《明朝第一国师》 第1章 涅盘嘉靖初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国际新闻……”电视里,圆润的女声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随后画面一转,漆黑的夜空中,一道巨龙般的闪电横跨天际,直直劈在了一座高耸的电视塔塔尖上。 “昨天夜里,一道闪电击中了多伦多电视塔,多伦多电视塔是世界第二高的建筑,始建于……”接下来是对那倒霉的高塔的简短介绍,之后画面又是一转,聚焦在了电视塔脚下的一座白色的圆顶建筑物上。 “闪电引起了大范围的电路故障,于是,在可以容纳七万名观众的天顶体育馆中,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演变成了不幸的事故…… 华夏民间艺人,在魔术界素有十年难见的天才之称的天才魔术师,朱同寿,当时正在体育馆内表演大型脱逃魔术,凤凰涅槃。在这项魔术中,表演者将会在一个全封闭的铁笼中,带上镣铐,然后在四周点燃大火……最后从灰烬中站出来。” 主持人饶有兴致的介绍起了魔术的具体内容,然后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才变得略有些低沉。 “让人遗憾的是,表演失败了,天才魔术师的世界巡演在多伦多成了绝响,这是世界魔术界的损失,也是华夏艺术界的重大损失……” “下面,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朱同寿的生平,2009年,他在世界级魔术大赛——fism大赛中崭露头角,以自创魔术踏虹飞仙一举成名,其后……不过有关方面也存有怀疑,认为他跟近年来出现的午夜怪盗有某种关联,这是两者的对比图……” 画面上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白色披风,白色礼帽,言笑晏晏,英俊非常的青年;另一个则是惊鸿一瞥的身影,看不清具体细节,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午夜怪盗精通易容术、腹语术,向来以神出鬼没而著称,由于两人着装上的类似,因此,有关方面认为,两者间有一定关联,并会继续保持关注……” 画面又是一转,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一脸严肃的出现在了镜头上,看样子是有关方面的相关领导了。 “我们有理由认为,朱同寿就是午夜怪盗,他以魔术作为掩护,实施各种性质恶劣的犯罪,相关部门已经盯了他很久了。这场事故之后,想必此类案件将会绝迹。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如果再有人犯案的话,那就证明是团伙……” “谢谢齐局长的精彩评论,下面,我们来关注一下利比亚的消息……” …… 盛夏六月,烈日炎炎,知了不知疲倦的卖着萌,可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被它们吵得心烦意乱。 朱同寿呆呆的坐在地上,望着那尊疑似元始天尊的神像,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他身处于一座破败的道观中。 神像上的金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色彩斑驳,好像穿着乞丐装;供桌上的贡品稀稀落落的,几个柚子皱皱巴巴的,好像已经风干了好几年;香炉里面只有一层浅浅的灰,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到底是香灰还是灰尘。 呃,供桌下面好像还有个人……朱同寿很快有了新发现,桌子底下趴着个老道,须发皆白,干瘦干瘦的,不过已经没了声息,八成已经挂了。 新环境有点诡异啊,他扁扁嘴。 前一刻,他还在高纬度的多伦多,身遭火势熊熊,耳边充斥着高分贝的尖叫声,下一刻竟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看起来是在中原,而且还是夏天……他扯扯身上的道袍,又看看自己堪称粉嫩的小手,有了一丝明悟。 我这是……穿越了吧?嗯,还是比较时髦的魂穿。 二十多年来,除了魔术,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没网络的时候看订装书,有了网络就看网文。修炼之余,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上面。 多看网文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朱同寿就是如此,眼下的状况虽然诡异,但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身子软软的,脑子也有点发昏,就好像大吼着跑完马拉松的感觉,不过倒没什么大碍,并不妨碍行动,朱同寿缓缓站起身,朝着神像胡乱拜了两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尊在上,弟子朱同寿,初临贵境,以后就要跟您混了,您一定要罩着我哦。” 算是跟前世做了个了断,朱同寿不再多做纠结,他在不算宽敞的三清殿中来回走动,琢磨起自家的处境来。 这个身体有些残留的记忆,可不知为何都很模糊,只有名字倒还清楚,也叫同寿,但姓氏却变成了刘。 叫刘同寿也不错,反正他早就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了,现在多少算是改善了一点,要是能把寿字去掉就更好了。这年头,跟寿字同音的字,就没个好的,叫兽,禽兽,小受,一个比一个悲催。 名字是小事,大不了功成名就之后再起个威风的外号什么的,关键还是要搞清楚身在何方,然后好决定行止,嗯,自己想不是办法,还是出去找个人问问好了。 这厢才一抬脚,殿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同寿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乞儿迎面跑了进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那些官差又来了!道士伯伯呢?哑大叔还没回来吗?小道士哥哥,只有你一个人在吗?这下完蛋了……”小乞儿象是对道观很熟悉,一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的找人,气喘吁吁的咋呼了一通,最后才转向刘同寿,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官差?”刘同寿吓了一跳,“官差来做什么?难道我的案……”尽管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但二十一世纪犯的案子,追溯期应该早就过了吧?或者说还没发生。 “你忘了吗?官差是来征地的!听赵大叔他们说,道士伯伯去世了,那些官差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现在是要来趁火打劫呢。” “征地?”刘同寿一阵恍惚,模糊的记忆中,闪过了几个片段,慢慢的整合起来。 他之所以穿越到小道士身上,就是因为老道的死。这小道士的智力似乎有些问题,有些痴傻,但对亲近的人却感情深厚。老道一死,小道士也是狠狠哭了一场,一哭就是大半天,直接哭晕了过去,然后就是朱同寿的到来了。 本来这道观里还有个哑仆,那是小道士的另一个亲厚之人。若是有他在,事情倒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但一个多月前不知出了什么急事,哑仆突然离开了,为了这事,小道士也是伤心了好些天,结果伤心劲还没过去,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老道士虽然年高多疾,却也还不至于就死,否则那哑仆也无法放心离开。可天有不测风云,哑仆离开没几天,衙门就突然发了告示,说是包括紫阳观在内的数百户人家占了国庆寺的寺田,应予归还,然后就开始挨家挨户的做工作了。 寺田什么的因果,刘同寿还搞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很确定,那就是刘同寿的前身遭遇了古代版的强拆。 老道当然不肯退让,他这道观虽小,却也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基业。当今之世道教兴盛,三清殿总能受些香火,再加上后院的几亩菜园,师徒仆三人的衣食却也无忧,偶尔还能接济一下街坊,比如这个名为小初的小乞丐。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现实,没了道观,三人就要流落街头了。 老道坚持,其他人当然也是一样。 那几百户人家有穷有富,如紫阳观这样,被征了地就沦为赤贫者为数不少;就算是伤不到筋骨的那些富户,自然也不愿意平白损失一大笔财产, 只是此事后面颇有牵连,他们也不敢贸然跳出来,只是在那些穷人后面推波助澜。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当地官府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强来,局面一时间倒是僵住了。可老道毕竟年纪大了,身上又有病,带头和官差顶了几场,这一日起来就觉得不妥,然后就…… “道士伯伯真的……呜呜,好人为什么总是不长命呢?”刘同寿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了,原来小乞儿看到了老道的尸身,伤心的哭了起来。 他哭的很悲伤,刘同寿也是很受感染,哥也是好人来着,结果前世被自家师兄暗算,今世又遭遇强拆,谁能比哥更惨? “我说……小初,你先别哭了,我问你,今年到底是哪一年啊?”这是刘同寿最关注的一个问题。 “哪……哪一年?”小初抽泣不停,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的,“是嘉靖十三年啊,哑大叔走的前一天,刚给你过了十四岁生辰,你又忘了吗?” “嘉靖!?”刘同寿突然大叫一声,把小初吓了一跳,哭声立止,目瞪口呆的看着小道士,心中连声叫苦,大敌将至,道士哥哥的痴病却又犯了,这让人如何是好。 刘同寿并没留意同伴的神情,他心中满满的都是惊喜之情。 嘉靖朝,这可是个大时代!包括嘉靖本人在内,在这几十年中,发生了太多的故事,涌现出了太多的名人。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严嵩,以及他的对头,骂皇帝骂出花儿的清官海瑞; 此起彼伏的南倭北寇,以及应运而生的战神戚继光; 更有名,让某人最关注的则是朱厚熜的爱好,以及因此而闻名的各大道派了…… 嘉靖十三年,真是个好时代啊! 第2章 有我在还怕啥? 刘同寿对此颇觉庆幸,身为魔术师,又是个道士,在这个时代里,很容易就能有一番作为。能投皇帝所好,就算混不到严嵩那个水准,至不济也能当个神棍啊! 他可是记得清楚,嘉靖年间有好几个很出名的道士,比如子孙都被封官,享受阁老待遇的邵元节;再如一人兼领三孤,创了大明记录的陶仲文……总之,嘉靖朝就是神棍的天堂,以自己的手段,混个国师的位置应该不难吧? 嘿嘿,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娇妻如云,佳丽三千,还不任自己享受?穿越就要穿到一个好时代,合适的就是最好。 “……道士哥哥,官差马上就要到了,你就别傻笑了,快想点办法啊,要是道观被抢走了,你也要跟我一样流落街头了,呜呜,哑大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初的哭叫声将刘同寿拉回了冰冷的现实当中,可不,道观没了,就当不了国师,只能统一丐帮,当武林盟主了,抵抗强权,保卫家园才是当务之急哇! 可问题是,拿啥保卫啊? 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再看看唯一的伙伴,刘同寿叹了口气,对面的可是官差,比拆迁公司高了不知道几级,实力完全不成比例啊。 当然,老道活着的时候,似乎也不比现在强多少,但是,他道士的身份却管点用,以他为首,镇民们再一起哄,衙门也是投鼠忌器。 可这招他却用不了,老道没啥本事,可年纪摆在那儿,在镇民们心中多少有点威望。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有痴病,一天浑浑噩噩的,别说威望了,有没有基本的人权都是个问题。 现在自己穿越了,一下变聪明了,倒是可以试着施展口才,跟官差理论一番。不过风险却很大,很有可能会被衙门借题发挥,直接当成妖人给抓去。 要知道,被精神病这种事,未必是后世人的原创,只要道观里没了道士,道观的土地收归官有就顺理成章了,刘同寿依稀记得,古代是有这种规矩的。 “说起来,你刚才就嚷着官差来了,怎么现在还没见人影?” “官差已经到了街口,正被街坊们扯住了理论呢,不过没有道士伯伯领头,大伙儿都很害怕,虽然人多,最后肯定是拦不住的……” 老道,又是老道,要是老道活着,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师傅啊,你咋就不能多挺几天,好歹让你的新徒弟适应一下环境啊?哪怕半天也好……幽怨的望了老道的尸体一眼,刘同寿突然心中一动。 他急问道:“小初,师傅的眼睛是你给合上的?” “是啊。” “也就是说……”能合眼,说明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也就有了利用的可能,刘同寿眯着眼,再次观察起环境来。 道观采用的是传统结构,大门开向南面,门两侧的窗户是假的,不透光。东西两侧的墙上虽然各有两扇窗户,可由于这三清殿太破旧,那几扇窗子都只是半掩着,并不能起到透光的作用,因此即便还是午后,殿内依然显得非常昏暗,只有门前的方丈之地比较亮堂。 似乎有条件来搞一场表演啊,刘同寿嘴角一勾,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道士哥哥,你笑得好可怕……” “切,没见识,这叫充满自信的微笑,男人的魅力,尽在于此,不懂就别瞎说。”刘同寿撇撇嘴:“还有啊,以后这称呼也得改一改,别道士、道士个没完,叫我寿哥,明白了没有?嗯,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乱跑算是怎么一回事?多危险啊。” “你,你……”小初是个机灵孩子,若是平时,她早就应该发现刘同寿的异常了,但老道的死让她很悲伤,再加上大敌临头,她早已心神大乱,一时也顾不得她的道士哥哥了。可没想到刘同寿语出惊人,直接道破了她心底最大的那个秘密,惊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啊?不就是女扮男装么?要说你这化妆啊,还真是有够差的,光是往脸上抹灰有什么用?也就是你年纪小,否则早就被人看破了,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了。”刘同寿摆摆手,“不说这些,先想办法打发了官差再说。” “可是……”一连串的变化太快,也太急,女孩心中有很多疑问,就是不知从何说起,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刘同寿自信满满的神态,“道……寿哥哥,你不要乱来啊,公差来了好几个人呢,都拿着铁尺,还有锁链,你……” “嗨,谁要跟他们打架了,那多伤感情啊?放心吧,我自有办法。你帮我个忙,去找点丝线来,结实一点,细一点,透明的就更好了。” “……嗯。”女孩年纪终究还小,虽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不过对她来说,这种时刻,有个主心骨在,才是最让她放心的。不管怎么样,有个出主意的,而且还是个很有自信的人,怎么也比自己一个人哭鼻子强。 见女孩干脆利落的应声跑出去了,刘同寿也是松了口气。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公差们很快就会到达道观,现在 可没有编瞎话解释的时间。 女孩做决断干脆,动作也很快,几分钟的时间,就跑了个来回,见到刘同寿的时候,她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只是高高举起了双手,手中的东西让刘同寿眼前一亮。 “蚕丝,太好了!小初,你本名叫什么?楚楚么,不错的名字呢,现在开始,你只管听我说,有问题的话,等我说完了再问,等下啊,我们就……”一边说着,刘同寿开始忙活开了。 他先将老道的身体扶正,然后将那卷蚕丝抖开,在老道的手腕,手肘上分别系上一段,然后又将蚕丝纵横连接,编成了两张网一样的东西。他的双手灵巧非常,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不多时就已经完成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工作。 “……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是吧,明白了吗?”随着工作的完成,他也解释完了,一边动手一边说话,本就是魔术师的专长之一,时间紧迫,他倒是半点都没浪费。 “……”没有回应。 刘同寿转头一看,却见女孩畏缩的退到了一旁,脸上尽是惊惧之色。 到底是小女孩,还是经不起大场面啊,他拍拍额头,柔声道:“楚楚,你别忘了师父是怎么死的,他老人家是为了反抗强暴而死,如果他一死,道观就被人夺走,他会死不瞑目的!比起道观被夺,师父应该不会在意咱们对他尸身的小小冒犯了。” 沉默半响,女孩终于怯怯的开了口:“……你是寿哥哥,还是蜘蛛精?” “我当然是你寿哥,师父死前用了醍醐灌顶的法术,所以我开窍了,就是这么简单。至于这个……”他扯了扯手里的蚕丝网,“这是编花绳的手法,以后我教你,你就明白了。” 楚楚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响亮的喧哗声给打断了,原来就在刘同寿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公差们已经推进到了道馆门前。 “都吵什么?都看好了,这是县衙出具的文书,上面有县尊画的押,还有地契,这个可是连崔明府都过了目的,你们这帮刁民还待怎地?莫非还想造反不成?”一声大喊过后,吵嚷声一下低沉了下去,显然这人话里的内容够震撼。 “黄班头,太平盛世的,谁会想着造反?可是国庆寺的寺田什么的,不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吗?”反驳的声音不高,可不服气的意思在道观里都是听得分明。 “谢安贤相确实是大贤,国庆寺也是他谢家的家庙没错,可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中间历经数朝……这时 候拿出来翻旧账,于理不通啊。”有挑头的,就有人敢于跟进,后面这人似乎有点学问,知道的也更多,说出来的话自然更有说服力,惹起了一片附和声。 “吵什么吵?梁秀才,俗话说得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只因强出头,你最好少逞能。哼,再过两个月就是乡试之期,你要仔细想想清楚才好,对,一边看着地契,一边想,这可是府衙派下来的……想明白了没有?怎么不说话了?” “……”那个梁秀才也不知被吓住了还是走了,反正是没了声息,八月就是乡试之期,虽说科举相对公平,但得罪了考官,多半也是没什么侥幸的,关乎身家前程,秀才自然不敢胡乱出头。 “还有你,齐员外,你家足有良田数百顷,在东山的,不过是几十亩罢了,九牛一毛而已,你犯得上为这个得罪人吗?你也知道国庆寺是谢家的家庙,莫非你还想跟谢家……嘿嘿,不说别的,只要柴老爷一句话,你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不敢,不敢……”第一个说话那人也被震住了,刘同寿却没听太懂,前面还说着谢家呢,这后面怎么又变成柴家了?而且这个谢家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跟谢安都能扯上关系,那可是东晋时期的人物。 而且他发现这个班头做事也有章法的,知道因人施策,各个击破,他先前所料不差,百姓虽多,却是乌合之众,不可能是这些官差的对手。 不过,这对于他的计划来说是好事,他最怕的是遇上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遇到那种人,心理暗示什么的都没用,才是真的抓瞎呢。 乡绅和士子,就是这个时代民间地位最高的那群人了,这两个人都被喝退,其他人士气更是低落,哪还有人敢随意上前?此消彼长,那黄班头却是愈发的威风起来,将手中铁链晃得哗哗乱响,大有纵横捭阖之势。 “还有谁,谁还敬酒不吃吃罚酒?哼,县尊的命令都敢违抗,真是没有王法了,谁再敢上前滋扰,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没人了吗?这才对么,兄弟们,走,跟我去看看王老道的死相!哈哈哈……” 昏暗的三清殿中,刘同寿微微冷笑,嚣张也只有趁现在,等下不要被吓尿裤子了才好哦。 第3章 吓死人不偿命 “黄大哥出马,果然非同凡响。” “那还用说,不是这样,怎么称得起‘镇三山’呢?从东山到雾门山,再到花果山,谁不知道咱们黄大哥的名头?” “行了,少拍马屁多干活儿,看什么看,就说你呢,杨超,刚才有人骂我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能说?” 黄班头板着脸训斥了一声,不过语气里却满是喜气,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想来这马屁正挠中了痒处,“这次的事情料理妥当了,我带你们去府城好好逍遥一把,可以随便乐呵,我请客,怎么样,还不给我卖力点?” “黄大哥仗义疏财,兄弟们必效死力!” “黄大哥英明神武……” 一众衙役都是大乐,他们倒也不怀疑这许诺的真实性,收地的背后牵连极大,事成之后,参与者自然都有分润。他们虽然只是些跑腿的,但大门大户有的是章法气度,对这些细节还是很注重的,看黄班头的慷慨程度,就知道人家许给他的好处少不了。 想是嚣张惯了,这班人也不避讳旁人,就这么喧哗着进了门,百姓们锐气已挫,却也没人敢上前理论,反倒是心气更低了,不少人眼中已经露出了绝望神色。 自古民不与官斗,斗也斗不赢,本来想着涉及的人太多,衙门多少有些顾忌,又有紫阳观这种衙门有所忌惮的地方出头,也许能有些转机。可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转机出现了,可结果却对大伙儿大大的不利,怨,也只能怨自家命苦了。 就在这时,三清殿内突然有了动静,那是一把苍老的声音,只有短短一句话,可其中悠远苍凉的味道,却是一览无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咕咚!”一个衙役正忙着奉承老大,结果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绊在了门槛上,当即摔成了滚地葫芦。 其他人也没比他强多少,黄班头本来听着奉承,抖着威风,迈着八字步,好不得意的正飘飘然,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动静,八字步也迈不出去了,一只脚悬在半空,惊疑不定的盯着殿门,只觉后脊梁有些凉飕飕的直冒冷汗。 刚刚从抗议众变成围观众的百姓也都有些愣神,这个声音太突兀,太诡异了。 紫阳观里面的几个成员,他们都很熟悉,老的有两个,少的有一个半,但老的一个刚刚死了,另一个不在家还是个哑巴……那么,问题来了,说话的这个是谁? “谁在那里?少给 老子装神弄鬼,出来!”黄班头有些气急败坏,他和他的手下不是胆小的人,实在是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还带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显得特别吓人。 “贫道王一仙,恭忝紫阳观观主,各位施主有礼了。”怕什么来什么,那个声音一报名,外面彻底炸了锅,抽冷气和惊叫声响成了一片,不时还夹杂着身体落地的声音,显然有人摔倒了。 “胡……胡说八道,王老道已经死了,你……你到底是谁?”镇三山到底是有些胆气,虽然已经带了颤音,可黄班头总算是把这句质疑说出来了。 王老道是早上死的,他那个傻徒弟的哭声那叫一个大,半个镇子都能听见,几乎所有的人都能证实此事。眼下已经过了晌午,老道的身子恐怕都凉了,怎么可能又活转回来? 傻子不会作伪,镇上也有跟县衙通声气的人,不然衙役们来的也不会这么快,黄班头左思右想,觉得应该是有人在搞鬼。道理是这样,可他做的终究是亏心事,想起传说中那些鬼神之事,毕竟还是怕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老道本就是大千世界外一散人,何者为生,何又为死?贵客既至,何妨入殿一叙?”殿内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是打起了机锋,这倒也符合道士的习惯,只是他这话一出,道观内外的气氛越发的诡异了。 “得得……黄大哥,咱们,得,不如先回去吧?”几个衙役牙齿都在打架了,入得山多终遇鬼,大伙儿今天碰上的,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语气完全就是老道士的惯用套路,怎么听怎么象,再说了,若是真有人装神弄鬼的话,他怎么会邀人进去呢?三清殿就巴掌大小的地方,藏只猫都难,藏个人还不一眼就被看破了啊?对方肯定是想方设法把自己这些人吓跑才是正理啊。 “……”黄班头也有了惧意,若是普通公务,他肯定就顺水推舟了,为衙门的事儿给自己招惹麻烦,那不是傻么?可今天这事儿事关重大,事后的好处就不用说了,如果他就此退走,县尊那里就没法交代了,而县尊背后…… 他打了个寒颤,那比得罪鬼还可怕啊! 他转过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准确的找到了镇上的郎中,对方虽然面色也不怎么好,但还是肯定的点下了头。黄班头心知对方医术只是一般,否则也不会有把柄攥在自己手里了,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死人活人还是搞得明白的。 “都怕什么怕?这青天白日的,哪里 来的鬼?”黄班头又是一声呵斥,象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象是给自己打气,他紧接着补充道:“现在午时未过,阳气正足着呢,就算有鬼,他也不敢出来啊,你们自己看看这太阳多大,刚才不是还有人喊热吗?” “黄大哥说的是……”应声寥寥,但总算是有了反应。 盛夏的正午时分,确实很热,从县里一路赶过来,又跟百姓争执了老半天,众衙役也都是汗流浃背的。只是从那个声音响起开始,没人再有同样的感觉了,在他们的感官中,道观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直通幽冥的入口,气息稍一显露,就让大伙儿浑身冰凉。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很吵的知了也不叫了,仿佛也被看不见的幽冥之气震慑住了,这更是加深了众人的恐惧。连跟道观站在一边的围观众都是脸色发白,脚下发软,更何况这些身为敌人的衙役? “走,跟我进去,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揪出来!别忘了,县尊大人,还有崔明府正看着咱们的好消息呢!”黄班头横下一条心,身先士卒的抬脚就往殿内闯,当然,他也不是蛮干,在那之前,他祭出了最强力的法宝。 “不用怕,跟黄大哥一起上。”想想比鬼还可怕那俩人,几个衙役终于是有了勇气,一边大声嚷嚷着壮胆,一边畏畏缩缩的跟在了黄班头身后,一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夺路而逃的架势。 这帮人往里面一冲,外面的围观众也跟进了。 人么,总是有那胆大的,现在只是跟风,压力确实也不大,王老道生前挺和善的,死了应该也不会对街坊们不利吧?再说了,这种稀奇事儿不看看仔细怎么对得起子孙后代呢? 这是长见识啊! 道观本就不大,就算作为主殿的三清殿,也就是两三丈见方,衙役有五个人,还都挤在门口,旁人自然是进不去的。其实也没几个敢进去的,大多数人都是挤在门前窗下,试探着探个头而已,不过殿内的情形倒是能看得清楚。 殿内原本就有人,两个或者三个,如果把死人也算上的话…… 最引人注目的,跌坐在神像下的老道士,他低垂着头,单掌竖在胸前,左手还捏了个法诀,难知如阴,只让人觉毛骨悚然。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他那个傻徒弟,这会儿小道士倒是不哭了,而是一脸的木然。 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平时就是这副表情,偶尔会憨憨一笑。镇上的人时常为此心生慨叹,长得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就是个傻子 呢? 另一个则是镇上的那个小乞丐,他一脸茫然的缩在角落里,眼神倒是有些紧张和局促。不过,这也同样正常,无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还是老道真的……那啥了,小孩儿家看到了,总是会紧张和害怕的。 “杨超,你上去看看……”黄班头心里发毛,于是他找了个替死鬼。 “黄大哥,你让我去看……啥?”杨超都快哭出来了,这三清殿里面就仨人,装神弄鬼的那个老头根本不存在,闹鬼的可能性正在无限的被放大,这个时候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探探鼻息,看看那老道是不是真的死了。”黄班头这个班头来的不是侥幸,他脑子转的确实很快。 “我,我……”倒霉鬼杨超的脑子却已经停转了。他新入衙不久,不过因为接的是老爹的班,他对衙门里的事儿也是门清,所以他才不遗余力的拍黄班头的马屁。今天他本来没当值,也腆着脸跟了上来,可谁想到却遇到了这种事。 一众同僚都是面如土色,他更是站都站不稳了,哪里还敢上前去探鼻息啊,万一老道活转过来咬他一口怎么办?自作孽,果然不可活啊。 “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兄弟们都在这里做个见证,今日之事,我回到衙门,一定禀报县尊大人,备言你的功劳。若是不然,那你就是抗命不尊!”黄班头开始威逼利诱了。 “小超,上吧,兄弟们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衙役们的语气很像是送人上法场。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俺去了,要是有个……那啥,俺爹,俺媳妇……” “放心吧,你爹就是大家的爹,你媳妇就是大家的媳妇,放心去吧……” 杨超一闭眼,上去了,挪到跟前就用了老半天,所幸倒也没人催促。看着老道铁青的脸色,他心里更是直打突,于是,伸手这个动作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颤抖着的手总算是伸到了地方,只觉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催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贵客远来,所为何事?” “妈呀!鬼啊!”杨超嗷一嗓子蹦起老高,抱着头往门外就窜。 第4章 借尸还魂 实在由不得杨超不怕,老道明明已经没了气息,被吓到后,慌乱间,他还碰到了对方的肌肤,确实是冰凉冰凉的。可是,那苍凉的语声却就在耳边响起,杳杳袅袅,盘旋不绝,换谁能不怕? 他一咋呼,殿内殿外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半响才安静了点,黄班头按着胸口,勉强压住了翻涌的情绪,低声问道:“怎么样?” “得得得……”杨超的牙口不错,碰撞的声音很清脆。 “啪!啪!”黄班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厉声喝问:“说,老道到底是死是活?” “死……死的不能再死了。”杨超的眼神依然呆滞,不过总算是被抽出了点反应,除了一句回答,几个衙役都闻道了一股臊味,低头一看,倒霉蛋的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正有水滴下来呢。 “那说话的又是谁?”黄班头也很想大哭一场,老子奉了衙门里的命令,本本分分的搞征地,咋就遇上灵异事件了呢?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和正义了? “是……老道。”杨超差不多已经虚脱了,要不是被黄班头揪住了,他早就瘫在地上了。 刚受惊那会儿,他本来是想要往外逃蹿的,可门口人太多了,人挤人,一个也没跑了,后来发现老道没别的动静,又没人想跑了。大伙儿都琢磨着,鬼要吃人也得一个一个来,殿里面的衙役足有五个,等它开吃了再跑也来得及。 于是,黄班头也是骑虎难下了,他想退,就只能求人让路,那下次再来还怎么抬得起头?不来?靠,班头说起来威风,在大人物眼里,他就是一跑腿儿的,这事儿他说了就能算吗? 听到杨超的话,他也是头皮发炸,死人说话了,只能是这么解释了。殿里面就八个人,小乞儿算是个有点灵机劲儿的,可他站的比较远,也没听说他会口技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张嘴。 另外就是那个傻子小道士了。他是从小就在道观长大的,好像是什么人弃在道观的孤儿,所有人都知道,他天生就傻,傻了十多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他装神弄鬼吓唬人?那同样也是个灵异事件,而且,同样的,他一直也没张嘴…… 所以,事情很清楚了。 “王道长您在世时乐善好施,行侠仗义,不过既然阳寿已尽,又为何盘桓不去,惊扰吾等凡夫俗子啊?”退不出去,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黄班头琢磨了一会儿,总算是凑出了几句词儿,既不得罪鬼魂,也能趁机稍作刺 探,要是老道回答有异,这里面没准儿就有什么玄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配合着苍凉的语声,短歌一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氛迅速笼罩了三清殿,连神像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贫道非为别事,只为拯救这众生疾苦而来。”刘同寿都快笑爆了,用腹语术装神弄鬼,果然很给力,不枉自己煞费苦心学了这一遭。先声夺人的震住了对手,现在就可以随便忽悠了。 黄班头在心里盘算着,无论老道还魂是真是假,八成都是为了征地这事儿。现在看不出破绽不要紧,只要把他的话记下来,转达给县尊,自己的差事就不算办砸了,毕竟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可以证实,自己也没必要无事生非的冒险。 见老大跟鬼对上话了,没有翻脸的意思,衙役们也稍稍放了心,至少暂时安全了。 围观众也生出了一丝希望,单纯的灵异事件,大伙儿也只能看个热闹,日后多点谈资,征地问题才是实实在在的。老道既然说众生疾苦,那还有被人夺田地更苦的吗?老道显灵,也许能把这事儿给顶回去也说不定啊。 “前事不远,后事可期,苍生多难,祸患将至……”神棍骗人,开始的三板斧最重要,吸引听众注意力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危言耸听了。 其实老道生前虽也好打机锋,但不会每句话都这么说,不过既然众人已经相信他是死而复生,以慈悲心点化世人来的,倒也不觉有异。高人么,说话当然要带点玄机才能显出高明来,没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吗?说的隐隐约约,模棱两可才象天机! “前事,后事?”语意模糊,字面上却不难理解,让人完全听不懂那就不叫机锋了。 黄班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同时他也糊涂了,前事不忘,可在江南地面上,征地从来就没闹出来过大乱子啊?死人确实难免,百姓虽然温顺,可总是有那气性烈的,但是,大规模的民乱是肯定没有的。 “十三年前那等惨祸,莫非已经没人记得了吗?” “十三年前……嘉靖元年?惨祸……难道是那场水灾?”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场人鬼对答吸引住了,得了老道提示,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是脸色大变。 “无上天尊!”语声缓缓,老道居然点了点头,人们心中又是惊骇,又是诧异,一时间只觉如坠梦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尸体能说话,能点头,然后又预告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嘉 靖元年发生了什么?那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水灾。 由常州府靖江县的一场海啸开始,进而波及到整个南畿及浙西,数千里间,上洋海啸,邑无完屋。太湖水高丈余,沿湖三十里尽成泽国。松江府受灾最重,平地水深二丈余,江海混一,茫无涯岸。 绍兴府北临杭州湾,自然也是受灾不浅。那可怕的场景,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是记忆犹新,冷丁听到老道预言的竟是这样的大灾,众人惊骇之下,连最紧要征地之事都抛在脑后了。 “竟是那等大灾复现,天亡我江南之民吗?”关于那场灾祸,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漂没死者数万,嘉靖年,饥人相食。寥寥十数字,却道尽了天灾给人带来的灾难。先前说话的那个齐员外当即便是一声惨嚎。 “灾祸连绵,岂止如此?待到后年,乃有地龙频现,西川、京畿皆被波及,世人皆苦,贫道恨不得以此身当之。”这就是看书多的好处了,嘉靖年间的几场大灾,刘同寿都记住了,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猛料了。 这料确实很猛,不过众人的反应却没刚才那么大。京畿虽然重要,但和西川一样,离江南太远了,又是两年后的事儿,跟自家关系不大,江南水灾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求老神仙救命!”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来的,反正这句话算是正中了众人的下怀,老道生前到底有啥本事,大家都记不得了,但他死后得道是确定无疑了。既然能预见,说不定就有办法化解,不然他说什么以身当之又是什么意思? 呼啦啦,殿里殿外跪倒了一大片,连那些个衙役都跪下了,最虔诚的就是刚尿了裤子的杨超。这个世袭衙役趴在地上,嘴里也不知念叨着什么,头却磕得卖力,他就像是不知道疼似的,额头砰砰撞在青砖上,震得整个三清殿都有些发颤。 没跪的只有黄班头一个人,不过他的眼神也有些涣散。换成是个别人,要是敢当众说出这种话,甭管真假,先锁拿回衙门再说,这叫妖言惑众!天灾这玩意谁说得准?万一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呢?借机收拢门徒,图谋不轨才是最有可能的。 可眼下他却只能发呆,对方是个死人,这要怎么个抓法?何况他心里也在发毛,对方一口气预测了三场天灾,是三场啊!江南水灾还有些模糊,可后面那两场却都是言之凿凿,时间地点都有,哪个骗子会这样搞? “一时三刻前贫道还是凡人,如今只是执念未消,才有一缕残魂在此,哪里当得起神仙之称?又哪有这等逆天神通?非不 愿也,实不能焉。”老道又摇了摇头。 “在下愿意诚心向道,供奉香火,只愿一仙道长以世人之苦为念,指点迷津。”这回说话的人大伙儿都看得清楚,正是那位齐员外。这人有些家财,跟各路神棍打交道也多,因此对这个套路倒是很熟。 神仙也好,神棍也罢,他们说不能的时候,一般都是香火不够,只要香火补足,明路自然会呈现出来。正如黄班头所说,他家有良田数百顷,身家丰厚,可一旦元年的水灾复现,立时变成赤贫也不稀奇,当年这样的小富之家不知泯灭了多少,他当然怕得厉害。 “贫道身无长物,了无牵挂,只有一个徒儿稍有萦怀,但有这间道观在,却也保得衣食无忧,要香火来何用?非为香火,只是确实力有不逮……” 齐员外哑住了,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个死人,跟死人谈钱,这不是扯淡吗? “求老神仙救命!”又不知谁带的头,新转职的信男信女又是一阵哀告。 谈钱不管用,这招哀告倒是挺有效果,老道沉默了一会儿,待得声浪稍息,终于是长叹了一声。 “也罢,既然提起,就应当善后,拼得形魂俱灭,老道也将这场天灾挡上一挡,不过,老道法力微弱,道行浅薄,顶多也只能试着延缓江南这场水灾,最终效果如何也不能保证,京畿和西川就鞭长莫及了。” “老神仙只管施为,无论成败,我等都无怨怼。” 道行再浅,终究还是有法可想,能顶上一顶的,总比直接让水灾过来强。京畿和西川的百姓也很可怜,但咱们又不是皇上阁老,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老神仙也说了,他力不能及,怨,就怨你们命苦,自家没有出个老神仙吧。 第5章 完美首演,华丽变身 恐惧转化成了感念,除了老道身前还有一块空当外,三清殿内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人们跪伏于地,祷诵声、感激声响成了一片,紫阳观从前十年的祷诵声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这一时半刻的多。 黄班头呆立原地,老道说的话不少,他也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但半点破绽都找不出。老道不要香火钱,却预言了三场灾祸,还答应帮忙化解,他图一什么呢? 保住道观?嗯,今天之后,他这道观确实保住了。在场的就两三百人了,再加上听到动静,正在赶过来那些,最后怕不得有千人上下,有了这么多虔诚信徒,谁要是敢提出拆道观,还不被众人当场生撕了啊? 就算县尊有令,知府到场,那也是没用的,信徒狂热起来,天王老子他们也不会在意。一不小心酿成民变,不知道要摘了几个人的乌纱,多少人的脑袋要搬家,断然是行不通的。 拖段时间,等狂热劲自行冷却下去,倒是个办法,只要老道不天天还魂,那这股劲头终究是要过去的。要是他天天还魂……那也不难解决,那说明里面有猫腻,直接彻查就行了。但问题是,那几场天灾的预言又要怎么办? 在场的人太多,江南又是通衢之地,严守消息是不可能的,民众的八卦热情,再配合上消息本身的骇人听闻,不须三天,消息就能传到南直隶去。再过些时日,怕是传到京城去都未可知,谁能保证皇上听了消息之后的反应? 绍兴府是江南大府,消息本就灵通,黄班头在衙门里做事,邸报和朝野逸闻都听过不少,对当今天子的脾性也略知一二。那位皇上可不是一般的喜怒无常,而他众所周知的两片逆鳞,一个是他老爹的名号,另一个就是崇道斋醮! 栽在这两件事上的大臣不计其数,上到首辅大学士,下到御史地方官,谁敢往上闯,谁就可以准备棺材办后事了。 现在把事情压下去倒是简单,但以后消息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谁知道他会不会认为这是知县大人又或知府大人,甚至是他们身后的某些大人物要进行变相的劝谏啊?没准儿皇上还会认为这些人阻碍了他的仙缘都未可知呢! 以皇上的脾气,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一场大狱怕就不远了……想到这里,黄班头身体一阵乱哆嗦,他是小人物,这种大狱肯定轮不到他,但在大狱之前,恐怕县尊或者知府大人就已经把他处理掉了,没错,就是处理,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那种。 这件事只能往上交,千万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否则就是取死之道!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黄班头,什么才是最恰当的做法,尽管没亲自试探过,他心里还有疑虑,可他还是决定不要多事,接下来只管记录,免得惹火上身。 聪明的黄班头的行动,非常符合刘同寿预期中的判断,他不着痕迹的让出了殿中央的位置,退到墙角去了。 他动作很轻,正顶礼膜拜的人自然注意不到,注意到了恐怕也无暇理会,但终究还是有人在关注着他。在所有人的察觉之外,老道背后的那个小道士眯着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嗯,火候差不多了。 别看某人一脸痴呆相,可实际上,他一直在观察众人的反应。若说他在大明朝的首演有可能出现意外的话,最大的变量就是这位衙役头目了。 现在,对方既然已经识趣的退到一边,显然是打算充当摄像机了。那接下来就是纯粹的表演时间了。 “今日一别,老道或者魂飞魄散,又或道成飞升,与诸位也是再无相见之期,可今年这场水灾,究竟能削减几成,老道心中实无半分成算……” “老神仙为江南百姓尽心竭力,不惜自身魂魄,只为相救众生,堪有上古女娲娘娘之风,我等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有哪个狼心狗肺之人会忌恨您?若是真有,齐某以身家性命担保,我东山镇父老必全力讨之。” “我等必讨之!”齐员外的话引起了极大的共鸣,人家王道长可是有机会道成飞升的!飞升了就是神仙了,结果人家却愿意……谁要是再说什么风凉话,那不是猪狗不如吗? 什么?你不信?那你倒是找个死了又还魂的人出来?或者你自己去死一次?有时候不单眼神,气氛也能传达信息的,轰然应和声中,那些心存疑虑的人都察觉到了这层意思,别说跳出来反驳了,连抬一下头的勇气都被打消了。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可大家也都知道,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老道突放悲声,众人也是唏嘘成了一片,可不是么,若是小道士有他师傅一成的本事,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能给大伙儿指条明路什么的,只可惜,众所周知,他是个傻子。 “师徒一场,也是缘分,罢了,罢了,老道就拼得十年道行,成全你一场吧,寿儿,你来……”刘同寿肚里说话,手上也没闲着,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手中握着蚕丝网的末梢,手指轻轻钩动,身子一进一转…… 于是,这样一副景象就呈现在了旁观者眼前。只见老道抬起手,向身后招了招,小道士应声点头,走到 老道身前跪下。黄班头见状更无疑虑,尸体都动了,不是回魂也是诈尸,哪个都够神奇的。 “你本天资聪颖过人,应为人中之龙,只是被后天一股浊气蒙住了心志,这才痴傻了这十年,趁着今天这个机缘,你也应该醒转,为我东山百姓尽上一份心力了……” 一边说着,刘同寿双手如弹琵琶般急速抽动,还不忘侧过头,观察老道手臂的方向。准备工作不算充分,所以他心里也有点紧张,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发挥,他的双手依然稳定快捷,准确无误的完成了技术动作。 他的动作本就隐秘,现在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所以,殿中观者虽众,却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众人看到的,就是老道左手法诀不变,右手高高抬起,在徒弟的头上重重一拍,口中念念有词:“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一梦十三载,今日显真颜……痴儿,痴儿,还不速速醒来?” 从老道第一句话开始,众人的眼睛就瞪圆了,尽管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但他们可以肯定,马上就要有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而事实也没让他们失望,很显然,老道是要给徒弟开窍,让傻子变成人中之龙!这事儿要不神奇,还能有更神奇的吗? 看着老道的手掌高高举起,人们的心也忽悠一下,高高的飞到了嗓子眼,然后随着他的动作飘动不停。 “啊……”刘同寿应声而起,双手抱头,仰面朝天,发出了一声长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但却不是全然的惨叫,而是种种复杂情绪交杂在一起,共同作用的结果。 只是这样,在场的东山镇镇民就已经惊诧莫名,并且引以为奇迹了,要知道,原来的那个傻道士只有木然和憨憨的两种情绪,就算老道刚死那会儿,他哭也只是纯粹的悲号,何尝有过如此丰富的情绪表露? 只是轻轻一掌,小道士就已经有了这么大反应,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需要想吗?看着恢复了低眉垂首姿势的老道,无限的景仰崇拜,皆在千万道目光之中。 “我,我这是……”刘同寿茫然四顾,就好像他刚穿越那会儿似的,只不过那时没观众,现在的观众已经超过了八百,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将一个小小的紫阳观围了个水泄不通。 “师父,您老人家怎么了?难道……怎么会这样,师父,您睁开眼看看徒儿啊!”刘同寿开始秀演技了。要不说呢,魔术师也是演艺人士,演技占了七分,技巧只有三分,演技 不行,技巧再高也不好使,而刘同寿就是偶像加实力派兼有的综合派。 似乎是循着众人的目光,他发现了身前之人的异状,他猛地扑到老道跟前,摸索了几下,利落的探了鼻息,试了脉搏,动作之熟练,足以让镇上那个兽医汗颜。 其实他的表演有些过了,老道的身子都冰凉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只要随便碰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这种情况下,他表现的越过火,前后反差就越大,给观众们造成的震撼也越深。 观众关注的,果然和刘同寿预计的一样,再迟钝的人都发现了,傻子已经变成智力健全,不,是聪明人了,普通人哪能把这套动作做得这么麻利啊? 等到刘同寿抱着老道痛哭的时候,悲情更是感染了全场,不少人都捻着袖子开始抹眼泪了。当然,这样还是不够的,至少刘同寿认为不够,于是他又加了一把火,只听他悲声高歌:“亲戚或余悲,他人已亦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傻子吟诗了…… 观众都变成傻子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激动起来。毫无疑问,这是神迹,什么释迦穆尼,什么达摩祖师,都弱爆了,有本事你们现身出来表演一下啊?在近千人面前把一个傻子变成才子,这就是活生生的奇迹!不服不行! “痴儿,人生自古谁无死,到头来终有这一天,有何悲戚之处?待为师去后,你要好好去做,造福桑梓,完成为师未能做到之事,才不枉你我师徒一场。”老道的声音转为轻柔,右手也拂在了徒弟头上。 这副师慈徒孝的画面将在场之人感动得无以复加,不少人已是泣不成声。后来有那高手画师慕名而来,根据观者的描述,绘制了一幅点化顽石图,一时间红遍了大江南北,最后还因此画得到了皇帝的召见,并大加赞赏。 当然,这是后话。 在场的人可没人想到这些,他们感动的感动,震惊的震惊,不知道多少人跟着老道高宣道号,一声声“无上天尊”响彻了全镇,在东山的青山绿水之间,回荡不休。 就这样,刘同寿在令人惊艳的明朝首演中,完成了由傻子到天才的华丽变身,同时,也将这场首演推到了最高潮。 第6章 雌兔眼迷离 刘同寿长得挺帅,表演也很精彩,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还是牢牢的锁定在了老道身上。在他们眼里,后者才是奇迹缔造者,前者不过是验证奇迹的道具罢了,当然,刘同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到了这个阶段,他的计划已经很完美了。 以傀儡术加腹语术借尸还魂,震慑衙役,挫动对方的锐气,赢得表演的机会。等对方将信将疑的开始对话时,再顺势抛出真假相间的预言,进一步加强老道法力高强,道行深厚的形象。 这一切会让在场者有个深刻的印象,但却难以持久,毕竟他的预言中,真实的那部分在两年以后才会发生,今年的,纯属他结合嘉靖元年的大灾,以及嘉靖年间江南多水患的史实杜撰出来的。 水灾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没有,但规模绝对不会跟嘉靖元年那场一样,否则他多少能有点印象。那两场地震都是真的,可毕竟是在两年以后,人都是善忘的,时间一长,今天的震撼恐怕也就淡了。 所以,必须要有更劲爆,并且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事迹出来,而他自己当然就是最好的托儿了。 这个小道士傻了十多年,镇上人尽皆知,装是不可能装这么久,这么象的。现在换了人,当然就不一样了,刘同寿的水平当个才子可能还不够,毕竟他没读过四书五经,只会上网潜水,但多了五百多年的见识,天下就没人能在这方面跟他比。 被得道的师父点化,成为活生生的奇迹,正是一石数鸟的妙计。 首先,他不用跟人解释了。没有这个理由的话,旁人多少都会有些奇怪,在这个时代,若是遇上那较真的地方官,说不定把他抓去拷问一番都说不定,傻子变天才,实在太突兀了。 其次,老道的道行有多高,算是板上钉钉了,原因么……听听在场之人的惊叹就知道了。 还有就是老道的影响也会变得更加持久,他这个活生生的奇迹只要走出去,人们就会想起今天的一幕,印象会被反复加深,等到预言成真的一刻,老道就算是彻底坐上神坛了。到那时,他这个神仙弟子将会受到何等追捧,那还用说吗? 最后,托老道之名装神弄鬼的好处就是,没有后患。 古往今来,预言灾难的人,一般都没啥好下场。在中世纪的西方,这种人一旦预言中了,等待他们的将是火刑架。大明也许没有那么狭隘,但统治者的心思,却很难评估。 现在,预言和神通都出自老道这个死 人之手,无论什么人,也是没法找后账的。只要自己做事不要太出格,这个神仙弟子的身份肯定会带来诸多的好处,比如被嘉靖皇帝召见,然后平步青云什么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计策,刘同寿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有些关联不是他一开始就想出来的,而是在过程中慢慢想到的,他开始想的就是搞点神鬼之事,吓退衙役,顺便将恐慌传递给他们身后之人,使其退却罢了。 他的性格中有点人来疯的味道,若是兴致来了,经常会有些即兴发挥。所以,本来只是为了保住道观的装神弄鬼,最后却大有将老道推上神坛的架势,不得不说是他的发挥有些过火儿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妥,反正他原本就是打算靠装神弄鬼混到皇帝身边,名声自是越大越好。 连疑心最重,牵涉也最多的黄班头,也只是在刚进来的时候扫了他几眼,等到点化过后,又盯着刘同寿猛看了几眼。不过,当时他的眼睛发直,已经完全失去了审视的味道,只是震惊之余,下意识的一种反应罢了。 不过,在场之人当中,还是有人心存疑虑的,这人正是黄班头的那个内应,韦郎中。 他医术不高,但死人活人还是能分清的,所以,一开始众人皆惊的时候,他却认为事有蹊跷,所以着意观察起来。 作为医生,他的观察力还不错,可三清殿内的能见度确实太差了点,刘同寿开始用的,也只有腹语术,他自然看不破内里乾坤。 但他却注意到了楚楚的异样,小乞儿的神情与其说是受了惊,不如说是紧张,而那一嗓子‘求老神仙救命’却喊的很及时,这里面的味道就有点古怪了。也许是有人设下了骗局,不然又何必让这小乞儿当托儿? 开始只是害怕黄班头报复,再加上点不服气,后来注意力都放在了楚楚身上,因此韦郎中并没有受到多大震撼,反是随着观察的深入,发现的异样越来越多了。 楚楚正看得入迷,老道生前也懂点戏法,还经常表演给徒弟看,楚楚经常在道观落脚,也见过几次,并且非常感兴趣。不过,比起刘同寿的表演,老道那些把戏,就差得太多了。 原来那丝网可以这么用啊,道士……寿哥哥的手真巧,心更巧,把那些坏衙役都给震住了,连最凶的黄班头都缩到角落里去了。镇三山的大名,在上虞县非同小可,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女孩快乐的四下张望起来,这 场表演她也出力了,并且她也是道观的一份子,所以也是有荣与焉。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转头看去,她骇然见到,韦郎中正冷笑着看了过来,而且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窥破秘密的得意之情。 见到女孩露出了惊慌之色,韦郎中心下更是笃定。 什么狗屁镇三山,还不是被一个江湖骗子和两个小毛孩子骗的团团转?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虚,老子的确想不通,不过,只要把这个小乞丐拿下审问,一切还不立时便水落石出? 解决了这件事,不光把之前的颜面挽回来,而且还能借机在知县大人面前讨好,甚至还能攀附上谢家!那可是余姚第一世家,只要随便得点好处,就够自己受用一辈子的了,哈哈。 想到得意处,他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在一片祷诵声中显得极为突兀,引得众人都是怒目相向,显然认为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有亵渎神灵的嫌疑。 “你给我过来吧!”韦郎中应变倒快,见势头不好,他更不迟疑,疾步上前,想着先把人抓到手,然后快点审问明白再说。 楚楚大吃一惊,想逃开,却发现无路可走,她本来就躲在角落里,四周全是人,又哪里有腾挪的空间?却是被韦郎中一抓而中。 “哼,还想跑?说,到底是谁让你喊话的?指使你的人藏在哪儿了?你若是痛快的说了,念在你年幼无知的份儿上,未尝不能放你一马,若是不说……嘿嘿,你当衙门里刑具是摆设吗?快说!”韦郎中虽然得意,行事却依然很有章法,直接点出了疑点。 不得不说,他这话说的很及时,本来已经有镇民要上前声讨了,听了这话,却都是一怔。在楚楚身边的几个人更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在回忆和思考。 神鬼之事,其实禁不住严格的推敲,今天的事情就是更是如此。毕竟老道生前没多大本事,死后突然就变成神仙,让跟他朝夕相处的镇民们很是无法适应,若非有个带头的,这‘老神仙’三字还真未必喊得出口,大伙儿对韦郎中的话也是将信将疑。 黄班头见这边有了转机,心下也是大喜,看着韦郎中,眼神中尽是鼓励嘉许之色。受此激励,后者的劲头更足了,他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喝道:“还想倔强?熬得过初一,你也熬不到十五,哼,我现在就拿你去衙门,看看谁还能救得了你。” 女孩紧紧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韦郎中大怒,抡起胳膊来,就要打人。 就在危机之时,低沉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语声缓缓,蕴含着说不尽的悲悯之意,“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相顾茫然了,这玄机深奥了些,让人摸不到头脑。乞儿在东山镇已经有五六年了,从小就以乞讨为生,命自然是很苦的,但这跟兔子有什么关联啊?而且,现在韦郎中可是质疑有人装神弄鬼,打这种大伙儿听不懂的机锋,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木兰辞?”不过,在场众人当中也有读书人,那个被黄班头斥退的梁秀才就是,木兰辞也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老道说的那两句更加大大有名,他稍一转念就想通了,并且,很配合的喊了一嗓子。 “莫非,这乞儿是……女子之身?” “哗!”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争先恐后的伸长了脖子,向小初望了过去。这么多年了,全镇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可谁想到竟是个女的,本来正将信将疑的人,都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楚楚的伪装不算高明,只不过是仗着年纪小,然后把脸上的黑灰弄得多些,让人不会盯着看,这才隐瞒了这许多年。等她年纪再大些,身子长成,怕是就瞒不过去了,这时人们心中有了定见再看时,当下便发现了不少端详。 “这眉眼……这肌肤……啧啧,不但是个女娃,而且还是个美人胚子呢,哎呦,真是可惜呢……唔。”说话的是个胖大婶,正是镇上的媒婆。 据说她背地里还做些给人牙子牵线搭桥的活儿,术业有专攻,看女人她就是镇上专业的,观察得最全面,最先有所发现的就是她。 她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从响亮的拍击声中,足可听出来她有多么的追悔莫及。为何而悔?自是跟职业相关,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儿,还是个美人胚子,那不是捧千金而过闹市么? 泪水已然冲去了不少污垢,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女孩眉毛弯弯如月,美眸闪亮如星,污垢下面的肌肤粉红剔透,虽然身上衣衫既破且脏,但却更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确是个美人胚子不假。 一时间,殿内喧闹非常,人们议论纷纷,哪里还有人理会韦郎中那点质疑? 第7章 多了个师妹 刘同寿长长的松了口气,好在镇上有个秀才,而且还被那黄班头喝出名字了,否则这一关还真是不好过呢。 魔术表演好不好,魔术师本身的技巧固然很重要,但助手和托儿的作用也同样重要。要没有楚楚那一嗓子,事情哪会这么顺利? 实际上,楚楚并不很附和托儿的标准。一般来说,助手需要精明强干,但托儿却应该是那种看起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人才好,就算不傻,也得装傻,这样才更容易让人相信。 比如有个变戒指的情景魔术,魔术师指定一位台下的观众,要求借用其手上戴着的戒指,然后回到舞台上,将戒指变没,再指着一个封好的信封,将戒指变进去,最后让那名观众自己拆封取戒指。 这个魔术的关键就在于托儿。 那观众必定长得老实巴交,属于扔到人堆里看不见的那种普通人,手上则必须带着个硕大而且特征分明的戒指。然后魔术师以快捷的手法将戒指隐藏,并且在表演的过程中,将空信封换成提前准备好的那个,于是不可思议的魔术就展现出来了。 所以,助手倒是无所谓,但托儿不能找太显眼的,更不能用身边的人,否则很容易出纰漏,引起观众的疑心。 规矩是这样,但这一次,刘同寿的准备时间太少,条件也简陋,最后也只能将就了,他想着来的人多,未必有人能注意到。谁想到正主儿的衙役们都放弃了,韦郎中这个狗腿子却是卖力,发现乱起的时候,刘同寿表面没有动作,但心中却是一凛。 前世表演失败,被人来个魔术揭秘,顶多就是损失点神秘感和名声,可现在这个若是被揭穿,衙役们恼羞成怒起来,他二人实有性命之忧。 好在刘同寿应变极快,几句话的工夫就给他想到了对策,他利用的就是楚楚的真实身份。在他来说,这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了,但既然镇上的人没认出来,那就有充分的发挥余地了。 事实如此,他点破此节后,梁秀才帮他做了解释,那个胖媒婆则替他引导了一下,那么现在他就可以顺水推舟,狠狠的给那个狗腿子一个教训了。 “可怜,可怜,自古红颜多薄命,人间不教见白头,幼时家中享天伦,却有天外横祸来,而今零落草木间,人心叵测向风尘……唉!苦也,苦也。”又是一句半文半白,半通不通的谒语。刘同寿不是不想再高深一点,可以他的古文水准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谒语这东西的影响力大 不大,本就不在于其本身的文采高不高,关键还是看准不准。汉末黄巾起义时用的那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压根就是大白话,元末的‘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反’也不见得有多深奥,真要深奥了,老百姓还听不懂呢,这叫贴近大众! “风尘……”第一个领会到刘同寿意思的,还是那个梁秀才,他准确的把握住了关键词。只见他旋身一指,冲着韦郎中就怒吼起来了。 “好你个韦不宽,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楚楚虽然流落街头,可她也是咱们镇上的姑娘,你竟然想把她蹂躏之后,卖到青楼去!你说你还算个人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等着,看我不禀明县尊,治你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梁秀才义愤填膺的控诉,听得刘同寿一头汗。这哥们太能编了,我就随便给了个提示,他竟然脑补了这么多细节出来,拐带人口就拐带人口呗,还整个蹂躏之后,看这架势,他分明就是悔恨自己没早发现,早做点不应该做的事儿吧? 嗯,这家伙是个好苗子,值得培养,刘同寿在心里给梁秀才标了个号。 “原来是这样……”梁秀才这么一嚷嚷,其他人也都是恍然大悟,所有人都怒了。 “韦不宽,你起了禽兽之心还不算,居然还敢借机污蔑老神仙,想趁乱掳人!哼,我告诉你,今天有俺赵屠在此,你别想再说半句老神仙的坏话,也别想碰楚楚半根毫毛,你还不松手吗?”发出咆哮的是个彪形大汉,正是镇上的屠户赵屠。 这人满脸横肉,个头也大,一个人可以顶韦郎中两个有余。他本来跪在人群的最前面,这时怒起,双手只是一拨,便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被这个凶人喷了一脸吐沫星子,韦郎中只吓得魂不附体,脚一软就瘫坐在地上了。 好在赵屠人虽凶悍,但信仰却虔诚,虽然怒极,却也不肯在这三清殿上动粗,否则眼见着就是一场命案了。 “因为私心亵渎神灵,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这人真是太坏了!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难怪他治病从来不灵验,原来他是心术不正!” 众人七嘴八舌的指责起来,这正是刘同寿预期效果。人的心里都是有阴暗面的,看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还是个美人胚子,很容易就能想到歪处去。淮扬风月,苏杭繁华的背后掩藏的,难道不是酸楚的血泪吗? 有了他的提示,哪怕是最善良的人,也很容易就 联想到那个方面去。而那些心理转过这种念头的人,为了彰显自己的无辜,又岂能不毅然决然的痛斥韦郎中,跟他划清界线呢? “你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通知老娘,老娘若是早点知道,岂不……” 那胖媒婆就是后一种的典型,她骂得兴起,好悬把本来的意图给叫出来,好在即时领悟,这才悬崖勒马,免去了被划归为奸人行列的一劫,“我也能领她回家,好好照顾不是?好好女儿家,整日风餐露宿的,多让人心疼啊。” 没人理会她,在明朝,贩卖人口其实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灾荒年间卖儿卖女的都是很正常的,只有拐卖,才会触犯法律。这肥婆专门和青楼妓寨做买卖虽然遭人诟病,但也算不上多大个事儿,顶多是多遭白眼,惹人鄙视罢了。 韦不宽的问题严重就严重在,他借着这个引子指责王老道,这性质就严重的多了。刘同寿将事情圆了回去,韦不宽面对的就是全镇的众怒了。 “我真不知道她是女的,你们相信我,我……”韦不宽声嘶力竭的辩解,遭来的只是更大更猛烈的声讨。他急了,这样下去,别说好处捞不到,连在镇上立足都成问题了,瞅准一个空隙,他指着大叫起来。 “她平时总在这道观落脚,被人窥破身份有什么可奇怪的?小道士和那哑巴都是外来的,当年,大家不是都觉得有些蹊跷吗?谁敢保证那个哑巴没问题,现在不是他在装神弄鬼?否则,这……女孩为什么又要喊那一声?” “你还敢说,看我不打死你!”见他还敢狡辩,赵屠大怒,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挥拳欲打。 “慢着!”踌躇半响,黄班头终于还是出头了。先前决定放弃,是因为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无论鬼神,他都没那个胆子冒犯。可现在既然有了转机,那就得把握一下了,如果就这么轻易退却,他回去也不好交代。 多年积威还是有点用的,尽管做了大不讳的事情,但镇民们却也没群起攻之,但目光中却都饱含怒意。黄班头也是暗自告诫自己,千万要掌控好尺度,否则被镇民打一顿也不稀奇,要不怎么说呢,宗教这种玩意不是好东西,难怪白莲教被朝廷给斥为妖邪了呢。 “楚姑娘,你不要怕,本差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问清楚,也好让韦先生心服口服,总不能不教而诛吧?大家说呢?”说罢,他心中也是微微忐忑。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牢牢的站住了道理。镇民提出反对意见,他可以仗着身份不予理 会,老道若是反对,那就要看情况了。如果直接一个法术打过来,那不用说,直接抱头鼠窜就是了;如果只是用言语,那……这里面没准儿还真有猫腻呢。 刘同寿有些紧张,黄班头的那点小心思,当然逃不过他的眼,可问题是他现在不能说话,否则就失去了神秘感。神仙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高高在上,凡人接触不到,要是沦落到跟凡人争辩的地步,那还叫哪门子神仙? 唉,还是准备不充分啊,连托儿都没好好培训一下就上场了,这次表演不会就此坏菜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女孩身上,期待着她的回答,赵屠等虔诚之人本要说些什么,却也都被旁边的人扯住了。 众人的注视让女孩很是窘迫,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见刘同寿做了个手势,她福至心灵,几步走到刘同寿身边,跪在了老道身前,嘤嘤低泣,话语却是清晰:“老神仙慈悲,楚楚命苦,请您为楚楚指点迷津。” “你命犯天煞孤星,本该注定一生孤独,但也非无解。只需寻一福缘深厚之人,朝夕相处,陪伴身旁,天长日久之下,戾气自然消于无形之中,而这个福缘深厚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就此拜入我紫阳观,自受庇佑。” “是,徒儿拜见师傅,见过师兄。” 刘同寿一颗心算是落了地,女孩自怜孤苦,求指点迷津,这个漏洞也算是彻底圆回来了,不容易啊! 第8章 上虞小仙师 刘同寿松了口气,黄班头也松了手,可韦郎中却没回过味儿来,他继续大叫大嚷:“他们是事先勾结好的,先危言耸听,然后用托儿骗人,这是江湖骗子惯用的套路!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黄……咦?” 他早年也在外面当过铃医,走南闯北的算是有些见识,孤注一掷之下,倒是正中了真相,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句话叫出口,他转头看向黄班头,希望对方能够站出来给他作证撑腰,可让他意外的是,他这一回头,只看到了个背影,黄班头居然头也不回的开溜了! 韦不宽身体刷一下凉了大半截,自己才是狗腿子好不好?你这个正主儿跑了也就罢了,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呀?现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正欲哭无泪间,他忽觉周遭传来了一股巨力,这一瞬间他仿佛化身成了大潮中的扁舟,霎时间便失去了重心。随后,不知道有多少双手推了推来,同时也不知道有多少双脚踹了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只觉眼前一亮,竟是被人从殿内直接推出来了。 下一刻,只听三清殿内哭喊声大作,听得韦不宽目瞪口呆。 “老神仙,学生家中老母病重,药石无灵,医者束手,望老神仙开恩,施展妙手搭救,若是能救得母亲,学生愿意倾尽所有,日夜供奉啊!” “还有我,老神仙,小人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向来本本分分,日前前往临县,不期被人欺诈,以至血本无归,这还不算,那欺诈之人还骗小人写下了欠条,如今正日夜威逼不休,求老神仙为我做主啊!” “我也……” “老神仙……” 接连受惊,韦不宽的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傻乎乎的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站起身来。等他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姓韦的坏蛋,他肯定收了好处,所以才这么卖力给柴家办事,连老神仙都敢诋毁!” “说不定王道长就是他害死的,上午老人家倒下的时候,还有口气来着,结果他诊过脉之后,就……” “我说他干嘛这么卖力的诋毁老神仙呢,原来是这样啊,哼!今天就让他报应临头,抓住他,打死他!” “先不要打,还是抓住了等老神仙发落吧。” 韦不宽吓得魂不附体,他疯狂的叫喊起来:“不是我……我没杀人……啊!别打,别打,听我说……他们确实串通好了……唔……” 很快 ,他的辩解声便淹没了在了人潮之中,可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那女孩上去跪了一跪么,怎么这帮人突然就跟疯了似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呢? 紫阳观的声浪传遍了全镇,连出了镇子的黄班头一行人都是听得分明,他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对几个手下解释道:“怎么回事?你们这帮蠢货,这都看不明白?那王老……神仙许了好处了,镇上那帮人不发疯才怪呢!” “好处?哪有什么好处?”几个衙役都没反应过来。 “白痴,仔细想想吧。天灾什么的还远,而且也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儿,谁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被吓住了而已,若说有人搞鬼,也不是不可能。可后面就不一样了,他先把那个傻子给点化了,然后又叫破了那乞丐的身份,还给指了条明路……” “难道……” “还难道个头啊,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徒弟得的好处最大,然后是身边的人,再有就是关系近的了,这跟升官发财是一个道理!他开了这么个头,那求他办事的人还不多了?刚才你们看见没有?那位韩举人也来了。” “哪个韩举人?” “就是余姚的那位,家中有老母卧病,差点误了乡试时辰的那位,前年乡试的第二名。” “是他!黄大哥,你的意思是他也……” “快被淹死的人,见到根稻草也是要扯一把的,何况今天这事儿确实也有点玄乎……”黄班头喃喃低语,“要是再能解决韩举人这事儿,那这位还真称得上是老神仙了,可是,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这么一位呢?莫非真是苍天……” 他猛一激灵,“过两天再派个人来打探打探,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结果,嗯,一回生二回熟,就让杨超去好了,咦,杨超人呢?” “他好像没跟上来,我刚才见他趴在地上磕头呢。”有人回答道。 “哼,没出息的东西!他爹那个老滑头,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黄班头摆摆手,冷哼道:“那算了,让韦……”话到嘴边,却是打了个突。 “黄大哥,那韦不宽好像犯了众怒,咱们要不要回去救他一救啊?” “救个屁!”黄班头喷了提议的衙役一脸吐沫星子,他气哼哼的说道:“一个眼线而已,随他去好了,反正县尊那边能有个交代就好,至于柴家……为了那百十两银子,犯不上冒这么大风险,快走, 这地方邪性得很,离得越远越好。” 衙役们跑了,捣乱的韦郎中也被拿下了,最初的麻烦统统被摆平了,可此时的刘同寿却有点犯愁,他发现,眼下的局面不是很好收拾。 黄班头的猜测离事实相当之近,刘同寿就是打算将镇民们煽动起来,免得事情超出掌控,要是那几个衙役真的铁了心,要上前来检查,那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煽动很简单,想不留收尾的了结此事却不太容易。 官府征地本就是大事,镇上一大半的人都集中到了紫阳观,殿内看实况的人虽少,但一传十十传百,殿内外基本保持着消息同步。 殿内气氛感染将外面的人也感染了,拿下韦不宽只是个小插曲,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此时突然见得神仙当面,众人哪里还按捺得住?也不管挤不挤得到近前,有没有人听得见,总之,人们都努力的叫喊着,希望能将自家的艰辛传达给那位不存在的老神仙。 滚滚声浪,几乎将小小的紫阳观淹没了。 求告者的热情高涨,拿出来的难题也是一个比一个棘手。单刘同寿听清楚的那几件事,就没一个他容易解决,被乱哄哄的嘈杂声掩盖着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疑难杂事。 这样下去可不行,再过一会儿,老道的尸体就彻底僵硬了,到时候别说蚕丝,就算钢丝也未必扯得动啊,说不得,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他咬了咬牙,两手微不可查的一抖一抽,片刻后,手中俨然多了几条丝线,而在宽大的道袍的遮掩下,老道却是没显出半分异样。随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师父,您说什么?混沌钟响,天庭点卯,您必须回去了?师父,您不能走,您走了徒儿和师妹要怎么办啊!师父!” 这声哭号响彻了三清殿,将所有的嘈杂声都盖了过去,求告之人愕然而止,抬头看时,正见得小道士扑在了老道身上嚎啕大哭。 “师父啊,您怎么走得这么急?还没让徒儿和师妹略尽孝心就去了,这让徒儿情何以堪?而世间多艰辛,没有您在,乡亲们又要如何是好?师父啊!” 刘同寿也是无奈,腹语术的音量不是很高,想用老道来劝服众人,难度确实太大了点,他也能以代言的模式,将这场表演收尾了。 好在效果还凑合,他这个借口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惊愕过后,没人出声刁难,有的只是一阵失望的叹息和悲泣,“老神仙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这让我等 如何是好啊?呜呜……”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仙缘这玩意肯定不能人人有份,如果那样的话,不就烂大街了吗?还有啥好稀罕的?皇上在京城日夜斋醮祷告,就是为了求个仙缘,结果求了十年了,还是一无所得,自己这些人又凭什么呢? 所以,没有怨怼,只有不尽的遗憾在心中。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老神仙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了,他老人家的法力要用来抵挡天灾,哪能随随便便的就这么消耗光?你们忘了吗?他为什么点化小仙师,为的就是让小仙师替师行道!” 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大吼,一个身穿绸袍,长得颇为墩实的矮胖子站了起来,只听声音,刘同寿就知道他是谁了,正是那个一直很活跃的齐员外。这人看起来颇有些威望,只是一声大吼,就止住了大半的哭声,也算是缓解了局面,可刘同寿一点都不高兴。 有人帮忙镇场子当然很好,可是,他镇住场子的代价,却是将麻烦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没错,自己表演的有些忘形,许了很多美好的愿景,比如造福桑梓什么的。可那种事是很空泛的,表演魔术戏法,娱乐大众也是造福啊,丰富群众的精神文化么。嗯,自己还能用心理学算算卦,讲讲故事,说评书什么的,这都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么。 瞧瞧现在具体化的这些事,治病,讨公道……放在后世,都属于老大难问题,自己能有啥办法?再说了,这些事儿跟魔术师有啥关联?自己要是都能搞定了,那还要朝廷干嘛?一个地方配置几个魔术师不就结了? 不爽归不爽,老道升仙后,局面也彻底脱出了刘同寿的掌控,齐胖子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千百道火辣辣的目光转向了他,新转职的小道士表示压力很大。 “求小仙师慈悲……” “求……” 尼玛,死胖子,哥跟你没完!刘同寿微笑着瞪了齐员外一眼,心中却是破口大骂。胖子不知道他微笑只是为了保持形象,见他看过去,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微微躬身,回了一个略带激动的眼神过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小仙师的黑名单。 “小道也知道各位的难处,既然师尊有命,小道自当尽力……” “小仙师仁心仁术,果然不愧是老神仙的弟子。” “这么多年了,咱们可是看着小仙师长大的,老神仙点化之前,他心思虽然不够敏捷,但性子确实好的,想当年,我 家的二娃子掉进水沟,差点淹死,就是小仙师路过救下来的。” “我也是,我也是,我家走失的羊,也是小仙师帮忙找回来的。” “还有我……” 人有了名声就是不同,刘同寿刚起了个话头,底下就响起了一片欢喜赞叹之声。也不知是为了凑热闹,还是秀自己的先见之明,众人七嘴八舌的数了一堆往事出来,听得刘同寿目瞪口呆,这小道士从前不是一直呆在道观不出门吗?咋就能做了这么多好事呢?太假了吧。 “咳咳,不过呢,诸位也都看见了,家师刚刚仙去,尸骨还未入土,骤逢剧变,小道也是心乱如麻,这……” “小仙师说的是,老神仙的后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家有块上好的墓地,就在曹娥江畔,山阳水滨,阴阳交合,是风水极好的地方,不如……”齐胖子的反应倒是很快,当下便将话茬接了过去。 “不成,老神仙是我东山人,怎能安葬在其他地方,在下在东山上有一块向阳之地,愿意贡献出来作为阴宅,也好让老神仙日夜庇护我东山之民。”这次总算是出现不同意见了。 “我家的墓地更好……”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齐胖子起个头,又有人相争,其他人看在眼中,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路数?尸体确实晦气,可得道飞升的遗骸却一点都不晦气,反而还有好处,什么风水能比埋个真仙的地方更好? “好了,这事儿先不着急解决,等我看过了风水,再做决定好了,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来日方长,大可从长计议嘛!对不对?” 转移话题果然是王道,等明天大家情绪没这么激动了,应该就没人来找麻烦了吧?有没有神仙,日子不也得一样过? 第9章 征地背后 天理伦常,安排后事自是当务之急,刘同寿虽是随口说说,可镇民却都很重视,当下众人都是唯唯而退,哪怕是最恳切,最不情愿的那几个,也都随众退出去了。 不过,从那几人的神态中,刘同寿却看得分明,事情肯定还不算完,至少这几个人不会放弃紫阳观这个希望的。 此外,还有个跪着不肯走的。 不是楚楚,女孩现在已经有了正式身份,属于道观的一份子了,用时髦点的说法,就是女冠。私下里,她也被刘同寿定义为助手,准备好好养成,组成大明神棍二人组,自然不能在让她流落街头。 没走的这位正是那位新任衙役,杨超。 这人身材高大,浓眉阔脸,看起来倒是挺威武,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众衙役中,胆子最小,心眼也最少的一个,说白了,就是个傻大个。 他被黄班头强逼着摸了老道一把,刘同寿没当回事,可他自己却极为惶恐,所以,忏悔的也很虔诚,刘同寿清场,他就是不肯走。 “小仙师,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您让我再跪拜一会儿吧,不然就算老神仙原谅了我,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杨衙役情真意切的说着。 我就知道,狂信徒神马的最讨厌了,刘同寿暗自撇了撇嘴,也罢,存在即合理,就当废物利用好了,至少这人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 小道士肃容道:“杨大哥,忏悔不是一味跪拜就行的,那是形式主义,忏悔的关键,还是要看你真诚与否。” 杨超立刻道:“真,如何不真,我情比金坚,诚的不能再诚了。” “你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为何而仙去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时间短促,刘同寿一直也没搞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个清楚,这位杨超好歹也是公门中人,了解的应该更加详细。 杨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开始,这件事是国庆寺的那帮贼秃闹出来的,方丈九戒向衙门递了状纸,说什么东山周围的田地中,有数千亩是他的寺田,要求县尊做主,将寺田发还……”想了想,他补充道:“小仙师,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我就是个跑腿的。” “我自省得,你接着说。” 杨超松了口气,话说的更加流利了,“那国庆寺背景不同寻常,县尊接了状纸后,也是不敢怠慢,当即令人清查籍册,却根本找不到相关的依据,传唤九戒去衙门问话,让他出示 田契,那贼秃也拿不出,只说是史上有这么回事,大人若是不信,可往晋书中寻……” “禁书?”刘同寿一愣。 “就是汉朝后面的那个朝代,东晋……”杨超比手划脚的解释。 “我擦……”刘同寿脱口而出,一杆子支到一千年前去了,这和尚真有才,难怪比二师兄还多一戒呢。 “就因为他这么说,衙门就跑来征地?”刘同寿觉得匪夷所思,“而且,那谢家、柴家的又是怎么回事?” 杨超点头附和:“冯大人也觉得荒谬,当时就以法理不足将其打发了,可谁想到隔天柴家的管事就上了门,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嗯,也就是一盏茶的光景,第二天,大人就改口了,于是……” “这么厉害?”刘同寿吓了一跳。 后世总有人说七品芝麻官,说的就是知县这个官职。听起来很不起眼,但实际上,这个官职远没有那么简单,全县大小事务一把抓的人物诶,相当于后世县长和书记的合体,权力地位能小得了么? 而且,从这位冯大人对国庆寺的态度上来看,他尚属神智正常,跟贼秃也没什么瓜葛,并没有徇私的嫌疑。 可是,那个柴家只是派了个下人上门,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就让那冯知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柴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柴家名声在外,不过单凭他们自己,却也没有这等能耐,衙门里传闻,那位管事带了谢家二公子的亲笔信,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见刘同寿疑惑不减,杨超干脆从头说起:“谢、柴两家都是余姚的大户,前者是世家,后者只是个暴发户,仗的都是谢家的势头,此外,他家私下里还有点别的勾当……而谢家,就是三朝元老的谢大学士的家族。” “谢迁?他应该已经死了吧,怎么谢家还有这么大势力?”总算是看过的小说比较多,刘同寿倒是能把人名对上号,他有些诧异,官官相护,狗仗人势什么的算是常态,可官场上不是讲究人走茶凉么?一个死了的大学士,怎么保留下了这么大的影响力? “说来话长……”到底是世胥之家出身的,杨超虽然进衙门的时间不长,但英雄谱却是背的很熟。 认真听了一会儿,刘同寿明白了,谢迁虽死,但他留给谢家的东西却很不少。 谢迁有嫡子六人,如今都已出仕。长子谢正,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任职;三子谢豆,是正六 品的大理寺左寺副;五子谢至,在山东武定州任判官,品级是从七品;六子谢绛溪,在山东胶州任同知,品级是从六品。 由于谢迁的兄长谢选早亡,其弟谢迪也没有儿子,所以他又分别将二子谢丕和四子谢亘过继给兄弟,谢亘是个不读书的,但依然在军都督府中担当了个正四品的左军经历,是个名符其实的官宦世家,一门尽皆显贵。 谢丕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他应考之时,正是弘治十八年。是年,他老爹谢迁正处于仕途的巅峰,入阁十年,与首辅刘健相交莫逆,可谓意气风发之极,因此,老头的风光也给儿辈带来了便利,谢丕在会试中高中探花,和苏州顾鼎臣、上虞董玘同列三甲。 谢丕中了探花之后,剩下的几个兄弟在科举上就没有任何斩获了,原因也简单,无非是老爹谢迁在正德元年下了台,一直被打压了十多年。 直到新皇登基,这才有了改善,但终究不复当日之盛,老谢也只能是趁着在位的工夫,匆匆的将儿孙们稍作安置,具体衙门职位之类的,却是不怎么讲究了。 不过,谢老头看来有些寒酸的职位,看在寻常人眼中,自是另有一番思量,最低的也是一个从七品的判官,比一县知县也不差多少,威风恐怕还在后者之上,说是满门皆贵也是不错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谢丕,他如今已经官至吏部左侍郎,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若不是谢迁复出后,再次站错了队,这位谢老二说不定已是入阁有望了。 “哇塞……”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刘同寿听得咂舌不下,难怪能这么轻易的颠倒黑白,将整个县衙指使得团团转呢。竟然是这么棘手的一大家子!想想吧,整整六个官二代,三代和四代不计其数!再考虑到谢老头的余荫,也就是门生故吏什么的,那就更可怕了。 这帮人搞强拆,堪称专业对口,游刃有余啊。 “按照族谱,谢大学士应该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四十六代玄孙,而国庆寺则是谢贤相的家宅。正德年间,朝中奸佞横行,谢阁老致仕在家时,曾主持重修族谱,并且建议再建宗祠,也就是宝树堂……” 杨超继续解释道:“以谢家之力,建宗祠当然不在话下,但选址一时上却让谢阁老犯了踌躇,泗门谢家多在余姚落户,按说应该就近选址。不过,东山故地也是不远,又是先祖所传,族中多有建议,将宝树堂建于东山之上,以缅怀祖先……” 这个典 故刘同寿也是知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凭吊的就是王谢两家权倾东晋王朝的风光。而谢家的巅峰时期,正是谢安、谢玄的时代。晋书中记载:谢安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官至中书令、司徒。 东山再起的成语,也正是由此而来,后世的官员也从中领悟出了一个做官,做大官的套路,那就是养望。在野养名望,不做事,就谁都挑不出毛病,再有人帮忙推波助澜,复出之时自是一鸣惊人。 典故中的东山到底在哪里,在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在这个时代,自居会稽谢家之后的余姚谢家,却是认定了上虞东山。 杨超总结道:“所以,恢复国庆寺寺田,重建宗祠的提议,就被摆上了日程,当日九戒和尚上状纸,未尝不是谢家在背后指点呢。” 刘同寿点点头。 “有老神仙在,冯大人应该不会再做些什么,但柴家就不一定了。他家是捞偏门起家的,专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用嫁女的手段,依附谢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从来不畏天地鬼神,就是一帮亡命徒!” 杨超郑重提醒道:“衙门若退,柴家必定出手,小仙师,您可千万要小心在意啊!” 官二代加恶霸?果然是强拆的标准配置,要怎么办呢?刘同寿陷入了沉思。 ———— 谢家征地的理由很奇葩,不过现实比小说更神奇,历史上是确有其事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关键字‘谢丕’查知详情。 第10章 拼了 送走杨超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之上,繁星点点,熠熠生辉,在璀璨的夜空下,刘同寿也是感慨万千,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压力,扮神棍也不容易哇。 也不知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本来只是好好的表演个魔术,结果设备莫名其妙的失灵了,导致穿越到了明朝。 这个时代还不错,挺适合自己的,但杨超的告诫声犹在耳畔,眼下面临的危机却过于棘手了些。 号称千年世家的谢家肯定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尤其是精通政治的读书人,一般对鬼神都没多大畏惧,否则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做下那么多天怒神怨的事情来。 捞偏门起家的柴家更是麻烦,既然是亡命徒,那就是连自家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指望装设弄鬼的吓住他们又谈何容易? 好在今天来的是衙役,若是柴家的人来了,说不定直接就向老道的尸身动手,直接当场戳穿了自己呢。 今天自己做的不是单纯的魔术表演,柴家的人也不是不明真相,任由摆布的观众,只要他们冲上来,内里乾坤肯定是隐藏不住的。 其实,就算不被人窥破玄虚,装神弄鬼也是吓不住那些有心人的。 镇民们被自己哄住了,一方面是事情确实匪夷所思,另一方面,一个本乡本土的老神仙,未始不是众望所归。 用宗教学上的术语来说,神灵都是因为人们的期盼才诞生的,人们对自然现象感到恐惧,希望冥冥中有个仁慈的主宰,所以才有了神灵的概念。 在纷纷求告的镇民身上,这个观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愿意相信,所以才不想追究,若是与私利冲突,那表现出来的情况可能就相反了,比如那个韦郎中就是这样。 说到这个人,刘同寿拍了一下脑袋,清场的时候乱哄哄的,他记得似乎有人向他提起此人,但他忙忙碌碌的却给忘了,这会儿那倒霉蛋可能还被绑在道观门口晾着呢! 虽然是夏天,外面并不冷,可露天席地的,那滋味也不好受,真是可怜啊。刘同寿摇了摇头,不过却丝毫没有去救人的意思,跟自己作对,不吃点苦头怎么成?自己又不是好好先生。 至于那些官差,征地的利益跟他并不直接相关,跟后世一样,体制中人行事通常会比恶霸、走狗之流收敛一点。大人们都身娇肉贵,赤膊上阵,亡命一搏的勇气是不会有的,他们更喜欢谋定后动。 黄班头当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县衙的衙役头,至少在当地,却也是名声响亮的人物,那个镇三山的外号不就是明证吗? 想对付官面的人物应该不难,只要没人能当场戳穿自己,对方就不会强来。 换了其他时代,刘同寿未必有这个自信,但别忘了,现在可是嘉靖朝!他身处之地也不是偏僻荒凉之地,而是繁花似锦的江南绍兴府!这里是通衢之地,即便身处的只是个傍山小镇,往来的客商,游历的士子也是络绎不绝。 根据那杨超的说法,要不了三天,东山的消息就能传遍全县;半月之内,整个绍兴府,以及周边的宁波、台州诸府也会收到消息;进而到南直隶,乃至京城,也不是什么妄言。 交通便利,消息灵通,这就是明朝中期的江南,天下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王老道会得到镇民们的拥戴,并且让官府投鼠忌器的原因了。那位冯知县肯定不想让京城的皇帝产生误会,认为他打压道教,甚至以此为谏,劝皇帝放弃成仙的理想,踏踏实实做人。 据刘同寿所知,有嘉靖一朝,敢跟皇帝正面对抗,而且还得以善终的,似乎也只有海瑞一人而已。在嘉靖初年,以大礼仪为代表的大规模朝争中,有骨气的士子,应该都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聪明人。 老道活着的时候,那位冯知县就已经缩手缩脚了,现在被自己这么一搅合,他恐怕已经夜不安寝,食不下咽了,哪里还敢出头搞什么强拆? 暗中的试探也许还会有,就像那个韦郎中盯紧了楚楚,试图打开缺口的时候,黄班头就试图推波助澜。不过,只要自己没有露出破绽,那么官府这边就不是问题,真正的难题还是在柴、谢两家身上。 吓不倒他们的话,又该怎么应对呢? 官府那边顶多也就是个中立,想要他们帮忙就别想了。 实实在在的搞出一场神迹?这是个好办法,但自己没这个能力啊。 哥是魔术师,不是魔法师,魔术不是无中生有,只是利用技巧和道具,欺骗人的视觉,达到魔幻般效果的表演艺术而已,吓唬人没问题,正面对抗就力不从心了。 况且杨超可是说了,单是柴家,就有几十个护院家丁,再加上无赖痞子的帮衬,想纠集起一两百号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就算是魔法师,法术也有冷却时间,怎么可能以一敌百,换个狂战士来还差不多。 嗯,自己经历 过大拆迁时代,倒是有不少可以借鉴的例子,可是,那些例子貌似都以失败告终了,反强拆的一方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捏着鼻子从了,学也学不来不是? 仔细想想,说不定放弃道观,换点盘缠去京城才最为稳妥,拆迁总得给补偿的吧?不如……问问补偿标准先? “楚楚……”刘同寿扬声召唤。 “嗯,来了……”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女孩的动作倒挺快,“寿哥,什么事?” “你……”打眼一瞧,刘同寿当即便是一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想来女孩已经做过了清洁,黑灰掩盖下的肌肤露出了真容,虽然有些苍白,但同样透着粉色,就像刚成熟桃子一样。没了遮掩,那张俏脸也焕发出了光彩,细弯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清灵水秀,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能看到不加掩饰的惊喜之情。 身上那身破烂衣裳也已经换掉了,代之的是一袭道袍,想来应该是刘同寿的衣服,因此略有些宽大,让她本来就纤细的身材,显得更加纤巧了。女孩就那么站在那里,却仿佛是一幅出自国手的水墨丹青,映得小小的三清殿都亮了起来。 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制服诱惑?果然厉害,连我这么有定力的人都受惊了,不过,刘同寿轻咳一声,“楚楚,你嘴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啊?” “哦……寿哥,我在吃晚饭啊,赵大叔刚刚送了肉来,冯大婶送了盘饺子,还有……”女孩扳着指头,一一细数着,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很开心的样子。 “好多好吃的耶!”拍手笑着,楚楚总算注意到了自家师兄怪异的脸色,她垂下臻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声音也越来越小,“对了,寿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然,你也一起……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今天又……” 刘同寿当然不会跟一个女孩计较这些,只是突然发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变身成了美女,然后美女又变成了吃货,反差有点大,一时难以适应罢了。 他摆摆手,很大度的说道:“好了,不要紧,反正我在思考,也不是很饿。” “咕……”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上午老道病危,小道士就一直守候在旁,等到刘同寿穿越至今,更是粒米未进,饿了并不奇怪。 “嘻嘻,寿哥,原来你也会饿啊,我去拿东西给你吃,你喜欢吃饺子,我记得的。”这一声倒是缓解了略有些紧张的气氛,楚楚拍拍小手,笑 着转身去了。 等她捧着碟饺子回来,刘同寿心中当即一暖,那盘饺子分毫未动,甚至还丝丝的冒着热气,可见女孩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咧咧。吃了这么多年苦,还有这等心性,也真是不容易呢。 “一起吃吧。”小道士扯着小道姑坐下,在元始天尊面前,两人风卷残云的解决了晚饭问题。 吃饱喝足,刘同寿摸着肚子,问道:“楚楚,谢家给的补偿标准是多少?” “补偿标准?那是什么?能吃的吗?”女孩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哦……”刘同寿顺口就问了,却忽略了女孩不是杨超,根本就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是官衙不是要征地么?那他们把地征走了,总得给点银子做补偿吧?或者土地置换,嗯,就是拿另一块差不多的土地来换……” “征地还要给银子?还要换?”楚楚吃惊的反问:“给银子的话,师父和乡亲们干嘛还要闹这么凶啊?有银子,可以在附近再买地啊,或者搬到县城去住。” “什么?连意思一下都没有?这不是明抢吗?”刘同寿怒了。社会果然是一直在进步哇,大拆迁时代的强拆,多少也会给点补偿金呀,哥诅咒这万恶的旧社会。 女孩眼波流转,会说话的大眼睛分明告诉刘同寿:不是明抢的话,乡亲们谁会跑去闹事儿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话,只能跟他们拼到底了。”没有路费,投靠皇帝的大计也是腹死胎中,这个念头,他本来只是随便想想,皇帝可是国家最高元首,哪儿那么容易见? 可是,意识到没有权势护身,连栖身之地都保不住,刘同寿正式把这项大计划纳入了日程。他咬咬牙,没了退路,也只能拼一下了,看看最后鹿死谁手吧。 第11章 快刀斩乱麻 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刘同寿却是这句话的坚决反对者,他认为人的作息要符合自然之道,这样才能身体健康,精神旺盛。简单来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才是他的作风。这愿望不算奢侈,可无论前世今生,都有人跟他作对,前世的是闹钟,现在则是一群闲人。 他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觉都不让人好好睡,真是没人性啊。”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刘同寿睁开了眼睛。 其实现在不算很早了,从阳光透过窗棂的角度可以看出,太阳已经升在半空了,向窗外眺望,可以发行,晨曦已经散尽,大概已经是七点以后,也就是辰时了。 他不记得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下定决心后,他就做起详细的计划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筹划越觉自己英明,最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做了一夜的美梦。 他梦见自己进了宫,把皇帝忽悠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成为了大明头号的国师,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正当他琢磨着到底要不要纳第三十二房小妾的时候,就被惊醒了,心中的不爽也是可想而知。 “居然是在做梦,可惜了。”刘同寿挠挠头,很遗憾的叹了口气。 “好吧,万里长征脚下始,虽然离远大理想还很远,但终归有了个好的开始不是?谢家、柴家都不是问题,有言道:成功的必备条件就是,高人指点,贵人相助,个人奋斗,小人作梗,谢家就是小人,哥自己则是高人,就差嘉靖这个贵人罢了,这一天不会很远的。” 自我安慰了几句,刘同寿就想起身,却发现胸口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却见一捧青丝如水,如花般的俏脸睡态可掬,只是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有些煞风景。女孩似乎也在做梦,梦到的东西么,不用说,八成是某种好吃的了。 好吧,哥还有个美貌的小萝莉,虽然离娇妻如云远了点,但萝莉养成也是很有乐趣的哇。 “师妹,醒醒,醒醒了,准备干活儿了。”轻轻拍了拍那张小脸,刘同寿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心情大好。 “嗯……”楚楚揉着眼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问道:“寿哥,干什么活儿啊?” “你忘了吗?昨晚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我们要帮助乡亲们,对抗恶霸,解决难题,让紫阳观名扬天下。”刘同寿神气活现的叉着腰,一副要拯救世界的口气。 “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在说没办法吗?你说你不是医生,不会治病,不是律师,不会打官司, 没有爱死鸡皮,哦,不对,是鸡皮爱死,也找不到丢了的牛……”女孩扳着手指说道。刘同寿说的那些古怪的名词她不懂,可她记得却牢。 “嗨,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来干嘛?师妹,咱们修道之人要懂得与时俱进。” 刘同寿大咧咧的一摆手,昂然道:“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伟大的魔术师,何况是我这个天才?放心吧,我自有安排。你且去准备,待师兄我更衣之后,便摆驾出关,将那些麻烦事一并解决。” “喔……”见他说得信心十足,楚楚也不担心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新名词,女孩也没在意,大概是道藏里的术语吧,听不懂是正常,听懂了才奇怪呢。 再说,得了被神仙点化这么大的好处,有点后遗症不是很正常吗?女孩用力点点头,愈发的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实际上,刘同寿并不是在胡诌,一夜过后,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想攀附皇帝,并不一定要去京城才行。说起来,京城的百姓见多识广,自视又高,再加上京城势力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的小道士,想打开局面真是要多难有多难,排外同样不是后世的专利。 而且他的年纪也有问题,虚岁才十四岁小屁孩,想装神弄鬼的唬人,先天就不足啊。神棍么,总得是鹤骨仙风,精神矍铄的老人才有说服力,他这算是什么?返老还童么? 反倒是在东山镇这里,他已经拥有了良好的基础,老道的神仙地位已经确定了大半,他刘某人这个神仙弟子的身份是跑不掉了,借着这股东风,他大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江南离京城远了点,不过也是有利有弊,反正这时代不算太闭塞,只要消息够震撼,总有一天会传到京城的,无非是早点晚点的事儿。 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把昨天打下的基础巩固下来,并且发扬光大,让天下人都知道东山下有座紫阳观,观里出了位老神仙,神仙还有个更神奇的弟子,名字叫做刘同寿! 解决那些求告者的麻烦不过是第一步,属于巩固战果的范畴,接下来他还要主动出击,把事情搞得街知巷闻。 这样想想,要是今年能闹场水灾就最好了,反正规模不大的话,损失也不会有多大,但却可以验证那个预言。那两场地震毕竟是两年后的事儿了,太遥远了点,应付不了当务之急。 不过这么想似乎有些不厚道,算了,哥还是凭自己的本事吧。 古代的衣物不好穿,不 过道袍却算是例外,无非是扣子多了几个,往头上一套就妥了,刘同寿很快就拾掇完,领着楚楚出关了。 还没走出大门,刘同寿就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声。 “可怜啊,都跪了一夜了,也不知老神仙能不能帮帮他们。” “难了,老神仙已经回天庭了,八成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天灾都是有定数的,他老人家强逆天灾,恐怕要获罪于天啊!” “不是还有小仙师吗?” “小仙师毕竟是刚刚开悟,别说法术了,他有没有道行还是个问题呢,这二位的难题,凡人又岂能解决得了?” “说的也是,对了,那位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生,好像不是咱们东山镇的人啊?看起来很有书卷气,又是这般纯孝,真是很难得的人呢。” “岂止难得?你当真不认识他?在这绍兴府,他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就算不认识,你也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声。” “这么厉害?” “哼,少见多怪了吧?他就是韩应龙……” “那个差点中了解元的新科举人?余姚大才子韩应龙?” “不是他还有哪个?他事母极孝,去年参加乡试之前,他母亲突然病倒,乡试在即,那是多大的事儿?可他竟是跪在床前迟迟不去,说是母病大于天,连前程都不要了,你想想这得有多孝顺?要不是老人家明事理,严令他前往,这举人的功名,怕是遥遥无期了。” “啧啧,还真是……”唏嘘一片。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刘同寿还是吃了一惊,跪了一夜,这还真是有够诚心的,看来这位韩举人真是孝顺到了极点,他母亲的病也糟糕到了一定程度呀,也不知道哥那招好使不好使…… 慢着,韩应龙?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诶,难道是个大官? 无暇多想,楚楚已经推开了大门,扑面而来的是嗡嗡的议论声。 “小仙师来了,总算有办法了。” “又不是老神仙回转,生死关天的大事儿,他一个小娃能有什么办法?外面闹腾了这么久,他还不是睡了个日上三竿?” “嘘,小点声,老神仙对这个弟子可宝贝得紧,你在这里说他坏话,不要命了吗?” “嘿……”先前那人停了口,可他似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过了片刻,又是悻悻的腹诽道:“老神仙也是的,何必耗费那么多法力点化个傻子呢,又没 什么用,同样的法力,要是挨个点化过来,不知道能造就多少人呢。”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不说话了,别看大家对道观都恭敬得紧,但没几个人是冲着刘同寿的面子。对于刘同寿,大多数人都是以艳羡和嫉妒为主的,觉得以神通点化傻子,实是暴殄天物。 “可老神仙说了,小仙师将来……” “还将来什么?有本事,他就把韩举人和大伙儿的麻烦都解决了,若是他真有那个本事,我就信他。” “就是,就是。” 也不是没人替刘同寿说话,那个送肉的赵屠夫就是如此,不过他的话却很快淹没在了一片酸溜溜的质疑声中。 不出所料,战果需要巩固才能转化成财富,光凭神仙弟子这个名分,是什么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须得快刀斩乱麻,磨磨蹭蹭只会让疑虑有发酵的机会,刘同寿更不迟疑,快步走到韩应龙身前,手捏法诀,朗声道:“韩先生,你的孝行感天动地,家师昨夜特意托梦给小道,让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咝!”一语惊人,本待嘲讽的那些人把话头都咽了回去,其他人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托梦!怎么忘了这茬了?仙人不是最擅长这个吗?就算不能现身出来,也能通过关系近的人,传达信息,指点迷津啊! 神仙弟子,还是很有用处地。 “请小仙师指点!”韩应龙激动了,他苦了实在太久了,这年多以来,走遍了江南数府,最终都是失望而归,现在终于有了希望,而且还是很灵验的那种,他焉能不激动? “还有这位周大叔,以及各位父老乡亲,家师说了,你们的诚意他已经知道了,请先起来说话,你们的问题他都有了交待,小道自当禀尊家师法旨行事。” “哗!”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老神仙果然是仁心仁德,身在天庭还不忘民间疾苦,这下大家都有救了。 第12章 君子报恩 一句话震住场子,刘同寿按照既定套路来了,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韩应龙。想解决对方的麻烦,只能用一个有些玄幻意味的法子,所以要放在第一个。 “韩先生,这疾病之事呢,终究得从医药上想办法……” “学生已经走遍江南,名医圣手延请了无数,却都是……莫非要去京城寻御医吗?可是……”韩应龙一听就急了,御医哪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若是中了进士,殿试时向皇帝求恳,倒是有些希望,可会试之期尚在明年春天,而医生的诊断却是,母亲撑不过年关,实在是远水不及近渴啊。 何况,从江南赴京,一路千里迢迢,母亲已然沉疴难起,又怎么可能撑得到地方?至于把御医请回家来,不说这事儿的难度,单说时间上的延误,就已经让人望而兴叹了。 “别着急啊,先听我把话说完,这可是我师父指点的仙缘!”刘同寿将脸一板,祭出了最强的法宝。 老道的威望已是深入人心,他这边一提起,四周当即便是鸦雀无声了,连心急如焚的韩应龙也是凛然听命,只是肃容倾听。 “家师托梦给我,指点了你一个去处,那里自有回春妙手,如果在那里都得不到结果,那就算大罗金仙降临,恐怕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除了皇宫大内,世间果真尚有这等杏林国手?”刘同寿的说法很夸张,韩应龙也是听得半信半疑。 “高人都在京城?谁说的?” 刘同寿对这个说法相当不屑,他指指身后的紫阳观,傲然道:“如今,道家各派高手汇聚京城,有的擅长炼丹,有的擅长卜算,可又有哪个的本事及得上家师十一?而在昨日之前,又有几人知晓家师的道号?山野之间多有大隐之士,韩先生实是着相了。” 老道这个法宝确实无往不利,这番话说得韩应龙大汗淋漓,满脸惭愧,他打躬作揖,连连致歉:“小仙师教训得是,确是学生思虑不周。” “韩先生,你无须这般客气,小道只是转述家师的话罢了。”刘同寿很大度的一摆手,将谜底轻声揭开:“那去处离此虽然有些距离,但要去却不难,只须一帆扁舟,沿江而上,待入得湖北境内,江北蕲州便是了。” “湖北,蕲州?”韩应龙将这个地名反复念了几遍。 这个时代的人很少出门,对百里之外的地方都相当陌生,绍兴到蕲州,路程何止千里,即便是有举人身份,曾经在外游学过的韩 应龙都觉得极为陌生。 “当地有个医学世家,姓李,那家主膝下有一子,如今尚在弱冠之年,名为时珍,字东壁,韩先生,令堂的病就着落在他家身上,你只管上门求医便是。”毫无疑问,刘同寿指点的救星,正是有神医之誉的李时珍。 “这……”韩应龙迟疑不定,旁观者也是议论纷纷,都觉得事情不够牢靠。 若是昨天老神仙亲口说出来的倒还罢了,可现在却是小道士转述的,这少年昨天之前还是个傻子,虽然开了窍,可到底时日尚短,万一有个差错,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而且,这千里迢迢的,谁又知道蕲州那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走水路虽是便捷,可花费却不小,带着一个重病的老人,路上有个意外,又要到那里哭去? 不过话说回来,小道士能把千里之外的事情说的有板有眼的,连那家人儿子的表字都说出来了,看起来也不象胡扯。万一要是真的,结果没去,那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韩应龙也算是个有决断的人,这一线希望他也不想放弃,可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小道士的指点有误,那……一时间,他也是左右为难,踌躇不定,其他人的议论声不但提供不了参考,反而让他更加犹豫了。 偶然抬起头,韩应龙看向了刘同寿,只见小道士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这依然无法给他足够的信心。原因很简单,刘同寿的年龄实在太没说服力了,他这副神情可以解释为镇定自若,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 “其实……”纷扰抉择间,一个声音打破了静默。 众人循声急看时,发现说话的人就在韩举人身旁,正是那位被人骗财的周老板。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语气也不大确定,但却很坚定的说了出来:“小仙师所说,在下倒是能略作旁证。” “哦?”一阵哗然。 “早些年,盐政比较宽松,管事的中官只管收钱,就肯发卖,在下当年也曾贩过几年盐,当时取的就是长江水路……”这年月,最经常出门的就是士子和商人,前者不受户籍、路引的限制,只要有盘缠,就能随意,后者以此为生,不得不走南闯北。 “在武昌府一带早有传言,蕲州有名医,也确实姓李,至于他家中孩儿是何名姓,那就不知道了。小仙师也说了,那孩子应在弱冠之年,在下去湖北的时候,还是在十几年前,到底如何,在下就不知道了。” 一番话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周老板果然是个实在人 ,他说略作旁证,话的分量也确实很轻。名医这东西,每个地方都是有的,单是绍兴府,各州县有名号的名医,就不下十数人,武昌府的名医也未见得就厉害到哪里去了。 “我说老周,你不会是因为求助心切,所以才……” “性命攸关的大事,俺老周岂敢乱说?真有此事,你们若是不信,也可以找经常去湖北的盐商去问,看看我是不是在编瞎话?” 周老板怒了,梗着脖子反驳道:“再说了,这可是老神仙指点的,你们又有什么信不过的?那医生姓李,总是不差的!” “姓李的人多了,谁知道……” “请大家不要再说了!”韩应龙排众而起,向刘同寿一拱手,毅然道:“小仙师,多承指点,我愿意去蕲州走一趟,只是……” 刘同寿微微一笑,直接说道:“你可是觉得路途遥远,不便携母同行,只能求对方与你同返绍兴,担心对方不肯?” “啊?小仙师明鉴,学生不敢相瞒,正是如此。” “你还担心往返需时,令堂无人照料?”刘同寿又道。 “正是。”韩才子连连点头。 “嗯,你如今囊中羞涩,非但医酬不足,连路上盘缠都没有着落,这也是你忧心事之一,可对?”刘同寿直言点破对方最后一层忧虑。 “学生惭愧……”韩应龙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旋即他又抬起头来,“小仙师,莫非这也是王仙长交代下的,是否……” “非也,非也,家师何等忙碌,哪有余暇关注这些琐事,不过是小道根据韩先生境况,略加揣测罢了。”刘同寿一脸的老神在在,他要展示自身才华了,他的才华越高,也同样能加强老道的形象,两者相辅相成,正是一举两得的妙法。 “因母病致贫,乃是孝道所在,韩先生无须羞愧,送佛送到西,就让小道略尽绵力,助先生完成这蕲州之行罢。” “小仙师您……”韩应龙看看道观,又看看刘同寿,脸上的表情分明就在说:你不要太勉强了。 “咳咳,我又没说要资助你,要资助你的另有其人。” “谁?” “当然是……”刘同寿面带微笑,向人群中微一扫视,某个胖子突然觉得身上一阵恶寒,当即便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刘同寿脸上笑容更盛,抬手一指,悠然说道:“齐员外为人宽和,乐善好施,向来有急公好义之名……” “唔……”一听到自己名字,胖子眼前就是一黑。 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这说的却是哪个? 整个东山镇谁不知道,他齐成就是只铁公鸡,否则又怎么会为了百十亩地,就跳出来跟衙门作对?跟那些没了地就沦为赤贫的普通百姓不同,那点田地不致于让他伤筋动骨,他不是没退路的。 “小仙师,我……” 刘同寿打断了胖子的话头,语重心长的说道:“齐员外,你要知道,经商有道和歪门邪道这两者间,不过只有一线之隔罢了,正如为富不仁和乐善好施一样……是做好事修福缘,还是见死不救招天劫,你须得仔细想想清楚才好啊。” “……小仙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诶。”刘同寿的话在旁人听来,都有些莫名其妙,但齐胖子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只是这家伙吝啬成性,不到黄河不死心,犹自存了一丝侥幸心想蒙混过去。 “你知道的,这些事不好说与人听,你且附耳过来……”刘同寿笑眯眯的招了招手,胖子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 “齐员外,你知道大明海禁是怎么回事吗?”刘同寿嘴唇微动,声音几至微不可闻,但听在齐胖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他震得外焦里嫩,战栗不已。 众人只见小道士笑吟吟的低声说了些什么,胖子的脸色就一阵青一阵红,最后颤巍巍转过了身,“韩举人,你放心上路便是,盘缠和家里,都交给齐某好了。” 一边说着,他脸上的肥肉还在颤抖,眼中更是泪光闪烁,万般不舍,千般无奈,看得韩应龙都不好意思了,一时间竟是不能做声。 而熟知胖子为人的镇民们更是看得眼直,齐胖子急公好义了?老天,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吧?这比母猪上树可难多了。 “韩先生,还不谢过齐员外,大江之上,风高浪急,雇艘大船可是花费不菲啊。不过,你也不用过意不去,君子报恩,十年不晚,等到你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的时候,再还这个人情不迟,齐员外,你说是不是?” “咕咚!”胖子一屁股坐地上了。 第13章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同寿漂亮的一手为他赢得了威望,喜悦冲淡了人们心中那点不平衡,都觉得小道士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不说托梦指点名医的事儿,单说齐胖子,能从这只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这等手段谁敢轻视? 而且别忘了,拔毛这位,在昨天晌午之前,还是个只会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白痴呢! 在前后反差的映衬下,众人的心思都是火热起来,有老神仙托梦,小仙师也不是个寻常人,这下真的有希望了。 身为魔术师,刘同寿相当擅长把握观众的情绪,他不失时机的扬声道:“大家的问题,先师和我都清楚了,而且,先师也赐下了真言……” 轻轻一句话,紫阳观门前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变得会说话了,一道道灼热的目光更盛六月的太阳,让小道士觉得很有压力。 “老神仙怎么说……” “师父让我给大伙儿带个话儿,那就是……”刘同寿故作深沉的扫视了一圈,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轻声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嗨?”一片叹气声,这句后世的名言,字义很简明,也很容易理解,无非就是老神仙撒手不管,让大伙儿自生自灭了。 “小仙师,这话真是老神仙说的?不会是你……” “是啊,是啊,老神仙何等仁心仁德,咋能说出这么薄情的话呢?他不是这么冷漠的人!” 我擦,合着哥在你们心目中,就是个冷漠薄情的人啊?亏得我这么尽心竭力了,好吧,哥不跟你们一般计较,谁让咱是有道之士呢? “大家不要吵,你们难道认为我是那种假传师命的人吗?” “……”没人回答,不过众人的目光中都是满满的质疑之色。 “其实,这句话是有玄机的,你们先听我解释过了,若是不满意,再嚷嚷不迟。” 刘同寿的话多少起了点效果,最虔诚的那些人都是附和,不过质疑声也有不少,道家的谒言一般都比较隐晦,都是类似诗句一样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谁都听得懂的大白话。总算是刘同寿已经有了相当的威望,嘀咕争执了一阵子,人们最终安静了下来。 “师父说的‘自己’指的并不是各家各户,而是东山镇整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大家肯互相帮忙,并且持之以恒,绝大部分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刘同寿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小仙师说的是守望相助吗 ?这种事,咱们本来就有做啊,可是想靠这个解决那些难题,恐怕就……” “对啊,一家有难八方支援,镇上的人虽然不是同宗,但却也懂得这个理儿,当然,这得除了少数刻薄人。”赵屠户肚子里居然还有几滴墨水,不过说的话却明显另有所指。 “你个杀猪的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哪个是刻薄人?你问问镇西的街坊们,咱崔永明到底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还是自扫门前雪的吝啬鬼?哼!”他的老对头崔木匠立刻反唇相讥。 这两个人一个住在镇东头,一个则是相反,横跨整个小镇,也不知到底如何结下的怨仇。以刘同寿想来,大抵也就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或者因性格迥异造成的言语摩擦罢了。 其他人有的帮两人做证明,有的好言相劝,也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事情的因果,一时间,紫阳观前沸反盈天,乱哄哄的好像菜市场一般。 刘同寿半点都不着慌,笑吟吟的站在那里,像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又像是正中下怀,对这样的局面很满意的模样。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一个声音高声叫道:“好了,都别吵了,先听小仙师说完!” 喊话的人是那位周老板。在道观外跪了一夜的一共有三个人,他和韩应龙都是自愿的,还有一个被迫的,就是韦郎中。 他的麻烦也很有代表性,他被人骗了。 骗他的人不但将他的财货骗光,还逼他写下了欠条。他虽然是个生意人,却没有普通商人的油滑,是个相当本分老实的好人,否则也不会被人骗了。 老实人爆发,往往比寻常人更有威力,他这一嗓子吼过,众人都记起了正事,连两个正吵得欢的家伙都讪讪的住了嘴。 场面恢复了平静,刘同寿却不急着说正题,反而板起了手指头,“东山镇是个好地方,大家也都是好人,别说相互之间,当日家师在时,我紫阳观也受过不少人的照顾呢……” 他一一细数,被点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是焕发出了一层光彩,那些没被点到的人,都是一脸懊丧,几个年轻气盛的还小声抗辩着:“他们还不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小仙师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厚此薄彼啊。” “镇子一共就这么大,有诚意的话,怎地就差了这几步路了?”立刻便有人反唇相讥。虽然还没搞懂刘同寿的真实意图,但乡亲们都很现实,哪怕是个先后次序,也是要争的,爱拼才会赢么。 “好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 思,只是说大家守望相助不假,但这种互相帮忙是很有局限性的,比如……” 刘同寿向人群中指指,突然问道:“姜婆婆,冯大婶,你们其实就可以互相帮忙的啊,梁叔过几天就要去杭州赶考了,带个信,找个人不过举手之劳,姜婆婆您为什么没想到呢?” 老太太的儿子去年出外游学,一晃就是一年多过去了,却一直没有音讯,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娘的自然心忧如焚。而冯大婶则是那位梁秀才的媳妇,她求的事有些私人,不过要解决也不难,两边若是互相帮下手,也就解决了。 “我……”姜婆婆愣了一下,随即就想起了刘同寿先前说过的话,“梁家在镇子南边,我家在北面,平时走动的少,一时也不好登门相求啊。” “婶子说的哪里话,就像同寿说的,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倒是同寿,你说互相帮忙,难道你听到我求的事了?”冯大婶的面色有些发窘。 她昨天来的晚,走的也晚,祷告的声音同样很低,那种事,本来也不好张扬。谁想到刘同寿的耳力很好,却是听了去。她只当是老神仙告诉弟子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姜婆婆却怎能解决她的难题。 “这事儿其实不难,咱们回头再说。”刘同寿笑了笑,并不说破此节,“此外,张大爷,林大伯,你们二位的麻烦也能用互相帮忙的方式解决啊,你们又何苦犯愁呢?” “咱们?”这俩被点到名字的也是一愣。 张大爷就是那个丢牛的。而林大伯则是一个富户,他家有两处作坊,还有几十亩水田,可他家人丁却有些单薄,因此跑来求告。 这些年江南的年景还不错,也没有外地来的逃荒者,而府城、县城的经济非常繁荣,就算有些失地农民或者流民,也大可安置得下去,于是,就有了林家人手不足的问题。 说来倒也有趣,这人的苦恼因用工荒而来,不过他却是来求子的。想靠生孩子来解决眼前的劳动力不足问题,这还真是……刘同寿也只能用很傻很天真来形容了,但华夏老百姓的宗族理念,或者说小农意识就是这样,倒也怪不得林大伯想不通。 他一摊手道:“林大伯家有三头牛,却没有足够的人手,而张大爷家里有四个儿子,却没有牛……其实,你们两家匀一下子不就结了?林大伯从张家雇两个人手,张大爷从邻家租用头牛,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老汉我自家有田有地,干吗要让儿子给别 人家做工?” “牲口又不是家什,自家的牛,自己会爱惜,租到别人家,又怎知别人会不会爱惜?” 刘同寿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却遭到了张、林二人异口同声的反对。这时代有佃农、雇工不假,但那些人通常都是失地的农民,或者家里田地不够,这才去给人打工,对于有条件的老百姓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其实不单是华夏,西方人也是这样的,工业革命初期进行的圈地运动,就是为了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然后才有足够的劳动力,构成了工业革命的必要条件。所以,刘同寿的办法虽好,却不太符合时人的观念。 “所以啊,家师才会这样说啊,他说……” “老神仙还说什么了?”众人齐声追问。 “他说:天下万民都是一家人,那是一个大家;而咱们东山镇也是一个大家庭,是小家;至于各位自家呢,那就是小家中成员了……也就是说,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要同气连枝,要互相帮助,总之,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多看新闻还是很有用的,要不是前世经常看晚上七点档,哥能编出来这么神奇的台词吗?看,这么多人,都被哥给震得哑口无言了。 第14章 共济社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林大伯有些动摇,他终究是半农半商的,理念比纯农民的张大爷要开明一些。 “当然了,这可是我师父说的,我师父何等道行,他说的还能有错?”刘同寿赶忙趁热打铁,“林大伯你想想,如果你们互相帮忙,张大爷的儿子在你家做工,又岂会虐待你的牛?他不怕你……” 老张头不满意了,他鼓着腮帮子赌气道:“小仙师你这话可说错了,俺老张是什么人,就算没有儿子在他家做工,又岂会虐待他家的牛,只是我家的阿黄……” “逝者已矣,张大爷,过日子还是得向前看,不能老是回忆过去。你的牛丢了,不是也报过官了吗?县衙都没找到,恐怕……唉!” 刘同寿脸上表情变幻不停,口中鼓动如簧之舌,忽悠完这个忽悠那个,忽悠得不亦乐乎,“林大伯,你看,张大爷已经表态了,你怎么说?还是打算继续求我师父?我告诉你哦,天庭也是有分工的,我师父根本不管婚丧嫁娶这一摊儿。” “那行,就……”林大伯踌躇片刻,就要答应。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插了一句:“小仙师,你开始的时候不是说,老神仙只告诉了你一句话么,怎么现在说了这么多?” 我擦,哪个不开眼的坏蛋,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却给哥插了这么一杠子,刘同寿怒了,最坏的莫过于半路劫胡的家伙了,尤其是这种语带讥嘲的! 他打眼一看,乐了,原来说话的是那个韦郎中。这家伙被人在路边拴了一个晚上,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了,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想必他也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所以横插了这么一句。 “韦不宽,你又存了什么坏心眼,你敢对老神仙不敬吗?”刘同寿很生气,不过有人比他更生气。赵屠户第一个冲了上去,揪住对方的衣领就是一阵咆哮,他神色狰狞,另一手也是攥紧了拳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向的架势。 “我就是问问,哪有存了什么心思,什么都是他说的,谁知道是不是他假传老神仙的钧旨……”虽然已经慌了神,不过韦郎中还是死鸭子嘴硬,“大伙儿说,难道不是吗?这么多人都看见、听见了,你便是打死我,又岂能封住全镇的悠悠之口?” “你以为俺不敢打你?哼!”赵屠户是个直肠子,当下怒吼一声,抖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往对方脸上招呼。 “慢着!”这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再挨顿揍可能就挂了,刘同寿赶忙 叫停。 赵屠户虽然莽撞,但对刘同寿却很尊敬,闻声也是停了手,但犹自愤愤不平的说道:“小仙师,这厮对老神仙不敬,岂能不狠狠教训一下?” “我哪有不敬,他的话前后矛盾在先,然后又说什么互相帮助就能解决问题……”韦郎中也是豁出去了,而且比起憨直的赵屠户,他的心眼多了不少,一连串的问题不少都问到了点子上。 他冲着周老板、赵屠户努努嘴:“我倒要问问,这两家的麻烦,又要和哪个一起来解决?而且,现在的麻烦解决了,将来再有,又要怎么办?难道挨家去问吗?哪里就有那么多恰好的?万一我有求于人,人却无求于我,又为之奈何?” “好像是这个理儿啊,这样一搞,岂不是跟借贷一样了?” “是啊,眼前的难关虽然过了,但却不是个天长日久的法子。” 被他这么一引导,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周老板的麻烦不小,赵屠户的同样也很棘手,他求的是什么?全镇人都知道,这位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却是一直打着光棍,你说,他能不急吗? 可这种事,谁能帮得上忙?就算想,自家也得有个女儿才行啊,嗯,年龄还得刚好合适。 韦郎中得意的笑了起来。 小道士吓跑了衙役,要是他能解决小道士,那谢家的好处就要落在他的头上了。这人也算是穷星未脱色心又起,笑得很是奸诈。 “其实……” 刘同寿面色一整,却是带了几分哀戚,“刚才那些话,都是家师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的……大家都知道,我先前脑子不大清楚,不过神智却是在的,只是被……”他再次现身说法,提醒众人老道神通广大的同时,也把先前的疏漏给圆上了。 “每每念及众生疾苦,家师都是神色黯然,如有感同身受,我当时虽然口不能言,但心中却是明白……时至今日,师父仙踪已渺,可众生之苦却依然如故,想起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我这心呐,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啊。” “……”韦郎中笑不出来了,其他人也顾不上质疑了,有那心肠软的女人家,甚至已经开始抹起眼泪了。 想到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窝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小道观里吃糠咽菜,却不忘世间众生疾苦的伟大情操,所有人都被感动了。难怪老神仙能得道升仙呢,古人诚不我欺,人有多大的胸怀,就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啊。 哼,还 有谁敢跳出来?比演技?比忽悠人?当今之世,又有几人能超越本天才?刘同寿貌似悲苦,实则偷笑不已,只是谁也看不出端详罢了。 “莫非,现在的办法也是老神仙想出来的?”有人问。 “非也。”刘同寿木然摇头。 “家师当时还没得道,每日为生计所苦,更加不知各位究竟烦恼何事,又岂能因此而定计?他那时只是将所闻所见说给我听,并一同在道尊驾前祈祷,为众生祈福罢了……近日师父仙踪少现,乡亲们来了一天,他却只留下八个字,说不定是水患将至,因此……” 说着,小道士的眼圈就红了,听了他这话,在场的人几乎哭成了一片,哭的最响亮的就是赵屠户,那几个提出质疑的也是冲着神像磕头不已,或是忏悔,或是感念。可不是么,大伙儿都忘了这茬了,怎么能为了自家的小事,耽误老神仙阻挡天灾的大事呢? 小道士偷笑。 ……感情牌很成功。 他哑着嗓子继续说道:“这些也是我听了师父的提点后,结合他老人家以前的教诲,费了心神想出来的,可能有些不太周全,不过,不过……” “谁说不周全?很周全,非常周全,周全的不能再周全了,俺就是这么觉得的,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老张头瞪着眼睛站了出来。 林大伯死死的盯着韦郎中,高声应道:“是,我也这么觉着的,老神仙舍身成道,小仙师殚精竭虑,谁要是再啰嗦,那不是狼心狗肺吗?” 韦郎中吓得一哆嗦,妈呀,又犯众怒了,这傻子敢情还真变天才了?要不嘴皮子咋就这么溜呢? “对,这法子好,咱们都听小仙师的。”先前被刘同寿配对的那些人纷纷附和。本来他们心里还不大情愿,可现在被刘同寿师徒的高尚情操所打动,心里那点不自在早就抛在脑后了,反正难题确实可以解决,面子什么的有啥可放不下的? “诶,也没有那么好了,还是大家集思广益的好。”刘同寿假模假式的谦虚起来。 “不,都听小仙师的,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办!”众人哪里肯依。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别人强加的东西如果违背了旧有观念,就总是觉得抗拒。等到心里障碍一去,就会从一个极端转变到另一个极端。 这会儿想想,先前那法子真是越琢磨就越有味道,越想越有道理,不愧是被老神仙点化的天才,随便出个主意都这么了得,这种点石成金的法子,凡夫俗子 又岂能想得出来。 “可是,万一有人接受了别人的帮助,然后耍滑不出力了怎么办?” “是啊,以前邻里之间帮忙,都是……” 吵嚷了一阵子,再次有人提出了顾虑,这一次提出疑问的,是几个老者,他们和韦郎中不同,不是想捣乱,只是凭着多年的阅历和经验,下意识的发现了漏洞而已。 大锅饭听起来很美好,但操作起来问题却很大。比如说:为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呢?离的近,打交道就多,相互有了比较深的了解,知道对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边才会放心的伸出援手。 这里面就有个信用的问题了。 “这就需要大家共同监督了,我建议,大家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出来,专门监督协调此事,有人求助,他们就进行资格审查,合格的话,便发布出来,有能力者可以自行登门,然后双方在这紫阳观内立下契约,有了道尊和先师的监督,应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吧?” 刘同寿心中早有成算,他设置了双保险,一层是镇民相互之间的,另一层就是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前者可以确保细节,后者可以震慑人心。 又敬又畏,就能确保制度的执行了。 他没打算进行社会改革之类的东西,别说他不会,就算真的是个社会学家,也不敢冒那个风险,在这个时代的江南小镇搞变革,纯粹就是找死。 他无非是想弄出来个差不多的规矩,解决问题的同时,凝聚起人心,以对抗世家和恶霸的压迫,顺便替他扬名。 这样的东西,不需要运作的多完美,只要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就可以了,涉及的人又不多,规矩也不需要定那么死,这个时代还是讲究人治的。 他相信,这个制度在东山镇,至少也有三五年的寿命,对他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就放心了,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老神仙吗?有他老人家盯着,谁要是做那昧良心的事,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妙哉,妙哉,如此善法,足可堪比古之经典,前宋之际,就有乡民结社自保,抗击鞑虏的义举曾被传为美谈,如今我东山镇结社互助,今后全镇上下一心,同舟共济,却也不让先贤专美于前,以在下之见,不若就取名为共济社如何?” 刘同寿的忽悠大法见效了,众人纷纷叫好,那个梁秀才更是引经据典的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字,又是引得了一片哄然叫好声。 “同舟共济,这名字不错,秀才果然是秀才,到底是比咱们老粗有学问。” 不和谐的声音也有,有人指着周老板弱弱的提醒道:“小仙师,您看,老周和老赵的事儿……” “好说,不就是银子的事儿吗?”刘同寿大袖一挥,豪情万丈的说道:“但凡是钱能解决的,那就不叫个事儿,包在贫道身上了。” 楚楚满眼星星的看着自家师兄,寿哥果然与时俱进,昨天明明为了没有补偿金愁了半个晚上,现在却如此意气风发,嗯,与时俱进真是个优良品质啊。 第15章 主动出击 刘同寿连施手段,将共济社的规程定了下来,紧接着,小镇就进入了极度繁忙的状态。 多数人都以配对为主,目标明确,并不复杂,不过也有比较复杂的,比如那个赵屠户的对头崔木匠,就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难题是木匠铺的位置不好。东山镇东南方向是山,西面临河,他住在镇西。 采伐木材要穿越整个镇子,很不方便,另外离水太近,也不利于木材的保存。再有就是他所在的位置有些偏僻,离码头倒是近了,可他做的都是些家什之类的东西,主要走零售路线,河上走的却都是大宗买卖,很不利于招揽生意。 而赵屠户的位置正在镇东,附近乡村的往来之人时有经过。 那些人不大会买肉,一是因为节俭的习惯使然,二来村庄也能自给自足,没这个需要,但那些人却会买家什,这东西要好一点的,还是得从他这个专业人士这里买。 若是两家位置互换,双方都有好处,离河近了取水也方便,养猪多少有些便利。只是以二人的关系,这种事崔木匠想都不敢想,结果刘同寿定下了共济社的章程,赵屠却是主动提出来了。 崔木匠心里这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搬迁,赶猪,他也是忙了个不亦乐乎,即便这样,也耽误不了他夸人。搬家走了十几个来回,他逢人就说刘同寿的英明,赵屠的仗义,众人自然也是笑着回应。 笑谈声中,刘同寿的威望一时无两,仅在他杜撰出来的那个老道之下。 不过,在一片拥戴声中,也有那么一点不和谐的因素,那就是镇上的两个富户,张、齐二家都没有入社的打算,让全镇上下一心的口号,显得没有那么名副其实了。 “小仙师,不如你去开导开导他们吧,说不定又是一段佳话呢。”对这事儿最上心,张罗得最起劲的不是刘同寿,而是那梁秀才。 这人对出名出风头都很有热情,却不喜欢努力下功夫,象现在这样,只是起哄张罗就能出名,他再满意不过了。借着跟刘同寿商量帮忙送信的机会,他也是念叨个没完。 “开导?怎么开导?”刘同寿懒洋洋的反问道。 他正领着楚楚慢悠悠的打着太极拳,时不时还会出声指点两句:“师妹,这拳法的要点是要沉肩坠肘,配合呼吸,这才能附和自然之道,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就是……”话到嘴边,梁萧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那两家为啥不参加的理由是显而易 见的,两家有财有势,又有什么需要别人援助的地方了?加进来的话,恐怕只能出钱出力,白白让人占便宜,那俩员外都不笨,哪里肯吃这个亏? “总是有办法的,连崔木匠和赵屠户那对冤家你都说服了,区区一个齐胖子算得了什么?”他犹自不肯放弃。 一记云手从梁萧眼前拂过,将后者晃得头晕,刘同寿悠然道:“凡事莫强求,万法归自然,他若有心向善,自然不请自来,既然无心于此,又岂有强逼之理?” “那周老板他们的麻烦呢?莫非小仙师你会点石成金的法术?” “那个真没有。”刘同寿摇摇头,又摆了个单鞭的造型,看起来很有点世外高人的架势,“又不是啥大事儿,干嘛非得用法术啊?既然梁叔你这么上心,我看这样吧,左右乡试还有两个月,你随我走一趟好了,亲眼去看看我怎么搞定这事儿。” “……小仙师,帮忙肯定没问题,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有点怪怪的?我要去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梁萧很谨慎。 “清平世道,哪来的许多危险?你只说去不去就是了,不去也没关系。”刘同寿转头吩咐道:“楚楚,你等下告诉冯大婶和姜婆婆,就说梁叔要安心备考,要在家闭关两个月,送信的事可能要延迟了……” 梁萧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改口道:“别介,我去,有危险更要去,小仙师您虽有法力,年纪毕竟还小,不懂这世间险恶,没有我这样老成持重之人护持,怎能放心在外行走?咱们这就动身吧?” 楚楚看看刘同寿,小道士气定神闲,又看看梁萧,梁大叔满头是汗,女孩觉得十分好笑,捂着小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要说这梁秀才,在镇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他十六岁就已经考取了功名,虽然在文才汇聚的绍兴府算不得什么,可放在这小镇上,就是很劲爆的新闻了,神童之类的赞誉也是络绎不绝,很是风光了几年。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他乡试中的几次折戟沉沙,赞誉声迅速消失,代之的是各种感慨。说法不同,内容却大同小异,无非是神童早夭,伤仲永故例之类的评价。 前后反差很大,梁秀才深受打击,就此消沉了下去,除了喜欢凑热闹,吹嘘过去的辉煌,还迷上了风月之事,另外,他还是个妻管严。 这也很正常,在考中举人之前,读书人就是只进不出的无底洞。即便是在相对富庶的江南,寻常之家想供出一个脱产的读书人,也是要节衣缩食,苦 苦忍耐的。 梁家的经济来源,除了祖上传下来的二十亩水田之外,全靠冯大婶的丝布作坊。含辛茹苦的工作,只换得丈夫的吊儿郎当,就算再怎么有传统美德,冯大婶也不可能泰然处之啊。 梁萧虽然不着调,但却不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他心中也是惭愧,有心发奋,却屡屡名落孙山。最后也是无颜面对发妻,成了现在这模样。 就和对付齐胖子一样,刘同寿一击切中要点,顺利收服了个跑腿的。 “我先和韩兄去县城,楚楚,你等冯大婶把东西做好后,就跟梁叔一起,到小越湖来跟我汇合,然后咱们一起去余姚。” “县城,余姚?小仙师,你不会是打算……”梁萧的脸色发白,要是真如他想象的那般,那这位小仙师的胆子就太大了。 “嗯,你猜对了,就是这样,我要主动出击了,对了,梁叔,你可不要走漏了消息哦。”刘同寿笑吟吟的一点头,梁萧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小道士已经离开了。 “我说楚楚,你就不劝劝你师兄?你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余姚啊!那可是柴家、谢家的老巢,老神仙吓退了官差,紫阳观恐怕已经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咱们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师兄说他有办法啊。”女孩眨眨大眼睛,“早上他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不就……”她歪头想了想,然后很肯定的说道:“嗯,只要师兄说有办法,就一定能行。” “……好吧,既然你也这么说了……对了,小仙师让你婶子做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两件新衣服。”这次楚楚回答得非常流利。 “……”梁萧哑然,还准备了新衣服,真当是去游山玩水啊? …… 春风楼,是上虞人尽皆知的一座酒楼。 这里的菜肴、装饰,倒未必有多与众不同,但这里的档次是毋庸置疑的。这里是县衙的几位官老爷时常出没之所,按照刘同寿的理解,相当于后世的官方指定接待单位,可以当广告词的那种。 能将这种生意揽上门,这酒楼的东家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靠名人效应扬名,属于眼力。这招在后世司空见惯,但在明朝尚属比较新鲜的商业手段; 不怕官府中人白吃白喝,肯放长线钓大鱼,这考究的是魄力; 能在县衙周围的县城中心地带占个位置,并且在 衙门里有人能说得上话,这就是实力了。 刘同寿来县城,就是为了见这位很有实力的人物一面。 “这位小道长,你找董某,所为何事?”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小道士,董老板心中一片混乱。 昨天几个衙役一回来,整个衙门都被震动了,消息实在是很惊人,他既有手段,又对东山事很关注,所以也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对于东山之事的头绪,他一时还理不清,但他可以预见到,这件事必将形成一场风暴,对他董家来说是利是弊还很难说。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出大戏中的主角竟然找上门了,会是为了什么呢?是求援,还是结盟的橄榄枝,又或……想到最可怕的那个可能性,他心中一紧,额角留下了一丝冷汗。 刘同寿开门见山:“小道此来,是想给董施主讲两个典故,一个是唇亡齿寒,另一个则是驱虎吞狼,不知道董施主对哪个更感兴趣一点呢?” “……不知,这两个典故作何解释?” 刘同寿朗声回答:“简单,偌大的东山,周边土地何止万亩,若以十分划之,东山镇阖镇所占也不过三四分罢了,据小道所知,董员外原本也住在东山,早些年才迁来县城,不过,人可以搬家,可那数千亩良田却是没法挪移的。如今谢家欲壑难填,东山镇若去,董家也难独存,正是唇亡齿寒的道理。” “那……驱虎吞狼呢?”董员外又问。 “驱虎吞狼就复杂了。”刘同寿将眼睛眯成了一线,但却遮不住眸中闪烁着的精光,看得董员外有些心惊,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心中更是猛跳了几下。 “以董员外你的立场来说,县衙中有习主簿给你撑腰,对柴家来说,算是个比较难啃的硬骨头,排序自然在后面。只要东山镇能多顶几天,就能多消耗点柴家的精力和资源,整件事未始没有转机。而东山镇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我紫阳观和先师的身份了……” “所以,你遣人告知家师我那位蓝师叔的消息,增强他的信心,让他出头……柴家是虎,东山镇是狼,你所做的,不就是驱虎吞狼吗?或者应该说是借刀杀人更恰当?” “你……你怎么……”董员外大惊失色,这件事他做的非常隐秘,即便自家下人也没几个知道的,哪曾想被刘同寿一语道破。 “董员外,你别忘了,先师如今已经……嘿嘿。”刘同寿微微冷笑。 董员外做事确实隐 秘,可他瞒得过东山百姓和王老道,却瞒不过衙门里的有心人,比如:杨超的老爹,杨老衙役。 后者做了几十年胥吏,精明的跟个老妖怪似的,两个县城这点事儿,岂能瞒得过他去?老头也是望子成龙,整天把这些事也是掰开了,揉碎了的讲给儿子听,杨超虽然不是啥聪明人,但听多了,至少也能记个大概。 昨天刘同寿问起,杨超也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说,把能说的都说了个遍。他说的肯定没他爹那么详细,但刘同寿也没他那么傻,很快就将线索连起来,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早上诈齐胖子,就是根据杨超提供的信息,现在他又打了董员外一个措手不及,就是占了双方信息不对称的便宜。 董员外哪能想到这么多,一个衙役掉队这种小事,根本就不肯能被他放在心上。他心中被刘同寿的暗示占得满满的,满心恐惧,抖作了一团:“小仙师,老神仙,我,我……” “不过,邪不胜正,以小道来说,谢家也许是虎,但我紫阳观却也不怕他,毕竟有先师在,谁还能欺负了小道不成?谢家人应该不笨,发现原本的软柿子变成了硬骨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挥避强趋弱的良好作风,方针有所变化呢?反正就是几千亩土地,一镇哭,不如一家哭么,董员外你说呢?” “小仙师,我知道错了,我糊涂啊,迷了心窍,害了老神仙,您千万要救我一救,不能看着不管啊。”刘同寿所说,正是董员外最为担忧的一件事。 董家虽是豪富,在衙门也有关系,并不怕柴家,可他又怎能抵挡得住谢家这个庞然大物?他搬到县城只是为了彰显身份,就如同去京城做官的士大夫,要在京城买宅院一样,根基尚在老家,这要是几千亩田地被夺,那他离破产也没多远了,他怎能不急。 刘同寿打了个稽首,高宣法号:“无上天尊,贫道秉承先师遗志,以普渡众生为念,自不能看着恶人横行,鱼肉乡里。不过,董员外你有恶行在先,现在贫道又如何能相信你呢?万一你是虚情假意,回头又故技重施,那……” “我有诚意,诚意十足!” “有没有诚意,口说无凭。” “那,那……” “这样吧,董员外,只消你帮贫道一个小忙,我就相信你,等师父他老人家下次托梦时,代你转圜一二,如何?”刘同寿图穷匕见了。 “小仙师,您只管说,只要董某办得到的。”董员外死里逃生,大为 庆幸,答应的也是极为爽快。 刘同寿微微一笑:“就是如此这般……” “咝……”董员外越听越惊讶,面色也是越来越苦,不过,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应承道:“成,就这么着!” 第16章 余姚行 余姚因南有句余山,北有姚水,于是因山川而得名。这里的历史,同样可以上溯到上古之时,传说这里是虞舜的故乡,他出生于姚江边的诸冯废墟,故而姓姚。 “小仙师,这余姚可是好地方,别看和咱们上虞同属绍兴府,但这里的繁华和文气却都胜过上虞不止一筹……开国至今一百五十年,绍兴府一共出过两个状元,都是余姚的,进士就更别提了,足足有近百!啧啧,遍数天下的州县,能有这等成就的,也只有这里一处了。” 刘同寿点点头,表示认同。 明朝开国那会儿,是从一片废墟上重建的,各地的情况都相差不远。不过,安享太平几十年后,江南的优势就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爆发出来了,而绍兴更是江南的群英荟萃之地,余姚则是其中翘楚,文采自然冠绝天下。 他尚在用心听着,而楚楚却只顾着四下张望了。小丫头早年也在外面游荡过,不过景色好不好,全得看心情,当日她是饥寒交迫的在野外求生,现在却是游山玩水的坐船过去,心情开朗,只觉得天蓝蓝,水绿绿,山青青,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和美好。 “说起这二位状元,也是很巧呢,有诗言道: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时过千载,主导咱们绍兴风流的,还得数这王谢二家呢。”梁秀才难得的有了个停顿。 “哦?谢家说的是谢大学士,那王家又是谁,莫非是阳明先生吗?”刘同寿来了点兴趣,他对余姚并非一无所知,谢迁是从小说中看到的,而王阳明的大名则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那倒不是……”梁萧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道:“小仙师,私下里倒是无妨,但在人前还是尽量少提阳明先生的名讳为好。” “是要称谥号还是爵位?”古人的称谓对刘同寿来说是个不小的障碍,字、号加上官职、籍贯,还有谥号,一个名人也许会有十多种称谓,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称谓,他还真是难以适应。 “都不是,早在嘉靖八年,朝廷就下了令旨,夺阳明先生的爵位,将心学斥为邪说,还封了各处书院,虽然阳明先生桃李遍天下,弟子门人都是抗争不休,但终归还是小心点好,免得被卷进是非就麻烦了。” “还有这回事?”刘同寿吃了一惊。心学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后世的外国人将其奉为经典,反倒是在国内被打压得厉害。若不是后来互联网兴起,他还真就未必知道王守仁其人,原本以为是近代的那些变故造成的,谁想到在嘉靖年间就被禁过 一次了。 “那会儿小仙师您还没开蒙,所以不知道,当时闹的很大的,这两年也没消停,十一年的时候,方阁老在京城联合翰林、科道官员四十余人,在京城定期宣讲心学;去年,南京欧阳尚书及御史季大人也在南京搞出了好大的动静,连国子监都卷进去了……” 梁萧凑得更近了些,低声道:“学生听说,这不仅仅是学派之争,还涉及到了朝中大佬们的矛盾,所以,咱们还是不要搅进去的好。” “嗯。” 说是多了五百年的见识,可刘同寿很有自知之明,对嘉靖朝这段历史,他只能说是孔明看书,知其大略而已,如心学演变这种细节都是一抹黑的。这些东西现在只是听个热闹,可他既然有志于朝堂,这些信息迟早也是能派上用场的,多多益善。 “不过余姚的第二位状元,倒也与阳明先生颇有关联,龙山先生正是其父……按照家谱,王家的先祖是王导,而谢家的先祖是谢安,您瞧,这不是刚好应了王谢风流吗?” “确实。”刘同寿哑然失笑,隔了千年的先祖,到底还是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也很难说。明代他不是很清楚,但隋唐时期的那些大户门阀就是这样的,每家的先祖都能追溯魏晋时期,甚至还有秦汉人物,比如唐高祖李渊,就自称飞将军李广之后。 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真要认真追溯的话,总是能找到个显赫的祖先的,其实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的举动罢了。当然,绍兴这头两位状元确实也很有巧合性,琢磨一下也是有趣,只是不知道那第三位状元韩应龙,又是哪个名门之后了。 “既然余姚这么好,谢家又何苦非得盯着东山呢?” “就是因为余姚太好了,所以谢家只能转向外县啊。您想想,单是一县之地,就有足足百来位进士啊!抛开那些失势或者家道中落的,至少也得有五十家以上吧?这些都是官宦世家,哪个都不好惹,相对而言,东山就容易对付多了,先前若不是有老神仙在,恐怕……” 刘同寿想想也是,出的大人物太多了也是麻烦,谢家虽然势大,可也是相对而言的,那些世家各有渊源,牵一发而动全身,谢家动手也未必有胜算,即便有胜算,也未必值得。 比方说,他若是动了王守仁的家产,那还不被天下的心学弟子全力攻讦啊? 在余姚乡里乡亲的,也不好下手,自不如象现在这样好,扯了祖先的虎皮出来,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了。 “到了,到了,寿哥哥,你快看,前面能看到县城了。”楚楚的欢呼惊动了交谈中的二人,刘同寿举头眺望,只见姚水北岸,一座古朴的城池巍然而立,不用说,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余姚。 “那么,你们都准备好了么?”刘同寿面容一整,向两个同伴问道。 “好了。” “那就来一场好戏吧。”乌篷船头,小道士意气风发。 …… 柴府。 东山那场变故的消息是两天前传到柴家的,仅比身在上虞的董家慢了半天而已,但一向雷厉风行的柴老爷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往谢府跑了两趟,最终却是无功而返。 没办法,当下的世风如此,他不得不慎重一点,别看只是乡间逸闻,但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演变成一场朝争也不稀奇。 在调查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之前,连做决策的谢家都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是他这个跑腿卖命的?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已经稍微有些好转了。 上虞回报,关于紫阳观的消息一直在县内打转,没有向外扩散,种种迹象表明,应该没人在后面主持,否则消息传播的速度不可能如此之慢。 也不能说幕后没人,柴老爷相信,老道起死回生的背后,八成有人在装神弄鬼。 这个人身份应该很普通,没有主导舆论的能力,但应该会几手障眼法之类的东西,最可疑的,就是王老道的那个姓蓝的师弟。 既然是师弟,年纪就应该差不多,含糊一点说话,声音自然很像,他躲在暗处说话,或者干脆把自己化妆成死人,难度应该不是很大。 至于那几条预言,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想借此拖延时间。 而所谓的傻子变天才,哼,老子也不是没让人打听过,那个小道士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脑子转的比较慢,学舌还是做得到的,不就是照本宣科的吟了句诗吗?又不是他自己做的,很难么? 越分析,就越觉得有道理,柴德美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了某个游方的道士身上,只要铲除了这个隐患,征地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 谢家的二公子也赞成他的观点,只是那蓝姓老道藏得很深,一直找不到他的消息。不过,这也没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强征土地不难,难的是征完的手尾能不能处理干净,他柴某人等得起。 “妹夫,妹夫,有好消息,有好消息!”正沉思间,外面 有人大喊大叫着跑了进来,柴德美当即就是眉头一皱:“嚷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而且,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要在人前用这个称呼,蔡德庆,你别忘了,你妹妹只是本老爷的妾室!” “妹……柴老爷,你别恼,我这不是一时心急吗?”蔡德庆讪讪道。 柴德美眼皮一耷拉,敲了敲椅子扶手:“说吧,什么事?” “刚才码头……” “你又去码头干什么?我再跟你说一遍,缺银子使,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拿,只要说明用途,我柴家也不差你那几两银子,少打着柴家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现在正在关键时刻,万一惹出祸事,你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亲戚。” “是,是。”蔡德庆被训得灰头土脸的,不过这人就是个滚刀肉,一抬头又是满脸谄笑:“其实我这也是为了咱们柴家好,上次写欠条给我的那个姓周的,也是东山人,他还不出钱来,不是正好夺了他家的宅院田地吗?也算是打开缺口了,是吧?” “那一户半户的顶个屁用,少废话,先说正事。” “妹夫,码头刚刚来了位大人物……”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 “是两个少年道人!” “道士?天台、雁荡,道士满山跑,道士有啥稀奇?算个屁的大人物?”柴德美很不屑。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蔡德庆煞有其事的说道:“妹夫,你是没看到那两个人的装束,那叫一个……”想了想,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他只能含糊过去,“总之,就是跟画里的金童玉女差不多。” “还有个女冠?”柴德美有了点兴趣。 “可不,那小道姑生的叫一个俊,妹夫,你不知道……”蔡德庆口水都流出来了。 “他们坐船来的,难道是从上虞过来的?”柴德美神情凝重了不少。 “是,他们走后,我问过船家,送他们上船的,是上虞县衙的马车,所以……” “县衙?”柴德美一下子懵了。 听说是上虞来的,他还有点怀疑,可一听对方跟县衙关系,他就怀疑不起来了。那个幕后之人肯定没有官面的关系,否则一个小破道观而已,找人打个招呼不就完了? 难道,真有什么大人物来了江南?他茫然不已。 第17章 刘同寿的计划 “小仙……呃,同寿啊,你这大张旗鼓的,到底是要干嘛啊?”从下了船开始,梁萧就一直心惊肉跳个没完。 刘同寿一本正经的回答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是来化缘来了。” “不对吧,你之前好像说是要骗……” “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就是带着楚楚在城里转转,若是有人上赶子送银子给我,我还能不要怎地?” “有人送银子?怎么可能……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瞒多久,就算你一时得手,可柴家人总是能反应过来的,到那时,他们报复起来,岂不是……”梁萧愁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可是余姚一霸的柴家啊!别人躲还躲不过来呢,这位小爷居然赶着上门来调戏人家! “就是要让他们反应过来,不单是他们,最好闹得整个余姚街知巷闻才好。”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做好事,怎么能不留名呢?藏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 “……”梁萧无语,好半响,他才苦笑着道:“同寿,你用错词了,那个是人死留名……还有啊,不藏头缩尾,那你干吗又要易容改装啊?” “我不是担心梁叔你吗?要是不易容,你敢跟来吗?敢得罪柴家吗?敢收银子还不办事吗?” “不敢……可也没人给我送啊。” “等等吧,很快就有了。”转头看了一眼,刘同寿信心十足的说道:“有楚楚在,还怕他们不上当?” 梁萧听得直发愣,这跟楚楚又有什么关系?同寿你不会是要贩卖人口吧? 另一边,楚楚却没在意这些,她娥眉微蹙,小嘴嘟得老高,低声抱怨着:“师兄,什么时候能将你这道袍脱了啊?真的好热好热哦……” “师妹,你真是太没有欣赏眼光了,你看你这一身,多漂亮啊!你头上戴着的这个是玄纱芙蓉冠,身上穿着的这个是五色云霞帔,当年杨贵妃在骊山当女冠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 楚楚皱皱小鼻子,不为所动:“可是,还是很热啊。” “咦?女人不都是喜欢这调调的吗?师妹你怎么……”刘同寿很意外。 好吧,哥承认,我高估了你对美丽和时尚的向往,那咱们换个套路好了,他清清嗓子,柔声道:“三天,就三天,待事成之后,我就带你去县城吃海鲜,很好吃的喔。” “真的?”楚楚眼睛一亮。 “当然了,君子 一言快马一鞭,你师兄我是大好人,比君子还俊呢。” 梁萧听不下去了,他寻根问底道:“同寿,你还没说,为什么楚楚妹子能起到这么大作用呢。” “因为她是女冠啊。”刘同寿随口回答。 “……”梁萧翻了个白眼,这算是哪门子原因? 其实,这一次刘同寿还真没瞎忽悠,所谓:楚王好细腰,楚人多饿死,皇帝的爱好,往往会引导世间的风潮。 北宋的真宗皇帝喜欢神童,于是民间涌现出了神童无数,三岁作诗,五岁行文,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伤仲永的典故;宋徽宗好大喜功,于是各地出现了祥瑞无数,满朝上下都在歌功颂德,金兵攻入汴梁前的那二十年,被称为盛世…… 当今天子喜欢什么?道士呗。 道教是华夏的传统宗教,其构成有点复杂。 它起源于中国原始宇宙观,作为一种宗教,包含了多神论、道家、阴阳家、方士、隐逸诸多理论,又混合了巫祝习俗与民间信仰,粗粗分起来,有养神、服气、饵药、祀祷几般修炼方法,其下之者,复有卜筮、堪舆、点金、星命各术。 佛教中的很多理念,其实都是从道教中摘抄出来的,其历史源远流长,在汉代发展至巅峰,一度成为过治国安邦之道,史上赫赫有名的文景之治,就是在无为而治,讲养生息的治国纲领下实现的。 魏晋时也曾盛行一时,到南北朝时,胡风渐起,外来的佛教大兴,曾一度中落,后来随着唐宋兴替,汉统重兴而再次兴起。 可以说,道教就是华夏文明兴衰的晴雨表。每当胡虏入寇,腥气遮天,佛教就会兴旺起来,道教则反之。 而女冠,又是道教兴衰的晴雨表。 每当道教兴盛的时候,就会有诸多女冠应运而生,其中最出名的,无过于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那位杨贵妃了。 不过宋代而后,随着理学的兴旺,女冠开始没落。 当年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时,就曾发布过《劝女道还俗榜》,并且以强硬手段推行。后世的士大夫将朱熹奉为圣人,受理学影响极大,再加上蒙元入寇,大力推行佛教,因而,到了明朝,女冠已经变得相当稀少。 开国至今,著名的女冠,也只有永乐年间的焦奉真了。这位女道士历经四朝,深受太祖和成祖的信任,也算是个异数,不过,最终她还是在正统年间遭到了清算,从仙女变成了妖妇。 在焦奉真之后,女冠虽然还存在,但却少现于世,都只在道观中清修。也就是当今登基之后,道家渐有复起之势,女冠才时有现世,但依然局限于京城。 刘同寿打的主意就是借着如此世风,给人一种错觉,让人以为他们来自于京城。 其实嘉靖对女冠不怎么感兴趣,他在这方面比较直接,看见好的就直接当秀女领回宫了,哪里耐烦再过一道手续? 但是,皇帝远在千里之外,这种隐私事又有谁知道?反倒是皇帝崇道的原因,民间有很多说法,流传最广,也最深入人心的一条,就是皇帝对道家的龙虎之道青眼有加。 嘉靖同学招道士入宫,开始修炼的时候,还没到二十岁,这么早就考虑长生,其实不怎么靠谱。众所周知,人都是越老才越怕死,不然怎么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说法呢? 实际上,开始的时候,嘉靖最感兴趣的是修长生附带的好处。 修道求长生者必佐以丹饵。丹分内外,内丹称“人元丹”,以炼神为主,外丹分“天元”、“地元”,熬炼各种矿物和植物。金属和矿物离子都是躁性的,辅料又是参茸麝香等热性药材,炼出东西的按现代化学讲属于砷类化合物,有兴奋末梢神经的强效,起到了春药的作用。 炼内丹分两派,一主避世清修,用内心的克制化解和吸收那种躁热;一是房中秘术,索性主动引导它。纯理论地说法就是,修道者从性心理与性生理的结合入手,通过控制内分泌而涵养身心。 这些说法是后世人总结的,刘同寿把它转化成了比较通俗的语言,“既然皇上修的是外丹的龙虎之法,需要采阴补阳,那鼎器就很重要,懂行的人都知道,凡间女子又怎么比得上女冠?” “……”刘同寿一番神侃,梁萧听得是目瞪口呆,“同寿,这个你也懂?” “怎么不懂?师父把他一生所学都传给我了,龙虎小道,又岂在话下。”刘同寿继续胡吹。 其实,他只是在网上看过几篇道家秘传罢了,不过,他倒也不虞有人戳穿他的牛皮。 道家收徒讲究机缘资质,而不像佛教那样通吃四方。采用这种传承方式有利有弊,好处在于秘诀不会外传,而且还可以在世人眼中保持着神秘感;坏处就是不利于在大众间推广。 之所以如此,因为道家研习的东西很多,很专业。 炼丹属于化学领域,火药就是其附署产物;修道涉及到人体生物学和医学,所以 很多道士也兼有医生的身份,其中不乏名医,比如药王孙思邈就是个道士;魔术,或者说古典戏法,更是道士装神弄鬼的必需手段,有名的道士必定是个魔术师。 其余还有类似风水、考古、抽象画艺术、武术,等等等等的技能,可以说,在古代的华夏,道士是最为全能的一个职业,兼有科学家,艺术家,社会学家等一系列身份,收徒的要求自然比较高。 所以,道士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是神秘而强大的,这并不利于传教,却很有助于故弄玄虚,比如刘同寿即将要做的这档子事儿。 刘同寿将计划合盘托出:“所以,既然谢家是官宦世家,对宫中事肯定有所了解,只要他们想着升官发财,八成就上这个当。他们会误解我们是从京城来的龙虎山弟子,来这里是替皇上选鼎器来了。” 梁萧疑虑不减:“可是,同寿,你也说了,皇上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女冠,万一他们派人去京城打探呢?再说,我听说谢侍郎是朝中的清流一派,为人刚正,就算谢家误认你是邵真人门下,又岂会……” “切!狗屁清流,清流会跑去强占你家的田院?清流会有这么大家业?”刘同寿嗤之以鼻,“我不否认官员中有正人君子,可大多数人都是秉承着官僚的本性,再说,现在是嘉靖朝,那场大礼仪才过去十年而已,如今在朝中的,又有几个硬骨头?” 一番话说得梁萧无言以对,刘同寿坚定的一挥手:“至于京城则更是不要紧了,咱们就在余姚演三天的戏,然后不管计划成功与否,都不停留,任他谢家有天大本事,又岂能来得及往京城核实?” 第18章 龙虎之道 第二天。 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余姚不胫而走,迅速成为了热门话题。 “知道么,皇上又要选秀女了,这次不是在广昭天下,而是在咱们江南定点选取。” “怎么不知道?我昨晚还在鸣玉坊看到了那位小道爷呢,他身边的那位……啧啧,这年头的出家人真是好福气,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不说,还有这等好享受,真是让人羡煞啊。” 听者皆笑,同时也是羡慕有加。 道士也好,和尚也罢,所谓的出家自然也未必洁身自好,前者是摆明车马不禁婚嫁;后者则是明令禁止,但私下里却总有乱七八糟的逸闻传出。 只看这小道士就清楚了,小小年纪,身边居然就带了个女冠随侍,说是师兄妹,可跟世俗的哥哥妹妹又有啥区别?还不是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 说起来,那女冠还真是让人一见难忘呢,年纪虽小,但眉目如画,配合上那冷若冰霜的气质,和画中的九天玄女却有了七八分的相似,让人如何能不羡慕? “不对吧,选秀女是何等大事,朝中怎能事先没有半点风声?再说,嘉靖十年的时候,不是选过一次了吗?”也有人提出了异议。 “切,那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别看上次立了九嫔,但实际入宫的女子尚不过百,当今天子有邵真人的仙法在身,一夜七八次,金枪尚不倒,这几个人能够用吗?” “这么厉害?” “那你看看,你们知道邵真人出身何门何派吧?龙虎山!龙虎二字何解?外丹家以龙喻水,以虎喻火,内丹家谓之元神、元气,若是说到房中事,那就是男为龙,女为虎了,男子以青龙为尊,属木,代表生机;女子以白虎为尊,属金,代表鼎器!” “哗!”一片哗然,听众都来劲了。 八卦人人喜欢,带桃色色彩的八卦,而且还涉及到当今天子及其宠臣,这已经脱出普通的八卦范畴了,属于八卦中的极品,极品中的拐子马呀! “不奇怪。”一群人齐刷刷的点着头。 比起昭告天下,大选秀女,在江南暗中寻访,私下动作受到的阻力显然会小得多,质量却不降反升,以当今皇上的性格,以及邵元节的节操,会行此策是很正常的。再说了,精选之后,再到龙虎山专门培训一下,皇上享受到的好处也多啊。 “这么说来,那位小道长在绍兴八县游走,就是为了探访女子?那他去青楼做什么?皇上 应该不会喜欢风尘出身的女子吧?”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依小生看来,邵真人应该不打算涸泽而渔,而是要细水长流,他打算在江南建座分院,专门招收女冠!小道长就是来选址的。” “有道理,赵兄果然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啊。” “那还用说。”说话那人摇了摇折扇,很是自得的问道:“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龙虎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们想不想知道?” “想,当然想!”是男人肯定想,听众的兴致更高了。 “赵兄,你就别吊大家胃口了,赶快说说吧。” “嘿嘿,这里面是很有讲究的,几天一次,一次多长时间,用什么姿势,如何吐纳发声……只要遵照这些秘法做了,就能从中得到益处,做的次数越多,精力就越旺盛,如果再配合上法诀和丹药,那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比如皇上……” “哇!那具体的呢?” “我要知道的话,还在这里跟你们说啥劲,早就回家去……咳咳,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找纸笔记下来了。” “赵兄,你不用解释,大家都明白。”众人脸上都露出相似的笑容,说是理解,实是暧昧。 整个县城,类似的对话随处可闻。 刘同寿来的高调,本就引人注目,而梁萧这个向导又是个话痨,说话虽然遮遮掩掩的,但只要有人塞点银钱给他,总是能套点关键性的消息出来。 有了足够的线索,再根据刘同寿的行动加以推断,于是,在小道士有意的误导之下,余姚人很快得出了上述的结论。 “同寿,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连客栈的伙计都塞了二十文钱给我,向我打听你的事……” “二十文你就把我卖了,太便宜了吧?”刘同寿很不满。 “你当然不止值那点钱……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事情已经闹大了,后面要如何收场啊。” 刘同寿慢声细语道:“梁叔,你淡定一点,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一样沉不住气?你看我师妹,她才十一岁,比你可稳重多了。” “……”梁萧瞅一眼楚楚,女孩正吃得满嘴是油,和外人所见的那位冷若冰霜的女冠判若两人,他一时也是哭笑不得,这叫稳重?没心没肺还差不多。 刘同寿老神在在的一摆手:“放心,我自有安排,就是要闹大了才好,不闹大,皇……好了,先不说这 个,伙计都找你了,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等晚上的戏演过之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晚上?” “嗯,晚上。”刘同寿点点头,宽慰道:“放心,梁叔,晚上不用你帮忙,你只管捂着耳朵睡觉就行了。” “……”梁萧再次无语。你要不说这个,我也许还能放心,结果被你一说,我还能睡得着才怪呢。 前一天都在赶路,白天又很是奔走了一番,三人都很辛苦,吃过晚饭,三人各回各屋。 梁萧也不知道刘同寿从哪里搞来的盘缠,一到余姚,小道士就直奔在当地赫赫有名的四海客栈,一出手就是一个独院。 这样做的理由,梁萧倒是理解,三人的秘密比较多,独院也比较安全。何况小道士谱摆得又大,在上虞登船的时候,乘的竟然是县衙的马车。 不过让他有些犯嘀咕的是,刘同寿和楚楚住到了一间屋子里,虽说两人年纪不大,可也不算小了。楚楚这样的年纪,要不是一直流落街头,对男女之事也应该有些了解,甚至连人家都许下了。 但既然楚楚自己没提出反对意见,刘同寿又很强势,梁萧也只能当做没看见。不过,他有个预感,那就是今天晚上,八成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个预见让他心里发毛,浑身燥热,在床上躺了很久都没睡着。 待到月上梢头的时分,他终于听见了令他期待,不,是担忧许久的那一丝动静。 “师兄……这样不太好……嗯……也有道理……那就做吧……”离得有点远,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不是吧?来真格的啊!梁萧一跃而起,几步冲到门前,然后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萧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副香艳的景象,他有些把持不住了,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也出去逍遥一番,怡红院的那位头牌虽然没楚楚那么自然纯真,可却更有女人味儿一点。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听得一阵如诉如泣的低吟声传来,于是,他迈不动步了。 “嗯……”先是一阵悠长的鼻音,如同仙乐绕耳,荡气回肠。 “啊……”梁萧似乎看到了樱唇轻吐,香气如兰的场景,只觉这轻柔婉转的颤音之中,有着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之意,他听得骨头都酥了。 下一刻,一个清朗的声音忽地响起。 “天降真龙从此起,克木白虎真全体,反覆离宫向北飞,消息阴阳九六里… …师妹,且谨记要诀:持剑如式,毋令知味,意到便住,纯纯熟一,日亲日近,两意和谐……且同为兄一起施为……” 这是什么?难道是同寿说的法诀?梁萧心下一阵茫然。 初听之时,他还觉得刘同寿有些破坏气氛,可现在他只感到一阵高深莫测,随后心里涌起了高山仰止的情绪,又仿佛见到了高山流水…… “吱呀,吱呀,咣当,咣当……” 作为余姚的头号客栈,四海客栈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桌椅床凳都是簇新的,用的也是上好的酸梨木,结实得很。能让那床发出这样的动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床上之人的动作相当之大,战况过于激烈。 梁萧也是好此道的,听到这会儿,他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柔柔的少女清音绕耳,伴着一阵阵清朗的法诀之声,在木床与墙壁有节奏的伴奏下,形成了一曲最动听的乐章。 梁萧终于懂了,他热泪盈眶。 原来……这就是龙虎之道啊,太神奇了。 …… 事发现场。 楚楚忽闪着好看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刘同寿,一脸的疑惑。 后者正在使劲全力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床单已经被他揉成了皱皱巴巴的抹布,可他还是不肯罢休,看那气势,他似乎想把屋子拆掉似的。 这样还不算,他自己折腾还不算,还吩咐自己在这里呼气吐气,他自己也念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些东西,自己完全听不懂耶…… 不过,看着师兄一本正经的模样,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喔。 第19章 愿者上钩 梁萧觉得自己的命很苦。 一连三天,每晚都是两个时辰……只能说年轻真好,尤其是还能学道法的年轻人,简直让人羡慕死了。 每天清晨,看到刘同寿和楚楚神清气爽的样子,梁萧的感触就更加深刻了。人家操刀上阵的人都这么有精神,自己这个旁听的却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子也软绵绵的…… 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好在,煎熬总算是到了尽头,今天就是三人启程离开余姚的日子了。 说起来,他的收获还是不少的,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很多,他谨遵刘同寿的指示,不给钱坚决不开口,每个人都塞点,积少成多之下,就是一笔很客观的数目了。 今早起床一统计,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吓!足足五十两!比县太爷的年俸还多,这到底是余姚人太富有,还是同寿的戏演得太好呢? 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能确定的是,刘同寿的目标肯定没有达成。只是小道士自己却一脸的轻松自在,还有空打趣他,说他赚了这些钱,可以回家去炫耀一番了。 梁萧很不以为然,小仙师算无遗策,不过,他这次可是说错了,财不露白,回家炫耀只能爽一下,闷声发财才是长久之道,把银子给媳妇看,那不是傻么? “同寿,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雇来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梁萧试图提醒刘同寿。 “不是还要去龙泉山,看中天阁开馆吗?我对阳明先生可是久仰了的,他虽不在了,也可以借此追思么。”刘同寿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 龙泉山旧名灵绪山,亦名屿山。 传说远古时这里是一片汪洋,龙泉山是露出水面的一个小岛屿,这是屿山之名的由来。山上有一石井,即使天旱少雨,仍井水清盈,常年不枯,且因水面常呈现两条游龙波纹,如双龙戏水,故称“龙泉”。 “小仙师,今天您赶了个巧,也赶得不巧,今天正好是十五,是龙溪先生登堂授道的日子,这是很多士子企盼的盛事。不过来的人太多,您要上山就有些不方便了……” 刘同寿示意楚楚将车帘挑起一角,向外张了一眼,梁萧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只见龙泉山下人头涌涌,肃然而立的尽是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士子,黑压压一大片,怕不有三五百人,从山脚下,一直排到了半山腰 的中天阁门前,直让人怀疑,那座二层的小楼阁,是否能容纳得下这许多人。 士子是一种很鼓噪的生物,即便是韩应龙那样有些方正的人,遇到谈得来的人,话也不少。可现在这里人数虽众,但却是鸦雀无声,哪怕是他有印象,那几个在青楼见过的书生也都是一脸肃穆的静候着,给人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学传后世,都能震住骄狂的倭人,阳明先生,果然是当世英杰! 略做感慨,刘同寿还是以正事为念,他向梁萧摆了摆手,然后放下了车帘。 “走吧,去码头。”梁萧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吩咐了车夫一声。 “仙师请留步,在下柴德美,慕仙师风采久矣,诚谋一晤,还望仙师慈悲,予以成全。”那马车出现的突兀,行的也快,不多时就到了近前,一个沉凝的声音随之响起。 他这边只是一报名,就引起了众多人的注意,连那些在山脚下肃立的士子中,都有不少人将视线投注过来,余姚柴家的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中天阁开馆,不但是士林盛事,对余姚百姓来说,也同样是场盛典,数百位士子聚首一处,场景之壮观,堪与乡试相比。 很多人也是早早的就聚拢在此,打算看过热闹之后,再去忙碌生计,却不想正戏没开场,这边又有重量级的花絮可看,众人心中都是大呼过瘾,士子们也是议论纷纷。 “真的是柴员外!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还用问?他不是说了吗,他是来见那位小道长的。” 刘同寿掀开车帘向外一张,只见一个身着绸袍,服色黝黑的大汉静立路旁,身后不远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想来这就是正主儿了。 杨超说,柴家是捞偏门起家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假,若是换一身短装打扮,这位柴老爷和渔民或者海盗也没啥两样。 鱼上钩了! 刘同寿嘴角一挑,得意一笑。不过,这个柴德美倒也够谨慎的,竟然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天才出面,看来他心里仍有疑惑未消呢。 既然如此,那就再晾晾你好了。放下轿帘,刘同寿向着梁萧一摆手,后者会意,转头吩咐车夫继续行进。 车夫手上一抖,好悬没从车上掉下去,路边站着这位可是柴老爷啊,这小道士的谱也太大了吧?不过,想到近日的传言,他觉得倒也正常,只是他自己夹在中间,就坐蜡了。 两边都不敢得罪,没 奈何,他只能缓缓驱车前进,好好的马车,走得比蜗牛还慢。 柴德美抢上一步,施礼道:“仙师容禀,在下素慕仙道,今日得见小仙师这般的仙家人物,实偿平生之愿,哪怕即刻就死了,也是无憾了……” 被如此无视,他心里没有怒气是不可能的,不过,对方越是这样,传言就越可能是真的。想到对方的身份,以及有可能带来的诸多好处,他心头炙热,些许轻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哼!”马车中传来一声冷哼,饱含着怒气,听声音,似乎是那个小道姑的。然后是几句低语,似乎两人交流了些什么。 随后那个向导探身入车,扭头出来时,已是一脸桀骜:“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事儿说事儿,小仙师人贵事忙,哪有许多工夫跟你夹缠不清?” 传话的都这么嚣张…… 要不是有求于人,柴德美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酸丁,可现在,他却只能忍着,“小仙师在余姚盘桓数日,在下听说,您似乎有意在此地建观传道,在下自忖在余姚还有些面子和门路,说不定能稍尽绵力也未可知。” “柴员外的好意小仙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余姚并无恰当之处,几日所见,尚且不如上虞那间,所以小仙师决定再走访几处看看,偌大的江南,总是会有合适的地方……”传声筒梁某的语气柔和了几分,让柴德美既惊喜又失望。 上虞那间?莫非是…… 正如刘同寿所料,官宦世家,怎么会放过结交邵元节的机会?嘉靖不喜欢宦官,所以,他身边的近臣中,最够分量的就是那些道士。 邵元节很少参与政事,交好他也许得不到直接的助力,但嘉靖的喜怒无常,才是朝臣们最恐惧的事情。只要能通过邵元节,掌握到皇帝心情变化的情报,就已经相当有用了。 谢家得到消息后,自己不肯出面,怕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柴德美只好来代劳。不过看对方的架势,却和情报中一样,龙虎山一脉都是不肯给人留下攀附的机会,这差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不过,卖个好的机会应该还是有的,何况,这里面似乎还蕴藏着其他机会。 “小仙师说的,莫非是上虞春风楼?”他问道。 见梁萧点头,他心下更喜,当即提议道:“小仙师既然不是很满意,莫不如将那春风楼转卖与在下,若是寻访不果,在下也愿意将此楼重新奉上,当然,偌大的江南,总有合小仙师之意的地方,还是拿着现银 更方便些,您说呢?” 当今天子是个好享受,讲究奢侈的帝王,自他登基以来,修太庙,修宫殿,请道士,做法事,林林总总,花费无算。固然户部出了不少钱,但即便是皇帝,而且是相对强势的那种,想从户部拿银子,也是要在朝堂上扯通皮的。 一次两次还好,可天长地久的下来,就算神经再怎么坚韧,他也受不了啊。要是皇帝随便就能让朝堂上下凛然听命,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派小道士来江南,而不是昭告天下的选秀女呢? 既然京中没有风声传过来,这次行动必然是皇帝私相授受的,经费自然也是皇帝自己掏的腰包,小道士手头紧,不正在情理之中吗? 也许是被他切中了要点,小道士沉吟了片刻,然后又是点了点头,不过这次的待遇却让柴德美惊喜了,因为开口的是那个女冠。 “柴居士请上车叙话。” 对话的从打杂的秘书变成了贴身秘书,这是何等的飞跃啊!柴德美连连打躬作揖,然后小心翼翼的上了车。 “贫道师兄妹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谈及这些阿堵俗物,但既然柴居士有心向道,倒也不好拂了居士一片心意,居士要买楼,未知……” “我愿出纹银万两,若是二位仙师觉得……那还可以商量,再加些也是无妨。”柴德美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这真是意外之喜。紫阳观出了变故,但却多了个对付董家的筹码,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做狗腿子看似风光,但是当主家施加的压力太大时,这日子也不好过,能加速点进展总是好的。 “如此即可,这是地契,你速速验看了罢。”女冠的声音和她的神情一样清冷,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只见一只芊芊素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被随手丢在了桌几上,那张纸微微泛黄,显然已经很旧了,不过却牢牢的吸引住了柴德美的视线。 “是,是,在下这就找人验看。”这会儿山下全是士子,连知县的师爷都来了,柴德美急忙将其请了过来。 “不错,这正是衙门的地契,上面有董家人的画押……”处理文书的能力,师爷比知县还要强得多,他就是专门做这个的,所以,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二位仙师,这银子应该……” “现银。”有道之士果然不喜欢谈俗物,这次答话的又是杂务秘书梁萧。 “也好,在下这就去筹措。”银票拿着方便,但用起来比较麻烦,不是大城邑 ,钱庄便不会去开设据点,所以柴德美倒不觉奇怪。 第20章 上当了 外间的议论声还在持续,车厢内却已经恢复了平静。龚师爷是来帮忙的,完成了任务,自然又踱回去排队了,这俩金童玉女般的小道士让他很有压力。 其实柴德美的压力也不小,可他舍不得离开。 那张价值万金的地契就那么放在桌几上,两个小道士看都不看,他却不时会扫上两眼。他有心说先收起来吧,可看到那两张冷冰冰的脸,想到传闻中对方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又没有勇气,事情已经完成九成九了,若是在最后关头黄了,那还不被人笑死啊? 地契只是一方面,交易已经完成,只待最后的交割,迟早都是他的,不需要太过挂怀,让他踌躇不定的还有另一件事,对他来说,这件事同样很重要,但却很难开口。 刚刚等候答复的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这会儿他的感觉却是相反。犹豫不决的工夫,外面又是一阵车辙声响起,眼见着他派去取钱的人已经回来了,不能再等了,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小仙师,在下有一事想请教……” “说。”楚楚的声音依然冰冷,但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对柴德美来说,交割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但对于刘同寿和楚楚来说,这才是重点,他们是来扬名兼报复的,而不是来卖地的。 “听说您……精通那个……龙虎之道,在下这个身体也有隐疾,不知……”柴德美一张黑脸涨得通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吞吞吐吐的说了半柱香时间,要不是他知道这位冷艳女冠的另一面,他根本没法把话说囫囵了。 “哼!”楚楚冰霜般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绯红,当即便是一声怒哼。吓得柴德美心肝一颤,刘同寿心中却是暗赞,师妹这演技实在太棒了。 “小仙师,在下无心冒犯,只是我柴家一直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有我兄弟二人,而我二人至今都无所出,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也是迫于无奈,念在在下一片孝心的份儿上,还请小仙师垂怜啊。”柴德美苦苦恳求。 无后是其一,另外,他也是个有正常欲望,或者说欲望比普通人还要强上那么一点点的男人,家中十数如花美眷,能看不能吃,这也是人生一大悲哀啊。 和韩应龙一样,他也遍寻了各地名医,但医生们都是摇头,只说他早年纵欲过甚,导致肾气亏损太重,只能缓缓将养,待身体自行康复。话里都给他留了一线希望,但他寻根问底的求时限,那些家伙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不用 说,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 医生搞不定的,并不代表没有办法了。京城传闻,皇上每天夜里都连御数女,第二天却都是精神焕发,除了天生异禀之外,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用了龙虎山的秘法! 眼前这位的神通,他是相当信服的。 因为他收买了一个客栈的伙计,让他去听过墙根。那伙计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儿,听墙根的同时,还不忘记将小道士念的真言记下来,他倒不是因为尽职才这样做的,问题是这方面的秘技,谁不好奇,谁不想学啊? 柴德美比伙计要着紧得多,得了这几句零散的真言,他也是连夜将其送到了临近的名道观之中请教,紧赶慢赶才算是在刘同寿离城之前得到了回音。那边的回话只有一句:虽不知出处,但确定是古时秘法无疑,应与《真仙上乘》相当。 《真仙上乘》是啥?那是传说中的道藏秘法!柴德美直接被震傻了,他完全确定了刘同寿的身份,能用这种秘法修炼的小道士,怎么可能是骗子?所以,交易达成后,他冒着对方震怒的危险,提出了请求。 哈,饶你柴某人奸似鬼,最后还不是得着本道爷的道儿?刘同寿心中一喜。 他前世主修的是传统戏法,也算是道家一脉。有的时候他也会在网上找些道藏来看,希望从中获取些灵感,或者失传的技巧什么的,昨天晚上念的那个法诀,就是收获之一。 那法诀的全称是《金丹上乘龙虎交併返还口诀》,专讲以外丹和外药还丹之法,里面少用隐语,但凡懂行的人,一看即明。 这玩意跟魔术肯定没啥关系,但男人么,看到这种东西,总会有些好奇的。他仔细看过一遍,顺便还背了一部分,打算以后蒙人用。前世没用上,现在用上了,所以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要是知识,总是有用地。 “大胆,凡夫俗子也敢作此虚妄之念么!”按照剧本中的某个分支剧情,女孩开始发飙了,“这金丹龙虎诀乃是我师门的不传之秘,你……咦?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妹懂此秘法,莫非……” “不敢,不敢,小人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窥视二位,只是从二位仙师的师门推想,这才贸然相求,这等亵渎之事,小人莫说是做,就是亲身窥探的念头也断然不会有的。”柴德美满头大汗,连连摆手否认,心中只道:原来还真被自己蒙对了,这法诀果然以龙虎为名。 刘同寿突然唯一摆手,首次开口道:“罢了,师妹,他一凡夫却能识得真 人当面,还把握住了时机求恳,这就是他的缘法,虽然他根骨奇劣,福缘不深,但即是缘法到了,我等也须得顺天意而行……” 他的声音和楚楚同出一辙,而且更带了一层居高临下的傲气,但柴德美却听得心花怒放,尤其当他看到,那个冰山般的女冠,凛然奉命的时候,他欢喜的几乎都要晕过去了,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小道士的脸,透过那张俊脸,他仿佛看见了日后的幸福生活。 小道士淡淡吩咐道:“你先发个誓来,然后笔墨伺候罢。” “谨遵小仙师法旨。”柴德美迅速吩咐下去,他的家丁倒是没带这些东西,但山脚下有那么多士子在,想搞文房之物却是再容易不过了,东西很快就拿了过来,车厢内的柴某人也发了一番不得将秘法外泄之类的毒誓。 湖州的笔,宣州的纸,都是上好的东西,小道士点点头,表示满意。不过,当他将宣纸在桌几上摊开时,却皱了皱眉,厌恶的一挥袍袖,将那张地契拂到了一边,大袖飘飘,地契也飘飘荡荡的落在了地板上。 柴德美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掸掸灰尘,见对方没什么表示,于是将其悄然收入怀中,然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这可是好东西,道家高人不在乎,但他这个俗人还是很在乎的。 他并没有注意到,伏案疾书的那个小道士脸上,同样也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坏坏的,又很得意,像是偷到了母鸡的小狐狸一般。 刘同寿确实很得意,因为他的第二场表演,已经圆满落幕了。 …… “妹夫,妹夫,你到底乐啥呢?人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小道士收钱走人了,可柴德美却一直在那里捧着张纸傻乐,周围议论纷纷,蔡德庆忍不住了。 “嗯?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哎呀,我光顾着高兴了,竟然没送小仙师到码头,真是大大的失误啊。”柴德美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一拍大腿,十分懊恼的发出了叹息。 “咝……妹夫,你拍错地方了。”蔡德庆疼的呲牙咧嘴的,他抽着冷气问道:“你送也白送啊,就那俩眼睛长到天灵盖上的小道士,才不会给咱们好脸色呢,我说妹夫,你到底为啥乐成这样啊,不就是一张地契么?离大功告成还远着呢。” 春风楼只是个筹码,想要让董家低头,还需要很多个威逼利诱的步骤,中间也未尝没有变数,顶多就是离成功更加接近了那么一点而已,实在没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啊。 “你懂什么 ?”柴德美嘿然反问道:“你以为我今天为啥没纠正你的称呼?” “啊?”蔡德庆甚感茫然。 因为他妹妹只是个小妾,他本人又是个混混,所以一心要脱离暴发户行列,向书香门第靠拢的柴德美一向不喜欢他以妹夫来称呼,只有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不予计较。今天他妹夫的心情显然很好,但这里面似乎没啥因果关系吧。 “就知道你不懂,不懂就别乱问了,总之是好事。”柴德美轻轻拍了拍胸口,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卷秘诀才是真正的天降之喜,有了这法宝,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变成‘妹夫’,只是这话不能挑明了说而已。 “妹夫,地契已经到手,咱们是不是顺便去衙门报备一下?省得跟董瞎子扯皮?” 这个时代,是没有房产证和土地证的,土地所有权唯一的凭证就是房契和地契,而且,在明朝以前,衙门甚至没有见证和管理的职能。 这倒也可以理解,历朝历代都奉行的是精简地方官,让地方乡绅进行自治,寥寥几个地方官,管理地方事务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再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是放任乡里之间的公证了。 这种方式科学不科学不好定论,不过在人口流动较小的古代,倒是罕见这方面的纠纷,毕竟邻里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签个契约,然后找些乡邻宿老做公证,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后患了。 当然,既然存在漏洞,就有被人利用的可能,一旦出现纠纷,哪怕闹到衙门,官员们也是难做决断,只能不予受理,多少也是个问题。 大明开国后,洪武皇帝出身微末,很重视民生,对地方官的要求也很高,因此将民间的契约管理也纳入了官府的管理范畴,要求地方衙门提供备案的服务。 他的本意当然是好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官推拒不了这项责任,但却能加以变通,他们的办法就是收费。 想备案,买卖双方就得去衙门购买官方印刷的格式合同,完了还得去有关部门交税。税率很高,约在百分之十上下,具体数目要视官员的心情而定。这还不算完,你还得给胥吏送红包,不然他们会拖着不办。 既要花钱,又要送礼,还得三番五次往衙门跑,愿意去备案的肯定也有病。 当然,如柴家、董家这种上面有人的,就不会怕麻烦了,税率他们可以按最低的标准交,甚至免税,胥吏再嚣张,也不敢给他们脸色看。报备一下消除风险,自是有利无弊。 “你倒是想得周到,看来最近真的长进了不少啊,呵呵,那几个徽州人倒也有点真本事,不是只会坑蒙拐骗……”从怀中取出那张黄纸,柴德美嘿嘿一笑,拿话点了便宜大舅子一下。 蔡德庆是个死皮赖脸的性子,借杆就上,嬉皮笑脸道:“宗满兄弟和王兄弟都是爽快汉子,妹夫,你看,他们求你的事……” 柴德美把脸一板,冷哼道:“他们求的是何等大事,出这么点力气就……哼,真是想得美,让他们再等等,你自己也少把柴家的事跟他们说。” “知道了……”蔡德庆讪讪的接过了地契,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便宜妹夫恶狠狠的瞪了回来,他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而是将折着的地契打开,想借机恭维几句,然后就此蒙混过关。 “咦……妹夫,你拿错了吧?”往纸上一扫,蔡德庆当即一愣,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过一遍,这才惊疑不定的问道。 “胡说!龚师爷亲自检验过,我亲手从小仙师那里接过来的,怎么可能会错?”从地契出现开始,一直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等柴德美将其拿到手之后,更是直接收入了怀中,他身上本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怎么可能出错? 可是,大舅子面青唇白的模样也不似有假,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拿来我看……”劈手夺过黄纸,定睛一看,柴德美只觉象是被雷劈中一般,全身毛发都炸立起来了。 地契、房契的格式都大同小异,前面是房屋土地具体情况,卖方自愿出卖,并签署姓名,有中介人也得写上,再加上见证人,以及日期。先前他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东西,可现在手里的这个,虽然各式都差不多,但里面的内容就不对了。 卖方是谢家,房屋是宝树堂……那是谢家的祠堂,怎么可能拿来发卖?肯定是假的!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张假地契到底从哪儿来的,真的地契又到哪儿去了?真是见鬼了! “不会真让王兄弟说中了,那小道士是骗子……”交易的时候,蔡德庆并不在场,所以他并没有他妹夫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好死不死的秀起了先见之明,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那个从徽州来的王兄弟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柴德美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天堂到地狱,他只觉有一种把眼前的一起都撕碎了的感觉。一万两银子还好,他柴家损失得起,但是,如果那小道士是骗子,那么,那本秘法…… “啊!”他双 手抱头,突然惨嚎出声,声音犹如失偶孤狼,闻者无不动容。 “妹夫,有事从长计议,别气大伤了身子……” “啪!”不过柴某人到底是草莽的性子,蔡德庆一句话还没劝完,他这边就已经恢复过来,一巴掌将乌鸦嘴的大舅哥搧趴下,他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咆哮道:“老子不伤,伤的是你妹,白痴,还不给我快去追!” “是!”蔡德庆捂着脸,灰溜溜的从地上趴了起来,叫上几个家丁跑走了。 柴德美犹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对方肯定是骗子了,虽然具体细节他还没想清楚,但那些情报应该也是假的没错,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时候调的包呢?他明明一直都在看着啊? 让他最为疑虑的是,这小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21章 都是设计好的 “什么,你把地契给换了?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让你发现还了得,那还不让人家抓个现行啊?”刘同寿用眼角扫了梁萧一眼,非常不屑。 “我不是说这个……”梁萧脸色惨白,颤声道:“同寿啊,这样一来,那不是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要是他们派人来追……” “梁叔,那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啊?要知道,这件事我才是主谋,楚楚是帮凶,你就是个跑龙套的,我们都没着急呢,你慌什么啊?莫非你想抢戏?” “……”梁萧差点被噎死,他发现自己的语言能力和反应速度都在下降,不是他口才不好,实在是思路跟不上趟啊。 “你看你这脸色……我说梁叔,你的字叫什么啊?”又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秋白……”梁萧茫然回答。 “嗯,好字。”刘同寿点点头,啧啧赞道:“很形象,也很贴切,不信你去照照镜子。” “……”梁萧被调侃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不过这并不能消除他的担忧,没过多一会儿,他又道:“同寿啊,我好象听到后面有动静,不会是追兵吧?” “你说对了,就是追兵。”刘同寿打了个响指,顺便还补充了一句,“不光是后面,前面也有人设卡拦道呢,谁说暴发户都是蠢货,这柴家的行动效率就很高么。” “……同寿,你认真点好不好?你这么说的话,咱们不就是……被包围了吗!”梁萧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柴家可不是什么本分人,现在那边八成已经气疯了,否则不会跑出来设关卡。 自己三人要是被抓到,连被送官府的待遇都不会有,更不会有人来区分主谋帮凶之类的,直接就没命了!可作为主心骨的小道士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很认真啊,不信你看我脸上的皱纹。”刘同寿很委屈的回答道。 “……”梁萧彻底说不出话了,你那皱纹是化妆化上去的好不好? “好了,别担心,撤退路线是我精心挑选的,连掩护我都找好了,何忧之有呢?跟我来吧。”刘同寿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带着女眷的书生,连声奸笑。 …… 上虞,董府。 最近,董老爷的情绪很糟糕。 让他情绪低落的,主要是源自于被一个少年折服而带来的挫败感,此外,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担忧,则让他寝 食难安。 这两天,从余姚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无一不表明,那小道士很可能是冲着柴家去的。 放在前些日子,董员外对这种事是乐见其成的,两边冲突的越激烈越好,他正好坐山观虎斗。可现在他乐不出来了,想到小道士从他这里借走的东西,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八成要被拉下水了。 果不其然,最新的消息传回来后,他一听就傻眼了。 “你是说……他把柴德美给耍了?还是在龙泉山,众目睽睽之下耍的?”董员外觉得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是啊,老爷,小的问过不少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龙泉山下那一幕,被人骗得团团乱转,柴德美在余姚算是声名扫地了,说不定就此一蹶不振也未可知。” 董员外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柴家本来也不是靠名声吃饭的,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关键是柴家会不会迁怒到我董家身上,而且,中天阁那边……”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柴家兴师动众追捕那位小道长的时候,很是得罪了些人。” 董员外颓然摇头:“柴德美本来就是一条恶狗,专门用来得罪人的,只要谢家保他,就算他得罪的人再多,也就是有些小麻烦罢了,还能如何?” 那探子没话说了。 “老爷,老爷,余姚又有消息来了……”董员外对小道士的动向关注得很,两县离的也近,他派出去的探子着实不少,消息一波接着一波。 “柴德美跟龙溪先生发生了冲突?被龙溪先生痛斥,掩面而走?然后龙溪先生还说小道长有阳明先生遗风?”董员外眼睛都直了。 他说的那位龙溪先生,姓王名畿,字汝中,号龙溪,是王守仁最为赏识的弟子之一。目前主持中天阁,在各地讲学不缀,是阳明心学的领袖人物,在士林中的威望极高。 “正是。老爷,那柴德美被愚弄之后,在龙泉山下大发雷霆,结果龙溪先生正好赶到,您也知道,龙溪先生为人方正,嫉恶如仇,见柴德美对士子咆哮,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那评价又是怎么一回事?” “龙溪先生事后向人询问事情经过,沉思半响之后,忽然展颜一笑,然后就说那小道长十步一计,堪有先师之风,如今余姚已经传遍了,不少人都在说,小道长是阳明先生转世呢。” “……这么说,他引柴德美去龙泉山,也是故意的了?” “肯定是故意的啊,龙溪先生都说了,小道长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 “这,这也太……”董员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谈判之后,他对刘同寿的评价就已经很高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小道士。 “老爷,老爷……”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呢,外面又有人冲进来了,这位脸上的表情更加兴奋。 “赶紧说。” “是,老爷,柴家设卡抓人,结果不知怎地,把王老爷给抓了。” “哪个王老爷?” “就是余姚王家啊!” “啊?不可能吧?柴家人只要不是真的疯了,怎么敢抓王家的人?” “倒也不是抓了,就是……”这件事有点复杂,探子费了好一番唇舌才算说清楚了。 在余姚比名声的话,王谢两家可谓难分轩轾。王守仁的才气名声固然很大,但谢迁两次官居一品,登阁拜相,仕途上比王守仁父子都要顺畅不少。可若是比起开枝散叶的本事,王家就只能瞠乎其后,望尘莫及了。 王守仁便是独子,但总算是如期而至,王华倒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 等轮到王守仁自己的时候,子嗣艰难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直到四十几岁,一直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王华有鉴于此,做主给他过继了堂弟王守信的儿子,就是探子说的这个王老爷,王正宪。 不过,在嘉靖初年,事情突然峰回路转,王守仁的原配诸氏死了,他续弦张氏,结果仅仅过了一年,张氏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放在普通人家,这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但放在世家身上,却是个大麻烦,其中的牵扯太多,偌大的家产,还有爵位在,王正宪和他老爹又怎么舍得眼睁睁的看着? 王守仁在时,他们自然不敢有所动作,不过王守仁离世前那几年,基本都在外征战,最后也是客死异乡,那一年,他的亲生儿子王正聪只有五岁。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觊觎家产的亲戚是强势一方,孤儿寡母自然处于弱势,若不是王守仁的学生故旧太多,让王正宪父子有所顾忌,这俩可怜人说不定会被赶出家门,沦落街头都说不定。 清官难断家务事,学生再多,终归是外人,这种争家产的事情却也插不上手,最后那对父子还是遂了愿。只不过他们也没高兴多久,还没等到手的爵位捂热乎了,就被朝廷给夺了。 在王守仁生前的那些 政敌的攻击下,心学被定性为了歪理邪说,王家也被多了官爵,成了白衣,王正宪父子算是竹篮打水,只落得了一场空。 王正宪是过继后成的亲,对方是王守仁的同窗,原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可现如今就有些不一样了,政治婚姻,背后的家族正是底气所在,于是王夫人的做派也未免强势了些,王老爷虽然有心,但一直不敢纳妾。 他在家中夫纲不振,于是就玩起了地下工作,在外面养了外宅,一直也算相安无事。 但很不幸地,这一次他私会小三的时候,偏偏碰上了刘同寿,结果好死不死的被小道士当成了替死鬼,让柴家人直接给撞破了。 这事儿的后果显然很严重。 风声传出去后,王家肯定要有一场家庭风暴,至于到底执行的是何种家法,那就不为人知了,不管是跪了搓衣板还是挨鞭子,反正王老爷是相当愤怒的。他要发泄怨愤,始作俑者的柴家自然是要倒霉的。 “老天爷,这,这,这不会也是那位小仙师算好的吧?”董员外话都说不囫囵了,阴差阳错怎么可能巧到这个地步? “还真保不齐。”探子煞有其事的摇摇头,“听说柴家就在事发地点附近,找到了小道长换下的道袍,很可能,小道长就是打那儿过的……而且,据抓错人的那个柴四说,他之所以认错目标,也是因为旁边有人推波助澜,故意误导。所以,老爷您懂的。” “懂,我太懂了……”董员外缓缓坐下,下一刻,又猛地蹦起身来,一迭声叫道:“赶快备车,还有,叫兴儿也过来,另外,知会那几个豪客一声,让他们跟我同往……” “老爷,您这是要……” “老爷我要去东山镇,拜会小仙师!” 第22章 当师父了 董员外跟刘同寿赶了个前后脚,他登门拜见的时候,刘同寿也是刚进门,正打发梁萧呢。 “我都说了,梁叔你年纪大了,根骨不佳,修不得道,成不得仙。” “我也不指望成仙,我就是……”梁萧偷眼看了楚楚一眼,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走。 “你要学龙虎之道是吧?不行!”刘同寿一语道破了梁萧的心思,然后义正言辞拒绝了对方的无理要求,“想学那个,得有仙缘才行,你长得不够帅,学不来的,还是好好学习,去考举人吧,那才是你应该做的。” “可是……” “对了,梁叔,楚楚好像有事要跟你说。”刘同寿一拍脑袋,避过梁萧,向楚楚打了个眼色。 梁萧愕然转头,只见女孩抿抿嘴唇,然后轻笑一声:“冯大婶刚才来过,说是有事找你呢,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你不快点回去的话,恐怕……” 梁萧当即打了个寒颤,再怎么记吃不记打,被收拾了十多年,多少也能长点记性啊。想起媳妇的狠辣手段,他急忙问道:“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楚楚眸光流转,编瞎话编的非常流畅。 梁萧忧心忡忡的回家去了,刘同寿转头赞道:“师妹,你长进的很快哦,已经有师兄我一成的本事了,要再接再厉喔。” “嗯。”女孩点点头,看着刘同寿的眼睛,很认真的问道:“骗人很有趣,但寿哥你答应我的红焖龙虾,可不能不算数哦。” “那是自然……”外面敲门声响,刘同寿一边回答楚楚,一边打开了观门,往外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少,镇子小,消息传起来就是快啊。 “咦,这么多人?周大叔,赵大叔,我正要找你们呢,银子有着落了。”刘同寿扯住周、赵二人,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纸,神态和后世卖碟的差不多,“来来来,我跟你们说啊,这是我师父托梦给我,让我找到的古代藏宝图……” 说着,他突然一回头:“董员外,你好不地道,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 董员外哭笑不得,他已经猜到刘同寿的藏宝图是啥了,刚才只是想验证一下罢了,果不其然,那藏宝果然在余姚某处。 此事无关痛痒,他也不说破,供拱手,陪笑道:“董某唐突,还望小仙师恕罪,此次……” “多谢小仙师,多谢小仙师!”周老板噗通一下跪 倒在地。 这些日子,全镇人都很有劲头,只有他在家破人亡的边缘徘徊,一颗心迟迟落不到地上,终于看到了希望,他怎能不激动? 刘同寿温言道:“周大叔你客气什么,咱们东山镇不是一家人么!贫道也是共济社的一份子呀,别跪着了,快起来,别忘了,这只是藏宝图,你们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好去寻宝呢?” 他从柴家骗了一万两,却没办法都带回来,好几百斤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扛得动?他只留了几百两,剩下的,他打算都投入到共济社里面去。 倒不是他大公无私,只是银子放着不用,和石头又有何两样? 接下来,扬名、自保、对抗柴家的报复,都得着落在这共济社上面,群众基础来之不易,反正他当然要加强投入了。现在的投入,将来会有千百倍的回报。 当然,这种做法也是互利的,算不上他单方面的利用,保卫下来的家园是镇民们自己的,他要的不过是附带的名声罢了。 正因为要笼络人心,所以刘同寿还放过了那个韦郎中。反正就是个小人物而已,现在也知道怕了,他也不用太在意。不过,随着他威望的增长,那家伙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要是不早日回头的话,迟早也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安抚完镇民,刘同寿转向了董员外。如果说镇民是刘同寿的班底,董员外就算是他的盟友了,对方的来意,让他很在意。 “小仙师,昨天,柴家已经派人去县衙递了状纸,状告您扮神行骗……”老董开门见山,语出惊人。 刘同寿无动于衷,随口问道:“哦,冯知县怎么说?” “呃……”董员外当即一滞,本来他是想把事情说严重点,来彰显功劳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后面的话他直接就说不出口了,好半响他才整理好言词。 这次,他不打算取巧了,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那位冯知县是个典型的官僚,谨小慎微到了极点,对风险的规避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听到事情跟刘同寿有关,他当即就哑火了。面对柴家的状纸,他打起了太极推手。一会儿说查无实据,不能开堂;一会儿又说对待方外之人要以慎重为上,总之,他就是不肯接状纸,就算柴家把谢家的管家搬来也没用。 最后受逼不过,他干脆装病躲开了,说是因病重,故而闭门谢客,更有甚者,他还把向东山征地的告示给撤了,明明 白白的摆出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 “……不过,小仙师,柴家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您须得加意提防才好,他们也许……会铤而走险!” “哦?”刘同寿眉毛一挑。 “您可能还不知道,事情已经闹得相当大了,余姚……”董员外将刘同寿离开后的一系列变故,以及带来影响述说了一遍,然后解释道:“被王家攻讦,柴家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了,谢家的颜面受损,对他们来说,也是件难以容忍之事,何况还有东山……” “要来,便让他们来。”刘同寿傲然一笑。 “小仙师,还是谨慎些好。”尽管知道观中没有外人,董员外还是四下都看了看,“柴家起家是靠在海上亡命而来,据说现在还有做那方面的生意,所以,逼得急了,难保他们不派亡命徒过来……” “你是说,柴家私下里做海贸?”刘同寿吃了一惊。 “从前是,现在应该不出远海了,不过里面还有些其他门道,董家没做这方面的生意,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肯定不会差,很多想下海的亡命徒,都是通过柴家才得以成行……” 顿了顿,董员外的语气愈发的凝重了,“所以,须得防他们派出那些人,随我同来的几个刀客,是从外乡来的,跟柴家肯定没有瓜葛,性子虽桀骜了些,武艺却很好。小仙师回头出入之际,最好将他们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好吧,我知道了。”刘同寿缓缓点头。 “还有……”董员外向外间招招手,叫过一个少年来,吩咐道:“兴儿,还不见过小仙师?” 待少年依言见礼,董员外这才介绍道:“董某膝下无子,一向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为子,兴儿不是读书的料子,所以,在下想拜托小仙师收留,让他在观里挂个名,以后往来倒也方便,未知小仙师意下如何?” 这算是结盟的质子?这董员外做事还当真上道,刘同寿摸了摸下巴,点点头:“也好。” 董员外大喜:“兴儿,还不拜见师尊?” “徒儿董兴,拜见师尊。” …… “娘子,你找我?”另一边,梁萧忐忑不安的进了家门。他一路上想了很多,自觉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出格,会招致家庭风暴的错事。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恐怕就是他私下里匿下的银子了。 不过,同寿明明答应过,不把这事儿说出来啊?作为互换的代价,自 己也会将余姚的事对娘子保密,省得提前走漏了风声,现在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嗯……”冯大婶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她坐在纺机前面,将纺轮转得飞快,飞梭在纱锭间穿梭往来,看得梁萧头皮直发麻,这架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看就是乡试了,左右你也要去府城走一趟,正好帮姜婶带封信过去……”想了想,冯大婶又补充道:“既然是要找人,你便早点启程吧,也省得时间仓促误了事,倒让姜婶空欢喜一场。” “……娘子,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仿佛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搬开,梁萧只觉一颗心变成了羽毛,忽悠悠飞起老高,然后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中,心头这份幸福劲儿就别提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用?或者说,你又有什么亏心事儿瞒着我?”冯大婶的注意力终于从纺机上移开,转到了梁萧身上,冰冷的目光上下审视着,梁萧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心底那点小秘密全都曝光了。 “没有,当然没有,我怎敢欺瞒娘子你呢?我这就收拾行装,吃过午饭……不,带上干粮就动身,午饭在路上吃,一定完成娘子你交代的任务。”一通诅咒发誓,梁萧总算是挨过了这场难关。 回到书房,一边收拾东西,他也是唉声叹气。能早点出门固然很爽,他在余姚混了五十两私房钱,到了绍兴、杭州那种销金窝,正好享受一番。可是,镇上的热闹也很吸引人,能狐假虎威的在众人面前指挥调度,那滋味同样很爽。 对了,共济社是互相帮忙,自己帮忙找人送信,那姜家却又帮了自家什么事? 他很好奇,却不敢去问媳妇,只能夹着包裹跑去了紫阳观。 不过今天也该着他倒霉,到了地头,寻宝的去寻宝,密谈的在密谈,他愕然发现,紫阳观大门紧闭,上面还贴着张纸,上书八个大字:“闭关修炼,非请勿扰”。 “闭关修炼,同寿不会又……啧啧,真是艳福无边啊!只可惜,同寿却敝帚自珍,不肯传我无上仙法,杭州虽好,却非吾乡,全无用武之地啊。” 站在门前,忽喜忽忧的感慨了一会儿,梁萧幽幽一叹,转身踏上了府城之路,在全镇的繁忙景象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寞。 第23章 好好学习 找人这种事,可以说很难,也可以说很容易,关键看你要找什么人。 刘同寿要找妈妈就很难,线索少,无从下手,他只能将事情押后。 但在府城找个有名有姓的士子,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梁萧这种极品且不论,大多数士子呆在府城,都是为了读书向学的。 府城的文化氛围更浓,同道也多,还有很多有名的书院以及府学这类官方机构,在这里读书,可以跟同道交流,并且得到最新的消息,自是比一个人窝在家里来得强。所以,梁萧找人的过程很简单,找了间书院一打听,就问到了对方的情况。 想起媳妇郑重其事的交代,他也不敢怠慢,当即就上门找到了人。 “学业无成,又让老母挂心忧虑,子阳不孝啊!”姜婶的夫家姓苏,这位苏子阳是个很正统的读书人,也是个孝子,就是有读书人爱惜颜面的毛病。 因为前次乡试不中,这次也是憋足了劲头要获得成绩,一边打工糊口,一边求学,一心想着衣锦还乡,却不想给家人邻里看到现在这副潦倒的模样,所以一直也不曾带信回家。这时接到家信,听梁萧一形容,当即哭得稀里哗啦的。 “韩信尚有胯下之辱,谁还没有个落魄时候,苏贤弟,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好在为时未晚,你且书家信一封,托人带回去,先安了婶子的心,然后安心应考便是……” 说到这里,梁萧咬了咬呀,掏出块银锭递了过去,“乡试在即,你也不要再分神旁顾,且好好读书,早日高中,衣锦还乡才是道理。” “梁兄,你捎信前来,又慷慨解囊,如此大恩大德,却让小弟怎生得报,且……”按照正常套路,这里应该是纳头便拜的桥段了,可苏子阳正欲下拜,却发现家信后面还有内容,他翻开一看,再抬起头时,脸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纳头便拜呢?梁萧觉得近来这段时间,自己的运气真是差到家了,足足五两银子诶,还有捎信的苦劳,咋就换不来一声感激呢?也罢,就当是咱倒霉,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好了。 “苏贤弟,你跟着我做什么?”一出门,梁萧又发现不对了,苏子阳莫名其妙的跟了出来。 “梁兄见谅,大恩难报,母命难违,得罪之处请多多见谅。”苏子阳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难道这家伙还想蹭吃蹭喝?梁萧怒了,不过他却没有发作,而是眼珠一转,很快便计上心头。你跟着好了,咱 梁公子要去的可是怡红院,你这个书呆子要是不怕死,就尽管跟过来好了,到时候看谁倒霉。 一路无话,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到了怡红院。 这里是绍兴府有名的烟花之地,还没到楼下,就已经气氛十足了,楼上条条红袖如云,楼下莺声燕语不绝,楼内丝竹不绝于耳,还没进门,梁萧就已经沉醉了,脚步都开始打飘儿。 “梁公子,今年您又来了啊,快,里面请,翠儿和珠儿都等您等得望眼欲穿呢。”梁萧自称梁公子,果然不是吹牛,才到门前,就有那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了上来,准确的对号入座。也亏得她有着认人的本事,连这种几月甚至近年才来一趟的客户都能记得住。 “孙妈妈不但人长得美,记性也好,实在是才貌双全,堪称我绍兴府的头号才女啊。”梁萧只觉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在对方的腰上摸了一把,口中也开始花花起来。 那老鸨扭着腰,将一个丰满的身子在梁萧身上蹭着,在他耳边娇笑道:“梁公子的嘴真甜,人家已经人老珠黄了,哪里敢称第一?倒是我们院子里最近来了几个出类拔萃的新人,倒要让梁公子品评一二了。” “哦?那确实要品评品评了,呵呵,须得让妈妈知道,我最近习得了秘法,名为龙虎之道,这法诀的奥妙,嘿嘿……”梁萧眼睛大亮,淫笑两声,举步就要往里面走。 一步刚刚迈出,他便觉得身上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却是苏子阳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苏贤弟,你拉我作甚?要么同去,要么各走一边,你拉住我算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阳一脸凝重,道:“梁兄,我等都是读圣贤书的,大好光阴,又岂能在这烟花之地虚度?你还是听小弟一言,回头是岸,埋首苦读才是正理。” “非也,非也,李太白有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及时行乐才是正理,穷经皓首才是虚度光阴啊。”梁萧不耐烦的摆摆手:“苏贤弟,人各有志,念在愚兄为你奔波的份上,且放手,你我各自归去。” “正是因为感念梁兄的恩德,所以小弟……得罪了。”见他冥顽不灵,苏子阳咬了咬牙,象是做了什么决定,只见他深吸了一口长气,然后在梁萧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扬声高喊道:“梁兄,你的花柳已经病入膏肓,就不要再去祸害旁人了!” 怡红院前的喧闹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了头,诧异的望了过来。 “虽然院子里面的都是失足少女,但 她们很多人也是逼不得已的,都是些可怜人,你既然已经染了病,又何苦去祸害人家呢?”苏子阳鼻观眼,眼关心,仿佛在背诵四书五经一般,但嗓门却是宏亮,这一声众人更是听得分明,随后,投过来的视线便泾渭分明了。 看向苏子阳的,多是感激的目光,无论嫖客还是青楼女子,都很感激他,那可是花柳,要是不小心着了道,会出人命的! 看向梁萧的目光,就很复杂了,感激是肯定没有的,多半都是鄙夷、愤恨、欲杀之而后快之类的负面情绪。不检点染了病不是你的错,但有了病还出来招摇,而且还想祸害人,那就罪该万死了。 “梁秀才,亏得奴家对你如此厚待,你这却是把咱们怡红楼当做了什么?暗巷里的私寮吗?这里的女儿家,须比你要金贵得多,哼,下贱!以后怡红院不欢迎你登门,请你自重!” 孙妈妈先是象躲瘟疫一般闪开老远,然后指着梁萧的鼻子就是一通骂,最后一甩袖子,就往里面走。 “没错,咱们望月楼也不欢迎你!” “还有我们春满院……” 烟花柳巷往往都聚在一处,绍兴府也不例外,这边一闹开,旁边的各处青楼也都得了消息,于是,一阵声势浩大的声讨浪潮,向梁萧迎面拍了过去,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我……我,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胡说八道的,孙妈妈,你要相信我,不然,你亲自验看一下……”梁萧拽住了孙妈妈的袖子,语无伦次的辩解道。 “啪!”乱找人验证,当然是要挨打的,孙妈妈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杏眉倒竖,破口大骂道:“验证你个头,老娘虽然出身低贱,却也比你这个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假书生强,再不走,我就找人丢你出去了。” “好,骂的好!” 谁也不信梁萧说的话,他的风流好色名声在外,而苏子阳却是个洁身自好,一心向学的。两人都是上虞人,是同乡,又一同来此,说不认识谁信啊?再说了,苏子阳来的时候就一脸凝重,开始还好言相劝,显然是不得已才把这秘密宣布出来的,谁是谁非,不是一目了然么? 眼看各家的护院保镖都出来了,其他嫖客也颇有摩拳擦掌者,梁萧不敢再说,只能抱头鼠窜了。跑出老远,回头看看,见没人追来,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没人追,却有人一直跟着,那就是罪魁祸首苏子阳。 看见这人,梁萧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的问 道:“苏子阳,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况我还有恩惠于你家,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为何却来害我?今天你若不交代个明白,我与你须不算完!须知,共济社可是有小仙师主持,老神仙撑腰的!” “梁兄,你先别恼,小弟之所以会这么做,正是因为这共济社啊,你看……”苏子阳一脸无奈,将那份家信后面的附录递了过来。 “胡说!共济社怎么会教人恩将仇报……咦?天啊,不会吧。”梁萧凑到一户人家的窗棂前,借着灯光看了一遍,当即脸色剧变。 信上的笔迹,梁萧很熟悉,因为姜老太太的信是刘同寿代写的,而刘同寿的字,很多都是去余姚那些天,向梁萧请教的。可信上的内容,就让他欲哭无泪了,这事儿可不是刘同寿安排的么?连苏子阳的台词,都是小道士教的。 “这,这到底为哪般啊?”他自忖没得罪小道士啊,莫非是那天晚上,自己也听了一会儿墙根的缘故,可是,许你们叫得响亮,却不许我听的认真,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梁兄,后面不是写了么?是嫂夫人担心你的身体,特此去三清殿恳求,受人恩惠,母命如山,小弟却也只好得罪了。” “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府城是待不得了,不过江南这么大,却也……咦,苏贤弟,你已经报过恩了,还跟着我作甚?” “梁兄,你仔细看看啊,后面还有呢,嫂夫人对你寄予了殷殷期许,希望小弟能尽些心力,保证梁兄你全心全意的应考……贤伉俪情深如许,真是让小弟感佩啊,就算没有先前的恩惠,只冲着这番情义,小弟也要助上一臂之力。” “天啊,你降个雷劈死我吧。” “好好的大晴天,哪来的雷?梁兄,且与小弟同返学舍,一同悬梁刺股去吧。” “我不要,救命啊!” “梁兄,别忘了,这可是嫂夫人和小仙师共同的期许,诺,这里还有小仙师的留言,他告诉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啊,他提醒你,有了今日之事,你若还不好好读书,须得仔细家法厉害。” “……哇!”看着信笺上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梁萧仿佛看见了某人嬉皮笑脸的表情,心中的无限悲愤,最终化成了一声惨嚎。 是夜,绍兴府狼嚎阵阵,惊扰了居民无数。 第24章 一饮一啄 时光匆匆,转眼间就是旬月过去,刘同寿造成的影响逐渐体现出来。 东山镇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镇,变得繁忙且喧闹。这并非是秋收的缘故,七月间成熟的只是部分作物,全面的收割还要等到八月,让小镇喧闹起来的,是从县城,乃至外县慕名而来的香客信众,以及游客之类的人。 华夏百姓本就虔诚,无论是外来的佛教,还是本土的道家,甚至那些地方性的土地庙、山神庙,若是路过看见,也是常有人会进去拜祭的,见庙就拜已经是一种传统。 待刘同寿名声见涨之后,关于老道士,以及老道士的预言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迅速传播了大半个绍兴府,连宁波府都多有波及。 上了些年纪的人,对十三年前的那场大水灾尚记忆犹新,这几年虽然没有同样的灾祸再现,但各种灾祸却时刻威胁着江南百姓。 嘉靖元年大水;二年江南旱涝并起,受灾无数;三年南直隶诸府大饥,人相食…… 对后世人来说,这一幕幕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比,可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江南人来说,却是一场场真实的噩梦。才享受了三五年好年景,可老人们的心头都是忐忑不安,生恐什么时候噩梦重现,将眼前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而刘同寿信手而为的预言,恰好戳中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要害之处。随着他的名声越传越广,越来越响亮,那预言也愈发的显得确凿无疑。带着对天灾的恐惧,以及对那个舍身救世人的老神仙的景仰,信众们纷纷涌向了紫阳观。 只想着哪怕在这里上一炷香也是好的,香火越旺,老神仙就会更卖力,天灾的影响就会越低。不是百姓们天生世故,他们早就在冰冷的现实中磨去了棱角,更愿意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 旬月时间,来过紫阳观的信众就已经数以千计了,单以人气而论,这座不起眼的小道观俨然已经成了江南一大胜地,连天台山的道家正宗紫阳派,都只能瞠乎其后。 这一天也是个晴天,刘同寿起了个大早,和楚楚做完晨练后,径直去了三清殿。 “小仙师,早。” “秋收在即,老朽几个先要回家去帮忙,等入了冬,再回来侍奉。” 殿内青烟缭绕,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了几个老人,是信徒中最为虔诚的几人。因为住的离东山就近,所以很早就来了紫阳观,这段日子打扫上香,从未懈怠,道观比从前井井有条得多,全是他们的功劳。 “不急,不急,信仰呢,贵在心诚,而不在于形式。只要心中有道,多行善事,就会得到道尊的庇佑,反正也不远,偶尔来一次看看就是,不须这般劳顿。”刘同寿赶忙劝道。 随口杜撰的一个神仙,拥有了这么多虔诚信徒,他也很压力,他想做神棍,是冲着忽悠皇帝的去的,而不是忽悠百姓。若是能做成前者,会让他很有成就感,但后者却只会让他感到愧疚,所以他这些日子尽量不跟信徒们照面。 谁想到他出现的越少,神秘感就越强,反倒是将很多将信将疑的人给忽悠住了,觉得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得道高人的风范,这也算是无心之得了。 “小仙师仁心仁德,不贪香火钱,也不注重排场,这才是真仙子弟的风范啊。” “可不是么,这些年有从天台山来的道士,还有从南直隶过来的和尚,做了不少法事,收了不少香火钱,可就没一个灵验的,一群亵渎神灵的神棍骗子,是要遭报应的。” “小仙师,您不须顾念咱们,冬天咱们还是要来的,家里那边,只要赶在春耕前回去就来得及。” 人瞧人,要是看对眼了,那就怎么看怎么好,刘同寿的懒散落在信徒们眼中,却都变成了大大的优点,他们七嘴八舌的举着例,表着决心。 算了,我也不劝了,反正信仰这东西,如果没人刻意去传播,时间长了,信众的热情就会减退,慢慢忘记,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这般想着,刘同寿干脆也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点头,打算先把人送走再说。 “小仙师……小仙师救命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远远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震颤,刘同寿听出了是齐胖子的声音,也理解了这震颤因何而来,但他却不明白,对方究竟是遇到麻烦,居然惶急若此。 “齐大叔,你这是……” 胖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群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胖子,刘同寿没见过,但从眉目和体型上却能判断出,八成是齐成的儿子。胖子老来得子,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掉了,呵护得紧,很少会带出来示人。 “小仙师,救命啊,宝儿他一早起来就是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 “明显是病了啊,你得找医生才对,来紫阳观做啥?”刘同寿撇撇嘴,怎么了?自己虽不懂医术,但小胖子额上冒汗,呻吟不绝,不是病了又能是啥? “可是……郎中说,是撞了邪啊。”胖子自己也是满头大汗,他转头看着镇上唯一的那位郎中,有些狐疑的说道。 刘同寿怒了,这是庸医误人啊,他质问道:“哪里来的邪?韦先生,你到底会不会诊病啊?孩子都疼成这个样子了,哪里又是什么撞邪,分明是病了,你怎么……” “我,我……我又不是什么名医,这孩子自己说不清病症,脉象又乱,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想着小仙师神通广大,总能有个办法,既然不是撞邪,那就赶快送县城呗……” 韦郎中不过是个赤脚医生,医术只能说马马虎虎,应付普通的头疼脑热还凑合,疑难杂症,他是一概不懂的。而儿科却是有所病症中,最棘手的一科,即便在后世也是难题,因为小孩的表达能力不足,身体又弱,不是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确实难以下手。 刘同寿一质问,众人也全都看了过来,齐胖子的眼中更似要喷出火来,韦郎中他也慌了,干脆装起了死狗。 “送县城?现在能来得及吗?”胖子低头看看,宝贝儿子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了,去县城少说也得半天时间,能不能撑得到还是个问题呢。他先前也夭过一个儿子,就是送医不及时造成,有了前车之鉴,一时间,他也是六神无主,一双眼只是盯着刘同寿,满是企盼之色。 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啊,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我终究只是个演员啊,刘同寿的头也很大,他想了想,吩咐道:“这样好了,这边我先看看,另外大家帮忙准备艘船……” 以他想来,也只好做两手准备了,小儿急症有不少,最容易判断的就是阑尾炎,最棘手的也是这个。在后世简单,直接开刀动手术就行了,可在这个没有外科手术的时代……却要怎么搞? 用手在孩子上腹脐部轻压,小胖子微微皱眉,再向右下腹一滑,小胖子却是疼得‘诶呀’叫出声来,孩子的眼中满是泪水,只是道:“宝儿疼,小仙师,快救救宝儿吧……”无邪童音,声声惹怜,刘同寿的眼圈都红了,旁边齐胖子更是泣不成声。 “快点送到县城求医吧。”不过,小道士却是束手无策,这孩子是阑尾炎的几率相当之高,他甚至都无法确定,送到县城到底有没有用了。 在后世,他见过那么一种说法,中医对于这种病,是完全没有对策,只能等死的。在某部棒子电视剧中,他也看过这样的情节:棒子国王得了阑尾炎,其他医生都没有办法,一个女名医说开刀才能治好,否则只能等 死,结果国王苦笑着摇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么可爱的孩子,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掉?刘同寿有些懊悔,自己当初咋就没学点医术呢? “看,有船来了!”刘同寿发了话,众人更不迟疑,急急赶向了镇西的码头,刚到地方,就听见先头过来的人欢呼起来。 “太好了,船家,我要去县城,要快,钱好说,只要能……咦,江老大,怎么是你?难道,韩举人回来了?”齐胖子快步走上前去,正待上船,却突然间一愣。 “正是韩某,齐员外,你这是……”船舱中一人闻声而出,青衫纶巾,气宇轩昂,不是韩应龙又是哪个?他本是满面惊喜,可见到齐成的模样,却是错愕。 “韩举人,你求医可还顺利,老神仙指点的那位名医是否……”胖子本来就是个聪明人,此刻更是心念如电,他一瞬间就想清楚了因果,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这位莫非是令公子?”韩应龙也不迟钝,他突然长声感叹,然后温言宽慰道:“当日受齐员外大恩,正不知何以未报,今天倒是让韩某借花献佛了,齐员外只管放心,回春国手就在舱中,定还你个健健康康的小公子。月池兄,东壁贤侄,有劳二位了……” “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乃是李某本分,又何谈有劳,汝化兄真是太客气了。” 说话间,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举步出舱,虽然自称医生,可他做的却是读书人的打扮,下巴上还留了一缕长须,单看外表,说是读书人也是象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清秀少年,这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弱冠之年,着装打扮和寻常读书人无异,可脚下却穿了双草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当日齐员外资助韩举人求医,不想今天却救了自家孩儿的命,莫非这一饮一啄,皆是上天注定吗?”神仙指点的名医,医术自然毋庸置疑,但在场众人却无暇去观瞻名医的风采,而是和韩应龙一样发出了感叹。 赞叹声很快转变成诵祷声,人们都将视线投注在了小道士的身上,目光中包含着无限的景仰崇拜之情。 第25章 少年神医和乌鸦嘴 尽管刘同寿搞出来之后就丢到了一边,但他草创的共济社的运作却非常良好,连各地赶来信众都深受影响。那几位年纪最大,也是最虔诚的信众就曾表示,回乡之后,也会在村中推广这种模式,只是规模不会有东山镇这么大就是了。 这会儿李时珍父子现身,镇民们皆欢喜赞叹,外乡人不明缘故,于是纷纷向身边人打探,不多时便得知了事情真相。即便只信紫阳观,不信刘同寿的那些人,一时间都是震惊不已,而虔诚度比较高的那些人,反应则是更加剧烈,有人已经跪在地上祈祷了。 共济社推广得力,功劳不在刘同寿,他只是忽悠着众人搞了个开头,发展都是镇民们推动的。关键就是,其精神很符合华夏百姓的观念,善有善报,很朴实,也很纯粹,而眼前的一幕,正为其做了最好的注脚。 “人欲自救,必先救人,老神仙和小仙师说的对,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没有分辨清楚是非啊,呜……多谢老神仙宽宏大量,多谢小仙师……” 最初的惊喜过后,想到自己因为私利而拒绝加入共济社,罔顾了小仙师一片苦心和好意,齐胖子当即泣不成声。也许今天的惊险就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惩罚,否则说不定韩举人和神医早几天就到了,也不须自己这番担惊受怕了。 “……小仙师,在下要入社!”他先是笑,接着又哭,最后突然转过身,直接跪倒在甲板上,向刘同寿祈求道。没了往日的精明市侩,他一张圆脸上尽是毅然决然之色,眼中则满是祈求之意。 “齐员外,入社你不应该找我,而是应该和张大爷和林大伯他们商量,而且你也不要乱动,打扰了李兄给令公子诊脉怎么办?”刘同寿压根就没空理会旁人,他的注力却都放在了那位少年的身上,虽然只是个少年,但毕竟是一代神医诶,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 “李公子……”胖子这才发现,就在所有人都心神摇曳,甚至将韩应龙和那位名医都感染得发愣的时候,那少年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在聚精会神的诊脉呢。 他有些茫然,对那位名医,他是很有信心的,可对名医的儿子,他就没啥感觉了,这点年纪,又没受过神仙点化,难道还能有多高医术不成?要知道,东山小仙师可是天下独一份的。不过,下一刻,他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 “这是……”不单是胖子自己,刚才那些在紫阳观围观的人也都大吃了一惊,因为那少年接下来的动作,跟刘同寿一模一样,都是一探一压,然后脸色 大变。 “爹,这孩子患的是肠痈!” “什么?”李父还没见动作,韦郎中却是失声惊呼了起来,“难怪小仙师说须得送去县城……可患了这等不治之症,别说县城,就算送去京城只怕也无法可想啊!” “胡说八道,有神医在此,哪有治不好的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胖子一蹦老高,脸红脖子粗的嚷嚷起来。 “齐员外,非是韦某杜撰,黄帝内经上说,得了肠痈通常会死于肠烂,属不治之症……”韦郎中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倒也不是故意得罪人,见胖子急怒,他也是连忙解释,只不过却是越描越黑,“嗯,说不定是李公子年少,诊脉诊错了……” 少年眉头一皱,反驳道:“谁说肠痈是不治之症?其治愈方法记载虽不多,但先有千金方中记载的针法,另有金匮要略中记载的大黄牡丹汤……” 与普通少年的争强好胜不同,他的似乎没有因为对方质疑自己的诊脉技术而不满,而是打算和对方讨论一下对肠痈的认知。 “东壁!”李父沉声喝道:“人命关天,你只是看了几本医书,又怎敢在这里胡乱诊脉,大放厥词?还不退下?”说罢,他又向齐员外二人一抱拳,道:“齐员外,这位韦兄,李言闻教子无方,言语冒犯还请勿怪。” “李先生,令公子说的可真?”二人都是不答反问,但关注的角度却是不同。 “且稍待……” 望闻问切,又在小儿身上探摸了一番,李言闻的动作和儿子一般无二,但速度却快了些,他猛地抬起头,吩咐道:“快,准备一间静室,还有热水、火绒……东壁,你既然记得大黄牡丹汤,药方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李时珍精神一振,急忙应道:“记得,生川军钱半,元明粉三钱,桃仁二钱,丹皮……” “好了,好了,既然记得,就快些去,你只管去抓药煎药即是,我去施针,这孩子患的是急症,已经有些耽搁了……”走了两步,李父忽地摇头叹息,把一边的齐胖子吓得不轻:“李先生,我那孩儿……” “那却不是,李某既然在此,令公子就不会有事。只是犬子让李某心生感慨罢了,经史典籍他总是读不进去,倒是记这些医术药方记得牢,难道我李家只能世代从事这等……”他摆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唉,不说这些,齐员外,我要的那些东西。” “已经吩咐人去准备了,马上就能备好,李先生请随我来。 ”见对方很有把握的样子,齐胖子也是松了口气。 “李先生,这肠痈,你当真能治,就凭那大黄牡丹汤?在下虽然医术不精,但千金方和金匮要略也是看过的,怎地就……”齐成关心的是儿子的病情,韦郎中纠结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本经典成书都早,时隔近千年,屡经战乱,多有残缺,若非李家世代行医,又因机缘巧合,得了全本,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千金方是唐代药王孙思邈所著,金匮要略则是东汉张仲景的著作,虽然流传甚广,但多为残本。李言闻虽然并未祥做解释,但意思却很清楚,韦郎中看过的是大路货的残本,而李家传承的却是全套的。 “咝!”齐成等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 原本大家都知道这急症棘手,但都认为,送到县城就能解决了,可谁知道竟是非秘传不能治,非名医不可!华夏的医学传承,和道家技艺的传承差不多,都是保密性很强的,所以李父转换话题,韦郎中这样的棒槌都未曾追问,就是因为这规矩深入人心。 “那岂不是……” 李父一拂长须,由衷叹道:“是啊,善有善报,才有此因缘巧合,李某也是感叹不已啊。” 如果不是他恰逢其会,这孩子很有可能会死,而他出现在这里,却是缘于韩应龙的蕲州之行,而后者能成行,却是缘由于患者父亲的资助……最终,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位老道的托梦指点,谁能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呢? 韦郎中又问道:“李先生,您刚才望切之后,在这孩儿腹部探摸,也是为了确定症状么?” “不错。”诊断病症不涉及秘传,李父倒是愿意详细解释几句,“金匮要略有栽: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初在脐部,后转为右下腹……咳咳,你们还在听吗?” 无怪他郁闷,明明他捐弃门户之见,传授心得体会出来,可听众却走了神,顺带着连病患家属都不着急了,刚才还火烧火燎的走得飞快,这会儿却是目瞪口呆的愣在了原地。 “……小仙师还懂医术?” “可不是么,他刚刚也是跟李先生一样,这么伸手一探,然后就脸色大变,带着大伙儿奔码头去了,原来他也诊断出来了!” “汝化贤弟,他们说的莫非……”李言闻向韩应龙问道。 “正是那位对家母,对在下,皆有救命之恩的同寿贤弟了,月池兄,你不说我倒忘了……”韩应龙也回过神了 ,一下船光顾着震惊,诊脉,却是忘了正式给双方引见了,他左右看看,却没找到目标,“咦,同寿贤弟却是去了何处?” 人群中有人应道:“小仙师跟着那位小郎中去了。” 韩、李二人愕然相顾,“他二人却是投缘,也罢,且不急于一时,还是治病要紧。” …… “李兄,你的医术真的都是自学的?”未来神医的性子有些木讷,但对刘同寿来说,完全构不成任何障碍,此时两人已经颇为热络了。 “是啊,爹他就是不肯教我,我只能自己看……”李时珍很苦恼的摇摇头,旋即又惊讶道:“韩大叔说的果然是真的,你师父真的托梦给你了,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虽然家学渊源,可李言闻更希望他读圣贤书,考科举,并没有以医术相授。 有前世的资讯,还怕勾不起你的兴趣?刘同寿得意道:“当然了,我还知道,你是十四岁那年中的秀才,然后却在乡试中名落孙山呢,所以我师父才让我指点韩兄,让他跟你爹说,以后可以帮忙指点你的学业,以此作为求医的酬谢。” “唉,老神仙什么都知道,怎地就不知,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科举上面,我不喜欢时文,只想学医,然后悬壶济世,让天下人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李时珍年幼时体弱多病,后来虽在父亲的细心调理下康复过来,但却深知病痛缠身之苦,因此也许下了宏愿。当然,会成为神医的关键还是他有那个天赋和兴趣。 官本位的时代就是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更加向往做官,这样才能有身份地位,不被欺压鄙视,实在做不了官,才退而求其次。 李言闻就是这样的心态,所以李时珍开始的求医之路是非常坎坷的,有一个堪称名医的父亲,却只能自学,而且还得先完成读经史的任务。这样的制度下,虽然李时珍能始终坚持如一,却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明说,刘同寿摇摇手指:“那你可就说错了,俗话说的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是如此,学医也是如此,你想想,不亲眼见识过那些药材,仅凭一个名称,又岂能确定其功效,只有搜罗百氏,采访百方,才能真正学有所成。” 李时珍眼睛一亮:“同寿兄弟,你说的真好,这也是老神仙教你的?” 刘同寿微笑不语,不是老神仙教的,而是东壁兄你自己说的,嗯,你也是这么做的。 他装神秘,李时珍却也 不追问,只是喃喃的感叹道:“老神仙的道行果真厉害,只是这场天灾好像更厉害,连老神仙的法力都难以阻挡啊。” “啥?”刘同寿被吓了一跳,“东壁兄,你说什么天灾?” “啊?”李时珍对他的反应很不解,茫然道:“水灾啊,就是老神仙预言的那个……” “什么?水灾?”一语惊人,这次轮到刘同寿吃惊了。 第26章 未雨绸缪 “东壁兄,你说有水灾要发生?”刘同寿惊异了,别说你现在还没成长为历史上那个神医,就算是,神医应该也没有夜观天象的技能吧?那个明明就是诸葛亮那种半仙的特技啊? “是,哦,不是啊?水灾不是老神仙说的吗?”李时珍被他搞得有些糊涂,但还是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虽然我爹一力逼我读经史,但他外出采药的时候,我也有跟着,也知道点观天辨识天气的常识。俗话说:久晴西风雨,我乘舟入浙已有五六日,每日所见都是晴天,而这两天西风又起,这不正是落雨的征兆么?” “下雨不见得就是水灾吧?”刘同寿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云识天气,是很有用的野外生存技能,他没什么研究,但也觉得李时珍说的应该没错。 “所谓:无风现长浪,不久风必狂。无风起横浪,三日飓风降。”李时珍向北指指,又道:“过钱塘时,海面无风,但海潮却频起,应是有大风之象,陆上有雨,海上大风,又有老神仙的箴言在,这些迹象不正是水灾之兆吗?” 真的假的,难道是哥引起的蝴蝶效应?还是历史上本来就有这回事,不幸被哥的乌鸦嘴给说中了?刘同寿有点乱。嘉靖元年那样的大灾应该不会重演,但是否有规模比较小的,他就无法确定了,他不是研究历史的,普通规模的天灾也压根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 见他神色有异,李时珍只当他担忧老道的安危,连忙出言宽慰:“同寿兄弟勿忧,老神仙法力高强,道行深厚,自是吉人天相,应该是不妨的。人力有时而尽,上天降灾,终究难以尽数消弭,总是要有点余波的……” “东壁兄说的是……”刘同寿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跟神医称兄道弟带来的兴奋已经一扫而空,他又问道:“东壁兄,你说是俗话说……莫非这是民谚吗?” 李时珍笑答道:“是啊,经常上山采药、砍柴的都得有所了解,若是上山逢大雨,是很容易出意外的,后面那两句是我入浙后学的,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 “也就是说,各地的百姓也都知道很可能会有水灾,可是,怎么没人提前做准备啊?”刘同寿非常不解,上虞北面就是杭州湾,曹娥江的名字虽然美丽,但也不是个省心的,水灾是此地最频繁,也最让人揪心的天灾。 “这……也许是老神仙的名声太大,大家都不担心吧?”李时珍也没什么头绪,他也是第一次来江南,和刘同寿聊得投契,顺口才提起此事,未曾想却被 对方寻根问底起来。 想了想,刘同寿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东壁兄,救人要紧,你先去齐员外府上,小弟去去就来。” “贤弟只管去……”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小道士的身影已经远去了,李时珍茫然回顾,自己难道说错了什么吗? …… “是啊,就是要下雨的样子,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夏秋之季,总是要下点雨才好,多亏老神仙的保佑,才有这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啊,小仙师,您别走啊,我还有事想跟您说呢……” “海上?呃,前两天,家里有带口信来,说是海潮频涨,担心有大风什么的,我都告诉他们不要担心了,有老神仙在,哪里来的许多灾祸?乡下人就是没啥见识,却让您见笑了……” “到了这时节,海上总是要刮风的,大小而已,前面消停了好几年,今天家里的老人还担心呢,生怕有灾祸,可现在有了老神仙在,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我说,也该给老神仙塑个金身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啊?咦,小仙师,您怎么了?” 怎么了?刘同寿真的着急了,东山离海较远,对海上气候所知不多,但外地的信众当中,颇有些在沿海居住的,刘同寿也将主要目标放在了他们身上。 走访的结果都是坏消息,李时珍说的那些迹象,上虞的百姓也都发现了,只是由于自己编织的神话,却都没有提高警惕,这要是真有水灾来了,那……就是自己害了他们啊! 可是,要怎么办呢?现在改口?那也不行,老道的尸体都埋了,想再来一次木偶戏是不可能的,而自己若是以托梦为名,出尔反尔,这些人又会听从吗? 所谓忠言逆耳,自己假托梦之名做好事帮忙,都没问题,但换成语言灾祸,那就不好说了。东山这边的问题倒还不大,可在外地百姓当中,自己可没有一呼百诺的威望,望着那一张张憨厚的笑脸,刘同寿头大如斗。 算了,说了总比不说强,反正当初的说法中也有后门在,倒也算不上出尔反尔。 “各位大叔大伯,你们听我说,先师虽然有几分法力,但天意毕竟难违,这次水灾的规模,跟十三年前是差不多的,先师纵是挡住了几分威力,却终究不能消弭于无形,所以,大家还是得早做打算才好。” “什么?” “小仙师,秋收在即,您可不要吓唬咱啊!” “好容易有了几年好光景,怎么突然就……老神仙也不管用了吗?” 刘同寿先前走访时,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就已经感觉不安了,这时一听这话,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拿来开玩笑?各位想想,元年那种规模的大灾,又岂是说挡就挡得住的?未雨绸缪才是上策。”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刘同寿也是暗自擦了把冷汗,幸好当初留了个后门,否则今天就真的抓瞎了,未雨绸缪果然是王道。 “照这么说的话……三五日内,海上就要起大风了,雨,说不定明天就要下了,老神仙那般法力都挡不住……这老天是不给人活路了吗?” “小仙师,您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要怎么办?” “是啊,是啊,咱们都听您的。” 悲哀乃至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众人,不少人都有了种信仰破灭的感觉,不过赶到东山来的,多半都是相当虔诚的人,在这一刻,大多数人还是将希望放在了他们的小仙师身上。 “我……”刘同寿恨不得搧自己两巴掌,我怎么又揽事儿上身了啊?而且还是个大活儿,防灾救灾!跟我的专业根本不搭边啊! “先疏散,地势低的地方都不能住了……上山也得小心,雨如果太大的话,容易造成山体滑坡……对了,提前准备物资也很重要,雨衣,哦,是蓑衣,粮食之类的都要统一保管好,另外……”赶鸭子上架,小道士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后世的那些防灾救灾的要点。 他讲的这些东西并不深奥,大伙儿多半都懂,但很少有人能按照套路说出来,因此,他的长篇大论倒是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但也只是暂时,实际上的问题还是很多的。 “小仙师,人还好说,可眼见就要秋收了,人走了,庄稼怎么办呐?” “是啊,家里的米缸已经快见底了,冬天和明年的嚼裹全指着地里的收成呢,没有这个,还谈什么准备物资啊。” “那……”刘同寿挠挠头,一摊手道:“抢收,只能靠抢收了,反正庄稼已经差不多熟了,也不会一下雨一刮风,马上就酿成水灾,现在抢收还来得及。” “……抢收。”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满是苦涩,随即哀叹成了一片,“也只能这么办了,可是……缴过了秋赋,又要重建家园,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抢收,也未必来得及吧?我家的人手是不够的,也不知那几家雇工肯不肯提前上工,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损失,人手不足,种种实际上的难题 都被人提了出来,叹息声时起彼伏,其中甚至夹杂了些哽咽声。 “只是刮风下雨而已,谁又敢确定会有水灾?莫不如等等看再说,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呢?”也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这话一出口,居然赢得了不少人的附和。 将这片纷乱的景象看在眼里,刘同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所有人都依从自己的办法,可没有组织的乱来,和有组织的防灾也是两码事,象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架势,只会造成无谓的混乱罢了。 刘同寿当机立断,朗声道:“事不宜迟,大家收拾一下,咱们立刻去县城,将这些情况禀报给知县大人。某地遭了灾,朝廷不是应该给抚恤吗?秋赋自然也是要削减或者免除的,有了衙门的名义,大家回去后,也更容易说服家里人了。” “去县衙?知县大人会管这种事?”这次倒是众口一词了。 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了,官府衙门不就是为民做主,为天子牧守百姓的机构吗?论情论理,防灾救灾的工作都应该是他们的义务,难道不对吗?” “好像也说得通……”众人面面相觑,小仙师说的好像有道理,但实际上,大伙儿却没有类似的经历,官府有义务?这词儿还真够新鲜的。 第27章 巧遇 不管怀着怎样的想法,众人都赞成跟刘同寿走一趟,尽管大多数人都没抱有任何希望。 这是件惠而不劳的事情,不管水灾到底会不会来,反正去一趟县城并不花费什么,万一知县大人被小仙师说动,做出承诺,那灾后大家就安心多了。 同往的人不少,韩应龙闻讯后,当即要求跟刘同寿同往。 肠痈,也就是阑尾炎虽然麻烦,但在李言闻眼中,也没多麻烦,针灸配合汤药,当即就缓解了病痛,随后他又去探视了韩母,表示病虽重,却也并非无法治愈,只是耗时良久,需要的名贵药材也比较多罢了。 原本后者对韩家也多少算是个麻烦,但如今却不需担心了,齐胖子拍着胸脯揽下了这桩事,为此他还和张员外很是争执了一番。刘同寿当时很奇怪,事后打听清楚才明白,原来张员外受了李家父子及时出现的启发,又惦记起了当日那个‘状元之才’的评价。 这就是装神弄鬼的精髓了,只要开始的预言成真,见证者就会主动追捧后面的,哪怕那些都是假的。这是刘同寿的成就,同样是他烦恼的来源,怀着侥幸心理的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对老道的信心太足,所以才对可能到来水灾不以为然。 对此,刘同寿也无可奈何,虽然他把预言中的后门反复强调,但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象李时珍那样通情达理,或者也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吧。对百姓来说,天灾实在是一种太过恐怖的存在,哪怕是想想,都会让人痛苦。 李时珍也跟了来。 这位未来神医也是现学现用,将刘同寿那番增长见识,也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的言辞说动了他爹,欣然同意他前往,琢磨着能跟知县打上交道,就再好不过了,毕竟上虞冯知县是个进士出身,跟这种人接触,也是游学的一种形式。 当日刘同寿教给韩应龙的锦囊妙计,也是因此而设。这位神医之父有感于医生社会地位太低,经常遭受欺压,因此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考取功名,让李家抛弃医生的身份,成为官宦世家。 为此,他不肯传授医术给李时珍,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后者三次乡试不中,最终找他摊牌时,他才放弃了这个坚持。而此时,他的一颗心正是火热得紧,凡是跟科举有关的东西,他都很感兴趣,这也是他肯和韩应龙千里迢迢,同赴上虞的原因。 望子成龙的父母心,真是让人无从置评啊。刘同寿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正容,郑重其事的拿起了鼓槌,敲响了县衙 前的那面大鼓。 “谁在乱敲鸣冤鼓,不要命了吗?”鼓响人至,空荡荡的衙门口,立时便多了两个衙役,按说衙门口,是要有人值班的,这俩人八成是去哪里偷懒了,却不曾想有人敲动了鸣冤鼓,因此都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咦?是……咝!”俩衙役确实很恼火,那鼓根本就不是给人敲的,他们在门前看守的职责之一,就是防止有人乱来,这下失职,回头肯定要吃挂捞。正在心里发着狠,准备先出口恶气时,却冷不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俩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腿都有些发软了。 “小……道长,您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东山镇还有人敢惹到您头上?” “贫道有要事欲面见知县大人,来时却见得无人,不敢擅闯县衙,这才冒昧击鼓,还请二位见谅。”刘同寿打了个稽首,语气倒还客气。 “不敢当,不敢当,小道长稍待,在下这就去通报。”俩衙役却是更加客气,说话的这个是去过东山镇的,另一个虽然没去过,但却是听说过的,从同伴的应对中,也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当然不敢怠慢。 不过,刘同寿注意到,动身之前,那俩衙役对了个眼神,留下的那个似乎想提醒那个去通报的什么事,后者却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妨,看来这里面也有说道啊,会是什么呢? 自己猜,不如直接问,刘同寿笑眯眯的凑了上去:“这位差大哥请了,方外之人不知礼数,似乎给二位惹了麻烦,小道却是冒昧了,还请二位多多见谅。” “不麻烦,不麻烦,小道长太客气了,这鼓放在门前,就是用来给人敲的,小道长若是有兴,只管敲便是。”那衙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心里却大是腹诽:也就是你这个身份,谁都惹不起你,否则老子早就一棍子拍过去了。 无论是打官司,还是想见县尊,那都得按规矩来,不递状纸,也不磕头,直接就跑来击鼓喊冤,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都象你这么搞,还不天下大乱了啊。 但没办法,就算跑开神仙弟子那层光环,眼前这个小道士也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能把名震余姚的柴家收拾得那么惨,顺带着还扫了谢家的面子,这种人又岂是寻常?他不经意的向花厅方向瞟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敬畏。 唔,有意思,看样子那位冯知县是在会客,而且这客人的身份恐怕…… “差大哥,谢家那位客人是几时到的?” “哦,已经来了几天 了,只是……啊,你,你怎么知道是知县大人正在……”那衙役心神不属的应了一句,然后大叫一声,用象见了鬼似的眼神看着刘同寿。 “只是?只是一直没谈拢?”刘同寿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可问出来的话,却让那个衙役陷入了崩溃状态。 县衙不大,谢家也没有保密的意思,所以他虽然身份不高,但也对事情有所了解。柴家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要状告刘同寿行骗,要求衙门缉拿,冯知县一直没有答应,最后柴家只能无奈放弃。 可这一次却是不同,来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谢家目前的主事之人,知县大人也不敢轻慢,只能硬着头皮接待了。所幸来人自矜身份,并不像柴家那样死缠烂打,每日只是诗词唱和,或者探讨些学问,仿佛文人间的交游一般。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谁都不会相信,那位谢公子来此,就是为了这种事,但他既然不开口,也没人敢问。 今天,知县大人的接待时间比较长,也许就是摊牌的日子了,可谁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被人称为仙师的小道士居然也上门了,而且开口就问谢家的事儿,这里面……这衙役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竹筒倒豆子般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谢家主事的?倒是真巧。”刘同寿微微沉吟,他一直防备着柴家用盘外招,却没想到对方竟是没放弃官面上的努力,看来谢家还是更喜欢以势压人,而不是铤而走险。 “小道长,县尊请您和韩举人往花厅相见。”说话间,先前那位章衙役也回来了。 三人转过照壁,进了县衙。 包括前世,刘同寿是第一次进县级衙门,很有些好奇,而韩应龙却是识途老马,指点了一路,讲解着申明亭为何物,旌善亭做何用途,两人倒像是来游览一般。 不多时到了花厅,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正端坐在上首主位,对章衙役的通报恍若未闻,只是端着茶杯轻啜细品,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好茶一般。过了好半响,这才抬起头来,缓声道:“韩举人,你来求见本县,却不知所为何事?” 刘同寿好气又好笑,这人想必就是那位冯知县,明明对自己很有顾忌,却又要把架子摆出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提,这不是掩耳盗铃么?要不是有求于他,还真想讽刺他几句呢。 韩应龙也有些不满,他省去了那些礼仪客套,拱拱手,直截了当的答道:“知县大人,学生此来,却是为了不日将至的水患。” “什么?”冯知县被吓了一跳。 他对刘同寿视而不见,其实并不是为了摆谱,只是想在后者和谢家的争端中保持中立罢了。谢家人的目的不明,但应该是为了小道士来的,他要太客气了,难免会被人抓住话柄,为了免除麻烦,还是谨慎点好,却不曾想对方居然抛出这么个炸弹来。 “水患?这晴空万里的,却又哪里来的水患?再说,之前紫……咳咳,韩举人,小道长,有什么事尽可直接道来,本县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又何必危言耸听呢?” “知县大人,学生也是读过圣贤书,通晓律法的,岂会用这种事开玩笑?近日……”韩应龙将那些征兆复述了一遍,又道:“种种迹象表明,风雨将至,沿海地带发生水患的可能性极高,就算是内陆也不可掉以轻心呐。” “正是如此,知县大人,先师当日所说,也并非一定能将水患消弭于无形,只是尽力一试罢了,今日既然……” “此言差矣,韩举人,你也是有功名,知律法的,怎地不知规矩?”冯知县心下一松,脸色却是凝重了不少。 “救灾是何等大事,岂是本县能一言而决的?何况,你说的那些,终究不过是推测罢了,江南乃是朝廷税赋重地,又岂能因你一言而有所差池?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念在你年轻无知,本县此番就不与你计较了,会试之期将近,准备应试才是正理,且去,速去。” 第28章 二龙不相见 冯知县出身于书香门第,从维世这个名字当中就可看出,其父祖对他期许甚高。只可惜,功名之路,光有期许是不行的,还要有实力和运气,他十六岁就成了秀才,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可接下来的会试之路,却足足蹉跎了二十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金榜题名之时还不满五十,其实倒也算不上多晚,只是后面的仕途却不怎么顺畅。在六部观政两年,然后外放,他本以为至少能得个知府的位置,可世事难料,好好的位置,却被人横里插了一杠子夺走,冯某人也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上虞也算是个大县,又很富庶,想出成绩却也不难,痛定思痛,冯某人也是悟出了些做官的道理出来。 想升官,须得有靠山,不过,在没看清楚形势之前,却不能贸然投靠。没有靠山顶多是错失良机,若是投错了靠山,恐怕就只能身败名裂了。 东山的事儿原本不大,无非是土地兼并罢了,只是谢家的手笔和胃口都大了点,但有了紫阳观之后,事情就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了。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里会成为朝堂两大势力角逐的战场,甚至会引起皇上的注意。 冯维世离京虽已数年,却一直关注着朝局,别看朝中的大佬们起起落落,但两大主要派系却始终保持着均势。实力相当,却争斗不停,倒霉的自然是下面的喽啰了,尤其类似自己这样无依无靠,临时加入的喽啰。 所以,他放弃了举荐刘同寿,向皇帝邀宠的念头。风险与收益并存,他没有张阁老那种魄力,也没有后者对朝局的见地,不敢行那孤注一掷之举,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和小道士保持距离,当对方不存在,借此来保持中立。 可谁想到两边都不肯放过他,余姚那边,柴家和谢家接连而来,来人的身份也是越来越高,让他招架乏力。而东山这边也不肯消停,小道士先是跑到余姚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次居然直接闯上门了,而且还提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在自己没贸然举荐,否则就以这位的惹祸能力,就算真有些本事,见了天颜后,也未必能就是好事,做人须得低调,在京城那种龙盘虎踞的地方,就更是如此了。 人家邵天师名气大吧?地位高吧?可你看看人家的做派,等闲不出宫,见到王公大臣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得到这般长久的宠信呢? 见了刘同寿后,冯维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暗自庆幸不已,不过却也不肯 改变初衷。天心难测,今上素来喜怒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胃口就变了?何况,要是自己站在谢家一边,让皇上,或者张阁老等大佬会错了意,那同样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干脆不理刘同寿,只是对着韩应龙说话。 “知县大人,十年以来,江南水患频频,既是天灾,何尝又不是人祸?沿海且不说,单说曹娥江,沿岸提防多有破损之处,排水分流的沟渠也多被堵塞,水利系统已经瘫痪大半,只要雨势稍大,就会泛滥成灾,若是台风剧烈,八成就是一场大灾……” 刘同寿高宣道号,朗声道:“无量天尊,大人,您为官一任,不正是为天子牧民,造福乡里的吗,又岂是单单为朝廷收税而来?人命关天,不得不慎啊。” “你……”刘同寿言辞犀利,直斥其非,冯维世也是被气得不轻,他再顾不得许多,抬手指着刘同寿怒吼道:“国家大事,岂是你这小小少年能置喙的?再不退下,莫怪本县……”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冯维世怒了,刘同寿却平静下来,他突然打了个稽首,口中低声吟诵出一段似通非通的谒语来。 “……”冯维世本来怒火中烧,正打算叫人进来,把对方赶出去,可刘同寿这谒语一出,却如同冰水一般浇在了他的心头,将一腔怒火熄灭了大半。尽管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从小道士宝相庄严的姿态中,他却能感受到一股神秘和庄严并重的味道。 “小……道长,这谒语莫非……”冯维世的态度瞬间完成了转变,从开始的漠视,到适才的奎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客气中夹杂了一丝恭谨,连称呼都换了,将一旁的韩应龙看得目瞪口呆。 依照韩应龙的想法,自己这边的态度要客气点,做出提示后,表示愿意在防灾动员方面帮忙就好了。免税之类的承诺,本也不是一个知县能做得出的,别说冯维世了,就算是布政司衙门,一样得上疏京城,得了圣旨之后,才能做出判断。 而冯维世的态度也在他意料之中,当即就下了逐客令,拥有极大特权的官员们,又怎么喜欢别人对自己的权责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二人的身份上,冯某人直接给二人定罪都未可知。 好在他事先也没报多大期望,想着干脆去府城,崔知府和他好歹有师生的名分在,也许能劝动对方上疏也未可知。可韩应龙万万没想到,刘同寿居然直接翻脸了,指着冯维世的鼻子就是一通骂。 没错, 刘同寿没爆粗口骂人,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比骂人更刺激。兴修水利,当然是地方官的职责;为天子牧民,名义上也确实是这样;而税收多少,看似被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实则却是考评官员成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冯维世听来,刘同寿那些话的意思就是,他冯某人不做事,只做官,不把百姓放在心上,只惦念着自家升官发财,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尽管事实如此,官场中人也都心知肚明,但却没人会直说,刘同寿这么一搞,对方不恼羞成怒才怪呢。 冯维世确实发火了,韩应龙一时也没来得及应变,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寿突然念了几句谒语,然后就把堂堂知县给吓住,不但怒气全消,还摆出了请教的架势,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韩应龙很不解。 嘿嘿,这个大招不赖吧?虽然抢了陶真人的戏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为了江南百姓的幸福,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刘同寿心里暗自得意,面上却依然宝相庄严,他微微颔首,沉声道:“正如知县大人所想,这是先师预言近年灾劫的谒语中的一段。” “这谒语说的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老子就应该想办法避开才是,结果一不小心,就沦落到了眼下这般田地,要命啊!冯维世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松懈,老道的谒语很灵验,这里面又提到了龙,很可能涉及到了皇上!比地震什么的严重多了。 “不须问,不可说,冯大人只管将之上奏天听,不日必有分晓。”刘同寿继续忽悠。 原本他是不想用这招的,这条魔咒在后世很有名,贯穿了嘉靖朝三十多年,甚至改变了朝局的走向,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但具体的细节,他却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提出谒语的是陶仲文,而后者正是继邵元节之后,嘉靖朝最显赫的道士。 他事先打听过,至少在上虞,还没人知道这谒语,而现在又是嘉靖十三年,可以基本判定,陶道士应该还没来得及提出,又或刚刚提出,消息还没来得及流传出来。 所以,这谒语应该可以作为大招来用,以这位冯知县谨小慎微的性子,应该是可以轻易震住的。不过,这事儿也有后遗症,万一和陶道士撞车了,很可能会惹得对方不满,把仇恨给拉到身上来。 可没办法,不用这招,就搞不定这位知县大人,而事情又很紧急了,说不得,刘同寿也只能将隐患抛在一边了。 “是,是……”冯维世心乱如麻,这不是逼着自己站队吗?把 这种事煞有其事的启奏上去,那自己会很自然的被划归到张阁老一派,可若是压下不报,来日走漏了风声,麻烦也不会小了,这该如何是好? “谒语的关键内容,只能听由圣裁,不过,也有一部分是与大人相关的,而且这部分内容也相当紧要。”刘同寿欲语还休。 “啊?请小……仙师赐教。”冯维世什么都顾不得了,跟皇上有关的谒语,和自己居然也有关联?这要是不问清楚了,那真是寝食难安啊。 “关键就是水火分南北这句,大人,这水灾是应在江南的,而火灾则是应在……嗯,您懂的。”刘同寿手捏法诀,目视北方,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无限景仰。 冯维世点点头,他本来是不懂的,但看了刘同寿的样子,他懂了,江南一发水,宫里就着火,嗯,八成就是这个意思。 “不单起因有关联,灾劫的大小也有关联,若是江南水灾损失太大,比如元年那次,那宫里恐怕就会……嗯,您懂的。”刘同寿继续忽悠。 “懂,懂……”冯维世汗流浃背,他渐渐明白刘同寿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了,可他却只能配合,那种后果,他是真心抗不住啊,除非杀人灭口,否则他也只能就范了。 “当然,大人您的职权有限,免税什么的您说了也不算,却也不能太难为您了。” “多谢小仙师体谅,本县……在下确实有心无力啊。”冯维世热泪盈眶,心中大叫:理解万岁。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人,您且附耳过来……”刘同寿神秘兮兮的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两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冯维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依小仙师,您只管施为便是。” 第29章 天不救人人自救 进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却是前呼后拥的一大群,看得外间围观的众人两眼发直。 “这小道士是谁啊?居然劳动知县大人亲自送出来?” “哪是亲自送出来这么简单啊?你没看到吗?知县大人落后了半步,这是恭送的礼节啊!” 鼓声惊动了很多人,在上虞,鸣冤鼓可是有很多年没响过了,县城中的百姓自然是好奇的。本来只是想看看打官司的热闹,但却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现在这惊人的一幕,知县大人恭送一个道装打扮的少年出门,这真是太稀奇了。 “真是没见识,这位就是东山紫阳观的那位小仙师啊。”答话的是跟刘同寿同来的那些人。 这些人其实也都是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懂现在的状况。 按说小仙师是去求人的,而且还是成功率很低的那种,事先大伙儿都不看好,怎么这一转身,就反过来了呢?看知县大人满脸带笑的模样,就算知府大人来了,他也就是这表现了吧?最终,他们也只能慨叹小仙师道法无双了。 “东山紫阳观?莫非就是……” “可不就是么,除了刘道长,这江南地面上又哪有人配得上小仙师的称呼?” “那倒也是,神仙弟子么,可他来县衙做什么?知县大人又为何……” “既然知道紫阳观,你们总该也知道当日的谒语吧?水灾,知道么,水灾要来了!没错,老神仙已经施法阻挡了,可你想想,偌大的江南,又是十三年前那样的大灾,就算紫阳真人再世,也不可能护得周全啊?总是会有所遗漏的,现在就是这茬了。” “原来如此,我说呢,最近天气就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没想到,居然会酿成水灾,这可怎么办呐?别的倒还不怕,可地里的庄稼……” “所以才有了小仙师此行啊!小仙师说得好,天不救人人自救,又不是天翻地覆的大灾,只要咱们上虞人齐心合力,总是能抗过去的。拜访知县大人,就是为了献抗灾之策,知县大人得了妙策,自然要多加礼遇了。” “原来是这样啊,道尊保佑,这下可有救了。” 其实,到底会不会发生水灾,跟刘同寿同来那些人心里也是没底的,可这会儿看到小道士的排场,他们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带过去了,连知县大人都说服了,那事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扩散开来,转瞬间就传遍了大半个县城。 而且效果也很奇怪,人们都确信了天灾的即将来临,却没人感到恐慌,听了消息后,纷纷向县衙聚集了过来,不多时就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知县大人,您看这……”眼见已到了大门前,衙前的人却越来越多,黄班头有点发慌。 胥吏们是最觉莫名其妙的一群人,他们只知道东山的小道士来拜访冯知县,在花厅打了个转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来围到花厅去打探消息的,都加入了欢送团,可其中缘故就谁也不知道了。 “无妨,无妨。”冯知县微笑着摆摆手,然后一指韩应龙,道:“韩举人你们应当都是认识的,徐师爷突发急病,暂时不能理事,而衙中事务,却不能没人打理,是以本县暂聘韩举人为幕僚,暂代师爷之职。” “啥?”黄班头只觉脑袋一沉,徐师爷病重?不可能啊,昨天他还和自己一起去散花楼呢,莫非是夜里闪了腰?师爷病了就找个人暂代,这还好理解,毕竟大人您从来不管琐事,可是,韩举人从来没在衙门里面呆过,他还不如大人您呢!这又是个什么套路? 不等众吏有所反应,他又是径自说道:“本县有要事必须去府城面见崔知府,衙门中的民政事务,就暂时委托给习主簿和韩师爷打理,汝等须得多多用心配合,若有不然,待本县回来,必严惩不贷。” 最后一句,他说的声色俱厉,胥吏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不过有些心思快的,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刘同寿就注意到,先前给他带路的那个章衙役,就一抹身,消失在了人群之后,看样子似乎是通风报信去了。 “汝化贤弟,此间事,就委托于你了。”话是冲着韩应龙说的,可冯知县的眼睛却看着刘同寿。直到看见后者微微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与韩应龙略略客套一番,便踱着八字步去了后院,那里正有辆马车等着。 “同寿贤弟,你看……”韩应龙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知道一切变化都缘于那谒语,可他就是想不通,那谒语到底如何发挥的魔力。此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刘同寿跟冯知县达成的协议就是这个暂时性的身份,县中的钱粮不可动,衙门中的人手,顶多也只能在衙门内部调动,就凭这点资源,要如何抗灾?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接下来就简单了,你亮一下身份,表明态度,乡亲们就会误以为是衙门的态度,然后让大家按部就班的做准备就行了。”看着随行的那些人在人群中四下走动,高谈阔论 ,刘同寿不由会心一笑,本来还得仔细讲解说服一番,这下连那道程序都省了。 见小道士没有出头的意思,韩应龙也是无法,他硬着头皮站到了门前,高声道:“大家都听到了,知县大人以本县民政之重任委我,韩某也是有功名在身士子,自当尽力报效朝廷,不辜负知县大人的信任。当下,本县的当务之急就是抗灾抢收!” “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闷雷阵阵,回荡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滚滚压城而来,正是山雨欲来之象。 “天不救人人自救,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必能共度难关。”向着乌云压来的方向,韩应龙振臂高呼,仿佛在向其示威一般。 “共度难关!”众皆呼应,声彻全城。 喊话的是韩应龙,但人们注视的却是那个青衫飘飘,手捏法诀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高大,脸上也是稚气犹存,绝大多数人都是初见,但不知为何,看到了那个身影,大伙儿的心底就涌起了信心和勇气,哪怕是天灾都不能稍有动摇。 这样就没问题了,刘同寿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 同时,县衙后院。 “冯大人,走之前,您是不是应该给谢某一个解释?”冯维世没走成,而是被一个面色阴沉的青年堵在了马车前面。 “谢公子。”冯维世一脸苦相,眼前这位给他带来的麻烦,并不逊于先前的刘同寿,他很无奈的一摊手道:“天气骤变,有水患之象,绍兴府乃是大明税赋重地,本县自当前往府城示警,并和崔明府商议个对策出来,你却要什么解释?” “哦?谢某倒是不知道,冯大人什么时候如此以勤政爱民为己任了,难道不信守承诺,还能带来这种好处吗?”那青年面色更冷,话语中的讥嘲,已经完全不加以掩饰了,连马车旁边的车夫都吃惊的望了过来,又在冯维世的怒视中转过头去。 “谢公子言重了,本县……” “那小道士在余姚招摇撞骗,又辱及谢家先人,谢某家人几次投来诉状,冯大人却只是不肯受理。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自己送上门来,可冯大人却奉若上宾,莫非你也想效那些幸进之人,以邪门歪道之术邀宠吗?冯大人,你要知道,这里可是江南!” 被人打断话头,又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问责,冯维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脸上的苦笑之意更甚了。终归是个世家子,前几日还能装装样子,可到关键时刻, 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敏行公子,你误会了,本县只是看在韩汝化的才名,这才对其奉若上宾,至于跟着他的那位小道长,本县也是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的。你说拿人也好,文案也罢,总是要提供证据才是,连证人、证物都没有,单凭推测,本县又岂能以此立案?” 避重就轻的化解了谢敏行的追问,冯维世目视衙门口,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位道长在民间声望日隆,别说没证据,就算有些旁证,只要不是铁证如山,本县又怎能逆民意而立案?如此状况下,一个不小心,就会激起一场大乱啊!” “哼!这还不是……咦?”谢敏行冷哼一声,正要出言反驳,可一抬眼间,却正好捕捉到冯维世眼中那一丝耐人捉摸的味道,他心中一动,“冯世叔,您的意思是……” 哼,小滑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口一个冯大人,夹枪带棒的让老夫好不尴尬,这会儿却又换了一副脸,要不是惹不起你那几个爷爷,看老夫怎么收拾你?冯维世心中腹诽,脸上却不见端详,他呵呵一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敏行贤侄还是莫要太过操切的好。” “多谢世叔指点,小侄年轻莽撞,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世叔不要见怪才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敏行已是满脸带笑,侧身让出去路,长揖到地,变脸功夫显然已经炉火纯青了。 “不敢当,不敢当。”冯维世笑吟吟的探手相扶,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谢敏行的脸色又是一变,变得此时的天空还要阴沉,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冷气森森。 “哼,老滑头!” 第30章 雨一直下 秋雨如期而至,将江南小城笼罩其中,有一种梦幻般的迷离感。 对于刘同寿来说,这样的美景是很有吸引力的,只是他现在却无心,也没空欣赏,因为他很忙。这样的忙碌已经持续了三天,他和韩应龙自不必说,连李时珍都被他抓了壮丁,为的当然就是抗灾。 除非规模太大,否则水灾最大的威胁,就不会是人身安全,而是庄稼作物。民以食为天,抗灾的主要问题就变成了抢收。 搞定了冯知县,令对方妥协,解决了心理工作的问题,大多数人都认可了刘同寿的判断,并积极的行动起来。但这样还不够,为了尽快尽早的解决问题,把人力组织起来也是很重要的,刘同寿这三天主要忙的就是这个。 做这种组织工作,他没什么经验,但总归看过,随口说出来的组织方法,都被韩应龙等人奉若经典。衙门里那些胥吏也都不是吃干饭的,在冯知县的默许,和习主簿的暗中协助下,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眼下,那些信众都已经返乡去了,城中的百姓也按部就班的开始了各项抗灾工作,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一切顺利,看来这次水灾可以安然渡过了。”放下手中的毛笔,刘同寿如释重负的拍了拍手。通讯不便利真是窝心啊,闹腾了这么久,韩大哥去湖北求医都回来了,可京城那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自己倒是跑东跑西,像个活雷锋似的,劳心劳力到底是为啥呢? “同寿,你就这么笃定会有水灾?虽然下了雨,海上也起风了,可雨势虽然连绵,但却不大,这样能引起水灾?”这几天时间经历过的事,比先前几年还多,直到现在,李时珍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啊,贤弟,你那谒语中,说京城会有火光之灾,是不是有些轻率了?今上的脾气,是有些狠厉的,万一……”韩应龙则是忧心忡忡。 从得到李时珍的提示,到定计来县城,刘同寿一点都没耽搁,自然扯不上托梦。老道死而复生那天,他也在场,分明就没有这条谒语,他怀疑是不是刘同寿为了应急,临时编出来的。 “放心,肯定没问题。” 前面那三句自然都是编的,但有了后面那条做注脚,前面出些纰漏也不要紧。其实前面的也未必不会应验,正德、嘉靖两朝,皇宫都有失火的记录,前者的规模比较大,后者则比较频繁,而且人为因素都是主要原因。 正德喜欢大场面,他在紫禁城大规模的燃放烟火,所以导 致了火灾,连乾清宫都给烧了;而嘉靖则是喜欢烧香拜神,他把紫禁城搞得跟一座大道观似的,到处都有香烟,安全隐患自然比较多,频繁发生火灾一点都不奇怪。 而那个二龙不相见的魔咒,最初的引子,也是由此而起,所以刘同寿一点都不担心,他着紧的,只有这消息什么时候能传到京城,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传到嘉靖的耳朵里。 前世,这条魔咒为陶仲文开启了二十年的无限风光,这一次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呢?刘同寿很期待。 “小仙师,可算找到您了。”刘同寿就象块磁铁,不论在那里,都是焦点,本来冷冷清清的走廊,因为他而喧闹起来,这次来的是衙役杨超。 “有事?” “这两天,城里有人开始散布流言,对您,对老神仙都颇多不敬,我爹发现后很生气,去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消息是从国庆寺流传出来的。” “国庆寺?就是谢家的所谓家庙?”刘同寿一挑眉毛。 那庙在曹娥江东岸,离东山镇不远,是一间大庙,原来庙里的和尚和东山镇民的关系还算融洽,镇上的善男信女经常去庙里上香,不过出了谢家那档子事儿之后,双方的关系就下降到了冰点,再没有往来。 没想到那些和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跳了出来,其中的味道,也是不言而喻,谢家又要捣鬼了。 “正是,庙里的和尚做了场法事,主持九戒和尚说东山有妖孽出,擅蛊惑人心……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城里也没什么人信他,小仙师您也不必往心里去。” 偷眼看看刘同寿的表情,杨超继续说道:“不过,城里的流言却跟那和尚有所呼应,说小仙师您为了名声,不拿大家的生计当回事,危言耸听让大家抢收,可实际上,这雨明明就不是很大,到时候水灾没来,您撒手就走了,然后大伙儿就惨了……” 韩应龙怒道:“这样的流言也有人信?这事儿跟同寿贤弟本就不搭边,若不是本着仁心,他又何苦站出来劳心劳力?说他有私心?谁信?” “我和我爹都是不信的,可架不住那些流言说的有眉有眼啊!”杨超叫起了屈,“他们说小仙师想借机扬名,然后效法京城的邵真人,想着一步登天,还说老神仙其实早就魂飞魄散了,现在都是小仙师自己在装神弄鬼,还有……” “够了!”韩应龙更怒。 私人层面来说,刘同寿对他有救母之恩,还有救命之恩。这几年在外奔走, 心力憔悴之下,他已经有了隐疾,而且是致命的那种,前世的历史上,他在两年后暴死,就是因为这个。 他自然不知道后世的事,但李言闻言之凿凿,他又怎能不信?湖北之行直接救了两个人,间接还救了一个,这当然是救命之恩。 在公,帮人出头讨债,组建共济社,刘同寿的种种作为,怎么看怎么大公无私,哪里又说得上私心呢?韩应龙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忠孝节义样样俱全,哪里容得下有人对恩人这般污蔑? “韩兄莫恼,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刘同寿拦住韩应龙,向杨超问道:“相信流言的人多吗?有没有人因此从互助团退出?” “退出的暂时还没有,大多数人还是半信半疑,我爹认为,只要小仙师您亲自出面解释一下,应该就能安稳人心了。不过那些大户人家却都停止抢收了,九戒和尚放出了消息,说佛祖有谕,明天就会雨收云住,后台可能就放晴了。” 一边转述,杨超心里也是暗自敬佩,老爹说的没错,小仙师是做大事的人,单是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就已经让人倾倒了。 “贤弟的气量,真是让愚兄汗颜啊,道家养气修身的法门,确有独到之处。”韩应龙目光中也流露出了赞赏的情绪,同寿贤弟能坚持,又有担当,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尚未弱冠就能如此,将来的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他的身份有些可惜,道士,虽然能邀天之宠,但却无法涉及政事,只以宠臣的身份入朝堂,未免浪费了同寿贤弟这身本领,和那一副慈悲心肠。 听了这赞叹,刘同寿却是汗颜,有句话说的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现在就是如此。谢家以恶意来解析的行为和目的,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是很确信,但却是正中目标,刘同寿正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谢家一点都没冤枉他。 没受冤枉,他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再说了,他也不是那么浅薄的人,被人言语一激就暴跳如雷,愤怒是可以的,但没必要表露在脸上,想办法打击敌人,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才是最好的报复。 “随他们去好了,愿意相信我的,就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吃亏了,我自会想办法补偿他们。不相信我的,光是好言相劝又有何用?只怕是越劝,他们的疑心就更重,反而会逃得越远也说不定。韩兄,东壁兄,此间事已了,咱们回去吧。” 刘同寿意泰神闲的挥挥手,拿起蓑衣,转身就往外走。 “小仙师,您 去哪儿啊?”杨超傻眼了,您就算不去安抚人心,也不能抬脚就走啊?县城上下都指着您做主心骨呢。 “烟雨蒙蒙,山水如画,正好荡舟南下看看风景,然后再去庙里逛逛。”刘同寿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眼见着就去远了。韩、李二人对视一眼,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只剩下杨超傻呆呆的站在原地。 好半响,他才如梦初醒的大叫了一声,“庙里?莫非小仙师要去国庆寺?” …… “谢公子,那小道士已经离开县衙了。” “走了?去哪儿了?他知道城里的传言吗?走之前他有什么交代吗?”谢敏行吃了一惊,定计之后,他将敌人的反应算了个遍,可小道士的举动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知道,就是听说过那些传言后才走的,他去了码头坐船,应该是回东山镇去了。”在谢敏行身旁那个点头哈腰的,正是那个章衙役。 “以小的看来,他肯定是知道事不可为,准备跑路了,这雨一天小过一天,明天八成就停了,他还怎么敢硬挺下去?眼下大半个上虞都在抢收,连余姚都被波及了不少地方,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别说威望了,那些泥腿子不生撕了他都是好的……” 他谄媚的一笑道:“谢公子英明呐,连老天爷的心思都能算出来,那小杂毛又岂能翻出您的手掌心?” 谢敏行摇摇头,完全不受章衙役的影响,他阴沉着连,思索片刻道:“少拍这些没用的马屁,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那小贼那般贼滑,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你把县衙的动静给我盯紧了,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人遵命。” 第31章 古刹魅影 人们常用千年古刹来形容某座出名的寺庙,但真正有千年历史的庙宇并不多,尤其是在明朝,毕竟佛教传入中原,也不过千年而已,真正的千年古刹,多建于两晋时期,而国庆寺正是其中历史最久远的寺庙之一。 西晋永嘉五年,洛阳陷落,晋臣纷纷逃离,其时中原无主,天下大乱,独江东偏安,吸引了相当多的晋臣来此,谢安的祖父谢衡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国庆寺就已经存在了,当时它还是间名不经传的小寺庙,名为东山寺。 这间庙宇最后名扬天下,还得托了谢安东山再起的福,身负全天下之望的谢安出山后,舍宅为寺,由谢衡设计,谢安的堂兄谢尚、大哥谢奕出资,谢安自己督造了一座通宅大院,将其命名为国庆院。 权倾东晋的谢家宅院,规模自然不会小了,据说,当年的谢家大院有屋舍九十九间半,占地数百亩,还有寺田数千亩。 不过,随着王谢的辉煌不再,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国庆寺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不但门清冷清,香火寥寥,连寺庙的规模都削减了许多,令庙中僧侣深以为憾。 按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应该为身外物烦恼,奈何主持九戒禅师是个有见识的,早年他在京城、南直隶闯荡过,去过许多名山大庙,跟很多高僧大德打过交道,有着一颗悸动的心,所以,一直不安于现状,憧憬着恢复国庆寺千年前的辉煌。 光有心是没用的,别看大明开国那位太祖也当过和尚,但他从不以沙门子弟自居,反倒对道家比较尊敬。他的子孙也是有样学样,到了嘉靖年间,道家更是扶摇直上,而佛门反倒因为白莲教的拖累,招致了打压。 嘉靖八年,礼部尚书李时进言:每年四月,京师诸寺有参禅礼佛之会,男女杂处,大败风俗,宜行禁谕。皇帝当下便许了,禁了京中佛会,天下沙门子弟都是噤若寒蝉。赶在这种世道,兴复佛门寺庙无疑是种妄言,九戒和尚也只能无声掩泣,哀叹自己生不逢时了。 棋从断处生,正当九戒和尚陷入低迷,乃至绝望的时候,余姚却传来了好消息,一直隐忍着的谢家终于发力了,而且一出手就是雷霆一击,县衙发了榜文,又派出了衙役,以泰山压顶之势,要将侵占寺田的那些刁民一清而空。 可谁想到又出了波折,麻烦还来自于和尚的死对头,紫阳观! 从正德年间,两边就开始争香火、争信徒了,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国庆寺一直落在下风。好容易盼到出头的一天了,可那个王老道 居然搞了这么一出,羽化升仙?呸,那个邋里邋遢的王一仙要是能成仙,老衲早就成就罗汉金身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出于对老对头的熟悉和愤恨,九戒和尚半点都不相信那些传言,坚信其中另有原因。 因此,当谢敏行传信给他,让他设法从信仰角度攻击刘同寿,瓦解其威望的时候,双方也是一拍即合,和尚以十二分的劲头投入了工作,又是做法事,又是散布谣言,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压缩了。 这天傍晚,九戒和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禅房,还没等他躺下喘口气,外面就有人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进来。 “主持,住持,雨停了,真的停了!” “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雨停了?”九戒抬头就待喝骂,却见来人自己的大弟子思过,这一声就没骂出口,当他听清思过的话时,一阵狂喜充斥了他的心间,他几乎没法相信,幸福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真停了,就在刚刚!师傅,这下紫阳观要完蛋了,徒儿回来的一路上,就已经听得怨声载道了,那些被他蛊惑,抢收庄稼的人家都在互相埋怨,有的地方甚至动了手!那会儿还有些雨点飘呢,现在……哈哈,等到天一放晴,紫阳观不被乡民们给拆了才怪呢!” 思过身上湿了一大片,脚上腿上都是泥点,脸上也尽是疲惫之色,走乡串户的讲经说法兼散布谣言可不是啥轻巧活儿,何况还是在这种阴雨天。但这会儿他满脸带笑,嘴都合不拢了,半点都不觉疲惫。 “好,太好了,佛祖显灵啦,哈哈……”九戒的大嘴也咧开老大。 谢公子的信中说的清楚,最棘手的,是小道士的威望和那些神异相结合,导致谢家没法动用官府的力量。对付一个神棍不难,哪怕他确实有些法力,在权力面前也不过是个渣,但受人拥护的神棍就很难对付了,别的不说,走漏风声就是个大麻烦。 可现在就没问题了,那小道士自寻死路,跑去装什么圣人。烦恼皆因强出头,那师徒俩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妄想成仙?哼,王一仙,你一辈子也成不了仙! 九戒笑哈哈的吩咐道:“国庆寺就要重现辉煌了,思过,你去安排一下,让厨房多做点斋菜,一是为了犒劳大家的辛苦,二来也是提前庆祝。” “弟子代众位四兄弟谢过师傅。”思过大喜,师傅看来真是欢喜得紧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大方? 想想也是,紫阳观一倒霉,国庆 寺的声望立刻便水涨船高,到时还少得了香火吗?香火什么的还是小的,那几千亩寺田,还有更多的寺山才是大头呢!就算谢家占了大头,自己这边少说也能混个几百亩吧?到时候还不吃香的喝辣的啊! “都是自家人,谢什么?好好修持才是正经,吃过斋饭后,让大家一起诵三遍金刚经,以感谢佛祖……” “鬼啊!”九戒的话被一声凄厉的惨叫给打断了,师徒俩高兴的工夫,外面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四下里都静悄悄的,这声音来的又突兀,让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师傅,好像是思慧的声音……”思过的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但总算是保持着镇定。 “快,叫几个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九戒腾的一下站起身,大声嚷嚷起来。 人多胆壮,国庆寺周边虽没有人家,但庙里和尚却不少,思过从方丈室跑出来,一路都是满面惊恐的和尚,看到大师兄,这些人心里才算是有了底,都跟在了后面。 “师兄,主持呢?不会真的有鬼吧?” “这里是佛祖庇佑之地,哪有鬼怪敢来冲撞?” “可思慧为什么……他的胆子可是很大的,入了夜,他都敢一个人进山,要不是遇上鬼了,他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也许不是吓的,这么半天,他都没回来,说不定已经被鬼给……” “行了,都给我安静点,再这么说下去,你们自己就把自己给吓死了,还要什么鬼?多点几支火把,快点找人,应该就在这一带。” 喝止了众师弟,思过举目四顾,夜色黑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曹娥江水声哗哗作响,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安详的一个夜晚,但他的心里却在发毛。 思慧是所有人之中,最有胆量的一个,所以巡夜的工作通常是交给他的,几年来没出过任何纰漏,却不想今天居然会叫得如此凄厉,好像真的遇见鬼了一样。 有了这样的认知在先,在思过眼中,本来宁静的夜色也变得阴森起来,没有星星的夜里,一群和尚在瑟瑟发抖。 “大师兄,找到思慧了,他在这里。”外墙边上火把晃动,众僧心下都是一松,找到人了,就没那么危险了,至少第一个遇见鬼的思慧没被害。 “让我看看……”思过拨开人群,看清了思慧的状况,这人虽然脸色青白,被吓得极惨,但呼吸却还顺畅,应该是没受什么外伤。 一颗心放下,思过只觉气不打一出来,他怒喝道:“思慧,到底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的,你鬼叫什么?惊扰了住持方丈你吃罪得起吗?” “鬼,师兄,有鬼,是个女鬼……没有身子,她还冲我笑……”思慧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声音也在颤抖,众僧只觉脖子上凉飕飕的,仿佛又一双无形且冰冷的手拂过,一个个都是不寒而栗,只觉身子都僵住了,想转头看看都做不到。 “佛门圣地,哪来的鬼怪,魔由心生,是你修持不到家才会如此,看你以后早课还敢不敢偷懒……行了,什么事都没有,都散了吧。”这种情况下,在外面呆得越久,就越吓人,思过板着脸呵斥了几句,便招呼众人回禅房。 有了主心骨,众僧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几个强壮点的搀扶起了思慧,其他人围拢在四周,一群人挤成了一团,十几个光头映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大师兄,你怎么了?不是说回禅房么,你在看什么?难道……啊!”这时,一个和尚发现了思过的异常,这位大师兄没了刚才的气势,象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只是两眼发直的盯着某个方向,身子还微微的打着摆。那和尚循着思过的视线看去,结果当即便是一声惨嚎。 “就是它,光有头,没有身子的鬼!救命啊!”思慧本来就没缓过神呢,这下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 “鬼啊!”随即,寺院内响起了一片鬼哭狼嚎。 思过还算镇定,至少没有跟师弟们一样惨叫,但他也是浑身冰凉,几如堕入了噩梦之中。他对鬼怪之说并不如何相信,但眼前所见,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漆黑的夜里,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脑袋飘在空中,四处游荡,然后她抬起了头,乱发之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只有嘴唇是血红血红的,在嘴角处尤其明显,就像是刚吃过什么饱含红色汁液的东西似的…… 然后,那张嘴张开了,吐出来的是一条长长的舌头!红红的,直垂到胸腹,当然,如果她有那些东西的话…… “鬼啊!”思过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第32章 夜半鬼敲门 雨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沉的,比天更加阴沉的,是九戒和尚的脸色。 眼下已经到了清晨,可由于没出太阳,大雄宝殿中的能见度也不比夜里好多少,但聚集在这里的和尚们,却都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天亮了,惊心动魄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师傅,您看,师弟们都已经……是不是让他们去休息了?”用眼神交流了一阵子,思过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他脸色衰败,说话的中气也不足,再加上九戒的神情也让他很不安,所以说起话来不像是昨晚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师兄,而是细声细气的,和宫里的宦官有几分相似。 “传法关系到本寺的兴衰,你们怎能……”九戒大怒,抬手就想一巴掌搧过去,可看到大徒弟那灰败的脸色,以及众弟子的熊猫眼,他这一巴掌却打不下去了。 “方丈,攘外必先安内,咱们是不是应该请些高人来作法驱鬼啊?”思慧法号中带个慧字,但脑筋却不怎么灵光,属于傻大胆的类型,所以昨夜他第一个遇鬼,受的刺激最多最大,却一直没晕倒,这会儿的精神也比别人好很多。 “白痴!”九戒的怒火终于找到宣泄的地方了,一巴掌把思慧拍到一边,他气咻咻的喝道:“高人作法?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吗?忘了本方丈的身份吗?这里是佛门圣地国庆寺,哪里又有佛法修为高过本方丈的高人?” “那……方丈,今天晚上怎么办?要是那鬼再来的话,您……”虽然是直肠子,但思慧这憨货想的却是长远,很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思。 他的话引起了众僧的共鸣,一群老少和尚虽然不敢出声附和,却都将夹杂着期盼和惶恐的目光投向了九戒,令九戒感到非常纠结。 若是单靠谢家散布流言,可以动摇刘同寿的威望,但却达不到一举将紫阳观置于死地的效果。 刘同寿可以推说是他自己紧张过度,所以才劳师动众搞出了抢收的事儿,这样一来,损失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声,他身后的老道却不受影响,反而有可能更上一层楼。这就是刘同寿留的那个后门的作用了。 想要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就必须得从信仰上着手,在这一点上,九戒和谢敏行是有共识的,他也正在努力这么做。这些天,包括他自己在内,国庆寺全体总动员,走街串巷的宣扬佛法,趁机散布妖孽论。 人心是很复杂的,刘同寿那个后门从道理上的确说得通,而且还有两场地震做注脚,但那毕竟是两年后的事 儿。在百姓眼中,眼下的损失才是实实在在的,只要借着这个机会将百姓煽动起来,说不定连官府都不需动用,就可以借力打力的消除紫阳观这个祸患了。 就算日后那预言成真,也传达天听了,可皇上总不能追究百姓吧? 前期的铺垫已经有了效果,雨这一停,更是趁胜追击的关键时刻,谁想自家后院却起了火,这难道是报应吗?不,不可能,那个王一仙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就算他临时前真有了些法力,也不可能变成神仙。 他咬了咬牙,计划不能耽搁,必须执行到底,彻底颠覆那个碍眼的紫阳观!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望着一众弟子神情萎靡的模样,他也知道今天是没办法勉强了。传法时,形象也是很重要的,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会听你说话? “师傅,不然……咱们暂且搬到县城去,人虽多了点,但谢公子神通广大,总是能安排得下啊。”思过对自家师傅了解最深,见他犹豫,便猜到他在纠结什么了。 他的办法也有其道理在,惹不起总躲得起,就不信那鬼会一直跟到县城去,跟去了还能找得到自己这些人。 “不行,怎能为了区区鬼怪,就弃了自家的基业?”九戒本来还在犹豫,可听了徒弟这话,却横下了一条心,“何况,那鬼怪也未必就是真的鬼怪,说不定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想搅乱国庆寺的人心呢。” 他几步走到门外,怒目远眺,晨雾中,东边的小镇若隐若现,他恨声低吼:“有老衲在,岂有他卖弄鬼蜮伎俩的余地?哼,大家且去安歇,养足精神,今晚随老衲一起,会会这妖孽!” 九戒和尚咬牙切齿的发着狠,他的徒子徒孙却都面如土色,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祸害了他们一晚上的妖怪并没有走,还在门前徘徊着。 “寿哥小心,老和尚出来了。”寺门前的草丛中冒出个大花脸,要是让庙里那些惊弓之鸟看见,肯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刘同寿一身黑衣,左手拎着个木桶,右手却拿着个刷子,打扮的像个杀手,形象却像个粉刷匠。他猫着腰,钻进了草丛,回头打量了一下,很满意的点点头:“搞定,咱们走,晚上再来。” “啊?还来?”楚楚在脸上抹了抹,几块粉红色露了出来,扮鬼很好玩,但那些颜料让她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天气里,在野外过夜也不是什么好享受。 “当然了。”刘同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男人么 ,就要有始有终,光是一晚上,哪里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至少也要折腾他们几天才行,省得他们转那些坏心眼,搞花样害人。” “可是,寿哥,你好像舍本逐末了吧?去吓唬那些和尚有什么用,雨停了才是大事啊?昨天去赵大叔那里拿肉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啊,说抢收损失很大,还有……” “不用担心,只要没有那些和尚搞鬼,雨停了也就是损失点名声罢了,总比水灾真的来了,大家措手不及强。”和尚想到的,刘同寿自然也想到了,这已经变成了一场宗教战争,在最后结果出现前,他必须给敌人足够强力的打击才行。 至于水灾本身,则属于成功了就一飞冲天,失败了也伤不及筋骨的行动,当然,前提是那些贼秃不捣乱。所以,现在的重点变成了打击帮凶,谢家只能先放放再说,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其他变化呢。 刘同寿神秘兮兮的笑笑:“再说了,这雨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昨天东壁兄跟我说,久雨起风晴,这雨连下了三天,可停下来的时候却没起风,接下来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 刘同寿觉得很好笑,明明拐来的是个未来的神医,可李时珍却一直发挥着气象专家的作用,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客串么?说起来自己也差不多,明明是个魔术师,可现在做的却都是骗子和神棍的勾当,嗯,还要扮鬼吓人,真是辛苦啊。 对付这些和尚,他没什么心理压力,虽然不知道细节,但他可以肯定,在征地的过程中,这些贼秃扮演的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出家人四大皆空,能有口饭吃就行呗,要那么多田地干什么?用的还是这种强抢的手段! 既然充当人家的走狗,那就要有身为狗的觉悟,自己怎么收拾他们也不为过。 “楚楚,今天你好好休息就行了,晚上不用你出场,我自己去就行。”看着楚楚疲惫的模样,刘同寿有些心痛。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女孩把头摇得跟拨楞鼓似的,“寿哥你一个人,还怎么扮鬼啊?” 扮鬼用的魔术,技术含量并不高,无非是通过易容改装,借着夜色欺骗视觉的手法。刘同寿仿手电筒的外型,做了个简易的集中光源,然后将女孩打扮成吓人的鬼脸,再做个假舌头,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正式出场的时候,女孩的双手拉着一块厚厚的黑布,将脖颈以下都遮住,刘同寿蹲身在下面,用那个简易手电筒从下往上照着女孩的脸,恐怖气氛一下就出来了。 这招说白了很简单,后世的小孩都会用,但效果却是大好,就算在科学普及的后世,都能吓到人,何况是在明朝?冷不防看见,不被吓到才怪呢,思过等人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一直用同样的招数多没意思啊,今天咱们换个花样,你要去也行,反正咱们看会儿戏就回来了,不耽误休息。” 刘同寿贼兮兮的笑笑,然后伸了个懒腰,“到家了,咱们从后面进去,别让人看见了,师妹,你去做早饭,我去挂牌子,然后一起去睡觉。” “嗯。” …… 夜色已深,国庆寺内灯火通明。 九戒一手捏着念珠,另一手则拄着一柄禅杖,威风凛凛的站在了大雄宝殿门前。在他身后则是他那群徒子徒孙,或者高举火把,或者手持棍棒,几十人簇拥在一起,倒也显得威势十足。 只不过若是有人看到他们的神情,就肯定不会这样想了。这些和尚都是目光游移不定,脸色变幻不停,一副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扭头就逃的架势。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九戒和尚对弟子们的怯弱相当不满意,他重重一顿手中禅杖,高声怒喝:“不过是有那宵小之辈装神弄鬼罢了,些许小伎俩,岂能奈何得了精修佛法的佛门弟子?看老衲怎么除魔降妖!” “咚!”话音未落,仿佛应战似的,寺门猛然一声大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不休,和尚们的脸色更白了。 “鬼……鬼来了,它在敲门!” 第33章 鬼火迷踪 “大胆蟊贼,还不速速受死!” 九戒是个喜欢摆谱的和尚,除了少数心腹之外,他不许弟子称自己做师傅,只能以方丈称之。昨夜乱起时,他一直稳坐方丈室,后来发现势头不对,这才出马,却已经晚了,并没有见到鬼。 而且,出于种种原因,他已经认定是刘同寿在搞鬼了,所以胆气壮得很。敲门声一起,惊弓之鸟们搂做一团,瑟瑟发抖,他却不退反进,舌绽春雷般的大吼一声,挥舞着禅杖就冲了上去。 受到他英勇行为的激励,思过、思慧几人也举着火把追在了后面,口中赫赫的乱吼着,拿着棍棒的逼着眼睛一阵乱抡,好悬没打在九戒的光头上,造成一出弑师的惨案来。 “咣!”仗着这股气势,九戒一脚踹开大门,纵身扑出。 “九戒在此,何方宵小敢来作祟!” 雨云未散,星月无光,实质一般的黑暗中,没有半点声息,只有九戒的怒吼声在回荡不休。 “方丈,是鬼,鬼敲门啊!”九戒身先士卒激励起来的士气受到了重挫,思慧的声音发颤还算是好的,另外几人的牙齿都开始打架了,九戒只觉身遭一片得得声乱响,好像有人围着自己敲木鱼似的。 “哪有什么鬼?就是那小贼搞的鬼,这么短时间,他跑不远,搜,给我搜!把他给我揪出来,敢来国庆寺捣乱,老衲要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九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他的勇气却丝毫没有减弱,那个无身鬼昨天就避开了他,专门吓唬他的弟子,今天他把庙里的人手都动员起来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后那鬼就不出现了,只敢在门外骚扰,这不是怕了自己是啥? 王一仙那老道活着的时候都奈何不了自己,他那个傻徒弟怎么会不怕自己?九戒信心暴涨。 “搜,仔细搜!”他从弟子手中夺过一根火把,一双牛眼四下逡巡着,口中怒吼不绝,催促着弟子们找人。 小和尚们受逼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四下散开,用棍棒往草丛里乱捅,不时惊起几个黑影,然后被吓得哇哇大叫,最后发现,不过是田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罢了。 乱糟糟的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搜索范围已经扩大到了东山镇边缘。花了偌大力气,却半点发现都没有,损失倒不小,闪到腰的,扭到脚的,最悲催的一个还被蛇给咬伤了。 倒不是和尚们疏于锻炼,只是人紧张的时候,动作就会僵硬,再加上各种意外带来 的惊吓,自然难以讨好。 “师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回去吧,说不定那鬼已经被您吓破了胆,不敢来了……”见九戒面色稍缓,思过低声献计:“找不到人,也许是因为那小贼腿脚灵便,又擅长潜踪秘迹,所以……与其漫天撒网,还不如守株待兔。”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守株待兔?”为了应付骚扰,九戒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要知道,昨夜阖寺上下可都被吓得没闭眼啊。但也不能这么一直折腾,否则几个晚上折腾下来,累也累死了。 “他应该是埋伏在远处,丢了什么东西过来,不如安排几位师弟躲在门后,听门一响,就推门举火,这样一来,那小贼就无从遁形了。” “嗯。”九戒微一沉吟,点了点头,“这办法不错,就这么办,不过你那些师弟是不中用了,就你我二人守在门前就行。” 收队的命令一下,众僧都如蒙大敕一般,一溜烟的跑回了大雄宝殿。 雨虽然停了,但天气一直没有转晴,外面湿冷湿冷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衣服一会儿就被打湿了,寒气透进手脚,一直沁入肺腑,难受极了。何况,这野外也凶险得紧,昨天的女鬼走没走,谁都不知道,万一迎头撞上了,那还不被鬼把命给勾了去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九戒也很冷,但为了抓对头个现形,他却只能坚持,一边轻轻活动着身体,一边幻想。 一想到成功之后,可以狠狠的折磨小道士,并且向谢公子邀功,他就觉得一股热气从心里往外的发散出来,使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如同沐浴在三月里的阳光下一样。 “咚!咚!咚!”正咧着大嘴傻笑呢,突然撞门声连响,通过门框,可以真切的感受到那一阵震颤。 这小贼回来的倒是真快,只可惜,终究还是你佛爷爷技高一筹,这次看你往哪儿跑!九戒更不迟疑,一手拿开门闩,脚下又是一记飞踹,没等门完全开启,另一手已经将火把丢了出去。 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乱喊,所有动作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这样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草惊蛇了。 “咦?人呢?又跑掉了?怎么可能?”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结果却跟上次一样,没有得到任何收获,江畔依然悄无人息,既没有匆忙逃窜的身影,草丛中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片死寂。 “得,得,得……”牙齿打架声更加响亮了,连立场比较坚定的思过眼中都流露出了祈求之 色,九戒知道,大徒弟害怕了,想干脆退回大殿里去算了。 “那小贼手劲倒大,居然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丢东西过来。”九戒自说自话的解释着原因,“无妨,在墙上也放几支火把,本方丈就在门缝后面看着,看他能躲到哪里去。” 小和尚们,倒没人提反对意见,反正师父的态度这么坚决,他又站在第一线,大家有啥可说的,跟在后面颤抖就是了呗? 庙里原来一共只有十来个人,因为预期中,寺庙的产业会增加,需要更多的人打理,所以九戒未雨绸缪,提前招募了二三十人,国庆寺因而有了大庙的气象。 不过,很多事都是有利亦有弊,这些新人都是贪图利益来的,向心力自然比较差,一到关键时刻就退缩了。此刻敢于跟在九戒身边的,就只剩下了思过等寥寥数人,剩下的人都躲得老远,只能看到一堆黑乎乎的影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此刻,九戒也无暇多想,老和尚扒着门缝,死死的盯着庙外那片漆黑,生恐漏过了一丝细节。可他的努力却白费了,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声响,感受到了同样的震颤。 “这……到底……”九戒用颤抖着的双手推开了门,和门缝里看到的景物一般无二,外面什么都没有,可耳边回荡的敲门声,却是那样的真切,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除非那小道士会隐身,否则的话…… “鬼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发自他的身旁,是思过。还没等九戒有所反应,思慧几人也都惨叫起来,思慧颤巍巍的抬手指着庙外,口齿不清的说道:“师……得……师傅,鬼,是蛇妖!” 九戒只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直蹿到了天灵盖,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他迟疑转过了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副让他终身难忘的诡异景象。 无边的黑暗之中,亮起了一点微光,泛着幽蓝的光晕,显得很是诡异。因为光太弱,所以很难分辨出距离,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尽管光色很怪异,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却不是光本身,而是随着火光出现的一缕轻烟,那烟袅袅升起,迟迟不散,在空中慢慢凝聚,最后变成了一个诡异的蛇形! “真的是……”九戒的胆气,来自于他的推测,现在推测落了空,又看到了这么可怕的景象,他的勇气不翼而飞。 蛇形灯烟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但众僧却感觉过了有千百年之久,直到那蛇影向空 中飞蹿,渐渐消失,庙里才恢复了点生机,至少有了点喘气声,看到蛇影的那一刹那,和尚们的呼吸都停住了。 “你们以为这么轻松就能过关吗?想的美,看道爷的鬼火迷踪!”默念一声,刘同寿将手中粉末一扬,楚楚配合默契,举起扇子一扇,下一刻,和尚们彻底陷入了恐慌。 简单的两个动作,带来的却是非常可怕的景象。 随着蛇影的消散,旷野中突然升起了一片蓝绿色的火焰,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星星点点的散布在空中,缓缓向国庆寺飘来。 “蛇妖杀过来了,快逃命啊!”也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千年古刹一下就炸了窝。 和尚心里转的念头都差不多,纠缠国庆寺的妖怪是蛇妖没错了,昨天看到的那个女鬼不是没有身子,而是她长了个蛇身。她的舌头那么长,不是蛇妖又能是啥?再说,今天晚上不是有人被蛇咬了么?那就是蛇妖派遣来的小妖! 现在蛇妖亲身杀过来了,不逃命还待怎地? “噗通!噗通!”生在江南,水性多半都不错,国庆寺依山傍水,后门就是曹娥江,水性好的和尚都去投江了,不是为了救父,而是为了逃命。妖怪是冲着国庆寺来的,离这座庙越远就越安全。 “咣!”不会水的只好做缩头乌龟了,九戒等人关上了大门,然后一群人全都缩到大雄宝殿去了,抱着佛像拼命念经,想着佛祖大慈大悲,出手救人。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了灵,那妖怪最终还是被挡在了门外,却又不肯走,不停的撞着门,让和尚们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生怕佛祖挡不住妖怪,让对方冲进来大开杀戒。 从未有那一刻,九戒是如此的盼望着光明,他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听思过的话,避开了才是。佛祖慈悲,只消保佑弟子避过今夜的劫难,日后弟子一定多做善事,多供奉香火! …… 另一边,草丛里站起了一个身影,小道士拍了拍手,轻松写意的笑道:“搞定了,师妹,走,收工回家。” 第34章 天意人心 国庆寺的和尚们熬过了第二个不眠之夜,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刘同寿这一觉却睡得香甜,要不是观外太过喧哗,说不定他会再次睡到傍晚。 “怎么又这么吵?不会是那些和尚杀过来了吧?”刘同寿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被连续骚扰之后,和尚们会有什么反应很难说,抱头鼠窜的离开国庆寺是一种可能,恼羞成怒的杀上门来,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同寿贤弟,你竟然还在高卧,岂不知外间事急,祸患临头啊。”韩应龙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刘同寿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大急。 “出什么事了?” “雨停了已经有两天了,水灾却迟迟未起,如今四乡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县衙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现在外面围了好多人,都说要找你讨个说法,这,这……”韩应龙急得团团乱转。 “没水灾不是好事吗?难道汝化兄你一直盼着水漫江南?” “当然……不是。”韩应龙被搞得一愣,想了想,才哭笑不得的说道:“愚兄又非丧心病狂之人,怎地会期盼水灾横行,生灵涂炭?可是,贤弟你以此为由,号召全县上下抢收防灾,如今,如今……” 他跺了跺脚,压低声音,“董员外派人送来了消息,谢家派人拜访了上虞的各大世家,准备联名上疏,治你妖言惑众,误农害民之罪!贤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韩应龙真急了,谢家的串联行动,几乎和刘同寿同时开始的。相信刘同寿的,多是普通百姓,那些大户人家却都将信将疑,有了谢家的领头,他们摇摆的就更加厉害了,抢收时心存观望,找后账却一个赛一个的有精神。 这些人联合起来的声势,别说知府衙门,就算布政司衙门也得慎重以待,再加上因为抢收带来的减产,以及对秋赋的影响,处境堪虞,远非他举人的功名,又或是刘同寿在民间的威望所能抗得住的。 况且刘同寿的威望到底靠不靠得住还是个问题呢。前几天他确实一呼百诺,威望十足,可此一时彼一时。雨停之后,连东山镇的镇民都无法淡定了,要不还有齐成、赵屠那几个铁杆在,单凭门口那块不着调的牌子,又能拦得住谁? 董家的消息中说的明白,要不是前几天到处乱逛那些和尚突然没了动静,场面很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他能理解百姓们的心情,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搁谁身上也不好受。 他只能将希望放在了刘同寿身上,盼着小道士能 再次展现他神鬼莫测的手段,力挽狂澜。可谁想到小道士竟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他六神无主。 “也罢,事已至此,就让愚兄一力当之,也算是略报贤弟的恩德。”韩应龙咬了咬牙,面露决然之色,“冯知府委任上虞民政与我,令出我手,须攀扯不到贤弟身上,待我出去与父老们解释清楚,然后便赴布政司衙门出首!家母就拜托贤弟了……” “……”半梦半醒听了这一大通,刘同寿算是彻底清醒了,他又是感动,又是郁闷。 天灾的事固然是被他用来提高名声的,但未尝不是一片好意,现在被人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起了反效果,当然令他很不爽。不过,做过好事之后,还是有人感恩的,韩应龙分明就是拼了前程性命不要,想替自己顶罪呢。 伸手拦住韩应龙,刘同寿正色道:“韩兄,你先别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可是……”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高了,显然有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韩应龙忧心忡忡的说道:“莫非贤弟你要出面相劝?可依愚兄看来,如今群情汹汹,贤弟你出面怕也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你出面又说些什么?若是继续坚持水灾论调,恐怕……” “我现在的确不能出面,该做的已经都做过了,接下来只有静观待变才是上策。” “静观……待变?”韩应龙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下不下雨,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转机不在于向人辩解,而是天意,“可外间那些……” 刘同寿微微一笑,“外面就交给齐大叔和赵大叔他们吧,他们说话比我说话更有效果。” 外面的嘈杂声虽响,但却压不住齐胖子尖锐的嗓音,以及赵屠夫瓮声瓮气的大嗓门,以这二人为首,越来越多的东山镇民加入了为刘同寿辩护的行列。韩应龙来时心急如焚,对外间情形未加留意,此时凝神一听,却略略放下了心。 有这些人在,至少不会闹出乱子了,但事情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暗哑,“眼下无忧,可日后又当如何,若是真的雨过天晴,那……” “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李兄去办了……” “东壁?”韩应龙一愣,“他能做些什么?” “去沿海的村镇走访呗。”刘同寿解释道:“沿海的渔民和老农,对天气变化都很有心得,李兄说的那些谚语,就是前人根据他们的经验编出来的……这种事虽然没人能够断言,但是, 只要将种种迹象结合起来,还是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的。” 他嘿然冷笑:“谢家和那些大户未必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他们利令智昏,只想着借机打击对手,却对民间的常识不屑一顾,不过也难怪,在官场上呆久了,他们早就忘记俯身向下看的感觉了,哼,这次就要让他们自食苦果。” 其实,预测天气,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技能,和刘同寿装神弄鬼的那些把戏不一样,看天气的靠的不是隐秘的传承,只是经验和见识的结合罢了。 李时珍跟他爹上山多了,所以知道些,而沿海的渔民在这方面的本事更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小心在意能行吗? 灾祸频频,固然是天灾,同时也是人祸,官府的不作为才是主因。水利设施的废弛是其一,另外,官府就算发现了灾祸的迹象,他们也不会进行抗灾,只能是在出了事之后,才会向朝廷求援,进行赈灾。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刘同寿宁愿将其理解为僵化的官僚思想在作祟,哪怕是到了五百年后,各式灾祸还不是一样横行于世?朝廷的预警从来就没及时过。 一直在骗人的后果,就是最后把自己也给骗了,所以,谢家人从头算计到尾,连和尚庙都动用了,就是没想到去评估一下水灾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了。 刘同寿的观点算不上新鲜,谢家人当中也有人想到了。 宝树堂是谢迁主持重建的,沿承的正是当年谢安的典故,祠堂仿国庆院的布局,临河而建,周围林木茂盛,衬托着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倍显巍峨。 建筑很华丽,内里乾坤也是不凡,入门处是一副对联,上书:“古今三太傅,吴越两东山。”正是正德朝首辅大学士李东阳的手书。此刻,堂内香烟缭绕,低语声时而可闻,显然正有人在里面拜祭,从外间等候的下人数目上,可以推测出,拜祭者的身份不低。 良久,里面的人终于出来了,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迎了上去。 “二少爷……” “咦,是淳叔啊?这是吹的那阵风,居然把你从田庄上给吹回来了,怎么?找我有事?”谢敏行是谢迁长子谢正的嫡亲孙子,在家中排行第二,他自小便聪慧过人,极得谢迁的喜爱,常以吾家千里驹称之,所以,他的辈分虽小,但地位权势却高。 “是,二少爷,抢收的事儿,是不是应该张罗一下?至少把那些地势不利的田地先收割了,以免 出现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淳叔,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好的干嘛要抢收?莫非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雨都停了,那小道士正被泥腿子们围攻,各家也都在上疏中署了名,家祖恢复宗祠、宗庙的夙愿眼看就要实现了,怎么能横生枝节?真是荒谬!” 谢敏行今天来祭祖,就是因为上虞传来的那些好消息,可大好的心情,却被管家给搅了,他面色一寒,当即就要拂袖而去。 “二少爷,老朽问过了不少人,都说这雨还有反复的迹象,连那些海商都避在港中不出……”谢敏行地位虽高,但谢淳是谢家的老家人,却也能说得上话,他常年在田间走动,对气候变化在意得很,所以特意赶回来劝说。 “反复?”谢敏行面露不屑,冷笑道:“就算反复又能如何?又不是下雨就会发生水灾,前些天那种雨,除非下上一个月,否则能有什么影响?一个月后,那碍手碍脚小道士早就完蛋了,就算发水了又能如何?”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谢敏行不耐烦的打断了老管家,“总之,解决那小道士之前,不能做出任何会引起别人误会的举动,上虞、余姚的世家大户都看着咱们谢家呢,在这个节骨眼上松了劲儿怎么行?” 看到老管家愤懑的神情,他又放缓了语气,“淳叔,这样好了,你再等三天,三天内,我一定解决掉那个小道士,然后田庄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如何?” “当真?” “当然是真的,除了官面上的文章,我还安排了后手,不然你以为那些泥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倒戈了?”谢敏行得意的笑笑,将视线转向了院外快步走来的一个家丁,“什么事?” “启禀二少爷,国庆寺方丈九戒禅师求见。” “哈,说曹操,曹操到,淳叔,说不定今天你就可以如愿了。”谢敏行越发的得意了,“请禅师到花厅奉茶,我随后就到。” 第35章 知道也没办法 谢家子嗣多,内部竞争也大,谢敏行虽然得谢迁的宠爱,占了先机,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还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想顺顺当当的登上家主的位置,享受老谢的庇荫,不加把劲可不行。 东山的事情就是最好的机会。 谢迁生前,一直致力于扩大家业,包括重建宝树堂,恢复寺田,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谁能完成这件大事,其在家中的地位肯定会大幅提高,放在本来就已经有了相当地位的谢敏行身上,是足以奠定他地位,使之不可动摇的大功劳了。 所以,东山的事情,他势在必得。 别说水灾未必会发生,就算真的发生了,他也要在那之前,把小道士给拿下。夜长梦多,若是不能尽快解决问题,等到他的爷爷们抽身回来,就算恢复了寺田,那功劳也不是他的了。 “大师,您这是……”昂首阔步的走入客厅,谢敏行满心期待着一个好消息,可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九戒今年六十多岁,算是个老人了,但他的身体却很健壮,平时的精神也很旺盛。但今天一见面,老和尚却是两眼无神,面容枯败,最醒目的就是他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了,这哪像是来报喜的,分明就是逃难过来的啊。 老和尚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小和尚,外表特征跟老和尚一模一样,仿佛一群熊猫似的。谢敏行认得其中几个,于是他更加惊讶了,这老和尚分明就是把所有的班底都带来了,把那座庙完全交托在了新人手中。 “谢公子,老衲对不起你啊!”见到谢敏行,老和尚就象是见到了亲人似的,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之凄凉悲惨,远在他平时做法事之上。 “……”谢敏行被他彻底搞糊涂了,对不起我?你个老和尚还能怎么对不起我?莫非……他心念一转,皱起了眉头,“难道那些愚民就那么死心塌地,现在这种情势,他们居然还相信那个小道士?” “那倒不是。”九戒抹了把鼻涕,顺手在思慧身上擦了擦,把事情讲了一遍,“其实……” “你说什么?庙里闹鬼,所以你们这几天什么都没干,直接把庙都给弃了,就这么跑到余姚来了?”谢敏行的眼睛瞪得溜圆,他还以为这群和尚是散布谣言累的呢,结果居然是被吓的……他见过废物,可没见过废物成这样子的。 “你们不是佛门弟子么,怎么会怕鬼怪?再说了,我事先不是提醒过你们吗?那小道士贼滑得很,很会装 神弄鬼的搞事,德美叔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你怎么就……”谢敏行气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他才不相信国庆寺是真的闹鬼呢,与他读书人的身份无关,只是有了柴家的前车之鉴,他对刘同寿的手段,已经有了些概念了。吩咐九戒的时候,他也是反复叮嘱了多遍,可没想到这死和尚还是这么没用,竟然被吓成了这个德性。 “不是老衲不努力,实在是……”九戒想说敌人太狡猾,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劲,要是能看到敌人,他也不会被吓得这么惨不是? “谢公子,那不是小道士的诡计,是真的有鬼!几十个人都看见了,是蛇妖!”几个小和尚七嘴八舌的补充起来。 “鬼打门?没有身子的女人头?蛇影……”谢敏行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想从中找出破绽来,听完后,破绽没找到,倒是身上开始泛凉,这鬼故事确实挺吓人啊。 “是啊,是啊,当时是举着火的,老衲看得清清楚楚,那鬼不怕人,不怕火,后来全靠佛祖金身,这才……”九戒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合着这群白痴真的是来避难了啊?连庙都不管了,我……谢敏行这个火大啊,恨不得把这几颗光头摘下来当球踢,总算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还有用人之初,这才强压下了怒火。 “行了,大师和众位小师傅就先在府上休息吧,等我解决了小道士,国庆寺就安全了。” “谢公子,那鬼怪真的跟……”九戒还想再分辨,却被谢敏行狠狠的瞪了一眼,他讪讪道:“老衲来时,见得有些乡民已经去了东山镇,不过却没闹事,在镇上盘桓了一阵子就散了,想要对付紫阳观,恐怕得另寻他法了。” “知道了,大师连夜赶路,应该已经很劳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随口打发了几个和尚,谢敏行招来了另一个管事,“忠叔,你去府城走一趟,将这封文书当面交给崔知府,你跟他说清楚,若是他压下不报,我就传书京城给二爷爷,到时候,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他。那人是个没担当的,你只管把话往狠里说,不要怕得罪人。” “知道了,二少爷。”管事领命而去。 …… 绍兴府,府衙。 站在花厅外,冯维世觉得身上很冷,心里更凉。 他在府城已经呆了五六天了,大部分时间都被晾在了一边。开始他还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手中有杀手锏,刘同寿的谒语已经放在崔知府的 书案上了,有了这东西,他就有足够的信心保护自己,也许还能借机更上一层楼。 依照道家的箴言提前布置,抗灾救民,为朝廷分忧,别的不论,这件事肯定是大大符合皇上的心思的。站队的事情有些棘手,但也不至于无法化解,毕竟他可以将小道士推出去吸引目光,自己则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撇清。 他来府城的主要目的是分润功劳,其次则是避开谢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冯某人混迹官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深得了其中三昧。 不过,这两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开始几天被晾着很正常,知府崔平宇名字大气,性子却比他冯维世还要谨慎得多,虽然两人有些拐弯抹角的渊源,但肯定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做下决断,总是要自行摸个底,有了完全的把握,这才会有所动作。 就在他满心期待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了! 这可就要命了!那谒语的可信度和这场水灾是息息相关的,至少对他,和崔知府来说是这样。只有确实发生了水灾,他们才能顺势将谒语递上去,并且避开朝争。他要的不是风险,而是好处,对风险和好处并存的模式,是敬谢不敏的。 所以,雨停的这个事实,对冯维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机会,还有仕途! 水灾没发生,但境内的抢收却进行了大半,纵容妖道,残民以逞的罪名他是逃不过了,少说也是个罢官去职。谢家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毕竟他之前一直与对方虚与委蛇来着,那样一来,情况就更糟。 死中求活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但风险就大得多了,他没有直奏天子的权力,但左布政司王大人却有,王大人是苗根正红的张党,箴言谒语这些东西应该会合他的胃口。 可那样做了之后,后果可就不是罢官那么简单了,很可能是身败名裂,举家偕亡!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朝争就是这么残酷。 唉,这一次,自己还是托大了,怎么能因为那些传言,就对一个黄毛小子深信不疑呢?冯维世啊冯维世,你的历练还是不够啊。 “冯知县,大人请您进去。”他正做自我批评的时候,花厅里终于有了动静,属吏冰冷的语气,让冯维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拖着沉重双腿跟在了后面,心中揣揣不安。 他的预感应验了,刚一踏进花厅,迎头就是一声断喝:“冯维世,你可知罪?” “下……下官。”冯维世脸 刷的一下就白了,跟国庆寺的那些和尚初见狐妖时差不多,他颤声应道:“下官愚鲁,得罪之处,还请崔大人明示。” “哼,你自己看看吧。”崔平宇也不为已甚,直接将一封文书丢到了对方面前。 虽然事情办砸了,但对方报功的时候还记得他,至少有这份心意。他自己也是个有心人,因此对这份心思还是很欣赏的。不过,他不会因为欣赏就替对方抗雷,何况,这口黑锅太大,他想抗也抗不住,只能任由对方自生自灭了。 “……两县士绅联名的奏疏!”只一打眼,冯维世就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脑子里嗡嗡乱想,他算是明白崔平宇为啥是这种态度了,谢家太狠了,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崔明府,下官只是一时失察,您……” “本官知道。”崔平宇微微颔首,语重心长的说道:“可这改变不了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你也只能自行解决了,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他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冯维世愣愣的站在那里,满面惶然。 即便没有崔平宇的提示,他也能想到问题所在,谢家就是要逼他就范,让他解决刘同寿。小道士就是颗烫手的山芋,动他很容易,但谁也不能保证不被皇上追究,天子之怒,哪怕是谢家也抗不住,所以他们就需要一个替死鬼,那就是他冯某人了。 老天没眼啊!自己咋就这么倒霉,碰上了这档子事儿呢?怎么躲都躲不开,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府衙,师爷迎了上来,听他说了情况,也是脸色大变,“东翁,现在该如何是好?或者,咱们且顾着眼前,顺了谢家的意思吧?” 也罢,既然没有路走,老子就闯出条路来!师爷的惊慌刺激了冯维世,他咬咬牙,将心一横,厉喝道:“走,去杭州!” 第36章 突袭 “跑了?这个冯维世的胆量还真是有够小的。”收到了府城反馈的消息,谢敏行哑然失笑,他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惬意吁了口气:“没关系,府衙的文书拿到了吧?” “是,二少爷,崔知府亲笔写了公函,要县衙拨乱反正,还两县百姓一个公道,只不过……” “董家是吗?哼,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本少爷不客气!”阴冷之色一闪而过,谢敏行冷笑出声:“一个小小的主簿而已,碍不到什么事,告诉项兴丞,就说本少爷许给他的,这件事如果办得漂亮,我就帮他把名字里那个兴字给换了。” 想了想,他又吩咐道:“还有,让德美叔来见我。” “衙门出面还不够吗?”柴家就是谢家养的恶犬,这个时候要柴德美来,分明是要用阴招的意思,那管事非常讶异。 “那小贼滑溜得很,九戒那帮人做足了准备,依然被他摆了一道,项兴丞也不是个机变的人,就算是带着公差去,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哼,你想想,黄新那帮人是怎么被吓跑的?这里面能没有古怪?” “二少爷,您的意思难道是……王老道还魂,也是小道士搞出来的?可是在那之前,那小道士分明就是个傻子,而且……” “究竟如何,现在还不能做定论,但事情肯没那么简单,神仙?神仙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若不是碍着身份,本少爷倒是想亲自会会他,看看那小贼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忠叔,你不用说了,小心无大错,多点准备总是好的,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节省点也未可知呢?” 谢敏行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那管事也是会心的点了点头。县丞的官不大,可毕竟而是个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就算是谢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许出去,二老爷终究只是吏部侍郎,不是尚书,更不是大学士。 比起动用外人,还是家养的狗更好用些,听话,还省钱,柴德美,的确是物美价廉呢。 …… 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不如后世,不过,那得看对什么人来说,谢家这样的世家一旦认真起来,客观条件统统不是问题。相隔不到半天时间,柴德美便已经出现在了上虞县衙的典史衙署。 “柴员外,谢公子真的这么说?” 项兴丞是上虞典史,家里代代都是做胥吏的,在他父亲那一辈总算是熬出了头,混了个典史的位置。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毕竟是官,跟胥吏比起来,自是天壤 之别,就在那一年,项父又喜得贵子,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项父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项家的兴旺发达。于是,他先是聘请了几位县中名士,重修了一遍家谱,追溯了近两千年,直接跟西楚霸王攀上了关系。这事儿也不算太不靠谱,至少项籍他老人家也是江东出身的,又是同姓,没准儿真有什么亲缘也说不定。 然后,他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虽然过于直白,但殷殷期许之意,却尽在其中,项典史自己,也常以此为志。 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只有上进心就不够了,身在官场的人,哪个又没有上进的愿望和动力呢?大明以士人为尊,他项某人又非读书人,能混上典史的位置,就已经走了大运了,还想更进一步,却又谈何容易? 越是得不到,愿望就更强烈,所以,谢敏行抛出的这个大馅饼,把他给砸晕了。 “我说老项,你觉得柴某特意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消遣你的吗?谢二公子是什么人,应该不用我说了,那可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就为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他会出尔反尔?这不是笑话么?你要是不信,那我现在就走,感兴趣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见柴德美作势要走,项兴丞赶忙拦住,赔笑道:“别介,柴员外,柴大哥,你可别走,我是什么身份,哪敢说谢二公子的不是啊,就是幸福来的实在太突然,我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保证让二公子满意。” “哦?你确定没问题?” “不就是一个小道士吗?还不手到擒来?” 项兴丞拍拍胸脯,大咧咧说道:“其实二公子早就应该来找我了,冯知县要掌控大局,顾忌比较多,习主簿是本地人,牵扯也不少,哪象咱老项这么直爽啊?一个装神弄鬼的小毛孩子罢了,我这就叫人去,天黑前就把人给你抓回来。” 这人看似粗豪,实际上并不笨,哪怕是靠父荫上的位,在衙门混迹了十几年后,哪还能不长几个心眼?他姿态放得低,但却点明了县衙的形势,冯知县没担当,习主簿不可靠,谢家想在上虞动手,他这个傻大胆才是最好的人选。 所谓无欲则刚,他不是读书人,没有意外的话,典史就是他的极限了,县丞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罢了,现在梦想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可顾忌呢? 朝争?朝争再激烈,也涉及不到他这个小人物身上啊?那是神仙打架的勾当,他根本没有资格场上,又何谈风险呢?反而是小道 士本身比较棘手,神神鬼鬼的有点吓人,但比起县丞之位来说,这些东西他也不看在眼里。 “项老弟,你不要大张旗鼓的召集人手,私下叫上几个心腹就成。” “那,不太够吧?”项兴丞搓了搓手,面露为难之色,“那小道士有些手段,将不少人都蛊惑得死心塌地的,雨停了的这两天,居然都没人去闹事,你看今天这天色,好像又有点不对劲,不多带点人,怎么应付那些刁民啊?” “放心,二公子早就有了成算,这次跟我同来的,还有几十个家丁,加上一些帮闲,合计有上百人,差的就是个名义罢了。” 柴德美阴阴一笑:“这县衙里四面透风,你若是大张旗鼓的行事,难免不走漏风声,要是有人提前报信,那就不好了。嘿嘿,那小贼自以为布置周密,可以安枕无忧,咱们偏偏不按他的步调来,要的就是兵贵神速,直捣黄龙!” “……二公子过于慎重了吧?”项兴丞听得直愣神,他知道刘同寿有古怪,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角色,可他万万没想到,谢家的准备竟然这么充分。下一刻,他发现,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呢。 只听柴德美嘿然冷笑道:“慎重?不,不算慎重,那小贼的花花肠子多着呢,上次老夫就是不够慎重,这才着了那小贼的道,这次我是断然不会大意的。项老弟,咱们这就动身吧,顺利的话,说不定问题已经解决了。” “啊?难道柴大哥你……” “呵呵,明的是项老弟你,暗的早就出发了,双管齐下,就是要打那小贼一个措手不及,哼!” …… 虽然雨停了,但天一直没有放晴,在虔诚信徒们的劝说下,百姓的情绪都渐渐平复下来,东山镇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是,某人却不肯消停,这两天,东山的小仙师又搞起了新花样。 “小仙师,您这是……后面有人追您吗?”这个问题已经被很多人问过了,刘同寿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别人,谁让晨跑这种事还没普及呢? “呼哧,没……我在锻炼身体。”刘同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身体还算结实,不过离他的标准却有点远,因为他想学武。 前世的时候,他也接触过武术,都是些花架子,中看不用的,他不打算去拍电影,自然没必要去学,但看多了小说,他心里那个武侠梦却总是若隐若现的。现在到了明朝,这些东西似乎就有学习的可能和必要了。 李时珍到之前,董家聘的那几个刀客也来了,刘同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旁敲侧击了几次,对方倒也爽快,直接表示,只要他愿意学,自己就肯教。 不过,学武这种事,光有师傅是没用的。刀客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会的也不是那种飞檐走壁,点穴运气的神功,而是铁桥硬马的实战套路。 用武侠小说的术语来说,就是纯粹的外功。练这功夫不讲究吐纳调息,靠的就是高强度的锻炼,扎马步,摆架势,打熬力气,增强速度和反应速度,这样的套路,刘同寿一上手就吃不消了,所以,他的学武大计就只能从锻炼身体开始了。 刀客们很认同他的想法,但镇民们就觉得诧异了。 “小仙师说的是啥意思?锻炼?” “你不懂,肯定是什么厉害的修炼法门,咱们年级大了,肯定是不成了,明天倒是可以让家里那俩小子来跟着练,说不定也能练出点名堂呢。” “嗯,有道理。” 刘同寿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身后的私语却是听得清楚,他肚里也是好笑,名堂肯定是有的,无非就是饭量更大一点,身体更好一点呗,咱这也算引领全民运动的风潮了吧,呵呵。 消息传开了,众人也就不以为奇了,见到了就打个招呼,没看到就议论几声,镇民们的反应并不大,不过当刘同寿跑到镇子边缘的时候,却被人给拦住了。 “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若是一直躲在道观里,兄弟们还得费一番手脚,现在却是省了不小的功夫。哼,小道士,你是老老实实的自己跟爷爷们走呢?还是被打一顿让爷爷们拖着走?选一个吧。” 拦路的是两个人,都做短装打扮,不说话时也不显眼,和随处可见的农夫短工差不多,可这一狞笑起来,却是满脸戾气,不用说,肯定是柴家的狗腿子了。刘同寿看着其中一人也有些眼熟,想来是在余姚时见过的。 刘同寿想了想,很认真的问道:“还有没有第三个选项?” 第37章 灰机,有灰机 “哼,想疯了你的心,得罪了柴家,你还想有活路?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哼,四哥,这么多兄弟一起出来,却是让咱们抢了个头功,这傻小子居然自己撞上门了,回去后,应该可以将功赎罪了吧。” “少说废话,夜长梦多,先拿下他再说。” 这个四哥正是当日堵住王正宪的那个柴四,给主家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他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要不是王正宪没将他放在眼里,没准儿连命都没了。他不敢恨自家老爷,更不敢恨王正宪,一腔愤恨,都是放在了罪魁祸首的小道士身上,此时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招呼同伴一声,他飞身就欲扑上,对方狡猾得很,又甚得镇民拥戴,动作若是慢了,说不定就会有意外发生,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的扑了上去,可小道士却像是被吓得呆住了,只是傻傻的望着二人,不对,他好像是望天呢,柴四有点疑惑,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他不担心小道士跑掉,对方已经围着镇子跑了一大圈,应该没多少力气了,他只担心有镇民发现赶过来救援。 眼见已经到了跟前,小道士终于是有了动作,他颤巍巍的抬起手,一脸呆滞,眼神中尽是无法置信的神情:“灰机,有灰机!” 灰机?那是什么?也不知是被小道士感染了还是怎地,柴四手上下意识的缓了一缓,然后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伴也是一样,结果…… 只见黑黑的天上乌云飘,乌云下面是青山绿水,风景无限…… 妈的,又被耍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他怒不可谒的厉喝一声,以狮子搏兔之势,回身猛扑。 这点小花招有啥用,难道一回头的工夫,你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小道士没有飞,他脚下动都没动,就是那么随意的站着,脸上笑吟吟的,好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手上多了一个木头壶,长长的瓶颈,末尾还有个状似莲蓬的东西。 看得真切,却无暇多想,柴四十指如钩,恶狠狠的抓了过去,一个喷壶就想对付老子?想得美。 “给我纳命……啊!”事实证明,知识就是力量,无知的人是可悲的。 于是,柴四遭殃了。 那是一种直沁心扉的痛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柴四二人捂着脸,大声的嚎叫着,完全不记得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了,他不是烈士,被辣椒水喷到眼睛里,一时间也是 痛不欲生,哪里还记得许多? 说是辣椒水可能不太正确,这会儿辣椒还没漂洋过海的到达中原呢,不过类似的东西却也是有的,辣这个字本来也不是明朝以后才发明的。 姜、大蒜、胡椒、花椒、肉桂、茱萸等等都和辣椒一样,同属香辛料,把这些东西混合之后煮成汤料,然后做个喷壶装进去,就是最原始的防狼喷雾剂了,也就是刘同寿手里那玩意。 即便没有董兴的提醒,刘同寿也不会认为坑了柴家后,可以继续安生过日子,可以说,回到东山镇的一系列举动,都是为了抵挡柴家而做的,喷雾剂也是手段之一。 “本来应该用更厉害的法宝,可谁让贫道慈悲为怀呢?今日略施惩戒,希望你们引以为戒,早日改过自新,回头是岸……” 小道士的话,柴四没怎么听进去,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背臀上挨的那几脚,别看小道士年纪不大,腿上的劲却不小,下手也够狠。 过了好半响,他才感觉眼中的痛楚稍减,不过他也没有报复的心思了,因为远近都有人声传来,显然是镇民们发觉有异,正往这边赶过来。身为柴家的狗腿子,真要落到那些暴民手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他勉力爬起身,一边咬牙切齿的咒骂着,一边寻了个人声最少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转身便逃,总算是佛祖保佑,还真让他给逃出去了。 …… 与此同时,东山镇也是一阵纷乱。 因为对未来的前景感到忧虑,韩才子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所以他最先发现了异样,并且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很是疑惑的看着远处那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迟疑着问道:“同寿贤弟,那是……” “两个狗腿子,柴家的,被我打发了。”刘同寿掸掸衣服上的灰尘,意泰神闲的笑了笑。 “光天化日之下,柴家竟敢……贤弟,你没事吧?” “对付两个狗腿子能有什么事,不过,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他们蓄了这么久的势,不可能只有这点动静。” “糟糕,楚楚去了镇东的木匠铺,还没回来……” “楚楚应该不要紧,她已经有了防备,我刚才听到动静了,我说的是柴家还有后援。” “后援?” “嗯,看样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形势即将有变化,想要抢在结果出来前,将问题解决,嘿嘿,狗爪子被打折了,大队人马应该 就要到了吧?”刘同寿微微皱眉,眼中寒光闪烁。 …… “两人一组,进行潜伏偷袭?派了十个人?高,实在是高,柴大哥,不是做兄弟的奉承你,你这安排之缜密,实不在古之名将之下啊!”嘴上说的漂亮,可项兴丞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柴德美的手段很下作,但却很有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掉对手。省下力气固然很好,但是,那样一来就没他什么事了。谢家不是冤大头,单靠参与并保密可不够分量,得当主力才能赢得足够的功劳。 他打心底里巴望着柴家失手,可想来想去,却想不到相应的理由。柴家发达前,就是捞偏门的,绑架打闷棍最是在行不过,下这么大力气对付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出纰漏呢? 远远的已经望见了东山,项兴丞心中烦闷,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柴德美听在耳中,微微有些醺然,能得到谢阁老的信重,他柴某人的手段又岂能差了?先前是没认真,这才被那小贼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么,呵呵,看他怎么死吧。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抚项兴丞时,却见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几个人,让他非常眼熟,等距离再近些,他看清楚了,这不就是他派去突袭小道士的家丁吗?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柴德美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老爷,小的没用,差事办砸了,那小道士太狡猾,他弄了一壶辣水……”柴四路上他已经找了一处溪水,清洗过眼睛了,不过刘同寿做的辣水浓度极高,他喷的又准,后作用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他双目红肿,眼泪直流,趴在地上显得非常可怜。 “白痴,谁让你俩回头的?灰机是啥都不知道?你俩倒是回的哪门子头?不回头的话,就算辣水再厉害,也不会被一齐暗算了啊,猪,都是猪!”柴德美怒气上涌,只觉胸肺间火辣辣的,又被小贼给算计了,堂堂柴家,怎么就接二连三的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呢? “老爷,其实不能全怪四哥,您不知道,那小道士当时演的可逼真了,就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天上飞似的,我本来也不想回头,可不由自主的就……” 柴德美哪有心思听什么缘由,他没好气的挥挥手,借着问道:“少说废话,没抓到人,总见到了人,我问你们,那小道士是不是骗人的那个……长相是否一致?” 他在这边骂人,另一边项兴丞也溜达过来了,他欣喜之余,也是暗暗吃惊,看这架势,那小道士早有准备啊, 手段也很毒,自己等下出手时,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免得中了暗算。 “年纪差不多,但长相就……”柴四有些懊丧,不过他的语调很快又高亢起来:“肯定是他没错,那个帮闲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但他观里也有个女冠……一定是他,除了他,这朗朗乾坤之下,哪里还有这等坏得冒泡的小道士?” “也罢,只能按计划强行抓人了。”柴德美皱了皱眉头,旋即又有些不甘心的望向了不远处的小镇:“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有一处顺利也好啊,至少把那个女的抓到,也免得大动干戈啊。” “老爷……”柴四目光闪烁的往远离柴德美的方向挪了两步。 “说!” “我跑出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小五的叫声……嗯,是惨叫,很疼的样子,恐怕那个女冠手里也有一个壶……”他的话说的正及时,话音未落,不远处就跌跌撞撞跑过来两个人,一般的双目红肿,一般的泪水长流,不是柴五又是哪个? “废物,都是废物!” 柴德美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暴怒间,他挥手跺脚,势若疯虎,厉声大喝:“弟兄们,跟我走,去镇上把那俩小祸害给抓出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能对付得了这么多人!传我的命令,抓到人的,死活不论,重重有赏!” “喔!”远近之间,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同声呼喝,显得杀气十足。 第38章 王牌 “这动静……不会柴家的人来了吧?这该如何是好?”柴家上百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对韩应龙这个有心人来说清晰可闻,额上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贤弟,愚兄且去挡上一挡,你还是先避了吧。” 刘同寿听得一愣神,“你去挡?怎么挡?” 小说里不是经常讲,行走江湖时,女子、老人、书生这些看似孱弱的人物,都是最需要留意的吗?莫非……汝化兄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啊?”韩应龙茫然回答:“就是以圣人的微言大义斥之,令其……”看到刘同寿失望的眼神,他说不下去了。 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柴家是小人,这规矩明显套用不到对方的头上去,他为自己不靠谱的想法感到惭愧,但他哪知道刘同寿是因为武侠梦再次破灭,所以才感觉失望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若是事不可为,我也不会死撑,不过现在么,似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董家月前就已经提示过,柴家很可能会铤而走险,刘同寿自然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逃跑是最安全的办法,不过那是后备计划,穿越以来,他做了这些事也不是白做的,他就是打算将镇民团结起来,和柴家正面对抗! 因为水灾的因素,他的声望有所动摇,但现在看来,之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镇民们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他们的神情中蕴含着惊慌和愤怒,却没有迷茫。 “柴家又来了!” “就在镇外,正冲着这边过来呢,他们来了好多人,足有上百!” “他们是冲着小仙师来的……”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能让他们得意,自己的家园自己保护,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对!” 一阵喧闹之后,人们迅速达成了共识。这事儿若放在从前,或许还有人观望犹豫,可现在有了共济社,有了刘同寿一直以来宣扬的那些理念,整个镇子差不多连成了一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思考方向也相当一致。 “贤弟,这,这……”这还是大明的百姓吗?韩应龙看的眼都直了。 在他的印象里,大明的百姓是温顺如绵羊的。危机临头的时候虽然会有人爆发,但那都属于个别现象,除非是皇朝末期,天灾人祸并起之际,才会有人登高一呼,将百姓们煽动并组织起来,形成民乱,可现在…… 同寿贤弟只是 说明了一下情况,并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言词,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效果呢? “其实华夏百姓从来都不缺血性,韩兄,你知道李牧吗?”刘同寿知道同伴在疑惑什么,他自己也很有感慨。 “战国时那位?” “没错,就是他。”刘同寿点点头,“这位名将生平的战绩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戎守北疆,抗击匈奴,其次就是对秦军的两次大胜,我更看重前者。” “秦赵皆属周室诸侯,同为华夏一脉,抗击外虏自然胜过自相残杀。” “但韩兄你可知道,李牧抗击匈奴,用的是什么策略么?” “愚兄不知。”韩应龙老老实实的摇头。对外强硬,对内优容,这是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国策;而重文轻武虽然不是太祖定的,但同样是大明的基本国策之一,作为传统的读书人,韩应龙对刘同寿的评价深表认同,对军事问题就一无所知了。 “说起来,他采用的常规策略一点都不稀奇,无非是屯田,筑堡寨,燃烽火,然后再配合示敌以弱,诱敌深入之类的计谋,便造就了铁骑飞将的辉煌。”刘同寿忽而一笑,“韩兄,你不觉得这些策略有些耳熟么?” “莫非……”韩应龙眉头微皱,“贤弟指的是我大明的军屯之政吗?” “正是。李牧抗击匈奴的战略就是军民一体,边民且屯且战,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赵国骑兵则化身为矛,找准时机,发动致命一击。每当匈奴来犯,百姓便撤退进堡寨,严防死守,延滞匈奴骑兵的速度,然后边军直接去抄匈奴人的去路。” 刘同寿长叹一声,“韩兄你想,赵国不过是战国诸侯之一,国力尚不及大明十一,而且又是四面皆战,他们的战果为什么胜过大明这么多?李牧的将略?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究其根本,赵国边民的奋战才是主因啊。” 刘同寿说得兴起,抬手往周围指点,“华夏的百姓很朴实,但他们也很勇敢,对上恶霸、强盗、甚至异族的禽兽,他们都可以做到英勇无畏,就象现在这样。” 此时,东山镇已经喧嚣成了一片,大人们互相呼唤着,一边寻找着趁手的武器,一边关闭门户,将孩子们安置在其中,他们的努力并没有多少效果,只一转身,一个个小脑袋就从墙头、房檐后探了出来,一张张小脸上尽是兴奋之色。 “即便到了秦汉之际,民间的游侠儿也是风行一时,官若无耻,自有人杀官;盗若为害,便有人杀贼。直到……嘿嘿 ,在高高在上的官府衙门的压制下,华夏百姓才渐渐失去了血性,变成了乖顺的绵羊。” 韩应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无法认同,“儒家以仁义治国,虽然削弱了民间的勇力,同时也确保了中原王朝的长治久安,终究还是利大于弊的,否则儒家又怎能从百家之中脱颖而出?同寿贤弟,你别怪愚兄啰嗦,这些话你对我说还无妨,可千万莫要……” “韩兄放心,只是偶发感慨罢了,不说这些,乡亲们已经聚起来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过去吧,对抗不是对战,事态还是得控制一下才好。”刘同寿只是偶发感慨,并没有要建设和谐社会的意思,更不欲与韩应龙争辩,他笑了笑,将话题岔开。 这会儿柴德美等人已经到了,只是让他们进退失据的是,迎接他们的,不是从前那种散乱的围观人等,而是不怎么整齐的一个大方阵。 构成方阵中的成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和手中拿的东西也五花八门,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满满的都是坚定和憎恶。 柴德美头皮一阵阵发炸,这是他最害怕,最不想面对的情况了。 别看他带的人多,这种时候却未必派得上用场。他的目的不是扫平镇上的所有人,只是想打退中坚,吓退跟风的,然后一鼓作气的攻进紫阳观。 真要和百姓动手,那事儿可闹就大了。这不是打得赢,打不赢的问题,柴家再怎么财大势大,也不可能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动手啊。 “我们是来抓骗子的,与你等无关,切莫被那小骗子蒙蔽利用了。”既然不好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攻心,柴德美硬着头皮开始喊话。 他先表明了目的,表示今天来,跟征地的事情无关,跟众人的切身利益也就没有瓜葛,琢磨着这样一来,总是能动摇部分人心。 “胡说八道,小仙师才不是骗子呢,他是有道之士,你们污蔑小仙师,小心日后遭报应!” “绍兴府谁不知道,你们柴家就是最大的骗子,东山镇不欢迎你们,滚!” “滚!”回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怒骂声。 他的攻心计起到的是反效果。怒涛般的喝骂声中,家丁们虽没有动摇,但打手们却开始后退了,柴家的队伍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的拍击下,很快便有了分裂的迹象。 被刘同寿打造出的老神仙吓住的,可不仅仅是官府,民间也多有信服的,别的不说,单说能把一个傻子,变成将远近闻 名的柴家耍弄于股掌之上,还得到龙溪先生高度赞誉的天才,这样的神通就已经很骇人了,更别说还有其他事迹。 现在甚至有很多人在传说,说小道士是阳明先生转世,阳明先生一缕英灵不散,被老神仙以逆天的神通,接引到了小道士身上,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云云。 这传言自然是从王畿的评价引申开来的,不过信众却是不少,连一些不信鬼神的读书人都在半信半疑。鬼神之说,无非生者对逝者的怀念,这些心学子弟很怀念王守仁,所以想要有所寄托,倒也不足为奇。 柴家的家丁倒还好,他们和主家休戚一体,就算害怕也没有退路,但他们纠集起的那些无赖打手就不一样了。没有神仙在背后撑腰,这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怎么会这么有底气? 要知道,以前要征地的时候,柴家随便派出三五个人,就能压服一个几十户的村子,哪里会遇到什么反抗了?可现在,面对百人规模的打手团,这些草民居然摆出了誓死一搏的架势,这不是神迹,又能是什么? “你们这些刁民,难道不怕王法无情吗?”柴德美没有气馁,他也不打算眼睁睁看着士气滑落,可他同样明白,摆脱困境的办法不是鼓舞士气,而是要瓦解对方的斗志。 动身前,能鼓舞士气的手段都用过了,无非就是些重重有赏之类的许诺,对这些暴民来说,也只有财帛才最为有效了。现在这帮家伙连赏金都忘了,还能怎么激励?反倒是镇民这边很不正常,不正常,他就要将局势引导到正常的套路上来。 项兴丞起的作用可不单是后备,而且还是一张王牌,对付草民最为有效的王牌! 第39章 亮刃 “你们这些刁民是想要造反吗?衙门办事你们都敢阻挠?”为了祖辈的理想,项兴丞自是当仁不让,“谁是带头的?赶紧带人散了,你项老爷今天心情好,放你们一马,如若不然,统统抓回去治罪!聚众械斗,包庇罪犯,意图袭击朝廷命官,哪一条都够你们喝一壶的!” “是项典史!”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还有章班头他们,官差也来了,怎么办?” 论地位,项兴丞不比柴德美更强,两者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前者对后者的恭维多一些。但在百姓眼里却是不同,他这个典史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严,柴德美只不过是狗仗人势的恶霸而已。 如果单单面对恶霸强盗,百姓还是有抗争的勇气的。但是,在官霸同时出现的时候,百姓们便无力,也没有勇气抗争了,他们只能低下头颅,暗自舔着伤口,抹去血泪了。 代表公义的官府,为什么总是站在强势者的一方? 这个问题他们想不通,也没人给他们解释,他们能做的只有默默的接受现实,哪怕是恶霸们要抢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要夺去他们心中的信仰,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一阵纷乱之后,是一片死寂,百姓们没了初时的坚定,眼中只有茫然之色。 “只要你们不碍事,本典史也没工夫跟你们计较,不过,要是有人不识时务,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章开……”一出场就取得了圆满的效果,项兴丞得意非凡,只是百姓们虽然怕了,却没有立刻散开,让他觉得颜面微微受损,他瞪了瞪眼,示意衙役们去赶人。 “没听到典史大人的话吗?还不快滚!”章开就是当日给刘同寿引路的那个衙役,这人也是个会把握时机的主儿,虽然只是跟谢敏行见过一面,就已经以对方的走狗自居了,这时得了表现的机会,也是不遗余力。 “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个杀猪的,还敢瞪眼,找死啊你!”他挥舞着铁尺,叫嚣着冲入人群,指东打西,直如入无人之境,威风直逼长坂坡的赵子龙。 百姓们都是敢怒不敢言,连脾气最暴躁的赵屠户,都只敢用眼神还击,后果就是惹得勇冠上虞的章衙役更加恼怒,下手更狠了。 “好威风,好气派!”突然有人拍手叫起好来,章开大怒望去,只见人群一分,小道士排众而出。 “章衙役好身手,只是不知道抓贼的时候有没有这么英勇?久闻边关战事吃紧,急需勇士,朝廷怎 地不知,本县有余贤在野,乃是以一当百的勇将?朝廷不知道不要紧,待他他日,我启禀家师,托他老人转达天听,免得埋没了章大侠这身本领!” 刘同寿火很大,话语中的讥嘲之意丝毫未加掩饰,章开听得分明,自然恼怒。可当他看到小道士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心中却是一凛,手上动作僵住的同时,反唇相讥的言辞也憋了回去。 人的名,树的影,伴随着刘同寿出名的,是那一系列神乎其神的传说。和那些逸闻评话不同,这些传说的见证者相当之多,有着触手可及般的真实,实在不能不慎啊。 那小道士的威胁看起来很荒谬,但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就算今天按照计划把对方解决掉了,但只要有只言片语流传出去,或者王老道再显一次灵,那他章某人就要交代了。 去年十月,大同兵变,逾年方平,其间鞑靼、土蛮、瓦剌各部皆有异动,除蓟镇外,九边处处告急,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为之震动,皇上的焦头烂额也是可想而知。如果真有这么个箴言传到皇上耳朵里,下道旨意征召个衙役又算什么事儿? 去塞上面对鞑子……老天,那不是送死么?鞑子跟眼前的这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泥腿子可不是一路人,他们凶着呢! 想到这里,章开也是心肝乱颤,他脸色苍白的退了几步,缩到了项典史身后,不吱声了。 “你这妖道……” 刘同寿也不理会他,眸光一转,转到了项典史身上,“项典史,当人走狗,就得有为主人挡灾的觉悟,国庆寺那些贼秃已经遭了报应,难道你就不怕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走狗这种职业,须不是好做的。” 项典史的威风还没抖足就被打断了,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被刘同寿清冷的目光一扫,当即觉得颈中一凉,后半截话也卡在了嘴里。 国庆寺是当地著名寺庙,规模和曹娥庙不相上下,影响力也差不多。自雨季以来,庙里的和尚就一直没消停,走街串巷的传道说法,目标直指紫阳观。 典史这个职位,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吏,因为他没入流,连个品级都没有。但其职权却不低,相当于后世的县派出所所长,兼典狱官,消息最是灵通。 对谢家的事,项兴丞一直冷眼旁观,心里却有数,国庆寺的和尚想干什么,他也是一清二楚。先前他跟两边都没牵扯,只是看看热闹,倒不觉如何,可现在直接和刘同寿对上了,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了。 那庙里是真闹鬼了,不然以九戒老和尚的性格,哪可能弃庙而走啊?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鬼,不是紫阳观的报复是啥? 九戒后招的那些和尚都做了鸟兽散,因此闹鬼的细节也传遍了半个上虞,想到那一幕幕诡异的场景,项兴丞也是不寒而栗。 动身之前,柴德美倒是信誓旦旦的说了,闹鬼事件肯定是小道士暗中捣鬼,但一问到细节,老柴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如果装神弄鬼能装到这个地步,让人找不出破绽,那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啊。 何况,在小道士身上发生的灵异事件可不是一两件,难道每一件都是他在捣鬼?一个傻子突然变聪明了,而且还聪明到了这个地步,这里面能没点说道? 项兴丞怕了,他转过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柴德美。 废物不罕见,但废物成这样的,还真是少有!许官的时候两眼发亮,好像发情的野狗,被人虚言一吓,就成了这副鸟德性!六扇门中好修行?屁,都他娘的修行成了油耗子,一个比一个没担当! 柴德美气的直咬牙,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正主儿既然已经出现,赶快动手拿人才是正经。他恶狠狠的一挥手,厉声大喝:“给我上!把家伙都亮出来,谁敢阻拦,就往死里打!” 家丁们有些犹豫,但老爷既然已经下了令,他们却也无从违抗,于是,或从腰间,或从背后,家丁们亮出了铁尺木棍之类的武器,高高举起,百多人齐声高喊,显得气势十足。 “柴兄,这……”项兴丞被吓了一跳,百姓还没散呢,这样搞很容易闹出大事啊。光是柴家也就罢了,他们上面有人,兴许能扛得住,但这个挂捞他可吃不下。 “不要紧,一群草民罢了,吓一吓也就散了,不然他们迟迟不肯离开,万一……” 柴德美忧心忡忡的抬头看了一眼,从他们入镇开始,天空就越来越阴沉了,现在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东山镇,万一要是下起雨来,那小道士的威望势必暴涨,届时自己这些人要面对就是整个上虞了! “小仙师好样儿的。”震耳的欢呼声在对面响起,最可怕的差人们被小仙师几句话给震住,镇民们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随后,各式武器也出现在了他们的手中。 座椅板凳,扁担锄头,粪叉水桶,甚至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这是赵屠户吃饭的家伙,他平时也是随身带着的,这时一激动,也就拔出来了。 比起家丁们的制式装备 ,镇民们的武器实在有些不够看,但家丁们的脸上却都是变了颜色。打架的要素,一是看人数,二是看气势,东山镇不大,百多户人家,但一户至少也有三五口子人,今天也是空巷而出,家丁们自是势单力薄。 至于气势,正是此消彼长之际,还用多说吗?没了官府撑腰的恶霸,在团结起来的百姓面前,完全就不够看。 柴德美都快气疯了,他暴跳着大叫道:“都听清楚了,鉴于妖道刘同寿妖言惑众,延误农时,知府崔大人已经修书县衙,责令县衙拨乱反正,委任项典史缉拿嫌犯,以恢复上虞的秩序。有阻拦者,与其同罪论处,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见百姓们不为所动,他又目视章开等人,眼中满是凌厉之色。 “……”章开脸色忽阴忽晴,显然做了一番天人交战。小道士身上的神秘色彩很可怕,不过,想到事成之后可能会获得的回报,他心里又是一热,连对鬼神的恐惧都忘在一边了。 柴德美许诺给他的可是项兴丞留下的那个位置,一县典史啊!从衙役变成典史,为了一步登天,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就算是三清道尊站在面前,他章开也敢挥刀斩去! 只听‘呛啷啷’一声响,刀光闪亮,杀气腾腾!章开拔刀出鞘,厉喝出声:“既然见到官差在此,你们这些刁民怎地还敢持械在手,意图殴斗,再不放下武器,皆以造反定论!” 第40章 雷鸣 公服粼粼,刀光霍霍,章开的二次亮相,效果大好。 受到刘同寿鼓舞的百姓当即便是一滞,此消彼长,家丁和打手们则稳住了阵脚。他们挺直了腰板,脚下也不软了,气也顺了,好像刚吞了人参果的猪八戒一样,他们找到了熟悉的感觉,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才是他们最擅长的啊。 但章开自己却并不觉得多得意,他心里只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以及隐隐的不安。 通常情况下,衙役都是不带刀的,带刀办案的那是锦衣卫,衙役只是维护治安的编外人员,并没有带刀的资格。当然,既然吃衙门饭,带把刀出去倒也不算大事,反正也就是充充样子,他们没砍过人,也没那个必要。 衙役面对的多半只是百姓和乡间无赖,要抓要打,亮亮腰间的铁尺锁链就足够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谁还敢反抗不成?公差的威武本就不在于其武力值,而在于他身上那身官皮,那代表着官府的威严! 现在他把刀都亮出来了,可效果却依然不够理想。 最佳的效果,当然是吓跑一部分人,令另一部分迟疑不进,然后家丁们反击,再结合言语攻心,彻底瓦解镇民们的斗志,形成摧枯拉朽的势头。 可现在百姓们虽然面露惶恐之色,但脚下却都纹丝不动,握着器械的手也很稳定,因为在队伍的最前列,那个青袍少年依然从容镇定。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是众人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大伙儿就算怕得狠了,也不会轻易退缩。 “柴老爷,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依我看,咱们不如先撤吧,等到……” “怕什么?一帮贱骨头而已,不吓不打,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一个要退缩的,柴德美暴怒。实际上,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今天退走倒是容易,但回去要怎么交代?征地的事又要怎么办?事情传开后,造成的影响又要如何处理? 最后那条尤为严重,官府和世家,最怕的就是百姓团结起来闹事,所以向来都讲究分而治之,尤其是搞那些过格的事情时,他们也是很讲究技巧的。 现在东山镇众志成城,吓退了衙门,又逼退了豪强,知情者知道其中另有玄虚,但大多人却都是不知情的。有了这个先例在,会给多少人带去侥幸心,让他们面临同样的事情时,也效法东山啊! 一旦形成了风气和规模,那后果真是太可怕了,也许小道士最终会跟着倒霉,但在那之前,第一个粉身碎骨的却一定是柴家。所以,不能 退,只能硬着头皮死挺到底。 “不用怕,你想想,这里可是江南,百姓素来逆来顺受,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正常,说不定他们被那个小道士蛊惑了,意图造反作乱呢!就算不是造反,持械对抗官差的,也是暴民!尽管打杀了,朝廷也不会以此见怪……” 森冷的声音从牙缝里发出来,咝咝作响,仿佛毒蛇吐信。 “章开,给老子把刀拿稳了,但凡有人敢向前,你只管砍杀便是!见了血,他们也就一哄而散了,不用怕,出了事,自有人罩着你!衙门又不是我家开的,典史啊,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到手?”说着,柴德美意味深长的看了项兴丞一眼,显然这话也是说给后者听的。 项兴丞脸上阵红阵白,最后一咬牙,冲着几个心腹打了个眼色,然后踏前一步,高声道:“有知府大人的手书在此,缉拿妖道刘同寿,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锵!”另外几个衙役应声拔刀,发出了整齐的金属摩擦声,“格杀勿论!” “好威风,好杀气,只是你耍威风的对象似乎错了吧?朝廷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拿刀对着百姓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衣服,碗里的吃食,手中的刀,都是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所提供的,现在,你居然拿刀对着百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威风还没抖足,刘同寿便冷冷开了口,一番质问将项兴丞激得面红耳赤,他不甘示弱,高声反驳道:“本官奉了府衙的命令,维持乡里秩序,你这妖人散布流言,务农伤民,又在余姚招摇撞骗,如今已经案发了,你还敢巧言令色怎地,还不……” “说我妖言惑众,那你得拿出证据,没有证据就血口喷人,就算把官司打到府城,甚至京城,贫道也不怕你!另外,你的眼睛是瞎的吗?耳朵是聋的吗?东山镇的父老为何聚集于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不是有人妄图侵占他们的家园,又有谁愿意耽误活计来搭理你们?” “你危言耸听,唆使百姓抢收总是不差的吧?你知道你给上虞、余姚两县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吗?来年,多少人将因你一言而饥寒交迫?乡亲们啊,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这种时候还拼着身家性命维护他?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妖道!” 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项兴丞也不是个善茬,发现小道士言辞犀利,难以占得上风,他便顺势转向了百姓。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刘同寿本身就没什么威胁了,除非他能当众施展什么法术出来,只要喝退了镇民,一个小毛孩还不手 到擒来? 至于有可能遭到的报应……项兴丞确实很害怕,不过,跟章开一样,对他们来说,世上没有比升官发财更重要的了,哪怕是神和鬼。 “你胡说!要不是有老神仙在,别说庄稼,连人都保不住!十三年前那会儿是个什么情景你会不记得?小仙师只是担心大伙儿,这才提醒咱们,咱们都是自愿的!” “对!就算明年真的挨了饿,大伙儿也是心甘情愿!倒是你们这些官人,水灾不管,人祸不理,只想着给恶霸撑腰,多行不义必自毙,当心报应临头,天打雷劈!” 和柴德美一样,项兴丞的离间也撞到了铁板。 雨停之后,刘同寿名声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那是在其他地方,在那些地方,刘同寿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名声来的容易,动摇的也快。 但东山镇却不一样,从刘同寿穿越之初开始,他们就亲眼见证了一系列的奇迹,其中也包括着生活中的改变,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远非误解和流言所能动摇。 还没等小道士自己出言辩驳,项兴丞的话就淹没在了铺天盖地声讨之中,哪怕他喊得声嘶力竭,依然只能听到几个零星的字眼:“……崔明府……拨乱反正……” 刘同寿一抬手,喝骂声戛然而止,看到他这份一呼百诺的威望,柴德美等人心里都是暗暗叫苦,事先已经预料到事情棘手了,可谁能想到竟然棘手到了这个程度呢? “敢问项典史,你口口声声说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难道冯知县已经被罢了官么?” “……”项兴丞无言以对,上下级关系不代表生杀予夺,别看知县官儿不大,但任免也是要经过吏部的,知府只有歪嘴的能力,却没有罢免的权力。何况,崔平宇是个滑头,若没有乡绅联名上疏,连这封亲笔信都不会有。 而刘同寿突然提到此节,项兴丞心中也是一凛,对方不会对官场的道道也清楚吧?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小道士悠然说道:“冯知县既然还在任,县中事务就应该由他来处理,知府大人有想法,也只能给冯知县下命令。项典史,贫道问你,冯知县的命令何在?” “这……”项兴丞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明朝管理武将有个制度,就是所谓的大小相制。最初是为了防止武人拥兵自重而设的,后来演变成了文官压制武官的利器,其核心理念,就是令军队的号令无法贯彻到底,和前宋的兵不为将有是同出一辙的。 总兵可以指挥参将,但他却不能越过参将去指挥其直属的千户、小旗,只能给参将下达命令,否则就是不合规矩,参将可以上奏朝廷,弹劾总兵。 既然是好办法,就可以通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在官场上,这大小相制的规矩也是有的,属于潜规则之一。知府直接管理的是府城,对辖下的州县,只能有指导的权力,而不是事无巨细的参与。 所以,除非崔平宇亲至,或者冯维世被罢免,否则两者的命令发生冲突的时候,就要以冯维世的为准。再加上,崔平宇的命令本就含糊其辞,效力就更低了。 寻常时候,项兴丞也不需要跟人争辩,只要动手造成既成事实就行了,有必要解释吗?可现在东山镇上下群情激愤,失去了大义的名分,他又怎能不战而屈人。想争辩,却哪里还有争辩的余地? 况且,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这小道士怎么会对官场的门道也这么了解?莫非冥冥中真有神仙护持吗? “莫要听他妖言诡辩,府衙已经有了定论,他是妖道!人人得而诛之,给我上,生死不论!”见项典史这边连连受挫,柴德美按捺不住了,讲不过就动手,就不信自己这边这么多人,打不退一群泥腿子。 后果很严重?不要紧,姓项的虽然废物,但拿来背黑锅还是够用的。 “柴家欺压良善,苍天有眼看着,谁敢为虎作伥!”刘同寿一声怒喝,打手们脚下都是一顿。 “不用怕,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神棍罢了,冲上去!”柴德美劈手夺过一把钢刀,指着刘同寿,高声给喽啰们打着气。 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寿突然笑了,他抬头望着天边,悠然说道:“柴德美作恶多端,报应临头,你们真的要陪他一起死吗?” “你胡……” “轰隆隆!”雷声滚滚,响彻天际,将柴德美的后半句话淹没的同时,也彻底击溃了打手们的勇气。 小道士的话依然回荡在打手们的耳边,报应临头,来的还真是够快啊,难道真是他施展的法术不成?还是说,他背后那个老神仙发威了? “动手!给这帮祸害一个教训!砸死他们!”刘同寿向前一指。 “一起砸死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应道。 喊话的是楚楚,声音是从道路两侧的屋顶上传来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一帮孩童爬上了高处,屋顶、院墙上,尽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影。 随着女孩的一声令下,大规模的空袭开始了,臭鸡蛋,烂菜叶,土疙瘩,甚至还有几盆脏水,铺天盖地的向柴家一众人砸了过去。 章开站在最前面,位置最显眼,也遭受了最猛烈的攻击,那几盆脏水直接泼到了他头上,从头湿到脚,他觉得身上黏黏的,还有些馊味…… “对,砸死他们!”镇民们受到了启发,也行动起来,他们从脚下,周围捡起一切能捡起来的东西,一波波的往对面砸了过去。 “救命啊,不关我事,我是来看热闹的,别砸我,别砸头!”打手们率先崩溃了,连衙门都不怕的百姓,他们可不是对手,只是来帮闲的,犯不上把自己赔上去。 家丁们也开始逃跑了,顶着空袭冲锋?拜托,他们是江南大户的家丁,不是边镇军将的家丁,名称虽一样,但本质上却有天差地别。 柴德美没有阻拦手下,而是灰溜溜的跟在了后面,他可不想吸引对方的仇恨,没看章开被砸的多惨吗?眼前亏吃定了,不过先赢不算赢,好戏还在后面呢。 章开,他是想跑来着,只可惜那些乱七八糟的丢弃物搞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哪里谈得上逃跑?晕头转向的跑了几步,他一头撞到了墙上,眼冒金星的打了几个转,然后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知。 就这样,东山征地之役的第一次大规模正面较量,以百姓的胜利而告终。 …… “贤弟,那轰雷到底是……”韩应龙问出了很多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随手就招来雷,那不真成了神仙了? “柴家那些人背对着所以没看到,但韩兄你应该看到了啊,刚才有闪电诶,雷鸣电闪是同时的,但雷声总是会稍稍慢上一点,这是常识诶。” 第41章 决堤风起时 “砰!” 青花的瓷盘砸在墙上,砸得碎片四溅。绛彩的大花瓶,色金青碧的龙尾砚,还有来自海外,剔透闪亮的琉璃盏,无不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在与墙壁和地板的碰撞中,化成了一堆残骸碎片。 除了这阵乒乒乓乓的摔打声,还有一连串的咒骂声,以忠为名的老管家听得一阵心惊肉跳。那些名贵的物件让他心疼不已,不过,更加让他牵挂的却是自家的那位二少爷。 “这帮贱民简直找死!他们真以为区区一个小镇的几百口人就能让谢家忌惮,以为有个装神弄鬼的小道士撑腰,我谢家就收拾不了他们了?做梦!”谢二公子砸完了屋子里的瓷器玩物,犹自心中不分,四处乱踢乱打,打完桌子就打人,全然没了平日里儒雅的风度。 下人们都站在院子里,宁愿淋雨,也不肯进书房去触霉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二少爷平时脾气还不错,但真的恼起来,跟二房、三房的那几位少爷也没啥两样。 “二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柴德美垂头丧气的站在书房里,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除了脚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脚印是眼前这位公子爷刚赏给他的,后面那些是在东山镇以及逃亡路上留下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 “当然是你的错,好好的计划,到了你的手里,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不是叫你多带人手,关键时刻不能手软了吗?你怎么还……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恢复寺田的事以后还怎么重提?你,你真是坏了我的大事啊!” 谢敏行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没用的走狗踹死,他的计划很完美,先偷袭,不成功就搞正面对抗,还是不顺利就拼着把事情闹大,也要先把小道士解决了,这是最低目标。现在好了,事情闹大了,可连最低目标都没达成,更别提他预想中的一箭双雕了,他能不郁闷吗? 而且东山那边闹得这么大,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县,谢家势大不假,但在绍兴府还谈不上一手遮天,自家倒了霉,看笑话的多的是,有落井下石的也不稀奇,树大招风啊。 最重要的是,这该死的雨又开始下了,万一要是真的酿成了水灾,那…… “不行,不能这么算了,忠叔,你给我进来!” 谢忠立刻小跑了进去。 “你从田庄上叫人,挑精壮,带器械,去东山镇把那个小道士给我抓回来!不用跟他多说,有人阻拦就只管动手打,左右已经不可收拾 了,至少要除了这个祸患才好。”谢敏行冷着脸吩咐道。 “二少爷,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把事情压下来,还有就是……”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二少爷,这雨下了半天,一直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了,照这么下去,用不到明天,恐怕……”谢忠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自家少爷的霉头,奈何有些事不说不行,继续这么一意孤行下去,后果相当严重。 “你也要劝我下令抢收?” “二少爷,不是老奴要跟您对着干,可咱们毕竟不能逆天而行啊!那小道士是蒙中的也好,还是真有什么玄虚也罢,总之,这雨是下了,而且越下越大……都是冲着咱们谢家名声,两县的士绅才按兵不动的,若是真的闹了灾,那咱家招的怨恨可就大了。” 谢敏行很不屑的冷哼一声:“哼,下几天雨就闹水灾?哪里来的这种道理?” “雨势很大,谢淳已经去北边的庄子了,说是要看海上会不会起风,如果风雨齐至……二少爷,现在更改的话,还来得及。” 谢忠的悲呼声情真意切,暴怒中的谢敏行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略一犹豫,口气略有松动,“……那东山的事怎么办?那可是祖爷爷的遗愿,也是谢家子弟的众望所归,你让我忍气吞声,就此作罢?” “现在派人去也不成啊!雨已经下起来了,那小道士的威望不降反增,咱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到上虞去,面对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东山镇了!”谢忠也顾不得许多了,拼命把事态说得更严重点。 这位二少爷素有聪慧之名,平时也表现得颇有雍容之度,但他骨子里依然是个世家子,有着跟他那些兄弟相同的纨绔之气。得势的时候他可以从容淡定,但形势一旦翻转,他就乱了阵脚了。 “二少爷,您别忘了,二老爷信中说的,现在正是他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有失啊!老太爷不在,咱们谢家的兴旺全指着二老爷呢,真要是影响了他,那……” 谢忠知道自家少爷死命折腾是为了什么,颜面只是一部分,关键还是权势,这是少爷的死穴。 果然,谢敏行脸色一变,脸上明显有了退缩之意,但却犹豫着不肯下决断。 “东山的事大可从长计议,老太爷绸缪了二十多年都没动手,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就算一定要动手,至少也得请示过二老爷才好啊!”谢忠不是危言耸听,他真的怕了。这位少爷给谢家已经带来很大的麻烦 了,如果他继续发疯,影响到京城,也不是啥稀罕事儿。 “你让我想想……”谢敏行来回走动起来,他知道谢忠说的有道理,但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并不是身为世家子,就随心所欲。 祖辈的庇荫虽大,但分润下来就少了,真正能得到大头的只能有一个人。他的六位爷爷都是做官的,但只有二爷爷谢丕才是继承祖爷爷的人选,除了他之外,另外五个人品级最高的也不过正四品,而且还是个武职,跟礼部左侍郎压根没法比。 他要的,是袭承谢丕的荫庇,哪怕没有功名,也能进入中枢的那种,而不是在地方上做个判官,或者在衙门里做个员外郎!想做到这一点,解决东山之事,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功劳,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他又怎么舍得放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见着已经到了酉时。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谢敏行急躁的脚步声在回响。柴德美和谢忠有心催他,可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对视一眼,只能无奈的放弃,这个时候催促,只能起到反作用,或者引火烧身罢了。 两人都相信,以这位少爷的才智,只要冷静下来,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虽然可能会有点晚,但应该还来得及。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谢敏行身上,因此他们没有留意到,外面开始起风了,强风推动着黄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的敲在屋顶、墙上,发出了战鼓般的声响。 疾风骤雨,瓢泼而下! “罢了,忠叔,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脚步声终于停下了,谢敏行颓然坐倒,语声中有着不尽的悲怆。前功尽弃,颜面扫地,能不能保住从前的地位都是两说,对这位世家子来说,这已经是人生最大的挫折了。 “二少爷……”谢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却无从说起。他很想说,这个决定还算及时,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形成更大的挫折,但这种话他又怎敢说出口? 可是,就在下一刻,他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糟。 外面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进了宅院,然后将混乱散布了出去,其中一人跌跌撞撞的往书房跑来,脚步声让他有些熟悉。 “二少爷,不好了,不好了,海上起了大风,浪高三尺,一浪高过一浪……”那人连通报都等不及了,直直的闯了进来,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神情,不是谢淳还有哪个? “飓风?怎么可能,昨天还有一支船队出了港,船上的都是老水 手,怎么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柴德美大惊失色。 “还不是为了拍二公子和你的马屁,你们说小道士妖言惑众,他们还敢跟你们对着干不成?”谢淳一腔愤恨总算是找到了发泄的目标,他厉声喝道:“迹象当然是有的,可老天爷的事情,谁又敢断言?谁又敢跟你们对着干?” 他恨啊!自己明明就提醒过,结果在这家伙的蛊惑下,二少爷就是不肯听劝,拿这么大的事跟人斗气,结果现在一切都完了。 “那庄稼……”谢忠悚然而惊。 “还提什么庄稼?”谢淳惨然一笑,两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上,“风雨交加,姚江水位暴涨,就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决了堤……沿海的棉田,江边的水田,都已经成了一片汪洋,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怎么会……”谢敏行一脸的不能置信,水灾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自己不过犹豫了两个多时辰,代价居然会这般惨重,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前面连下了三天雨,地里已经吸饱了水,早些年水患不绝,堤坝又被破坏得相当严重,又怎么挡得住这等瓢泼大雨?这些年?嘿,年景好了,谁还顾着修堤坝啊,江南这么多江河,修也修不过来,与其费力去修,还不如就这么将就呢。” “不会连上虞也……”谢敏行的眼前开始发黑。 “大雨阻路,上虞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但就隔了这么百十里地,应该也跑不了,不,不光上虞、余姚,整个绍兴府恐怕都躲不开……”谢淳看都不看谢忠的眼色,半点都不顾忌自家少爷的心情,“完了,全完了。” “气死我也!”连受打击,谢敏行再也撑不住了,一口血喷在衣襟上,往后便倒。 若不是谢忠给他剖析过利弊,他自己又权衡了这么久,那他受的打击也许不会这么大。正是因为将整个事情都想通了,所以他对后果的严重性认识得极为清晰,努力白费了已经是小节了,现在整个谢家都陷入了危机,他这个始作俑者能有好果子吃才怪呢。 第42章 众怨所归 大雨如注,平地化泽国,闪亮的雨点连成了线,在狂风的吹动下,如鞭子般抽在地面上,激起了一汪汪泥水,哗然作响,令人心悸。 按说,遭遇这样恶劣的天气,一般人是不会出门的,但是,在余姚,到处都晃动着满身泥水的身影,全县的男女老少,几乎全体出动了。他们披着蓑衣,踩在过膝深的泥水里,拼命的挥舞着镰刀。 不需要再有人说什么,抢收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大雨已经下了一天,水患的威胁越来越大,田地只是首当其冲,很快,地势低的那些房屋就不能住人了,然后就是平地的,再然后…… 余姚百姓想不到那么多了,田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正如项典史恐吓镇民时所说,田地里的庄稼,就是来年温饱的希望,所以他们宁愿拼命,也不愿意放弃。 华夏人是坚强的,面对不可抗力,他们也会怨天怨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努力,只是一种发泄罢了。不过,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没人怨天,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更像是一场人祸。 “都是你这死鬼耳根子软,不相信上虞小仙师的预警,若是提前几天抢收,至于搞成眼下这样吗?这和颗粒无收能有多大区别?”女人们埋怨着自家男人,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缓。只是声音已经嘶哑,分明带了哭腔,脸上水流条条而下,想必也不全是雨水。 “……”男人闷不做声,他的心里也憋屈啊,妻子说的没错,曾经有多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啊,可他偏偏没有珍惜,现在全完了,家中余粮将尽,全指着秋收的余裕呢,明年的生活该得是多么困苦啊?难道又要卖祖田,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孩子们惶恐的看着自家爹娘,从下雨开始,这样的争吵就开始了,并持续升级,他们不懂爹娘为什么要争吵,但他们却能体会得到,正在酝酿着的,那仿佛末日将临的气氛,正如这恐怖的天气一般。 “也不怪二柱,县里的大户都没动手,谢家又一直往上虞那位小仙师身上泼脏水,咱们小门小户的,连百里外的地方都没去过,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咱们就信什么?不能怪二柱……”老人出面打圆场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就算没读过书,可老人们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们很清楚,自家儿子存了侥幸心理。抢收,终归会造成相当的损失,他们认为既然这么多人都说不会有事,拖延到秋收之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毕竟那些大户确实都按兵不动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那些后辈,他们自己自己何尝又不是存了侥幸之心呢?在田间地头忙活了大半辈子,下雨的征兆又有几个人看不出来?可最终还不是将那位小仙师的预言抛在了脑后,一心想着回避损失? 结果,就是遭受了更大的损失,这都是命啊。 老人们认了命,但年轻人并不这么想,虽然他们不懂得从众心理的理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怨恨发泄到某些目标身上,老人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 “对,都是那些大户人家造的孽!”争吵结束了,所有人有了共同憎恶的目标,自家也是很虔诚的,要不是这些大户人家从中捣鬼,自家也是会有所动作的,就算不抢收全部,也会收个十亩八亩的,总强过现在的颗粒无收。 “就没一个好东西,统统该死!”咒骂声响彻四野,连风雨声都遮挡不住了,一双双紧握镰刀的手愈发的有力,仿佛眼前的麦穗都化身成了那些大户一般,恶狠狠的割将上去。 “老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大发慈悲,止了这场雨,给大伙儿留条活路吧。”咒骂之外,更多的是祈祷声。 小民们不认为自己的咒骂能奈何得了谁,反倒是传说中有着一线希望在。那位老神仙最是慈悲,而且道行又高,他既然能将雨挡住几天,给大伙儿留出抢收的余裕来,说不定也能大展神威,使雨云退散。 当然,这事儿很难,否则以老神仙的慈悲心肠,他又怎么忍见大雨肆虐,断了百姓生计呢?可是,在天灾人祸面前,大伙儿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相信,以及企盼,希望会有奇迹到来。 以前,他们信奉的是朝廷,是世家、乡绅,如今,他们有了更好的目标。 乡绅们不知道自家招致了多少怨恨,知道了他们也不在乎,比起那些虚言,眼前的损失才是实实在在的,让他们心颤肉疼,嘴眼抽搐。 相对而言,他们的损失更大。 江南水网纵横,水力资源丰富,但也不是所有的农田都能享受得到其中的好处,旱田也有不少。水田灌溉省力,又可以种水稻,产出比旱田高得多,自然是大户人家进行土地兼并的首选。 但世间事都是利弊共存的,水田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同时,水灾一起,它也是首当其冲。大水冲过,稻谷变成了浮萍,成片的飘在水面上,看得乡绅们欲哭无泪,一整年的收成啊,就这么名符其实的泡了汤,连抢都抢不及,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啊! 偏偏的,这还不 是纯粹的天灾,而是人祸!只要有推诿的对象,人就不会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乡绅们迅速回想了事情的经过,进而认定了罪魁祸首,就和余姚的大部分百姓一样。不过,他们不是有心无力的草民,他们敢于,也有能力采取行动。 于是,谢府再次变得喧闹起来。 “请二公子出来,搞成了这样子,他难道不应该给个交待吗?” “是啊,东山的事,是你们谢家的私事,结果谢二公子因私废公,将整个余姚都卷了进来,他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余姚父老?今天,谢家必须给个答复出来。” “就是,你谢家有权有势有声望,咱们都信服你,被你指使得团团转,你说小道士招摇撞骗,咱们就没抢收,你说要联名上疏,咱们皆附骥尾,可现在呢?我萧家的三百亩水田都成了池塘,你谢公子又要怎么说?” 左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众乡绅索性一起跑到谢家来骂街了。一是为了发泄,二来也想搞点补偿。单一两家的话,肯定惹不起谢家,可谢家如今已经犯了众怒,别说他家只是出过一个阁老,就算仍然有个阁老在位,大伙儿也是要讨个说法的。 在他们看来,这纯粹是无妄之灾啊! 谢家向上虞扩张,让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可也就是这样而已,实质上却没什么影响,大家有什么必要跟他家绑在一辆战车上吗?不过是看在同气连枝的份儿上,再加上敬重他家那位二老爷,想留份人情罢了,谁想到代价竟然如此惨痛? 何况,水灾起后,那些泥腿子看向自家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就算不考虑现在的损失,也要考虑将来啊。 没错,大户人家并不惧怕普通百姓,但他们依然不敢犯众怒。名声若是坏了,就会导致工坊招不到工,田庄找不到佃农,有再多的产业,没有人也是白搭的,否则他们平时干嘛要造桥铺路,逢年过节还要给佃农们发点福利啊? 土地兼并压迫农民是一回事,善待佃农雇工,造福乡里是另一回事,这里面的关联须得区分清楚才好。 他们聚在谢家门前乱吵乱嚷,最大的目的就是转移目标,他们想告诉百姓,他们自己也是受了蒙蔽,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谢家!相对而言,发泄和赔偿不过是小事罢了,附带着说说而已。 “各位,各位,有事好商量,先请进去再说,外面风大雨大的……”谢家出面的是几个管事,他们的态度倒是不错,乡绅们也不敢对他们无理,只是他们劝了这个,劝不了那个 ,这帮人死活赖在门口不走,管事们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谢府的气氛却没有应有的紧张或遑论,不少人的脸上居然都带着笑容,笑容中充满了讥嘲的意味。 “二哥怎么还不出去?他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吗?还有他那条老忠狗,平时叫得欢,咬得狠,这会儿怎么偃旗息鼓了?” “哼,你们还看不出吗?老二就是窝里横,一到外面就软了,要不是他甜言蜜语的哄住了祖爷爷,二爷爷不在的时候,又怎么轮得到他管事?要我说,祖爷爷也是老糊涂了,二爷爷也是太孝顺,否则大哥才是二爷爷的嫡亲孙子,怎么能……” “咳咳,十六弟,身为晚辈,怎能议论长辈的是非?你僭越了。二弟是长房长孙,让他主事也是正理。”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不好,该你的就是你的,不争怎么行?你不争,别人还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呢,你没看他平时对咱们是什么嘴脸么?现在却又装病,哼,什么东西!”十六弟犹自忿忿不平。 “二弟是真的病了,他昨晚吐了血,醒转后,又跑到外面大叫大吼,体虚又着了风寒,确实起不得身了。”谢家老大一脸悲怆,可语气中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也难怪,二弟打小就顺风顺水惯了,从来没受过挫折,这次在外面遇上了对手,确实难以接受。” “可不,没有祖爷爷,就他那点能耐,又怎么称得起谢家偌大的家业?还是大哥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才高,谢家还得靠咱们众兄弟群策群力,好处也不能落在一个人身上。”老十六得意起来。 “大哥,老二眼见着不行了,可眼前的难关要怎么办?” 老大微微一笑,从容说道:“放心,东山出事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京城去了信,告诉爷爷发生了什么,以及老二的应对,还有其中的风险,看时日,回信也差不多到了,爷爷自会有计较。” “大哥真有先见之明,想维持住局面,还得靠大哥这样老成持重的人掌舵才行,太冒进了,是要吃亏的。” “就是如此。” “说的没错。” 赢得了一片赞誉声,谢老大笑得分外得意,其实他不是有先见之明。只是既然和老二争位置,而老二又掌握了话事权,那当然是老二做什么,他就反对什么才行,这次总是算赌中了。 接下来,就看京城那边了。只要爷爷出手,摆平一个小道士还不容易?只要搞定小道士, 自己就能完成老二未尽的事,顺带着将长房彻底踩在脚下! 说起来,那小道士可是帮了不少忙呢,为了表示感谢,本公子会给你个痛快的,哈哈。透过密集的雨幕,谢大公子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将来。 第43章 声望 上虞和余姚相距不过百里,气候自然也差不多。 曹娥江比姚江更宽广,水量也更足,因此发威的更早一些。县城周边,一片汪洋,大有水漫金山之势,县城都如此,沿江,沿海的那些村镇就更不用说了。灾情之重,甚至还要超过余姚,但此间的气氛却全然不同。 抢收的号召,是刘同寿通过县衙推广出去的,有衙门的配合,加上他本身的声望,参与率极高。即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在雨停之后,停止了抢收,甚至跑到东山去兴师问罪,但之前的工作毕竟已经做完了。 如东山镇这样由始至终都没有动摇的地方,甚至在大雨来临之前,便已经全面完成了抢收,连收获的稻谷都得到了妥善的保管。虽然东山镇由于毗邻曹娥江,各家各户的院子都变成了池塘,但束之高阁的谷物却丝毫都没有受潮。 东山百姓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感天谢地,让紫阳观出了位老神仙,又赐下了小仙师;他们庆幸自己在关键的时刻没有动摇,一直紧紧的团结在小仙师身旁,打跑了恶霸,保住了庄稼;更让他们自豪不已的,是在小仙师指导下建立的那个共济社。 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个组织,他们才能在短时间内,充分的动员起足够的劳动力进行抢收,并且顺利的完成了这一工作。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受到了美好和幸福,尤其是将自身的境况,与周围进行对比的时候。 上虞其他地方的抢收情况,基本上是按各自距离东山的远近来分布的,离东山越近的地方,信徒就越多,抢收的情况就越好,远的地方则反之。 县城则是喜忧各半,这里的富户比较多,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和余姚的那些大户相似,受到了谢家影响,因此没有参与。另一部分则是受了董家的影响,将信将疑的加入了抢收行列。 董家其实也是硬着头皮上的,因为他们的命运跟小道士已经绑在一起了,这种重要关头当然不能泄气,没有刘同寿顶在前面,他们哪里抗得住谢家? 在雨停那几天,董老爷没少挨骂,他家门前,跟眼下的谢府很有几分相似,冷嘲热讽着看笑话的人就更多了。 当时他只觉肠子都悔青了,没少在家里骂人,骂的对象么,据内宅的丫鬟们说,老爷骂人的时候,除了天和地之外,还经常会出现‘杂毛’这个字眼。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恶劣,董老爷的心情却完完全全的来了个大转变,昨夜下了一夜雨,他在祖祠 里面呆了半夜,祭祀产生的青烟,在大雨中都依稀可见。 第二天一大早,陆续就有人登门了,这一次,来的人比前两天更多,目的和态度也同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多亏了董老弟,要不是有董老弟的提点,我那两百亩水田,恐怕就要颗粒无收了,董老弟的大恩,几同再造啊!”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别看他此时满脸笑容,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前两天骂得最凶,最刻薄的也是他。 “董兄,日前小弟一时糊涂,多有得罪,您大人大量,千万要海涵啊。”周老头年纪摆在那里,实在拉不下脸道歉,比董老爷年纪小的那些就无所谓了。 “董贤弟,悔不该听信余姚的流言,转错了念头啊,你当日提点于愚兄,我竟然还恶言相向,简直如中山之狼一般,愚兄惭愧之极,几无颜面再见贤弟啊。” 因为对董老爷的话半信半疑,所以即便听信了的,抢收的幅度也不大,幅度越小,懊悔的情绪就越浓,已经成了定律,无论对士绅还是百姓来说,都是如此。 “各位言重了,董某也不过是看在往日交情份上,略尽乡土之谊罢了,提点是说不上的,顶多是个传话的而已。”董老爷嘴里谦虚,但脸上却笑得象朵花似的,自从谢家放出口风,要恢复寺田以来,他很久都没享受过这样的风光了。 “唉,还是董老弟有识人之明啊,老夫空活了这一把年纪,虚长你二十岁,见识却比你差了一甲子,面前就有真仙,却不去拜,反而舍近求远的去求他山之石,真是糊涂到家了。”说话的又是那个周老头,他不肯明着道歉,却话里话外的奉承着董老爷。 “谁说不是呢,咱们上虞风水好啊,出了个老神仙不算完,羽化前还点化了小仙师,董兄,你和那位小仙师有渊源,能不能给咱们引见引见?” “哦?诸位想见小仙师?”董老爷眯起了眼睛,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早就知道这帮家伙的目的不单纯,只是没想到他们求的居然是这个。 “相见小仙师又何需董某引见?东山镇大家都认得,紫阳观一直都敞开大门,笑迎天下客,各位只管前去便是,小仙师虽然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出风头,可若是有人诚心求见,他还是会行个方便的。”不搞清楚这些人的真实意图前,董员外自然不肯接招。 “这……”众人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周老头站了出来。 “不瞒老弟说,大伙儿在外面虽然各有营生,但主要 还是指着田土里的出产过活,老夫我上了年纪,性子未免就执拗了些,对这些身外物也是执著了些,所以……前几天谢家要上书府衙,咱们就跟在后面附了名,这个……”老头吭哧了半天,总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周老哥,不是做弟弟的说你,谢家和紫阳观,一个出于私心,一个为了公义,闹出来的这场恩怨也不关乎旁人,你们何苦又上赶子掺和进去呢?要不是你们推波助澜,上次怎么会搞出那么大的事来?唉,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 “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这两天啊,后悔的不能安寝,只想着在小仙师面前好好忏悔一番。”周老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那架势,要是没人拦着,说不定他会给自己两个耳光。 “是啊,是啊,董兄,你行个方便,在小仙师面前美言两句,以稍减他老人家的怒火啊。”其他人也是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神棍的事迹,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只要是信了其中一条,就会连其他的一起都信了。以前只是耳闻,这次却是亲见,上虞人算是彻底信服了。 逃过一劫的人庆幸不已,都说本县出了异人,是大大的祥瑞,预示上虞将要兴旺发达;开罪过刘同寿的人却都惶惶然不可终日,想到空无一人的国庆寺,再想到谢家目前的窘状,谁又能不怕呢? 其实,刘同寿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乡绅身上。 联名属于跟风行为,顶多找两个典型打击一下,杀鸡给猴看就成了,根本没必要认真追究。他的敌人是谢家及其走狗,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对敌才是王道。扩大打击面,到处树敌则属于弱智行为,他才不会那么干呢。 董老爷笑眯眯的说道:“这就是各位的不是了,小仙师是何等样人?他可是秉承了老神仙的志向,以天下苍生的幸福为己任,最是仁义慈和不过了,要不是某些人欺人太甚,小仙师实在看不过眼,他才不会理会这些俗事呢,你们说呢?” “是,是。”一群人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连声称是,不过心里却都是不以为然。 神仙就没火气了?才怪呢!小仙师要真是个好脾气,那他把余姚搅个鸡飞狗跳又算是怎么回事?上次喝令百姓对手打人的好像也不是别人吧?再有就是最让他们心悸的那件事…… 前些日子的雨并不大,而且中途还停了几天,结果大家就闹腾起来了,散布流言的,闹着上书的,甚至还想有去抓人的! 结果怎么样?散布流言的 遇了鬼,闹着上书的损失惨重,想抓人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嗯,柴德美倒是逃了,可他又能讨得了好么?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说老神仙本来已经将天灾挡住了,可谁曾想却有人跑去威逼他的弟子,除了东山镇的人之外,其他人都袖手旁观。 老神仙是神仙,可他也曾经是人,看了这情景,他心里能是滋味吗?这是背后捅他刀子啊!结果他一口气就那么泄了,再然后,雷雨大风就都来了。当日吓住柴家的那声轰雷,就是老神仙的怒吼啊!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尽管这一次刘同寿什么都没说,可上虞人还是遵循他的思路,一路推理下去,得到了上述结论,并且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可。 “总之,大家都不用担心,一时失察而已,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小仙师这两天在做什么吗?以他的仁心仁德,又岂会斤斤计较?往事不可追,大家还是要将目光放长远,着眼于将来才好。” “将来?董老弟,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 “小仙师的打算,我怎么可能猜得到?”董老爷摊摊手,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董某可以确定一件事,今后,大家在做决定前,只要回想一下今天的心情,应该就不会做出错误的决断了,诸位以为如何?” “……确是这个道理!” 第44章 联名上书 “小仙师,赶快进屋歇着,外面风大雨大的,您的万金之躯怎好在外面淋着?” “是啊,您能来探望,咱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还劳您动手,拾掇这些粗重活计啊?这不是折杀人了吗?” 如同后世领导视察一般,刘同寿每到一处,迎接他的都是热情洋溢的笑脸,和诚惶诚恐话语,不过,其中并没有掺杂一丝虚假,所有人都是诚心诚意的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感念,反倒是刘同寿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一言活万千之家,同寿,你行的是大仁之道啊。”李时珍也是感慨万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不其然,若非随韩先生来到上虞,又怎能见得这桩异事?阳明先生生前曾有言,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只要怀有仁义之心,无论学儒学道,皆能有所成就。” “不错。” 韩应龙一脸欢喜赞叹,“当日同寿贤弟初开灵识时,行事还只是效那游侠之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后创立共济模式,已经有了先贤之风范,如今……古有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贤弟尚未立言,功德便已有成,实非凡人所能为啊。贤弟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韩兄谬赞,小弟汗颜。” 刘同寿大汗,搞共济社不过是为了摆脱麻烦,现在做的更是泰半出自私心,哪里值得了这么高的评价?不过也难怪,这时代作秀还不是主流,人们对这种行为都没啥免疫力,自己冷丁搞了这么一出,声望自是刷刷的暴涨。 雨下起来之后,各地的就自发性的开始抢收了,刘同寿将东山镇的百姓动员了起来,从周边的村镇开始帮忙。虽然结构松散,但东山镇这边终究是有组织的,行动的效率自然比各自为战高,受到帮助的百姓也是感恩戴德,都是心甘情愿的加入了互助的行列。 于是,首倡者刘同寿的声望越来越高,在百姓心目中,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万家生佛。 不过,从他本心来说,他可不是学雷锋办好事,他本来就是刷声望来的。 穿越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周围的环境,他也不再陌生,对于未来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穿越之初,刘同寿就构想过,想办法到嘉靖身边当神棍,在当时,他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对方可是皇帝,那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并且得到信重的? 老实说,江南是大明最繁华的地方,有了一个华丽的开场,又有楚楚相伴,在东山安安分分的做个道士也不是不 行。但形势却一步步的逼着他往前走,谢家的威胁在先,没了东山的基业,就只能流浪天涯,身为道士,倒不用担心路引的问题,可却要以何为生? 魔术师说起来很神秘,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演员,即便在后世地位也没高到哪儿去,何况是在明朝?那些卖艺玩杂耍的,私底下也都有两手,也就是所谓的传统戏法,如果忽略掉道具因素,后世的魔术并不比其高明。 即便忽略掉这些问题,江南也不是全无隐患的,别人不知道,刘同寿这个穿越者又怎么会不清楚?眼下的繁华景象只是暂时的,二三十年后,随着臭名昭著的倭寇之乱的发生,这里将变成人间地狱。 上虞、余姚、宁波、温州,是倭寇肆虐最猖狂的几个地方,戚继光平倭的重要战役,台州之战,战场就在新昌县东南的台州府,离上虞也不过二三百里路罢了。 想到豪强兼并,倭寇肆虐,前世从纸面上看到的这些东西,将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并且波及到身边这些淳朴善良的乡亲,刘同寿确实做不到无动于衷。 何况,他也没本事独善其身,要知道,谢家要的可不光是山下的土地,连东山也是一样,就算刘同寿想披发入山,学神仙餐风饮露,一样不可得。 形势如此,由不得他不努力,认真的思考最初的那个构想了,要用魔术的手段征服那个崇神慕道的嘉靖皇帝,做大明第一神棍。 这样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要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国家最高元首?现在是明朝,不是讯息发达的后世,地方上的事没那么容易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就算能,也要考虑他身边之人的反应。 大臣们且不说,正统的文臣肯定不喜欢皇帝这么搞,但应该也没人会太过激烈的反对。刘同寿清楚的记得,后世的名相徐阶、高拱之流,都是给嘉靖写过青词,一起跳过大神的,在权力面前,文臣还是懂得变通之道的。 况且,除了那些正统的文臣,朝堂上还有很多专门顺着皇帝办事的人物,其势力还相当不小,比如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张璁。 朝堂上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应该构不成太大的麻烦,按照刘同寿的预计,阻碍很可能来自两个方面。 一个就是地方上,地方官要考虑立场,对祥瑞之类的东西肯定要有所权衡,刘同寿不知道绍兴府以至江南的官场局势,因此他并不能确定,之前的那些箴言能不能通过官方渠道传到京城。 第二就是嘉靖身边的近臣 。什么行业都有竞争存在,嘉靖年间的道士们也一样,在邵元节飞黄腾达之前,嘉靖身边也不是没有道士,可那些人却都名不见经传,为什么?八成就是在竞争中失败,然后消失了呗。 后宫的嫔妃要争宠,朝堂上的大臣要争权,天子身边的近臣和神棍也是一样的。每一个享受独宠待遇者的背后,必然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刀光剑影。 刘同寿不知道邵元节到底有多大本事,可那老头已经一把年纪了,想必不会说什么面对挑战方显男儿本色的豪言,然后放任竞争对手出现在自己面前,将威胁消弭于萌芽状态才更符合他的心境和身份。 所以,刘同寿不会天真的以为,搞两个预言出来,就可以安心坐等嘉靖的召见了。想要确保计划的实现,必须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去才行,声望越高越好,闹出来的动静越大越好,他做的事,无一不是本着这项原则的。 事情搞大了,才能让地方官想压都压不住,同时,也能让邵元节等天子近臣有所顾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想隐瞒,就得冒着龙颜震怒的风险。 只要上虞的消息传到嘉靖的耳朵里,那召见还会远么?见到皇帝之后,以自己的本事,还怕搞不定对方吗? “师兄,原来您在这里,让我好找。”正想到得意处,远处忽然跑来一人,正是董兴。 “董员外找我有事?” “大伯要我通知您,上虞的士绅们都已经上门表过态了,都说唯您马首是瞻。”董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敬畏。 要知道,上门的那些可不是寻常人,而是一群老狐狸,如今明知道跟着刘同寿走会有风险,却还是死心塌地的,在绍兴府地面上,这份威望还有谁能比?知府大人也有所不及啊! 而且,这位师兄早就料到现在的局面了,雨刚下的时候就知会过,显然已有了全盘计划,这等料事如神的本事,真是让人叹服啊。大伯果然给自己找了个好出路,能在这样的人物手下奔走,将来只要略得指点,想必就可受益无穷了。 “好。”刘同寿很满意的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悠然一笑道:“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已经写在信上了,你回去告诉董员外,只管依计行事便是。” “是。” …… 一个时辰后,董府。 “联名上疏?”虽然对刘同寿的性格已经很了解了,但是,当董员外看到信中内容时,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 响,当即就晕了。 朝廷广开言路,平民也有上书天子的资格不假,不过,只有太祖开国那会儿,朝廷才认这规矩,到了这会儿,那规矩已经和登闻鼓一样,早就名存实亡了。 没错,几天前,谢家也搞了这么一出,可你得看看人家的身份啊,就算抛去谢阁老那层关系,谁又敢把谢家当成普通乡绅? 乡绅是个统称,里面也是要分等级的,比如董家自己,还有东山镇的齐成,只能算是普通的大户,虽然有点身家,但在官府面前,跟普通百姓的待遇也没啥两样。否则董员外干嘛花那么大力气,跟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扯上关系啊?齐成也是被一个班头训得跟猪头似的。 家里没有有功名的士子,就算不上是受朝廷重视的士绅,没有免税特权,没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地方官赴任的时候虽然也会拜会,但见面的形式就差得多了。 去谢家,余姚知县得投贴预约,等人家得闲了,打发个下人来知会一声,这边才颠儿颠儿的上门。这还得是没啥关系的,要是跟谢家几位老爷或者老太爷有层门生故吏的关系,或者有事相求,那诚意还得更足点才好。 普通的士绅就比较随意了,亲自上门也行,在县衙里等着也不失礼。而轮到董家、齐家这种,那就是正好反过来,他们得自己带好帖子礼物,上门求见,然后知县大人根据心情好坏,决定见还是不见,见的话,一次见多少。 就这地位,想领头给府衙,甚至布政司上书,这不扯淡呢?老董一点信心都没有。 “小仙师说了,也不一定非得大伯你带头,找个家里有功名的就行,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再麻烦韩举人一次,其他人只要署名就行了。” “兴儿,你知道这信里说的什么事儿不?”看侄子大咧咧,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董员外有点来气。 “不就是闹灾了,求免税,求赈济吗?”董兴一愣,他听刘同寿随口说了两句,觉得这事儿不是理所应当吗? “光是那样就好了。”董员外重重叹了口气,“其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让官府免税,怕是都有些为难的,何况这……唉!这可如何是好。” “大伯,小仙师又不是把事情推给你一个人,找大伙儿商量商量呗,有小仙师做主,你倒是怕个什么?” 董员外想想也是,自己在这里长吁短叹的算是个什么事儿,那帮家伙不是担心小仙师找后账么?现在不用了,这不,投名状来了,怎 么得罪的,就怎么还回去。 “嘿,一共在道观没待两天,你小子翅膀倒是硬了,连你大伯都敢教训,真是不像话!”想通此节,他也是松了口气,回手搧了侄子后脑勺一下,笑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去干吗?” “挨家找人呗,告诉他们,就说行善积德,洗心革面的机会来了。” 第45章 撑死胆大的 从内容上来讲,为民请命,确实算得上是积善行德,不过乡绅们并不这么认为,而接到文书的人更是抖手就将文书丢在了地上,愤怒的咆哮起来。 “这帮人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这种事也拿来说,要是传出去,本官的官声还要不要了?疯子,一群疯子!” 崔平宇如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般,焦躁不安的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全然不见平时的沉稳从容,大大有失他知府的身份。好在他身旁也没有旁人,只有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情脾气早就摸透了的周师爷在。 “东翁,上虞的请愿虽说僭越了些,但尚算在情理之中,水灾既然已经确定无疑,这秋赋和赈济的确……”周师爷是个干瘦的老头,和上虞那位领衔上书的周员外很有几分神似,他捻着胡须,眼神有些飘忽。 “我说周兄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朝廷的赈济是那么容易拿的?就算要赈,也得朝堂上自行决断啊,我这个知府最多也不过是把灾情报上去,求天子垂怜不是?现在这算什么,逼宫吗?” “那。”周师爷眼珠一转,顺着他的话建议说:“干脆压下来?” “压?怎么压?”崔知府的脸色更苦,“你又不是没看到,送信来的人那叫一个多,明明刚遭了灾,也不知道上虞哪来的那么多闲人,不赶着去田里拾掇,都跟来县城做什么?一路上还见人就说……眼下这绍兴府,连垂髫小童都知道东山出了个小仙师,会呼风唤雨,还会为民请愿,唉,这种倒霉事,怎么就让我给摊上了?” “那……”周师爷都快把胡子给揪下来了,大人您这是两头堵啊,让老夫这做幕僚的该如何是好?“不若还是顺水推舟吧,左右是民间的请愿,东翁您只管往上递就是了,何必如此为难呢?” “唉,哪有这么简单?周兄,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对朝局多少应该有些了解啊。江南是什么地方?大明的税赋重地!每年京城就指着漕运呢,这里想免税,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崔知府连连摇头,苦笑不已,“十三年前那次,也是七月,波及面和损失比今年可大多了,可你知道吗?那年是直到十月里,朝堂上才有了论断,决定要赈灾,直到第二天春天,赈济的粮饷才到位了不到一半,今年才哪儿到哪儿啊?” 延请幕僚辅佐,是大明官场的惯例,不过一般来说,他们需要幕僚做的,不是分析政局,提供趋利避害的建议,而是帮忙处理衙门内的具体事务。崔知府就是很典型的大明 官员,对衙门事务,他是一窍不通,但分析起政局,说起典故来,他一个能顶周师爷十个。 “成与不成,又不在您,您只管把奏疏递上去呗。” “这东西哪能随便递,周兄你也不是外人,我这里与你说说,千万莫要把消息传出去。”崔知府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副很神秘的模样。 “大人放心。” “近期内,朝中的局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变化就在文渊阁!” “张阁老要致仕?”这消息果然很惊人,周师爷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后世说起嘉靖朝的权臣,第一个想到的多半是严嵩,但实际上,在嘉靖初期这十多年里,真正的风云人物是张孚敬。张孚敬原名张璁,后因避讳嘉靖的名讳,所以由嘉靖赐名孚敬。 他的经历颇具传奇性,他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进士,正好赶上了紫禁城易主,随后,他活跃于轰动一时的大礼仪事件中,成为了力挺嘉靖,掀翻杨廷和的急先锋。 时势造英雄这话,正可应在他的身上。掀翻了杨廷和之后,他又陆续搞定了正德年间的名臣费宏,以及在大礼仪中并肩作战的盟友杨一清,最后登阁拜相,权倾朝野,从新科进士到当朝首辅,仅仅用了八年时间,堪称大明之最。 “不过,前两年,张阁老也出过状况,可最后不也起复了吗?这次……” “这次不一样,张阁老的圣眷衰了。”不知是不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崔知府叹息着说道:“具体的原因不是太清楚,不过,应该和江南这些人私下里的动作有关……而他们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银子了。” “这两年跟前些年似乎没多大区别啊?” “不一样的,今上初登大宝那会儿,先帝留下的家当不少,内库和宣府行宫的银子且不说,那遍布京畿的皇庄、皇店就是好大一笔钱呢!还有船舶司……先帝要不是养了太多兵,根本就不会缺钱!”他呵呵一笑。 “这些事,皇上当时还不怎么懂,被杨介夫划拉了一大半去,后来被人点醒,所以皇上才那么恨杨介夫,人都死了,还不肯罢休。这几年,皇上不养兵,花费没有先帝那么大,可他也没有进项,要花钱,就只能跟外廷讨了,可户部那地方……呵,什么时候充裕过啊?” “前些年,张阁老和桂阁老两个人一会儿议开海,一会儿改盐法,早些年还派人跑到山海关去收商税,你以为他们是在干吗?朝堂上下心里都是明镜一样,他们给 皇上找钱呢!可找钱哪有那么容易啊?结果得罪了一大票人,钱也没找到多少,皇上心里自然有点不是滋味了。” 周师爷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崔知府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跟他谈论朝局。他万万没想到,东家居然从这种角度来解释这些年的政局变化,看来环境果然能改变人的观念,在江南待久了,连算账都算不明白的读书人,竟然可以用银子来解释朝局了。 “张阁老其实不擅长搞这些东西,变法啊,盐政啊,都是桂阁老在世的时候搞的,缺了桂阁老,张阁老这两年已经渐渐撑不住了。而江南这一派也不是白给的,他们发现了机会,并且把握住了,许尚书也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哪边有钱,他就靠到哪边去,张阁老的日子能好过才怪呢。” 桂阁老指的是桂萼,这人和张璁在大礼仪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后的十年中,一直共进退。和一考上进士就青云直上的张璁不同,桂萼早年宦海沉浮,是从底层一步步做起来的,光是知县,他就在丹徒、武康、成安等不同的地方做了好几任,阅历极其丰富。 相对张璁而言,桂萼更擅实务,对权术反倒不怎么擅长,属于情商低智商高的实干型人物。而且他气量也不大,因为学术争论跟王守仁交恶后使了盘外招,心学被定为邪说,就是由他而起。 与他糟糕的脾气相对应的,他在政务上的造诣极是了得,名闻后世的一条鞭法,就是他的原创,张居正只能算是萧规曹随罢了。 这对搭档,堪称黄金组合,张璁解决人际关系,桂萼专门干实事,将以难伺候著称的嘉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两人也因此而青云直上。不过,桂萼在三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后张璁就独力难支了,两次致仕,两次起复,间隔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张阁老是好景不长了。其实,张阁老也算是江南一脉,闹到这般田地,还真是……”崔平宇摇摇头,“这场内乱,江南人算是伤了元气,眼下朝中已经没有什么有力人物了,秦尚书算一个,方御史也有希望……可算来算去,倒是谢家那位希望更大点。” “一门二阁老?这可能吗?” “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时候上疏求免税,求赈济,就会被人视为拖后腿,再加上谢家那层因果,张阁老一旦挺不住了,我是肯定要被找后账的。” “要不,您干脆先给个答复,随便敷衍一下算了。” “哪有那么容易?要单是那几个不识 大体的,我至于愁成这样吗?关键是那个领头的小道士,这人才是最要命的!两个月的工夫,他左一个,右一个的,你说他显露了多少神迹了?要不是朝局不明朗,我随便挑两个启奏上去,也能使得龙颜大悦啊。” 崔知府突然激动起来,他抖着袍袖大声叫道:“祥瑞啊!祥瑞!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祥瑞吗?当年张阁老他们怎么平步青云的,还不就是看准了皇上的心思?可惜,真可惜,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再早几年该有多好。” 周师爷暗地里撇了撇嘴,什么没赶上,明明就是你有心没胆,当年张阁老面对的对手是谁?在文渊阁呆了十多年的杨廷和!光是有名有号的铁杆就有两百多,这还是只算在京城的,结果怎么样?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地方官了。 崔知府不知道幕僚心里想什么,他继续犯愁,“我要是不理会,他还说不定会怎么着呢?跟这人沾上边的,都不怎么正常,就拿那个冯维世来说吧,原来多会做人的一个下属啊!察言观色,例行孝敬,从来就没出过半点差错,可你看看现在……” 他一摊手,郁闷道:“我已经暗示他了,让他回上虞,把谢家的情绪安抚一下,不出大事,我就不会追究他。可你看看他干了什么?他居然跑到杭州去了!布政司王大人是张阁老的门生,那箴言眼瞅就要通天了,我压,我拿什么压?” 说到这里,崔知府已经有抓狂的意思了,周师爷也是茫然无语,他发现,东家不是找他商量的,只是急需发泄,所以才说了这么多。于是,他决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耐心倾听就好了。 “周兄,你说,我该怎么办?”树欲静而风不止,崔知府却不肯放过唯一的听众。 “这……”周师爷犯难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能说点啥?正为难间,外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他马上就发现了,这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 他快步走出门外,叫过一个胥吏问道:“怎么回事?” “周师爷,您忘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放榜?往年放榜也没有这么吵啊?” “今年不一样,东山镇今年出了两个举人!而且有一个还是……”那胥吏两眼放光,津津乐道的说着。 “……”又是东山镇?知府和他的幕僚对视一眼,眼神中尽是震惊和苦涩,事情彻底脱出掌控了。 第46章 上面有人 当崔知府二人在府衙里犯愁的时候,令他们头疼的小道士却在逛街。绍兴府乃是历史名城,繁华热闹自不用说,难得来一趟,刘同寿当然是打算好好逛上一圈。 其实,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并不算陌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少了后世的高楼林立的现代化气息,这里更有江南小城的味道,当然,除了那些之外,还少了不少历史古迹,比如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此时他正在城北小江桥上看风景,这座桥始建于唐宋时期,历经数百年至今,却依然牢固如新;不远处的大善塔历史更久,可以上溯到千年前的南北朝时期。 “小江桥,桥洞圆,圆如镜,镜照山会两县;大善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五湖四海。同寿贤弟,这对联说的就是小江桥与大善塔相映成趣之美。”韩应龙尽职的履行着导游的职责。 “看样子,府城这里受的影响倒不大。”刘同寿点点头,后世这两处景观依然还在,但却没了这相映成趣的意境。大善塔虽高,终究高不过后世的高楼重宇,哪怕它有七层四十米也是一样。 韩应龙哑然失笑道:“贤弟说笑了,且不说眼下雨过天晴已有旬月光景,就算是雨再大些,跟十年前的那次相仿,府城内也不会有什么大患啊。” “这话怎讲?”刘同寿微一愣神。 “绍兴乃是千年古城,远的不说,现在的城池,本就是前宋遗留下来的。”一说典故,韩应龙就特别有精神,“靖康之后,高宗退守江南,以越州为都,冠以绍兴之名,并以为年号,寄托中兴国统之意,后来迁都杭州,依然以绍兴府为陪都,更是帝陵所在……” “韩兄,拜托你说重点。”刘同寿赶忙叫停,后世的京城还是都城呢,下场雨不一样水漫金山,甚至还淹死了不少人,绍兴府再辉煌,毕竟也是过去了,好像没啥联系吧? “咦?贤弟你不知道?”韩应龙有些意外,不过回答的却是痛快:“《管子》有云: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地高则沟之,下则堤之……内为落渠之泻,因大川而注焉……” 管子?这书的名字不错,城市排水,当然需要水管……刘同寿被他绕的有点迷糊,不过大意算是听懂了,古人对城市排水相当重视,即便是普通的县城都是如此,曾经作为都城的绍兴府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正如书中所讲,到了唐宋时期,中原的城市排水技术就 已经相当系统且完善了,韩应龙举证的也正是从这方面来的。 “有史可鉴,除了北宋的汴梁,由于旧城新用,导致问题丛生之外,其他如唐代长安,宋代杭州,乃至本朝的紫禁城,数百年来,从未有过水灾泛滥的记录,绍兴府同样如此……之前的水灾糟蹋了不少农田,但县城内却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源由于此。” 刘同寿对水文历史没啥研究,不过韩应龙说的这些应该也没错,明朝的紫禁城经历过不少的灾劫,火灾,地震,都不新鲜,但水灾的记录却从来没有过,想必就是这城市规划的功劳了。 “城里排水这么好,可外面的水利设施就太差了吧?要是都跟城里的设施一个档次,这场雨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望着脚下的小桥流水,远处的青砖碧瓦,刘同寿长叹了一声。 古今都有不如意的地方,能造出屹立千年不倒的佛塔、石桥,以及数百年后,还能发挥作用的城市水利系统,却被河渠堤坝之类的水利设施所难倒,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啊。 “算了,不说这些,说起来,街上的行人为什么这么少?偶尔看到几个也是行色匆匆的,莫非都是赶集的?”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忧国忧民自有人去做,自己还是专心当神棍好了。 “呃。”韩应龙眉头微皱,想了想,下一刻却是恍然笑道:“贤弟,你怎么糊涂了,秋闱之期已过,若是快的话,也该是放出龙虎榜的时候了。” “这么快?不是十五那天才考完最后一科么?”刘同寿有些意外。 “也许是水患影响,应试的人少,所以批阅的就快些吧?”韩应龙犹豫着回答道。 明代科举,放榜的日子没有准确日期,只是规定在八月底之前,具体要看考官的效率和工作量的大小,一般都在二十五日左右,多用寅、辰日支,辰属龙、寅属虎,故乡试正榜也称龙虎榜。 眼下才过下旬,按说确实早了些。不过,这时节,除了这件事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大事了。 “崔知府那边一直没有答复,咱们干脆去衙门看看好了。”乡试是在南北直隶,以及各省布政司进行的,但各府县得报之后,也会把本地中举者的名录贴出来,就像后世高考后,学校也会搞个荣誉榜似的。 乡试的影响力和隆重程度,自然比后世高得多。明代乡试的录取比率在百分之四左右,比后世考大学可难多了,成了举人后,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说是鱼跃龙门也不为过,对刘同寿来说,算是个 难得的热闹了。 “还好我爹没来,不然的话,我肯定又要挨训了。”李时珍拍拍胸口,很是松了口气。看热闹他是喜欢的,不过要是他那个望子成龙的老爹在,好事就变坏事了。 刘同寿会心一笑,他老爹也是个望子成龙的,小时候经常喜欢拿他跟亲戚朋友,甚至电视上的童星之类比,口头禅就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多……”诸如此类。 不可否认,其中有激励孩子上进的一面,但弊端却更大,会打击孩子的自信心,李时珍似乎就是这种期盼的受害者。 “同寿,你别光顾着笑,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帮我说服我爹让我放弃科举,专心学医……” “放心,放心,我做事你还有啥不放心的?等着瞧好吧。”刘同寿拍拍胸脯,很豪气的作出了保证。 小江桥在城北,而府衙在城中心偏西,刘同寿等人一路沿街而行,果然发现越靠近府衙,人就越多。众人神情各异,但大多都表现得很兴奋,偶尔也有几个垂头丧气,甚至泣不成声的,看样子,不是考生,就是考生的家人。 荣耀的背面,往往是残酷,三年一次的乡试,错过了就只能重头再来,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呢? “不过,这人哭的也太凶了吧?听起来年纪似乎不大,咋就难过成这样?莫非是第一次,所以特别痛?嗯,心痛……”哭的人很多,越靠近府衙,声音就越大,尤其是一个大嗓门的,哭的简直惊天动地。 “小道士,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道那哭的人是没考中才哭的吗?告诉你吧,不是,那位是考中了,激动的。”旁边有人接茬道。 “嗯,还真是第一次……”刘同寿郑重点头。 “科举真的好可怕,考不中要哭,考中了还要哭,而且还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学医最适合我。”李时珍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他是嘉靖九年中的秀才,去年已经去过一次乡试了,结果当然是名落孙山,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他爹却难过了很久,于是他的耳朵也遭了很久的殃。 “这位不光是第一次,还是第一名呢,不过是倒着数的,正榜的最后一名!你们想想,考中解元固然是文圣公保佑,可考中最后一名好像更不容易呢!而且,这位的经历也很神,他中举,不光靠自己的本身,而是他上面有人!”那闲汉煞有其事的往天上指了指。 “……愿闻其详。”衙门口人太多,一时也挤不进去,刘同寿干脆停 下来听八卦。 “这位新举人在这城里也算是个名人了,不过不是因为他有才名,而是在风月场上,前两个月,他……” 刘同寿越听越觉熟悉,连带着,那哭声也有些耳熟了。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年来六次乡试一直名落孙山,还很好色……最关键的是,还是个患了花柳的,莫非…… “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位梁举人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虽然以后不能人道,但却有了功名,真是让人羡煞啊。”常年围观乡试放榜的,肚子里一般也有点墨水,这闲人一边掉书包,一边也是艳羡不已。 我擦,这你也羡煞?功名又不能拿来吃,比起另外一个功能来,重要性差远了,根本没法比。刘同寿心有戚戚的和李时珍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轻蔑的神情,功名是不错,但这科举可是太坑爹了。 “这东山镇真是好地方啊,一中就是俩,一共也只来了俩,真是了不起!” “李二,你羡慕也没用,人家东山镇的风水好,又出了奇人,所以才能点石成金,你家祖辈都在这儿,换风水是想也不用想的了。”见李二说得起劲,旁边有人打趣道。 “唉,谁说不是呢,早知如此,我爹就应该把祖坟迁到东山去……”李二倒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真的是梁萧?他中举了?听这意思,姜大婶的儿子好像也中了,这有点太离谱了吧?刘同寿有些茫然,这事儿太玄幻了,除非自己有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否则怎么可能会…… “小仙师!苏贤弟,看呐,是小仙师来了!”哭声转化成了一声惊呼,随着梁萧的一声大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刘同寿,带着惊讶,赞叹,甚至还有一丝狂热,千百道目光很快变得炽热起来。 第47章 梦想成真 在府城乃至布政司所在的杭州,刘同寿的名声并没有在上虞那么响亮,但却更富传奇性。 他的名头是在读书人之中流传的。当日梁萧被苏子阳依照刘同寿的嘱咐摆了一道,此后就被强拖着出入府学,求学上进。 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那点破事却是广为流传。食色,性也,士子中固然有苏子阳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但跟梁萧有共同爱好的却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当时就在现场,于是,梁萧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热讽。 别看在家里唯唯诺诺的很窝囊,但梁萧才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呢。他横眉冷对千夫指,把最强力的法宝——刘同寿给祭出来了。 先挑能说的,将刘同寿的事迹讲述了一遍,然后梁某人也是得意起来,说日前那是小仙师出于对自己的关怀,才行了非常之法,最后他又扯着苏子阳作证。 那封信里确实是这么说的,家丑不好外扬,何况又是那种隐私之事,刘同寿打听过苏子阳的性格之后,有针对性的用了这么一番说辞。 这法宝在上虞,乃至余姚都很灵验,可在外面就不大好使了,尤其他的说服对象还是一群读书人。这些人读的书多,走的地方也多,见识广了,对这些鬼神之说都是嗤之以鼻,梁萧的说辞不但没起到效果,反而又引起了更多的攻讦,连那些专心读书的人都加入了。 盘桓烟花之地,又宣扬鬼神之说,这不是斯文败类是什么?不群起而攻之又待怎地?于是,梁萧悲剧了。 他口才是不错,可好虎架不住群狼,就算是苏秦复生,孔明再世,也架不住这么多人啊,一人一句,吐沫星子就能给他淹了。 梁萧掩面而走,至此算是彻底没了退路了,既不能去烟花之地潇洒,又被同道排斥,有家也不能回,在苏子阳的劝说下,他只能专心读书备考了。 而在这场纷乱中,刘同寿的名头也给士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能将一个秀才蛊惑得如此死心塌地……不,应该说是两个,一向拙于言辞的苏子阳也对那小道士甚是推崇,这样的神棍,也算是个高级神棍了。 不少考生都琢磨着,乡试后,要不要去趟东山,当面戳穿那神棍的骗局。能借此扬名不说,还能顺势给谢家留个好印象,结上这样的强援,对将来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的啊。 乡试过后,水灾的话题浮出水面,但士子们依然不怎么在意,神棍么,总是要危言耸听的,没见路边那些算命先生一开口,总是 要先吓唬吓唬人么?什么流年不利,大凶之兆的,江南多水患,蒙上个一次半次的,有啥了不起? 越是这样,越是可恶,借着这等妄言扬名,就更可恨了!若不是还没发榜,乃至众士子都心有牵挂,分身无暇,恐怕已经有人去上虞骂街,或者到府衙请愿了。 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嫉妒,或者因为小道士挑战官宦之家,同气连枝之下,生成的愤懑,又或是谢家的子弟门生们的推波助澜,就不为人所知了。 结果就是,哪怕是水灾已经切实的发生了,但刘同寿在府城,乃至布政司的名声依旧不怎么响亮,偶有人提到,也以负面评价为主。这就是这个时代士林舆论的威力了,读书人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声音,跟他们的观点悖逆,多半是讨不到好的。 但事情总有例外,今天这龙虎榜一发,所有人都傻眼了。已经沦为笑柄,被贬低得一无是处的梁萧居然中举了!遭了池鱼之灾的苏子阳也是榜上有名…… 虽然两人的名次并不高,梁萧甚至挂在榜尾,差一点就掉到副榜去,可是,这结果已经足够触目惊心了。要知道,这可是中了举啊!在文才日隆的浙江,三年取士也不过一百出头,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 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主儿…… 一时间,士林万马齐喑,民间的传言却是不胫而走,之前对梁萧的嗤笑,都化成了惊异和赞叹。科举,本就是只以成败论英雄的,落第的哪有资格去嘲笑中举的?就算嘲笑者豁出去颜面不要,也不过败犬狂吠罢了,断然不会有人听信。 可是,先前毕竟嘲讽得太凶,太猛了,也有不少人一时转不过弯,于是干脆将功劳推到了刘同寿身上,说是他施展了法术令浪子回头,才有了点石成金的效果。反正梁萧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这倒也不能算是毁谤。 这个说法迅速得到了众人的推崇,有起有伏,峰回路转,还有神异的味道在里面,这样的故事正符合大众的口味,同时也符合大多数人的期盼。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谁不喜欢啊?还有比中举更大的馅饼吗?这可是鱼跃龙门,千金不换的。 比起梁萧忧愤之下,苦读有成,仙人指路更加为群众所喜闻乐见。前面那种说法已经不新鲜了,隔三年就有那么百十号人号称苦读成才,可数遍天下,甚至上溯千年,又有几个是受了仙人指点,来个咸鱼翻身呢? 这就好比后世富豪虽多,但更让人憧憬的,是中了彩票的暴发户,而不 是所谓白手起家,通过不懈努力致富的天才。前者更加贴近现实生活,而后者听起来是那么的完美,形象过于虚无缥缈,同时也不具备多少可操作性。 梁萧中举,就如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让人们觉得见证了梦想成真的奇迹,将其成功归结于那位小仙师,以及东山的风水上面,也给人留下了实现梦想的希望。 受众广,传播的就快,嘉靖十三年的乡试放榜,比往年要轰动得多,直接导致了府城的万人空巷。人们都聚集在府衙门前,谈论的话题全都围绕在梁萧中举上面,连往年最引人注目的解元都无人理会了。 能引起这等轰动的倒数第一,梁萧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在这个当口,刘同寿一头撞过来了,然后又被梁萧发现,结果吼了那么一嗓子,引发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刘同寿感觉到了恐惧,哪怕是穿越前发现道具被做了手脚,导致烈火焚身,他都没这么害怕。不分男女老少,数千人用火辣辣的目光望过来,好像在看着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压抑不住要扑上来的模样。 恍惚间,刘同寿几乎以为绍兴城发生了生化危机,所有百姓都变成僵尸了,然后只有他一个活人……他的头皮开始发麻,这到底是咋回事? “小仙师,多亏了您啊!我中举了,真的中了!您看……” 梁萧第一个扑了上来,一手扯住刘同寿的袖子,另一手抖着一张黄纸,激动得一塌糊涂,“都是您的指点之德,大恩大德,来世衔环结草,也难报万一啊!回去后,我一定供奉您的牌位,告谕梁家子孙,日日拜祭……” “停,停,我还没死呢,你拜什么拜啊?”刘同寿一把捂住他的嘴,这位感情是欢喜疯了吧?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想起范进中举的典故,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搧对方两个耳光,“中了举,也要淡定,荣辱不惊方显君子本色,再说,你中举跟我有……” “仙师在上,请容学生张清芳一拜,学生家中世代都是信众,家母吃斋念佛了半世,学生生平也从未做过亏心事。日前外间纷纷传言,诋毁梁兄清誉,学生也曾仗义执言……学生也是应试二十载,每每都名落孙山,望仙师垂怜,赐下片言,给学生指点迷津啊!” 梁萧的行为像是一个信号,现场的气氛一下火爆起来,呼啦啦就围上了一大群人。 “仙师明鉴,张清芳虚言欺诈,罪在不赦,他明明就是在府学上喊过一声‘安静, 学正来了’,怎么就叫仗义执言了?学生可是知道,他私下里没少说您的坏话,您可千万莫要受了他的欺瞒啊。学生才是真正的信众……” “仙师容禀,他胡说八道,学生明明就……”话还没说几句,这俩人就被后面的人扒拉到一边去了,再上来的人都学乖了,知道时间紧迫,不敢多说废话,报了名字之后,直接展示起实际的卖点来。 “学生王新亮,家中也有悍妻,也是多年不第……” “久闻上虞东山人杰地灵,学生正有意举家移居东山,愿为仙师效奔走之劳,只求能在仙师门下聆听教诲,求学上进……” “启禀仙师,学生,学生蓝星洋,家中虽有贤妻,却多年流连烟花之地,也患有花柳,望仙师垂怜啊!” 一人一句,无数张面孔在刘同寿眼前一闪而过,声嘶力竭的话语在他耳边时起彼伏。第一批冲上来的都是读书人,这些平时最重仪表的人,如今都是衣冠不整,鞋帽歪斜,一个比一个狼狈,可他们却恍若不觉,只是拼了命的挤上前来,从各个角度找着自己跟梁萧的共同点,试图以此来打动刘同寿。 读书人不信鬼神之说不假,但关键还是有没有触及他们的要害。当日韩应龙在紫阳观跪求,是因为孝心,现如今,刘同寿的传说触及到了士子们最高的梦想,他们再顾不得身外之事了,只是一心盼着,能够打动刘同寿,使得梦想成真。 第48章 忠孝节义新解 刘同寿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很显然,这是阴差阳错之下形成误会。 他恶作剧的整了梁萧一把,主要是因为冯大婶的拜托,另外就是他的恶趣味发作,谁想到这么一搞,倒把梁萧给整得忧愁发愤了。毕竟是十六岁就考取了秀才的人,他的底子还是不错的,没了退路,又被这么一激,结果就爆发了。 至于那个苏子阳,跟小道士更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这人本来就是个书呆子,读书读的连老娘都忘记了,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读书读到这种程度,中个举人又有啥稀奇的? 他并不打算解释,其实也没法解释。 眼珠转了转,刘同寿轻咳一声,抬起双手,微微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他要说话了。 这种场面他经历的多了,应对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说起来,这些士子跟东山镇民也没啥区别,求的事虽不一样,但心情却是一般无二的。 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刘同寿肯定是没办法了,应付镇民可以组织共济社,现在呢?难道要开个补习班?那不是跟国子监抢生意么?不过,既然有人送上门了,不好好利用一下,又怎么对得起这美妙的误会呢? 一群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体力并不是很好,推攘喧闹了一阵子,大部分人也都没了力气,顺势也都停了下来,眼巴巴的看着刘同寿,屏息聆听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的钧旨。 “首先,贫道要说明一下,梁、苏二位中举,乃是他二人的福缘,与悍妻、花柳没有半点关系。而且,那花柳之说,也不过是贫道怒其不争,略加薄惩,以做警示罢了,与中举与否,全无干碍。”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才没得花柳呢,这都是小仙师对我的爱护,怕我糟蹋了福缘,以雷霆之怒,行大善之事,这才是仙家高人的大慈悲。”梁萧这段时间憋闷坏了,哪怕是中举都没法尽数宣泄出来,此时听到刘同寿帮他澄清,立时便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跟刘同寿搭档过,所以这时配合的倒也天衣无缝。众人一听这话,都是信了,于是齐齐将同情中带点鄙夷的目光投向了自称家有悍妻,以及得了花柳那二位。 那两人的脸一下垮了下去,那王新亮还好,家中有河东狮,顶多是个笑柄,没多大影响,自称有花柳那位蓝星洋就麻烦了。身有隐疾,去青楼被拒,遭人嗤笑是小,被学正认定为行为不端,革除功名才是大问题。 刚刚他也是被现场气氛所感染,脑袋一热,这才喊了出来, 冷静下来已经有点后怕了,再听了刘同寿这么一说,他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有隐疾也不要紧,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上自有杏林高手悬壶济世,容贫道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李师兄家学渊源,行医以德,妙手回春,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呃,总之,只要有他在,区区花柳,不在话下,这位蓝先生,你的病没关系的。” 刘同寿侧身一让,把李时珍给隆重推荐了出来。后者没想到被打了个突然袭击,吓得脸都白了,他是第一次出远门,更没有正式悬壶,甚至连老爹的医术都没学全呢,哪里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啊? “多谢小仙师指点,李先生,在下的病,就拜托你了。”那蓝星洋借竿就爬上来了。其实花柳什么的,根本就是他情急杜撰的,但喊出来的话却是覆水难收了,就像梁萧当日在怡红院似的,他就算找人检验,也得有人愿意搭理他才行啊。 好在刘同寿给他留了个机会,既然是小仙师的师兄,又被这么隆重推荐出来,医术之高明还能差得了?没错,对方年纪不大,可问题是小仙师的年纪更小啊。可今天一过,整个绍兴府还能有几个人不知道小仙师之名? “蓝秀才真是有福啊,碰上了小仙师,不然他这病可怎么办啊?你说这年纪轻轻的,家中还有如花美眷,怎么就不学好呢?” “这位小神医的年纪看起来还真是……不过既然是小仙师的师兄,应该不会有差了,我说老张,咱们回头要不要也去……” “这主意好,就这么着。” 刘同寿肚里偷笑,李时珍就是要当神医的人,既然碰上了,当然不能看着他被老爹逼着去考科举。不过,先前他答应的虽然痛快,可并没有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眼下也是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 就跟后世的广告一样,有名人推荐,很容易就能得到众人的认可。道士和医生本来就是相性很接近的两个职业,他推荐李时珍,也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那蓝星洋的花柳到底是真是假,咳咳,反正又没人会较真,对方也不傻,这不借坡下驴了吗? “小仙师,这福缘到底从何而来,我等凡夫俗子都是懵懂,能不能请您指点个方向,也好让我等有个努力的方向啊。”读书人当中,从来都不匮乏聪明人,听话听音,得了蓝星洋的提示,那家有悍妻的王新亮敏锐的发现了,刘同寿话里留下的余音。 “东山的风水是不是… …”刘同寿否定了福缘和花柳、悍妻的关系,但他对大家嚷嚷的最多的,东山的风水,却没有表态,经王新亮这么一提,不少人都是眼前大亮。 “风水之道,贫道是不懂的。”刘同寿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各位也都知道,贫道的一身本事,都是先师点化而来,尚不足我紫阳一脉传承的十一。风水堪舆之术,乃是道家的必修法门,想必本派的祖师爷对风水是有些心得的……” 刘同寿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会看风水的,别说他一个魔术师了,就算是后世专业的风水大师,到了明朝也只有吃瘪的份儿。所以,误导才是王道,说话说一半,让人自己去琢磨好了。 “原来如此。”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个个都是恍然大悟,会心的笑了起来。 “至于福缘么……”刘同寿拉了个长音,引得士子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像一群正被喂食的鸭子,“伟大的孔圣人教导们,道德最高的标准就是忠孝节义,这福缘无非就是从中而出的。比如苏举人,他先前十数年不中,今年一遭高中,所为何事?无非一个‘孝’字。” “孝?”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对,就是孝!”刘同寿法相庄严,一脸悲天悯人的开始忽悠,“苏举人从前读书,也是头悬梁,锥刺股,刻苦的程度毋庸置疑,为何屡屡落第?原因很简单,福缘不足也。他读书虽勤,但却罔顾家中老母,任由老人担心挂念,却连一纸片书都欠奉。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不孝之人,又怎可能中举,成为国家栋梁?” “娘,孩儿不孝啊!”苏子阳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向着东方大哭,梁萧好说歹说才把他拉起来,他抹了把眼泪,向刘同寿躬身一礼:“若非小仙师点醒,子阳尚在混沌之中,做那不孝无节之人,功名家事两误,多谢小仙师指点,学生铭感五内,今日……” “苏举人思母心切,便速速回乡去罢。”只见小道士微微一笑,衣袂飘飘,尽显神仙中人的风采,在众人眼中,这个不甚高大的身影似乎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将这秋日的凉风,化成了和煦的春风。 “学生遵命。”苏子阳再施一礼,分开众人去了,留下了无数的欢喜赞叹。 “谁说忠孝难两全的?小仙师说的才对,忠孝节义是一体而同的,不孝顺,就没福缘,没福缘,哪里又考得中功名?” “小仙师的福缘说,与圣人的微言大义暗合,这才是真理啊!想到前些日子,我还在质疑小仙师, 将他老人家和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相提并论,如今真是汗颜啊。” 刘同寿这招并不算多高明,无非顺水推舟罢了。提出圣人说,读书人心里就不会有抵触,而梁、苏二人中举的结果已经是既成事实了,他又熟知二人的性格和整个过程,当然是怎么编,怎么入情入理,连苏子阳这个当事人都是深信不疑。 “至于梁举人,他应的乃是一个‘义’字,这个义不是兄弟之义,而是夫妻之义。各位想想,读书人十年寒窗固然辛苦,可家中妻子含辛茹苦的抚养儿女,又要劳作养家,如何不是更苦?梁家幸甚,家有贤妻……” 这一次刘同寿说的颇为动情,不少士子听得心有所感,而四周却传来了一阵阵的低泣声,那是士子们的家眷,刘同寿的话直击她们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想到多年来的艰辛,女人们又如何不感怀? “是我对不起翠花啊。”梁萧一声悲鸣,他不得不相信。这些年,就这次乡试,他没去青楼逍遥,结果这次就中了,果然是因为从前无情无义,对不起妻子所致,小仙师的指点真的太及时,太精准了。 “小仙师,那我……”刘同寿的威望越来越高,就算最迂腐的那些书呆子,这时也都动容了。遵循圣人大道的鬼神之说,听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啊,况且,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啊。 “贫道只此一身,面对各位,实在是分身乏术,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各位若想修福缘,只管往这‘忠’字上求,而眼下的绍兴府,正有这么一个机会,那就是……” 众人先是失望,然后听到有转机,又都打起了精神,正凝神屏息间,忽然府衙的大门传来了一声大响,“咣当!”好像是什么人的脑袋撞在了门上。 随后,只见府衙大门洞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走了出来,他脸色有些发青,但态度却极为恭敬,老头向刘同寿行了个礼:“小仙师,知府大人有请!” 第49章 目的何在 “是周师爷!” 幕僚的作用各有不同,有被当做高级顾问供着的智囊,也有被当做秘书使唤的打杂的,周师爷就属于后者。所以,他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几率远远高过他的东家,在场之人认识他的不在少数,这时纷纷惊呼出声。 “崔大人也要拜见小仙师?这又是为何?他不是已经有了功名吗?” “蠢材,小仙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晓三千载,后知五百年,你以为他只会帮人取功名?嘿,远的且不说,上个月的那场水灾你总该知道吧,那就是……” 先说话那人挨了骂,却也不恼,嘴张得老大,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没错,天灾可是大事,崔明府这么着紧也不奇怪。” “扯淡!”旁边又有人插了一句,语气很是忿忿不平,“崔大人八成是想求卦问卜,以便他升官发财呢,跟天灾又有什么联系?你们也不想想,要是公事的话,他会派周师爷出来么?随便找个人不就结了?” “好像是这个理儿……”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衙门里的文吏,大多都有秘书的职责,而周师爷这种自带的秘书,就相当于贴身的私人秘书,专门处理隐私事儿的。 “那……”紧接着就有人回过味儿了,“崔大人就太不厚道了吧?就算他身份高,可以不讲究先来后到,可总也不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啊?小仙师正要指点明路给咱们呢,这可是攸关前程的大事,怎能就此中断?” “周师爷,你莫不是假公济私,想独占好处不成?”一听这话,有那性急的就开始嚷嚷起来了。 他们的怀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小仙师道行再高,也不能无中生有,举人名额是固定的,而在场的士子足有数百,府城这种通衢之地,消息定然也是捂不住的,最后,大家还是在一条起跑线上。 这一节也不是没人想到,可这大庭广众的,谁也没办法将小仙师霸占了不是?要想办法,也只能等日后各显神通了。可谁想到周师爷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开始被崔知府的名头所慑,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得了提示,众人立时便嚷嚷开了。 “说起来,周师爷你也还只是个秀才吧?莫非也是动了心,打算重新科举?你有心上进无妨,可总不能断了大家的希望吧?” “因私废公,周长舜,你端的无耻!” 妨碍人上进,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士子们义愤一起,连周师爷的身份都不顾了,有人冷嘲热讽,也有人怒声 喝骂,周师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被愤怒的声浪给淹没了。 老实说,对于刘同寿的神通,他也不是半点没动心。 之所以当师爷,还不是因为科举无望,要混口饭吃?但凡有希望出仕的,又有几个愿意当幕僚的?一个是指挥别人当牛做马背黑锅,一个是自己承担上述的一切,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算不清楚这笔帐? 可天地良心,他这次可是被东家硬推出来的,半点私心杂念都没有,谁想到竟然被这么大的一口黑锅给砸到了,幕僚的命运,果然贱如狗啊,他在心里暗叹道。 不过,眼前的情景让他更加确信东家的判断了,这帮士子已经疯了,连自己这个师爷都敢骂,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要是自己不出来打断,恐怕……想到那个最可怕的后果,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仙师……”他不再理会那些喧嚣咒骂,又冲着刘同寿躬身一礼,眼中尽是祈求之色。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局面下,也只有这位能发挥足够的作用了。 刘同寿微微一笑,这下不是我逼你了,而是你求我,这竹杠么……嘿嘿,就别怪我敲得太响了。 水灾的善后工作结束后,他就来府城了,已经呆了十多天,可要办的事儿却一直没办成。衙门负责接待的吏员都很客气,但那位崔知府却就是避而不见,对他的要求也只是敷衍,显然还在犹豫不定。 他提那些要求能不能解决,并不是最主要的,刘同寿最大的目的,其实是想借着官方渠道,把上虞的消息报上去。 捂盖子这种勾当,并不是后世官员发明的。报喜不报忧,大事报小事,小事不上报,至少在嘉靖朝很流行,因为当今天子是个好面子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即位之初,就搞出大礼仪那场风波了。 此外,谢家的根底和势力实在太强了。 灾后,刘同寿也一直在关注着余姚的动静,士绅们的声讨很快就销声匿迹了,谢家或者许以好处拉拢,或者以势力强压,一套分化瓦解的组合拳打得是相当的流畅,效果也很好,谢家很快就从众怨所归的窘境中脱身出来,宝树堂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连群起攻讦都能摆平,田地里的损失更是不在话下。 千亩水田颗粒无收,更多的旱地损失过半,哪怕是放在普通的大富之家身上,都足以让他们倾家荡产,可对谢家来说,颜面的损失比实际的损失更大,完全算不上伤筋动骨。 刘同寿 现在已经知道了,谢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乡绅,他家财富的来源,不完全来自于土地,否则他们也没必要养着柴家那条恶狗。 在这场对抗中,谢家最严重的损失,就是那位谢二公子倒下了。连气带失望,使得他心里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可谢敏行依然半死不活的缠绵病榻,别说管事,连生活都没法自理了。 能把谢家未来的家主,太常少卿谢敏行搞成这副德性,刘同寿的战果还算是不错,至少余姚全县都为之侧目了。 可刘同寿并不这么想,他根本不知道谢敏行是哪瓣蒜,未来有什么地位或成就,他只知道,谢家的子孙多着呢。倒了一个谢二,还会有谢大、谢三站出来,不从根基上倾覆他们的话,那就等着接连不断的报复吧。 而对抗谢家最好的办法,不是依靠民间力量,而是尽快上达天听,借助皇帝的力量解决问题,所以才有了他的府城之行。 因为崔知府一直打马虎眼,刘同寿这几天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干脆闹到布政司去算了,不过,越级上访的风险有点大,他一时也下不了决断。谁想到梁萧中举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契机,并且,他也及时的把握住了,现在的主动权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见周师爷脸上已满是讨好求恳的神情,刘同寿也不以为过,他再次抬起了手,随即,吵嚷声戛然而止。将这情景看在眼里,周师爷的眼皮子又是一阵猛跳,这威望也太高了点吧?别说知府大人,就算布政司那几位大人,恐怕也未必有这本事吧? 刘同寿朗声道:“各位,贫道本就是为了八县百姓,向崔明府请愿而来,与各位的福缘,其实也不无关联。贫道在东山紫阳观清修,随时恭候天下有心之人,何必急在一时呢?若是不然,各位也可在此稍候,贫道去去就来。” “小仙师客气了,您只管去,咱们就在此恭候。”众人一下子变得好说话起来,看得周师爷心中悲喜交集。 “小仙师,请随在下来。”周师爷在前领路,刘同寿扯了韩、李二人跟在后面,谈判么,总是要有人帮衬才好。 一边走,他还向梁萧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小仙师是让自己稳住外面的人,不让他们就此散去。 “各位,小仙师的事迹,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不过这里应该没人亲身见证过吧?如果不嫌弃的,就让本人给各位讲讲好了。”梁萧最拿手的就是这个,稍一思考,他就有了主意。 “好,请梁举人给咱们讲讲,大伙儿都开开眼。”应声如潮,刘同寿的决定没人敢违逆,但大伙儿心里面却都是痒痒的,从以往的事迹中找些线索也是个好办法呢。 周师爷脚下一个拌蒜,好悬没摔着,他回头看了眼刘同寿,见小道士脸上似笑非笑,眼神中似有深意,他心中不由暗叹,东家的盘算终究还是被识破了,这小道士确实不愧仙师之名啊。 崔知府这会儿也在暗暗叫苦,刘同寿能忽悠住那些士子,却忽悠不住他。崔知府并不比外面的士子聪明多少,但他的身份和信息量摆在那里,如何又猜不到刘同寿的心思? 他很清楚,那忠孝节义什么的就是扯淡,而且关键就在于最后的那个‘忠’字! 怎么解释?很简单,无非就是士子要忠于朝廷,忠于江山社稷,朝廷是舟船,百姓是水那套说辞,然后再把上虞乡绅联名的那文书拿出来,再多找些人签名上去……也就是说,小道士要煽动士子联名请愿! 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闹大了的话,别说他这个知府,连布政司衙门都要吃瓜捞。他还不能强压,大明的规矩是不因言治罪,适用的范围就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一个秀才,也有直接上疏天子奏事的权力。 当然,这权力只是书面上的,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冒这个大不讳来搞事。但所谓法不责众,如果有人领头,其他人跟进就没什么压力了,现在这个领头的又是这么一个角色,等消息传开后,以这位的号召力,没准整个浙江都会闹起来。 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敢继续打太极推手了,哪怕要得罪谢家,他也必须跟小道士当面谈谈,争取达成谅解。 若是能拖一阵子,等士子们冷静下来,说不定还会有其他转机,可现在被梁萧这么一搞,士子们算是冷静不下来了。 得报之后,崔知府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只觉未来一片灰暗。 第50章 机锋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尽人意,即便高居一府太守也是一样,片刻之后,崔知府终于见到了麻烦的源头。 “本官素闻刘道长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崔平宇的称呼还算客气,只是话里没什么营养。 “不敢当,贫道拜会来迟,倒让崔明府久候了。”刘同寿就直接多了,不痛不痒的点了对方一句。 “好说,好说……”崔平宇暗自称奇,小小年纪竟然也会打这种机锋,看他举重若轻的样子,跟官场上的老油条也差不多了。 本来他还想提点意见,把碍事的韩、李二人赶走,一时却是说不出口了,只能干笑两声,请对方落座,吩咐奉茶。 随后,花厅内陷入沉寂。 依崔平宇的心思,他是想拖延一下时间的,最好能等外面的士子们散去了,这样他多少也能挽回点主动权。拖延时间,说垃圾话,兜圈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面对刘同寿这个怪胎,他却不敢这么做,所以一时间只能瞪眼发呆,佯装品茶了。 刘同寿没那么多顾忌,他单刀直入的问道:“崔明府,俗话说:民心如铁,灾情似火,贫道与上虞众家士绅的请愿书,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京城吧?” “这个嘛……”崔平宇啜着牙花子不肯回答,只是苦笑。这小道士还真是有够直接,不过你这词儿好像用错了吧? 周师爷会意,接着说道:“刘道长,您有所不知,知府大人虽然官居五品,有上奏之权,可这奏疏终究还是要通过通政司的,左通政使张大人与故谢、杨二位阁老,以及费阁老都有故旧之谊,这奏疏怕是通不过的。”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周师爷。 “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皆囊括其中,这一关过不得,上呈天子自是无望……”周师爷感觉压力很大,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能糊弄过去最好,糊弄不过去,幕僚背雷也是应有之义。 “崔明府,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只要那位张大人从中作梗,上虞的请愿书就到不了皇上的御案上?而那位张大人跟谢家渊源很深,作梗是一定的,所以,你就决定放弃了?” “一定是说不上,只是有些顾虑。”刘同寿的口气咄咄逼人,但崔平宇一时也无暇计较,因为他听出了蕴含其中的不以为然之意。 他确实是打算糊弄人的,从纸面上来说,通 政司这个衙门的权力确实很大,但实际上这个衙门的权威只能因人成事。 首先,通政司内部,也有大小制衡的设置,虽然只有通政使有敷奏封驳的权力,但左右通政使都有掌受理内外章疏的职责,也就是说,通政使封驳没问题,但要想不为人所知就不可能了。 明朝皇帝最讨厌事情之一,就是有人骗自己,所以才设下了锦衣卫以及东西两厂这些密探机构。通政司内部做不到铁板一块,又没办法让上奏疏的人闭嘴,若是不经皇帝的许可就封驳奏章,很可能会捅出大篓子,风险极大。 只有执行权,而没有决策权,这个衙门的权威只存在于纸面上。 不过,在一些特殊情况下,通政司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每有权臣当政,通政司就是必须掌握的一个衙门,比如后世的严嵩当政,就以干儿子赵文华为通政使,达成了只手遮天的效果。 所以说,这是个因人成事的衙门,其权威远远没有纸面上说的那么夸张。 周师爷代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假的,张瓒的确和谢迁那一派交好,是打入通政司的一枚钉子,制衡张孚敬用的。崔知府之所以敢于拿来糊弄人,就是认为刘同寿不可能知道朝中那些潜规则。 朝廷高高在上,离民间的距离远着呢,要不是崔平宇在京城当过两年官,朝中也有些渊源在,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就算有些神通,知道点朝中秘事,可内里的玄虚,总是不可能理解的吧?他这样想。 下一刻,他的期待被打破了,只听小道士冷笑道:“看来,崔知府还是没有为民请命的诚意啊,难怪让贫道苦等了这么多天,也罢,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贫道还是自行设法吧。” 崔平宇大汗,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被强扭的瓜?拜托,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好不好?不待这么瞧不起人的。 心里虽不以为然,可见刘同寿作势要走,他也不能干瞪眼的看着。他很清楚,对方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理想的结果的话,八成就要出去继续未尽的事业,去煽动士子了,那个比上疏还可怕。 “刘道长此话怎讲?”他故作愕然的扮起了无辜。 “通政司之权果如你所言?哼,崔知府,你真当贫道年幼无知不成?”刘同寿一脸忿忿不平,配合着他的年纪,确实很像是一个撒娇的少年郎,但崔、周二人却被吓得满头大汗,几乎失声,他竟然真的知道! 年幼无知?连通 政司的玄虚都知道,谁还敢说你无知?倒是自己二人这一把年纪,几十年阅历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同寿的神情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通政司对于他来说,是个相当陌生的名词,要不是周师爷解释过一番,他都不知道那个衙门到底是做什么的。 不过,正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反推回去,通政司纸面上的权力这么大,可历史上的那些权臣却没有一个是做通政使的,由此可见,这里面肯定是有点说法的,所以他佯怒诈人,而且还成功了。 “刘道长息怒,本官也只是出于担心,唉,你知道的,其实不单是通政司,朝中……”崔平宇和周师爷对视一眼,知道混不过去了,他也不再隐瞒,把先前对师爷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这些东西很敏感,本是不能乱说的,但眼前这位的能耐太大了,超出了崔某人的想象,前知三千载,后知五百年可能有点夸张,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评价,则一点都不为过。跟这种人还有必要保密吗?借机吐苦水,装可怜才是真的。 这招似乎很有效果,刚刚还暴跳如雷的小道士很快平静下来,凝神静听,还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有门!崔知府心中大喜,说的更来劲了,“刘道长,天下官僚,多有因私废公者,若是以您的名义上疏,与您有隙的那些人肯定要拼命阻挠,而朝中如今又是这么个局势,就算本官拼着前程不要,也是无力回天啊。” 刘同寿缓缓坐下,沉声反问:“那依崔知府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看这架势,这提议肯定是要被拒的,干脆还是退而求其次吧。 崔平宇揪了揪胡子,很是犯嘀咕,躲是躲不过了,最要紧的是把握好尺度,既不过于开罪谢家,也不会把眼前这位小爷给惹急了,那么,关键的问题就是,这位小爷到底想要什么? 慈悲心怀,为民请命?这原因太假了,世上不是没有圣人,可是,只有死了的圣人才是好圣人,他才不相信自己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一个活着的呢。 完全无私的那种人,不是圣人,而是蠢材!多年的阅历告诉他,小道士圣人言行的背后,肯定有私心在,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原因给找出来。 “治下发生天灾,本官自应上奏天子……”他缓缓开口,用和后世总理发表外交辞令差不多的语态说道:“最终如何,还要看朝中公议,天子圣裁……”说话的同时,他还在观 察刘同寿的神情,以随时应变。 见刘同寿不动声色,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对结果并不是很在意,又或已经明白结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之,这位小爷还算讲道理。 “以乡绅联名的方式上奏,未免有胁迫之意,若是引起误会,殊为不美,不若以本官的名义上奏,具言上虞诸事可好?”想来想去,崔平宇把最有把握的那个推测说出来了。 做官要上进,做道士也是一样的,邵真人那待遇,别说道士了,就连他这个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都是眼热,要说小道士为啥一定要领衔上疏天子,恐怕也就是为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按照常理,这个猜测确实很不靠谱。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哪里的这份心思和胆量,做出这种计划来呢?可放在刘同寿身上,常理什么的就不是问题了。天赋异禀也好,醍醐灌顶的法术也罢,反正这位小爷肯定有这个资格想,也有那个能力做! 刘同寿的答复验证了他的猜测,只见小道士微一展颜,郑重说道:“无量天尊,崔明府果然深明大义,不惧权奸,犯颜为民请命,贫道代绍兴府万千百姓谢过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崔平宇这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他突然话锋一转:“其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有关于刘道长的事情,很可能已在路上,很快就要到达京城了呢。” “哦?”刘同寿微微一愣,民间的渠道有这么快? “刘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当日说了一条箴言给冯知县听,然后……”崔平宇心情放轻松了,也乐得多扯几句闲话,“新任的浙江按察使李崧祥李大人,和布政司右参议熊荣熊大人,都是张阁老的门生,冯知县既然去了布政司,这消息又岂有传不到京城之理?” 说着,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心里也是腹诽,自己这也算是遭了场无妄之灾,早知道小道士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又何必担惊受怕这一场呢? “既然如此,那上奏朝廷之事就没问题了。”刘同寿点点头,也是话锋一转,“不过,另一件事,就应该属于大人的该管了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一并拿出个章程来如何?” “您是说……”崔知府悚然而惊。 刘同寿双目如炬,看着崔平宇,一字一句的说道:“上虞典史项某及其爪牙,以公谋私,以职权残害百姓,给朝廷脸上抹黑,罪在不赦!崔明府,这可是大大的不忠不义啊,您身为 一府父母官,代天子牧民,岂能视而不见?” “……”崔平宇心中大叫不妙,高兴的太早了,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很明显,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胁恐吓啊,不忠?自己若是不答应,这位小爷不出去嚷嚷才怪呢,偏偏自己又刚刚把布政司的事儿告诉人家了,这不是自作孽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事到临头懊悔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刘同寿商量了,“刘道长,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没有。”刘同寿斩钉截铁的回答。 “此事……”崔平宇搓着双手,心中千念百转,脸色也是变幻不定,最后在刘同寿目光的逼视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便依刘道长!” 第51章 让人烦心的嘉靖朝 出了府衙,不但那群士子还在等着,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在。不得不说,比起举人,梁萧更像个说书先生,尤其这会儿,被各种崇拜的眼神包围着的新科举人很是沉醉。 自打他十六岁中秀才那年以后,已经许多年没享受过这等待遇了,所以,尽管他也知道,那崇拜中,大部分是冲着刘同寿去的,但他一样有荣与焉。他可是小仙师门下的首席弟子,慧眼识仙比韩应龙还要早上那么一点点。 不过,刘同寿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有些失望,小道士并没有继续用那些神鬼之事,鼓动士子们的情绪,而是淡淡的讲了些正正经经的爱国忠君理论,让众人大为失望。 梁举人很有一种未尽全功之感,在回客栈的路上,犹自念念不休。 “我说同寿,你给我打眼色的时候,难道不是让我稳住他们,然后共襄盛举的意思吗?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做的大事是什么,可总归不是现在这样吧?你之前督促我的那个办法虽然有效,后遗症也不少,杭州那边……唉!总是要去澄清一下才好,不然我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中举的激动过后,某人也是故态萌发,想着在苏杭这样的地方被列入了黑名单,他心里就是一阵阵的难过。 虽然刘同寿已经帮他澄清了,可传闻这种东西,负面消息总是比正面消息传的快,也更容易让人置信,能不能恢复在风月场上的名誉,要用多长时间,那就不好说了。 刘同寿皱着眉头,没搭理他,梁萧讨了个没趣的同时,也有些诧异,这种反应可不是上虞小仙师的作风。 李时珍倒是看出了点端详,“同寿,刚才的事不是很顺利么?怎么出来后,你却一直皱眉不展的样子?莫非事情还会有波折?” 没有功名在身,却能以言词魄力折服一府太守,全程见证了整个过程,李时珍也是佩服的无以复加,只觉刘同寿说的行行出状元果然不虚。 李言闻之所以逼儿子读书,就是因为有感于医生的地位太低,常受欺压和白眼,若是能和刘同寿一样,弃文从医又有何难? 一时间,李时珍也是信心大增。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罢了。”刘同寿摇了摇头。 “贤弟想必是在忧虑黎民之苦吧?”韩应龙感叹一声,“贤弟放心,如今国泰民安,虽及不上弘治年间众正盈朝的气象,可也不遑多让,赈济之事,朝廷自有公论,无须多忧。倒是贤弟身处江湖之远,而不忘 天下疾苦,这份心胸着实让人钦佩。” 刘同寿哑然,这怎么又误会了? 他确实在考虑庙堂的事儿,不过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 崔知府被他连唬带诈,很是说了些朝局方面的事,除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外,其他事都是合盘托出,很是让刘同寿涨了番见识。 结合后世的资讯,他算是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嘉靖初年以来的变化都有了谱,这些东西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他原先就知道嘉靖年间的党争频繁,可他没想到会复杂到这种程度。他想象中的皇党和士党之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张孚敬和杨一清的那场江南内斗的延续罢了。 实际上,除了这两派之外,正德朝饱受压制的江西士人正在重新崛起,河南、直隶这些传统势力正在巩固自身的地位,再加上广东、福建士人和江南一脉的合纵连横,朝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远非单纯的皇党士党标准能加以区分。 如果一定要区分的话,只能以有节操与否来区分了。逢迎皇帝,以皇帝喜好为处事原则的,是没节操一派;专门跟皇帝做对的则反之;其他人都归为中间派,张孚敬算是逢迎派的翘首,但却不是首脑,比如同样靠拍皇帝马屁上位的夏言,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还是东林党的时代好啊,若非同道,皆是仇寇,朝堂上的形势一目了然,想找一方投靠也容易得多,哪像现在这么复杂啊?刘同寿很郁闷,面对这样的朝堂局势,他的计划完全就不够看。 折腾声望容易,但想在纷乱如许的朝堂上找出一条明路可就难了。 找张孚敬算是对口,可这人眼瞅着就要失势了,来不来得及推荐自己就是个大问题,推荐了之后会不会有后患同样很难讲。可是,听崔知府的意思,上虞的事很可能已经通过张孚敬的渠道往京城去了,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既成事实了,这岂不是糟糕? 但是,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刘同寿也没别的办法,除非是朝中大臣,否则想靠近嘉靖,是不可能绕过张孚敬的。毕竟这人不单是首辅大学士,而且还是天子驾前的大红人,夏言之流现在还没成气候呢,就算刘同寿真的找到了后者的门路,恐怕也只有被扔出去当炮灰的命。 想简单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刘同寿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嘉靖身上了。自己搞的那些东西,应该还算是很对朱厚璁同学的胃口吧? 刘同寿很有挫败感,其实他给别人带去的挫败感更大。 两天后,余姚谢府。 “什么?”谢家二少爷的卧房内,传来了久违的咆哮声。 远近的下人们都吓得脸色发白,人人自危。近日来,谢家的境遇可以用屋漏偏逢雨来形容,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家中舆论将其尽数归咎于谢二少,他的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不过这位二少爷也算有大将之风,在这种情势下,倒也还沉得住气,连病都一日好过一日了。谁曾想今天他又喊得这么大声,不用说,肯定又有坏消息了,同时,也又有下人要倒霉了。唉,下人就是命苦啊,但愿不要闹出人命才好,众人都是战战兢兢的默默祈祷。 “大哥呢?他怎么说?”谢敏行气急败坏的问道。 自打水灾之后,他就已经退居幕后,将家中的主事权交卸了出去。他倒不是就这么死心了,只是这场交锋中,谢家的损失实在太大了点,他虽是长房嫡孙,也一样难辞其咎,在京城的谢丕做决断之前,他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了。另外,他的病也确实很重。 最重要的原因却是,他怕了,尽管他自己不会承认,但每当想起上虞那个小道士,他浑身都会泛凉。他不认为自己是输在智谋上,对方只是有心算无心,然后又总是搞出些不合常理的事来,不过,就是这样,反而更可怕。 所以,他干脆借着这个机会退下来,免得损失越来越大,以至于难以收场。此外,他还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对方,寻求解决之道。 但今天这件事却由不得他不理会,这事儿对谢家的伤害太大了,比水灾造成的影响还要大。后者影响的只是谢家在民间的声誉,前者则是在官场上,孰重孰轻还用说吗? “大少爷说……”老管事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少爷的逼视,期期艾艾的回答道:“府城命令已下,连人都已经抓了,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且由他去,他自有计较。少爷,您也别生气,听说那小道士在府城……” “我知道,点石成金,废柴变举人么!东山风水好,宜家宜居宜读书么!小道士道法高,神通广大么!”谢敏行咬着牙,恨声道:“哼!那些愚夫愚妇也就罢了,可那崔平宇的十年寒窗难道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居然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耍得团团转,真是斯文败类啊!” 老管事心中暗叹,少爷这是气急了,把自己都给骂进去了,被那个小屁孩耍的团团转的 ,又何止崔平宇一个? “大哥还是存心看我笑话呢,以他的精明,又怎么会想不到,此事对谢家声望的伤害更大?项兴丞那几个落得这般下场,以后还有谁敢帮咱家奔走效力?损失了他几个帮衬不要紧,关键是寒了人心啊!他自有计较?他还能有什么计较,哼!” “要不,少爷您和大少爷商量一下……” “没用的,我要说了,他反而会更来劲。”谢敏行颓然摇头,“忠叔,这事儿就跟朝争一样,我做什么,大哥就得反对什么,他到底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他要把立场摆出来,事情做出来,上,是给几位爷爷看,下,则是让人有个站队的依据……” “那就先随他去吧,咱们谢家可是千年世家,二老爷他们会有分寸的,少爷您还是安心养病为好。” 提到谢丕,谢敏行忧愁更甚,虽然这位二爷爷对自己相当看好,但大哥终究是他的嫡亲孙子,他的胳膊肘能往外拐?他皱着眉头一摆手,突然问道:“德美叔有没有送信来?” 权势迷人眼,这一点上,少爷和大少爷又何尝有什么不同了?一个罔顾大局,打压兄弟,另一个韬光隐晦,却暗自定计,玩起了反间…… 罢了,自己只是个下人,又何苦操心这些主家的事呢?老仆暗叹一声,应道:“有的,柴员外说,大少爷让他找些绿林道上的生面孔,要的很急,他想问问您的意见。” “绿林道的生面孔?”谢敏行手指轻叩,忽然阴阴一笑:“釜底抽薪?大哥还真是好算计,那小贼正在府城,刚好在路上……呵呵,忠叔,你告诉德美叔,一切就依大哥的意思,不过事成之后,让他在现场留下点东西……” “要留什么?” “他懂的,你只管这么跟他说就是了。”以那小贼如今的声望,横施暗算的人肯定是要惹得一身骚的,若是顺利的话,这一次说不定能一石二鸟,将内忧外患一起解决呢! 想到得意处,谢敏行嘿嘿的笑出声来,笑声中带着一股阴森恐怖之意,连从小看他长大的老仆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52章 同寿是个好名字 嘉靖十三年九月,深秋时节。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倍显巍峨。 这里是大明的中心,天下人仰望的所在,显露出的,本该是庄严华贵之气。 然而,此刻,不论身在其中还是远远眺望,都能感受到里面的寒冷肃杀之意,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这种情况持续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从新皇登基,并且逐渐掌握了权柄,开始推行有嘉靖特色的政策之时,紫禁城内的煞气就日益高涨了。虽然道法通神的邵真人尽心尽力的做鬼降妖,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到了上个月,这种情况达到了巅峰,刚出生两个月的皇子朱载基夭了! 按说以这个时代的条件,幼儿夭折是比较寻常的,哪怕是皇家也不例外,区区一个皇子,应该造不成多大影响才对。不过,这位皇子其实很不一般,他是皇长子,而且是皇帝即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意义非同寻常。 当今天子和先皇即位时的年纪差不多,又是兄位弟及,所以,皇帝也常以先皇为鉴,暗自加以比较。当然,先皇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昏君,而今上即位以来,尽数革除了前朝的弊政,孰优孰劣,自是一览无遗。 不过,自从嘉靖七年,陈皇后小产而死之后,一层阴影就笼罩了皇宫后院,皇帝虽然勤奋耕耘,却和先帝一样,一直无所出!眼见着自己年龄日长,一点一点向正德驾崩时的年纪靠近,嘉靖也是心急如焚,认为是某种非自然现象造成的恶果,比如先皇的诅咒之类的。 为此,他极力在宫中扫荡着前朝遗迹,他废了嘉靖元年,张太后为他选的皇后陈氏;杀了张太后的弟弟张鹤龄;将宫中内宦清除了一大半。 包括有后台,早早弃暗投明的张永在内,尽在革除之列。运气好的如被抄家守皇陵的谷大用,运气不好的直接被赶出皇宫,流落街头,冻饿而死,比如魏彬。 旧生命的结束,不一定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所以,嘉靖的努力并没有受到回报。不过,他也没有气馁,因为这些都是附带的,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那位致一真人邵元节! 在邵真人,朝中大臣,以及皇帝本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嘉靖十三年的六月,令天下众望所归的皇子诞生了! 皇帝很高兴,邵真人也很开心,但大臣们心里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厚熜同学是个认真的人,他详细评估了自己和元节,以及大臣在这事上所付出的努力与所取得的成 就后,把媳妇受孕的功劳尽数归于道士,给元节在京师修府,在家乡修观,发禄米,赐庄田,封爵赏赐,及于曾孙…… 老实说,皇帝这事儿做的有些不地道,要知道,皇子降生,大臣们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去年,在礼部尚书夏言夏大人的带领下,文武百官全体斋戒,以求感动上苍,这么多人,这么大的诚意,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道士吗? 昔年晋元帝生了儿子,还赐过群臣汤饼宴呢。为此殷羡还曾发表感言说:“贺陛下祠嗣之有人,愧臣等无功而受禄。”倒是皇帝的应答比较有趣,他大笑曰:“此事岂可使卿等有功!” 严格来说,这种事儿要么就功劳尽归皇帝和他媳妇,要不就大伙儿人人有功,把功劳尽归邵道士,肯定是不科学的啊! 大臣们倒不是稀罕那顿面条,只是觉得热脸贴了皇帝的冷屁股,有些哀怨罢了。 大概是皇帝不公正的论功行赏触怒了上天,于是,好景不长,新出生的载基只在人间停留了两个月,然后,大明皇室就再次恢复了令人恐慌的无嗣状态。 姑且不论有多少人会为此而幸灾乐祸,又或有没有人想入非非,总之,皇帝的心情非常之糟糕。两月来,宫人们的杖毙率比以往高出了五成有余,连平时还算得宠的那些人,也是人人自危,不敢稍有逾越。 黄锦就属于后者。 比起宦官威武的正德朝,嘉靖朝的太监们都很低调,别说权阉了,就算稍微出名点的都没几个。直到嘉靖末年,老皇帝彻底没精力折腾了,诸如冯宝、陈洪之流,这才有机会冒头。在那之前,最得嘉靖宠信,在紫禁城内还算有点权柄的,也只有黄锦了。 黄锦的受宠有很多原因,他和堪称有明一朝,权柄最大,最令人侧目的那位锦衣卫提督陆炳陆大人有着相似的出身。后者是皇帝奶妈的儿子,嘉靖平时都以奶哥哥称之,而黄锦则是嘉靖龙潜时的伴读。 说是伴读,但大明的规矩并不推崇藩王读书,而是鼓励他们有点其他的业余爱好,最好是在室内就能进行的。嘉靖的拜神醮斋的爱好就是从老爹兴王爷哪儿一脉传承下来的。 所以,黄锦这套业务熟练得很,再加上从小伴着嘉靖长大,对其心思的把握,也远在旁人之上,因此,成为了嘉靖朝万千宦官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不过,黄伴读能脱颖而出,靠的可不光是出身和智慧,他深谙低调才是生存之本的道理,从不敢侍宠而骄,反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 危机意识。十三年来,王府旧人倒了一个又一个,而他却一直屹立在紫禁城,并且一步步的向上走着,直指司礼监秉笔的宝座。 “张阁老,万岁爷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您明天早朝再说不行吗?”看着眼前这位老者一脸坚决,黄锦搓着手,很是为难,“您也知道,万岁爷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您……” 张孚敬微微一笑,温言道:“黄公公,所谓主忧臣忧,主辱臣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夫,难道还不知道老夫的为人吗?化解圣上的烦恼,才是老夫要做的,触怒龙颜……嘿,老夫何曾做过这种不知轻重的事?” “张阁老,您真有把握?”黄锦眼睛一亮,十年换了三位皇后,这么一位主子真心不好伺候,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他巴不得有人能安抚嘉靖的情绪,将其从暴走状态拉回来呢。 可是,想到现状,他心中的疑虑却丝毫不减,“张阁老,您应该知道,最近连邵真人都不敢轻易惊扰圣驾,除了做法事的时候,他都不敢跟万岁爷多说话,您真的要……” 不怪黄锦啰嗦,实在是事关重大,若是张孚敬失败了,惹得龙颜大怒,他这个通报的也是要跟着倒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哪怕张某人从前的记录一直很不错,他也不敢轻忽,何况…… 身为天子近臣,他如何不知道嘉靖的心思?张阁老圣眷渐衰,眼见着就风光不再了,万一对方要孤注一掷,自己可犯不上陪绑。 没见邵真人对张阁老都避而不见了吗?在天子身边想过得安稳,这种程度的谨慎是必须的! “也罢,黄公公,你且附耳过来……”张孚敬能纵横朝堂十多年,对宫内事又何尝不是了若指掌,对黄锦的心思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今天要不说出点什么,对方是定然不会去通报的。 但是,他今天要说的事儿又岂能在早朝上说? “二龙……”只听了两句,黄锦的眼睛就瞪圆了,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张孚敬,“张阁老,此言当真?” “君前岂有戏言?老夫是那么不分轻重之人吗?何况,浙江布政司、按察使,以及上虞知县的奏疏尽皆在此,又岂是老夫的空口白话?”张孚敬两手一摊,顺便把证据也都亮出来了。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黄公公,想化解皇上的心结,非此不可啊!” “……咱家明白了,张阁老且稍待,容我去通禀!”黄锦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做决定的时候很犹豫,但 黄锦做事的效率却很高,没多一会儿,他就返回来了,带来的是皇帝召见的口谕。 乾清宫内,香烟缭绕,帷幕低垂,没有皇宫内院的庄肃,倒有几分名山大观的气氛。 “老臣参见陛下!”从张孚敬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帷幕后模糊的人影,但他并不觉为异,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还有这些奏疏上说的,孚敬,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语声低沉,人也未露面,可张孚敬心下却是大定,别人听不出,可是,以他对嘉靖的了结,又如何听不出对方心中的急切与期盼? “敢教陛下得知,东山即是奏疏中所述,有异人出的地方,这箴言中的南北,说的是京城和江南,至于水火之灾……” “江南水患,宫中失火。”帷幕后的那个身影缓缓点头,接着说道:“这二龙,说的莫非就是朕和载基?” “……”张孚敬躬身一礼,却不说话,在嘉靖面前,不是表现得越聪明越好,只有懂得藏拙,才能保持圣眷。当然,这只是个细节,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但若是不懂这个,悲催的下场却是注定的。 “有道理,很有道理,果然不是朕触怒了上天,而是大明应有此劫!”珠帘后的声音激动起来,听在黄锦耳中,几如仙曲纶音一般动听。 万岁爷找到原因了!然后他就不会继续纠结了,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果然不愧是张阁老,确实能人所不能,激动过后,他又是暗叹一声,唉,真是可惜了…… “陛下如此虔诚,上天又岂有降罪于陛下之理?江南水患也好,京中大火也罢,若非有陛下在,又岂止现今的规模?陛下不光是大明的天子,还是万家生佛啊。”张孚敬的成功果非侥幸,一番话说得嘉靖心结尽去。 龙颜大悦,帘子一掀,一个身着黄袍,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孚敬果是朕的贴心人,要不是你探得此事,朕还要惶恐多日呢。对了,这位东山异人道行颇高,朕欲亲见请益一番,孚敬,此人如今何在?” “乡野传闻,此人名为王一仙,身前只是个普通道士,在生死弥留之际,却突然……如今仙踪已渺,却是无处可寻了,倒是他留下了一名弟子,年纪虽幼,却也有一番际遇……”张孚敬慢吞吞的回答。 “弟子也行,名师出高徒么,刘同寿,同寿……”嘉靖反复将这个名字念叨了几遍,越念越觉得满意,最后拊掌而笑道: “好,很好,这名字不错,很吉祥,朕很喜欢。” “陛下有旨,老臣自当用心寻访。”张孚敬躬身一礼,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第53章 风起紫禁城 出了乾清宫,黄锦看着张孚敬,一脸便秘似的神情,欲言又止。 “黄公公,你且去,老夫省得。”张孚敬善解人意的笑笑,一派轻松自若。 “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阁老这宰辅气度真是让人钦佩啊。”黄锦神情一松,进而又欷歔道:“咱家入宫十多年,见过的大臣不计其数,张阁老这份心胸却是少见,今日之情,咱家记下了,日后旦有所命,只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张阁老尽管开口便是。” “好说,好说。”张孚敬捻须微笑,摆摆手,告辞离去。 呆呆的看着人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黄锦长长吐了口气,双肩就像垮下去了似的,凭空矮了半截,他转身吩咐道:“走吧。” 他身后的小黄门一愣,“爹,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去元福宫见邵真人。”黄锦冷哼着回答。 “见邵真人?”小黄门一愣,继而恍然,“原来……爹您跟张阁老打的机锋是这个意思啊?” “呵,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宫中的宦官之间的关系,以义父子的名分最为紧密,黄锦也不吝和心腹多说几句,“张阁老圣眷虽衰,但得了这张宝牌,他未必不能反转;邵真人虽老,但虎死威风在,现在就小觑了他,那就太过短视了,何况……” 黄锦嘿嘿冷笑:“邵真人也不是全无准备,辽东的那位陶道长,万岁爷已经念叨过好几次了,等邵真人一退,就是水到渠成之势……嘿嘿,真要斗将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所以……”小黄门稍一思索,轻声道:“咱们就两面下注,哪边都不得罪?” “白痴!”黄锦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这小崽子就是不学无术,教过你这么多次了,咱们中官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岁爷,万岁爷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下注的?” “那……”小黄门迷糊了。 “万事和为贵。”黄锦抬头看看天,阴云正在退散,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万岁爷就喜欢身边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最好谁都不要找别扭,什么鞑子啊,天灾啊,太子夭了啊,这些烦心事最好都没有,有也别提,提也别闹腾,这才是万岁爷的心愿。” 他撇撇嘴,不无鄙夷的说道:“朝中那些大臣总是误解万岁爷的意思,一天到晚斗来斗去的,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密奏你,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张阁老才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 ,将朝堂那点破事儿理得顺顺当当的,而且闹的动静还不大。” “可是……” “天心难测,光是能让皇上耳根子消停是很好,可还不够,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这紫禁城里偌大的用度,总是半饥半饱的怎么成?哪里还有天家的颜面?张阁老能春风化雨,却不能点石成金,所以,我才说可惜了……” 眼见着元福宫已经不远,黄锦无暇多说,简略的总结了一下:“借着上虞之事,张阁老的确可以再挣扎一下,可根子上的问题不解决,他终究是无力回天的,与其赖在位置上不走,心存侥幸,到头落得众怒临身一场空,还不如趁着圣眷尚存,借此功成身退呢。” “原来如此,爹英明!”小黄门恍然大悟,“要是他硬要举荐那江南小道士,必然要跟邵真人碰上一碰,无论谁胜谁负,万岁爷心里都不会痛快了……爹您说不定也要吃点挂捞,他这样拖上一拖,不但平复了皇上的心境,而且还卖了所有人一个清面,高,果然是高,不过爹您更高,张阁老多方准备,苦心筹谋,却被您转眼间就看破了,要我说,爹您才是……” “就你个小猴子会拍马屁,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不是对方马屁拍得好,会伺候人,黄锦真未必会收下这个干儿子,他笑骂两句,又是叮嘱道:“等下见了邵真人,你给我把嘴闭严喽,莫要让他看出什么来。” “您是说,我跟您一起……”小黄门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见黄锦不像说笑的样子,他也是心花怒放,身子都哆嗦了起来,“谢谢爹,谢谢爹,儿子……” 见邵真人不难,这位天师整天在宫禁内晃荡,已经晃了十年了,不过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就少了,何况还是说这种机密事?就算是宫内的那些个大太监,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况且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宦官? 他的感激全不掺假,说的情真意切,在这一刻,他万般庆幸,自己真是找了位好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爹真厚道啊! 现在跟前朝不一样了,没有市舶司,没有皇庄,没有矿监、织造监,甚至连最不遭人待见的河监都取消了,再加上偃旗息鼓的东厂,和如日中天的锦衣卫……太监想出头,只能在斋醮上面想办法,而亲近邵真人,就是最好的通天之路。 “嘿,小保,好歹父子一场,咱家指条路给你也算是应有之义,后面还得看你自己,多看多听多读书,将来,说不定你的成就还会在我之上呢,呵呵。”看着激动万分 的干儿子,黄锦想起了十四年前还在安陆时,喜从天降的那一刻,也很是感慨。 “走吧。” 元福宫是永恩寺等几座和尚庙改建而成,属于邵元节在京城的佛道之争的战利品之一,建筑格局极为宏大,连夜幕都掩盖不住其间的恢宏之气。 听到黄锦上门,邵元节很是意外,却也不敢怠慢,急忙忙的迎了出来,“黄公公,可是万岁爷有旨?”非常时期,人人自危,哪怕是老邵也不例外,圣眷这东西其实很虚无缥缈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没了。 大臣如杨一清、张孚敬,后宫如陈、张二位皇后,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黄锦笑眯眯的说道:“旨意么,可能要过两天才会有,今天,是咱家私下里来的,到底是好事是坏事,咱家也说不上来,关键还得看邵真人您怎么想,怎么应对了。” “哦?”邵元节微微一愣,他在宫禁行走多年,对黄锦这个天子近臣也非常了解,知道对方虽然精明,却不是个喜欢弄权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安稳的度过这十多年。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事情恐怕还真是有点玄妙了。 “黄公公,请。”他念头转得极快,面上丝毫不见端详,一边虚手延客,一边招呼道:“清风、明月,还不奉茶伺候?” “邵真人客气了。”黄锦欣然举步。 今天这事儿,邵元节要是识相的话,就很容易解决,无非是卖两个人情出来,黄锦自是乐于笑纳。如若不然,那……这人也算是老糊涂了,他黄锦也没必要陪绑,坐山观虎斗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所以,虚礼什么的大可省略,直入正题才是正经。 “二龙不相见?二龙,咝……”事情经过并不复杂,哪怕是黄锦说的比较详细也没用多少时间,一边听,邵元节一边琢磨着里面的味道,待到黄锦说完,他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脸上神情变幻,有恍然,有懊丧,有愤恨,有迷茫,甚至还有些许无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或市或野,总有高人异士藏于其间呐!唉,水火两难容,二龙不相见,贫道怎么就……” 邵元节是嘉靖三年,大礼仪之后应征入的宫。他最有名,最擅长的就是祷祈雨雪,灵验非常,因此而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 在旁人看来,可能觉得他法力高深,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所谓祷祈雨雪,不过是观天象而预测天气罢了,就和三国演义中,孔明借东风一个套路。用后世的 话来说,他就是个气象专家,而且是专业素质很高的那种。 他的懊丧也由此而来,明明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又是气象领域的专家,怎么就落在一个野道士后面了呢?这箴言若是出自自家之手,那效果和功劳岂不……唉,还是老了啊。 懊丧过后,他心中又是一凛,马上想到了其中蕴含的重大威胁。争宠,可不是后宫女人、宦官们的专利,大臣、道士们一样是要争的,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圣眷也只有那么多,爱拼才会赢,不争怎出头? “那张……”看到黄锦笑眯眯的脸色,他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想了想,觉得应该无差,油然道:“多谢黄公公的提醒,张阁老寻访有功,化解了天子之忧,贫道自会登门拜谢,提醒之德,感激不尽,后日自当有报。” “邵真人客气了,就算咱家今天不说,明天万岁爷斋醮之际,也定然是要提起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劳?时候不早了,咱家就不打扰邵真人清修了,告辞。” “黄公公慢走。”邵元节一路将黄锦送到大门口,默立片刻,忽然转身吩咐道:“云翼,叫人备车,你与我一同去张阁老府上拜会。” 第54章 劫自京师起,风雨会江南 车轮辚辚,惊破了夜的沉寂。 马车之中,名震天下的邵真人眉宇深锁。 “师祖,您不用亲自登门吧?朝中的物议……”路程过半,张府已经遥遥在望,彭云翼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做出了提醒。 邵元节独揽圣宠已逾十年,靠的不仅仅是他的道法高明,对圣心的体察,和谨慎的作风,才是他得以立足宫禁的根本。 他或多或少和朝中的大臣都有些瓜葛,但从未真正卷入到朝争中去,在皇帝面前,更是少有提及朝堂事。不下水,鞋自然就不会湿,更不会惹起皇帝的猜忌,明哲保身,得以成就传奇,这就是邵真人的秘诀。 从前,他跟张孚敬的关系还算融洽,毕竟后者是当朝首辅,也是个上体圣心的人物,算是一边的。不过,就算是从前,两者也没公然密探过,如今张孚敬已然势微,再跑上门去,殊为不智之举。 更何况,早在年前,体会到圣意的邵真人,就已经本着一贯的作风,在第一时间跟对方划清了界限。这事儿是做在明面上的,现在又要反复,损失的可不仅仅是颜面,还有谈判的主动权! “无妨。”邵元节微微摇头,轻声冷哼:“你当皇上心里没数吗?没有皇上的默许,黄锦又岂能出得了宫禁?这个机会是皇上特意留给我的……皇上既然默许了,又怕什么物议?要是物议有用话,我等又岂有今天的风光?” “皇上默许?怎么可能,张阁老可是当朝首辅,您不是说,皇上最讨厌身边的人跟外朝串联吗?”彭云翼有些发懵。 “唉……”邵元节谓然长叹,自家的徒子徒孙,实是不成器啊!自己言传身教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没一个成材的。 云翼已经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了,可看现在这样子,也只有回山看守道观的能耐了,继续在宫中……哼,那不是作死吗? “嘉靖三年,我奉召入京,看似一帆风顺,可又有几人知道,其间有多少波折呢?当今天子,又哪里是个随便就相信他人的?只凭区区传言,他又岂能立刻就下旨召人?那老道已死,又有那二龙不相见的箴言在,一个真人的追封想来是跑不掉了,可那小道士……” 彭云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明白了吧?首先,皇上会想,此事会不会是张阁老在弄鬼,李崧祥和熊荣,都是年初张阁老乞骸骨,皇上挽留时提拔的,他们的奏疏并不足信,至于上虞知县,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还不是只有任人摆 布的份儿?” 彭云翼眼睛一亮,兴奋道:“所以,皇上就暗示师祖您去核查此事?那咱们不是正好下手,就和当初的沈淮一样……” “错了,大错特错!”邵元节强忍着没骂人,他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表面上,那沈淮被定罪,似乎是邵某为了固宠,可实际上,若非此人犯了皇上的忌讳,他纵是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至落得如此下场啊。他是不是妖人,只有皇上才能认定!” “那……” “很简单,无非制衡罢了。”邵元节摇头苦笑:“皇上要的只是结果,那箴言必须是真的!至于小道士入宫与否,则在两可之间,他要先行多方验证了,这才会有所决断,正如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在驾前推荐陶师弟了,皇上至今也没给出个答复。” 彭云翼默然,对于自家师祖的决定,龙虎山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不就是伺候皇上么,自家这么多道士在,又有这么好的基础,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反要拱手送给外人呢? 尽管如此,龙虎山如今的风光几乎皆因邵元节一人而来,所以也没人敢当面提出,但私下里的议论却是少不了的。听得多了,彭云翼也很动摇,他是嫡传的徒孙,正是利益攸关之人,影响不可谓不大啊。 半响,他突然问道:“师祖,若是张阁老那边另有心思呢?皇上想的虽然好,可对张阁老来说却没什么好处,顶多让师祖您承个人情。反倒是将那小道士举荐入宫,然后内外呼应,未尝不能打开一番新天地,总好过黯然而退吧。” “所以,我才要亲自登门,表现出最大诚意,并亲口许诺啊。”邵元节轻叹一声,随后便恢复了鼻观眼、眼关心的状态。 皇帝的心思,张孚敬自然是懂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驾前说什么尽力探访,连上虞知县的奏疏都到了,首辅对那小道士的情况还不是了若指掌?他既然留下了这个缓冲,就是以退为进,给大家一个机会。 对嘉靖来说,尽管他喜欢消停一点,但在这件事上,闹一场倒也没啥。 邵元节很有自知之明,皇帝看中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手段好,伺候得力,道法也马马虎虎,能让他看到长生的希望,可不是因为看对眼了或者念旧情。若是那小道士更高明些,皇帝想必也乐于换个新鲜面孔,玩点新花样。 按说老邵一把年纪了,阅历见识都是了得,应该不需要将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放在心上。可是,从奏疏中的片段中看来,这小道士并非寻常,已经有威胁 到他的资格了,尤其是对方还和张孚敬扯上了关系,威胁正在被无限的放大着。 饶是他如何猜测,可当他真正面对了小道士的诸多事迹后,邵老道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直古井不波的脸色也是大变。 张孚敬是个明白人,也很爽快,见到邵元节之后,只是略一寒暄,然后就将一封厚厚的文书交给了对方。 这是浙江按察使李崧祥给他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上虞冯知县对于刘同寿的叙述,看到这个,邵元节受到的震撼也是可想而知。 得到黄锦传信的时候,邵元节感受到的还是隐忧,现在,东山小仙师已经让他不得不正视,并且有可能成为他的噩梦了。 “张阁老大德,邵某铭记于心,日后但有所命,只要力所能及,龙虎山一脉必当尽心竭力。”邵元节起身一礼,郑重许诺:“陶师弟虽然散修在外,却也同修龙虎山道法,今日之情,他也是会记在心上的。” 张孚敬颔首微笑:“邵真人太客气了,你我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力,努力让皇上舒心才是最紧要的。江南离得远,老夫对道法也不甚了了,有邵真人助阵,辨识真仙的事方才无忧。” 会谈很快就结束了。 这俩都是深悉嘉靖性情的近臣,尽管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却也不敢恃宠而骄,接触一下是可以的,若是秉烛夜谈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况且聪明人说话也简单,千言万语都在那几个机锋当中了。 “元辅,此事,就这么简单的放过去吗?”会谈时,邵元节带着个徒孙,张孚敬身后也站了个中年书生。大佬说话时,他们只能旁听,不过能参与就已经代表了身份,事机虽秘,却也可以参赞一二。 “简单?”张孚敬眉头一挑,笑道:“日静,你这见识却是差了,邵真人是何等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许诺如此,你还待怎地?” “可是,他分明说的就是力所能及,显然不欲在驾前有所作为,如今的形势……” “这已经足够了,再逼的话,也许反倒是将其推到反面去了,他龙虎山偌大的家业,怎么可能尽数押在老夫身上?呵呵,他甚至替未来的陶真人许了愿,还真是被逼得急了……能借此安然脱身,再对众人有个安排,于愿足矣,再多,就是奢求了。” 张孚敬不紧不慢,那书生却有些发急,他指指那份密报,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过了今夜,这密报的效用就少了几分,随着时日推移 ,只会越来越弱,到时候,若是那邵元节不守信诺……又当奈何,难不成强行推举,可是那样一来,恐怕……” 那箴言正好赶上了节骨眼上,解决了嘉靖的苦闷,若是当时张孚敬就把密报一并呈上,以嘉靖的性子,很可能连夜就下旨召见了。召见一个民间道士,中旨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内阁,便利得很。 可一旦过了嘉靖情绪最激动的这段时间,震撼力就没那么强了,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哪怕是张孚敬或者邵元节。 而且,邵元节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可能安枕无忧,他肯定要设法减弱影响的。他没必要跟死了的老道较真,但却可以针对刘同寿,以他的本事,造出个小仙童应该不难,呼风唤雨更是他的老本行。 等到他手段一出,这件事的影响恐怕就微乎其微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若是邵元节不怕过界,再针对小道士动点手脚,那就更没指望了。 “强行推举?不成的。”张孚敬肃容道:“那小道士性子,压根就不适合入宫伴驾,将他推举入宫,只会坏事,反倒要牵连老夫,老夫又怎会行此不智之事?” “……山野之人,少礼莽撞,也是寻常,但江南赴京路遥,尚有时日弥补,元辅所言,未免过重了吧?” “礼仪之类都是小事,关键是他的本性。”张孚敬只是摇头,“今上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邵元节得宠十载不衰,而这刘同寿,嘿,怎么说呢,老夫虽不知他想法如何,可他似乎很擅长没事找事,把小事变大事,你说,他入了宫,还能有个好了?” “……” “说起来,他这性子倒是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若是赶在正德年间,倒是会有一番机缘,可眼下么……” “这么说,元辅只是利用他卖邵真人一个人情?” “也不尽然。”张孚敬一摆手,“用,还是要用的,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苏常绍兴那些人闹腾得正欢,其中,又以那谢以中最为活跃,正巧借这个机会好好的给他个教训,让他收敛一点,顺便震慑余党,免得交替之际,再有波折……” 手指在那份密报上轻叩两下,张孚敬突然神秘一笑:“至于日后,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入宫也许不当,但若是……呵呵,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场面呢?真让人有些期待啊。” “元辅是说……” “日真,你收拾一下,去一趟绍兴, 顺便给李恭川带个话,让他……然后,你再替我观察观察这位小仙师。” “学生明白。” 第55章 年旦评 刘同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由一个搅乱地方局势的程咬金,变成了引动朝堂局势,各方大佬关注的那盘大棋中的重要棋子。 以他的性格,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人生如棋,谁又敢保证自己能跳出局外,笑看风云呢?只不过,若他听到张孚敬的评断,肯定会相当失望就是了,没了这个强有力之人的举荐,他预想中的青云之路,就此蒙上了一层阴影,未来也变得不那么明晰。 当然,此时,他肯定想不到这些事,就在京城泛起波澜的同时,他已经踏上了回乡之路。在他身后,是一大票的追随者,以及隆重无比的欢送仪式。 崔知府对朝局虽然有些了解,毕竟身在江南,也不可能将大佬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心思都想个通透。他认为奏疏都已经上了,自己差不多也算得上是亲皇一党,至少跟谢家算是对上了,也就不差这点形式上的东西了。 所以,他亲自带队,把衙门里的老老少少尽数拉上,将刘同寿送出了城,自觉算是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因此也颇为自得。 追随者当中,则以士子为主,还有一些富户商人。梁萧从士林笑柄变成新科举子,这个先抑后扬的效果实在太好了,不光秀才们心动,很多举子也是心神摇曳,毕竟明年就是会试之期了,谁不盼望着奇迹在自己身上发生呢? 他们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汇聚起来,打算在东山盘桓数月,看看能不能沾点好处。风水吉利什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多在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面前晃荡晃荡,万一能得个点评或者指点,那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读书人突然变得没立场了,只是这种方式本来就是有先例的。汉末时,颍川许邵的月旦评,其实就是这道道,只不过上虞小仙师的道行貌似更高,点评也更有针对性和时效性,更对士子们的胃口就是了。 其实,梁萧还只能算是个噱头,最惹人羡慕的是韩应龙。 倒不是为了刘同寿指点名医,他母病告愈,而是为了那句状元之才! 这个语言还没成为现实,但可信度却已经非常之高,无论新老举子,个个都羡慕得心如烈火,两眼冒光。能坦然谈论起这事儿的,恐怕也只有梁萧了,这消息最初就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 科举、功名,就是读书人的一切,所以,刘同寿的追随者队伍变得无比的庞大,单是举人就有三十余人,秀才、童生不计其数。 刘同寿很担心,小小的东山镇,到底能 不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至于那些富户,则是冲着东山的好风水去的,他们家里没有读书人,现培养也未必赶得上趟,所以,与其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搞点现实的。 去东山买块坟地,请小仙师指点一下风水地脉,然后将家业迁一部分过去。祖坟是不能移了,但大可以给家中的老人或者自己留着么,自身享受不到也要福泽子孙,传统华夏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单纯。 对这些人,刘同寿自然持欢迎态度,只要是明买明卖,东山的地就多得是。这时代的绍兴府,手工业已经开始普及,尤其在嘉靖初年,皇庄工匠的大裁之后,手工业的繁荣程度更上一层台阶,纯粹靠土地为生的人并不多。 有地就种地,土地不足也可以开设作坊、雇佣工人,大量外地人的涌入不会挤压东山人的生存空间,只会让这里更加繁荣。 当然,大明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在,想搬迁没那么容易,可无论什么时代,规则都只能束缚最底层的那些人。士子代表的是特权,富户则有钱使得鬼推磨,自然不会被这种小小的障碍难倒。 而有了这些人在,哪怕谢家再怎么强横,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再牛,也比不上正德皇帝,又岂敢犯众怒? 刘同寿最看重的还不是这个,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他已经有了充分的信心应付谢家,这些人的帮衬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让他最在意的,是因此而来的名声与威望,有人追捧,自家也有实绩,他决定要将这股热情维持下去,直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三国许邵的月旦评很有名是吧?哥要比他更有名,咱专门点评科举,举人和普通进士人太多,哥的确记不住,可头三甲咱可有印象!没记错的话,嘉靖十四年的榜眼貌似也是个余姚人,等这个人登门,哥正好再卖弄一番。 嗯,以后可以起个名字,就叫上虞小仙师的年旦评,一年评一个,专评会试三甲。 哥这样一搞,就不信名声还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哼! …… 小道士意气风发,府城上下尽皆欢腾,可庞大的随从队伍却让另外一些人犯了愁。 “柴老爷,你当初说是要刺杀,而不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哇,你看这架势,要怎么动手啊?还是另寻时机吧?”一个短装打扮的瘦子苦着脸说道。 柴德美断然摇头:“不行,等他回了上虞,就更没动手的机会了,你不知道,上虞那 些泥腿子被他迷得都快疯了,尤其是东山那些……去东山动手的话,不杀个血流成河,是不可能动得了这小贼的。” “咝……那……”那瘦汉倒抽了一口冷气,琢磨着要不要放弃这笔买卖了。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动手,就算成功了,也未必能脱身,即便脱了身,事后官府的追查力度也小不了。柴家在江湖上的口碑还不错,但也保不齐他不会弃车保帅,杀人灭口呀,口碑那玩意也是不能尽信的。 “莫非你怕了?钻天鹞,柴某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事先答应的好好的,现在临阵退缩?你这样做了,那就是我柴德美的仇人,至少宁波、余姚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想出海赚钱,你只有去福建、岭南试试了,不过,那俩地方出海便利,但出产有限,你以为柴某断不了你的货源么?” “……”钻天鹞默然,他接下这差事,并不是单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长久的生计。 他不是江南人,而是祖籍山东,世代为寇,年纪还小时,曾跟着父兄,加入过刘六刘七的队伍。事败溃散后,剩下的同伴都辗转去了江西,响应了宁王爷的英雄帖,他却已经胆寒,选择了观望。 那些同伴得意了几年,可很快就撞上了阳明先生,被剿灭一空,钻天鹞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在那之后,绿林好汉的实力大减,导致日子越来越难过,在偶然听说了余姚海况之后,他动了心思,打算下海。 到了余姚他才知道,行有行规,任你从前有多大本事,找不到门路,那是一块帆板也得不到的,得到了,也会在第一时间被官府寻上门来。 几经辗转,他终于找上了正主儿,对方一直晾了他两个月,最后丢出来的投名状却是这么一个大难题,生命和财富的抉择,让他满心犹豫。 “这样好了,你派两个心腹来,柴某这就让人给你准备船只,然后你派人去接收,一待事成,柴某立刻给你引见许大当家。杀了这小道士虽有后患,可茫茫汪洋之上,就算是皇上要追究,也无从下手啊?钻天鹞,这里面的利害,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威逼之后是利诱,柴德美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钻天鹞想了又想,最终一跺脚,“也罢,便依柴老爷。” “好,痛快!这才是江湖的好儿郎,那柴某就静听佳音了。”柴德美大喜,依前言安排了下去,然后他一抱拳,悄然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大哥,怎么下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按最棘手的套路来,得手之后,不用理会旁人,只管自行逃开,到北面的码头汇合,记住,我只等三天!过了期限,就自谋出路吧。” “知道了。”众盗答应一声,散入人群,从四面八方向目标靠近。钻天鹞望向小道士,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带起了无边的杀气。 ……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虬髯大汉靠近了刘同寿,低声道:“同寿兄弟,有点不对劲。” “郝大哥,你说的是……”刘同寿转头看看,见对方一脸凝重,心下也是一凛。这人就是董家帮他聘请的刀客首领,名叫郝老刀,一听就很有江湖气息,不过这人身上的草莽气不重,反倒更像是军中的那些悍卒。 当然,刘同寿并没有见识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只能说是一种感觉,也许是错觉也说不定。这两个月来,他身边一直平安无事,这几个刀客就成了他的武术教官,双方的交情倒是不错。 “有杀气,八成是柴家的狗子来了。”郝老刀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刚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他可以断定,危险即将袭来,这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带给他的,百试不爽。 “二狗,楞子,都给某打起精神来,看看是哪路英雄,居然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随着他一声低喝,几个刀客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各占方位,一股肃杀之意笼罩了深秋的江南旷野。 众皆止步,顾盼愕然。 静寂只存在了一刹那,几道亮丽的闪光,如同天外霹雳一般,划破长空,以斩破苍穹之势,穿透人群,直取刘同寿! “好贼子,终于肯现身了吗!”郝老刀怡然不惧,舌绽春雷的怒吼一声,挥刀迎上,一场突如其来血战由此爆发。 第56章 刺杀 在最开始的一刹那,仿佛电影镜头定格了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 喜庆热闹的气氛一扫而空,代之的是阴冷恐怖的气氛。 钻天鹞手下的杀手都作短装打扮,看起来与寻常的脚力没什么不同,可不论是谁,只要看到他们沉默着挥刀相向的神情,都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一帮狠角色,而且还很专业!后面那个评价是刘同寿补上的。 “呀喝!”喊杀声。 “叮!叮……”兵器交击声。 “噗!” 激战发生的出人意表,展开的速度也是惊人,还没等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状况,或者反应过来,种种声响便已经交杂在了一起。 由于速度太快,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虚影,突兀的出现在阳光之下,然后相向冲杀。在金属的反射下,暖暖的秋阳化作了寒光血影。 再下一刻,伴随这一声惨叫,血光四溅中,一颗偌大的首级冲天而起。人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时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来人啊,杀人啦!” “有刺客!” 巨大的声浪炸开了,恐慌,沿着长龙般的队伍扩散开来。 江南承平已久,绍兴城中最血腥的,也不过是打架斗殴罢了,顶多也就是个群殴,规模有大有小。可眼前这场厮杀却不同寻常,双方一上手就是搏命的架势,一个照面间,一条人命已经没了,杀人者也不是毫发无伤。 对绍兴百姓来说,这场面实在太过刺激了一点。 厮杀是围绕着刘同寿展开的,而小道士又处于队伍的中端,有资格在他身边的,都是些颇具才名的士子。 大家书读的都很多,书中也经常讲‘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道理,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身体力行则是另一回事。 书生们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镇定点的只是浑身发抖,胆子小的已经瘫软于地,或者夺路而逃了。 刘同寿倒是没慌,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将楚楚揽到身后,便饶有兴致的观看起身遭的打斗来。 杀手的人数比较多,有十多个人,看起来也是老手;而他这边,包括郝老刀在内,刀客只有五个人,然而,目前占了上风的却是后者。 郝老刀长得威猛,出手更猛,先声夺人的一刀斩首,就是他干的。 刘同寿看得分明,这猛 人迎着冲得最快的那个杀手就冲了上去,看都不看已经临头的刀光,身形只是略微一偏,让过要害,然后就是一刀反斩。 以伤换命! 他用最快捷,最有震撼力的方式解决了第一个对手,不但震慑了敌人,还给自己人赢得了结阵的时间。 没错,就是结阵。 以郝老刀为中心,五个刀客结成了一个松散的雁行阵! 说是布阵,其实并没有小说中写的种种神奇功效,无非就是攻守呼应,互为掩护罢了。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配合,发挥出的威力却是极大。 “当!”一名刀客挥刀上格,同时架住了两柄长刀,黑沉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晕红,但身形却纹丝不动。 他身边的同伴就象是早有预料似的,看都不看迎头劈下的长刀,直接揉身而上,对面两个杀手来不及收刀,只能拼命后退,可哪里还来得及?刀光闪烁间,这二人胸口血光四溅,颓然而倒,眼见着不活了。 众杀手大惊之下,又分了两个人来援手,两个刀客却已经交换了位置,前者退后回力,后者手中钢刀连挥,他的刀势刚猛,来的又突然,让人无从抵挡,两个援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了一个。 明明是以众凌寡,却好像以寡敌众一般。 这几个刀客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悍勇若此?包括刘同寿在内,观战的人心中都是惊疑。 这五人结成了一个扇面,仿佛堤坝一般,将杀手们潮水般的冲击尽数挡在外面,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未出全力。 刘同寿跟郝老刀练了一段时间的武,他很清楚,最能发挥郝老刀实力的,不是这种站桩式的打法,而是突进,就象他斩首时那样。 看来,自己的推断还真没错,这位郝大哥原本的身份,还真是……刘同寿眯着眼睛,想的有些入神。 “师兄,师兄,打起来了,有人流血了……”变故突起,楚楚被吓呆了,直到被刘同寿揽到身后,这才有些安心,女孩顺势抱住了自家师兄的腰,将脸藏在他的肩膀后面,口中喃喃说着。 “没事,放心吧,郝大哥他们可以搞定的。”刘同寿反手拍拍女孩,顺便塞了个水壶过去,“拿着这个就不怕了,真有漏网之鱼,就给他去死。” “嗯。”楚楚安心了。 有人喜,就有人愁,钻天鹞已经陷入了恐慌。进退有据,浑然一体,仅仅五人,就已经有了军阵的样子,这,这分 明就是军中精锐的素质啊! 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江南? 对于明军的认识,钻天鹞这个老江湖远在刘同寿之上,拼杀了几个照面,他就已经发觉不对劲了。郝老刀等人的表现,勾起了他最为惨痛的回忆,并想起了那支噩梦般的军队,外四家军! 当年刘六刘七的队伍,开始的时候形势一片大好,横行京畿,势如破竹,将地方军乃至京营禁军统统打得屁滚尿流,大有席卷天下,改天换地的气势。 可是,等到朝廷认真起来,调遣真正的精锐出战时,他们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在当时的流寇眼中,有天子亲军之名,由边军精锐组成的外四家军,就是一群杀神组成的队伍。 比悍勇,这帮人悍不畏死更在流寇之上,以伤换命,以命搏命这种终极大招,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比武力,这些人才是真正刀头舔血的人物,他们用的招式都是在战阵上千锤百炼过的,没有花巧,只是实用。反观流寇这边就五花八门得多了,练起套路把式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正上阵,完全就不顶事。 不过,这帮人最厉害的还是战阵配合。 就是这样的悍勇绝伦,就是这样的法度森严,所以他们才能百战百胜,将最凶残的鞑子都打得望风而逃。 钻天鹞一直很不理解,这么一支强军,朝廷怎么就舍得遣散了呢?看看这些年的边镇吧,屡战屡败,虏焰高涨,由原来的一年一小寇,数年一大掠,变成了现在的一年数寇,年年大掠。与其说是鞑子变强了,莫不如说是边军变弱了。 当然,这些朝廷大事,跟他这个盗匪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是,朝廷遣散军队的时候照顾不周,任其中的一部分流落民间,而且好死不死的让他撞上,这就是大问题了! 眼见这自己这边倒了五六个,而对方只是受了点小伤,杀手们士气大沮,纷纷后退。 有的招呼着同伴,试图重整旗鼓,结成阵势,改突袭为围攻,毕竟他们的人数依然比对方多;可更多的人却都犹疑不定,甚至打起了脚底抹油的主意。 绿林人物,更擅长暗施冷箭,而不是正面强袭,属于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类型,能跟如此厉害的强敌拼杀一场,已经是钻天鹞这帮人素质高的体现了。 “一起受死吧。” 气势此消彼长,形势逆转。郝老刀厉喝一声,将手中长刀向前一指,五人大踏步而 前,虽只有寥寥数人,但却有了千军万马冲锋的气势。 “风紧,扯乎!”杀手们喊出了绿林道最常用的台词,他们招架不住了。 “郝大哥,别忘了抓两个活口。” “某省得了。” 从杀手横施突袭,到刀客全面反击,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罢了,随行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驰,只有少数几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个胆大的士子又向刘同寿身边聚拢了过去,本想着安抚对方两句,结果发现小道士看得眉飞色舞,全无怯色,这些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赞对方泰然处之?可看看小道士的神情,他们却也说不出口,这哪是泰然啊,根本就是兴高采烈么。至于打赢了,似乎也没小道士什么事儿,难不成夸他法力高强,撒豆成兵不成? 就在这时,变故陡升,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猛然蹿出,手中一把短刃寒光闪烁,直奔刘同寿扑了过去。 这人蓄势已久,转瞬间已经到了近前。而郝老刀虽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人,可此时他已经追击出很远了,也是鞭长莫及。 “贼人敢尔!” “小仙师当心!” 众人纷纷惊呼,可是面对这势若奔雷的一击,郝老刀都只能徒呼奈何,他们又能如何?他们的提醒呼喊,只是让危机的气氛更加浓重了,千钧一发之际,不少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小道士惨死。 钻天鹞并没有放弃。 今天的任务对他实在太重要了,只要能完成最后这笔买卖,就能得到柴家的帮助,进而走上另一条光明大道。虽然身份不会变,依然不为朝廷所容,但却不会面对官兵的剿杀,对他这个积年老匪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他能活到今天,凭的就是他足够谨慎,从来不轻视对手。让手下吸引敌人注意力,他自己突施冷箭,是他的拿手绝活儿,打斗过程中,他一直隐藏在人群里,寻找着战机。 手下兄弟的溃散给他创造了机会,郝老刀毕竟不是专业的保镖,他更擅长正面攻杀,而忽略了保护雇主。 杀人依靠武力,但武力却不是左右胜负的唯一标准。 专业的杀手对上不专业的保镖,于是,在这场刺杀行动的最后关头,局势再次发生了突变。 第57章 用眼神杀死你 随着战局的演变,躲在远处观望的柴德美心中,也是忽上忽下。 他对刘同寿的恨意,全不在谢家那二位少爷之下,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杀上去,当然,他只是想想罢了。 尽管不想承认,可他如何不知,小道士如今的声望地位已经远在他,乃至谢家之上。贸然动手,只会惹起众怒,甚至招致皇帝的雷霆怒火,最后自讨苦吃罢了。 依照他的想法,最好等到京城的二老爷回信之后,再决定是否动手,动手时动用多少资源,得手或失败后,又如何善后。 不过,他终究只是个听命行事之人而已,他的想法做不得准,决策者又是各有心思。 那些杀手中,有一个死士,他身上带着大公子的亲笔信,准备得手之后,故意被衙役抓到……这就是二公子的一石二鸟之计了。 于是,现在的形势就让他非常头疼了。 郝老刀等人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其悍勇更是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柴家纵横江南几十年,手头又怎么可能仅有这么点实力?若是全力以赴的话,那几个刀客就算再勇猛,也不会放在他柴某人的眼里。 可没办法,由于大公子着急,二公子又不喜欢他跟大公子靠得太近,柴德美来不及纠集更多更强力的人手,只能把希望放在初来乍到的钻天鹞一伙身上。 把希望放在其他人身上,自然不怎么牢靠,柴德美如今甚至不知道,该让那个死士继续执行原计划,还是撤退好了。 犹豫了片刻,杀手们已经开始溃散了,他无奈的打出了让死士撤退的信号,可谁想到钻天鹞奇兵突出,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老柴见状不但没高兴起来,反倒是冷汗直流。 这该死的混蛋,早不说有这招呢?要是就这么得了手,二公子那边要如何交待?难道要彻底投靠大公子么?可那位大少爷根本也不是个能成事的啊?疯了,都疯了。 眼看着钻天鹞势不可挡的撞开了几个挡路的书生,手中匕首闪烁,建功在即,幕后黑手柴某的心中,喜悦却被忧愁盖过,他只能深深的叹息。 不管怎么样,刘小贼死了总是好事,他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可是,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一口气还没叹完,场中又生变故! 眼见着钻天鹞已经到了小道士近前,举手投足就能杀人,可不知怎地,他的脚步却突然一顿! 糟 了! 这个停顿的时间很短,一般人都未必注意得到,可柴德美心中却大叫不好,他想起了不久前的灰机事件来。尽管离得远,看不清刘同寿的表情,可他却能想象得出来,小道士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呆滞的,而且很逼真,以至于钻天鹞这样的老江湖都着了道。 早知道就应该提醒钻天鹞一声,可谁又能提前想到这些呢?栽了,栽在同一条水沟里了,时耶,命耶……柴德美豪不迟疑的转头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声音高且亢,粗犷有余,清朗不足……柴德美心知,钻天鹞完了。他只希望对方有点节操,不要留下什么线索,否则,柴家也要跟着倒霉了。 钻天鹞确实很倒霉。 一开始,他的突袭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冲锋的路上,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虽然其中两人很努力的试图拦住他,可他毕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好汉,打不过郝老刀等人,只是因为对手太强,并不是他太弱。随手几下拳脚,挡路的人就已经被摆平了。 然后,他已经在脑子里绸缪着接下来的动作了。 用右手的匕首割开小道士的喉咙,嗯,然后要稍微避一下,免得被血喷到脸上,顺势转到对方身后,把那个女孩推向追兵的方向,这样一来,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问题是,要不要割首级领功呢?还是算了吧,敌人太过凶悍,还是保命为先,反正柴老爷就在远处看着呢。 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钻天鹞的战术动作却很标准,他死死的盯着目标的眼睛,脚下和腰上都留了余力,可以随时应变,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就是他行走江湖几十年,得以安然度过的重要经验。 不过,到了这里,事情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正常情况下,看到有凶徒手持利刃冲杀过来,一般人的视线都会牢牢的盯着凶徒,或者四下乱看,寻找援兵或者退路,更有甚者,直接就被吓瘫,眼神涣散了。 而小道士虽然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他,可视线却迅速移开,牢牢的锁定在他身后,好像那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一样。 钻天鹞开始并没当作一回事,只当是小道士眼神不好,可随着双方距离的接近,小道士一直没看过来,他心里就有些发毛了。 貌似外四家军的保镖都出现了,这小道士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呢!明的保镖之外,再有个把暗中保护的保镖也不稀奇, 难道那几个书生有古怪?有人扮猪吃老虎?要从背后偷袭自己? 钻天鹞心里不停的打着突,他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柴家的几个家丁也经历过这样的挣扎。 到底是老江湖,他比柴四等人老辣得多,以极大的毅力,强忍着没回头,面对敌人时转头,那是自杀行为,要回头,也得料理了面前的敌人再说。但刘同寿的演技太过逼真,他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手上脚下的动作都缓了那么一缓。 然后,他就看到小道士突然诡异的一笑,低喝出声:“就是现在!” 钻天鹞心中一凛,遍体生寒,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告诉他,有危险!这一瞬间,他全身都绷紧了,但就是不肯退缩。 他亡命徒的性子发作了,就算身后真有人偷袭,他也不能转身,那是最愚蠢的行为,就算死,死之前,他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再说了,万一小道士在虚张声势呢? 一方早有准备,另一方则不信邪,于是,悲剧发生了。 动手的不是小道士,敌人很老辣,注意力又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若是有所举动,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机会只有一次,不能轻易浪费了。 动手的是楚楚。 女孩一直将刘同寿塞给她的壶握在手里,借着刘同寿的掩护,倒也没人注意得到。等到刘同寿一声大叫,她将喷壶高高举起,用力按了下去,辛香之气四溢,一股浓雾将钻天鹞笼罩在了其中。 钻天鹞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然后眼睛又是一阵剧痛,哪还不知道中了暗算。 亏得他江湖经验老道,虽惊却不乱,并没有如家丁们一样失去战斗力,而是强忍着剧痛,挥起手中短刃朝着印象中的方位狠命一刺。 可惜,他刺了个空,很显然,小道士的机敏远在他预想之上,一击得手,当即闪开。钻天鹞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只是为时已晚,一个念头尚未转过,他便觉胯下剧痛,要害处受了重击。 他没练过铁布衫,就算练了,也练不到那里去。刘同寿这段时间一直在锻炼身体,为练武做准备,虽然还没练出什么名堂,但身体却比从前壮实了不少,打人要害,还是很给力的。 挨了刘同寿全力一击,钻天鹞也是痛彻心扉,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惨叫。 祸不单行,他的惨叫也只叫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完成了使命的喷壶被女孩用力丢了过来,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喷壶是崔木匠用心打造的,这人说话尖刻,手上却有真本事,因为共济社的事儿,他又有讨好的心思,所以这两个木壶他用足了料,而且都是上好的木料,分量着实不轻。 连受重创,钻天鹞再强也支撑不住了,他倒下了。 说起来话长,但这个过程其实非常短暂,兔起鹘落之间,双方就完成了攻守的逆转。旁观者看到的,就是钻天鹞以奔雷之势冲了上去,然后在一片迷雾中,以更快的速度倒下,整个过程中,小仙师除了最后抬了一下脚之外,唯一做的,就是直勾勾的盯着那杀手。 “这是……”用眼神打败了对手?有点太玄幻了吧? “是仙法吧?嗯,八成是仙法中幻术……”有人找到了理由。 “对,小仙师先用了障眼法,然后又用了武术,法武双修,不愧是小仙师啊!” 无论优点还是缺点,只要一心想找,总是能找得到的。人们更愿意相信小仙师法力高强,而不是他使阴招暗算,所以,他们忽略了打斗现场那浓郁的辛辣气息,迅速达成了共识,并兴高采烈的议论起来。 “古语有云:武功再高,也怕板砖!哼,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刘同寿大咧咧的说着,可行动却是谨慎,放倒钻天鹞后,他拉着楚楚退出老远,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抓活口这种活,还是留给专业人士的好。 “郝大哥……”招呼声嘎然而止,刘同寿骇然看到,那倒地不起的杀手忽然有了动作,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短刃,反手猛刺,直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同寿兄弟,你的对头的确非同一般啊。”郝老刀放慢了脚步,警惕的望着四周。 “以为没有证据,我就奈何不了他们了?”刘同寿磨了磨牙,冷哼道:“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有一种审判模式叫自由心证。” 第58章 一地鸡毛 “啪!” “四爷爷!” 清脆嘹亮的耳光声中,有人高声悲呼,回应他的是更为有力的一巴掌,以及一阵愤怒的咆哮。 “杰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是打算将谢家毁于一旦吗?从成化年至今,近百年才攒下声誉和名声啊!眼见着就要化为泡影了……你说,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啊?你对得起谢家的列祖列宗吗?”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直到最后化为悲声,这才显出了苍老。 谢府宝树堂中,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能进祖祠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但个个都是噤若寒蝉,一片寂静之中,老人的哭骂声,听起来倍显悲怆。 过了一会儿,久病初愈的谢敏行出言劝解道:“四爷爷,大哥也是为了谢家好,那小道士不除,在东山重修世墓的事就没指望,所以……” “好什么好?你们不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说我谢家……仗势欺人,强夺小民田产;散布流言,阻挠官府抗灾;心存不轨,勾结海盗,事败之后,竟铤而走险,买凶杀人,最后还杀人灭口……众口一词,群情滔滔!” 说着,老头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逐个指点着,破口大骂:“观用,大用,你们才量不足,所以二哥将家中事委于孙辈,可你们毕竟也是长辈,小辈做错了事,你们怎地就不知道提醒?一天天就知道饮酒作乐,醉生梦死,你们真当谢家是永立不倒的常青树?” 他也是气急了,顾不得在孙辈、重孙辈面前给人留面子了,先从几个子侄辈骂起,言词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还有杰行你,你是二哥的嫡孙,你当二哥为什么不让你主事?还不是你这鲁莽冲动的性子?二哥也好,我也好,告诫过你多少遍了,凡事要三思而行,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买凶杀人!真有你的啊……筹划不周,事机不秘,准备不足,就凭你这点本事,还想做大事?” 老的骂完,又开始骂小的,谢家老大这个罪魁祸首第一个遭了殃。不过,老头也没打算放过其他人。 “敏行,大哥、二哥都对你寄予厚望,可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四爷爷,我……” “那小道士来的突兀,你一时应对不得法倒也罢了,毕竟有心算无心,你也不可能顾得周全。可是,事过之后,你为何又让杰行出头?没错,经此一事,你在家中的威望损失不小,又卧病在床,可小事你不理会,这等大事你难道不知?” 老 头目光冷峻,一语道破了谢敏行的那点小心思,“私心作祟啊!若非你存了私心,就算劝不住你大哥,也会有所弥补啊。把所有希望放在几个初来乍到的江湖人身上,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我……” “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同族兄弟之间,可以竞争,但却不能因此起了隔阂,若谢家上下能齐心合力,又何至闹成这般田地啊。”骂了半天,老头也累了,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在场的谢家子弟都是松了口气。 谢家老一辈之中,以老大谢正最有威严;老二谢丕官位虽高,但却有乃父谢迁之风,是个绵里藏针,肚里做文章的性子,无论谢家人还是外人,都是敬畏有加;但最令小辈们惧怕的,却是这位四老爷谢亘。 谢迁的六子之中,只有谢亘是个武官,在都督府都事署任左军经历,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从来不绕弯子,张嘴就骂。 虽然他骂完之后很少继续追究,得罪他的后果没有得罪谢丕严重,但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宁可背地里吃点亏,也不愿意当众丢脸。 今天这种情况倒是例外,反正大伙儿都挨骂了,谁也别笑话谁,只有倒霉的谢杰行还捂着脸,委顿于地。一出手就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又丢了这么大的脸,短期之内,他是别想学他祖先东山再起了。 不过,对谢敏行来说,挨骂并不是重点,听话听音才是关键,谢亘回余姚的行为中,本身就蕴含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脸上保持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另一边却悄然无息的打了个眼色。 “爷爷,现在不过是那小道士居中搞事,引得些刁民闹腾罢了。其中只有少数心怀不轨的,其他的大多都不明真相,只是凑热闹的而已。等过些日子,影响就慢慢消减了,到时候,咱们花些银子造几座桥,铺几条路,然后找些人来帮衬帮衬,名声不就回来了?” “哼,说的倒轻巧。”谢亘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倒是没发火。 一来他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再者说话的这人是他的嫡亲孙子,而且是一脉单传的这种,平时最得他喜爱,即便以他的火爆脾气,也是骂不出口的。 “要是没那刘小贼的话,云儿你说的倒也不错,可是,有他在,事情就棘手得多了。你们也看出来是他在兴风作浪了,那小贼出身低贱,没受过教化,行事肆无忌惮的很,新仇旧怨之下,他岂有轻放之理?”谢亘只是摇头不迭。 “那就干脆拼出些代价,直接拿下他!” 谢敏行接话道:“之前几位爷爷都不在家,我等小辈出面,衙门里都不怎么买账,可现在有四爷爷您主持大局,那无非就是代价多少的问题了。现在那小贼的危害已经不止于妨碍我们恢复寺田了,而是威胁到了我谢家的立身之本,若是不能早日加以铲除,后患无穷呐!” “晚了……”谢亘谓然长叹:“若是我能早点赶回来,至少在他去府城之前,还有希望用最简单的办法,和最小的代价解决他,可现在么,却是晚了……现在我担心的已经不是怎么对付他的事情了,而是怎么保住咱们谢家,从此事中先脱身出来。” “什么?”谢家子弟尽皆哗然。 “不就是被人骂几句,损失点名声吗?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四叔,您老人家可不能吓唬咱们啊。” “吓唬你们?哼!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里的事情,已经通了天了,那小贼通过按察使献了一条箴言上去,正好赶上了……嘿,二龙不相见,一语转乾坤呐!本来我是接了敏行的报信,打算回来处理的,结果刚到南直隶,就接到了二哥的传书……” “就凭那么几句话,咱们谢家居然动不得他一个没根底的小道士?” 谢亘目光一肃,冷笑道:“岂止动不得,依照二哥的说法,情况紧急的话,柴家固然是要交出去的,连杰行恐怕都保不住呢。” “什么?爷爷真的这样说?我可是他嫡亲的孙子啊!”谢杰行猛然抬头,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 谢亘冷喝道:“亲孙子又如何?为了谢家的百年基业,就算是二哥自己,必要的时候,也是要做出牺牲的,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世道?是嘉靖朝!只要能讨得皇上的欢心,一步登天又是什么难事了?” 其实,从谢丕的信中来看,局势并没有这么紧迫。张孚敬和邵元节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前者并没有直接推举刘同寿入朝,而嘉靖也不动声色,并没有催促又或如何。 但谢家兄弟却都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那箴言皇上是认可了的,并且传谕朝堂,连圣驾南巡的计划都取消了。紫阳观未来到底如何,除了皇帝自己,谁也不敢断言。 在这种情势下,谢亘首先就要将家中的意见统一起来,免得再有那个孙辈胆大妄为,横生枝节,给谢家招来不测之祸。 不得不说,谢杰行选择动手的时机实在太糟糕了。几乎就是在府城城门口动的 手,连崔平宇那样的老实人都发飙了,江南官场也是颇多微词,直指谢家嚣张跋扈,坏了规矩。要不是张孚敬没把主要目标放在自家身上,没有趁机发动,那这一次谢家就要倒大霉了。 不幸之中的大幸就是,这次刺杀行动虽未成功,却也没留下什么证据,小道士也只能通过自身声望,发动舆论攻势来报复。谢家虽然灰头土脸,颜面大损,但根本却不会动摇。 谢正、谢丕已经开始在京中活动了,但希望不能全部放在别人身上,自身的破绽越少,出事的可能性才越低。 当然,隐忍是为了更好的反击,他谢亘也不是好好先生,从京城动身的时候,他原本也是要回乡施以雷霆手段的。现在不能正面强来,那也只好迂回着想办法了。 吓住家中子弟之后,他霍然起身,沉声吩咐道:“这些事,大家知道就好,莫要出去乱传,最近一段时间,在外面都给我收敛一点。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惹出了乱子,给谢家带来麻烦,可别怪我这个当爷爷的无情!” “是……” 谢亘点点头,又道:“敏行,杰行,你们跟我来。”说着,他快步离开了宝树堂。 俩孙子跟着他们的四爷爷,一路到了书房,忐忑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到书房就应该不是要动家法了。 “信中说的不是很详细,京城和民间的传言又太夸张了,现在,你们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这个刘同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四爷爷,其实……”谢敏行这段时间也下了不少功夫,最初的见证者他都见过了几个。东山镇并非闭塞的山村,刘同寿穿越那天,很有些经过那里的外乡人在场。 “咝……还真是邪门啊。”谢亘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了片刻,他忽然又冷笑了起来,“好一个小道士,管你从哪里来的,既然敢和我谢家作对,却也容不得你逍遥。”说这话时,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四爷爷,您有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你们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谢亘冷冷说道:“连夜派人去天台山,请清虚道长来此!” 第59章 李逵和李鬼 谢家人焦头烂额,刘同寿也着实发了两天愁。他愁的不是谢家,后者暂时构不成多大威胁了,令他琢磨不定的是皇帝的心思。 离崔知府上疏之日,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按说怎么也该有点回应才对啊,别忘了,在崔平宇前面,还有上虞冯知县呢! 一连这么多道奏疏,皇帝不可能还没看见,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心啊? 要知道,自己已经把最强力的法宝都给祭出来了,没记错的话,二龙不相见可是笼罩嘉靖朝三十年,最强效的魔咒啊! 难不成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结果被原创给抢先了?否则,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呢? 刘同寿很是郁闷了两天,然后他将怨气尽数发泄到了谢家身上。他对付谢家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利用舆论,坏他家的名声。 这个时代的人非常重视这个,乡绅之家造桥铺路修学堂,无非就是为个好名声,为子孙读书做官铺平道路。 所以谢家欲夺东山土地,才如此大费周章,先是假托国庆寺之名,然后又遣走狗柴家兴风作浪,自家则稳坐幕后,坐收渔利。 舆论一起,相当于狠狠的在谢家脸上搧了一个耳光,偏偏他们又没法出面反驳,勉强跳出来,效果也是不尽人意。 刘同寿的声望是其一,国庆寺闹鬼,也被很多人视为因果报应。 谢家虽然也曾多从设法,意图化解,但终究架不住民间声浪如潮,连士林之中都是众说不一,最终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这还得亏了回乡的是谢亘,这位四老爷终究是个武官,气得狠了,也不过骂人打人。如果回来的是谢正,八成谢家又要多一位高龄病患了,谢老大向来以方正自居,见到这等一地鸡毛的惨象,不被气背过去才怪呢。 “梁叔,怎么样,最近谢家有什么新的动静没有?” “敢?前次的帐还没跟他们算完呢,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梁萧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说话有些漏风,这是刺杀事件中留下的后遗症。 当时形势危急,他和韩应龙都挡在了杀手的路上,结果他被人一脚踹开,跌了个嘴啃泥,撞掉了两颗牙,大大的损害了他新科举人的形象,以至于中举的喜悦和荣耀都被冲淡了许多。 没有牙齿,自是有碍观瞻。 于是,在刘同寿发动舆论攻势的行动中,梁举人再次充当了急先锋,冲在了散布谣言的第一线。舆论攻势的效 果如此之好,他的努力起了不小的作用。 刘同寿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所以要顾及形象,他抨击谢家虽猛,但终究还算是比较讲究,基本上都是实话实说,顶多是没有证据罢了。 而梁举人一发挥起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朝廷无视水灾造成的损失,照样征收秋赋的责任也推到谢家头上去了。 这场水灾中,死的人并不多,但淹没的田地却很多,上虞以东的地区,一个赛一个的凄惨,用哀鸿遍野来形容也不为过。 结果水灾过去两月有余,朝廷的赈济还没看到半点影子,税吏却照常出现了。饶是江南民间相对富庶,也禁不住这天灾人祸的折腾,各地都是冤气深重。 对政局了解比较深的人都知道,并非天子不仁义,只是今年朝中用度确实紧张。 去年十月,大同兵变,战事延绵,到了今年入夏方才平定。内乱未平,外患又起,吉囊、俺答又趁机袭扰,以至于边关处处有警,遍地烽烟。 打仗是最耗钱粮的事儿,如今的大明朝廷已不复新皇登基时的豪阔了,户部尚书许赞到处求神拜佛,愁得告老致仕的心都有了,又哪里肯放过江南这个税赋重地? 所以,当嘉靖将绍兴、宁波诸府上报灾情的奏疏发送内阁,言明由阁臣拟定方略时,诸重臣照章办理了。 这样做,当然会招致百姓的怨恨,但方略虽是大臣们拟的,但圣旨却是皇帝下的,恨也恨不到自己头上,谁还会顾及那么多? 不过,任谁也没有想到,梁萧无师自通的领悟了造谣技能,将这件事也归咎于谢家,比起怨恨皇帝或者朝廷,百姓们还是喜欢有个更具体点的目标,谢家这个标准的官宦世家,正符合要求。 百姓们也不傻,不会梁萧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但梁萧俨然是以刘同寿代言人的形象出现的。另外,在水灾发生之前,谢家又有阻拦百姓抢收的前科,结果这观点很快就深入人心了,谢家的形象也随之彻底破灭了。 眼下,梁萧的怨恨还没有完全消除,但民间力量是有其极限的。除非揭竿而起的造反,否则顶多也就是把人的名声搞臭,让其在一定范围内处处受挫,举步维艰,想把偌大的谢家彻底抹去,那就完全不可想象了。 “不过,倒是有人提到,说前两天,有几个道士进了谢府,不知在搞些什么勾当。” “道士?”刘同寿有些好奇。 “嗯,好像也是很有 身份的那种,根据那边的描述,那道士穿的行头,跟咱们上次去余姚时,你身上的那件差不多……呃,就是你说的法袍。” 刘同寿想了想,突然笑道:“有点意思了,谢家似乎要改变策略了啊。” “改变策略?同寿,你的意思是……” “嗨,别管那么多了。”刘同寿话锋一转,道:“我说梁叔,你现在也是举人了,明年就是春闱,你不打算准备准备?你看从府城来的那些人,还有韩兄,都很用功呢。” “我哪是那块料啊?能中举,已经烧高香了,进士……啧啧,我可是想都不敢想,除非……”梁萧腆着脸求道:“同寿你帮我也点评一个,我要求不高,不用状元榜眼什么的,你只要给我点个三榜的最后一名就行。” “切,瞧你这点出息吧。告诉你,我只评头三甲,副班长什么的,都给我一边凉快去。”刘同寿抬手扇了扇,开始赶人,朽木不可雕,说的就是梁萧这样的,想让他发奋读书中进士,老母猪都能上树了。 梁萧当然不肯罢休。 读书人有几个不想上进的?要不是为了上进,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大老远的跟来这里?要知道,这里的人都有得罪谢家的可能,那可是拥有一个吏部侍郎和一个礼部员外郎的官宦世家诶,是轻易能得罪得起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跑进了紫阳观,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叫道:“小仙师,有人进了国庆寺,是谢家的人!” “来的好快。”刘同寿霍然起身,被拍了这么久,谢家终于有动作了,而且一来就直奔要点,看来来者不善呐。 “走,看看去。” …… 自闹了鬼后,国庆寺就荒废了下来,时隔多日,这间寺庙终于又有了人气。 望着熟悉的黄墙碧瓦,九戒和尚心中异常纠结,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悲喜交集中夹杂着一丝恐惧和不安。 隐忍多日,度日如年中,终于等到了回家的这一天,他当然很欢喜;然而,看到这幅荒凉景象,想到自己高门大庙的梦想之破灭,他心中又是一阵阵的悲伤难抑;最后,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夜晚,他也是余悸未消。 面对那样一个神鬼难测的对手,他的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尚神情变幻不定,谢亘倒也能感受一二,他很体谅的安慰道:“禅师勿忧,当日小贼所用的,不过是些鬼蜮伎俩罢了,清虚道长既至,还怕他翻出天去不成? ” “是啊,清虚道长可是紫阳派的掌门人,道法高深,名震天下,有他在此,定保无虞。”谢敏行也附和了一句。 他固然有安慰九戒的意思,不过更多的却是为了拍那几个道士的马屁。这趟请人过来,谢家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 单是请对方动身来余姚,就付出了三千两银子的代价,这帮人也是狡猾,到了余姚后,居然没立刻去谢府,而是在外面打探了一番。了解到谢家焦头烂额的现状之后,一进门,开口就要提价,一提就是翻倍!真是欺人太甚。 奈何形势逼人,这点气最终也只能忍了,谁让自家有求于人呢?谢敏行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意气用事,银子已经花了,将对方的作用最大化才是做事的道理,就算要找场子回来,也得等料理了小道士之后再说。 他这马屁一拍,几个老道都是面带微笑,显得很是得意,只有为首的那位清虚道长不动声色。 “就是这里了?” “正是。” “那么,这位大师,劳你指点一下,当日的灵异之事到底有几桩,又都是发生在何处,你所见如何?” “是,是……”九戒唯唯诺诺的应了,从头开始讲述起来。 “鬼敲门……灯烟化蛇……鬼火隐踪……”随着和尚讲述,清虚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其他几个道士也敛起了笑容。 “掌门师兄,莫非……” 清虚微微颔首,缓缓说道:“这次,怕是遇见同道中人了。” 第60章 揭秘 清虚老道说的象是废话,谢家人强忍着才没出声质疑,两边都是道士,不是同道中人又能是啥?可是,那几个紫阳派的老道却都神情凝重,有那性子急的,已经快步走向九戒指出的事发地点,准备勘查一番了。 清虚老道向几个师弟摇摇头:“没用的,事隔两月有余,以那位同道的手段,是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的。” “掌门师兄,那道观也以紫阳为名,莫非是我派中人所建?否则怎会……” “难说。”清虚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道士们打哑谜打得煞有其事,谢家人却是急了,谢亘没有孙辈那么多顾忌,他直接问道。“清虚道长,你可否明言,此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是真的闹鬼了,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事情隔的太久,一时也难做定论,不过……”清虚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清虚道长,明人不说暗话,我谢家既然请各位来了,就是想借重各位的见识和手段,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若是有何干碍,道长不妨明言?是香火钱不够?道长到底要多少,不妨说个数目出来,我谢家不差这点银子。”对这些个道士的贪婪,谢亘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谢大人言重了,我紫阳派传承数百年,又岂是贪财负义之徒?大人既然如此看待我等,那我等却也受不起贵人的招待,清微师弟,你将谢大人捐赠的银子奉还,我等就此回山去罢。”清虚的脾气也不小,当即怫然色变,甩袖就要走人。 紫阳派乃是道家大派,与全真派并称南北二宗,在嘉靖朝以前,其地位名声尚在龙虎山之上。其传承的是宋代张伯端的理念,张伯端号紫阳真人,故而南宗也称为紫阳派。 宋末,蒙古鞑子入侵中原之际,全真派依附异族,后来跟着伪元一同灰飞烟灭。如今的紫阳派已是道家第一大宗,其底蕴的深厚,自是不言而喻。 在嘉靖的引领下,崇道的世风渐成,各家道派都是水涨船高,紫阳派自不例外,清虚老道身为当代掌门,等闲不会轻动,这次还是看在谢丕的面子,心中又有所诉求,这才肯亲身前来,哪里受得了谢亘如此说话? “道长且慢!”谢敏行连忙拦人。这几个道士若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倒也罢了,可他们分明已经有了腹案,又岂能这么轻易就放走了? “道长想必也知道,这国庆寺乃是先祖居所,后成家庙,对我谢家来说,是个十分庄重的地方,这等所在闹了鬼祟,六位爷爷以下 ,我谢家子弟无不夙夜忧心,急怒难解。言语冲撞,非是对道长不敬,还望道长海涵。” 他言辞恳切,加上几个老道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去意不坚,所以这个场倒是让他给圆回来了,清虚点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道歉,沉声道:“事关祖庙,也难怪谢大人失态,坦白说,不是贫道有意拿捏,只是这其中确有一桩难处。” “莫非……”谢敏行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弄鬼之人,用的是道家秘法,或与贵派道法暗合?” 清虚微微颔首,并不作答。 谢家爷孙二人都明白了。 正如后世的魔术师,为了行业的长久不衰,搞出了个魔术师的三大守则一样,这个时代的道士也有差不多的规矩。 在后世搞魔术揭秘,顶多招惹点骂声,但若是在这个时代,就属于高等级的仇恨了。武侠小说里经常会写,有人偷学其他门派的武术,然后被对方追杀,其实,道法泄密,比武术什么的更严重,属于不死不休的仇恨。 紫阳派数百年传承,底蕴深厚,靠天台山的道场就已经足够混饭吃了,未必很在乎这些行走江湖的把戏,但他们也不能把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当做儿戏。 谢亘干脆利落的说道:“道长,我谢家的地位如何,你也清楚,家中断然是无人存入空门之心的。不如这样如何?我遣散余人,此间只留我爷孙二人在此,秘密出得道长之口,入我二人之耳,若有风声泄露在外,你只管寻我谢亘晦气便是,如何?” “也罢,贫道拼着祖师爷责罚,且与二位分说分说吧。”清虚终于是点了头,于是,谢亘吩咐下去,把包括九戒在内的闲杂人等都赶到一边,清虚开始揭秘了。 “我紫阳派精研的,是道家的内丹养生之术,派中弟子少有在外行走之人。不过,数百年下来,零散的法门却也收集了不少,整理之后,已经是一套完整的捉鬼避邪的套路了。二位也都是有见识的人,贫道就不讳言了……” “这套法门共有五大套路,分别为望气寻鬼,求签问卜,逼鬼现形,请神镇鬼,以及杀鬼送神,各个步骤中,又有若干小法……鬼火隐踪,灯烟化蛇以及鬼敲门,正是捉鬼之法。” “请道长详解。”谢亘爷孙听得面面相觑,没想到,装设弄鬼居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灯烟化蛇者,即国庆寺诸位当日所见的蛇妖,此法不难,只需事先找一条小蛇打死,用灯草蘸满蛇血,然后阴干,用此灯草点灯 ,则灯烟化为蛇形,半响方散……” “鬼火隐踪则与坟头鬼火殊途同归,盖有易燃之粉,放置室外即可自燃,火呈蓝绿色,若是有人暗中鼓风,就有鬼影飞遁之象了。” “至于那鬼敲门,说破了,其实是最简单的法门,只消取些新鲜的黄鳝血,涂抹在大门之上,入夜后,自有敲门声响。” “这是何故?” “蝙蝠!此物昼伏夜出,飞遁如电,却最喜鳝血,赶在夏天炎热之际,只消一条黄鳝之血,便可将方圆里许的蝙蝠统统引来……门响之后,有人出来看时,那蝙蝠已经飞遁无踪,并不得见,就有了鬼敲门之状了。” “原来如此。” 清虚总结道:“除了这三种之外,还有几十种法门可用,但多半都需要有人现身演示,只有这三法最为恰当。因此,贫道的几位师弟心中也是存疑,那弄鬼之人可能还通晓其他法门,甚至早得了我紫阳派的传承。” “这么说来,那小贼的神通应该也不足为奇,很可能也是类似的障眼法吧?”谢敏行精神大振。 他不在意那些法门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他要的是戳破刘同寿搞出来的玄虚,进而颠覆小道士的神秘形象。一直以来,他虽然不相信对方真有神通,却只能说服自己,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在死撑,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曙光。 清虚捻须笑道:“贫道虽未亲见,但他既然用的是成法,想必也都是有迹可循,比如那老道起死回生,很可能就是用了某种秘法……清微师弟,你不妨演示给两位施主看看。” “是,掌门师兄。”被点名的老道躬身应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谢家爷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后者有些发毛。 “二位谢施主,贫道清微有礼了。”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二人这才悚然而惊,继而回过神来。 “这……这是?”他爷孙二人看得分明,几个老道都没开口,而且这声音也与几人全不相同。 “腹语之术。”清虚点点头。 “此乃江湖流传的秘法,不张口,以胸腹鼓起而言,若是用了此法,再辅以牵线傀儡之术,想演一出起死回生的戏却也不难。至于水灾,倒也容易解释,若不是蒙中的,那很可能就是观星识天之术了,京城的那位致一真人,最擅长的就是此法。若是得法之际,休说是风雨之灾,便是地龙,也是观得出的。” “那所谓的点评中举,八成也只是阴差阳错了,这小贼 还真是狡诈,竟然借机扰人耳目,乱我视听,着实可恨!” 谢敏行越说越激动,最后一拱手,躬身道:“亏得道长法眼无差,他纵有千般手段,却也难以遁形,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当众让其现出原形,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好说,好说,贫道既然来了,自不能坐视有人假天之名,妖言惑众。”清虚答应的很爽快,但随即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谢大人,谢公子,二位有没有想过,那刘同寿用的法门虽然有迹可循,但他却是如何领悟出来的呢?” “呃……”谢敏行一怔。 “弄鬼那些倒也罢了,只要心思聪敏,短期内就能领悟,但腹语术却是麻烦,不但需要天赋,还得苦练,本门之中,也只有清微师弟长于此道。而那观星望气之法……嘿,致一真人以古稀之年,方才有所领悟,十有九中,上得天心,可那刘同寿却……” 老道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尤可虑者,乡里皆知,在那一日前,这小道士仍然是个傻子,若非醍醐灌顶,他又怎能……唉,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道长无须多虑,现下人心多鬼蜮,冷眼旁观,又怎能尽数通晓?既然他用的法门都已经有了着落,只要将其揭破,那小贼也就原形毕露了。”想不通就不想,谢敏行的思路很简单,只要知道小道士是敌人,必须加以铲除就可以了。 谢亘接着说道:“若得道长首肯,谢家上下都是感激不尽,道长心中所想的那件事,便着落在谢家身上,保管让道长心满意足便是。” “当真?”清虚眼睛一亮。 谢亘从容一笑:“自无虚言!” 第61章 斗法 清虚想从谢家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很简单,他虽然不是穿越来的,但有了龙虎山的例子摆在那里,他自然也有上进的心思。 谢家的邀请信中,并没有明言此事,只是点出了邵元节的年纪,和嘉靖的一些习惯爱好而已。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清虚从中看到了希望。 紫阳派号称道派南宗,龙虎山只是后起之秀,清虚不认为,邵元节能做到的,他自己会做不到,需要的也无非是一个机会罢了。 现在,机会来了。 “由于之前的水灾,那小道士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京城,上达天听。虽然圣意尚不明朗,但种种迹象都表明,皇上有意追封王一仙,重修紫阳观,甚至很有可能会召见那小道士。” “此言当真?”清虚心中一紧。 “现在还只是个意向而已,不过,依照皇上的脾性,想来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谢亘极力劝说道。 其实召见、追封这些事,他根本就不知情。别说是他,就连身在京城的谢丕,也不是很清楚里面的门道,连黄锦、张孚敬都确定不了的事情,他们又怎能明了? 他是在危言耸听。 清虚老道手段眼光虽不错,但毕竟信息量不足,哪里知道其中还有那许多玄虚?仅凭民间传闻的话,这事儿倒也入情入理。 他能看破这些手段不假,但并不代表他一个人就能做出来。而且,依照谢家的描述,刘同寿做的都是即兴表演,这样一来,难度就更大了,真要斗一场的话,紫阳派这边出手的肯定不止一人。 “谢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 “斗法!斗上一场,胜者尽收声望,一步登天!”谢亘的话语中充满了诱惑,清虚老道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样做的话,皇上会不会不高兴?”心动离行动还有一段距离,清虚犹有顾虑。 谢亘劝道:“道长有所不知,所谓真金不怕火炼,皇上迟迟不肯召见,固然是有京城路途的原因,但何尝又不是皇上觉得那刘同寿年幼,生恐其中有诈,万一名不副实,岂不又沦为笑柄之虞?道长与其斗法,正是为君分忧之举,皇上又何怒之有?” 谢敏行也是跟着附和道:“是啊,道长,您且想想今上登基以来的朝局……” 这爷孙俩一个明着相劝,另一个暗示得露骨,清虚终于意动。 嘉靖朝的头十年中,从杨廷和下马开始,内 阁走马灯似的换人,直到近几年才算是稳定了点。皇上有看着臣下互斗,自己居中看热闹的癖好,应该是确凿无疑了。 朝堂上是这样,道观里应该也差不多吧?取代小道士进京,实现光大门派的梦想,这里面的诱惑力实在太足了,由不得清虚不动心。 “那就有劳谢公子安排了。” 计议已定,双方皆大欢喜,只有九戒和尚有些郁闷,他仍然有庙不能回。 尽管谢敏行听过揭秘之后,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说闹鬼什么的纯属子虚乌有,完全不足为虑,可老和尚心里还是没底。上次闹鬼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就算明知道是假的,可他还是想起来就怕。 万一他搬回来了,小道士又摸上来给他搞点新花样,那还不要了和尚的老命了,所以,在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当然,这会儿也没人有余暇顾及他的心情,一行人都忙着呢。 “敏行,你说的笃定,可有办法引那小贼应下这场斗法?” “回四爷爷,暂时还没有……” “耽误些时日倒也无妨,此次定要准备万全才好,对了,清虚道长他们来的虽隐秘,但也未必没有风声在外,你须得想办法将消息封锁了,免得那小贼知道清虚道长身份后怕了,找借口推托也是麻烦。” 谢敏行沉吟道:“倒也未必,孙儿和那小贼打过几次交道了,觉得他性子虽古怪,但也是有迹可循,未必不能捉摸……” “哦?且说说看。” “他行事肆无忌惮,甚少有敬畏之心……当日,他明明已经拉拢了董龚,就算要拉拢人心,可那些许银钱,应该算不得什么麻烦。但他偏偏要亲身涉险,到余姚大张旗鼓的摆了德美叔一道,当日孙儿只觉得恼怒,并未多想,可今日想来,他似乎是特意的。” “怎么讲?”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可孙儿总觉得,他似乎一开始就有了确定的目标……他要借机扬名。” “扬名?” “正是。”谢敏行的语气越发的笃定了,“而且他的目标和清虚一样,他想进宫!” “不会吧……”谢亘两眼发直,清虚有这种念头很正常,紫阳派的地位口碑放在那里,他完全有这个资格,但刘同寿一个无名道观的小道士,却又哪里来的这种胆魄呢? 要是说眼下,他动一动念头,倒也有情可原,毕竟他的声望已经这样了,不过, 在那场水灾之前,他又怎么……若真是如此,那小道士也算是妖孽到了一定程度了。 “以孙儿之见,想引他上钩却也不难,只消把场面搞大即是……不如这样好了,水灾刚过,各地都有波及,以此为由,请布政司王大人出面,我谢家出钱出力,在杭州办一场水陆大会,然后发一封请柬给紫阳观便是。” “嗯,他若果然存了心思,定会前往;如若不然,这场法事也能转移民间的注意力,磨去他的锋芒,待法事之后,我们大可放出风声,将他先前所用的手段公诸于世……” 谢亘沉思片刻,忽然拊掌笑道:“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这么办吧,敏行,难怪爹和二哥都喜欢你,单是这份聪敏,你已远在杰行他们之上了。” “都是长辈爱护之意,敏行不敢居功。” “好了,在我面前,你就不用做这副样子了,稍待我便修书一封去杭州,希望王建兴能卖我这个面子吧。”谢亘叹道。 另一边,几个老道也在窃窃私语。 “掌门师兄,您答应的会不会有些仓促了?如果赢了固然很好,可若是有个万一,那……” “清行,你说的是什么话?掌门师兄怎么可能失手?我紫阳派虽然不以外功见长,但五百年底蕴,又岂能逊于一个少年?” “话虽如此,可是,清微师兄,刚才你也听到了,那刘同寿的手段繁多,应用起来也是恰到好处,否则也达不到如今的效果,谁又能稳操胜券?” “你分明是无视尊卑,蔑视掌门师兄,还不速速道歉,莫非要让我请出家法……” “好了,两位师弟都不要再吵了。”清虚摆摆手,“清微说的不错,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我紫阳派底蕴,终究是要搏上一搏的,不过,清行说的也有道理,那刘同寿身上颇多古怪,却也不能等闲视之。” “那,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他这话说的圆滑,两边都不得罪,但也没做定论,几个老道都有些茫然。 清虚意味深长的说道:“斗是一定要斗的,但却要从长计议,须得发挥出我紫阳派的长处,方保必胜。” 第62章 劝说 “水陆道场?有点意思……”刘同寿看着手中的请柬,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谢家人去过国庆寺之后,他就知道很可能有事要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方式也这么怪罢了。 他装神弄鬼的手法并不出奇,在这个时代,也只能拿来吓唬一下不明真相的普通人,遇到行家,被戳穿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谢家再次上门,找自己当面对质的准备。 结果,经历了挫折之后,谢家的比以前谨慎了许多,发现刘同寿上门,谢家人竟是连个照面都不打,直接乘船离开了,将偌大一个国庆寺就那么扔在那里。 那天之后,又过了三天,县衙就把请柬送过来了,而且送信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冯维世亲自到访了。 “此次法会,是由布政司王大人亲自主持的,规模空前!江南四大名寺,金山寺、文殊院、宝光寺、高旻寺,都遣人回了话,说是届时必至,道家各派距离较远,具体又哪几个宗门会来,一时还不得知,但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人愿意错过这等盛世的。” 刘同寿摸着下巴,好奇的问道:“奇怪了,怎么还有和尚来凑热闹?” “咦?刘道长您居然不知道?”冯知县瞪着眼,很惊奇的样子。 “我应该知道?”刘同寿被他搞得有点迷糊,谢家带来勘查现场的分明就是道士啊,他低声嘀咕:“难不成江南的和尚也同气连枝,我收拾了国庆寺,于是那四大名寺就要来助拳?” “非也,非也。”冯知县捻着长须,呵呵笑道:“想是佛道殊途,刘道长未尝留意过此等小节吧?无妨,且让老夫替道长解说一二。” 难得见到刘同寿吃瘪,冯知县心中颇为畅快。 “这水陆之名,始见于宋遵式的《施食正名》,谓系:取诸仙致食于流水,鬼致食于净地,本就是佛家的说法。首倡者是梁朝武帝,初时主诵经忏悔,在唐代与密宗无遮大宴相结合,渐重声色……如今已经成为定例,专为普渡慰灵而设。” 冯知县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通,刘同寿也听明白了。 初时,这水陆大会就是个佛教仪式,一群和尚换身新衣服,聚在一起念念经,超度超度亡灵什么的。到了后来,却演变成了一种排场,就好像后世结婚仪式似的,是摆谱炫富必备的东西。 用时人的话来讲:追资尊长而不设水陆,则人以为不 孝;济拔卑幼而不设水陆,则人以为不慈;由是富者独力营办,贫者共财修设。 既然是排场,那肯定要眩人耳目才有效果,而和尚们也敏锐的发现了机遇,又给这水陆大会加上了点特殊的意义,也就是传教。 现如今,佛教虽然远不如前朝兴盛,但水陆大会却保留了下来。在灾荒,或者战争之后,都有人张罗着办道场,也算是个慰灵会的意思。 “这么说来,这大会上是要表演的了?” “刘道长,说表演似乎有些不妥,应该说是演法才更为妥当。” 对刘同寿的说法稍加更正,冯知县沉声道:“这次大会是布政司首倡,全为消弭灾劫,正逢水灾之后,江南士绅也是尽皆响应,民间同样群情激昂,道长若是决心要去,这演法之事定要慎之又慎啊。” 听话听音,刘同寿眉毛一挑,反问道:“冯大人似乎有事要提醒贫道?” “提醒倒说不上,只不过,布政司衙门此番行事,雷厉风行处,远胜以往。我有一同窗在布政司衙门任职,以他信中所说,此议来的极为突然,从动议到决议,不过用了短短两个时辰而已,其中的味道,大不寻常啊。” “难不成是京中来了旨意?还是说谢家……”刘同寿本只当是谢家挑事,琢磨着兵来将挡就好,可经冯知县一提醒,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冯知县摇摇头,“先前我在杭州时,李大人、熊大人对道长您都看重得很,而王大人和谢阁老,谢侍郎都无深交,应该不至为谢家火中取栗。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却也难以说清,左右小心无大错,以我之见,道长若是求稳,将其推却了也无不可。” 在那场水灾中,外面各府县多有人员伤亡,而上虞只是减产而已,百姓固然受惠,作为知县,冯维世受益更多。他心知这一切都因刘同寿而来,因此对小道士也很是奉承,大有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爱的感觉。 不过,为官多年,他的心性还是很过关的,他不会忘记刘同寿的搞事能力。 这场水陆大会来得太快,他一时也来不及深思,但理智告诉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好还是不要让刘同寿出门乱跑的好。 之前小道士去了趟府城,回来就搞出了个年旦评,轰动一时,如今的东山镇繁华的跟县城都差不多了,若是再让他去趟杭州……不说其他,单说梁萧中举那个典故的影响,就足够他造成轰动了,水陆大会上,他在秀点厉害的法术出来,天知道会闹出 多大的动静来。 按说刘同寿闹得再大,名声再响,跟他冯维世也没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要不是刘同寿跟谢家斗得死去活来,冯某人又怎么会卷入朝争之中? 现在只有一个谢家,又正处于敏感时期,他们也不会闹得太过格,冯维世夹在中间还不算太难过。可若是再升级,他就未必撑得住了。 近来一段时间,从外县乃至外府的迁籍文书在他的案头堆成了山,随之而来的,是同僚们的鄙夷和冷眼。作为地方父母官,谁也不愿意治下的百姓外迁,何况外迁的还都是士子和富户呢。 冯维世很清楚,这情况如果继续持续下去,他迟早变成孤家寡人,然后被众人一起推倒。可是……这事儿压根就怨不得他,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想到刘同寿去过杭州之后,又惹了一堆对头回来,然后各方大佬向他纷纷施压,逼他对付小道士的场景,冯维世只觉未来一片灰暗。 “天下间卧虎藏龙,高人辈出,刘道长,您道法虽高,可是,面对如此多的对手,难保没有个万一。您的名头声望摆在这里,只消表现的稍微不那么出彩,就有遭人诟病的风险,您又何苦来哉呢?” 所以,他极力劝说着,想打消刘同寿去杭州的念头,用的办法当然是危言耸听。 “别忘了还有谢家,谢家在这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有没有布下陷阱,都还很难说,您贸然前往,窃以为,实在有些孟浪了。” 第63章 送君一言 长篇大论的说了一大堆,冯维世其实就是想暂时维持稳定。明年就是大考之期,只要能撑过这最要命的几个月,就有机会摆脱现在的窘境。 刘同寿给他带来的好处固然很多,但风险也同样巨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回到七月以前那种庸庸碌碌的日子里。 不过,他的努力终究是白费了,他的一番劝说,刘同寿听的倒是很认真,可对他的意思却完全没有领会,反而更加兴致勃勃了。 他哪里知道刘同寿的心思,对于想要扬名进京城的小道士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想想吧,佛道各大宗门同台献技,将是如何的精彩热闹,但凡后世对嘉靖的记载有十分之一的真实性,这位神棍皇帝就不可能不感兴趣。在这种比试中脱颖而出,不比借水灾、箴言神马的冒头容易多了? 要知道,嘉靖最不关心的就是民生,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找个绿坝之类的屏蔽墙,将一切坏消息都挡在宫门之外,然后好好的窝在紫禁城当他的神仙宅男。若非如此,怎么会有大奸臣严嵩的应运而生? 刘同寿认为自己先前想差了,把自己的命运跟赈灾绑在一起,无疑是个败笔,反倒是布政司衙门搞的这个水陆大会更对嘉靖的胃口。 其实想想也是,赈灾需要真金白银的往里面砸,却听不到多大响动,哪比得上慰灵大会啊? 钱有人出,遇到灾荒年景,乡绅们本就要出点血,比如设个粥棚,减点租子什么的。现在有官府挑头开大会,各家自然乐于参与,反正都是花钱,在杭州开会能得到的名声,显然比在家乡做善事来的响亮啊。 对官府来说也是,赈灾这种事属于本分,江南这么多人,就算百万两的赈济砸进来,摊下去,一户可能还分不到一两,想借此就让百姓感恩戴德,显然不太现实。如果再免去一定的税赋,这一进一出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慰灵大会就不一样了,这热热闹闹的一搞,佛道名角轮番登场,场面空前,消息在旬月之间就能传遍天下,比朝廷自己发邸报的效果可是强多了。 要不怎么说,娱乐新闻的推广性,比正正经经的新闻要强呢? 江南遭灾,朝廷没有无动于衷,而是积极展开了救灾慰灵工作,并取得了积极的成果……想到这里,刘同寿心头闪过了一段熟悉的台词。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还能讨好皇帝,一举多得,在揣摩嘉靖心理上,比自己先前的 计划强了不止一筹,自己还是没把握好目标的特性啊! 刘同寿深深的感慨着,杭州布政司或者谢家着实给他上了一课。 嘉靖崇神慕道不假,但他也不是饥不择食的,在众多的选择中,只有那些对了他心思,并且未曾包含那些让他不舒服的元素的事迹或个人,才能得到他的青睐。 在嘉靖朝当道士很容易,不过想要借此飞升京城,那就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单纯的扬名,是不可取的。 所以,这水陆大会,自己是一定要参加的,而且要吸取教训,发挥特长,不但要把先前的失分抢回来,而且还要更上层楼! 冯维世哪里知道,刘同寿的思绪已经飘到这么远了,他依然在努力着,想要打消刘同寿出场的念头。 终止他劝说的,是一位不速之客。 “吴山……不会是那个吴山吧?” 被通报者打断的时候,冯维世还颇为不满,虽然没说什么,但皱起的眉头却将他的心境表露无遗,显然觉得刘同寿对礼仪事太过轻疏。不过,当他听到拜访者的名字时,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这一次不是因为不满,而是惊讶。 刘同寿也很讶异,因为冯维世居然跟他产生了默契,异口同声的说了同一句话。 “冯大人,您知道此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人的身份……”冯维世捻须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刘道长,您也知道此人?” “哦,贫道知道的,跟大人您知道的恐怕不太一样,当然,在您没说您到底知道什么之前,贫道也不能就此定论,所以,您还是先说说您知道的情况好了。”刘同寿的回应是一段绕口令。 “入朝堂之前,桂阁老曾历任多处,门下弟子不少,其中最为亲厚的,正是高安吴山。桂阁老故去后,门生多已零散,不过也有不少人转投了张阁老门下,而这位吴才子,正是最得张阁老信重之人。”老冯被他绕的有点迷糊,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只不过……” 冯维世想了想,疑惑道:“会试在即,此人应当在京城备考方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时代,想收学生,最简单省力的办法就是当考官,从县试开始,一直到乡试、会试,考试的规格越高,学生的质量就越高。 张孚敬走的是一步登天的路子,他的搭档桂萼则相反,所以,后者便宜学生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前者。桂萼死 后,张孚敬择优接收了一部分,倒也是应有之义。 这么一个人,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违常理的出现在上虞,这里面的味道就有些古怪了。 按说,以张阁老的手段、眼光,在眼下的朝局之下,召小道士入京援手也在情理之中,在召见之前,考察一下也不为怪,但他派出的人选,却太奇怪了。 这位吴才子,分明就是张阁老当接班人在培养的啊!难道张阁老已经放弃坚持,准备给接班人铺路了? 再不然就是……不,不可能,张阁老但凡是还有一丝清醒,就不可能做那种决断。冯维世摇了摇头,将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他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再理不清其中的纠葛。 不过他也不想理会了,吴山只是个举子,但其背后蕴含的那些东西,是他这个七品命官也不敢侧目的。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撤手不管,只当是没有这件事就对了。 匆匆交代了两句吴山的事,冯维世便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也是走得飞快,头也不抬的就上了马车。 “可是刘小仙师当面?”观门前站着一个青衣文士,看年纪应该有三十几岁,面白脸方,一派的儒雅风流。 冯维世走得匆忙,擦肩而过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很有些失礼,但那文士却也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小道士。 刘同寿打个稽首,信口胡诌道:“正是贫道,久闻吴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寻常。” 吴山挑挑眉毛,反问道:“哦?不知小仙师以为,山何处不同寻常?” “这个嘛……以贫道之见,先生面方耳阔,剑眉星眼,从面相上来看,正是有福之相;再者,先生腰圆背厚,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咳咳,身体素质大好,寿元必长。福寿双全,又岂同寻常?” “久闻刘小仙师聪慧机敏,辩才无碍,今日一见,方觉传闻不虚。”吴山拱拱手,直入正题:“在下吴山,此来一为仰慕小仙师风采,二来则是为了明年的会试,小仙师可有教我?” “以吴先生的才气,金榜题名自不待言……”刘同寿话锋一转,虚手相请道:“在门前说话,却不是待客之道,请先生入内奉茶。” “请。”吴山微笑颔首,应声举步。 转身之前,刘同寿向外间围观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这吴山分明是故意扯出话 题,将来此的目的示之于众,不过,他又是说给谁听呢?以他的背景身份,能让他有所顾忌,并演戏给人看的,恐怕也只有那位了吧? 也就是说,自己的名字确实传到京城了,并且引起了众多的关注,现在已经进入考察阶段了。 道观里没有花厅,但也有用以诵经的静室,刘同寿将这里当做了客厅。宾主落座,他也是打起了精神,准备应付吴山,或者说他背后的张阁老的考察了。 “刘小仙师,当日王老仙师仙去前有言:众生皆苦,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境遇,也有着不同的烦恼……在下有一黄姓表弟,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诸般苦恼缠身,以至忧愁缠身,心怀不开,您可知他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吴山看起来更像个道士,问出的问题也是没头没脑的,倒像是在打机锋。 这是话里有话啊,刘同寿微一皱眉,想到吴山的身份,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果然这家伙是考察资格来的,而立之年的堂弟?分明就是皇帝呀! 嘉靖可不就是刚到而立之年么?做皇帝的人,一天烦心事儿还能少了? 不过,嘉靖最大的烦恼是什么,这就很难说了。哥只知道他的终极梦想是成仙长生不老,其他的都不是很重要,可这个命题太大了点,很难回答啊,不对,他话里有提示! 刘同寿试探着回答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莫非他至今无所出,所以……” “不愧是刘小仙师。”吴山抚掌而笑,随即又是正色道:“俗话说:对症下药,又有言曰:因地制宜,以在下看来,说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小仙师虽非医匠,但行的却是医人心的大善之事,其中道理,实是不可不察啊。” “吴先生的意思是……” “小仙师人贵事忙,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吴山来的突然,走的也干脆,还没说上两句话,却是起身就要走。 穿越以来,一向都是刘同寿忽悠别人,今天却被吴山给闹得一脑子问号,稀里糊涂的送客到了门前。 “不敢劳小仙师法驾,在下告辞。” 从见面伊始,吴山的表现一直很正常,恭敬中略带疏离,和其他闻名而来的士子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刘同寿总觉得吴山的笑容中,好像带了一丝讥诮,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看竞争对手笑话那种情绪。 看了眼门外闻讯聚过来的士子们,刘同寿突然扬声道:“吴先生无须多虑, 只管安心备考便是,贫道赠先生一言,待到金榜开时,先生就是新科探花郎了。” 第64章 暗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镇民们很高兴,会试三年才一场,无论状元还是探花,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对象,结果因为小仙师的缘故,头三甲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当然,现在还只是预言,但上虞小仙师金口玉言,整个绍兴府都是有口皆碑的,不消全中,只要中了一半,就足够异乎寻常的了,要是都中了,更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 古往今来的算命先生多了去了,可又有几个敢断言别人乡试折桂?会试金榜题名?更别说直指三甲这种逆天之举了。 士子们也激动了。 他们辛苦奔波,所为何事?还不是求刘同寿一评?这段时间刘同寿一直没作点评,结果一开口就是这么劲爆的消息。 状元,探花都有了,看小仙师这架势,似乎是只打算点评三甲啊!那么,接下来还有个榜眼的名额,会是谁呢? 士子们的心思都热切起来,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向了刘同寿,又转向了吴山,几乎凝成了实质一般。 但当事者吴山的心情并不好。 首辅门生的名头听起来响亮,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在京城连一号人物都算不上,平日在张孚敬身边,也都是充当着文书幕僚这样的职司。类似眼下这种情况,他很少遇到。 当然,只要有出仕的心思,被人围观这种事迟早都要经历的,观啊观啊的也就习惯了,他顶多是有些不自在,心中的郁闷另有其因。 从奉命出京那一日开始,他的郁闷就已经开始累积了,在刘同寿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中,他真心搞不懂老师的心思。 如今朝中形势严峻,张孚敬已经在蓄势奋力一搏了,这种时候,哪怕多一分助力也是好的。吴山认为,刘同寿的性子虽不好,但他还是可以带给嘉靖一定的新鲜感,从而为张孚敬多争取一点圣眷的。 最低限度,可以用小道士来牵制邵元节,使其多少配合一下自己这边的行动。可每当他一提起此事,张孚敬的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只是不肯点头。 另一方面,偏偏张孚敬对小道士又非常关注。将李崧祥送去的情报看了数遍不算,还遣了自己来江南,说是观察刘同寿的情况。 这不是笑话么,一个只会装神弄鬼的小道士有什么可观察的?能用就用,用不了就丢,若是怕他转投别人,那就直接解决了便是,现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让自己来观其言行,难不成还要大用,让他入朝为官, 甚至接老师的班吗? 这个认知让吴山感到茫然。 没错,嘉靖朝的道士地位高,可以做官,还能做大官,比如邵元节就有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是,这就是个头衔而已,邵尚书从来就没踏入过礼部衙门半步,更别说上朝参政了。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而已。 想正经当官,还是得走科举正途,靠歪门邪道是不成的。 这道理人尽皆知,只有张孚敬像是不知道似的。他不但让自己来观察,还写了私信给按察使李崧祥。具体说了些什么,还不清楚,但从李崧祥的安排中,却可以解析一二,分明就是要自己提点小道士啊! 严格来说,张孚敬的势力,恐怕是有明一代的所有首辅中最弱的,因为他出仕的时间太短了,从新科进士到文渊阁,他只用了区区六年时间而已。 升官快其实也是有利有弊的,平步青云的背后,他的人脉和根基都非常浅薄,压根就当不起引领大明走向的重责。否则也不会在桂萼死后,立刻就露出颓势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张孚敬也是个首辅。 想推举出个接班人,接收他的权力和班底,继承他的政治理念可能很难,如果只是想留点余萌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在刘同寿出现之前,吴山就是众所周知的接班人。 对于明年的会试,吴山信心十足,他本身才华就高,再加上有这么一层身份,落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对刘同寿,他已经隐隐有了竞争者的意识,所以他刚刚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把好好的台词说得云山雾罩的。 出门之前,他还在暗爽,琢磨着是不是可以让小道士疑惑个三五日,直接导致他在水陆大会上发挥失常,或者干脆疑神疑鬼的退缩了就更好了。 可没想到,转个身的功夫,小道士就已经有所发现了,而且还给了自己颇为强力的一击。 如果说是状元,倒也算是善祷善颂了,可他说的是什么?探花郎? 去他娘的探花吧!以自己的才华身份,考个第三名有什么好得意的?只要不是沦落到同进士出身的地步,进士及第和探花能有多大区别? 好吧,必须得承认,头三甲和普通进士还是不一样的,但问题不在这里,让吴山不爽的是,刘同寿先前已经点过一个状元了。现在点了他做探花,不是摆明了有俩人比他强么?这还没考呢就沦落到第三了,让心高气傲的吴才子如何能够接受? 这还 不算完,最憋屈的是,万一被小道士说中了,自己还得承人家的情,而且还是好大一个人情,自己若是不认,就得做好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准备! 老天,这叫什么事儿啊!果然不能随便得罪神棍,尤其是这种时不时就灵验一把的神棍。 在一片热切的注视中,吴山缓缓转身,抽动着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小仙师赐教,在下来日必当十倍报之。” 这大概是刘同寿穿越以来,接受过的最没诚意的道谢了,换给一个不知情的,准会认为吴山是要报仇,而不是报恩呢。 将他神态看在眼中,士子们都大是不平。 这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别人哭着求着想要小仙师给个评语,结果却求之不得,你吴山多什么?不就是有个首辅老师吗?那也不至于得了个探花还不知足啊!真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啊!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小仙师就应该把他给拿下,换个知情识趣的上。 刘同寿却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他笑吟吟的摆了摆手:“好说,吴先生,咱们将来要多多亲近才好啊。” “小仙师真是大度啊!对这等狂生,居然也能以礼相待。” “那当然了,小仙师可是咱们东山人的骄傲,别说区区狂生,就算是谢家那种丧尽天良之辈,若是幡然悔悟的话,小仙师也一样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诶,梁兄,你这话就不在理了。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仙师这等人品道行,实乃人中龙凤,又岂是东山这滩浅水能容得下的?要我说,应该说是绍兴小仙师才更上口。” “照祝贤弟你这么说,将来小仙师若是去了京城,难不成还要换个名号,叫江南小仙师不成?” “梁兄,你又错了。小仙师若是去了京城,那就是大明的天师了,或者应该说是国师才对,哪还需要什么名号呢?” “有道理。” 士子们纷纷赞叹起来。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唯恐声音不高,称赞的水平不够,一个个扯着脖子就开始引经据典,将刘同寿那一笑中的意义无限拔高,嚷嚷得整个镇子都清晰可闻。 为了最后的那个榜眼的名额,这帮人什么都不顾了。 “……”吴山的脸色更差了,有心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可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拱拱手,然后头也不回的闪 人了。 望着吴山的背影,刘同寿若有所思。 仔细想想,这人应该来的目的,应该暗示自己的,而且暗示的规格还很高,八成涉及到了嘉靖,不用说,吴山的背后,肯定就是那位张阁老的意思了。但这个吴山对自己态度又很别扭,像是很不情愿似的,这里面又有什么玄虚呢? “我说同寿,这吴山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你干嘛还这么看重他,给他点评呢?要我说啊,你这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多照顾照顾乡亲们才是正理……”吴山走了,梁萧腆着脸凑了上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梁叔,你想当探花,唉……就算是太上老君下凡,也难啊。”刘同寿犯了个白眼,他要真有点谁谁就中的本事,那还当哪门子道士啊?直接连点三次,一路点成新科进士不就结了?那还用得着象现在这么辛苦啊? 吴山的暗示他算是想明白了,眼下嘉靖同学最关注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没有后嗣!二龙不相见给出了皇子夭折的原因,但却没提出解决方案,所以,嘉靖虽然心动了,但离行动却还差很多。 这就是剽窃太早的后遗症了,箴言谒语这些东西,必须得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张孚敬想告诉自己是,民间的声望再高也没用,想有所作为,还得是挠到皇帝的痒处才行,而目前皇帝的痒处就是下一代的问题。 这场水陆大会就是最为恰当的时机。 一切都想通了,可到底要怎么办呢?刘同寿犯起了愁,原本他想的倒是简单,无非就是魔术表演罢了,只要能出彩就行,可现在随意发挥变成了命题作文,这就困难了。 第65章 医道本一家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方向既然已经有了,刘同寿也不纠结,他迅速行动起来。 现在要解决的难题是不孕不育。 在古代,有人遇到这种事,一般更喜欢采取求神拜佛的途径来解决,所以佛教才搞了个送子观音的噱头来招揽信徒;而在后世,不孕不育的字眼,通常都和老中医、祖传秘方结合在一起。 生活中总是不缺少意外和惊喜,刘同寿进京的计划并不完善,执行的也不顺利,但阴差阳错的意外中,却并不都是坏事,诸如梁萧中举,以及李时珍父子的到来。 说起中医,在这嘉靖朝,还有比李家父子更合适的人选么? 所以,刘同寿第一个就找上了李时珍。 “东壁兄,我就是想要一种药,吃了可以强肾健体……对,不是身,是五脏六腑中的那个肾,效果么,最好可以金枪不倒,一枪中地,生出来的最好还是男孩那种……什么!没有?怎么可能没有,你可是神……咳咳,总之,这个可以有,这个必须有!” 看看比手划脚的小道士,未来神医愁眉苦脸的一摊手:“同寿,你说的这种药,我也是闻所未闻啊,听起来不像是药,倒像是仙丹,莫非你从道藏中看到的吗?” 刘同寿挤挤眼睛,可怜巴巴的求恳道:“好吧,后面那些要求可以去掉,但前面的要保留……我说东壁兄,你是医生诶,又不是招财猫,不要一直摇头,兄弟一场,帮忙想个办法啦。” “同寿,不是我不想帮忙,你说的这类药方应该也是有的……”李时珍一头大汗,脸也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把话说完整了,“可是,我咋医术上的造诣尚浅,还没学到此节,所以,你如果一定要的话,得去找我爹。” “李伯父啊,这可不是个打交道的好对象……”李时珍说的费劲,言词却是恳切,刘同寿倒也不好追逼。李时珍的提议他不是没考虑过,就目前而言,李言闻的医术当然是远远高过儿子的,但想求这位帮忙却不大容易。 医者父母心,总体来说,李父还是很随和的一个人,用仁心仁德来形容并不为过。 不过,他跟刘同寿的关系却有点僵。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问题就出在让刘同寿名声大噪,震惊绍兴府的年旦评上面了。 这时代,什么职业都讲究个祖辈传承,李家也不例外。不过这时代的医生,地位可没后世那么高,而是被视作跟匠户差不多的身份,所以,才有医匠这个说法。 李家世代传承,生活却颇为艰辛,李时珍的爷爷就是个铃医,也就是所谓的赤脚医生,后来名声渐起,才有所好转。到了李言闻这一代上才有所好转,不过也就是摆脱了贫困,更上一层的希望却是没有的。 李言闻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对现状并不觉得满意,于是,他为儿子选择了一条光明大道,那就是科举正途。 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在官本位的时代,但凡有点身家的人,都更愿意把资源投入在培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上面。而李父因为自身的遭遇,他的愿望又相对的迫切了许多。 当日刘同寿指点韩应龙,也是因此而定计。韩应龙到了李家之后,备言孝道,顺带着还将母病其间,险些耽误了乡试的事说了出来,最后又郑重许诺,救母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李言闻当即就动了心,他倒不图别的,只盼望着给儿子找个名师。韩应龙一边奔走救母,一边考取了乡试,还险些中了解元,显然是大大的才子,给儿子找个这样的老师,科举之路自是一片光明。所以,他千里迢迢的来了上虞。 到了上虞之后,他的注意力却有所转移,没办法,刘同寿实在太抢眼了。预言、救灾什么的倒也罢了,但那个年旦评却狠狠的击中了李言闻的要害,连梁萧那种人都能中举,自家儿子这么聪明可爱,又怎么会不行? 和很多士子一样,他找上了刘同寿,用比刘同寿求药还有诚意的态度,好话说尽,只求一评。 刘同寿当时就泪流满面了。 都是忽悠人,他这年旦评比人家的月旦评技术含量可低多了,就是个样子货。拿来忽悠人自是无往而不利,一较真可就抓瞎了。 梁萧中举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历史本身的惯性,后者的可能性倒更大一点,自己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但刘同寿很清楚,李时珍的科举之路注定是艰难的,乡试本身的难度就很高,而李时珍的心思又没往经史上面放,他能中举才见鬼了呢。关于李时珍的记载,明明白白的写着:少年三次乡试不中,回家跟老爹摊牌谈判,成功说服老爹,就此走上了神医之路。 何况,他还答应了李时珍,要尽早劝李父改弦易张,让儿子放弃科举,早入杏林,为了这个,他还特意在府城帮李时珍扬名。 所以,他只能含泪婉拒了李言闻的要求,并且提出了当医生更有前途的观点……然后,李言闻就怒了。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求 职者被面试官告知,说他不适合当白领,更适合去工地搬砖,他会是怎样的一个心情?李言闻的心情,就跟这个求职者差不多。 医生比当官更有前途?这不是笑话么? 别说是明朝了,就算换到二十一世纪的华夏,也没人敢这么说。那个时候医生的地位的确很高,不过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的,在官员面前,一切职业都只能是渣。后世衙门招聘几个有编制的清洁工,都能吸引上万人报名,医院有这种号召力? 刘同寿再能忽悠,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所以,他悲剧了。 两人的关系一下降到了冰点,每次看到刘同寿,李言闻的眼神都冷冰冰的。若不是韩母的病还没好利索,韩应龙又正式将李时珍收入门墙,并承诺带少年神医同去京城,说不定他已经拉着儿子回湖北老家去了。 当然,有失必有得,经此一事,李时珍对刘同寿的好感度大增,原来相处时的些许拘谨全然不见,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与他爹对小道士的态度相比,那就是冰火两重天啊。 将这位大能纳入班底,刘同寿深表欣慰。 但是,这位大能代表的是未来,他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成长,解决不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在未来和现在抉择了一番的刘同寿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正确,但同时也很失败。 今天他又点了个探花,李父未必围观了,不过东山镇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肯定也收到消息了。这个时候上门求助,不被打出来才怪呢。 刘同寿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时珍,若是能揠苗助长的话,他恨不得一下把兄弟变成大叔。 李时珍被他看得很有压力,他努力的思考着,想给小道士一点安慰。 “同寿,你要这种药到底要做什么啊?莫非……”他转头看一眼楚楚,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别怪我啰嗦,不过你和楚楚妹子年纪尚幼,这个身量还没有长成,按说行房都……咳咳,你懂的,这生儿育女之事,还是来日方长的好。” 刘同寿苦笑不得,拜托,我不是自己用啊。 “李大哥,你叫我?”楚楚正摆弄着一个大桃子,这是刘同寿备用的道具之一。 他原本打算着表演个隔空摄物的魔术,把中药版的伟哥装进桃子里去,然后送到京城,让嘉靖打开之后,大大的惊喜一场。按说这个魔术是当面表演的效果最好,但事急从权,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但没想到的是,在最核心的问题 上卡住了。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被女孩这么一问,李时珍也是大窘,他的脸皮可没刘同寿那么厚。 “诶,这样啊。”楚楚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手中的桃子,“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可惜却是个假的,师兄,你跟李大哥讨的药,就是要放在这里面?” “嗯……”刘同寿点点头,这里的两个人都不是外人,他也不怕把真实的目的讲出来,毕竟这药最终还得着落在李时珍身上,就算现在不用,将来进京之后也是用得上的,当然,理由就要斟酌一下了。 “东壁兄,李伯父的确固执了一些,不过他的心情是可以体谅的,无非就是希望你能比他更有成就。如果一定说有错,那错误也不在他身上,而是在于这个天下的风气,都是社会逼的啊。” “贤弟言之有理。”李时珍点头认同,他老爹在医术上投入的心血还是很多的,若不是因为社会地位低,受过太多苦楚,他也不会对当官这么执着,“贤弟可是要让我去劝我爹,向他求药?” “非也。”刘同寿一摆手,一脸悲天悯人的说道:“要改变这种情况,自下而上的努力是行不通的,只能想办法影响上层人物,让他们意识到医术的重要性,比如说,皇上!” “这个……只怕很难吧?” “怎么不行?医者也是道家一脉,道家的养生之道跟医术是相辅相成的,今上即位十余年却苦于无嗣,若是能借着水陆大会的机会,解决了这个问题,咱们就可以进京,然后对那位九五之尊加以影响了。” 刘同寿眉飞色舞的说道:“东壁兄,你想想,若是将来的医生,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无人欺压,那还有谁会跟李伯父,跟你一样,明明心中向往杏林风光,却被逼着走那条崎岖无趣的科举之路呢?” “确实……”李时珍被他说得大为意动,他爹其实不是官迷,只是有某种执念罢了。 他如果坚持学医,到最后,他爹八成还是会妥协,但两人肯定会闹得很僵,说不定还会伤了父子之情,哪里比得上刘同寿这招?当然,刘同寿这招涉及到了皇帝,希望相当渺茫,不过,他的同寿贤弟一向擅于创造奇迹,这样想想,这事儿其实还是很有搞头的。 “类似的药肯定会有,但却不能一概而同,不同的人,不同的症状,药方中的用药量,甚至用什么药,都是需要仔细斟酌的,况且,病患还是皇上……”愿景总是很美丽的,但想要落实下去 ,却有着诸多的难题,李时珍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刘同寿有点发懵。 “师兄,那个吴探花不是说,八月的时候,刚夭折了一位皇子么?”楚楚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就是因为夭了一个,所以才急着……咦?”刘同寿随口回答,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愣住了,再过得片刻,在两个同伴的注视下,他一拍脑门,恍然笑道:“嗨,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皇帝又不是没能力,现在就找医生,不是舍本逐末吗。” 第66章 初至杭州 十月初一,寒衣节。 这个节日的由来很多,最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典故,当年这个可怜女人就是在十月初一这一天出发,去边塞给丈夫送医御寒的。 因为送寒衣的对象是亡者,所以十月朝这个节日也和清明、中元一起,并称为传统的三大鬼节。 同时,十月朝也是入冬的第一天,南京民谚有云:十月朝、穿棉袄,吃豆羹、御寒冷。按照宋制,十月朔拜暮,有司进暖炭,民间作暖炉会,大抵跟后世北方,冬天烧暖气是差不多的意思。 但在嘉靖十三年的初冬,江南人迎来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寒衣节。就在这一天,消灾慰灵的水陆大会开场了。 这是一场万众期待的盛事,从放出风声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其原因很多,首先,这是布政司衙门首倡,并得到朝廷许可的,有着官方的背景。在官本位时代,有官方背景的东西本就很容易受到追捧,这是先天性的优势,算是天时。 其次,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时代的杭州的地位虽然不如宋朝那么举足轻重,但却也不容小觑。就算在繁华甲天下的江南,这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 若非是杭州这样的地方,消息能否传得飞快不说,单说在短期内涌入的大量外来人的安置问题,就难以解决了,这个就是地利。 人和更不消说,与会者众多。这里说的不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而是打算在会上做法事,或者说做表演的各路宗门。 其中地位最高的,毫无疑问是天台山的紫阳派了;路途最遥远的,则是远在山东登州的崂山派,这一派以捉鬼的手段而闻名,江南的百姓也多有耳闻;其余诸如四大名寺,以及后起之秀武当派等等佛道宗门不胜枚举。 据官方统计,单是提前到场的,就已经有五十余个大小宗门了,其他将至未至的,总还有一二十家,除了如今最为显赫的龙虎山没有到场之外,其他能赶得及的,基本上都来了。 龙虎山不来倒也正常,虽然从江西赶过来并不很远,但人家是朝廷敕封的道教之首,自然不屑于跟一群草头班子搭伙同台。 不过,龙虎山并非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最具传奇性,也最让人好奇的,却是来自上虞的紫阳观的小道士。 初听到紫阳观名头的人,都会以为它跟紫阳派有什么联系,其实两者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很多默默无闻的小道观, 都喜欢起个很有来头的名字,刘同寿的紫阳观就是这样。 不过,真正引起人们关注的,不是那个破道观,而是小道士的那些事迹。他的事迹涉及甚广,从方方面面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读书人关心的是年旦评;普通百姓对他防灾救灾的丰功伟绩很是景仰,在水患频繁的江南,哪个地方能有这么位高人,实可称邀天之幸;江湖人则对他翻云覆雨的本事很倾佩,带了两个跟班,就能把堂堂世家耍得团团转,挥挥手就搞来了万两白银,这份本事可是了不起。 这也是第一次,刘同寿的风头盖过了死掉的王老道,后者毕竟是个老家伙,而且还死了,哪有活生生的小道士形象啊。 只不过,让人遗憾的是,杭州的大小客栈乃至驿馆,满满的住的都是和尚道士,就是不见那位传说中的小道士。按说上虞离杭州也不算远,不知那位上虞小仙师为何姗姗来迟,实在让人等得心焦。 人们的胃口被吊起老高,而刘同寿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结果就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有那么一群闲人,专门在城门外等着,见到小道士就上去围观盘问。 引起了不少次虚惊的同时,也吓坏了不少小道士。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正经道派之中,也就是个迎客奉茶的道童而已,哪经历过这个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聚在城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并且在九月三十这一天达到了高峰,把刚刚抵达杭州刘同寿都给吓了一跳。 看着杭州城外黑压压,人头涌动的景象,小道士惊疑不定,“莫非我记错日子了?今天不是九月三十,而是十月初一,否则哪来的这么多人啊?” 李时珍喃喃说道:“日子应该是没错……同寿贤弟,你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果然不错,要不是来了杭州,真难以想象,天下竟有这等大城。” “有这么多人,城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师兄,咱们中午吃什么?”近墨者黑,楚楚正逐渐向刘同寿靠拢,至少这个没心没肺的劲儿是很接近了。 “楚楚,你算是问对人了,这杭州啊,你梁叔我来三年就来一次,到现在没有十次也有八回了,对这里熟着呢!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保管给你带到最好的地方,让你吃了还想吃!”梁萧拍着胸脯说道。 “……咱们是不是得先去衙门报备一下啊?”一行人中总算是还有个正经人,韩应龙最后一个说话,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 想办法过眼前这关。”郝老刀本不打算参与这场对话,不过眼见着刘同寿已经被人注意到,人群有涌过来的倾向,这个武力值颇高的刀客也是皱起了眉头。 围观的人多人少他并不在意,眼下撑死了也就是几百号人,比起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场面,相去甚远,让他觉得棘手的是保护问题。上次保护不周,他已觉得丢了大面子,这次要是在被刺客混在人群里摸过来,那就彻底没脸见人了。 “没关系,大家听我指挥就行,对付这种场面,我拿手着呢。”刘同寿打了个响指,满不在乎的说道。他前世可是个大明星,被粉丝围观是常有的事儿,保镖要怎么做安保工作,他多少也看过一些,指挥起来当然没有压力。 “来的可是上虞小仙师?” “来了,真的来了!看呐,他的年纪比传闻中还要小啊!” “是个很俊俏的小哥呢,看那眉眼,多有灵气啊,不愧是神仙弟子。” “小仙师,敢问明天的大会,您准备做何种法术啊?能不能事先说说,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除了郝老刀之外,四个刀客张开双臂,将涌过来的人群挡在外面,刘同寿抬抬手,笑道:“各位不要挤,贫道就是上虞刘同寿,要做什么法,现在是不能说的,等到明天,大家再自己看吧。不过,在这里,贫道可以郑重承诺,明天的表演一定会非常精彩的,现在请大家让让,贫道要去衙门,拜候布政司大人了。” “小仙师,在下还有个问题……” “嗯,提问请举手,不要往前挤,一个个来,大家都有机会。” 在刘同寿的引导之下,最初的纷乱很快消失,场面变得有序起来。围观众身在局中,倒是没有察觉。不过,这景象看在其他冷眼旁观之人眼中,就显得颇不寻常了。 “难怪能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这小道士果真有两把刷子。” “传言说他受了神仙点化,现在看来倒是不假,处变不惊,举止从容,单是这份气度,就已经不是寻常少年人能有的了。” “神仙点化倒是未必,懵懂多年,一朝顿悟怕是真的,有那样的际遇,造就出这般模样倒也不为怪。” “只是不知他到底准备了什么手段,此次大会非同小可,却不能让他抢尽了风头去。” “殷道友多虑了,不过是个少年人,就算开悟后,天资秉异,又怎么比得上我等日积月累的功力?天下道派法门众多,各有所长 ,更兼还有那些和尚在,佛门不擅长机巧变化,却最懂得蛊惑人心,两相结合之下,又哪有这刘同寿出彩的余地?况且……” “况且?孙道友,有话不妨明说,贫道断不至外传,你就算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武当山的名头吗?” “殷道友言重了,非是敝人意欲独占,只是这消息还未经证实,现在说说倒也无妨。这场大会的背后,其实另有玄虚……” “哦?愿闻其详。” “外面都说,此事是布政司衙门发起的,实则不然,衙门内有传言说,最初是谢家递了条子进来……谢家本心没想着邀这么多人来,他们只是想借着紫阳派之手,打压他家对头的风头,其他人都是掩人耳目的。” “这话似乎说不通啊,打压那小道士的风头还可以理解,但这又不是科考,道法好不好看,自有评论,又岂是衙门能决定的?难不成皇上真的有意借此……” “所以说,开始是这样,但后来不知怎地,却是已然失控了。连崂山都派人来了,紫阳派再怎么托大,也不敢断言必胜啊。还有那些和尚,这些年,他们被龙虎山打压得厉害,一直想着翻身,眼下的大好机会,他们又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不过,虽然已经失控,但打压紫阳观的初衷却没变,等到明天……”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 刘同寿似有所觉,举目看时,却见远处有僧有道,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这群人服饰各异,但脸上表情却都差不多,都是冷眼相看,满满的敌意。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掉进鸡窝里的仙鹤,高处不胜寒呐。 第67章 陷阱所在 刘同寿没听到其他对手的秘议,不过进城之后,他还是很快察觉到不对劲了。 各大宗门都是接了布政司的请柬来的,于情于理,到达杭州之后,都应该登门拜候,同时也是个报名的意思。但事情到了刘同寿这里,却有了异常。 布政司是一省之地的民政最高长官,身份非比寻常,自然不能降尊屈贵的挨个面见,除非是紫阳派那种举足轻重的大道派,他才需要斟酌一二。 正主儿不出面,并不意味着怠慢,衙门会根据来人的身份,多少派个幕僚属吏之流的来意思一下,只有刘同寿是在看门的这里就被打发了。 看门的那两个兵卒的态度倒是还好,尚算恭敬有礼,但表露出来的意思却很坚决,连借口都没找一个,就是那么直愣愣的说大人没空,无暇会见。 等韩应龙再问具体安排时,那兵卒又硬梆梆的交待了会期和会场所在,然后就不吱声了。不用问,食宿也只能自行解决了。 以刘同寿的人气和身家,城内虽然爆满,找个住的地方却也不难,杭州豪门大户多得是,随便忽悠一家还不容易?至于吃饭那点钱,则更加不需要在意了,有楚楚在,刘同寿本来也没打算吃食堂。只不过,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官府的态度。 “同寿贤弟,事情有些诡异啊,须得早做打算才好。”韩应龙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 刘同寿摇头晃脑的回答道:“韩大哥,咱们不是早就知道谢家在搞风搞雨么?不要紧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敢于面对挑战,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余姚老家,他们都奈何不了我,在杭州又岂能例外?” 刘同寿和身边几个人的关系有些混乱,他对韩应龙和李时珍都以兄长称之,但李时珍却对韩应龙执弟子礼;他管梁萧叫大叔,梁大叔则称韩应龙为韩兄。开始众人还有些不适应,可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连韩应龙这样最为传统的读书人,也由着他随口乱叫。 “不如,去拜访一下按察使李大人如何?依冯大人所说,那位李大人不是……还有那位吴日静……” “算了吧,布政司衙门里面又没有美女,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先找地方落脚,然后吃个饭,洗个澡,好好逛一逛杭州城才是正经。”刘同寿断然否决。 李崧祥以及他背后的张孚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按察使掌握一省刑名,是能跟布政司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他不相信布政司衙门发生的事, 李崧祥会一点都不知道。 反正,他是不会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臀的。相互利用的话,他并不排斥,可在地位极度不对称的情况下,上赶子往人家门上送,那就太傻了。多少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家伙,走的都是类似的路子。 至于那位吴探花,不是每个才子都象韩应龙这么厚道的,看那哥们离开紫阳观时的神情,他对自己到底是恨还是爱,真的很难说。 “梁兄!” “咦,这不是孙年兄么?志高,会试在即你不在太学读书,怎地跑来杭州这里?” “说来话长,倒是梁兄你,士别三日,却是让人刮目相看,如今杭州士林,纷纷传说你梁萧梁公子的大名呢。” “哈,真的是这样吗?”梁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浑然忘我,连介绍双方认识都忘记了。 刘同寿也没说话。老实说,他每次听人喊‘梁兄’,都有些不自在,这次孙志高的出现,直接把他的鸡皮疙瘩都给吓出来了。 通常人们都喜欢用白面书生来形容读书人,这孙志高算是小白脸中的战斗机了。尽管他和梁萧以年兄相称,年纪应该也差不多,可任是谁,只要看到他那张脸,肯定不会相信这人已过而立之年了。 年纪还在其次,这人生得颇为……漂亮,尤其那眉那眼,一眼看去,只觉一股柔媚之意滚滚而来。就算以刘同寿的眼力,也着实观察了一番,才确认了对方是个纯爷们,而不是梁祝经典再现。 “这位是余姚孙升,乃是故忠烈公之后,少有神童之誉,是浙中一等一的才子……”韩应龙低声介绍道。 刘同寿微微一怔,继而笑着反问道:“才子,比韩大哥你还有才?” “比不得,比不了。”韩应龙连连摇头,“早在正德年间,孙志高就已经名动四方,当日的即兴作文《越王台吊古》被时人赞誉为可与《滕王阁序》并称之文,须知,孙志高当时年方弱冠!事后不几年,他就取得乡荐,入太学读书,数场考试中,皆列首选,震动京师……” 他叹口气,又道:“这样的人物,韩某也是生平仅见,休说是我,就算是遍数时下之江南,与之并肩者也不过寥寥,若定要一比的话,怕是只有贤弟你与之方是一时瑜亮了。” 刘同寿大汗,他已经知道确定对方身份了,可他却没想到韩应龙发表了这样一番感慨,神棍和才子一时瑜亮?嗯,倒也有些道理,演义中的诸葛亮不就最爱装神弄鬼么 ?跟自己倒也是一脉相承。 “韩兄,几位……”梁萧神游天外,那孙升却清醒得很,他向韩应龙拱拱手,又冲着其他人点点头,虽有矜持,倒也不显桀骜,然后他转向了刘同寿,神色已大是不同,“这位,莫非就是上虞的刘小仙师?在下孙升,此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刘同寿竖单掌还了一礼,和一个漂亮得近乎祸国殃民的男人打交道,让他很有压力。据说明朝的士人常有些特殊爱好,眼前这位先天就很有利了,保不齐就是好那口的呢。 “各位如今却是要去哪里?是去西湖考察会场,还是去驿馆安歇?”这孙升倒象是个自来熟,言笑晏晏的寒暄了几句,当即问起刘同寿一行的去向来。 “驿馆已经住满了,我们正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呢。”梁萧抢着回答道。他当然不会说己方一行是被衙门拒之门外了,那太没面子了,于是随口编了个理由。 “如此……”孙升眼睛一亮,微一沉吟,突然道:“韩兄,你我份属同乡,我与梁兄又有同年之谊,对小仙师更是久仰了,详情不如偶遇,左右各位也要寻地方落脚,不若就和在下一同如何?” “志高,你在杭州置办宅邸了?”梁萧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置办宅邸不算太难,但杭州的地价,不比南北两京差。孙家虽然也是官宦世家,不过孙燧当年做的是江西巡抚,在任期间,一心只顾着防火防盗防宁王,其后更是死于那场变乱之中,并没有积累下多少家业。 孙家的家境,用贫寒来形容可能有些过,但一年到头,也是没多少余裕的。 孙升笑着解释道:“那倒不是,杭州这等金粉之地,岂是小弟这等家世能盘桓的?只是家兄如今在京任指挥同知,欲取家眷同往,小弟随附其后,却是恰逢岂会,赶上了这场盛事。” “原来如此,同寿贤弟,你意下如何?”梁萧转头请示道。 “嗯……”刘同寿本有心拒绝,可仔细想想,就算不考虑结善缘的问题,这孙升也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至于可能存在的风险,咳咳,不是还有梁叔他们挡着呢? “那就叨扰孙先生了。” 孙升住的客栈位于城西,由于离西湖更近,所以这里已经成了杭州城最为抢手的地方。孙家能占住这个好位置,也只是因为他们行程定的早,所以赶了个巧。 一路西行,刘同寿向孙升打听起了会场的情况。 “孙先生,大 会这么受关注,届时到场的人必然很多,怎么不选个空旷的场所呢?” 孙升笑答:“小仙师有所不知,为了容纳更多的人观看,衙门的僚属们也是费尽了心思,争论了无数次,最后选定了西湖,这才皆大欢喜……” “这么说,演法的场所是在湖上?” “正是。”孙升微笑颔首。 “联舟为台,共七十二处,正合天星地煞之数,散布于碧波之上,徐徐而动,轮转不停,无论观者身处何处,都有机会欣赏到任意一派的演法。届时,西湖上不许私人放舟,衙门设有画舫数十,可抵近观赏,众人可各凭手段登舟……” “登舟的手段,莫非衙门还要考校水性不成?”孙升口才本就不错,这次的场面确实也搞得很大,所以他自己固是一脸憧憬,众人也都听得入神,只有梁萧抓耳挠腮,一刻不得消停。 “那却不是。”孙升悠然答道:“手段大抵限于三种,功名爵位是其一;若自忖有些才学,也可诗赋一首,以彰当日盛况,由各位大人品评之后,通过者即有资格;若是两者皆无,却身家丰厚,这阿堵之物,也是使得的。” “王大人当真是大手笔啊!” “错非是这杭州,就算是京城,想这样半场法事,恐怕也是不成的。”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只有刘同寿皱起了眉头,低头沉思。 “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敢坐船么?” “不是,只不过,我好像知道谢家玩的是什么猫腻了。” 第68章 大场面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一大清早,杭州的大街小巷中就挤满了人,越靠近驿站的方向,人就越多,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 虽说会场别出心裁的设在了西湖之上,但表演者毕竟是住在城里的。其实,表演者盛装出城的过程,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算是大餐之前的开胃菜了。 除了被排斥在外的刘同寿之外,其他的与会者也分成了两处。道士们比较随意,多数都住在了驿馆,住不下的就在周边找个客栈,或者由衙门协调些大户人家做安排;和尚就比较讲究了,他们宁可去城里的几座庙里面挤着,也要端出方外之人的架势。 不管住在那里,在卯时三刻,天光大亮的这一刻,各家道派已是齐聚一堂,在驿馆前,排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长蛇阵。 “人都到齐了吗?”出面主持的是右参政熊荣,他是被王建兴抓壮丁逼着来的,所以这会儿他一张脸也是拉得老长。 主持这种盛事其实是好事,不过现在朝中各方势力斗得正紧,跟宗教沾上边,就有可能被视为谄上邀宠。他倒不怕被被人视为臣体有亏,反正满朝上下,也没谁敢揪着皇上斋醮的事不放了,当年权倾朝野的杨一清怎么倒的?还不是为了这点破事儿? 但是,邀宠这种行为就比较碍眼,现在有心向上的人都看得分明,想往上爬,最好的路子就是投皇帝所好。张孚敬的际遇已经人尽皆知,无须反复提及,礼部尚书夏言也是个好例子。 这位以正直敢言而闻名的尚书大人,在嘉靖九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就因为上疏天子,备言礼制斋醮诸事,甚得圣心,因此一年之内,他连升五级,直接从六科跳到了六部之首,如今已经是内阁张首辅的劲敌,兼下任首辅的热门人选了。 在夏言之后,内阁和通政司对奏疏的审查比从前严格了好几倍,张首辅不怕弹劾,他只是怕再有人跟夏言一样突然冒起,想杜绝这种邀宠行为罢了。 姑且不论发达后,就搞垄断这种行为中的道德缺失问题,熊荣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以身试法的。万一搞出误会来,就算张孚敬肯念旧情不予追究,夏言以及那些欲邀宠而不得者肯定也会把他视为眼中钉,处之而后快。 这场水陆大会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才搞得这么大的,即便有责任,也落不到他头上。不过,主持大会的时候,却不能忘形,出不出彩无所谓,只要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就是成功。 “刚刚点过 卯,除了最后才到的那个紫阳观之外,其余的七十一家都到了,大人,您看要不要再等等?” “紫阳观么,不用等了,反正他们就住在城西,路过的时候,让他们跟上就是了。”熊荣微一沉吟,断然挥手道:“传令下去,出发。” “是,大人。” 随着熊荣一声令下,庞大的队伍滚滚而前,银瓶乍破水浆迸一般,各种声音轰然而起。 钟鼓齐鸣,锣鼓喧天,慈悲圣号,梵音清扬,二序仪仗,庄严肃穆。 走在最前面的,是以四大名寺为首的佛门弟子。 金山寺的普正、普禅法师、宝光寺的妙慧法师、文殊院的慧果法师、高旻寺理方法师,身着金斓袈裟,手拿九锡禅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在他们身后,是庞大的仪仗队伍。 队伍中有手持提炉、灯笼、水陆灯、宝盖、开道锣、开道旗的僧众,有持幡、灯、香、果、花的斋主、功德主和信众,高声齐唱“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依次前行。 入目的是一片金光闪烁,耳中听闻的是梵音阵阵,一时间,江南水乡仿佛化成了西方极乐。佛家信众固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其他围观者也是瞩目赞叹。 其实,这四大名寺都是佛门禅宗,并不擅长戏法,而是更擅长用言辞鼓动人心,招揽信众。但既然有了这么个好机会,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拼一把了。 所以,他们在服装道具上下足了功夫,恨不得在身上挂满了各种金黄闪亮的金属,要的就是个先声夺人的效果。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几个大和尚对视一眼,都是暗自欣慰。 不过,若是他们注意到熊荣的脸色,心情就不会这么好了。 熊大人的脸色拉得老长,看到和尚们引起的轰动之后,脸色更是由白转青,从长白山变成了大青山,若是有人上去挤一挤,说不定都能挤出水来。 他再次确定了,这群和尚,是此次大会的重大隐患。 原则上,这次大会是不会排名次,定输赢的。不过,谁出的风头更大,自然会成为话题的中心,成为实际的赢家。 包括紫阳观在内,不管哪家道派赢了,对熊荣来说都无所谓,反正张阁老也没交代要自己这边照拂小道士,同时,他跟谢家也不是一路人。 但最终的赢家若是和尚,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皇上虽 然喜欢神神鬼鬼那套东西,但他却不是博爱型的,他只喜欢道士,对和尚一向不待见。嘉靖八年的时候,京城曾经展开过一次声势浩大的灭佛行动,将京中的寺院一扫而空,仅佛骨、佛牙及法器就收缴并焚毁了一万三千斤! 姑且不论这项决策是皇上自行决断的,还是邵真人在他耳边吹风,反正熊荣一个也得罪不起,压根就没有给和尚们平反翻案的心思。 若是和尚真的赢了,那乐子可就大了,王建兴这个始作俑者固然要倒霉,他和李崧祥这两个跟风的一样逃不掉。 他真是很想不通,李恭川这样的精明人,怎么会看不出里面的问题呢?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愈发的烦闷了。 “来人!” “大人?” “你是何人?”熊荣今年刚刚履任,衙门里的属吏还认不全,至少眼前这人他就没见过。 “回大人,下官是布政司经历萧统。” “嗯,就是你了,本官有要事待办,你代本官在此主持,一切事故,须慎重判断,如有差池,本官唯你是问!”说罢,他一甩袖子,走了。只留下那萧经历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 千篇一律的金、黄二色终于消失了,代之的红紫青蓝的斑斓之色。鹤氅庄严,冠带飘飘,如众仙下凡一般,说不尽的潇洒风流。 熊荣引起的变故没有影响到游街队伍的行进,佛门弟子过后,以紫阳派为首的道家弟子出场了。人未见,先闻声,比起和尚们没完没了的阿弥陀佛,和绕口令一样的佛经,道家的经诀要琅琅上口得多。 毕竟是本土的教派,道藏经典中的行文方式,都是按华夏传统的套路来的,若不是传教的方式有点问题,以及各路蛮族的多次入寇,道教本来应该远在佛教之上的。 “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国家兴盛;四愿国土清平,五愿……”和身上的服饰一样,道士们嘴里念诵的道诀变幻不停,从开始的至心皈命礼,很快就变成了更加直白的道家回向偈,引起了百姓们的阵阵欢呼叫好,声势更盛先前。 几个大和尚一直留意着后面的动静,听得如此,好心情也是破坏殆尽,为首的普正神色虽没变,但心中已是悲意上涌。 “本朝以来,我沙门屡受摧残,国朝初 期,朝廷借清剿白莲教之名,屡次进行打压,到了现如今,更有大肆屠戮之举,老僧每每想起前朝佛门之兴盛,都是五内俱焚啊!想我沙门弟子,都以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怜惜飞蛾纱罩灯,怎就落得……” 普禅见状,连忙劝道:“师兄勿忧,那些道人只是一时占得上风罢了,最终的结果,还是得看演法。道家素来不重民心民意,不懂得体会民间疾苦,只以卖弄花巧为先,各宗门又不甚团聚,喜欢互相拆台,构不成多大威胁的。” “希望如此吧。”普正点点头,又摇摇头,“师弟所说也不尽然,包括龙虎山在内,其他道派固然都如你所说,可那个喧嚣尘上的紫阳观似乎……与众不同。” “师兄是说……” “那共济社!”普正眼中精光一闪。 他低声道:“师弟,等下你去知会各位方丈一声,道门势大,今日沙门想扭转局势,怕是很难,不过,就算失败,我等也不能让紫阳观得意。其他道派纵使得势,也不过是第二个龙虎山罢了,动不了我佛门的根本,但若是那刘同寿入京伴圣,恐怕……” “谨遵师兄法旨。” “好在布政司本就早有布置,各道派也各有怨怼于心,我等只需因势导利即可,只要布置得当,却也不难。” “普禅明白。”普禅躬身应了,就要去传话,正这时,队伍末端突然欢呼声大作,声势之盛远胜从前,众僧皆骇然回顾。 下一刻,他们明白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告诉了他们答案。 “小仙师,上虞小仙师!” 第69章 地魁星 其实,刘同寿这次没摆什么架子,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迟到是因为没人通知,再者,他看破了谢家捣的鬼之后,也没心情去衙门敷衍。而游街这种事,一般来说排场越大,越能引人瞩目,刘同寿的紫阳观一共就两个道士,其他随行人等都和道教无关。 两个小道士,到了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之中,恐怕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他才没兴趣上赶子找不痛快呢。 不过,当他带着楚楚,悄然无息的出现在队伍末尾时,却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人靠衣装,小道士头戴纯阳巾,身披大红色鹤氅,手中光华闪烁,却是一柄绿玉如意,这扮相已是不俗,再加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俊脸,不知爱煞了多少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引起了多少声尖叫。 不过,刘同寿还不是最显眼的,和去余姚的时候一样,楚楚比他更加引人注目一些。女孩头戴玄纱芙蓉冠,身着五色云霞帔,手中还有一把拂尘随风飘动,活脱脱就是一少女版的李莫愁。 所谓物以稀为贵,女冠出现的少,引起的轰动自然也更大一些,再加上美女效应的通用性,两人引起的轰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几乎就在欢呼声响起的同时,长长的仪仗队伍中,也回荡起了各式各样的低骂声,再怎么是方外之人,终究也是人,对被人抢了风头的事实,不可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且让你得意一时,待到……哼哼,有你这小贼傻眼的时候。”围观者中,也有人在咬牙切齿。 柴德美也随着谢家一同来了,此时看得分明。虽然那俩小道士相貌与前不同,可那装束却和当日在余姚时一模一样,这是明摆着打自己的脸啊! 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明明抓到了对头的把柄,却丝毫奈何不了人家的无力感了。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这会儿他至少可以把刘同寿杀掉一百遍以上了。 “哼,我们走。”谢敏行原本还打算观察观察敌人,但经柴德美一说,他也是火大,当即失去了耐性。 这一次的布置,他也是信心十足,认为刘同寿没什么翻盘的可能了。 “同寿,你说的陷阱,到底是什么啊?”从昨天开始,梁萧已经将这个问题重复了百多遍了。尽管每一次都被刘同寿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可他还是不肯放弃,因为心里悬着事儿,导致他晚上睡得都不安稳,此刻正顶着俩黑眼圈,象是瘾君子一般。 刘同 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回答道:“梁叔,你就不要问了,到了地方就知道了,解释起来很麻烦,你还是等会儿自己看吧。其实,你看我做的那些准备工作,应该就能发现问题了才对啊。” “准备工作?”梁萧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说那个大风筝?那玩意是为了破除陷阱用的?” “嗯,除了这个,还有呢。” “还有……”梁萧拍拍脑袋,想起来了,“难道你昨天晚上做的那个喇叭也是?我还以为那喇叭是现在用的呢。” “切,我可是要做大事的小仙师,这耍猴卖呆的活儿也要重视的话,那还混个头啦。”刘同寿撇撇嘴,晒然道:“看着吧,今天大家都会满意而归的。”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出了城,远远的已经望见了那一片青山绿水,是西湖了。 杭州之美,半在西湖,这里是天下游客向往的圣地,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倾倒,极尽词工,留下了数以千百计的诗词歌赋。这里的风景之美,毋庸多言。 不过,三五好友结伴而来,折柳唱和,泛舟湖上;又或赶在阳春时节,邀众踏青,这才是通常情况下的游赏模式,象今天这样的景象却是少见。 跟着游街队伍走到最后的,只是一部分人,更多的百姓都早早的赶到了湖畔,为的就是占个好位置。 刘同寿到达西湖时惊讶的发现,偌大的西湖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树上都没有空闲的地方了。湖畔的夕照山上,也不时有人影晃动,显然是没占到湖畔好位置的人,打算占个登高望远的好处。 “精神文明建设,果然任重而道远啊!”刘同寿喃喃低语。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都是信徒,多半只是来看热闹的。由此可见,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确实少啊,仔细想想,嘉靖崇道的初衷,也未必就是想长生,很可能就是生活无聊,所以想找点乐子罢了。 “同寿,你说什么?”梁萧凑了过来,他东张西望的问道:“你是说那个陷阱的事吗?你说一到地方,就能看明白,可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笨呗。”刘同寿不屑的瞄了他一眼,抬手一指湖面,“梁叔,你知道西湖有多大不?” 梁萧下意识答道:“方圆数里……”后世的杭州西湖面积约6.5平方公里,不过这个时代的环境还没被破坏,水域更大一些。 刘同寿又道:“那你想想,在这样的地方,如果 有人想搞鬼,又不能做得太明显,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 “也许,衙门会将紫阳观定为魁首,并以此为由,让小仙师您的船只居中……”孙升不愧是神童加才子,稍经提示,他就反应过来了。 “不会吧,真那样的话,那岂不是糟糕透顶?”梁萧大吃一惊。 西湖并不以面积著称,比起太湖、鄱阳湖那样的大湖,顶多只能算是个小池塘。但对人的视觉来说,方圆七八里地的西湖已经相当之大了。从岸边眺望湖中间孤山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个大致的拢廓罢了,表情动作,就全然在觉察之外了。 按照衙门的安排,各宗门所在的舟船,会绕湖缓缓航行,以便让所有人都看到演示的法术,再有贵客们乘坐的画舫在,也算是面面俱到。 可若是被人安排到内圈,那就惨了。岸边的人除非生了千里眼顺风耳,否则刘同寿的表演注定没人看得到了。湖上虽有画舫,但这次演法可不是演给那些大人物看的,胜负都在于百姓的喝彩声。 这么一搞的话,自己这边还没登场,就已经输了九成九了,剩下那一线希望,也只能盼望着有奇迹出现了。 “不如去找布政司大人……”梁萧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大喊给打断了。 只见几名胥吏打扮的人齐声高喊:“请各宗登船!到场门派共七十二家,正合地煞之数,衙门特此以天星之名称之……首先,有请地魁星——上虞紫阳观!” 第70章 火爆 天罡地煞的说法并非出自天文学,而是道家对星象神学的一种诠释。 天罡,指的是北斗七星的斗柄,在北斗周围,除了七大主星之外,还有很多小一号的星星,是为北斗丛星。道家学说认为其中有三十六颗天罡星,七十二颗地煞星,《水浒传》引用的,就是道家的这个理论。 因为是泛指,所以也没有相应的星图,到底天魁地魁居于星图中的什么位置,更是谁也说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动手脚。 几个吏员齐声高喊后,欢呼声也是应声而起,对平民们来说,比起那些有名望的大宗门,同样出身草根的刘同寿跟他们更为贴近,正是众望所归。至于魁首之名背后的算计,那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了。 “上船罢。”刘同寿并不迟疑,悠然举步。 这种时候,想躲是没用的,身在客场,敌人也是老谋深算之辈,肯定不会留下机会,退缩只能自取其辱罢了,迎难而上才是王道。 走了两步,他突然皱了皱眉头,转头与韩应龙等人商量道:“这船好像有点小诶,韩大哥,你们不如去画舫吧?” 韩应龙略一迟疑,应道:“如此也好。”他自忖跟过去也帮不上忙,还不如试着影响一下画舫上的人,多少也算是个助力,总比跟在后面干瞪眼强。 “同寿,我还是跟着你好了。”梁萧倒是有心去画舫上见识一下,但想到要考校诗文,他又打了退堂鼓。碰了钉子是小,丢面子是大,好容易挣回来点名声,可不要一下全丢回去才好。 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虽不少,可这船也是几艘渔船拼接而成,是个足有三五丈见方的平台,装下所有人是绰绰有余的。 “汝化兄,升与你同往。”孙升更愿意跟在刘同寿身边,既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刘同寿到底如何化解这场麻烦。同时,那传说中的年旦评也让他心痒难挠。只是他跟小道士相识不过一天,远谈不上交情,他也不敢唐突。 船一艘艘的驶离了湖岸,缓缓驶向了预定的位置,湖面上仿佛盛开了一朵巨大的莲花。不出刘同寿所料,他的船果然被安排到了正中间,紧挨着小瀛洲岛的位置上。 刘同寿也是暗自庆幸,幸好没采用那个隔空摄物的计划,不然的话,在这种视距上,能出彩才见鬼呢。 “小仙师,就是这里了,您要是没有旁的吩咐,小的们就先告辞了。” “你们要去哪儿?”梁萧先是一愣,随即瞪眼问道:“你们走 了,这船怎么办?我们要去湖边又要怎么办?” “咦,公子您不知道吗?”那艄公很是意外的模样,“这次大会,位置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轻易不能挪动。您看,以您这艘船为中心,内外共三圈,周而复始的运转不停,要是有人不守规矩,擅自向外挪动,那还了得?轻则阻塞航通,重则两船相撞,动辄有倾覆之虞啊!” 梁萧抬眼看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不得不说,衙门里面还是有人才的,如今湖面上大小舟船过百,怕不将湖面都覆盖了一半。若是指挥稍有不当,恐怕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可现在却是形成阵列,井井有条。 “就算是这样,那你们也不能走啊。所谓风水轮流转,谁能保证咱们就没机会去湖边露脸?到时候没人操舟,莫非让我们游过去不成?” “公子,您说笑了。”艄公笑道:“这里可是魁首之位,是七十二宗门中最为尊贵的位置,除了上虞小仙师,谁够得上资格,谁又能服众呢?换不得,定然是换不得的。” 摆了摆手,他看看不远处的一艘画舫,突然神情一动,“公子,今天这场大会调动的船太多,水手不足,相当吃紧,小的事先已经得了衙门的吩咐,说这边安排妥当后,就去其他地方帮忙。不是小的不想伺候小仙师,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船是四艘船联接而成,西湖上向来也没什么风浪,应该……” 梁萧怒哼一声,打断了艄公的话:“哼,你这杀才既知上虞小仙师的名头,怎地不知小仙师的神通,你今日这般作法,到底所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的,在小仙师驾前做下这等欺心之事,你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这艄公左一个借口,右一句搪塞,跟个滚刀肉似的,梁萧辩他不过,干脆把刘同寿当法宝给祭出来了。 “……” 那艄公和几个水手本是笑嘻嘻的,一脸的轻松自在,可听了这话,却一下就怔住了。衙门有令在先,他们私下里也得了不少好处,哪怕是换个知府之类的人物,得罪也就得罪了。可梁萧这句话却提醒了他们,眼前这位可不是随便就能得罪的。 眼见着画舫上传来的信号越来越急促,艄公也是左右为难,好在手下的水手有机灵的,直接撇开了歇斯底里的梁萧,转向了刘同寿,“小仙师,您看……” 刘同寿摆出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既然衙门有令,贫道也不难为几位,不过,船上 没有水手也不是个办法,我看这样好了,左右这里离小瀛洲很近,干脆你们把船驶过去,脚踏实地,贫道却也安心,如何?” “这……便依小仙师。”几个水手互相看看,都觉得可以答应。小瀛洲正处于西湖中心,而上头的吩咐就是要把刘同寿给丢在湖中央,在船上还是在岛上,能有多大区别?他们自然不会自找不痛快的提反对意见。 另一边,画舫上。 一名吏员匆匆走上阁楼,满脸喜色。 “谢大人,谢公子,那小道士和船夫吵了一架,然后不知是不是死了心,打算放弃,却是移船登岛去了。” “去小瀛洲了?这小贼又在搞什么玄虚?”吃的亏多了,谢敏行也长了不少心眼,他才不相信刘同寿会轻易放弃呢。 “敏儿,你是不是又另外做了安排?”谢亘也是眉头紧皱,全无计谋得逞的兴奋。 “应该不会吧……”谢敏行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说道:“孙儿不敢欺瞒,四爷爷,凿船的计划虽然安排下去了,可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除非他有逆天之举,才会施行的,毕竟这是杭州……您难道认为他已经看破了?” “难说。”谢亘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被放逐到湖中心,以那小贼的狡猾,肯定已经看出了什么,那些水手船夫都是粗鄙之人,难保他们的神色中没有露出端详,被他猜出凿船的计划也不奇怪。” “都是孙儿一时不慎,四爷爷,我……” “罢了。”谢亘一摆手,“对这小贼,再怎么提防也不为过,敏儿你没做错。不过,小贼既然已经登岛,说不定他还真有什么后手也未可知。不能给他留下空隙,你赶快派人给清虚道长传讯,让他不要保留,以最快的速度,把最得力的法术统统演示出来!一定要快!” “是。” 片刻后,紫阳派的船上。 “掌门师兄,谢家传来消息,说……” 清虚抬眼看看湖中小岛,只能依稀看到几个人影晃动,他皱着眉说道:“谢大人是不是太谨慎了?这样的距离上,还能如何施展?莫非他真的会移山倒海不成?” “是啊,崂山的人还没动作,咱们急着出手的话,岂不是失了南宗的气度?”清微附和道。 气度什么的还在其次,问题崂山派专门靠外功吃饭的,秘传的套路非常之多,没探明虚实之前,自己这边就一股脑的把包袱都抖出来,很容易被人后发而制。一边一个, 以回合制分胜负才是正理。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在他看来,被丢到水中央的刘同寿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又何必为他自乱阵脚呢? “罢了,想要入京,靠一场大会是不成的,来日方长,不要为一时意气伤了和气,就依谢大人的办法好了。”清虚想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清灵师弟,就由你开始吧。” “是,掌门师兄。” …… “师父,紫阳派动手了!是鬼下油锅!” 崂山派之所以来的快,是因为他们不是从崂山老家赶过来的,而是掌门飞云道人在南直隶做法事的时候,听到了传闻,自己跑来毛遂自荐的。 他们的运气很好,但准备相对就没那么充分了,所以,他们没忙着动手表演,而是一边念经,一边关注着紫阳派的动静。 “还真是……清虚这老鬼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飞云眺望一眼,只见紫阳派的船上烟雾腾腾,一口大油锅中,滚油不断着冒着气泡,法号清灵,但长得却像个屠户的老道士正将手探进油锅之中,引得岸上水上一片惊呼声。 飞云不甘示弱,冷喝一声,直接拿出了杀手锏,“哼,不能让他们抢了风头,众弟子听令,生火起符,请神寻鬼!” “是!”崂山弟子轰然应命。 随着这两家的动作,水陆大会的气氛迅速火爆起来。 第71章 胜利者的姿态 “哎呀,紫阳、崂山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叫好声如此之响亮?不就是生火冒烟么,杭州百姓应该不是没见识的,怎地如此大惊小怪?” 岸边的叫好声一响起来,梁萧就坐不住了,他在水边来回走动着,焦急的向四周张望,可又哪里看得到什么? “不好,那些和尚似乎也搞了什么花样,不少人都冲着他们过去了,天啊,那些人还在跟着念阿弥陀佛,糟了,这下大事不妙了!” 刘同寿晒然笑道:“梁叔,你不要再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我的头都被你晃晕了,紫阳派也好,崂山派也罢,都是几百年传承的大派,手底下没两把刷子像话吗?至于那些贼秃,他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念经,以及带动别人念经么,有啥好稀奇的?” “同寿,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赶快想点办法啊!”大会上的胜负,看似无关痛痒,不过争个名头罢了,梁萧开始就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来的。 但是,当他发现谢家多方布置,势在必得的时候,他也紧张了起来。挑头开会,又动了这么多手脚,说里面没点算计,谁信啊? 东山镇已经跟谢家势成水火,一旦形势逆转,以谢家的心狠手辣,清算起来是肯定不会客气的。 刘同寿是主谋,他梁萧就是帮凶;小道士要是被凌迟了,他也逃不掉一个斩立决;梁萧越想越害怕,越怕越心急。 “且随他们去,先赢不算赢,后发制人才是王道。”刘同寿一脸从容,指着远处那两艘冒烟的船笑道:“上次去国庆寺勘查的,应该就是紫阳派没错了。” “……这话怎么说?”梁萧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问道。 “你看,他们一上手就是抓鬼的手段。要不是笃定了我会这些套路,他们这么着急干什么?” “师兄,这么远你都能看清楚?” 小瀛洲又名三潭映月,相传是苏轼疏浚西湖后所建,岛虽不大,但岛上风景秀丽,园林优雅,乃是西湖十景中颇为著名的一景。楚楚登岛之后,颇觉新奇,在岛上很是游览了一番。这时回来,小脸还是红扑扑的,仿佛秋天的苹果一般,让刘同寿有咬一口的冲动。 只可惜这里的电灯泡太多,他只能压下旖念,比手划脚的解释道:“冒烟,还有尖啸声,也只能是鬼下油锅那招了……” 这招是道士装神弄鬼的传统套路。表演者先用手在滚开的油锅里搅动,说是试温度,然后,再将附有鬼体的残骨投进锅里 。过得一会儿,那残骨就会被炸得“吱吱”鬼叫,最后无声无息了。 “这么厉害……那是真的有鬼吗?”刘同寿形容的很形象,楚楚瞪大了眼睛,梁萧的嘴也张得老大,倒是郝老刀等人不怎么在意的笑了笑,刀头舔过血的人,对鬼神的敬畏要比寻常人差得多。 “哪有那么邪乎,不过是骗人的罢了。”刘同寿晒然道:“那油锅底下,八成放了醋,一生起火来,醋就从底下涌上来了,看起来像是开锅了,实际上根本就不热。” 楚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可是,那锅在冒热气啊,咱们离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楚呢。” “冒气更简单,往里面加点料就行了,比如:硼砂……至于那骨头会尖叫,其实也简单,那骨头里面放了水银,水银遇高温就会分裂,就会发出那种尖啸声了。” 魔术师守则对揭秘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不过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刘同寿也不吝于讲解一番。 反正他在心里已经将几个同伴的位置安排好了。女孩是助手,梁萧是龙套,只差个貌似忠厚的托儿了,本来韩应龙的性格挺符合要求的,但是,让一个状元公干这种活儿,未免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不比已经有过经验的楚楚,梁萧还是第一次听揭秘,心中也是惊奇万分。想明白了油锅炸鬼的道理,他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问道:“那……崂山派那边呢?他们生了火,还拿着剑,又是在做什么?” “请神斩妖呗。”刘同寿撇撇嘴。在漫长的岁月里,很多术法都没有留下传承,比如汉代著名的鱼龙曼延,所以,他所了解的捉鬼术,未必比紫阳派多,但是,却肯定比紫阳派更系统。 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台词的作用相对小得很,各道派选用的想必都是视觉效果最好的术法。有了大致上的范围,再看到个大概,那就没啥难猜的了。 崂山派用的招数比起紫阳派的,原理更简单,但效果却更好。整个术法分为两部分,一是请神,二是斩妖。 生火就是为了请神,术者弄些纸人,画成神仙的模样,然后稍微倾斜放在火堆上空,过一会儿之后,一松手,纸人就飞起来了。 应用的原理,跟热气球是一样的。早在汉末,就已经有孔明灯传世了,只不过古人有个敝帚自珍的习惯,因此没得到推广罢了,以至于看起来很神奇。 斩妖跟请神一样,也都是在纸人上做文章。有神仙附体了,术者将桃木剑一挥,顺势再喷一口水在 纸人上,然后纸上就显出鲜血淋漓的鬼影了。 那鬼影自然是事先画好的,只不过用的不是墨水,而是碱水;喷的水也不是清水,而是姜黄水。碱水干了之后,图像便即隐去,等碰上姜黄水,就起化学反应了。 要不怎么说,古代的道士多半兼有自然科学的学者的身份呢,至少发明这些术法的人,要具备相当的物理化学知识的。 刘同寿讲得兴起,又指向和尚们所在的那几艘船,语带讥嘲的说道:“那些光头就是纯粹的演技派了,虽然看不清,可他们搞的那些东西却也没啥技术含量,无非是找些个扮瘸腿驼背的托儿,然后配合着演戏……” “真的治好了!” “普正大师把驼子给治好了!” “我佛慈悲,佛法无边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震天的叫好声打断了,声音正来自金山寺所在的方向,内容则像是给刘同寿的话做注脚一般。 “还真的是……”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却是清楚,梁萧茫然远眺,口中喃喃低语。 “夫诸死了!长右也死了!就差化蛇了!请飞云道长再加把劲,杀光这些害人精!” “对,杀了它,杀了它!” “再请些天兵来!” 不知是不是被另一边刺激到了,崂山派那边也嚷嚷起来了,声音比金山寺那边要响亮得多。比起为治病救人歌功颂德,还是请神杀鬼这种武斗场面,更加激动人心。 夫诸、长右、化蛇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怪物,一出现就会带来水灾。比如夫诸,《山海经·中山经》记载:“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各道派的主事者并不墨守成规,纷纷化鬼为妖,不光术法的技术含量高,也更加应景。纸人做得跟这些妖兽一样不说,在岸上的人群中还有人帮忙解说,所以一下子就将群众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 当然,对梁萧来说,这些喝彩未尝不是给刘同寿的。小道士远在湖心,随口指点,却有若亲见,这等气度,着实让人折服。 大明的读书人就喜欢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调调,所以,梁萧认为,从场面上来说,小道士比那些赤膊上阵的老道士要强得太多了。 可问题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围观众别说听,连看都看不清楚,锦衣夜行,这就有点悲催了。 “同寿,不 然……干脆这样!我去叫上韩兄、孙贤弟他们,把你刚才说的都传出去,如果人人皆知其中奥妙了,也就不稀罕了。”酸秀才,坏书生,梁萧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琢磨了一会儿,却是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来。 “梁叔,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刘同寿抬手指指梁萧,一脸的哭笑不得,“这些玄虚,咱们自己说说不打紧,可若是传出去的话,这场大会岂不是被搅黄了?这又是何苦来由?” 梁萧咬着牙根,恨恨道:“许他们不仁,就不许咱们无义?左右先机都被别人占了,索性给他们来个一拍两散。” “错了,错了。”刘同寿连连摇头,“这种招数损人不利己,只有失败者才喜欢用,咱们可是注定了的胜利者,怎么能干这种没品的事儿呢?再让他们折腾一会儿,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出手。” “这倒也是,不过……”梁萧想了想,又忧虑道:“同寿,你的王牌就算能出彩,可若是别人也给咱们来这招,那要怎么办?” 他的忧虑也是不无来由,他们这边揭秘揭的开心,其他宗门也没闲着,左一个术法,右一个龙套的,换着花样的翻新。湖岸上的围观众都快把喉咙喊破了,声音将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玉龙山和凤凰山上也是树影摇动,仿佛正在喝彩一般。 这么多术法,想要揭秘可就难了,一个个的说过去,恐怕就得两三个时辰了。如果听众再有点疑问,甚至争执不下什么的,两三个月都未必能达成共识。就算刘同寿不否决,他自己也失去信心了。 听刘同寿的意思,似乎是打算一举定乾坤。以小道士的本事,想一鸣惊人应该不难,可万一对方也下黑手怎么办?毕竟道教是一脉相通的,刘同寿能看得出对方的手段,对方又岂是泥雕木偶? 刘同寿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说道:“嘿嘿,我这招可不是寻常的套路,天下虽大,想找个能揭我老底的可就难了。” 第72章 漩涡 再精彩的表演也不会从头到尾的精彩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的时候,观众的兴致明显的减弱了。 各派已经很努力了,可是,特殊的环境和命题终究还是限制了他们的发挥。绕湖两周后,就连手段最多的紫阳派和崂山派也差不多技穷了,虽然还保留了几张底牌,但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至于佛宗,他们的手段,先天就比道门有利,反正一个中心是治病,来来回回的换病人就是了。驼子完事换瞎子,瞎子后面还有瘸子,更有甚者,金山寺竟然抬了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上去!不用问,这些都是托儿。 治病前让病人哭诉拜求,嗓门当然得大点,不然观众听不见;治病的过程却是简略,不过抬手一指罢了,要不怎么显得出佛祖的神通呢?治愈后,病人当然要活蹦乱跳的惊讶一番,然后由大和尚们带领着念经诵佛,向慷慨大度的佛祖表示感谢。 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就慢慢的消耗掉了,效果虽然不如道门那么好,但胜在细水长流。刘同寿对此的评价是,贼秃果然很贼,弄虚作假也就罢了,可他们竟然还敢水! 看着眼前鲜活的例子,梁萧对此深表赞同,并盛赞刘同寿用词得法,一个字就囊括了和尚们的所有作为。当然,他不知道,小道士也不是原创,这办法他也是抄袭得来的。 那些小宗派更不用说,他们的底蕴本就有限,又有不少招数互相重复,看着几大宗门层出不穷的手段,他们早就放弃了。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他们息了争胜之念,改弦易张,极力的宣传起自家的名头来。在杭州这种地方做宣传,广告效应自不用说。 总体来说,大会是成功的,算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大宗派收获了他们要的声望和口碑,并且给官府和士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佛门巩固了自家的信徒,而且还有所发展;小宗门就差了些,不过好歹也算是扬了名。 何况,再怎么惨,也有垫背的。在湖心冷冷清清的喝了半天冷风的紫阳观才是最悲催的一个呢! 从呼声最高的后起之秀,到被人彻底遗忘,也就是短短的几里水路罢了,境遇却是天壤之别。这一上午的工夫,不知道有多少道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阴阳怪气的嘲讽在湖面上穿梭着,对于一开始就压制了所有人风头的小道士,各宗门都没有任何好感。 在他们眼里,紫阳观就是又一个龙虎山,刘同寿则是下一个邵元节!同样的由微末而骤贵,同样的目无 余子,没人愿意看到旧事重演。 不过,对刘同寿的窘境最为满意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画舫上的一群人。 “此次水陆大会圆满成功,既化解了百姓因水灾而来的怨气,又为朝廷赢得了声誉,更是让各大宗门都感恩戴德。王大人,您倡议并主持大会,实在是功不可量啊!以下官看来,明年大人返京之时,就将是高升之日,九卿自不待言,就算是入阁也可预期啊。” 谢亘一张老脸笑得全是褶,仿佛一朵怒放的菊花。 由于布政司王建兴的配合,打压刘同寿声望的第一步已经圆满成功了。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就是加快消息的传播,配合以流言,彻底将小道士打落尘埃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小乡镇上闹出来的名声,又怎么比得上在大城市出的丑?褪去了神秘的光环,那些愚民很快就会转向的。 当然,具体的措词还要研究研究,那个老道的名头已经入了圣听,追封的旨意随时会到,对他的处置尚需斟酌。但这并不会构成什么障碍,反正他也没想着一棒子就把刘同寿打死,只要降低了小道士的名望,想着落井下石的人多着呢。 “不敢当,王某牵头办这场大会,无非想尽尽本分,抚民安民,为朝廷分忧罢了,又哪里敢心存那般奢望?谢大人这般赞誉,王某怎么当得起?过誉了,过誉了。”王布政司的笑容淡淡的,若是熟悉他的人,可能会看到他眼中的一丝隐忧。 在官场上混的,谁不想升官发财?可是,比升迁更重要的,是规避风险,尤其是到了他这样的位置。作为进士出身,官居二品并主政一省的封疆大吏,六部九卿什么的都已经在预期之中了,前提是他不能出错。 所以,谢家上门提要求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就算抛去谢丕那层关系不谈,他也不愿意得罪这些江南大世家,明年就是大考之期,自己为官的民声还要指望着对方呢。 不过,他开始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搞这么大,只想出个公文或者名头,然后就让谢家挑头去随便折腾了。反正他的主要目的是不得罪人,其他效果都是附带的,可有可无。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那封公文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拨拨的不速之客登门了,来客人不要紧,关键是这些人的身份很吓人! 布政司是从二品的大官,按说能吓到王建兴的人已经不多了,况且,这杭州还是他的地头。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宦海是无 止境的。 第一个上门的官儿不大,七品的太常博士,跟布政司比起来,直有天差地别,按说王建兴连眼角都不用扫对方一眼。可这个太常博士可不一般,他姓邵,名时雍,是致一真人的曾孙! 不用说,这少年肯定是代表邵元节来的,别说王建兴,就算几位阁臣见了,一样得客客气气的。邵元节的确从不掺和朝政,但他若是想使坏,却半点都不难,这种人谁敢得罪?谁又得罪得起? 第二个上门的更恐怖,居然是锦衣卫的前指挥使,现指挥同知骆安! 要说嘉靖朝,什么人比这位更可怕,那也只有陆炳亲至了。毫无疑问,这位的到来,秉承的是嘉靖皇帝的意志,王建兴连一丝违逆的心思都不敢有。 第三个的来头总算没那么大了,可一样不是好相与的。 来者是礼部的一个主事,和前两位一样,这位本身没什么,但来头却很了得,一见面,他就亮出了三封亲笔信。 一封来自于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夏言,另一封则来自于其同乡,致仕在家的首辅大学士费宏!最后一封则是礼部右侍郎顾鼎臣所书。 这里面的味道就太恐怖了,当时王建兴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响,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夏言是朝中新贵,如今势头正猛,连首辅张孚敬都视之为重大威胁;而费宏则是成化年间的状元,眼下在朝中他也是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在正德年间入阁,大礼仪后,接替杨廷和主持内阁,后来在与杨一清的政争中失败,于嘉靖六年黯然致仕。 费宏和夏言有交情,尚在情理之中,两人是同乡,又有师生之谊,但顾鼎臣就不同了。后者虽在礼部任职,不过却是江南一脉的人物,从杨一清和费宏身上就可以看得出,两边的关系算不上多和睦。 当年若非费、杨鹬蚌相争,也不至于被张孚敬这个渔翁得了利。现在,这两边却联合起来了,随着他们的联合,朝中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 本来他这个地方官是可以置身事外的,可随着这些客人的上门,他也是身不由己的被卷了进去。这让王大人情何以堪? 还没等他彻底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最后一个重量级的客人也到了,那就是张首辅的弟子吴山吴日静!这人的到来已经在王大人的预期之中了,朝中最大的几股势力都到了,又怎么少得了张首辅? 卷入了这个大漩涡,王大人心中自是悲催,好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 各方提出来的要求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相当和谐。 锦衣卫的人最可怕,但也最容易打发,骆同知的要求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要把事情搞大,能多大就多大;邵元节和夏、费、顾三人的意见则比较一致,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都选择了支持谢家,打压小道士。 这样一来,最容易引起冲突的就是张孚敬这边了。 王建兴本以为,一个小道士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甚至横施暗算,想必他跟首辅大人有些关联。可谁想到吴山只是暗示了他几句,搞小动作可以,但不能搞得太过火。随后,锦衣卫的人也返回来了,表达了同样的意见。 于是,才有了这场水陆大会。表面看似热闹,实际上更热闹,表面的平和之下,隐藏的杀机,连王布政司这个二品大员都看不清楚,却为之心惊胆寒。 这样的情况下,他对谢亘的恭维又怎会放在心上?谢敏行的凿船计划他是知道的,而且已经做好了暗中阻止的准备,好在小道士上了岛,这才免去了他跟谢家的一场冲突。 因此,他并没有受到谢老头踌躇满志的影响,而是时不时的看向小瀛洲,再看两眼李崧祥,偶尔也会茫然四顾,眉宇深锁。 这里面的标准其实不好把握,王大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头,以至于得罪了张孚敬,甚至皇上。只是李崧祥也是老官僚了,从他脸上又哪里看得出端详?锦衣卫的番子更是神出鬼没,他根本不可能有所发现。 而岛上的刘同寿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就那么在亭子里面呆着不动,这情况让他深感忧虑。要是这小道士就这么没声没息认输还好,怕就怕他当时不说,事后却大肆宣扬,万一给皇上得了消息,导致龙颜大怒,那…… 王建兴心中一寒,然后,他就听到了谢敏行的低语声。 “四爷爷,清虚道长传信过来,他说要跟崂山派一决高下了!” 第73章 刘同寿的绝招 “大会还有将近半日,现在就手段尽出,是不是不太妥当?”王布政忍不住了。 他认为,压制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够了,再压制下去,他站队站的就太明显了。从锦衣卫和吴山的话里分析,皇上和张阁老似乎只是想借谢家之手给刘同寿设置点障碍,算是验成色的意思,要是连机会都不给,那就违背了这边的初衷了。 这一上午,各派手段尽出,他虽然没有统计,但大致估算一下也不会有多大出入,足足有三五百种术法被演示出来了。 按照孔夫子的教导,读书人都讲究敬鬼神而远之,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这种事他们不知道,但搞不清楚不要紧,只要捂着眼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就是了。久而久之,传统的读书人都养成了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不屑一顾的习惯。 所以,虽然王大人没有刘同寿的见识,但他并不怕鬼,甚至连敬都谈不上。那些术法让百姓惊叹不已,可看在他的眼中,也就是跟街头卖艺类似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尽管他思考的方式和刘同寿不一样,但两人殊途同归,他的理解相当符合事实。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这场争斗的理解就更深刻了。 能把谢家逼到这般窘迫,不用说,小道士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但他就算真是神仙点化的,终究还是个肉体凡胎的人,除了托梦之外,做出来的事应该不会超出常理。 各宗门的术法的各有特色,但同一时间表演出来,细心观察后就会发现,其实很多术法都是大同小异的。现在连紫阳派和崂山派都已经技穷,可见能演示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多了,想给刘同寿留下一丝翻盘的机会,就不能让紫阳派把压箱底的东西亮出来。 他已经想好了,现在时已近午,岸上百姓也需要休息,船上的贵宾也得吃吃喝喝,干脆暂时停停,然后下午再给刘同寿个机会,让他去外围亮个相。这样一来,他对两边也都有了交代,算是完成任务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城中士绅已经备下了道场,正要邀请属意的门派上门讲道、做法事呢,怎好耽搁?”谢亘微一错愕,随即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悠然道:“王大人,打铁须趁热,在最精彩的时刻结束这场盛会,留下一场佳话,这才是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道理啊?拖拽着撑到下午,又算是怎么个说法?还请大人明辩啊。” “……”王建兴沉吟不语。 他倒不是怕了谢家,只是吴山和骆安都是 语焉不详,李崧祥更是连个暗示都没有,他实在摸不清那两边的心思。 而谢家这边却是不同,顾鼎臣信中明言,要给谢家出头,那邵时雍更是直言不讳,没有通天的手段,就别想效法龙虎山! 正反两方的实力相近,但态度却是一个暧昧,一个坚决,由不得王大人心中的天平不倾斜。 “罢了。”想了想,他无力的摆摆手,转身走开了,他不想继续掺和了。 反正对各方势力来讲,整个过程都是公开透明的,既然张阁老和锦衣卫都不肯出头,那也只好按谢家的套路来了。至于帮小道士说话的人……他转头向甲板处看了一眼,那边正有两位书生在极力游说着什么。 这二人都是一手好文采啊,真是可惜了,尤其是那个韩应龙。他无声的叹息了一声,卷入了这场纷争,少不得也要吃一场池鱼之灾。 状元之才?恐怕一个同进士出身都未必有份啊!别忘了,主持会试的可是翰林院,而翰林院正是礼部的该管,主持明年会试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真正的状元顾侍郎!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了。 望着他的背影,谢亘暗自冷笑。 谢家可是名义上的千年,实际上的百年世家,各种斗争经验不知多么吩咐,怎么会不知道打蛇不死反遭害的道理呢?那小道士最擅长钻空子,给他留机会?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这次,自己就是要一棒子彻底打死他,让他和那些愚民知道,认真起来的百年世家有多么可怕!跟官宦之家作对是多么的愚蠢! “哼,老滑头!还想两面卖好?没门!敏儿,告诉清虚道长,请他尽力施为。” “是。” 得到了谢家的答复,清虚也是长吁了口气,他早就忽略了刘同寿的存在了,一门心思的盯着崂山。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双方算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就看最后的杀手锏了。 他这边准备的是个大场面,按照大会规程,应该是结束前才亮出来的。不过两边的节奏都有些失控,他也是顾不得许多了,开始要留力,要针对性的后发制人,但是,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候,就要讲究先下手为强了。 “举火,起烟!”老道一声断喝。 他的杀手锏和刘同寿当日在国庆寺装神弄鬼那招有些相似,都是以烟雾成形,然后借此施法。只不过在规模上,老道这边就要大手笔得多了。 刘同寿用的不 过是灯烟,幻化出来的小蛇不过两三尺长短,而紫阳派这次却是弄了一条数丈长短的大蛇出来! “这就是化蛇吗?难怪是大水灾之兆,太可怕了!”岸上水中,远近尽是一片惊呼之声。 哪怕是经历了一上午各种术法的洗礼,众人的承受能力都已经相当强了,可是,面对这匪夷所思的大场面,观众们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化蛇,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最强大的水灾之妖,其出现被视为大水灾之象。 刚刚如夫诸、长右以及其他志怪中记载的妖怪,已经被斩杀了无数,但紫阳派一直保留着化蛇未出。此刻却是当杀手锏放了出来,一亮相就震惊了一片。 连崂山派的飞云道士都傻眼了。 他确实还有底牌,但紫阳派这招化蛇一出,他也是无与争锋。其实说起来,他也很冤枉,这招他也会,但他来的仓促,却没有就手的材料,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就是客场的劣势了。 “棋差一招啊!”飞云两手一摊,谓然长叹,“不愧是清虚,见识手段,都在我之上,输的却也不怨。” “师尊,师尊……”正哀叹间,船尾处突然有个弟子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 “喊什么喊?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飞云正不爽呢,扭头就是一通喝骂。 “是……”那道士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隔了一阵子,他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师尊,您不是让弟子盯着岛上的动静,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报吗?徒儿……” “岛上?什么岛?”飞云先是有些茫然,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哦,是那个上虞小仙师啊。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在那么远的地方,除非百姓全变成千里眼,顺风耳,否则他只能搞出比清虚还大的场面来,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冷笑两声,他不经意的问道:“说说看,他干什么了?” “他在放风筝。” “……”飞云愕然回首,然后,他果真看见了一个风筝,嗯,挺大的一个风筝,上面画了只大红色的蜻蜓…… “这刘同寿敢情是疯了?还是他的痴病又犯了?风筝,就算这风筝大了点,却又有啥可稀奇的?”紫阳派,谢家,以及其他关注着刘同寿的人,都和飞云有了差不多的想法,纷纷嗤笑出声。 听到动静时,清虚正挥舞着桃木剑,准备把握时机斩蛇呢,结果左手一抖,两指一松,夹着的那张符纸被风吹走了。 要不是离岸尚远,不虞太多人看见,他这一下就要出丑了。 这该死的小杂毛,好死不死的赶在这个时候放哪门子风筝?莫非他自暴自弃,打算帮崂山派算计自己不成? “哼!”他一声怒哼,厉声喝道:“妖魔已现身!列天罡北斗阵,各弟子且站方位,同斩化蛇!”其实山海经中的化蛇不是蛇,而是人面豺身的怪兽,但那样搞的技术含量就太高了,清虚可没那本事,反正普通人也没几个识字的,他倒也不怕没法蒙混过关。 岸上又是一阵惊叹,不过声势比刚才已经差了不少,近处的还好,远处的人却已经被那风筝分去了心神。 “谁在放风筝?” “好像是从小瀛洲放起来的?谁在那里?” “对了,是上虞小仙师啊!” “我说怎么好像少了点什么呢,奇怪,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隔了好几里地,谁能看得到他啊?” “那谁知道啊,说不定他要搞的是大场面呢!所以必须得在正中央的位置上。” “大场面就是……风筝?” 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样,刘同寿算是成功的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观众的反应也激起了他的竞争对手和敌人的不安。 下一刻,一把清朗的声音猛然响起,这声音被放大了好多倍,令得远近可闻。 “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妹妹们,贫道乃是上虞紫阳观的刘同寿……让大家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下面,就让贫道给各位展示一下,何为仙家法术吧!” 第74章 人俊就得显摆 “……” 霎时间,西湖由闹转静,刘同寿算是一鸣惊人了。 下一刻,带着惊异和好奇,震惊与疑惑,不屑与讥嘲,无数的目光望向了水中央的那个小岛。 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傲立水畔,红衣如花,长剑胜雪,说不尽的潇洒风流,尽在顾盼之间。单论这卖相,刘同寿已经甩出那些和尚、道士几条街了。 没办法,他先天具备了年龄优势,又是有备而来,自然无往而不利。 为了摆造型,他甚至还特意弄了把剑。这剑没有别的好处,优点就是既轻且亮,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要随意一挥动,就是一片匹练似的光华闪过。 这就是离得远的好处了,距离远了就会产生朦胧感,进而就升华成了一种美。远远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团光华中若隐若现,仿佛仙人舞剑一般。 “这小贼到底是要干嘛?剑舞吗?”在画舫上的人看得就比较清楚了。 只见刘同寿一手胡乱挽着剑花,另一手则举着个大喇叭,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就好像恶作剧得逞的顽童一般,嗯,他说的话也不怎么着调。 剑舞是不太像的,完全就没有章法,也就是亮相那一下会显得很惊人,后继就乏力了。可看他表情却是那么的得意,就仿佛正在做胜利宣扬似的。 望着那个身影以及他手中闪烁的光华,谢敏行突然感觉脖子有些凉飕飕的,这小贼不会真的会仙法吧?莫非是传说中的御剑术?传说那招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现在画舫离小瀛洲也就一里多地,这点距离完全不能确保安全啊! 他在刘同寿手里吃过的亏太多,太莫名其妙,以至于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恐惧,这不是理智能够控制的。 “哼,故弄玄虚的小贼,倒要看看你最终如何收场?”他爷爷就没这心理障碍了,谢老头恨恨的一跺脚,他用力很猛,跺得画舫都是一阵乱颤。 孙升被惊醒了,他看看韩应龙,迟疑着问道:“韩兄,小仙师他这是……” 韩应龙半忧半喜的回答道:“愚兄也不知,同寿贤弟他看似不大正经,却时有惊人之举,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这样最好。”孙升缓缓点头。 韩应龙看了同伴一眼,欲言又止,孙升见状问道:“韩兄,你我虽是初见,但却神交已久,有缘在这杭州相识,也算是相谈甚欢,既有话,又何妨直言。” “今 日之事不循常理之处甚多,以志高你的见识,应当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牵涉甚广,远非一个谢家啊!同寿贤弟与我有救母大恩,恩同再造,应龙拼得前程不要,也须得尽力护持,可志高你则不同,那年旦评虽然神奇,可以你的才学心志,又怎会……” 所处位置不同,韩应龙自然没有王建兴想的那么多,可他也发现这件事背后的不寻常了。随着刘同寿的声望渐高,他卷进的麻烦也越来越大,在这些麻烦面前,他这个区区的举子身份,还真就不够看的。 孙升在太学就读,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见识只会在他之上。韩应龙不相信对方一点都没察觉到,更不相信对方会因为一个年旦评,就这么不顾一切了。 孙升慨叹着回答:“韩兄有所不知,小仙师固然与兄有救母之德,其实,他更是救了小弟的全家老小啊。” “啊?志高,这又是从何说起?” “韩兄应该知道,我孙氏世居烛溪湖畔,这烛溪湖水面广大,却不能蓄水,旱时不能全灌溉之功,涝时更是为害不浅……” 孙升说的事情不算新鲜,江南水网纵横,水利固然便利。不过很多堤坝都是年久失修,江湖之下,都有泥沙淤积,导致百姓得水利之便的同时,也要承受江河泛滥之苦。上虞的曹娥江是如此,而在后世被填掉的烛溪湖也是一样。 “自家父遇害后,家母日夜思念,不得其所,后来却是成了信众,早晚诵祷,极为虔诚。当日江南大水,余姚各地士绅多不以为然,带动了民间百姓,但家母却是深信。老人家和邻里相约,提前移居到了高地,就此避过了一劫。” 摇摇头,孙升面露沉痛之色:“小仙师在上虞威望甚高,振臂一呼,众皆影从,尚未见水灾之害,只是庄稼受损,来年艰辛罢了。可韩兄你最近都在东山盘桓,却是有所不知,余姚百姓之苦,实不堪言……” 他心有余悸的说道:“单是烛溪湖左近,在大灾中死伤或失踪的人丁就有数十人之多,姚江两岸,损失更是惨重,与这些比起来,庄稼作物的损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志高此言当真?”韩应龙大吃一惊,“日前我与同寿贤弟也曾去过府城,一路所见灾情似乎不那么严重啊?而且,朝廷邸报中……” 孙升颓然摇头:“死伤的多半都是小民,各地官员为了不引起朝廷的不满,当然是大灾小报,小灾化无。至于赈济,嘿,韩兄你可能不知道,边事连绵,朝廷眼下的用度极为窘迫,嘉靖 八年弃了哈密,日前安南又有反复,北虏更是侵攻不休,赈济是断然讨不到的。” “既然讨不到赈济,朝中圣听蒙蔽,宰辅们都是报喜不报忧,再加上明年的大考在即,为官者又何必自污官声呢?此次水灾由海上大风而来,沿海各地受灾自重,宁波、温州一带,饿殍遍地,已是地狱景象,可恨朝廷却是充耳不闻,竟然还要如常征税!” 说到这里,话题似乎已经偏转开了,但韩应龙却恍然不觉,他摇摇头,心有戚戚的长叹一声:“苛政猛于虎,古人诚不我欺啊。” “所幸有了小仙师。”孙升精神忽地一振:“提前预警,救了小弟全家老小还在其次,他不避冷眼与风险,在上虞组织抢收抗灾,事后又组织乡绅上疏府衙,上奏天听,求免税,求赈济,求仁不惜名,不惜身,这才是先贤所倡导的仁义大道啊。” “志高所言甚是。” “是以,小弟早就有心上门拜见,只恨千里迢迢,分身乏术,好在此次返乡,却是有幸相逢。如今小仙师遭小人之妒,意图构陷,孙升又怎能置身事外?”孙升慨然道:“为万民计,为天下计,小仙师是万万不能有闪失的。” “志高,你……”孙升前面那些话,算是说到了韩应龙心里,他也不是为报恩就不辨是非的人。若刘同寿只是个纯粹的神棍,他早就道一声:大恩且容后报,然后闪人读书去了,哪里会像个跟班似的在后面奔走?好歹他也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啊! 不过,孙升最后的慷慨陈词却让他有些糊涂,这个帽子扣的太大了吧,为天下万民计?莫非…… 他脸色忽地一变,扯住孙升,低声急道:“贤弟,眼下吏治虽有弊端丛生,但朝廷毕竟还是清明的,你怎地打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来?纵是真有不满,你也不要把同寿贤弟扯进去啊!” “韩兄你说什么?小弟怎么听不懂啊?”孙升茫然。 “你,你,让愚兄说什么好啊!”韩应龙气急败坏跺跺脚,却是急的说不出话来。这里可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那种话题,说一个字被人听去也是足以要命的。 “嗨,韩兄你想到哪里去了?”见他这副模样,孙升反应过来了,知道是误会,他赶忙解释道:“小弟想的,不过是效法邵真人故例,想办法让小仙师入宫伴驾,潜移默化的影响天子,使得内外通达,还大明百姓一个清平世道,又哪里有什么大逆不道了?” “原来如此。”韩应龙长吁了一口气。 “以小弟看来,这场水陆大会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小仙师能一鸣惊人,大事必成!”孙升握紧了拳头。 “一定会的。”两名书生再次举目远眺,这一次的目光中,已经与前不同,这场盛会对他们来说,多了很多不寻常的意义。 除了他们俩之外,饱含恶意的目光更多些,但大多数人却很简单,只是单纯的好奇中带点期待罢了。闻名不如见面,名头再大,也不如在众人面前亮一手绝活来的爽快,那剑舞虽然有趣,扬声的法子虽然新奇,但还远达不到绝活的程度。 梁萧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委婉的提醒道:“我说同寿,你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了?你这剑舞的路子,很是与众不同,我估计不太符合大众的口味。” “切,梁叔,你这就不懂了吧?我舞的不是剑,而是寂寞!俗话说的好:人俊不装酷,天打五雷轰,今天难得打扮了一下,不好好亮个相怎么成?” “……”梁萧无语。这是哪门子俗语啊,那个混蛋发明的,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呢? “好了,造型摆完,该搞搞正戏了,郝大哥,拉绳子,放条幅!”刘同寿举剑过顶,直直的指向了天上的风筝。 “好咧。”放风筝的是郝老刀他们,这么大的风筝,没点膂力,肯定是放不起来的。 随着郝老刀一声应答,突然有个卷轴似的东西从风筝上落了下来,一边下落,一边‘刷’的一声舒展开来,如若风帆般迎风飘动,赫然是一卷大大的白绸! 第75章 天黑请闭眼 在刘同寿举剑之前,观者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众人纷纷抬头,于是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众人同时吸气,再同时吐气,这声音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仿佛刚刚被杀的某只妖兽活转过来,发出了吐息一般。 败家啊! 在风筝上挂绸缎是很有创意的一件事,以前没人这么做,却不是因为想不到,而是想到了也舍不得。江南的丝绸都是好东西,又轻又薄,随着风筝上天倒是挺好看,可想回收就难了。 现在看到的这幅白绸,少说也有五六丈长短,看那透亮飘摇的样子,显然是上好的绸缎,想置办下来,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够三五年的吃穿用度了,结果往天上这么一送,就没了! 在场的人多数都是升斗小民,所以,他们看到这景象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赞叹,而是心疼不已。 没错,风筝可以回收,上面的绸缎也有可能完整的收回来,但那白绸上面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却是有碍观瞻。 道士的符咒也被称为鬼画符,因为除了画者,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毕竟还算有迹可循,即便不识字的人看到,也能分辨出个数来,知道是符箓。 可那卷白绸上画的是什么鬼东西?墨迹东一块,西一撮的随意洒在上面,跟泼墨山水图,刚把墨泼上去的那会儿一样,就算找几个无知顽童来,也断不至把画画成这德性啊! 前一刻还是寂静一片,下一刻却有巨大的嗡嗡声响起,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大群蜜蜂一般。 “哈哈,还当这小道士有什么本事,结果竟然是这样,连画符箓都不会,白白浪费了这奇兵突出的效果啊。”飞云老道笑得直打跌,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举目旁顾,庆幸不已。 “不过他赶的时候倒好,刚好打断了清虚,这样一来,那剑斩烟蛇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真是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看清虚这下还得意不得意?这小道士果然是小仙童,送财童子么!饮水思源,待崂山派奉召入京的时候,却也不妨提携他一二,哈哈哈哈……” 另一边,清虚老道则是气得跳脚了。 “这该死的小贼,明明自己没戏唱了,却来搅我紫阳派的大事!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混账,当真混账!若是就此让崂山派捡到了便宜,我紫阳派上下绝不与他干休!” “三清道尊在上,朗朗乾坤之下,怎有如此 无耻之徒现世!”他身边,一众老道小道也是骈指喝骂。 进京,代表着宗门上下鸡犬升天,只要不行差踏错,以掌门清虚的年纪,紫阳派至少有十年以上的荣光可享。若是技不如人,落败倒也罢了,可最终却是被人胡搅蛮缠的拉下马,换成谁也无法心平气和啊。 “小贼黔驴技穷,已是末路了。”相较于盟友紫阳派的焦躁,谢亘就显得心平气和得多了。扶持紫阳派入宫,是一项长远投资中的一个分支选择而已,失败了也没什么大碍,无非就是换一家道派去结好便是,崂山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么。 自家二哥现在还只是个侍郎,说实在的,现在就考虑内外勾结,垄断朝纲的事还是太早了些,很容易就会给别人做了嫁衣。 对谢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解决刘同寿这个大麻烦,重新在地方上竖立起威望来。这是自家的根本所在,万万不容有失。 新皇登基以来,朝局一直动荡不安,内阁换人就跟走马灯似的,入了阁也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反而更不能露出破绽。家乡的这档子事儿,不但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二哥的入阁大计,而且,即便他顺利入阁,有这个重大破绽在,他也会被人以此为由,拉下马来。 刘同寿突出奇兵时,他还有些紧张,这时却是长长吐了口气,放下心来。反而是谢敏行颇为紧张,不顾正午耀眼的阳光,死死的盯着那卷白绸,看了又看。 “敏儿,谨慎小心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你也不用这么紧张,那小贼已是最后一搏,不可能再有什么手段了,就算有,他也没有施展的机会。此事之后,他颓势已现,你要用点心,速速将消息传播出去方是正理。” “四爷爷教诲得是,不过,孙儿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以刘小贼的狡诈,他既然有后手,就不可能这么……”又狠狠的盯着那条幅看了一会儿,谢敏行还是不得要领。阳光太过明亮,他的眼睛都被晃得花了,头也有些昏沉,思绪也变得纷乱起来。 “数月以来,真是难为你了。”谢亘老怀微伤,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况敏儿还被咬了好几次,倒也难怪他表现得如此失措了。 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等到解决这桩事后,定要将那小贼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不如此,就无法宣泄心中愤恨! “日静,你确定你把话带到了?”按察使李崧祥掌管刑名,但外表上看起来,却是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大会开场以来,他一直都稳坐如山,此刻,眼见刘同寿要出个 大丑,他终于坐不住了。 “李大人,学生虽然不喜旁门左道的勾当,对那小道士有些偏见,但既然老师和大人有命,学生又怎会阴奉阳违?话是带到了无疑,但也许他没料到遭遇如此窘境,因此自乱了阵脚吧?大人,毕竟他今年刚过十四岁,就算一朝开悟,终究也不能太过逆天吧?” 吴山对李崧祥的质问有些不满,所以话里隐隐的也带了反质之意。既然老师认为要设下考验,李崧祥对谢家动的手脚也只做不见,那就应该能想到小道士通不过考验的可能,跟自己的提点到不到位又有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李崧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转身时,眼中已经带了些许鄙夷。 从正德九年至今,他在官场也已经历练了近二十载,如何听不出对方那点不服气? 这吴山才华是有的,但历经两任阁老门下,却太过一帆风顺,没有经过什么历练,因此养成了心高气傲的习惯。这倒不算什么缺点,身在官场,表露出来相对特别的个性,却也算不得多出奇。 比如朝中新贵夏言,他平时表现得就像个豪迈愚直的直肠子,平日也以正直敢言自居。但朝中真正的核心人物又有几人不知,夏尚书表现出来的都是假象,谁要是真的信了,不被他坑死才怪呢。 他若真是正直之人,又怎么可能如此贴近皇上的心思?短时间内,由区区一名给事中,骤贵至六部之首? 本来他还对张孚敬的想法有些不以为然。 老张放着才名动四方的学生不用,自家的两个儿子也抛在一旁,却去琢磨些不可能的事,看起来像是老糊涂了。可现在看来,张首辅大概早就知道学生不堪大用,儿子也不是可造之才,所以已经在考虑保全身家性命之事了。 只是这小道士……似乎也不堪用啊!君子当量力而为,若是越不过障碍,就不应勉力强试,做事未必能讨好,无为也未必不能成事,这是身在官场必须懂得的进退之道。 如此一来,却不知该如何了局啊,他摇摇头,无声的叹息着。 无论是质疑、鄙夷又或叹息,都没有对刘同寿造成影响,一来他心理素质好,二来他身在水中央,也是与世隔离,那些影响根本就传递不过来。 待湖岸上的议论声稍息,他将手中宝剑来回晃动几下,举着大喇叭继续喊话:“各位可不要小看了贫道的这道清心咒,这可是先师亲传的符箓,最是灵验不过,专擅渡劫数,了因果,固神识……应用 之后,不但可以使人不被心魔所侵,还有通灵之效!” “……”众人被他说得半信半疑,一时间,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湖光水色之间,只有刘同寿的清朗的声音在静静回荡。 “用法也很简单,只要在午时三刻,阳光最盛,阳气最足的时候,将符箓展开于阳光之下……信众须平心静气,凝神观看,并在心中默念三清道尊法号,如是一炷香的时间,符箓就可生效!此刻正是吉时,信我者,请依贫道之言行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庄重,很多心存疑虑的人,也被动摇了。 这符箓确实与众不同,但其效果也同样闻所未闻呐,怎么听,怎么神奇。如果是假的,不过浪费点时间,眼睛被晃一晃罢了,可如果是真的,那错过了多可惜啊! 大明百姓本就虔诚,刘同寿的名声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从少数几个人抬头开始,从众心理也开始生效了,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连佛道各派之中,也有人茫然举目,呆愣愣的看着那幅白绸。 这情景让谢亘很是心慌,他有心阻止,可他的准备却不够充分,没有刘同寿的大喇叭,想和小道士争辩可不容易。何况,他也不擅长这个。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跑到都督府去当武官了,要知道,他可是堂堂四朝元老,阁老的儿子! “嘿嘿,十月初一寒衣日,我花开后百花杀!”成功将局面掌控在手中,刘同寿面带微笑,喃喃低语。 下一刻,他再次扬声断喝:“时辰已到,神谕降临,请各位信众闭目,聆听仙家圣谕!” 第76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 “老天爷!” “三清道尊显圣了!” “无量天尊……” “阿弥陀佛……” 人的心理很有趣,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另一个人的指令后,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当下一个指示来临的时候,这人就会顺利成章的执行。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惯性了,权威就是这样产生的。 刘同寿一声断喝之后,相当一部分人当即闭眼,另一部分人略一迟疑之后,也紧随其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在茫然四顾,比如谢老头和布政司的官吏们,以及几大宗门的掌门人。前者是因为仇恨和不屑,后者只是单纯的自重身份。 于是,下一刻,当各式惊呼声在四面八方轰然响起之时,这些人都是大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怎么了……” 紫阳派来的人最多,听从刘同寿的话的人也最多。清虚老道一直对刘同寿如临大敌,对他门下的弟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所以湖面上,也以紫阳派的惊呼声最为响亮。清虚老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好悬没从船舷上掉下去。 他骇然四顾,只见出声的那些弟子都是面露惊容,形象却不一。 有人手舞足蹈,似是欢喜无限;有人面露恐惧之色,双手在身前乱挥,像是正试图抓住些什么;有人一脸虔诚,向着身前的虚空处敛身施礼;更有人已然是热泪盈眶,感动得无以复加…… 只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无论作何动作,这些人都紧紧闭着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肯睁开。 再往岸上眺望,他发现,视野可及之处,所见都是大同小异,呼声此起彼伏,震天而起,轰隆隆的在湖面上滚过,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清虚老道茫然举目,一双老眼死死的盯住了那幅长绸。 他身边的人要么如他一般,茫然不知所以,要么就像中了邪似的,在那里呓语发疯,反正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想知道答案,也只能按照刘同寿的说法,亲身试上一试了。 此时整个西湖都已经陷入了沸腾状态,刘同寿有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有没有人听到,都没人在意了,人们只是大声的喊叫着,聊以宣泄心中的激动情绪。 所以,有了清虚老道带头,其他紫阳派弟子见状,也都是纷纷效法。湖岸上,依然还睁着眼睛的人已经风貌鳞爪,还剩下的那么几个,八成都是不信鬼神的小偷,这几个人正东张西望的,犹豫着要不要趁机摸两个钱袋 ,想到被发现之后的严重后果,又很是踌躇。 偷东西不是啥大罪过,可现在下手,一个渎神的罪名八成是逃不掉了,不被活活打死才怪呢。踌躇片刻之后,这些小偷也盯着那条幅看上了,过了一会儿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好歹得看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来由啊。 很快,他们发现了答案。 开始的时候,眼前当然是一片漆黑。 可转瞬间,一团金光就从黑暗中闪现出来,从一团模糊的影像,变成了清晰的画面……那是龙!两条金光闪闪的五爪金龙! “道尊在上……”清虚老道这下真的被吓到了。 他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抬到一半才想起来,他的眼睛明明就是闭着的!既然他根本没睁眼,却又怎么才能看到东西呢? 刹那间,他明白了。 他知道包括他门下的弟子在内,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表现了,眼前所见的唯一解释,就是那清心咒真的有效,神仙真的显灵赐言了! 那紫阳观的无名老道真的成仙显圣了?一时间,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懊悔,甚至还带了几分不甘。紫阳派的列祖列宗啊,你们是不是赐福错人了?把本该属于紫阳派的仙缘,赐给了紫阳观?否则,那王一仙一个无名之辈,又凭什么由此造化? 想到自己先前还想着跟刘同寿一争高下,老道也是心灰意冷的长叹一声,彻底死了心。早就该想到的,这小道士果然在上面有人罩着,这才受了点化,这才能有诸般神通。自己这些凡人,哪里争持得过真仙弟子啊? 他心中千念百转,最后却只剩下了犹豫,他迟疑着想睁开眼,仔细再看看那清心符箓的样子,将其记下来,好好研究一番。这可是真仙赐下的符箓,当做自家的镇派之宝也是绰绰有余,可他又舍不得睁开眼,生怕一睁眼,就错过了这难得的仙缘。 清虚尚且如此,其他宗门之人就更不用提了。 道门中人都和清虚转着差不多的念头,在睁眼去抄录符箓和仙缘之间挣扎着,至于和紫阳派竞争的念头,那是半点也无。 开什么玩笑,人家连仙家手段都使出来了,自己凭什么跟人家争?就凭那些小把戏吗?刘道长在装神弄鬼?笑话!若是有人能在数里之外,操纵影响别人的感官,这种手段,和仙家法术又有什么区别? 我花开后百花杀!这就是刘同寿一鸣惊人的效果了。 倒是飞云老道想的多些 ,他自己不舍得睁眼,却大声呼喝着弟子们的名字:“随云,随道,你们不是一开始就闭眼了吗?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赶快睁开眼睛看看,把那道仙符抄录下来,崂山派今后的兴旺发达,就靠你们了!” “是,师傅。”那几个被点到名的倒霉蛋不情不愿的应了,摸索着找出了纸笔,却就是不肯睁眼。 仙缘诶,谁错过,谁煞笔! 凭什么师傅就可以闭着眼享受,弟子就得白白放过呢?反正师傅说这话时,也是闭着眼看不见的,只管胡乱应付了便是。那道符比鬼画符还复杂,随手画了,师傅也分辨不出,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看到四周的动静后,布政司王建兴和按察使李崧祥,甚至对刘同寿有心结的吴山都闭眼了。一直坚持着不妥协的,也只有谢老头了。 “敏行,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老头抓着自家孙子,一边猛力摇晃,一边惊恐万状的嘶吼着,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被这样抓住,会产生疼痛也是可想而知,但谢敏行却恍然不觉,口中得得作响,却是牙齿正在打架,虽然也在低语,但声音却断断续续的,“龙……两条龙……白水绕东山,二龙不相见……” “这是……什么……意思?”谢丕的信中,已经将谒语之事详细说明过了,但谢亘怕影响自家的士气,却没公示于众。此时听得谢敏行喃喃诵出,谢老头只觉浑身冰凉,一股冷风在他的颈后心头盘旋不休。 “我看到了两条龙……龙首各朝一边,那龙是金色的,下面还有金色的字……白水绕东山,二龙不相见。云从龙,风从虎,龙虎相逢生机现!” 谢敏行颤声道:“四爷爷,是神仙显灵了,真的是神仙显圣!他是真的小仙师,是真的啊!我谢家,我谢家该如何是好啊……” 惨嚎声中,谢家二公子脸色一直在变幻不定,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绿,到得最后,已经是黑紫一片,突然,他喉头一动,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直喷在他四爷爷身上,把后者的半个身子都染红了。然后,他身子一软,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栽倒在了地上。 “……”谢亘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 饶是他向来以豪迈果决而标榜自己,可在这一刻,他却连扶孙子的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放任着家族中最受宠爱的二公子凄惨的倒在地上。实际上,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了似的,连抬个手都难。 明 明就只是征个地而已,多少年来,大明多少世家都是这么干的,怎么到了自家这里,事情就这么艰难呢?征个地都能征出来个活神仙对头来,这是什么世道,还给不给人留条活路了啊! 轻轻的,山风掠过湖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同时,这风也带走谢家四老爷身上的热气,谢亘脸上,老泪纵横。 心思费尽,最终却是为对头铺平了登天之路,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吗? 云从龙,风从虎,那是易经里的说法,下一句本该是:圣人作而万物睹,结果在这里变成了,龙虎相逢生机现!别人不知道,可是,以谢家的消息灵通,谢老头如何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困扰皇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后嗣艰难,现在,小道士给出了答案!龙当然是皇上,虎,除了神仙弟子,精擅龙虎之道的小道士之外,更有何人? 此语一出,更有何言?别说张孚敬从来不违逆皇上的意思,满朝文武也没了骨气,就算他们还有,难道就能阻挡了皇上不成? 毫无疑问,消息一至京城,圣旨不日必然出京! 到时候别说压制了,谢家要担心的,是小道士的报复了!以之前的几个回合看来,这小道士睚眦必报,完全没有得道高人的气度,谢家的未来也是一片灰暗…… 老头颓然坐倒,良久无声。 第77章 熊熊圣火 刘同寿的仇家、对手们心思各异,但百姓们的心思却是单纯,仙人当面,自是大好机缘。他们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就纷纷抓紧时间,诚心的祷告起来。 在场不是所有人都识字,但这里毕竟是杭州,读书人的比率还是很高的。能如韩、孙那样以文才登舟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士子都散布在了人群之中,惊讶过后,纷纷将那谒语念诵了出来。 普通人都不怎么关注那些龙啊,虎啊的,他们反倒是对谒语中的第一句很是在意。白水绕东山,可不是么,上次的水灾,不就是从东山那里绕过去了么? 官方的邸报中没有提及此事,但百姓们也从来不从那上面获取消息,他们另有渠道,那就是所谓的民间传闻了。 水灾是海上飓风引起的连带效应,所以,东面的宁波、温州诸府受灾都很严重。绍兴府要强一些,不过,在紧挨着宁波府的余姚,灾情却也相差不远。 但是,几十里之外,紧靠着余姚的上虞,灾情却要轻得多,其中更是以东山周边为最! 那里不但没有人员伤亡,甚至连庄稼都及时抢收了,损失固然也有,但比起其他重灾区来说,却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没人想得到,谒语前面的那几句,都是刘同寿为了凑字数,押韵脚,硬拼上去的。众人只是觉得,这谒语中蕴含了无穷的奥妙,越琢磨越有深意,而且,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同……寿!”梁萧紧闭双眼,战战兢兢的问道:“这也是你刚刚说的术法吗?还是说……” 刚听了一大堆魔术揭秘的内容,梁萧本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被类似的东西唬住了,可刘同寿这一出手,却让他刚竖立起来的观念,立刻就崩溃了。他说不清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既想再听一次揭秘,又想着是王老道显灵,心情也是复杂得紧。 刘同寿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梁叔,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就在这里,若是动手脚的话,这么多人,我动得过来吗?况且那些人离的又远,我也得够得着,找得到才行啊。” 惊呼声可不光是从湖岸上传来的,西湖三面环山,山上也站了不少人,远近之间的祷告声也是不绝于耳,可要是谁想循声寻人,那可就难了。 “那……”梁萧略一迟疑。 “嗯。”刘同寿郑重点头。 “太好了,老神仙果然没有魂飞魄散,他老人家还能以仙法现世,真是太 好了!”梁萧泣不成声。刘同寿是小靠山,王老道就是大靠山,只要有这两大靠山在,今后他梁某人的风流快活算是有保障了。 刘同寿肚里偷笑。 仙法,他当然是不会的,尽管他这个穿越者本身就是个神迹,他现在做的,也不过是个魔术,或者说障眼法罢了。这个灵感,还是他从动画片中得来的,应用的是补色原理。 简单来说,这种原理就是人的视觉神经的自我调节。 例如:长时间对着鲜血的手术医生来说,偶尔转看白大褂或者墙面会产生绿色的幻象,从而影响手术质量。所以,手术时采用浅绿色衣服和墙面,用以避免这一情况。 在黑暗的房间内,一直盯着显示器,闭上眼睛之后,也会有亮光闪烁,只不过没有事先的布置,不会显示出来特定的图像罢了。 那个白绸的条幅,是他事先就预备好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墨迹,掩盖了他画在其中的两条龙和字迹。在正午的阳光下,他让人盯着白绸看,等闭上眼睛的时候,视觉神经就会自动把金色的图像给补出来,这就是仙法的真面目了。 他这招想要生效,必须得等到中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候,谢家设置的那些障碍,不但没起到妨碍作用,反而给了他顺水推舟的机会,而且还让他省去了找旗杆的麻烦。 刘同寿原本还发愁,到那里找个足够高的旗杆呢,毕竟这东西挂得越高,效果越好,看见的人也越多。西湖开阔的视野解决了这个麻烦,风筝下面挂条幅,也不过是后世打广告的故智,再加上他临时做出来的那个简易扩音器,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这其中的原理,既然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那就没有必要讲出来了。这不像其他的戏法,他不说,那些大小道派也有可能会泄漏出去,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说起来,在手下面前保持一定的神秘感,这也是上位者的立身之道。眼看成功在即,刘同寿也俨然以上位者自居了。 百姓们的反应他看不清,也不是很关注,但那几艘画舫上的情景,却足够让他赏心悦目了。王布政和李按察使,都不再从容,两人的神情都是变幻不定,但却有细小的区别。前者是惊骇中带着忧虑,后者脸上则洋溢着惊喜。 此外,刘同寿还看见了吴山。 当然他一句探花郎都没能将这位才子的气势打下去,可现如今,这位首辅高弟却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一脸的衰相,再没了那股顾盼自豪的势头。 只可惜,谢家的人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甲板上找不到他们的身影。给敌人重重一击之后,再去欣赏他们的死人相,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刘同寿砸吧砸吧嘴,感到十分遗憾。 “师兄,你说过要我帮忙的,可到最后,我却什么都没做,你是不是嫌楚楚笨啊?”大好局面之下,不和谐的声音也是有的,正当刘同寿志得意满之际,女孩却感到很是委屈。明明自己就是助手来着,结果就光看热闹了。 “当然不是了。”刘同寿断然否认,他一边紧张的思考着,一边信口胡说:“楚楚,你要知道,助手也有很多类型的,并且发挥的作用也不一样,上次在余姚你帮我打掩护,那是一种类型,今天你扮花瓶,则是另一种类型,反正呢,你要向全能化,多元化发展,这才……” “那就是说,我今天的表现很好了?”女孩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刘同寿。 “当然了。” “那……”点漆般的黑眼珠转了几下,带着一丝狡黠,“说好的庆功宴,不会不算数吧?” 囧,师妹果然比我还要不靠谱。 “当然,咱们在杭州吃完了还不算,而且要一路从南吃到北,一直吃到京城去。” “好呢!”楚楚拍着小手,欢笑起来。 就在说话的工夫,祷诵声渐息,噪杂声渐起,刘同寿知道差不多该收尾了。 补色出来的残像不是刻印的东西,当然不会一直存在,哪怕反应再大,过一段时间,慢慢的也就消失了。这期间,已经有不少人将整个过程重复了多次,再继续下去,恐怕就有人要研究那道清心符了。 尽管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时代的理论基础毕竟不足,但刘同寿却不敢疏忽大意。 华夏人研究学问的方法跟西方不一样,那些杰出人士,很擅长直接在高端层面,将某种理论总结归纳出来,有没有基础科学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被人学点理论去没啥大不了的,可这招如果被人学会了,那他的光环就要被削弱很多了。 所以,刘同寿当即立断,再次举起了大喇叭。 “无量天尊!仙缘虽好,却也有时而尽;众生之苦,也非一道符箓可解;今日良缘,只是欲令世人知晓,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不欺人人自欺,多行善事少作恶,方保家族绵延长!” 说着,他将持剑之手背到了背后,另一手单掌竖在身前,打了 个稽首。船上岸上,千万人同声相合,高宣道号,一时间,整个西湖都被笼罩在了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 可是,并没人注意到,几乎就在同时,刘同寿持剑之手突然伸出二指,竟是打了个暗号,郝老刀点头会意,手中又是用力一扯。 这是风筝上的最后一个机关,是用来收尾的。 上面放了些引火之物,一条丝线与之相连,在阳光下暴晒了这么久,早已经干得透了,在剧烈的摩擦之下,一点火星迸射开来,沾在绸布之上,转眼间变成了一团火花…… 再下一刻,连同风筝在内,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像是突然出现了一支火炬一般。 “不好了,着火了!” “清心咒!仙箓!快想想办法啊!” 惊呼声四起,惊慌之中,还夹杂了不少惋惜之意。道门各派都是心疼不已,这符箓大家还没抄全乎呢,咋就烧了呢?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略显低沉的声音被喇叭放大,散布于湖光山色之间,震天的嘈杂也无法压制其分毫。 很快就有人被其感染,加入了默念的行列,再也不去想那仙箓的事。小仙师说的清楚,时辰已过,仙踪已渺,那道符箓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功成身退有什么可奇怪的? 道家的符箓,可不就是拿来烧的么?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念诵之声愈来愈高亢,超出了群山的束缚,穿透了蓝天白云,回响在天地之间。 这一刻,每一个人的心境都是澄清的,这场令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大会,就此落下了帷幕。 第78章 沸腾的杭州城 整个杭州城都沸腾了。 第一缕寒冬的气息是冰冷的,但却吹不去人们心头的火热。 杭州,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古往今来,多少名士风流在传颂不休,现如今,又出了个活神仙! 当然,神仙已经羽化升天了,但不要紧,因为他留下了弟子和传承,那位小仙师将来自天庭的纶音法旨,清清楚楚的展现在了数万人眼前!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的? 要知道,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没亲自接过神仙的法旨啊!邵真人就是专门在天庭和皇帝之间传达信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的杭州百姓,已经享受了比皇帝还高一等的待遇,当然,这种事只能意会,却是不可言传的。 回程的路上,刘同寿自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排场也大不相同。 前面开道的,依然是衙门里的衙役兵丁。这些人的精神头,比来时要旺盛得多,几十条手臂翻飞上下,仿佛波浪一般,随之响起的,是震天的鸣锣声。 只是,锣声虽响,但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中,却只是不起眼的一道音符罢了。随着消息的扩散,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到得队伍行进到杭州城的时候,远近人等已不下十万之数,杭州城一多半的人都来了。 在开道的锣鼓队后面,依然是由各宗门组成的大队人马。人还是早上那些人,可神态形容却是大不相同。 按照大会的规程,来的时候是佛门在先,道门在后,回程的时候则是相反,算是个不偏不倚的意思。不过,此时却是和尚一边,道士一边,两边都是陪衬,如同群星拱月一般,将那个万众瞩目的小道士拱卫在中间。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僧道众人都是神情肃穆,举止有度,表露出的尊崇情绪,和祭奠本门始祖的仪式上的一般无二。 和刘同寿别苗头的心思早就息了,即便是最为野心勃勃的清虚和飞云,此时打得也是另外的主意。 清虚觉得自家算是近水楼台,紫阳观和紫阳派,难道不是一脉相传么?况且两边的距离也近,天台山离上虞东山能有多远,几百里地而已,尚未出省,就是一家!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等回到宗门之后,立刻就去清查名册度牒,把紫阳派所有离开宗门的前辈弟子都列出来,尤其是王姓的!师徒也好,父子也罢,一定要从中挑出几个跟王一仙能扯上点关系的,然后去找刘同寿攀亲戚。 刘同寿的 声望高涨至此,入京已经无可阻挡,他才不会傻不愣登的继续试图螂臂挡车呢。不过,小道士能耐再大,终究也只是一个人,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京城的水深着呢,光凭他只手空拳的,想打开局面哪有那么容易? 看看今天大会的布置就知道了,布政司衙门上下,不是敌意满满,就是意存观望。清虚老道虽然不了解朝政,但他也能品味出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无非也就是争权夺利的那点事儿,南宗立派数百年,类似的事儿也不是没经历过。 有先天的便利在,当下的局势又是如此,他相信,对于紫阳派这个送上门的强援,精明若刘同寿是断然不会往外推拒的。 至于先前的些许嫌隙,那不都是因为小人挑拨吗?反正也没造成多大的损失,大可以相逢一笑,泯却恩仇。至于谢家……老道翻了个白眼,嘿,那是谁? 崂山派以及其他大宗门,打的都是差不多的主意;至于那些小宗门,更是动起了合派并入,彻底投靠紫阳派的心思。 祖宗的基业传承固然很重要,可是,能投在真仙门下,进而将宗门发扬光大,这才是真的正光宗耀祖啊!现在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家小仙师肯不肯收留的问题。 清虚、飞云等人的眼色神情,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相对而言,自家那小门小户的,竞争力完全不够看啊。 要怎么说动小仙师接纳呢?道士们都在冥思苦想着,想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刘同寿横空出世的结果,对和尚们来说,尚算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虽然道家的声望因之而暴涨,道尊将佛祖死死的压在了身下,佛门子弟完全看不到反转的希望。但是,这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自当今登基以来,和尚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到现在,佛门已经没啥可再损失的了,多个小仙师不多,少他也不少。 反倒是有了刘同寿之后,很可能会动摇龙虎山独大的局面,至不济京城也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然后,一直压在佛门头上的铁幕会随之松动,露出一丝空隙来。 佛道不同流,他们想投靠是不大现实的,但多少可以趁机留下点交情,若是将来刘同寿斗败龙虎山上了位,会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若是两边势均力敌,或者刘同寿稍处下风,和尚们也不吝伸出援助之手,让道门的内斗进行的更加激烈一些。 所以,尽管充当了小道士的仪仗队,可一众大小和尚的脸上,却 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各宗门的首领都只能充当仪仗,有资格陪在刘同寿身边的人,身份自然非同小可。 一直扳着个死人脸的熊大人,此刻已是满面春风,他毫不避讳的让出了车驾,并陪坐一旁,丝毫不见三品大员的架子。那随和中带着恭敬的态度,就算是他身边的亲近家人,也只是在熊大人幼时,老太爷还在世时方才见过了。 “小仙师,连日来衙门事务繁忙,招呼多有不周,还望多多担待啊。” “好说,好说。”刘同寿微笑颔首,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情。 熊荣心下略略一松,但他却不敢当真,他知道刘同寿比布政司王建兴还要早些,也更详细些,他才不相信,小道士会这么好相与呢。 “敢问小仙师接下来的行程如何?” “此间事了,贫道当然要回观清修啊。”刘同寿一脸的理所当然。 “呃,小仙师得意却不自满,技高依然向勤,果然是不愧高人风范,本官敬服。”熊荣口不对心的恭维着,心中大是不以为然。 回观清修?鬼才相信呢! 张孚敬此番行事虽不张扬,但身为同党,熊荣也是知道些内情的,别的不说,单说皇上子嗣之事,若非有了提示,那谒语中怎么会多了那么一段?神仙无所不知?那上次怎么没见这段谒语? 俗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熊荣虽然自居君子,但在官场沉浮了这么久,他也不惮于应用一下小人之心。在他看来,刘同寿分明是早有预谋,一心想循着邵元节的轨迹往上爬呢。 当然,人往高处走,这种心情无可厚非。况且,小道士又是个有本事的,先前的一系列事情,和今天这场神迹结合起来,登天之路已然畅通,只要静待旬月时光,一切自有分晓。 只不过,刘同寿说话的方式,却让他很有些意外。对方的神态语气,以及话里话外滴水不漏的架势,又哪里像是个十四岁的小道士了?若不是明知对方的身份,他几乎错以为面对的是个返老还童的老妖怪呢。 虽然还有些局限,但毫无疑问,这小道士确实是有些道行的,熊荣心中凛然,暗自提醒自己,千万莫要轻视了对方。 本来熊荣还要替张孚敬解释一番,说明一下布政司面对的局势,以免生出误会,令小道士怀恨在心就不美了。可两次试探都不得要领,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沉吟半响,无话可说, 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熊大人,怎么不见王、李二位大人?”打破沉默的是刘同寿。 “呃,城中居民涌入涌出,秩序混乱,为防止有宵小之辈趁乱作祟,两位大人已经回衙门坐镇去了。等到诸事料理清楚,自然会来拜会。”熊荣随口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际上,那两位现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当然不是为了治安问题。神迹所带来的震撼远未到消退的时候,正随着更多人的加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纵有那么几个小贼,又焉能酿成什么大麻烦,需要这两位大员坐镇? 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也只有地位更高的那些大人物了。 “有人来找过本官吗?”刘同寿还远在城外,布政司衙门前,王建兴已经匆匆下了马车。 “日前来过的那几位,除了那位吴先生之外,都来过了……” “天!”王建兴捂着额头,只觉头疼欲裂。这三拨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今天这场大会,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同样也有可能带来大麻烦,决定此事性质的关键,就看这几位使者怎么决定的了。 “带路吧,本官要先见见那位骆同知。”王建兴选择了一个最好说话的。 “回禀大人,骆同知只是从门前经过,让小的知会您一声,他已经走了。” “走了?”王建兴吃了一惊,不用问,骆安是回京报信去了,所以才这么急不可耐。这事儿在情理之中,但对他来说却不是好消息,没了锦衣卫和张阁老的牵制,剩下的这两拨使者却要如何应付啊? 听得城外喧哗声渐近,王大人的头更疼了。 第79章 无法善罢 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再怎么不情愿,王建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人了。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准备,而是动了点小心思。 两边的使者,一边代表的是朝堂上的两大派系联盟,另一边代表的是龙虎山,目的虽然很接近,但两边并没有实质上的联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先前会面的时候,王建兴是一个一个见的,这次他却自己在花厅安坐,把两边一起请了过来。 “邵道长,欧阳大人,因为大会的事耽误了,让二位久候,实是怠慢,还望二位海涵。”说是安坐,但王建兴也不敢怠慢,远远听到脚步声,便言笑晏晏的起身相迎,半点架子都没有。 “王大人太客气了,下官何德何能,当得起王大人如此礼遇。”这复姓欧阳者,正是夏言的使者,这人官职不高,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但身份却颇不一般。他不但是江西人,而且还是南京吏部尚书严嵩的小舅子。 严嵩和顾鼎臣都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有同年之谊,两人的性格也颇为相似,为人处事都是八面玲珑。身处派系虽不同,但和朝中各方势力却也没什么冲突,相处颇为融洽。 嘉靖初年,大礼仪事起,当时严嵩在南京翰林院当侍读,虽未积极参与政争,但却与同在南京的张孚敬、桂萼私交不错,常有诗书往来,多所颂扬。 王建兴当日一见这位,他就明白了,夏言那边八成有所顾忌,而顾鼎臣更是秉承着一贯的作风,根本就没打算把事情彻底揽到身上去。他们派了这人过来,打的算盘就是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跟张孚敬搞得太僵。 这位欧阳主事也很有自知之明,姿态放得很低,见王建兴起身相迎,当即也是一个大礼还了回去,丝毫不显桀骜。 “王大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前些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宫中事,皇上早已经有了定论,绝不容许节外生枝!你现在这又是怎么搞得,闹出了这般动静,最后又要如何收场?你是打算给皇上添乱么?”那位太常博士邵小真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尽管看到欧阳必进时,他也愣了一下,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他马上就回过了神,满脸通红的高声质问。 王建兴脸上青气一闪,也是大为恼火。他客气待人,只是因为不想得罪人,却不是地位真的低过对方。别说只是个曾孙,就算邵元节亲至,双方也不过对等论交罢了。 想想刘同寿处事的老辣果决,再看看眼前这位邵小真人,王 建兴也是暗自腹诽,同样都是弱冠少年,同样都是道士,两者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邵道长,想必您今天也在现场观看,你认为,本官应当如何做法,才能遂了您的意,如了您的愿啊?莫非要把那位刘道长赶回去不成?可邵真人的信中说的清楚明白,除非刘同寿自己拒绝,否则无论如何也要邀他到场,你倒是让本官如何交待?” 王建兴两手一摊,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回去。 “你身为布政司,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这年头,道二代比官二代要凶猛得多。龙虎山虽然还只能算是暴发户,但邵时雍打懂事开始,就一直在京城长大,这些年被人捧惯了,哪里受过这个。他立时便火了,脖子一梗,冲着王建兴就嚷嚷了起来。 他能有什么办法? 因为要避忌旁人耳目,他没亮身份,也没上画舫,只是在湖畔寻了个位置。结果刘同寿奇招一出,他当场就吓懵了,别说阻止对方了,就连怎么回的城,他都不知道,路上他一直都是迷迷瞪瞪的,到了衙门口,被从人唤醒这才回过味来。 他年纪不大,心性也不甚好,但毕竟是家学渊源,对装神弄鬼的勾当还是有些研究的,如何不知道刘同寿这一手的价值? 对方能不能威胁到龙虎山的地位,他并不怎么在意,可是,想到曾祖第一次郑重其事交托自己办的差事,就这么变得一塌糊涂,他简直都快发疯了。 龙虎山内部,很多人对邵元节的安排都不满意,邵元节虽然大权独揽,但被人在耳边说得多了,却也有些心动。近来一段时间,邵老道将亲信的弟子门人轮番带进宫做法事,算是个考验的意思,试图在龙虎山内部挖掘点潜力出来。 邵时雍这次下江南,就是在这种情势发生的。来之前他想的美美的,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定能接过曾祖的班也未可知。 谁想到,眼下差事没办成,局势反而恶化到这般田地,又让少经世事的小邵如何不气急败坏? “邵道长这么想,本官也是无话可说。”见对方已经自乱阵脚,王建兴冷冷一笑,转向欧阳必进道:“欧阳主事,今日种种,你也看到了,本官行事到底如何,想必几位大人自有公论。” 欧阳必进躬身一礼,恭恭敬敬的应道:“王大人放心,必进必当秉持公心,如实回报。” “王大人,你的意思是贫道不讲道理,歪曲事实了?”听到这边的应答,邵时雍更是 怒不可谒。他站起身,指着王建兴的鼻子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大人,你别当贫道年少可欺,你以为你暗中做下的手脚,你当贫道不知道吗?” “邵道长,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王建兴摆出一脸的无辜相,肚子里却在大骂。邵元节聪明一世,怎么做事却这么没分寸?如此重要的事,却派了这么个二世祖过来,真是老糊涂了。 “哼!”邵时雍气哼哼的说道:“我听说,衙门中有人做了准备,待那刘同寿船至湖心的时候,要将船凿沉,却被大人暗中斥退了,此事不是贫道攀诬阁下吧?” “……”王建兴气得都说不出话了。 谢家为什么要在大会上做那种准备?双方的仇怨甚深,难以化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在会场上动手,可以让他王某人背黑锅!这笔帐,他已经记下了,将来若是有机会,总是要算一算的。 关系复杂,可里面的道理却是简单,这个纨绔小真人居然看不出来?真是个草包! “我还听说……” 见王建兴哑然无语,邵时雍的气势更盛,他得意说道:“是大人准许刘同寿上小瀛洲的。王大人,若不是你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本事再大,又怎将那符箓放出来?都是你的暗中纵容,才助长了他的气焰啊!现在贫道给你机会设法补救,你还推托怎地?” “好,好,好!”王建兴怒极反笑,纨绔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邵元节教孙有方了,他抬手指指邵时雍,然后转过身,向欧阳必进拱拱手:“欧阳主事,你都看到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就有劳了。” “下官省得了。”欧阳必进心中暗暗叫苦。 王建兴是老狐狸,他早料到了可能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结果拉了自己来做见证。这事儿当然不能怪王建兴不努力,事先谁能料到,那小道士有此逆天之举呢? 也不知这邵小真人到底是自己草包,还是秉持着邵元节的意思。要是前者,这个见证做了也就做了,无伤大雅,要是后者,那就麻烦了。邵真人从前的确很精明,可岁月无情,谁又能抗得住呢? “眼下城内外乱成一团,衙内事务繁多,本官还有事待处理,就不送二位了,告辞。”见欧阳必进点头,王建兴更不迟疑,随便找了个借口,当即拂袖而去。 “王大人,王建兴,你以为我是谁,你居然敢……”邵时雍没想到王建兴居然就这么不甩他了,一时措手不及,等到他反应过来,怒吼着咆哮时,对方 却早已去得远了,又哪里看得见人影? “欧阳大人……”他又寻欧阳必进,想压迫着对方达成共识,然后重新找王建兴谈判。可一回身,却发现偌大的花厅内,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他之外,只有个仆役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看见他,急急忙忙的缩了回去,竟是把他当做了瘟神般的人物。 “气死我也!”邵时雍仰天怒嚎,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尘无数。 再怒,这里也不是京城,龙虎山在杭州的势力几近于无,他也是无法可想,只能恨恨不已的离开了。出了衙门,立时有人迎了上来,来的不是龙虎山的人,却是柴家老爷德美。 “小天师,事情……不顺利?”邵时雍此刻名符其实的灰头土脸,柴德美迅速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老匹夫欺我,那姓欧阳的也是贼滑!”可算见到了自己人,邵时雍一股脑的倾述起来,“……柴先生,你是个有办法的人,你告诉我,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解决那个刘同寿?” “小天师有命,柴某自当尽力。”谢家爷孙连气带吓,已经去了多半条命,彻底陷入了混乱,但柴德美却还在坚持。 谢家在衙门里有些关系,他通过这些关系得知了一部分内情,于是在衙门前守株待兔,结果真的给他撞上了这位草包小道士。 邵时雍是个草包不假,但他的身份却可堪一用。这一次能不能翻盘,翻盘之后能否善后,就都着落这位草包小天师身上了。 “小天师,柴某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不知……” “三策?”邵时雍眼睛大亮,没口子的赞道:“好,很好,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好计策,我一定重重有赏!” “那就先谢过小天师了。”柴德美笑着施礼,然后凑到了邵时雍的耳朵边,嘀咕起来:“其实……” 邵时雍听得连连点头,半响后,他长长吐了口气,呵呵大笑道:“那就有劳柴先生安排了,我这就写信回京城,将此事告知曾祖,求他设法。” “小天师,一定要快!锦衣卫的番子已经动身了。”柴德美提醒道。 邵时雍傲然一笑:“放心吧,龙虎山门下,做事自有法度。” 第80章 天下道门 在人间天堂的杭州城内,福临客栈是很不起眼的一处所在。 与那些造就杭州销金窝之名的青楼酒肆不同,这里就是纯粹的一个给往来者落脚的地方。针对的顾客,主要以过路的行商为主,一些家境贫寒的来杭州赶考的士子,也喜欢选择这里落脚,原因无他,就是这里的价格相对便宜。 这么个大众化的地方,真正的豪客当然是不会来的。但就在今天,福临客栈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人物,名副其实的让这里蓬荜生辉。 门口那条可供十架马车并行的大道上人山人海,被挤得水泄不通,客栈的大门更是差点被挤爆了。跟着大队来的,以及闻风而至的,人们蜂拥向前,都想着更接近那个万人瞩目的对象一点,仿佛这样就能百病不侵,长命百岁一样。 开始的混乱过后,客栈付老板迅速做出了应对。他定了个规矩,想进客栈大门,得按人头付钱,价格很快飙升起来,从开始的一百文,迅速翻了十倍,变成了一两白银!即便这样,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付老板定这规矩也是出于无奈,客栈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哪里容纳得下这么多人啊?为了避免被人戳脊梁骨,他收钱时也说得清楚,这钱乃是代小仙师收的香火钱,他自己定然是分文不取的,否则就天打五雷轰云云。 想拜见有名的文人,得出润笔费,见神棍则要奉上礼金,这道理众人也都认可,于是,客栈的房间,乃至大厅院子的位置,都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原本的住客也纷纷将自己的房间院落让出,很是捞了一笔外快。 到了眼下,除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之外,客栈内部的每一处空间都被填满了。 “掌柜的,米员外来了,贝老爷也在外面等着呢,还有宁举人……天!加上里面的熊大人,和布政司衙门的官员们,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米员外他们这样的身份,居然只能在外面等着,还得交门票钱……” 客栈的老板伙计都聚在门口,维持秩序的已经变成了衙门里的兵丁,指挥的则是那位风头无两的小仙师的随从。 “强将手下无弱兵,小仙师不但法力通神,而且还御下有方!你们看看,这么混乱的场面,随便几个随从就能调度得法,井井有条,没出乱子不说,他们居然还有空将来访者分门别类,真是了不得啊。” 做的是客栈这种买卖,付老板也算个有见识的,看到的比伙计们更多,这时也是啧啧称奇。 来这里的人可说三 教九流都有,不过能进门的,多半都是有为而来,或者是身份地位较高之人,单纯围观看热闹的,都已经被阻挡在门外了。 来的最多的就是有功名的士子了,客栈的院子走廊里,有一半人以上都做了读书人的打扮,功名最低的也是个举人,这些人的目的自不待言,肯定是为了求评来的。 目的差不多,但这些士子的心态和当日绍兴府的那些人却不尽相同,后者主要是为了科举,前者则是为了扬名而来。 年旦评只点头三甲,如今三甲已经点了两个,只剩下了一个名额,八成是争不到的,不正也罢。倒是投递自家的诗文过去,在小仙师那里留点印象,更实在点。 小仙师不日即将进京,估算一下时日,他动身之期应该就在年关左近,面圣或者和京中大人们交往的时候,若是能顺带着提一下自家的名字,甚至再推荐一下,那自己的前途还用说吗? 就算不行,只要能得小仙师金口一评,不论评的是什么,至少在杭州,乃至江南,自己的名声就算是传出去了,大抵上,这就是和唐宋时的行卷是一个套路。 这样一来,士子进门的标准一下就提高了,除非是世家子弟,否则的话,没有举人的功名是断然无法进门的。先前也不是没有秀才想图个侥幸,结果前脚刚一进门,几百道冰冷的视线就扫了过来,直接就给吓跑了。 士子之外,还有官员、世家、以及原本是主角之一,现在沦为龙套的佛道宗门了。众人各有所求,都是用热切的眼神盯着院门,心中都大骂熊荣,这人也不知怎么就那么能说,在里面都呆了半个多时辰了,就是不见出来,着实让人等得心焦。 千呼万唤之中,熊荣终于出来了,在他露出身影的一刻,客栈内一片吁气声,把老熊给吓了一跳。等发现众人伸长了脖子,视线却半点都没放在自己身上,只是往他身后张望,熊荣也是一阵自怜。 年初他到任的时候,迎接的队伍也没这么庞大,而且分量十足啊!别说是他,就算是王建兴这个布政司,恐怕也是多有不及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古人诚不我欺啊。 熊荣走了,梁萧又把各道派的掌门给请进去了。 一大群白胡子老道济济一堂,看得刘同寿很有感触,这多象小说里的武林大会啊,嗯,推举武林盟主的那种,早知道就把和尚也一起叫进来了,只可惜这院子太小了点儿。 “师兄安好,飞云这厢有礼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身着彩 衣的老道就直扑了上来,动作很突然,口中的称呼更是莫名。 “尊驾是……”刘同寿当即就是一愣,这老道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飞云,你这厮端的无耻,刘师弟明明就是我紫阳一脉,和你崂山有甚关联?再说,你师父明明就……”刘同寿没反应过来,可清虚却怒了,他转了一路的念头,谁想却给飞云抢了个先,眼见着刘同寿似有意动,他当下也是大急。 “怎么没有关联?”飞云脖子一梗,却也不甘示弱:“家师几年前已然仙去不假,但我崂山派也是长老在的,本派那位客卿长老姓蓝,出身上虞紫阳观,乃是王道长的师弟!贫道以师礼相待蓝长老,称刘道长为师兄有何不妥?” “什么?”清虚大惊。 王老道有个师弟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谢家在商议对付刘同寿之策时提过此人,认为刘同寿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是蓝道士藏在他背后。现在这个推测已经被推翻了,可谁曾想飞云又闹出这么一出来,他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动。 “我师叔改投崂山派了?现在他在何处?”飞云说的有眉有眼的,刘同寿也是将信将疑。 “那却不是。”飞云微微一滞,“蓝长老只是偶至登莱,登崂山和家师切磋了一番道法,待家师仙去之后,就离山而去了,如今仙踪何处,师弟也不知……”一边说,他一边偷眼看刘同寿脸色,眼神闪烁。 蓝道士的确到过崂山,还在山上驻留了一段时间,和飞云的师傅也以平辈论交。不过,他去崂山的目的,才不是切磋道法神马的呢,那家伙只是没了盘缠,跑去崂山蹭吃蹭喝了。当日他表露过自家的身份,说紫阳观是南宗分支,和崂山派也是同气连枝云云。 这些话,崂山的道士也不傻,当然是不以为然的,飞云当年也很是嗤笑过对方一番。谁曾想,这个孽缘,哦,不,是善缘,今天还真就用上了。 师傅啊,您行善积德,真是给崂山派做了件大好事呀!弟子私下里腹诽您是滥好人,真是罪该万死!等回到山门后,弟子一定面壁三月,以作忏悔,只求您保佑弟子,不要被当场戳破。 “原来如此。”也不知是他师父真的显灵了还是怎样,刘同寿居然点了点头,像是信了。 “就算这样,刘师弟,你须得知道,紫阳观本就是我南宗一脉,这事儿还得追溯到贫道师祖那一辈上……”清虚本来还要争辩,刘同寿这边一点头,他嘴里也是打了个突,好在老道应变能力足够强,当下 话锋一转,扯起了渊源。 本来依照他的想法,还要回天台山查证一番,可眼下事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正他说的也不算多离谱,紫阳派偌大的基业,这么多年来,进进出出的王姓道士多了,家在上虞的肯定也是找得到的,总能扯上点关系。 就算真的没有也不要紧,大不了就把度牒改改呗,为了光大门楣,师弟都叫了,还有啥抹不开颜面的? “……仙师与王道长,应属同辈,贫道痴长几岁,叫一声师弟,也不算逾越,刘师弟若是不信,可随我往天台山一行,到时自有定论……” “刘师叔!在下茅山派东青,当年在下曾去过上虞东山,偶遇王仙长,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苦求白日之后,终得仙长答允,传下了几招术法,这些年也是受用无穷。当日仙长有言,说在下根骨不佳,入不得他的门墙,只能以三代论之,所以……” “刘师伯……” 本来众老道有想到此节的,也有没想到的,但清虚和飞云这一争,算是将里面的门道公诸于众了。各派也都不甘落后,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刘同寿的辈分也是越来越高。 没多一会儿,他就已经变成了两个老道的师兄弟,十六个老道的师叔伯,三十二个老道的师叔祖…… “好了,好了!”刘同寿抬手下压,朗声道:“各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其实呢,这些渊源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妨碍咱们坐而论道,所谓天下道门是一家么。就让贫道与各位一起同心协力,开创一番大场面吧。” 第81章 穷星未脱 刘同寿这话说的大包大揽的,令众老道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这帮人觑准了刘同寿即将显贵,没有班底可用,都是打了寻靠山,求包养的主意,现在猛听得刘同寿有意全包揽下来,众人自是惊疑不定。 天下道门? 说起来倒是简单,真要操作的话可就难了。 以邵元节为例,早在嘉靖五年,他就被封为“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可以说,他已经有了统一道门的大义名头,可他最后还不是只顾着经营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来,可曾见他打过其他宗门的主意? 道理很简单,资源是有限的。 在场的大小宗门足有五十家,就算是把龙虎山的待遇全盘接过来,分润之后,摊到每家头上还能剩下多少? 再说天下道门,那就更扯了。 华夏幅员万里,名山大川不计其数,但凡名胜所在,总有隐者道士结庐立观,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各家道派。 比如紫阳派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张伯端生前没有创立宗门,天台山只是他晚年隐逸之所,但徒子徒孙多了,传承几代下来,也就自成一派了。 再如武当山,虽然后世人尽皆知,武当派是张三丰所创,但实际上,早在两晋时,就已经羽客、隐士在此隐居修炼了。五代宋初的睡神陈抟,也将修炼之所选在了武当山,其后宋元时期,这里更是一度形成了宗门,只是后来皆毁于兵灾之中。 诸如此类。只说有名声在外的宗门,就已不知凡几,若是再将那些默默无闻的算进来,就更是不可胜数了。 本来热火朝天的场面迅速冷却下来,众人不再争执,互相看着,用眼神交流着意见,都在怀疑,眼前这位小仙师是不是得意过头,以至于忘乎所以了。 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刘同寿嘴角含笑,一派轻松写意的模样:“我想,我的意思各位应该都明白了,若是信我的,就跟从我的指引,我尽量不让大家失望;若是不信的,那也无妨,咱们来日方长便是。今天访客太多,不是详谈的时候,且言尽于此,各位请自便吧。” 摆摆手,他竟是要送客了。 连个解释都没有,这位不是打算敷衍大伙儿吧?可是,这个法子却一点都不高明,万一有人不信邪呢……看着刘同寿笑吟吟的模样,众老道只觉对方高深莫测,一时不得要领,只能带着一肚子问号,无奈的离开了。 “嗯,还有那些豪富人家和士子,读书人都比较能说,还是放在最后解决吧,所以,梁叔……”刘同寿微一沉吟,然后打了个响指,示意梁萧去叫人。 “梁兄且慢!”随着一声清喝,孙升拉着韩应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古时的客厅,通常都有前后两门,在后门处放置屏风以作阻隔。可以让人在那里旁听,也可以埋伏点杀手,然后来个摔杯为号之类的。 韩、孙二人都是游历过很多地方,颇有见识的人物,尤其是孙升,在京城游学十年的经历,使得他对官场仕途的了解,远在旁人之上。 刘同寿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多半都是从纸上得来,难免失之于片面,让这两个人当参谋,也是个拾缺补遗的意思。见孙升一脸的惶急,他下意识也是凛然。 “孙大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小仙师,你当真要借机整合道门?还是意在敷衍?”孙升不答反问。 刘同寿理直气壮的回答道:“当然是整合道门了,要敷衍的话,有的是办法,何必费这周章?” 说整合道门可能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趁机建个班底出来。在水陆大会上傲视群雄固然很爽,可他却不想每次都是自己横眉冷对千夫指,搞得跟个孤家寡人似的。既然已经看到了上位的希望,那么,收一批小弟来帮衬才是王道。 现在他是个道士,进京之后,也要靠这个身份混饭吃,送上门的各家道派,自然是他组建班底的首选了。 “同寿贤弟,你要人帮手没错,但你想过这其中的忌讳没有?”见他漫不经意,韩应龙急了。 “忌讳?”刘同寿微微一愣。 韩应龙左右看看,似乎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然后压低音量,几至微不可闻:“敢问贤弟,你可是想要行那非常之举?” 非常之举?刘同寿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以他的胆魄,也被吓了一跳,“韩大哥,这话却是从何说起?你觉得我象是那种人吗?” 不是吧,韩大哥居然怀疑自己要造反?虽说以前看的小说当中,很多穿越者都造了反,而且个个都成功了,可那只是小说而已。来真格的话,穿越者造反,那是来几个死几个啊,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希望。 在明朝,就算真的要造反,也只能选在明末,赶在天启年或者崇祯年,借着农民起义的大潮试上一试。在嘉靖朝,而且还是嘉靖中期的时候 造反,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刘同寿喜欢大场面没错,但那得是在他控制范围之内的,造反什么的,他连想都没想过。 韩应龙不答,他目光炯炯,视线只在刘同寿脸上打转,连最细微的表情也不肯放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吁了口气,和孙升对视一眼,道:“志高,你来解释吧。” “同寿,此事……”孙升也放下了心头的那块大石,这位小爷不是真的要乱来,他只是没搞清楚状况罢了。 其实理由也很简单。 明朝开国的理念中,以史为鉴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鉴于唐末的军阀割据,朝廷定下来以文御武的规矩;鉴于蛮族祸乱中原,朱棣则定下了天子守国门,不和亲,不割地的规矩。 军政如此,对民间控制也不例外,历史上比较有名,后果比较严重的几次大起义中,有好几次是以宗教为纲领组织起来的,远的有汉末的黄巾之乱,近的有掀翻伪元的红巾军。有了这些先例,大明朝廷自然不会放松对宗教的控制,对白莲教的打压,泰半就缘由于此。 除了黄巾起义之外,造反这事儿很少会牵涉到道家,原因有很多,道家的传教授徒方式,应该是主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道教的流派太多,非常分散,不具备掀起动乱的条件。 以武当派为例,有明一朝,单是武术传承,其支派就有松溪派、淮河派、神剑派、轶松派、龙门派、功家南派、玄武派、北派太极门,等等等等。 这些流派名义上都是武当派一脉,实际上各派之间很少互相联系,别说合谋造反了,见了面认不认得出师兄弟都是个问题。 不但传承多,道家的主神也比较多,三清就已经是三个分支了,此外还有玉皇大帝,四方天帝等重量级人物。各道派采取的方式是见神就拜,各有专注,比如武当派的尊的就是真武大帝,南宗尊的则是他们的祖师爷,紫阳真人张伯端。 维持原状的话,道家就不具备任何威胁性,但刘同寿这个天下道门的概念,无疑是捞过界了。今天来的几十家道派散布于大江南北,如果真的被拧成了一股绳,以刘同寿如今的声望,借着天灾之事登高一呼…… 成功与否,还不好说,但掀起一场动乱却已经足够了。 “还有上虞那个共济社……”孙升接下来的话,表明了他不是紧张过度,而是有的放矢,“同寿你创立它的宗旨,是为民谋利,不曾掺杂半点私心。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同寿你虽无 心,但因这机构,你却有了潜在之实!” “……”刘同寿听得一头冷汗。 共济社只是他为了解决镇民的问题,顺带着将镇民组织起来,对抗柴家的即兴之作。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情,他早就把这事儿丢到脑后去了,却不曾想这玩意居然成了隐患! 想想也是,宗教可以带来凝聚力,社团又拥有组织性,两者一结合,不就是天雷撞地火吗?统治阶层怎么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宋、明两朝在封建王朝当中,都算是相当开明的了,不过,他搞出来的局面,别说封建王朝了,就算放到后世去,一样是个雷! “还好得二位大哥提点,否则这次真是要闹出大麻烦了。”刘同寿擦了擦冷汗。 因为他没有在意,所以共济社并没有推广开来,这个时代相对还是闭塞得多,消息传播得慢,内容也是语焉不详。单靠共济社自行发展,没个三五年时间,连上虞都普及不全,离真正惹起麻烦还远着呢。 而天下道门这个概念他才刚提出,还没来及详细解释,换个方式也就是了。这也就是韩、孙二人提醒的及时,否则以他的个性,当然是要怎么大,怎么搞的。 刘同寿心有余悸的说道:“要不要带个消息回去东山,干脆把共济社解散了算了,反正现在大伙儿已经熟悉了这个模式,有没有那个名头都无所谓。” “却也不必。”孙升笑着回答:“只要这两者不结合,你也不去着力推行,那就不是隐患,而是贤弟你仁道的具体表现。” 韩应龙微笑着附和道:“是啊,只要把握好这个度,说不定能给朝中各位宰辅们施政带来新思路呢。” “这样的话……”刘同寿摸摸下巴,很不甘心的说道:“那天下道门的事也是可以张罗的,只要控制好范围就行了,对不对?” “……”韩、孙相视无言,这算是穷星未脱,色心又起么? 第82章 新计划 “有请米员外,有请……” 福临客栈,唱名声不绝于耳,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是欣喜若狂,没被叫到的也不失望,不过,却有一群人正陷入了焦躁不安之中。 “掌门师兄,你到底是怎么和那位说定的啊?为了这事儿,咱们可是把谢家都给得罪了,这要是两头都没着落,咱们岂不是……唉!”说话的老道生得鹤骨仙风,一派有道之士的气派,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和形象不怎么相符。 “是啊,谢家那位三公子病得极重,这都两个时辰了,他还没醒过了,看起来像是不成了,掌门师兄,他们现在肯定是奈何不得那位小仙师了,万一要是把气出在咱们身上,那可真就要命了。” “他们敢?就算找不到靠山,我紫阳派又岂是任人欺凌的鱼腩?我早就说了,咱们紫阳派偌大基业,又何须找什么靠山,只管用心经营,终归会有出头的一日,结果你们非得说……” 开始的忧心忡忡,很快演变成了争论,有那细心的注意到,随着争吵的升级,掌门清虚道人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了,不要再吵了。”清虚一声断喝,打断了师弟们的争论,“清微师弟,与紫阳观叙渊源的决策,是我做的,你要怪,只管来怪我便是。” “清微一时失言,请掌门师兄恕罪。”门派的规模越大,内部的规矩也就越大,清虚在刘同寿面前随和得紧,但在本门中却是极有权威。他的声音语调都不高,但嗓门最大的清微却是一下就被他镇住了。 “清行师弟,你也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我紫阳派又不是他谢家的奴仆,当初只是应他家之请,做法事驱鬼罢了。后来的事,多半也是阴差阳错,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大家还是参详参详这天下道门之论吧。” 几个老道互相看看,心中都是腹诽,这还有什么好参详的?统合道门谈何容易,哪个门派不是几百上千年传承下来的,谁又肯放弃宗门,并入其他人门下?况且,就算真的给他整合起来了,朝廷难道会看着不管吗?那是取死之道啊! 眼见着冷了场,清虚忽然冷笑一声:“各位师弟,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们却是想差了。” 转头看向刘同寿所在的院落,清虚悠然说道:“那位刘师弟的手段你们也都见过了,以他的见识和对朝堂的了解,你们觉得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不知所谓的行为吗?” “师兄,您的意思是……”几人被他一语惊醒。 清虚笑了笑,正待开口时,却猛地听得一阵惊叹声从院落中传来,他无暇多说,急忙抬眼去看。 “榜眼也评出来了,明年会试的头三甲都出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幸运儿?” “余姚孙升!” “是他?难怪呢,上午在画舫时,孙志高一直在奔走,莫不是他早就……” “郑兄,你想什么呢?小仙师那可是世外高人,最是高风亮节不过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徇私?而且,小仙师说得明白,这年旦评乃是先天卦术!明白吗?是预测,不是操纵!想徇私也徇不来啊。” “依照这说法,明年的头两名,岂不是被余姚人占全了?这事儿准成吗?” “郑兄,你又来了,小仙师的道行法力,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是一般修道之人能做得到的吗?算个卦还能出什么纰漏?我看啊,你这话里话外,尽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莫不是打翻了醋坛子吗?哈哈。” 场面又是一阵纷乱,士子们有的兴奋,有的失望,还有些人颇为不平,但无论怎样,大部分人都已经言之凿凿,确信无疑了。 清虚见状微微一笑,连解释都省了,直接问道:“各位师弟以为如何?” “若说今日之前,刘师弟搞这年旦评,还有大言邀名的嫌疑,可时至如今,他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清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懂卦术,而且造诣还相当不低,算卦是个技术活儿,想要算得准,必须想得足够周全,事先留下腾挪的余地。所以,卦象多用模棱两可的谒语来表达,那二龙不相见,就属于这个范畴。 要是有人来问前途,就算把握极大,清微也只会用文曲星高照一类的说法告知对方,而不是预测考试的结果。刘同寿直接预测会试三甲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清微所知的卦术,让他完全无法理解。 若是个一文不名之人,倒是可以搏一搏,成功了就一举成名,失败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可放在如今的刘同寿身上,那风险就太大了。 既然刘同寿依然这么做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有着十足的把握。 这样一个近乎无所不知的人,怎么可能出现那种小纰漏了呢?清微算是紫阳派中,最坚定的鹰派了,现在,他的信心也彻底动摇了。 “如我所料不差,刘师弟必然另有打算。”从年旦评和刘同寿与各世家的应对中,清虚还看出了另外的一些东 西,那就是刘同寿做事很有章法,懂得如何吊人胃口,这让他对刘同寿的信心又增强了几分。 几名老道都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在其他道派聚集之处,也有着类似的对话,于是,当刘同寿将世家和士子打发了,再次请众道派相见时,他惊讶的发现,这次他猜错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提了个不靠谱的提议,这些人至少也要被吓退一半的,可谁曾想,人都回来了,一家也没有退出。 “既然大家都来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刘同寿环视当场,然后煞有其事说道:“天下道门的意思,不是说要将各位的宗门强行并在一起,那种做法是不现实的。不过,天下的道门系出同源,如果能群策群力的话,却能办成一件大事。”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狂跳。 “这件大事就是……”刘同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觉得很满意,他伸出手指,笑吟吟的说道:“如何更好的为皇上服务。” 第83章 三千大道 刘同寿开门见山,道士们也都是精神一振。他的说法很新鲜,不过,意思却是直白,虽然感觉很古怪,但众人理解起来倒也没有障碍。 而且,这个话题正是众人最关注的。 要不是皇上引领的世风如此,就算刘同寿的手段再神奇,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的低三下四,只为巴结一个做孙子都嫌小的黄毛小子啊。 “其实,龙虎山的邵真人也好,朝廷的大臣们也好,都是为了皇上服务的,而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他还有何求?很简单,无非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在这之外,皇上对自己的龙体可能也有些小小的关注……” 似是给众人留点时间消化理解,刘同寿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好身体,长命百岁呢?国泰民安,是大臣们努力的方向,我等三清门下要解决的,就是皇上的另一个期盼,各位以为如何?” “刘师弟说的对。” “刘师兄所言极是。” 众人纷纷出声附和,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见过拍马屁的,却没见过能把马屁拍到这个水准的。皇上当然关心自家的江山,可他更关心自己的龙体,而且他求的也不是什么长命百岁,而是长生不老! 心里都明白,却没人说破。 长生不老希望渺茫,秦始皇、汉武帝,多少英武雄主都在这上面碰了壁,今上不见得比先贤更强,他的追求最终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提醒皇上长生不老的虚无缥缈,那是朝中御史言官们的职责。对自己这些羽客来说,尽力迎合才是王道。 还是小仙师的说法比较靠谱,事情总得循序渐进,连身体健康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福寿延绵,乃至长生不老呢。 “想做到这一点,单靠一门一派之力是远远不够的,哪怕先师再世也一样。”刘同寿意味深长的说道:“从今天先师给出的箴言看来,目前困扰皇上的,远不止身体安康之类的问题,子嗣艰难正是当务之急,任重道远,各位同道都当加倍努力啊。” 这一次没人开口附和了,众人都是默然点头。 刘同寿的虽半个字都没提龙虎山,但很显然,这是一种隐喻较深的指责。邵元节进宫伴驾已经整整十年了,皇上的身体如何,尚不好说,但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却是明摆着的。现在,刘同寿提起了这茬儿,想必是要跟邵元节在这方面较量一下了。 这一番龙争虎斗,应该是有些看头的,但似乎跟眼下的话题不怎么搭边啊。 “有鉴于此,这才有了今日之议。”似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刘同寿紧接着就把话题转了回来:“据贫道所知,各派之中,或全面,或残缺,都有不少关于丹法、养生之道的典籍,其中颇有一些极具灵效,经过多人验证的,比如武当派的清虚元妙真君……” 他指的,当然是国初的那位三疯道人了,这个封号,是嘉靖追封的最新版。 张三丰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刘同寿拿不准,毕竟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他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张三丰的寿命很长,从元末一直活到了天顺年间,足足有一百多岁! 而且,武当派的名人当中,长寿者不止一两个,在张三丰之后,最出名的莫过于三代弟子张松溪。这人是正德元年生人,一直活到了天启年间,不比他的师祖差多少。 早先听到武当山到场的消息,刘同寿还想着会会这位武侠小说里的名人呢,只可惜,武当山来的主事者是个老头,而不是那位闻名已久的大侠。 “刘师弟的意思是,要把各派的典籍整理起来,合而为一?这倒是个可行之道,不过……”清虚等人无暇关注武当派,而是犯起了嘀咕。 武当派在国朝初期,也曾大红大紫过,洪武、永乐两位皇帝,都对张三丰亲眼有加,尤其是朱棣。为了表达他对道教的推崇,在永乐初年,这位成祖皇帝下旨调集了三十万民夫,历经十三年,对武当山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 其荣光地位,全然不在如今的龙虎山之下。所以,武当派门内受到的关注,相对的也多一些。实际上,各道派中,长寿者比比皆是,哪怕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也能很轻松的举出几个先例出来。 因为道教最注重的就是这个。 龙虎之道也好,内外丹法也罢,究其根本,都是以长寿为目的,这方面的典籍经卷,才是各派最紧要的,那些装神弄鬼的术法,反倒是细枝末节。打个比方的话,养生之道是内功,术法特技是外功,光有外功没有内功,那个叫邪门歪道。 刘同寿的倡议有一定可行性。 各派的典籍未必都是本派的,而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比如紫阳派就是以内丹法见长,但真要表演的话,他们一样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道家是华夏的传统教派,传承了几千年,不知道有多少秘术技法,要说里面有能治不孕不育 ,延绵寿元的秘方,那一点都不稀奇,只是很多东西失传了罢了。若真是把各派的典籍都整理起来,肯定会大有收获的。 再仔细想想,皇上得到消息后,肯定也会龙颜大悦啊。哪怕没有什么成果,单是这份心意就已经令人激赏了,还能有什么行为比这更能表露忠心的? 一石多鸟! 心思最机敏的几个人,很快就将里面的门道想得通透了,心中也都是赞叹不已,琢磨着自家门下的道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一个这么精明的呢? 计划是好计划,但问题是,好处都是刘同寿的,大伙儿什么都没捞着,还要把自家的命根子拿出来,这买卖可不划算。 清虚等人不想开罪刘同寿,这理由不能明着说,但他一时又想不到推脱的办法,只能支支吾吾的闪烁其词。 “各位的顾虑我也知道,祖宗传下来的典籍不能外传么,我紫阳观原本也有类似的规矩……”刘同寿知道对方在顾虑些什么,这年头,祖制是一种风尚,不光是朝廷讲究,民间也是讲究的。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也不会一成不变,比方说龙虎山的邵真人,他在京中面对皇上难道也藏着掖着?不可能嘛!” “可是,那不一样啊。”有人低声反驳道。当然不一样了,这是直接和间接的问题,这里面的区别可大了。 “对,的确不一样。”刘同寿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规矩不是不能改,关键还是看回报,是这个意思吧?如果现在我说,我能提供让大家满意的回报,各位又怎么说?” “刘师弟,敝派上下都是方外之人,这银钱之物就……” 刘同寿翻个白眼,晒道:“谁说我要用钱买啊?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成立个协会,会中成员可以在平等自愿的原则下,互通有无,典籍、技法、法术都在交换的范畴之中。协会设定保密守则,保证参与交换的知识绝不外泄……” 听到他这一番话,屏风后面的韩、孙二人也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东山镇那个共济社的翻版么?换了个名目,又换了对象,这就再次粉墨登场了?只不过,普通百姓好忽悠,在场这些人可没那么容易应付,事情会顺利吗? “刘师弟,你这法子倒也使得,只不过紫阳观有这么多典籍吗?”清虚去过东山镇,见过紫阳观的规模,那里也就是勉强住几个人,别说藏经阁了,连个正经的静室都没有。 刘同寿指指自己的脑袋,狡黠的一 笑:“别忘了,我师傅用的可是醍醐灌顶的法子,仙家道法,人情世故,都记在这里呢。” “仙家道法?”一片哗然,道士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有人试探着问道:“刘师兄,你的意思是,仙家道法也在交换的范畴之内?莫非那清心咒……” “不错。”刘同寿笑眯眯的点点头。 “当真?”事关重大,他答应的又太快,使得很多人都将信将疑。 刘同寿摊摊手,很无辜的说道:“各位师兄,你们看我象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这种事岂能拿来开玩笑?那清心咒还算好用,不过,在先师传授的道法中,只能算是相当普通的一道符箓,更神奇的法术多着呢!” “……”众人都有些懵了。 “你们不信?” 刘同寿开始进入状态了,他信口胡诌道:“其实想想就知道了,那符箓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应用,对天时也有要求。另外,顾名思义,那符箓的效果只是由后天返先天,令人神智清明,可以通神,如果请不来神仙,则半点用也没有,这样的法术,哪里算得上神妙?” “我这里有三大无上法门,每个法门当中又有十二种小法,其下再分三十六种变化,七十二种应用,总计为三千大道!”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三千大道?眼前这位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第84章 武当来人 三千大道的噱头放出去了,收到的回应却是泛泛,这就是饼画得太大的副作用了。 没有从前的经验可以借鉴,众人一时间也是茫然,对刘同寿接下来的话,也是似听非听,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跟仙家道法比起来,别的事都只能是浮云。 刘同寿也是早有预计,并不惊讶,把他临时想出来的几件事交代完之后,便笑眯眯的摆了摆手,说来日方长,具体事项大可从长计议,然后就起身肃客了。 对双方来讲,从长计议都是很有必要的,老道士们需要消化这些惊人的事实,小道士则需要时间圆谎。 别说协会的具体章程了,那三千大道都是他灵机一动,随口胡诌的,到底要充实些什么条目进去,还有待商榷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协会必须是组织松散,便于监督的,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来客一走,梁萧就急不可耐的问道:“同寿啊,这次的事情,似乎不符合你的风格啊,是不是还有其他说法?” “这话怎么说?” “吃亏了呗。” 梁萧痛心疾首的说道:“用仙法跟人换些凡间的典籍,怎么想也不划算啊!而且,你干嘛要许他们可以派人跟着你呢?须知,你很快就要鱼跃龙门了!在皇上身边,最重要的是固宠,而不是分润给其他人,你看邵真人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你怎么就没想到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不出来,这位梁大叔还挺有垄断意识的,你果然不合适读书做官,反倒挺适合做生意的。 刘同寿上下打量了梁萧几眼,将后者看得直发毛,然后才悠然道:“圣人云:吃亏是福,俗语又有言: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梁叔,你也是读圣人书的,怎么能如此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呢?你不用多说,我自有分寸。” 对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引用,梁萧早就适应了,耳朵已经有了自动过滤的功能。而刘同寿摆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之后,他也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明白了,原来那些老道都被同寿给忽悠了。 同寿会仙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需要怀疑,但那所谓三千大道的真实性,就有待商榷了。 他天天陪在刘同寿身边,频繁的接触,削弱了后者身上那层神秘的光环,他知道刘同寿不是普通人,但离传说中的陆地神仙还有一段距离,否则中午放符箓的时候,他何必还要借助风筝呢? “小仙师,有人求见。”正这时,外面又是 一声通传,语气很恭敬,刘同寿听出来是客栈付老板的声音。 梁萧老大不耐烦的呼喝道:“付老板,刚刚不是跟你说过,小仙师法力消耗太大,需要静养休息,暂时闭门谢客了吗?你怎地又来。” “搅了小仙师的清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付老板慌了,他迟疑了一下,像是要走,不过,似乎受了身边人的催促鼓舞,他又强自坚持住了,“这位道长刚刚来过,说是小仙师许了他的。”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有了点兴趣,这么快居然就有人想通了?会是那一家道派呢? 他扬声道:“有请。” 人来了,不过却是两个人,那个老道刘同寿认识,正是那位武当山来客;另一位却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做的却是俗家打扮,刘同寿印象中并没这个人。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话,刘同寿若有所悟。 “贫道殷融阳,恭忝紫宵观观主,见过刘师弟……”后世的各类小说中,武当派之名被提到的几率极高,可说是如雷贯耳。 但实际上,在明朝,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武当派。武当山本就是道教圣地,经过永乐年间的大修,山上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的说法,其中大部分都是道家一脉,不过却各有传承,并非是统一的流派。 硬要说有个武当派的话,这位殷观主就是所谓的武当派掌门人了,因为紫霄宫正是张三丰清修之地,也是八宫二观中,最为宏伟的建筑物。 这位殷观主生得白白胖胖的,从他身上看不道世外高人,或是绝顶高手的气息,反倒是行止有度,语态恭敬,更像个有些家财的胖员外,和东山镇的那位齐胖子颇有几分神似。 介绍完自己,他又偏过头,向同伴以目示意,那青年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不过在老道眼神的催促下,他还是一抱拳,硬邦邦的说道:“在下沈方卓,见过小师叔。” “劣徒是山野粗人,不通礼数,倒让刘师弟见笑了。”殷老道赶忙赔笑道。 沈方卓脖子一梗,不服气的嚷嚷起来:“俺才不是粗人,俺只是不服气,明明他才这一点年纪,凭什么……” 见徒弟不上道,殷老道急了,“入门有先后,拜师有大小,刘师弟何等身份,你能以师叔称之,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却说什么年纪不年纪的,真是无知……” “俺才不是无知呢,他年龄比俺小总是没错的,大师兄说过, 行走江湖,先得看年纪,然后要看手段,年纪小不要紧,可手段得俺强,俺这声师叔才叫得心服口服。” “手段?你有什么手段能强过刘师弟?”殷老道的手指都快戳到徒弟的鼻子上了。 “就是这个!”那沈方卓抬手一比,憨声道:“大师兄说过,出来行走江湖,拳头大就是硬道理,你让他跟我比划比划,要是他赢了,那我就叫他师叔。” “你这劣货,真是气死我也!我且问你,到底是你大师兄说的话管用,还是为师说话管用?” “谁说的有道理,俺就听谁的。” “那你是认为,为师说的话没道理了?” “那也不是,大师兄说过……” 这对活宝师徒也不知是不是平时演练得多了,竟是旁若无人的在这里争执起来了。 他们的对话很有些无厘头,梁萧等人都是引俊不止,刘同寿也是莞尔,眼见着话题已经进入了某种死循环,他急忙出言解围:“殷师兄,沈大哥,这称呼的问题大可放一放再说,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让刘师弟见笑了。”殷老道一头大汗,连声致歉。 那沈方卓却是咧开嘴,呵呵大笑:“刘兄弟果然明事理,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本来我瞧着你神神鬼鬼的挺不自在的,现在这么一看,却是顺眼多了,大师兄说过……” “闭嘴!”众人异口同声的喝道。 刘同寿很好奇,他很想看看这人的师兄到底长得什么样,居然能教出这么个奇葩师弟来。 “刘师弟,贫道此来,为的正是响应你先前的提议!”殷老道踹了徒弟一脚,然后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有这个搅局的,他也不敢再绕圈子了。 “殷师兄的意思是……” “当然是全部。”殷老道非常痛快的说道:“贫道想过了,师弟的建议全然出自一片公心,于人于己,皆是件大好事,反贫道等人却存了私心,意存观望,枉自活了这一把年纪……” 刘同寿的眼神在这师徒二人身上打了几个转,试探着问道:“殷师兄果然是明理之人,师弟佩服,却不知师兄想交换的是哪种道诀呢?” “欲闻其详。”殷老道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刘同寿悠然道:“三千大道,名目繁多,难以尽说,我就挑紧要的说一说吧,可好?” “但凭师弟主张。”殷老道也不寻根 问底,倒是很配合。 “要将三千大道,须从三大法门说起,一是术数之理,上古伏羲做河图洛书,文王做周易,都属术数范畴,此道之中,囊括天文地理,卜算问卦,皆有神妙手段……” 这说法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个都被震撼得不轻,梁萧的反应最快,他迟疑着问道:“这么说来,同寿你的年旦评……” 刘同寿微笑不语,等众人稍稍回神,他才继续说道:“再则是格物之理,世间万物之运作,皆有规律,水加热会沸腾,冷却会结冰,此乃天道运转之力,掌握这些规律,使其为人所用,这就是格物大道!” “咝……”这个命题比术数更大,众人心神都是一阵摇曳,不知不觉的抽了口冷气。 殷老道迟疑着问道:“今日那清心符,莫非……” 刘同寿再次微笑不语,补色原理应该属于光学和人体学范畴,说是物理学的一部分也没错。 “最后是造化之道,盘古开天,女娲造物,万千生灵由混沌而生,其运作的规律属格物之道,其生发的规则就是自然造化之功了。我道家素有内外丹的法门,这外丹之法,模仿的就是破开混沌,自成天地的造化,所以,这造化之道的概念,就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 也不给人留下发问的余裕,刘同寿就开始总结了,“贫道开悟未久,年纪又小,虽然知道了诸多法门,却无实践之力,只能在其中挑些简单易行的,略加展示。若是想穷尽三千大道之力,非得合天下之力不成。” “师弟所言甚是。”殷老道长长吐了口气,要是刘同寿说自己能通晓这三大总纲,那他肯定扭头就走。 有那样的手段之人,已经比神仙还神仙了,哪里还需要进宫伺候皇帝啊?赶紧飞升了去伺候玉皇大帝才是正经。还搞什么协会,不是骗子是什么? 还是现在这个说法靠谱,小道士多少懂点仙法,但道行法力却都不足,只能用些相对粗浅的来卖弄,真要专研的话,还得合众人之力才行。 “不过,大道终归是大道,只消学得粗通皮毛,这天下便大可去得了。”自谦过后,刘同寿犹自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这也不能算忽悠,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么。 “是,师弟所言极是。”殷老道小鸡琢米般点着头,对刘同寿的观点大加赞叹。 第85章 局势与谋算 科普,抑或是忽悠,反正刘同寿把人给糊弄住了,连韩、孙二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二人祖籍余姚,和王守仁是同乡,他们虽非王守仁的弟子,但余姚是心学的大本营,他们受心学的影响也颇深,至少,对刘同寿格物的说法是有些认同的。 当然,关键还是说这话的是刘同寿,对小道士身份本领的认同,以及双方亲近的关系,让他们更愿意把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说法,跟正经八百的学术扯上关系。 不过,从本心上来讲,刘同寿的初衷也不是纯粹的忽悠人,自然科学到底有多少分类,他的确说不清楚,但细细分下来,比起三千之数,肯定是只多不少啊! 和三十六、七十二以及四万八千这种数字一样,三千就是古人的一种概念性的说法,正如四万八千这个数字代表的是不计其数一样,三千只是要说明数量很多而已。 至于说,跟古代的道士们讲自然科学,会不会是对牛弹琴,那就更加不需要担心了。 正如同后世的魔术师,至少在应用层面上,对物理、化学有些研究一样,擅长装神弄鬼,炼丹制符的道士们,一样精于此道。区别只在于前者有理论基础,后者则是一半凭感觉,一半靠知识罢了。 还是那句话,华夏的道家就是一个大筐,什么东西都能往里面装,道士可以是化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地理学家,还可能是个医生,学者,甚至保镖刺客军人什么的。 看到了进京的曙光,刘同寿开始为将来做打算了,这个道家协会,就是未来他的最重要的凭借。 熊荣送他到客栈,并密谈的目的是化解有可能存在的误会。毕竟这次大会的安排上,很有针对性的意思,而张阁老这边却没有响应的举措,有可能给刘同寿留下芥蒂,给双方未来的合作带去阴影。 他用暗示的方式,把张孚敬的顾虑,也就是刘同寿行事风格和皇帝性格的差异略加说明。此外,他还透露了些有关于皇帝性情的细节内容。 这不是张孚敬的安排,而是熊荣自己的想法。 嘉靖初年的政争,跟正德年间那几场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更加频繁,后者更加激烈。 刘健和谢迁倒台的时候,跟着他们被罢黜的官员足有上百,朝中进行了一场大洗牌;等到后来刘瑾、焦芳倒霉的时候,牵连的规模也不下于前;再加上相当于前朝政争延续的大礼仪事件,正德朝的政治斗争堪称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相对而言,在嘉靖朝,除了倒杨的那场大礼仪之外,政争的攻击范围,都被锁定在了有限的几个人身上,而不会株连一大片。这就是士大夫们再次发挥了以史为鉴的特长,吸取了前朝的惨烈教训,做出的改进了。 这改进有利有弊,因为后果不那么严重,所以,政争的频率增加了,复杂程度也远胜于前。但不管怎么说,好处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风险变小了。 具体的体现就是,尽管张孚敬的颓势已现,但其党羽诸如李、熊等人都不是很紧张,因为他们不会受到牵连。对张孚敬本人也是一样,只要他挣扎的不是太过激烈,保证善终还是没问题的,甚至还能给后人留些荫庇,而不是象当初的杨廷和那样,身家尽毁,玉石俱焚。 解释误会是其一,另则熊荣也是想借机跟刘同寿结个善缘,算是提前下注,为将来打算的意思了。 通过熊荣,刘同寿算是对当今的朝局,以及眼下的形势有了较为清晰的概念,而不是纯粹靠着后世的历史知识揣测了。 首先,他很惊讶,这场大会牵涉的势力之多是其一,另外,这些势力的态度也跟他想象的颇有不同。 最大的惊异来自于嘉靖。 刘同寿原本以为,以他的本事,随意露上两手,就能让嘉靖趋之若鹜了。要知道,这位可是最为著名的神棍皇帝之一,以现代魔术手段搞出来的神迹,加上他的预言,那还不得让嘉靖象闻到鱼腥的猫,一下子就扑上来啊! 可事实上,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般顺利。 他一直得不到召见,固然有朝臣和邵元节暗中阻挠的原因,不过根子却在皇帝自己身上。虽然动了心,但却还在观望当中,所以锦衣卫的态度才会那么奇怪。 其实想想也是,嘉靖和他的堂兄可不一样。 正德表面执拗,实际上耳根子很软,在他不是很着紧的事情上面,他经常做出让步。嘉靖则是相反,他表面上挺好说话的,可谁要是违逆了他的意思,就等着被找后账,穿小鞋吧。他若是真的动了心,又岂是邵元节或者顾、夏那些人能劝得动的? 解决了疑惑,刘同寿开始郁闷了,因为他猜不到嘉靖真正的意图。 人的心思本来就是很难猜的,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热衷于权术的皇帝!嘉靖的忌讳,满朝皆知,但他思考的方式和真正的意图却很难把握,张孚敬能接连斗倒杨廷和、杨一清,靠的,就是他揣测帝王心的这份本领。 熊荣没有这种本事,刘同寿同样没有,所以,这次水陆大会之后,人人都以为他进京在即,可他自己心中却有引诱,这事儿还悬而未定呢。谁知道这次他有没有挠中皇帝的痒处啊? 拿龙虎山来参照也没用,因为邵元节的经历和他完全不一样。 嘉靖崇道是家学渊源,他老爹兴王还活着的时候,就跟邵元节关系密切了,双方的渊源极深。所以,当嘉靖斗败杨廷和,初步掌控了京中局势之后,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老邵。 老邵是有意识的提前下注也好,还是纯粹因为运气好,蒙中了大奖也罢,反正他的经历不具备任何参考性,至少发迹的过程是这样的。 嘉靖虽然有刻薄寡恩名声在外,但他其实很喜欢用旧人。十三年来,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连续换了四五次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从兴邸旧人中选拔出来的。这次来杭州的骆安就是曾经的指挥使之一。 从锦衣卫提督这种职位交替下来,还能该干嘛干嘛,这也算是嘉靖初年的特色之一了。要知道,锦衣卫可是特务机构,终明一朝,从那个位置上下来的人又有几个得了善终的? 邵元节和部分朝臣的态度倒是在他预想之中。 谁都不喜欢面对竞争对手,何况还是赶在邵元节要告老的节骨眼上出现的,这么来势汹汹的对手,邵元节没直接撕破面皮的强来,已经相当克制了。 朝臣那边更简单,跟刘同寿为难的是谢家,别说谢丕现在还算风光,就算不是,谢迁潜在的影响力,也足以在朝中掀起一股暗流了。 最重要的是,此事还师出有名。 皇帝崇仙慕道,对儒家的士大夫们来说,总归不能算什么好事。虽然这些年直接上疏反对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时不时的还会有几个御史言官蹦出来,都是拿这个说事儿。 以嘉靖的脾气,这些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舆论对这些人都是持同情和赞同的态度的。其他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有仗义执言者他们当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所以,他们针对刘同寿动点手脚,甚至都牵扯不到朝争的范畴,而是属于应尽的本份。 没办法对症下药,明枪暗箭又多。刘同寿的对策就是加大幅度,以量取胜。 这次的清心符如果还不行,下次就来点更震撼的,比如移山填海,斗转星移神马的,反正就是要怎么骇人耳目怎么来,知道嘉靖坐不住为止。 不过越是大型的魔术,需要动用的资源就越多。比如后世那个著名的穿越长城的魔术,就是动用了大吊车才完成的,其他诸如灯光、助手的配合更是不计其数,刘同寿现在可没有这么专业的人手和设备。 所以,不管这次能不能得到召见,组建班底,而且成员还得是专业程度比较高之人,这个诉求却越来越迫切了。 能成功,入京之后,面对复杂的朝中局势,他得有可靠的班底能依靠。失败了,他更得靠这个班底来打赢下一仗。 总之,目标是宏大的,道路是曲折的,独自前行不是王道。因此,刘同寿要组织人手,要科普,要用这个道家协会来劈荆斩棘。 至于要传授的秘术,咳咳,作为一个天才魔术师,他对数理化多少也有些研究,跟后世的科学家当然无法相比,但拿些系统化的理论糊弄半个外行还不容易? 这么想着,刘同寿气定神闲的问道:“怎么样,殷师兄,你选好要学那类法门了吗?” 殷老道一直眉头紧皱,听了此问,却是展颜一笑:“刘师弟,那三千大道虽然无所不包,但好像没有和内丹术相关的法门吧?” 刘同寿坦然道:“嗯,这个的确没有。” “那刘师弟可知,我武当一脉最擅长的是什么?”老道又问。 “请殷师兄指点。”刘同寿突然谦虚起来。 老道呵呵一笑,不无骄傲的说道:“正是这内丹之术和医术了。” 第86章 天大的便宜 其实,所谓内丹之术,就是华夏的养生之道,跟中医本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只是医术跟武当这两个词一起摆出来,似乎有点不搭调,至少对刘同寿来说是这样的,武当擅长的应该是武术才对吧? 殷老道的徒弟比较奇葩,可他自己却是眉眼通透的,见刘同寿微微有些发愣,他当即解释道:“当年成祖问道于三丰祖师,曰:吾欲学道,谁最乐者?祖师对答:食美嗜,遗通利,极乐事。然后以医术为成祖疗病,起沉疴,治旧创,于是龙颜乃悦,我武当名震天下,正是医术之功。” 这段典故刘同寿还真就不知道,不过意思他倒是听懂了。 当年朱棣把张三丰找去,问他说自己要修道,怎么来得最爽?他问的直接,张三丰答的也简洁,他说:多吃好的,排泄顺畅,就是最爽的修道之法了。然后皇帝就乐了,让他施针治病。 朱棣可不是他那些养在深宫后院,长于妇人之手的儿孙皇帝们,开国和靖难时,他都曾冒着矢石,挥刀上阵,身上的旧伤隐患颇为不少。 即便在后世,在这种慢性病的治疗上,中医也能甩西医几条街,张三丰的医术想来也是深湛,妙手一施,立刻著有成效。身体舒服了,心情自然也好,朱棣也是龙颜大悦,武当派由此大兴。 在后世名震天下的武当派,起家靠的不是武术,而是医术,世事就是这么有趣。 这算是个小小的意外。刘同寿没提医术,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神医父子就在他家里呢,哪还有必要假于外求。何况,中医和养生术都是非常神秘的东西,后世的自然科学根本解释不了,在一群行家面前班门弄斧,那不是找拍呢吗? “可我听说,贵派的武术传承,也相当了得啊,殷师兄,你怎么提都不提?”刘同寿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说起祖师的丰功伟绩,老道顾盼自豪,满脸红光,可一提到武术,老道的脸却垮了下来,没了刚刚的豪气,反而显得有些尴尬。 “哈哈,俺就说嘛,咱们武当派最出名的到底还是武术,比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当,真刀真枪的把式才更带劲,偏偏这杭州的百姓不识货,只看重那没用的虚把戏,还是大师兄说的对……唔,师傅,你干嘛踩我的脚?会疼的喔。” 老道迟疑了,可那沈方卓却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这人的外貌倒不似莽汉,可这性子却是大咧咧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说,说话也从来不会看场合。 老道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给我闭嘴,没我命令,不许说话,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转头就带你回观,回去后,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别介,俺不说了还不成吗?大师兄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了,师傅你别瞪眼了,俺知道错了。” 这憨货委委屈屈的闭了口,老道转头向刘同寿干笑道:“刘师弟休听这劣货胡说,祖师他老人家年轻时正逢乱世,行走在外,自是要学些拳脚防身。后来,他将道家的阴阳动静至理,融入了武术当中,创下了一套体术,为的不是争强斗狠,而是和华陀仙师的五禽戏一样,用来强身健体的。” 看着老道干涉的笑容,再看看那沈方卓一脸的不平,刘同寿反应过来了,明朝重文轻武的世风,存在时间之长,影响程度之深,都远在嘉靖登基以来,引领的崇道之风。 在这样的世风下,当兵的地位固然低下,学武的也不见得就高到哪里去。何况,侠以武犯禁,这也是士大夫们的主张,作为武当山几十家道观名义上的首领,殷老道自然也是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声张,只对医术、养生术津津乐道。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刘同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他提醒道:“殷师兄,我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师弟不说,贫道差点就忘了,上了年纪,这记性就是不行喽。”老道一拍额头,笑道:“贫道的意思是,仙法虽好,可武当派在卦象、外丹、外功上面都没什么造诣,仙术落在贫道手中,却是明珠暗投了。” 他这话说得象是婉拒,不过刘同寿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也不急着接茬,而是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果然,老道微微一停顿,见刘同寿气定神闲,并不急于开口,他在心中暗赞一声对方气度沉稳,又继续说道:“祖师的道法典籍,宫中多有存录,贫道的这点本事,想必是远远不如龙虎山邵真人的了……”说到这里,他也是长叹一声。 张三丰当年行走宫廷,留下的著作典籍,大多都存于宫中,反倒是紫霄宫所存多为副本。龙虎山这些年出入宫禁无碍,记得信重,自家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人家吃透了,哪里又有卖弄的余地? 唯有所长者,就只有他自己都不怎么看得起的武术了。不过,他可不敢建议让皇上练武,哪怕是类似五禽戏的内家拳。 先帝广为世人所诟病的是啥?不就是他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射箭练武术么?从太子时代起,阁老大臣们就为 此上过无数道奏疏,待他驾崩之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了。 当今天子登基以后,做的最多的,就是和先帝划清界限,无论是在政策上,还是个人生活方面。否则,子嗣艰难这点小事,皇上怎么会这么着紧?他明明是要长生不老,一直做一万年皇帝的,要那么多儿子来添哪门子堵? 此议万万不能明着提,最多也只能旁敲侧击,就象他现在做的这样。 “贫道到杭州以来,听闻了不少师弟的事迹,师弟得道不忘度人,大有古人之风。不过,听说师弟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其中颇有些亡命之徒,月前铤而走险,在绍兴城外效那博浪之举,当时情形也是千钧一发,以至于师弟不得不亲自出手,方才脱险。”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师弟身负兴复道家传承之大任,乃是天下羽门的众望所归,怎能放任宵小觊觎?稍有差池,对道门,对天下,都是莫大的损失,不可不慎呐!” “所以呢?”刘同寿明白老道唱的是哪出戏了,不过他倒也乐见其成。 “所以啊!”老道顺口就接着说下去了,“师弟身边的几个随从虽然精壮,但小心无大错,多个人手总是好的。只可惜贫道如今已经年迈,观中事务也是繁多,否则贫道恨不得伴在师弟身边,做个护法呢。” “那,这位沈大哥,就是代替师兄你来保护我的了?”刘同寿饶有兴致的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位待上岗的保镖,那憨人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显然不是很情愿,只是碍于老道的严令,不敢开口反驳。 “呵呵。”老道略有些尴尬,这个徒弟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他硬着头皮说道:“师弟适才在众人面前说过,有典籍的可以通过交换典籍入会,没典籍的可以遣弟子门人跟随,师兄我也是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 说着,他重重叹息了一声:“本来,贫道那大弟子最为合适,只可惜他日前去了四川游历,一时不得音讯,只好让这劣货暂代。不过,方卓性子虽然差了点,但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了得,遍数武当山,也只有松溪在他之上了。” 像是怕刘同寿推拒似的,老道一边叹息有声,捶胸顿足;另一边,他嘴里的话却是一刻不停,连个停顿都没有,一口气就说完了。 刘同寿也是听得咂舌,内家功夫果然了得,有了这个机缘,自己也要好好练练才行,别的不说,单是这说话不用换气,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就足够值回票价了。 “松溪?沈大哥那位 师兄莫非姓张?”这个名字引起了刘同寿的兴趣。 “师弟听说过小徒的名字?”老道微微一愣。 “张大侠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望吗?”刘同寿反问,这个名字在小说中出现过,历史上也有浓浓的一笔,按说应该很有名才对啊。 “还好,算是吧。”老道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不置可否的回答道。似是不愿意多提这方面的事,他又将话题转回去道:“师弟,贫道的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句话问出口,老头眼巴巴的望着刘同寿,仿佛签单前夕的保险推销员一般。对他来说,这算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付出的只有一名弟子,收获的却是一个机会,和刘同寿的友谊。 将来刘同寿若是发达了,他武当派自然有了靠山,即便不能象永乐年间那样风光,却也差不了多少。刘同寿落魄了也不要紧,弟子是活人,随时可以回收,倒是这段时间的伙食费可以省下了,嗯,还有这劣货惹出来的麻烦,也不用自己操心了。 这哪是一本万利啊,根本就是无本万利!老道心中这个忐忑就别提了。 “师兄盛情美意,小弟自是却之不恭,沈大哥,今后就有劳了。”刘同寿笑眯眯的打个稽首,嘴里语速飞快,心里美滋滋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武当派的第二高手,就这么轻松的到手了,真是喜从天降啊! “师弟真是豁达啊!”老道大喜,不避不让的受了刘同寿这一礼,算是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两人都是笑得灿烂,都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若不是沈方卓自己颇不情愿,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沈方卓看看老道,又看看小道士,心中踌躇不定。按说现在自己已经不用回观里解决温饱问题了,师父的威胁显然没用了。可是,自己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成功了,岂不是还要挨罚?如果不成功,那自己又折腾个什么劲呢? 武当第二高手很犯愁。 第87章 谜团 这位高手最后还是留下了。 殷老道走的时候,笑得象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刘同寿很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早就盘算着把这个奇葩徒弟送出去了?所以,他不是一举两得,而是三得,这才乐成这副模样。 不过,刘同寿还是很高兴,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张松溪可是内家拳的中兴人物,这位大侠的师弟,又怎么差得了?既然和武当派有了这层关系,那么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和那位传说中的人物打交道,他又怎会吃亏? 刘同寿这样想,但梁萧却是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家这次被人占了大便宜。 “同寿啊,依我看,咱们这次可是吃了大亏了,那个殷老头压根就没按好心,别的什么都是假的,他想摆脱这个饭桶才是真的。” 梁萧一副义愤填膺的口吻:“你看看,他都吃了多少东西了?二十个馒头,三大海碗米饭,天,这样了他居然还只是半饱!武当山一定是养不起这家伙了,所以才上赶子送人上门。” 吃没吃亏,刘同寿心里有数,不过,这位沈高手的饭量确实有些惊人。 楚楚也很喜欢吃,但她的爱好,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她从前的经历,扮成个小乞丐沦落街头,日子当然是很艰难的,留下点心里阴影一点都不奇怪。 而且,女孩对美食很有热情,但她的饭量却不大,别说跟沈饭桶相比,就算跟刘同寿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的。 还有,楚楚的吃相很优雅,全不似某人饿鬼投胎般的吃法。当然,最关键的是,楚楚是美女,美女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多吃点算什么? 但这位沈高手就不同了,他吃东西不怎么讲究,无论好坏,他都是一视同仁,只要能吃,或者能咬得动、咽得下就行。尽管这人生得还算清秀,但他的饮食习惯和吃相,无可避免的让刘同寿联想起了二师兄,嗯,西游记里的那位…… 当然,他找的是保镖兼武术教头,只要能打,会打,其他的缺点都是细枝末节,不值得计较。待这厮吃饱了之后,刘同寿打算亲眼验验成色了。 “没问题!”沈方卓答应的很干脆,不过,他也提了点要求,“我练的不是那些花俏把式,比好看的话,肯定没有那些街头卖艺的强,要是想看点门道的话,最好还是找个人来过把手,这才能看出咱的本事来。” 说着,他不怀好意的向刘同寿看了一眼,他可是听说了,这位小仙师是法武双修的,当初绍兴城外的刺客 ,就是他亲自出手摆平的。 “诶,打打杀杀什么的,多不和谐呀?”刘同寿哪里会上当,他摆手笑道:“交流武艺也不必非得动手动脚,我看这样好了,沈大哥你先自己比划比划,然后我也打一路拳,咱们取长补短,互通有无。” “这样啊……”沈方卓挠了挠头。 他说话大咧咧的,并不是因为他脑子笨,只是他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平时又只顾专心习武,心无旁骛,因此一直跟外间没什么接触,所以,在人情世故方面,就显得有些糟糕了。 刘同寿现在是他的衣食父母,这个道理他还是很清楚的,他也没打算趁机把小道士揍一顿,只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其实,他虽然因为辈分的缘故,有那么点不服气,但他对刘同寿的感觉还是以敬佩和好奇居多。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下山,一路上自是惊喜无限,等到了杭州,他的眼睛和耳朵几乎都不够用了。 不过,初至繁华大都会的兴奋,很快就被好奇取代了,自打他进了城以后,上虞小仙师的大名和事迹就不断的被人提起。 茶坊酒肆有人说,街头巷尾也有人津津乐道,连守城门的兵丁,巡街的衙役,闲聊的时候聊的都是和这个名字相关的话题。 大城市的大名人,这就是乡巴佬沈某对刘同寿的初印象。 等到详细了解过刘同寿的事迹之后,沈方卓更是为之震惊,杭州不愧是大城市,随便办个道场,就有神仙的弟子参加,比自家那乡下地方强多了。有了这些认知之后,他对水陆大会就更加期待了。 不过,大会带给他的感觉并没想象中那么好。 武当派立派晚,底蕴比其他道派要差不少,而且他们精擅的东西又不怎么适合这种场合。打几路拳脚倒是能赚点吆喝,可是,先不提世风如此,武术上不得台面,更重要的是,水陆大会的主题是消灾慰灵,使拳脚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奈何,殷老道干脆就学金山寺那些和尚,只管念经,算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别人的表演精彩纷呈,赢得叫好声无数,他这边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静寂,好像丧门星似的,沈方卓没他师父那么深的城府,一场大会下来,心情沮丧之余,也很是愤慨。 在大会上出彩的门派很多,不过要说风头无两的,还得数一剑霜寒西子湖的刘同寿。沈方卓性子本来就直,那清心符对他的震撼,更在其他人之上,他当时也佩服得不得了。 不过,等到殷老道第二次上门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又变得糟糕起来。 对一直没下过山的他来说,师父就跟老爹没两样,一下子就要分开,他有些接受不了,再加上大会上累积的那点怨气,以及对辈分的不满,种种负面情绪同时爆发出来,于是就有了下午那通胡搅蛮缠。 当然,那点不平之气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顶嘴归顶嘴,但他对师父还是很敬重的,殷老道的态度很坚决,他也知道改变不了。另外,刘同寿的态度也很不错,小道士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武人,而且对武当派,还有他最尊敬的大师兄都是颇多赞誉,使得沈方卓的好感度迅速提升。 再加上晚饭的盛情款待,对沈高手来说,馒头米饭管够吃,这是过年也未必吃得上的大餐啊!吃人嘴短,他那点执拗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是先前表现的太过,一时有些羞刀难入鞘,所以,才提了对练的要求。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但刘同寿依然笑眯眯的,全然不以为忤,跟他有商有量的,沈方卓当然不可能死硬到底,他也是借着台阶就下台了。 故作沉吟了片刻,他一拍巴掌,“成,就这么着!”说罢,他大踏步的出了门,在院子中间站定。 这边有了热闹,其他人也纷纷聚了过来。 孙升的家道虽然中落,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见是打拳,那些女眷便都退了回去,孙升的哥哥孙堪任的是武职,却对演武毫无兴趣,摇摇头便走开了。孙升和韩应龙虽未退开,可面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倒是孙升的几个侄子年纪还小,没有那些世俗成见,一个个的眼睛都瞪得溜圆,眨也不眨的盯着沈方卓看。 这些都是看热闹的,在场的也有几个内行,沈方卓的拳还没打,郝老刀那几个人的面色就已经颇为凝重了。 刘同寿低声问道:“郝大哥,他只是站在那儿,你就看出门道了?” “静若渊停,稳如泰山,单是这气势就颇为不凡了。”郝老刀点点头,“他身上没有杀气,应该是没杀过人,不过打过的架却不少,也是个身经百战的。” 说话间,沈方卓已经发动了。 刘同寿看不出武术的奥妙,不过用不着多内行,他就已经知道对方的武艺有多强了。客栈的院子并不大,也就两三丈方圆,可是,沈方卓人还在院子中央,拳脚带起的力道,竟是在场边缘也能感受得到。 拳风 呼啸,劲风扑面,一时间院子中如同刮起了一场龙卷风! 刘同寿定了定神,又问道:“郝大哥,你觉得你和他哪个更强?” 要是拿这个问题问个江湖人,对方可能会觉得冒犯,或者起点争胜之心什么的,但郝老刀却是不为所动。他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比拳脚的话,我八成不是对手,若是用上器械,以命相搏,尚不好说,杀人和武功其实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不过,有这位沈先生在,公子你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这话他也是有感而发,全无作伪的痕迹,但刘同寿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说同行相轻,面对这么一个重量级对手,郝老刀首先应该感到威胁才对。就算这人性情豪爽,不担心没有饭碗,可总该也有点不服气,想较量一下才对,反正不应该表现得跟多了个兄弟一样。 仔细想想,郝老刀几人身上,很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他们几个是被董家雇来的,算是为钱卖命的,可是,董家的财势比柴家差得远了,跟谢家更是无法相提并论,结果董家雇的刀客,以少敌多,把柴家找来的杀手打得一败涂地。 这不科学啊。 要说是运气好,倒也能解释得通,可后面的事就越来越不合理了。 这几个狠人不但充当了保镖的角色,而且任劳任怨,打杂跑腿无所不为,这次水陆大会放风筝的工作,都是他们自动揽过去的。同时,他们还拒绝了谢家的暗中策反,拒绝时,用的是刀子! 说这几个人为钱卖命,谁信? 刘同寿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遇上明朝雷锋了,而且一遇就是五个。但要说这几个人另有所图,他们图的又是什么呢? 卧底?那他们为谁工作?有这个必要吗? 以这几个人的本事,要是想杀自己的话,又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劲,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直接杀进紫阳观不就结了?镇上的乡亲们哪里挡得住他们? 最后,这几个人对自己的称呼也有些奇怪,没人的时候,他们都称自己为公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小道士,又哪里是什么公子了,除非…… 见刘同寿突然皱起眉头,郝老刀也有所感觉,他想了想,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公子不必多想,待到时机来临,一切自有分晓,您只管安心静待便是,看时日,应该就在旬月之间。” “哦?”刘同寿眉头一轩,抬 起头来。 第88章 夜话衷肠 夜已阑珊。 自唐宋起,杭州城向有不夜城之称,其繁华绚丽处,西湖上那一艘艘画舫就可以证明。不过,夜生活的精彩并非遍及全城的,而是集中在青楼画舫之中,尤其是在西湖之上。在各种幽美动人的称号之外,西湖也被人成为销金锅,就是源自于此。 眼下已经到了亥时,喧闹了一天的杭州城渐渐沉寂下来,人们大多都进入了梦乡,不过,福临客栈中,却依然有一盏灯火亮着。 油灯的光不是很亮,但却足以将灯下沉思者的拢廓清晰的印在窗棂上,那身影有些瘦弱,还带着股萧索之意。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了几下,似乎在犹豫,可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象只蝶儿般,向那个令她牵挂的人翩翩而去。 “吱呀~” 尽管动作已经足够轻巧了,可房门的年头确实有些旧了,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了响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颇为突兀。 房内的人被惊动了。 “咦?楚楚,你不是已经睡下了吗?对了,已经什么时辰了?”刘同寿象是如梦初醒一般,问出的问题也没什么连贯性。 “亥时的更鼓已经敲过很久了,我见你一直没有安歇,怕你饿了,就送些点心过来。”女孩吐了吐小舌头,露出了个娇憨的笑容,“寿哥,我没有打搅你吧?” 说着,她将手抬高了些,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碗豆羹,丝丝的冒着热气。 “当然没有,多谢你了,楚楚。”刘同寿心中一暖,这种时时刻刻都有人关心的感觉,对他来说还相当陌生,至少对前世的那个他是这样的。 他虽然也精擅那些西方的魔术技巧,但他骨子里却是个传统的变戏法的,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华夏的传统道派。说是道派,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老酒鬼,带的三个徒弟罢了。 经过近代的几场浩劫,包括道藏、戏法在内,华夏的传统文化缺失良多,很多秘法都失传了,刘同寿这一派的祖师运气还算好,加上这一派行事向来不引人注目,得以幸运的保全下来。这就是刘同寿精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的原因。 想有所成,当然也得下苦功,光靠天赋是不够的。刘同寿从小就离开家,跟着师傅四海为家,专心修业,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这个过程是艰辛而孤独的。 师父本事虽大,但却是个老酒鬼兼老光棍,教徒弟还算拿手,照顾人什么的,他就完 全没有概念了。 大师兄的性格跟师父正相反,无论面对什么人,都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他始终不会和什么人过于亲近,像是无时不刻都带着一张假面似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刘同寿却始终没有看透这位大师兄。 三师弟倒是个好脾气,整天都是笑哈哈的,和刘同寿的关系也不错。只是这位的性子说难听点,是有些没心没肺,说话经常不经大脑,倒是和那位武当的沈高手有点相似。指望这位关心人,无异于缘木求鱼。 当初初临贵境,刘同寿第一个遇见的就是楚楚。出于同情也好,或者因为喜欢女孩的坚强,又或者是单纯需要个助手,总之,他将楚楚的命运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碍于时日还短,女孩在魔术表演上能帮的忙还有限,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却已经让刘同寿大感温馨,很有些离不开的感觉了。 虽然郝老刀带来的困惑,使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可却遮不住他看到女孩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温暖的感觉。 “寿哥,你在做什么?那,是个香囊吗?”楚楚小心翼翼的问道。 女孩的心思相当细腻,既是与天带来的本能,也是长期混迹市井练出来的本事。演武结束后,她敏锐的差距到了刘同寿情绪的低落,依照她的了解,自家师兄对武术的热情可是很高的,高手就在面前,却表现得心不在焉,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嗯,是香囊……我说楚楚,这里就我们俩,你这么拘谨做什么?” “嗯……”楚楚垂着头,一手摆弄着衣角,好半响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听韩大哥他们说……你要进京当大官了,以后要在皇上身边做事……嗯,戏文里常说,大官都是讲究体面和规矩的,所以……” 她还有一层心思没说,那就是她和刘同寿的关系。 说是师兄妹,可她根本就没拜过师,何况,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中,师兄妹关系是很罕见的,反正她举不出来自己以外的例子。 按照两人亲密的关系,楚楚开始的定位是最正统的那种男女关系,都在一间屋子过夜了,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反正道士不是和尚,并不禁婚嫁。 只是,随着刘同寿地位的上升,女孩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俗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但戏文里,被那个黑脸相公铡了的驸马爷又算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混迹市井,楚楚见过些久贫乍贵的人家,几乎无一例外,这 些家庭总是要发生点内部纠纷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预期值调低了,从正妻变成了妾室。 到了今天,楚楚愕然发现,师兄蹿升的速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按照韩应龙和孙升的说法,小道士马上就要为见皇帝做准备了。 这可不得了!哪个大官会娶个当乞丐的妻子?哪怕是这个妻子还算有几分姿色,却是个贪吃的小丫头? 要知道,师兄可是名动江南的大人物了,整个杭州城的官员士绅,都排着队的等着,就为了见他一面,得他一言。 在这样的师兄面前,自己就显得太过卑微了。自怜自苦之余,女孩又将身份重新定位了,这一次,她将自己当成了丫鬟。 “你说什么呢?”女孩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刘同寿,他哑然失笑,柔声宽慰道:“楚楚,你想的太多了,就算进京,我也当不了大官,就算当了大官,甚至皇帝,你也还是我最亲的师妹,咱们永远在一起。” “寿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女孩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在一起什么的,而是那句做皇帝。 “嗯,知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这是刘同寿转移注意力的手法,他可没有造反的心思。 吃了这一惊,女孩的孤苦自怜之意渐消,她的注意力又转了回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刘同寿手上的那个香囊。心中想着,是不是师兄看中哪家姑娘,犯了相思病了。 刘同寿缓缓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寿哥哥的娘?”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莫名的光亮。 “是啊……”刘同寿将手中香囊递了过来。 虽然经过岁月的磨砺,那香囊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光鲜,但上面的图案依旧栩栩如生,正面是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背面是婉转婀娜的五彩凤凰。针脚细密,手艺算不得多好,但看得出制作者用了相当的心思。 这是一件信物,是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最为着紧的事物,一直都贴身携带着,作为自己不是孤儿,有娘亲的重要凭据,即便在魂飞魄散的一刹那,他依然念念不忘于此。 刘同寿不知道小道士的信念从何而来,不过他也认同这个观点,生下来却遗弃在道观里,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小道士八成有个私生子之类的身份,留下个信物待日后相认,倒也不稀奇。 他占了人家的身体,自有义务帮忙完成这个执念,只是,找妈妈说起来容易 ,可人海茫茫,只有这么一个信物,却又要到哪里去找?所以,他一直没有头绪,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 今天,郝老刀的异常又把这个念头勾起来了,而且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从表面上分析,郝老刀应该跟小道士的爹或娘有关系,而且关联还相当紧密,更象是上司下属,甚至主仆之类的关系。 能派出这样的人来护卫,他爹娘的身份自非寻常,却一直不肯现身相见,或者接儿子回家,这里面又存在着什么阻碍呢? 刘同寿有预感,这小道士的身世,可能会很惊人,而且带来的麻烦恐怕也相当之大。 他沉思到深夜,就是在想应对之策,只是线索太少,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麻烦,因此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 “寿哥的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伸出手指,轻柔的在香囊上摩挲着,女孩眸光迷离,有着一股浓浓的眷恋和憧憬之色,似是被勾起了从前的回忆。 “楚楚,你……”刘同寿一直没问过楚楚的身世,会让一个小女孩流落街头,背后隐藏的故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幸福圆满的套路就是了,他小心翼翼的回避着女孩的伤处。 没想到,这个香囊信物,却把女孩的心事给勾起来了,眼见楚楚神色凄楚,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了。 “爹,娘,还有哥哥……他们都死了,那天,那些凶神恶煞的恶人已经冲进了宅子,我听到了福伯的惨叫声……娘不顾自己,只是着紧我,从后院的狗洞爬出去时,我还听见娘在叮嘱:楚楚,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吃饭,不要被人发现女儿家的身份,要……然后,娘也叫了一声……” 语声幽幽,一场灭门的惨剧在刘同寿的眼前浮现出来。 大祸临头,慈祥的母亲犹自记挂要将女儿送出险地,并且殷殷嘱托,唯恐女儿受苦,父亲也许正在抵挡追兵,给女儿争取时间……他无暇去思索这场惨祸的根由,只是为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怀所慑,一时之间,竟是无法作答。 “娘当时一定很疼,我很想跑回去,帮娘按住伤口,娘说过,只要按住伤口,就不会疼了……可是娘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娘说要活下去,要是回去的话,就活不了了,所以我只好逃,一直逃,也不知逃了多久,逃了多远,终于是逃了出来。” 刘同寿仿佛看到,一座庄园笼罩在了血火之中,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哭着奔逃,不时回望,却不敢回头,其中的凄楚 又怎能以言语道之? “师兄,楚楚是不是不祥之人?是不是我害了爹娘他们,都是我不好……”楚楚失声痛哭,宣泄出的,是几千个日夜的悲伤和无奈。 刘同寿明白了。 他知道女孩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了,她不想再次失去依靠,哪怕委曲求全,也要活下来,这就是她对失去的母亲的承诺。想着那张笑靥后面,隐藏的居然是这般惨剧,一时间,他也是心神摇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窗棂上的两个身影合二为一,刘同寿轻轻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揽在怀中。 “楚楚,不要哭,还有我呢。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再让你悲伤难过,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就象你娘说的那样。嗯,等将来有了本事,咱们再去找那些坏人报仇,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你娘出气。” “……”没有回应,但刘同寿明显能感觉得到,胸前的衣襟湿的更快了。 “其实人死了,不是真的就没有了,死后还有灵魂,好人的灵魂会飞到天上去,一直看着自己挂念的人,所以啊,楚楚的娘亲一直看着楚楚呢,看到你这么聪明漂亮,她一定很开心的。” “真的?”女孩扬起了头,泪眼中,闪着一种叫做期盼的光。 “当然是真的。”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 这不是哄人,自己就是例子啊,本来自己已经被烧死了,结果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还会装神弄鬼?而且这样的说法才是对症下药,女孩性格纯良,心里又满是愧疚,哪里又会想到报仇什么的,反而是这种带点希望言语,更能温暖人心。 “那,我以后也能飞到天上,还能再见到娘亲吗?”女孩信了。 “当然了,楚楚这么好的女孩,一定会飞到天上的,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坚强的,快乐的活下去,这样你娘才肯见你,也会更加欣慰的。”总算成功了,刘同寿长长的松了口气,哄女孩子,比装神弄鬼辛苦太多了。 “和你在一起吗?”语声中带着说不尽的眷恋和期盼。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福临客栈的最后一盏灯火悄然熄灭。 夜已深,柔情尽在不言中。 第89章 待到桃花开 “什么?同寿你要回上虞?为什么?” 第二天也是个大晴天,晨曦初现,梁萧的一声大吼就把整个客栈都给惊动了。他的嗓门固然不小,但更重要的是他惊呼声中的信息。 小仙师要回上虞了!相关人等都是惊疑不定,韩应龙、孙升这样关系密切的人更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梁叔,你喊这么大声干嘛?震得我耳朵都聋了。”刘同寿捂着耳朵抱怨道:“大会已经开完了,道观就在上虞,我不回去,还能去哪儿?” “话倒没错,可是……”梁萧的舌头有点打结。 他不知道刘同寿进京的计划,小道士口风严得紧,压根就没对别人说,韩、孙二人是自己猜的。 不过,昨天连熊大人这样的高官都来了,要求见刘同寿的士绅排成了长龙,若是一个个见过去,见到过年都见不完。今天说不定按察使李大人和布政司王大人也会来,这么紧要的当口,正主儿抽身而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梁萧很不理解。 本来早起时,看见楚楚从刘同寿的房中出来,他还想着借机取笑小道士几句呢,结果却惊闻了这个噩耗,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难道,经历了男孩至男人的转变之后,同寿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连作风都变低调了? “是啊,同寿贤弟,你何不在杭州多盘桓些时日,然后与我等一同赴京?”昨天访客不绝,孙升还没来得及把和韩应龙说的那番话说给刘同寿听,不过,他相信对方会支持自己。 他的提议并非单纯为他自己或刘同寿考虑,更多的是出于公心。 当下的士大夫,多半都推崇天子垂拱而治,朝臣互相监督牵制,达到内外平衡之后,然后就可以天下大治。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孙升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只是个理想中的状态,实行起来的难度着实不小。 首先,皇帝的自身意愿就是个大问题。尽管从成祖开始,就一直有意识的放权给外朝,并建立了文渊阁,为后来的内阁大臣打下了基础,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心甘情愿的当个木偶。 无论是莽撞如英宗皇帝,或是恬淡如孝宗皇帝,亦或是荒唐的先帝武宗,以及当今天子,和外朝的关系,都经历过由蜜月期,转变为对峙,最后演变为对抗的过程。 到底孰是孰非,孙升不敢断言。 要说皇帝有错,那也不可能 这么多个皇帝,都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连弘治那样的老好人,生前都张罗着重开西厂,把责任都归诸于皇帝,显然不是很合理。 但士大夫们的做法应该也无可厚非,天下这么大,没有朝臣们分忧,皇帝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而且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集思广益总好过独断乾坤,虚君在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问题出在何处?这就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孙升的观点是,沟通上出了问题。 皇帝居于深宫之中,和外界的接触,除了朝臣之外,就只能通过宦官。 在传统的读书人当中,孙升算是比较开明的那一类,对宦官并没有太大的偏见。他认为宦官都是身有残疾的可怜人,把他们一概而论,全部斥为奸邪有些不厚道,但以士人们的观点来说,这些人得志之后,往往就会忘乎所以,进而倒行逆施。 让他们作为皇帝跟外界沟通的桥梁,显然不太合适,桥如果是歪的,哪怕行人再怎么想行的直,走的正,最终也只能是缘木求鱼。 最终,张孚敬和桂萼为孙升指明了一条路。那就是投其所好的跟皇帝搞好关系,然后用私人的感情来影响皇帝,进而施行善政良法。 这些年,桂萼就是这么做的。 他入阁时间不长,得势的时间也短,可就是他在任的这些年当中,他凭借嘉靖的支持,完善了一条鞭法,动摇了海禁的铁幕,一定程度上澄清了吏治,甚至提出汰员简政的观点…… 这些征收汰员的话题虽然是朝堂上永恒的主题,每个阁臣都会张罗一番,但张、桂二人不是说说而已,他们是真的在做!若不是朝中各派不能齐心合力,争斗不休,说不定现在的大明,已是中兴在即了。 这两人最终没能成功,桂萼出师未捷身先死,张孚敬孤掌难鸣,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不过孙升坚信,这条路应该是能走得通的,尤其是当他发现了刘同寿之后。 小道士手段高超,心性更佳。 久困骤贵,却不失赤子之心;久贫乍富,却不恋银钱之物;面对权贵,毫不气馁,反而多方设法,将对方逼得进退失据!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在孙升看来,刘同寿完全符合这个标准。 所以,小道士就成了他心目中的那个最佳人选。 他能用道术取悦皇帝,胸中又有正气,更有独立的主见和智谋,如果外朝再有正直之士能与之呼应,何 愁国势不振,朝野不宁? 他的想法,跟后来的张居正很象,后者能将桂萼没完成的一条鞭法全面推行下去,就是因为内、外两朝达成了共识,太后、司礼监、以及内阁的三位一体,这才牢牢控制了大明朝堂。 孙升还没想到这么远,可自从对刘同寿有了一定了解之后,这个念头就无法抑制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并且快速成长起来。 如果刘同寿的预言成真,他加上韩应龙,再算上其他绍兴府进士这些天然盟友,很可能会形成一股新兴的潜在实力。 绍兴府是心学的大本营,正直之士不少,同怀忧国忧民之心,又都受过这位小仙师的指点,很容易就能团结在一起。假以时日,必能给大明朝堂,带来一股崭新的气象。 他会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 在大明官场,入阁的几率,和科举的名次息息相关,前三甲,尤其是状元,两个人当中,就能有一个入阁的,前朝名臣之中,谢迁、费宏都是状元出身,李东阳、刘健、王鏊这些人也是三甲出身。 最典型的例子则是顾鼎臣。这位弘治十八年的状元为官以来,很少有拿得出手的政迹,倒是诗词歌赋做了不少,在京城风月场享誉盛名。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官场上却步步高升,无惊无险的奔着入阁去了。 所以,以这个规律看来,预言应验后,韩应龙和孙升自己的仕途必然坦荡,等他们从翰林院熬出头,刘同寿在宫内想必也有了气候,到时何愁大事不成? 昨晚刘同寿有些意兴阑珊,他不知何故,只当是小道士累了,此时惊闻对方要回上虞,似有放弃之意,他也是大吃一惊。一边劝说,他还向韩应龙打着眼色,希望对方也帮忙分说。 “同寿贤弟,你可是又有什么想法了?”跟孙升不同,韩应龙几乎是从最开始,就一直看着刘同寿走过来的,他对小道士的性情和风格了解更深。他相信,这少年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至少在大方向上,不需要任何人来做提点。 “知我者,韩大哥也。”刘同寿展颜一笑。 因为身世问题,他昨天冥思苦想了半个晚上,后来又跟楚楚互诉衷肠,先是紧张,然后又彻底放松,一觉醒来,很多原来想不通的问题,却是豁然开朗。 他想清楚了,在杭州等着,或者直接随韩、孙等人赴京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很可能引起嘉靖的反感。 当年嘉靖以弱冠之年,孤身进了紫禁城,只用了三年 时间,就掀翻了势力庞大的杨廷和。这其中,固然有朝堂局势本身的关系,但他能从中发现契机,然后借力打力,一举建功,其权术手段是毋庸置疑的。 刘同寿认为,这个开门红对嘉靖的影响应该很大,而且很深远,在他接近五十年的皇帝生涯中,他修道的同时,也没忘记玩弄权术。 这么一个皇帝,他具体喜欢什么还不好说,但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中。猜中皇帝的心思后,再用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更加犯忌讳了。 刘同寿若是呆在杭州不走,或是直接去京城,就会踩到这颗雷。 到时候别说平步青云,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是很有可能的,别忘了,谢家的人还没死,龙虎山也在虎视眈眈呢! 这是刘同寿归纳了嘉靖身边之人的遭遇后,得出来的结论。 张孚敬是他最早的死党,现在眼见着好景不长了;杨一清在大礼仪中出了大力,最后一句话说错,就被赶回家了;陆炳这个奶哥哥也死的不明不白;再加上受宠二十年的严嵩,最后也是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终其一生,嘉靖就从来没觉得过,有什么人对他是不可或缺的。刘同寿要是大张旗鼓的入京或者在杭州张扬,八成会被嘉靖视为恃宠而骄,然后再有什么人借机进两句谗言,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以退为进,愿者上钩才是王道,所以,刘同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不过,这其中的道理却不能明说。不好解释是其一,另外,也有大不敬的嫌疑。 “……反正,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大冬天的去北方,多冷啊,等明年桃花开了再说吧。”随口胡诌了几个借口,最后刘同寿一挥手,做了总结发言。 第90章 进退之道 “你说什么?他要走?”刘同寿宣布决定的一个时辰之后,按察使的官署中也响起了一声惊呼。 李崧祥是正德九年的进士,这些年来历任多地,可谓上过山下过乡,大江南北都走过。 年初他从河南布政司的一个参政,升任为了三司之一的浙江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到任不过月余,就已经将诸多事务全部理清,衙门上下无不凛然。吏员们私下里都说,李大人不怒自威,比布政司王大人官威更盛。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丰富的经历磨练了他的性情,他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刘同寿那道清心符,也没能让他惊呼出声。 因此,他这一声惊呼颇为突兀,引得属吏们都是侧目相看,然后就是交头接耳的一阵嘀咕,他们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李大人这般动容。等到得到答案的时候,一个个都是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原来是那位…… 李崧祥没空理会他引起的这点小波澜,意识到失态之后,他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将门关上后,这才压低了声音,肃容问道:“长盛,你昨天和他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熊荣觉得自己很无辜,他一摊手:“恭川,从徐州开始,你我也是近二十年的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吗?张阁老既然说了要观察,我即便再怎么不知轻重,也不能对他说太多啊,何况,那位小仙师胸中自有沟壑,又哪里是轻易劝得动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不是要走,而是已经动身了,看时辰,差不多也快出城了。” “这,这还是真是雷厉风行啊。”李崧祥有点愣神,口中喃喃低语:“如果不是你说的,难道是他自己领悟的?那我二人可是坏了大事啊!若非你我信中明言,说这少年性情稍嫌莽撞,不堪大用,张阁老也不会迟疑不决……这,这该当如何是好?” 熊荣半是安慰,半是解释道:“恭川,你想太多了,前次你我不过是把上虞知县所报转述给张阁老罢了,又哪有什么误导之说?” “那你是说张阁老看走眼了?”李崧祥没好气的瞪了同僚一眼,他敢打包票,昨天的密谈中,熊荣肯定露了点私货,只是不知他到底露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昨天露了那么漂亮的一手,很难说宫中是如何做想,若是能提前有些联络,将来多少也是个助力。” 熊荣讪讪的解释了两句,见李崧祥不为所动,于是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 恭川,这事儿,我也是接到消息后,才琢磨出来其中的道理的,就算我想提点他,也没那个本事啊?你别忘了,你我这些年都在地方上历任,对宫中事也不过道听途说,哪里会有这么深刻的理解?” 李崧祥想想也是,没亲自接触过,光凭传闻就得出这么精准的结论,并且毫不迟疑的去做,熊荣要是有这份本事,他早就回京城去了,哪里还用得着在地方上折腾? “那就是说,他只凭你的几句话,就推断出了皇上的性情,忌讳,然后连夜就拟定出了对策?或者说……” 熊荣重重点头,接着说道:“他原本就心知肚明!” “怎么可能?他明明……” “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师父呢。”熊荣微微仰头,向李崧祥示意道。 “托梦?这种无稽……”李崧祥当即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想起了昨天的事,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如有神助啊!待他真的入宫见了驾,岂不是如鱼得水?” 熊荣微笑不语。 “也罢,左右是结善缘,索性把这个人情做得更实在些。”李崧祥挥挥袍袖,如释重负的坐回了太师椅上,扬声道:“来人!” “大人!” “让人去王大人府上,和城内各世家处知会一声,就说本官在凝碧楼设宴,就募捐救灾一事,与众人详谈。” “……大人?”回应的声音带了一丝疑惑。 按照衙门的安排,接下来几天,就是各道派和地方士绅的互动环节了,也就是士绅请心仪的道派去做法事什么的,然后给点打赏。和尚道士们得了打赏,心情应该都不错,顺便让他们去灾区走一圈,代表官府,治治病,念念经,赠点符水,也好平息民间的怨气。 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了,比跟户部打架,挤兑皇上要银子赈灾和谐多了,效果也不差多少,至少,在精神层面是这样的。 这是衙门上下的共识。相对而言,李崧祥闹出来的幺蛾子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只管去,就照本官吩咐的去通知!”李崧祥哪里会跟一个小小的属吏多啰嗦,他赶时间呢。 “是,大人。”那属吏不敢多说,应一声去了。 反正他就是个跑腿的,出了事也不用他背黑锅,反倒是这一趟跑下来,多少能捞点外快什么的。李大人此举不合常理,那些世家大户肯定是要打探一下详情的。至于李大人有没 有给铁公鸡拔毛的本事,那就不管他的事了。 “素闻恭川机敏多智,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啊。”熊荣捻须笑道。 “过奖,过奖,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李崧祥与熊荣对视一笑,“长盛,我这就要拟奏章往京城,给张阁老的信,就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熊荣大笑。 …… “李恭川这老狐狸,果然跟那位勾搭上了!却是瞒得本官好苦!”三司衙门相距不远,王建兴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马上就理顺了这里面的关系,反倒是他身边之人一脸茫然。 “王大人,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如果只是通知王建兴打压刘同寿,完全不需要欧阳必进亲自走这一趟,随便派个幕僚就是了。他来这里,也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比如眼下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 打压不下去怎么办?动用更强的力量继续?不,那就不是政治了,而是意气之争。 在对手已经证明了自身的价值之后,高明的政治家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拉拢,将对方收为己用,即便不能,也要消除芥蒂,不要把对方推到对立面上去。 连孙升这个尚未出仕的举子都明白的道理,欧阳必进想不到,但他身后的几位大佬,还有他那位身在南京的姐夫,却又如何想不到? 从大义上来说,他们该做的都做完了,私下里和小道士联络联络感情,与气节名声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惊闻小道士离开的消息后,欧阳主事立时便坐不住了。追上去倒是不难,可他之前没跟刘同寿打过照面,所以,他只能跑来邀王建兴同往,顺便引见一下。谁曾想王建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搞得他一头雾水,既忧且急。 “唉,任夫,你当真不知?” “并无虚言。” 王建兴察言观色,见对方不似作伪,于是叹了口气,解释道:“今上素来不喜招摇之人,当年杨介夫犯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处处以顾命大臣自居,出入招摇,几令朝野上下知杨首辅者,多过知皇上,因此才招来横祸。若不然,至不济他也能全身而退,不至殃及全家。” “大人的意思是……” “邵真人入宫前,也少在人前显露手段,龙虎山之名,只在当地传扬,入京之后,更是低调,若非宫中几次三番的封赏,恐怕天下人还不知其名,纵是知晓,也只道其风光因圣眷而来。可你看看这位刘道长 ……” “他得名全因自家手段,短短数月间,就已经响彻江南,看这势头,离名震天下也不远了。这样的人,皇上怎么可能轻易招在宫中陪伴?难道是嫌朝中还不够乱么?若不是他的手段太过匪夷所思,老夫已经可以断言,沈淮、李福达之流就是他的榜样!” 欧阳必进恍然大悟:“这就是皇上为什么不予召见,却又遣了骆安来,而骆安又一直按兵不动了,原来……” “所以说,他这一退,正是恰到好处。” 王建兴意味深长的说道:“进退有据,不肯贪功,很可能会打消皇上的顾忌,如果说,今天之前,皇上召他入京,加以敕封还在两可之间;那么今天之后,这可能性至少已经提高到了八成,再加上李恭川这一招之后,错非京中另有变故,否则就已经就是九成九了!” “原来这才是李大人的醉翁之意啊,难怪,难怪……大人慧眼如炬,李大人急智多谋,进不如也。” 欧阳必进懂了,李崧祥是配合刘同寿呢,他把那些乡绅给牵制住,省得送行的队伍太壮观,成全了小道士的低调,做人情做的滴水不漏,这才是一省刑名长官真正的用意。 正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轻响,声音虽轻,脚步却快,前一刻刚刚听到,下一刻就已经在门前止住。王建兴眉头微皱,沉声喝问:“何事?” “大人……” “是黄师爷啊,进来说话。” 黄师爷推门而入,脸上略有些惶急,可见了欧阳必进在,却是欲言又止。欧阳必进见状正要起身告辞,王建兴却是一摆手,道:“任夫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大人,骆同知已经走了。” “骆安?”王建兴目光一凝,“他去了哪里?追刘道长还是……” “刘道长从南门而出,骆同知走的却是北门,上了官道后,立刻快马加鞭,想来是回京城复命去了。” “昨天只是派了信使,今天却是亲自回京,八成是存了邀功的心思,看来……”王建兴摇了摇头,再看欧阳必进时,这位礼部主事已经在跺脚了。 第91章 困兽犹斗 归程的队伍,比来时缩水了不少。 除了韩应龙和梁萧,同来的还有不少绍兴府的举子,这些人要上京赶考,自无必要来回奔波。只有梁萧颇为犹豫,虽然嘴上一直念叨着要金榜题名,但每每想起会试,他都很发憷,要是跟着刘同寿一起去还好,现在没了小道士陪同,他就信心全无了。 刘同寿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孙升已经简短的将他对政局的构想说了,也是正中了刘同寿的下怀。他先前只知道状元很了得,但具体厉害在什么地方,他却不甚了了,反正肯定不会是当驸马娶公主就对了。 孙升的构想为他提供了明确的方向,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后世的东林党怎么垄断朝纲的?还不是从操控科举开始的? 外有韩、孙等人呼应,内有道家协会襄助,刘同寿已经可以预期未来的辉煌了。这种情况下,多一个进士就多一分助力,当然,梁萧金榜题名的可能性很低,但就算失败了,也是累积考试经验的过程么。 一通威逼利诱之后,梁萧含着泪走了。清虚老道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又来了。 刘同寿突然离开,在官场上引起了不小的震荡,各道派也是一阵鸡飞狗跳。在清虚老道看来,小道士分明就是不耐烦了,要逼他们表态呢。 昨天晚上他也没睡好,脑袋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道协的那点利弊,可一直到天亮,他也没权衡清楚,最后倒是刘同寿帮他下定了决心。 武当派典籍少,直接送了个保镖过来,紫阳派的典籍却多,而且都是分量十足,老道亲自捧了两本交给刘同寿。 其中一本是《悟真篇》,是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内丹学说的总纲,是他当年出儒入道时所著。数百年流传下来,经过后人增补,到得现在,已经是相当完善的理论了。 另一本则是《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如果说前一本是理论基础的话,这本就是具体应用的法门。 刘同寿很满意,单是这两本秘籍倒没什么,关键是随之而来的那一箱子注释和心得。道家的典籍,想得到容易,但如果没有人解释的话,多半是看不懂的,因为里面的内容跟密码本差不多。 和儒家的书籍中喜欢引经据典相似,道诀中,有着大量的隐语,比如鼎器、龙虎、七星、鹤、琴、剑……等等。这些隐语在各式典籍中都很常见,但意思却不一定一样。 比如在内丹术里面,鼎炉指的是修炼者的身体 ,精气作为药物,神为火候,以龙虎代称之;但在外丹术当中,鼎炉可能就是真的炼丹炉,龙虎则是药材的别称;若是涉及双修,那鼎炉指的八成就是女人了,龙虎则会变得更加复杂,有可能是龙上虎下的姿势问题,也有可能以龙虎代指阴阳。 刘同寿很满意。 他不是真的要研究这些东西,但既然要面对那位家学渊源的嘉靖皇帝,他也不能显得太外行了,至少名词术语,以及基本的套路都要弄清楚了,免得不知不觉的出了洋相。清虚拿来的东西再合适不过了。 有了这个,他就可以用道术做幌子,夹带自己的私货了。 清虚把镇山之宝都拿出来了,刘同寿也不能小气,他当着另外几家道派的面,正式推举清虚为道家协会的会长,并建议由清虚在杭州主持协会的报名登记工作。 原本情绪还想着向刘同寿讨清心符呢,结果这个大馅饼一下就把他给砸晕了。尽管只是个虚名,但担任了这个会长之后,紫阳派的影响力直接就上了一个台阶啊! 因为太过激动,所以接下来刘同寿和另外几家道派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换,他完全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刘同寿离开老长时间,连人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在其他人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清微,怎么了?” “师兄,刘观主已经走了。”清微指指南面的官道。 清虚有些懊丧的一拍额头:“唉呀,我一时想得入神,却是失了礼数。” 清微翻了个白眼,谁提醒你这个了?他偏偏头,没好气的说道:“师兄,你可知道,他跟崂山、茅山那些人交换了些什么?” “什么?”清虚一怔。 “他用悟真篇换了崂山派的龙虎诀,用玉清丹诀换了茅山派的阴阳五行法!然后又用龙虎诀……”清微心都在滴血。 刘同寿只付出了一个会长的头衔,就得了这么多好处。难怪谢家人叫他小贼,这小道士真是太狡猾了,他做的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啊! 这个破头衔有啥用啊?师兄现在是会长了没错,可那几家眼里还不是只有小道士?他倒像是个太上会长,自家师兄根本就是个打杂的。 清虚摇摇头,正色道:“清微,这却是你不对了,你现在怎地还存了跟刘师弟争胜的心思?要知道,如今我们已经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了,如果他成了事,你还怕他不从道协找人帮衬么?我的地位当然不如刘师弟,可你要知道 ,在刘师弟之外,就以咱们紫阳派为尊了。” “掌门师兄言之有理。只要道协蒸蒸日上,我紫阳派就断然没有没落之虞,而道协最终成就如何,还得看刘观主的作为啊。”清虚点明此节,其他人也都是纷纷附和。 清微想想,也觉得有理,只是先前把话说的太满,一时不好回头,他故作沉思,举目四顾,结果在城墙上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看,是谢家四老爷他们!”他压低声音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谢家不肯罢休,再生变数,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清虚抬头看看,然后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以不变应万变!” …… 多了不少行李,刘同寿的行程也被拖慢了些,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一路,他走得极为充实。学习道家的丹术,就占用了他一多半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则被他用于向沈方卓讨教武功。 “佑通神臂最为高,斗门深锁转英蒙,仙人立起朝天势,撒出抱月不相饶,扬鞭左右人难及,煞锥冲掳两翅摇……所谓七十二跌、三十五掌、六路十八法、十二字、存心之五字,其实奥妙都出自这六路十段锦之中。” 一说起武术,沈方卓脸上神采飞扬,说话也是条理分明,和平时判若两人,“如果说紫阳派以那悟真篇为总纲,那这六路十段锦,就是我武当诸路武艺的总纲。” “那太极拳呢?内功呢?”这十段锦听起来像是菜名,一点都不威风,而且看沈方卓打起来,跟郝老刀说的外家拳法差不多,自己要学的不应该是内功么?比如,九阳神功…… “太极拳?”沈方卓哈哈大笑:“哈哈,同寿,你别是被人骗了吧?就你那天打的那慢悠悠的玩意,也能叫拳法?要是用这拳路跟人放对,一脚就被人踹飞了。” “怎么可能,你那天看过,不是里面蕴含了些奥妙和拳法至理吗?现在怎么又出尔反尔?” “奥妙当然是有的,不过可不是那么练的。” 沈方卓手脚连动,摆了几个架势,摇头道:“祖师爷当年观山河之势,悟阴阳之道,曾创下一路阴阳结合的拳法来,也叫太极拳。不过,那套拳法还只是个架子,远远没到应用自如的时候呢,就算在观中,除了师父之外,也只有大师兄对这个感兴趣。” “松溪师兄?” “嗯。”沈方卓点头。 “我当初还以为师父年纪大了,使不动拳 脚了,这才喜欢这些不讲求力道的套路。不过,大师兄后来给我讲了些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道理,我才有了点心得。你那太极拳中,颇有些能跟大师兄说相印证的道理,但那道理太高深了些,你想练的话,还早着呢。” 被这憨货鄙视,刘同寿倒也不恼,他本就知道太极拳分打法、练法,而他比划的那个,只能说是操法,嗯,体操的意思。而且,后世的太极拳,也是经过了几百年演变的,骨子里的东西差不多,但表现形式却是大相径庭了。 “你大师兄给你讲,拳头大就是道理,难道他经常和人打架?” “可不。”一提这个,沈方卓更来劲了,“少林寺那些贼秃经常胡吹大气,说什么天下武功出少林,结果这几年大师兄在江湖上行走,名头极其响亮,压的少林寺喘不过气来,然后那些贼秃就不服气了。就在去年,他们直接打上了紫霄宫山门……” “还有这事儿?”少林寺大战武当山,武侠小说都没有的桥段诶,刘同寿的八卦心熊熊燃烧起来,“群殴啊,应该是武当赢了吧?你打倒了几个?” “当然是武当赢了。”沈方卓悻悻道:“不过,我一个都没打着。” “你不是武当第二高手吗?”刘同寿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沈方卓觉得自己很委屈:“第二又不是第一,只恨少林寺人太少,一共只来了七十多个,被大师兄一个人全给打发了,根本就没我出手的余地啊。” “我擦,一对七十?这么牛?”刘同寿大吃一惊。 “倒也不是一个人跟七十个人同时打……”沈方卓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那些和尚指名要挑战大师兄,说什么少林有七十二绝技,来的人各精通一门或者几门,如果大师兄全都接下了,他们就承认大师兄并非浪得虚名。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打着车轮战的主意,依我说,干脆叫上师兄弟们,上去打他个落花流水才是正经……” 刘同寿不去理他,又问:“松溪师兄应战了?” “可不。”沈方卓一脸的崇拜,“大师兄想都不想就点了头,直接拎了把椅子坐到了演武场的正中央,说只要有人能逼得他离开椅子,他就承认技不如人!” “够嚣张,我喜欢。”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神奇,这位张大侠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这造型摆的,太有范了。 “然后呢?” “然后和尚就恼了,再就打起来了呗。” “第一个上来的使的是一路拈花指,结果连大师兄的衣角都没拈到,手腕就折了;然后又来了个大力金刚掌,说是曾经一拳打死过一头牛,结果我发现他是在吹牛;下一个更猛,直接蹦到半空,来了个连环鸳鸯腿,结果大师兄就那么一挥手,那人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刘同寿感觉自己像是在听评书。 “掉沟里了。” “厉害,厉害。”刘同寿赞不绝口,同时也颇为遗憾,殷老道来的真不是时候,要是早点或晚点,把这位张大侠送过来该有多好? 他俩在这边胡扯,楚楚在一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郝老刀等人却没怎么留意,他们对这种江湖争斗完全不感兴趣。武功再高,也怕钢刀,上了战阵,谁跟你搞什么拈花指、连环腿的?长枪大刀的戳砍过来,什么武功也挡不住啊。 他们一直保持着警惕,生怕再有人铤而走险,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若是接二连三的犯错,干脆还是自己抹了脖子比较痛快。 “小仙师,且停停,前面有人过来了。” 沈方卓正讲得口沫横飞,在兴头上被打扰,他也是大为不爽,一边抬眼观望,另一边拳头也是捏得嘎嘎作响:“最好是有那不开眼的送上门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用紧张,是自己人。”刘同寿看了一会,认出了来人,迎了上去:“苏大叔,你这是要去赶考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小仙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您快回镇上看看吧,您再不回来的话,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呢!”苏子阳头脸上全是尘土,头上的纶巾都是歪的,见了刘同寿,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一连声的喊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难道谢家又派人捣乱?”刘同寿急忙问道。 “不是,是官,官府……”一句话没说完,苏子阳已经晕了过去。 “官府?怎么可能?” 第92章 前车之鉴 刘同寿身边一直不缺医生,不过,李时珍随韩应龙去京城见世面去了,李父还在东山镇,苏子阳突然晕倒,也闹得众人一阵手忙脚乱。 刘同寿正盘算着要不要做个人工呼吸什么的,结果发现沈方卓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根银针,在苏子阳的人中下针,然后又在他太阳穴上来回揉搓。 如是反复,没多一会儿,就见得苏子阳口中长长吐气,眼皮也开始抖动,竟是醒转过来了。 “你还懂医术?”刘同寿颇为惊异。 “皮毛而已,想行走江湖,多少也得懂点医术。”沈方卓这次倒是挺谦虚。 武当派的形象跟想象中的很有差距,但不管怎么说,人算是救回来了,听沈方卓说苏子阳只是忧急攻心,加之路途劳顿,并无大碍,刘同寿也放了心,直接追问镇上的事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张大叔和林老爷子他们还商量着说,今年镇上算是丰收,有些余裕了,等您回来后,咱们上虞也办一场法事,收留些孤寡老弱……”苏子阳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不过意思表达的倒清楚。 “这是好事啊,跟官府又有什么关碍了?” 刘同寿事先也听到过些风声,共济社本来就属于慈善性质,在救灾的过程中,就发挥过一定的作用,现在想着更进一步,也属应有之义。就算历经浩劫,导致人情冷漠的后世,还讲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呢,何况是民风淳朴的明朝。 “当然是好事,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中的大同之世,也无非如此!”苏子阳神情庄肃。 “学生在外游学多年,还没见过哪里有这般气象呢!民众自发组织起来,为首者心存善念,从者不计得失,错非学生认得是家乡,否则几以为自己是那误入桃花源的渔人了。小仙师虽在道门,但却大有孔孟之风。” 跟梁萧比起来,这位苏孝子就是个书呆子,一引经据典起来,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罗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却一直没说到点子上。好在刘同寿很有耐心,而且这些前因后果总归也是有关联的。 “可恨贪官无道!”苏子阳面露愤恨之色,“日前遣了官差,悍然上门,竟是将张大叔等人一股脑的抓了去……” “啊?”刘同寿急忙追问:“罪名呢?他们用什么罪名抓的人?” “谋逆!那些官差说张大叔他们结党营社,收买人心,图谋不轨,要治他们谋逆 之罪!” “收留几个孤寡老弱来造反?那狗官疯了吗,他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沈方卓一直没出声,可听到这里,他却忍不住了。 两边的行为都很不可思议。 平时造桥修路建学堂,赶在灾荒年,肯设棚施粥,这就已经是乡绅中的典范了。区区一个小镇的几个家境尚可的普通人,就敢惦记大同之世,他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而官府的应对更绝,居然要治这些人一个谋逆之罪!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他不懂官场上的路数,可通常情况下,要是哪个地方官的治下出了这种事,那人还不得喜翻天了啊?这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天大的政绩啊! “冯知县又外出了?”刘同寿也觉得不可思议,虽说官场中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在情在理,冯维世都没必要搞这么一出啊? “县尊一直都在,学生先是去过了县衙,只是不得其法,这才欲往杭州寻您做主……” 冯维世没发疯,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很平常,但立场转换太快,就不怎么招人待见了。事情不是冯维世挑起来的,出动的官差也并非来自上虞,而是从余姚来的。 “县衙可以越界执法?”跨县……听起来有些耳熟诶,麻烦的源头不出刘同寿所料,但产生的方式却有些怪异。 “法度上自然是行不通的,但若以事急从权而论,也无不可……不过,若只是临县县衙的话,冯大人倒也不会任他横行,只是巡按御史谢大人,如今就在余姚,拿人的命令,正是出自他手。” “御史?”刘同寿心中凛然,急问道:“此人也是谢家人?” “学生不知……”苏子阳有些惭愧,他一心读书,对窗外事向来不闻不问,遇事后更是慌乱,又哪里顾得这许多。 “罢了。”刘同寿一摆手,吩咐道:“加快行程,天黑之前,定要赶到县城。” 尽管没能确定细节,但麻烦无疑来自于谢家,和孙升提醒的一致,敌人的矛头直指共济社,打算用大明最严重的罪名,让自己万劫不复! 好在有了孙、韩二人的示警,道协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学术机构,组织松散不说,连会长的位置都让给清虚了,不然他这次还真有可能吃个大亏。 即便如此,局面依然不乐观。 谢家既然敢抓人,那就一定有后手,否则,孤注一掷的百年世家只会更可怕。只要谢家能从镇民那里取得对 自己不利的口供,然后再栽点赃物给自己,豁出去来个先斩后奏,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想救人又谈何容易。 若只有余姚知县,那事情倒不难,凭自己在杭州的关系,随便找个人就行了,李崧祥主管的可是一省刑名,就算余姚知县再怎么挺谢家,他也抗不住按察使的一纸公文。 问题在于那个巡按御史。 无论古今,官场对上下尊卑的规矩都看重得很,不过有一类人却是例外,那就是科道言官。 巡按之设,始于唐代天宝年间,职责为巡按天下风俗黜陟官吏。 到了明朝,巡按制度已经相当完善,巡按御史在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中选出,虽然品级只有七品,但却号称代天子巡狩,能够“以小监大”、“以卑督尊”,就算是布政司,乃至巡抚、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也不愿意惹上这些人。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明朝的言官连皇帝都敢骂,弹劾官员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天下太平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涉及到他们的政绩。所以,言官们没事还要找事呢,有事更是要一挖到底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巡按御史跟锦衣卫很相似,名义上都直接受皇帝管辖,中间各有都御使和指挥使指挥调度,在地方上无所顾忌,遇到再大的官也不用低头。 刘同寿跟熊荣有过交谈,跟李崧祥也有了默契,哪怕是知府,他也可以借势压人,可对上巡按,他就借不到力了。 他更希望那人是谢家的一员,那样的话,事情就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了,两家的仇怨,整个绍兴府都传遍了,那谢巡按明摆着以公谋私,对付起来就简单得多。 最怕的是那人和谢家的关系比较隐蔽,甚至全无关系,那就要命了。哪怕是张孚敬亲自出头,至少在这件事上,对方说不买账也就不买了,至于有可能的报复,说不定还能成为扬名的契机呢,谢御史是不会怕的。 “刘观主所见极是,说起来,谢兰和本官还有同年之谊,蹉跎半生才有机会入了都察院,在京城时也过得颇为拮据,至少在他巡按江南前,跟余姚谢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到了县城后,冯维世证实了刘同寿的不祥预感。 “那,他会不会被收买了?”刘同寿努力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不好说。”冯维世不置可否的摇摇托,“刘观主有所不知,以谢兰一向的为人和作风,即便没人收买,他也不会推却此事的。若说谢家发挥了 什么作用,可能就是通风报信,令余姚那边配合的更紧密些罢了。” “他要借此事邀名?”刘同寿眉头紧皱,按说如今的嘉靖朝,不应该有这种愣头青才对啊? “邀名只是其一,邀功才是正经。”冯维世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刘同寿的预料。 “邀功?向谁?龙虎山么?” “刘观主可知沈淮其人?”冯维世想了想,不答反问。 “不知。”刘同寿摇摇头。 “淮乃山海关卫军,师从李真,学习道……妖术,极擅蛊惑人心,至嘉靖八年,其威望日隆,蓟、辽二镇多有知其名者……”冯维世措词很小心,既不犯刘同寿的忌讳,同时也回避了朝廷的禁忌。 这沈淮跟刘同寿很像,两人都是用道术戏法吸引人,两人也都好打抱不平,惩恶扬善之类的事儿没少做,通过这些,在民间拥有了相当的声望。 沈淮成名已经是嘉靖三年,邵元节入宫,紫禁城内正式摆开了道场的时候了。按说这样的世风下,沈淮这样的道士应该如鱼得水才对,可实际上,他的下场凄惨得很。 他打抱不平惹上了当地的大户,然后被人栽了个谋逆之罪,然后就是数年的亡命天涯。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可最终还是敌不过朝廷的力量,于年前被顺天府抓获,最终落得一个腰斩弃市的下场。 冯维世说的委婉,但刘同寿听得分明,这个沈淮跟他完全就是同出一辙,他手段更高明些,但惹上的仇家也更强,最后,仇家们的终极大招也是一模一样。 难怪人们都说,历史是不断重复的呢。 第93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历史不但在重复,而且还有着某种必然性。 当初给沈淮定罪的,正是当年的巡关御史,如今的顺天巡抚张嵩张大人。说来倒也巧了,时隔数年,最终将沈淮缉拿归案,堪合其罪的,也是这位张大人。 对此,冯维世也有一番见解。 “言官固然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不过,更重要的却是匡扶天子的劝谏之责。这道术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今上却是太过沉迷了一些,近年来时常罢早朝,阁臣们见龙颜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邵真人伴驾的时间多,这毕竟是有些过了。” “按说,天子行事有偏差,言官们就要规劝,可这些年来……刘观主,你应该明白的。”虽然已经是在推心置腹了,可有些话,冯维世还是不敢乱说,好在他说话的对象是刘同寿,倒也不用说的太直白。 朝争中,言官往往充当着先锋的角色,所以,朝争的激烈程度,往往也跟他们的平时的表现有关。 遇到好说话的皇帝了,言官想求名,可以给皇帝挑错,当年的弘治朝就相对平稳,朝堂上一团和气,因为大伙儿整天都盯着弘治呢。 碰上嘉靖这样的皇帝,言官们就倒霉了,敢直接给皇帝挑错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流放,有名声了不假,可前途和命都没了,这样的名声要来何用? 但职责所在,总是无法回避的,再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光收拾同僚,那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人都是逼出来的,言官中有的是聪明人,张嵩就是其中之一,去山海关巡视的时候,受到沈淮的启发,他想出了个迂回的办法。 虽然是军户出身,但沈淮确实出了家,当了道士,收拾他,就是打压道教,澄清世风,可以说是间接的在规劝天子。 此外,沈淮一介军户而已,居然敢聚众造势,以下犯上的向将门世家挑战!若是放任不管,王法何在?做这件事,还可以解释为维护朝廷的体面,以及礼教。 还有就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目的了,那就是卖人情给龙虎山。能消灭潜在对手,邵真人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沈淮能蛊惑了那么多人,手底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若是放任他折腾的话,邵真人就算有再大本事,也不可能保证皇帝一点都不动心啊。要知道,这些年,皇上已经换了三位皇后了! 当然,做这种事也是要冒风险的,谁也保证不了嘉靖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当初的冯维世, 就不敢对王老道硬来,怕的就是这个。 别人不敢,御史却是敢的,他们就干这个的。比起直接上疏让皇帝回心转意,放弃长生不老的打算,老老实实的早起上朝,对付几个草根道士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处一大堆,风险又不算太大,更有张嵩这个先例在,再有谁看不清里面的玄虚,那还当哪门子御史啊?回家卖红薯才是正经。 收拾沈淮之前,张嵩不过是个巡边——巡视边关的御史,虽说也是代天巡狩,但巡边关和巡江南,肯定不会是一个概念。搞定了沈淮之后,如今他御史的头衔前面,已经加了个‘都’字,出巡的时候,也是抚臣了。 他升迁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张孚敬、夏言这些惊才绝艳之辈,但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十三道御史一百多人,多少人在下面苦熬了半辈子,还不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御史——朝争中冲在最前面,论功行赏时排在最后面那种。 “那谢兰在京中素来有愚直敢言之名,虽然没有明言上疏,但人前人后却时常论及天子崇道之时,表现得极是深恶痛绝。前两年,桂阁老和心学相争,引得朝野上下哗然不止,他在国子监很是慷慨陈词了一番,差点就把学子们拉到承天门去!” 说到这里,冯维世语调突然变高,一脸的后怕:“好悬就是旧事重演啊!汪尚书时任左都御史,闻讯后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又不好对他怎样,只好向皇上举荐,把他派来了江南。” “确实……”刘同寿点点头,真拉过去了,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嘉靖打人,从来就不会手软。而这个谢兰,不是绝顶的演员,就是迂腐不化的老顽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一样不好对付。 凝神想了片刻,刘同寿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连左都御史都头疼的人物,他想借势反击,至少也得借嘉靖的势,这又谈何容易? “冯大人,你年龄阅历地位都远在贫道之上,对朝堂事更是熟识,可有什么指点?” “刘观主,这位谢御史来势汹汹,你最好还是谨慎些,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冯维世早就等着刘同寿这句话了,在他看来,小道士还是值得下注的,眼前的难关看起来虽然艰险,其实却没想象中那么严重。 “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静!” “愿闻其详。”刘同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刘观主与那沈淮虽有相似,可毕竟是不同的。”冯维世轻捻长须,缓声道:“道法 见识之高下,自不待言,机遇也大是不同。嘉靖八年时,邵真人精神还算旺盛,事无巨细,尽可顾全周到,沈淮之名虽响,所在距京城虽近,但却全然进不得京城,更别提入得天听了。” 冯维世冷笑道:“入不得天听,他也不过是乡野间的一凡人罢了,官法如炉,民心似铁,他又能翻腾出来多大动静?” “而刘观主你就不同了,如今你不但已经简在圣心,地方上也多有臂助。前次在杭州,李大人和熊大人对你都是颇多赞誉,加上本县以及崔明府,加之你在士林,乡绅中的威望……呵呵,大势已成,谢兰一个巡按御史,又能奈得你何?” “巡按御史可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大事小事,自是存乎于心,不过,一定要说标准,那也是有的,入得圣听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小事。但凡是谢兰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就不会在你身上搞对付寻常人那一套。” 刘同寿皱着眉头问道:“照冯大人这么说来,对付不了贫道,东山镇的乡亲们跟他又没仇,那,他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呢?” “棋从断处生。”冯维世侃侃而谈:“他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就只能眼看着你奉召入京,反倒是攻你无备,倒有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使你自乱阵脚。你的应对只消稍有不妥,就有可能被他抓到破绽,进而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想了想,他补充道:“他定计时,想必也是根据你以往的行事风格,若是你再有类似余姚行之类的举动,那他的计划就成功了。当初的沈淮,就是被人所激,一怒冲冠之后,杀了军中主事,然后才彻底断送了自家的希望。” “嗯,他是想欺负我年少莽撞,又不懂官场上的道道……嘿嘿。”刘同寿嘿然冷笑,穿越以来,都是他用信息不对称的法宝欺负别人,这次却是差点被人给欺负了。 “那我若是不冲动,不去救人呢,他岂不是枉做小人?” “也不尽然。”冯维世一摆手,“你声名鹊起,方才数月时间,其他地方的人都只是人云亦云,只有上虞百姓才真正受了惠,当然,也连同本官在内。余姚过来拿人,一路招摇而过,已经搞得人尽皆知,若是你坐视不理,一来有损你的名头,二来也不免教人齿冷……” 刘同寿的最大的神奇之处就是无所不能,如果救不得人,这层光环肯定就会被削弱一些了。另外,镇民纵然能体谅他的苦衷,可心里总也不是个味儿,万一再有人挑拨离间,说不定能拉拢一批人过去,比如被抓那些人的家 人。 光是几个镇民的口供,也许还撼动不了他,但若是有三五成的镇民异口同声的指证他,那就很有力度了,就算把官司打到御前去,那个谢兰也不会发憷。 这就是个连环计,强行救人,只会布了那沈淮的后尘,坐实谋反的罪名;不救人,又会留下隐患。成名无侥幸,认真起来的世家果真不好对付。 “所以,依本县之见,此事只能以静制动,任他千般挑衅,万般撩拨,你只巍然不动。忍到圣旨来时,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冯维世捻须微笑,就差一把扇子,就可以扮诸葛孔明了。 “当然,也不能任他横行,至少在舆情民心上,是可以做些文章的。另外,刘观主你也可以做做表面功夫,做出声势来,本县也会暗中助你,只要百姓看到你多方奔走营救的姿态,却也不会苟责于你,只会同仇敌忾,将矛头对准谢兰,乃至谢家……”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冯维世也算是全无保留了。若不是他的命运跟刘同寿绑得太紧,而刘同寿的行情又太好,他是断然不会冒这种风险的,现在就看刘同寿如何决断了。 就算不被采纳也不要紧,只要刘同寿不直接打上门去,他觉得问题都不会太大。若是小道士真的蠢成那样,那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了,他冯某人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有劳冯大人费心了,不过,这对策,还是让我再想想……”冯维世的办法很不错,但刘同寿心里却有些别扭,哪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也不肯立时便答应下来。 “好说,也好。”对冯维世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可也不是最坏的。 第94章 由之或知之 第二天。 从县城回镇的一路上,刘同寿的情绪都不高,沈方卓本来还一直嚷嚷着要打上门去,可看到小道士沉重的脸色,也是讪讪的住了口。 那位谢御史最盼望的,恐怕就是这个了。无论动粗还是行骗,只要刘同寿上了门,他就能找到口实;一旦找到口实,他就能控制住局势的走向,因为他是御史,御史就是有这本事。 可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 表面上,营救行动已经展开了。冯维世一大清早就动身去了余姚,说是要凭借同年之谊游说一番,当然,在公在私,他都是冲着刘同寿的面子去的,对外也是这么宣扬的。 这个人情,刘同寿是领了,但对结果却没有丝毫期待。拿下他刘同寿,那位谢御史既能得名,又能得利,还能落下人情无数,在这些东西面前,所谓的同年之谊,就很扯淡了。 冯维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卖给刘同寿人情的同时,也能借着刘同寿的威望,趁机给自己赚个为民做主,不畏上官的名声。 要不怎么说,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简单的呢? 怎么办?刘同寿想了一路,想得脑仁都隐隐作痛了,可比起到家之后,面对父老乡亲带来的心理压力,这就压根算不得什么了。 刘同寿没有提前通知,但依稀看到小镇的影子时,镇北口还是有一群人等在那里。看那翘首以盼的样子,也许他们每天就是这么候着的,期盼着他们的小仙师的归来。 “回来了,小仙师终于回来了!” “我爹他们有救了!” 远远看到刘同寿一行人的身影,人群立时便是一阵骚动,等距离再近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时,人群中更是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声音中蕴含着说不尽的委屈和哀愁,同时也带着无穷的欣喜与希望。刘同寿从未有那一刻,这么憎恨自己的敏锐,要是反应迟钝点,他的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小仙师,我爹他们不会有事,很快就会回来,是吗?” “三娃,你说什么呢?天下间还有小仙师办不到的事情吗?救人惩恶官,不过小事一桩罢了。” “就是,就是,柴德美那样的恶霸,最后还不是夹着尾巴逃跑了,在小仙师的仙家手段面前,这些恶人没一个能讨得了好的,迟早要恶有恶报!” 镇民们互相鼓励、安慰着,在这段 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终于见到了主心骨,他们将所有的情绪一起宣泄了出来,并且热切的期待着…… 期待着他们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小仙师挥挥手,如同往日一样,充满自信的告诉大家: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就没有摆不平的麻烦。 按照冯知县的策略,刘同寿这时也确实应该这么做。 先安了百姓的心,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在想办法了,先是拜托了冯知县,还会往府城、杭州写信,求那里的大人物们帮忙分说,向谢御史施加压力,最终将人救出来。 不管人是否能救得出来,镇民都将对他感激无限,因为大伙儿都看到了他的努力,单凭镇民自己,又怎么可能请得动知县、知府,乃至按察使这样的大人物呢? 也不用担心那些大人物袖手旁观,冯知县说的很有道理,只要刘同寿不自投罗网,他就很有投资价值,那些人不会看不透这一节,也不会吝于伸把手的。 总之,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除了被抓走的那几个人,以及他们的家人。 谢兰既然出了手,总是要得到点什么的,最低限度,就是共济社的几个首脑的口供。有了这个,至少他就有资本和刘同寿打一场口水官司了,从而化解掉小道士的反击,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想象的是,那几个人多被羁押一天,就会多遭一天的罪,除非他们老老实实的按照谢兰的意思指证刘同寿。 但是,这种事可能发生吗?看看被抓走的是些什么人吧。 赵屠,那个从第一天开始,就坚定不移的站在刘同寿身边的憨直屠户,这人就是个直肠子,还没从刘同寿这里得到好处,就已经尽心尽力的在维护他,支援他了。 指望这个人反戈一击?刘同寿相信,那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还有他的老冤家崔木匠,这人嘴上刻薄,但心地却不错,开始有些磕绊,不过在共济社建立的初期,却是得了好处,然后迅速完成了角色的转变,对刘同寿说的话皆奉若钧旨,遵行不悖。 刘同寿那两个喷壶就是找他打造的,其实按照小道士的打算,只要用普通的木材就可以了,可崔木匠听说这东西是用来防身的之后,特意用了酸枝木,也就是所谓的红木——这玩意既重且硬,不但结实耐用,还可以用来砸人,当然,成本也很高。 还有林大叔和张大爷他们,收养孤儿、老人什么的,本来只是刘同寿得 知灾情之重后,随口的感慨,这些淳朴的镇民却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有了余力之后,就张罗了起来。 这些人没有做出什么大事,更没有效忠的誓言,但从点滴之中,却足以见得他们坚定的信仰。也许他们最终拗不过酷刑,但这个过程一定是有的,也许还很漫长…… 由尴尬到不忍,由回忆到感伤,刘同寿神色的变动,都落在了郝老刀眼中,这个看似粗豪的刀客,敏锐的把握到了刘同寿的情绪,他出言劝道:“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总得有人牺牲,才能做成大事,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您不能冒险啊!” 刘同寿喃喃说道:“大事,我又要做什么大事了?郝大哥,你告诉我?” 进京当神棍,糊弄皇帝,搏个富贵荣华,这又算是哪门子大事了?以他的手段本事,就算落海为寇,做个海盗王,也不见的就比去京城提心吊胆差多少啊,说不定他还能征服倭国和东南亚,自己做个皇帝呢。 好吧,这想法有些玄幻了,不过刘同寿一直也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大事,他只是在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坦罢了。要不是孙升给他提了个醒,他对去了京城到底要做些什么,还完全没有概念呢。 没有看到预期中意气风发的宣言,刘同寿的沉默让镇民们发觉了些什么,欢呼声渐止,人群安静了下来。数百道目光就那么静静的注视着他们的小仙师,没有疑虑,没有不安,只有一如既往的信任与期待,全无保留。 刘同寿知道,只要他好好表演一番,就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并顺利进京,展开那条飞黄腾达之路。 可是,他做不到。 魔术师也是以骗人为生的,可那是善意的欺骗,他不是政客,至少现在不是。他很擅长骗人,但却不是这种骗法。 他做不到冯知县那样的世故圆滑,没办法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说着要尽力而为,另一边却默默的把那些全心全意相信着自己,对自己好的人推向深渊,并美名其曰为:牺牲一部分人来顾全大局,并且为被牺牲者冠上一个心甘情愿,用于牺牲的名头。 他知道,那些被牺牲者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同寿哥,你会去救我爷爷的,对吗?”说话的是张大爷的孙子。童言无忌,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孩子们感觉到了不安,他们考虑事情不会向大人们那样复杂,而是直指本心。 “当然会,不过现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还得想想,但是,没关系,车 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是会有的。”穿越以来,刘同寿第一次没有虚张声势,而是将自己的无力表露了出来,这本是只有楚楚能看到的一面。 上位者弃权术而不用,后果往往很严重。这是古今通用的观点和法则,后世的不少出色政治家都认为,群众是愚昧的,对他们要用忽悠的办法,而不是开诚布公,所以要引导舆情,只让人们看到积极的一面,看到领袖们的伟大之处。 刘同寿本来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他违背了这个法则。 如同风过水面,平静的人群产生了一阵波动,人们惊讶且彷徨,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郝老刀叹息着摇摇头,刘同寿的行为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不用权术,一意孤行,当年的那个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面前的,是在边关肆虐的鞑虏,是在屠刀下呻吟的民众;身后则是怯懦的友军和弱势的兵力,那个人不也是对全军坦言形势之不利,然后挥军而前,高呼酣战的么? 虽然不合正统兵法,但每每想起那段经历,郝老刀都感觉身上的鲜血阵阵的沸腾。这父子二人还真是很象啊…… “乡亲们,不能什么事都全指望着小仙师,老神仙不在了,原本是咱们应该照顾同寿才对,怎么能把担子全压在他身上呢?” 就在这时,一声呼喊打断了郝老刀的回忆。 “对!咱们自己也不能干看着,也得行动起来才行!” 这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里去,很快就有人出声响应了。 “小仙师,请您吩咐吧,咱们应该怎么做?能做点什么?只要能帮上忙,做什么都行!” 呼声四起,刘同寿大为欣慰,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没有白费,让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套东西见鬼去吧。 “很好,就让咱们群策群力,好好的将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官收拾一顿吧。”挥手之间,那个为众人所熟知的刘同寿回来了。 第95章 不是一般的坏 余姚。 县衙花厅内,茶香袅袅,笑声不绝,正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哈哈哈哈,无知小儿,死到临头还敢放这等狂言,老夫倒要看看,他怎么来收拾老夫,又如何冒犯谢巡按。”水陆大会上的震骇,一直以来的憋闷和压抑,使得谢家四老爷此时笑得分外酣畅。 “那小贼黔驴技穷,却又不肯服输,还想困兽犹斗,他也不想想,在谢大人的一身正气面前,他那些小小伎俩又岂能讨得了好去?”柴德美笑着附和道,他也觉得胸中块垒尽去。 他们是从杭州兼程赶回来的,信使则是更早一步就找上了谢兰,并且在余姚做了相关的布置,所以才抢在头里,打了刘同寿一个突然袭击。布置虽然得法,计策也是万全之策,可他心里却不怎么踏实,过去的经历带给了他太多阴影。 如果东山传回来的消息是刘同寿不为所动,那他心里免不了要打打鼓,现在虽然还不能确保胜局,但至少可以确定,小道士不是真的神仙了。 现在就看他要如何出招,自己这边能不能顺势抓住他的破绽了。 相较于兴高采烈的二人,在主位上安坐之人却是一脸严肃,面上不见得意,反而显得有些愁苦。柴德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他连忙轻咳一声,然后以目示意,提醒谢亘。 “兰芳兄?”在外间,谢亘都是称谢兰为大人的,既是为了撇清,也是因为文武殊途的关系。若非家世的关系,他这个四品武官就算跟七品知县比起来,也是有所不如,更不用说堂堂的御史了。 “唉,冯年兄与本御史有同年之谊,他亲自上门关说,这情面上,总是难以推却啊。”谢兰的面相本就有些苦,这时哀叹有声,更显愁苦,看在那不知情之人眼中,还以为他有多为难呢。可谢亘却心知肚明,这位同宗只是不想承担那个坏名声罢了。 同乡、同年、师生,这些关系在这个时代极受重视。朝官们以此为纽带结党营私;商人们围绕着这些关系抱团互助,著名的晋商、徽商,都是这么来的;连前朝的大太监刘瑾,对家乡都是照拂有加,曾经为了陕西的贡生名额,在朝堂上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冯维世的奔走,多少会给谢兰造成点麻烦,不过,最多也就是让人说闲话的程度,实质性的危害是不会有的。谢兰此时提出来,无非是想将白手套戴到底,一丝一毫的代价都不肯付出罢了。 谢亘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办,不就是要自己充当这个恶人么? “兰芳兄,所谓国家,就是要先国事而后家事,在维护朝纲的大义面前,这些私人小节都是不足为念的。冯知县也不过是因为父母官的职责所在,不得不表明一下立场罢了,断然不会以此为要挟,坏了兰芳兄的声名节操的。” “怀中兄教训得是,是小弟想得差了,国事面前,却是容不得这些瓜葛牵连的。” 谢兰从谏如流的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些乡民虽然做下了大逆之事,但终究不过是因为没受过教化,所以才为人所蛊惑,终究是大明的子民,只要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圣恩浩荡,未尝不能给他们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大人的胸怀实在宽广,若是那些愚民得以知晓,只怕立时便感动得泪下,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早、尽快的问出他们的口供来。”拍马屁这位是余姚知县,巡按要体现权威,必须得依靠地方官府的配合,这位王知县的配合得相当紧密。 “有劳王知县了。”谢兰摆摆手,倒是没说什么以德服人之类的场面话,五木之下相诘问,这才是最便利的讯问之法,不过冲着王知县的马屁,他还是交代了几句:“切记:用刑须谨慎,勿要伤残了尔等的肢体。” “下官遵命。”王知县躬身应命,口中谀词如潮:“大人尽心报国,仁心仁德,实乃我辈士人的楷模啊!下官斗胆,敢请大人拨冗前往县学训示,若是学子们能得大人指点一二,与圣人先贤的微言大义相印证,必能有所精进。待到下次乡试之期,定然大放异彩。” “嗯……”谢兰点点头,回应却并不热烈。 王知县有些奇怪,这位大人不是最喜欢这调调吗?所到之处,皆以讲学定师生之名为乐。当初刚到江南的时候,就曾毛遂自荐的要到中天阁讲学,结果被王畿婉拒,落得了老大的不自在,王知县这次也是有针对性的拍了马屁,谁想竟然没拍到痒处,真是怪哉。 “咳咳……”这回换谢亘咳嗽了,讲学什么的固然不错,但说起乡试,就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谢御史再怎么有学问,比起在乡试、会试中指点江山,他也比不过刘同寿啊! 而且,他还不能嗤之以鼻。 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一样,评人才干,预测科考结果,属于士林佳话的范畴,没有人会将其归为神鬼手段,只会说是眼光好。谁要是大肆诋毁,八成就会落得个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类的评价,所以,这个雷区是万万碰不得的。 王知县反应过来了,心下也是懊丧,正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声,他当即大怒,冷喝道:“来人,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何人胆敢置国法于不顾,在县衙门前喧哗?” 谢亘与柴德美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惊喜交集。 喜的是来人八成是刘同寿,他自投罗网来了;惊,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因为谁也猜不到,刘同寿到底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没办法,不能怪他俩沉不住气,这位小仙师就是这么个矛盾的结合体。 “大人,有人敲了鸣冤鼓,说是……要给那几个乱民申冤。”不多时,回报就来了。 王知县怒道:“放肆!既然知道是乱民,还有何冤可申?给本官乱棍将其打出去,如有反抗,私通谋逆,一并拿下问罪!” 报信的胥吏吭吭哧哧的说道:“……大人,不是小的不肯奉命,实在是……打不得啊。” “胡说!县衙代表着朝廷的颜面,扰乱县衙,就是对抗朝廷,就算皇亲国戚也是一样,本官如何就打不得他?”王知县更怒,但却没有被怒火冲昏理智,看似羞恼欲狂,实际上话里却留了余地,问的就是对方的身份。 “来人的身份倒不尊贵,只是……大人,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厅内的四人面面相觑。 不用说,这花招肯定是刘同寿搞出来的了,而且再一次出乎了他们的预料。谢家已经伏下了人手,只待冲突一起,就四面合围,来个一网打尽。 这一次,可没有两个官二代互相拖后腿了,谢家动的是真格的!别说刘同寿身边只是五个刀客,就算是五个铁打的金刚,也一样要被斩成肉酱! 可现在的情况,他们就不得要领了,看那胥吏的哭丧着脸的样子,不似作伪,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难为成了这个样子呢? 在一群胥吏的簇拥下,几人匆匆到了衙门口,转过照壁向外一张望,果然,还真是一看就明白了。 没人闹事。 正主儿老老实实的在地上坐了一排,横四竖八,一共三十二个人,排了个整整齐齐的小方队。这些人安安静静的,一点噪音都没发出来,喧哗声都来自于旁边的围观众。 不过,他们的克制并不是不能打的理由,这里可是衙门口,别说是坐着了,就算是跪着,知县大人说打,一样打了,谁还能去京城敲登闻鼓不成? 不能打的理由是:这三十二个人全上了 年纪!看那颤巍巍的模样,最年轻的一个怕是也有古稀之年了,谁敢打这种人?三十二个老公公,只要一动手,立马就变成三十二条尸体! 谁不信邪,大可以自行上前试试,反正王知县是信了。 在这群老头后面,还跟了几个老太太,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没坐在一起,但她们手中的东西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站在中间的几个老人手中拿着大块的纸板,左边那块写着:老弱无罪;右边那块则是:救之有理。两边的老人各举着一根竹竿,中间是一条横幅,上书个大字:昏官无道,草菅人命,明君在朝,沉冤必雪! 谢兰大怒:“这,这成何体统?王大人,你还不快点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朝廷的体面和声誉还要不要了?” “下官,下官……”已经入了冬,天气已经很凉了,但王知县的头上却是大汗淋漓,他能想什么办法啊?这帮老人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而且很可能报了必死的信念,打不得,又劝不动,他解决才见鬼了呢! 他当然没办法了,这属于自杀式攻击,非暴力不合作,后世都搞不定这种难题,应对的办法只能是提前布置,多方防范,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哪里有什么应对之法了? 看着王知县这副德性,谢御史也没咒念了,他心里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低估了这次的对手,这小道士不是一般的坏啊! 第9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真是可怜啊!”余姚衙门口,这句话被重复的频率是最高的。 “收留几个孤寡老人,怎么就犯到朝廷的忌讳了?那位齐大爷我认识,是咱们余姚人,他家就住在烛溪湖边上,大水一起,他全家都被冲走了,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就剩了他和他那个刚足月的孙子,躲在水缸里才躲过一劫!” “命是保住了,可日子却没法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过的这叫一个苦!见者流泪,听者伤心啊!别人也可怜他们,但大伙儿都是遭了灾的,明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活呢,谁又能顾得了旁人?要不是东山那些人帮忙,这爷孙俩怕是早就被饿死了。” 这人说得动情,旁边的听众也是深有感触,天灾无情人有情,无论是灾前预警,还是灾后重建,都是上虞那位小仙师和他身边那些人在奔走。 想到官府的不作为,有那胆子大的,更是冷笑连连:“凭这些人造反谋逆?也不知王大人是怎么想的,将这些人组成军队,一阵大风吹过来,恐怕就得倒下一半……嘿嘿,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看那横幅还不明白吗?不是犯了朝廷的忌讳,而是折了某些人的面子!大家都忘了吗?当初水灾降临,上虞小仙师一直奔走示警,是谁一直在唱反调?灾后又是上虞小仙师为名请命,找乡绅联名上疏,又是哪个一毛不拔,只顾惦记着去吞别人的田产土地?” “这次挑事的也不是县尊,而是巡按御史,知道么,这位大人也姓谢!哼哼,我就不多说了,你们懂的。” “都姓谢也不能代表什么吧?姓谢的人多了,还能都是泗门谢家的人不成?” “姓什么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有没有勾结。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有海寇在温、台、宁波诸府登陆滋扰,指挥佥事乔大人击退海寇后,力主出海追击,结果被弹劾罢官,上奏章的,正是这位谢御史!”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你们以为谢家干嘛养着柴家那条恶狗啊?还不是为了海上那点事?柴家早年就是做海匪的,后来禁了海,才洗手上岸,可狗改不了吃屎,据说他们私下里,还是有船只往来,跟海上那些亡命徒,也一直都有往来……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原来是这样!” “就为了那点田地,竟然连孤寡老弱都利用上了,真是丧心病狂啊!” “什么丧心病狂,依我看,他家根本就是灭绝人性!” 议 论声越来越高,在县衙内也是清晰可闻。柴德美还算淡定,反正他的名声本来就不咋地,被刘同寿折腾了几次后,更是彻底崩盘了。所谓虱子多了不怕咬,他就是这种情况了。 但两位谢大人却是不堪忍受了。 谢兰的脸色固然一片铁青,谢亘嘴里也满是苦涩,今天之后,谢家的名声算是全完了,没个十年八载,就别想恢复过来,这还是解决了刘同寿的情况下,若是解决不了,那真是要遗臭万年了。 谢兰就更不用说了。 御史是个清水官职,挑别人毛病的人,立身必须得正,至少表面上得做到,他图的就是个好名声。 而且他是晋党,跟江南派根本就没什么瓜葛,对付乔基,也不过是有人提供了那个倒霉蛋的黑材料,他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之前,他甚至连宦备倭署的指挥佥事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什么勾结? 外面那些老人喊冤,其实他也很冤,而且还不能喊出来,憋屈着呢! “王大人,不能这样下去了,快点想些办法!”憋着还是有好处的,谢兰就憋出了个好主意来:“不能打,就让人把他们架走,动作轻一点,别伤了他们就行。” 打当然不行,舆情已经很不利了,再弄出人命来,传到京城后,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谢某人的官声将会变成什么样,都察院乃至内阁,皇上的反应将会如何了。 一向讨厌御史的皇上,肯定乐不得的把罪名坐实,免得只有他一个人名声不好;而内阁和都察院则会将他视为大包袱,把所有的黑锅都踹过来,让他背到底。 但就此退缩也是不行的,虎头蛇尾的话,只会给人留下把柄,成为个大笑话。 “可是……”王知县往外面瞅瞅,数了一下人头,眉头皱得更紧了,“谢大人,下官这里,人手不足啊。” “怎么可能,你可是堂堂知县,朝廷不是一直强调地方上的冗员问题吗?怎么会人手不足!”谢兰真急了,把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儿都拿出来了。 “……”王知县翻了个白眼。 冗员说的是京官勋贵好不好?衙门里的胥吏一大半都是没薪俸,得他这个知县自己掏腰包买单的,怎么可能冗了?十来个衙役,二十多个文吏,满打满算也就跟外面的人差不多,想要顺顺当当的把人弄走,至少也得两个伺候一个,就算把自己都算上,人也不够用啊! “老夫还有些家人……”总算是谢亘眉眼通透,出面 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在外面埋伏了百多人,有家丁,也有外面请来的绿林人物,分出三五十人还是没啥问题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会暴露伏兵的存在罢了,可情况紧急,又哪顾得了许多?再说,刘同寿搞了这么一出,想必也是算到这里会有埋伏了,在藏着掖着也没啥意义。 在满天的嘲讽和冷眼中,胥吏家丁们一拥而上,两个对付一个,把那些老头老太太都给架走了。家丁们还好,胥吏们的心情却都很糟糕。 他们都是本地人,平时很少祸害乡邻,赚油水也都是对外地人下手,被这么多人戳脊梁骨,这还是头一遭,心中都是大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啊! 除此外,主要目标倒是很容易对付,老人们没有反抗,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被架走了。可他们坚定的眼神却告诉了所有人,事情不算完,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人是弄走了,可是,他们要是再回来怎么办?”王知县最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反正这事儿总是要着落在他身上,现在就找到问题,也好提前做个预计。 “把他们给关……”谢亘脱口而出,却只说到一半,又给咽回去了。 首先,大牢未必关得下这么多人,再说,这些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抗议,就此定罪似乎也不怎么说得过去,最重要的,就大牢那环境,这大冬天的,关进去三十二个,能不能活下来十二个都是问题。 死在衙门口是麻烦,死在大牢里同样是麻烦,要不怎么说自杀式攻击难对付,小道士坏得冒泡呢?还说什么仁义道德,让一堆老头老太太来衙门口静坐,算是哪门子仁义? “怀中兄,小弟日前在贵府做客,观贵府的宅院还算宽敞,下人也还算多,不如……”死道友莫死贫道,谢兰打算让盟友背这个雷了,反正跟小道士有仇的不是他自己,他为的是大义,而且家里也穷……总之,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我……”谢亘的胸又开始发闷了,谢家的宅院是不小,可家里人也多啊!弄回去几十个家仆安置倒是不难,可这帮人谁能当家仆看?供着还来不及呢,要是死了一个半个的,外面的谣言说不定还怎么传呢! “也罢,就这么安排吧,反正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谢老四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对刘同寿的恨更是到了极点。 柴德美见状,开始盘算起家里的地方来,准备替主家分忧,这也是一个优秀的走狗必备的素质。不过,还没等他盘算明白, 却见外面人群中挤过来一人,正是负责刺探刘同寿动向的家丁,他急忙迎了上去。 “那小贼现在何处?”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不管不顾的先把人拿下再说了,小道士肚里的坏水实在太多了,实在伤不起啊。 “老爷,那小贼还在东山……” “那你回来做什么?”柴德美怒了。 “小的是回来报信的,那小贼跟那些被收留的老弱说了,说官府不让人收留他们,让他们自寻活路什么的,然后那些老弱就急了,最后……” “你这废物,现在才来说又有何用?人都已经来过了。”柴德美没好气的骂道。 “不,老爷,您不明白……”那家丁急了,他也看到刚才的情景了,知道刘同寿的攻势已经被化解了,不过,他清楚的知道,这只是第一波,还远远没到要结束的时候呢。 “他们来的不止这些人,还有几个人跟外面的灾民混在了一起,他们正在散布消息,说是只要上了年纪,就可以来县衙申冤请愿,然后就会得到妥善的安置……” “什么?”王知县刚好凑了过来,听到这消息,他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都来?天知道聚集在县城内外的灾民到底有多少,老弱又有多少,但他很清楚,不用多,只要来上一半,照刚才的处理方法,就足可以把余姚所有大户家里都填满了。 “快,快来人,吩咐他们把城门都给本官关了,一个老头也不许放进来!” 第97章 点石成金 沈方卓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想想了,最终还是没忍住,“我说刘观主,小仙师,你行行好,跟俺说说,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俺怎么半点都看不懂呢?” “瞅瞅你这智商,明摆着的事儿都搞不明白,啧啧,让我说你点啥好?”刘同寿不屑道:“就是静坐示威,顺便把事情闹大,这就叫造势,懂不懂?” 还是明朝好啊,没有专职拦上访告状的,也没有荤腥不忌的城管大队,所以这招非暴力不合作大有施展的余地。 “这个俺懂,可你自己也说了,光靠这招救不了人,最后还得着落在俺身上,可是,现在好像没俺什么事儿啊,你找了这么多工匠过来瞎捣鼓,然后就让俺在这儿干瞅着?”沈方卓不依不饶的追问着。 刘同寿决定要救人之后,就在道观里躲了半日,说是闭关苦思良策。等他出关的时候,眉宇间的愁容尽扫,却是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显然是有了办法了。 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住了沈方卓,然后就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沈大侠会不会飞檐走壁,一下最高能蹦几丈,会不会梯云纵,诸如此类。 沈方卓当然是一头雾水,梯云纵?飞檐走壁?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要是真有的话,他也想见见呢。嘀咕了一阵子后,他才算是搞清楚了小道士的意图,刘同寿要策划一场越狱行动! 听到这个,沈大侠的侠义魂燃烧起来,直至沸腾! 仗剑江湖,行侠仗义,这就是沈某人的最高梦想。而民间流传最广的侠义桥段,无非就是贪官恶霸欺压良民,侠士挺身而出,惩恶扬善的故事。 现在,除了主事的不是他之外,一切都跟故事中一样,不过想到刘同寿正跟他学武,算是有一层师徒关系,所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他的心气也就平了。 他拍着胸脯就应承下来了,怕刘同寿不信,他还主动的秀了一下他的轻功。 飞檐走壁的本事他的确没有,不过,借助钩索等工具,三丈以下的围墙对他完全构不成障碍,县衙的围墙不过丈余,他连工具都不需要。 踏地无声,隐身遁形……刘同寿看过之后,很是感慨,这货如果改行做杀手的话,一样会很有前途。以县衙保卫程度,他摸进去杀个知县、主簿什么的,全然就不在话下。 难怪后世满清鞑子连武术也禁呢,要是多几个沈方卓这样侠客在,那些蛮夷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了。 刘同寿很满意。然后……他就将沈方卓撇在一边,让他养精蓄锐,自己则是跑去找那些孤寡老人谈心。激起对方的敌忾之心后,他又安排人手将人送到余姚,落实了具体分工,一转身又秘密的召集了一大批陶瓷工匠。 总之小道士是忙了个不亦乐乎,被寄予厚望的沈大侠则是冷冷清清的被丢在了一边。 以沈方卓的耐心,当然忍不了多久,尤其是当他听到余姚那边接连传来的消息时,就更是坐不住了。不能参与行动也就罢了,能去看看热闹也好啊,被摆了这么一道,那些贪官恶霸的表情肯定很精彩,不好好欣赏一下怎么行? 沈方卓碎碎念道:“反正,你得给俺个说法,别总是拿什么王牌要最后才亮出来的说法来糊弄人,大师兄说过:先发后发不重要,关键是要出其不意,动手时也不能拖泥带水,嗯,动若雷霆,一击中的……总之,现在是俺出手的时候了,你莫非信不过俺怎地?” “信不过你又怎么会把你当做王牌?”刘同寿鄙夷道:“你自己也说了要出其不意,我问你,你知道谢家召集了多少人手,埋伏在县衙周围吗?他们就等着你送上门呢!” “怕什么?大师兄说过: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一往无前的豪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虽千万人吾往矣,邪不胜正,就凭谢家找来那些土鸡瓦狗,我杀他个七进七出也没问题……” 他一脸的悠然神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侠者风范啊!” 我倒,这货居然还会念诗!刘同寿看看沈方卓,这家伙要是不说话,其实倒也很有几分小说里的侠士风范,一说话,就露馅了。 “你顶多也就是拿锤子的朱亥,知道么?侯赢可是要运筹帷幄的。”刘同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回头得空,我给你好好讲讲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代大侠,现在我很忙,你不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晃得我头晕。” “很忙?俺怎么没看出来?就看你把一群匠人指使得团团转,自己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这就是运筹帷幄的话,那还真容易。”沈方卓不服气的嘟囔了几句,却是不再纠缠了。 他知道小道士肚子里是有货的,甚至比大师兄还要多那么一点点,他很好奇,关于如何做个大侠,刘同寿能讲出来些什么道理。同时,他对那些工匠也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搞些什么。 “这个嘛……”刘同寿正要解释,烧窑那边忽然响起 了一阵欢呼声。 “出来了,真的是琉璃!真的烧出来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啊,还真是如小仙师所说,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说的容易,没小仙师指点,你倒是捅给我看看?” “别说废话了,快请小仙师来过目吧!” 一群工匠七嘴八舌的说着,然后簇拥着往刘同寿这里涌了过来,最中间的一个老匠人捧着一块晶莹透亮的东西,双手都在颤抖,激动万分。 “嗯……”刘同寿丝毫也没受到工匠们情绪的感染,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块玻璃,皱着眉头开始提意见了:“还有气泡,透明度也不算太好,应该还有改进的余地……” “……小仙师,这玻璃,已经和西番带过来那些差不多了,还能做得更好?”工匠们对视一眼,都是咂舌。 西番带来的那些琉璃制品,哪怕是在江南,都能卖出天价来,若是运到京城,更是价比黄金。在他们看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是点石成金的手段了,没想到小仙师还不满意! 这也难怪,终究是神仙弟子,他在天庭肯定见过更好的东西。 “西番?西番算什么?他们的工艺还是从咱们华夏传过去的呢!”刘同寿撇撇嘴,表示不屑,“气泡产生的原因,我想想……嗯,应该是熔化温度低,熔化不良,配合料中芒硝颗粒过大……再多加些煤粉,然后提高烧窑的温度,质量应该还能提高……有劳各位了。” “小仙师说的哪里话?您传授这等神技给咱们,大家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谁要是再抱怨,那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吗!” “就是,就是,小仙师您放心,咱们连夜开炉,一定尽快完成!” “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去干活儿才是正经!”那个为首的工匠大声说道:“还有啊,烧琉璃的手艺,谁也不许外传,一定要保密,这是小仙师的仙家手段,随便传出去,是要遭报应的!” “杨师傅,您就放心吧,咱们的嘴都严着呢,就算有那利欲熏心的,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成?” 一边嚷嚷着,众工匠向刘同寿行了一礼,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做事去了。 “刘……兄弟,你真的会点石成金啊?”沈方卓突然变结巴了。 工匠们汇报成果的时候,他一直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对人情世故不太在行,但基本的道理却是明白的 。能让工匠们激动成这样,那琉璃或者说是玻璃的价值也是可想而知,随便一闭关,就拿出了这种手段,真是太神奇了。 “那你看看。”刘同寿得意的笑笑,并不多作解释。 他烧玻璃的目的比较单纯,他就是想要做工具罢了,魔术师做的最多的,就是欺骗人的眼睛,玻璃和镜子可是魔术师的亲密伙伴,没有这个,他很多本事都使不出来,所以,当他策划要劫狱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个。 当然,烧玻璃的具体工艺他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个概况,不过他现在身处绍兴,是这个时代工业最发达的地方,别的不好找,信得过的陶瓷工匠有的是,单是东山镇就有三家陶窑。 正如工匠们所说,陶瓷和玻璃,其实就隔了一层窗户纸,西方人的玻璃工艺,本来就是学陶艺没学成的失败作品。在刘同寿的引导下,工匠们很快就完成了工艺的探索,并且制作出了成品,接下来只要稍加改良,就可以应用了。 那老工匠说要保密的时候,刘同寿本待阻止,可转念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玻璃这东西除了可以做道具之外,还可以用来赚钱,对他的京城之行还是很有帮助的。 “不过,这东西跟救人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要用钱赎人?” “切!那不是便宜死他们了?”刘同寿冷哼道:“现在跟你说也说不明白,等时机到了,你自己去看吧。” “时机?什么时机?” “就是……” “师兄,余姚来消息了……”楚楚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一边还嚷嚷着:“县衙先是下令封城,惹得怨声载道,很快就不得不重新打开了城门,并且在城外设粥棚以安抚灾民,嘻嘻,全都被你料中了耶。” “很好,时机来了,沈大哥,等杨老爹他们有了结果,咱们就可以动身去余姚了,好戏马上就开场了。” “可你不是说,镇上有奸细吗?走之前,要不要……”沈方卓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当然不。”刘同寿笑着摇头,“没那个必要,正要留着他,免得打草惊蛇呢。至于行踪如何保密,呵呵,那就要靠楚楚了。” “我?”楚楚指指自己,一脸的疑惑。 “嗯,就是你了。”刘同寿神秘一笑。 第98章 谍战与怨愤 镇上的奸细,也只有那个韦郎中了。 说来倒也有趣,韦郎中跟刘同寿结怨,是因为他做了黄班头的眼线,算是给县衙做事的。但现在冯知县和刘同寿的关系好得如同蜜里调油,黄班头见到小道士,更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先前那点嫌隙,早就没人记得了,只有韦郎中的怨恨与日俱增。 按说,要不是刘同寿发话,他早就被愤怒的镇民们打死了,于他有救命之恩。而且,他多次冒犯质疑,小道士事后也没找他算账,他并没有理由怨恨对方。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狭隘的人,从来都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更愿意把所有不幸归咎于人。比起自省,这样做的难度要低得多,何况,他的不幸确实跟刘同寿也大有干系。 自那天以后,他就成了镇子上最不受欢迎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冷眼相对,连刚会说话的小孩子都会指着他的鼻子说:坏人……他没有面对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养气功夫,更加没有那个底气,最终只能变成一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这比被人打死,似乎也强不了多少。 本来他还可以拜托黄班头,看看能不能换个户籍,搬出东山镇,只可惜没过多长时间,县衙也被刘同寿给收服了,连知县大人见到小道士,都是一脸春风,谁又理会他这个小人物?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去紫阳观负荆请罪,痛改前非,请求原谅;要不然只能放弃安逸的坐堂生涯,去做个走街串巷的铃医,远远离开东山镇。 后面那条路很艰辛,铃医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李时珍的爷爷做的就是这个,李言闻一心要儿子弃医从文,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没奈何,韦郎中只能去告罪了。刘同寿接待了他,态度也还不错,但对于他的处境却表示爱莫能助。用小道士的原话来说,那就是:贫道总不能挨家挨户的去劝人跟你说话吧? 希望破灭了,韦某人的苦难还在继续。他认为这是小道士一手造成的,实际上他也没想错,比起直接把人弄死,还是竖个活生生的反面典型更给力,在施恩之余,也让人看到了另一种悲催的下场。 等到李家父子出现后,韦郎中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原本镇上只有他一个医生,镇民们生了病,还是会上门的,远近的村庄也是如此。 可李言闻一到,立刻施展妙手,起沉疴,救急症,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药到病除。 手底下有真本事,再加上孝子拜求,仙人指路的典故,顷刻间,李神医之名就传遍了整个上虞。来东山镇求医的人更多了,但没有哪怕是一个病人会正眼看他一眼,所有人都是冲着神医和小仙师来的。 韦郎中连死了的心都有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又发现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配合柴家,毁掉刘同寿,并且给自己换场富贵。 跟柴家的接洽很顺利,可后面就变得坎坷了。刘同寿行踪飘忽,让人捉摸不定,即便他在家呆着,道观内外也总是挤满了人,韦郎中这个没啥地位的人根本就没机会靠近。 直到近期,他才找到机会,把共济社中坚的名单卖了出去,让余姚那边一网打尽。只不过这算不上多大功劳,共济社的名声在上虞响亮得很,几个中坚时常在外奔走,想得到名单并不很难。 不过,他总算是看到了机会,柴家也提高了对他的重视,柴老爷亲口吩咐,只要他能掌握小道士的行踪,以及在镇上的动向,这次就记他首功,事后必定重重有赏。 积怨已久,加上重赏,就像是看到肉骨头的饿犬,韦郎中也是打足了精神。只可惜,出师不利,他虽然发现了刘同寿策动的第一波攻势,但时间上却晚了些,情报传递的不够及时,柴老爷的反馈则是一顿痛骂,让他羞愤欲死。 知耻而后勇,接下来的几天,在他的多方奔走之下,总算是得到了一些准确的情报,并且及时的传达给了柴家的联络人。 “刘小贼正炼制宝物,准备献给皇上邀宠?你确定这消息准确?你可知他炼制的是什么宝物?”在上虞坐镇的是柴府的管家,早年在海上当过船长,去过倭国和南洋,见多识广,是柴府数一数二的精明人。 “金丹!”韦郎中煞有其事的说道:“镇上适合举火的地方只有那么几处,要么是铁匠铺,要么就是那几家瓷窑,瓷窑更隐秘些,他这些天一直都躲在那里,自打他进去后,每日里烧窑的烟就没断过,能自由进出的,只有他身边那个狐媚子和那几个江湖人……” “那也不能确定他在炼制金丹啊?” “我还发现了,运进去的材料中,除了烧瓷那些掩人耳目的材料之外,还有铅和汞!” “当真?”柴管家耸然动容。 “确实无误!”韦郎中邀功道:“消息是从赵屠户的浑家那里得来的,您也知道,赵屠那个浑家是外乡人,刚娶过门一个来月,对那小贼没那么死心塌地……出事后 ,她早就慌了手脚,我告诉她,想救她男人,只能和官府配合,才能戴罪立功,她就信了。” “好,这次你办得很好!”柴管家连声冷笑:“用一群老不死的去余姚扰乱视听,想瞒天过海?呸,想疯了刘小贼的心,献金丹,这次他算是犯了大忌讳了,都不消……好了,没你的事了,这次功劳我会帮你几下,你继续完成任务去吧。” “是,小人遵命。”柴管家失言,韦郎中也有些好奇,不过他却无暇深究,也没那个胆子,这里面的水实在太深,远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掺和得起的。 …… 两地距离不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余姚。 “居然打算献金丹?哈哈,这次看他还不死?”被愁云笼罩了数日的县衙,终于传出了久违的笑声。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御史竟是忘情的大笑起来,可见这段时间刘同寿带给他的心理阴影有多么的深。 “柴员外,这消息确实无误吗?” “已经核实过了。”柴德美躬身回答:“小贼的货物往来做的颇为隐秘,但铅汞之物都是稀罕之物,再怎么隐秘,也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在下已经查得清楚,东山那边确实购进了大量此物,尤其是汞的购入量,非常大!” 谢亘搓着双手,口中一刻不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次是他自寻死路了,邵小真人那边要知会一声,朝中也要有所布置,这一次,定要让他万劫不复!” “四老爷,献金丹给皇上肯定会得罪邵真人,不过,邵小真人本来就站在我们这边,有没有献丹之事,似乎没什么差别吧?顶多也就是事先能有所防范……”柴德美有此问,固然是因为他好奇,更重要的则是想凑趣。 果然,他一问之下,两位谢大人都是抚掌而笑,对视一眼之后,谢亘摸着胡须笑答道:“德美,这其中的关窍,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涉及到了朝中的忌讳!孝宗皇帝当年是如何驾崩的,你应该知道吧?” “红丸案?”柴德美恍然。 “不错,正是如此!”谢老四呵呵笑道:“当今虽然也服食金丹,但却不是来者不拒的,只有邵真人炼制的,他才放心服用,这种来路不明的,呵呵……都不消邵真人进言,只消朝中哪位言官提一提弘治朝的旧事,皇上岂能不惊,焉能不怒?” “上得山多终遇虎,刘小贼这次算是自作自受了。” “正是如此。”谢亘敛起笑容,正色吩咐道:“不过,小贼奸诈,须 得防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城内仍须严防死守,万不可留给他半点可乘之机。他若来,就不能放走了他,到时候二罪俱罚,让他尝尝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若不如此,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柴某省得了,四老爷放心。”主子的心情,柴德美也是感同身受。 旧怨且不提,新仇更添堵。当日发现了刘同寿的企图,谢亘等人阵脚大乱,当即下令关了城门。但这里可不是边塞堡寨,而是江南的通衢之地,大白天关城门这种事,自开国后,就没再发生过,招致的反弹有多大,自是可想而知。 只过了一天,王知县就顶不住压力了。城内谣言四起,城外灾民更是群情激愤,无论士绅平民,都说官府无道,以昏聩之官主事,残民以逞,眼见着就是一场大乱。 无奈之下,几人也只能下令重开城门,然后贴出告示,施粥安民,才算是渡过难关。 不过,就算这样,县衙门口还是时不时的就有老者聚集,抗议示威。这些人有的是灾民,还有不少干脆就是来凑热闹的。 外间传言,谢家大院富丽堂皇,一草一木都价值千金,有如仙境一般,堪与皇宫大内媲美。这些谣言不足以栽赃罪名给谢家,却足以让普通百姓趋之若鹜,千年世家的宅院诶,谁不想进去瞅瞅啊! 谢亘搞清楚这背后的玄虚后,自然又是一番雷霆大怒,最后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反正他只扣押那些真正从东山来的,那些人意志坚定,只要放出去,就会不停的给他添乱,至于那些凑热闹的,左右不能持久,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至于名声?哼,谢家现在还有那东西吗? 这还不算完,最让他气愤的,是那些灾民。 明明施粥是县衙主持的,粮食是他谢家出的,可灾民们却口口声声的念刘同寿的好,都说是上虞小仙师巧施计策,从铁公鸡身上拔了毛,仁德盖世,智计无双云云,压根就没他谢家什么事!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所以,谢亘这次也是发了狠,只要刘同寿敢来余姚,他一定要让小道士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第99章 袭扰 其实,刘同寿已经来了。 此刻,他正抓紧时间,收服沈方卓呢。 “孙子兵法有云: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因间,就是利用敌方乡里的普通人作间谍;内间,收买敌方官吏作间谍;收买或利用敌方派来的间谍为我所用,这叫反间;故意制造和泄露假情况给敌方间谍,则是死间;派人去敌方侦察,再回来报告情况,是生间……”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侦察敌人的情报很重要,保护自己的情报同样很关键,在保护自己情报的基础上,还能使敌人的间谍为我所用,这种用间之道则更在五间之上,我称之为:无间道。” “为什么叫无间呢?这就涉及很高深的理论了,你知道的,贵派祖师以阴阳之道创下了太极拳,我这个则是有无之道,是比阴阳之道更高一层的道理,以此创出的武功叫:独孤九剑。什么?你不知道?这都不知道,你还算什么江湖儿女?” “也罢,我给你讲讲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进京之前,刘同寿打算彻底收服沈方卓。这人混不讲理,性情也是桀骜,虽然跟在刘同寿身边,但却一直以武当弟子自居,跟个客卿差不多。 当然,这倒也没什么差错,殷老道的本意就是安排个保镖。 但刘同寿却不满意,这么个强力打手,他当然是要一直留在身边的,这么若即若离的算是怎么回事?何况,他身上的秘密也多,这家伙又是个大嘴巴,在自己身边还能控制,以后要是回了武当,岂不是一下就暴露了? 虽说沈方卓大咧咧的,未必能看出多少,但这家伙的情商虽低,智商却未必,要是有人细心的引导一下,就像后世的侦探问口供那样,说不定会泄漏多少东西出去呢。 反正,刘同寿不打算理会殷老道的初衷是什么,这个人他是留定了。 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有了欲望,就会形成弱点。在这次突发事件中,刘同寿就发现了沈方卓的弱点。这家伙和后世漫画里的主人公差不多,是个整日做着大侠梦的家伙,当然,他的武力值比那些主角开始的时候高多了。 在武当,张松溪的武功比他高,阅历比他广,所以就成了他的偶像。刘同寿的武力当然不值一提,但比起见识来,他可以甩张松溪十条街。 讲江湖故事,武林典故,他信手拈来的就已 经精彩万分了,其中的大道理也是层出不穷。诸如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啦;除恶务尽,杀伐果断啦;以及他刚刚说的,真假各半的兵法,以及有无之道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一股脑的说给了沈方卓听。 沈方卓毫无招架之力,立刻便着了道。 除了他的梦想之外,也与刘同寿正在执行的策划有关。劫狱诶!多刺激啊,这才是大侠应该做的事!在诸多武侠典故的激励下,沈大侠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立刻便大展拳脚了。 他自己都没发觉,潜移默化之中,他对刘同寿的信服程度已经超过他大师兄了,连日常相处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独孤大侠一代天骄,只恨俺不能亲睹他的风采啊。” “沈大哥,你的武功也很高,心胸同样宽广,依我看来,你的潜力还在独孤大侠之上,只要好好努力,将来后人慨叹的目标就是你了,他们会说:生平不识沈方卓,便称英雄也枉然……” “那怎么好意思呢?”沈方卓嘴里谦虚,实际上眼睛都在冒金光了,“刘兄弟,你说的真好……” “有啥不好意思的?伟大的传奇,都是从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开始的,这里,余姚,就是你第一个舞台!这场越狱行动,就是你的惊艳首演。”刘同寿继续忽悠。 “包在我身上了!”沈方卓彻底被忽悠傻了。现在,就算前面有一支万人队,只要刘同寿说声冲,他就会奋不顾身的冲杀上去。 “很好。”刘同寿很满意的拍拍手,一个强力打手彻底收入囊中,而且还是多功能型的。 既能教武功,还能帮忙打人,而且被洗过了脑,只要他说打,这位就不会犹豫,比保镖全面多了。另外,这家伙在武当山紫霄宫的威望还挺高,等有了空,自己还可以去武当山挖墙角。 虽然他自己也在练武了,可练武这玩意见效是很慢地,没个三年五载无法见效,想练到真正的高手的程度,就算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成功。要知道,沈方卓可是打小就开练的,到现在都练了快二十年了。 刘同寿不觉得自己是练武奇才,能练一年就顶人家十年,所以,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还是打算发扬广积粮,多收小弟的传统。认真说起来,一挥手就有一群小弟上去围殴,比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威风多了。 武当派既然自己送上门了,不把他们整个端了,怎么对得起后世那浩如烟海的武侠小说呢? “现在怎么办? 今晚就动手吗?”沈方卓跃跃欲试的问道。 “今晚就动手,不过还不着急出动王牌,今天是前戏,袭扰战。”回头看看车上层层包裹着的货物,刘同寿贼兮兮的笑了起来。 …… 是夜。 三更时分。 这是个月黑星暗的夜晚,县城内一片寂静,人们都早已进入了梦乡。 不过,除了更夫之外,今夜无眠的人相当之多,而且大多都集中在县衙附近。县衙内的衙役、狱卒,以及县衙外的家丁、悍匪,就算是采取了轮值的做法,依然有二十人以上是清醒的。 “三哥,这日子,熬到那天才算是头啊?要真是江洋大盗或者钦犯也就算了,不过是几个老实巴交的乡巴佬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监狱的门房里,两个狱卒哆哆嗦嗦的凑在昏暗的火把下,又困又乏,又冷又饿。 “还不是为了那位……说是要引人上钩呢。二狗,你就忍忍吧,外面不是还有人陪着咱们吗?” “那能一样吗?咱们吃的是皇粮,人家吃的是谢家的小灶,有酒有肉的,晚上值班的还有夜宵,咱俩有个啥?西北风么!”先前说话那狱卒往墙外的黑暗处看了一眼,然后狠狠的吐了口吐沫。“我就奇怪了,咱这吃皇粮的,咋就比不上几个家丁呢?” 老成狱卒幽幽一叹:“唉,谁说不是呢,可又能怎么办?忍忍吧,百忍成金,希望那位道长赶紧出现,将这破事了解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二狗又问道:“三哥,你说,要是那位道长真的来了,会怎么样?” “怎么样?外面埋伏了足足有三、四百号人,天罗地网,还跑得了他?当然是束手就擒呗。” “可那位刘道长却不是寻常人,他可是有道法的!万一他要是……”想着有关刘同寿的传说,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二狗打了个寒颤。 “应该不要紧吧,听说邵真人的曾孙,邵小真人正在谢府做客,盛名之下无虚士,他应该有办法应对吧?”像是要给自己壮胆,老成狱卒又道:“听说道法很多都是假的,是障眼法而已,真有什么鬼怪出现,不要怕,只管冲上去一阵挥砍,那做法者也就原形毕露了。” “是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二狗拍拍胸口,长吁了口气,不过他转眼又想起个很关键的问题来,“那,三哥,要是真的有鬼,是你上还是我上啊?” “废话,我俩谁听谁的?当然是你上!” “不是吧……” “行了,别自己吓自己了,那位道长精明着呢,他不会想不到这里有埋伏,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来呢,我去打个盹,你盯着先……喂,二狗,我说话你听见没有,直勾勾的盯着那墙作甚,墙上有银子不成?” 老成狱卒对同伴的胆小很不满,他气哼哼的推了二狗一把,发现触手处颇为湿滑,而且一片冰凉,此外还不停的震颤着。 “得得,三……哥,我看到……得……墙头有个黑影闪过去了……”二狗的牙齿在打架。 “……是你看花眼了,一定是!”老成狱卒一阵心悸,他嘴上虽还硬气,但却死活不肯转头去看。 “不是,是真的……啊,又来了!救命啊!”二狗尖叫一声,然后两眼一翻,居然晕过去了。 “你娘,二狗,你这混蛋,快给老子醒过来!”老成狱卒也怕了,他恨不得也像同伴那样晕过去,只可惜,他心里越害怕,神智就越清醒,眼神都变犀利了。尽管他没回头,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疾如离弦之箭,以迅捷无比的速度从墙头一跃而过,直奔门房而来,他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惊惧,也发出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撕破了夜幕,在寂静的城中传出老远,惊梦无数! 随着一声梆子声响,远近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冒出了许多黑影,随即,不知道多少根火把同时燃起,县衙周遭,光明大作,被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有人劫狱!” “不要走了刘小贼!” 呐喊声此起彼伏,伏兵四起,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00章 余姚午夜场 “说!刺客在什么地方?” 伏兵的构成比较复杂,有柴谢两家的家丁、有官府的巡城兵丁及衙役、还有不少江湖人士,并没有统一的指挥系统,基本上就是谁嗓门大、动作快,谁说话就比较管用。 由外及里,一层层的推进到了监狱门前,嚷嚷的最大声的,是个操着徽州口音的矮壮汉子。 这人身量不高,比那老成狱卒矮了大半个头,但手上的力气却大,一只手揪着对方的领子,就将人给提溜起来了,勒的那狱卒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呃……” “宗满,你搞什么!快把人放下来,你这样让他怎么说话?” “老子就是不忿,这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不让人睡觉,这叫个人事儿吗?”那矮壮汉子大声嚷道:“这小子更是可恶,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在这里嚎丧,搞得兴师动众的,点子就是来了,怕是也被吓跑了。” 后说话那人声音不高,但却颇具威望,那矮壮汉子虽然怒气不减,但手上终归是松了,那狱卒顺着墙滑到了地上,捂着脖子一阵猛咳。 “这不是还没搜遍么?听说点子手下颇有几个好手,说不定躲进民居了也未可知……”话是这么说,后说话那人的视线却一直在两个狱卒身上打着转,显然不觉得有人能避过水银泻地似的搜捕。 狱卒总算把气喘匀了,他挣扎着辩解道:“我……看见,有个黑影从墙上翻过来,二狗看见了两次,然后他就被吓得晕过去了,可能……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还能有鬼不成?”矮壮汉子不屑的冷哼一声。 “没准儿,还真是……”这时搜捕已经接近尾声,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了,说话的巡城兵丁的头儿。这位千户脸色苍白,语声幽幽,配合上他的语意,显得鬼氛十足。 “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现在……正是三更天啊,点……那位的手段又高,也许……他使的是五鬼搬运之法也未可知啊。”刘同寿的传闻在余姚早有流传,很有些深入人心的意思,有人开了头,马上就有人接茬发挥。 “咝!”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聚在一起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泛寒,尤其是脖子后面,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那里拂动似的。 火把周围变得愈发的拥挤,兵丁和家丁们纷纷挤了过去,他们觉得有光亮的地方才更加安全。那些江湖客的胆子 大些,听的传闻也少,但受到盟军情绪的感染,一个个也都是惊疑不定起来。 矮壮汉子高声怒喝:“胡扯!都是胡扯!他要真能用五鬼搬运,怎么又不见他把人救走?看见咱们现身,他为何又跑了?” 他这一嗓子没起到振作士气的作用,而是提醒了众人,那千户脸色骤变,急急吩咐道:“孟三,你赶紧去牢里看看,看人还在不在?” “千户大人,我,我……”孟三就是那狱卒,望着黑黝黝的牢门口,他面如土色,身如筛糠,显然是不敢进去。 “再去几个人,多打火把,不用怕,人多了阳气就壮,鬼魂都是阴邪之物,只要不落单,就不要紧。”那千户又点了几个人,又宽慰了几句。他的鼓舞比较对症,那几个兵丁虽然脸色不佳,但终究是鼓起了勇气,几个人挤成一团,战战兢兢的进去了。 外间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包括脾气最暴躁的矮壮汉子在内,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他们一直盼着点子早点出现,也好是个了局,但当目标真的出现,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时,他们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要是人真的被救走了怎么办?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大石。 “千户大人,人还在!还在!” 只是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可对各路伏兵来说,却像是一万年那么漫长,当欢呼声响起的时候,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不管目标到底有没有法术,至少,这法术是有限制的。 “邪不胜正,鬼终究是怕人的。依我看,县衙内的防守应该加强,多设火把,在转角、屋檐下,都要安排些人手。依照邵小真人的说法,发现可疑的迹象,只消鼓起勇气冲上去,挥刀劈斩就行……郑千户,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说话的是先前喝止矮汉那人,虽然他的布置算不得多高明,但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说出这一番条理分明的话来,而且还能面面俱到,最后仍不忘向地位最高的郑千户请示,足见此人处变不惊的本事了。 更加难得的,这人的年纪也不大,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嗯……”郑千户点点头。 其实,他对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很是看不上眼,即便没有一一核对,他也知道,里面至少有十个以上在衙门里挂了号,身上有花红的悍匪。不过,既然是谢家请来的打手,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目标手下很有几个好手,真的 冲突起来,他手下这些胆小鬼可不中用,有人打头阵,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他沉吟片刻,迟疑道:“不过,埋伏的人须得独身躲在阴暗处,这人选……” 话音未落,只听呼啦啦一声响,他身边已是空了一大片,众兵丁只恨找不到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郑千户视线所至,众人更是纷纷躲避,仿佛那目光有致命的杀伤力一般。 “王先生,你看……”郑千户苦笑着摊摊手。 “无妨,我手下的弟兄都是从乡下地方来的,人傻胆大,皮肉也糙实,就不劳动各位军爷了,这差事就由王某和几位当家揽下了。”王先生操的也是徽州口音,年纪虽轻,但听这意思,却是这群徽州人的老大。 郑千户也是暗自称奇,不过更多的却是欢喜,他笑着一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先生了。”说罢,他转头挥手,喝道:“众人还不归位?” “遵命!”令行禁止,众军凛然奉命,一个个跑得飞快,转瞬间就从县衙消失了。来的突然,走的利落,就像是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那矮汉嘀嘀咕咕的抱怨道:“王老大,你倒是好说话,让人家军老爷去享受,让自家弟兄们在野地里喝风,就为了柴家那几两银子,犯得上吗?” “宗满,你真当我贪那点蝇头小利?”王老大反问道。 “我知道,你要柴家引见许老大,还想跟柴家买船,以后的货物往来也要走柴家这条线……可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干嘛不直接去投奔许老大?咱们可是同乡,有必要巴结这些外人吗?” “那能一样吗?投奔他的话,以后顶多就在他手下做个掌柜,我王直岂是甘居人下之人?当然是自己拉队伍才好!通过柴家,咱们的货源和销路就有了保障,虽然名义上在许家兄弟的旗下,但实际上只享受便利,却不须受制于人,将来,咱们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他轻蔑的看了眼郑千户的背影,冷笑道:“点子应该是已经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障眼法,装神弄鬼呢!凭这些废物,你还想着抓他的现行?哼!不把咱们这些自己人折腾死就算好的了!” “我研究过点子的行事作风,他既然出了手,没个结果肯定不算完,所以,他一定会再次出手的,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会很长……宗满,叫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今晚就见个分晓!” “好!” 县衙恢复了平静,但余姚城却骚动起来,没人赶在这种时分出门,但惊疑不定的百姓们却推开了门缝 ,支起了窗,向光亮所在的方向眺望着,并猜测着。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真相,消息很快流传开来,知道是县衙设伏,小仙师出手救人,人们的睡意尽消,纷纷披起衣裳,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抖擞精神,准备欣赏这场明争暗斗。 这应该是大明的首个午夜场了。 叶宗满蹲在了墙根底下,这里是他的位置。 他将刀从左手交到右手,然后长长的呼了口气,气息很快变成了白雾,初冬的夜晚,还是相当冷的,但他的心中却是火热无比。想到传说中,海上的金山银山,土皇帝一般的威风,他就压抑不住的激动。 千里迢迢的从徽州赶到余姚,越来越接近那个梦想了,也许就在今夜!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狂啸一声,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激动。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亮了一下,下一刻,他才发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墙头飘然而下,悄然无息的落在了地面上,离他不过丈许之距! 他大吃一惊,急忙定睛看时,却见那身影虽然模糊不定,但却能分辨得出,其有头有脚,身上甚至还披了件纯白的披风,很明显是个人影,抑或是人变成的鬼影! 他揉了揉眼睛,只听得远近之间,惊呼声已是接连响起,显然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很多人都看见了。换个胆小的,如那两个狱卒一般,只怕这时已经吓得晕了,或者尿了,但这叶宗满的胆气却是极豪,只是一怔之后,他便拔刀出鞘,虎吼着扑了上去。 “去死!”这是他用尽全力的一刀,哪怕劈在墙上或者石头上,都能劈出条裂缝来。在叶宗满想来,就算对方真的是鬼,多少也要受点伤害才对。 但是,他这一刀如同石沉大海,或者说比那还糟糕,他根本就是劈空了,刀锋呼啸着在白影中穿过,丝毫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他自己却用力过猛,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直接撞了过去,然后…… 白影突然朝两边分开,像是被他这一刀劈成了两半,又像是分成了两半以躲避他这一刀。 “噗通!”叶宗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两个白影则各自纷飞,再次飞上了墙头,然后一闪而逝,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诡异一幕,然后只觉身体中突然多了一丝凉气,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飞快的走了一遭,然后在五脏六腑间久久的盘旋不去,使得他们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