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宋西门庆》 第001章 穿过你的棺材我的手 北宋大观年间,山东清河县有一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这西门庆家中开着生药铺,赚些钱后就去结交官府,收买贪吏,情熟后便开始包揽词讼,放高利贷,一时间横行无忌,因此满县人都怕他。 数年搬运,西门庆渐渐地发迹起来,家中当真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也有大象口中牙,清河县中人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奉承一声“西门大官人”。 谁能想到,正当西门大官人春风得意的时候,却一下子死了! 原来,那一日西门庆突然起兴,便骑了白马,马前玳安马后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前往勾栏院中去寻相好的粉头李娇儿。一梦了无痕,等李娇儿睡醒过来,朦胧着将西门庆一推时,西门大官人居然僵硬着一骨碌直跌到了床下,再也爬不起来。 李娇儿“嗷”的一嗓子,全清河县都听到了。 等胡太医火急赶来,也不用针灸也不用诊脉,一看之下长叹一声:“西门大官人去了!” 西门庆这一死不打紧,只抛下娇妻孤女空守着金山银山,却是无依无靠。这不,他平日间结交下的那一帮酒肉朋友,便勾结着他的两个舅子,拿着假造的借据到西门庆的灵堂上“讨债”来了。 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是个贤德人,被自家的两个亲哥哥伙着西门庆生前的结义兄弟们一番胡搅蛮缠,顿时便束手无策,只能抚棺大哭,凄然道:“夫君!夫君!这就是你生前为下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们吧!” 痛哭声中,未钉死的棺材盖子突然“咯吱吱”作响——两只惨白的手推开棺材盖子,直直地伸了出来! 灵堂中瞬时间鸦雀无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西门大官人“噌”的一下,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众人又是“嗷”的一嗓子,声如雷震。那些超度亡魂的和尚、帮忙的伙计、西门府的家人奴婢、前来上祭的老亲故友、气势汹汹要债的舅爷兄弟……大家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一个个跑得动的跑,跑不动的爬,转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地跑丢了的鞋,一片狼藉。 棺前孤零零的,只剩吴月娘一个人呆在那里,凭着今日被一干小人逼出的勇气,支撑着兀立不倒。她心中只是暗暗地念:“这是我的夫主,他不会害我的!就算他死后变成了什么东西,他也不会害我的……” 她今日实在是被一班小 人凌逼得苦了,即使现在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僵尸猛鬼,也要先死死地抓住了再说。 棺中熟悉的身影向棺外一跨,身子却有些摇晃,眼看便要摔倒。吴月娘想也不想,伸手便扶住了他。那人影昏暗之中向她微微一笑,似乎意颇嘉许,月娘心中猛地大跳了起来——因为一扶之下,她感觉到死去的夫君本应该僵硬的身躯却依然温暖;而他一笑之间,呼出的气流吹起了唇边的散发,那分明就是活人的气息! “扫三灾救八难大慈大悲的观自在菩萨,难道是您怜惜小女子悲苦,因此将逝去的夫君又还了给我吗?”月娘心中默默地祝祷着。 “扶我到阳光下走一走!”西门庆突然开口道。其声虽低,却让月娘的眼泪都流了下来,本以为生离死别再不能得闻的声音,此刻听来简直就象佛经中所诵唱的那样——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扶着吴月娘步出灵堂,仰望天空,节令正是九月鹰飞之时,但见天青如水,阳光灿烂,极目处好一片空茫辽阔。 “原来,没有被工业污染的天空,竟然可以蓝成这个样子!”秦梦溪心中暗暗地感叹。 这一刻,秦梦溪知道自己已经穿越了,自己那也不知道应该称作前世还是后世的灵魂,在一座苦死的黑狱之中跟随着一位老道长,穿越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跑到了现在的这具身体——或者应该说是尸体之上。 “如果开新书的话,这小说的类别就应该选‘穿越重生’了吧?我穿越,他重生。”曾经是一个扑街写手的秦梦溪自得其乐地笑了一下,“可是——我是秦梦溪,他是谁?” 直到现在,秦梦溪连自己穿越到了什么时代,重生到了什么人身上,还都不知道呢! 他只能通过一个写手敏锐的观察力,得到对这个世界的初步印象——清新的大气,没有污染的天空,显然这里离工业时代还很遥远;处身的高堂华屋,气势峥嵘轩峻,庭院中的树木湖石,充满了蓊蔚洇润之气,显然这里是一个富贵人家;身边扶着自己的女子虽是素服,却难掩天姿国色,一双粉嫩的小手温软如绵,显然是从没做过粗活的夫人主子;而自己,从这一身好皮囊就可以看出,过着的必然是席丰履厚、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掌心中虽然布满了老茧,但却不是握锄握耙的受苦痕迹,而是舞刀弄剑所留下的铭印。 秦梦溪忍不住微笑起来,从前世穿越重生到这个没有污染的富贵之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福,自然也包括 齐人之福喽!秦梦溪忍不住向身边扶着自己的女子看了过去,却见她睁着剪水双瞳,正痴痴地看着自己,目光专注,象是两泓幸福的深潭。 秦梦溪脸上一红,赶紧把头转过了一边。对他这种宅男来说,这种温柔的目光所蕴涵的杀伤力,是绝对致命的。虽然他笔下写生过好多千姿百态的虚拟美女,但一旦真的身临其境,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有贼心没贼胆! 却听那美女莺声燕语道:“夫君,你……” 秦梦溪唯恐她问出什么匙大碗小的事情来,自己答不出来时,岂不是露了马脚,因此抢着先发制人,愣愣地问那美女道:“我是谁?”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谁?”,但这一问对美女心灵的杀伤力太大,一念温柔之下,就改问“我是谁?”了。虽然这一问不免显得自己很蠢,但美女在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听此一问,那美女只急得颜色更变:“夫君!你竟忘了自己是谁?!你可记得,我是谁吗?” 秦梦溪心道:“女孩子真是本位主义,老公失忆,她不告诉我是谁倒也罢了,却反问起她是谁来了!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婆,可你是谁,我怎么知道?” 当下捧头做殚精竭虑状,借此机会,转头向棺前看去。人死棺前必有灵牌,高姓大名,都在上面写着呢! 一看之下,正如五雷轰顶一般,原来那灵牌上的字个个遒劲挺拔,写的却是——民故先严西门公讳庆大人之灵柩! 秦梦溪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自己既然穿越到了宋朝,怎么没变成写《梦溪笔谈》的沈括,却变成后世家喻户晓的大恶人西门庆了? 情急之下,秦梦溪只觉得心口发堵,眼前发黑,大叫一声“我命休矣”,仰天便倒。这正是: 只说西门得富贵,最怕武松寻干戈。却不知秦梦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02章 我就是西门庆! 昏迷之中,前世和今世经历过的诸般情景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乱闪,时古时今,亦古亦今,让秦梦溪如堕入了一个荒诞的梦中,诸般大悲喜、大烦恼、大苦楚,情情不尽,数数分明,却不知何处才是个尽头。 恍惚中,又看到了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带着自己行走在云雾之中,秦梦溪紧赶慢赶,想要跑到他身边去问个明白,却不防那老道长把头一回,脸一变,喝道:“孽障!还不纳下命来!” 秦梦溪大叫一声,从云雾里真跌了下去。猛睁开眼,却见屋子里阳光明亮,鼻尖前方却有明晃晃一柄利剑,剑气森寒,正指着自己的哽嗓咽喉。 “苦也!”秦梦溪心中一声惨叫,“想我西门庆并没有害死那武大郎,霸占了潘金莲,怎的那武松这就上门来赶尽杀绝了?如果就这么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也是酒糟鼻子不吃酒——枉担了个虚名的冤枉鬼!” 但一愕之下,却发现有些古怪。眼前的这个武松身材魁伟倒是不假,却怎么生了好一部大胡子,还穿着一身道袍? 正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却听得床边屏风后有女人一声欢呼:“道长果然法力高强,驱除了邪魅后,将我家官人的性命救回来了!” 想也不想,秦梦溪便道:“月娘快逃,此人是来要我性命的!” 面前的道人徐徐收剑,蓦然间长笑道:“无量天尊。铁船有风飞黑海,月朗星稀故人来,西门大官人可还认得贫道吗?”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张脸飞快地掠过,秦梦溪心中突然灵光一闪:“你是清河县城外玉皇观的观主吴宗嘉,法名道真的便是!” 吴宗嘉捋须长笑:“哈哈哈!然也!” 秦梦溪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武松!这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刚从噩梦中惊醒,却险些又被喉头利剑唬掉了我西门庆的魂魄!” 一念方生,全身不由得一颤:“我是秦梦溪呀!怎么突然间,却又自称起西门庆来了?”闭上了眼睛深深吸气,只觉得脑中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一片混沌中,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秦梦溪,还是西门庆了。 他在这边发呆,吴月娘在那边恭声道:“请问吴仙长,我家官人,可万安了吗?” 吴宗嘉拂尘一摆:“如今邪魔尽去,西门大官人魂魄俱已归位,他也记得贫道之姓,也记得夫人之名,自然是已经平安康复了!” 月娘在屏风后深深下拜,哽咽道: “仙长大恩,今生今世,西门家不敢或忘!” 吴宗嘉急忙还礼:“哎呀呀!如此大礼,这可当不得!当不得!……哎呀!这个!贫道且到大厅上,和大家伙儿吃杯茶去……”说话同时,避开了月娘的大礼参拜,吴宗嘉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去了。 出了门,吴宗嘉赶紧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道:“无量天尊啊弥陀佛!幸亏贫道我装神弄鬼的时候,那西门大官人清醒了过来凑趣。否则,今天玉皇观的招牌,就算是砸在我吴宗嘉的手里了……” 不说吴宗嘉暗中庆幸,且说屋中的吴月娘早已来到秦梦溪榻前,秋波澄澈,凝望着他道:“官人……” “月娘……”秦梦溪身不由己地回应。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三不知的已经把美女的手给握住了。 “西门庆!你这个大色鬼!”秦梦溪刚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就觉得软玉在手,香泽微闻,小宅男的灵魂已经轻飘飘飞到了九霄云外,模模糊糊中脑海里却生出了一个念头:“做西门庆也没什么不好的!” 此念一生,心中就是一惊,清醒过来的他正要把这邪念和掌中美女的玉手一起甩开,但手上一暖,吴月娘已经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秦梦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道:“苍天在上!这可不是我不放她,是她不放我!”于是,小宅男心安理得了。 也可能是过了三年,也可能只过了三秒钟,朦朦胧胧中秦梦溪抬眼一看,却发现吴月娘已经是泪流满面,这一下他可慌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握疼你了吗?” 月娘急忙拭泪:“官人哪里话?月娘只是一时心酸……啊!官人这两日……这两日辛苦了,我且让灶上的雪娥做些清淡的饭菜送上来……”一边说,一边急急地去了。 秦梦溪一仰身,又躺回了床上。雪娥?既然有了西门庆,有了吴月娘,那再来个孙雪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过些日子什么李瓶儿、孟玉楼、潘金莲再接踵而来……旁人也就罢了,那潘金莲可是刀口蜜,舔不得,胆敢勾搭她?那绝对是非要了亲命不可! 用力抱紧了头,秦梦溪忍不住咬牙切齿,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象秦梦溪多些?还是象西门庆多些?他突然又想起来一件关键的事情来——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可是只活到三十三岁就死了,而今年是大观四年,现在的西门庆已经是二十五岁了! 万一金瓶梅象生死簿一样掐准了西门庆的寿数,那他就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八年了! 这个恐惧象秤砣一样压在他的心上,他无法将这看成是无稽之谈,既然都已经穿越重生到西门庆的世界来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真的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又一件倒霉事情被他想了起来——明年就是大光棍年,政和年,1111年,明年过后也不知是十五年还是十六年,金灭北宋! 就算他西门庆逃过了三十三岁的那一劫,可到了金灭北宋的时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该怎么办?秦梦溪呆呆地看着床帐顶部,他仿佛在那上面看出个时钟来,时间一到,那三根长短不一的针就会掉下来,化作达摩克利斯宝剑断人的性命! 秦梦溪闭上了眼睛——烽火、狼烟、鲜血、马蹄、金鼓、战旗……最后是月娘刚才那一张泪流披面的脸! 秦梦溪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到了地下——唔!西门庆的身手还真不错! 看着墙壁上铜镜里那张英气的脸,秦梦溪心潮澎湃! 既然上天把我送到这个时代,就有我必须去做之事。那么,就让我象八年后就死一样,去为了生而战吧!我不要天残地缺,我不要国破家亡,我只要身边的那张脸开心地笑着,就算是酬谢她执我之手,为我流泪那一瞬间的温柔! 深深吸了一口气,秦梦溪一拳击碎了铜镜。 “从今天起,我就是西门庆!大宋,我来了!”这正是: 一朝兴亡蕉下鹿,千载情仇壶中天。要知西门庆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03章 上应天星 正当秦梦溪化身的西门庆意气勃发的时候,吴月娘带着丫环们端上了几味以粥为主的清淡饮食,看到鹗立矫矫的他和墙上破碎的铜镜,月娘大吃一惊:“官人,你怎么下地了?这铜镜却又是怎么回事?” 西门庆悠然道:“这镜子挂了许多年,也该换换啦!” 吴月娘听不出他的一语双关,她只觉得,既然夫君可以打拳踢腿,这正证明着他身体已经康复;而那面铜镜,反正值不了几个钱,另换一面便是。 想得通达,心里便是欢天喜地。当下月娘招呼着丫环们一面安席,一面收拾地下的残铜碎片,月娘亲自把箸,服侍西门庆饮食。 那些丫环们原本见到主人炸尸,个个唬得魂飞天外。但自家身娇肉贵的主母在他身边站了半天,倒也没被他兜头啃了几口去,大家的胆子这才稍稍壮了起来。既然主人连美味的主母都不吃,自己这干人的韧肉粗皮,想必他老人家是万万看不上眼的。 因此大家战战兢兢,旁边伺候。近距离之下,却发现主人不但没有变成青面獠牙,比起从前来反而更加英气勃勃了许多,就是对主母的态度,也温存了不少。 西门庆刚举起筷子,却又放了下来,问月娘道:“月娘,那武大郎还活着吗?” “武大郎?”月娘一愣,“可是咱们清河县中,那个诨名‘三寸丁谷树皮’的?此人当然活着,便是咱们家中,也是天天早上都要作成他炊饼的生意。” “如此甚好!”西门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武大郎还活着,那武松的刀子再快,也飞不到自己的脑袋上来。这一来不但避免了一场杀身之祸,而且还可以心无挂碍地结交自己仰慕了千年的打虎英雄,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心中高兴,胃口大开,西门庆狼吞虎咽,吃了来到北宋后的第一餐美味佳肴。等他意犹未尽的从餐桌上抬起头来,却见月娘正关切地看着他:“官人,吃好了吗?” 西门庆笑道:“水满八分,器便稳;人饱八分,身便安。娘子尽可放心!” 月娘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请官人速去前厅会客,大家已等候多时了!” 原来,西门庆死而复生,早已轰动了整座清河县。在确定西门大官人没有变成吃人的僵尸猛鬼后,便有好事者纷纷上门求见,再加上月娘请来给西门庆诊病驱邪的医生、和尚、道士,现在的西门府已经成为清河县的交际中心了。 蓦地,西门庆心中灵光一闪:“我要做 大事,只愁名声不显,臂助不多,今日我西门府上清河县名流云集,我何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仔细思量,觉得此计中倒也没什么破绽,当下便拿定了主意。 月娘见他突然间低头沉吟不语,正准备催促,西门庆早已长身而起:“若让大家久候,岂不怠慢了贵客?快服侍我净面更衣,我这便要出去了!” 一番忙乱后,西门庆直入前厅,进门便拱手向四方作揖唱喏道:“有劳各位久等,小可西门庆在此陪罪了!” 目光一转,却见玉皇观的观主吴宗嘉,满面笑容,如众星捧月一般被大家围在中央,只有永福寺七十余岁的住持道坚长老,带着两个徒弟远远地坐着。吴月娘请僧道两家来府上驱邪,道坚长老念经默祷,无有灵验,那吴宗嘉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因此出尽了风头,这让道坚长老心中如何能够服气? 除僧道两家外,厅中还坐着胡太医、何老人、蒋竹山、任后溪、赵捣鬼等人,这些人都是医生,月娘在西门庆晕倒之后,满清河县拘人,但凡与“医”字沾个边儿的,泥沙俱下玉石俱焚,全让她一股脑儿的请进西门府里来了。 医者之后的尊位上,坐满了清河县里德高望重的耋耄老人。这些老人整日闲着无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西门大官人死而复生的传奇,因此一个个蹒跚而来,无论如何也要在历史的见证者名单中加上自己的名字。 甚至衙门里都来了人。清河县知县李达夫派来了几位西门庆的熟人——县丞乐和安、钱斯成,主簿华何禄、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都是被西门庆用钱喂熟了的。 西门庆进门一打招呼,大家纷纷还礼,分宾主落座后,县丞乐和安先抢着道:“大官人,你这一番死而复生,却是因祸得福,连今年咱们清河县的县志上,都要添上重重的一笔,大官人也算是青史留名了!要想县志编得好,就不能不请问大官人——却不知那阴曹地府,是何等世界,大官人可还记得详细吗?” 霎时间,大厅中所有人期盼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门庆的脸上。 西门庆站起身来,向四下里拱手道:“小可西门庆,这一番身入阴司,历事甚多。其中有记得的,有忘了的,有能说的,还有不能说的,却要请各位父老乡亲恕罪了!” 众人一听西门庆果真在阎罗殿中滚了一遭儿,俱都来了精神。世人无不怕死,死后的世界虽然被佛家道家宣扬得精彩无比,却没有哪一个胆上生毛的敢亲身下去看看。今日有西门庆 去后又回来了,不由得大家不心痒难挠。当下便有人催促道:“西门大官人快快请讲!” 西门庆前世天天在网上听单田芳老先生的评书,今天在宋朝人面前学以致用,他可是剑客的身份。当下把手指当醒木在桌上一拍,开口道: “那一日,小可在丽春院李娇儿家,睡得正熟时,朦胧中却见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在床前高声道:‘西门大官人,我家大人有请。’小可听得有大人传唤,不敢怠慢,忙起身穿衣,随二童子出了清河,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一座城池。此时渐觉睡醒,抬头看时,那城上有一铁牌,上书三个大字——幽冥界!” 众人早已料到了九分,但听到此处,还是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西门庆又道:“正当我惊恐之时,两边却有牛头马面向上一拥,不由分说,把我裹进城池去了。不瞒各位父老乡亲,当时我这不成器的西门庆,差些儿便要软倒于地,再也爬不起来!” 众人一阵哄笑。厅中人都知西门庆素来刚勇,现在听到他自曝其短,对他的言语更深信了几分。 “一路拉拉扯扯,早到森罗宝殿。小可正不知所措间,却有那十殿阎罗降阶而迎,齐声道:‘西门大官人上应天星,乃当世星主,我等早思相会。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一言既出,厅中众人皆惊,齐声道:“星主?”这正是: 一口忽悠阴阳界,两手掀翻是非天。要知西门庆如何圆场,且听下回分解。 第004章 第二个星主 客厅中,西门庆正在侃侃而谈。 “不必说各位父老乡亲惊讶,当时我听到十殿阎罗说我是甚么‘上应天星’的‘星主’,也是一般的惊诧莫名。于是便推托道:‘西门庆肉体凡胎,今日已是各位大王治下的民户,说什么天星星主的,岂不是折杀了小可吗?’” “有那第一殿秦广王上前道:‘星主已经忘了,在五百年前龙华会上,你饮多了仙酒,和一干神仙醉闹起来,惹得玉帝起了雷霆,王母生了嗔怒,这才将你等一众仙家尽皆贬下凡尘,受世间磨难。’” “小可听了那秦广王之言,将信将疑。有那第五殿阎罗王上前道:‘星主若是不信,森罗宝殿三生石上,旧精魂俱在,一观便知。’便有黑白无常带我至那三生石上一看,不由我西门庆不如梦初醒!” 厅中众人,只听得心驰神往,典史夏恭基便问道:“却不知大官人在那三生石上,看到了何等典故?” 西门庆故作神秘,凛然摇头:“这个,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 有人失望之下,还想纠缠,但却被一耋耄制止:“神鬼无情,莫要妄窥天机,自招其祸!还是请西门大官人往下说吧!” 西门庆点头道:“小可既然已经明悟了今生前世,方知过去所作所为,全是发昏!于是回到森罗宝殿,和十殿阎罗重新见礼后,小可便问道:‘不知十位仙兄今日招小弟来,有何要事?’便有那第二殿初江王道:‘星主可知,在那清河县内,还有与你一同下界之人?’” 一言既出,四座再惊,众人面面相觑,无不又惊又喜。惊的是小小一个清河县,居然出了两位上应天星的英杰;喜的是若自己上应天星的话…… 一时间,厅中众位都是两眼放光,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 憧憬了半天,才有吴宗嘉道:“却不知,那个和西门大官人一起上应天星的人姓甚名谁?却是可说得的吗?” 到了此时,不由得吴宗嘉不胡思乱想——今日自己拔剑一喝,便将西门大官人魂魄唤回,若不是一会中人,岂能有这等灵犀一点的默契?越想越象之下,忍不住便开口追问,只盼着西门庆能笑着拱手道:“便是道兄你了!” 谁知西门庆却摇头笑道:“道兄何不猜上一猜?” 还未等吴宗嘉答话,便有主簿任良贵叫起撞天屈来:“好我的西门大官人哎!咱清河县虽说是小地方,却也有繁华十里,万户人家,若让我等一个个猜了去,岂 不猜老了人?还请大官人发个慈悲,就此成全了我等吧!” 厅中众人异口同声:“正是此理!还请大官人成全!” 西门庆连忙起身四下拱手:“既然各位有言,西门庆敢不从命?待我将森罗宝殿中诸事讲完,其人为谁,自然水落石出!” 这一来,厅中众人无不竖起了耳朵,唯恐听漏了一字。 西门庆道:“当时我听到清河县中还有一会之中的道友,惊喜之下,亦如同各位一样连连追问。便有那第十殿转轮王笑道:‘若说起此人之名,不但在清河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在我幽冥界中,亦是赫赫有名——星主可猜到他是谁了吗?’当时小可苦苦思索,我清河县尽有豪杰,但人间扬名倒也罢了,要惊动阴司,却是绝无可能,这一来,却让我如何猜得出来?” 客厅之中,那蒋竹山唉声叹气:“原来,是西门大官人在森罗宝殿苦了脑子,所以才故意在此消遣我等不成?” 西门庆不答,继续道:“见我冥思苦想,便有那第六殿平等王大笑道:‘星主可是正在清河文武榜中翻翻拣拣?却不知,天地之间,人无弃人,物无弃物,便是那草木灰烬之属,下愚顽钝之人,亦有其价值所在啊!’又有那第八殿都市王提醒道:‘方才平等兄一言,此人名姓俱已有了线索,便让我来点醒星主,此人善作一物,能治天下大病!’” 一言未毕,厅中众人羡慕的目光,都向一干医者身上看了过去。众医者欢喜之下,无不巴望第二个星主便是自己。 却听西门庆道:“当时我便沉思那平等王所言——想我清河并无什么文武榜,莫非此人便是姓‘武’?” 厅中众医者面面相觑。他们之中,不但没有人姓武,连姓文的都没有。 西门庆又道:“我又想到那平等王,口口声声,说什么草木价值,莫非此人之名,便是一个‘植’字?” “武植?此人是谁?”胡太医愕然道。 医者中有何老人八十余岁,客厅里数他年纪最长,见事最多。思忖之下,忍不住失声惊呼:“武植?莫不是那武大郎?县中诨名‘三寸丁谷树皮’的?” 西门庆大笑道:“然也!”厅中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啪嗒”一响,典史夏恭基手中记录西门庆所言的一枝笔,已经不知不觉间掉落在地上。 蒋竹山愤然而起:“岂有此理!想那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一个,说他治得了天下大病,岂不是抬举了他 ?” 西门庆冷笑道:“蒋兄有所不知,新出笼的炊饼,可以治得饿病!此病天下人哪个没有?便是清高如你蒋兄,一日之间,少说也得犯上三回!”蒋竹山一时语塞。 司吏钱劳定定神,说道:“大官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要知道大官人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说是星主,谁人不信?可那武大郎……若他也能当星主,与西门大官人并列,岂不是成了‘蒹葭倚玉树’了吗?” 西门庆长叹一声:“钱兄说的有理,我也希望星主不是武大而是钱兄。但这星主之位,岂是可以开得玩笑的?武大是星主一事,十殿阎罗都已确认,绝无可疑!” 厅中众人无不大失所望,自己不是星主倒也罢了,却想不到第二个星主变成了武大那个矬子!这星主的尊贵程度,顿时在众人心目中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而这正是西门庆所希望的。他想要扬名,但羽毛未丰之前,又不希望名气过大,引起赵宋王朝的警惕。所以才将武大郎拉来作护身符,就象火焰隐于灰烬之中,待时机一到,便是好一场燎天烈焰!这正是: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05章 地厨星 听得武大郎居然是星主,厅中众人正在发呆,却有道坚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见那武大郎相貌出众,骨骼清奇,心中早已留意多时,今日听西门大官人一言,方知是星主降世!这正应了我佛门‘无相’之说——无声无色,神物自晦!阿弥陀佛!” 西门庆喝彩道:“老禅师明心见性,所言不差。那武大郎本是仙界‘地厨星’转生,否则为何世上三百六十行,他独以炊饼为业?正是其人一灵不昧,便以炊饼入道之故!” 听到此处,吴宗嘉突然追问道:“武大郎既是地厨星,却不知大官人应的又是什么星宿?” 西门庆摇手笑道:“这个却是天机不可泄露!此时不言,日后自见。不过各位父老乡亲放心,我这星主,既不是勾绞破败,也不是扫把丧门,管保不会给各位招灾惹祸便是!哈哈哈……” 众人连连点头,只要西门庆不是那些倒霉的星宿,那么今后不妨处得更亲密些,沾沾星主的灵气。 西门庆又赞叹道:“武大郎那炊饼之功,实在是非同小可!幽冥界中,多有永堕六道轮回,万劫不得超生的阴魂恶鬼,但自从其阳世的亲人在佛寺道观中贡献了武大郎的炊饼之后,一点救苦之灵光,照耀冥界,那些阴魂恶鬼受了这星光接引,凡一心悔过向善者,都投生到积善之地、富贵之乡去了!这一来才惊动了十殿阎罗,一查之下,却发现我清河县中,居然出了两位上应天星的星主。” 厅中众人听到武大郎的炊饼除了疗肚饿之疾外,居然还有如此妙用,无不两眼生光,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却听西门庆又道:“当时小可便埋怨起来:‘此事既然是因武道兄的炊饼而起,十位仙兄为何却把小弟的魂魄拘了下来,撇下我那寡妻孤女,岂不在家受苦?’那十殿阎罗赔罪解释,原来五百年前龙华会上,他们和小可有流觞醉月的风雅,却和那地厨星没什么交集,若贸然将他拘了下来,岂不莽撞?因此才请我身入幽冥,再还阳人世,借我之言,诉十殿阎罗心腹之事。只是这一来一往,却惊动了各位父老乡亲,西门庆这厢赔礼了!” 说着,西门庆健步来到厅心,深深作下揖去。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大官人使不得!我等无福无禄之辈,枉受星主之礼,岂不折了我等的草料?” 一干人乱纷纷扶起西门庆,重新归座后,吴宗嘉便问道:“敢问西门大官人,十殿阎君欲借星主之口,与地厨星商量何事?这个可说得吗?” 西门庆点头:“这个倒是无须隐瞒!原来武大郎炊饼一出,超度了幽冥中好多亡灵,这一来他虽积了善果,却乱了阎罗法度。因此十殿阎罗才请我转告,今后他这炊饼,却是不能随便再做了,否则长此下去,阴间受苦的恶鬼被他超度一空,那还了得?” 厅中赵捣鬼是一介庸医,虎狼药下杀人无数,赵捣鬼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材料,常以死后身入幽冥为忧。今日听到武大郎炊饼能救苦救难,早已痛下决心,日后就是坑蒙拐骗,也要天天买了武大郎的炊饼佛前贡献,以赎自身今生罪孽不可,但听到西门庆说武大郎的炊饼今后做不得了,正是绝处逢生之时,却发现早进了死路,心中之悲愤无望,实非言语可以形容。 众人之中,和赵捣鬼一样,无意有意做下亏心事的人着实不少,这些人早对武大郎的炊饼生了觊觎之心,想要做长久主顾,好保佑自己今生来世,俱都平安。谁知被西门庆那番冰水般的言语兜头浇下,顿时人人心伤若死,丧气垂头。 正暗中哀叹自己无此仙缘之时,却听西门庆又道:“听到武大郎炊饼再不得做,当时小可就觉得不以为然,便向十殿阎罗说道:‘武道兄以炊饼入道,寒寒暑暑,月月年年,实非一日之功,若因十位仙兄一言而尽废,却叫你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厅中众人纷纷鼓噪起来:“是啊是啊!不但星主过意不去,便是我们这些凡人,也觉可惜!” 西门庆笑道:“谁知那十殿阎罗早有计较,当下都市王便道:‘这便是我十兄弟请星主前来商量之意。地厨星的炊饼,他做,你销。这一来,既不误地厨星修行,又可借星主锐眼,鉴别阴世阳间之众生,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岂不是两全其美吗?’小可听了,才大笑道:‘如此甚妙!’” 众人本以为武大郎的炊饼吃不成了,现在却有了指望,都欢呼起来,心中便想:“以我和西门大官人的交情……” 西门庆站起来拱手道:“事不宜迟,小可已经答应了十殿阎罗,还阳之后,便要相会武道兄,商定这件要事!各位父老乡亲,西门庆少陪了!” 典史夏恭基站起来:“今日二星主风云际会,若不记在县志中,岂非清河憾事?大官人,在下……不不不,小人可否能附骥尾,同往一行吗?” 西门庆忙道:“夏大人如此谦恭,却使不得。西门庆虽为星主,却怎能在父老桑梓面前托大?《易经》有云:地中有山,谦。高山自贬其高大,正是西门庆当效法者 。各位父老乡亲如若不弃,便请同行如何?” 众人大喜,纷纷道:“大官人之言,正合我意!”于是大家簇拥着西门庆,一拥出了西门府,直上县衙前来寻武大郎的炊饼摊子。 到了县衙前,见了武大郎的炊饼担子,也不知是哪一个脚快的冲前一步,劈头便是一句:“我买二十个炊饼……不!我全包了!”众人一听,如梦初醒,顿时把西门庆丢在了脑后,冲到武大郎身边聒噪起来。眨眼之间,武大郎的炊饼价格节节上涨,原来三文钱一个,要卖到日落,现在一贯钱一个,还抢不到手。 武大郎是个胆小力怯之人,眼前此情此景如此诡异,早把他吓得呆了。惶急之中,却见有西门大官人分开人群,大喝一声:“各位休得啰嗦,听我一言!”这正是: 谁知今日怜材意,便是明朝种树心。却不知西门庆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006章 清河县的拍卖会 武大郎的炊饼担子前,西门庆挺身而出,纷乱立止。 西门庆扬声道:“如今武道兄担中炊饼,约有十余个,若卖与张三,不免薄了李四;若卖与李四,却又恶了张三。因此小可生了个主见,大家何不来一场拍卖?” 围观者面面相觑,便有人问道:“却不知大官人所言拍卖,却是何物?” 西门庆却不答话,只一指旁边卖油翁手中木槌:“这位老丈,暂借你手中吃饭家伙一用。” 那卖油翁这场热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突然被西门庆点了名,愕然指着自家鼻尖道:“老朽?哦哦哦!西门大官人尽管请用!” 西门庆拎起油槌,在武大的炊饼担子上“咣”的就是一锤,其音震耳,把周围众人的叽叽喳喳声都压了下来,一时间,县衙之前鸦雀无声。西门庆暗暗赞叹:“北宋的木料就是结实,换成千年之后的那些家具,这一锤下去早就开裂走绽了。” 眼看周围人群,西门庆朗声道:“所谓拍卖,便是由我西门庆主持,每个炊饼底价铜钱一贯,凡参加竞价者,可逐级加价,价高者得,如此一来,岂不公平合理?这里再加一条规矩——每人只限竞价一次,每次只限购买一个炊饼,免得有财大气粗者,将仙缘垄断。如此安排,各位父老乡亲可有异议吗?” 众人心下盘算,均觉西门庆这个“拍卖”的法子,新鲜热辣之余,还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公平。当下便有多人喝彩:“西门大官人果然是上应天星,能者无所不能。”虽有有钱有势者心中不满,但到底难违众意,反正必有自己一份儿,也就不计较了。 见众人一致通过,西门庆“咣”的又是一锤:“既然如此,大家还等什么?第一个地厨星炊饼,就此拍卖竞价!只要铜钱一贯,一贯铜钱便可保佑生者平安,逝者往生极乐福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广告词还未播完,早有何老人攘臂而起:“我出两贯钱!”司吏钱劳哪肯示弱?大叫道:“三贯,这个炊饼是我的了!”……一时间,县衙门前吵成了一锅粥。只闻西门庆那“咣咣”的锤声不断镇压着场面。 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群一时间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无不思忖道:“这些人莫不是中邪了?青天白日跑来,五贯铜钱一个抢那三寸丁谷树皮三文钱一个的炊饼!啊呀我的天爷爷!竟然变成七贯钱一个了!” 有人看到有西门庆家人来保来旺等都在主人身边帮着维持,便上前拉拉袖子,指着混乱的场面问道 :“管家,西门大官人不是死而复生了吗?却不知此举何意?” 众家人成了星主的家人,自觉光宗耀祖,无不面有得色。听到众人见问,当下加油添醋,将西门庆上应天星,地府还魂之事,足尺加三,夸耀了一遍。众人如梦初醒——西门大官人和武大郎同是星主!那这炊饼是非买不可的! 消息像脱了缰的野狗一般,在人群中乱窜。西门庆死后还阳,武大郎炊饼济世,便是有觉得此事荒诞不经而不信者,见了清河县众名流祭起那哗啦啦的铜钱去竞争那三不值二的炊饼之后,也由不得深信不疑了。毕竟从众心理,在所难免。这一来,竞买炊饼的人越发多了。 “二十五贯,二十五贯,还有再往上添的没有?……现在小可开始计数,若数到三还无人加价,这第一个炊饼,就是有主儿的了!一……二……三!恭喜乔大户成为地厨星炊饼的第一个消费者,从此家宅安乐,富贵绵长!”西门庆一锤定音,乔大户喜得合不拢嘴,急忙上前珍而重之的把那个炊饼接了过去。 西门庆手抡油槌,兴致勃勃又开始了第二个炊饼的拍卖。到最后,第二个炊饼以二十四贯的价格被清河县主簿华何禄拍走。 正感叹买不起的人看到炊饼的拍卖价格走低,蓦然间生出了指望。果然,西门庆的限量政策限制了垄断的同时,将购买力也限制了,第三个炊饼以二十贯钱的价格成交。 这一来,便有些心思活络的人,虽然身上一时无现银钱,但他们或脱衣典当,或向商铺借贷,套出现钱便来准备参加拍卖,虎视眈眈的在一旁待价而入场。等第四个炊饼以十八贯的价格成交后,这些人一拥而上,反倒把价钱又抬回去了,第五个炊饼以二十一贯的价格落槌。 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炊饼了,价格也一路下跌。那些有钱的虽然急得眼中出火,但也只能在那时干跺脚而已。 “今日这最后一个炊饼,却不知花落谁家?”正当众人或纷纷猜测、或摩拳擦掌时,西门庆却已捧着油槌和那最后一个炊饼,送到卖油翁面前:“老丈,今日借用了你的吃饭家伙,便以这个炊饼为谢。” 那老翁突然间被天上掉下来的炊饼给砸晕了,万般惊喜之下,紧紧将那个炊饼抱在怀里,象搂了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再也不放。看样子,这个倒霉的炊饼势必要成为这老翁家的传家宝,一世也不得履行它治疗肚饿的天职了。 见炊饼拍卖了个精光,西门庆便朗声道:“今日 炊饼俱已尽了,大家明日赶早!”众人这才散去,一路沸沸扬扬,便是传说清河县这两位新生星主的平生轶事。 西门庆又到旁边成衣铺中,想要买个盛钱的褡裢,正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那老板却红着脸道:“西门大官人,小的却不敢要钱,若能有一个炊饼……” 一愕之下,西门庆哑然失笑,看来武大郎的炊饼,必然也将登上清河县的县志,注定是青史留名的了。 西门庆所料不差,没过多久,喜讯传来——贺南溪千户佛前供了武大郎的炊饼,也没跑也没送,突然间就升了新平寨知寨;陈郎中娘子膝下无子,虽养育了几胎,都夭折了。自从送子观音前供上了武大郎的炊饼,不多时有了喜,后来生了个满抱的小厮儿,母子平安,一家人欢喜的要不得……种种灵异,不一而足。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供上武大的炊饼后,反而更倒了霉的。但旁人都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他们心不诚则意不灵,若是一边供着星主的炊饼还要一边在心里念叨“三寸丁谷树皮”之类的谤语,岂能得了神灵保佑?那些倒了霉的人心里有鬼,从此再不敢多说些什么了。此是后话,略过不表。 再说县衙门前人流散去,西门庆掂了掂手中的褡裢,这半日的收获,少说也有百余贯钱。当下笑眯眯上前,将褡裢向武大郎手中一递,笑道:“武道兄,恭喜发财了!”这正是: 若非武大资材短,怎显西门手段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07章 合伙 这半日的扰攘,早已让武大郎不知是真是幻,现在怀里又多了沉甸甸的钱褡裢,更让他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正身陷梦中,可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这等美事啊! 西门庆见武大郎两眼有些发直,忍不住关切地问:“武道兄!武道兄!”旁边的夏恭基等人听了,也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武大官人!武大官人!” 武大郎打了个哆嗦,如宿醉初明,真不知今宵酒醒何处?听到身边人口口声声“武大官人”,武大郎惊得跳了起来,急作揖道:“各位官人,莫要折杀了俺武大!俺是什么材第?怎能当起‘大官人’这样的称呼?使不得!使不得!” 西门庆一把搀起武大郎:“此处不是讲话之所。狮子街桥下酒楼中,小可已备下酒宴,便请武道兄赏脸一行!” 不容武大郎分说,西门庆早已当先挑了炊饼担子,拉着武大郎就向狮子楼行去,夏恭基、吴宗嘉等陪客跟在后面。 以了狮子楼下,里面早并肩接出两个人来。一个是西门庆生药铺中主事的傅二叔,一个是管事的贲四,两人上前躬身:“大官人,酒菜俱已备办下了。” 西门庆点头,便向酒保王鸾招呼道:“小二哥,这一副担子,先在你楼下寄顿寄顿!” 那王鸾见财神爷西门庆来了,眉开眼笑,上前叉手道:“原来是西门大官人来了!您老人家身体可大安了?便请楼上雅座里招呼,这担子自有小的妥善安置!” 一行人簇拥着西门庆和武大郎上了狮子楼,进了个齐楚阁儿,西门庆、武大郎东向坐,吴宗嘉、典史夏恭基南向坐,县丞乐和安、钱斯成北向坐,傅二叔和贲四则西向斜签着坐了,以备下一刻帮忙着酌酒布菜。 武大郎此时已经成了个木偶人儿,将他提到哪里,他就坐到哪里,尽管已经过了半天时间,他依然没有从现实中清醒过来。这狮子楼他虽然也进来过,但都是应客人召唤,送炊饼上来佐餐的,象现在这么大马金刀的东向坐于尊席上,实在是生平未有之奇,一时间好象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看到武大郎眼神中还是浑浑噩噩,西门庆伸手在他背上一击,笑道:“武道兄还不彻悟,更待何时?”典史夏恭基听得西门大官人这句话说得甚有星主气派,眼前一亮,赶紧抢着记录了下来。 谁知那武大郎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被西门庆一拍,“啊”的一声还魂过来,二话不说,先把手里膘肥体壮的钱褡裢向西门庆这边推了过来:“还给你!还给你! ” 众人无不愕然,西门庆道:“武道兄,这些钱可都是你的呀!” 武大郎连连摇头,打死不肯应承:“这这这……这么多钱,我不要……各位官人行行好,这就放俺出去吧!今天的这个玩笑,却是开得忒也大了些!” 众人连忙将武大郎按回座中,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番,只听得武大郎直翻白眼儿:“地厨星是俺?俺是地厨星?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这天星之名,可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各位官人莫要和俺作耍了,还是大发慈悲,放俺过俺的生活去吧!” 西门庆等人赌咒发誓,直说得口干舌燥,武大郎这才将信将疑:“俺真是地厨星?各位官人莫要哄俺胡乱应承了,你们却又来笑俺!” 对着这种憨人说话,实在比练上一个时辰的武功还累。直到此时,西门庆才算是深刻地理解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他有气无力地把钱褡裢向武大郎那边一推:“武道兄,若你不是地厨星转世,若你的炊饼没有那般神效,众人也不会开出这等大价钱,来买你的炊饼了!” 武大郎身子一缩,尽量离那个褡裢远了些,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是铜钱,而是蝎子。他嗫嚅着道:“这个……这个可不关俺的事……这些钱,还是西门大官人拿回去吧!” 这武大郎如此胆小,实出西门庆意料之外,仔细一想,却又在意料之中。其人从小到大,只因个子矮了些,便不知受了多少戏耍奚落,才变成了这么一个杯弓蛇影的性子,这么绵善懦弱的一个人,却有那么一个英雄磊落的弟弟,想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了。 当下西门庆便吆喝着上酒上菜,心想中国人的关系都是在酒桌子上拉近的,再加上酒壮怂人胆,或许酒过三巡之后,谈话会顺利些。须臾,席呈玳瑁,筵设芙蓉,西门庆便端起酒杯来:“小可今日地府还魂,一来欢喜与武道兄故友重逢,二来要谢吴道长回魂时助了我一臂之力,三来多多有劳各位费心——西门庆在此以酒致意了!来来来!大家伙儿端起来!走一个!” 众人纷纷响应:“西门大官人请!武大官人请!” 武大郎却是呆呆的,低声喃喃自语着:“俺居然是地厨星?”见旁人劝酒,他也不推辞,“呱”的一口,便喝了个涓滴无存。 一坛酒下肚,众人便开始洒脱起来,武大郎的眼中也泛起了活色。西门庆趁机便提出了“你做我销”的地厨星炊饼营销策划方案,武大郎只是连连点头而已 。只是当说到后期分帐时,西门庆说当按一九分,自己一,武大郎九,理由是自己挣钱比武大郎容易些。武大郎当场就不干,脸红脖子粗的要撂挑子回家。幸有众人相劝,武大郎这才重新坐回。 拍着桌子,武大郎定要按自己一,西门庆九来分帐,大家这才发现,这厮喝了酒后,嗓门竟也不低。 嚷到最后,还是吴宗嘉道:“二位星主本仙界莫逆之交,何必在这区区几个小钱上说话?”这才商定了五五分成,又请夏恭基写了一式三份契约,大家还清醒的就签名字,有了醉意的就按手指印,西门庆和武大郎各持一份,吴宗嘉作为保人代表也持一份,众人皆大欢喜。 西门庆便吩咐傅二叔和贲四用心安排此事,一滴油一瓢面,都要尽心,傅贲二人答应着,先退席办事去了。 剩下来的人,吴宗嘉是个最豪爽好客的,典史和县丞更是清河县里挂着号的酒囊饭袋,几人高呼痛饮,最后都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只有西门庆仗着年轻气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但胸口也已经有些翻江倒海的意思了。那武大郎虽然也喝了不少,但除了一张斑麻粗恶的谷树皮脸显得有些发红,整个人却是显得若无其事。 西门庆打发着来保来旺等人,先把吴宗嘉等送回,他看着武大郎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问:“武道兄……你……你一个人……还回得去吗?” 武大郎拍着胸脯:“俺是地厨星,没问题!” 二人并行出了狮子楼,武大郎喝了这么多酒,居然还记着要他的炊饼担子,让西门庆叹为观止了一把。 “西门大官人,俺这便去了。你且放宽心,咱们既然定了约,我武大郎绝对耽误不了你明日的炊饼!”武大郎一边说,一边把那一褡裢钱扔进空了的炊饼担子里,大踏步挑着去了。 西门庆目送着武大郎稳健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秋风一吹,只觉得肚子里便是一阵天翻地覆。急忙忍着找了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第一感觉嗓子眼儿被楦大了一倍,这似乎违反了人体学的原理;更有急不择路者从鼻中管涌而出,更是创造了生理学的奇迹!西门庆一边掏着棉织品来自卫,一边洞悟道:“我今日才知,武大武二确实是亲兄弟了!这俩货骂了隔壁的都是酒精考验过的,都是特殊材料造出来的!” 手一伸又碰到了袖子里的契约,西门庆顿时便从呕吐狼藉的狼狈中挣扎了出来,大笑道:“哈哈哈!武植已入 我彀中,武松还会远吗?”这正是: 只求青松迎风雨,不恋金莲戏浪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08章 假借据 一觉醒来,才知道阳光扑脸,西门庆只记得自己昨天喝酒喝高了,最后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就完全没印象了。 躺在被窝里,只觉得浑身骨节都发酸了,急忙起身,去家中专设的练功房踢了一趟腿,又打沙袋又举石锁,折腾得满身大汗,百脉俱开。月娘早已命家人烧好了热水,西门庆洗漱了,神清气爽的同月娘去吃饭。 北宋时的菜肴已十分精洁,比现代也未遑多让,而天然的食材更让人胃口大开。西门庆吃饱喝足,真是惬意到了极点,使摆起了老爷架子:“平安,给我和夫人看茶来!” 吆喝了一嗓子,想象中一呼而至的场景却没出现,西门庆有些小羞成怒,心说这家庭服务生实在欠培训,竟然连一点儿主动意识都没有,幸亏这是自家人吃饭,若是待客献茶,岂不丢了天大的面子?今天若不给家中这些奸猾小厮们来个厉害的,只怕他们日后更要登鼻子上脸了。 于是西门庆把桌子拍得山响:“平安!平安这小猴儿野到哪里去了?” 游目一看,自月娘以下,众家人脸上都露出了奇异的神色,欲言而又止。西门庆心中就是一愣,便问道:“月娘,那平安可是出了什么古怪?” 月娘低头道:“夫君,奴家这便说了,不过你却切不可暴躁。” 西门庆心中苦笑:“看来这西门庆的性子实在不好,弄得人人都怕,这坏了的门面还得我来给他装修弥补。”当下温言道:“娘子尽管说来,为夫绝不生气便是。” 吴月娘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西门庆那天一死,平安就生了二心,遂勾结着西门庆结义的朋友应伯爵、谢希大一干人,盗出了西门庆书房中的印章,伪造了借据,来西门庆灵前讹诈。正吵嚷中,西门庆突然死而复生,那一众小人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一眨眼间便逃出了西门府,这两天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西门庆“嘿”的一声,回想起来,自己这具臭皮囊前生还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在乡间大恶不犯小错不断,道路上众人无不侧目。不过这应伯爵、谢希大做得忒也过份,自己平日里待他们极厚,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怎的自己刚一蹬腿,他们就来谋算自家的寡妻弱女?一时间怒气暗生,伸手道:“那些借据呢?拿来我看!” 那日西门庆突然从棺中一坐而起,灵前无人不落胆,大家连跑丢的鞋都不敢捡,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假借据?还是月娘心细,事后一张张尽皆收拾起来,有备无患之下,也不怕将来那些小人再来犯甚么 口舌。 听到西门庆讨要那些借据,月娘急忙让春梅去到自己屋中,将衣柜里一个花梨木的匣子抱出来。不移时,匣子取来打开,里面一摞借据,西门庆拿起一张看时,却见上面墨迹淋漓,倒和自己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写的却是—— “立借契人西门庆,系本县生药铺主人。为因博彩一时手素,故凭保人应伯爵,借到谢希大名下铜钱八十贯,月利三分,入局用度。约至得便之日,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便以家中值钱物件折准。恐久后无凭,立此存照。大宋某年某月某日。” 借据共有十张,西门庆曾经的那些狐朋狗友互为保人互为债主,盘算下来,西门庆一共欠了这些家伙八百贯钱,还不计利息。 这些借据纸张泛黄,墨迹暗淡,而且上面又是蜡烛油,又是鞋子印,盖上去的印章也是朱红黯淡,看着跟假古董一样逼真无比。西门庆一张张翻过,只是不住地冷笑。 翻到最后两张时,西门庆目光一凝,原来这两张借据的债主名字,却是吴月娘的两个亲哥哥——吴大舅和吴二舅!想到自己平时待那两个舅子家甚是亲厚,年供米月供柴,谁知自己刚死,吴大舅和吴二舅就能勾搭着应伯爵一众小人,为了银子前来凌逼自家的亲妹妹!刹那间,一股无名业火在西门庆心中焰腾腾按捺不住——此等寡廉鲜耻之辈,若不受报应,哪里还算老天有眼? 抬头一看,只见月娘正眼红红地看着自己。想到她丧夫之痛正殷,却又被自家兄长勾结了小人前来欺榨,心中之伤痛,却叫她一个娇弱女子如何禁受得住? 一时间心下怜惜无比,柔情脉动处,伸手轻轻在她手背上一拍,温声道:“月娘,那些天,可苦了你了!” 平日间,西门庆就是个浪荡游神,只是伙着应伯爵一众帮闲篾片,在清河县中宿花眠柳,赠锦投纱,把海样的恩情,都交付在一干烟花女子身上,将月娘看得只同草芥一般。 象这一刻的温柔,月娘午夜梦回,也不知期盼了几回?可是日日失望,月月寒心,本来已经心丧如槁木死灰一般。此时却被西门庆柔情一润,便如枯木逢春,劫火重燃,心中封闭已久的闸门顿时大开,万般滋味直涌上心头——新婚燕尔初的娇喜,被良人冷落时的孤寂,春闱梦里的寂寞,楼头伴月的凄凉,夫婿身死后的哀伤,兄长反目时的惨痛…… 所有的所有,都似乎在他轻拍自己手背的那一记温柔中得到了补偿,百感交集之下,月娘“哇”的一声,象个小孩子一 样哭了个尽兴,那眼泪也不止一行下来。痛哭中她紧紧地握住了西门庆那只示好的手,只觉得有了这一刻的温柔抚慰,从前为他受的那些苦楚,却也是不枉的了。 西门庆没想到自己的一念温柔,却引爆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间尴尬无比。想把手抽回来,却是不忍;想反过来搂着她安慰她,中间隔了张桌子,却又不能,一时间狼狈之极,只是笨口拙舌地哄她:“好啦!别哭啦!为夫一定替你报仇!帮你出气!那些欺负过咱们家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他们!” 月娘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千言万语在胸中滚来滚去,却只是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才不要报仇,也不要出气。只要你能天天象方才那样对我,今生今世,我还奢求什么?” 哄真情流露的女孩子,小宅男秦梦溪可没那本事,把出西门大官人对付勾栏女子的手段来更是万万不可。正没奈何处,却听门上家人来爵门外禀报:“老爷,有请帖在此。”这正是: 一脉柔波怜卿苦,万缕情丝爱君痴。却不知是谁人请客,且听下回分解。 第009章 李达夫 一听到有请帖,西门庆如得了大赦一般,急忙扬声道:“是哪一个?” 来爵道:“是本县知县相公送来的!” 西门庆“哦”了一声,点头道:“你先送到书房去交给玳安,我马上过去。” “是!”脚步声渐弱,来爵远去了。 吴月娘却是个知进退的女子,听到丈夫有外务,她虽然恋恋不舍,但早已把西门庆的手松开了。 西门庆站起身:“月娘,我这便去了。这些借据你且收好,我倒要看看,这些家伙又能蹦跶到几时?” 月娘眼波在西门庆面上轻轻一转,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目之中:“恭送夫君!” 西门庆抽身向书房疾走,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眼儿媚!眼儿媚!当真是厉害啊厉害!等闲男子,绝对过不了这一关,早就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 一边想一边心中暗暗烦恼。虽然他已经接受了西门庆这个身份,但他却不知道怎么面对吴月娘这个妻子。面对姣花软玉,如果说他没有觊觎之心,那是哄鬼的话,可是,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头的那一关——这可是旁人的妻子啊! 而且,万一把人家撩拨得跟一团烈火似的,他却在八年之后死了,让人家白伤心一场,那不是坑人吗?倒不如象从前的西门庆那样,一直对月娘冷淡下去,可是——偏偏自个儿还就缺那样的铁石心肠…… 唉!未来是如此的难以揣度,怎能不叫人心乱如麻?西门庆强行收束着自己心中被吹皱了的一池春水,进了书房后先吩咐玳安去准备出门拜客的衣服,然后打开了清河县知县李达夫的请帖。 请帖中倒也没提有什么要事,只是请西门庆在今天县衙坐堂完毕后,在县衙门中一会。西门庆想了想,不由得笑了笑,遂将来旺传了上来,吩咐他如此如此,来旺点头去了。 须臾,玳安将西门庆出门的全套行头取到。西门庆打扮一新,骑了白马,玳安马后跟随,向县衙门行去。到了正门,知县正在坐堂问案,西门庆不敢惊扰,遂绕到后角门,拿出知县的请帖和自己写的拜帖,让门上人通报。 门子传禀入去,不一时,门户大开,知县的公子亲自迎接,口口声声自称“小侄”,一步一个“怠慢”,将西门庆请入官厅上坐,牵着马的玳安自有管家请去安排。 西门庆虽然交接官府,但他一介白丁出身,从来没享受过这般礼遇,今日突然破例,不由得点头暗暗好笑:“必然是那话儿 发动了!” 官厅之上,那小李公子招呼着送上香茗,摆上时新果品,然后就恭恭敬敬在下首陪坐着说些闲话。等喝过了几盏新茶,却听得前面云板三声,西门庆便知道,李知县退堂了,于是站起来,到官厅阶下站候。 那李公子告着罪,先如飞的跑去给他老爹送信去了。过不多时,西门庆先听到照壁后一阵长笑声:“想不到四泉兄来得这般早,却是兄弟唐突的罪过了!” 西门庆字四泉,平日里李知县虽然对他颇为优礼,也只不过称呼他“四泉”、自称“本官”而已,今日却变成了“四泉兄”而自谦“兄弟”,西门庆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须臾,知县李达夫已经转过照壁,和西门庆打了个照面。但见他——脚穿粉底靴,头戴乌纱帽。官衣丝绣飞,玉带玲珑造。案卷公子捧,坐褥丫环抱。嘴尖擅舔菊,眼溜好卖俏。见钱笑盈盈,对民多咆哮。号称父母官,实为豺狼盗。 一见李知县,西门庆便紧赶着上前,装模作样的要施大礼时,早被李知县抢先一把拖住,便勾肩搭背的向内堂中行去,一边走一边埋怨道:“四泉兄,你我兄弟还来这一套?咱们是什么交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的所有虚礼一概蠲了去!” 西门庆假惺惺地道:“这可使不得!大人是朝廷命官,小人是一介白身,樗栎之材,安敢仰攀泰山北斗?” 李知县怫然道:“若四泉兄如此谦抑,却是不以好兄弟待我,而是以禽兽待我了!” 西门庆见他沉下了脸,这才收篷道:“既然大人把话说到如此地步,那小民也只好斗胆了!若今后言语中有了逾越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恕罪才是!” 李知县这才眉开眼笑,说话也更加随便起来:“甚么大人?纯属狗屁!也不过就是花十年寒窗的本钱买个位子,在任期内连本带利往回搂钱罢了!四泉兄今后万不可再叫我大人,那是叫给别人听的,你尽管称呼我的表字便是,兄弟我的表字乃是‘拱极’。” 西门庆便笑道:“既如此,拱极兄请!” “四泉兄请!”李知县和西门庆一路把臂言欢,满口都是快刀也割不断的交情,直到进了内堂,这才分宾主落座。 等下人端上茶来,饮过头盏茶,西门庆才道:“却不知拱极兄今日唤小弟来,却有何要事?” 李知县笑道:“难道无事便不能劳动四泉兄的大驾了不成?须知近日秋风送爽,正是吃鲈鱼的好时节。昨日江上往来的两个客 人,送了我几尾新鲜的鲈鱼,美味不可独享,兄弟我便想着设一雅宴,请一请清河县中的英雄豪杰。说英雄谁是英雄?第一位当然非你四泉兄莫属了!” 西门庆连称不敢,又问道:“却不知拱极兄这英雄之宴上,还请了谁人?” 李知县道:“兄弟我虽然本事平常,眼界却是高的。除了四泉兄之外,便只请了守备周秀周南轩,提刑夏延龄夏龙溪二人,余子皆碌碌矣!” 西门庆“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我正有一事,想求拱极兄和周大人、夏大人帮忙。” 李知县一听之下,将手中摇着的折扇一合,扇股“啪”的在掌心中一敲:“却不知四泉兄有何为难之事?” 西门庆笑道:“小事而已。虽然小弟出手亦可料理,但若有官府出面,便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李知县暗中松了一口气,当下便大包大揽道:“四泉兄的事,就是我李达夫的事!便是那周南轩和夏龙溪的话,也包在兄弟的身上!若他们敢不答应,我和他们这两个狗才结斗大的疙瘩,势不两立!”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大笑:“说这般大话,也不怕风大搧了你的舌头?”这正是: 知心莫从言上看,画虎当自骨里描。却不知笑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10章 算生算死 听到门外的笑语,李知县却是哈哈大笑:“原来你们两个狗才早到了!为何不进屋,却做出在门外偷听别人说话的下三滥勾当?” 只听又一人道:“要知心腹事,须听背后言。若不是我等暗中缓行一步,怎能听到西门大官人有事相求我等?拱极兄,今日这说客,却不敢劳动你的大驾了,西门大官人既然有事相求,便是让我姓夏的破家相助,也是甘愿的。老周,你意如何?” 先前那大笑之人又笑道:“老夏之言,正合我意!”一边说,一边从门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前面的一个正是清河县守备周秀,后边的那个是提刑官夏延龄。这二人虽是武官,但今天都没有穿本职武服,只作散妆打扮。 当下西门庆便站起来见礼,夏提刑急忙止住,说道:“大官人,平日间咱们交道虽然打得少,但我和老周早有耳闻,知道你是清河县头一个好男子,兄弟们心下早仰慕不过。只是看到你结交的都是些吃秤砣屙铁水的好汉子,象我们这般没用的你却不理会,咱们自惭形秽,也就不敢高攀了。今日却是天缘巧合,在拱极兄这里碰上了,既然大官人有事相托,便请道来,兄弟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周,你意如何?” 周秀拱手道:“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李知县笑道:“四泉兄、南轩兄、龙溪兄,都是我李拱极的好兄弟!从今之后,咱们不论官职大小,皆以兄弟相称便是。来来来,且到后园凉亭,咱们兄弟边吃边谈。” 西门庆心中冷笑,面子上却谦逊着,一路你推我让来到后园凉亭。李知县换了一身便装,坐主位相陪,几个清俊的小厮和美貌的使女在亭前侍候。 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李知县、周守备、夏提刑互相使个眼色,李知县手一挥,服侍的人便都退了下去。 夏提刑便道:“四泉兄,此间现在只有你我兄弟四人,你有什么烦心事,这便说了吧!我等若不能替兄弟作主,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味儿?老周,你意如何?” 周秀打了个酒嗝:“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李知县又给西门庆满上了一杯,笑吟吟地看着他。 “如此,兄弟便说了。”西门庆于是把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如何趁他身入地府,如何盗出他的私人印章,如何炮制了假借据上门讹诈……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只略过了吴大舅和吴二舅的名字。 说着西门庆喝了杯酒,冷笑道:“这干小人,我只要捉个空儿,上门去 一打一个,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不过若有了众家兄弟相助,这口气出得想必能更痛快些!” 李知县听了笑道:“既是如此,我明日派些衙役,将这干小人都锁来任凭四泉兄发落便是!” 西门庆摇头道:“这个却使不得!那些狗才中,有几个是和三班衙役混得烂熟的,前脚去抓他们,后脚就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还是劳烦南轩兄和龙溪兄出动一队排军,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才叫迅雷不及掩耳。” 周秀一拍大腿:“这事好办!却不知四泉兄弟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若要死的,周围人少时便说他们拒捕,当场格杀;若看的人多,便押进老夏的提刑牢狱里去,那时想要他们怎么死,何时死,就看四泉兄弟你的心情了。” 西门庆恨恨地道:“这几个狗才,丧心忘本,本来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但我家娘子,最是心慈,若听到这几个狗才的死讯,必然知道是我下的手。如果她跟我当面开销,那倒也罢了,最怕她一世不提,却始终在心里替我担惊受怕,那岂不是我的罪过?罢!罢!罢!如今便饶他们一条狗命,只把他们弄个家产尽绝便是!” 夏提刑便道:“四泉兄弟虽然慈悲,但却也不能轻饶了他们!到时老周把人送到我的提刑衙门,当着清河百姓的面,让我好好审审这干小人,也正一正我们清河县的风俗。老周,你意如何?” 周秀大拇指一翘:“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李知县满面是笑:“好好好!经此一案,我们清河县的风俗必定肃然,正是一件德政、善政!就让你我地方文武配合着,将这桩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也见得你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西门庆将酒都满上,执杯道:“拱极兄、南轩兄、龙溪兄为了兄弟如此劳心费力,小弟我铭感五内。更好听的我也说不出来,便借花献佛,敬三位兄弟一杯,小弟我先干为敬!” 李知县连忙跟着一饮而尽,这才悠然微笑道:“此须小事,有什么称得上费心的?四泉兄弟你手掌着那地厨星的功德炊饼,这才是真正的劳心费力啊!” 西门庆笑道:“这个倒也无妨。那地厨星终究是只身一人,就算他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手,能做出来的炊饼到底有限。而若不是他亲手正心诚意做出来的炊饼,若不是兄弟亲手送出去的炊饼,也没那么大功德了。所以这活儿虽然琐碎,但倒也轻松,没什么劳心费力的烦恼。” 李知县突然长叹一声:“ 四泉兄弟你虽然没有劳心费力的苦恼,但兄弟我却有烦恼在身,甚是劳心费力啊!” 夏提刑也叹起气来:“唉!为什么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老周,你意如何?” 周秀“咕”的灌了自己一杯:“唉!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西门庆心底暗道一声:“来了!”当下便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看拱极兄、南轩兄、龙溪兄都是既富且贵之命,能有什么劳心费力的烦恼?今日承蒙三位兄弟高义,若有兄弟我能帮得上忙的,只要三位开口,兄弟我绝不推辞!” 李知县、夏提刑、周守备都是满面喜色,齐齐向着西门庆作揖:“四泉兄弟且坐,听我等道来。”这正是: 展开翻天覆地手,来做擒妖捉鬼人。欲知清河文武烦恼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11章 烦恼姻缘 李知县是文官,位望最尊,便当先开口道:“四泉兄弟有所不知,我那老娘,是个最虔心向佛的,经年间怜贫惜苦,补路修桥,只清河县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昨日我清河县有两位星主喜从天降,我这做县令的儿子还未闻其详,我那老娘便已知道了——唉!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巴,实在是无孔不入得紧呐!” 西门庆大笑着拦住了李知县的话头:“拱极兄莫再多言,你的烦恼,兄弟已经尽知了。你我且痛饮三杯,稍待片刻,必有惊喜!” “哦?”李知县、夏提刑、周守备正面面相觑间,突然有管家上亭来报:“有西门大官人家的来旺,手捧拜匣,在厅前等候。” 李知县心中明白了三分,当下便笑道:“却不知四泉兄的盛价此来何意?” 西门庆拱手道:“兄弟早知宅上的老夫人是清河县中头一个好善的,这头一份儿功德炊饼,不送到拱极兄府上,却送到哪里?因此早命家人亲自去那地厨星府上守候,炊饼一成,便趁热送过来,请老夫人佛前做个供尖儿,为我清河县功德之先,岂不是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 李知县闻言大喜,忙命家人赶快把炊饼收进去,以解老娘礼佛之渴,又命人取了一贯钱,赏给来旺做喜钱。 周守备、夏提刑见李知县先拔了头筹,正羡慕得抓耳挠腮时,却见西门庆又一拱手,笑道:“南轩兄、龙溪兄,却不知二位有何烦恼,这便说了吧!”夏提刑和周守备那还有什么客气的?马上一吐衷肠。 原来夏提刑有个儿子夏承恩,小小年纪,却生性顽劣,不喜读书,只是胡混。请先生算命,说是这夏小公子在野地里疯跑时,也不知冲撞了哪路游神,神灵怪罪,才有此浪荡之灾。夏提刑生平只此一子,爱如珍宝,听到儿子有难,只恨不得以身相代,烧香供佛之余,突然听到清河县出了两位星主,更有功德炊饼救苦济世,哪里还坐得住?便找来好兄弟李知县和周守备商量。三人各有所需,一拍即合之下,才有了今天请西门庆入县衙赴宴之事。 而守备周秀,则是有一桩切身的苦痛。他又娶妻又纳妾,膝下却始终不见一儿半女。符水香灰,也不知吃了多少,神仙佛祖,也不知拜了多少,家中妇女的肚皮,却始终没有一丝动静。家中虽然堆金积玉,又有何用?正绝望之时,清河县突有星主降世,而那功德炊饼更是让周守备垂涎三尺,若不是怕冲撞了神明,他早就把武大郎抢进他的帅府里面,为他做特供炊饼去了。 西门 庆听了这二人的烦恼,猛然间想起《金瓶》中有关夏、周二人的桥段,便一本正经地道:“南轩兄龙溪兄莫急,待兄弟入定算来。” 手掐法诀坐在太师椅上,一番装神弄鬼后,西门庆对夏提刑道:“令郎之事,吾已尽知了。原来令郎不是冲撞了什么神道鬼怪,而是遇上了仙缘。我清河在大宋之东,便有东方青龙七宿中的角木蛟星君前来,暗中点化令郎武艺。龙溪兄可速速在家中供上地厨星炊饼,未来必有一将星出世。” 夏提刑一听,又惊又喜,连连向西门庆打躬作揖:“既如此,那地厨星的功德炊饼,日后全仗四泉兄作成小弟。” 西门庆伸手相搀,满口答应。 随后,又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周守备说道:“我家中有一婢女,姓庞,名春梅。少时有相者遍相府中婢仆,独言此女有贵相,生就凤冠霞帔、荫子袭爵之命。我也曾思忖那春梅的归宿,始终不得要领,今日见了南轩兄,方知这女孩儿的一段富贵,原来却出在南轩兄府里。” 旁边李知县和夏提刑都张大了眼睛,想不到今天请客,却请出一桩姻缘来了。 周秀也眼睛瞪得比李知县和夏提刑加起来都大:“这这这……四泉兄之意是……” 西门庆拱手道:“我府中有婢春梅,愿敬赠与南轩兄。” 宋时士人间互赠妾婢,份属常事,西门庆虽然鄙薄这种把女性视同玩物的做法,但《金瓶》中春梅跟了周秀后,确实生了孩儿,过得甚是适意。若非有一个陈敬济在中间做了小人,春梅的结局必然是平安喜乐。西门庆既然发誓要逆天改命,当然要抢在老天头里,玉成他人美事。 夏提刑大笑道:“恭喜恭喜!老周赶紧答应了,今晚便两盏红灯,一乘小轿,将那春梅接到你房里去吧!老周,你意如何?” 李知县、西门庆等正准备听周秀说“老夏之言,正合我意”,谁知那周秀却破天荒地来了一句:“老夏之言,万万不可!” 众人皆惊,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夏提刑便道:“老周,你喝多了吧?为何反驳我的提议?” 周秀摇手道:“这猫尿般的几杯小酒,算得了什么?我要说的是,我虽然愿意接受四泉兄所赐,但却不是这么个接受法儿。” 李知县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南轩兄你想怎样?” 周秀便指手划脚地道:“那春梅身份虽低,但到底是清河第一星主府上的人儿,我老周要是不明堂正道的给人 家一个名份,那我成甚么人了?明日间先帮四泉兄出一口恶气,后日挑个吉时,我亲自去四泉兄府上下聘,然后再挑上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娶女出门,这才是正理啊!” “妙!妙!妙!”李知县喝彩道,“南轩兄虽然平日里总是唯龙溪兄马首是瞻,但关键时刻,主意不差!如此良缘佳话,我等焉能不在其中凑个数目?龙溪兄,你便做那男方媒人,小弟我便做女方媒人,咱们务必将此事办它个热热闹闹才对!” 周秀大喜:“老李之言,正合我意!” 四人对望一眼,无不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李府管家引着来旺进来磕头谢赏,西门庆便吩咐他,再备两份炊饼,送到夏府和周府去。夏提刑和周守备都是感激不尽。 宾主尽欢后,西门庆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心中得意:“清河县文武,尽入我彀中矣!”想到明日要收拾应伯爵一干小人,那些假借据正用得上,急忙催马,刚入自家门,便有来爵禀报:“老爷,有贵客等候多时了!”这正是: 傀儡巢中排罗网,魑魅嘴上放金钩。却不知有哪一位贵客来访,且听下回分解。 第012章 潘金莲投石问路 西门庆一边甩镫下马,一边问道:“是哪位贵客?” 来爵恭恭敬敬地回禀道:“是地厨星武星主到了。” 西门庆心中一阵好笑,想必现在的清河县中,再没有一个人还敢念叨武大郎昔日的诨名“三寸丁谷树皮”了吧?想像着无数小人前倨后恭的滑稽嘴脸,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是武道兄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西门庆急步赶到客厅,进门一看,却见武大郎正忸怩不安地坐在上座上,周围几个家人叉手伺候,但看武大郎那受刑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一时还承受不起生命中突然降临的如此之重,旁人对他越是恭敬,他就越觉得心虚气短,受宠若惊。 一见到西门庆,武大郎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省了下来。对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西门大官人,武大郎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倒不是因为西门庆昨天帮他把炊饼变成了几十两银子,让他发了一注大横财,而是他能感觉到西门庆的眼眸深处,没有普通人藏在奉承背后的调笑与嘲戏,只有平等和真诚。 西门大官人是真的把他武大郎当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玩物! 在世上活了快三十年了,除了自家的亲兄弟武松,武大郎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如此温暖的眼神。这些天不但让他碰上了,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还象慈悲救苦的神仙一样,将他从以前黑茫茫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苦海里捞了出来,现在清河县里提到“武大郎”三字,谁敢再下眼睨之? 给别人利益,也只不过引诱于一时,只有给别人尊重,才能真正赢得人心!当然,如果利益和尊重一起给,那简直就是天下无敌了。 至少现在的武大郎已经在内心深感西门大官人不尽——今后西门大官人若有用他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虽然武大只是三寸丁谷树皮,虽然武大没有兄弟武二那样的一身好本事,但武家兄弟的血,都是热的! 但是——想起浑家潘金莲昨夜的话,武大郎热血沸腾的心又陡然间冷了下来。 就是在昨天晚上,他酒酣耳热,出了狮子楼,挑起炊饼担子,脚下生风一口气跑了家去,一路上也不知回了多少次头,在街巷的犄角旮旯也不知运了多少次气,无它,他的炊饼担子里放着二百贯钱,他武大一辈子也没亲手捉拿过这么多钱——他怕人抢。 到了家门口,武大郎象平时那样叫一声:“大嫂开门!”突然间觉得声音拔得太高了,若招了贼来,那还了 得?因此叫第二声时,那声音就跟偷香窃玉的小贼有一拼了。 谁知这一声却让门内的潘金莲留了心,生怕是什么浮浪子弟冒充武大来骗门,这妇人一反手抄起洗衣服时捣衣用的木槌来,隔着门冷冷地问:“你是哪个?” 武大郎用雀儿哼哼的声音呢喃道:“我是大郎,大嫂开门。”他那左顾右盼的架子让外人看了,不是贼也是贼了,潘金莲听得更是起疑。 一个要进,一个不敢让进,就此隔着一重门撑持起来。武大郎身边揣着二百贯的身家,自觉在这黑夜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没奈何,只得将平日里只有你知我知的私密话说了几句,潘金莲啐了一声,这才开门放他入去了。 进了门,重新上闩落锁,潘金莲这时早闻到了一股浓冽的酒气,便恨恨地开口骂道:“糊涂桶!家里一月三十天,连个肉腥儿都闻不到,你倒有闲钱去吃酒?” 武大郎赔笑道:“大嫂休恼!今日却不是我自己买酒吃,是有人请我!卖炊饼的钱一文不少,都在担子里做着镇守使者,不信你数数看!” 潘金莲一边伸手去炊饼担子里摸钱,一边奚落武大郎道:“糊涂桶!清河县中便是人人都被请去吃酒,也轮不到你这不成材的……哎呀呀!我的天爷爷!”原来是那妇人一把摸到了那个脑满肠肥的褡裢,拿出来一扯开就被晃花眼了。 “这这这!这是你偷来的?还是……”正想说“还是抢来的?”,但想到自家男人那点可怜的力气,当真是:蚂蚁洞中,还可充一员猛将;强盗堆里,算不得半个英雄,于是一转口,将“抢”字咽下,只道,“……还是你捡来的?” 武大郎忍耐半天,为的就是要看自家娘子大惊失色的模样,真看到了,只喜得他心花俱开:“大嫂休要说笑,这是你男人凭本事挣来的!” “你?!”也不用多,只是一个字,潘金莲就成功地瓦解了武大郎所有的自信,情急之下,武大郎一五一十,将今日的遭遇说了一遍,尤其是那“地厨星”三字,更是提了又提,讲了又讲。 潘金莲默默地听着,直到武大郎说得口干舌燥,言语中再无新意,最后连旧意也一再重复,这才慢慢地开口道:“大哥,这些钱来得不尴尬!” 武大郎一愣:“怎么个不尴尬?” 潘金莲道:“那西门大官人,我倒也听咱们间壁茶坊的王干娘说了,其人昨日地府还魂,此事已属一奇,更奇的是,他居然又说你是甚么能和他比肩的 地厨星!你倒也想一想,他是什么门户?咱是什么人家?礼下于人,必有所图!” 武大郎愣愣地道:“他还能图我什么?也不过就是这一副炊饼担子罢了!” 潘金莲恨恨地道:“蠢材!蠢材!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非要逼老婆亲口说出来,你好得意吗?我要说的是——他图的是你的屋里人!” “啊!”武大郎一屁股坐到了楼板上,“这……我观那西门大官人眼神甚正,这个不可能吧?” “他正个屁!”潘金莲骂了一声,恨恨地道,“王干娘都跟我说了,那西门庆被应花子、孙寡嘴一干小人勾挂着,镇日家在清河县的娼门里混,人家都说他是‘岭上老虎,岭下西门’,和景阳冈上大虫相提并论,他能正到哪里去?” 看到武大郎低头不语,潘金莲又道:“自从我嫁了你,三天两头,便有一众奸诈的浮浪子弟到门前薅恼,这两日虽说没了声气,安知不是他们在布置什么大算计?安知不是那西门庆要借着什么地府还魂、什么地厨星的由头,摆布了你,霸占了我?他又和知县相公交好,到木已成舟时,旁人也只好白看他两眼罢了!这世道,哪里还能指望跳出甚么荆轲聂政来帮你打抱不平?” 武大郎嗫嚅道:“若那地厨星是个真的……”潘金莲“哼”了一声,武大郎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低了下去…… 过了半天,潘金莲才柔声道:“我也知你一心想要摆脱那‘三寸丁谷树皮’的诨名,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你一意上进,自然是好的,但旁人正是算准了你的死穴,只用‘地厨星’三字,便非要你死心塌地跳进这个圈套去不可!这西门大官人,用心忒也毒了!” 武大郎摇头道:“我却觉得,西门大官人不是这等人!” 潘金莲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既然你如此说,我这里有一计,便来试一试那西门大官人的成色。若我计不成,那西门庆所言便是真的,你确实是天星转世;若他露出马脚,那时却又如何?” 武大郎愣怔了半天,才说道:“若恁的,任凭大嫂作主便是了!” 潘金莲听了听门外无声,这才和武大附耳道:“明日你做好发卖的炊饼后,便去西门府上,请他来咱家吃个便饭。若他不来,便见得他并没将你我放在心上,那自是谢天谢地;若他来了,见了我时,如他能以礼自守,我便信他是个地府还魂后的奇男子,若他背着你对我生了什么坏心,你我将他敷衍走了,便连夜打点行装,逃去清河东 南二百里外的阳谷县讨生活吧!王干娘说,那里也有条紫石街,也有个狮子楼,咱们人在那里,便如在故乡一般。” 武大郎点头应允了,便吹灯睡下,可是这一夜,又有谁能睡得安稳? 第二日做了半日炊饼,两次打发走来旺,潘金莲估计着西门庆也快回家了,便把武大郎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武大郎便来到西门府上求见。 一众家人将武星主恭恭敬敬地请到客厅奉茶,武大郎百感交集,一时间西门庆那温暖的眼神自心头滚过,一时间又唯恐这双眼睛后面象浑家所说的那样,包藏着祸心。 看到西门庆进门,武大郎心一横:“今日砂锅捣蒜,就是这一锤子买卖!”当下大步上前,叉手行礼:“西门大官人,小人和拙荆在家中略备水酒,想要请大官人光降,一酬大官人眷顾之情,却不知可同去否?” “啊?”猝不及防之下,西门庆是大吃一惊!这正是: 道君皇帝无方略,荆钗女子有奇谋。要知西门庆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013章 紫 听到武大郎、潘金莲请客,西门庆心念电转——去?还是不去? 他的心里其实是跃跃欲试的想去的。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潘金莲是一个坏女人,千年的积累下,她甚至可以说已经被塑造成了最坏的一个。 偏偏这个坏女人还生得很妍,很勾人。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拓扑出她的美,没有人能描画出她仿佛于天鹅临水梳妆的娇影,仙界里也肯定保留着她的一段好身材,冥府里也盛开着她永不死亡的红罂粟。 世上的女人,都不无妒忌的鄙薄着这种坏女人;而男人,则在一边鄙薄的同时,又一边象闻到了蜜糖的苍蝇那样,嗡嗡叫着粘上去。 每个男人都幻想着把这种坏女人收为后宫,让她对旁人鸩毒无情的同时,却将她的温柔奉献给自己独享。 这种感觉就像河豚鱼一样,剧毒更诱惑,正因为如此,吃到嘴里的时候才显得格外的回味无穷,口中咀嚼的已经不再是美食,而是生命的斤两。 西门庆也无法免俗,他真的很想去,他想去看一看那个叫嚣她自己是“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他想跟这个“婆娘”调笑一句:“金莲你真美,就象公主一样!”如果那女子反问一句:“我象哪个公主?”自己便可以抖包袱了——“铁扇公主!” 走哇!面对着金莲的诱惑,张艺谋那秋菊打官司里的秦腔小调,已经在他脑子里悠悠扬扬地哼唱了起来。 但西门庆马上又想起自己这具糟糕透顶的臭皮囊来。当初自己和月娘说话的时候,那打不折的咸猪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踅摸过去,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把人家美眉的柔荑给叼住了——万一自己见了潘金莲,这具躯体不良的德性突然发作…… 就算自己能把持得住不去兜揽她,但那潘金莲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若是她见了西门大官人这般“潘安的貌”,动起了春心,三勾两搭之下,迷惑着自己跟她眉梢眼角上递起情书来…… 一想到眉梢眼角,月娘那双曾经在自己脸上留连的清亮眼睛,突然间在心尖儿上滚了几滚,顾盼处澄澈照人。 西门庆深深地吸了口气,暗道:“我有多少图谋未成,岂能被女色所迷,误了大事?潘金莲我终究是要见的,但绝不是今天!” 心中天人交战,说来虽长,但也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低头见武大郎还在眼巴巴地等他回话,西门庆便蹲了下来,和武大郎四目平视,这才道:“武道兄,我有一言,你却要听 真了。你我前世,本皆天上仙友,彼此间兄弟相称。到了今世,怎的就如此生分了起来?你这一口一个‘西门大官人’,叫得我全身发麻,再多叫几声,岂不折了我的道行?今后切莫如此!你只要称呼我一声‘西门道兄’即可,若十分加敬,便称呼一声‘西门仙兄’,也就是了!” 武大郎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旁人和他说话,都是居高临下,从来没有人象西门庆这样和他平视过。心意激荡之下,竟连说话声音都哽咽了起来:“是是是!便依大官……不不不!便依西门仙兄所言!” 西门庆见他眼圈发红,声音沙哑,忙道:“武道兄,你我都是男儿汉,泪不轻弹,岂能效那妇人女子?来来来!这便请上坐,你我兄弟好好叙叙!” 一边说,一边将武大郎扶掖回座椅中,心中却在苦苦思量:“却要想个什么法儿,才可以既婉拒武大郎的邀请,又不伤他脆弱的自尊?这个却是好生难也……啊!有了!” 当下便道:“武道兄,虽然同在清河县,做兄弟的却不知武道兄家住何处,实在该打!今日便请武道兄赐告于我,从今天开始,咱们便通家交往起来,岂不美哉?” 武大郎连声道:“不敢不敢!小人我……” “嗯?”西门庆截住了他的话,狠狠地瞪着他。 武大郎赶紧悬崖勒马:“不不不!是小弟!是小弟!”西门庆这才点头道:“武道兄,这称呼看似平常事,却关系到你我星运,切不可小觑了它!” 武大郎连连点头,这才道:“小弟我就住在清河县中的紫石街,和西门……仙兄的府上也不太远!” 西门庆点头道:“既然不远,咱们这便去……哎哟!” 一声惊呼,客厅中众人皆吓了一跳,众家人都问:“主人何事?”武大郎也道:“西门……仙兄,你这是……?” 只见西门庆张大了口,满面惊愕之色,其表情之到位,心理之写实,细节之逼真,感染力之生动,绝对是奥斯卡金像奖的不幸而是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大幸。 “武道兄方才说,尊府所在,是紫石街?”过了半天,西门庆才如梦初醒地道。 “正是!”武大郎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西门庆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来。 “西门……仙兄,你这是……?”武大郎是个老实人,见西门庆如此这般,庙里长草——荒(慌)神了 。 西门庆叹了一口气:“武道兄,在那幽冥地府、森罗宝殿中,十殿阎罗跟我说了——今生今世,我见不得‘紫’字,若是一见,后患无穷,于我大大不利——武道兄,你偏偏住在那‘紫’石街!这一来,却让我如何是好?若去时,只怕有些烦恼;若不去,武道兄面子上怎下得去?说不得,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边说,一边心里暗道:“我这可不算是说谎吧?若在‘紫’石街跟潘金莲扯上了关系,那武松回来,岂不要了我的性命?就算腿长跑掉了一时,那也是后患无穷啊!” 他心中思忖,那边武大郎早跳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若西门仙兄去了我那陋舍,因此有了个三长两短,却叫我这辈子怎生过意得去?此事休提,再也休提!” 西门庆笑道:“武道兄莫急,兄弟却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武道兄且请坐好,听兄弟我慢慢说来!”这正是: 莫赞红妆出奇计,且看公子有良谋。却不知西门庆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014章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西门庆和武大郎二人安坐后,西门庆便道:“不瞒武道兄,明日兄弟在提刑衙门有一桩讼事,分身乏术;后日我府上要发嫁一婢女,本县李知县和夏提刑作媒,守备周秀亲来下聘,这一日也不得闲空;不如约在大后日,武道兄你在狮子楼头设宴,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作一‘双星会’。如此一来,我既不须犯紫石街之讳,武道兄也尽了自己的心意,岂不是两全其美?” 武大郎听到提刑衙门、李知县这干大名,早又吓矮了三寸,只剩连连点头的分儿。他见西门庆并不顺水推舟去自家吃饭,可知是自家娘子多虑了,于是便急急向西门庆告辞,回家报信去了。 进门如此这般学说一遍,潘金莲亦作声不得,想了半天后才道:“世上难道真有地府还魂之事?我却是不信!且待我再试他一试,若那西门大官人能始终如一,我潘金莲才算是死心塌地的真服了他!” 武大郎急了眼:“明明说好只试一次的,怎的接二连三的试个没完了?” 潘金莲却梗着脖子道:“只因我从小生就了这么一副好模样儿,也不知为此吃了多少惊吓,早成了个惊弓之鸟。若要我深信不疑,必然要多试几次!反正我又不是你们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出尔反尔,也没甚么丢人丧品的!” 武大郎张大了嘴,想要数落她几句吧,但对着潘金莲的娇骄模样,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潘金莲又附耳道:“家中做炊饼之面,再过个三五日,便要净了,那时你便向那西门大官人言语一声,说要去城外下栅村买面,请他帮着照看家中一二。那天,你却不可出城,只藏在家中,等着看分明。那下栅村和清河来回需两天工夫,在这两天中,若那西门大官人不来,便显得他真是见不得‘紫’字的转世天星;若他竟来门上啰嗦……你我二人便只能向那阳谷县安身立命去了。” 武大郎摇着头道:“我敢说西门仙兄必然不来!” 潘金莲貌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中却道:“我也只盼他不会来!” 原来,今天她在家中帮着武大郎做好了炊饼,打发走了西门庆家人来旺之后,便去间壁王婆的茶坊闲坐。每日这时,茶坊中必然聚了许多邻家妇女,大家七长八短,满清河县家长里短诸般琐碎事,无话不说。 潘金莲的出身微贱,是清河县张大户家中幼养的一个使女,那张大户垂涎于她日新月异的美丽,想要玷污她,潘金莲誓不相从,张大户恼羞成怒,索性倒赔些妆奁,分文不取的将她 嫁给了清河县中诨名“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 这一番羞辱实是非同小可,从此之后,潘金莲几乎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凡是左邻右舍妇女们之间的聚会,她总是默默地畏缩在最后面,默不作声的听着别人高谈阔论,自己却不敢吭一声儿。那些黄脸婆子们一来妒忌她的聪明美丽,二来嫉恨她的心灵手巧,若她再在言语见识上压倒了她们,那些自卑的婆子们不把她生吞活剥了才怪。 每次妇女们聚会回来,潘金莲都要憋一肚子闷气,恹恹不乐数日,但她生性偏偏是个好热闹的,到下一回聚会时,身不由己的又要跑去给人家垫踹窝了。还好隔壁的王婆很照顾她,总能让她安安份份地来,和和平平地走。 潘金莲痛恨这种无锁之监、无枷之狱的生活,谁知就在今天,这个大监狱突然在她眼前被打得稀烂。 从她一进茶坊门开始,她就觉得气氛特别不对,王干娘倒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热情,可那些其余的婆子们看她的眼光就古怪了许多。 潘金莲虽然心下有些猜疑,但还是把胆气正了一正,刚要向角落里自己的老位子走去,早被王婆一把拉住,硬扯到茶坊中间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在北宋茶坊论坛中,这可是版主的御座啊! 不愧是个最伶俐的,一怔之下,潘金莲心中就明白了八分——看来自家男人地厨星的那个传言,不管自己信不信,反正别人是信了。 不过即使是个最伶俐的,但突然间从末座被提升到了御座,还是让潘金莲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做好。 还好有那八面玲珑的王干娘,在一旁输寒问暖、吹嘘铺垫,金莲也是个胆大泼辣的,自然而然便进入了角色,主持起她人生中第一次妇联会议来,倒也似模似样。 说来说去,这几日清河县中最知名的话题,当然少不了地厨星武大郎。若是平时提起武大郎,那些婆子们哪里会跟潘金莲客气?竟是十分之外,非要更加贬损几分,方能折一折眼前这个美丽女子的锐气。但今日里,这些婆子们提起武大郎时,一个个不亲假亲,不近假近,硬生生将一朵牛屎菊打扮成了太阳花。 然后,话题不知不觉便扯到了潘金莲的身上。那些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是恭维潘金莲是个巨眼英雄,识武大郎于末路而不离不弃,乃是风尘中的知己;又是恭维潘金莲和武大郎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二人之遇合,若不是星君转世,便是造化之奇,也不能有这等奇法;还有的说,将来潘武二人的故事必然要有 文人才子渲染一番,做成戏文天下霸唱…… 潘金莲不说话只是笑,她心中早已明白了这些婆子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果然到了最后,王婆婉转地归纳总结一番,意思就是这些邻里邻居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那二三十贯钱一个的炊饼,大家实在供不起,但对地厨星和地厨星娘子的仰慕之心,大家却都是十足真金。希望金莲能看在从前的情份上,多多抬举她们,若是能漏一个两个的炊饼出来,那时就是观音菩萨显世,也没有金莲那样的慈悲…… 潘金莲只说炊饼事是丈夫的外务,自己不欲插手,否则便显得自己不贤德了。但她也没把话说死,反正现在是她的主场时间,这些婆子们的巴结和谄媚,倒正好成就了女孩儿心底那享乐的本性。 从王婆茶坊回来,潘金莲的心中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当然希望这种快乐的日子永无止境,她当然希望武大郎的地厨星是个真的,她当然希望西门庆不要踏入紫石街一步。 和武大郎商定好第二次试探的计策后,潘金莲忍不住眼望窗外天空,暗中祷告:“诸天过路神佛,奴家潘金莲志诚敬礼,只求那西门大官人对我家夫主如此殷勤,并不是贪图奴家的美色!”这正是: 莫怪红颜如狐狡,皆因命数比纸薄。要知西门庆中计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015章 春梅 西门庆哪里知道潘金莲和武大郎在设计他?现在的他正在家中和月娘商量着喜事。 送走武大郎后,他便去到后宅,说明了今天将春梅许配守备周秀之事。月娘听了颇有些依依不舍,自相者算出春梅有贵命之后,她就想等时机合适,就让西门庆把春梅收了房,将那一段“旺夫运”转嫁到西门庆的头上。谁知,自家夫君却是个手脚漫撒的,居然就这么把这段姻缘放过去了。 不过想一想,自家夫君是转世天星,世俗的所谓富贵,在他眼中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吧?月娘一边悄悄遗憾着,一边让身边的玉箫去房中唤春梅来。 玉箫在旁边听得分明,当下便笑着出去找到春梅,一见面便打趣道:“新姨娘万福金安,主母厅上有请呢!” 春梅一下子飞红了脸。她虽然出身微贱,却有一种自然的尊贵,从小就不乏傲气与身份,她总是瞧别的丫环不起,嫌她们贪吃爱玩,又骂她们好与僮仆狎混,在月娘的几个大小丫环中,她要算是个鹤立鸡群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身价感,才使那个到西门府上看相的相者眼前一亮,从一群轻薄的丫环里,挑出了这个长着贵相的春梅来。 和潘金莲一样,春梅也是个千伶百俐的,她早觑出月娘有让西门庆纳她为妾的心意,别的丫环都对她感到羡慕,但春梅却无欢无喜,说实在的,在她心中,还真看不上那个整日狎游胡混,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主人。 谁知这几天发生了好几桩大事。先是西门庆突然身死,然后他突然又活了,接着又是甚么天星降世,又是什么地府还魂,今天突然又喊她“新姨娘”,莫非是西门庆要将她收房了?虽然一向刚强好胜,但面临着这桩人生大事时,也不由得春梅不忐忑起来。 一路被玉箫推着来到内厅,春梅俯身下拜,不敢抬头,却听月娘笑道:“春梅小妮子,今日却要向你道喜了!” 西门庆打量着这个在《金瓶梅》中三分名姓的女孩子,却见她低头俯首,看不见容貌,便笑道:“抬起头来!” 春梅听西门庆话音中充满了嘲戏味儿,心中便犯了犟,只是把头低着,并不向他这边看一眼。 月娘轻笑道:“原来一向锋利的小妮子,今天也知道害羞了!春梅,今日你有了好归宿,我西门家自当要象嫁女儿那样,吹吹打打,送你欢欢喜喜出门。出阁到了夫家,却要好生恪守妇道,莫失了我西门家的体面!” 春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心中诧异,难道不是 收房,竟是放自己外嫁不成?可是,那个未知的夫婿是谁? 转头一看,却见玉箫满脸都是顽皮的笑,显然对作弄了自己一下而深感得意。春梅突然心头一惊:“啊哟!不好!难道是主人把我送给了他那转世星友,号称地厨星的武大郎作妾不成?” 一想到那“三寸丁谷树皮”,春梅只惊得面庞雪白,差点儿便昏了过去。急转头向西门庆那边看去,却见他手托下颔,正看着自己微微点头。 原来西门庆正在想:“看这春梅,也不过只是中上之姿而已,但加上她那股含苞欲放的傲气,便显得是个十足的画上美人儿了。气质这个东西,果然奇妙啊……” 那边月娘已经让左右扶起了春梅,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将那琴瑟和谐、宜室宜家的吉祥话儿,说了又说。春梅神不守舍的听到最后,突然间从月娘嘴里漏出一句:“……那守备周秀膝下无子,若你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日后……” 春梅呆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待月娘闭嘴回气的工夫,才怯生生问道:“敢问夫人,却不知让小婢下嫁何人?” 月娘闻言一愕,转头向玉箫一看,玉箫便掩着嘴低下了头。月娘笑骂了一声:“顽皮!”这才温言向春梅道:“今日县衙之中,你家老爷听得本县守备周秀无子,掐指一算,便知他与你有姻缘之份,因此才央李知县和夏提刑做媒,将你的终身,许配给了周守备。你得了这个好归宿,久后荣华富贵时,却不要忘了今日的西门家啊!” 春梅呆了一呆,突然流下泪来,抢步来到西门庆身前,跪倒后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西门庆大感狼狈,他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奴役式的叩头跪拜。跪者无耻,受者无礼,在这一叩一跪之间,也不知泯灭了多少人性的光辉,扼杀了多少英雄好汉的风骨。 因此伸手一托,强行将春梅扶起,笑道:“待到后日,那周守备便来下聘,这两天你便好好待在房中,安心学着做一个新娘子吧!” 感觉到春梅犟着还想拜下去,西门庆眉头一皱:“来人啊!把这小妮子扶回房去!你们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先好好替她贺喜一番吧!”玉箫、兰香等几个丫环嬉笑着一哄而上,如群鹰攫燕雀,把春梅给架走了,至于她们会搞出些什么刁钻的闺蜜怪招来,西门庆也懒得管了。 厅中突然一静。西门庆这才发现,此刻内厅之中,竟然只剩下了月娘和自己两人,他的心一下子慌了。 他虽然能把全清 河的文武人心都玩弄于掌股之上,但他却无法也不敢去亵渎月娘那双眸子中流露出来的真情。那种澄澈的眼波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都是最稀有的,有幸得遇者,应该好生珍藏在心中呵护才对。 但是,他的身体虽然是西门庆,但他的灵魂却早已换成了另一个人,另一种思想,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有接受月娘那澄澈眼波的资格。 如此美女,如此柔情,真的令人自惭形秽。 他能毫不犹豫地拒绝潘金莲的请客诱惑,说起来还是因为月娘的真情。只要想起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来,世上的万千妖娆的媚力就算不得什么了。 但独自面对这一双澄澈的眼睛时,西门庆又发现,自己所有的定力和智慧,也同样算不得什么。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门庆暗暗地立誓:“就算为了这一双眼睛,就算八年后我真的要死,我也必须在死前,先给这双眼睛辟出一个不受世间风波扰攘的洞天福地来!” 一念至此,西门庆抬头直面月娘道:“月娘,那些假借据呢?拿来明日我有用处!”这正是: 千秋邈矣独留我,九死归兮更护花。要知月娘如何回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016章 心动神摇 听到夫君向自己索取那些假借据,月娘点点头,当先引路:“官人跟我来。” 出了内厅,月娘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她听到春梅的小屋里传出阵阵娇笑声,还有春梅的告饶声,她不由得回头和西门庆对望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丫环嘻闹,却忘了服侍主人,在这时的朝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今天这个特殊的喜庆时分,就让这些丫头们放纵一回吧!月娘是个宽厚的女子,所以才这般想。而西门庆,他根本就觉得理所当然——恨嫁的美眉们去跟将要出嫁的好姐妹嬉戏吵闹,难道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吗?他唯一的遗憾是自己没办法硬着金脸罩铁面皮把头伸进房里去看。 进了月娘的房间,月娘从大立柜里捡出那个花梨木的匣子,递给西门庆。西门庆伸手从里面捡出两张假借据,塞回到月娘手里。 “这是?”月娘看着手中署了自己两个哥哥名字的假借据,一时间愣住了。 “这两张你尽管收起,烧了也好,撕着玩儿也好,随你开心好了。”西门庆笑着道。 月娘嘤嘤地哭了。她知道这是西门庆体谅自己,唯恐收拾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后,却让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两张借据索性还给自己,此事就此一笔勾倒。感觉到夫君前所未有的体贴,月娘的心上便象有一层温暖的轻纱覆了上去,所到之处,皆是一阵销魂蚀骨的温柔,却让她怎能忍得住幸福的泪水? 西门庆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对哭泣的女孩子,根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绞尽了脑汁,才想起掏出手帕献上去。可惜他这方法和大禹他爹治水一样,根本堵不住,手帕都湿了,月娘还是抽抽噎噎,仿佛要把这几年里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在这一瞬间连本带利的捞回来。 对西门庆来说,这一刻和受刑也差不了多少,但无尽惶恐的同时,却也不由得心生怜惜和喜悦。怜惜的自然是美眉受了大委屈,喜悦的是美眉既然肯将她的委屈在你面前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可见自己的份量在美眉心中着实不轻,这种被倚重的感觉,很温馨,很舒服。 哭到后来,月娘只盼着夫君能将他的双臂伸过来,将自己搂进他的怀里,有了那一瞬间的温暖,足以抵消从前所有的孤独寂寞冷而有余。偏偏西门庆看着自己,满脸垂怜,却按兵不动,只是在那里抓耳挠腮,月娘心里气苦之余,倒有些好笑起来:“他真的是我那个游戏花丛、阅尽春光的夫君吗?” 西门庆黔驴技穷之下,不经意间一瞥手中借 据,居然还真让他无中生有地发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见他故作郑重地把借据伸到月娘眼前,用很诚恳很诚恳的语气问道:“想当初我有眼无珠,结义了十兄弟,结果一入地府,就有八大金刚来趁火打劫,奇怪的是,这些人中怎么没有花子虚的份儿?愿娘子有以教我。” 月娘见夫君说得一本正经,倒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便收泪轻啐了一口:“甚么八大金刚?菩萨份上,也是可以随便开得玩笑的?先不说那花家有花太监花老公公传下了偌大的家私,就凭着瓶儿妹妹当家,就绝不能让她男人牵扯到这般龌龊的混水里去。” 西门庆见月娘不哭,松了一口气,连忙附和道:“娘子之言,正合我意!都说‘表壮不如里壮’,这便是所谓的‘篱牢犬不入’了!” 月娘被他逗得轻轻一笑,留有泪痕的娇脸一时间宛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刹那间娇艳不可方物。西门庆看得分明,心如雷震,只觉得目眩神迷,口干舌燥,脑中大骇之下,不敢再呆下去,急忙一转身,疾道:“月娘,我这里还有很多杂事,只怕要在书房中熬个通宵达旦,你尽管安寝,不必挂念于我……”话音未落,人早已闪到了屋外,三步并作两步,影子都不见了。 西门庆说走就走,倒让月娘一时间怅然若失。她来到窗前,看了一会儿明净星空,听了一会儿丫环们嘻闹的笑声,轻轻叹了口气,却又“扑哧”一笑,这才将窗子阖上了。 抓着假借据,西门庆急如火、快如风的跑进书房,闩上门后,这才松了口气,暗道:“了不得!了不得!果然是一笑百媚生,那些烽火戏诸侯的昏主,从此不早朝的君王,细想起来栽得倒也不冤!” 不过他们栽他们的,自己可不能栽。西门庆定定心神,又把这几天的大概计划在心中通盘打算了一遍,这才在肚中冷笑道:“吴大舅!吴二舅!本来明天就该教训了你们,只不过,若惹得月娘伤了骨肉之间的情分,却是得不偿失……罢罢罢!我就多费点精神手脚,只盼你们能迷途知返,做一对好人!” 又笑了几声,这才唤服侍的人上来,洗漱后便睡了。 第二天起了个赶早,踢了一趟腿,用过了早膳,正在消食之时,早有贺提刑派了个当牢的节级来请。西门庆袖了那些假借据,便出门前往提刑衙门。 那节级带了西门庆,来到提刑衙门后门,一声禀报,贺提刑早接了出来,笑道:“兄弟今日赶早便来,就是为了给四泉兄出气!”西门庆一边称谢一边将那些假借据掏出 来,笑道:“这是物证!” 一边将西门庆往里让,贺提刑一边大笑:“便没物证又怎的?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我说你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哈哈哈……不过有了这物证,便是石头里,也要榨出他的油来——不对不对!今日却不是勒索,而是替四泉兄出气,应该说什么来着?……哦,便算他是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石头,也要他乖乖招供……唉!这个却也是忒不象……” 西门庆见他愁眉苦脸,便笑着道:“龙溪兄只怕是想说——便是他坚顽如石,也要让正义得雪,是非分明!” 贺提刑一拍大腿:“不错!四泉兄果然是转世天星,出口成草,一肚子好草!不象我们这些武官,除了上司的名字记得烂熟,却连三字经都看不下来!” 正胡扯间,远处街道上吆喝连天,伴随着一阵哭爹叫妈声,一队如狼似虎的排军押了七长八短几个人,打骂着走来,引来观看的百姓无数。这正是: 昨日欺心谋富贵,今朝缚手入笼牢。却不知这些小人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017章 审判 守备周秀骑了匹黑马,鸟翅环得胜钩上挂了杆大刀,威风凛凛地押着人犯进了提刑衙门,便来和西门庆、贺提刑会合。一见面,周秀满脸愧色:“四泉兄,兄弟办事不力,竟然让一个叫云离守的家伙跑了!还请四泉兄恕罪!” 夏提刑怪叫起来:“怎么可能?你老周近有大刀,远有弓箭,甚么贼厮鸟能从你眼前逃走?” 周秀苦笑道:“今天去逮人,个个手到擒来,只有那云离守踪迹不见。问了邻保,才知道他没有家小,两天前就已经跑了个空身,如今却上哪里捉他去?” 西门庆道:“也罢也罢,那云离守是个乖滑的,知道我放他不过,所以预先安排了走路,却怪不得南轩兄。须知善恶不报,时候不到,且让那云离守逍遥两天,咱们先来商量怎生摆布剩下的那些个贼男女才是!” 贺提刑道:“我知这些浮浪子弟中,只应伯爵应花子是个刁滑的状元,他那张属鹌鹑的嘴巴只怕还有好几嘴儿斗打呢!咱们不如柿子先捡软的捏,先收拾虾兵蟹将,来他个敲山震鼠。这就好比一窝雀儿,先把小雀儿都捏死了,那大雀儿还能安然吗?” 西门庆和周秀一起点头称许:“老夏之言,正合我意!”三人对望一眼,同时大笑。 须臾,喝道声响起,却是李知县的轿子到了。三班衙役将围观的百姓喝开,李知县下轿,贺提刑和周守备上前迎接,三位民之父母一起进了提刑衙门。三官会审,这阵势在清河县却是头一遭儿,外面的众百姓更是来了兴头,纷纷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将提刑衙门里观审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三位官长彼此谦让一阵,贺提刑便在提刑正堂中坐了,李知县和周守备在客位相陪。西门庆是无官职的白身,贺提刑早在退堂的过道口摆下了一架屏风,西门庆便坐在屏风后面,身边陪着个书役,若有甚么当紧话儿要告诉贺提刑,便由他来传递。 看看日头已高,贺提刑将惊堂木一拍,堂前众排军便喝起威武号子来。贺提刑大喝一声:“原告何在?”早有西门庆家人来保堂前跪下,一五一十,将西门庆身入地府时,应伯爵一干小人如何勾搭连环,前来府上欺凌讹诈,各种有的没的,控诉了一遍,最后磕头道:“求大人为寒家作主!” 李知县听了,勃然作色:“我清河县风俗,硬生生便是这等小人败坏了!若不严惩,日后那些孤儿寡母岂能有安生的余地?今天便当拿这些小人做个筏子,也好让奸邪落胆,还我清河县一个清平世界,朗朗天空!” 贺提刑和周守备都附和道:“大人明见!”贺提刑便喝一声:“带人犯孙天化!” 这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已有五十余岁,少说就有四十年在游手好闲,整日间只是在勾栏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茶饭混日子。一进大堂,其人早已腿软,不用推不用打,便麻溜地跪到了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 这干小人见到西门庆还魂,就知道事情不妙,想想西门庆那翻脸不认人的性子,按理说早该远走高飞才对,偏偏应伯爵家里新添了个儿子,远行伤筋动骨,诸多不便,于是就花言巧语道:“平日里我和西门大哥最好,待过得这两日,我亲自上门赔罪,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保叫大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除了云离守光杆一条早跑了个走投无命之外,其他人乌龟脖子一缩,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应伯爵的嘴头上。可惜不等应伯爵有口聪舌辩的机会,西门庆雷厉风行之下,早把他们一股脑捉到官衙上来了。 贺提刑见孙天化一副怂样儿,便对两行书役道:“你们看这货,尖嘴猴腮,不成个人样,怪道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事来!我也没好口说他,只是一打!”便左右吩咐道:“你们选好结实沉重的鞋底儿来,给我加力打这狗才的脸!”两厢壁的排军暴雷般应一声,揪了孙寡嘴下去,一顿胖揍,只把孙天化一张脸由孙悟空修理成了猪八戒。 今天受审的这干小人在清河县素来人憎鬼厌,以前有西门庆罩着他们,大家只好白看两眼,今天见贺提刑这一顿鞋底打得结棍,不少百姓便喝起彩来。 贺提刑得意洋洋,向西门庆这边掠了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大喝一声:“带回来!让他画供!”孙天化这时早已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见嘴巴,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只要现在免打,莫说是只让他画个谋人家产的供状,就算让他招认不合于某年某月某日谋反,他也写了。 孙寡嘴招供后刚被拖走,贺提刑又大喝一声:“带吴典恩!”吴典恩一上堂,便拼命向着跟随李知县来的衙役们使眼色,衙役们只好苦笑。 贺提刑瞧在眼里,怒喝道:“吴典恩!你是本县已革职的小吏,品行素来不端的人!你蒙蔽了县衙里不知情的书办衙役们,仗着他们的名头在外面使黑心钱,放官吏债,本官亦早有所闻!今日你贼性不改,竟然敢在本官明镜高悬的提刑衙门之前,四下挤眉弄眼,这不是蔑视本官,又是甚么?来人啊!给我拿下重责!”说着,将案上一筒火签 ,尽数丢了下来。 左右排军向上一闯,早把吴典恩按倒在地,抡起杀威棒便“乒乒乓乓”地砸了起来,那些和他狼狈为奸的衙役们只瞅得暗暗叫苦,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暗中埋怨:“老吴你平日里那么伶俐的一个人,竟然自己发昏,去和西门大官人做对,这不是寿星佬儿上吊——嫌命长了吗?” 西门庆见吴典恩被打得血肉横飞,奄奄一息,再下去就是一个死了,这才点点头,贺提刑便叫停手,扯回来让他画供。吴典恩早被打得迷迷糊糊,有书役抓着他的手在供状上按上了指印,便被拖了下去。 须臾,祝日念、常时节、白来抢都被一一揪上堂来,贺提刑横挑鼻子竖挑眼,无不打得落花流水,稀里哗啦。 一个个发落过后,贺提刑大喝一声:“带人犯谢希大!” 屏风后的西门庆精神一振,暗道:“谢子纯和应伯爵平日里蛇鼠一窝,却是两个最不好对付的,后面这两审,只怕便有好一场激辩!”这正是: 天地搭台分净丑,日月悬镜照奸邪。却不知那谢希大、应伯爵口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18章 谢希大的结局 谢希大被抓了上来,往血迹斑斑的地上一跪,那一张脸马上就变作了成精的西瓜,青一道,白一道。 西门庆在屏风后瞧得暗暗好笑,心道:“谢子纯口才尽有,只是胆子还需磨练。也罢,今日我就成全他,劳他的心智,苦他的肌骨,饿他的体肤,困乏其身,所以动心忍性,增益他的不能。” 正想得有趣,贺提刑已经喝道:“谢希大,你勾结了一帮匪人,前往西门大官人府上,勒索讹诈,无所不为,竟至于抢劫,现在有人有证,你还不从实招来?” 谢希大慌了,若招作个谋人财产,也只不过是所谋未成,受皮肉之苦了事;若招成了抢劫,轻的话打板子坐监,重一点刺配,若碰上更狠一点的官儿,向上呈报的详文上添油加醋一点儿,秋后就活该问斩了! 这一下谢希大也顾不上害怕了,直叫起冤枉来:“大人开恩呐!请大人详情!西门大哥府上,我们确实是去过了,但却是一草一木都没敢妄动,这抢劫更是从何说起?” 贺提刑怒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官冤枉你了?你要知道,本官虽是武职,也是个好学的,衙门事情再多,还要天天看三字经,岂能象你们这些狗才一样没学问?佛爷爷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借过来,就是说,你们这些狗才,抢了就是抢,没抢也是抢,你们手上虽没抢,心里早已抢,老爷我的话,可错了吗?” 众百姓一听,“哄”的一声都笑了。 贺提刑今天一上来连着收拾了五人,虽然打得痛快,但现在却觉得腻烦了,恐吓着这干没胆的小人逗逗嘴皮子,也是一桩调剂心情的乐事。 现在听到百姓嘻笑,贺提刑自觉脸上生辉,便洋洋得意地向谢希大道:“你们几个狗才,如何聚众、如何详谋、如何抢西门府、谁抢左、谁抢右,这便都给我招出来吧!若招得好了,免打!” 谢希大早被一个“抢”字吓得魂不附体,只是磕头道:“大人冤枉啊!小的只是随众讹诈,实在不敢生那抢掠的歹心啊!” 贺提刑用手摸着下巴:“哦?原来只是讹诈?” 谢希大打蛇随棍上:“是是是!大人明见!小的只是想诈出几贯铜钱来使用,却哪里敢做那等明火执仗的勾当?小人好歹也曾进过学,做学问的底线,还是有的!” 贺提刑一拍案:“去你妈拉个巴子的底线!废话少说,速写供状来!若招认得好,便不打你!” 谢希大听得可以免打,便抖 擞精神开始写供状招供。贺提刑指着谢希大狗一样撅起的屁股,向李知县和周守备那边道:“象这等尖嘴小人,若和他一字一句的折辩,岂不辩老了人?孩儿们连打五人,也得给他们留个喘气的工夫,否则被人说我苛待下属,那还了得?既然如此,不如便以重罪硬桥硬马的硬吓,这小人丧胆之下,必然急于避重就轻,自然是有什么便招什么了!” 周秀拍腿:“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李知县也笑吟吟地道:“夏大人果然是做老了提刑官的,神机妙算,人所不及!” 谢希大这才知道自己中了粗人的圈套,可在这杀气森森的大堂之上,他连后悔都不敢。 不一会儿,满满一纸供状写成,呈上去后贺提刑倒拿着只看了两眼,便突然把桌案一拍,吓了谢希大一跳。 “好你个姓谢的!虽然招认谋人家产,却把罪过都推到了别人头上,难道你以为,本官的眼睛是吃素的吗?看来,今日你是想要和本官的板子见个高下哩!小的们,气喘过来了没有?” 两边的排军声若洪雷:“大人尽管吩咐!” 贺提刑一指谢希大:“来呀!选头号的大板,将这奸猾的狗才给我重责四十!” 谢希大惨叫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看在至圣先师的份儿上,给学生留点地步吧!” “嗯?等等!”贺提刑挥手止住抢上来要揪人的排军,回头低声问书办,“那至圣先师是谁?和咱们山东八府哪一位大人有干连?” 书办哭笑不得地咳嗽了一声:“提刑大人,至圣先师就是文庙里供着的孔圣人!这狗才怕挨打,急得满嘴胡吣,甚么救命稻草,他都扯起来了!” 贺提刑大怒,将桌案拍得山响,怒喝道:“好狗才!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让孔夫子来帮你讨情份?孔夫子若知道有你这么个狼心狗肺、谋夺民产的东西,只怕也要‘嘣儿’的一声,气成个洞夫子!来啊!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屏风后面,西门庆听到贺提刑先作弄谢希大,后来却又被谢希大给作弄了。其中的滑稽处,只乐得他骨软身麻,憋笑差点儿憋出内伤来。贺提刑看得分明,又见李知县和周守备那边也笑得揉眉擦眼,一张老脸上难得地泛起羞恶的深红来,怒不可遏之下,更是一叠连声地催促板子上加力。 谢希大这下可倒了血霉,刚开始还能嚎叫着求大人赏命,到了最后,一板子下去一哼哼,两板子下去一哼哼……哼哼声渐渐到了 存亡续绝的紧要关头。 西门庆听得分明,心想若就这么把谢希大打死了,岂不便宜了他?还是留着他在这世上,多吃几十年苦楚为上。于是,急忙将身旁书役的袖子一扯。 那书役会意,赶紧快步来到生气的贺提刑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贺提刑目光便向西门庆这边一瞄,西门庆晃了晃手指,贺提刑便喝一声:“停刑!” 此时谢希大早已晕了过去,脸色白得跟那白无常一样,气息也是粗一股细一股,哪里还能动弹?李知县想若因小案而当众打死犯人,于贺提刑官声不利,便吩咐一声,命人将谢希大好生抬了出去,请跌打医生调治。 贺提刑一口恶气未曾出尽,想起还有最后一个主犯应伯爵,正好拿他来顶缸,于是大喝一声:“带人犯应伯爵!”这正是: 若非蓄意坑知己,何需临刑抱圣人?却不知贺提刑一怒之下,那应伯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19章 牙尖嘴利应伯爵 观审的清河百姓们听到要收拾应伯爵了,顿时“轰”的一声喧闹起来。大家都知道,应伯爵这厮可是个最刁滑的,清河县里还没有一个人能沾得了他的便宜。今日倒要看看,在大刑之下,那应花子却要如何说嘴。众人你推我挤,往大堂上凑得更加近了。 周围维稳的排军衙役急忙喝令禁止,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应伯爵已经被押了上来,当庭跪下。 西门庆屏风后看时,只见应伯爵虽然披头散发显得颇为狼狈,但两眼“骨碌碌”乱转间,依然闪着狡狯的光芒,看来是人到绝处开急智,又不知给他琢磨出什么绝处逢生的好谋算来了。西门庆瞄得分明,暗中便是一阵冷笑。 大堂之中,贺提刑面沉似水,惊堂木一拍,怒喝道:“应伯爵,你可知——‘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实如炉’?你所犯罪恶,你的党羽尽已招了,若你还有悔过之心,便将你那首恶之罪,从实招来,本官我还可开恩办理。如若不然,嘿嘿!你以为我大宋法度,皆是虚设不成?” 应伯爵向上叩头,媚笑道:“提刑大人就象那高悬的明镜一样,光照清河,数万的清河百姓,谁不知道提刑大人断案如神,神目如电,电光火石,石破天惊,惊心动魄……” 贺提刑笑着打断了应伯爵的吹捧:“本官我爱听的是实话,不是奉承!”不知不觉间,这声音就柔和了好多。 应伯爵叩头如捣蒜:“小人说的就是实话!便算有那么一分奉承,但想那奉承只能迷惑凡夫俗子,却哪里能摇撼得动正气一袍袖、肝胆两昆仑的提刑大人?” 贺提刑板着的脸上喜得象开了朵花,转头对两边的刑房书役们说道:“都说应花子奸猾,今日一见,倒也老实!” 周秀见贺提刑被应伯爵的迷汤灌得找不着北,急忙冲他连使眼色,贺提刑却挥了挥手,暗示无妨。周秀急了,一拉李知县袍袖:“李大人,你看他这……” 李知县和对面的西门庆笑着对视了一眼,皆点了点头。李知县便道:“大堂之上,休得高声,再看!”周秀只好胀红着脸不说话了。 西门庆暗中点头:“这周秀周南轩虽然粗鲁无文了些,倒是个性情中人,将春梅嫁他,倒也可以让月娘放心了。他却也不想想,前一堂贺提刑对那谢希大满口‘免打’,到拿到供状后,还不是随便找个由头,几乎将他打死?这应花子几句奉承之言,难道就能变成免死金牌不成?嘿嘿,世上衙门的堂会,哪儿有这般轻易蒙混过关的道理?” 大堂之下,众百姓见应伯爵一张嘴巴象抹了蜜一样,居然将贺提刑由怒目金刚变成了慈悲罗汉,都是心中不平,不知是哪一个,突然一嗓子吆喝起来:“大人打这狗囚攮的!”瞬时间一呼百应,老百姓都跟着喧哗起来。 贺提刑斩钉截铁的一挥手,威严地道:“大堂之上,禁止高声!我大宋以法立国,刑罚者,国威所在,安可轻动?若是犯人已经知悔,已经决意招供,却还要打他,那不成了法外用刑了吗?这样的昏官,本官是不做的!” 应伯爵向上叩了个头,甘声道:“大人英明!” 贺提刑笑道:“应伯爵,本官现在问你,你伙同谢希大、孙寡嘴一干游棍,闯入西门府,意图讹诈,这事可是有的?” 应伯爵恭声道:“回禀大人,西门大哥府上,我们是去过的,不过却不是为了讹诈,而是此中有个隐情,我们不得不去。若早知道西门大哥是天星转世,会地府还魂,我们何苦去做这冤家?” 贺提刑精神一振:“有何隐情?你且道来。若说得有理,本官与你作主!” 应伯爵哽咽着道:“谢大人恩典!大人且听小人陈情。那日西门大哥突然没了,我应二想到西门大哥平日里待我情深义重处,一时间悲伤不能自已,只恨不能替他死了,好报答他天高地厚的大恩!” 周秀终于忍不住接口道:“所以你就纠集了人,上门去讹诈他的寡妇孤女,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应伯爵涕泪俱下:“大人冤枉啊!若小人敢那般欺心,让我立刻就死了!我是想,西门大哥突然去了,我们一干结义的兄弟,该当为他的百年之后通盘打算才对。唉!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世上的妇人,但凡年少青春,有几个是守得住寡的?若被她卷了西门大哥的万贯家财后嫁了人,年年清明,却有谁在西门大哥坟前祭奠?” “这个……”周秀想了想,觉得自家那班妻妾,若自己突然死了,谁守得住谁守不住,还真是两说。将心比心之下,他也不再言语了。 贺提刑则叹惜道:“看来,你也是个用心良苦的了!” 应伯爵满脸悔愧之色:“这一切都是小人该死,总觉得若是所想成真,那西门大哥九泉之下,衣食却要依靠何人?因此才大了胆子,弄了几张假借据出来,约请了一帮兄弟,去到了西门大哥府上。虽名讨债,实情却是想打点下西门大哥未来几十年间的坟上花销,因此才一时莽撞,得罪了西门大哥一家。应二我 好心办错事,实在该死!” 贺提刑突然放声大笑:“应花子,早听说你这一张嘴上颇来得,走遍天下,都是你的吃食户儿,今日耳闻目见,本官终于信了!你这厮偷人印信,伪造借契,凌逼孤寡,坏事做尽之后,却能把自己打扮得象行侠仗义一样!如此鬼蜮伎俩,便是本官做了二十年提刑官,见多了无数恶徒贼子,你还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应伯爵恻然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只求大人详察!” 贺提刑举起孙寡嘴、谢希大那一干人的供状在桌案上一拍,冷笑道:“应花子,你的同党,都已招供,你今日便是舌头再长,也翻不过这些证据去!还是早早招供,免得皮肉受苦!”说着丢个眼色。 两旁排军心领神会,马上大声喝起“威武”来,其声肃杀森冷,入耳惊心,堂前众百姓无不后退了好几步。 应伯爵却是神色不变,徐徐言道:“大人,关于那些供状,小人还有下情回禀!” 贺提刑冷笑道:“本官倒要听听,你还有何等歪理邪说?” 应伯爵叹了一口气:“大人,我应二生来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小人,那孙寡嘴、谢希大一干人,只是和我表面上处得亲密,其实恨我入骨,今日得空,便来落井下石,此等供状,如何信得?” 贺提刑作出愕然之色:“这么说来,他们是在诬攀你了?” 应伯爵以手扪心:“大人,想从前人言曾子杀人,其母一言不信,二言不信,三言之后,其母信之,逾墙而走。今日之事,大人于我,不如曾母信子,而冤枉我者,这堂上堂下,何止三人?只盼大人坐明堂,开神目,为我洗冤,方不负大人清正廉明之美誉啊!” 贺提刑回头问身后的书办:“那厮说的‘曾子’却又是谁?甚么三言二拍的,却让本官我哪里弄得明白?” 书办急忙解惑道:“大人,这曾子是个大孝子,传言说他是孔圣人的学生……” 还没等他说完,贺提刑便变色骂道:“贼厮鸟!一个谢希大刚刚搬出了孔夫子,现在这个应伯爵又搬出孔夫子的徒弟来了!你们当我大宋的提刑衙门,是考状元的贡院不成?真真是岂有此理!来人呐!夹棍伺候!” 排军将夹棍往应伯爵面前一丢,贺提刑狞笑道:“应花子,你可知这是何物?” 应伯爵惨白了一张脸:“大人,小人不知。” 贺提刑温言道:“此物名夹棍,始于唐 末,传于本朝,近年来渐渐声名鸟起……” 书办在后面传声道:“大人,是声名鹊起……” 贺提刑一拍桌案:“去你妈拉个巴子的!鹊不也是鸟吗?又有甚么不同了?”那书办连声称是,再不敢言。 西门庆、李知县等见贺提刑和应伯爵一场激辩,早听得呆了,此时见识到贺提刑“鹊”巢“鸟”占,也只好苦笑。 贺提刑此时接着道:“本官刚才说到哪里了?啊!是声名这个鹊起,提刑界近来有一句名言——男怕夹棍女怕拶,看来你这厮姓应,骨头必然也是硬的,今日便想和这夹棍见高下呢!来人!与我夹起来!” 左右排军向上一闯,将应伯爵拉去鞋袜,上好夹棍。那应伯爵脸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大声嘶叫起来:“大人!小人今日认栽!就算是小人欺心讹诈吧!” 贺提刑阴森森地道:“本官却当不得你这‘就算’二字!给我收!”两边排军一声号子,便将夹棍上索子收紧,应伯爵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顿时晕了过去。 早有人备好一桶凉水,这时便“哗”的一声,尽数泼到了应伯爵的头上。 贺提刑向西门庆这边望来,西门庆微微点头,将大拇指一翘,二人相视而笑。 不移时,应伯爵悠悠醒转。贺提刑悠然道:“应花子,事到如今,你还不实招吗?” 应伯爵哀告道:“大人开恩!确实是小人恩将仇报,丧心丧德,勾结着一干匪人,上西门大哥府上敲诈勒索,事实俱在,供认不讳,只求大人开恩,免我苦楚!” 贺提刑又向西门庆那里看了一眼,这才哈哈大笑道:“既然腿已夹折,便饶了你吧!”这正是: 欺心便见欺心报,恶人自有恶人磨。却不知此案如何判决,且听下回分解。 第020章 北宋期货之父 贺提刑见应伯爵招供了,便宣布暂时休堂,请李知县、周守备后堂商议结案。三人进了后堂,西门庆早一步在那里等候,四人一拱手,西门庆便笑道:“龙溪兄今日打得好痛快,却是帮兄弟出足了一口腌臜恶气!” 夏提刑笑道:“些须微劳,四泉兄不用放在心上,那样反倒显得你我不爷们儿了!” 周秀恨恨地道:“只可惜走了一个云离守!” 西门庆便劝解道:“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让他狭路相逢无回避!那时新老旧账外带利息加起来,才让他知道我西门庆的厉害!南轩兄不必耿耿于怀。” 李知县笑道:“今日已替四泉兄报了仇,明日却要到四泉泉府上,好生讨南轩兄一杯喜酒喝!” 夏提刑大笑着拍手:“正是如此!我这便出去,发落了那一干小人,咱们好去准备喜事!四泉兄,你意如何?若要从严,我便将这干小人收监,待上司详文回日定案;若不想费那麻烦,这便当庭宣判了,抄他们个家产尽绝便是!” 西门庆点头道:“这点小事,若发公文到府里,惊动了知府大人,岂不是罪过?还是就这样了事算毬了吧!这几个狗才的家私,龙溪兄尽管都抄了来,提刑衙门和守备府今日出力的弟兄们,大家均分一下,大概每人也有几贯钱。今日晚间,我再放翻一头黄牛,拉上一车好酒,让孩儿们好好吃一顿,也是他们替我西门庆出气一场。” 李知县点头:“善!” 夏提刑笑道:“便是如此!” 商议已定,夏提刑、李知县、周守备便再次升堂,一干小人轻伤的跪,重任的爬,都俯伏在案下,西门庆的家人来保也在旁边跪了凑数。当着众百姓的面,贺提刑便审判道:“原告西门大官人仁义,念着平时的情份,再加上这些小人又讹诈未成,因此不再追案,可以从轻发落。” 指着一干小人,贺提刑喝道:“既然西门大官人心慈面软,今日就便宜了你们!按理说,每人还该领一顿结案的板子才对,但西门大官人有慈悲,本官岂可没有善意?这一顿板子,且寄在这里,若日后还敢兴风作浪,那时二罪并罚,打死勿论!” 当下又喝令着众排军押解了这干小人,去各家追赃去,这一去事关众排军分钱多寡,谁肯轻放过这些小人?一个个刮地三尺,草里挤奶,石头里榨油,将这些小人家中里里外外涮得盆干碗净。有那实在拿不出来的,便被逼着卖房子卖地,甚至卖儿卖女,弄得一家子鸡飞蛋打,骨肉分 离,那一口惨痛之气驱使之下,哀声震天。旁边有百姓看了,都忍不住叹一声:“唉!”,却又忍不住唾一口:“该!” 更有那穷酸丁便念起嘲歌来:“为人切莫把心欺,公理昭彰自有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经过这一番发落,孙寡嘴、谢希大一干人都成了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听见“西门”二字,都犯头疼。只有那应伯爵深深衔恨,暗中思忖道:“西门庆!便算你是天星转世,天星也有破败的时候!有朝一日,且教你犯在我的手里,那时才让你知道应二的厉害!” 世上多有这种小人,他伤了人,天经地义;人犯了他,岂有此理!应伯爵便是这种小人中的状元,奸佞中的魁首,自以为折腿之仇不共戴天,从此暗中对西门庆咬牙切齿,伺机报复不提。 西门庆将这干小人打了个痛快,心中畅美,暗想:“月娘她那日受够了这干小人凌逼,今日听到他们遭了报应,必然心中欢喜。”因此只推要回家措办明日周秀下聘之事,和李、夏、周三人告辞,带着来保笑回家去了。 回家一看,却有来旺、生药铺中主事的伙计傅二叔、贲四早已等候多时。原来来旺这两天专责在县衙门前拍卖地厨星炊饼,不但清河县的人趋之若鹜,甚至连附近府县军州里的有钱人听了,也派了家人骑着骡马来竞买,两天下来,轻轻松松就挣了一千贯钱有余。 虽然风刮日晒的,来旺人都黑瘦了,但还是满脸喜色,这种抡着木榔头给别人拍板定案的日子,他已经深深地着迷了。最后来旺说,因为采取了限购战略,所以富贵人家都颇有微词,希望两位星主能体贴民情,可以接受他们的预订。 西门庆听了,灵机一动,便命玳安拿笔墨纸砚来。 取到后,西门庆便在一张大纸上,居中写下四个大字——“远期合同”,然后分左右写下相同内容规范的文本——买卖物品:功德炊饼;数量:五个;价格:每个功德炊饼制钱一贯,共五贯;交易日期:日后预计的某年某月某日。 待书写完毕,西门庆拿出自己的印章,往纸中间一盖,再一折,便成了名副其实的骑缝章,然后他向一头雾水的来旺、傅二叔、贲四笑道:“你们来看,只要将这张纸左右撕开,便是一式两份的交易合约。左联留在西门家手中,立此存照;右联可让来人交保证金后持走,以作凭证。待到了炊饼交货日期时,买主便可持右联前来我西门府上交割,当场一对,若骑缝章无误,交足钱款,拿了功德炊饼 就走,我们是认章不认人!如此一来,岂不方便?对了!武道兄也须刻一印章,盖于此纸中间,这样一可防伪,二又增进了炊饼的功德之力,正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这新奇的交易制度冲击之下,来旺、傅二叔、贲四无不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那傅二叔是个老成的,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官人,你说取右联者须交保证金,却不知这保证金又是何物?” 西门庆解释道:“所谓保证金,就是我们西门家所收的手续费,否则这些笔墨纸砚的开销,都让我西门庆贴出来不成?当然,这合约上不能这么写,就写这保证金是为履约而特设,若到期我们交不出功德炊饼来,百倍赔偿!” 傅二叔打破砂锅问(纹)到底:“那这保证金,该收取几何?” 西门庆抓抓头:“这个……暂且搁下,咱们商议着办吧!” 一转头,却见来旺面露沮丧之色,西门庆奇道:“为何如此垂头丧气?” 来旺苦着脸道:“若有了这个‘远期合同’,我这拍卖的营生,也就干不下去了!大家手上都拿了这张纸,到时直接来拿炊饼就是,何等轻松?谁还来挤一身臭汗,只为了拍卖一两个炊饼?” 西门庆悠然摇头:“错!那时拍卖的不是炊饼,而是这张合约!” “啊?!”来旺等人对望一眼,这才如梦初醒。 西门庆没想到,自己只是临时起意的一张粗糙合约,居然奠定了北宋日后期货交易的基础。他的这纸合约流传到北宋商场上之后,影响不断加深,效仿者日众。随着各式各样远期合同的标准化,加上不断完善的保证金制度,标准化合约在持有者之间的不断转手而衍生出来的对冲机制,最后为了规范管理而成立的统一结算制度,都不断地将北宋的期货市场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到了最后,西门庆居然被后人公推为“北宋期货之父”,这殊荣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了。这正是: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1章 紫之余波 被西门庆一言点醒,来旺两眼发直,早已经进入了自己拍卖远期合同时的未来场景,其规模之宏大,盛况之空前,都让这个菜鸟操盘手意淫不已。 西门庆知道陷入这种状态的人,是很幸福的,如果这时候打扰他,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遂撇开来旺,问傅二叔和贲四道:“我嘱托你二人买地开店之事,办得如何?” 傅二叔虽然震惊于西门庆的奇思妙想,但一转念间,突然了悟——西门庆是谁?是天星转世!这点头脑放在别人身上是天下奇才,放在他老人家身上,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傅二叔以自己人生数十年的经验推测,西门大官人利锥初脱,肯定还有未尽之意,令人吃惊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到西门庆问起,傅二叔便拉了贲四,恭恭敬敬地回报了一遍。原来在县衙繁华处,有尚家兄弟手头拮据,要卖了祖居,回乡下去住。傅二叔和贲四同那两兄弟盘缠了两天,最后把价钱咬在了八百贯之上,因此特来回禀西门庆。 西门庆听说地已经有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暗想买地盖楼,再请武大郎做了店主,等武松回来了,一看哥哥在自己照拂下这般荣华富贵,那还不口称西门哥哥,纳头便拜?从此自己手下便多了一员大将…… 想到得意处,西门庆脸上忍不住眉飞色舞,与旁边的来旺互相辉映,一时瑜亮。 兴高采烈之余,便向傅、贲二人道:“两位辛苦,且坐喝茶。待我取件东西回来,咱们便去尚家相一相地势。”说着,西门庆起身向后宅去了。 其实他哪儿有什么东西要取?只不过是为了向月娘报一声喜讯,说今天打了应伯爵一干人,好让她出一口恶气。他满心里想着只是一句话的工夫,费不了多大事,谁知一进后宅,就看见四处一片凌乱,月娘正指挥着丫环仆妇,把一根根柱子统统用红布包裹起来。 西门庆目瞪口呆,上前便问:“月娘,此举何意?” 月娘不意西门庆三不知的回来了,突然听到他的话音,一转头间,眼圈儿已经红了:“官人,你忒也莽撞!这等生死攸关的事体,怎的不跟奴家商量一下?” 西门庆见她红着眼睛,翘着红唇的娇俏样子,心里又怜又爱,却又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哄道:“月娘莫哭,为夫生性莽撞,若有什么地方让你受委屈了,你尽管说明,然后任你处置便是!” 月娘见他还在嬉皮笑脸,急得跺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如此惫懒?若不是家中 人提醒于我,岂不伤了你的性命?那时再有应花子那种小人欺上门来,却让我去依靠谁人?” 她越说得急,西门庆越是糊涂,不过想想还是先把生气的月娘安抚下来为是。于是他赶紧打岔报喜:“月娘,说到那应花子,今天我在提刑衙门,已经将这干小人打了个臭死……” 月娘却是听而不闻,只是急道:“谁个管那些小人是死是活?我只问你,你身上却还有什么忌讳没有?” “忌讳?我?”西门庆摇头,“我能有什么忌讳?” “你还瞒我?”月娘更急了,眼中泪光萌动,“昨日你在前厅之上,对那地厨星说道,你生平见不得‘紫’,所以去不得‘紫’石街。你对外事如此清楚,对内事怎的就糊涂起来了?咱们家中,和‘紫’有关的东西,那还少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有个三长两短……当今世上,便是冒失鬼的哥哥冒二鬼、冒一鬼,也没有你这般莽撞的了!” 西门庆恍然大悟,原来是昨天为了敷衍武大郎,才说自己见不得‘紫’,谁知道就有家人做了耳报神,月娘一听之下心慌,怪不得如此雷厉风行地办了起来。 转头四顾,只见漆成紫色的柱子都象生了疟疾,被月娘用红布呵护得密不透风;花园里秋菊正是盛开的好时候,可惜这一片五彩缤纷之中,唯独少了紫色,但凡挂上点紫色的花,早不知被掐了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目瞪口呆之下,西门庆暗暗庆幸,还好城外永福寺道坚长老今天没来化缘,否则被月娘看到他手里居然敢托着“紫”金盂钵,那还了得? 西门庆忍不住头疼,看来胡说八道是要遭报应的,自己只顾在武大郎面前信口开河,这不就受了月娘的天谴了吗? 想了想,又不禁为月娘的一片深情而感动。西门庆深深地吸一口气,款款道:“月娘,你错怪我了!” 月娘不语,只是抬头凝望着西门庆的眼睛,那两泓清波之中,荡漾着无尽的关心和情意。虽然今天滴酒未沾,但西门庆却也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间,西门庆便拉住了月娘的手,两个人并肩而立。西门庆便指着那些裹了红布的柱子,温言说道:“我见不得‘紫’,却是有讲究的。我见不得的,只是地名上的‘紫’字,其它万物的‘紫’,却是无妨。” 迎着月娘清澈的眼睛,西门庆笑道:“若是见个‘紫’便矫情起来,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西门庆的容身之地?吃饭,有紫姜;吃药,有紫苏;游 山玩水,将碰上紫檀木;斋僧敬道,会撞上紫薇星;脑袋撞上紫色的柱子长包;眼睛看了紫色的花而害疮……那时的我,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月娘“扑哧”一笑,整个人突然显得怯生生的:“夫君,若如此,却是月娘莽撞了……” 西门庆叹了口气截住她的话语,笑道:“是啊!便是那冒失鬼的姐姐冒二姐、冒大姐比起你来,也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月娘大羞,用力一挣,西门庆这才发现自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人家美眉的手给据为己有了,急忙放开。月娘得了自由,再不敢向西门庆看上一眼,急回身,分花拂柳地跑掉了。西门庆看时,却哪里是人身?分明是奇幻里的哪一位花灵,驾着风影吹回到庭院深深里去了。 西门庆挥手打发走了那些做了半天无用功的家人仆妇,然后呆呆地看着自己捉过月娘柔荑的那只手,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又犯臭毛病,该打!十足的该打!” 口里数落着该打,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莫名其妙地发了半天呆,突然醒悟:“哎哟不好!傅二叔和贲四还在前厅等着我呢!”当下再不敢耽搁,拔脚又往前厅跑了回去。 到了前厅,才发现醒悟的不只自己一个,连来旺都从憧憬的惯性里醒悟回来了。于是西门庆让来旺拿着帐本,再背上那赚来的一千贯钱给武大郎分红去,顺便请他明天早早做完炊饼后,来自己家中赴宴,也让他和李知县、贺提刑、周守备混个脸熟,日后有个照应。 西门庆自己,则在傅二叔和贲四的陪同下,看地形去了。 出了府门,西门庆忍不住回头向后宅方向望了一眼。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打拼时,家中却还有一个人把自己温存在心底,西门庆就觉得无比的感动。这是他孤身穿越后,第一次享受到了家的温暖。 一时间,西门庆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他觉得自己心中那道防备着月娘柔情的高墙,正在慢慢地崩溃于无形。这正是: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2章 星官聚会 如果问今天清河县里最吃惊最幸福的人是谁?不是西门庆,而是武大郎。 看着来旺堆在自己面前的钱串子,武大郎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清河县里的一个小财主了;等听到来旺说西门庆明天请他赴宴,宴上还有李知县、贺提刑、周守备这般清河名流,武大郎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由土财主上升到了绅衿,结交的圈子都不一样了。 而在两天前,他还是“三寸丁谷树皮”呢!这其中反差之在,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竟连来旺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潘金莲听得来旺走了,这才从楼上下来,看着这一大堆钱也是发怔。她从小在张大户家做婢女,也见过簸箕竹筐象收拾垃圾一样装钱,但那钱再多也是别人的,今天这么多钱却堆在自己家里,世事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莫过于此。 伸手摸着灯下泛光的青蚨,潘金莲忍不住喃喃自语:“莫非,你真的是地厨星?” 一听地厨星三字,武大郎蓦地回过了精神,跳起来向潘金莲说道:“大嫂,你嫁给我吃苦了,想当初,我翻遍这个家,竟然连一块象样子的花布都没给你找出来,我对不起你呀!现在,我这就给你买杭州的丝绢衣服和金银首饰去,你等着我!” 看到武大郎说风就是雨的样子,潘金莲急忙喝道:“住了!”武大郎抬头望着她,眼中突然流下泪来:“大嫂,你跟我受了多少委屈……”其声哽咽,却是说不下去了。 潘金莲心里一酸,急忙忍住,只是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去见李知县那一干大人物,甚么丝绢首饰,且先放过一旁,你先去买一匹青布,几匝好线来,让我给你裁身见贵客的衣服是正理。” 武大郎答应了,担钱出门,不一时回来,除了青布之外,到底还是把锦衣绣袄,金钗珠翠给置办齐了。 潘金莲对衣服首饰看也不看,只是来量武大郎身材尺寸,武大郎嗫嚅着道:“大嫂,明天赴宴,今天赶做,可还来得及吗?” 笑了笑,潘金莲傲然道:“便叫你见识一下你家娘子的手段!” 与此同时,守备周秀的帅府里,也是张灯结彩。 原来,周秀的夫人却不是个妒嫉的,听到丈夫要娶清河第一星主府上的婢女为妾,第一个便先高兴起来,若能沾着星主的灵光,诞下一儿半女,那便终身有靠。 因此,周夫人对此事竟然比周秀还上心,今天周秀去提刑衙门审案,她打点好聘礼后,听到街上有道 人卖卜,便请了进来算卦。 这道人姓吴名奭,道号守真,籍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却是个有道行的。排开三个金钱后,正得出一个“风火家人”卦象来,六四爻动,爻辞却是:富家,大吉! 周夫人大喜,重谢吴道士,道人飘然而去。等周秀回来一说,周秀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巴不得第二天赶快到来。 第二天,周府家人一早先把自家街面上扫得光光的,吉时一到,当下鼓乐喧天,周秀骑了白马,身后有军汉担了聘礼,向西门府吹吹打打而去。其时早轰动了清河,都说周大人能娶得清河转世星主府上婢女作妾,真是好福气。更有人便去寻觅媒婆,打听西门府上,适龄婚配的丫环还有几人?倒让那些媒婆信口开河之下,在她们手中交纳了好些败缺。 西门庆府中,李知县坐轿,贺提刑骑马,皆已到了,周秀门前下马时,却被贺提刑好一番善意的嘲讽吵闹。周秀只是摸了头“嘿嘿”地笑,却不知道说什么。 别说是他,西门庆自己也是手足无措,他根本不知道宋代纳妾下聘的杂七杂八的礼节,唯恐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惹起怀疑来那可就糟了。因此在仪式上,他一步也不多走,一言也不多说,幸好提前拿酒在嘴里涮了涮,装出一副喝高了的模样,众人对他木偶一般的呆样儿倒也能谅解。 等到所有的仪式一结束,西门庆马上将李知县、贺提刑、周守备请到书房,周秀一进门就把绷了半天的架子放开了,只是大叫:“闷煞我也!” 西门庆笑道:“今日小弟给大家引见一人。”说着,便从内书房把武大郎给请了出来。 今天的武大郎穿着潘金莲亲手做的青衫,在巧手裁剪下,一针一线无不妥当地扬长避短,倒把武大郎的身材衬托得高了些。加上心中有自信之苗正在茁壮成长,面对清河三官时,虽然无法潇洒自如,但至少没有出丑。 几人家中都供着武大郎的炊饼,但见到武大郎却是第一次,不过他的身材名震清河,大家一看就认出来了。 李知县两眼放光,当前迎上,拱手弯腰道:“莫非这一位就是地厨星武星主?” 武大郎端然道:“正是!”他牢牢地记着西门庆的叮嘱,若太过紧张时,索性便目不斜视,把字往少里说,看上去却也是一派星主气概。 西门庆的教诲背得虽熟,但实践起来,还是让武大郎暗暗叫苦,毕竟说得出和做得到是两码事。 李知县却不管这些,拉了武大郎的手便请他坐了上座,自己斜签着坐了,这才恭恭敬敬地道:“昨日晚间,我母亲得了一喜梦,梦见我故去多年的父亲来家,对我母亲言道,他在阴间沉沦多年,苦难不得超生,今幸得我母亲在佛前供上了两位星主加持过的功德炊饼,一点灵光照彻之下,消了他的罪孽,转轮王已命他去那富贵之地、积善人家托生去了。” 西门庆听了,差点儿便笑出声来,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谎言,哄了人不算,连鬼也哄了。想必是那李老头子生前造孽太多,老太太也知道丈夫是块什么材料,因此疑心生暗鬼,总觉得丈夫活在地狱里。得了武大炊饼后,一心超度之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就不足为奇了。 却听李知县又道:“我父临行时,对我母亲千叮万嘱,说若见到两位星主时,务必如长者一般敬重——昨夜有梦,今天就碰上了武星主,这岂不是天缘吗?武星主在上,请受善信李达夫一拜!” 眼看李知县就要下跪叩头,武大郎早已把西门庆的传授忘到了九霄云外,一声大叫:“使不得!”他倒先抢着跪了下去。 李知县见武大郎当先跪倒,心中大惊,急忙跟着便跪。谁知他知县做久了,被人跪的时候多,跪上司的机会少,一跪之下跪得歪了,脑袋正撞在桌子腿上,顿时起了一个大疙瘩。李知县暗叫苦也:“天上星宿的大礼,岂是你李达夫能消受得起的?这下可好,菩萨计较起来了!”摸着头上的大包,只觉得痛到了骨子里去。 这时西门庆等人七手八脚,早把李知县、武大郎二人拉起,重新归座,西门庆便道:“在我这府上,大家世俗不论,皆以兄弟相称便是!” 夏提刑也道:“若是心诚,不在一时跪拜上面。” 周秀拍着桌子:“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众人重新安坐,武大郎虽然受了大惊吓,但被李知县一跪之后,这胆子不知怎么就大了好些,当下在椅子上坐得稳稳的,硬着心,硬着胆,硬着脸皮看着西门庆。 西门庆便开口道:“我有一事,须和大家商量!”这正是: 今日栽成梧桐树,明朝便是凤凰巢。却不知西门庆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023章 酒醉之后 却听西门庆道:“兄弟我昨日在县衙前的繁华地段新买一处地产,待不日翻整一新,便要盖起一座好大酒楼来,楼头却要挂十个大字——‘天上双星主,清河第一楼’,以此来壮观我清河气象!各位请说,兄弟我这主意还使得吗?” 众官听了,无不交口称赞,都说有两位星主在清河盖楼,那是地方上的好大面子。西门庆便道:“既如此,那官面上的事儿,今后可要多多拜上三位兄弟了!” “责无旁贷!”贺提刑代表着大家把胸脯拍得山响。 西门庆又道:“既有地方文武扶持,此事必兴,不过若想锦上添花,这第一楼的掌柜,却非武道兄出马不可。” 武大郎吓了一跳,忙推辞道:“西门仙兄,你就饶了我吧!我这小家小业小模样,哪里做得了酒楼的掌柜?” 还未等西门庆反驳,李知县、贺提刑、周守备便不依起来,皆吵吵道若地厨星做不得掌柜,那世上的酒楼都活该踢了摊子了。叫喊到极凶处,周秀便嚷着要罚武大郎的酒,众人皆赞成,于是西门庆一声喝,便有家人把精洁菜肴、醇厚美酒送进了书房。 武大郎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架马起来,身不由己地答应了这些人所有的要求,包括喝罚酒。众官都是酒精考验出来的,见武大郎喝得老实痛快,喝彩之余,自己焉能被他比了下去?于是大家再次开怀痛饮,空酒坛子一会儿就堆得山高,喝到掌灯时候,除了武大郎一人还站得稳,其他人尽皆醉得北都找不着了。 周秀拍着墙,只是大叫:“武道兄,你却是好酒量!只可惜我周秀没你这灌不满的肚皮,若不然,我必是青云直上九万里,区区守备,何足……那个倒栽!” 一面絮叨,一面相见恨晚的把墙认作是武大郎的肩膀来拍,只拍得书房摇摇欲坠。幸亏北宋盖房子时不知道什么是偷工减料,否则周守备今天就是在自掘坟墓了。 西门庆喝得虽多,但还勉强保持着清醒。他唯恐周守备再拍下去,把他的书房拍塌了,急忙叫上守备府的家人来,把喝得烂醉的周秀抬回去了。 李知县虽是个文官,却也不老实,喝多了酒后,泪如雨下,拉着桌子腿满口叫爹:“爹哎!你可把你儿子害苦了!你酒里掺水,米里掺沙,赚了昧心钱后,就供着儿子十年寒窗去考官!什么考官?都是尻官!可怜你儿子我如今象三瓦两舍里的姑娘一样,迎来送往,日夜还要被老娘数落着,忧心阴司里的报应!爹哎!那官岂是好当的?现在要当官就只能 当贪官,不当贪官,官场再大,也没你的容身之地呀!爹哎!你让我当清官,为民作主,赎你从前的罪,可我清得起来吗?今天一清,明天革职的文告就下来了……” 西门庆一听李知县嚷得不成话了,不由分说,先把个大大的醒酒石摁进他的嘴里,又把噙着醒酒石的李知县摁进轿子的嘴里,然后让李府家人撮风一般抬了走路。 贺提刑倒是个省心的,喝醉了后不打人不骂人,只是放倒头睡觉。官场上,非这种人不能当好一个好提刑,因为他眼中见得事太多,惹喝多了便象老母鸡下蛋一样吵得四方皆知,那还了得? 西门庆正拍着胸口庆幸贺提刑安分守己时,却听得贺提刑肚中好似在拍指环王,一阵咕噜咕噜响后,贺提刑老实不客气的便大肆放起屁来。都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谁知贺提刑便完全颠覆了这条定理,他放出来的偏偏就和那上司主持公案时的发言一般,是又响又臭。只是一眨眼间,书房里的几盆兰草便都枯萎了。 大骇之下,西门庆一声大喝:“大家快走!”众人狼奔豕突地逃出书房,后面跟着一溜儿在书房各阴暗角落里安居多年的蛇虫鼠蚁,有两只蜈蚣虽有百脚却爬得慢了些,到了房门旁,眼看已快要逃出生天,却是一阵手刨脚蹬,就此嗝屁了。 众人看得分明,无不胆战心惊,忙叫上贺府家人看时,贺家人却觑得有若等闲。管家一挥手,家丁往上走,穿云度雾来到贺提刑身边,拨云见日一般将贺提刑扶掖而起,轻车熟路般又走了回来,却是安然无恙。 贺府管家又让自家人将书房门户开放,将一片狼藉重新归整得有条不紊。尘埃落定后,便向西门庆躬腰曲背道:“大官人,鄙主人醉后失仪,却叨扰了大官人的安宁!小老儿这厢向大官人磕头陪罪了!” 西门庆连忙叫来保把他扶起,好生打发他们抬着贺提刑回去了。 周围侍候的西门府家人,无不交头接耳,赞叹自家主人不愧是天星降世,就连相遇的诸般人物,都是神仙放屁——非同凡响! 这时的西门庆,已经被折腾得把酒醒了一半儿,回头看到武大郎正在身后站着,不由得底虚起来,唯恐他又发生出什么花样儿来,那可如何是好?谁知那武大郎却不吵闹,只是一拱手,大着舌头说:“西门仙兄,小弟今日有酒了,这便告辞!”说着挑了一副担子,就此摇摇晃晃出了西门府,扬长而去。 看着武大郎稳健的背影,目瞪口呆的来保突然跳了起来:“老爷,武星主 怎的把咱们家的水桶担子挑走了?” 西门庆愣怔了一下,然后挥手道:“原来不是炊饼担子啊?罢了!罢了!一副水桶,价值几何?挑走了就挑走了,明日买新的就是!” 谁知事有凑巧,有那打更的夫子见武大郎挑着副空水桶在街上晃晃荡荡而过,心中却是好一阵暗笑。谁知不久之后,就有一场火灾着了起来。人皆救火,好不容易扑灭之后,那更夫猛然想起武星主挑着空水桶当街走过之事,便指天跳地,大骂自己糊涂,若是能早些领悟武星主挑着空水桶之深意,清河县岂不免了这一场火厄? 清河百姓听后,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便说成是武星主在西门星主府中赴宴回家时,掐指一算,得知清河县将有一场祝融之灾。虽然天机不可泄漏,但武星主却是个最慈悲的,遂担了一副空水桶,当街走过,只盼世人见了,领悟其中真意,做好预备时,岂不是有备无患?谁知那些凡夫俗子肉眼无知,只笑武星主发傻,却不知是自己把武星主的好心当了驴肝肺。结果大火到底烧了起来,万幸火神爷爷准了武星主的金面,只烧了半间房子便算,倒没伤着人…… 第二天,那户被火人家备了猪头三牲,全家拖男挈女,到紫石街武大郎家门口叩谢,谢武星主的救命之恩,倒让潘金莲瞠目结舌,心下嘀咕:“莫非我家夫君真的是天星转世不成?”这正是: 世上多少栽花客,到头翻成插柳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4章 武大郎VS潘金莲 却说武大郎挑着水桶想要回家,风一吹,醉意涌起,却一头撞进了间壁王婆的茶坊里,乱叫“大嫂开门”不已。 王婆急忙招呼了隔壁的潘金莲,二人扶着武大郎在桌前坐好了,王婆便煽起风炉子,点了一盏解酒的酸梅汤来,一边忙活一边怨怪道:“武大娘子,这武星主甚么时候,学着吃起酒来了?你怎的也不劝劝他。须知自古有言:男人有钱就变坏!若象这般吃多了时,碰上有心人,便生出多少事来。” 潘金莲一边摩弄头上金钗,一边微笑道:“这个嘛,却是今天本县周守备娶妾,因此三番四次烦西门大官人道达,非请我家夫君去赴宴不可。我家夫君本意是不想去的,但后来又有李知县、贺提刑他们联合来请,面子上抹不开,便胡乱应承了。想必是今日酒席之上,大家奉承起他来,他又是个最耳软心活好说话的,因此吃得大醉,也是有的。” 那王婆听得李知县、贺提刑、周守备这般高名大姓,便先唬得矮了三寸,当下满脸堆笑,不计本钱的又沏出一盏酸梅汤送了上来。 两盏酸梅汤落肚,武大郎的酒便醒了好些,睁开眼看时,便“呵呀”一声跳了起来,只道:“我怎么却在这里?” 王婆便笑道:“武星主却是贵人多忘事,刚才你吃得醉了,便一头撞进我这房里来。还好是我老婆子,若换成个花不溜丢的小娘子,却不让你家娘子今晚便打翻了醋坛?” 武大郎一听之下,便飞红了脸,只道:“王干娘不要作耍我了!今日情面上却不过,谁知便吃多了酒,甚是不该。让大嫂操心不说,更叨扰了干娘,罪过罪过!” 说着话,却觉得嘴里酸酸甜甜的,又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两个茶盅儿,武大郎心中便明白了,当下感激道:“干娘做得好醒酒汤,却不知该多少茶钱?” 王婆便叫了起来:“罢哟!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却不想武星主了悟了前世之后,便和俺们小户人家生分了许多,今天竟说起茶钱来了!若说茶钱,我这池子水浅,却安不得武星主这样的真龙,这便请速速回去吧!” 潘金莲一直在旁边听着,摸了金钗,又弄玉镯,只是笑着不说话。现在看到王婆貌似恼了,便圆场道:“若说什么茶钱,我前前后后来干娘这里闲话,那泡茶也不知吃了多少,却又如何算起?正如干娘所言,远亲不如近邻,不如夫君便替干娘请一个功德炊饼来,如此人情两尽,岂不善哉!” 王婆一听,便满口“阿弥陀佛”不停,向着潘金莲谢了 又谢,口口声声道:“若得了两位星主加持的功德炊饼,老身死了也得好去处。”千恩万谢的,把武大郎和潘金莲送回隔壁去了。 进门上楼,武大郎沉默了半晌,突然向潘金莲道:“大嫂,我心里有话,要对你说!” 潘金莲正喜孜孜地临着新买的铜镜照影,看着耳边两个晶莹的玉坠子在乌发蝉鬓间荡来荡去,心中只得意到十二万分。正在兴头上时,却听到武大郎要拉她说话,便难得地撒娇道:“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不好吗?你来看,这两个坠子,是不是很衬我的脸?” 武大郎老老实实地道:“不管甚么首饰,只要佩在大嫂的身上,沾上了人的灵气,也会放出光辉来……” 潘金莲听了又惊又喜,心道:“莫不是成了星主,便连灵智都开了?似这等情浓话儿,从前他怎能说得出来?”当下便回头,笑盈盈地看着武大郎。 一看之下,却不由得一怔,只见武大郎面色郑重,兀自接着道:“……不过,我心里这件事,我觉得是个当紧的,大嫂还是听一听吧!” 潘金莲奇道:“真的非说不可?” 若是在平日里,潘金莲以这般语气问出话来,武大郎早就百依百顺地俯就了,但今天他却咬着牙,只是坚持:“若不说了,只怕今天我睡不着觉!” 看着武大郎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潘金莲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说着来到武大郎身前坐下,笑靥如花地对着他。 武大郎只觉得心头一阵跳荡,急忙闭着眼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这才睁开眼睛正色道:“大嫂,我这话说出来,你却莫要恼怒!” 潘金莲心中一动,猛然想起王婆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来,一时间又惊又怒,“噌”的一下站起,一时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叱道:“好大胆!你才发迹两天,竟然就在外面收起小来?” “收小?”武大郎瞪圆了眼睛,明白过来后吓得他也跳了起来,连声道,“大嫂你冤枉我了!我武大为人,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我有多大的胆子,敢背着你养外宅,收小妾?我敢立誓!今生今世,我只对你一人好!” 潘金莲见了武大郎这般情急模样,便知自己错了,虽然心中有些歉疚,但还是硬着嘴嘟囔道:“你们这些男人,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当官的这样,当贼的也这样,却哪里能瞒得过我了?”听她那一包子兜揽的语气,倒好象普天之下所有男人,都是经过她考试 的一样。 武大郎抬头道:“世上待人真心真意的好男人,总是有的!” 潘金莲便笑了一笑,白了他一眼:“老鼠上秤盘——自站(赞)自称,羞也不羞?却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不是有心里话吗?这便说了吧!” 武大郎便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世上待人真心真意的好男人,总是有的——比如说西门仙兄!” “咦?”潘金莲不由得收起自己的嘻笑,认真了起来。 武大郎被潘金莲犀利起来的眼神盯得心慌,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但马上又抬了起来,和潘金莲对视:“大嫂,这些天来,我和西门仙兄面也见过多次,话也说了不少,我能看出,他确是以真心待人的好男子!” 潘金莲冷然道:“你却不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大郎眼神显得有些迷蒙起来,他缓缓坐下,慢慢说道:“大嫂,难得今日你我交心,我便把甚么都说了。小时候,我父母双亡,只有我和兄弟武松相依为命,两个小孩子,身上无衣,口中无食,只能四处流浪,受尽冷眼,好不容易讨得些残羹剩饭,我都紧着我兄弟吃了,就这么着,我们一对儿苦瓜帮扶着长大,虽然我成了个三寸丁谷树皮,但看着我兄弟变成了好一条凛凛大汉,我心中却只有欢喜!” 潘金莲默不作声,自嫁予武大郎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武大郎的家事。 叹了口气,武大郎接着道:“只因为我长得矮,所以四方的人都以下眼看我!只有我那兄弟的眼睛里,还是拿我当人看,而不是看一条狗。可是,后来我兄弟跟人练了拳,习了武,几年后火气一盛,一拳打晕沉了人,从此逃走在江湖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清河县里受万人的苦楚。” “再后来,我娶回了你,说出来大嫂你莫恼,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娶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丑八怪,但想想自己,我也认了,而且发誓,今生今世要对她好。但盖头一揭,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的浑家不但不丑,还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是,你当时看我目光,却让我象掉进了十八层地狱一样,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象个被阉割的太监!旁人的眼光,我不看他们,但当那样的目光来自我妻子时,我心冷了!我当时只恨自己为什么长成了个三寸丁谷树皮?我恨我为什么会有个兄弟,长成了他却饿短了我?我恨这个世道,为什么不让小孩子个个都有饭吃,非要在风里雨里挨饿受冻,躲在一起点树叶子取暖 ,呛个臭死?” “金莲,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苦,我人在家里,却活得像只过街老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矮吗?矮的男人就注定一辈子也不能抬头?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武大郎只会做炊饼,可我的炊饼做得再好,在人人眼里,我也还是那个三寸丁谷树皮!” “就在这时候,西门仙兄地府还魂了!他跑来跟我说,他和我是前生的仙友,当他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象看到了我兄弟武松的那双眼睛一样——没有讥笑,没有鄙薄,没有嘲弄——甚至他眼睛里的那种真情实意,比我兄弟还要多得多!” “金莲,我从小流浪讨饭,长大了又被万人耻笑,看人眼色的本事,自问要准得多!我那时就知道,还魂后的西门仙兄他和我兄弟武松一样,都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蒙他照顾我,我回来跟你说了,你却说要试他一试,我让你说得心疑,便依你说的行事了!但是,当我在西门仙兄面前演戏时,我心里有多么讨愧,金莲你知道吗?” “再后来,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心里宠着你,敬着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吧!但是今天,我们等李知县、贺提刑他们时,西门仙兄在他的书房中给我点破一事——当时我抱怨我生得矮,西门仙兄却说,当年他和地厨星贬入凡尘时,同行者有一裁衣仙女,因小故亦被罚落人世,更要变侏儒之身,当时地厨星便起了怜惜之心,就对那转生的星官说道,一个女孩子变了侏儒之身,却让她此生如何做人?就让我以身相替吧!金莲,你可记得,那裁衣仙女是谁?” 这一言却如石破天惊,武大郎泪流满面,潘金莲满面泪流。 “西门仙兄又说,前世既然许诺,今世便莫要后悔!金莲,前世我不后悔,今世我更不后悔,来世我亦不后悔!若你我还有来生,若你我还有那未尽之罪,我还要对那转世的星官说——就让我以身相替吧!” “哇”的一声,潘金莲终于痛哭失声。 武大郎站了起来,突然在潘金莲面前跪下:“金莲!不管今生来世,我皆愿为你粉身碎骨!但是——若依你计策,再去试探西门仙兄,却是万万不能!我武大郎是三寸丁谷树皮不假,但我的良心,不容我再做这等事!否则,我武大郎岂不是成了暗昧的小人?也许你要说我就是个小人,但我武大郎的心,却还是颗热的!” 潘金莲只哭得气竭神疲,一时哽咽着道:“夫君……你不是小人……我听你话……是我女人家见识短……认错 了西门大官人……夫君……你恕我吧……”这正是: 觉花有种识为籽,情海无涯苦作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5章 秋寒里的春意 武大郎和潘金莲把话说开后,潘金莲立誓再不猜疑西门庆,武大郎便似去了心头大钉一般,畅快无比。当下放倒身子,睡了好一个顺心觉。 他倒是心无挂碍,可这一夜潘金莲辗转反侧,却哪里能睡得安稳?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做好了今天拍卖的炊饼。因为三日前约好了西门庆要在狮子楼头会酒,武大郎便收拾整齐后,回头道:“大嫂,我先上狮子楼备办一切去了。” 潘金莲便道:“莫要贪杯,早早回来。” 武大郎点头出门,心里却是暖洋洋的。潘金莲的言语虽然和平日一般无二,但武大郎却能从中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馨。 进了狮子楼,掌柜酒保,均是殷勤奉承,各式窖藏美酒、拿手菜肴,时鲜果品,无不帮武大郎预备得妥妥帖帖。武大郎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亲自去西门府上请西门庆赴宴,西门庆欣然而来,二人就在狮子楼头把酒共语。 拉着闲话,武大郎不知不觉便把话题扯到了自家兄弟武松的身上,最后道:“我那兄弟之才,胜我万倍!一双拳头抡开,百十人近他不得。若有一日他回了清河,我便带他到府上拜见,西门仙兄若有用他处,尽管吩咐!” 西门庆听了暗暗欢喜,便慨然道:“武道兄的兄弟,自然就是我西门庆的兄弟!甚么吩咐不吩咐的,说来岂不伤了感情?兄弟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该的!” 二人说得投机,西门庆便要带武大郎去看那座“清河第一楼”的选址。武大郎欣然应诺,便去结算了饭钱,一同前往县衙街前。一路上所遇之人见两位星主并行而来,无不叉手作揖,笑脸相迎。 武大郎心中感慨万千:“若非西门仙兄折节下交,焉有我的今日?虽说我们前生有缘,但今生今世,姓武的也不能忘了西门仙兄天高地厚的大恩!” 到了县衙街前一看,却见一块好宽阔地皮上,有贲四正吆喝着人搬砖弄瓦,在拆一座临街的房子。原来西门庆前日见了卖主,八百贯房价之外,又添了二百贯,将家里的笨重器具也买下来了。那尚家兄弟既得了额外的二百贯,又走了个轻身,如何不愿?于是前天交钱转让屋契,昨天尚家便全伙走人,贲四便安排起工钱茶饭,当天便雇了木行的人,拆起房子来了。 见西门庆和武大郎来了,贲四急忙上前参见,说赶在天寒前要先将这一片地基清理出来,等明年春暖花开,土地解冻后,便可以放手盖楼了。尚家兄弟这房子,木石要算 中等靠上,那些梁檩有用得着的便留下,十分无用的便让木行的人掮了去,最后折算成工钱便是。西门庆点头称是。 武大郎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工地,想像着明年高楼拔地而起的壮观情景,还有自家高坐楼中指挥若定的风光,一时间心潮澎湃,眼前便似有一面“天上双星主,清河第一楼”的酒旗已经在风中来回摇荡。 “我们这些草根,只要自己努力,不怨天尤人,碰到机会,也是有春天的!”武大郎默默地想。 别了西门庆,武大郎回到家中,却见潘金莲已经把钗环珠玉尽数卸了,只做家常打扮,正在桌前裁剪着什么。武大郎大是纳闷,便赔着小心问道:“大嫂,你这是……?” 潘金莲口里似乎咬着线头,忙得头也顾不上回,只是含糊着声音道:“奴家正在替你缝一套厚一些的出客衣服。天冷了,须记得渐加衣才是!” 武大郎心里一暖,眼中却酸酸的,只是点头道:“正正好!那周秀周守备三日后要去西门仙兄府上娶妾抬人,我便穿了这一身新衣去道贺,也让清河县那些高官们见识一番,我家娘子那神仙一般的裁剪手段!” 潘金莲终于回头向他一笑,二人均觉温暖。 三天之后,正是宜婚娶的吉日。西门府和守备府均是张灯结彩,那鞭炮爆竹便似钟鸣一般响个不休,招惹得一帮小娃儿捂着耳朵,只是围绕在爆竹架子前,欢呼着吵喜。 按理说,周秀是男方主娶,西门庆是女方主嫁,何况又是娶妾,原本不该如此大操大办才对。但周秀夫人却是个热心的,自从吴道士算卦卜出了个上上大吉的好彩头之后,她便日日结计起来,盼着春梅进门的心思,竟比周秀还要殷切几分,周家香火的希望,她已经完全寄托到春梅的身上了。 再说,西门庆虽然是白身,却是清河县中新鲜出炉的星主,乃是神仙之流,和天上的星斗列宿,地府的十殿阎君都属平起平坐的人物,若黑灯瞎火三不知的把他家的春梅一顶小轿抬了来,却让西门大官人面子上如何下得去?因此,在周夫人的推波助澜、周秀的乐见其成、旁观者的欣然接受下,周家娶亲的礼仪虽然不能说僭越,但距离迎娶正妻,也就只差一步而已。 西门庆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想给春梅安排个好归宿,只要夫家真心相待,婚礼隆重与否,又算得了什么?君不见前世“裸婚”的多了去,而那等一路牵手默默扶持的“寒酸”夫妻,白头偕老的可能性或许比那些开着豪车摆着阔谱的权门富贵还 要高。 当然,想是这么想,对周秀全家上下把仪式搞得这么隆重,西门庆还是很满意的。这说明周家上下已经接受了春梅,她嫁过去后不会吃苦。或许周家后宅女人多,是非也多,日后或许会有甚么勾心斗角,但春梅那小妮子却不是个省事的,她的眼睛和嘴巴一样锋利,少说也有三七二十一个心眼子,她性子高傲,不屑于去招惹人,但如果别人敢有眼无珠招惹到她头上……嘿嘿,自求多福去吧! 不过,周家既然一片诚心,西门府上怎么也不能因陋就简。西门庆一声令下,家中上下就动员起来,那规模倒不象是在发嫁婢女,倒象是嫁女儿、嫁妹子一般。 所有的一切,春梅尽皆瞧在眼里,记在心上。今日面临出阁,她一早梳妆整齐,便先来月娘房中磕头辞行。但话刚开口,便哽咽起来,最后索性抱了月娘的双腿,放声痛哭,甚么胭脂水粉,都算是白打扮了。 这一来,反倒惹得月娘也伤心起来,也陪着洒了几行痛泪,两个女人家搂着在那里喁喁细语,看来这轿子一时半会儿是上不成了。 周秀这新郎官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新娘子不上轿,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拉着西门庆、武大郎、李知县、贺提刑一干人在厅上大樽灌酒。正喝得高兴,却见西门府门上的来爵一个跟头滚了进来,未等站起,就连声大叫:“主人,不好了……”这正是: 周府方才结欢好,何人又来寻干戈?却不知门外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26章 虎临门 西门庆见来爵倒地不起,丑态百出,不禁一皱眉,喝道:“来爵!贵客面前,如此失礼,成何体统?你且站起来说话!” 周秀正喝得高兴,突然被来爵阻了他的兴头,一时不好向西门庆家的奴才发作,便把火气都撒在了门外惊扰之人的头上。张口便骂道:“哪里来的贼厮鸟?竟然敢在周老爷我娶亲的时候上门来讨野火?待我将这等不开眼的瘟生拿回营里去,千刀万刀碎剐了他!” 眼看周秀怒气冲冲就要往外闯,软倒在地的来爵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大叫道:“周大人!周爷爷!使不得!使不得!”一臂抱着周秀,一手却将一张红单拜帖高高地擎了起来。 玳安一直在旁边提壶侑酒,此时急忙上前将那张拜帖接了过来,送到西门庆面前。 西门庆眼看来爵如此害怕,却也不禁好奇。要知道从前的西门庆可不是好相与之辈,今天又有李知县、夏提刑、周守备三人在这里坐镇,清河县中又有哪一个胆大包天的,敢来西门府上放刁?何况自己重生之后,一没坑害花子虚谋夺李瓶儿,二没毒杀武大郎霸娶潘金莲,就是那武松突然回来了,他也敢坦然面对! 一伸手,拿起那拜帖看时,却见上面简简单单写了六个簪花小楷——“侍生宋乔年拜”。 “宋乔年?宋乔年是谁?”西门庆自言自语道。 旁边的周秀想往外冲,夏提刑唯恐他性子暴躁之下激出什么事来,倒把今天的喜事弄成了凶事,因此在旁边紧拦着他,地上还有个来爵抱着周秀的腿。 武大郎身矮力弱,想上前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只好在旁边以言语不战而屈周秀之兵的劝阻。 李知县则远远的把着个海棠石蕉叶杯坐山观虎斗,云端里看厮杀一般看着他们扭作一团,引为酒中笑乐。 突然间听到西门庆嘴里说出“宋乔年”三个字,李知县手一抖,“呛啷”一声,杯子已经学会了地堂拳,在地上乱滚了起来。 顾不得衣襟上满是酒水,李知县一伸手:“四泉兄,那张拜帖把来我看!” 西门庆刚将拜帖递出,李知县就一把抢了过去,一目之下,喝下去的酒早已化成了虚汗,当下便尖着声音叫了起来:“龙溪兄!南轩兄!莫要再作耍了!咱们山东八府的巡按监察御史宋大人就在外面!” 这一下,周秀也不冲出去碎剐人了,夏提刑也不用拦着他了,两个人一齐揪起了来爵,喝问道:“外面来的真是宋大人?” 来爵头点得象鸡啄米,只会翻来覆去地说:“大官!……好大官!……” 清河县的文武三官赶紧各整衣帽,一时间乱作一团。 西门庆呆了一呆后问道:“拱极兄,这位宋大人却又是何方神圣?” 李知县一边整衣,一边急急地答道:“这位宋大人,名乔年,号松原,乃是江西南昌人,现做着咱们山东八府的巡按监察御史。山东大小官员的升降赏罚,都在他的一纸奏折上,连各位知府大人见了他,都得矮上三分,何况你我?” “哦!原来如此!”西门庆慢慢点头。 这时的周秀,急得团团直转,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没口子的叫苦:“这可如何是好?你们今天来贺喜,倒是全副冠带,可我的官服还在家里撂着呢!早知如此……” 贺提刑打断他道:“事急了!老周你就用这身新郎官的行头凑合一下吧!反正今天是你娶妾的正日子,那宋大人再不通情理,也不能怪你迎接他时不穿官服。何况你穿着这一身新郎打扮,看起来倒憨厚了好些,若就此得了那宋大人的欢心,也未可知!” 周秀此时已是病急乱投医,听了贺提刑之言,便道:“老夏之言,正合我意!” 清河三文武互相检点一下,确认没什么酒色财气的破绽之后,三人便一起接了出去,西门庆身为主人,也跟在后面看热闹。 以李知县为首,清河三文武如飞地跑出西门府大门,早见门外停摆着一簇人马。原来清河县是小地方,宋御史来之前便令各项伺候人马都散了,只用几队蓝旗清道,门生故吏跟随,自己则坐了八抬大轿,打起双檐伞,往西门庆家来。 到了西门府前,便有手下官吏要喝令大开中门,迎接宋大人进去,但宋御史手一摆:“不可扰民!”反倒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张拜帖,让来爵往里通报。 正等得不耐烦时,却见西门府中门大开,早跑出两个半官来——因为周守备穿着的服饰属于新郎官,所以只能算半个——那两个半官一起来到宋御史轿前跪下,扬声道:“卑职清河县知县李达夫、守备周秀、提刑夏延龄,参见巡按大人!” 西门庆影在门后,见清河三官轿前跪下,李知县、夏提刑倒也罢了,那周守备却是一身新郎官打扮,不伦不类的也跟着磕头,倒活象戏台上小丑一般。西门庆忍不住便是“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突然看到一帮吹鼓手站在一旁,这些乡下人是因周 秀要来娶亲临时雇来的,何时见过这般大场面?瞄着外面的御史仪仗,无不唬得战战兢兢。西门庆心中冷笑道:“别人家都是福临门,偏我却是虎临门,腐临门,这位宋大人又不知是哪个级数的赃官?既然到了我门前,且让我来给他妆妆幌子!” 于是把吹鼓手中领班的那人叫在一旁,故意板起脸训道:“这位是御史大人,是比知府还大的大官,他现在就在门外,你们却停了鼓乐,这是何道理?这不是蔑视御史大人吗?” 那领班之人慌了神,早跪下叫起撞天屈来:“大官人,咱们乡下草台班子,能吹能打的也就是那点儿俗乐,怎敢在这大大官之前献丑?万一他老人家听不顺耳……” 西门庆一把扯起了他:“吹打得不好,是水平问题,他一个做御史的,也犯不着跟咱们乡下人计较;可你们见他来了竟然停了吹打,这却是态度问题,若惹得他动起怒来,只要歪歪嘴,你们这碗饭还吃得成吗?快快快,你们敲打锣鼓,总比一会儿别人来敲打你们强!” 吹鼓手们一听,面面相觑,那领班之人一想西门大官人是星主临凡,所言必然有理,便一咬牙:“既然如此,大官人,那俺们就吹了!吹一套娶媳妇的喜乐!” 西门庆急忙道:“这个却使不得!若你们吹这个,到底是周守备娶媳妇,还是那大官娶媳妇?周守备岂不怪罪?” 吹鼓手们苦起脸:“大官人,除了这娶媳妇的喜乐,俺们可就只会吹死了人的哀乐了!” 西门庆正色道:“岂有此理!我听过你们在闹无宵的时候,吹的那调子就很拿手嘛!那叫什么?” 领班之人忸怩道:“是……是小寡妇上坟!” “好!”西门庆一拍巴掌,“就吹这个!想那御史大人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尝尝乡村野味,也是一乐啊!”这正是: 只把热血酬知己,却将冷眼对奸邪。却不知那宋御史此来何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027章 御史发威 这时,那宋御史已经落了轿,从轿中钻了出来。只见其人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有从人紧赶着在背后执起了两把大扇——未知官声如何,先见官威出众。 宋御史咳嗽一声,正准备拉长了嗓子命令面前跪着的清河三官起来,却听西门府的深宅大院里有喇叭“嗡哩哇”一声,瞬时间八音齐奏,一下子把他想说的话给堵回去了。 不过宋御史倒没着恼,反而暗暗点头,自己下轿,这府里的人却是个有眼色的,马上就奏乐迎宾,显示出对自己十足的恭敬之意,其心可嘉啊! 但听得几声,却感觉有些不对味儿,那音乐却不是听惯了的萧韶盈耳,而是轻佻中带着放浪,虽然别有一种荡人心魄的韵味,但私下里听听那还罢了,这当众吹奏出来,却实在不成个体统。 宋御史长眉一轩,心中正老大的不高兴,却看到周守备一身新郎官的服饰跪在那里,心里一乐,气也就平了。只是胸中暗道:“这清河县豆芥大的小地方,能有甚么阳春白雪了?若我跟这等人计较,反倒显得失了身份!随它去吧!” 于是,宋御史唤起跪着的清河三官,便在小寡妇上坟的伴奏声中,施施然进了西门府。不移时,众口成碑,早已轰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得西门大官人的星主之名,到他家贺喜吃酒来了!慌得地方上大小官吏,无不衣冠打扮,文臣抱了手本,武官各领本哨人马,把住西门府左右街口伺候。 宋御史一干人连着骡马牲口,乱哄哄进了西门府,自有西门府上的家人将牲口们请到槽上,添上好些黑豆、黄豆、水泡豆儿请它们享用,那些家丁书吏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独宋御史带了心腹的从人,直趋正厅中入座,清河三官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后面,胁肩谄笑地奉承。 一进正厅,那宋御史便命从人关紧了厅中门窗,退到厅外把守伺候,厅中便只留下宋御史和清河三官。李知县上前再拜:“大人此来,卑职们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却不知大人之来,有何要事?若用得着卑职们,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谁知,宋御史当下变了脸,指着喝骂道:“我把你们这些个有眼无珠的狗才!我大宋景德三年(1006年)四月己亥日,发《禁天文兵书诏》曰:‘天文兵法,私习有刑。蓍在律文,用防奸伪。顾兹群小,尚或有违。将塞异端,宜惩薄俗。’早有明文规定,民间不得假借天文兵法来蛊惑人心,行诸般暗昧之事。今你清河县出了两个甚么星 主,这是何等大事?你们三个狗才,不说赶紧呈文上报,却还和这干人等勾勾搭搭,今日更娶起妾来!若那厮们借机摇动唇舌,激起民变来,你们担当得起吗?” 宋御史虽然一开口便用大帽子压人,但清河三官却都松了一口气,心也放了下来。上司下来巡察,即使一时疾言厉色,也不过是为了索贿罢了,花钱即可消灾。最怕的就是那些笑面虎,当面一朵花,背后却在向上的呈文里把你捅成豆腐渣,那才叫防不胜防。 却听那宋御史又道:“本来所谓的星主临凡,这等风俗之事,是那采访使韩文光的职责,本官我不该插手才是。但尔等三人,却庸庸碌碌,临事无机变之才,岂能替圣上牧民,做一方父母?说不得,本官也只好尽一尽监察之职,向圣上启奏一本,将尔等开革发配,则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贺提刑、周守备都是武人,虽有一肚皮委屈要诉,但却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只有李知县饱读了圣贤书,于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甚是精熟,当下便免冠叩头道:“大人开恩,卑职有话要说!” 宋御史冷笑道:“若我不叫你们开口折辩,倒显得我太过于武断了!你有何言,尽管说来便是!” 李知县便道:“谢大人!想我圣朝圣祖明察秋毫,防微杜渐,以一道圣诏,将一干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禁绝于萌芽状态,这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啊!百有余年,我大宋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一赖今上圣明,二赖圣祖余荫所致也!” 一席话说得宋御史不敢不点头:“此言有理!” 李知县心中暗喜:“若点头点成了习惯,再想摇头可就难了!”当下便接着道:“正因我圣朝无阙事,所以才君正臣贤。远的不说,便说起山东境内,哪个不称赞巡按监察宋大人神目如电、清正廉明?” 宋御史满脸笑容,暗暗点头,口中却谦道:“地方过誉,地方过誉!”一转眼看到清河三官都跪在地上,便温言道:“你们三个,且起来坐下说话!” “谢大人赏座!”清河三官急忙爬起。贺提刑、周守备武职出身,身子骨结实,李知县却是四体不勤的文官,跪了这么半天,腿脚都麻了。听到终于可以坐椅子了,心下快活得真如得了大赦一般。 坐下后,李知县又款款言道:“圣祖圣诏垂训之下,我等这些做臣子的,对那些胸怀叵测的乱臣贼子,自当要严惩不贷;但天威之下,却也不能屈了那些心怀正义,沐忠体国的善良之人。” 宋御史笑道:“可见得这个是开后门的话了!却不知你清河县那两个所谓的降世星主,有甚么心怀正义、沐忠体国的事情做了出来?” 李知县便摇动起唇舌,将西门庆和武大郎夸了个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若真的按他所言,明年孔子文庙祭祀之时,西门庆和武大郎都足以进去配享了。 一番话说得李知县口干舌燥,见宋御史还有不信之意,李知县便现身说法起来:“大人,不日前卑职家中,通家大小尽皆得了一梦,梦见我父亲因佛前供了功德炊饼,因此消了前生罪孽,已托生到福禄之地去了。大人若不信时,可派人到我家中,上上下下,一问便知!” 宋御史拈须道:“这做梦之事,终属虚无缥缈,却如何能做得了准?” 周秀在旁边急道:“大人,那西门星主掐指一算,算出他府上的侍女能给我周家生儿子,这给人传香火的功德,难道还不能算好人吗?” 宋御史看着这个穿着新郎官服饰的守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你那儿子生出来了没有?” 周秀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夏提刑赶紧增援:“大人,那西门星主给我家犬子算了一卦,说小犬之所以不喜读书,是受了角木蛟星君点化,弃文学武之意。因此卑职便将小犬送入武学,不想指日之间,便考成了生员。大人,似这等为圣朝荐举良将之人,可算得沐忠体国吗?” 宋御史“哦”了一声,凝思道:“你说的,莫非便是前几日秋闺武试之中,那个以十八岁之身,艺压全场的少年英雄夏承恩?” 夏提刑满面红光,恭声道:“正是小犬!” 宋御史沉思半晌,终于道:“既然尔等都有美言,我便亲眼见一见这两位星主!若能让我心服,我便信他们是扶保圣主的天星降世;如若不然,莫怪本官翻脸无情!”这正是: 大鹏展翅风云起,鬼蜮含沙网罗生。却不知西门庆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8章 西门庆一语折冲 听到宋御史要面见两位星主,周秀急忙跳起来:“大人安坐,卑职腿快,这就去喊他们来!” 见宋御史矜持点头,周秀三步并作两步,从正厅中跑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墙角边和武大郎低语的西门庆。 周秀上前将西门庆一把扯住,急道:“四泉兄,祸事了!那御史宋大人不知被甚么人点了眼药,只要寻你和大郎的不是!他此刻正在厅上立等着你们前去回话,你们可要务必小心,若一句话答错,我和老李老夏吃了挂落倒不打紧,只怕你们当下就得大大遭殃!” 武大郎这些天和李知县等官面人物常来常往,胆子本来渐渐大了起来,谁知今天被宋御史官威一吓,却又缩成了一粒。此时听到宋御史动了虎狼之威,更唬得浑身乱颤起来,结结巴巴地道:“西门仙兄……御史大人金面,岂是……岂是我这等人可以见得的?我……我还是回去吧!” 西门庆笑道:“武道兄、南轩兄勿忧,那宋御史此行,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何足道哉!” 周秀闻言,又惊又喜,追问道:“四泉兄何以见得?” 西门庆翻手将那张拜帖拿了出来:“若他心怀恶意,直接派捕役快手前来拿人便是,何必送上这一张侍生帖子?又何必轻车简从,自入我家这险地?” 周秀一听,恍然大悟,脸上便露出笑容,开始盘算着怎么样送礼。西门庆便安抚武大郎道:“武道兄不必害怕,须知那巡按御史也是爹生娘养,他也同你我一般,张口吃饭,撇腿撒尿,有什么了不起的?想你我前世在仙界乐享逍遥的时候,那厮还不知在哪个猪食盆子里拱食吃呢!” 听到西门庆说得有趣,周秀和武大郎都笑了起来,武大郎心里的惧怕就减了许多。 西门庆又俯身在武大郎耳边低语了几句,武大郎面露惊愕之色,然后连连点头。周秀大感好奇,问道:“四泉兄,你传授了大郎甚么锦囊妙计,怎的不告诉我?” 摇着手,西门庆笑道:“稍安勿躁,转瞬便知,我们这便去正厅,见见这位宋御史到底是何等人物!” 到了厅前,周秀先唱名道:“清河县白丁西门庆、武植领命前来,不敢妄入,今厅前恭候大人吩咐。” 西门庆心中暗暗好笑:“这周秀平日里粗鲁无文,但这些文绉绉奉承上司的套路,他倒是记得烂熟,在一个腐朽透顶的王朝做赃官,却也不容易呀!”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李知县朗声道:“ 传他二人晋见!”合着李知县以一县之尊,到了此时也只能在宋御史身前当个唱名的礼生了。 西门庆昂然而入,武大郎象吊靴鬼一样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宋御史本来垂着眼睑,镇定自若地坐在椅上,一派养天地浩然正气的亚圣风范。但突然看到西门庆、武大郎二人,猛然间把眼睛睁得老大,愣了半晌后,突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清河三官见上官突然失仪,一时间手足无措,三人对视一眼,李知县便问道:“宋大人,宋大人……” 宋御史好不容易喘着粗气坐直了身子,拍着胸口、擦着眼泪指着西门庆和武大郎道:“三位大人请看,这二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若扮相起来,却不正是那个钟馗与小鬼的滑稽故事吗?” 原来在唐代开元间,有钟馗应举未中,死后托梦给唐玄宗,立誓要除尽天下妖孽。玄宗醒后,命画工吴道子画成图像,告示天下。后来年年到了岁暮时,家家便供起《钟馗捉鬼图》来以祛邪魅。更有社火祭赛,便有人扮了钟馗嫁妹的故事引为笑乐,故事中有五个小鬼扯衣抱腿同钟馗玩闹的情节,插科打诨,最是搞笑,便如此刻武大郎跟在西门庆腿后亦步亦趋一般。 清河三官听了,虽然亦觉得好笑,但心中终究对两位星主存着几分敬畏之心,因此默不作声,并不迎合宋御史的嘲笑。 宋御史孤零零笑了几声,自己倒觉得没趣,闭了嘴后突然把脸一沉:“你们两个,见了本官,因何不拜?” 武大郎见了御史,脑子里早已“嗡嗡”作响,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差点便跪了下去,但猛然间想起西门庆的叮嘱,于是咬牙苦苦忍耐,倒也支撑了下来。 旁边的周秀却是暗暗叫苦。他知道武大郎生性善懦,今日竟敢立而不跪,显然是先前受了西门庆的“锦囊妙计”。 西门庆笑吟吟的一拱手:“御史大人请了,小民之所以不拜,是因为其中有个缘故!” 宋御史把嘴皮子一搭拉,冷笑道:“无礼刁民,本官面前,还敢施展诸般狡狯手段,莫非以为我大宋没有整治尔等的王法不成?” 西门庆突然哈哈大笑:“我观大人面上,有些晦暗之色。大人此来,不先请教趋吉避凶之道,却反而发起狠来,莫非是试探我等道行不成?” 这番话,西门庆说得有恃无恐,因为就在刚才,他已经在厢房里使了好几十贯钱,从宋御史的随从嘴里钓出了宝贵的情报。此际轻轻一 言,却是一针见血,直戳到了宋御史的痛处。 宋御史呆坐在椅上,面色阴晴变幻,突然间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身拱手道:“果然是星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下官巡按山东,听闻清河县中有天星下凡,这便急着过来一会。路上一番思量,觉得道听途说,不足深信,因此才聊设一局,试试二位星主的胆气!却不想二位星主皆是胆识过人,这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了!佩服啊佩服!” 清河三官见宋御史突然前倨后恭起来,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都想:“果然是西门大官人神机妙算,那宋御史虽然唬住了我等,却须瞒不过西门大官人去。” 西门庆见那宋御史象卷帘子一样转了脸,他也笑道:“御史大人一路远来辛劳,只怕还未曾用过酒饭,若不嫌寒舍鄙陋,便请在此一饭如何?” 宋御史喜道:“如此便叨扰了!” 今日发嫁春梅,西门府中早备了盛宴,此时西门庆一声令下,瞬时间府中家人便呈献上来。自从来到北宋,西门庆别的地方可以小心,但吃饭的肚子却可以放大,这里的酒食既没有瘦肉精又没有塑化剂,正好吃喝个痛快,因此他家里伙食之精,虽然不敢说冠于东平府,但若说冠于清河县,那也就没什么语病了。 一时间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酒泛金波,宋御史坐了首席,只是和西门庆、武大郎或说或笑,倒把旁边的清河三官当成了布酒的小厮,传菜的仆役一般。 待酒足饭饱,家人又送上新摘的芽茶来,宋御史捧着香茗,悠然吩咐道:“我有一事,要和二位星主商量,三位大人请便吧!” 待得清河三官退出,厅中再无八耳,宋御史突然撩起衣袍,向西门庆、武大郎跪了下来:“小的宋乔年,求二位星主救命!”这正是: 前倨后恭伪君子,上瞒下欺真小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9章 御史有难 武大郎见堂堂山东巡按监察御史竟然在自己眼前跪下,脑海中顿时“咣”的一声,钟磬齐鸣之下,身子早已麻痹了大半边,却哪里还能动弹? 西门庆却是若无其事,只是轻轻抿了口茶道:“方才一见御史大人,我便看出大人面上有些应劫之气,因此才立而不跪,否则一拜之下,不免更折了大人的福禄,反而不美。此中失礼之处,还望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宋御史满口称是:“宋某何等人?安能受得起二位星主一拜?二位星主一心为下官考虑,小人只有感激,又怎敢见怪?” 西门庆这才笑了笑:“既如此,便请宋大人起来说话。” 宋御史却不爬起,只是苦着一张面皮,把全大宋所有的凄惨资源都聚敛到了他的脸上,哀恳道:“求二位星主发个慈悲,若二位星主不救小人一命,小人便跪死在这里!” 西门庆叹了一口气,便把武大郎一拍:“武道兄,既如此,你便先回家为宋大人特供一笼功德炊饼去吧!御史大人,你须知每日炊饼上所附功德都有限量,今日限量早完,若非你我今日有一饭之缘,焉能因你而破例?” 宋乔年大喜之下,早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来,高高捧过头顶,恭声道:“是是是!两位星主明鉴,小人的心,却是个最虔诚的!这一点微物,便算小人在神灵之前的一点儿贡献,菲薄!菲薄!惶恐!惶恐!” 西门庆一把接过,看也不看,便塞进了武大郎的怀里。心想:“你一个巡按监察御史,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出手的东西岂有菲薄之理?不要白不要,先保佑武大郎发一注横财再说!” 盒子掖好,却感到武大郎还如泥塑木雕一般,西门庆便将他用力一推:“武道兄因何还在入定?且回且回!这便要干正事去了!” 武大郎这才如梦初醒,跳下椅子,说了句:“全凭西门仙兄吩咐!”然后梦游一样出去了。 清河三官远远地打量着这边的动静,突然见武大郎出来,一窝蜂般拥了上来:“大郎,宋大人可说了些什么?” 武大郎呆滞的眼光从三人面上一扫而过,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雪白的布帕来绑住嘴巴,又在脑后牢牢地打了个结,这才摇摇晃晃向外走去——宋御史居然向他下跪?这事情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清河三官面面相觑,一时间却不知武大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武大郎迷迷瞪瞪出了西门府,这时的西门府左右,早被清河县文 武衙门封锁得有如铁桶一般,平常百姓,便想多走一步也是不能。但武星主一到,百炼钢顿时化做了绕指柔,那些小官小吏、小兵小将们赶紧让路的同时,无不上前躬腰曲背,连声奉承。 若是平时被这般礼遇,武大郎受宠若惊之下,早已受惊若宠。但今日山东巡按御史宋大人面前那一跪实在震撼,相比之下,这些普通人虽然执礼甚恭,却又算得了什么?武大郎只觉得热血如沸,新生的自信与积垢的自卑正在心头冲突激荡,兵锋所到处,便是一波波卷起千堆雪的大浪淘沙。 他脑中百感交战,整个人便显得浑浑噩噩,凡人不理的扬长而去了。便有那心细之人,想起数日前武星主担着空水桶预警火灾的典故来,今日他老人家又在嘴上绑了手帕,莫非其中又有深意?又是一传十十传百,只一日之间,清河县中的无数自作聪明人,也不知想白了多少根头发。 而西门府正厅之中,宋御史已经在西门庆的吩咐下起身归座,正将自己面临的绝境娓娓道来。 原来,就在今年五月甲子日,天子下诏曰:“蔡京特降授太子少保,依旧致仕,在外任便居住。” 蔡京这又一次罢相不打紧,却再一次苦了他的诸多门生党羽,蔡京的政敌们弹冠相庆之余,便纷纷落井下石,削起蔡老贼的枝干来。 宋乔年虽然是蔡京的门生,但他人有些愚钝,没有多少才干,因此蔡京索性保举他做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专干得罪人的买卖。宋乔年平时看着蔡京的眼色,勇往直前弹劾过不少人,这一回蔡京倒台,他也跟着倒了霉。虽然他放着外任,人不在东京帝都,把柄拿捏不易,但他的仇敌们还是知难而上,排除万难,四处搜求之下,硬在他脑袋上安出个罪名来。 这个罪名一罗织就牵扯到了四年前。那是崇宁四年的十一月,蔡京的党羽林摅出使辽国,正碰上辽国新盖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名为“碧室”,辽国人便夸口说他们的碧室就象宋朝的明堂一样。酒宴上辽国的伴使,也就是外交官出了个酒令:“白玉石,天子建碧室。”将“碧”字拆为“白玉石”三字入酒令,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林摅便答对道:“口耳王,圣人坐明堂。”他把繁体的“圣”字拆开,念作“口耳王”。那辽国的外交官便抓他的痛脚说:“宋朝使者不识字,‘圣’字拆开只有口耳壬,哪里来的口耳王?”林摅也是一粪青,理屈词穷之下,仗了蔡京的势,索性撒起泼来,翻脸痛骂。辽国人被骂得火冒三丈,把这位林大嘴关进外交部宾馆里饿 了三天,然后一脚踹回,什么礼仪面子,全都撕下来不要了。 林大嘴灰溜溜地回来复命。朝议之上,都认为他怒邻生事,非严惩不可。但蔡京却一力死保,硬说他为国争光,不但没受罚,反而加官进爵,当了礼部尚书。 但这事还没完,不久后,辽国的国书就到了,书中大大数落林大嘴如何如何言语失礼,辱及国体。当皇帝的一看,这脸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于是飞起一脚,把林大嘴当鞠蹴的气球来踢,把他踢到颍州当知州去了。 宋乔年和林大嘴都是蔡京的同党,性格又相投,彼此间很有些香火之情,因这事也通过几封书信,信中很是为林大嘴抱了几句不平,没想到这些信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落到那些想整他的人手里去了。 字缝儿里斗法,乃是朋党之争的不二法门。于是大家群策群力,经过一番断章取义,硬是给宋乔年捏造出个罪名,说他在林大嘴出使辽国之前,便以言语挑衅,妄想重燃宋辽战火,从中取利……等等等等,有的没的攒了一大车后,就四面上奏折,今天你一本,明天他一本,非参倒宋乔年不可。 宋御史人在山东心在帝都,早有耳目把这些噩耗给他传递了过来。宋御史一看之下心凉了半截,如果蔡京还在位,这些只不过疥癣之疾罢了,但现在蔡京这棵大树已倒,树倒猢狲散之下,谁人还来管他?不反戈一击落井下石的,已经算是情深义重的了。 这些天,宋御史愁得连饭都吃不下。昔日的小毛病,如今却足以毁了他的前程——对他这种人来说,如果前程被毁,跟要他的性命也没什么区别。 正当此时,突然听到清河县出了两位星主,而且还甚有灵验!宋御史是江西人,自小听着龙虎山张天师的传说长大,对此深信不疑。心想若派人去龙虎山求天师保佑,路途遥远,等回来的时候,自己说不定尸骨都寒了。不如就近便去清河,见了那二位星主,是真是假,再做道理。 西门庆听了宋御史的讲述,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便心中冷笑,暗道:“原来那二人的因果,却要了结在这宋御史的身上!”这正是: 顺水推舟施奇计,借风扯旗展鬼谋。要知西门庆想到了何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30章 西门庆禳星 西门庆心中主意粗定,便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宋御史说道:“宋大人切莫心急,待本星君将你前程细细算来。”说着把眼一闭,靠在椅上,再不说话。 宋乔年见星主入定去了,不敢打扰,恭恭敬敬在一旁垂手侍立。 西门庆心中盘算,那蔡京是绝对不会在这几年中一败涂地的。蔡京是什么人?他乃是大江上的麻雀——见惯了风浪的。想此人一生几次罢相,却又几次复出,其老奸巨猾,智谋深远之处,确实是非同小可。 不用一年,蔡京就又要复出,那时这宋乔年自然是跟着水涨船高了。不过在此之前,自己还得利用这贪官帮自己把那件事办妥为妙,这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仔细思量两遍,确定计划中再无破绽后,西门庆这才睁开眼,向宋御史一笑道:“坐下说话!” 宋御史在西门庆下首斜签着坐了,用热切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位神机妙算的星主。 西门庆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悠然道:“吾已料定,最多明年六月,蔡太师必然枯木逢春,这段日子里,宋大人不妨韬光养晦,静以待时,便是有些微小苦楚,但玉不琢,不成器,大人可咬牙苦忍,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若宋御史在蔡京复出前平安无事,那自然是他韬光养晦得好,别人捉不住他的马脚;若在蔡京复出之前宋御史倒了霉,那也是命中该有此劫,反正到时候自有蔡京来救他,那时反而显得他西门庆高瞻远瞩。 宋御史脸上终于现出活泛之色来:“那依星主所言,学生这前程……是不妨的?” 西门庆点头道:“当然当然——只要除去挡在大人福禄驿马前的那两颗小凶星,一切都是无妨的!” “凶星?还两颗?”宋御史倒吸一口冷气,麻溜儿地又跪了下去,“求星主慈悲,救信徒一命,若得平安,必有重报!” 西门庆大笑道:“禳星之术,本为世人消灾解难而设。但得人无难,何妨我独贫?大人进得我西门府,便是有缘,有缘人分文不取。若定要说甚么重报,请大人还是快快离了我这里,另寻他方道德去吧!” 宋御史听到西门庆如此说,又喜又愧,俯首道:“是是是,是晚生说错话了,请星主原谅则个——却不知,星主所言那禳星之术,却是如何施展?” 西门庆此时只恨自己颏下少了一把长髯,不能效那仙风道骨的睿智高人手捋胡须之状,当下咳嗽一声,清声道:“世 俗之禳星,只不过装神弄鬼,欺诈愚民财物而已;有道之士之禳星,则以厚土为坛,以净水为引,以明火为信,以曲木为旗,以锐金为令,威伏群魔,劳心费力;而我仙家禳星之术,却是以身为坛,以事为引,以念为信,以气为旗,以心为令,心动意动,一动无有不动,正所谓仙家之妙,不可轻传也。” 宋御史只听得如痴如醉,赞叹不已,西门庆暗笑道:“这赃官,已入我彀中矣!” 当下笑道:“大人请附耳来!接下来,却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这一来,不但大人除了入度之凶星,连本星主也要将座下的积弊拨乱反正,正是一举两得!” 耳语一番后,宋御史喜气洋洋地去了,西门庆将贵客送出府门,仰看头上青天,微微一笑:“吴大舅!吴二舅!这一次只盼你们得大造化,受大教训,做回两个好人!” 吴大舅、吴二舅自从伙同应伯爵一干小人,趁着西门庆新死,上门凌逼自家的亲妹妹之后,日子过得大不如意。走在街上,没人跟他们说话,前脚过去,后脚便听到笑骂之声盈耳。两兄弟也是暗暗后悔:“早知道妹夫是天星转世,会地府还魂,我们又何苦做这冤家?否则今日借着他的光,清河县中,岂不是任我们兄弟横行?谁知一步走错,竟然沦落至此……” 吴氏兄弟也曾让吴大妗子吴二妗子厚着脸皮上门,求妹妹开恩,能回心转意,宽恕两个不成器的哥哥。谁知月娘只是沉默不语,最后只是让两位妗子捎回了那两张署着吴大舅、吴二舅名字的假借据。 月娘的此举何意?吴家兄弟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但显然妹妹还在怨恨着两个哥哥,这是决然无疑的。 饮不尽的流水,回不了头的后悔。吴家兄弟借酒浇愁,那吴二舅就说:“怪不得当年看相的先生说,那丫头眼下生纹,亦主六亲若冰炭。果然!现在她发迹起来,成了星主的娘子,就连两个哥哥都不认了!” 吴大舅却“唉”了一声道:“兄弟,你我且莫说她,先说说咱们自己吧!说实在的,咱们也是世袭的官宦出身,一朝穷怕,竟然就被那应花子一番花言巧语撮弄了去,岂不是鬼迷心窍?那一天咱们的妹妹在咱们手底下受了大治,此时便是怨恨你我,你我也只能受着……” 吴二舅突然笑了起来:“不过妹妹是豆腐嘴豆腐心,咱们拼着坐上三个月的冷板凳,也就缓过这口气来了!” 吴大舅叹气道:“落到这般地步,你还有心笑?” 吴二舅苦笑:“大哥,我心上也是后悔,可笑总比哭要好吧?”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到无奈何处,却有吴大妗子吴二妗子怯生生的凑了过来,嗫嚅道:“两位当家的,家里的米瓮就快要空了,若不想办法,再过几天,合家老小可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吴大舅吴二舅对望一眼,吴大舅便叹一口气:“唉!说不得!也只好把咱们吴家那几件传家宝暂时当一当……”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打门甚急,吴大舅的儿子吴舜臣便去应门,一开门,早见一个青衣人笑得满脸开花,不住地躬身曲背,口口声声只是念:“吴大人恭喜!” 吴大舅家虽是清河左卫世袭的千户,但传到他这一代时早已潦倒,也没人拿他这个千户大人当回事,今天喝多了酒,听到有人叫他大人,心下反而悲凉,勉强打叠起精神问道:“阁下是谁?却不知吴某人喜从何来?” 那青衣人笑道:“在下姓宋名桑,宋桑是也,是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老爷的亲随家人。” “呵呀!”吴大舅、吴二舅一齐跳了起来,把桌上的酒壶酒杯都带翻了,“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宋先生恕罪才是!” 宋桑急忙摇手:“甚么先生?吴大人莫要折杀了我,小的只不过是一个家中下人罢了!” 吴二舅早已捧过一把椅子,亲自用袖子揩抹了,一边请宋桑坐,一边媚笑道:“宋先生说的是甚么话?都说宰相门上七品官,那御史的府上怎么也得是九品官才对啊!先生请坐!请上坐!” 待宋桑坐定,吴大舅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却不知刚才宋先生说的恭喜,所为何来?” 那宋桑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儿来,笑道:“吴大人请看!看完之后,小的还想要讨几文喜钱!”这正是: 天堂安乐皆因善,地狱沉沦只为贪。却不知信封中又有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031章 上屋抽梯 吴大舅自宋桑手中接过那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一纸上墨迹淋漓,却是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向当今圣上所呈奏折的草稿,保举的一批官员中,就有吴大舅吴二舅的名字。 吴大舅由清河千户升指挥佥事,见任管屯;吴二舅则当了清河县的驿丞。 吴大舅忍不住问道:“宋管家,却不知贵主人与我们兄弟素昧平生,为何便如此抬举起来?” 宋桑微笑道:“这个嘛……我家主人要抬举一批人,若奏折上单写他们的名字,岂不显得过于唐突了?因此拣些不相干的人名写了,便无碍了!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同二位吴兄一样,也只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但这个官职却是十足真金的!” 吴家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大喜之下,吴大舅让吴二舅陪客,自己翻箱倒柜的将家中还值俩糟钱的东西搜罗一空,去当铺里当了。宋桑得了喜钱,告辞而去,一转身却进了西门府。 来到客厅,西门庆正等在那里,见面后便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宋桑恭声道:“正如星主所算,若事成之后,家主人深感星主大德!” 西门庆大笑道:“一场功果,只送有缘。如此而已,岂有它哉?御史大人谢我帮他退送凶星,我还要谢他帮我点化我那两位舅兄呢!” 接下来的几天,宋桑在西门庆、宋御史的授意下,连着往吴家兄弟那里送了好几次喜信儿,逗引得吴氏兄弟如痴如醉。利令智昏之下,吴大舅托了儿女亲家做保人,借了郑亲家姐夫乔大户的一千贯钱,便唤来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在家裁剪尺头,缝造官服。又叫了许多匠人,钉了数条都是四尺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那铜钱使得跟流水一般。 吴二舅得了势,在青楼赌坊间,便不免吹嘘起来,县衙门里一帮平日相熟的衙役皂隶听得吴家兄弟都要做官,尽皆前来作贺。家中人来人往,送礼的日日不断。 消息传到清河县一帮文武耳朵里,大家便派人上御史行辕打听备细,宋御史身边的亲信们都是言语含糊,口气间极尽模棱两可之能事。这一来,反倒让众人更加信以为真,纷纷去和吴家兄弟拉关系。吴大舅春风得意,每天整了容妆坐在家中,迎来送往谈笑风生,过足了指挥使大人的瘾头。 到了宋桑预言的迎官诰的那一日,吴家门上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吴大舅一早便大开了门,将到贺观礼的亲友们请了进来,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隆重地 领着全家大小,在祖宗牌位前上香磕头。 时将近午,正是指日高升的好时候,门外的巷道里,终于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宋桑来了! 宋桑是奉了西门庆和宋御史的令,前来收网的,见到吴家热闹成这般模样,不由得在心底微微一叹。 向着吴家兄弟一抱拳,宋桑道:“二位吴兄,不好意思,你们的官诰,已经作废了!” “啊?!”厅中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吴大舅更是“腾”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这……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吴大舅颤着声音问道。 宋桑叹了口气:“吴兄,这也算是你命不好!就在昨日,我家大人官署之外,突然冒出无数的揭帖。帖中说吴氏兄弟,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仗着世袭的千户官职,只以嫖赌为命;近日更加乌合了县衙门中的临时工衙役,在清河县中横行霸道,当铺、酒楼,衣食商铺,无不被其荼毒……两位吴兄,这些话,可是有的?” 吴二舅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事,他虽然也干过几件,但更多的是他那些酒肉朋友借着他的名义干出来的。 宋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家大人看了这些帖子,吃惊之下,就派出手下在清河县中四下打探。一探之下,都说吴家兄弟丧品丧德,妹夫新死,便勾结地方游棍,凌逼亲妹,谋夺家产,灭亲背伦,莫以为甚!我家大人初时不信,再四访得确实,这才大怒道,本以为是西门星主的舅兄,又是世袭千户,人品必然是高明的,因此不加察访,就匆匆写了奏折举荐。谁知这二人竟然如此不堪,还未当官,就这般强梁,若当了官,那还了得?” 吴家大厅中贺客虽多,但此时却是鸦雀无声。 宋桑继续叹气:“我家大人还说,本想为国举贤,却没想到几乎坏了大事!还好这兄弟二人是轻浮之辈,马脚自己露出,若他二人大奸大恶,隐而不发,待得新官上任,这才挥霍起来,那要荼毒多少生灵黎庶?如若激起民变,被当今圣上顺藤摸瓜追究起来,我家大人好不容易十年寒窗挣来的前程,岂不轻轻葬送于小人之手?” 吴大舅脑袋里“嗡”的一声,知道既然宋御史把话说到如此绝处,自己今生今世,是再也别想和“官”字沾边了。 果然,宋桑徐徐言道:“我家大人昨夜间已经连夜上本请罪,说自己疏忽失察,举荐非人,所以——两位吴兄家中贺喜的亲友,还是散了吧!在下先告辞了!” 说着,将一个装钱的褡裢塞进呆若木鸡的吴大舅怀中,宋桑歉然道:“无功不受禄,这些喜钱,还请吴兄收回。”说着摇摇头,黯然去了。 宋桑一走,吴二舅突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吴家大厅里众贺客“轰”的一声炸开了窝。吴二舅的那帮酒肉朋友今天是花了本钱来的,如今血本无归,哪里肯就此罢休? 也不知是哪一个,突然扑到桌案前,将一堆礼品中捡比较贵重的抱了一满怀,犀牛一样分开人丛就走。众泼皮游棍一看,如梦初醒,个个施展开摩云神掌,只一眨眼的工夫,将客厅里摆放的礼品抢了个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到了最后抢无可抢,甚至连吴家祖宗牌位前的铜香炉都遭了毒手。 吴二舅面上的“朋友”们瞬时间一哄而尽,吴家大厅里马上空了一半儿,没人向爬在地下死活不知的吴二舅多看一眼,倒是有人出厅时嫌他碍事,很是踹了他几脚。 直到这时,大厅里剩下的贺客才反应过来。乔大户一跺脚,恨恨地道:“这……这成何体统?” 郑亲家在旁边欲哭无泪,他咬牙送的重礼刚才还好好放在那边,现在转眼就没了,想讨都没地方讨去,当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只道:“报官!报官!把我的贺礼还给我!” 这一言,说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大家今天为了讨好新任的指挥使吴大人,个个出了大血,既然吴大人一跤又跌回了吴大舅,那这些重礼也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如今却被一帮三不知的游手们抢跑了,岂能甘心? 乔大户损失最大,吴家兄弟挥霍的,其实都是他的钱,被抢的礼物,只属九牛一毛罢了。当下走到面如死灰的吴大舅身边,连作揖都免了,直直地就道:“吴兄,前日你借我的钱,可是立有借据的!我只问你,几日后还我?” 连问十声,吴大舅瞠目不答。 乔大户急了,声色俱厉:“姓吴的!你如果不还钱,乔爹我却不是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净道锣声响起,原来是清河知县李达夫亲自出动,为被吴二舅薅恼过的当铺、酒楼、衣食铺子做主来了。 李知县一进大厅,乔大户就跪了下去:“大人,小民有冤!有状要告!” 看着被抢得光光的大厅,李知县正在奇怪这里为何如此干净?听到有人喊冤,便道:“你有何冤?要告何人?快快讲来,本县与你做主!” 乔大户咬牙切齿地道:“ 我告刁民吴镗吴有德、吴铠吴有义兄弟二人,捏造虚言,骗我血汗钱一千五百贯!事实凭证俱在,求大人为我做主!” 有那头脑活络的,马上醒悟,吴家兄弟这回是翻不了身了,不如抢在头里,告他一状,若能多少拿回些赔偿,也不枉今天送厚礼一场!因此好多人都跟在乔大户后面跪了下去:“大人,我们也有冤!我们也有状要告!”…… 吴氏兄弟那里一片混乱的同时,西门庆正在吩咐宋桑:“此次禳星,你功劳不小,今日大功正式告成,你家大人前程,可保无虞,你回去后,必然重重有赏。” 宋桑喜气洋洋地道:“全仗星主作成小人。” 西门庆挥手道:“好了,你回去向宋御史交令吧!切记让你家大人韬光养晦,此潜龙勿用之时也!” 宋桑恭声道:“谨遵星主之令!”出门飞马去了。 西门庆眼望窗外天空,慢慢抬起手来,“啪”的打了个响指,微笑道:“御史那边,已经搞定;吴家兄弟这边,却要看我的了!”这才是: 天罗地网覆手起,奇谋妙计弹指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2章 拨乱反正 如果说,西门庆对应伯爵、谢希大一干小人是深深的嫌恶,那么,他对吴家兄弟就是浓浓的痛恨——恨铁不成钢。 应伯爵、谢希大等奸徒对吴家兄弟来说,只属外人,而月娘却是他们兄弟的亲骨肉。外人重利益,骨肉重亲情,但也不知吴氏兄弟鬼上身了还是怎的,却完全把这观念颠倒过来了! 一想到月娘因亲情尽丧而死心的那双泪眼,西门庆心中的恨意就有如潮起云涌一般。所以,应伯爵、谢希大一干小人,夹了打了,西门庆也就丢开手了,但对吴家兄弟,西门庆却是非要给他们吃一场大苦头,非要让他们经历一番大波折,非要在他们体会一场大动荡!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从以前那种腐朽糜烂的生活中醒悟过来,苦海回头。 毕竟怎么说,他们也是月娘的亲哥哥,扯断骨头连着筋,能拉拔他们一把,就要拉拔他们一把,如此一来,月娘脸上的笑容也能灿烂些。 这十几天来,借着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的势,西门庆隐身幕后,遥控指挥,在清河县下了一盘很大的暗棋。 就在吴家兄弟胜利在望的那一刹那,突然被反将一军,脚下所有的阶梯都被抽去,从希望的巅峰摔落到绝望的深渊,那种巨大的人生落差,足以毁灭一个健全的灵魂,而象吴家兄弟这种利欲熏心的小丑,他们的精神防御力几乎就是一张劣质的麻纸,一触便碎。 吴二舅当天就被刺激得神智不清了。就因为他不是长子,吴家世袭的一切好东西都没他的份儿,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个当官的机会,偏偏却功亏一篑!吴二舅无法承受这种失败的痛苦,一口气上不来晕倒在大厅上,醒来后就谁也不认识了。还好抢救得及时,回过魂来后,吴二舅放声痛哭,那空山老鸮般的噪音,让全清河县的耳朵都受了荼毒。 第二天,吴二舅悄悄一个人,从家里失魂落魄地出来,信马由缰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运河沿上。看着满眼的大水,吴二舅想了很多,从小到大的往事,这一刻历历在目,随着运河水从心田里流过,不知不觉间,又早已经泪下披脸。 吴二舅摇摇晃晃地从坐着的大堤上站起身来,喃喃地道:“妹妹,做哥哥的对不起你!大哥,你我兄弟来世再见了!”说罢撩起袍襟子掩住了脸,飞步冲着运河就扑了过去。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根钓丝把吴二舅的腿扯住了,吴二舅一头栽倒,鱼钩入肉,生疼! 一个熟悉的声音耳边响起:“哪一个家伙,敢来败我愿者上钩的兴 头?” 吴二舅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拽下头上遮眼的衣襟一看,西门庆正叉着腰站在身边冷冷地看着他。呆了一呆,吴二舅以头抢地,放怀痛哭,只是几声,嗓子就哑了…… 吴二舅突然失踪,让吴家人都慌了神。这时,被李知县关进了县牢的吴大舅也已经破产出监,他顾不得屁股上的限棒伤痕还在疼痛,先紧着四下寻人,却哪里还能找得着? 吴二妗子以泪洗面,吴大妗子就和吴大舅悄悄商量,要不要分家?毕竟现在的吴家赔偿了各家各户的损失后,早已是门户尽绝,连祖传的房子都垫进去了,吴二舅又突然没了踪影,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嚼裹,让吴大妗子怎能不愁? 吴大舅看着现在租赁着的小小蜗居,这房子,老鼠进来了都得含着两包眼泪出去,哪有什么安身立命的东西可分?吴大舅断然摇头:“我昨天已经对不起妹妹,今天绝不能再对不起二弟!现在他生死未卜,我若把他媳妇赶逐出去,死了的爹娘九泉之下也不会饶我!” 这时已经入寒,正是棉衣上身的时节,但吴大舅却只能抱了自己的棉衣,再去当铺中典当。当他抱了典当来的几串钱,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蹒跚着往家里赶时,走了数步,才惊觉方向不对——那里的祖居,早已归了外姓人家,自己是再也回不去的了。这一瞬间人生的酸楚,只激得吴大舅嗓子眼儿发咸,心口发堵,却只能硬生生地受了下来。 吴大舅慢慢转身,往租赁来的小屋行去,走几步儿,喘息几声。迎面正过来郑亲家,见他脸色灰败,急忙扶了他,送他回家。 心中深深感激之下,吴大舅便邀郑亲家屋里坐坐,郑亲家欣然相从。进了黑灯瞎火的屋子,坐在点水成冰的三条腿板凳子上,郑亲家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原来,他是来退婚的! 郑亲家的女儿郑三姐儿,本来许着吴大舅的儿子吴舜臣为妻,两家商量好了等吴大舅当一年指挥使,手里有了活泛钱,就要迎娶过门了。但到如今,什么发家致富的雄心壮志,都早已成了南柯一梦,这婚嫁之事,却又如何说起? 吴大妗子本来只是在一旁递水——现在的吴家,根本没有“茶”这个编制——突然听到郑家要退婚,便如有人掐了她的心尖子一般,“呼”的扑上前来,百死不允。 郑亲家面露鄙薄之色,点手指着屋中零落殆尽的一切,傲然道:“吴家嫂子,世上谁家做父母的,愿意把自家的亲骨肉往你家这火坑里填?哼!若说火坑,却是高抬了你 们,应该说是冰坑才对!我家闺女的庚帖,你还是不还?” 吴大妗子两眼起了红丝,如河东狮一样吼道:“不还你又能怎的?” 郑亲家拍桌而起:“若不还,我就上县衙门去告!你家那儿子,前些日子还当他老子成了指挥使,他自己就是吴衙内了!他勾搭了一帮青皮后生,在勾栏院中东游西逛,吃酒耍钱,无所不为!我郑家的女儿,怎能嫁这种无赖子弟?若你不还我庚帖,休怪我上衙门去,告你家小子不成器,那时知县大人作主,将你家小子打了夹了,庚帖还是要退我!” 吴大妗子手扶额头,一下坐倒在冰地上,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眼泪簌簌而落。 正挣扎起来要哀恳时,却听吴大舅嘶声道:“罢了!我吴家今日,已经是一败涂地,就把庚帖还了他郑家吧!” 吴大妗子还要支吾,但见吴大舅脸色不对,也顾不上再说,急忙把那张庚帖从个破木匣子里取出,掷在地上。 曾经的郑亲家捡起女儿的庚帖,冷笑着去了。吴大妗子拉起吴大舅的手,却只觉得他三个指头凉,两个指头热,心下大骇,颤声道:“当家的……” 话音未落,吴大舅一口黑血喷出,溅了赌败归来的吴舜臣一脸,惨叫一声:“我好悔啊!!!”就喘起急气来。 到了此时,吴舜臣什么也顾不得了,飞一样冲到西门庆府中,伏地大哭。西门庆急忙去了吴大舅那里,请了何老人来,一番施针用药,吴大舅终于悠悠醒转,看着身边的西门庆,吴大舅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这时,洗了脸的吴舜臣跪在吴大舅和西门庆面前,放声痛哭,口口声声,发誓要痛改前非,绝不再赌。西门庆冷着脸道:“我送你四句话——贝者是人不是人,只因今贝惹祸根。若是明朝分贝了,从此翻作贝戎身!” 吴舜臣听了一怔,然后便醒悟,这是姑父在四句话中嵌入了“赌”、“贪”、“贫”、“贼”四字来砥砺自己,这小厮却是个硬气的,一悟之下,便不声不响到了门外,用斧头将自己的左手小指硬剁了下来,然后白着脸回来跪下——“孩儿今后若再犯个‘赌’字,有如此指!” 这一下,何老人又是一番忙乱。吴大妗子心疼丈夫儿子,哭得哀哀欲绝。吴大舅见儿子有了成器的眉眼,又是喜,又是怜,看着西门庆忙里忙外帮着照应的身影,又是惭,又是愧,转脸向墙咬着破被,眼泪已是汩汩而下。 正嚷乱间,外边轿子落地,原来是月娘也亲来探 视,吴二妗子闻讯也来了,一家人哭成一团。 正哭得恓惶时,又有一人推门而入,吴家人一看,都惊跳了起来。这正是: 服药苦口终治病,溃痈痛心胜养毒。却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33章 雪夜 门外进来的人,却是吴二舅,他现在步履端然,面色俨然,从前那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形象,哪里还能从现在的他身上找出一分影子? 吴二舅入门后,分开众人,先握住吴大舅的手,未开言,泪先流,好半天才哽咽道:“大哥,妹夫仗义,咱们吴家的祖居——今天已经赎回来了!” 一言既出,吴大舅如服仙丹,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儿。当下挣扎着下炕,便要带着家人向妹夫妹妹磕头,只急得月娘扶起这个,又拉起那个,一时间手忙脚乱。 西门庆拉住了吴大舅吴二舅,沉声道:“过去之事,便让它过去吧!只希望二位舅兄从此之后,洗心革面,做两个好人!” 吴大舅、吴二舅相对无语,唯有泪千行。兄弟二人第一次觉得,这间冰冷的屋子中,竟然是如此的温暖。 自从点化了吴家兄弟后,西门庆心里就怀了鬼胎,见了月娘的影子都不自在。他本来就怕自己对月娘动了什么花红柳绿的心思——其实心思早动了,只是没落实到行动上——现在添上了这段公案后,月娘见了他,那眼中似水的柔情几乎要泛滥出来,生生把西门庆吓成了个避猫儿的老鼠,三天两头,不敢进内宅一步。 为了排遣胸中这股冬寒里火热的骚动,接下来的几日,西门庆忙得脚后跟儿打后脑勺。 县衙前的那一块地皮收拾干净了,请能工巧匠,描画图样,准备明年开春就盖那“清河第一楼”。至于工程队,定下之后西门庆就不闻不问了,因为他一百个放心,现代的豆腐渣工程,在北宋这里没有市场,他也绝不容许自己,把那种丧尽天良的理念灌输到这个时代来。 功德炊饼的标准化合约,在来旺、傅二叔等人的捣鼓下也有了眉目,最终定案给西门庆看后,西门庆拍板,正式推出!这种新颖的买卖方式,一出世就轰动了山东八府,第一张合约被东昌府知府徐崧徐大人的家人竞价拍走,然后是衮州府知府凌云翼凌大人、徐州府知府韩邦奇韩大人、青州府知府王士奇王大人、登州府知府黄甲黄大人、菜州府知府叶迁叶大人…… 这时的西门庆,赫然已有名动公卿之势了。 功德炊饼的买卖,现在有了标准化合约的推动,简直是日进斗金。西门庆分一半儿给武大郎,然后把剩下的钱都折变成了粮食,西门庆家里的粮仓大囷满小囷流,又在清河县四下里买了多少储备粮食的仓库,这才勉强容纳下了。 为了不让大宗粮食买卖引起官府的 疑心,西门庆趁着天寒,开起了粥厂,凡是穷贫无食者,一天三顿,插得住筷子的米粥,管饱!事先他拜访了李知县,请李知县出面倡此义举。李知县听到此事一不用他掏一文钱,二来还可以出官声政绩,三来又可以和西门星主拉近关系,如何不愿?当下请来清河县中的衿绅名流,要将此事办得轰轰烈烈。 武大郎第一个跳出来,坚定不移地赞成走西门庆路线。旁人见有二位星主挑大梁,也都认捐了。西门庆适时的每人送上一礼盒新版包装的功德炊饼,场面更是皆大欢喜。 这一来又轰动了山东八府,上宪的嘉奖如雪片般飞来。西门庆拍着胸脯跟李知县讲义气,把功劳都推到了他头上,李知县感恩不尽。 所以当李知县听到西门庆又在大张旗鼓的收购药材时,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淡淡地说了声:“饥民多病,西门大官人此举,也是未雨绸缪啊!”旁人这才了然,无不称赞李知县是西门大官人平生第一知己,李知县扬扬得意。 消息传到西门庆耳里,他笑了笑,索性吩咐傅二叔和贲四,在生药铺旁边开起药棚来,凡是家贫不能医病者,皆可来此免费领药,又请何老人、任后溪、胡太医等人,日日在这里轮流坐诊,如此又有名望,又有实惠之事,何人不愿?众医者无不欣然而来,各显身手,一时间趁着兴头,也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 渐渐的,清河县乃至东平府,都传说西门大官人仁义。 有那深知西门庆为人的,无不暗暗点头:“想不到地府还魂之后,西门庆的声名气质,都被他变化得好了!看来,这世道要想当好人,不能不先死一回啊!” 西门庆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却忙得踏实,忙得满足。看着一张张温饱的笑脸,他有时不禁也想:“就算我八年后真的要死,也死得眼闭了!活一世人,能有这么多温暖的眼色看顾我,我还奢求些什么呢?” 这一日,天上阴云四合,开始飘起雪花儿来。西门庆在粥场看到穷苦人身上都是单的多,夹的少,心下盘算着从哪里弄一批不是黑心棉的棉衣裤来。刚开始做善事时,他想的只是为了遮官府的耳目,但到了今天,功利心差不多已经消磨殆尽,这种善意已经成了他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了。 忙活完了今天的事,已是一更天气。西门庆突然发呆:“啊呀!我这些日子,只是一心扑在这些外务上,家中的七长八短,月娘一个人,支应得过来吗?” 想起月娘,还有她那清亮的眼神,看 着自己时那段欲说还休的风情态度,西门庆不由得怦然心动,但随即又叹了口气,他自己八年后会不会死这个问题,让他实在鼓不起面对月娘的勇气。 一阵冷风吹来,西门庆打了个哆嗦,便吩咐道:“玳安,带马!”要发呆,还是回自家书房里发呆去吧!毕竟那里还暖和些。 到了家门口,玳安叫开门,西门庆下马,拂了拂头上的雪花,一路踏着乱琼碎玉,想着自己零乱的心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宅的仪门。 一瞥之下,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却是悄无人声。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元芳,你怎么看?大人,此事必有蹊跷!”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将仪门推开,狸猫一样钻了进去,又把仪门恢复到原先的位置。一切妥当后,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的仪门,比没被推开前还要显得完美。 西门庆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向月娘房中伸头探脑,心中却是暗暗好笑:“这一来,我不就成了那想要监守自盗的采花贼了吗?”猛然见窗纸上人影晃动,月娘的丫环小玉抱着个东西出来了,西门庆急忙把头一缩,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听到穿廊下“咯嗒”有声,原来是小玉在那里放了一张小香桌儿。西门庆侧脸瞧得分明,心中嘀咕:“这小妮子想要干嘛?学貂蝉拜月吗?” 但看了看天上,只有雪花一朵一朵的往下掉,哪里有甚么月亮的影子?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然后听到月娘吩咐小玉:“好了,你且退下,这便去睡吧!春梅出阁后,少了一个人服侍,却苦了你们了!” “是!”小玉答应着,又说道,“夫人总是体贴着我们做下人的,能服侍夫人,是奴婢们的福分!” 小玉的脚步声响起,西门庆急忙向粉壁后一影,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他正躲在那里? 等小玉回了自房,西门庆再看时,雪光之中,琉璃灯下,却见月娘穿着大红潞绸的对衿祆儿,配着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发显得她粉妆玉琢,半张侧脸的容光,竟比那一天的白雪还要更夺目些。 西门庆更加屏住了呼吸,只是默默地道:“切不可发出声音,免得惊扰亵渎了她!”谁知过不多时,却听到满耳“砰砰”有声,一怔之间,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 苦笑了一下,西门庆一边调息,一边暗想:“这么晚,这么冷,月娘却在那里做什么呢?”这正是: 豪杰情窦开醇酒,红妆缠绵织新诗。要知吴月娘欲行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34章 携手 西门庆正思量间,却见月娘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小女子吴氏,作配西门。今日发心愿于雪夜之下,祝赞三光,将三件心腹事诉于穹苍。唯盼天地神祇,垂怜下情,便成就了小女子这一点虔心吧!” 月娘语音虽低,但雪夜无声,万籁俱寂,西门庆又是个从小练武的,耳力过人,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心中不由得思忖:“却不知月娘有什么心腹事要向上天倾述?” 只听月娘说道:“小女子第一件心腹事——只求佛前供上功德炊饼后,能保佑我那两个悔过的哥哥赎罪消灾,从此苦海回头,在人前人后堂堂正正的做两个好男儿!” 西门庆听得分明,心中不由得唏嘘起来,对月娘的怜惜之意,更是油然而增。 一愿许完,月娘拜了一拜,又说道:“小女子第二件心腹事——是求普天神佛护佑,保我清河县的饥民无灾无难,安然渡过这个冬天。”说罢,又向天深深一拜。 这一个心愿却大出西门庆的意料,他万万想不到,月娘除了体贴人的柔肠之外,竟然还别生了这么一段侠骨!一时错愕之下,心胸间便是一阵火热,对月娘那十二分的怜惜情意之外,又足尺加三,添上了几分敬意。 其实,月娘心中真正所想,却没那么伟大。妇人家的想法,若是清河饥民无灾无难,自家夫婿岂不就可以省下了许多精力?这些日子,月娘眼中虽不见,却听玳安说,听小玉说,听家下人等说,听来化缘的姑子们说,都说西门庆把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饥民过冬这桩大事上,虽然称不上是呕心沥血,但也算得上是夙兴夜寐,今年清河县的首善,只有唯一,没有之一。 月娘知道夫婿做的是极正大事,非从前那等宿花眠柳、纵情声色可比,因此这些日子虽然还是夜夜独守空房,却也心平气和了许多。但少年的夫妻,正当情浓,每日清晨醒来时,心中总不免充满了淡淡的遗憾。当然,这等遗憾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只好曲线救国,委婉的祝祷了出来,只要清河县的饥民无事,夫婿自然就有时间陪在自己身边了。 西门庆哪里识得这等女儿心事?他影在粉壁下,那“忧国忧民”、“巾帼侠女”的大帽子,也不知往月娘头上扣了多少顶了。 正暗中赞叹间,又听月娘祝祷道:“小女子第三件心腹事——却是盼我家夫君今生今世,万事平安。天星降世,必为历尽磨难而来,夫君虽然不言,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在我面前时,有多少不能说的苦,有无数不能道的愁!小 女子无才无德,不能替夫君分忧,只好在此恳求天上星斗列宿,只盼让我家夫君终生不犯‘紫’字,若有灾殃,便报应在小女子之身,纵然千刀万箭,魄灭魂消,月娘亦心甘情愿!” 这些话儿月娘说得虽轻,但听在西门庆耳中,却如晴空霹雳一般!自己何德何能,却让月娘这样一个温婉美貌的女子对自己如此倾心沥胆?自己若再瞒着她,冷落她,那自己还算是人吗?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西门庆猛的转出粉壁,来到月娘身后,对着那窈窕的影子,满怀便是一抱! 月娘烧完了香,正准备起身收拾的时候,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这么一抱,只吓得一颗心险些便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但随即熟悉的感觉涌上,让她知道抱着自己的正是夫婿西门庆,这才把一声惊叫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是一惊。四下里一片寂静,就算老鼠拄着拐棍小心走路,那声音也听见了,自己却偏偏没听见西门庆进来,显然他早已经不知道来了多久,不用说,自家的三件心腹事,都被他听去了。 别的倒也罢了,但一想到那第二件心腹事中,隐含的都是自己贪恋着自家夫婿的一片私心,月娘便羞得脸上发烧,只恨脚下无地缝可入。用力挣扎了几下,却被西门庆双关抱得死紧,只好低声道:“放开我!” 西门庆此时正是心情激荡,便是千刀万箭,魄灭魂消,他也是绝不会放开怀中的玉人了。听到月娘让他放手,便牛着性子,斩钉截铁地说:“不放!” 月娘急得全身发热:“快放了我!让丫头们看到,成甚么样子?” 西门庆才不管不论,只是说道:“丫头们都睡着了!” 月娘再挣扎几下,却哪里能挣扎得出西门庆的怀抱?既然无法力敌,只好智取,当下便喘息着道:“你……你便是要抱,也须得让我喘过这口气来!” 这一说,倒让西门庆吃了一惊,只怕自己抱人的力气用得大了,把月娘给抱出个三长两短来,那还了得?一念之下,急忙松手。 谁知他的臂膀刚刚松开,月娘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噌”的一下从他身边钻过,一手推开屋门,游鱼一样溜了进去,反手关门,顺手上闩,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把西门庆隔绝在了门外。 月娘的这一连串动作快得恍若行云流水,当真是星不及飞,电不及掣,等西门庆反应过来,连她的影子都已经摸不着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轻轻拍着门,低声央求道: “月娘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月娘在里面背反着门,这时才觉得心口跳得象擂鼓一样,只会一迭连声地说道:“就不开,就不开……”稍微定一定神,却觉得西门庆那健壮的双臂仿佛还箍在自己腰肢上一般,心中一乱,身子都软了。 西门庆正无奈,一眼瞥见了那个香桌儿,便献殷勤道:“月娘,你且打开门,让我搬了这香桌儿进去!在这寒天雪地里放着,若是冻坏了它,你我心上怎过得去?” 门里的月娘好悬笑出声来。但一想西门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便憋着笑说道:“这个却不劳你费心!真冻坏了它,我明日便放它一天假,搬到灶房里让它当一天煨灶猫便是。有一天的工夫,便冻成什么样儿,也暖和过来了!” 此言一出,门外的西门庆再无动静,月娘急回身看时,却见西门庆呆呆地站在门口,低着个头,却象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月娘心下一软,便伸手想要开门,但一阵羞意潮涌而上心头,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如此反复再三,突然听到门外的西门庆一声长叹,叹息声中好似充满了无尽的苦恼,无尽的忧愁。门里的月娘心如雷震一般,手搭在门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娘,若不是今天晚上我听到了你的心事,我就是死也不会晓得,你竟是如此一篇为我的深心!既如此,我心里有话,怎忍心瞒你?这便对你实说了吧!” “月娘,这些日子,我冷落你了!但我也有我的苦,在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中,十殿阎罗对我说,八年之后,我可能身遭大劫,若那时我应了劫,却又扔下你孤零零一个,那可如何是好?” “无可奈何之下,我才不得己生出了这个短命的主意,虽然我满心怜你惜你,但却不敢对你好,只是冷着你,远着你。我想,或许八年后我真的伸腿去了时,坐了八年冰牢的你也会松一口气,有解脱之感吧?那时,你就不用为我过于伤心了!” “可是,今天鬼使神差的,让我听到了你的心声,这一下,让我还怎么瞒哄你?怎么冷落你?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呀!你一片真心待我,我也只好把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出来,可是……唉!我现在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唉!我估计都说了你也不信……算了!我走了!” 西门庆意兴阑珊,转身灰溜溜的要走,却听屋中的月娘颤声道:“等……等一下!” 话音未落,屋门大开,月娘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扑了出来, 一把将西门庆抱住时,已是泪流满面。 西门庆伸手想要帮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但看着她那白玉上挂着露珠般的娇脸,却又不敢,刚才他一鼓作风紧搂美人腰的壮举,好象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月娘,放开我吧!”西门庆低声下气地说。 月娘抽噎着,却是斩钉截铁地道:“不放!” 西门庆叹了一口气,哄道:“快放了我!让丫头们看到,成甚么样子?” 月娘才不管不论,只是说道:“丫头们都睡着了!” 西门庆眼见无法力敌,只好智取,当下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你便是要抱,也须得让我喘过这口气来!” 可惜,空城计只好用一次,用第二次就不灵了。月娘不但没有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西门庆大叹了一声,心想女孩子果然都是心狠手辣,当初我爱惜着她放开了她,现在她却变本加厉不放开我。 当下先提醒一声:“你再不放手,可别怪为夫无礼了!”见月娘还是没有回头是岸的行动,西门庆伸指在她腋下一弹,月娘一声娇呼,身子便软了下来,然后整个人一轻,身子已经被西门庆拦腰抱起。 “你想做什么?”这一声低问间,娇羞已是不可方物。 西门庆摇摇头,勉强按捺住心头拴不牢的心猿意马,沙哑着声音道:“你别乱动!天寒夜冷的,我送你进屋,早点儿睡觉去吧!” 到了床边,将月娘往床上一放,西门庆回头就走。却觉得手上一紧,再看时,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月娘已经用鸾带将两个人的手腕捆在一处了。 “月娘,你……”西门庆本来还想说什么,但一看到月娘那双清亮的大眼睛,他的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月娘轻轻地呢喃着,把西门庆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西门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他深深地吸一口清气,涩声道:“我要走的路,千难万险,也许今天还是富贵员外,明天就是流寇草贼。月娘!你何苦如此?” 月娘用自己的脸轻轻地摩挲着西门庆的手,声音虽轻却坚定无比:“你曾经丢下了我一次,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丢下我啦!千刀万箭,魄灭魂消,月娘亦心甘情愿!” 西门庆头脑中“轰”的一声,便如混沌开辟一般,天地鸿蒙早已失了自身所在。只有腕上那条拴着玉人之手的鸾带, 似乎是无际迷茫中唯一的引路慈航。这正是: 阴阳路上双携手,生死关头两并肩。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5章 女婿登门 似乎经历了一个香酣的荒唐之梦,西门庆一睁眼醒来,却见月娘乌云散乱,蜷缩在自己怀里睡得正香,那眉梢眼底的风情态度,别有一番娇美。 西门庆愣了半晌,然后才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无声的叹息一声之后,却发现倒也没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 “从今以后,我要待她好!”西门庆只暗暗地说了一声,真正的男人,一声就够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西门庆又想道。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张口“我西门庆”,闭嘴“大官人我”的玩着角色扮演游戏,但总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但今天,那个“西门庆”的角色已经和他自身融为了一体,再也无分彼此。 看着窗外的天光,西门庆想要起身去练功房踢腿,可被月娘八爪鱼一样缠着,也只好暗叫一声罢了。但很快他就发现,面对着一个以你为枕的慵懒佳人时,那种磨练比踢千百遍腿都要累人。 正当西门庆被考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小玉和玉箫两个在门前一探头,两声煞有介事的惊呼把月娘给吵醒了。不过在西门庆听来,那两个小丫头根本就是故意的,看来月娘已经惯成她们了。 不过这一来也替西门庆解了围。兰汤揩拭之后,月娘羞红着脸亲自服侍西门庆穿衣,正收拾装束的时候,月娘突然在西门庆的丝蛮腰带上捋了两遍,问道:“咦?我亲手做给你的那个金丝荷包怎么不见了?” “嗯?”西门庆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突然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个金丝荷包,是在我身入地府的那天,被丽春院的李娇儿给袖起来了……” 一言未毕,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当着老婆的面招认二奶,这不是找死吗? 万幸,想像中的满清十大酷刑并没有到来,月娘只是蹙起了眉,撅起了嘴,默默地帮他整理着衣服,动作还是那么温柔,却什么也没说。西门庆这时才反应过来,这里原来是宋朝。 西门庆差点幸福得内牛满面——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不过看着月娘那突然间消沉起来的样子,西门庆又心疼了,便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放心!我今天就去把那个金丝荷包讨回来,月娘亲手给我做的东西,绝不能落到别人的手中!” 月娘眼中这才露出小孩子一样喜悦的光芒来,追问道:“可当真?” 西门庆正想要指天发誓 ,却听到院子里突然一阵大乱,一个人鬼哭狼嚎的直闯进内宅里来:“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啊!小婿我来迟了!岳父大人!你就再睁开眼,看一看你的女婿吧!我可是您老人家的半个儿子啊!呜啊啊啊——” “嗯?”西门庆和月娘正面面相觑间,小玉和玉箫又进来了,两个小丫环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尴尬之色,轻声向西门庆和月娘回禀道:“老爷,夫人,姑爷‘吊孝’来了!” 西门庆急忙出门到院中一看,果然!地下爬着一个人,身披重孝,拄了根哭丧棒,正嚎得声嘶力竭。突然间见房中闪出西门庆,那哭丧的倒霉孩子眼珠子一下子瞪得比包子还大,然后倒抽一口凉气,就此吓晕了过去。 左右急救,把那吓晕了的少年扶进客房。西门庆脑子里一转,想起了这少年正是自己的便宜女婿陈经济,想当年他和自己的女儿西门大姐订娃娃亲的时候,还是个垂髫少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就长得这般高大了。 这陈经济的父亲陈洪,原本是清河县里卖松糕的,后来听坊间传说——要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要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杀人放火,陈洪是不敢的,但想想自家的松糕手艺,比起酒醋来似乎还要强上一些,索性便上东京天子脚下走走,看能不能谋得一套富贵。 谁知机缘巧合,朝中的大奸臣杨戬,某天吃陈洪的松糕吃对了胃口,叫来一问话,却见此人聪明伶俐,见头知尾,便大悦道:“孟夫子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今日老爷我举这陈洪于松糕,后世之时,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因此一力保举,直提拔陈洪做到了八十万禁军的教头。 陈洪发迹之后,先给自己取了一字,号大宽,以附庸风雅,然后又在某年清明之时,衣锦回故乡清河县修坟扫墓。那时的西门庆在清河县里上下勾结,正红得发紫,乃是一乡之望,陈洪陈大宽自然要上门相会,一见之下狼狈为奸,就此攀成了儿女亲家。 从此之后,西门家和陈家多有来往,西门庆要借助陈洪和他背后的靠山杨戬,陈洪要倚仗西门庆的万贯家财来为自己的加官晋爵铺路,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那一日西门庆死在丽春院李娇儿榻上后,西门家派人到东京向陈家报丧,打发走来人后,陈洪便和儿子陈经济商量:“今日你丈人死了,你可速速前往清河,以吊丧的名义,住进他家中,暗中收买其家人伙计,将一干田地房屋的契约凭 据,都要掌握在手中。你是他的女婿,有半子之职,你若不担起这个纲纪来,却让你丈人身后指望谁人?” 陈经济一听此言,巴不得一声儿。他在东京,街上的锦衣公子来来往往闯瞎眼,哪里能显出他的人才来?家里老爹管束得又紧,赌钱嫖院都不能畅意。若到了清河,天高皇帝远,那还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于是,这小厮便带了家人,结束了行李,出了东京,奔清河而来。谁知路上只走了两天,陈经济就叫起苦来,他爹发迹后,他也教得身娇肉贵,席丰履厚的日子过久了,哪里耐烦走这等长路?于是拐个弯儿,到运河码头雇了只船,桨声欸乃中,悠悠闲闲地向清河迤逦而来。 因为走的是水路,所以西门庆地府还魂,天星转世的诸般信息,陈经济半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还以为丈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做着谋算西门家产的春秋美梦。 这一日,总算到了清河码头。打发了船夫,随行的家人见天色已晚,便要去西门府上投宿。谁知陈经济那小厮却已是胸有成竹,扇子一挥,笑道:“你们不必自作主张,这安歇的地方,我早已心中有数!”只因为这小厮一个不安分,就引出多少事来。这正是: 纨绔持家国运败,膏梁作主世情荒。却不知陈经济前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036章 商量退婚 陈经济带了家人进了清河,沿路打听丽春院所在,一直问寻到李家,点名要见李娇儿。 原来那小厮是这样想的:“常听爹说,我那死了的丈人是花柳丛中的硬将,雪月场里的憨爷,饶是这么一号人物,还被那李娇儿一腿夹死了,她在榻上必然是好功力!今日既然到了清河,如此尤物,岂能轻轻放过?今日我陈公子就来章台试马,会一会这李娇儿,领教领教,卿是何许人物!” 一路行船,陈经济除了撒尿就是闲着,早已憋得狠了,心下既然拿定了这个主意,只恨不能一步跨进李娇儿的香闱里去,一下船就连声催着快走,唯恐慢上一步,李娇儿会被别的客人先抢着包占了去。 谁知自从西门庆地府还魂了以后,清河县里人都知道李娇儿曾经是西门庆的人,没人敢来兜揽她,唯恐惹怒了西门星主,那岂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场祸事?偏偏西门庆回魂之后却是再不见来,李家一门的勾栏生意门可罗雀,没奈何,只好将李娇儿的妹子李桂卿梳笼了,一家老小这才不至于嗑风。 那老鸨子李嬷嬷这几日暗暗焦心,若西门庆一世不来,难道就让李娇儿吃一世闲饭不成?那愁字儿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个东京客人陈小官儿,把出十贯新钱,两套杭州绢衣服,指名要见李娇儿。 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李嬷嬷一见铜钱,直似从天上掉下来活龙一般,赶紧巴结着将陈公子一行安顿住了,又去让李娇儿出来见客。那李娇儿暗中先将那陈小官儿一相,见他生得人物儒雅,眉眼风流,心中早已愿意了九分;对坐一谈,那陈经济却是从东京见惯了大场面来的,言语间姐姐长,姐姐短,最是知疼知热,熨帖人的柔肠,这李娇儿的一段魂儿便被这陈小官儿撮了去,两个人干柴烈火,当晚便做成了一路。 李娇儿想到这几天嬷嬷见自己门上冷清了,便有些眉高眼低起来,那不咸不淡的冷言冷语,也不知吃她夹枪带棒的挂落了多少,心下早已暗暗气苦。今天好不容易有个俊俏郎君上门,岂能不好好把握住,多赚他几贯浮财?因此施展出浑身解数,于平日十二分风情之余,还要添出几分额外的惊艳来,侍候得那陈经济魂飞三千里,魄散九云霄,满口从良赎身的誓愿,一夜之间也不知许了多少。 第二天一早起来,陈经济真个是心满意足,由李娇儿侍候着梳洗打扮了,用过了早饭,便吩咐几个家人在丽春院里看行李,他带了几个家人,披麻戴孝,拄了哭丧棒一路往西门府那里嚎了过去。李嬷嬷见了 稀奇,问起来时,众家人早已得了小主人的吩咐,只说是一个老亲没了,过来吊孝的。李嬷嬷“哦”了一声,也就付之流水。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还有那亲爹亲妈前脚咽气,那孝子贤孙后脚就来嫖来赌的,却也没见被雷劈了几个去。 可怜那陈经济自己做的不是正事,因此诡秘了行踪,虽然没露出丝毫破绽,却也没打探出丝毫信息,否则西门庆死而复生,那是多大的事体,他若提上一句,李嬷嬷岂有不说之理?可笑这小厮还自以为自家做得隐秘,正如兵法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谁知嚎丧进了西门府,却见西门庆突然从九地之下钻了出来,正立在他的面前。陈经济昨晚才嫖宿了李娇儿,心下虽然得意到十二万分,但不免有鬼发虚,一见西门庆,还以为真的碰上了报应,丈人气不过自己给他戴了半顶绿帽,因此从阴曹地府显了魂,要找自己算账。自己吓自己之下,只唬得全身无处不软,裆里一湿,就昏了过去。 西门庆见到自己一现身,却把人家孩子给吓昏了,口中不言,心上却有三分幸灾乐祸。不过还是摆出关心的样子,上赶着让人把陈经济送到旁边的厢房里请医调药,自己则叫过陈家的家人来问话。 一番忙乱中,陈家家人早已悄悄问明白了西门庆死而复生的故事,听到西门大官人是天星转世,和玉皇大帝、十殿阎罗都是过命的交情,只惊得一个个舌头吐出来多长,跟一排森罗宝殿上的吊死鬼儿一样。 现在碰上西门庆问话,这些人便都期期艾艾起来,唯恐在星主老爷面前说错一句话,神佛计较了起来,那还了得?因此只推是昨晚深夜才到,人生地不熟,不得已胡乱找了个不知什么地方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也没向清河县人打听情况,这便赶来吊孝了,不想却闹出了天大的误会。 西门庆随便听着,也不以为意,只是叫过曾经去东京陈府上报过丧的家人来兴,让他招呼陈家的家人,先帮着把他们带来的行李箱笼都搬进西门府,好好管待。 来兴答应一声,领着陈府家人下去了。西门庆自去练功房踢了一会儿腿,吃了早饭后,又去瞧昏迷的陈经济,请来的胡太医告诉他说这少年只是一时惊吓,并无大碍。西门庆是个豁达的,也就丢开手了,吩咐府中人小心侍候,自己便请胡太医同去药棚看看,胡太医欣然从命。 去了药棚,秩序井然。别过胡太医,西门庆又去粥棚,想到昨天的棉衣事项,便叫过贲四来,让他请几个秀才写一批告示,就说西门大官 人作价收购旧棉衣棉裤,在清河县里到处贴一贴,贲四答应着去了。 之所以不用新棉衣棉裤,是因为这些棉衣棉裤未来的拥有人很可能是个流民,一身新衣服没准儿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或者有的人家拿到新棉衣裤后,会咬着牙忍着寒冷压到箱子底,只是为了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穿两天,如果冻出老寒腿来,那可就有违西门庆的本意了。 就这样又忙活了一天,西门庆疲惫又满足地回家了。一进门他就往内宅月娘的房里钻,当然,如果现在有人指责他是好色之徒,西门大官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而已。 进了月娘的房门才发现,不但月娘在,自己那九岁的女儿西门大姐也在,母女两个,正坐在一块儿说话,旁边应该伺候的丫环却一个也没有。 见了便宜女儿西门大姐,西门庆心上有些不大自然。说实在的他很怕小孩子,因为小孩子没有沾染人世间太多的龌龊,所以他们的眼睛简直亮得象镜子一样,自己若有什么破绽是月娘看不出来的,换成小孩子没准儿就看出来了。因此对这个女儿,西门庆从来不敢过于亲近。 倒这并不表示他对西门大姐漠不关心,毕竟小孩子怎么也叫他一声“爹”,承担了因果就要负起责任。所以自从看到小女孩子家脸儿黄黄的,他就买了头奶牛,每天以身作则的逼着挑食的女儿喝鲜奶。一个多月下来,西门大姐原本黄瘦的脸蛋儿变得白白胖胖,粉里透红,看得连月娘都怦然心动,现在也开始学着喝起牛奶来了。 “你们娘儿俩说什么呢?”西门庆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杰出家长的标准脸孔。 月娘抬起了头,同样是一副杰出家长的标准脸孔:“我们在商量女儿的婚事!” “哦!”西门庆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那个陈家小子,你觉得如何?” 月娘还未多说什么,西门大姐就已经扑到西门庆面前,双膝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爹爹开恩,我不要嫁那陈家的儿子!” 西门庆一下子慌了手脚,两世为人,他都没有哄小孩子的经验,看了看月娘,却见她皱眉沉思着什么,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只好自己孤军奋战:“乖!别哭!等一下让妈妈教你刺绣……” 可惜他这移祸江东之计半点儿也不好使,西门大姐哭得停不下来,弄得西门庆狼狈不堪。 到最后,还是月娘说道:“乖女儿,莫搅扰你爹爹,他为饥民辛苦一天,已经很累 了。你且到为娘这里坐下,你的终身,自然有为娘替你作主!” 西门大姐乖乖地回到月娘身边,西门庆这才松了口气。唉!只有女人,才能对付女人啊! 月娘缓缓问道:“夫君,对那陈家小公子,你意下如何?” 还能意下如何?只要有机会,西门庆很乐意把那小子的头剁下来,做成漆器当夜壶。毕竟在《金瓶梅》里,这小厮就是最招人恨的一个,现在居然在西门庆的现实世界里出现了,当真是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当然心里可以这么想,嘴里不能这么说,西门庆打个哈哈:“我看倒也是一表人才,只是生得单柔了些……” 月娘叹了口气:“若只是生得单柔了些,那倒好了!”说着也不隐瞒,将来兴如何去帮陈家家人搬行李,却发现陈经济昨天晚上,竟然宿在丽春院李娇儿的房间里诸般事体,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西门庆笑了笑:“哦!原来如此!月娘,你怎么看?” 月娘看到西门庆若无其事的样子,急了:“夫君,女儿的终身,无论如何不能交到这种浪荡子弟的手中!这陈家公子所作所为,当真是如同禽兽一般!我觉得不能因当日一时的婚约,便断送了女儿的一生!我……我想退婚!” 看到西门庆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月娘更急了:“夫君,你不能因为贪恋陈家那点儿权势,就把女儿一生的幸福葬送了!当日陈家姐姐临死之前,说过甚么话来?” 听了月娘的话,旁边一直忐忑不安的西门大姐,再一次“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原来月娘并不是西门大姐的生母,她的生母陈氏,原是服侍西门庆母亲夏氏的婢女,不但生得美丽动人,而且知书识礼,因此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做主,让儿子娶了陈氏为妻。西门庆和陈氏本来就是青梅竹马,成婚之后更是恩爱无比,是清河县里头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夫妻。 偏偏红颜薄命,陈氏生下女儿西门大姐后,居然一病死了。那陈氏是个有才学的,死前做了一幅自挽联,上联是:我别良人去也,大丈夫何患无妻,倘他年重缔佳缘,莫向新人提旧妇;下联是:儿依严父悲哉,小妮子终当有母,若异日得蒙恩养,须知继母即亲娘! 陈氏死后,西门庆扶棺大哭,悲痛欲绝。其时他父母已经双亡,无人管束劝解之下,竟然从此慢慢转了性子,变成了清河县里一个最大的混世魔王。 而陈氏那一联流传在清河县中,也不 知让多少痴情男女感动得流泪。后来吴月娘愿意嫁给西门庆做继室,也正是因为咀嚼透了那幅挽联中流连不尽的缠绵爱意,甚至可以说,吴月娘心中第一是先取中了陈氏,第二才是取中了西门庆。 嫁到西门家后,吴月娘对陈氏留下的骨血西门大姐,视若己出,今日看到西门庆一脸铁石心肠的神气,情急之下,便将死去的陈氏抬了出来。 却见西门庆眼眉一立,“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月娘说得有理!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为了贪那一点儿功名利禄,却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送人!这婚——当退!” 一言既出,月娘和大姐都是大喜。 西门庆又皱眉道:“不过,那陈洪陈大宽却有些权势,现在我西门家还得罪不起他。要怎生想个法子,既退了婚,还不能让陈家挑咱们的毛病,这个却是难也!” 他在屋中踱过来踱过去,眉头拢得几乎要发出铜锁上锁时的“咯嗒”一响,月娘和大姐四只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他,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 蓦然间,西门庆双眉一轩,抚掌大笑:“哈哈哈!若要完美退婚,非此人不可!”这正是: 阴云日暮还行雨,老梅冬寒更著花。却不知哪一个有这退婚大才,且听下回分解。 第037章 问计 月娘和西门大姐见到西门庆转忧为喜,那喜意儿不知不觉就从西门庆脸上转登到了她们的眉梢,当下母女两个便追问起详细来,西门庆却笑道:“今日已经迟了,待到明日,谜底自见!” 当下,月娘便和西门大姐一起娇嗔不依起来,西门庆被缠不过,当下把神色一正:“大姐,你是我西门庆的女儿,我绝不会将自家女儿的一生幸福,交到一个纨绔子弟的手里任他糟蹋!你爹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到了明日,自然给你一个交待!” 月娘见西门庆声音沉稳,脸色郑重,周身上下,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豪气,心下不觉如痴如醉:“这样的好男子,竟然是我吴月娘的夫君!”想想从前西门庆的德性,一时间竟似在梦中一般。 西门大姐见了西门庆如此郑重其事,终于确信父亲大人不是在敷衍自己,这才告辞了出房,笑着去了。 待到了第二日,西门庆一早先去厢房探视陈经济。那小厮早已经苏醒,听随身的家人说自家丈人是地府还魂的转世天星,却又吓得好悬昏去。想到自己竟然狗胆包天,睡了丈人曾经宠幸过的女人,心里便七上八下,有如十七八个吊桶打水一般。 谁知见了面,西门庆只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热情得便似一团火炭一般。陈经济到底年少,被西门庆热情感染之下,心头的恐惧倒也渐渐平了下去。 西门庆陪着他说了几句话,见陈经济到底精神不佳,就告辞了出来,对他随身的家人吩咐道:“我看我这女婿,有些中气不足,你们今天就跟着我府中的来保,去我家的生药铺中选几枝未切碎的好人参来,给我家女婿补补身子。”叮嘱再三,这才去了。 家人们进屋将西门庆的好意转达,陈经济叹道:“我这丈人待人,倒是个真心的。我只怕我前天晚上做的那事被他知道了,那时可如何是好?” 那个曾经陪着来兴在丽春院里拿行李的家人便道:“公子,昨日去丽春院陪中拿行李箱笼时,我见那来兴管家的眼色便甚是不对。我想谁家的奴才,没有个穿青衣、报黑主的意思?咱们的那点事体,西门老爷应该早知道了!何况他老人家又是天星转世,我们哪里瞒哄得过去?” 陈经济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一般:“若你说得是真,却又该怎的?” 那家人便道:“公子不必忧心,我想西门老爷必不怪你。公子你想,那李娇儿家是什么门户?咱们家又是什么出身?西门老爷岂能为了一个勾栏女子,就和八十万禁军教头家翻脸不 成?谁让她李家开着那个门儿,自然是大家马儿大家骑了!奴才再说句不当说的话——我听说西门老爷平日里,也是个不安分的,三瓦两舍,无不游走得烂熟。依小人之见,西门老爷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公子的风流,心下不但不怒,反而暗暗引为知己。要不然,何必花费那黄金一般的人参,拿来给公子补身呢?” 一席话,说得陈经济忧心尽去,想了想,脸上突然露出了猥琐的笑容:“若真如你所言,今后突然在勾栏里碰上了我那丈人,一时却怎生回避才是?” 众家人都嘻嘻地奸笑了起来,再不以西门庆为虑了。 这时,西门庆正在偏厅之上,和贲四商量旧棉衣裤的收购之事。待发落完贲四,便吩咐玳安道:“你且去紫石街,替我去请一个人。” 玳安便抖擞精神道:“是要请武星主吗?”武大郎自从因西门庆发家致富后,对西门庆家的家人都好得不得了,凡是西门庆派过去送信的,从没有一次是让他们空手回去的。因此现在西门府众家人无不视去紫石街为肥差,大家恨不得撺掇了西门庆,天天去武大郎那里公干才好。 谁知西门庆却摇手道:“错!你去武星主家隔壁,将那开着水茶坊的王婆给我请了来!” “啊?”玳安张大了嘴,塞进去一个功德炊饼不费吹灰之力。 “啊什么啊?懒断筋的小猴儿!还不给我快跑?”西门庆变了脸喝骂一声,玳安唬得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早已如飞的去了。 西门庆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上打着节拍,心中很是得意。说到退婚,他还真没那花花肠子,能想到的最好主意,也就是象《水浒》里那样,埋伏在陈经济那小厮回家的道路上,拣个僻静处跳出来,一刀砍了他的脑袋。只要没有了新郎官儿,那婚事又从何说起? 不过想了想,陈经济之来,是因给自己吊孝而起,若他死在了这一趟旅程中,那陈洪只有这一根独苗,岂肯善罢甘休?迁怒之下,十成里有九成九会怪罪到自己头上,现在的自己可无意与禁军的松糕教头作对。 因此昨日间七想八想之下,突然想起那王婆来。试看《水浒》里她替西门庆勾搭潘金莲时安排的那十分捱光计,真个是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这老虔婆,既然能帮昨天的西门庆勾引良家妇女,自然也能帮今天的西门大官人完美退婚。 世上这种小人最多,尽都是些可相与为善,也可相与为恶的人物。用在邪处,就是要人性命的砒 霜;用在正处,就是以毒攻毒的良药。关键就是,看人怎么用了。 正思量着,却见玳安领了那王婆进门,西门庆便笑道:“干娘一向少见啊!” 那王婆早已巴巴地磕下头去:“哎哟哟,老身是个什么东西,敢让西门星主叫一声干娘?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星主却莫要折杀了老身!” 西门庆让玳安赶紧扶起王婆,这才笑道:“玳安,你退下吧!无事莫让一个人过来!”玳安见西门庆言语郑重,心里打了个突,答应着退出去了。 见玳安行得远了,西门庆这才笑道:“王干娘,你年纪这般高寿了,便是称呼你一声‘干娘’,也是该的。却不知你儿子跟谁出去,却撇下你这样一位老人家,倒放心!” 王婆便叹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 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 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 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 这几句闲话一说,王婆心想:“这西门大官人又是生药铺,又是功德炊饼,又是舍粥舍药,念老惜贫的,却不是个清闲人,今天既然叫了我来,必有用我之处。想他是天星转世,我又怎敢故意拿大,却让他先开尊口?” 因此这婆子便虚笑道:“大官人,你是天星下凡,一眨眼的时间都是金贵的。今日既然叫老婆子来,必然有个道理,是也不是?” 西门庆暗中点头:“这老虔婆果然乖滑。”当下便故意踌躇道:“我有一件事,想要劳烦干娘,却只愁干娘年龄高大了些。” 王婆听到西门庆说她老,便兴头起来:“哎哟哟!西门大官人如果让老婆子到景阳冈上去打虎,那老婆子自然是老了;但若是让老婆子出主意、想办法,我比那姜太公还要年轻二十岁哩!” 西门庆大笑:“好!我这里有一桩烦心事,若干娘能替我支个巧招儿,事成之后,我便送一百贯钱与你做棺材本!”这正是: 打虎必当英雄汉,擒鬼只须傀儡人。却不知那王婆有无妙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038章 王婆布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只要有重赏,勇婆也不乏其人。王婆听得有一百贯谢礼可拿,眼前一亮,便问道:“却不知星主大官人烦恼何事?” 西门庆便叹气道:“我看那陈家小公子,为人轻狂,行止不端,我的女儿,岂能嫁他?但妨着陈亲家的面皮,这退婚二字,却如何能道达出口?说不得,只好请王干娘帮我谋个法儿,若能退了这桩婚事,深感大恩!” 王婆一听,心下早已雪亮,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陈经济和李娇儿的丑事此时早已经传遍了清河,一向性刚的西门大官人又不是没耳朵的,他恼羞成怒之下,翻脸不认女婿自是理所当然。 当下这老虔婆便双手合什念起佛来:“哎哟哟!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常言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老婆子我一生只会保媒,成全人的好事,哪里会退婚,做那种死后要入拔舌地狱的孽举?罪过!罪过!” 西门庆便笑着央求道:“王干娘,你是个最慈悲的,难道就忍心眼看着我女儿落入虎口,毁了她的一世不成?别的我不敢砍那大嘴,若干娘助我退了此婚,每日佛前上供的功德炊饼我包了!那十殿阎罗与我又是亲切的世兄弟,若干娘百年之后,我保你有个好去处!” 王婆一听,整个人顿时精神焕发,陡然间便年轻了二十岁一般:“此话当真?” 西门庆便怫然不悦道:“难道王干娘你还信不过我西门庆?” 王婆忙赔笑道:“星主大官人自地府还魂之后,全清河县乃至整个东平府,谁个不称赞西门四泉一口唾沫一个坑?老婆子岂有不信之理?既如此,那毁婚的名誉,我也顾不得回避了,老婆子为西门大官人舍身破命便是!” 西门庆大喜:“有干娘做主,此事成矣!那这便请干娘回家去仔细思量,若有了万全之计,再来我府上商议。” 却听王婆笑道:“不怕得罪星主大官人说,这又算得甚么大不了的事,竟然还要仔细思量?令爱那张退婚的庚帖,老婆子已经拿捏在心中多时了!” “哦?”西门庆又惊又喜,心下喝彩道,“好一个老虔婆,果然是个捞偏门的魁首,走歪道的班头!” 心中虽做此想,但口里不说心里的话,西门庆还是笑吟吟地道:“王干娘果然是咱们山东的先贤刘鄩用兵,一步百计!却不知计将安出?” 王婆被西门庆奉承了一句,觉得面子上大有光辉,便喜滋滋的吊起人的胃口来:“星主 大官人,你的意思老婆子懂了——既要光明正大地退婚,又要陈家的那个松糕教头挑不出咱们的理——是也不是?” 西门庆点头:“正是!” 王婆笑道:“这有何难?请星主大官人附耳来……老婆子此计,却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却不知还使得吗?” 西门庆听后一拍手:“妙!妙!妙!干娘这便请到后宅,去和我家娘子和小女道达一番,也安一安她们的心。不过事须缜密,若旁边有别的丫环仆妇,待遣开她们再说。” 王婆听了笑道:“星主大官人果然是做大事的,却象个皮笊篱一般,滴水不漏!好!且待老婆子去内宅拜见大娘子和大小姐,也叫她们欢喜欢喜!”说着话,这婆子先欢天喜地,颠儿进后宅里去了。 西门庆坐在堂上,闭着眼睛将王婆的诡谋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一番,这才调兵遣将,安排各路人手。 过不了两天,西门府后宅中一阵忙乱,却是西门大姐生起怪病来。陈经济这两日一天六顿喝参汤,身子骨早已恢复如初,只是尴尬于同西门庆见面,因此还是每日里哼哼叽叽做无病之呻吟,拉着养病这面大旗当虎皮,免得每天早上要去给西门庆请安。 这一日却见家宅中大大不安起来,众家人仆妇,脸上都有忧色,更听说西门庆在后宅大发脾气,痛骂了好几个倦怠的丫环,弄得合家上下,人人自危。陈经济便好奇起来,也不知未婚妻得了什么怪病,病重到了什么程度? 正在厢房窗边思忖,却见西门庆的心腹家僮玳安急赤白脸的引着个太医进去了。陈经济心中一动,便安排几个家人在门边廊下守株待兔,等那医生出来,好问个究竟。 过了半晌,家人终于将那医生引了进来,陈经济便道:“小子陈经济,和那西门小姐是未婚的夫妻,因听到小姐玉体违和,心急如焚之下,斗胆把先生请了过来,想要问一问小姐的病症。却不知先生贵姓?” 那医生一听,肃然起敬,便施礼道:“原来是西门大官人的姑爷,失敬失敬!在下小子,家居清河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有名赵捣鬼便是。在东平府也略有些薄名,有分教——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哪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捞钱而妙。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昧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陈经济一 听,便呵呵地笑了起来,但一转脸间,又换成了胜似忧国忧民的嘴脸:“先生这等谦虚,倒是十足幽默!若医术当真平常,岂能入得了我家丈人法眼?却不知西门小姐病情如何,可要紧吗?” 赵捣鬼却是半天不答,只是给陈经济相了半天面,最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可惜!可惜!” 陈经济心头一惊:“可惜什么?难道说,西门小姐她竟然……” 那赵捣鬼却把手一摇,凛然道:“西门小姐的贵恙,放到了我赵捣鬼的手上,性命自然是无碍的了!只可惜……” 陈经济见他的两个眼珠子“骨碌碌”转得象赌博场里的骰子一般,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便喝呼家人道:“开箱取一贯钱来,给赵太医做车马费!” 一贯新钱放到面前,赵太医便板起了脸,拂袖道:“行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职,安能勒索病患钱财,做那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之事?” 衣袖在桌上拂过后,那一贯新钱已经不见了。 赵捣鬼咳嗽一声:“不过,做医生的也要吃饭,既然蒙公子抬爱,在下也只好受之有愧了!” 陈经济笑道:“这点诊金,忒也菲薄,却对不住先生的医国之手,有愧的该当是小子我才对!却不知西门小姐所患何病,请先生大发慈悲,如实道来,解我心中忧虑!” 赵捣鬼笑道:“既如此,请公子听我慢慢道来!”这正是: 真真假假真作假,虚虚实实虚转实。却不知西门大姐病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9章 白蛇传+画皮 赵捣鬼得了陈经济的赏钱,便坐定道:“西门小姐这病,却是个有来历的,这却不是一般的病,乃是仙缘之症。” 陈经济踌躇道:“仙缘之症?” 赵捣鬼傲然道:“正是!不是在下我夸口,走遍山东八府,能看出这一路仙缘之症者,屈指数来也只有我赵捣鬼一人而已!” 陈经济听他口气甚大,便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却不知先生所言的这个仙缘之症,可致命吗?” 赵捣鬼捋了捋自个儿半寸长的胡子,作胸有成竹状:“公子安心,既有我赵捣鬼出手,西门小姐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唉!只可惜……” 陈经济又听到他说“可惜”,不由得心下痒了起来,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赵捣鬼叹着气不答反问:“公子可知,西门大官人地府还魂,乃天上星宿转世?” 陈经济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丈人之事,做小辈的知之甚详。” 赵捣鬼便点头道:“这便是了!想西门大官人乃是天上星君降世,他的女儿,岂能同于凡夫俗子?十月怀胎之时,便有那二十八宿中的翼火蛇前来投胎,化身成了今世的西门小姐。” “翼火蛇?”陈经济一听,毛骨悚然,想像自己日后要搂着一条大蛇精睡觉,虽然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那身上的汗毛还是化作了无数的蜡烛,根根竖起。 赵捣鬼颔首道:“正是!转世天星以翼火蛇为女,原也是仙界的一桩美谈,但那十殿阎罗偏偏多事,却将西门大官人请入了地府,还魂之后,西门大官人不得不说破此事,这一来,却不是泄露了天机?因此,西门小姐才得了此仙缘之病!” 陈经济犹豫道:“却不知这仙缘之病,症状如何?” 赵捣鬼指手划脚道:“世间万物,各安其理,蛇类便有蜕皮一说,就是天蛇,焉能出此例外?那翼火蛇投胎做了星主的小姐,一年一蜕皮,有星主的福德照临着,自然是岁岁平安,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但现在西门星主为万人所知,功德炊饼天天救世,将一身的福德分得薄了,西门小姐蜕皮之时,自然就出了岔子。” 陈经济暗暗叫苦,壮着胆子问:“却不知西门小姐那皮蜕得怎么样了?” 赵捣鬼连连摇头:“唉!惨不忍睹!惨不忍睹!那全身的皮,倒也蜕得干净,只是蜕到了头上时,却是……公子莫怪我,委实是说不得了,再说下去,只怕在下便要失仪呕 吐,今天的饭,也要恶心得吃不成了!” 陈经济也跟着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子年幼时,在订亲之前也曾见过那西门小姐,那时她虽然稚龄,却也是个美人胚子,难道今天……?” 赵捣鬼向四下里张望了两眼,凑到陈经济耳边低声道:“公子休怪我说!那翼宿的本体,乃是一条大白蛇,她的美貌,只是将自己蜕下来的皮,天天以丹青描画,第二天再穿回去,即使再美,也终究属于皮相,却做不得准!现在的那张脸,才是她的本来面貌!若换了第二个人,我也不会道破这天机,但今日既然受了公子的赏,姓赵的岂能无一点儿人心?” 陈经济颤声道:“西门小姐她现在的脸……莫非变成蛇头了吗?” 赵捣蛋赶紧道:“哪里到得了那种地步?有西门星主的福德保佑着,当然还是人脸,只不过——那脸上的鳞片儿就恐怖得紧了……” 陈经济突然如梦初醒,盯着赵捣鬼的眼睛逼问道:“这话却又不对!当日我丈人地府还魂,说清河县中,只有两位星主——我丈人,地厨星,若再添上西门小姐,岂不成了三位?” 赵捣鬼脸上面皮牵动都不牵动一下,只是笑道:“公子爷有所不知。这天上的星位,却是有谱的,就同人世间的职位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上下有属,才能尊卑有别。西门星主和那地厨星,都是垂流光于一方的大星,底下辖着小星无数,这西门小姐转世的翼火蛇虽然列位二十八宿,但那只是宿位,份属西门星主该管,岂能与星主并列?” 陈经济还是摇头:“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这种事,我丈人肯定不会对你说,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你自己胡乱编造出来的?” 赵捣鬼一抖搂手,叫屈道:“哎呀!好我的公子爷!你不发愁你自己,倒打算起我来了!你难道没听说过,医卜不分家?想我赵捣鬼以卜筮入医道,一双阴阳火眼,也不知看破了红尘中多少冤孽病症。前日里西门星主既然自己泄了天机,今日里他的事还能瞒得住我吗?” 陈经济呆了半晌,突然问道:“先生说发愁我自己,我却有什么地方要发愁的?” 赵捣鬼叹息道:“所以说嘛!刚才我才不停地说‘可惜!可惜’!就是可惜这个啊!想到公子如此貌比潘安,却最终要娶一个……唉!总之,是可惜啊可惜!” 陈经济又呆了半晌,再次问道:“先生刚才说,那西门小姐脸上生了鳞甲,却不知……” 话犹未落,那赵捣鬼便跳了起来:“说不得,说不得,公子且积个口德,留着这胃口不倒,让我赵捣鬼吃饭才是。对了!我还得回家去泡制药材,这便告辞了!多谢公子今日的赏赐,回见!回见!” 不等陈经济回话,他早已拔腿出门,口中兀自念叨有声。陈经济竖耳仔细听时,却是什么“黄金落泥污,蒹葭倚玉树”,再想听多些,赵捣鬼早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来,陈经济心里便怀了个老大的鬼胎,走到壁前,照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当真是白玉为表,秋水为神,年轻小伙子的一股英风锐气都写在上面。正小得意间,突然想起赵捣鬼的一番话,陈经济心中猛的一乱,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便好似浮起一坨一坨的蛇鳞来。当下急忙转过身,更不敢看,再摸胳膊上时,已经起了好大一层鸡皮疙瘩。 陈经济心烦意乱,便想道:“这婚事却是做不得了!我大好的人才,岂能娶一个丑八怪为妻?以后上了东京,也吃我那帮兄弟们笑话!” 但转念又一想,赵捣鬼的话也未能轻信,他一个治病的郎中,口里什么话说不出来?万一他只是在言语间消遣我,那西门小姐并没什么毛病,我却当了真,热闹退起婚来,岂不是坏了当年爹爹结好西门家的大计? 仔细斟酌,若是能见那西门小姐一面就好了。但一想到亲自探病,便免不了要和西门庆面面相对,因李娇儿的事,陈经济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便不禁踌躇难定。 左思右想,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一时间拍案喜道:“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当下急唤进长随的家人,问他道:“几年前我和西门小姐订亲的时候,那个做媒人的文嫂儿,你还记得她吗?” 那家人道:“小人记得!那文嫂儿还是小人请回来的呢!” 陈经济便道:“今日我有一事,要劳烦这个文嫂儿,你再去她家一趟,将她唤来说话。” 家人道:“小人这便去。那文嫂儿家离这里却远,待小人向管家借匹马,还走得快些。” 陈经济便催促起来:“那就快去!”心中暗暗思忖,若文嫂儿来了,便让她以探病的名义,暗中将那西门小姐相一相。若那赵捣鬼满口放炮,那还罢了;若是他所言不虚,这桩婚事,理当别有计较才对! 陈经济的家人便去向来兴借马。西门庆这几天着实看觑这陈经济,因此来兴也不敢怠慢,带人来到马房,因结计着白马西门庆出客要骑,便借了另一匹黄马。陈家家人出了东大街,一直往 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大悲庵,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从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正看到两扇红封门儿,这便是文嫂儿家了。 一声吆喝,那文嫂儿正好在家,急忙出来应门,一听是清河县西门星主家中有事招呼,这婆娘马上就兴头起来,剥皮一样洗了脸,拿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借了隔壁豆腐铺里的驴子骑了,飞一般跟着陈家家人径往西门庆宅上来。 到宅门上和西门府家人来爵打了招呼,陈家家人引着文嫂儿到厢房去见陈经济。陈经济便笑道:“文嫂儿,当日多谢你替我与西门小姐保媒,这谢媒钱,你且收下了。” 文嫂儿磕头谢赏后,笑道:“当日的谢媒钱,陈大人已经赏过了。今日少爷又赏,却让小媳妇无功受禄,脸上讨愧得不得了。” 陈经济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有一事相烦。今日西门小姐有恙,我心下好生不安,便想借你双眼,代我看一看西门小姐病体如何。却不知文嫂儿可愿成全我一番心意?”这正是: 深闱艳质知素槁?红叶良媒见枯荣。却不知文嫂儿此行所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40章 探病 虽然陈经济说得客气,但哪容文嫂儿拒绝?何况文嫂儿压根儿就不想拒绝,她只盘算着能借着这件事得了西门星主和陈家的青眼,好图个终生的看顾。因此欢天喜地,将这件事包揽了下来。 当下便请西门庆家人来旺向后回禀,来旺告诉了他媳妇宋惠莲,宋惠莲又传给了月娘的丫环玉箫,玉箫急忙到西门大姐房中,在月娘面前回明了。 月娘沉吟了一下,对玉箫道:“你且退下。”等玉箫出去后,月娘向床前阴影里一人道:“王干娘,那陈家公子派当年作媒的文嫂儿来探视我女儿,这下该如何是好?” 原来自西门大姐生了“怪病”之后,西门庆嫌府里的丫环们没经见过大事,粗手笨脚的服侍不好病人,很是发了两场雷霆之怒。后来访得开茶坊的王婆是清河县里头一个利落堂客,因此转托武大郎前来相请。王婆本来不想来,但武大郎感念西门庆的恩德,报恩心切,在一屋子唠闲磕儿的婆娘面前竟然给王婆跪了下来。王婆这下子慌了手脚,忙不迭地答应了,这才关了茶坊进了西门府,专门在病床前照应西门大姐的一切。 当然,这一场好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王婆进了西门府,就成了后宅的总提调官,暗中早已将一切布置得妥妥当当。此时听到月娘言语中有些忧虑,便冷笑道:“大娘子休要担心。说起那文嫂儿,老婆子清楚得很。这娼妇却是个专管九国贩骆驼的,虽然生了一张撮合山的巧嘴,却是眼皮子浅得夹不住一个铜钱,她能见过几个世面?大娘子尽管让她进来探病便是!待我老婆子略显小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当是小耍她!” 却听“嘻”的一声,原来是病床上的西门大姐听到王婆说得有趣,忍俊不禁之下就笑了起来。 月娘也便笑了,当下吩咐门上,放那文嫂儿进来。 文嫂儿进了后宅,小丫环秋菊先将她带到一间耳房中,月娘正在那里等着。文嫂儿跪下磕头,偷眼看月娘时,见她只是呆呆出神,隔一下便唉声叹气一响,幸亏左有玉箫,右有小玉,在旁边不住口地开解。 小玉见文嫂儿虽然人趴在地上,眼睛却“骨碌碌”四下踅摸着,跟一个成了精的偷油耗子相似,心里便好生的不待见,因此将月娘轻轻一推:“夫人,那文嫂儿来了。” 月娘被那王婆硬逼着演戏,一时间真是手足无措,被小玉一推,只得勉强应道:“文嫂儿,你来了?前些年你给小女保了大媒,我还没有好好谢你呢!” 文嫂儿一听个“ 谢”字,满面是笑,又磕头道:“前些年小媳妇早领了星主大官人的恩,就如同领太太的恩了。” 月娘这时才如梦初醒:“哎呀呀,文嫂儿你快快起来说话!” 文嫂儿赶紧爬了起来,在脚地上恭恭敬敬地站了。 月娘呆了半晌,这才说道:“唉!文嫂儿啊!为了我那女儿身上的麻烦事,我是心乱如麻,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却要体谅我!” 月娘是个老实人,不惯说谎,只好用实话来打发这文嫂儿。她说女儿身上的麻烦事,当然指的是想要退婚陈经济这件事,如果文嫂儿自己硬要理解错误,那也是她自作聪明,和月娘半点儿干系也没有。 文嫂儿满面堆笑:“太太虽然是小姐的继母,但疼爱小姐,更胜过亲娘,全清河县一提起来,哪一个不称赞太太宅心仁厚?今日小姐玉体有恙,太太又焦急成这个样子,实实在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不过太太虽然心急,却也要保重贵体才是,若因此身上激出个毛病来,到小姐万安了时,却叫她心上怎能过意得去?” 月娘听着文嫂儿这数九寒天时炭火般温暖的语言,心下倒歉疚起来,想到人家一片深心,自家反要骗人家,便有些面红耳赤,嗫嚅着道:“文嫂儿,今日你这一来,倒让我实实的过意不去……唉!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 说到后来,月娘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急中生智之下,索性把一切都推到苦命的女儿身上,反正谁家女儿碰上了陈经济这样的未婚夫婿,都是今生苦命,前世不修。 文嫂儿哪知月娘话中深意?自以为是的劝慰道:“小姐虽然偶尔不适,但星主大官人是天星转世,又有太太这般的悉心照顾,再过几日,必然痊愈。就是小姐那未婚的夫婿,都是个极多情的,听到小姐病了,自家不好意思来探视,却巴巴的吩咐了小媳妇来给小姐请安。太太啊!府上的小姐也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大的福,今世才得了这么个知疼知热、体贴人心的好女婿。要文才有文才,要相貌有相貌,要钱得钱,要势得势……” 那婆娘先前得了陈经济的赏赐,此刻一张嘴巴跟抹了蜜一样,扯起来满屋子的味道甜得腻人,听着不象是探病,倒象是来保媒的。月娘听她把陈经济夸得天花乱坠,真好比一筷子戳到了自己的肺管子上,只气得她桃腮带赤,玉面生烟,早把先前对文嫂儿的那些好感和歉疚丢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文嫂儿歇嘴回气的工夫,月娘插口打断了她:“文嫂儿,这么说,今天你是替陈家 姑爷来探病的?” 文嫂儿这才想起今天的正事,急忙赔笑道:“正是。” 月娘便站起来说道:“那好!既然如此,也不能冷了陈家姑爷一片火热的心肠。文嫂儿,你跟我来吧!”说着也不让文嫂儿,当先出了门就走。 文嫂儿一路东张西望,总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却模模糊糊察觉不到不对在什么地方。 不移时,来到小姐的绣楼闺阁。文嫂儿留神一看,只见门上挂着两层极厚的棉门帘,窗户上更用棉被捂得密不透风,心下便思忖道:“西门小姐这病想必是见不得风的。” 月娘扶着棉门帘,对文嫂儿点头道:“文嫂儿,难得你来一趟,却要让你生受了!”说着,急急的闪进屋子里去了,玉箫、小玉也紧跟着进去。 文嫂儿哪里听得出月娘话中真意?心中暗笑道:“只不过钻个絮门帘而已,有什么生受熟受的?只要有钱拿,便真的受些儿零罪,也说不得了!” 心里想着,便揭起那棉门帘,象老鼠入洞一样往屋里一钻。门帘入手,便觉得指上好生沉重,口中便暗念阿弥陀佛不绝:“到底是财主家,门帘里的棉花,竟比普通人家棉被里的棉花絮得还要厚实些,这‘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都顾不得了!” 胸中不平着,人早进了屋子里,却感觉到里面兽炭铜炉,烧得象那日暖花开的三春天气一般。只是灯烛未免少了些,影影绰绰的,让刚进来的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黑影里只听月娘轻轻地道:“文嫂儿,我女儿现在困倦了,正熟睡着,还请你移步时轻巧着些,莫要惊动了她!” 文嫂儿便猫着声音道:“那……小媳妇便悄悄地看一看小姐面上的气色,出去时说与陈姑爷,也让公子放心些。” 虽然看不到月娘的脸,但听声音就知道她满面难色:“这个……这面色还是不要看了吧?这屋中光线不好,看也看不出甚么来……” 文嫂儿进来前得了陈经济的吩咐,千叮万嘱,要她一定把西门小姐的脸看个清楚。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文嫂儿虽然只是个小媒婆,但这点儿气节还是有的。因此便虚笑道:“不妨事。不瞒太太说,小媳妇家中是个精穷的,屋子里常年黑灯瞎火见不着光,这双眼睛早练出来了。现在小姐的这间香闱里又点着几枝蜡烛,对小媳妇来说,夜明珠的光,也就这样了。” 月娘无声地叹了口气,心说这是你自己要替那陈经济找罪受,莫怪我刚才没有提醒你 。 文嫂儿略等一等,听到月娘不再说话,便知道是做母亲的默许了,于是抖擞精神,先把发髻挽一挽。 女人挽发髻的时候,自然而然要把眼神向周围一溜,寻找有没有镜子。就算镜子离得远,但看到了镜子,心理上也是个安慰。但此时一看,墙上也好,梳妆台上也好,竟然半面镜子都没有。 文嫂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在什么地方了——原来自己先后两间屋子里停留,都没有看到一面镜子! 偌大的西门家,房间里竟然没有镜子!?真是奇哉怪也!不过这似乎都不关她文嫂儿什么事,她只是探病来的,只要将西门小姐的气色枯荣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出去跟陈公子一说,少不得又是几贯钱钞相谢! 文嫂儿踮着脚踅摸上前,看到西门小姐正用锦被捂住了头,睡得一动不动,便心想道:“好个千金小姐!却这般没睡相!”当下轻轻伸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揭起锦被一看——一脸老大的鳞甲赫然入目!这正是: 天香国色皆不见,神头鬼脸却飞来!要知文嫂儿怎生反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041章 惊魂 三、四年前,这西门小姐粉嫩的俏模样文嫂儿是亲眼见过的,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儿,和松糕教头陈洪那银娃娃一样的儿子正好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促成了这桩姻缘,文嫂儿心里着实得意了好几天。 谁知今日一见,昔日的美少女居然变成了这么个东西——那一脸的鳞片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就算是清河县守备周秀周老爷身上披挂着的鱼鳞甲,只怕都要让着她三分。 一时间,文嫂儿瞠目结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整个人僵在了床头,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她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西门府的房子里都没有镜子了——若是让小姑娘看到自己生了这样一张脸,那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只怕她早就自尽去了。 可能是被子掀开,让床上的女孩儿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因此左右摇了摇头,一睁眼,正好和文嫂儿打了个照面儿。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文嫂儿反应过来,女孩儿已经轻弯嘴角,半露银牙,冲着文嫂儿嫣然一笑。 如果她脸上不生那些鳞甲,这一笑自然是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一般,明艳不可方物;但此时两颊上多了那一层层任是无声亦“冻”人的鳞甲,小姑娘笑得越甜,越是瘆人,首当其冲的文嫂儿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如风起云涌一般,在身上左冲右撞摧枯拉朽,横扫千军如卷席。 尤其是那小女孩儿一笑时露出的糯米银牙,映着房中黯淡的烛光,竟是和脸上的鳞片互相辉映,一时瑜亮。文嫂儿眼前一花,那些编贝一般的小牙好象见风就长,一个大似一个,一寸长似一寸,眼看就要恶狠狠向自己头上啃过来了! 文嫂儿“嗷”的一嗓子,全清河县都听到了。 拔出了自己喉头堵着的那个无形塞子后,文嫂儿空白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当下是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借着室内的微光,一尥蹶子就翻身往进来的屋门逃走。谁知脚下被一个小脚踏一拌,文嫂儿就象关二爷走麦城时踏上了绊马索的赤兔马,一个收势不住,栽了个四脚朝天,狮子滚绣球一样骨碌出去有三四步远,安定下来时,已是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连两层棉门帘也触下来了。 见那文嫂儿摔得狼狈,病床上的西门大姐到底是九岁女孩儿的心性,忍不住便想放声大笑起来,早有隐在一旁的王婆眼疾手快,一翻掌将她的樱桃小嘴给捂住了。西门大姐挣扎了两下,抬头看时,却见那王婆一边冲着自己这边使了个眼色,一边瞄着摔成一团的文嫂儿那边露出了 轻蔑的笑容。 小女孩儿虽然只有九岁,但这两个月来家中经历了几场剧变,也让她心中长了无数智识,懂事了许多。见到王婆眼色,猛然醒悟,于是便向王婆点点头,轻轻拉过被子盖上,安安静静,卧看巧云。 王婆微微一笑,心里便道:“好乖觉的小丫头。” 再看文嫂儿时,却见她兀自伏在那里爬不起来,这一跤却是摔得着实沉重了。幸亏北宋的建筑队不知道偷工减料,西门家的绣楼才盖得结实,若换了后世包工队推出的楼脆脆、楼酥酥等诸般奇葩,只怕今天就得从废墟里往外挖人了。 也幸亏文嫂儿把那两张棉门帘都触了下来,垫在门槛上替她受了好大的委屈,否则她那腰节骨此时也被摔成两半截了。但即使如此,这一跤也摔得文嫂儿散发披肩,花钿落地,过堂风一吹,就跟个蓬头鬼也没什么分别。 众人忍着笑,七手八脚地把文嫂儿拉拽起来,大家扶架着她,到另一间耳房内坐定。文嫂儿腰上被门槛儿硌了一下子,虽然并未伤筋动骨,但却也疼得实在受不得,当下也顾不上许多,索性扯开嗓子,呢呢喃喃地哭了个痛快。只见她眼中货真价实、情真意切的眼泪潸然而下,这一番不象是探病,倒象是吊孝来了。 月娘一边让小玉玉箫替她担惊,一边让小丫环去把她头上的花翠都拾回来还她,自己则去到女儿房中,笑着对王婆道:“王干娘好会作弄人!” 王婆哈哈笑道:“这小娼妇儿!竟然敢来坏俺老婆子的好事,今日便给她长个教训!” 笑完又问:“大娘子,你不在前头看笑话儿,又回来做什么?” 月娘便道:“我是又可怜她,又觉得失笑,实在撑不下去了,这才回来,盘算着拿两串钱,再叫玳安去生药铺里给她赎几付跌打丸回家搽一搽,也算她今天辛苦一场。” 王婆一听,满脸的褶子乱颤,虽然出的是西门庆的钱,听着却象是在她身上割肉一般心疼,当下便决然道:“大娘子,这个却使不得!” 月娘诧异道:“哦?这是为何?”西门大姐也竖起了耳朵,听王婆如何答话。 王婆道:“大娘子,你却不晓得,文嫂儿那等娼妇,都是见钱眼开的货,比世上当赃官的,品德儿也高不到哪里。若大娘子又给她钱,又给她药,她吃了好处,等见了那陈经济时,只怕就要花马调嘴,把令爱脸上的花样儿都遮掩得干干净净!若如此,这婚何时能退?” 月娘踌躇道 :“干娘你的意思是……?” 王婆恶狠狠地道:“不给她钱!不给她药!空言空语,打发她滚蛋便是!这一来,她心里必然有怨气,到了那陈家小子面前,绝对是有一分说十分!自古少年爱嫦娥,那陈家小厮又是个没有礼义廉耻的怂货,听到小姐容貌毁了,他知道个什么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时节,他岂肯再当西门家的女婿?西门大官人这时只要再钻个空儿,如此如此,火上浇油一番,这婚便十足十的退定了!” 月娘听得呆了半晌,这才道:“干娘果然是好算计!” 王婆此时早把气势收了起来,低眉顺眼的向月娘嫣然一笑:“若老婆子这计策能得大娘子赏识,就请大娘子把原来那要赏给文家小娼妇的钱赏给老婆子吧!也算是老婆子给大娘子、大小姐劳心费力一场!”这正是: 百样辛劳皆因利,万般殷勤只为钱。却不知这婚到底退与不退?且听下回分解。 第042章 进谗 王婆讨赏的时候,文嫂儿也正在耳房里等着月娘来给她开辛苦钱,否则她今天这一个大跤,岂不是白摔了吗?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得文嫂儿便央着小玉去后面打探,只说自己被摔得身子沉重,要回家养伤去,这便向太太请安辞行了。小玉回来后却竖着眉毛说道,因为刚才文嫂儿一跤撞下了两重门帘,害得小姐受了风,现在太太正忙着给小姐熬姜汤发汗,抽不出工夫见她,让她免礼平身,快快回家去吧! 文嫂儿一听,气了个倒仰,差点儿又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过想想,西门庆家是什么庭阀?自己家又是什么门第?这气上得去,也要下得来,只好忍耻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待走到外厢房的时候,二门那里正看见陈经济的家人在探头探脑,文嫂儿心中一动,脸上便有奇怪的笑容浮现了出来:“吴月娘,原来你也有今天啊!这正是眼前报,还得快!你既然小气,就别怪老娘心狠!待会儿就断送了你闺女的姻缘,叫你见识一下我文嫂儿的手段!” 当下心中合计,跟着陈家家人进了厢房见了陈经济,陈经济便问起西门小姐的病情话来,文嫂儿只把些没盐没醋的套话儿说说,最后拜辞道:“小媳妇今天下楼时,不慎跌了一跤,身子骨现在疼痛得紧了,这便要回家歇着去!陈公子莫要胡思乱想,若十分心烦,便到街上散散心吧!”说着将窗外西门家院子里瞄了一眼,又向陈经济使了个眼色。 这等眼角上迎奸卖俏递情书的勾当,陈经济在东京时早不知经见过多少,当下不动声色,只对文嫂儿以目示意。待陈家家人从后槽上把驴子牵来,文嫂儿上了驴,一路咬着牙龈发着狠去了。 来到家门口还了驴子,回到家中只等了一会儿,那陈经济便带着心腹家人赶到了。 一进门,陈经济一努嘴,便有家人将一堆时新吃食、干鲜果品放到桌上,然后又摆开了两贯钱。陈经济笑道:“文嫂儿,你说你在后宅摔了跤,我想到为了我的事却让你受这般苦楚,心下好生过意不去,因此买些吃食东西来探探你,你却不要跟我客气了!” 文嫂儿大喜,心说这才是东京来的公子爷的气派,嘴上却矫情道:“这这这……为公子办事是该当的,却哪里能收受这般贵重的礼物?陈公子这是想折杀小媳妇吗?” 陈经济便摆手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文嫂儿为了我陈家受累,难道我陈公子是没眼睛没心肝的人吗?” 文嫂儿便下拜道:“那小 媳妇便厚着脸皮谢赏了。好教陈公子得知,小媳妇虽然微贱,却也不是那等没眼睛没心肝的人哩!” 二人相视一笑,陈经济便让家人出到门外去了。 家人前脚出门,陈经济后脚便道:“文嫂儿,西门小姐病情到底如何?现在你这屋中已无六耳,这便跟我如实说了吧?” 文嫂儿起身再拜:“此刻的嘴,才是我的了!有些话,在那西门府里,小媳妇如何敢说?陈公子,小媳妇此刻之言。若有一字虚假,让我天打五雷劈!若有一句编排,马上叫家养的芦花鸡把我眼珠子鹐了去!” 陈经济不动声色:“文嫂儿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这便请说。” 文嫂儿便一字不加,一字不减,把自己在后宅所见,尽都说了,因为她知道,世上最使人轻信的,不是谣言,而是掺了谣言的实话。 直说到最后,文嫂儿长叹一声:“世人都说,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想不到到了陈公子这里,却是要颠倒过来了!哎哟!陈公子恕罪,小媳妇可不是挑拨离间,只是在替公子不平而已。” 陈经济听文嫂儿的言语和赵捣鬼的话全然接上了榫头,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道:“照你这般说来,那西门小姐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光洁……” 文嫂儿冷笑道:“陈公子宅心仁厚,这‘不光洁’三字,只怕还说得少了!小媳妇亲眼所见,那西门小姐脸上的鳞片儿啊,便是一张张都揭了去,用那凤衔珠、蛇吐珠、象罔珠、骊龙珠、玄鹤珠、避尘珠、夜明珠、走盘珠、照乘珠、定海珠、摩尼珠,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点缀起来,就算是皇帝家有那移山填海之力,今生今世也莫想修得光洁!” 陈经济勉强笑道:“怪病而已,只要多多请教名医,自然就可以好了!” 文嫂儿从鼻孔里呼出两道冷气来:“名医名医,世上还有甚么名医,能高过地府还魂的西门大官人的?西门星主是天星降世,谁知道他那女儿,又是甚么精怪托生的?只怕人世的名医,医不得这非人的怪病!” 一句话正碰在陈经济的心尖子上,回想起赵捣鬼所说的翼火蛇来,陈经济一下子就象吃了十斤花椒,只麻到了骨子里去。 文嫂儿见陈经济脸色大变,心中暗喜,又嗟叹道:“若只是象地厨星那样相貌清奇,倒也罢了,最古怪的是,这西门小姐只看了我一眼,我便失了魂一般,从门里摔到了门外去。想小媳妇虽然并不是世上最伶俐的,可若说连个门 槛都跨不过,却也太岂有此理了!难不成,那西门小姐身上,有什么……玄妙之处吗?若是西门星主,自然是百无禁忌;可若是嫁了人,离了清河,那时……” 话未说完,陈经济便把脸一沉:“大胆!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这小厮虽然年纪尚幼,但自小跟着他老爹行走权门,见识了不少大场面,此时照虎画猫起来,倒也象那么回事。 文嫂儿被他一唬,吓得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小媳妇原本不该如此说,但小媳妇却不是那等没有心肝之人,既受了公子的厚赏,谁没有个穿青衣,报黑主的意思?公子爷这等好人材,这等好心肠,这等好家世,若只是娶错了人,那还罢了;若是再生出什么三长两短的灾变来,当初这媒却是小媳妇保的,却让小媳妇这一辈子心里怎能过得去?” 这婆娘一边哭,一边说,弄得陈经济一时心烦意乱,当下拂袖而起,叱道:“文嫂儿,你起来吧!这等闲话,我却不准你在外透露一句!否则,你以为东京的教头,就使唤不动清河的知县吗?哼!” 说着抽身就走,临过桌子前,手一挥,又把几串钱扔到了桌子上。 “恭送公子!恭送公子!”文嫂儿急忙爬起来,低头叉手直待陈经济主仆走到没了影子时,这才抬头,脸上已经是一派狡计得逞的狞笑。 陈经济一路走,一路思量:“那文嫂儿虽然嘴刁了些,但她一片深心,都是为我陈家的话。我陈经济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会嫌弃结发妻子丑陋,但若这女子可能给我陈家带来灾祸时,那却该如何是好?不行!我明天就得回东京,好好跟爹商量一下,实在不行,这婚,就退了吧!否则整日间对着一张蛇脸,只怕用不了三天,公子爷我就得‘永垂不朽’,再也不能‘自立自强’了!” 想到得意处,忍不住转着头,向丽春院李娇儿家的方向剜了一眼。 回了西门府,陈经济便连声招呼家人,让大家打叠行李,收拾箱笼,准备第二天起身回东京。正忙乱时,却听厢房外有西门庆的声音一阵大笑:“哈哈哈!贤婿,岳父大人我今天给你道喜来了!”这正是: 莫道狡妇口舌利,怎如虔婆手腕高?却不知陈经济喜从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043章 西门庆戏耍陈经济 笑声未落,西门庆早已一头撞了进来,一看屋中一片凌乱,倒象是个要搬家的光景,不由得怔在了那里。 陈经济急忙领着众家人上前拜见,将西门庆请到椅子上坐下,西门庆装傻充愣:“贤婿呀!你这是何意?” 一听西门庆把“贤婿”二字叫得如此亲密,陈经济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说这几天我丈人虽然对我不错,但因我和他女儿并未成婚,或者是暗中还记着李娇儿那仇,所以言语中只是以“陈小官儿”来称呼,今日里却怎么叫起“贤婿”来了?此间必然有诈! 心思电转,面子上却显得恭敬有加,垂手道:“好教丈人得知。小婿听到岳父大人泰山其颓,悲痛欲绝之下,便从东京赶着到清河来吊孝,谁知却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小婿在府上叨扰了这些日子,承岳父大人青目,小婿极感盛情。但我父临行前于我有严训,说让我诸事完毕,立刻回家,不得延挨时日,因此才收拾了行李,准备明日便向岳父大人面辞回东京。” 西门庆一抖手,叹气道:“这话却是如何说起?贤婿若这么走了,岂不是让陈亲家怪我西门庆管待不周吗?辞行二字,再也休提!再说了,若放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辜负了一桩天大的喜事?” 说到后来,西门庆脸上便堆起笑容来,可惜这笑容太过勉强,隔着十里地都能看出其中的假来。 陈经济是个乖觉的,一见之下心中狐疑更深,便问道:“岳父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有喜事,却不知这喜从何来?” 西门庆大笑着力拍陈经济的肩,只可惜他没练过化骨绵掌,否则陈经济必死无疑。一边拍一边笑道:“你口口声声叫我岳父大人,可见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西门庆怎能让你白叫了去?因此正吩咐家下人等准备,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把你和我女儿的婚事热热闹闹办一办!贤婿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哈哈哈哈……” 陈经济本来已经被西门庆拍了个躬腰曲背,却只能忍着五丁开山的痛苦在那里胁肩谄笑,此时听到这桩“喜事”,只惊得他魂飞魄散,“噌”的一下,已经冲破西门庆五指的封锁跳了起来,好悬就刷新了北宋男子跳高纪录。 西门庆收回了手,半喜半嗔道:“你这孩子,却没有一点儿沉稳,一听到要成亲,就欢喜得跳了起来!此等涵养,岂能放心让你经办大事?” 陈经济暗中早已连珠价般的叫苦,心里只是道:“你儿子才欢喜得跳!啊!不对!我名义上是他的女婿,也算是半个儿子! 应该说,是你老子才欢喜得跳!” 灵光一闪间,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恍然大悟。西门庆必然是见自己女儿脸上的蛇鳞褪不了了,一时慌了手脚,这时正好自己这个倒霉蛋儿跑到清河来吊孝,那还有什么说的?赶紧三不值二,就想把他的蛇精女儿推到自己怀里了。只要嫁进了陈家,西门庆肩上的担子自然卸得轻松干净,就是请医问药,也都花的是我陈家的本钱,他西门庆袖手旁观,还乐得看笑话呢! 陈经济暗中咬牙:“西门庆啊西门庆!怪不得我爹平日里就说你难缠,果然是心狠手毒,老谋深算!嘿嘿!不过公子爷我是何等人物,岂能中了你这移祸江东之计?” 心下盘算已定,便整整衣帽,向西门庆拜了一拜,毕恭毕敬地道:“岳父大人教训得是!小婿听得要娶令爱为妻,一时兴奋之下,确实得意忘形了,还望岳父大人恕罪!” 西门庆笑得合不拢嘴:“不罪!不罪!贤婿明天不走了吧?” 陈经济抬头正色道:“非也!岳父大人,小婿明天,是必然要走的!” 西门庆愕然:“这……这却是怎么说?你若走了,婚事却如何办理?” 陈经济赶紧道:“岳父大人稍安勿躁,小婿这一去,却正是为了婚事啊!” 西门庆沉吟了一下:“哦!我知道了!莫非你是要回东京去领父母之命?这个却不必担心!当年你和我女儿订娃娃亲时,早有我和陈亲家的首肯,父母之命却是有了;明日我再把那做媒的文嫂儿唤来,岂不是又得了媒妁之言?这一来名正言顺,正好成亲!” 他这一大包大揽不要紧,却把陈经济急得从嘴巴里往外冒汗珠子,心中便骂:“他娘的!公子爷我今天是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嘴里还得把沁出来的汗珠子先咽回去,再恭声道:“岳父大人,小婿回东京,除了父母之命外,还有一桩天大的心事。” 西门庆一听之下倒来了兴趣:“什么心事?” 陈经济便胡诌起来:“小婿当年,在东京报恩寺佛前许下了一桩心愿,若得一佳妻,必要刻苦攻书,待春闺大比,金榜题名,名列头甲,赴了那簪花之宴,这才白马迎亲,光宗耀祖。” 说了半天,见西门庆兴趣不大,突然醒悟:“我光宗耀祖,关他西门家何事?怪不得我在这里对牛弹琴,他却在那里牛不入耳了!” 因此陈经济话锋一转,把话题扯到了西门家身上:“若小婿得中状元,那时再来清河迎亲,却 不是一桩千古佳话?天上紫薇郎,迎娶西门星主的娇女,将来戏文上想必也是要唱这一出《双星会》的!那时,清河西门家必然将成为我北宋的名门望族,永垂不朽!” 说到永垂不朽时,陈经济先向西门庆胯下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他脸上时,却见西门庆眼波朦胧,似有如痴如醉之意,心下便喜道:“这老杀才中我计了!” 待了半晌,西门庆这才象从梦里回魂一般,醒了过来,笑着问道:“却不知贤婿对这状元一事,却有几分把握?” 陈经济精神一振,欺负西门庆是乡下土包子,索性便撒开了一吹:“小婿不才,自幼便广读经史,博览文章,但凡是那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诸子百家,天文地理,小婿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因为这几年我大宋年号‘大观’,东京满城人口顺,就把小婿和那太尉高俅之子高衙内合称为‘大观双璧’。以小婿之才,觑那状元之位,当真如掌上观纹一般,何足道哉?” 他在这里吹,西门庆在那里眉飞色舞,等他吹完后,西门庆便举手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拍板道:“好!既然我家贤婿有这等文才,我岂能因一时的男欢女爱,便阻了你的大好前程?明日一早,便当为贤婿践行才是!却不知贤婿明日回东京,是走水路还是旱路?” 陈经济大喜。虽然走水路舒服,但他心下想着越快回东京越好,因此便答道:“小婿准备走旱路。” 西门庆又一拍板道:“好!既然如此,岳父我这便连夜治办行装,明日好送你——和我女儿一起上路!” 一听此言,陈经济的心脏“嘣”的一声,差点心肌梗塞。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这才在心里大骂:“不好!这老贼分明是狗急跳墙,要上屋抽梯,赶尽杀绝,不把他那蛇精女儿推给我,他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了!” 情急之下,跳了起来大叫:“岳父大人,万万不可!” 西门庆便笑道:“贤婿何必如此焦急?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又使唤陈家家人道:“你们这些没眼色的,见公子满头是汗,也不说赶紧端茶倒水,揩汗传巾,养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被他这一呼喝,陈家家人好一番忙乱,侍候着陈经济擦了汗,喝了水,陈经济这才哀恳道:“岳父大人,小姐与我同回东京之事,万万做不得!” 西门庆怫然不悦:“我只说让我女儿同你一齐去东京拜见公婆,也好让陈亲家得个惊喜,你倒推三阻四起来了!” 陈经济心头暗 骂:“若我真的带了你那蛇精女儿回家,我老子惊则惊矣,这喜字却从何说起?那时节不打我个抬头见喜,我跟你西门庆的姓!” 其时程颢、程颐兄弟的理学正渐渐流行,陈经济也学了几句毛皮,便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搬了出来,说得西门庆头晕脑涨。最后那小厮总结道:“若我带了小姐同上东京,却是好说不好听,若有那等小人搬弄是非,鼓动唇舌,毁了小姐一生的名誉,岳父大人悔之晚矣!” 西门庆一听之下,倒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道:“那东京城里,小人居然如此多?” 陈经济急得把圣贤的名句都背倒了:“多多多!不多乎哉?多也!” 西门庆抓抓头:“既然你说那东京城中理学倡明,自然应该小人越来越少才对,怎么居然越来越多了?当真是奇哉怪也,真叫我可发一笑!” 转头见那陈经济急得要吐血的样子,心想今天作弄这小厮也够了,便话风一转道:“照如此说,若让我女儿和你一路同行,对我女儿的名誉,是有妨碍的?” 陈经济把头点得象鸡啄米:“对对对!是是是!” 西门庆便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问道:“那贤婿你何时去中状元?” 陈经济一听大喜,马上用力猛拍胸脯,差点儿把自己拍出肺炎来:“等过了年,春闺一开,小婿必然大捷!那时定然白马迎亲,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咳咳咳……” 西门庆笑了笑,说道:“既如此,明日一早,十里长亭,我给贤婿践行,只盼贤婿早去早回,我家女儿正是倚门而盼!” 陈经济咳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心里却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娶你的蛇精女儿啊!”这正是: 福喜中间包祸患,失败内部隐成功。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44章 退婚之尘埃落定 陈经济听得西门庆终于转了口,不再逼自己与他那蛇精女儿成亲,还说第二天给自己践行,忍不住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心定之下,为了不引起西门庆的怀疑,陈经济借道肛门松了一口长气。 他却不知,从他房中出去后,西门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第二日,西门庆一早把陈经济主仆送到了十里长亭。陈经济满口许愿,说只要一回去便努力读书,中了状元马上就回清河迎亲,等等等等,一时间只说得天花乱坠。西门庆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倒引得旁边永福寺的道坚长老出来拜见佛祖神迹。 陈经济走了不到半月,东京陈家就有书信到来。西门庆展开一看,却见陈洪陈大宽在信中叙了一番寒温之后,又说什么:“自犬子回东京后,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剧有秋气。弟冷眼旁观,其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儿驾鹤西归,令爱或将贻误终身。尚望西门兄垂怜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 西门庆把着信,笑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心说莫非这陈洪是方鸿渐从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里穿越过来的不成?勉强克制着恶作剧之心,才没有把方鸿渐他爹那封痛骂的快信原版复制一封后送回。 打开随信而来的锦盒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家女儿的庚帖正安安稳稳地放在里面。前日里一番辛勤,今日里总算有了收获——女儿的婚事,退得干干净净,再无后患! 西门庆哈哈大笑,命人将庚帖收进去,交给月娘,安一安母女俩的心,他自己则顺手写了封回信,说自家女儿生了一场怪病后,变得相貌丑陋,已不敢再存攀高扳贵之心,只愿日后两家还象从前那样来往,不可失了亲近之意,等等。写好后把陈家送信的家人叫了上来,好言安慰了几句,赏了两串钱,打发他去了。 又吩咐玳安,去紫石街把王婆请来。王婆一来,西门庆便笑道:“王干娘,你端的好计谋!就在方才,陈家的退婚文书已经到了!我女儿得脱苦海,全仗你一计支撑,这里有一百二十贯钱,便请干娘收下了!” 这退婚一事,王婆实具首功。她先用一片片鱼鳞,硬生生在小姑娘的脸上贴出一排排恐怖的鳞甲来,其逼真之处,便是那千伶百俐的文嫂儿,在昏暗之中也看走了眼,认假成真。 王婆早料定陈经济是酒色之徒,未婚妻既然容貌已毁,他焉肯依约成亲?再加上中间还有文嫂儿友情出演,在陈经济那里添油加醋,更坚了这小厮的悔婚之心。 回了东京后,这陈经济鼓起如簧之舌,先说动了母亲,又母子联心,动摇了松糕教头。至此,那一纸退婚的文约,轻轻巧巧,便飞进西门庆手里来了。 王婆一听婚事已退,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恭喜:“若不是星主大官人知人善任,老婆子也得不了这注财喜!” 西门庆心道:“若不是你这老虔婆在水浒传里表现太过抢眼,西门大官人便是想要知人善任,也是无从用起!” 这时,那王婆开始假意推辞起来:“星主大官人,本来说好是一百贯,怎么却突然多了二十贯出来?老婆子无功不受禄,这钱拿着烫手哇!” 西门庆笑道:“王干娘不必客气。这件事情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月娘知,我女儿知,赵捣鬼知,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我想干娘整日里守口如瓶,也是辛苦,所以多备这二十贯钱,请干娘买些开胃健脾的果食,好好排遣排遣。” 王婆哪里听不出西门庆言外之意?闻言便笑道:“星主大官人尽可放心,老婆子以后还想借着星主的福禄,多活几年哩!岂敢自掘坟墓,得罪星主?有些事情,今生今世必然是要带进棺材里的。” 西门庆哈哈一笑,点头道:“既然如此,王干娘你这便回去吧!若你儿子从淮上回来,想谋个安稳营生,让他前来见我!” 王婆一听,心下大是感激,暗想道:“我只说前些天关于我儿的闲谈,只是星主大官人跟我虚情假意,却不想过了这许多日子,他还放在心里。” 当下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西门庆磕头辞行,口中只是道:“星主大官人尽管放心!”西门庆避席不受,又命来兴替王婆背了那一百二十贯钱,送她回茶坊去了。 打发走王婆,又把玳安叫过来,吩咐道:“你再去咱清河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那里,把赵捣鬼给我找来。” 玳安便抱怨道:“这天寒地冻的,爷你若叫人,便让我跑一回腿也就罢了,偏要分成两次,让我跑两回……” 西门庆笑骂道:“懒断筋的小猴儿!惯成你了是不是?”玳安脖子一缩,如飞的去了。 过了半天,玳安和赵捣鬼两个冒雪冲寒的回来了。把门的来爵让进赵捣鬼,却截住了玳安,含笑道:“小猴儿,老爷命令你再去县衙门前,把何老人给请过来……” 话音未落,就听玳安一声惨叫:“我好苦命啊——” 玳安苦命,他请回来的赵捣鬼也强 不到哪里去。一进西门庆的书房,便听劈头一声大喝:“赵捣鬼,你知罪否?” 赵捣鬼心下一惊,抬头正看见西门庆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膝盖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小的不敢欺瞒星主大官人,小的有罪!” 西门庆一听,倒颇出意料之外,便问道:“你有何罪?从实招来!”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扮演了一回李知县夏提刑的角色,西门庆忍不住暗暗好笑。 赵捣鬼放声大哭:“小人……小人……小人今天,又把一个病人给医坏了……” 西门庆一惊:“还能救不能?” 赵捣鬼哭道:“万幸只是外伤!小人斗胆,已经把人送到星主大官人的药棚那里去了……” 西门庆这才松了口气,便发狠道:“哼!你这厮!不学无术,可恨之极!若不是看你在我女儿退婚之事上还有些微功,那阎罗殿前的牛头马面,早将你捉入十八层地狱,用杵来舂,锯来解,填进油锅里去炸了!” 赵捣鬼听得不寒而栗,赶紧哭着磕头:“多谢星主大官人免我苦楚!” 西门庆眉头一皱,厉喝道:“起来说话!”赵捣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站起来,象个避猫儿鼠一样站在一旁。 西门庆便叹了口气,温言道:“你看看你!也是高高大大的一条汉子!那日对答陈经济那厮,口舌便给,也足见你的聪明伶俐!为什么偏偏不专心学医,却要四处招摇撞骗?今日万幸没治死人,若治死了,幽冥界森罗宝殿上三曹对案,我也没脸给你求情去!”说着说着,口气转厉。 赵捣鬼膝盖一软,又想屈膝,还好西门庆见微知著,又是一声厉喝:“站直溜了!”赵捣鬼才没有跪倒。 抹了一把眼泪,赵捣鬼凄然道:“星主大官人,小人倒不是不想好好学医,只是从小家里就穷,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也撕得东半张西半张,还是小的连蒙带猜的,仗着脸皮厚,胆子大,才混出了点儿小名气。可鬼弄来的那点儿钱,只够吃饭,若说到拜师学艺,那真是睡里梦里都见不到的事。我何尝不想堂堂正正的做个太医?肚子里放着真材实料,望闻问切的时候,自家心里也稳,可是……可是……” 赵捣鬼放声大哭:“……可是……小人的名声,都已经让小人生生的给弄坏了!别的太医们见了我,鼻子里哼一声过去,都把我当丧家之犬一般看待。我赔着笑脸想跟人家探讨一张药方子,也是热脸贴人的冷屁股,没人拿我当回事。星主大官人,您老人家是 个明见万里的,但凡我有三分退路,我又何必去蒙人哄人?做小人的滋味,难道有人天生就喜欢吗?谁又知道小人的苦啊!哇啊啊啊……” 西门庆默不作声,只在桌上写些什么。待赵捣鬼哭得差不多了,这才问道:“若有个改过自新,重头做人的机缘,你愿不愿把握?” 赵捣鬼眼睛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了:“星主大官人莫不是说,我就要死了?就要去转世投胎了不成?” 西门庆冷笑道:“蠢才!你自己看吧!”说着,把手里的一个帖子扔到赵捣鬼面前。 赵捣鬼捡起来一目十行的看了,越看越激动,蓦地里又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西门大官人这般看顾小的,小的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哇啊啊啊……” 西门庆冷着声音道:“站起来!我给你说,我女儿的事,若外面泄漏了一字,都在你的身上!届时我跟十殿阎罗说了,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翻身!” 赵捣鬼却不站起来,只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清河县里传出新闻,名医何老人新收了一个徒弟,却是那素来坑蒙拐骗的赵捣鬼。在拜师的仪式上,前来观礼的西门星主说了十六个字——“人非圣贤,岂能无过?苦海回头,善莫大焉!”这正是: 莫道苦海无舟楫,却看烈火种青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45章 西门小凤 数九寒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穷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更难挨了。清河县今年要不是有西门大官人舍粥舍药舍棉衣,又不知有多少人家要遭灾。 这天西门庆去了粥棚那里,看到来的穷人们虽然冻得抖抖索索,但是身上都还穿着旧棉衣能保暖,插得住筷子的米粥也能管饱,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管事的家人,这才回家去了。 进门下了马,便往后宅而来。月娘和女儿正在暖阁里赏雪,见西门庆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月娘急忙接了出来,一边帮他掸着身上的碎玉,一边埋怨道:“都快过年了,还是一门心思的往外跑,也没个定性……” 西门庆只是感叹了一声:“穷人难啊!”月娘就默默的不说话了,只是双手动作间不免更温柔了些。 收拾整齐,西门庆进了暖阁,看到女儿正抱着杯热牛奶一口一口地抿着,手里却拿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笑,便随口问道:“丫头,看什么呢?” 小姑娘马上把那张纸藏在身后抵赖:“没看什么!” 自从西门庆费尽周折跟陈家退了婚后,小姑娘知道父亲对自己是真心疼爱,所以相处时也就放肆了许多,再不象从前那么拘谨了。 西门庆冲小姑娘撇了撇嘴道:“哼!一张纸罢了,藏什么藏?又不是宝贝。” 月娘一边吩咐玉箫赶紧热热的烫两壶琥珀黄来给西门庆暖身子,一边接住西门庆的话岔儿笑道:“那可不见得!世上的纸多了,确实有那无价的宝贝在其中。” 西门庆不以为然的道:“名人字画?哼!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我倒愿意换成粮食,关键时候还能济人的性命!” 月娘又驳道:“有的纸也能济人的性命啊!” “哦?”西门庆感兴趣了,“什么纸这么厉害?咱们大宋发行的交子?” “就只会想钱!”月娘白了他一眼,“你前几天写给赵捣鬼的那张拜师帖子,却不是个济人性命的?赵捣鬼已经说了,要当成传家的宝贝一代代传下去呢!有那好事的,开出了二百贯的价钱,他都咬着牙不卖!” “啊?!”西门庆摸着自己的脑袋,又惊又喜,“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西门庆的字也卖出了名人字画的价钱了!” 月娘正色道:“你以后写写算算,可要小心了。已经有人在咱们街门上踅摸了,跟咱们的小厮说,能从你书房里拿出一张你的亲笔,给多少多少贯钱。还好咱们家的小厮怕了阴 曹报应,不敢欺心,否则你的书房早被人搬空了,你还在做梦呢!” 西门庆一听之下,面如土色,大叫一声:“坏了!” 月娘和女儿都吓了一跳,月娘便问道:“官人,怎么了?” 西门庆的眼珠子瞪得贼大:“我说我书房里怎么收拾得跟水洗过一样,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小厮们勤谨,原来是他们偷了去卖钱了!甚么怕阴曹报应?只要有足够的钱,那些混帐东西连我也敢卖了!他妈的!把这些小厮连玳安都给我叫上来!今天谁不招,我打不下他们的下半截来!” 他今天是狗急跳墙了。原来他前些日子和月娘前后分居的时候,一个人孤枕难眠,憋得受不了时候,就在纸上随手创作起来,象什么“巫山神女今何处?谁来安慰楚襄王?”这还算是文雅的,还有那什么“二十余年宅男渴,何日上了美娇娘?”啊等等等等……要是这些字纸被流传出去了,西门大官人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真是聚九州之铁,也难为此错啊!自己怎么就那么马大哈,没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呢? 西门庆是真急了!站起来就准备来一场雪中拷问。那些纸追回来还则罢了,要是追不回来,大家谁都别过舒心日子! 月娘见他气红了脸,张牙舞爪的要去收拾常在书房行走的小厮们,便嗔道:“说什么呢?你那些乱七八糟,是我替你收拾起来了!” “啊?!”西门庆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了下来。还好,落在老婆手里比落在外人手里强,尽管也强得有限。 他一转眼,看到月娘脸上红得惹人遐思,便腆着脸试探着问:“你……看了?” 这一问,让月娘连颈子也红了。想到那些乱七八糟,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狠狠地白了西门庆一眼,嗔道:“烧了!” 西门庆如释重负:“烧了好!烧了好啊!”这一来死无对证,西门大官人的形象还可以继续光辉下去。 不过一转念:“等等,小丫头手里那张,不会是……” 想到恐怖处,再也坐不住。西门庆“呼”的一下跳了起来,一把将女儿手里的那张纸抢了过来。 小丫头被突然袭击,顿时不依:“还给我!还给我!” “一下下!就看一下下!”西门庆一边哄女儿一边抢到炭火盆边,如果这张纸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可就别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失手”了。 一看之 下,西门庆又释了一回重负,原来这张纸就是退回来的那张庚帖,没想到被小丫头宝贝起来了。 月娘含笑看着丈夫和女儿在那边嬉闹,突然想起一事,便说道:“咱们女儿退回来的庚帖上,名字写的是西门大姐儿。那时订的是娃娃亲,叫大姐儿也说得过去。可现在咱们女儿长得跟花骨朵儿一样,若还是‘大姐’、‘大姐’的叫着,岂不叫丑了人?依我说,还是赶快换一个文雅亮丽些的闺名才对!” 西门庆听了月娘的话,便把庚帖还给了女儿,坐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道:“娘子之言,正合我意!” 月娘也走到西门庆身边,看着窗外的雪景思量道:“那么,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旁的小姑娘看到庚帖上被父亲刚才在炭火盆前溅上了几点浮灰,一时间噘起嘴来。见父母都望着窗外出神,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外,想把庚帖上的灰抖一抖。 谁知门帘一掀,冷风灌了进来,月娘立时就知觉了,急忙就追了上去:“丫头你就是要出去,也先把羽纱的斗篷披上了!这大冷的天气,热屋子里突然跑到外边,你这是给我作祸呢!” 西门庆也跟在后面狐假虎威:“这个野腿子!居然打扮得伶伶俐俐象个跑解马的一样就出去了!这鬼天气你到外边站一站,把皮儿不冻破了你的!” 小丫头见父母都追出来了,顽皮心性发作,反而格格娇笑着在前面跑了起来。仗着身体好,火力壮,寒风虽烈,却哪里能奈何得了她? 跑了几步,却见大雪簌簌而落,把自己手中的庚帖盖满了。小姑娘好不容易退了婚,对这张来之不易的庚帖正宝贝得不得了,唯恐雪一化打湿了纸张,也顾不得跑了,顺着风捧起庚帖,鼓起腮帮子“呼”的一吹,瞬时间雪花纷乱,小丫头白衣单袄立于其间,婷婷然真如霜女素娥降世临凡一般。后面追来的西门庆和吴月娘,俱都看得呆了。 但只呆了一下,夫妻二人就反应过来,西门庆一步抢上,将顽皮的小丫头一把抱起,月娘手中的羽纱斗篷铺天盖地一样就笼了上去。小丫头还不依不饶,嘴里拼命叫喊:“别挤坏了我的庚帖!”却哪里拗得过两个大人? 西门庆和吴月娘把这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武装押运了回去,好一通数落。小丫头看到手中的庚帖安然无恙,当真是心满意足,随便西门庆和吴月娘怎么挂落,都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 数落了女儿半天,夫妻二人都数落累了。月娘回想起刚才小丫头吹 庚帖上积雪那一幕,便喜道:“官人,我替咱们女儿想到一个好名字了!” “哦?说来听听!”西门庆对微型征文比赛这么快就有了投稿而好奇不已。 “刚才咱们女儿捧着庚帖,俏立风间的模样你也看到了,难道不觉得非常美丽淡雅吗?所以,我想咱们的女儿不如就叫‘吹雪’,你看如何?” “吹雪,吹雪,哦,西门吹雪,啊?西门吹雪?!”西门庆突然跳了起来。 “怎么样?这名字不好吗?”月娘关切地问道。 西门庆苦笑啊!这名字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他不得不放弃。 经历了十丈软红的乱眼繁华,他最终还是愿意回归于朴实无华。 因此西门庆笑了笑,看着窗外仿佛要填平山川丘壑的飞雪大声道:“什么西门吹雪东门吹牛的!我决定了!咱们女儿将来要凤翔万里,就叫西门小凤好了!” 月娘呆呆地看着西门庆,刚才的西门庆向窗外一目之间,整个人意气风发,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在那一刻,她似乎已经无法理解他。 但想了想,月娘微笑了一下,又何必自寻烦恼,去强做解人呢?她是他的,他是她的,这就够了! “小凤!”这时西门庆已经把女儿拉了过来,“从今天起,你就是西门小凤了!西门小凤的西门,西门小凤的小凤,知道了吗?” “嗯!我是西门小凤!”小凤一边点头,一边将那张庚帖叠成一个方胜,放进月娘给她做的一个绣花荷包里。 “小凤!乖女儿!你长大了!”月娘把小凤拉到身边,慈爱地抱着她,但心中总觉得有些遗憾——如果西门庆此时能连她们两个一起抱住就完美了。 一转头,却见西门庆正站在那里发呆,便问道:“官人,怎么了?” 西门庆缓缓转过头来:“这十几二十天来,我竟然忘却了一件要事!”这正是: 一物得失牵生死,两心聚散隔阴阳。却不知西门庆忘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46章 踏雪寻春 月娘见西门庆满脸郑重之色,忍不住担心起来:“你忘了甚么事了?却要紧吗?” 西门庆面有重忧:“比天还大!” “啊?!”一听此言,西门庆脸上的重忧全跑到月娘的脸上去了。 看到月娘蛾眉深锁,花容失色的焦虑样子,西门庆突然哈哈大笑:“月娘,前些日子,我答应你要将你亲手做的金丝荷包从李娇儿那里要回来的,谁知事情一多,竟然忘却,这岂不是比天还大的要紧事吗?” 月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嗔怪了西门庆一眼,但想到夫君把跟自己有关的小事说得比天还大,心里又觉得甜甜的,便笑向檀郎啐道:“女儿面前,少胡言乱语了!” 西门庆笑道:“若不是女儿面前,真是再也想不起这事来!刚才小凤叠个方胜装进荷包里,才点醒了我,要不然,只怕真要到过了年才能想起来哩!好!事不宜迟,我西门大官人这便往丽春院去走一遭!” 月娘听西门庆如此说,却又担心起来。自家夫君好不容易才转了性子,再不涉足花街柳巷,若今日放他去了,他一时忘情,旧病复发起来,那可该如何是好?心里牵绊着,头就低了下去。 西门庆正收拾着出门,一转眼看到她粉颈低垂,星眸黯淡,倒愣怔了一下,急忙过来把她搂住,柔声问道:“月娘,你这是怎么了?” 月娘抬起头,眼红红的,倒惹得西门庆一阵心疼,只听她弱弱地道:“官人,你今天晚上,可会回家吗?” 西门庆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一震,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笑着安慰道:“傻丫头,你我二人一体同心,我顾念你还顾念不过来,哪里还会留连于那些秦楼楚馆?哼!李娇儿那小、小……” 嘴头上正想来一句狠的,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女儿小凤,若骂得结棍了,岂不是要教坏了小孩子?急忙转头一看,正看到小凤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紧紧地盯着搂抱在一起的自己和月娘。 西门庆脸上一热,不松手吧?女儿面前实在不雅相;松手吧?现在的月娘可怜兮兮的,正是要自己安慰的时候。脑子里一乱,嘴巴里忘词,只是一连串地“小”了下去。 小凤见父亲翻来覆去只是“小”个不停,便干脆利落地替他接了下去:“小娼妇!” 一言既出,屋子里顿时一寂,西门庆固然瞠目结舌,连月娘也惊得呆住了。 等反应过来,西门庆马上虎起了脸,象险道神一样逼了上去:“ 臭丫头,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只会学这些粗鄙的淘气!说!刚才那个字眼儿是谁教你的?” 小凤多机灵啊?眼见形势不对,马上往月娘身后一影,估摸着老爹捞不到了,这才探出头来嘻笑着道:“爹爹莫要生气,是前些日子王婆婆骂那文嫂儿时,我听来的。” 王婆?这老教头不是自己请回来的吗?一时间,西门庆差点儿内牛满面,看来自己家的这少儿教育,实在是任重道远得紧呐! 留下月娘一人在家好好教训女儿,西门庆穿了皮袄子,罩一件翻毛水獭褂,浑身上下收束得紧抻利落,这才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施施然出了家门。自从他成了所谓的星主以后,穿衣戴帽也就讲究起来,这等大雪天这般休闲打扮出去,碰上那识货的,都要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一个西门大官人,莫不是要去‘独钓寒江雪’?” 一路走一路得意,半路上又碰到了来旺。来旺身上背了今天拍卖功德炊饼标准化合约得来的千多贯钱,虽然是寒天冻月,也走得他满身热汗,气喘吁吁。 西门庆便叫住他问道:“今儿的钱怎么这么多?” 来旺笑道:“好教爷得知,这几天雪下得虽大,来拍卖的人反而多了,都说天越冷,雪越大,越能显出他们祈福赎罪的诚心来。如此善信之下,拍卖的钱自然就多了许多。” 西门庆恍然大悟,这就和庙宇道观总是远路香火多是一个道理。见来旺被满背的铜钱压得恨不能象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便自己替他拿了一半儿,让他把另一半儿给武大郎家送过去。 西门庆提了装钱的大褡裢,慢慢地走在雪里的大街上,心中想着自己的事。现在自家的钱多得能砸死一砣一砣的人,粮食也攒了不知有多少囷子,还有各式各样配制行军时所用丹丸膏散的药材…… 想到间深处,忍不住长叹一声,心说:“若是八年后我能不死,那该有多好……” 但转念一想,压力也是动力,若不是自己唯恐八年后就死,也没心劲儿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了。西门庆笑了笑,心中突然安定,反正如果八年后死,自己必然已经给老婆孩子打出了一片天下;如果八年后不死,那更是便宜了自己,这八年的辛勤就当是过好日子的投资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早到了丽春院门前。看着眼前熟悉的门脸儿,西门庆猛然想起自己这个身体的前生来。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西门庆和李娇儿恋得火一团热,那山盟海誓也不知许了多少,你恩我爱, 都是快刀儿也割不断的恩情。谁知自己今日一来,却早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了。 再想一想,说物是人非也不对,应该说是物是人是,非的只有人心而已。 摇了摇头,西门庆便上前打门,直到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啊哈!我西门大官人提了这几百贯钱,却跑到了粉头家里,这是想梳笼姑娘呢?还是要帮相好的从良呢?” 想到滑稽处,便不由得有些好笑。但现在来已经来了,难道还把钱送回家去,再来一回不成?自己索性便提了这一褡裢钱进去,让姓李的老虔婆一家猫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眼看着却吃不成,最是馋死她们。 突然间心头一动,思忖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好好臊一臊李娇儿那个见异思迁的小娼妇?这么一来,也算是帮从前的西门大官人出了一口腌臜恶气!”这正是: 怨来心上多宽恕,事到头前少悲哀。却不知西门庆又有了什么阴谋阳谋,且听下回分解。 第047章 娇儿泪 寒冬腊月的,这丽春院的春想丽也丽不起来。因为没有买卖,李家老少上下一家子都躲在屋子里猫冬,突然听到有人打门,众男女都是面面相觑——都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了,这却是哪个多情的还想在勾栏里栽歪? 老鸨子李嬷嬷的儿子李铭便去应门。李嬷嬷却向李娇儿冷冷地横了一眼,转头虚笑着向李桂卿道:“桂卿到底是我的好女儿,挂出灯笼才几天,就迷得那些瘟生过年都要往咱家送铜钱来了!” 李娇儿低了头,心如芒刺一般。自从西门大官人死后还魂,来取乐的客人们生怕惹怒了西门庆那个大虫,都不敢来兜揽她,李娇儿这里就绝了生意。后来好不容易从东京来了个陈小官儿点名要自己,偏偏事后拆穿,此人却是西门大官人的女婿!虽然勾栏人家前门接老子,后门送儿子的事屡见不鲜,但对李娇儿来说,这一羞却也是非同小可。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老鸨子的白眼,如果说先前李嬷嬷还顾虑着西门星主有一天会登门,对她客气三分的话,现在连这最后的三分客气都已经荡然无存。李娇儿已经被从原来住的大房间里撵了出来,赶到一间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她的艳色衣服、精致花翠,也尽被老鸨子收了去,都妆饰到了妹妹桂卿的身上。现在数九寒天,她身上的衣裙,还都是单薄的。 要不是妹妹桂卿暗中怜惜她,替她紧周全着,只怕那万恶的老鸨子,还会有更不近人情的事做了出来。 正在老鸨子冷嘲热讽,李娇儿忍泪垂头,李桂卿唇亡齿寒的时候,却听到大门口的李铭高声惊叫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西门大官人!唉呀呀!如此大雪,小的应门来迟,却是让西门大官人久等了!恕罪!恕罪!” 这李铭喝起了驴一样的大嗓门儿,分明是给屋子里的老鸨子送信。老鸨子听到“西门大官人”五个字,一时间又喜又怕。喜的是若西门大官人是来嫖院的,以他往日里的性格,赏赐自然是大把大把的来,今年可以过个丰年;怕的是若他追究起那陈小官儿的事来,却该怎的处?被打了骂了还不打紧,若西门大官人气头上撒腿一走,这瘟生的钱岂不就赚不成了吗? 突然看到李娇儿布衣布裙的,倒象个家下粗使的大丫头,老鸨子便堆起刀刮不下的笑容来,推着桂卿道:“你这孩子,也没个眼力价儿!西门大官人来了,还不带你姐姐到你房中,穿戴起来准备着?” 向大门方向张了一张,回头又亲密地搂住李娇儿的腰笑道:“被嬷嬷我调理了几天,腰倒更细了,西 门大官人见了却不知有多么喜欢。乖女儿莫要站着发呆,赶紧楼上换妆要紧!” 一边虚说虚笑,一边撵兔子一样把李娇儿、李桂卿姐妹撵到楼上去了。 李桂卿见老鸨子一团火一样扑出去迎接财神了,下死力冲那背影唾了一口,恨恨地骂道:“死了下拔舌地狱的万恶老虔婆!还有脸说姐姐腰细了!分明是这些天被你克扣着,连饭也吃不上,生生饿瘦了!现在却还敢来丑表功?世上除了那些赃官,再没个比你更无耻的了!我呸呸呸呸!”一边骂,一边扶着李娇儿进了自己的房间。 桂卿的房间,其实就是从前李娇儿的房间,只不过现在换了主人而已。桂卿一边快手快脚的,把李娇儿从前的衣服花翠,都拣出来还她,一边催促着李娇儿快梳妆打扮起来。 李娇儿看着镜子里自己黯淡的影子,突然泪流满面,哽咽着道:“却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他?……” 李桂卿一边热水里绞了手巾给她揩脸,一边叹息道:“都是那个姓陈的小厮,做了这等败兴的事情出来,倒把姐姐你也牵累了。唉!姐姐莫哭,不怕不怕!那杀千刀的老虔婆一张嘴里铺满了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全是好话(画)儿,必然能哄得西门大官人喜欢,再不计较此事!只要你再把他奉承欢喜了,大家过起来,还是极好的日月!来,这是我的胭脂,姐姐先点上了!” 李娇儿一边在桂卿手下整妆,一边含泪道:“这些天来,都是妹妹暗中照应我,姐姐心里,永远记得妹妹的恩!今生今世若不能报,就是死了进了阴曹地府,来世也要变驴变马,酬酬妹妹的恩义!” 听李娇儿说得凄凉,桂卿也流下泪来:“我是个什么东西?能有多少恩义给人?姐姐的今天,就是妹妹的明天,我照顾着今天的姐姐,只是盼着明天能有别的妹妹来照顾我罢了……咱们这行的姐妹,都是些命苦的……” 两个女子正搂着泣不成声,楼下老鸨子却浪着嗓子叫了起来:“娇儿!娘的心肝宝贝乖女儿!西门大官人今天看你来了!还不赶紧下来见一见久别的情郎?” 嚎完一嗓子,又回头冲着西门庆嫣然一笑,那脸上的铅粉便扑簌簌地效窗外之落雪纷飞,同时嗲声道:“西门大官人请宽坐,让老婆子下去给大官人看茶来!” 须臾茶到,那老鸨子便陪着西门庆说些闲话。言语间见西门庆面色平和,不象是要来挑事的模样,便先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自思道:“是了!这西门大官人现在虽然是清河县里的头一位 星主,但从前却也是个荒唐的,只有人想不出来的,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他那女婿陈小官儿,正是得了他的真传,翁婿两个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正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哪里有什么酸醋飞醋好吃?” 越想越对,老鸨子放下心事,便把心思转到了西门庆带来的大褡裢之上。眼睛斜剜着那脑满肠肥的一巨砣,心里更是热得如火炭一般,只恨李娇儿怎么还不死下来? 谢天谢地,楼梯板儿一声声响起,李娇儿娉娉婷婷的,终于下来了。老鸨子偷眼观瞧,却见李娇儿换了衣服上了妆之后,人便精神了好些,虽然这些天受了多少委屈,不免憔悴,但人一瘦,反而显得风吹得倒,我见犹怜,一步一摇晃间,别有一番风情。 于是老鸨子便叹气道:“西门大官人,我这乖女儿,听得你地府还魂,日日望眼欲穿,只恨不能背生双翼,好飞去见你一面。谁知大官人你好狠的心,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却让我这乖女儿一片深心,付之东流。你看她想你想得,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着,若大官人再不来时,必然有失性命!大官人若不信老婆子话时,你自己亲手摸摸,我苦命的女儿身上都瘦成啥样儿了?” 正好李娇儿来到身边,这老鸨子便使一招顺水推舟,把李娇儿娇怯怯的身子直推到西门庆怀里去,其发力、转折、收放,无不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如果张三丰生在北宋见了老鸨子这一手,他必然长叹一声,自愧不如,那太极拳注定是发明不出来的了。 西门庆手在李娇儿身上一搁,便皱起了眉头,轻轻地把李娇儿的身子扶好站直,李娇儿只是低头不语。 想了想,西门庆突然笑道:“老嬷嬷,我和娇儿多日不见了,却想要诉诉离情。我们这便上楼去了,你这茶,且先不领了吧!”说着,拉了李娇儿,便直直上楼。 老鸨子在旁边喜得眉开眼笑,连声道:“自古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大官人今天洞房春暖,还是我老婆子一杯茶的功劳!” 等西门庆身影一消失在楼梯转角处,那老鸨子好似鹰雕攫燕雀,虎豹啖羔羊,一个箭步扑到西门庆留下来的大褡裢前,伸手在上面摸着那凸起的纹路,满眼都闪着铜光。 虽然贪婪到十二万分,但这老鸨子却也没有顺手牵羊。原来勾栏有勾栏的规矩,瘟生的钱财再多,也须得他心甘情愿双手捧着奉上来,甚至于卖房子卖地最后坑家败业,那也是你的本事。但若是暗中鼠窃客人财物,那却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所以说到老鸨子的钱品,比起东京的蔡京蔡太师、高俅高太尉等人来,只怕还是数她高明些。 从前的西门庆是久在勾栏中行走的,所以他放心得很,拉着李娇儿上楼,头都没有回一下。到了熟悉的门前,西门庆正要推门进去,却被李娇儿一拉,回头看时,却见李娇儿避开了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现在的房间在那边……”说着,当前领路过去。 到门前一看,门楣低矮,门上油漆色泽黯淡,西门庆心上更明白了三分,当下推门进去一看,却见里面黑洞洞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知能见几天的太阳。 李娇儿摸索着,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亮了灯架子上插着的半段残烛,屋子里总算能看清楚东西了。 西门庆弯着腰在屋子里转了两遭,他这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若不弯腰,一直身子脑袋就要撞屋顶了。 领教了一番家徒四壁的屋子,西门庆坐到了床上,伸手一摸,木板梆梆硬,被褥里的棉花也擀成毡了,或许盖上块大石头还更暖和些。 叹了口气,西门庆对沉默不语的李娇儿说道:“把衣服脱了!”这正是: 娇姿丽质因何艳,国色天香为谁媚?却不知西门庆欲行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48章 赎身 李娇儿听到西门庆让她脱衣服,心中凄然一笑,男人果然都是好色的,那个陈小官儿是这样,现在的西门庆也是这样,在这漆黑的冰屋中,反倒更容易激起疯狂的兽性。 不过,她一个勾栏女子,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男人?她吃的就是这碗饭,做的就是这种事,让客人舒服满意,心甘情愿的掏出真金白银,就算是她尽到她的职责了。 李娇儿僵硬着脱衣,只当自己是根木头。当衣衫褪到一半儿时,却听西门庆喝道:“停!”然后,就是一只手伸了过来。 李娇儿冷淡地等着那只手落在自己身上,但那只手却碰也没碰到她露出的肌肤,只是在她的衣服上拈了几拈,然后就听到西门庆叹气道:“果然!刚才在楼下一抱之时,我就感觉到你身上竟然连件棉衣都没有!没想到却是个真的!” 身上一暖,却是西门庆脱下了自己的水獭皮褂,包裹在了李娇儿身上。 李娇儿陡然间得了这意外的温暖,倒愣怔了好半天,等回过神来之后,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泪流满面。 西门庆坐在床上发呆。他今天来,除了要讨回月娘亲手绣成的金丝荷包之外,其实没安好心。他想的是,自己进门后,就装作没听过陈经济那桩丑事,只是虚情假意地敷衍李娇儿,等金丝荷包到手之后,自己再随便找个刁难的借口,将李娇儿大大数落一番,最后背上一褡裢巨款拂袖而去。 鸨儿爱钞,如蝇子爱血,那李家的老虔婆眼见即将落袋的钱居然被李娇儿败家给冲走了,肯饶她?不管是鸨门立雪,还是竹笋炒肉丝,总之是替自家出气了。 自从他进了李家门,若但凡李娇儿有一句虚情假意、迎奸卖俏的话出来,西门庆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要实施他的阴谋了,可李娇儿却是一路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透过那木然的粉脸,西门庆能感觉到一层深深的羞愧。每个人都有尊严的底线,很显然,陈经济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已经将她心中尊严的底线击碎了。 何况李娇儿过得并不如意,从她身上的穿戴,还有那饿得瘦壳一样的身体上就可以看得出,这段日子,她受罪了。 西门庆坐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那腔报复的邪焰早已经无声地熄灭,余烬之中,西门庆感到了深深的惭愧——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到江湖上使去!却把一片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用来欺侮一个已经极度落魄的勾栏女子——西门庆啊西门庆!你真是忒也长进了! 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西门庆抬起头,问李娇儿道:“娇儿,今年八月中秋后,我给你的那个金丝荷包,还在吗?” 李娇儿紧紧地拉着水獭皮褂,现在她身上一暖和,更觉得腿脚冰得难以忍受,脑子里正昏昏沉沉,听到西门庆问,便随口答道:“被我嬷嬷搜走了……” 西门庆点点头,一把将李娇儿拉起,抢出屋去,到了李娇儿原先所住的那间屋前,一指问道:“谁在里面?” 李娇儿大惊:“你要干甚么?现在里面住着的是我妹妹桂卿,这些天来,多亏她照顾我……” “哦!”西门庆点点头,在门上“啪啪”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西门庆二话不说,先把李娇儿推了进去,又对惊愕的那个女子说道:“桂卿是吧?让你姐姐在这里暖和一下。”说着转身下楼,把桌子拍得山响:“李嬷嬷!李嬷嬷!” 楼上的李娇儿和李桂卿面面相觑,却都不知道西门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老鸨子听到西门庆叫唤,急忙出来一看,却见西门庆正坐在桌前笑吟吟地看着她:“嬷嬷请坐,我有一事相托,若事成了,我保你发一注横财。” 老鸨子一听有“横财”二字,当真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当下便象一座庙一样往西门庆面前一坐,脸上的容色说不出的庄严:“西门大官人这便请说。” 西门庆微笑道:“在说之前,我在娇儿那里寄顿了一个金丝荷包,嬷嬷且先把出来还我。” 若是平时,这老虔婆必然推三阻四,不讹上俩钱儿,哪里肯轻轻松松就把荷包还给西门庆?但今天有“横财”在先,岂可因小失大?当下一跃而起,就跑了个猪癫风,眨眼之间,就已经从自己房里把那个金丝荷包给取了出来,放到西门庆面前。 西门庆目瞪口呆,心说这家伙没生在现代,真是体育的不幸而是刘翔的大幸啊! 老虔婆见西门庆惊得呆了,马上关切地嘘寒问暖:“西门大官人,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打了个哆嗦,反应过来后也不兜圈子了,反正荷包已经到手,有话直说便是—— “嬷嬷,我要给娇儿赎身!” 同一瞬间,楼上偷听的李娇儿、李桂卿,楼下的老鸨子都是吃了一惊。 李娇儿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身上的水獭皮褂早已落地,心中却茫茫然还不自知。 李桂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 :“姐姐好本事!只是一晤,便化解了旧怨,更撼动了人心,这般本事,怎能藏私不教教妹妹我?” 老鸨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现在的李娇儿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是想送人也送不出去——清河县人都知道李娇儿曾经是西门星主的禁裔,谁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来沾惹?这么大一个人养在家里,举手穿衣,张嘴吃饭,却是好大一笔开销,老鸨子每天一睁眼想到这个,上吊的心都有哇! 今天可好了,有西门大官人念着旧情,要把这个祸害妖精收拾走了,真是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便是那郓城县号称“及时雨”的宋江宋公明,只怕也没有西门大官人来得这般及时与贴心。 想到得意处,老鸨子一把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小心地微调着手掌的间距,唯恐满脸的喜色从手指缝里溢了出去,被西门大官人看到后,那还怎么加价呢? 西门庆见这老鸨子虽然哭得悲切,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心中便已有数,便叹息道:“原来母女情深,却非横财可以动摇。罢罢罢!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老鸨子一听这买卖要黄,马上挽救:“唉!西门大官人啊!娇儿是我从小调理大的女儿,整日里活蹦乱跳地在我身边一刻不离,今天却被你一句话就赎了去,却叫我怎能不伤心?怎能不下泪?——却不知大官人愿意出多少钱?” 西门庆摊手道:“嬷嬷何不将娇儿当年的卖身契当面拿出?按照上面的价钱,咱们斟酌着加价便是。若嫌麻烦,嬷嬷便说个价钱如何?” 老鸨子一听之下,便抢着道:“年年岁岁人不同,物价也是不同的,以前的卖身契,如何作得了准?还是老婆子来说个价钱吧!若想赎娇儿出我丽春院,非三千贯不可!” 说着,把套了六个金戒指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在西门庆眼前一亮。 西门庆哈哈大笑:“嬷嬷说得好笑话,告辞了!”他倒是痛快,伸手便去取蓑衣斗笠,这便要走。 老鸨子一看,急忙赔笑道:“西门大官人莫要急躁,老婆子漫天要价,大官人自然可以就地还钱,何必急着要走?” 西门庆面色冷峻:“既然嬷嬷无丝毫诚意,我还不如走了的好!” 老鸨子便叫起撞天屈来:“西门大官人,老婆子冤枉啊!若说诚意,老婆子全身上下,别的没有,就是有诚意!若是别人想赎娇儿,必要他三千贯,若是大官人这等老主顾,老婆子我 成人之美,就是一千五百贯吧!” 西门庆把脸一沉:“这些日子,你让娇儿受了委屈,当我是没生眼睛的吗?若把她受的委屈仔细一笔一笔算下来,加加减减,只怕你于这一千五百贯之外,还要倒找钱于我。如若不服,且到公堂上算来!” 老鸨子一听吓了一跳,心说西门庆乃是清河县里手眼通天的人物,真要是惹恼了他,今天知县,明天提刑,后天守备的,自己这丽春院的生意也不用做了。因此赔笑道:“星主大官人,您是个最慈悲的,你老人家这便开口吩咐吧,赏老婆子个三瓜两枣的,老婆子连个二话也没有——不过,娇儿毕竟是我从小带大的,您老人家体贴下情,总不能让我消折了本钱才对吧?” 西门庆也懒得跟她多废话了,将那个大褡裢一指,喝道:“拿来卖身契,那些钱就是你的了!” 老鸨子一听之下,喜得眉开眼笑,连声应承:“使得!使得!老婆子这便去取来!” 再次以飞人非人的速度将李娇儿那张旧时的卖身契取来,西门庆一看,忍不住大吃一惊。这正是: 人间坎坷皆因欲,世界不平只为贪。却不知西门庆因何吃惊,且听下回分解。 第049章 弃履 卖身契展开一看,原来李娇儿却是老鸨子在某荒年向逃难的人家买的,签的是永不赎取的死契,上面手指印俱全,买的价钱只不过是五贯钱。 西门庆恨得指着老鸨子:“你、你、你……” 那老鸨子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那个大褡裢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放:“星主大官人,您是公侯万代人家,跟我们当龟养汉人家说过的话,红口白牙可不能不算,这六、七百贯钱,现在可都是我的了!” 如果对面是个男人,西门庆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但对这种惟财是命的婆子马子,他只能长叹一声:“卧槽泥马勒戈壁!你今晚就搂着铜钱睡觉去吧!” 老鸨子听了呆了半晌,才道:“星主大官人果然是天星降世,要不然怎能知道我老婆子向来是抱着钱睡觉的?” 西门庆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来世上未卜先知的神卜神相,都是这么蒙出来的。当下便把桌子一拍,笑骂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老婆子!你还是先请个先生,把新的卖身契给我写清楚的好。” 老鸨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堆起笑脸道:“一事不烦二主,这新的文契,就烦请大官人胡乱写了吧!” 西门庆察言观色,早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便一拍桌子道:“大官人我已经决定封笔了!若是我到一个地方写一张字,物以不稀为不贵,我那法书的价钱什么时候才能上得去?” 老鸨子一听,知道讹不到西门庆的手稿,这额外的几百贯是赚不成了,只能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道:“老婆子这就派儿子去央求街上的水秀才,写两份新的文契来。” 李铭去请水秀才,水秀才听到是西门庆有事,不敢怠慢,上赶着就来了。须臾新的卖身契约写就,西门庆盖上自己的印章,老婆子按上自家的指印,李娇儿就算和丽春院脱了干系了。 拿润笔钱打发了水秀才,老鸨子迫不及待,抱着一褡裢钱关了自屋,开始一个一个地数,乐此不疲,那门户紧闭的,攻城车来了也撞不开。西门庆摇着头,拿了那新旧两张卖身契约上楼去了。 在桂卿房间口一敲门,门马上就开了,李桂卿李娇儿都是装束整齐,分左右站在门后迎请西门庆进来。待西门庆进房后,李桂卿便向他深深一拂,正色道:“多谢星主大官人深待我姐姐!”又搂着李娇儿在耳边半真半假地道:“恭喜姐姐今日得了良人,妹妹既羡又嫉!”说着抿嘴一笑,掩门去了。 西门庆见李娇儿局促 不安地站在原地,憔悴的脸上满是忸怩,却又别有一种容光焕发的娇媚,心中便叹了一口气,暗道:“李娇儿,你总算和我那前身好了一场,今日此举,我也算对得住你们两个了!” 想着手一伸,将那两纸卖身契向李娇儿手中一塞:“这两张纸,你收好了!” 李娇儿握着那两张关系了自己身家性命的文书,泪流满面之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谢大官人!娇儿……娇儿……”心情激荡之下,声音却哽住了。 西门庆斜身避开她的跪拜,冷着声音道:“你起来吧!” 李娇儿听西门庆话音不善,心下一凛,赶紧应了一声“是”,乖乖地站了起来。 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这时代女人卑下的社会地位,西门庆心中忍不住一叹,便温言道:“如今两张卖身契约俱得,你已是自由之身,从今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却要好好保重了!” 李娇儿身子一晃,整张脸都白了:“大……大官人,你……你的意思是……?” 西门庆转身向门口走去,沉声道:“娇儿,你我二人,缘分已尽。你出了这个火坑,将从前的一切,俱都忘了吧!找个好人家嫁了,和和美美,就是终身的结局!” 李娇儿抢上一步,拉住西门庆的袖子,泪如雨下:“大官人,你莫要不管我!我知我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我都无怨言,只求你看在从前的情份上……” 西门庆听她提到做错的事,猛地想起陈经济那小厮来,一时间胸中也不知从哪里涌动起一股醋潮,冷笑一声,挣开她的拉扯,推开屋门就走。跨出门槛之时,满腔的恶意再也按捺不住,拧着声音道:“你和那陈小官儿的情份倒好,不如便去找他吧!” 一句毒语撂下,心中便似拔出了几根大钉一般,当下又是一声冷笑,转身下楼去了,只留下李娇儿,在那里呆若木鸡。 出了丽春院门,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那件水獭皮褂子还留在李娇儿那里没穿回来,只是此时心中怨愤正浓,月娘的金丝荷包也已经到手,就懒得回去再和李娇儿见面了,当下深深吸一口气,仗着自身阳刚之气甚足,挺胸跨步的往家里走去。 风吹雪落的,头脑里也逐渐冷静下来,不由便暗暗思忖道:“刚才我最后那句话,实在多余,却叫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经受得起?何况,我和西门庆,终究是隔了一层,却又代他吃什么飞醋干醋?唉!西门大官人的这具遗蜕啊,看来还真不听人使唤呢 !” 心中想得通达,悔意便越来越重,虽然竭力用“男子汉大丈夫,悔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悔”来撑持自己,但这种自己骗自己的功夫,若不在腐朽官场浸淫多年,岂能深得其中三昧?象西门庆这般临阵磨枪,终究无用。 正郁闷难捱之时,却听前方大雪中有人漫声咏哦:“……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其声忽低忽高,转折处关节殊妙,渊渊如金石音。 西门庆精神一振:“好一篇《庄子》的《秋水》!好一个疏朗的喉咙儿!”当下紧赶两步,却见前边丁字街口处,一行足迹宛然,向回自己家的那条街道上延伸过去了。 “咦?”西门庆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足迹却不是鞋印,而是光着脚板儿踏雪的真正足迹! 西门庆好奇心起,也不知是哪位寒士,家贫无履,却不以为意,赤足踏雪,犹诵庄子,这等潇洒磊落的人物,安可当面错过?当下循着足迹和吟诵声,急急追去。这正是: 不识庐山真面目,却喜秋水旧丰神。却不知赤足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50章 铁脚道人叶知秋 赶得近了时,西门庆看得分明,前方哪里是什么寒士了?却是一个鹑衣道人在雪中阔步而行,脚步踏着口中吟咏的节奏,潇洒自若,乐在其中,全不以严寒冷雪为意。 西门庆心道:“好一位高士!”放缓脚步,轻轻跟在道人身后,待他咏完一段,歇气回力时,自己也拖长了声音东施效颦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前方那道士“咦”了一声,停步转身,和西门庆打了个照面。却见他虬髯玉貌,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秋水,顾盼间炯炯有神,向着西门庆一举手时,更现倜傥不羁:“哪里来的渔翁?雪中酬答,却是好兴致!” 西门庆便朝着不远处自己家门口一指:“踏破铁鞋无觅处,缘来只在此山中!” 道人哈哈大笑,二人于是并肩而行。 离得近了,没了风雪阻隔,那道人将西门庆金藤笠下相貌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称奇:“此人面带绝气,早该死得朽了,偏偏却又有那天福天喜的红光笼了上来,如枯木生芽,劫灰复燃,透出勃勃的生机来!我所见天下命数之奇者,再奇不过此人了!” 待来到西门府前,西门庆便伸手谦让道:“道长请进!”那道人有心要看看西门庆背影之相,便摇头道:“强宾不压主,还是阁下先请!”见西门庆还要再让,更挥手道,“若再拘礼时,贫道就告辞了!” 西门庆只好耸耸肩:“既如此,有僭了!”说着当先便行。道人在后看时,却见他肩背腰胯,走一步就有无数不安分的风流露了出来,虽是个破败之相,但却又头顶贯天,足心贯地,行得正走得端,凛然之躯,足通神明。 道人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暗中苦笑道:“想不到我今天也是河伯见大海!天下有了这等人,却才让我知道,我这观人之术,学得实在有限!” 待进了客厅,西门庆便请道人上坐,道人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玳安早已端上茶来。道人心中一动:“我何不再试他一试?” 接过茶盅,一反掌时,手中已多了一枝鲜花,往茶盘上一放,也不看瞠目结舌的玳安,只是对西门庆笑道:“今日贫道叨扰了,且送上鲜花一朵,聊表心意!” 西门庆亦是心中惊奇,便让玳安将那朵花托过来一看,却见是以艳色杭绸为花瓣,以珍珠作花蕊,以金丝攒在碧玉枝上。材料虽然难得,但比起那一番鬼斧神工的精工细巧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西门庆心中便道:“此道人来历大是不 凡!” 当下将花放回托盘,让玳安又送了回去,拱手道:“此物贵重,在下只怕收不得!” 道人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朵花又值甚么?”一翻手,却又是一朵。 西门庆一直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一见,心下突然恍然——这位道长原来是魔术高手,他那鹑衣之上虽然心有千千结,却暗藏诸般巧妙,足以惊世骇俗。 胸有成竹之下,西门庆便指着道人那阔大的双袖笑道:“袖里藏花,道长春色暗笼。” 道人闻言就是一愣,他想不到西门庆目光如炬,竟然识破了自己的手段!他当然不知道西门庆比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多了近一千年的见识,今日的神乎其技在经过时间洪流的大浪淘沙后,已经和雕虫小技没了什么区别。 虽然机关泄露,但这道人向来喜欢游戏人间,从来不倚技蒙人,效那神棍之行。他心地光风霁月,愿赌服输,当下哈哈一笑,四下里一看,却见客厅正中挂着一面避邪的八卦镜,便指着镜子笑道:“堂前悬鉴,星主明镜高悬。” 二人相视一笑,重新站起各施一礼,彼此间便觉得意气相投起来。 再次落座后,西门庆便请问道:“原来道长早知我是所谓的星主,因此才故意考较我来的。却不知道长法号姓名,可肯赐下否?” 道人摇手道:“惭愧,惭愧!贫道叶知秋,喜读老庄,于丹鼎之道,亦略有心得,一向爱在那江湖上厮混,山高月小烟霞影,水落石出自在天,处处都有贫道的足迹。江湖上同道朋友抬爱,都称呼我为‘铁脚道人’。近日贫道闲游五岳,正要去东岳一行,却听说清河出了两位星主,一时生了好奇之心,这才前来一开眼界。谁知一见之下,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佩服啊佩服!” 西门庆赶紧谦虚道:“哪里哪里!今日识得叶道兄,在下才是三生有幸。说起来,在下倒不羡慕道长精于烧炉炼鼎,有直指长生不老之道的终南捷径;却羡慕道长万水千山走遍,万紫千红看遍,还有那千滋万味的各地美食……” 话未说完,突见叶知秋跳了起来,闭着眼睛伸长了鼻子在空中深深一嗅,露出满面迷醉的神色来。 西门庆丈二的星主摸不着头脑,自己也伸鼻子在空中一闻,除了屋子里熏着的檀香,倒也没什么别的异味儿。他见叶知秋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便不敢打扰,直等他睁开了眼睛,这才问道:“叶道兄,你这是……?” 却见叶知秋满面笑容,说道:“说到美食,请问西门星主,府上花园中,可植有梅花?” 西门庆一呆,便指着后园方向道:“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叶知秋大笑道:“好!想不到王荆公一阙咏梅,竟然流传如此之广!昔日拗相公咏梅,再有西门星主种梅,今日贫道却想要来赏梅,却不知星主之意如何?” 西门庆一挥手:“叶道兄何必如此客气?今后你我兄弟相称便是。欲赏梅花,岂能无酒?我先让小厮们准备便是。倒是叶道兄你的鼻子,怎能这么灵?隔了如此之远,竟然还能闻到花香?真是大奇!大奇!” 叶知秋笑道:“别人有天眼通、天耳通、天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无漏通,我百无一能,只有这个‘天鼻通’。喔!或许还要加上个‘天舌通’。来来来,西门兄弟这便带我赏梅去吧!兴之所至即为酒,何必准备?” 西门庆被他一催促,只好带路而行,边走边笑道:“原来叶道兄一闻梅香,便道心失守。” 叶知秋长叹道:“花意盈人蜂欲出,奈何!奈何!” 二人一路前行,西门府的家人都已经知道老爷引了个不穿鞋的道士回来,丫环仆妇们便早早回避了,免不了聚在一起谈奇道怪,都说若不是自家主人天星转世,也引不来这等神奇人物。 进了后园,叶知秋越走越是精神抖擞,就好象梅花的香气,于他便是提神的灵丹妙药一般。待到得小梅林边,离得尚远,叶知秋便喝一声彩:“好白梅花!” 西门庆遗憾道:“可惜没有红梅,却让叶道兄少寓目一道风景。” 叶知秋摇手道:“这却不然。红梅者,寒之斗士;白梅者,寒之隐士。二士虽俱高洁,然吾更喜隐而不喜斗。只在此冬寒盛处,对白梅而暂忘天下之寒,实浮生难得之片暇耳!这正是:斗世不如避世,多情莫若忘情。” 西门庆低头沉思叶知秋话中深意,叶知秋便负了手,游走于梅林中。 西门庆家所植的梅林虽然不甚大,但当日种植之人中,颇有几个不俗的高士山人,将这片梅林打理得疏密有度,别具匠心。叶知秋眼见那直枝梅、垂枝梅、龙游梅各呈妙态,或舞蟠螭,或走僵蚓,或孤峭如笔,或密聚如戟,花凝冰霜,香欺兰蕙,只看得叶知秋连连点头。 看罢多时,叶知秋便道:“西门兄弟,花香一润,让我胃口大开,我这‘天舌通’,却要发动了, 你通融吗?” 西门庆正低头思索叶知秋方才话中妙趣,随口应道:“叶道兄尽管请便。”但突然一怔,暗想道:“叶道兄这‘天舌通’,却是何意?” 抬头看时,却见叶知秋已摘下白梅花数朵,满口咀嚼,又取花枝间冰雪咽之,其意态之悠然,如得骊龙颔下之珠,如食绥山岭上之桃,虽不能成仙,亦足以逍遥矣。 西门庆问道:“叶道兄,食此梅花何为?”叶知悉怡然道道:“吾欲寒香沁入肺腑!”西门庆好奇之下,便也有样学样,谁知第一口咽下,便感觉从舌尖到胃袋,冻得跟一坨冰棍相似,只得僵着脸硬着舌头说道:“叶道兄果然是‘天舌通’,兄弟我万万不及,甘拜下风!” 叶知秋哈哈大笑。幸亏这时有家中小厮的热酒前来救驾,西门庆连尽两壶,这才感觉舌头又是自己的了。 二人便在不远处的小亭中一边就着梅香,一边推杯换盏,叶知秋便道:“我观兄弟你的脸上,有些悒郁之气,莫非胸中藏着什么块垒不成?” 西门庆便叹了口气,他和叶知秋一见如故,也不怕他笑话,便将自己和李娇儿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事后想想,兄弟那一句话,却也太伤人了。自省之下,不免越来越是后悔!” 叶知秋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正色道:“西门兄弟莫要烦恼,我这里有九字真经,便传了给兄弟吧!”这正是: 千书万册乏真性,三言九字指本心。却不知叶知秋要传西门庆什么奇功妙诀,且听下回分解。 第051章 九字真经 “九字真经?”西门庆好奇地问道。 叶知秋点头道:“我有三言九字经:勿欺心,勿妄语,守廉耻。” “勿欺心,勿妄语,守廉耻。”西门庆喃喃自语,“三言九字,原来如此!” 叶知秋将壶中酒一吸而尽,漫声道:“此经,字约而义博,知之甚易,行之甚难。苟能实践,可谓君子!”言毕,负手出亭,穿过梅林,径自去了。 风中,有清朗的吟诵声传来:“……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 梅林外亭中,西门庆端坐垂头,竟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叶知秋吟诵声渐渐远去,他也是听而不闻。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晚风也越来越烈,但是西门庆却是独坐亭中,恍若不觉。直到他手边酒杯中的酒面上结出了一层冰毛,他还是一动不动。 旁边侍候的小厮们早吓得呆了,急忙跑去找玳安。玳安来了一看,也唬了一跳,又急急地去找小玉。小玉一听之下大惊,颤着声音道:“莫非,那赤脚道士有什么摄魂取魄的邪术吗?” 玳安急道:“甚么正术邪术的,还不先去禀报夫人?这等天气坐在冷风口里,若再迟一刻,便冻也冻出毛病来了!爷现在那样子古怪得很,咱们做小的是不敢惊动的,看来只有请夫人去救驾了。快去快去!莫忘了把爷的大毛衣服抱两件出来,你自己也穿暖和些!” 小玉赶紧跑到月娘面前禀报了,月娘一听之下,丢开手边的针黹,急急地要往外跑,小玉急忙扯住道:“夫人便是要出去,也先把爷的大毛衣服带上!”言外之意,就是夫人你也得先把大毛衣服穿上再出去。 月娘一听,立时醒悟,当下开了放毛皮衣服的柜子,将里面的皮货抱出来一股脑的堆在床上,拣了件皮袄子自己穿了,又披上了避雪的羽毛缎斗篷,戴上了观音兜,又吩咐小玉和玉箫道:“天黑风冷的,你们也穿上!” 小玉和玉箫也胡乱拣合身的皮衣穿了,戴了昭君套,抱了西门庆一件宽绰的双皮面里外发烧大褂子,月娘唯恐不够,又多拿了一条羽纱面狐狸皮里子的鹤氅,一行人这才急匆匆撵狼一样直奔后园而来。 到了梅林亭前一看,却见西门庆还是端然于亭中,比那神龛里供着的佛爷爷还要坐得安稳些。月娘来的一路上慌慌张张,到了这时,反而冷静了下 来,悄声问玳安道:“那个赤足的道士呢?” 玳安苦着冻得硬梆梆的脸说道:“回夫人的话,门上的来爵说,那个道士,一路说说唱唱的,疯不疯,傻不傻,出了咱家大门,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月娘点点头,轻轻抱了西门庆的皮褂子走入亭中,却见西门庆垂头瞑目间,皱着的眉头渐渐舒解,脸上也慢慢泛出一缕微笑来。 见西门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再想到夫君是天星转世,月娘自己肚中倒先嘀咕起来:“莫非,这就是话本里说的‘神游’?身在人间,神魂却已经进了天庭地府。这样子的话,却该不该打扰他?”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皮褂子披到他身上去,西门庆突然睁开了眼,对她微微一笑。月娘心中一紧,颤声道:“官人,你,你没事吧?” 西门庆用手在亭中一招风信,皱眉道:“这里风这么大,月娘你来做什么?若受了风寒,怎的处?” 月娘听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好笑,一边把皮褂子往西门庆身上披,一边数落道:“你呀,就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你穿的又是什么?你怕我受风,就不怕自己受寒?若生了病,起不了身,让那些粥棚药棚的穷苦人家又指望谁去?” 月娘已经号准了西门庆的脉,知道他素来是个刚愎自用的,等闲的话也听不进去,因此就把粥棚药棚搬出来压他,果然,一席话说得西门庆帖然无词。 月娘一边数说着,一边用手去摸西门庆的额头,只觉得触手冰冷,忍不住心疼,继续数落道:“你便是要想事情,坐在书房里,有多少事情不够你想的?何必跑到这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来发呆,若让外人听到了,岂不说你糊涂?” 西门庆陡然间放声长笑,声振林梢,他拉起了月娘的手,喜气洋洋地道:“没有我方才的糊涂,哪里有我现在的明白?哈哈哈!月娘,我此刻才醒悟,我就是我,我以后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了!” 说到开心处,西门庆双臂陡长,竟然将月娘抱了起来,平地转了两圈。 被夫君如此亲昵,月娘又羞又喜,但想到旁边还有家人丫环,急得拍着他的肩膀连声道:“还不放我下来?大庭广众之下,成什么样子!” 西门庆四下里一看,却见家人丫环虽然都低了头,但均是嘴角含笑。西门庆赶紧将月娘放了下来,想到自己一时得意之下竟然忘情,自己也不由得臊眉搭眼起来。当下又四下里扫了一圈 ,没话找话地问道:“叶道兄呢?” 月娘羞红了脸,只敢看地面,听到西门庆问起叶知秋,便“哼”了一声道:“这时候才想起叶道兄来了?你坐在这里凡人不理的,人家叶道兄哪里受你这没趣儿?早就一拂袖子,走了个闲云野鹤了!” 西门庆跌足道:“唉!可惜!可惜!叶道兄传了我九字真经,让我悟通了多少道理!我还没有好好当长者的敬他,他偏偏又走了!” 一阵寒风吹来,西门庆突然醒悟,马上携了月娘的手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月娘,我们回房,我详详细细地说与你听。” 又一招手,把冻得跟冰猴一样的玳安叫过来吩咐,让他带众人去后面厨房,让灶上做些好吃好喝的,都暖暖身子。谢了爷的恩典后,玳安带着大家去了。 回到内宅,西门庆将叶知秋的事情对月娘说了一遍,月娘便蹙起了娥眉道:“原来,这位叶道长却是个有道行的,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问一问……问一问你八年后的前程?若那叶道长能有个解释的办法,岂不是好?你这糊涂人,你便是不拿你的命当回事,也往我和咱们的女儿小凤身上想一想……”怨怪着时,眼圈儿已经红了。 西门庆心下感激,急忙搂了她安慰说,叶知秋和自己有缘,日后还会相见,到时定然请他给自己禳星续命,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才算把月娘安抚下来,二人吹灯安歇。 睡到半夜,西门庆突然惊醒,一身都是冷汗,黑暗之中,似乎床顶上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倒让他心跳了半天。后来,还是默默地念着叶知秋“勿欺心,勿妄语,守廉耻”的九字真经,这才又朦胧着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踢过了腿,用过了早膳,出了门正准备去粥棚看看,却见有一跌跌撞撞而来,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星主大官人,救救我嬷嬷吧!”这正是: 昨日才别神仙友,今朝又见是非人。却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52章 李娇儿之死 西门庆看那哭得眉膀眼肿的人时,原来却是丽春院李嬷嬷的儿子李铭,便解开耳朵上的皮耳套问道:“你不陪着你那老娘在家里数钱,到我这里哭什么来了?” 李铭哭道:“星主大官人,我娘她被衙门里的皂隶拿了去了!您老人家发个慈悲,就请救她一救吧!” 西门庆皱起了眉:“好端端的,你娘怎么会吃人拿了?我想她就是再贪财,也没胆子去劫清河县官库的银子去。” 李铭嗫嚅着道:“因为家里老了人,哄动了地方上的保甲,大家嚷了起来,就把衙门里的那些皂隶们招来了。眼看大过年了,正是他们四处敛钱的时候,见我家没了人,还不是石头里榨油的硬要?星主大官人,你是知道我嬷嬷那性子的,别说是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就算是一个通宝掰成了两半个,连那半个她也是舍不得的!那些做公的说了半天,见说不拢,便变起脸来,硬把我嬷嬷拿了去了……” 西门庆心头陡然有不好的阴影笼罩了上来,紧盯着李铭的眼睛问道:“你家里老了人?是谁?!” 李铭避开了西门庆的眼睛,用蚊子哼哼一样的腔调咕哝道:“大官人,我若是说了,你却莫要伤心,我那娇儿姐姐昨天晚上,也不知是鬼上身了还是咋的,竟然就上吊了!” 一言未尽,西门庆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揪住李铭的脖领子,喝问道:“你妈人呢?我有话问她,娇儿如果是她撺掇死的,我要她抵命!” 李铭被西门庆一双手掐得直翻白眼儿,挣扎着道:“星主大官人饶命啊!一切都不干我的事!我妈也被抓进县衙门里受审去了!” 西门庆将李铭扔在雪地里,转身往县衙方向飞奔,不一会儿跑到县衙门口,却见李知县正在坐堂,老鸨子跪在地上哭诉着什么。西门庆把心里的火往下压了压,影在听审的人群后面,倒要听听这老鸨子说些什么。 突然间,他的袖子被人轻轻地扯了几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轻唤道:“大官人!大官人!” 西门庆转头一看,认得是衙门里的皂隶李外传。世人都说:“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李外传就是大檐帽里一个最千伶百俐的,满清河县人口顺,都管他叫“里外赚”,西门庆没死之前,和这李外传也曾互为表里,在县衙门里上下其手,包揽词讼,着实做过几件龌龊的事情。 所以,清河县人都信西门庆是改邪归正的善心人了,独这李外传是不信的。这正所谓君子眼里都是君 子,小人眼里都是小人,李外传认为,西门庆之所以又开粥棚又开药棚的,只不过是成了星主,发财立品而已,掀开来到他的骨子里一探,他还是那个黑心烂肚的“岗上老虎,岗下西门”。 西门庆地府还魂后,身价陡长,李外传早想凑上来咂些油水。可是西门庆的门第高了,来往相与的不是知县相公就是提刑守备,甚至还有巡按监察御史老爷,哪里还有李皂隶插足的余地?若厚着脸皮蹭上门去,只怕连把门的来爵那一关都过不了,反倒没的打脸。因此这李外传日日踅摸着,想找个什么由头做晋身的资本。 工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着了一个——丽春院李老鸨子家的李娇儿突然上吊死了,李外传伙着一帮同行的大檐帽便上门去打秋风,别人都在忙着和老鸨子砍价钱,他却光着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一眼看见李娇儿桌上有些没收起来的关键东西,灵机一动,马上就顺手牵羊了。 得了这些东西,李外传心花怒放,便想以这些东西为敲门砖,在西门星主那里搏个另眼相看,今后便有吃不完的食水了。 西门庆见是李外传,心中想起从前种种,打心眼里厌恶此人,便冷着声音问道:“何事?” 李外传低着声音一笑:“李娇儿的事。”说着转身就走,西门庆急忙跟了上去。李外传听得身后踏雪声急促,便悄悄暗笑道:“甚么西门星主?还是中我计了!” 到了县衙附近无人的拐角处,李外传不等西门庆开口,便从怀里取出几张纸,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说道:“星主大官人明鉴,这是小的在李娇儿家里发现的。小的可没给其他一个人看,只留着孝敬星主大官人!” 西门庆接过来打开,最上面的是李娇儿那新旧两张卖身契,最下面一张是张薛涛笺,纸上面写着二十八个簪花小楷,字迹柔弱,正是李娇儿的亲笔。西门庆前前后后一看,那心上忍不住便隐隐大痛起来。 他刚开始还怀着一腔无名业火,只说是那老鸨子见李娇儿净身出户,想要最后一次杀鸡取卵,因此不知怎样百般凌逼,才害得李娇儿悬梁自尽——但见了李娇儿这封绝命书后,西门庆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原来,昨天西门庆丢下一句“去找陈小官儿”的冷语出了丽春院后,李娇儿在楼上窗边,看着他越行越远,这种居高临下的仰视,反而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呆呆地站了多久,才有那数钱数过了瘾的老鸨子上来,虚说虚笑,口口声声都是:“娇儿你明日嫁进了西门星主的 府上,也就是星君的娘娘了,嬷嬷我平日里待你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你便看在我年高糊涂的份儿上,饶让了我吧!日后若有闲,常回来看看,带挈带挈你的兄弟姐妹们,也是咱们有缘一场……” 这些花团锦簇的话听到现在的李娇儿耳中,真是句句剜心一般,最后含泪抬头:“嬷嬷,今天晚上,就让我在咱们院子再住最后一晚,成不成?” 老鸨子见李娇儿眼中含泪,口中含悲,只当是自己一片苦口婆心,打动了李娇儿的柔弱心肠,心中欢喜之下,满口打的都是包票:“那有什么不成的?乖女儿明天出阁,自然是舍不得离开从小生长的屋子的。你便在这屋里好好留连一下吧,让桂卿换间屋子睡去。唉!可惜这屋子搬不走,要不然,嬷嬷早把它当成嫁妆,送你多时了……” 好不容易这老鸨子出去,桂卿却又进来,姐妹二人抱头哭了一场。李娇儿把自家全部的艳色衣服、精细花翠,还有藏在隐秘处没有被老鸨子搜出来的几个压岁的金锞子都送了给桂卿,只说:“我今后再也用不着了,白搁着倒糟蹋了东西。”桂卿只道是李娇儿嫁进了西门府里做妾,从此锦衣玉食,再看不上这些东西了,便不再客气,千恩万谢地收了。 此时天已向晚,老鸨子难得的慷慨大方了一回,送了两枝大红的蜡烛和一盘子精致的酒食进来。酒食李娇儿哪里有胃口去动?只是将红烛点起,屋中顿时亮堂喜气了许多,李娇儿的眼泪,也跟着烛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 在烛下将那两张卖身契展开看了又看,想起西门庆那自由之身的叮嘱,李娇儿忍不住轻声哽咽道:“大官人,你好狠的心!我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你便给我自由,又让我往哪里去?清河县是万万住不得了,让我一个人流落他乡,脚脚踏生地,眼眼看生人,我哪里有那般男子汉的本事?我平日里痛恨着这个火坑,今日里才发现,即使有了跳出这个火坑的机会,我也已经被这火坑蒸熟煮烂,再也没勇气离开这个火坑了!大官人,你虽把我拉拔起来,却又在半中间放脱了手,你好忍心!” 怨嗟了半晌,又回心道:“不怪他!不怪他!只恨我没有把握住自己,若那陈小官儿来时,我能咬着牙再守上些须日子,死也不接他,今日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了!当日只说是另寻事业,却没想到落了个鸡飞蛋打,李娇儿啊李娇儿!是你这没福运的小奴才自己造的业,却关大官人什么事了?” 想起西门庆昔日的恩情来,虽然也有粗鲁暴虐的时候,但终究是怜惜的时候多 ,糟蹋的时候少,今日里更是不计旧怨,给自己赎了身,却放还了自己的自由身。这样的人物,放在勾栏里,也是少有的奇男子了。 可是,却恨自己命薄,这样的奇男子,却还是让他从指缝里溜走了。 想来想去,只恨那个自己命中的魔星陈经济,若没有他的出现,今日的自己,只怕又是另一种命运。 不过扪心自问,就算没有陈经济,若换成冯经济、诸经济、卫经济又会怎样呢?李娇儿苦笑了一下,她一个娼门女子,还想学人家说守身如玉?命如飘萍,早就注定了! 想着到了明日,西门府没有抬人的轿子来接时,那老鸨子脸上,却又不知是什么表情。李娇儿一想便为之心寒,思忖道:“我已经受了她十多年的嘴脸,从今而后,我却是再也不受她的了!” 一念决绝后,起身来到床前,脱衣入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贴肉将西门庆留下的那件水獭皮褂子穿了,外面再罩了件大红的衣裳,心中暗暗想道:“大官人,莫怨娇儿无耻,我最后穿了你的衣服,就当是你抱着我一样!便是走在幽冥路上,我也是不怕的了!” 最后梳起发髻,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不由得流下泪来。回身到了桌边,摊开纸笔,写道:“流落勾栏十八年,独蒙君宠得君怜。今日羞见官人面,结草衔环报九泉。”二十八字写毕,已是泪如雨下,纸上斑斑。 耳听楼外更声响起,寒夜已深了,李娇儿将一壶冷酒一气饮干,耳听得丽春院里人声都寂,便暗笑道:“是该我上路的时候了!” 当下轻轻在屋中神龛处跪了,磕下头去。心中暗念道:“这第一个头儿,磕给我那流散的爹娘。若当日你们不卖我,娇儿早死于饥馑中多时,焉能识得西门大官人?爹啊娘啊!今日娇儿上路,先给你们叩头了!” 再叩首,祝道:“这第二个头儿,磕给好妹妹桂卿。你为了我,也不知受了那老虔婆多少委屈。姐姐若泉下有灵,必当保佑你找一个好机缘,今生今世,再不象姐姐这般命苦。” 最后深深俯拜,心中已是痛得象刀剜一般:“这第三个头儿,磕给满天的神仙佛祖。求你们看觑着娇儿一丝儿,让我的魂灵儿能到大官人府上,我也不奢望能跟他说话,只求看他最后一眼,只是一眼足矣!” 三叩首之后,李娇儿再无留恋,搬叠起椅子,便在横梁上悬挂了自己。 此时的西门庆读着“流落勾栏十八年,独蒙君宠得君怜。今日羞见 官人面,结草衔环报九泉”这二十八字,看着纸上的斑斑泪痕,咀嚼着李娇儿最后的哀婉情意,想到叶道兄留给自己九字真言中的“勿妄语”三字,又忆起昨日临行时自己最后的那诛心之言,再追念起半夜惊醒时那最后一缕目光的留恋,当真是悔之晚矣,痛断肝肠,蓦然间放声大哭。这正是: 谁移红烛消长夜,我泣血泪照凄悲。却不知李娇儿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3章 怒打李外传 西门庆放声大哭,旁边早看呆了李外传,在他想像中,西门庆顶多一掌拍到墙上,大怒道:“我几百贯钱买的人,生生的让那李老鸨子逼死了,不重重讹她一笔钱,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这样的西门庆,才是李外传熟悉的那个西门庆啊! 当下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官人节哀啊!虽然李娇儿没福,就这么去了,但咱们还是要把她的后事办得妥妥帖帖的才对呀!” 西门庆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收住悲声,乜斜着眼睛看着李外传:“你待如何?” 李外传胁肩谄笑道:“大官人,今日之事,却是个发财的机会。那李老鸨子平日里抠门得很,攒了多少金山银山,难道让她留着衔口垫背不成?不如借着李娇儿这个空儿,大家奋起来,好好宰这老虔婆一刀狠的才是!” 西门庆慢慢地拭着泪道:“今天一早,你们那些做公的兄弟都去李老婆子家看过了,想大家公人都是做老了的,可察觉出什么破绽没有?” 李外传一听西门庆这话里有些意思了,便笑道:“李娇儿尸身上,没什么明伤暗伤,绳子勒出的印痕也是两耳顺行,八字未交,这自缢而死,是决然无疑的了。” 西门庆点点头:“看来,说那老鸨子凌逼死了人,倒是冤枉了她。” 李外传冷笑道:“便冤枉了她又怎的?这事体只要西门大官人主持起来,还不是咱们说怎样,就怎样吗?西门大官人若现在就到那丽春院中,趁着老鸨子还在知县相公那里过堂,她家里无人主持的工夫,只说是吊丧问苦,却在那李娇儿尸首上弄出点青紫瘀伤,然后便喊起冤来,你是那粉头的买主,却不是名正言顺?” 西门庆全身都颤了起来,却笑道:“好计!好计!” 李外传说得兴起,也没注意西门庆脸色,继续得意洋洋地道:“到那时,知县相公面前,自有我们这帮兄弟紧帮衬着,还怕那李老鸨子不破家买命吗?若她当真是一毛不拔,咱们弟兄只消用一拶子,就叫她招认个‘打骂欺凌,逼杀人命’,难道她以为,我大宋是没有王法的不成?到时大官人一张状子递进去,抄没了她的家产,也是一注肥财,便是我们这帮苦哈哈的兄弟们,也沾大官人的福,分润分润,得点油水脱去穷皮也好!” 李外传嘻嘻哈哈,正说得高兴,却冷不防左脸上猛吃了一掌,身不由己的,人便贴到了墙上去。一时间眼中金星乱冒,耳中却似做了个全堂的水陆道场,那钟儿磬儿铃儿一起响,连魂儿 都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呆了也许是半晌,也许只是一刹那,李外传猛然醒悟过来一转头,先叫了一声苦也:“这西门庆莫非真是甚么天星转世?他怎么长了两个脑袋?” 把自己的脑袋一晃,才发现不是西门庆天星显圣,是自己被一耳光打得眼花,现在看什么东西都是双影儿了。 就见面前那双头西门庆一手伸出十根指头戳着他骂:“我把你们这些个狼心狗肺、残民自肥的王八蛋东西!原来你也知道,这世上还有‘王法’二字?!今天我就让你这种东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王法!”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 李外传知道西门庆是拜过名师,学过武艺的,只是万万想不到,今天自己竟然有了切身的体会。勉强挣扎着,他哀求道:“大……大官人,莫要……打了……小人,这就要死了……”话音未落,腿上吃了重重一脚,李外传便倒在了雪地里,抽起倒噎气来。 西门庆往他脸上相了相,冷笑道:“既然活不转了,我索性再兜裆踹上两脚,出出气也是好的!” 话音再次未落,李外传已经一骨碌爬起,跪在雪地里猛磕起头来:“大官人饶命!小的不是人,小的是个屁,大官人你就把小的放了吧!” 西门庆一把抓下他脑袋上皂隶特供的大檐帽,掷在地上狠狠地踏了两脚,戟指着李外传痛骂道:“昔日包龙图包拯大人手下那王朝马汉的名声,生生都叫你们这些狗操的败坏了!今日不将你收拾个痛快,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说着,一手脑揪着李外传的发髻,将他在雪地里横拉竖拽,直奔上李知县审案的大堂来。这时,早轰动了一街坊的人,大家不顾天寒,都跟在西门庆后面看热闹。 来到县衙门前,西门庆抢到那鸣冤鼓前待要击鼓时,一看却没有鼓槌,这鸣冤鼓岂不跟摆设一样?当下心中暗道:“这个真是官衙的传统了,今日冤鼓无鼓槌,明朝上访有截访,这都是什么世道?” 吸一口气,一拳砸在那鸣冤鼓上,只听得“咚”的一声,响彻了阴森森的县衙门;一拳刚过,二拳又来,这“咚”的一响,将清河县猫冬的人家都惊动了;待到第三拳时,“嘭”的一下,西门庆的拳头已经将鸣冤鼓给砸破了。 围观的百姓都喝彩:“星主大官人好硬的拳头!” 早有虎威皂隶汹涌出来怒喝:“是哪个胆上生毛的……哎哟!我说是谁,原来却是西门大官人!您老人家今天怎么有兴来这里转转?您手里拎 着的却是个什么东西?” 西门庆手里的李外传早已被西门庆一顿痛殴,打得脸皮上就跟开了果子铺一般,青红蓝紫,五颜六色,摆在城隍庙里不用化妆就是个小鬼。加上大檐帽也掉了,身上在雪地里滚得跟个泥猪相似,连他平日的酒肉兄弟们见了,也认不得他了。 一甩手,西门庆将李外传象个破麻袋一样甩到了皂隶们的脚下,淡淡地道:“我手里拎的,不是个东西!” 一个皂隶要讨西门庆的好儿,上前赶着就是一脚:“你这厮,敢惹西门大官人生气,就好比欺负我爹一样!看大爷给你来个狠的!” 说着又要踢时,那李外传在地上哼叫着道:“张三哥,张三爷爷,看在咱们同嫖一个的份儿上,今天你就容让我些儿吧!” 众皂隶都吃了一惊,这才认出他就是李外传来。就在这时,又有个管刑名的书役从里面出来,喝问道:“乱吵吵什么?还不把那个敲冤鼓的人带进去?” 突然一眼看到了西门庆,那书役急忙陪笑道:“原来是西门大官人来了。却不知大官人来此,是听审的?还是做证的?” 西门庆亢声道:“我是来喊冤的!”说着排开众皂隶,飞起一脚,将李外传从县衙外踢进了县衙内,自己也跟着昂然而入。这正是: 自古官衙皆黑暗,何时秦镜再光明?却不知这场官司是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4章 衙门判案 西门大官人要喊冤了! 这消息象脱了缰的野狗,一瞬间传得清河县通国皆知。老百姓凡是身上有身棉衣的,都来县衙门前看热闹,有些穷苦人虽然知道天寒,但还是咬着牙来了,不说别的,就冲着每天在西门大官人粥棚里喝的那三顿“稀”粥,今天也要来帮西门大官人壮壮声势! 只是片刻工夫,县衙门里就被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而且还在有无数人络绎不绝地赶来。县衙门里本来是阴森森的,但俗话说“三人闯冰房”,这么多人一进来,大家身上的阳刚正气把那衙门里的鬼祟阴气都冲散了。 李知县正有口无心地审着老鸨子家里的死人案,没想到衙门前鸣冤鼓一响,西门庆却闯了进来。李知县自从家里供上了功德炊饼,就一直在行好运,不但死了的老爹托梦说已经超脱了苦海,而且还借着西门庆搭上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的关系,真可谓是福星高照。 所以一见西门庆,李知县顿时就眉开眼笑,比见了自家秘密养在外边的爱妾还更亲切些。虽然在公堂之上,他还是欠身拱手道:“四泉兄莫非是来听审?来来来——尔等还不赶紧为本县衿绅安排座位?” 谁知西门庆却拱手道:“大人,小民是来鸣冤的!” “啊?”李知县的眼睛顿时瞪得比武星主的炊饼还大,“原来那个敲鼓的人,是你啊?西门大官人,你能有什么冤屈?谁敢给你冤屈?你且说来,本官与你做主!” “谢大人!”西门庆说着,顺势一脚把僵爬在地上的李外传踢了过来,抱拳道,“大人,正是此人冤屈了我!” 李知县眼睛一瞄,剥开了现象看本质,一下子认出了这个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的家伙:“这不是老爷我衙前听用的皂隶李外传吗?” 西门庆朗声道:“大人,此人不是你衙前的皂隶,而是隐藏在大人身边的一条毒蛇!”说着,就源源本本把李外传刚才撺掇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最后,西门庆说道:“此人若瞒过了我,却借我的名头将这毒计实行起来,却不是坏了我的名头?毁人名誉,碍人修行,这是多大的罪名?请大人为我做主!” “哦!原来如此!”李知县拈着胡子道。 西门庆又下说词:“大人的官声,本来是清正不阿的,却生生被李外传这种狐假虎威的无耻之徒给败坏了!大人对黎庶万民便是有一百分的德政,交办到这类狼心狗肺之徒的手中,油水都被他们咂尽,便宜都被他们占 尽,却还要敲骨吸髓,盘剥百姓,到头来民怨沸腾,被上宪参革起来,苦的却不是大人?这等小人留在身边,有百害无有一利!” 李知县一听之下,暗中思忖道:“这西门庆我是得罪不起的,既然这李外传已经深深激怒了他,我便顺水推舟,将李外传斥革了事,这一来既显得自己是真正的清正不阿,二来又在西门大官人面前送了满情,却不是好?反正这种篾片走狗俯拾皆是,西门星主和他的功德炊饼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心中主意拿定,面色就沉了下来,将惊堂木一拍,怒喝道:“李外传,西门大官人方才所说,可冤枉你了吗?” 李外传聪明伶俐,点头知尾,一听李知县的口气就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过河的弃卒,当下心念电转,叩头道:“知县相公明鉴,西门大官人说得句句是实,一句也没有冤枉小的。若不是小的临近过年,家中却无米无柴,怎能生出这个下作的主意?只求大人和大官人可怜可怜小人,从轻发落!” 李知县“哼”了一声:“你这狗才,居心甚是不良,万幸只是在心中想想,若是真做了出来,那还了得?象你这种品行不堪之徒,本县衙门中焉能留用?今日先开革了你,为那些损公肥私,鱼肉百姓者做个样范儿!来人啊!” 周围的皂隶们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在!” 李知县从公案上将两根火签丢下:“拉下去,打二十大板——”说着见西门庆脸上还有不足之色,不动声色地又补了一句,“——再加四十大板!” 皂隶们如狼似虎地往上一闯,将李外传拖了下去,抡圆了水火棍就打了起来。李外传刚开始还叫得凄惨,到最后声音就慢慢地低了下去,六十大板打毕,已经寂然。 西门庆却是心下雪亮,那些打板子的皂隶虽然吆喝得声高,但板子落下时,棍头都先劈在地上,尽管打得地面上尘土飞扬,但却是隔靴搔痒,李外传受到的教训实在有限。最难得的还是那李外传,根据行刑时间的长短,那哀叫声却是一声接一声,声音从高到低,从长到短,把握得恰到好处,最后一板打完,刚好偃旗息鼓。此人生在现代,必成影帝。 不过,西门庆已经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一切了,因为李知县正在发落李家的老鸨子,望景思人之下,西门庆强行按捺住的悲伤再一次翻涌起来。 却听李知县对老鸨子道:“既有西门大官人为你做证,又有李外传的供词,事实分明,你却是个冤枉的,这便回家去吧!退堂!” 众皂隶喝起威武号子,众百姓便跪了下来。大家今日看着李知县开革痛打了李外传,心下俱都称快,这一跪跪得倒是心甘情愿。 大堂之上,只有西门庆立而不跪。李知县当然不以为悖,众百姓也觉得天经地义,只见西门庆和李知县相对一揖,西门庆便道:“大人,在下还有要事,这便告辞了!打坏的鸣冤鼓,自然会派人来修复。” 李知县一挥手:“不必不必,那面鼓就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修与不修,也没什么区别!倒是四泉兄何日有暇,还请到我衙中一叙。” 趴在地上装死的李外传偷眼看着西门庆出了衙门,又等着李知县退进了后堂,这才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向一帮皂隶挨个儿道谢。大家都埋怨他,不该去招惹西门大官人,弄得现在不但油水没捞到,反而连饭碗都丢了,这却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外传苦笑着道:“我怎知那大虫怎么转了性子,不吃鸡鸭,却吃起自家人来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李外传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溜出了衙门,虽然腿上的六十大板打得不重,但开头西门庆打得那一顿却着实不轻。越走越痛之下,忍不住恨道:“西门庆,你等着!终有一日,李老子必报此仇!”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人笑道:“哈哈!李老弟说得好容易!” 李外传一听,心头猛吃一吓,急忙转身看时,忍不住惊道:“原来是你?!”这正是: 不平人报不平事,挑唆鬼见挑唆贼。却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55章 痛哭李娇儿 李外传回头一看,先吃了一大惊,又松了一口气,自己刚才的话,若让其他人听到,传进西门庆耳朵里去,还有自己的好吗?但是,此人却无妨。 当下便笑问道:“应二哥,一向可好?” 那人亦笑道:“腿折了的人,有什么好的?”原来此人正是应伯爵。 李外传便关心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应二哥居然已经可以走路了?大喜!大喜!” 二人一路寒暄,同行着去远了。 当李外传和应伯爵走到了一起的时候,西门庆也跟在丽春院李嬷嬷后面,一步一步地向曾经的伤心地挨了过去。 离丽春院每近一步,西门庆的心就更痛一分。想到自己昨天背着钱褡裢前往丽春院,那分明就是李娇儿的买命钱,一步一步的把李娇儿送进了幽冥地狱。 现在自己又一步步走向丽春院,却再也不能把李娇儿从幽冥地府领回来了! 刚才他借着李外传撒气,硬生生地把心口的悲伤压了下去,但现在触景生情,却只觉得胸口憋得慌,被压制着的感情反潮上来,只冲得他胸膛里一阵阵的气血翻涌。 老鸨子见他面色发白,步履蹒跚,不由得担心起来,她担心的倒不是西门庆的身体,而是担心西门大官人若是死在自己身边,那时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隶们卷土重来,她李家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星主大官人,你没事吧?”老鸨子以前对着人嘘寒问暖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对方口袋里的铜钱,象今天这样心无杂念,只是因担心而担心,虽然不敢说绝后,但至少也是空前的了。 西门庆摆摆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鸨子心里直嘀咕,答应和西门庆一路同行着回家,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想一想突然又骂自己糊涂,星主大官人是天星降世啊!怎么可能……不过又转念一眼,天星是下来受磨难的,万一今天就是他归位的日子…… 经历了皂隶们的一番敲骨吸髓,老鸨子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瞄着身边大大反常的西门庆,真是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最后反倒把自己吓得脸色惨白,倒省了搽一层铅粉了。 待看到丽春院的大门时,西门庆突然象回光返照一样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前迈步,老鸨子一溜小跑,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 看着门上用麻纸糊起的门神,西门庆心口一酸,眼里一热,急忙一仰头,大宋江山又多了两座小 小的咸水湖。 老鸨子见西门庆背对着她,堵着自己家门抬头望天,也不知是在仰观风角还是在瞭望星宿,心中便是一阵阵七上八下,忍不住轻声道:“大官人,大官人,请进!请进!” 听了她的话,西门庆象僵了一样跨步就走,结果人的脸仰面朝天,却见不到脚下的门槛,一绊之下,直摔了进去。 老鸨子的心当下就是一翻个,心说完了,星主大官人如果在我家证道归天,还不如刚才在大街上就羽化呢! 看着西门庆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老鸨子吓得光着两只眼,扶吧?怕西门庆死了;不扶吧?万一人还有救,却见星主要死而不救,这是多大的罪名?只怕进了阴曹地府,最轻也得判个万劫不得翻身。 正两难间,却见西门庆身子一动,从地上撑持起来,也不管脏了的衣服,就那么直橛橛地进了停灵的正厅。 老鸨子刚松一口气,却听正厅里西门庆大叫一声:“娇儿,我西门庆来了!”然后就是一阵瘆人的号哭声响起,过不了多久,就见自家儿子李铭一头撞了出来。 一看到老鸨子,李铭眼睛一亮:“妈,星主大官人捞你出来了?” 老鸨子一边点头,一边向厅中一指,悄声问道:“怎样?” 李铭眼睛红红的摇摇头:“一个男人家,哭成那样,看得我心里都受不得!” 老鸨子轻轻进厅一看,却见西门庆趴在灵床前面,只哭得力竭神疲,却兀自不肯住口,桂卿在侧旁一边哭,一边劝,却哪里能劝得住? 西门庆心中,实是痛悔无及。他穿越进了这个世界,唯恐八年后自己会死,一门心思想着逆天改命。在他有意识的推动下,他改了武大郎的命,改了潘金莲的命,改了吴月娘的命、改了现在的女儿西门小凤的命……除了这些亲近的关键人物,甚至就连王婆、赵捣鬼这一类角色的命,也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出现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偏差。 李娇儿的命是嫁入西门府为妾,所以西门庆理所当然的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虽然出于一时泛滥的同情心,帮李娇儿赎了身,但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这个女子带回家去。 他真的改了李娇儿的命,但是,付出的代价是惨烈的。十八岁时的李娇儿还没有《金瓶梅》中那样的世故与圆滑,她的棱角还没有被生活磨平,当这个女子知道自己虽然获得了自由,却无法获得爱情的那个晚上,竟然就用一根绳子完结了自 己。 她是不是以这种最激烈的方式,来向自己这种施舍一样的救赎表示最后的轻蔑呢? 西门庆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自己悔,自己痛!以前的改命游戏,真的象游戏一样,与人为善,自己方便,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可是,现在死人了!死的还是一个无辜可怜的弱女子!而且这个弱女子还对自己有深深的情意! 一想到纠结断肠处,西门庆就忍不住这满腔的痛惜之意,他放声痛哭,只哭得目肿喉哑,还不肯住口。 老鸨子虽然从小在勾栏中打滚,经见的男人数也数不清了,但她那铁石心肠还是被西门庆哭得有些动摇。她呆呆地想道:“怪不得星主大官人把跟着他的家人都打发回去了,确实,男人象这样的哭法,实在是见不得人……” 现在她也不怕西门庆死在她家了,有力量能哭得这么龙精虎猛的汉子,若说他会死,谁会相信? 桂卿却是含着眼泪想道:“想不到西门大官人对娇姐这般情长!若换了我,便是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可为什么娇姐却突然走了这条下道呢?” 这时李铭听到西门庆那哭声实在撑持不下去了,赶紧给他倒了一杯茶过来:“大官人,且喝一杯菊花茶吧!菊花润肺,不多喝些,我怕你的肺受不住!” 西门庆接过来一气饮干,突然从菊花上想到了叶知秋,一时更是悲伤不能自抑,坐在灵床前又拍着地哭起来,边哭边道:“叶道兄,你不够意思啊!你不用多,但凡能早来一天,早对我说说那九字真经,那时就是鬼打着我,我也不会对娇儿说那种决绝的话啊!叶道兄啊!你为什么要在我做了错事,说了错话,你才来啊!哇啊啊啊啊……” 这时桂卿才隐隐约约听明白了,是西门庆对李娇儿说了甚么过头的话,李娇儿一时气不愤,这才自尽。可是看西门庆哭得那个样子,却又有谁忍心去责问他? 西门庆说到伤情处,双手拼命拍地。他是练过功夫的,只拍了几下,就把厅房里铺地的大青砖拍碎了好几块。老鸨子刚开始还心疼她的大青砖,后来见西门庆哭得实在恓惶,倒忍不住替他手疼起来。 怨了一会儿叶知秋,西门庆突然又骂起自己来:“西门庆,你这没有担当的孬种!娇儿是你激死的,又关叶道兄什么事了?你这天昏地暗的杀材!眼睛瞎得一胳膊深的混帐东西!娇儿又是花容月貌,又肯为你上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样的女孩子你不要,你还想要 谁去?象娇儿这样的女孩子,前世里不是在赃官的怀里搂着,就是在酒店的床上躺着,就是有那凤毛麟角的良家,等你熬到能摸她手的时候,头也早白了!现在有这大好的人儿放在你面前,你还弃如敝履,就你这样瞎眼瞎心的东西,还想着成大事,立大业?滚回去喝你的三鹿氰胺去吧……” 李家人听着他在那里嘀嘀叨叨,数黄道黑,说的都是五迷三道、睡里梦里都觉醒不来的话,忍不住面面相觑。 突然听得“噼啪”有声,急忙转头一看,却是西门庆左右开弓,连打自己耳光。他那手上是何等力道?连大青砖都拍碎了,再加上冬天人的皮肤最是干脆,只几下工夫,脸颊就高高肿起,嘴角也打破了。 李家老小唬得魂飞天外,急忙扑上去抱住,桂卿便哭道:“西门大官人,你也尽够了!你若这般作践自己,让我姐姐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生?” 说着又对李铭道:“大官人迷心了,你快去雇一顶轿子,将大官人好生送回家去!莫要激出事来!” 李铭便伸手向桂卿要钱,谁知老鸨子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道:“大官人哭得这般苦,老婆子的心却也是肉长的,这雇轿子的钱,便由我来出吧!” 桂卿和李铭正因老鸨子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而目瞪口呆的时候,西门庆突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李家人赶紧也跟着站起来,照应着他,唯恐他发疯。当然,如果西门庆真的发疯,他们是绝对照应不住的。 万幸,西门庆并没发疯。他抱过茶壶一气饮干,又要手巾揩净了脸,现在李外传脸上的果子铺,已经搬到西门大官人脸上开张了。 把自己收拾整洁了之后,西门庆向着老鸨子一拱手:“嬷嬷,娇儿的后事,该用多少花费,都由我西门庆来承担!一切只以好看体面为上,莫要给我省钱,却委屈了她!”说着向灵床上的遗体看了一眼,那眼泪也不止一行的下来。 老鸨子一听,天良再次发现,只是点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则想:“若是平时,这丧葬花销,我定要开十倍的虚帐,但今天看了大官人哭得这般悲苦,我怎忍心如此在他身上刮刷?那十倍虚帐,再也休提!……就只开三倍的虚帐吧!” 西门庆哪里知道自己撞了大运,避免了七倍的损失?他再次冲着老鸨子一拱手,又说道:“嬷嬷,西门庆还有一事相求!” 老鸨子急忙道:“大官人莫要如此多礼,若有所托,老婆子都答应就是!” 西门庆点点头,将他的要求一说,只惊得老鸨子、李桂卿、李铭瞠目结舌!这正是: 高山流水男儿泪,不遇知音不肯弹。却不知西门庆相求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56章 娶鬼 西门庆失魂落魄地出了丽春院,回了西门府,众家人见他脸颊高肿,嘴角挂血,都唬了一跳。西门庆也不理他们,只是径直来见月娘。月娘正绣第二个金丝荷包,要和原来的好个配成一对儿,一见西门庆神头鬼脸的进来了,惊得手一颤,一针戳在了手指上戴着的顶针上。 月娘顾不上庆幸自家手指没受伤,先丢开针线,上前来察看西门庆的伤势,含泪问道:“这又闹的哪出儿?怎的成了这么个模样了?” 西门庆呆呆地立着任月娘摆布,过了半晌,眼中突然流下泪来,把月娘扶掖着在椅子上坐好后,长揖一礼:“月娘,为夫有一事相求。” 月娘被西门庆的反应惊到了,心中忐忑下,只是道:“却不知是何事?却让官人郑重如此?” 西门庆又是深深一揖:“我求娘子,允我再娶一人!” 第二天,清河县里又传出新闻来,说三天后,天星降世的西门庆大官人,要娶丽春院的李娇儿做平妻了。而且娶的还不是人,竟是鬼!一时间,不要说清河县,连东平府都轰动了,嚷遍山东八府更是迟早的事。 这一来,反倒给与西门庆交好的人出了难题。按说西门大官人娶亲,大家都应该登门贺喜才对,可问题是他娶的不是活人,而是个死人——这这这,这却让人如何是好? 登门贺喜?恭喜府上又添人口?这不是给人家心上添堵吗?上门吊丧问苦?可人家明明说要办喜事…… 最后还是李知县长叹一声:“唉!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你我只好送一份厚礼,人却是不知道怎么过去了!”夏提刑、周守备、武大郎等人面面相觑,尽皆点头。 到了第三天,一清早西门府上就张灯结彩,倒象是提前过年一样,只是落在看的人心上,却觉得这喜庆之中,带着无数的凄凉。 西门庆骑了白马,穿了吉服,吹吹打打,直向丽春院而来。那清河县中人摩肩接踵,都跟着迎亲的队伍看热闹,没有一个不点头嗟叹。都说李娇儿为娼一世,能结交下西门大官人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儿,也算象红拂女一样,是个巨眼英雄,只可惜命数忒也薄了。 更有无数人激愤之下,把那丧尽天良、坏人好事的陈经济骂得狗血淋头,还有那心软的人,听着这骂,看着这景,在一旁叹息着长一行、短一行的流泪。 到了丽春院,李家人接了出来,西门庆含着眼泪先到灵前上祭,虽见棺木贵重,祭品整齐,但这死后的哀荣,就是 再隆重十倍,却也不能让娇儿重新睁开眼睛,再向自己嫣然一笑了,一时间,心里痛得如刀剜锥刺一般。 勉强抑制着自己,在灵前上了三炷香,心中默默祝祷道:“娇儿,我来接你回家,今年过年,有我陪着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寂寞了。” 抬眼向东京方向一望,心中的怨毒,尽在这一眼之中。他虽然心中恨极了陈经济,但这些日子,却从不在人前提起一个字,就算此时到了李娇儿灵前,也只是一目而已。 但这一抬头之下,却看到了灵前悬挂的一幅挽联。西门庆不看便罢,一看之下,当真是气炸连肝肺,挫碎口中牙,一声厉喝:“这挽联是谁写的?!” 这一喝之威,如春雷乍展,震惊百里。丽春院里里外外,都是看热闹的,本来嘈嘈杂杂,但此时被西门庆一喝之下,却是鸦雀无声。 西门庆因何暴怒?原来,这幅挽联乃是有来历的。 写挽联的人,正是丽春院这条街上住着的水秀才。此人曾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当家教,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服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便口软勾搭上了,被主人察觉后逐出门来,一时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丧品无行。 两日前水秀才正在家里闭门读书,正读到兴头上,却有人一把推开门进来,笑着大叫:“我那水兄弟何在?” 水秀才急忙掩卷上前招呼:“应二哥,你来了?快快请坐,这位不是衙门里的李外传大哥吗?” 来人正是应伯爵,他和这水秀才是从小耍大的好兄弟,熟不讲礼,进屋连门儿都不用敲的。听得西门庆要娶死了的李娇儿,一时间心生一计,便拉着同病相怜的李外传来到水秀才家,要给西门庆上眼药。 见到水秀才衣冠不整的上前招呼,应伯爵便笑道:“李大哥今日已经不在衙门中公干了——倒是兄弟你,躲在家里干什么调调儿呢?” 水秀才忙道:“小弟在静读《春秋》,养那浩然正气。” 应伯爵嗤笑一声:“少来!”推开水秀才,到他书案上一翻,举起一本册子来,大笑道,“明明是在静读春宫,养那浩然邪气才对!” 水秀才赩然道:“应二哥,今日和李大哥初见,你怎么不给我留些儿面目?” 李外传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兄弟我家里别的不多,这些画册儿,却也攒了一柜子!” 三人哈哈大笑,团团一坐,便觉意气相投起来。 水秀才便问道:“应二哥,你月前吃了官司,那腿伤可大好了?今日来家,却不知要怎样带挈兄弟?” 应伯爵笑道:“我是贱骨头,粗生粗长,这腿早就好了。倒是兄弟你,身前身后满地的铜钱,怎么不见你捡来花花?” 水秀才眼前一亮,拱手道:“愿闻其详!” 李外传向隔壁一指,笑道:“那丽春院李家老鸨子,给她死了的女儿办后事,蹭着那西门庆的光,铜钱使得跟流水一样。水兄弟你便上前,去沾点湿气也好啊!” 水秀才便摇手道:“我虽然是一个穷秀才,气节还是有的,焉肯去为王八家效劳?” 应伯爵便道:“只怕是想效劳却无门路可入吧?哥哥这里却有个巧宗儿,说与兄弟,若依了时,也能从那李家弄几贯钱来花用花用。” 水秀才一听有几贯钱,心下便喜得乱跳起来,便涎着脸给应伯爵送上一杯白开水:“哥哥请说,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钱同花。” 应伯爵阴笑着,教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水秀才听了沉吟道:“这中间干犯着西门大官人,只怕使不得!” 李外传冷笑一声:“那西门庆虽是转世的天星,却也是清河有名的不学无术,凭他的那点水平,能识破应二哥计中的奥妙?你若不做,我们去寻别人做,只可惜把那几贯铜钱,白白把与了外人!”说着便拉着应伯爵要走。 水秀才利令智昏,急忙起身拉住应、李二人,三人再鬼绞了一会儿,水秀才便一转踅进丽春院里去了。 见了老鸨子,水秀才假惺惺的安慰了几句,便说要替李娇儿写挽联,只作价五贯钱。老鸨子早想瞅摸一个人写幅挽联,三日后西门大官人来时,灵前也好看些,但又知自家身份卑贱,只怕白跟那些文曲星秀才们开了口,人家不答应,反倒打脸,因此踌躇难行,此时有水秀才送货上门,焉能不喜?好说歹说,把价钱砍到了三贯,水秀才摇头叹了一口气,便从纸铺子里买了挽联用纸,大笔一挥,题了十四个字—— 上联是:十八年含辛茹苦 下联是:一世间颠沛流离 十四个字在李娇儿灵前高高挂起,老鸨子看了,虽然一字不识,但听得挽联中又是辛苦,又是颠沛的,必然是说她女儿命苦,到时西门庆看了,必然能打动他的悲痛心肠,自己那三倍的虚帐报着,也心安理得些。 因此高高兴兴付了三贯钱,送水秀才出门。水秀才回家对应伯爵、李外传一说,三人笑得直打跌。那李外传捂着肚子道:“那李家老鸨子白做了一世勾栏,她难道真不知道什么是‘含辛茹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颠’?什么时候才是个‘流’不成?” 应伯爵便笑道:“这挽联好好挂上三天,也与那西门大官人好好妆妆幌子!也不枉他待我们好兄弟一场!” 水秀才心中倒是有三分惊怕,但摸着桌上那闪亮的三贯新钱,心动神摇之下,却也顾不得了。 这幅挽联,在李家白白的挂了三天,来往的人看了,无知之人只是瞅个热闹,有智识的读了,谁个儿不笑?只是犯不着替王八家出头罢了。 此时西门庆看到这幅挽联,其中的阴损之意,哪里瞒得过他去?一时间,只激得他眼中出火,口内生烟,一声厉喝:“这挽联是谁写的?!” 老鸨子吓得心里“嘣嘣”直蹦,暗道:“莫非是这幅挽联写得太好,星主大官人一见之下,悲伤过度,却突然间失心疯了?否则怎能吼得如此大声?” 当下颤巍巍上前,说道:“大官人不必过分悲伤,这挽联是老婆子出了三贯钱,请隔壁水秀才写的。”一言说毕,如梦初醒,真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只顾害怕,却忘了报虚帐,白白损失了六贯铜钱。 西门庆吃人的目光在人群中一转,早看到了畏畏缩缩的水秀才,当下一个垫步扑上,揪着其人的腰胯,抡圆了往地上一掼,先摔个半死,大喝一声:“狗才!你今日是自寻死路!”这正是: 莫言君子无傲骨?须记神龙有逆鳞!却不知水秀才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7章 西门庆写挽联 眼见西门庆提起掌来,便要一掌直朝水秀才头顶上直劈下去。他掌上是何等劲力?这一掌劈下,这瘦骨伶仃的水秀才只怕当场就是个呜呼哀哉! 跟着西门庆前来娶亲的贴身小厮玳安见势不妙,想要阻挡西门庆,在场之人谁有这个本事?情急之下,便大叫一声:“娇儿姑娘!” 西门庆这一掌已经击到距离水秀才头颅不及半寸,突然听到玳安这一声大叫,心神剧震之下,手掌不由得便停在了空中。 跟着西门庆来的众家人这才如梦初醒。知道爷素来是个手重的,今天如果打死了这水秀才,便是西门家财大势大,见了官也说不过去。于是一拥而上,抱手的抱手,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将西门庆先裹住了。 玳安便跪了下来,哭道:“爷今天是来办喜事的,若打死了人,却不是将喜事变成了祸事?那时爷你进了班房,这个亲定然娶不成,娇儿姑娘泉下有知,眼睁睁看着喜轿空抬进来,空抬出去,却叫她心上空喜欢一场,爷你于心何忍?” 丽春院内外,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听到玳安说得凄惶,心软的人无不流泪。 西门庆更是心如刀绞,指着水秀才大骂道:“娇儿活着时,受尽了多少磨难?想不到连她死后,还有这种小人来羞辱于她!这是贼子自找取死之道,我岂能轻饶?!” 玳安一下子跳了起来,抢过墙角的一根扁担,叫道:“这样的恶心人,若爷自己打他,仔细脏了爷的手,小的今天,却来替爷、替娇儿姑娘出气!”说着一个箭步跳到水秀才身边,抡圆了扁担就砸。 一边砸一边想:“姓水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惹恼我家爷了,但若让爷来打你,只一掌就送了你的小命儿,还是换我来打你,你纵然皮肉受苦,至少还能得条活路。” 因此玳安扁担上加力,先照顾水秀才头面,打得他头破血流、样子狼狈到十二分之后,才对着屁股腿这些肉厚的地方招呼起来。水秀才被打得“嗷嗷”叫,在地上滚来滚去,比将要挨宰的猪也强不了多少。 围观的人群起先还不知道水秀才为什么挨打,但听那明白人一讲解,说那幅挽联中暗包的意思如何下流龌龊,如何阴狠恶毒之后,都鼓噪起来,骂这水秀才竟然在死人头上做这等文章,也怨不得星主大官人如此暴怒,十足的该打! 也有一等明眼人暗暗称奇,要知西门庆素来是清河县里最大的纨绔,他怎能一看那挽联,便有眼力寻出其中的阴毒破绽?难道是他平 日里深藏不露?还是地府还魂之后,开了前世的宿慧呢? 挨打的水秀才这时满心想求饶,还想把应伯爵、李外传供出来减罪,但玳安第一扁担就打在他的嘴巴上,打得他齿折舌破,咿咿唔唔的哪里说得出话来?只能惨叫着闷挨。 西门庆不开口,玳安也不敢停手,又打了顿饭时分,眼见那水秀才已经快被打得展挺了。桂卿心下虽然恨极了这往死里糟蹋人的水秀才,但想到若真把人打死在这里,那时却怎生收场?于是径自来到西门庆面前跪下,想要说什么时,却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只得伸手向灵前一指。 西门庆长叹一声,向玳安挥挥手:“住了!”玳安急忙丢开扁担,打了这么半天,他自己都累了。 指着萎顿在地的水秀才,西门庆恨恨地道:“把这厮给我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来旺来兴赶紧上前,架着这个也不知该说倒霉还是该说幸运的家伙,远远的扔在两条街外。 来旺来兴回去之后,应伯爵和李外传鬼鬼祟祟地溜了过来,把水秀才弄走了。 丽春院中,西门庆早已经一把捽下了那幅挽联,七扯八扯,撕了个粉碎。这时老鸨子听了闲杂人等的指点,明白了挽联中的深意后,一时间悔愧欲死,放声大哭——只说是想要灵前好看,却没想到把全天下同行姐妹的脸都败光了! 正哭得起劲儿,却听西门庆又是一声大喝:“拿文房四宝来!” 老鸨子擦擦眼泪,凑到桂卿耳边问:“啥叫个文房四宝?既是宝贝,可知值多少钱么?” 桂卿恨恨地道:“文房四宝就是笔墨纸砚!早年你只叫娇儿姐学诗词歌赋,轮到我时,却又嫌费钱不让我学!若我多学得几句,今日怎能吃那姓水的如此羞辱?” 老鸨子虽是个强词夺理理屈词富的,也不由得低了头。 这时玳安捧上来了几张纸,一管笔,都是临时寻来的不堪东西,西门庆这才知道是自己说得简略了,便摇头道:“我要自己给娇儿写一幅挽联,这些东西却用不得!” 星主大官人,要亲自写挽联!围观的人都是精神一振。西门大官人小时候就好勇斗狠,拳棒在清河县是有名的,可说到文才,却谁也不拿他当一般菜——谁知今天,西门大官人竟然夸下海口,说自己要写挽联了! 不过,也有很多人相信,星主大官人,能人所不能。要知道,很多人花大价钱拍卖一张功德炊饼的那个什么“标准化合约”,其目的并不在其中那 一手五个功德炊饼,而是看中了上面有西门星主和武星主亲笔签名的画押,还有星主的两半个骑缝章。大家相信,有这件宝贝镇宅,必然邪魔远避,鬼怪潜藏。而且已经有解魔的法师试验过了,用有着星主灵气的标准化合约施起法来,效果就是不一样,灵验如神! 仅仅是西门星主无心而作的标准化合约,就有如此强大的神效,若是他真心写一张,不!是写两张挽联,那还了得?只怕就是书出天地动,字到鬼神惊! 纸铺子的老板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星主大官人,小人的铺子里,文房四宝,样样头等,便是那写挽联的纸,也能替星主大官人打叠现成了,却不知星主大官人一幅挽联要用几字?” 原来写联时,根据用纸长度的不同,所写字数的不同,联纸都有不同的折法。折出来的线起一个类似于稿纸的框架作用,这样写出来的字便中规中矩,对称好看。 西门庆在心中默算了算,便道:“我这一联,要二十六个字!” “好嘞!”纸铺子老板答应一声,刚准备要走,却听西门庆叫住了他。 西门庆郑重地道:“我这一联,是上下联各二十六个字,加起来是五十二个字,你那纸可要选长大些的!” 纸铺子老板一听,惊得那舌头伸出来多长缩不回去——清河县中写过多少挽联,除了西门庆结发妻子陈氏的那一幅自挽联之外,何曾有第二人有过如此的鸿篇巨制? 看热闹的人一听西门庆要写这么长的挽联,顿时轰动,当下便有好些秀才儒生,纷纷钻到前面来。 须臾,笔墨纸砚都到,有那好事的帮着把一张镜面一样平的大胡床抬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将纸铺开在上面,这才远远地退了开去。 西门庆上前,手指在纸上掠过,数够确实折出了二十六个褶子,这才点点头,将旁边的大排笔抓了起来。 这一瞬间,似乎有无数的往事在心头掠过,似真似幻,如痴如狂,却让人心头添酸,肋间发涨,眼中生涩。 西门庆狠狠地闭眼摇头,把一腔悲痛暂时甩开,深吸一口气,伸笔蘸得墨饱,垂肘悬腕,一个“我”字已经跃然纸上。前排的众文士睁大眼看时,却见西门大官人写的却是号称“心正则笔正”的柳体。 文不加点,二十六字已然写就,便在灵前高高挑起。众人急注目时,却见上联是—— 我生无情,温柔帐中未进合欢酒,以致玉碎珠沉,芳魂永驻十八岁 围观的人轰然喝彩,便有人大叫道:“下联!下联!” 这时,已有人将下联用纸也铺排到了胡床上。西门庆笔不辍耕,转折间力挥而就。挂起来看时,下联却是—— 卿殇有感,望乡台上莫饮孟婆汤,且待天荒地老,同心再结亿万年 四下里静了一静,蓦地里,爆发出一声震天的欢呼。 清河县众儒生士子无不震撼。一向看西门庆最不顺眼的老儒生陈清走了上来,向西门庆深深一揖:“西门星主,老朽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 西门庆木楞着还礼,呆呆地看着风中拂动的挽联,突然间满腔悲伤再抑制不住,一跤坐地,失声痛哭。这正是: 昨夜凄风凋玉树,今宵孤笔伴香坟。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8章 悟非无色 将李娇儿的灵位娶回家中安置,灵柩也送入了西门家的祖茔,接踵而至的是,是巨大的名气。 现在清河县东平府乃至整个山东八府,都知道天星转世的西门大官人是个文武全才的奇男子,为人又有仁有义有情有钱,众人上赶着想和他结交,借着新年拜年的机会,西门府的人流天天不断,门上家人来爵整天向着客人鞠躬,那腰几乎没有直起来的时候。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西门庆府中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西门庆坐在书房中,静静地想:“政和年来了!” 这一年,要发生多少事情啊!六月,复蔡京为太子少师;八月,复蔡京为太子太师;九月,童贯使辽,引入北地人马植;十二月,马植所献结好女真、共同图辽的计策被采纳,皇帝赐姓为赵,改名赵良嗣…… 江湖上也不会平静,就在这个正月,杨志将卖刀杀牛二;二月初九,杨志刺配大名府留守司,见梁中书,二月中旬,杨志索超大比武;五月端午,东潞州赤发鬼刘唐会晁盖,议劫生辰纲;六月初四,七星聚会,黄泥冈劫取生辰纲;其后不久,晁盖等人火并王伦,聚义梁山泊;七月后旬,梁山破济州团练使黄安捕盗人马;八月十五,宋江月下走刘唐;九月,宋江怒杀阎婆惜;十月后旬,武松打虎…… 自己呢?自己今年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没有呢?西门庆呆呆地想。嗯,大计是不变的,其它的只看随机应变了…… 正想得出神,突然,门上的来爵腰里贴着膏药来了,哭丧着脸站在书房门口:“老爷,门口来了个老和尚,口口声声说要见老爷……” 西门庆脑子里有多少事在盘算?随口便应道:“你只说我在参星拜斗,无暇见客,多给布施,向他致歉便是。” 来爵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老爷,那老和尚却不要布施,只说要和老爷见面。” 西门庆挥了挥手:“就和世上没有不贪的官一样,天下哪有不要布施的和尚?想必是他嫌你给的少了,你便说与来旺,让他多布施那位大师一些钱米就是。这天寒地冻,一个老和尚云游四方的,也不容易啊!” 来爵又去了一会儿,“噔噔噔噔”脚步声连响,风风火火又跑回来了!西门庆一皱眉:“又怎么啦?” 来爵满脸惊惶之色:“老爷,可了不得了!那老和尚是真的不要布施,只要见你!他现在就堵在咱们家门口念经,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来旺叫咱家的人去抬他,四个大小伙子,几 百斤的石头也搬走了,却抬不动他!” 西门庆缓缓地站了起来,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衣袍一振,向大门前行去,来爵赶紧跟在后面。 到了门前一看,果然围了一圈儿人,喧哗声盈耳。就听那家人来昭大声道:“你这老和尚,好不晓事!给你钱米你不要,偏偏堵人家门怎的?我警告你,我家可有铁棍儿,再不走,叫出铁棍儿来,一顿打打坏了你,没药医!” 话音未落,就听背后西门庆一声大喝:“休得无礼!”众人急忙转过身来散开,露出大门口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来。 西门庆先不和老和尚说话,只是面沉似水:“来昭!你要打谁?铁器家伙,可是对老人使用的吗?” 来昭急忙跪下:“爷!我冤枉啊!我哪儿敢拿什么铁棍儿打人?只因我家儿子的小名儿就叫铁棍儿,我才说咱家有铁棍儿,要让铁棍儿来打,只是吓唬吓唬这位大师,想让他起身离开罢了!” “轰”的一下,众人掌不住都笑了。那堵门的老和尚也笑道:“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个铁棍儿!西门大官人,多年一别,你今日却已誉满山东,可还记得老衲吗?” 西门庆这才定睛一看,突然间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前搀扶:“师傅!师傅!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十年不见,您老人家的须眉都白了,却让徒弟争些儿认不出来!” 众家人一听,唬得跪了一地,尤其是刚才那满口铁棍儿的来昭,更是脸都吓白了。心说若是这老佛爷跟自己计较起来,只消高看自己一眼,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那老和尚已经站起,看到跪了一地人,白眉一轩,合什道:“阿弥陀佛!无色,你让他们都起来吧!” 听到老和尚叫自己“无色”,西门庆心头剧震。 原来,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走川西贩药材发家,那时跑买卖的为了降低路上的风险,十成里有九成九练武防身,西门达也不例外。耳濡目染之下,西门庆从小就好勇斗狠,酷爱舞枪弄棒。西门达见儿子有天份,索性就带着他去了山东临清龙潭寺,拜了寺中住持悟非和尚为师。 临清龙潭寺在北宋时是个武学大门派。宋朝以前,武术并无门派之分,创造繁多极为杂乱,难于求精,也不易下传。到了宋朝初年,宋太祖赵匡胤使用王权集结了海内的武林高手,凭术考试,经过三年多的大比,选出了十八门最好的拳术,并订名为宋朝十八家,随之开始分门立派,以求专精,那时,临 清龙潭寺住持昆仑大师所创的临清潭腿被列为十八家之尊。 不久,赵匡胤又精选出六大名门,即潭腿、串拳、大洪拳、小洪拳、华拳和少林拳,简称“潭串洪华少”,临清潭腿被定为六大名门之首,数代公认。 临清潭腿拳多器械广,除十路看家的潭腿之外,还有其它五十六路拳脚和三十六路器械,好武的小西门庆进了龙潭寺,正是如鱼得水一般。 龙潭寺住持悟非大师深喜西门庆天资聪颖,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因此将他收为自己的俗家小弟子,还给他起了个法名儿叫“无色”,西门庆一直在龙潭寺里学武学到十六岁,这才奉父命回家,和青梅竹马的陈氏成亲。 临行时,悟非大师循循告诫,回家后须要谨慎为人,不得恃技横行,欺压良善,西门庆连连答应着,并说只等自己回家料理好家事之后,还要回龙潭寺潜心学艺。 谁知这一回家就生出许多事来。先是娶妻,然后陈氏生下女儿西门小凤,接着父母又过身了,还是青涩少年的西门庆不得不接掌起家业,刚缓过气来,陈氏却又一病去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西门庆的心性整个变了,他再没有了少年时的纯朴梦想,也把曾经的英锐志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开始结交应伯爵、谢希大一干狐朋狗友,流连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虽然续弦了月娘之后一度收敛,但被应伯爵那干小人时刻浸润着,不久后就又故态复萌了。 现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又添上了吴大舅、吴二舅这等仕宦纨绔子弟,西门庆很容易的又学会了勾结官府、把持词讼、放官吏债……等等诸般丧心之事。有时中夜自思,想起悟非师傅的教诲,也未尝不心中惭愧,但这时的他已经对生活绝了望,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什么有的没的,先图了眼下的快活再说。 这一来,龙潭寺是再也不敢回去了,面对着师傅师兄们的目光,西门庆没有那个脸。他依然每年都派家人去龙潭寺给师门送布施,刚开始悟非大师还收受,后来他恶名日响,悟非大师每次都把他派去的人连礼物一起驳回,那“身后有余谨缩手,眼前无路早回头”的教训,也不知寄来了多少。 西门庆更是心中有愧,不过他也回不了头了。反正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师傅也不能凭着这些鸡毛蒜皮的臭事儿,就来清河收拾自己,清理门户,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居然瞎混了十年。 但今天,再次听到熟悉的“无色”称呼,西门庆心潮翻滚,感慨万千,长叹一声,向悟 非大师跪倒:“师傅,弟子无色在此!”这正是: 英雄汉打不平事,慈悲佛渡有缘人。却不知悟非大师前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59章 师徒情深 西门庆这一叹一跪,看在听在悟非大师目中耳中,老和尚也是百感交集,又是遗憾,又是喜欢。 当年的西门庆,是练武的好人才,心性悟性,都是头挑人才,若非他是俗家弟子,龙潭寺的衣钵,是非传给他不可的。 因此,堕落的西门庆让老和尚多少次长嗟不已,深悔自己为师无方,只顾了传授他武功这类末节,却没有在德行上多教导于他。 西门庆,这个龙潭寺曾经最出色的弟子,始终是老和尚心底的一块深病。 谁知不久前,有进香火的客人传来讯息,说清河西门大官人是天星转世,其人推出的功德炊饼救苦如神。别人听了将信将疑,但悟非大师却恍然大悟——怪不得西门庆少年时练起武来触类旁通,眼过手过,便能领会招数中的奥妙,原来他是天星临凡,自然带有宿慧。 从此,悟非大师就留心起来,西门庆的消息,日新一日,说他自地府还魂之后,洗心革面,有如换了另一个人一般,不但从前的恶习全戒绝了,而且行善更是不遗余力,家中粥棚药棚开起来后,也不知周全了邻近多少穷人家的性命。 悟非大师听了以后,再也坐不住了,过了年之后,便到了清河,细细察访,耳闻目见之下,这才相信,西门庆苦海回头,却是个真心的。 因此,悟非大师这才现身见他。此时看到西门庆跪倒在地,自称从前法名无色,老和尚虽然心中遗憾他荒废了十年光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但是,看到西门庆真正的改过自新,更让悟非大师心头欢喜。 当下僧袍一拂,一股柔力将西门庆身子扶起,悟非大师长叹道:“唉!无色啊!你终于长大了!” 西门庆无言以对,师徒二人只是相向点头而已。但西门庆随即反应过来,马上将还在地上跪着的家人们喝起,又将悟非大师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进了书房,西门庆把悟非大师让到正中央坐下,自己便要大礼参拜,他想的是,虽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这位大师是真正的德艺双馨,自己便是向他跪上一跪,也是该的。 悟非大师袍袖一拂,又把西门庆的身子托住了,摆手道:“出家之人,不拘于俗礼!你且坐下,为师有话问你!”老和尚心中却道:“我这徒儿是转世天星,若吃他一拜,只怕老和尚消受不起!” 西门庆见悟非大师不让他跪下磕头,倒也遂了他的意,当下便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恭恭敬敬地道:“师傅有话请问,弟子知无不言。 ” 悟非大师问道:“过了年惊蛰之后,万物复苏,那时你的粥棚药棚,却将如何处置?” 西门庆道:“师傅,世间无日不病,亦无日不贫,但徒儿可帮忙医病,却不可以帮忙救贫。何也?夫病者,身体之疾患也,患者无以自主,故徒儿施药救人,此理所当为也;然贫者,其身体无患,四肢有力,若终日授之以鱼,岂非无形中扼杀了其人的上进自立之心?因此,打春之后,徒儿的药棚还是要开下去的,但粥棚却要暂停了。” 悟非大师沉吟道:“你此言虽然有理,但奈何那些饥民嗷嗷待哺,若袖手不管,非我佛慈悲之意。” 西门庆合什道:“师傅,弟子并非铁石心肠,不授饥民以鱼,是欲授饥民以渔啊!我这些日子,已经将清河县外荒野之地尽数买下,这几天地契便可到手。只待春日一到,地气一暖,便要让这些饥民领了锄耙犁耜去开荒种地了。以一夫之力,足以养数口之人,贫之一字,此时已不足虑,所虑者,唯有流民四体不勤、游手好闲耳。” 悟非大师全什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功德不小。只是,却不知到得秋收之后,徒儿你那地租,却是几何?”说着,老和尚两道凛冽的目光,直投到西门庆脸上,照进他的心里。 迎着悟非大师的目光,西门庆昂然道:“师傅,弟子此举,皆为赎从前浑浑噩噩、麻木不仁之罪孽,岂是欲以此谋利,食饥民之膏而自肥?饥民若得收成,随其自主,他们脸上多欢喜一分,便多减轻了我从前犯下的一分过错!”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悟非大师厉目森冷如电,西门庆坦然面向,侃侃而谈,丝毫不落下风。悟非大师心中感慨:“我这电目照神之下,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心中有鬼者也不敢如此面对。我这徒儿改过之心,却也是极虔诚的了!” 悟非大师哪里知道,西门庆自从得了叶知秋那“不欺心,不妄语,守廉耻”九字真言后,时时谨记在心,此时实话实说,心中既然通达,自然不怕佛法的神目如电。 悟非大师当下长颂佛号,在椅上长身而起,叹道:“无色,你今日一点仁心,足以赎昔日千般罪业。师傅当年没有看走眼,你果然还是那个浑金璞玉一般的好孩子!不负为师曾经花费七八年心血,教导你一场!” 西门庆感受到老和尚温暖的眼光,心中顿时一阵难言的感动,暗道:“我今日结交的人,都是图我的多,为我的少,能以这般眼光看我的,全清河县上下,也只不过聊聊数人 而已。我西门庆堂堂一条汉子,绝不能负了这眼光中的一片信任!” 想到殷切处,孺慕之心油然而生,突然直拜了下去,恭声道:“师傅!”这一声情真意切,实是把孤零零穿越到这个异世后,一腔火热的真性情尽皆融了进去。 这一瞬间,师徒两个心意相通,悟非大师亲手扶起俯拜的西门庆,抚着他的头,眼中已经多了泪光:“唉!无色啊无色!幸亏你迷途知返,否则,日后若让为师亲手清理门户,却让为师如何下得了手?!” 西门庆亦哽咽道:“从前种种是非,都是西门庆该死!”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从前的那个西门庆,跟现在的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悟非大师便是佛法无边,又怎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老和尚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无色,为师探访时听说,你曾经渡脱了一个庸医,唤做赵捣鬼,在其人拜师之时,你曾经说了十六个字——人非圣贤,岂能无过?苦海回头,善莫大焉!——此言深得为师之心,可见你悔过之意,足贯西方极乐善地。从今之后,不必再纠缠于过往,只向前看足矣!” 西门庆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谨遵师傅教诲!” 突然间,西门庆心中一动,想道:“政和年间诸事,我俱已安妥当了,留在家中,却也无用。今日师傅到来,却是天大的好机会,我何不趁此良机,成就我心头的一桩大事?”这正是: 世间多见舔犊者,佛门亦有传灯人。却不知西门庆所求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60章 二次学艺 自进了北宋,西门庆一直在为自己打地基,虽然他唯恐自己只剩八年的寿命而感到时间的紧迫,但他想要做的却是个不能急、急不来的事情。 成大事,手下不能没有羽翼相助,但要结识好汉,共襄大举,却也是有讲究的。 按理说,今年的江湖上有一场智劫生辰纲的大戏,西门庆如果不甘寂寞的话,就应该掺一脚才对,但问题是,西门大官人该怎样入场? 他一个和江湖素来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富家公子,却突然跑过去对以晁盖为首的一票江湖人物说,咱们去打劫蔡京老贼的生辰纲吧!换了你,你会信吗?弄不好,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就算那些人勉强相信他不是官府派来的暗桩,可到时候,谁领导谁啊?晁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托塔天王,西门庆却是名不见江湖经传的毛头小子,虽然这三个月来也混出了点儿薄名,但在那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大手宰活人的江湖汉子眼里,西门庆的这些须名头,只怕还不值一个响屁。 何况他一个富家纨绔,和那些穷汉出身的草莽天生的就有一层无形的隔阂,要融入他们之中,谈何容易?那种腐躯一震,放出一股王八之气,熏得众家好汉垂颈俯首,纳头便拜,乖乖称颂“西门庆哥哥”的好梦,自己在被窝里时可以做做,但搬到现实里来,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西门庆已经决定了,现在的江湖,还不到自己入场的时候,他只搭了三个月的舞台,这舞台还不够大,不够敞亮,容纳不下他胸中的抱负,在此之前,继续韬光养晦吧!等有朝一日风云起,那时再鲲化为鹏,一飞冲霄,绝云气,负青天,振北图南,踪不可测! 今天正好师傅来了,西门庆正好借着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利用这半年十个月的时间,增强自身的武力值。毕竟日后进了乱世,只有在自己强横不倒的前提下,才有资格去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因此西门庆扶着悟非大师归座后,他恭恭敬敬地说:“师傅,弟子有一事相求。” 悟非大师此时心情正佳,便慨然道:“徒儿有何事?尽管说来,师傅若能尽力,无不依允!” 西门庆便垂手道:“弟子荒唐了十年,今日终于悟了,因此想求师傅发个慈悲,让弟子重归龙潭寺,二次学艺!” 悟非大师沉吟道:“无色啊!你这心愿虽佳,但如今你家大业大,别的不说,便是开春之后安顿饥民的这一桩大事,若无你主持,只怕就是个群龙无首之 局啊!” 西门庆早已胸有成竹:“师傅容禀,弟子家中,聪明晓事的家仆甚多,弟子这三个月来,亦时时留心点拨他们,开春之时,就如宝剑新磨,正好给他们一个发硎初试的机会,安置饥民一事,足以游刃有余了。” 悟非大师点点头:“那你的功德炊饼,却又如何?” 西门庆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经过修订的标准化合约来:“师傅请看。这是弟子新订的功德炊饼合约。这里,有弟子的签名;这里,有弟子的印章;这里,是武道兄的签名和盖章。如此万法皆备,即使弟子不再插手,功德炊饼的发售也可以正常运作下去。世上的事,不管大小,不能什么时候都被一个人垄断啊!” “咦?”悟非大师转头看着西门庆的眼睛,诧道,“想不到今日的无色,竟有如此胸襟气度!为师深感欣慰!” 老和尚心中却想:“我这徒儿,果然是天星转世!” 西门庆听到师傅称赞,便谦道:“师傅却也把我夸得太好了,徒儿此举,也不过拾先贤牙慧而已。唐名臣魏徵有言——‘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徒儿只不过是将魏丞相所言,化为实用罢了!” 西门庆话中引用之言,乃是魏徵在《谏太宗十思疏》中的名句,其意深合管理之道。他西门家有一大堆家人,这些人中,不乏聪明甚至狡诈之辈,只要他西门庆把握好了管理这些人的枢纽,负责具体事项的家人就会争着表现,上级和下级相安无事,休闲之时,大家可以游山玩水,活得象青松一样长寿。弹弹琴,拱拱手,风气就自然而然的教化。何必机关算尽,以家主之身却偏要包揽手下的权力,放着手下的聪明才智不让他们发挥,自己反倒越俎代庖的去犯贱呢? 在西门庆想来,治家和治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所以他该放手的时候,就毅然放手,借着今年的大小杂事,考验一下手下人的办事能力,也给他们一个犯错误的机会,看看哪些人是有意犯错误,哪些人是无意犯错误。 反正清河离临清龙潭寺很近,真出了什么漏子,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那时再来镇场面却也不迟。 悟非大师听着西门庆的侃侃而谈,却是低头沉思不语,待西门庆话说完之后,才缓缓抬头,白须白眉的老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徒儿,类似之言,你可曾对其他人说过?” 西门庆一愣,然后才道:“弟子只在师傅面前畅所欲言。” 悟非大师点点头:“徒儿,我有一言,你却要谨记!” 西门庆见他面色郑重,也认真起来:“师傅请讲,弟子恭聆教诲!” 悟非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刚才你所言,那口气不象是贤相向唐太宗进谏,倒象是唐太宗在称叹自己的贤相一般。只是在为师耳边说说,却也罢了,若落在有心人耳中,只怕便是一场祸事!现在山东八府,通国皆知你是转世天星,要说无人见忌,有谁能信?你的才识若再无遮拦,恐怕不知何时,便会生出一场平地风波!” 西门庆听着,一身冷汗慢慢的从背上渗了出来。心悦诚服之下,向悟非大师深深一躬:“师傅之言,弟子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悟非大师点点头:“你此刻便如拉弓,弓已过满,是当‘驰’的时候了!事不宜迟,这便和为师回龙潭寺去吧!” 西门庆点头称是,心头却在暗暗称奇:“师傅一介出家人,若只是佛法精深,禅心透彻,也不过是一位大德而已,他怎么能够洞明我的本心呢?莫非,师傅身上也有别样的故事不成?”这正是: 山藏六月阴崖雪,潭隐千年蜕骨龙。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1章 再入龙潭 西门庆和悟非大师都是痛快脾气,二人说走便走,西门庆便先去后宅,告知月娘自己前往龙潭寺之事。 月娘见自从李娇儿死后,西门庆一直郁郁寡欢,有时更将他自己锁在书房里数日不出,也不知在瞎想些什么,心上早已悬了一根针,唯恐西门庆闷出什么病来。今日听到他要回师门学艺,心下先暗念一声“阿弥陀佛”,早已千肯万肯了:“夫君尽管前去,便是换换环境也好。家中之事,自有为妻照应,不必挂心。” 一边说,一边命丫环赶紧打叠西门庆的随身衣服和诸般用具。西门庆摇手道:“不必忙乱了,我今天去龙潭寺,是去吃苦的,连我自己都嫌多余,更不用说那些身外之物了!”说着又到了供养着李娇儿灵位的静室之中。 西门庆轻轻地上了三炷香,默默地站了片刻,月娘悄悄地在旁边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西门庆转身出屋,又对月娘道:“我走后,娇儿这里的香火沐扫,就全仗你了!”月娘含泪点头:“官人放心。”说毕,大睁着两只泪眼,目送西门庆进前宅客厅去了。 西门庆进了前厅,早有武大郎起身招呼“西门仙兄”,又有傅二叔、贲四两个人恭声叫道“西门大官人”,还有西门庆家的家人,七长八短站了一屋子。 落座后,武大郎便问道:“却不知西门仙兄唤我等来有何要事?” 西门庆便把自己准备回龙潭寺二次学艺之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生药铺之事,傅二叔主之;春后的清河第一楼之事,贲四主之;功德炊饼标准化合约拍卖之事,来旺主之;惊蛰后带领饥民开荒之事,来保主之。还有其他人等,在旁襄助。 又叮嘱武大郎道:“武道兄,你却是个闲散的,可在每日功德炊饼圆满出笼后,四下里走走看看。若有那徇私怠慢的,尽管呵斥,令其上进;若十分不堪,便送进提刑衙门里去——这等惫懒奸狡之徒,留着他们做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色俱厉。 武大郎连称“不敢”,傅二叔、贲四、来保、来旺等人心里却均是一凛。西门庆自地府还魂之后,虽然待伙计下人们宽厚了许多,但他身上的那股隐隐之威,却是越来越重,让人就象是站在隐藏着潜龙的深渊边上,虽然此刻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但自身若敢轻举妄动,立即便有猛龙出渊扑攫而来,那时便是不测之祸! 诸事交待完毕,西门庆说声:“年后再见!”到书房请出悟非大师,师徒二人出门飘然而去。 西门大官人一走,众人突然间没有了是瞻的马首,私下里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但彼此照应着,倒也一件事一件事的挨了下来,却也没出什么疏漏。慢慢的,大家便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西门大官人说得没错,人世间的事,没有强人也一样能干! 再说西门庆跟着悟非大师出了清河南门,便向西南临清方向行去。两地相隔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路上悟非大师要考较一下西门庆的功力,因此脚下尘沙不起,却是渐行渐快。 西门庆提气紧紧跟上,万幸他身上没有那些累赘的行李物品,虽然步伐起落时略显辛苦狼狈,但仗着三个月来天天在练功房中勤修苦练,总算没有被师傅甩到后面。 悟非大师暗中点头,对于西门庆始终坚持练功这件事,暗暗感到满意。世界上多少人,富贵之后,便忘了自身的修养,却把好好的根骨白白的葬送了。相比之下,西门庆还能坚持天天练功不辍,实在难能可贵。 行到天将黑时,龙潭寺已经在望,见悟非大师脚步慢了下来,西门庆这才楹了一口长气道:“师傅好快的脚力,徒儿几乎便要跟不上了!” 悟非大师笑道:“说到脚力之健,天下有谁能快过江湖号称神行太保戴宗的戴院长?你休要坐井观天,小觑了天下英雄!” 西门庆心中一凛,便问道:“师傅,那戴宗戴院长,我也曾听得他的名字,说他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比起那昭陵八骏来也不遑多让——世间真的有如此人物吗?” 悟非大师道:“那戴院长身怀异术,善做甲马,神奇莫测,却不是寻常绿林中手段。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更是在所多有,因此你日后便是学艺有成,也不可生自矜之心,须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西门庆一听苦笑,师傅说什么,话尾巴后面都要以一句训诫来敲打敲打自己,自己这不是成了受苦的沙袋了吗?但转念一想,不如理解为师傅对自己寄予了厚望,所以才时刻警醒着自己,这样想心里头更舒服一些。 再想想,自己这个西门庆前科实在不好,也怪不得师傅要经常用包着棉花的木鱼槌来敲打敲打他了。什么叫前世不修?这就叫前世不修,所以只能自作自受了。 师徒二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龙潭寺,一别十年之后,旧地重游,让再世为人的西门庆不由得感慨万千。 看着四下里无人,西门庆忍不住问道:“我那些师兄弟们呢?” 悟非大师道:“天色已晚了,他们必然 是在后面积香厨里进晚斋。” 转过游廊,来到大雄宝殿时,师徒二人同时看到殿前有一人,正在那里呆呆地走过来,走过去,两眼愣怔着,不时向佛像前看一眼,眼色中充满了犹豫与挣扎。 看到那人形色尴尬,师徒二人便都站住了,悟非大师摇摇头,悄声对西门庆道:“无色,背过身去。”说着,他先把身子背了过去,合掌诵佛:“阿弥陀佛!” 西门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师傅背转了身,但好奇心实在是忍耐不住,见悟非大师瞑目诵佛,便侧眼偷偷地向大殿上瞄了过去。 他和悟非大师所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个殿前人,而那个殿前人却看不到他们。仔细打量时,却见那人头戴旧儒巾,身穿破布氅,殿前供佛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映出他黄瘦的面皮,脸上颇有些乞儿气色,但举动行走之间,却又流露出诗文的风度来。看身量,约有二十余岁年纪。 西门庆心道:“此人是谁?看那眉眼,若吃得饱时,也当是个翩翩佳公子,只可惜此刻却是明珠蒙尘了。” 那青年在殿前来去走了半天,似乎心底有件什么事情,好生委决不下,西门庆暗想:“怪不得说,人的眉眼会说话,这人的心里,也不知包含了多少烦扰,多少愁苦!”想想从前的自己,倒和他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那人在殿前踱来踱去,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把牙咬得格格直响,几次想要跨步进殿,却又退了回来,然后就是一阵全身颤抖,那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西门庆看着,倒不由得替他难受,心说这位不知哪里来的兄台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莫不是想要出家,却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所以才在这里挣扎? 正在此时,龙潭寺后香积厨里突然响起了几声清亮的钟鸣声,这表示龙潭寺的僧人们已经用完了晚斋,准备佛前做晚课了。 殿前那人全身一震,蓦然间用力一跺脚,哽咽着嗓子道:“罢了!罢了!”说着飞身扑入大雄宝殿,搂起佛案上的功德箱,把其中的香火钱往怀里一倾,然后丢开空箱,抱紧了怀,转身疾走! 一转身间,西门庆看到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贼!不管他流不流泪,都无法掩盖他偷钱这个事实!西门庆正想挺身而出,却觉肩上一紧,嘴巴也让人捂住了。 直等到那人跑得没了影子,悟非大师才把按住西门庆的手松开了。 西门 庆一得自由,马上大叫起来:“师傅,那人是个贼啊!他偷寺里的香火钱!我去把他追回来!” 刚回到龙潭寺,就碰到有人来偷师门的香火钱,这怎能不让西门庆火冒三丈? 西门庆却不知道,那个偷钱的寒士一口气跑出了夜幕下的龙潭寺,蹿进寺前的松林中后,突然扑倒在地,揪着地下的枯草抑制着声音痛哭起来,哭了几声后,爬起身来向龙潭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怀着偷来的香火钱去了。这正是: 人间百无宁无病,世上万有须有钱。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2章 龙潭磨剑 龙潭寺中,悟非大师带着兀自有些愤愤不平的西门庆进了大雄宝殿,佛前拈香后,慢慢问道:“无色,我辈修佛所为何来?” 西门庆愕然了一下,他又不是和尚,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潜意识里,只觉得世上的人都要吃饭,佛门弟子也不例外,和尚这个职业,也就是混碗饭吃,而且是一大碗好饭吃——君不见后世的那些个职业和尚,死(西门庆觉得不能叫圆寂)了以后,个个不象勤修精进的禅师,倒象是堆金积玉的长者,而且积的玉里不乏颜如玉的。 干和尚干到这份儿上了,才算是干出来了。怪不得干和尚要和干官一样,都得高文凭高学历,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两者都是一样的,都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特权特闲阶级。为了限制进入这个阶级来受惠的人数,必须要在资格上卡住这座登天梯的入口。 当然,这些话西门庆只敢在脑子里想想,若他真说出来,只怕悟非大师两眼一翻,就要把他这个弟子立即开革,踢出龙潭寺外。 因此西门庆踌躇半晌,才道:“师傅,弟子觉得,所谓修佛,应该只为‘慈悲’二字吧?” 悟非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佛法修个善字,以空己为人为途径,慈悲是自然生出的大境界,怜悯之上是才是慈悲。无色!” 西门庆正在思索悟非大师话中道理,却突然被师傅一个点名打断了思绪,急忙应道:“弟子在!” 悟非大师缓缓问道:“你对清河饥民,深怀怜悯之心,初备慈悲之意,何以对那佛前之人,便欲擒之而后快呢?” 西门庆听得蛋疼啊!苦笑着道:“师傅,那人是个小偷啊!他偷咱们庙里的香火钱,弟子便是有慈悲怜悯之心,又怎能在这种人身上施舍?” 悟非大师摇头叹息:“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佛面上刮金?唉——” 西门庆心里顶牛道:“天下的赃官墨吏,个个都是佛面上刮金的一流好手,却也不见得他们都走投无路了吧?”当然,他只敢心里想,却没敢说出来。 却听悟非大师又道:“想我佛门弟子,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守着佛前香火,过着安闲岁月,已属过份,若再一味贪婪,视八方施舍为一家之物,又与那世俗之人何异?” 指着那空了一大半的功德箱,悟非大师念偈道:“昨日八方来,今日一方去。心上莫挂碍,无欠又无余。” 西门庆默然思索着,突然道:“师傅,你认 得那个佛前洒愧泪的寒士吗?” 他是想亡羊补牢。那个寒士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入夜来到龙潭寺,必然居处离这里不远,悟非大师十成里有九成九会认得。若从师傅这里问出姓名,自己便找上门去——当然不是强索香火钱,附加送其人去劳教,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能帮忙的。若能授之以渔,也免得其人往后再偷偷摸鱼。今天是他运气好,若以后摸鱼摸到大白鲨,那他可就惨了。 一声长叹,悟非大师悠悠地道:“那人?我怎能不认得?” 西门庆正准备洗耳恭听那人的高姓大名,却听悟非大师说道:“今天的他,就是昨天的我啊!” “啊?”西门庆心头剧震,他呆呆地看着悟非大师,把自己的嘴肆无忌惮地张得象大白鲨一样——难道师傅从前也当过小偷?大八卦呀! 正准备转职为小报记者狗仔队锲而不舍探秘的时候,却听殿外脚步声响起,一行大和尚小和尚走了进来,先向悟非大师行礼,齐声道:“师傅。”直起身来,再朝西门庆脸上一看时,便有人惊呼起来:“无色师弟?” 西门庆心头热乎乎的,抢上前去合什道:“无嗔师兄!无相师兄!今天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众和尚大奇,都问道:“无色师弟(兄),这胡汉三却是何意?” 西门庆一时忘情,说走了嘴,大感狼狈,只得苦笑道:“这是师弟我俗世的外号,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想到自己回到师门第一天,就不得不当了胡汉三,西门庆心中大是沮丧。不过想想,当胡司令总比师傅当贼要强吧?偷偷向师傅那边瞄过去,却见师傅面向我佛,脸容平静,瞑目之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门庆一边和师兄弟们见礼,一边暗中思忖道:“我敢肯定,师傅是个有故事的,却不知那故事精彩到什么程度?哎呀呀!也不知道有了机会,师傅他愿不愿意告诉我……” 可惜接下来的日子,根本没有听故事的机会,每天一睁开眼睛,西门庆就得和师兄弟们一起忙活起来,提水劈柴,烧火扫除,以各项辛苦的杂事来磨练自己的心性筋骨,然后就是一天的汗水都洒在练功场上,西门庆有时累得禅房都懒得回,扁担在两块石头中间一镫,人躺在上面就睡熟了。 时光荏苒,八个多月过去了,西门庆把十八般武艺,重新学得十分精熟,在悟非大师的指点教授下,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期间,月娘也曾派玳安骑马来请他回家过 节庆生之类的,但西门庆此时却已是身入武道棋局,全不知世上时光变迁,便是文殊普贤菩萨的青狮白象一起来拖,都未必能拖得动他,更不要说是玳安了。 这一日,已经坐在练功场上苦思了一天的西门庆突然跳了起来,放声哈哈大笑。龙潭寺中的众僧人都被他喜笑声惊动,纷纷来看时,却见西门庆神采飞扬,英华内敛,无嗔便喜道:“师弟,你悟了吗?” 这无嗔原来是山东剧盗,绿林中大大有名,纵横八府,未尝一败。后来碰上悟非大师,被大师武艺修养折服,这才洗心革面,入了佛门。因他性如烈火,初入门时,法名“大嗔”,后来修行日深,又改为“一嗔”,渐渐的又变成了“微嗔”,少年西门庆列入龙潭寺门墙时,他已经被悟非大师亲赐法名为“无嗔”了。 无嗔追随悟非大师最久,除武艺外,更得了悟非大师的医术真传。他一心补过,时常云游在外,妙手回春,济人急难,江湖上好汉知他根底,都送他一个美号,叫做“毒手药王”。毒手是指他出家前,斩赃官,诛恶霸,一双铁掌之下生冷不忌,鸡犬不留;药王是指他现在慈心救苦,济世利人。两下一对比,更显其人难能可贵。 西门庆素来敬爱无嗔这位师兄,听到他见问,便脚底一捻,脚尖一挑,地下一条杆棒便龙一般飞起,直跃入他的手中。西门庆持棒向无嗔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小弟无色,请大师兄指点过招。” 无嗔道:“好!”也拈一条杆棒,旁边的众师兄弟早把圈子让了出来。 二人各行礼毕,西门庆当先出手,无嗔接架相还,两道人影早已经斗在一处。西门庆抖擞精神,一条杆棒舞得呼呼生风,有如蛟龙出海,怪蟒翻身一般,战到四五十回合,兀自不分胜负,众师兄弟无不喝彩。 无嗔心下大奇,手上加力,一条杆棒忽快忽慢,缓时不觉其徐,快时难见其速,身影矫夭曲折间,当真有如腾蛟起凤相似。西门庆虽然一度受挫,但始终步法不乱,健斗不屈,攻时敬,守时严,便如在身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一般。无嗔接连压制他三次,但三次都未能将他压倒,最后一次过于贪功冒进,反而被西门庆借势反击,自己倒差点失手。众师兄弟此时尽已忘了喝彩,无不咬指嗔舌,人人都看得呆了。 蓦然间一声大喝,二人尽皆掷下手中杆棒,又斗起拳脚来。临清龙潭寺,十路潭腿天下驰名。无嗔和西门庆都得了悟非大师的真传,此时二人身形变幻,腿影翻飞,头、颈、肩、肘、背、腰、脊、胯、 腕、膝、踝、髋、腿、脚,竟似无一不柔,却又无一不坚,偏生又无一不活,一招一式间,将潭腿的技法之精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师兄弟目眩神迷之余,不知是哪一个先挑头,大家齐声朗诵起临清潭腿的歌诀来——“昆仑大师正宗传,潭腿技法妙无边。头路冲拳似扁担,二路十字巧脚尖。三路劈砸倒曳犁,四路撑滑步要偏。五路栽捶分上下,六路撩阴掌取圆。七路分拳十字腰,八路分平跺转环。九路捧锁蛇舔腿,十路叉花如箭弹。莫看潭腿势架单,多踢多练知根源!” 歌诀声震长空,当最后一个“源”字出口,就听场中二人又是一声齐声大喝,同时向后撤身,西门庆抱拳,无嗔合什,行礼完毕,师兄弟二人相向哈哈大笑。无嗔便道:“恭喜师弟今日登堂入室!” 西门庆心中感慨,喜气洋洋地道:“师兄承让了!”这正是: 明朝寒士登金榜,今日跃鲤化飞龙。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3章 帝王传人 正当众师兄弟们都在为西门庆得悟本门武学妙理而高兴庆祝时,突然听到悟非大师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我等礼佛之人,须当谨记,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如何这般喧哗?” 见众师兄弟面面相觑,西门庆赶紧上前施礼:“师傅,这个却怪不得众位师兄弟,是弟子方才想通了武学中的一点道理,因此得意忘形起来,拉着大师兄比较了一番,却不想聒噪了师傅清修,还望师傅恕罪!” “原来如此!”悟非大师点点头,“无色,你且随我来!” 见西门庆随着悟非大师走远了,这才有一个小和尚拉了拉无嗔的袖子:“大师兄,刚才你怎的不上前去替无色师兄求求情?这下被师傅逮了去,只怕又要被罚去面壁了!” 无嗔笑而不答,只是心中道:“尔等哪里知道,无色师弟此去,必然有一番机缘?” 西门庆忐忑不安地随着悟非大师,直进到一间空荡荡的小禅房中,房中孤零零只有几个蒲团,虽然显得逼狭了些,却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无色,你且跪下。”悟非大师指着一个蒲团说道。 西门庆苦笑,他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清规戒律,却要累得师傅大动起如此格局的干戈来。 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西门庆还是乖乖跪倒,却见无色大师一转身,抹开了墙上的一个暗门,从里面拿了一卷长长的东西出来。 西门庆唬了一跳,心说:“坏了!看那长度,必然是戒尺一类的东西吧?若是木头的还好,若是铁的,那今天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想到悲惨处,只恨自己不曾练过铁尺排肋的硬门功夫。 等悟非大师一转身,西门庆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师傅手里捧着的不是戒尺,而是一个卷轴,展开挂在墙上,却是好一幅丹青妙笔。 这幅画画的是张人像,画中一个壮年和尚,凭高望远,一派英风锐气。画中笔触注重色彩工力,风格刚劲,重钩勒,画得比较工细,将那和尚眉目间的一股忧郁之气,渲染得栩栩如生,让人一见之下,胸中便似有不平之块垒横逸斜出,非纵情一醉或一舞不能尽其意。 却见悟非大师面容郑重,对西门庆道:“无色,这便是我龙潭寺十路潭腿的祖师爷昆仑大师之留影,你叩头吧!”西门庆一听是本门长辈,心中肃然起敬,深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耳听悟非大师朗声道:“祖师爷在天有灵,弟子悟非,今日在祖师爷像前,收 清河西门庆号四泉法名无色者,为我龙潭寺俗家掌门弟子!” 西门庆一时听得呆了,心说:“龙潭寺俗家掌门弟子,这个名头似乎响亮得很啊!但为什么会是我呢?” 礼毕之后,悟非大师和西门庆分别在画像左右坐下,悟非大师向画像伸手虚托,向西门庆道:“无色,为师知你心中必有疑问,但你可知,本派祖师是谁?” 西门庆又向画像看了一眼,毕恭毕敬地道:“昆仑大师正宗传,潭腿技法妙无边。” 悟非大师点头后又道:“除了潭腿始祖之外,昆仑大师还有一重身份——他是当年周世宗柴荣的兄弟柴贵,曾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周虢州防御使的便是!” “啊?!”西门庆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悟非慢慢地道:“当年,那赵匡胤陈桥兵变,周世宗柴荣不得已传位于他,柴贵祖师虽然心中不忿,但奈何其时大势已去,局面已非独木能支,若妄动刀兵,争那一家之位,只能让生灵涂炭。柴贵祖师既不忍陷百姓于战火,又耻于做赵宋之臣,因此远走这座龙潭寺,削发为僧,法号昆仑。后来他在龙潭寺立门课徒,传授武功医道,更研练出一门偏重腿功的武技,并借用发源地龙潭寺的潭字命名为潭腿。” 西门庆听了喃喃自语:“原来,我龙潭寺一脉,还是后周苗裔!”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清河自己书房中时,自己刚刚称赞了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悟非大师就训诫自己,休要以这种帝王口气说话。当时自己还奇怪为什么师傅对这种帝王口气如此敏感,原来他老人家就是正宗的帝王家传人! 转眼望师傅时,却见悟非大师眼看昆仑大师画像,脸上全是敬仰之色:“再后来,那赵匡胤得了天下,于京城招开武林大会,我昆仑祖师单身赴会,十路潭腿踢遍世上英雄,人前显贵,傲里夺尊,也是要让那赵匡胤知道,柴家男儿虽然拱手让位,却并非无力与抗,只是不想让百姓受那烽火煎熬的苦楚而已。” “民为贵,君为轻!”西门庆慨然道,“好男儿当如是!” 悟非大师把目光转到了西门庆的身上,眼中全是慈爱:“无色,眼见这赵宋王朝日渐昏庸,你天星转世之名已成,为师只怕将来会有小人借题发挥,踩着你来上位,因此,今日见你武艺大成,便收你做我龙潭寺俗家的掌门弟子,你可知其中深意?” 西门庆略一思索,便已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感激到十二万分,却是道:“弟子不 知。” 悟非大师昂然道:“赵宋夺了柴家江山,出于补偿,颁下了丹书铁券给我柴家子弟。今日无色你既已是我龙潭寺俗家掌门弟子,便属柴家一脉。日后若有人敢和你啰嗦,你便可去沧州柴家,请出铁券,却看谁敢动你?” 西门庆心中苦笑:“师傅欸!你老人家想得太简单了。不久之后,连抱着丹书铁券的正宗嫡系柴家子孙都要在高太尉堂兄弟的小舅子手下吃瘪,何况是我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西门大官人?在一个制度崩坏的社会,最没保证的就是这一类看似特象回事儿的保证了。” 虽然知道这些不足为凭,但西门庆还是心中温暖。同师傅恭恭敬敬把祖师爷的影神图收起,然后悟非大师带他到了无人的练功房,传了一路拳法于他。 看西门庆演练精熟,悟非大师这才叮嘱他:“周世宗柴荣和本门师祖年轻时在郑州经营瓷器,曾上少林寺跟方丈研修少林拳。后来世宗创出了这路柴王拳,并由五皇子柴熙让传到沧州成为柴氏同备拳,为柴氏家传拳。你今日学了这路拳法,切记深藏若虚,不可人前卖弄。若有一天到沧州,可于无人处将此拳法在柴家人面前演练一遍,再说自己是龙潭寺俗家掌门弟子,大家自然心照不宣,视你如家人子侄。” 西门庆默默地将心中的感激埋进心底,同时却又有些匪夷所思:“天贵星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啊!想不到世事变幻,居然把咱们变成一家人了!”这正是: 时光似水流旧事,世事如棋谱新局。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4章 龙跃于潭 最后,悟非大师又叮嘱西门庆道:“无色,今日之事,你却须守口如瓶,否则若传扬开来,于龙潭寺、沧州柴家,还有你自己,均属不利。” 西门庆面色郑重,点头道:“弟子省的。” 悟非大师又道:“寺中众师兄弟,知道此事的,亦只有你大师兄无嗔一人而已。他是这一代龙潭寺僧家掌门弟子,你是这一代龙潭寺俗家掌门弟子,龙潭寺一脉的传承与光大,将来就要落在你二人身上了。” 西门庆点头:“原来,我龙潭寺每一代都有僧俗两位掌门弟子。师傅,却不知与您同辈的那位俗家掌门弟子却又是谁?” 悟非大师叹了口气:“唉!可惜!我那师弟,已经逝去三十多年了!回首往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就算是为师我,依然还是昨日那个在佛前偷香火钱的毛头小子!” 西门庆见悟非大师默默发呆,一时不敢再问,只是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大雄宝殿前,师傅一见那寒士窘态,便命我转过身去,原来是他有过切身经历,所以才能一眼看出那寒士想偷佛前的香火钱。” 却听悟非大师慨然长叹:“当年若非恩师慈悲,焉有我悟非的今日?无色,你虽不是我佛门弟子,但行事之时,这‘空己为人’四字,却也要时时谨记,身体力行!” 西门庆躬身正色道:“多谢师傅教诲!” 他又想起了叶知秋叶道兄所传的九字真经——不欺心,不妄语,守廉耻,若再加上师傅所言的“空己为人”四字,一世人生真味尽浓缩于其中。若人人都可以奉行,世界便将变得更加美好,可惜世上偏偏有撮狡诈小人,皆盼大家个个都成君子,他们却来沾你们便宜,这一来弄得人人自危,彼此提防之下,却把整个世道风气都连累了。 正想得出神,又听悟非大师道:“无色,今日你武艺已成,天下大可去得,为师也就不留你了,你回家去吧!” 西门庆一听急了:“师傅,弟子刚刚得悟武学三昧,正要向师傅好好求教,当此一心精进之时,怎的却要让弟子回家去了?” 悟非大师呵斥道:“错!你今日刚刚得窥门径,便急着登明堂,入高室,却早已失了精进之心,而落了躁进之障!须知武道和禅理一般,都有万重境界,前脚不牢,后脚之失,你我之辈,安可不慎?” 西门庆被当头棒喝下,如梦初醒,便向悟非大师俯首道:“师傅,弟子知错了!若非师傅点醒,弟子险些便落了下乘!” 悟非大师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世间有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拳理禅理,均是一般。师傅我传授再多,若你不能自悟,亦不过取他人皮肉贴于自身,终究无益!” 西门庆被悟非大师一言点醒,再不贪功冒进,当日便辞了龙潭寺众家师兄弟,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一入家门,真好比天上掉下来了活龙一般,早轰动了一宅人。等西门庆到了后宅仪门,早见月娘带着女儿小凤在那里专等,一见西门庆面,未及开言,月娘的眼泪便象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了下来,一瞬间,倒叫西门庆心中内疚到了十二万分。 坐下盘点诸事,尽都井井有条,伙计家人,为转世天星办事,谁敢欺心懈怠?因此大家群策群力,尽心维持之下,倒也办得有模有样。西门庆大是满意,重赏有功人员,让大家的士气又是一振。 贲四又带西门庆又去看那新起的清河第一楼,却见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一面绣旗在楼头飘扬而下,“天上双星主,清河第一楼”十个大字迎风招展,而门前又挂着一付楹联,是清河首席老儒陈清亲笔。上联是:千里走单骑闻香下马;下联是:四海使风帆知味停舟。字字遒劲挺拔,真正是用了心的。 正要细看时,早有酒楼掌柜的武大郎听说西门庆回来了,从楼中没命地跑了出来,来到面前,纳头便拜:“西门仙兄,你可回来了!”西门庆急忙将他搀起。 似武大郎这般热情的人,何止一个?接下来的两天里,西门庆家中迎来送往,又扰攘了两日,还安静不下来。西门庆心中好生不耐,想到如今正是九月,便心中一动,暗道:“也不知,那宋江宋公明杀了阎婆惜没有?我何不就到郓城县去走一遭?若那宋江已经做了出来,我还可以从中取事,成就一个人!” 计较已定,便跟月娘说了,说欲向南方一游。月娘见他回来刚刚几天,就又要远行,虽然心中依依不舍,但这几天家中被一众趋炎附势之徒聒噪得确实不成话了,因此也不拦他,只道:“官人小心。” 第二日一早,西门庆便提条杆棒,乘了白马,马上驮了一褡裢钱财,出了清河南门,一骑绝尘而去。等有人再上门来认亲认友时,来爵便说,西门大官人已经出门游历去了,那一干人听了,也只能面面相觑,悻悻而回。 不一日,早进了郓城县,找间高大的酒楼坐下,点了酒菜后,先赏了小二哥十几文辛苦钱,那小二的脸便笑成了个弥陀佛的模样,西门庆这时便问道:“小二哥,这 几日里,本地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那小二精神一振:“怎的没有?这几日郓城县中,众口相传,说的都是宋押司杀人的事体。” “哦?”西门庆挑起了眉头,“却不知,这宋押司又是哪个?” 小二便把大拇指一翘,傲然道:“若说起这宋押司来,山东河北,诸路军州,却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看来客官您是外地人吧?” 西门庆笑道:“孤陋寡闻之人,倒吃小二哥见笑了。”说着,又递了十几文铜钱过去。 那小二翻手袖起,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见笑客官,小人哪里有那个胆子?世上之事,圣人亦不能全知,客官您就是没听说过宋押司的大名,又何足为怪?” 西门庆捧起酒碗喝了一口,心笑道:“这小二,和宋江那厮果然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的。刚才还暗讽我孤陋寡闻,有了好处,马上就何足为怪了!” 小二又道:“我们郓城县这位宋押司啊,名江,表字公明,家中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他少年时,因面黑身矮,人人都笑他为黑宋江;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位黑宋江,于家大孝,为人又仗义疏财,现在人人都称呼他为孝义黑三郎,更有那好事人,送他一个美号,叫做‘及时雨’,取他能泽被四方之意也!” 西门庆听了,微微冷笑。这正是: 昔年周公曾恐惧,今时王莽正谦恭。却不知西门庆要在郓城县中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65章 郓城好汉 接下来小二说起宋江杀人始末。原来,今年七月间,宋江包了个粉头阎婆惜过活,到了九月前几天,半夜里两个厮吵起来,被宋江抄起压衣刀一把,顺手将那阎婆惜给杀了。 那阎婆惜的母亲阎婆岂肯善罢甘休?拉着宋江就在县衙门前吵嚷起来,没想到正有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唐牛儿的,因宋江经常赍助他,见宋江有事,便死命向前,把那阎婆揪着宋江的手一拆拆开了,再向老虔婆脸上一掌,打个满天星,等那阎婆从昏撒中清醒过来,宋江早跑没影儿了。 这阎婆便叫起撞天屈来,将唐牛儿扯上公堂,然后大家就一片忙乱,四下里嚷着捉拿杀人凶手,却哪里还捉得着? 西门庆笑道:“今日捉不着,明日便捉着了。我听说郓城县的两位都头,一个叫美髯公朱仝,一个叫插翅虎雷横,都是咬铜嚼铁的好本事,我只怕那位宋押司逃不出这两人的五指山。” 那小二冷笑道:“依小人看,便是一百年也是捉不着的,毕竟公道自在人心!” 说着,向四下里看看,凑到西门庆耳边悄声道:“郓城县中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阎婆惜有个相好,跟宋押司在一个公案上办事,叫做张文远,小张三。这两个狗男女绞缠在一起,只瞒着宋押司一个。满县人都说,必是宋押司气不过那贼娼妇,这才手起刀落,白的进去,红的出来,正是大快人心!县里的公人都头,都是和宋押司好的,谁肯下气力去捉他?因此小的才敢夸海口,一百年也是捉不到的!” 西门庆便故作惊奇道:“若公人们不肯尽力,知县相公追究起来,那限棒怎能吃得起?” 小二嗤笑一声:“客官你不晓得,我家知县相公平日里最喜欢宋押司不过,若不是那张文远挑唆着阎婆追案,也早葫芦提的出豁宋押司多时了!这动限棒追责,却又从何说起?” 西门庆便笑道:“看来,这件案子也要依足了官场上的惯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小二亦笑道:“可不是咋滴?小的听知县相公身边的书办师爷来吃酒时说,不是还有一个唐牛儿吗?就把那唐牛儿问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听说那文书都已经做好,等缓上个几天,就要往济州府知府相公衙门里送了。这样一来,郓城县里这一天的云彩就都散了,宋押司且先躲上些日子,等朝廷大赦天下,诸罪减等,再花上两个钱儿,自然便无事了。” 西门庆沉吟道:“如此一来,只苦了那唐牛儿一个 。” 小二无所谓地道:“那又如何?反正也只是一个卖糟姜的,平日里也只会在宋押司身边帮闲,今日让他替宋押司顶罪,也是他前世里修来的福气。” 西门庆摇头:“话却不能这么说。那唐牛儿为了宋押司舍身破命的,在县衙前若不是他从那阎婆手里打夺走了宋押司,现在关在牢里的,只怕就不是唐牛儿,而是宋公明了。这个人如此出力,到头来却拿他顶罪,说起来岂不令人寒心?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吧!若有一天,小二哥你也落个如此下场,你心中却又如何?” “这……”一向伶牙俐齿的小二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酒菜都已齐备,西门庆也不再和那低头深思的小二说话,只是放怀吃喝,吃完后结账出了酒楼,牵着马直奔县衙而来。 到了衙门边,西门庆拉住个公人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朱都头、雷都头却在哪里?” 那公人见西门庆一身光鲜的锦衣,身边又有高头大马,必然是非富即贵,因此不敢怠慢,忙应承道:“小人闲来无事,这便带公子去寻二位都头吧!” 西门庆谢道:“如此有劳了!”心中却想:“原来这世上的公人,勤勉奉公的少,游手好闲的多,千百年来,却也并没有长进多少!” 那公人带着西门庆来到一处耳房边,向门里吆喝了一嗓子:“朱都头,雷都头,二位可在吗?有贵客上门啦!” 话音未落,便听屋中有一人带着醉意瓮声瓮气地说:“哪里有这么多的贵客?却来打扰我兄弟二人吃酒?”说着,一人手抓酒葫芦,敞着怀,乜斜着醉眼从门里晃了出来。 西门庆看时,只见他身高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眼眸中虽然带着醉意,但开阖间,犹自精光四射,下盘看似醉后虚浮,但落足时,还是步步为营。西门庆心里有数,谢了带路人一声,便上前拱手道:“这位莫不是威震山东,号称‘插翅虎’的雷横雷都头吗?” 一听西门庆恭维自己“威震山东”,雷横的酒便醒了一半儿,留着另一半儿,做怡然自得的材料使用。当下急急的掩了怀,把酒葫芦往窗台上一搁,抱拳拱手道:“我便是雷横,你却是哪个?” 西门庆正要答话,却听脚步声响,屋中又走出来一条好汉。此人身长八尺四五,颔下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往院子里威风凛凛地一站,直如关羽再世,武圣重生一般。和雷横的豪放不羁不同,尽管此人面上 也有些酒气,但衣服妆容,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人前一站,未知本领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见了此人,西门庆眼前一亮,也不急着回答雷横的问话,只是向此人拱手为礼,笑道:“猛虎不与犬羊同群,能与插翅虎为友者,岂同等闲?这位哥哥莫不是号称‘美髯公’的朱仝朱都头吗?” 雷横此人虽然仗义,却有些心地匾窄,看到西门庆不先答他的话,却径自和朱仝招呼起来,肚子里便有无数的不自在想要发作了。但听西门庆说什么“猛虎不与犬羊同群”,仍然是将自己捧为一号人物,心中大喜之下,想到自己刚才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得内疚到了十二万分。 朱仝见西门庆气宇轩昂,丝毫不敢小觑了,亦拱手为礼:“在下正是朱仝,却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西门庆抱拳向朱仝和雷横团团为礼:“在下西门庆,号四泉,家住清河。今日识得二位英雄都头,幸何如之!” 朱仝眼前一亮:“莫不是那位地府还魂,炊饼济世的清河西门庆、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只听得心中暗暗苦笑:“甚么地府还魂、炊饼济世?如此名头,听在这些江湖汉子耳朵里,客气的只当好玩儿,碰上那不客气的,便要骂我是死不了的酒囊饭袋了!” 心中虽然沮丧,但还是正色拱手道:“正是小可!” 他这一答应不打紧,那边雷横早跳了起来,一跃到了西门庆身边,当真是说不尽的轻剽迅猛。看来江湖传说此人能跳二三丈阔涧,实非虚语。 双手抱拳过顶,雷横向着西门庆深深一揖,那额头几乎碰到了脚背,动作幅度之大,不是杂技演员根本掌握不了。 就听雷横恭声道:“西门大官人,我和朱仝哥哥早听说了你的名字,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来来来!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进屋谈!进屋谈!” 说着,拉着西门庆的手一起向屋子里行去,神色间着实亲热。朱仝笑着摇摇头,自去牵过西门庆的马拴了,背了马背上的褡裢也回到屋里来。 西门庆一进屋,先闻到一阵酒气,只见屋中的桌案上摆着两个酒碗,地下垛着一排子酒坛,还有几碟子撕得七零八落的熟鹅与酱牛肉。想必西门庆来访的时候,这二位都头正吃喝得高兴。 闻着屋子里扑鼻的喷香肉味儿,西门庆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可是北宋原生态的牛肉啊!比起那日本的佐贺黑牛来,还要正宗还要原汁原味儿的 牛肉啊!虽然西门庆已经吃过喝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 雷横却是个眼尖的,见西门庆喉结一动,马上邀请道:“我和朱大哥正在喝酒,若是西门大官人不嫌弃的话,也来凑一伙儿,大家热闹热闹?” 西门庆笑道:“如此再好不过!”是啊!吃着不含激素的牛肉,梁山的好汉陪着痛饮,在男儿汉心中,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三人便随意坐了,大碗筛酒,大块吃肉。朱仝和雷横见西门庆虽然生得斯文,但行事却极为洒脱,二人心中都喜:“这西门大官人却不是那等扭扭捏捏的鸟人!” 酒过三巡,朱仝便问道:“不知西门大官人今日光临,却有何指教?” 西门庆把酒碗一搁,说道:“在下心上有一桩要事,非来和二位都头商量不可!”这正是: 排开磊落英雄胆,挑破潜藏傀儡形。却不知西门庆有何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66章 议救唐牛儿 听到西门庆说有事和他们二人商量,雷横大感高兴,当下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大包大揽地说道:“西门大官人,你若有事,尽管吩咐,办得到的,我和朱大哥必然要替你办;办不到的,我雷横拼命也要替你办!” 西门庆听雷横话说得如此决绝,心下倒犯了嘀咕:“这插翅虎今日亦只不过初见,却为何对我如此掏心掏肺?”但见朱仝双目紧盯着自己等待下文,一时间也来不及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加思索,便一抱拳正色道:“在下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宋江宋公明哥哥之事而来的。” 一言既出,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朱仝固然看着西门庆目不转睛,雷横也放下了手里的酒碗,呆呆地瞪着他。 过了半天,雷横才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西门大官人也识得宋江哥哥。” 西门庆急忙摆手:“在下哪里有这等福分,能够得见公明哥哥的尊容?在下这一次慕名而来郓城,本来就是想当面拜见大名鼎鼎的及时雨的,谁知一进城就听说他杀了个泼烟花,逃走在江湖上,唉!我却恁的无福,进了庙门,都看不到个佛的真容!”惆怅着,“呱”的灌了自己一碗。 雷横急忙替西门庆把酒满上,朱仝便问:“今日那宋江已经逃得不知去向,西门大官人却来寻我和雷兄弟怎的?” 西门庆把桌子轻轻一击:“公明哥哥虽然安然无恙地脱身了,但这郓城县里,却留下了一桩天大的后患,关系到公明哥哥的一世英名,在下听了心急如焚,不来找二位英雄都头商量,又去找哪个?” 朱仝和雷横都瞪大了眼睛:“哦?却不知是什么事,竟然如此当紧,能关系到宋江哥哥的一世英名?” 西门庆蹙眉道:“公明哥哥一案中,可牵涉到一个人,叫做唐牛儿的?” “有有有!”雷横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个帮闲的闲汉,听说那厮是个卖糟腌的,如今正关在县牢里。” 西门庆叹了一口气:“在下在城中听说了,那唐牛儿却是个有义气的,在县衙前,若不是他拔刀相助,从那阎婆手里把公明哥哥打夺了去,只怕公明哥哥,现在已经身入牢笼多时了!如今公明哥哥脱了险,却把那唐牛儿陷在了牢里,咱们若不救他出来,岂不是要吃江湖上好汉们耻笑,说公明哥哥是过河拆桥、临难卖友的伪君子吗?” 一句话只说得朱仝和雷横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大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起来。 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渣子,雷横踌躇道 :“这……西门大官人这也忒多心了吧?宋太公打发了他家四郎‘铁扇子’宋清,上下使钱,千叮万嘱要将罪过定在唐牛儿身上,务要把此事办为铁案,先把这一阵风头平下去再说。怎的、怎的就牵扯到过河拆桥、临难卖友上面去了?” 西门庆一拍桌子:“唉!宋太公老人家想必是爱惜儿子过头,情急之下,乱出昏招了!拿唐牛儿顶罪,此事如何做得?虽然那人只是个卖糟腌的小人,但他为公明哥哥的一片火滚滚的心,却是个真的!今日陷了那唐牛儿不打紧,让公明哥哥事后知道了,却叫他如何做人?以公明哥哥那般义气深重的性子,这不是逼他自尽以谢天下吗?” 朱仝一直在旁边听着西门庆的话,只是沉思不语,此时终于开口道:“西门大官人之言,我细细想来,却是越想越有道理,这唐牛儿关系到宋江哥哥的名誉,却是不能随意处置的。” 雷横苦笑道:“知县相公身边的那些书办师爷,吃了宋家的钱,手脚麻溜无比,早已把这桩案子栽到唐牛儿身上,现在连呈送上宪的文书都盖好印了,只等缓过这两天,就要上送。这个却如何是好?” 西门庆指着朱仝背进来的那个褡裢说道:“事急矣!在下这里,还有几贯村钞,便请二位都头替我买上告下,先把这事缓下来再说,若不够时,在下写信回清河派人送来,一切只要那唐牛儿无事,保全公明哥哥的脸面为上!” 此言一出,朱仝和雷横都是耸然动容。这世上,口头君子人人会做,但愿意掏出真金白银来实干的人,却是一千一万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西门庆那个大褡裢里鼓鼓囊囊,少说也有五六百贯钱,谁知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便推了过来为一个卖糟腌的使用,如此义气男儿,世上少有。 朱仝雷横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重新向西门庆深深施礼,西门庆急忙以礼相还。 朱仝便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们兄弟也就不跟西门大官人客气了。雷兄弟,你拿了这些钱去,在衙门里上下使费;我却得走一趟宋家庄,面见宋太公他老人家陈述利害。可不能咱们在这边把唐牛儿往火坑外面拉,宋太公却在那边把唐牛儿往火坑里面踹,两下里使劲儿,那可就好笑得紧了!” 西门庆便道:“有劳二位都头。那在下就去寻那阎婆,多与她些钱财,让她不要追案吧!” 朱仝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只是此事却非一日昞日可以成就,这些日子西门大官人却在哪里安歇?若事情有个缓急, 我和雷兄弟要找寻你也有个下处。” 西门庆道:“小弟一进城,听到公明哥哥的事,饭都没吃完就来找二位都头了。这下处嘛,随便找个客栈,有个睡觉的地方也就是了!现在一切以救人性命,挽回公明哥哥的名誉为要务,还顾得上贪图那温床大被的舒服吗?” 话音未落,雷横眼前一亮,便急急道:“既如此,西门大官人不如便来我家落脚,如此商量起事情来,却不更加方便些?”说着,向朱仝使了个眼色。 朱仝便笑道:“西门大官人,雷兄弟家中还有一老母,最是个虔诚礼佛的,又收拾得一手精洁好饭菜,大官人若是在雷兄弟家中落脚,除了你我联络方便以外,饮食茶饭,也可省心许多,岂不是好?” 西门庆此时心下早已雪亮,自己怎么忘了雷横家里还有一个虔诚礼佛的老娘?怪不得雷横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对自己如此恭敬,想必自己那功德炊饼的名头早已经吹进了雷横老娘的耳中。 西门庆猜得确实没错,他一手炮制出来的功德炊饼,名头已经响彻了山东,雷横的老娘心向往之,已经在雷横耳边念叨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惜现在的功德炊饼全靠拍卖,而且拍卖的还不是现货,是以后才能兑现的标准化合约,雷横纵然是个都头,手里也狠弄下了几个钱儿,但若说到同那些巨富大贾同场竞拍,他真的没那个实力。 因为这事儿,雷横没少被老娘数落,挨数落倒也罢了,但看着老娘心愿难偿闷闷不乐的样子,身为孝子的雷横实在是心中难受。 谁知今日喜从天降,西门庆自己送上门儿来了,雷横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得将西门大官人请回到家里去,让老娘亲眼看看这位转世天星,若能就近从大官人手里请回一个功德炊饼,那更是上上大吉了。 雷横一心要厚待西门庆,西门庆也有意要结好插翅虎,双方一拍即合,西门庆便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就叨扰雷都头府上了!” 雷横欢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嘴,再也合不拢来,只是“嘿嘿”傻笑——今天之后,老娘却不会再骂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没用了吧? 商量已定,西门庆便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行动起来。朱都头要走远路到城外宋家庄,便骑在下这匹马去吧!在下先和雷都头回家认认门,然后分投去干事!”这正是: 真君子碰伪君子,有心人算无心人。却不知此事进展顺利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067章 雷横归心 西门庆、朱仝、雷横计较已毕,朱、雷二人探得衙门中无甚公事,朱仝先骑马出城,往宋家庄去了。 雷横便负了西门庆的大褡裢,当先引路回家去。感觉着背上沉甸甸的份量,雷横心中感叹:“原来世上除了宋江哥哥,还是有第二个及时雨的。这西门大官人和宋江哥哥从未见面,只因一时的意气相投,就花费这么一注大财来洗雪宋江哥哥的名头,这可比寻常的花钱买命更加难得十倍了!做男儿的,若有机缘能结交到这么两位忠肝义胆的好朋友,一生一世还希图些什么?” 心上正思忖着,耳中突然听到背后的西门庆止住了脚步,雷横回头一看,却见西门庆正站在一家衣料铺前,负了手也不知在思量什么。看到雷横转眼,西门庆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就迈步进了那间衣料铺。 雷横心下疑惑,也跟了进去,就听西门庆正对那掌柜的吩咐道:“给我包一件红青缎的氅料,一件鱼白缎的裙料,便麻烦贵行一个伙计替我担了,同我走一趟,另有雇工钱相谢。”那掌柜的眉开眼笑着连连答应,快手快脚的把西门庆要的料子备办好了,装在两个礼盒中,让一个伶俐的小伙计帮忙担着。 雷横在一旁看着,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知道这是西门庆送给自己老娘的礼物,心中一热,大步上前道:“西门大官人,这却是怎的说?” 西门庆回身笑道:“今天第一次拜见府上的老夫人,空手进门,脸上须不好看,因此备办些薄礼,也是做晚辈的叨扰一场。” 雷横见西门庆如此意诚,满心感激,却只是嗫嚅道:“这……这个却如何使得?” 西门庆道:“甚么使得使不得的?在下这几天在雷都头家中跑出跑进,却要生受老夫人了。这区区一点儿微物,何足挂齿?” 说着,早招呼了那挑担子的小伙计出了门,雷横也只好依然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却见西门庆一路走,一路又采办了八色水礼,都让那小伙计满满的挑在担子上。 雷横此时反倒不说话了,只是心中热血沸腾:“这位西门大官人,若买办这么多礼物是为了替他自己谋事,那倒也罢了,偏偏他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宋江哥哥!若说他费这么多心思是要救宋江哥哥的性命,那倒也罢了,偏偏宋江哥哥已经逃出了性命,他是来为宋江哥哥挽回名誉的!这样讲义气、有担当的好男子,世上少有!” 走不多时,进了一处院子,雷横紧走几步,把背上的褡裢放在屋檐下,向 屋里垂手恭声道:“娘啊!孩儿回来了!今天孩儿带回家一位贵客,娘倒先猜猜是谁?” 门帘掀动,门帘后面影出一位老人家来,发如冬日雪,鬓赛九秋霜,年纪虽已有六十多了,看行动之间倒也硬朗,一边问:“却又是甚么贵客?”一边掠着头发迎接出来。 西门庆急忙上前作揖:“老伯母,清河西门庆西门四泉,在这里给您老人家见礼了!” 雷妈妈见儿子这一次带回来的贵客既不是游手好闲的赌鬼,也不是满身匪气的豪客,而是斯斯文文、礼数周全的一位公子,心上便欢喜了三分,只是想:“若横儿平日里结交的都是这等知书达礼的人物,老身省了操多少心?!”一边想一边上前搀扶,笑说:“如此大礼,老身可当不得。” 突然间,反应过来的雷妈妈脸色一变:“这位公子,你刚才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西门庆恭声道:“小侄我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 “西门庆?”雷妈妈大声道,“莫不是那个转世天星,娶了鬼妻,写下一幅惊天动地挽联,为人有情又有义的清河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尴尬地一笑:“老伯母,你把我夸得忒好了,小侄不才,就是清河县的西门庆西门四泉。” “哎呀呀!你个天打雷劈的横儿啊!怎的不早说?竟然让我受了星主大官人的一礼,这不是折我老婆子的寿吗?”一边抱怨着,雷妈妈一边就要撩衣下跪。 西门庆傻眼了,急忙手忙脚乱地搀扶:“老伯母,快休得如此,在下后生晚辈的,你这一来却让我心里怎能下得去?”一转头冲着旁边的雷横吆喝:“雷都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帮忙把令堂扶起来?” 雷横急忙上前帮着把他母亲搀扶好了,并大大咧咧地说:“娘欵!西门大官人是来咱郓城县办事的!孩儿舍了这张脸,好不容易把西门大官人请回了咱家住两天。您若这么拜来拜去的,把西门大官人给拜走了,那时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真的?”雷妈妈听到西门庆要在自己家中落脚,顿时喜出望外,“星主大官人真的要下榻在咱们家?” 说着话,西门庆和雷横已经把雷妈妈扶掖回屋中椅上坐下,西门庆呈上礼物,只看得雷妈妈眼花缭乱,一叠声的只会说:“当不得!当不得!” 西门庆打发了担担子的小伙计,回身笑道:“我和雷大哥一见如故,蒙他青眼相看收留了我,让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郓城县有了个 落脚之地。如此大恩大德,一点儿薄礼又算得上什么?” 雷妈妈叹了口气,转脸向雷横道:“横儿,你长进了!若你相与的都是星主大官人这样的人物,为娘也少替你担多少心!” 雷横笑应道:“娘,看您说的是甚么话?世上象西门大官人这样的好汉子,能有几个?若我随随便便就能结交一群带回家来,反见得西门大官人忒也不值钱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雷妈妈便道:“横儿说得不错,倒是老婆子糊涂了。说到星主大官人,全山东八府,也不过只有两位而已。” 雷横便道:“娘,西门大官人是来郓城县办事的,我嫌客栈里的服侍不周到,因此才将西门大官人请回了咱家,这每天的三茶六饭,娘你可要留心了!” 雷妈妈便慨然道:“若真能留星主大官人住上几天,老婆子我就是煮凤烹龙,也要支应下来!就只怕老婆子手艺粗陋,却让星主大官人吃不对味时,万一饿瘦了些儿,却不是我的罪过?” 说笑了一阵,雷妈妈兴冲冲的去街上买菜了。西门庆便取了硕果累累的钱串子背了,对雷横拱手道:“俗话说,救兵如救火,在下这便寻那阎婆去。” 雷横忸怩道:“进了我家门,大官人连茶都未喝一口,就忙着干事,岂不显得我雷横太过慢待了吗?” 西门庆笑道:“你我男子汉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何必拘泥于这些虚礼?等把公明哥哥的事情办妥了,你、我,还有朱都头,咱们再来吃喝个痛快!在下这便去了,老伯母那边,雷都头却帮我解释几句!” 看着西门庆健步出门的身影,雷横一股热血从心头直涌了上来,抢前两步,冲着西门庆的背影吆喝道:“西门大官人,你以后尽管称呼我雷横的名字就是,甚么都头不都头的,没的叫得人生分了!” 西门庆慢慢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向着雷横抱拳深深一揖:“既是雷大哥吩咐,小弟我敢不从命?” 院内院外,二人相视会心一笑,西门庆转身去了。 雷横赶到门前,目送着西门庆鹤立鸡群的背影,胸中只觉得热乎乎的:“人活一世,能结交到这样的好兄弟,却也是不枉的了!日后他若有用我处,上刀山、下火海,我雷横皱一皱眉头,就是狗娘养的!”这正是: 真心须用真心换,假意终为假意欺。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8章 雷娘教子 雷妈妈买菜归来,一见屋中只剩雷横一人,便问道:“星主大官人呢?” 雷横便回道:“娘,西门兄弟他办事去了!” 雷妈妈人虽然响快,但心却细,一下子听出了雷横言语中的变动,遂含笑道:“怎么管‘西门大官人’叫起‘西门兄弟’来了?” 雷横喜洋洋地说道:“娘啊!刚才我和西门大官人意气相投,我们二人约定了,以后便以兄弟相称!” 雷妈妈一听,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称愿道:“真是普天神佛保佑,我家横儿,也总算有了一个人中龙凤一般的兄弟了!” 雷横一听心中暗乐,他以前带回家的兄弟,尽是些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甚至包括宋江,都没一个能入自家老娘的眼,没想到今天老娘却对西门兄弟垂了青目,当下便笑着给西门庆长脸:“娘,你不知道……”说着添油加醋,将西门庆为救唐牛儿,为挽回宋江名誉,如何如何一掷千金,如何如何四下奔走,吧啦吧啦说了一遍。 雷妈妈听了,念佛不止,连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老婆子就知道,星主大官人是个行善的。常言说的好,与凤同飞,必出俊鸟,伴虎而眠,没有善兽。横儿你今后却要多与星主大官人来往,却少去沾惹宋押司那一类人才好!” 雷横便瞪大了眼,咕哝道:“公明哥哥却又怎么了?” 雷妈妈听了,便恨铁不成钢地道:“横儿你好糊涂啊!星主大官人刚来郓城,不知道那宋公明的底细,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若他真是个磊落人,当初看上了人家姑娘,就该三媒六证的,求亲娶回家里来才对。为何却偏要鬼鬼祟祟来找你商量,让你指使着一帮游手捣子去坏人家的衣饭?” 雷横一听矮了半截,急忙打躬道:“娘你低声些儿!这话让旁人听着了,不是耍处!” 雷妈妈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来:“你和那黑厮做得,老婆子我就说不得了?若怕我说,你也学那黑厮,用一口锋快的压衣刀子,把你老娘这颗头割了去啊!” 雷横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哭丧着脸道:“娘啊!您莫要生气,一切都是横儿的错!我只说宋江哥哥因为身量矮,不敢去当面求亲,因此想出了这英雄救美的主意,所以才跟着凑趣儿。谁知道那阎老头儿身子虚,吃了惊吓后居然一病死了,孩儿的心中,也常常后悔!” 雷妈妈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但话中的怨怼之意更浓了:“若不是你这个孽障也被 牵扯在其中,你娘我焉肯跟那黑厮善罢甘休?早上郓城县公堂,把那黑厮的牛黄狗宝也掏出来多时了!合着恶人你做,他却妆好人,舍棺材舍钱的,骗娶了人家闺女还不算,最后还要把人家闺女给杀了,这是甚么‘及时雨’?这是甚么仁义大哥?” 雷横低着头挨刮,一声儿也不敢吭。 雷妈妈越说越气:“他那仁义,只不过是仗了他老子有收租子的五百亩好地,四下里泼洒铜钱买出来的。能从钱上来,也就能从钱上去!横儿你若是还伙着他混,今后有一天被他卖了,你还在帮那黑厮数钱哩!” 再叹了一口气,雷妈妈又道:“你再看看人家星主大官人,降世的天星,行的都是正道。一个卖糟腌的唐牛儿,跟星主大官人无牵无挂的,就因为是一条人命,便舍了一褡裢钱,要去救他出狱。再看看那个黑厮,唐牛儿打夺走了他,他反而要将唐牛儿陷狱!两下里比一比,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说着,雷妈妈更抹起泪来:“想当初,那个叫时文彬的知县相公要抬举你当都头,你老娘我想着他是个清官,能在他那里当个都头,就好比当年包拯爷爷手下的王朝马汉一般,也是个光宗耀祖的事。谁知这时知县时运不好,被蔡太师的生辰纲一案挂误了,换了个知县相公后,你又不争气,学会了开张碓房,杀牛放赌,只是伙着宋黑厮那一干人,往下道儿上走。到现在人也老大,却也不娶个媳妇,若我明天蹬腿去了,九泉之下,拿什么脸去见雷家的列祖列宗?” 雷横听了,泪如泉涌,只是叩头道:“娘你别生气,横儿一定改。若说了不算,娘你便用咱家的打铁锤子打死了横儿,横儿也无怨言!” 雷妈妈见儿子涕泪交流,额头用力碰在地上,红通通一片,一时间心疼,便道:“横儿你起来吧!今天星主大官人来了咱家,还和你兄弟相称,焉知不是你的机缘?跟着好人学好,娘只盼你能和这样的正人走得近些,耳濡目染的,也做个堂堂正正的好汉,也不枉你这七尺男儿,大好头颅!” 雷横又重重叩了一个头,宏声道:“娘啊!你的话,跟金子一样,横儿我句句记在心里!” 雷妈妈拭了泪,拉起儿子,打了一盆冷水,将他头上磕出来的青痕冷敷起来,自己厨下整顿菜蔬去了。 雷横坐在檐下,冷手帕包着头,心里却是闷闷不乐:“想不到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我和宋江哥哥在屋子里密谈,却都被我老娘暗中听去了。邻居街坊,尽说我老娘是个有见识的,难道 她老人家旁观者清,那宋江哥哥真的是个不可交的无义之人吗?” 他在这里暗费思量的时候,美髯公朱仝也正在几十里外的马背上心中计较:“公明哥哥,究竟是何等人物?” 原来,朱仝骑了西门庆的白马,一路疾驰,出了郓城县,直奔宋家村。这宋家村原名水堡村,后来一户姓宋的人家发迹起来,明买暗兼的,把水堡村周围的土地尽数都变成了宋家的产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堡村就改名宋家村了。 白马脚力甚健,不一时早到了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宋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堂上坐定,朱仝便道:“请太公摒退左右,在下有要紧话说。”这正是: 一生成败惟片语,万事得失在寸心。却不知朱仝要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069章 老头难缠 听到朱仝说有要紧事,宋太公急忙打发庄客人等,都回避了,再转回身来时,已是满面陪笑:“都头请说。” 朱仝便开门见山道:“太公,此间已无六耳,那晚辈可就直说了——我那公明哥哥何在?” 宋太公须眉都不颤一下,款款坐下,徐徐言道:“都头在上,容老汉告禀:老汉世代务农,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谁知家门不幸,出了个逆子宋江,不好好耕作田园,偏偏要去做吏,鬼迷了心窍似的,用石舂捣都捣不醒他。没奈何,老汉已在数年前,在本县知县相公那里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的户籍,跟老汉我再无关系。那畜生以后便是得了天大的富贵荣华,我老汉也不沾他那湿气!” 说着,宋太公觑眼看到朱仝似笑非笑的,十成里倒有九成九不信,他也不惊慌,起身道:“口说无凭,老汉从前官手里领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若朱都头有疑虑时,且待老汉取来,请都头细验。” 朱仝笑道:“老太公且安坐,有事儿子服其劳。既有执凭文帖,何不便让四郎取来?” 宋太公摇头道:“唉!庄户人家,说不尽那耕田种地的苦。这些天家中添了佃户,种田的农器却不够了,本村偏生又没有铁匠铺子,只好打发小儿宋清,去邻村监制些种田的家伙什儿。临出门时,老汉却忘了问他一声,也不知他东南西北,跑到谁家村里去了。”说着,连连叹着气去了。 朱仝坐在草堂中,暗自苦笑:“这宋太公,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但把公明哥哥藏得滴水不漏,而且生怕连累到四郎宋清,更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一个糟老头儿,倚老卖老的和我这等来查案的公人们厮混!” 又想道:“是了!他口里说四郎去邻村打农具去了,其实那铁扇子宋清却是在郓城县衙门里花钱运动,只要把那唐牛儿煮成一腔烂熟的替罪羊!便是有公人来挑理,太公他也可以说是去打农具的宋清因兄弟情深而自作主张,他在家里通不知道!这等老谋深算面面俱到的功夫,我可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待他回来,我还是跟他挑明了说吧!” 须臾,宋太公手里捧了执凭文帖,进了草堂,恭恭敬敬向朱仝面前一献:“都头请看!” 朱仝急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待宋太公归座,他才接着坐下。也不用看那执凭文帖上写着什么,只是随手向面前桌案上一放,笑着向宋太公道:“太公,您老人家也知道,我平日里是最和公明哥哥好的,他有甚么心腹事,从不瞒我,我有什么 疑难事,也从不瞒他,一世人,两兄弟,皆以义气为先。今日公明哥哥闯出了这桩泼天大祸,我这做兄弟若不帮他,谁来帮他?因此,你老人家放宽一百二十个心,相信我一次,请出公明哥哥来与我一见才是正理。” 宋太公有气无力地摇着白头,叹息道:“唉!朱都头哇!你这不是强老汉我所难吗?宋江又不在我这里,却让我上哪里给你找他去?有宋江那忤逆子前车之鉴在先,这世道上的义气,老汉我也早看得灰了。便是亲如父子兄弟,还有信不过的时候哩!” 朱仝摇着头叹了口气,看看听听,隔墙确实无耳,这才对宋太公道:“太公,你附耳来!” 宋太公便假痴不癫地把耳朵凑了过来,口中兀自风言风语:“只恐老汉我耳朵里有些腌臜气味,若臊着了都头的鼻子,却是罪过!” 朱仝一笑,轻轻在宋太公耳边说了几个字,只惊得宋太公直跳了起来。一刹那间,老头儿仿佛吃了脑白金一样,眼也不花了,耳也不聋了,手脚也麻溜了,精神也倍增了,只是又惊又怕地指着朱仝道:“你……你怎能知道?” 朱仝昂然拱手:“太公,我早说了,我和公明哥哥一世人,两兄弟,皆以义气为先。若我贪图捉拿他的那一千贯赏钱,也不会单人独马来到贵庄了。少说,也得带上三五十个差役是吧?” 宋太公一时低头不语,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后,才抬起头来,长叹道:“唉!承蒙朱都头高义,小儿今生今世,能结交到都头这么一位生死兄弟,也是他烧了高香了!都头且随老汉来。” 朱仝举手揖让:“太公先请。”二人说着出了草堂。 转了几重门户,来到一座佛堂,宋太公低声道:“正是这里了。”朱仝点点头,一闪身进去,宋太公便拴了门,走到一旁坐在石碌碡上,四下里望起风来。 佛堂中,朱仝把拱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子里钻了出来。劈头见是朱全,先大吃那一惊。 朱仝急忙道;“公明哥哥休要惊慌,小弟今天却不是来捉你的。咱们弟兄闲常时最好,有了事都是肝胆相照。那一日喝酒喝到兴头上时,兄长你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子,上面供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有一天兄弟你若是有了个马高镫短,可来愚兄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几日前哥哥杀了人,官司累寻不见,小弟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必然是 躲在这个地窨子里来了……” 没等朱仝把话说完,就见本来呆若木鸡的宋江把大腿一拍,大叫一声:“苦也!” 宋江身高只有一米四七左右,这一下苦起了脸,看着就跟成了精的苦瓜一样,朱仝心中一怔,问道:“公明哥哥,小弟还有未尽之意,你怎的就未卜先知,抢着叫起苦来?” 宋江看起来心慌意乱,只是摇着手道:“朱仝兄弟,哥哥哪里会什么未卜先知,若真的能未卜先知,也用不着杀人了!只是想起一件要命的事,因此心上大是难定!”这正是: 卖糖君子今何在?回头却是口甜人。却不知宋江想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70章 初现原形 朱仝听宋江说得紧急,虽然心上打了个突儿,但却是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问道:“却不知公明哥哥所患何事?” 宋江跌足道:“刚才被兄弟一说,我才想起,我这佛堂中的地窨子,也不知在酒后对多少人提起过。万一有人贪图官府的赏钱,跑到衙前出首,那还了得?这、这可该如何是好?” 朱仝一愕,心中不由得一阵苦涩,暗中思忖道:“我只说,宋江哥哥和我是最知心的朋友,才把这最后的逃生之路透露给我一个人知道,没想到,却是、却是……嘿嘿,朱仝啊朱仝,你却也太高看自己了!哈哈!哈哈!” 眼见宋江在自己眼前踅过来,踅过去,朱仝忍不住便埋怨道:“宋江哥哥,事机不密,反害其身,这地窨子关系到你身家性命,你怎能如此草率,逢酒便说?” 宋江悔得肠子都青了。只道是酒酣耳热之余,将这一则事关生死存亡的秘密附耳一说,那一瞬间的擒心之力,天下谁能当得?未曾想,当日拉拢人心的杀手锏,今天却成了可能自作自受的勾魂牌,这世事变幻的,真如白云苍狗一般,却让人感叹都不知道该从何感叹而起。 看着宋江那副扎煞着手,走投无路的困兽样子,朱仝心底叹了一口气,冷着声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地方是万万呆不得了,须当另谋安身之处才是!” 宋江听到朱仝声音冷静,自己也学着定了定神,这才向朱仝抱拳打了一躬:“朱兄弟,若不是你一言提醒梦中人,宋江定遭缧绁之厄。” 朱仝一挥手:“宋江哥哥,此刻不是多礼之时,除了这个地窨子,你还有甚么别的去处吗?” 宋江呆了一呆,才说道:“这几日哥哥我也在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柴大官人以前多有书信相招;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五、六年前与他一别,甚是想念;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孔家的这两个孩子都好武,却是我点拨他们归正,因此有师徒之谊。只是……” 朱仝心中只觉得匪夷所思:“以这位宋江哥哥的武功,居然就敢做起旁人的师傅来?此事大奇!也不知该说是你太过自信,还是该说那孔家兄弟太过不幸?” 但心中的想法也是一掠而过,听到宋江口气模糊,朱仝便追问道:“只是怎的?” 宋江犹豫道:“只是我从来都没出过远门,这三处 地方,不知该投何处去好。” 朱仝心中长叹一声:“别人是事到临头须破胆,这宋江哥哥却是事到临头却丧胆!杀了人之后,居然连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这样的你若都不被官司拿去,我大宋的监牢里也早该空了!” 回想起平日里这宋江侃侃而谈,总是那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真是恍若隔世一般。朱仝这时才算悟了,怪不得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个人不经过大事大节的考验,是看不出他的本质来的。 按捺着自己胸口遇人不淑般的失望,朱仝道:“宋江哥哥,人命官司,岂是延挨得的?若不早定主意,必然自误!男子汉大丈夫,当机立断,今日早做准备,今晚便可动身,等脚踩到了路上,自然就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宋江松了一口气一般,又朝着朱仝深施一礼:“多谢朱仝兄弟指点。啊!对了!兄弟刚才还有话未曾对我说完,却不知是什么教诲?” 朱仝此时早已被宋江的表现打击到了,听到他问起来,勉强打叠起精神说道:“今日郓城县中,来了一个人,觑出了一件大事,关系到宋江哥哥你的一世‘英’名!那人却是个热心的,小弟被他的热心感动,因此就自告奋勇,来跑这一遭儿。本来只想给哥哥当个马前卒,却想不到险些在太公那里吃了闭门羹!哈哈!哈哈!” 宋江也陪着干笑了几声后,却见朱仝笑得颇有些古怪,心中有些发毛,便问道:“朱仝兄弟,却不知那人是谁?” 朱仝想起西门庆那张慷慨热血的脸,不由得把在宋江身上落了空的敬意,都十倍转移到了西门庆的身上,便拱手道:“说起此人,大大有名!他就是东平府清河县,号称天星下凡,炊饼济世,急人困厄,救人苦难的西门庆西门四泉——西门大官人!” “啊呀!”宋江猛地跳了起来,“原来是西门兄弟来了!我这便去当面拜见……”但说着说着话音突然一低,那张兴奋的脸也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半晌后,宋江才惆怅地道:“可惜!可惜!可惜这大好的机会,却因为我杀了一个贱人,被轻轻错过!” 朱仝点点头,心道:“宋江哥哥便是有千般不足,这敬爱好汉的心,还是个真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宋江才无精打采地道:“却不知那位西门兄弟,觑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能关系到我宋公明的一世英名?想我宋公明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朱仝急忙打断了他的誓言:“宋江哥哥,你可还 记得那唐牛儿吗?” 宋江点头笑道:“怎么不记得?那厮只是个卖糟腌的,一文不值的帮闲儿。我早几天便已托附了兄弟宋清,请县中相好的弟兄做一角文书,先把这桩案子推到唐牛儿身上,他那里紧一分,我这里就宽一分,先把这事葫芦提的瞒混过去再说……” 朱仝看着宋江翕动的两片嘴唇,心中越来越是冰冷:“临事无急变之才,倒还可以说是未经过大事,一时手忙脚乱所致;但那唐牛儿终究打夺了他一场,免了他的牢狱之灾,自己却李代桃僵陷了狱,此时他便是袖手旁观也是不该,竟然还要落井下石!——难道是因为宋江哥哥杀了人之后,过于慌张,竟然把灵智都蒙蔽住了?” 当下压一口气,声音平静得波澜不惊:“宋江哥哥,西门大官人说了,唐牛儿对你有恩,若不救他,岂不是让江湖上的好汉们处处耻笑,都说山东及时雨,是一个过河拆桥、临难卖友的奸佞小人?” 这一席话,椎心刺骨,直指宋江胸臆深处,让他一时间气也透不过来。这正是: 方愧虎皮藏羊质,又恨鸡胆绑凤毛。却不知那宋江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071章 宋江和阎婆 听了朱仝的霹雳之言,宋江心里“咯噔”一下,人早已经呆愣在那里。 朱仝见他大张着嘴发呆的傻样子,忍不住心道:“只说是宋太公爱子心切,出了昏招,谁成想,这晕招却是他本人出的。宋江哥哥啊宋江哥哥,难得那西门大官人一片血诚为你,若他知道了你事到临头时却干出了这等事体,却不知心下又是如何?” 正思索间,却听宋江徐徐言道:“我只说且先使个金蝉脱壳之计,先混过了这一阵,然后却再想办法帮那唐牛儿谋个脱身,却一时想不到,此举却会让旁人生出误会!若不是今日西门兄弟、朱兄弟一言提醒,岂不误了大事?” 说着,宋江向朱仝深深一躬:“好兄弟,救了哥哥这条性命还没甚么,救了哥哥的名声,这却是最最难得的事。宋江知道你和那西门兄弟都是好汉,不希图什么,只好在这里给兄弟们磕几个穷头了!”一边说,一边早已经跪了下去。 朱仝急忙抢上扶起,心中感慨:“罢了!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宋江哥哥一时间有想不到处,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该帮他拾遗补阙才对!” 想到这里,便对宋江道:“宋江哥哥,那西门大官人却是个侠肝义胆的好男子,听得此事有碍哥哥声誉,便宁可舍了几百贯钱财,也要帮着哥哥把这件事做圆满。他现在正在郓城县里买哄那阎婆,雷横兄弟也在县衙门里上下使费,兄弟便来你这庄上,请哥哥这边且在那唐牛儿身上歇歇手。只是我一个做晚辈的,这话却不好在太公面前开口,因此先和哥哥说了,由哥哥和太公商量吧!无论如何,大家且先把那唐牛儿从牢里捞出来为上。” 宋江满脸苦笑,只是道:“是我虑事不周,是我虑事不周……” 朱仝看了看天色,便道:“宋江哥哥,时候不早了,小弟便告辞了吧!我去之后,你却要早早安排去路,今夜上路便行,迟则必然又生枝节,却不误了大事?” 宋江连连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这衙门里的使费,却是要钱的。那西门兄弟一路远来,身边纵然有钱,只怕也不多。难得他对我宋江一力维持,我宋江又怎能让他消折了本钱?兄弟走时,可从我庄上取一批金帛去,莫要一时凑手不及,坏了捞那唐牛儿的大事!” 朱仝道:“哥哥尽管放心,一切都在兄弟们身上。” 宋江便请过父亲来一说,宋太公更无二话,马上准备去了。宋江便又钻回那地窨子里去,临进去之前,兀自拉着朱仝的手殷殷嘱咐 :“替我多多拜上那西门庆兄弟!”朱仝点头答应着,依旧将地板盖上,将供床压了,出门回到草堂,宋太公早收拾了一大包财物,朱仝也不客气,放上马背,便一骑绝尘地去了。 一路走,一路叹气,心中只是想:“这位宋江哥哥,究竟是何等人物?”又想起了正在郓城县中的雷横和西门庆:“也不知雷兄弟、西门大官人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雷横此时,已经到了衙门,寻情熟的书办衙役,花钱帮唐牛儿上下开脱。西门庆也在郓城县里一路问询着穿街过市,寻到了县西巷里阎婆的门上。 将眼一看,门前尽是些萧索的气象,西门庆不由得摇了摇头,暗想道:“这必是死了女儿,老婆子伤心过度之下,连洒扫庭除都懒了。”心中便动了个可怜她的念头。 当下轻轻打门,叫道:“阎婆婆在家吗?” 不多时,听得脚步声响,一个老婆子来把门打开了。西门庆看时,却见她精神倒还健旺,只是两眼已经哭得有些昏晕了。 开门的老婆子正是阎婆,她见西门庆气宇轩昂的,不敢轻慢,强打起精神,一边请西门庆进门,一边招呼道:“却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来寻老婆子却为何事?” 此时已经到了堂上,西门庆一边放下背后装钱的口袋,一边落座,同时随口道:“本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 话音未落,那阎婆昏晕的老眼便是一亮,急急地叫了起来:“西门庆?啊呀!莫不是清河县那位天星降世,义重情深的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愣了一下,才道:“然也!” 阎婆早已插烛一样拜了下去,恭声道:“原来是星主大官人到了,老婆子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西门庆急忙将她扶起,说道:“阎婆婆,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如此大礼,我可当不得!” 阎婆道:“当得!当得!我那女儿常在我耳边聒噪,说清河县的西门大官人星主临凡什么的,那倒也罢了,却最难得的是那一腔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这样的可意人儿,世上行院中的女子,谁不盼着能和星主大官人见上一面?那没福的丫头常常念叨,说若能得觑星主大官人金面,死亦甘心!没想到星主大官人今日光降,我那苦命的女儿却是再也见不到了!”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西门庆听得发呆,谁知道死了的阎婆惜居然还是他西门大官人的粉丝!这真是睡里梦里都想不到的事体。 阎婆哭了几行泪,突然跳起身来,向西门庆道:“星主大官人且请恕罪,难得大官人光临寒家,我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在我那孩儿灵前告诉了她,让她在那头儿也能喜兴喜兴,也算她念想大官人一场。” 西门庆看时,却见老婆子到了屋角的一个小供桌前,点了三炷香,默默诵祷,眼中又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看供桌儿上时,两碟子果品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灵牌,上面淡墨写着“爱女婆惜之灵位”几个字,西门庆不由得心上生悯。 暗中思忖道:“这母女之情,出于天性,虽然是下等人家,却也至真至笃。怪不得当日那宋江杀了她女儿后,虽然满口许愿,应承给她养老送终,她却舍了那后世的安闲富贵不享,也要帮她女儿报仇雪恨!这世上的亲情,又岂是能用铜臭来衡量的?” 阎婆在那里刚刚祝祷完毕,就听得门上“啪啪”有声,原来又有人在敲门。这正是: 及时雨是几时雨?哭丧人乃苦丧人。却不知户外是谁在敲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072章 定风波 阎婆抹着眼泪跑去应门,门一开:“原来是张文远,张三爷。” 西门庆听得分明,心中想道:“三国名将张辽竟然被这小张三给盗版了,也算是倒尽了霉!”抬眼望去,只见庭中走来一人,但见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鼻下虽有胡,全不见庄严气质;胯下纵带把,亦难脱妇女之媚。风月场中,潘驴邓小闲,算他头等;忠良队里,仁义礼智信,笑尔无能;若回了三国,张文远必然怒发冲冠,舍下逍遥津,一剑斩你;待进到地府,阎罗王定会气撞顶门,开了幽冥狱,万苦惩贼。 那小张三摇摇摆摆,进到客厅中一看,却见西门庆端然高座,也不下来见礼,心中便是一愣,转头问道:“嬷嬷,这是何人?” 还未等阎婆开口,就听西门庆一阵哈哈大笑:“我的来历,岂是一般人可以说得的?”阎婆一听之下,便闭了嘴。 笑完之后,西门庆从椅上慵然站起,冲着那小张三一抱拳,悠然道:“在下姓吴,只愿昭明天理于世,所以起了个名字叫吴明世(无名氏),却不知张兄今日,所为何来?” 小张三见西门庆风度翩翩,气概不凡,心中又羡又嫉,便冷着脸道:“却不知吴兄今日,所为何来?” 西门庆笑道:“在下来自府城。小可不才,和几位兄弟一起,把持着本府相公案前的词讼。前些日听说郓城县出了一桩大案,及时雨宋江那黑厮竟然杀了人,所以一时好奇心动,前来探探这其中有何等古怪。” 小张三眼睛一亮:“这位吴兄原来是讼师行会里的刀笔先生,小的失眼,失敬!却不知先生对宋江这黑厮犯案,有何独到之见?” 西门庆冷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讥诮道:“甚么及时雨?只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蒙哄世人的骗子而已。” 阎婆在旁边听了,虽然不知道西门庆为什么隐瞒身份,但这一番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感激之下,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张三亦是大喜,连连叫好道:“吴先生高见,吴先生高见!” 西门庆笑了笑,稳坐钓鱼台:“因此,在下便来苦主门上问询问询,这件案子,大家是想要办得严一些?还是想办得宽一点儿?” 小张三道:“却不知甚么是宽?甚么是严?” 西门庆笑道:“若说宽,大家便两下里丢开手,杀人之事,就此揭过不题,也是个不赶尽杀绝的行善之意;若说严,此事便包在我们兄弟身上,润笔的铜钱过了手,知府相公那边,我们就有绝好 的门路,届时只要状纸递上,保证让宋江那黑厮吃不了兜着走,纵然不死,熬出来时,也头白了。怎样?张兄可愿共襄此盛举?” 小张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却不知吴先生于此事之上,有几分把握?” 西门庆大笑:“空口无凭,我们立字据为证,若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钱财退还如何?” 小张三沉吟道:“却不知先生那润笔费,却有几何?” 西门庆揸开五指,正面一晃,反面一晃:“非此数不敢应承!” 阎婆在旁边不知道西门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时听到讲价钱,本能地道:“十贯?” 西门庆变色道:“此嗟来之食也!若想报仇出气,非一百贯不可!” 小张三也变色道:“先生差矣!你这价钱,也太心黑了吧?” 西门庆款款道:“不黑不黑,黑乎哉?不黑也!张兄请想,那阎家女儿为了张兄,当真是倾心吐胆,最后连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交代上去了。这样的女子,实在是红尘中的知己,脂粉里的英雄。但凡能为她洗雪冤仇,区区一百贯又算得了什么?” 小张三冷笑道:“先生你这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一百贯钱,你只可以在你们那府里州里打算,却不能在我们这县里乡里打算。你可知这一百贯钱,在我们这里能买多少东西。办成多少事情?此事休提!再也休提!” 西门庆笑道:“就算在下是漫天要价,张兄也可就地还钱,何必一拍两散?” 小张三嘿然道:“实话说了吧!今天我来,是因为县衙门里有那一干平日里和宋江好的人,大家你来我往,都是为那宋江来讨情的。我张三却不过众人的面皮,只好先胡乱答允了,这件事也只好罢了!想着那婆惜总算是跟我好了一场,所以才上门来打个招呼,却想不到碰上了先生这般信口开河之人,想钱想得发疯了!一百贯?哼!少陪了!” 说着,这小张三袖子一甩,扔下西门庆和呆若木鸡的阎婆,扬长而去。 西门庆心中暗想:“这必是雷都头把钱使到位了,要不然,县衙门里何以这么快就风云反覆?” 一转头看到脸色灰败的阎婆,西门庆轻叹一声:“唉!果然是睁开眼睛,两孔障目;迈出腿脚,一吊拴足。平日里被底枕畔多少恩情,今朝只是区区一百贯,就把原形试出来了!” 阎婆颓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若张三爷不与老身做主时,我女儿的冤屈, 何日能雪?” 西门庆叹道:“你女儿却是个苦命的。你们一家三口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偏偏又没了男人,只好将女儿嫁人。谁知碰上的郎君却又不是嫁娶,而是包养,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这无名无份的,却让一个女孩儿家心上怎能禁得如此凄凉?”阎婆听了这般同情言语,哭得更加响了。 西门庆又叹道:“在这种情况下,便是女孩儿家又寻上了那小张三,也不能算是她红杏出墙啊!她本身又没有嫁进宋家门,连个妾的身份都不算,只是那宋江一时性起,硬生生包占住了,她想找个终身的结局,又有什么错儿?只可惜啊只可恨,红颜薄命,她看上的小张三,却不是个多情的。而细细想起来,宋江做的也不是好汉的事!” 阎婆哽咽着道:“星主大官人能如此看觑俺们乐户人家,我那女儿就是死了也闭眼了!说到我女儿的两个男人,我倒不恨那张三爷,毕竟人在人情在,我女儿没了,他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一百贯钱不是小数,舍不得,也是该的!我只恨那宋江,当日杀了我女儿,满口只是说:‘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的。’可就在老婆子一错眼间,他就学老母鸡下蛋去了,这样的籽子也能成了好汉,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 西门庆鼓掌道:“原来,阎婆婆你也是一个极明事理的人。你说得不错,冤有头债有主,你女儿是死在宋江手上的,要问罪也只是问他的罪,一刀也不该砍两颗头,却关那个唐牛儿何事?虽然他那一日鲁莽了些,从你手里打夺走了宋江,但深想一想,他却也是吃了宋江的亏,被鬼迷了心窝,才犯下这等罪过。” 阎婆抬起泪眼:“星主大官人的意思是……?” 西门庆摊手道:“我经过郓城县,听说了这桩事,为你和那唐牛儿抱大不平,因此舍了这张脸,想来替你两家说合说合。宋江那黑厮,自然犯着该死的罪,现在虽然一时捉不着他的马脚,但终有一天,要让他受了那天理昭彰的报应。但唐牛儿这人被当了垫马蹄的卒子,却甚是可怜,因此肯请阎婆婆高高手,就放过他吧!” 阎婆听了西门庆如此说,一抹眼泪道:“星主大官人如此慈悲,这样给俺乐户人家脸,俺自己要兜着。星主大官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婆子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兽头,那唐牛儿的事,老婆子今后不再追究便是。” 西门庆大喜,把那个钱口袋拎过来说道:“如此最好!这里有些钱,阎婆婆莫嫌少,且拿去度日吧!” 阎 婆摇手道:“这是什么话?星主大官人对俺们乐户人家的一片深心,是人人都称颂的,若是今天收了这些钱,让我今后拿什么脸去见同行的姐妹?老婆子虽然贪财,但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收,心里还是清楚的!” 西门庆见她心意其诚,暗道:“难得她一个乐户人家,行事竟然还有底线,比较起来,世间那么多衮衮诸公,岂不要愧死?” 当下正色道:“阎婆婆,你听我说!你此刻举目无亲,流落在这郓城县里,何时是个了局?现在那宋家,县里州里都使透了钱,你再告一百年,也告不顺遂。若腻烦得那宋家紧了,那宋江在江湖上又是个有手段的,他只需丢一个眼色儿,就有无数人抢着来替他把你这件事了结了!你一死不打紧,却丢下你女儿的一场沉冤无法昭雪,你于心何忍?” 阎婆放声痛哭:“这却叫老婆子如何是好?” 西门庆慨然道:“阎婆婆,你信得过我吗?” 阎婆连连点头:“信得过!信得过!天下行院乐户人家,都信得过西门大官人!” 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还成了偶像人物!西门庆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宋江如此可恶,我却是放他不过!我有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鲁智深曾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今天我既然已经接手管了此事,必然不会半途而废,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个公道!你可信吗?” 阎婆泪飞如雨,深深拜下:“若有星主大官人替我那苦命的女儿做主,老婆子死亦瞑目!” 西门庆急忙将阎婆扶起,说道:“好!这些钱你拿去,且在穷苦人家买上一个女儿,却不要再干这等乐户生涯,只做些针线女红,粗茶淡饭平安度日,也是惜福养命之道。将来再招一个养老女婿,就是你终身的完局。” 阎婆听了,泪如泉涌,只是哽咽道:“星主大官人金玉良言,老婆子敢不从命?”这正是: 今日寒潭惜鹤影,明朝苦海葬孤魂。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3章 回清河 郓城县中,在西门庆、朱仝、雷横的协力主持下,风波已定。阎婆和小张三都不来做冤家,唐牛儿很快就被放了出来,虽然早些日子过堂的时候屁股上吃了几十板子,但公人们知道他是在宋押司身上立过功的,心中看顾,也没打重。 这时,西门庆的钱已经使到了州里,郓城县送上去的文书自然没有驳回来。知县也在西门庆身上吃透了钱,喂熟了之后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捉宋江,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捉到,那就没有人去操心了。 西门庆做妥了这件事,在庆功的酒宴上,朱仝和雷横便不免开口称赞起西门庆的盛德来。西门庆听了,只是叮嘱:“小弟只不过是因人成事而已。一来是财神显灵,孔方吃苦,二来若不是两位哥哥大力维持,这桩事也不能办得如此痛快!不过咱们江湖上的好汉子,义气为先,这件事做了便该忘了,口里心里,都不要提它,才是正理啊!” 雷横听了,心悦诚服,唯有举杯致敬而已。朱仝却在心里长叹:“功成而身退,不居于荣华之上,这西门庆兄弟真非常人也!果然是天星转世,才能如此不流于凡俗!”从此对西门庆倍加钦敬。 又住了几天,西门庆、朱仝、雷横彼此兄弟相称,亲密无间,逐日家喝个酒,较量些枪棒,真是好不悠闲。看看天气转冷,西门庆便想道:“武松也快回来了,我也该回清河去好好准备迎接才是!”因此便向朱仝、雷横辞行。 朱仝、雷横哪里肯放?又强留着住了两天,才做个送路筵席,送西门庆起身。临行前,西门庆笑着对雷横道:“这几日,小弟在雷横哥哥家里住着,咱们兄弟之间,倒没什么客气的,只是却让老伯母受了累。若说别的,小弟也不敢保,但那功德炊饼,今后按月给老伯母送过来,也是做晚辈的一点我心意。” 雷横一听,喜从天降,要知道现在清河二位星主的功德炊饼名震山东,等闲人便是拿着真金白银,也没处买去。西门庆如此敬爱他的母亲,比送他十万贯金珠宝贝还要令他开心。雷横满心里的感激,却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索性一下子双膝跪地,西门庆急忙也跪下双手搀起。 西门庆又向朱仝拱手:“朱仝哥哥,今日小弟一别,却是贼不走空,那个唐牛儿,小弟却是要顺手牵羊的了。日后若郓城县里追究起这桩拐带人口的案件来,还得哥哥帮我遮掩一二。” 朱仝雷横听了,尽皆哈哈大笑。朱仝拈着美髯道:“西门兄弟,这唐牛儿陷了一回牢, 弄得家产尽绝,精打光的一个人,让他出了监投哪里去?幸亏有兄弟你收留,免了他流离失所,成为游棍刁民,这正是你的一点仁义之心所在啊!都说世上的君子,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这正是兄弟你的写照,好男儿当如是!” 西门庆赩然道:“朱仝哥哥,你却把小弟拔得太高了,却让小弟如何担当得起?这郓城县中既有公明哥哥在上,仁义二字,再也休提!” 说笑着,早已送过了十里长亭,西门庆便道:“二位哥哥,送人千里,终有一别,只恐衙门里杂事多,若二位哥哥不回去时,只怕吃那知县相公怪罪。二位哥哥这便请回,日后若到了清河,却要去小弟家中吃酒,若是敢学那大禹过家门而不入,我可是要打上郓城县来的!” 朱仝和雷横这才住了脚,看着唐牛儿牵过西门庆的白马,他自己也上了一头蹇驴,两人迤逦着去了。西门庆在马上不时向后挥手,朱仝和雷横直站在高岗上,看得西门庆连影子也不见了,这才怅然而归。 不管是朱仝还是雷横,此时心中都隐隐约约在想:“若是宋江哥哥做了这桩好事,只怕早已吵得济州府里,人人皆知;而西门庆兄弟却是自甘淡泊,飘然而去。这种磊落的胸襟气度,似乎却要稍稍胜过宋江哥哥了。” 朱仝和雷横在这边感念西门庆,西门庆也在那边赞叹朱仝和雷横,想到自己已经和水浒三十六天罡里的两位结好了关系,就不由得心中得意到十二万分。唐牛儿在他身侧,见他脸上笑得开心,便问道:“大官人啊,您笑个啥捏?” 西门庆笑道:“我笑只笑,我一匹马出门,回去时却多了个驴儿,添了头牛儿,岂不好笑?” 唐牛儿听到西门庆跟自己说笑,眼圈儿便不由得红了,只是哽咽道:“大官人,我唐牛儿百无一能,只是这一百多斤的臭肉,却累得大官人出大价钱把我赎了出来,还对我这般亲切!今生今世,大官人的恩我是报不尽的,只盼来世真的替大官人做牛做驴,来补报大官人您的恩义!” 西门庆摇头道:“你看你,却又来了!大官人也好,唐牛儿也好,总归都先是一个人,而人命却是无价!能洒把铜钱就将你从狱里捞出来,我已经占了大便宜了!你跟着我回了清河,我替你寻个营生,不负人,不欠税,就是堂堂正正的一条好汉!” 唐牛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哽咽道:“大官人,我听监牢里的那些牢头禁子们说了,大官人救我的时候,洒出去的可不止是一把铜钱!大官人跟我无牵无涉 的,却花了大价钱来救我;我打夺走了那黑宋江,矮贼坯,他却花大价钱来坑陷我!这些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大官人,您才是咱山东八府真正的及时雨,宋江那假仁假义的杀材,便是给你提鞋也不配……” 西门庆一摆手,喝道:“住了!唐牛儿,就算宋家曾经排陷你,但那也只是宋太公和宋清昏了头,才出了贱招,宋江未必知情。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宋江是个主谋,但你开口杀材,闭口贼坯的,却不是自取其祸?要知道那宋江在江湖上结识了多少好汉?听到你这般出口伤犯他,你就是有一百颗头,也不够人家砍的!今后管好了自己的嘴巴,莫要只图一时痛快,就吃了别人的暗算!” 唐牛儿拭泪道:“大官人的话,都是为我的,牛儿记在心里!” 西门庆长叹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若那宋江真是个对你不住的,终究有他露出马脚的一天。那时,你要报仇雪恨,却是一点儿也不晚。现在么,还是先老老实实地呆着吧!世间的男子汉大丈夫,快意恩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艰难,就算是我,何尝不是把那血海一样的深仇,此刻只能埋在心里?” 说着,向天上剜了一眼,又向东京开封府方向剜了一眼,深深叹息了一声。 唐牛儿见西门庆这一瞬间,眼中都是凶厉之色,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儿,不敢再追问下去,只是暗暗思量:“却不知大官人这等降世的天星,却又有甚么血海深仇了?” 一路晓行夜宿,这一日西门庆和唐牛儿终于回到了清河。一进南城门,就听到前方有一片喧哗之声,中间又有哭声甚是凄惨。这正是: 世上若无不平事,人间何多切齿人?却不知清河县中又有何事发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074章 打抱不平 现在的西门庆,管闲事已经管上了瘾,听到那边哭泣的少年嚎吼得凄惨,便不由得起了个“路不平,旁人铲,事不平,旁人管”的心思。 说实在的,在这清河县的一亩三分地上,西门大官人想管却管不起的事情,还真不多见。 当下勒住白马,一耸身站在了马背上,从人群外向圈子里观看,先不由得便笑了:“才说离了郓城县,没想到一回到清河,就碰上了郓哥儿。嘿嘿!这几天和这‘郓’字儿可有缘得紧呐!” 原来,人圈子里哭泣的少年正是郓哥。这郓哥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他是他老爹在郓州当兵的时候生养的,所以就取名叫做郓哥。这些年他老爹年纪也大了,当兵那些年攒下的暗伤隐疾也一起发作,不能干重活不说,还常年卧床。幸亏这小郓哥生得乖觉,走街串巷的,靠着卖些时新果品谋生。西门庆见他有孝心,时常赍发他些度日的盘缠,地府还魂后,看觑得这小厮越发好了。 郓哥一边哭叫着:“两位大爷,还我果子吧!还我果子吧!”一边跪在地下扯住了两个人的衣服不放。那两个人一边嘻笑着,一边抄了郓哥的果篮儿,你一口我一口的啃着篮子里的果子,好吃的,就多咬两口,碰上不对牙口的,随手便扔,只眼见的工夫,郓哥的果子便被他们糟蹋了许多。 西门庆看那两个人时,一个也不认得,便跳下马背,拉了拉一个踮着脚尖儿往人堆里看的长人的衣袖,问道:“李四哥,那两个欺负郓哥的人是谁?清河县的游手捣子里头,只怕没他们两个的名号吧?” 那李四哥回头一看,“哎哟”一声,急忙行礼:“我当是谁,原来是星主大官人回来了!大官人您不知道,自您出门游历之后,咱清河县缺了大神坐镇,这外面的孤魂野鬼就都敢晃进来了。其中有两个最强横的,喏——” 李四哥说着用手分别指点——“那个长瘦些的,叫草里蛇鲁华,那个肥胖些的,叫过街鼠张胜。这两个狗男女,都是好拳棒,就在前些日子,他们从外地到了咱清河县的南瓦子,一顿打,把咱们本地的游手捣子都打服了,没奈何,只得认他们两个做大哥。这两个贼厮,从此自称是咱们清河县里的甚么‘城管’,整天在街上横行霸道,见吃的就拿,见喝的就抢,大商大铺他们也不敢去侵扰,倒霉的就是象郓哥这样的小本儿买卖了!” 唐牛儿在旁边听着,愣愣地问了句:“官府也不管?” 李四哥转眼将他从头到脚一瞄,见他风尘仆仆的,牵着个 瘦驴,一副外乡人的傻狍子相,便冷笑道:“官府?那帮狗操的早让这鲁华张胜买通了!这两个贼厮抢了东西来,倒有一半儿落进了那些衙役皂隶的口袋,管?你可见世上有谁人自己挡自己财路的吗?” 正说着,那草里蛇鲁华被郓哥揪衣服揪得腻烦了,丢开了掌中果子,便把手一举:“小杂种!还不放手?” 西门庆冷眼看着,见这家伙手掌上一层老茧,拳锋都磨平了,倒是个有料的练家子出身,唯恐郓哥在他手上吃了苦头,便大喝一声:“住手!”一个旱地拔葱,跃起有八尺高下,从围观众人的头顶上跳进了圈子里。 这一下,鲁华、张胜、郓哥,还有围观的人,都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是西门庆时,突然间四下里同声喝彩:“好哇!原来是星主大官人回来了!” 郓哥更是眼前一亮,放开了鲁华张胜,扑到西门庆身前跪下,哭道:“星主大官人给小人作主,这两个狗贼抢了小人的果子,吃的吃,丢的丢,他们糟蹋的可都是小人用来养赡老爹的命血呀!” 西门庆一把拉起郓哥,冷笑道:“哭什么哭?跪什么跪?起来说话!象你这样没一点儿刚骨志气只会哭泣跪人的小子,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只是个卖果子、被欺负的命!” 看着郓哥唯唯诺诺的样子,西门庆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出自己的力,吃自己的饭,不坑人,不短人,为什么要乖乖低头吃这两只畜生欺负?你身边也常带着削水果皮的锋快刀子一把,刚才有拉扯这两只畜生的工夫,裆底下一人两刀,也对付过他们多时了!还用得着你在我这边掉泪下跪吗?” 郓哥小脸煞白,嗫嚅着道:“星主大官人,我家里还有老爹,若我杀了人不打紧,老爹谁来养活?” 西门庆叹道:“我不是教你去杀人,而是让你心底长一点儿志气!要知道,你越是逆来顺受给他们下跪,那些禽兽豺狼就凌逼得你越紧!若你自己给自己心里添些胆勇,便是此刻忍一时之气,但你只须盯它们一眼,也能让这些畜生午夜梦回时,心惊胆落!这一点志气,你可有吗?” 四下里鸦雀无声。西门庆突然伸手,指着四周围观之人的鼻子,猛喝道:“这一点志气,你们可有吗?让一小撮畜生横行在我清河大地上,大家却眼睁睁地袖手旁观,说来岂不好笑?若大家都有这一点志气,也早扒了这些畜生的皮多时了!” 在西门庆的指点下,人群瑟缩着,悄悄后退着,但还是有不少汉子把腰直了起来。 西门庆回身面对着草里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冷笑道:“大家须记住了——在这个世上活,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杀贼之志不可无!” 突然间,众人轰雷一样喝了声彩,彩声直冲青霄,响彻行云,人丛中的青草蛇鲁华、过街鼠张胜面如死灰。 青草蛇鲁华心想:“不能再让这西门庆煽动人心了,否则,到最后哪里还用得着他出手?只是周围每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们俩弟兄淹死!” 心里想着,肩膀微微一斜,碰了过街鼠张胜一记。张胜和鲁华搭档多年,蛇鼠一窝之下心意相通,当场就明白了鲁华的不言之意。他向鲁华点点头,二人同时上前,朝着西门庆深施一礼,鲁华媚笑道:“西门大官人,却不知你身后之人是谁?” 西门庆闻言一回头。就在这一瞬间,鲁华张胜急扑而上,四臂挂风,直击西门庆肩井两肋。他们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天必须在众人面前把西门庆收拾下来,杀鸡儆猴之下,还可以虎威不倒,全身而退,否则要想安出清河,只怕是难如登天。 因此鲁华张胜四臂齐摇,已经是卯足了全力,在他们这卑鄙无耻的一招“二鬼拍门”之下,曾经伤过江湖上不少成名的英雄好汉。 西门庆一回头见身后无人,便知中了奸计。耳听背后恶风不善,想也不想,腾身跃起,一个倒空翻,从扑来的鲁华张胜拳锋上折了过去,反倒落在了二人身后。 在郓城县这段日子,西门庆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朱仝、雷横研习武艺,一番砥砺之下,身手反应,均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鲁华张胜之辈哪里能暗算得着他? 鲁华张胜一击无功,暗暗心惊,转回头又猛扑过来,心中都存了万一的指望:“这西门大官人说不定只是身法了得,真拼起拳头来未必是我们兄弟的对手!” 见拳头迎面击来,西门庆双手齐出,一把抓住了二人的腕脉,手上借力猛拗,要把这两个家伙拗得自己跪下来。谁知他只顾双管齐下,却忘了力分则弱,鲁华和张胜又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非等闲泼皮无赖可比,一感觉到手上力道不对,二人和身扑上,双手牢牢搬住西门庆单手,三方六臂交加,开始较起力来。 西门庆暗暗懊悔:“看来我的临敌经验,实在够呛,刚才放着多少克敌制胜的机会,都被我轻轻错过了!” 就在三人牛一样顶在一起分拆不开的时候,突然人群外边有人一声大喊:“谁敢在西门仙兄面前撒野?”这正是: 世上沧桑谁做主?人间笑傲我为魁。却不知那打抱不平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75章 贼子鼠窜 听到有人为西门庆助威,周围人群左右一分,现出一人,原来却是武大郎。 武大郎成为地厨星,已将近一年了。在这段日子里,他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他挑着炊饼担子走在清河县的大街上,再没有一个人敢下眼觑他,就是连李知县一县之尊见了他,都要下了轿子,招呼一声“武大兄”。 虽然感觉到自己已经登上了人生的顶峰,但武大郎却是个憨厚的,既不学那些轻狂人家,有了钱就去花天酒地,也不学那些心理变态的,仗着势就去踩人灭人。他还是每天做好自己的炊饼,然后就担起炊饼担子,走在自己已经走了快三十年的清河县道路上。 每天这个时候,武大郎都要担着自己亲手加料精心制作的特供炊饼,去清河南门外玉皇观里给西门庆一家祈福,风雪无阻。人,是不能忘本的! 今天,今时,又走到熟悉的南门,却看到一圈人围在那里,随意一问,才知道是大恩人西门庆回来了!而且正在为乔郓哥打抱不平!那还有什么犹豫的?武大郎自然要攘臂从之,因此才有了那一声大喝——虽然咱生得矮,但放屁也是添风的! 人群一分,武大郎挑着炊饼担子直冲进去,一眼看到西门庆正被鲁华张胜扭成一团,心中又惊又怒,大叫一声:“两个狗贼还不放手?”抽出扁担,抡圆了就是劈头一下。 虽然是以一敌二,但这时的西门庆已经占了上风,他舌抵上牙膛,叫丹田一粒混元气,周身充沛的真力如潮生云起一般,贯注于双臂之上,那鲁华张胜虽有几分本事,却怎能抵挡得住?再被武大郎的怒喝声在背后一吓,二贼更是心虚胆寒。 他们虽然在弱者面前装得强凶霸道,但内心深处,他们知道自己是虚弱的,他们最怕周围的弱者团结起来,那时只要众人齐心协力用劲一推,他们这些泥足巨人就得轰然摔倒,被累积在身上的曾经罪孽压得粉碎。 武大郎的怒吼先声夺人,心一乱,鲁华张胜更是支撑不住西门庆双臂上传来的压力,“扑通扑通”,二人同时被压得跪倒在地。 西门庆以力碰力,硬生生的挫败了这两个奸狡之徒,心中正得意间,突然头上“蓬”的一声,已经吃了一扁担。 原来,鲁华张胜二贼一跪之下不打紧,武大郎那一扁担失了目标,一时间收手不住,反打到处于同一水平的西门庆脑袋上去了。 虽然万幸武大郎身材短,扁担也是特制的小巧精致,再加上西门庆全身上下,真 气鼓荡,而且扁担也没有打到百会、上星等要穴,但西门庆还是被这一扁担砸得摇摇欲坠,眼冒金星,只会捧了头念经:“阿弥陀佛啊无量天尊!自汉唐以来,未曾有这一扁担!” 围观众人先见西门星主做翻了鲁华张胜,正要喝彩时,西门星主却又被武星主一扁担打成了摇摇晃晃的不倒翁,大家这一声彩便喝不出来,哽在嗓子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难受。 鲁华张胜本来已经被西门庆收拾得一败涂地,但突然间形势逆转,西门庆吃了武大郎一扁担,把拗着二贼胳膊的双手松开了。鲁华张胜对望一眼,二贼心意相通,一骨碌身子,连滚带爬的,就朝人群外面溜去。 围观众人此时都已经被西门庆一番言行激发出了胆勇之气,眼看二贼想溜,一声喝,众志成城之下,声如雷震:“害民贼子哪里走?” 鲁华张胜只吓得瑟瑟发抖,草里蛇已经成了癞皮蛇,过街鼠真的成了过街鼠,民众觉醒后爆发出的百倍勇气,又岂是他们这些跳梁小丑可以担当的? 鲁华张胜背靠着背,互相倚仗着,才能直立不倒,若只是一个人,这干色厉胆薄的贼子早就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叔叔大爷的乱叫饶命了。 危急时刻,鲁华贼眼一溜,却发现武大郎扶着被扁担砸得头晕眼花的西门庆,正跪在那里哭着喊着:“大官人,你没事吧?千错万错,都是我武大郎的错!我该死!我该死啊!”一边哭骂着,一边连搧自己耳光。 鲁华心中一动,一个箭步扑上去,如恶狗扑食一般,揪住了武大郎的衣襟,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在身前一挡:“你们谁敢过来?” 西门庆此刻还在患着扁担后遗症,双眼连焦距都对不准,哪里能阻止这鲁华劫夺人质?武大郎被揪着举在半空,两条小短腿乱踢,更是身不由己。 旁观者中便有人叫了起来:“使不得!这是武星主!” 张胜便跳到鲁华身前遮护:“我们弟兄也认得这是武星主!不过今天老爷们被逼得急了,管你什么文星主武星主,谁挡老爷的道路,鲁兄弟你就一把捏死他!” 鲁华狞笑一声,把手伸到武大郎脖子上只一叉,武大郎的舌头便吊了出来。 围观众人纷纷指着鲁华张胜痛骂,但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鲁华和张胜耀武扬威地提了武大郎,在人丛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波分浪裂。大家虽然恨苦了这两个贼子,但武星主既然落在了他们手中,却都是投鼠忌器。 西门庆捧着还在作疼的脑袋,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身边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不得不又把眼睛闭上了。他一推身边的唐牛儿,低声吩咐道:“让那两个狗贼放了人,咱们就放他们走路!” 唐牛儿便叫道:“你们两个狗贼听了,西门大官人有言在此,只要你们放了武星主,我家大官人就放你们走路!” 张胜知道武大郎是清河县里的名流,若真的绑了他去,必有天大的后患。听到西门庆做出了承诺,便低声问鲁华道:“兄弟,你看如何?” 鲁华眼珠一转:“大哥,此事必有蹊跷。那西门大官人只应许了他放咱们走路,却没说旁人如何。若是周围这些杀千刀的老百姓不放,那又有个屁用?所以这武大郎可是咱们兄弟的护身符儿,在离了这清河之前,是万万不容有失的。” 张胜恍然大悟,点头道:“这西门庆真是狡诈!若不是兄弟精明,咱们都得上了他的大当!” 两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贼子,提着武大郎,一步一步退向清河南门,人群在后面一步一步逼着,口口声声只是让两个贼子放人。就在这时,却听南门外一声大喝:“两个恶贼,还不给我放手?”这正是: 莫道世上多歧事,谁言人间少英雄?却不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76章 又一条好汉 “两个恶贼,还不给我放手?” 这一声突如其来,借着城门洞的回音,如雷动于九天之上,几有震惊百里之势。草里蛇鲁华全部心神都贯注在步步紧逼过来的民众身上,背后突然响起的这一声大喝,几乎把他唬死。身子一颤,手指一松,手里揪着的武大郎已经落地。 过街鼠张胜同样吓得心胆俱裂,猛一回头,却见身后黑黝黝好一条大汉,因城门洞里光线太暗,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 张胜壮着胆子大叫一声:“你是何人?” 那人冷笑一声:“是你老爷!看拳!”说着,闪电般伸左手一领过街鼠张胜的眼神,张胜急忙伸双手在上三路一格,中路却露出了好大破绽,那那汉子抢上一拳,正打在肚子上,只打得张胜向后飞了出去,一张嘴“哇”的一声,什么牛黄狗宝都吐到青草蛇鲁华的脸上了。 鲁华大吃一惊,一边抹脸一边道:“你端的是哪个?为何不问缘由,上来就动手打人?” 那汉子两臂合抱于胸,冷笑道:“哼!老爷是中山府人氏,祖上赶大车的出身,只会打牲口,哪里会打人?” 鲁华大怒,两臂齐摇,双手上恶心巴拉的就朝那汉子脸面上抹去。城门洞里虽黑,但那人也闻到了味道不正,向后跳开,怒道:“你这厮无礼!也好,老爷刚才不巧踩了泡狗屎,就拿你来蹭蹭鞋底儿吧!” 话音未落,那汉子早飞起一脚,鲁华再想躲开势比登天,被一鞋底儿踹在胸口上,身不由己的向后直摔了出去。那张胜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没想到又有鲁华祸从天降,“扑通”一声,二人你头撞我头,又跌成了蛇鼠一窝,“哎唷妈呀”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那汉子早已上前一把拉起了武大郎,粗声粗气地问道:“喂!这小厮!你没伤着吧?”武大郎脱了险境,只顾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汉子飞起两脚,把鲁华张胜二贼直从城门洞里又踢了出来,清河县人哄然叫好,更有那苦大仇深的如郓哥等人,冲上去在这两只落水狗身上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打得二贼身上开满了绸缎铺,一片五颜六色。 早有人上前,向城门洞里拱手:“却不知好汉是哪个?便请出来一见如何?” 城门洞里寂然半晌,才有一个声音郁闷地回答道:“我若是出来,你们却休要吃惊!”说着,那汉子拉着武大郎的手,从城门洞里走了出来。 一出城门洞,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清河县人都 吓了一跳——原来这汉子人倒是长得有点英气,但架不住他一双眉毛斜斜下垂,鼻子两侧有两条八字纹斜往下拉,两个嘴角也斜撇向下,弄得一副面相变得极为诡异,看着就让人觉得晦气到了极点。 那汉子借着阳光,也看清楚了手里牵着的武大郎的模样,心头一震,急忙撒开了手,叫道:“我只说是个小孩子,原来却连胡子都生这么长了,竟是个大人!” 旁边早有几人吆喝起来:“大胆!竟然敢对我们清河的武星主如此无礼?!” 武大郎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急忙摇手止住众人,向着那汉子深深躬身行礼:“多谢壮士搭救之恩!小可武植,排行第一,所以又称武大郎,却不敢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那汉子本来看着挑理的众人,正撇着嘴冷笑,听到武大郎说得谦恭,面色这才缓了下来,只不过他面色虽缓,但那眉毛、鼻纹、嘴纹三位一体起来,看着还是让人觉得别扭。 却见这汉子向武大郎回了个礼,说道:“原来阁下就是清河的地厨星武星主,小可焦挺失敬了……” 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声大叫:“原来你就是焦挺?”说着,早扑上一个人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肩膀。 焦挺感觉到那人一揪之下,手掌上的力道竟然大得出奇,心中大惊:“莫非此人要对我不利?”念头一转,“嘭”的一下,已经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子。 谁知转眼到来人脸上一看,只见他紧闭着眼睛,前额上新被敲出一个大红疙瘩,显得头角极是峥嵘,虽然这个不合时宜的疙瘩疼得此人呲牙咧嘴,但这人面庞上却满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惊喜笑容。尽管他的手揪住了自己的肩膀来回的摇晃,却实无半分恶意。焦挺不由得心下嘀咕:“这清河县人怎么都是这等古怪?这一回来这里,可来对了吗?” 这扑上来的人,自然是西门庆了。他一听来人报名焦挺,马上想起水浒传中焦挺一出世,就打得黑旋风李逵想要落荒而走,梁山好汉里有这般大本事的,能有几人?没想到今天,他居然跑到清河县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来了!若不好好结交,还有天理吗? 焦挺见西门庆紧闭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的白痴样子,心里有些发毛,便厉声道:“本人正是焦挺,你是谁?还不放手?拉坏了我衣服,你赔得起吗?” 武大郎一听焦挺言语中对西门庆有些冲犯,心中就不快起来,当下便道:“焦挺壮士,我这位仙兄,在我清河县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就是天 星降世,济民苦难,文武兼资,德才并备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 那汉子斜睨着西门庆,“哼”了一声道:“西门大官人又怎的?西门大官人就能抓着别人的肩膀头不放吗?”口里虽如此说,他自己先把西门庆的手腕子松开了。 西门庆也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欢喜,试着睁了睁眼睛,虽然天花不落了,但泪花却是盈眶,看东西模糊一片,只好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他定定神,松开了抓着焦挺肩膀的手,双手抱拳,向焦挺深深一揖:“焦挺兄弟,我西门庆早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行侠仗义,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因此今日一见之下,惊喜交集,不由得失了礼数,还请焦挺兄弟不要见怪才是。” 他这一改容相谢,倒教焦挺不好意思起来,急忙也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小可在山东河北路上,也多闻清河西门庆是个有善心的大官人,倒是西门大官人,小可刚刚离了家乡中山府,闯荡江湖没几天,野鸡没名草鞋没号的,您怎么就听说过我的名字?” 西门庆正色道:“名满天下,不在闯荡江湖的时间长短,而是看其人行事如何!焦挺兄弟你刚才救助我家武道兄,我尽皆听在耳中,果然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那些江湖上的闲汉都起哄说你是‘没面目’,实在是他们瞎了眼睛!” 焦挺一听西门庆连自己“没面目”的绰号都说了出来,又惊又喜,心道:“这位西门大官人果然听说过我的名字,却不是信口胡诌来蒙混我。而且他虽然知道了我‘没面目’的诨名,却并不歧视于我,看来我焦挺这一次来清河,却是来对了!” 当下恭恭敬敬地向西门庆重新施礼:“小弟焦挺,方才鲁莽,得罪了西门庆哥哥,这里向哥哥赔罪了!” 西门庆笑得见牙不见眼,急忙伸手相搀,连连道:“什么话!什么话!今日咱们兄弟一见如故,就由我西门庆做东,到清河第一楼里喝上三杯如何?” 焦挺连日间赶路辛苦,嘴里早淡出个鸟来,闻言大喜:“既然如此,小弟也不客气,就叨扰西门庆哥哥了!” 武大郎见自己的两位大小恩人和睦相处,心中亦替他们高兴,突然想起一事,指着被众人痛扁的鲁华张胜问道:“西门仙兄,这二人却要如何处置?” 众人一听,都停了手,看着西门庆等他的示下。 西门庆这时再睁开眼睛,虽然额头上被扁担敲出来的疙瘩还在一抽一抽的痛,但视线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今日结交了焦 挺,正是满心欢喜,见鲁华张胜那蛇脱鳞鼠落尾的可怜样子,便大度的挥挥手:“今天若不是你们这两个狗贼,也不会引出焦挺兄弟,算来还算你们有些微功,大官人我就网开一面,不送你们进提刑衙门里吃夹棍了!若你们今天之后还敢在清河大地为非作歹,看我西门庆不把你们的狗腿子撩折了,现在夹了尾巴,给我滚!” 在众百姓的哄笑声中,鲁华张胜抱头鼠窜而去。这正是: 只待身周遭报应,方知头上有青天。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7章 焦挺归心 草里蛇鲁华、过街鼠张胜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跑出南城门,到了背人处,这才互相检点身上的伤势,幸好都是皮肉小伤,两人又生得粗糙,因此没什么大碍。 正在那里咬牙切齿地怨恨西门庆,却听路旁有人“咦”了一声,然后便招呼:“这不是鲁华、张胜二位兄弟吗?” 鲁华张胜转头一看,只是那边长长短短站着三个人,认得其中一个是曾经在县衙门里勾当的皂隶李外传,鲁华张胜就是由其人牵线,才和清河县衙门里的一伙害民贼勾搭上的,此刻见到,急忙呲牙咧嘴地上前行礼:“李大哥安好!” 李外传光着眼睛,指着他们两个:“你们这是……?” 张胜苦笑道:“吃人打了!”鲁华在旁边狗咬一口,入骨三分地恨道:“西门庆那狗贼,总有一天,要他不得好死!” 却听李外传身边一人叹道:“原来西门庆那狗贼又回来了清河!这厮一回来就欺侮英雄,真叫人怒不可遏,忍无可忍!” 张胜鲁华一听此人之言,尽皆大喜。张胜向李外传问道:“李大哥,这位是……?” 李外传便笑道:“让我来做曹邱。这一位,乃是清河县中的应伯爵应公子,表字光侯;这一位是秀才水兴,表字杨花,都是兄弟斩颈沥血的好朋友。” 鲁华张胜纷纷唱喏见礼,应伯爵便邀请道:“久闻外传兄说起鲁、张二位兄弟的大名,小可早思一见,今日既然有缘,怎能错过?小可家中离此不远,便请鲁、张二位兄弟移驾一行,咱们好好喝几杯,虽然没有小娘儿陪酒,但兄弟们谈谈说说,亦是一乐。” 张胜鲁华听到有酒喝,便兴头起来,扬扬喝喝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去来去来!”五人并作一路,转身去了。 清河南门里,西门庆也正拉了焦挺,招呼武大郎:“武道兄,清河第一楼,一起去来去来!” 武大郎径自挑起自己的炊饼担子,笑道:“西门仙兄且和焦挺兄弟前去,待我玉皇观中送了上供的炊饼,再去和大家相会。”说着,担了炊饼担子,扬长自去。 西门庆便拉了焦挺,招呼了唐牛儿,一起往城中走去。到了清河第一楼,早有小二哥出来牵走牲口,殷勤招呼东家入楼。唐牛儿见楼宇壮丽,出入者尽皆衣冠楚楚,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便想找个借口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哪里肯依?一手拉了焦挺,一手拉了忸忸怩怩的唐牛儿,直接进了个齐楚阁儿坐定。 焦挺早已冷眼旁观多时,见唐牛儿畏畏缩缩,不是个慷慨人物,兼之步伐虚浮,是个笨家,心中不免先存了几分轻视之意。 将二人安顿在座位上,西门庆见焦挺面向唐牛儿时,眼中有些轻薄之色,略一思忖,便开口道:“焦挺兄弟,这位唐牛儿兄弟,虽然周身上下没半分武艺,但满怀的义气,比我等江湖好汉也差不到哪里。他是郓城县人,正碰上及时雨宋江哥哥犯事,因为感念公明哥哥平日的恩情,奋不顾身,上前打夺了公明哥哥,让公明哥哥走路,自己却甘愿下狱,以身抵罪!这样的好汉子,今日陪着兄弟坐一坐,可辱没了你吗?” 焦挺一听,肃然起敬,急忙站起身来,向唐牛儿深深抱拳为礼:“焦挺不知唐牛儿哥哥如此高义,方才失礼,还请唐家哥哥恕罪!” 唐牛儿早慌了手脚,一迭连声地道:“不罪不罪……” 西门庆长笑道:“这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岂可这么轻易地饶让了他?拿酒来!” 早有小二哥抱了几坛好酒送上。西门庆拍开泥封,吩咐道:“酒杯不中使,换大碗来!”然后满满地倒了三碗,往焦挺面前一推,笑道:“今日先罚兄弟三碗!若不爽快干了,捏着鼻子硬灌莫怪!” 焦挺大喜,心道:“这西门庆哥哥倒真是个妙人儿!这一番赔罪喝酒两不误,正合我意!”当下端起酒碗来,向唐牛儿点头示意:“小弟焦挺,向唐家哥哥赔罪了!”说着举碗就口,如长鲸吸水,一饮而尽,随后翻过空碗来,向西门庆和唐牛儿一照。 “好!”西门庆喝彩声中,焦挺又是连尽两碗,面不改色,唐牛儿只看得暗暗叫苦:“今天碰上了这位好汉爷,看来我唐牛儿是非醉死在这里不可了!” 醉死倒也未必,但醉倒却很容易,在三人的高呼酣饮之下,不多时唐牛儿便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平日里他只恨酒少,今天却愁酒太多。 西门庆和焦挺都是哈哈大笑。喝酒最有趣的就是把人灌倒,虽然恶作剧和低俗了些,但不可否认,在这种共同使坏的氛围下,确实很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 西门庆吩咐小二哥,将唐牛儿扶进后房,好生安置,这才举碗向焦挺敬酒:“我听得兄弟你只是在河北路上勾当,没想到今日到我山东清河来了,真是万千之喜呀!来!咱哥俩都端起来,走一个!” 焦挺陪了一碗,感慨道:“西门庆哥哥不知,兄弟我父母早亡,家里穷得精打光,没奈何,出了老家中山府,闯荡在 江湖上。谁知人离乡贱,有那算命的先生给我批了命,说我这个相,是败主之相,除了死过一世的人,否则是沾谁谁倒霉!就因为这个,我在江湖上千里投名万里投主的,也没个人待见我,都怕我往他身边一站,却把他的运气都败坏没了,我那个‘没面目’的诨名,就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焦挺的眼角却是两点晶莹,他抬头炯炯地盯着西门庆的眼睛,沉声道:“西门庆哥哥,我焦挺却是个爽快人,不晓得藏着掖着。哥哥今日待我焦挺这般亲切,我焦挺就得把话说明白了!兄弟这个相,是个倒运的,若西门庆哥嫌弃我时,兄弟我转头就走,再不敢给哥哥添麻烦!” 话音未落,就见西门庆大大的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甚么倒运旺财的鬼话,如何信得?焦挺兄弟,哥哥我就是死过一世的人,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顾忌?你尽管在哥哥这里定心住了,该吃吃,该喝喝,有我西门庆一碗干饭,就有你的半碗;有我西门庆一勺凉水,就有你的半勺!兄弟你今日仗义出手,救了武道兄,就冲这份儿人品,哥哥我就敬你一世!” 焦挺怔怔地听着,眼角上两点晶莹终于化作两行热泪,直直地流了下来。他翻掌将泪水狠狠地揩去,但脸颊上的肌肤牵动之下,眼泪流得更多了。 西门庆端着酒碗向焦挺一照:“焦挺兄弟,人都说我是转世天星,那么有些话今天跟你说了,也不怕泄露天机。你要切记——相由心生,命从心定!兄弟你游剑江湖,多苦少乐,因此经日间板着个脸,这才把自己一张脸上的格局给弄坏了。哥哥只盼你今后日子过得开心,多笑一笑,把脸上的愁纹儿扯开了,就是你改命的良机!” 焦挺泪流满面,起身离椅,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朝着西门庆大礼叩拜下去:“小弟焦挺,愿为西门庆哥哥牵马坠镫!”这正是: 三年愁怀生何趣?一朝知心死也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8章 英雄醉 西门庆见焦挺跪倒,急忙上前一把拉起,沉声道:“焦挺兄弟,你却要记得——我西门庆结交的,都是敢作敢当、侠骨豪情的好汉,却不是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奴才!甚么牵马坠镫?此等言语,再也休提!你我兄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并肩携手的在这世上好好做一番大事才对!” 焦挺用力点头:“西门庆哥哥说得好痛快!”端起一碗酒来,“咕咚咚”饮下,然后用力一掷,将酒碗砸得粉碎,豪气干云地道:“小弟在江湖上这些年,处处遭人白眼被人嫌,却从来没尝到过一丝儿温暖,哥哥今日这般看觑焦挺,小弟别的都不说,尽都在酒里了!若说小弟言语不真,就让小弟同这酒碗一样!” 突然间,小二哥向里一伸头,踌躇道:“星主大官人,这里需要小的侍候吗?”原来他在楼下听到这阁子里“咣啷”一声响,放心不下,因此踅过来看看。 西门庆笑道:“怎的?你还怕有人乘我醉,打劫了我不成?不过你来得正好,先给我们送个新碗来,再把这满地的碎瓷收拾一下。”小二哥点头去了。 焦挺讪讪地道:“倒是小弟的不是了,只顾发疯,却打碎了哥哥这里的家伙……” 西门庆挥手大笑:“一个酒碗便换来一个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这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若不是全大宋只有一个焦挺,我西门庆便在路上摆开了碗,天天盼着人来砸,倒也是一件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二人相对哈哈大笑。这时那小二哥飞一样拿了新酒碗来了,又快手快脚将屋子里收拾得利落干净,当他要退下时,西门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二哥急忙躬身道:“回禀星主大官人,小的姓李,叫李小二。”西门庆点点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李小二下去了。 西门庆对焦挺道:“来来来,咱们兄弟继续喝酒!哥哥这里还有一件心腹事,想要委托兄弟去做!” 焦挺拍着胸膛慨然应诺:“哥哥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交待在小弟身上,粉身碎骨,方是称愿!” 西门庆乜斜着眼睛,骂道:“我操!让兄弟们去粉身碎骨,自己坐享其成,算他妈的什么义气了?这种屁话,以后少说!” 焦挺被西门庆骂了一句,反而笑了:“哥哥若不把焦挺当亲近兄弟,也不会骂我了!那种屁话,以后小弟不放便是!倒是哥哥要小弟做甚么事?这便吩咐了吧!” 西门庆便道:“兄弟你可能也听说了,哥哥在清河县里开 着个药棚,今天那两个叫甚么青草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的贼子,倒提醒了我,万一有这等奸狡小人乘我不备时,到我到药棚里骚扰,却如何是好?因此便想偏劳兄弟,帮哥哥在那里坐镇着,若有那等泼皮无赖敢上门薅恼,兄弟伸出一根小指头,就把他们全打发了!却不知兄弟可愿不愿意?” 焦挺又干了一碗酒,叫道:“小弟早听说哥哥在清河县里舍粮舍药的,这是个大功德事,小弟能在其中出些力气,正是求之不得的,将来便是九泉之下见了爹娘,也走的是正道,脸上无愧。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哥哥让小弟几时上工,小弟就几时去那里替哥哥出力!” 西门庆大喜,端起酒碗来,笑道:“兄弟痛快!来!走一个先!” 其实,西门庆药棚那里并不缺人,他的大名威震清河,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到星主大官人的头上去动土?但今天既然留下了焦挺,就得给人家找个正经的营生,免得落一个施舍的感觉,伤了人家的自尊心——这是西门庆想得周到的地方。 一边喝酒,一边谈谈说说,较量些武棒武艺,正说得入港的时候,门帘儿一掀,武大郎进来了。西门庆一见,便拉武大郎上座,焦挺久走江湖,因为面相不好,多被人冷眼讥嘲,见了武大郎这样的人,不但不小看,反而觉得亲切。三人酒碗一端,几句言语应和,便彼此知心了起来。 喝到酣处,西门庆便拉着武大郎问道:“武道兄,咱们这清河第一楼里,有个叫李小二的,你可知道吗?” 武大郎连连点头说道:“这李小二,却是东京开封府人氏,今年三月间带着妻子流落到咱清河,正好咱们这清河第一楼开张,那人便来这里做了小二。因为他在东京大酒店里上过手,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因此兄弟我抬举他,给他开的是上等份儿的工钱。说起这个人来,有眼色,又勤谨,难得的是沉默寡言的,也不招揽是非,倒是个得用之人。” 西门庆轻轻一拍桌子,笑道:“武道兄之言,正合我意啊!刚才那李小二听到这阁子里响了一声,不眨眼的工夫他就进来看视了,这等自动自发的做事态度,万中无一。武道兄你再好好的观察观察他,此等人物,应该大力提拔!教育得好了,将来说不定就是你的左膀右臂!” 三人说得高兴,那酒喝得象流水一样。喝到最后,除了武大郎,西门庆和焦挺都醉得不成样子了。 焦挺连日走路行苦,喝醉了酒之后,倒在椅子上,就打起鼾来,倒也 省事。西门庆却是定着眼珠子,手指想住武大郎的鼻子上指,谁知眼发花,手发滑,却跟那坏了的罗盘一样,半天定不准地方,口里只好嘟嘟囔囔:“你们兄弟俩一个德性,都是灌不满,灌不满……” 武大郎知道西门庆醉了,也不跟他计较,只是心里暗暗奇怪:“西门仙兄又没见过我家兄弟武松,怎能知道他酒量了得?哦!必然是因他天星转世,才动了这等未卜先知的念头。唉!说到我那兄弟,却不知他现在流落在哪里……” 想着久别的兄弟武松,武大郎酒后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了。晃了晃头,武大郎指挥着楼里的小二们先把焦挺送进后面的客房,然后又雇了一顶轿子,武大郎亲自押送着,把西门庆送回了家去。 西门庆回到清河,当街惩戒青草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的事早就象脱了缰的野狗,在清河县里窜了个到处都是,玳安小厮是个乖觉的,第一时间听到了,马上就回来告诉了小玉,小玉又汇报给月娘。月娘一听夫君回来了,喜从天降,谁知西门庆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已经醉得昏沉了。 家里人把西门庆从轿子里扶出来,月娘定睛一看,只见西门庆脑袋上长了一个包,象只独角兽似的;两只眼睛醉得直往两岔里分,象个比目鱼似的,心里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怜惜,赶紧把他安顿到自己屋子里,悉心服侍。 西门庆在酒醉的朦胧中,感觉到好象有人在拿蘸湿的温热毛巾给他擦脸,有人给他解开了胸口上绷得死紧的扣子,有人把手搭在他额头上,轻声呢喃着又象歌儿又象安抚的美妙语言……本来,他那被酒精灼烧得坑坑洼洼的身体几乎等同于破抹布,但现在,这块破抹布正在逐渐被温暖的贴心熨斗熨平。 听着那熟悉的衣裙綷縩声,闻着那熟悉的美人儿香气,西门庆觉得自己被世界上最大的温馨包围了,他心满意足地微微叹息了一声,打起了幸福的鼾。 这是一个纯粹、无梦、清澈、美妙无比偏偏却显得短暂的睡眠。 一觉醒来,阳光满眼,西门庆眼看着床顶,真不知自己是活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幻里。这正是: 王霸图中英雄醉,蝴蝶梦里美人迷。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9章 安排与等待 西门庆刚刚起床,饭还没吃几口,来爵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原来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又来了。 宋乔年进了客厅,先摒退左右,便喜笑颜开地向西门庆深深作下揖去。西门庆急忙双手相搀,笑道:“御史大人红光满面,必然今早喜上眉梢。” 宋乔年抬起头,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原来自从西门庆给他退送了“凶星”之后,宋乔年就一直躲在自己的行辕衙门里,杜门谢客,除此之外就是给恩相蔡京写信表忠心。到了今年六月甲寅,朝堂风云再变,有诏复蔡京为太子少师;八月乙未,又复蔡京为太子太师,正如西门庆所言,蔡京又要被起复了。 宋乔年资质不佳,在蔡京一党中原本也算不得甚么一流人物,一向有些不入蔡京眼的。但这回蔡京罢相,门前寥落之时,却有宋乔年驰书输寒送暖,不由得蔡京不对他刮目相看。这回旱龙得雨后,马上给他来了一封书信,信中对他温勉有加,并说朝中虽有人诋毁于你,但天子圣观决断,必然明察秋毫,让他不必挂怀在意。 看了此信,宋乔年心中好不畅快,想起自己能有今天,都是受了西门庆星主的荫庇,因此上赶着打发人前来送礼,并准备亲来拜谢。谁知第一次来的时候,西门庆出门学艺去了,扑空;后来听到西门庆回来了,急忙再让人送信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西门庆又出门游历去了,不甘心的宋御史便发了狠,派了家人长住在了清河县的客店里,随时关注西门府上的情况。 昨日西门庆一回家,宋御史马上得报,顾不上别的,今天就来三顾华庐了。 分宾主落座后,宋乔年迫不及待地道:“今日一切,果然尽如星主所算,下官托了星主福荫,亦在其中受惠甚多。却不知日后前程如何,还望星主大发慈悲,再玉成下官一回吧!” 西门庆摇头道:“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事关天下气运,却也说不得只好再破一例了。御史大人稍安勿躁,待某家细细算来。”说着,把眼一闭,入定去了。 钓了宋乔年半天,西门庆这才睁开眼睛,满面笑容道:“大喜!大喜!我有四句话,御史大人且记了——壬辰之年,龙兔亥子。楚国重游,京师赐第。御史大人得了这个喜信儿,这便速速回去在道祖前上香吧!” 宋乔年瞠目道:“却不知星主此言何意?” 西门庆摇手道:“此时不言,到时自现。时分未到,不可强作解人。送客送客!” 宋乔年虽然莫名其妙,但毕竟知道了这是个喜信儿,虽然自己解释不来,倒也无妨,因此赶紧告辞,回到行辕后,写了一封长信,将西门庆四句谶语附在其后,连夜送上东京开封府,请蔡京过目。 西门庆打发走了宋乔年,西门庆心中暗笑一声:“再这样下去,老子真的要变成西门神棍了,那时再碰上叶道兄,却不让他笑我,说我是商鞅变法,百金立木?哈哈!哈哈!”自己先大笑几声,出门朝清河第一楼而去。 到那里会了武大郎、焦挺、唐牛儿三人,西门庆便安排唐牛儿在清河第一楼,还是做他祖传糟腌的买卖,也算是给清河第一楼添些别样的风味了。然后便带了焦挺,去了生药铺外的药棚。 药棚外的众人见西门庆来了,无不恭敬施礼,发自内心的尊称一声“西门大官人”,只有寥寥无几象何老人一类年高德昭的耄耋,才抱拳招呼一声“四泉兄”。 西门庆一一还礼。焦挺在身后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中感叹:“男子汉大丈夫活这一世,就当象西门哥哥一样,做些正事,人生留名,豹死留皮,这才是正理啊!” 带着焦挺进了生药铺,西门庆把傅二叔和这边主事的几个家人都叫过来,指着焦挺道:“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新结识的好兄弟焦挺。从今日起,他负责药棚这边的一切事宜,你们都好好辅佐他。最后我特别声明一句啊!哪一个敢暗地里跟他作对的,就是和我西门庆过不去!” 听到西门庆口气严厉,这些家人伙计都是心下一凛,赶紧上前跟焦挺参见了,焦挺一边回礼,一边心下暗暗感激西门庆哥哥的知遇之恩,同时心中咬牙发誓,自己决不能辜负了西门庆哥哥的这一番信任。 药棚这边交待清楚了,西门庆又带了焦挺回家,先安顿他在西厢房歇息,又引着他让众家人都进见了,皆称呼“焦二爷”而不名,便如亲兄弟一般看待。到了此时,焦挺反倒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了,只是眼中那一片竖毅之色,实胜过千言万语。 忙活完了一天,西门庆回到后宅,月娘迎上来问道:“你今天又引回来了一个焦兄弟?” 西门庆点头道:“正是!此人却是个值得掏心掏肺的好汉子,我西门庆无兄无弟,他正好给我做个臂膀!明天还是什么得闲的时候,你盛妆好了,我带他进来,让他拜拜嫂子,你却要象亲兄弟一般相待。” 月娘乖巧地点头答应了。西门庆忍不住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抚着她的长发温存道:“昨天晚上我 吃醉了酒,却带你受累了。今天晚上,就让我来好好服侍你吧!” 听着他调笑的话儿,月娘红着脸躲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哪敢稍动?西门庆搂着她温软的身子,闭上了眼睛闻着那淡淡的女儿香,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又过了几天,已是十月后旬,天气越发的冷了,唐牛儿和焦挺的身上,也都换了新袄子。西门庆天天都去清河第一楼,和武大郎会酒的同时翘首以盼——武松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有时候心头也不免忐忑,毕竟他来到了这个北宋世界后,已经把一些事情给弄乱了,武松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他还真没底。别的不说,如果武松回清河,不走陆路走水路的话,依靠运河的便利,那景阳冈的老虎就打不成了。这正是: 胡为预言难见问,谁是英雄未可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0章 打虎英雄 十月后旬的一天,西门庆正和武大郎、焦挺在清河第一楼里饮酒说话,忽听隔壁雅座里进来一伙儿人,吆吆喝喝的上了酒菜,三数杯之后,话声便往高里拔了起来。 西门庆一听时,里面却有一个是老熟人,正是清河县的县丞乐和安。只听他急切地问道:“狄兄,如你路上所言,那景阳冈上的大虫,真被人打死了吗?” 这一问,不但那边雅座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连西门庆他们这边也放下了筷子,竖起了耳朵。 只听一人“嘿嘿”笑了几声,却不开言,只是传来“嗞”的一声吸酒声,然后就是他津津有味的咂酒声,不用看,就能想像出其人跷起了二爷腿,怡然自得其乐的样子。 “狄兄!”这回说话的换成了西门庆的另一个熟人,清河县的主簿任良贵,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肯求之意,“好我的狄兄欸!现在菜也齐了,酒也上了,狄兄你就大发慈悲,将你们阳谷县那打虎之事详细说来吧!” 跟着就听一阵七嘴八舌,原来还有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等人,都是西门庆的熟人。 那狄兄一来众意难却,二来已经端足了架子,于是再灌了自己一杯酒,借机收篷道:“嘿嘿,既然众位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小弟也就不能不识抬举了。来来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古人以汉书下酒,今日大家便以这打虎事迹下酒,那可是连古人都要羡慕的啊!” 原来,隔壁好个“狄兄”正是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此人籍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只可惜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今天因了一件公事来清河县,更加带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私事——前些日子景阳冈上那只猛恶的大虫,已经被人打死了! 就听那狄混声音里满是兴奋,即使隔了一层板壁,也仿佛能看到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那一日天还未明,就有景阳冈下村庄的里正上户,派家人来县衙门上送信,说景阳冈上那只为祸乡间的大虫,已经吃一个顶天立地的壮士给打死了!当时我们知县相公就吃了一惊,便问道,甚么人能把那只大虫打死?谁知那报信的庄丁就是个糊涂蛋,咿咿唔唔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却不急煞人也!”那边就有人长叹起来,西门庆他们这边也是对望一眼,觉得此言深知我心。 狄混拍桌道:“是极是极!那日我家知县相公等不得了,便派了小弟带着几个人连跑三十里,去景阳冈下村庄迎接打虎英雄。小弟进了村,听说英雄正在用早饭,因此不敢惊 扰,先去看那死虎,却见好一条长大的锦布袋儿,瞑目拢身在那虎床之上。哎呀呀!都说是虎死不倒威,这话果然不掺假,小弟我一见之下,只觉得一股恶气扑面而来,顿时唬得腿脚都软麻了!”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半晌后才人感叹道:“如此猛虎!……却不知那位打虎英雄,却又是何等人物?” 在那边狄混连连干杯,似乎要借美酒三升,壮壮胸中被死虎吓倒的胆气,听人问起打虎英雄,精神一振,便道:“不多时,那打虎英雄酒足饭饱,也出到庄前。我上前见礼,只这么一相,就由不得让我心下不钦敬。这位英雄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两膀摇开,有千百斤的力气,那是不消说了,最难得的,是那一分为人的谦恭!那时庄前庄后,有多少张嘴在奉承他为乡间除害,乃大恩德人?可那打虎英雄却只是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这等居功而不自傲的人物,古往今来,你我却见过几个?” 众人无不啧啧称赞,这一个“谢道”,出在平常人言语里,只不过是一句客套罢了,但出于刚刚打死猛虎的壮士口中,却不见客套,只见其人的忠厚诚信!若非心地纯笃者,何能如此? 这边厢,武大郎、焦挺、西门庆六眼互望,均是暗暗点头。 只听那狄混又道:“那时小弟指挥着,请打虎英雄披了花红缎匹,坐上了一乘凉轿,由四个庄客抬了,便往阳谷县里去,另挑几个胆气壮的,扛了那死虎,在前面开路。一时间,早哄动了整个县治,就见那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哎呀呀!就是年节里赛神,都没那日那般热闹!” 便有人拍着大腿喜气洋洋地叫好:“如此万人钦敬,却也不枉活了一世!” 那狄混却是“嘿嘿”冷笑:“想不到老兄眼皮子原来这般浅,只是一个万人空巷,便将你受活住了?那日小弟在打虎英雄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留心看他面上神色——虽然荣耀当前,却通不见一丝儿轻狂的喜意!大家请想,死了人能耐得住哭,虽然难得,却也算不得甚么本事;但打了虎后能耐得住笑,那才见得是真正的胸襟广阔、英雄了得!” 这边厢那边厢所有的人,都有声无声地点头称是。 狄混又喝了两杯,突然问道:“各位,在下我为人如何?” 众人均是一愣,半天后任良贵便道:“狄大哥的人品,自然是高明的,就是太过端方了些,喜欢将送上门来的铜钱双手推出去。天下有了个孔圣人,已经够多的 了,难道狄大哥还想再当一个狄圣人不成?” 在大家的笑声中,狄混把酒杯在桌上一顿,叹道:“我狄斯彬虽然生得糊涂,但在钱上还算是个明白的,但我那点儿明白,跟人家打虎英雄比起来,却压根儿不值一个响屁!当日小弟直把打虎英雄迎到了县衙门口,我家知县相公已经在厅上专等。英雄下了轿,上了堂,相公问了几句打虎话,把大家都听得呆了。最后赐了几杯酒,便把出县里上户们凑出的打虎赏赐钱来。众位可知有多少吗?一千贯!” 众人都惊叹:“好大数目!”又有人道:“打虎英雄舍身破命的,为来往行人除了这么一个大害,便是得上一注再大的财喜,也是该的!” 那狄混冷笑道:“这话正见得你我眼界浅了!当日那打虎英雄见了这一千贯钱,却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贡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各位扪心自问,换了你我,手里把着应得的一千贯钱,却舍得将这钱再散出去吗?” 焦挺只听得热血如沸,端起了一坛酒,一仰脖喝了个涓滴无存,非如此不能抒尽胸中义烈之豪兴。 西门庆也是心中感慨——这才是武松啊!如果他只是一味的勇武,也不过只是一介匹夫罢了。但正因为他于勇武之外,还有仁,还有义,还有悌,还有德,还有诚信,还有忠厚,才能成就其名垂千古,化身为水浒英雄中第一流的灵魂人物。 却听狄混叹道:“如此忠厚仁德的英雄人物,谁人见了不爱?我家知县相公见他如此仗义疏财,几有咱们山东好汉及时雨宋江宋公明的风采,便动了个抬举他的念头,于是当日便叫值衙的押司立了文案,参他做了我们阳谷县的步兵都头!嘿嘿嘿嘿!这一位英雄了得的人物,如今已经是我们阳谷县的人,旁人是想抢都抢不去的了!” 听到狄混笑得古怪,便有县丞乐和安疑惑不解地说道:“狄兄,你突然间笑得这般阴险,却与你平时为人不符啊!任兄,你怎么看?” 主簿任良贵便道:“乐兄,此事必有蹊跷!狄兄,你还不从实招来?” 那狄混却突然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众人面面相觑时,他才收声拭着笑出来的眼泪,故作神秘地问道:“各位,你们可知这位打虎英雄是哪里人?” 座中有那反应快的,已经一跃而起:“莫非……你说的这位打虎英雄,竟然是我们清河县 人不成?” 狄混拍着手大笑道:“然也!然也!哈哈哈……” 乐和安大怒,指着狄斯彬的鼻子骂道:“好你个狄混!贼厮鸟!合着我们清河县万年才出一个的打虎英雄,居然被你们阳谷县诱拐了不算,你今日还哄骗着我们来买酒请你,气我们!这等猖狂,今日岂能容你?众家兄弟!” 大家都齐和一声:“有!” 乐和安便恨恨地道:“这含鸟猢狲忒也无礼!咱们也不跟他多说,这就都尿遁了吧!这一桌子酒菜,就让他狄混自掏腰包便是!” 那狄混急了:“各位哥哥,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啊!那位武都头是我家知县相公参的,却关小弟甚事?今天你们说好请我一席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了不算?” 乐和安、任良贵们见狄混急了,越发来劲儿,都吆五喝六地嘈杂起来:“走!走!扔下这厮,让他当裤衩去吧!” 正嚷乱间,却听一人大声喝道:“各位且休要吵闹!今天这一顿酒席,我清河第一楼请了!” 乐和安、任良贵他们立即安静下来,向屋门前躬身道:“见过武星主!” 武大郎顾不上回礼,先冲进屋中拉住了那狄混,急切地问道:“这位狄先生,却不知你说的那位武都头,他叫甚么名字?” 那狄混听到今天这顿酒菜可以白吃,早已抱起酒坛子,一通猛灌。听到武大郎问他,便圆翻起两只怪眼,大笑道:“若想知打虎英雄名字?哈哈!再上两坛美酒,我便细细道来!”这正是: 道破真相风云变,说出高名鬼神钦!我知道你们已经都知道了打虎英雄是谁,可那样你们也须得听我下回分解:) 第081章 武松归来 “我兄弟武松要回来了!” 送走了狄斯彬一干人,武大郎就显得神不守舍起来,坐在位子上两眼发直,手脚都仿佛没地方安放。还好今天的功德炊饼都已经做完了,否则看他现在那个样子,误事是必然的了。 “打虎英雄武松是地厨星大哥的亲兄弟?”焦挺看着武大郎那一米二二的五尺身高,喃喃自语,他实在难以想像,武大郎的兄弟究竟要有怎样的奇遇,才能打死一只猛虎。 “西门庆哥哥,你说,打虎英雄不会是和武星主的兄弟同名同姓吧?”背着武大郎,焦挺偷偷跟西门庆说道。 西门庆哑然失笑:“世上焉有两个同名同姓之人同处一县却不为众人所知的道理?打虎英雄必然是武道兄的兄弟!反正阳谷离清河只有二百里出头,我敢说,不出三日,咱们就可亲眼看到那位打虎英雄。那时,必然让你大吃一惊!” 焦挺抓抓头:“小弟现在就已经大吃一惊了!” 接下来的日子,武大郎每天的第一件事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他的功德炊饼,这一点很让西门庆敬佩,这种不因外物而分心的敬业态度,实在难能可贵。所以在每天的功德炊饼做完之后,他总是陪着武大郎去清河县南门外,希冀一个不期而遇的邂逅发生。武大郎伸长了脖子向阳谷方向延颈鹤望了三天,西门庆惊讶地发现,他的身高居然就长了三厘米。 现在西门庆倒不希望武松赶快回来了,他真的很想知道,武大郎在盼望兄弟归来的日子里,到底能二次发育多少。 可惜天不从人愿,今天西门庆和武大郎刚刚来到南门外,脚步还未站稳,就听一声惊喜交加的大叫:“啊呀!你如何却在这里?” 话音未落,道路上人流中早抢出一条一米九六的八尺大汉,也不管地下灰土泥尘,向着武大郎扑翻身便拜。武大郎将手在那人肩上一扶,只叫了一声“兄弟”,那眼泪就象溃了堤一样直淌下来。 青天白日之下,一条彪形大汉向一个面目丑陋的侏儒低头叩拜,实在显得极其诡异与不和谐,道路上众人,尽皆看得呆了。 西门庆默默站在一边,感慨万千。今日的武松是谁?阳谷县的都头,吃了财政的国家公务员,自身还是名震山东八府的打虎英雄;武大郎又是谁?清河县一个卖炊饼的,长得又是身刚满五尺一米二二,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曾被万人视作“三寸丁谷树皮”的——虽然身份悬殊、人品悬殊,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武松还是扑翻身便拜,那一 腔对自家哥哥的真情挚意,足以感撼天地! 这才是武松啊!没有这份兄弟间的义气,他就是再打上十只猛虎麒麟,在西门庆心里,也只不过是一堆百十来斤的好肉而已。 却听武大郎流泪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松亦流泪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大郎叹道:“我怨你,是因为当初你这孽障在清河县里,总是要吃酒带醉,和人打架斗殴,家里少饭吃你就去吃官司,倒教我炊饼也没得做,时时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是因为哥哥近来遇上了命中的贵人,家中一切,治办得应有尽有,可是你不在家,哥哥便是发上天大的财,又有何趣味?因此是日日悬心,只盼你能赶紧回家,哥哥作主,给你说上一门好亲事,也免了九泉之下爹娘的悬望,这个便是想你处!” 武松这时拭去眼泪,仔细定睛一看,只见哥哥身上衣服虽然式样平常,但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却是质朴而慧中的好手艺,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武松心下欢喜,便问道:“哥哥说遇上了贵人,却不知是哪个?” 武大郎用力拉扯武松:“兄弟且先起来,哥哥给你引见咱们清河县的第一位英雄人物!” 西门庆知道是该自己出场了,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还是免不了“咚咚”直跳。这可是武松啊!千百年来,自己一直敬仰的英雄人物!虽然从来没追过星,但现在无师自通,也知道这追星是什么滋味了! 这时武大郎早引着武松来到了西门庆身前,先指着武松道:“西门仙兄,这一个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武松,离家许多时,今日总算回来了!” 西门庆抱拳行礼,大声道:“江湖上多闻灌口二郎神名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激动之下,声音都颤了。 武松拱手还礼,闻言浓眉一轩:“原来西门大官人也知道武二江湖上的名号?” 西门庆深深点头:“小弟师门,便是临清龙潭寺,也是出于江湖一脉。” “哦!原来如此!”武松恍然大悟,“龙潭寺首座弟子无嗔大和尚,江湖人称‘毒手药王’,山东绿林道上,提起来赫赫有名,都说大师好手段。” 西门庆急忙道:“无嗔正是我家大师兄,小弟亦有个法名儿,叫做‘无色’。” 武松略笑了笑,西门庆心下一翻个,却觉得武 松那一笑中,似乎带着几分轻蔑之意,不由得心中便打起鼓来。 这时武大郎又拉着武松,兄弟俩站成了一排,然后才指着西门庆正色道:“兄弟,这一位便是你哥哥命中的贵人,他就是咱们清河县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西门仙兄是天星降世,曾经地府还魂,又抬举你哥哥我成了地厨星,莫看哥哥我今日已经发家立业,若没有西门仙兄看觑着,焉有我的今日?你我兄弟如今重逢,多的没有,便是一个头儿,也叩一个吧!”说着用力将武松一扯,弟兄二人双双跪了下去。 “使不得!”西门庆一看武松给自己跪了,他急了,赶忙也跪下相搀,“武道兄,你这么一来,岂不枉折了我三年的道行?”这正是: 三人互对安投趣,两心相向可知音?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2章 不兼容 七手八脚拉起武大郎和武松,西门庆便埋怨道:“武道兄,你我相交,贵在知心,行这虚礼,却是忒也见外了。” 武大郎涨红了脸,半晌后方才期期艾艾地道:“这个……我也知道,西门仙兄不是在乎这些的……但是,咱心里就是下不去呀!说不得,也让俺任性一回……” 这时,武松在旁边道:“西门大官人,大哥,小弟这里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西门庆赶紧道:“二哥哪里的话?有甚么话,且请说来。” 武松便叉手道:“西门大官人和我大哥话说得稠密,我本来是不敢插口的,但小弟我外面游荡了两年,今日既有命回到故乡,只恨不得马上就到家中,收拾一桌供菜,去父母坟上,拜扫拜扫,也算是他们生养我武二一场。” 这话一说出来,武大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重逢的眼泪未干,又添上了感慨的眼泪。他欢喜的是,兄弟终于长大,悟得了做人的道理;悲伤的是,虽然自己兄弟都成了器,但父母爹娘却是再不能亲眼看一看了。 西门庆听武松说得正大有理,急忙叉手道:“哎呀!这却是我西门庆的不是了!武道兄和武二哥兄弟重逢,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办,有多少话要说,我怎能梗于其中,误了你们的家事?武道兄,武二哥,小可这便告辞了!” 武大郎忙道:“西门仙兄,你且放心,我武家家事再多,也误不了明天的功德炊饼。我武大郎百无一能,唯这个‘信’字,却还是要遵守的。待明天诸般俗事了结,我再来带我家兄弟,请西门仙兄吃酒。” 武松也道:“武二生平,素来口直,若有得罪之处,还祈请西门大官人见谅。” 西门庆谦道:“哪里哪里!武道兄,武二哥,咱们就此别过,明日再见!” 武大郎便道:“既如此,我这就领兄弟回家!” 武松一边问:“咱家还是住城里紫石街吗?”,一边替武大郎担了那副砣不离秤、秤不离砣的炊饼担子,朝西门庆一点头,兄弟二人相跟着去了。 西门庆望着武松一手扶着炊饼担子,一手拉着哥哥武大郎的高大背影,心中感叹:“这就是阳谷县的公安局长,这就是堂堂的打虎英雄!” 一边感慨着武松的孝悌忠厚,一边自己也慢慢地往回走。这一路上欣羡武大郎不尽,倒不是羡慕他骨骼凛冽,相貌清奇,而是羡慕他有那么一个好弟弟。 突然想起提到自己时,武 松眼底似乎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西门庆心中禁不住便有些愀然不乐。暗中思忖,自己来到北宋的世界后,一直行得正走得端,叶道兄传授的九字真经无日或忘,大是大非上更是从未行止踏错过一步——自己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为何武松却还是对自己隐隐有些轻视的意味? 只说是厚结武大郎,武松回乡之后,感念自己在他哥哥身上的深恩,必然是扑倒在地,纳头便拜,口称“愿为西门庆哥哥效力”,那时岂不是皆大欢喜?谁知算盘珠儿拨来拨去,今日里全然落空。 突然胡思乱想的一念游丝,居然落到了焦挺身上:“莫非焦兄弟真是坏事的母子,倒霉的扫把?”但随后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哭笑不得。唉!这人啊!碰上事情,不是从自己骨子里找原因,却只是在旁人身上觅过错。如果这种惰性不改,甚么雄图壮志,都是他妈的一枕黄粱大梦! 为什么武松对我的态度如此冷淡呢?西门庆把自己扒了皮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分析,但其中的关节窍要之处,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清河县另一边,武大郎也在问武松:“兄弟,我看你刚才,对西门仙兄似乎有不恭之意,却是为何?” 武松笑道:“哥哥想得多了,西门大官人对哥哥的一片厚恩,兄弟便是在阳谷县,也早听说了,对他兄弟心中只有感激,若说不恭,却是说得重了!” 武大郎叹道:“兄弟,哥哥从小受人白眼,若不懂得看人的眼色,哪能活到今天?再说你是我兄弟,打小时起,你甚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去?若你心中真对西门仙兄有甚么不满处,早说出来,愚兄也能替你排解排解!” 听武大郎说得真挚,武松握着哥哥的手紧了紧:“哥哥既然如此说,兄弟我便实话实说了吧!对那西门大官人,兄弟我谈不上不恭,却也说不上尊敬。他对哥哥有大恩,兄弟嘴上不言,心上是感激的,若他有用咱们兄弟处,兄弟便是粉身碎骨,也不皱一皱眉头!可要说让我对他恭恭敬敬,心悦诚服,却是万万不能!” 武大郎奇道:“这却又作怪!兄弟你这到底是个甚么想头?” 武松慨然道:“哥哥,小弟我听说了,那西门大官人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直弄到当街痛哭,还写了一幅恁长的挽联,最后还把那女子的灵位娶回家中去了,这事可是有的?” 武大郎道:“确有此事!清河县中,谁不说西门仙兄情深意重,义薄云天?这是万众亲眼所见,你难道以为是说书人编出来的不成?” 武松“哼”了一声,硬硬地道:“就是因为这事情是个真的,兄弟我心里才觉得别扭!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却沉湎于女色,把英雄气概都把来玷污了!兄弟的眼里,却容不得这等人!所以说,他自去爱他的美人,我自冷眼旁观,我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哥哥也不必费心了!” 武大郎愣了半刻,哑然失笑:“兄弟欸!哥哥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西门仙兄这等重情守义的人,却被你视作了沉湎女色?唉!等你娶了媳妇,你便知道!现在便是跟你说破了天,你也不懂!” 武松冷笑道:“甚么重情守义?这世上重情守义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哥哥休怪兄弟说,说到重情守义,兄弟眼中见过的人,没一个及得上宋江宋公明哥哥的!” 武大郎眼前一亮:“兄弟说的宋江宋公明,莫非便是咱们山东郓城县,人称‘及时雨’的宋押司?” 武松笑逐颜开:“正是!原来哥哥也听说过公明哥哥的名头!” 武大郎点头道:“咱们山东八府,到处传说及时雨宋江宋公明的仁义,哥哥虽然只是个卖炊饼的,但耳中也听得多了!但是兄弟,以哥哥眼中所见,西门仙兄的所作所为,比起那及时雨宋押司来,也未必便差了多少!” 武松浓眉一轩,正准备反驳些什么时,却早已经转入了紫石街。他从小在这条街上生,在这条街上长,撵猫打狗,无所不为,是人人都认得的,一见他挑着担子来了,众街坊便都围了上来,喜笑道:“原来是武家二哥回来了!” 武松打虎英雄的大名,早已随着县丞乐和安、主簿任良贵一干人的宣扬传遍了清河县。清河县人听说本县出了打虎英雄,先是欢天喜地,再听说自家的打虎英雄居然被阳谷县给挖了墙角,无不捶胸顿足,如丧考妣,把阳谷县的知县相公,问候了个一钱不值。 而清河县紫石街的街坊邻居,听说打虎英雄居然就是从小调皮捣蛋,长大惹是生非的武松,先是吃惊,后来则恍然大悟——怪不得武松从小就勇烈异于常人,想来他是地厨星的弟弟,必然也是甚么星宿下凡,兄弟二人都是一会中人,否则焉能打得景阳冈上的猛虎? 今天看到武松回来了,众街坊邻居无不与有荣焉,一个个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抢着和武松打招呼。 武松见其中有不少皓首白头的老邻家竟然也在向自己行礼,急忙歇下了肩头的炊饼担子,还礼不迭。武大郎在旁边看着兄弟行动之间沉稳厚重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 飞扬勇决、不识礼仪的懵懂少年,心中又是得意,又感辛酸。 正扰攘间,却听武大郎家阁楼上“啪嗒”一响,窗儿推开,一个娇嫩的响喉咙儿唤道:“大哥,街上这般吵嚷,可是咱家二叔回来了吗?” 众人抬头看时,却见阁楼之上,有一红妆娇女,螓首云鬓,脸上罩了一幅轻纱,飘飘然于阁楼风影里,真如天外飞仙一般。 武大郎抬头喜洋洋地道:“大嫂猜得不错,正是我兄弟武松回来了!” 那妇人“啊”了一声,阁楼上窗户急急关上,想来是准备迎接叔叔大驾的了。 武松目瞪口呆,半天后才道:“哥哥,原来……原来这些年不见,你竟然连嫂嫂都娶回来了?” 武大郎哈哈一笑,拉了武松的手:“来来来!哥哥这便引你回家,见过你嫂嫂!各位高邻,请了!请了!” 左邻右舍四下散开,武松向大家抱个罗圈揖,再次挑起炊饼担子,来到祖屋门前时,那门儿“吱呀”一声开了。绣帘起处,那个轻纱罩面的妇人出到帘子下深深万福道:“叔叔请进!”这正是: 百年情仇顾盼内,千古风流谈笑间。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3章 兄弟情深 武大郎带着武松进了家门,紫石街上的左邻右舍们也都散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街边的拐角处,有几双阴毒的眼睛正看着武松高大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 一进到祖宅里,武松见入眼处皆收拾得井井有条,心中思忖道:“嫂嫂却是个精细人。”暗中先替哥哥欢喜。 武大郎对潘金莲喜笑道:“大嫂,这几日间嚷动咱们清河县的打虎英雄,正是我这兄弟武松了!” 潘金莲便叉手上前万福道:“果然是哥哥不凡,弟弟英雄。叔叔受礼!” 武松忙道:“哥哥快扶嫂嫂坐!”说着,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纳头便拜。潘金莲急上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了!”武松朗声道:“父母见背之后,自当是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嫂嫂受之无妨!” 潘金莲心道:“这个二叔从小由哥哥养大,对大郎亲之,近之,爱之,皆出乎天性,自是不足为奇。我这个嫂嫂对他却无半点儿恩惠,以他打虎英雄之荣,阳谷县都头之身,却依然向我大礼参拜,可见这份诚心,实是真挚!” 心中感动之下,便道:“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 三人同到楼上主客席里坐地,潘金莲便对武大郎道:“大哥,你陪侍着叔叔说话,我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郎喜道:“如此最好!”武松欠身拱手:“却是生受了嫂嫂!”潘金莲一笑:“自家兄弟,有甚么生受不生受的?叔叔且和大郎宽坐,奴家去去便来。”说着,潘金莲自下楼整顿酒食去了。 武大郎早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兄弟,分开这些年,你却到哪里去了?” 武松面有愧色,低头道:“好教哥哥得知,两年前兄弟不争气,吃酒醉了和本处机密相争,一拳将那厮打得昏沉。兄弟只道他死了,因此连夜脱逃,投奔至河北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庄上躲避。直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兄弟也饱尝了好些,因此悟出了多少为人处世的道理。” 只是淡淡的几句话,便听得武大郎心上发酸,目中流泪,只是哽咽道:“兄弟,你却是受苦了!” 武松亦是虎目含泪:“兄弟受苦,也只不过是皮肉上受些风霜雨雪;为了我这个不省事的,哥哥却在家中受着那心上的苦楚,这才是真苦啊!” 武大郎拭泪欣慰道:“兄弟,你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舞拳弄棒,打抱不平的憨小厮了!” 武松扬眉道:“兄弟能 有今天,多亏了公明哥哥的指点!” 武大郎一愣道:“公明哥哥?及时雨宋江宋公明?” 武松点头:“正是!前些日子兄弟得了讯息,说被兄弟打了的那家伙却不曾死,救得活了,因此便想要回乡来寻哥哥。不想却患上了疟疾,走不得远路。这也正是天缘,若非如此,怎能见得公明哥哥?” 武大郎面有忧色:“兄弟的疟疾,可好了吗?” 武松笑着一拍胸脯:“连景阳冈上的大虫都吃兄弟打了,哥哥却说我这疟疾好了没有?” 武大郎一拍自己的腿:“嗐!却是我糊涂了!” 武松笑道:“当日兄弟疟疾发作,当不得那冷,因此撮了一火锨炭火,在廊下烤着,结果公明哥哥一步过来,踏在火锨柄上,那火锨里炭火,都向兄弟脸上泼过来,吃了这一吓,惊出一身冷汗,那疟疾就这么好了!” 武大郎听了便念佛道:“阿弥陀佛!果然是救人苦难的及时雨!哥哥我心上也感念他不尽!” 武松点头道:“误打误撞治好了兄弟的病,倒也算不得什么。但后来十余日,公明哥哥都留兄弟在他身边相伴,日日夜夜,将那做人的道理讲给兄弟听。闻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弟这才猛醒,过去那些年,武二就是个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莽汉;想到从前做了那么多让哥哥烦恼的事,兄弟就无地自容。哥哥,且受做兄弟的一拜,看在故去爹娘的面上,恕我吧!” 说着,武松早推开面前桌儿,向武大郎深深叩拜。 武大郎急忙将武松搀起,抚着他的肩背说道:“我那西门仙兄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苦海回头,善莫大焉!兄弟你有了这番心,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你?来来来!你我兄弟且坐好了说话。” 兄弟二人坐好后,武大郎便问道:“兄弟,我听清河第一楼里来往的客人说,沧州直南为阳谷,两地相距约有四百里;沧州南偏西为清河,两地相距约二百里,阳谷又在清河东偏南二百里处。且沧州南下清河,本可凭借运河便利,兄弟你为何却从河南方向来,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武松笑道:“若不舍近求远,怎能打得景阳冈上大虫?哥哥却不知,这其中有个原故。” 武大郎好奇心起,追问道:“甚么原故?” 武松道:“兄弟回清河时,感念公明哥哥不尽,因此拜了他四拜,认作了义兄。谁知一路上从江湖朋友口中又听到了另一个喜信儿 ,说教兄弟武艺的授业恩师老侠周侗,正在河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居住。师傅之恩,兄弟怎敢有忘?因此半路折向了河南相州,去拜见师傅。” 武大郎恭恭敬敬地问道:“周老侠可好?” 武松点头道:“师傅一切安好,而且在汤阴县永和乡又收了个徒弟,我这个小师弟姓岳名飞,字鹏举,虽然年仅八岁,却是好一个学武的美质良材,将来成就必在我之上!” 却听背后有人笑道:“这个我却不信,叔叔连猛虎都打了,还有甚么英雄好汉,能强过打虎英雄的?” 转头看时,却见潘金莲捧着个盘子,里面都是安排端正的菜肴,正颤巍巍走上楼来。兄弟二人忙打帮着接了,摆在桌子上,武松留意看时,却见菜肴收拾得精洁丰美,便感叹道:“哥哥这两年来,日子过得倒也富足。” 潘金莲笑道:“你哥哥虽然样子不俊,却也是个转世的天星,一朝得志,又能差到哪里去?” 武大郎急忙摇手道:“大嫂快休如此说!若非西门仙兄看觑得好,哪儿有我武植的今天?” 一边说,一边安排席位。武大郎坐了主位,潘金莲对席相陪,武松打横。三人坐定后,武大郎便端起酒来,说道:“今日我武家一门团聚,却是大大的喜事。从今之后,咱们兄弟好好将门庭整顿起来,让祖先也光辉光辉。来!这便都喝一口吧!” 三人干了,武松便叹道:“只可惜小弟现今在阳谷县做了都头,隔着二百里路,却不得和哥哥常常相聚。” 武大郎摇头道:“这却不然。若是头些年,兄弟你年轻气盛,处世不明,纵然拴在哥哥身边,哥哥也还是放心你不下;但现在,你已经历练出来了,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哥哥我也放心,何况阳谷县同清河县也不甚远,明日哥哥去集上买匹驴子,给兄弟做脚力……” 潘金莲截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叔叔这般英雄,怎能骑驴子?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武大郎苦笑道:“咱大宋缺马,便是拿着现银钱,一匹驮得起我兄弟的好马,也没处买去……”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健马长嘶,一人大叫道:“武星主可在吗?小的给您送马来了!”这正是: 挂剑英雄数季子,赠马好汉看西门。却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84章 阴谋 武大郎急忙带着武松接出来一看,却见玳安手里牵着缰绳,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陡然见了武松,那小厮顿时唬了一跳,呆着眼道:“我的天!原来这位就是咱们清河县的打虎英雄?若黑天站在街上,不知道时一头撞上去,脑袋上也吃撞一个大疙瘩!” 武大郎一眼看到玳安手里牵着的,正是西门庆自己骑的那匹白马,心中便是一怔:“玳安,你怎的把西门仙兄的坐骑给牵来啦?” 玳安道:“是我家公子让我把白马送过来的!” 武大郎见西门庆送来的是他惯骑的白马,早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口口声声说“收不得”。 玳安急忙舌灿莲花:“我家公子说了,送出了白马,俺家还有黄马,足可代步。而武二爷骑了白马,每快上一刻从阳谷到了清河,亲人相聚的时间就多了一刻,岂不是好?” 武大郎和武松听了面面相觑,武大郎沉吟不语,心上便有几分允意。 武松虽然见了白马神骏,心上不由得喜爱,但他却是个义烈汉子,只是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我武二和西门大官人并没多大的交情,若贸然收了这匹马,却叫人心上怎能过意得去?” 玳安急了,来时西门庆千叮咛万嘱咐,若武松不收马,就不把小玉许配给自己了。一时间急中生智,对武大郎道:“若武二爷心里过意不去,那这匹马就送给武星主吧!若武星主心里也过意不去时,便在明后天的功德炊饼拍卖钱里,把出几百贯来,就当是买马的钱,岂不两便?” 武大郎一听觉得有理,便点头道:“我看可行!” 玳安一听,如释重负,急忙把缰绳往武大郎手里一递,念佛道:“哎哟哟!小人的终身大事,这回可算是妥妥的了!武星主您老人家是个积德行善的,我来给您叩个头儿!” 说着,这小厮就直撅撅地拜了下去,慌得武大郎急忙搀扶。 玳安趴起后,便笑道:“武星主,这马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想送谁,便送谁去吧!”唯恐武家兄弟反悔一样,这小厮说完了撒腿就跑,那金命水命、走投无命的样子,反倒惹得武家兄弟一阵好笑。 有了白马代步,接下来的日子,武松从阳谷到清河也走得勤了,到后来清河县人一听到白马清脆的蹄声,就知道是打虎英雄来了。玳安只要一听到打虎英雄来了,就会拿上一口袋料豆去武星主那边看白马,武松有时便问他一些有关西门庆的闲事,玳安随口答着,武松低头 沉思。 岁月如流,不觉早进了腊月。阳谷县知县自到任二年半已来,刮了好些钱,想要派人送上东京亲眷处,跑官使用,又怕半路上被人劫了去。现在这些强盗,连蔡太师的生辰纲都劫了一年又一年,何况是自己这个小小的知县? 猛然间想起武松,财物若有打虎英雄押送,自然是千妥万妥了。于是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一番,决定明日早行。 这一去,来来往往,就走了有两个月。等回来时,已是政和二年三月出头了。武松先去知县面前交纳了回书,知县大喜,颁了赏赐,不在话下。 武松出了县衙,便进了县衙附近的一座酒肆,坐在座头上时,心中暗想:“为了这一趟勾当,没能同哥哥一起过年。三月十二却是哥哥的生日,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正自斟自饮盘算着买什么礼物时,酒肆外又进来一人,打扮得象个商旅的模样,就在武松旁边的桌子上坐了,叫酒叫菜,吃喝起来。 门帘一掀,又有两个人进来,一见那个买卖人,眼前一亮,便往那人左右两边一坐,笑道:“李外传大哥,一个人吃酒,却是好兴致!” 那买卖人打扮的一抬头,便“呵呀”一声:“原来是鲁华、张胜两位兄弟!”忙招呼着酒肆里小二哥添菜添酒,又送上两副杯筷来。 鲁华问道:“一年多没见李大哥,却不知又到了哪里发财?” 李外传笑道:“我过了年,刚到东阿贩了些驴胶,听到这几日咱山东八府传一句话,叫做‘东阿驴胶,阳谷虎皮’,因此便来阳谷县开开眼界,若有福能见上那打虎英雄一面,回了清河,也能在亲戚朋友面前砍砍大嘴。” 酒肆里小二哥听着,便含笑向武松这边看了一眼,却被武松伸手一摇,小二哥便吐了吐舌头,不敢多嘴了。 却听那李外传又问道:“倒是你们两个,一直在清河厮混,今天怎么跑到这阳谷县来了?” 鲁华便支吾道:“嘿嘿,若不来阳谷,怎能碰上李大哥?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李大哥一杯!” 那张胜却是叹一口气:“李大哥又不是外人,鲁兄有什么好隐瞒的?不瞒李大哥说,我们兄弟之所以离了清河,是吃人给打了!” 李外传便奇道:“两位兄弟都是好拳棒,不去扫惹别人已是万幸,别人谁来敢撩拨你们?莫不是冲撞了本县的知县相公,才在屁股上吃了杀威棒?” 武松听到“ 好拳棒”三字,便斜了眼打量一下,却见那鲁华张胜二人,果然都是练家子出身,不过却也高不到哪里去,便转过身,继续喝自己的酒。 耳中只听鲁华“呸”了一声,喃喃骂道:“我们兄弟都是知机的,怎么会招惹知县相公?” 李外传便道:“这却作怪!若不是知县相公,谁又能给二位兄弟气受了?” 张胜叹道:“李大哥你有所不知,是小弟二人走了背运,不合撞破了一个人的隐秘事,因此才吃他打了一顿。要不是咱们弟兄腿脚灵便跑得快,只怕坟头上的草,也长出来多时了!” 李外传先“呸呸”连声:“刚过了年,说甚么倒运话!”又说道:“我不信清河县有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逮着了人,往死里打的!二位兄弟之言,未免太过!” 鲁华冷笑道:“李大哥莫非忘了那个号称‘岗上老虎,岗下西门’的西门庆?” 李外传“哦”了一声,举杯就口,一时却不说话了。 武松听着心中一动,思忖道:“又是这个西门庆!”他这时酒意已有了三分,便留意起那三人的言语来。 喝了三杯,李外传忍不住问道:“我这两年来,听说那西门大官人自地府还魂后,改过向善,舍粮舍药的,已经做了个好人。想必是二位兄弟把那无赖手段,使到了他的身上去,因此才惹他生了无明,动了愤怒,以致于出手教训了两位兄弟,是也不是?” 鲁华乜斜着眼睛,把玩着酒杯,冷冷地道:“李大哥,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我兄弟两个虽然不成器,但那泼皮无赖的勾当,也早悔过多时了,你这么说,是何道理?” 李外传讪笑道:“是做哥哥的失言了,自罚三杯!” 张胜便道:“我们兄弟这些年改邪归正,是李大哥你亲见的;那西门庆改过向善,李大哥你亲眼见到了没有?” 李外传把酒杯一放,叹道:“人家是转世天星,我哪有那个结交的福份?” 鲁华便“哼”了一声:“那等外君子内小人的奸诈之徒,不结交才是李大哥你的福份!” 李外传“咦”了一声:“兄弟,你这话里却有古怪!今日无事,何不便来仔细说道说道?” 鲁华嘟囔道:“我兄弟两个是无赖手段出身,嘴里能有甚么实话出来?若惹得李大哥生了无明,动了愤怒,再把我们兄弟打一顿,那岂不是才离清河虎口,又进阳谷狼窝,罗锅仰天摔一跤——两头都不着 实了吗?” 李外传便一抖手,向张胜道:“张兄弟你看看,这鲁兄弟心眼最小,只是抓着我一句错话儿,就演义出这一堆无赖泥腿的市侩言语来——难道非要哥哥给你下跪不成?罢了!罢了!——小二哥,再打三角酒,铺排些好菜来!” 酒菜送上,这鲁华面上才有了些笑模样,当下便不管不顾,和张胜埋头大吃二喝起来。武松也叫了两角酒,一盘熟牛肉,慢慢地咀嚼着。 李外传等鲁、张二人吃得差不多了,才笑道:“二位兄弟,现在可以说了吧?那西门大官人是怎么个外君子内小人的样范儿?你们又撞破了他的甚么隐事?” 鲁华一抹嘴,说出一番话来,武松听在耳中,却由不得浓眉倒竖,虎目圆翻,却让清河县里,起一缕冲天杀气;鲍应村中,添几条入地游魂!这正是: 三寸舌牵生死索,一张口陷是非坑。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5章 毒计 却听那鲁华把酒杯一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李大哥说,我初听闻那西门庆怜贫惜苦,仗义疏财时,也以为他是同郓城及时雨那样的一条好汉。谁知来了清河冷眼一看,才发现,这条好汉身上有大大的毛病——好色!咱们做汉子的,全身上下哪里松了都不打紧,就是这裤腰带松不得,若裤腰带一松,凭你天大的好汉,也不过是一条鸟汉罢了!” 张胜和李外传都哄笑起来,三人举杯灌酒。武松也慢慢喝了一口,心下暗道:“这厮虽然说得粗,但道理却正。” 又听那鲁华道:“那西门庆在清河,花街柳巷,三瓦两舍,哪里不窜到?搂着粉头吃得醉了,便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却失了机缘,所以今生来还债的。再说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免不了些冥钞营求。我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算凌逼了嫦娥,糟蹋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李大哥你听听,这是甚么混帐话儿?!” 李外传却笑着说道:“这虽是西门大官人醉后所言,但仔细想想,却也有几分道理。普天下的男人,若有了几分财势,谁不爱这个调调儿?只是口里不说心里的话罢了!鲁兄弟、张兄弟,你们扪心自问,敢说自己没这个野心?只不过是时运不到,没这个机缘罢了!”鲁华、张胜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只是借酒遮口。 武松听着,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心中只是冷笑。 却听那张胜又灌了口酒,嘿然道:“李大哥你真以为,西门庆那厮说的是醉话?嘿嘿,那厮却是说得出,做得到,不但泡着行院里的粉头,更连良家妇女也要勾搭,却是最可恨不过!” 李外传精神一振,涎着脸问道:“却不知那西门大官人刮上了谁家妇女?望兄弟有以教我!” 鲁华拍着桌儿道:“西门庆那厮,就是一个淫棍,年前为他上了吊的那个李娇儿就不说了,就说近几个月吧!勾栏院里,什么韩金钏、郑爱香、董薇仙、吴银儿等等等等,这西门庆却是满场飞,哪一家不照顾到?” 张胜也啐道:“要说那良家妇女,我和鲁兄跑出清河的时候,也听说有个有钱的寡妇,叫做孟玉楼的,也在托了媒婆和那西门庆牵三扯四,想要嫁进西门府做小妾呢!” 李外传便阴笑道:“二位兄弟说吃那西门庆打了,莫非就是从这孟玉楼床上 勾起的因头?” 鲁华大恨了一声,张胜却道:“李大哥扯什么蛋!若说起那个害我们挨打的人,她的来头,却不知要比那孟玉楼高上多少倍呢!” 李外传嗤笑了一声:“我却不信清河县有这等出挑的婆娘!”说着突然吓了一跳:“你们不会想要告诉我说,是西门庆把咱们知县相公的外宅给睡了吧?” 鲁华冷笑道:“区区一个知县的外宅又算得了甚么?若知县相公丢开了手,也不过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小粉头罢了!她也配算良家妇女?” 李外传便作揖道:“两位兄弟行行好,便痛痛快快给哥哥交个底儿吧!这般说一句瞒三句的,让哥哥心上的馋虫儿怎能按捺得住?” 鲁华便顿了顿身前空了的杯盅,笑道:“哥哥心上有馋虫儿,兄弟肚子里却也有酒虫儿在作怪呢!” “这个容易!”李外传说着,便大叫道,“小二哥,再打三角酒来!”鲁华张胜相视而笑。 酒烫好送上,二人又尽力灌了三杯,张胜便开口道:“好教李大哥得知,那日小弟从紫石街过,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时,那阁楼上正好掉下一根叉帘子的叉竿儿来,恰恰打在小弟的头上。小弟骂骂咧咧一抬头,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争些儿便酥倒在那里。李大哥你可知,小弟看到了甚么?” 李外传便嘻笑着骂道:“你这牲口除了铜钱和女人,还有甚么东西能入你的眼?” 张胜便拍腿叫道:“李大哥神机妙算!小弟当时,正看到了一个妖娆的妇人,虽然脸上蒙了面纱,但只看那袅袅娜娜的身段儿,就足以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小弟当时正心诚意,拾了那叉竿儿,便去敲门,心里歪念头是不敢有的,只盼着能面对面说句话儿,就是我的福分。” 李外传笑道:“难得兄弟这般正经!” 张胜背对着武松挤了挤眼,笑道:“由不得我不正经啊!我刚刚敲了两下门,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我定睛一看,里面站着的却不是仙子,而是公子!李大哥你再猜猜,小弟看到了谁?” 李外传瞠目道:“莫非,便是那西门大官人?” 张胜又拍腿道:“李大哥果然是神机妙算!那西门庆不认得小弟,小弟却是认得他的。他问我何事?我便把那根叉竿儿一亮,那厮伸手接过去,也不容我往里多看一眼,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旁边的座头上,武松慢慢地端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心下暗自思忖道:“哥 哥曾说,那西门庆虽是转世天星,却生平见不得‘紫’字——他那日却跑到紫石街哥哥家里去做甚么了?” 却听李外传“啊哈”一声,笑道:“我知那仙子是谁了!清河武星主娶着个花朵儿一般的浑家,在咱们清河县是出了名的!必然是西门大官人到武星主家摆茶会酒去了!” “摆茶会酒?”鲁华冷笑道,“却也未必!” 张胜便道:“李大哥却把人想得也忒善了!那日小弟是先从清河第一楼前看了那拍卖功德炊饼的热闹后,然后才随意路过紫石街的。当时武星主正在清河第一楼里监着拍卖事宜,这时候那西门庆去武星主家里摆甚么茶?会甚么酒?” 李外传瞪大了眼睛和嘴巴,脸上似笑非笑的,只是道:“难道、难道……” 鲁华“嘿嘿”一笑,低声道:“这外面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处,咱们拣个僻静些的齐楚阁儿,李大哥再做个小东,请我们兄弟一请,我们说着也有力气。” 李外传便扶着醉意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拉着鲁华张胜上了二楼,武松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也随后跟了上去。 那李外传三人早拣了个最容易被偷听的雅阁坐了,鲁华张胜便吆喝着要酒要菜,趁这嚷乱的时候,武松早在另一边的雅座里隐了。虽有伙计感到奇怪,但见武都头拿出办案的腰牌来,又有谁敢多管闲事了? 武松倚在板壁上侧耳听时,却听那张胜道:“小弟当日回到栖身的土地庙,跟鲁大哥一说,鲁大哥当时便猜出这事情不尴尬,因此我二人便留上了心,每天在那西门庆的粥棚里吃饱喝足了,便暗中盯那厮的梢。” 李外传叹道:“你们吃着人家西门大官人的,喝着人家西门大官人的,却还要盯人家的梢,简直是岂有此理!” 鲁华冷笑道:“李大哥,我知道你也是清河人,清河人护清河人,所以你今日的言语中,总是在替西门庆那厮遮掩一二。可是说句凭良心话,那西门庆干的,可是正事?我兄弟二人哪里是岂有此理?我们这是大义灭亲!” 李外传忿道:“甚么狗屁大义灭亲?西门大官人干了甚么坏事,是你们亲眼见来?!” 鲁华便道:“若不是亲眼见来,我们也不用吃那厮打了!也不必从清河连夜脱逃了!李大哥,经此一事,我这爱重英雄好汉的心,也从此死了!谁能想到,那西门庆和武星主号称是天上的星宿临凡,平日里把那生生世世的好兄弟不绝于口,一回头却又去勾搭自家兄弟的老婆 ?难道真如世人所言——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那张胜也道:“李大哥,那西门庆却是个情长的,你见李娇儿死时,他哭的那个样儿。这人在女色上面,甚是舍得下本钱,我看呐!他那所谓天星降世的名头,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是假的!他为了刮上武大的老婆,所以才编出了那一套谎言,演出了那一回地府还魂的戏码,到现在财色兼收,还有旁的多少好处!啧啧!这人的心机,深啊!” 李外传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那鲁华叹了口气:“李大哥,我不管你信不信,但这件事,你回了清河却需守口如瓶,否则一个泄漏出去,也不必那西门庆动手,受过他恩的人成千成万,只出一个愤头青,领着人一哄而上把你打死了,也寻不出替你抵命的人来!” 张胜也道:“我们兄弟就是怕了这一点,才赶着从清河逃了出来。李大哥若不信时,回了清河,自己暗中留意一两个月,那西门庆恋奸情热之下,有多少马脚也露出来了。” 鲁华道:“我只替那武大郎担心,若那西门庆觉得功德炊饼已经替他捞够了钱,他只须替那武大郎安排一个意外,就可以流着眼泪接收武大郎的遗孀了,那时人财两得,武大郎却到了九泉之下,还要感激他!” 张胜急道:“罢哟!鲁兄!你莫担心那武大郎,还是先担心咱们这李大哥吧!李大哥,这酒你可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非醉不可!” 鲁华却道:“让他喝!不醉一场,他也不会从西门庆那厮的虚情假意中醒悟。依我看,全清河的人都要大醉一场,醉眼朦胧之时,心上没有得失利害计较着,说不定还能把那西门大官人的假面具撕下来!” 这边嚷乱着,那边武松已经悄悄地算了酒帐,离了这座酒肆。回到阳谷县衙里自己的下处,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时,却是思潮翻涌,哪里能睡得着了? 脑子里眼睛直睁了一夜。第二天武松起来,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然后向知县告了假,说要回清河探望哥哥,从车马店里牵出寄养的白马,飞身跨上,直奔清河。 武松却不知,当他出了阳谷北门后,北门外的树林里有三个人影闪了出来,看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面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狞笑。这正是: 鬼蜮含沙擅射影,英雄挟忿可回头?却不知武松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6章 连环套 清河县南门处,应伯爵和水秀才正倚门向南而望。 水秀才在春风中缩了缩身子,说道:“应二哥,咱们天天来这里打照着,也太辛苦了吧?” 应伯爵头也不回地说:“要报大仇,就得受些儿辛苦!我估摸着那武松这几天也应该出公差回来了,李外传、鲁华、张胜他们那里,黑帖子应该也递上去了,那武二是个性情暴躁的,他若一头撞进城门去找西门庆的麻烦那是最好不过,若他心上还留着三分疑惑,却须得兄弟你推他一把。” 此时的武松,心上确实还留着三分疑惑。 离清河越近,他的心上越是忐忑,暗中思忖道:“若阳谷县那三人说得是个真的,我自然不能轻放了西门庆那厮;可若其中有些出入,却不是误伤了好人?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公明哥哥苦口婆心,叮咛我要戒急戒怒,遇事三思而行,今日之事,我倒是想三思而后行,但这事关切到我哥哥嫂嫂名誉,却又让我跟谁打探去?” 不知不觉,已经是马到清河南门,武松宛如近乡情怯一样,带马在南门旁边,一时踌躇难进。 正在那心上插刀的时候,突然听到路边有人招呼:“这不是武二哥吗?” 武松回头一看,却认不得,急下马拱手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上前作揖:“小生水兴,字杨花,是本县秀才。贸然上前,只想跟武二哥说几句要紧话。” 武松心中一动,便问道:“你有何要紧话说?” 水秀才道:“武二哥如今已是打虎英雄,又是阳谷县的都头,也是功成名就,何不便将哥哥嫂嫂接到阳谷县住?兄弟二人朝夕相见,岂不美哉?言尽于此,小生告辞了!” 武松听了心头更疑,忙招呼道:“水兄且住!却不知你话中何意?还请详细道来。” 水秀才向四下里看看:“此间人多,不是个说话去处,寒舍离此不远,便请武二哥一行。” 当下水秀才前行带路,武松随后跟来,进了水秀才家门,却见满屋子的书,武松心中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 水秀才掩了门,这才向武松说道:“武二哥,有些话,不是我这陌生人可以说的,但我受过大郎的恩惠,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因此虽然交浅言深,也是要说的。” 武松问道:“我哥哥于阁下有何恩惠?” 水秀才指着家中四壁,慨然道:“小生是个不第的秀才,家中穷得只是 书,若不是大郎看觑我,我也早饿死多时了。别人是三文钱一个炊饼,我却是三文钱两个炊饼,这情份,小生死也记得!” 武松点点头:“我哥哥是个心善人!” 水秀才叹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自从大郎娶了个貌美的妻子后,生出多少事来。有一帮奸诈的浮浪子弟,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小生听了气炸胸膛,只恨手无缚鸡之力,和他们争竞不得,也只能在心上自己打两拳罢了!” 武松听着,想到水秀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陌生人,却还存着替哥哥出头之心,自己这个亲弟弟,空有两膀打虎之力,难道就白白看着哥哥受瞒受辱不成?想到激烈处,拳头便捏得格格直响。 水秀才心中暗喜,口中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听了却不要气苦。这两年大郎交好了一个西门大官人,在清河县中身价陡长,我也替他欢喜。可渐渐冷眼旁观,却发现不对了。那西门庆蓄意结交了大郎,将他绊在清河第一楼里做买卖,他自己却溜去紫石街,进了大郎家,便一两个时辰不出来。小生是个读书人,也不敢猜测他在里面做什么。因此,今天跟武二哥打个招呼,还是速速将令兄令嫂,接到阳谷县去住吧!否则日久,必然生出事来!” 武松听了,两条忿气从脚底涌泉穴直冲到头顶百会穴,心中只是道:“昨日阳谷县那三人如此说,今日清河县这水秀才也这般说,看来此事是个真的了!” 当下向水秀才深深一揖:“多谢水兄告诉我心腹之事,这里有几串钱,便请水兄拿去,买些书看。” 水秀才推脱道:“这如何使得?我是读书人,安能收受人家财物!” 武松昂然站起,身上一股猛恶之气冲来,只吓得水秀才心胆俱寒。四肢颤栗,却听武松温言道:“些须财物,水兄不必挂怀,武松少时也跟着老师识过几字,知道古人亦有献缟投纻之礼,水兄便收了何妨?” 水秀才这时舌头都吓硬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武松大踏步推门而出,向清河第一楼方向望了两眼,手指在衣下刀柄上抚过,那刀锋贴肉,都已经熨得烫了。 武松前脚出门,那应伯爵便后脚溜进门来,喜笑道:“大事成矣!” 水秀才这时才回过魂来,人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只是道:“应二哥,你果然是好兄弟!这等担惊受怕的事,便推我们上前,你却躲在后面,稳坐钓鱼台!我看那武松,又要把出他 那打老虎的本事来了,若激出人命,该当如何是好?” 应伯爵哈哈笑道:“正要他做出事来!若能撒开手将那西门庆满门都杀了,更趁我愿!” 看那水秀才体若筛糠的怂样儿,应伯爵摇头笑道:“水兄弟,那武二此去,必然见红见喜!你有那发抖的工夫,还不如赶紧收拾家中要紧东西,去我那里暂避一时,也免得将来官司勾取!” 水秀才嘴里连珠价般叫苦:“都是应二哥你连累了我!” 应伯爵笑道:“甚么话?若不如此,怎能报得了你我大仇?” 水秀才胡乱打包了些衣物,当然更忘不了武松留下的那几串钱,锁了门,一边同应伯爵出城,一边惶恐不安地问道:“应二哥,你那鲍应村里的产业,可真的妥当吗?” 应伯爵舒心大笑道:“兄弟放心,鲍应村外山坡上的那份产业,是我多年前就置下的,清河县中无人得知,你我兄弟躲在那里,任它天网恢恢,也罩不到咱们头上!哈哈哈哈……” 应伯爵大笑着走远,却不知身后的墙角处转出郓哥,这小厮挎着果篮,望着应伯爵的背影,喃喃自语:“鲍应村外山坡上?这应花子又搞甚么古怪了?” 就在郓哥疑惑的时候,武松已经寄顿了白马,扯开了大步,直奔西门庆府上而来。这正是: 誓将降龙伏虎力,翻作尸山血海人。却不知西门庆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7章 恶斗清河第一楼 来到西门庆府上,武松按捺着一腔凶心恶胆,向门上的来爵问道:“大官人可在吗?” 来爵见是武松,不敢怠慢,恭声道:“武都头,家主人在清河第一楼为令兄庆寿。” 武松奇道:“这却差了!我哥哥正寿日是三月十二,今天是三月初十,怎的就庆起寿来了?” 来爵笑道:“都头去了东京公干,所以不知。因武星主过的是三十整寿,来贺的人极多,因此,不得不分为三天,今天请清河县里的众位高邻,明天请生意上有来往的各处主顾,后天才是真正的大寿日,请清河县的各位官老爷。这三天里,清河第一楼单请官客,武星主家中单请堂客,都是我家主人帮着一力维持。” 武松听了,转身就走。看天色正当午时,想来武大郎和西门庆都在清河第一楼里陪着武家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坐席,心中暗道:“如此最好不过,我武二明人不做暗事,正好当众拿下了西门庆这厮,问明备细后,奸夫恶妇,一对儿杀了,也替哥哥出一口腌臜恶气!” 看看来到清河第一楼,伸手拉住了管事的酒保李小二问道:“西门庆和我哥哥可在吗?” 李小二一见是武松,赶紧道:“都头快请上楼,武星主早已结计了你多时了,若看到都头赶在正寿日之前从东京回来,他心里必定欢喜。” 武松嘿然一笑,抬脚上楼,在窗户槅扇的窗眼里一张望,却见阁子里摆开了好几张席面,武大郎居中坐着主位,西门庆在他身边相陪,同坐的还有武家右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对门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对门卖冷酒店的胡正卿,王婆水茶坊间壁邻居卖馉飿面食的张公。大家说笑着推杯换盏,一团和气,四座生春。 看着西门庆的笑模样儿,武松胸中只感到一阵恶心,怒气象生石灰包掷进了清水里一样,骨嘟嘟直沸了上来。当下挑开帘子,挺身进去,一声大喝:“西门庆!你这奸贼!却瞒得我哥哥好苦!” 这一喝之威,震慑猛虎,清河第一楼上上下下,都惊得呆了。 半晌后,武大郎才“啊呀”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向武松道:“兄弟,你是几时从东京城回来的?路上灌了多少黄汤,竟来哥哥这里吵嚷?西门仙兄的名讳,也是你轻易亵渎得的?还不给我跪下,叩头认错?!” 武松一听武大郎言语中对西门庆回护到了十二万分,心中也气苦到了十二万分。这时西门庆也站了起来,抱拳向武松拱手道:“武二哥,我西门庆 自问没有对不住人的地方,你说我欺瞒武道兄,却是何意?” 见了西门庆那义正辞严的嘴脸,武松心中更怒,当下冷笑道:“西门庆!你这外君子内小人的奸徒,你能瞒得住我哥哥,难道还能瞒过全天下人的眼睛吗?”说着,一个箭步飞身扑上,便去揪西门庆的衣襟。 焦挺另一席上管待几位街坊饮酒,听着武松左一个奸贼右一个奸徒的,早已忍气多时,见到武松飞身而上,急纵身挡在西门庆身前,冷冷地道:“此路不通!” 武松一把拨过去,焦挺反掌一拦,转手便去扣武松的腕脉。武松见焦挺应变神速,反手擒拿之时,招数变化间更是别具一功,心下暗惊,怪不得西门庆这厮有恃无恐,原来他手下还有这等了得的人物。 当下不闪不避,就在焦挺抓住自己手腕的同时,武松也顺势抓住了焦挺的手腕,“嘿”的一声,一股寸劲儿猛地爆了出去。 这一招叫做“猛龙抖甲”,又号称“狮子摇头万兽惊”,打虎英雄神力之下,焦挺抵挡不住,直直的向无人处摔飞了出去,“喀喇喇”之声不绝,连着撞翻了好几张桌子。 一招得手,武松热血如沸,一时性起之余,圆彪彪的两只眼定定地盯准了西门庆,“嗖”的一下,从身边把那柄尖刀拽了出来。 阁子里的左邻右舍一开始还以为是武松吃多了酒,耍耍酒疯也就罢了。现在突然见他掣出刀来,无不唬得腿软,刚刚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劝告着,现在无不噤若寒蝉,唯恐多吭一声,那雪亮的刀子就要落到自己的脑袋上了。 “武松!你这小孽障!你……你要干什么?”武大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想要上前阻挡,但被武松随手一提,就提过了一边。 “哥哥,你且让兄弟先拿下了西门庆这厮,那时兄弟再来向你赔话。那时你若还怪责兄弟,要杀要剐,兄弟眉头也不皱一下!”一边说,一边就来揪西门庆。武松现在是恶向胆边生,就算不当场将奸夫杀却,也要在他身上不致命处戳五七个透明窟窿! 西门庆见武松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一领武松眼神儿,早飞起右脚来。武松见西门庆生得油头粉面的,心中不免轻视,却没想到他这一脚来得如此劲急,匆忙闪避间,已经被西门庆一脚踢在右手上,将那口刀踢得脱手而飞,滴溜溜翻着筋斗向旁边人堆里直落了下去。 西门庆暗叫不妙,若刀落人伤,却算谁的罪孽?当下一个纵步,左脚鸳鸯连环,又是一脚,正踢在满空乱转的 刀柄上,那刀“嗖”的一下冲天飞起,直嵌进屋顶横梁里去了。 这两脚兔起鹘落,只看得武松暗暗叫好,心中突然猛省——当初见面时,西门庆曾说他是临清龙潭寺的俗家弟子,法名叫什么无色的。自己那时还以为西门庆是在吹牛,没想到这厮却实实在在有一身好武艺。 刀子虽然脱手,武松却是眼皮也不眨一下,硬桥硬马的从中宫直抢进来。西门庆踢腿如龙腾,和武松战在一处,虽然被压制在下风,但武松想要在三招两式间把他收拾下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两个打得热闹,清河第一楼中的桌子凳子可就倒了大霉,只要略一沾上拳风脚影,无不碎得稀里哗啦。 阁楼里众人看得气也转不过来的时候,却听得武大郎一声大喝:“武松,你这个小畜牲!再不住手,便是逼你哥哥踏上死路!” 武松和西门庆听到武大郎声音决绝,都是一惊,二人不约而同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定睛一看,却见武大郎那矮矮的身子一小半儿在楼里,一大半儿在窗外,眼看就要从这清河第一楼上跳下去了。 这清河第一楼少说也有五丈高,武大郎这一掉下去,就算摔不死,也得终身残废。 武松唬得魂飞天外,想也不想,就跪倒在地,大叫道:“哥哥!哥哥!使不得!使不得!” 武大郎脸向楼中,泪流满面:“武松!你不是我兄弟!你是我活到三十年时候的催命阎罗!西门仙兄对我武家恩重如山,你不思报恩,反倒动起刀子来!我武大郎再活世上,又有什么味道?不如我早死,你便是闹得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干了!” 武松只急得声音也哑了,嘶声道:“哥哥哥哥!你且回来,兄弟有下情回禀!” 武大郎怒骂一声:“小畜牲!什么下情?竟然要起人的性命来?你这……”话音未落,一阵风扑来,吹得武大郎再挽不牢那扇窗户,一声惊呼,人已经直直地摔了下去。这正是: 且说刀光惊喜宴,又看血影满草堂。却不知武大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8章 揭破奸谋 武大郎坠楼!武松跪在楼板上,反应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早已蓄势待发多时的西门庆一个箭步,疾冲而上,闪电般一把抓住了武大郎的脚腕子,将他悬在凌空。 “武道兄,你莫乱挣扎,我已经抓住你了。”西门庆大声叫道,这声音让惊惶失措抡胳膊踢腿的武大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武松见哥哥被自己逼得坠楼,目眦欲裂,幸得西门庆眼疾手快及时挽回,却让他松了一口气,正跳起来准备上前帮手的时候,焦挺不声不响地往西门庆毫无防备的背后一站,将武松挡住了。 刚才他们二人一记对拼,力弱者败,焦挺一只手的手腕子都脱臼了,但他心系西门庆的安危,咬着牙爬起来,挡在西门庆身后,心里暗想:“就算手断了又怎的?老子还有一双腿,还有一口牙!为西门庆哥哥拼命的时候,不要脸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没面目’的诨名,是白叫的吗?” 武松被武大郎这一闹,早已失了锐气,再被焦挺那破釜沉舟的目光一瞪,颓然后退。眼见西门庆把武大郎一分一寸地从窗外拉进来,心上突然一动:“这西门大官人明知道我在他身后虎视眈眈,还是坦然背向着我,出手救我哥哥,这样的人,也会做出那猪狗不如的盗嫂乱事吗?还是——他做错了事,心中有悔,因此一心补过?” 此时的武松,心乱如麻一般,眼光随意一留连,看到了自己那柄尖刀正嵌在屋梁上面,心中又想:“刚才这西门庆飞起第二脚踢刀,我只说他是卖弄本事,但现在想想,却又不对了。若那一刀落入人丛,只怕要误伤了某位高邻,那时却叫我哥哥怎样在紫石街做人?” 想到此处,背后禁不住冷汗淋漓,再看到焦挺咬牙护在西门庆身后,虽然手腕脱臼剧痛之下,冷汗正一点一点地从鬓角额头上渗了出来,但眼光却是瞬也不瞬,只是紧紧地盯住了自己。 武松又想道:“山东河北路上,我也听闻没面目焦挺一身相扑的好本事,罕有对手,是条好汉。看今日他奋不顾身保护西门庆,显然二人之间不是酒肉之交,自古说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西门庆能得焦挺如此舍命相护,可见得他也不是那等不堪的人物——世间岂有不顾人伦义气,做出盗嫂兽行的好汉?莫非,此事还有别情不成?!” 心中正在激烈交战,西门庆已经把武大郎救回了楼中。大家急忙把吓得面青唇白的武大郎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先递杯酒给他压惊。 武 松一声儿也不敢吭,静静地在人圈子外面跪了下来,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今天这件事自己做得莽撞了。 武大郎喝了几杯酒,手才不哆嗦了,抬眼一觑,不见武松的人影,哑着声音道:“武二!这个小畜生!他跑到哪里去了?” 众人左右一分,露出跪着的武松来。 西门庆一边给焦挺把脱臼的腕关节合上,一边暗自庆幸。还好今天武大郎活着,又有焦挺帮衬,才没有将这清河第一楼变成水浒传里的狮子楼,否则自己这个西门大官人,早已身首分离多时了。 看着武松一条威猛的长汉,却乖乖跪在武大郎低矮的身前,西门庆忍不住劝道:“武道兄,今天的事,想必是一场误会,你且让武二哥起来说话。” 武大郎气满胸膛,两眼泪流,用手指点着武松道:“误会?甚么误会,竟然就值得拿刀弄杖起来?如今惊吓了众位高邻,却不是保佑我早死?让他跪!今天不说出个道道来,让他跪到死!” 武松俯首道:“哥哥莫要生气,今日之事,都是兄弟的不是!” 武大郎骂道:“你有甚么不是?却让你跟吃了蜜蜂屎一样,轻狂成那个样子,竟然便学人家舞起刀来?若不是老天保佑,让大家都毫发无伤,我武植还有脸在这世上苟活下去吗?” 西门庆听着,急忙身子一遮,把焦挺那只曾经脱臼的手挡了起来。心中庆幸武大郎是个卖炊饼的,对这伤科一窍不通,若他也是练家子出身,今天他可是非自刎不可了。 武大郎说到伤心处,用力拍起桌子来:“我只说你在外面经受了两年风波,已经可以成年立世了!谁想你枉自做了都头,竟然还脱不了愣头青的本性!青天白日的,就敢动起刀来,你知法犯法,若世人都学起你来,那还了得?” 武松就象被打死了的老虎一样,五体投地地跪在那里,任凭哥哥责骂。 武大郎流着泪,絮絮叨叨地将武松数落了半天,这才道:“你不是说,你对我有什么下情回禀吗?当着今天众位高邻的面,你便把你那下情都说出来,却让大家评个道理!” 武松得了吩咐,这才敢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将昨天今日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武大郎眼中出火,跳上来抡开手就要打武松,幸亏西门庆和众邻居紧拉着,方才阻止住了。武大郎到了此时,气苦难言,突然嚎啕大哭。 武大郎对门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这时说道 :“武家二哥,这些人中我是年纪最长的,却忍不住要说两句了!” 武松急忙道:“老人家便如爷父一般,但说无妨!” 赵仲铭便叹气道:“我这糟老头子开着个纸马铺,生意总是清清淡淡的——当然,如果我这生意天天火爆,咱们清河县的人早都死绝了——正因为我这是个冷门生意,我才有那闲时,天天坐在门前,光着眼睛四下里看,那紫石街上人来人往,哪一个能逃得过我的眼去?” 咳嗽几声,回过一口气,赵仲铭又道:“武家二哥,那些人说什么西门大官人在紫石街来来往往,全是天昏地暗的话!我糟老头子眼睛还不瞎,西门大官人这般仪仗的昂藏汉子,若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我还记不住,那我老头子当真是离死不远了!” 武大郎的右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还有王婆水茶坊间壁邻居卖馉飿面食的张公也都作证道:“武家二哥,我们也看得分明,西门大官人从来没有踏足过紫石街一步!” 冷酒店的胡正卿原是吏员出身,见事明白,此时略想一想,便恍然道:“武家二哥,你说阳谷县那三人,自称李外传、鲁华、张胜?还有在清河南门跟你搭话者,是那秀才水兴水杨花?好!你且听我把他们的事迹说来,这里众位高邻,都是见证!” 当下将李外传因西门庆被斥责革职、鲁华张胜因欺凌弱小被西门庆赶出清河、水秀才因写恶毒挽联而被西门庆痛打的来由,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武家二哥,这些人是恨不过西门大官人,自己又无力报复,所以才蒙蔽了你,想要借刀杀人罢了!我只奇怪一件事,这些人尽是蝇营狗苟之徒,却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智量?” 话音未落,楼梯口早已跳出一个人来,大叫道:“我知道!” 此人不来倒也罢了,此人一来,却又惹出了一场泼天大祸!这正是: 楼中才说纠纷止,城外又见干戈生。却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89章 风暴之前的波澜 众人看那从楼梯口钻上来的人时,却是郓哥儿。 胡正卿便问道:“乔家小厮,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郓哥举了举手中空着的果篮说道:“今天丽春院李桂卿新收了一个女儿,叫做李桂姐的,家里要拜二郎神,因此小人送新鲜果子过去。路过水秀才家门前时,却瞄见那水秀才和一个人说着话,甚么天网恢恢的,一路向城外去了。” 众邻里不约而同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郓哥面有鄙薄之色:“那人曾是咱们清河的头号儿奸狡之徒,人称应花子的应伯爵!” 胡正卿便把手一拍,叫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说那干小人怎么能在阳谷清河,两地打照得如此周密,原来是有应伯爵那厮在中间做着提调官!想不到那应伯爵如此欺心,坑害了西门大官人一回不算,这次又挑唆着武家二哥,好险伤犯了西门大官人的性命!这等丧心的小人,若不得天报,老天爷哪里还算有眼?!” 这时更有人反应过来:“怪不得年前我就看到那应伯爵和李外传、水秀才伙在一起,后来更有那鲁华张胜跟他们蛇鼠一窝,原来从那时候开始,这干小人就在算计西门大官人了!” 众人的骂不绝口中,武松跪在地下,全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突然问道:“郓哥,你可知那应伯爵和水秀才去到了哪里?” 郓哥正回答道:“我自然是……”但突然间看到西门庆和胡正卿都在向他摇着头猛使眼色,这小厮却是个精乖的,马上省悟,转口道:“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武松冷眼旁观,将郓哥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暗中点了点头,也不追问,只是向着武大郎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哽咽道:“哥哥,是兄弟有眼无珠,认不清好人坏人,才撞出这等祸来,惊扰了哥哥的寿辰,是兄弟该死!” 说着站起身来,轻轻一纵,从顶梁上拔下自己的那柄尖刀,拢在怀里,大踏步的转身就走。 武大郎虽然心中恼恨兄弟误信流言,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但骨子里还是最疼这个兄弟不过,眼见他拔了刀子凶神恶煞一样往外直闯,心下惊慌,在后面扬声大叫:“兄弟,你往哪里去?” 武松听而不闻,只是一个劲儿的低头直走。西门庆见武大郎急得脸色更变,挺身而出道:“武道兄,兄弟我跟上去瞧瞧。若二哥有什么想不开的,兄弟必定要护得他周全!” 武大郎松了一口气,向西门庆的背影挥 着手道:“全仗西门仙兄了!” 西门庆听武大郎那一声嘱托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心,无尽的期盼,暗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兄弟啊!” 焦挺的手腕这时已经没事了,他见西门庆一个人追着武松去了,放心不下,跟在西门庆的后面也赶了上来。 三人有如三环套月,一根藤儿牵着一般直出了清河西门,不多时便进了一片荒郊野地,到处都是林立的墓碑,武松来到一个坟头前跪下,只叫了一声爹娘,就痛倒在坟墓上。 都说男儿心肠如铁,泪不轻弹,但真到了伤心处时,一场大怮,却也是赛如猿啼古木,虎啸深岗,听在人耳中,更觉得心惊魄动。 西门庆虽是远远地站着,却照样被武松一场痛哭,哭得他鼻子头发酸,嗓子眼儿发堵,一转头时,却见身后的焦挺早已是泪流满面。 西门庆吸了吸鼻子,问道:“兄弟,你这是……” 焦挺摇了摇头,泪下如洗:“小弟……小弟只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小弟在老家中山府单身一人,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巴在爹娘的坟头上哭一场,孤零零的坟头孤零零的人,就那么熬着,直到把自己的心熬硬了……武家二哥却是比小弟强,他还有个哥哥……” 西门庆听着心下凄楚,他以手遮眼,但遮不住的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拍着焦挺的肩,西门庆慨然道:“兄弟,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大哥!”焦挺拜倒在地,抱着西门庆的足而哭。西门庆屈膝相扶,也是泪如泉涌。 西门庆抬头,泪眼望天,心里呐喊道:“我也有哥哥!我也有哥哥啊!可是……可是今生今世,就算穿越回去,也再不能相见了!” 武松趴在坟头上,念头亦是在哥哥身上打转:“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今日我虽然信了谣言,伤了哥哥的心,但我知他必然谅我。可是——嫂嫂清清白白的名誉上,却让我一个莽夫,硬泼上了一层脏水——武二呀武二!从今往后,你拿什么脸去见嫂嫂?” 转念又想:“为什么那些贼子们的奸计,我如此容易便陷进了圈套?是了!哥哥身矮貌丑,嫂嫂却是一流的人才,我口中虽然不言,心底却也是觉得他们不配的!因此谣言一来,存着这个偏见的我,自然而然便相信了!武二啊武二!你的心思,实在太龌龊了!” 接着又想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西门庆,更是无地自容:“你看到嫂嫂容貌艳些,便觉得她必然不满于 哥哥;听到谣言后,想到西门大官人那等风流俊俏的人材,自然便觉得他和哥哥的交往中,必然包藏了祸心。武二啊武二!当初公明哥哥分别之时,交待你甚么话来?为什么事一临头,你就把公明哥哥的金玉良言,全部置之脑后了?” 想到可叹息、可痛心之处,即使是打虎英雄,也是涕泪沾巾。 荒郊旷野,三条汉子,六只泪眼,雨落淋漓。 哭了半晌,武松爬起身来,衣襟上的土也不拍一拍,晃晃悠悠往回走。经过西门庆和焦挺身边时,武松深深叉手道:“二位,今日武二得罪了!” 西门庆和焦挺急忙还礼。西门庆看着武松似乎恢复了平静的脸,却觉得总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问道:“武二哥,你却要到哪里去?” 武松木然道:“我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却要找个客店,好好睡上一觉。”说着,垂着头一步步去得远了。 西门庆和焦挺又跟着他从西门外野地里进了清河,武松找了家客店,叫了间僻静的客房,将自己略加收拾后,倒头便睡,只留下门外的西门庆和焦挺,面面相觑。 少时,得着信的武大郎也到了,看到兄弟在房里睡得香甜,武大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有西门庆觉得,这口气松得似乎太早了些。 第二日,武松象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帮着哥哥招呼前来庆寿的客人,忙乱了一天,却也没见武松有什么异动。西门庆尽管心里疑惑,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管的事情纷至沓来之下,他也顾不上只盯着武松了。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武大郎便要拉武松回家,武松却摇头道:“现在却让我拿什么脸去见嫂嫂?”一句话把武大郎堵了回去,武松自归客店。 这时正是将近黄昏,武松袖了些钱,暗藏了刀,径寻到郓哥家。那小厮正卖果子回来,见了武松,先存三分警惕:“武都头,你莫来寻趁我,我甚么也不知道。” 武松笑道:“好兄弟,你让我明了真相,没有错伤了好人,我心下感激你不过,因此要请你吃杯小酒去。” 郓哥推托道:“可是,我还要给家中老爹做饭。” 武松便包揽道:“这有何难?我们小饮三杯,然后带些酒菜回来,服侍你老爹吃顿好的!” 郓哥一听,心下早已千肯万肯,便跟着武松来到巷口的小酒店,武松切了一盘肉,讨了一角酒,请郓哥吃,言语中也并不提起昨日之事,只是讲些江湖上的 闲话。郓哥少年心性,只听得热血沸腾,酒不知不觉就多了。 武松见郓哥已经有了九分醉意,便说起江湖上英雄好汉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锄强扶弱,最后话锋一转,叹息道:“那应伯爵一干人以奸计如此欺负摆布我家哥哥,只可惜没有英勇的侠士来打一个抱不平,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真是令人可叹又可耻!” 郓哥一听,满腔的豪气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便大力拍着桌子道:“武都头,我乔郓哥虽然年龄小,也是个有义气的!西门大官人、大郎哥哥平日里那般看觑我,今日他们吃狗贼欺负了,我怎能放过应伯爵他们?总有一天,不对付了那帮狗贼,我不姓乔!” 武松笑道:“好兄弟,你却说憨话!你便有这心,却又到哪里去对付他们?” 郓哥抓着杯子,大着舌头冷笑道:“应伯爵那厮,只以为自己藏到鲍应村,就千妥万妥了!就不知道隔墙有耳,都被我听了去!总有一天,要叫他吃了临头的报应!” “鲍应村!”武松慢慢地念着这三个字,却似嘴里含了个几千斤重的橄榄核儿,正在那里回味无穷。这正是: 花明柳媚游春日,红飞艳漫断魂时。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0章 报应鲍应村 武松给乔家老爹带了一份儿丰盛的酒菜,又塞了几串钱在郓哥怀里,然后扶了前仰后合的郓哥回到乔家,和乔家老爷子客气了几句后,转身告辞。 来到寄放着白马的车马行,掌柜的听到武松有紧急公事要回阳谷县,急忙牵出白马,武松扳鞍上马时,随口问道:“掌柜的,咱们清河附近有个鲍应村在哪里?” 掌柜的指点道:“都头出了南门一直走,用不了两里地有个岔路口,拐进去就是鲍应村了。”武松谢了一声,纵马如飞而去。 如言进了鲍应村,武松先寻到村中的里正,都头办案的腰牌一亮,里正肃然起敬,再听到武松的名讳,知道是本县的打虎英雄,那敬意更是足尺加三。当下死心塌地,带了武松来到一处山坡下,指着坡上的几间草堂道:“武都头,那里就是应伯爵一干贼人的藏身之地了。都头若用人时,小的就回去招呼人手,鄙村虽小,但三、四十号土丁,还凑得出来!” 武松摆手道:“这倒不必!鲍里正指路辛苦,这便回去安歇了吧!只消照顾好在下的马,便足感盛情了。待会儿若听到有些响亮,也不必出来,我自能打发!” 鲍里正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景阳冈上大虫都吃都头打了,几个小毛贼,又算得了甚么?” 看着武松蹑迹潜踪窜上山坡的身影,鲍里正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唉!为什么打虎英雄不是我们清河县的都头,却成了阳谷县的都头呢?可恨!可恨!”一边嗟叹着,一边摇着头去了。 这时的武松,已经潜上了山坡,摸到了草屋前。 天已昏黑,屋子里点起了油灯,照得亮亮堂堂,武松在阴影里屏息净气向屋中瞄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桌前吃酒,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当面蒙骗自己的水秀才,此时已经吃得面庞飞红,正口口声声向“应二哥”连连敬酒。 冷眼看那应伯爵时,却见这个清河县中曾经最大的帮闲篾片虽然显得瘦了许多,但是两只眼睛更加刁滑了,顾盼之时,闪烁着阴阴的光。 旁边的三人,正七嘴八舌地划拳,武松很容易就从声音中分辨出来,哪个是李外传,哪个是鲁华,哪个是张胜。 武松看得分明,心中三千丈无明业火焰腾腾飞起,几乎把顶上头发给燎了,只是暗暗地磨牙:“这几个狗男女,倒是快活!” 却听那水秀才道:“应二哥,已经过去了一日,却不知清河县中,那武松折腾出了何等动静?你也该让一个兄弟去打探打探 ,否则小弟心里总是横着根针,这滋味可不好受哇!” 水秀才这一抱怨,那边鲁华张胜都安静了下来。 应伯爵笑而不答,李外传却笑道:“水兄,你却是有所不知!应二哥这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几个,都是和西门庆那厮有过节的,若现在贸然进了清河,那西门庆被武松那憨货杀了还则罢了,或出个什么漏子,被看破了行藏,岂不是因小失大?反正鲍应村中,隔三岔五都有人进城,回来就有新闻可听,何必你我兄弟前去冒险?” 鲁华听了纳闷道:“若说小心,为何应二哥让我们诳骗那武松时,却都要留真名呢?起个假名儿,岂不更加万无一失?” “这个……”李外传一时说不出词来,赶紧借酒遮口。 应伯爵笑道:“鲁兄弟,要知道李老弟曾经在清河当过皂隶,和阳谷县也有过公文往来,难保没有人认出他;而你和张兄弟在这东平府中,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吧?提起青草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来,有点见识的人谁不是如雷贯耳?” 鲁华张胜笑得合不拢嘴:“应二哥高抬我们了!” 应伯爵道:“所以,我才让三位兄弟报真名,这就叫明人不做暗事,正是英雄好汉的本色!便是有认得三位兄弟的人,跟武松那憨货当面说了,咱们也是行得正走得端,又怕他何来?” 鲁华张胜轰然应是,端起酒碗来叫嚣:“为应二哥的足智多谋干一杯!” 众人都饮了,鲁华便道:“大家都坐着,我去尿尿!” 水秀才便把酒碗一放,摇头道:“无礼,太无礼了!酒桌之上,怎能说起那阿物儿来?岂不败人胃口?” 鲁华回头笑道:“酸秀才!你才是倒爷们儿的胃口呢!若不是看应二哥的面子,老大的拳头早捶扁你了!” 水秀才气得脸发白,却不敢说什么,等鲁华走得远了,才忿忿地道:“岂有此理!有辱斯文!这厮……” 说到这里时,突然看到张胜瞪大了两眼,正盯着自己猛看,心中打了个突,马上闭了嘴。 张胜问道:“水秀才,这厮什么?”一边问,一边把拳头掰得“啪啪”响。 水秀才向应伯爵、李外传看了两眼,见这二人对自己视若不见的样子,眼珠一转,赔笑道:“这厮虽然鲁莽,但却是个好汉子。” 张胜“哼”了一声,收了拳头,懒洋洋地站起来道:“我也尿一泡去!水秀才,碗里的你也喝着 !”说着,摇摇晃晃的出去了。 水秀才直等看不到张胜的影子了,才拍着桌子怒发冲冠:“岂有此理!有辱斯文……” 张胜踉踉跄跄地到了山坡边儿上的竹林处,虽然屋子后面有茅房,但他和鲁华都嫌那里味道不好,不如在竹林里干净畅快,还能给竹子施施肥,正是一举而两得,何乐而不为? 正放水时,突然一阵风起,飘过来一阵血腥味儿,张胜皱了皱眉,心说难道是今天在这里杀了两只鹅,现在泛起味儿来了?但醉意朦胧间也没多想,只是提好裤子,转身要走时,才发现身后不知甚么时候站了一人。 张胜笑道:“老鲁,你搞甚么鬼?踩着竹桩子,你就不是矮鬼了吗?哈哈哈……” 笑声突然一煞,因为一柄尖刀已经抵进了他的口腔里,刀上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张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一股冷气直从四肢百骸直钻进来,刚才喝进去的酒全都化成了冷汗。耳中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你想死吗?” “武松!”张胜已经认出了眼前人是谁,只唬得他魂飞天外。想要开口求饶,舌头却被口中的尖刀压住了,再出不了声。 急中生智之下,张胜慢慢地跪了下来,惟恐跪得快了,会让武松以为他心存抗意,一怒之下一刀豁了他的脑袋。 揪着张胜的发髻,武松对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应伯爵全家人都在这里吗?” 张胜感觉到那血腥的尖刀一分一分地从自己嘴巴里退了出去,顾不上反胃,先媚笑着悄声道:“武松爷爷,那应伯爵一家大小,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小人不敢撒谎!爷爷便饶了小人吧!” 武松眼中寒芒一闪,揪着他发髻的手用力上挽:“恁的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一刀将张胜人头割了个伶仃。武松斜身避开血泉,然后用刀刃在脖颈处最后的藕断丝连上若有若无地一触,“铮”的一声刀刃轻鸣,连络已断,张胜的人头已经高高地提在手中。 避开地上血腥,武松斜走几步,来到竹林另一处,这里一竿被斜斜削断的竹子上,正插着鲁华的人头。武松挥刀再削断一根竹子,把张胜的人头也插了上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向草屋后灯火明亮处潜了过去。 这里却是厨房,只见一个黄脸妇人,正在灶上安排菜蔬饭食,忙得不可开交。武松一闪身进来,一拳砸在后脑上击晕了,把脑袋按在案板上,抻开脖颈骨,“ 咔嚓”一刀,将人头剁下,顺手搁在厨柜上面,再把妇人尸身一提,倒浸入了水缸里。 却才摆布妥当,就听前面李外传用筷子敲着空碗碟子大呼小叫:“应嫂子,添酒来,添菜来,添饭来!”武松冷冷一笑,拿起笼布将刀上鲜血都揩净了,这才大步直入到厅堂里来。 应伯爵、李外传、水秀才醉眼朦胧中,也不注意来者是谁。武松一手扫飞李外传的帽子,揪住他的发髻,将这厮拽了个后仰,脖颈镫在椅子背上,将刀垫在椅背和脖子之间,轻轻巧巧一刀挥过,将人头旋下,就手往桌子上一放。 鲜血喷溅,好似最好的醒酒药,惊得应伯爵直跳了起来,那水秀才却“呵呀”一声,早已软倒在椅子里,做一堆儿打颤。 武松向应伯爵逼上一步,冷笑道:“应花子,只是两年多不见,没想到你更加长进了啊!” 应伯爵待看清楚眼前人是武松时,只吓得大睁着两只眼睛,全身发抖,舌头发直,只是哆哆嗦嗦地道:“武二哥,不不不!是武二爷……” 武松挥手道:“无须客气,一声憨货足矣!”这正是: 腔中热血惊魑魅,刀上寒光射斗牛。却不知应伯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1章 血漫草堂 应伯爵虽然平日里牙尖嘴利,但真到了这等生死关头,却哪儿有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在武松冷厉如电的目光扫射下,一时间只唬得魂不附体。只听得草堂中格格有声,原来却是应伯爵上牙关打下牙关,性命交关之下,连话都堵得说不出来了。 武松突然展颜一笑,便如冬日里萧瑟的孤崖上招展开一面红旗那么俊朗:“应花子,今天我来,是要从你这里拿一样东西,你交了出来,我便留你一命。” 应伯爵大喜。只要自己有命,哪怕是老婆孩子,他也舍得送出去。当场跪下道:“武二爷若看上了什么东西,应二无不双手奉上!”此时有如神助,连话都说得利索了。 武松把脸一变,森然道:“我要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 应伯爵脸色惨变,嘶声叫道:“武二爷饶命!”话音未落,早被武松脑揪着,一手提了起来,两脚离地抓举在半空里。 武松将尖刀在应伯爵脸上一搁,冷然道:“应花子,早些年你混在西门大官人身边,还结拜了甚么‘十兄弟’;谁知道义兄一死,你就领了人去谋算他的家产;所谋不成,你又设下诸般阴谋诡计,拿旁人哥嫂兄弟间的情义做幌子,来借刀杀人——若留你这种人在世上,岂不玷污了‘义气’二字?我武二说话算话,今天借你人头一使,待割了下来后,是死是活,全凭你的运气!” 应伯爵再想求饶时,哪里还来得及?只见武松左手将应伯爵高举,右手刀锋一转,背朝里,刃朝外,以近刀靶处斜托在应伯爵颈畔,借着应伯爵自身下坠的重量,因势利导的展刀一抹,从刀尾抹到刀头时,早将应伯爵人头割下。 尸体栽倒,鲜血迸射,武松将应伯爵人头搁在桌上,便马不停蹄地来揪水秀才。但入手却发现不对,原来这水秀才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在前一刻就死得透了。 武松哈哈一笑:“无胆鼠辈,这下却便宜了你!”挥手一刀,又割下水秀才的头来。三颗人头摆在酒桌子上,血肉模糊的,倒象是礼祭天地时上供的三牲一样。 突然身后“啊”的一声惊呼,武松冷笑着回头斜睨,却是应伯爵家的使唤小厮应宝。应宝在内房里哄着两岁的小娃儿玩得正开心,突然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好奇心发作之下往外间一探头,恰好和武松打了个照面。被那股凶煞之气劈脸一逼,应宝小厮全身都麻了。 这时的武松,人头正割得手顺,虽见应宝年幼,但心中恶念一生,便想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 也只是这一死。”当下提了刀便迫了上去。 应宝早吓得呆了,想跑,迈不动腿;想叫,发不出声,待反应过来时,头皮一紧,早已经被武松揪了个正着,顺着脖颈上骨缝儿下刀,干净利落的又将一颗头颅割了下来。 却听“哇”的一声,却是内屋里那小娃娃被武松杀气一冲,心惊胆骇之下,放声啼哭起来。这一哭反倒提醒了武松:“斩草要除根,杀人要绝后。若留下这小畜生,待十八年后,又是我哥哥的一个硬对头!” 当下大踏步进房,那小娃娃只知坐在炕上啼哭,哪里还有别的意识?武松抢上一把抓起,却见小娃娃生得粉嫩,心中先是一软,但随即又是一硬,一声猛喝,抡圆了将那小娃娃掼到地下,神力到处,直摔成了一坨肉酱。 却听一声悲呼,一个女子从立柜的间隙里直冲出来,扑到婴儿的残骸前,大放悲声。原来她是应伯爵的小妾叫春花儿,正是地下孩子的母亲。她见机甚快,早在应宝丧命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不妙,因此先一步藏了起来,若是一声不吭地猫着,武松生性豪奢,也未必能察觉得到,但武松一把摔死了她的儿子,春花儿母子连心之下,忘却了生死,这才直扑出来。 武松这时眼都杀得红了,心中只是想:“我只说这孩子是那黄脸婆生的,没想到应花子居然还有一个妾!若不是她自寻死路,今天还真的要留下后患!” 心动身动,一脚把春花儿点得俯倒,踩着背,揪着发,肐查一刀割下头来。这一回却觉得手上生涩了好些,武松心中疑惑,提起手来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柄解腕刀钢口虽利,但此刻连连饮血,到底还是钝了。 受了那春花儿的指点,武松把了碗灯高照着,象巡山的太岁一样在屋里屋外仔细搜寻了一遍,连茅厕都打照到了,确定再无活人,这才把高炽的凶焰略按一按下来。 当下四下里收拾了一下,把鲁华、张胜、应伯爵浑家、李外传、应伯爵、水秀才、应宝儿、小妾春花儿那八颗人头尽数堆叠在桌子上,一条长绳索挽着发髻儿都捆成了一串,等一下拎走的时候也方便些。 待所有血腥事都完毕,武松到厨下倾热水洗了手脸,见屋角有酒,灶上有熟鹅,笑道:“正好做个报仇雪恨的庆喜茶饭!”将酒肉搬到前堂,放开胸怀,就着血腥味儿大吃大喝起来。 此时血溅草堂,尸横灯影,一派阴森景象。武松却是泰然自若,吃饱喝足后四下里放眼一望,仰天长笑:“我方才心满意足!” 看看夜色已深,思量道:“现在这个时辰,清河县的城门早关了,不如且在此歇一夜,明天一早,该干什么再干什么罢!” 当下踏步出屋,在庭院里伸展了一番手脚,看着天上的半轮明月,心中想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是三月十二,就是哥哥的三十整寿,只可惜,我不能亲身给哥哥拜寿了。哥哥从小把我抚养得这般长大,却把自己饿得那般矮小,今天兄弟便舍了这一身皮肉,给哥哥报仇出气!” 想毕,跪倒在地,向清河县方向拜了三拜,转身回了草堂,将桌上冷酒一气都饮干了,倒头就睡,这一夜,竟是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日武松起了个大早,手挽人头串子,迈步径下山城,向鲍里正家中行来。鲍里正见武松一夜不归,还以为他是在山坡上蹲守,正感叹做公差的辛苦时,却见武松提了一串人头回来了,只惊得他腿一软,早坐到了地上,哪里还爬得起来? 武松叉手行个礼,歉然道:“恕在下冒昧了!”自去牲口棚里牵了白马,出了街上马出了鲍应村,直取清河县。 一路风驰电掣,进了清河城门,马速便不得不慢下来,有那早起做生活的人,一看到马后悬着的一串人头,被惊倒了无数!一时间众口相传,哄动了整个清河县。这正是: 汉子性逸心裹铁,男儿情高气穿虹。却不知武松要去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092章 凶案 西门庆和焦挺正在练功房里进行一天中晨练的时候,玳安一头撞了进来,喘息未定,就迫不及待地叫道:“爷!祸事了!祸事了!” 西门庆慢慢收回踢出去的一脚,转过身来摇头笑道:“看看你那个样子!不是早教过你,要每临大事有静气吗?定定神,慢慢说,出什么事情了?” 玳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挺直了腰道:“爷,我若是说了,你却不可着急上火。” 焦挺在旁笑骂道:“好你个奸猾的小厮!我大哥让你每临大事有静气,你倒吊起我大哥的胃口来了!还不快说!” 玳安冲着焦挺做了个笑脸,却比哭都难看:“爷,二爷,武松武二爷他杀了人,在县衙门里自行出首去了!” “什么?”焦挺直跳了起来。 西门庆慢慢地用毛巾擦着手脸,却强行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惊骇。他知道,若自己跟着焦挺一起跳起来,那么今后若有事,旁人很难再信任你,倚靠你。 “说明白些。”西门庆淡淡地道。 玳安见西门庆面色镇定,言若无事,自己心中也安稳了许多,便说道:“爷,我今天一早起来,去了早市,想着寻趁些好耍的东西来孝敬爷,也是好的。” 西门庆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嗯,若能寻趁些好耍的东西来讨小玉的欢心,更是好的。” 玳安顿时面红耳赤,焦挺听着笑了起来,心想大哥既然还有心思和玳安开玩笑,想必武二哥杀人的事,他心里早有定准了。这一想之下,焦挺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玳安摸着头,红着脸继续道:“我正在县衙门前的早市前晃着,却见咱家的白马——哦!是咱家以前的白马一溜儿风从不远处过去,哎哟我的天妈呀!马背上面除了武二爷之外,还驮了一堆人头,差不多有好几十吧!” “好几十?”焦挺先就唬了一跳。 西门庆“哼”了一声:“你莫听这小子胡扯,好几十?便是擒了贼王、平了反叛,也没那么多人头好砍的!玳安!你实话实说,这事关系到人的性命,是你随便嬉皮笑脸、信口开河的吗?” 玳安脸色一肃:“爷,我知错了!说好几十,那是众口相传,但我后来听审,捌、玖个,应该是有的!” “捌、玖个?”焦挺和西门庆对望一眼,“武二哥是从哪里杀了这么多人?” “后来怎样?”西门庆继续问道。 玳安打了个哆嗦:“后来……后来我吓得整个人都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过魂来,然后就听身边的人说,武二爷到了早衙前想击鼓,却找不到鼓槌,再一看,那鼓还是破的。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鼓还是你一拳打破的呢!” 西门庆一摆手:“少拿那种假冒伪劣的摆设来说事!说重点!” 玳安撅起了嘴,心里道:“你拿我跟小玉开玩笑就使得,我说你打破了鼓就使不得啦?爷真是霸道!” 但见西门庆和焦挺都盯着自己,玳安也不敢再耍宝了,赶紧回禀道:“后来我听说,衙门里当班的差役们,先是被武二爷吓呆了,然后听武二爷说是来自行出首的,这才恭恭敬敬的把武二爷请到签押房里坐了,然后就有人去热被窝里寻觅知县相公。知县相公来的时候,睡眼惺忪,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安歇在县衙正宅里呢?还是在小街上外宅里呢?又或者,是在春秋故宅里呢?” 玳安说着,抬起了头,显得颇为神往。 西门庆喝道:“春秋故宅,岂是你这小厮能觊觎的?继续往下说!” 玳安定定神,继续说道:“知县相公升了堂,武二爷便上去了,招认自己昨夜在南城外鲍应村里,一口气杀了应伯爵满门五口,还饶上了李外传、鲁华、张胜、水秀才这四条人命,并割来了八颗头为证。知县相公已经派了仵作,委了典吏一员,和武二爷一起,去鲍应村现场验尸去了!” 焦挺追问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玳安咕哝着,突然跪了下来,“爷!玳安罪该万死!” 西门庆冷着眼道:“罪该万死,却也没死!你先给我站起来说话!嗯,好了!说吧!你又犯什么事啦?” 玳安站得直直的,垂头道:“爷,我见咱家的白马,不不不!是武二爷的白马孤零零的在县衙门口站着,武二爷也没空儿照应它,我就大着胆子,把白马牵回来了……” 这小厮一边说,一边转眼偷觑西门庆的脸色。却见西门庆脸上无喜无怒,只是拖长了声音说道:“你倒是有心的很呐……马呢?” 玳安心里发虚,赶紧应道:“我把白马带到马房,让人刷洗去了——马的后胯上,沾满了那么大一摊人血!” 西门庆点点头,突然喝道:“玳安!” 玳安吓了一跳,听到西门庆口气严整,急忙应承道:“玳安在!” 西门庆道:“你去紫石街武道兄家里, 给他家送个信儿,叫他不必惊慌,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武二哥今天有难,正是用得着功德炊饼的时候!”玳安答应着去了。 西门庆又对焦挺道:“兄弟,你且去县衙前看看情况,下面那些衙役皂隶,都意思意思。虽然打虎英雄在清河县有天大的面子,但关键时刻,铜子还是比面子更好使一些。”焦挺一拱手,也自去行事。 身畔无人,西门庆这才用力把汗巾子往地上一摔,恨恨地道:“唉!武松啊武松!” 自己想着逆天改命,自己的命虽然改了,但这天却没能逆,武松到底还是杀人了!而且这事还发生在武大郎的正寿日。莫非阴司阎王殿也讲究收支平衡,自己和武大郎、潘金莲甚至王婆躲开了灾殃,就得有别人替自己这批人受过不成? 但是,这回武松虽然杀得痛快,但却也太过了。那应伯爵纵然招千人嫌,万人恨,但关他的家眷何事?武松居然一口气把应家上下全都杀得尽绝,这岂止是矫枉过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没想到他把对付孟州城张都监一家的手段,抢先在这清河县里施展了! 还是千百年来民间传颂的那位英雄豪杰武松吗? 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即使理想和现实再有差距,再令人失望,这武松还是要救的! 西门庆快步进了后宅,对月娘道:“月娘,给我准备一副金银酒器,再取五十两蒜头金来。” 月娘吃了一惊:“你要这么多金子做甚?过年的压岁金锞子,不是早熔过了吗?” 西门庆苦笑道:“只怕花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武二哥他杀人了!这些钱衙门里走动要用!” 月娘正在吩咐玉箫和小玉开立柜,开皮箱,闻言只吓得身子一颤:“他杀了哪个?” 西门庆恨道:“哪个?应该说是‘哪些’才对!” 月娘听后,吓得呆了半晌,才道:“我听说那武二哥两天前受了小人蒙蔽,想要伤犯你,幸亏后来解释开了,现在怎的又去杀别人了?又怎的还要咱家给他花钱赎罪?” 西门庆斩钉截铁地道:“咱家这一年多来,靠着武道兄的功德炊饼,赚了多少钱财?现在他兄弟有难,你我怎能袖手旁观?” 月娘听了点头道:“官人说得是!” 西门庆拍拍她的手,赞道:“月娘,有一个贤惠的你在,省了我多少心!为夫多谢你了!” 月娘一下子跳开,红着脸悄声道:“丫头们就在旁边 屋里,动手动脚的,成什么意思?” 西门庆笑了笑,用礼盒盛了金银酒器和蒜头金,匆匆去了。 到了县衙角门,连通报都不用,直接登堂入室,见了李知县,挑明了要救武松性命,接着呈上礼物。李知县推辞道:“都是相好兄弟,心意领了,礼物却是收不得!” 西门庆道:“要做成这件功德,也不知要麻烦拱极兄多少门路,难道这些打点的钱,都让拱极兄你一个人贴出来不成?这些敲门砖,拱极兄必须收下。” 李知县只好收了,然后沉吟道:“这件案子的文稿,兄弟我已经胸有成竹了。只是东平府这位陈文昭陈大人,却是个不要钱的清官,且又明察秋毫,文案呈上去,想要不被他驳回来,却让人大为头疼。” 西门庆猛然间想起一人,便笑道:“李兄只管做好你的文案,陈知府那里,小弟去想办法。”这正是: 莫惜箱中千金去,且看天边一苇来。却不知西门庆想起了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093章 蔡京有请 辞了李知县,西门庆回到家中,顾不得喘口气,就又骑上了久违的白马,直奔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运河边上的行辕而来。 这宋乔年自西门庆给他禳星之后,遵从着星主大人潜龙勿用的吩咐,一直低调,除了给自己的恩相蔡京写写信和派人去西门庆那里走动走动之外,竟是循规蹈矩,除了公务,等闲连行辕都不踏出一步。 因此,西门庆一找一个准,他前脚请人通报,后脚宋御史的心腹人宋桑僦连滚带爬地迎接了出来,到了西门庆身前,先是一个长揖,那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星主大官人,我家主人今天一早儿还说要让我去府上拜请,说有要事相商。现正准备礼物之时,星主大官人却已经光降,若非未卜先知,怎能如此神机妙算?星主大官人快请进!快请进!”宋桑把腰弯得象一张弓一样,几乎让人觉得没有直起来的时候,西门庆看着,倒替他过于劳损的腰肌担心,恨不得送他一张膏药贴一贴。 当下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作智珠在握状:“请问管家,宋大人可安好吗?” 宋桑笑得满脸花:“托星主大官人的洪福,一切都好!都好!若不是每天这个时候,我家主人都要在静室中志诚礼拜三清,禁止任何人打扰,他老早就跣足倒履的出来迎接您老人家了!” 西门庆笑道:“老人家?我很老吗?” 宋桑“哎哟”一声:“星主大官人恕罪!您是玉树临风,风华正茂,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说着话,早已把西门庆让进了客厅,刚献上茶来,只听外面一阵嚷乱,那宋御史披头散发,穿着一袭松鹤迎人的五花道袍,光着脚板儿,提着一柄明晃晃长剑,直冲进客厅,猛扑西门庆。 事发突然,西门庆连吃惊的工夫都没有,正准备跳起来迎敌,那宋御史早丢开长剑,扑倒在地,纳头便拜:“不知道星主大官人降临,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西门庆急忙将宋御史强拉起来,笑道:“宋公和我乃方外之交,不必多礼!” 宋御史顺势站起,恭声道:“在下正在静室中踏罡步斗,忽然心中一动,正从窗中看到星主大官人的背影光降了在下的寒舍,因此这才火急赶来。莫不是三清祖师有灵,因此才感召星主前来相会吗?” 西门庆便“哦”了一声:“怪不得我在家中,突然触绪有感,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下,就此前来与宋公相见,原来却是宋公诚感动天,得了三清祖 师庇佑之故。” 宋御史大喜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星主大官人移驾往在下书房一行。” 二人来到书房,便有那贴身的仆人来请宋御史换身见客的衣服,宋御史瞪眼道:“星主大官人在此,世上哪儿有比这身道服,更能显我待客之诚意的?你这打脸的奴才,速速给我退下!” 将下人尽数逐出,二人落座。西门庆便道:“宋公想我来,必有要事,这便请吩咐了吧!” 宋乔年道:“吩咐二字,哪里当得?若不是星主大官人帮我禳星,退送了祸患,也没有在下的今天了——好教星主大官人得知,东京太师老爷,昨日给在下的信中,也提到了星主大官人。” 西门庆便“哦”了一声,放下茶碗,拱手作了个恭敬仪态:“想我西门庆何德何能?竟然也敢有辱太师的尊听?” 宋乔年道:“星主大官人过谦了!”一边说,一边从桌上的书信匣子里捧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西门庆假惺惺地推辞道:“想我一介白身,怎敢亵渎了当朝太师的亲笔?宋公此举,却是折杀了我!” 宋乔年连连摇头:“太师老爷在信中提到星主大官人时,都对星主大官人赞不绝口,恨不得亲身前来清河拜会,看封信却又怎的?说什么亵渎不亵渎了?” 西门庆这才打开手中信件,莫知内容如何,先暗中喝一声彩:“这蔡京果然是一笔好字!” 定睛看时,原来起因是去年十月间,宋乔年得了西门庆“壬辰之年,龙兔亥子。楚国重游,京师赐第”的谶语后,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写了一封长信,将西门庆四句谶语附在其后,连夜送上东京开封府,请蔡京过目。 蔡京虽然是个聪明多智的,但对着这四句话,却也茫然。一想不通,再想不通,索性丢开手,去忙别的大事去了。 谁知到了今年二月戊子朔,天子诏下:“太子太师致仕蔡京,两居上宰,辅政八年,首建绍述,勤劳百为,降秩居外,洊历岁时。况元丰侍从被遇神考者,今则无几,而又累经恩霈,理宜优异。可特复太师,仍为楚国公,赐第京师。” 三月乙亥日,又有诏招蔡京到阙,朝见,引对,拜数特依元丰中文彦博旧例,许依旧服玉带,遇六三日趁赴起居,在大班退,亲王后入,一时恩宠有加。 蔡京突然醒悟——“壬辰之年”,就是今年;“龙兔亥子”,兔指的是二月卯月,子说的是戊子日,龙指的是 三月辰月,亥说的是乙亥日;而那“楚国重游,京师赐第”两句吉言,如今都已经应验了! 又惊又喜之下,蔡京马上给宋乔年写了一封信,对他大加赞赏,又详细问起西门庆这位星主大官人的起居,言辞中颇有欣羡之意,文末又说什么“枯眼望遥,山隔水远,繁冗缠身,不得一见。然焦桐逸响,人间或有知音;结绿青萍,天外宁无巨眼?若蒙高士不弃,至东京一游,实京平生之万幸也!乔年吾徒,可能为余一解思贤之渴乎?” 西门庆读了信,心中大喜:“武松有救了!” 一斜眼,正看到宋乔年正以热切的目光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西门庆心底暗笑道:“也罢,我就如此这般,成全了这宋大人的这一番心愿吧!” 于是西门庆将信件双手递回,说出一番话来。这正是: 若非智士施谋略,怎教莽汉出牢笼?却不知西门庆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094章 上东京 宋御史书房中,只见西门庆先毕恭毕敬把蔡京书信往桌上一放,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见西门庆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色,宋御史忍不住问道:“星主大官人,太师相招,正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连在下我都跟着沾光。这样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星主大官人却愀然不乐起来?” 西门庆叹道:“我心中亦敬仰太师久矣,今日太师有意相招,正是我西门四泉生平第一喜事。我只恨不能肋生双翅,当下便飞到东京太师驾下,去恭聆教诲——只可惜,唉!” 宋御史先听西门庆说有意前往东京,心中好不高兴,若能把星主大官人带到恩相面前,自己的功劳自然是大大的有。但接着又见西门庆唉声叹气,宋御史惟恐煮熟的富贵鸭子就此飞了,忙追问道:“只可惜甚么?” 西门庆一抖手,愁眉苦脸地道:“只可惜就在昨天,我有个兄弟却杀了人,现在正陷在清河县囹圄之内。当此紧要关头,我若离了清河,却有谁来尽这奔走营救之责?因此,这才两难!两难呐——” 宋御史见西门庆仰天叹息,忍不住哈哈大笑。西门庆变色道:“宋公笑我何为?” 摇着头,宋乔年叹道:“我笑只笑,星主大官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要你飞马去了东京,见了太师,奉承他老人家欢喜了,还怕救不出你兄弟的性命?太师他老人家只需伸伸小指头,一天的云彩就都散了!杀一个人,又何足道哉?” 西门庆提醒道:“杀的不止一个人,是一家五口,还饶上了四个帮闲小人的性命。” “一个和九个,在太师眼里,却也没甚么分别?星主大官人,你还是没经历过官场的历练,所以突然间碰上这点子芥豆一般的事体,才乱了智谋!”宋御史摇头叹息着,声音中充满了一股优越感。 西门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作遗憾状道:“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气度影响格局,看来在下这一世的历练,确实如宋公所言,是显得少了些!” 宋御史便蛊惑人心起来:“星主大官人正当青春年少,现在立志,一点儿也没晚了。如果趁着这回进京拜见太师的机会,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星主大官人必然是平步青云,在宦海中经历一刻,胜如你在红尘内厮混十年!” 西门庆故作踌躇道:“话虽如此说,可我那兄弟……” 宋御史便大包大揽起来:“星主大官人尽管放心上京,你那兄弟的官司,自有我来看觑;至于牢 狱之中,星主大官人你有那么多家丁仆役,还怕没人送饭,饿坏了他吗?” 西门庆暗暗欢喜,向宋御史施一礼道:“多谢宋公。” 宋御史急忙还礼不迭,然后又道:“我再给你说个骨窍儿。那该管清河县的东平府府尹陈文昭,跟我一样,都是老太师座下的门生。我这师弟,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心气一高,性子就有些孤傲,任你万两黄金,也打动不了他。就算我这个做师兄的去求他宽松令弟,他若心上恼了令弟,就算我是上宪也搬他不转,那时事情办不妥不说,反而没的打脸。” 西门庆心中暗道:“能做到御史的人,再迷信也有两把刷子,这宋乔年不就刷出成绩来了吗?他这番话听起来象是为了武松的案子在通盘考虑,实际上却是怂恿我要在蔡京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得好,他脸上也有光彩,只要得了蔡京欢心,何愁他的仕路不是一片坦途?” 当下扮出一脸愁容,郁然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宋御史笑道:“看来事不能关己,关己则乱,星主大官人这不就又糊涂了吗?只要你上了东京,在老太师面前一展高才,太师必然欢喜。那时,你只要求老太师一纸吩咐的书信,我那陈师弟却是个最孝顺的,后事自然不必多说。” 西门庆长身而起,慨然道:“既然宋公如此为我西门庆着想,我岂能辜负了宋公这一片火烫的心意?今日迟了,待我回家做了准备,明日鸡鸣,快马便行,早一刻到东京见了太师,我那兄弟就少吃一刻的苦头。” 宋御史大喜道:“我让宋桑伴星主大官人同去,有他引领着,也可以少碰些不必要的钉子!” 西门庆深谢道:“足感盛情!”说着飞一样辞去了。 宋御史便去供着三清的神龛处拈香,默默祈祷道:“道祖有灵,保佑弟子的福星西门大官人这一趟东京之行,万事顺遂,以便带挈弟子青云直上。” 被宋御史寄予了厚望的西门庆,催开白马,风一样刮回家中,却见客厅之中,焦挺正陪了武大郎说话,一见西门庆进门,两人都站了起来,武大郎早抢上来拉住西门庆的手,流泪道:“西门仙兄,我兄弟的事,该当如何是好?” 西门庆拍拍他的肩:“武道兄且莫惊慌,兄弟这里早有成竹在胸了。” 武大郎大喜,抹着眼泪道:“西门仙兄计将安出?快快说来,也免我心焦之苦!” 西门庆扶着他重新归座,然后才淡淡地道:“我 刚才去见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宋御史已经答应,官面上事情他会替武二哥做主。只消他吩咐一声,还怕武二哥的官司吃了亏吗?” 武大郎欢呼了一声,焦挺却是面有忧色:“大哥,人都说东平府的府尹陈文昭是个清官,而且最是断案如神。今天我去鲍应村打点那个里正时,发现陈知府派出的查访人,也已经到了。若那陈知府一意和武二哥为难,只怕大事有些不妙。” 一听此言,武大郎的心又悬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西门庆道:“西门仙兄……” 西门庆笑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那陈知府,自然有人来降顺他。武道兄,焦二弟,武二哥今后每天的酒菜茶饭,你们却要留心,还有那些牢里的节级禁子,你们也要打点好了。” 武大郎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焦挺看出了西门庆的神色不同于往日,于是问道:“大哥,你让我们照顾武二哥,你却要去做甚么?” 西门庆笑了笑:“没甚么!我只是飞马去东京,走一走太师蔡京的门路!” “啊?!”武大郎和焦挺闻言,都是瞠目结舌,大吃一惊!这正是: 马踏千里生死路,智欺一世奸佞人。却不知西门庆东京之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5章 太师府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西门庆身上背了缠袋,骑了白马,在十里长亭会合了宋御史。宋乔年身后,宋桑牵了一匹黑马,浑身上下也是收拾得紧抻利落,一副远行的打扮。 把酒三杯,宋乔年道:“星主大官人,你这一去,必有好处,在下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 西门庆抱了一躬,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宋桑在后紧紧跟上。 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西门庆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路,宋桑居然并不叫苦,硬是陪着西门庆把这一路的艰辛都吃了下去,倒叫西门庆对此人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成为宋御史的心腹,果然有其过人的一面。 六天之后,东京开封府那高大的城门已经在望,这时的宋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几天连续赶路,可把他累坏了。 眼看天色向晚,西门庆和宋桑进城落店。先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洗去身上的赴赴风尘,打叠好新衣服,做足了明天去太师府上拜见的准备后,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好料,累坏了的两个人倒头便睡。 睡梦中,西门庆梦到自己揪住了陈经济那小厮,拉到泪流满面的李娇儿面前,痛骂一番后,一刀杀了个干干净净。是真的干干净净,因为一刀挥下后,陈经济那小厮居然就融化在空气里不见了,倒叫西门庆一阵好找,找来找去找不到,一着急,西门庆就醒了。 看着窗外黎明的晨光,西门庆大睁着两只眼睛,木然了半晌,这才吁了一口长气。心下暗道:“陈经济,这一次救武松要紧,却不是寻你晦气的时候。总有一天,让你连本带利,一块儿偿还!” 这时宋桑也起来了,二人梳洗完毕,周身上下收拾得焕然一新,宋桑带路来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 离得尚远,就见府前车水马龙,执帖的,禀见的,各路官吏,纷纷芸芸而来,熙熙攘攘而往。来到门前时,就见两条大板凳上,高高矮矮坐了许多守门的官吏,都是戴着将巾,穿着暗龙的缎袍,白粉底的快靴,见了宋桑和西门庆是生面孔,这些人连眼角儿都不再往这边转一下。 宋桑上前唱喏,半晌才有一个人用长长的鼻音哼道:“你们是做什么来的?” 宋桑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和这位大官人,是来晋见太师老爷的。” 那门上官吏听了这话,便一起都变了脸,一人喝骂道:“我把你们这些乡下的土鳖!‘大官人’这三个字,也是你在相府门 前叫的?你四两棉花纺一纺,我家太师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我家太师老爷府前卖弄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免得找打!” 宋桑又笑了笑,说道:“我是从山东清河县来的!” 一听此言,那些门上的官吏“哗啦啦”都站了起来,面上都堆满了笑容,先前那人便道:“莫非阁下就是我家太师老爷的爱徒,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大人的管家?” 宋桑微微躬身:“不敢,在下宋桑。” “哎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刚才喝骂的那个人便抢着来拉宋桑的手,“宋兄,在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宋兄大人有大量,恕我吧!——不敢请问宋兄,你背后这位公子,莫非就是清河西门庆西门大官人?” 宋桑点头道:“正是!” “哎呀呀!”这一回,所有的门官都围到西门庆身边来了,“小人们有眼无珠,该死该死!我家太师老爷早有吩咐,若清河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到了,不必传禀,随到随进,大官人这便随小人来吧!” 当下便有两个为首的门官,前行引导,毕恭毕敬地将西门庆和宋桑接了进去。 原来早在西门庆动身前一日,宋御史就通过“急递铺”给蔡京送了消息。急递铺的驿马脖子上系着铜铃,在道上奔驰时,白天响铃,夜间举火,和现代开宝马的一样,撞死人不用负责。就这样铺铺换马,数铺换人,风雨无阻,昼夜兼程,消息早到东京,因此蔡京府上才早有准备。 那两个门官将西门庆和宋桑引到二门,就停步不敢再往里走了,而是向门中行礼唱喏道:“门上哪一位哥哥在?” 二门旁的阁子里闪出两个人,便问道:“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贵人?” 门官毕恭毕敬地道:“这位公子,便是太师老爷日夜吩咐过了的,那位山东清河县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 那两个人一听之下,不敢怠慢,早已上前向西门庆唱个肥喏,然后在前方导引而行。 直到这时,西门庆才低声问宋桑道:“刚才,你是故意的吧?” 宋桑低了头,咕哝道:“大官人恕罪,咱只是小耍而已。” 西门庆忍俊不禁:“这只是小耍,若大耍起来,那还了得?” 引路的二人虽然听到西门庆低声笑语,却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太师府虽有规矩,但也不敢限制在太师老爷亲自 叮咛嘱咐过的贵宾身上。 一路走来,看不尽的雕梁画栋,赏不完的水榭楼台。宽敞的屏洞,专为香车宝辇而设,高大的廊檐,可供仪仗牙旗而行。百花荫里,时闻珍禽鸣欢,珠光影里,隐见佳人卖俏。脂粉香来,金钗何止十二?靴声响起,珠履哪限三千?遥想皇宫,只说天子万年贵,近看相府,才信宰执一朝尊。只惋惜,五湖四海百姓,榨尽了多少脂膏;唯可恨,三衙六部九卿,养肥了大小豺狼。 西门庆冷眼旁观,已经来到了前方一座院子,四周都是雕栏,一个人背着手在那里欣赏着陈设的盆景花木,背后看上去,此人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倒也显得随意,很有些飘然出尘的味道。 西门庆暗想道:“莫非此人就是蔡京蔡元长吗?” 这时那引路的二人向背身人行礼:“爷,贵客到了!” 那人一挥手:“好了!你们退下!”声音中倒也甚有威严。 引路二人离开后,那人这才一回身。他这一回头不打紧,却让西门庆大吃一惊!这正是: 宰相府深深似海,豪杰气壮壮如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6章 见蔡京 西门庆为何吃惊? 因为历史上的蔡京,今年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面白微须,富富态态,分明就是一个保养得法的中年人。 “难道是蔡京的儿子?却不知是哪一个?”西门庆正思忖间,那人已经向他深深一躬:“小人太师府上管家翟谦,见过清河县的转世天星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这才恍然大悟。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感叹果然是宰相门中深似海,这么走了半天,却只见到了一个管家。都说宰相府上七品官,可这位管家的气度,哪里是七品官能限量的?只能说是主子多大奴才多大了。 一边想着,西门庆一边回礼:“原来是翟管家,西门庆失敬了!” 翟谦道:“岂敢岂敢!我家太师老爷这几天常常在我面前念叨,期盼清河西门大官人之心甚是殷切,因此,小人今日一听到西门大官人进府,便急急赶来迎接,谁知还是迟了一步,未能在府门前恭候大驾,还望西门大官人恕罪!” 西门庆忙道:“哪里哪里!是西门庆来得唐突了!” 翟谦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在左掌心里击了两下,旁边的穿廊里马上转出两个清俊的小厮来。翟谦笑道:“这位是乔年兄府上的客家吧?远来辛苦,且随家中小仆去那边倒座里吃杯茶。西门大官人,请随小人来。” 那两个小厮上前,引着宋桑转另一道游廊出去了。翟谦自领着西门庆,又走了好一段路,才来到一处院落,中间大厅房三间,隐约传来说话声。 翟谦歉然道:“西门大官人且稍停玉趾,待小人去回禀一声。” 西门庆道:“有劳管家费心。”翟谦轻轻走进屋中去了。 不多时,却听厅中一阵喧哗,几个乌纱补服的官员排列着从厅中鱼贯而出,从另一道甬路穿过一座月洞门不见了。 厅中沉寂了片刻,想来是下人在收拾客走后的凌乱局面,然后翟谦快步从厅中小跑了出来,满面喜意,来到西门庆身边深深一躬,笑道:“西门大官人果然是好大的面子!我家太师老爷正和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盖延福宫,一听是西门大官人来了,我家太师老爷立即吩咐停议,打发了那些椿朽之材,专诚迎接西门大官人。小人打小服侍太师老爷,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和太师老爷投缘到这般地步呢!” 西门庆听了,急忙作惶恐状:“唉!只因为我西门庆一人,却耽误了朝堂大事,真是罪过,罪过!” 翟谦洒然一笑:“西门大官人也太谦了!还有甚么国家大事,能比得上让太师老爷开心顺气更重要的?只要放着他老人家多福多寿,就能扶保我大宋江山万万年!其它的那些芝麻粒般的琐事,何足道哉?” 西门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心中却道:“有如此贪渎的主子,就有如此无耻的奴才!这样的国家不败亡,还有天理吗?只可怜无数的黎民百姓,却要给这些贼子陪葬,陷进天下的一池血海里去,我西门庆若是没有穿越还则罢了,既然我穿越了,岂能袖手旁观,坐看云起?虽然为人处世,贵在顺势应时,但世界上有些事情,就算是螳臂挡车,男儿汉也是不能不做的!” 心中想得通达,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起来。翟谦见了,还以为西门庆之所以抖擞精神,是准备迎接蔡京的检阅,点头微笑了下,说道:“大官人请跟我来罢!我家太师老爷吩咐了,待会儿会面之时,一概俗礼,全部免去,世间的那些虚礼,岂能束缚了转世的天星?” 西门庆大喜:“此举正合我意!”但面子上还是踌躇道:“这……这等失仪,如何使得?” 翟谦笑道:“嗐!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若西门大官人硬要行礼,失了我家太师老爷敬贤之意,那天理人情上,才是个使不得!” 说着话,早已走过石子道,来到厅房门前,翟谦朗声道:“启禀老爷,山东东平府清河县西门大官人到了!” 只听厅堂中一阵响亮的大笑,一人清声道:“老朽日日思念你,今日你总算来了!哈哈哈!老朽幸甚!天下幸甚!大宋幸甚!” 西门庆心中一笑:“天下幸甚,大宋幸甚倒也罢了,至于你蔡京老儿,却未必幸甚!”当下整整衣冠,定睛向厅门前看去,只见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虽然皓首白须,却是精神矍铄,身上穿着油丝色飞鱼貂氅,足蹬金丝步云履,眯缝着眼一边向自己这边打量,一边接了出来。 西门庆只觉得其人目光如针,心中倒也佩服:“这蔡京能几落几起,实非等闲之辈,虽然他没什么武功,但这等锐利的目光,比起我师傅来也差不了多少!” 当下踏步上前,大大方方的一抱拳,宏声道:“小人清河西门庆,见过太师!” 在蔡京面前,西门庆之所以自称“小人”,却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小人”之称,先秦诸书常见,到了北宋,更是不分士庶,都自称小人。有辽国右金吾卫士将军,姓韩,单名一个正字,归朝后授检校少保节度使,对 中人以上说话,即称小人,对中人以下,即称我家。每日朗诵《天童经》时,说什么“对天童岂可称我?”于是把经中的“我”字,皆改为“小人”,以致于读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皇天生小人,皇地载小人,日月照小人,北斗辅小人……”前后二十亲句,都是小人。 由此可见,北宋小人之盛。西门庆见了蔡京,不愿在他面前饰自己以卑词,折了心中锐气,索性入乡随俗,在北宋的小人堆里凑了个数目。 蔡京满面堆笑,伸手在西门庆臂弯上一扶,又将他仔细看了一回,这才点头道:“果然是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不愧是地府还魂、天星转世的星主!今日老朽能与你相见,大是有缘,来来来!咱们这便厅中说话!”说着,牵了西门庆的手,步入厅堂。这正是: 本是英雄群中客,非为奸邪队里人。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7章 性命交关? 到了厅堂中,蔡京便吩咐左右,看个座儿来,请西门庆落座。 西门庆假意推辞道:“太师列国公之位,为天子之羽翼辅佐,小人今日能和太师同处一室,当真是米粒之珠,难与日月争辉,怎能再与太师列坐?” 西门庆话中,句句都有深意。蔡京封楚国公,是宋徽宗那昏君败家的得力助手,今天和他西门庆身在同一个屋檐下,谁是米粒之珠,谁是昭明日月,那就见仁见智了。 这番隐意,蔡京哪里能听得出来?他今年年已六十五岁,虽然精力未衰,还能在政坛上呼风唤雨,但老年人的那一点昏聩,还是慢慢地袭上身来。此前亲身领教了西门庆谶言的神奇,今日又见西门庆英气勃勃,威风凛凛,早有几分欢喜,再听到他声音清朗,言语谦逊,更是兴头起来,便满面春风道:“我虽为太师,但你亦是天星,你我名无统辖,索性各安其位,何必客套?不如收拾情怀,且尽今日宾主之欢,甚么功名利禄,暂时便忘了它吧!” 西门庆笑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当下把椅子再往下首搬了一搬,这才坐了下来。 蔡京暗暗点头,心想此子不愧是富家出身,于这礼数上甚是明白。 待坐定后,蔡京便问道:“西门星主,这天星转世之事,老夫却是孤陋寡闻,你何不细细讲来,一开老夫茅塞,亦属生平快事。” 西门庆依然语带双关道:“既然如此,小人也顾不得那井蛙之讥,这便斗胆说了。若说得不中听,太师休笑。” 随后,西门庆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将那西游记之幽冥景象、封神演义之洞仙标格、魔法门英雄无敌的地狱城规模、烟雨江南的尘缘气派,各取其中之精华,中西合璧揉合融炼为一炉,更以单田芳先生的评书艺术叙述出来,其跌荡起伏处,只听得蔡京如痴如醉。 西门庆说完良久,厅堂中依然是默默无声。突听“啪嗒”一响,原来是翟谦心醉神驰之下,把手里捧着的尘麈给掉到地下了。 众人一惊之下,这才神魂归窍。翟谦马上跪下,哭丧着脸道:“老爷,云峰在贵客面前失仪,罪该万死!请老爷责罚!” 蔡京挥了挥手,叹道:“听西门庆星主所述,连老夫都身临其境,人在阳世,心入幽冥,何况尔等?云峰起来,恕你无罪!” 转头又对西门庆笑道:“老夫生来心软,当着星主贵客,便宽宥起下人来,倒叫星主见笑了。” “哪里哪里! ”西门庆拱手道,“今日太师府厅堂中这一段故事,若无翟管家这一失手,岂不显得失色了许多?这一记尘麈之失,可证历事之奇,可证人心之善,是非有不可的。” 蔡京马上把西门庆那句“可证人心之善”揽到了自己头上,抚掌道:“正是!正是!星主之言,至善也!今日星主舌动相府,云峰掌落拂尘这一段佳话,老夫少不得是要记在笔记上的,待百年后刊行于世,也可让世人知道,今日这一则风雅韵事!” 当下宾主尽欢,待品过供上的新茶,蔡京便道:“如此听星主说来,星主下凡,是来历世修行的?” 西门庆叹了口气,摇头道:“太师高抬了,说是历世,不如说是历劫。” 蔡京笑道:“莫管他历世历劫,星主必然要饱尝这世间百态,方能彻悟这一生。届时明本心,归真性,飞升太虚,重入仙班,却是远胜我等凡夫俗子了,说来岂不令人羡之?” 西门庆缓缓点头:“太师说得有理!只可叹这滚滚红尘如漂石之急水,却不知要让我吃多少苦楚,才能换回那千年一曲,一曲千年之悟。” 蔡京微笑道:“当今官家笃信仙道,老夫耳濡目染,亦略有所得,今日自不量力,想在星主修行之路上,略助一臂之力——却不知星主身上可有功名否?” 西门庆“咦”了一声:“小人一介乡民,并无寸役在身——却不知太师助我一臂之力之言,是何道理?” 蔡京轻轻击掌,翟谦马上捧上一个盘子来,上面覆着红绸,恭恭敬敬地在蔡京面前一放。 手指轻轻在红绸上滑过,蔡京悠然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但真正之隐士,实为隐于朝才对。身在朝中,如搏浪钱塘潮头,其惊心动魄,砥砺精神处,却是别具一功。老夫浸淫此道数十年,深心有感,因此今日交浅言深,向星主进一言——若星主欲入世修行,何不入官场,掌朱印,领略宦海风云气象,岂不是人生之快事,历世之萌芽?” 说着,将手下红绸一掀:“星主请看——昨日官家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劄付,若星主有意,我此刻便安你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今日下午,便到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却不知星主意下如何?” 西门庆闻言呆了半晌,突然哑然失笑,忙摇手道:“太师好意心领,小人福薄,却是受不得!” 蔡京关切道:“星主有所不知,我大宋法度,最怕有人借着甚么 天文谶语,来行那暗昧之事。星主此时,早已名震山东,便是东京城中,也闻大名久矣,只怕连我大宋官家,也听过你的姓名了!” 西门庆愕然道:“这个……不会吧?就算小人略有些虚名,怎能上达天听?” 蔡京笑道:“有那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的李师师,早已将你那痛挽红颜知己的娶鬼故事,编成话本,说了唱,唱了说,此刻早已风行东京,便是流传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入官家之聪耳,又何足为奇?” 听到如此新闻,由不得西门庆不目瞪口呆。 蔡京突然话锋一转:“星主今日虽名高,但你可记得苏轼那一句高处不胜寒?你的性命,如今已在指顾间了!” 西门庆一听,不免大吃一惊!这正是: 君子名高人易忌,好汉质洁世同嫌。却不知西门庆有何性命之忧,且听下回分解。 第098章 招揽与反招揽 西门庆想了半天,拱手道:“却不知小人这性命之忧,却是从何而来?还望太师有以教我。” 蔡京徐徐道:“星主之名,足以骇人听闻。你却不知自晦,整日在乡间舍粮舍药,偏偏你那功德炊饼的甚么标准化合约又日进斗金,如此一来,可知惹起了多少疑心,生出了几许贪念?” 西门庆点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 蔡京见西门庆猝不及防之下虽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变得面不改色,倒也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的修养了得。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人未必城府高深,或许只是少年不识利害,所以才无动于衷吧? 因此蔡京想道:“待我再半真半假的吓他一吓!” 于是开言道:“星主须记,今日山东八府中,对你心忌之人着实不少,如若有个风吹草动,这些阴影中暗藏之人一齐发作起来,只怕星主就将面临一场好大的祸患。虽然你入世只求历练,生死如游戏耳,但若连累了身边亲近之人,你却是于心何忍?” 看到西门庆眉峰一动,蔡京暗喜:“乔年在书信中说,这西门庆在朋友家人身上极是情长,看来所言不假,若非如此,怎能打动得了他?” 于是蔡京摆出最慈祥的长者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我那门生宋乔年,得你替他禳星,消弥了一场灾祸,他感激你的思义,将你推荐于我。我见你那四句‘壬辰之年,龙兔亥子。楚国重游,京师赐第’的谶语言之有物,却不同于世俗的那些招摇撞骗,因此动了惜才之念、这才请你上京。” 说着,蔡京向厅窗外一指:“你看这三月天气,正是绿茵铺地,风筝漫天,繁花似锦,青柳生烟,谁能想到,转眼间暮春一至,便是一场香残红乱?便如你正当二十余岁好少年,韶光无限,安可不为自身谋个安稳退路,以做日后进取余地?老夫不才,虽然马齿稍长,但也是一朝宰执,位极人臣,你若有心,不妨便拜入老夫门下,届时衣锦还乡,倒要看看哪个小人还敢觊觎于你!” 西门庆心下雪亮,蔡京想的是要把自己这个能够未卜先知的天星拉进他的门下,如此一来,朝政争议中,便能占据多少优势。但西门庆感到奇怪的是,蔡京就不怕自己利用未卜先知的本事,识破了他的用心? 其实蔡京还真不怕。因为自古以来,善医者不自治,善卜者不自筮,若西门庆真的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么他也不会任凭自己宠爱的女人李娇儿去死了。 虽然摸不透蔡京的全部 用心,但终究可以知道大概。西门庆心中暗暗冷笑,北宋朝廷这个大粪坑,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主动跳进去?可是既然这蔡京已经把话说到了明处,如果自己不识抬举,只怕不久后第一个排陷自己的小人,就是这个现在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太师老爷。 因此西门庆微微一笑,站起身向蔡京一抱拳:“小人现在才知,原来太师一片深心,都是为小人打算。既如此,那还有什么说的?小人这便依从了太师便是!” 一听此言,蔡京大喜,有了能未动先知的转世天星做军师谋士,看遍朝堂,又有谁是自己的对手? 蔡京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挥手向翟谦道:“拿笔来,让我将这空名告身劄付填上姓名,我大宋朝廷便又将得一栋梁之才!” 正当翟谦答应着准备取笔的时候,却听西门庆举起了手,淡淡地喝道:“慢!” 蔡京蹙起了白眉:“四泉还有何异议?”听到西门庆愿意拜入自己门下,蔡京马上就把称呼从“星主”改成了“四泉”。 西门庆朗声道:“太师听禀。小人虽不才,但好歹也是个转世天星,若今日侥幸得个武职,日后便是出将入相,做到了枢密使,也是抱着终身的遗憾!” 蔡京一听,倒对西门庆刮目相看起来。原来自宋一朝,重文轻武,武将在朝堂中的地位比文官要低得多,但凡有点儿志气或门路的人,谁也不愿意当军,去做个窝囊的武臣。 看着西门庆昂然矫立的样子,蔡京笑道:“既如此,你待怎样?” 西门庆挺胸道:“自然是要寒窗数载,金榜题名,赴了那簪花之宴,这才是正理啊!” 蔡京点头,他不怕自己的门下没本事,只怕自己的门下没志气,西门庆能发愤图强,这却是一件大好事。 当下将面前那张空名告身劄付慢慢推开,蔡京问道:“你既想走科考之路,却不知那圣贤之书读得如何?” 西门庆低了头,赧然道:“小人虽然地府还魂,开了宿慧,但写写挽联还可以,若说到春闱大比,只怕还有极大的不足。因此,小人计划回家之后,努力攻书,以待来年。” 蔡京沉吟道:“你从前都读过些什么书?” 西门庆的头垂得更低了:“不敢欺瞒太师,小人从前纨绔出身,唯曲本嫖经是命,哪里读过甚么圣贤书了?自从地府还魂之后,醒悟了人生的大道理,这才改邪归正,想要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因此将那四书五 经,常常捧玩,现在已经读到了第三本《诗经》。” 蔡京“哦”了一声:“你背一篇出来,我听听你的造诣如何?” 西门庆便装模作样地苦皱起眉头,抓耳挠腮地背了起来:“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八字刚出口,正捧着茶盅品茶的蔡京就“扑哧”一声,口里的茶水喷了自己一身,旁边的翟谦赶紧忍着笑上来帮蔡京收拾。 原来,西门庆背的乃是《诗经·小雅·鹿鸣》中的首句,原句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萍”,谁知西门庆一开口就背成了“荷叶浮萍”。蔡京虽然贪渎,却是个有大文才的,连跟在他身边日久的翟谦也是饱学之士,听到西门庆如此不学有术,焉能不笑? 蔡京一手揉着笑痛的肚子,一手冲着西门庆连挥:“罢了!罢了!” 西门庆停口不念,面上茫然,心中却是微微冷笑。这正是: 石头记里笑权相,红楼梦中迷蔡京。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9章 各怀鬼胎戏中戏 蔡京听西门庆背诗背得驴唇不对马嘴,心中摇头道:“我那些门生,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便是乔年头脑愚钝些,但这书法文章,也还通透明白。这西门庆虽然出身大家,晓些礼仪,但到底不及诗书簪缨之族了。” 又想道:“这西门庆在清河县,我那得意门生陈文昭在东平府,西门庆虽有文昭之志,却无文昭之才,莫如让他就近向文昭多多讨教些文章之道,以为将来下考场之地步。” 不过想起刚才那“荷叶浮萍”的笑话来,蔡京还是忍俊不禁,暗笑着想道:“竟是许久都未曾这样畅快笑过了,今天倒可以多吃几碗香甜米饭,呵呵!以这西门庆的资质,即使有文昭指点,只怕科考之途,也必然是坎坷不平,风波不断,少不了还得由我出手助他一臂之力,于山穷水尽中将他拔出生天,那时再让他拜入我门墙,他感念我才深。” 心中拿定主意,拜师的话也就不再提起,只是笑着问西门庆道:“方才那篇《鹿鸣》,却背得差了,可再背别的来听听!”若西门庆再背出什么笑话儿来,笑一笑十年少,他太师老爷正好可以借一借这年轻星主的喜气。 西门庆正色道:“小人读那经书时,看到一句,心中未尝不觉得惊心动魄,因此牢牢记住,再不敢忘,此时背出,请太师指点。” 蔡京肚中暗笑:“也不知这小家伙又要出什么洋相。”当下笑道:“那便背来。” 西门庆咳嗽一声,便开口背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蔡京听西门庆背这篇《诗经·小雅·北山》,倒是没出什么差错,微微点头,问道:“四泉你可知文中之意?” 西门庆道:“广大青天覆盖之下,都是那王家的土地;循着大地行遍四海,天下人都是王家的子民。小的每读到这一句,便觉得心头澎湃,男儿汉只有为国为民,才不算枉活了一世啊!” 蔡京满意地点头:“说得好!你有这忠君报国之心,便见得是你的忠义处!虽然此刻学识尚浅,但功到自然成,终有琢磨为大器的一天!” 西门庆暗中嗤笑:“蔡京老儿,你入我彀中矣!” 原来这首《诗经·小雅·北山》,是讽刺统治者用人劳逸不均的名作,西门庆信手拈来,断章取义之下,既表了自己对朝廷的“忠心”,也可以打消无数人因自己那天星名头引起的疑心,正可谓一举两得。 蔡京哪知西门庆心中的深意?看看天色近午,便 笑着站了起来:“今日四泉到来,实老夫平生未竞之喜也,不可不击萧韶之乐,共作高阳豪客。四泉亦有平原之兴致否?” 西门庆心中明白:“啊哈,蔡京要请我一起去做酒囊饭袋了。”但他现在扮演的是刚刚苦海回头只学武术不学无术的纨绔形象,当下只是光着眼睛陪着蔡京站起来,在那里发愣。 蔡京暗笑:“这西门庆虽是大家公子,但此刻看来,他家中所传的那点儿镇守口袋的文雅,俱已抖尽。” 当下这蔡京便老夫聊发少年狂起来,拿着西门庆这头黔之驴寻开心。他拉了西门庆的手道:“来来来,你我二人,今日当共效那荷锄刘伶,横飞一时之逸兴。只恐老夫这河泊之量,却不能与你们少年人沧海相较深浅。当是时,怎能不令老夫追忆髫年,兴人生一梦之慨叹?” 西门庆一边被蔡京拉着走,一边假痴不癫地妆出狐疑不定的懵懂之状,他那乡巴佬土包子的形象演义得恰到好处,落在蔡京和翟谦的眼里,主仆二人都是暗暗好笑。 孰不知,西门庆心底也是暗暗好笑,双方就这样各怀鬼胎的来到另一处楼阁。但见阁设麒麟座,堂迎孔雀屏,平地里围廊环绕,鱼池中金鳞跳跃,厅前有四时不谢之奇花,槛外有八节长青之异卉,阶畔玲珑盆景,左右参差,架上珍稀古董,东西布列,一时之琳琅,破坏多少平民家园,四下之博雅,浸透无数黔首血泪。 进了阁中,只是东西早已各设一席,陈设得极是齐整。西门庆和蔡京分宾主落座后,稍顷丝绳玉壶提清酒,金盘鲤鱼脍珍肴,西门庆虽然是个清河县最大的吃货,又多了千年的见识,但到了这里也只能瞠目结舌,被这宰相家饮食上的奢华震慑得只能做小巫见大巫之叹了。 一时间酒足饭饱,蔡京便请西门庆入书房说话,西门庆抹抹嘴,知道今天的戏肉要来了。 进了书房,翟谦退出,屋中就只剩西门庆和蔡京两人。蔡京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四泉,我知你天星降世,有未动先知之能,你看老夫这些年中,气运如何?” 西门庆一拍胸膛:“小人得蒙太师许了前程,非好好报答一番不可。太师且宽坐,待我慢慢算来。”说着,手掐法诀,嘴里嘀嘀叨、嘀嘀叨:“庵吧泥来吽,庵吧泥来吽,庵吧泥来吽,俺把你来哄……”就此装神弄鬼起来。 蔡京屏息半晌,却见西门庆把眼睛一张,急忙上前问道:“四泉,你推算得怎样?” 西门庆叹息一声,未知吉凶如何,先见 忧愁满面。蔡京心里“咯噔”一下,紧紧地盯着西门庆的嘴巴。 却见西门庆双掌一击,苦笑道:“唉!修为几世,终究心不能静!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得成正果?” 蔡京听得莫名其妙,忙问道:“四泉此言何意?” 西门庆摇手道:“这个却不干太师的事。方才我神游太虚,正欲仔细穷究太师命理,谁知心中有一忧愁之事直冲上来,将我神思扰乱,害我功亏一篑。这一来,怎能不叫人心头沮丧?” 蔡京听到不是自己要倒霉,先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却不知是何事?让四泉你如此心乱如麻,不能卜筮?” 西门庆又叹息一声,便将武松杀人,闯下了泼天大祸之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蔡京微笑道:“原来如此!这点小事,何劳四泉如此忧心?那打虎英雄慷慨壮烈,杀了一众小人,正是为民除害,只当褒奖,岂可加刑?老夫这便手书一封,让急递铺飞马送往东平府我那门生陈文昭手上,必然不能让四泉你的兄弟受了委屈!” 西门庆听了,喜上眉梢,扑翻身便拜:“若得如此,实开天高地厚大恩,请受西门庆一拜!”这正是: 打破金枷逃饿虎,挫开玉锁走毒龙。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0章 神动魂摇两不知 蔡京当即亲笔写了书信,用了自己的图章,然后交代翟谦,将这封信火急送往东平府知府陈文昭手上,翟谦答应着去了。西门庆看在眼里,心中感叹,原来,官僚的效率也是可以这样快的。 扫除了后顾之忧,西门庆再次装起神棍来,在那里哼哼叽叽半天后,他把双眼一张,大喝道:“拿纸笔来!” 书房中只有蔡京一人,形格势禁之下,太师老爷也只好纡尊降贵做一回侍候的老书童了。纸笔入手,西门庆运笔如飞,连书二十个大字,蔡京看时,却是——鼠姑兆富贵,金蛇盘福荫。潮生又潮落,山东蒙光明。 蔡京凝思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四泉,这是何意?”西门庆摆出神棍专用表情,摇指道:“天机不可泄露,强行求解,反而易变福为祸,慎之,慎之!”然后打了个哈欠,索性便睡着了。 蔡京命家人把似乎大耗了精神的西门庆送入客房安歇,然后自己对着这幅写得不怎么样的柳体字潜思默想:“鼠姑乃牡丹花是也,莫非,老夫日后的富贵要出在牡丹之上?假设如此,那金蛇又是何物?第三句潮生潮落,倒是表尽了老夫的仕路风波,那第四句,莫非说的是山东的牡丹之乡?可是洛阳却也号称是牡丹之乡啊……”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不得要领,再想想西门庆说的那句变福为祸,蔡京也只好叹一口气,丢开手罢了。 直等到这一年的十一月辛巳日,官家有诏,蔡京进封鲁国公,这时蔡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十一月月建为子鼠,暗合“鼠姑”之意;十天干中,辛为金,十二地支中,巳为蛇,辛巳日便是“金蛇”。西门庆早已神机妙算,知道十一月辛巳日,自己将在经历宦海的潮起潮落后,进封鲁国公。鲁者,山东也!山东得蒙自己的封号,也跟着沾光。 (其实,西门庆的言外之意,是指蔡京封什么不好,偏偏封了个鲁国公,这一下山东都跟着倒霉,所有的光明都要被这贪渎之贼给蒙上了。当然,自我感觉良好的蔡京是绝对不会这么想滴……) 蔡京领悟了西门庆谶语中的真义后,对西门庆未卜先知的神通再无怀疑,当下火急给宋乔年送去书信,要他速请西门庆上东京来见,高官任做,骏马拣骑,若不把这等人物收为自己的臂膀,今后只怕是要寝食不安了。 谁知很快收到宋乔年的回信,信中说,西门庆在河南孟州城被逼得杀了人,犯了命案,官司正在缉捕中,想找也没地方找去。蔡京一听,气了个倒仰,很难得的说了一句明白话 ——天下的英杰,都坏在一干小人的手里——他老人家倒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否够资格在这一干小人中凑个数目? 西门庆给蔡京留下谶语后,心悬武松的官司,第二天便出言告辞,要回山东。 蔡京哪里肯放?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可使不得!四泉你来到东京的消息,已经由我府中传开。别人还则罢了,唯有那两位东京城中的花月魁首李师师、赵元奴,老夫是得罪不起的。她们昨日听得你来到东京,昨晚就派人至老夫门上下帖,要请你这多情公子前去晤面,若你这一走,岂不唐突了佳人?连老夫身上,都得担个大大的不是!辞行之言,再也休提!” 西门庆听了李师师、赵元奴的名字,虽然心中不免一动,但马上就清醒了过来。这两个美眉是什么人物?她们不但是当今大宋最大的二奶三奶,而且交往的男女都是象周邦彦、李清照那样的大家人物。自己这半瓶醋,若到了李师师面前,只怕三言两语,就要被她盘倒,出了洋相不打紧,自己好不容易搏来的虚名,一瞬之间化为乌有,岂不是笑破别人口,伤尽自家心?红颜本非祸水,灾殃唯人自招,自己现在一介凡夫俗子,是绝对没资格兜揽这两尊神女的。 心中想得通达,西门庆便把目光向四下里一扫,做出个欲言又止的样子。蔡京是世路走惯的老贼,哪里不晓得其中的骨窍?当下便吩咐左右道:“你们且先外面伺候!” 待众人退下后,西门庆便附耳神神秘秘地嘀咕道:“不瞒太师说,昨晚小人夜观天象,见罡星聚于山东分野,只怕于太师的福德之上,有些不利之处。西门庆身受太师厚恩,岂能只图自家沉溺于温柔乡中,却耽搁了太师的大事?所以才急着回山东,力图化解,若有延迟,只怕又生出无穷后患!” 蔡京一听,如梦初醒。眸中对西门庆的松柏节操更加高看了一眼,心中亦是感念道:“他一个年轻后生,正是血气方刚好色的时候,却能忍住不贪美色,全心全意只为老夫打算,这份忠义之心,古今罕见!” 当下便慨然道:“既是如此,老夫也不能强留于你!但吃一餐送行的便饭,总该不妨事吧?”西门庆见蔡京眼光坚定,口气强硬,也只好答应了。 准备送行筵席的时候,蔡京暗中盘算着,要怎样给西门庆壮壮行色,寻常东西,纵然价值连城,也实在配不上这等义气男子,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一事,便笑道:“非此物不可!”叫过翟谦,吩咐几句,翟谦下去办事去了。 须臾开席,蔡京坐 在上首,命堂下美人给西门庆把酒,并嘱咐些行路言语。待西门庆酒足饭饱之际,却见翟谦急匆匆奔进来,怀里却抱着个长长的包裹。 蔡京笑道:“四泉,此番你我有缘相会,分别之时,老夫定要送你件礼物,日后你名动天下,老夫今日锦上添花之举,必然成为一段佳话。” 西门庆正要推辞,蔡京却早已把那包裹打开,露出里面深藏之物的庐山真面目来。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得西门庆不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的怦怦乱跳:“这……这……这莫不是……那件传奇中的宝贝?”这正是: 千年见识惊奸佞,一件至宝动英杰。却不知蔡京的礼物乃是何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