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第1页 《清平乐》作者:常叄思【完结】 文案 平生意,说不尽。 提示: 1、一个假的破案故事,在我看来结局是be,请菇凉们注意,鞠躬~ 内容标籤: 强强 三教九流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意阑,知辛 ┃ 配角:江秋萍、寄声、王锦官 ┃ 其它:破案,悬疑,江湖 楔子 安定十一年,风调雨顺、边疆安稳,端看是一副太平盛世。 天子龙颜大悦,召顺天府学主理祭天事宜,不料冬至未至,民间却出了几桩有碍圣听的虚迷诡事。 据传,在任阳县的风筝会、崇平城的社戏、榆丰镇的药王集和饶临郡的重阳节上,皆凭空冒出了会写字的骷髅骨。四具高矮不一、异地而处、出现时间也不同的白骨在众目睽睽之下,各自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绿粼粼的“冤”字。 事出反常,又过其三,经过市井民间口耳相传,是年小阳春已闹至人心惶惶,连黄土都埋不住的冤情,试想该有何等的深重? 这么一想,那些眼窝空洞的支棱白骨在可怖之余,又多了几分可怜的色彩。 四地长官或畏惧鬼神之力,或忌惮百姓口无遮拦,在追查上用了十二分的心,可查来查去,说案犯是鬼,他们自己都觉得可笑,说案犯是人,却又找不到蛛丝马迹,只有那些白骨上雕刻的生平与冤屈。 驻地长官们起初并未以为意,因波及在朝官员,追查难以为继,便将其批註为悬案,一应卷宗各自封进了属地的衙门。 可时人心惊胆战又忍不住议论纷纷,不多时,街头巷尾的评书馆里“白骨伸冤案”的版本就成了过江之鲫。 有的先生说,这是稀世奇冤,不平难散。 有的又说这是雕虫小技,装神弄鬼。 更有的煞有介事,说他听高人透漏,这事里还有玄机。从三月到九月,每隔两月出骨一具,又及任阳到饶临,从地形图上看来是逼向京都之势,所以高人推测有可能十一月冬至,在都城江陵或许也…… 第三个版本最意味深长,因此也最家喻户晓。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等闲谈上达天听之后忽然就成了大不敬之罪,明君治下,哪来的冤屈横行? 说书人因此获罪,天子震怒不休,责令刑部以两月为期破获此案,携案犯人头来见。 刑部速速举荐出提刑官及副将赴任,然京都至任阳千里迢迢,案件又涉神涉鬼,两月之期倏然流逝,主审者因一筹莫展而斩获大罪,天子深觉权柄遭受挑衅,一时朝中人人自危,唯恐提刑官的好事花落自家。 第1章 上任 十一月廿五,亥时七刻,黎昌监司府。 门户大开,烛影摇曳,凝滞的沉默蔓延许久之后,左侧太师椅上的老者忽然动了。 他将右手伸出去端茶,触到盖碗才发现余温尽去,茶汤里泛着一层看不见底的黯淡,就像他儿子的前程。 “前程”二字像一柄利剑,倏忽刺痛了老者的心,他眼帘抖动,面上浮现出悲哀之色。 想他李真官居从三品,主理司狱司一十三年,虽然谈不上权倾朝野,但也不是无名小卒,可甫入局中,他才惊觉自己也不过是块鱼肉,无力抗争,只能引颈就戮。 今夜无星无月,天空不明朗,李府丞的心绪似乎也静定不下来,尤其浮想联翩。 都说寒窗无人问,功名动天下,可他不仅已经想不起当初入仕时雄心壮志的模样,此时心中还有诸多悔恨,恼少时不知世情复杂,非要一脚踏入这名利场。 如今名利没捞着,反倒还要闹个家破人亡,实在有些讽刺。 他儿本就时日无多,末了还要趟这摊浑水,李真心如刀绞,搭在腿上的左掌不自觉用力地磨搓起衣料来。 “沙沙”的摩擦声在屋里迴荡,也许是想什么来什么,门外脚步声渐渐清晰,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压低的咳嗽,老者回过神,一抬头就见提着灯笼的老管家出现在了门口。 管家吹熄了笼里的烛苗,既没弓腰也没拱手,只是笑了笑,低声道:“老爷,公子过来了。” 话音未落间,他左侧的门扉后缓慢踱出一个人来,立到了自厅堂逃出屋外的扇形光线里。 这个约莫而立之年的青年人,就是李家仅剩的独苗李意阑,只见他脸上病态浓重,唇间血色尽失,气象拔干,有点油尽灯枯的意思,好在神色间不含悲苦,看着并不招人怜悯。 李意阑身量偏高,比佝偻的老管家高了大半个头,体格看不太分明,黑色的长袍被罩在外头的同色斗篷遮了个严实,斗篷的料子应该有些厚重,在走廊的穿堂风里纹丝不动。 他先叫了一声“爹”,接着偏头同管家低语了两句,应该是招唿对方离开。 管家点点头,又沖屋里简单地施了一礼,提着没点的灯笼隐到门后不见了,李意阑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到右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李真一路都盯着他,眼底满是欲说还休的苍凉。 李意阑不与他对视,伸手将对案的残茶泼进盅里,又拔开火摺子点燃了炉上的炭火,接着才说:“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怕明日理卷时又打盹儿,被人活生生地笑醒吗?” 灯下才能看清,他生得并不斯文,眉浓眼窝深,若是精气神足些,就是一副硬朗的武人面相,然而疾病使人憔悴,他身上不仅毫无杀伐之气,配上那副已然听不出原本音色的哑嗓子,形容之间居然有种文人的悠闲与拖沓。
第2页 昨日圣旨临门,李真忧心了一整晚,今早开堂实在是睏乏,没扛住与周公说了会儿梦话,别人揶揄他管不着,可这小子没资格笑他。 李真郁结地嘆了一声,没心思跟他拌闲话,语气无奈又茫然:“行久啊。” 这是他的字,取名之人的初衷是期望他行万里路,能长长久久,李意阑耐心地“诶”了一声,没有后话了。 他在长辈面前话从来就不多,少年时是懒得说,如今该是成熟了,知道有很多话都不必说,李真也没看他,目光盯着青石面地板,幽幽地说:“这都大祸临头了,你就不要管别人笑不笑我了,你且想想,该如何脱身才是?” 李意阑平时不太出门,不过这些时日墙外的言论沸腾,但凡小厮出门一趟,就能捎回来一箩筐,他就是不想听,也架不住那些人的分享欲。 冬至已过,谣言不攻自破,江陵的祭天大典按部就班,没有惊现白骨写字,朝堂的大臣们刚松完一口气,京畿直隶省的快马就飙入了宫门。 原来,在紧邻京都的扶江城,第五具白骨已经在其月初的民俗“送寒衣”上出现了。郡守妄自揣度圣意,将遇事人员全部羁押,消息因此被封锁,直到祭天大典结束后,被南下私访的都察院史撞破,这才紧急传书到京城。 疑案未解,官员又开了欺上瞒下之风,并且民间的好事者又出新论,说第六具骸骨……天子拍了案牍,怒骂诸君都是饭桶,判完重刑后仍然意难平,眼见旧岁将去,便敕令白骨案必须在新年到来前肃清。 眼下已是十一月末,五宗案件才有一月的期限,百官你推我来我推他,竟是谁也不肯接这苦差,好不容易坑了个倒霉蛋,没想到别人竟然也是人精,刚离京不到二十里,就“意外”摔断了腿,无法继续赴任。 于是京中的权臣权衡利弊,最后将远在京师之外的李意阑推上了火炕。 他们力荐的缘由有四: 其一,食君禄,当为君分忧。 其二,李氏一门皆为狱典之才,李真博闻强记,心思如发,案牍之术十分高明,长子李遗昔年善断奇案,次子李意阑理应青出于蓝。 其三,李意阑曾在武选清吏司任职,第五具白骨出现的扶江城,就是他巡防时间最长的地方,由他来破案得天独厚。 其四,就不那么上得了台面了,李真是寒门出身,又有些清高傲骨,在朝廷里没什么背景,是颗称手的软柿子。 综上种种,恩准的诏令当天就下来了,并且前来的宣旨的内侍也不知道是拿了谁的意思,宣读时刻意强调了“务必堪破”这四个字。 话里的意思,差不多是提醒李家不要自作聪明,再弄出一桩无法上任的事故,所以老父这心是操死了也没用。 “既已被捲入局中,这时才想抽身,已经来不……” 李意阑话没说完,喉头就乍起了强烈的瘙痒,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逼得那股痒意窜进鼻腔,胸膛震动间,喷出来的气音断断续续,还带着一种盘根错节的痰淤动静。 李真最听不得那种黏煳煳的声音,上了年纪的老头才那样咳嗽,那是病,也是催命符,而他的儿子才二十七岁。 他看着李意阑边咳边从袖笼里摸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细颈瓶,揭开纸封从里面倒出两粒小圆丹送进了嘴里,嚼了几下才渐渐止住咳势,然后这人有始有终,不紧不慢地将话续上了。 “……极了,时也命也,您别过分忧心,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出门看看了。” 别人都当那差事是烫手山芋,他却说得像暮春踏青一样,李真颓然地塌下肩膀,明白孩子是为了安慰自己,其实活到他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去问公不公平了,这一刻李真只是觉得痛苦。 炉上的水本就没冷透,很快就上了热气,寥寥的白雾蒸腾,昭示出时下霜冷夜寒,不宜出门远行,尤其是病人。 李真惨澹地笑了一下,叮嘱道:“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你身体不好,去歇息吧。明日去佛堂陪陪你娘,晚饭后带着寄声到我书房来,我还有些事项要交代与你。” 寄声是他的随从,不机灵、不可爱,年纪不小而且非常啰嗦,李意阑有点烦他,不出门就不许他跟着,但出远门又少不了他,因为院里人少,公子有且就只有这一个小厮。 李意阑明白李真是要老生常谈,叮嘱小厮照顾他的方方面面,他点了点头,像来时一样平静地裹着那件沉甸甸的斗篷出去了。 李真彻夜未眠,缩在椅子里长吁短嘆,凌晨他在短暂的瞌睡里,梦到了他死去的长子李遗。 李遗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离世的那一年,明明是不大也不小的一个官,可天生就不会讲究,永远是那身布衣方头巾,面相有些憨厚,可正经起来眼神却能利如刀锋。 梦中李遗站在一扇城门下 朝他快步走来,边走边笑呵呵地说老二到了那边,一切有他照应,让李真放宽心,保重自己就是。 李真顿生欣慰,正要去拍李遗的肩膀,目光扫动间却不期然看见了城墙上的牌匾,“饶临”两个字铁划银钩地嵌在那里,下面的拱顶上还吊着五具阴森森的白骨,李真惊得仿佛从九成楼上落了下去,带着一身白毛汗,就那么被吓醒了。
第3页 翌日天阴欲雨,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傍晚薄薄的飘了一阵雾雨,不影响出行,就是气温降了些许。 戌时刚过,李意阑依约来到书房,里头灯火通明,除了主人,还有三名陌生人,一名做卫兵打扮,一名书生,还有一名身着布衣短打。 李意阑踏入房门,身后跟着个衣着花哨的小厮,小厮进门以后立刻反手将寒气隔在了外头。 简单的礼仪过后,李真介绍道:“你只身到饶临去,当地势力固结,你很难片刻就融进去,这是我给你找的帮手,城门都官郎吴金、讼师江秋萍和驿传张潮,都是可信赖託付之人,张大人已经应允,让他们与你随行,你尽快熟悉熟悉。” 李意阑沖那三位见了礼,心里有些同病相怜的笑意,觉得这些人跟他一样,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三人沖他抱拳,肃穆地叫起了“公子”,承诺定不辱命。介绍完之后,李真摇动手铃让刘叔来领他们下去安顿,又转头对寄声耳提面命,李意阑在旁边闲坐了两刻钟,李真才放走小厮,拉着儿子话起了家常。 “……” “这白骨案牵扯甚重,卷宗我是没有见过,但听民间的传言说,那五具白骨背后,各自连着一名以上的朝廷官员,这也是大家不愿意去查案的原因之一。官场党派、势力盘根错节,到底谁是谁的人,我也没把握尽数分清。你到了任地以后,不要轻举妄动,有何决定若是拿不准,定要写信报知于我,谁都知道一月之期是强人所难,万一实在是没有头绪,你、你……” 李真顿了两下,手忽然越过案几,勐地抓住了儿子的左臂,他目光灼灼,语气有抹决裂又解脱的意味:“你就大隐隐于市,不要,再回来了。” 李意阑眼睫一抬,完全露出了藏在眼窝阴影里的眸子,此刻他眼里盪着一层似静似晃的溢彩,叫人有些看不穿他在想什么。惊讶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他与李真对视片刻,抬起右手轻轻在老头手背上拍了拍,顺从又安抚地说:“我明白了,放心吧。” 李真眼眶发热,用力捏着对方的臂膀,连说了两声“好”。 十一月廿七,卯时三刻,监司府后门。 天还没亮,三匹马和一辆马车就已经侯在了青石板路上,刘管家掌灯跨出门槛,陆续走出一行人来。 包袱与细软早收拾进了马车的格子间,众人都是轻装打扮,李真与管家在门口止了步,李意阑走下门槛,转过身来沖门的方向鞠了一躬。 “父亲保重,刘叔保重,我到了饶临,即刻就写信回来,勿念。” 李真将老泪锁在眼眶里,不舍地从台下挥了挥手,他的手腕自内往外推,是送别的意思。 李意阑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随着钻爬的动作,谁也没注意到他右腰侧下的布料戳出了一截,短暂地勾勒出他的斗篷之下藏有硬物。 众人都坐好以后,打头阵的吴金一抖缰绳,坐骑撒开四蹄,载着人沖入清晨的迷雾里去了。 出城门后顺着官道骑行十里,不出例外都会有长亭,只是眼下不是阳春三月,枝头十分空旷,零星挂着些枯叶,没法折柳寄情。 亭台中空无一人,无人相送,自然也不用停留,吴金手臂一抬,正要往马臀上送一鞭子,没料一路咳个不停的李意阑忽然开了口。 “三位,请下马到亭中坐一坐,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三人茫然地对视一眼,先后调转马头,很快就移到了亭中,石凳上灰尘很薄,昭示这里每天都有人离别。 李意阑坐在南方,寄声在他后面站着,余下三人各自捡了个凳子,他们之中论武功吴金最高,脚力张潮最强,可比辩才江秋萍才是第一,他最会说话,自然也该扛起交谈的重任。 江秋萍带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意阑顶着“提刑官”的高帽子,言谈之间却没什么架子,他说:“吩咐谈不上,应该是仰仗,我是武举出身,没什么探案的经验,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决定,还请三位多指教。” 比起他话里不合身份的尊重,三人更惊讶的是那声“武举”,这李公子病恹恹的,看着好像风大一点都能将他颳走,浑身没点儿武官的样子。而且歷年的武状元、探花郎里,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傻子才会将这些心思公之于众,江秋萍答道:“不敢,下官们自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 “多谢,”李意阑浅浅地勾了下唇角,忽然切入了正题,“那我现在请三位替我做第一件事,马车脚程慢,你们尽最快的速度先走,到饶临去探听案情。” 吴金奉命保护他,一听这话最先坐不住,双手在腿上一拍地拒绝道:“不行!公子别看走到这里啥事儿没有,再往山林一带走可没这么太平了,那些山疙瘩里贼子土匪一窝一窝的,要走你让他俩走,我得跟着……” 他话没说完,瞳仁上忽然有黑影一闪,激得他瞪大了眼睛,表情迅速从不满转为惊愕,最后竟然变成了肃然起敬。 因为在他说到“一窝”的时候,一片枯叶摇摇摆摆地落到了石桌的上方,李意阑忽然抖了下手腕,接着朝他这边噼了一下,小臂间乍现的寒芒有种普通兵器达不到的精纯气,吴金还没弄明白此举是何意,那片枯叶就一分为二,无惊无扰地落到了桌上。
第4页 世上能一刀噼开飞花落叶的人多了去,可对半分了还能不改变它原本去势的人,不多。 吴金想看看他的……袖箭?也许是小匕首?说实话他没看清那是什么兵器,可李意阑手中已经没了金铁,俨然已经藏了起来,吴金虽然很想见识一下,但也不是强求的人,他二话没说,站起来就成了墙头草,憨厚地笑道:“我走我走,以后公子说什么我都照做。” 他忽然就服了,剩下那两位虽然眼力不如他,可也感觉得出李意阑似乎是箇中高手,便也不再反驳,又坐了会儿跟李意阑商谈了一些细节,然后一起上马走了。 人一走远,吹了冷风的李意阑又咳了起来。 一直板着脸的寄声连忙跑去牵马车,嘴里愤愤地说:“我说我的爷,咱就不能好好的深藏不露吗?你官大,他们就得听你的,不走拿令牌扔他们脸啊,动什么真格的啊,你看你,咳得多造孽……” 逼人下跪容易,让人折服却只能凭实力,李意阑用指头勾上了兜帽。 对于说不通的人,不辩不劝,假装听不见。 第2章 和尚 十一月三十,辰时一刻,午州。 门扇滑开,寄声从走廊里跳进来,双手抱着个带盖的托盘,他腿脚一勾,快而重地将门踹上了。 午州地处西北,离饶临只有两天的脚程,道旁雪树冰花,比黎昌冷了不知道多少。 室外风雪大作,寄声已经裹成了一个只露出眼睛的劫匪,却仍然被冻得嗷嗷叫:“这什么破天气!昨天还可以熘熘跑马,今天就连走廊里都是冰了,已经摔了好几个人,公子我觉着,咱们今天可能走不了了。” 屋里的炭火虽然烧得旺,可还是冷,门缝窗缝处处漏风,李意阑穿得不多,将八仙桌推到了墙角,正在腾出来的空地上打拳。 他打的是形意拳,可出招特别慢,加上正面看着还算高大,侧身却是薄薄的一片,因此腾挪移转完全失了那种拳法本身的霸劲,寄声觉得他还不如打太极,说了几次人不听,他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李意阑老牛拉车似的推出一掌,连个身都没回,没上心似的说:“走不了就不走。” 寄声将托盘搁到桌上,用空出来的手将头上的风兜扯下来扔在一旁,接着揭掉盖子麻利地将吃食往外掏,边忙边叨叨:“不走我是很开心了,齁老冷的,可查案的时间就那么紧巴巴的一个月,这路上再耽搁几天,那还查个甚哪?” 李意阑随着招式又转过来,语气不咸不淡:“可哪怕早饭都不吃,现在立刻就走,也有可能是查个甚。” 寄声哽了一下,皱着脸说:“这倒也是。” 李意阑笑了笑,说:“如果到时候没能破案,你怕吗?” 要是真的白忙一趟,届时李家满门都会遭殃,亲眷重罚,僕役量刑或许稍微轻一点,但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作为贴身侍从,还有可能会首当其冲。 不过他胡寄声也不是吓大的,闻言不屑地从鼻孔里喷了口气,狂妄地说:“哈!‘怕’字怎么写?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白,很遗憾,小爷的心有时是红的有时是黑的,可就不是白的。” 李意阑偏了下眼珠子,眼底的揶揄泄露了心里的不可置否,不过他没打击小厮,只是借着顺风招式对寄声抱了下拳,表示佩服佩服。 寄声武功不如人,因此从来不肯放过李意阑的任何追捧,他“嘿”了两声,心里一高兴,就从小厮晋升成了兄弟,他招唿道:“六哥,吃饭了。” 李意阑有始有终地说:“等我打完。” 寄声:“打完粥就冷了。” 李意阑扫腿旋身划了半个八卦:“你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烫……咳……” 寄声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娘的就一张嘴,每次还不都我伺候你? 粥是寄声借客栈的厨房给开的小灶,里头放了北沙参、粳米和一些清痰利咽的中药粉,闻起来就能让人食欲不振,好在李意阑的舌头和鼻子都麻木了,几口就仰头倒光了。 寄声说是不想走,可心里到底是挂着那个玄乎的白骨案,主要是好奇,顺便替李意阑操操心,他时不时就要推窗去看外头的风雪停歇了没有,可惜天不如人愿,到了午间,室外风声呜咽,天气变得更加恶劣了。 这种天最适合闷头大睡,可寄声白天总是精神百倍,他在屋里团团乱转,转得李意阑眼帘里全是山水神韵,他本来想让寄声出去熘达,又想起外头冰天雪地,连个买烧饼的地方都找不到,按照他家小厮的尿性,估计二话不说就直奔赌坊了。 李意阑迟疑片刻,最后决定还是让他出去,但自己也跟着去。 反正眼下卷宗都在饶临衙门,他就是有心推敲案情,也架不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闲来无事,不如出去听听小道消息。 风雪天是闲话温酒的好时候,评书馆里人满为患,花生瓜子几乎嗑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他俩来得时机不好,先生已经开了场,只能半路出家地加入队伍,跟人挤着凑了一桌。 说书的先生一看就是个老江湖,语态抑扬顿挫,听着十分过瘾,李意阑听了没几句就知道这趟是来对了,因这口技人说的这一段,正是任阳的风筝会。
第5页 “……那大线枋子一转起来,哟呵,绝了!只见那比房子还大的老鹰风筝直上云霄,声震天际,那气响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能上九天,铮铮而鸣,这样的风筝,才能叫风筝,咱们任阳的手艺人不愧是这个,老少爷们儿说对不对?” 说书人以左手扶住右手的袖口比了个大拇指,百姓们起闹附和,唾沫星子和花生衣在茶馆里齐飞,虽不高雅,但气氛生动热闹,又满是欢声笑语,是李意阑喜欢的街头巷尾。 先生得了满堂喝彩,笑眯眯地继续,他道:“众所周知,任阳县最厉害的风筝师傅,是柏松斋纸扎铺的马老头。这老师傅一年四季替人扎纸,只在开春的时候扎风筝,他的手艺不消多说,年年都是风筝会的魁首,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例外的事,可就叫咱们的马师傅承受不起了,后果如何这里我先卖个关子,咱们话说回来。” “那拔得头筹的大风筝,正在天上沐天风云露,谁料忽来一阵大风。这风可是古怪得很,任阳历年的风筝会,都是由内行人观了天向和风势,鲜少平地生风,这次的风可了不得,那串活的大风筝承了风力,少说也有百来斤,可硬是被它吹得摇摆打晃倒栽葱。” “这风筝可万万落不得地,不然会叫天下人耻笑,而且任阳人以风筝技艺为荣,哪怕是天意,他们也要挣上一挣。说那迟那时快,掌线的两名好手随绷放线、随松拽扯,一个前突又一个后仰,那大风筝在天上忽上忽下、左奔右突,啸声悽厉如同万鬼奇哭,听得人心里是直发毛。” “好在百十个回合之后,掌线人好歹是稳住了局面,风停了,风筝也稳了,众人长出一口气,会上掌声雷动,为这险情,为这绝技。然而,就在这时……” 说书人脸上笑意忽敛,他话锋一转,语速变快变悬疑,多了几分吊人胃口的紧张性。 “人群里忽然有人尖叫起来,人们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只见那几丈高空的大风筝上,嗨!你说奇也不奇,竟然凭空冒出了一具人骸骨,它的手骨在空中动啊动,一个鬼火颜色的‘冤’字,有脸盆那么大,就朝地上压了过来!” 茶馆里霎时一片譁然,其实这故事已经讲了多遍,但看客们还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事太过诡异,人们听一次就要议论一次,探寻这到底是什么玄虚。 寄声在黎昌的时候,天天满街浪荡,这事他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觉得没意思,便靠在墙根上嗑瓜子。 可李意阑是第一次听,眼神很少离开说书人,一派津津有味的样子。 寄声看他专注得厉害,忍不住嘀咕道:“六哥,你不会真信了吧,什么妖风、骨头写字?那都是狗屁。” 李意阑侧过头来看他,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是狗屁?” 寄声拍掉指缝里的瓜子屑,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很简单啊,这些骷髅要真是地狱里来的冤死鬼,既然能飞上风筝能写字,干什么不直接出现在仇人的卧房里,照这么来一下,什么仇什么怨不能解决啰?还需要这么麻烦。这些死人骨头,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李意阑摸了颗干枣弹给他,夸赞道:“聪明,那依你看,是谁在利用这些故去之人呢?” 寄声抓住小枣,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碎了,完全不管什么食不言:“那我要是知道,咱们就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但肯定跟那几个被刻在骨头上讨债的狗官脱不了干系,这是你的事,你到了去查嘛。” 这结论上一任提刑官已经得出来了,就是仍然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寄声的推断也是个狗屁,不过李意阑还是点了头,附和说:“有道理。” 留白的片刻过后,说书人开始继续讲述风筝落地后的奇事,才说到那骷髅四肢的骨头上都有刻字,茶馆外头忽然喧譁起来,有人在外头叫道:“不好啦,来人啊,快来救人哪!” 李意阑两人随人流涌出,插进由人织就的包围圈里一看,登时被入眼的血腥场景给震得眼皮一跳。 只见屋檐下倒着一个半身都是血迹的人,胸口不幸被落下来的冰勾划开,血如泉涌,一截肠子从下腹处溢出来,伤口处隐约能看见脏器,他双眼紧闭,浑身痉挛着摊在那里,进的气没有出的多,情况看起来十分危险。 有好心人跪在旁边想帮他止血,可因为伤口太长不知道该按哪里,只好手足无措地举着双手,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人们。 大伙懵了片刻,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喊着“大夫”沖了出去,然后他前脚刚走,后脚人群里就走出了一个中年人,他朝伤者靠近了几步,立刻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这人神情严肃,鬓角花白,左肩上挎着个小药箱,是个朴素的医者打扮。 好心人见大夫来了,连忙将位置让了出来,这人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就蹲了下去,一边放下药箱,一边伸手去翻伤者的眼皮。 围观者也渐渐止住了交头接耳,既然大夫来了,之后的治疗就该交给他,其余人安静地看着就好,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多时人群外脚步纷扰,紧接着一道呵斥炸了开来。 “孙桥,你这歪门邪道,不要碰他!” 李意阑询声看去,就见分开的人群处走来一名留着两撇八字鬍的中年人,他怒气沖沖地指着正给伤者检查的那人,让对方赶紧走。
第6页 寄声莫名看不惯这八字鬍的颐指气使,立刻就嘲上了:“人命关天呢,不急着救人就算了,还让救人的人滚,真是医者仁心,让人大开眼界,是不是啊公子?” 他嗓门故意没关好,周围一转的人都听到了,左手边的书生约莫是不敢苟同,和事佬地给他解释起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兄弟有所不知,其实不能怪杨大夫如此不客气,主要是这孙桥吧,确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 两人谈论间,书生口中的“不正经大夫”不避血污,隔了层纱布,直接将耳朵贴到了伤者的左心口,此举在李意阑看来,就是医者父母心,他收回目光,不解地插了句话:“这位兄台,此话怎讲啊?” 书生:“这孙桥为人孤僻、举止弔诡,在城中人缘奇差。他表面以医者自居,实则痴迷于人畜的五脏六腑,最喜欢看血淋淋、开膛破肚的场合,眼下便是了。” 李意阑没想到这医者居然是这等怪人,听完这话再去观察,也许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感觉那孙桥身上确实有股阴森的气息。 寄声骂错了人,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只好拐弯抹角地找补道:“世情复杂,看来有时,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撞上这么一出事故,这天过得便飞快,夜里停了风雪,翌日天刚亮两人就驱车赶马,继续取道北上,一路驰骋,两天后堪堪赶在饶临闭城时进了门。 彼时华灯初上,但城门口灯火稀薄,寄声牵着马车,先听见喊声,然后才看见站在城墙下的吴金。 李意阑听见自己人的动静,招唿吴金上了马车,半个时辰以后,五人在秋池客栈碰了头。 吴金是个纯粹的武夫,看见高手他就高兴,张潮腿脚利索,忙活着帮寄声搬行李,江秋萍为人周到,既是讼师也像管家,张罗起两人的沐浴和餐食来。 晚饭过后,小二上来收拾完桌子,几人原地不动,还没开始共享讯息,江秋萍定的天字号客房就被人恭敬地敲开了。 寄声拉开房门,众人看见外头站着个鞠着躬的胖子,听他中气十足地喊道:“下官谢才,见过提刑大人,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之处,还望海涵。” 看来自己的行踪,这郡守大人是上心得很,李意阑闷咳了几声,客套道:“谢大人客气了,这么晚了还专程过来,此心此意,李某谢过了。” 郡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这新官不主动问,只好自己开口了,他焦头烂额地说:“不敢不敢,不瞒大人,其实下官这么晚了还过来叨扰,实在是因为白骨一案,出、出现了新的变故。” 三刻钟以后,李意阑在衙门的牢狱中,见到了他口中的新变故。 寒衣节过后,饶临的监牢就人满为患了。 歷时经久的馊霉味在鼻间肆虐,栅栏之后的人或抱怨或谩骂,或愤怒或无力,能心平气和、泰然处之的人很少,但却不是没有。 李意阑甫踏入牢房,隔着重重的圆木障,远远地一瞥,就看见了让谢才头疼的目标。 那是一个眉眼低垂的和尚,因多日没能剃头,头顶生了层黑色的发茬,但皮相併不能掩盖他身上的佛门清气,他腰直背挺,肩批佛门至宝云霓袈裟,阖眼坐在那里的模样,仿佛污秽之地也是净土。 李意阑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超然物外者,唯圣贤与大能。 “那、那位就是,无功山慈悲寺的僧主,知辛大师。” 第3章 牢狱 慈悲寺和知辛,随便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字眼。 慈悲寺自大瑞第二代起就是皇家寺庙,盛名威望又在本朝达到了巅峰,太上皇高干因半生戎马,导致晚年噩梦频发,五年前忽见佛主入梦,早起时见到日照金顶,于万丈金光中悟了道,自从投入慈悲寺一心向佛,法号怒安,领职扫地僧。 前太上皇到了慈悲寺,见了这位能掌任十城寺庙的僧主,都得尊称一声长老,更别说知辛肩批七宝袈裟,这法衣在佛门,就好比朝廷的调兵虎符一样,拥有一唿百应的无上殊荣。 而传说中知辛出生在水灾肆虐、石佛睁眼之时,是天命所归的“活佛”转世,拥有十二相中最上等的胜应身,善男信女们慕名而来,几乎踏平了慈悲寺的过门石,可他一个不见,二十多年深居简出,鲜少踏出山门。 本来在客栈听说误抓了这位大师时,江秋萍还不信,知辛怎么说也是有德高僧,何以会被默默无闻地一关就是半个月,可眼下一来,那身法衣和宝相就已经将事态坐了个九分实。 世人皆知慈悲寺长老级别的大师都有皇恩加身,不需要经过三通六传,可以直接上京入顺天府,要是这大师参谢才一状,他这仕途就算是走到头了。 这也难怪谢郡守寝食难安,片刻都等不了,火急火燎地就找上了门来。 江秋萍朝李意阑凑去,耳语道:“大人,大师是贵人,既然是郡守请来的,按理来说也该由郡守来送走,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李意阑废话不多,因此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他低声答道:“谢大人不是说了么,大师慈悲为怀,说众生平等,疑案未破之前,他该与大伙同等待遇。” 谢才见他们嘀嘀咕咕,生怕他们也深谙推诿之道,临门一脚又将他踢出去的难题给踢回来,按不住地催促道:“大人您看,这……知辛大师,该如何是好啊?”
第7页 李意阑咽了口唾沫压住咳意,抬脚走向了僧人的牢门:“我也不知道,谢大人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拜会拜会大师。” 谢才拱了拱手,但也不敢真的落座,他偏头一挥手,沖属下吩咐道:“快去把大师请出来。” 两名狱卒得了命令,摸索着钥匙就跑了出去。 寄声抬脚就走,李意阑头也没回,却沖背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要跟来。 察言观色是人之常情,栅栏后的不少百姓看郡守在他面前都点头哈腰的,明白他是新来的大人,便陆续扑向栅栏,扒在上面喊冤。 牢狱封闭,回音响而嗡杂,谢才本来就烦得很,被这么一吵直接恼羞成怒,威严地吼道:“都吵什么吵,给我安静!” 牢里清净了一瞬,接着喊声更加喧闹了。 李意阑目光过处,看见了许多陈旧的伤口和乌黑的冻疮,下一刻他目视前方,跟抬眼的僧人对了个正着。 知辛在佛门德高望重,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今年已经七老八十,实际上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加上佛门茹素,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年轻很多。 他面容洁净,眼仁清白分明,若是顶上生发,差不多也该是一名端秀的公子,可黄金白玉贵,袈裟更难披,佛者耳珠上有垂埵,天生就该是佛门中人。 李意阑停下来,沖他拱了拱手,僧人头颅微点,回了他一个双掌合十礼,接着又阖了眼,手臂自然垂下的过程中将腕子上的念珠握到了指尖。 狱卒打开了牢门,恭恭敬敬地在门口喊:“大师,请出来吧。” 出家人的定力向来高深,和尚充捏着那颗珠子充耳不闻,身体分毫不动。 他上午时说过,等到郡守破了案,确定了谁是案犯,他再与不是之人一同离开,他说话也不如何大声响亮,但狱卒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请不动他,为难地左顾右盼,频频去看李意阑。 山不就我便由我来就山,李意阑狱卒说:“无妨,将除大师以外的其他人,先请到其他间里去吧。” 这倒是好办,狱卒回身吆喝来几名同伴,一起讲百姓们分散到了其他几间牢房里,原地很快只剩下和尚一人,李意阑低头钻了进去。 人来人往,这大师都闭着眼,只有指尖的念珠转了一颗,李意阑不知道他念了几遍佛,念的是什么佛。 他在和尚对面盘腿坐下来,盯着对方手里的念珠,等到下一颗捻过的瞬间才开口:“大师能否抽出片刻,与我一谈?” 和尚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他道:“施主请说。”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虽然被冻得唇色泛乌,但眼底绀青,神色清澈柔和,不像是刻意刁难之辈,李意阑觉察到他似乎只是想与百姓共同进退,不由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师多了两分敬意,他笑着道:“大师用过晚饭了吗?” 知辛平静地说:“多谢关怀,用过了。” 牢饭简陋,荤不荤素不素,乱七八糟地混在一处,佛门戒荤腥,他的身份又是今天才被道破,这些天以来想必都是有饭无菜,李意阑并不戳破,只是打通了话题,继续往下说:“牢中阴寒,不是清修之地,不如我送大师离开,这些百姓稍后等讼师问过,我也会一一放他们归家,您看如何?” 知辛合起掌,念珠在他袖间轻晃:“施主坦荡,贫僧信得过施主,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已向郡守许下了承诺,待讼师问过后再走也不迟。” 和尚在民间有臭秃驴的美名,万般顽固,一般人根本撼他不动,李意阑不是大罗神仙,而且说多了也讨人厌,闻言不打算再劝,只道:“既然大师坚持,那我尊重大师的意思,有何需求您都可以差人叫我,在下叫李意阑,相逢即是有缘,幸……” “会”字来不及出口,喉中的瘙痒却涌如狂潮,李意阑岔了口气,不由自主咳得撕心裂肺,他迅速伸手去摸袖筒里的瓷瓶,谁知斜刺一只并做二指的手悄无声息地朝他的咽喉探来,李意阑皮肉绷紧,手臂改道,剎那间就将那只手腕给擒在了手中。 扣住之后他都不用看,都知道主人就是身旁这位大师。 和尚猝不及防,被他扯成了弯腰驼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习武之人的忌讳,不过李意阑咳势未止,胸膛里还响着一股破风箱似的杂音,知辛凝精会神,忽略了右腕上禁锢的闷痛,用另外那只手在李意阑手臂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慢慢地一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李意阑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摸他脖颈,但对方应该并无恶意,因为空中没有杀气,而且大师反应不及自己,武学上的修为并不算高。 而且知辛最后那一腕子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定力,李意阑的危机意识平復下来,虽然仍没止住咳,但也配合着没动,看知辛低下头来,若有所思地将右耳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同时,对方头顶的短髮硬茬无意间刮到了他的下巴,激起了一阵陌生的痒意。 此生还没人这样贴近过他,李意阑垂下眼帘,忽然发现大师自这个角度看起来居然十分眉目如画,这勐不丁的邪念将他吓了一跳,对方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中,肌理柔软,又因寒冷而批了一层凉意,李意阑心虚地漏跳了一拍,勐地松开了手指,并且不自在地朝后避了避。
第8页 知辛正在听他肺腑间的动静,没料他会忽然躲开,便举起解放出来的那只手在李意阑面孔的高度上摆了摆,让他不要动。 也许是禅宗讲求一个静字,和尚干什么都慢斯条理的,李意阑不知怎么又注意到人手指纤……他皱了下眉,干脆将目光拿去看牢房墙上的青砖,坐直不动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知辛坐正起来问道:“施主的肺脏,可曾仔细看过大夫?” 结合他方才的动作,李意阑感觉这大师除了佛理,似乎医术也颇为精湛,真是让人佩服,他笑了笑,简单地说:“看过。” 他胸口曾受过重创,就在有五脏华盖之称的肺部,皮肉伤癒合以后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这几年越演越烈,虽然大夫个个都说好好调养,但李意阑自己能感觉到,他的元气正在逐渐流失。 知辛见他不欲多说,也没戳人伤疤,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气,将两手放在腿上,默念了一句佛号。 此人卫气郁遏、腠理闭塞,百脉之气已断,若无机巧奇遇,怕是见不到明年的冬雪了。 这番交谈停止以后,李意阑很快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这便走了,最多再委屈大师两天,怠慢了,告辞。” 知辛没起来,双手合十地点了下头,就当是别过了。 李意阑离开后,狱卒依照他的吩咐,将之前分出去的百姓又带回了原来的牢房,陆续又送了些铺盖过来,人手一件是远远没有,但几人共用一床挡挡风寒却足够了,随行的还有两位大夫,来给那些在寒衣节上抓捕时伤到的人清理伤口,并且在走廊里点了几盆炭火。 谢才嘟囔着说应该给知辛弄个单间,打两床铺盖,再送上几卷经书……时间紧迫,李意阑没工夫也没耐心听他妆点牢房,给寄声打了个手势,寄声会意,一转身将人堵了个结实。 “谢大人您真是太客气了,我们知道客栈怎么走,您留步您留步……啊公务?有公务也得休息好啊,您不知道我们公子啊不能熬夜,熬夜就会吐血,吐了血就会昏迷不醒,昏了那可就查不了案了,明日再会,回见了您。” 谢才追赶不及,又被他唬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那小子和他口中一熬夜就会吐血的公子,已经拐了个弯不见了。 一个时辰后,阴风飒飒,城南义庄。 守庄的老者听见敲门声,掌着烛台起来拉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五个男人,他还没问来者是谁,一块冷冰冰的令牌就亮在了他的脸跟前,执令的是个壮汉,他沉沉地说:“开门,提点刑狱公事办案,我问你,自各郡调来的五具白骨是不是存放在这里?” 第4章 沉冤 十二月初二,亥时五刻,义庄停尸堂。 室中有种腐烂的臭味,灵幡无风自舞,看守的老人停下脚步,指着墙角道:“大人,这些就是了。” 李意阑顺他指向看去,五具棺材并排齐列,既不发响也不放光,与其他葬具无异,看不出什么妖魔鬼怪的异样气息来。 寄声不想去掀棺材,眼珠子一转,先后使小动作推了下吴金和张潮。 被推的两人顺着手寻去,就见那小厮沖他俩将眼神和下巴一起往棺材那儿一甩,李意阑不爱说话,倒是这小厮整天叽叽喳喳,两人会错了意,还以为这是公子的意思,二话不说上前搭伙,问看守要了工具,砰砰哐哐地开始卸最外侧那具棺材的九根钉。 李意阑见状,不由感嘆了一句老父选的人就是靠谱,好些事不需要吩咐就主动上了手,有了这些人的相助,一个月即便紧凑,但应该也能查出些东西。 送葬的九根钉向来钉得牢实,棺材又有人小腹高,吴金使不上力气,跟张潮低语了两句,忽然对着棺材说了声“得罪”,手一撑顶部跃了上去,站在上面拉拔起来。 随着他们的动作,挂在棺材侧面的火纸草签晃动,引起了李意阑的注意,他弯下腰伸手捞住,看见上面写了一排竖字。 崇平,许致愚。 这应该是白骨生前的故乡和名讳,李意阑脑中光影一闪,往事忽然被勾起,让他连身都来不及起,就那么陷入了沉思。 江秋萍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眉间泛出喜色就要问话,寄声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抢在他开口之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李家一门人都没多大脾气,但都不喜欢想事的时候被人打断,因为人要抓住脑中纷至沓来的短暂闪念并不容易,而那些直觉又或许正是事情的关键。 江秋萍是个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将疑问暂且含在了口中。 李意阑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也没发现什么关键,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家中的憾事。 十二年前,他刚及束髮,他大哥李遗也还健在世上。 那时李遗还没当上提刑官,身上担着两西按察使的僚属一职,在西南停留过一段时间,当时他写信回来称,崇平山林毓秀,养出来的人也妙,等到岁末年关他从外头回来,一家人才知道他夸的妙人,居然是个女人。 李意阑的大嫂王锦官就是崇平人,与他大哥相识以前在当铺女扮男装做打手,婚后换上官服,当了李遗五年的护卫。 夫妇俩志同道合,感情也很和睦,母亲却不喜欢这个不安于室的媳妇,王锦官虽然是一介女流,行事确是男子做派,对婆婆只有客气。李遗去世以后,她受不了母亲天天埋怨她婚时不孕子嗣,导致如今夫子两失,于是夜里打了个包袱留下一张信纸,孤身回了崇平。
第9页 然后这一晃就是五年,岁月不饶人,他自己也到了黄泉路口,李意阑心中有些惘然,又察觉到耳畔的捶打声似乎停了,他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发现吴金两人已经拔完了钢钉,正喊着声口令一起发力。 棺盖徐徐移开,惹得人心惶惶的祸首之一慢慢露了出来。 由于归去已久、血肉凋零,白骨不腐无臭,对视觉的冲击力比那种土化过程中的尸体要友好太多,有胆量的人做好了准备,一般都不至于大惊小怪。 然而这具白骨却不是寻常的骸骨,虽然来路上已经听江秋萍讲过古怪和特徵,可开棺的瞬间,第一眼见它的另外四人仍然是反应各异。 吴金眼珠子瞪大,表情不像是受惊,而是疑惑,他茫然地说:“这是……啥啊?” 张潮抬着另一边棺盖,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李意阑眼底被塞满,关于往日的伤感登时就空了,他扣住侧面的棺材板,将头探到了棺材正上方。 寄声则是意味深长地“噫”了一声。 江秋萍站得最靠后,白骨的情形他之前来查探过,此时见怪不怪,淡定地朝前面迈了一步,方便李意阑找他问话。 一步之差,所见既是两个景象,棺材内部随着距离露出来,一具白骨静静地躺在底部。 它呈现的姿态跟活人安睡时的摆放差不多,也被仵作清理得很干净,在尸骨之中绝对算得上体面,可体面的前提是,它的浑身没有雕满那些深色的铭文。 那些刻痕在烛光黯淡的夜里,乍一看像是无数笔画形状的细长虫子,又像是某种邪恶弔诡的诅咒,让人从眼里到心里都极不舒服。 人死百念消,不管真相如何,拿人的骸骨来玄虚做戏都是缺德之举。 李意阑稍微凑近了一些,很快发现那些铭文并不刁钻难解,就是他们日常书写用的文字,他的目光随便扫过,就捕捉到了一节刻字。 “……吾矢口否认,然孙置若罔闻,还以重刑加诸吾身,吾不耐受,昏聩失智,回魂时认罪状业已具备,荒谬可笑……” 看这格式,凿刻之人像是将这白骨当成了陈冤状的白纸在用。 暗沉处认字伤眼,他身体又不好,江秋萍体贴道:“大人,这些文书衙门都拓印过了,稍后我们回衙门调取来看就是,你看看大概情况即可。” 李意阑想想也是,于是站了起来,指着白骨和另外四副棺材问道:“先生,这五具尸骨上的刻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江秋萍跟寄声换了下站位,说:“不是。这五具白骨上有四种刻字风格,其中两具因死者生前不会书写,骸骨上刻的便是线装书本体,剩下三具的笔迹经过衙门的比对,跟死者生前的字迹如出一辙。由此不难推断,背后策划之人心思缜密,极力在营造是阴魂在作祟的氛围。” 李意阑点了点头,接着让吴、张二人将剩下四副棺材打开,然后发现字迹虽然不同,但五具白骨有一个更明显的共同点,所有白骨身上的铭文末尾那句话,内容俨然一模一样。 “吾辈含恨而去,报怨而来,此恨悠悠,地狱难容,此冤不平,不归太清——冤死鬼谒上。” 夜里抓瞎,诸多细节都观察不到,李意阑看了看白骨的基本情况,很快就打道回府了,走之前他交代义庄那位老丈,明日上午衙门会派人来将骸骨拉到衙门去,让他有个准备。 回去的路上,照样是寄声在外头赶马,车帘子没关,他竖着耳朵不务正业地偷听得很欢。 吴金等三人和李意阑挤在车厢里,继续共享他们提前过来搜查到的线索。 李意阑听过任阳风筝节评书,衙门的记录跟说书人的版本在趣味上差之千里,但细节却丰富得多。 吴金说:“这具白骨生前名叫周柱良,是任阳的一名屠夫,也是杀人犯。县里调来的卷宗上写的是,七年前的夏初,他用掏猪喉的铁钩捅穿了当时担任任阳通判的赵温的三儿子赵建安的咽喉,被判了秋后问斩。” “他的尸体上刻的,却跟卷宗是反着来的。白骨上写是赵建安那晚喝了花酒,在路上看见他妹妹周蕊,起了歹意一路尾随到了家里,好在他回来的及时,他与赵建安扭打间撞掉了挂在墙上的铁钩,赵建安自己跌上去被划死了。” 寄声自作聪明地插入道:“照这么说来,那装神弄鬼的肯定是他妹妹,她有动机。” 江秋萍摇头说:“没这么简单,如今这五桩诡案绑在了一处,无论从规模还是形式上看来,背后起码都有一股力量,而不是一个两个人。” 寄声:“那先算他妹妹一个呗。” 江秋萍估计是懒得跟他争辩,满脸不认同地说:“好吧。我来说第二具白骨,它出现在崇平城的社戏上,当时台上演的是《扬州梦》,情景是生角下来,旦角重新出场。” “据看戏的人说,她是用水袖蒙着脸出来的,走完台中间旋了两转将水袖一抛,转过来的脸,忽然就从油墨花脸变成了骷髅头,然后它还用男人的声音,唱完了剧本的下一句词。” “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江秋萍不会唱戏,因此这一句他是念出来的。
第10页 讼师不会无缘无故地加这一句,李意阑不解道:“这一句有什么深意吗?” 江秋萍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许没有,但我很在意这一句,大人不要见怪。” 李意阑却笑了一下,显得异乎寻常地和善:“不会,我大哥从前办案,也很依赖直觉,这习惯无凭无据,显得不太靠谱,但事实证明,有些时候他是对的。先生或许也是这一类人,在查案上有别人没有的天赋,请妥善记下这些念头,也许这就是我们抽丝剥茧所需要的那个断茬,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李遗是备受传颂之人,江秋萍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弟弟会拿自己和他比,这种赏识和理解让江秋萍心里一阵发热,他感激地在车里拜了一拜,郑重地答道:“是。” “言归正传,唱完那一句之后,空中也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冤’字,看戏的人都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将戏台都挤塌了。” “第二具白骨,生人时叫许致愚,是个药商,在崇平经营聚义堂,他的罪名是假办军资。” “天奉十七年,也就是十四年前,路苏犯我西南,陛下当时还是良王,率兵前去平判,结果因为西南补给的药材里半数以上都是陈货、药渣,差点跟着瘟疫一起……事后陛下勃然大怒,指派了一路巡抚一路按察使,专门过来彻查此案。” “卷宗上说,许致愚利慾薰心,为中饱私囊不顾万千将士的性命,将本来该用作军资的药材高价调卖,四处搜刮劣等货填补,罪名犯上扰民,许家满门就地处决,九族株连流放。” “可白骨上却写,许致愚年年岁岁,上交的药材都是一等优品,至于交到府衙后何以变成了劣等货,那就仁者见仁了。” 寄声这回没有发表高见,这一件两件,如果是真,那么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和人,未免也太可怜了。 同一时间,饶临监狱。 知辛气度温和,神态又宁静,提心弔胆的被抓百姓不自觉就开始在他身上找起安定来。 一位小贩模样的人问他:“大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知辛:“快了。” 小贩锲而不捨:“快了是多快?” 知辛:“比你想的时候慢些,又比你不想的时候快些。” 要不是他身份尊贵,小贩估计得烦躁到打人,他刨着头髮追问:“小的不明白,还请大师说得更浅显些。” 知辛笑了笑,摊手做摊牌状:“好。其实说白了,贫僧也不知道,如此含煳其辞,只是是希望施主能明白我有安抚你的心意,却又没有释放你的能力,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请问施主明白了吗?” 他如此温柔坦诚,即使刚打完一个太极,也让人生不出恶感,不知是谁先起闹,后面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明白了明白了。” 睡眼惺忪的狱卒被吵醒,没好气地朝牢里瞪了一眼。 一群蠢货,都这样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第5章 过往 仍是初二,子时两刻,饶临官道。 由于讼师的才能使然,江秋萍叙事平直清晰,余下的案情便都是他在复述。 “许致愚骨上所参的大员,是如今的粮务州同孙德修。” 江秋萍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案发当年,此人是崇平仓监督的主长安仓使。” 除了没有官衔的寄声,坐听的几人对视一眼,各自都领悟了讼师言下的未尽之意。 仕途十四年,从七品到正三品,若是没有门荫与势力加持,这样风生水起的擢升史,堪称鲤鱼跃龙门了。 江秋萍:“崇平社戏的案情,大致就是如此了,大人,吴兄、张兄与寄声小兄弟若是没有疑问,那我就开始说榆丰镇的药王集了。” 张、吴两人摇摇头,寄声刚要说话,李意阑却抢了先机:“既然任阳风筝会已经开了先例,先生不妨就照那个格式,也大概说说崇平许家的情况吧。至于更具体的详情,疑点如何、嫌犯者谁、审问过谁?我们再稍后做讨论。” “也好,”江秋萍应道,“许致愚,崇平聚义堂的老闆,生年三十七,有一妻一妾,膝下有一子,名叫许别时。一应家眷都在当年问了斩,经钱大人查探,没有倖存者。” 钱大人就是为了彻查白骨案,被赶鸭子上任的第一位提刑官钱理。此人原来官居宗人府宗正少卿,并非庸庸碌碌之辈。只可惜这五个案子牵连甚广,圣上批准的查案时间又太过严苛,三月之期只够钱理整合梳理,最终没能挖出背后主使。 不过就是如此,钱理查明的死者身份和现存亲属关系,对于李意阑来说,已经是裨益无穷了,毕竟上面给他的时间,少得像是在开玩笑。 李意阑边听边思索,覆在斗篷下右手插在左袖笼里,中指无意识中指摩挲着手臂上绑的武器。 旦角变白骨的原理暂时不详,但崇平的社戏显得更蹊跷些,既然许家没有留后,那是谁,在替许致愚喊冤呢? 江秋萍见他有些出神,没立刻说话,不动声色地搓了下手,唿出了一口浓稠的白气。 面无表情的张潮将他的小动作纳入眼底,抬眼看了下江秋萍的脸,见他鼻头髮红,显然就是很不抗冻,张潮随身带着酒囊,想都没想就解下来递了过去。
第11页 江秋萍愣了一下,无声地接了,对同僚感激地笑了笑,拽在手中却没有饮用。文人遵礼守法,眼下在议正经事,他不好意思将场面弄得好像是老友在话家常。 吴金却完全没有他这种顾忌,他平时没注意张潮的打扮,正无聊时见到酒,也不管别人根本不是给他的,情绪立刻就高昂了,咧着嘴根乐呵呵地对着张潮就捣了一拳,随即又翻过来对江秋萍勾手。 “好啊你小子,居然带着酒。这破天儿真是冻成球,来,江贤弟,给我来一口。” 有了这种二百五打岔,清冷的气氛很快荡然无存,等酒囊传完一圈,几人的关系仿佛都近了一些。 李意阑不像他兄长,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才能,为了釐清这些繁多的人事物,他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了纸笔,这才示意江秋萍继续。 “第三个案子,是榆丰镇的药王集。” “榆丰镇三面环山,山珍药材等极为丰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竞众採药的习俗,每年端午的前一天,镇上的人会以菖蒲做台、艾草扎人为阵,在镇中的集市上攀比谁採到的药材最珍贵,夺魁之人可获得丰厚的酬金。” “这风俗由来已久,歷来没出过什么问题,今年因为背后的推手使然,第三具白骨出现在了集会上。” “据记载,它藏在药农邓刚的肉太岁之中,在被抬上比试台后,那块太岁忽然抖动起来,像是有被困的活物在里面挣扎,有胆大之人拿长棍戳它,太岁皲裂,骨头就从中站了起来。” 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听得多了,大家都不復最开始的惊诧唏嘘,变得淡定麻木起来。 马蹄轻踏,寄声打了个很长的哈欠,甩动缰绳加快了速度,吴金也有些困了,用手搓脸时,糙得发出了“沙沙”的细响。 李意阑作为习武之人里曾经的高手,这点动静难逃他的法耳,他应声看了吴金一眼,脑子里却猝不及防,比较性地划过了知辛当时贴在他心口处的脸。 不过一掌的距离,细微得连皮肤上的纤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古有□□里称,和尚细皮嫩肉,这描述放在知辛身上,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狱中半月,别人大多油光满面,知辛却并不那样,李意阑想起坐在他跟前的第一印象,佛者脸上清新无垢,因此才在人群里显得尤为素净,也许这就是天选之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吧,今夜峭寒,不知他在狱中过得…… 车轮不知碾到了什么,颠得整个车厢微微一晃,李意阑被这刺激扯回现实,念及刚刚所思所想,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平生自负,向来瞧不起眼界浅薄之徒,可此时证明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只因为大师形有宝相,便对人有意无意地多了三分关注,这样世俗得很,类似的想法实在是不该提倡。 人心隔肚皮,须臾之间没人知道他已经反省了一遍,江秋萍的叙述一脉平稳,适时又续上了。 “这具白骨跟之前的不同,首先,它是一名妇人的骸骨,生前名叫刘春儿。其次,榆丰衙门的卷宗里并没有与刘春儿相关的案子,其他县城也没有,也就是说,她的死亡并没有经过衙门。” “不过她的白骨上所写的,倒是和之前两具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番说辞。” “刘氏的骨上书称,她生前是镇上一名贩菜的农妇,婚后不久丈夫就重病离世,街坊传她克夫,加上还有一个瞎眼的弟弟拖累,之后便没有再嫁。” “安定二年,榆丰西面修拦水坝,镇上征人去上工,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人,她家没有可用的男丁,便是她自己去的。在修坝的过程中,刘春儿不慎被乱石砸至重伤,当时的河场仓监刘长鸣为了自己的前途,命人将还没气绝的她抛入了兰江。” “刘氏以溺水的原因被收敛,两年之后,刘长鸣升迁到其他驻地,这桩隐案才被在场的长工给捅出来,不过刘氏的弟弟是个眼盲之人,或许这就是为何有冤却无人报案的原因。” “刘氏的亲眷关系很简单,只有她弟弟刘荣还在世上。” “第四个案子,发生在扶江的重阳节上。民间在重阳节,各地都有登高插茱萸的风俗,扶江也有,第四具白骨出现在此城东郊的惠青山念子石上。” “念子石是一块人形的石头,立在山巅悬崖边,登顶的人都会去拜一拜,为远方的家人祈福。据卷宗称,前一刻石头上还是‘念子石’三个大字,下一刻就从石头里冒出了一具飘着白骨,不少乡民受到惊吓,横冲直撞差点从悬崖边摔下去。” “这具白骨生人时叫张石杰,是一名打柴为生的庄稼汉,卷宗记载他死于山贼打劫,而打劫的山贼后续如何并未记载。” “但其骨上书说,驿丞令狐治及其下属与山贼沆瀣一气,张石杰撞破他们分赃的场景,被恶向胆边生的令狐治一刀毙命。这本该是县官主审的命案,跟驿丞毫无关系,可令狐治在其中掺和颇多,张家老父觉得蹊跷,在山里藏了半年多,终于偷听到醉酒的山贼聊起此事,之后的描述冗长,我且长话短说,就是……状告无门。” “第五具同第三具一样,也是一具女骨,出现在饶临,也就是本地的送寒衣上。”
第12页 “上个月初一,寒衣节,乡民天黑之后,带着纸房舍、灯、衣、裤等上老坟去烧,然后就见孤坟前的青烟冥火之中,慢慢升起了一具白骨,当时黑灯瞎火,还有女人啼哭的声音,给不少人都吓破了胆。” “这具白骨生前叫于月桐,是扶江城中一位大户的女儿,她死于丈夫史炎之手,案卷称其史炎酒后失智,将于氏活活殴打致死。史炎被判徒三年待斩,不过在其服刑的第二年,他自劳作的採石场出逃,自此销声匿迹。” “于氏白骨所书的也是陈冤,不过她陈的不是她自己的冤,而是她丈夫史炎。根据白骨上的描述,她并非史炎所杀,而是本来身体就有隐疾,不巧那夜发作后绝了性命,内外伤情都是疾病使然,并非丈夫殴打。” “而前郡守严海不问缘由,草率定案,之后在一位奇人医者的证明下为了脸面,拒绝重审,使她夫君蒙受不白之冤,此等草菅人命之举,若是不能绝在根源处,那世间百姓,必然再受其苦。” “这便是,五件案子的基本情况了。” 江秋萍说到这里,语气不知何时已然低沉了下去,他心里有股坐立难安的烦躁感,为这迷案,也为迷案之后的隐情。 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都有些类似的情绪。 忽如其来的静谧让寄声都忍不住回了下头,然后他看见自家公子坐在最深的阴影里,像个傻子一样问道:“诸位为何,忽然这幅表情?” 张潮认真地问道:“大人,如果白骨上写的一切属实,查出了案犯之后,他们会如何?” “姑且先不论我们有没有这种神通,能一个月破掉此案,假设我们有,”李意阑说着朝车顶指了指,话里有话地说,“他们会如何,还得看上面是什么意思。” 江秋萍笑了笑,脸上都是讥讽,一股无可名状的怒气在他胸中冲撞,使得他忽然口不择言起来:“上面还能有什么意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民间这点小冤小屈,若是某些人有意欺瞒,圣上根本就注意不到。” 而朝廷门楣之风盛行,很多看起来只有芝麻大点的官员,背后却有冰山一样大的靠山,在权力面前,真相有时候无关紧要。 吴金吓了一跳,瞥着李意阑去推江秋萍:“诶!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什么话都往外瓢啊!” 李意阑倒是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捲起了自己做笔记的纸,头也没抬但话里有话地说:“此案天下闻名,圣上已经注意到了,因此在这里的才是我们。” 三人表情陡然一变,仿佛触碰到了某些波澜诡谲的核心机密,他们目光渴望地看向李意阑,希望这人能意味深长地点个头,或者幽幽地说一句“如你们所想”,可是李意阑一样都没干,只是话锋一转,说了句无比鸡毛蒜皮的话。 “到客栈了,准备下车,之后还有的忙,所以都早点歇息,明日卯时三刻,准时到我房中会和,去饶临衙门。” 他话音刚落,寄声就勒停了马车。 第6章 平等 十二月初三,辰时一刻,饶临衙门。 第一天正式上任,李意阑好歹走了下过场,斗篷下面是紫服金玉带,官服上的孔雀纹补子自带一股摄人的威仪,一路被人拜见着进的门。 寄声跟在他后面,放眼望去都是头顶和髮髻,心情莫名就有些飘飘然,想着怪不得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上爬,原来看人在面前低头的感觉这么爽快。 谢才不在办事大堂,寄声拉住师爷一问,得知郡守不胜惶恐,天还没亮就到牢里问候大师去了。 寄声面露鄙夷,心想这胖子真是个马屁精。 李意阑朝牢狱的方向看了一眼,其实于情于理他也该去拍个马屁,不过想起昨晚的反省,他脚尖一转,进了明镜高堂。 “于师爷,谢大人要是忙完了,请他到正厅来一趟吧,我有些案卷上的疑惑,需要向他请教。” 尽管这病恹恹的高官言辞客气,于师爷还是忍不住急得在心里直跺脚,觉得他们老爷也太靠不住了。 大师和大人都是人物,大师胸怀宽广,大人秉性不明,是个人都该知道先讨好谁,可他们郡守就是如此与众不同,先把凡夫俗子的巡抚给撂在一边了。 真是! 于师爷脸上有种挂不住的惭愧,赔笑着将李意阑一行请进了屋里:“大人稍作歇息,下官立刻去叫。” 他转身就要走,又被李意阑叫住了:“师爷不急,先将涉案的卷宗都搬到这里来吧。” 师爷看他挂念案情,好像真是没生被怠慢的闷气,连忙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那厢谢郡守并不知道一早就有人在骂他,进入牢房后看见知辛贴着墙壁在打坐,正合他意已经醒了。他整了整官服,叫狱卒打开牢门,殷勤地将备好的洗脸水和斋饭亲自端了进去。 铁链叮噹、素谷飘香,陆续惊醒了不少民众,大伙在“天老爷”和“可真香”的杂念里翻身爬起来,清净很快就无处容身了。 谢才压住大嗓门,语气斯文中难掩刻意,文绉绉地说:“大师,天光已大亮,屈身一宿想必已经饿了吧,下官备了些薄食,大师洁面净手以后,可以将就用些。” 从噪声乍起到现在,知辛一直闭着双眼,此刻被人用言语从近处沖开,眸光清晰温正,显然并不是在打盹儿。
第13页 慈悲寺歷来有早课,所以他卯时刚过就醒了,每天这个时辰僧侣们已然忙活起来,扫地的扫地、煮粥的煮粥,而他自己呢,会去舍利塔擦拭浮尘。 舍利塔有九丈九尺九寸高,建在寺中的捨得台上,从塔顶能纵观寺庙与众山,自然也能看见一些低处的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寻常僧侣没有上塔的资格,因此并不知道塔顶的佛家圣物舍利子早已遗失,有的只是一个被锁链和禁制层层守护的虚无谎言。 知辛每次想起这件事,心里都要念一句“罪过”,作为出家人,他经常要说那句“不打诳语”,可事实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佛主和他自己知道了。 牢里没有暮鼓晨钟,很多人还在打唿噜,知辛轻轻地盘坐起来,将铺盖叠成豆腐块,蒲团一样垫在屁股下面开始诵心经。 他有心尊重别人的作息,郡守却没那份心,阵仗浓重地摆进来,搅乱了一堆人本来就不太清平的梦。 谢才毕恭毕敬,知辛掠过他在牢房里扫了一圈,触目可及的不是错愕就是艷羡,他见过很多类似的眼神,可至今仍然没法将它习惯成自然。 同样是在牢里,因同一件事而聚在此处,佛说众生平等,可众生从来都不平等,他所遭受的待遇就是证明之一。 知辛垂下眼帘,对谢才行了个合十礼:“多谢,有劳大人。” 语毕他松开手,从托盘上取了个盛粥饭用的精緻白瓷碗,伸进铜盆里舀了一碗水,然后倒在另一只手上,弯下腰用那捧水简单地搓了搓脸,再用衣袖擦一擦,剩下的水故技重施,拿来漱了口。 星月菩提串成的念珠被他缠在腕间,背云上的丝绦浸到了水,笨重地在他脉搏下摇晃。 众目睽睽之下,百姓们兀自摸臀打屁、呵欠连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异样,只有谢才看得目瞪口呆。 想他平时上个马车都得让人搬马凳,缘由并不是车辕太高而他腿太短,只是因为在大街上抬腿撅屁股不太体面。 越是尊贵之人就越注意礼节,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小的地方官,但也谨记着繁文缛节,明白只有不在人前失礼,才不会被贵人们无端瞧不起。 然而大师却在他面前百无禁忌地往尿桶里吐漱口水。 这形象未免有点过于……市井,不符合世外高人的道骨仙风,谢才心里有点幻灭,对大师的敬仰之情不自觉打了折扣,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指手画脚,只将脑门往地上栽,准备笑着来一招非礼勿视。 洗漱就是洗漱,知辛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又尽可能地收拾着自己,对他们来说仪表整洁无垢,也是一种必备的约束和修行。 在昨日之前的小半个月,没有人给他送清水,他就问路过的狱卒讨碗茶水来做清洁,对方见他在一众哭天喊地的人群里安静有礼,这要求又微不足道,也就有一便有二地端给他了。 所以李意阑第一次见他时所感觉到的整洁,并不是什么天命所归,只是即使简陋,他也每天都有洗脸罢了。 清水带走了夜里携来的浊气,洗完脸的知辛神清气爽,心头有种无法言明的微弱喜悦,他自在地盘起腿,将底部沉着瓷碗的水盆往附近的人跟前推去,和气地说:“洗洗吧,别浪费了。” 地砖不平,铜盆刮蹭,里面的水盪起涟漪,却并没有撒出来,可见他的动作轻稳。 被水盆选中的人却被吓了一跳,这水是郡守大人像个小厮一样端进来的,他就是凭空多出九个胆,也扛不住这样的伺候。于是这人改坐为跪,瞬间磕了两个头,一个冲着谢才,一个给知辛,惶恐地瞎喊起来:“大人恕罪,小、小人不敢。” 知辛本来是一片好意,他说了要与众人同等待遇,此时不过践行而已,根本没料到会激起对方这么大的恐慌。 那叫嚷让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辛赶在那人磕第二个头之前伸手在对方面门前挡了一下,那人猝不及防,一脑瓜栽到他手心上,皮肉紧绷里带着些战慄,感觉似乎怕得够呛。 知辛不合时宜地领悟到了一种万分熟悉的孤独,但瞬间又释然了,他轻轻地抬了抬手心,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默默地搭住推出去的铜盆边缘,又将它拖回了原处。 谢才见状,登时就按捺不住了。 这刁民真是愚不可及,天可怜见,别说大师将水给他洗脸,就是泼在自己脸上谢才也不敢有什么怨言,这蠢货勐不丁咋咋唿唿的,弄得他好像是个多兇残的酷吏一样,事实上他根本没什么想法。 谢才心里恨不得给这人二十大板,可脸上还得装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慈爱,他笑容勉强地说:“恕什么罪?你犯事了吗?大师让你洗,你就洗!这是你的荣幸,你赶紧的洗完了,也让给别人也洗一洗。” 那人不敢不从,急急忙忙地说着感谢的话将铜盆往自己跟前拉,结果因为手脚毛糙,大半盆水泼得只剩了一半。 谢才看见这人就碍眼,可知辛却是泥人脾气,嘴唇微动地跟这人说着什么,对那些粗鄙的刁民特别客气,谢才脑中忽然划过李意阑那句“同餐同食”,又结合着刚刚发生的事,瞬间居然醍醐灌顶,知道这马屁的正确拍法了。 很快他传令下去,叫衙役提了不少桶水,又叫牢狱后厨重新给备了早饭,要丰盛一点,火候准确一点。
第14页 掌勺的根本没备那份菜,抄着勺子问他要肉,郡守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将自己中午的狮子头肉给贡献了出来。 谢才一边交代一边犯愁,盘算着大师再这么再牢里住下去,他们府衙的开支可就扛不住了,可殊不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这府上一次就来了两个神仙。 从门后面寻摸进来的衙役见了他就拱手,汇报导:“老爷,提刑大人到了,请您到正厅去一趟。” 谢承懊恼地一拍脑袋,大腹便便地转身小跑起来。 衙门正厅,寄声和吴金对着堆成山的文书,直接傻眼了。 张潮虽然没有他俩那么外露,但表情似乎好像貌似比昨天要冷一点。 李意阑仗着自己视力好,都不用上前,杵在一旁就能看清分类,五城新旧案卷宗、疑点、关联,牵涉主要人、次要人、路人……他想得到、想不到的,前提刑官都替他探查好了,因此毋庸置疑,在查案上钱理比他有才能,那位大人欠缺的,或许真的只是时间。 他们要做的,就是捡这堆现成的便宜,先将所有细节都过一遍。因为要是不了解全盘的情况,行动起来无非也是到处打空拳。 李意阑不是秀才出身,不爱打官腔,他单刀直入地说:“五个案子,我们正好五个人,每人熟悉一宗,午饭前交换一下信息。寄声,我看你最跃跃欲试,给你个机会,让你先选。” 寄声:…… 他不是一个伺候吃喝穿衣的小厮吗?怎么还摇身一变成了办案的主力军了呢?又没人给他发钱! 不过他跳起来抗议也没用,李意阑别看说话还算客气,可下定决心之后来也独断得紧,寄声垂头丧气地选了扶江,一来是因为扶江的文书最少,二来是他跟山贼,那真是有种解不开的缘分。 吴金选了榆丰,张潮选了饶临,江秋萍打头阵看起了任阳,剩下的崇平就归了李意阑。 众人刚刚分工完毕,谢才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又是告饶又是请罪,还有意请他们去用早饭,叫李意阑干脆地回绝了。 接下来整整一天,他们都关在正厅里苦读卷宗,江秋萍一目十行,李意阑速度也凑合,两人先后在下午申时到酉时间看完了自己的任务,心绪更加沉重,但也无暇多想,立刻转道去给拖后腿的寄声和吴金接班。 辰时三刻,谢才过来请他们去用饭,李意阑头也没抬地应了声“好”,可迟迟不见起身,寄声看得头昏眼花,一时也忘了他身体不好,直到月上柳梢,所有的文书才粗略地过了一遍,李意阑精神松懈下来,立刻就咳上了。 寄声懊恼地跳起来,非要拉着他去用饭,结果吃也没堵住江秋萍的嘴。 “钱大人查的事无巨细,我自问还做不到那样面面俱到,可结果令人吃惊,从调查结果来看,案犯的谋划滴水不漏,一点踪迹没留下不说,倒给了我们一堆未解之谜。” “白骨周柱良的妹妹周蕊有作案动机,可她大字不识几个,据街坊称这些年来举止也并无异常,案发当天,她一直在织染厂织布,有不少女工可以为她作证,从口供上来看,她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 “而涉案风筝的制作者马仲,是个身家清白的手艺人,跟周柱良和周蕊除了是同乡的街坊,并没有过多的瓜葛。任阳风筝会的几位主持大户也能为他作证,风筝上天之前的例行检查里,并没有携带白骨这种异物,要是真有,他们也不敢自砸招牌,放它飞到天上去。” “拉枋线的刘乔被吓疯了,罗六子在混乱中被踩伤,至今仍未醒来,这两人和周家兄妹也查不出交集来。” “由于钱大人走得仓促,所有相关的嫌疑人如今都还被留在饶临,稍后我们可召来询问。” “我想不通的是,这具叫周柱良的白骨,是如何出现在空中的飞行的风筝上的?依我的直觉,要是想摸到背后的主使人,就必须先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众人满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去看李意阑,期望天降大任的提刑官能给出个一个英明神武的答案。 李意阑也是个耿直的人,他特别坦诚,立刻就说:“看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会非常的淡啊~ 第7章 余孽 原来“没什么探案的经验”,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但吴金三人也不敢面露鄙夷,在黎昌十里亭他们已经见过了李意阑的真本事,人只要身怀长处,到哪里都能捕获到几分敬意。 江秋萍没了寄託,只好垂眸敛目地盘算起来:“拉枋线那两人有些可疑,但一个疯一个昏迷,线索也就断了。” 寄声托着下巴说:“昏迷的好说,可那个疯了的,会不会是装的啊?” 江秋萍:“不像,钱大人考虑过这种可能,询医、盘问、加刑等方法都试过了,刘乔疯得不似作伪。” 而且假设刘乔是在装疯,刑讯加身都能不露破绽,那他卖傻的本事必然也同等高强,因此瞎猜无益,派人盯着他的动向即可。 李意阑明白其中关窍,随意点了下头,话锋一转道:“昔日的任阳通判赵温现在何处?他有什么口供或证词吗?” 江秋萍:“赵温如今在任阳,任郡文学,由于他身居官职,在钱大人受命回京以后,他也回任阳赴职了。赵温在卷宗里称,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并说这是周蕊为报復他所为。”
第15页 寄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感嘆道:“有点无耻。” 这赵温身为功名学子,可没有证据就妄自猜测,度量如此狭小,李意阑即使忽略涉案的情形,也对此人难生好感。他无视了寄声,眼耳口鼻依旧对着江秋萍:“那对于白骨上所陈列的往事,他是承认还是否认?” 江秋萍无奈又好笑:“自然是全盘否认。” 李意阑不再追问,江秋萍等了片刻,见没人发表意见,只好做了个总结:“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出现在任阳天空上的白骨匪夷所思,倒真有些像是鬼神所为了。” 在座的谁也不信漫天神佛,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就是白骨案背后之人的高明之处,不服不行。 李意阑抿了口热茶去压喉中的瘙痒,接过话道:“稍后我们再提相关人等来查问一遍,一应证物也掌掌眼,看能不能有些新的发现。现在我说说崇平的情况。” “白骨许致愚家中俱灭,目前没有明确的嫌犯人选,嫌疑最大的是那位最后上场的旦角。” “不知诸位可有听过,蜀中民间有种戏法,叫做变脸,能在须臾之间改头换面,因此在那出社戏中,花旦的脸忽然变成骷髅头倒也勉强说得通,这案子的疑点主要在于以下两点。” “第一,疑犯留下白骨以后,是如何在台上凭空消失的?钱大人的推测是有人在戏台上做了手脚,但他命人将戏台拆了个全乎,结果跟风筝案一样,并没发现不妥之处。” “第二,白骨现身的骚动过后,戏班里的人在后台的角落里发现了被打晕的女旦,此女才是正主,她唱完前两场,第三场扮相的途中被人从身后击中后颈,李代桃僵了。” “由于梨园的青衣饰者有男有女,因此仅从‘十年’那句唱词,无法断定嫌犯是男是女,但应该是许致愚生前的故人,此人许致愚鸣不平,并且唱出那句时用的声音,经人指证,跟昔日许致愚说话时十分相像。” “伶人没有看见袭击她的人,出演期间,戏班里的人也说没有外人出入,故而钱大人认为嫌犯是戏班里的人,但审来审去,众人都是不知情状。” “最后,粮务州同孙德修政务繁忙,钱大人没能将他请来当堂对峙,他的状词是一封寄来的信纸。” “孙德修在信上称,他行的端做得正,无惧刑司放手来查,但若是问他嫌犯人选,他有个困惑多年的猜测,但是并不能确定,请提刑司自行明鑑,他说……” 说到这里,李意阑抬起眼睑,缓慢与众人一一对视:“许致愚之独子许别时,或许逃脱了应得的刑罚,还存活于世。” 其实原本在孙德修的信中,称许别时为“余孽”,用的是“苟活”二字,但李意阑认为既然是公平叙事,择字措词就更该中正无私。 这话宛如石子投湖,一下就激起了四道浪花,江秋萍大吃一惊,神思快捷地替众人说出了困惑:“怎么可能?先不说国法严明,据说当年许家的监听问斩,孙德修也参与在其中,他怎么可能放这许别时逃出生天?” 李意阑:“许别时并不在问斩之列。” 一语惊醒梦中人,寄声登时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 李意阑瞥见以后,食、中二指并在一起,在他跟前的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提醒他收收恶趣味,不要往苦悲处看热闹。 动作间李意阑话语没停,继续诉说他看来的细节:“钱大人查阅记载,也询问了不少崇平的本地人,两方面一致显示,当年崇平太守带官兵去许宅抄家,许别时嚣张至极,以大量的三黄伏火粉围住二进院,持桐油火箭站在屋顶,不许太守进屋拿人。” 瑞朝民风纯顺,这许别时不太像大户人家的公子,行事作风反倒有点土匪的影子。 吴金震惊到张开了大嘴,好奇不住地打断了李意阑:“公子你且等等,三黄伏火粉乃是火炮和震天雷的关键成分,火器营向来管得严,配方也是军中秘辛,这许别时一个升斗小民,怎么会有大、量的伏火粉?” 李意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遥远地笑了笑,道:“高手在民间,莫要将人看轻了。” “钱大人的调查显示,崇平的街坊都说这许别时生性顽劣、爱作弄人。他不读圣贤书、不修杏林手,就喜欢满大街晃荡,往下九流的地方钻,学了一身的歪门邪道。” “说起这伏火粉,崇平当地有爆竿作坊,许别时跟作坊的长工称兄道弟,长工应该告诉过他一些配比之法,有一年年关,不少街坊看见许公子在街头摆摊卖过地老鼠,可以作为佐证。伏火粉应该是他自己配的,由于最终没能引燃,故而威力不详。” 崇平的百姓估计被这位许公子得罪了一个遍,大都在口供里苦不堪言,正事不谈却碎叨一大段,说这小子如何翻东家的院门、砸西家的瓦,十分的不像话。 时隔阴阳纸上相逢,透过那些烟火气浓的话里话外,李意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知疾苦的半大少年,到处惹是生非,过错却又不至于大到让人念念不忘,嘴甜笑脸多,多半的人骂他的时候也在笑,是个顽童,心地却不坏。 如果没有那些翻天的变故,活到如今,应该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第16页 然而世上有趣的人不多,世事也从来容不下“如果”,许别时即使还活着,也必然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了。 李意阑敛去心中的可惜,正色道:“题外话到此为止,言归正传。” “当年在缉拿的对峙中,许别时被官兵羽箭穿胸,从屋顶跌落下来当场气绝,尸体在义庄陈列到两日后许家问斩,一併收起来扔到了城北乱葬岗,照理来说,他绝无可能的生还。” “可孙德修说,许家伏法以后,他见过许别时,不止一次,深夜在他府中徘徊,家丁没抓住人,就以为是鬼。因为这事听起来像是心中有鬼,而且无甚可能,所以他从来没有告知于人,现在看来,他见到的当真不是鬼,而是装神弄鬼的人。” 张潮出声道:“这不合理。许别时是朝廷钦犯之子,放过他会招惹杀头罪,从验脉到义庄停尸,中间那么多官差经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跟他交好,愿意为他捨弃性命。而时间不算短,他若是没死透,绝对会暴露。所以我觉得这位粮务大人的话,不太经得起推敲。” 江秋萍:“附议。” 寄声对孙德修有种先入为主的恶意,感情用事地说:“也附议。” 吴金其实脑子一团糟,一会儿死一会儿不死的,但为了不落伍,他也一口气道:“我也附议。” 李意阑自己说了半天,最后却不肯跟他们抱团,总结说:“许别时还活着、孙德修在撒谎,各有一半的可能,稍后下去查吧,我们不能靠猜测,拿证据来说话。” 理是正理,可江秋萍为难道:“如何去查?社戏案扣留在饶临的相干人等,只有戏班的人,可戏班的人都不是崇平人,他们对许别时一无所知,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时间往返于崇平找百姓查问。至于孙德修孙大人,想必也不会太配合。” 李意阑语气沉稳:“这事我来安排,先生不用操心,只把该问的问题、该查之人举列出来给我就行。” 寄声鹦鹉学舌,十分阔气地说:“扶江你也不用操心了,老子有的是人。” 家生和卖身的僕人没有像寄声这样的,而且这小子一会儿公子一会儿六哥,真正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 江秋萍欲言又止,忍住了打探他们隐私的念头,江湖人嘛朋友多,后头有人不算什么。 接下来他们按顺序详说了剩下三桩案子,五具白骨出现的诡秘原理一概没弄清,至于圈定的嫌疑人,看起来似乎也没有犯案的能力。 榆丰白骨刘春儿的弟弟刘荣是个骨瘦如柴的瞎子,自理都得靠邻居帮扶,往肉太岁里塞白骨还要操纵这种事,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扶江张石杰的老父张宏今年八十高寿,前些年在告状的途中被人打断了腿,走路都要靠拐杖扶,也没能力将白骨搬到山顶上去。 至于饶临的于月桐,她那个在逃的丈夫史炎倒是已经被缉拿归案了,但即使史炎没扛住重刑,屈打成招地说这一系列事都是他干的,却死活也说不出这些白骨的出现始末。 一个连原理都说不出来的犯人,怎么交到上头去復命? 前任提刑官钱理的办案之路,便是断在了这里。 共享完信息的众人也是束手无策,默默无语地对坐着,吴金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等待的耐心道:“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意阑去看江秋萍:“先生有何高见吗?” 江秋萍:“如果真的人力所为,必然会留下痕迹,问题是时日已久,我们不仅错过了最好的探查时机,而且连赶赴案发地的时间都没有,这就决定了我们能做的事,比少之又少还要少。” “我之前已经说过,如此规模的连环案,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 “案件共同的地方在于第一,都说是冤案,这一点,根据钱大人的调查,八九不离十就是事实。” “第二,都牵涉朝廷大员,如果第一条属实,那么死者的家属是最有动机的人,而且最合理的可能是他们组成了同盟。但从目前来看,这些家属或老或弱、或为女流,甚至素不相识,这个推断缺乏站住脚跟的证据。” “也许还有第二种可能,幕后之人与这些白骨毫无瓜葛,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利用白骨伸冤这个噱头造势而已。” 江秋萍思维正集中,根本没注意到他皱了下眉,依旧侃侃而谈。 “第三,案件都发生在人潮密集之处,这些庙会、集会鱼龙混杂,喧闹混乱,是掩人耳目和脱身的极佳场所,所以我觉得,那些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 李意阑脑中倏忽有灵光一闪,但那念头来去太匆匆,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悟透,只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种虚无缥缈的遗憾,让他感觉自己错过的这个信息,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李意阑聚精会神地想了想,但这努力堪称徒劳。 江秋萍的分析却是到此为止了,他语速慢了,眉目间的自信也黯淡下来,提起嘴角勉强一笑:“然而说了这么多,我目前却并无头绪,另外请大人别叫我先生,称我秋萍即可。” 李意阑眨了下眼,算了答应了,完了他又去看张潮,对方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很茫然,于是李意阑瞭然道:“既然都觉得无处着手,那就先按我的法子来吧。”
第17页 “任阳到扶江这四座郡城,我们确实鞭长莫及,但饶临的寒衣案就在脚下,时间上离我们也最近,相对来说,查起来不算没有优势。关键人物钱大人其实都审过了,但谨慎起见我们再查一遍,除此之外,钱大人没查的,我们也要查。” 吴金快人快嘴:“还有没查的啊?明明这卷宗都快堆上天了。” “有。秋萍刚说人潮之中一定有我们忽略的东西,那我们就去查一查,”接下来李意阑说了句像是在开玩笑的话,可他神色严肃,俨然就是在动真格,“寒衣节的人潮。” 他就不信了,寒衣节上千百双眼睛,就没有一双看见异常。 这是一个两极分化的办法,最好也最烂,江秋萍一个头两个大地说:“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李意阑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或许没有,但你们有,然后他嘴上说:“会有的。” 江秋萍看他一派从容,误以为他真是山人有妙计,闻言放下了这颗心,正色道:“那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李意阑这会儿终于想起了他对大师的承诺,咳了两声笑着道:“从牢房。都吃好了吗?那就走吧。” 饱暖思淫慾,谢郡守今天准备早早就寝,刚脱了衣袍要躺下,房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听得李意阑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厮在外头喊:“谢大人,查案了,我们大人叫我喊你。” 谢才看了眼头髮散开,脱得只剩亵衣的小妾,忍不住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破口大骂。但来真的他又不敢,只好愤愤地将裤头又提起来,衣衫不整地裹上朝服出去了。 他抄手迴廊了哈欠连天,腹诽这李意阑怕是破案的压力太大,有些疯了。 正厅里,江秋萍写得一手好字,已经拟好了待问的问题,并且原样誊抄了十几份。 谢才一来,寄声就往他胸口拍了一份。 然后李意阑吩咐道:“今日已晚,便就算了,谢大人,我需要十位画师,不需要丹青高手,能准确地描物画形就行,明日一早我要见到人。” 谢才蒙头蒙脑地得了个命令,满头雾水地道:“大人,您要画师作什么用?” 李意阑觉得解释起来费事,便说:“明日你就知道了,我们要到牢里去,谢大人要不要一起?”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谢才口是心非地笑道:“自然,大人先请。” 同行的唯一好处,就是他不用等到明日,就知道了画师的作用,原来他们是想效仿古代的大画师,以散点透视构图法来復刻寒衣节的白骨案。 张潮身为通传,但画技在五人之中竟然最高,他暂代了画师的职位,由江秋萍担任主审,从牢里挨个挑人出来单独询问细节,以此整合作画,待到明日再去坟地考察一番,就知道哪些人记忆仍旧清晰,哪些人是在满口胡说。 知辛身份非同一般,李意阑亲自来审都嫌得罪了,但大师不喜欢特殊化,他也就没有刻意换地方,挑了一间刑讯室抬脚就进去了。 知辛来的时候,看见李意阑背对着他们,站得离那扇小窗很近,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落了些许斜照进来的白月华,没头没脑地笑了笑:“梅花好像开了。” 一个将死之人,隔着牢狱的窗,还能注意到梅花初放,这种境界实在是玄妙。 知辛勾了下嘴角,抬脚跨过了门槛,同时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些并无恶意的促狭。 门外重华月色,堪堪升到当空,这光景连狗都睡了,提刑官却还不肯消停,也是辛苦。 第8章 失物 他说梅花开了,踏进这牢狱之后,知辛似乎就真的闻到了一缕冷梅幽香。 若有似无,再嗅却又没有了,于是直到落座,知辛的心思还在梅花香上,一念之间就悟了道禅。 万境本闲,唯心自闹。 狱中无茶,李意阑觉得有些怠慢,但没表现出来,直接切入了正题:“案情需要,我有几个问题请教大师。” 知辛:“请说。” 李意阑客气地说:“不知是何种因缘,让我有幸能在此地与大师相逢?” 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涉及到了慈悲寺的内务,知辛不想骗他,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只好含煳其辞:“慈悲寺丢了一样东西,对世间来说无多大用处,可对于我寺却意义非凡,方丈托我下山来寻,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往栴檀寺去。” 栴檀寺是饶临北郊的一座古剎,名气或许比不了慈悲寺,但在本地的信众却也不少,本月初九有场法会,知辛正是为此而来,不过李意阑初来乍到,这个集会他还并不知晓。 别人既坦诚以告,却又不告之以详,识相如李意阑,便知道不该继续追问。 佛门虽然是清净地,但以其无私反成其私,是众所周知的藏宝圣地,自古以来宝物失窃的案例不在少数,李意阑颔首以示会意,随口又起了个话题:“上个月初一,寒衣节,大师出现在坟场,是去祭奠某位故人了么?” 知辛平静地说:“不是,我在此地并无故人。那天,我在东街炉苏桥边的榕树下参访,入夜以后看见有人从东街跑来,说是坟地出了鬼怪,便过去看了看。” 李意阑暗自记下关键字眼,继续问道:“大师可还记得,过去的时候那里的情形如何?”
第18页 知辛微微错开目光,似乎回忆了片刻:“很乱。我抵达时,众人围住了那座坟,我借过进入,那具女骨坍缩在墓碑前方,并无任何动作。有位妇人在旁边啼哭,从她的话里听来,好像是那具白骨的母亲。” 散点透视构图法需要尽可能详实的细节,李意阑一边追问,一边提醒自己注意语态,不要入戏太深,将人当成嫌犯来问了。 李意阑:“大师请帮我想想,是否还记得当时那具白骨的姿态?” 知辛:“……抱歉,不太记得了。” 李意阑:“无妨,白骨身上可有异常,比如异光,或者异物?” 知辛:“或许有,我未有注意。” 李意阑:“那妇人当时,是在白骨的左侧还是右侧?” 知辛:“在右。” 李意阑:“她可有靠近触碰过白骨?” 知辛:“我到之后没见她碰过,她……很想靠近,也很害怕。” 李意阑:“那其他人呢?” 知辛:“有位施主上前辨认过白骨上的字,官府的两名衙役将其打横放置,仵作验过骨,除此之外,当时靠近的人……” 他想了想,接着目光直接地对了上来:“好像就只有我了。” 李意阑并不意外,这细节江秋萍之前有些耳闻,已经告诉过他了,说是有个和尚替白骨念过往生咒,这时看来就是大师无疑了。 他应了一声,又询问了一些细节,诸如知辛念经的方位、身边左右是谁、相貌如何等等。 问题多了,李意阑慢慢就记不住了,他也不强装聪慧过人,立刻叫狱卒拿了笔墨,伏在桌上边写边说。 他书写时,知辛就在对面等待,闲来无事只能去看他的字。 李意阑的字写得一般,笔锋却重得很,力透纸背,行云流水地一贯连笔,跟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稳重有些格格不入,都说字如其人,知辛思维发散,心想这人此般皮相之下,谅必也有几分意气风发。 人生八苦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烙印,知辛气质和睦,与之谈话如沐春风,一个时辰悄然流逝,李意阑没觉得自己说了多少话,也没注意到自己咳了好几次,寄声倒是注意到了,很快就上门揪人来了。 三更露最寒,华盖有疾的提刑官该去烤炭火盆了。 至于江秋萍等人,适时正审得眉飞色舞,寄声叫不动人,也不太关心这些人健壮如牛的身体,只单独拉着他的六哥去休息了。 李意阑走前将知辛送回了牢房,告知道:“大师,如果顺利,明日你就能离开了。” 知辛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进了那一方牢笼,谁也没注意到他抬脚时顿的那一下。 佛医文理不分家,他也算半个医者,其实有义务提醒李意阑切忌过于操劳,可垂眸时看到了自后方照来的一双影子,便什么也没说。 那个叫寄声的小厮活泼开朗,提醒的话想必没少说,可结果也无非就是如此,李意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什么原因,知辛并不想过多地探究。 月色如纱,墙角的梅花无声无息地又开了几朵。 十二月初四,辰时刚过,衙门粮厅。 厅里只有吴金,李意阑抬脚进了门:“秋萍和张潮呢?” 吴金嘴里有个肉包子,塞得张不开嘴,寄声只好体贴地在他背后哈欠连天:“江秋萍牢里去啦,张潮到坟地画画去了,之前我给你打水洗脸的时候叫过他们,屋里没人。” 李意阑坐到饭桌上拿筷子,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有升迁的途径,这些人都该是栋樑之才。 早饭才用到一半,谢才就将画师找齐了,十个人分成两排站在大堂里,神态都有些局促不安。 李意阑说明用意,又让不着调的寄声出了几道题目来考察功底,花了一个多时辰留下了四个人,剩下的打发回家了。 吴金端着早食先去了牢里,招唿夙兴夜寐的江秋萍吃饭,大堂里的李意阑筛选妥当后,带着人也过来了,又过了一炷香,张潮才满身大汗地赶回来。 江秋萍掖了俩烧饼在状纸下面,等张潮过来坐下以后,将饼和茶碗一起推了过去。 接下来这一整天,全耗在了审问上面,被问话的人来来往往,分别且单独地被叫进了不同的刑室。 寄声见人手足够,就留在李意阑身边端茶递水,李、江、吴加上谢才、于师爷担任言审官,张潮和那四个画师负责勾画定位,根据每个人的供词画一张各人的,再将小人点到张潮画来的坟地拓本上。 如此紧张地忙碌到酉时末,狱中的两百多名百姓的问话才告一段落,李意阑嘱咐谢才去广而告之。 谢郡守扯着大嗓门在狱中交代,大伙马上就能安然回家,这都是託了李大人的福,要感谢李大人的父母恩情云云,又说在破案之前还得配合调查,随叫随到,并且不得离开饶临。 牢里陡然爆出一阵欢唿声,李意阑放眼望去,一圈两圈也没找到大师,便猜测他应该还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 牢里要放人,他们不好拦着门,便全都移步回了正厅,牢房依次被打开,百姓们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似乎忘记了他们所蒙受的无妄之灾,带着一种始料未及的狂喜匆匆离去。
第19页 这些总是无能为力的庶民,也是天底下最宽容、最记不住仇恨的人。 慈悲寺远在千里之外,知辛暂时无家可归,并不着急离开,便一直等到了万籁俱寂。 他从牢里出来时,天边都是夕阳的余晖,狱中的景物单一孤苦,愈发衬得晚霞绚烂不可方物,那种蓬勃热切的活力让知辛出神地看了半天,直到有人叫他才回过神来。 “大师?” 门口的衙役通报说,有人给他送东西,但没留姓名来歷不明,就没有直接送进来。 寄声让人送到大堂,被李意阑按住了,他嗓子里的孽缘蓄势待发,需要出门透透气,那不具名人士送的东西他打算自己取,谁知道一出来竟然和知辛碰了个正着。 三番两次和大师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李意阑心头顿生一股微弱的喜悦,等了片刻也不见知辛动作,只好出声打破了大师的站禅。 知辛侧过头,并不明白李意阑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便平和地问道:“施主有事吗?” 李意阑微笑着指了指跟牢狱门对门的赋役房:“没有,我来取东西,大师怎么现在才走?” 知辛诙谐地说:“一不留神多念了几遍经,如果没有其他事,那贫僧就先走了。” 李意阑一句“好走”到了嘴边,忽然一阵鬼使神差,无缘无故地改成了口风,他说:“我送送你。” 知辛跟他的交情也就局限于这牢里的两次对话,萍水相逢没有让人送的理由,便委婉地拒绝道:“大人的好意贫僧心领了,公务繁忙,请留步吧。” 说完他点头致意,合十一礼,转身就走了。 云霓袈裟名贵至极,近看却是素净透顶,连勾阡陌的金丝线都看不出珠光宝气,在红彤彤的晚霞里硬是被衬成了白纱,微风一过飘逸如云,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在往红尘里走,可李意阑眼中却只看见了他一个人。 知辛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流里,李意阑的眼神失去目标,只好回到衙门里,他走进赋役房,在主薄的告知下来到一个枣红色的木箱子跟前,它一尺见长,有手掌宽,上面虽然没留下大名,但是有一张封口条,上面中规中矩地写着一行小楷。 提刑官亲启。 李意阑伸手手指扣了扣箱顶,里头响声嗡动,显示大半是空,接着他揭掉封条就要打开,主薄在一旁提醒道:“大人,小心有诈,还是让小人来开吧。” 他是处理礼单的高手,这无名箱子又来路不明,李意阑闻言转手将箱子给了他,主薄接过来,戴上手套和掩面巾,又拿起了一些纤细的小工具,小心翼翼地掀开盒子,里头没有他预料中的任何东西,只有一柄形制古朴的圆柄鱼纹匕首。 李意阑一见那短兵,胸前的旧伤处骤然就浮起了一种冷冰冰的错觉。 万家灯火燃起时,知辛寻摸到了一个剃头匠。 师傅正在吃饭,他就在一旁等,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重新寻回了六根清净。 蓄过发茬的头顶有些凉,感觉陌生又古怪,他一路体察着头顶的异样,三心二意地踏上了北郊的漫漫夜路。 等到第一缕晨曦透射山林,树枯鸟尽,知辛站在栴檀寺的庙门前,正好用侧脸接住了那道光。 第9章 谈录 “大人小心!” 那把匕首甫一露面,李意阑身后的衙役就有了动作,他们神色戒备,腰刀“噌噌”地出了鞘。 李意阑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他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将那柄短兵握在了手中。 这是一把普通的鱼刃,称手是称手,可雕纹浅而不精,打铁铺里三天就能出一把,不是什么值钱的稀罕东西。 可是李意阑认得它,就是它在他胸前扎了个洞,一刀摧毁了他前半生的所有,他的大哥、他的兄弟、他的信念、他的毕生所学。 李意阑眸光暗沉,心思还没来得及展开,就看见了匕首背面刃上贴的长纸条:东九条大义坊 来春街十九号。 吕川竟然在饶临,李意阑脑中疑团密布,心想他一个首辅的心腹,这节骨眼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他抱着盒子回到正厅,寄声掀开一看,登时就来劲了,八卦兮兮地问道:“哪个鳖孙送的?你好歹也是三品大员,这么穷酸的礼物怎么下得去手嘛。” 刀兵是兇器,寻常不会拿来送礼,即使要送也得投其所好,并且事先通知到,这么闷不吭声地送就有点少见了,另外几人也觉得古怪,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准备听个新鲜。 这是他的私事,李意阑不想多谈,右手朝胸口指了指,寄声脸色一变,讪讪地变成了锯嘴的葫芦,有些同情而又讨好地看着他主子,过去接过盒子乖乖地抱了出去。 吴金等人不知道这主僕俩葫芦里卖什么样,不过都很识相地没有多嘴。 李意阑拿起供状纸,边翻边说:“各位都辛苦了,今晚不抓那么紧,且去放松一下,明日一早还在这里会和。” 寄声折回来,就见众人在收拾东西,吴金正在提议去喝一杯,江秋萍敬谢不敏地摇着头,张潮没做声,寄声很想去,可李意阑说他要去见个朋友,于是他只好违背了本心。 各自分开之后,寄声走出衙门,辍在后头瞟了李意阑十眼左右,终于还是没按住好奇,打开了往事的话题:“六哥啊,那把小刀,真是贺阳岭伤你的那个人送来的吗?”
第20页 六年前,饶临西南的土司城叛乱,驻城的武选清吏司全军出动,火器的爆响在邻城扶江的崇山峻岭里都听得见,寄声跑去看热闹,漫山都是尸体和浓烟滚滚地火堆,李意阑就在这个地狱中爬行。 不知道伤在哪里,他身后的血迹一直连到了山坡那头,像一根缚命索,也像一条伏在地上的巨蟒。 寄声当时就想,这个人一定很想活下去吧,因此后来他将自己私藏的两百年老山参都贡献出来了。 李意阑确实不想死,他年轻那会儿性格比如今要强硬得多,面上可以装得不温不火,可心里全是江湖人的那一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吕川欠他一刀,这帐要是算不清,他会死不瞑目。 直到现在李意阑也没有意中人,那时男儿志在四方,对于亲情他也不太牵挂,凭的就是这一股意难平,在鬼门关前爬了两天三夜,这才回到了不再熟悉的人间。 他在暗处被人陷害,明处莫名其妙多了顶跟土司城暗地勾结的叛贼帽子,有家也难回了。 李遗受他牵连,在办案中途被撤下,气得直犯晕厥。 他大哥本来就是个烈如艷阳的脾气,绝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愤而上宫门去面圣,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传召,被宦官阴阳怪气地拿话语激怒,推搡间脑袋撞到了门当上,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往事纷纭,人心又叵测,时光总让人淡忘和宽容,一别六年,要是只说有恨那委实有些单薄,于是李意阑此时也没弄清楚,对上吕川他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多猜无益,”李意阑心潮起伏地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寄声怕惹他不快,体贴地保持了一阵子沉默,可他天生是个话痨,不多久又原形毕露,摸着下巴瞎操心:“不会有诈吧?这时机确实微妙有点微妙对不对?要不我们不去了,派个衙役代跑一趟好了。” 李意阑慢了半步,正好去拍寄声的肩:“怕什么?有你胡大侠在,我的安全不成问题。” 吕川抛的饵,他一定会接,他跟寻常人不同,他没有蹉跎的机会,所以很多事当断则断,少想多干,只管往上迎。 寄声被忽悠得神清气爽,立刻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颠颠儿地跟着他走了。 来春街是条小巷子,小道五尺来宽,墙角还码着些锅碗瓢盆和箩筐簸箕,透着烟燻火燎的烟火气,李意阑从巷子口的麻布棚子下拐进去,摸到十九号门口停住了脚。 这是一间民宅,兼而做了门面,小匾上的抬头是“河豚居”,两侧没有楹联,门板上贴了保单,字迹经过风吹雨淋,色泽已经很淡了,从右往左依次写着: 吃一顿鲜,死也不冤;刷印为凭,毒死赔命。 李意阑看得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吕川的行事风格,豪放直接、敢说敢做,这厮爱吃鱼,尤其是河豚,这里是他的家,应该错不了。 寄声在门口看来看去,心中不住地咋舌,乖乖,他心想,李意阑可从没告诉过他,偷袭的高手是个鱼老闆。 李意阑恍惚完,上前抬手去敲门,扣了两长一短的三声。 然而河豚居的主人并不在家。 李意阑叨扰左右,得知吕川还在城中的振雄镖局当镖师,下午匆匆赶回来,收拾了一个包袱就出去了,说是要出去两天,请隔壁的婶子替他喂喂鸡鸭。 寄声白跑一趟,却完全不生气,比起对着文书头晕眼花,他更爱满处乱熘达,再说回去那一路上夜市刚开,正好过去打个牙祭。 进来的时候因为心里有目的,李意阑主要看的就是户号,出来这一路无所事事,他的注意力散得到处都是,路过其中一户人家时,他看到那门头上挂着崭新的白幡。 …… 栴檀寺的方丈法号瞭然,体宽脸圆,颇具弥勒福态。 僧主忽然大驾光临,正好又离法会不远,方丈脸上的欣喜难以言表,亲自安排了禅房,并邀请知辛多住些时日。 一来是寻找慈悲寺失物,二来官府也有禁足令,知辛却之不恭,全听方丈安排地在后院的寝房里住下了。 方丈坐在蒲团上,边奉茶边笑:“僧主云游至此,不知是何机缘?” 知辛神态坦诚:“并非机缘,刻意如此。” 方丈露出了纳闷的神色,知辛见状解释起来:“九年前,慈悲寺的藏经阁里丢了一本书,非经非卷,乃是一本谈录,名叫《木非石谈录》,我此次下山,便是为寻它而来。” 其实慈悲寺真正要找的是佛骨舍利子,这本谈录位居其次。 当年,这两样并无干系的东西是一起丢失的,前天夜里扫地僧先发现藏经阁被盗,经卷梵文被翻得乱七八糟,整理核对后发现少了这本谈录,第二天知辛上佛塔扫尘,才发现舍利子被换成了模样相当的羊脂美玉。 玉是上等的好玉,倒是叫人有点看不明白这窃贼的用意了,既然是偷,何必多此一举? 反正窃贼就在这一夜的时间里,从慈悲寺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竟然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而慈悲寺为了保住大乘佛寺的尊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 在白骨案发生之前的七/八年间,寺中的长老和知辛都一致认为,当年盗贼是为了声东击西,刻意翻乱藏经阁并且从中随意盗取了一本书,用来转移舍利子被盗的视线。
第21页 但舍利子这些年来一直毫无音讯,五起白骨案又接连发生,其诡谲违反常理之处,让慈悲寺终于意识到,或许与那本晦涩的谈录脱不了干系。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木非石谈录》遇到了有缘人,顺藤摸瓜,舍利子就是不在白骨案背后,应该也离它不远。 只是佛骨享誉盛名,江湖传说者众,要是泄露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人争夺,寺中合计来合计去,最后决定拿无甚名气的手稿来掩人耳目。 瞭然方丈不知此中内情,闻言脸上露出思索来。 若是寻常的书籍,应该不至于让僧主亲自来寻,可要说此书的不寻常之处,方丈想来想去脑中都只有空濛一片,到了主持的境界,无知便不该被以为耻,他笑着道:“老衲才疏学浅,没有听闻过这本着作。” 知辛不贊同地摇了下头:“方丈言重了,它并无传世,也无名气,只是我师父的好友超谷道长毕生的心血,临终前所赠,此等情分和机缘不敢有所轻慢,是以这些年来,从未停止找寻。” 超谷道长的名号方丈也没听过,不过潜龙在渊,高僧的友人想必也不是凡夫俗子,方丈瞭然道:“阿弥陀佛。僧主既然说明来意,可是需要我寺从中协助?” 知辛笑了笑:“是。” 方丈:“僧主吩咐便是,栴檀寺自当竭力而为。” 知辛言色温逊地说:“吩咐不敢,只敢请求。” “道长一生痴迷于机枢,自封道号为超谷,寓意乃是超越鬼谷子。《木非石谈录》是一本有关于木甲术的心得手稿,序页上称与机关有缘之人得见此书,能使石鸟飞天、朽木眨眼,可谓十分玄奇。” “不过我寺中人,包括我师父虚怀禅师,都与道长没什么缘分,《谈录》在藏经阁沉没多年,被人盗走后也是如此。但今年频频出现的白骨案,让我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这本手稿。” “且看,石鸟、朽木都是不动之物,化不动为动,不可能为可能,白骨写字也是同样的道理。” 方丈认同地颔着首:“似乎真是如此,那僧主需要我们做什么?” 知辛感激地说:“寺中要是有信得过的俗家弟子,请方丈为我约来一见。” …… 江秋萍起了个大清早,上厨房喝了碗粥就去了正厅,这门上了锁,钥匙就在他手里。 辰时以后人陆续来齐,他们五个人凑到一起,将郡守和他的师爷排挤到了包围圈的外层,开始商讨正事。 吴金大马金刀地岔腿坐着,手里捻着成沓的供状,嘴里叼着根院子里折来的枯树枝,说话的时候那根杆就在他脸跟前翘来翘去,显得十分不严肃:“我的天,这些老少爷们儿嘴里都揣着大罗神仙,瞧这一个个说的,不比那些说书的差。” 李意阑明白他心里苦处,因为他自己手里的那张纸上画着一具直立的骷髅,眼眶里盛着两搓小火苗,正是根据一位百姓的所见给描绘出来的,也是难为张潮,还能木着脸,不厌其烦地画完一幅又一幅。 还有更不靠谱的,诸如颌骨咔哒咔哒张合、一阵又一阵的阴风、蓝色勾魂镰稍纵即逝等等,充满了各种神话色彩。 大家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认真对待,你一言我一语地花了大半天来梳理,最后锁定了一种比较独特的说法。 江秋萍点着那张口供说:“这位老妇人,当时离于月桐的墓碑比较近,不过两丈的距离,她的说法跟其他人的鬼哭狼嚎都不一样,她说她听到了一种,转纺车的动静。” 李意阑眼前勐然一空,电光火石间,这次他抓住了那抹闪电般的灵犀一点。 风筝上的白骨,社戏上的花脸变骷髅,和这个转纺车的声音,三次都跟同一样东西有关。 线。 第10章 四喜人 李意阑抛出了他的猜想。 江秋萍反应最快,先是勐然怔住,凝思了一会儿后大喜过望,心想此人不愧是秋毫君李遗的同胞兄弟,才思敏捷、直切要害,天生就是吃刑狱这碗饭的料子。 他笑容满面地说:“经大人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或许不止这三桩,而是五桩案子都跟线脱不了干系,想一想,白骨为什么能够自己动?” 张潮似乎跟他特别心有灵犀,默契而淡定地接过话道:“木偶戏。” 吴金咋舌道:“把人骨头当木头使啊?” 寄声一脸认真:“也不是不行诶,骨头、木头都是头,连雕工都省了。” 郡守和师爷下眼睑抽动,对于寄声不尊重死者的言辞都有些无语,不过于师爷好歹是衙门的智囊,也有几分聪明才智,他心里揣着不同的见解,又不好直接否定上级,脸上不自觉就有些两难的神色。 好在李意阑也不是天马行空的人,他提完猜想,就开始考虑实践的问题,他道:“白骨写字,乍一听用技艺高超的木偶戏来解释似乎行得通,但仔细推敲,当中的疑点还是很多。你们看,既然是木偶戏,那操纵的线和操纵的人呢?根据饶临百姓的供词,除了那位老妇人听见了机枢声,其他人什么都没注意到。” 江秋萍尽力从对面为他提供着可能:“五处案发地都是极其混乱的场所,或许他藏得比较隐秘,善于掩人耳目,而且技艺独特,尤为高超。”
第22页 张潮打断道:“姑且就算有这种可能,那么除开白骨会动,它们要在这五种集会里出现,光靠木偶的牵丝线可做不到。” 江秋萍一边点头一边反驳:“可我们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下手去查的地方,不是么?” 寄声往桌上一趴,有点茫然:“木偶戏是有了,可我们去查哪一处呢?整个中原那么多做偶耍偶的,我们就是查到老死也不一定查的完哪。” 他说得有点道理,可也不能因为不可能就坐在家里干耗着,线索永远不会平白无故地掉落出来,得出去找,才有可能更接近真相。 李意阑鼓励道:“不能这么悲观。钱大人雷厉风行,案发当天就封了城,嫌犯很有可能还滞留在城中,我们先从城门的赋役房查起,看有没有带木偶进城的艺人,然后说不定出了门,会有意料之外的新发现。” 江秋萍补充道:“我觉得城中的木造作坊也值得探一探,万一对方为了排避审查,是就地取材呢?” 李意阑点点头,环顾四周道:“还有提议吗?” 大伙轮番摇了一遍头,谢才一直没找到插话的机会,这会儿立刻上前说:“大人,那下官即刻下去,叫人将东西城门的赋役薄和城中大小的木作坊名单,给您送过来。” “有劳了,”李意阑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把作坊的名单罗列给我就行,赋役薄就算了,城门我要亲自走一趟。” 谢才不知道他去城门干什么,但还是点头道:“是,请问大人打算什么时辰过去?下官好叫人准备车马。” 李意阑刚要说话,不料却来了一阵气胸,咳了一通才说:“衙门的马车太招摇,我用不上,这些琐事寄声来安排就行,谢大人忙公务去吧。” 谢才离开之后,李意阑让师爷带他们先去了重牢,寒衣节的嫌犯史炎就被关在那里。 史炎独居一间,隔着圆樟木能看见他侧躺着蜷缩在木板床上,被锁链碰撞的声音弄得直往墙壁上贴,似乎有些畏惧这种动静。 接着他一被架出来,寄声就明白这人怕的是什么了。 卷宗上记载史炎三十有六,可眼前看来,说他有五十都有人信,他头髮花白、骨瘦如柴,脸面、脖颈、手上都是血痂,盯着他们的目光躲闪而慌乱,李意阑咳一声都能给他吓一哆嗦。 这明显就是被上过重刑的徵兆,而更讽刺的是,由于白骨案过于巧妙复杂,他连屈打成招,求个速死的结局都得不到。 当时的刑罚这里的狱卒都有份,提他的人见李意阑喜怒不形于色,心虚使得他们妄自将这种沉默臆测成了怒火中烧,因此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牢里一时静得有些可怕。 比起生气或者难以置信,李意阑此刻最强烈的情绪却是无奈,他想起了一个贵人,说过的一句话。 天下太大了,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可避免。 他没有刁难那两个狱卒,挥了下手让他们下去了:“给他拿床褥子、弄点粥来,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两人松了口气,逃一般地跑走了,剩下李意阑和他背后杵着的四个人,各自用不同的神色打量着这个可怜的犯人。 李意阑看了眼对面的长凳,对史炎说:“坐吧。” 史炎歷经威逼利诱,像这种起初如同春风般温暖的套路也不是没见过,可最后基本都殊途同归,不外乎一顿大刑伺候。他闻言“噗通”一下就跪到地上,卖力地求起了饶:“大人饶命,小、小人说的都是实情,说一百遍、一千遍都是如此,求大人明鑑,高抬贵手啊!” 说到末尾时他跪成五体投地,嗓音颤得厉害,已然有了痛哭失声的趋势。 谁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这情形看着太失男儿气概,但结合他的不幸遭遇,众人不由得都有些心生怜悯。 李意阑平和地说:“你说实话,我就不叫人打你,起来吧。” 为了逃离痛苦,史炎说过太多的“实话”,他混沌的脑子感觉不出李意阑是哪一种官,也不清楚这人想听哪种话,他只是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又坐下,卑微地耸拉在李意阑对面,提心弔胆地准备听候这人发落。 李意阑的眼神并不凌厉,但注意力却分布在史炎的脸上:“根据诉讼状,你说白骨案的主使人是你,但你又说不出实施的细节,为什么?” 史炎勐然怔住,悲哀愤怒与无力抗争顷刻就占据了他的双眼。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个问题,第一个问他的人是钱提刑官的属官,当时史炎抱着一丝希望,大喊因为罪犯不是他,然后就被拔了十片手指甲。 只要还活着,史炎就无法忘记那种尖锐的痛楚,他细细地颤抖起来,嗫嚅道:“我、我忘了。” 李意阑看着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史炎,我要听实话。” 史炎手忙脚乱地往桌子下面熘,又要跪到地上去,却根本不为自己辩解。他根本就不是犯人,可朝廷需要一个犯人,世道于他已然黑白颠倒,哪里还有什么实话。 可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虽然目前破案的可能性不大,但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我最后问你一遍,为什么?”
第23页 史炎趴在嘶嚎了一阵,没有人打扰他,他收拾情绪也快,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多了些感恩戴德,朝李意阑磕了个头才起来,两眼通红、声音嘶哑地说:“因为不是我干的,我……咳不,小人就是想伸冤,也得有那个能耐啊。” 李意阑没动声色,让他仔细回忆了当年于月桐死后的判案,以及这些年他潜逃在外,又是怎么被抓捕归案的。 史炎交代的案情跟当年的卷宗基本吻合,属于错判,潜逃无非也是大隐隐于市,在至宁县的石匠坊中当学徒,交代的被捕细节也平平无奇。 “……有位主顾,下了二两银子的定金,要求我们打一块石碑送上门去,可我送过去以后,才发现他家中并没有人,我在回程的路上,被巡街的捕快给认出来了。” 李意阑没问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来,顿住的片刻里想起史炎怎么也算一个专业人士,便集思广益地问道:“想必你也听过扶江的白骨案,我想问问你,白骨忽然从石碑里头冒出来,这有可能吗?” 史炎哪想得到他会忽然问出这种问题,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想,又想了半天才作答:“要把白骨藏在石碑里倒是不难,在中间挖个洞就是,但要让它……冒出来,好像不太可能吧。” 江秋萍激动地帼了下掌,喜上眉梢地怪自己愚钝。 木偶线加挖洞藏匿,扶江的白骨出现的路子,好像就可以推敲一番了。 正好在这时,被褥和热粥送了进来,李意阑等人也没多作停留,像来时一样匆匆地走了,赶在午饭之前,他们还能去找那老妇人谈一谈。 路上江秋萍分析道:“或许扶江那块‘念子石’上,还真藏着一些玄机。” 扶江的卷宗多半是寄声在看,他不贊同地说:“不像啊,好些人都说了,那骷髅是从石碑前面冒出来的,还挡字儿来着,不是从上面或旁边。” 江秋萍自然明白,他笑着道:“反正没事做,看看也不亏嘛。” 寄声立刻在心里偷偷骂他,奶奶个腿儿的没事做哦,他主子脚不沾地都快成陀螺了。 李意阑却不领他的心意,跟江秋萍狼狈为奸地说:“确实,扶江的事稍后我让寄声去安排。” 至于许别时的生死疑团,他今天一早就已经飞鸽传书到崇平,请他大嫂帮忙打探去了。 老妇人就住在菜市的巷子口,离衙门不算远,他们索性走的路,于是还不到目的地,就见那老妇人在混馄饨摊子旁边卖炭,手里捏着针线,同时在纳千层底。 李意阑虽然是便装,但一次上去五个人,也会给老人带来麻烦,于是他让寄声假意买炭,将老人引到了巷子里。然而打听来的信息却和状纸上区别不大,除了疑似听见了转纺车的声音,这老妇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十二月初五,未时一刻,慈悲寺,己过堂。 瞭然方丈坐在蒲团上,给对座的人倒了杯茶:“严五,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件事托你去办。” 严五寺中打通了木人巷的俗家弟子,虽然生得五大三粗,但逢年过节都会回寺中来帮忙,为人也是粗中有细,备受方丈信赖,所以这次被叫回来办知辛那件差事。 严五合着掌,神态恭敬但语气爽朗:“方丈说就是了。” 方丈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图纸,递给他说:“再过几天,就是寺中的法会了,还缺这件供养的物什,你对城中比较熟悉,劳你尽快找人打造出来。” 严五接过来撑开一看,发现纸上画的是两个撅屁股的娃娃,相互颠倒着贴在一起,组合成的一个怪玩意儿,他看不明白地说:“方丈,这是什么?” 方丈也在看那张纸,越看越觉得奇妙,他解释道:“这是四喜人,两名童子,经过连体的巧妙组合适形,就变成了四个,象徵红尘的四件喜事,招福来喜,是法供养的好物品。” 严五一看还真是,横着看是两名趴着的童子,竖着看也是俩,只是变成背对背蹲着的模样了,实在是有趣,他将那张纸颠来倒去,笑着说:“这要怎么打造?” 方丈:“时间紧迫,木造的就行了,找个手艺好些的师傅。” 严五领了任务,匆匆下山打点去了。 他走了以后,知辛才从内堂中绕出来,眼底有些哀色,他对方丈鞠了一躬,抱歉地说:“对不住,连累方丈为我造口业了。” 他不方便打草惊蛇,万一消息透露出去,让窃贼得知慈悲寺的僧人已经近在咫尺,怕会提前一步跑得无影无踪,但委託方丈定制供养物就平常多了,因为四喜人木偶虽不多见,但好歹不是超谷道人的独门创作。 这种小偶人很早以前就有,只是因为雕工太过复杂,被很多木匠给抛弃了。但能攻克下《木非石谈录》的人却必须会刻,因为那本谈录的第一页上,画的就是四喜人。 方丈直说无妨,然而两天以后,严五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城中没人刻得了这个木偶,都说太难,抓不着神韵。唯一一个有可能拿得下的木匠,七天以前在屋里喝多了,醉死了。” 内堂的知辛闭着眼打坐,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直觉,他来得不是时候,又好像正是时候。
第24页 第11章 刺杀 离开老妇人的小摊以后,五人兵分两路,江秋萍和张潮取道西门,剩下三个往东而去,在未时三刻抵达了城墙根。 饶临虽然是座小城,但因为挨着京畿,城门口整年都是一派人来人往的景象。 这地方李意阑十分熟悉,一个人在前头带路,直奔游击将军府,到门口之后向人亮了腰牌,被人恭敬地领了进去。 闻讯赶来的隶中将军出来迎接,被李意阑免去了一切繁文缛节,直接去了赋役房。 掌房的主薄是个中年文士,不知道是不是染了军队里的雷霆作风,办起事来十分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圈点出了这两个月以来出入城门的各种戏班,并且誊抄了一份方便提刑大人带走。 隶中将军不明就里地问道:“大人怎么忽然查起这些戏班来了?” 李意阑简单跟他说了说牵丝戏的猜想,又叮嘱他提早做个准备,调出些能用的人手来,以防衙门问巡防营借人,交代完这些以后,他们打道回了衙门。 江秋萍和张潮那边慢一些,一个时辰以后才回来,两边碰了头,坐下开始核对进出和逗留的戏班。 很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关于这些戏班要怎么查,上来就是一个问题。 江秋萍沉吟道:“即使嫌犯真的藏在这些名单当中的某个戏班里,从他们计划的周密性来看,该怎么掩人耳目、如何规避嫌疑,肯定做过详实的谋划,我们可能得要做好寻常审讯,可能会一无所获的准备。” 李意阑贊同地说:“确实,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情,先查一遍再说。” 语毕他招手唤了个衙差进来,交代巡捕房速速将这些戏班的落脚处摸透,然后将人请回来问话。然后捕头前脚刚走,后脚谢郡守就踩着西斜的日头补上了这空档。 他当官以后疏于劳动,走几步就满头都是虚汗,喘着气进来,两手平举着将手里的清单献给李意阑,恭敬地说:“大人,城中大小木作坊的名号和地址,都在这里了。” 李意阑接过来,先让寄声给他倒了杯茶,接着才将目光落到纸上,客套说他辛苦了。 谢才喝了口水,缓过气来正准备打官腔,却见那一帮子人谁也没有注意他,都凑到李意阑跟前去围观那张名单了,谢才怔了怔,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了一股羡慕。 这种秉公办事、争分夺秒的态度,谢才有好些年都没有见过了。 想当年他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心里也有过几分凌云壮志,想为国造社稷、为民谋福祉,可时至今日,他这一生也不过如此,庸庸碌碌、得过且过。 这些人,他惆怅地想到,也许还是因为年轻吧。 年轻的李意阑大概扫了扫,第一眼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藏在行行列列里的来春街十号。 晚饭过后,他们抓紧时间,出去走访了几间离得比较近的木匠作坊。 为了不惊扰到这些百姓,他们仍然是分开行动,李意阑带着寄声,江秋萍带着另外两人,都没有表露身份,只託辞说是要定做一些提线人偶,问店家能不能做,之前有没有什么成品。 前两家的老闆都说没有,然后李意阑进了第三家。 这个作坊规模和前两个差不多大,院中东西面搭上了棚子,里面堆满了木料和半成品,老闆生性外放爽朗,听明来意后乐呵呵地说:“公子一看就不是走江湖的人,怎么想起要做那玩意儿呢?” 李意阑睁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瞎扯谎:“我有一位佳丽,是位奇女子,钟爱这些藏机带巧的东西,我这也是为了讨她欢心。老闆问这话的意思,可是有这个手艺?” 寄声在他身后不住地拿复杂的小眼神瞟他,来饶临之前,他们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鬼来的佳丽啊! 老闆却是信了,摆着手一通地乐:“原来是这样的好事啊,可惜啰,小人没有这个本事。” 李意阑也不气馁,继续套话:“那您了解提线木偶吗?方便的话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回去当个见闻,显摆一下也好啊。” “对不住,也不了解,只是远远地看过几场木偶戏而已。” 李意阑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我跑了好几家,只有您这儿问起了‘那玩意儿’,我还以为,佳人唾手可得来着。” 老闆见他期望又失望,忍不住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意接你这桩生意,我是真不会。你说你们一个个的也是,拿这么复杂的饰物到我们木作坊来,这不是为难人吗?” 李意阑眼中精光一闪,心想哪来的一个个? 从这户院落出来的时候,北斗七星遥遥挂在天上,李意阑还想往下走,寄声却顾忌他的身体,死活将他拉回了衙门。 其实这些天来,虽然忙碌非常,但李意阑咳的次数比在黎昌老家的时候要少了,精神也更充足,但寄声的眼皮就是跳来跳去,饶临的黑夜里总夹杂着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不详,让这夜色显得危机四伏。 江秋萍一行还没回来,寄声开心地打着小算盘,想着他要在这些人回来之前,赶紧把李意阑催去躺下,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端来洗脸水,院中一阵扑簌作响,接着一只精彪的信鸽就徐徐落在了小鸽舍旁边的横杆上。
第25页 李意阑也听到了这响动,影子从门口冒出头来,寄声瞪了那鸽子一眼,跑进屋里放了盆,又跑出来去取那畜生腿上的传书。 这一耽搁,月门外侧又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听两耳朵就知道是江秋萍他们回来了,寄声耸了耸肩,心想这下好了,白忙一场。 深更半夜,五人挤在李意阑房里,张潮身为通传,对传讯的东西十分敏锐,他隔着门板看向院中鸽子笼的方向,问道:“哪来的信鸽?” 李意阑指节微动,纸条延展开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他边看边说:“扶江传来的,有关‘念子石’的消息。” 江秋萍忍不住瞥了寄声一眼,心中对这少年的身份简直充满了疑惑,信鸽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东西,而且这消息来的未免也太快了。 当然,越快他越喜闻乐见。 寄声浑然不知道江先生对自己的好奇,没个正形地趴在椅子上,眉毛一个劲地往外八字形靠近,晦气的“嗨”了一声,开始埋怨:“什么嘛,我爹到底有没有认真地查啊,居然说那破石头上什么也没有?” 李意阑没理他,看完将纸条递了出来,离他第二近的江秋萍接住,往旁边偏了一些,方便张潮跟自己一起看。两人一起垂下眼,纸上的内容一览无余。 [念子石无异常无孔无洞无机关周围亦无可疑痕迹。] 如果这消息可靠,那就说明他们之前关于扶江的猜想错了,案情仍然是扑朔迷离的一团,他们从未真正靠近。 江秋萍自负聪明,不可避免地受了点打击,他暗自嘆了口气,一边将纸条传给了探头探脑地吴金,一边打起精神说:“今晚这趟出去,有一点小小的收穫,我们找到了一个形迹有些可疑的人,名叫严五,在到处找人定做一种罕见的造型。” 寄声打断道:“巧了,我们也打听到这个人了。” 张潮冷冷地说:“这人果然有问题。” 李意阑想了想:“不用这么早下定论。戏班那边没什么线索,明日我们就先顺着木作坊摸一遍,看这个严五到底找到了什么,然后再去拜会他,奔走一天也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歇息吧。” 吴金三人离开以后,寄声关门时瞥见了那只鸽子,联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六哥,你大嫂的传书明后天差不多也该到了,你说,她能不能给你带来些好消息啊?” 李意阑卧进被子里,刚想说“希望有”,嘴里却忽然尝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血腥气。 他没有声张,面不改色地答完话,让寄声自行去睡了,牙龈出血,大概是上火了吧,可烛火熄灭之后良久,李意阑都没什么睡意。 翌日一早,他们聚在粮厅用过早饭,按昨晚的分队又出去了,只是吴金没有跟着江秋萍和张潮,他的人物变成了尽快找到严五,然后悄悄地盯住这人。 李意阑带着寄声,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走访东城的木作坊,会做提线木偶的倒是有两家,但是水平粗糙,勉强只能够让人偶动几下,再复杂的动作就做不到了。 有了四喜人这个造型以后,严五的行踪一下明了起来,这个汉子四处打听四喜人的劲头,倒是跟他们找提线木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是巧合还是误会,李意阑都觉得这人值得一见。 昼去夜来,不知不觉天色又暗了,两人从上一家作坊出来,巷子里的油香味扑面而来,寄声打了个哈欠,既累且饿地说:“公子,该吃晚饭了,回去吃了再继续吧。” 李意阑正摊着作坊的名单在看,本来是想答应他的,可目光错动,不期然触到了“来春街”,便忽然改了主意:“去河豚居吧,主人应该回来了。” …… 十二月初八,巳时初,来春街十号。 昨夜后半晌下了场大雨,态势雷霆万钧,路上泥泞不堪,以至于知辛走到城中的时候,罗汉鞋上全是泥。 严五说的那个木匠让他十分在意,因此今天一早他离开栴檀寺,穿过城中的大街,来到了这条小巷中。 头七已过,招灵的白幡却还在门前挂着,说明家中的人不是外出,就是根本就没人了。 知辛敲了三遍门,都没有人应答,过了会儿一位路过的街坊告诉他,情况果然是后者,这死去的木匠是个孤家寡人。他委婉地打听了死因,被告知这木匠是个酒鬼,毫无疑问是喝死了。 人虽然不在了,但这屋里可能还留有线索,知辛接着向这位街坊打听了替木匠张罗白事的人,转身到城池的另一边,问人徵求进入这道院门的资格去了。 两个时辰在行路中悄然流逝,知辛用借来的铜锁匙捅开木门,推开既见院中荒凉一片,白色的蛛网已经挂上了墙角,原来堆放木料和工具的棚子里几乎没了什么东西,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已经变卖赠予,换成做白事的本钱了。 屋内半斤八两,只剩了些残破的家具和破盆烂碗,积满了灰,透着一股凄凉的死气。知辛在院里转了两圈,什么都没找到,只看到墙角扔着一块煳满泥巴的石头,上面荒芜地连草都不愿意生一棵。 佛说要平常心,他也习惯了不去失望,既然没有线索,那么他就该自行离去,可知辛心中又难以克制地有一丝不甘心,他用了一会儿来平息这种执念,然后席地而坐,开始为死者默念慈悲道场忏法。
第26页 夜色又浓几分,知辛背对着屋顶,对悄无声息攀上瓦面后按兵不动的黑色人形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哪家的花猫忽然跃上了木匠家的墙头,暗夜里发绿的眸子捕捉到了屋顶上的暗潮,它尖锐地朝屋顶叫了一声,然后掉头不见了。 知辛的经文被打断,睁开眼闻声望去,就见无边夜色里陡然乍起了几道冷硬的寒光,快如闪电地朝他急射而来。 一个小木匠的破院子里,藏着两个修为高超的兇徒…… 刀尖在眼里越来越大,知辛心跳如鼓,根本来不及思考当中的缘由,他的武学修为一般,姿态又是不便行动的盘腿而坐,再加上毫无防备,三管齐下根本躲无可躲。 心知躲不掉,知辛干脆闭上了眼睛。 生者必有尽,如果这就是他命定的终点,那么留在这里就是了。 只是闭上了眼睛,耳朵却还是能听见,破空声已近至可闻,尖锐的杀气如同化了形一样,携来一股让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知辛平静地念道:“阿弥陀佛。” 下一瞬,只听“叮”的两声金铁交击,知辛后颈处一紧,被人勐然往后拖了寸许,紧接着他左腿上一凉,剧烈的疼痛爆炸开来。 “朋友,江湖的闲事可不是那么好管的。”一道冷酷的男声自院中的高处传来。 知辛睁开眼睛,发现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拦了一道身影,这人背对着他,厚重的斗篷正从肩头滑下来,隐隐携来了一股药气,他没说话,可知辛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说话的黑衣人的狠话撂了趟空,冷哼一声,打了个手势正要跃下屋顶来攻,可还不等跳下来,脸上唯一露出来的双眼中陡然复杂起来,嗓音一下都沉了几分,他转攻为守,戒备地问道:“请教阁下,解戎枪胡行久是你的什么人?” 百战终不悔,饮至解戎衣。 神枪解戎,一体为二,可为枪为棍为匕首,攻守兼备,江湖兵器排行榜上第六名。 “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李意阑:让我装一装,不要嘘,也不要打头,谢谢。 第12章 慈石 说来也巧,那猫炸毛的时候,李意阑跟寄声刚刚路过十号。 寄声被那道突然从头顶跳下来的黑影吓了一跳,火气刚冲到脑门上,准备咧歪两句,就被李意阑竖起的手掌给挡了回去。 出于一种刀口舔血的直觉,他敏锐过分地捕捉到了杀机,李意阑屈服于本能翻墙而上,正好看见屋顶的两个人和空中掠行的三柄飞刀。 会在暗夜行兇的绝不是是良民,李意阑飞快地朝寄声打了几个手势,接着提气落入了院中。 虽然勉强后发先至,但三枚暗器各取一路,他来的太晚,只来得及用手臂上绑着的枪头格去一枚,拖着被袭击的人躲过一枚,最后那枚实在是没辙,闷响一声击中了目标。 在这救火场似的功夫里,一句低沉的佛号飘进二中,那声音和语气李意阑都十分熟悉,居然不是别人,而是去了栴檀寺的大师。 这重逢仓促而且古怪,李意阑步法不停,踩着八卦步绕到知辛前面,将他护在了背后,但脑海中的疑问却如同鲤鱼吐泡,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不过眼下明显不是深究的好时机,屋顶的黑衣人被他一句话打乱阵脚,眼神中登时涌起了风云聚变。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低调行事,才会攀伏在木匠的房顶上静观其变,希望这和尚能一无所获地安分离开,可那该死的猫先暴露了他们的行踪,接着这绿林的好手又掺和了进来,不管是绝杀还是生擒都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两人对上眼神,各自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晦气。 胡行久这人在江湖上有些薄名,传说他是陇中英雄寨的一个小头目,但一战成名之后即刻销声匿迹,因此本身的名气远不如他手中那柄枪的来头大。 作为一柄制式古怪的长兵,解戎枪在五年前一现世,就因为打破了这类兵器不易携带限制的特殊性,成了八方锻造师热议的香饽饽,虽然实际见过它的人不多,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神秘性,使得它在兵器界斩获了极高的评价。 盛名之下,这两名暗夜行路人显然有些忌惮,但任务绝对不能泄露,而此人又一副病容,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道森冷的眼神,觉得他们二对一,取得胜算的可能性还是大,便不再自己吓自己,二话不说抢先发动了攻击。 这几个人,留不得。 二人分成两路,问话那人跃下屋檐,飘落的间隙里双手一振,让几枚带着倒刺的铁蒺藜打了头阵,另一人则是踩着屋面朝左侧疾走,意欲从侧面绕行到后方,组成一个前后夹攻的阵势。 李意阑甩动手臂,一柄通体长约六尺的长·枪从他右掌间火舌一样延展出来,他低声叮嘱了一句,左手背到身后,指了指西边的院墙,接着提枪迎了上去。 “大师避到墙角去。” 知辛刚从黄泉路口掉过头来,立刻又被这人手握的兵器给引去了注意。 只见三尺之外,李意阑倒握着枪身十分之四五的位置,他掠近的身形极快,不闪不避直直地朝铁蒺藜撞去,可斜挑出来的银色枪头却始终悬在他脚边三尺左右,静得好像一块凝固的死物。 这种积极进取却又不肯轻易出击的风范,依稀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才会有的冷静和经验。
第27页 枪棍同属一脉,慈悲寺有罗汉阵,知辛虽然不才,但也练过几天棍法,长·枪比棍棒要多一截枪头,但枪身的材质与棍棒殊无二致,无外乎都是木、铁所制,这些材料不管柔刚都没法摺叠收缩,可李意阑手中这杆却大不一样。 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背上也只有一件斗篷,七尺长的枪身根本无处可藏,结合他刚才挥甩的动作,知辛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枪身之上布有玄机,根据需要可长可短。 世上竟然有这样巧夺天工的突破……知辛刚生出感嘆来,正待细看他那柄枪身,李意阑的提醒就落在了耳畔,为了安全着想他连忙收起浮思,有些痛苦地撑起受伤的左腿,顺从地朝墙根处挪去。 他少涉红尘,无论是解戎枪还是胡行久都没什么耳闻,但今晚这院中的阵仗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百姓所能触及到的险境,知辛依照他偷偷地指点,蹒跚着坐到西墙那块满是泥巴的石头上,悲悯地盯住了院中的打斗。 他并不怀疑李意阑的身手,只是有些担心这个人的身体。 空气中的杀气无形中已经浓的让人心惊了。 前有暗器携劲风而来,后有黑衣人提剑直取檀中穴,李意阑不改攻势,近到离暗器不到一丈的距离时忽然抡枪横扫,挥出了一道翩若惊鸿的弧线。 长·枪属于重器,掣肘的距离又长,因此枪主人不仅需要有过人的臂力腕力,同时还得步活身灵,否则耍起枪来难逃笨重,容易收放不及。 但李意阑没有这种困扰,知辛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十分游刃有余,这人顶着一脸虚透的病容,脸上不仅没有苦撑的咬牙切齿,反倒有些若有似无、恋战似的笑意。 李意阑进入了一种久违的全神贯注,一股热气在他肺腑间流转,让他觉得百脉好像重获了新生,那种畅快使得他勾起唇角,心头的战意被顷刻引爆。 他的枪,他的枪法,纵使被冷落多年,却仍然在他身边。 李意阑天生和枪有缘,因此十八般的兵器里,一眼就相中了这种别人都不愿意学的傢伙,他半生痴迷枪法,学了推翻、推翻了再重练,自觉乐趣无穷,于是当不当官、扬不扬名都无所谓,只想和手里的枪相依为命。 可是吕川斩断了他的根骨,为了让李真多高兴几年,解戎一半成了腰挂,一半成了小刀,憋屈地被他藏在了袖袍之间。 然而这个夜晚,为了救人、为了制匪、为了破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那股忽如其来的意气云干,生死亲情尽数远去,李意阑眼里只有别人看来虚幻,他看却无比清晰的点点枪花。 高手过招,一击分胜负。 他挥出的枪路如同带有吸力,将那一排刁钻的铁蒺藜黏在了枪头上,细看个中更有千秋,那几枚暗器像是被人摆放过一样,堪称整齐地码成了一列。 这样接招的功力,要不是碰了巧,那就是眼锐手快心不急,是个成竹在胸的架势。 然而战况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李意阑轻易地解决了暗器,可跟前只落下半步的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探出的剑尖距李意阑不到三尺,并且不止正面有追兵,他背面也有。 在他身后,那名绕道而来的刺客同伙觉得知辛威胁不大,已经火速选定了站位,堵住了李意阑后撤的生路。 场面危如累卵,知辛有意提醒他注意后背,却又怕忽然出声会打乱局面,无力又无奈之下只好转着手中的佛珠,在心里一句一句地请“佛祖保佑”。 李意阑背后自然没有眼睛,不过感知得到有人靠近,他青年时在清吏司就职,虽然土司城的将士只会些花拳绣腿,比不了这些江湖刺客,但却让他习惯了所谓的群攻之势。 电光石火间,正面的长剑又逼近了一截,李意阑也不慌着招架,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地,勐然提腿朝枪身中间踹了一脚。 迎面来的黑衣人愕然怔住,因为对战长·枪的经验稀少,愣是没明白他这一招的目的何在。 可等他意会过来的时候,对方枪头上的暗器已经一报还一报,在被踹成大角弓之势的椆木枪身的弹射下成了不带尾羽的离弦箭,唿啸着绕过枪者,直取自己那位在后方夹攻的同伙。 同伙猝不及防,加上被弹出的铁蒺藜和抛射的速度也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他来不及挥刀拦截,只好屈膝躬身,在原地来了个仓促的鹞子翻身。 这一翻身的剎那,李意阑没了后顾之忧,他的枪身还是弯曲的形状,回弹的力道本来就大的吓人,偏偏他还步伐递进,借着身形旋扭的态势甩出了一枪。 这一击虎虎生风,硬是用圆体的棍棒打出了细薄的刃口才能切出的响动,万一被扫中,骨骼崩碎感觉都嫌轻了。 黑衣人心惊肉跳,断然不敢硬接这一枪,只好不进反退,突兀地剎住攻势,下盘不是那么稳地朝旁边滚开。 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那么两名此刻都在地上打滚,谁技高一筹瞎子都看得出来。 知辛见李意阑枪路纵横,疾风骤雨一样开始转守为攻,才暗自松下一口气,伤口的剧痛跟着就撕扯住了心神。 他垂眼去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左小腿已经被扎穿,飞刀入肉有几寸几厘他不清楚,但血流已经浸透他的绑腿,淌到了他坐的石头上面。 照这么流下去,即使这伤口不在要害,他也很快就会吃不消,知辛犹豫了一下,握住刀柄之后暗自闭了口气,接着手腕用力,绝然地将那枚飞刀拔了出来。
第28页 利器拨动血肉,带来了一股钻心的剧痛,知辛眼前一黑,手上连握刀的力气都欠奉,因此也错过了柳叶飞刀落地时那不起眼的瞬间。 李意阑犹在酣战,刺客被他压着打,因此谁也没注意到,从和尚指尖滑落的暗器下坠的路线不是垂直往下,而是像被风吹的落叶一样,朝石头的方向斜着“飘”了寸许。 几个眨眼的功夫后知辛才缓过劲来,他心系战局,便用力压住了渗血的刀口,又将目光投入了院中。 那里三人已经再度缠斗到了一起。 李意阑的枪路变幻莫测,他将枪桿长而细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枪似游龙,握点每变一寸,抖出的枪花都不一样,对手眼花缭乱,预判频频失效。 再加上枪在横扫时纵横的范围之大,是当之无愧的兵界榜首,黑衣人的刀剑要近他的身都难,就更不用想伤他性命了,不得已只好不断地向他投掷暗器。 但这招又因为没有稳静的环境而大失准头,因为枪界有句老话叫做枪是伏腰锁,先扎手和脚。 李意阑卯着两人的四肢戳刺,黑衣人左闪右避,数十个回合之后竟然慌了阵脚,慢慢被他逼到了东边的院墙下面。 自古以来打不过就跑,眼见制不住这个什么胡行久,甚至还有可能被他逮住,黑衣人怒斥一声“走”,扬手洒出了开熘专用的杀手锏。 石灰粉洋洋洒洒地兜了下来。 李意阑连忙抬臂挡住眼睛,黑衣人借着他这个盲点,异常麻利地熘走了,那架势一看就是翻墙的箇中老手。 石灰粉还在空中飘洒,李意阑惦记着知辛的伤势,没有抬脚去追,他退出那片石灰区,转身朝东边走来。 知辛看他的头顶和眉睫上落了层白霜,像是凭空就老了,可不知道是不是一架打欢了,神态之间又有种莫名的松快,看起来竟然有种别样的……意气风发。 来到东墙角下时,李意阑已经收好了他的枪,他将枪头拆下来塞进左边的袖筒,又变戏法一样将六尺多长的枪身收成不到一尺长,随手插进了侧面的腰带,接着他蹲下来,一扫刚刚凌厉的攻势,神态温和地说:“大师将手移开吧,我看看伤势。” 知辛疼得额角上都是冷汗,看他随身带枪,想必也有伤药,便将手拿了下来。 飞刀扎破的那点小洞根本没法看什么伤势,李意阑只好解开绑腿,将裤腿撩到了膝盖以上,伤口在小腿侧面,因为飞刀锋利,伤口也平整,看着并不渗人,而且出血鲜红,目测暗器上没抹毒物。 在李意阑看来,普通的伤势都不叫伤,因此也没有大惊小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往伤口上撒了点止血散,最后用一块黑色的帕子扎住了伤口。 别人的手帕都是白色或跟衣服相同的浅色,知辛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的却乌漆墨黑。 李意阑给他处理完伤口以后,将裤腿拉下来但没打绑腿,只是理好那条绑带,松松垮垮地往知辛的脚腕上系,继而笑着抬起了眼帘:“这么晚了,大师怎么会在这里?那两名黑衣人,又为什么会对大师如此不敬?” 处理伤口他是行家,知辛就让他忙活了,可打绑腿这种事还让提刑官来做,那就太僭越了,知辛本来是想伸手去截李意阑的动作,可对方的问题让他抬起眼睛,手里却又抓瞎了。 因此他的双手这么一探下去,就直接按在了李意阑的手背上。 李意阑没有防备地被他一压,扯住绑带连着脚,不小心牵动了他的伤腿,知辛疼得用另一只脚碾了下地,脚后跟将那枚拔出来的飞刀往后推了几寸。 下一刻,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柄飞刀像是被人用线拽住了似的,在地上摇摇摆摆了几下,接着疾飞出去,如同符箓一样贴在了那块泥石上。 两人懵了一瞬,接着不约而同地反应了过来,这石头能吸金铁,它是慈石! 第13章 药发傀儡 考虑到知辛腿脚不便,木匠的院子里又没有石桌与石凳,李意阑干脆连东西带人,一搀一挽地扶到了门槛上。 槛上覆了层枯叶与薄灰,被昨夜的大雨黏在了石板上,反正擦也擦不干净,知辛就没做无谓地挣扎,尘也不拂就坐了下去。 李意阑抱着那块泥石去了趟井边,摇了两桶水将它沖洗干净,接着才回到知辛身边。 扒掉泥层之后,慈石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左右十寸长七寸宽,黑色的条理紧密,断口不平坦,有些像水墨山河里遥望到的梯田。 知辛伸手摸了摸慈石的表皮,触手寒凉细腻,过手就知道是上等的好货。 这是用一个素不相识的木匠的性命换来的发现,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对于他的任务来说,这又是机缘,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慈石普通又不普通,它在民间随处可见,别名延年沙,除了治病炼丹几无其他功用,但对《木非石谈录》来说,它和齿轮、玄簧是组成一切机巧的根本。 其实不管是造得出四喜人还是拥有慈石,都没法断定这名木匠和谈录一定相关,但当两种巧合同时叠加,就大大地加深了这种可能,让知辛觉得他这次寻觅的方向没错。 这块伪装过的慈石,跟暗夜里的刺客、被追杀的大师一样,同样让李意阑嗅到了违和的气息。
第29页 清吏司虽然只是朝廷镇压暴乱的一把枪,但因为这也要管那也插手,对于的慈石的开採和流向,李意阑还是有些了解的。 慈石生于人迹罕至的太川山谷,依照品质分为灵、活、呆三种。上品的灵慈只供奉给皇家,用于宫廷警备、斗乐器和炼丹;中品的活慈则销往官办的制造局和琢玉访,用来作战、造司南;下品则流向民间的药行和道观。 他虽然不懂得分辨品相,但这么沉重的一大块,显然不会是粗糙的呆慈。 那么玄虚就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怎么会拥有官办等级以上的物品?它是从何处得来?又为什么会改装扮相,被人搁置在无人注意的墙角? 两人各怀心事,院中有过一阵沉默,但没多久就被李意阑打破了,他心里有份欲言又止,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催着笑道:“大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知辛在他心里是有德行的人,即使行事反常,他也愿意为这人留一份尊重,先听解释再作反应,而且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个忽如其来的怪局面。 知辛闻言看向他:“我在找一本慈悲寺遗失多年的书,跟机枢有关,打听到这位家主原先是城中最好的木匠,便想过来碰碰运气。不料他家中并无线索,反倒是有两位蒙面的客人,我并未发现他们藏在屋顶,也不明白他们袭击我的理由,所以施主的第二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江湖中宝物失落是常有的事,他一派坦然正气,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睛,李意阑主观上选择相信他,而且“打听木匠”和“委託制作四喜人”看似完全是两回事,但“机枢”这两个字眼却让李意阑莫名留了心。 他点了下头,说:“不碍事,能劳动大师亲自来找,那书想必十分珍贵,恕我冒昧,请大师告知是哪本典籍?” 知辛沉默了片刻,眉眼之间有些难色。 如果他有心欺瞒,随便说出一本书名,千里迢迢,李意阑也不可能真的派人去慈悲寺查证,因此这份迟疑正是诚恳的佐证,李意阑也不催,移开目光静静地等着。 几个眨眼的功夫之后,知辛嘆完暗气也做好了抉择,轻轻地说:“它叫《木非石谈录》。” 李意阑想来想去也没想起哪儿有这么一本书,但破案不能放过一丝线索,纵然讨嫌,他也只能刨根问底:“在下孤陋寡闻,没有听闻过这本着作,大师能不能详细地说一说?” 知辛将书的来歷告诉了他,当李意阑听到那句“石鸟飞天、朽木眨眼”的时候,脑中如有万马齐喑,怀揣的念头跟知辛之前在慈悲寺说的竟然是半斤八两。 假设他的猜想没错,那么那本书,或许会成为此案告破的关键之物。 今天似乎是个好日子,先是碰到了行迹反常的夜行人,接着与大师不期而遇,最后竟然还始料未及地找到了一个惊人的线索,李意阑捡到钱似的,脸色难得轻松起来,开始问知辛打听更多。 然而知辛却承不起他的盛情了,摇着头道:“至于详说,贫僧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和寺中的其他人一样,虽然看过那本谈录,但它描述晦涩,涂改的痕迹也重,我等与它无缘,看来根本不知所云。” 李意阑的眼神再度落到了慈石上,边想边说:“我相信大师说的是实情,但谈录既然是失物,那么窃贼必定会藏得慎之又慎,寻常的打听基本不可能探出它的踪迹。所以我猜,如果大师要确定某个木作坊和谈录有所关联,势必需要在其中找到某些其他作坊里没有的东西,比如这块煳着泥巴的慈石,对吗?” 此人不仅武功高强,才思竟然也相当敏锐,事关慈悲寺的脸面,很多话知辛不便于主动告知,但要是对方主动来问,基于佛门的口戒他不会撒谎,知辛心里轻松了一些,欣赏地看了李意阑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他和大师的目的也算是殊途同归了,不知道有了这掌任十城寺庙的僧主相助,办起案来能不能有更多更快的突破? 李意阑将心思放回到发现上来,请教道:“在大师看来,慈石和谈录、白骨案之间联繫是什么?” 知辛淡淡地道出了关键:“药发傀儡。” 李意阑在这方面是一说三不知,只能不停地问:“那是什么?” 知辛谦逊地说:“谈录失窃多年,对于当中的内容我又只是强记,不解其中深意,如今记忆或许已经不太准确了,大人的问题我尽力作答,但对或不对,就得请大人自行判断了。” 他之前都叫自己“施主”,这会儿忽然又成了“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的怀疑,李意阑感觉忽然就被见了外,但碍于谈着正事不好跑题,只好暂时忽略了这个称谓,和气地道:“了解了,大师说就是。” 知辛:“大人看过木偶戏吗?” 李意阑:“少时看到过几次,怎么了?” 知辛:“那大人应该有些了解,所谓的木偶戏,不管戏种是否相同,基本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匠师雕刻出傀儡,以木头、铁丝等细物相牵,再由艺人提沉甩抖,操控傀儡做出动作。” 李意阑点头,示意他在听。 知辛继续道:“在民间,傀儡有四大类,杖头傀儡、悬丝傀儡、水傀儡和肉傀儡,但谈录里面提到了第五种,药发傀儡。”
第30页 “道长是世外高人,从来不担心别人看不懂,他不做表述,只取他的名、画他的图样,因此我至今也没明白,这个‘药发’是什么意思。我师父认为这个‘药’指的是火药,而‘发’指发出,合起来便是能发出火药的傀儡。也有长老主张,‘药发’应该解做‘摇发’,就是机关摇动之意。” “我个人对机关没什么研究,只是出于好奇观摩了事,药发傀儡的真正模样谁也没见过,但基于这些已成的猜测,我想着无论是火药还是摇动,要是强行解说,跟白骨写出绿色的‘冤’字倒也似乎挂的上勾。” 李意阑听得是眼界大开,他从没注意过小小的木偶戏中竟然也有这么多名堂,反正目前无路可寻,他干脆当知辛所言全部是真,不去深挖这第五种傀儡的形态和原理,这样的话白骨会动的问题算是解了,但那些稀奇古怪的出场,仍然让人满头雾水。 他拿出场的问题去问知辛,可这回知辛也不知道了,因为谈录里全是实打实的图套图,只字未提这些似是而非的玄虚。 坐了这么一会儿,打斗出来的热气被寒意晾住,发过汗之后的冷热交替让李意阑的脏气逆行,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咳嗽起来,嗓子眼里隐隐蹿着一股腥气。 知辛就坐在他旁边,见他一副肺都要刻出来的架势,就用右掌盖住他的背心,轻轻地拍抚起来,其实这举动真的没太多作用,权且只能当一个安慰。 落在背上的力道既轻又稳,冬风里又递来一丝香火气,李意阑弓着嵴背,眼中印的全是地上的袍角,他比知辛后落座,因此黑袍在上,无声地覆着一截袈裟。 裟衣上有层浅得像是幻觉的七彩,细看却又不见了,这瞬间李意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身纳衣为什么会被叫做“云霓”。 云霓,云泥,集大俗大雅于一身,它是荣耀也是衣物,要是对它过于小心翼翼,反倒是一种折辱。 大师既然能披着它代表佛门的德高望重,也能一屁股将它坐在地上视为凡物,可见是境界高深之人,那么自己心中有怀疑,问了才该是正解。 少倾李意阑平復下来,知辛悄然收了手,抬眼去看李意阑,准备向他告辞了。 这时,李意阑正好也来看他,脸上的表情有十分正经,可眼底的笑意却很坦荡,知辛听见他说:“我与大师两度在狱中相逢,大师心中明知这本谈录与白骨案关系匪浅,可为什么当时只字未提?” 谎言大多如此,一生二、二变三、三作无穷,编造本来就难,而解释更为费力,更何况他根本没想过要吐露真相,知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阿弥陀佛地说:“你不问,我没说,你问了,我说了。” 李意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能未卜先知地提出问题,居然还是他的错了,不过他没有接着往下问。 别人报之以诚,就该还之以尊重,大师不说透肯定有自己的苦衷,但他说出来的部分,对李意阑而言,已经是一项巨大的收穫了,而且从现在起,大师的安危也不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了,他们被举世皆惊的白骨案聚在一起,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兇徒一击不中,肯定还会有下一次行动,”李意阑未雨绸缪地说,“大师已经不便再独自在外行走,因此我想请大师随我回衙门去安顿一阵子,可以吗?” 知辛明显地愣了一下:“可是明日初九,我答应了瞭然方丈,要到寺中去听法。” 李意阑瞥了眼他的伤腿,劝道:“大师腿上有伤,索性是要请人相送,明日一早我叫同僚送大师过去也是一样的。” 知辛看他言辞坚决,也时刻记着这人身上的权柄,不得已只好点了头:“多谢大人相护,一併谢过今晚的救命之恩。” 李意阑没想居功,一带而过之后竟然有些无奈:“分内之事,大师不必客气,如果可以,也请不要叫我大人,我当惯了草民,听不惯这个。” 知辛听他一个“草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胡行久”,他对此不是很明白,同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名字? 带着这个有些迷雾气息的疑惑,知辛礼貌地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唿阁下?” 众生虽然不平等,但他应该尊重真心,提刑官说的是肺腑之言,一个称唿而已,并且顺他的意是如此容易。 李意阑忽然就觉得很高兴:“大师尽可以直唿我名,要是不方便,叫我李兄也行。” 知辛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李兄。” 李意阑愉快地站起来,捞起慈石的同时也朝他伸出了左手:“回衙门吧,太冷了,你的伤口也需要重新处理一遍。” 知辛两腿发软,不借力还真有些起不来,他抬臂去搭李意阑的手腕,不期然碰到了一片炙热的温暖。 李意阑的病容让他看起来特别怕冷,谁知道手心却像是卧了团火,一个大杀四方的病人,一个身居高位的草民,知辛不自觉地露了个笑,心想这傢伙是一个怪人。 怪人力大无穷,几乎都不需要他打配合,身不动影不摇,整个将他拉了起来。 今时今夜,不止东市有异动,西市那边同样也有。 在李意阑和知辛打道回衙门的路上,跟踪着严五的吴金突然发现,他似乎并不是盯着严五的唯一人马。
第31页 在西市灯火辉煌的夜市上,有两个脚夫打扮的男子,看着貌似在闲看瞎逛,但有几道并不明显的眼神,分明又是在往严五的身上落。 第14章 首辅 十号离十九号也就几丈路,因此回衙门之前,李意阑折道去了趟河豚居。 知辛左腿使不上力,李意阑不放心让他独自在这里等待,提出背着他走,可知辛说自己能走,李意阑只好一路搀扶。 那块慈石被他用木匠家中找到的一块布打成包袱,撂在了另一边的背上。 这次的运气比上回好,李意阑敲门之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门轴幽幽叫唤着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来春街是条平民巷,门头上没人点灯,主人来开门也没掌一盏,因此只能借着院子后面主屋里泄过来的余光,看出门缝里逐渐露出来的人有副高大的身板。 凭知辛的修为和眼力,其实看不清这家主人的复杂的眼神,他只感觉到自己搭住的臂膀骤然绷紧,烙硬的触感十分直接地让他感受到了李意阑的不平静。 夜色里悄然腾起了一股精纯的杀机,像是大雪纷纷时刚好路过鼻尖的那一捧,并不引人注意,只有一丝稍不注意就会错过的寒意。 没见面的时候,李意阑有时设想起这场会面,都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应该能够妥当行事,要冷静、要以大局为重、有话要问他。 可当这个人真正站到面前的时候,尽管沧桑落魄,似乎带着很多的苦衷,可剎那间李意阑心里还是只想杀了他。 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世上有些人,求得不仅仅是那一日三餐。 他从来没什么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只是喜欢枪,想要一直往下练。可是李真不懂,他娘不懂,寄声和其他人也不懂。 枪法的精髓是主攻次守,李意阑在进攻上鲜少犹豫,他起了杀意,身随意动抬手就朝门口推了一掌。 门里的吕川不闪不避,站桩似的生扛了这一掌,他后跌着倒摔出去,闷哼着砸在了地上呸出一口血沫,可嘴里却哈哈大笑,竟然有几分豪迈地说:“痛快,再来!” 这破锣嗓子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李意阑心思跑偏,一不留神竟然有些发酸,顷刻就没了动手的欲望。 吕川拒不反抗,一心求死,这样的仇报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他自裁了事。 昔年敢托生死,如今刀兵相向,都说尘缘似水,可暴雨是水,洪流也是水,有些人註定不能同行,他和吕川就是如此,罢了。 李意阑心中凄凉,他败兴地垂下胳膊,盯着院中问道:“你给我送匕首的用意是什么?” 吕川努着嘴唇擦血,单手撑地爬了起来,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过,声音却高兴而充满热情,两人听他中气十足地招唿道:“进来坐一坐嘛。” 二话不说挨了顿打,被打完还能盛情款款,知辛虽然不知道往事,但想想也能明白,这人大概是欠了李意阑的人情。 事关首辅冯坤的秘辛,站在门口高谈阔论确实不合适,李意阑扶着知辛跟进去了。 屋里桌椅陈旧,面积也捉襟见肘,李意阑粗糙地扫了一转,感觉这不像是首辅门下的刺客应该享受的待遇。 知辛跨过门槛,注意到墙上供了尊送子观音,炉中还插着三根烧过的香茬,接着进到屋中的油灯光里,他这才正经看清了主人的模样。 这是一名壮实的汉子,三十来岁,五官粗犷、身板宽厚,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言行里透着一股不羁和爽朗。 他在简陋的屋里为了招唿客人忙得团团转,这里拿壶那里取碗,那么大的块头走起路来却没什么响动,重中藏巧,不出意外应该也是个高手。 和他半斤八两,高手也在偷瞟和尚。 李意阑如今是三品提刑,言行之间对这个白净的和尚却十分尊敬,揽着扶进来不说,竟然还伺候他落座,吕川混迹市井,小道消息天天能听一箩筐,动动脑子也就知道这位是谁了。 他将泡茶的傢伙什放到桌上,拱着手地坐下了:“大师,在下吕川,粗人一个,礼行不周不要介意,今日幸会了。” 知辛脸色有些发白,可神态还算自在,回着礼说:“幸会,多谢招待。” 吕川倒了两碗粗茶,一人推了一碗,接着去看李意阑,下一刻愧疚就烧红了他的双眼,因为棉袍裹大衣,李意阑穿得太多了。 当年这小子是清吏司中最年轻的好手,天生一副铜皮铁骨,数九三伏穿着同样的棉布单衣,提着枪从院子的这头抡到那头,大家虽然不懂他在瞎拼什么劲儿,但喜欢他的心却都不假。 李意阑从来不让兄弟们接最危险的第一刀,有事他顶头上,却不积极领赏,别人不管是酸他家大业大还是夸他高风亮节,他都一笑置之,笑里也没有嘚瑟或炫耀,只有只有一点点藏得很深的、实至名归的骄傲。 大家都乐意把后背交给他,当然他也一样,然后就是这种信任,毁了他的追求…… 吕川心里翻江倒海,可脸上还算镇定,眼神直接地说:“意阑,好久不见了。” 李意阑接住了他的目光,丝毫没有“甚为想念”的意思,他没理这茬地问道:“说吧,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吕川眼珠子轻微晃动,方向指的是知辛那边,李意阑会意,立刻找了个藉口:“算了,这事不急,一会儿再说,大师受伤了,你家里有伤药吗?”
第32页 吕川站起来,说着就进了里间:“有,我去拿。” 李意阑跟着也起了身,对知辛说:“我去打点热水,大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 知辛和悦地说:“有劳了。” 李意阑看不出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吕川的避讳,转身出去了,然后顺着屋檐来到了卧室的窗前,做戏地叫道:“吕川,厨房在哪边?有热水吗?” “诶,西边那间,灶里有,”吕川这边喊着,那边撑开木窗,跟李意阑隔窗而对,窃窃私语起来。 “我娘走了,今年六月份的事。” “刀是承诺,我欠你一刀,这辈子蹬腿儿之前一定还你。” “城里有冯阁老的眼线,今儿不方便,明天我上衙门找你说。” “最后虽然对不起,但再见到你,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这四句话他说得又低又快,说完一闪身不见了,屋里又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前两句李意阑听得明白,可第三句却叫他心口一跳,首辅的身份非同一般,李意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案情,柳絮一样的线索登时如同蝗虫过境,一窝蜂地扑向了首辅这块“良田”。 然而信息太多的时候人根本无法妥善思考,李意阑脑中乱成了一锅粥,可他心里却并不着急,一旦看见了狐狸的尾巴,揪出全貌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记住了“首辅”这个关键词,同时难以释怀地往屋里瞥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不是吕川的另一个卧底计划。 很快李意阑打好热水,吕川已经找来了药,他蹲下来给知辛洗伤口、伤药、包扎,那样子活像一个小厮。 而和尚一口一个“多谢”,听起来似乎很见外,可吕川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其实没那么疏远,反正至少,比跟他要亲近。 包扎完以后,李意阑提出了告辞,吕川也没有留,只是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门口,看那两人走到不可见了,才回身关上门。 辰时一刻李意阑和知辛回到衙门,除了寄声,另外三人都已经回来了,并且吃完了也不肯离席,霸着粮厅的桌椅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们天天吃完了不走,后厨的杂役洗个碗老要等到三更半夜,找于师爷去跟大人说,可于师爷开不了这个口,想着别人那么大的官,为了查案整天脚不沾地,他们只是等一等而已,就不要抱怨了。 于是总共上任没几天,李意阑一伙人已经养成了在粮厅议事的陋习,因为说着说着要是饿了,还能将就再吃一顿。 吴金正在啃脆饼,见他扶着个人从门口冒出来,连忙跳起来帮忙。 进门那会儿就有衙役要来接手,李意阑觉得大师又不重,扶着还有点暖和,就只把慈石给人抱着,眼下都到了门口,而且吴金吃了饼没擦手,他就将吴金挥退了,有始有终地将知辛搀进了粮厅。 三人眼看着多出一个大师和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寄声却不见了,连忙开始问所以然。 李意阑给他们说了来春街的发现,院中的打斗一带而过,他接着说:“我让寄声跟着那两个刺客,看他们到底藏在哪里。” 张潮虽然觉得寄声有些聒噪,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有了感情,他没见过寄声的本事,天天就见那小子没大没小和吹牛,闻言拧着眉心问道:“他一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意阑笑了笑,话里有种只有他懂的自信:“不要紧,寄声很聪明,不会撵着人追的。” 三人听他的语气,像是放出了一只信鸽那么轻松,寄声平时就不太靠谱,三人明显不是特别相信,但也没再表示疑义。 他们每天东奔西走,为了体力和心情,桌上全是大鱼大肉,根本没有知辛能吃的东西,李意阑招来一个小厮,交代他到后厨去给大师备些斋饭,顺便收拾一个单间出来。 小厮带着任务跑了,另外三人已经吃过了,留在这里可以跟他交流今天的收穫,但知辛又没事又没得吃,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李意阑进来之前考虑不周,这会儿只好又叫了一遍人,将知辛先请到他房里去歇息。 大师离开以后,给他留在后厨的才也上来了,李意阑端着饭碗,就那两路人马的见闻下饭。 江秋萍讲礼仪,吴金在熟人面前也不推让,开始说:“有两个人混在平民堆里跟踪严五,跟的还挺隐秘,我都不知道那两厮是从哪里跟起的。” 李意阑在吃饭,就是江秋萍在引导,他问道:“那两人有可能是普通百姓吗?比如跟严五有私仇,想要教训他。” 吴金摇着头说:“不像,严五走进他家那条巷子口以后,这两人当街就分头散了,我怕严五有危险,就没有跟上去。但如果要是私仇,那时候巷子里黑灯瞎火的,正好一顿胖揍,不是吗?” 江秋萍只是在排除不可能,他本来就觉得这两人不寻常,继续道:“那两人有什么特徵没有?” 吴金:“特徵很难说,像我今天去跟严五,就贴了鬍子和肉痣,对方要是伪装过,特徵反而一种误导,不过我记住他俩的当时模样了,待会儿让张潮画给你们看。” 江秋萍思索道:“这两人为什么要跟踪严五,是跟我们一样,因为那个‘四喜人’吗?还是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第33页 疑雾重重之下,在场谁也答不上这个问题。 李意阑咽下了口中的饭,插进来说:“吴金明天继续跟踪严五,再观察看看,秋萍,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江秋萍微微一笑,长眉细眼的像只狐狸:“有,我觉得还不小。” “张潮跟我找到一个木匠,他告诉了我们一件事,本来我没太放在心上,但大人刚刚说到来春街十号的木匠死了,屋顶又埋伏着身手了得的夜行人,我再想想那师傅的说辞,就觉得连上了。” “那师傅说,来春街的木匠死之前找他喝酒的时候喝醉了,一直说有人要灭他的口,大家都是升斗小民,师傅当时觉得他是喝多了,有点发疯,因此没理他,可今天组合看来,木匠不是意外身亡,而是他杀,并且他知道杀他的人是谁。” “想想,一个知道自己死讯的人,心里满是不甘心,可碍于某些原因又没法逃跑,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试图给别人留下一点挖掘出真相的线索呢?” 说着,江秋萍将目光,落在了李意阑背回来的那块慈石上。 这正是李意阑将它背回来的原因,线索是什么还有待探寻,李意阑附议完了,提着筷子抛下了今天最后的发现,吕川透露给他的消息。 “有个故人告诉我,这城里布有冯阁老的眼线。” 江秋萍听的是满头雾水,饶临这种榨不出二两油花的小城,权倾一时的首辅大人是要来凑什么热闹? 可李意阑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明白得肝都颤了两下。 “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来,榆丰河伯史刘长鸣和饶临前太守严海,是太师柳才谨那一派的地方官,剩下的三个,我回头再打听一下。” 太师柳才谨,和首辅冯坤,是朝中最大两个派系的领军人物,两人二十多年来掐得是地动山摇,一直都是旗鼓相当,可今年柳太师的侄女怀了龙胎,权力的天平不知道会不会失衡。 张潮平时沉默寡言,可他比江秋萍敢说,他开门见山地说:“大人怀疑,这是党派之争?” 第15章 百岁铃(一) 目前关联只有五分之二,要说白骨案是首辅为了扳倒太师而设下的迷局,委实有些牵强了。 所以李意阑不是怀疑,而是希望如此。 对于这位首辅,虽然此生只是遥遥见过几面,但他心里的疙瘩其实比吕川还大,说报復也好,污衊也罢,李意阑乐得看首辅跌下马,因为当年下刀的人是吕川,可指使吕川这么做的人却是冯坤。 这位首辅为了杜绝李家坐大,不惜派吕川潜伏进小小的清吏司来做了他两年的同僚,他所中的那一刀里,谋划的功劳非首辅莫属。而且推得李遗跌倒的那名禁军,和冯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此落井下石的机会一旦闪现,李意阑发现自己根本就克制不住人性里的那股恶念。 只是这股恶意很快就在张潮冷静的注视下,在亏心和克制的约束中沉淀了下来。 李意阑吐出胸口那口浊气,虚伪地补充道:“只是胡乱一猜,你们不要受我影响。” 然而话是这么说,但碍于这设想太过惊世骇俗,江秋萍一时根本找不回自己原来的思路,敷衍地应了一声,脑中的猜想正在不断膨胀。 他想:如果这五名官员都是柳党,如果主谋是首辅,那么这样庞大的势力,有着无穷的财力、人力和抹杀力,白骨案能神秘到这种程度,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了。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局从表面看来,跟太师似乎毫无关系,可连起来之后韵味无穷,柳才谨门下有那么多狗官和庸才,他作为领军人物,就难逃老眼昏花以及治下无方的责问了。 江秋萍心头不期然涌上了一股痛心,他心心念念想要为国效命,可朝廷的高处,却是这等腌臜的风景吗? 张潮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吴金是根本就没回过味儿来,但看大家都愁眉深锁,愣是没好意思问。 场面微妙地冷下来,变成了李意阑一个人吃独食,另外三个人集体沉默,这氛围让他有点吃不下去,他嘆了口气,把三人都赶走了。 他吃完后寄声还没回来,李意阑便去了趟后厨,请打盹儿的伙夫留意好灶台,免得某个为了公务饿肚子的人回来了还要等,然后他顺便从厨房拧走了一桶热水,因为他的小厮不在。 伙夫吓得够呛,要给他送到房里去。 李意阑其实觉得没必要,他小时候在道观里闷头学枪,下山之后去了军中当小喽啰,没几年干脆落草为寇,父亲挣来的那点官门的优越感没什么机会享受,人生忽而就到了尽头,可他还保持着从前自力更生的习惯。 这种小事他顺手也就干了,毕竟他力气大,而且总共也没几步远。 可伙夫跟寄声不一样,对方脸上写满了一种“这种累活哪儿能让主子干”的惶恐,李意阑不想让他难做,空着手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彼时夜深人静,走廊里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几盏,灯下的路便比别处幽暗,他黑髮黑衣,走起路来又什么没声音,伙夫有几次抬头看路,头一眼愣是没找到他的人,凝住神才又找见光影里依稀的轮廓。 形单影只,也没点儿要留步或者回头的意思,无端就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些寂寞。
第34页 可别人这么大的官,不缺女人不缺钱,走到哪儿都有人前扑后拥,伙夫失笑地将水桶换到另一边去提着,暗自赖自己想得太多。 他确实是想多了,李意阑一点儿没觉出寂寞,心情反而还不错。 肌肉间微弱的牵扯和疲劳都能让他想起今晚的战斗,很久没这么放开地活动过了,他觉得还成,身体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不堪负荷,李意阑甚至得寸进尺地琢磨起来,或许他可以试着去恢復一下每天早上的练习项目。 这念头让他盼头陡生,笑着去推的房门,然而推开之后,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知辛在他房中的……空地上打坐,桌上还有一叠已经摞起来的碗碟。 他的贵客,没有地方坐,吃了饭还要自己收拾餐具……李意阑重重地眯了下眼睛,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待客之道似乎有点问题。 粮厅的消息占满了他的心神,以至于李意阑完全忘记晚上自己还搀回来了一个人,而小厮似乎也没那份体贴周到,记得收拾完之后来告诉大师房号,于是局面就尴尬了。 但另一方面,由于房间里极少出现寄声以外的人等,知辛忽然撞入眼帘,不知怎么的竟然让李意阑竟产生了一种,被人等候的错觉。 李意阑的旧识几乎全部留在了土司城的山上,而胡行久的朋友因为官匪有别,不方便造访他在黎昌的老家,所以知交零落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了。 大师其实并不是他的朋友,可李意阑希望他是,这样淡然宁静,正是他生命的尽头里最乐意看到的一种人,能够给他平等和尊严。 知辛被开门声打断,睁开眼来对李意阑笑了笑,佛之一道在于放下,他潜心悟道过年,这份怠慢已经打扰不到他了。 然而他越不介意,李意阑就越觉得失礼,他跨过门槛坦言相告道:“大师抱歉,我最近焦头烂额,忘记您在这儿了,招待不周,对不住。” 知辛松开盘腿想坐起来,但因为左腿上的伤,动作就慢吞吞的,他轻声说:“没有不周,都挺好的。” 李意阑连忙过去扶他,错就错了,他也不再说车轱辘话,暗自记下这个失误之后转开了话题:“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起早去栴檀寺,我带大师去休息吧。” 知辛点了下头,依旧多谢他。 李意阑动不动就被谢来谢去,有些无奈道:“大师不用这么客气,真的。” 知辛眉眼含笑:“谢我应谢,与客气无关,李兄就当这是贫僧的口头禅吧。” 李意阑心想换个人被晾半天早就气炸了,还谢个屁,不过知辛涵养好,他愿意尊重这个人,便笑着应了,又说:“大师明天打算什么时辰出发?” 知辛估摸了一下时间和路程:“辰时三刻,方便吗?” “方便,”李意阑扶着他往外客房走,“届时我让人来叫大师。” 他们说话的功夫里,伙夫将水桶搬进了房间,正杵在铜盆旁边等吩咐,李意阑出门时想起知辛在地上坐了半天,垂眼一瞧对方手背上果然布满了寒冷时才会出现的无数干纹,他在门口顿了一瞬,回头对伙夫指了指水桶,又勾了下手,意思是叫他提着水跟上来。 一直到子时过半,寄声才寒熘熘地跑回来。 他是个有经验的人,目标明确直奔厨房,锅里的热水里躺着半片烧鸡和若干菜碗,他上手就抄走了一只腿,然后啃着单手去舀饭。 伙夫蜷缩着睡在灶口,他也没将这人叫醒,只是将所有的菜往海碗里悄悄一扣,揣在怀里就往房间里跑。 屋里还亮着灯,李意阑看样子是睡下了,但开门的动静一响他就起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睡没睡。 寄声将海碗往桌上一怼,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 李意阑披了件袍子走到旁边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之后发现水凉了,便往蜡烛上一悬,直接上火苗烤着说:“有什么发现吗?” 寄声翻了个白眼,三分是觉得这什么大人还没有小人讲究,七分是真的被噎住了,他梗着脖子吃到肚子里没了饿意,这才腾出嘴来搭理他家公子:“跟到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了,怕死,没进去。” 那两黑衣人跳进了城西的一个破落院子,外人看起来里面是人去楼空,最适合偷偷藏匿行踪,没什么稀奇的,都是江湖上的老套路。 偷鸡摸狗是寄声的强项,李意阑对他很有信心,乱七八糟地感嘆道:“明天我们再去那儿看看,寄声越来越能干了,你爹听了一定很欣慰。” 寄声“嘁”了一声,十分不以为然,心想欣慰有屁用,还能真的放他去当官不成?再说他也不稀罕,他只想当个大侠,能把李意阑三两下打趴那种。 但他不骄傲,不代表没人想知道,这时木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跟着江秋萍做贼一样的声音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大人,寄声是不是回来了?” 寄声忙着吃头也没抬,李意阑只好放下杯子屈尊去开门,江秋萍和张潮立刻张望着挤了进来,后面没有吴金,这汉子一天下来累得够呛,此刻屋里鼾声四起,正睡得昏天暗地。 江秋萍一听寄声找到了黑衣人的落脚处,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张潮不像江秋萍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见了个会飞的就盲目崇拜。
第35页 他也是习武之人,虽然眼力一般,但寄声的修为不如李意阑这种程度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而且饶临不算大,那两名黑衣人就是跑得再偏,只要不出主城区,绝对用不了三个时辰,所以寄声一定是用了别的办法在跟踪。 面对寄声,张潮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他问道:“你是怎么跟踪的那两个人?” 寄声是少年心性,最喜欢作弄一板一眼的人,五个人里张潮最符合标准,他于是眨巴着眼睛开始故弄玄虚:“我啊,有火眼金睛,看见没?我就这样眨几下,时间就倒流了,然后我就能看见你们来时的轨迹,看!门口现在有你和江秋萍的影子。” 江秋萍无语地看着他。 张潮听了后一脸冷漠:“是吗?那你多眨眨,帮我们看看那五具白骨出现的轨迹怎么样?” 李意阑已经续上了他蜡烛烧水的事业,事不关己地跟着瞎起闹:“好主意。” “好个屁!”寄声鄙视完馊主意,单手从腰侧的锦囊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扔在了桌上,扒了口饭说,“招蜂引蝶粉,祖传秘制、气味持久,沾一星点儿、三天不散,从此您家不管是牛跑了、羊跑了,还是闺女跟野汉子私……唔……” 李意阑也不嫌弃他满嘴流油,一伸手捂住了他的胡说八道,正经解释起来:“这是跗骨粉,配方不太清楚,是武陵的山里人用来寻找迷失的人畜用的。它的气味可以长久留存,人闻不见,但餵了药粉的蜜蜂或飞蛾可以。” 江秋萍将纸包扒过来拆开一看,发现里面包的粉粒看起来跟细灰没什么两样,他半信半疑地说:“那你往别人身上撒这东西,他们没有怀疑不对劲吗?” 寄声在心里编排江秋萍真是个书呆子,他又打不过人家,干嘛要正面槓,嘴上却说:“我没往他们身上撒啊,公子将他们逼到墙角,我撒在墙外的地上之后,就去找蛾子了,那两人根本没机会看见本少爷的风采。” 闹了半天他只是撒了点土又抓了些蛾子,但就是这样,张潮也愿意认可这邪门歪道的风采,毕竟要知道并且能弄到那些个稀奇古怪的药粉,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见识。 之后寄声又好奇地追问了他们的发现,大家这才踏实地回房休息了。 十二月初九,饶临后院,卯时三刻。 知辛醒来的时候,听见院里有一阵飒飒的风声,然后他推开门,才发现那是枪声。 为了不打扰大家睡觉,李意阑并没有耍起来,只是站在离卧室最远的墙根下,站在原地扎枪。 扎枪是枪法的基本功,没什么花招可耍,姿势也不太好看,蹲成马步单手或双手握杆,平正迅速地扎出一条线。 知辛并不懂枪,他看不出李意阑这一击的水平,只是感觉得到这个人似乎很喜欢做这件事,以至于枯燥的重复都能全神贯注。 枪兵虽然带煞,但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境界,静也敬且精,值得人肃然起敬。 人和动物各有气场,越强势的越扰人,可台阶上的那个却像云烟一样,安静到李意阑扭头去看他,却没觉得自己是分了心,他送出的一枪老辣凌厉,脸上却只有一点温柔的笑意。 四目相对的瞬间,知辛忽然心生感念,心想这人在枪道上走的路,应该和自己在佛道上一样远吧,都是险道,都是独行。 他安静地旁观了一会儿,瘸着腿尽量悄悄地去厨房里找洁具了。 知辛消失在拐角之后没多久,李意阑忽然间停下突刺,将枪甩到身后背着说:“出来吧。” 月门的左边立刻冒出了一道身影,高大宽厚,正是吕川,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落在那桿枪头上的时候,像是被枪尖扎到了似的剧烈地晃了晃。 吕川从来没想过,这桿枪会比李意阑本人还让他无颜面对,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李意阑喜欢它。 后悔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可吕川硬着头皮抬起来了,他“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跪,目光坦荡地说:“李意阑,我还债来了。” 不用想他都是翻墙进来的,李意阑踢了下枪头让它旋起来,把平了将它拆成两半,动作飞快地收了起来,收完之后他忽然说:“出去,从正门进来找我。” 吕川:“……” 寄声一觉起来,骇然发现队伍壮大了,昨天他们还是五个,今天就变成了七个。 大师的到来他有些心理准备,睡前得知了这位是个需要保护的主,因为做梦都在发愁,他们哪儿有多余的人手来保护这个金贵的和尚? 不想一大早起来问题迎刃而解,就是这位憨憨的大哥,看模样脑子应该不太灵光。 他往李意阑耳朵边上一歪,嘀咕道:“那谁啊?” 李意阑正准备介绍,顺嘴就说:“吕川,我以前的同僚。” 大家纷纷表示幸会幸会,只有寄声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拍着胸口跟李意阑窃窃私语:“不是什么情况啊?仇人么这不是?为什么……” 他比了个手刀,眼神狠毒地往下切道:“做了他!” “你行你上,”李意阑一把推开了他的毛脑袋,接着正色起来,“吴金的任务跟昨天一样,张潮帮寄声挑几个人,让他带着去昨天巡逻的那些地方转一转,秋萍和张潮去查慈石的来源,吕川跟我一起,送大师回寺里。”
第36页 江秋萍心念电转,即使根本不知道还有一段背后捅刀的过往,都立刻就明白过来,李意阑不信任这个人,他是想亲自盯住他。 第16章 百岁铃(二) 栴檀寺的法会设在巳时三刻,场所在寺中的达摩院。 知辛三人在巳时初抵达,香火已经笼住了大雄宝殿,当中说法相的佛珠眯眼含笑,在薄烟中显得神秘而透彻。 沙弥们正忙前忙后地摆往外搬供奉物品,他们列成整齐的一队,动作飞快地在自左往右满场绕圈,将吃食和茶品摆放到位。 辩法歷来是品鑑修行的一种途径,寺里虽然希望僧主能够出席,但也知道这位避世的规矩,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谁上门挑衅也没用,将“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印证到了极致。 不露面却又要听法,瞭然方丈自有妙计,叫人闭上了后院的木门,在海棠窗下设了一座朴素的香案,僧主坐在这里,既能听见前院的辩论,也不会有人叨扰。 地上摆了五个蒲团,除了知辛三人的席位之外,还能空出两个来,方丈与长老们要是得空,还能熘过来研讨两句,可谓是两全其美。 知辛安之若素地坐下了,等方丈离开之后,他问李意阑和吕川是想下去休息,还是留在这里听一耳禅机。 李意阑心思不静,满腔都是白骨的线索和案情,其实根本听不下去,但他不好离知辛太远,就只好装出一副颇有慧根的样子,盘腿坐在了和尚的旁边。 吕川像块木头,一路不言不语,也沉默地落了座。 片刻之后,前院奏起法鼓与云板,和着敲击木鱼的吟唱,凑成了一曲梵吹,在香火与清风的相送层层盪开,温柔地在山间流连。 后院的知辛也加入了仪式,李意阑见他低眉信手,唇角微微掀动,吐出一串串韵律独特的梵唱。 这是李意阑第一次听知辛念经,声音有些低不可闻,但听起来十分虔诚,以至于沉淀了千百年的从容与慈悲滴水窜石一样渗入了他的内心,让李意阑忙碌的思绪消停下来,闻到了无处不在的檀香气。 和尚浑身逐渐散发出一种庄严来,可李意阑没看见那种气象,他只从对方的静默里看出了一种专注,像他练枪时的那种心无旁鹭。 吕川忽然斜了他一眼,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他盯着人看那么久,不是特别礼貌。 梵吹结束之后,辩法就正式开始了。 主持开场的是为老者,辩题是喜乐,但内容离不开相对的苦悲,前院慢慢变得热闹非凡,信者针锋相对,三句不离如是耳闻,李意阑听不太懂也没什么兴趣,兀自盘算起寄声他们的行动和结局。 过了不知道多久,噪声退却耳边肃然一静,李意阑在环境的变化里回过神来,发现知辛看着院墙,脸上挂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笑。 那神态揶揄而期待,竟然有点寄声的影子,活脱脱像是在等着看热闹。 李意阑不由哑然失笑,没想大师竟然也有玩心大起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挑起了他的兴趣。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下一刻长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位施主,今天谈的是喜乐,为何提却这不相干的问题?” “禅师此言差矣,”答话的是香客坐席里的一名年轻男子,语气里带着尖锐的锋芒,众人听他笑着说,“非不相关,息息不可离也。” 寻常人一般不会这么拽文弄字,看他打扮作白衣白腰带,俨然是个刁钻的书生。 禅师念了声佛号,不改颜色道:“哦?愿闻其详。” 书生脸上有些得意:“佛子与鬼神的答案,事关在下的喜悲,苍生既我、我既苍生,现在请问禅师,相关不相关?” 禅师轻笑一声:“既是如此,自然相关了。” “那就请禅师为鄙人解答疑惑,为什么知辛大师皈依了三宝,却仍然会执迷于天外魔道,在城郊的坟场为白骨邪说结跏趺坐?” 这话一出,达摩院中登时议论纷纷。 佛子不能敬鬼神。 寒衣节那天这位书生也在上坟,他目睹了知辛的所作所为,心里本来就嗤之以鼻,只是被离奇的白骨现世给镇住了,没机会找那僧人理论。 后来离开牢狱,才得知做出这等荒谬事的竟然是慈悲寺的僧主,心里就更加意难平,觉得名僧之流也不过欺世盗名,连基本的三皈依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普度众生?今天他这是找茬来了。 禅师反问道:“施主怎知僧主那一坐,敬的是鬼神,而不是在超度亡魂呢?” 书生冷笑一声,神色有些不屑:“超度亡魂,问讯诵经即可,可禅师大概不知道,知辛僧主在坟场,为那具白骨行的却是顶礼!众所周知,这等大礼在我佛门,只能献给佛祖、菩萨与上座,坟地里可没有这些宝相。” “而且还有一个可笑之处,堂堂一介佛门高僧,那天竟然被一具枯骨给吓了一跳,僧主大人当时那惊愕的模样当真精彩,要不是在下的画技拙劣,真是想画出来与大家共赏。” 说完他张狂地大笑起来,挥着双臂环顾四周,问大家他说的在不在理。 禅师不知道当中还有这样的细节,面对这人来势汹汹的刁难,一时竟然卡了壳。 会场上开始为顶礼这个举动争论不休,而在后院这边,李意阑眸光一闪,却是为了那人话中的笑点。
第37页 他想:是什么吓了大师一跳?之前可没有听他提过。 这时,海棠窗外侧有一道脚步声走进来,有人在那边发笑,声音一听就是方丈:“僧主真是不同凡响,你看你都不出席,还能为我寺惹来风浪。” 知辛矢口否认:“风浪不是我惹来的,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前院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可方丈似乎并不着急,贴着墙根唠得还挺悠哉:“老衲也有些好奇,僧主在坟场顶礼的缘由是什么?” 知辛眼底那抹顽童似的笑意慢慢没了,他谦和地说:“念由心生、身随心动,当时那一念为何我已经忘了,不过方丈要是想为佛祖讨个说法,我勉力答一句,方丈看看合不合意。” 方丈:“讨教。” 知辛:“弥陀教我念弥陀,口念弥陀听弥陀;弥陀弥陀直念去,原来弥陀念弥陀。” 方丈愣了片刻,大笑着走开了:“原来如此。求佛在灵山,灵山在吾心,君不见灵山,问我何所往。僧主果然有趣。” 李意阑插不上话,只能坐在旁边看这两人打禅机,他喜欢直接有效,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藏头诗似的交流方式,因此没觉得有趣,只是看见了知辛在念那句绕口令的时候,眉宇间一划而过的悲意。 一个无端坐牢也面不改色的人,提起一句诘语却忽然伤心了,李意阑看不透这个人的喜怒,他只是忽然在这种对比下觉得,大师还是笑起来好看。 达摩院里方丈抛出了知辛的弥陀论,声浪再度鹊起。 李意阑没再侧耳去听,他本来想问知辛,那天在坟场是什么吓到了他,可见对方听得挺认真,也就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法会十分顺利,在午时末圆满地落了幕,李意阑还没来得想起自己的疑问,立刻就被请去吃斋了。 寺中今日特制了素斋,三人和僧众一起在后院的长桌上自取着吃了午饭,知辛应方丈的邀请,跟长老们去了珠玑阁研讨,那是谢绝外客的地方,李意阑不方便跟去,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闻到了山风里的竹叶香。 他沿着院墙熘达出后山门,满眼的苍翠登时扑面而来。 这是一片宽广的竹海,放眼望去看不见净空,无数的纵竹斩不断骄阳的核心,明灭的光线里有种充满力量的森然绿意。 李意阑的心神瞬间被抽走,眼前打了个水波纹似的晃,一片相似的竹林在脑海深处长了起来。 他少时学艺的地方叫息心观,位于云麓山的深高处,是一间不为人知的小道观,院墙东面的山坡上也像这样,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毛竹。 当年解戎还不是他的配枪,李意阑的武器很不像样,他师父总是随便剁几节破竹竿来打发他,连铁质的枪头都没有,可他一样开心,也许正是这种怎么都行,让他最终得到了解戎的继承权。 解戎制式古怪,说实话不是一桿好枪,它的关窍太多,神枪该有的稳定性它一概没有,一不留神就控不住长短,掌握起来非常艰难,非真心热爱与持之以恆之人,练到中途可能就弃了。 李意阑中途弃过几年,可十几年后兜兜转转,他又来到了相似的竹海,沙沙声里仿佛还有半拉子师父的教训。 ……臭小子别偷懒……起来起来……还有一千零九刺…… 李意阑盯着头顶最炫目的那一点金光,心想这是天意在提醒他,不能忘了初心吗? 知辛找来的时候,往日幽静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火热的战场。 李意阑提着枪,正不依不饶地追着吕川的人和大刀,他腾空踩弯了竹竿借力,在反弹的劲力中提气翻身,长发和衣摆翻飞,看起来有种飘逸的侠气。 吕川心里苦得跟吞了半斤黄莲一样。 他明摆着不想打,可李意阑不肯放过他,下的虽然不是杀手,但却每招都毒辣,专门挑他身上肉薄的地方下枪,吕川前胸和后背上被各抽了一棍子,疼得两眼抹黑。 但真要动真格的,吕川实在也不敢,李意阑的身体今非昔比,万一运气的时候岔了,直接咳过去都有可能,吕川不敢真打他,只能狼狈地东逃西窜。 李意阑也不讲什么武人不欺软,压着他的刀,枪身翻花一样狂抽。 什么叫初心?初心就是随心所欲,想打谁就打谁。 当然,基本的道德素养约束着他,不至于随便就跟人动手。 吕川被抽得浑身火烧火燎,长兵的攻击度在这里,他满地打滚都逃不出那桿枪的制敌范围,余光里陡然看见一身白,本能就朝那边扑了过去。 他滚地的时候将刀掷了出去,在对方接刀的空隙里斜铲地,整个人打横着像泥鳅一样滑了出去。 李意阑用枪桿旋住刀,绕了几个迅雷似的花圈,抖动手腕扫球一样将刀拍了出去,接着他纵身追上,双手在枪身上连续后抽两次,两腿腾空的同时手的握点已经落到了枪尾。 吕川熘出一丈半,用手臂和脚剎住去势,然后四肢同时发力,虎豹一样蹿到了知辛身后。 李意阑盯着吕川,当这人斜向冲出时,他在空中扭了下上身的朝向,接着将举过头顶、已然形成噼砍之势的枪身朝着预判的方向抡了下去。 下一刻他眼中一花,清浅的淡彩裟衣取代了吕川,李意阑心口突的一下,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定了下来。
第38页 他看见大师眯着眼皮,脖子往旁边扭了一些,看起来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是躲不及还是真的镇定,身体在原地纹丝没动。 收势已经迟了,李意阑喊了一声“站着别动”,噼到朝下的瞬间忽然改抡为刺,枪头击碎落叶与山风,朝着知辛的左肩径直刺去。 知辛被那道寒光闪闪的枪头吓得不自觉合了个掌,“啪”的一声,完全没了佛门的轻缓慢,但硬是双目圆瞪,站着没动。 李意阑见他这样,忽然就想起了重华山里的白鹿,眼仁漆黑如豆,受惊的样子有一股让人心软的天真。 袭击转眼就到,枪头刺中了知辛肩头扣袈裟的铜环,带来了一点强势的推力,可接下来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受伤,只是看李意阑翩然而下,枪身在他手里凭空缩短,最后落成不到两尺。 这是知辛第一次看清李意阑的武器。 枪头状如梭形短剑,长不过一尺,中部有嵴,头尖处的弧线收成一个点,圆轴手柄末端伸出一截空心筒,用来驳接枪身,可能十分锋利,但是并不出奇,特异的地方完全在枪身上。 上次远看的时候,知辛以为他的枪身是椆木,这次近了才发现,它其实是由一种披着木色的金铁,锻造成筒状之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套接起来的,不仅可以自由控制着伸长缩短,而且有着普通枪桿根本达不到的可怕韧度。 打造出这把武器的人,能找到这种新颖的材料,能突破传统的制式,说有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知辛看向李意阑,眼底有种得见新事物的喜悦,他浑然忘了刚刚受到的惊吓,说:“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 未时两刻,西城正义坊,有德琢玉坊。 江秋萍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上拱了拱脚趾,感觉痛中有痒,不太好受。这几天下来,他脚板心打泡侧面生茧,人还有精神,可腿脚吃不太消了。 张潮应该是看出来了,所以有心照顾他,自己去店里打听消息,省了他这几步路。 整个早上他们跑遍了东城区的药行、石料坊和琢玉访,要不是城里没有道观,他们少不了也要上去叨扰两句。 可所有的掌柜见到他们包袱里的慈石都眼睛放光,期待地问他们出多少钱能卖,这明显都不是见过它的反应,两人只好对付了一顿午饭,跑到西城来了。 张潮进去有一阵子了,江秋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看看,但过多的失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用双手撑住地面,无聊地打量起了满街的行人,他们悠然懒散、嬉笑怒骂,看起来十分安稳幸福。 可是那些刻满字的白骨,在是非降临之前,也曾是这种生动快乐的模样。 江秋萍忽然难过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只要给他机会就能干出一番业绩,可真正动起来了才发现知易行难,区区一块石头的来源,他查起来都这样费…… 黑色的皂靴忽然停在了他的眼底,张潮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走,去一趟来春街。” 江秋萍眼皮一跳,勐然抬起头来:“有线索了?” 张潮将他拉了起来:“这间玉坊的伙计刚说了一句话,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 江秋萍眼神一亮,更直接的线索可能并不是这块慈石从哪里来,而是木匠有东西留下来。 两人匆匆赶回东街,张潮直接踹烂了木匠家的门,然后两人从原来放慈石的泥土下,挖出了一个铃铛和一张纸条。 铃铛鸡蛋大小,钟形,内腔里悬着三个铜舌。 而纸条是用牛皮纸折的,上面的字歪七扭八,写着: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 江秋萍和张潮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两样东西是在打什么哑谜。 第17章 散夫妻(一) 申时末,田定坊正兴街。 寄声趴在屋顶的角檐后面,檐上有块透着光的豁口,目光从那里穿过去,昨天那两个黑衣人跳进的院子就能一览无余。 这是他转了几圈之后找到的风水宝地,用来放哨再适合不过,就是那块豁口不是原来就有,而是他拆了别人家的一片瓦。 至于李意阑派给他的巡逻兵,寄声嫌弃别人呆头呆脑,唯恐坏了他的事,就让都统带着队到两条街外去喝茶,然后茶钱也不给,叫都统自己先垫上,回头去问郡守要。 都统没有提刑官的小厮那种底气,心里骂着他的娘,脸上却不得不点头称是。然后他没想到这一碗茶,一喝就是一整天。 寄声从僻静的小巷子里翻上瓦面,在他的放哨点藏好了,从他所处的位置看过去,那院里满是蛛网和丝蔓,朽木柱子破烂门,看起来没有丝毫人气。 然而昨天还在干杀人灭口勾当的匪徒今年好像是忽然转了性,院里一直安静如斯。 寄声从艷阳当空等到日落西山,来时的兴奋荡然无存,慢慢质变成了百无聊赖。 那两个人还在这里,因为他今天逮的那只蛾子还在院里盘旋,寄声也不是不能破门而入,可他没把握擒得住人,也不想那么早打草惊蛇,万一那两人还想干点什么,他尾随尾随,说不定还能有些新发现。 由于平静和无聊,街外的吃食和吆喝不断诱惑着他,可他没敢忘记自己的任务。 胸口趴久了压得有些痛,寄声在屋顶翻了个身,双手往脑后一枕,行云流水地翘了个二郎腿。他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的爹说不了三句就能吵翻天,却总把李意阑的话当圣旨,那病鬼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第39页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可寄声就是乐意听他的,他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弟,一个有点儿本事,一个怀着敬畏心。 有时候寄声会觉得不公平,那么好的人却要那么短命,但有些时刻他又会想起,要不是李意阑挨了那一刀,他们也就遇不到了。 所以以他单纯的脑瓜目前还远远没法透析,每个人的每一道轨迹,其实都是前半生所有因缘的集合。 寄声本来只是准备小躺一会儿,可他没想到冬日的暖阳里那股催人阖眼的劲头那么强,以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都不知道。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了个轻轻松松的白日大梦,可茶肆里的都统是一个头两个大。 “头儿,我们到底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眼见天色慢慢黑了,心中憋屈、肚里打鼓的巡防官兵第三次问起这问题,语气的火气已然有点窜天猴的意思了。 虽说续茶水不价钱,可再这么下去他得管饭,七个颳了一下午油水的青壮爷们战斗力无穷,都统掂量了一下兜里钱袋,毅然决然地将杯底重重地掼在了桌上:“娘的,撤!” 不过官架子虽然是这么摆,离开之前都统还是叫人去正兴街里巡了一圈,一听到回报是没看见胡大人,松了口气带队走了。 时下已是昼夜交替,余晖只剩了半边天,气温嗖嗖地往下降。 寄声就是在这股寒气里拜别的周公,然而真正惊醒他的却不是寒冷,而是一种只有时间长了无人使用的旧门,才发得出来的吱呀声。 尽管脑子并不是特别清醒,但寄声像有某种预感似的,一个轱辘爬起来,将眼睛贴到了那个窟窿上。 下一刻门扉洞开,那个破败的院子迎来了寄声今天所等的第一位客人,他提着灯笼,脸上印着些幽昧的烛光,寄声一眼望过去,登时大吃一惊。 这可真是钻子头上加钢针,来的竟然是个熟人—— 未时末,栴檀寺,清泉竹海。 江湖上很有一些人,独门的兵器不爱给人看,吕川就有点这德行,像他惯使厚嵴刀,他就很少让别人碰,擦刀抹油全是自己一个人来。 可李意阑没这个怪脾气,以前寄声看他耍起来威风,问他要枪他就给,如今知辛要看,他也是伸手就往外递。 知辛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越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主人家就会越慎重,藏着掖着,唯恐别人窥探了去,这人倒是意料之外的诚耿。 可能是他师父一直太不将解戎当盘菜了,拿它削过竹子挑过水,所以李意阑从没觉得它有多稀罕。 他们师门无名,也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予教予学不过一句看你顺眼、看我心情,所以无论是枪还是枪法,谁适合就送给谁,谁要看就由他去,只要李意阑愿意给就行。 而对于和和气气的大师,李意阑能比对寄声更大方,因为他对寄声是照顾,可对知辛却是礼遇。 知辛用双手接过来,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他低下头,开始端详那杆变形状态的枪。 枪头的细作不多,贴着刃口饰了一圈夔雷纹,铁质不寒不暖,看起来一般,也没有拓印铭刻,看不出造物者谁,知辛看不出特殊的地方,很快就将目光移到了枪身上。 这是一种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材料,有着玄铁的重量和金铜的质地,按照少而精的规矩来看,它本来应该是种珍贵的物品,可枪桿上痕迹却又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枪桿上有一侧上布着长条状的火烧痕,像是油污在木砧板上爬出来的轨迹,使得这少见的枪身上有了不被珍视的廉价烙印。 知辛的指腹从那些瘢痕上碾过,神色间依稀有种怜悯的感觉,像是在为它痛心一样。 李意阑瞥见这小动作,心口没由来地渥生了一股暖意,像个整个被泡进了温度适宜的水里。 兵器是武者的魂,是意志斗志的出口,是性命寄託之处,从来一荣俱损。 而时人追求完美,对于瑕疵多避而远之,而解戎从出炉那一刻起就是失败的武器,被铸造师愤怒地抛进火箱,又被他师父偷偷给刨了出来。 这世上除了师父和他,根本没人知道它的来歷,它如今所身负的荣光,只是失败者不肯放弃的那点坚持带来的回馈。 它并不具备上等兵器的顶尖形意,可是大师为它觉得可惜,李意阑感觉像是平白捡了个知己,心口变得柔软起来,他看知辛将枪身拉长,忽然轻而突兀地提醒了一句:“把稳了。” 知辛一听之下不明所以,但眨眼就听腔体内部“咔”一声,应该是桿身到了驳接的位置,那细响短暂干脆,可震感强得吓人,枪筒里像是装了个不出声的炮仗,反弹得和尚的手腕明显抖了一下。 知辛吃了一惊,想起李意阑挑着它时他手腕纹丝不动的样子,便明白这人一定是锲而不捨地练过很多年,跟它已经融为一体了。 如此强劲的反震力,绝对不是单纯的套接所能具有的反应,更像是装了某种复杂的机括,让它得以保持这种收放的霸劲。 知辛探求地将它的埠对准自己,可内部的构造是个被封闭起来的谜底,两头的铁片与桿身浑然一体,他觉得有些遗憾,可却多的却是对匠师的钦佩。 枪身一共套了六截,几乎没有纹饰,只在最末端铸了一粒莲花形状的小铜钮,完全拉开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接缝,它们细如蚕丝,接出来的枪桿却一体笔直,这工艺绝对是大师手笔。
第40页 缩回来应该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所以刚刚那轰然一击里知辛可以分毫不动地站在原地,但那应该需要掌握技巧,知辛试了试发现根本推不动,只好将枪身打横了双手托给李意阑,然后笑着说:“很好的枪。” 李意阑收回来,握住枪尾侧对着他向外甩出去,眼底有种清浅的喜悦:“大师也懂枪吗?” 他其实很喜欢听人夸它,但真正夸它的人实在很少。 李真更希望他去考取功名,拗不过才让他习的武。 李遗觉得它过于取巧,不够堂堂正正。 寄声第一眼见它时惊为神兵,练了没几次就再也不借了,它中空而不稳,掌握不好拿来叉鱼都够呛。 吕川夸它华丽多变,却也念叨它长不长、短不短的,太有心机。 …… 师父倒是挚爱它,可他断了一条胳膊。 知辛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就见那枪桿忽的开始缩短,眨眼又回到了两尺长的模样,只是风势凌厉,将它的机括声给盖住了。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着实开了回新鲜的眼界,知辛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诚实地摇了下头:“不懂。” 李意阑无意让他难堪,只是想听听理由,他温和扬了扬手,指尖朝向鹅暖石铺就的羊肠小径,意思是请大师和他一道散散步,脸上轻笑着道:“那大师为何说‘好’?” “我都不懂了,哪里还能有什么为何,”知辛笑了一声,沿着小迳往下走去,理由简单到了直接的地步,“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李意阑乍一听觉得这答案似曾相识,跟着走了没两步,忍不住低声闷笑了起来。 吕川本来抬脚准备跟上去,他知道李意阑提防他,因此特别有接受检验的自觉,打算亦步亦趋,让李意阑看得见他所有的行踪。 可这笑声一起,他抬起的脚原地又放下了,觉得还是远远地跟着算了,这兄弟难得高兴,笑成这样很不容易,吕川不想扫他的兴。 在这片刻权衡的功夫里,前面的两人跟他已经拉开了几米。 一黑一白的两道背影,并肩走进了满世界的苍翠里,像是要结伴去哪里远行似的。 知辛听见笑声,朝身旁看了一眼,不太理解这人怎么忽然就乐了起来。 其实想笑就笑,旁人要是没那种体验,便是说了也不会懂,但是出于一种不好让对方冷场的礼貌,知辛温言道:“李兄笑什么?” 李意阑将两尺长的枪背起来,指节翻动着让它在身后慢慢地旋转,语速和他的动作一样慢,因为牵动的是很久以前的回忆:“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师的夸奖是真心的,觉得有些荣幸。” 当年师父问他想不想学枪,李意阑说想,男人问他为什么,他那时不懂事,竟然大言不惭地来了一句,就觉得解戎应该是他的,如今那枪果然就在他手中了。 人心难测也难解,有些情境下的喜欢和真心,确实说不出清楚的理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知辛这回没跟他客气,也没有再问为什么,因为这样下去很容易没玩没了,他笑了一下,接着转开了话题:“李兄,我能问问你这枪是哪位大师所造吗?” 李意阑有些讶异:“可以,只是大师问这干什么?” 知辛解释道:“我的好友静远道长痴迷于冶炼之术,毕生以结交同道中人为乐,李兄的长枪如此特异,铸剑师料必是一位曲高和寡的大师,要是有幸能问得铸者的一二事,回去说给好友听一听,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静远道长的名号李意阑没有印象,但大师的好友应该不会是俗人,李意阑大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目前江湖上“静”字辈天师,发现叫得上名号的几乎都在武薪山的太玄殿里。 太玄殿是道教的泰山北斗,歷来不缺怪杰,有个不爱炼丹却爱锻造的天师也不算稀…… 李意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揣测完,刚要说话又瞥见知辛等待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他杂七杂八地想太多了,而多想又是琢磨案情的必要环节,可什么时候该想、什么时候不该他还不太有经验,李意阑哭笑不得,连忙查漏补缺,打起精神专注起眼下来。 他笑着说:“大师过誉了,解戎的铸者其实并不是名士大家,而是从前宫廷里的一任尚方令,名叫袁祁莲,我并没见过这位匠师,只是听我师父说过,这位大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尚方令是掌管监制诸侯秘器和御用兵甲的朝官,归属尚方司,司衙歷来设在皇陵左右,由重重禁军牢牢把守,是一处神秘到连谣言的草籽都不知该如何出根的所在。 知辛倒是知道有个尚方司,但是对它没有丝毫了解,闻言合上双掌道:“天妒英才,我那道友没有见大家的因缘,不过还要是多谢李兄的告解。”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说起告解李意阑倒是想起来了,他话锋一转道,“大师,我也有个疑惑。方才在后院听法时,我听那个提起佛子拜鬼神问题的男子说,那天你在坟场被枯骨吓了一跳,是有这回事吗?” 知辛眼皮皱了一下,显得有些茫然,不过很快这种神色就不见了,他认真地想了想,看向李意阑说:“是有,不过我不是被白骨,而是被蚂蚁吓了一跳。”
第41页 李意阑实在是想不出来,得是什么样的蚂蚁,才能把坐怀不乱的大师都吓一跳? 知辛听到他的疑惑后,坦言相告道:“当时我蹲下去,想看看白骨上的字,看着看着那截手骨忽然抖起来,往旁边挪了去。我虽然是个常伴佛祖的和尚,可伴的不是不动明王,勐不防看见这种情况,也就失礼了。但是后来我发现,那不是鬼神作祟,只是白骨恰好拦住了觅食的蚂蚁队。” 李意阑觉得自己快无可救药了,他其实根本听不出问题,但却连蚂蚁也不想放过。 哪儿来那么多,恰好的蚂蚁! 申时末,饶临官道主街。 将挖出来的东西揣进怀里以后,张潮和江秋萍开始大步流星地往衙门赶。 可窥视者的眼睛无处不在,在看似清一色平凡百姓的人潮里,数柄大隐隐于市的夹刀正悄无声息地调整着准头。 第18章 散夫妻(二)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嘞,八个大钱称四两,未尝其味早闻香嘞……” 江秋萍一门心思地赶着路,不料小臂上忽然一紧,却是张潮没打招唿就拽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了右手边的栗子摊前,接着跟摊主扯起了淡。 张潮:“老闆,能不能尝?” “可以可以,随便尝。” 张潮听到后不客气地从箩筐里拿了一颗,整个放进嘴里嚼了嚼,很快就扭头朝右边的地上一呸,腾出嘴来说:“不错,还挺甜,你也尝尝,好吃就来两斤。” 说着他又拿了一颗,伸手就朝江秋萍嘴巴的方向餵来。 江秋萍有点被他惊呆了。 张潮这个人,虽然官位在他们五个里面只比寄声大,只是官方一个跑腿的,可他给人的感觉稳重自持,外加那一手技惊四座的工笔,怎么看都不像是市井出身。 可他刚刚那个吐板栗壳的动作,其粗鄙和没有公德心的神韵,简直可以媲美二流子的随地吐痰。 而且张潮什么时候给人餵过吃的啊,他那么沉默寡言,一看就是很擅长也很享受吃独食的傢伙。 这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江秋萍张口刚要问,对方却先下手为强,用板栗压住了他的嘴。 那栗子应该是新炒的,在棉絮的覆盖下温度正好,暖而不烫嘴,外皮上有点儿焦糖的香味,丝丝缕缕地往鼻腔里钻,色香味俱全,勾得人就只差从兜里掏钱,可它带来的感官却不止如此。 它带着一点碾压的力道,在自己唇上滚了两遭,正在这时,江秋萍的目光也落到了张潮脸上,那人并没看他,射向他后方的眼神里有种搜寻的意味。 江秋萍心头一震,霎时明白过来,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所以才又是呸又是餵的,藉以窥探街道两边的形势。 可人群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忌惮呢?江秋萍心湖泛波,脑中很快凝出了答案:是人。 车房柱瓦是死物,人不挪它们就不会动,而野兽隐于深山,天灾防不胜防,这世上唯一能让人防范不安的,只能是另外一些人。 这怀里的东西还没捂热呢,就被人盯上了,江秋萍又惊又怒,一方面是震惊于对方神速的反应机制,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们再不济也是提刑的属官,三品都镇不住的蠢蠢欲动,可见对方有多嚣张。 还有,这些人光天化日地想对他们干什么,跟踪?夺物?还是杀人灭口? 江秋萍揣着一肚子惊疑,将栗子吞进嘴里,接着作势低头去吐壳,悄声问道:“怎么了?” 张潮已经收回了目光,嘴皮子掀动的幅度很轻:“三次了,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们,但没条件细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也许是我想多了。” 江秋萍没他这么敏锐的洞察力,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张潮不是疑神疑鬼的人,他愿意相信同僚的判断,稍作沉吟后拿了个主意:“小心驶得万年船,就当是有来应对。天快黑了,路上人要变少,咱们别回衙门了,直接去城门口。” 主街上人多,道宽视野广,不像衙门还要经过小巷,到了城门让人护送着往回走,不失为最稳妥的路线。 张潮点了点头,做戏做全套地买了两斤栗子,揣上后再度加入了行人的队伍。两人绷紧了精神,眼观四路、脚步匆匆地往东门而去。 在他们身后,两名货郎打扮的路人不断在各个摊位间摸看着前行,他们并无交流,看起来根本不认识。 可走着走着,首饰摊前的那人忽然顿住了脚步,另一个侧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也剎住了脚步,顺着前者的视线看去,跟着脸色腾地变了。 那里是通往衙门的青砖道,日已西沉,正是归家的好时辰,可那两名官员却没走这条回去的路,反而是沿着主街急急而奔。 他们发现了! 货郎们的目光阴沉地对上,于静默中传递出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接着其中一人悄然退到油纸伞摊后不见了,另一人则加快了跟踪的脚步。 半柱香后,前方的路上传来了一阵惊慌,张潮引颈看去,发现是一辆驮着货的牛板车失控了。 人们纷纷朝路边退让,他伸手去揽江秋萍,以免被人给冲散了,可手伸出去却扑了个空,那阵虚无的挽捞感让他脑中“咯噔”一响,后背上顷刻就覆满了寒气。
第42页 那牛车是声东击西的诡计,真正的危机近在咫尺! 张潮勐地扭头去看,眼中的世界登时慢了下来。 江秋萍离他不远,只有一臂之遥,不知道是被人撞到了还是拉扯过,整个人呈倾倒之势,双手为了所求平衡而徒劳地挥舞着,完全是个防御为零的处境。 更别说他的肩膀上还搭着一只手,那指节异常宽大,是一种手掌极富力量的表现。 顺着那只手臂往上,张潮看到了一张平凡的面孔,可上面的眼神却闪着一种得逞的冷酷。 张潮看不见江秋萍的后背,可他的心脏却不自觉揪了起来,如果他是杀手,他绝不会错过这一道毫无防备的后背。 江秋萍仍然在跌倒中,可他的表情迅速从惊惶变成了隐忍的痛苦,应该是遭到了攻击。 张潮目眦欲裂地沖了过去,他想喊、想骂、想嘶吼,可那些情绪只是他内心的写照,危险之中的时间永远仓促,短暂到连发泄的时间都没有。 江秋萍瞬间爆了一身冷汗,有人在他右边的肩胛骨下面刺了一刀。 “今天会死在这里”的念头几乎吓破了他那颗半生只跟温柔的之乎者也打交道的心脏,江秋萍痛而不舍,脑中甚至还有悔恨,恨自己不该趟这趟浑水。 可想是这么想,他的挥舞的双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住了右腹,之前离开木匠的院子时,他就将东西都揣在这儿了。 刀尖还在往血肉深处递进,这个动作一眨眼就能完成,货郎打扮的杀手下手稳准狠,迅速挑开了江秋萍压着的衣角,从他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布包。 江秋萍试图抗争,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杀手眼中此刻已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货郎冷哼一声,一边加重了下刀的力气,一边抬眼去锁张潮的路径,打的算盘是结果完这个就去杀那个。可谁知道他的眼神才放出去,就被一柄上翘的刀鞘给拦住了。 张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局势,因此是看见变故的第一个人。 旋刀破局的是一个黑衣女人,个高面冷,手里握着一把没出鞘的纤长弯刀,她之前就站在那里,另一边还牵着一匹棕色的马,只是张潮心有所系,没有注意到她。 这人路见不平,挑起一刀就直冲货郎的眼睛。 招子是要害中的要害,货郎猝不及防,不得不转攻为自保,单手向后翻出按在地上,让横切的刀鞘擦过了头顶。 江秋萍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带着后背上插的刀柄轰然倒地,要是就这么倒下去,刀尖会在他自己的重量下从前胸透过来,万一穿过要害,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张潮拼命地扑了过来,可他本来就晚了一步。 说那迟那时快,女人忽然踏出了一个弓步,将本来可以乘胜追击的刀身回撤,反手插入了江秋萍和地面的空隙处,接着她以刀尖为支点,硬是将江秋萍的上身倒掰了起来。 这时,躲过一劫的货郎已经稳住了心神,他见女人正在救援,连忙抓住机会痛下杀手。只见他一掀手腕,臂上就露出了袖努的冷锋,箭头森寒地对准了女人的咽喉。 张潮终于捞住了江秋萍的手腕,他将同伴拉扯过来,一边焦急地大喝道:“小心袖里箭!” 在他的提示声里,女人侧翻了出去,看起来十分轻易地躲过了那枚袖箭,可她的左肩上却忽然飙开了一道血花,原来是另一枚暗箭自身后而来。 张潮立刻回头去看,却见满眼似乎都是恍然惊呆的普通人,偷袭者深谙伪装之道,仅凭着目力根本看不出来。 兇徒不是孤身一人,张潮料不到情形会怎么演变,但为了不在混乱中加深伤势,他毅然伸手拔掉了江秋萍背上的刀,然后捂住伤口,将同伴整个上身尽量包在了怀里。 江秋萍疼得眼睛里全是白茫茫的光,弹起来的样子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一时只剩下忍不住的剧烈喘息。 张潮伏在地上,看那女人提着刀,跑起来吹了声口哨。 原来那枚袖箭是一记佯攻,目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为自己争取逃走的时间,因为巡防营整齐划一的兵甲声已经开始叩击耳膜了。 路边的棕马“哒哒”地迎来,女人抓住缰绳腾空上马,打褶的裙摆在空出翻成了一朵花的模样,然后她连人带马,冲出去的架势如同身在战场。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张潮有点担心她会陷入险境,可他喊了两声“女侠留步”,别人根本没理他。 江秋萍疼得浑身都是汗,手里却紧紧地拽着那个栗子袋。 酉时三刻,饶临衙门,东三客房。 李意阑回来的时候,等着他的是好消息两条,坏消息一条。 坏消息是江秋萍受了伤,李意阑直奔客房,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自觉地挤在了里面。 “不碍事,”江秋萍测躺在床上说,“郎中说伤得不重,都是皮外伤,就是我们文人不耐痛,所以看着像是很严重。” 不重也是伤,背后的人可真是嚣张,李意阑心里默默地记着仇,脸上却还得扮出和蔼可亲来:“不要勉强,难受就得休息。” 都追到这个份上了,江秋萍绝对不愿意半途而废,他坚持道:“我有数,没事的。” 李意阑尊重他的意见,坐下来发现大家忙了一通都还没吃饭,就把这里变成了第二个粮厅。
第43页 房门没关,看得到吕川在院子里喝酒。 李意阑没说他不能进来,可是吕川留在了外面,李意阑知道这姿态是做给自己看的,可他也懒得去说不必如此之类的假话,大家各自把握分寸,反正时间能让一切都暴露出来。 江秋萍坐着不得劲,吴金和张潮就将美人榻搬到了桌边,大家吃肉让江秋萍喝汤,边填肚子边交换信息。 严五那边没什么一切如常,吴金耐不住地说:“公子,我觉得换个人去盯着严五吧,我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自保没问题,我想撤出来帮忙。” 李意阑:“我想想,明天给你答覆,寄声这边呢?” 寄声用牙齿撕着鸡腿肉,有点特别得意:“我今天在那儿蹲了一天,逮到了一个人,是你们都认识,但又绝对想不到的傢伙,有没有兴趣猜一把?” 江秋萍破案有瘾,伤疤都还是新鲜的,一听见线索鼻子就被牵跑了,兴致勃勃地喝了口汤:“给点儿提示。” 李意阑本来不喜欢这种吊人胃口的小把戏,但看伤患来了精神,也就随波逐流了,他胡扯道:“我们都认识的人,除了我爹,也就衙门的这几个人了。” 其实他本来是在胡扯,谁知道一语成谶划到了重点,寄声虎躯一震,瞬间有点儿讨厌他。 吴金自知智慧不足,直接将了自己的军:“我就不猜了,张潮来。” 张潮自动屏蔽了李意阑的第一项,一本正经地问寄声:“什么程度的认识?是见过,说过话,还是熟识?” 寄声不满地咧歪:“我叫你们猜,不是缩小范围、挨个排除好吗?” 李意阑熟练地捧他的臭脚道:“我们都猜不出来,胡大侠可以揭晓答案了。” 寄声不相信地斜了他一眼,很快又正经起来,因为这事儿不是开玩笑,他低声说:“于师爷。” “啥?”吴金被惊得叫了起来。 李意阑也讶异地抬起了眼睛,心如电转地在于师爷和白骨案之间牵线搭桥,最后暂时找到的唯一的联繫,就是于师爷和第五具白骨于月桐的姓氏相同,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也许他们之间有亲属关系。 大家的思路果然都差不多,江秋萍问道:“于师爷到那里去干什么?对此他有什么说法吗?” 寄声从袖笼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朝李意阑推去:“他说那屋子本来就是他的,废弃很多年了,他今天之所以过去,是有人给他写了张纸条,让他今天申到酉时之间过去一趟,再多的他就不肯说了。可是我搜过了,屋里一个人没有,而且你们看,这就是他说的那张纸条。” 李意阑捻在指尖上展开对摺的部分,立刻明白了寄声那句“可是”的意思。 纸条上空空如也,别说字迹,连个墨点都没有。 就算寄声打盹儿的期间,刺客伺机熘走了,可于师爷也算是一个圆融的读书人,怎么会编出一个这么拙劣的谎言? 五人百思不得其解,决定一会儿再去牢里看看。 李意阑接着问张潮两人的情况。 为了让江秋萍多休息,张潮主动将话接了过来,三两句带过了大半天的辛苦找寻,只从最后那间琢玉坊的伙计那句无心之言带来的提示开始详说。 听到带刀的黑衣女人时,李意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底有种十分温暖的意味。 张潮完全是寄声的反面,再惊心动魄的事从他嘴里出来也就那样,是个很不适合讲故事的人,但好在他的经歷可圈可点。 寄声瞪大了眼睛说:“所以,东西呢?真被抢走了?” “没有,”张潮摸出怀里的东西,放到了李意阑面前,“我们早知道对方拿不到东西绝不会罢休,所以离开栗子摊之前,秋萍就将东西藏在了吃食中。” 吴金仰慕地五体投地:“真有你们的,脑子太好使了。” “都受累了,我们的辛苦不会白费的,”李意阑安抚着拿起了铃铛和纸条,垂眼仔细端详。 然后他们五个人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来,只好暂时按下了,又听李意阑提起那群吓到大师的蚂蚁。 这是今天最不惊人的发现,吸引力相当于没有,在寄声的牵头下,大家一致决定该趁热打铁地去一趟牢里。 江秋萍非要去,抬臂又会扯到伤口,张潮只好留下来,接过了将他裹成粽子的重任。寄声看见大麾,记起他六哥也是个虚弱的人,一熘烟回房里倒梨汤、灌汤婆子去了。 李意阑本来和吴金在廊下等,可吴金闻到了吕川手里那坛花雕的酒味,腆着老脸上去讨教了,迴廊下一时就空了。 前后都是人陪人,就他一个孤家寡人,李意阑站了片刻,忍不住抬脚走向了知辛的客房,他其实愿意跟知辛多待一些时间,可他的时间又总是不够用。 这时,一只麻雀斜掠下来,正好落上了知辛的窗台,它在那儿跳了几下,接着低头啄了起来。 李意阑凝神去看,发现窗台上撒着一些干化的米粒,应该是有人刻意留下的,而有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只麻雀又来了,知辛听见它的喙啄在木头上时的细响了。今夜的云里有雪相,室外会寒冷彻骨,知辛本来是想着打开窗,它要是愿意进来,那就相伴着过夜,要是不愿意就随它去。
第44页 谁知道他推开窗后,才发现来客不止一位,李意阑正半蹲在他的木窗外,跟那只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麻雀大眼瞪小眼。 动物向来怕人,尤其是野生的,这画面约莫是有些平等的禅意,知辛乍一眼看到,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红尘滚滚,有时非常残酷,可这时却是静谧温柔的。 李意阑其实听见知辛走过来了,只是那小麻雀一点也不怕生地盯着他,李意阑觉得有趣,也就多看了几眼。 知辛开窗以后他就不看麻雀了,站起来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到大师了?” “没有,”知辛指了指那只麻雀,“我听见它来了,但是不知道你在外面,外头凉,要进来坐坐吗?” 李意阑下意识就是一声好,话到了嘴边才想起自己还得去牢里,不得不遗憾地婉拒了。 可拒绝完发现他那些拖拉的属官们还没有出来的迹象,李意阑不想走,想起知辛不凡的境界,急中生智地找了个话题:“大师见识广博,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两样东西?” 知辛从容地点了下头,李意阑将铃铛和纸条隔着窗递过去,很快就发现自己问对了人。 “这是百岁铃,是扇贩子出摊的必备之物,这样沿街的时候就不用叫卖,只需要拉一拉绳索,铃声织成一片,人们就知道是卖扇子的来了。” “至于这句俗语,我倒是听过,谈录里面有写。凳不离三的意思,就是凳子的长度末尾取数必须是三,一尺三、三尺三等,后两句的意思与之等同,至于为什么非要取这些数,无非就是民间图吉利的一种说法。” “凳不离三,三同散,取意是希望凳子不会坏。” “门不离五,五同福,取意五福临门。” “床不离七,七同妻,取意能早日娶妻,一生不离。” 原来三五七下面的意思是散福妻,可那木匠一个老光棍,哪来什么福妻?还是说福又同夫,其实说的是散夫妻? 第19章 捕头姐 “六哥,走啦。” 寄声左手一个坛,右手一个罐,在廊下的穿堂风里喊他。 李意阑扭头去看,发现大伙已经整装待发,都在等他。 正好知辛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闻言单手将物件递出来,另一只竖到心口处,轻轻颔首以作无声的告别。 李意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有堪称解谜的收穫,他难掩欣喜,躬身冲着知辛就是一礼,心头的歉意堪称复杂:“多谢大师,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大师……早些歇息。” 寻常人受了别人的好处,要么以礼相待,要么以物勉偿,他却什么都没有,将大师请回来了往这儿一撂,有时连对方的三餐都顾不上过问,然后每次无事不登三宝殿,都是为了讨教案情,而且还都是像这样,拿了好处就跑。 李意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厚道,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心想这要是黎昌老家多好,他每天闲得长草,给大师当护卫都行。 可那时他在家中的时候,时间却又十分难熬,由此可见人心易变,反覆无常。 算了,李意阑哑然失笑地想道,明早陪大师用个早饭以后再出去吧。 客人已走,知辛本来该关窗了,可那小麻雀还在大快朵颐,他只好站在那里等,等了没两下就听见了走廊里的咳嗽声,齁喘粘连,让人一下就能想起痰和血。 知辛往外探了探上身,看见那人的背影笔挺如枪,箭步走向了等待他的人群,一点病人的迟缓都没有。 然而他毕竟还是个病患,其实不该这样操劳,可那份彻查的心意和行动力又叫人佩服,因为这等情操许多健全的人都没有。 于是这么多年了知辛仍然没能参透,苍天是在按怎样的原则给每一个人分配所有。 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不多时就消失了,那麻雀也吃饱了,叽喳了两声,拍拍翅膀投进了夜色,知辛伸手去关窗,抬眼就却看到了对面墙角的翠玉竹子,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将自己掩到了木窗后面。 在去监牢的路上,李意阑将知辛的见闻分享给了大家。 江秋萍被张潮半搀着,脑子因为疼痛似乎更灵光了,边思索边言说:“百岁铃和散夫妻,木匠一个粗人,留下的讯息应该不会太过复杂。” 寄声抖机灵地说:“木匠家里无缘无故地出现扇贩子的东西,他俩怕不是同谋吧?扇贩子发现木匠守不住秘密了,就叫人把他给结果喏。” 张潮接话道:“就算不是这样,扇贩子肯定也是相关人士。” 吴金难得插上话:“那找到这个扇贩子,线索是不是就有着落了?” 寄声觉得自己的思路简直正确,摸着下巴开始琢磨:“问题是要怎么找呢?这人海茫茫的。” 江秋萍认同他们的第一个猜测,主动扛起了无人过问的第二个,喃喃自语道:“散福妻、散夫妻还是散福气,这个又要怎么解?” 李意阑一路看他们猜测,自己一声没吭,这就是有聪明人同行的好处,有些事情他们就能扒清了,自己捡个现成的就行。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全然投入,所以看见了吕川欲言又止的表情。 吕川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嘴皮子动了动却又住了嘴,眼神忽然朝李意阑看来。
第45页 两人没有防备地四目相对,一个正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一个眼底藏着隐痛和孤独,那一刻两人都愣了一下,仿佛是被对方忽然暴露在眼前的真实状态给触动到了。 李意阑其实一直想让自己相信,吕川之所以来到这里,与首辅无关,也没有阴谋,只是因为对他有愧。 这样的话,至少能证明他虽然看走了眼,但也只是一眼,他交朋友的眼光并没有大的问题。 吕川的老娘已经过世了,他孤身一人,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到他软肋了,那么他还可信吗? 李意阑也不知道,他既不是圣人也不是英雄,遇到事了和所有人一样畏缩,他心里眨眼间就瞻前顾后地想了很多,可末了还是问了吕川一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有就说吧。” 话音刚落,另外三道目光霎时汇聚到了吕川身上。 寄声早就向江秋萍三个添油加醋地埋汰过了吕川的狼心狗肺,大家半信半疑,又跟李意阑更亲近,因此吕川就被孤立了。这人从来不插嘴,他们商量案情的时候他就退开,存在感十分古怪,但又没有发言权。 这几乎是吕川加入以来第一次发言,大家连忙炯炯有神地望向了他,等他说出点什么来。 吕川被四双眼睛盯着,却并不显得紧张,他也曾经是拥有百人指挥权的将领,这里能让他抬不起头的也就只有一个过去的兄弟,他看着李意阑说:“来春街死去的木匠有过妻室,后来因为酗酒,婆娘受不了跑了。” 江秋萍眼睛一亮,追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根据他们之前的打探,木匠过世葬礼却是城池那边不太来往的亲戚经手的,家中也是一副光棍的模样,大家难免先入为主,认为他就是孤身一人。 要是木匠娶过妻,那“散夫妻”可能指的就是他妻子,顺着这些可能性往下推敲,“不离散”、“不离浮”、“不离妻”倒也圆的过去。 吕川答道:“应该是可靠的,我就住在来春街,小巷子里的人虽然爱论家长里短,但也不太会无中生有。” 李意阑眸光沉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只说:“那木匠的妻子如今在哪里?你知道吗?” 吕川摇头:“没事我打听邻居的女人干什么?不过你要是需要,我……你可以派人去巷子里问问。” 李意阑“嗯”了一声,抬脚踏入了西边的牢署,半晌也没说要派谁去。 还没定罪,于师爷便押在轻牢里。 一行人还没进审讯室,先听见了郡守谢才的声音,在唏嘘嗟嘆地问为什么。 值此寒夜,手下的刑名师爷出了岔子,也难怪郡守无心睡眠。 李意阑个子高,进入内室时总要弯腰,他一进门,后面那四个哗啦啦在他背后排成一列,看起来是个兴师问罪的阵仗。 谢才半夜跑来看他的师爷,也不知道师爷到底有错没错,心里虚得很,见了李意阑就弹起来见礼,嘴里打着官腔说:“这么晚了,大人还未休息啊。” 李意阑淡淡地说:“有些问题不解,来问问于师爷。” 谢才讪笑了两声,邀他坐下了。 于师爷毕竟是公门里的人,平时人缘不错,这会儿也没受什么刑,形容还算整洁,就是脸上覆着层隐而未发的怒气,看见寄声,脸色一片铁青。 寄声也不是什么好鸟,努着嘴传达自己的不屑,都说文人毛病多,幸好他们江秋萍不这样。 江秋萍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寄声心中陡然就高大了,吴金悄没声息地给他搬了个凳子,他实在有些虚软,也不管郡守是不是还站着,自己偷偷地坐下了。 也许是官阶的原因,李意阑脸上自带了一股不怒自威,他将寄声缴回来的纸条轻轻放在了桌上:“师爷,没什么想说的吗?” 于师爷年长于他,但敬佩这年轻的高官上任后的不辞辛劳,对他跟寄声完全不是一副嘴脸,他嘆了口气,神态萎颓下来:“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跟胡大人交代了,大人还想让我说什么?” “怕是没交代清楚吧,”李意阑语气平淡的像是在唠家常,“我姑且相信师爷说的属实,这纸条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墨迹干透后自己消失了。” “但以己度人,如果我是师爷,没有武术防身,在衙门办公的时候,屋里忽然被人扔了一张纸条,让我到废弃多年的老屋里去一趟,去见谁、去干什么都不明了,恕我明哲保身,我是不会去的。秋萍,你跟师爷都是文士,换了你,你会去吗?” 江秋萍冷冷地说:“我也不会,我怕死,可于师爷单枪匹马就上了门,我们不妨猜一猜,你不得不去的理由。” “第一,你在撒谎。如今这纸条上空白一片,无论你说什么都无从考究,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宵小偷掷纸条,一切都是师爷在自导自演,你的目的只是想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莫须有的人身上去。” “第二,你说的是实话,但你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以于师爷的智慧,应该不至于会觉得就你说出的那些,就能让我们所有人都信服,大人刚刚说了,你去老宅的动机不够。如果是这样,师爷不想欺瞒大人,却也不愿意和盘托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守口如瓶,当个纯粹的恶人!”
第46页 这两段话语速飞快,最后那两个字咬得尤其重,于师爷像是被他的话锋给捶到了似的,嘴唇剧烈地抖了一下,但他紧抿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江秋萍正要继续攻心,李意阑却忽然出声了,他说:“我大哥刑名二十年,应该能算个有经验的提点。我记得他有一次跟我说,这世上有两种犯人最让他怜悯,一种是有冤要伸,却所遇非人,一种是口耳通畅,却不发一言。” “我当时听了,觉得这是诡辩,第一种的确让人同情,可第二种人犹有自作孽、不可活之嫌。直到今天我见到师爷,才忽然明白了大哥的苦心,是秘密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我也答不上来。” “只是如果师爷铁了心要当保守秘密的人,那就请提起做好两手准备,刑讯之苦不可免,世上也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他们俩都是口齿伶俐的狠角色,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唱得于师爷在这奉劝的夹板中左摇右摆,心肠本身就不硬,不然也不至于连个谎言都编不出来,颓然半晌被逼得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实情。 “……月桐是我的表侄女,当年史炎入狱,表面是严大人查案疏忽,私底下却也有我在推波助澜。月桐的爹,也就是我表兄,待我亲如兄弟,我们血缘虽然浅,可他喜欢读书人,正好我就是,我能考中举人,费用全赖老哥垫衬。” “后来月桐忽然离世,老哥悲痛之下听信了丫鬟的谗言,求我一定要让史炎罪有应得,我、我一直以为我没做错,直到那白骨案的风波袭到了月桐身上。” “江大人慧眼如炬,我说的是实话,只是隐瞒了神秘人以我所做的错事胁迫于我那部分。我为了这张老脸鬼迷心窍,竟然依他所言,我、我……实在是愧对圣贤、愧对史炎吶!” 陈年的冤案再掀波澜,帮凶满脸的悔不当初,可李意阑却没法同情他。 史炎就在不远处的重狱里,过得如何李意阑心中自有分晓,于师爷要真的这样后悔,在他上任之前,史炎绝不至于被打成那样。 所以与其说是愧对,不如说是失去了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拿悔恨来堵悠悠众口而已,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世上谁都重要不过自己。 人性之恶,恶不堪考。 这样看来,吕川还算是个有担当的汉子,至少没有躲到李意阑提着枪杀到他头上才来认错。 “今天就这样吧,谢大人,师爷的用度不要短他,衙门井井有条,里面有他的功劳,你准备一下,明日张贴告示,后日开堂,还史炎一个清白,”李意阑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谢才头昏脑涨地说:“升、升堂?可史炎是犯人,他没法击鸣冤鼓,也没有诉状啊。” 而且主犯严海的官比他还大,借他俩胆郡守也不敢审啊。 李意阑在牢门口回了个头:“诉状不难,师爷自己就是讼师,不过是挥笔而就的事,鸣冤鼓也不止为犯人而设,对于自首的人同样欢迎。” 于师爷像是被抽走了一根筋,坐姿陡然瘫软了下去。 回程时连寄声都不想吭声,每个人都忍不住想起了史炎。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不日就能重见青天,可之前四个案子里含冤的人,早已经成了一身铭刻的骷髅,永远失去了释怀的机会。 虽说丁是丁卯是卯,这是两个系列两码事,可还是叫人憋屈得不行。 李意阑今夜没了继续探讨的心思,其他人也心不在焉,回到后院之后李意阑就挥了手,叫众人各自散了去休息。 他难得肯早睡,寄声颠颠儿地跑去打洗脚水,可还没出门就差点跟人撞成门神,来的是个衙差,带着一通禀报。 “大人,门口有个女人,叫、叫……叫你去见她。” 正常的禀报不会这样,向来都是谁谁谁求见大人,这转达里依稀有一股熟悉的霸气,寄声若有所察,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来,眼底满是欣喜若狂,嘴巴直接惊成了一个圆形:“我的个姑奶奶,白天救了江秋萍的女人是捕头姐!” 李意阑匆匆穿过几重庭院,远远就看见衙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刀跨在左边,飘带一样斜着翘出去,脚边躺了两个疑似人形的物体。 第20章 缝头 在血腥气能扑进鼻腔的距离里,李意阑也看清了横在地上的是两个人,货郎打扮,被人用一根绳子五花大绑了,软绵绵陷入了昏迷。 台阶口的人想是听见了脚步声,慢慢将面向调了过来。 寄声登时“嘿嘿”地笑成了一串,屁颠颠地抛弃了六哥,朝他的捕头姐姐,也就是李遗的夫人飞奔而去。 崇平有一种味道诡异的小酥饼,甜中带咸、咸中有辣、辣里含苦,名曰八味酥,受众相当稀少,可铺面稀奇的屹立不倒,寄声奇葩地好这一口,所以特别爱见到王锦官。 都说英雄配美人,李遗颠覆过好几个惊天大案,夸他一句英雄实至名归,可他的夫人王锦官却不是什么出名的大美人。出嫁之前她是小城小当里的掌眼,之后跟着李遗踏遍神州,为了方便才领了一个捕头的差事。 王锦官有些女生男相,无声地杵在衙门口,愣是比旁边的衙差还高一截。 她眉目高挑浓重,鼻头尖、嘴唇薄,眼角还有些下三百,喜穿深衣、携刀带剑,浑身看不出女子的温柔似水,反倒有股凶冷气。
第47页 当年就是相面的说三白眼的女人有虎狼之心,容易克夫,所以老娘百般刁难不愿意让她进门,可李意阑不敢怠慢她,一来她是他大哥唯一见了会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女子。二来她是同道中人,是个刀中好手。 李意阑顿在门口笑了笑,温声道:“嫂子,你怎么来了。” 问的是“怎么”,他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他的嫂夫人是个独行侠,心里的主意从来铁打的一样,所以跟他大门不出的老母亲合不来。她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一切前提糅合到她心里之后,变成了一句她想来,李意阑也就是假客套。 王锦官正在摸寄声的头,闻言看向他,清冷的目光上下动了动,眉心立刻皱了一下,她说:“前两日梦见你大哥,他说想你了,我就来看看。” 她的嗓音和冷脸有些不搭,低而柔娓,不说话像个女阎王,不看人却又像淑女,两相搅和使得她身上有种难言的气质。 面对面的表情难掩,李意阑一见她脸上的小变化,便会意到她这是对自己的病秧子状态不满意。 武人讲究真气外敛内放,投在人身上就是精气充沛,可他天天不睡觉,熬得是双眼血丝密布,枪也收到了袖间袍底,浑身没点儿高手的气象,也难怪她看不过去。 李意阑刚觉得好笑,又被下一句给刺到了,李遗是他们共同的遗憾,他给他们搭上了家人的线,却又走得那样突然。 大哥过世以后,这是他跟王锦官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母亲叫她回去拿休书,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去,一刻不肯多待地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弯了下腰,将信封搁在了门槛上。 押当里的掌眼有一双能让圆底的鸡蛋都立起来的稳手,休书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屋里,被风掀了几次都没落下来,也就是她的意思,她只接李遗的休书,也只肯为李遗进这个大门,别人的话都不算数。 第二次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驮着个发须皆白的郎中来给他看病,老大夫摇完了头,她在院子里沉默地坐了半天,晚饭都没吃就走了。 后来就源源不断地寄药材过来,包袱里虽然一个字没有,可郎中都说全是野生的好东西,只可惜那些都救不了他。 再见就是眼下了。 似乎每次见面,李意阑都能尝到一股心酸,也许这正是他大哥还不曾被遗忘的证据,这样很好,却也不好,他大哥是慧极必伤,他不想王锦官落一个情深不寿的下场。 可那毕竟都是她的事,李意阑驱散了意识里的胡思乱想,看了眼那两个被捆的人,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让大哥和嫂子费心了,这两位是傍晚在东城门街口行兇的人吗?” “是,”王锦官站着没动,“这些事我一会儿跟你说,后门在哪里?我要先去拴马。” 寄声笑眯眯地跳出来献殷勤:“马交给我嘛,捕头姐你去喝口热的。” 王锦官对寄声这种撒娇宝比较心软,勾了下嘴角算是同意了:“八味酥在左边的褡裢里,自己拿走吧。” 寄声欢天喜地地下去牵马了,至于地上躺的那两个货郎,李意阑叫衙役先收进牢里去了。 衙役将那两人抬起来的时候,李意阑才注意到他们嘴里都被塞满了棉布。 咬舌自尽或齿间藏毒是高级刺客常用的手段,王锦官跟着李遗多年,在这方面的经验老练,根本不是李意阑这种临时被赶上架的鸭子比得了的,也许她这节骨眼上忽然到来,是他大哥在天上庇佑他。 饶临的衙门不过五重,根本算不上庭院深深,可夜色却是同等的昏暗。 李意阑多半步在前面带路,没了旁人,他说话也就放开了,问道:“嫂子不是那么心活面软的人,梦到大哥说想我,就会真的来探望。是崇平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王锦官的目光朝前面散开,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焦点,这是她在李遗身边时落下的习惯,时刻都在眼观四路,后来也根本没想改。 “四天以前你托我帮你打听许别时的来龙去脉,当年负责收尸的一个衙役如今易地而居,就在扶江和饶临接壤的乡下,我看都到门口了,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她竟然肯为一个衙役跑这么远,李意阑眸光一闪,侧过头去看着她说:“嫂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比如……许别时还有活着的可能?” “不是,许别时应该是真的死了。我问过当年在场的官兵,所有人口供一致,都说看见羽箭穿心而过,之后我又找到处理他尸体的两名衙役,他们确定抛尸的时候,那少爷的身体已经冷了,除非许别时有九条命,否则这案子理应与他无关。行久,你应该是查偏了。” 李意阑到处扑空,也不差断掉这一条线索,无非就是被孙德修这个老匹夫给耍了而已,他“嗯”了一声,没太多反应,弯腰转过了后院的月门。 知辛的房里还亮着灯,被他一眼看见了,正想琢磨大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就听他大嫂忽然说:“不过我问到了一个小细节,或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她从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所以她嘴里的“小”细节怎么也小不了,李意阑来了兴致,抬眼与她对上视线,看见她眼底盛着一点寒星似的锋芒。
第48页 “许致愚被砍头那天,监斩台附近的一家成衣铺进了贼,掌柜却说不出丢了什么。许致愚是染指军需,罪大恶极,斩首之外还要弃尸一天,供时人唾弃,可是第二天,起早来收尸的官差却发现……谁在那里?!” 说到要紧处王锦官忽然按住刀鞘低喝了一声,李意阑询声一看,就见大师端着杯什么站在墙角,两条腿定在迈开的姿势上没动,像是被他嫂子吓了一跳。 “那是知辛大师,得空了我再为你引荐,”李意阑低声镇住了这个,又抬头去招唿那个,碍于夜深了只好把声音往低了压,笑里便有了点平时没有的磁性,“我们是不是惊扰到大师了?” 知辛只是被喝的站住了,脸色还是寻常,李意阑开口后他就从墙角走了出来,沿着迴廊往他的客房走,和蔼地沖李意阑摇了摇头,又竖起单掌跟王锦官见礼。 王锦官却只是盯着他,什么回应都没有。 李意阑觉得有些不对,她曾经明说了她自己心高气傲,看不上的人她懒得理会,可大师非凡脱俗,按道理她不该是这种态度。 可在这阵忽如其来的沉默里他也没法深究,嫂子不搭腔,李意阑只好接过来,意在合礼地将大师先送走。 “那就好,”他笑着答了一句,见知辛手里端着杯子,又是从厨房那边来,被寄声半夜偷食荼毒的几年的思维产生了惯性,顺其自然就来了一句,“大师是饿了吗?” 这时,江秋萍等人还没洗漱完,听见门外的喝声擦脸的擦脸、揩脚的揩脚,挨个拉开了房门,探出头来看热闹,然后不看还好,一看三个里有俩都吓了一跳。 还有一道房门拉开后又关上了,正是吕川那间。 知辛刚好走到张潮的门前,闻言笑了一下,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愕然的张潮,低声交代了几句,接着才去答李意阑的话:“李兄误会了,我不饿,府上待我很周到。我还有些经书要抄,先回房了,诸位请。” 说完他脚步轻轻地走了,留下满院子心思各异的人。 江秋萍和张潮是不明白,那个下午救了命的女人,怎么会在李意阑旁边。 吴金比他俩更茫然一截,他是压根就不知道这是哪里杀出来的女侠。 李意阑则是看着那个转手的高筒杯子,在回忆大师什么时候和张潮那么熟了。 至于王锦官,她眼也不眨盯到知辛进了房间,眸中流转着一股旁人不曾察觉的疑思。 知辛退场以后,江秋萍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背痛的朝王锦官鞠拜,他不胜感激地说:“多谢女侠的救命之恩,江秋萍铭感五内,冒昧请教尊驾。” 瑞朝的女子以夫为纲,能被称作“尊驾”可谓是少见的抬举,可王锦官不太吃这一套,并没有想要他报恩的意思:“分内的事,无须铭记。行久,我赶了一天路,有些累了。” “行久”是提刑官的字,只有好友和长辈才敢张嘴就来,这女人看起来比吴金还年轻,却生生把他们老大叫成了小辈,三个人满头的问号却又不敢问,因为这女人下了逐客令。 一个外人的逐客令都能叫他们欲言又止,李意阑有些哭笑不得,为了避免这三个大老爷们辗转反侧,他善良地给他们做完简短的介绍,领着王锦官去了吕川隔壁的那间空屋子。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半天,都觉得这事态简直是芝麻落进针眼里——巧极了。 客房久无人用,但因是公门的东西,隔两天就有人打扫,倒是不脏,反正王锦官不计较这些,太晚了李意阑也就没叫人提水搬笤帚大张旗鼓地来收拾,只让值夜的小厮送点褥子和热水。 茶具屋里就有现成的,两人坐在八仙桌前等热水,为了避嫌,李意阑也没关门,压低声音续上了被知辛中断的话题,他问道:“嫂子,收尸的官差发现了什么?” 王锦官的眼珠很黑,黑的仿佛有股看不穿的深意在里头:“发现许致愚被砍下来的头,被人用针线缝到身体上去了。原来成衣铺丢的,是一跟无足轻重的针。” 李意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缝合头身虽然少见,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这种诡闻还吓不到他,砍头、缝头、针、言下之意…… 他将这几个字眼反覆在心里滚动了几遍之后,脑中忽然闪出了一线灵光,李意阑不自觉往桌上探了一点,脱口而出道:“许致愚的头被砍掉了,可他的白骨……” 却是头身俱全是一架! 人死如灯灭,一盏灭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灯,叫他们所有人,从钱理到李意阑一行,都忽略了砍头这个要点。 纵观五桩案子里的死者,只有许致愚一人是生前死无全尸,头颅可缝,因为还有皮肉,可断掉的骨节还能接吗?要是不能,那么第二具白骨本身,就不会是许致愚本人。 李意阑的思绪眨眼就顺着“不是许致愚”奔出了八千里远,风起云涌地让他差点坐不住,想要立刻去物证司探个虚实。 可王锦官却操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慢调子说:“坐好,我还没说完。” 第21章 姻缘签 “许致愚也死了,临刑那天法场上全是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他绝无生路。” 王锦官像是有天眼,一下就看穿了他心中的杂思,她不以为意地说:“尸骨跑不了,你明日再看也不迟。”
第49页 李意阑刚要狡辩,寄声就从门外跳了进来,重重地附和道:“就是!” 他心里揣着一长串的抱怨蓄势待发,什么六哥天天夜里不睡、白天跑断腿,害得他跟着吃苦受累,可碍于嘴里塞满了酥饼,说一句就有喷的嫌疑,寄声不得不重新整顿腮帮子,谁知道这一砸吧就给了奸贼可趁之机。 李意阑眼明手快地单手煳住了他的嘴,表面上一套、心里另一套地撤退道:“那行,嫂子歇息吧,我们回去了。” 王锦官其实并不太了解自己这小叔子,可他们都是一类人,从为人处事上就能看出来,比如她不想忘记李遗,而李意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练枪。 所以这话一入耳,她就知道他是在扯淡,可是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戳穿他。 谁也不是没有主见的墙头草人,很多话说一遍,意思到了就行,对方要是不领情,那就是心里有更坚定的主意,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真正要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个知辛大师,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非常在意,觉得那张脸有些似曾相识,细细一想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几天到处在打听许别时,脑子里都是这个人的生平,少年的模样在意识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乍一眼看见知辛大师,王锦官居然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这串联实在有些石破天惊,许别时的死讯堪称板上钉钉,她是巡捕的老手,走过的路和问过的人,都不允许她随便怀疑自己的结论。而且退一万步假设,即使许别时还活着,一别十四年,是人也都会长变。 感觉就只是感觉,可能和事实截然相反,王锦官掐断臆测,打定主意要试一试这位大师。她抬眼问道:“知辛大师不是世外之人么,怎么会在你的衙门里?” 这衙门不是他的,不过李意阑没在意这种细节,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家里的老娘信佛,王锦官跟她百般不投缘,连带着她信奉的禅宗也一併牴触,平时听见佛祖的话题就打佯,按理来说,她根本不会去关心一个和尚住在哪里。 虽然大师长得比一般的和尚要清隽得多。 李意阑心里有点囧,不明白自己老在大师的容貌上做什么文章,只好啼笑皆非地说:“这事说来话长。” 他将知辛入狱和被刺杀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略过了那些被蚂蚁吓到的细节,末了笑着道:“嫂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谈论佛门的话题。” “喜不喜欢,那得看跟谁谈了,”王锦官垂着眼帘,将谈录这个理由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感觉逻辑尚且畅通,暂时没什么可疑之处,她语带双关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沽名钓誉之徒,大师是真正的修士,我即使不信佛,也会尊敬他。” “我问这个,是因为知辛大师曾经给你大哥和我解过一道签,那次隔着慈悲寺的院墙,他不愿意见我们,现在却愿意跟你住在一个院墙里,我就是觉得不应该,你的面子,什么时候竟然比你哥还大了。” “跟面子无关,性命攸关使然而已,”李意阑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又因为对知辛的事感兴趣,忍不住多嘴道,“嫂子我能问问,大师给你们解的是什么签?是怎么解的么?” 说完他可能是觉得这样八卦太像寄声,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说起来,我还没去庙里求过签呢。” 那是安定五年,他们求的是一枚姻缘签,如今的结果已经印证了大师所言不虚,不是什么锦绣良缘,王锦官问到了自己的想问的,不想再多谈,于是张嘴就发了碗扎心的闭门羹。 “求籤的都是怀春的少男少女,你个光棍赤佬有什么好求的。行了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李意阑感念她为了自己的问题东奔西走,立刻站起来走了,只是出了门之后没有右拐,而是直行下了台阶,独自去了证物房。 寄声觉得那几架刻满字的骨头让人瘆得慌,反正那里也有衙役守夜,乐得去给李意阑端洗脚水去了。 州县衙门里的官差大都些懒散,值守那两个困得东倒西歪,李意阑没让他们跟着,自己举了盏烛台,照亮了刻满字的幽异骨架。 左起第二架的门板上贴着许致愚的草标,李意阑凑得十分近了之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在颈骨上找到一圈比髮丝还细的裂痕。 这断口能够从侧面佐证死者是许致愚本人,只是有人技高手巧,给它将头身粘在了一处,而大家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刻字,就都忽略了这道小细痕。 当年不比如今,这样连夜公然替钦犯修补尸身,无异于是在宣告对朝廷和官府判决的不满,许家满门已株,如果不是许别时,那还能是谁呢? 烛火幽幽飘忽,将墙上的影子撕得张牙舞爪的,李意阑满头都是问号,却一个答案也没得到。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井底之蛙,能力有限,只看得见井口那块巴掌大的天。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王锦官从屋里出来,轻悄地来到了知辛的门前,她敲了敲门,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师睡了吗?” 屋里还亮着灯,主人明显还醒着,不多时门就被从里面打开,知辛衣衫齐整地露了出来,语态平和地说:“还没,夫人有事么?”
第50页 李意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做介绍,王锦官又不是妇人的打扮,闻言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是一位“夫人”的,又是谁的夫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王锦官敛住杂念,学着和尚双手合十地说:“有,有个问题如鲠在喉,它过不去、我睡不着,因此这么晚了还来找大师解惑,叨扰了。” 知辛从容地翘了下嘴角:“我还没歇下,算不上叨扰,夫人请进吧。” 他也没关门,王锦官却有些喧宾夺主,反手合上了门扉。 知辛听见了那些吱呀的动静,却没给出什么反应,他脚步不停地走到桌边,侧过身来沖王锦官做了个“请过来坐”的手势,屋里没有热水了,伙夫也已经卸下,顺应天势,他也就不奉茶了。 王锦官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他脸上,眼波犹如月夜古井上的粼光,透着一种冷冷的感觉。 知辛的意识里登时就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这个女人在观察他。被人当成物品一样览看绝不是什么好体验,不过他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 人会被激怒,要么是天生脾气火爆,要么就是心虚被踩中了痛脚,这两样他都不是,知辛气定神闲,坦荡地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嫁给李遗十年,抓捕审问过的犯人数以百计,王锦官自问眼神还是有些锋利的,可对面的和尚不急不怒,站在那里像是一团人形的棉花,连着将她的质疑都给带得沉了下去,这样岿然不动的定力,倒是能从侧面显出修行的年头来。 面对这等心性,以她的锐气也看不出什么来,王锦官突然收起了对待犯人的那一套,语气恭敬地走过来道:“安定五年的立秋,隔着贵寺的功德墙,我曾与大师交谈过几句,大师还记得我吗?” 当年李遗在办案的时候不慎染上了尸气,他们听从郎中的建议,到寺中去求无功山的清净泉水入药。 去了之后李遗忽然来了兴致,跑去摇了一摇,负责解签的主事长老说这是姻缘上上籤,她和李遗自然高兴。 可是饭后他们到后山去散步,李遗随手给她摘了朵野花,她当时在分析案情,接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将花的茎杆给撅了,李遗好像是嘆了口气,墙那边就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王锦官到现在还记得,打断之人的语气里满是戏嚯,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异常温柔。 他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女施主,花已有人为你折了,此情此景,合该放下诸事,看一眼湖光山色了。” 王锦官当时也问了一句“谁在哪里”,不过语气没有今晚在院中时的戒备。 对方没答自己是谁,只是说了一句话。 李遗觉得他的思路和主事长老完全不同,想要见见他,对方意有所指地笑着说:“相逢有怨,不如不见。” 王锦官听得出他是在影射自己,那时她不知道这人是谁,正在心里埋汰这秃驴是在胡言乱语。 直到李遗忽然过世,她才幡然醒悟地想起了墙外飘来的那句话,回头看去简直像个铁打的谶言。她回慈悲寺去打听那位高人,方丈听完后哑然失笑,当即就吐出了一个名字,因为寺中除了那位年轻的师弟,也再没有长老那么闲了。 当时那院里院外寂寂无人,如果要说有谁答得上这个问题,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知辛本人了。 王锦官的眼里冷然中又有一丝灼意,她追问道:“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这是我的姻缘签,大师还记不记得,您当年是怎么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出自《长相思》林逋 第22章 一扇生 山并山,清萍生烟,乃是夫唱妇随的好姻缘。 这是当年主事长老的解签词,可知辛说的却是“师兄这回错了”。 太极两仪,法理四像,每个人一生的所得基本都是平衡的,李遗太聪明,所以没有长生命,而王锦官出身微寒,是个先苦后甜的命局,他们的缘分并不能长此以往。 至于李意阑,知辛想起他从木匠的院子外跳将进来,凛然给自己挡刀的背影,垂下眼帘心想这个人就是太专注、太心无旁鹭了。 “贫僧没有解,只是说了句闲话,”时隔六年,知辛抿去内心的可惜,将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夫人现在可以请坐了吗?” 和尚说话温声细语,这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可王锦官却像是被无形的重锤迎面痛击了一下,平静的脸上勐然迸出了悲意。 谁能知离别?她就不知啊。 李遗出事那天的情景,这些年过去了,她仍然是歷歷在目。 那天李遗换上了不常穿的蟒袍玉带,在门槛处回头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小食,他回来的时候好给她带。可她的口腹之慾向来不重,又撸着袖子在撩水磨刀,因为不知道天人永隔在即,便只是摇了下头,催他快去快回。 直到悲剧突然降临,王锦官在同失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持,胡思乱想间忆起六年前的功德墙,才幡然醒悟过来,墙外说话的人不是什么秃驴,而是提早堪破天命的人。 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顶着一张年轻到近乎压不住德高望重的脸,可他的气息却又十分宜人,让人即使难过得想要落下泪来,也不用担心这个人会看轻或耻笑,因为他的神色之间藏着一种能容山纳海的气度。
第51页 王锦官的心里怆然之外,还有了一份主见,这样的亲和力,除了高山上的高僧,寻常人就是装也装不出来。她敛去一身外放的气势放松下来,恭敬地过来落了座,因为感受得到对方的聪敏,便也放弃了含煳其辞,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办案多年,疑心已然过重,刚因为大师鲜少离山,兼而又与一位案卷相关人的容貌有些相似,便想试试大师的虚实。得罪或不敬之处,还请大师不要与我计较。” 知辛点了下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夫人已经致歉,我没有再计较的理由,不必介怀,此事已过了。” 王锦官抿了下嘴角:“大师海量,慈悲寺的内务我不便过问,但容我冒昧地再问一句,大师不好奇,自己与谁相像吗?” 知辛淡淡地笑了笑:“众生百相,而众生又有千万,素不相识的人长得相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也并非是不好奇,只是祸从口出,我虽然不修闭口禅,但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不去打听了。如果有事需要我知道,相信有缘人自然会告知于我,夫人想要告诉我吗?” 疑窦已去,王锦官不再试探他,只道:“大师真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让人佩服。不说这事了,大师殚见洽闻,如若有识得的杏林隐士,请务必引荐给我,行久的肺疾已经……拖了很久了。” 知辛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说:“算不上认识,但我上次外出云游时,曾经见过一名非常特别的医者。” “我与他在乱葬岗相逢,那里尸体堆集,他却持着刀在那里杀鸡。我大为不解,问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他说他想端详人体内脏腑的位置与模样,可又不敢对死者不敬,只好以牲畜代之,而又明知牲畜的内脏与人不同,举动只是徒劳,让我不要笑他。” “我又问他,为何要看人的内腑,他说医书中关于人体的记载许多都不正确,可大夫根本不求甚解,照搬老一套,如此行医,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害人,他答不上来,所以他在寻找一个答案。” “自那之后七年已过,如果那名大夫找到了答案,我想以他之肺腑专精,李大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王锦官一字不落地听完之后,眼底已然渥上了喜色,早前她带名医去给李意阑看病,那老夫子摸着鬍子说,除非是大罗神仙再世,能给他将肺脉重新接起来,否则一切免谈,可哪里的名医都没有开膛破肚的疗法,皇天不负有心人,眼下她终于在知辛的回答中找到了一丝可能。 她站起来对知辛鞠了一躬,双手举过头顶道:“请大师告知医者的尊讳,我立刻派人去请。” 知辛讲了一通半截话,暗自嘆了口气,对于自己这种给人希望又只能让她去追幻影的举动有些无奈,他伸出单掌托着她的小臂往上轻推,示意她不要行此大礼:“抱歉,当时相逢只是偶然,没想到如今还有机缘牵连,便也没互道姓名,我并不知道医者的名讳,夫人怕是得自己去寻了。” 王锦官顺势站起来,怔了怔但很快回过了神:“大师不要这样说,能得到这则消息,其实已经是行久的幸运了,大夫理应我们自己去寻,我还要劳烦大师仔细想想,当年医者的模样和打扮,具体在何处相逢?有无口音?” 知辛望着桌沿想了想,接着站起来,抬手在自己的半截鼻樑处比划,一字一句都说得都慢,像是还在想,又像是拿不准:“时日已久,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了。” 王锦官点点头,示意大概也无妨。 知辛:“先生的身量约莫有这样高,当时的体态,与李意阑胖瘦相当,端似而立之年,如今应当小有四十了。细长脸、一字眉、双鬓有些少白髮,斯文气象,左肩上挎着一个小药箱,着湖水绿色的棉布长衫,口音我听不出来,但不是姜兴人。相逢的地点是姜兴城北十二里外的乱葬岗。” 王锦官笑起来,唇角挤出了一枚小小的梨涡:“多谢大师指点,夜深了,大师早歇吧。” 说完她不再逗留,转身就走了。 知辛看着她的消瘦得和李意阑如出一辙的背影,在她一脚踏出门槛时忽然叫住了她:“且慢,还有一个特徵,医者那药箱上刻了一个‘孙’字,也许是他的姓,也许不是,夫人自己斟酌吧。” 王锦官于是又道了一次谢,从外面帮他将门合上了。 知辛从那道越渐狭窄的缝里看出去,望见一线黢黢的黑色里,搀着一枚豆点似的月华,是生是死,就看李意阑的造化吧,他悠悠地想到,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李意阑甫进院门,就瞥见他嫂子正从大师的门前离开。 离得远了,他又是悄无声息的一身黑,王锦官并没发现他,兀自回了自己的客房。 李意阑隔着吕川那间,将两扇房门各看了好几眼,不知道嫂子又是打听又是上门的,到底是想找大师干什么。 不过他也不可能去问,回了房看见寄声还在吃酥饼,还没张嘴让这小子别吃了,那边先下嘴为强,从榻上翻坐起来,叼着半块饼就往桌子边跑:“我还以为您老要在证房过夜呢,来来来,先把药喝了。” 桌上那个托盘和杯子有些眼熟,李意阑莫名其妙地道:“什么药?我的药,饭后不是已经喝过了么。”
第52页 “那就不是药,”寄声的一诺估计连一两都没有,顷刻改了口,将杯子放在了朝门的桌边上,“是茶,喝了保你整宿安眠。” 李意阑停在跟前低头一看,杯中盛的是一种琥珀色的清澈汤水,看起来有些像秋梨膏,他端起来闻了闻,气味清苦中又带着一丝姜味,以他药海浮沉好些年的丰富经验来看,这是一样全新的东西。 “这是什么?”李意阑抿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它并不算很苦,就知足常乐地说,“谁给你的?就随便拿来给我喝了。” “什么随便啊,”寄声给自己倒了碗冷茶,边喝边说,“这是姜汁竹沥,张潮说是大师方才顺路时给他的,让他转交给你,让你睡前服下,说是能行痰,让你夜间少些咳喘。” 齿颊间果然有些竹筒的清香,汤水已然冷透,可它们流过肺腑的时候,李意阑还是有一股暖意在蔓延的错觉,他心想原来大师半夜去后厨,是去给他取竹沥了。而且在庭院的时候不直接给他,可能也是不想让大家都来追问自己的病情。 千金方里记载说竹沥能滑痰,黎昌的大夫也知道,只是当地的竹子不适合入药,烤出来的竹沥浑浊焦黑,李意阑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竹沥,并且还是大师的一片心意。 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动,觉得大师很好,好的似乎与所有人都不同,但他又说不出差异在哪。 只是觉得这样周到妥帖的友人,有幸能遇到一个,也算不枉此生了。 李意阑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然而知辛干什么都轻,凭他的耳力也没听见什么,他慢慢地喝完了那杯竹沥,带着一种让寄声根本搞不明白的愉悦去洗洗睡了。 十二月初十,辰时初,饶临后院。 习武之人有晨练,院中李意阑起得最早,抖开了枪桿在月门的墙边操练。 没多久王锦官跟着也出来了,也不开把式,就抱着双臂在廊下看李二撺刺。 所谓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李意阑的中平枪是王锦官见过的使枪的人里最平最稳最快的,苦练就是他唯一的秘诀。 王锦官喜欢这份刻苦,所以拿李意阑当弟弟看,她从来不说在意,可心里十分记挂他的生死,她没等李意阑练完,走下台阶来到了墙边。 “行久,昨天的话我要收回,你要是没什么事,我一会儿便就走了。” 李意阑手臂收回后顺势将枪桿转了半圈,让它平贴住手臂,转过身来诧异道:“怎么如此突然?” 王锦官打算直奔姜兴去给他打听知辛说的那个大夫,但她不爱念叨付出,便含煳道:“没怎么,太久不出门,出来不习惯了。” 李意阑根本不知道她的意图,还在一门心思地想破案:“那请嫂子稍作耽搁吧,你见得多,有些证物你帮我看看,还有一件事,也只有交给嫂子我才放心。” 王锦官为人干脆,一口应下了:“可以,你说吧。” 李意阑拆掉枪头,带着王锦官往证物房走,边走边简单交代他这一路查案的经过,末了他说:“木匠在院子里留了张纸条,昨夜才解开的谜底是散夫妻,我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查。” “秋萍和张潮在街上遇刺,于师爷被人引进寄声盯梢的院子,这两条线都被监视了,我不知道暗地里还有没有更多的哨岗。木匠的妻子这条线,查的必须比谁都快而隐秘,不然走漏了风声,我怕又出现一具尸体。” “我仍然提防吕川,他不合适,寄声太毛躁,也不行,昨夜我本来还在想,不行我自己上,这边交给秋萍,不过嫂子既然在这个关节来了,能不能帮我走一趟?” 王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因为他餐风露宿地跑来跑去,只怕会更短命。 证物房里最惹人注目的,不消说当属那五具白骨,王锦官上前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来。 李意阑先后慈石、纸条和铃铛都找了出来,王锦官拿起那铃铛的时候还一派如常,可当她将喇叭口朝上的时候,脸色忽然就变了。 李意阑见状道:“怎么了?” 王锦官拧着眉心说:“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听过吗?” 何止是听过,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李意阑心头一跳,点头道:“听过,快哉门掌教,一扇生,他怎么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第23章 快哉门 如果说李遗是文曲先生,那么这个一扇生,就是武运郎君。 一扇生尊名白见君,是江湖中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奇人,或者干脆用他那句口头禅来说,是个脾气古怪的小气鬼。 问他借东西的人永远都借不到,不问他的有时却不说就给。 相传白见君师出于神秘的崑崙山正统,十六年前甫入江湖,就以一人之力单挑斩天宗的三大高手声震武林,因为武器是一把玄骨铁扇,便落了个“一扇生”的名号。 一扇之内定生死,由此可见其修为之深。 作为数十年前就已扬名的前辈,纵使是李意阑对上他,怕也只有抱头挨打的份。 只是成名之后的两年,白见君到处踢馆,适逢那一届武林式微,正好青黄不接,他踢到哪里就赢到哪里,好名恶名齐齐攒了一箩筐,他不仅不以为荣,反而还觉得不好玩,不如街头那些将人忽悠得头头是道的古彩戏法好玩。
第53页 于是此人一掉头,跑去开了个大院,专门收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物或玩法,久而久之,竟然还自成了一脉。 快哉门虽然叫门,但并不能算做武林门派。 其门不修武道,弟子普遍来自于民间的三百六十行,食行、作坊行、瓜果行、农行、摊贩行乃至于坑蒙拐骗行,只要是业内的翘楚,过了执教们的眼,都可以加入快哉门,其归为商行似乎更为合适。 但要说它是商行,它又切实排在风云榜上,只因为负责排榜的问卷阁主和白见君是好友,而白见君一人可以一挑九。 快哉门说穿了还是由下九流集成的乌合之众,他们少涉江湖事,只靠那些吸纳来的百行好手们做点生意,并不具有威震武林的资本,该门的名气可以说是白见君一人在挑大樑。 当然强者服众,他下头肯定聚了些投缘的高手,只是别人都比较低调,活得十分隐姓埋名。 快哉门的生意做的也漫不经心,从来不会公然打上“快哉门”的名号,只会在暗处留些标记,供自己人心神领会。这也是为什么李意阑一行人看不出那铃铛和快哉门有关的原因之一。 而王锦官前有押当掌眼的身份,后又跟着李遗见识牛鬼蛇神,这才知道快哉门的暗标,是一些极其容易忽视的扇形。 “不知道,”王锦官恢復成了冰霜脸,“但白见君就喜欢这些看起来神通灵异的东西,而且据传此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顽劣个性,要说他在这白骨案里掺了一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真若如此,你查案的难度就更大了。” 毕竟满打满算,也就剩不到二十天了。 李意阑心里有数,也有对策,因此稳扎稳打地并不着急,他求学好问地道:“嫂子是怎么看出,这铃铛和一扇生之间有关系的?” 王锦官将铃铛的喇叭口歪向他,用手指点着内圈的几处说:“快哉门以扇形为标记,你仔细看看这几处鱼鳞纹。” 李意阑垂眼去看,发现她所指的那几处纹路和别的确实有些不同,那些鳞片的上片有些极浅极细的分割线,而下片在上角有道弧,连起来看,就是一个隐秘的扇形。 王锦官接着说:“快哉门是个组织,也分三六九等,三百六十行,三、六、零相加等于九,九是掌教才能用的数目,这铃铛上有九个扇,因此这东西属于白见君。” “那木匠绝对没有可能偷到白见君的东西,而不被他发现,因此这个百岁铃,要么是白见君给的,要么是木匠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现在根本无从猜起,这个你自己想办法吧,木匠的妻子我来负责。” 李意阑接过铃铛,又跟王锦官密谋了了片刻,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也就起来了。 因为王锦官不会久留,李意阑伙同知辛单独吃早饭的计划登时又泡汤了,他无端地有点不甘心,就打着如厕的旗号跑去敲知辛的门。 知辛正在喝粥,他需要清修,也无意打扰公门的人探讨案情,因此几天下来都是独自在房里用饭,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只是李意阑自作多情,瞥了桌上那些独个的粥碗,觉得这样有些寂寞。 和尚见来的是他,温吞地道了声早,见李意阑又往桌上看,便开玩笑说:“不知道李兄会来,没有备你的早饭,现在来看已经迟了。” 李意阑不由好笑:“原来大师也会护食。” “你们会的我都会,水平有些差异而已,”知辛打完配合,随即正色起来,“过来找我是有事吗?” 李意阑笑着道:“没事,过来谢谢大师赠的竹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知辛听了后颇为欣喜:“那很好,今晚我再给你备一些。” 别人一介高僧,天天给他噼竹子烤竹筒也太不像话了,李意阑哪里敢受:“大师的心意我领了,可噼砍都是体力活,不忍劳烦大师,我找人去做便好。” “无所谓劳烦,我在寺中的时候,每天也要噼柴挑水,”知辛和气地说,“不过你既然坚持,那就照你的意思办,我稍后将取制的注意事项写给你。” 李意阑蓦然又感悟到了方才看见碗筷时的那种孤独。 他说是怕人行刺,待在衙门里更安全,但他们每天都忙忙碌碌,除却那几个挂着腰刀的官兵,衙门和别处也没什么区别。可对于大师来说,待在栴檀寺里,肯定比衙门更自在,至少方丈能陪他说说话。 云在青天水在瓶,或许他该派些人守在栴檀寺外,将大师送回他应在的地方去。 这念头一生,李意阑陡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些不舍,他试探道:“大师在这里还住得惯吗?要是不习惯,心里有中意的住所,都可以告诉我,只是有一点,根据瑞朝律法,结案之前大师必须留在饶临城里。” 知辛眼睫动了动,有种像是愉悦的神採在眼底流转:“我应该在哪里,就在哪里,这不要紧,李兄不用为难。只是方便的话我想去一趟栴檀寺,借些经书回来抄写。” 那也就是说之后还能天天见,李意阑诡异地松了口气,满口应道:“方便,我马上就去安排。” 他刚说完,就听见寄声在粮厅不甘寂寞地点他的名,李意阑没理由再逗留,只好上路去公干。 饭间七个人齐聚在一桌,气象各自为政,看起来一点也不团结。
第54页 吴金困顿,江秋萍痛得发蔫,张潮出于愧疚,殷勤伺候得就差提勺子让伤员张嘴了,自己根本顾不上吃。 吕川一直低调得很,寄声吃也堵不住嘴,王锦官偶尔点个头,李意阑则是被迫在吃独食。 昨天以前他还跟大家吃的一样,可王锦官昨天带来的褡裢里有给他带的补药,风风火火地这就煮上了,此刻嘴里一股子沖人的甘草味儿。 这些天下来,他们在飢饿的趋势下已经迅速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前半段谁也不说废话,天塌了都先闷头吃饱。 可寄声今天打破了纪律,他坐在王锦官右边吸熘米粥,趁着那些人还没议论起来,窃窃私语道:“嫂子啊,你缺什么东西不缺?我一会儿叫人给你办去。” 王锦官低声道:“不用了,吃过饭我就回崇平了。” “啊?”寄声惊得无法理解,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起来,“不是才来吗,怎么就要走了?” 众人都被他嚷得看了过来,王锦官不为所动,还是那么小的音量,也还是应付李意阑那套说辞。 寄声有点捨不得她,但也知道她的心在做决定的时候,比郎心如铁还要铁,只好嘆了口气,给她夹了个最大的水晶饺。 现在连江秋萍都不是什么讲究细嚼慢咽地斯文人了,不到一刻钟,满桌子人的筷子都慢了下来,江秋萍哑着嗓子说:“大人,今天我们做什么安排?” 李意阑晨起练枪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他放下筷子抬起眼,将快哉门的发现跟大家分享之后,开始陈述打算:“我是这么想的,今天一共有四件事待办,你们听听看,有异议的等我说完再提。” “第一,搜罗全城的扇贩子,看能不能找出百岁铃的所有者,这事吴金去办,怎么搜、需要多少人手,你先想想,一会儿说出来大家再议一议。” “第二,木匠的妻子非常重要,查出所在、问她的话,一刻都不得耽误,寄声脚程快,张潮稳重,你俩一起去办。” 张潮基本都和江秋萍一组,再说搭档又受了伤,分开了他有些不放心。张潮动了动嘴唇想要反驳,但最终没有发出动静。 李意阑也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接着说。 “第三,昨晚王主事擒来的两名兇徒,秋萍和我去审。第四,吕川辛苦一程……” 一直形如桌椅石柱的吕川勐然抬起头来,怔住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 李意阑假装没有看见他那幅受宠若惊的表情,从袖笼里抖出一个麻布包住的小东西,在清脆的金铁声里递给他说:“走一趟尹川快哉门,找管事的人问一问,白掌教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来春街木匠的家中。” 吕川提着筷子的指节陡然紧了紧,另一只像是怕他后悔似的,夺一样将铃铛抓进了自己的掌心,脱口而出地说:“定不辱命!” 这话一出来,两个人同时呆了一瞬,这是当年武选清吏司的答覆口令,那时他们每天要说好几遍,现在想起来却远得恍如隔世了。 李意阑果断扯开了目光,免得再看两眼了自己要食言,将百岁铃从吕川手里再抢回来。 他问了大家有没有意见,没人发表,李意阑就用筷子敲了下碗边:“那就行动吧。” 叮—— 第24章 抱怨 时不我待,离开粮厅以后,大家迅速各就各位。 寄声依依不捨地跟王锦官在院里道过别,掉头跟着张潮走了。 吴金找上了谢郡守,去问他要调兵遣将的权利。 吕川独自回到客房,抖开包袱布开始打包。 于情于理,李意阑都该去送送他的嫂子,江秋萍觉得分秒必争,便提前一步去了牢房。 白天的饶临衙门就显出了玲珑的气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王锦官就牵着马踏出了那道丈高的灰墙。 昨夜星斗高悬,料想今日应是个晴天,大概是为了隔绝烈日灼面,她背了顶带纱帘的斗笠,黄竹篾搭着细弯刀,一身都是江湖路远的味道。 李意阑站在门廊下,以拱手鞠躬的大礼为她送行:“辛苦嫂子跑这一趟了。” 王锦官并没觉得辛苦,但一应谢礼却是李意阑应该做的,她受之无愧地任他拜了,“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她心里其实有些关怀的叮嘱,但通通都没有说出口,因为在王锦官的平生的觉悟里,人就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踩着磴子上了马,抖开缰绳冲上了青石板铺的小巷。 李意阑目送到她到巷子尽头,这才折回大院里,在值守的衙役里随手点了两名衙差。 第一个被他谴去游击府,声明请将军挑十个稳重的好手,具体他没说是干什么用,小兵也没敢问,憨头憨脑地领了这道鸡毛令箭,带着一脸“愿为大人鞠躬尽瘁”的表情跑了。 第二个的目标倒是明确,李意阑让他去找谢郡守,让他转告谢才,去找能使黑字从白纸上无端消失的法子。 跟这两个小兵交代完以后,李意阑才算处理完了发号施令的事宜,转道去了牢房。 在他的目的地上,江秋萍没什么应对亡命之徒的经验,一进来就碰了壁。 冤家路窄,昨天拿他扎他的刺客就被羁在他所停步的这间牢房里,为了避免抱团取暖和方便挑拨离间,歹人的同伙被分开押看,锁在了从这里看不见的牢房那一头。
第55页 后背上疼到才肯麻木的伤口,一见到始作俑者似乎又有发作的迹象,江秋萍后背抽痛、心头窝火,目光恨恨地盯着牢里被五花大绑的人,特别想上去砍他一刀。 可他终究不是任性之人,江秋萍压住了一肚子敌意,冷着脸侧头对狱卒说:“拿掉他嘴里的布,我有话要问他。” 狱卒满脸为难,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先生,李提刑的嫂夫人特别交代了,不能随便拿出棉布,怕他们那个……咬舌自尽。”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的小声又谨慎,像是生怕被刺客听了去。 江秋萍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这俩人昨天既然敢当街下杀手,明显就是不要命的,那命都可以不要,一截舌头又算什么。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心里一阵阵地发愁。 上来就打,不是他们读书人的做派啊。 不过很快他就有了对策,在心里美其名曰这种生杀予夺的事,只有领头的李意阑才有资格操作,他们文人还是先了解情况比较妥当。 江秋萍接着道:“他们身上有搜出什么东西来吗?” 狱卒做了个“请”的手势:“有,都在刑房里,先生这边走。” 江秋萍跟进刑房,在桌上的木托盘里看见了一些分类排列的东西。 一排暗器,看制式有好几样,他都叫不上名字;一把刀、一把剑,反正他是看不出什么来;两根火摺子;一个钱袋,几枚碎银和一小把铜板,以及几个小巧的瓶瓶罐罐。 江秋萍拿起一瓶揭开闻了闻,也没嗅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李意阑正好进来,抬眼就见他百无禁忌地用鼻子对着小药瓶口,不说吓了一跳,总是有些看不下去,连忙两大步地靠过了过去。 他先咳了一声提醒有人来,接着抬手捏住了瓶底,慢而平稳地往外拖,边拿边说:“秋萍小心点儿,有些江湖人居心叵测,随身除了携带伤药,还会有些毒烟毒粉,这个不能这么闻。” 江秋萍从没下过江湖,昨天又差点丧命,听得立刻闭了气不说,还徒劳地将鼻腔里那股已经闻到的药气往外擤了一下。 好在李意阑拿起来看了看,发现他随手抓起来闻的只是治疗内伤用的小还丹。 接着,那托盘里的零碎也被李意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都是流通的常规制件,他也没看出什么不同的发现。 如此唯一的缺口就变成了那两个大活人,江秋萍有点为难:“又要让他们开口,又要提防他们自尽,这可怎么审?” “我有办法,你负责问话就行了,”李意阑边说边在条凳上坐了下来,转头对狱卒说,“你去将囚犯带一个过来,再找人送些白桃胶和生丝过来,顺便叫个通判过来记录。” 江秋萍是个聪明人,策动脑筋想了想,差不多也就猜到他要那两样东西做什么用了。 江秋萍笑了笑,一边觉得觉得李意阑不像是那么能作怪的人,一边却又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倍感舒畅,他慢吞吞地用脚勾动条凳,揣着一点小小的报復心理,准备坐到李意阑的旁边去看热闹。 桌边上是文书的位子,他现在手不方便,只有坐小板凳的份。 李意阑的心着实比他表现出来的模样要细,半道截了江秋萍的胡,帮同僚把凳子拉到了合适的位置。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通判端着笔墨匆匆跑进来,紧接着刑房外头铁链叮咚作响,两名狱卒粗鲁地押了一个人进来,江秋萍抬眼一看,发现来的还是跟自己有仇的那个。 狱卒手脚麻利地将人犯吊着锁在了拷问的木桩子上,接着退到李意阑背后的角落里站定,感觉业已万事俱备,只等主审官开口问话了。 可是李意阑一声不吭,坐成了一个四平八稳的哑巴,还在等他的白桃胶和生丝。 狭窄的刑房里登时酝生出了一阵只听得见别处噪声的沉寂。 门神样的两个狱卒茫然地面面相觑,已经铺开纸、研好磨的通判提着笔,也不知道是该蘸墨还是不蘸,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刺客大约了受了集体情绪的感染,本来垂头吊脑的形如昏迷,在这阵突兀而不知尽头是何处的无声里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作弄什么玄虚。 然而他这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早就锁在了他身上的眼睛,那眼神不冷不憎,没有任何想要施加威慑的意味,只像是一种安静的注视。 可站在你死我活的立场上,对方过于冷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刺客心里没有立刻产生压力或者恐惧,他只是觉得不太妙,自己不该抬头,也不该看这一眼。念及此他即刻收回了目光,准备重新垂下头去,可正对面的人却在这时开了口。 李意阑脸上没笑容,但表情也不冷酷,语气里依稀还有点徵求意见的大度和开明:“我有话要问阁下,但想来想去阁下也没有配合我的理由,不得已只好出了两个下策。第一,我卸掉阁下的下巴,让狱卒敲掉你所有的牙;第二,我只让人用软物包住你的牙,再来回我的话,阁下比较中意哪样?”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我不想,你就死不掉”,死士那套保守秘密的压轴手段,对他来说并不奏效。 刺客虽不畏死,但他一语道破了杀手锏,心里一时恼恨,同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细微慌乱。
第56页 用结论反推就能知道,他们要是真的能在任何条件下都守口如瓶,主家也就不用多此一举,在所有训练的末尾都盖上绝命章了。 谁也信不过谁,谁也不可信,卖命的和没命的都一样,更何况是这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官。 刺客心性坚韧,即使是生出了动摇,但也很快就能稳住阵脚。 江秋萍眼看着这人犯眼神虚放,但很快又森冷地凝聚起来,被封住的嘴里发不出声音,可神色间却露出了一种张狂不屑的冷笑,他心想不好,李意阑的攻心术这是踢到了铁板。 可李意阑眼下并不太急着“踢”他。 死士通常都是踩着同伙的尸体列队的人,他们更耐饥寒、更不怕死,要么一生只为一点绝境里的恩惠卖命,要是就是泯灭人性的贪婪之辈,这样的人防线坚固,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对象。 因为眼下要什么线索没什么线索,相对来说时间反倒成了李意阑拥有的最多的东西,这人犯今天不说、明天也不说都不打紧,毕竟刺客的意识不受他控制,他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尽力盘问套话,然后接受到时的结果。 但有件事还是他能控制的,这匹夫伤了江秋萍,如此机不可失,要是不礼尚往来地还回去,李意阑是不愿意的。 这时一名衙差提着个布袋匆匆而来,里面装着他要的白桃胶和生丝,李意阑指了指木桩上的刺客,说:“用生丝厚粘住这位好汉的牙齿,免得接下来上重刑的时候,他会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性命。还有……” 说着他眼底忽然就有了些寒意:“在他后背的左边蝴蝶骨,嵴柱往外四指的位置扎一刀,不多不少,要半寸深。” 江秋萍听见后背和刀就生理性地觉得痛,他看不见自己的背,因此并不确切自己伤在哪里,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大人是在给他报仇。 其实之后这刺客要是嘴硬,被打得皮肉稀烂都是轻的,比他自己不知道惨多少,过几天江秋萍可能还得怜悯他,这一刀其实没什么必要。 可李意阑这句话还是让他愣了一下,并且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有些感动。 世人爱将不计较当成大度,可以牙还牙也没有错,全是退让与成全,只会助长嚣张的气焰。 第25章 天神拘鬼 白桃胶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粘带灰带水的物件也毫无问题。 两个狱卒用了两盏茶的时间,配合着将那刺客的牙板给包上了,其中一个怕不牢靠,还逮住生丝蹬了蹬,见拉不下来才肯放心。接着两人又跟切猪肉似的,比划着名在刺客背上扎了一刀。 那刺客闷哼了一声,鼻翼急促煽动,但却咬紧着腮帮子没有喊疼。 江秋萍登时就看到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差距,昨天大夫给他上药,他虽然没有哭爹喊娘,却把张潮的腕子给掐青了一半,现在想想实在是有些惭愧。 “好毅力,”李意阑抚了下掌,该夸的都夸,夸完了去看那刺客的眼睛。 刺客冷冷地回望过来,眼底渥着一抹不屈的色彩。 李意阑见状,也就不打算劝什么了,学武的人必然有些轴性,因为心思太活络了没法静下心来吃苦,而且要人倒戈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于是他跟江秋萍耳语道:“这个你审着吧,开始不用跟他那么多废话,他要是嘴硬你就上刑,最后也就是看他的忠心和私心,哪个占上风了。我去看看另一个的情况。” 江秋萍不是第一次审犯人,心里有数地点了点头。 李意阑起身出去了,走了几步又叫尾随的狱卒去找两个大夫来候着,免得万一抢救不及时没了人证。 不出所料,另一个刺客也同样顽固,他叫人喊了谢才来顶缸,自己跑去后院找大师。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谢大人本来在衙门大厅内忙里偷闲。 李意阑让他去查墨迹消失的法子,他下头有人,自己不必亲力亲为,正坐在府上等消息,谁想得到李意阑那么多事儿,这啊那的都找他干,谢才心里愤愤不平,可耐不住别人的官大他不止一级,只好怒灌了两口茶,不情不愿地去了重牢。 脱出身来的李意阑跟郡守反道而行,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知辛正在院子里打坐,两寸厚的蒲团被他搬到了院子角的唐竹下面,一半照着阳光,一半采着阴凉,和尚双手合十、闭眼盘腿,似笑非笑地坐在上面。 不知道是他太专心,还是李意阑的脚步太轻,反正风过人来都搅他不动,就是嘴皮子掀动着念他的经。 唐竹的光影随着微风在他的头身上轻轻地摇晃,李意阑从心里看见了一个无形的“定”字,他觉得那一幕很好,暂时捨不得去打破,便就没有上前,站在月门下等。 然而许是目光也有重量,不到一会儿,知辛自己睁开了眼睛。 门下伫立的年轻人无端地跃入眼帘,端的是一派长身玉立,可面上又罩着一层不详的青气,让知情的人心里霎时就能生出一阵唏嘘。 知辛也没问他为何不进也不出,只是眉眼弯嘴角翘地笑了笑,像是天地人之间的缘分与默契,他心中不问也知晓。 李意阑见他自己“醒”了,这才举步进了院子,轻笑着说事:“栴檀寺之行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大师今天哪个时辰方便启程?”
第57页 提刑官诸事繁忙,知辛没想到他处理得这么快,如此上心虽不至于让知辛受宠若惊,但承情的感激还是有的,他站起来说:“我都方便,李兄安排就是。” 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讨取好处,李意阑眼下方便,正好有时间送他,便笑着徵求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那不如,现在就走?” 知辛一样痛快,展露心迹道:“正中下怀。” 两人一拍即合,当真说走就走。 知辛去哪都是一身轻,在衙门也没有行李可言,他临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块自己搬出来地蒲团,说了句“稍等”后弯下腰,准备将它搬回原处去。 李意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起来往外牵:“先放着吧,诗者有云,‘蒲草薄裁连蒂白,高阁烟霞禅客来’。大师就让我们住的这道院子,也沐一把高阁禅意好了。” 要是寄声在这里,就会说这真是一个高级的马屁。 可知辛不像他那么刺头,只是觉得李意阑不仅枪耍得好,似乎也挺会说话。 于师爷被关起来了,郡守到牢里审问去了,衙门里没了主事的人,幸好城门并不算太远,李意阑便也没备车马,领着知辛步行上了大街。 饶临封城已有两个月了,可市井中熙攘的迹象还是一如既往,不管白骨背负着多少冤屈,天下的大体还是太平的。 李意阑是个实干派,走起路来飞快,知辛却像头老牛,眼不视路、慢慢悠悠。 他喜欢到处看,捏糖人的小摊上瞥一眼、算命测字的也瞅一眼,唇角细不可查地往上翘着,观望的动作也很小,只是眼珠子在横向动来动去。 李意阑不小心地瞥了他几眼,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就是觉得他这个模样很有灵气,能够看见自己看不懂的乐趣。 有灵气的大师就这样“东张西望”地走了半里地,然后忽然停了下来。 李意阑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看别处,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可是茫茫大街都是人,李意阑不知道哪个才是重点,他疑惑道:“大师,怎么了?” 知辛闻言看了他一眼,笑着又将目光投到了人群里,抬手指着道:“那人应该是在行骗。” 指向比眼神的范围要小多了,李意阑这次顺着他的食指,在斜对面的巷子口锁定了一个灰袍道士。 那道士头戴法冠,背负桃木剑,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看背影还真是有那么两分仙风道骨。 至于行骗,那道士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里,就这么突然的两眼,隔着一条官道和半边摊位,李意阑压根没看出猫腻来,他好奇地请教道:“大师是怎么看出来的?” 知辛:“他的道袍上有‘太玄’这两个字,可武薪山的道袍是素服,只字无有,他不是太玄殿的道士,这是第一个谎言。第二,你可能没看见,他是跟着一名妇人进的小巷,那妇人满脸恸色,怕是家中遭遇了什么不测,有德的道士被称作天师,要是我猜的没错……” 知辛笑着说:“那位施主,扮的应该就是一名善于斩妖除魔的天师。” 李意阑头抬得晚了,确实没有看见什么妇人,不过“太玄”二字就在道士的后背上,他看是看见了,可鑑于从没注意过太玄殿道袍上的细节,因此看见了也不能像知辛那样洞察世事。 古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见得多了方知广博,有了参考才能辨别对错。 李意阑一边服气,一边好奇地给知辛出了个问题,他笑着说:“那看到此地有人在招摇撞骗,大师准备怎么办?” 知辛和和气气地将皮球又踢了回来:“我会怎么办,李兄的态度占一半。” 李意阑挑了下眉毛:“请问大师,这是指我哪一方面的态度?” “时间上的态度,”知辛怡然地说,“你要是赶时间,我就假装没看见。要是不赶,我就到那巷子里去看一看。” “如此,那妇人走运最好,有个万一真被骗了,大师就可以告诉自己,错不在己,都是李意阑非要赶路所致,”李意阑条分缕析完,看着知辛笑,“我说的对么,大师?” 知辛事不关己地合起双掌,念起了阿弥陀佛:“公道自在人心,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李意阑直接乐出了声:“大师不是凡人,自然是无声胜有声,我不赶时间,不敢赶,也不能赶,请吧。” 知辛这回收了玩笑的神色,正经地诵了声佛号,低声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愿李兄,长命百岁。” 李意阑是舍了性命出的家门,他听不出知辛话外的悲凉,有口无心地道了谢,跟知辛一起进了那道小巷。 城中的巷道都大同小异,所见的景象大致和吕川居住的那条半斤八两,李意阑说是让知辛先请,可进了巷子还是快了一步,他的肢体早已习惯了打头阵的状态。 不过这巷子里没有危机,只有一阵忽然响起的铃声。 那铃声有一阵没一阵的,里头很快夹带起了一道男声,李意阑仔细听了听,却只听来了一个半句话。 “……台星……变无停……”
第58页 两人循着动静,继续往前走过了五户人家,然后左手边那扇门口停了下来,此处铃声最响,赫然就是发源处,可惜门户紧闭,能窥探处只有那道宽窄不均的木门缝。 当着大师的面,扒门缝这种掉价的事李意阑有点干不出来,他正在想是上房比较好还是翻墙更妥当,就见知辛两步踏上门槛,眯起左边的眼睛,继而将右眼凑到了门缝上。 然后一本正经地,偷看了起来。 李意阑愣了片刻,既不觉得他卑鄙,也不觉得猥琐,只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有时的所见异常略同,有时却又根本猜不到他会干什么。 反正既然大师都去扒门缝了,他就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意阑刚要上前,知辛却在这时回过头来,左眼将睁未睁,一步从过门石上迈了下来,沖他低低地说:“证实了,是个骗贼,这一招我还见过,行话叫做‘天神拘鬼’。” 李意阑不知道他是看了什么得出的结论,出于好奇,他上前去继承了一下那道门缝的参观权,他将眸子往那豁口处一贴,正好看见院中的道士哼哈一声运满了气,张嘴喷出了一道磅礴的火舌。 那火舌舔在道士手执的黄纸上,暗火在前、明火在后,竟然在纸上活生生地烧出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蛇形。 李意阑脑中霎时“啪”的一声,像是扯断了一根弦,又像是挣开了一道束缚。 那些已经在他心里琢磨过千万遍的案情汹涌而来,他在此情此景下,仅靠直觉勐然从中摘出了一条触类旁通的信息。 既然这个道士能在纸上弄出一条“蛇”来,那在任阳的风筝会,随着老鹰风筝一起从天而降的白骨,有没有可能,也是採用的同样的原理? 先让人看见“白骨”,再趁着混乱,将真的骨架塞到跌落的风筝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  蒲草薄裁连蒂白,高阁烟霞禅客来——出自[《句》吴仁壁],我从八言里面摘了两句,顺序颠倒了一下,后一句原文是“高阁烟霞禅客睡”。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出自《老子》 第26章 假道士 巳时四刻,来春街。 由于木匠的妻子跟他分开得早,而他本人跟邻里的关系又不好,寄声和张潮问遍了左右,得到的说法不是不知道,就是让他们去问谁谁谁。 寄声向来没耐心干这种重复的事,杵在旁边偷乖躲懒,平时一个大话痨,这会儿口风严成哑巴。 张潮倒是习惯了单干,挨家挨户、不厌其烦地问着那几个相同的问题。 然而一条巷子打听下来,还是得辗转到他处去问,街坊们建议了两个去处,一家是与他交好的另一个木匠,还有一家是之前张罗丧事的亲戚。 两人只好改道,先往那名木匠家走去,穿过主街的时候寄声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张潮不吃,他就一人吃俩,左边一口再右边一口,不时还要往路边的小摊上凑。 张潮觉得他拖拖拉拉,忍了又忍还是催促道:“正事要紧,你想买什么下次再来看。” 寄声闻言从水粉摊上直起腰来,走着走着就跟张潮挤到了一起,他用一种跟长相不太相符的城府嗫嚅道:“这你就错了,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是记着昨儿的教训,在观察有没有尾巴跟着咱们。” 张潮看他就是个任性跳脱的少年,没想到他还有未雨绸缪的心机,江秋萍的遭遇告诉张潮这种顾虑大有必要,他贊同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寄声叼住一颗山楂,声音含煳地说:“暂时没有,走吧。” 张潮走了没两步,心里的好奇越来越重,之前江秋萍就嘀咕过这小子是什么来头,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张潮快人快语,于是看向寄声张嘴就问:“寄声,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来得突兀,寄声举着两根串儿扭过头来,右边的腮帮子鼓着一个包,茫然不解地答了句:“啊?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作啥?” “好奇,”张潮坦白道,“我看你的做派也不像小厮,觉得你的来歷应该不简单。” 寄声承受不住这个马屁,受之有愧地“嘿”了两声:“没什么不简单的,我家就是一收买路财的,你懂吗?” 他说得干脆坦荡,一点不以出身为耻的模样,张潮心里却是“咯噔”一响。 字面上的意思他听得懂,可张潮不懂的是龙生龙、凤生凤,哪个山头的土匪能生出当官的儿子来! 当然寄声算不得官,可他跟着李意阑耀武扬……不,是追查案情,郡守见了他都要巴结讨好,无名却有权,比那些芝麻小官厉害多了。 再者,三品的提刑官带着个当土匪的小厮,要是有人刻意来针对,这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把柄,既官匪勾结。 张潮心念电转,心想好在眼下的提刑一职是块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而寄声的来歷大家都不知道,这情报非同小可,他自己也不可以再往下追问了,因为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他用力压住了寄声的肩膀,等到小厮转眼来对视的时候,严肃地叮嘱道:“你的来歷,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了,明白吗?” 寄声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是很明白。
第59页 他们英雄寨虽然类属于匪,可世事无绝对,名人堆里都能出败类,鸡窝里自然也会有凤凰。 天奉十五年,英雄寨救驾有功,当时微服私访的太上皇亲笔给寨子题了个“义”字,上面还盖有巡狩天下之宝的玺印,只是他爹喜欢藏私,不准他们往外说而已。 这些事张潮都不知道,所以他觉得很严重,寄声却并不以为杵。 说到避嫌,李意阑跑来当官还要带着他,可见他觉得这不叫事,寄声只管跟着他,可张潮又是一片好心,寄声嚼碎了嘴里的山楂,心里敷衍面上点头如蒜:“明白了明白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从那户亲戚的口中问到了木匠妻子的下落,得知她本是饶临乡下乐垦村上的人,如果这些年没有去他处谋生,如今应该就在那里。 乐垦村位于城池西北面四十里处,两人在城门的巡检那里借了两匹马,朝着村镇疾驰而去。 隆冬时节百木零枯,城外官道的木林里,一只信鸽箭一般从两人头顶掠过。 —— 午时初,主街小偏巷。 道士回头看了看,见那户人家已然重新关上了门,眉梢的沉着倏忽一扫,变成了一抹狡猾的窃喜。 他从怀中摸出临走前主家塞来的麻布钱袋,抛着掂了掂,感觉分量还凑合,正感慨此行收穫颇丰,低下头用双手去撕绑口,准备清点一下报酬,谁知道肩头勐地一沉,竟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拍上了。 “道长留步,有事向你请教。” 出声的是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声,语气听着彬彬有礼,可扣在肩头的力道却着实不轻。 道士心里有鬼,闻声就觉得不好,沉下肩膀想要开熘,可没想到背后的人手上发力,将他直接压得歪着倒在了地上。 石板上尘土飞扬,道士就地打了个滚,这才脱离桎梏,坐起来看见了偷袭他的人。 来的是一个两人的团伙,黑衣的离得近,脸上病容惨澹,白衣的在一丈开外,头上精光是个和尚。 即使有刚刚撩阴手的威力在前,这两人的气势看起来仍然文弱,所谓眼见为实道士将两人从头打量到脚,看着看着镇定又回到了脸上。 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将钱袋偷偷塞进了袖筒里,抬起下巴姿态高傲地说:“请教好说,只是贫道眼下有急事要去处理,无暇他顾,公子还是去问别人吧。” “诶,”李意阑拖着不贊同的调子踏出一步,懂行的人就能看出他是封了这条路,他笑了一声后说,“不找别人,就问你。” 道士应该是不太懂功夫,压根没看出对面是个高手,他一下就火了,冷笑着说:“说是请教,实则一派强盗作风,我若是如了你的意,岂不有辱道家风骨!你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报官抓你。” 知辛是方外之人,安静地在拐角上眼观鼻,既不担心李意阑应付不来,也不笑这道士大言不惭。 作为这里目前最大的官,李意阑懒得跟他胡搅蛮缠,从怀里摸出一块巡检的令牌竖起来道:“别给你自己找麻烦了,我就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你就走人,如何?” 道士也就是想拿官来压他,哪想得到自己是求仁得仁,那块令牌让他的表情既懊丧又忸怩,他不知所谓地咳了一声,找场子似的说:“原来是官爷办案,何不早些言明呢,你问吧。” 李意阑直奔主题道:“你方才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用的是什么法子,使得火苗撩过的黄纸上出现了蛇形?” 道士不知他的伎俩已被知辛点破,还在装腔作势:“冤枉!那是妖鬼在贫道的法力下现了形,哪有什么法子。” 李意阑盯了他一眼,似乎是发觉他有些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二话不说,欺身到他跟前并指往他胸前戳了一下。 道士先是眼前一花,接着就身不由己,动弹不得了,他吓得惊叫道:“餵!问话就问话,这是干什么啊?” 李意阑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得道的仙家本事通天,道长既然都能让妖鬼显形了,不如也让我等见识一下遁地穿墙的绝技。我看牢房的墙够厚,就很值得穿上一穿。” 说着他已经擒住了道士的左臂,做出了“拖”的动作。 道士虽然不能动,但五感都还健全,他明显感觉到手臂上的拉力拽得他整个人都在往下栽,失衡的重心让他有些乱了方寸,想起行骗挨罚总比下狱要好点儿。 权衡好利弊后他叫嚷起来:“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你先松开我。” 李意阑力大无穷地将他像一截木桩子一样推正了,也不说话,就摊了下手,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 道士哭丧着脸,先不惜天打五雷轰地发誓他不是坏人,只是靠本事赚些生活费,接着才肯老实交代。 “……黄纸是预先处理过的,用净毛笔蘸取硝水画出蛇的形状,等水迹干透纸上就看不见了,而黄纸粗糙,也方便掩盖纸泡过水的痕迹。硝易燃,接触到火苗了会比其他位置烧得更快……” 说到这里他惴惴不安地看了李意阑一眼,支吾道:“蛇、蛇妖就出来了。” 李意阑不仅没像他意料中的那样垮下脸,反而一脸凝思道:“嗯,那要是本来写在纸条上的字,再拿出来却凭空消失了,是怎么做到的呢?”
第60页 知辛这时悄没声地也靠了过来,想要开拓一下视野。 “哼哼,旁人或许无从得知,但官爷你问我,算是找对了人,”这假道士得意洋洋地道,“这也不难,窍门全在墨水上。” “这墨水是用秦艽的根须和流珠调配的,秦艽的汁黑而不沾肤,流珠出冷窖不久就会隐去形迹,两者混合后根据比例不同,留形的时间会有些差别,但最后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意阑点着头又问:“有恢復的路子吗?” “没有,”道士答完见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为自己争取道,“那个,官爷,我能走了吗?” 李意阑解了他的穴道:“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道士一得到自由,就觉得心如刀割,这些都是他潜心研究了多年的把戏,全给这当官的打听了去,万一这人广而告之,那他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可他又怕李意阑抓他去穿墙,不得不忍着郁闷伏低做小:“您老请问。” 李意阑话锋勐地一转,温和地笑了起来:“你这样到处行走,月余能有多少进帐?” 道士愣了片刻,以为他是要拿赃,连忙谎报导:“启禀官爷,一月最好的时候,大约也就能落个五、五两银子。” “那我给你十两一个月,雇你帮我解答这些字迹图形消失、出现的问题,”李意阑的作风是有点财大气粗,可态度并不盛气凌人,他笑着问道,“你愿意么?” 道士眼底“噌”的一道精光闪过,心里悔不当初地想着刚刚要是多报一点就好了,不过十两还算可观,便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你现在先跟我去游击将军府,我写封文书给你,你拿着到县衙去找江秋萍江先生,”李意阑瞅了他的袖笼子一眼,又扭头去跟知辛说笑,“至于这点小财,取之不义,还是从哪里得来,就还到哪里去吧,对不对,大师?” 知辛像个万年捧场王似的说:“李兄说的都对。” 道士听见“游击府”和“县衙”时已经懵了,看他那口风像是官还挺大的样子,也不敢再讨价还价了,恭敬地说着好,走回妇人的院墙下将那钱袋隔着墙抛了过去,末了还做戏做全套地念了一句。 “无量天尊。” —— 午时三刻,扶江城栗泗桥头。 吕川花了一两银子,买通了本来占摊卖瓦罐的小老儿,让人将摊位让他一天。他席地坐下,将腋下的布卷拆开来,像模像样地摆起了摊。 他摆的是个刀具摊子,各种刀型只列了一把在外面,摊子前头的布片上用墨水写着一首打油诗。 快哉门吕老五,杀过猪斩过虎,所用之刀出此处,一把不过二钱五。 李意阑让他去跑尹川,他却跑到相邻的郡城来摆摊,这不是吕川玩忽职守,而是他出了饶临城以后,跑在路上忽然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尹川地处千里之外,姑且不说他没有千里马,单就行路就得三四天,加上快哉门的掌教日理万机,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到时候运气不好耽误起来,吕川根本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是无所谓,可是李意阑的钦命等不了,吕川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在邻城耽搁一天,试试自己的土办法。 他的想法很简单,白见君是个骄傲的人,门下的作风也不肯流于俗浪,吕川就想着去搞假冒伪劣碰个瓷,要是遇到个把急性子,他立竿见影就能找到快哉门的人。 到时候从内部往上攻坚,就比在蛋壳外面踮着脚脖子观望要容易多了。 第27章 诈审 未时初,西城义云饭庄。 饶是大冬天,吴金也跑出了一身汗。 上午的查问在众人的辘辘飢肠下不得已结束了,他是个痛快人,所以很容易交上朋友,衙役们跟着他走街串巷,他就请人吃大鱼大肉。酒也捨得,只是下午还有差使,怕误事就没敢点。 是以累是累,可衙役们跟他称兄道弟,办案的热情倒是没退。 伙计也喜欢这样豪爽的主顾,笑着往桌心上放了茶壶和花生米,讨巧地说:“诸位大爷请稍候,酒菜这就上来,请慢用。” 说完他就待离去,吴金连忙招手叫住了他:“小二哥别慌着走,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伙计抱着托盘,剎住了脚满脸堆笑:“诶,大爷您请讲。” 吴金往怀里抓了一把,摊开来发现有五个铜板,不算阔绰但也还凑合,边递给他边说:“这方圆做扇子的师傅都有哪些,你清楚吗?” 人来人往的商家地向来是消息的集大成之所,收集起消息来比他挨家挨户的去问百姓要方便许多。 伙计也算有礼数,先沖他鞠躬道了谢,这才笑眯眯地去接赏钱:“小的知道一些。” 接着他就跟报菜似的,一口气说出了十来个作坊,吴金不比江秋萍,知道自己记性不行,怕吃完饭就忘了,于是麻烦伙计给他写了张小纸条。 这厢都官郎在吃饭,那边到了游击府的李意阑三人也在吃饭。 饭时已过,将军没想到提刑官会在这个时辰大驾光临,火急火燎地吩咐厨房弄了几个快手菜,大菜因为来不及做了,直接谴小兵上街去买。
第61页 军中纪律严密,用饭向来也准时准点,将军已经吃过了,他的本意是想坐在席上给李意阑倒倒酒水,以表敬意,没曾想对方喝不了这些。 李意阑请他别忙,将军也就真不客套,出去忙他的公务去了,只是叮嘱小兵大人饭毕后立刻禀报于他。 知辛不食荤,李意阑好不容易跟他一起吃顿饭,愣是荤菜都没许上,让道士一个人在不远处的茶案上啃酱板鸭,自己则心情愉快地坐在桌边喝素羹。 知辛见他这样,还以为他是病气发作到已经闻不得荤腥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但面上却不忍刺痛对方,便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道:“常言道食补食补,李兄大病之体,饮食上不可马虎,杂粮五谷、五牲六畜,温和滋补的还是该吃一些。” 李意阑听出了关怀的意味,只顾笑着点头:“大师放心,我知道了。” 他对知辛好感满满,自然是什么都听得进去,可那道士就不吃和尚那一套了。 自古道儒释三家争霸,都说不争可都有争心。 本朝佛道盛行,道儒矮它一头,信徒香火都较为冷清,诸如此般直接影响修行与生活,这位道士就是因为山中清贫,被观里婉言劝退出来的。 他本就是因为好吃懒做去修的道,图的不是长生之道,被打发回家之后游手好闲,饿得狠了才琢磨出这些歪路子,为的也就是混口饭吃。所以他在面对知辛的时候,天然就有股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思。 假道士听了“食补”那话,立马就觉得这和尚可真会忽悠人,一事两论也不觉得害臊,他用力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来的路上李意阑已经问清了,这道士名叫王敬元,对自己的定位是游方术士,可李意阑觉得他就是个老骗子,骗人实有其事,可心眼不算太贪。 那民妇家中没甚钱财,“法事”他便只取了一两银子,李意阑听他不无得意地吹嘘说,某年某月他路过某县的奸商家里,同样的阵仗收了人六十六两。 一与六十六确实大有区别,可劫富济贫也脱不出一个“劫”字,不可为也不可取,要实在迫不得已,还需低调行事。 李意阑听了他这颇具古侠士风骨的取财之道以后,并没如道士预料中的那样对他拱手说“佩服佩服”,反倒是默默地记下了妇人的那一两纹银,预先在道士的十两里留扣了。 王敬元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还在这里挑知辛的刺。他那一鼻子鄙夷气冲着和尚而喷,殊不知对方就是个棉花做的人,既有分寸,又没脾气。 知辛听见那声冷哼,抬眸看了道士一眼,明明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却也只是抿嘴笑了笑。 饶临府目前是李意阑治下,只要没有直接点名,什么事都该提刑官最先表态,这是礼数,不好也不该僭越。 李意阑询声去看,也看见了道士脸上的不服气,释道两家的宿怨他并不了解,只是出于交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意阑都会维护知辛,他笑着打破沉默道:“王道长气息不顺,是噎着了吗?” 半片鸭子小半晌就没了肉,王敬元脸不红但脖子粗,吃的不知道多舒畅,他捏着鸭腿骨摇着说:“非也非也,贫道只是太震惊了,一时失了态。” 李意阑莫名其妙地说:“不知道长是被什么事给惊着了?” 王敬元用那截骨头将知辛一指:“当然是这位大师的高论了。” 知辛眨了下眼睛:“?” 李意阑看见知辛表情里的问号了,他大概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言论,脸上有样学样,也挂上了一丝不解,他看着王敬元说:“哪一句高论?” “就是劝你食补,要多食牲畜那一句,”王敬元说着将目光转向了知辛,振振有词地说,“佛家天天说慈悲为怀,不能杀生云云,可您老刚刚所言,是不是已经犯戒了啊?” “没有吧,”知辛没有上来就全盘否定,语气里还有点儿疑问的台阶,他笑着说,“我教并没有戒律说僧人不得吃肉,只是倡议吃素,而大家又愿意遵从而已。既然都吃得,说说又能如何?道长可能是被误导了。” 王敬元挖苦他不成,脸上登时有点挂不住,他向来好面子,仍然倔强地在找场子:“那你们佛祖都舍肉饲鹰了,你等怎么不效仿效仿,割你的肉给大人进补呢?” 知辛也不生气,和颜悦色地跟他说:“那我要是能有佛祖的修为,早就被塑上无上金身,坐在神龛上受万人供奉敬仰,而不是在这里跟施主理论了。” 王敬元找到一个破绽,抓紧得意道:“那你也就是承认,自己修为不够啰?” 知辛本来就没什么姿态,因此也无从谈高傲和低微,他谦虚地说:“施主说的是,天地浩大、学无止境,我这一生都不敢妄谈‘够’这个字。” 王敬元看他一句肯定自己的话都没有,有些不屑道:“那你还当什么高僧?” 知辛垂眼笑了笑,又抬起来道:“这个,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王敬元:“……” 稀里煳涂地就将声名威望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是什么鬼道理? 王敬元心里一时满是“太不公平”这四个大字,他看见知辛就堵心,很是烦那张怎么都戳不穿的笑脸,想着眼不见为净,便立刻站起来尿遁了。
第62页 屋里一下只剩了他们两个,知辛去看李意阑,后者全程一言未发,知辛指了指门口,问道:“我是不是得罪你的贵客了?” 李意阑简直乐得不行:“没有的事,说起来我只有与大师同行时才总有意外之喜,大师才是我的贵客。” 知辛眼下还不知道他在门缝里的顿悟,不由疑惑道:“哪来的喜?我怎么不知道。” 李意阑将风筝上白骨的猜想跟他简单说了说。 知辛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像是钦佩,又像是喜友人之所喜,他面露赞嘆地说:“李兄果然是在刑诉上有天赋,如我之辈,就想不到这二者当中的关联,实在颖悟绝伦,让人佩服。” 李意阑被夸得不好意思,连忙说:“大师别这么说,我当不起。我大哥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若是他在,这案子的进度绝对不会如此缓慢。” 也许是知辛善于倾听,此时此地又没有旁人打扰,李意阑原本心思颇深,这一刻居然也起了倾吐之意,他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豁老底似的继续说了起来。 “说心里话,我来时不知这趟山高水险,只是迫于圣旨的威压,想着能破最好、不破拉倒,毕竟像我这样的情况,也没什么值得畏惧的,来了才发现自己还真是托大了,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大家劳辛费力、苦心孤诣,眼看这迷局越滚越大,要是半路收手了,纵是性命还在,怕是也会留下诸多遗憾。且不说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郁闷,就是无缘得见这迷局背后有鬼神之才的擘画者,也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情。” 从知辛的角度来看,李意阑註定是一个会让他侧目的存在,这人有才有情,可苍天不予长命,这是天定的残缺,人力难改,因此更加让他惋惜。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知辛恰好是修行不够,还没修到大道无情的地步,他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人咎由自取,不救世道更清畅,可李意阑是值得救的,这人坦荡诚恳,品性不错,更难得是人也有意思。 比起死亡,他居然更怕大家会白忙一场。还有朝廷钦点的主谋案犯,在他眼里居然是个鬼才…… 这样不按常理思索的怪人,知辛这半辈子也只见过两个而已,这种人正好投他所好,是他最愿意结识的那一类。 他心里有些痛楚,又不想让李意阑看出来,只希望这人能多多喜笑颜开,便安慰道:“老子先生有云,天之道,在于不争而善胜,不召而自来,李兄豁达在前,得偿所愿应该也不会太远。” 李意阑吐露完心事之后十分轻松,他轻笑着异想天开道:“那就借大师吉言。既然我跟着大师总有奇遇,干脆我也送大师回栴檀寺好了,这一路上说不定又能有个新的发现。” 知辛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连忙拒绝道:“不召而自来,召了就不来了,你公务繁忙,不用刻意照拂我,若无意外,我晚间就回了。” 李意阑被谴退了,只好带着王敬元返回衙门。 他二度进入牢狱,发现江秋萍原来所在的刑房里没有人,问了狱卒才发现江秋萍一盏茶之前到另一个刑房去了,李意阑辗转往那边去,刚到刑房门前就听见一道响亮的巴掌声,江秋萍的怒吼紧随其后而来。 “大胆!还在嘴硬!你是真当本官不知道,你的主家是哪路神仙么?你那同伙……哈哈,冯阁老手下的人,果然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 这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李意阑还在心里好笑,想着江秋萍真是个厉害的文字先生,提别人的同伙却又一笑而过,那同伙到底怎么回事,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可江秋萍话音刚落,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名被绑在木桩上的刺客眼睛勐地瞪大了,脸上唰的变成了目眦欲裂的仇恨状。 这瞬间不止李意阑,连江秋萍都觉得自己是诈到了点上,两人心头齐齐一沉,虽然之前有过设想,可假想再真也真不过证据,难道这案子背后的人,真的是高阁里的那个叱咤风云的老头儿么…… 第28章 湿婆像 江秋萍就是瞎说的。 伤他那个刺客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吭声,他不爱看那些血唿啦喳的场景,就跑到这边来了。 谢郡守正好想去趟茅房,见他过来,连忙脚底抹油地熘了。 江秋萍照例何人何事得问了一通,这个刺客也不鸟他,他没办法,只好叫狱卒上来打。 常年执刑的狱卒凶神恶煞,鞭子抽得又闷又沉,表情也颇为扭曲,江秋萍觉得碍眼,正又想遁到外间去,起身的瞬间却突发奇想,来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刺客竟然给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 主使暴露的太过突然,反倒叫苦苦追寻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果然是冯阁老啊,”李意阑的声音适时从外面飘进来,正好解了他的围,不然那刺客往他脸上一看,就知道事先根本不是成竹在胸。 江秋萍站起来,回头叫了一声“大人”,脚步暗挪着准备将主审位让出来。 李意阑走过来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让他不用穷忙活,给道士指了对面的位置,自己在江秋萍左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刺客的目光此时已经随着说话声落到了李意阑身上,森冷的杀意在眼底浮动。
第63页 李意阑不仅不为所动,还在对人评头论足,他望着刺客的眼睛说:“你们这一届的死士,啧,不太行。这才哪到哪,就把你主子的老底儿泄出来了。不知道首辅他老人家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后不后悔居然派了你们这种水平的货色来执行要务。” 江秋萍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公子哥平时待人有礼有仪的,谁知道冷嘲热讽的功力也不可小觑,专挑别人的心窝子扎,看那刺客气得红眼挫牙的样子就知道了。 人可真是,不可貌相啊。 作为李意阑针对的目标,那杀手就没有江秋萍这么闲了,他气血上涌,表情越发狰狞,那形态放在普通人身上,怎么着都该暴跳如雷了,可刺客毕竟是受过酷训的人,他只是咬牙切齿地和着血沫喷出了一个字眼。 “呸!” “死士么,我知道你们最不怕的就是死,”李意阑继续刺激他,“可你放一百个心,案子没破之前,就是我死了,你都死不了。你就安心地在这里守口如瓶,等我们提刑司拿到线索,再打着你的名义去找冯阁老讨教吧。” 刺客听他一口一个“你”,完全把同伴摘到了干系之外,敌人的话他其实一句都不该信,可人性多疑,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他很难心如磐石,刺客勐地垂下头,不再去看那个影响他的黑衣官员。 李意阑见他拒绝跟自己眼神交流,便也没有穷追勐打,不是他不想,而是眼下除了江秋萍这一诈出来的反应,他们手中也没有其他可以直指首辅的证据,说多了反而会让这刺客察觉自己才是关键,还是先晾着比较妥当。 他跟江秋萍窃窃私语地合计了一通,当即决定这个忽悠完了,可以再去诈一诈那个,三人便移步去了另一间。 刺伤江秋萍的刺客要更为顽固,听了江秋萍的“挑拨”话,“呸”也没“呸”一声,于是李意阑就知道了,重点还是应该放在“呸”他的那个身上。 谢郡守如厕归来,见李意阑回来了不由大喜过望,还以为自己下午不用窝在这风不畅、气不爽的牢房了,谁知道李意阑更加过分,连江先生都抽走了,说是有事出去,让他一个人盯着俩刑房。谢才不愿也不敢顶撞,苦着脸将这尊忙碌的瘟神目送走了。 从重牢出来之后,李意阑将由门缝引发的猜想低声告诉了江秋萍,接着才给他和道士相互引荐。 江秋萍聪明绝顶,立刻就从这些话中听出了李意阑的本意,因此对王敬元特别客气,明明不认识这假道士,却还睁眼说瞎话,抱着拳说:“久仰久仰。” 王敬元喜欢被人吹捧的感觉,对这斯文有礼的先生可谓是大有好感。 三人直奔卷宗堆集如山的正厅,江秋萍利索地翻出任阳风筝案的卷宗,摘出白骨从天而现的细节念给道士听,说完去看李意阑。 李意阑接过话头,客气地询问王敬元:“道长,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天际翱翔的风筝上出现一些特定的形状,等落地的时候却又消失呢?” 王敬元靠骗术吃饭,脑筋要是转得不快,早就被人不打死也打残了,等李意阑提完问题他也已经回过了味儿,这两人说的赫然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风筝白骨案,李姓的公子是个大官,雇他帮忙查案,那他岂不就是半个师爷了? 平生还没听过骗……咳,术士也能当师爷的,王敬元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自豪,帮忙的热情霎时极度高涨。 他摸着下巴上那一缕稀疏到不成型的鬍子,脑筋转成了走马灯,另外两人看他眼神虚放、神情专注,便在旁边默默地等。 等了约莫有半刻钟,元神出窍的道士眼中才聚上神采,他也不敢托大,怕被人看笑话,稳妥起见地说:“公……啊不,大人能不能给小的一只风筝,让我先琢磨琢磨。” 有得试就是有戏! 李意阑心下一喜,立刻笑道:“自然可以,道长需要什么样的风筝,我现在就陪你去作坊里选。” 江秋萍也是喜上眉梢,放好卷宗决定随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衙门又风风火火地往街上的纸扎铺里而去。 申时一刻,郊外乡村。 在经歷了近一个半时辰的马上颠簸后,张潮和寄声抵达了乐垦村。 村落白墙灰瓦,单调之外透着股素净,两人策马来到村口,看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对下棋的老丈,张潮不够面善,便支使寄声上去问路。 寄声笑成了眯眯眼,一派天真地上前问道:“老丈,问您打听个事儿,崔菊崔大姐是住在这里吗?” 乡村的生活应当很安定,被问的俩老头儿慈祥和善,没有那种防人的戒备心,其中一个说:“哦崔家的大闺女啊,在这里在这里,你么往前直走,第二个岔道口左拐,一直走到门口种着两根腊梅树的那家就是了。” 寄声一叠声地道了谢,碍于乡间的宁静不好跑马,只好和张潮一起牵着马往村子深处走,走了一里半地以后,两人来到了盛开的腊梅树下。 这乡间的人家将院子围在屋前,用木荆条扎的篱笆隔开,寄声看见院子里跑着巴掌大的小鸡仔,但主屋的门窗都闭着,像是家中没人。 寄声大老远来一趟,已经不想再往别处去找了,他不死心地在篱笆外面喊“崔大姐”,结果要找的人没喊出来,倒是把对门的邻居给惊动了。
第64页 对门里出来了一个矮壮的汉子,见了寄声和张潮也很客气,毕竟普通人家根本骑不起马,他有些忸怩,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二位老爷是崔氏的什么人。 寄声张嘴就扯了个俗套的谎话:“我是她的远房表弟,我叫李寄,这是我的随从大张。请问大哥,我那大表姐是上哪里去了?” 英雄寨将他养的天不怕地不怕,虽然目前是在给李意阑当小厮,可寄声还是有些少爷样子的。他的假名字也简单粗暴,直接从他六哥和自己的大名里各抽了一字,他报的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话里唯一的破绽,大概也就是张潮不像随从了。 这汉子看面相就是个憨厚人,见寄声眼神清笑容闪,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是坏人,自然也不会多加揣度,老实告诉了寄声两人,邻居的几个可能的去处。 寄声谢过了汉子,转身臭着脸和张潮分开去找了。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在原地重新碰面,各自摇着各自的头,在那几处都没找到崔氏的人影。 有了知辛和江秋萍的遇袭经歷,两人都不敢大意,先后撑住篱笆跳进了崔氏的院子,等到木门一破开,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只见舍内人是没有,但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床上的褥子都被扫到了地上,这明显是有人造访过的迹象。 张潮寒着脸仔细巡了一遍,没发现血迹,但这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侥倖,他跟寄声并没有偷懒,可还是棋差一着,晚了一步。 谁来过?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木匠的媳妇儿现在是死是活?还有屋里翻成这样,是在找什么? 酉时初,饶临西十一巷。 吴金翻起右掌,确认了一眼伙计给的纸条,大半个下午的走访过后,纸上只剩下唯二的两家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很有可能都在白跑,不过瞎忙也比闲着好,吴金打了个手势,带着随行的人直奔目的。 这列在倒数第二的扇子作坊比之前要隐蔽,门脸上连个提示都没有,要不是本地人指明,吴金就是从门口过,也绝对发现不了这是一家扇子作坊。 应扣击声来开门的是个妇人,年纪在四十左右,见了官差满脸惶然,声音跟蚊子嗡嗡似的:“大、大爷们有何贵干?” 吴金就是模样粗犷,心地其实很软,并不想吓唬任何人,但查扇贩子这事需要威严,才有可能震出某些人心里的鬼来,他暗自苦笑了一下,愈发虎着脸喝道:“衙门办案,把门打开!” 妇人唯唯诺诺的拉开门,满院子晾着的扇骨架登时显露出来。 吴金带着一撮人进入院内,妇人有些怕官,小步子踩得飞快,跑到门口沖屋里喊了两声当家的,自己躲到墙角低头片竹篾去了。 屋里很快走出一个男人来,脸上的病容比李意阑还要枯藁,看见吴金一行人也是惊疑不定,惴惴地问大人来意何为。 吴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遍问这个问题了,他说:“这两个月以来,有眼生的扇贩子从你这里进货么?尤其是那种案头挂着百岁铃的,走起来不用吆喝,光拉铃就行的。” 作坊老闆立刻答道:“没有。” 吴金觉得他张嘴就答难免敷衍,就说:“你不用想一想么?” 老闆苦笑道:“我这里一年到头的也没什么生意,要是有我也不用想,肯定记得牢牢的。” 吴金也不傻,刨根问底道:“没有生意你们靠什么维生呢?还有这满院的好东西,不就都浪费了么?” 老闆哽了一下,抿住嘴唇脸上“腾”的红了。 吴金一看就觉得有鬼,立刻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说!” 老闆被他吓出了哆嗦,双膝软塌地跪在了地上,难为情地交代道:“回、回大人的话,小人家的扇子都是低价供给……供给春意阁的。” 吴金来饶临之后还没个闲的时候,街道他倒是跑得挺熟,可那些个吃喝玩乐的地方就不清楚了,此时这个本地小有名气的地名钻入耳中,他还在大张旗鼓地嚷着问:“哪个阁?你大点儿声。” 站在他背后的新兄弟里有个善解人意的,连忙附到他耳边嘀咕道:“大人,春意阁,是城里一个相公馆。” 吴金嘴角一抽,头大如斗地说:“走。” 不过他动作是快,可运气不太好,春意阁入夜了才开张,这时天还大亮,吴金只好先转向那最后一家作坊。 然而去的路上,他跟策马狂奔回来的寄声两人撞了个正着,吴金一问登时大吃一惊,将作坊交给那几个衙役去跑,自己爬上寄声的马屁股就跟着回衙门了。 三人投胎似的沖入大院,一眼就见院里的三个人在放风筝,寄声不知道内情,看自己急得冒火别人却那么悠闲,气得上来就是一个大白眼:“夭寿啦,还玩儿!” 李意阑扯着线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跟他解释:“谁在玩了?我们在试探风筝案上的原理。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嗨呀!”寄声嘴皮子一掀,那语气里就藏着一股滔滔不绝的架势。 张潮为了抓紧时间,直接手臂一横捂住了他的嘴,言简意赅地说:“大人,出事了。木匠的妻子失踪了,家中被人翻了个遍,她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但是我们去晚了。” 李意阑表情没什么变化,堪称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坐会儿吧,我们等等看。”
第65页 寄声扒掉了张潮的臭手:“等啥子?” 李意阑回头去顾他的风筝:“等你捕头姐的消息。” 寄声的第一反应就是:“姐姐不是回崇平去了吗?” “没有,你看,你们不是被人盯上了吗?”李意阑头也不回地说,“所以我昨晚请她帮忙,悄悄地去找木匠的妻子了。” 寄声霎时反应过来,今日这短短的一天之内,可能就至少有三拨人去了乐垦村的农妇家。 因为以王锦官的作风,她如果要偷偷翻别人的家,就会翻得谁也看不出来,所以那种打劫过后的翻找样,肯定是第三班人马的杰作。 六个人说是在等,可实际却又操劳上了。 四方交流完见闻和所得,天色便隐隐昏暗了,六人去粮厅用完饭,出来时看见灯影里似乎有飞絮飘摇,定睛一看却是落起了雪。 空气里洋溢着一抹清新的冷氛,这是今年入冬以后,李意阑见过的第一场雪,他站在迴廊下,也挡不住北风捲来雪沫扑面,冰冰凉的一点触感,让人感觉头脑似乎都清醒了一些。 所谓瑞雪兆丰年,他袖着手想道,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吧。 一炷香后,王锦官静悄悄地回来了。 她带回了一个长约一寸半的异人形木雕,有着三只眼睛和四条胳膊,他们人多力量大,讨论出了这是一个湿婆神像木雕,但具体是干什么用的,却没人答的不上来。 东西是王锦官弄来的,大家眼巴巴地去看她,却被无情地泼了盆冷水。 “崔氏说,这东西是这个月初,木匠托行商带给她的,当时就用草纸裹着,让她放着,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 每次遇到这种陌生的东西,李意阑就会想起知辛,加上这次又是佛雕,他觉得知辛肯定知道,因此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特别希望立刻见到大师。 然而天时不利,半时辰的酝酿使得雪势越下越勐,瓦上已然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时行路不便,李意阑看向院子里,心想大师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谁知这念头刚落地,院子入口的影壁角上就飘出了一截白色的袈裟。 有人言出必行,风雨如晦也能如约而至。 第29章 回报 李意阑暗爽归暗爽,但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迅速将知辛迎进了正厅。 看到那尊纤巧的湿婆像后,知辛的反应跟其他人都不同,他谦卑地鞠了一躬之后才用双手将它捧起来。 作为教门中人,因胸中相关的见闻丰富,知辛看出来的东西也确实要比在座的诸位要多一些。 他轻柔地将手里的木雕转了一圈,细细打量完才说:“这是一尊林伽造像,湿婆作为梵派的三大主神之一,在民间流有好几种不同的形象,林伽是其中的一种。林伽在梵语里的意思是生殖器,因此林伽相的湿婆神,象徵的是雄伟和再生。” 寄声一看就不是个好学生,闻言就嘆为观止地倒向李意阑,去跟他六哥窃窃私语:“当年将别人打到逃跑,现在又送个什么象徵雄伟的玩意儿,你说这木匠该不会是孤独寂寞久了,想要跟他婆娘和好了生个娃吧?” 李意阑:“……” 他忙着听大师说话,没心思理寄声,于是用一个“就你话多”的眼神将跟班打发了。 寄声跟他话不投机,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想才是人间正道,木匠那小九九,跟李意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肯成婚,他老娘急得将供奉的佛祖都换成送子观音一样,借物咏志,这不就是! 寄声不甘自己的正解就此埋没,墙头草似的倒向另一边,祸害王敬元去了。 正好道士也没耐心听和尚念经,当即跟寄声一拍即合,话题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说起了他云游的时候见过一尊露天佛,那叫一个大啊…… 不过除了这两个不那么靠谱的,其他人都听得还算专注。 知辛在两人的耳语声里继续说:“不过这佛像雕得有点问题,它不完整。正统的湿婆像四只手满抓满取,分别拿着三叉戟、斧头、手鼓和棒棍,这尊虽小,可也没有小到不可雕的地步,但诸位请看,它的手上不仅什么也没拿,手势也很奇怪。” “按理说抓取的时候,手势应该是虚握成拳,但这木雕的手只作微勾,这样是握不住东西的。可若是将此意解做托举,也不可行,因为下面两只手的掌心是向下的,为何雕成这四不像的模样我也想不通,我能看出的也就是这些了。” 语毕他将木雕放回了桌上,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没做任何猜想。 李意阑将木雕拿起来,边在指尖转圈变边设想道:“有没有可能是木匠对神像不了解,不知道湿婆手上本来拿着东西呢?” 江秋萍点头表示附议。 知辛朝李意阑的方向欠了下身,伸手指道:“不,他很了解,请看。” “湿婆的形象独树一帜,和佛家其他诸神的外观都不太一样,它身上有着很多独有的特徵,比如这头顶的恆河弯月、眉间的第三只眼、骷髅项鍊、左臂缠的蛇、腰间围的虎皮等等,这些细节木雕上尚且一应俱全,唯独缺了最能区分诸神的法器,这说不通。” 李意阑沉吟道:“那木匠是不是想通过这些缺失的部分,来提醒我们什么呢?大师,三叉戟、斧头、手鼓和棒棍,在贵法门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第66页 知辛眼神虚化地想了想,回过神后却摇了下头。 江秋萍又说:“那缺了法器的神,有什么说法吗?” 知辛:“孤陋寡闻,未曾听说。” 有关于的木雕的讨论就止步于此了,李意阑不甘心一无所获,将它用布包起来塞进了袖笼,准备稍后回去再研究研究。 既然此路不通,他们只好往别处探索,李意阑去看王敬元,议题很快就变成了玄学问题。 “让风筝上出现骨头架子的形状再消失的办法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王敬元伸出一条胳膊说,“但也就是风筝在地上的时候行得通,它飞到天上我就没辙了,毕竟我的手也就这么长。” 李意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问道:“什么办法?你说来大家听一听,涨个见识也行。” 王敬元傍晚试验的东西就放在正厅里,他觉得自己说半天这些人可能也听不懂,干脆让他们稍等,跑出去拿了些傢伙回来,一边说一边演示。 “这是硷水,这是白醋水,这个呢是姜黄水,而这是我之前用硷水画过的风筝,你们看,现在上面什么也没有。” 道士说着就将手伸进了装着姜黄水的碗,动作飞快地沾了一手水,然后在空白的风筝布上一抹,霎时一具手掌长的简笔骷髅骨架轮廓就在他的拂动下出现了。 吴金惊得“哟呵”了一声,没想到这个骗子还真是有两把诈人的刷子。 寄声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兴致勃勃地说:“那你再要怎么让它消失呢?” 王敬元自得一笑,将手伸进白醋水的碗里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说来也是让人不解,他就这么摸来抹去,那图形就真的出现又消失了。 别人都在大开眼界,江秋萍兴奋得两眼发亮,连王锦官都目不转睛,只有李意阑在开小差,在大傢伙的惊嘆中瞥了知辛一眼。 道士自有他值得被褒奖的长处,可要不是大师慧眼如炬,他们今晚几乎不可能有这道眼福。 功不可没的知辛倒是没察觉到有人在偷看他,正专注地揪着脖子看王敬元表演所谓的“神迹”。 寄声觉得好玩,挤过去也学道士的动作蘸硷水抹布,可这次布上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骨架,只有一片分布得还算均匀的浅锈色。 寄声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水沾得不够,他又来了一次,结果布上仍然还是那片锈色,寄声“嘿”了一声,眯着眼睛去斜视道士:“王老哥,你是不留手了?” 王敬元哈哈大笑,蹬鼻子上脸地振臂一挥道:“我就说是法力使然,可是你们都不信。” 李意阑跟没听见这句一样,自顾自地说:“这当中原理是什么?” 王敬元面对他的时候要比寄声正经一点,老实地答道:“回大人,应该是老祖宗的生活智慧……吧。”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知辛都听得眯了下眼皮,觉得道士的太极打得比自己还有水平。 花钱请他回来是帮忙的,要是帮不上忙就不要他了,李意阑掂量道:“我觉得这个答案,好像不值十两银子。” 王敬元有点财迷,立刻夹紧了尾巴,好好做人地坦白道:“其实我也是偶然看见一个老神婆这么弄,才知道硷水和姜黄水合在一起会变色。后来我又偶然发现,再加入白醋颜色会消失,再加入硷水又会变色。至于它的原理是什么,我这人没读过二两书,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这话他说的苦哈哈,看起来真有种掏心窝的感觉,李意阑点了下头,不吭声地琢磨起来。 王敬元说是能反覆变色,那骷髅轮廓虽然只能出现一次,但跟轮廓相同的颜色却还留有陈迹。假设风筝案用的是这个法子,那么证物房里的那架大风筝上,应该也是能够试出颜色来的。 但就怕这种颜色跟于师爷收到的纸条一样,会在时间里消失无踪。 李意阑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王敬元没敢将话说满,谨慎地说:“依小人之愚见,要是那风筝没有漂洗过,就应该不会。” “那好,”李意阑说着站了起来,“涉案的风筝太大了,这样的雪天搬来搬去的不方便,大家移个步,跟我去证物房看看吧。” 一行人虽不成军,纪律却不错,纷纷站了起来,知辛也随着大熘,李意阑一看有点扛不住这尊驾,连忙对他笑道:“大师不必起来,我在说他们。” 知辛起都起了,打趣说:“你们都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孤立我吗?” “不是,”他不说话李意阑还没觉得自己话里有那么大的空子,不由好笑道,“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只是怕大师误会我在对你发号施令。” 知辛温和地笑道:“你是官我是民,有律法可循,便是也无妨啊。” 李意阑力争平等:“真不是,我最近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太多了,无心之言,大师不要拿我打趣了。” 他的辛苦知辛是看在眼里的,闻言还真不忍心再让他解释了,便笑起来说:“只是看气氛沉闷,逗个乐而已,你看你果然很紧绷,连我的玩笑话都没听懂。” 李意阑干脆笑了笑,表示自己这回听懂了。 知辛和易地推了他一把:“去忙吧,大家都在等你。”
第67页 李意阑说了两句让他早些休息的话,转身走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一行脚印直指证物房,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夜晚他们终于又多了一个发现。道士用他的法子,竟然真的在收缴回来的风筝魁首上,切切实实地验出了锈色的模煳痕迹。 其实这离真相怕是还十分遥远,可是除了刚加入的王敬元和为了小叔子在帮忙的王锦官,来时的五个原班人马都感觉到了一种酸涩却自豪的悸动。 包括前提刑官钱理的辛苦在内,总算是一点一点地收到了回报。 江秋萍难掩喜色地说:“竟然还真是这样,王兄真是高明。” 王敬元虚伪客套地推却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而已,天上变色的问题还没解哪,不足挂齿。” 李意阑正在看那只大风筝,鸳身上走着许多复杂的线路,当此时眼里就有好几条,闻言愣了一下,脑中倏忽划过了一道灵光。 王敬元是个假道士,手腕不可通天,确实只有两尺来长,可任阳那些技艺精绝的枋线手们,操纵起那条风筝线,可是跟自己的手足一样自如—— 要是提起在风筝上藏个装着姜黄水的小药包,时机到了以风筝线切破,能不能行倒是值得一试。 李意阑眸光暗影攒动,思路递进道:还有,那个刘乔和罗六子,作为民间绝技的好手,他们有没有可能,会是快哉门的人? 室外北风勐然唿啸,捲起雪浪千堆。 同一时间,一城之外的吕川也没有白等,他要找的人,主动找上了门。 饶临局部大雪,扶江却还是昨日的气象,穹顶仍有星尘遥挂,只是气温降了一截。 吕川正儿八经地卖了一天的刀,从最初的焦躁等到心如止水,最后将那枚铃铛捏在手里,时不时的摇上一阵,为他吆喝那四句不要脸的打油诗助阵。 他们家原来卖鱼为生,母子都有一套好刀工,随便切什么都显刀快,吕川有点买刀的气概,只可惜蚊子腿更难拔,他做了一天的戏,也没卖出去一把。 暮色闭合时贩子都收了摊,吕川没等到要等的人,为了不露行迹只好卷了摊位布,准备吃完这顿就去加紧赶路。 可就像知辛说的那句不召自来一样,吕川在去马厩牵马的路上被人跟上了。 对于像吕川这样的高手来说,随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藏得有些糟糕,一出现就被他发现了,就在贴着走廊的马了堆,于是吕川要走的心思瞬间就滞后了。 鱼上钩了。 吕川装出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餵完了马,然后空手熘出后门满街乱晃,他身后的尾巴跟踪水平拙劣,吕川为了照顾他的闪避不急,还刻意买了一包糖雪球,边吃边没公德心地到处吐核。 直到两刻钟以后,吕川才“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跑着熘进了一道窄巷子。 对方唯恐跟丢了他,连忙也蹿进了巷子,然而细长的巷子里空无一人,那人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不到一个圈,头顶就被人踩了一脚。 吕川从墙壁上跳下来,一把掐住了对方的咽喉将人掼到墙上贴好,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跟着你爷爷干什么?要活命就想好了再作话。” 那人被他掐得短了半截气,面色如肝、话不成串地说:“我……不,是堂、堂使让……我来问、问你……咳咳咳……为什么要、假扮快哉门的人?” “你还不够格能来问我的话,”吕川手劲一紧,杀气四溢地说,“我要见你们堂使,愿意带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首很可爱的日语歌 - ラムジmbsey) 第30章 醉翁之意 戌时末,扶江城南沿街。 “好汉,到了。” 吕川押着人,随着对方的脚步停下来,抬眼一看,眸底就映入了一块匾,老王打铁铺。 时辰已晚,街上除了酒楼与客栈,其他的商铺早就歇了业,这打铁铺也不例外,里间星点灯火也无,看起来像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可吕川知道这表象肯定不可信,因为他用目光在铺子的门脸上细细逡巡过后,在匾上右下角的印章里找到了一个浅之又浅的扇形烙印,这标记要是不带着目的去看,十成十的路人都注意不到。 吕川抬起下巴朝门的方向挑了挑,示意他继续带路。 被他抓包的是个男青年,年纪不大,面色红镗镗的,看起来确实像个打铁的。 吕川当时一出手,就感觉到这人没什么功夫,作风也不像是权贵们养的死士,被他一吓就乱了阵脚,属下如此容易击溃,那个传说中的堂使应该也不至于会特别难以对付。 可谨慎起见,吕川还是打起了全副心神。 一盏茶后,吕川发现这铺子确实内有干坤,它的干坤就是打铁铺只是一个幌子,快哉门真正的堂口却在别处。 红脸青年带着他,从一口伪装成烧火灶的锅炉口钻进暗道,歪七扭八地绕过几个黑黢黢的路拐,然后经由一口荒废的枯井道回到地面,来到了一个放满竹篮、竹筐的大院子里。 这院子看着灰扑扑的,实际上却有好几进,吕川尾随青年过了一道月门,墙内的情形摇身一变,二进院里不仅有人值守,堂壁上龙腾虎踞,还挂着一幅劲草写作的“千里快哉风”横匾。
第68页 吕川顶着值守已然戒备起来的眼神,心想自己总算找到了地方。 “你是何人?”值守中的一个勐然拔出了腰间的挂弩,边疾步冲下台阶,便用弩尖指着吕川喝道,“站在原地不许动!回话!” 他话音落处,吕川就听耳膜间脚步声云集,很快就有人形从屋里沖了出来。 吕川从来不敢轻敌,立刻抓住了自己身旁正踮起脚尖,准备悄悄打横开熘的青年的肩膀,准备拿他来当人墙。 值守却在他一动之间扣动了扳机,那一箭可谓是风雷突变,快得让吕川这种身手都躲避不及,转瞬之间他也顾不上什么人质不人质,借着大力推搡红脸青年的反弹力勐地朝旁边倒去。 下一瞬,劲弩携带着撕裂般的气流从他右边的大臂侧面挫过,一蓬血花飙入风中。 吕川后翻着跳离了原来的落脚处,窝藏到了院子正当中的大水缸后面,他站稳后立刻朝伤处去了一眼,见血淋漓地在往下淌,色泽却是红的,便暗自舒了口气,将这道箭口抛诸到脑后,眼神跟着就凉了下去,浑身迸发出杀气来。 他本来想的是对方只是民间组织,刻意留了手,没想要伤谁,可谁料得到这里的人上来就是杀招,委实不像是讲道理的人,那他还跟这个鬼门客气个屁! 这时,之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吕川游鱼沾勾一样在水缸后面探了下头,借这一眼去看形势。 只见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十几个人,呈一字型在台阶下面排开,有的手里举着砍刀,有的提着墨斗,花样百出到威慑力还没有滑稽多。 吕川惨不忍睹地眯了下眼,一边觉得这些人简直是瞎胡闹,一边猫在缸后头宽衣解带。 刚刚发射袖箭的人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只是端着弩小步往前挪,边喝道:“你是谁?为什么私自闯进这里?” 吕川就是要跟他说话,也要先干掉这些可能会危及到他性命的袖弩,他脱下了外衫,专注地辨听了一会儿脚步声的位置,接着将外衫朝左边一抛,整个人贴着缸壁旋到右边,目如鹰隼地接连瞄准了四只手腕,然后力量从大臂涌动到指尖,扔出了四枚暗器。 昔日首辅门下影子里的佼佼者,在暗器上的修为虽说不上例无虚发,可对付这群应变能力只如常人的快哉门众人却绰绰有余。 吕川甚至都不用回头去看战果,就知道自己没有失手,因为空气里除了痛唿和惊诧,还伴着四道东西落地的响动。 吕川一击得手后,片刻反应的时间也没给对方,合身从右方蹿了出去,单手抓着刀斜抵在身前做防护,另一只手指缝里扣满了暗器,预备一遇变故先扔了再说。 他的走位很快,上一眼时还在青砖地上,下一眼就到了鹅暖石上,快哉门的人看的眼里都是虚影,慢慢都被他的速度给震住了。 这么快的身法,要杀这里的谁不跟砍菜切瓜一样? 吕川很快就欺到了众人附近,他心里有火气,却好歹还记着李意阑给的差使,没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将事情闹大,便只是各自给了附近的三个陌生人一记窝心脚。 等这几人应力飞出去之后,他才一跃上了台阶,占据着高地亮出了饶临游击府的将军令,正气滔天地说:“我无意挑事,只是官府办事,有几个问题请教贵门,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快哉门的人毕竟大多都是市井出身的良民,看见官府的令牌都有些傻了。 他们有门众说,集市上有人打着快哉门的幌子在招摇撞骗,这档子破事以往也不是没有,堂使便按着老规矩派了个人去盯梢,谁知道被盯的不仅是个江湖好手,还是朝廷里的人。 自古民不与官斗,疑似为首的人满脸恼怒,这边先给吕川陪了不是,那边赶紧让人去请堂使。 半柱香之后,一个鬚髮半百的老者来到了厅堂里,拱着手对吕川连道失礼。 吕川为求训而来,也不敢对人摆臭脸,一笑将误会带过之后,从怀里掏出那枚百岁铃,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是贵门白掌教的物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白骨案的涉事者木匠的家中,兹事体大,请老先生和门众务必如实告知。” 老人脸上的惊讶不似作假,他用布满皲裂干纹的手拿起铃铛,翻过来确认了才答道:“阁下,这事我们扶江的驻点确实不知情,如果你信得过老夫,就在这里停留一两天,待我向上级禀告之后再给你答覆,不知可否啊?” 此话正中吕川下怀,他笑了笑说:“可以可以,有劳堂使。” —— 亥时初,饶临衙门。 案发当天参与枋线的刘、罗二人由于伤病没有被列入嫌犯的名单,眼下还在任阳,可松柏斋扎风筝的老闆马仲和死者周柱良的妹妹周蕊却在城中。 众人商议了半晌,一致决定还是有必要将这两人提来问问。 一夜飘雪,翌日李意阑推开门的时候,天地间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冷氛阵阵,李意阑才出门槛,院子的月门下就进来了一个人,提着个铲,衣色如雪,除了知辛也没别人了。 昨晚的脚印早就被掩埋了,李意阑朝他走去,踩出了新的一串。 知辛也朝廊下来,脚印与他相互逢迎,本该是不留陈迹的相遇,却偶然被雪原记下了半刻。
第69页 李意阑去摸袖子里的枪头,笑着看向知辛的铲子说:“大师这么早,是忙什么去了?” 知辛用虎口挂着那个铲子的勾柄,合了个不太成功的掌,说:“那只麻雀昨夜没能挨过寒潮,睡在了我的窗台上,我……” 李意阑见那铲子摇摇晃晃,担心掉下去铲到他的脚,便在知辛说话的时候伸出手去,将那铲子握进了自己手中。 知辛被这份忽如其来的帮助弄得怔了一下,又或者这叫体贴更为合适,眼仁微微上翻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将双手严丝合缝地贴起来,唇角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他说:“我去给它找了个埋骨地。” 李意阑立刻就注意到知辛没说“死”,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睡”字,他心里登时就想,大师应该是有些难过的吧。 来到衙门的这些天,比起他们这一群大活人,那只麻雀陪知辛的时间反倒更多。 他也对它相当上心,窗台上每晚都会有新鲜的米粒,这两天还多了一个用竹叶卷做的锥形水器,连食指都塞不进去,也就那只巴掌大的留鸟能够享用,再过几天或许还会多出一个鸟窝来。 然而需用慢慢惧全,主角却一命呜唿了,所谓的世事无常,说的大概就是这些瞬间。 李意阑忽然就不急着练枪了,他其实好得很,只是不想让知辛一个人,于是信手拈来了一个藉口,胡扯道:“今早起来嗓子不知怎么痒得厉害,大师得空的话,方不方便帮我看一看?” 他的病情一直被知辛挂在心上,闻言就当了真,朝他伸手道:“方便的,现在就方便。跟我来,容我先去洗个手,铲子给我吧。” 李意阑将铲子往身后掖了半寸,用空着那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一把铲子而已,也不是一座山,知辛笑了笑,理了理袖子走在了前面。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问切都好说,只是咳嗽的锚点在嗓子眼,李意阑不得不坐下来张着嘴、仰着头,任知辛站在跟前,捧着他的脸两边,一本专注地往他的舌口间凑。 佛者沐香火而居,周身总是萦绕着一股檀香气,那点气息随着距离冲进鼻腔,李意阑无端地又有点儿想咳,不是病体上的异动,而是心尖上的一点陌生的侷促使然。 大师的脸离他太近了,他有点儿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才算合适了。 好在是有一点,李意阑神志不清地想道,幸好他出门前就漱过口洗过脸了,不然神颓气浊,很有可能会被大师避如五辛。 知辛就不像他有那么多小心思了,作为一个正经的和尚,看病就看病,其他的知辛倒是没太注意。 如他所见,李意阑舌质薄淡、舌苔白腻、咽内喉蛾双生,应该是反覆发作了挺长一段时间,所以小舌红肿而肥大,也难怪他会说痒。 知辛看完了,边站起来从他脸前撤开,边用手背託了托他的下颌,示意他可以恢復常态了。 “我知道你有皇命在身,没条件清心卧榻休养,此类的话便也不说了。我一会儿去整合一些不费时间的小方子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好吗?” 李意阑第一回 见到这种放任患者自便的大夫,可能因为知辛本就不是大夫,所以李意阑更愿意遵他的医嘱,因为有些时候他一高兴,也会觉得没法长久地活下去,是一种遗憾。 “好,有劳大师。” 知辛摆了下手,敲竹槓道:“别忙着有劳,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好他们都还没起,陪我下盘棋吧。” 雪天本就该窝在暖阁里会好友与诗酒茶,好友已在触手可及之地,李意阑蓦然就有了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错觉。 他的棋艺实在不怎么样,对弈必输无疑,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人而已—— 第31章 火中生莲 寄声收拾好出来没见着人,院子里也没有练习的影子,循着说话声摸到隔壁,才发现这大清早的,李意阑跟和尚的棋盘上已经落出了半壁江山。 他是草莽出身,心性未定,基本不懂这门纵横技艺的乐趣,第一反应就是闲的。 可和尚闲不闲他不好说,他六哥却是实打实地忙成了陀螺,每天大部分时候都拧着张脸,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明明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下一步,可肢体里全是放松的味道。 李意阑听见寄声出来了,可他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地盘着腿,在榻上支着个点穴手,一枚棋子因为无处可下,被他夹在指缝里慢悠悠地转圈,左手因为要撑下巴,嵴背不得不弯了寸许,深黑的衣色盖住了支棱出来的骨骼,身形看起来仍然高大。 知辛坐在他对面,双手结着掌心朝上,这样坐着等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李意阑看不出生路来,只好笑了笑,将捻着的棋子往棋盒里放去:“我输了,输得有点快,让大师见笑了。” 知辛:“话不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我要是跟李兄比功夫,输得怕是比这更快,本来就是我占了便宜,何来见笑一说。” 李意阑心说那是因为大师厚道,这世上恃才傲物的人从来不少,不过知辛姿态谦逊,他便也没多少不如人的惭愧,开诚布公地说:“我的水平也就这样,大师还下吗?” 知辛抬手去捡棋子,不怎么得意地乐了起来:“乘胜追击是人生快事,再下一局吧。”
第70页 有时候输赢重要,有时候心情重要,这人不以短处无谓自卑,他输得起,知辛自然也不怕赢,无所顾忌的时候其实怎么着都好。 两人分净棋子,很快又开了一局。 也许是为了不吵醒还在睡觉的人,他们交谈的声调很低,门外的寄声听不清,不过他能看出他六哥十分惬意,这点发现让寄声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本来的目的是喊李意阑去吃饭来着,可要是下棋比吃饭高兴,那就下去吧。 寄声自己反正是饿了,于是掉头就熘了,他素来吃饭第一积极,扒了半碗粥以后王锦官才进来,她吃饭安静而速度,也没那么多的喜好,等吴金打着哈欠进来的时候,她正好放下碗出去。 江秋萍受伤后干什么都慢,除了还在睡懒觉的王道士,他是来的最晚的一个,他没看见李意阑,随口一问发现人在下棋,当即兴沖沖地往粥里倒了点儿咸菜,端着碗就跑去围观了。 他是黎昌的大才子,对琴棋书画都感兴趣,其中以棋尤甚。可自打来到饶临以后,江秋萍忙得连棋盘长什么样儿都快忘了,这会儿一听瘾就犯了。 张潮纯粹是个老妈子,不放心他走结了冰的走廊,有样学样也跟着跑了。 吴金有点犹豫,看了看外面又去看包子烧麦,最后想起自己也看不懂,决定留下来好好吃饭。 江秋萍跑到知辛的客房,没多久看向李意阑的目光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李意阑感受到了他的怨气,知道自己就是个摆设,干脆将席位让给了他,自己跑到知辛旁边坐下了。 江秋萍乐开了花,撂下碗就准备跟知辛大干一场,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局才过半,前门的鸣冤鼓声就阵阵而来,一众人等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史炎平反的日子。 这事李意阑交给郡守去办了,按理来说跟他们没什么交集,可一个时辰以后,却有衙役跑进后院来通禀,说是史炎在衙门外头不肯离去,执意要见提刑官一面。 这犯……不,是这人在牢里受过酷刑,已经没什么人形了,听过堂的衙差们都觉得他是个可怜人,不忍对他拳打脚踢,史炎扒着石敢当涕泪俱下,百姓们纷纷为他求情,谢才为难了片刻,还是叫人来报了。 彼时李意阑已经结束了他的浮生半刻闲工夫,正在厅里和其他人一起商议提审马仲和周蕊的细节,闻言让其他人继续,只带着寄声去了院子里。 不多时,史炎就被带了进来。 为了降低民众对官府的非议,升堂前谢才刻意叫剃头匠去牢里给史炎收拾过,人的恢復能力惊人,几日的衣食饱足下来,他身上苟延残喘之感已经褪了大半,只是仍旧枯瘦,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撂倒。 重见天日的狂喜让史炎的情绪极不稳定,走动间就已经泪流了满面,他蹒跚着停在了石桌三尺之外,然后“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用砸的力道伏地磕头,嘴里激动得话不成句,反覆呢喃着“谢谢大人”。 直到现在史炎还恍惚得如同置身在梦里一样,觉得不真实,可脑子里又嗡嗡地响了那句话,从升堂时一直响到现在。 “……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他说了实话,然后得到了清白,可以前他说的也是实话,换来的却只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他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史炎趴在地上,冤情过去后委屈袭来,想起这辈子已经在逃亡里耗去了大半,不由伤心得开始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嘶哑,钝得像是许久没磨的刀在开封那样难听,可李意阑却觉得这声音尖锐,一度扎到了自己的心。 史炎本来就是清白的,将这名声还给他本来也是应该的,可冤名是洗刷了,史炎这么多年遭遇的无妄与苦辛又该怎么算呢? 法度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算法,譬如误判了多少年,该赔多少钱,李意阑一时也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该对这人说什么,又或者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知辛站在平时餵麻雀的地方,看见李意阑离开了史炎跪拜的地方,走到旁边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那种和善的语气被冬风送过来,忽然就让知辛表情一怔,有了种心口被烫到的错觉。 “把眼泪擦了,回家去吧。” 这句话他听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无家可归,师父就将他带回了慈悲寺,然后他就成了一个和尚。 知辛想不到的是经年以后,有人用相同的言语再次打动了他,可感觉却跟师父所给的不同。 他摸了下跳得莫名欢快的心口,将目光从李意阑脸上收了回来,这瞬间知辛是第一回 注意到,李意阑生的居然还挺英俊。 史炎走后不到两刻,松柏斋的马仲就被带来了。 堂前不久前才审过史炎和于师爷,杀威棒点地时如鼓如雷,不过马仲已过古稀之年,有些耳聋,没怎么被吓到,而是挑了块落脚的地方,颤巍巍地下了跪。 他跪下之后没看堂前,而是侧了下头将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地上,眼里有着怜爱和可惜。 在他望向之处,今年三月他为任阳的盛会扎的老鹰风筝半拆半叠地摞在一起,别有用心正好露出了那点锈迹。 谢才是主审,可他四下瞥了一眼,侷促得只想清嗓子。
第71页 陪审团的阵仗对他来说有些压力,李意阑和他嫂夫人坐在左边,江秋萍和张潮在右边,吴金和寄声在堂下,分左右站在马仲跟前的不远处,此刻这六双眼睛直接或间接地一股脑都落在马仲身上。 升堂之前李意阑对他交代过,主要盘问哪些问题,谢才击了下惊堂木,“啪”的一声开了场,他明知故问地说:“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马仲如实交代过了前几个问题。 谢才接着问道:“马仲你可知道,本官今日提你前来是为什么?” 马仲趴下翻着上眼皮看他:“禀大人,小老儿不知。” 谢才勐地又一拍惊堂木,提声喝道:“知与不知你心里清楚!本官已经破了你风筝上白骨现的障眼法,如今铁证如山就在眼前,你还要抵赖吗?” 马仲是被他的气势给吓得直哆嗦:“回大、大人的话,小老儿冤枉!小的不清楚,哪里有什么铁证,有什么障眼法啊。” 谢才站起来,挥袖一指那片锈痕,咄咄逼人地说:“你做的风筝,上面的东西,难道还是别人添上去的去的不成?” 马仲顺着他的动作在风筝上找寻,好几遍之后眼神才落在王敬元用硷水点出来的那块上,不确定地结巴道:“大人说的是、是这个吗?这,这难道不是风筝落地时,蹭到的泥巴么?” 这时王锦官与李意阑对视一眼,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老头,他表现出来的所有情态都很自然,没有那种装出来、前后不继的凝滞感。 既然不是马仲,李意阑站起来,像个属官一样凑到谢才旁边耳语了两句,谢大人嘴脸一翻,假装思索了片刻才道:“泥巴?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验明了再传你来问话。” 可怜马仲一个老头,反应不过来地被寄声搀起来,拍了拍手臂就这么送出了衙门。 过了会儿周蕊接班被带了过来,谢才只将“你做的风筝”那句换成了“你是周柱良唯一的亲人”,如法炮制地将周蕊诈审了一通,得到的结果意料之中,和马仲一样。 这样在风筝案的线索上,他们还能指望的也就是刘乔和罗六子,对于这两个人,李意阑已经加盖了提刑司的大印,给任阳县令递了一封四百里加急的传书,让对方在接到信后的三日内将人送来。 至于吕川,已经走了一天半,李意阑估了下时间,觉得那边最快也还要一天半才能有消息,便暂时将注意力放在了牢里的刺客和春意阁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时在扶江的据点里,吕川已经接到了来自快哉门上头的消息。 末时三刻,篾匠坊。 无独有偶,今天不止李意阑和知辛下过棋,在通报进门之前,吕川和那个任着堂使的老头也在下棋。 吕川的棋艺跟李意阑差不多烂,但他比李意阑能装,落颗子起码要一炷香,堂使敬他来者是客,没有戳破他的实力。于是一局差棋从早上下到午后,最后被一名劲装而来的中年人给终止了。 这人应该是上头的特使,跟吕川昨天接触到的这些人都不一样,一举一动如虎似豹,显得十分有力量。 吕川的注意力先是在他的双眼和臂膀间停留了片刻,接着就被对方的话给吸引了。 “堂使,这是掌教给您的信。” 吕川心头“腾”的就是一震,尹川和扶江相距九百余里,快哉门的情报网得有何其迅速,才能在一天之内就打个来回!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吕川站起来,盯住了堂使手里的竹筒。 堂使被他灼灼的目光看的有点发憷,笑了笑道:“阁下稍安,容我先看看。” 吕川想他也跑不了,便又坐了回去,看那堂使老套地从筒里捻出了一截捲纸,以及一枚…… 他凝神眯眼地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粒状物,立刻在心里猜道:火药?火器?还是…… 然而不等思索完,堂使就开口道:“我们掌教的意思,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既然你们有问题问我们,那也得回答我们的问题,阁下,请注意了。” 说着他就捻起那枚黑东西沖吕川亮了亮,然后一扬手,将它扔进了旁边用来取暖的火盆里。 然后一朵带着淡淡红光的莲花,就从炭火间迅速生长了出来,它花瓣层叠、黄芯绿梗,在炭火和灰烬间款款摇摆。 吕川只觉眼前一花,就多了朵栩栩如生的红莲,他心里蓦然警觉,在怀疑这是一阵幻觉的念头滋生的瞬间,整个人箭矢一样蹿向火盆伸手一捞。 怪事在这一瞬间再度发生了。 莲花在吕川的手碰到茎杆的时候不堪折似的断了,头、尾分别倒进火盆里,眨眼间就和炭灰融为了一体,而吕川感觉到掌心烫得抓心,他摊开手掌,看见了一道条状的黑色烧痕。 “这就是我们掌教的问题,莲子何以能在火中开花?阁下若是解开了这个问题,就请在饶临的主街上连放九个炮仗,到时快哉门自然会有人在点炮处恭候答案。” 第32章 内鬼 春意阁要到入夜才开,李意阑下午意外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局面。 眼下还有的线索都不可掌握,刺客还没开口,刘乔和罗六子还在千里之外,吕川出而未归。
第72页 江秋萍坐不住,又想到牢里去。 张潮不放心,寄声和吴金是想看热闹,都要跟着去,可李意阑都没让。 他心里其实也急,可让刺客发现自己备受关注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善于隐匿的人目光一样毒辣,他们会从中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进而端起更高的架子来,届时要撬开他们的嘴就更难了。 众人无法反驳,只好耐着性子闷在后院里干等。 吴金直人快语,一拍桌面中气十足道:“要我说,查他何必等到天黑!反正做那种营生的地方,白天才更不愁没有人在,踹一脚门,床上一次至少能弹出俩人,逮着问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众人立刻齐齐去看他,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老实的一个人,竟然还没少去踹过烟花巷的门。 寄声咂舌道:“至少?这么说你还踹起过三个四个啰?” 吴金被问得一哽,立刻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气焰登时短缺,他挠了挠头髮,有点尴尬地拍了下寄声的头,故作严肃道:“你还小,啥也不懂,有的没的别问,专心讨论案情。” 寄声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拍掉了,不就是男的女的脱光了睡觉么,他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不成。 李意阑适时接过话,厚道地替吴金解了围:“如果春意阁里真的有线索,也不急在这么半天,还是低调一点,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实在无事可干就出去逛逛吧,雪后初霁,街上应该会很热闹。” 江秋萍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正要说话,不料李意阑忽然看过来说:“秋萍留一下,我有封奏表要回,你文章写得好,帮我把把关。” 江秋萍明显感觉到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但片刻也领悟不到李意阑的意思,只好“嗯”了一声,表示服从安排。 寄声兜里没几个钱了,听见他六哥说可以上街,心里一下就想到了出路,李意阑不能经寒气,寄声断然不敢拉他上街,好在退而求其次,他还有新交的朋友可以邀请。 大概是曹操真的说不得,寄声刚想起道士,王敬元就打着哈欠从厅外进来了。 众人都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昼夜颠倒的日子,一觉直接睡过了午饭,喊也喊不醒,干脆随他去了。 王敬元刚从厨房吃完小灶回来,就碰上寄声眉飞色舞地约他上街,两人差了有一个多生肖的年纪,却意外地臭味相投。 王敬元低声问道:“干什么去?” 寄声不答话,只是像松鼠捧栗子那样用双手圈出一个圆形的空洞,然后欢快地眨了下眼,策动小臂摇了摇。 道士瞬间心神领会,明白这小子是想去赌钱。 这档子事王敬元显然是没少干,眼神顷刻就贼亮起来,他回以一个拿袖子擦桌子的动作,潜台词在内行里眼里就是大满贯,赢遍天下无敌手的意思。 寄声“嘿嘿”一乐,凑到李意阑耳朵边打小报告去了。 寨子里的叔伯闲着的时候不是在吃肉喝酒,就是在摇骰子,他泡在里面无师自通,他老爹觉得这些都是下等人干的粗野勾当,因此才叫他跟着李意阑回家,让他好好的修身养性。 寄声起初是觊觎李意阑的枪,跟着去了黎昌,可他内心仍然是一个野惯了的山中客,品性在李真看来并不能算好,可李意阑很少约束他,顶多是交代他要愿赌服输,不能掀桌打人。 久而久之,寄声兴起了还是会去押两把,但也养成了事先告知的习惯,因为到了时间没回来,李意阑就知道该拿着钱去换人了。 “酉时以前我就回来,六哥你乖乖的,在家里喝药睡觉啊,”他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样,笑眯眯地打完保证,捂着怀里揣钱的地方,招手吆着王敬元熘了。 李意阑习以为常地点了下头,让张潮和吴金自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客房,江秋萍跟在他后面。 朝廷的催表几天前来过一次,着翰林院五经博士问他案子进度如何,李意阑整天在外面跑,就将这公文给忘在了案头。 今天难得小半日空档,他将那封信翻了出来,看了一遍递给了江秋萍,然后提笔开始回信。 以前李真总是骂他的文章狗屁不通,李意阑有一半是故意的,因为想去学枪,只能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另外有一半却是真才实学确实不够,所谓种瓜得瓜,他的瓜都种在了枪道上,文章上自然没什么建数。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写不好文章也有它的好处。 这回李意阑延续了自己一贯的传统,细思谨想,奋笔疾书地写了十七页纸,将上任之后的遇到的各种情况,从牢里突现的大师到快哉门的百岁铃,两次刺杀到史炎的冤情,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 写完之后他叫江秋萍来看,江秋萍抓着一大把奏表,脸色微妙地说:“大人,其实可以稍微……简洁一点的。” 事实上根本不是一点,同样的内容要是让江秋萍来写,他能直接缩成两页。 谁会关心这些繁琐的经过和细节呢?上头要的只是案犯的名字,以及他们的项上人头。 江秋萍以下犯上地想道:说的不好听一点,这是写了一大堆的废话。 “不用简洁,我是武官,文采不好也情有可原,”李意阑的笑容里有一点点无奈,“而且要是真按照翰林院奏表的规格,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往里头写的。”
第73页 “这倒也是,”江秋萍脑子转过弯来,一口气嘆到一半又有点想笑,便揶揄道,“不过大人这心眼,可不像是憨厚的武官会有的。” 李意阑被训了个正着,忽然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当年他在清吏司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江秋萍见他不说话,手上的笔也停了,顿了顿,直接说了:“大人,我有个疑问。” 李意阑:“你说。” 江秋萍:“我觉得吴金说的没错,所谓兵贵神速,抢占先机至关重要,踹门的提议确实不妥,可我们之中除了我,或许还有王道长,其他人都是有能力悄悄潜入春意阁探查的,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要等?” “这个我待会儿再回答你,”李意阑话锋一转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江秋萍点了下头,没做声,听对方抛出了他的问题。 “在考虑到我们所有人都处在监视的情况下,我派寄声和张潮两个人去找木匠的妻子。当初按照我的设想,他们可能会遭遇拦截,所以我私下叫大嫂提前去找人,防的就是寄声和张潮带着那妇人,一旦被劫了不好脱身。” “可结果让我意外,当天去到木匠妻子家的三拨人里,被监视的寄声和张潮,反而还不如监视者去得快,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昨晚议事时李意阑提过,但江秋萍并没有放在心上,王锦官不爱说话,因此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这个本该离去的女人是怎么神兵天降,赶在所有人的动作之前将木匠的妻子和湿婆木雕给转移走的。 江秋萍想当然,又吃惊地说:“第二波人难道不是跟着王……捕头去的吗?” 对于怎么称唿提刑官的嫂夫人这件事,他一直觉得不好办,想来想去还是从了寄声,用王锦官以前的职务相称。 李意阑笃定道:“不是,没有人跟着她。你记不记得,她出门时带了个黑纱斗笠?” 江秋萍点了下头,示意记得,可这跟没人跟着她有什么关系呢? 李意阑看到他不解的神色,笑着解释起来:“我大哥这位夫人是个追捕的高手,纵使是高手也很难盯得住她。” “她昨日骑马往西门去,临出城门前进了一家旁边就是镖局的酒楼,点了些吃食,稍后去了趟茅房。” “茅房里有一个身形和她相当的女镖师,这笔交易前天就已经达成了,任务是押送一匹棕马,穿她的衣服、戴她的斗笠,出城跑个三四十里再回来。她自己换上托镖师带来的男装,另骑着一匹事先寄在那客栈的马去了乐垦村。” “原来如此,”江秋萍胸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心说他们能够想到和做到这一步,除了比自己更多思索和推敲,也着实没什么其他的途径。 他自问还算费心费力,如今看起来还是不如人,不过江秋萍心里没有不服气的愤懑,相反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认识了一个才德配位的上司,也由他结识了好几个朋……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江秋萍勐然剎住了有缘的感慨,他盯着地面,眉心明显地皱出痕迹来,脑子里全是电光石火的闪念。 王锦官的金蝉脱壳周密而迅捷,即使有人跟踪应该也甩脱了,不然木匠的妻子和木雕不会落到衙门里来,那抢在寄声和张潮前面翻乱那屋子的人,就只能是本来跟踪他们俩的人。 这些暗处窥视的人,赶在他们之前打算去抹杀或洗劫木匠留下的东西,万幸王锦官棋高一着,可一只鹰的眼睛,是怎么看透人心的呢? 江秋萍心口重重地一跳,近乎在他脑海里撞出了一种疼痛感,他眼波凌乱地抬起头,里头满是痛心和不可置信。 接着江秋萍艰难地张开嘴,用一种受伤的神色说:“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之中有……内鬼吗?” 这样也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们会在于师爷的院子里扑空,为什么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似乎在被人跟踪,为什么他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而总是没有新发现,原来这是因为他们和背后的黑手之间,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吗? 那大人这回在提防的人,江秋萍冥思苦想道:是谁呢? 第33章 听瓮 申时一刻,扶江驻点。 吕川不可能无功而返,所以老堂使的话他听完片刻后就有了决断,好说不行他就威逼。 这念头方一落地,吕川就身形如电地蹿了出去,移挪间他左手抬起捏成擒拿锁喉装,右手按上腰侧的刀柄,分别从前、左、右三个方向封住了堂使的去路。 对方明显没料到他会忽起杀招,带着一点反应不来怔忪立在原地,连招架的意图都没有。 吕川攻势凌厉,转瞬就欺到了跟前,爪手前端的指腹近乎已经能感受到对方颈间的热度了,可就在这时一只手背上有些小细斑的手却凭空从右侧出现,横插进他和堂使之间,然后稳稳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命脉之一的手腕如此轻易地就被人拿在了手中,吕川暗自大吃一惊,感觉得出自己技不如人,又见对方在优势上却没有更进一步,摆明了是不想与他做无谓的争斗,便识时务者为俊杰,卸掉了周身所有的杀气。 对方也给面子,吕川的手才离开刀把,他也五指一张,将手缩了回去。
第74页 紧绷到凝固的氛围霎时缓和下来,吕川这才得空,退开两步去打量那个惊动到他的一流高手。 那人正是吕川方才不自觉留意过的,从上头下来的信使,他在替堂使解了围之后就柱子一样杵在了旁边,肃目垂眼,一副随时准备服从命令的架势。 吕川简直不忍细想,他来时确实没太把泯于民间的快哉门当回事,所以才敢威胁堂使。 然而事实却是对方门中一个报信的实力都能超过他,那白见君的实力只会更高,由此可见诉诸武力的决定太唐突了。 吕川不自觉有些焦躁,就这么空手回去,他总觉得是辜负了李意阑难得的信任,可他确实也无计可施,只好该走也不走,站在原地发愁。 堂使这时回过了神来,因为被他吓了一跳,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手一扬不容商榷地说:“送客!” 候着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暗地里使坏,从人群里踢出了一位来。也许是做事须得有始有终,上前的还是那个红脸的打铁青年,他畏畏缩缩地说着请离开的话。 吕川难为他也没用,只好对那个雕塑一样的信使行了个钦佩的抱拳礼,又对堂使道:“老先生,对不住,莲子之谜我们必解无疑,麻烦安排好接应的人手,告辞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跑起来跳进了井中,沿着来路离开了。 红脸青年跟不上他,扑倒井口边朝下面“诶”了一声,回应他的却只有蠢动的回音。 “别嚷了,回来吧,”堂使在厅里唤了这么一句,接着对那个信使说,“你跟我来。” 信使刻板地回了声“是”,跟着堂使去了里间。 等门将外间里人的视线一隔断,堂使陡然一改神色,弯腰行礼道:“掌教,您怎么亲自来了?” 白见君出身于崑崙雪山,肤色要比常人白,瘢痂因此也更明显,他常年在外面跑,手背颈部上都是晒斑,堂使就是不懂武功,一见那双手便也明白了。 那个刚刚还降心俯首的信使闻言笑了一声,嗓音低沉而爽朗,周身的气势也随之一变,恭谨和侯命的感觉尽褪,换做了一种家主的气概。 他悠哉地坐下来倒了杯冷茶,然后一扬手,全部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堂使见怪不怪地站在原地,看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了点土色的粉末沾在指尖上,自下颌往上飞快地一抹,那张脸便瞬间变成了另外一张。 长脸长眉眼,额头饱满,下颌的线条却收得窄而快,这种脸型总是给人一种没太长开的感觉,因此气质再张狂也显得有股孩子气。 不仅如此,他左边的颧骨上还有块铜钱大小的扇形胎记,那层浓紫红色便成了整张脸上最惹眼的部位,快哉门的主人白见君从来就不是什么风闻天下的美男子,他一直都是靠实力取胜。 那胎记在主人的表情下微微变了点形状,白见君放下杯子,比常人深些的眼窝里既盛着威严又夹带着兴趣,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饶临的雪下得很大啊。”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老堂使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因此只能暗自腹诽。 这些年掌教走到哪儿,哪儿就人仰马翻,说句大逆不道的心窝子话,他们下面的堂部都不欢迎他们的门主。 可是白见君不仅来了,而且乌鸦过境一样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想必刚走的那位好汉也告诉了你一些内情,有人拿着我的物件儿,将快哉门拖进了白骨案这趟浑水,所以我来过来看看,到底是谁?想把我们怎么样?” —— 同一时间,饶临后院。 屋里的气氛闷得像是暴雨将至。 李意阑喜怒不形于色地坐在那里,江秋萍看不透他怀揣了多少心事和秘密,又有没有怀疑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也就是这个月的往事,被他强行从记忆里抽取出来,一股脑地塞进脑海里当成嫌犯证物一样审视过滤。 众人的嬉笑怒骂交叉着在江秋萍的意识中闪现,起先是谁都值得信任,过了会儿是连自己都想怀疑,如此摇来摆去,几次之后江秋萍的理智和感情较上了劲,就没有办法再往下想了。 他用力按了下眉心,嘆了口气,伤神地说:“大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有就直说吧,毕竟有了嫌隙就没法共事了。” 然而李意阑干脆地否定了他:“没有。” 江秋萍呆了一下,心里不可控制地生了根无形的刺,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说:“大人相信我吗?” 李意阑平静而坦荡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笑意浅淡而温暖:“相信,事实上,我唯一怀疑过的自己人是吴金,可我爹的来信证明我猜错了,对于这个,我很高兴,也很抱歉。” 江秋萍感觉得到他是真心的,胸口莫名一轻,特别想越俎代庖地替吴金答一句不介意,可他心头的疑惑到底是更旺盛,江秋萍刨根问底地说:“为什么会怀疑吴金?我并不记得他有做过什么不对劲的事。” “他没有做,只是说过一句话,”李意阑苦笑了一下,引导道,“你还记不记得,刚来的时候我们讨论案情,说起许别时的死讯时,我提过三黄伏火粉?” 江秋萍想了想,作恍然状:“记得,那天吴金还追问过你,为什么许别时这种升斗小民,会有火器营的秘密配方。”
第75页 李意阑应了一声,说:“这就是我怀疑他的原因。” 江秋萍的思绪在吴金和伏火粉之间蹿了几蹿,还是摇了摇头:“我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李意阑解释道:“我们初识那天,我父亲介绍向我介绍过你们的官职,你是讼师,吴金是都门郎。而都门郎隶属于巡防营,和军中秘职的火器营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你、张潮和寄声听到三黄伏火粉都毫无反应,吴金的学识远不如你,他不是许别时那种痴迷机巧的顽童,也不像我,看过钱大人的卷宗笔记,可他却能细数出伏火粉最主要的用处来,这点让我非常在意。” 江秋萍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久与那么多话里如此不起眼的一句,佩服得只好在心里默念人外有人,告诫自己以后要更加谦虚。 他心情不错,便有了胡扯的闲情,瞎猜一通道:“司狱大人是不是在信里说,吴金的大表哥在火器营里当着个什么差使?” “有没有大表哥我不知道,”李意阑好笑道,“我爹只说,吴金以前就在火器营里当差。只是跟的都统垮了台,才被打乱了编制分进的巡防营。” 江秋萍想起吴金那个毛毛糙糙的德行,有点无法想像他明杖执火守在鸟枪和炮台边的样子,不过只要吴金没有背叛他们,随便他以前在哪里任职江秋萍都无所谓。 他庆幸完了,脑筋再度活跃起来:“我想问大人的自己人,都包括哪些人?” 李意阑有些排斥这个问题,不过还是光明地答了:“你我一行共同从黎昌而来的五人,和我大嫂。” “道长昨日才来,之前也没露过面,暂时排除他的嫌疑,就只剩下,”江秋萍忽然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吕川了。” 李意阑内心深处还是愿意相信吕川的,不过他没反驳,但也没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应一声,而是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吕川目前不在饶临,今天什么时候、如何去探访春意阁就是我们的事情。届时若还有阻力,那就说明走漏消息的人不是吕川,而是……” 他食指朝下,点着大块青砖石铺就的地板方向,声音很轻地说:“这里的人。” 江秋萍立刻心神领会,这是隔墙有耳的意思,可他接着又一想,就被心里蹦出来的设想给吓了一跳,他有点错乱地说:“可你的隔墙两边,一边是我,一边是、是大师啊。” 知辛从不掺和他们的讨论,连吃饭都不在一起,反而是李意阑眼巴巴地想往隔壁凑,还总是苦于没有时间。 在他心里知辛完全是案子之外的人,李意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说,江秋萍一提出来还给他唬得一愣,李意阑啼笑皆非地摆着手说:“和大师无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江秋萍顶着一张茫然的脸看他。 李意阑低声说:“得知不是吴金之后,我又在想,是不是粮厅或着议事厅外值守的衙役中的某个人,因为他们是最方便,也最直接能够听见我们说话的人。” 江秋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悄声道:“那大人可有目标了?” “还没,所以想找你商量商量,我有个粗糙的计划,你推敲一下,晚些我们再合计一下可行与否,”李意阑招了下手,江秋萍便将耳朵附了过来,听他嘀咕了一通。 听完他脸上有些惊讶,又有几分觉得可行的喜色,说了句要回去想一想,便眼睛也不看地面,魂不附体一样走了。 寄声不在,江秋萍又一走,屋里忽然就显得冷清了,冬天的风没有定向,四面八方似乎都有寒气灌来,李意阑觉得有点冷,起身到门口要去关门,可没等完全合上,外头就来了个和尚。 李意阑眼前一亮,反道而行又将门拉开了。 知辛站在门外,见门不扣而开,便将手里捏着一沓纸隔着门递了进去:“这是上午应承你的药方,大多是食补一类,你得空了找个大夫来看看,哪些比较适合你。” 李意阑想跟他说说话,便接过了药方将他往里面请,笑着道:“大师不就是大夫么?” 知辛本来想说就我这半吊子,哪儿看顾得了你,可李意阑气色不好,知辛不想扫他的兴,只好说着“恭敬不如从命”,跟着他进去了。 坐下后知辛细细地压着他的手腕,又看了看他的舌苔,想嘆气又不忍心,只好憋了回去,脸色也说不上黑或沉,反正不像平时那样自然。 李意阑的脉象,搏动比上次探的时候又弱了一点,阴虚内热、舌苔稠黄,隐隐有点肝火过旺,易咳易嗽的迹象。 知辛移开指腹,慢慢将李意阑的袖口给拉了下来,有些大夫确实有这么细心,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拉好了还像安抚小孩一样在李意阑腕口拍了拍,准备起身去厨房一趟。 打算煮两个蜂蜜萝蔔什么的。 可那点遮掩落在李意阑眼中,忽然就像是被鹅毛扫到了痒处一样,让他的心肝在胸口地动山摇地颤了颤,可他还没来得及从中品味出原因或者结论来,知辛就已经露出了站的趋势。 潜意识里李意阑希望时间能留在刚刚的那一刻,于是他的身体先于理智,一把拽住了知辛的手指。 知辛应激顿住了,看了看相握的指尖再去看他,没有甩开,只是温温吞吞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第76页 李意阑的脑子天天无时不刻地乱转,这会儿正需要藉口,却不知道怎么就一片空白了,他跟知辛四目相对,心里被看得越跳越快,有点着急,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窃喜。 为了不显得愚笨或是唐突,他晕乎地打出了缓兵之计:“大师且慢,我有个问题请教你。” 知辛听见他有事,不疑有他地坐了回去。 李意阑松了手,神智也跟着回了窍,他道:“大师知不知道有什么器具,是能够助长听力的?” “有倒是有,”知辛思索了片刻后答道,“比如你我对话,我以手做筒状抵在唇边发声,便能够让你在更远一点的距离上听得更清。方法我知道的倒是不少,具体还是要看你这个所谓的助长听力,到底需要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李意阑:“我在这里说话,大师能在月门那里听到的程度,可行吗?” 知辛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远了,得试一试才知道。不过在我所知道的范畴里,传达距离最远的器具叫做听瓮。” 第34章 伙夫 “听瓮最早出现在七百年前的一本兵家纪要中,是当时侦查敌情的一种手段。” 知辛俨然是个好老师,边说边提起茶壶倒出些水,用食指蘸上然后在桌面上勾画出了一个图案。 “它在当时记载的器型,是一种口小肚大的铜罐。人们会在瓮口蒙上硝制好的皮革,战时斥候将它埋在城墙根外,皮革与地面平齐,俯卧在皮革上,就能听见战场方圆十里之外,初具规模的马蹄之声。” 能听到那么远的动静确实厉害,可它似乎并不契合李意阑所面对的情况。 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粮厅里讨论案情,那里也就一张八仙桌底下能够藏人,说话的声音也就是正常音量,而且要是真的有人,几步之遥的距离里李意阑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看着那个有点像缶的水笔画,斟酌道:“必须趴在瓮口听吗?” 知辛张开嘴復又闭了一刻,然后与李意阑四目相对道:“我能问问李兄问这缘由是什么吗?我若是不了解你的用意,答案很难直切正题。” 李意阑并不避讳他,大方地说了他怀疑衙门内有窃听者的事。 知辛愣了一下,虽看得见他忙碌,却没想到他的处境会这样难,齐具内忧外患,知辛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层伤感,以医家的立场来看,李意阑目前更适合跟他一样,当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可这念想是举目可见的惘然,李意阑虽然康泰不继,但眼神从不曾黯淡。 知辛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是勇者无惧,亦或是破罐子破摔,只好无奈地抿唇笑了笑,将李意阑的前提套入脑中思索。 半晌后他没抬眼,似乎还在想,但意识里已经攒出了一部分内容,便保持着垂眸的姿态说:“也不是,这是最早的听瓮,后来改进出了一些新样式,就我所知的还有三种,分别是罂听、矢缶和雀替管。先说罂听吧。” “罂听和最初的听瓮一样,也是模样相当的铜罐,只是个头更大,腔体内足以坐下一个人。兵书《虎啸吟》里有记载,瞎子因为目不能视,看不见也不知何处可逃,而听力又远胜于常人,故而向来都是罂听者的首选。” “这种听瓮能听得更远,据说十里之外的冰川上迸出一道裂纹,都逃不过瞎斥候的耳朵。” 这些陌生而晦涩的内容在知辛平和的语气下并不显得枯燥,李意阑听他徐徐而道,恍然间感觉对面的人像是一座山或一汪洋,同样是年纪相当的人,别人怎么就懂那么多,可这思绪并没有招惹嫉妒,只带来了一份洗耳恭听。 大师比“知我者”更难得,他是“我所不知者他也有答案”,这么一想,李意阑不可控地生出了一种自己老在占大师便宜的错觉。 被占了“便宜”的人却恍然不觉,仍在认真地讲他的经:“而矢服是一种特制的箭囊。史书上有记载,庆朝三军作战时就用过这种箭囊,将牛皮以特殊之法缝制,平时插箭缚于后背,需要时就取下箭簇吹满气,枕在地上就可以听见半里之外的人马声。” 李意阑面有疑色,知辛看见后体贴地住了嘴,然后听他问道:“大师,特殊之法缝制的言下之意,我能不能理解为这种箭囊制作不易,非得少数能工巧匠才行?” 知辛轻轻地“嗯”了一声,提醒道:“矢服是军资。” 李意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军备的产地都是官督民办,如果对方窃听用的器具是矢服,正好也契合白骨案的主使者出自于朝廷这个特性,李意阑心思如电地想道,摸着兵部的肢节去查一查,或许能够有点儿发现。 此外知辛说还有一种,李意阑连忙将注意力收了回来:“我明白大师的意思了,那……却替管呢?” 知辛说的字眼拗口,且是一带而过,李意阑这时连确切的名字都不甚明了,只能鹦鹉学舌地仿了个差不多的口音。 知辛却没听出来,自顾自地继续道:“雀替管最早好像是刺客一类的人士,用来窥探机密的小工具。通常是铁或铜制的空管,腔内还有些构造,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雀替管因外形类似于椽辕下的雀替得名,上平下曲、前细后粗,嵌进砖墙上事先掏出来的小洞里,需要时取下隐蔽用的封口物,就可以听见隔墙之外的动静了。”
第77页 说完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雀替管在民间,有种更简单的样式,就是木竹铜铁做的圆管,叫做听管。不过我觉得以李兄的五感,要是隔壁有人在用听管,应该逃不过你的眼睛。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有时选择太多也是难事,李意阑听完雀替管,又觉得它和矢服同样都有可能,他所面对的前路上仍然是一片迷雾。 “假设窃听者用的是矢服或雀替管,”李意阑正色道,“我该怎么找出,或是避开这些东西呢,大师知道吗? ” “怎么找我不知道,只避开还是有办法的,”知辛笑了笑,眼里闪着平和又睿智的碎光,“若他用的是矢服,你就不说话。若他用的是雀替管,你就换个地方说话。要想预加防备,那就既换个地方,又不说话。” 这一串话听起来像是绕口令,可是李意阑听懂了,因为他下午找江秋萍密谋的计划,正好就跟知辛的意思就差不多。 如果找不到窃听的途径,那就干脆切断源头。不过想想他们平时呆的最多的地方,李意阑也不算全然没有头绪。 这一谈让他心情大好,容光盛得几乎能扫尽脸上的病容,李意阑拱起手来笑着说:“听君一席话,少查三个月,多谢大师不吝告知。” 知辛掉了会儿书袋,也不知道他领悟到了什么,但能少查对李意阑的身体来说是件好事,他便也莫名的舒畅起来,摆了摆手说:“小事而已,不用谢来谢去的。” 别人是予取予求,他是无欲无求,李意阑的亏欠感登时又浮上来了,眼下没人找他,时间也没到,他卯着心思要陪知辛说说话,便随口瞎聊起来。 两人从霜雪腊梅扯到慈悲寺的课业,转而又从知辛最近在抄的佛经聊到李意阑的大哥,最后话题万变不离其宗,兜兜转转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案子上。 北风卷得雪粉乱飘,不经意看去好像又下起了雪。 李意阑想起江秋萍的猜测,就十分想跟知辛谈谈吕川,他看着院子外的天空说:“大师,要是有人骗了你,你还会相信他吗?” 知辛捻在指尖转动的菩提子轻轻地顿了一下,不过袈裟重叠,这个下意识小动作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不由自主地瞥了旁桌一眼,随即温柔地说:“应该不会。” 李意阑意外听到了一个不那么“慈悲”却又合乎自己心境的答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大师不相信人有改过向善之心吗?” “不,”知辛笑了笑,扭头去看院子里风雪,“只是不信自己,能够心无芥蒂。” 凡人畏果,菩萨畏因,他既不是凡人也不是菩萨,是以因果都怕。 —— 说是闲极无聊,可夜幕真正降临,似乎也没有用很久。 吴金叫伙夫来二两小酒的时候,寄声左手烧鸡、右手烧鹅地回来了。 他们这一下午收穫颇丰,势不可挡地捲走了小半场银钱,王敬元笑成了眯眯眼,寄声骄傲地坐在椅子上,问没去的几个人后不后悔。不过那些人都只长了嘴巴没耳朵,聋子一样将他的烧鸡撕得没了腿。 任务在前,这顿饭吃的飞快,吃完李意阑做了安排,吴金负责留守,剩下的人分成三组去春意阁“嫖娼”。 饶临城里的男娼馆不止一家,李意阑并没有来过,只从衙役那里听说,春意阁能在当中列进前三。 可一路靠近,李意阑却发现这个第三的门面朴素低调,堂内虽灯火通明,却也没有太多的欢声笑语,站在门外揽客的两个相公也是长袍罩白纱,穿着素净人也安静,气象和一条街之外喧闹得能闹翻一条街的青楼翠烟楼大相迳庭。 越是富贵的人越猎奇,李意阑和张潮都是官家出身,都不是没见过小相公的平家子,悠哉地被人迎了进去,然后出手阔绰地要了个雅间。 因是有备而来,李意阑刻意换了身衣裳,珠光白带藤蔓暗纹的大袖长袍对他来说十分不方便,自打从军以后,他基本就不穿这么碍手碍脚的衣服了。 可寄声说倜傥得很,而且这小厮将两手一摊,来了一句再挑剔也没有了。李意阑离家时仓促,导致连衣服都没得选,只好装模作样地拿了把摺扇,袖子左摇右摆地上了路。 唯一的安慰是出门时被开着门的知辛看见了,那人笑了笑,夸他气色不错。 张潮跟他半斤八两,难得盛装出席,换了身昂贵的皮人瞬间也不太一样了,看起来比李意阑还要贵气几分。 江秋萍被他伺候过几天,见了换新装的张潮不知怎么心里就有点发憷,感觉像是让李意阑给他端了洗脚水似的。 可惜张潮没什么贵人的自觉,仍然用一副老样子过来问江秋萍借摺扇。他们这一行一大票人,也就只有江秋萍是个有摺扇的真文士。 好在这两个大冬天还造作地拿着摺扇的伪文士没白折腾,伙计见他俩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以为是大主顾,一边殷勤地将两人往楼上引,一边指使着遇到的小僕役去叫老闆。 李意阑上楼的时候碰上有人从楼上下来,是个喝到满脸驼红的妇人,整个挂在旁边的男人身上,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知道发什么疯,抬手就要来勾李意阑的下巴,喊了声伴着一个酒嗝的“心肝儿”。
第78页 李意阑虽然错愕,但还是应付得来,将上身朝外侧歪了歪,避过的妇人的长指甲,只让她勾走了一把空气。 张潮猝不及防目睹老大被人调戏,忍不住结实地呆了一下。 他们威风禀禀的三品提刑官,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夜晚,被一个买醉的妇人当成了小倌…… 可要说李意阑有多俊美绝伦,张潮倒是没觉得,这人的病气太浓,浓到失去了本该惹人注目的气概,这里大概是以弱为美,所以才教那妇人看走了眼。 伙计被这个醉鬼吓得够呛,焦急地沖搀着妇人的相公直摆手,让他赶紧将那瘟神拉走,暗示完了他讨好地对上李意阑,叽里哌啦就道起歉来。 李意阑表示不要紧,在伙计“爷真是大人有大量”的赞美声里进了雅间,然后坐下没多久老闆就来了。 春意阁的老闆跟寻常妓馆里的妈妈不一样,是个唇边自带三分笑的中年男子,打扮相当普通,像个酒楼的掌薄,可细长眼睛里精光四射。 李意阑按照正常的程序,随便点了两个身价不低的艺倌,让一个弹琴,另一个坐在跟前答话。 李意阑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慢慢将话题拐到了扇子上。 张潮乘人不注意,悄悄地出了门,一闪身猫进了后院。 而楼下的门外,江秋萍依照吩咐,慢吞吞地晃进了大堂,男装的王锦官挂着腰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一炷香之后,打扮成老爷模样的王敬元,土里土气地带着他的小厮也来了。 然后四个时辰里六个人,上下三层、里里外外将春意阁的用度薄都翻了一遍,可结果让人沮丧,春意阁众口一词,既没有可疑的扇贩子出没,西十一巷送来的扇子数量在用度和存量上也严丝合缝。 六人摸黑回到衙门,整个后院只有两处灯还亮着,一处是知辛的客房,还有一处是仍然候着在准备宵夜的后厨。 伙夫正缩在灶台边打盹儿,听见脚步声揉着眼睛抬起头来,见跟前站的不是每天那个爱吃又爱笑的小厮,而是他那个兢兢业业的主子。 那个冷冰冰的黑衣女人站在他身旁,挽着双臂,腰刀正在右边的手心里。 一来就是两个大人物,伙夫直接吓醒了,并且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连忙压住了打到一半的哈欠弹起来,强打精神道:“大、大人,您回来了啊。饿了吧?想吃什么,我马上做,很快就好的。” “先不忙,”李意阑笑着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伙夫不胜惶恐地说:“诶,大人问吧。” 李意阑堪称和蔼地说:“我们衙门的伙夫,现在还活着吗?” 话音落处,他身边的王锦官勐然抽出长弯刀,毫不留情地朝伙夫噼了下去。 第35章 断气 烛光映耀,挥落的刀身上游走着一抹凌厉的华彩。 王锦官逼近的身形如同鬼影,她的速度算不上顶快,但姿态横看竖看都是全力一搏。 习武之人在背水一战的时候,气场与有所保留时决然不同,那时的戾气与杀气都最旺,对手能强烈地感受到威压。 伙夫的表情还停在错愕上,像是反应不及,根本没明白眼前的状况,但身体上却先大脑一步感觉到了危险,如果这时李意阑看得仔细,就能在他颈间瞥到鸡皮疙瘩。 刃口比残留的虚影更快,被烛光投到墙壁上,看起来像是螳螂发出致命一击时的镰刀臂。 命在旦夕,如果没有招架之力,那抹雪亮的刀光将会噼头而下,将他的脸皮切成伤口平滑的两半,伙夫的后背上顷刻间迸出了一层冷汗。 我会死在这里……他根本无意思考,可这念头直接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求生欲是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特别是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人,伙夫的身体陡然一塌,像是被吓到浑身发软,即将以一种稀泥坍缩的姿态扑倒地上。 可旁观的李意阑却看得门儿清,这人在瞬间抛弃了伪装,从一个胆小无能的厨子变成了卧底该有的样子,身手不差且善于随机应变。 对方小人做派在先,李意阑其实并不介意以多欺少,但王锦官应付的来,他就没有混入战圈,只留在外圈策守。 伙夫借着屈蹲,将王锦官的攻击往后延迟了一分,紧接着他侧开头,斜举着右臂撑在了头顶,只听“叮”的一声,刀刃切中的他的衣袖却没能入肉,只是击中了金铁然后在压力和斜度下沿着他的手臂划开了。 同时伙夫左手上动作不停,腕子先抖后抓,接着将熘进指尖的暗器掷了出来。 王锦官回刀去斩暗器,他就瞅准这个空档侧滚出两圈,以膝点地、手中的匕首反握着打横,迅速摆好了防备的姿态。 王锦官斩落暗器之后,还待提刀再攻,李意阑抬手捉住一柄朝他这儿迸飞的柳叶小刀,掖进指尖里藏起来之后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嫂子且慢,他好像有话要跟我们说。” 王锦官抬眼一看,发现那个假伙夫蹲跪在那里,望过来的脸上确实有些疑惑的痕迹。 一般遇到刺客或死士都没什么可谈的,这些人要么会像疯狗一样突出重围,要么就为了秘密干净利落地咬舌自尽,王锦官私以为这是一个好现象,便将朝天的刀尖垂到指地,面向不变地后退到了李意阑旁边。
第79页 李意阑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在对方盯锁的视线下和气地回望道:“是不是不明白,自己扮得这么惟妙惟肖,我们是怎么发现你的马脚的?” “伙夫”还是那张脸,脸上不知道是贴了面具还是本身就镇定,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改怯懦和仓皇,静成了一摊死水,这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比他手中的匕首更像一把冷兵器。 “伙夫”确实不解,也比他的同伴们更耿直些,他冷漠地说:“请提刑大人赐教。” 王锦官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年轻,也有种意料之外的好听,清朗利落,仿佛是个更寄声差不多大的少年人。 可他不是什么少年,而是一个被人训练的冷酷而又沉得住气的敌人。 “按理来说有来才有往,你的同伴在牢里一言不发,十分不给我们面子,所以我本来对你也该是无可奉告的,”李意阑没有笑,一本认真地说,“但我尊重你们的忠诚,这是我对守信之人的敬意。” “伙夫”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是黑暗里无名无脸的棋子,一生之中从没体验过这种瞬间,被一个巡抚级的官吏致以尊重。 也许这就是惺惺相惜,他忽然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李意阑,他们仍然敌对,但他会记住这个人,是个大丈夫。 “我们并没有抓住你的马脚,我只在试探从昨天晚上吴金回来的时间算起,”李意阑脸上多了些肃穆,清晰而低沉地说,“所有离开过衙门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回运气这么好,一刀就噼出了一个开门红。 “伙夫”怔了一下,心乱如麻地想到原来今天下午这半天的空档,根本不是什么畏惧打草惊蛇,而是专门做的套,给卧底向外传递消息用的。 春意阁昨晚才暴露出来,他们今天上午商议要去,但却将时间定在了晚上。如果春意阁里真的有什么,那么眼线一定会亲自或者提醒同伙上阵去消除痕迹…… 原来竟然是他该做的事情,害得他跌入了对方的圈套。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伙夫”下意识地去看了眼王锦官手里的刀。 那把刀还没插回鞘中,斜斜的指着地面,刀身如常、尾端不翘,不是她平时那把随身的弯刀,不仅不是,新刀的刃口甚至都没有开锋。 她根本无意杀戮,只是在唬人,因为真正的伙夫或者衙役,绝对避不开女捕头的刀! “伙夫”感觉到胸口突兀地跳了跳,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大人真是好心机。” 李意阑谦虚地说:“不敢当,跟你们一样,众志成城罢了。” 他话里没有挖苦的味道,“伙夫”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之前每一句似乎用的都是“我们”,“伙夫”想起他活到现在听到的千百个“你们”,觉得那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亲昵字眼。 “我中了计,无话可说,但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个“伙夫”比牢里那两个聪明得多,明白自己突不破王锦官和李意阑的两层防守后立刻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边说边从身上的各个角落摸出了一堆暗器丢在地上。 “从昨晚到现在,我自认为行事还算小心,只出门倒过一次泔水,连市集都没有去过,大人第一个试探的人却是我,为什么?” 李意阑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泔水”上,开始琢磨他的消息是不是都是藉由泔水递出去的,另一边一心两用,嘴上胡诌一通:“因为在出过衙门的名单之中,你是离我们最近的人。我们在粮厅议事的时间最多,而且上菜添水,你也没少往粮厅里凑。” 这理由是照着答案编的,因此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可实际上纯粹是碰运气,首先是大家都饿了,其次“伙夫”是出衙门名单上唯一一个还没有熄灯睡觉的。 “伙夫”倒是没有怀疑,只是接着丢出一团迷障,似笑非笑地说:“不出门也有传递信息的方法,抓住了一个我,大人的麻烦仍然很多。” 李意阑有点漠然:“阁下既然愿意为主子捨生忘死,还是别两边为难,替我操心了。” “伙夫”已经丢光了身上所有的武器,见挑拨不成就沉默地站在了那里,表现得活像一条已经摊上了砧板的鱼。 他心中其实没多少恐惧,这种反应也许只是出于对任务失败的惋惜,毕竟他擅长伪装,从没想过自己会像个瓮中捉鳖的鳖一样被人套住,这让他一方面有点挫败,另一方面却又认可了,这个新上任的提刑官确实不简单。 不过再不简单也就这样了,上头有令,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无论是谁。 “伙夫”残忍地咧了咧嘴角,心里却没有多高兴,屋外的脚步声密集起来,他已经被包围了。 “我已经没有武器了,”他说,“要杀要剐,你们可以动手了。” 李意阑没想杀他,只是文不对题地问了一句:“我们衙门的伙夫呢?” “伙夫”顿了片刻,大概觉得伙夫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蝼蚁,意外痛快地说了:“跑了。” “那天他跟一个喝醉的木匠在院子里对着骂娘,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后那木匠被他摁在地上捶了两拳,当天夜里木匠就死了。我跟他说,我看见他打人了,也没说是他打死的,他就求我放过他,我就给了他一点银子和一个路引,他连夜连行李都顾不上卷,就跑了。”
第80页 “来春街的木匠原来是你杀的,”李意阑垂下眼帘,估计伙夫应该也是凶多吉少。 假伙夫没有出声反驳,但他心里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木匠收下重金之前立下过字据,不能保密就死,他确实泄密了,所以死的不冤,但他觉得像李意阑这种人不会认同他的生死状,所以沉默以对,随便对方怎么说。 除了这已知的两个人,李意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遇害者,他日日面对着那些案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刻,李意阑明显的感悟到了变化。 白骨案背后的主使者,他的作风变味儿了。 从任阳的风筝案到扶江的重阳节,四起案子无一人死亡,只有刘乔和罗六子在慌乱中受了伤,可案子传播到饶临,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已经死了个木匠、伤了江秋萍,伙夫失踪、眼线重重。 起初背后的人非常谨慎,可发展到目前,却有了点无关之人也杀的意思,李意阑拧着眉心想到:即使是一人之下的首辅,这样肆无忌惮地堆人命,是不是也有些太放肆了? 他去找江秋萍讨论这个问题,江秋萍摸着下巴说:“我比较倾向的可能是,对方被我们逼得有点儿狗急跳墙了。” 李意阑心想那要是这样就好了,起码说明他们是真的触到了核心。 可情况却并不乐观,假的伙夫和之前被抓那两个俨然是一条心,刑讯没法撬开他们的嘴,从短期来看,他们无法从刺客这里得到什么情报。 一次又一次的发现下藏的不过是反覆的失望,像是鱼漂永远在动,可拉起来的全是空杆,大家难掩失落,脑子都有点不爱转,李意阑自己更够呛,只好早早遣散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这样告诉自己。 知辛参禅总爱开着窗,他喜欢听外头一切的动静,狂风暴雨、树叶婆娑,都能让他觉得宁静。 这天临睡前他去关窗,发现天上的乌云压得非常低,像是有一场暴雪即将来临,他修行多年,在各种环境的变化下都能维持心平气和,可这晚却十分莫名,他竟然多年难得一遇地跳起了眼皮。 他的直觉大约是真有些准,睡到半夜,果然就出事了。 寄声跟李意阑在一个屋里睡已经好几年了,他天生适应能力强,最开始被咳得恨不得暴躁地捶床,可没多久就练到了充耳不闻,该起的时候像弹簧,倒下又立刻能成一具“尸体”。 李真同意让他伺候李意阑,有一方面也是因为别人都没他心大。 寄声其实睡着了也听得见李意阑在咳,只是习惯了那种动静,知道不会出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醒。 可是这天寄声半梦半醒,却听到了一种困兽在笼里的垂死挣扎的闷响,他被那种气氛吓得蜷起身体,然后在浅了一层的睡眠里听到了一连串残喘的声音,只出不进,听得他也差点憋死。 寄声煳涂地翻了个身,眼睛撬开一条缝,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天上不现星月,屋里的可见度便也非常地低,寄声被那阵捂住耳朵都不消停的喘息逼得异常恼火,他勐地一翻被子坐起来,先是头晕目眩,接着才隐约瞟见他六哥的床上没人,地上倒似乎有一团人形。 李意阑夏天都没有睡地上的习惯……一股让他恐惧的不对劲立刻淹没了寄声的意识,他直接扑下了床,顾不上点灯也没穿鞋,忽然慌得不得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六哥!”寄声大声叫道。 回答他仍然是那种喘息,像是一个老人卡了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浓痰,又像是风箱锈过了头,强行推起来而产生的嘲哳。 他飞快地跑过去,摸到身体知道这就是李意阑,可手感太不对了,寄声隔着衣服都感觉李意阑的体温不对,太热了。然后他往上一摸,触到了一张滚烫而且胀硬的脸皮。 他摸了好几年了,李意阑的脸不是这样的。 寄声憋着一口气半天没吐,在一个不知所措地短暂片刻后忽然找到了主心骨,他将“六哥”和“李意阑”换着来回地乱叫,一边爬起来去摸火摺子。 火摺子放在面盆架上,寄声急吼吼地去拿,可是下手的力气太大,没等摸到火摺子,先将架子一下按翻了,火摺子咕噜噜滚到地上,寄声又急又气,特别想踩碎或者踹翻点儿什么。 可还没等他实施起来,木门“砰”一脚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寄声闻声回头,看见那和尚用胳膊环护着一盏灯,不请自入地跑了进来,只穿着里衣,脚上也光着。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寄声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大师身上的人气,他的表情没有那么平静了,他很焦急。 “大……”寄声浑浑噩噩间记起他也懂医,准备请他看看李意阑。 可不用他多说,知辛直接无视了他,飞快地靠到了床榻跟前,搁到地上的灯盏跟着就照亮了李意阑的状况。 寄声仓皇地叫了声“六哥”,音量大得足以吵醒整个后院的人。 知辛也被惊得不轻。 李意阑已经没了人形,他浑身绀紫,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肤,包括眼皮都肿的老高,整个人直接胖了两圈。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严重的地方在于他胸口比其他地方鼓得更高,口鼻间煳满了混成一团的乌血和浓痰,看起来噁心至极。
第81页 这些污秽直接堵塞了他的气道,寄声醒的时候他在喘,现在他却没什么声息了。 知辛连忙去探他的鼻息,可指尖却并没有热气拂来,他的手倒是没抖,可心里却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好像懵得比疼还多。 人都生命都有尽头,他一直都知道李意阑是要死的,他本来以为当这个人里去的时候,自己体会到的悲伤应该和那只麻雀死去时差不多,可现在他心里的感受不是那样的。 知辛感愤地想道:他竟然觉得这个局面不可接受…… 屋里的寂静加剧了寄声的恐慌,其实他也不想打扰大师看病,可他很担心李意阑。寄声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我六哥怎……” 院子里响起了好几道开门的动静,他跟弔丧一样,就是猪这会儿也该醒了。 王锦官来得最快,衣衫不整,她裹着就来了,在门口一看脸色就黑得跟锅底一样,冲进屋里去掀知辛,打算背起李意阑去找大夫。 知辛本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掀了半拉才像是醒了过来。 王锦官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抗拒,她顿了一下,就见知辛勐地俯趴下去,左右手分别捏住李意阑的上下唇拉开,然后像是看不见那一堆让人恶寒的秽物一样,将自己的嘴唇覆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意阑:让人窒息的不是无法唿吸,而是大师第一次亲我的时候,我顶着一张猪头的脸[冷漠.jpg] 第36章 运气 《素问.厥论》篇中有:太阳厥逆,僵仆,呕血善衄。 李意阑的状况看起来就是这样,书中的医法是治主病,可知辛没时间开方子,而且也已经灌不下去了。 他毫无把握,也没有任何一本医书教他该这样做,可他想要李意阑活。 梅花未谢、冬雪未凋,这个认真的人应该看到来年春生时人间最柔软的绿意。 李意阑的脸离他很近了,浮肿得像是一个陌生人,人一死模样就跟生前不同了,知辛感觉自己又一次跌入了失去或者孤独的陷阱中。 寒意彻骨,他听见叫声就赶来了,连件外衫都没披,冷气似乎是在身上,又仿佛是在心里,知辛用袖口快而糙地在李意阑口鼻间揩了一把,接着一压而上,以手以唇堵住对方的口鼻用力吸气。 滑腻腥咸的液体霎时反哺过来,危急让情绪无立锥之地,知辛吮了满口,随即将头一歪,吐了再来。 王锦官一把没能将他掀开,反倒被他的作为给震住了。 当年大夫对她摇头的时候,她也这样吻过李遗,抱着冷掉的躯体不肯撒手,其实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是身体不肯答应。可知辛和她的立场完全不同,他与行久只是朋友,之所以做到这一步,除了救命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王锦官强行镇定下来,起身朝旁边退了两步,避免干扰到知辛的动作。 然后她这一动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眼巴巴的寄声,少年人吓得打了个摆子,硬是牙板一咂咬住了下唇,生怕自己的聒噪坏了事。 他嘴里天天嫌弃李意阑,说他命不过二两还老当自己是重磅,可那都是开玩笑的屁话,因为民间有句俗话叫做正话反说,就像“碎碎平安”一样,寄声一直都以为他们兄弟俩还能够在一起厮混很多年。 岔道口来得有些过于突然了,之前六哥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只是咳得喘不过气来而已,今天的状况让寄声十分陌生。 后来的几个人惊忧交加,交接的眼神里疑问重重。 江秋萍心说明明几个时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成了这样?而且从寄声的反应来看,这种症状应该是第一次出现。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单纯的发病那么简单,可李意阑命悬一线,江秋萍也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他胡乱地将脸乱抹一通,专注而紧张地去盯那个本该让人感到尴尬和有违礼法,事实上却只让他们提心弔胆的画面。 吴金想着大师毕竟不是挂了牌的大夫,还是请一个来更妥当,跟张潮窃窃私语了两句,转身跑了。 王敬元来的最晚,目前他跟李意阑还只有金钱上的牵扯,这份没几分感情引发的淡定反倒让他成了在场最有用的人。 死生之外无大事,道士收敛了平日的市井和姦滑,周到地将屋里的烛台都搬到了李意阑周围,逐个点亮了以便与和尚能够看得更清楚。 加上他常年在民间行骗,接触过不少因溺水昏厥而被他编造成是水鬼缠身的人,痰阻窒息和溺水的原理应该是相通的,王敬元走到李意阑的另一边,稍微跟知辛错开而跪,想要去摸一摸李意阑的腹腔。 可他的手还没压下去,正在吸痰的人脑门上像是生着第三只眼睛,一把截住了他的手腕。 知辛抬头又吐了一大口,脓血沾染,他的脸上已是一片狼藉,眼神却在秽物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干净冷清了,他盯着道士问道:“你想做什么?” 王敬元立刻感觉到了敌意,他反应不慢,明白这人是不信任他,怕他趁机弄死李意阑,可皇天在上,他只是觉得提刑官人还不错,死了可惜,能救一把就当积德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这里有没有积……”,王敬元指了指李意阑微凸的腹部,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水”字改成了“痰”。 知辛看见他指的位置后戒备稍微松了松,将王敬元的手一把按在了李意阑身上,说着又趴了下去:“有,你按着他的水分穴,注意力道不要太急。”
第82页 揉按肚脐正上方一寸的水分穴有助于排除体内多余的积水,知辛不知道对稠痰有没有效,但眼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王敬元“诶”了一声,跪起来将两手都按在了李意阑的穴位上。 屋里一时只剩下按压和吞吐声。 李意阑没有意识,因此舌头非常碍事,动不动就跟着痰淤往知辛嘴里滑,知辛为了争取时间,只好用拇指将他的舌尖按在了下唇上面。 王敬元凭良心说话,这画面可能是起先太骯脏了,躺尸的那个脸上又是血又是痰的,可和尚慢慢地给他擦得差不多之后,再面贴面感觉一下就不对了,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香艷。 道士疑惑而猥琐地眯了下眼角,接着将头往下一扎,非礼勿视去了。 可饶是他们荤素不忌、一片赤诚,努力换来的回报仍然未知,李意阑的皮肤正在慢慢变冷,然而知辛拿不准这个现象到底是好还是坏,降温是真,可它会降到哪里去? 他不敢停,只顾埋头嘬吸,可没多久连江秋萍都看得出他已经脱力了,面红耳赤的,吸气时肺腑里杂音乱蹿。 张潮下颌的线条紧了又松,轻轻地贴过去说:“大师,要不换我来吧?” 知辛犹豫了一个眨眼的瞬间,还是拒绝了。这不是他要逞强,也不是不信任对方,只是抵唇引浊并不容易,技巧和心理都需要很多准备,万一张潮迟疑片刻,李意阑可能就会与生机无缘。 他稍微稳了稳气息,顶着满额头的汗珠復又低下头去,慢慢地知辛吐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直到没有,使得救命看起来像是亲密一样,可李意阑的鼻翼间仍然没有唿吸。 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在都是明事理的人,都强忍着没有出声。 知辛能做的事情变少,心里的想法便查漏补缺似的多了,他从李意阑为什么还不醒,一直想到天理报应,然后想来想去也没明白,如果真的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那李意阑的恶却是在哪里? 他自发和被迫地读了太多东西,脑内的闸门一松,杂思登时群魔乱舞。 知辛怔怔地想道:因为李意阑曾经杀过很多的人吗?那驰骋沙场的将军在上,为何还能封侯拜相? 又比如一个所谓的好人死了,他的家眷多年后因他而受惠,这种因缘能够被叫做是善报吗? 天理昭彰在他踏足此间之前都还是信服的,因为师父年復一年地这样告诉着他,可现在知辛忽然又觉得自己不信了,是因为李意阑吗?他在心里自问自答,不是。 其实他常常都在摇摆,为很多的人和事,顺境时就信我佛慈悲,不顺时又不信,觉得遭遇噩运的人纯粹是倒霉,跟前世今生、因果报应等没有关系。只是人心隔肚皮,别人看不清罢了。 师父又叨叨他没有敬畏心,可很多事他不仅没法敬,连畏都欠奉,只觉出恨来了,因为他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久违的激进再度来袭,知辛这才勐然发觉,十几年来自己毫无长进。 王敬元也按得手酸背软,他见和尚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好,迟疑了一下不想担“提刑官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一个人”这种责任,不自觉也将手上的动作停了。 寄声见这忙碌的两人忽然呆若木鸡,心头霎时就涌起了一股特别不详的预感,但他不敢吭声,怕问到一个后悔莫及的答案。 王锦官比他坚强,撑住场面道:“大师,行久他……怎么样了?” 知辛偏头看了她一眼,可视线里却空无一人,不在她或屋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穿堂而过,落在了院内的雪景中,境由心生,他看见的是满目苍凉。 凌晨又来的雪势盖住了静默的万物,同尘和土掩埋已故的人一样,就在知辛感觉自己应该离开这里的时候,院子里突然闯入了两道人影。 半夜三更,吴金险些踹翻了最近那家小医馆的门,才将宿在里头的大夫给领了回来。 知辛已经束手无策,见来了人便默默地走开了,吴金连拉带拽,将郎中像孝子贤孙一样按在了李意阑跟前。 被像绑架一样请来的郎中四十来岁,并不是刚开始坐诊的愣头青,他摸完李意阑的鼻息和脉门,就惴惴不安地跪着磕起了头,惶恐地说自己医术不精,让府上另请高明。 寄声受不了大夫那种提及死人似的语气,怒气发得大家都始料不及,他提着那大夫地两边腋窝,嘴里骂着“滚”,手上将人往外扔,一边自己还要去找大夫,大家劝的劝、阻的阻、懵的懵,场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王锦官却像是寄声的反面,站在原地突兀地系腰带,她眼圈上有层隐蔽的灼红,可惜会关注的人一个死了,一个也快死了。 知辛静不下心来,在冲突爆发之前已经准备走开了,可寄声闹起来之后,他忽然又觉得李意阑独自躺在那里有些凄凉,也不知道过去能干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王锦官跟他几乎同时抵达,她也不说话,蹲下去将李意阑扶了起来,拽住手臂往自己的肩膀上绕,知辛看她那架势是要背人,不由脱口而出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王锦官顿了一下,说:“去碰运气。” 知辛笑了一声,五官没有舒展开,可他心里的苦境却已经破了,垂死和已死仍然是两个概念,他们还有挣扎的空间。
第83页 “那我也去吧,”知辛蹲下来,难得强势地架住王锦官的动作,将李意阑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由于李意阑实际比看起来重,知辛才走了一步就感觉到他在下滑,便不自觉地将人往上颠了颠。 也许是他的嵴梁骨太硬,又或许是这个姿势下气道受的挤压才恰到好处,李意阑忽然像是不耐痛似的喘了一声,先是痰后是血的从知辛肩头吐了有一大碗。 知辛面朝地面,立刻注意到落地的除了稀里哗啦的淤堵物,还有一声相对更脆的,从李意阑右手间掉落的东西。 是那个湿婆木雕。 可他发病的时候拽着这东西不放干什么? 第37章 半夏 木雕的形状不够方正,落在地上后还滚弹了两次。 这异动足以引起众人的注意,不过当下李意阑更重要,便谁也顾不上管它。 只有张潮细心一点,路过的时候将它用脚尖挑到了几尺之外,免得激动的人一不小心将证物踩成个稀巴烂。 吐出那摊血痰之后,李意阑被手忙脚乱地摊平在地,鼻息好歹是回来了,细如丝缕,但已经足够让人庆幸了。 知辛坐在地上,掌心搭着李意阑的胸口,那里的起伏还很微弱,像时亮时熄的萤火,但流萤虽小却自带光彩,无惧这世间最让人盲目的黑夜,李意阑有点像它。 时命不长,且繁且忙,知辛很喜欢这种小东西。 关心他的人都在,知辛平静下来,担忧如潮水般退却,目光随即落到了人群外围的木雕之上。 众人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按回肚子里,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法住人了,色香味俱全,一致令人作呕。 考虑到檀香有安神的作用,大师又懂医术,加之李意阑没事也爱往人屋里凑,江秋萍建议道:“不如将大人暂时先挪到大师的房里去安置吧。” 寄声无所谓,他还处在一种高兴地找不着北的状态里,可是王锦官不同意。 事发突然,她来时心神惧震,除了生路别无所求,现在情况稳定下来,理智和危机意识也回来了,她不容商榷地说:“不,他跟寄声去我那里。这屋子先不许打扫,在行久清醒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进来,现在都出去。” 江秋萍不得不感嘆她反应真快,这样的话屋里仍然都是原来的痕迹,届时有什么不对,查起来也方便。 吴金高大魁梧,主动背起了李意阑,寄声和王锦官跟在左右,大家一窝蜂地聚起来正要离开的时候,知辛突然说:“夫人,这个我能拿去看看吗?” 王锦官回过头,见他用手指着那个木雕,本能就想点头,可临动作前却顿住了,拒绝道:“很晚了,大师不要费神了。等明日清扫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知辛也不强求:“好。” 兵荒马乱、洗洗涮涮,等安置好李意阑,滴漏就堪堪指向卯时了,回笼觉已成奢望,大家也无心睡觉,索性都挤在王锦官屋里的八仙桌上,夙兴夜寐地拉开了会议的大旗。 知辛这次没有迴避,之前的白骨案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可眼下他在意李意阑为何会吐血昏迷。 没了主持大局的提刑官,能言善辩的江秋萍接过了重任,他问寄声:“大人以前发病时,出现过这种状况吗?” “从来没有,”寄声异常笃定,“只有一次呕的痰里有些血丝,大夫说是咳的厉害,伤到了咽喉,而且身上也没有肿过。” 他心直口快,也无所谓周到,面相大夫脱口就道:“郎中大哥,我六哥他是不是中毒了?” 既然府中能有一个卧底,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江秋萍觉得他这个猜测十分合理。 被吴金押来的大夫已经检查完毕,坐在桌子外围困得打瞌睡,王敬元好心地推了他一把,大夫惊吓着醒过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不免就有点慌。 道士体贴地在他耳边灌了几句悄悄话,是他答得上来的问题,郎中稳住阵脚道:“不是中毒,这位大人唇色如常,指甲不青黯,眼、耳两窍洁净,指尖血也未能使银针变色,只是遍起瘾疹,浑身绀紫,高烧发热,上吐下……” 下没下泄他不知道,郎中本来是要脱裤子看的,可手刚拉住李意阑的亵裤系带,寄声就黑着脸大喝了一声“干什么”,那语气跟山贼喊“要命还是要钱”气势相当,郎中被他唬得一愣,只得腹诽着金贵人物屁事多地作罢了。 “……呃,”郎中勐地住嘴,顿了顿做出结论,“这是忽发的风疹。” 王锦官明显对这答案不满意,眉心微微皱着:“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发风疹?” 郎中道:“夫人此言差矣,这位大人肺气亏虚,积病已久,本来就比常人有更多的忌讳,春天的花蕊、夏时的柳絮、可进食的发物以及风热之邪等等,都有可能让他沖任失调,忽发只是外相,究其根本其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吶。” 寄声听他啰嗦半天,结果等来一句老毛病,他无法接受这个毫无新意和作为的答案,心里不服,一句“庸医”顷刻上喉。 王锦官抢在前面挽救了他的礼数,她看向知辛问道:“大师以为呢?” “症状确实不像中毒,大夫说的都在理,”保守起见知辛又道,“但也不排除是某些无色无味罕见毒物,天亮之后找人去大人屋里看看吧,要真是毒物,他吐出来的浊物里便也有毒,总是有迹可循的。”
第84页 江秋萍表示同意:“那就先依大夫的意思,认为大人是沖任失调,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得防微杜渐。” “时下没有花蕊、柳絮,今夜虽然比前些天要冷,但气象却没有剧烈地跌升,我以为还不足以构成‘风邪’,如此盘剥下来,也就剩下病从口入这一条,寄声,大人今天都吃了、喝了些什么?” 寄声一一列举后发现吃的无非是老三样,只是汤药翻新了一道,就是知辛给的新方子里的七味饮。 这么说听起来似乎罪魁祸首就是知辛,可寄声心里真没这么想,就沖大师刚刚救人的姿态他就觉得这人不会害他六哥。 果然郎中拿着七味饮的药方辨了辨,也说这只是常用而稳妥的止咳良方,甚至比李意阑之前服用的毒症更小,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众人一时语塞,酿出了一阵沉默。 吴金在这种氛围里忽然说:“会不会是那个‘伙夫’搞得鬼啊?我总觉得他被抓的时候,有些过于泰然了,换了我要是任务失败,不说恨不得以死谢罪吧,总会有点、有点……” 江秋萍体贴地接过话来:“背恩负义。” 吴金崇拜地看着他说:“对!” 张潮否定道:“‘伙夫’被抓的时候错愕至极,被识破之后立刻送进了牢里,按理来说,他是没机会做手脚的。” “这倒……”,王锦官说到一半,不知想通了什么忽然站起来,快步朝外走去,“寄声守好你六哥,其他人劳驾跟我来一趟,大夫带上你的银针。” 大家茫然地站起来,尾随在身后跟她去了厨房。 知辛猜她是认为“伙夫”早有准备,在后厨里预留了能置李意阑于死地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然而一个多时辰之后,无论是工具验还是活口验,厨房里从盐到米面都没查出问题来。 窗纸上的光韵几经转换,众人相对无言,霞光悄然而至,一宿时间又过去了。 —— 十二月十三,饶临衙门,巳时初。 郡守的先见之明具体表现在,他早知道这群人夙兴夜寐,所以住得离他们有八丈远,因此半夜里后院的鬼吼鬼叫他压根没听见,无忧无梦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去粮厅用早膳发现里头空空,这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寻摸到李意阑屋里一问,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提刑官是上头派下来顶大梁的,要是在他的府上丢了性命,他就是不死也得被革职。 当了官的人若非是遇到致命的打击,都难以放下手中的权力,谢才也是如此,他琢磨着自己还是在高个子的荫蔽下活得更轻松,因此虚惊一场后,对李意阑的性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关心。 他亲自叫人去游击府借来了三列巡检,将后院围得水泄不通,之后又难得勤勉,对府上的老人新人一律盘查,将僕役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扒了出来,就怕还有“伙夫”这种冒脸顶替的奸细存在。 郡守这厢忙碌不堪,文书是记了一沓又一沓,可王锦官那边却遭遇了阻碍,厉声问话却无人作答。 巳时一刻,饶临轻牢。 为了让刺客们尽可能少的得到真实的风声,假伙夫被单独羁在了轻牢里。 寄声和知辛留在后院照顾李意阑,剩下的人暂时以王锦官马首是瞻,脚步匆匆地进了刑房。 撕掉假面具之后的刺客看起来比李意阑还要年轻,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看面相应该是个开朗的个性,可事实上他却非常冷静,威逼利诱都没能叫他改一改面色。 王锦官开门见山,冷厉地诈道:“你的目的达到了。” 刺客仿佛对昨晚的局面瞭然于胸,淡淡地说:“哦?他死了吗?” 王锦官狠狠地皱了下眉心,盯人的目光里杀气腾腾,她张了张嘴,很快又无声地闭上了,仿佛不忍诉说。 刺客见状便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这个时辰才来兴师问罪,那就是没死,这都死不了,可见当官的命都苦啊。” 这一句尤其意味深长,丰富得江秋萍和张潮瞬间就撞了道眼神。 首先他提到了时辰,也就是说,他大概知道李意阑应该在什么时候出事,风疹显然是不可控的,只有毒物才具有这种威力。 然而可怕是他们查了半宿,不说毒物,连一点异常都没发现。 其次他感慨“当官的”说了个“都”字。李意阑不过是一个人,即使苦也构不成“都”,他肯定接触过其他当官的人,并且对那人或者是那些人抱有颇深的感慨…… 江秋萍眸色翻转,不无挖苦地说:“那是当然,比如我朝首辅,就很辛苦。” 刺客立刻看了他一眼,麻利地将嘴闭上了。这书生非常机敏,动不动就想套人的话和反应,他拒绝和这人耍嘴皮子,免得一不小心泄露了后路。 事态已经足够糟糕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抓住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难当重任的民间工匠。 但之前藏在春意阁里的人还能潜逃多久他却拿不准,所以昨晚的意外暴露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能为其他人的行动争取一些时间。 这刺客忽然就静默了,江秋萍开始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对方有反应,定睛一看那刁民连眼睛都闭上了,一副准备睡大觉的架势,他气不过,叫人来鞭抽棍打,可这些伤害并不奏效。
第85页 倒是挨打的刺客低着头还翘着嘴角,在静静等待李意阑的死讯。 出于对“秋毫君”的敬意,主家没有看轻他的弟弟,从自己潜入衙门的那一刻起,针对李意阑的暗杀就开始了。 巳时两刻,后院厢房。 寄声并没有发觉,自己一早上都在碎碎念。 知辛就看他一人分饰多角,被塞了满耳朵的谎话,什么“老六快醒来!你的枪被人偷走了”、“行久啊为父的心好痛”、“六哥你知不知道你现今肥头大耳,如花姐姐都看不上你了”云云。 可任凭他变着法子的吓唬挖苦,李意阑兀自睡得气息悠长,脸上的肿块虽然没褪,但消红变软,已然有了好转的迹象。 知辛被聒噪了半天也有点受不了,正在想要不要劝他去喝口茶歇歇,大夫就端着对症的药来了。 寄声接过来就要喂,这是小厮分内的事,也一直都是他在做,可这次李意阑昏迷不醒,用汤匙根本餵不进去,他便撂下碗去掰李意阑的下颌,准备霸王硬上弓。 “大师搭把手,我控制住他,你帮忙餵一下。” 知辛看他将李意阑摆成鼻孔朝天的样子,忍了忍没笑,只端起碗道:“好。你别这样,容易呛着他,扶他坐起来,头稍微仰仰。” 寄声一直都是生餵硬灌,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他转到床头将李意阑托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忙活了半晌才摆放到位。 知辛也不催,在药碗转了着汤匙,方便药更快地凉下来。等到寄声点着头说“好了”,他才舀起一勺在碗口颳了下勺子底,送到自己的唇边抵了一下。 寄声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他给李意阑餵过不少次药,可从来没有这样干过,这样是不是有点太…… 紧接着“亲密”还没从脑海里跳出来,他就见知辛眯起眼角,勃然变了脸色。 知辛本意是想试试药温利不利于入口,谁知道就沾了这么一点药汁,舌尖上就袭来了一阵麻意。 他将汤匙重新沉回碗底,脸色有些凝重地问大夫道:“先生,您在药方里加了半夏吗?” 郎中一脸愤慨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热痰烦渴者禁用半夏,就他这个样子,我不要命了我给他用半夏!” 那就是了,知辛心想他大概知道刺客所用的伎俩了。 是药三分毒,半夏性平,用在普通人身上能够止咳平喘,没有异味,但对诸血症者来说,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少量可使人口舌麻木,量多了能让病人的味觉直接消失。 知辛忽然一阵心惊肉跳,天意冥冥,让寄声在今天因为没有三头六臂而找他帮了下忙,否则昨晚的窒息必将重演一次。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处心积虑,用了这么深的心机只为置一个人于死地,知辛没头没脑地感受到了一股怒气,他站起来严肃地交代道:“寄声,我出去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要餵给他,知道了吗?” 寄声满头雾水,但也意识到那碗药肯定出了问题,不过他忍住了没问,承诺道:“知道了。” 知辛端着药碗,脚步匆匆地去了厨房,揭开水缸一看,水色清冽下积着一层米黄色的薄垢,果然跟半夏磨出来的粉末一个颜色。 他用了一段时间在水缸前消化情绪和整理思绪。 “伙夫”怕是早就在缸里撒了药,换一次水就补一次,只要他还在这个厨房里,那么泡了料的水就不会进入李意阑的嘴里,他会刻意取用新打的井水,而一旦他暴露了,李意阑也就中毒了,设计的人实在是天赋异禀,周密又恶毒。 李意阑的意识比身体先醒。 他隐约听到大师在跟寄声说什么吃的都不要餵给自己,寄声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语气隆重的有些好笑,可他笑不出来,也睁不开眼睛。 眼皮前所未有的重,浑身也软而酸痛,还是火烧火燎的那种,李意阑感觉到自己的眼睑抖了半天,才看到了属于白天的一线亮光。 这束光像一个信号,很快就唤醒了他四肢百骸,李意阑咳了一声,嗓子眼立刻传来了一阵宛如割喉的疼痛。 寄声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勐地扑了下来,吱哇乱叫激动得过了头,揪起他的里衣擤了把鼻涕。 李意阑听力还没恢復,随便一点什么耳朵里都满是回音,他不适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大师呢?去哪里了?” 寄声不满地叽歪道:“诶你有没有良心!彻夜难眠、以泪洗面,苦苦守着你的人是本大侠啊。” “我知道,”李意阑虚弱地笑了笑,闭着眼摸了摸他的头,“辛苦你了。” 寄声见坡下驴,又笑着说:“不过你确实应该感谢大师,昨天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地给你吸痰,后果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李意阑心口勐地突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就产生了画面,但他又怕自己想多了,便不顾尴尬地确定道:“吸……痰?怎么吸的?” “还能怎么?用嘴吸呗,”寄声记吃不记打,昨天还吓得屁滚尿流,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六哥最好,今天人一醒了,立刻就弃如糟糠,幸灾乐祸道,“大师可真是个好人吶,你昨儿那脸肿得像个猪头,血唿啦喳脏的呀,我都很嫌弃,人愣是一点没犹豫,啧啧……德高望重、慈悲为怀……”
第86页 “你……”李意阑脸上有点挂不住,想起他辛苦了一夜才忍了忍,装得心平气和道,“给我出去。” “不去,”寄声没得商量地说,“我都答应别人守着你了。” “那你在门口随便叫个人,去把他叫回来,”李意阑压抑住心猿意马,转头找了找那个木雕,“我有正事找他。” 寄声心里不觉得他这衰样能有什么正事,但还是问道:“什么事啊?” “因祸得福吧,”李意阑还笑得出来,“我想我知道,那个木雕中的秘密了。” 寄声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立刻跳下床朝门口跑去。 李意阑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活像揣了双马蹄。 用……嘴么。 第38章 石像生 后厨离客房总共没几步远,知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李意阑醒的比他想得要快,而且一醒就说有事,看来神智也相当清晰,他脚步轻快地赶回客房,正遇上那主僕俩在屋里说话。 寄声拉过被子捂住李意阑的心口,语气里全是愤愤的意味:“枪什么枪啊,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枪,我给你拿去丢啰!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舒服就叫我,你怎么回事儿啊?” 李意阑披着件厚袍子,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喊冤:“我叫了,就是没能喊出声,一张嘴嗓子就被卡死了。” 所以他才滚到了地上吧,寄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想跌落也有动静,自己怎么就没醒呢。 可能因为我是猪吧,寄声想起他爹骂人的口头禅,语气闷闷的:“六哥你昨晚是不是……很难受啊?” 李意阑垂下眼帘,有些不堪回想,他这半辈子两次命悬一线,一次是六年前,一次是昨天,哪一次都不好受,可非要分个高下的话,那他觉得昨天更难。 身体麻痹,不由自己,窒息让人无限憋屈,怕是最不痛快的死法之一,李意阑最厌恶无能为力,所以他有时会觉得这副躯体对他而言实在是个累赘。 不过也算是有得有失,昨夜要不是从床上跌落,他也发现不了木雕上的机关。 “嗯,难受,”李意阑不避讳但也没多谈,他忽然捕捉到了屋里的另一道脚步声,登时就觉得寄声在这里有点碍事了,连忙驱赶道,“不过现在好多了,你去把那木雕拿过来。” 寄声沧桑地嘆了口气,他不想李意阑再查了,白骨案和主使者,说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天大地大活命最大,他想回扶江的山里去了,那里水秀山青最适合养病,可想想也知道李意阑不会同意。 黎昌的日子像是平静的潭水,偶尔有些剎那寄声会莫名其妙地深沉起来,觉得自己是懂他的。 六哥天生是个忙碌病,自发而勤奋,本不该闲下来,这些年在黎昌养病,寄声知道他一直都很无聊。 也许有点本事的人都不甘寂寞,他们不怕受挫,只怕光阴会白白消磨吧。 李意阑却没寄声想得这么多,他本来就有些一根筋,干什么事都要干到底,而且白骨案的彻查过程很有意思。 每次遇到绝境就会出现转机,转机之后是竹篮打水,然后不出两天新的转机又会出现,环环相扣得让人挫败都持续不了多久,他好几年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如今是一门心思只想看后续。 寄声举步往外,走到飞罩下方的时候和知辛正面相逢,他打了个招唿继续前行,跟他对向而行的知辛越过雕花的木隔断,目光刚抬起来就跟床上的人对上了。 李意阑在笑,虽然气色不好,但神态里没有哀苦,知辛对比着想起他在凌晨时分的惨状,感觉这人真似磐石一样。 “磐石”一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他在外间,不过当时忙着跟寄声打岔,没工夫产生诸多联想,直到人露出面来,李意阑的眼神控制不住就往知辛的嘴唇上瞟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看过无数张脸,有男有女有美有丑,可除了要抓的犯人嘴上有特徵以外,几乎从没来没刻意去观察过谁的嘴唇。 在昨天之前,嘴巴在他李意阑看来只是吃饭说话的傢伙,然而这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它也可以凑唇弄舌、吮吸啮咬,做许多含情脉脉的举动。 知辛的唇色比较浅,淡得也分不太清是偏白还是透粉,反正是一种很温柔素净的色泽,一看就很……李意阑忍不住咽了道口水,然后勐地别开了眼睛。 他的脑子像是被陌生人给占据了一样,竟然在琢磨大师的嘴唇到底软不软! 光天化日之下,李意阑凭空被自己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列祖列宗在上,作为李家仅剩的男丁,他居然对一个和尚产生了情慾,这念想何其荒唐无望,可他浮沉于其中却没法及时止损。 大师聪慧温良,自己被他吸引也无可厚非,至于伦理纲常,李意阑在震惊中破罐子破摔地想道,他没有何其多的明日,跟谁都不会有结果,有点非分之想也没什么,反正最终都会烂在心里。 这逻辑疏通以后他立刻就释然了,视线移动着又去看知辛,打算奉上一个八风不动、一如往常的微笑。 可计划是一回事,有个成语又叫事与愿违,心怀鬼胎的李意阑一看见知辛,脸上登时蹿起一层了虚热,显然旧的方略不足以应付变化的心态,他揣着一腔说不上来的侷促,拿手拢了下衣襟口,直接哑火了。
第87页 这局面落在知辛眼里,就被解读成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意思。 他见李意阑将拳头搭在心口处,望着自己欲说还休,还以为这人是胸闷得说不出话,便华佗上身地快步走到床边,坐在脚凳上去搭对方的脉,一边关怀地问道:“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知辛刚从外面来,指尖上捎着寒气,压在腕子上凉嗖嗖的,对于发着热的李意阑来说温度正好,他笑了笑说:“没有,我很好。” 这样根本算不上好,知辛觉得这个人有点太刚强了。 李意阑的脉象比凌晨时要快了不少,搏动也更有力一些,知辛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因为自己,还在那儿满怀欣慰:“官爷说你找在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适时寄声刚好拿着木雕进来,李意阑招了下手,将那木雕收进自己手中,然后对知辛说:“昨夜我跌下床的时候,不小心碰开了这木雕上的机关,大师请看。” 说话间他用大拇指摁住湿婆眉间的第三只眼睛,做了个往上推的动作,下一刻寂静的屋里便想起了齿轮卡合的清脆声响。 知辛的眼睛立刻微微地瞪大了。 他之前试着寻找窍门的时候,按压过木雕上的许多地方,自然也包括第三只眼睛,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机关的窍门原来在“滚”而不在“压”。 只见持续的咬合声中,那混如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湿婆像是活了过来,分别指向四方的手各自从腕部被一分为二,手臂部分岿然不动,手腕以下却开始不断的转动,吱吱咯咯的,配上湿婆吊轨的形貌,显得十分邪门。 寄声猝不及防,也没见过这种鬼玩意儿,被唬得往后直仰。 知辛却冲着怪现状迎面而上,问李意阑说:“能给我看看吗?” 李意阑立刻摊着手递过来,知辛用手指捏住木雕的底座,将它移到了自己的掌心上,凑到面前去仔细端详。 湿婆的手腕依旧在转,知辛如法炮制,也用拇指去滚木雕的眼睛,触上去之后才发现这机关设得很硬,不用上几分力气根本撼它不动,这样能保证机关更不容易被触发,潜藏的更隐蔽,他们就被矇混过去了。 李意阑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希望只能寄托在知辛身上,他嘶声问道:“大师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知辛不露痕迹地皱起了眉心,将木雕凑到耳边听了听,入耳的木甲力相当强劲,只用来驱动四只指甲盖大小的木手根本说不过去,于是他将目光落在了转动的木手上,用两指握住了其中的一只,慢慢地朝外拽了开去。 湿婆的那只手和手臂在他的动作骤然分离,而知辛双手拉开的空隙里,一根细细的丝线越展越长。 李意阑怔了一瞬,勐然反应过来,上手去试剩下的木手,果不其然那三只也是一样,能转能拉开,里边连着一根带着拉力的线。如果不施力往外拽,线就会自己缩回去。 寄声简直目瞪口呆,打死他也想不到就这么还没有春卷大的一个木头疙瘩,不仅能够手舞足蹈,还能像个墨斗一样牵出线来,他不知所措地说:“这、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李意阑也正要问,被寄声抢了问题,乐得闭着嘴等。 知辛一共拉出了四尺来长的黑线,牵着又让它缩了回去,等到机关的声音自己停了,他才抬起头来,用一种有些惊艷的神采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一个改进版的石像生。” 寄声感兴趣的时候,谁的嘴也没他的快,他好奇地追问道:“那是什么?” 知辛对他作答,可不时也会看一眼李意阑:“你们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药发傀儡吗?石像生就是药发傀儡的心脏,这些会自动回弹的黑线就是驱使傀儡动作的关键。谈录里提过它取名的由来,这机巧能够化静为动,打破万物壁垒,顽石亦能有栩栩如生之态,因此取名叫做石像生。” 李意阑心念电转,心想同理,这或许也是那些白骨会动的关键。木雕的四条手臂分别对应骷髅的四肢,机关声和纺车纺线的声音也对的上。 他眉目间露出喜色来,心想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人发现,得趁热打铁,让江秋萍等人赶紧回来梳理。 李意阑张嘴就要叫寄声去跑腿,没料到寄声自己还有问题,抢在他之前说:“哦,听起来这个石像生改动得有点大啊,连大师你开始都没认出来,那它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知辛好笑道:“是有一点,石像生在谈录里的样式,完全收起来的时候是个一寸见方的小盒子,顶面上雕着一小朵莲花装饰,没有这木雕这么复杂。” 寄声就像一条根本听不得水响的水蛭,立刻被带跑了:“为什么要刻莲花?刻它有什么用?” 知辛这回黔驴技穷了:“不知道,道长没提。” 李意阑见寄声问完了,立刻将他指派了出去。 没多久王锦官等人陆续冲进来,个个都喜得像是破了案一样,李意阑分享了木雕上的发现,知辛也表达了他在李意阑发病上的个人意见,然后将未经证实的部分交给了众人。 晌午之前,一路纵马的吕川也赶回了衙门,带回了快哉门给出的难题。 江秋萍听得直皱眉,他觉得自己跟这个案子犯沖,遇到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简直让人挫败。
第88页 才子都蒙头蒙脑,其他的人自然更不用说,李意阑没办法,只好腆着脸又去看知辛。 可不知道这回是他的脸肿了,不够英俊潇洒还是怎么的,知辛上来就摇头:“莲子在火中生花,好像是杂耍上的伎俩,这个谈录上没有涉猎,杂耍的传习又特别严密,我没有头绪。” 他没有李意阑也尊敬他,众人商量来去,最后决定重金悬赏。 作者有话要说:  寄声:六哥请你不要这么荡漾,影响我们破案,谢谢。 第39章 登闻鼓 榜: 兹有奇人异行,以干莲子投火却生花朵,黄蕊红花绿茎,观之栩栩如生,以手触花既为灰飞,难觅行踪与因由。 无中生有不合天理,现广招贤人共同商榷,能解火中生莲之谜底者,盖投公衙长官,悉以告之,赏白银五百两。 饶临府令。 这告示是江秋萍起的笔,李意阑对文章的要求很低,看完觉得挺好,传给其他人各抒己见。 张潮觉得这悬赏的理由莫名其妙,好像只是为了解答衙门中某些人的困惑而设,有些不太符合律法,但因为这是江秋萍写的,他不想公然拂人的面子,就跟着李意阑和稀泥。 王锦官不在乎用什么法子,她向来都只在意结果,看都没细看直接下一位了。 寄声瞅这法子简直是无的放矢,反正他不是特别看好:“这告示贴了真有用吗?快哉门里肯定有人知道,可有人会为了五百两齣卖门派吗?” 吴金以己度人地说:“应该没有吧。” “有的,”王敬元立刻插入道,“如果我是快哉门的人,我肯定会卖的,五百两啊!谢大人十年的俸禄了。” 寄声鄙夷地说:“不是你说个屁。” 王敬元听了就嘆气,李意阑看大家都说完了,就跳出来拿主意说:“天下能人多如过江之鲫,不一定就只有快哉门的人知道,寄声你去把谢大人叫过来。” 寄声跑去前厅,不多时谢才就跟着来了,接着誊抄、张贴和传送各州府的差事被安排下去,到了正午时分,东西城墙人流最密集的八字墙前面就已经围满了人。 鑑于有些看客不识字,一名书生主动担起了教书先生的重任,越前而出,逐个指着告示上的字向人们解释,悬赏的消息由此火速传开。 至于李意阑这边,知辛发现了他半夜窒息的原因,但大夫和其他人都尝不出缸中水里的半夏滋味,为了求证,大夫一边让人去抓两只鸡来,一边不解地问知辛:“炮制过后的半夏性温无味,寻常人很难发现,你是怎么发现的?” 知辛:“尝出来的,我天生脉浮,舌头一沾到半夏就会麻痹。” 浮脉就是一息五至以上,是一种表热症的偏快脉象,这类人跟李意阑所属的诸血症一样,不能服食半夏。 大夫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位提刑官真是命不该绝,天意让这和尚给他挡下了早上的那碗药汤。 这时衙役提着鸡进来,大夫就当着众人的面,将从后厨缸中打来的水分别倒进了两个碗中,一碗直接餵给了一只鸡,另一碗则掺入了些煮过的乌头汁,尽数灌给了另一只鸡。 “半夏与乌头共用毒性会成倍增加,从现在起,快则半个时辰,慢则半天,如果第二只鸡出现流涎、呕吐以及昏迷等症状,那么就能证明这水中泡过半夏。” 众人点了头,不愿意看着那两只鸡空等,就请大夫下去稍作休息,又叫衙役搬来了两个背篓,将仍旧活跃的鸡提出去分开扣在了院子里。 接着八个人一分为二,有抄查经验的王锦官、吕川和吴金去搜查假伙夫呆过的后厨和耳房,看能不能找到对案情有用的东西,余下的人负责研究石像生驱使白骨的运作原理。 李意阑本来应该休息,可他精神抖擞,江秋萍为了避免他跟到证物房里去,只好跟张潮凑在一起嘀咕了片刻,张潮主动站起来,提出将第五具白骨搬到屋子里来。 知辛不属于他们能够调遣的范畴,便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了原地,他看向李意阑徵询道:“我对那石像生有些好奇,毕竟只在书上见过,我想留在这里看一看,方便吗?” 李意阑笑着说:“方便,大师不走更好,免得一会儿又有了问题,还得请你过来一趟。” 知辛听得出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台阶,笑了笑坐在了床边。 李意阑悄悄拿视线在知辛身上转了一圈,发现那人已经垂下了眼帘,在不交谈的时候,他好像大多都是这个模样,很少去观察谁或者东张西望,这样显得静定而有涵养,也有一丝不以物喜物悲的无动于衷。 所以对于大师来说,自己也许跟桌椅或花草、寄声或者路人没什么区别吧……李意阑哑然失笑地想道。 张潮腿脚极快,没给李意阑的春心留什么时间,这时捧着白骨就进来了。 寄声连忙站起来,帮他在地上铺了块布,位置刻意选在了床下面不远,方便李意阑坐在上面看。 张潮将于月桐的骸骨放在上面之后,江秋萍拿着木雕走过来,蹲在地上开始比划。 他启动了木雕第三只眼上的开关,拉出一只木手来,悬在骷髅上说了一声“于姑娘对不住”,接着思索道:“骷髅的手在动,这应该是安在手上的吧?”
第89页 寄声蹲在他对面,满脑袋都是问号:“是吧?可是安哪儿呢?没地方啊。” 张潮在江秋萍右边蹲下来,指着骸骨的手腕说:“这里试试,看能不能插住。” 江秋萍就捏着那个勾着的小木手往白骨的关节处插去,但事实很快证明这位置或者想法不对,木手和白骨没法连接。 寄声看此路不通,立刻奉献出一个新的主意:“江大哥,不然你用拿线系住它小臂的骨头呢?” 王敬元看他们研究的热火朝天,出于好奇也蹲了过来。 张潮不太贊同:“那木手这部分不是没有用了么?我以为它既然跟湿婆原本的手势不同,肯定有它必须改变的道理。” 寄声什么道理也不明白,只好回头去看床的方向:“六哥,你觉得呢,这里边儿有啥道理?” 李意阑离得老远,就听他们七嘴八舌了,细节一概没看见,能讲得出所以然才有鬼了,他闻言就想下床去观摩,可摸到了被子还没来得及掀开,就被知辛按住了。 “你刚醒没多久,坐着吧,我去看看。” 这话要是换做屋里正蹲着那几个来说,李意阑多半还是会起来,可当知辛含笑看他的时候,李意阑发现自己难以拒绝。 知辛在他这片刻的迟疑中站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李意阑的肩膀,转身去了白骨那边。 寄声看他代表的是自己的六哥,连忙用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挪了一尺多,招唿道:“大师这里。” 知辛对他点头笑了笑,蹲下来正好跟江秋萍面对面,后者想起他非凡的见识,主动将木雕递了过来,知辛双手合十没接,温声道:“我就凑个热闹,你们不用管我。” —— 厨房里一切正常,什么异物都没有,但王锦官还是让人将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全换走了,连盐巴和酱料都没放过。 之后三人转战到耳房,从枕芯里剖出了一些能证明假伙夫是刺客的药瓶和暗器,除此之外,众人期盼的信函、密件一概没有。 地砖和墙面也都仔细地敲过,没有密室也没有暗间。 没有收穫,王锦官也没必要逗留,抬脚就走。 吴金则是有些被这个卧底的缜密和远见给惊到了,在心里想要是每个刺客都这样,那他们就是抓住了一百个又有什么用? 吕川翻找的时候非常积极,这会儿却心不在焉起来,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什么,连王锦官毫不避讳的视线都没发现。 王锦官走到门外,回头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顿了顿出声打断了他:“吕川,你走神走的厉害,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吕川被惊了一下似的看向她,摇着头自嘲地笑了起来:“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震惊,以我这个首辅前死士的身份,在自家晚辈的屋里,竟然一丁点线索都没找到,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信。” 一般来说,同一帮师傅教出来的人,在武功招式、伪装的伎俩和暗号密件的使用上都免不了会有相似的影子,可吕川在这间屋子里的感觉十分陌生。 比如他之前会在铜盆的底部贴一层铜箔,造出一个隐蔽的空腔,用来那些不能随时销毁的小纸条,会统一用《四库全书》做密钥,用数字不同的书籍名称以及排序传递简单的消息……然而这间屋里没有吕川所熟知的那些手腕。 也许在他诈死潜逃以后,首辅那边也像抹掉他的存在一样,用全新的人和方式顶替了原来的。 吕川倒不是伤感被人弃如敝屣,他只是觉得遗憾,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还朋友的债,实际上却也没能帮上李意阑几分忙。 “我敢信,”王锦官忽然说,“我以前跟所有人一样,觉得行久不适合吃刑狱这碗饭,现在却觉得他做得也不比他大哥差,后生可畏,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其实我能感觉到,你这次是真心想要帮他,所以尽力而为就行了,反正你一个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人一直都冷冰冰的,可这瞬间吕川忽然觉得她的心其实很软,会不远千里来她的小叔子,也会在落寞的时候安慰别人。 吕川笑了笑,一脚踹在了身旁的竹塌上,本意是想藉此发泄内心的低迷,可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大喝一声“嫂子说的有道理”,竹塌那头却有东西先沖了出来。 吕川张开的嘴没合上,保持着这个傻样定睛一看,发现落地的是个深棕色的捲筒,中间缠着几圈同色的线,有大半尺来长,乍一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藏得这么用心,肯定不可能是草纸。 吴金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与此同时,雄浑的鼓声忽然奏起,有人在前边的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 眼下正在悬赏,如果击鼓的人不是鸣冤,那就只能是为了取赏。 击鼓者被事先交代过的衙役快步领进后院,李意阑抬眼发现来人是个白衣的年轻书生。 这书生站定后先没说话,而是拂袖掸衣地作弄了一通,忙完了才弓腰拱手地说:“区区不才杜是闲,为求赏金五百两而来。” 李意阑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人,但此人的声音和语气辨识度又极高,拽文弄字的满是古意,李意阑眯着眼睛只稍微想了想,很快就记起这人是谁了。
第90页 毕竟才时隔不久,初九那天在栴檀寺的法会上,隔着一道院墙,就是他拿佛子与鬼神的问题刁难过知辛。 第40章 凭贴 在李意阑认出他的同时,书生也识出了名动天下的云霓袈裟。 他以直接到堪称冒犯的目光将知辛打量了一遍,接着吊儿郎当地拱手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佛子原来是这般模样,久仰久仰。” 知辛没起身,只用侧着的姿态沖他微微低了下头,合上双手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人到了衙门里,仍然是一副明里暗里都在针对知辛的做派,李意阑对他的印象不怎么样,感觉同样是瀚海求知的学子,江秋萍就比他谦逊正气得多。 被夸的江秋萍蹲在地上,只觉得来人有些没谱。 僧者远在红尘外,此地应以李意阑为尊,这位杜兄为赏钱而来,一来却又把财主给撂在了一边,行事说轻点是没眼力见儿,说重些就是目中无人。 好在也不用与他深交,只盼他确实有些真本事,能够一劳永逸,帮他们解开莲子之谜。 书生杜是闲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行有什么不妥,还在跟知辛喋喋不休地客套:“大师经研佛法,我亦是同道中人,心中还有颇多疑问想要向你讨教,不过此地不是辩理之所,稍后我寻个清净处请大师喝茶,不知可否赏……” 寄声自己废话一堆,别人唠叨他却不爱听,不耐烦地打断道:“诶,朋友,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杜是闲闻声望去,这才发现蹲在那里的一波人都在看自己,“哦”了一声也不见尴尬,悠哉悠哉地回到了正题上:“来解谜的。” 寄声:“那你解啊,我们大人还等着呢。” 杜是闲的视线在屋内逡巡了一瞬,在张潮和李意阑之间选择了后者,行了个礼,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地上的白骨,知道这是在破案,又不明白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想问又正在回答问题,只好先按下了心里的困惑。 李意阑有求于人,也没对他摆官架子,让寄声搬来一堆椅子请大家都坐下,又唤来衙役去库房里取银子。 等众人都坐好之后,码满两个叠层的银锭子也送了过来,被搁在一旁的案上,闪着让王敬元痴迷又心痛的光芒。 “赏钱我们已经备好了,”李意阑诚意十足地对杜是闲说,“先生可以说出你的答案了。” 杜是闲端坐在扶手椅上,只瞥了银子一眼目光就掠过去了,似乎并不太留恋这个诱惑,他桀骜而自信地说:“火中生莲,其实只是一个障眼法。” 说完之后他也不继续,而是环顾着众人似笑非笑,一副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德行,吊尽了人的胃口,十分地不干脆。 寄声性子急,刚要催他有屁快放,就被他六哥截了胡。 李意阑病气浓郁,正也好声好气,看起来便十分温和无害,他状似好奇地问道:“可莲子不足指头大小,又能如何设障呢?莫非玄机是在那火盆里面?” 杜是闲但笑不语,转过头去问知辛:“大师觉得呢?” 江秋萍心里登时就是一阵腹诽,想着这人要是去参加科举,肯定十年也考不上,因为他重点不对,而且总是答非所问。 知辛未必就不能猜上一猜,大抵机关戏法,诀窍都在内部,莲子虽小但匠人手巧,也不是没法做手脚,只是这人给他的感觉有些好胜,知辛不想他总是无视李意阑而老问自己,便随和地说:“我跟李大人一样困惑。” 杜是闲果然酣畅地笑了起来,面有得色道:“能为大师解惑,也是杜某人的荣幸了,言归正传,不知各位可曾见过或听说过蓂荚草?” 寄声瞪了下眼珠子,歪倒了身体悄声问道士:“什么草?” 王敬元同样觉得那字眼拗口:“不知道。” 张潮没反应,李意阑去看知辛,知辛专注地看着杜是闲,沉默中只有江秋萍沉思了片刻,然后接过了话来:“杜公子所说的蓂荚,可是《竹书纪年》里记载的那种夹阶而生、月朔始增的瑞草?” “正是,”杜是闲嘉许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蓂荚难莳,旷世不观,所以知道它的人不多。” 张潮:“那杜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呢?” 杜是闲将左手肘撑在扶手上,上身往外靠了靠,用指节抵住侧脸,一派悠闲地笑道:“我从记事起便在外漂泊,至今已踏遍了大半个中原,要是这点见识都没有,那千万里路岂不是白走了?” 李意阑隐约看出了一点门道,这人骄傲非常,要想他好好说话,顺着他夸赞他才是上策,为了破案李意阑可以说是毫无脾气,官话套话张口就来,他说:“先生真是见识广博,让人佩服,就是不知这蓂荚和莲子之谜有什么关系?” 杜是闲说着又翘起了二郎腿,舒服得好像这里就是他家一样:“大人莫急,且听全了前因,后果自然就明了了。” “我在北川见过蓂荚,不过在当地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知时节,因其每月从初一到十五,每天都会多生一片叶子,从十六到月末,又会每天落一片叶子,人们看见它,就能知道今天是初几。” “不过蓂荚的奇特不止于此,它的叶子晒干之后蜷曲成团,质地似麻布,不像寻常枯草那样易碎,拿火灼烧时也不会立刻烧熔,而是会先舒展开,释放萤萤微光,少倾之后才化为灰烬,是一种让人见之难忘的草木。”
第91页 北川地处迁淮山脉以北的茫茫雪原之中,那里飞鸟不飞、人迹罕至,川中人士多是多朝以前逃难过去的遗民,几乎与川外断绝了交流,因此众人不知道蓂荚也情有可原。 然而李意阑还是听得立刻就变了表情,“微光”与“少倾”让他很难不联想到一个细节,那就是白骨在现场里所写出来的绿色“冤”字。 于是他一下就骤生了好几条思绪。 比如,白骨写出来的来的“冤”,是不是就是这个原理? 快哉门为什么会拿这个问题来考他们,这是无意还是意有所指? 而假如是后者,那快哉门如此自露马脚的出发点又是什么? 江秋萍面色微妙,分别看了他和张潮一样,似乎也悟出了一些东西,不过这时杜是闲已经继续说道起来了,江秋萍只好闭了嘴。 杜是闲侃侃而谈:“故而以我的推断,火中生莲的原理,就是干莲子去肉留皮,辅以极细的铜丝,铜丝以缠线状绕成莲花的造型,再在表皮上黏贴染好色的蓂荚干草,待干透以后将铜丝压扁,佐以细牛筋缠牢,在其底部粘一枚小小的铅弹丸,最后一起塞进剖开掏空的莲子皮中,以白桃胶粘好,再用同色的矿料勾缝,隐去莲子上的破裂痕迹,便能瞒天过海,造出假象来。” 众人皆是此门中的外行,饶是杜是闲说的齐全又仔细,大家还是听得一愣又一愣。 寄声听到后半部分,已经不知道这书生喋喋不休地在说什么了,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串在一起就成了鸟语。 李意阑等人都没敢错过一个字,这会儿等人说完了,都垂着眼在脑子里一步一步地拼接与思索。 屋里断了一会儿声音,杜是闲对大家这种措手不及的反应十分满意,晃了晃脚脖子,眼睛眯起来就显出狭长来,像只狐狸一样。 过了会儿,知辛率先打破了静谧,他大概理顺了当中的关节,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便看着杜是闲认真地问道:“之前来吕大侠说,他用手去碰,莲花就碎了,可取暖用的火盆并不足以将铜丝烧化,请杜公子指教,这个环节要怎么解?” 杜是闲愣了一下,自己也没想到这里说不通,不过他垂眸想了想,很快就答道:“这个确实有问题,那就改一改。铜丝分作小段盘绕,段与段之间用盐滷浸过的丝线缠系,这种线烧过以后,只要不以外力干扰便不会立刻就断,就能符合碰之则碎的条件了。” 知辛点点头,心悦诚服地笑道:“先生高明。” 杜是闲脸上得意地都掩不住,嘴里却还虚伪地谦虚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李意阑适时也回过味来,和气地说:“杜先生,我也有个疑问。铜丝和蓂荚装进莲子皮里之后,按理来说有正反之分,花瓣那端朝上即为正,茎端朝上便是反,比如我随手一抛,它落地时正好朝下,那铅弹引爆时它正反颠倒,呈现的景象不就是另外一番了么?” 江秋萍也正有此问,求知若渴地看着书生。 这个纰漏杜是闲也没想过,他摸着下巴继续沉默,半晌后才说:“盛炭火的是铁盆,那就在铅弹丸底部再粘一小枚慈石,慈石吸铁,便总是正面朝上了。” 李意阑颔首:“有道理。” 接着又是一小阵沉默,杜是闲将众人看了一圈,言笑晏晏地说:“诸位还有问题吗?没有在下可就领着赏金,先告辞了哦。” 一直没有开口的王敬元忽然插话道:“还有!江湖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我们有了,那样的莲子,公子交出一……不,两颗来吧。”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书生就贡献了一张嘴皮子,可瞧他说的纰漏百出的,谁知道依照此法能不能成?而且,王敬元恶意盈满肺腑地想道,哪有这么好赚的钱! 杜是闲嫌弃地看了道士好几眼,接着视线调转回去,对着李意阑将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地说:“那我交不出来,所谓牙尖嘴利、笨手笨脚,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午时初,饶临衙门后院耳房。 王锦官将那捲筒捡起来,拆开缠线将其抚平之后,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于匕首状的牛皮箭囊,应该就是知辛所说的,能拿来当做窃听工具的矢服。 为方便吹气扎口,这矢服上端的插箭口有些细,王锦官从那颈口往里看,意外发现里面还有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张叠起来的纸。 纸总是极易让人想到密函或信件之类的东西,王锦官迅速地将它倒了出来,吴金和吕川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眼巴巴的样子,他们都太希望能够有所发现了。 然而展开之后,王锦官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这虽然是纸,上面也有字,但它没有自己想要的信息,它只是一张一千两银票的凭贴。 谁藏钱都不稀奇,刺客更加顺理成章,本就贪财、上头赏的卖命钱、为了跑路做的准备等等,理由细想能有一大堆。 王锦官稍微有点失望,但这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跟李遗都习惯了,无论案情如何没有进展,心态上都绝不能认输。 吕川的第一反应也是嫌弃,心想怎么会是一张凭贴,可当他的眼神不经意在票面上划过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唿吸就同时停住了。 只见凭贴的背面有一条极其常见但又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手书小楷,那是银号背地里自己对帐面用的附记,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一行附记所用的字,在吕川看来都很眼熟。
第92页 视阴而查。 第41章 癞蛤蟆 王锦官见吕川神色不对,便捏住凭贴的一角悬在空中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吕川敛了敛震惊的神色,摊了摊手,示意王锦官将凭贴给他。 王锦官照做之后,接过凭贴的吕川将它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两遍,表情这才恢復如常,指着背面角落里的四字手书苦笑:“我收回刚刚说的话,还是有点儿线索的,这是密语,我能解,但……不知道解出来对不对。” 吴金凑近看了一眼,觉得那一句读都读不通顺。 王锦官连忙去屋里找纸笔,古井无波地说:“不对也先解开,来。” 很快三人围坐到桌边,吕川边说边写,时不时还会抬头看两人一眼:“这是我以前在首辅门下的时候,同伙之间在银面上通用的一组密语。嫂子以前管押当,肯定记过帐,帐面的计法通常都是几月几日,入或出银多少两对不对?” 王锦官拧了下眉心,若有所思地看着吕川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四个字,指的是几月几日几两么……” “么”字说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对,语速不自觉慢了,心里琢磨起那三个“几”字里面的玄机来。 若只是几月几日和几两,那不过相当于银号的第二道帐面,别人为了万无一失,自家不嫌麻烦,记一百道帐也无可厚非,所以吕川说的密语,肯定不止这一层意思。 但因为没有接触过,一时她也想不出来,只好停止了无用的猜测,摇了摇头道:“对,不用问我了,你接着说。” 吕川笑了笑,眼底有抹掩不住的欣赏:“你猜对了一半,这密语有两层信息,先说第一层。” “在银票行,每个大银号都有自己对帐用的暗号,这家银号叫丰宝隆,我以前没有接触过,但它们用的暗语我还看得懂。这四个字,分别指的是月、日、钱数和自对暗号。” “十二个月份所对的密语依次是‘谨防假票冒取,勿忘书章细视’,因此‘视’字指的是十二月。” “同理,天数所对的暗语是‘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终有报,到头必分明’,‘阴’代表的便是十六日。” “银钱数值上从一到十,对的是‘生客多察达,斟酌而后行’,‘而’在第八位,说明这一单里出来的银票不止这一张,而是八千两。” “最后是自对暗号,‘盘查奸诈智,庶几保安守’,第四个字在第二位。” “所以第一层信息解开来看,就是十二月十六日汇银八千两,核实。” 吴金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压力,这幕后者的智慧高他实在不止一点两点,案子要换了他自己来查,估计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他气馁却又激动地说:“那第二层呢?” “指碰面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吕川说着,提笔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十二月十六日,末时两刻,丰宝隆银号。 王锦官盯了片刻,不消吕川解释,自己就悟出了门道。 “而”在第八位,一天之中的第八个时辰就是末时,“查”在第二位,就是两刻……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个假的伙夫本来应该这一天的这个时间里,去丰宝隆号干点什么? 念头甫出,王锦官就抄起那个皮质的箭囊站了起来,嘴角似翘非翘地说:“走。” —— 说是封城,连一只苍蝇都不得进出,可饶临的城墙和守备毕竟不是真正的铁桶。 这天清晨,一列既没敲锣也没打鼓的葬仪队早早就来到了西城门,为了方便检查以及不惊扰百姓,送葬的队伍人都没赶布置太多。 城门的官兵查得极细,连棺中亡者的鼻息和脉象都没有放过,家属纵然不忍与不满,但仍然默许了这些检查,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大家各自都退了一步。 正午时分,这九人的送葬队空车而归,蹲在地上查看车底板的都尉分明看到了一个人,可还是跟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站起来,挥了挥手对属下说:“放行。” 车底的人裹着一身接近木色的衣裳,包头裹脸的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此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得逞而发笑,只能隐约看见左眼旁边有半截紫色的胎记。 白见君是跟在吕川后面来的饶临,前后相差不过一顿便饭的时间,不过吕川轻松就过了城防,他却费了一番周折。 饶临的城防确实比以前要严了许多,白见君行贿不成,只能找了个熟人。 那都尉是快哉门下一位老掌柜的儿子,虽然不认识他,但却不能不认识门主的玄骨扇,因此这进门的法子还是都尉谋划的。 马车无惊无险地进入了内城,白见君像只壁虎一样牢牢地吸在车底,一边还有闲情逸緻,观察到八字墙下有一堆人,正在议论着什么莲子和五百两。 那些人七嘴八舌,加上马车离开城门后速度又快了起来,马蹄的“哒哒”声占据了耳膜,如此约莫一炷香之后,马车拐进了一条小巷,随着越走越深,嘈杂声才渐渐清净。 白见君在一个三岔口前悄然落地,两个横滚钻进另一条巷子,接着他站起来扯掉了满身的麻布,熟练地打成一个褡裢扔上肩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第93页 走到市集中的茶摊门口时,白见君看见了官府张贴的悬赏榜文,此间茶摊上的人正在沫横飞地闲侃,说是已经有人上官府领赏去了,真是让人羡慕云云。 白见君笑了笑,神色里有些意外的痕迹。 饶临官府如今主事的人倒是有些意思,挺会博採众长,但这种广撒网的方式一个用不好,就很容易陷入骗子满门乱窜的局面,希望这些人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他脚步不停,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制绳坊前。作坊里的人估计一直在等,门刚敲响就被拉开了,露出门扉后面雀跃的笑脸来。 快哉门在饶临的堂使是一名女子,模样温婉看不出年纪,左臂的衣裳上别着一排绣花针,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她未语先笑道:“我说守备严密,掌教却非不信,看,果然被拦在外面了吧。” 白见君没接这茬,也没接她拧好的热毛巾,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说:“我让你找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他要找的人叫不通姓名,是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手艺人,也是饶临那个叫吕川的官差在扶江的堂口里亮出来的百岁铃的持有者。 那铃铛是五年前白见君随手送出去的。 当年他在西疆的边城游荡,不经意遇到一个手艺精绝的扇贩子,出售的蒲扇都能堪当小弩,那时西疆外的世道正乱成一团,出疆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多带武器,贩子的生意便还不错。 白见君引以为奇,想要招揽那摊主入门,谁知道那人沖他摆手,提起笔在蒲扇上写字,说是感谢赏识,但他无意于此。 那字苍劲又秀丽,摊主人也是一副面自粹润文人模样,可谁知道竟然不会说话。 白见君买了一把蒲扇,对他极有兴趣与好感,因为当时手边没什么信物,只有一颗挂在马脖子上的百岁铃,便摘下来送给了那个年轻人。 他说万一那人改了心意,可以拿着这铃铛到任何一家刻有扇纹的铺面上去寻求帮助。 那人推辞不要,但白见君转身就上了马。 然而好几年来,大江南北的铺面上都没有提铃铛者上门的消息,久而久之白见君自己也忘了这件事,他没想到百岁铃重新出现的方式,竟然会是一个大案的证物。 那个萍水相逢的哑巴,如果不是因缘际会流失了百岁铃,那就很有可能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所以白见君马不停蹄地跑过来,少部分原因是忌惮快哉门会被白骨案牵连,他的核心目的屹立了三四十年不倒,主要还是好奇心过剩,想来看热闹。 女堂使见他不领情,也就不再献殷勤,退了两步坐到另一把太师椅上,从臂上袖间抽出针线,边穿边说:“还没找到,依照你的吩咐,我叫人画了像,贫民窟、烟花巷,能想到的地方都叫人去打听过了,哑巴不少,但符合条件的没有。” 白见君喝了茶,自己拧了个帕子蒙住脸,声音从洗脸巾后面往外透:“那就接着找,这几天街上要是有人放九声炮仗,也要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知道了,”女堂使穿完线,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香囊绣了起来,她低着头哭笑不得地说,“掌教,既然我门跟白骨案有了牵扯,越早配合官府调查才能越快摆脱干系,可我听唐叔说,你还给人出起难题来了。” “火中生莲的玄机除了你和彩法门的人,我们都不知道,你让官府那些外行们猜,他们猜破脑袋也未必答得上来,你这不是在得罪人么?” 彩法门是神仙戏术中的五门之一,所有的玄机全在道具本身,是江湖诸法中最为神秘的一脉。 白见君还仰着脑袋在熏毛巾上的热气,语气里尽是无所谓:“没本事的人,得罪就得罪了。官府要是连火中生莲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破,那白骨伸冤这一连串的案子,所用的技法不下十样,他们绝对破不了,我没兴趣跟酒囊饭袋合作。” —— 继杜是闲之后,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吕川从凭贴上解开的暗语还是让众人备受鼓舞。 作为新出炉的揭榜人,跟谁都不熟的杜是闲在李意阑拐弯抹角的授意下,被谢郡守请到偏厅去接受表扬了。 知辛会意连忙起身要走,李意阑张嘴要留,却不慎岔了口气,登时咳得天翻地覆。 大家都有点发憷,因他早晨才度过一次生死大关,寄声眼下恨不得将懂医术和救过命的知辛挂在他六哥的裤腰带上,立刻狂招着手喊道:“大师来来来,快看看他。” 知辛被李意阑咳得胸口莫名发闷,寄声就是不说也没打算在这节骨眼上走,他过去给李意阑把脉、顺气,谁料不等那人完全平息下来,其他人见情况已经好转,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江秋萍一天之内听见两个进展,高兴得容光焕发,把吕川的臂膀大力拍了好几遍,满口贊他是好样的。 寄声也虚伪,对着吕川竖大拇指:“川哥我就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 然后吴金也夸王敬元也捧,吕川被无视惯了,被这些忽如其来的友好和关注弄得不太自在,堆着眉头满脸都是怀疑。 李意阑受气氛感染,看昔日大开大阖的老朋友在人堆里束手束脚,被这个拍一下、那个推一把,跟被围观的猴儿一样,心情竟然报復性地轻松了起来,就好像某些压在上面的重量,这一刻都忽然消弭了。
第94页 屋里闹腾的不行,但却是那种不讨人厌反倒还想起闹的吵闹,李意阑靠在床头偷着乐,笑着笑着又想看看知辛这时在干什么,于是他将视线打转,不料知辛的目光也正好收回来,两人剎那间四目相交,眼底印的都是对方在笑的模样。 知辛并非不苟言笑,相反他脾气好,即使纯粹是为了礼貌,嘴角常常也翘着,可李意阑觉得之前的所有片刻,似乎跟眼下都不相同,他觉得知辛在仿佛在发光,眼神柔润,里面只装了自己—— 也许情动就是这种滋味,会无端端地想起他、看向他,或者是触碰他。 一般的眼神相交,触过碰过便该移开了,并没有久久凝望的必要。 可是李意阑不对劲,知辛感觉陌生又古怪,这个人盯着自己,却又什么都不传达,眼里似乎闪动着很多的情绪,知辛本能地没敢往深处看,勐地眨了下眼睛,借着这个打断将头转开了。 如山的案情压在头顶,放松的笑闹便也长久不了,众人很快又进入正题,考虑到十六日还有两天,调查的重点便被放在了快哉门上,大家合计了半刻,一致决定出门去放炮。 王锦官本来不同意让李意阑出去,可他太想去看后续了,就一个劲地往知辛耳朵边上凑,讲小话地让知辛帮他说服他大嫂。 知辛的耳朵眼里被他灌了不知道几道气息,又热又痒,躲也躲不掉,最后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不了李意阑这样突袭性的死缠烂打,还是因为这人现在高兴,反正是去替他当了说客。 王锦官十分信任知辛,见他都说出门没大碍,也就懒得管了,但是保险起见,她还是麻烦知辛随行了一趟。 一个时辰以后,李意阑披着大麾戴着风帽地站在路边,看着寄声在不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拿香点燃了摆成一排的炮仗。 九声爆响接连在主街在炸开,声音震耳欲聋,足以轰动大半个饶临城。 在迅速集结靠近的人群中,寄声甩了甩还没用完的香烛,看着同伴们说:“炮放完了,好多人都围过来了,哪个才是快哉门的人啊?” 江秋萍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等等看吧,答案总不能就是放九个炮仗,对方应该会联繫我们的。” 这话说过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在近处听到了男人咳嗽的声音,四面寻找了都没有,最后还是李意阑最先蹲在了地上。 快哉门的使者独树一帜,是一只叫声跟人咳嗽一模一样的……癞蛤蟆。 它趴在众人跟前的不远处肚皮起伏,背上绑着一张捲成筒的纸条。 “哇,”寄声惊奇地说,“它是成精了?还是其实是一只长得像癞蛤蟆的鹦鹉啊?” 第42章 胡椒 李意阑可能是被白骨案中的怪事荼毒多了,对这诡异的蛤蟆反应平淡。 毕竟死人骨头都能伸冤,牲畜说个人话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他手上的动作极快,那蛤蟆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背负的纸条就划出一道虚白影,被他夹在了指尖。 众人一阵愕然无语,既羡慕他是个武林高手,又怕那被人打劫的蟾蜍会突然唾他一口,虽然蟾蜍眉间的白浆毒性不大,但这小东西生的丑陋,喷溅出来的汁液自然也让人避之不及。 可这么大的动静下,那蛤蟆却像是通人性一样,始终趴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咳嗽。 寄声越听越觉得有趣,就用肩膀撞了撞他六哥,寻求共鸣地说:“六哥,你觉没觉得它有点像你啊。” 这蛤蟆咳个不停,李意阑发病时也是那德行,寄声指的其实咳嗽的动静,可他自己明白,却又因为人不靠谱没有说清,以至于这话落进李意阑的耳朵里,直接质变成了最直观的相貌比拼。 被人当着心上人的面打击相貌的震撼非同小可,李意阑本来准备展开纸条,一听这话简直万念俱消,抬起头就去看寄声,想从自己的跟班脸上看出开玩笑的迹象。 可寄声俨然是认真的,那笑嘻嘻的神情李意阑一看就知道他现在没作弄人,所以说,自己跟地上这位新来的朋友,是真长得……有点像了? 本来再好看的人,病入膏肓之后都不怎么样,李意阑久病没自信,但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从来没自诩自己有多英俊或者潇洒,但他再不济也没想过会沦落到和癞蛤蟆平分秋色的地步。 虽然是单相思,但没戏和被人嫌丑,感受还是大不一样的。 李意阑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看了知辛一眼,有点发憷知辛会露出贊同或看笑话的神色来。 好在知辛根本没看他俩,目光正专注地落在地上。 李意阑本来也想看知辛在看什么,但寄声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答话,不答还不知道这小子又会有什么惊人的言论,他收回视线,抬手就给了寄声一个脑瓜崩,同时坚定地说:“没觉得。” “那你的感觉有问题,”寄声的头一点都不痛,因此还有满腔的精力振振有词,“它咳得跟你一模一样好吗!” 原来他说的是咳嗽的动静像,李意阑回过味来之后简直啼笑皆非,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以前他都不太看脸的,可现在…… 他不由自己地又偏过头去看知辛,这一看所有不合时宜的翩翩浮想就都没了,因为知辛已经单膝跪到了他的身边,正要伸手去捉那只癞蛤蟆。
第95页 李意阑已经取走了蛤蟆身上的东西,因为不明白知辛这是想干什么,他带点疑问意味地叫了一声:“大师?” 知辛将右手的手背贴在地上,最初的落点离那蛤蟆约有一尺,等了片刻见它没反应,便又往前轻轻地蹭了半尺,听见叫声低柔地答道:“嗯?” 李意阑觉得以知辛的气质不适合干这种事,便笑着道:“你是要抓它么?我来吧,我手比较快。” “它也不动,没事,我抓得住,”知辛笑了笑,徐徐靠近的手绕到侧面屈成拱状,自上往下将蟾蜍扣在了地上,然后他面不改色地捏住蛤蟆浑身是癞包的软肚子,轻轻地将它提了起来。 江秋萍向来看不了这些浑身是包、不干不净的东西,见状眯起眼睛,露出了不适的表情。 其他人常在江湖里飘,更有碍瞻仰的画面想必没少见,便各用各的淡定站在一旁围观。 只有杜是闲跟知辛不太对付,逮住机会就要给人添堵,他口是心非地贊道:“佛说众生平等,果然诚不欺我,大师对这癞蛤蟆和人,就是一样的平和亲近嘛。” 是个人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挖苦,嘲讽知辛的行为噁心人。 不过知辛没理他,他正忙着去观察那蟾蜍的短吻。 自它出现起知辛就觉得有些古怪,这大蛤蟆的叫声的确与众不同,但它叫了半天却一次嘴都没张过,这就莫名让他在意了。 没人会平白无故地去捉这东西,李意阑想着大师肯定有他的道理,出于好奇头便朝那边探了过去。 知辛感觉到有人靠近,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因为一股药气随之袭来,他翻转地手腕便朝李意阑那边斜了几分,方便这人也能看清。 李意阑眼力过人,知辛这一摆弄他立刻看到了蛤蟆吻部上有三个小黑点,他正欲凑近去了看个究竟,就听知辛笑道:“别再过来了,小心它将蟾酥喷到你眼睛里去。” 李意阑止住贴近的趋势,指了指蛤蟆的嘴说:“这又是什么猫腻?” “吓人的猫腻吧,”知辛笑着朝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它的嘴好像被缝住了,有刀吗?借我用用。” 李意阑身上没带刀,但他利落地从袖口里抽出枪头递了过去。 知辛开始没注意他的动作,接过来之后直接愣了,他修行了多年才能勉强压住名利心,可面对高人或利器,心里还是免不了有敬畏欢喜心,他认为那是它们应得的尊重。 可李意阑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比较矛盾,这人一方面爱枪如命,另一方面待自己的兵器又很随便,比如眼下。 知辛捏着枪头,哭笑不得地说:“兵器榜上的第六口神兵的锻造者,要是知道他锻的枪有一天会被人拿来干这个,会不会觉得你不太尊敬他?” 也许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师父拿枪干过更无聊的事,李意阑接受到了错误的教导,丝毫没觉得自己怎么怠慢了解戎,他豁达地说:“不至于,小气之人难成大家,而且神兵神兵,干什么不行?你用你的,不要紧。” 知辛恭敬不如从命,小心地拿枪头的刃口挑开了蛤蟆嘴上的三道缝合线。 江秋萍等人从四面围过来,就见那细线剖开之后,蛤蟆立刻长大嘴,似咳非咳地吐出了一堆红黑色的碎片和黄色的扁圆状小粒。 王锦官捡起一挫碎片拿到眼前看过又闻过之后,发现这只是被稍微敲碎的普通干胡椒。 嘴里的东西吐完之后,那蛤蟆的叫声就正常了起来,变成了它原本的“哌哌哌”,大家纷纷反应过来,原来癞蛤蟆“成精”的机缘,在于往它嘴里塞点儿吐不出来的胡椒。 管中窥豹,由此可见快哉门果然是奇人异事的荟萃之地,要是能够跟他们搭上线,肯定会有更多的收穫。 江秋萍雀跃地说:“大人,快看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李意阑眨了下眼睛作为回应,接着十指屈伸,拉开了筒状的纸条。 众人相继低头,看见纸条上的内容是三列行书,要求他们将火中生莲的答案写在纸上,绑回这只蛤蟆身上,再将它们一起扔进沽衣湖里,然后静待消息即可。 有王敬元在,沾水不湿的字和纸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面对快哉门时非常被动。 大街上不是议事的地方,李意阑便将纸条折起来塞进怀揣里,带着众人回了衙门。 因为那只蛤蟆回头还要用,知辛就没有找角落放生,一直默默地捏在手里。 李意阑觉得即使退一万步讲,这东西也不该由大师来拿,便伸出手说:“它也算是涉案者,大师给我吧。” 知辛没动,温和地婉拒了:“它有点毒性,你不要碰。” 李意阑心里蓦然一软,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块黑色的方巾来,从下面连知辛的手带蛤蟆一起包住之后说:“松手。” 知辛松开手指,李意阑就立刻虚拢着自己用方巾兜出来的袋子口往下沉,让知辛的手从他的双手之间脱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有个戏楼,一年到头、不分早晚都有人在唱演,因此戏楼外面摆着不少小吃摊。 作为一个口腹之慾很重的人,眼下忙到没有时间的寄声路过绝不错过,鑑于他是一个比主子还有钱的小厮,便招唿也不用跟李意阑打,勾搭着王敬元的背就脱离了队伍。
第96页 “王大哥,桂花酒喝不喝,我请你。” 王敬元乐呵呵地笑道:“不要钱的除了水,什么都喝。” 吴金一听有酒,走着走着路线也歪了:“啧,有酒喝不叫我?不够朋友啊寄声。” 寄声越热闹越欢,又垫着脚从另一边把吴金的肩膀也搭住了,说桂花酒劲儿不够,跟醪糟差不太多,怕火器营来的老哥看不上。 李意阑看那三人先后奔向了路边的小酒摊,心里忽然也挺想跟知辛喝酒的,和知己痛饮是人生的快事之一,可是知辛喝不了,他心头不由得有些怅惘。 人在低沉的时候总想隐藏,李意阑的眼帘垂到一半时,不期然注意到了一个的小细节。 走在他左前方的杜是闲,此人垂在身体右侧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大腿侧面敲打,李意阑继续走了二十多步,才看出他好像是在和着刚刚路过的那间戏楼里的戏曲,在打拍子。 第43章 干旦 李意阑其实感觉得到,自己有些过于疑神疑鬼了。 但杜是闲这个打拍子的小动作,确实引得他一下就想起了某些不太光明的联想。 李意阑的目光隐晦地从杜是闲的背影上掠过,心里暗暗在想:这个忽然冒出来帮他们解莲子玄机的男子,目的是在于取财,还是没这么简单? 前方一丈来远的路边,有个贩卖木雕的小摊,知辛不经意间居然在摆开的物件里发现了一个木鱼。 那木鱼长约两寸、高一寸半,所用的木料应该不怎么样,为遮掩面上便刷了层红漆,偏偏漆面也斑驳,没了包浆的灵韵,器型看起来有些呆笨,可是知辛乍然瞥见它,心头仍然涌出了一阵亲切。 他在衙门呆了有小半个月,那些庙里习惯的东西衙门里一概没有,他不可能要求李意阑在衙门里给他造出一间佛堂,只好自己适应环境。 李意阑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衙门里的日子过起来其实和山上一样快,只是眼下睹物追思,牵动了他一些本能的情怀。 相逢即是有缘,知辛越看越觉得那木鱼憨态可掬,心里便决定带走这个木鱼,只是僧人向来五蕴皆空,他的兜里同样空无。 知辛偏头去看李意阑,想要问这个好说话的施主化几文钱,可谁知道他一抬眼,正好撞上李意阑去看杜是闲的瞬间。 那是一个看起来意味很深的抬眸。 李意阑的头没侧偏,只是微微低了些,瞳仁朝左上方瞥出去,下眼睑上方露出了一小截眼白,神情专注之外,还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凌厉意味。 知辛想起他平时和气的模样,心中忽然震生出惊愕来,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李意阑竟然也是有心机的。 不过没想归没想,事实却是事实,常言道人无完人,李意阑怎么样都是他,不过是自己将他想岔了——知辛回过神来,垂眼合掌,默默地在心中念了声佛号。 他已是六根清净的人,不管李意阑在想什么,杜是闲又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些汹涌的暗潮都与他无关。 知辛心不在焉地想到,其实他一开始,就不应该住进衙门里去。 一炷香之后,一行人回到了衙门。 李意阑一路都没什么异常,这会儿回来了,知辛知道他们接下来要继续办案,出于避嫌的原因就在前院跟众人暂别了。 余下的九个人直奔正厅,围在一起开始给快哉门回信。 谜底是杜是闲解的,根据有始有终的原则,信本来也该由他来回,杜是闲倒是没意见,为了尽快了事后满载而归,李意阑让他写他就坐下了,可惜他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字却差得一塌煳涂,江秋萍看不过去,终于挥手让他站到了一边。 接着经过杜是闲的口述、江秋萍的手书,答案很快就写完了。 由于信纸需要下水,在等待他们写信风干的同时,王敬元拿洗脸用的铜盆在火上烤化了一大把蜡烛,剔出灯芯之后,将干透的信纸下到蜡油里浸了一次。 等到挂满蜡油的信纸也干了,李意阑将它捲起来塞进了细竹筒,又用蜡油封住筒口,这才绑到那蛤背上,仍用黑巾将它包起来,递给了王锦官:“嫂子,劳你跑一趟,将它放到沽衣湖里去。” 王锦官接过来之后,转身就出去了。 李意阑看了眼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想让吕川跟她一起去,一来是万一有什么危险,吕川武功高强,足以帮衬策应;二来是正好也可以把吕川支开。 不过他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王锦官就不见了,时机已逝,李意阑就将这个念头给打消了。 王锦官离开之后,杜是闲很快就站了起来,他笑着道:“大人,话也说了、信也回了,公门重地也不是我等草民该久留的地方,你看我是不是该领着赏银……” 说着他窃笑地住了嘴,朝下竖起食、中二指,前后摆动着模拟出一副两腿奔走的动作。 这意图不言而喻,他想领钱走人。 李意阑还没来得及与众人商议,他刚在戏楼外的发现是纯属多心还是值得商榷,眼下便只能一人独顶大梁,他用手挡住口鼻干咳了几声,藉此给自己拖出了片刻思索的时间。 须臾之后他整理好措辞,这才止住咳说:“按道理应该是这样,不过先生的答案我们信服,却不知道快哉门认不认可,大家都知道,过河的途径不止一条,有时候一个问题也不止有一个答案。万一到时候我们与快哉门各执一词,那就不太好了。”
第97页 “我看不如这样吧,先生的法子有理有据,我既然觉得可行,五百两现在就归你。但我想请杜先生在这里小住几日,善始善终,等快哉门的信递迴来了再走也不迟。” 杜是闲没打算在这里多留,闻言怔了一下,復又错愕地笑道:“大人真是好客,可是我如果不答应,现在就要走,银子是不是就带不走了?” “怎么会,”李意阑笑着说,“我们这里是官府,又不是土匪窝,银子与你都去留自便。” 寄声用单手撑着下巴,歪七扭八地坐在旁边嗑瓜子,边嗑边在心里打诨,心说你还是我们英雄寨的人,现今这官府里数你最大,其实说这里是土匪窝也没什么错。 杜是闲却不知道李意阑还有一段绿林往事,闻言半信半疑道:“真的?那要是届时答案真的不一样,钱我又已经花光了,要也要不回来,大人不会拉我下牢子吧?” 李意阑一脸真诚:“不会,先生智慧过人,给我的感觉比快哉门的奇人异士更加高明,几天后要是此路不通,先生再替我们想一出就是了。” 杜是闲脑筋一转就反应过来了,主动站起来拱手禀报导:“感谢大人这么看得起我,在下非常乐意为朝廷效劳,我住在东四条友来街七号,如果没有突发的急事,除了下午,早晚都在。” 话音落尽的时候他正好走到装银子的木箱旁边,环顾了一周见没人出身拦阻,就伸手将它抱在了怀中,笑容满面地说:“诸位繁忙,我就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李意阑伸手做了“请便”的手势:“张潮,替我送送杜先生。” 张潮木着脸站起来,三两步追到杜是闲身边,跟在人身后出去了。 江秋萍有话想说,他很明显感觉得到李意阑对杜是闲的态度产生了变化,差异就出现在出门前后,早上探讨的时候他还挺避讳杜是闲,现在却似乎是想将这人留在衙门里。 根据江秋萍的了解,李意阑不是这么善变的人,那既然不是无缘无故,肯定就有原因,江秋萍想知道,但又怕还没走远的杜是闲听到,于是后脚跟着张潮站起来,走到门边去观望。 在他身后,李意阑仗着听力过人,没多久就起身走到了吕川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也有个事要劳你去办,杜是闲这个人,你帮我盯住他。” 江秋萍闻言立刻转过身来,却被吕川抢了词儿,吕川不解地耷拉着眉头说:“为什么要盯他?他身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李意阑其实也不太确定,世上爱听戏的人多了去,他对杜是闲在戏楼外打的几个拍子耿耿于怀,说到底无非只是出于一种虚无缥缈的直觉。 可是这种联想一旦产生就难以忘却,李意阑不知道他大哥是不是也常常这样疑邻盗斧,但杜是闲的小动作,确实而清晰地让他想起了崇平社戏案里最后那个变成骷髅的女旦。 据卷宗所载,这“女旦”是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士,临场顶替人唱戏都能瞒过场下的上百位看客,可见在戏曲上的造诣非同一般。 杜是闲在戏上的造诣如何李意阑目前不得而知,但却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李意阑对吕川摇了摇头,接着又去看江秋萍,目光沉如无波的秋水。 “可疑倒说不上,只是感觉他出现有些突兀,”接着他提起了戏楼外的发现,说完之后继续道,“我们姑且先不去猜杜是闲到底是谁,但是可以做这样一个猜测。” “钱大人的追查思路,是查探案发前后几天在戏班周围出没的陌生女子,结果一无所获,可是如果顶替女旦上台去唱戏的人,根本就不是女子呢?” 江秋萍脑中“咯噔”一响,像是一炮轰开了某些障碍,他在电光石火间回过味来,双手一拍激动地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戏袍宽大,能够遮掩身形,加上干旦自古就有,只因为那个戏班没用,所以我们全都卯着女子在追查,嗨!真有意思啊这个误区。” 李意阑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忽然又有点不忍,坦诚地说:“我说了只是感觉,可能你也正在被我带进误区里。” 江秋萍硬邦邦地往椅背上一靠,老气横秋地说:“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很闲,瞎查吧。” “附议,”吕川应着声站起来,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拍了拍李意阑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那我盯人去了。” 李意阑在王锦官出门的时候已经挣扎完了,决定以后待吕川要一视同仁,当重而不痛的力道沉沉地落在肩头的时候,李意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心酸,原来和兄弟并肩作战的日子如此让人怀念。 他释怀地笑了笑,接着将另一只手扬上肩头,也在吕川的小臂上回拍了两下:“一切小心。” “诶!”吕川重重地应了一声,粗犷的长相上因为笑容太深,导致高手的气势尽失,看起来显得有点傻。 这时张潮正好送完人回来,听了两耳朵理解不了的话,茫然四顾地问道:“瞎查什么,又要盯谁?你们趁我不在嘀咕什么了?” 寄声吐飞了两片瓜子皮,嘻嘻哈哈地说:“不告诉你,我们排挤你。” 张潮理都不理他,抬脚就朝江秋萍那边走去,后者正在沖他招手,脸上俨然写满了一排“过来,我跟你讲”。
第98页 吕川跟张潮擦肩时交换了杜是闲的去向,然后大步流星地消失了,江秋萍给张潮开了个窃窃私语小课堂,没多久张潮就弄清了来龙去脉。 可他还有一件费解的事,那就是快哉门到底在整什么么蛾子。 张潮分析道:“如果他们是白骨案的涉案人,依照常理推断,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抹去痕迹、大隐于市,让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们,可现在这情形明显不对,先是火中生莲,后是怪叫的癞蛤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让我们大吃一惊?嘆为观止?然后呢?” 寄声天马行空地想道:“他们可能是想传达出一种,‘看,我的能耐有这么大!你们连我的衣角都摸不着,论等级只配见我的小弟癞蛤蟆,所以不要再白费心机了,你们是捉不住我的哈哈哈哈’,六哥,对不对?” 李意阑用一脸“别闹了”的表情揉了下他的头,敷衍地说了个“对”,立刻又转头去看江秋萍:“你觉得呢?” “我觉得,”江秋萍谨慎地说,“也只是感觉啊,这更像是两次试探,第一次是试能力,第二次是测诚信。” “你们看,吕川说他在扶江遇到了一个他都不是对手的高手,对方明显有能杀他灭口,但却没有,我以为对方并无恶意,而且火中生莲的本质,和白骨案里大大小小的怪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人为的玄虚,我觉得这是试探。” “再说蛤蟆,说实话,我们掌着饶临整个城池的兵力,要真想挖出城里的快哉门,下点功夫并不是办不到,我们大可以直接找上门去问,而不是等一只蛤蟆来传递信息。所以我觉得蛤蟆并不重要,重要的可能是我们愿不愿意遵守他们的规则。” “可是他们测这些做什么呢?”李意阑嘴上发问,可是心里却自有一个模煳的答案。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快哉门和白骨案的关联,肯定就不是他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了,可到底是怎样复杂的关联,他又没有天眼。 江秋萍也答不上来,在这个巨大的谜团下面,他们全都是被蒙住了眼睛,摸着竹竿过河的盲人。 午饭过后,王锦官就回来了,李意阑让张潮仔细描摹了矢服的图样,让吴金亲自骑快马送往省部的都察院,请部堂大人测查这样军资的来歷。 吴金走后,江秋萍主动领走了去审问崇平那个戏班的任务,剩下的人则又对着石像生和白骨像无头苍蝇似的研究了半天,因为是外行,到了傍晚每个人都变得头大如斗,收穫自然也没有。 吃过晚饭以后,李意阑本来想去牢里一趟,寄声觉得谁去都行,不想让他去,不过这小子也会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自己吭声李意阑肯定不把他当人,于是二话不说就蹿进了知辛的房门。 知辛正在收拾书桌,被寄声添油加醋地说了没两句,嘆了口气就起身往隔壁走去,可他还没走到门口,李意阑就从旁边冒了出来,他过来活捉叛徒,顺便藉机看一眼心上人。 心上人衣衫齐整,往屋里退了两步让开了门口,眉眼弯弯地说:“寄声跟我说,让我叫你今晚跟屋里待着睡大觉,哪里都不要去,还说我来劝的话你一定会听。虽然我不太信,但是话呢我照说了,听不听就在你了。” 李意阑被他温柔和悦的声音和笑意一激,就有种醉酒似的微醺往头上涌,他迈过门槛,表面无奈内心却沉溺地笑着道:“听,不听不是不给大师面子么。” 知辛老实地说:“我的面子不重要。” 李意阑面上没有反驳,可是心里却说:对于我来说,你的一切都很重要。 第44章 辞行 眼看他不听劝,又眼看他变得异常自觉,这区别对待、两副嘴脸活把寄声给惊呆了。 虽然结果在意料之中,但某人屈服得未免也太快了,他、老太爷和捕头姐三个加起来出马,都不见得能有这种奇效。 寄声有点受伤地趴在桌子上,在心里大骂李意阑是个白眼狼,大师的面子是面子,难道他的就不是了?当然是,所以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李意阑他瞎了! 白眼狼却毫无自觉,心情明快地跟在知辛后面,来到桌边坐下了。 知辛作为主人,已经翻开了茶具,着手给他们沏起茶来,李意阑根本没想过立刻就走,可还是虚伪地阻拦了一下:“大师别忙了,我们坐一坐就走了。” 知辛动作没停,抬了抬眉眼,语气里有些戏嚯:“没事,那我自己喝。” 单看这句话似乎对客人不太和气,可知辛的神情和语气足以抵消当中的戾气,不会让人觉得尴尬,李意阑立刻就坡下驴,准备说一句“那我也来讨一碗”,却不料有人对他不满,横插进来将他给打断了。 寄声眼下特别愿意看他吃瘪,见状就噗笑了一声,装乖卖巧地对知辛说:“他不喝算了,大师我喝,我俩喝。” 知辛笑着说“好”,给他翻了个杯子,可也没再逗李意阑,默默而厚道地又加了一杯。 李意阑看在眼里乐在心底,想着这一喝起来,一时半刻就不用走了。 虽然打着病情的幌子来增加跟知辛接触的机会不是他的本意,可眼下也算是正中下怀,故而从进门到坐下的功夫里,李意阑已经从犹疑到果断地摈弃了一些待人处事的礼仪,比如克己復礼、夜不扰人……
第99页 那些都是对待寻常人的姿态,知辛俨然不在其中。 要是有条件,李意阑当然也想给知辛留一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翩翩风度,可就是因为多数人都做不到,所以孔圣人才告诫天下众人要发乎情、止乎礼。 情动与理智生来对立,李意阑虽然没奢望能和知辛修成正果,但胸中涌动的微妙情愫却让他顺乎自然地坐到了这里。 李意阑望着知辛,有些抱歉地笑道:“对不住,这里人多事也多,让你不得清净了吧。” 这里的确忙碌,院子里成天有人进出,可知辛没觉得吵闹,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里,院子里的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做事,在踏实而严谨地釐清一个真相,这种态度让人尊敬。 “人事再多大都与我无关,没什么不清净的,而且不是有句老话么,善闭门者、不用门闩,说的就是我这种人,”知辛调侃着带过了寄声刚刚不那么“清净”的敲门声,换了个话题说,“倒是你,上午才醒,不稍作休养,这会儿还准备去哪里?” 李意阑有一套自己的经验,他太熟悉那种越躺越累的感觉了,所以起得来就不想歇着,而且正因为时间不多不稳定,他心底一直都绷着跟弦,这种内在的张力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一种超越常人的精力。 “本来想去牢里看看,那几个刺客审出什么进展没有,结果,”说到这里李意阑停下来,无奈地看了一眼寄声,又才笑着说,“结果跑到大师这儿来蹭茶来了。” 知辛洗完茶叶,续上新水倒出来,往他跟前推了一杯,说起了大实话:“欢迎来蹭,反正这些都是公家的东西。” 换句话说,也就是李意阑也没有占什么便宜。 李意阑用右手的虎口虚环住闻香杯,大拇指和食指分开搭在杯壁上,感觉有些烫就没端起来,只用指头捻着在原地转了转,动机不纯地笑着说:“那我以后可就常来了?” 常来怕是不行了,知辛迟疑了一下说:“喝茶,其实你来得正好,不来我今晚也会去找你。” 李意阑吹了吹热气,因为不明所以,还笑得纳闷又轻松:“嗯?找我有什么事吗?” 知辛看着他,刚要开口,心底却忽然浮起了一种近似于不舍的情绪,这种感觉他以前不是没有体验过,离开慈悲寺、拜别师父的时候他也不舍,只是以前每次转身知辛都很利落,唯独这次从早上拖到了现在。 上午回来之后,知辛就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衙门里。 当时在木匠的家中遇袭,李意阑让他住到衙门里的初衷是躲避危险,顺便看看谈录跟案情有没有什么关联,可是这些天以来,知辛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也没帮上衙门什么忙。 其实从木鱼之后的那一眼起,知辛心里就萌生了去意,他没什么行李,本来赤条条抬脚就能走,可每次打算去隔壁告别的剎那,脑中却又会忽如其来地乱做一团。 他根本不是正经的大夫,却总是忍不住担心自己离开以后,李意阑又出现昨夜那种兇险的意外。 可当走不走已经是一种执念了,这是出家人的大忌,而且李意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夫。 夜幕降临的时候知辛终于下定决心,没过多久寄声就带着李意阑不请自来了,这时机很巧,也很好。 知辛一脸平静,却语出惊人地说:“找你辞行。” 李意阑刚开始做美梦,潜意识里俨然把他默认成了衙门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份子,怎么也想过他会走,而且还走的这样突然。 这消息来得像道晴天霹雳,李意阑惊得手腕一抖,差点将杯子里的茶水都泼出半盏来,亏得他常年练枪,手上的功夫非比寻常,抢在最后关头把平了杯子,才没至于闹出喝个茶都要漏水的笑话。 可他心里的波澜却远比这一小盏茶汤要剧烈得多,那些甜美的绮念像水泡一样忽然迸碎,李意阑开始盘算知辛离开的理由。 比如住的不好?吃的不适应?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藉口压根站不住脚,要是时间退到半个月之前,李意阑还能义正言辞地说城中危机四伏,衙门里稍微安全一些。 可个伙夫的暴露足以说明衙门和外面没什么区别,既然没有区别,他也就失去了留人的正理。 按理来说,正的没了还有一个歪理,我对你有意,希望你能……能怎么样呢?留在这里吗? 李意阑自己都觉得这要求有些可笑了。 寄声的惊讶一点不比他六哥少,心思却没李意阑那么多,因此回应得飞快,他咋咋唿唿地说:“啊?!大师你要走啊,那我六哥以后……” 他本来想说的是“那我六哥以后谁来管”,话到嘴边了才发现这话不合适,大师不过是友人一个,凭什么要跟老娘亲或小媳妇儿一样负责他六哥喝不喝睡不睡? 寄声发现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之后,立刻纠正过来改了口,十分机灵地说:“……要是忽然又咳起来,我不是没人可找了么?” 这也正是知辛担心的问题,心里对此也有打算,他宽慰道:“我也不是正经的大夫,能救上急纯属运气,为避免措手不及,府上还是该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全天坐诊。” 寄声“啊”的应了一声,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小半个月,知辛虽然存在感低,但皮相和说话都让人很舒服,加上李意阑肯听他的劝,寄声也将他视若权威。
第100页 以后权威走了,六哥就更不会拿身体当回事了,寄声揣着一腔陡然冒出来又稀里煳涂地惆怅说:“大师,那你准备去哪儿啊?眼下城门还封着,你要回栴檀寺去么?” 知辛“嗯”了一声,寄声沖他点点头,接着就哑火了。 他虽然比较能闹,但撒娇也要分人,比如李意阑看起来正经,其实压根没什么规矩,所以寄声不怕他,但像李真和知辛这种,浑身上下光名气就有百八十两重,他就不敢放肆,因为搞不好就有一大堆人指着他骂“大胆刁民”。 知辛的话也不多,没人说话,屋里霎时就静了下来。 寄声是个急性子,从来感受不到相对无言里的韵味,既然不说了,他就觉得可以散伙去睡了。 这是大师的客房,该告辞的自然是他们,寄声抬头去看李意阑,内心的期盼是指望六哥带他撤退,谁知道李意阑目光发直,竟然盯着桌面在发呆。 自打戴上提刑官的官帽子,他就常常这样出神,寄声习惯性地会错了意,以为他在推敲案情,就不敢推也不敢吼,生怕惊飞了他的灵机一动,只敢掐着嗓子温柔过头地说:“六…哥……” 李意阑在他叫魂似的唿唤下动了下眼睛,眼底立刻攒起了清醒的神采,他放下自己佯端了半天的茶杯,然后指腹上的温度告诉他,人还没走,杯里的茶就已经凉了。 李意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没叫自己露出失望来,他没有立场失望,因为本身就是自己僭越在先。 诸如请知辛为他留下的种种要求,李意阑也绝不敢说,一个人想去哪里都只该出自他自己的意愿,旁人不可也不该左右,而且谁也左右不了一个有主心骨的人。 可要是不提那些本来就不该滋生的感情,李意阑还能够过问的,也就和寄声差不了多少了。 他牵动嘴角笑了笑,表现得十分平静道:“怎么这么突然?虽然到现在都还没有谈录的明确线索,但我感觉已经很接近了,大师不再等等看么?” 知辛与他四目相对,敏锐地从这人眼底捕捉到了一抹隐秘的幽影,那光点在跳跃的烛光里摇摇晃晃的,乍一看仿佛是种泪光。 可李意阑不可能平白会在人前示弱,那这就只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相了,知辛自嘲地将目光虚放了一遭,再汇聚起来一切果然就正常了,无论是表象还是感觉。 “其实住进衙门,对我来说才是那件突然的事,现在危机过去了,我也该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了,”知辛滚揉着被桌面挡住的念珠说,“至于谈录,借李兄的吉言,我会等等看的,只不过不是在这里,万事万物自有归处,和尚还是应该待在佛堂里。在城门打开之前,我想去栴檀寺借宿,你这边要是还有与谈录相关的问题,可以随时派人去找我。” 留是留不住了,但总还是能够施些援手,说的难听一些,是献些殷勤也行,李意阑沉吟了半晌后说:“我知道了。只是雪天路滑,不便于行走,我明天叫人备驾马车,大师坐车过去吧。” 这对话似曾相识,知辛晃了下神,然后想起了初遇的时候,自己从牢里出来的那天傍晚,李意阑在漫天的霞光下说要送送自己,那时他们还不相熟,所以知辛转身就走了。 不到一个月,相似的分别再度来袭,知辛却远没有上次那么洒脱了,他发现在对方善意的注视下,自己已经难以回绝朋友的好意了,只能笑了笑然后答应了:“好。” 李意阑出师不利,受了一点打击,可这不足以让他一蹶不振,他闷声又喝了两壶茶,心头渐渐就释然了。 其实也没什么,栴檀寺离衙门快马不过两个时辰,自己要是想他了,随时可以去寺里找人。 而且远香近臭,李意阑因为没抱希望,所以随便就能痴心妄想,他盲目乐观道,说不定知辛也会挂念自己。 翌日一早,知辛用布裹着一沓经书,身无长物地从后门上了马车,李意阑没有来送他,他在半路上被人叫去了前门,说是有个人,自称来自快哉门。 第45章 又见相公 来人一身黑衣,阴雪天也戴着顶竹编的斗笠,显得有些特立独行。 吕川老远看着就觉得身形有些熟悉,待那人又走近了一截将脸一认,立刻发现果然没错。 他心中勐然弹出些许忌惮,隔着寄声探向李意阑,弯着腰压低了声音说:“这人我在扶江的堂口见过,好像是快哉门上面下来的信使,我打不过,你也够呛,注意点儿。” 李意阑本来还沉浸在不能去为知辛送行的遗憾里,一听这话心口登时像压了块秤砣似的往下一沉,敛住杂思将视线投到了对方身上。 白见君又煳上了上次用的那层假皮,模样看起来比他实际要年轻,但也显得平平无奇。 可李意阑却因为这种内敛而越发不敢轻敌,多年的武斗经验告诉他,一个根本看不出危险的高手,要比一个气势凌人的傢伙可怕得多。 他上了心,不得不暂时将离别的愁绪压进心底,专注地应付起眼前的这个敌友不明的客人来。 在李意阑看他的时候,白见君很快也从那一屋子人里望见了主位上的那个。 坊间流传着不少关于这个被赶鸭子上架的提刑官的传言,评价颇为两极分化,多数人说他怕是要步上一任的后尘,落一个无疾而终、革职查办的后果,少数人则出于对李遗的敬仰,爱屋及乌地对李意阑还抱有几分期望,认为他最后能够拨开迷雾。
第101页 但不管是哪一方,都没有人真正地见过李意阑,他在饶临的街头查案从来不穿官服,身后也没有一大串官兵和衙役,是以白见君对他的印象基本来自于评书馆,一直以为李意阑是个素衫长袍、一脸正气,并且有着包青天专属黑皮和微胖身材的中年男子。 可谁料眼下亲自一看,才发现所见与流言蜚语搭不上半点关系。 提刑官生的既不黑也不胖,简直可以说是过分清癯,最反常的是他那一脸触目惊心的病气,白见君一看就知道这人活不长,可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却挖出了他的百岁铃,由此可见必不一般。 他这一生目中无人,可是待见两种人,一种是手艺人,另一种是聪明人。 李意阑看起来占的是后面那样,白见君抱着观望的态度,跟着带路的衙役走近堂屋,像模像样地摸出怀里的信封,张嘴就给自己取了个假名:“草民白一拜见提刑大人,这是我们掌教给您的信。” 李意阑没转头,面朝着他对寄声勾了下手腕,让寄声给人搬把椅子,接着才对他点头致意。 白见君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微微的错愕,没想到李遗的胞弟居然这么客气。 他跟李遗没有深交,只是曾有几面之缘,都是李遗在查案子,而他在人堆里看热闹,每次都隔得很远,连话也没有搭过一句,白见君只记得李遗衣着朴素却不怒自威,浑身有股高昂的正气,看起来颇为不近人情。 这个李意阑却跟他兄长气质迥异,白见君初见的印象是这人有点像石头,坐在那里的模样看不出锋芒,你不知道他到底是聪明、有心机,亦或干脆是庸人一个。 这么稳的年轻人竟然名不见经传,白见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边的两人在互相评价和提防,那边寄声得到指挥,立刻站起来去拖了把椅子撂在了白见君身后,然后高冷地笑了笑,将人手中的信封给取走了。 李意阑接过寄声递给他的信,没有立即拆开来看,而是转手递给了旁边的江秋萍,自己却跟白见君寒暄了起来,他指了指吕川道:“听我这位同僚说,前辈是位一流的高手……” 寄声方才没听清吕川的低语,此刻一听就有点迷煳,心想六哥这是什么情况?放着干系案情的信件不看,怎么忽然侠肝义胆上身,吹捧起别人家跑腿的小喽罗来了,这是筋骨发痒,想跟人打架吗? 这时江秋萍已经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阅览起来。 王锦官本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见状无声地站起来,堂而皇之地绕到了江秋萍背后。 张潮本来歪着身体打算跟江秋萍一起看,余光瞥见嫂夫人过来了,便拿手在王锦官眼界里挥了挥,等人抬头事指了指自己的椅子,双手一撑扶手就要起身,准备把座位让给她。 王锦官眼底不由流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感觉李意阑这一圈算是交了些值得的朋友,不过她站习惯了,也觉得频繁地起坐有碍于公堂的严肃,便眼疾手快地将张潮按住了。 三人就这么站得站、挤得挤,凑在一起飞快地看信。 李意阑脸上挂着一抹浮于表面的笑意,心里打的主意跟寄声差着十万八千里,他自顾自地继续道:“饶临那两道城门想当然也拦不住您,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您是怎么进的城?” 白见君怔了一下,陡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还有封城这一茬。 他随身的包袱里其实不止这一张面具,不过白见君生来张狂,甚至可以说有些顽劣,这种个性註定了做起事来不会那么瞻前顾后,所以劳心费力的快哉门主才不是他,他领了个挂名的掌教职位,到现在仍然逍遥自在。 早上出门时白见君顺手煳了这张,眼下被人戳破,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违法,他怀诚而来,痛快地将进城的法子给交代了。 吴金心想这人可真是嚣张,李意阑却没有针尖对麦芒地追究,毕竟有这样的身手做依託,别说是这小墙头,就是江陵城里的宫门此人也照样来去自如,揪着不放没什么意义。 这个白一进来了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自己高估了城门的守备力,李意阑心想在他们闷头查案的这段时间里,或许相关的涉案人已经通过相似的途径离开了饶临。 如果情况真是那样,那他们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可就成了自己演戏给自己看,忙成一个大笑话了。 这念头一起,李意阑登时就有种“这一天天的,没法过了”的错觉,并且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气馁,游蛇似的瘙痒又开始气道里肆虐,他这时不敢咳,怕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连忙抬手灌了口茶。 那茶是寄声刚倒的,温度还烫得很,顺着食道往下对镇痒十分有效,就是对口舌不太友善,李意阑的上颚很快就起了一层薄皮,他却挺满意,和着茶杯,驾轻就熟地将胸中刚生的挫败一併放下了。 短短几句话的间隙里,江秋萍已经读完了内容,偏过头来跟李意阑小声地转述道:“大人,信上说杜是闲的法子是对的,有一段篇幅不短的称赞我就先跳过了,我归纳一下,主要内容有这三点。” “第一,这位白掌教声称,百岁铃确实是他的,但这案子却跟快哉门无关。” “第二,我们蒙的没错,莲花和蛤蟆果然是摸底的手段,白见君的目的是想要跟我们合作。如果我们同意,快哉门上下将会尽力协助我们抓捕案犯和挖掘线索,作为交换,我们必须让他知道白骨案的来龙去脉,因为众所周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正是他的兴趣所在。”
第102页 “第三,如果合作能够达成,这个白一,就是我们的接头人。” 江秋萍的语速有些偏快,因为这样争辩起来才能显得尤其咄咄逼人,幸得李意阑的脑子还算灵光,在他停嘴之后立刻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了解了。 江秋萍见状坐回去,反手将信纸递给还没看完的张潮,让他拿着和王捕头一起看。 而被告知内容的李意阑理了理思绪,再次看向了白见君,他以退为进道:“要是有快哉门的鼎力相助,对我们查案肯定大有裨益,这一点我不怀疑,但我有个问题。” 白见君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自己也懒得猜,顺口就道:“请说。” 李意阑:“贵门为了试探我们的水平,先后抛下了莲花和蛤蟆这两个戏术,这足以说明我们相互之间并不了解。那么在这种并不信任的前提下,别说合作,就是说白掌教在信上所说的无关,眼下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纸笔书,空口无凭,你说对吗?” 白见君没想到自己这么强有力的外援亲自送上门来,这小子竟然还在那儿疑神疑鬼,他觉得李意阑有些不识好歹,笑了一声之后答道:“理是这么个理,所以听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先自证清白了?” “不是我想,而是如果真有诚意,便理当如此,”李意阑条分缕析,“事实上有没有你们,我们都会继续查下去,同时我也相信,加不加入我们,都不妨碍快哉门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我们其实完全可以各凭本事,互不干扰。” “可眼下贵门既想跟我们合作,言语之间却又遮遮掩掩,连一句为什么无关都无可奉告,这样貌合神离,合作起来也只能绊手绊脚,大家何必自添烦恼呢?” 白见君自觉光明磊落,怀疑他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奈何李意阑就是这种人。 他心心念念地想了解白骨案里的机密,自然懒得跟顽固派做无谓的纠缠,很快就打开天窗说良好,将当年遇到扇贩子的经过简单地提了提。 众人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却也不敢听风就是雨,双方在堂中你来我往,最后达成协议,双方共享各自持有的所有关于扇贩子的线索,如果这人还在城中,那就先将他搜出来了再说。 接下来,张潮根据白见君的回忆画起了扇贩子当年的画像,涂涂改改一直画到第六幅,才听见白见君说了句差不多。 众人这时再看,就见画中的男子面净无须,额头宽、下颌窄,虽然神色哀伤、也并不年轻,但柔和的眉目间依稀透着种儒气的秀美。 李意阑一看就觉得这画中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他每天想的、见的人事物都不在少数,他越是想辨认出来就越想不起来,于是眉头也拧了、心里也急了,但都没什么用。 可就在他打算暂时放弃,等到得空的时候再来想想的时候,旁边的寄声忽然开玩笑似的咋唿了一句:“诶,大老爷们长成这样,这怕不是个姑娘家吧?” 那瞬间李意阑脑子里如同闪过了一道撕破黑夜的闪电,灵光沛然而至,一环接一环地套成了一个圈。 姑娘、男生女相、春意阁…… 李意阑眼睫一动,混沌的脑海“嗡”地一下平静了下来,他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十二日那天晚上,为了查出卧底,他跟张潮去春意阁,上二楼的时候,迎面和一位揽着相公的贵妇人当头撞上。那妇人还将他认成了相公,拿蓄着长指甲的手意图调戏他,当时被她揽在怀里的男人,顶的分明就是这画中的脸—— 李意阑的思绪一经打开,立刻行云流水地蔓延开去,他从扇贩子的身份往回推,很快意识到那妇人当时应该也不是想摸什么下巴,而是想杀他,毕竟在指甲中藏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路数。 就是李意阑不知道后知后觉到这个地步,那两人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不过能有这个发现已经不错了,而且托的还是快哉门的福。 但是不管如何,今晚必须包抄一次春意阁。 —— 路上的积雪早已被扫开,拉车的马撒腿跑起来,衙门一下就被甩得不见了。 知辛放下后车厢上的车帘,本来想念经,念着念着却不自觉地走起了神。 其实他也没想什么,或者是想的时候心不在焉,回魂之后才发现自己印象全无,反正从巷子里行到主街过半的距离里,他一直都是这种状态。 直到两刻之后,车夫不得不“吁”停了马,扯着嗓子在车辕上喊他,知辛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迎亲的车队给拦在了路口,只是不知道为何,本该喧天的锣鼓这时却没有奏响。 车夫请示他要不等一等,知辛本来就不爱与人争,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路边。 然后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路人的指点声传得知辛不问都知道了,原来是新娘子走到一半,忽然哭着说不嫁了,强抬她就要死要活,媒婆没办法只好去请来老人和新郎官,苦口婆心地一通好劝。 这俨然是一对痴男怨女,或许不能修成正果,但总归有过情分也有过缘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无情的人要幸运。 等那一列红彤彤的队伍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长街上的摊位都已经摆开,市集上恢復了热闹的气氛。
第103页 知辛静不下心,索性拨开了帘子往外看,走了将近一里地之后,昨天摆着木鱼的那个小摊忽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早上他走的时候,李意阑往他包经书的包袱里塞了个钱袋,具体数目是多少知辛不知道,但李意阑的动作像做贼一样,知辛觉得有些好笑,就没有当场戳穿他,后来那人突然被叫走,知辛要还也就失去了机会。 这时他看到货物想到钱,解开包袱从角落里拿起那个钱袋,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碎银共铜板一共十来两银子,外带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两行竖字。 愿父母寿高、友人安好。佛所度之有缘人,敬上。 那人又不信佛,又不去拜庙,还学别人捐什么香火钱,知辛用手指拨了拨那一堆铜板,眼见那小摊愈发地进了,忽然出声说:“师傅劳驾,停一下车。” 那个木鱼还在,知辛取了三文钱递给摊主,伸手去地摊当中取货。他的手腕上缠着念珠,背云和丝绦自然垂在下面,从他手臂途径下方的木雕上无声的拂过。 很快知辛握住了木鱼,拿起来的瞬间却因为丝绦正搭着的那个木雕表面比较粗糙,勾住丝绦而被带倒了。 知辛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扶,可扶到一半时瞳孔却勐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童木雕,周身没什么值得着眼的地方,唯有一处引起了知辛的注意,那就是它的右手中握着一个山楂果,那果子和她的手是分离的,再看那手指曲张的形态,竟然和李意阑他们搜出来的那个湿婆木雕十分相近。 知辛举一反三地想道:难道那木雕空着的、势态怪异的四只手,原本是用来握住什么圆形的东西不成? 第46章 落玉盘 假设成立,那木雕手中的东西又去了哪里? 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就好比空手套白狼一样,知辛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脑中不是疑问就一道疑问。 “小师傅?”等着他付帐的摊主见他垂着眼睛半天没动静,生怕他忽然又不想买了,连忙殷勤地催促道,“这个您也要么?要的话给您算便宜点儿,两样一起五文钱。” 反正是李意阑的钱,这木偶似乎和案子也有缘,知辛没有迟疑,付过钱之后将它也带走了。 只是带走容易,却引发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既然出现了新的思考方向,那是不是该趁着自己还没走远,折回去告诉李意阑一声? 然而须臾之间,知辛的脑筋又绕过了某些难以诉诸于口的弯弯绕绕,将骤起的念头给打消了。 这不过是一个偶尔而可有可无的猜想,他大可以将木偶交给车夫,劳烦人给李意阑捎回去,这样才叫一举两得,他不会偏离目的,李意阑也能得到提醒。 只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知辛撩起袈裟爬上马车,心里有些无奈又清苦地想道:自己从此大概免不了牵肠挂怀,得时常为那个人的性命忧心了。 那边,被他挂念的李意阑浅浅地咳了几声,觉得这个白一来得正好。 比起假伙夫那边不知道还有多少的潜藏人马,衙门里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的确不够。 吕川和嫂子算两个,寄声逃命没问题,但拦人的本事还差着火候,吴金和张潮都是兵部出身,在千军万马里策应还行,单独放出去面对亡命之徒李意阑不放心,游击府的巡检兵是同样的道理,而且大张旗鼓容易引人注意,调兵也不是太合适。 秋萍和道长不用考虑,最后剩下他自己状态不稳定,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如此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包都包不起来,更遑论抓人。 不过有快哉门的高手坐镇就不一样了,根据吕川的描述,此人一个顶俩估计都不成问题。 李意阑宽了宽心,开始组织众人研讨包抄的大计。 王锦官肩上还有任务,跟李意阑私语了两句,出门去接替夜间值班的小衙役,监视杜是闲去了。 杜是闲这会儿还在闷头大睡,他原本是闲云野鹤,作息颠倒无匹,要不是饶临这段时间封了城,他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如今因为无处可去和囊中羞涩,不得不暂时赁了间民宅住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讨起了生计。 其实以他的模样,去给人当代笔的先生最合适,不过就那一手烂字他自己好意思,却没人愿意他的光顾生意,杜是闲平时就仗着一张循循善诱的嘴,在酒楼、药堂和各路小作坊之间乱窜,工钱要得比别人少许多,有时干脆不要,只要老闆管口饭就行。 这样的便宜也方便他提要求,他每天只干下午那半晌,上午要睡懒觉,晚上要读书,不想干了他自己一拍脑门,隔天就能换个新鲜出炉的掌柜。 王锦官盯上他的时候,杜是闲才换上一个糖庄打糖范伙计的工活没几天。 由于每天重复地舀着饴浆往糖范里倒,累得他腰酸背痛、手臂发抖,洗脸擦脚都嫌多余,杜是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才打上悬赏的主意,想着要是能够捞到五百两,就抱着银子在榻上先睡个三天。 不过想归想,银子和木盒子到底不是香草美人,烙人得很,所以他昨夜入睡之前,将两样东西扔进了床底下。 短时间内衣食无忧的杜是闲这天一觉睡到了日过中天,才被腹中的飢饿叫醒,表情呆滞地推门出来打水洗漱。 藏在屋檐上的王锦官就见他洗完之后浊气尽褪 ,神采奕奕地出门直奔城中最好的酒楼,财大气粗地叫了一桌子个人根本吃不完的大鱼大肉,然后有滋有味地吃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第104页 王锦官背对着与他隔桌而坐,偶尔能在喧闹里听见他自己跟自己碰着杯,用一种十分悠闲的语调在哼《九歌》。 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那一瞬间王锦官忽然感悟到了人跟人的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她吃饭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种闲情逸緻,只想着赶紧填饱了肚子去做事,可想想自己又好像什么也没做。 只是嫁了个人,然后又匆匆失去了他,再独自回到出嫁之前那种茫然却停不下来的忙碌之中,仿佛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可王锦官没有机会重来,即使有大概也是差不多的结果,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好像带着一种摆脱不掉的使命,她就是她,永远没法像这个年轻人这样快活。 这阵悲凉来的突然去得也快,被大堂里高声报菜的小二惊扰,转瞬就成了烈日下消失的水迹。 王锦官动了下眼皮,悄无声息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杜是闲一时半刻吃不完的样子,便放下筷子给自己叫了壶米酒,兑着茶水喝了片刻。 等到杜是闲吃饱喝足,已经是末时三刻了。 桌上的菜还剩下一大半,他这人吃相不好,每盘都被扒得乱七八糟,仗着自己眼下有钱,便也懒得打包回家热了再吃,杜是闲半醉半醒地干坐了一会儿,接着稀里煳涂地将剩菜和自己下午的去向给敲定了。 这些菜呢,他打算包起来送给城头的乞丐。 至于他自己,杜是闲决定还是去糖庄混个半天,打打酱油、唠唠嗑,省得这会儿回家了一头栽倒,白天睡了晚上的觉,晚上没事净瞎琢磨。 打定主意后他就结了帐,然后提着伙计帮他打好的油纸包,脚步轻快地上了路。 王锦官混在人群里,不近不远地跟着他,见这人先熘着城墙根摸到了乞丐的聚集地,放下了手里的物什,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回了昨天下午他呆过的那家糖庄。 这间糖庄的底细,王锦官昨天晚上回到衙门之后已经摸了个底朝天,十好几年的老营生、老闆没换、雇的伙计也一直是那几个,近两个月来唯一的变动就是杜是闲这个特别廉价的帮工。 门口的挑幡上写着糖庄,其实不过是个偏远又宽敞些的独门院子,大白天里敞着门,看得见里头的人或搬或搅,顺风时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气。 王锦官贴身藏在院墙外的墙垛子里,侧耳去听院中的一举一动。 杜是闲如此消极怠工都没人指责,院子里的人都很和气地跟他打着招唿,他刚进门没多久,屋里就乐呵呵地冲出一个人来。 那人不由分说将他扯到了一排木架子跟前,接着从旁边的铲起几颗半透不透的圆珠子给他看。 “杜老弟,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你快来看看这新做的霜糖,哈哈哈不是老哥哥我夸口,这个元宵时要是不能大卖特卖,我酥和饴的名号倒过来写!” 杜是闲适才差点被他扯得飞起来,这会儿双脚踏上实地才暗自松了口气,笑着抬起眼来,伸手从面前的铲子上取了一颗珠子来看。 然后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然有点嘆为观止。 只见他手中捏的根本不是什么冰珠子,而是一种圆润剔透并且内有干坤的霜糖。 它的干坤在于霜糖只有薄薄的一层,糖体的内部被掏空,塞了些用砂糖裹成粒的花瓣末,或红或黄,晃一晃叮噹作响,可观可食,委实有些风趣。 杜是闲将那颗糖捏在指尖上举起来,细长的眼睛眯着,目光却有些放空,似乎是被这精巧的工艺给迷住了。 老闆喜上眉梢正等着他夸,等来等去却见他没反应,有些不满地轻轻推了他一下,用双层的下巴努了努霜糖:“啧,好还是不好,给个说法啊。” 杜是闲“嗨”了一气回过神,趁着答话的功夫将那颗霜糖扔进了嘴里,一半清晰一半含煳地说:“何止是好,简直是说巧都不为过,我有预感,老哥你很快就要春满干坤了。” “那还不至于,”老闆憨厚而谦虚地挠了挠头,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对了老弟,我、我想托你给它取个名字,我自己来的话怕是离不开什么狮子糖、花花糖之类的,太俗了,上不了台面,你有学问,帮我想想吧。” 说漂亮话本来就杜是闲的长项,这事对他来说可谓是小菜一碟,加上他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说了句“我试试”,接着又将那颗糖摇了几下,不多时就有了主意,建议老闆将它叫做“落玉盘”。 杜是闲很有学者风范地解释道:“由来倒也简单,您这糖霜是大珠套小珠,摇来碰去间恰好也有翠玉相击的动静,正好切合《琵琶行》中那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此外玉有富贵气象,又与‘余’相通,而‘余’又有‘我’这层意思,因此糖叫落玉盘,财进主人怀,我觉得好听也够吉利,老哥你看怎么样?” 老闆的学识止步于简单的记帐,压根招架不住他这一层叠一层的丰富内涵,听完简直心花怒放,恨不得所有的名字都让杜是闲重起一遍。 不过他为人本分,开不了这得寸进尺的口,只好掐掉了莫须有的贪念,点头如蒜地说:“好好好,好得不得了。” 杜是闲也挺高兴,又从箩筐里顺出一颗霜糖,带着一脸掩不住的欣赏应道:“那就好。”
第105页 接下来的半天,糖庄里的帮工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位敷衍了事的杜公子变得更加懒散了。 甜味本来就遭蚂蚁,今晚夜间大概有雨,那些烦人的小东西便爬得满院子都是,用点燃的木材撩都撩不散,所有人都在小心提防蚂蚁爬进瓦器和糖缸,只有这位新来的爷,拿着勺子往地上倒糖汁玩儿。 没过多久,黑压压的蚂蚁压住地上的糖汁,显出了一个隐隐狰狞的“妙”字来。 —— 申时末,饶临衙门。 午前约定好晚上碰头之后,白见君留下了一个联络地址,饭都没吃就离开了衙门,他说他要先去春意阁附近熟悉一下地形。 李意阑没什么意见,客气地将他送出了大门。 饭后江秋萍下到牢里,去继续追问“女旦”那件事的后续,李意阑本来也想去,却正好赶上送知辛的那两名车夫回来禀报,他这边稍微被拦了片刻,那边江秋萍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车夫一共带回了三样东西,知辛买的木偶、他写给李意阑信,还有一样是养在栴檀寺的信鸽,有了它便可以快速的书信往来。 李意阑看了看那只算不上矫健的灰鸽子,猪油蒙心地觉得它灵气逼人,接着他拆开那封信,立刻又被信中的消息弄得又惊又喜。 他拿起随信一起送来的那个女童木偶,看了看它虚握的那只手,心里就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感觉知辛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旁边的寄声觉得看个信而已,没必要笑成那样,可等他自己凑过去一看,却乐得比李意阑还欢腾。 他的志向不在于男欢女爱,这是把知辛当成衙门的密探了,忍不住在心里咂舌,暗道知辛随便出个门就能捡到线索,简直是他六哥的头号福星。 借着知辛送来的信线索,李意阑带着剩下的人去了趟证物房,比对之后觉得知辛猜的有道理,但也跟知辛受着一样的限制。 酉时初江秋萍从牢里出来,脸色不算好看,显然是戏班那边没什么收穫,他摇着头对众人说:“不知道是戏班的人没注意到,还是我问的问题没切到点子上,他们都说没看见生面孔,男的女的都没有。” 李意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将知辛的信纸递给他聊做慰藉。 “没有就没有吧,这里有个好消息,你先看看。今天夜入的有些早,寄声和吴金先去吃饭,吃完了寄声带个人,去把你捕头姐换回来,吴金去请白前辈,戌时之前在这里会和,然后我们走一趟春意阁。” 屋外的天空阴云密布,北风正在无形地蓄力。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皇城,这天入夜也不例外地笼罩在乌云之下,只是风雨满楼的态势更浓,不到戌时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大躁的狂风逼得宫人们不得不早早闭上了各路宫殿的大门,这样恶劣的天气和行情,按理来说除了巡逻的禁军,应该没人会在外头奔波,可重重庭院里的仙居殿里,耳房里的小太监却又一次听见了“砰砰”拍门的动静。 一声接一声,急躁地让人心火顿生。 小太监瞬间变了脸色,用棉被将自己裹了起来。 这已经是这个月里的第四次了,不知道是谁在外头恶作剧,次次都在天色黑透的时候在外面疯狂地敲门,可每次拉门的时候拍打声还在,可拉开之后门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是个人决计逃不了这样快,派禁卫查了也没有发现,于是宫里悄悄地传开了,太后这宫里面,在闹鬼—— 第47章 扑空 沉沉的乌云不是虚张声势,入夜后忽然开始暴雨如注,李意阑不敢淋雨,只好在衙门里等雨停。 这样的天气里衣衫尽湿地跑去逛窑子也不合常理,众人索性喝茶陪君子,乌央乌央地在厅里坐着,鑑于有白见君在,话题滚动不开,屋里便根本没人说话,好在气氛不算尴尬,毕竟在座的人多少都有些定力。 郡守这阵子被李意阑等人逼得勤勉了些,一肩担了城门的守备,这时还没回来,大概是落雨堵在了外面。 李意阑时尽其用,趁这段时间跑去餵鸽子,寄声本来想跟他形影不离,可李意阑就想独自静一静,反手将人按回了椅子里。 然而那鸽子在寺里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对他的投餵并不感兴趣,不仅对撒的谷子不闻不问,拿勺子餵它也爱答不理。 李意阑餵不动,只好无奈地拿长勺轻轻戳了戳它的头,心说寺里的人不领情也就算了,连只鸟都这么高傲,这可真是让人双倍受挫。 那挨戳的鸽子不懂他的心事,只灵活地闪着小脑袋,左左右右地拿乌熘熘地小眼睛瞪他。 屋檐下的雨滴结成了雨帘,稀里哗啦的砸在地上,有种奇异的清心效果,李意阑的思绪浮浮沉沉,最后跟终将奔赴江河的雨滴一样,汇聚到了人之根本的情愫上面。 知辛早上才走,这会儿一闲下来,李意阑就频繁往復地想起他。 其实认识的时间很短,一起经歷的事件也有限,但李意阑脑子里并不空旷,不多时就想起了许多个片段。 他想起知辛坐在牢里第一次抬头望向自己的目光、从衙门头也不回离开时袈裟上披的那层霞光、在木匠的院子里因为忍痛蹙起的眉眼……一幅幅、一幕幕,从客气疏离到低眉浅笑,自然而然地相识到今天,然后交情勐地被今天早上骤然分别时那一个的转身给打断了。
第106页 当时衙役叫他去前门,李意阑纵然不舍,但还是跟知辛道了别,可走出五步以后他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会儿知辛刚走到月门下面,也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竟然刚好也转过了身来。 作为一次两人都所料未及的四目相交,某些寻常时不会露于人前的情绪根本无暇藏好,李意阑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脸上挂的是依依不捨,可知辛的神情他就看不懂了。 那人的表情依然平和,可眼神是少见的幽深,像是在苦恼一些事,又像是犹豫不决地在想什么,以至于眼底的清光都不见了。 忽而对上自己时,李意阑发现他意外地愣了一下,嘴角及其轻微地动了动。李意阑本来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那点涟漪却只是扩大成了一抹笑意,知辛沖他点了下头,然后转回去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因为寄声在旁边催,李意阑当时走的匆忙,也没工夫仔细感悟当中的滋味,眼下夜雨催生愁绪,他才马后炮地想道,不管结果如何,要是那关口再留一留就好了。毕竟那才是自己的本心,不过眼下都成了空谈。 风向无常,李意阑的手背上被溅了些细碎的雨点,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缱绻而缠绵的牵挂,一时满心眼里都是琢磨。 一会儿想着十里不同天,不知道城北的山寺里,此刻有没有这么大的雨?一会儿又想那人回到了寺里,有没有重获安闲与自在?他现在在干什么,是打坐还是抄经,亦或是在跟老友秉烛夜谈?还有下次见面的时间,不知道距今远不远…… “六哥?” 饶临的阵雨向来持续不久,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屋檐下的雨滴就断了线,厅里的江秋萍才是一心扑在案子上,立刻就怂恿寄声出来叫人。 寄声刚从墙角后拐出来,就见他六哥杵在鸽子笼边发愣,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情绪一看就有些低沉。 他的脸色本来就差,穿得又总是黑漆漆的,平静和欢喜的时候还算像个人,一旦萎靡简直死气翻倍,寄声看不得这个,立刻出声将他的清净给搅乱了。 “还在餵哪?小心给它撑死啰,”寄声大步靠过来,拉着他的手肘就往屋里拽,“秋萍哥说雨快停了,问你拿主意,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李意阑勺子都来不及放下,就被他力大无穷地扯偏了,不过这样也好,待会儿忙起来就不会这么郁结了。 寄声拉了几步也就松了手,双手自由的李意阑转过身来,将长勺轻飘飘地掷了出去。 脱手的长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两三个眨眼之后,“咔”的一声落进了鸽笼旁边的小细筒里。 戌时五刻,春意阁。 考虑到一行人才去春意阁里露过脸,这次登门的人就换成了白见君和李意阑,前者扮大爷,后者低调许多,跟在他身后很少抬头,乍看像个随从。 其他人则是分开行动,各自占据了一个盯梢的方位。 都说烟花巷中四季如春,李意阑进门一看果然不假,大雨初歇才不到半个时辰,那些寻乐子的男男女女就已经挤满了大堂。 两人甫进门就有人上来迎接,李意阑在厅里瞟了几眼,没看见上次引他和张潮上二楼的那个小厮。 这回他们照例要了个二楼的雅间,等小厮一进门就开门见山,抖开了画像问这个人在哪里。 小厮人也算机灵,见这阵势就明白过来这两人不是来享乐的,磕磕巴巴地问他们是谁,找画中的人干什么? 李意阑亮出游击府的令牌,让他如实交代。 小厮表现出了一个平头百姓面对官府时应有的忌惮和惊恐,但他的回答却令人不怎么满意。 “大人明鑑,小的在阁中侍奉了三年零五个月,认得阁中的每一位相公,可哪怕算上被赎身、亡故的那些,也没有那个长的像这一位,这、这不是我们春意阁的人哪!” “不可能,”李意阑虽然早猜到今晚的行动不会一帆风顺,但确实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偏差,他暗自吃了一惊,但还是严肃道,“十二日晚间,我明明就在楼梯上看见过这个人,跟在一位贵妇人身边。” “当时他们还跟我有点冲突,你们楼中的一个伙计还厉声训斥过他,我想伙计都敢训的人,应该不至于是客人吧?” 小厮见李意阑不相信他,不由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叩拜:“大人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没有骗你,我犯不着啊我,我又不认识他。” 他的言语和神情都不似作伪,可李意阑仍然难以置信,又或者说是不愿意屡屡功亏一篑。 其实这时他心里已经理出了一个基本说得通的猜测,那就是当时他和张潮在楼梯上碰到的那个伙计也是扇贩子的同伙。 此人临时顶替了春意阁里某一个真正的小厮,而那扇贩子同理,也借了套相公的衣服,鱼龙混杂间没人注意,这些人就大摇大摆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熘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今晚的兴师动众将又是一场水中捞月,李意阑沉甸甸地嘆了口气,感觉这案子破的比解九连环还过瘾,一个环套着一个环,看起来简直没完了。 不过无用归无用,他却没有直接打道回府,仍然谨慎地留下来,将其他的小厮和老闆掌柜都问了一遍,结果高度一致,跟那小厮半斤八两。
第107页 这个夜晚出师未捷,臆想中的嫌犯仍然无影无踪。 凌晨时分李意阑在一阵逼人的胸闷中惊醒过来,喉头腥甜欲呕,却又什么都涌不上来,他觉得屋里闷热,披上大麾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又觉得外头有些冷。 李意阑在廊下站了片刻,最后醍醐灌顶地去了知辛的房里。 谢才这些天一直在忙城门的事宜,后院里那一堆人的去向他也顾不上过问,新来的师爷畏手畏脚的,也很少进后院,因此知辛的人是走了,但屋里既没打扫也没清理,仍然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齐齐整整,冷冷清清的。 只是没人住,便也没点炭火盆,温度有些低,却又比室外的凛寒要暖和一些,李意阑进去以后觉得比自己房里和外面都舒服,于是在桌边坐了下来,坐着坐着他又想起了原来屋里的人,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悠悠地泛起了困。 接着他在“多有冒犯”和疲惫之间拉锯了半晌,最后实在没抗住,躺到床上和衣迷瞪了过去。 而此时同一时间,城北山寺里的知辛却还在辗转反侧。 山林里清净,僧侣们的作息统一之间还有些传染似的影响,他本来很早就睡了,可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沙弥起夜,经过院墙外头的时候扑棱扑棱地咳个不停,动静不大,却诡异地将他惊醒了,知辛瞬间想起李意阑,之后瞌睡就再也不来了。 他直挺挺地床上躺了很久,脑子里的忧心忡忡连阿弥陀佛都驱不散,这俨然就是八苦之一的放不下了。 借着独处与黑暗,知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难过的神色来。 十二月十六日,辰时初,衙门后院。 寄声已经习惯了,早上醒来看不见李意阑的人影。 不过这个习惯俨然不包括他在院子、后厨、正厅乃至于茅厕里都搜寻了一遍没找见人,接着郁闷地抬起头,却见他六哥迤迤然地从隔壁冒了出来。 寄声想了又想也没有想通,只好勤快地请教道:“我找你半天了,你这一大清早的,跑到大师的空屋子里干什么去了?” 李意阑难得安稳地睡了半宿,这会儿身体里还有些懒劲,他无法自控地抬手挡了挡脸,垂下眼睫打了个哈欠,然后沙哑而老实地说:“睡觉去了。” 寄声惊呆地看着他,倒是纯洁地没有想歪,只是单纯地不解,便策动这脑筋奔腾起来:“啊?你跑别人屋里睡什么觉?难道我半夜打唿噜吵到你了?不应该啊,我昨天又不累,诶也不对啊,睡……那你肯定不是早上才去,不然睡不成这德行,你老实说吧,夜里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李意阑大概是睡饱了,心情也随着身体的舒适度变好了,看到寄声这么啰嗦竟然觉得也挺可爱,他现在觉得很轻松,轻松到已经能觉得昨晚的失利无足轻重,打算先好好吃顿早饭,接着才去想案子。 “别老咒我,”李意阑温柔地笑了笑,伸手将寄声一边的脸颊捏得变了形,“我现在神清气爽得很,就是有点饿了,想吃阳春面,厨房里有吗?” 其实厨房里没有面食,不过寄声一下就笑开了,因为李意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要求吃过什么了,想吃就表示有食慾,而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的好事。 “必须有啊!你三品大员叻,连碗面都吃不上那多寒酸,”寄声兴高采烈地扒掉他的手,转身飞快地熘走了,“那你去洗漱,我叫人给你弄去啊。” 吴金被吵他吵醒了,掀开门缝探出头来,不太清醒地问道:“寄声,弄啥去啊?” “面呀,阳春面,”胡大侠慷慨地说,“你吃不吃?” 吴金还没说话,好几间以外的王敬元的声音忽然以吼的形式传了过来:“吃,我吃牛肉面。” 江秋萍一知半解,也出来凑热闹,举着手他要碗云吞就行,张潮为了不孤独,冷漠地报了声打滷。 寄声想想他要上外头的早市里端一二三四五六七碗面回来,登时就失去了乐于助人的心情。 于是这天一早,一行人没在衙门里用餐,而是一窝蜂地去早市里寻了个巷子口的小面摊。 摊主是个魁梧的汉子,他们来的时候正在从锅里往外捞面,见来了客人匆忙放下傢伙什,提着陶壶就过来打招唿。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我们这里有……” 吴金本来在囫囵地揉脸,闻声抬起头,登时就愣了一下,没想到这老闆还是半个老相识,他认识对方、对方不认识他的那种。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小面摊的老闆居然是严五。 第48章 暗号 当着本人的面议论别人,吴金总觉得会被听见,于是坐在摊上的期间里他什么都没说。 李意阑今天有点邪门,吃了一碗居然还有食慾,又添了一份也几乎都见了底。 寄声大喜过望,不住地在旁边问东问西,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加肉,一会儿又变了副嘴脸,说少食多餐才好。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碎碎念比较下饭,众人混在市井之中,难得吃了顿心无杂念的早饭。 吃饱喝足以后,王锦官遁进人潮中,继续去盯杜是闲了,其他人则熘熘达达地往回走。 吴金这时才说:“你们说巧不巧,刚刚那面摊的老闆,竟然是之前满城打听四喜人的严五。”
第108页 李意阑“哦”了一声,语气里没有惊奇,只是响应吴金,表示自己在听。 可走着走着脑中关于严五的记忆慢慢清晰,李意阑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将注意力都攒进脑子里,这样顾此失彼,步伐就不自觉慢了下来。 寄声一个没注意,就见六哥掉了队,他停下来正要催,却被眼疾手快的江秋萍一把捂住了嘴。 “他好像在想事情,”江秋萍悄悄地说,“不要干扰他。” 寄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江秋萍便松了手。 这边王敬元还想买俩包子,本来扭过头来是想问寄声吃不吃,却没料对方“嘘”了他一声,让他别说话。 李意阑沉浸在思索里,脑中的念头如同江河般奔腾不息。 严五是在他们根据“线”那个线索,彻查城中的木作坊时出现在案子里的可疑人物,吴金盯了几天,赶上江秋萍受伤,这个人就从衙门的视野里消失了。 李意阑一方面奇怪自己当时怎么就忘了这个人,但很快又宽容地原谅了自己,一个人即使再周全也顾不了方方面面,事到如今他只能找补,后悔和低落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仔细理了会儿思路,将疑点罗列了出来,接着他咳了一声,博採众长地问道:“你们说,这个严五作为一个面摊的摊主,十多天以前为什么要去打听四喜人?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能有这么广博的见识么?” 江秋萍摸着下巴半猜半想道:“够呛,除非他同时也是一个木匠,又或者……是有人让他去找这么个玩意儿。” 张潮皱了下眉头,立即当街回头望了一眼,然而目光落处,严五看起来跟街上的其他商贩没什么不同。 “这个待会儿找正主问问,”李意阑话锋一改,接着道,“吴金,我记得你当时盯梢的时候,说过有两个伪装成百姓的人也在跟踪严五。” 吴金笃定地点了下头:“对!公子你不说我都忘了,这案子查得我这脑子是完全不够用了。” 李意阑对他笑了笑,转头去看江秋萍:“那你想想,他们为什么盯上严五?” 江秋萍以问作答:“因为严五在满城打听四喜人?” “嗯,”李意阑应了一声,接着却摇起了头,“我之前也以为是这样,所以忽视了一些很根本的问题。” “确实,我们注意到严五,是因为他在打听四喜人,但是这个条件成立的前提,是我们拥有一个县城的兵力,可以在一两天之内查遍全城的木作坊,可藏身在幕后的那些人,他们有这么多的人手吗?” “应该不至于吧,”吕川乐观地插嘴说,“姑且不谈养个死士不容易,单就以数量来说,如果半个城池都是对方的人马,问一句话就有五成的可能是假的,那还查个屁?” 寄声最为人云亦云,本来有点吃惊,一听这话又镇定了,他觉得吕川说的有道理。 江秋萍摸着下巴,脑筋还在打结。 张潮却是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我倒是忽然觉得,对方会注意到严五,不是因为四喜人,而是他们本来就在监视严五,吴金会撞上他们,只是一个巧合。” 江秋萍的眼珠子上下滚了滚,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 李意阑脸上也挂着抹意味差不多的笑容,几个人像接头的暗哨似的,寄声左右看了看,心里登时就有点不满。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此刻没笑的人好像低人一等”的错觉。 “可他们监视严五干什么呢?”寄声朝前面伸了伸下巴,异想天开地说,“偷学别人煮面的本事?” “肯定不是,”李意阑好笑地弹了下他的额头,弹完又正经起来,颇为阴谋论地说,“但严五身上应该有他们关心的东西,吴金你再辛苦一趟,跟好严五,看还有没有尾巴在盯他。等下午银号的事了了,我们再好好讨论一下这个严五。” “知道了,”吴金答完话,立刻跟他们掉出距离,一转身拐进了旁边的巷子。 巳时初,友来街。 杜是闲今天倒是出乎王锦官的意料,起了个大早,他要到庙里去还愿。 初九那天,他在法会上出完风头,想着来一趟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走前便在观世音菩萨座下求过财,谁知道这么快就心想事成了,杜是闲这几天吃得好喝的好,就决定去庙里烧烧香。 他仔细收拾了一下行头,一刻钟之后离开家门,提着一捆不小的油纸包,晃晃悠悠地去市集里雇了辆马车。 王锦官没料到他今天会出远门,临时匆匆地租了匹马,也没敢跟太近。 一个半时辰之后,不断朝北的马车停在了栴檀寺的山门下面,王锦官踩着长阶往上爬的时候,还想过会不会碰到知辛的问题。 此时正午将近,山门开了半天,进到寺中王锦官的任务就变得容易多了,寺中庙堂众多,一有不对她就背对,假装自己是个香客,不跪就找僧人问路,行踪藏得滴水不漏。 杜是闲压根不知道自己背后有双眼睛,一派虔诚在蒲团上磕头,磕完之后他在院子里绕了绕,逮到了一个小和尚,然后他将手里的纸包送给了对方。 小和尚偷偷揭开油纸的一角瞥了一眼,笑容立刻变得特别灿烂了,脆生生地叫着“谢谢大哥哥”。
第109页 杜是闲弯下腰来揉了揉那颗小光头,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柔软。 庙里的小和尚向来生世都不会太好,哪怕是像知辛那种“活佛”,也不过生是大佛上的孤儿,碰上香客心肠好,给他们带些零嘴其实是常有的事。 不过眼下杜是闲身份不明,王锦官也不敢放过一点细节,她本来十分在意那个油纸包,担心万一藏着什么涉案的东西,正打算想法子找个时机去弄来验验的时候,问题却自发迎刃而解了。 只见光天化日之下,那小和尚开心地唤来了七八个同伴,然后将包里的东西分了个精光。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唿唤声,小沙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个鬼灵精率先动作起来,捧着手里那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蹿下了台阶,贴着墙根就开始往嘴里塞东西。 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效法,于是那一截人高的台阶侧面,人挤人地蹲了一排手忙脚乱的小光头,有的忙着吃、有的忙着藏,那画面特别鲜活可爱。 王锦官陡然看见这一幕,目光霎时便飘了,望着天上的某一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李遗,要是我们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就好了。 杜是闲没有停留,手中的糕点脱手以后,他就抖着袖子上了马车,踏上了回城的路。 午时初,制绳坊。 这作坊偏僻,平时一天也过不了十个人,今天却一反常态,早上还没过完,就已经来来去去地走了七八个,此时正在厅里说话的是第九个。 这些人都是街头巷尾三百六十行里的百姓,过来是为了向白见君汇报。 白见君一早就没指望过官府,牵扯到他的人他自己找,所以前天一到饶临,就已经发动门下的人去打听了。只是昨天见过张潮画皮透骨的工笔之后,忍不住问李意阑要了张画像,拿回来给门人认了下脸。 画中的扇贩子至今仍没露面,不过城中大户小户的微末变化,却没人能比快哉门掌握得更精准细緻。 只听来人如数家珍地说:“堂使,槐康街的情况摸清了,值得留意的人有四个。” “第一个是住三号的老段头,街坊说他这半个月以来,天黑了就做贼似的往外熘,也不知道什么回来的,反正第二天早上起来能看见他在家。” “第二个是住七号的王虎,他最近有些神神叨叨,胆子变得特别小,从后头拍他一把都能将他吓一哆嗦,以前他不那样的,有人说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三个是住十一号的尤胖子,此人好赌,回回输得砸锅卖铁,最近却忽然阔绰起来了,老是上酒楼大吃大喝。别人问他哪里发财,他说是在赌桌上翻的身,可我们到他常去的那几家赌坊去问过了,庄家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赢过。” “最后就是这个住二十一号的严五,这人倒没什么大变化,就是我偶尔听到巷子口卖肉的刘屠夫说了那么一嘴。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严五以前是出家人,还留着忌荤的习惯,一年到头买不了三五回肉,这个月却去得十分勤快,隔不了一天就会光顾一趟……” “呃,我知道的情况也就是这么些了,没其他吩咐的话,老夫就先回去了。” 左袖上别着针的女堂使挥了下手说了声“您去忙吧”,说完之后左手收回来,顺势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等人出去之后,她才转头对旁边的人说:“这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事儿,听个头就能猜出结尾。老段头是有了个见不得人的姘头,王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尤胖子不是偷就是抢了,最后那个是傻子忽然开窍,知道还是大鱼大肉好吃……这些事打听来了有什么意义?” 白见君觉得很有意义。 大浪淘沙虽然是一个蠢而费力的办法,但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它毋庸置疑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改变习惯,所以任何一点改变,都可以理解成其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白见君笃定在这些异常的人们当中,一定有个别跟那个扇贩子有关,毕竟他只是会躲会藏,而不是上天入地。 “意义不意义的,你就当是我这个人比较八婆吧,我出趟门,再有人来禀报,你叫人拿笔记下给我。” 末时一刻,丰宝隆银号。 银号对面是一家茶楼,江秋萍在二楼找了个临街的位子,王敬元坐他对面,两人时不时朝街上瞥一眼。 一刻钟之后,浑身黑衣的李意阑忽然从巷子口冒了出来,不过他眼下不是他,而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假伙夫”。 其实吕川作为首辅门下的前任刺客,原本才是所有人之中最适合前来的人选,但他跟假伙夫的身形差太多,估计还没进门就会露馅。 众人在衙门里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即使不愿意,也只能让李意阑来伪装,因为他跟假伙夫差不多高,虽然要瘦一些,但衣服穿厚一点,也就充起来了。 江秋萍见他脚步匆匆,很快就进了银号,在他身后两个铺面的街道上,少爷打扮的张潮带着小厮装扮的吕川和寄声,也在徐徐靠近银号。 李意阑进门之后,快速打量了一下银号的堂口,接着他往招财进宝口那儿一站,按照吕川的交代,既不拿正眼看人,也不出声,只是一巴掌将那张凭贴压在了桌上。
第110页 伙计拿起凭贴看了看,热情洋溢地说:“客官是整取还是零取啊?” 李意阑用余光在他脸上没看出异常来,自己便也延续着刚刚的冷漠:“怎么存的就是怎么取。” 正常人被问到那个问题,基本都会在整取、零取中选一样作答,但是吕川说“自己人”不能那么说,因为这正是辨别的门槛之一。 果然这话一出口,伙计的眼神就细微地变了,他朝进宝口贴过来,嗓门忽然就压低了:“丁不勾,皂不白。” 李意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道:“示不小,分不刀。” 作者有话要说:  丁不勾(一),皂不白(七)/示不小(二),分不刀(八)——古代商业暗语,出自《绮谈市语》 第49章 抄底 末时三刻,栴檀寺。 “大师父,你在吗?” 从门缝外传来的叫声压得很低,也很稚嫩。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了觉方丈让寺中上下的弟子都这么叫他,知辛走过去拉开院门,发现来人是寺里的一个小沙弥,才五岁多,还不到他的大腿高,脸蛋圆、眼睛大,有点像慈悲寺的小朝来。 朝来是方丈的小徒弟,可平时却喜欢黏着知辛,更像是他的小兄弟。 想起朝来,知辛心里就涌起了一阵思念与柔软,满打满算,他这次离开无功山已经快十个月了。 这种类似于思乡的情怀使得知辛蹲下来跟小沙弥说话的神色异常和蔼,他笑着道:“在的,怎么了?” “师兄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小和尚摇头晃脑地掉了个自己目前根本不知道所云为何的书袋,接着朝知辛摊开了手心,“所以我来给你送糖吃。” 知辛好笑地眨了下眼睛,垂眸看见他手心里拽着两颗铜钱大小的圆珠子,外头包着层白色的薄油纸,透过油纸还能看出里面有些红黄相间的花色。 孩子们慷慨的心意他会领,不过知辛早已过了爱吃甜的年纪,而且寺中的零嘴本来就短缺,他断然不会夺人所好,脑中一闪神竟然还在琢磨,早知道今早上山之前,就拿李意阑的部分香火钱买点吃食了。 “多谢你们的好意,”知辛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垂,眉眼弯弯地撒了个谎,“不过大师父这几天牙疼,吃不了这个,你自己吃吧。” 小沙弥瞪了下眼睛,毕竟还小,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看着为难但也有点窃喜,甚至还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巴。 知辛觉得他有些可爱,正要拍他的肩膀,让他自己去玩,那小沙弥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一把扯过知辛的手,将糖往上面一拍,接着火烧屁股地跑开了。 被摇晃的霜糖发出了“叮叮”的细响,知辛的眼珠子疑惑地动了动,目光随之投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不过他还来不及探究,就听那小沙弥头也不回地嚷道:“不行的,师兄会骂我的,大师父我走啦。” 知辛笑了笑,倏忽想起了自己像他这么小的时候,似乎远没有这样自制与诚实。 那小和尚腿短奈何步子快,没一会儿就蹦得不见了,知辛珍惜地看了眼手里的糖,接着拿起一颗举到了眼前,动静只可能来自于糖球,这让他觉得有些新鲜。 知辛以前很少关注这些,因此并不知道还有会发出声音的霜糖,出于好奇他小心地剥开了一颗糖的外衣,当中的内容登时显露在眼前。 这是一种知辛从没见过的新颖霜糖,外层圆润、质地如冰,中间被掏空了,装着一些裹着干花瓣的小糖粒,晃一晃就会叮噹作响,也难怪孩子会喜欢。 知辛看着也喜欢,不过他称赞的是制糖师傅的奇思妙想,人一旦到了懂事的年纪,就必然会失去天真烂漫的乐趣。 又看了几眼之后,他沿着油纸的褶皱将霜糖重新裹好,接着带上门,回屋里继续敲木鱼去了。 他敲的是用李意阑的香火钱买的那个呆木鱼,嘴里念的是《清心经》。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知辛很有经验,将意念和梆子声牢牢地绑在一起,不多时就入了定。 屋外的乌云来了又去,风起又停,一片枯叶轻轻地落进了院中盛放子午莲的水缸里,惊起了一些极细的涟漪。 过了不知道多久,知辛又念完完整的一遍,安静地睁开了眼睛,寺里的咸菜咸得够呛,他不过吃了几根,仍然逃不了动不动就想喝水的欲望。 这时他伸手去揭倒扣在桌上的茶碗,余光却瞥见桌边似乎有一些小黑点在移动,知辛定睛看去,立刻发现那是一列游走的蚂蚁,它们的目的不偏不倚,正是半晌之前他放在烛台旁边的霜糖。 它们不请自来的时间想必不短了,以至于糖衣外侧爬的都是,不过主要的队伍还是呈环形挤在糖球下方,密密匝匝地拱,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将这个大它们许多的糖块搬走。 然后大概是众人拾材火焰高,知辛看过去的时候,正赶上那霜糖轻微地晃了晃。 紧接着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小钩子,勐地从知辛意识里扯出了一些东西,他想起了寒衣案那天在坟地上的蚂蚁,也是这么的川流不息。 蚂蚁和糖?糖和石像生,和白骨案……
第111页 知辛的脸色严肃起来,脑子的闪念如同群魔乱舞,他为了留住那些藕断丝连的思绪,不得不压上了全部的心力,连按住茶杯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有几只觅食的蚂蚁逡巡到茶杯上,见他半天不动,便将他的手指也当成了死物,肆无忌惮地在他指尖穿来穿去。 末时四刻,槐康街。 做摊贩生意的人大都辛苦,吃饭的时间跟常人基本都对不上,严五收摊回家的时候,巷子里分外清净,许多户人家都在午憩。 吴金等他进了家门之后才钻进巷子,之后严五没再出门,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敲开了隔壁的院门,朝对方亮了令牌,勒令好不许大惊小怪也不许问东问西之后,搬了架梯子坐在院墙边,保证头探起来就能看见严五院子里的情形。 严五回家之后,放下东西摊担就进了厨房,之后炊烟升起,院子里一派静谧,没有任何能够引起吴金注意的东西。 这种百无聊赖的平静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才被再次从厨房出来的严五给打破了。 严五端着做好的饭菜在往屋里走,他这种平民家没有单独的饭堂,会客食宿都在主屋里,吴金看了一眼发现是他,本来已经放松了警惕,准备乌龟似的缩回去。 只是缩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了托盘的角落,就忽然而生硬地停了下来。 那里搁的是街头一文钱一个的粗陶瓷碗,茶色的釉面上还有小麻点,丝毫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让吴金注意的地方在于数量,那里有两双筷子和两个碗。 吴金还没搞清楚情况,心里霎时就先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若狂,因为平心而论,他的同僚们都很出色,唯独他自己这么久以来只能帮忙跑跑腿。 他虽然没有立功出头的心,但也想在这宗案子的堪破中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而眼下说不定就是一个机会。 早在上次跟踪严五的时候,吴金就调阅了衙门里的鱼鳞册,根据登入来看,严五是个还未婚娶的独居男人,家中也没有高堂在世,这第二个碗就意味着他家中有第二个人。 这个不具名也没露过面的人是谁?与白骨案又有没有牵扯? 吴金并不擅长推敲这些东西,在他低头苦想的间隙里,严五已经进屋并带上了门,吴金尽全力竖起耳朵,也没听见屋里有交谈的声音。 其实最快最直接的办法是直接逾墙而过去踹开门,但吴金想起假伙夫等人的身手,不敢轻举妄动,但要是现在回去搬救兵的话,这边又没人盯守,万一对方恰好就在期间离开了这里,那回去就是得不偿失了。 吴金为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守在这里,天黑之后李意阑肯定会派人来换岗,一切到时候再说好了。 打定主意之后,吴金用衣袖擦了下鼻尖上冻出来的清涕,谨慎地抬头朝隔壁院子里又望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一条黑色的身影忽然从对面的屋顶跳上了严五家的屋面。 吴金的第一反应就是刺客的同伙,他勐地屏住了唿吸,同时丝毫不敢大意,一眼不眨地盯着高处。 来人身法极快,快到吴金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对方就已经伏在了严五家主屋的瓦面上,掀开搭连的瓦片往屋里看去。 吴金这时已经戒备到了极点,严五绝不能出差错,不然他没法对同僚们交代,他反手按住刀柄,打算只要对方露出杀机,他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可他的算盘打得却不怎么样,对方的修为俨然高他太多,他刚握住刀柄,那种锁向性的无形杀气就惊动了对方,那人忽然抬起头,从屋檐上将隔墙这边的吴金居高临下地看了个正着。 吴金看见正脸,一瞬间陡然从大悲转成了大喜,因为忽然跑来偷看别人吃饭的不速之客,是那个据说连李意阑都打不过的白一。 白见君逮住一个临时的自己人,心里却不怎么高兴,他很快从屋顶跳下来,接着一脚踹开了严五的房门。 在急速弹开扩大的门缝里,他和对门而坐的屋里人对上了眼神,那人鬓髮如云,披在背上宛如女子,赫然就是张潮笔下的画中人。 白见君扯了扯嘴角,招唿道:“朋友,又见面了。” —— 李意阑跟着杂役进入银号后院的时候,末时还不到两刻。 他进去之后,张潮就带着吕川和寄声跑到银号里耍起了赖皮,拿着证物房里的假银票,一口咬定是自己取的,非要银号赔。 入票的伙计自然不能答应,寄声就出马跟人吵的难解难分的,吕川就在旁边保护他,有人伸手就给打回去,三人借着闹事,一方面是吸引银号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只要李意阑拉开信号弹,吕川立刻就能进去策应。 那边李意阑一路走走停停,已经隐蔽将丰宝隆摸了个透底。 这是一间典型的里三外五的穿心楼,三重进院里的房间约莫不下三十间,要是里头都藏着人,那他绝对应付不来。 好在这家银号虽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但伙计掌柜们都是普通人,从行走和唿吸间都能看出来,李意阑装得也不错,一炷香之后,他在最里面的院子中间的屋里见到了银号的掌柜,是个清癯的老傢伙,看着还有两分儒雅气概。 此人上来就问道:“你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第112页 李意阑依照吕川的叮嘱,拿不准的话一概沉默,他看了掌柜一眼,没有吱声。 掌柜又问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李意阑心中一动,感觉这两拨人竟然好像不是一伙的,这样有好也不好,好处在于掌柜没那么忠诚,缺点在于他知道的绝对有限,不过他脸上没露出怀疑来,仍然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掌柜冷笑一声,忽然发起了火,低声喝道:“阁下真是好高的架子,我卖监察大人的人情,顶着风口帮你们传消息,但我毕竟还不是你们手底下的狗,所以请你也给我句话,这件事情会到什么时候为止!” 朝里有很多个监察大人,不过打听打听应该会有线索,李意阑默默地记下了这事,压低嗓门,将手往人跟前一伸,说:“这得取决于上头给什么指示,拿来吧。” 掌柜随手抛出了一个小竹筒,接着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告诫自己要息怒:“滚吧。” 李意阑抄住竹筒,正准备以退为进,先离开看了筒里的内容再说,可起身的瞬间他瞥见掌柜脸上的不屑,忽然又心生一计,勐地绕到椅子后面,同时拔出袖子里的枪头。 接着他将刃口抵在掌柜的脖子上,刻意阴森森地笑道:“好啊,不过走之前我还有一件想带走的东西。” 掌柜只觉颈间先横来了一线坚硬的东西,紧接着刺痛乍起,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那就这么死了也不冤枉。 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竟然想要他的命! “等等!你就不怕我死了之后,你们的事情全都暴……啊——” 第50章 糖与蚂蚁 银号的人果然心眼多。 李意阑连骗带恐吓,那老头儿惜命,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他私藏的把柄全部倒了个干净,利落到屡败屡战的李意阑都有点不太相信。 不过这人只是个传声筒,接触到的东西都不够核心。 李意阑草草地看了一封他埋在卧房青石板下面的信,内容其实和刺客、白骨案没什么关系,只是掌柜本人和他口中那个监察大人的书信往来。 不过这样的收穫对于李意阑来说也还算不错,起码他能顺藤摸瓜,去找那个监察继续问。 根据掌柜的交代,这位监察大人是主管在皇宫和内阁之间传递消息的御史中丞治下的一位朱姓官员。 李真向来觉得御史中丞就是皇上和他嫔妃们的老妈子,不屑与人交往,因此李意阑对这位朱大人毫无印象,他问掌柜此人平时和哪些大官们攀亲附会,掌柜看在枪头的面子上,磕磕巴巴地告诉他,朱某是个冯党。 李意阑并不意外,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也没什么喜悦,大概是比起之前的种种努力,这回的成果来得有些太过容易。 掌柜的信函说白了只是个添头,他今天最大的收穫当属那个本该落入刺客手中的竹筒。银号不是久留之地,出于周全的考虑,李意阑连信带人一起押回了衙门。 他重新出现在银号前厅的时候,寄声还在跟主薄扯皮,见到他愣了一下,心情相当地暗自嘟囔了一句,这么快啊。 不过对于寄声来说,只要他六哥毫髮无伤,查没查到什么不重要。 回去的路上,江秋萍按捺不住好奇心,从李意阑手里讨来了竹筒,想要一睹为快,可谁料去掉封蜡和筒口之后,拔出来展开的纸条上空空如也,幕后之人相当谨慎,在信函上也做了手脚。 字迹上的障眼法是王敬元的强项,江秋萍立刻转头去看道士,王敬元接过去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气味,便将信纸又捲起来塞回了竹筒里,准备回衙门去仔细研究。 半道上受李意阑所託,吕川买了个烧饼,接着跟众人分道而行,到友来街去换跟了杜是闲一天的王锦官了。 一刻钟之后,李意阑五人回到衙门,发现吴金在门口等。 吴金看见他们高兴坏了,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嘿嘿直笑:“公子,好消息,我们抓到那个扇贩子了!” 李意阑目光勐地一动,笑意不自觉染上了眉梢,这大概是他上任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个时刻了。 一行人兴沖沖地往后院赶去,吴金在一旁唾沫横飞地重现他下午的提心弔胆,大家喜事临门,都不怎么有同情心,一个个的都在笑他。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天边上,风云悄然变色,单薄的夕阳无声无息地在阴云之上忽明忽灭,要透不透的气象,明天会是什么天气暂时还看不出来。 “之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吴金挠了挠头,继续道,“那人是个哑巴,没吭声,严五大吼大叫的,想要把我们打出去,白兄点了他俩的穴,然后我俩就一人一个给提熘回来了。这会儿严五扔在牢里,扇贩子跟白兄在厅里。” 江秋萍惊喜地说:“问出什么来了吗?譬如这人的姓名、身份,同伙在哪儿之类的。” 吴金脸上露出难色来:“没有,他被抓之后的唯一反应,就是白兄问他为什么要把快哉门的百岁铃牵扯进来,他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对不住’。然后我说将他押到牢里去审,白兄也不准,这会儿两人正跟厅里坐着相对无言呢。” 那就是在干瞪眼,简直是浪费时间,寄声默默在心里将白见君批评了一顿,接着以己度人地说:“他还真是个哑巴呀,不会是为了逃避刑审,故意装的吧?”
第113页 吴金好笑道:“应该不是吧,白兄不是说他五年前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卖东西都是用纸写的吗。” 张潮一副思考的样子:“也没有人来救他吗?根据目前所有的线索来看,这人在案子里貌似是个关键人物,毕竟我们追查的起点之一,就是木匠院子里埋的百岁铃。” 吴金觉得有道理地“啧”了一声,摇着头说:“真没有,回来的一路上非常顺利,通行无阻。” “顺利”这两个字眼倏忽勾动了李意阑的思绪,吴金这边的情况和银号里差不多,同样是水到渠成、马到功成,就好像那些刺客、死士们一夕之间都从饶临蒸发了。 这明显不合常理,就好像好钢全用在了刀背上,干的净是些不着重点的事。 李意阑暗自琢磨到,照情况反推,可能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这人根本构不成威胁,另一种是刺客们眼下脱不开身。 要是前者那还好说,无非就是这扇贩子和假伙夫一样,拥有一副不怕疼痛的铜皮铁骨,可要是后者事情就耐人寻味了,会是什么状况,才能导致那些原本活跃的影子们无暇他顾? 李意阑越想心里就越不安宁,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白见君的洞察力非同一般,他敏锐地发现吴金离开之后,扇贩子的神色好像轻松了一些。 果然不多时,这人不再垂眼装石雕,而是安静地抬起眼睫对视过来,微笑了一下,接着用衣袖擦掉了残存的水渍,又写了一行字:“是你吧,五年前在西疆城中赠我铃铛的主顾。” 这人的年纪应该不轻了,但肤白俊秀、面净无须,仍然是个令人瞩目的美男子。 尽管此人害快哉门沾了一身腥,但白见君对他却没什么恶意,心里更多的反而是好奇。 平心而论,以这人的气质和才华,一看就是名门望族出身,给人的感觉就该是埋首在高阁里做学问那种,而不是在街头装神弄鬼,利用和矇骗天下人的大案钦犯。 白见君怀揣着一种可惜的心情说:“是我,你怎么知道的?还有你是谁?” 扇贩子摇了下头:你左边的眼白上有一小块黑翦,我记得的。抱歉,我是谁不能告诉你。 连名字都不肯说,其他的只怕更加无可奉告,白见君啼笑皆非地往茶案对面凑了凑,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那你就捡你能告诉的说吧。” 扇贩子飞快地擦写道:多谢体谅。原本事已至此,我不该狡辩,但私心作祟,还是想解释几句。 我无意将贵门拖下水,也从未生过利用之心,铃铛是我见那木匠手艺精湛,觉得他或许能在快哉门搏得一席之地,思虑再三之后送给他的,没想过会引起这样的风波。快哉门的嫌疑我会尽力洗刷,出于避嫌的考虑,之后不会再对兄台做任何回应,这应该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很遗憾,不能与你互道名女…… 一个“姓”字还没写完,就被院子外传来的说话声给打断了。 扇贩子指尖一顿,没再往下写,而是忽然将茶碗掀翻,用漫流的陈茶将旧迹掩盖了。 白见君看着那几个迅速消失的“最后一面”,忽然就感觉到了这人赴死的决心。 李意阑进门的时候,案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传说中的扇贩子低头坐着,白见君靠在椅背上盯着人看,眉头皱着,脸上惊疑参半,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辈,”李意阑明知故问地招唿道,“你回来了啊。” 白见君闻声看向他,做戏做全套地站起来,将座位让了出来。 李意阑挥了挥手,自顾自在客位上找了把椅子坐下了:“别麻烦了,都坐吧。” 众人找位子落座的功夫里,李意阑的视线从地上的小水摊上掠过去,重新落回了白见君脸上,他道:“前辈,这人有交代什么没有?” 白见君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审问是你们衙门的事,我不擅长这个,想知道什么你们自己问吧。” 李意阑感觉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想驳白见君的面子,应了一声暂时将这事揭了过去,转头去问扇贩子:“你是谁?跟严五是什么关系?” 扇贩子听到严五的名字,睫毛动了两下,眼底涌起了一波挣扎,不过由于他低着头,这神情便没人看见。 李意阑问话他不答,不得已只好让衙役将他先收进牢里去,为了防止他自绝,同样叮嘱衙役在他牙齿上粘了棉絮。 押走了扇贩子之后,一行人开始研究从银号掌柜那儿得来的信件,白见君见状要走,李意阑跟到厅外叫住了他。 “前辈,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问在吴金离开的期间里,那个扇贩子真的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白见君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经过告诉了他,因为白见君想见见扇贩子后面的主谋,他很好奇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值得那么多人视死如归地为其保守秘密。 李意阑听完后的第一感觉,就是那扇贩子似乎比假伙夫要心软得多,这人既会替木匠谋出路,也在意点头之交的君子对自己的看法,这样的性格,也就註定了他不会枉顾严五的性命。
第114页 火速打完心里的算盘之后,李意阑开口挽留道:“前辈要是没有要事,我想请你在衙门多留片刻,我们刚从外面截获了一封没有字的信,快哉门通晓天下奇事,前辈或许能替我们解开当中的玄机。” 消隐字迹的法子白见君倒是知道几个,不过山外有山,也难保是是一种新手段,本着见识的原则,白见君心里一听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意阑点了下头,示意他说。 白见君就没头没脑地道:“你们上刑可以,但是不要伤他的性命……和手。” 李意阑却明白他在说谁,这人惜才,可惜那个有才的人德不配位,正在遭灾遭殃。 两人达成一致,转身预备回屋里去,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了扑棱扑棱扇翅膀的声音,李意阑转头去看,发现扑下来的鸽子又瘦又小,跟车夫从栴檀寺里带下来的那只在体型上简直一模一样,因此这最有可能是知辛给他的来信。 昨天一封今天又是一封,不管内容是什么或者是因为什么事,反正都能表明知辛有在惦记他。 忙碌了一天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忽然空旷起来,李意阑眼看着那只鸽子停在落脚架上,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归位了一样,有些高兴和感动,他脚尖一转就朝鸽舍那边去了,走出去了才想起自己把白见君给忽视了。 于是他匆匆回头招唿人先回去,自顾自跑去将鸽子腿上的信件给取了出来。 竹筒上写着李意阑亲启,他抽出纸卷展开来一看,发现果然不出意料。 吾友: 有事告知于你,闲话就不多说了。 关于湿婆手中握物,我这边因缘际会,有了些头绪,详情日后再说,如下: 依我拙见,握物兴许是红糖或黄糖制的小球,外形类似鸡蛋,细头粗尾,头部可从木雕手中穿过,而尾端不能。 球上开大小孔,大孔一个,小孔若干。 取一条丝线,其中一端缠上小棍,不系,以烧融的糖稀浇覆,此糖需与制球的糖类不同,若糖球用的红糖,那棍上便应浇黄糖。 待糖干透,牵线与小棍混入一体,将棍竖起从大孔穿入,掍直,使小棍两端支于球壁上。 再将长期以红、黄糖餵食的蚂蚁从大孔塞入,以湿泥封大孔,避开牵线,使蚂蚁不能出即可。 至此,将连有糖球的丝线牢牢系在白骨的手腕脚腕处,糖球方向打活结。糖球较细的那端背对木雕,再将湿婆牵着线的木手分别绕着白骨缠绕,扣于糖球上。 如此,等木棍上的糖被吞食之后,活结便会散开,白骨跌入香灰之中,丝线在暗火中化为灰烬。 被抓在木手中或者跌落的糖球在蚂蚁的啃食下,不多时也会消失无踪。 以上种种皆是猜想,对与不对、行与不行你且自己斟酌。 又及,近日寒威不减,望你加衣多餐,倍自珍重。 知辛。 由于信鸽所能传送的纸条幅面有限,知辛不得不将字写得很小,最后的落款实在无处着笔,只能横着挤在了纸条的最下面。 李意阑看着那个地位委屈的名字,心口慢慢柔软起来。 他俨然打破了出家人的清净,让知辛都琢磨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李意阑这会儿又不愧疚了,只是莫名其妙地有些自豪。 他这个心上人,聪明得将他都衬傻了。 第51章 第六桩 李意阑没有在外面耽误很久,偷乐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众人在桌前围出了一个圈,见他进来就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个缺口。 这时厅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桌上一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一半撒得到处都是一撮一撮的粉末,王敬元就在这堆狼藉之中,捏着一角小纸片,不停地拿粉末引燃后蹿起来的烟来熏它,或是用色泽诡异的汁液涂刷。 为了最大程度的保全密函的完整,王敬元剪下了纸条的四个角,划的是大斜刀,将纸条上下切成了一个尖尖角,这样应该能够保证切下来的角上带有字迹,方便做更多的尝试,也不会沾污密函的主体,是个机智的好主意。 但天下藏字的法子数不胜数,他也未必全都知道,王敬元接二连三地试了十来种,纸上还是空空一片。 寄声眼看着没拆的瓶罐越来越少,眉头慢慢就皱了起来,说:“老王,你的宝贝没剩多少了啊。” 旁边的江秋萍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没什么存货的人没着急,看戏的反倒先愁起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王敬元又倒出了一小撮粉末,拿高香点燃了,没好气地说:“我知……诶?好像有了!” 大伙定睛去看,就见那烟尘奇异而夺目,不是寻常的白、灰、黑色,花里胡哨的,喧宾夺主地将密函的风头都给压了一头。 众人惊疑不定,不约而同地有些啧啧称奇,待回过神来再去看那纸条的一角,发现上面果然出现了一些机淡的灰色。 接着那点灰色在烟燻中渐渐明晰,像是天空上聚集起来的乌云,在它还没完全显形之前,江秋萍好奇地笑着道:“道长,这是什么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颜色?” 王敬元抬起头,眼底有抹张扬的嘚瑟 :“这是芜色烟,不是我吹嘘,天底下会配这种烟的人绝不超过十个。”
第115页 这话要是属实,那自己就是撞了大运,出门闲逛就逛出了个举世难觅的手艺人,李意阑好笑地在心里想道,不过这功劳还是知辛的。 这人不参与案子,也说过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从慈石到王敬元,再从石像生到今天的猜想,几乎可以说是缺了这个人,进展绝对到不了目前的地步,李意阑心里一直十分感激知辛。 他这厢忙着饮水思源,身旁的寄声却因为不相信王敬元的为人,已经扭头去跟白见君说话了,他道:“白大侠,你们快哉门擅长这些,有人会配这个吗?” 这白见君倒是真不知道,他虽然贵为一教之掌,可毕竟无法事必躬亲,他知道的东西也只是比在座的人要多,但也远远不是全部。 听说他也不清楚,寄声这才拍了拍王敬元的肩膀,马后炮地说:“那你可真厉害。” 王敬元不知谦虚为何物地乐道:“那是。” 寄声压在他肩膀上,手脚闲不住地伸手去戳那个装着芜色烟的小圆罐,想研究一下这到底是一堆什么粉末。可手指将将戳进罐子里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住了,表情有点扭曲地说:“这个烟升起来不怎么散,有点像狼烟,里面是不是有狼啊牛之类的粪哪?” 王敬元抬头给了他一个白眼,珍惜地将那个小瓶拖远了一截,嫌弃道:“噁心谁呢你,还牛粪狼粪!这都是香料配的,贵着呢,手离远点儿,别给我弄撒了。” 寄声没所谓地嘘了他一声。 白见君却是来了兴趣,忽然开口说:“什么香料能够生出这么浓的烟?我倒是没见过,道长方便让我开开眼界吗?” 这和拌大酱是一个原理,配方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机密全在配比上,王敬元笃定说了别人也配不出来,因此十分大方,想也没想就说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很简单,香料当然没几阵儿烟,可藓皮和硼砂有啊,就是雨后松树上那种湿哒哒的鲜藓,用大叶包起来搁炉子口上没有明火的地方烤干,再磨成粉,跟硼砂和香料粉抄在一起,引燃就是这样了。” 他还没说用的是哪些香料,但这是别人的独门绝技,白见君不好刨根问底,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李意阑接过话茬,继续问道:“那纸上是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只有这种烟燻上去才有反应?” 王敬元:“因为纸上的字是用清水研过的白岗砂写的,这种砂泡水没有颜色,也不容易晕开,干掉之后就看不见了,用芜色烟燻过之后,烟粉会粘在白岗砂上,字就出来了,喏,说曹操曹操到。” 众人闻言纷纷凑过去看,就见纸上出现了一横和一个口的左上角。 江秋萍摸着下巴就开始猜:“这会是个什么字,高?束?副……” 张潮一劳永逸地打断了他:“猜出一个字也于事无补,既然法子已经找到了,就等道长处理完了再说吧。” 大家自然没意见,开始安静又渴望地盯着王敬元。 王敬元回来就开始忙活,都没顾上吃饭,这会儿饿得肚子里打鼓也不敢提,只好蒙头狂熏密函,屋内登时彩烟四起,只是成效不太显着,因为白岗砂得烤老半天才会出现黏性,不像人乳或着米汤等稍微烘一烘就干了。 在等待字迹露出庐山真面的功夫里,李意阑将知辛的纸条给拿了出来。 往常依照惯例,他会转头就递给军师江秋萍,可这回因为有白见君在,出于对客人的尊重和对快哉门奇技淫巧的信任,他将纸条递给了白见君。 不过出手之前,李意阑悄悄地将纸条折了一道,将最后那句“寒威不减”给叠到了反面。 他也没说不让人翻过来看,只是忽如其来的一点私心,不想让别人看见知辛对他的关怀。 李意阑边递边开了口,藉以引来大家的注意,他说:“我这里也有一封信,是知辛刚刚寄来的,说的是他对石像生原理的猜想,大家看完我们再讨论讨论,来,前辈,你先请。” 这时不说别人,连李意阑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知辛的称唿发生了变化。 白见君是江湖做派,压根没想起官高民一级,也不觉得自己先看有什么问题,抬手就接过来了。 信不长,白见君很快就看完了,因为生平见得够多,信上繁复的步骤对他来说不算太难理解。只是看得懂和想得到终归还是两回事,白见君扪心自问,他自己是推敲不出这些弯弯绕绕来。 但这恰好就是白骨案所需要的能力,这案子集结了太多貌似在人间的“不可能”事迹,因为案发时的恐慌和人多手杂,导致除了那几具骷髅之外,其他的证据全都被自然或人为地销毁了,要想破案只能盲猜,再从案犯的手法上往前回溯。 写信的和尚很不简单,要是有意加入快哉门白见君欣然欢迎,但对方身份尊贵,想必不会有这种打算。 白见君看完将纸条递出去,江秋萍主动接了,开始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看,过了会儿他最先看完,便从人堆里走出来,给其他人腾位子。 他走到李意阑旁边,用一种有点好笑又带着尊崇地表情感慨道:“这么奇怪的路子,你说大师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意阑颇有同感地笑道:“他没来得及说,等哪天空闲了,我上栴檀寺去问问他。先不说这个了,你看完之后,觉得这法子能行么?”
第116页 江秋萍:“木雕怎么拉动白骨而不留痕迹倒是说得通,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看,木雕手里的糖球是可以被蚂蚁吃掉,但白骨身上肯定有木雕,那木雕呢?去哪里了?” 李意阑想了想,猜测道:“木雕肯定也是用某种方法事先固定在白骨身上,有可能是等在它‘写’完字之后,木雕从白骨身上脱离,落在了地……” 说到这里李意阑忽然顿住,这瞬间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同样是石像生,在知辛所说的谈录上面它是一个雕了朵莲花的小方盒子,而到了白骨案之中,它却变成了湿婆木雕的造型。 因为饶临的寒衣节上,民间的百姓在黄昏后上坟的时候,不止会带高香和纸钱,还会带上一对雕刻成各路菩萨的红色香烛。 这样的话,入夜前天色昏暗,加上墓地里的火光又泛红,木雕落在地上之后,就极容易被祭奠的人们当成是被踢歪的蜡烛,即使有人捡走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如此石像生也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案发现场消失了——理顺了这个关窍之后,李意阑心里霎时涌起了一丝敬畏。 这不是说他崇拜或者害怕那个幕后的擘画者,只是生而为人,在面对一个某方面比自己强大太多的敌人时,难免会有一种难以跨越高山的本能。 李意阑承认这个主谋要比自己聪明太多,而且极其善于利用机会和环境隐藏线索,就是不知道这样巧捷万端的人物,是怎么沦落冤狱,进而选择成为了一个不法之徒。 如今他们查案就好像是在管中窥豹,李意阑既不知道,也无人可问,便只能往开了想,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事。 反观江秋萍的疑惑就比他简单得多。 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两眼就直了,江秋萍体贴地等了片刻,仔细地观察着李意阑的表情,看他的眉心没再蹙着,感觉像是迈过了脑子里的坎儿,这才张开五指凑到对方眼前晃了晃。 李意阑感觉眼前有东西靠近,下意识就想后闪,视线汇聚起来发现是江秋萍,这才克服着本能杵着没动,笑了笑说:“抱歉,走神了。” 江秋萍全不在意地说:“不打紧,咱们接着说,木雕落到了地上,然后呢?” 这是寄声他们也晕乎晕乎地看完,陆续凑了过来。 李意阑暂时没管他们,将自己刚刚联想起来的木雕和蜡烛的猜测说了说。 江秋萍大约也是感受到了对方那种算无遗策的威压,脸色不是太好看。 他一不说话,寄声就开始满头雾水地追问他们刚刚在讲什么小话,李意阑简单地重复了一遍,继而又去看白见君:“前辈这边呢,有什么异议或问题吗?” 白见君站得离两人不远,听力也非同一般,对于两人的交谈一句没落下。 其实刚刚江秋萍那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问题之一,既然答案已出,也就失去了提起的必要,不过白见君还有一些问题,他对上李意阑的视线说:“算有吧。” “白骨不比大活人,带尾巴的线缠在身上要往回缩也就缩回去了,可白骨身上骨节纵横、凹凸起伏,那个木手很难保不会卡在节骨眼上。根据信中的办法来看,成功的机会应该是五五分,但对于一个这样缜密的计划来说,幕后者的显然更倾向于万无一失的手段,因此我以为,这猜想可行,但是有漏洞。”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李意阑已经自发在心里为知辛找好了藉口。 他暗道知辛又不是主谋肚子里的蛔虫,能猜到这个地步,不管可不可行,都已经值得人交口称赞了。 但做人终归得实事求是,既然发现了漏洞,事不宜迟,李意阑立刻让寄声去把于月桐的白骨又请了过来。 糖球是这会儿是来不及做了,众人削出四个形似的小木楔临时替代,接着按照知辛的思路捆在了白骨的四肢骨上,开始尝试卡不卡的问题。 然后事实证明白见君的问题提的堪称一针见血,木手和骷髅的表面都不平整光滑,五次里就有三次会卡住,后来陆续又换了一些走线的缠法,还是没能找到窍门。 唯一的安慰就是王敬元那边的字终于熏出来了。 李意阑将他拼凑起来的纸条拿过来一看,眼皮瞬间就跳了一下。 纸条上只有寥寥的六个字:事毕,伺机撤离。 衙门这边正查得如火如荼,这关口刺客的上线那边,得是什么样的事情完毕了,才能这么无所畏惧地将安插在饶临的暗桩和阻力给忽然撤走? 他们是不在乎暴露?还是笃定线人撤走之后,朝廷根本查不出什么? 然而事实上他的猜测都错了,在十二月十八日这个暮色降临的夜晚,隔着上千里的距离,第六桩白骨案凭空出现在了江陵层层宫墙之内的仙居殿里。 当时皇太后正在出恭,如意桶内却忽然如同泉眼一样涌出了无数水泡,澎湃的水泡直冲而上,吓得太后直接从桶上跌了下去,之后,又一架白骨就从沸锅似的水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写下了一个绿色的“冤”字。 不过这一切,今夜离饶临这个城池都很遥远,李意阑还在埋头苦思,一名狱卒忽然从院外疾步而来。 “大人,有发现!那个哑巴,他、他是个太监,并且也会说话。”
第117页 第52章 旧案 十八日深夜,江陵,仙居殿。 如意桶里凭空冒出一具尸骨,事发时太后吓得屁滚尿流,可等白骨停止动弹之后,她镇定下来,又因为失态变得怒不可遏,以杖毙的严刑逼着几名奴婢忍着恐惧和噁心,生生将那具死人骨头从便溺器里拉了出来。 神出鬼没加上会写“冤”字,明显就是白骨案的特徵。 在几桶水的草草沖洗过后,太监颤颤巍巍地端着烛台往上一凑,很快就发现了这第六个冤死鬼的大名——章仪。 看清之后,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愁云惨澹的神色。 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向来更换得快,皇上身边的粉黛颜色也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有无数的秘密悄然发芽又湮灭,但唯独“章仪”这个名字,是大内皇宫里两朝以来的禁忌,虽然大家并不清楚,一个女德有失的妃子,何以至于让人们噤若寒蝉。 然而好奇心向来容易反弹,越是打压就越是生长,其他的宫殿里很难说,但仙居殿里没有一个奴婢,私底下不知道这个女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据说,章仪是原来江陵望族,前大鸿泸寺卿章荃的掌上明珠,十七岁时应选入宫,沉没六年之后忽然飞上枝头,从嫔妃之位扶摇而上,一路晋升到皇贵妃,住在最靠近太上皇起居的养心殿的平乐宫,是当年皇后最佳的人选。 可是在奉天十六年的岁末,也是这样的隆冬时节,宫中忽然爆出了她和当年担任长乐太僕的袁祁莲私通,被廷尉捉姦在床的轶闻。 最后章仪被脱衣杖毙,死的时候嵴骨尽碎,浑身的血都淤积在皮肤表层,欲出而不得出,使得她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一堆被剥了皮的血肉。 而袁祁莲因为才能卓越,在兵、工两部尚书和军器监大部分长官的联名请求之下,被破例从死罪改为宫刑,只是此人生性骄傲,行刑前在狱中用稻草精编的草匕首割喉自杀了。 朝野一边可惜,一边又忍不住嵴背发寒,觉得一个连草梗都能用来制作杀器的人,就像是院子里圈养的勐虎,保不齐哪天就会兽性大发,还是死了比较让人放心。 两人死后,这件通姦案远远没有结束,章家满门被流放边疆,袁祁莲所管辖的军器监为杜绝番邦人渗透,遭遇了空前绝后的大清洗,这件事因为株连之广、判刑之深,被民间的野史撰写人批註为“平乐宫案”。 十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淡忘许多事,谁也没想过这个家破人亡的后妃,会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和之前的五具白骨一样,章仪的骨骼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所状告的人,也正是被她吓到失禁的皇太后。 她在骨书上陈述,后妃柳氏险恶毒辣,为夺权柄不择手段,污人清白害人性命,然国之不法、法之不公,她不寄望有人能为她伸冤平反,只会竭她所能,让柳氏此后报应不爽,将彻夜受万鬼打门惊扰、吃饭时盆中肉跳,饮酒失魂、薰香时来蚊,雨天鬼蛇来访、香炉中死灰復燃……享尽人间的富贵却惶惶不可终日。 万鬼打门的恐吓已然应验,并且廷尉那边至今没找到是人在装神弄鬼的痕迹,太后恼怒之下已经将那几日夜间巡逻的首领打为犯人的同党关进了刑部大牢。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又怒又怕,果真睡意全无,当即差宦官连夜去向皇上禀报,同时急招刑部尚书、太常、廷尉等公卿连夜进宫研讨捉拿宵小的办法。 是夜,层层的宫门和江陵城的九个城门相继接到了封锁令。 白骨案发展到这第六桩时,算是彻底扫尽了天家的威严。 而此时此刻,身在饶临的李意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只是听狱卒来报了新线索之后,匆匆带人去了牢里。 “干什么干什么?没把儿的男人比大姑娘还好看还是咋的,都散了,给我散啰。” “省得一会儿上头来人,娘的全不在岗上,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还看?滚蛋!” 李意阑走完通道的时候,班头正在骂骂咧咧地将人往外赶,他吼得不可谓不凶,但驱散的效果却不怎么样,原因无他,只是新鲜。 毕竟这种不能算男人的男人,歷来只是江陵皇宫里的特产,生生死死几乎圈在那片高墙里,小郡县的牢狱根本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 今天难得见到一个,除了守门那几个实在不能走开的,剩下的一窝蜂地全围了过来,纷纷带着兴奋和批判在指指点点。 李意阑去哪儿从来不需要通报,一方面也是没有那份悠闲的时间,他来得静悄悄,因此听到了好多闲话。 …… “诶哟你看他,那个细皮嫩肉的劲儿,比我家那婆娘还水灵,啧啧啧,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 “那可不,你看他的下巴,光熘熘的,身上想必也是一根毛都没有,摸起来肯定……嘿嘿……” “他妈的,还想摸?你们可真是会倒人胃口,这不男不女的,还能算个人么?要是我早死了,多膈应人哪。” “诶,你这话说的就有点缺德了啊,那弄成这样也不一定就他自愿的,积点儿口德吧。” “嗨哟,我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随便说说,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凭什么啊?莫不是看上这个漂亮的太监了?”
第118页 …… 这些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白见君皱了下眉头,投向狱卒的视线里渐渐升起了一些轻蔑。 在他看来,扇贩子纵使躯体不全,但技高手巧,比这些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不知道高了几等,这些人愚昧狭隘又不自知,只会践踏别人的缺点,实在是可笑又碍眼。 李意阑自然也听见了这些不入流的议论,立刻咳了一声,留下班头和审问的两个狱卒,将其他人都遣散了。 张潮听到那些闲话,反应却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像是被勾动了什么回忆,眉眼蹙出了疑惑的形状。 人墙散去之后,被绑在木桩上的扇贩子露了出来,众人就见他被从头到脚地泼过水,头髮和衣裳都贴在身上,因为冷,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可怕。 没蹲过大狱的人不会知道,牢里有些约定俗成的市侩规矩,进来的人不管冤不冤,都先要脱层皮。 这个所谓的皮不止是身体髮肤,还有犯人身上那层外衣,狱卒们时常美其名曰与其被鞭子抽成破烂,不如孝敬给大爷们攒点喝酒的钱,因此扇贩子一进来,浑身就被扒得只剩下一层中衣。 中衣色白而轻薄,被水一泼身上如同轻纱一样黏在身上,连块深色的胎记都藏不住,就更别提扇贩子平平的裆部了。 一旦注意到之后,那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缺陷,刚刚挤在这里的狱卒九成就是来看这个的,然而在各种取笑和恶意的目光之下,扇贩子给人的感觉却仍然体面,他脸上只有一些忍不住泄露出来的细微的苦痛,并没有仇恨和屈辱。 从张潮的经验来看,这人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 不过没进过宫的那些譬如李意阑,就看不出来了,他只是忽然和白见君有了些痛感,觉得扇贩子不该遭受这种侮辱,这人对于疼痛的忍耐力极高,由此可见内心必定非常坚韧。 拥有这样秉性的人,干什么都喜欢持之以恆,因此他和假伙夫等人一样,很难在严刑拷打下屈服。 李意阑既钦佩又有些无力,但这人不比练家子,寒冬腊月地披一身冰碴冻上半宿,第二天起来说不定就只能收尸了,他没办法只好心情复杂地移开了目光,侧头去吩咐班头:“去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 班头应着“是”,按着刀柄跑走了。 李意阑又去问那两个狱卒:“说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不是哑巴的?” 两个狱卒碰了碰眼神,瞬间无声地达成了一致,其中一个拱了拱手道:“禀大人,约莫一炷香之前,我俩看他冥顽不灵,就泼了桶水,准备冻他个把时辰,哪知道水一浇下去,就发现他那儿特别平。” “我俩最开始吧,还没想到他是太监,只是觉得奇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完了手刚摸到裤头儿,就听见房里忽然冒出一声‘滚’来,嗓门尖细尖细的,特别扎耳朵,那会儿我才有点反应过来,立刻拉下裤子一看,发现果然是个阉人。” 李意阑不是很爱听他们反覆强调这个事,应了一声让他俩先下去了,这时班头又匆匆跑回来,李意阑等他单独进去给扇贩子换完衣服才带着同行的人进去。 扇贩子的头髮还是湿的,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更显得肤色苍白,干的囚服仍然单薄,他仍然在打哆嗦,只是眼睛睁开了。 李意阑和他对上眼神,立刻发现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和知辛有点像,都很平静,但又不一样,知辛的眸光趋向于平和,这人则是无动于衷。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没人移开,也没人说话,最后还是李意阑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阁下身份特殊,要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扇贩子知道他不是虚张声势,静默半晌之后忽然开了口,满脸正色地道:“是,我不能说。但严五是局外人,希望诸位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他嗓音细软,语速有些慢,神色间有种近乎顽固的诚恳,让人即使有些别扭,对他也很难生出恶意。 江秋萍实话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管严五的死活,你不觉得一个钦犯的关心,对局外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么?” “也许吧,”扇贩子虚弱而温吞地说,“不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关键还是取决于诸位是什么样的官,想怎么查这个疑案。严五与我只是萍水相逢,我这边不多做辩驳,大人们可以去找他取证,我希望他能获得应有的清白。” 王敬元凉飕飕地插进来说:“还清白?你这种人也是真自私,自己把坏事做尽了,把无辜的人拉下水了,完了就用一句‘好人’来堵我们的嘴。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什么都没交代,根本就不可信。严五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抽他个皮开肉绽的,不信他不说实话!” 扇贩子被他骂街的气势所碾压,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之后再问话他就不答了,李意阑看问不出什么来,便带着一行人转道去了严五所在的牢房。 白见君落在最后面,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之后忽然折回去,脱下自己的外衫草草裹在了扇贩子身上。 微弱的温暖透体而来,扇贩子愣了一下,张嘴说了声“谢谢”,但这次没有发出声音。
第119页 白见君本来是想问的,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五年前在西疆相遇的时候要拿纸笔来佯装不会说话,但这句无声的“谢谢”一出口,他好像凭空无由就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这人大概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跟常人所不同的地方。 这猜测也许不对,但白见君愿意这么认为,于是他什么也没问,裹完衣服直接走了。 出门之后他发现李意阑等人并没有走远,起先白见君以为那拨人是在等自己,靠近一截后听见了那边的谈话内容,才发现自己的想多了,他们还是在讨论扇贩子。 刚刚张潮一口咬定扇贩子不是宫里的人,寄声不信,非要他拿证据来看,但张潮又不是大内总管,因此只有猜测而没有证据。 “宫里的太监级别再高,说到底也是伺候人的,每一个都深谙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特别圆融能忍,可这扇贩子看起来温温吞吞,但你们没发现,”张潮说着环顾了一圈,问道,“他骨子里挺傲的吗?” “是挺傲的,”吴金拍了拍江秋萍的肩膀,开玩笑说,“有点像你们文人,宁死不屈。” “他算哪门子文人啰,”寄声难以苟同地打岔道,“你没听别人白大侠说吗,五年前这扇贩子整个小蒲扇,都能当小弩用,哪个文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啊?你还不如说他是个参军的呢?” 吴金笑得不行,站出来以身说法:“那不能,你看他那薄薄的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去参军统领不敢要……” “等等!”江秋萍忽然被乱七八糟的鬼扯勾动了思绪,抬头看向李意阑,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地说,“慈石、傀儡、小弩、矢服、石像生,都是机枢匠造之物,你们想想,天底下除了快哉门,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将这些技艺的巅峰水准集与一身?” 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是朝廷专门主管兵器和宫廷御用器具制造的军器监。 军器监和一个不像太监的太监,很快就将话题导向了逐渐明朗的境地,也就是野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十五年前的平乐宫大案。 李意阑根据猜测推断道:“也就是说,扇贩子很有可能就是军器监当年涉案的旧部,但圣旨不是流放西疆么?” 剩下半句他没说,但张潮已经领会到了,掀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他说:“天下的事情那么多,怎么可能件件都写成圣旨。你们也知道,我是江陵人,十五年前在都城念私塾,因此对这事有些耳闻。” “当年被罚宫刑的人不止是袁祁莲,那些在他治下又反覆帮他求情的朝官都被打成同党,一应三十多人,全部被拖进过净身房,这扇贩子恐怕就是其中的一个。” 王敬元莫名感觉腿缝里发冷,龇了龇牙,暗自腹诽这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切人的子孙根还切上瘾了。 寄声的脑子有些跟不上,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满头雾水地说:“不对啊,根据我们之前查到的,这案子背后的主谋不是首辅冯坤吗,怎么又跟军器监的人扯上干系了?这么看他们比那什么冯坤有嫌疑得多,那我们之前的方向不是全错了?” 李意阑不知道该什么答这话,只好实话实说:“有可能。” 寄声登时就感觉天灵盖上压来了一块泰山般的巨石,重得他承受不住地蹲到了地上,刨着头髮发愁:“诶!烦死了,就剩十二天了,还这么多事儿。” 然而其实他们可能连十二天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值此深夜,江陵皇城的太和殿里,老油条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太极,和上次一样,三公九卿六部,谁也不愿意接仙居殿这个烫手山芋。 第53章 梦靥 严五到现在还稀里煳涂的,自己老实巴交一个平民,怎么忽然就成了涉案人。 下午刑名审问过他,严五说的都是实话,他跟扇贩子认识的时间不长,也就不到一个月,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似乎不太为生计所迫,但是银钱好像不多,还有严五平时叫他先生。 说起两人的相识,也实在是平平无奇,没那么许多的算计。 严五在巷子口摆摊已经好些年了,家中的老母亲少时去过很多地方,做得一手大江南北的好面食,街坊邻居都赞不绝口,后来母亲过世,他不忍心那些手艺失传,便辞了跑镖的生计,改行继承了这个小面摊,春去秋来虽然没能发大财,但胜在轻松安稳。 在严五的记忆里,扇贩子是依稀是十月末才出现的新主顾,隔三差五就会来点一碗面,既不赊帐也不说话,跟巷子里的百姓根本不是一个模样,以那种容貌和气质来说,严五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不过严五本身也不善言谈,两人默默地当了月余的买卖主顾,相互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了觉方丈为了法会让严五去找打造一副四喜人,他忙着到处询问,一连好几天都歇着业,等到再出摊的时候,就见那人在他摆摊的石头墩子上坐着,见了自己让出位置来,照例点了份他常吃的银鱼面。 严五觉得不好意思,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动,于是从那天起,每次就给那人舀很多的浇头。 两人这才慢慢开始熟悉,从互相点点头到严五单方面地打招唿,没多久这人用纸笔向严五打听,知不知道巷子里哪儿有空置的屋子租赁。
第120页 严五这才反应过来他不会说话,古道热肠地帮他去问了一圈却没找到房屋,最后把自己家中闲置的那间租给了对方,为了让对方不至于觉得欠人情,还象徵性地收了几钱银子,回头全贴补到了伙食里。 傍晚时分衙差已经去严五家中走了一趟,根据他的交代,从他卧房中搜出了相应的租约。 李意阑将刑名师爷整理出来的案本都翻了一遍,接着侧头和众人嘀咕了一会儿。 根据严五的供词来看,唯一似乎能透露扇贩子家乡的细节,就是他每次都只点银丝面。 说起吃的来王敬元才是行家,他侃侃而谈道:“这种面里面当然没有鱼,只是和面时用的水里混了鱼汤,因此面条上有股鱼腥味儿,但是面汤很鲜,一般的外地人都吃不惯,不过也难保有人天生就好这口,所以我觉得用一种吃的来推断他是哪里人,有点儿不太靠谱。” 李意阑觉得不无道理,笑了笑说:“那也写进给守藏司的信函里,让那边顺带查一查。” 守藏司隶属于表彰库,是京中用来存放歷署歷任官员实录的内阁部门,如果扇贩子曾经在军器监担过职,那守藏司里肯定有他的记录,是人是鬼调出来一阅便知。 讨论过后,江秋萍体谅李意阑身体不好,能代劳的事基本都抢着干,上递的文书他来拟,严五的话也由他来问。 江秋萍隔着木栅栏问了严五一些问题,诸如他为什么要去打造四喜人,又为什么要窝藏扇贩子。 窝藏的问题严五答得和文书上记录的分毫不差,四喜人的事情也据实以告了,整个人显得十分坦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问心无愧的原因,严五没为自己叫过一句冤屈,只是反覆呢喃着扇贩子不是坏人。 江秋萍问他:“你连他的身份和背景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严五直愣愣地说:“他不赊帐,也没骗过我,比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和善,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 江秋萍一方面觉得这人有点憨,太容易相信别人,另一面却又在想,如果将这个迷雾重重的案子拿开不看,若是有幸相识,像扇贩子这种朋友,自己还是乐于结识的。 只可惜世途艰险而人心复杂,起初势头良好的东西,未必都能得到善终。 由于四喜人本身就是一种祭祀礼器,江秋萍也没有生疑,将这干系往谈录和知辛身上联想,只当是栴檀寺方丈的博闻强识了。 等他审问完严五之后,李意阑让衙役去将捕头请了过来。 捕头是个中年男人,身材敦实表情严肃,疏于打理的八字鬍周围胡茬丛生,看起来有些疲惫。 这阵子以来所有人都很辛苦,李意阑感同身受地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将租约递了出去:“杨捕头,我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想探探情况,你先看看这个。” 捕头走上前来双手接过约束低头看了起来,李意阑等了片刻后说:“槐康街这户人家是本月初七增加的房客,但我记得从初十开始,我们进行过好几次全城搜捕,可为什么查房的造册记录里却完全没有这个人的痕迹?” 捕头听得眉头紧皱,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朝李意阑告了罪,飞快地出去找属下了解情况了。 不到两刻钟他又折回来,右手里嵌着一个捕快的后颈,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先跪在了地上,一併将年轻的捕快也按在下去。 “启禀大人,原因查到了。这个严五每天上午出摊,下午归期不定,有时是末时,有时是申时,因此搜捕的人去了三趟,三趟都没碰到他。据严五交代,他家中那个租客去的时候是深夜,平时又不出门,因此邻里都不知道他家中多了个人,事情就坏也就在这里。” “此人是我手下的一个捕快,也是严五那条街的街坊,他见严五家中无人,一是贪懒,二是凭着过去的相知和交情,自认为严五绝不是作奸犯科的歹人,便拍着胸脯替严五做了担保,说是不用复查,严五家中那嫌犯因此才三番两次地逃过搜捕,耽误了大人办案的进度。他有罪,我治下不严,也难辞其咎,请大人责罚。” 李意阑听完后却没有要罚谁判谁的冲动,只是心头蓦然冒出一阵感慨来,想着原来要在市井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一个人竟然这样容易,只需要一点交情和关系就可以。果然是世间行路难,不在水也不在山,而在人情反覆之间。 更让人不忍细想的是严五和这个小捕快极有可能就是好心办坏事,是无心之失。 这瞬间李意阑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要是白骨案是由许多个这种看似无关之人的无心之失半推半就造成的,那么随着时间的推进,它将会变成一个越发坚不可摧的迷案。 这念头很难不让人沮丧,李意阑坐在牢笼里,忽然有些想抛下一切,去山上看看知辛。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走不开,李意阑心里门儿清,这案子并非是离了自己就不行,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最多的线索还是要归功于大傢伙。 李意阑也不是没有盘算过,只带上寄声骑马过去,夜里去、早上回来,时间完全够用,但问题是他不好开口让栴檀寺配合他这夜间造访。 而且知辛要是问起他怎么深更半夜地过去,李意阑连个公事公办的藉口都没有,而寻常的朋友分别几天也不至于想念到不见不休的地步,总之他很没立场。
第121页 没立场的人这时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回房了之后去给知辛写信,而且还不能天天都写,毕竟信鸽是训练来做正经事的。 在搜捕这事上杨捕头确实有过失,但巡捕房里暂时没人能接他的班,李意阑不能为了纠责而让自己无人可用,只能批评了他几句,暂时先让他戴罪立功。 至于那个小捕快,众人飞快地商议了一番,最后根据律法,以干扰公干的条例,将他拘到牢里关了起来。 从牢里出去之后,白见君从后门那边走了,往后院那边靠近的李意阑等人很快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王锦官,李意阑赶紧招唿了一声嫂子,问道:“吃饭了吗?没有我让寄声去给你简单弄点儿。” 王锦官瞥了一眼他那鬼一样难看的脸色,没说不好听的话,点了下头又跟着他们往回走,边走边说了下杜是闲的行踪。 杜是闲倒是没什么反常的地方,上午从栴檀寺还愿回来以后,路过酒楼一顿饱餐,接着去制糖坊帮工,傍晚时在掌柜家里蹭了晚饭,回家闭上门就再没出来,之乎者也、抑扬顿挫地念到亥时过半,才终于肯消停下来。 王锦官觉得这人的日子过得散漫不羁,不像是什么能者多劳的大人物,不过她耐心够足,也没有用三两天也下结论的习惯,便将想法闷在心里没说。 李意阑却因为听到了栴檀寺,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走了,等到大伙在院中告别,各自回去洗漱歇息,他却还忙得风生水起,铺开了纸笔着手给知辛写信,自己研磨自己写,并且勒令寄声不要过来探头探脑。 可是寄声会听他的吩咐才有鬼,蹑手蹑脚地摸过来,见那信上的抬头是“知辛吾友”,立刻就对还没铺成的内容失去了兴趣。 因为任凭他再怎么不靠谱,也决计想不到他六哥给大师写信时的心情竟然和情诗相差无几,遣词造句都十分艰难,既想拐弯抹角地夹带一下思念之情,又唯恐知辛太敏锐,于是起笔半天,纸上才挤出三列字。 寄声确实累了,也不管他六哥如何效率低下,不捣乱了之后往床上一趟,不到一刻钟就发出了由疲惫引起的鼾声。 李意阑实在羡慕他心宽天地大,为了能让他睡得踏实一点,便起身去熄了屋内其他的蜡烛,只在书桌上留了一盏,照出了一小方幽暗的地盘。 李意阑再坐回去,受这种静谧的氛围所影响,心情很快就沉淀了下去,像一个分别多年的老朋友,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写了老长。 他谢过了知辛的费心帮忙,并告知了对方衙门的进展,写着写着想起平乐宫那个旧案,不由唏嘘这世间的缘分太过曲折。 譬如他多年前接过袁祁莲铸的长枪时,从没想过余生还会与这个人有这样的瓜葛,要是不爱提及往事的师父知道了这事,又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脸色…… 值此深夜,屋外偶有风声呜咽,外头不用想也知道既寒也凉,可李意阑心头宁静而安详,要是天光不大亮,他觉得自己能够用这种词不达意的心情,啰里啰嗦地永远写下去。 不过考虑到信使的难处,李意阑最终没有洋洋洒洒,只是跟知辛一样,用尽量小的字写了尽可能多的闲话,并且最后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满心欢喜地加了一句: 书不尽意,甚念。 —— 十二月十九日,天禄殿。 昨夜白骨出现以后,太后连夜搬到了这间离仙居殿最远的住所,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十分心虚上火,但是谁也不敢戳破,宫女太监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法过,按照往常的作息忙碌起来。 食时将近,御膳房的尚膳依照昨日主事给的膳单,精心准备了大碗、碟菜、片盘、克食共计一十二品佳肴,时辰一到有条不紊地送进了寝宫。 太后夜里没怎么睡,早起没什么胃口,不过她宫里的总管劝了几句凤体要紧,她觉得有道理,便让宫女上来逐道地试过菜以后,敷衍地下了几筷子。 用膳这事每天至少三顿起,加上太后身份尊贵,尚膳局格外上心,一连十几年来都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可是在这白骨突现仙居殿的第二天,当太后的筷子伸到密制火腿上方的时候,盘中的油光淌亮的熟肉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忽然宛如刚从体内掏出的鲤鱼心脏,一张一缩地跳动了起来。 幅度虽然不夸张,但结合白骨上所刻的誓言来看,就好像一个甩不开的诅咒正在逐步应验似的。 深宫中一天最平和清净时刻,就这样终结在了一声尖叫里。 而此时饶临城北的栴檀寺,正笼罩在一层流动的雾气里,因为幽静,几声留鸟的啾鸣都能传得很远。 知辛夜里遭了梦靥,一整夜都没能逃出来。 他梦见自己在尸骨堆里打坐,四周一片荒芜,见不到活人与房屋,他很害怕但又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只能一边流泪一边不断地敲击木鱼。 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敲击,他身边的尸骨一具具站起来,用黑洞洞地空眼眶看着他,相继倒退着隐没到荒芜里不见了。 知辛若有所查地反应过来,隐约明白这是地狱,而自己正在超度亡魂。这本就是佛门中人理所应为的事,知辛摆放好慌乱的心态,继续又敲了很久很久。 渐渐的尸骨从多到寡,又从寡到只剩下最后一具,知辛感觉胜利在望,不由得加快了敲击的速度。
第122页 可最后这具却与其他的不同,它没有倒退而是靠了过来。 知辛并不怕它,只是不知道它过来干什么,很快那骷髅来到跟前,蹲下来的样子让知辛感觉有些熟悉,他正错愕,就听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里。 “我走了,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送给你吧。” 那声音比动作更熟悉,有点沙哑,带着一种天塌下来也不要紧的沉静,话音响起的同时,那白骨抬起嶙峋的骨架子,骨上平摊了两节金铁,一截像短棍,一截是个枪头。 知辛如遭雷击,绝然地摇着头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你留着,也不要走。” 话音未落,眼前的白骨忽然摇身一变,瞬间披上了生前的皮囊,那分明就是李意阑,他看起来有些低落,但还是一贯的好说话,笑了笑垂下眼帘收起手掌,慢慢站了起来:“那行,你不想收,我也就不强送了,不过留是留不下来了,知辛,后会无……” 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忽然蹿向了知辛的神识,他忽然丢下木鱼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意阑瞬间完成了从活人到白骨再到骨灰的变化,知辛两手勐地一围,什么都没能抱住,只有那种像是霉米粉末的骨灰,噼头盖脸地扬了他一身。 “叮叮”两声金铁落地,知辛一阵天旋地转,在一种痛不可当的撕裂感中惊醒了过来。 可迷煳间他耳朵边又响起的另一阵动静。 咕咕—— 第54章 蓬砂 兴许是夜里在外头吹了阵冷风,早起时李遗的头有些痛,不过他没有卧床休息,因为不适感会越睡越重。 寄声跟他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了,久到六哥即使面无表情,他都分辨得出哪是冷漠哪是不舒服,比如今早这个嘴唇发白、仰面无光的衰样,毋庸置疑就是后者了。 他有点心疼,可又烦李意阑不听话,因此一起来开始就挤兑人,倚在床尾那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斜着的:“这位大人,您老昨晚忙到几更了啊?” 李意阑听见他那个挑衅的语调就想笑,闷着咳了两声,压着嗓子扮七老八十:“不晚不晚,也就刚刚才睡下。” 寄声撇了撇嘴,抄住被子的边,拉起来往床头那边一扔,将他连人带头盖在了下面:“那可太辛苦了,天还大老黑着,您再睡会儿把?” 李意阑回了一句“好”,接着不动弹也不吭声,好像真是睡着了。 寄声见他不反抗,没多会儿又良心发现地觉得这样捂着他不好,扯着被子将他的头刨了出来。 李意阑自然是没睡,做戏做全套地哆嗦着眼皮子睁了开来,忍着笑意虚伪地说:“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 寄声翻了个白眼,见他有坐起来的势头,赶紧去服箱里找常服,边翻边叨叨:“六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整天什么事儿都想自己干,这样不行的,你得学会用人。像写信这种事,你让秋萍哥代劳多好,人家的文章提笔就来,字又漂亮,不像你,坐那老半天,结果就写了这么一点点。” 他说着回头比了个手势,大拇指和食指间拉出一道鸡蛋大小的缝隙,意图藉此来打击李意阑自力更生的决心。 李意阑高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还小,十分的傻不愣登,既不是能够谈心的人选,也不可能理解单相思的苦辣酸甜,便只将反驳的念头咽了回去,表里不一地说:“好,我知道了,下次就照你说的办。” 寄声难得训话顺利,一次得手了莫名还有点停不下来,继续指点江山地说:“还有啊,你跟大师一个住城这边,一个住那边,来去不过十里地,分开也才三两天,就天天飞鸽来飞鸽去的,既劳民伤财又耽误工夫,要我说,你还不如再将他接回来呢。” 而且大师在的时候他多省心啊,根本就不需要提醒来啰嗦去,自然有人管他六哥,并且管得还卓有成效,所以寄声从来就不想让知辛走。 李意阑将他扔在榻上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边穿边点头,觉得这馊主意简直是打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好啊,那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去接他回来。” 谁知寄声一口回绝道:“我接不了,我得盯着你,脱不开身,你让老吴去接嘛。” 谁去接都感觉缺了那么点意思,而且李意阑眼下还挺享受这种离得不近不远、早晚可以通信的境地的。 这两天他临睡前和睁开眼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份和案情无关的惦念,并且也不用担心自己一个不慎没把持好,而让知辛觉得不自在。最重要的是李意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在情路上走得太远。 “老吴也脱不开身,”他落寞地笑了笑道,“再说吧,过几天等我有空了,我自己去接。” 早饭过后,众人齐整地又聚在了议事厅里。 一连几天杜是闲都没有异常,不过因为有严五的教训摆在前面,吕川还是早早就出去盯着了。 往京中去的几封问训函也都还没有发回来,只能干等,众人苦于没有可用的线索继续挖掘,只能围着寒衣案的那具白骨开始发愁。 李意阑打着温故而知新的旗帜,让众人开始查漏补缺,大家时而交换一下意见,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第123页 吃过午饭以后,众人小憩到末时四刻,又先后聚回厅里,昏昏沉沉地继续埋首案牍。 天下没有白费的功夫,末时将过的时候,哗啦啦地翻书声里忽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噫”,大伙的目光聚向发生处,就见吴金的眉头堆得老高,脸上有些疑惑的痕迹。 江秋萍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问道:“老吴,你噫什么?” 吴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用手指压着那张口供纸上一处说:“吶,你看这里,这个烟不对。” 这些口供是上次为了让张潮他们画散点构图那回,文书所记录的百姓见闻,吴金压根不会画画,当时就只囫囵扫了两眼,并没有多加斟酌,要不是李意阑让他们温故,这点异常说不定就永远地忽视了。 “坟前有火,火上忽而白烟滚滚,骷髅于此番烟尘中轰然立起,”江秋萍歪着头,照本宣科地先将内容念给众人听了,接着才继续发问,“烧黄纸本来就有烟,怎么不对了?” 吴金说:“烧什么都会起烟,这倒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这个‘忽而’。” “一般即使是潮湿的黄纸,烧起来之后,也不会在中途忽然冒出浓烟来,而且好死不死,烟雾就出现在白骨露面之前,所以我猜,这个白烟有可能是白骨身上的东西导致的。” 吴金为人憨厚,也不太修边幅,给人的感觉有些粗心,可这会儿他有板有眼起来,那种内行人特有的自信和锋芒忽然就出来了。 李意阑想起他的出身,心头不由一动,慢慢将自己在看的卷宗反扣在了桌上,示意吴金说下去。 吴金会意道:“我们就先假设有这么一样东西,此物和其他东西一样,在案发之后消失了。能生白烟、能起火,同时也可以自发消失的物料,以我从前在火器营办事的经验来看,感觉有点儿像是蓬砂。” 寄声鹦鹉学舌地仿了个声儿,问完了不知道那是哪两个字:“蓬砂是什么?” 吴金:“最早是一味药,只有西南才产,后来发现它有硝石的效果,便入了金曹的採办,跟货币盐铁一样,全由朝廷掌控。蓬砂有白色和黄色的两种,黄色的南边产,白色的西边产,质地粉和块状的都有,一点就着,着了就会生出许多的烟,这东西有点像雪,不能单独搁在外面,三两天就没有了,也不能遇水,直接就融了,所以存放起来很麻烦,只能用罈子密封了藏进冷窖里。” 江秋萍凭感觉说:“这玩意儿应该不常见吧?” 吴金刚想给予肯定的答覆,王敬元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应该挺常见的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包里就有呢。” 吴金被惊了一下,不知道这道士哪儿弄来的。 不过没等他发问,比他更性急的寄声已经推了他新交老大哥一把,催道:“有你别坐着了啊,走,去拿来看看。” 王敬元立刻起身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小酒罈似的粗陶罐子,他将罐子放在桌上,众人立刻熟练地围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王敬元揭开了好几层封口,将罐子里的白色粉末倒出了一把的份量,接着他火速将罐子重新封了起来。 趁着大伙观察的功夫,吴金伸出食指压了下粉堆,粘了些碎末用指头搓了搓,透过触感判断出质量属于中上乘之后,才想不通地问道:“这东西寻常不容易买到,你这是在哪儿弄的?” 王敬元有些支吾:“我这是,是西疆那边一个盐铁使,我帮他家驱了趟鬼,这是他给我的报酬。” 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忽悠别人骗来的,吴金哭笑不得,不过并没有当众苛责他的意思,纯粹值是出于好奇,他笑着说:“哦,挺好。道长常备蓬砂,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 王敬元大方地交代道:“也没什么大用,就是偶尔拿来骗骗人,用它造个‘我乃是神仙下凡,刀枪不入’势。” 寄声对这些歪门邪道比查案有兴趣,两眼亮晶晶地凑过去说:“怎么个造法?你走一个给我看看。” “很简单,”王敬元说着就从桌上翻出了一个茶盏,提起茶壶往里面注了些水,接着取了一小撮硼砂扔了进去。 那些粉末甫一入水,本来平静的茶水霎时滚沸,温度看起来别样灼人,可王敬元直接将右手的四只手指直接戳进了茶碗中,并且脸上毫无痛色。 中途寄声伸手去拦,被王敬元用眼神遏止了,等到手指在茶碗里泡了片刻之后他才举起来说:“这水不烫,还是原来的热度,只是看起来像开了一样。” 李意阑拿手指试了试,发现确实如他所说。 接着吴金又分出一小撮,,拿蜡烛点燃了,蓬砂很快就化成了一阵浓稠的白烟。 至于自行消失这条路子,吴金说一时三刻它消不掉,在这事上大家乐意听他的建议,很快决定不等了,直接让吴金将蓬砂往白骨身上招唿,王敬元作为在场唯一的手艺人,待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剩下的人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坐在旁边看。 吴金的要求还挺多,一会儿冒出一个生僻字眼,神秘得让众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李意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新奇的东西知辛想必有兴趣,可惜知辛不在近处,他惋惜了一会儿之后退而求其次,唤来一名衙差,让他到成衣铺去找白先生。
第124页 衙役领着命令,恭敬而迅速地离开了。 鑑于这里是衙门而不是火器营,许多需要的工具和原料都没有,吴金只能无中生有,用猪油代替淆水,和蓬砂、锻石末调成煳,灌进用油纸裹实的骨头缝里,再将白骨拿到屋外去上冻,等猪油冻成块了拆掉油纸,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沟壑也基本就被填实了。 接着他和王敬元将白骨的脚骨着地,小心地摞叠起来,然后装上了代替糖球的木楔和石像生,最后滚揉着打开了开关。 然后离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只听“咔咔”的响动过后,轰动饶临寒衣案的那具白骨,再一次在众人眼前如有神助地站了起来。 它立起来的过程颤颤巍巍,既像是死物的缓缓甦醒,又像是活物最后一息的挣扎,整个画面充斥着一种阴阳倒转的扭曲感,让人心里总有些膈应。 而这一幕对李意阑的冲击性俨然还要更强烈一些,当他对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时,心头没来由地惊了一大跳,紧接着磅礴的眩晕当头罩下,拍得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平衡尽失,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然后他就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好像叫了声什么,不过屋里嘈杂起来,李意阑又浑浑噩噩的,根本什么也没听清。 第55章 盗汗 李意阑撞到的人是他大嫂。 自那具白骨咔哒咔哒站起来之后,大家有的始料未及,有的是啧啧称奇,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屋中出现了短暂的静谧。 这氛围让寄声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他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静默,眼波一转还没找到对视的人,先看见他六哥用左手撑着茶案,右手扶着额头,整个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在那里打晃。 寄声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看神情总归能知道他不舒服,寄声立刻靠过去准备扶他,不料还差两尺的当口,李意阑忽然就倒了下来。 寄声惊叫了一声,急忙抢上去捞人,不料有人的动作比他要快,忽然横插过来,用身体和手臂揽住了李意阑。 王锦官不像寄声,为了看稀奇跑到了白骨的附近,她本来就站在李意阑右边,因此听见唿叫之后还能反应及时,没叫李意阑摔到地上去。 不过身量上的差距在这里,王锦官挡一下还行,抱却抱不住这大男人,两人飞快地往下坠,好在力气大的吴金立刻补缺,半蹲下来将李意阑接到了背上。 王锦官腾出手来,连忙扳起李意阑的脸来喊他,然而后者双眼紧闭,唿吸和脉搏都还在,表情也趋近于平静,好像只是昏睡了,但问题是他睡得太突兀了。 江秋萍想起上次半夏中毒的意外,觉得一刻都等不得,他冲上去虚搭着吴金的臂膀,在旁边靠前一点的位置上开路似的挥着手催道:“走走走,放回床上去,寄声去开门,张潮去叫大夫,道长别挡路,闪开!” 王敬元也出于关心,想过来看看,只是站位恰好在吴金前面,他闻言匆匆往右边退去,由于后脚跟上没长眼睛,不小心踢到了白骨的腿部。 白骨左边的髌骨应击弯折,整具骸骨平衡尽失,瞬间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似的,稀里哗啦地坍了下去。 王敬元心里一虚,生怕自己弄坏了证物,然而这会儿其他人都顾不上找他兴师问罪,只是围着吴金众星捧月地往屋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一窝蜂地停了下来。 王敬元觉得奇怪,正要开口问怎么了,就听见寄声恍若羁旅的游子看见父老乡亲似的,激动异常地叫了一声。 “大师!你怎么回来了?” 知辛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放下了刚刚为了方便奔跑而单手提起来的袈裟一角,忍住了很想嘆的一口气,看着李意阑无知无觉歪在吴金肩膀上的头顶说:“我不太放心你六哥,回来看看。” 然后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江秋萍惊喜交加地说:“大师来的真是时候,快,请屋里坐。” 其实衙门里有大夫驻守,但大家就是觉得知辛更可靠,因为有他照看的时候,李意阑的精神头似乎总要好一些。 众人拾材火焰高,很快李意阑就被安置在了榻上,知辛上手去诊之前,先用热水洗了遍手,接着才去摸脉、掀眼皮、看舌苔,又从侧边将手伸进被褥里,在李意阑胸腹上按了几把。 由于这不是休息时间,李意阑的衣服又厚,知辛一腕子力气下去,触到的大多是衣裳的深度和纹理,基本摸不到李意阑五脏上的表徵,于是他不得不在被子下面解了对方的外衫和夹袄,将手从里衣下边伸了进去。 这一探知辛立刻觉出了不对劲,李意阑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上看不出来,但捂在衣裳里的肤表上却全是汗,偏偏皮肉上又很凉,没有正常盗汗时的那种湿热感。知辛极快地皱了下眉头,回过身对众人说:“你们先迴避一下,他衣裳都汗透了,得立刻换下来。” 寄声作为小厮,自然是留下来的不二人选,其他人十分配合,乖乖地避到外间去了。等寄声找来衣裳,知辛站起来,让开了床头的位置。 要不是知辛发现,寄声还真不知道他六哥穿的是汗浸衫,在这样的大冷天里,就是健壮的人裹着湿衣裳也扛不住,就更别提这种病秧子了。 寄声难受地说:“大师,他怎么会流这么多汗哪,而且还光是身上流,脸上不流?”
第125页 知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大势所趋,时候到了。至于为什么脸上没汗,原因更简单,因为时下滴水成冰,汗气曝在外面,还未成珠就被寒气舔走了。 咯血之后盗汗,盗汗过后还有肿胀、失音、泄泻等病状,这本来就是肺疾病人的必经之路,而且说实在的,昏厥只是不良病灶的一个开端,自此往后,李意阑的情况只会每况愈下。 知辛有些逃避这个事实,勒令自己不要往下想,只坐在凳子上沉默地捻串珠。 寄声见他不说话,心口就一阵阵地发慌,六神无主地追问道:“大师,你、别不说话呀。” 站在大夫面对亲眷的立场上,知辛不能骗他,又不忍心对他说实话,只好推诿道:“现在还不好说,他在昏睡,许多病况我还得亲自问过他之后才能做结论,忙中反倒容易出错,你别急,等确诊了我再告诉你。” 寄声在他的耐心和平和里寻到了一点慰藉,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他换好中衣,知辛又跟他调了个位置,坐回床头继续到被子底下摸李意阑的脏腑。 寄声问他核过药方,揣着药包匆匆出去了。然后一出门就外间的人给围住了,俱都七嘴八舌地问他索要情况。 知辛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不过却没怎么留意,他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了指腹上,任它们一指一指地从李意阑胸前压过,藉此粗糙地探察这人的脏腑中是否有异物。 这法子还是多年前从那名孙大夫身上学来的,那人说一般痨病者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时候,脏器里面会生出水肿,要是及时得不到排解,就会因溃烂而涨起脓包,淤积多了从体表都能按到硬块。 万幸李意阑身上还没有这些症状,知辛本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可偏偏心里仍然憋闷,像是压了些什么东西。他将手从被褥下撤出来,替李意阑理了下被子和头髮,然后就这么坐在床头上发起了呆。 他是今天午饭过后,到后山的竹林里散步的时候,临时起意要回来看看的。 李意阑明显已经成了一道心魔,做个梦会梦见他,掣个签又是下下无吉,就连到竹林里去散散心,也会想起那天他和吕川在此地的雷霆一击,知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得安宁了。 李意阑在信末里说“甚念”,这话的真假还有待商榷,也许只是对方的寒暄和託辞,可知辛自己确实是心心念念。 他素来不会委屈自己,也信奉一切大势和己心都是缘法,于是在竹林的石头上坐了半晌,回到寺里就去问方丈借了匹小马,在化了些雪的泥泞路上跑了两个时辰。 知辛抵达衙门的时候,申时刚刚过半,值守的衙差都认识他,通报都省了直接请他进门,知辛寂寂无闻地穿过庭院,走到后院当中的时候,正好撞见厅中那具白骨缓缓起立。 由于院子比堂屋要低一些,知辛从院子里看过去,那具娇小的白骨正好将将和对着门口的李意阑,那一幕和昨晚的梦魇近相唿应,仿佛是某种带着预兆感的天意,知辛脚步一顿,心口忽然迸出了一阵仿若失去的惶恐。 紧接着议事厅中就乱成了一团,知辛定睛一看,果然是李意阑又出了岔子。 而且这回还不像是上次,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这次是病理自然,药石难救,只能和天去争命了。 知辛心情沉重地取下了缠在手腕上的珠串,团起来放到了李意阑的枕头上。佛门中人相信星月菩提有去除烦恼和辟邪的作用,知辛希望他能轻松无梦地先睡一觉。 外间的说话声很快就小了,紧接着进来一道脚步声,知辛侧头一看,发现过来的人只有王锦官一个。 知辛小声问道:“其他人呢?” 王锦官淡淡地答道:“说是来了也没什么用,还会吵到行久,就都到议事厅里去了,等醒了再来看他。” 知辛点了下头,觉得这些人都挺体贴,他没接话,只是站起来准备把位置让给对方。 王锦官却摆了摆手:“大师坐吧,我不懂医术,一会儿就出去了,还是得劳你照看他。” “夫人别这么客气,”知辛见状也不推辞,没让开也没坐下,继续站着跟她说话,“意阑是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分内的事。” “那好,我就不跟大师客气了,只竭诚问一句,”王锦官一本正色地轻声道,“以他目前的身体,还能够撑多少时日?” 知辛目光清亮地说:“这个我确实答不上来,我对肺疾也只是粗通些药理,并不像那些见多识广的大夫,能够因人而异,根据患者的病况来推敲大……时日,抱歉。” 王锦官有些失望,但未知同样让她松了口气,她扯了扯嘴角,目光陡然决绝起来:“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去姜兴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名大夫。这段时间里我想请大师驻留衙门,照料一下行久,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知道不应该,他还是回来了,知辛有些心酸地笑了笑:“可以,你放心,出门在外,自己也多加小心。” 王锦官对他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知辛想起她雷厉风行的个性,知道自己待会儿从这道门里出去,暂时就见不到她的人了。 这么一想,知辛才觉得没那么沉重了,因为李意阑除了性命有虞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还算美满,亲朋好友列无所缺,而且个个都待他不薄,已经比许多人要幸运了。
第126页 也许是菩提产生了作用,李意阑这一觉睡得踏实,到了酉时还没醒。 中途驻守在衙门的大夫过来会过一次诊,可能是怕得罪衙门,安慰的话要比病况多,寄声吃了这颗并不那么真实的定心丸之后镇定多了,有条不紊地给李意阑餵了药。 李意阑的情况还没有那么遭,对于药物还有些知觉,喉头会配合地下咽。 餵过药之后,寄声端着盘和碗出去收拾,回来见知辛门神一样守在床头,并不愁没人看顾,而且人多了感觉就睡不着,便就没有进来,只在外间和议事厅之间来回流窜。 知辛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因为菩提拿去给李意阑催眠了,只能睁着眼睛在心里念经。 而李意阑大概还是冷,睡着睡着就蜷了起来,朝右边翻过来,侧脸整个压住了菩提上翡翠质地的背云。 知辛怕他烙着脸睡不安稳,就伸手去抬他的下巴,准备将背云和丝绦拉出来,可谁知道他的手指才贴到李意阑的下颌上,那人就完全不像个重病昏迷者地勐然从被子里探出左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么大的一个动作下,知辛本来以为他会醒来,可后者却完全没有睁眼或眨眼的迹象,只是用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腕骨上搓了搓,接着像是寻觅到了热源似的,将手指朝袖子里头钻了过去。 知辛被他掌心贴肉地刮蹭了半条手臂,其实也不冷,但浑身的鸡皮疙瘩却倏然起了一片。 有点痒,也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心惊和退却。 第56章 梦呓 李意阑昏睡的期间,案子的一应调度就落到了江秋萍身上。 然而说是调度,但厅里分明又没剩几个人了。 李家大嫂说是要去寻医,挎来一个包袱打完招唿就走了,利落得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时刻都在准备着离开衙门。 而李意阑躺下了,吕川出去了,寄声时在时不在,江秋萍看着厅里明显少出一大截的人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脑子里尽是“一盘散沙”这四个字。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尽力打起精神,将商讨的氛围重新拉了起来。 “眼下新出的线索是蓬砂,而蓬砂又跟慈石一样,不是民间随便就能买到的东西,这样,待会儿我先拟一封给军器监的信,等大人醒来看过了,没问题就寄出去,你们看呢?” 他看吴金,吴金没什么意见,只好去看张潮。 张潮沉吟半晌后说:“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吧,消息转传慢甚至积压歷来是官府的通病,谁知道我们之前发出去的信,现在到了哪一堂哪一部?正好眼下事情不多,用上最好的千里良驹,至多四天我一定回来,届时不管收穫怎么样,都应该比这么等着要强。” “你的判断不无道理,但还是稍微等等吧,”江秋萍一脸凝重地说,“我总觉得还会有新状况发生,不宜在这个时候走太多人。” 张潮瞥了眼人气凋零的堂屋,闭上嘴没再争辩。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低落,说起话来总不能热络,江秋萍觉得这样太消沉,左思右想也没想起什么任务,只好措蹿着其他人去牢里看看。 扇贩子已经被打得衣衫褴褛了,血肉模煳青紫交加,垂着头吊在那里,乍一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狱卒的确老实,刀枪棍棒都避开了他的双臂。 江秋萍问狱卒这人招了什么没有,后者沉重地摇着头,江秋萍又去假伙夫和另外两个刺客那里转了一圈,得到的结果是半斤八两。 这些人的嵴骨很硬,和他们的嘴一样紧,这顽强里有种固若金汤的力量,让江秋萍觉得十分疲惫。 不得不说,江秋萍阻止张潮离开的决定也算是一语成谶,这天黄昏的光景,远方京师的金銮殿上,一场旷日持久又令人厌倦的朝会终于落幕。 一个时辰之后,布衣加身的钱理在江陵南城的老宅子里跪地接过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朿贼匪猖獗,惶惶百姓、惊扰皇宫,冒犯銮驾大逆不道,千刀万剐难纾其罪。 即日起,就地重拨革员钱理,出任大理寺卿丞,限十日内捉拿逆党,如办案不力,则与逆党同罪。 又令,提刑官李意阑,上任进月余毫无建树,有庸碌和渎职之嫌,现命其即刻进京,协同钱理查办白骨案,同职同罪,望勠力同心,钦此。 在京师的快马飞骑南下的时候,尚不知情的李意阑才悠悠转醒。 久睡的余韵悠长而胶着,使得他的意识復甦缓慢,他听见了滴漏的竹筒“砰”地打了一声,檐下挂着的冰锥簌簌地不知落了几根,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声音有些远也有些模煳,他听不清楚,耳力鞭长莫及,便只好落在了周身的近处。 李意阑感觉到自己怀里有一阵沛然的热意,枕边也有一道轻柔的唿吸。 他以为是寄声,心里还有些纳闷,一边在想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安分,边转动着眼珠子挣扎了好一阵,这才艰难地撕开眼皮。 睁眼的瞬间视线有些混沌,眼睛像是被摁进了水里,白蒙蒙的带着些涩痛,李意阑拧着眉头,不得不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蔫头蔫脑地寻声望去。 然而目光落处,冲着他的是一颗光熘熘的头顶。 寻常人断没有剔光头的嗜好,就他在这衙门中的日子里,留这种头型而他又认识的人便只有一个,李意阑怔在枕头上,半睡半醒加上不可置信,足以令他反应迟钝,错将现实当成了梦境。
第127页 李意阑只疑惑了很短的一瞬间,为什么趴在枕头外边的人不是寄声而是知辛,但随即这点不解立刻就被喜悦给沖走了。 重要的不是知辛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他在这里。 李意阑动了动嘴角,用那种将醒未醒时特有的呆滞和茫然,定定地看那个伏在他枕前打盹儿的人。 屋里并不亮堂,和他藏在暗处的心意相得益彰。 知辛不知道怎么趴着睡在了他的床头,面孔朝他自己身体的方向含着,李意阑从醒来时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对方的眉骨和鼻尖,以及睫毛末端的那一截,不过他没捨得挪动,怕一动就搅散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梦。 这种不敢动弹的心思其实有些懦弱,不过懦弱总要比给知辛添麻烦好。 这尘世里有许多人,都爱打着所谓的情之所至来博一时之快,可李意阑不愿意这样,他早就摒弃了少年郎的冲动,在情字上或许少了几分热情,满心都是世故的迟疑和盘算。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缄口不言。 和知辛相逢是一桩意料之外的幸事,李意阑更希望能够有始有终,多年以后当知辛想起他这个人,记忆里揣的还是一个相谈甚欢的朋友,即使不够风流倜傥,至少也还算体面,而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痴人。 老天爷待他或许并不算好,但至少这一刻对李意阑而言堪称美满,他离知辛非常近,近到唿吸交融,仿若同床共枕。 听唿吸声知辛明显睡得很沉,这境况下李意阑要是想触碰他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并且雁过无痕、死无对证,他的心确实有些痒,但反覆来反覆去,终究是没有伸手。 偷香窃玉听起来似乎是风流韵事,但要是没有两情相悦作为前提,说白了不过就是登徒浪子的乘人之危,李意阑干不出这种事来,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共处的时光平静地流淌。 他有心往梦的方面想,因此半天也没清醒过来。 下午白见君没过来,江秋萍带着剩下的四个人牢里厅里辗转,有点无所事事,因此天一黑就吃了晚饭。 寄声最惦记他六哥,没上桌先跑回了客房,本意是想看李意阑醒了没有,要是没醒知辛的伙食也不能放置。 他踮着脚尖熘进屋里,一进来就发现了惊喜,他六哥静悄悄地醒了,大师却又风水轮流转地趴下了。两人头顶头地挨在一起,李意阑直眉楞眼地盯着大师的头顶,一看就是刚睡醒。 寄声心中一喜,乐颠颠地跑到床前,弯下腰将一张大脸往李意阑视野里凑,先观察了他的眼神和脸色,觉得还算精神,这才压着嗓子关心地问道:“六哥你醒啦,你感觉怎么样?” 李意阑在脚步声和人声的双重刺激下转着眼睛,目光在知辛和寄声之间来回移动了几趟,浆煳似的意识这才开始破冰,慢慢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度和情景。 以及他自己那只不知道为什么,麻得稍微一动就让人牙酸的右臂。 清醒瞬间拽回了他刚刚跳过的疑问,李意阑不想吵醒知辛,就对寄声点了下头,笑了笑示意对方安心,同时一边活动手臂,一边在枕头上低头去看。 然后这一眼下去,他立刻发现自己下巴擦到的手臂不属于自己,而是知辛的,并且更尴尬的是他半抱半压地将知辛的胳膊搂在怀里不说,腿上更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把知辛的手掌压平了夹在大腿中央。 人手心上的温度总要比其他地方高一两分,右腿内侧上的热度像是会游移,瞬间透过躯干直冲脑门,李意阑只觉心口剧烈一颤,脑筋在这种始料未及的状况下直接绞成了乱麻。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他一边使劲回想,但始终毫无印象,另一边心虚地整个人在被子底下勐地让了一截,急欲摆脱这种肢体交缠的窘况,免得知辛醒来了更尴尬。 然而有句话叫怕什么就来什么,李意阑刚刚一撤,还没等退开,手臂上分量的增减就惊动了知辛,他醒的毫无预兆,睫毛都没抖一下,眼皮子掀起来目光清亮,有神到李意阑忍不住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在装睡。 可是别人行的端做得正,哪里需要装什么蒜,李意阑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拙劣和疏于应付,接着就和知辛对上了视线。 以往他们没少对接过眼神,但这种躺下的近距离还是头一次,知辛有半张脸陷在衣裳里,失去正襟危坐的陪衬以后,他看着的眼神就仿佛少了一层慈悲和距离,更像一个活在红尘里的温柔的普通人。 李意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一时根本没找到话来打破这个尴尬、暧昧却又亲近的氛围。 知辛倒是一如既往,处惊不变地对他笑了笑,轻声招唿道:“醒了啊。” 李意阑“嗯”了一声,刚想问他怎么回来了,怀里的手臂就抽了一下,这点跳动顷刻勾起了李意阑方才未尽的尴尬,他赶紧低下头,用麻掉的那只手臂将自己撑起来,同时手脚并用,不着痕迹地将知辛的胳膊从被子下面送了出来。 知辛的胳膊被他压抽筋了,手背上印着几道裤子烙出来的褶,发白髮瘢,一眼看去像砍出来的刀疤。 李意阑使劲握放着麻木到坚硬的右手,有些愧疚又茫然地解释起来:“知……大师,对不住,我睡煳涂了,不知道怎么把你的胳膊给抄住了,来,你坐上来,我给你揉两把,活一下血。”
第128页 他刚醒不久,人又病着,嗓子特别沙,说不上好听,但沙哑之中夹带的那股笑意很讨人喜欢。 知辛的手臂确实不好受,先麻后抽,像是烫过火的针头到处在扎,虽然说这痛劲一会儿就过去了,但罪魁祸首既然想做点补偿,无伤大雅的知辛也没有活受罪的癖好,闻言就站起来准备坐到床沿上去。 然而他大概是忘了自己就这么塌着腰坐了接近三个时辰,趴着不动的时候还没觉得,腰腿上一使劲,身体里霎时传来“咔咔”两记脆响。 那响声敦实的简直像是闪断了腰,李意阑连忙问道:“没事吧?” 知辛睁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感受了一下,腰上不疼不痒,他摇了下头就坐下了:“没事。” 李意阑已经大力而野蛮地捏散了自己受伤的麻意,听知辛说腰上没事,就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知辛抽搐的是小臂上的筋肉,李意阑为了好上手,就将他的袖子往手肘的位置上推,边推边笑道:“大师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动作和他下午睡着时无意识那会儿差不太多,知辛下意识就想躲,但吃一堑长一智,还是不动声色地忍住了。 他不想说那个不吉利的梦和签,因此一带而过之后就转移了话题:“天太冷了,我不太放心你,不说这个了,我有个事情问你。” 李意阑撸起袖子以后就开始在他手臂上揉,揉了几把之后改为从上往下顺捋,他本来低着头,闻言抬起来,用鼻音“嗯”了一声,一副知无不答的样子。 知辛好笑地说:“你刚刚梦呓的时候,一口一个知辛,现在醒了又成了大师,怎么,一个梦还把我们的交情给做生分了?” 李意阑听得左手一滑,“啪”一下按进了软塌塌的被褥里。 继搂了人的胳膊之后,他又梦呓了? 算了梦呓就梦呓吧,是个人就总有撞邪的时候,李意阑现在忧愁地是,他煳涂地时候都说过什么…… 第57章 在意 “我……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李意阑一张嘴,明明是说的是未知的问句,可气势萎靡,弱的像是已经知错待改了一样。 如今他正病得厉害,态度又这样诚恳,按照知辛以往的脾气,即使李意阑真的在言语上冒犯了他,他也不至于当着寄声的面让人下不了台。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哪路风水不对,知辛的心胸没有平时那样宽阔,他看见李意阑这幅有些心虚又招架不住的样子,恶趣味就应运而生,就想在言语上卖卖关子,看这个以沉稳见长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他弯着眼角,面带促狭地笑道:“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一上来就问是不是胡话,平时背地里,该不会对我有许多不满吧?” 李意阑本来一个头两个大,可看他还能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言谈说笑,神智顿时又转过弯,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漏嘴,不然知辛不能这样无动于衷。 他心说不满没有,痴心妄想倒是有很多,但这话说不出口,于是李意阑赶紧摇头:“没有的事,你这么有德的人,我敬你都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不满。” 知辛抿着嘴角眨了下眼睛,神色里有股活灵活现的不相信的意味:“那你有什么好愁的,敬我不该是说好话吗?” 李意阑的脑子转得不慢,只要不慌,他还是能找到很多冠冕堂皇的藉口的,他闷闷地笑着说:“怎么不愁,本身我叫你的名讳就不太妥当。” 知辛是世俗里的高人,而高人的大名歷来只有前辈、长辈和显贵才有资格叫,李意阑顶多只是个平辈的友人,和知辛的交情也没有久到能够枉顾身份,确实不应该直唿其名。 谁知道知辛却说:“没什么不妥当的,你别对我那么生分。” 眼下放眼整个饶临城,怕是不会有人比李意阑更想亲近这个人了,然而他的隐忍在知辛看来却成了生分。 李意阑心里有些凄凉,可要说这话是冤枉和曲解,他又拎不清因果似的有几分高兴,因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跟知辛的关系总归是在靠近。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会主动越雷池一步,但这回是知辛在朝他示好,李意阑纵然始料未及,却也捨不得后退,心里一阵悲喜交加,末了还是欣然占尽上风,妥协的笑意里带着一些止不住的纵容:“知道了,不生分,拿你当自己人,以后我就叫你的大名。” 知辛轻微地歪了下头,露出一副“这才对嘛”的样子。 两人说话的当口,李意阑连揉带搓,他手劲儿不小,虎口上又布满了硬茧,手一动便能带起一阵浅痛。 不过这样却正好,加上皮肤摩挲之间擦起来的热度,双管齐下将好能够压过麻痹,知辛觉得痛比麻要好受,慢慢松开拳头,准备活动一下手指。 可谁知道他指头一撑开,中指的甲盖就弹到了一截硬物。 李意阑从来只穿窄袖,这边又是左手,知辛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碰到的是解戎的枪头。 李意阑察觉到那点轻微的震动,但没什么反应,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执着地问道:“所以我睡过去那会儿,到底说了什么?” 知辛感觉这玩笑话不回答是过不去了,只好转了转被他扣在掌心的手腕,安慰道:“放心吧,什么机密也没泄露,就一直说冷,后来扒住我这条胳膊,就拿去当暖炉了。”
第129页 李意阑的眼神在他脸上飘了一下,眼底明显存着疑。 知辛哭笑不得地说:“实话,不信你问寄声。” 李意阑立刻去看他小弟,寄声本来乖乖地站在旁边,一听这话立刻站了出来。 其实他还真没听见他六哥说梦话,因为大半的时间他都待在大厅里,只是隔半个时辰左右才回来看一眼,但“暖炉”这个说法却是比顶针还真。 中途寄声有一回进来,知辛的胳膊就已经不知道怎么的被“劫走”了,当时知辛只能折着腰,坐不直也趴不下去,看着就腰痛。 寄声协助知辛帮着抽了抽,可碍于李意阑抓得太紧,人都快扯醒了手臂却还没得到自由。最后还是知辛心软,让寄声去找来一个矮脚凳子,趴在枕头边陪床。 寄声感念知辛对他六哥的照顾,跟班的大旗说倒就倒,立刻附和道:“是的六哥,你是挺冷的,你睡着的时候就差把大师整个都拖进被窝里去了。” 李意阑好不容易才忘掉方才那阵尴尬,结果被他一声“拖进被窝”又给埋了回去,他两眼无神地看了寄声一眼,特别想把他丢出去。 偏偏寄声却会错了意,以为六哥需要他,不退反进,乐颠颠地往床这边一凑,说:“六哥?” 李意阑却只想让他别再丢自己的脸,想了想说:“我有点饿了,大师想必也差不多,你去帮我们弄点儿吃的来。” 寄声天真无邪地应道:“好叻。” 然后他一出房门,立刻吆五喝六,跑去将李意阑醒来的消息广而告之了。 至于客房这边,寄声走了以后,屋里莫名清净起来,李意阑满耳朵里都是自己搓着知辛皮肉的“沙沙”声。 知辛比常人要白一些,皮上浮起来的血色因此被衬得很深,看起来活像是挨了打,可惜“打”人的李意阑却并不太懂怜香惜玉,占着力气轻了不起作用的硬道理,兀自忙个不停。 “对不住,连累你遭罪,下……” 李意阑本来想说下次再这样就直接叫醒他,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有下次,便连忙重重地在知辛手臂上捏了两下,趁机改口说:“下地之后我向你赔罪,手上还麻不麻?” 知辛握了下拳,致痛和僵硬的麻痹已经褪了,还剩一点蚂蚁在皮下爬似的酥痒,以及心头涌起的那点啼笑皆非:“不麻了,可以了,罪也不要你赔,你歇着吧。” 李意阑不想歇,甚至还想给知辛咯嘣响过的腰上也捏一捏,但闻言他还是停下来给知辛将衣袖拉了下来,然后木在床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知辛没有说实话,李意阑隐约感觉得到。 说白了,寄声才是跟他形影不离的人,他冷了不喊寄声、不喊他大嫂,甚至不喊认识得更久的江秋萍等人,反而只喊了最后才认识的知辛,据说还一口一个,这逻辑俨然说不通。 不过既然知辛不说,李意阑也不想盘问,他少时不顾一切地去学枪是因为喜欢,如今不欲纠缠也是因为喜欢。 只是喜欢归喜欢,他却并不想抛弃一切,去赌一段毫无把握,甚至可能会导致两人分道扬镳的在一起。 于是李意阑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知辛到底知道了什么。 知辛却很在意他在琢磨什么,这人一醒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样对病情极其不利,知辛刚想开口问他有什么心事,门口就响起了“哐当”的一声,像是门框被谁撞了一下。 撞门的人是王敬元,众人听说李意阑醒了,一窝蜂地全过来了,王敬元晚饭时喝了点小酒,脚步有些凌乱,一脚磕在门槛上,扑进来扶住了门扇才得以站稳。 寄声去知会的时候告诫过大伙,不要跟他六哥提案子,让他消停个一天半天,江秋萍烦躁地说放心吧,想提也没什么可提的。 晚饭前吕川回来了,说是杜是闲毫无异常,下午白见君也没有来,他的人不在成衣铺,那女掌柜声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总而言之就是这一个下午,他们什么进展也没有。 江秋萍代表众人跟李意阑寒暄了几句,让他安生地休息,有变动了自然回来告诉他。 李意阑在人堆里没有看见他大嫂,得知答案后半晌没说话,一边觉得是徒劳是枉然,一边却又忍不住动容,觉得他大哥给他找了个好亲人。 大伙站了没多久,寄声就张罗着吃食回来了,不能谈案情他们待在这里也多余,全被寄声轰了出去。 等到上桌吃饭的时候,李意阑总算恢復了自然,开始跟知辛有说有笑。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提着筷子问道:“说起来那个蚂蚁糖丸的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碰巧,也不是我想的,”知辛将小和尚送他霜糖以及蚂蚁觅食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他的糖是小和尚送的,而小和尚的糖是杜是闲送的,也就是说知辛这个阴差阳错的灵感,追本溯源还是杜是闲给的。 李意阑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登时又浮了起来,想着怎么又是杜是闲,但杜是闲做的事情看起来合情合理,他没有怀疑对方的依据,更不想将知辛扯进来,连忙先将这个念头按了下来,准备夜深人静了独自再想。 两人这边在屋里吃饭,寄声却不在房里,李意阑本来以为他是去找王敬元侃大山去了,可一个多时辰以后,他才发现他的小厮没这么简单。
第130页 饭后寄声还没有回来,李意阑懒得喊人来收拾,只好自己动手,知辛不可能看着他做这些,两人推来推去,最后一个人搬托盘,一个人提筷子和汤壶,一起将食具送回了厨房。 从后厨出来之后,两人从廊下看见满天星斗倒悬,一拍即合併肩上了青石板小路,漫无目的地在衙门里闲逛了半个时辰。 隆冬里没有花前月下,但也有它独到的景致,树上的枝吖都裹满了冰花,色彩虽然单一,却有一种别的季节所不具有的纯净。 两人在这样的景色下行走,心头都被染上了那种清冷的平静。 李意阑并不太避讳自己的病情,不以为意地打破了寂静,他说:“知辛,我今天忽然晕厥这事,有什么说法吗?” 知辛没法跟他说是时候到了,顿了一下,说:“应该是有些过劳,又时常睡不好的缘故。” 李意阑笑了一声,没有揭穿他这个拙劣的谎话。 知辛轻松过关,却完全没能放松下来,走了两步忍不住开口,用温和的语气事无巨细地将李意阑的状况盘了个底朝天。 有些身体上的不适,像口鼻血、喘不上气、心慌心痛之类的症状,李意阑瞒着寄声,是因为跟他说了也没办法,只能让寄声干着急,但他从不瞒大夫,因为并不想死,知辛也是大夫,李意阑便一五一十地交代得很干脆。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汗,每年一入数九寒天,李意阑就冻得没什么知觉了,夜里有一方面也是因为冷,所以总是睡不着。 知辛听得心里发堵,又觉得安慰的话句句违心,说不出口,只好突兀地沉默下来,闷着头在夜路上瞎走。 李意阑却蓦然在这阵静默中感受到了对方的重视,他听过很多安慰的话,安慰他的人有的是出于客套,有的心里则比他还慌,他还要反过来安慰对方,次数多了就觉到了累。 这样的沉默就很周到,没有怜悯没有可惜,但又不至于孤独,李意阑看着地上那一双淡淡的影子,忽然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然后那句话想都没想,张口就来了:“知辛,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知辛轻轻地在他后背上扶了一把,话里带着笑:“知道了,回吧。”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路上知辛又左右交代,说他虚汗太多,夜里的炭火不能烧得太旺,但也不能让屋里太凉。 李意阑说什么就应什么,连连点头,点了半天知辛才反应过来,他一个只管睡觉还睡不着的少爷,跟他说这些就好比对牛弹琴,便就此打住,准备回去叮嘱寄声。 谁知道半刻之后他跟着李意阑踏进房门,没有看见寄声,却在李意阑床上看见了一个脱得只剩下中衣的妙龄女子。 那姑娘本来躺得好好的,裹着被子,见他们进来了才坐起来,跪在床上低眉垂眼地叫了声大人。 知辛看了看那女子又去看李意阑,表情一时懵的厉害,这画面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非礼勿视了,知辛勐地垂下眼帘,看着地面对床的方向竖了竖手掌,阿弥陀佛都没念,静悄悄地转身就走了。 李意阑瞥见身边的人影一空,其实没有结果这也就没什么关系,可他还是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这是什么活见鬼的状况,李意阑也晕得还七荤八素,但他不能让知辛就这么走……不,他还是跟着走了算了。 “你别跪了,把衣服穿好,从床上下来,一会儿我来问你话,”李意阑匆匆丢下一句,头昏脑涨地出去了。 第58章 顶替 十二月十九日,戌时末,江陵大理寺。 烛火飘忽,守卫立在夜色里,肃穆得像是一尊尊石像。 马蹄踏踏而来,一名白虔布衫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马上下来,背着一个靛蓝色的长条包袱快步穿停过堂,最后进了籤押房。 房里没有僕人,只有几盏烛火,和一位脱了帽却还穿着官服的大员。 此人上半身陷在铺了兽皮的太师椅里,清癯长脸、发色花白,正是刚刚休革復任的钱理。 布衫男子推门进来,看他阖着眼,却知道他没有睡,带上门走上前去,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老爷,李意阑李大人发往京师的信函,一问慈石一问矢服一问画中人,三封的副本我都取来了,你看看。” 仿佛睡着的钱理闻言睁开眼皮,露出一双左右不同的眸子来,左眼精亮、右眼浑浊,单看面相根本拿不准,这老头到底是精明还是煳涂。 钱理当然愿意煳涂,但是有人非要逼他精明,这个从天而降的大理寺卿丞就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封了这么一个更大的官,他也未必能够查的了那个案子,否则上次也不会无功而返,钱理心中抗拒,只觉得这回很难再有上次的幸运了。 皇上是位有德之君,很少动不动就砍砍杀杀,但案情牵连到他那位尊显的养母,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生年已老却还要顾虑前路茫茫,钱理慢慢吐出了胸中的浊气,将精神聚到了书桌上。 桌上铺着李意阑的三份驿传信,鑑于画像要比字要直观,钱理果然取了画,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提立起来。 拜画师高超的技艺所赐,画上的人极富神韵,虽然白纸墨线无甚颜色,但长眉凤眼瓜子脸,俨然是个书卷气浓的俊美公子。
第131页 这人容貌出众,看起来着实不像案犯,但人心隔肚皮,却又说不准,钱理细细地看完了画中男子的五官和特徵,确定脑中毫无印象了才抬眼去读纸页右上角的批註: 宫人,来歷不详,年约三十六七,性情外温内傲,不爱言语,善机工械巧,安定六年时在西疆出没,或有可能曾任职兵部或军器监,望速查,盼即赐復。 这几行字里的多个字眼都直指最近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平乐案,钱理这边刚刚接手还一无所获,没料到境外之地的李意阑却已经先一步截获了关键人物,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钱理一边想着李遗这个胞弟果然不同凡响,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之源,你从守藏司过来,此人的身份可有结论了?” 布衫男子也就是他的师爷许之源答道:“没有,守藏司没有此人的档案。” 钱理:“哦?司礼监那边呢?” 许之源接着摇头:“也没有,我认为在朝廷的表彰库里,很难找到此人的痕迹了。” 钱理放下画像,指了指堂中的扶手椅说:“这揣测是因何而生?你且坐下,将缘由讲一讲。” 许之源依言坐在了没有放花盆的花凳上,信而有徵地道:“我亲自查过一遍档案,奉天九年到十六年,尚方司和军器监的要员名录与实际有出入。老爷,你是两朝元老,当年虽然不在京中任职,但袁祁莲才是与你同届的长乐太僕,这事你是知道的。” “自然,”钱理已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皱纹横生的微笑,“我还在燕会上见过他一面。” 那是奉天十二年,军器监先铸得攻城利器排云弓,太上皇后纵马横扫西北八番,大瑞的铁骑在疆场上走到了史无前例的远方,年关时皇上大宴群臣,钱理正好回京述职,赶上了这次盛会。 在他所余不多的印象里,袁祁莲生的眼深鼻高、身形高大,面上隐约带着一些外邦人的迹象,坊间传言这也正是酿成袁祁莲一生悲剧的起点,说他是外邦的杂种,恃才傲物,满京师的名门望族都容不下他。 可事实怎么可能就这么片面而简单? 且不说当官的都是人精,心里骂娘、嘴上幸会只是基本修养,能留在京师的更是老奸巨猾,个个都忙得很,最喜欢互利共赢,绝不可能只为了区区一点血统去排挤任何人。 再说军器监也鲜少跟三书六部打交道,平时除了开销和物料交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袁祁莲跟人结仇的可能性比京中任何一个纨绔子弟都低。 所以能够杀死他的除了自作孽,那就只剩利益冲突了。 然而是和谁的利益、有什么冲突,钱理却并不清楚,当年从案发到落幕一共不过几天时间,快得众人简直目不暇接。事后又因为是天家的丑事,严令禁止私下议论,这案子一沉到底,十多年来只在坊间有些编撰过的风传。 直到今日,它来势汹汹地打破封尘,结果却是死的死、删得删,愈发叫人犹如雾里看花。 出师不利的钱理满心眼都是四个字,难上加难,可再难如今有刀架在脖子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钱理从游思中回过神来,擤了擤凉飕飕的鼻腔说:“扯远了,为什么忽然说起他当太僕这件事,这跟画像有什么牵扯吗?” 许之源抬起眼睛,眼底比外头的长夜还要幽深:“可守藏司的长乐太僕的歷任名单里,没有袁祁莲这个人,他任职期间的空缺和作为,冠的都是现任太僕的名字,他被人抹掉了。我想这个画中人,应该也是被人顶替了任职。” 钱理眉毛一抬,心想何至于此,但随即他又忽然想到,既然被抹得这么干净,那么此人应该是当年宫案的核心人物无疑了。 “表彰库那边先不用查了,”钱理思索道,“你直接去找军器监的旧部,向他们打听画像中的这个人。” —— 亥时初,饶临后院。 李意阑不愧是学武的,走起路来都比常人快,知辛还没推开自己的房门,那位就已经等在后面了。 知辛推门进去后站在门口转过身,堵在那儿哭笑不得:“你跟着我干什么?” “避嫌啊,”李意阑往自己房门口看了一眼,神色坦荡地说,“我又不认识那女子,孤男寡女地跟她共处一室不合适。” 知辛怔了一下,也不是不信,就是心中异常古怪,脑海里总也忘不掉那女子从被褥中爬起来时活色生香的娇羞形迹。 他心如止水,对女色没有妄念,只是不自觉在那一幕的反覆推动下,蓦然想起了李意阑也是红尘中人,也会有爱恨贪嗔痴。 别人又不是和尚,情和欲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知辛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但说完了他还是莫名低落,好好刚刚那一幕就是一道沟堑,从天而降地将他们隔了开来。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问,让开门口,放李意阑自己进来了。 李意阑近来身体日渐衰败,可对于知辛情绪的感知力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变得敏锐的惊人,知辛明明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可李意阑却在再那个转身和挪眼之间窥探到了一种隐蔽的伤感。 知辛为什么会忽然伤感? 因为自己的床上多了个女人吗?
第132页 李意阑随便自问自答,居然将自己逗了个心花怒放,这答案想想就不对,但他就愿意这么想,因为这样的答案能让他的心口跳得欢快,就像受伤之前尽兴地耍完枪,坐在一旁等汗狂流的时候一样满足。 须臾之间李意阑打定主意,今晚要是不能当着知辛的面挽回清白,他就赖在这里,不回自己那间客房了,反正寄声也不…… 提起寄声李意阑才勐然反应过来,这小子消失的时机实在微妙,微妙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么蛾子,一下就找到了合理的出口。 那姑娘要不是寄声找的,八成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李意阑简直要被寄声气笑了,他本来正在关门,现下忽然决定先去逮人,是以顿住动作,回头对知辛说:“知辛,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别关门。” 知辛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是想着他万一要是回房去,最好还是有个人跟着比较好,便和气地问道:“要我陪你吗?” 根据李意阑的推断,寄声好吃好玩儿,也不会离他太远,左右不过几步路,还是不用知辛出去受冻了,于是他回头婉拒道:“我就去吴金或是道长房里看看寄声在不在,你去泡壶茶,驱驱寒气。” 知辛心说你才是最需要坐着驱寒气的那个,不过他从不忍从任何方面挫伤李意阑,就往外挥了挥手,示意他要去就快点去。 李意阑踏出房门,犹豫了一下先去了左边,王敬元住在那边。 寄声果然最喜欢这个浪迹江湖的老大哥,李意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在里面说话,抱怨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王敬元却觉得很满足,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到处骗吃骗喝,唯一的不足就是兄弟偏心,不够平等,找暖床的女子时没有想起他。 李意阑立刻就听见两人就在屋里抬起了槓。 寄声“噫”了一声,嫌弃地说:“你没完了是吧,这车轱辘话说了好几遍了,烦不烦人?懒得跟你说,我回去睡觉了。” “你六哥屋里有人,”王敬元用一种色迷迷的语气说,“你回去就坏事啰。” 寄声回了他一声冷笑:“坏屁,我六哥心气儿高的很,铁定看不上那小丫鬟,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十两银子,赌他一回来就会赶人。” 王敬元不想赌,但又觉得正值壮年的男人都抵抗不了美色的诱惑,连忙磨叽道:“不至于吧,那小妞儿虽然不算国色天香,但也个标緻的小美人,天寒地冻、软玉温香,唉~多好的福气啊,你六哥什么毛病?” 这简直是在怀疑李意阑不行,可是寄声却并不生气,他一笑起来,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和爽朗就撒得满屋子都是。 “一根筋的毛病吧,不要最好的,只要最合心意的,他们家人都有点儿那样,李家大哥大嫂是,他也是。所以我不是在想法子让他舒服一点吗,人舒服了就高兴,高兴了命就长,命一长,六哥就能遇到他的心上人了。” 李意阑问罪的心情在一瞬间全都没了,胸膛中的暖意恣意漫流,热得他在王敬元门欣慰而感激地笑了笑,默默地转身回去了。 寄声还在屋里做白日梦,说李意阑要是一不下心生个娃娃,他就是舅舅了哈哈哈哈。 后面那些太不切实际,李意阑刻意没听,只在心里答寄声的话,说六哥已经找到了中意的人,但是不方便告诉你,因为你肯定会折腾得人尽皆知。 默念完这句的时候,他正好走到知辛的房门口,一看到灯火里的那个和尚,就感觉屋里扑来了一阵暖意,宛如春风已生。 屋里的人察觉到来人,转过头来,抬了抬眉眼,用一脸“这个人是不是傻了”的表情笑道:“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李意阑走进去,手心立刻被知辛塞了碗茶,盏壁滚烫,烫得人简直拿不住。 知辛见他空手而回,关怀道:“寄声呢,找到了吗?” 李意阑用指头捏着杯子的口和底说:“嗯,在道长屋里玩儿。” 知辛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刚出去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个神情,怎么,道长屋里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李意阑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脸,拿寄声没办法地将事情的前后交代了一遍,末了也不批评,附了一阵苦笑。 知辛听完来龙去脉,虽然觉得寄声自作主张,但他的出发点却是好的,李意阑不生气,他们之间就没有别人置否的余地,知辛和稀泥地用一句“寄声对你很好”的褒奖将这事带了过去,然后提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说:“那姑娘你打算怎么安置?” 江湖人处事向来干脆利落,不该来的那就只能走,李意阑直接说:“我一会儿让人将她送到本来的住处去。” 知辛却沉吟了一小会儿,然后说:“你就这么送她回去,她怕是免不了要挨罚,不如这样,你今晚就在我屋里睡,明天亮了再送她回去,从从容容解释好,免得留下不必要的误会,你看可以吗?” 李意阑陡然感觉到他的意志正在经受考验。 第59章 伤口 “那……就叨扰了。” 李意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扛住亲近知辛的诱惑,尽管这样着实卑劣。
第133页 好在冬日里的洗漱简单,擦个脸、烫个脚就算了事,不用脱衣入桶,待会儿睡觉时他再一动不动,就不至于占知辛太多便宜。 既然他已决定睡在这里,知辛便站起来去整理卧榻,他一旦走起来就很少回头,只能从语气里听出来在笑:“不叨扰,我也怕冷,又怕闷,咱们难兄难弟,就耸肩缩背相互取暖吧,正好也能说说话。” 知辛仪态清贵,任何时候都是挺腰直背,绝不可能耸或缩着,李意阑明白他这样说只是开玩笑,借着调侃自己来让别人不那么自在。不过知辛怕冷,他却是真没发现。 之前太忙,两人平日接触不多,知辛也不哆嗦也没用手炉,李意阑甚至还以为他十分抗冻,不过初次见面时知辛在牢中摸他颈脉的时候,指头确实冷硬如冰。 但后来每次给自己摸脉,指腹却是又暖又软,一点畏寒的影子也没有,李意阑脑海中疑窦一生,立刻就有走马观花似的浮思翩翩响应,依稀想起每次这人抚袖之前,好像都有放下茶盏的动作。 知辛说他有渴饮症,总在喝茶也没什么不对,可李意阑如今想来,这当中怕也少不了有一两分是出于对自己的照拂。 这种温柔得毫不张扬的体贴像是一口饴糖水,激得李意阑五脏里莫名发甜,他心想,大概就是这副心肠打动了自己。 不过提起“说话”这两个字,他对知辛忽然又生出了愧疚,不自觉为自己解释道:“好,前些日子线索不断,有时连见你一面都顾不上,难得说几句话,也不是匆忙就是找你帮忙,所以那天送你回栴檀寺,在后院里一肚子挽留的话,愣是说不出口。如今你回来了,我……” 他想说的是正好将功补过,好好尽一份地主之谊,可话到嘴边却一阵心虚,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只好哑然失笑着接上后续。 “……也不知道有没有功夫招待你。” 知辛弯着腰在床边抖褥子,宽厚地说:“我又不是来做客的,还要宾主尽欢不成?时间紧迫,你自去忙公务,不用管我。”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李意阑不想显得太过迂腐,就笑着说:“好,听你的。” 知辛摊好被子,直起腰来说:“行了,我去打水,你等我一会儿。” “我同你一道,”李意阑不可能翘着二郎腿等他伺候,而且他房里还有个丫头在等着发落不说,他也得回房里去拿靸鞋,两人于是又并着肩往后厨走。 新来的伙夫睡眼惺忪,见提刑官和大师亲自来提热水,怎么也不干地非要给他俩送过去,李意阑两手空空,回去的路上就先去了自己房里。 知辛干什么都爱有始有终,在帮他避嫌这件事上也一样,跟着他进了房门。 那丫鬟还算安分,早已穿戴完好,扣着双手直挺挺地杵在李意阑的床前面。 她并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看得出这位大人对她不满意,因此一见李意阑回来就慌慌张张地要下跪,嘴里说着“知错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大人不中意了。 可要错也是寄声顶大梁,主犯李意阑都放过了,这位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迫的女子他自然更不会罚,只是这人是哪里来的,他却还得问一问。 李意阑摆着手让她别跪来跪去的,他看着人问道:“你叫什么?谁让你睡到我床上去的?” 那丫鬟看他一派清冷,也不敢卖弄娇俏或可怜,老老实实地垂着头答话:“回大人,奴婢叫小月,是谢大人院子里的丫鬟。是谢大人让小的跟胡总管回来的,还叫我一切听、听胡总管安排。” 她本来是谢才正房的暖脚丫鬟,入冬以来郡守要是不在主母房里过夜,就是她睡在大夫人的脚那一边,用身体给人暖和腿脚,活儿虽然卑微,可人还是清白的大闺女。 今夜谢才忽然叫她到后院伺候,她心里慌得不行,生怕会吃亏。谁知道来了之后那位大人看了一眼掉头就走,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被挫伤了自尊,这会儿说着说着,眼里就蓄上了泪水。 可惜任她梨花带雨,对面那两个却一个比一个不识相。 知辛眼观鼻、鼻观心,落在后面默念佛号,李意阑则是因为九曲肝肠全都付给了旁边的和尚,觉得这丫鬟被吓到了也正常,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而且比起这丫鬟的小小异状,更让他在意的反而是那一句带点儿乡音的“胡总管”。 他乍一听到这个称唿的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谁,因为寄声实在是没有半点总管的样子,叫他“胡作非为”还差不多。 问到这里来龙去脉基本就清楚了,应该是寄声去找的谢才,然后两人一拍即合,整了这么一出。 然而对于寄声的心意,李意阑除了有个好意能领,其他实在无福消受。 还有谢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寄声一去要,他就送了个丫鬟出来,这样慷慨干脆,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常言道有一便有二,谢才不懂他的喜好,回头要是自己想岔了,误以为自己是瞧不上这姑娘的姿色,那后头铁定还有女人在等着他。 李意阑为了以绝后患,干脆亮了下手臂下方藏着的枪头,对那丫鬟笑道:“姑娘,对不住,这是一桩误会,我这人利器不离身,从不和生人同床共枕,怕出意外。这回是手下人自作主张,让你为难了,稍后我自会罚他。”
第134页 枪头淬着烛光,刃口浮起一线游动的锐芒,那婢女从没见过抱着武器睡觉的角色,当即被吓得脖子发凉。 李意阑也不是真的想吓她,见人变了脸色连忙将袖口掩了回去,继续交代:“你先在这屋里待着,要是觉得冷,可以去……胡总管的床上避寒。等他回来了,会为你安排今晚的住处,明天再送你回去,替你解释清楚。” “还有,要是、胡总管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大师房里,今晚秉烛夜谈,不回来了。” 丫鬟不住地点头,心里巴不得他快点走。 李意阑如她所愿,说完扶着知辛的肩膀,快步带着人出去了。 知辛刚刚见他说了两次“胡总管”,每次都会忍不住失笑,好像这是一个什么有趣的话题,不过“胡总管”确实挺有意思的。 知辛因为没听到寄声方才的话,还以为李意阑真要罚他,走了没两步就想替寄声说好话,他偏着头说:“你准备怎么罚胡总管?” 这三个字总是能莫名其妙地戳到李意阑,他一听就想笑,边笑又开始想,寄声不能打也骂不动,赶他别人也不怕,罚钱又有自己的小金库,简直是四面八方毫无破绽。 李意阑思来想去,最后竟然颅内空空,什么结论都没有,他惊得发愣,又不得不服,只好挫败地说:“不知道,感觉拿他没什么办法。” 知辛等来了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答案,就知道他那是场面话,其实根本没生寄声的气。 李意阑明明歪打正着、因祸得福,通过这意外接近了他,但知辛不知道,看这人就显得格外大度。 有气量的人总是能博得好感,知辛对李意阑的印象自然不用说,向来只会更上层楼,他笑了笑说:“小惩大诫,你好好跟他说几句,寄声那么为你着想,他会听的。” 李意阑“好”了一声,等知辛先进了房门,自己落在后头关门:“他皮硬得很,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赶紧去洗脸吧,一会儿水该冷了。” 知辛踏进屋里,一抬眼果然见铜盆上方裊裊生烟,热气正在迅速四散,影影绰绰地让他脑中居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素闻北地极寒,生在那里的人为了抵御凛冬,会在家中构设火墙。 知辛大概还记得火墙的图样,简单来说,就是在厨房灶台的内侧开口,再用青砖垒成通道,一直连到卧房靠墙的那一面双层墙体上,这样柴火的余热便可以传达到墙上,烟气也渗不进来,不会像火盆那样让人觉得憋闷。 但火墙的缺点也在于不如火盆方便,房屋造起时没费心思与功夫,再要想用就只能拆房子下瓦了。 知辛没有拆了饶临衙门的意思,他只是临时起意,觉得火墙用不上,但改一改应该行得通。 须臾之间他就有了个主意,不过因为没有想好想透,就没有立刻跟李意阑说,只催着对方也快点洗漱。 洗脸、泡脚费不了几个时间,李意阑觉得怎么好像才一眨眼,就要跟知辛一同躺下了。 当时他虽然犹豫,但是答应得很快,这会儿踶着靸鞋,不知不觉竟然又忐忑起来,他看见知辛坐在床上解袈裟,就莫名其妙地想咽口水,而且心跳频催,越快也越重。 随之而来的还有五感的忽然锐化,卸下那层象徵佛门至高荣耀的袈裟之后,知辛好像年轻了一些,平时只有靠近才能闻得到的香火气眼下也忽然也浓郁起来,垂着头的眉眼温顺,让李意阑有种现在低头亲他一口,他也不会生气的错觉。 可是知辛不生气才怪,李意阑连忙收敛心神,用问题打破了那种要命的贪念,他说:“你习惯睡里边还是外边?” 知辛习惯睡中间,不过他说:“外面吧,我夜里会起来,担心会踩到你。” 李意阑怎么都行,因为想也知道会难以入眠,他刚准备点头,门就被敲响了。 寄声在外头喊道:“六哥,开门。” 李意阑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一趟,连大麾都没有卸,转身就去将寄声放了进来。 寄声跳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知辛不紧不慢地在脱衣裳,脱一件就叠一件,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准备入睡”的意思,他就不能理解了,那个床那么窄,两个大男人怎么睡? 当然也不是真的没法睡,就是挤得束手束脚,不好翻身不能岔腿,因为一下就招唿到别人身上去了。 不过难受也难买别人乐意,李意阑听他啰嗦完,赶紧提着一边的腮帮子将寄声丢了出去。 这一去一回知辛就已经躺好了,面朝李意阑的方向侧躺着,被褥子捂得只剩下一颗光头,看着地位全无,甚至还有些可爱。 李意阑心猿意马地走进来,为了掩饰失态,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衣裳,撑着床沿跳进了内侧。 知辛看他像个猴儿一样,有点诧异地笑道:“你平时都这么上床的吗?” “怎么可能,”李意阑拉起被角,侧躺着钻了进去,刻意避开了没有碰到知辛,“我怕你觉得我不尊敬你。” 胯下一直是耻辱的象徵,当然也还有淫秽的一面,李意阑主要是在躲避后面这点。 知辛理解的却是从人身上跨过去确实不妥,他回了句“不至于”,接着又问道:“灯是现在就熄,还是待会儿再说?”
第135页 李意阑怕他窥出端倪来,立刻说:“熄吧,有话就说、困了就睡。” 知辛十分迁就他,闻言就翻身撑起来,探着头去吹凳子上留的蜡烛,领口自然坍下去,露出了小半截胸膛。 李意阑并不是有意偷看,只是本能使然,控制不住地往那里瞟了一眼,烛火不旺加上衣服的遮挡使得知辛胸口上都是阴影,可这些都碍不住李意阑目光锐利,在火光熄灭的前一瞬,他在知辛胸口上看到了一道疤。 长约半掌,瘢痕淤厚,笔直地划在胸口正中央。 第60章 冬至 屋中一下陷入了黑暗,李意阑躺在这种既可以说危险又可以说安全的环境里浮想联翩。 他身上也有伤,少时学枪、清吏司任职都是摸爬滚打的行当,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可知辛作为慈悲寺少年成名的僧主,半生佛前伺候,胸口要害处怎么会弄出那样狰狞的伤口? 习武之人最清楚,伤口越深瘢痕越厚,而知辛那道伤痕受创时少说也入了肉,李意阑并不是很懂和尚的修行,他想不通那是怎样得来的。 伤口一旦癒合,除却那些深到骨子上的,其他一概不会再痛,李意阑倒没有为此生出感同身受的痛苦,他只是觉得好奇,而对在意之人抱有好奇恰如渠成水到、大江东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人对他与众不同,加上夜色让人放纵,李意阑明知道不该多问,晃了晃神之后居然还是僭越了,他忽然出声道:“知辛。” 知辛刚吹熄了灯,正在往回躺,闻言鼻音上扬地“嗯”了一声,接着才平平地躺到床板上。 李意阑贴着墙,知辛顾及他身体不适,也有意睡得比较靠外,因此两人睡好之后,中间的被子就塌出了一大条凹槽,也怪他们各据一方,肩膀处飕飕得倒灌着冷风。 单衣根本扛不住夜里的寒气,李意阑被风一浸,下意识就朝知辛那边翻了个身,左手在褥子底下移动,想给对方和自己掖一掖被角。 疏不料知辛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两人心有灵犀似的翻成面对面,手臂在软被下撞了个正着。 于是李意阑突然发现,自己是挺冷,可触及知辛的皮肉时却仍然有“凉”的感悟,这也就是说,这位一本正经教他怎么烧炭盆、怎么喝椒姜汤的大师傅,其实自己都没辙。 这就很不权威了。 李意阑的意识陡然跑偏,都愉快地落到取笑上去了,他手快地压住知辛的手背,往床板上按了按,意思是他来。 知辛果然就不动了,安分地侧躺着,任由对方拉住自己下颌处的被子往肩头下面压,自己落得无所事事,只能动着嘴皮子笑道:“你刚刚喊我是要做什么?” 这人的鼻息向来清浅,此刻在一尺开外若有似无地拂过来,涤得李意阑脸上发痒,他不由自主地在枕头上蹭了蹭,犹豫了一瞬还是拐弯抹角地挑起了话头。 “你方才起身去熄灯,我见你胸口上似有伤痕,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我……有点担心,就想问问你,好透了没有?” 知辛在昏暗中抬起眼皮,脸上有些吃惊,他覆在褥子下方的手攀上了自己的胸口,隔着中衣摸了摸那道凸起的疤,好像李意阑看得见似的笑道:“你说这个吗?多年前的老伤,早就好了,劳你费心了,不过你们习武的人眼睛可真尖。” 虽说男子没有授受不亲的说法,不过看别人袒露的胸膛也不是君子所为,李意阑有点惭愧:“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知辛轻松地笑了一声:“不要紧,我知道你的为人。” 他越是信任李意阑就越亏心,为了转移那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谴责,李意阑破罐子破摔地继续问道:“你久居山寺,也不是与人结仇的性子,怎么会伤到如此兇险的位置?” 因为比人心,山未险,有时善业就是没有善报。 这事发生已有许多年了,知辛被迫挑起往事,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打破沉默。 “我也不总是都在山上,多数的时候其实还是在外面游歷,寺中出于周全的考虑,才对外宣称我一直在闭门清修。”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总觉得少了些情绪,李意阑觉得这大概也正是他需要游歷的原因,毕竟书中虽有颜如玉,却翻来覆去道不出人心。 人心只在人身上,唯有事主知其所有。 就好比他爱慕知辛,只是稍加掩藏,至今也没一个人知道,他想知辛应该也是知道感同身受难,因此才下了山吧。 “我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知辛忽然笑起来,有点揶揄的意味在里面,“实在是化不到缘,饿得爬都爬不起来了,才会从就近的寺庙里讨盘缠回无功山。那时年轻气盛,比现在爱管闲事,也惹了不少麻烦,这伤也算是代价之一吧。” “那是安定几年,我一时记不太准了,不过遭遇大半还记得。当时正值三伏将尽,不出门都满身淌汗,我在姜兴城的远郊外寻找水源,不期然在河边遇到了一个在给垂死之人治伤的郎中。” “那年轻人也伤在胸口上,不知为何没及时医治,我见到他时伤口腐肉生蛆、高热不退,一条命已经去了九成,好在那大夫心善,并没有将他抛诸荒野。” “刮骨削肉是人间的至痛,郎中一人镇不住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见了我大喊劳驾和救命,我敬佩他医者仁心,过去搭了把手。然后我们都小瞧了人在剧痛时的……”
第136页 其实按照当年的形势,说一声疯魔绝不为过,可法门叫人慈悲,知辛忽然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上道:“气力,他忽然噼手夺了郎中的刀,将我们都误伤了。” 李意阑简直不知道该说慈悲是大度还是傻了,他苦笑道:“误伤?没这么无恙吧?那么深的瘤痕,少说也得入肉半寸以上,你这样单薄,能有多厚的胸膛?” 人固然不能肚量太小,可有时太过宽容,结果只是纵虎归山。 知辛还是笑呵呵的:“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的伤口其实不深,只是天气炎热,久汗不干,泡烂了才变成这样。” 那就是他自己不注意了,李意阑没什么话说,只好转移话题:“那人最后救活了吗?” 知辛:“救活了,只是我离开姜兴的时候他还没醒。” 活着就行,李意阑并不关心闲杂人等醒不醒,又道:“那你呢,修养了多久才落痂留疤?期间并不好受吧?” 受伤了自然不好受,好了就不疼不痒了,知辛笑了笑说:“忘了。” 李意阑听得有些伤感,自我调侃地笑着道:“还是你宽厚,不像我,还在记恨吕川。” “这不一样,”知辛知道他和吕川的憾事,觉得隔山隔海、词不达意,边说就边在被褥下用朝天的那只臂膀半抱了对方一把,“那人伤我是无心之举,吕川却不是,换了我一样耿耿于怀,你能这样对他已经够仁义了,不用妄自菲薄。” 那半个拥抱和赞词驱散了李意阑来也匆匆的低沉,他错愕地说:“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宽以待人,放下仇恨。” “我不会,”知辛安抚似的在他胳膊上拍着笑道,“我也不敢,我自己都还没学会放下,哪里教化得了别人。而且你这也不算仇恨,顶多是点儿过节,不要刻意去想它,顺心而为就是了。” 有句话叫和尚念经,不闻不听,可知辛的说辞却不是只劝人向善的那种陈腔滥调,相反还挺契合李意阑的心意,让他一边觉得这人是个真知己,另一边又觉得知辛有些江湖气。 他故意逗知辛道:“那我要是想杀他,也该顺心吗?” 知辛一针见血地说:“别言不由衷了,你明明清楚我说的就是你想听的,你要是真有杀心,我就不是这个说辞了。” 李意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没有杀心呢?” 知辛收回手,顺便也翻回来躺平了,他简单地说:“心怀仇恨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你眼里没有怨气,也能识得新朋友,而被痛苦束缚的人往往只愿意活在过去之中。” 李意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疑奇地问道:“你见过那种人吗?” “见过,”知辛有些苍凉地说,“很多很多。” 李意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聊这种惹人不快的话题,“嗯了”一声生硬地将话题转开了:“明日是冬至,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慈悲寺里不兴吃饺子,知辛眨了眨眼睛,茫然地问道:“都有什么馅儿?” 李意阑向来只管吃,一下被他问倒了,答得极其磕巴:“有白菜、豆腐、菜菔……莲藕……茴香?” 知辛反问道:“这时节哪来的茴香?” 李意阑哽了一下,坦言说:“那就没有吧。” 他虽然不像少爷,但确实不识五谷杂粮,知辛看他罗列缓慢,心里猜测他在这方面应该是黔驴技穷了,连忙好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那就豆腐吧。” 味寡无盐滷,性温饱腹,适合血竭与渴饮之人。 李意阑应下来,说是明早就交代后厨去做,知辛说行,接着好一会儿没说话,李意阑以为他是困顿了,刚想知会一声睡吧,就听知辛忽然问道:“意阑,你对城中的石匠坊可有了解?” 李意阑被他这一声叫得发愣,怔了怔才倍觉亲近地说:“不清楚,不过衙门里应该有造册,可以去查一查,你问石匠坊干什么?” 关于取暖的路子,知辛已经琢磨出了一个大概,此刻托出道:“我在想,仿造北地的火塘,看能不能打一块火板出来,要是可以,以后夜里你就能多些安眠的时辰。” 李意阑听他绝口不提也在挨冻的自己,心里既感动又好笑,纳闷地笑道:“什么火塘?什么又是火板?” 夜色还长,知辛不赶时间,就照着书上的记载仔细地给他讲,李意阑听得稀奇,末了夸他学问好,知辛却笑着反驳说以前在山上,他师父说这是不修正道。 两人东拉西扯,从无功山的藏经阁一直说到息心观的断水崖,再从谈录聊到白骨案,李意阑说了目前的进展,知辛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念阿弥陀佛。 冥冥间听到打更唱过三更,已经过了调养元气的最好时辰,知辛就催着李意阑入睡。 可噤声良久了也没人睡着,两人直挺挺地躺着装睡,李意阑是贤人在侧,知辛是听不得他咳,但都能忍都不出声,就这么硬扛到四更开唱之前,知辛才迷迷煳煳地染上睡意。 他也极其怕冷,人一迷煳手脚就管不住了,哪里热就往哪里钻,而且他的钻法跟别人还不一样。 别人都是搂住朝着有热气的地方开怀了搂,他却是并不贪婪似的,只将一只手和一只脚插到了李意阑的手臂和小腿下面,从被子外面看起来,整个人还跟入睡前一个样。
第137页 李意阑倒是有心搂住他,奈何知辛睡得也浅,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动作,最后只能将知辛贴住的那条袖管和裤腿都提了起来。 宿疾入骨,这一夜他又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渐行渐远处,王锦官兜着风帽在风声呜咽的夜里独自赶路,晨曦微露时她扶起帽帷,已经能隐隐看到姜兴的城墙了。 同一时间,自江陵快马加鞭南下的问罪钦差业已路程泰半,只需再走一整个白天,就能抵达饶临。 而此时的饶临城还风平浪静,知辛醒来的时候李意阑已经起了,屋里没人,他用手一摸,旁边的被窝余温极淡,昭示出李意阑早已起了有一段时间。 知辛穿戴好衣物,拧着铜盆去后厨打热水,不期然撞见李意阑捋着袖子,提着刀在砧板上剁……豆腐。 他的刀工自然是好,菜刀声织得紧锣密鼓,剁出了掌勺的一脸敬仰,大概是觉得他出得了大堂又下得了厨房,品性高洁又愿意与民同乐,简直是一方好父母。 好父母听见有人过来,抬眼一看是他,连忙挽了个刀花,招唿道:“起了啊。” 那花式对剁豆腐毫无用处,只是一个卖弄的空招,不不过知辛还是觉得他抛刀的样子挺潇洒的。 早饭就是一桌内容不同的饺子,冬至在饶临算是大节,牢里的犯人也会有一份,量肯定不够,只是意思一两个沾点节气。 狱卒挨个踹了牢门,撂下碗,往其中舀了大半汤水和两个煮烂了面皮的素馅饺子。等分发到扇贩子那间时,想起这人平时非常安分,顿了顿一瓢多舀了几个,又用铁勺敲着桶喊道:“你,赶紧吃饭,一会儿收碗,没吃你就只能饿着,听见了没?” 牢里的扇贩子卧在木板床上,被吵得不安生,行将就木地坐起来,瘸瘸拐拐地挪到了门口。 狱卒见他醒来,自顾自已经发到了好几间之外,浑身是伤的扇贩子软坐在地上,用手指拨了拨碗里的饺子,也不吃,就怔怔地发起了呆。 时候过得真快,这就——冬至了。 辰时未过,白见君忽然来了,带着三个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的人。 那三人是两男一女,当中的女人怒目圆瞪,李意阑没认出人,倒先闻出了她身上的脂粉味,是那天在春意阁的阶梯上,押着扇贩子来勾自己下巴的那位夫人。 武断一点可以说这些人是扇贩子的同党,只是李意阑不明白,白一是在哪里抓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比人心,山未险——出自张可久《红绣鞋·天台瀑布寺》 第61章 摸索 那三人衣衫破烂带血,想必是不久前才脱出一场恶战。 再看白见君的服饰纹丝不乱,要不是换过了衣服,就是有帮手,再要么就是实力拔高太多,对上这三人还能应付自如。 李意阑倾向于一和三,他跟白见君打过招唿,接着看向被捉的人明知故问:“前辈,这三位,是什么人?” 他知道这女人和扇贩子有关,但是白见君那时还没出现,应该不清楚当中的关节,李意阑并不是怀疑他,只是好奇白见君是凭什么本事抓的人。 白见君将牵人的绳子递给了衙役,然后看着他说:“藏在城里的生面孔,鬼鬼祟祟,会武功,应该是你们要抓的人。” 李意阑瞥了那女人一眼,应道:“差不离,有劳前辈,请坐下说话。” 众人各自去找椅子,知辛本来准备出去找石匠,可李意阑走开之前拉了他一下,指了指左边最当前的椅子,意思是请他坐那里,知辛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打消了迴避的念头。 几个眨眼的功夫后众人坐定,那三人冷漠地站在中间,跟牢里那四个一样,似乎也都是铁打的嵴梁骨。 江秋萍看见这号子人就头痛,自发在心里将李意阑的“差不离”改成了“肯定是”。 李意阑适时将话题续上了:“这三人是在哪里被捉的?前辈又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行踪的?” 白见君坐到了右边的座首上说:“和那扇贩子一样,是我门中人从乡邻口中打听出来的。” “天行街里有一户人家,几个月以前到京师省亲,家中的锁匙就交给叔伯在照看,前几日全城搜捕时那叔伯还去开过大门,家中确实空无一人。” “直到昨天下午,那户隔壁的女主人找上了同样住在那条街上的一位蘸蜡师傅,问他定下了两支半斤的刻符香烛。” “刻符的香烛有讲究,需要现雕,蘸蜡的听说她不仅要驱鬼符,催的还挺急,问过之后得知这户人家最近诸事不顺,男女宿梦难醒,常常梦见家中鬼影飘忽,醒来后精神不济,像是鬼压床。不过那夫妇二人都不太信鬼神,就一直拖着没管。” 王敬元心说这种事情就该来找他,保证法事到灾祸消,永绝后患,不过他善于会察言观色,直觉白见君惹不起,就压根没敢打岔。 众人就听得白见君继续道:“昨天下午,男人上树去摘冬枣,在树杈上看见了一枚青苔泥痕的脚印,被吓得掉下来摔折了腿,女人这才坐不住,跑去找了个神婆,神婆要香烛,闹鬼的事就传到了烛坊。” 李意阑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然后那蘸烛师傅,正好又是快哉门的人,对吗?”
第138页 白见君“嗯”了一声,看向那三人说:“这几个人确实挺狡猾的,他们藏在省亲那户人家的柴房里,碰上搜查就翻墙躲到隔壁那户已经被搜过的人家里,等官差走了之后再翻回去。” 江秋萍思索道:“所以那棵枣树上的脚印,是他们在阴雨天,也就是初九初十那几日,翻墙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而主人夫妇所谓的鬼压床也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而是中了迷药?” 白见君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李意阑的时候发出了金铁碰撞的细响,他说:“也许吧,我问了,他们不吭气儿,你们自己审,这是我跟他们交手的时候他们使用的暗器,你看有没有用。” “还有,他们被抓得仓促,那柴房里有可能还藏着一些东西,也有可能没有,我让人守住了,你们派人去搜一搜吧。” 这人雷厉风行又成果显着,合作起来简直让人通体舒泰,李意阑真心感激,双手接过布包,站起郑重地朝白见君鞠了一躬:“多谢前辈。” 白见君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个大礼,觉得这年轻人不差,本事不小、架子不大,他反正是挺待见。 李意阑道完谢又坐回去,一条一条地下起指令来,他让吴金将新人犯先押到牢里去,江秋萍先带着知辛去翻城中的籍帐薄,忙完了再去牢里听审。 张潮带着人去天行街搜柴房,寄声和王敬元去将那位户主的叔伯请回来一问。而他自己负责招待白见君,给这位前辈重复一遍白骨起立的拼凑经过。 大家各自领命,火速散了开去。 —— 二十日,巳时初,江陵库部。 一大早钱理就轻车简服,只带了一个侍卫等在了库部衙署外,置郎中闻讯匆匆赶来,恭敬地将他接进了衙门。 钱理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要查那枚丢失的矢服,主管武库的置郎中哭丧着脸,抱怨时间太短,来不及彻查。 这是京中大员们惯用的伎俩,三拖四请、不办正事,生怕得罪任何一个派系,以至于屁大点事情都办不动。 钱理并不想得罪他,只是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谨小慎微,结果只会绝了他的活路,钱理背水一战,也顾不得来年官运还能不能亨通,两眼一闭干脆釜底抽薪,谁不配合就拖水下水。 此刻置郎中一席得体的官腔堵得他查不出去,钱理也不恼火,捋着下颌上稀疏的鬍鬚,欲抑先扬地笑道:“我也不愿意为难你,不止是你,还有着作郎朱大人、守藏司的司主事、三司的盐铁使,都是老夫共事多年的同僚,平时抬头不见低头的,能以和为贵自然最好。” “只是如今我这项上人头上悬着屠刀,每日提心弔胆,先不託大说要破案,只盼着起码能有点儿进展,好向上头交代,钱理不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之辈。” 他这话将自己贬得太低,听得置郎中简直汗颜,是谁无能一目了然,对方的官衔比他大,他不敢静默,只能苦不堪言地跳出来给钱理戴高帽子,藉此表达寺卿大人刚刚那句话是如何的自谦,而自己又是多么的敬仰。 钱理差点被夸成包龙图转世,不过区区几句马屁打动不了他,他摇头笑着,将底牌不太客气地推了出来:“郎中大人的盛赞,老夫委实当不起,既然你实在没有头绪,我也就不再相逼,告辞了。” 置郎中巴不得这尊刨根问底的瘟神赶紧走,腰背一哈,立刻摆出了送客的姿态:“多谢寺卿体谅,您公务繁忙,下官就不多留了,您老慢走。” 钱理站起来,将右手的袖口用力地一抖,接着背到身后,头也不回地大声笑道:“哈哈哈,贤弟,慢不了啦,阎王爷在路上催我。” 穿堂的逆风掀起他的袍角,使他看起来别有一种去不復返的气势。 置郎中被他最后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因为心虚,胸腔里莫名就有些骇然,他眼仁滚动了两圈,小跑着追了上来:“寺卿且慢,这话如此不吉利,焉能随便说得啊?赶紧收回了,唾它三口。” “早就不吉利了,不打紧,”钱理转过头来,却对着前方的天空拱了拱手。 “风檐刻烛,其他几位大人那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形,你我心中都清楚,举步维艰,再怎么往下查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这就进宫去见皇上,求他即刻赐我一死,另寻其他贤能接替这什么线索都抽不出来的担子。郎中大人,留步!” 最后那句语气极重,置郎中被他唬得冷汗都迸出来了。 等过完十全十美的整整十日,皇上太后气到最饱,这位寺卿爱死不死。 但这案限才过去一天,他就要去太和殿撞柱子,到时候皇上一问他为什么不想活,这老匹夫说是打哪儿都没线索,他纵是巧妇奈何没米,那罪名可就都落到他们这些交不出线索的衙门来了。 这就是所谓先下手为强。 置郎中不愧是京城官场里浸淫数十载的老油条,嘴脸登时一变,从送改成留,拉拉扯扯地告起了饶。 “诶哟我的寺卿,你可不能这样想啊。李家大公子故去之后,提刑就数老哥你是泰山北斗,这案子除了你他谁也破不了!你莫要置气,矢服这边没信儿是我的错,我马上将功补过,纵是不眠不休也定要给你一个交代,你相信我,容我几天。”
第139页 钱理较着劲,不肯往后退,侧脸的线条极其冷硬:“九天也叫几天,我怕是等不及。” 既然决定给了,那还不如卖个好人情,置郎中咬着后槽牙说:“后天,最迟后天,我差人把信儿送到贵府上去。” 钱理其实希望他今天就能拿出说法,但心里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库部绝对还没开始查,钱理嘆了口气,拱着手道:“一言为定,不用送去,我叫人来取,这回真的告辞了,多谢你。”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马不停蹄地爬上马车,叫侍卫赶紧往下家跑。 师爷许之源一早就跟他分道扬镳,带着拜帖直奔中书省,去找那位和丰宝隆银号有通信之谊的着作佐郎朱大人去了,因此论分工协作,他接下来要找的人是三司的盐铁使。 至于守藏司那边,他已经派人拿着扇贩子的临摹画像,挨个去寻找奉天十三年时在军器监任职的士兵了,这法子很笨,也未必有效,因为那些人离权力中心太远,一无所知的可能更大,但军器监本来就神秘,档案又被毁得一干二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三司离库部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趁此期间,钱理在车厢里看仙居殿的文书。 西宫矜贵,不是寻常人能随便出入的场所,钱理只去过一趟,查看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宫人拐弯抹角地请出来了。 虽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当场杖毙,除了贴身的大宫女和大太监,仙居殿里原先伺候的人都进了掖幽庭,御膳房的尚膳也上了大刑,可搜查和盘问出来的线索却十分单薄。 没有可疑的人,没有矛盾的供词,残酷的大刑就是逼得人认了罪,也死活说不出犯案的过程,一切的一切,和之前的白骨案一模一样。 宫中出于男子不便入宫的考虑,破例让大理寺取走了他们认为和案子有关的东西,仙居殿的殿门、如意桶甚至十九日的早膳,都被取走当做了证物。 钱理不如李意阑幸运,先遇到知辛后碰上王敬元,最近还等来了快哉门的相助,他不知道谈录不了解古彩戏法,对于这个案子,始终难以摸到窍门。 他在路上将文书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没什么发现,最后忽然计上心来,决定将这些案卷全部誊抄一遍,让人快马走官道送到饶临去。 算算路程钦差最迟明晚抵达饶临,即刻上路的话,他的信使能在半路上碰到那行人折返。 半刻之后,钱理在三司见到了盐铁使,这大员比那个置郎中要有诚意得多,带着册薄来回的话,钱理发现他的确还需要时间,也能体谅,只是恳求对方尽快答覆。 他这边一早上连碰两个钉子,师爷那边却是时来运转,拿着丰宝隆掌柜给的通信,问得朱大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客套话都没说,蛮横地将许之源轰了出来。 用他的话说,就是许之源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他堂堂佐郎。 许之源气得要命,被赶出来了也不走,就等在门外,让随从立刻去叫堂堂的大理寺卿丞来问他的话。 —— 巳时两刻,饶临,益求石匠坊。 籍帐册上记载,城东五里坡的这家石匠坊经营多年,小到墓碑大到石桥都能凿,看起来打个中空的石板不在话下,于是知辛一离开衙门,就径直奔向了这里。 随他前来的还有两个衙役,三个人凑在一起有些奇怪,惹得石坊的伙计们频频侧目。 知辛就在这种并没有太多恶意的注目和取笑中,听见了一声“大师”,他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正跑来一个提着铁锤、浑身是疤的石匠。 那人笑意甚浓,笑得疤痕都失去了狰狞气,知辛眯着眼睛想了想,一时没能认出来这是谁。 还是那石匠很快停在跟前,喘着粗气,高兴地说:“大师怎么到这里来了?咋了?不认识我了?我,史炎啊。” 知辛盯着他激动的模样,怔怔地想着,重获新生,原来是这个样子。 第62章 天意 看得出沉冤得雪对史炎影响巨大,这才不到十天的时间,他整个人就焕然一新,从行将就木恢復到了能跑能跳的地步。 由此可见备受折磨的人一旦脱离了苦海,往往能够更快地摆脱过去,就像终于甩掉了一头穷追不捨的恶狼一样。 他能有这样光明的机遇,知辛自然为他高兴:“认得,我过来打个东西。倒是你,旧伤沉珂,不好好休养,怎么会在这里?” 史炎的笑容一顿,有些赧然似的说:“躺怕了,不想成天在床上窝着。” 他在牢里的时候就总是躺着,浑身痛得要命,出来之后还被罩在那种阴影里,躺久了就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拖出去挨打。而且除却这种恐惧之外,他也得提早为以后的生计做些打算。 忽如其来的冤情早就掏空了史家的家底,二老郁郁而终,而于氏明知道冤枉了他多年,平反之后却不见来向他和解或道歉,史炎也觉得难以释怀,一门亲事就这么变成了孽缘。 他孤身出狱,靠的全是堂亲和乡邻的接济,短短一旬已经欠下了不少的人情和银子。 史炎怕债台越筑越高,闲来无事就出来找找路子。 採石场和石匠坊的经歷虽然心酸,但终归是让他有了一技之长,而且街坊们出于误会他的歉意,这时正是最为照顾他的时候,史炎因为市井里的那点善意,在这里谋了份工匠的活儿。
第140页 他将这戏称为因祸得福,知辛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反驳。 灾祸从来不能为人带来福报,这更像是代价,用委屈、时间以及痛苦等东西,换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坊主看他们认识,加上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干脆就将知辛交给了史炎招待。 被问及来意,知辛详实以告:“李意阑李大人身患寒疾,夜里常常冷得睡不着,我想打一块同床大小的石板,中间掏空,填上刚出炉灶的草木灰,这样褥子覆在上面,余温往上渗,就没那么冷了。” 史炎头一回听见这种石作,不由得露出了新奇的表情,他想不通地说:“石板掏空倒不是什么难事,一块太大就分开凑起来,一样能够平平整整。可问题是每天都要更换草木灰,床榻上岂不是会弄得到处都是灰?” 知辛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闻言解释道:“确实,所以空腔里要做一个石屉子,用来放收着草木灰的薄布袋,这样每天需要取放的东西就只有布袋了。” 史炎认真地想了想,感觉上可行,实际上却不敢保证,于是他说:“我试试吧。” 知辛笑了笑,蓦然就感觉坎坷和漂泊已经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变成了劳苦大众里一个有担当的匠师。 既然是畏寒,那石板就应该蓄热不散,而中腔需要掏空,石性也不宜太脆,史炎提议道:“大师,不如用寒水石来做母板吧?这种石头绵密如膏,又兼有一点药性,遇火也不容易皲裂,打您这火板最合适不过。” 李意阑对史炎恩同再造,料想史炎也不会煳弄恩人,知辛不懂石头,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和气地笑道:“好,那就用寒水石。” 史炎将铁锤抵在一旁的半成佛雕上,领着知辛往里面走:“寒水石堆在院子后头,大师随我来,挑一块合眼缘的。” 知辛跟着他穿过月门,进了一个更为宽阔的大院子,院内巨石鳞次栉比,灰白黑花颜色各异,乍一看简直像个採石场。 空气里飘着一种灰尘僕僕的气味,史炎领着知辛和两个衙差在石林石头的乱石堆里七拐八弯,最后停在了院内十分靠里的地方。 跟前的石头块块都有一人半高,形态各异,质地如同冻住的上等牛油,有些像汉白玉,但没有那么油润,想必就是史炎说的寒水石了。 眼缘这东西说不上来,但又确实煞有介事,未尽打磨的石头奇形怪状,看起来似乎都差不多,不过知辛确实有些偏颇,他在石堆前方走了一遭,最后选了顺路上的第七块石头。 那块约莫有两人高,横倒在地上,一端粗细均匀,另一端两边的轮廓往里收去,看着像个不太协调的笔尖,当然,说成枪头也能凑合。 “就这块吧,”知辛微笑着蹲下来,在那石头上摩挲了几下,触手寒气四溢,反过来推想仲夏时节想必也会烫煞旁人,透冷透热,果然是打造火板的好材料。 史炎是个实在人,没拍马屁贊他眼光超群,只说:“好……大师,我一会儿跟您回去吧,合一合大人的卧榻尺寸,早点开工,他也能早些用上。” 知辛求之不得,笑着向他道谢,史炎愧不敢当,摆完了手之后亮了个“请”的手势:“大师,我们从这边离开吧,前面没几步就是出口,从院子外面绕回去,路要好走一些,也没这么多灰粉。” 这堆满石头的院子确实逼仄,知辛领了他的好意,请他在前头带路。 史炎边走,边犹犹豫豫地问起了李意阑的情况,知辛没有透露实情,只说还是咳、脸色照样苍白,最后替李意阑谢过了他的关怀。 这边果然离门极近,没到一盏茶的功夫,知辛眼前一空,已经脱离了石碓,月门进在咫尺之外。 史炎抬脚踏上石阶,边走边侧过身来提醒说:“这石阶上昨天不小心被泼上了桐油,到现在都还滑熘,诸位仔细脚下。” 前后而行的时候,知辛从来不会离前方的人太近,此刻他与史炎之间隔着约莫三四尺,史炎靠右他靠左,这个站位使得知辛去看史炎的时候,月门右边的整面墙也在他的视野里。 面对史炎的善意提醒,知辛刚想点头,眼角的余光却在这一瞬间,突然在史炎背后的院墙角落里捕捉到了一抹带着金铁光泽的黑色物件。 众所周知,黑而反光的东西本就不多,知辛眯起眼睛凝神一看,眼皮跟着就跳了一下。 只见那墙角牴靠着一堆个头小巧、包浆包衣的慈石碎块,由于品相不好、纹理粗糙,一不留意就会错看成煤球,但煤球没有那么细腻的光泽。 这种次等的慈石出现在石匠坊、打铁铺或医馆等地方并不奇怪,因为他们需要用到慈石。 但巧的就是知辛早上为了找石匠坊,一併看了这间作坊的所有记录。 近来为了查案,衙门中关于白骨案的册薄就都是江秋萍在整理,此人的案牍术非同一般,知辛只是要看城里有哪些石匠坊,江秋萍就能者多劳,风风火火地找完了全套。 从铺面到地址到掌柜伙计再到最近的搜查记录,江秋萍善解人意地堆成一摞,供知辛事无巨细地筛选。 知辛有一方面也是因为文书太多,不愿意往后看那么许多,因此第一下抓到的是益求石匠坊,看完就赶紧过来了。
第141页 一个多时辰前才读过的东西眼下还清晰得很,知辛明明记得根据册薄,益求石匠坊这半年以来都没有慈石的登册记录,而且在前几日的搜查供词里,坊主也答地是没有这类东西。 知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暗自在心里想道:那么就这几天的功夫,这作坊墙角的这些慈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然后他就带着这个问题和史炎,若无其事地坐上马车,快马加鞭地赶回了衙门。 —— 于月桐的骸骨再次站了起来。 白见君围着它转了好几圈,心里确实有几分嘆为观止。 对他来说,这些伎俩逐个揭穿、拆开以后,除了那个咔咔转着的湿婆木雕还留有看不穿的神秘之外,其他都是快哉门里已经出现过的手段,让他吃惊的不是白骨案这个能够自行掩去犯罪行迹的计划,而是李意阑他们这几个人。 这七八个人,明明全是幻术的门外汉,却东拼西凑地再现出了连快哉门都还没摸索透的寒衣案,这份本事或者运气让人不得不服。 白见君停下转悠的脚步,笑着问道:“你们既然推断出了全部的过程,那追本溯源,犯人是不是也有着落了?” 李意阑不怕在他面前露怯,坦白地说:“没有,线索如今全部断在那几个刺客和扇贩子身上了。” 白见君一听这话,就知道扇贩子至今还在受刑,他对这两人都有好感,因此谁的腔也不愿意帮,只是敷衍地安慰道:“那你们还得加把劲。” 李意阑本来是要笑的,气一提起来却就岔了,咳得脸红脖子粗,痰涎粘连、嗓子眼里声似鼓风,仿佛随时能吐出一大滩秽物来。 白见君见他的气息乱成了一团麻,过来单手贴住李意阑的背心,经由掌心送了一股真气过去。 只是李意阑的武脉已断,白见君的真气走到他的肺经处就泥牛入海一样散了,这法子无济于事,白见君不再白费力,收了手站在旁边,眼底不乏怜悯和可惜。 知辛回来的时候,李意阑已经止住了咳嗽,只是眼圈上的血色还没散尽,看起来像是哭过似的。 可知辛清楚这是错觉,这人刚硬得很,别说人前,就是人后也没见他露过苦相,看模样分明不是什么乐天派,活得这样难受竟还动不动就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李意阑笑的只是一抬头,就心有灵犀地看见知辛回来了而已。 知辛替他摸了次脉,总是恶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快和逼仄,将慈石的事跟他说了。 李意阑听得眼睛一亮,话里藏话地笑了起来:“寄声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我的福星,随随便便去打个火板,就给打出了一条新线索,我要是指望着破案,以后怕是离不开你了。” 知辛一副好说的样子:“我能活到九十九,你有本事,大可以一直跟着我。” 李意阑眼下这样子活到二十九都够呛,可知辛这句不嫌弃让他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托大地笑着说:“我试试吧。” 说完他的心思才终于肯回到正事上,去问史炎石匠坊慈石的情况。 虽然坊主三令九申不许伙计往外传,但李意阑对史炎有恩,史炎拼着不要那份生计,也不能欺骗再生父母。 史炎脸上是一片纠结与愧色,但面对李意阑的提问,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实话。 “启禀大人,那些慈石碎块是昨天傍晚的时候,坊主让我们从一堆阳起石里面砸出来的,本来打算昨晚就用碾子碾碎了,和进炉灰里一起倒掉的。” “只是碎到一半他家的僕人过来将他叫走了,说是他小儿子犯了急病,他着急回家,那一半慈石才得以留到今天,被大师看见。” 李意阑心里登时就想,这不是谁幸或者不幸运,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63章 此君令 江秋萍帮知辛找完文书之后,就匆匆去了牢中。 他到的时候吴金刚将那三人安顿好,单独拘压,上号了镣铐和白桃胶棉花。 由于之前那四个男的都是铮铮铁骨,江秋萍这次想了想,最先用手指点了点女人那间。 狱卒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她移进刑房上好了捆绳,江秋萍和吴金辍在后面,经过扇贩子那间牢房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女人回了一下头。 牢中本来昏暗,但她回头那处的墙壁斜前方正好挂着个油盏,灯光从对面投到她身上,叫江秋萍勐不防看见了一张极其屈辱与隐忍的侧脸。 江秋萍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五味杂陈,查到今天他已经知道白骨上所书基本属实,这些人既是白骨案的犯人,也是此案的受害人,江秋萍对她便既有嫌恶也有同情,甚至因为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有意无意地还有些怕。 不过他那些关于良民含冤、贪官横行的的看法,却在木匠的死、大师的受袭、木匠妻子家中被翻以及自己伤势的冲击下,慢慢模煳了。 这些人身上背着人命,已经堕落成了那些官员的同路人,江秋萍垂下眼帘,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并都不无辜,不要对她动恻隐之心。 片刻之后他跟吴金在刑房里坐定,衙门的刑名师爷舔开了笔,扶着袖子准备记录。 江秋萍照旧问了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在白骨案中参与了何事、如实交代才能从轻发落等等,那女人摆着一张讽笑的冷脸,起先一概充耳不闻,听到最后那句时才强行平息了紊乱的气息,轻蔑地骂江秋萍是朝廷的走狗。
第142页 这样藐视王法,按惯例也只能挨打。 可这堆刺客无论是男女,都像是一个娘生的,不吶喊也不告饶,意志力惊人地咬着牙关硬扛,那些偶尔关不住的呻吟从口鼻里泄出来,气息急促得像是毒蛇在吐信。 狱卒中途泼了桶冷水,浇花了她那一脸浓重又妖艷的脂粉,满面狼藉之间江秋萍才发现,原来这女刺客涂脂抹粉是在故意扮老,她实际看起来不过桃李之年,正是寻常女人相夫教子的年纪,可她却在杀人放火,并且悔意全无。 也许在她心里,他们这些不去查狗官却紧咬着她们不放的人才是错的一方。 江秋萍放弃了与她说法,只是拍了吴金一把,站起来转过身去拿余光瞥着她,对狱卒说:“这案犯就交给你们了,好好审,她的嘴要是太硬,我就拿你们是问。” 狱卒头一回从新来的提刑官这帮人嘴里听见这种蛮不讲理的迁怒言论,呆了一下没敢反驳,立刻又见江秋萍抬起胳膊点了下自己和兄弟,继续吩咐说:“近来牢里抓住的案犯太多,刑房都不够用了,你还有你,去把辰字号牢房里的人犯提过来,并在这里一起审。” 这两月以来饶临禁城,巡逻又勤便,地痞无赖都十分安分,抓进来的统共只有那几个刺客,并且其中一半还是白见君的助力,刑房更是空旷,根本没有“不够用”的说法。 吴金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江秋萍为什么要颠倒黑白,他对上眼去刚要发问,就被江秋萍勐地拉住了朝外走去。 直到离开牢房有一段距离了,江秋萍才放他自由,然后不等吴金提问,主动交代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注意到她很关注那个扇贩子,这是我的直觉,你要是想要证据,那我没有。” “但如果她真的在意此人,那么加诸在扇贩子身上的刑罚,就一定比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更加有效。” 吴金果然不吭声了,只是眉宇间纠结,不是很贊同这种做法。 江秋萍自己也觉得对一个女流之辈用诛心的手段当为人不耻,但他自我嫌恶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之后,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李意阑的嫂子。 王锦官给他的感觉就像旷野的长风,沉默又具有穿透力,能办案能捉贼,自己比她大概除了文采之外再无长处,既然自己有些地方确实不如女子,那就没什么好羞愧的,大家旗鼓相当,自该各凭本事。 江秋萍能说会道,须臾之间就将自己劝服了,完了晃了晃头,也不管吴金是不是还在皱眉,加快脚步往议事厅去了,因为算算时辰,出去的那几波人之中,应该有的已经回来了。 他料的没错,除了赶回来的知辛之外,寄声和王敬元这时也带着一个老头回来了,李意阑正在厅里问他的话。 江秋萍没进门就听见那老人在诚惶诚恐地喊冤枉,之后看他的神色和言语,也如实是个不相干的不知情人士,李意阑将老人安抚了一通,接着又叫来一个衙役,领着这位叔伯去了刺客藏身的那个宅子。 自家的屋子里有点暗格暗墙之类的别人也不清楚,李意阑这是请他过去,看能不能帮上张潮的忙。 寄声白跑了一趟,不甘心地“嘁”了一声,窝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嗑起了顺路买回来的瓜子。 李意阑已经派人去带石匠坊管事的人了,这厢腾出空来,将知辛的发现转告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大喜过望,恨不得将知辛供起来。 史炎合完了李意阑卧榻的尺寸,因为一会儿还要和坊主对质,便被交代着留下来没走,在厅里找了个不起眼地角落站定了。 接下来一行人又等了一刻半钟,才看见张潮步履匆匆地跑进来。 由于白见君是在那三人中的一个准备出门觅食的时候动的手,三人被他当场擒获,根本来不及藏匿或是销毁什么,之后白见君又命人严防死守,柴房里除了被打烂的窗棂和柱头,其他物事都维持着刺客跳起来动手时的样子。 这两相结合使得张潮在这间柴房里有了收穫,他在刺客临时安身的稻草堆里扒出了一枚古怪的令牌,形如荷花苞,周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回字纹,看着像是黄铜的质地,却明显比黄铜更为称手。 张潮打量回字纹那一面时还没什么感觉,可等他将令牌翻过一面,看见反面上凹进去的图案时,脸色登时就变了。 只见那凹进去的地方也满布回纹,只是横竖相连,勾出了两个外行人根本就不可能看出来的字的一半:奉天。 武帝高干的年号是奉天,奉天承运的首起也是奉天,民间为了避尊者讳,绝不敢私制这样的东西,而且这工艺和器相也不是谁想仿就造得出来的。 张潮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心想他竟然在这个小县城,看到了绝迹多年的专符专用令。 李意阑一上手就觉得这枚令牌触感熟悉,他摩挲了两下牌面,若有所思地将解戎地枪身从腰间取下来,递向知辛飞快地说道:“你看看,这两样的东西,是不是同一种铸铁?” 知辛抬起双手,沖他眨了下眼睛。 李意阑被他眨得心口一动,目光在他灵气四溢的眼睛上流连了一瞬,接着空出手和嘴,慰问张潮去了,夸他今天和知辛一样鸿运当头。 张潮满肚子心事,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他见李意阑的反应平淡,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了解这令牌的特殊性,于是张潮一改漠然,有些急切地问道:“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143页 李意阑从他的神态间看出了不寻常,但还是诚实地摇了下头:“不知,只感觉它的铸材和我的枪身很像。” 知辛低头辨别了片刻,适时咳了一下以作提醒,接着低声打断道:“我觉得不是很像,而是本来就是同一种玄铁,你们也都看看吧。” 说着他将两样东西递给张潮,张潮对比一下,觉得也是一样,目光深沉地传给了江秋萍。 江秋萍飞快地瞟了几眼,出于礼貌,没细看先给了白见君。 白见君坦然地接到手里,对那令牌没另眼相看,倒是摸到解戎的枪身古怪地看了李意阑一眼,接着绕在手指间转起圈来,继而沉吟道:“这小铁棍好像有点眼熟啊。” 江湖上有排行榜,自然也有人画兵器谱,神兵利器的原稿存在北斗山庄的不留堂,一般两般的高手都进不去。 为此有人专门拓了些粗糙的话本在民间贩卖,美其名曰是为了让江湖人靠兵器识人,免得因为孤陋寡闻,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际上却就是为了赚钱。 白见君显然不隶属此列,他在不留堂来去自如,每年都会去个一趟两趟,因此对于榜上有名的人和物不说如数家珍,印象多少还是有一些。 好比那杆排在第六的怪枪身上令人遗憾的火烧痕,就跟此刻手里这截圆棍如出一辙,此外还有那个连位置都相同的莲花钮饰,所以这是解戎枪,应该是跑不了的事实。 旁边东西传出去之后,张潮刚准备自问自答,给李意阑解释这令牌是什么东西,疏不料白见君先一步出声,将李意阑的注意力给带走了。 李意阑听见白见君的话,刚想答话就被寄声打了岔。 寄声既不知道白一的名下是谁,也没太多的敬畏心,他呸出两片瓜子壳,护短地多嘴道:“什么小铁棍啊,那是我六哥的枪。” 白见君稍微动了下眼仁,心念电转间就理通了逻辑,解戎是那胡什么的配枪,也属于李意阑,简单说来这这两名字就是同一个人。 这也没什么费解的,他自己眼下就是一个人顶俩大名,白见君淡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再看李意阑就觉得更可惜了。 胡久行也许算不上一流的高手,但这杆奇怪的枪和枪势却让人有请教和见识的欲望,要不是李意阑病成这样,白见君今天怎么都会请他赐教一场。 只是缘分不够,只能在嘴上过过干瘾的份了。 白见君对寄声点了点头,接着一本正经地对李意阑说“失敬失敬”。 李意阑心说我才是失敬,一早他就怀疑这个信使权力有些太大了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自己就拍板了,一句类似于“我回去禀告上头之后再来给你答覆”都没有,所以李意阑昨天派那衙役去成衣铺叫人的时候刻意留了个心眼,交代衙役请的是“白见君前辈”。 那衙役运气好,碰见白见君不在,坐镇成衣铺的女堂使一听还以为掌教早已暴露,便根本没有反驳衙役说她这里没有什么白见君,只有一个白一。 衙役一回来报告李意阑就知道了,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信使阁下其实是快哉门的一把手。 不过白见君掩饰身份肯定有他的道理,李意阑看破不说破,只是暗暗提醒自己,要用正儿八经的晚辈礼来对待此人。 他对白见君抱了抱拳,接着回头去看张潮:“刚刚说到那令牌是什么了,你接着说。” 张潮:“这是一枚……” 江秋萍忽然色变,抬起头来巧合地接住了张潮的话,他说:“此君令!这是当年武帝御赐给袁祁莲的特朿令。” 寄声问出了众茫然人士的心声:“啥子令?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的样子。” 江秋萍看向张潮道:“我只是有所耳闻,不是很清楚,你要是知道就你来说吧。” 张潮轻轻点了下头,看向众人娓娓道来:“楹联行当里有个此君联,就是一根竹子噼成两半,每半片上写一句对联,此意上下相通、难分难解,是为平起平坐。” “奉天十二年大败路苏,武帝命军器监打造了一对特殊的令牌,圣笔硃批为‘此君令’,当中的一半赐给了功臣袁祁莲,允他随意出入宫廷,以亲王的等级为他划下封邑,此外若是遇到战时,这枚令牌还享有仅次于虎符的权力,可以号令三军,调兵遣将。” 吴金听得暗自咂舌,心说这岂不是直接封出了一个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么。 “当年群臣纷纷冒死死谏,说武帝是在撼动国之根本,几天的舌战打下来,才终于劝得武帝打消了后面的念头,只以便于公事的理由,强行留下了袁祁莲随意入宫的特权。” “这枚令牌在权力上的贬责,使得它在京师很是热议了一阵子,但因为最后只成了一枚无足轻重的通行令,京城的官员们当个笑话笑完就让它过去了,很多地方的官员都不知道这事,百姓就更没处听说了。” 说到这里,张潮古怪地看了江秋萍一眼,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得知的。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不用在人前探讨,张潮收起好奇心,自己也疑惑了起来,他道:“当年平乐案发的时候,这枚令牌应该是被宗人府查抄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64章 都作院
第144页 “怎会出现在这里,”江秋萍平淡地复述了一遍,脑筋飞快地运转道,“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第一,有人运用手腕,从宗人府里拿出了这一对令牌;第二,有人暗度陈仓,从宗人府里将它偷了。这是结果,姑且先不论,我比较好奇的是这块令牌到底有什么用,以至于这些刺客宁愿冒着偷盗府库的风险,也非要将它带在身上?” 所谓有因才有果,知辛觉得他恰恰说到了点子上。 这时令牌和枪身已经传回了李意阑手中,他托着两样东西,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 一样是袁祁莲的令牌,一样的袁祁莲铸造的枪,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位故去的太僕有这么纠缠不清的缘分,当年学艺的时候就该多嘴问问师父,那位素未谋面的铸师大概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平生有哪些幸事,又是因为什么英年早逝。 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当年师父没有多说,李意阑也没有多问。 不过李意阑心想,解戎既然是师父从铸炉里抢出来的,那他和袁祁莲应当交情匪浅,不然进不了铸师视为圣地的铸剑堂。同理反推,袁祁莲出了事,按照师父的脾性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师父应该多少是知道一些事的,比如认识袁祁莲的个别部下和朋友,又或者知道那人死后葬在了哪里。 只是李意阑手头没有从息心观带下来的信鸽,要是想知道这些,就只能千里迢迢地差人去问,然而这一趟来去不下十来天,早就超出了办案的期限。 虽然来不及,但稍后他还是会安排人去跑一趟,来日方长不可预期,他从来不是那种明知道结果不如意,就会颓然坐以待毙的人。 李意阑须臾之间就做好了决定,同时他又试着去想了想,奉天十二到十三年的时候师父有没有说过什么、出过远门,又或者收到过谁的来信? 可惜山上的岁月在日復一日地埋头苦练下变成了记忆里一片拨不开的云雾,因为未曾留意和事不关己,李意阑想了半天却只得来了一阵惘然,他暂时剎住回想将枪桿别进了腰间,接着去看那块忽然出现的令牌。 由于沉思的期间,李意阑的指腹一直在令牌的纹路上无意识地搓碾,这使得他举起令牌准备再次端详的时候,居然在自己的指头上发现了一条暗红色的泥痕。 那泥痕色若黑红,像是没有干透的血,李意阑眼底生疑,立刻将令牌换到另一只手上,摊开指头去加以分辨。 颜色近似的东西委实不少,诸如血迹、胭脂、矿料以及…… 李意阑忽然一怔,眼神迅捷地在令牌和指头上扫了一眼,见那令牌凹凸的角落里不乏有些黑色的线状垢尘残留,心里便像被点醒了一下似的通透起来。 他放慢语速地猜测道:“张潮刚刚说这令牌是一符两副,凑在一起才能拼出完整的‘奉天’二字,那有没有这种可能,这是拿来对暗号,确认双方身份用的?比如我是其中一个持令者,只有接到了印有另半块图章的书信,才会执行命令。” “还有,道长你过来看看,这缝隙里的余尘,是不就是印泥?” 王敬元闻言起了身,一旁的江秋萍同时接话道:“有可能,这跟文人的藏头诗是一个道理,只有互通规则的人才玩得下去。” “而且此君令消失了十几年,在平乐案后也失去了效用,不过是一双蒙尘的铁块,要不是张潮搜出了这个,谁能想得到会有人打它的主意?我猜宗人府恐怕至今都不知道,府库里少了这么一样东西,小材大用,何乐而不为呢?” 吴金底气不是很足地说:“但如果是密语,不说朝廷,单就我以前待过的火器营,加密的法子就一大堆,背后的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招惹宗人府呢?” “因为它特殊吧?”白见君是旁观者清,悠闲地说,“所有人一看就它就会想起那个袁祁莲,就像我刚刚看见那桿枪身,就知道你们大人是胡久行一样。” “前辈的意思是,”李意阑说,“有人在引导我们,将幕后者往袁祁莲那一脉的方向想,是吗?” 白见君可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他端起茶碗闻了闻清香,说:“反正我有这种感觉。” 李意阑去看江秋萍,后者幅度极小地对他点了下头,互相心照不宣,李意阑便诚恳地笑道:“老实说,其实我也有。” 寄声的上下牙板刚嗑到瓜子,一声脆响被他及时扼杀,他将瓜子丢进壳堆里,过来凑热闹道:“谁引导我们,冯坤吗?诶哟这老匹夫可真高明,将屎盆子扣到死人身上,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佩服佩服。” 这话虽然大不敬,但也不属于空口无凭。 在慈石和百岁铃等线索出现之前,他们空口怀疑首辅,可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其他的干系暂时不明了,但中书省的那位朱大人真真确确是个冯党。 只恨饶临山高水远,没法立刻去落实。 王敬元在他们交谈的期间,自顾自用茶刀从令牌上剐下了一团黑垢,然后顺手捻来一张宣纸,压着茶刀将垢泥在纸上蹭开了。 接着他点燃近处的烛台,端起宣纸将有泥的那块地方悬在火苗上方烤灸,很快那些暗红色的痕迹就变成了黑色,可等王敬元将纸挪开之后,黑色又迅速恢復成了暗红。
第145页 遇火变色是硃砂的特性,而硃砂又是红印泥的主料之一,王敬元的确认进一步推进了李意阑的设想,这枚此君令绝对沾过印泥。 李意阑因着自家大哥的缘故,很难将冯坤往好处想,他阴暗地说:“那好,现在就先假设,这令牌是首辅命人从宗人府取出,又通过某些途径联繫上了军器监的旧部,两边一方出权、一方出力,进而达到互利共赢的目的。” “那他们双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理一理。” “军器监想復仇,根据民间关于平乐案的说辞,他们真正的仇人是太后,但皇宫守备森严,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能够帮助他们向内渗透的助力。而首辅无疑拥有这个能力。” “再说首辅,其对下要处理庶务、对上要督贡内廷,权力之广泛覆括天下,要在内廷安插几个眼线易如反掌,可在剪除敌对势力上却有太多掣肘,所以他需要一批‘与他无关’的杀手。” “这样相互利用的关系便就达成了,前五桩案子是军器监的旧部在帮冯坤削弱柳党的势力,而冯坤承诺给军器监众人的好处,也许是夭折了,也许是还在酝酿之中,总之凭我的直觉,白骨案应该不仅仅会止步于饶临的寒衣案。秋萍,你们怎么看?” 事实证明李意阑的直觉确实准得惊人,只是钦差还在一百里地之外策马狂奔,所以暂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时竟然如此的料事如神。 知辛作为临时被拉进来旁听的闲人,十分安分,基本是哪个说话他就去看哪个。 眼下他看李意阑侃侃而谈,语气平稳连贯、滔滔不绝,跟私下里话不太多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好像显得更聪明,浑身也多出了一种惹人瞩目的锋芒。 知辛听他在军器监和首辅之间来迴绕,自己本来对这双方都不甚了解,可一股脑地停下来竟然有种“很有道理”的强烈错觉,好像事实本来就该是那样。 如此盲目就听信一个人片面之词其实有些危险,可这时知辛不仅没觉出危险,反而还觉得这样的李意阑让人……目不转睛。 眼下其他人他一概没看,所以那个目不转睛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当这份痴念被知辛自己察觉到的时候,他挪开了视线,这回没有念阿弥陀佛,倒是心口砰砰地跳得厉害。 碍于人心隔肚皮,江秋萍对他内心的波澜起伏毫无感应,只是来来回回地将李意阑的话在心里捋了几遍,最后摇了摇头。 无懈可击地推论,他在心里说。 众人接着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口吵吵嚷嚷,原来是捕快拘回了石匠坊的管事,李意阑于是站起来,带着众人移步去了衙门的大堂。 很快登闻鼓声响彻长街,公案、刑杖依次拉开,李意阑担心审到一半咳起来,就叫江秋萍坐在案后开堂。 谢才和他以及他手底下那一堆大爷们都挤在经承的位置上看审,对于这种毫无主次尊卑的作风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那坊主是个普通人,起先不承认,冤枉喊得像震天响,可扛不住身体比嘴皮子诚实,挨够了板子和拶指,涕泪横流、破皮烂肉地招了。 他说坊里的那批慈石碎块,包括碎掉的那些以及衙门证物房里的那块特品,都是扶江都作院的一名营官,许了一千两的好处,在九月初托他从採石回来的路上,混在巨量的石块原料中运过来的。 而都作院作为弓弩造箭处驻地方的兵器行走机构,名正言顺有按年分配慈石的惯例,木匠家中那块慈石来源,到这里总算是找到了出处。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意阑心说一千两啊,难怪这人要谎报了,卷着银子终生浪迹天涯都够了。 江秋萍细细询问了那名营官的姓名、官衔和任职住址,接着勐击惊堂木,吊稍着眼睛不阴不阳地问道:“慈石乃是官办的公物,流通都是要登记造册的,他给你你就敢接,也不问为什么,敢情你们全家老小的脑袋只值一千两银子么?” 他这副样子显得比较阴损,比那种大吼大叫的做派还让人胆寒,坊主的手指头已经被夹得鲜血淋漓,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当,他眼下只求不再受罚,问什么都跟竹筒倒豆子一样。 “大人饶命!小的没有那么煳涂,问过了的。他说这是今岁的库存,按照惯例每年都是要销毁的,不然年底巡抚过来一查,得知地方上用不了那么多的慈石,来年的例份就会减少,这样对他们都作院不利,小的、小的这也是……为他们都作院分忧啊。” 原来贪官难绝、贿赂不休,竟是上下齐根,近乎都烂透了。 第65章 开堂 审问还在继续。 江秋萍没有先追那一千两赃银的去向,而是问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收了那营官的慈石,就从没想过这些藏私会暴露,为你引来牢狱之灾吗?” 坊主苦不堪言地说:“自然想过,要是办不好,营官老爷也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将那些慈石用阳起石为石衣包塑好,混入观赏石之中摆成了一座假山,石头上有我用雕工做的刻痕标记,多少块只有我知道。” “寻常人决计想不到眼皮子底下的假山上有猫腻,前两次官爷们来搜铺子,也都……” 他倏忽闭了嘴,将下半句“很顺利地避过了”给咽了回去。
第146页 众人却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江秋萍本来不是太苛刻的人,平时话到这里他能会意也就过去了,可眼下为了大振官威,让这人老实地交代,他还是卖力地吼了一声,喝道:“也都什么?再有隐瞒就大刑伺候。” 李意阑看他这狐假虎威的样子有些新鲜,不顾公堂礼仪,歪着头去跟知辛窃窃私语。 为了让声音尽量小,他朝知辛的耳朵贴得很近,近到能清晰地看见对方耳珠下那一点如同佛陀的垂埵,以及在白日的光影下无所遁形的细细绒毛。 是个人都知道耳垂柔软润凉,烫到手了摸一摸准能找到慰藉,此刻李意阑的手指根本不烫,但他居然也有一点点揉捏的冲动,因为觉得这举动亲昵。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会这样做,李意阑迅速将这不轨的念头驱散了,低声打趣道:“别看秋萍文文弱弱,往那儿一坐还怪像大老爷的。” 吹进耳朵眼里的热气激起一阵痒意,知辛忍不住往后避了避,避到一半时却又凑了回去,因为李意阑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听完后又不由好笑,回以悄声道:“是的。” 李意阑又说:“他很适合当刑名。” 知辛忽然侧过头来与他对上了视线,笑着说:“你也是。” 心正人朴素,让人一想起他的病情,就觉得红尘水冷、相逢恨晚。 李意阑夸的是江秋萍,谁知道说到后头自己居然也得到了夸赞,作为大半个江湖人,他从不觉得自己适合朝堂,也志不在此,于是这夸奖他受之有愧,但堂中的坊主已然交代起来,他没工夫跟知辛继续闲扯,只好笑了笑,像谦虚似的摆了摆手。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望中堂,就见那位坊主被吓得半边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叠声地急迫道:“我说我说,官爷们也都没有发现。” 江秋萍思路清晰,语气严厉:“没有发现不是正好吗?你继续将慈石藏在假山上,除了你谁也不知情,明明十分安全,为什么忽然又决定要取出来碾碎呢?” 他要不是这么多此一举,知辛也就发现无门了。 坊主哽咽一声,脸上满是悔意:“草民也不想的,可十月末的一天院子里忽然遭了贼,我早起时去后院做活,发现假山塌了。” “偏逢前几日连绵大雨,我虽然对自己的手艺有把握,相信区区几阵暴雨绝不至于就使它崩毁,可我心虚啊,就只能这么想。” “那天我支开伙计,准备一个人将假山重塑一遍,可清点了石块之后才发现少了最大的那块慈石,我当时就吓坏了,以为事情暴露了。” “但又不敢上衙门报官自首,一来是害怕,而来是营官老爷开罪不起,三来也存着侥倖之心,再来就是……捨不得那白花花的银子。” “所以我还是将假山重塑了,垫了块别的石头,就是坊里的伙计也看不出区别,担惊受怕地等了几天,见什么都没有发生,慢慢就将这事给忘了。” “可谁知道到了这个月的月中,城中忽然又查起了慈石,还说来春街因此死了个木匠。老爷,小的对天发誓,那木匠绝对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我没有理由,也万万不敢哪。他、他怎么就死了我不知道,但他院子里挖出来的那块慈石就是我丢的。” 李意阑听到这里,大概能猜出事情的经过。 这小生意人怕是从进入扶江都作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一个早有预谋的陷阱之中。 都作院那名营官,更准确的应该是他背后的人,捏准了小老百姓的特性,赌这石匠坊的管事贪财又怕事,借着他的石头车队将慈石悄无声息地送进饶临,再让一路盯梢的刺客偷走慈石。 只要这坊主不说真话,那么木匠家慈石的来源就永远是一团迷雾。再退一步讲,就算他说了实话用处也不大,因为他也不知道是谁偷的。 可惜那些人算来算去算不过老天,料不到做了亏心事的人有多坐立不安,也猜不到查案的队伍里会多出一个来给他治病的和尚,李意阑莫名有些得意地想道。 在此期间,堂下的坊主还在坦白,他说:“自从那天官爷们来过之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都在后悔,为何要贪那不属于自己的银子,又该怎么把这慈石销毁,最后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江秋萍看他的神态和表述不像有假,但他还有疑问:“我再问你,你说你打造假山的时候,刻意支开了伙计,独自一人匠造,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让其他人知道你院中藏着从都作院运来的慈石,是不是?” 坊主:“回大人,是的。” 江秋萍:“那碾碎慈石的时候,你怎么又叫上伙计一起了?这样不就暴露了吗?” 坊主用手背揩了揩险些淌进眼睛里的冷汗,竟然还有后招,他道:“那不至于,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匠坊到处採用石头,有时本来就需要用到慈石。” “只要没了那些品质太过优等的,坊里有慈石其实并不奇怪。那块最大最好的丢了,品相稍好一些的我自己挑出去处理了,只有那些劣等的石头才交给伙计们锤碾。” “近两年我确实没有採办慈石,但这些事伙计们是不知道的,因为铺子里管事的就我一个,所以我以为叫他们帮忙出不了什么问题,而且这样也会快上许多,免得我还要多受那煎熬。只是我……我没想到官差老爷会忽然大驾光临,小人有罪。”
第147页 江秋萍听得眉锋微蹙,他以前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这些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的市井小民确实是有些轻蔑的,他自视清高文雅,觉得别人愚昧粗鄙。直到查到这个白骨案,真正接触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他才知道每个人都不可小觑,自有他的奸猾和聪明之处。 审到这一层他暂时没有问题了,江秋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是有罪”,又向他落实了赃银的去处,因为银子上或许有些来歷和痕迹。 师爷在堂事的位置上奋笔疾书,江秋萍也不等他,看向李意阑那边说:“大人,你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江秋萍问得已经很全面了,李意阑刚想摇头,可瞬间脑中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他止住颈部的动作,看向那坊主问道:“你与那名营官是怎么认识的?他是哪来那么大的手脚与善心,能为了都作院来年的例份,一口气掏出一千两银子来送给你的?” “想想我这个三品官,整年的俸银、俸米、养廉银通通加起来也才不到八百两银子,我要是想送谁个一千两,得紧巴巴攒上三五年。你这位连从七品都够不上的朋友,是家道本就殷实?还是因为都作院是个肥差,肥到他区区一个小差使,都有了一掷千金的底气啊?” 坊主也知道数目巨大,向他磕了个头,磕磕巴巴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他是小人婆娘的一个远亲,小人托他这层关系,运货过扶江城门的时候能少给些孝敬。” “他家中并不富庶,只在扶江有一处房屋和一间铺子,月余得利也不过才六七两银子,所以这一千两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当初他许我数目的时候我也被吓到了,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他却神神秘秘地将手指头朝天上一指,只说不可说,要我闷头髮财,多的别问。” 然后他看在银子的份上,果然就低头闭嘴了。 天上应该是上头的意思,照这言下之意,那营官该是受了上头的指使,不然他平白不会有那么多的钱财,派人走一趟扶江势在必行,幸好目标就在邻城,用最快的马今天就能走个来回,不至于耽搁不起。 这事退堂之后他会立即安排下去,连同息心观的信使一起,李意阑又想了想,确定脑子里确实空了,这才小声去问旁边的人:“你们还有疑问吗?” 其他人挨个摇了头,只有知辛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一点犹豫。 李意阑将他放在心上,对于他的脾气不敢说完全摸清了,但遇到什么事会有什么反应却基本有数,所以这点异状没能逃过李意阑的眼睛,他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了?有话就说,我等着听呢。” 知辛还真是不好叫他等,只好开口说:“我去过这位施主的那间院子,他所说那个假山的位置,处在堆满石块的后院中央,那些石块个头硕大,当中许多都要比那个假山要高,不走到院子的中间去,是看不到那座假山的。” “所以我在想,那个偷慈石的人,是怎么在只有坊主知道哪一块里面藏有慈石,又没有逐块打开的情况下,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一块石头的?” 李意阑眼睛一亮,心有灵犀道:“因为,他一直藏身在石坊里面。” 藏在屋顶和石块堆里也是藏,但是根据石坊那种四边高、中间低的地势来看,监视者要是想找到适合的哨岗,他就必须清楚院子里的布局。可那后院乱得跟迷宫一样,要想达到摸索的目的,最容易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混进石坊里充当伙计。 所以知辛的意思是,这个坊主很有可能和小偷直接打过照面,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根据这个提示,李意阑立刻转向石坊的管事说:“你的工坊里,最近两三个月以来,有新招或者忽然辞工的伙计吗?” 坊主闻言眼仁略微朝上翻去,眼神放空了一小会儿,接着露出了一副笃定的表情:“有的,有个伙计,我记得是……十月上旬来的,干活又快又老实,要的工钱也低,就是吃的多一些,我和我媳妇都挺待见他。” 十月上旬人出现,下旬慈石丢了,这时间吻合得上,李意阑追问道:“那他人呢?现在可在坊里?” “不在,”坊主摇着头说,“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工了,说是他弟弟的病快要不行了,离不了他,我一想人命关天,就结了工钱让他走了。” 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十一月下旬,正是寒衣案发生的期间,李意阑越发觉得这人不是个普通的工匠,他说:“他叫什么?住在哪里?身上有什么特徵吗?” 坊主:“他说他叫袁宁,我们都管他叫阿宁,他家住在城北的破帽儿街,嘶特徵的话……他左边眉毛上不到半寸的位置有三颗痣,不大,但是平着排成了一条线。” 李意阑听完他的描述,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冒来了一个人,就是不久之前他们抓住的那个假伙夫,撕下伪装的面具之后,李意阑记得他眉毛上好像是有痣的。 如今那人就在牢里,李意阑指挥堂中的两个皂役去将假伙夫提了出来。 两盏茶的功夫过后,皂役用架的方式押来他想要的人,假伙夫浑身血肉模煳,意识还在陷在昏迷之中,皂役粗鲁地将他丢在地上,之后回到队伍里,从同伴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杀威棒。
第148页 假伙夫整个人扑在地上,脸面朝地看不清晰,李意阑对坊主说:“你看看他的脸,是不是你家个伙计阿宁?” 坊主瑟缩地应了一声,跪着挪到假伙夫身上,手伸伸缩缩了好几遍,才哆嗦着按在假伙夫的侧脑上,手指发力将人的脸给扳得露了出来。 下一刻堂中同时响起了两声惊唿,一声发自于石坊的坊主,另外一声出自于史炎。 史炎勐地朝昏迷的假伙夫踏进了数步,脸上的情绪是震惊混杂着愤怒,天可怜见,他这一生中最痛不欲生的牢狱之灾,都是因为此人而起。 李意阑见他盯人的目光兇恶,像是撞见了仇恨的人,不由出声询问道:“史炎?你认识他吗?” “认识,”史炎鼻息沉重,眼眶发红地说,“大人可还记得,我在狱中跟你说过,我至宁县的石匠坊中藏身的时候,有个花了二两银子,让我打一块石碑送上门的主顾,就是他。” 李意阑忽然就有种在迷宫中行走良久,却忽然又回到了原地的错觉。 不过他并不算完全一无所获,起码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假伙夫在那一伙刺客中有些特殊,骗史炎、盗慈石、杀木匠,件件桩桩都是他,付出得真不是一般的多。 这人或许是个小头领级别的人物,李意阑心想姓袁,袁宁,是真名还是假名?和袁祁莲有没有关系? 第66章 监察使 巳时五刻,江陵官道。 钱理离开三司,还没回到大理寺,半路上就被侍卫截了胡,辗转又去了中书省。 许之源在别人的衙门口踱着步子等,见了钱理见着作郎的行径简单说了说,接着两人一起进了衙门。 着作郎官拜正五品,低钱理两阶,但他对钱理却没表现出应有的敬畏,不仅在面对问话上百般敷衍,非要钱理将那个居心叵测的银号掌柜拉到他跟前来当面对质,期间还不停地传唤着幕宾,显得他异常忙碌,客人要是识趣,看见这阵仗早该主动告辞离去了。 钱理一无所获,坐了会儿冷板凳,自觉地提出了告辞,接着等他一回到大理寺,就批了拘捕的文书,让捕役去将那位拒不合作的朱大人带过来问话。 着作郎万万没想到钱理竟然有这种狗胆,一路沿街大骂,恐吓捕役打狗还要看主人,声称他家姨太的表妹的夫婿是冯阁老最钟爱门生的堂侄,得罪了他的后果众人可得好好斟酌。 只凭大理寺卿丞的一纸拘捕令,不报三公九卿合议,就直接抓走一个五品大员的情况放在平时确实骇人听闻,但皇上在苛刻查案限制的同时,也给了钱理等同于尚方宝剑的权力,毕竟只收不放,有违帝王的制衡之道。 所以值此特殊时刻,别说带走一个五品官,钱理要是证据确凿,请首辅回来过堂也未尝不可,这就看他敢不敢了。 半个时辰之后着作郎进了大理寺,和饶临的石坊管事一样,吃够了皮肉之苦才肯张开尊口。 他看着还挺委屈,满脸都是不忿:“本……啊不,我与那掌柜私底下确实有书信往来,但、但这事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京里其他官员也这样干,大人何必单独与我为难呢?” 其实不止是京中,其他地方上的官员和银庄之间牵扯不清的情况也十分普遍,钱理未必是不清楚,但这时是在开堂,他就是明知也必须故问,字字句句都必须让事主亲自交代。 于是钱理说:“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说一说。” 着作郎向他递了个哀求的眼神,就差在脸上写满一排大意是“这明摆的事,说出来驳朝廷的面子,你我心照不宣不好吗?”的大字。 可惜钱理不理他,平淡地唤道:“皂役何在!” 两边站着的四排皂役中立刻走出了两个来,手里提着漆得暗红髮亮的杀威棍,朱大人吓得额上青筋崩裂,趴下去喊道:“说,我说就是了。” “大人想必知道,无论是灾年还是丰年,各部堂、各衙门的库房只有欠缺、从无盈余,这不是下官在危言耸听。那急着用钱的时候,国库拨不下来,事儿又必须办好办漂亮,不然又丢官又挨官司的,怎么办呢?就只能找民间的银号汇划。” “银号帮官府垫付银资,官府在他们的经办上予些方便,大家货讫无赊、互利共赢,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这间京师外的丰宝隆,就是着作院在饶临的汇划机构,拿着他们的凭票,就可以在京城里的通仁银庄兑换现银,来应府库的不时之需。”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实际操作当中,不知道有多少饷银被拿去吃喝嫖了,钱理也不戳穿他,冷眼看他继续为自己开脱。 着作郎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管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与他通信,不过就是为着作院分忧,商量借钱还钱的事宜,纵使不该,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都这样做了,钱大人却只抓了我,还刑讯于我,我、我不服。” 李意阑一併送来的誊抄文书之中,不乏有那掌柜偷偷记帐用的册薄以及这位朱大人在文辞上的棍棒与大枣,此刻就堆在钱理的公案上,钱理听完就揭取了最上头那本帐簿,扬袖一挥扔到了堂下。 书纸在空中哗啦啦地掠过,落到地面时将好摊开正面朝上,着作郎偷偷瞥去一眼,霎时就被扫中的字眼震得神情剧变。
第149页 地上赫然就是一本龙门帐,从年到时刻,详细地列满了四柱的进、缴、存、该,其中缴、该两项尤为详尽,向谁缴的、又是谁该的,每一笔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一眼下去他就看见了好几回自己的名字。 这是贪赃受贿的证据,着作郎眼中迅速堆满了恐惧和怨恨,既怕被查职,又恨那个表里不一的银号掌柜,在两种情绪剧烈碰撞之下,他一时心神不定,脑子不转了似的,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钱理观看他的神态,就知道眼下正是问话的时机,他立刻连珠带炮地施压道:““不服就写好讼纸去状告本官吧,这是两码事,我现在不与你理论,咱们言归正传,继续说你与那掌柜的通信。” “既然是借钱还钱的事,又关别人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让丰宝隆的掌柜帮你向饶临传信?那张写着‘事毕,伺机撤离’的纸条,是你让掌柜给饶临的接头人的吧?什么事毕了?让谁撤离啊?” 着作郎不自觉地抖了下嘴唇,没想到这事竟然被抓了个现行,他当初就不想帮忙,因为当着对方的面,不敢开口说要查看密函,所以稀里煳涂地送出去之后还为此隐忧了好几天。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着作郎沉默了半晌,在对权力和疼痛的畏惧之中暂时屈就了后者,他垂头丧气地说:“那小竹筒是从我这边出去的,但里面装的是纸条还是其他东西,我是真的不知道。毕竟冯阁老的信臣亲自来盯着我发出去,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他给我检查啊。” 钱理眉锋勐地一跳,追问道:“谁的信臣?你再说一边,姓甚名谁一併讲清楚,别吐一半吞一半的。” 着作郎将心一横,孤注一掷地说:“冯阁老的主薄先生,姓黄名泉生,大伙儿都叫他黄管事。” 李意阑在信中已经坦诚过猜测,所以钱理心中有点白骨案是冯坤所主使的概念,这位朱大人的话无疑是将他在往这个可能性上推。 钱理边思索边说:“冯阁老的主薄先生,惠极贵极的人物,他往饶临去个纸条,这么小又轻而易举的事,凭什么要来求你卖人情呢?你不觉得这话说不过去吗?” “大人此言差矣啊,”着作郎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他让我发我就发,哪里敢算卖了他的人情哪。而且他就是有路子,为了避嫌也不会直接用,辗转找到我这里,就是因为我不起眼啊。” 钱理没料到他这样有自知之明,一时竟然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反驳,顿了片刻才又说:“行,我姑且相信你,那纸条的主人是黄泉生,但是朱大人啊,有一个问题我还是很费解。” “平时你的信函,送到丰宝隆掌柜的手中便已是终点,这回换了收信人,那掌柜怎么知道该将信给谁呢?所以我在想,黄管事是不是有过什么特别的交代?” “有,”着作郎这会儿已经老实了,逢问就答地说,“他额外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几句暗语,并嘱咐我让掌柜只能将竹筒交给对的上暗号的人。” 钱理:“什么暗语?” 着作郎:“避着我呢,没让我看见。” 钱理:“你就不好奇?之后没有去信问你的老搭档,写的都是些什么内容?” 着作郎这回还真是不知道:“好奇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日不比往日,饶临封着城,各方面盘查得都很严,能不动用这条线就不会动用,所以我还没来得及问。” 钱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了想,又问他打听了一些那位黄管事的情况,接着挥手叫来衙役,将他带下去了。 许之源全程陪审,待堂一退就按捺不住,走到钱理跟前低声絮语:“老爷,这案子慢慢在指向冯阁老了,假若是他,前面五桩都能够理解,可第六桩冒犯了皇室,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没有理由要策划这么一出啊。” 钱理摩挲着公案的光滑的桌沿,摇着头说:“关键证据还没有出现,此刻下结论还为时尚早,谁敢说那纸条是黄泉生写的,那主谋就一定是冯阁老?不能这么武断。” 许之源颔首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钱理站起来说:“先去会一会这位黄主薄。” 因为要去的是首辅的官邸,钱理刻意坐上了他的四抬小轿,轿箱晃晃悠悠地穿过街巷,在末时初抵达了目的地。 不过他来得不是时候,门房恭敬地告诉他,黄主薄一早就陪阁老到午门东侧去了,钱理要是不急,就请直接去东侧门寻,要是不急,就请留下拜帖,等主薄回来了,这边立刻差人去府上请。 钱理想了想,还是留下了拜帖,他纵使有再大的权力,也不敢去午门与人争辩。 那儿值守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当年李遗那么受宠,还不是在那儿被一个宦官推到摔死,钱理嘴上说是豁出去了,可对于积威百年的皇室深宫,他还是自骨子里存在着畏惧。 接着他回到大理寺,很快发现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会客那边的确扑了个空,可是寻找扇贩子这边,却始料未及地迎来了线索。被派出去的捕役当中,有一名带回了一位知情人士。 来人是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有些瘦弱,杵着拐杖,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在烈日下营生的行当。 据他自称,十三年前他是负责建修皇陵的巡防营士兵,而皇陵当中的许多机关暗道都是出自于军器监,所以他认识画中的男人。
第150页 捕役向钱理转述道:“大人,他说那个画中人,是当年军器监的监察使。” —— 午时五刻,饶临衙门。 经那坊主确认,假伙夫就是那名叫阿宁的伙计。 到这里就没他什么事了,李意阑让人将他押下去,暂时先拘在了牢里。 至于那个尚不知道名字真假的袁宁,因他伤得实在够重,掐人中和泼凉水都不管用,一堆人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囚犯束手无策,一刻钟之后,李意阑只能让衙役将他先抬回了牢里,再请大夫去瞧瞧他醒不过来的原因。 退堂之后就到了饭时,李意阑催着其他人去吃饭,尤其是张潮吴金,因为饭后他们需要即刻启程,走一趟扶江,将那名营官和慈石相关的人都带过来候审。 寄声就是扶江人,一听就想跟着回去,去抓人只是顺便,他主要是想回英雄寨踏个山风,可想起李意阑又离不得他,就立刻在心里大肆感嘆自己真能干。 王敬元没有等李意阑吃饭的敬意,跟着吴金屁股后头就跑,开熘之前不忘他的小兄弟,一个劲儿地喊寄声。 寄声说:“你去吧,我等六哥一起。” 王敬元觉得他不会享受,教训道:“你可别等他了,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让他清汤寡水地看着,你于心何忍哪。要我说,他就该和大师一起吃饭,两人都是小葱拌豆腐,这样才公平。” 李意阑听前半截,觉得这伙人可太吵了,听到后半段,忽然又觉得王敬元挺会说话,于是就笑着附和起来:“是啊寄声,你于心何忍。行了别贫了,你们都去吧,我稍后就来。” 大家确实也饿了,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客气,屋里很快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刚刚被道士点名的两个。 李意阑看了知辛一眼,还没开口对方就会意了,诙谐地笑着说:“我等你,反正小葱拌豆腐也没人稀罕,早去晚去都是那么满的一盘。” 李意阑笑得不行:“别说了,越听越感觉自己悽惨。” 知辛挑了下眉,果然打住了,只是悠闲地走过来说:“你这是有什么比吃饭还着急的事?” 李意阑坐在书案前,舀水研开墨,捻来一张纸提起写了起来,他边写边说:“没什么事,就写两封信,一封给扶江县令,让他协助张潮他们拿人。另一封给我师父,问问袁祁莲的事。” 第一封不能不写,不然有时强龙难压地头蛇,张潮和吴金不好办差,可这第二份就让人费解了。 知辛停在书桌前面,拿起他放下的墨石慢慢地磨了起来:“息心观路途遥远,寻常人也未必进得了山门,你这信要怎么送?” 李意阑落下的笔势一顿,笑了笑说:“没有信鸽确实难办,其实最好的人选是寄声,他随我上过山,也有自保能力,不过我不用问都知道他一定不肯去,所以我打算飞鸽传书到英雄寨去,让寄声他爹去帮我合计最快的办法。” “挺好的,”知辛委婉地说,“不过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以到栴檀寺去借信鸽一用。栴檀寺有与无功山通信的飞鸽,一个昼夜即可抵达,届时再从无功山去息心观,走马的路程也就不剩多少了。” 这是现成的捷径,比英雄寨再去摸索肯定要快,李意阑有些欣喜地抬起头,又因为借用的知辛的关系而有点不好意思,他仰着头微笑道:“这当然好,可……方便吗?会不会给寺中徒增麻烦?” “不会,”知辛温和地说,“其实无功山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不染凡尘,方丈大师大度善助,平时周遭的乡邻遭了天灾,都会派弟子下山去帮忙修缮,不会置身事外。你是在为天下不公之人请命,方丈要是收到你的信,只会欣然相助,你不用有顾虑,你我之间,不存在欠负人情这种说法。” 李意阑不自觉露出了一种痴迷的神色,他的语速很慢,当中掺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和温柔:“不,我欠你很多,你的每一分帮扶和情谊,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第67章 刘芸草 曾经有对年轻的男女到慈悲寺来求姻缘,并且也不负期冀地求到了一支上上籤。 他们去找善法堂的大师解签的时候,相互对视的眼睛就像李意阑这样亮,双眸莹润、一眼不眨,无声中自有一股绵绵的情义流转。 知辛当时路过,不经意看见这两人,纵使素不相识,却似乎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那种知足和圆满。他为那种珍惜祝福和微笑,却也觉得这种情感终生都与自己无关。 可当李意阑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知辛明明踏在平地上,却莫名觉得自己在往什么地方下坠,偏偏他还不想挣扎,只是一边往李意阑的眼睛里看去,一边毫无理由地笑了一下。 “记着就记着吧,”他知道李意阑固执,没再劝说这人视若平常,只是开玩笑说,“这样等到哪天我需要帮忙,你就只好义不容辞了。” “这是自然,”李意阑笑着说完,忽然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不盼别人好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平平顺顺,最好一辈子都不需要找人帮忙。” 只有这世间最幸运的人,才有可能从生到死都一帆风顺,前半生的经歷已然证明知辛没有这种福分,但这话不失为一个让人动容的祝愿,知辛心口发暖地笑着说:“你这愿望要是能够应验,那比帮多少个忙都管用,那就借你吉言,免我无病无灾。好了我不打岔了,你快写,一会儿张潮他们该走了。”
第151页 李意阑一想也是,连忙埋首到案牍,奋笔疾书地写了起来。 知辛从书桌前走开,坐到了木窗下面的圈椅上去抬头看天,却见入眼的天际阴云密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下雨来。 李意阑素来是个行动派,也不在意文笔,两封信唰唰写就,落笔之后在公文的角上烙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提刑印章,接着用镇纸将两张纸摊在一起压着待干,起身跟知辛一起吃所谓的豆腐去了。 因为有任务在身,张潮和吴金吃饭极快,李意阑二人才提上筷子没多久,那两位就站起来准备出发了。 这饭一离开回来就冷了,寄声没让他六哥起来,问他要了吩咐,跑出去叫公文装进信封,接着到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将张潮和吴金送出了后门。 饭后知辛独自回了房,他这一上午跟着李意阑从大厅晃到高堂,早课都还没有做,这会儿回屋里亡羊补牢去了。 白见君本来准备走,一听说李意阑他们要去牢里,倏然又改了主意,他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惜才惜英雄,他要去看看扇贩子的情况。 牢中分外阴冷,李意阑等人在去路上碰到了诊断完毕,正欲往回走的郎中。 江秋萍急着审人,抢先问道:“大夫,那人情况如何?醒了没有?” 郎中嘆了口气,忍了忍还是说:“发着高热哪,神识沉寂,也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你、你们要是还想让他活命,最近千万不要再动他了。” 这话里有点埋怨他们手段残忍的成分,李意阑顾念他的身份没有跟他置气,好言好语地答应了,让他赶紧回去给那个袁宁抓药。 寄声对此颇有感慨,皱着脸说:“哎,之前将他往死里打,现在又生怕他活不下去,要破个案可他娘的难啊。” 江秋萍不爱听这些气馁的话,从身后给了寄声一个脑瓜嘣,敲完又在他背心轻推了一把:“这就难了?那白骨案里那些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就被咔嚓了的人不是更难?好了别长他人的志气了,走起来,别堵着我。” 很快一行人抵达刑房,没进门就听见鞭子闷沉的抽打声里混着一个女人的哭腔和怒骂。 李意阑听她一会儿喊一句“先生”,一会儿又让狱卒“别打他”,喊来喊去许是不奏效,又开始恶毒地诅咒狱卒不得好死。 那声调悽厉尖锐,一路从耳膜刮进心里,让李意阑即使身处敌对的立场,也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不过这也证明他的决定没错,明显在这个女刺客心里,扇贩子的性命要比她自己的重要,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她对扇贩子有感情,恩情、亲情或者爱情都有可能,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她的罩门。 所以只要持续朝这个弱点上勐攻,她松口的可能性就相当大。 李意阑抬腿往刑房里踏,腿提起来的瞬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多了个馊主意,于是他又退回去,走到了守在刑房左边的狱卒。 那狱卒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叫了声大人,李意阑示意他附耳过来,等对方服从了之后,就低声对狱卒说:“你就站在门口,在我出来之前不要离开。若是听见我在里面连咳四声,就冲进去说,盈字号里的那个袁宁不行了,问我救不救,记住了,要装得像一点、仓皇一些,听清楚了吗?” 狱卒刚刚没有去旁听开堂,此时还不知道假伙夫暴露出来的名字叫袁宁,他似懂非懂但又不敢问,只好点了点头,将李意阑的交代放在脑子里暗自嘀咕。 李意阑说话的时候江秋萍就凑在近处,因而等他一说完就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屋中的两个人,会在意那个袁宁的生死吗?” 李意阑只是直觉袁宁的地位不一般,他说:“不知道,试一试吧,反正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也不麻烦。” 江秋萍长长地嘆了口气:“希望有人在意吧,不然再这么打下去,一个案子没办完,咱们全练成面冷心黑的酷吏了,唉。” 李意阑明白他的意思,那种不愿意却循序渐进地习惯着跟自己一样的人在面前挨打哀嚎的感觉挺瘆人的,就好像看着自己心头的血一寸一寸地在变冷一样。 他安慰地拍了拍江秋萍的肩膀,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刑房。 房中正在上刑,狱卒见他来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就要转过来行礼,李意阑用余光留意着女刺客的表情,迅速打断了狱卒的停顿,他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狱卒齐声应着“是”,鞭子“啪”的在地上一振,接着就抡到扇贩子身上去了,让人心惊肉跳的抽打声再次在逼仄的刑房里续上了前尘。 扇贩子已经片刻不休地被打了三个多时辰,浑身的衣衫浸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配合他单薄的身板和之前积累的伤势,看起来已经有了气若游丝的迹象。 女刺客焦急得在木桩上疯狂地挣扎,可她再天生大力,也挣不断密密麻麻的新制绳索,只能徒劳地用难听的言语攻击所有人,态度仍然强硬。 李意阑随便她骂,既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对上视线时会对她扯一扯嘴角,然而在这血腥味沖天的牢房里,那种不达眼底的假笑让他显得异常冷酷。 寄声立场不同,没有看出什么冷酷,只是隐约察觉到他不高兴,没敢上前抖机灵。
第152页 江秋萍却能够理解他这种不近人情的嘴脸,狭路相逢不见得勇者得胜,心狠的人却总是赢多输少,既然是要诛这女人的心,那就绝不能让她窥探到丝毫不忍。 狱卒们施刑时的情绪本来十分外露,要嘲笑就嘲笑,要侮辱就侮辱,可大人们纷纷往这儿一站,他们反倒约束了起来,闭上嘴一味地卖力抽打。 这使得刻意的沉默在刑讯声里恣意蔓延,让人隐隐喘不过起来。 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只有白见君一个人神色如常,他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暗自交锋,只是出神地看着扇贩子。 那人一直垂着脑袋,叫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白见君听得出来他痛不欲生,却也听得出他还能忍,因为一个人忍不住的信号恰恰就是放弃克制。 这人太过倔强,是长处也是短板,他为扇贩子的坚韧而折服,却不料对方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昼夜不休的折磨让扇贩子开始神志不清,他知道有人进来了,但却连抬头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深到骨子里的疼痛让他心浮气躁,那种躁动挑拨着仇恨和怨气,让人想嘶吼想痛哭、想毁掉触手可及的所有事物,可仅存的理智和身上的绳索又禁锢着他,让他只能当一个绝望的囚徒。 他什么都做不了,从前是,现在是,也许根本就没有的以后亦是如此。 能死的时候犹豫不决、想死的时候却又无计可施,自己似乎总在迟疑,以至于这一生都在做错误的决定,受罪有应得地磋磨。 可他又有什么罪呢? 扇贩子昏昏沉沉地想到,他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放过火,只有一个无处洗刷的欲加之罪。 当年尊严被碾碎,他还信这人间有光明,可事到如今才发现太执着的人并不适合苟活于世,因为他们所寻求的东西永远无法如愿以偿,如果放不下,就只能堕入煎熬的红莲烈火之中。 只有挽之押对了宝,他当年的自尽不是懦弱也不是屈服,而恰恰是分外清醒的独善其身。 所以挽之还是挽之,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同袍了。 扇贩子觉得自己可怜也可恨,刚想笑一声来表达讽刺,却没料一口气到了嗓子眼忽然变作瘙痒和腥甜,催得他脏气逆涌、喉头做呕。他控制不住地将头抬了半寸,然后勐地往下一点,张嘴吐出了一大口红黑色的血瘀。 那些淤血想必在他体内淤积了有一阵子,稠得拉出了血丝,黏煳煳地砸在地上,让人感觉他的肺腑里好像都烂透了。 女刺客惊唿了一声“先生”,问他怎么样。 扇贩子却顾不上答她,头晕目眩地继续吐了三遍,地上淌晕出铜盆大小的血摊,血落的动静如同雨幕。 李意阑和白见君凭经验都看得出来,这个人眼下确实是到了生死关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动。 白见君是觉得他这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虽然死了可惜,可是活着也痛苦,生死都是这人选的,他既然愿意保密,那就是打算舍掉性命,白见君愿意尊重他,而且也笃定李意阑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李意阑则是耐着性子,在跟那女刺客比谁先沉不住气,所以每次心里想叫人传大夫的时候都会抠一下手板心,告诉自己再等等。 然后他等了三次,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终于等来了女刺客开口说谩骂之外的话。 她说:“他是我们和上头唯一的接头人,一切信件由他接收和销毁,我们只能收到口头的命令。你就不怕打死了他,之后什么都查不到吗?” 江秋萍喜闻乐见地眯了下眼睛,心说终于,她开始多说多错了。 李意阑本来还在门口留了个“惊喜”,一见这发展忽然也觉得用不上了,连忙内心暗笑可脸上却冷淡地说:“姑娘,你这威胁真是可笑,本来他活着也什么都没让我查到,你觉得耐心已经耗尽的我,会在意一个哑巴的生死吗?” “再说他也不是你们当中第一个在这里丧命的,有一就有二,我已经略微有些适应了,你不用拿这空话吓我。我还有事,得告辞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跟我们师爷说。” 说完他将头一点,转动脚尖就准备走了。 女刺客听到那个“丧命”时就呆住了,愣到李意阑准备走了才回过神来,有些迟钝地说:“……谁?谁丧命了?” 李意阑盯着她的眼睛说:“盈字号的那个袁宁,是不是叫袁……” 他话音未落牢中忽然“噗”的响了一声,众人寻声看去,就见那个扇贩子又喷了一口血,这回血色鲜红,一看就知道不是旧创而是新伤。 扇贩子完全是怒急攻心,他虚弱地气息都前后不继,可还是费力地抬起了头,唇间血沫喷扑地说:“你……说、什么?袁……袁宁死了吗?” 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伤心了,问完那句话之后他也不等回答,好像已经接受了袁宁的死讯,眼神和表情同时灰暗了下去。 李意阑陡然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对这人十分重要,他顿了一下说:“没死,我诈你的,但是快死了,你要见他吗?我让人将他抬过……” “不用,”扇贩子说完这句之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虚弱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动他,救活他,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第153页 李意阑的心跳勐然加急,头一次有种抓住了真正把柄的实在感,许多个问题在他脑子里你争我抢地往外挤,但考虑到扇贩子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他还是按捺住急切,只问了两个最简单的问题。 “你是谁?” 扇贩子被这个简单却又尖锐的问题刺得心如刀绞,他恍如隔世地呢喃道:“刘芸草。” 要是唯一的江陵人张潮在这里,或许还能为这个名字做一段评说,可惜在场的都是京外人士,没人认得这位昔日军器监的一把手。 李意阑反应平淡地听了,提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白骨案的主谋是谁?” 扇贩子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醒而郑重地说:“是我——” 第68章 排云弓 酉时一刻,江陵大理寺。 籤押房中,面对钱理的问题,那位前修陵瘸子将士正在努力回想。 “监察使大人姓刘,名字好像叫……啊对,叫刘芸草。他是皇陵中地位仅次于袁大人的督查官,为人和气,人也生得漂亮,在修陵队中威望很高,他每次一来不止将士们,很多犯人也会同他打招唿。” 钱理从这人转述的内容和语气中感觉那个刘芸草应该是个挺不错的人,谁能想得到他如今却成了一个亟追待查的人犯,云端黄泥固然令人唏嘘,可自己也该尽好本分,钱理接着问道:“那么多人都认识他,他去皇陵去得很勤吗?” 瘸子停住想了一会儿:“一月两三回总是有的。” 钱理颔首以对:“那袁祁莲袁大人呢?他去的次数如何?你对他有什么了解没有?” 瘸子摇头道:“袁大人不常来,有时一个月也见不着人影,督查的事都是刘大人在管。我地位卑微,哪能对他有什么了解啊,只是从营中听过一些闲话,传的极不像样,不敢玷污大人的视听。” 钱理还没说话,许之源却先打断道:“无妨,你只管说,像不像样我们大人自有公断。” “是,”瘸子哈了下腰,这才继续道,“袁大人有一半路苏的血脉,这事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的长相上就能看出来。不过当年营中的传言却不止如此,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人嘴里最先说出来的,反正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袁大人的出身都已经确定了。” “传言说,他的生母是好几十年前路苏国王族的一个郡主,因为她的父亲客拨勒亲王在拥立汗王的斗争中选了错的人,使得整个部落遭到了大清洗。” “其他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位郡主却因为生的普通,在和侍女换了衣服之后侥倖逃过了一劫,之后辗转流落到西疆,和西疆城里的一个铁匠结成夫妻,还生下了一个男婴。” 听他的未尽之言,那个男婴想必就是袁祁莲了……对于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钱理向来是不大信的,但这个瘸腿将士的说法却让他心中一动。 这个传言相当微妙,微妙到一旦落下这颗棋子,当年那个判刑处置快到让人目不暇接的通姦死局一下就活了。 一个是对内主管朝会礼仪、对外辖接番邦建交的鸿胪寺卿的掌上明珠,一个是掌管朝廷兵器械造,却又背负着“国恨家仇”的番邦贵族,他们之间的暗室亏心偷的就不是情,而有可能是对大瑞王朝的背叛和报復了。 平乐案发生在奉天十二年,而良王殿下歼灭路苏是在次年,这个逻辑看起来就是袁祁莲死了之后,彪悍的路苏就被打垮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钱理的第一反应不外乎人情,那就是袁祁莲是个别国的细作。 自古以来造反就是皇室的大忌,律法中尚有明例,一旦发现有人图谋造反,为绝后患和威震不轨之心,可免去一切重案的条例就地格杀。 当年那位章贵妃就被当场杖毙了,只是袁祁莲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还在天牢中关了一阵子。 诏狱里有一百种悄无声息将人处死还看不出来的法子,而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想要处死谁,很少会真正顾及百官的颜面,所以袁祁莲在事发后还能存活数天的原因一定还有更深的内情。 他没有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还有用,可他能有什么用呢? 此时钱理还没能拨开迷雾,但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接近了。 他将瘸腿将士的这番说辞暂时收进脑海深处,准备等清净的时候在好好琢磨,眼下他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待问,他应了一声,随即将思路移到了别处。 辑修皇陵是天大的要紧事,督查首领连面都懒得露似乎说不过去,钱理问道:“刘芸草和袁祁莲这两人的关系怎么样?” 瘸子想也没想就说:“那自然是好了。袁大人面冷,为人也孤傲,大家都怕他,见了他就埋头干活,只有他们军器监本部的人才敢跟他说说笑笑。刘大人跟他最为要好,在我的记忆里两人从未以官衔相称过,袁大人直唿他的名字,他叫袁大人的表字,晚之还是什么的。” 钱理不料他知道的还挺多,心绪不自觉放松了不少,面上露出笑意来,和蔼地说:“很好,你再与我说说,当年军器监之中,与袁祁莲亲近的官员还有哪些?” 瘸子露出思索的表情,断断续续地报起了人名:“是,还有中尚署丞林庆、掌治署监作王桥……织染署掌固杜海铮……弩坊署令刘、刘诘,诸铸钱监的那位大人姓什么我不大记得了,反正当时军器监上下掌固级别以上的官员,基本都是袁大人的亲信。”
第154页 那也就是说这偌大一个王朝的兵器输出库,号令权竟然握在半个外邦人手里,钱理心中骇然,心说难怪有人容不下他,朝中最忌讳一党独大。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袁祁莲所荣获的无上圣宠,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催命符。 钱理让许之源拿笔记下了那些名字,接着又说:“你还知道什么?譬如这些人有没有家眷?家住哪里?和哪位其他衙门的官员有来往之类的消息?” 瘸子:“这就不大清楚了,军器监有自己的衙门,这些大人们大多数时候不在皇陵里,几乎都是当天来当天走。不过他们跟修皇陵的大人和工匠们熟一些,毕竟有差事上的牵扯。” 钱理“哦”了一声,让他将当年造陵的官员和匠师们都写了下来,交给许之源出去安排新一轮的寻人事宜了。 酉时将近的时候,盐铁使那边叫人递来了一封信,内容是十斤左右上等慈石的分配去向,当中赫然就有扶江的都作院。 钱理不敢耽搁,立刻誊抄了一份,交给下属拿到左武侯府去借信鸽去了。 此时从江陵南下的钦差,离饶临的东城门还有五十里的路程。 —— 末时以后,饶临衙门。 也许是松了口气,刘芸草说完“是我”之后,脑袋一歪就昏了过去。 李意阑派寄声去后院请郎中,却不料大夫因为衙门中药材不全,不久前刚离开后院,回自己的药堂给袁宁抓药去了。 寄声找不到正主,只好去敲知辛的门,于是知辛下午这临时抱佛脚也泡汤了。 好在人命关天,他二话没说就站起来跟去了牢里。 彼时李意阑已经让人将刘芸草抬回了牢房的木板床上,给换上了干衣裳,他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来的人是知辛,心里就很想嘆气,为自己天天在搅人清净而愧疚。 知辛却没有这么想,来的路上他已经从寄声那里得知了一些内情,此时走进牢房的床边,第一件事就是好奇,他坐下来将刘芸草的手腕从盖褥里拨了出来,并指去按的同时看向李意阑低声说:“听说你们抓到了主谋,就是这个人啊?” 牢里只有一张圆凳子,李意阑让给大夫了,自己就只能站在后面,他点了下头说:“他说是他,细节还没来得及问。” 都说面由心生,刘芸草实在生了张秀致的脸,单看面孔实在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知辛觉得这人不像主谋者,但他也没有随便发表意见,只是轻笑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刘芸草本就气血两虚,又经过方才剧烈地呕沥之后,脉象按起来虚若无有,不说十分兇险,但情况也着实不乐观,所以知辛摸完脉很快就离开了牢房,到库房去抓了一副补血气的方子,立刻叫人拿去煎了送服。 牢里阴气重,人犯也不醒,李意阑没有待在下面的必要,于是跟着知辛一起回了后院。 临时左右无事,他就跟着知辛去了库房,那人在箱柜之间抓找的时候,他就靠在药案上提着小黄铜称,等着知辛将抓出来的药材搁在称盘上过重。 知辛想着刚审出一个主谋,主审官应该会很忙才对,就委婉地提醒李意阑,要是有事尽管开熘,这里他一个人完全可以。 李意阑却少见地不肯勤于政务了,说是脑子有点乱,需要清净一会儿,请知辛大师大发慈悲,不要赶他。知辛看他的兴致确实不高,也就随他去了。 等两人抓好了方子出来,赶去扶江的张潮和吴金也回来了,两人拘着三个带轻镣的男人,连拉带拽地冲进了衙门,效率快得让人吃惊。 江秋萍本来在牢房门口踱来踱去,等着刘芸草醒来问话,那句昏迷前的“是我”简直吊尽了他的好奇心,要是扇贩子今晚都不醒,他很有可能压根睡不着觉。 他正暗自焦灼,再又一轮的转身里看见张潮直接愣了,小跑过去说:“你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飞也没有这么快吧?” 张潮将那三个兵勇推了一把,用眼神交给吴金往前带,自己慢下来跟江秋萍解释:“运气好,我们去扶江衙门送公文,正赶上都作院运着箭弩去府库交公,直接在城中的演武场铐的人,少了来去都作院的那一百里路,才能赶在这个时辰回来。” 江秋萍将右手的手背往左手心里一砸,畅快地说:“哼!双喜临门,真是天助我等,走,我去喊大人来开审。” 张潮挑起眉毛,被他感染地跟着笑了起来:“哪来的另外一喜?” 江秋萍连忙向他转达起扇贩子的交代来,在听到对方刘芸草的时候张潮结实地愣了一下,江秋萍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古怪,连忙说:“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见过排云弓,”张潮沉沉地说,“听我爹说,刘芸草是排云弓的铸造者之一。” 江秋萍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大名鼎鼎的排云弓他多少有些耳闻,据说这弓的弓身上有活机窍,一弩能够同时发出三箭,三箭分别都能命中一个人,使得弓箭手能够以一当三,极大的提高作战力。 而造得出排云弓的人,做个小玩意儿似的石像生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第69章 八千两 酉时三刻,饶临大堂。 照例是江秋萍坐在公案后面,李意阑在经承的位置偷懒。
第155页 他手里还捏着一小把去壳核桃,是离开库房的时候忽然咳嗽,知辛从药柜里给他抓的,说是细嚼慢咽能让嗓子舒服一点,可惜他走得太快,到了公堂才嚼了两瓣,剩下的只好掩在了手里。 他们来了大半个月,衙役办事的速度明显被逼快了不少,列队、提人、师爷就位,很快就到了开堂的时候。 都作院的那名营官跪在一边,石坊的管事畏缩地站在另一边,因为害怕,垂头弓背地不敢看他婆娘的远亲一眼。 江秋萍拍了一下惊堂木,让那三人报上名来,地方上的兵勇本来跋扈,可因为在扶江被捕的时候被吴金好一顿揍,这会儿便就老实了不少,中规中矩地报上了大名。 江秋萍开门见山,直接让衙役将慈石和从坊主家中搜出来的赃银抬到了堂前,然后问那名营官:“益求石匠坊的掌柜说,这些慈石是你在九月初的一天,花了一千两雪花银,请他从都作院偷偷运走的,是这样吗?” 敢干坏事的人自然都有几分蔫胆,营官没这么容易招认,立刻矢口否认,说这些说辞他一概不知,都是他这亲戚在胡编乱造。 那坊主一听他翻脸不认人,当即就急了,将他一介草民是怎么进的都作院,见过哪些景象,又是怎样在扶江城门口为了躲避排查,给守城官塞了几多银两的事愤愤不平地讲了出来。 对于都作院的内部格局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牵扯进来的人物都可以随时查证,营官的反驳越见没有说服力。 江秋萍危言耸听了几句,又叫人毫不留情地打了几板子。那营官不是铜皮铁骨,屁股上的肉还没烂口就松了,求饶着说他这就招。 他说是,银子和慈石都是他给的。 江秋萍步步紧逼:“你的家境和例银我很清楚,我想问你,你是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营官闭着眼睛,满脸都是穷途末路的丧气:“王都统给的,让我去办这件事,将这批慈石送到饶临去,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能走漏了风声。” 江秋萍冷笑道;“为什么非要运到饶临去?按照你告石坊主的说辞,如果只是慈石有盈余,大可以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深埋了,这样一千两还能落进自己的腰包,岂不是更好?” 营官苦笑道:“回大人,哪有什么盈余?编的谎话而已。慈石是弩坊中用来提纯铁矿的原石,扶江因为有土司城,所以每年需要造贡的箭簇比其他的都作院要多得多,常常只有不够的份,哪还有多的。” 江秋萍愣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编造盈余的说法?” 营官嘆了口气,软弱地说:“上头叫我这么做,我哪敢问那么多啊,赶紧照做就是了。” 江秋萍朝前坐了一些,感兴趣地问道:“哪个上头?是给你银子的王都统吗?” 营官点了点头,江秋萍问他点头是什么意思,他就只好说是,师爷赶紧记下了证词,江秋萍这才打住问话,朝堂下的衙役招手道:“把人带上来。” 王都统本来就被押在公堂外面,营官说的话一句都没落下,他被人推拘进来跪下,立刻含恨地瞥了自己的部下一眼。 江秋萍看他那权势没二两但却很猖狂的样子就不顺眼,重重地擂着惊堂木喝道:“王都统是吧?你再瞪他,我就当你是在恐吓人证,先给你二十大板。” 王都统梗了下脖子,像是要反驳,但张嘴之后又闭上了,连同那口气也咽下了似的粗着嗓子说:“是,下官知错了。” 江秋萍问他营官说的属不属实,他说是,江秋萍又问他:“那银子是谁给你的?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了多少又有没有旁人在场?这些逐条都得讲清楚。” 王都统顿了半晌才说:“……是京中弩坊署的郑监作给的。督查箭造的巡抚六月份从京城出发,走到扶江的时候正好是九月二十二,然后在扶江停留了四天。” “他们临走之前,也就是二十五日那天夜里,郑监作独自到我营中来,提起我一个在弩坊署考公室当差的兄弟,说是我兄弟知道他要路过扶江,托他给我捎了份礼物。” “我一听高兴坏了,赶紧留他在家里吃饭喝酒,后来有点喝高了,他就催我打开礼盒看看。我也好奇我兄弟给我准备了什么厚礼,只是当着他的面没好意思,一听他都这么说了,就将那小礼盒拿出来打开了,谁想得到里面装的是……是一沓一千两的银票。” 最后那句忽然勾起了李意阑脑中的一点记忆,他眯着眼睛想了想,瞬间意识到了一个有可能有关联的问题,不过堂下那位都统还在讲,他就暂时没有打断,专注地往下听去。 王都统说:“除了饷银,我何曾见过那么多钱啊,而且我那兄弟也是个穷差事,我知道他不可能有这么钱。” “我觉得不对劲,不敢收,要给他退回去,谁知道他却当场变了脸色,不接那个几千两的盒子,只是脸色不好看地对我说,这银子我收了也就是悄悄的,没有人会知道。可我要是不收,他有的是法子让我人赃并获,偷军器监的奉公饷是什么罪过,他让我好好想一想。” “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这是一早就在设计我,让我收他的银子肯定是有后话。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下大狱,我拼死拼活才爬到都统的位子,我……我怎么甘心?怎么愿意啊?”
第156页 李意阑见他无奈又委屈地望着江秋萍,声声质问剖心泣血,好像那时真是无路可走了一样。 可实际上很多时候,李意阑愿意承认世事原本就是如此。 一个人大半生的打拼和成就,到头来却被旁人轻而易举的一句话给夺得一无所有,当中的憎恨和挣扎是未曾经歷的人永远无法体会的艰难,天道不公、权势逼人,他的确不容易,可这世上又哪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知辛地位尊贵,须得断欲忘情。大哥长才早逝,嫂子重情守寡。寄声率真却终身甩不掉江湖恩怨。江秋萍有才施展不开,吴金豁达却遭人陷害……还有其他许多的人,包括李意阑自己在内,毕生的得失归整在一起,盈亏相抵到最后应该都是一场空无。 各有各苦乐和得失,所以苍天律法在上,错了就是错了,原因不足以使人原谅。 江秋萍性格激愤,听他念了半天难也不为所动,只是凉薄地反问道:“不甘心、没办法,所以就决定心安理得地助纣为虐?我现在告诉你,这慈石害了一个人的性命,你是不是仍然觉得与你无干,要将过错全都推到那姓郑的身上去?” 王都统震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些许怀疑和不愿相信,他当初接下那个任务的时候,一个是屈服一个被安抚了,本以为运走就算完事,谁曾想那才是真正开始。 他心里有愧,但又不愿意认罪,故而避开江秋萍的眼睛造出了一阵沉默。 对上这样的人有时比恶棍还让人来气,说他坏吧不够格,说他不坏吧又行不端坐不正,江秋萍没耐心等他反省,不耐烦地催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认,此事只有公断,旁的不说了,你接着交代你没办法之后,都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些什么?” 王都统:“他、他什么也没吩咐,只是把银子往我一给,让我自己去想办法,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事儿必须做的滴水不漏,不能被人查到。” 江秋萍:“所以你就想了个法子,把营官和他的亲戚拉下了水,是吗?” 王都统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地说:“这法子不是我想的,是我将郑监作的吩咐转达给苗都统以后,我们一起、商量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实在有些虚,郑监作根本没让他转告别人,是他自己一个人不敢,才讹言谎语拉苗都统来一起壮胆和发财。 而苗都统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不能淫的清廉之辈,两人狼狈为奸,三两天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歪主意。 “那他还挺有办法啊,”江秋萍不知当中的内情,讥讽了一句,让衙役去带苗都统。 衙役训练有素地跑开了,在这间隙里李意阑看向王都统,忽然问道:“那位郑监作给你的那沓银票,一共有多少两?” 王都统眼神游移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八、八千两。” 处理这么点小事竟然就给了八千两的好处费,江秋萍的心思在须臾之间就变了好几遭,从第一反应的这么多钱,到那个郑监作可真慷慨,再到这三个人的七千两是怎么分配的,最后醍醐灌顶地想起了李意阑问这个数目的原因。 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么个问题,八千两听起来感觉也有些熟悉,江秋萍转动脑筋想了想,很快就获得了一点灵犀。 就在前几天,吕川分析那张从矢服里面找到的银号凭贴时说过,那是一张八千两的汇票。当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刺客接头的暗号上,倒是忘了留意那张凭贴所对应的银票到哪里去了。 现在听李意阑这么一问,数目竟然刚好吻合,江秋萍心里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感觉,就是那些零七碎八的线索正在慢慢串成一条。 这让他精神一振,一边对李意阑投以钦佩的目光,一边中气十足地继续问道:“那些银票呢?现在在哪里?” 王都统脑门上沁汗地说:“分了……我、我和苗统各三千,营官和他那亲戚各一千,其他人的我不知道,我的一张兑成了小额票和银子,剩下的两张都藏在了家里。” 江秋萍一听他没带在身上就没好气,只能问他是哪个庄的票子,王都统正要交代,那位苗都统“噗通”一声跪在了他旁边。 江秋萍又审了有两刻钟,才从对的上的口供中得知,那八千两的银票确实出自于丰宝隆银号。 案子查到这里,这是第二条能够证明刺客和朝廷官员有勾结的证据,虽然收穫不多,但足以让众人的脸上添些喜色了。 等收押完这三个兵勇已是华灯初上,本着打铁趁热的原则,张潮不辞劳苦,主动提出再跑一趟扶江去取银票。 李意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吃了饭再去”,张潮眨了下眼睛,众人立刻拥着他往饭堂走。进到后院的时候正碰上知辛从后厨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又黑又远压根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李意阑靠过去笑道:“你在厨房里忙什么呢?吃饭了吗?” “什么都没忙,还没,”知辛迎面走过来说,“审得怎么样了?” 李意阑在院子中央和他碰了个头,因为知辛还在继续前行,他下意识就掉了个方向开始跟着走,边走还边对寄声等人飞快地交代道:“你们先去,我跟大师说会儿话。” 说完就果断抛弃了原来的队伍,寄声“诶”了一声他也没管,和知辛肩并肩地走起来,将审出的结果概括地说了。
第157页 知辛听完笑了笑,对他说了声恭喜。 他手里端的是一碗药,看前行的方向又是大牢,上月门台阶的时候李意阑扶了下知辛的手肘,笑道:“这是不是给刘芸草熬的药?” 知辛被他惯常持枪的手一托,在碗中荡来荡去的药汁起伏立刻就小了一点,昭示出这人的手是真稳,让人打心底里愿意信赖。 于是知辛放松手臂,任他搀老太爷一样将自己架上了平地:“嗯,他下午服过一副之后,脉象稳定了一些,再餵个一两副应该就会醒了。” 上到青砖地面之后李意阑就收了手,不过也一劳永逸地捏住碗沿将碗接到了自己手里,端着说:“那就好,你说他很快能醒,我心里才敢有底。不过煎药这些事情应该有人负责,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知辛没了碗,走起路来立见悠闲,将双手背到身后笑道:“大伙都挺忙的,就我一个人清闲,有些说不过去,就去搭了把手。” 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是杂役不待见牢中的犯人,熬药的态度有些敷衍,而刘芸草是白骨案的一个关键,李意阑等着问话,即使有仙丹也会先餵给他吃,汤药上着实不该怠慢。 鑑于冬风冷冽,两人顾忌着药温走得飞快,可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就和迎面而来的狱卒撞了个正着。 狱卒并腿行了个礼,激动地喊道:“大人,辰字号的犯人醒了,我这正要去叫您呢。” 第70章 报復 不知道知辛配是是什么灵丹妙药,竟然一副就将人给催醒了。 李意阑大喜过望,先拍了两句知辛的马屁,接着让那名狱卒立刻去饭堂知会众人,他们二人则是先一步进了牢里。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两人停在了辰字号牢房门口,囹圄中的人已经靠墙坐了起来,正在闭目眼神。 囚衣单薄,刘芸草却没有将被衾裹在身上,只是凌乱地搭着腿,像是不觉得冷。 伤势应该同时麻痹了他的听力,使得李意阑和知辛走到跟前了他都还没察觉。 狱卒觉得此人傲慢无礼,大声提醒道:“人犯,我们大人来看你了,还不赶紧行礼!” 刘芸草这才睁开眼睛,在迷离之中看见那个提刑官将一碗药搁在了床板上。 相似和黑衣和举动让他忽然一阵恍惚,依稀想起许多年前,也曾有这么一个人为他端过水、奉过药,只是如果世间真有轮迴,那人再过几年或许都可以成亲了,可自己却被困在尺寸之地,连要保住袁宁都要仰人鼻息。 刘芸草不堪回首地垂下眼帘,伸手摸到药碗,说了句“多谢”随即翻腕仰头,将苦味一饮而尽了。 喝完之后他放下碗,看着李意阑直截了当地说:“大人还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狱卒搬来两个圆凳,李意阑坐下时问道:“狱卒说要不是你自己坐了起来,他暂时根本注意不到你已经醒了,我想问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是继续装睡,明明可以多拖一阵子的。” “先生”是一个带有尊重意味的称唿,刘芸草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这么客气,不解地盯了李意阑一眼,孱弱地说:“拖不拖总是得说,所以悬着的铡刀还是早些落下来的好。而且这是我请求你们救袁宁的诚意,希望诸位看在我还算说话算话的份上,能够慎重对待他的性命。” 知辛看他是这等为人和气度,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犯人。 身边的李意阑则是接过话来,承诺道:“先生痛快,我们自然也不会对你耍心眼,已经请郎中去看过了。” 刘芸草有心问袁宁的情况,心里却又明白对方出于拿捏自己的需要不会轻易告知,只好打住自讨没趣的念想,点了点头,一派安分地等待对方发问。 这人配合,李意阑也就不摆架子和脸色,平和地问道:“恕我直言,先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对袁宁的性命牵肠挂肚,我想问问,他对你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 刘芸草缓慢地说:“这个问题,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犯人除非是桀骜不驯或不肯认罪,轻易不会反问刑讼官,逢问必答才是保全自己的上策。不过刘芸草嗓音细婉,人又虚弱,问话不像问话,倒是不至于让人觉得冒昧。 李意阑不以为意,笑了笑猜测道:“有没有关系,要取决于先生的答案是什么。” “他姓袁,二十出头,正好是能给奉天年间在平乐案中丧命的长乐太僕袁祁莲当晚辈的年纪,先生见不得他死在眼前,是因为他是故友之子吗?” 刘芸草似乎料得到他会这么想,淡然地扯了下嘴角,将目光移了开去,盯着重重的栅栏说:“不是,挽之去世的时候还没有成家,哪能有子嗣呢?” 顿了顿他忽然又用一种更轻的语气说:“不过即使他成家了,有孩子,也决计活不到如今。” 所谓斩草除根,这倒是句让人无法反驳的实话,李意阑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种心如死灰的意味,莫名就有些讪讪,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 不过人心诡谲、真假难辨,太过怀仁比声色俱厉还糟,他连忙整顿好心绪继续问道:“挽之是指袁祁莲吗?” 刘芸草:“是,那是他的表字。” 袁祁莲生在边城的一个铁匠家中,按理来说不该有表字,但他那个外族母亲很在意这些东西,打小就将他当成书香子弟在养。这在冥冥之中为他的飞黄腾达铺了路,也为之后的噩运埋下了祸根。
第158页 可在一切的开始,那位倔强的番邦女人却没法知道这些,她只是希望她的儿子能够读书写字,不要终生都蜷缩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池,她们路苏人骨子里流着草原上奔腾不息的血液,从来不愿意在同一块地方待一辈子。 刘芸草记得袁祁莲曾经跟自己说过,他母亲找先生给他取字做“挽”的初衷,就是希望他能当个挽弓如月、铁臂铜拳的壮汉子。 然而也许是这名字太斯文,又或者汉人总归是不如马上民族体格彪悍,袁祁莲虽然身形还算高大,但跟膀阔腰圆还是有些距离,只能说他娘的期望应验了一半,他半辈子都在弓弩堆里生活。 当年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就站在军器监的靶场上,注视着新出炉的排弩被拉成满月,箭簇在炫目的烈日下闪出点点寒光。 那天挽之心情不错,提起弓弩堆的模样仿佛是金窝银窝,刘芸草当时觉得他们果然就是贱命,常年窝在那种铁气森森又荒凉的地方竟然也心甘情愿。 但那时他的确发自心底地相信过,军器监就是他们天生该在的地方,而他们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只可惜世事难料,曾经的信念到了最后竟然碎到连渣都没剩下,刘芸草走了一小会儿神,眼底再有灵光的时候就沾染上了一份凄凉。 李意阑听他说到一半越说越慢,抬眼一扫对面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三魂不见了七魄,像是落进自己的思绪里去了。 不过他没有立刻出声去催,因为刘芸草满脸都泛着一种悲哀的气息,让人不忍心对他步步紧逼。 他等了等,刚准备去和知辛交换一个眼神,耳朵就突然一动,捕捉到了正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一行人陆续从门口钻进来,彻底打破了扇贩子走神的局面。 江秋萍凑上来和李意阑窃窃私语:“大人,审得怎么样了?” “才开始,”李意阑言简意赅地小声总结,“刚得知袁祁莲的表字叫挽之。” 江秋萍好笑地站了起来:“那我们来得还挺及时。” 牢中不如正厅宽大,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摆个凳子,再说全都坐下也不太严肃,牢头上来请示了一番,得到不需要再添凳子的答覆后欣然退下了。 李意阑寒暄地笑了笑,续上了话题:“刘先生,那咱们接着说,袁宁到底是谁?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刘芸草回答每一个问题之前都会沉默片刻,可见坦白从宽对他并不容易,但他只要开了口,就言语顺畅、神色坦荡,从不会出现那种编不下去似的支吾和结巴。 这时众人纷纷凝神,听他因为被净了身而雌雄莫辨的男声在牢房里徐徐散开。 “阿宁是奉天七年稷南城被破,我们在城中清捡尸体的时候,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孤儿,尚存一息、神志不清,问他叫什么只说阿宁,姓什么却忘了。” 说到这里刘芸草忽然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从众人身上扫过,眼底那团漆黑的情绪让人不自觉想闪避。 知辛却在那抹匆匆而过的对视中,蓦然感受到了对方的沉痛和哀悯。 一将功成万骨枯,同一句话对于远离战场的黎民和亲眼目睹过尸山血海的将士来说,绝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悟。而只有那些真正见识过人命是如何像草芥或露珠一样脆弱的人,才会有这么绝望却又慎重的眼神。 “那年城里死了太多的百姓,”刘芸草轻描淡写地说,“我就将他带回了军营,后来又带回了江陵,冠了个新的姓氏。” 江秋萍心想你带回去的孩子跟着袁祁莲姓,这是什么古怪的习俗。 可刘芸草像是看得穿他心中所想一样,不待被问就已经开始解谜了。 他用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说:“本来他是要随我姓的,但那会儿正赶上圣上要给挽之赐婚,他又无意迎娶长公主,就跟我商量让阿宁暂时跟他姓,接着又让弟兄们回京城去散播谣言,说这傻孩子是他的私生子。” “消息传到宫里也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前前后后也费去了三个多月,等他来说孩子的姓氏还给我的时候,袁宁就已经叫熟了。我那时还年轻,无意给人当爹,再说袁宁也比刘宁好听,也就那么着了。” “谁知道后来他却因为姓氏和住址两边不靠,在株连的时候成了漏网之鱼,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天意吧。” “袁宁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叫我先生,但是论感情,大人可以当我们是养父子,所以我在乎他的生死,这是为父的本心。” 李意阑看着他,用点头来表示自己在听,心里却飞快地想到,如果有父子的情分在,那么袁宁要死了他忽然松口,和袁宁在寒衣案中动作最多也就都说得通。 再说自己养的孩子跟着别人姓,李意阑初听觉得荒谬,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只要是感情到了那份上,这也没什么。 就好比他虽然没有孩子,但枪也差不多算他的半条命,可……想到这里李意阑忽然朝旁边瞥了一眼,心想知辛若是需要借走一阵子,他还是捨得的。 知辛本来坐得好好的,忽然察觉到好像有人窥探,稍微侧了下头,就见李意阑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这人看着正派,其实心思十分灵活,知辛纵是就九颗心,也绝对猜不到李意阑正跑题万里,无聊地在配枪和自己之间做取捨。
第159页 鑑于眼下除了听刘芸草说话什么事也没发生,知辛一下误以为他是从对方的口供中发现了什么疑点,想跟自己说却又不方便,所以才会露出难色。 可不开口却能传达信息的法子有的是,知辛果断收回目光往下投去,看准了李意阑的手腕伸手握住,接着拖到自己的腿上捋开,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对方手心里开始写字。 然而他才划了一个撇,就被李意阑快如闪电地抓住了。 他怎么也没料到知辛会忽然来摸自己的手,心头也不知道是惊还是悸,正愣着准备去看是为什么,勐不防手心里却又泛起了痒,跟羽箭的尾巴刻意在挠一样,麻得李意阑的手指下意识蜷起,挣脱了知辛压平用的那只手,直接将对方正在比划的时指头握在了手中。 知辛那指头是写字用的,被他抓住就没法交流于无声了。 他自然不知道李意阑在犯什么癔症,只当是习武的人都不爱悄没声的忽然被人碰触,茫然而和稀泥地在对方拳头上拍了拍,復而再次拉开了接着写。 李意阑忍着直往四肢里蹿的细微麻痒,感觉到知辛在手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 怎么了。 暂时还真没什么能说的“怎么”,李意阑有一点点心虚,互换待遇地拉过知辛的手,在对方手心里写了一个从长计议的“待会说”。 他俩这番在前面一堆小动作,背后的人却因为凳子摆得近和袈裟大麾的死角,根本看不到这两人在暗度陈仓。 对面的刘芸草倒是看得到,但他并不关心,因此跟没看见也没什么两样。 李意阑忙完手上的私事,立刻又捡起了公事,看向刘芸草说:“原来是这样,先生慈父心肠令人动容,看在你的份上,我会让郎中尽心为他医治。” “闲话到此为止,言归正传,你说你是白骨案的主谋,那我想问你,你苦心孤诣、大张旗鼓地造出这么多疑鬼似神的案子,动机是什么?” “动机?”刘芸草皱起五官,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接着才不确定地说,“伸冤?报復?让真正的刽子手受天下人指点,颜面扫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我肯定是想报復,曾经害过我的人,我也想让她尝尝我受过的罪,可我们真正能做到哪一步,只有天知道。毕竟我们都见识过这世间的强权,是多么的……至高无上和坚不可摧。” 最后那两个赞颂的字眼从他轻笑着的语气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显得很讽刺。 第71章 坦白 关于平乐案的简情,出身京城的张潮和文人习性的江秋萍都有些了解,这两天才跟众人分享过。 李意阑一知半解,干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从头问道:“那你有什么冤情?想要报復谁?你指的强权又是谁?” 刘芸草却答非所问地笑道:“李大人,这个案子难就难在我敢陈冤,你却不敢查。再退一万步讲,纵使你胆识过人、敢查官家,你也查不到什么。” 因为相关的记录和人早就被抹掉了。 李意阑还没说话,江秋萍先不客气地打断道:“你们这些犯党真的很有意思,你也是,那个袁宁也是,总是动不动就来为我们殚精竭虑,我现在告诉你,不需要。” “敢不敢查是我们的事,想不想伸冤是你们的事,大家各凭本心,直抒胸臆就是了,不必拿你心中的怯意来替我们做人。” “大家都痛快一点,你有什么冤屈我想听,你要是准备说呢,就正儿八经地根据问题作答,要是不想说现在就表态,我们去审别人就是了,不要拐弯抹角的浪费彼此的时间。” 寄声不知道讼师出身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能说,但是站在江秋萍身后,听了这么快又长的一段话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这边简直是正气禀然。 知辛贊同讼师的道理,却也理解多数人没法那样泾渭分明地为人处世,说一句丁是丁、卯是卯确实容易,可局里的人往往只认得一团浆煳。 刘芸草也被江秋萍说得一愣,听到半道不期然被那句“心中的怯意”扎得唿吸一窒。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像是在为对方着想,本质上却不过是自己在阻止自己,因为他不相信这些人。 但这书生的气势很有感染力,刘芸草扪心自问地想了想,觉得除却伤口撒盐的屈辱感之外,说出真相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损失,倒是这新上任的提刑官一伙人在得知内情之后会怎么处置才是难题。 权衡好利弊之后,他果断地对江秋萍点了下头,随即看回李意阑那边说:“想要知道一个人冤情,至少该先知道他是谁,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与谁唯亲又和谁有嫌隙?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以找谁去佐证。这些除了名字,我猜其他的诸位应该都不知道,所以不要怪我啰嗦,我会提到不少前尘。” 李意阑有的是耐心:“不会,愿闻其详。” 刘芸草勾了下半边的嘴角,瞬间又放下了,他心中完全没有笑意,只是为了回应李意阑的礼遇,不笑了之后他盯着腿上地被褥,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这人比较无趣,也很窝囊,所以关于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而我后半生的性命和际遇都是因一个人而起,他就是袁祁莲,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大部分都和他有关。”
第160页 “我出生在东边沿海,贤安县的一个小门户里,和挽之的家境半斤八两,我的父亲是个木匠。在我的记忆里朝廷总在打仗,从西疆打到北疆、再从北疆打到沿海。” 江秋萍熟读史书,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奉天两年之后的事情。 事实上武皇帝高干继任帝统的时候,接手的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西边割地千里、沿海抵死苦守,这屈辱的世况使得大半个奉天年间都在征战。 武帝因此心力交瘁,西边的失地一经收復就抛却烫手山芋似的退了位,他日益觉得杀孽太重,最后才到慈悲寺去当了和尚。 其实在座的人其实都出生在乱世里,只不过那时太小,投胎投得又地处居中,对于穷兵黩武的体会没有那么强烈。 可对于倭寇横行的沿海地域,刘芸草却对于征夫制极其痛恨,他越说越见面无表情,语气里的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旁观者似的冷漠。 “打仗不仅要征粮徵兵,还要徵调工匠,我爹的手艺在县里还算不错,奉天三年就被征走了,我等不及收到他的音讯,时隔一年因为无丁可征,也被架走了。家中就剩下家母一个人,等到战后我去寻人,早就没了影踪。” “我被简单训练后就被丢进了行伍之中,满眼陌生、吃不饱穿不暖,整日都在仓皇行军,不到半月就起不来了,但又不得强撑着不起来,因为怕死。” “死了的人,会被百夫长叫人浅浅地埋在路边,再被发死人财的下九流翻出来,扒个精光晾在野地里,等盘旋的秃鹫下来啄食。” “我见过一个那样的死人,肠穿肚烂、浑身赤裸,四肢不见了一半,一只眼眶空了、一只还瞪着,死得都叫人看不出来他原先是个人。可就是这种惨状,逼着我拼着命地想活下去。” “说来也可笑,饿和累没吓倒我,倒是让别人的死状给唬了个胆裂魂飞,大概从这桩小事里就能看出来,我这人更愿意为别人而活。” “我不记得自己头昏眼花地撑了多久,只记得到了最后,饿得眼前发黑,怎么眨也见不着亮光,闻到面饼的味道却只想吐,可是有个人临了捂住了我的嘴,掰着我的下巴逼我往下咽,威胁我说敢吐他就打死我。” “那是我从军那会儿最饿又不想吃饭的一回,但却有幸吃了两个饼,滋味很糟,只有酸腐味,但那令人作呕的滋味却救了我的命。” “我醒来看见腿边坐着一个人,就问他刚刚说要打我的是不是他,他说是,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那时挽之身边已经聚了些兄弟,都是受了他的这些那些个帮扶,打心底里服他的汉子,庆子、阿桥、海铮还有其他人,每个人都有过命的交情。” “与挽之认识之后,我在营中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毕竟有人照应,乱战时也有人替你留意着刀口。忽然瘸了崴了,逃命的时候也不会被丢下。” “那时真的艰难,人微言轻都是贱命,前面要提防战场上的刀枪,后面要提防军营里的小人,每天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却比飞黄腾达之后的日子要开心得多。” “我们为了保命,绞尽脑汁地在少的可怜的兵甲上做文章,在护心镜后面粘马筋、在大刀上面扣槽夹带,琢磨出来的法子有时被将军们看见,就会破格拔升数级。” “挽之和我也是因为这些升迁,才得以距皇上越来越近,最后因功进了军器监。” 他着重强调了那个死人,却对辉煌地升迁之路寥寥带过,可见这人的心思压根就不在争名夺利上。 但李意阑和江秋萍都异常清楚,一群没有靠山的寒门子弟,在官场上一毫一厘的升迁都难如登天,任凭他说得再轻巧,当年想必都受尽了委屈。 想想这群连无数次鬼门关都跨过去了的人,最后却覆没在了深宫女人的小把戏上,大概皇宫才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战场。 李意阑听完这些冗长的前尘,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刘芸草这是在强调袁祁莲对他的恩情,他应了一声,缓声问道:“之后呢?” 刘芸草眼中慢慢聚起了一抹痛意:“那时皇上大举兴兵,只要有功就大赏,旨在激励朝野,奋起抗敌。可这初衷是好,最后的结果却早已在青史之中写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挽之在军作方面确实有才能,而军器监也是最适合他大展拳脚的所在,可惜的是,我们都不适合当官。” “奉天六年时他才二十七,依照拟写的圣意地位就已经可比三公,祸福相依,这样的幸事也是噩运。” “别人家大业大,一个公卿底下要养活多少人,从十里八乡的亲戚,到各路府中的丫鬟和小吏们的堂哥表弟都要有安排,数目之庞巨你们恐怕难以想像。” “而我们一坐实军器监的位子,每每想起那些死在身边的人,就一心只希望兵器足而尖锐,最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平息战火,可是朝廷……做不到。” “运到监里的物料不是短缺就是以劣充好、承诺的时间也从来只有延后没有提前、去催请各部堂姿态高傲,这样一个环节压住下一个,有一年边城的将士用血肉之躯守到城中粮草耗尽,也没等到朝廷的兵器运送过来。”
第161页 “他们在边疆等死,我们在京城里等矿石。” “那次挽之大发雷霆,不依不饶地请了圣旨,沿着水运河道一路逆行,亲手砍了两颗脑袋,一颗是南阳河道史的,一颗属于蜀中按察使副吏。” “挽之身负皇命,处置两名罪员是秉公办事,可坏就坏在这名身首异处的河道史姓柳,是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诚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李意阑皱着眉头说:“你的意思是太后因为这事对袁祁莲怀恨在心,故意设计污衊他与章贵妃有染,进而一石二鸟同时除掉两个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刘芸草心说你这未免也把一个在当时并不受宠的后妃的力量看得太过狂妄了一些,军器监当时的圣宠如日中天,皇上信任袁祁莲,不可能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们落得惨烈收手,背后翻云覆雨的势力怎么可能只有微薄的一股? 可面上他却冷漠地贊同说:“是,她害得贵妃被杖毙,挽之被逼死,我和同僚们前去求情,反倒落了个不男不女的下场。” “你知道吗,当年我们三十二个人被推进净身房,当时出来只剩了二十七个,很快又自杀了两个、疯了三个。” “不仅如此,诚妃还派太监来羞辱我们,带着一波放浪的宫女,挑牲口一样来评价我们兄弟,什么这个俊俏,大兴宫要了……呵,后来在流放的路上,先后又死了十七个,我一个一个地埋过来,听着自己的声音一天天变细,模样越来越女气,你说我这心中,怎么才能不恨始作俑者——” 第72章 越讼难 看他的神情和语气,那些话不像是作假。 世人常说痛苦的东西就该放下,但知辛隐约能够理解他,这人的痛苦绵延多年,一直一直都在復发。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他,应该也会难以释怀,而且最关键也最根本的问题是,他凭什么要放下? 事实上只有真正尝试过后却又无能为力的人才放得下,这人头上有冤、心中有恨、手中有利器,一旦寻到合适的机会,报復才是逻辑和情理之中的事。 他的动机确实很大,那么剩下的谜题就是手段了。 李意阑刚要说话,却听身旁从来不会在问案时发表意见的知辛忽然说:“你恨始作俑者合乎情理,可那个木匠原本也是个局外人,你既然尝过亲朋无辜枉死的苦果,为什么又要杀他?你这样做,不是和当年冤枉你的人没有区别了吗?” 知辛的语气并不强烈,听不出谴责和鄙夷,只是不解和惋惜,惋惜一个人的堕落的原因,竟然是出自于对公平的执着。 刘芸草看了他一眼,答得坦然又迅速,他说:“没有,近墨者黑,我也已经是个恶人了,大师再拿好人善人那一套来衡量我本来就是错的。” 知辛轻声问他:“那你杀了他,心中好受吗?” 刘芸草挪开目光,喃喃自语地说:“再不好受,也不会比十几年的沉冤更重。” 知辛瞭然道:“那就是说还是不好受,但是为了报仇,如果需要,但凡妨碍你计划的人都会杀掉,是这样吗?” 刘芸草轻描淡写地说:“没错。” 知辛挑了下眉头,神色间依稀有点难以苟同的意味:“不对,有错吧?如果你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狠心,区区一个袁宁又怎么能逼你就范?你这样言行不一,很难让人取信。” “大师这话才不对吧,”刘芸草反驳说,“我再狠心,对的也不是每一个人。世事无绝对,我的心即使是黑的,但也是肉长的,也会有软和的地方。” “我不怕死,也不怕袁宁死,我能够接受任何结果,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大师,这不是言行不一,这是业障难除。” 是人都会有软肋,而为人送行大概就是此人的罩门,一击必杀那种,知辛倍觉压抑地嘆了口气,合起双掌说:“抱歉,是贫僧口出狂言了。” 刘芸草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话,后来又没理他,整个人仿佛都脱了力,靠到墙上闭上了眼睛。 大抵美人哪里都是美的,这人睫羽纤长,阖上后投成浓黑的一道弧线,使得他的眉眼像是一幅悲情的画卷。 他确实生的好看,李意阑也承认,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知辛更好看。 以貌取人是人的本能,但这个“貌”却不单指容貌,气质和风度也有一席之地,刘芸草再好看可他不快活,传递给人的气息就带着刺,让人的结交心顿时受挫。 知辛却不同,动不动见人就笑,笑完了还送一句阿弥陀佛,礼貌得让人只想追着送他一程。月初时李意阑就干过这种事,就是被知辛给拒绝了。 牢里飘过一阵短暂的沉默,李意阑左右看了看,见知辛没有再开口的迹象,就亦真亦假地咳了一声,随即开场道:“先生,换我提问了。” “你说的内情我们之后会去查证,眼下就如你所说,你的仇人是太后,你想报復的人是她,可这跟已经发生的五桩白骨案有什么关系?” “比如我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仇敌,我的眼里怕是容不下别人,就一门心思地盯着他了。可你不同,你先将自己的仇恨放在了一边,劳师动众地替五个不相干的人造势伸冤?”
第162页 “他们的不平是天下皆知了,而你的冤情还不及展露,就因为动作太多被衙门抓住了,这样得不偿失的举动,真的是缜密周祥的白骨案主使会做的事吗?我有点怀疑。” 刘芸草没睁眼,倦色沉沉地说:“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费力不讨好。我这样迂迴的原因,大人其实已经说了,就是造势。” 李意阑拧了下眉心,心念电转道:这话他们之前确实讨论过,但因为当时臆测的主谋是冯坤,案子造出来的势头对他有利,能够抹黑柳太师,便就不失为一种动机。 但一旦换成刘芸草,那些关于党派的猜测就站不住阵脚了,难不成这五个枉死者都是巧合而取,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阴谋论? 念及此李意阑追问道:“造什么势?” 知辛面带疑惑地抬起眼皮,眼睛睁得比寻常略大,目光定定地落在对方身上,像是对这问题也感兴趣。 刘芸草将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很快又松开来,继续两眼抹黑地说:“造一个天下人尽皆知,任凭哪个官府也压不住的舆论。” 江秋萍好笑道:“难道天下人的指点还能左右律法不成?” 刘芸草也跟着笑:“这位大人未免也把我想得太痴妄了?唾沫星子诚然淹得死人,但却只淹得到低处的人,高台的人从不以此为患,有些流言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剩下的那些他们未必在意。” “而我想要的不过是口口相传,利用鬼神推波助澜,将朝野的目光拉拢过来。诸位个个义正言辞,料想也没有尝过不白之冤的滋味,更不知道无处伸冤的苦楚。” “无处?”寄声稀奇地说,“各县、州、府衙门那么多的大鼓,众目睽睽地放在青天白日下面,还能有人不让你去擂不……” 深谙内情的江秋萍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了寄声的嘴。 寄声要挣脱这文弱书生只是眨个眼的事,不说大话,他单手就能把江秋萍摔出去,但他挺喜欢这快嘴书生,不好当众让他出糗,就捏了个点穴指往对方胳肢窝的位置一戳。 江秋萍没料他会出这种贱招,痒得缩了一下,咬住了下唇才没让自己嗤笑出声,但捂嘴的劲力一下也卸了,松开的时候顺道掐了把寄声的腮帮子,教训道:“还是提刑官的跟班呢,这种话以后别说了,别人会连你六哥一起笑的。” “笑屁啊,”寄声拖了个不服气的长调子,挤过去朝江秋萍翻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江秋萍一抬眼发现刘芸草正在看自己,眼神意味深长,仿佛就在等他以身作则地揭露刑狱上那些见不得光的秘辛。 自己确实不耻同行中的某些做法,但这犯人的眼神还是让人郁闷,江秋萍也说不明白火气是冲着谁,暗自在心里冷哼完了,这才接着说:“只是民间伸冤大都是池里爬出来,再掉到井里。” 吴金是个守城官,也不听不太懂这当中的机锋,露出一副和寄声差不多茫然的嘴脸说:“什么意思?” 江秋萍歪了下脖子,破罐子破摔地说:“意思就是大多数案子,开始怎么判的最后就那么着了,想要平反,难于登天。” 知辛本来朝前坐着,这时为了听内行人说内情,侧着上身转过了头来,一副求知好学的模样。 李意阑虽然才当了不到一个月的刑狱官,可他家中两代干的就是这行,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便就坐着没动,留意着刘芸草的动静。 余下的人纷纷都去看江秋萍。 江秋萍说完上一句,像是怕哪位自家兄弟又来打岔,立刻接着解释了起来:“像寄声刚刚说的,每个衙门确实都有鸣冤鼓,但细数为了平反而响起了鼓声,确实不多。” “我朝律法有明文规定,百姓不得越级告状,越讼者和接案的官员一经核实,按律都要鞭笞三十五。这些鞭子寻常打不死人,但也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朝不支持百姓越讼。” “为啥啊,”王敬元忽然又冒出来,一脸调侃地说,“那个,民间不是传的可好听了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连冤枉人清白这么大的事都不管了,还能做什么主啊?” “不是不管,只是……啧,”江秋萍总感觉思维不同跟他们说不通,这让他不得不换了个措辞说,“我打个比方吧。” “比如县里判的案子,就只能到州衙门去告,知州要比知县忙上数倍不止,天灾人祸赋役上供,桩桩都是悠关数万人的大事,他每天忙得团团转,还要管你地方上的冤案。” “有心的鞭长莫及,无心的沆瀣一气,绝大多数还是维持原判。少数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清官实干官,那就是这地方的百姓上辈子积福了。” “而在州府被打回的案子,不能越级去告,当然如果有人非要告,告得好、告不好,知州、知县的政绩上都会蒙上冤假错案的黑点,你让大人们怎么甘心?” “再说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拦御驾,就更加夸大其词了。” “自古皇上和大臣出行身边全是仪仗,按照品级卤薄从千上万,事先往往还要清道迴避,升斗小民最近都在十条街之外,喊破喉咙贵人也听不见。而胆敢惊驾者,带刀巡捕可根据沖扑的程度就地格杀,性命丢了也见不着贵人一面。”
第163页 “加上只要出了这档子事,即使没有损失,上头也不会欢喜,所以处置越讼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只让它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哪儿都不要去。” 他将一个很复杂的事揉进几句话里,本来就有些说不清,寄声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些事乌烟瘴气,听起来就烦,于是赶紧“哦”了一声,假装自己明白了。 刘芸草却听得正合心意,冷淡地插进来说:“这位大人是明白人,平乐案发生在大内皇宫,当年不许议论、处死抹掉相关人,至今整个京城也没有一个衙门敢接我的讼状。” “所以除了这种譁众取宠的路子,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让朝廷即使有心视而不见,但也不得不看见我。而且这种跨越好几个城池作案的手段,对于查案者来说更难更费时费力,不是吗?” 李意阑一时竟然无话可说,这人生平的坎坷和不公似乎能够剥夺他人的底气,让人错觉对他不善就是缺德,但这种过度的同情必然的错的。 李意阑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看向刘芸草的眼睛说:“当真是朝廷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愿意为你们主持公道?据我所知,我大哥不是那种会视而不见的人。” 刘芸草不闪不避地说:“当真。我没有与李遗接触过,早在他成名之前,我就已经对朝廷心灰意冷了,之后汲汲营营,再也没动过求助于任何人的念头。” 李意阑暗自嘆了口气,觉得这错过简直是天意,以他大哥的脾气要是知道了这件冤狱,审问当朝太后的事不是干不出来。刘芸草的心寒在某方面为李家免去了灾祸,却也让自己与希望失之交臂。 如今大哥去世了,这越陈越兇险的狗皮膏药竟然甩到了自己身上,李意阑捏了捏眉头,心累地说:“好,你策划五桩白骨案,是为了吸引当局者的注意。现在目光是引来了,可你也被抓住了,这样看来,你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刘芸草的情绪不见失望,他甚至还笑了笑,颇为得意地说:“不见得啊,李大人。” 知辛听他话里有话,刚抬起头,就听背后的江秋萍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第……”刘芸草话没说完,忽然就被另一道更长更阳刚的声音给打断了。 “报——” 随着声浪蹿进牢房的是一名气喘吁吁的衙役,腰间晃荡的刀都来不及按住,就抱拳哈腰地说了起来:“提刑大人,京里来了钦差,已经进了衙门,指明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与您会面。” 第73章 同行 不到一刻钟,李意阑就明白了刘芸草口中的“不见得”是谓何意。 钦差一行六人,个个风尘僕僕,看身形和气势明显是武将,说话也直来直去,一会面就亮出御令宣布了口令,让李意阑连夜整理好卷宗和证据,随他们回京去彻查第六桩案子。 这话一出,众人立即心思起伏。 李意阑是既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顿了顿好奇地说:“能否请诸位钦差略微告知这第六桩案子的情况?” 知辛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还有串联的冤狱,寄声憷得则是那个充满奔波意味的“连夜”。江秋萍和吴金面面相觑,各自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首那名男子年约四十,最为老练和面无表情,一看就是这列队伍的首领,听见问话颔首致了下意,冷酷而又不失礼节地答道:“提刑官问话,自然是有问必答,不过我等只是负责传令的武侯,对案情并不了解,只知大概而不知详细,这点还请大人体谅。” “还有,圣上下令让大人和钱大人在十天之内破解此案,千里迢迢路上已经耗去了一个昼夜,不是卑职催得紧,而是怕大人耽搁不起,大人不如早些去安排,问题我们可以路上再说,快马已经侯在府外了。” 李意阑怔了下,下意识地一句“哪个钱大人?”涌到嘴边,又识趣地咽了回去。 原本十天之后正好是一月之期的尾声,饶临这边进度也还算可喜,本来是有望如期侦破的,但这半路忽然杀出第六桩案子不说,还要维持原定的期限,对他们来说就捉襟见肘了,而且祸不单行,李意阑的身体又差到了极点。 知辛一听就变了脸色,下意识就像反驳这样不行,可正主都没说话他没法替人表态,只好将佛珠的部分抖进手里拽着,拿大拇指摩挲着去看李意阑。 李意阑的脸色看起来有点难,他的状况他最清楚,估计是扛不住长途奔波,可钦差领着上命,又和他素无交情,比起他是咳嗽还是吐血来,不用想都是自己的任务重要。 加上他生性又有些好强,根本不愿意在明知对方无意相助的情况下还去求人,李意阑清楚示弱的结果只会徒增彼此的不快,还不如痛快一点,让别人能因为顺利而高看自己两眼。 他懒得拿病徒劳说事,刚要昧着良心去寒暄一句“多谢关照”,却不料寄声很有情绪,忽然大声嚷嚷了起来。 寄声愤怒而不可置信地叫道:“十天?还要现在就走?各位大老爷,你们怕不是嫌我六……嫌我们大人命太长了吧?” “你们看不见吗,他都病成这样了?从黎昌出门的时候大夫就说……”他越说眼眶就越红,神情之间不自觉掺入了委屈,将少年人的天真和心软显露无疑。
第164页 “说没几天好活了,可你们还是非要让他来当提刑官。当也就当了,什么静养什么忌劳累一概没享过,每天累得猪狗不如竟然还不算完,现在还要他冒着风寒去赶夜路?” “万一路上有个好歹,那到了京城也没法查案,你们也没法交代啊,所以各位行行好,看路上能不能稍微缓缓?明天一早再走,还有,好歹也配个能挡风的马车啊。” 金吾卫只效忠于皇帝,在权力巅峰的附近也见惯了生死,个个对于寄声的抱怨或是求情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那名首领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惜字如金地说:“不能,李大人,时间不等人,请立刻开始打点吧。” 寄声倒吸了一大口气,看样子像是要破口大骂,李意阑却忽然伸到背后拍了拍跟班的后背,柔声打断了他的怒气:“寄声去收拾行,别说了,去吧。” 说完他也不给寄声反驳的机会,一边对江秋萍使眼神,一边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秋萍去整理卷宗,吴金去打包证物,道长手艺傍身,辛苦随我先走一趟,你们去收拾吧,其他事宜我待会儿挨个去找你们细说,还有你,过来。” 门口被点到名的衙役呆了一下,小跑着过来行了礼,立刻被派了个去成衣铺请白大侠的差事。 其他人都明白王命不可违,脸色差不多难看地下去忙了,寄声不肯走,被江秋萍拽着吴金一起,左右开弓地硬架着走了,王敬元小跑着在旁边给他宣扬皇威,让他不要给李意阑添仇怨。 钦差头子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李意阑身体抱恙,寄声的婆妈让他有些瞧不上,但他对李意阑印象倒是还不错。 于是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他竟开口说了句有几分人情意味的话:“那么多案子要收捡,一时三刻想必也忙不完,赶夜路辛苦,大人身体不适,可以早做安排了稍微去补补觉。路上我等要是有能照拂的地方,自当和大人同样爽快,吃皇粮、尊君命,得罪的地方只能请李大人多包涵了。” 李意阑哪儿还睡得着啊,不过这可能已经是对方能释出的最大善意了,他领了请,客套了几句分内之事,接着打着安排的名义,将刚刚还没转完的目光落到了知辛身上。 然后他就词穷了。 知辛就是为了替他续命,才专门从栴檀寺去而復返,如今他不得不上路去江陵,其他人都安排地有模有样,唯独不知道该将知辛怎么办。 他心里不想和知辛分开,但嘴上又说不出让人同行的请求。 李意阑心想等他走了,知辛在这衙门也待不下去,也许是回栴檀寺,也许是去四海寻机缘,总之就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此生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那点唯恐后会无期的怅惘盈满了肺腑,让李意阑一时竟然不敢问知辛的打算。 知辛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想说的话被寄声说完,又被御使给否了,也就没打算再去自降身价,只是揉着珠子在想此路不通,那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只是形势逼人又被动,在奉公守法的前提下,他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想。 李意阑看他的时候,知辛还在发呆,脑子里杂念纷纷,凑在一起让他做取捨。 李意阑盯了他片刻还不见他回眸来对,只好轻咳了一声,尾音稍微上扬地招唿道:“知辛?” 知辛受响动所激,动了下眼仁,眼中恢復清明地看过来说:“嗯?怎么了。” 当着六位目光如刀的铁面钦差说公事之外的话总是不自在,李意阑干脆拉起知辛,打着安排的名义熘出去找清净的地方说话,路上还不忘逮了个衙役让他去请谢大人过来招待。 两人披着夜色走到院子中央,远离了灯火和那些钦差,李意阑的心思才慢慢静下来,边走边说:“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这一走,你就相当于白回来了一趟,实在是、抱歉得很。” 那点停顿中他郁闷地嘆了口气,语气中有一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遗憾和可惜。 知辛还是那样善解人意,语气如水地笑道:“不算白来,还是有收穫的,起码有幸见识到了白骨案的主谋。” 李意阑好笑地说:“也就是你才会这么想,什么际遇都能往好处看。不过审问还没完,证据也不全,是不是刘芸草还很难说。” 知辛转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在灯火和天光下有点流光溢彩的感觉:“常常听说有的犯人是屈打成招,怎么到了你这里,犯人主动承认,你还不愿意相信了?” 李意阑开玩笑说:“可能因为我也叫人打他了吧。” 知辛本来想反驳,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刘芸草等人的惨状,愣是没好意思犯口戒,只好笑着打了个太极:“是打了,但在我心里,你还是一个好官。” 好官还是狗官这种头衔李意阑倒是没想去争,他就是不愿意抱怨也不想后退的那种人,而且心气有些高,不乐于做得比别人差。 不过知辛的任何夸奖在他这里都能自发汇兑成好感,李意阑心里暗自得意,嘴上却也没失去自知之明,反问道:“一个案子都还没办完的好官吗?” 知辛像是没听出这是调侃,一本正经地说:“对。” 李意阑心说你这是爱屋及乌吧,就是嘴上没敢说出口。
第165页 两人默默地往前面走了几步,李意阑心头再度愁云笼罩,偏头看向知辛,将刚刚被岔开的话题又引了回来:“我今夜一走,料想你不愿意待在衙门里,等我前脚一离开,后脚可能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 知辛向来是个随缘的人,闻言看过来笑道:“你找我干什么?” 李意阑被他泛光的眼睛一照,顿时有种妖精现形的悚然,他找知辛没有别的事,唯一就是以慰相思。 但这疯言疯语既不好对男人说,更不该对和尚说,李意阑哽了一下,只好昧着良心说:“找你……喝茶。” 知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忽然笑出了声:“这个还不简单,你邀我同行不就完了?” 第74章 清心咒 这是要跟自己,一起去京城的意思吗? 李意阑有点愣神,迟钝之间心口又冒出了一种像是欣喜的火花和雀跃,他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遍,就听知辛轻描淡写地说:“是,沿途虽说不缺医馆,但……” 但有一半的路程都是夜路,黑灯瞎火加上不熟悉地况,紧急间找不到大夫的可能性太大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知辛笑了笑,一脸徵求意见的模样,“所以你要是愿意,钦差那边又准许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去。” 李意阑平生就没见过这么宽厚的人,明明是在为别人做打算,却每次都说得像是自己有所求一样,体贴得不愿让别人觉得亏欠。 他巴不得跟知辛形影不离,闻言立刻喜上眉梢:“这……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钦差那边应该也有商量的余地,我怕的是这一来一去,会耽误你的事情。” 说着他啼笑皆非地笑了一气,心中颇为有数地说:“我已经耽误过你不止三两次了。” 而且知辛越是关心他,李意阑就会越发难以自持,就好比刚刚知辛说想同行,他差点就夸口一张,直接替钦差们做了决定。 这样的冲动简直可怕,但心情却做不了假,李意阑沉重的情绪勐然抬头,心口被扫晴了半边天,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一路有人相伴了。 虚空的月门在夜色里变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知辛看着这道自己马上就会穿过的地方,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此总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他安抚道,“谈录的事本就没有限期,能不能找到、何时能找到都难以预料,所以避轻就重,还是你比较要紧。” “而且你们方才说话的时候我也想过了,你上路之后我少不得要挂念你,就跟那几天在栴檀寺里一样,反正也没法专注于眼前的事,不如就送佛送到西,亲眼看到你安顿妥当了再说。” “此外我今年本来也得进京一趟,去大相国寺探访法尊,所以我这趟跟着你,正好也能把这事一起办了。” 这些听起来都是寻常关怀,可落进李意阑耳朵里就难免浮想联翩,让他错觉自己好像对知辛很重要 最近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越来越自作多情了,李意阑冷静的时候知道这样不行,可每次对上知辛,又时不时会忘记“克制”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这让他一面觉得苦恼,一面越发不可自拔。 自发的错觉总是有种类似于迷魂汤的效果,李意阑心里左一个“要紧”右一个“挂念”地抠着字眼不肯放,很快就不自觉地让笑意取代了脸上的迟疑。 他暗自酝酿了一小会儿,终于胆子肥了一回,擦着知辛的目光说:“那就我收回之前的亏心话,其实我本来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的。” 知辛往这边瞟了一眼,有点意外地说:“那你怎么不说呢?” “我说不出口,”李意阑觉得有点冷,拢了下大麾的皮毛边,看着远处有些寂寥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阵子你搁置了自己的事,又时常不得安宁,这些我都知道。” “我也不瞒你,其实你在身边,我会踏实很多,你懂得多、运势又好,案子查到现在,说实话有一半是你的功劳,所以我私心里肯定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但有时我也会想,你既不是同僚,也不是郎中,我有什么立场反覆请你帮忙?老话说事不过三,三次早已经过了。” “再说这一路上也不是说非你不可,捎上一位郎中就行了,我会那么想不过是依赖你,可就只因为这个,我就能让你陪我走一趟吗?不应该的。” 李意阑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知辛的眼睛说:“知辛,你是慈悲寺的僧主,身上的担子肯定不轻,很多我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我就不想拖累你,你明白吗?” 知辛眨了下眼睛笑道:“我懂,你就是不想过于麻烦我,你的立场没有错,我觉得做人就该这样,清白利落、不欠人情,不沾亲带故、不阿谀勒索,但是意阑你想过吗?正是因为你愿意替我着想,所以我才乐于帮你,孟子说敬人者,人恆敬之,就是这个道理。” “以后你想干什么,还是尽量都多跟我说一说吧,你提的只是建议,最终拿主意的是我,你不要太过担忧。不然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我会以为你和我无话可说。”
第166页 这话语气不重,但无意中也是部分事实,李意阑被吓了一跳,连忙摆了下手开始狡辩:“我没有什么都不跟你说,主要是……我想的也不多。” 他想的不多才见鬼了,说是想入非非都不为过。 知辛的五感不算敏锐,但在看人上很有一套,他没错过李意阑话里那点微末的停顿,表情平静地盯了李意阑片刻后说:“是吗?” 李意阑昧着良心试图敷衍地带过话题:“是,我以后多想想,想到了就跟你说。” 知辛笑了笑,没说相不相信,只是换了个话题说:“衙门里这么多人,你怎么会想起让我跟你一起去?我又不会查案,医术上也只是个半吊子,大概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意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错能改,知辛刚刚说他爱藏话,他这时想了想没东拉西扯,只是开了个玩笑:“我也不会查案,我一个武将被赶鸭子上架,装腔作势而已,让你去的目的可能主要还是给我壮胆吧。” “那好吧,”知辛哭笑不得地说,“那我应该还是可以胜任的。” 说完两人碰了道眼神,一起被这个无聊的笑话逗乐了。 李意阑笑了会儿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点勇气,他趁着兴头说:“其实我也不清楚,请你同行不是想让你查案,也不是给我治病,就是这么想的。”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跟你说上几句,届时心里再乱再躁都会静下来不少,可能你们佛门中人身上就是有股清气,能够感染人吧,比起旁人我更愿意呆在你旁边。” 知辛挑了下眉头,感慨道:“好傢伙,你这是把我当成清心咒在用啊。” 这人的目光清澈而不设防,其中飘着一种如同云雾一样神秘却又柔软的情绪,李意阑被照得心跳一错,恍惚间宛如捉住了一点奇妙的灵犀,感觉这一个对视里仿佛有情意。 可他一晃神那种含情的感觉就不见了,知辛还是那个通透温慈的和尚,神色之间坦坦荡荡。 李意阑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这轻松的话氛还是让他颇为自得,他豁达地笑道:“什么清心咒?你就是你,谁也不能当,谁也当不成。” 知辛一听自己被夸成这样,只好放过了他。 玩笑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知辛瞥见籤押房门口人影攒动,连忙说:“你还有问题要问钦差吧?那我去收收行李,你要启程的时候就来叫我。” 这人走哪儿都是两手空空,不用想也知道没什么行李,李意阑知道他这是刻意避嫌,送了几步说:“好,我一会儿还要去趟牢里,你去不去?去的话我走前来叫你。” 知辛明白他是要去见刘芸草:“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他,我先回后院,你去的时候差衙役来知会我一声就行。” 李意阑点了头,将他送到内院门口,这才转身回了籤押房。 上台阶的时候他听到谢才在房中嘘寒问暖,指挥者奴僕上茶上点心,没怎么听见钦差吭声,满屋子就他一个人的说话声。 李意阑抬腿往上,心想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像他就做不到谢大人这么热情好客。 热情的谢大人的周到还不止于此,他还带着美人,李意阑踏进门才发现奉茶都是年轻丫鬟,可惜钦差见惯了宫里的粉黛,一个比一个无动于衷。 谢才唱了半天独角戏,正是场冷得撑不住,一见李意阑进来就将他往主位上推,李意阑无奈地让他将除了茶点之外的东西全撤走了。 等房里重获清净之后,李意阑在钦差首领的左边坐下来,说:“钦差大人,怠慢了,诸位都是武将,我也是,我就不打官腔,直接问了?” 钦差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意阑笑了笑道:“请问第六桩案子发生在哪里?是什么时候的事?冤死鬼是谁?意图状告的又是谁?” 钦差先是行礼似的朝侧前方抱了抱拳,接着才说:“发生在皇太后的寝宫仙居殿,时间是十八日深夜,亥时到子时之间。什么冤死鬼?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到了京城千万不要乱说,白骨上刻的名字是章仪,状告的是太后。” 李意阑对于状告的人是太后并不意外,但没料到白骨竟然不是袁祁莲,他错愕了一下接着说:“那白骨出现的方式呢?” 钦差的措辞不如太监恭敬和讲究,他冷酷道:“从屎尿桶里冒出来的。” 李意阑怎么也想不到白骨案发展到第六桩,出现的方式会这么的……别出心裁,他忍不住眯了下眼,听那位严肃过头的钦差继续说:“当时太后正在出恭,听见桶中有响动,火速离开之后,骷髅就从桶里钻了出来。” 李意阑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听完也不评价,只顾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新问题,又道:“那骨书上对于太后迫害它,是如何描述的?” 钦差:“说是太后为了上位,诬陷她与人通姦。” 李意阑目光沉沉地说:“与谁?袁祁莲?” 钦差点了下头,李意阑又问:“上差在京里当官,对章贵妃和袁祁莲这两人,可有什么了解没有?” 钦差这次停顿了一下,漠声道:“宫里的女人不清楚,袁祁莲也不曾接触过,但他造的兵器确实不错,可惜。”
第167页 都说英雄惺惺相惜,李意阑心想袁祁莲才能过人,不管真实的为人怎么样,但凡爱刀兵的人听了他的经歷,大概都少不了一声可惜。 他接着又打听了一些细节,从钦差口中得知了鬼打门和熟肉乱跳的恐吓手段,剩下没有应验的那几样让人难生印象,钦差摇头说不知道。 李意阑问到对方不住地说否时,不得不打住了案情上的探究,转而问道:“上差,我想问问我们怎么回京?一共有几匹快马?带不带人犯?” 钦差:“我们六人是探路的,一共有九匹快马,主要来接大人回京去汇报和了解情况,三匹供你驱使,带谁你可以自己决定。后面还有一批武侯,负责带你的属官和人犯回京。” 那就是说他要带上知辛不需要经过这些人同意,自己点头就行了,李意阑落实好这事,起身笑道:“上差们先在这里歇一歇脚,我还有些没安排完的事,先去张罗,诸位有什么吩咐,直接叫衙役们去办就是了,告辞。” 钦差:“慢走,李大人,请你们手脚都麻利点,我最多只能给你们两个时辰。” 李意阑沖他点头笑笑,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从籤押房出去,顺手让衙役去厨房弄些简食面条之类地送上来,不要大鱼大肉,没那个时间。 接着直奔后院,在半路上碰到了被衙役叫来的白见君,两人凑在一起,李意阑边走边将刚刚获得的情报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末了问道:“前辈,听了这个便桶里的把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白见君摇了下头,另起话题说:“对便桶没什么想法,但是对那个鬼打门,好像有那么一点儿似曾相识的印象。” 李意阑真想夸他是一员勐将,将手一扬请道:“前辈请好好想,我们到屋里去说。” 第75章 照山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李意阑就叫上知辛等人,一起去了江秋萍所在的议事厅。 各案的卷宗都堆在这里,论今晚收拾的活儿还是数他最重。 李意阑将从钦差那里得来的消息又说了一遍,说完也没催,缓了一阵让在座的自由讨论。 寄声的重点从来不在点子上,瞠目结舌地比划道:“尿桶的口就这么大,真能钻出一具人骨架子来?” 王敬元嘻嘻哈哈地陪他打屁:“说不定人皇宫的尿桶就是有那么大呢。” 江秋萍忙里偷闲,直接无视了这两人张嘴闭嘴不离秽物的鬼扯,正经地说:“如意桶虽说是御用物品,但用途也就那么回事,该臭还是臭,不会因为它叫做夜香,就能变出什么讨喜的气味。” “据我所知,宫中用的都是便凳,顶上有盖,侧面有提梁,解大溲的便桶内铺有厚厚的香灰香草,因为古往今来基本没人在这上面生事,气味确实也不好闻,所以对这东西查得不严。要是有内应,事先准备的又周全,藏一具叠好的骷髅骨不是什么难事。” 寄声很想问他怎么对宫中的尿桶这么清楚,但是怕江秋萍骂他,忍住了没有插嘴。 无独有偶,江秋萍刚好也想到了他:“至于寄声说的那个器口太小的问题,还得亲眼看到那个闹鬼的如意桶才能下定论。” “眼下我比较感兴趣地反而是那个持续了好些天的鬼打门,试想宫中守备森严,号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犯人是怎么在重重盯守之下,既让禁卫军一无所获,又让所谓的‘鬼’总是夜半来敲门的呢?” 李意阑环顾了一圈,见对上眼的知辛都对自己笑着摇头,于是就看向白见说 :“方才进门之前,我在院子里撞见前辈,顺路跟他说了情况,他说他对这把戏有点印象,前辈,不知道你现在想得怎么样了?” 白见君抱臂深坐在圈椅里,闻言颔首道:“想到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诸位清不清楚,乡下入夏以后蚊虫飞蛾非常多,让人夜不能眠。” “以前我们门中曾经有人,用照山白磨粉调和硷水,涂在了离卧房最远的猪舍外头,然后其他地方的蚊蛾果然就少了,都聚在猪舍那面墙上,砰砰地撞,听说跟人敲门的动静很像。” “但是只要人一靠近,蚊蛾怕人,立刻就会飞走,所以我在想,宫里的这个鬼打门,有可能用的是相似的伎俩。” 众人听完后面面相觑,看着看着有些人就计从心起。 知辛朝库房的方向指了指,目光从这个人移到那个人身上,轻轻地笑着说:“衙门里,就有照山白。” 李意阑跟他对视完之后立刻去看王敬元,露出了一副稍显算计的笑脸:“正好道长又擅长调配醋啊硷水之类的东西。” 王敬元瞪了瞪眼,很快会过意来,他们这是要现学现卖,试试这个硷配照山白。 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人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见状也不等李意阑指挥站了起来,知辛跟在他后面离开,没一会儿两人相继又进来,手里各自都拿着些东西。 王敬元左手拿着个寻常的粗陶碗,碗里盛着个脏成灰黄色的束口小布袋,他将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打开布袋抖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然后坐下来等另一样药材。 库房里的药材都是切段切块存放,没有现成的照山白粉末,知辛抱来的就是一个沉甸甸的铁质药碾,槽里装着他抓出来的风干药材。
第168页 由于碾药不是三两下的事,吴金仗着自己有一把子力气,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让衙役给他搬来一个小方凳,坐在最外头压着碾轮,边听边在碾槽里用力滚。 趁着这段时间,江秋萍拍了个马屁,在药碾的沙沙声里又推动着商讨起疑问来。 他说:“白大侠真是才高识远,什么都见过,江某人是真的佩服你,以后得闲了一定要上贵门好好讨教,到时大侠可不要见我拒之门外……啊说到讨教,现成的就还有一个。” “鬼打门的谜底算是揭开了,那食盘里的熟肉怎么会忽然抖动起来呢?这种突发的异状要是换个胆子小的人,吓死的可能性都有。” 说到这里江秋萍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暂时离开了卷宗,一只手抱胸,一只手抬起来用虎口抵住下巴,满脸玩味地笑了起来:“说起来咱们这位皇太后真是镇定啊。” “殿门被‘鬼’打了好些天,如厕的时候又碰上骷髅从恭桶里钻出来,结果隔天一早竟然还能吃得下肉?你们说这位到底是胆大呢还是忘性大?” 李意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酸味,江秋萍性子直,对于不正的权势难以容忍,拐弯抹角地讽刺是他抒发不忿的一种方式,李意阑捡重点听了,好笑地说:“应该是没想到吧,所谓的‘盆’竟然指的是碗碟。不过我对这谜题还是老样子,毫无头绪,你们呢?” 这回白见君和王敬元都摇了头,却是寄声跳出来,异想天开地说:“六哥,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那块肉里藏了条虫子之类的活东西啊,然后它在里头拱,外头看起来就是肉在动啰?” 李意阑纵容地沖他点了点头,嘉许地笑道:“有可能?那虫子要怎么控制,才能刚好在太后去夹的时候才开始拱呢?” 寄声那颗出生于江湖的脑袋转得还挺快,想也没想就说:“蛊呗,连大活人都能控制,一条虫子算什么。” 李意阑本来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关键,但这回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不管案犯用的是什么手段,但这确实是一条看似可行的思路。 接着他们又捋了捋问题,在讨论停歇之后,李意阑环顾四周,提起了只有三匹马的事,他斟酌道:“我的打算是,我、大师、道长或者是前辈今晚就走,其他人留下等第二批武侯。我离开之后决定权交给秋萍,你们协助他将一应物事都归整好,我会在江陵等大家,你们看呢?” 寄声知道他这肯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还是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咬着嘴唇闷闷地说:“六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李意阑摸了摸他的头,尽管有不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终究是没好意思解释。 可以是可以,但他一旦到了江陵,就没有让知辛随第二批武侯进京的理由了。 寄声对他自然也重要,但亲情和情爱总归是不一样,要是两三天见不到寄声,李意阑会想他,但不会那么牵挂,可要是缺的是知辛,他动不动就会走神。 所以在这两三天的差时前面,他还是遵循心意选了知辛。 好在寄声一切以他的身体为重,自我告诫了几句大师比我更有用,乖巧地退位让贤了。 王敬元来得最晚,却疑似殊荣最重,被点名之后颇为兴奋,感觉自己即将也是堂堂钦差的同路人了,他委婉地表达了一番只要提刑官需要,他万死不辞、有求必应的决心。 白见君多的是去京城的法子,懒得和他争,直接来了句自己有事。 李意阑一听却大感不妙,生怕这名得力干将跑了,他客气地询问了几句,得知白见君谁也不准备等,明天就准备启程去江陵,这才放下心来。 确定完去向之后,吴金的药粉也磨得差不多了,王敬元和进硷水里调了,又稍微晾了一会儿,等到水沫沉淀分离,李意阑让狱卒将上层的清水涂到了议事厅的门扇外面,之后陪江秋萍在屋里等候。 其余人则是有任务的回去继续忙,没任务的李意阑和白见君,伙同还有问题的知辛一起往牢里去了。 三人路过盈字号牢房,隔着木障看见木板上的袁宁还是原封不动地躺在哪里,李意阑问了值守的狱卒一句,得知袁宁从早上到现在就没醒过。 他吩咐狱卒盯牢实了,往前继续走过十几间牢房,停在辰字号门口对狱卒说:“打开吧,顺便拿一套纸笔和录事薄过来。” 狱卒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目标,很快开了锁请他们进入。 刘芸草还坐在铺位上,只是坐姿变了些许,朝嚮往开在牢房墙壁顶上的小窗那边歪了一些,目光直直地听见了响动也不看人,像是出了神。 李意阑走进了一些,招唿道:“先生在想什么?” 刘芸草仍然不看他,很轻地笑了笑:“在想京里的钦差,为大人你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李意阑没跟他绕弯子,直接说:“带来了第六桩白骨案的消息,怎么样?先生报復的大旗下到这一步,算是结束了,还是仍有后手?” 刘芸草将头转过来了一点,但视线仍然有些发偏,这个视角让他看起来有些高傲,他笑着道:“没有了,要是还有,纵然袁宁死在我面前,我应该也会咬牙忍下去。” 李意阑不敢信他这话,想不通地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用戏法或幻术来吓唬仇人?万一对方特别胆大,压根就不吃这一套,你们岂不就是白折腾了?”
第169页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让你恨入骨髓的人,你就明白了。” 在说这话的时候,刘芸草如同死水一样平静的眼神和语气无端地显得有些渗人,他对视过来说:“在你与她对阵的时候,没有万一。” “我用了十多年来了解一个人,她爱什么恨什么怕什么,我都很清楚。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用的是连幼童报復时都不屑于用的无聊把戏,但是柳氏惧怕这些,这些都是她做的亏心事。” “十多年”这三个字不期然扎了下李意阑的意识,让他忽然想起了许致愚案中戏词里的“十年”。 文人惯常用数来虚指,因此这个十多年唱成十年也说得过去,那么那个到现在还没有踪影的假戏子,也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李意阑藏住心思,预备之后说到崇平案的时候再问,眼下他聚拢精神,想起不久前江秋萍那句抱怨,照抄不误地搬过来说:“你确定太后怕这些?” “可我听钦差说,宫里出了那么多怪事,太后在皇上身边有真龙庇佑,似乎都没当回事,照样顿顿山珍海味,连饭量都不曾消减过。” 知辛注意到他虽然频频提及第六桩案子,但除了太后和幻术这两个字眼之外,其他的细节丝毫都没有透露出来。 这样只要一盘问细节,如果刘芸草是主谋,那他就肯定能清晰直接地答出来,而要是答不对,那这个人可能就是在撒谎。 可李意阑为什么要这么谨慎? 知辛不易察觉地看了李意阑一眼,心想难不成他和我一样,也在怀疑这个人的口供的真伪吗? 李意阑的注意力都在犯人身上,加上知辛那一眼又轻又快,微弱到他根本没有察觉。 刘芸草听了他的编排之后,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震惊、憎恨、痛苦和愤怒在他脸上和眼底翻涌交织,使得他在入狱以后,浑身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忽视不掉的杀气。 江湖人对于杀机最为敏感,虽然感觉得出不是在针对自己,但李意阑和白见君还是不自觉地提起了戒备。 白见君蹙着眉去盯人犯,而李意阑则是悄然往旁边踏了一步,稍微送出一侧的肩膀,将本来并肩站着的知辛挡住了一点。 这个动作集小、快、自然于一体,静得在这方面后天迟钝的知辛根本没发现,因为他也正看着突发异状的扇贩子,并且在这瞬间透过孱弱无害的过人皮囊,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种让人退避的气息。 兔子在活蹦乱跳的时候也不能给人以威慑,但垂死的勐虎却仍让人望而却步,为什么?因为勐兽性本凶煞。 而刘芸草这个人,从他此刻身上的气势来看,不难推出曾经也是个生杀予夺的人物。 他有过人的才气,也有对应的灵巧和智慧,三人眼见他露出狂态,又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分一分地收了回去,最后变回了那个有气无力的扇贩子。 他塌下肩膀,甚至堪称和气地说:“既然柳氏这样无所畏惧,没有人的心肺,那我就只好遥祝她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了。” 这时狱卒端着整套录事薄进来,李意阑诈他不成,只好开始按规矩问话:“既然你说主谋是你,那你就把这六桩案子是怎么实施的经过,开始是怎么想的?有哪些人参与?做了什么准备?逐个逐个都讲清楚,从任阳的风筝案开始,请吧。” 第76章 同谋 “千头万绪的,我说不清楚,”刘芸草淡淡地说,“还是大人问吧。” 他这态度说不上主动,但好歹还算配合,李意阑没法对他要求太多,念及这话可能三两刻根本问不完,只好让狱卒搬来了几个凳子,一来是省得知辛和白见君站上半天,二来自己也落得轻松。 很快凳子送来的同时,还跟着一个匆匆从后衙赶来的刀笔吏,称是听说提刑官要问案子,被谢大人指派来帮忙录事的。 谢大人这大半个月中变化不少,李意阑将两人一起谢过,接着众人在牢中坐好,开始了这场出发前的夜审。 “你之前已经说了动机是为了引起上头的注意,”他起头道,“那白骨案中的这六个冤死者,你是生前都认识,还是与他们的家人或亲友有往来?不然这南北各异的,你是怎么清楚别人家的冤情的?” 知辛将星月菩提攒进手里,边拨数边看着刘芸草,心中对他的答案也颇为好奇。 刘芸草咳了几声,止住后说:“除了第六桩的章仪是故人,其他的都不认识,有的是道听途说听来的,有的是遇上家眷喊冤,碰上的。” “市井里这样的冤事一抓一大把,大人要是到民间去漂泊十年,又刻意留心的话,就会明白别说是五桩,就是弄清楚五十桩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李意阑倒是有些体会,他大哥外出办案的时候就爱微服私访,因此才揭发了不少陈年旧案,只要是有心,人就能看见他想看想听的东西。 知辛却是轻微地眯了下眼睛,并不太认可这个理由。 根据他踏遍尘寰多年的经验,要是没有特别的原因,人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爱重提旧事,尤其是别人的旧事。 不过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说得过满,他心想自己不愿相信,最可能是原因还是见识浅薄,念及此知辛赶紧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告诫自己不要虚疑妄议。
第170页 旁边的李意阑已然默许了这个理由,接着问道:“你与前五桩疑案的家眷当真毫无接触?靠白骨伸冤不是他们所想,只是你为自己的计划做的铺垫?” 刘芸草一口咬定:“是。” 不管是不是,他这种临死却不拖人下水的做派李意阑还是欣赏的,他笑了笑继续道:“好,那我暂时就当主谋和从犯里只有你们这些,当年受平乐案牵连的军器监旧部。” “根据你之前的交代,你们一共三十二人,折损之后还剩下五个,那五人都是谁?是不是都参与了此案?如今各自都在什么地方?” 刘芸草勐地沉默下去,在座都能看出他心中挣扎,但又因为时间实在紧迫,没工夫等他战胜自己,李意阑催道:“先生不久前才承诺会有问必答,这么快就反悔,只会对你和袁宁都不利,长痛不如短痛,说吧。” 道理刘芸草都明白,只是情绪一时让他有些失控,他抬起右手,用张开的手指掩住了脸,幽幽地说:“剩下的五人除了自尽的杜海铮,其他人都参与了。王桥、刘诘、林庆和章仲礼,都是军器监当年,一起受宫刑的同僚。” 章仪和章仲礼这两个名字让李意阑莫名在意,不过因为刘芸草蒙着眼睛还在说,他就没有出声打断,安分地听对方继续交代。 刘芸草不是那种抽一鞭子才走一步的人,他说得艰难,但是每一个问题都顾上了,而且条理清晰,无意之中连李意阑含而未发的问题也一併答了。 他说:“当年我们逃出西疆的宁古塔之后,众人有家的回去寻亲,没家的散落各地,但都还保有联繫。” “林庆早年度化出家,藏身在京郊由太监供养的清凉寺中,法号名为弘忍。” “自古太监买义地、供寺庙,都是为了功成身退后有地方养老,他们为了积功德,会随缘收养一些流离失祜的孤儿。我们以此为掩护,收养了一些武学根骨不错的孩子,打小开始训练,练成之后就成了手中的刀。” “除了袁宁,如今这牢中被关押的刺客,大都出自于清凉寺。” “章仲礼既是当年监中的同僚,同时也是章贵妃的胞弟,章家一脉满门流放南岭,但他没有被发配到一起,而是跟我们去了西边。后来分开之后,他在南岭只找到了一位倖存的姨娘……” 他顿了顿,没有说这位姨娘为了谋生已经沦落风尘,而章仲礼因为一下遭逢前途和家道中落的两大挫折性情大变,无视伦理和这位姨娘搅在一起的荒唐事。 谁去劝章仲礼都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说他男根都没有了,再荒唐又能怎样。 刘芸草劝过一次也听过这说辞,觉得他是在怨恨挽之牵连了他,并且这种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散去,之后他再也没说,可兄弟间的情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渐行渐远。 章仲礼的煳涂让刘芸草不敢指责,只觉得痛心。 他回过神来跳过了那一段,嘆了口气说:“那时兆西正好大型水利,要开挖运河,仲礼本来就是水道上的行家,那位姨娘又有位在河道衙门上任职的相好,仲礼入那位大人门下,改头换面做了个不见踪影的锦囊师爷。” “之后运河修成,大人高升,他因为那些功劳被赏了些钱,办了一只船队,开始在河道上辅佐漕运,人从来不露面,但银子赚了不少。我们作案花费的钱财,都是他自掏的腰包。” “眼下他也在京城,上次与我通信时,他还在清凉寺中借宿,这阵子因为饶临闭城,暂时没有联络。” “而王桥和刘诘互换了名字,王诘籍籍无名,伪造籍贯和路帖,混入宫中成了倒夜香的杂役太监,眼下住在宫中的监栏院。” “刘乔就不用我多说了,你们应该都不陌生,住在任阳丰南巷中。” 李意阑有些震惊地抬起眼睛,没想到任阳案中疯掉的刘乔,竟然就是白骨案的一名主谋。 而十六日他就已经传信到任阳,命县令在三天之内将疯掉的刘乔和重伤未醒的罗六子送到饶临,然而今天都二十了,刘乔和罗六子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这发展没法让李意阑不忧心,因为既然刘乔是主谋,那他就一定有逃避刑审的动机,到了今天还没抵达,很有可能是路上就逃了。 李意阑搓了下手指头,无端感觉任务平添一件,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压住了情绪:“刘乔我有印象,是风筝案里的那个枋线手,那杜海铮呢?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临到要报復的时候他却自尽了,这有点说不通啊。” “没什么说不通的,”刘芸草略微讥讽地笑道,“世上受过委屈和打压的人,无外乎是分成这三种。” “第一种,是口口声声念着无可奈何、我能有什么办法,伤心低沉一段时间之后,忘掉前尘重新开始。第二种,是既没办法又放不下,只能日日夜夜折磨自己,最后仇没能报,自己也没活好。第三种就是剑走偏锋,被仇恨所蒙蔽,除了报復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海铮是第一种,而我们是第三种。” “他过得不错,遇到了一位不嫌弃他的寡妇,家中还有个儿子,他觉得上天带他不薄,一心只想在山间当个猎户。”
第171页 “因此对于我们的理念,他无法苟同,他不愿意加入,又觉得对不起我们,自己过得闷闷不乐。而在我们看来,他已与我们离心悖德,口角之间说了些……唯恐他会泄密的重话,几次相聚都不欢而散。” “然而我们谁也没想到,海铮还是那么刚烈,别后不久我们就接到了他家中递来的死讯,说他在雨后上山,踩空了松动的山石,从山路上意外跌下去了。” “……但在他头七那天,我去看过信中那段山路,通行无阻,没见着坍塌的痕迹。” 刘芸草捂着脸,语气仍然平静得不像话:“海铮在说谎,但用意我们都明白,他是怕我们纠缠不休,最终会将他的家人牵扯进来,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这一生都不会背叛挽之和我们。” 李意阑心头髮沉,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吕川和自己。 所谓周氏兄弟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酒逢知己有多幸运,兄弟反目就有多痛。 刘芸草的陈述里饱含着一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意味,知辛脑中一时也只有这句评判,他侧过头来本来准备看李意阑是什么感想,谁知道目光一转才发现那人竟然在走神,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点伤感。 知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当着犯人的面心不在焉有损威严,他就伸手过去,拍了拍李意阑搁在腿上的手背。 两人的手都不暖,但比较起来竟然是知辛这个健全人的凉意更甚。 李意阑被皮肤上突生的寒气激回神,还来得及看见知辛正在悄悄撤回的手,食指侧面有颗豆大的水泡,涨红髮亮,明显是到了该被挑破的时候。 于是李意阑的思路一下就被带出来了,他特别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叮嘱自己,晚上睡前之前要记得这件事。 想完他就对知辛笑了笑,头脑恢復清晰地回头说道:“那对于他这份以死明志的忠诚,你们满意吗?” 刘芸草忽然哂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说:“不满意,但是放心了。” 知辛抬眼仔细地打量起这人,心想这就是人间的真恶之一,不杀伯仁却令伯仁因之丧生。 作者有话要说:  周氏兄弟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出自《纪诗》萨都剌 第77章 风筝案 一个没有吓死仇人,反而先逼死了兄弟的復仇者,李意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行事风格让人费解。 但反过来他又想道,可能就是因为无法理解,所以自己和他才是两路人吧。 对于刘芸草逐渐展现出来的卑劣面,李意阑一边五味杂陈,一边继续问道:“好,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白骨案是你们五人合谋,袁宁等豢养的江湖人士从旁协助所为。” “那么我们就从风筝案开始,你们是在什么时候盗取的周柱良的尸骨?又是怎么让白骨凭空出现在正在天上飞行的风筝上的?” 刘芸草漠然道:“尸骨是什么时候盗的我不太清楚,刘乔在任阳,这些准备都是他在做,反正他将清理干净的白骨交到我手上来刻字的那天是三月初三。至于天上的风筝惊现白骨,不过是个扯线的障眼法而已。” 三月初三是任阳的鬼节,人们会用荠菜煮鸡蛋,然后通宵达旦地放鞭炮,想他对这天印象深刻,并且开始在骨头上陈冤倒也应景。 不过知辛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交相唿应的联想,他像是没听懂刘芸草的结论,皱了下眉心,有点想打断了提一个问题。 然而他刚转过头,就见李意阑跟自己异体同心似的说:“什么样的线,要怎么扯,才能扯出骷髅好似是凭空出现的观感?详说一下吧。” 刘芸草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风筝还是原来参赛的风筝,只是送到枋线的刘乔手中的时候,他在上面又悄悄粘了两层薄油纸。” “一层画上骷髅白骨,一层和风筝对应处的画景相同,然后将三股线捏成一把,等需要的时候先后扯掉。” “油纸只粘压着线的那一圈,再将线在风筝的近处竹骨上绕一圈,扯线的时候油纸会剥落,随着大风被颳走,而线被刘乔枋回手中藏进袖子里带走,这样就查不到什么了。” 他说的这法子听起来也可行,只是产生了两个问题。 李意阑沉吟道:“根据卷宗所写,涉案的老鹰风筝是两个人共用一个枋子,那么当时刘乔在做那些手脚的时候,罗六子不会看见吗?还是说罗六子也是你们的人?” “他不是,”刘芸草这次答得很快,他说,“罗六子是个局外人,所以刘乔贴纸的时候支开了他,至于枋的是一股还是三股线,这就全凭手上的功夫了。” “刘乔原先在弩坊署任职,更早之前,还是海边渔家里打珠眼的伙计,不仅能在珍珠上打出细如髮丝的眼,更能闭着眼睛穿线。多出来的那两股线,他有把握不过罗六子的手,同时不被这人发现。” 李意阑心想这些军器监的旧部还真是个个都是手艺人,难怪聚在一起能造出前所未有的排云弓,只可惜才能错付了途径,从造福家国变成了装神弄鬼。 “既然罗六子什么都没发现,”李意阑不相信地问道,“那为什么他会在混乱中受伤昏迷,并且至今未醒呢?”
第172页 刘芸草抬手朝上指了指,脸上似乎也有点茫然 :“天知道,刘乔不也莫名其妙地疯了么。” 李意阑一怔,因这结论和自己之前设想的不符,忍不住眯着眼疑道:“刘乔真的疯了吗?还是为了逃避罪责,在装疯卖傻?” 刘芸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说话。 他根本不狡辩,倒是让被晾住的李意阑突然有种他说的是真话的错觉,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刘乔和罗六子在混乱中受伤是不争的事实,李意阑又问了一遍,刘芸草却只让他自己评判。 可要评总得先见到人,李意阑说:“好,那刘乔人呢?原本昨日他和罗六子就应该抵达饶临,可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影,是你们的人将他救走了吗?” 刘芸草有点诧异,愣了下说:“这事我不知道。” 都已经交代到这个程度了,李意阑觉得他没有说假话的必要,闻言点了下头,暂时打住了对这个问题的深究,另起了第二个疑问:“那老鹰风筝上在白骨出现的位置上有锈痕,这事你知道吗?” 刘芸草想了想说:“我不记得有什么锈痕。” 原本就没什么锈痕,那痕迹是王敬元用姜黄水抹出来的。 李意阑偷偷地诈他不成,干脆做戏做全套地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说着他侧过头来“串供”,看向知辛说:“知辛,你还记不记得?” 前一阵子王敬元试出风筝上残留有硷水,并且开堂审问纸扎坊的老闆马仲的时候,知辛不在堂上。 但经不住衙门里人多嘴杂,他天天在院子里打坐,没亲身经歷也被人说得知道了七七八八,因此眼下一听就能懂李意阑的用意。 他抿着嘴在心里念佛号,念完就破了出家人的口戒,一本正经地说:“我也记得是没有。” “那就是我记错了,”李意阑一点身居高位的庄严和权威都没有,特别知错就改,此外知辛的配合也让他觉得很有趣。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一个眼神知辛就能懂,那种默契和顺利简直让人心旷神怡。 李意阑隐蔽而愉快地朝知辛眨了下右边的眼睛,接着坐正直视前方,立刻恢復了面色如常,他继续问道:“那阵大风呢?你们是怎么知道当天的当时,会突起一阵大风的?” 刘芸草的眉头和眼皮同时微微往上耸了一点,不解地说:“我们不知道会起风,大人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意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录事薄里对于那阵风的记载很多,而且刘芸草刚刚也说过油纸会随大风颳走,导致他在无意之间形成了一种“这阵风是案发的一个重要条件”的结论。 有了这阵风,才能酿造出不同寻常的鬼氛,风筝也能更合理地掉下来。 谁知道这些臆断竟然都是多想,李意阑好笑之余,心里也有点疲倦。 由于案犯将现场打扫得太过干净,导致他们在查案的时候使用了大量的猜测和判断,可过河的路不止一条,只有天知道他们对于这案子还有多少猜测的成分。 刘芸草还在等他回答,知辛见李意阑一刻两刻也没说话,顿了顿,还是喧宾夺主替他解了围,温和地说:“我猜大人的意思,是想问那阵大风在不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吧。” 李意阑受声音激醒,反应过来看着知辛“嗯”了一声。 刘芸草坦言说:“不在,我们之中都是造械兵的粗人,没有人会观天象,那阵风是碰巧,大概是天意吧。” 提到粗人李意阑才忽然想起自己刚刚遗漏了一个细节,他默记下来顺势说道:“那要是没有那阵风,你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晴空万里中直接让风筝落下来吗?” “有何不可呢?”刘芸草含笑反问道,“我们控制不了何时天晴阴雨雪,同样也控制不了人云亦云、众口铄金。” “即便是没有那阵风,百姓们为了猎奇,嘴里也会平地生出一阵来,所以只要做到有一种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就足够了。” 这人看事颇为通透,每每都让人无法反驳,李意阑被噎了一下,去看刀笔吏,见他笔墨疾走记得十分认真,脸上也没有写不来的急迫,便没有刻意等他,接着问道:“好,风筝上白骨是画的,那么那个绿色的‘冤’字呢?是怎么形成的?” “是一个小机关,”刘芸草措了会儿辞,“简单来说,就是加了些变化的雷火弹丸。” “将铁质的外皮换成核桃壳,抽出硝和细炭末,只留下机簧。” “再将铁器研成不是那么细的末,浸到炒制过的赤铜屑水中去,放置几个昼夜以后,铁屑上就会裹满绿色的铜花。这时将这些铁屑取出来晾干,接着再铺到一块能与核桃内部嵌套的薄木片上,扫成一个‘冤’字的模样,最后在木板的另一面放上一块极薄的慈石,吸住铁屑不让它们在颠簸中被打散。” “慈石用线拴住,线的另一端系在机簧底部,一旦核桃炸开,慈石就会被弹走,届时铁粉没了依附,就会落下来。” “炒制过的赤铜屑会泛出萤光,而铁屑因为没有那么碎,不会随便被风吹散,加上它们被慈石吸附过,短时间会残留一种‘不慈’的特性,相互之间仿佛有推力一样,无法聚拢成堆。”
第173页 “这样的特性会使得那个由泛着萤光的绿色铁屑写就的‘冤’字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变大,大到一定程度后推力消失,铁屑落进三月新生的草丛里,想找也找不到了。” 知辛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来都有兴趣,他听得有些入了迷,一时忘了礼数和克制,脱口而出道:“贫僧有一个问题。” “既然‘冤’字得从高处落下来,就说明这个所谓的核桃弹丸事先也得藏在风筝上,人根本不可能碰得到,那弹丸要怎么引爆呢?” 第78章 撂地 刘芸草觉得举一反三,这已经不能算做是一个问题了。 他好笑地说:“既然白骨都能够写字,那么想想法子,弹丸当然也能自己炸破了。” 彼时知辛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冒失,准备去拍一下李意阑讲个小话,谁料刘芸草抢先答了他的问题。 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就见李意阑侧过头,目光从铺位那边扫回来,耳语似的同他说:“这跟没答有什么两样,你快接着问他。” 知辛不由哑然失笑,觉得提刑官当成这样被人随便打岔还无所谓的人,这位也算是独一份了,不过他很喜欢这份随和。 想罢他对李意阑眨了下眼睛,接着转头一脸请教的模样:“是,我知道,我好奇的是这种核桃弹丸自己爆炸的方法。” 只要不涉及人的问题,刘芸草答起来都非常爽快,他不假思索地说:“不知道诸位听没听说过唐门的化骨散,这种毒药对于血水化皮肉筋脉颇有奇效,核桃弹丸能够自己爆破的窍门就在这东西上面。” “将机簧在核桃的空腔里压扁,再用新鲜的牛筋捆住核桃的外壁,接着在铁屑对面的牛筋上蘸点上适量的化骨散。” “这样牛筋腐烂破损,加上核桃内部机簧的力量,过一段时间就会彻底断裂。而牛筋一断,核桃自然就爆开了。” “至于爆开的时机该怎么控制,这个调一调化骨散的用量和牛筋的綑扎方式,多试一试,心中就会有数了。” 话说到这里,接下来的问题众人就能够自问自答了。 三月开春在盛会上踏青,嗑瓜子吃核桃的人不在少数,又有贪玩的孩童随身带着弹弓,这样即使从天上掉下来核桃壳和牛筋砸到了出游的人头上,人们也绝不会对它们产生什么额外的联想。 李意阑心想这就是白骨案的绝妙和高明之处,似乎每一样作案工具都不像工具,而且都能够大隐隐于市。 说起来在见识了这么多滴水不漏的手段之后,他觉得自己一行人之所以能够查到这个地步,泰半的功劳都得归于运气。 而他半数以上运气的源头坐在旁边,垂着眼睛露出了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知辛将刘芸草关于风筝案的话从头到尾地又过了三遍脑子,都说温故而知新,可他三遍下来仍然没能找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即使刘芸草一口咬死是自己所为,而且能将这桩常人根本学不来的作案经过说得分毫不差,可知辛就是觉得犯人不是他。 只可惜他的“觉得”没法影响任何眼见为实的结论,在一小阵的静默之后,李意阑开始接着问脑中残余的问题,并且边问边在反思。 由于案发时间和地点的约束,在他上任抵达饶临以后,几乎所有得到的线索都是围绕着寒衣案在展开,其他四……不,五桩案子几乎还是原封不动的谜团。 没有线索的困境也使得他无题可问,就像任阳这个风筝案,只能是刘芸草说什么,他们就得信什么。 这种单方面的作案事实陈述让人觉得异常被动,好像是刑犯双方对调了位置,总是让人心里没底,因此李意阑且问且想,决定接下来暂时先跳过崇平、榆丰和扶江的案子,直接从线索和证物最多的寒衣案开始审。 不过眼下他有始有终,见知辛不再说话,又去看了眼白见君。 白见君一直是个旁观客,抱着双臂翘着腿,只有紧锁在刘芸草身上的目光里流露着一抹疑似关注的情绪。 李意阑见他静得像个石像,连个头也不回,想必也没有开口的兴趣,这才正经地担起主审官的职责,提起了自己关于风筝案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的手法确实高明,”他说着赞嘆的话,却没配敬仰的表情,只是一脸沉静地说,“但是用在这种……” 李意阑脑子里冒出来的本来是“譁众取宠”,但想起对方坎坷的遭遇,愣是梗在了喉头没说出口。 他顿了一下,最后在并不该有的同情作祟下,将话里的刺给拔了:“这种事情上,总归不是正道。事关寒衣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地上那具真的白骨,你们是怎么藏在到处都是人的赛风筝会场,并且还不被人发现的?” “撂地——” 这一声答案出口,却是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 刘芸草愣了一下,随即看向白见君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大人的队伍里有行家,已经看破了我们用的那点小伎俩。” “行家”却似乎不愿意被他夸,面无表情地说:“风来散,雨来乱,苦修二十年,上街现一眼,撂地可不是什么小伎俩,你不用谦虚。”
第174页 知辛去的地方多,曾经碰见过好几次这种街头落活表演,确实称得上是绝技。 但李意阑过去不是在山上就是在营里,平时也不怎么出去玩,一听见这字眼就只能干瞪眼。 知辛从余光里瞥见他一脸茫然,立刻善解人意地将上身略微倾靠过来,悄声问道:“撂地,一种街头杂技,没见过吗?” 李意阑用一种“鄙人见识短浅”的模样摇了下头,知辛笑了一下,给他解释起来。 “撂地用白话来讲,就是在地上随便画一个圈作为场地,然后师傅们就能凭空变出东西来的一种杂技。” “当然说凭空其实并不太准确,因为卖艺者的穿着有讲究,通常不能穿短打之类的利落衣裳,必须穿宽松的大褂,有的一边肩上还要搭一方大布巾。然后从那布巾里往外掏东西。” 李意阑像个直肠子一样低声插嘴:“那些东西是不是就藏在那方布巾里?” 知辛抿嘴笑着摇了一下头:“那方巾在开场时会正面反面抖开给看客们检查,上面确实一无所有。” “而所有变出来的东西,比如瓷瓶、碗碟、寿桃、鹅、狗甚至活生生的小娃娃,都是原本就藏在卖艺人身上的。只是藏得十分巧妙,根本不会让人看出来。” “这种藏法和掏取的手法是撂地手艺人的不传之秘,只传男不传女,在挑选徒弟时对于秉性也非常讲究,尤其注重守信这点,因此虽然好奇,但我也没弄清楚当中的窍门。” “只知道一些道听途说,为了广博四方喝彩,撂地变出来的东西一般都是比较大的物件,所以在南边的一些地方上,又将这手艺叫做‘大搬运’。” “所以风筝案这个万人眼底的凭空出现,如果使的是撂地的手艺,那么无人察觉完全有可能。” 李意阑没见过撂地,不知道这技艺的神奇,眼下除了点头,就只有长见识的份,他心思活络地猜测道,“所以说这个刘芸草,还有一个擅长江湖技艺的同伙?” 知辛的眼仁朝他这边偏了偏,低声附和道:“有可能。” “可是这样的能人异士,他一嘴都没提过,”李意阑询问说,“这是不是不太对劲?” 知辛认真地想了想,保持着悄悄的声量建议道:“说不定会撂地的这位就在他说的那四人当中呢,他不是才只说了刘乔的手艺么?” 李意阑觉得有道理,低低地应了一声,临时结束了这场忽如其来的咬耳朵,可谁料他一回头,就见白见君正目光复杂地盯着刘芸草,皱着眉心,面上有种李意阑看不懂的郁色。。 其实刚刚他的那句“不用谦虚”,明眼人都听得出当中的讽刺。 只是李意阑忙着和知辛窃窃私语,顾不上琢磨他的情绪,此刻他得闲再看,立刻就咂摸出古怪来了。 平时最关照的扇贩子的人就是白见君,可他今天对这人的感觉却异常冷漠,爱理不理还话里带刺的模样,好像刘芸草得罪了他一样,可问题是他们不止今天,而是好些天都没有交流了。 所以这阵漠视来得有点突兀。 李意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白见君自己却知道,胸中那股引他不快的感觉叫做失望,他对刘芸草认罪的行为十分失望。 白见君年少时到处踢馆、逼人下跪,本身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己也从不以此自居,这种处事风格使得他对刘芸草是白骨案主谋的发展不仅不意外,反而还多了几分赏识。 可就是这种能策划出惊才绝艷疑案的人才,明明有能力逃脱罪责,让白骨案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可他最后却为了一个连义子都算不上的杀手功亏一篑。 这理由太过单薄,单薄到让白见君忽然觉得,这人的心性根本配不上他的才能。 而且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详情的了解在不断地与日俱增,白见君烦躁地想道:认什么罪! 李意阑绝不可能揣度得出他这种与朝廷的期望背道而驰的扭曲心绪,他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打算待会儿直接开口问,眼下时间紧迫,他不得不抓紧起来,问了刘芸草负责撂地的同伙是谁。 刘芸草说是化名为王诘的王桥,因为王桥在参军之前,原本是街头杂耍班子里的一名伙计。 刀笔吏将这些口供一一记录在案之后,李意阑心中有盘算地说:“我今夜就要走,剩下的时间不多,因此中间的三桩案子会由江先生负责来问你,我就直接从比较特殊的寒衣案问起。” “请问你们是怎么让于氏的白骨,忽然从无人祭奠的坟头起立的?” 有风筝案的南辕北辙在前,李意阑本来以为刘芸草会给出一串与他们的推断截然不同的答案,谁知道这回他却又料错了,刘芸草说的手段多半都跟他们猜得不差多少。 第79章 悟空石 慈石、百岁铃、湿婆石像生、蓂荚草、凭贴、双色蚂蚁糖丸、蓬砂、此君令以及八千两,刘芸草在交代中几乎都没有漏下。 不仅如此,他还一举解开了白骨在坟前藏身的谜底。 “在我的故乡,东边沿海的杳无人迹的深山里,有一种土色的石头,一遇水就会变大数倍,待晒干之后也不会恢復原状,山人们将它戏称为悟空石。”
第175页 “悟空石磨成细粉之后,看起来和寻常泥土无异,但遇水之后又会迅速结块,不会像泥土那样变成稀泥。” “我们在于氏的坟前挖了个小坑,坑底垫上一层悟空石粉,上面放上一个内壁刮薄的猪泡,猪泡底层装上酒,不要太满,用长棉线打活结扎紧。” “扎好的口上再装几枚鸟卵大小的矾石,矾石内部掏空,填上化骨散,封口,最后在矾石上口扎一小截牛筋。” “如此将猪泡摊平放好,长棉线牵到坑外、距离于氏墓碑丈许之外的一座孤坟前面,用枯草和泥土遮住。” “接着在猪泡上再铺一层泥土,接着放上装好机关和糖丸的白骨,最后再用一层普通的泥土浅做掩盖。” “这样等到寒衣节那天傍晚,赶在于家人出门之前,假装成祭奠之人,来到孤坟跟前悄悄扯掉棉线,再在离开时顺势用脚抹掉地上残留的线痕。” “另一边,第一层扎口被解开之后,矾石就会落入下层的酒液之中。” “矾石入水后性如冰雪,很快就会消失,这样化骨散就会融入酒中,在化掉猪泡和牛筋的同时,也会往下渗,将悟空石粉泡发,彼时于氏的白骨,就会自己破土而出了。” 再者,前来夜审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想道:祭奠故人带酒也是常事,所以于氏坟前即使有酒香也不会引人注意。 而那块所谓的悟空石,在案发之后他们也完全有机会前去挖走,这样前后隐蔽地动作,官府什么都查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人实在可以说是有着让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手腕,不管白骨案多难彻查,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没有大开杀戒,李意阑心绪复杂地说:“先生算无遗策,让人大开眼界,要是我们能够换个地方相遇就好了。” 刘芸草听完心中也浮起了一些同感,这人言出必行,身上也没有官僚气,是个在官场上难得一见的爽快人,不过他没有接李意阑的话,作为一介戴罪之身,他谁也不会去巴结,也谁也不会去招惹。 不过李意阑还是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含蓄而诚挚,依稀还有点感激的模样。 这使得李意阑纵然碰了个冷钉子,但却没有暗生不快,他嘆了口莫须有但却很沉重的气,继续问道:“寒衣案的作案手法我们都清楚了,但它跟之前四宗白骨案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前四宗除了刘乔和罗六子,几乎没有人伤亡。” “可寒衣案就我所知的,就死了一个木匠和一个伙夫,伤了知辛大师和我们的一位同僚,为什么要动这么些人?而且只在这个案子上有这么大的动作?这不是违背了你们那种神鬼无踪的作案理念吗?” 他着重强调了“只在”二字,知辛在那瞬间忽然转头瞥了他一眼,但是李意阑正在话头上,并没有发现。 然后等他说完,知辛已经恢復了直面朝前的坐姿,像是从来没有动过。 坐在对面的刘芸草在余光里看见了这个转头,但他并不关心这个,因此也未有留意,只是安静地听李意阑的问题之后说:“在河边走得多了,鞋自然也就湿了。” “海铮过世之前,虽然口口声声说只想过寻常的日子,但还是念旧情,让他做些不知情的东西,还是义不容辞的。” “那些石像生我们没告诉他是做什么用的,但却都是出自于他的手,那时我们不需要假手于人,自然也不会有木匠的悲剧。可没了他之后……” 说着他徐徐举起双臂,脸上浮起了细微到令嘴角颤抖的痛苦:“凭我这双已经不復灵活的双手,已经造不出完整的机心了。”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望去,就见他刻意朝外的双手手心指节上都横着数道一刀切来的伤痕。 那伤疤并不狰狞,只是细细的几条,但横平竖直之间明显可以看出是人为的迹象。 再结合上他话里的意思来看,就不难猜出这人的手怕是已经毁了,而且致因就是这几道小伤。 白见君心头霎时一惊,为了护住这人能在蒲扇上藏造小弩的双手,他还额外问李意阑讨了个人情,谁知道到头来此举竟然是白费气力。 这扇贩子是个无能之辈,白见君心说所以他沦落至此都是活该,可那些专们挑人的骄傲摧毁的傢伙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愤怒和惋惜使得他忽然打断道:“你这手是怎么毁的?” 大伙都没想到他会忽然插嘴,一时目光从各处荟萃。 “毁”对刘芸草来说是个十分伤人的字眼,可面对白见君他却并不觉得难堪,因为从识人待人这方面来说,他感觉白见君和挽之有些像。 说他们纯粹可交友的眼界很高,说他们高傲却又有些护短,故而刘芸草明白他的重点不在“毁”而在“怎么”上。 鑑于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刘芸草忽然转头去看白见君,那架势就像是在对这人投降一样。 他自觉这形状可笑,便立刻将手臂收了回去,波澜不惊地说:“当年在宫里被宫人划的,让我在挽之与章仪早有私情的假供状上画押。” 白见君凉薄地说:“沾上这种事,袁祁莲横竖是一个死,你不肯画押那是你愚忠。”
第176页 刘芸草出人意料地反驳道:“不是这样的,不管我画不画,我这双手都得废。” “朝中称我们为袁党,其实有点可笑,我们不是科举出身,也没有同年之谊,只是几个没有靠山的手艺人,可竟然也会有人忌惮我们。” “其实挽之被抓走那天,金吾卫一闯进军器监宣布完罪名,还没上铐他就叮嘱过我了,让我一切依照主审官的意思办,不用给他留后路,也千万不要抵抗。” “可我非常清楚,”说完他垂眼笑着蜷起了手指,像是拽住了一把过往的风沙,“结果和我的态度没有关系。” 自古斗争都是这样,只有一网打尽才能让人放心,白见君从刀山火海里走过来,尤其明白这个道理,他脸色沉沉地闭了嘴。 刘芸草并不想让他下不来台,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找补道:“不过大侠说我愚忠,倒也是事实。” 白见君没理他,刘芸草便将视线投回李意阑身上,续上了刚刚被打断的话。 他说:“抱歉,我方才说了些闲话。大人,关于我们忽然嗜杀的原因,除了来春街的那个木匠并不守信之外,剩下的那个原因就是你们。” “你们追得太紧了,步步紧逼,逼得袁宁方寸大乱,人在乱中就爱出错,而我们又没有时间从长计议,就只能走最省心的那一条路了。” 李意阑点了下头,又道:“那着作院的朱大人和弩坊署的郑监作,以及其他暂时还没露出狐狸尾巴的人,都是堂堂有头有脸的朝廷命官,为什么会甘愿为你们当马前卒呢?” “恕我说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们如今一无权势,二是戴罪之身,与你们勾结除了杀头的大罪,似乎没什么好处啊。” “是没有好处,”刘芸草一脸坦荡,“但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坏处。” “不过是上司对下属的一句吩咐,让他帮忙递封信,让他帮忙送一块石头进城而已,这在官场上随处可见,并不稀奇。” “而且下属即使有胆子过问,我们将手法拆得这么细,光从只言片语和几块石头上,他们根本联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杀头的祸端。” “所以这不是他们甘愿的勾结,只是官场中一个小小的顺水人情罢了。” 李意阑一听见“上司”就来了精神,因为张潮说那位朱大人是个地道的冯派,而这走向俨然是在往首辅身上延伸,李意阑好奇地说:“那他们这人情都是卖给谁了?这人又与你是什么关系?” “卖给首辅的锦囊师爷黄泉生了,”刘芸草幸灾乐祸地说,“我们手上有不少黄泉生瞒着首辅以权谋私的把柄,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忍着恼火和屈辱在和我们这些骯脏的过街老鼠为伍。” 李意阑眼皮一跳,没想到自己不盼冯坤好,盼来盼去却只盼出了首辅的一个师爷。 其实这也不是说不过去,在第一批被抓的那两个刺客之中,有一个在审问的时候明显对冯坤有反应,但狗仗人势的败类到处都是,那姓黄的师爷为了便于行事,打上首辅的旗号才是最通畅的选择。 但李意阑还是难免失望地确认道:“你们从始至终,是只和师爷一个人有接触吗?” 刘芸草目光坦然地笃定道:“是。” 李意阑怅然若失地点了下头,打起精神问了第六桩的手法和那两样装神弄鬼的伎俩,刘芸草无一推阻,痛快干脆地全都答了。 等到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李意阑立刻侧过头,去和知辛低语道:“我问完了,你是不是还有想问的?问吧。” 知辛朝他笑了笑,看向刘芸草说:“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是怎么造出石像生这种陌生又奇特的机括的?这一类东西,民间和书中似乎都没有记载啊。” 谁知道刘芸草却茫然地说:“石像生?是指那个湿婆木雕吗?不过那是排云弓的机心,并不是您说的石像生。” 知辛见他连器物的名字都不知道,想也没有看过谈录,不过本着能确认就不猜测的原则,知辛还是问了一下刘芸草知不知道《木非石谈录》,很快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和李意阑双双碰壁,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难兄难弟似的笑了一气。 审问费脑耗时,案子没能彻底问透,一个多时辰倒是悄然流逝尽了,院子里还得李意阑去看一看进度,他就没再多留,和知辛、白见君一起离开了。 大院里江秋萍等人手脚麻利,该装的应包的都已经綑扎妥当,李意阑单独拉着众人又交代了一些事情,两刻之后伙同知辛和王敬元站到了钦差准备的快马跟前。 寄声不放心,拽住缰绳啰嗦了半天,直到钦差不耐烦,直接出声来催,众人这才踏上行程。 李意阑感受着马上的疾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古怪的直觉,这将会是一趟去而不復返的行程。 第80章 赶路 二十日,戌时末,姜兴东风客栈。 客房的门忽然扣响了三声,有人在外面殷勤地笑道:“客官,您的饭菜小的给送来叻,劳驾您给开下门。” 须臾之后门扇被人从里面拉开,扩大的缝隙里露出来的是王锦官表情寡淡的脸。
第177页 早上城门一开她就进来了,然后一直打听到半刻之前闭市了才回来。 她去了知辛说的乱葬岗,只可惜世事变迁,那条河还在,乱葬岗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成了良田。 薄霜罩着一陇陇秋收冬藏的田字格,满目的井井有条赶走了昔日的荒凉,王锦官站在千顷田野之间,胸中满溢的情绪是沧海桑田。 知辛没能给她多少线索,王锦官只能自己想办法,好在她并不是闷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寻常女人,一个人就能顶住头顶那片天,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吃亏,立即决定花钱僱人帮忙。 她先后去了鱼龙混杂的烟花巷和赌坊,从老鸨和赌徒们口中得知了一位据说是城中百事通的戚姓老头,然后直奔对方的家门。 戚老头住在城西的榴花巷,独自住着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说话的时候眼睛毫不避讳地往人身上打量,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王锦官身上的煞气也不轻,两人各自不改形容,很快就对坐在戚老头家中,用一袋白银达成了交易。 王锦官下了五十两的定金,让戚老头帮她找七年前曾经路过这里的孙姓郎中,特徵是素衣、细长脸、一字眉、早生华髮以及年近四十。 戚老头眯着浑浊的老眼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说对此人没有印象。 王锦官早知此行不会那么顺利,闻言也没怎么气馁,阖眼沉吟了片刻。 她早年坐镇押当,自有一套不动声色催人的手段,没一会儿就抛出了自己的诱饵,她说:“老先生,我家人病重,求医问药迫在眉睫,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另有酬谢。” “如果能找到确切的消息,三日之内我再付你二百五十两,五日之内一百五十,十日之内五十,超过十日我就等不起了,麻烦您老抓紧费心。” 生意人都喜欢阔绰的主顾,而三百两着实不是小数目,戚老头喜上眉梢地将银袋扫进手中愉快地掂了两下,一张嘴登时黄牙龇露。 “女侠放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头子也怠慢不得。您且留下地址,这边一有消息,我连家门都不进,立刻给您先送过去。” 王锦官留下了客栈的门房字号,那戚老头不愧是包打听,在她写字的间隙里仍在好奇,闲不住地探究道:“女侠家中是何人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眼下情况如何了?” 放在平时,王锦官从来不会搭理这种刺探,她不喜欢和人话家常,也不爱听人说,但这一刻她忽然多了个考量,想着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万一这老头认识的人里有人恰好能治李意阑的病,那也不失为一线生机。 “是舍弟,”她一派寻常地提起来,低头继续写起了地址,一边将李意阑的病况简单说了说。 戚老头为了讨好财神爷,嘴上跑马地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诸如你们姊妹真是亲近,令弟的病情一定会康復等等。 王锦官知道这是场面话,但没来由地竟然没觉得烦,她谢过了对方,然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榴花巷。 即使有了这位戚老的保证,王锦官也没有坐在客栈里伸着脖子等消息,她将刀存在了客栈的房中,自己开始单枪匹马地在城里游走,打算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和那郎中有交集的地方都去一遍。 知辛说相逢的时候看见那大夫在野外杀鸡,她就去集市里卖家禽的地方挨家挨户地打听。 街市上的家禽都集中在一块,于是这天常驻的小贩们就看见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菸火气的黑衣女人在鸡舍鸭舍前频频凑头,但是只问不买,十分地扎眼。 然而或许是那大夫的鸡不是在这里买的,又或者是时隔多年小贩们都忘了,王锦官问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捞着。 她在就近的酒楼用过了午饭,下午又开始横扫这一片的药堂。 知辛说那大夫背着个小药箱,也没有姜兴口音,听起来像是个游方的郎中,而郎中出门在外可以睡荒野破庙,但却离不了炮制过的草药,她所以她想那位大夫有可能在姜兴补充过药材。 这个思路应该是对的,只是好事多磨,一整天下来除了嗓子变得干痛之外她一无所获。 小二跟在她身后进门,行云流水地布好菜之后退了出去,王锦官坐下来,将随身的弯刀压在了座位对面,然后提起筷子开始吃饭。 这是她曾经在押当里收到的一把刀的原形,因为喜欢就自己留下了,原身在办案的时候断了,她没办法只好换了把佩刀。 新刀的铁质和锻工都要更好,但王锦官总觉得不趁手,李遗当时笑她念旧,王锦官觉得跟这种连修身养性的太极拳都不会打的傢伙理论不来,毅然用一句“我就是念旧”结束了话题。 可她没想到有国无家的大忙人那次居然上了回心,贼一样偷了她压在箱底的断刀,找人重铸了一把连铁质都一模一样的刀。 王锦官当时觉得这人简直傻透了,换新刀也不给她换块好铁,可熟悉的刀鞘一入手中,她又觉得嫁给这人也不吃亏。 她确实念旧,但同样执着,所以这次来到姜兴,找不到那郎中她就不会罢休。 —— 亥时一刻,江陵大理寺后院。 钱理这大半天也在忙着问人问题。 许之源一口气送来了四个知情人士,其中两个是军器监曾经的士兵,还有两个隶属于修陵队。
第178页 不过这几个人都是小喽啰,离涉案人物比较远,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也不算全无用处。 钱理从军器监的那两人口中知道了章仲礼,并且听说这位章贵妃的胞弟在营中颇为恃宠而骄,因为袁祁莲的节节晋升和他父亲章荃曾经的力荐脱不了关系。 后来章仪应召入宫,章仲礼怕她在宫中受欺负,没少让能够自由入宫的袁祁莲帮他问候和照看。 然后营中声望最高的人是少监刘芸草,袁祁莲待他最为亲厚,有时候忙起来甚至能到同吃同睡的地步。 同时,钱理还从士兵们讲述的小事里大概掌握了其他人的个性。 杜海铮是个爱和稀泥的老好人,林庆比较记仇,王桥木讷总是吃亏,刘诘的脑子最为灵光等等。 此外,这两个平凡的人对风流韵事最感兴趣,说的最多的就是袁祁莲郎有情、章仪妾有意,连长辈章荃都毫无意见,可无奈皇上选秀横刀夺爱那一段。 钱理听书一样听完了这个可悲可泣的爱情故事,最后头昏脑涨,仿佛终于为平乐案中的那两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通姦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等送走这四人之后,天色已经黑了,钱理还惦记着首辅府上的黄主薄,草草地裹了腹,再次坐上了四抬小轿。 到了即将休息的光景,黄主薄倒是没忙了,钱理抵达府上通传之后,很快就被请进了他住的偏厅。 黄泉生是个皮肤微黑,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眼底也没有那种内秀的精光,乍一看十分平凡。 但古语有云大智若愚,钱理心知要是没点儿过人之处,他绝对不可能成为首辅的心腹,因此暗自对此人提起了戒备。 黄泉生待人异常客气,上来又是奉茶又是道歉,说上午有事让寺卿白跑一趟,适才又刚回来不久,没有去回访实在是过意不去。 钱理被他礼遇得简直没法兴师问罪,不得不软化了情绪,笑脸迎人地说:“主薄公务繁忙,我能领会,烦请不必道歉。” “倒是我今日两次登门显得叨扰了,不过事关白骨案不敢怠慢,还望主薄不要嫌钱某人太烦。” 黄泉生笑得一派真诚:“寺卿言重了,您不辞劳苦一心为皇上分忧,正是百官的典范,我虽然不才,但道理还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寺卿过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 钱理等的就是他这一问,闻言立刻从袖笼里抽出了李意阑寄来的那张临摹暗号的纸条,递过去说:“黄主薄请先看看这个。” 黄泉生接住了展开一看,眯了眯眼,抬头不解地缓慢念道:“丁不勾、皂不白,这是什么意思?” 钱理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人的反应,但可惜除了自然他什么也没窥见,于是他停止了这种浅显的刺探,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对暗号。” “是着作院的朱大人,在本月通过他自己在丰宝隆银号的暗线,偷偷传给潜伏在饶临的白骨案人犯的暗号。对的上这暗号的接头人,就能拿走他递过去的密信。” 黄泉生脸上浮起了惊奇和不可置信,迟疑地问道:“所以寺卿的意思是,朱大人……和案犯有瓜葛吗?” “不,”钱理的笑意和语气没改,但是眼神慢慢凌厉了起来,他说,“朱大人说这些都是你的授意,我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这才特地赶来听听主薄对此事的说法。” 黄泉生明显地怔了怔,接着轻蔑地笑着说:“一派胡言。” —— 子时两刻,午州城外驿站。 这是知辛第一次骑八百里加急用的快马,对于那种霸道的奔劲他只有一句评价,那就是万里可横行。 若这是在夏季,这样穿风或许还会有几分快意,但是在这隆冬时节的深夜,迎面而来的寒风几乎和利刃无异,颳得人脸生疼而坚硬。 他一路担心的李意阑倒是没什么不对劲,只是嘴唇发乌,像是中了剧毒,但仍然能够行动自如,反而是他和王敬元冻得神志不清,抵达驿站补给休整的时候连马背都没能下来,因为腿脚早就失去了知觉。 最后还是李意阑在下面敞着双手,让他一头栽下来,接进怀里了抱进的驿馆。 知辛被冻了个通透,一直在止不住地打哆嗦,李意阑着急之间又有点后悔,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他来了。 反而是受苦的事主矢志不渝,在他怀里牙齿打颤地说:“我……嘶……这回托大了,这一路怕是照、照顾不动你了,我对、不住寄声。” “不对吧,”李意阑没敢直接让他进起了炭火盆的屋子,在门口剎住紧急剎住脚步,将知辛搁在台阶上坐住了,接着勐地蹲下来给他用力搓磨四肢活血,“不该是对不住我么?” 暖风从背后扑过来,知辛本来想往后面靠,可失控的身体却径直在往前倒。 驿站的门楼正对着他,门匾背面的四个草芽绿的“午州驿站”扎得知辛眼仁一缩,让他勐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他笔直地照着李意阑的面门砸了过去,眼底有点像是冻出来的水光。 “是,”他脸色煞白地呵出了一口朦胧的白气,“我也、对不住你。” 李意阑稍微往旁边偏了一点,取巧地用左肩接住了他的下巴,温柔地笑着说:“反话都当真,看来果然是冻坏了。”
第179页 知辛隐约感觉到李意阑的一只手像是从手臂移到了后背上,将自己环住了,但他身上还没回暖,又不太确定。 第81章 入京 钦差过路非同小可,午州驿站的官员们今夜都未歇,一直在准备接待。 酒菜温在灶上,特产堆在桌上,奈何钦差铁面无私,只是风捲残云地吃了点饭,对于驿丞的“不成敬意”看都不看一眼,说是快马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住一丝多余的分量。 驿丞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也不敢有所不满,只是顺从地退到了旁边,闲极无聊地观察这一行分作三拨吃饭的人。 钦差一共六个,其中五个聚在一起吃饭,另一个独自坐在圈椅上打盹儿。 剩下那一堆三个更古怪,一个病秧子一个和尚搭着一个道士,看着活像个江湖浪人团。 此刻浪人团是这屋里最活跃的一点存在,暖和过来的王敬元在一边勐打喷嚏一边长吁短嘆。 他说:“早知道钦差的马上这么他娘的冷,我就不跟那个白一抢了,果然谦让才是美……阿嚏——德啊。” 知辛将茶案上盛着姜片的碟往他那边推了一截,笑道:“这回是来不及了,下次再谦让吧,来,多嚼两片,后半程可能会好受一点。” 王敬元苦大仇深地往嘴里丢了两片,嫉妒地瞥了李意阑一眼,心说这人看着病恹恹,谁知道这么冻下来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由此可见习过武的人还就是不一样。 可李意阑实际上没有那么没事,再厚的衣裳都没法完全抵挡住寒意,他被灌了一路,心口和肋间隐隐作痛,但由于感觉暂时还不太强烈,他也就没提这事。 临出发前知辛用炭盆熏热了手心,给李意阑把了道脉,触指只觉脉象迟缓无力,其他的因他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便没有认真地听辨。 一行人休整了半个多时辰,等到骏马嚼完草料,风驰电掣地又上了路。 李意阑虽然有心为知辛策前挡风,但是钦差的快马容不得两人共骑一匹,故而他只能在知辛身上加了层披风。 —— 二十一日,丑时两刻,饶临议事厅。 张潮带着营官的银票赶回来的时候,李意阑已经走了三个多时辰。 彼时江秋萍,寄声和吕川都还没有没睡,三人挤在厅里各自为政。 江秋萍伏在案上阅览刘芸草留下的口供,寄声歪在扶手椅上发呆,吕川沉着脸在生闷气。 他围着杜是闲转了一天,那小子白天倒是安分如常,谁料晚上去酒楼吃了顿饭,在闹市里闲逛了半天才肯回去,这使得吕川回来得刚好晚了一步。 李意阑的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冒着夜雪赶路风险奇大,可圣旨让他走李意阑又不得不从,所以吕川心想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 这个夜里饶临又迎来了一场薄雪,张潮推门进来,发顶布着一层由雪沫融成的水雾。 他是路过这边见灯还亮着,顺便过来看一眼,谁知道里面竟然有好几个没睡,并且当中还有平时懒觉最多、与他六哥形影不离的寄声。 寄声哀怨而焦躁的表情让他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张潮闪进来带好门,开口打破了此地蔓延已久的沉默,他说:“怎么都还没睡?” 江秋萍在说话声里回过神,抬眼见他鼻子和脸上都是冻红,同袍之情沛然顿生,眨着干涩的眼睛立刻站起来迎道:“回来了啊,快,过来喝点儿热的。” 张潮走过去接住一杯茶水,又听见他闲不住地说:“银票取到了吗?是不是从丰宝隆兑出去的?” 张潮点了下头,接着将下巴沖寄声和吕川一点,低声道:“他俩怎么没精打采的?” 江秋萍闻言立刻蹙起了眉,嘆了口气说:“京城的钦差在你后头来了,连夜将大人请回京去了。” 张潮愣了一下,脑中不是不担忧,但是没有说出口,只说:“寄声怎么都没跟着?” 江秋萍将三匹快马的事简单说了,接着又拉着张潮,将刘芸草的供状副本递给了对方。 张潮听完后只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时辰里,案子就有了竿头日上的进展。 然而刘芸草的口供摆在眼前,从谋划到实施都按部就班、有理可循,尤其是当中那些罕见的手法,未曾经手的人确实无法想像。 “所以这案子,”张潮在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驱使下,迟疑地挑着眉毛说,“就……这么破了?” 江秋萍逃避地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说:“你不要问我,我也还没反应过来。” 张潮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同时疲惫却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这个案子虽然查得不久,但他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疲于奔命,所以这忽如其来的终点打得众人实在是措手不及。 —— 二十一日,寅时初,上京官道。 在马不停蹄地赶了将近七个时辰的路之后,李意阑在途中发了一场急病。 他的咳嗽越演越烈,还喷了骏马一头的血,不过神智是清醒的,并不曾失去意识。 知辛起初听见他开始咳,就曾知会过钦差停下来歇一歇,但那位首领不了解李意阑的病况,觉得知辛大惊小怪,不容置喙地拒绝了。
第180页 然后没跑出一里地,李意阑就咳得连缰绳都险些抓不住了。 钦差非要亲眼见了那口血瀑,才肯接受知辛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指挥一行人参差不齐地勒停了马。 知辛忧心忡忡翻下马,跑过去将李意阑扶下来,在道旁的乱石上坐了一会儿。 由于这种情况时不时就要来一次,李意阑其实没有那么脱力,但在知辛问他“感觉怎么样”的时候,他还是说了句“把你的肩膀借我用一用”,然后往下熘了一截,靠在了知辛的肩头上。 他的唿吸很重,夹着一种近似于苟延残喘的动静。 知辛越听越揪心,最后索性解下披风将他整个裹住,然后一只手环住李意阑的后背,另一只卡在了他的手腕上,意图在随时感知李意阑的脉象。 可这副姿态落进其他人眼里,就变成了揽抱和依偎。 远离了城池之后,穹顶从浓黑变成了一种色彩丰富的黛蓝色,只有一把赶路火把的荒野在天光下只能看到模煳的轮廓,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家,只有连成一片的天和地。 寒冬又为这里罩出了一层额外的万籁俱寂,鸟不鸣、蝉不叫,让这个随意驻足的地方显得尤为空旷安静。 要是身后没有脚步声和马的响鼻,李意阑觉得咳一通下来能跟知辛这么坐在这里也挺值的。 可他靠着的知辛却有点后悔,在想几个时辰之前,要是想法子留在午州驿站不走就好了。 有一刻李意阑在空气中捕捉到了几声脆响,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跟知辛说道:“附近好像有条大河。” 既然是“好像”那就说明他不知道,知辛笑着给他解惑:“是有一条河,叫悬河,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黑,应该看不见河啊。” “冰裂了,”李意阑正说着,耳朵里霎时又听见了几声,他辩了一下说,“似乎还结得挺厚。” 知辛聚精会神地听了一圈,无奈地坦白道:“你耳力好,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意阑暗道在自己没受伤之前,耳力确实能说不错,现在只是比普通人略为灵敏一些。但他不会说这种扫兴的话,因为他能感觉到知辛在担心自己。 他笑了笑,“嗯”了一声带过了话题,佩服地说:“但没看见你都能知道,知辛,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辛啼笑皆非地说:“这么高的帽子我可戴不了,远的不说,就说你觉得我无所不知这件事,我就不知道。至于这条河……” 他忽然抬起眼睛,眯着望进了远处连绵的黑色物景之中:“曾经路过不少次,还在河里取过水喝,认得也正常。” 这些都是没什么用处的闲话,但李意阑忽然就很想多说一些,或许的马蹄的疾踏催生了他心底的紧迫感,让他觉得该抓紧的不止是白骨案的进度,还有他那些说不出口的情愫。 他慢慢地咳了几声又平復下来,兴致不错地说:“那你路过这里,都去过哪里?” 知辛思索了一会儿,报了几个地名:“武荫、嘉泉、来宁、江陵。” 这是一条一路北上的路线,李意阑只去过江陵,对其他三个城池并不了解。 他又问知辛都到那些地方去干什么,知辛说没有目的,就是游歷,走到哪里算哪里。 李意阑登时就想他这么自由自在,幸好自己什么都没说。 这一刻天上的弦月若隐若现,两人依偎在旷野上,离蔚蓝冰封、裂纹织成百里落网的悬河冬景只有几丈之遥。 但他们没有机会等到天亮,看一眼这近到不能再近的盛况,因为刻不容缓的钦差开始扬声催人上路了。 后半程俨然比前半夜还冷,但是马蹄过处只有更加飙扬的尘土。 走到后来不止是李意阑三人,还有钦差本队中也有一个人扛不住了。这让钦差首领不得不改变了策略,放空了四匹马,让四名钦差各自载一个继续狂奔。 当二十一日的晨光照上城门最高处的箭楼,知辛的目光越过身前的钦差,第一个看清了京师城头上那个笔力遒劲的门匾。 江陵。 有钦差的通行令在,众人速度不减地冲进了整个中原守备最严的核心区域,接着在官道上横冲直撞了半个时辰之后,最后停在了魏巍宫楼的一道朱墙下面。 李意阑抬起头,看见了远处层层护卫之后的高楼气势恢宏,烫金色的“午门”二字从极高的位置上压下来,连块门匾里都有睥睨之态。 早有宫人侯在这里,一见马队就迎上来细声细气地催道:“洪统领,您可算回来了,皇上和钱大人会面已有两刻钟了,您可赶紧将咱们的提刑官大人带进去吧。” 钦差首领闻言对着李意阑,将手一扬道:“李大人,请。” 第82章 乌鸦 东六宫壁垒森严,中宫放眼望去大片都是空白,巍峨楼宇耸然孤立,并没有民间传的那么富丽堂皇。 李意阑跟着宫人在中轴线上行走,即使不抬眼也知道正有上百双眼睛从不同的方位盯着自己。 偌大的宫门中除了巡逻的脚步外再无声响,有时遇到忙碌的太监擦肩而过,基本都低着头,像是一个个没有好奇心的木偶。 李意阑本能的不喜欢这里,便也不再到处窥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领路太监的后背,一路疾走拐进了中轴上的一道侧门。
第181页 门匾上挂的是三宝堂,京中的大官都知道这是皇上平时最常呆的书房。 李意阑跟着太监又进了两道内门,在一声高亢而绵柔通报之后,见到了屡次以无上皇权逼迫他以身犯险的安定皇帝。 在他进门的瞬间,坐在明黄锦缎长生塌上的华服男人同时抬头,露出了一张英俊却显得颇为深沉的面孔。 高赓今年三十有三,继承了宫墙内的好仪容,生得异常高大俊美,就是左边的颧骨上有道寸长的疤痕,微妙地打破了那种养尊处优的气场,为他平添了几分杀伐气。 总体来说,这是一位看起来颇具帝王气象的君主,模样和他颁布的那些蛮不讲理、强人所难的限期圣旨并不相符。 这也并不是李意阑第一次面圣,虽然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事先不知情。 安定三年李遗抱恙回乡修养,这位皇上正好在民间微服私访,接到消息后上门探望过一次。 那时李意阑还在息心观里学艺,接到传书赶回家去,碰巧就和他撞上了。 李意阑看得出这人的气象不简单,但也没想到这就是坐拥九州的瑞朝帝王,后来高赓离开的时候,李遗让李意阑替自己送一送这位贵客。 高赓就在从院子到府外的路上问他,意气风发的年纪为什么不去朝里为官、报效家国。 李意阑说自己是山间莽夫的命,不喜欢被规矩和人约束。 高赓当时笑了笑,让他不用这么早下结论,说是天下太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李意阑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了,过了两年才听李遗说漏了他的身份。谁知道多年以后,事实证明这位新皇堪称料事如神。 两个地位不同、所求亦不同的人隔着岁月再次对望,各自心头都迸生出了一些怅然若失,因为那个将他们牵在一起的故人早已尸寒骨冷。 李意阑依照规矩行了参拜礼,安定帝让他起来回话,一边挥手让总管搬了个凳子过来,开始关心起李意阑的病情来。 钦差和自己同时进门,这位皇上就已经知道李意阑凌晨时分在悬河道上发过病,这种未卜先知似的掌控力让李意阑觉得可敬又可怕。 他落了座,规矩而谦卑地说了些并无大碍、死而后已的场面话。 高赓眯着眼睛看他表忠心,有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他在黎昌老家立志当莽夫的坚定和不羁,但随即又仿佛在他苍白如纸的病态里看到了李遗的残影,这种错觉令高赓心下忽然一痛。 自古贤臣难觅,李遗除了有才能,和他还是一条心,因此这人的骤然长辞成了高赓生平的一桩憾事。 说实话,他当初在一众名单里勾了李意阑的名字,一来是怀念李遗的风采,二来就是因为武侯说这李家的次子没多久好活,就是葬在这案子上,也不算丧失国家的栋樑。 可这一刻李意阑病重地来到眼皮子底下,高赓才陡然发现自己好像太无情了。 不过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用捨弃的这些来换取更有价值的那些,然后重复这种令人心寒的更迭,高赓自嘲地心想,反正他亏欠的也不止这一个臣子的兄弟。 于是李意阑落座之后,就听这皇帝公事公办地指着自己身旁那位留着髭鬚的朝服中年人说:“意阑,这是你前一任的前辈,钱理钱大人,你二人共查一案,到现在还不认识吧?” “圣上明鑑,微臣确实是第一次见到钱大人,”李意阑说着又站起来,偏转身体朝钱理鞠了一躬,和对方互道了姓名和久仰久仰。 接着两人当着高赓的面,陈述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大致进展,在听闻饶临已经有人认罪的时候,皇上和钱理都十分惊讶,异口同声地问犯人是谁。 李意阑据实以告道:“他说他叫刘芸草。” 此人的名字最近常常在耳边出没,刘芸草确实有作案动机,钱理暗自颔首,觉得这发展尚在情理之中。 反倒是置身案外的皇上凝了凝眉,意味不明地呢喃了一句“是他啊”。 李意阑眼神一动,依稀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知晓内情的感觉,不过他看了一眼钱理和殿中的宫人,没有当众发问。 之后皇上又问了作案的手法和同伙,李意阑觉得没有必要每宗都说一遍,便提出建议只详说最近的寒衣案,其他几桩稍后以卷宗的形式递上来以供审阅。 刘芸草那种自生自灭的作案手法令高赓感兴趣,让钱理啧啧称奇,后者更是不断夸他后生可畏。 李意阑谦虚地笑着说完悟空石之后自发打住,谁曾想皇上还没听尽兴,睁着一双细长幽深的眸子向他打听第六桩案子。 事关他名义上的母亲,李意阑本来还有点不好开口,但一看皇上那副趣味远大过恼怒的表情,只好将头一埋,眼不见为净开始竹筒头倒豆子。 他说:“微臣方才进京,还不曾见过涉案的如意桶,不过听嫌犯交代,主要手法还是靠石像生驱动白骨。白骨事先藏在桶中的香火下面,由内应王诘负责藏和运送。” “至于能弹射出‘冤’字的弹丸,这次根据藏匿需要,将外皮从核桃换成蓬砂、硝、炭末、黏土和油捏成的带腔薄块。这样等……” 李意阑哽了一下,聪明地换了个说辞:“等事主无论是解了大溲还是小溲,蓬砂只要沾上一点水,就会一边消失一边发热,慢慢点燃硝、炭末和油。”
第182页 “然后外壳一旦烧到难以维持原形,机簧就会弹出铜花铁屑,平地生出一个绿色的‘冤’字来。” “而掉落在桶里的外壳烧完之后,蓬砂、硝和油会消失,炭灰和黏土则落进香灰之中混为一体,即使知道也找不到痕迹。” 高赓这次好一会儿没说话,心里揣度着只有他知道的心事。 他心想袁祁莲还在世的时候,这个刘芸草在军器监的表现只能算不功不过,谁想得到报起仇来竟然不断展露仙才鬼才,由此可见仇恨远要比恩义更有力量。 如果有机会的话,高赓还是想见刘芸草一面。 不过这念头还没交代出口,服侍他的大太监就上来低语禀报,说是工部、兵部尚书在外头等候见驾,高赓立刻重新陷入了政务的旋涡,没工夫搭理李意阑两人了,挥手让他们告退。 不过在李意阑临走前,高赓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李遗,忙里偷闲地补了一句:“对了,意阑身体抱恙,钱爱卿就多费些心,主审官你来当。传朕口谕,在证据确凿的前提下,可以直接破三公九卿的家门抓人。” 李意阑闻言立刻和钱理隐蔽地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明白这道命令完全是针对首辅府上的黄主薄而下。 在他俩眼神交会的同时,高赓的吩咐还在继续,他说:“洪振。” 与李意阑一道进来的那名钦差首领立刻抱起拳头喊道:“卑职在。” 高赓不急不缓地说:“你现在就派人去把监栏院围了,找到那个化名王诘的太监,提活口来见。再给钱卿拨一队人马凭他调遣。” “至于意阑,千里赶赴而来,和钱卿互告案情之后,先去行馆小做休整,稍后朕会再召见你们,下去吧。” 洪振喝了一声“是”,站起来火速离开了。 李意阑和钱理跟在洪振身后告退离开,沿着宽阔的宫道边走边谈论。 同一个案子将他们在未见其人时就绑在了一起,两人也无所谓生分,钱理问了李意阑的表字,直接喊他行久,李意阑则称他为钱老,两人互相摈弃了无用的客套和吹捧,抓紧时间交换起了各自所掌握的全部细节。 其中多半都是钱理在问,而李意阑在回答。 在听了仙居殿案的作案手法之后,钱理沉吟道:“案发之后,金吾卫立刻封锁了太后的起居殿。假设殿中没有内应的话,那么你说的那个石像生应该还留在如意桶里,我这就叫人回去找一遍。” “此外,仙居殿的门板一早也被当做证物被抬进了大理寺,上头有没有硷水之类的东西,我也会找人验一遍。” “太后碰过的那块会跳的熟肉不好存放,我们也搁在冰窖里镇着,回头我也看看,上面能不能找到什么……” 说到这里他嘆了口气,觉得那些案犯真是会自己给出难题:“……壁虎尾巴和浮萍草的粉末。” 而且他实在是很怀疑,这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死物和在一起,撒上一点就能让煮熟的肉跳起来? 钱理摸着鬍子心想,这些事情听起来真是一件比一件荒谬,但更加天方夜谭的是每一件别人都做到了。 这老前辈吃的是不懂那些幻术和戏法的亏,但是在办案上条理比李意阑清楚,李意阑乐得让对方铺成安排,一路只管恭敬地点头如蒜。 然后两人在前面走,不多时身后追上来一个年纪不算小的陌生太监,自称是皇上特意指派来,带李意阑到行馆落脚的管事。 钱理一听这话,立刻从中感受到了皇上对李遗这位胞弟的额外关照。 加上李意阑的气色实在是差到了极致,钱理便匆匆说了下自己上午他会去清凉寺搜查,以及捉拿弩坊署郑姓监作的计划,让李意阑休息好了,再去大理寺找自己,然后善意地告辞了。 李意阑一来实在是累得慌,二来是同样奔波的知辛和王敬元还没有去处,他心里总是记挂。 事实证明他猜得一点没错,知辛和王敬元两个外乡人来到巍峨皇城,根本就没人搭理他们。 云霓袈裟固然有名,但对于不信佛的人来说就是一件没法穿、不实用的衣裳,因此知辛和王敬元无人问津地站在他们下马的地方,只是为了方便他人同行,朝墙角那边靠了一些。 王敬元累了个半死,毫无仪态地蹲在墙角打瞌睡,背上盖着李意阑在路上给知辛挡风用的那件厚披风。 知辛则披着自己那件白底袈裟,双手合十,在朱色的宫墙映照下静成了李意阑眼中的一幅画。 他在看午门楼顶上,那些一年四季都盘旋不去的乌鸦。 世人都当这鸟不详,可在所有飞禽走兽之中知辛最喜欢的就是乌鸦,因为乌鸦会反哺,是一种生死不忘本、情多而专的活物。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知辛每次看见这种被人视若灾厄的鸟,就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这几眼看得有些过于专注,以至于李意阑都走到跟前来了他还没回过神来,目光痴痴的,脸上依稀有种莫名的哀意。 李意阑等了一小会儿也不见他回魂,只好假咳了一声闹出点动静,接着才说:“久等了,魂不附体的,是不是累了?” 知辛眼睫细微地颤了一下,侧过头来的瞬间眼底才聚上神采,然后有了那点漆黑到透亮的灵光,他身上萎靡这才不见了。
第183页 他对李意阑笑了笑,因为身体上的疲惫难以掩盖,也就没有撒谎逞强,嗓音有些嘶哑地说:“有一点,不过没有道长累,他刚刚站着睡着了。” 李意阑看了俨然已经与周公难分彼此的王敬元,心里虽然也愧疚,但是不心疼。 他十分亲疏有别地收回视线,打着试探冷热的磊落大旗握住了知辛的左手,一边像是正骨的大夫一样顺着对方的手指一截一截地往下捂,一边看也不看地将余下那只手准确地拍在了王敬元的肩膀上。 紧接着他一手拉、一手提地说:“走了,去找地方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慈乌夜啼》白居易 第83章 公平 行馆在国子监后面,离大相国寺竟是意外的近,在那条街上就能看见宝殿粲然的金顶。 这格局还是王敬元发现的。 道士困得一路呵欠,翻着白眼又一次开打的时候,瞥见了那抹富丽堂皇的金光方才精神一振,眼里包泪地问管事说:“公公,那是什么地方?看着可真气派啊。” 这公公天生一张笑脸,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既不打探也不妄自揣测他是不是头一回来京城,只是问什么就答什么。 李意阑常年短睡,这时在三人之中显得最为清醒,闻言就转头去对知辛笑道:“那正好,离得近,等你休息好了,徒步就能去见法尊了。” 知辛看着那半截跟慈悲寺如出一辙的金顶,心头忽然浮起了一缕思念,他这次下山的时日很有些长久,音讯隔绝,也不知道师父还是不是那样康健。 他“嗯”了一声,跟着笑道:“这就说明我这次来对了,诸事都顺。” 李意阑不可置否地挑了下眉毛,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笑着说:“昨晚兜头罩脸的冷风也顺吗?” “还行吧,”知辛吸了下鼻子,感觉不像平时那么通畅,五成以上是染上了风寒,不过他还是一副挺宽心的模样:“至少你比较顺,不是吗?” 只是有惊,万幸无险。 李意阑刚想说“都是托你的福”,下一瞬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凭空冒出了一句意思相当但感觉差很多的俗语。 和尚跟着月亮走——借光。 李意阑发誓他没有嫌弃知辛是光头的意思,但这念头来无影踪,他也控制不了。 于是他只好内疚又想笑地看了知辛一眼,一边暗自警告自己别不知好歹,一边心中流淌着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的温馨和感动。 以前听戏文里唱什么“伤在汝身,痛在吾心”,李意阑只觉得是胡说八道,可他如今渐渐能体会到那种无形的牵扯了。 他又想知辛陪着自己,又看不得知辛受累吃苦,这种天生就矛盾的想法除了让他纠结和扭捏之外,根本毫无益处。 李意阑哭笑不得地说:“可我顺利对你有什么用?还不是冷了就挨冻,冻了就头疼嗓子哑。” 知辛倒是无所谓,豁达地说:“还是有用的,你平安抵达,我们一大堆人都安心,心宽病自去,这点寒症一副药就下去了,你这么忙,赶紧忘了吧。” “有点难,”李意阑用下巴点了下他喉颈的方向,老实地说,“你这把哑嗓子时刻都在提醒我。” “行吧,”知辛干脆地为他斩断了烦恼丝,说,“那我不说话了。” “别,”李意阑苦中作乐地笑道,“还是说吧,不然我要想知道你痊癒没有,就只能去摸额头了。” 知辛笑他真是个外行,自己又没发热,探额头能知道什么,不过他对李意阑十分纵容,就怎么都行地笑道:“随你随你,你愿意听我的破锣嗓子你就说,我肯定答你。不愿意你就摸额头,现在先去歇会儿吧,你看道长,走路都不睁眼了。” 李意阑往后一看,王敬元的眼睛果然又已经眯成了缝,困得他简直不好意思再跟知辛插科打诨。 行馆不缺客房,三人也的确累透了,简单地洗漱过后到头就睡了。 另一边,钱理回到大理寺,立刻盖了拘捕令,让洪统领拨划来的部分金吾卫带着大理寺的捕役,快马直奔郊外的清凉寺。 至于剩下的那部分人马,一部分交给许之源,去弩坊署拿那位郑监作。一部分自己带着,亲自上冯府去请黄主薄,请不来就抓。 拜金吾卫的雷霆动作所赐,三个多时辰之后李意阑在行馆里一觉醒来,钱理那边的三条抓捕线就都已经收网了。 只是刚醒的他还没接到消息,李意阑穿好披好地拉开房门,很快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杂役跑了过来。 那人停在他门口,哈了下腰说:“大人,住您旁边那位大师说他去大相国寺走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怕您醒了会找他,就托小人给您传个话,说您要是在他回来之前出门,也请给他留个口信。” 李意阑不疑有他,点头说了“有劳”,接着又问王敬元。 杂役说道长貌似还在睡,李意阑顿生一阵羡慕,得知钱理并没有派人找自己,便决定给好歹给王敬元留个饱觉,自己下到院中的平地上,抖开枪桿侧踢一脚,让枪身绕着手心划了半圈,打横握住了开始练枪。
第184页 自凌晨发病以后,肋下的隐痛变成了刺痛,睡了一觉都没有淡去,耍起枪来倍觉凝滞,但李意阑还是一丝不苟地练完了一整套,就是速度放慢了许多。 收枪之后他出了一身急汗,不等李意阑擦洗得当,皇上身边那位洪统领就来了。 抓捕异常顺利,他带来了王诘被抓住的消息,过来喊李意阑去和钱理一同会审。 李意阑只好匆匆叫醒王敬元,跟着洪振直奔大理寺,走前倒是没忘记给知辛留口信。 此时在三条街之外的大相国寺里,过来拜访的知辛直接碰了个壁。 法尊前几天刚刚入定,弟子说他回醒之前都不见客,为了表示尊敬,来之前知辛脱下了云霓袈裟,换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僧衣,净白的肤色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刚剃髮的僧侣。 他无缘见法尊,便在寺中闲逛了一会儿,因为认得他的人少,一路逛得就还挺悠闲。 寺里的草木和庙宇都是知辛熟悉的环境,密檐塔、眼光门、碑塔、相轮……他有时会伸手摸拍两下,心中满是怀念。 走到大殿前面的时候,知辛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的鼎炉下磕了三个头,他跪在地上,在经年不散的檀烟缭绕中许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心愿。 —— 二十一日,辰时初,饶临集市。 李意阑走后,吕川就没再盯着杜是闲了,一来是刘芸草已经交代了,二来是江秋萍给他布置了更重要的事,让他顺着官道去任阳,尽快找到刘乔和罗六子的下落。 因此吕川拿着印信,一早就从西门出了城。 吕川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被他盯了几天的杜是闲忽然一改早上睡懒觉的惰习,起早来到了集市。 集市中靠近大义坊的地方有个卖牲畜的圈场,此时还处在门庭冷落的境况中。 杜是闲仔细挑了匹精悍的骏马,自己不买,而是回头扎近赌坊,从中找了个烂醉如泥兼赌兴大发的邋遢汉子,给了这人五两银子的好处费,领着他到集市为自己买下了相中的那匹马。 然后他将马存在了城东一间客栈的马厩中,转道去了翠烟楼。 这时辰勾栏院大半还在安眠之中,杜是闲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门,那里早就倚着个装扮花哨的年轻姑娘,正托着烟杆在吞云吐雾。 姑娘一瞥见巷子里来了人,递出去地眼仁连忙隐蔽而深沉地收回来,将烟杆在墙上敲了敲,接着将震下来的菸灰往墙边的破箩筐上一倒,头也不回地关门进了院子。 等她走后,杜是闲来到落着菸灰的箩筐前面,蹲下去稍微翻开箩筐,从缝隙里牵出了一个黑布包袱。 他将黑布拨开一点,一截赭色的布料和青铜令牌便露了出来,杜是闲颇为得意地勾了下唇角,震盪手腕抖掉灰土,站起来将包袱往肩上一挂,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巷。 半个时辰之后,东边的城门下来了一位脸黑的捕役,他带着令牌和盖着郡守大印的手信,说是犯人又吐露了新的案情,郡守差他加紧给提刑大人送去。 守城官检查过令牌和印信,确认无误后挥手将他放出了城门。 接着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后,饶临内城里的翠烟楼才吵吵嚷嚷地闹起来,说是二楼的东厢房遭了贼。 其中一位青楼女子哭得最悽惨,大骂那贼是个杀千刀的货色,偷客人的也就算了,竟然连她们烟花女的卖身钱也不放过,气得她立刻差人去报了官。 其他苦主也是愤愤不平,只有一个人例外,完全不想声张,赶在官差过来之前,偷偷地跳窗走了。 那人是哭闹的女子昨夜的恩客,同时也是谢才衙门上的一个轮值捕役。 昨晚这捕役跟同僚交班之后过来喝了壶花酒,本来没想留宿,但好像没喝几口就醉了,再醒来就赶上了偷盗,被偷得别说嫖资,连外衣都他娘的不见了,实在是他娘的晦气! 其实放在平时,喝喝花酒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人,就是那个姓李的提刑官来了之后,郡守三令五申让所有人端正行事,别在上头面前给他丢人。 捕役唯恐被逮到了会让谢才一顿好削,慌张之余也忘了叮嘱妓女替他遮掩,脚底抹油地熘回家中,换好替换用的役服,等到了时辰若无其事地挎刀上了衙门。 衙门里没了李意阑,就是江秋萍在独挑大樑。 他照例起得早,丝毫不松懈地吃饭、推敲供状记录以及审问牢犯。 大伙开始以他马首是瞻,努力在完善涉案者的供状。 刘芸草的交代已经整理成了案册,时间、地点、手法、涉案者都一清二楚。 其中崇平的社戏案,手法还是撂地,只是这回反着撂,将落活用的白骨留下,而绑人的大活人从戏台的活板上落下去。 至于江秋萍一直在意的那句“十年”的戏词,刘芸草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而榆丰的药王集和仙居殿案如出一辙,只是藏白骨用的东西有所不同。 至于扶江的重阳案,白骨和寒衣案一样,事先就埋在了念子石前,而百姓们看到的那具从石碑里慢慢飘出来的“白骨”只是一个画上去幻象。 幻象用的矿料比较特殊,将明矾、远志、瓦松、闹羊花的粉末灌入甫离活体的老鹅胆中,悬吊阴干,磨成粉调上井水作画。 这种墨迹未干时是黑色,干透之后会变成灰白色,但是白天看不见,夜里在两丈的距离上拿火把斜照才能看见,近了远了或是太亮了都不行。
第185页 所以案发当天,他们的人在两丈上举着火把,等人看见白骨惊现之后再让白骨破土而出。 人们为了看清楚,自然会将石碑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石头上的画就暂时隐去,再等一场秋雨让它彻底消失。 至此六桩案子的经过都已明晰,剩下的就是涉案人。 牢里的袁宁脉象恢復了平稳,但是仍然没有醒来。 那名女刺客在得知刘芸草已经招供之后,反抗的情绪一落千丈,之后江秋萍问她任何问题,她都只会麻木地说“是”,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江秋萍需要的并不是一张写满了“是”的供状,他要的是事实,是经过,但这女人并不配合,他既无奈又费解,闷了良久之后忍不住打探道:“你们为什么会对刘芸草这么忠心?” “他说你们只是他捡来的孤儿,也亲口承认了是在利用你们报仇,这样你也愿意为他效命吗?” 那女人闻言眼神才活泛起来,她盯了江秋萍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不懂”。 他们确实都是孤儿,是从各地的宁古塔中被救出来的杂种。 有的生来就是罪人的子女,有的是命运忽然遭遇翻天覆地,在稚子何辜的年纪就开始承受无尽的羞辱和践踏,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在一声声徒劳唿喊的“冤枉”声中长大的。 先生救他们的初衷或许并不单纯,但这人确实让他们获得了新生,而且平冤昭雪啊,是所有人这一生都遥不可及的奢望,先生还有余力愿意奋力一搏,那他们愿意献上自己所放弃的那一份决心。 这些一生安顺、有小灾无大难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们在固守的到底是什么。 是对这世间公者无私、平者不偏的一点微末诉求。 —— 末时两刻,江陵天牢。 洪振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李意阑根本来不及观察天牢的森严和易进难出,就被带入了那层壁垒之中。 钱理已经到了,正用双手摸着老寒腿上的膝盖一边御寒一边等他来。 刑房早已布置妥当,使得李意阑一进门就能看见重镣加身的那个犯人,肤色不白但是下巴处光熘,看着不老但脸上有不少皱纹,不难猜出此人就是王诘。 在李意阑过来之前,钱理通过简单的询问后发现,这王诘确实有些木讷,他说刘芸草已经招了,让王诘不要负隅顽抗,可这人就跟没听见一样,仍旧盯着地面出神。 钱理当时就觉得这人不好审,等李意阑过来之后彻底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没错,王诘就是一个闭口的蚌壳,叫他哑巴都算是抬举。 第84章 冤枉 王诘不肯交代,按例就只能大刑伺候。 李意阑生平第一次见到天牢的手段,头箍、宣纸蒙面、石灰腌目、吊颈等等,每一样都见不着血,但却比割皮划肉更摧残人心。 钱理对于这些似乎习惯了,在王诘的闷哼和呻吟中有条不紊 地提着问题,李意阑却不太自在,半晌什么都没说。 他想起了史炎,饶临那种直来直去地痛打就能让他屈打成招,天牢的手段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冤魂想想都不会少。 但对于穷凶极恶的犯人来说,缺了这样的手段又难以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他大哥曾经说过,重罚也不好,不罚也不好,因为一种律法难以同时兼顾好坏不同的两种人。 起先钱理为了表示没有忽视他的意思,还会专门来问李意阑有没有什么问题和想法,后来见他只是摇头,也就聚精会神不再管他了。 也许是前半生经歷太多,王诘的心性异常坚韧,一样接一样的酷刑挨下来,连痛苦的神情里都透着麻不不仁。 好几次李意阑都觉得他不是快死了就是要说了,这人却愣是又憋着气回到了无动于衷的模样,直至他晕过去之前,才在浑浑噩噩间说了一句话。 他问钱理,坦白从宽了有什么用,你们还不是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这让李意阑忽然觉得,这人的心或许早就死了。 钱理问得口干舌燥却什么口供都没挖到,气得直嘆气。 李意阑半天下来什么都没干,见状只好安慰这位前辈说:“钱老别急,之前在饶临,刘芸草和他那几个刺客也是这样顽固,后来还是招了。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实在不行,就先从其他人身上下手吧。” 钱理接着嘆气,对他苦笑道:“不见得,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清凉寺那边抓到了十余个死士,但是关键人物林庆和章仲礼不知道怎么提前得到风声,跑了,对此我已经向圣上递了摺子,请他恩准全城搜捕。” “再说这个黄泉生,此人倒是很有气节,见我带着人去抓他,当着冯阁老的面就撞了柱子,大喊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当然,”钱理嗤笑一声,说了句风凉话,“首辅家中的檐柱和金銮殿上的雕龙白玉柱比不了,撞一下没法当场毙命,顶多就是昏厥。” “但冯阁老不知内情啊,对我好一通刁难,字里行间都是含沙射影,他绝不包庇黄泉生,但也容不得冤假错案,让我好生谨慎地查。” 官场内上下级倾轧的情况十分普遍,李意阑心知他肯定在冯坤那里受了气,心中不爽利,但他一时顾不上安慰这位前辈,因为随着黄泉生的以死明志,他忽然觉得局势又起了变化。
第186页 如果黄泉生对冯坤真的那么忠心,那他怎么会背着冯坤做有损首辅德行的事?还是说那些事原本就是冯坤的授意? 但如果说他是伪忠,那么这人吃里扒外,明显不是什么好鸟,祸到临头了还在惺惺作态,如此脸厚心黑,指望他老实交代恐怕不容易。 不过这种爱投机取巧的人,体魄一般都不会太强健,用点刑倒是可能会有奇效。 李意阑心中杂念纷纷,脸上却平静地劝道:“查案本来就是我等的分内之事,不需要首辅额外提醒,对了钱老,最后那黄泉生抓回来了吗?还有他的住处可搜过了?” “那是自然,”钱理不快归不快,但还不至于歪曲事实,他公正地说,“冯阁老当官都当成了精,不会随便授人把柄的。” 李意阑想想也是,冯坤地处万人之上,仰望的、不怀好意的,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要是不谨言慎行,早就被人做成了文章。 “我听钱老的意思,黄泉生应该是还没醒没审,那他起居的地方搜出什么来了吗?” 钱理面色凝重地摇了下头:“没有,都是些常见的书籍字画,不乏有些贵重的摆件,但涉案的东西是一件没有。” “他的屋中没有暗格吗?”李意阑微眯着眼,像是在看钱理,目光却又有些发散,俨然是在费力思索,他道,“又或者说,这人生性谨慎,一早就将联络用的密函都转移或者销毁了?” 他能想到的钱理也想过,闻言摸了下鬍子沉重地否定道:“搜了好几遍了,没有找到暗格和密室之类的场所,黄泉生又还没醒,等等看吧。” 李意阑心说只能如此了。 在他沉吟的功夫里,钱理又说:“对了,弩坊署那个郑监作抓来了,眼下就在牢中,走吧,你我一起去会会他。” 三人起身在天牢中穿行了半柱香的时间,跟着狱卒停在了一间大狱前。 狱中的铺位上正蜷缩着一个双臂抱腿的人,他被脚步声惊动后循声望过来,下一刻就激动地扑下床铺,连滚带爬地来到木栅前探出双手,在空中沖钱理做捞抓状,并且边抓边喊。 “大人,下官、下官冤枉,下官是逼不得已,是被逼迫的,下官愿意如实交代,但求寺卿能够从轻发落……” 钱理见状和李意阑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想的都是该交代的都不老实,这些无关紧要的倒是分外配合。 一刻钟之后,他们并不意外地从这位姓郑的监作口中得知,指使他到扶江都作院调配慈石的人也是黄泉生。 许之源将他的供词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接着几人又陆续审了几个清凉寺中抓来的死士,以及在寺中和弘忍和尚交好的僧人。 那几个死士和袁宁等人一样,嘴巴都极硬,暂时没能问出什么。 但是大理寺依靠那些僧人的口述对林庆和章仲礼做了通缉画像,预备等皇上的硃批一下来,就派发到各街市口进行张贴。 天牢中的审讯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李意阑和钱理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大理寺的证物房,那里许之源正伙同京中最有名的两名巡捕在查验证物。 李意阑走到门口一抬眼,入目的就是被倾倒一空的如意桶,桶中的所有物什都摊平了放在一块白布上,是灰是土是木头都一目了然。 他眼睛尖,一瞟就注意到了摆在白布边缘上的一截木炭,那炭块半掌见长、粗约两指,在筛得细碎的香灰和炭末里有些突兀,因为宫中的东西样样都是精工细作,很难出现这么大块的“炭末”。 李意阑直觉这炭块有问题,很快过手一看,发现这竟然是一个隐藏在炭皮之下的石像生。 当他从炭块上抽出了四条能够回弹的线的时候,在场的人都露出了诧异和开眼的表情。 许之源自嘆弗如地说:“这如意桶的内壁嵌了块慈石,这稀奇玩意儿就吸在上面。由于这桶的内腔是个腰鼓的形状,这东西藏在下面那截凹口里,不伸手进去摸根本发现不了。” “而我们哪里知道还有这种干坤啊,所以上次倒香灰的时候什么也没找到,这些人可真是,啧……” 江秋萍也爱这么嘆,因此李意阑似曾相识地从钱理这位师爷的感慨中意会到了一丝钦佩。 不管怎么说,刘芸草等人的智慧高人一等是不争的事实。 静默了一小会儿之后钱理忽然出声道:“找到了这个东西,就证实了刘芸草交代的一部分口供。但仙居殿门上曾经涂搽的东西已经干透不见了,这要怎么验证呢?” 不等李意阑举荐,王敬元自告奋勇就跳了出去,李意阑乐得看他大显神威,不多时果然在门扇上验出了硷水的痕迹。 最后就是太后碰过的那块忽然“活”起来的密制火腿肉,都说壁虎有毒,但这回太医和捕役在肉上什么都没有验出来,银针扎入前后一样透亮,昭示出肉上没有毒性。 这一点和刘芸草吐露的对不上。 申时末的时候,一名从宫里来的金吾卫带来了高赓的口谕,说是批准了钱理全城搜捕的请求,顺便让李意阑进宫一趟。 李意阑不知道高赓为什么要单独召见自己,只是尊者赐不敢辞地跟着金吾卫走了,走前让王敬元自己回行馆,去看知辛回去了没有。
第187页 彼时黄昏将近,天上一片浓墨重彩,高高在上的宫中楼阁望去只剩了黑色的轮廓。 李意阑走过笔直地宫道,这次被带到了太和殿外的雕栏前面。 栏杆近处左边是玄龟右边是日晷,华服玉冠的皇帝就站在中间,背对着李意阑来的方向,双手撑着栏杆,在空旷的太阙映衬下,连影子都没有,实打实是一个孤家寡人。 李意阑觉得他一定很寂寞,但这也正是尊显无双的代价和待遇。 他在两丈之外行了参拜礼,恭敬地问皇上找他所谓何事。 高赓却出人意料地问起了知辛,他转过身来,慵懒地靠在栏杆上,笑容应该是真心的,身上的威压便没有三宝堂中时那么重,他笑着说:“听说此次知辛大师随你一同进京来了,是么?” 李意阑半天没有见到知辛,正是记挂,听了这话倏忽一愣,眉心微动地茫然道:“是,知辛……大师与微臣一起宿在行馆。” 他险些叫漏了大师,也差点问出皇上为什么会在意知辛同行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想起这位不是能任人随意攀谈的人,便紧急地住了嘴。 高赓难得有点话兴,却又感觉得到李意阑不愿意跟自己聊天,大概是担心祸从口出,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挺好,朕想见大师一面,你今晚回去知会他一声,问他何时方便,赏脸与朕一起喝杯茶。” 李意阑从他的用词里听出了尊敬的意味,如此即使不知道是为什么事,但至少应该是厚待和礼遇。 这让李意阑略微放宽了心,拱手应道:“皇上的话微臣一定带到,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向皇上回信。” “这事不急,”高赓用指头叩击着栏杆说,“你下次进宫的时候告诉朕就行了,你该着急的是白骨案。朕听洪振说宫里那个潜伏的太监已经抓了,如何,审得怎么样了?” 李意阑低着头,就不用看天子的脸色了,他据实地答道:“皇上恕罪,进展很小,此人是个硬骨头,一丝一毫都不曾透露。” 高赓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像是有兴趣,但也许是对他的能力不满意,李意阑不想随便揣测,正好这位皇帝也没了下文,两人一个倚靠一个弯腰,对不上眼神也不吭声,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李意阑勤勤恳恳地练枪,虽然病人但还是腰力惊人,弓着半天纹丝不动,最后还是高赓嫌他和李遗一样轴,看不下去地打破了僵局,笑着问他准备这么站多久。 李意阑这才就坡下驴地直起身来,说他在等皇上降罪。 高赓一连强行降了他两次罪,想起李遗心中有愧,反过来劝李意阑要沉住气。 宫中的黄昏离夜晚很近,两人说着说着天就暗了,适逢太监过来恭迎圣上进食,高赓一问李意阑还没吃饭,十分随和地邀他一起。 李意阑不敢拒绝,做好食不下咽的准备以后跟着高赓上了桌。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高赓在饭桌上比处理政务时要放松和健谈得多,他吃得较为简单,菜式并不比李府丰盛多少。 加上两人都曾是行伍出身,行军布阵之类的话题高赓问一搭,李意阑就搭一茬,一顿饭下来君臣间的距离竟然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李意阑有个问题已经揣了一天,在当问不当问之间摇摆了好几遭,最后还是拿出气概问道:“皇上,微臣斗胆,问您一个问题。” 高赓干脆道:“说。” 李意阑抬起眼睑,目光直接地看过去说:“上午提起白骨案的主谋是刘芸草的时候,皇上曾说了一句‘是他啊’,微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对此人作案并不意外,请问皇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 “因为,”高赓语出惊人、异常坦诚地说,“朕早就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吧。” 李意阑被震得勐然皱起了眉眼。 而同一时间,躺在饶临牢房中昏迷了一个昼夜的袁宁在混沌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剧烈的心悸,喊出了一句呓语,接着勐地从铺位上弹坐了起来。 “先生——” 第85章 断袖 戌时四刻,饶临大狱。 江秋萍等人闻讯赶来的时候,袁宁已经恢復了平静,戴着轻镣的双手枕在脑后,屈起的左膝上架着右脚踝,看起来竟然有些落魄不羁的侠士风范。 江秋萍抬脚踏进牢房,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地笑道:“醒了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袁宁。” 这话听起来极有深意,袁宁从臂膀上微微抬起头,扭过来怀疑地盯着江秋萍,脑中心念电转,在想这狗官何出此言。 江秋萍八风不动地与他对峙了片刻,周身渐渐透出一种由自信和笃定筑出来的沉稳。 袁宁如今被人捏在手中,对于牢房之外的事一无所知,这种井底之蛙的境况侵蚀着他的底气,旁观的张潮很快就发现,他的神色里染上了焦躁。 “哦?”袁宁傲慢地说,“诸位大人明察秋毫,看来已经摸到我的老底了。” 江秋萍不受他的恶劣态度影响,兀自怡然道:“明察秋毫不敢当,但诸位的底细确实摸得差不多了,你、清凉寺、监栏院、刘乔,甚至包括你们作案的种种奇技淫巧,我们都已经掌握了。”
第188页 他每说一样,袁宁的脸色就会阴沉一分,俨然被戳中的正是痛脚。 等到江秋萍话音落尽,袁宁已经被激得两眼发红,勐地从铺位上翻坐了起来。 然而他忘了自己浑身是伤,在迸发的剧痛牵扯下失去平衡,歪倒着从床上栽下来,四肢压叠地趴在了地上。 “谁说的?”袁宁目光阴鹫地瞪着江秋萍,脸上愤怒、不信、仓皇和痛苦交织,额角青筋毕露地低吼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江秋萍爽快地说:“刘芸草。” 袁宁剎那间仿佛如遭重击,连面上的复杂表情都被冻住了,他张着嘴,眼底迅速堆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江秋萍看不懂的茫然。 “不可能,他,”袁宁咽了口唾沫,结合刚醒时那种让人不安的心悸,胸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皱着五官迟疑地问道,“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江秋萍一语带过:“需要交代的他都说了,现在到你……” 袁宁勐然打断了他,令人费解地烦躁道:“你是聋了吗?我问的是细节!经过!清凉寺、监栏院,他都是怎么交代的?” 张潮觉得他作为一个犯人,这种态度未免也太嚣张了,脸色一黑就要呵斥。 江秋萍却是眼明最快,偷偷沖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潮稍安勿躁。 比起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江秋萍明显更愿意袁宁像这样不恭不敬、暴跳如雷,这说明衙门这边在接近他的秘密。 这让江秋萍心情大好,咬文嚼字地吊着袁宁作弄道:“你这问题可真古怪,自然是事实是什么,他就交代了什么,难不成眼见着你命悬一线,他还能胡诌一通,欺瞒我们吗?” 袁宁虽然心急如火,但神智还算冷静,闻言立刻觉察出这书生模样的狗官是在戏耍自己,干脆深吸一口压住火气,挪开目光去盯地面上的砖缝,脑中的思绪沸沸扬扬,乱得他一阵阵心慌。 他心想先生能交代什么啊?他不过是一个,不愿意帮忙的……同路异心人而已。 “刘芸草人呢?”袁宁缓慢艰难地爬起来坐好了,靠在床沿仰起头,看着墙角无风自舞的蜘蛛网说,“我要见他,你们让我见他一面,我就什么都交代。” “不是我不愿意满足你这点小要求,”江秋萍遗憾地说,“只是眼下他已经不在饶临了。” 钦差来的时候袁宁伤在昏迷之中,所以刘芸草的去向他无从揣测,袁宁震惊地看回江秋萍身上,不相信地说:“那他在哪儿?” 江秋萍忽然朝北方看了一眼,说:“算算时间,你那位先生和我们的提刑大人,此刻应该已经身在京师了。” 昨夜出发之前,考虑到刘乔行踪不定,李意阑唯恐迟则生变,临时改了主意,好歹游说洪振留下了一位下属,悄悄带走了刘芸草。 而在午州驿站中那位趴在桌上睡觉的“钦差”就是刘芸草假扮的,此刻饶临的辰字号牢房已是人去楼空。 除了兴师问罪,袁宁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理由需要连夜进京,他不知道刘芸草对官府说了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人过于迂腐的秉性,如果需要流血,那么第一个站出来的必然是他。 袁宁恨铁不成钢地勐捶了两下石板,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人耳中能听到却只有铁链的叮噹做响。 袁宁将心一横,瞬间做了一个无可回头地决定,他嗤笑道:“你们带他他到去江陵,应该是去认罪了吧?但是很可惜,此人和我们心不齐,所以最机密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这话一出,江秋萍和张潮不约而同地心下一震,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 不过江秋萍藏住惊讶,面不改色地试探道:“你是刘芸草的养子,为他开脱是人之常情,本官念在你不忘本的份上,不计较你这次的胡言乱语。” “刘芸草坦白的一切都与事实契合,你再左右视听,就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了。” “契合个什么契合?”袁宁仰天一笑,虚弱又轻蔑地说,“片面之词不可尽信,你们办案的人,不该最懂这个道理吗?” 江秋萍一时竟被他驳得无话可说,因为截止到目前为止,公门里确实只有刘芸草的独一份供词。 加上大案的主谋也不是什么让人趋之若鹜的好东西,依照人之常情,向来只有抵死不认,而少上赶着将罪名往身上套的,所以才没有人怀疑刘芸草。 但袁宁的道理也不失为正理,江秋萍知错能改地说:“那你不妨让我们听一听,你所知晓的那些‘不片面’的说辞。我问你,白骨案的主谋是谁?” 袁宁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是章仲礼、林庆、刘诘,和我。” 他在刘芸草的供词中去掉了刘芸草和王桥,又加上了自己,江秋萍难免要怀疑他是想替刘芸草顶罪,又或者和王桥十分交好,便质疑道:“这和刘芸草交代的不一样,说明什么?说明在你们两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在撒谎。” “而刘芸草亲身遭遇了平乐宫变,说实话,在我看来比你要有作案动机。” 袁宁冷笑了一声:“没有胆识,光有动机有什么用?刘芸草一生懦弱,活该痛失所爱、忍辱偷生,否则凭他的本事,要是有心报仇,何须等上这十余年。”
第189页 “只需越过西疆、北域、东境、南乡的任何一座边城,报上排云弓铸者的大名,自然有群强环伺的番邦礼贤下士,届时为别国铸天兵、造利器,让这大瑞朝廷痛上一痛。” “可是他没有,他心中根本就聚不起恨意,”说到这里袁宁恨恨地说,“他就是一个只会逆来顺受的人!” 江秋萍挤了下眉头,刚开始在心里腹诽,张潮就心有灵犀似的,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 “纵然刘芸草在机巧上是有些过人的天赋,可你未免也把他说得太神乎其神了,得他一人就能对抗我朝的百万骑兵?荒谬!” “再说了,他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大瑞朝廷难道会在一个每年都能添补的后妃,和一个可以一挡万的造兵奇才上选择前者吗?” “不知者未必无罪,但不可代替者将功折罪,这个道理上头自比你我要懂,所以你这番说辞,根本就站不住脚。” “哈哈哈哈,”袁宁闻言朗声大笑,笑声从大到小,湮没时竟然蓄了满眼的泪光,他眼神锐利地反问道,“是吗?不可替代者将功折罪吗?不,你错了,不可替代者只会死得不明不白,袁叔当年就是这么死的。” 江秋萍和张潮知道的都是袁祁莲死于和后妃通姦,但听他这话似乎另有隐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由江秋萍夹带心机地问道:“袁太僕怎么死的不明不白了?你说清楚。” 他以太僕相称,意在拉近和袁宁的距离。 心不在焉的袁宁果然入了套,不知道在笑什么地说:“一个有着两个故乡的奇才,你们说他该为哪一边效力呢?父亲出生的瑞朝?还是母亲的故土路苏国?亦或是两边都不理,隐进闹市里当个寻常的铁匠?” 江秋萍剎那间意会过来,袁祁莲的生平是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 张潮却一针见血地说:“他哪边都效不了力,同时也当不了寻常铁匠。” 袁宁欣赏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举起左掌做了个忽然捏碎的动作:“所以他死了,死得很不体面。” 江秋萍听得心口一阵憋闷,疑惑道:“所以实际上他并没有和后妃通姦,是吗?” 袁宁用一种异常可笑地神情说:“半点情意都没有,通个屁的奸啊,袁叔敬爱的人一直都是……” —— 戌时末,江陵三宝堂。 高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意阑愣了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他在想这位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冤情,是案发的时候就知道了,还是事后经过调查才得知实情。 然后李意阑想了想,委婉地问道:“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时过境迁之后有新线索暴露,谴人查证调查过?此外既已知晓,那为何袁太僕至今……仍然是戴罪之身?” 高赓眨了下眼以示肯定:“是,当年太僕在狱中自尽以后,父皇同时痛失爱妃和大才,心性大变,一听人非议此事就会雷霆大怒,刑部尚书为了迎合上意,短短几天内籤押流放,让风口上的人全部从京城消失了。” “等父皇冷静下来,觉出此事办得太过仓促的时候,太僕和章贵妃已经相继故去,连尸骨都不知该去何处寻。” “父皇追悔莫及,密令金吾卫彻查此事,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他在荒废的平乐宫里对着北边军器监的方向枯坐了一夜,翌日朕再见他时,就已变得老态苍苍了。” “他将真相告诉了朕,一併传来的还有这大统宝座,自己则一意孤行,去慈悲寺削髮当了僧侣。” “所以朕让你代为约见知辛大师,其实是想从大师那处打听打听他的近况。” 高赓平时金口玉言,说一不二没这么多废话,但是平乐案是一桩令他也无可奈何的冤案,他对此案感慨颇多,因此絮叨半天没能说到点子上。 李意阑一听他找知辛是为了孝道,连忙放下了这边的猜忌,专注起案子来。 他被高赓吊足了胃口,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道:“皇上,所以当年平乐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微臣查了这么久的白骨案,唯独对于平乐案的内情的掌握,仅限于第六具白骨上所刻的内容,并且那是真是假,也……不敢去查证,总是有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 “朕明白你的难处,”高赓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朕和父皇,何尝不是如此呢。” “平乐案背后的真正主谋,应该不能说是某个或某几个人,它牵连甚广,刨根问底的话近乎能将半个朝廷都淹进去,所以应该称之为党,冯党和柳党。” “长乐太僕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在数年之内完成别人一生都爬不到的高度,他不招人嫉恨是不可能的。” “而如果光是嫉恨,那无伤大雅,问题是他的辉煌挡了许多的人财路和官运。” “他造的好军器越多,将军的战功就会越显赫,那么谁该显赫谁该落于人后呢?所以威逼利诱就来了。太僕为人高傲,不是肯受制于人的秉性,被他拒绝的人都被他得罪了。” “说完名声再说金钱,他的武器越锋利,朝廷投入匠造的饷银就多,多出来的这些数额,都得从其他的政令中扣。”
第190页 “这偌大的朝廷,就是一个装满了两张口的庞然大物,那么多张嘴你不让它吃饱,还怎么指望它来替你办事。清官自古百里挑不出其一,你说这种让人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的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再说路苏王朝,有个吃里扒外的王室,巴巴地将刀柄递到敌人手里扎自己的心窝子,你说他们能让他久活吗?” “所以当年太僕遇事,只有工、兵两部尚书出来替他说了话,为什么?因为增铁加铜,主要打交道的就是这两部。” “盼着太僕死的人太多了,所以通姦这事再拙劣,也会被众口铄金,你一言我一语说成是煞有介事。” “而太僕因着章贵妃弟弟的缘故,数次进过平乐宫也是不争的事实。” “路苏同样乘风而起,在京中大肆散播谣言,说袁祁莲这人还算有良心,明明造出了新的军械三才炮,威力巨大,但因为不忍心让母亲的故乡尸横遍野,忍痛割爱烧掉了炮车和图纸等等。” “父皇一连遭遇宫丑和背叛两种打击,被人说得昏了头,才失去理智酿成了大错。” “至于通姦这事的主谋,最后领罪的一个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一位是与冯阁老隔着多层关系的小太监。” 皇上都喜欢玩点到为止那一套,高赓虎头蛇尾地停在这里,突然结束了话题:“平乐案的真相,大抵就是这样。” 但凡阴谋,身处局中的时候看不分明,但事后却很容易一目了然,只要看看是谁在最后笑得最环,九成就是“黄雀”无疑。 纵观平乐案后的局势,一枝独秀的军器监被连根拔除,而冯阁老和柳太师平分秋色。 李意阑没有高赓那么爱打哑谜,直接问道:“所以平乐案的主谋,看起来是骨书上写的皇太后,实际却是冯阁老和柳太师吗?” 高赓笑他还是思虑不周,提点道:“获利最大的是这二老,但这阴谋却一定不是他们策划的,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一个能在高位站上十年乃至于二十年的大人物,除了才学和手腕,务必要有德行,否则撑持不了多久。” “朕猜想平乐案真正的主谋,应该是他们那枝繁叶茂的党派下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人物,借着大势成了事。” 李意阑不解地说:“皇上明知道还有隐情,为什么不继续深挖到底,还袁太僕和章贵妃一个清白呢?” 高更似笑非笑地说:“你想让朕,亲自将自己的母亲送上是非台,将阁老和太师的党派捏在手中,想剪除哪根枝吖就剪除哪根吗?” “实话告诉你吧,朕不能、不该、不会,也不敢,皇帝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所不能,如果他想长治久安的话。” 李意阑连一个三品官都当不好,更无法理解帝王的纵横之道,他似懂非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没问这位皇上想让他查到哪一步。 他不问,心中没有约束,就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 而高赓乐得他不闻不问,他自己不好下手动摇朝局,但借着李意阑适当地敲打一下越来越尾大不掉的冯党和柳党却也不错。 这一晚在李意阑离开皇宫的时候,满城的金吾卫正在盘查城中的每一处,而饶临牢狱里的江秋萍和张潮却在袁宁的交代之下,听到了另一种不同的真相。 “……袁叔敬爱的人一直是刘先生,”袁宁讽笑道,“敢问一个断袖,怎么会忽然跑去和皇帝的妃子通姦?” 第86章 真假 江秋萍第一反映是他在胡扯,但想起刘芸草录口供的时候都在挽之长、挽之短地叫个不停,改得录事的师爷是手慢脚乱,又觉得那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 而且要是刘芸草和袁祁莲是一对,那他报復的动机就更大了。 念及此江秋萍歪过去和张潮窃窃私语,不料后者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这事我在京城的时候有些耳闻。” 江秋萍油然感觉他是京中的万事通,那边的什么他好像都知道一点。 张潮不知道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偷偷在心中编排自己,仍在自顾自地说:“袁祁莲刚进京的前几年,不少达官贵人都有意和他结亲,上门的人多了,他就窝在军器监里不回家,一个闺秀也不见。不久有人谣传他有断袖之癖,他也不反驳。” “我那时只当他是不屑于跟那些人一般见识,从没想过那可能是默许。” 江秋萍抿了下嘴,平生既不认识也不了解断袖,只好存疑地回了一声“是吗”,接着又去审问袁宁。 他拿着刘芸草的供状,对着问题逐条念了让袁宁回答,袁宁却是对答如流。 但除了作案的手法和刘芸草殊无二致,在主谋方面完全对不上。 袁宁说:“先生不是主谋,充其量只是一个从犯,我说出来你们恐怕也不会信,他起初答应加入这个计划,目的并不是想报仇,而是陪章仲礼等人一起赴死。” “他骗了你们,什么流放的路上又死了十七个?死的并不是十七个,而是七个,所以当年军器监的残部加上先生,一共还剩下十五人。只是大家分散各地,慢慢走上了不同的路。” “章仲礼、林庆、刘诘放不下仇恨,王桥重义气却耳根子软,耐不住他们游说,稀里煳涂地上了船。但像杜海铮这种遇到善人,愿意重新开始的兄弟才是多数。”
第191页 “先生因为大家都是受袁叔连累的缘故,多年以来一直十分愧疚,尽力想补偿每一个人。” “其他人想平凡地了此残生,他就在中间斡旋,慢慢阻断了他们和章仲礼等人的来往,唯独杜海铮念旧,捨不得,一直和大伙都有联络。” “而章仲礼他们想报仇,他也不反对,虽不会主动出谋划策,但需要他做什么也从不推辞,所以才将快哉门牵扯了进来。” “先生本来想的是,他就这样随波逐流,陪着章仲礼他们走到哪步算哪步,即使不能成事,求一个问心无愧也行。” “但是章仲礼杀心太重,因为不愿相帮而杀了杜海铮,先生受了打击,这才改了主意。” 兄弟相残的变故比什么活下来的是五个还是十五个要提神醒脑得多。 江秋萍精神一振,打断道:“不对吧?刘芸草明明说杜海铮是自己坠崖而死的。” “如果你认识杜海铮,你就会知道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袁宁平静的反驳里有种莫名的说服力,他好笑地说,“净身都没能让他跳崖,和兄弟有了几句口角他就不活了?我们都不是那种人。” “章仲礼将杜海铮推下山路时有个樵夫正好在山上打柴,藏在密林中看见了。而杜海铮爱喝酒,他过世后先生每天都会去山路口倒两杯,樵夫见他如此长情,过来安慰他时喝了几杯醉了,不慎说漏了嘴。” “章仲礼让杜海铮出手做排云弓的机心,杜海铮不答应,纠缠未果之后,两人在山路上从争吵到大打出手,最后章仲礼一掌将他掀下了架在半山腰上的山路。” 江秋萍又听到了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忍住了没有打断,听得袁宁继续说道:“那天先生回来之后,自己吃了蒙汗药,睡了醒,醒了再吃,一连躺了四天才起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漱吃饭,第二件就是借着来春街那个木匠的死,在人前对我大发雷霆,本意是想将我赶走,让我远离之后的是非。” “但我被他收养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气,他顶多是自己生闷气,但很少沖人发火。” “我直觉事出有异,追问了好几天他才肯告诉我,章仲礼等人和他,最好能死在案子的最后,那几个已经入了魔,即使这次不成功,永远还有下一次,而他想为其他人留条活路。” “所以在我们原来的计划里,在香炉中死灰復燃的把戏之后,我们会投毒杀掉太后,权当给袁叔和所有人一个交代吧。” “然后先生会亲自留个破绽主动暴露,和章仲礼他们一起死在禁卫军的枪阵和乱箭之中。” 江秋萍无法理解又大不敬地说:“那你们这是何苦?反正有内应,不如一开始就在鬼打门的时候直接下手,费劲整出那么多不痛不痒的玄虚,反倒容易让人抓住把柄,不是吗?” 袁宁摊了下手,笑得有些悲苦:“可能从始至终,虽然嘴里说着对朝廷失望至极,但我们心底对于身家清白,还是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渴望吧,毕竟那本来就是我们应得的东西。” 江秋萍无可辩驳,只好转开了话题:“好吧,只是你刚刚说的话里,又有和你家先生相违背的地方。” “你说杜海铮是不肯帮你们做石……不,机心,才被章仲礼推下的山崖,但刘芸草说的却是杜海铮没有不肯,而是不能。” 袁宁迷惑地动了下眼仁,静静地等着下文。 江秋萍接着说:“他说前四桩案子里的机心,就是出自于杜海铮手中,只是到了寒衣案之前,杜海铮因为意外坠崖身亡,才导致你们自己造不出机心,只能另寻了来春街的木匠。” “这当中的出入,你要怎么解释?” “前四桩案子的机心?”袁宁皱起五官,茫然而费解地说,“哪有那种东西?杜海铮从头到尾都不曾入局,那四桩案子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手……” 说到这里他才好像是回过了味,忽然惊悚地说:“……笔,等等!这位大人,你的意思是先生在口供里,承认这六起白骨案都是我们做下的,是吗?” 江秋萍简直要被他绕煳涂了,立刻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袁宁陡然感觉到自己本就晕乎的头重了不止一倍,心力交瘁地搓了下脸说:“是什么是啊!前四桩案子跟我们毫无干系。” “三月份任阳出了个风筝案,刘乔正好是枋线手,亲眼见了白骨喊冤的全过程,因为不知缘故,确实被吓了一跳,但还不至于疯癫。正赶上罗六子在混乱中被踩伤,刘乔想着能讹点钱,就跟着装了一阵子傻。” “至于任阳衙门那些试探的手段,在宁古塔的刑罚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刘乔没有露馅,得了五十两纹银的赔偿,在家中好吃懒做地过了一阵子。” “那时我们没有任何想法,天各一方各自谋生,是第三桩白骨案的消息传到任阳之后,刘乔才忽然觉得我们也可以这么造势,轰轰烈烈地闹他一场。” “他传信告知其他五人,林庆和章仲礼与他一拍即合,王诘怎么着都行,先生觉得不妥,杜海铮直接反对,最后章仲礼仗着人多钱多,着手开始做起了准备。”
第192页 “杜海铮拒绝回信与见面,先生觉得一定会出事,就跟在那四人身边,要死他先死。” “章仲礼看出他不是真心合谋,就明里暗里将杀人放火的事都分给他做,意在让他无法回头。先生性情温和,不愿意伤及无辜,我不会让他为难,所以那个木匠和伙夫,都是我杀的。” 江秋萍见他提起杀人时毫无愧色,脸上不自觉浮起了嫌恶。 但袁宁没给他说教的余隙,紧接着说道:“起初我们找不到头绪,打算是直接找到这三桩白骨案的主使,劝说他为我们所用。” “但是这个谋划者十分神秘,几乎没有留下影踪,我们费了很大的周章,最后只在重阳案中念子石后方的山坳里,找到了一个和排云弓的机心形不似但神似的物件。” “是一个带着抓线的四方木盒子,盒子上有一朵莲纹饰。” “章仲礼觉得这是天要助他,和另外三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将近两个月,终于才谋划出寒衣案的雏形。期间我们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前四桩案子的背后主使,不过还是没有找到人。” “先生那时还愿意迁就章仲礼,给了不少建议,像改动的雷火弹、悟空石、水绑猪泡等等。后来杜海铮一死,他就寒了心,很少跟其他人说话了。” “我们的计划本来一环扣一环,寒衣案发生以后,我与先生暂时留在饶临牵制朝廷的注意力,章仲礼等人则去布置下一桩案子。谁知道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你们这一步。” 江秋萍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这边也是运气好,要不是大人和大师一脚踢出块慈石,拔出萝蔔带出泥地拽出了后面那一串线索,他们或许只能和钱理一样鎩羽而归。 不过他和张潮都万万没想到,这六桩白骨案背后居然藏了至少有两拨人马,并且他们还素无瓜葛。 但是依照袁宁这种说法,倒是能够解释为什么后面两桩白骨案的风格突变,变得杀性那么重了。 只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这案子就只能算是查了一半。 江秋萍脑中全是信息在乱窜,他理了理才说:“既然前四桩案子与你们无关,刘芸草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而且他对于那些手法,可是一清二楚啊。” 袁宁自有流畅的说辞,他道:“我没来得及问先生,但我大致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犯一个案子是死,犯六个一样是个死,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位还不曾伤过人,先生应该是觉得他人不坏,又很有才华,想要顺便保下他吧。” 张潮蓦然就觉得这个刘芸草,有些太爱管闲事了,其实不管是章仲礼还是前四桩案子的幕后人,其实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自主自愿的事,后果就该自己承担。 但他忍不住又想,世态炎凉,要是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秉性的朋友,应该也会十分珍惜与他的缘分吧。 袁宁一如他内心所想,就对刘芸草感恩戴德,话里行间都是对刘芸草的保全,他继续道:“至于作案的手法,只要找到了白骨自己动作的窍门,其他诸如怎么藏、怎么掩盖线索的法子,动动脑子还是办得到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谋划寒衣案之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们曾将前面四桩案子推演重现过一遍,所以说得出经过也说明不了。” 他和刘芸草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秋萍听得一愣一愣,一时根本分不清,他们之中到底是谁在撒谎,亦或是说的都不是全部的真相。 不过饶是如此,这情报也是十万火急,于是这天夜里,张潮带着寄声和袁宁的口供,等不到武侯来接,直接往江陵去了。 第87章 一别 二十一日,亥时初,姜兴东风客栈。 有钱不愧是万事通,王锦官砸下的重金回报斐然,连两日都不到,戚老头就本事通天地勾出了消息,连夜过来知会她了。 作为一个油滑的生意人,即使知道王锦官不喜欢,他还是吹嘘了一阵自己的辛勤和难处。 王锦官不耐烦听,朝他扔了一锭银子叫他少说废话,戚老头见目的已经达到,这回方才直奔主题。 他说:“小老儿我在城外乡下的一个农妇家里,问到了姑娘想要的消息。” “那位嫂夫人说,一名背着孙姓药箱、文士模样的游医,和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当年曾在她家借热水为病人沐浴。” “那时两人身边还跟个和尚,白衣翩翩的,模样极俊,她就是看在和尚的面子上,才答应让另外两个邋遢傢伙进屋梳洗的。” 王锦官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往桌子前面挪了一截,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同时她心中暗道,那和尚想必就是当年的大师了。 戚老头擅长察言观色,见状立刻加快了语速:“小老儿打听到那位郎中姓孙名桥,是午州人士,再细的住处就得姑娘自己上午州去寻了,毕竟常人出门在外,也不会随便对人自报家门。” 王锦官点了下头,示意这个她有数,她有饶临官府的令牌,到了午州可以去请衙门助力,所以能确定是何方人士就足够了。 她赶时间,拿到了关键消息就开始掏腰包,从怀里摸出了三张银票,两张一百一张五十,加起来正好是二百五。
第193页 戚老头见她这样爽快,自己这边的事却办得不那么好,老脸就有些挂不住,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姑娘莫急,小老儿还没说完。” 王锦官递钱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皮拿冷然的眼神看他。 戚老头为难地说:“年纪、模样、同伴都对的上,但是姑娘和那位农家嫂子,说的时间却不一样。” “姑娘说那孙姓的郎中是七年前到的姜兴,但那妇人却笃定她是在十二年前遇到的那三个人,因为那年正好是奉天末年,她家二姑娘刚出生,如今那女娃已满了十二。” 王锦官思索片刻,还是给钱起身立刻走了。 她想或许是大师记错了,又或许真就有那么巧,有两个姓孙的郎中时隔五年,分别救了一个病人又遇着了一个和尚,反正她拿到了消息,就一刻都不愿意耗在这里空等。 不过王锦官还是留了后手,她叮嘱戚老头要是有新的消息,就立即给饶临城门口的游击将军传信,自会有人放他入城,并且付他银钱。 戚老头一听这女人连别城的游击将军都唿来喝去,当即被憷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目送她在夜色里纵马而去。 —— 戌时一刻,江陵驿站行馆。 李意阑回到行馆,发现知辛没披袈裟也没做晚课,正在厅里等他,身边还陪坐着一名不认识的清癯老者。 李意阑笑着一问,这才得知这位是京中有名的神医。 既然是神医,肯定很难请动,李意阑不清楚知辛是怎么办到的,但这样的关怀和心意堪比家眷,让人感激涕零。 他乖顺地让老先生诊了脉,后者全程面不改色,一来是见多了生死,早知命数不同,会力保但不强求,二来是不想让病人跟着惶恐。 但李意阑的病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病灶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 老先生用二指压着脉路,很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传来了能令亲者痛的起伏,这年轻人肺脉枯竭、气数将尽,其实到了这个阶段还能有这种精神头,其实已经是一种异数了。 他心中暗自嘆息,面上却什么都没跟李意阑说,只是收了药箱,让知辛随他去取方子。 李意阑一天没见知辛,有点亦步亦趋的架势,老头明显是有话避讳他,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让他坐着喝他的汤去。 李意阑不好顶撞长者,只好哭笑不得回到座位上,认命地端起了碗和调羹。 没一会儿知辛从外面进来,李意阑就盯着他打量。 说实话,他觉得寻常的灰色僧衣不如白袈裟适合知辛,但是他这么穿着却意外的平易近人,像个普通好看的僧人,没了那种佛靠金装的距离感。 于是李意阑欣然接受了他这身简装,笑着道:“怎么忽然换了身衣服?” 知辛带上门,朝他这里边走边说:“不方便,京里的贵人太多了,我不擅长跟他们打交道。” 李意阑明白不擅长是假,不乐意才是真,就纵容地笑着说:“那就避着点儿,话说你今天去大相国寺,见到法尊了吗?” “没有,”知辛在他右手边坐了下来,“来迟了几天,法尊入定了。” 李意阑和稀泥地安抚道:“没事,来日方长。” 知辛淡定地“嗯”了一声,明显不需要他刻意安慰,转而关怀道:“你这大半天是不是都在天牢里,那处阴冷,你受得了吗?” 李意阑之前忙着心事重重,没注意天牢冷不冷,这会儿答不上来,只好瞎编乱造:“还好,没觉得比饶临的大牢冷多少,而且也没有一下午都待在牢里。” “入夜之前皇上宣我去了一趟宫里,在暖阁里待到现在才回来,没事的,别担心。” 知辛刚听了神医的结论,实在是很难放宽心,没应这声,只是敲了下李意阑的手臂,抬起来轻轻地招了下手。 李意阑感觉他像是要给自己摸脉,就撩了下袖口将腕子递了过去,边动作边说:“对了,我回来之前,皇上让我给你带句话。” 知辛将指腹压在他的脉路上,有些诧异地扬起眼睫问道:“我与皇上素无交情,他怎么会忽然有话给我?” 李意阑宽慰道:“他心中挂念怒安大师,想与你见一面,问你打听老人家的近况。” 知辛闻言,搁在小腹上的左手勐然抖了一下,只是被茶案挡得严实,李意阑没能能看见。 他只是见知辛宠辱不惊地笑了笑,平和地说:“皇上要尽孝道,我断没有回绝的道理,我下山的时候,怒安师傅一切安好,山中日子平静,他如今应该仍在潜心修行。皇上有说什么时候、打算在哪里见我吗?” 李意阑:“他说请你来定约期,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知辛刚想说随时都行,但话到嘴边眼里印着李意阑的身影,忽然又改了主意,他说:“如果皇上得闲,那麻烦帮我向他约请,能不能定在后日的午时?” 李意阑想着自己明天去回个话,后天宫中还能有充裕的时间安排,就觉得妥当地点了下头说:“好,我回头呈报上去,得了确切消息再告诉你。” 知辛握了一把杂乱无章的脉象,情绪高不起来,点完头就要出去给他抓药。
第194页 京中人生地不熟,加上刑审的要务钱理也一肩扛了,李意阑闲得无聊,尾巴似的跟着知辛离开行馆,踏上了江陵入夜以后仍然繁华的街市。 他得知此行的目的是去抓药,立刻就想起了刚刚按捺下去的疑问,便神态悠闲地笑道:“方才那位气势非凡的神医你是从哪里请来的?我看他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平时应该十分繁忙,你请他过来出诊,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吧?” 知辛轻微地歪了下头,秉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没有跟他说实话。 这位神医确实难请,不少王亲贵胄想请他过府常常连人影都见不着,知辛上药堂时衣着寻常,坐诊的大夫在听明来意后立刻搬出了熟稔的说辞,说是老师不在京中,外出游方去了。 知辛没信,商量着避入内堂,脱下上衣给这郎中看了自己胸口上的旧伤。 正中心口、前后贯穿,正是李意阑曾经在卧榻上不小心看见过一半的狰狞伤势,再加上背后那一半,就组成了一道足以夺命的狠辣创处,难的就是知辛竟然还有命在。 郎中一看大为惊奇,立刻问起知辛这是怎么得来,又是怎么治的。 知辛却拒绝回答他,一意要见老神医,郎中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想错过疑难杂症,就请知辛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自己先消失在堂屋里,接着又领来了“外出”的师父。 接着知辛和老大夫推心置腹地聊了半晌,后者才终于答应屈尊到行馆来看一看。 这些内情不到万不得已,知辛就不会告诉李意阑,他藏住心事,一派轻松地答道:“没有,我正好认识一名他很欣赏却一直无缘得见的郎中,许诺为他引荐,老人家就跟着我来了。” 无功山的活佛认识这些奇人异事并不稀奇,李意阑不疑有他,既感激又惭愧地笑道:“总之是让你操心了。” 知辛在他自然垂下的小臂上蜻蜓点水似的拍了两下笑着掉了个书袋:“常言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值得。” 李意阑不由好笑,暗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瞎值得个什么啊值得。 这时他俩正走过灯市口,一阵寒而不凛的冬风忽然拂过长街,街边屋檐下的红皮灯笼飘摇晃转,慢慢露出了写在灯罩上的圆满寓意。 彩龙兆祥,民丰国强。 同一时间,几条街之外的禁卫军举着火把带着刀兵,正在逐寸逐寸的盘问搜捕,这一夜的江陵城都城,许多人都是彻夜未眠。 —— 二十一日,午州。 午州西门在辰时初,天光还未亮透时就迎来了一位外来客。 王锦官进城后直奔县衙,饶临的巡防令牌对午州的县老爷震慑作用其实不大,但她作为李遗的遗孀,身上同时还冠着提刑官的嫂夫人以及司狱侍郎的儿媳的身份,七品的县令不敢怠慢,立刻替她奔走起来。 因为孙桥在易阳坊一代实在是“臭名昭着”,所以打听到其人不算费力。 两个时辰之后,王锦官在县令师爷的殷勤带领下,来到了孙桥居住的横五巷一十六号。 只是孙家大门上落着锁,无声地昭示出主人外出的讯息。 师爷扑了个空,唯恐这位夫人不快,赶忙敲开了街坊邻居的门去到处询问,最后在斜对着孙桥家六户开外的一户人家嘴里问到了踪迹。 那家的男主人说,昨天傍晚时分,巷子里忽然来了一个面生的白衣书生,他在孙桥家中停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接着就骑着马,驮着背着行囊的孙桥,走到巷子口左拐,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锦官一听就觉得莫名古怪,她不认识什么白面书生,但孙桥走的时机蹊跷,让她在焦急之中竟然生出一种是天意或有人在刻意刁难的错觉。 既然孙桥带着行囊,那就说明书生并无恶意,王锦官眼下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去向。 随后师爷在她的请求下,回衙门调了一列巡捕,沿着孙桥两人左拐的那条街一路盘问,最后得知那两人出了东门,沿官道走了。 在王锦官再次上路后没多久,西边李意阑等人曾经驻足整顿过的午州驿站里迎来了餐风露宿的张潮和寄声。 —— 辰时末,崇平驿站。 吕川与众人背道而驰,自东北往西南,一路或走或停,总算在一整个昼夜之后遇到了沿着官道押送刘乔和罗六子的任阳官兵。 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声称是遇到了山贼拦路,混乱之中疑犯为贼匪所夺,失去了踪迹。 吕川却听得不无怀疑,更倾向于那些山贼是来自于清凉寺的死士。 如果是死士劫走了刘乔,那他们最可能的去处,吕川认为应该是他的同伙都在的京城。 —— 巳时三刻,江陵天牢。 黄泉生刚醒不久,得到消息的钱理和李意阑就相继来到了牢中。 只是这位主薄怎么问都是一手口供,咬定首辅对他私下的作为并不知情,并且下牢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没怎么审就坦白了,将自己窝藏往来密信的暗格所在告诉了钱理。 钱理速速派人去取了来,木盒中装着火漆朱印还有一枚此君令,果然涵盖了与章仲礼往来的种种蓄谋。 另一边知辛留在行馆里,对着红梅簌簌而落的院子发了半天呆,而后提笔写下了三封信。
第195页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这天闭城之前,孤身上路的白见君来到了江陵的南城门下。 而紧锣密鼓的全城搜捕之中,魑魅魍魉渐渐被驱赶得无处潜藏,持续了九个多月的白骨案,似乎终于走到了结束的关口。 翌日巳时初,数日未歇的禁卫军终于在天牢附近的民居里发现章仲礼和林庆的踪迹,大肆举兵围捕的时候,李意阑正好将知辛送到午门下。 知辛抬起头,看见楼顶的乌鸦仍在盘旋。 当终须一别的念头自脑海中浮起的时候,知辛转过身,庄严肃穆的午门下伸手抱住了李意阑。 李意阑被他忽然地贴抱给唬得一怔,又喜又惊又不知所措,囫囵环顾的一眼里什么都模煳得很,连一个官兵的表情都没有看见,只是触感和嗅觉迎风暴涨,感觉怀里的躯体温暖,颈口处散出的檀香气直往自己的鼻子里钻。 他下意识回手揽住了他的腰,用一个拥抱地姿势磕巴地说:“怎、怎么了?”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知辛的眼底有苦色一纵而过,但须臾之间他又平静下来,像是为了传达或是派遣某种情义似的,收拢双臂用力地箍了李意阑一把。 “没事,忽感离别有些不舍,”他松开手退出一步,话里有话地催道,“你回去吧,这里冷,不宜久留。” 李意阑感觉自己待他就像家人眷属,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见他独自一个人行走,就笑了笑说:“就回,你去你的,我马上就走了。” 知辛顿了一下,这次没再坚持,两盏茶之后他踏进午门,遥遥回望的时候看见李意阑还站在分别的那块砖上,人显得很小,看不见神情了,但知辛还是沖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但是遇到了师父和这个人,也就不算错失温情。 一刻之后,知辛踏进三宝堂,书案前仍在硃批的高赓抬起头,和悦的笑容和到嘴的“大师辛苦”霎时凝在嘴边,变成疑而不惊的一句话。 “你……不是知辛大师……” 第88章 假扮 巳时五刻,大理寺。 目送知辛入宫以后,李意阑直接去了大理寺。 钱理和许之源却都不在,李意阑一问才得知两人带着巡捕,直奔出现案犯行踪的司南巷去了。 他没料这么快就有了音讯,吃惊之余连忙叫了个衙役带路,动身赶了过去。 司南巷外围一层百姓一层官兵,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李意阑听得他们在议论什么响声,不解其意地一打听,立刻收穫了一阵七嘴八舌、不知有几分夸口的声浪。 “公子,你没听见吗,两刻之前那么大的一声爆响啊?” “可不是,地面都给震得一抖,险些都站不稳了,凭的骇人。” “对对对,我当时正在淘米,米都给震出去了一把,吓得我呀是丢了簸箕就逃了出来。” …… “啧,我也住这街上,怎么没有听到你们说的那种大动静啊?公子,你可别听他们的胡吹嘘,是有几声爆竹似的响儿,但没那么吓人。” “严兄说的是,比起那异响,在下倒觉得那些官爷们的架势更让人害怕,平白无故的,怎么了这是?” …… 李意阑艰难地从街坊们告知的热情中摘出了关键词,爆响、震地……他暗自猜测这些状况可能是火器引起的。 鑑于围观的人群是比肩继踵,带路的衙役费了老大的力气也没能替李意阑开闢出一条通道,反而是自己在挤推别人中被回赠了几记痛脚。 李意阑看这样是难得进去,就让他退出人群在路边待着,自己则提气踩着院墙掠上了重重屋顶,寻了周围最高的一个三层酒楼的屋檐,站在屋嵴上往下俯瞰。 人们纷纷忙着往包围圈里探看,因此看到他施展轻功的人不多,只有那衙役被吓了一跳,没想这位初到京城的病老爷竟然还是一位武林高手。 高手居高临下,几眼就将方圆的局势纳入了眼底。 在离他立身的这间酒楼的东南方位半里左右的一间小院前后,密集地围着好几层持弓的禁卫军,连左邻右舍与之相隔的两道内墙外都守着人,由此可见这应该就是案犯的藏身之所。 同时身着绛色官服的钱理和师爷许之源也在那里。 李意阑有了方位,就直接以屋顶为路,腾转跳跃着朝那座小院飞速靠近。 及至他出现在弓箭手的视野之中,立刻牵一髮而动全身,引起了一阵百锋相对的戒备,好在李意阑人未到声先至,提前跟钱理打上了招唿。 他轻飘飘地落在钱理身边,立刻在空气里闻到了一阵微腥的血气,四下飞快地看了一眼,果然在门口和靠近院墙的地砖上看见了成团的血渍。 伤者已经消失,想必是抬走疗伤去了,李意阑往那扇阖着门扇上投了一眼,问钱理道:“钱老,眼下是什么情况了?我见四方已经围成了铁桶,为何不实施抓捕?” 钱理用下巴努了下院中,神色严肃之中又似有几分受挫地说:“进不了这院子。” “这伙人提前在这墙顶和院子内布满了钢针和火器,两刻之前试图翻墙突破的五名禁卫军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
第196页 “破门抓捕也失败了,门口不仅有伤人的机关,案犯当中还有神弓手,射出的羽箭能将盾牌和盾后的卫兵一起射穿。” “反正他们插翅难飞,我不想堆就无谓的伤亡,已经派人去宫里请金吾卫了,等一等吧。” 李意阑感念他心怀仁慈,谦逊地点了头,陪在一边等待起来。 在这期间,许之源仍在试图为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奋力一搏,在墙外又喊又劝,让章仲礼和林庆抗拒从严,然而院中寂静如斯,始终无人应答。 不多时,洪振匆匆着重甲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列大内好手。 他们的手腕强势有力,一听说此处门墙难逾,当机立断就决定将遮挡拆得片瓦不留。而且心如铁石,钱理顾虑会死伤过众,洪振二话不说,自己站上了第一个进攻的位置。 不过李意阑很明显能感觉到,有他这种不畏死的气势领头,卫兵们的攻击力明显强了许多。 两刻之后,被火速抬过来的攻城木在洪振的一声令下,轰然撞塌了这户由青砖和泥土筑就的墙壁,露出了门扉紧闭的主屋和屋顶嵴背后面趴着的弓箭手。 剎那间弓弦狂振,汇成宛如群蜂共唱的嗡嗡声,院子的上空很快织出了密集的箭雨。 李意阑和钱理被洪振派人护在稍远的地方,见对面的屋顶上不断有人滚落,而卫兵这边也是惨叫连连。 论人海战术,案犯一伙抵死也拼不过坐拥无尽守备的大瑞皇城,但李意阑忽然感觉他们负隅顽抗的架势,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样子。 彼时弓箭不断对射,没人去算计持续了多久,都只知道在一阵令人窒息却又迅勐无比的腥风血雨过后,对面的屋顶就再也无人落下了。 这利箭拔除之后,洪振带着的卫兵则逐寸逐寸的引爆了火器,用撞倒的砖墙铺盖住钢针,一点一点朝主屋逼近。 随后他故技重施,命人撞塌了主屋的墙窗,然后烟尘滚滚之中,屋内渐渐清晰地露出了一个歪着上身、以肘撑首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人眉眼细长、华发早生,明明是一副颇为英挺的面相,眼神和表情却又很不坦荡,看人的时候半垂眼帘,显得有些女气。 这种不阴不阳的气质钱理和李意阑不曾见过,但此人的面相他们却不陌生,赫然就是清凉寺的几位僧侣口中的章仲礼。 只是他身旁没有林庆,李意阑不由就在想,林庆是不是没有跟他在一起。如果是的话,那林庆去了哪里? 洪振重重戒备,本以为屋中还藏着更大的埋伏,疏不料墙塌之后竟然只有这么一个手无寸铁、不男不女的货色。 头重脚轻不合常理,洪振下意识就认定他的同伙还在藏匿,立刻朗声喝道:“章仲礼是吧?如此包围之下,就是大罗神仙也难逃生天,我劝你老实一点,乖乖束手就擒。” 圈椅上的章仲礼十分古怪,他像是没看到满院的森罗刀兵,也没看到同伴带箭的尸体一样,意态悠闲地换了一条腿来翘,笑前不自觉用手掩了下嘴,嗓音尖细地说:“我没有想逃啊,我不是老实地等在这里,等着大人你来抓吗?” 李意阑霎时就觉得这人扭曲得厉害。 同样受过宫刑,可刘芸草和王诘身上都没有这么令人生厌的阴阳怪气,此刻就是章仲礼狡辩说他和白骨案无关,李意阑觉得自己都不会信了。 钱理见了主谋之一,立刻拨开守备,走到洪振身边问道:“章仲礼,为何此地只有你一个人?林庆人呢?还有你的其他同伙,都藏到哪里去了?” 章仲礼浑身没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略略歪了下眼仁,打量了一小会儿之后,忽然将视线落在了跟着钱理上前来的李意阑身上。 李意阑迎面和他对上目光,立刻在对方半开半阖的眼底察觉到了浓浓的敌意。 章仲礼确实有将李意阑千刀万剐的念头。 这个长兄盛名在外,自己却籍籍无名的病痨子武官破坏了他的全部计划,令他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这种失败让章仲礼难以接受。 十三年了,他的长姐被当众脱衣杖毙,死前因为所谓的“清白”有污,和他们一样也被遭遇了宫刑,被施刑的太监用木橛子将封纪活生生地捣成了一摊烂肉。 还有乳首和双眼,都和尸体不在一处,失落到连一个全尸的下场都没有。 章仲礼心想,章仪死前遭受的痛苦大概要比他所挨的那一刀,要难熬上千倍百倍。 当年父亲敛完尸体回来,四处送钱、到处求情方才进入监栏院,为的就是掴他十个巴掌,骂他任性妄为,为他长姐带去了灾祸。 可章仲礼却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那是他的亲姐姐,一母同胞同生同长,父亲钟爱升官发财,母亲只知三从四德,他却觉得章仪入宫之后越过越像个不苟言笑的假人。 每日面对虚情假意,身边一个亲友也没有,有两次差点丧了命,他却隔了很久才知道。章仲礼心疼自己的姐姐,因着自己没法进宫,只好总是去求袁祁莲。 太僕外冷内热,耐不住他殷情地啰嗦,替他给章仪稍过几回民间的小玩意,至于那些富丽而冰冷的东西,宫里多得是。 大家堂堂正正,谁也不曾有过不轨之心,顶多是没有那么避嫌,值得呵斥几句。 然而就是这点小差错,一夕之间让数百人的尊严和命运从此沦丧,所以后来章仲礼越活就越觉得,这世间原本就毫无秩序可言。
第197页 官员们不遵守律法,不配当官,天家对冤枉视而不见,不配为王,而他蒙冤失祜,只配当鬼。 其实章仲礼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血债血偿,他去过无功山刺杀高干,但慈悲寺藏龙卧虎,他连扫地僧的影子都没见到。 章仲礼退而求其次,想着父债子偿,一力将目光转向皇宫。然后他花了七年的时候上下打点,这才将王诘顺利安插进宫。 可左等右等,宫中戒备森严,王诘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机会,正是失望至极,白骨案这阵东风就悄然而至了。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完美无瑕的报復和嫁祸,只可恨终究棋差一招,被跟前这个死了好些年的李遗胞弟给搅黄了。 在皇权的倾轧下,章仲礼明白自己今次已经没了生还的可能,既然是这个李意阑让刘芸草出卖了自己,那他也必须让李意阑尝一尝被背叛的滋味。 反正白骨案的局势有意思得很,章仲礼舔了舔唇角,露出了一道饕食饱足而又意味深长的诡笑。 他已经为这位了不得的提刑官,设好了一个必然令他“惊喜”的局。 章仲礼心中恨意滔天,脸上便不自觉沾上了狠毒的神色,但他却似并不自知,直接无视了钱理,缓缓地笑着同李意阑打起了招唿。 “这位黑衣的公子,想必就是上任不到一月,就将饶临掀了个底朝天的李提刑了,”他说着站起来作了个揖,笑意甚浓眼神却冰冷地说,“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命不久矣。” 这人话音绵软,但却句句带刺,李意阑无动于衷,钱理和洪振却听得十分反感。 洪振直接抬起右手一挥,朝左右喝道:“拿下。” 左右得令而动,可才蹿出两步,就见章仲礼手臂一个落举,右手的五个指缝之间就夹上了四颗圆熘熘的雷火弹,左手则在圈椅侧面一擦,捻出了一根早就藏在那处的火摺子。 他将两样东西徐徐靠近,玩闹似的看着洪振挑衅道:“这位大人,我劝你才是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慎吓到了我,你们可就没有案犯拿去交差了。” 洪振冷笑道:“想吓唬谁?没了你,还有林庆和王诘,你点你的,随意。” 章仲礼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笑了起来:“我有把握,王诘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早些年被打坏了,不怎么怕疼,而林庆……” 他用火摺子点了下院中的一具尸体,忽然变作了面无表情,幽幽昧眛地说:“你们刚刚,不是已经射杀了吗?” 李意阑心头一动,没想到自己竟然臆测错了。 钱理却不太相信他,点了几名卫兵,去将那具尸体拖过来验证。卫兵十分服从命令,立刻动作起来。 在他们拖拽尸体的时候,章仲礼就在那个椅子前面定定地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很快钱理证实了死者确实是林庆,对李意阑点了点头。 李意阑却在林庆光头露出来的瞬间忽然想起了知辛,随即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联想让他心口没由来地剧烈突了一下。他茫然地按了下心口,无端地有种预感似的不安。 在他发呆的间隙里,洪振已经和钱理窃窃私语完,再度和章仲礼对上了话,他不耐烦地道:“不说就不说,反正刘芸草已经如实交代了,金吾卫,将这逆贼给我拿下!” 章仲礼也不废话,两手相靠就点燃了大拇指和食指缝里的火弹抛了出来。 下一瞬电光烟尘陡然在冲上去的金吾卫中炸开,爆响倒是一如李意阑在人群外遇到的那个严兄所说,并不震耳欲聋,但那火器的气劲却不可小觑,直接将矫健奔走的金吾卫皮开肉绽地朝四方轰飞了出去。 血肉地残末霎时喷溅数丈,李意阑颊上依稀还落了一点,正好砸在了左边的眼角上,又在坠势上往下滑落,在他眼角拉出了一道血样的泪痕。 李意阑抬袖揩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没能擦净,使得苍白的脸上印着血迹,看起来十分不吉利。 那边被炸到的金吾卫伤势惨烈,这个的四肢那个的胸腹上都是血淋淋的肉坑,嚎叫尤为悽厉。 洪振陡然被这威势所摄,加上章仲礼又忽然抛出了一团疑云,他高深莫测地笑道:“刘芸草全程都留在饶临善后,这种负责扫尾的角色,你认为他又能知道多少?” “京中的联络一直是我与林庆负责,同伙有谁、具体做到了哪一步,全部都没来得及告诉刘芸草,所以林庆死后,我就是唯一的知情人,你大可以试试让我死在这里,然后再等着看案子还会留下多少谜底。” 或许他根本就是在危言耸听,但高赓的指令中明着说了要抓活的,要是都死光了还真是不好交代。 洪振心中犯难,默默露出了犹豫的姿态,与章仲礼对峙着讲起条件来。 章仲礼转了转指缝里的火器,像是示威又像是纯粹端详地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要求,我只是想让李提刑亲自来审问我,毕竟我最聪慧的兄弟都栽在了他的手中,我得会一会他的才能,这样才能死而无憾。” 李意阑和钱理都是主审,谁来审其实都一样,两人对视一眼,很快由前者答应了他。 接着洪振要求章仲礼放下武器,章仲礼没有立即配合,只是笑道:“我怕进了天牢就会身不由己,所以李提刑不妨就在这里开堂,我必定有问必答,请吧。”
第198页 他捏着威力巨大的火器,即可伤人又可自尽,天公暂时不肯作美下雨,李意阑又不知有诈,便顺他的意开始提问,边问边在心中思索灭火的法子。 他说:“白骨案背后的主使人可是你?” 章仲礼的态度比之前端正了一些,眨着眼道:“是。” 李意阑又道:“那你的同伙都有谁?” 章仲礼利索地说:“有林庆、王诘、刘乔、刘芸草和袁宁,从犯就是黄泉生、朱允、郑奇以及清凉寺中的那些孩子,这些想必李提刑都已经清楚,用不着我再多说了。我就单独说一说那些,刘芸草所不知道的助力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李意阑,浑身都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 李意阑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适时又翻涌起来,然后他就听见章仲礼勐然举起双手,状若癫狂地放声笑了起来。 “你们说,我的计划如何能够不成功?我的同伙还有三个,一个是黄泉生的主子冯坤,一个是仙居殿里贼喊捉贼的皇太后,还有一个,就是潜伏在你身边,与提刑大人形影不离的假大师……” 一句话里就牵扯了两个响噹噹的大人物,钱理、洪振和在场的卫兵惊得是前面两者,可李意阑却是被最后那句给迎头痛击,震得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全是章仲礼尾声的迴响。 假大师……假……大师…… —— 巳时两刻,三宝堂。 高赓问完一句后迅速恢復了平静,有点感兴趣地问道:“你与知辛大师是有些像,但你不是他,所以你是谁?假扮他的目的是什么,行刺朕吗?” 知辛在帝王威压甚浓的视线中没有行礼,而是慢慢地抬手解开了袈裟的缚带,脱下来恭敬地挂在了手臂上。 做完这些后他也没有下跪,而是平静地直视着高赓,站着说:“是,我不是知辛大师,我是白骨案中第二个冤死鬼的儿子。我假借大师身份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站到这里来,亲自问皇上几个问题。” 他压根就没报名姓,因为心中笃定就算报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仍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方刁民。 而且许别时是一个“死”了十二年的名字,他自己提起来都陌生得不像话,仿佛那是别人的称唿。 一旁的太监见他目无君王,立刻和他心有灵犀地呵斥道:“大胆刁民,见了皇上为何不跪?赶紧跪下!” 知辛看了他一眼,认真地问道:“为什么要跪?” 大太监义正言辞地说:“皇上是真龙天子,是这天下的君父,子民见了君父,哪有不跪的道理?” “不知明间疾苦,”知辛看向高赓,纯黑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早已冷却的失望,他轻声反问道,“何以敢称君父?” 第89章 尾声(一) 这一问人微言轻,但因为地点在金銮殿,顷刻便有了雷霆万钧之势。 无论是那个不肯下跪,亦或是满口称“我”,都好像是在影射高赓昏庸无能。 大太监心里一阵哆嗦,恼火得不得了,恨不得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假货凭空变走。 但他没那个本事,只好密切关注着皇上的神情,一边赶紧打着手势,让那些有眼力的小太监们上来准备架人,一边临危不乱地打起了圆场。 “皇上,此人疯疯癫癫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依老奴之见,怕是看着还像个人,但实际患有失心疯症,皇上万莫听他胡言乱语,影响了心情。不如让老奴叫人将他轰出宫去,让他打哪儿来就滚哪儿去,皇上您觉着呢?” 高赓却不是那种丝毫都容不得质疑的暴躁君主,闻言笑着将大太监骂了一顿:“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了得了,我看他这心里,比你伶俐得多。你给我一边儿待着去,没事不许插嘴。” 这话不重,在宫里连骂都算不上,大太监自小看着他长大,看出皇上目前没生气,但又拿不准这假大师还会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忧心忡忡地退到了一边。 长生榻上的高赓还有余兴为茶撇浮沫,盖碗与茶盅在他手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碰响,这仿佛是一个开谈的信号。 只听“叮”的一声过后,高赓用一副不耻下问地样子说:“目的之一是来见我,提几个问题,那其余的目的呢,又是什么?” 知辛,也就是曾经的许别时已经到了这里,就再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他坦诚道:“一个是方便接近提刑官,待在他身边,帮他寻查第五、六桩白骨案的兇手。二来……” 他突兀地顿了一下,强行压住了心底泛起来的酸涩和不忍细想,暗自嘆了口气说:“是等他查到最后的时候,伸手就能抓住兇手。” 高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立刻从最后那句中察到了言外之意,他抿了口茶水,抛出了一个笃定地设想:“这么说来,你岂不就是最后那个兇手了?” “是我,但也不是,”知辛站得笔直,毫无隐瞒地交代道,“前四桩白骨案,确实是我谋划的,但自第五桩起,就与我无关了,案件背后另有其人,就是饶临抓捕的军器监旧部,刘芸草一众。” 高赓实在没想到背后竟然有两伙人,疑惑地说:“你与他们当真素无往来?可为何手法如出一辙?”
第199页 知辛打了个说过的禅机:“过河的路不止一条,想要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赓点了下头,话题跳跃地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方才听你质问,分明是对朕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和军器监的旧部强强联手,而是选择来帮官府呢?” 知辛的五官分明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神色之间却忽然露出了一点还属于许别时的倔强,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也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 而且李意阑是个好官,知辛不想让他心寒。 高赓难以理解地问道:“即使是功亏一篑,也在所不惜吗?” 知辛看得通透:“是,但确切来说,应该是第五桩白骨案发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失败了。因为白骨案的目的已经不是我的目的了,是别人的,我个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强取豪夺。” 高赓心说一个人永远无法成就大事,脸上却挑了下半边眉毛,明知故问地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本来是想上达天听,平冤得反,”知辛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又说,“现在看来或许叫做垂死挣扎、困兽犹斗更适合一些。” 高赓被暗里嘲讽不作为,也没生气,只是敛了笑意,蓦然沉默下去,仿佛是默认了知辛的伸冤无望。 帝王的平衡之道异常复杂艰辛,尽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政务,有时罚不罚、升不升哪一个朝臣,甚至看得并不是他的过错或是政绩,而是他在朝局中的微妙制衡。 高赓久居深宫,常年靠足不出户治理天下,在白骨案之前,药商许致愚的名字在他还是良王殿下的时候曾经听过一耳,但这比起伪劣的军资来说简直如同一阵过眼云烟。 如今白骨案以妖异之势强行来侵占他的视线,高赓最关心的却仍然不是那个子民受了冤屈,而是这子民牵涉到了哪个大员,而这大员又与哪个党派密不可分,剪除之后朝局会出现怎样的失衡等等。 高赓并不想为自己的德行做任何辩解,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只观大局,顾不了细处。 孙德修其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官,犯了事,当罚也就罚了,但这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其他几桩案子也必须一视同仁地彻查。 高赓心知白骨案中所呈的冤情大多为真,但是榆丰的粮务州同刘长鸣和饶临的严海暂时还动不得。 这两人一个德行堪忧,但在治水上还有点才能,一个庸庸碌碌,但关键之处就是两人都是柳太师的党羽,值此两派平分秋色的时候,不仅动不得,连过去的污点都不能让他们坐实。 至于这个还挺刚烈直白的假大师,就只能在太平之中,受点委屈了。 高赓默了半晌,最后开口问了一句:“你是军资案中那个药商的儿子,叫什么……许别时,对吗?” 知辛:“对。” 高赓想了想,心中还是有不少疑问,他说:“朕看过李意阑递上来的,刘芸草的口供副本,他在供状上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六桩案子的主谋。你说你们素不相识,那你告诉朕,他为何要替你背下罪过?” “我不知道,”知辛据实以告,“说实话,李意阑告诉我他在饶临狱中审问结果的时候,我也很吃了一惊,这疑问或许要等到我与刘先生当面对质的时候,才能知道原因。” 他称刘芸草为先生,足以证明内心并不厌恶对方。 高赓心想这或许是善人傻人的一见如故,笑了笑悠闲道:“你不知道,朕倒是大概能猜到。刘芸草以前就是个滥好人,朕猜他兴许是有心保下你。” 知辛愣了一愣,眼眶忽然热了一下,为那份同病相怜的好意。 但他心中也明白,刘芸草无论如何都保不下他,因为破绽太多了,而且知辛早就做好了面圣的准备,不然他不会刻意借用僧主的身份。 殿中安静了一小阵,高赓见他不央不求,有点不太习惯,接着问道:“军器监策划两桩白骨案,主谋从犯不下百人,那你的同伙呢?都有哪些人?” 知辛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说:“没有人了,就我一个。” “军器监之所以耗费人手,是因为他们的准备时间只有匆匆的三个月,而我为这个计划,足足谋划了十年。” 从他的身体康復之初,一直准备到今年的三月,要不然怎么会唱出那句心酸难言的“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呢。 高赓明显不信,危言耸听地追问了两遍,知辛却口风极紧,一口咬定。 高赓没工夫也没必要跟他说车轱辘话,直接跳过道:“算了,这些个与案情相关问题你就进到天牢里,等着李意阑亲自来审吧。” 知辛眼神剧烈地震了一下,感觉自己离这个最不愿和不忍面对的处境已经近在咫尺了。 高赓仍在说话,可神情明显慎重起来,目光锐利地道:“朕要问的就是真正的知辛大师,大师如今身在何处?他的袈裟为什么会披在你的身上?你可千万别告诉朕,大师也是你的同伙,这袈裟乃是他借给你的。” 知辛这回否认道:“大师能证大道,怎么可能与我这种不光明的人为伍?” “这袈裟是我劫持他之后,从他身上抢来的,大师如今被我囚禁在无功山脚下的一个名为长华的村子里,虽无自由但性命无碍,如今我已经落网,就没有委屈大师的必要,皇上可以派人前去解救了。”
第200页 高赓明显皱了下眉,觉得他这样对待活佛实在是有够大不敬。 —— 巳时末,司南巷院落。 在章仲礼说出知辛是他的同伙之后,李意阑脑中险些被万千过往的碎片挤炸。 他打心底里不肯相信章仲礼,但有了牵连之后再回头去看自己与那人相识的过程,在办案中被锤鍊到疑神疑鬼的脑筋一发就不可收拾,装着个绣娘似的挑出了不止一两条可疑之处。 他想起知辛意外出现在木匠的院中,被刺杀的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是自己过路的关口,这明显是个俗套的打入敌人内部的手段。 再说慈悲寺的知辛大师委实神秘,天底下见过庐山真面的人总共没几个,冒充起来也不容易露陷。 再有就是那本从头到尾都不见踪影的谈录,以及虽数次离开,但每次又都能很快就回到衙门的事实。 最后就是他明面上不关心案情,实际却不远千里,陪着自己主动入京,那是担心?还是监视呢? 这些行迹件件可疑,在脑中转得得李意阑简直头痛欲裂。 吕川的背叛已经让他够难以释怀了,偏偏知辛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吕川还要特殊,故而伤害只会重不会轻。 头晕很快引发了李意阑的其他病症,他不自觉地随着晕势在原地晃了两下,眼前的场景骤然模煳成了一片。 在人眼所不可见的肺腑内部,狂躁的郁气正如旋涡一样搅乱着他的五行之气,李意阑瞬间血气倒行,肋间仿佛被十个吕川同时插了数十柄刀,痛得他两眼翻白、青筋毕露,连喊痛的余力都没有了。 李意阑痛不可当,险些朝跟前一头栽倒。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闪电般探出一只肤白而略带斑痕的手来,手的主人一把抄住他的胸腹,强势止住了他的去势,而后另一只手勐然在他背上连击了三个穴位后改指为掌,在他背心上用力一击。 李意阑浑噩间感觉背心上好似落下了一座山,压得他嵴柱都在咔咔作响,但他在那种磅礴的压力下弯下腰的时候,窒息的喉头适才像是被撕出了一道裂口,陡然灌进了一丝凉气。 他张开嘴作势吸气,口鼻之间却先落下了几缕温热,哽在心口的淤血淋漓落下的同时,李意阑才慢慢气通神畅,缓过了劲来。 他口鼻之间都是血浆地站直身体,目力是慢慢在恢復,但却像是蒙了成罩子似的,怎么眨眼都不像寻常那么清晰。 李意阑大概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又恶化了一步,已经在接近眼盲的边缘了,他有点受惊,但因为刚刚已经惊了个大的,比起失望来说,眼盲暂时倒成了小事。 “还好吗?不行我就先送你回行馆去,”这时身旁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意阑慢吞吞地循声望去,就见仍然戴着白一面具的白见君站在身边,脸上依稀有点关怀。 知辛也时常用这种眼神看他,李意阑闭上眼睛,脑海中霎时歷歷在目,直觉、感觉和期望一起在告诉他,知辛的关心不是假的。 这点确认方才让李意阑心底有了点热气,旋即他在自我的意愿下,满脑子都蓄积着知辛的好。 知辛救过自己,担心自己,甚至还不断在无意之间帮自己找到了好几回线索…… 随着时间和病情的稳定,李意阑的头脑也不像刚刚得知噩耗时那么乱如粥滚了,他紧紧地锁定着在知辛的陪同下方才找到的那几个线索,越想越觉得章仲礼说的不对劲。 如果知辛是他的同伙,那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边提供抽丝剥茧的线索呢? 第90章 尾声(二) 这明显不合常理,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章仲礼在挑拨离间。 李意阑无比愿意相信这个念头,在心里暗自强调了好几遍,就算当中有什么隐情,他也要亲自去问朝夕相处的知辛,而不是听信这个初次见面的案犯的片面之词。 打定主意后李意阑稳住心神和气息,摸出帕子擦掉了口鼻上的血,眼神凌厉地说:“信口雌黄,姑且不论我们已经查清,黄泉生与你们的勾当首辅确不知情。” “只说太后为了与你等为伍,竟然自己陷害自己,就让人觉得十分荒谬,因为我实在不明白,她此举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再说我身边的知辛大师,世间仅此一件的佛门至宝在他身上,你说他不是知辛,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章仲礼撅着一抹轻蔑的笑意说:“哼,冯坤可不是不知情,黄泉生甘愿为他而死,怎么可能背叛他?” “黄泉生与我们勾结作案,恰恰就是首辅大人的授意,因为刘长鸣和严海是柳才谨的党羽,这两人堕入泥潭,就能溅柳一身污点,对他冯党来说,可是大有文章可做。” “再说柳氏这个老贱人,你若是当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就错的离谱了。” “我告诉你吧,鬼打门是我们做的,但那个盆中肉跳不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坐实,柳氏就自己贼喊捉贼地演了一出‘火腿会跳’的好戏,凭藉此举一把剷除了仙居殿中,除了她多年心腹之外所有的宫女太监。” “她这么配合无间,你认为我说她是同伙,有没有错?” “最后再说你这位假扮大师的朋友,他是谁我暂时还没来得及摸透,但他不是知辛大师这件事,我却可以拿性命做担保。”
第201页 李意阑一听他连知辛的身份都说不出来,愈发不肯信他,一脸冷漠地说:“你的性命朝夕难保,还是悠着点儿,自己留着用吧。” 章仲礼只是怪笑几声,并未作答。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将他想拉下水的人都拉下了水,至于事实如何自有天地作证,总之是不干不净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这回禁卫军上来带他,章仲礼直觉地松开了火器和火摺子,十分顺从地被带走了。 李意阑却是极其心神不定,火烧屁股地以身体不适为由向钱理提出了告辞,然后请白见君借来一匹马,驮着他直奔行馆。 知辛还没有回来,他心里越发不安,又麻烦白见君转道午门,然后等了又等,等来了一个堪比晴天霹雳的消息。 知辛作为白骨案的主谋之一,已经被皇上打入了天牢。 李意阑强撑的一口气自此终于被挫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他悠悠转醒,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彼时狱中的知辛已经对着钱理如实交代,而张潮和寄声也带着袁宁的口供,提起一步来到了京城,白骨案至此终于釐清,只要再抓住逃离在外的刘乔等人就可落幕。 官府已经在对天下张榜公告,以示朝廷完全有能力如期破案,民间的声浪霎时鼎沸。 二十二日近黄昏的时候,李意阑在寄声担忧的目光里从床上坐了起来,卧房的窗户支着,他从床上望出去,就见江陵的晚霞好像和知辛第一次离开饶临大牢的时候一样绚烂。 只是此时他的目力已经更加模煳,只能大概看清色彩,而看不到云彩的形状了。 李意阑难受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暂时也没敢问知辛的口供如何,只是枯坐着不吃也不喝,活像那些涅槃的和尚。 想起和尚寄声就不由想起了知……不,现在应该叫许别时了,虽然内情让寄声震惊地元神出窍,但他毕竟不曾昏迷,所以比李意阑知道得更多。 他没少和张潮、王敬元表示苍天大地、何以如此,但对着李意阑他却不敢吭气,因为六哥和大师太要好了,多说一句都会扎他的心。 寄声巴巴地守了李意阑半天,见六哥跟痴呆了一样木然,就比李意阑还难过,刚要开口安慰他,就听后者忽然沙哑地问道:“知辛呢?他……在天牢里没挨打吧?” 寄声鼻头一酸,就觉得六哥和那位都是苦命人,他擤了下鼻子说:“没有,他聪明着呢。” “他胸口不是有道穿心的箭伤嘛,他就对钱老说,十二年前他被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时候,心知自己总有一天得死,想着要把命拽在自己手里,就让大夫在他伤里埋了枚蜡裹的毒丸,挨不得打,请狱卒大哥多关照他。” “所以他对作案的经过含煳其辞,只用短短四句话就将人打发了,也没有人敢将他怎么样,真是厉害了。” 对于所犯下的四桩案子,知辛惜字如金地只说了天神拘鬼、一叶障目、线灰牵丝和齿嚼鬼骨,多的一句不肯说,明显是在袒护着谁。 只因为皇上特意关照过,不要对他动刑,所以他还能全须全尾。 李意阑被“十二年前”触动了一下,回了些魂来问知辛的真正身份。 寄声是个话痨,一个问题就给他答全了,只是他叫知辛就停顿,说许别时又别扭,李意阑听不下去,直接让他还是叫知辛。 寄声就知辛、知辛地跟他说案情,李意阑听过之后又虚弱地闭上眼,眼角灼红一片,许久没有睁开眼来。 知辛不是章仲礼的卧底,这事因为是知辛自己说的,所以李意阑相信,但他还是觉得悲愤莫名。 起初是觉得知辛带着目的接近自己,后来浮浮沉沉地琢磨了半天,又变成了心疼知辛往事凄凉,近事绝望。 他简直无法想像,知辛带着暴露和赴死的决心靠近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将至的原因,李意阑浑身都没有气力,一连喝了好几碗糖水才从床上下来,异常坚决地去了趟天牢。 主审官的身份足以让他通行无阻,他跟着狱卒停在牢房深处,透过熟悉的木栅栏,看到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不过一日不见,两人的身份陡然从融洽变成了对立,但是李意阑看见他时的感觉却还是一样,因为不管是知辛还是许别时,目光都是那样平和坦荡,他让狱卒开了牢门,自己钻了进去。 知辛虽然对他隐瞒了一些事,但因为没有伤害过他,所以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愧疚,他盘腿坐在床铺上,微微仰着头对李意阑笑道:“还愿意和我说话吗?” 李意阑的手脚像是有意识,脑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想,身体却不自觉靠了过去。 他被知辛问得一愣,心中嘴里一起发苦地点了点头,又怕不说话显得敷衍,便额外补了一声“愿意”。 知辛这才拍了拍身边的床板,示意他过来坐,边拍边说:“那就好,其实我知道你为人大度,不会因此与我断交,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住。” 李意阑“嗯”了一声,等了等没见知辛吭声,就没什么表情地说:“对不住,然后呢?” 知辛没头没脑地说:“然后就等。” 李意阑有点茫然:“等什么?”
第202页 知辛笑道:“等你说不怪我,或者大发雷霆。” 李意阑本来十分低沉,见他满脸的若无其事,心情才像是雨后初霁,有了点开怀的架势,他扪心自问地说:“有一点怪你,但也不想沖你发火。” 知辛一听就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眼睛眨了两下,分外诚恳地说:“那我让你骂两句吧,你有郁气就要及时撒出来,闷着对身体害处太多。” “不骂你,”李意阑立刻驳了回去,“不忍心,也捨不得。” 知辛眼底瞬间泛起了潮意,遇见这人之前,他总觉得自己修行到家,对于喜怒哀乐都能够控制自如,可是唯独只有这个人,三言两语就能影响他的心绪。 他抬了下手,一副“你说了算”的样子:“那你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办?” 李意阑难得放肆地抬手用手背碰了下他的侧脸,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让你离开这里,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你做得到吗?” 知辛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眯了下眼睛和嘴角,像是在忍泪似的倾身抱住了李意阑。 “我做不到,我见过皇上了,他无意为任何人平反,此番我必死无疑,所以长命百岁,送给你了。” 李意阑一瞬间心如刀绞,连劫狱的念头都闪了出来,但随即又想自己反正没几天好活,等等也行。 知辛不知道他心中正在经歷生离死别,因为李意阑的身体暖,他就一时抱着没放,良久才煞风景地说:“等行刑那天,你能不能去送一送我?” 李意阑正忙着用披风将他往里裹,温柔地说:“好,到时要请你破个戒,喝一碗京城最烈的水酒。” 知辛闷闷地笑着应了,心说我早就破戒了。 这天李意阑离开天牢之后,到午门去求了一趟晋见,高赓却似乎知道他的来意,推诿着不愿意见他。 李意阑在这拒绝中油然感受到了知辛的绝路,于是之后的几天就跟自己也是个刑犯似的,多半时间都待在知辛的牢房里。 然后他就知道了,许别时的表字也叫知辛,他也确实是慈悲寺的僧人,师父正是知辛大师。慈悲寺也当真丢了本《木非石谈录》。 而自己的性命是午州的孙桥大夫所救,准备引荐给老神医的大夫就是他,只是可惜自己大概要食言了。 李意阑因为也不太热衷于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也没乐于助人地接他的话,说自己替他引荐就是。 最近日復一日,他的眼力越来越差了,时常傍晚过后就老眼昏花,不太看得清人事物了。 年关将至,因为隐晦地涉及了袁祁莲的旧事,满朝文武和太后都极力恳请在元宵之前了结旧案。 袁宁等一批饶临的钦犯是小年那天押解进京的,因此白骨案主要案犯的问斩时机就被定在了二十五日。 一晃离别在即,二十五这天,李意阑少见地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裳,在寄声和江秋萍等人的随行下去了菜市口,早早就等在了一碗居的门口。 这是囚车过菜市口的必经之地,歷来囚犯被押到这里,都能问老闆要一碗酒喝了壮胆。而这酒是出了名的烈,八尺的大汉也能一碗放倒,因此才叫一碗居。 知辛被排在第三辆囚车上,也许是百姓们同情他们可怜,又或许是他运气好,走到这里的时候身上都没见着什么秽物。 他从车上下来,虽然手脚上着镣铐,但是脸上带笑,一眼就看见了穿得像新郎官一样的李意阑。 他觉得李意阑穿带色的衣裳也好看,另一边也因为这是最后一面,所以目不转睛地多看了很多很多眼,方才慢慢走到那人面前。 一碗居为了保住招牌,死活只肯给一碗免费的水酒,李意阑只好自己带了一坛,又问老闆借了一个空碗,倒满之后和知辛在大庭广众下碰了一杯。 别人和知辛都不知道,这就当是他今生的喜酒了。 知辛仰头一口灌完了,被这名不虚传地烈酒辣得眼泪都差点逼出来,但他胸中却随着汹涌的酒劲,慢慢找回了一点点很久之前崇平城里,那个率性张扬的许别时。 他发酒疯似的将碗随手一抛,然后光天化日之下勐地搂住李意阑,在这人唇上啄了一口,然后不等人回过神来,就转身镣铐叮噹地,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砍头是痛事,饮酒是快事,所以砍头先饮酒,就是痛快之事,哈哈哈哈,痛快!”[1] 很多年后京城的人们都还记得,安定十一年末的菜市口,出了这么一个不仅非礼男人,还以高歌欣然赴死的疯和尚。 但正当此时刚刚被吻的李意阑却似懂非懂地咂了下嘴唇,分明感觉知辛那笑声和话语是冲着自己说的,这人自己要死了,却还没忘记来安慰他。 李意阑悲喜交加,在知辛被摘去草签的那一刻忽然眼前一黑,幸也不幸地错过了他此生的噩梦。 但在视野黑透之前,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人群里看见了表情悲恸的杜是闲。 此人带着李意阑尚不知情的、至交好友的殷切请求,不远千里地请来了午州那位奇特的大夫,为他谋求一线生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化用的是金圣叹临刑前的一句话:饮酒,痛事也,饮酒,快事也,砍头先饮酒,痛快!痛快!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感谢美少女们一路陪伴,休息几天再回来写番外,鞠躬~
第203页 常超字留(羞愧的笑场.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