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 红尘故人 闻哥跟我说,他是一个死不透的人。每每阖了眼,过上几年,又会在某一天,从无相门里爬出来。 1921年清明,在天津卫,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雨。他第11回从无相门里出来,满身是血。我赶去接他,实在没忍住问了个问题。 我说何苦来哉,去都去了,干嘛总要活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他像传闻一样不好相处,理都没理我,转身就走。过了半晌才转头问我有吃的没? 后来我翻了点旧书才知道,判官一脉,满身清明,不偏不倚,修的就是无挂无碍无执障。我那日问的问题真是白日发梦,话本看多了。 今年谷雨,还是我亲手送的他,纸烧了两盆,香点了七柱,他模样没变,跟我当年接他的时候一样。 后山白梅开了三枝,不知他这次能好好睡上多少年。 1995年4月25日,大雨倾盆 沈桥于西安 *** “二十五年。” “什么?”司机下意识提高了嗓门。 今年清明,宁州也是大雨倾盆。出租车从将军山绕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交通广播第n次提醒“雨天湿滑,注意前路”,司机却总忍不住看后座的人。 他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老一小。 小男孩很瘦,顶天了也就六七岁,却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t恤。他似乎摔过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半是雨水半是泥。上车前,司机翻出一条大毛巾给他,他也没说谢谢。 准确而言,他就没说过话,直到刚刚突然蹦出一句。那声音又低又冷,没有任何奶气,实在不像小孩。 司机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小朋友,是你在说话?” 小朋友没吭气,只是看着他。眼睛映在后视镜里,瞳仁又大又黑。 司机补充道:“刚刚广播声太吵,叔叔没听清,就听到个二十五还是五年什么的。” 小朋友依然不吭气。 司机干笑两声:“小朋友?” 小朋友气门芯可能被人拔了。 旁边的老头终于看不过去,笑着说:“他是在答我的话。” 司机听了更犯嘀咕,“您刚刚也说话了?我发现进了一趟山,我这耳朵好像有点问题。” “不是。”老头转着食指上的老戒指, 干枯的指肚摩挲着戒面上“沈桥”两个字,说:“刚刚没说,之前问的。” 司机“噢”了一声。 他不知道这个“之前”意味着多久之前,否则可能就“噢”不下去了。 将军山一带传闻很多,平日没人愿意来。也就是最近生意冷清,所以滴滴一叫唤,他就顺手接了单,接完就后悔了。 这一带没有路灯,只有护栏上的反光条幽幽发着荧光。雨实在很大,两边的树影婆娑扭曲,像披挂歪垂的头发。 有时候冷不丁看一眼后视镜,又觉得后座两人的脸苍白如纸。 司机一边默念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一边禁不住有点毛毛的,只能靠闲聊缓解,结果越解越慌…… 他问后座的老人:“这破烂天气,怎么跑山里来了?这地方很难叫到车的。” 老头慈眉善目,看着身边的男孩说:“是难,没办法,我得来接他。” 司机:“……噢。” 他不敢问为什么一个小孩会在山里等人来接,只好说:“这雨是真大,最近降温,小孩穿这么点冷不冷?要不我开个空调?” 老头依然是笑,摇头说:“他不会冷。” 司机:“……噢。” 这个“不会冷”跟“不冷”肯定是一个意思。他这么想着,汗却已经下来了。 他尴尬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又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故作爽朗地说:“您家这孩子长得是真好,一看就是帅哥胚子,皮肤也白——” 白得都泛青了。 “——多大呀,该上学了吧?” 后座一直闷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听不下去,抬起脸来,盯着后视镜里的司机看了几秒,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湿漉漉的水迹顺着乌黑发梢滴下来,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说:“开快点,我饿了。” 嗓音活脱脱就是青年人,又冷又低。 司机不知联想到什么,打了个尿惊,从此再没吭过声。 最后车子怎么到的名华府没人知道,反正平时45分钟的车程,这次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名华府是宁州最早开发的别墅区,当初很是抢手,因为旁边要建主题乐园和湿地公园。谁知乐园建了三年忽然烂尾,湿地公园也没了着落。名华府跟着遭殃,从万人哄抢变成了无人问津。 贵是真贵,荒也是真荒。 小区常用的是北门,老人却让车停在西门,他先下。 驾驶座上司机师傅已经不行了,他但凡行一点,伸头出来看两眼都能发现,老人的动作很奇怪,举手投足间有种顿挫感,手肘总是抬得很高,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吊着才能动似的。 老人僵硬地把伞抵在肩膀上,腾出手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银箔,点火烧了。 银箔瞬间皱缩,变成细薄的灰,火星翕张,隐约能看到两个字的痕迹——闻时。 老人这才冲车里的人招手说:“这扇门可以走了。” 闻时从车里下来时,已经不是小孩身量了,俨然是个少年模样,15、6岁。原本过于宽大的衣服这时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裤子还是嫌长。 他也没管,伸手接过老人肩上的伞。黑色伞面倾斜,挡着斜吹过来的冷雨,他冲老人抬了抬下巴说:“我不认识路了,跟着你走。” 这是他第12次从无相门里出来,每次都要有人带路。 沈桥接过他两回,上一回沈桥才18岁,穿着绸布马褂,戴着挺括的瓜皮帽,上来就管他叫“闻哥”,然后问了他一个瓜皮问题。 这一回,沈桥看着像他爷爷,当着外人的面,已经不好再叫“闻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吓死谁。 不过就算留神,那司机也吓得不轻。 穿过大门的时候,小区东北角响起了一阵唢呐声。 俗话说,没有唢呐吹不走的人。出租车司机被那两声吹清醒了,油门一轰,在雨中驰掣成了一道虚影,眨眼便没了。 闻时这才从那处收回视线,又舔了舔嘴角。这么[51小说target="_nk">.51ksbook]几分钟的功夫,他又长高了许多,脚踝处堆叠的长裤褶皱彻底抻直,已然是个青年。 “你真饿了啊?”沈桥问。 “你说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 “你这次得自己找点吃的了。” 闻时跟着他绕过一片花园,沿着小路往东走。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就听见唢呐锣鼓动静喧天。 雨没变小,空气里湿气很重,但依然能闻见细细的香灰纸钱味。平常人闻不出区别,但闻时可以,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领了个孩子来接班。”沈桥朝前面的别墅看了一眼,说,“一手养大的,跟我当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胆子小点,哪里都不错。” 闻时:“……” 他没忍住:“你领个胆子小的回来干这个?” 沈桥也没忍住:“我养的时候哪里晓得他胆子这么小?” 闻时:“那你还真棒啊。” 沈桥:“过奖。” 闻时:“……” 也就是现在沈桥年纪大了不好打。闻时臭着脸心想。 沈桥又朝别墅看了一眼,看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男生从大门里出来,终于放下心。 他朝闻时作了个旧时的长揖说:“闻哥,沈桥得幸与你认识这么多年,现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早日解脱。” 说完,佝偻老迈的身体便垮塌下去。那个白发老人已经没了踪影,地上只有他刚刚穿着的衣裤,衣领里露出几段细长的白梅花枝,枝头扎着绵白线,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唢呐一声响,野树不知春。 闻时有一瞬间的晃神,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觉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着伞替那团棉线梅枝挡了斜雨,弯腰将衣物捡拾起来,默然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临到近处,才抬起眼来—— 那个披麻戴孝的男生过来了。看年纪,想必就是沈桥口中那个接班的。 闻时这人性格不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喜欢搭理生人。他捧着衣服,垂眼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了近一个头的小男生,就这么晾着,死不开口,并在心里给他取了个诨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面前刹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话,他们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矮子说。 “哦。” “爷爷说以后我来接班,咱俩就 得一起住了。”矮子又说。 “嗯。” “但是我没钱。” 听到这里,闻时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反应。他有点震惊。 过去那些年,他留给沈桥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当然,这种好东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银珠宝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别的东西,只在他们这群人中流通的东西。 就好比锡箔纸钱之于灵官、香火供奉之于仙官,功德灵物之于人间通判。种类很多,上到仙台佛堂上沾来的灵气,下到魑魅魍魉收来的煞,有形的、无形的,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总之,闻时这么多年生生死死攒了不少,都留给沈桥了,随便拿一点去专门的地方兑换都能过上土财主的日子。怎么就没钱了??? “不可能。”闻时终于说了个长句,“沈桥没告诉你我留了东西?” “告诉了,地下室堆满了,用不同的东西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矮子沉默几秒,“但是现在都空了。” “什么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说:“因为这脉没人了。” 他其实到现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个什么班,只知道沈桥把他养大,让他干什么他都答应。 为了让自己明白些,他总翻家里的古书,里面有一段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谓之判官。 差不多是说,众生皆苦,挂碍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类的东西,远远看过去,脏雾缠身,缠得多了,就容易横生是非。 判官就是被请去清除是非的人,当然,这样的人自己一定得满身清明,干干净净。 沈桥就总说他干干净净,但是他除了干净,屁都不会,根本上不了名册,也没法把这脉续下去。 所谓判官从祖师爷开始往下传,能人颇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节节许多派系,关系有近有远,慢慢也就互不相干了。 你家的徒子徒孙不能算成别人家的。 所以…… “爷爷一走,这一脉就断了。”矮子垂下头,看上去万分颓丧。 老话说人走茶凉,在这些灵官、仙官、判官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脉络一断,这条线就封止了,那你攒的那些灵物家当,也就跟着消散不见了。 闻时消化了他的意思,跟着就开始脑仁子疼。 矮子毫无眼 力见,颓丧完了还问他一句:“那你还有别的钱么?” 闻时一脸冷然:“没有。” 死都死几回了,有个屁。 “我估计也是。”矮子叹了口气,“那我们以后日子可能会有点苦。” 闻时一听这话,有点烦躁。 别的好说,没钱使他焦虑,他有点不想活了。 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补了一句:“呃……为了压力小一点点,我把两个空房间挂网上了。” 闻时作为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没明白“挂网上”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解释说:“招租。” 归人 闻哥跟我说,他是一个死不透的人。每每阖了眼,过上几年,又会在某一天,从无相门里爬出来。 1921年清明,在天津卫,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雨。他第11回从无相门里出来,满身是血。我赶去接他,实在没忍住问了个问题。 我说何苦来哉,去都去了,干嘛总要活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他像传闻一样不好相处,理都没理我,转身就走。过了半晌才转头问我有吃的没? 后来我翻了点旧书才知道,判官一脉,满身清明,不偏不倚,修的就是无挂无碍无执障。我那日问的问题真是白日发梦,话本看多了。 今年谷雨,还是我亲手送的他,纸烧了两盆,香点了七柱,他模样没变,跟我当年接他的时候一样。 后山白梅开了三枝,不知他这次能好好睡上多少年。 1995年4月25日,大雨倾盆 沈桥于西安 *** “二十五年。” “什么?”司机下意识提高了嗓门。 今年清明,宁州也是大雨倾盆。出租车从将军山绕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交通广播第n次提醒“雨天湿滑,注意前路”,司机却总忍不住看后座的人。 他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老一小。 小男孩很瘦,顶天了也就六七岁,却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t恤。他似乎摔过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半是雨水半是泥。上车前,司机翻出一条大毛巾给他,他也没说谢谢。 准确而言,他就没说过话,直到刚刚突然蹦出一句。那声音又低又冷,没有任何奶气,实在不像小孩。 司机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小朋友,是你在说话?” 小朋友没吭气,只是看着他。眼睛映在后视镜里,瞳仁又大又黑。 司机补充道:“刚刚广播声太吵,叔叔没听清,就听到个二十五还是五年什么的。” 小朋友依然不吭气。 司机干笑两声:“小朋友?” 小朋友气门芯可能被人拔了。 旁边的老头终于看不过去,笑着说:“他是在答我的话。” 司机听了更犯嘀咕,“您刚刚也说话了?我发现进了一趟山,我这耳朵好像有点问题。” “不是。”老头转着食指上的老戒指, 干枯的指肚摩挲着戒面上“沈桥”两个字,说:“刚刚没说,之前问的。” 司机“噢”了一声。 他不知道这个“之前”意味着多久之前,否则可能就“噢”不下去了。 将军山一带传闻很多,平日没人愿意来。也就是最近生意冷清,所以滴滴一叫唤,他就顺手接了单,接完就后悔了。 这一带没有路灯,只有护栏上的反光条幽幽发着荧光。雨实在很大,两边的树影婆娑扭曲,像披挂歪垂的头发。 有时候冷不丁看一眼后视镜,又觉得后座两人的脸苍白如纸。 司机一边默念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一边禁不住有点毛毛的,只能靠闲聊缓解,结果越解越慌…… 他问后座的老人:“这破烂天气,怎么跑山里来了?这地方很难叫到车的。” 老头慈眉善目,看着身边的男孩说:“是难,没办法,我得来接他。” 司机:“……噢。” 他不敢问为什么一个小孩会在山里等人来接,只好说:“这雨是真大,最近降温,小孩穿这么点冷不冷?要不我开个空调?” 老头依然是笑,摇头说:“他不会冷。” 司机:“……噢。” 这个“不会冷”跟“不冷”肯定是一个意思。他这么想着,汗却已经下来了。 他尴尬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又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故作爽朗地说:“您家这孩子长得是真好,一看就是帅哥胚子,皮肤也白——” 白得都泛青了。 “——多大呀,该上学了吧?” 后座一直闷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听不下去,抬起脸来,盯着后视镜里的司机看了几秒,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湿漉漉的水迹顺着乌黑发梢滴下来,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说:“开快点,我饿了。” 嗓音活脱脱就是青年人,又冷又低。 司机不知联想到什么,打了个尿惊,从此再没吭过声。 最后车子怎么到的名华府没人知道,反正平时45分钟的车程,这次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名华府是宁州最早开发的别墅区,当初很是抢手,因为旁边要建主题乐园和湿地公园。谁知乐园建了三年忽然烂尾,湿地公园也没了着落。名华府跟着遭殃,从万人哄抢变成了无人问津。 贵是真贵,荒也是真荒。 小区常用的是北门,老人却让车停在西门,他先下。 驾驶座上司机师傅已经不行了,他但凡行一点,伸头出来看两眼都能发现,老人的动作很奇怪,举手投足间有种顿挫感,手肘总是抬得很高,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吊着才能动似的。 老人僵硬地把伞抵在肩膀上,腾出手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银箔,点火烧了。 银箔瞬间皱缩,变成细薄的灰,火星翕张,隐约能看到两个字的痕迹——闻时。 老人这才冲车里的人招手说:“这扇门可以走了。” 闻时从车里下来时,已经不是小孩身量了,俨然是个少年模样,15、6岁。原本过于宽大的衣服这时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裤子还是嫌长。 他也没管,伸手接过老人肩上的伞。黑色伞面倾斜,挡着斜吹过来的冷雨,他冲老人抬了抬下巴说:“我不认识路了,跟着你走。” 这是他第12次从无相门里出来,每次都要有人带路。 沈桥接过他两回,上一回沈桥才18岁,穿着绸布马褂,戴着挺括的瓜皮帽,上来就管他叫“闻哥”,然后问了他一个瓜皮问题。 这一回,沈桥看着像他爷爷,当着外人的面,已经不好再叫“闻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吓死谁。 不过就算留神,那司机也吓得不轻。 穿过大门的时候,小区东北角响起了一阵唢呐声。 俗话说,没有唢呐吹不走的人。出租车司机被那两声吹清醒了,油门一轰,在雨中驰掣成了一道虚影,眨眼便没了。 闻时这才从那处收回视线,又舔了舔嘴角。这么几分钟的功夫,他又长高了许多,脚踝处堆叠的长裤褶皱彻底抻直,已然是个青年。 “你真饿了啊?”沈桥问。 “你说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 “你这次得自己找点吃的了。” 闻时跟着他绕过一片花园,沿着小路往东走。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就听见唢呐锣鼓动静喧天。 雨没变小,空气里湿气很重,但依然能闻见细细的香灰纸钱味。平常人闻不出区别,但闻时可以,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领了个孩子来接班。”沈桥朝前面的别墅看了一眼,说,“一手养大的,跟我当初差不多,今年18了, 除了胆子小点,哪里都不错。” 闻时:“……” 他没忍住:“你领个胆子小的回来干这个?” 沈桥也没忍住:“我养的时候哪里晓得他胆子这么小?” 闻时:“那你还真棒啊。” 沈桥:“过奖。” 闻时:“……” 也就是现在沈桥年纪大了不好打。闻时臭着脸心想。 沈桥又朝别墅看了一眼,看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男生从大门里出来,终于放下心。 他朝闻时作了个旧时的长揖说:“闻哥,沈桥得幸与你认识这么多年,现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早日解脱。” 说完,佝偻老迈的身体便垮塌下去。那个白发老人已经没了踪影,地上只有他刚刚穿着的衣裤,衣领里露出几段细长的白梅花枝,枝头扎着绵白线,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唢呐一声响,野树不知春。 闻时有一瞬间的晃神,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觉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着伞替那团棉线梅枝挡了斜雨,弯腰将衣物捡拾起来,默然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临到近处,才抬起眼来—— 那个披麻戴孝的男生过来了。看年纪,想必就是沈桥口中那个接班的。 闻时这人性格不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喜欢搭理生人。他捧着衣服,垂眼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了近一个头的小男生,就这么晾着,死不开口,并在心里给他取了个诨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面前刹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话,他们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矮子说。 “哦。” “爷爷说以后我来接班,咱俩就得一起住了。”矮子又说。 “嗯。” “但是我没钱。” 听到这里,闻时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反应。他有点震惊。 过去那些年,他留给沈桥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当然,这种好东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银珠宝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别的东西,只在他们这群人中流通的东西。 就好比锡箔纸钱之于灵官、香火供奉之于仙官,功德灵物之于人间通判。种类很多,上到仙台佛堂上沾来的灵气,下到魑魅魍魉收来的煞,有形的、无 形的,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总之,闻时这么多年生生死死攒了不少,都留给沈桥了,随便拿一点去专门的地方兑换都能过上土财主的日子。怎么就没钱了??? “不可能。”闻时终于说了个长句,“沈桥没告诉你我留了东西?” “告诉了,地下室堆满了,用不同的东西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矮子沉默几秒,“但是现在都空了。” “什么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说:“因为这脉没人了。” 他其实到现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个什么班,只知道沈桥把他养大,让他干什么他都答应。 为了让自己明白些,他总翻家里的古书,里面有一段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谓之判官。 差不多是说,众生皆苦,挂碍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类的东西,远远看过去,脏雾缠身,缠得多了,就容易横生是非。 判官就是被请去清除是非的人,当然,这样的人自己一定得满身清明,干干净净。 沈桥就总说他干干净净,但是他除了干净,屁都不会,根本上不了名册,也没法把这脉续下去。 所谓判官从祖师爷开始往下传,能人颇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节节许多派系,关系有近有远,慢慢也就互不相干了。 你家的徒子徒孙不能算成别人家的。 所以…… “爷爷一走,这一脉就断了。”矮子垂下头,看上去万分颓丧。 老话说人走茶凉,在这些灵官、仙官、判官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脉络一断,这条线就封止了,那你攒的那些灵物家当,也就跟着消散不见了。 闻时消化了他的意思,跟着就开始脑仁子疼。 矮子毫无眼力见,颓丧完了还问他一句:“那你还有别的钱么?” 闻时一脸冷然:“没有。” 死都死几回了,有个屁。 “我估计也是。”矮子叹了口气,“那我们以后日子可能会有点苦。” 闻时一听这话,有点烦躁。 别的好说,没钱使他焦虑,他有点不想活了。 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补了一句:“呃……为了压力小一点点,我把两个空房间挂网上了。” 闻时作为一 个死了很久的人,没明白“挂网上”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解释说:“招租。” 代沟 招租??? 真是个馊主意,亏你想得出。闻时显然不赞同。 这人一不高兴就挂在脸上,冷嗖嗖的。矮子被冻得有点懵,讪讪道:“这样不好吗?” “好在哪?”闻时说。 矮子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闻时跟他相对而站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那个机灵的沈桥已经不在了。 以往他只是心里想想,对方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惯得他能说一个字坚决不说俩,现在却不行了。他得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于是他说了:“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么?你招两个普通租客来,回头见到点东西叫得全区都听见,是吓唬他们还是吓唬谁?” 矮子:“对不起。” 这人脑子不行,道歉倒是快得很。闻时脸色解冻了一些,正准备点到即止,就见对方垂头丧气地补了一句:“主要估价下来租金真的还行,俩房间能有7000多。” 闻时:“……” 他对价钱的概念还停留在1995年,听到这个数字短暂静默了两秒,然后转头走了。 矮子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要进别墅大门,忍不住问道:“那个……所以您的意思是?” 闻时头也不回:“当我没说。” 叫就叫吧,爱吓唬谁吓唬谁,关他屁事。 他身高腿长走得快,可真到别墅门前,又刹住了步子。 矮子见他不进门,刚想问“怎么了”,忽然想起爷爷沈桥说过的话—— 他说判官本质是人。人生在世,想要保持一身明净其实很难,稍有不慎都会挂点脏。古时判官其实规矩奇多,就连进人家宅都有讲究。根骨雅的,进有主的地方,会要一张通行帖,以表郑重,也能和那些魍魉妖煞作个区分。 死人请他们进门,得烧带名字的银箔。活人没那么麻烦,口头邀一下就行。 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这么讲究了,规矩也早就废了。 矮子上一秒还觉得闻时脾气大、不太好相处。这会儿看见他握着银白伞骨,清清冷冷地等在台阶下,又觉得这个被爷爷供着的人确实不太一样。 “进屋吧。”矮子试探着,“这样说可以吗?” 闻时正在心里打腹稿,想着要怎么教他,听到这话一愣,接着便垂眼收伞,抬脚上了台阶。 “你没来 过这里吗?” “没有。”闻时走进客厅,四下扫量。 他每死一回,再从无相门里出来,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由小孩长成青年,之后便不再变了,到死也是这副模样。所以他带着沈桥辗转过不少地方,十几二十年一轮换,95年他们还在西安,刚计划好下一年要搬来宁州,却没能等到动身。 别墅里前来吊唁的宾客很少,稀稀落落。 沈桥的遗像摆在客厅正中,两边高挂着黄白符条,只要有人作揖俯首,东西堂椅上坐着的两人就唱一声人名,然后唢呐锣鼓的吹打一段。 除此以外,客厅摆物不多,再加上那些灵物都散了。懂的人一进来就知道这家格外……穷。 朝南的墙上挂着长图,几乎占据了整面墙,是幅画字——就是把字嵌在画里,不懂的人只能看明白画,懂的人知道,这是人间通判完整的名谱。 从祖师爷开始,传了哪些人,分了哪些枝丫派别,都在上面。但凡干这行的,家里都有这么一幅。 闻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徒弟、然后是徒弟的徒弟……一直到沈桥,一条线全是朱笔,代表已亡故。 “我花了六年才看明白这张图。”矮子委委屈屈地说。 闻时心说有够笨的,怪不得我这条线没有传承死绝了。 他目光落在沈桥名字后面,皱着眉敲了敲那处:“这怎么多了一团脏墨?” 矮子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说:“我以前不懂事,看这上面没有自己名字,就补上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画是活的,补了也没用,就是块污迹而已。 闻时盯着那处分辨半天,才认出那狗爬的名字——夏樵。 他怀疑沈桥收这个宝才徒弟,就是因为名字像,被缘分薅瞎了眼。 名谱画边有个香案,上面供着个青面獠牙、花红柳绿的画像。画中人手持一把白梅枝,跟那夜叉似的糟心模样实在不搭,显得不伦不类。 画边写着三个字清瘦劲遒的字——尘不到。 “祖师爷名字挺特别的。”矮子夏樵说。 “这是他官家名。”闻时说,“半成仙的人才有这种东西。” “那他本名呢?” 闻时看着那副画,片刻后垂眸抽了三支香,点上拜了三拜说:“谁知道。” “他们为什么拜那个?”一个哑里哑 气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闻时把香插上,转头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生站在不远处,指着祖师画像问身边的中年女人,“不是说不能拜么?拜了会不得好死——” 话没说完,倒霉孩子就被中年女人摁住了嘴。她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道:“平时怎么跟你说的?口无遮拦!” 她瞪了瞪眼珠,最后几个字从唇齿间挤出来,很有吓唬的劲。 说完,她抬头抱歉一笑,也不知是冲夏樵还是冲画像说:“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话不当真。” “哦没事没事。”夏樵连忙摆手。 没事个屁。 闻时想说话,但见夏樵那怂样,又生出一种话不投机的感觉,懒得开口了。 女人摁完儿子,去沈桥遗像前匆匆一拜,旁边吹鼓手唱道:“张门徐氏一脉,张碧灵。” “这名字耳熟。”夏樵小声嘀咕着,转头朝名谱图一扫,果真找到了这个张碧灵,她那条线在闻时这条上面一些。 “闻……那个。”夏樵想叫闻时,但又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叫哥吧,他跟沈桥辈分就乱套了,不叫哥吧……难道叫爷爷啊??? “我没名字?”闻时冷眼看他。 “不敢叫。”夏樵盯着一副老实样,悄声问了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这个名谱图是活的,有时候会变,下面的名字会跑到上面去,倒是咱们家这条线,一直稳稳镇在最底下,是因为资历久么?” 闻时:“……”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夏樵一眼,说:“不看资历,看每条线上活着的传人。” 夏樵:“然后呢?” 闻时:“谁厉害谁位置高。” 夏樵:“那最底下的……” 他看着闻时要死的眼神,默默闭了嘴,明白了——这名谱图就好比一张排行榜。闻时这条线,从沈桥收了他开始,就注定沉在最底下,已经沉了好多年。 怪不得这些年跟沈家来往的人越来越少,前来吊唁的更是屈指可数,普通邻居更多,像这种名谱图上的,这个张碧灵还是第一个。 夏樵偷偷觑了一眼闻时,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颓丧。 不知道以前闻时这个名字在画中哪里,也不知道对方看了现在的位置,会不会想锤死他? 闻时是想锤死这个屁用没有的玩意儿。但比起这个,他更想好好洗个 澡,吃点东西。 “浴室在哪?”他拍了拍夏樵,说:“借我一套干净衣服。” “哦,房间里有,我给你拿。” 闻时跟在夏樵身后,走到卧室过道时,忽然有点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直勾勾盯着。 他回头看了眼。 过道里视野很窄,只能看到另一个卧室敞开的门,以及客厅的人斜投在地上的影子。 “闻……”夏樵的声音从主卧传来,他挣扎了一下,放弃似的说:“算了,我还是叫你闻哥吧。得罪得罪,我不是有意要乱辈分的。” 他怂兮兮地朝天作了几个揖,递了套干净衣服过来。 闻时这才从影子上收回视线,接了衣服走进卫生间,然后倚着门框开始等。 夏樵本想回客厅,看他这模样,脚步突然就迟疑起来:“您……不是洗澡么?” “嗯。” “那您……看我干什么?” “等水,等盆、等毛巾。” “???” 18岁的夏樵跟闻时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代沟叫1995年。 “等下,我给你把水调好。”夏樵麻溜滚进浴室,给那位爷调热水。 闻时还是靠在门边,目光落在斜前方的地砖上,那里依然影影绰绰,投照着客厅里的景象,看不出什么问题,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却始终没消失。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阖上眼皮。 常人闭眼总是一片黑暗,他不是,他闭眼之后看到的东西甚至比睁眼还要多。 “闻哥?”夏樵突然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你困啦?” 闻时睁开眼,回头看向构造有些复杂的淋浴间,水放了一会儿,热气已经氤氲开来。 “没有,我洗澡,你可以走了。” 夏樵给他说了一遍架子上摆放的东西,然后抓着手机往外走。 闻时盯着那个亮白的屏幕,听见它接连震动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哦。”夏樵一边飞快打字一边说,“我不是说两个房间挂出去了么?刚刚有租客联系我看房,我在跟他说具体的情况。” “……” 闻时眼神中透露着怀疑:“拿着个就能联系?” 夏樵抬起头 ,表情比他还怀疑:“……昂。不、不行吗?” “行。”闻时恢复冷淡,顺口说了句,“我印象里联系人不用这个。” 夏樵:“那用什么?” 闻时想了想说:“bp机。” 夏樵:“……” 他曾经给沈桥发誓说代沟不成问题,他会跨过去,让闻哥宾至如归。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这沟特么有点大,他胯疼。 他想了想,把屏幕怼到闻时面前,让这位95年亡故的大爷直接看结果。 彼时中介刚好发来一句话,说:谢先生说明天晚上有空,您看您这边方便吗? 灵相 闻时看不懂智能手机,但听得懂人话。他听完中介的语音,冲夏樵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凑近点。 夏樵不明所以,附耳过来。 他闻哥顶着张帅比脸、操着又冷又好听的嗓音,问了他一个很有灵魂的问题:“这好比过去的电话?那我这么说话,对方听得见么?” 夏樵:“……” 这代沟得劈叉。 夏樵想了想,握着手机调出9键说:“哥,你还是当成电报吧。” 闻时懂了。他直起身,指着屏幕道:“那你给他发,哪个时间都很方便。” 夏樵:“……我觉得我不太方便。” 闻时皱起眉。 夏樵缩了脖子说:“哥,今天这是人多,还算好。你是没见过咱们小区平时晚上是什么样。” “什么样?” “挺瘆得慌的。我跟着爷爷在这住了十几年了,到现在,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更别说出门了。” “……” 闻时面无表情沉默两秒,请夏樵同学滚了出去。 他关上卫生间门,抓着领口扯下t恤,劲瘦好看的腰线从布料中显露出来。他不大高兴地想,原本还打算做个好人,捞一捞这不争气的徒孙。现在觉得……要不这脉还是死绝了吧。 等这位日常自闭的祖宗洗完澡出来,夏樵已经接待完两拨新的来客了,倒是那个名谱图上的女人张碧灵还没离开。 她正站在玄关前跟夏樵说话,一只手还拽着她那个口无遮拦的儿子。 “沈老爷子是明天上山吧?”张碧灵问。 “嗯。”夏樵点了点头。 “几点?” “早上6点3刻出发,您要来么?”夏樵问得很客气。 她盯着沈桥的遗像,轻声道:“6点3刻?哎,我可能有点事,但来得及的话,还是想送送,老爷子不容易。以前——” 以前这脉很厉害的,就是人少,落得现在这个情境,可惜了。 这话夏樵听过很多次,都会背了。不过张碧灵好一点,刚开了个头就刹住了,尴尬而抱歉地冲夏樵笑笑。 可能是为了弥补吧,她对夏樵说:“你特别干净,这么干净的人我们都很少能见到。以后好好的。” 说完她拍了一下儿子的后心,皱着眉小声说:“作三个揖,快点!” 儿子大概正处于叛逆中二期,甩开她的手,不情不愿地弓了弓脖子,态度敷衍,最后一个更是约等于无,作完就推门走了。 张碧灵只得匆忙打了招呼,追赶上去。 夏樵关上门,一头雾水地走回来,抬头看见闻时,忍不住问道:“闻哥,他干嘛冲我作揖?” “因为他在你这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好好作个揖会有大煞。”闻时朝远处的祖师爷画像努了努嘴。 “哦,就是说祖师爷不——” 闻时:“……” “呸。”夏樵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道:“我没说,我刹住了。” “嗯。” 闻时闷头擦着潮湿的头发,过了片刻道:“其实说他不得好死的人多了去了,事实而已,不至于怎么样。别疯到对着画像说就行,尤其别在上香的时候说。” 夏樵小心问:“为什么?” 闻时抬起头,把用完的毛巾丢在椅背上,极黑的眼珠盯着夏樵轻声说:“因为他会听到。” 夏樵:“……” 他原地木了一会儿,连忙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声音都虚了:“他不是……” 已经死了吗? 沈桥给他讲过,祖师爷尘不到修的是最绝的那条路,无挂无碍无情无怖,反正听着就不太像人,很厉害,但下场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年纪小没听明白,大概是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吧。 夏樵越想越怵,左右张望着,好像祖师爷就飘在旁边似的。 闻时瞧他那怂样,蹦出两个字:“出息。” *** 夜里9点左右,再没新的宾客进门,几个吹鼓手收了唢呐锣鼓,点了烟凑在后院窗边聊天。 夏樵在厨房开了火,用之前煨的大骨汤下了几碗龙须面,又切了点烟熏火腿丁和焦红的腊肉丁,齐齐整整地码在面上,撒了碧青葱花,招呼他们来吃。 这是闻时醒来吃的第一顿正食,他虽然说着饿,却没动几筷子。 夏樵差点以为自己做砸了,小心翼翼尝了两口,觉得汤汁鲜浓,肉丁焦香,面也劲道弹牙。 吹鼓手们唏哩呼噜,一碗面就下了肚。抹嘴道了谢,又攒堆去抽烟闲聊了。夏樵便问道:“闻哥,你不饿么?” “我不太吃这个。”闻时答道。 夏樵以为他是挑食,正想再问两句,就见闻时朝窗边瞥了一眼,说:“他们不走?” “你说那几个吹唢呐敲锣的大爷?”夏樵摇头说,“不走,在这过夜。” 闻时:“为什么?” 夏樵红了脸皮,支支吾吾说:“办丧事要守夜,沈家就我一个人了,夜里不敢睡,就多花了点钱,请这几个大爷留下来陪我。” 说完,他发现闻时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半是嘲讽半无语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夏樵生怕被骂,当即吹嘘拍马道:“请都请了,反正也只剩最后一晚。不过我觉得今晚我肯定睡得好,有闻哥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没有。” 闻时只是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那你记住这句话。” 这天夜里12点左右,夏樵是被不知哪里的猫闹声惊醒的。 那声音又惨又厉,像婴儿哭,但调子长一些,忽而极远,忽而又到了近处。小区淹没在浓沉的夜里。 夏樵睁了一下眼睛,隐约看见一片光。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月亮怎么泛着绿。 几秒种后,他忽然一个激灵。 守夜的时候,他不睡卧室,而是睡客厅。面朝屋内,正对着沈桥的寿盒香案,上哪看见月亮?? 那他看见的光是…… 夏樵干咽了一下,重新睁开眼。就见半张苍白人脸浮在香案边,静默无声地点着红蜡烛,那豆火焰无风抖了一下,发着灰绿色的光。 我……操…… 夏樵头皮一炸,从沙发床上滚摔下来,却没有声音。 天旋地转间,他想摇醒陪他守夜的几个大爷,却发现那几张临时的铺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睡在这里。 夏樵差点没疯。他连滚带爬要站起来,腿却一点儿没劲。 他连蹬几下!挣扎间,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夏樵“嗷”的开了嗓,便再没断过气,像被一万只脚踩过的尖叫鸡。直到他的嘴被人强行塞了东西,一个冷冰冰的嗓音在他耳边说:“你要死啊?” 这声音…… 夏樵手指发着抖,鼻翼翕张。好几秒才瞪着眼睛转过头,就见闻时一手捏着打火机,一手钳着他胡乱抓挠的手,大有一种“再动我就放火了”的架势。 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夏樵才终于意识到,刚刚站在香案边一声不吭点蜡烛的,就是这位祖宗。 搞明白这点,他劫后余生,眼泪都下来了…… 真哭。 闻时拧着眉心,先警告了一句“再叫把你扔出去”,然后摘了他嘴里那团白麻孝布。 夏樵哭着说:“哥,我指着你壮胆呢,你怎么亲身上阵给我闹鬼啊,好好睡觉不行吗?” “……” 闻时又把布塞了回去。 他把夏樵拎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别人总说你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 夏樵哭到一半,没明白他的意思:“嗷?” 闻时说:“我让你看一次。” 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就低斥道:“眼睛闭上。” 夏樵下意识照做,接着他便感觉闻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是两肩。他眼前忽然有些微烫,伴随着燃香的味道。 绕了三圈后,烫意又远了。 “睁眼。”闻时说。 夏樵有点怕,但还是睁开眼睛,然后他就傻了。 眼前依然是沈家的客厅,摆设没有任何区别,但色调和轮廓都泛着青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更诡异的是,他瞥到了不远处的穿衣镜。差点再次尖叫起来。 镜子里映着两个影子,应该是他和闻时。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根本看不出原样。其实模样没变,但皮肤白得惊人。 他鼻尖其实有颗痣,眼角也有一处小时候磕的浅疤,但镜子里的他却什么都没有、一切常人会有的细小瑕疵,都没有。明明是他的脸,却仿佛是另一个人,一眨不眨幽幽地看着他。 在这样深重昏暗的环境里,真是闹鬼的好苗子。 “这是什么?”夏樵声音都劈了。 闻时说:“我闭上眼睛看到的东西。” 夏樵:“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闻时说:“你平时看到的叫肉身相,现在看到的叫灵相。” “正常人身上会有缭绕的黑气,或多或少,你没有。这就是干净。”闻时的嗓音在夜里显得更冷。 夏樵一抖,慌乱地看向他,这才意识到他也是这样一尘不染的样子,但又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因为闻时的轮廓是半透的,就像一道虚影。 “闻哥,你……”夏樵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是这样的?” 闻时轻声说:“因为我缺了灵相,是空的,什么时候找齐了,什么时候解脱。我来也是为了这个。” 夏樵听得茫然,又有些惊心。他正要继续问,就听窗外又是一阵猫闹似的厉声尖叫。 他吓一跳,转头看去。就见三个瘦长人影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扭曲之后变成了四肢着地的模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弓起背。 它们头颅的影子歪斜了90度,缓缓朝客厅内转过来。 借着客厅内灰绿色的烛光,夏樵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模样,它们像是被碾过的兽类,野猫野狗什么的,身体扁平,四爪瘦长,但又有着人的脸,趴伏着从外面探进来,身上萦绕着黑色烟气,幽幽袅袅,像缠绕的水草。 夏樵心脏都要跳停了,用气声问:“这是什么啊???” 闻时说:“你找来的吹鼓手。” 夏樵:“……” 他一想到自己这些天都跟什么东西睡在一起,头皮都要炸了! 夏樵快疯了:“怎、怎么办?” 闻时没什么表情,手指却一道一道翻折起了袖子。 “闻哥你可以的吧?”夏樵试探着问。 “不知道。”闻时说。 夏樵:“???” 闻时没再开口。 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在很久以前,这些对他而言塞牙缝都不够,但现在,他确实不敢保证。毕竟他不算真正的活人,没有灵相,要达到原本的十分之一都危险。 最重要的是……他很饿。 二十五年没有真正进食了,他很虚弱。 就在他掐着食指关节,正要动手时,一阵铃音突然响起,惊得夏樵差点跳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作祟的玩意儿——手机,还差点摔成八瓣,本想直接摁掉,结果哆嗦的手指不小心划到了接通,于此同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玩意儿,前置电筒也打开了。 煞白刺眼的光亮直照出去,从那三只怪物脸上划过。 下一秒,手机里响起了一个男人轻低的咳嗽声,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病态的疲惫,说:“是夏樵先生么?我是谢问。” 也许是光太强烈,也许是突然 的来电打乱了步调。那三只怪物忽然低头嗅了嗅地面,原地逡巡了两圈,像是找寻什么东西似的,疾奔离开了。 闻时没料到这种发展,冷静的脸上少有地露出茫然来。 夏樵更是一脸懵逼。 手机那边的男人没有听到回应,等了几秒后,又低低地“喂”了一声。夏樵这才咽了口唾沫,说:“你、你好,我是夏樵。那个……” 他迟疑了一下,说:“请问你谁啊?” “我是跟你联系过的租客,下午说晚点会给你打个电话。”男人道,“我调了一下时间,明天傍晚5点左右过去,行么?” 夏樵机械地点了点头说:“行,你这电话救了我一命,你凌晨5点来我都行。” 当然,他也就这么随口一说。 谁知电话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也行,我刚巧那会儿要出门,那就这么说了。” 等到夏樵梦游似的嗯嗯完,梦游似的挂了电话,再梦游似的瘫软在沙发上。 良久过后,他才突然诈尸,跟闻时面面相觑。 凌晨五点??? 神经病啊??? 谢问 “算了算了,我还是给那个谢什么的回个电话吧。”夏樵前脚还管人家叫救命恩人,后脚就忘了人家叫啥。 他冲闻时碎碎念道:“凌晨看房是什么梦幻操作,而且6点3刻还得送爷爷寿盒上山,回头他来了,我是放下寿盒给他介绍房子呢,还是挽着他去坟上说。是吧哥——” “哥?”他说一半,发现那祖宗一字没听,正皱着眉出神。 “闻哥?” “闻哥哥哥哥哥?” “……” “爹!” 闻时终于被“爹”回了神:“干什么?” 夏樵:“……” 我这贱得慌的嘴。 “不干什么,就很好奇您在想什么。”夏樵字正腔圆地说,“租客吗?” 闻时:“不是。” 那租客脑子是挺清奇,但他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刚刚那三头怪物被电筒光扫到的瞬间,他依稀闻到了某种味道。 人对于味道的记忆比什么都长久,他很难具体形容出来,但就是觉得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闻时忽然起身,从桌案上抽了几张黄表纸,又随手从戴孝的白麻布边缘扯了两根长线,说:“我出去一趟。” 说完便大步流星出了门。 夏樵:“???” 他在沙发上瘫了两秒,突然一蹦而起,连滚带爬追过去叫道:“闻哥等等我!” “不是夜里不出门?”闻时并没有放慢脚步,四下扫了一圈,便直奔东面而去。 夏樵个子小,腿短,抡得飞快才能跟住他:“刚闹完鬼,我疯了才一个人在家呆着,我得跟着你,我害怕。” 这个小区住户不多,树却不少,四处影影幢幢,好像哪里都伏着东西。路过一株半死的树时,闻时顺手折了一根手掌长的干枝。 他十指翻飞地动了几下,那几张黄表纸就被叠成了不同模样,往干枝上一串,乍然是个简易的纸兽。 那两根白麻线在干枝端头和分叉上绕了几圈,另一头缠在闻时手指上。 “我靠这是什么?!” 夏樵的眼睛还没恢复常态,在他现在的视野中,那纸兽落下便成了活的!周身缠着锈蚀的锁链,额心一抹血痕,瞳仁全白。 闻时缠绕着麻线的手指一抬,纸兽便踏着前蹄打了 个响鼻。他说:“折纸。” 夏樵:“……我瞎吗?” “你不是么?”闻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给他短暂地开了一下眼,“哦。那就是傀术。沈桥也会。” 他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会,当然他自己也有师承——那个最精通傀术的人,自然还是祖师爷尘不到。 闻时牵着麻线一拽又一撒。纸兽直奔出去,锁链缠绕撞击间火星四散! 刹那间,烈风横扫而过! 火星迸溅过来,夏樵感觉双眼一阵灼痛,低呼一声紧捂着弯下腰,眼泪哗哗流。他心说这么大的动静,小区安保还不找过来吗?! 可等那一瞬间的痛感过去,他顶着滚烫的风抬起头,却发现小区里的树影在呼啸的风中纹丝不动。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兽嗥,跟毫无灯光一片死寂的小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闻时左手一扯,交错的白麻线乍然绷直。兽嗥由远及近,就像被人拉拽回来似的,转眼落到眼前。 它打了个响鼻,把嘴里的东西甩地上。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那坨黑影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夏樵定睛一看,赫然是那三个怪物之一。 它那张人脸像瞬间枯萎的植物,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一片蜡白,皮肤像毫无生气的棉絮。莫名让人瘆得慌。 夏樵连退几步,这才缓过气来:“死、死啦?” 闻时“嗯”了一声。 “闻哥你可以啊!”夏樵忽然有了底气,“那为什么刚刚在家不直接搞死?还要追出来?” 闻时一点不吃他的马屁,直白道:“三只一起,躺这的可能是你。” 夏樵又漏了气。 “而且……”闻时扯掉指节上缠的线,“我饿了,坚持不了几分钟。” 线被丢下的瞬间,纸兽脚底突然着了一捧明火,转眼的功夫,便只剩下纸灰和焦黑树枝。 闻时在死了的怪物面前蹲下,仔细嗅了嗅。 夏樵不明所以,跟着凑过来,怪物身上的黑雾还在缭绕,他不敢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耸着鼻尖。 “在嗅什么?”他疑惑道。 “灵相的味道。”闻时说。 “谁的?” “我。” 夏樵一脸震惊:“你灵相不是没了吗?” 说完他就明白了,怪不得闻时会突然追出来,原来这怪物身上有闻时灵相的痕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会有你灵相的味道?” “惠姑。”闻时说,“一种地里爬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会养。” 夏樵:“疯了吧?养这个干吗?” 闻时:“偷东西。” 自己不方便,就会差遣这些秽物出来翻找,它们天生恶鬼相,最爱吸食灵相、灵物,也包括普通人身上的福禄寿喜。 闻时嗅了一圈,却再没找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再没踪迹。 虽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烦躁地踢了这玩意儿一脚,然后问夏樵:“家里有瓶子么?” “什么瓶子?” “随便,能装点东西就行。” 夏樵想说我不敢一个人走。但看闻时满脸不爽,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回了一趟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薅了个保温杯,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来。就见闻时手指抵在惠姑脖颈边,那些浮绕的黑气瞬间流动起来。 他接过保温杯,指肚在杯沿敲了两下,黑雾就像水一般流泻进去,眨眼就满了。 “这要干嘛?”夏樵捧着装满的杯子,像捧着定·时·炸·弹。 闻时薄唇一动,蹦出一个字:“吃。” 夏樵差点当场疯了。 这什么玩意儿就能吃啊? 结果闻时真的让他把这炸·弹捧回了家。 “你真要吃这个?”夏樵看着闻时在沙发上坐下,拧开保温杯,忍不住问道。 “嗯。”闻时却像是习惯了,他从香炉沾染了一点香灰,然后将手指伸进黑雾中。那满杯的黑雾便一点点地被吸食进他的身体里。 夏樵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很舒服,也很难形容。 他想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沈桥在附近种了很多白梅,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种子,好像一夜就成了林。 他有时候会溜进去乱跑,雨打在白梅林里,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从闻时身上透出来的。 不过当闻时吸食完所有黑雾,那种味道又消失不见了。他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皮肤依然极白,眼珠极黑,但多了几分活人的感觉。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吓人,像魑魅魍魉穿了张画皮。 有几秒钟的功夫,夏樵不敢跟他说话,也不敢看他。直到屋里忽然起了一阵风,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那、那闻哥。” “说。”闻时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并没有任何污迹的手指,把空了的保温杯丢回茶几上。 夏樵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说那几个惠姑是别人养来偷东西的,来我们家干嘛?” 都穷得一贫如洗了…… “看上什么东西了吧,谁知道。”闻时说。 “那另外两只……就这么放它们走啦?” 闻时说:“我留了东西跟着。” 那三只惠姑身上有他灵相的踪迹,怎么可能不追?起码得知道是谁养的,从哪里来。 折腾了一番有些耗神,两人没过多久就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个季节,天亮得比隆冬早一些。 “活”着的时候,闻时睡眠总是很浅,隐约听到鸟叫就睁开了眼。 在沙发上睡觉的感觉并不怎么样,他站起身抻了抻脖子,转头看见客厅挂钟上,时针刚好快到5点。 窗边突然传来扑翅声,他走过去,接到一只黄表纸叠成的鸟。 纸上有沈家的香灰味,是他昨晚放出去跟着惠姑的。 他拢手收了纸鸟,找来打火机,在红烛上点了火。纸鸟被捏着,在火尖上来回。 夏樵抓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一夜过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看人看物都是活生生的模样,再没有昨晚的死气,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打着哈欠问闻时在烧什么。 闻时没答话,因为被香烛细细熏过的纸鸟上出现了一个地名。 西屏园。 这什么地方? 闻时正拧眉,谁知夏樵却诧异地开了口:“西屏园?” “怎么?你认识?” “额……谈不上认识。”夏樵说,“就是听爷爷说过,一家旧式玩偶店。主要这店背后有点渊源。” “什么渊源?” “那个判官名谱图上不是有个张家么?说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旁支也挺多的。” 闻时说:“我知道。” 张家最早的祖宗只是祖师爷的一个偏徒,能耐不大。发展到现今却成了最有名望的一家。因为广收徒且人丁兴旺。 “关于这家八卦挺多的,我经常听爷爷提,说是张家旁支里这一代出了个挺糟心的人,天煞的命,害父害母害了不少人,真的假的我不知道啊,挺玄的。”夏樵磕磕巴巴地回想着,“反正张家没人敢收他,其他家也离他远远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西屏园就是他的店。”夏樵问道,“为什么这纸上会有西屏园?” 闻时说:“昨晚追狗的结果。” 夏樵睁大眼睛:“所以那三个恶心人的东西就是从他那来的?” 闻时没说死,只说:“有可能。” 他沉吟片刻,走到名谱图旁。这张图上他认识的人几乎都亡故了,还活着的,他都很陌生。 “你说的是哪个?”他在图上找了起来。 夏樵咕哝着过来:“不知道,这图太瞎眼了,我不常看。我就记得爷爷说他活着,但是名字被划了。” 闻时顺着张家枝枝丫丫一路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脉旁支中看到了一个被划掉的名字。看到名字的瞬间,他和夏樵都有些怔愣。 因为那个名字叫:谢问。 客厅内的氛围一时间很凝固,半晌后,夏樵“我草”一声,说:“不会这么巧吧!哪个谢哪个问?” 说话间,他手机震了两下。 夏樵咽了口唾沫,摸出来一看,那是条新鲜的信息。 发件人:谢问。 内容:5栋是么?我到门外了。 “他到了……”夏樵轻声说,“就在外面。” 闻时几乎立刻转过头去。 隔着落地的玻璃门,他看见门外花园的夹道上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很高,穿着衬衫西裤,显得身材英挺颀长。本该是干净得体的扮相,却被他手腕上七八串不知材质的珠串打乱了和谐。 他站在一株半枯的树边,不知弯腰看着什么。 片刻后,他似乎意识到了屋内的目光,站直身体转头看了过来。 那个瞬间,他嘴角还带着笑,不过下一秒,他就转头咳嗽起来,唇色淡得近乎于无,病恹恹的模样。 闻时不知道那一株枯树有什么值得笑的,只知道他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下意识 阖了一下眼,于是他看到了对方的灵相。 那人有两道梵文似的金棕印记,顺着左边脸颊一路往下,从耳根到颈侧、再到肩骨,再到心脏。 腕上的珠串变成了深翠色的鸟羽,红线绕了两道,就那么松松地垂挂在手边。 他皮肤苍白如纸,但周身缠满了腾腾黑雾,像无数道松松紧紧捆扎的锁链,又像从他灵体中探出的妖邪。 闻时从没见过黑雾这么厚密交错的灵相,都是……业障。 画像 业障就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不管先天后天,像谢问这样的,都是世间少见。 不愧是害父害母、害人害己的天煞命…… 夏樵看到闻时闭着眼,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他眉宇间萦绕着某种情绪,稍纵即逝,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怔忪片刻,夏樵才明白,闻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应该是一种浅淡的难过。或者叫……悲悯,他在沈桥眼里也看到过。 这些做判官的,见到世上的一些人,总会露出几分这样的情绪。 闻时嘴唇又动了一下。 夏樵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闻时睁开眼,目光依然落在花园中,过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他说:“我饿了。” 夏樵:“?” 夏樵:“???” 不是,悲悯呢? 说着正事呢,怎么突然就饿了??? 夏樵满头问号。 他傻了半天,终于想起常人灵相上缠绕的黑雾,又想起闻时昨天吃的东西,醍醐灌顶。 “他身上黑雾很多吗?”夏樵试探着问。 “你说呢。”闻时异常平静……然后舔了一下唇角。 草。 这哪是租客,这是来了个外卖吧。 怔愣间,外卖按了门铃。 夏樵迟疑片刻,还是过去开了门。 四月的凌晨,寒凉气依然很重。那个叫谢问的男人又偏头闷咳了几声,这才转过脸来。病气也盖不住天生的好皮相。 “不好意思,今天风有点大。早知道还是该多穿一点。”他说。 可能是因为这人害父害母的名声太响,夏樵莫名有点怕他,下意识缩了缩。也忘了礼貌和答话。 倒是闻时朝他手肘扫了一眼,那里明明搭着一件黑色外套。于是半点不客气地说:“带着外套不穿,你不冷谁冷?” 谢问大概没想到进门会是这个待遇,愣了一下。 他低头自我扫量一番,抬起搭着黑衣的手:“你说这个?” 闻时没吭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弯了起来,脾气很好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颜色太沉了,也不是我喜欢的样式。” 闻时面无表情,心说谁管你喜不喜欢,跟你那业障 明明挺搭的,然后依然不吭声。 这种情况下,瞎了心的人才感觉不出气氛有问题。识时务的,可能打声招呼就走了。但谢问是个奇人。 闻时没给好脸的态度,似乎很让他感兴趣。 他眸光微动,在闷咳间打量了一番,依然是笑着问:“你是夏樵么?” 隔着电话,他还十分礼貌地叫着“夏樵先生”。这会当着面,不知为什么又把那些都省了。 闻时动了动唇,咸咸蹦出俩字:“你猜。” 这俩莫名就对峙上了,偏偏还隔着一小段距离,远程嗞火花。 夹在中间的弱势个体被火花崩了一脸,忍不住插话道:“那个……不好意思,我才是夏樵。” 谢问这才从闻时身上移开视线。 他看向夏樵的时候,也打量了一番,不知在斟酌什么。片刻才点点头:“我猜也是你。那他是?” 夏樵心说他是我爷爷的祖宗,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我哥哥。” 谢问“哦”了一声,点点头:“我得罪过他么?还是你哥哥本来就挺凶的?” 也许是离得近,他便懒得费劲,声音轻低不少,但又问得很认真。 闻时:“……” 夏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干笑一声说:“他今天起早了,心情不太好。” 其实这会儿的闻时确实反常, 他以前也就顺嘴堵人两句,更多时候心里想想就算了。这么明摆着的针对还是第一次,但这不能怪他,还是谢问的错。 明明还不认识,闻时对谢问已经有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他追踪惠姑追到了西屏园,在弄清事实前,很难对西屏园的主人有什么好感。 可另一方面,他看到谢问就开始饿。 当你饿极的时候,有人往你面前摆了一桌美食,然后竖个牌子叫“有毒,就不给你吃”,你烦不烦? 闻时现在就这个状态。 他蹙着眉,盯着谢问看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这诡异又微妙的对峙,扭头走了。 夏樵有点担心,叫了他一声:“闻哥你干嘛去?” 闻时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硬邦邦地说:“找吃的。” 厨房非常干净,案台上没什么东西。闻时挨个开了一遍柜子,看到了油盐酱醋以及生大米。他又打 开冰箱,从上到下顺了一遍,饭菜没兴趣,其他不认识。他强忍着脾气,随便挑了个盒子。 听到谢问往客厅那边去了,他才从厨房里出来。 于是夏樵一回头,就看到某位祖宗倚着厨房门,叼着他昨晚拆封的巧克力百醇,凉飕飕地看着这边。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就很神奇。 “你今年多大了?”谢问忽然开口。 他明明是来看房子的,却只是囫囵一扫,反倒对聊天更有兴趣。夏樵亦步亦趋跟着,答道:“18了。” “哦,看着挺小的。” 是想说我矮吧……夏樵腹诽。 他胆子小,跟谢问离得近点就会不安,于是三步一回头,巴巴地希望闻时能过来救场,哪怕是怼呢。 偏偏闻时装瞎。 “那你……”谢问也跟着朝闻时看了一眼,话语间的停顿像故意省略的形容词,“哥哥呢?他多大了?” 夏樵怀疑他省略的是“凶巴巴”之类的字眼,正要开口编个答案:“跟我差不多——” 就听背后远远传来四个字:“关你屁事。” 谢问笑起来。 夏樵这才想起来,沈桥以前说过,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说自己的年纪,保不齐碰上个厉害角色。 幸好,他说得并不具体。而且这个谢问……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传言说,判官里面,张家一脉能人辈出,本家也好、外姓旁支也好,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唯独两条线是败笔,其一就是昨天来祭拜的张碧灵,其二就是被划了名的谢问。 哪怕就是这两个败笔,也有区别。 张碧灵一家据说资质一般体质弱,所以能力有限,但即便这样,也排在闻时这脉上面。 至于谢问,他是天煞命,自己都满身业障,又怎么去帮别人?所以他学了也没用,注定要被除名。 这事放在很多人身上,都会变成一块心病,但谢问好像并不在意。 他从那幅长长的名谱图边走过,既没有排斥到无视它,也没有驻足细看它,而是像对待一幅普通的画,扫量一番便移开了眼,并不关心。 闻时嘎吱嘎吱吃完了一盒零食,没滋没味,但聊胜于无。 他又去冰箱摸了一盒牛奶,几口喝了。那股冰凉缓解了身体里的饥饿感,他觉得自己好些了,便扔了空盒回到客厅 。 夏樵趁着谢问没看到,双手合十冲他磕头,求他去救命。 闻时过去的时候,谢问正站在祖师爷像前。 他似乎这块地方格外有兴趣,目光从盛满细灰的香炉移到“尘不到”三个字上、又移到画上。甚至伸手在画中人的大红衣袍上抹了两下。 夏樵差点脱口而出:“使不得使不得,乱碰祖师爷你怕是不想活了!” 闻时也皱起眉道:“摸什么呢?” 谢问捻了捻指肚。 他的手指同样是病态的苍白色,于是拇指沾染的那抹红便格外显眼。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那抹红看了几秒,说:“袍子颜色挺艳的。” 闻时绷着脸没搭理。 谢问又问:“这谁画的?” 闻时终于开了金口:“我。” 谢问那种奇异的目光又出现了。 闻时被看得很不高兴:“有什么问题?” 谢问说:“你见过他么?” “谁?”闻时没反应过来。 谢问指了指画像。 他这个问题其实很奇怪,没有谁会问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见过千百年前的某个人么? 但那瞬间,闻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这一点。 他只是在想,他应该是见过尘不到的,甚至还算是那个人的徒弟呢。但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在人世间往来了12轮,生生死死又无挂碍,已经想不起来很多人的样子了。 当初画这幅画的时候,跟在闻时身边的还不是沈桥,是他当时的徒弟。小徒弟按照要求准备好了所有东西,而他在桌案边站了一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 小徒弟问他是不是笔墨有差错。 他说不是,只是不记得要画的人长什么样。 小徒弟很愁,他从没见过尘不到,连个参照的模子都找不到,又不忍见闻时在桌前耗着,便找了各路神佛的画像来。 于是便有了这么个拼拼凑凑的东西。 …… 屋里突然响起铃声,闻时乍然回神。 铃声来自于夏樵的手机,他让到一边接了个电话,得知带他们去葬寿盒的司机已经出发,正往这里来。 闻时朝挂钟看了一眼,这才发现6点了,他们收拾收拾该出发去山上了。 刚 刚的话题被打了个岔便没再续上。本就是无关闲聊,谢问没再好奇,闻时也就懒得再扯个谎。 夏樵挂了电话,匆匆带谢问看了一眼卧室,然后抱歉地说:“是我欠考虑,约时间的时候就该说明情况的。今天确实情况特殊,也没法继续招待你。后面还有机会的。” 闻时心说:对,我还盯着你的西屏园呢,跑不掉的。 夏樵又说:“租房子这个我懂的,肯定要多看几家,对比对比,挑个最满意的。今天就是看看,定不下来很正常,您回去再考虑考虑?” 闻时希望他连考虑都别考虑,他不希望家里有桌毒性不明的满汉全席四处游走。 谁知这愿望刚冒头,谢问就说:“考虑就不用了,我会租的,什么时候可以搬?” 闻时顿时很不开心。 夏樵倒没那么明显,只是斟酌着说:“其实这个小区挺偏的,交通什么的都不太方便,也不热闹。” 他朝闻时看了一眼,又挠了挠头说:“那个……我说实话,其实好地方真挺多的,没必要着急定在这里。” 谢问说:“我觉得有必要。” 闻时:“为什么?” 谢问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瘦长的食指关节,手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为什么呢? 因为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乖乖巧巧用香案供着他。 还因为…… “我在抓人。”他看着闻时,忽然弯起眼睛。 *** 就因为这句不知真假的话,胆小且想象力丰富的夏樵背后一直毛毛的。 6点起,来送沈桥最后一程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 之前说尽量会来的张碧灵没有出现,反倒是说过有事的谢问始终没有走,拎着那件黑色外套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 他主动要送,作为主人家也不方便赶人,只得让他跟着。 下葬的地方有些远,山很些偏,又下着雨,路不好走。 车子载了十来个人,缓慢地在雨里滑行。夏樵捧着爷爷的寿盒坐在最前面,闻时坐在他旁边。亲友顺次往后,于是大多数人都坐在了前半截座位里。 车子发动的时候,闻时不经意往后扫了一眼。 他本以为谢问这种人生地不熟的,会选择一个人坐在末排,清净。谁知他转头就见谢问在第三排,听着前 后左右的中年人滔滔不绝地聊着闲话。 那些人的方言腔调很重,闻时反正听不懂,他怀疑谢问其实也听不懂,但对方就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闻时没再管他,拉下帽子抵着窗户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夏樵小声叫他:“闻哥、闻哥。” 闻时睁开眼:“干嘛?” 就见夏樵僵着脖子窝缩在座位里,声音轻得快哭了:“你往后看一下,车上的人呢?” 木童子 闻时回头一看,车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仿佛前来送葬的从来只有他们两个,其他都是错觉。 四周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皮质座椅像摆了很多年,皴裂斑驳。闻时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却蹭了满手铁锈。 “我刚刚没扛住,打了个盹,结果一睁眼就这样了。”夏樵哭腔更厉害了,“闻哥我害怕……” 闻时目光扫过他“梨花带雨”的脸,没吭声,径自扶着椅背往前车门走。 “别走!闻哥你别走,等等我,等等我!”夏樵似乎生怕落单,连忙跟上来。 闻时却没有等他的意思,顺着阶梯下了车。 车外还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闻时把连帽衫罩上,正要继续迈步,夏樵连忙抓住他的肩,惊恐地问:“你要去哪儿啊闻哥?我、我不敢乱跑。” “哦。”闻时终于应了一句,停下步子转过头,就见夏樵脚还在车里,只探了上半身出来,脸上沾了几点雨,落在眼角的疤上。 “你跑不跑关我什么事?”闻时看着那个极浅的疤说,“你又不是人。” 那个从车里探出来的夏樵陡然僵住,轻声说:“闻哥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闻时指了指眼角说:“疤点反了。” 空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闻时跟“夏樵”对视片刻,伸手摁了一下门外的紧急开关,大巴车门嘎吱一声拉平,把那探身出来的玩意儿夹在了门缝里。 “夏樵”:“……” 等他沿着路往前走,身后便只剩下虚渺的尖叫。 这条路很平直,两边树木高低疏密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闻时却没管,只顾往前走。 这种又窄又寂静的环境,就像无人长巷。他走了一会儿,连脚步声都有了回音。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那回音跟他不同步了。 他当即停步,“回音”却还在继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 就在身后! 闻时转身的同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谁?”他定睛,看到了又一个夏樵。 这次的夏樵痣和疤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很鲜活——见面就开始哭,肝肠寸断的那种。 闻时经验丰富,一 眼就看出他是真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夏樵发不出声音。 他嘴两边被人画了线,像延长的笑唇,一直拉到耳根,又被打了两个叉,即滑稽又诡异。 这是拿香灰画的,偶尔也有人能用枯枝。画活了能禁这个人的言,相当于把嘴巴封了,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谁干的?”闻时皱着眉,从路边找了点湿泥,给他把那两条线抹了,“行了,能说话了。” 夏樵抽噎两下,果真有了声音。他愣了两秒,接着瘫滑在地,拍着腿嗷嗷哭骂:“畜生啊——” “究竟谁给你封的?”闻时问。 夏樵还没开口,就有人替他回答:“我给他画的。” 闻时抬起眼,就见谢问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截枯枝,扫拨着挡路的藤茎,免得那些沾了泥水的叶片蹭到自己身上。讲究得有点过分。 闻时一看见他,脸拉得老长。 谢问走到近处,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是半路捡的他,叫得太惨太大声了,慌不择路抱着头乱跑。这种环境下哪能这么闹,我就顺手给他画了两道算是帮忙。” 这人说话慢声慢调,放在平时,可以形容一句“风度翩翩”。但这种时候,尤其在夏樵和闻时眼里,只加重了那种难以捉摸的危险感。 谢问依然是笑,仿佛脾气极好。他看了一眼夏樵,又问闻时:“不说谢谢也就算了,还骂我。他是你弟弟,你管不管?” 夏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问又道:“看我干什么,哪句有错?” 夏樵想辩驳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谢问眸光一扫,他就像被大妖盯住的下九流小妖,只剩下怂。 比起夏樵,闻时就明白多了,他很清楚谢问的话是对的,这种环境下确实不能哭叫。 就好比他刚刚在车上碰到假“夏樵”,如果当场吓疯反应激烈,可能会有更多那样的东西冒出来,一不小心就永远困在那里了。 当然,清楚归清楚,他就是不想附和。 谢问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不生气。 主路上没有那些枝枝蔓蔓挡路,谢问把枯枝丢回树丛,对闻时说:“不管就不管吧。有湿巾么?我擦擦手。” 湿巾又是什么东西? 闻时心里纳闷,嘴上却说:“没有。” 谢问:“那你有什么?纸巾也可以,能弄干净就行。” 闻时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蹦出一句:“烧了最干净,要么?” 谢问愣了一下,盯着打火机没说话。 片刻后,他忽地转头笑起来,只是笑了两声便受了风,很快转成了闷咳。一般人咳上几声,脸色总会泛红,他却没有,依然是病恹恹的白。 闻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他觉得像谢问这样苍白又病歪歪的人,穿白衣大概挺仙的,穿红衣……恐怕就是恶鬼相。 谢问四下扫了一圈,在前面找到一处快枯竭的山泉,借着细弱水流洗了手。 夏樵总算缓过气来,战战兢兢地跟紧闻时。他们跟谢问没有并肩,隔着几步的距离,朝同一个方向走。 夏樵问道:“闻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闻时:“这叫笼。” “笼?”夏樵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还是从沈桥那儿听来的。 沈桥说:这世上人人都有憾事、人人都有心结,有大有小。有些很快便解了,有些怎么都挣不开放不下,时间久了就会把人捆缚住。灵相上最深最重的怨煞和挂碍都来源于此。 人突逢大病大灾或者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总是不稳,于是那些怨煞挂碍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局,这就是笼。 如果恰巧有倒霉的人经过,很容易被牵连着带进笼里。 对普通人来说,不小心进了别人的笼,那就是白日撞鬼。 但对判官来说,就是该干活了——除秽消业清是非,叫醒笼主,然后送他干干净净地出去。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夏樵又问。 闻时说:“找笼心。” “笼心是什么?长什么样?” 闻时辨识着方向,说:“一般是建筑。” 说话间,前面的谢问忽然抬了一下手,指着不远处的矮山说:“我看到了,山后面有房子。” 他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闻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想起来,谢问的名字虽然从名谱图上划掉了,但好歹比夏樵强。 ……只是水平恐怕不怎么样。 闻时和夏樵加快步子。谢问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的。于是他慢慢从领先几步,变成了落后一截,也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 闻时很快绕过矮山,来到了房屋前。 那是一座90年代的自建房,两层,楼前有青石围墙,抱着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棵树丛院墙里探出来。 “这房子……”夏樵打量一番,喃喃说:“小时候老区那边好像都是这种房子。” “老区?” “嗯。”夏樵点点头,“我们以前还在那边住过呢,不过现在这种房子都没了,拆完了。” 这房子凭空出现,突兀而孤独地站在山坳里,小雨带着蒙蒙雾气,环绕着它。 “这就是笼心?然后呢?”夏樵有点怕,这种老屋总透着一股莫名的死寂,他并不想离得太近。 …… 可是架不住他哥想。 “然后?”闻时说:“然后当然是进去。” 夏樵咽了口唾沫,心说你怕是想我死。 “里里里面会有人么?”夏樵又问。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闻时,而是谢问:“你觉得里里里面的会是人么?” 闻时:“……” 这人显然有病,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夏樵当场就被这个玩笑吓哭了,问闻时:“一定要进吗?” 闻时刚张口,谢问就笑着说:“也可以我们两个进去,你在外面等。” “???” 夏樵哭得更惨了。 闻时头疼。 夏樵斟酌两秒,觉得还是一个人呆在外面更可怕。于是问闻时:“那要怎么进?直接推门吗?” 谢问:“好主意,你去推推看。” 闻时:“……” 他忍无可忍,指着谢问说:“你闭嘴。”然后勉强耐着性子对夏樵解释道:“推门不行,动静越小越好,最好不要打扰到房子里的东西。” “怎么可能不打扰?”夏樵脑子里已经演上了——他们如何如何翻进屋,然后一转头,对上一个近在咫尺的青白鬼脸。 “就是可以。”闻时耐心告罄,实在懒得解释。 但看到夏樵那副惨相,又蹦出一句:“想办法附在别的东西上。” 判官入笼有时被动、有时主动,但进笼之后做的事情大差不差,他们会借助一些东西,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到笼心里面去。 多数会选择挂画、照片或者镜子 这类东西,跟人能产生联系,方便附着,也方便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等到弄清笼主是谁,心结是什么,他们才会动手帮忙。 夏樵一脸惊恐:“附?活生生的人怎么附在别的东西上?” 谢问偏过头,悄声告诉他:“谁跟你说我们现在是人?” “????” 夏樵一口气进去,再没吐出来。 生人入笼都是虚相,如果受了惊吓,现实往往会大病一场。夏樵估计是跑不了了。 闻时摸了摸口袋,有点烦。 以往他只要出门,身上一定会带点东西,比如香灰、蜡油、棉线、黄表纸之类。今早被谢问惹得头脑不清,居然忘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打火机。 这要怎么把人弄进屋里? 他不爽地闷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谢问勉勉强强也算个判官,虽然被划了,但好歹有过名字。不同分支派系总有些不同的办法,没准呢。 于是闻时问:“你有办法么?” 谢问“唔”了一声,“也不是完全没有。” 闻时懒得听他扯东扯西,干脆道:“那你来。” “确定?”谢问顺手从旁边折了三根枯枝,然后冲闻时伸出手。他摊开的手掌薄而干净,指骨又直又长。 闻时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一瞬间的愣神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谢问说:“打火机给我。” 闻时捏了捏手指关节,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他看谢问点了枯枝,顺手插在泥地里……这些手法比起张家,倒是跟傀术更近一点。 “先说好。”谢问抬眼看向闻时,提醒道:“你应该听过我那些传言?我也就会点简单把戏,水平有限,复杂的做不来。是你主动让我帮忙的,记住这点,出了差错不准赖到我头上。” 他还是带着笑,说完五指一拢,三根枯枝相撞的瞬间,闻时眼前一黑。 那个刹那,闻时是后悔的。 但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房间中,应该是入了笼心,他又觉得谢问的水平还可以。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扫视了一圈。这应该是个孩子的卧室,除了床以外,地面铺着软质防摔的塑胶毯,印着90年代那种卡通图案。 角落有小木椅,以及散落对方的积木玩具。显然房间主人对 积木兴趣不大,肉眼可见落了一层浮灰。 闻时感觉自己在某个柜子的高处,只是不知道是照片还是画,如果有镜子能看一眼就好了。他刚想找一下夏樵和谢问在哪,就听见房间门外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应该是一个拖着拖鞋的小孩。 果不其然,下一秒,房间门被打开,一个穿得像公仔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笼里的人往往不是常人长相,五官中的某一点会格外突出,其他则很模糊,就像人的记忆一样。 这个小男孩突出的地方是眼睛,极大极黑。 他跑进房间又突然停住,然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因此变得有些诡异。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毫无征兆地歪过头,朝闻时的方向看过来。 闻时立刻听到了极轻的抽气声,证实了夏樵就在旁边,只是没敢说话。 下一秒,那个鬼气森森的小男孩收回视线,他吧嗒吧嗒地跑回门边,忽然冲楼下叫道:“我房间里好多人。” 闻时:“……” 没多久,一个拖沓的脚步顺着楼梯上来了,听起来年纪不小,是个老人。 从闻时的角度居高临下看过去,可以看到老人灰白色的发顶,因为背有点弯,看不到他的脸。 老人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先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摸着小孩的头问:“那些人都在哪里呀?爷爷眼睛花了,要找一会儿。” 小男孩伸手直指闻时的方向:“那边!” 老人终于抬头看过来…… 他没有脸。 闻时感觉旁边有东西哆嗦了一下,然后缓缓下滑。不出意外,应该是夏樵吓昏过去了。 但他很纳闷,往下滑是怎么回事???画框也好,照片也好,都不是这么个滑法吧? 谢问究竟把他们弄到什么玩意儿里了? 就在闻时疑惑的时候,夏樵整个滑了出去。 就听“噗”的一声轻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粉裙子的人偶娃娃掉在了地上,脸朝地。 闻时:“……” 紧接着,那个没有脸的老人弯腰把穿着粉裙子的夏樵捡起来,拍了拍灰,搁在床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着闻时这边说:“你说的人,就是你这些洋娃娃么?” 闻 时:“……” 这些…… 洋娃娃…… 闻时一阵窒息,就想知道两件事: 一、他这个娃娃穿不穿裙子。 二、谢问在哪里,请他去死。 人偶 闻时回头一看,车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仿佛前来送葬的从来只有他们两个,其他都是错觉。 四周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皮质座椅像摆了很多年,皴裂斑驳。闻时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却蹭了满手铁锈。 “我刚刚没扛住,打了个盹,结果一睁眼就这样了。”夏樵哭腔更厉害了,“闻哥我害怕……” 闻时目光扫过他“梨花带雨”的脸,没吭声,径自扶着椅背往前车门走。 “别走!闻哥你别走,等等我,等等我!”夏樵似乎生怕落单,连忙跟上来。 闻时却没有等他的意思,顺着阶梯下了车。 车外还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闻时把连帽衫罩上,正要继续迈步,夏樵连忙抓住他的肩,惊恐地问:“你要去哪儿啊闻哥?我、我不敢乱跑。” “哦。”闻时终于应了一句,停下步子转过头,就见夏樵脚还在车里,只探了上半身出来,脸上沾了几点雨,落在眼角的疤上。 “你跑不跑关我什么事?”闻时看着那个极浅的疤说,“你又不是人。” 那个从车里探出来的夏樵陡然僵住,轻声说:“闻哥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闻时指了指眼角说:“疤点反了。” 空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闻时跟“夏樵”对视片刻,伸手摁了一下门外的紧急开关,大巴车门嘎吱一声拉平,把那探身出来的玩意儿夹在了门缝里。 “夏樵”:“……” 等他沿着路往前走,身后便只剩下虚渺的尖叫。 这条路很平直,两边树木高低疏密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闻时却没管,只顾往前走。 这种又窄又寂静的环境,就像无人长巷。他走了一会儿,连脚步声都有了回音。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那回音跟他不同步了。 他当即停步,“回音”却还在继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 就在身后! 闻时转身的同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谁?”他定睛,看到了又一个夏樵。 这次的夏樵痣和疤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很鲜活——见面就开始哭,肝肠寸断的那种。 闻时经验丰富,一 眼就看出他是真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夏樵发不出声音。 他嘴两边被人画了线,像延长的笑唇,一直拉到耳根,又被打了两个叉,即滑稽又诡异。 这是拿香灰画的,偶尔也有人能用枯枝。画活了能禁这个人的言,相当于把嘴巴封了,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谁干的?”闻时皱着眉,从路边找了点湿泥,给他把那两条线抹了,“行了,能说话了。” 夏樵抽噎两下,果真有了声音。他愣了两秒,接着瘫滑在地,拍着腿嗷嗷哭骂:“畜生啊——” “究竟谁给你封的?”闻时问。 夏樵还没开口,就有人替他回答:“我给他画的。” 闻时抬起眼,就见谢问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截枯枝,扫拨着挡路的藤茎,免得那些沾了泥水的叶片蹭到自己身上。讲究得有点过分。 闻时一看见他,脸拉得老长。 谢问走到近处,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是半路捡的他,叫得太惨太大声了,慌不择路抱着头乱跑。这种环境下哪能这么闹,我就顺手给他画了两道算是帮忙。” 这人说话慢声慢调,放在平时,可以形容一句“风度翩翩”。但这种时候,尤其在夏樵和闻时眼里,只加重了那种难以捉摸的危险感。 谢问依然是笑,仿佛脾气极好。他看了一眼夏樵,又问闻时:“不说谢谢也就算了,还骂我。他是你弟弟,你管不管?” 夏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问又道:“看我干什么,哪句有错?” 夏樵想辩驳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谢问眸光一扫,他就像被大妖盯住的下九流小妖,只剩下怂。 比起夏樵,闻时就明白多了,他很清楚谢问的话是对的,这种环境下确实不能哭叫。 就好比他刚刚在车上碰到假“夏樵”,如果当场吓疯反应激烈,可能会有更多那样的东西冒出来,一不小心就永远困在那里了。 当然,清楚归清楚,他就是不想附和。 谢问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不生气。 主路上没有那些枝枝蔓蔓挡路,谢问把枯枝丢回树丛,对闻时说:“不管就不管吧。有湿巾么?我擦擦手。” 湿巾又是什么东西? 闻时心里纳闷,嘴上却说:“没有。” 谢问:“那你有什么?纸巾也可以,能弄干净就行。” 闻时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蹦出一句:“烧了最干净,要么?” 谢问愣了一下,盯着打火机没说话。 片刻后,他忽地转头笑起来,只是笑了两声便受了风,很快转成了闷咳。一般人咳上几声,脸色总会泛红,他却没有,依然是病恹恹的白。 闻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他觉得像谢问这样苍白又病歪歪的人,穿白衣大概挺仙的,穿红衣……恐怕就是恶鬼相。 谢问四下扫了一圈,在前面找到一处快枯竭的山泉,借着细弱水流洗了手。 夏樵总算缓过气来,战战兢兢地跟紧闻时。他们跟谢问没有并肩,隔着几步的距离,朝同一个方向走。 夏樵问道:“闻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闻时:“这叫笼。” “笼?”夏樵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还是从沈桥那儿听来的。 沈桥说:这世上人人都有憾事、人人都有心结,有大有小。有些很快便解了,有些怎么都挣不开放不下,时间久了就会把人捆缚住。灵相上最深最重的怨煞和挂碍都来源于此。 人突逢大病大灾或者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总是不稳,于是那些怨煞挂碍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局,这就是笼。 如果恰巧有倒霉的人经过,很容易被牵连着带进笼里。 对普通人来说,不小心进了别人的笼,那就是白日撞鬼。 但对判官来说,就是该干活了——除秽消业清是非,叫醒笼主,然后送他干干净净地出去。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夏樵又问。 闻时说:“找笼心。” “笼心是什么?长什么样?” 闻时辨识着方向,说:“一般是建筑。” 说话间,前面的谢问忽然抬了一下手,指着不远处的矮山说:“我看到了,山后面有房子。” 他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闻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想起来,谢问的名字虽然从名谱图上划掉了,但好歹比夏樵强。 ……只是水平恐怕不怎么样。 闻时和夏樵加快步子。谢问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的。于是他慢慢从领先几步,变成了落后一截,也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 闻时很快绕过矮山,来到了房屋前。 那是一座90年代的自建房,两层,楼前有青石围墙,抱着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棵树丛院墙里探出来。 “这房子……”夏樵打量一番,喃喃说:“小时候老区那边好像都是这种房子。” “老区?” “嗯。”夏樵点点头,“我们以前还在那边住过呢,不过现在这种房子都没了,拆完了。” 这房子凭空出现,突兀而孤独地站在山坳里,小雨带着蒙蒙雾气,环绕着它。 “这就是笼心?然后呢?”夏樵有点怕,这种老屋总透着一股莫名的死寂,他并不想离得太近。 …… 可是架不住他哥想。 “然后?”闻时说:“然后当然是进去。” 夏樵咽了口唾沫,心说你怕是想我死。 “里里里面会有人么?”夏樵又问。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闻时,而是谢问:“你觉得里里里面的会是人么?” 闻时:“……” 这人显然有病,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夏樵当场就被这个玩笑吓哭了,问闻时:“一定要进吗?” 闻时刚张口,谢问就笑着说:“也可以我们两个进去,你在外面等。” “???” 夏樵哭得更惨了。 闻时头疼。 夏樵斟酌两秒,觉得还是一个人呆在外面更可怕。于是问闻时:“那要怎么进?直接推门吗?” 谢问:“好主意,你去推推看。” 闻时:“……” 他忍无可忍,指着谢问说:“你闭嘴。”然后勉强耐着性子对夏樵解释道:“推门不行,动静越小越好,最好不要打扰到房子里的东西。” “怎么可能不打扰?”夏樵脑子里已经演上了——他们如何如何翻进屋,然后一转头,对上一个近在咫尺的青白鬼脸。 “就是可以。”闻时耐心告罄,实在懒得解释。 但看到夏樵那副惨相,又蹦出一句:“想办法附在别的东西上。” 判官入笼有时被动、有时主动,但进笼之后做的事情大差不差,他们会借助一些东西,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到笼心里面去。 多数会选择挂画、照片或者镜子 这类东西,跟人能产生联系,方便附着,也方便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等到弄清笼主是谁,心结是什么,他们才会动手帮忙。 夏樵一脸惊恐:“附?活生生的人怎么附在别的东西上?” 谢问偏过头,悄声告诉他:“谁跟你说我们现在是人?” “????” 夏樵一口气进去,再没吐出来。 生人入笼都是虚相,如果受了惊吓,现实往往会大病一场。夏樵估计是跑不了了。 闻时摸了摸口袋,有点烦。 以往他只要出门,身上一定会带点东西,比如香灰、蜡油、棉线、黄表纸之类。今早被谢问惹得头脑不清,居然忘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打火机。 这要怎么把人弄进屋里? 他不爽地闷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谢问勉勉强强也算个判官,虽然被划了,但好歹有过名字。不同分支派系总有些不同的办法,没准呢。 于是闻时问:“你有办法么?” 谢问“唔”了一声,“也不是完全没有。” 闻时懒得听他扯东扯西,干脆道:“那你来。” “确定?”谢问顺手从旁边折了三根枯枝,然后冲闻时伸出手。他摊开的手掌薄而干净,指骨又直又长。 闻时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一瞬间的愣神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谢问说:“打火机给我。” 闻时捏了捏手指关节,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他看谢问点了枯枝,顺手插在泥地里……这些手法比起张家,倒是跟傀术更近一点。 “先说好。”谢问抬眼看向闻时,提醒道:“你应该听过我那些传言?我也就会点简单把戏,水平有限,复杂的做不来。是你主动让我帮忙的,记住这点,出了差错不准赖到我头上。” 他还是带着笑,说完五指一拢,三根枯枝相撞的瞬间,闻时眼前一黑。 那个刹那,闻时是后悔的。 但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房间中,应该是入了笼心,他又觉得谢问的水平还可以。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扫视了一圈。这应该是个孩子的卧室,除了床以外,地面铺着软质防摔的塑胶毯,印着90年代那种卡通图案。 角落有小木椅,以及散落对方的积木玩具。显然房间主人对 积木兴趣不大,肉眼可见落了一层浮灰。 闻时感觉自己在某个柜子的高处,只是不知道是照片还是画,如果有镜子能看一眼就好了。他刚想找一下夏樵和谢问在哪,就听见房间门外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应该是一个拖着拖鞋的小孩。 果不其然,下一秒,房间门被打开,一个穿得像公仔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笼里的人往往不是常人长相,五官中的某一点会格外突出,其他则很模糊,就像人的记忆一样。 这个小男孩突出的地方是眼睛,极大极黑。 他跑进房间又突然停住,然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因此变得有些诡异。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毫无征兆地歪过头,朝闻时的方向看过来。 闻时立刻听到了极轻的抽气声,证实了夏樵就在旁边,只是没敢说话。 下一秒,那个鬼气森森的小男孩收回视线,他吧嗒吧嗒地跑回门边,忽然冲楼下叫道:“我房间里好多人。” 闻时:“……” 没多久,一个拖沓的脚步顺着楼梯上来了,听起来年纪不小,是个老人。 从闻时的角度居高临下看过去,可以看到老人灰白色的发顶,因为背有点弯,看不到他的脸。 老人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先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摸着小孩的头问:“那些人都在哪里呀?爷爷眼睛花了,要找一会儿。” 小男孩伸手直指闻时的方向:“那边!” 老人终于抬头看过来…… 他没有脸。 闻时感觉旁边有东西哆嗦了一下,然后缓缓下滑。不出意外,应该是夏樵吓昏过去了。 但他很纳闷,往下滑是怎么回事???画框也好,照片也好,都不是这么个滑法吧? 谢问究竟把他们弄到什么玩意儿里了? 就在闻时疑惑的时候,夏樵整个滑了出去。 就听“噗”的一声轻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粉裙子的人偶娃娃掉在了地上,脸朝地。 闻时:“……” 紧接着,那个没有脸的老人弯腰把穿着粉裙子的夏樵捡起来,拍了拍灰,搁在床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着闻时这边说:“你说的人,就是你这些洋娃娃么?” 闻 时:“……” 这些…… 洋娃娃…… 闻时一阵窒息,就想知道两件事: 一、他这个娃娃穿不穿裙子。 二、谢问在哪里,请他去死。 镜子 一个“洋娃娃”正在经历怎样的灵魂巨震,其他人当然不知道—— 老人还在哄他那个诡异的孙子。 他慢吞吞走到橱柜前,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凑过来。近距离看这样的东西,任谁都有些毛骨悚然,不过闻时已经习惯了。 很多笼的笼主都是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就像大多数人的回忆里,自己是没有长相的。再加上这是他的心结、他的挂碍,当人捆缚在这些东西里,常常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本来是什么样。 “爷爷帮你看过了。”老人又走回床边,拍着小男孩的头,嗓音老迈轻飘,说话又极其缓慢,“没有人,别怕,啊。” 小男孩怕不怕不知道,反正床上夏樵的裙子又颤了一下。 “走,跟爷爷去楼下玩。”老人说。 小男孩黑色的眼珠依然一转不转地盯着闻时,过了半天才勉强点了头。 “想玩什么?跟爷爷说。” “木偶。”小男孩说,“爷爷教我做木偶,好不好。” 他说话很奇怪,没有语气和声调,不管是问话还是叫喊,都没有起伏,像一条平直而僵硬的线。 硬要形容的话,就是“空洞”。 老人教他:“这样不对,最后声调要扬起来,好不好?” 小男孩幽幽地盯着他,几乎一模一样复刻道:“好不好?” 老人:“这样就对了。” 小男孩便开始重复地说:“做木偶,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像一种诡异的撒娇。 这要是个胆子小的,眼泪都能被他撒出来。 老人好像很不情愿教他这个,但在这样一叠声的重复中还是妥协了,叹了口气说:“好,走,咱们做木偶去。” 小男孩很高兴,但他表情迟了一拍,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咧开嘴。 他乖乖牵着老人的人,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维持着咧嘴笑的模样,把床上的夏樵一起拖走了。 闻时:“……” 房间门一关,闻时就动了起来。 他想试着走两步,结果没控制好,一个踏空直接掉下橱柜,差点劈了个叉。 “我……” 闻时趴在地上,忍下了满腹骂人话。 洋娃娃身体 里都是棉絮,这么掉下去不痛不痒。只有纽扣之类的装饰品敲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的响声。 好在声音不大,那对鬼气森森的爷孙没听见。 闻时是个大高个儿,从来没受过腿短的苦。再加上娃娃的身体太软,很难作劲,他尝试了很久才翻身坐起来。 作为一个兴趣范围非常窄的成年人,他当然对这种洋娃娃没有研究,也没有兴趣。但是印象里,这玩意儿坐着的时候,都直挺挺地岔着短腿,像个v。 …… 他现在就是这么个憨批坐姿。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穿的不是裙子。 感天动地。 不过粉色背带裤依然弱智。 闻时低头打量了一番,满心嫌弃,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背抵着床脚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自己刚刚呆的柜子,顿时有些诧异。因为人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橱柜占据了大半面墙,上上下下一共四排,四排全是人偶。 有他和夏樵这种西式的,也有一些中式的,只是中式的那些全都没有眼睛。 这么看了一圈,闻时心里有点原谅谢问了。 他还是很讲道理的。 就傀术上来说,做得最好的人偶跟人只差一个灵相,本就是最容易附着的东西,像谢问那种半吊子水平,引到洋娃娃身上也无可厚非。 其实照片也很容易,但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照片。可能老人没有摆放出来的习惯,都收起来了。 这点倒是跟闻时挺像的。他的照片横跨了太多年,模样又丝毫不变,摆出来除了吓唬人没别的用处。 闻时坐着歇了一会儿,又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适应这种满身棉絮的感觉……然后开始找人。 他冲满橱柜的洋娃娃叫了一声:“谢问?” 说实话,这种对娃娃说话的行为真的很智障。 他忍了忍,又低低叫道:“谢问?” 房里一片死寂,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人呢?” “别装死。” “……” 闻时耐心见底,他正要提高音调再叫一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又到了房门口,还伴着楼下老人的嘱咐。 老人说:“再拿一卷棉线。” 小男孩的声音就在房门 外:“噢。” 闻时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别的躲藏地,便匆忙滑进了床底下。 正常情况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吓人也做不了什么,但在笼里就不一定了。 说白了,笼是某个人内心最深处的遗憾、怨憎、妒忌、欲望、恐惧等等……任何人的闯入,对笼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哪怕是判官。 所以闯入者在笼里是危险的,任何东西被惊动了,都会有攻击性。 就好比闻时之前碰到的假“夏樵”,那就是对闯入者的恐吓,代表着笼主潜意识里的排斥。 在没弄清楚情况前,闻时不想自找麻烦。 这家的床是老式的,四脚很高,深色绒布罩子从四边垂挂下来,像帷幔一样把床底遮得严严实实。 闻时坐在里面,想等那男孩拿了棉线再出去。 然而整个房间一片寂静,始终没响起“吧嗒吧嗒”的拖鞋声。 闻时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他撑着地板转过头,看到了小男孩空洞的大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底,就蹲在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说:“我看到你了。” “……” 25年没干过活了,闻时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就要从床底翻出去。 他身手是很敏捷,结果他妈的手短腿更短,翻了一跟头还在床底!眼看着男孩伸出手,他连忙够了一下床脚,借着那个力,把自己滑进了橱柜底下。 这里倒是足够矮,小男孩钻不进来。 他看到男孩趴在了地板上,白色的手指顺着缝隙伸进来,一下一下抓捞着,越抓越急。 小男孩的指甲并不长,却在地板上抓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屑四处迸溅,有些嵌进了肉里,他却不知道疼似的,依然攀着地板试图去抓闻时这个娃娃。 直到楼下突然一阵哗啦乱响,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人叫了一声,小男孩才骤然停下。 刚刚的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他从橱柜边站起来,去门口穿上拖鞋,又吧嗒吧嗒跑进来,开始翻抽屉找棉线,然后叫着“爷爷”匆匆下了楼。 闻时就被遗忘在了橱柜底下。 他等了一会儿,又从橱柜底下滑出来。 小男孩走得太匆忙,房间门忘了关。闻时趁机出了房间,从楼梯栏杆处探头往下看。 房子里的布置很传统,楼下厅堂正中有个八仙桌,桌上放着木偶散装的胳膊和腿,钻孔用的钻子,以及散落的棉线。 夏樵那个人偶就躺在桌边,想必刚刚那对爷孙就在这里做着木偶,只是现在人不见了。 闻时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发现他们正在角落扫玻璃渣,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爷孙俩半天才处理完,又坐回八仙桌边。 老人抓起木偶身体,指着后心的位置对小男孩说:“第一根线一定要从这里穿,其他地方都不行。” “为什么?”小男孩问。 老人捻着线说:“不是给你讲过么,以前有一些很厉害的人,做出来的木偶特别灵,跟人一模一样。” 小男孩这时候又像个正常孩子,问道:“是真的一模一样吗,我房里那些算吗?” 有一瞬间,老人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那么坐着,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斟酌。 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吓唬你的,得特别厉害才行。” 这些闻时其实最清楚。 傀术里,刚入门的人只能做出小猫、小鸟、兔子这些东西,逗人开心,顶多一两分钟就垮了。 而精通的人,比如沈桥他们,可以做的东西就多了,男女老少、世间百兽,都可以做来驱使着用。 越是厉害的人,傀存留的时间越久。 不过大多数只能坚持十天半个月,再往上便屈指可数。 闻时算是“屈指可数”中的一个,不过他缺了灵相,受限太多。 小男孩还在冒问题:“为什么不能先穿别的线,你还没说。” 老人吓唬他说:“因为这里最要紧,如果这根线不穿,木偶就特别容易活。” 小男孩“噢”了一声。 闻时不知道老人从哪听来的这种话,不过确实没错。所有傀的心脏部位都有一个印记,多数是傀师自己的标记,类似于画师在落款敲个章。 如果要弄垮别人的傀,一根线穿胸而过就可以。 跟人其实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些话流传到民间,就成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忌讳,比如老人说的这些。 闻时听了一会儿,没听出滋味来,便悄悄把楼上逛了一遍。 他本想找谢问,但跑遍二楼也没发现什么踪迹,又不能直呼其名 ,只得暂时作罢,躲在杂物间的角落里等半夜。 *** 笼里的时间走得很快,没多久,天就已经彻底黑了。 这栋房子突兀地站在山里,与世隔绝,夜里更是静得像个废弃多年的空宅。 小男孩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闻时悄无声息地经过,沿着楼梯下到一层,老人的卧室就在这楼。 整个白天,他除了在找谢问,就是在观察这对爷孙。这是老人的笼,他大概知道老人的心结跟孙子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他还没能弄清楚。 他想趁着夜色,去老人房间里看看。 经过客厅的时候,闻时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轻得像闹鬼:“哥……哥……” “哥,是我,你回头看看我……” 闻时:“……” 他顺着声音,绕到那张八仙桌边,看见夏樵还高位截瘫在椅子上。 “哥你干嘛去?”夏樵轻声问。 “去老头屋里看看。”闻时答着,又问他:“你看到谢问了么?” “没有啊,他不在那堆洋娃娃里吗?” 闻时说:“不在。” 夏樵:“那他人呢?” 闻时:“鬼知道。” 不会把他俩送进来了,自己没进成功吧? 闻时心里琢磨着,以谢问那个菜鸡水平,说不定真干得出来。 其实判官进笼心是能看出水平高低的。简单的就是像他们这样,附在人偶、照片上,稍麻烦一点的是附在镜子上,然后是挂画。至于其他……越不像人的东西越难,能控制的东西越多就越厉害。 曾经的闻时状态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控制整个笼心。 不过那已经是曾经了。 有闻时在,夏樵终于敢动了。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摔下来,歪歪扭扭地站直,一边还叨咕着:“小心小心……不能碰出声音。” 闻时听着有些无语,“也不用这么夸张。” “要的。”夏樵牵着他的裙子,一本正经地说:“这屋里东西都特敏感,万一碰一下炸了呢,下午那个玻璃茶壶就是突然炸了的。” “茶壶?”闻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下午小男孩试图抓他的时候,楼下的爷爷不小心摔碎了东西。 “你说茶壶是突然炸的?” “对啊!” 闻时有点纳闷,正想再问两句,余光里突然闪过一抹惨白人影。 他瞬间刹住话头,转头看过去,就见那是一面穿衣镜,就放在老人的卧室门边,斜斜支着。刚才那个无声站立的人影就在那面镜子里。 夏樵根本不敢动。 闻时却抬脚过去了,他走到镜子面前,凑到近处去碰了一下镜面,正想试试里面是否有古怪。 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贴着面前响起,嗓音带笑:“别凑这么近吧,你这大眼睛水灵灵的,怪让人害怕的。” 闻时:“……” 我他妈—— 他朝后退了一步,刚想骂出声,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西式洋娃娃的眼睛不开玩笑,睫毛又长又翘,真是水汪汪的,再加个背带裤…… 他自己都怕。 但他怕了两秒便反应过来—— 谢问这个王八蛋自己进了镜子,却把他们塞进娃娃里,这他妈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抽屉 除了眼睛水汪汪[567中文target="_nk">.567zw.top]的娃娃,镜子里还有谢问的影子。 那道身影非常模糊,别说五官模样了,连长短发都看不清。就像一个高而苍白的人,站在某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有一瞬间,闻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似乎也见过这样一个人,赤足站在依稀天光下,垂眸看着脚下蜿蜒成河的血,拎了拎松散雪白的袍摆…… 但他转而又想起来,那很久以前在某本手抄书、也可能是某幅旧画上看到的场景。时间太过久远,记混了。 “笃笃笃。” 镜子发出三声手敲的轻响。 闻时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回神。 镜子里,谢问模糊的影像弯下腰,看着对他而言过于矮小的娃娃,问:“不说话?真气懵了?” 闻时:“你站直说话。” 谢问:“站直了高度有点差距,你们两个脖子受累,我眼睛也累。” 闻时:“……” 你他妈不搞区别待遇,高度就没有这种差距,大家都不用累。 他冷冷平视着谢问的腿,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格外坏,千年修行都砸在这人手里了。 谢问依然是那副讲道理的语气:“不是故意逗你们,这房子里一张摆放出来的照片都没有,镜子也很少,卫生间有一面,这里一面,还有老人家床头有一面小的。要是都进了镜子,活动范围小得可怜。”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到时候什么都看不到,不是还得怪我?” 夏樵从惊吓中回过神,附和道:“对哦,有点道理。” 闻时:“……” 他想转头警告一下这个乱倒戈的傻子,结果洋娃娃做不了“回头”这个动作,一回就是扭全身。 夏樵被他回懵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说:“闻 哥,你这姿势有点可爱。” 镜子里的人可能呛了一下,闷咳起来。 闻时闭了一下眼,心想再搭理这两个傻x我名字倒过来写。 他不理人了,客厅便恢复寂静。 夏樵刚刚还觉得氛围挺轻松的,一点都不可怕,这才静了几秒,那种悄无声息的恐惧感又顺着后背爬上来。 闻时那个娃娃靠在老人门口,一动不动。 镜子里的人影没有消失,就那么无声站着。因为太高的缘故,从夏樵的角度看来甚至不像站着,更像是吊在那里。 夏樵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闻时和谢问根本不在,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屋里。门边的娃娃是他拿下来的,没有生命。镜子里的不知道是谁,白衣曳地,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他。 他在心里默念“这是谢问、这是谢问、这是谢问”,“他在看闻哥没看我、没看我、没看我”。 许久之后他小心抬头,却正对上了镜中人的眼睛。 闻时从背带裤上扯了两条线,绕在手上,正试图操着线去开房门。 洋娃娃的动作实在难控制,他耗费了一点时间,刚弄开锁,就听见夏樵极低地呜咽了一声。 闻时:“……” 他有点头疼,忍了忍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又怎么了?” 夏樵没好意思说自己被脑补吓到了,支吾道:“我、我想起小时候做的好多噩梦,也有娃娃和镜子。” 闻时:“……” 他没做过这种款式的噩梦,也没有耐心安慰小鬼。他把线在手上又绕一圈,绷紧后轻轻一拽,老旧的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嘘。”闻时头也不回,示意他噤声。 夏樵虽怂但听话,当即闭了嘴,连抽噎声都消失了。 闻时背手招了招,带头钻进了房间。 洋娃娃的视角很矮,进门也看不到房间全貌。只能看到一张式样同样老旧的大床,床上被褥隆起,老人应该正睡着。 靠门的这边有个床头柜,正如谢问所说,柜子上斜支着一面椭圆的镜子,比手掌略大一些,90年代初流行的那种。 闻时把门抵上,余光瞄见那个椭圆镜子里有人脸一闪而过,估计是谢问进来了。 他对目光很敏感,虽然看不清谢问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镜子里的谢问朝房间里侧递了个 眼神。 里侧? 里侧有什么? 闻时朝那个方向张望,床挡住了大半视野,他只能看到一个角落——那里应该有个靠窗的老式书桌,两边是一竖排抽屉的那种,有个抽屉上挂着锁。 闻时抬脚就要往那边摸。夏樵却在后面抓了他一下。 “干嘛?”闻时用气音问。 “要进去吗?”夏樵也不敢出声,只敢用气音,就这样他都哆嗦。 “那里有锁。” “有锁怎么了?” “在笼里,上锁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闻时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笼主的潜意识,潜意识都不忘藏着的东西,你说呢?”闻时没好气地反问。 很多时候,找到上锁的地方,就意味着离解笼不远了。 闻时沿着床尾,悄声朝那边靠近。 他终于感受到了洋娃娃的好处,可以四处走动,摔不坏打不碎,因为身体软,还不会留下脚步声。 这么想着,他心情好多了,又觉得谢问那番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还没到桌子面前,闻时就动用了手里的线。 一根线落到厉害的傀师手里,只要手指动一动,就能做很多事。闻时现在的效果要打点折扣,但也是个好工具。 眼见着线的另一头缠上了那道锁,闻时再次拉拽一下,线头钻进了锁孔中。 就在他终于挪到书桌前,准备把锁弄下来时,余光瞥见桌边的影子不太对。 房间窗帘敞着,外面暗淡青白的月光斜照进来。闻时身侧的地方上落了好几道影子——书桌的、窗格的、他和夏樵两个布娃娃的…… 那多出来的那道是谁的? 闻时猛地一抬头,看到小男孩正面无表情地站旁边,手里高高举着一柄锥子。 那锥子下午还躺在客厅的八仙桌上,本是拿来给木偶钻孔的,放在傀师的说法里,叫勾灵锥。那尖利程度,捅穿一个人也不成问题。 小男孩乌黑空洞的眼珠一转不转,直直盯着闻时,锥子悬在上方,最尖利的地方对着闻时的眼睛。 就在锥子将要落下的一瞬间,闻时捏紧手上缠绕的绳子,猛地一拽。 “啪——”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忽然倒了。 小男孩的注意 力被分散,眼珠慢慢转向一边,盯向床头柜。 于此同时,闻时手里的绳子连带着铜锁头,甩了过来,重重砸在小男孩背后。小男孩闷哼一声,瞳仁忽然散开,整个人垮塌在地,但下一秒他又窜了起来。 闻时顾不得其他,推了一把夏樵,沉声道:“跑!” 他自己绕了个危险的远路,翻上老人的床。小男孩显然对他的兴趣更浓,也跟着翻上来。 闻时连跑带翻,躲着小男孩的手。 好几次手指都碰到他了,又被他惊险躲开,一路直奔楼上。 “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小男孩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阴魂不散,紧追不舍。 直到二楼的吊灯突然断裂,轰然砸落,这才阻断了对方的步子。 闻时借机,猛地窜进杂物间最顶上的柜子里,又在夏樵的鬼哭狼嚎中把他吊了上来。场面一度混乱又狼狈。 在那片嘈杂声中,整个二楼所有房间,包括杂物间的门都“砰”地砸上了,关得严严实实。 这一下动静很大,别说夏樵,连闻时都有点懵。 但他们没出声,悄然地窝在橱柜里,隔着紧闭的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吊灯碎片从楼梯上滚落,小男孩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夹在其中,绕过吊灯上楼来了,由远及近,就停在杂物间门口。 接着门锁被人拽了两下,嘎嘎作响。 门被踹了几脚,却怎么也打不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听得人心惊肉跳。 过了片刻,小男孩终于放弃,转而去了其他几间房。 闻时听到了布料的撕扯声,伴随着小孩不断重复的“找到你了”、“马上就找到你了”、“肯定能找到你”。 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那种撕扯声才停。 小男孩回了卧室,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整个二楼回归寂静,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闻时放松下来,感觉手有点酸,他想活动一下软绵绵的筋骨,却发现自己怀里搂着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 跟镜子中的谢问来了个脸对脸。 闻时:“……” “别动。”谢问模糊的轮廓从镜子里隐去,但声音依然近在咫尺,“你这位置有点高,镜子容易摔。” 也许是杂物间太 小的缘故,听起来就好像……他其实并没有窝缩在狭小的镜中,而是在虚空里,就站在闻时身边,正低着头跟人说话。 闻时沉默片刻,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吧。他抓着镜子,一声不吭地把手伸出去,像一种无声的震慑和威胁—— 只要他手一撒,镜子就能摔个稀巴烂。 谢问也不恼,劝哄道:“屋里总共就三面,碎了可不能修。” 闻时盯着镜子:“你为什么在我、手里。” 他差点脱口而出“怀里”,又觉得不太对味,硬是拐了个弯。 “你狼狈出逃的时候捞的。”谢问说。 放屁。 闻时冷声道:“我捞你干什么?” 谢问失笑:“我怎么知道。” 他想了想,评价道:“还挺讲义气。” 夏樵这一趟受到了莫大惊吓,在旁边不敢动,也不敢插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谢问这个说话语气,总感觉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味道,仿佛这话没说完整。 要是完整点,大概后面得加个“好孩子”。 夏樵把这突如其来的脑补往他闻哥身上套了套,吓得一哆嗦,感觉自己可能脑子坏了。 他连忙岔开话题说:“刚刚吓死我了!这个大逃生,简直跟我小时候乱七八糟的噩梦一模一样。还好闻哥你把吊灯弄掉下来了,不然——” 想想刚刚那些撕扯声,鬼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闻时却暗自皱了眉:“吊灯是我弄的么?” “是啊。”夏樵说,“我看到你往前跑的时候手一甩,绳子绕上去了,然后吊灯就砸下来了。” 闻时有些狐疑。 谢问紧跟了一句:“我也看到了,身手还不错。” 闻时:“……” 也许是刚刚太混乱,真让他回想,他也记不清自己拉拽了哪些东西来挡小男孩的路,包不包括吊灯。 可能太久没干活吧,闻时瘫着脸心想:这次处处都很梦幻,还是早点出去为妙。 笔记 “那小孩还会发疯么?”夏樵后怕地问。 “过了今晚就好。”闻时说。 “噢。”夏樵松了一口气。 谢问补充道:“等到明天再刺激到他,又是另一种疯法了。” 夏樵:“……” 闻时给了镜框一巴掌。 棉花手打人没劲,谢问不恼反笑,说:“某些人是不是太凶了点?” 某些人装死没吭声。 杂物间没有窗户,在里面呆一会儿就会混淆时间。 夏樵吓得不敢闭眼,闻时倒是靠着橱柜说:“我睡会儿。” 为了防止烦人的谢问摔成八瓣,他勉为其难找了个安全位置,闭眼前拍了拍镜框说:“你老实点。” 谢问欣然应允,过了片刻忽然说:“你肚子在叫,是不是饿了?” 洋娃娃冷冷道:“闭嘴。” 谢问笑道:“行。” 然后真的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 杂物间里依然一片漆黑,但外面的脚步声告诉他们,那对爷孙已经起床了。 闻时惦记着楼下那个上锁的抽屉,想出去看看。又怕碰到新的危险,便没带夏樵,让他在杂物间里等着。 本来他连谢问都不想带,但谢问说:“我不占什么地方,还能放哨,真的不考虑一下?” 于是闻时考虑了一下……把镜子掖进了橱柜最深处。 谢问:“……” “谁让你容易碎呢?你要是个娃娃,我就带你了。”闻时平静说完,开门溜了出去。 他还是更习惯一个人做这些事,顾虑少一些。 虽说笼都是虚相,但也有过判官除煞不成,反倒把命搭进去的事,数量并不少。 他不想攥着夏樵和谢问两个人的命来冒险。 *** 这栋房子还是老式的窗户,采光一般。外面始终是阴天,屋子里也暗沉沉的。 闻时藏在角落,看见老人缓慢地上了楼。 昨晚砸落的吊灯不见了,天花板有个黑洞洞的豁口。 二楼走廊上到处是洋娃娃的残肢,撕下来的头滚落一地,脖颈里溢出棉絮。 玻璃珠似的眼睛被人揪了下来,滚了一地。有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顶。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垃圾袋,抖开,一言不发地捡着那些头和手脚。 小男孩站在背光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半晌后,他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老人没吭声。 他又重复道:“对不起。” “爷爷对不起。”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直起身体,问他:“这些不是你喜欢的娃娃么?为什么又弄坏了。” 小男孩的声调依然毫无起伏:“因为我害怕。” 闻时:“……” 你再说一遍你什么? 这话要让夏樵听见,他能当场崩溃。 闻时心想。 而小男孩还在解释:“它们总看着我,我害怕。” “所以你又把它们的眼睛弄下来?”老人问。 “嗯。” 闻时想起橱柜里那些中式人偶缺失的眼睛,明白了老人那个“又”字。这种事,恐怕小男孩干过好几回了。 老人叹了口气,声音轻飘飘的,显得房子更阴森了。 小男孩忽然说:“它们是活的。” 老人看向他。 小男孩:“它们都会活。” 老人:“不会的。还记得我之前教你的吗?只要穿了胸口那根线,就不会活。” 小男孩捡起地上的娃娃残肢,一本正经地说着吓人的话:“记得,所以我把它们都撕了,这些胸口上钉了纽扣,胸花,但还有些没有。” 老人不知该怎么让他明白,只得说:“这种娃娃不一样。” 小男孩问:“哪里不一样?” 老人摇摇头,把剩下的残肢减了,放进垃圾袋里扎上口。然后问:“你为什么总觉得娃娃会活?” 小男孩不说话了。 老人又缓和了语气,像在开玩笑哄他:“就算真活了,有个一起玩的小朋友也挺好。” “不好。”小男孩立刻摇头。 “为什么?”老人问。 “那样你就不要我了。” “不会,怎么会。”老人愣了许久,这才缓声说:“爷爷不会不要你的。” 闻时听着微微皱起眉。 但他并没有在这多耽搁,趁着老人在扫满地的棉絮,他 借着垃圾袋的遮挡,溜到楼下。 “你总算下来了。”谢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闻时惊了一跳。 他这才想起来,老人卧室门口还有一个穿衣镜,谢问可以在镜子之间自如来回。 “上面好玩么?”镜子里模糊的人影朝楼上看了一眼,“我以为你要跟那一老一小手拉手下来呢。” “滚。”闻时说。 这要是以往,他多一句都懒得解释。但也许是谢问开玩笑的语气太明显吧,他脚都抬起来了,又补充道:“我听听什么情况,你要自己入笼你也得这样。” 谁知谢问“唔”了一声,说:“我还真不大听。” 他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不过我这水平也没入几回笼。就是顺嘴提点一句,听多了难免心软手软,不如不问。” 听听这长辈教导晚辈似的口气。 闻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哦。” 谢问被他语气弄笑了:“怎么了?” 闻时:“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尘不到呢。” 洋娃娃顶着一张冷酷脸,抬脚进了卧室,还反手把门掩上了。 镜子里的高挑人影倚着框靠了一会儿,哂笑着低声道:“大逆不道。” *** 老人的卧室跟昨夜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床头柜上少了一面镜子。按理说这种变化会引起笼主的警惕,但看老人刚刚的模样,好像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也许是被二楼的狼藉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忽略了那面镜子。 书桌的抽屉上依然挂着锁,昨晚被撬的痕迹已经消失了,说明笼主护住这里的意愿很强烈。 闻时试着探出一根线,伸进锁孔。 棉线像是活了,在锁孔里捣出很轻的咔哒声。 他屏息等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正趴在窗框上,注视着这边。 他抬头一看,窗框那空空如也,并没有东西。 闻时又垂下眸子。 娃娃的睫毛长度非人,有点遮挡视线,以至于他眨个眼,都觉得好像有影子闪过去了。 锁头弄开的瞬间,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闻时再次抬头,窗框那里依然是空的,只有窗帘在初夏潮闷的风里轻轻晃着。 开锁会碰到干扰是必然的,不是第一次了。 他索性不再管窗框,一把扯了锁头,以最快的速度拉开抽屉,把里面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捞出来。 然后转头就走。 娃娃是个棉花身体,抱着这玩意儿头重脚轻,跑起来非常难受。 闻时跑到门前,正要开门,却忽然抬了一下眼。 就见老式的金属门把手上映着闻时这个洋娃娃的脸,而在他身后,一个散着长发的人头正直勾勾地伸着脖子探过来,嘴唇咧着诡异的弧度。 闻时:“……” 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瞬间放弃拉开门的想法,当即一个侧身,搂着文件袋从门缝里钻出去。 侧身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身后那些东西的模样。 除了抻着长长脖子伸过来的森白人脸,还有横七竖八的手脚,像个趴伏在地的百脚蜘蛛。 闻时二话不说,抬脚就是一踹。 卧室门被他踹得撞回去,“砰”地一声正中人脸门面,帮他拦了一把追逐的“人”。 不知道那人脸什么材质的,门还弹了两下。 闻时拔腿就往楼上去,他上楼梯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哗啦脆响,听声音也能知道,是谢问把那面穿衣镜弄倒了,又帮他拦了一道。 总是死寂的屋子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各处的玻璃窗都发出了“砰”“砰”的声响,咯咯震颤。 闻时余光扫过去,全是在撞窗户的人脸。 眼看着楼梯这边的窗玻璃裂开了缝,闻时手腕一动甩了绳子,在人脸破窗的瞬间,套索一般勒住了它的脖子。 “闻哥!”夏樵在后面叫了一声,打开了杂物间的门。 闻时反手就把文件袋滑了过去,然后抡着人脸,把它扔了出去。 人脸:“……” 那东西砸在地上发出“噗噗”闷响,闻时多一眼都没看,自己滑进杂物间,然后砰地锁上了门。 他从自己身上又扯了两根线,然后揪住夏樵裙子上的线头,一边骂着:“这破手连个指头都没有,剁了算了!” 一边还是拗着手腕,把绳子绕在了门把手上。 娃娃的手对于他自己来说,够笨的。但在夏樵眼里,依然灵活得出乎意料。 ……就是有点搞笑。 也不知道闻时用绳子捆了个什么阵,反正这扇门被锤了半天也没能打 开。 唯一的遗憾是,夏樵裙子上的那根线他忘了扯断,以至于阵结好的瞬间,他一抽那头,夏樵就在门锁这头被倒吊起来,脚丫冲上地晃荡着。 “哥……”夏樵头冲下,十分委屈。 “对不起。”闻时绷着脸把他弄下来。 镜子里的谢问笑了半天。 “门外那些是什么东西?”夏樵噗地落在地上,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想想还是很惊恐。 闻时回想一番,说:“被小孩撕烂的那些娃娃。” “啊?可是我看那些人头还有血,不像娃娃啊?难不成真活了?” “笼里的东西本来就是跟笼主意识有关。”闻时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文件袋上的绳子,“不是按常理来说的。” 外面那些东西还在孜孜不倦地撞着,门板的颤动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闻时在墙边摸索了一番,找到了杂物间的开关。 一盏很久没用的老式灯泡亮了起来,有点接触不良,灯丝一闪一闪的。 借着这点昏暗的光,闻时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那是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里面夹着很多散页和照片,大概又是日记、又是笔记,混杂着来的。 不过照片都是糊的,看不清人脸,本子里的字迹也是糊的,像被水泡过,墨汁化开了。 “怎么这样?”夏樵愣了。 “也是笼主的一种保护。”谢问那面镜子支在旁边,说了一句。 “这还能看吗?” “能看一点。”闻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他抽出本子里夹着的第一张纸,眯起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200……不知道几年,养了三年的小孩……后面这段看不清,应该是病死了。” “这年夏末,我在……银杏胡同外捡到了一个小东西。” 我管它叫小东西,是因为它并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他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衣服,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胸口有个胎记一样的印。 有些老匠人看了会知道,这个印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句老话,现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木童子点睛画印曰傀。 这小东西就是个傀。 换身 闻时把能看清的字挑着说了,他们拼拼凑凑,勉强看明白了这张散页的内容。 “所以、所以那小孩是个傀啊?”夏樵说。 “嗯。”闻时头也没抬,继续在翻后面几张散页。 “怪不得这么吓人。”夏樵捧着短短的手臂,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越想越后怕,“这么恐怖的小孩,老人家居然养得下去?” “不知道。”闻时说。 过了片刻,他又想起正常人不会这么冷淡。他试着揣摩了一下,补充道:“可能养久了有感情。” “这都能有感情?”夏樵想了想说:“老人家是好人。” “笼里的东西有虚幻夸大的效果,那小鬼现实什么样,谁知道。”闻时说。 夏樵终于理解了一些:“好吧。” 闻时翻着纸页,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动作一顿,抬眼瞥过去,看到了镜子里谢问的影子,因为太过模糊,难以辨别表情。 “看我干什么?”闻时纳闷地皱起眉。 谢问愣了一瞬,慢声说:“你倒是敏感。没看你,看你手上那些纸呢,找到别的内容没?” 这语气…… 活像个监工。 闻时没吭声,收回视线继续辨认着纸上的字。 几秒后,谢问说:“第二页第四行写的什么?” 闻时抿了抿唇,念道:“这傀不认物也不认人,恐是受过惊吓,领回来就缩在一角。” “哦。”谢问又说,“最后那行呢?” “……” 洋娃娃面无表情地把目光往下移:“倒是在我……中间几个字糊了看不清,突然抓住我的衣服。反正它也无处可去,就留下吧。” 谢问点了点头:“那第三页第——” “要不你自己看吧。”洋娃娃终于没了耐性,抽了第三页纸,“噗”地拍在镜面上。 脾气还挺大。 谢问正要开口,杂物间垂悬下来的老式灯泡忽然晃了起来,晦暗光圈左右来回,照得整个空间影影绰绰。 他们同时安静下来。 一旦没人说话,那种死寂无声的感觉就被凸显出来。 闻时忽然意识到,咯咯作响的门早已不动,外面发疯的残肢不知何时变得悄无声息。 他 在死寂中捕捉到了一种更小的动静——那是很轻的摩擦声,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贴着墙爬行。 “什么声音?”夏樵一动不敢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气声。 闻时:“嘘。”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一格一格黑黢黢的橱柜。 那里堆放着各种废旧杂物,积了厚厚的灰尘,稍微碰一下都会垮塌。摇晃的暗黄灯光照在上面,照得墙边一张白脸若影若现。 我操! 夏樵摁住嘴,这才把叫声闷在嗓子里。 但闻时居然攒爬了上去,拿起那张白脸低声说:“面具。” 那是小孩图画的简易面具,有两个黑漆漆的眼洞,边缘已经坏了,废弃多时。 夏樵松了一口气,但那种很轻的爬行声依然若隐若现。 闻时跳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旁边的杂物,几个小东西滑落下来。夹杂着玻璃珠滚落的声音,咕噜噜滚到了镜子边。 闻时捡起来一看,发现玻璃珠里有一团黑色瞳仁,还粘着长长的睫毛, 那根本不是珠子,是掉下来的眼睛! 刹那间,空气几乎凝固。 他和夏樵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珠子掉落的地方。 就见木质的天花板夹层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洞,裂着嘴的人脸就趴在洞里,一边眼睛是黑洞洞的窟窿,另一边睁得极大。 紧接着,整个天花板开始出现裂缝,瞬间蔓延开来,像是承受不了上面的东西。 想也知道,门外的那些残肢断首现在都在哪里。 人脸越伸越长,裂缝也越来越密。 木质天花板整个垮塌下来的那一刻,闻时手腕猛地一拽,锁死的门“砰”地弹开,他来不及多说,一脚把夏樵踢出去,捞上镜子就往楼下跳。 夏樵想爬没爬起来,顺着楼梯一路滚到底,一边崩溃一边问:“为什么今天比昨晚还疯!” “废话,因为我拿了那本笔记!”闻时说。 “不就记了那小孩的身世吗?至于这样?”夏樵哭归哭,小短腿抡起来倒是贼快。 闻时的绳子缠了一拨残肢,像一张交错的网将它们兜住。它们在里面翻滚挣扎,看着实在有点恶心。 但更多的东西正顺着窗户缝,天花板,墙壁爬过来。 “这些玩意儿无孔不钻,怎么办闻哥?” 怎么办? 分散笼主注意力,打要害。 看那本笔记也知道,对这个笼主来说,要害就是那个鬼里鬼气的小男孩。 闻时躲闪中看到楼梯后面一闪而过的人影,当即拽着椅子脚滑过去。 小男孩正要去够八仙桌上的尖锥,闻时跳了过去!本想攀住他脖子上的挂绳,却不小心勾到了衣服。 小孩肩窄,衣领一扯,大半肩背都裸露出来。 闻时一眼就看到了他左胸口的印记,果然像笔记上说的,是个傀。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印记极淡,几乎辨识不清。就好像……随着小男孩越长越大,越来越像人,那个印记会消失似的。 还有这样的傀? 闻时愣了一下。 他愣神的时间还不足一秒,却给了小男孩窜起攻击的机会。 闻时引着线,钻进印记的那一瞬,小男孩的尖锥已经扎进了洋娃娃的胸口,从后心贯出。 这招同样适用于附身的人。 闻时第一反应是:丢死人了,阴沟翻船。 然后就感觉一股力道冲撞过来,身体跟着一空。 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看见本该由自己操控的洋娃娃垮塌倒地,睁着玻璃珠似的眼睛,成了一个死物。 从附身物上脱离的感觉很不舒服,就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棍。 就在闻时生理性茫然的时候,他感觉有人伸手拢过来,很轻地捂了一下他的眼睛。 也许是错觉,他闻到了一抹凛冬的霜雪味。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对,又是眼前一黑。 这流程实在太熟,所以不用问,闻时也知道,是谢问把他薅到了另一个附身物里。 不久之后,一楼的卫生间里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面椭圆的小镜子支在洗脸池旁,里面是谢问的影子。一面方形的镜子钉墙上,里面是闻时的影子。 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的洋娃娃跪在镜子面前哭。 胆小的人最怕什么?最怕一个人。 之前夏樵还能跟在闻时后面蹦跶,溜到哪里都有人作伴,再害怕也有限。 可是现在…… 胆子大的都进镜子了,活动范围有限,跑腿的事就落到了他 头上,一个人在这鬼屋里跑来跑去……他还活个球。 “他哭多久了?”闻时头疼地问。 “从你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捅伤倒地开始吧。”谢问温声说,“我以为他给你哭灵呢,现在看来不是。” “你——” 闻时拉着脸。 欠不欠?非要把别人丢脸的事拎出来说? “我什么?”谢问客客气气地问。 闻时抿着唇,很想骂他两句。但最终还是选择性地跳过问话,道:“小孩呢?” 没记错的话,他当时也钻了小男孩的印记,虽然手下留情没捅个对穿,但多少也有点作用。 印象里,他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小男孩跪坐在地,像被抽空生命一般昏死过去。 所以现在呢? 谢问说:“老人家把他带进卧室照顾了。” 闻时又问:“那些人头人手呢?” 谢问:“散了。” 闻时“嗯”了一声,心说那就行。 原本那些残肢喊打喊杀,就是笼主潜意识的应激反应。这会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昏死的小男孩身上,自然就搁下了闯入者。 但他还是没太明白…… 老人家捡了个孩子,那孩子是傀,他不计较来历把傀养大,然后呢?为什么会形成这个笼 他在人间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十多轮,很多事其实依然不太明白。就好比这个老人家究竟有什么放不下。 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灵相,也可能是因为判官当了太多年吧。闻时心想。 没了那些残肢,小楼的阴森鬼气少了许多,但卫生间依然是个很有气氛的地方。 夏樵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缩了起来,一点点挪到靠墙。 “你挪那么偏干什么?”闻时问。 “背后不能空着。”夏樵说,“不然总觉得后面有人。” “……” 闻时服了。 他想了想说:“反正都是挪,那挪远一点吧。” 夏樵没反应过来:“啊?” “我想看看卧室里什么情况。”闻时说,“你把这面床头镜挪回去。” 夏樵声音都抖了:“啊???” 谢问似乎也同意:“一会儿老人家出来换毛巾拿东西,你趁机进 去,把镜子放床头就行,我们也能两边看着。” “……” 夏樵觉得这两位想让他死…… 但他无力反抗。 五分钟后,卧室门吱呀响了一声,老人拖沓的步子挪出来,朝厨房走去。夏樵在“魔鬼”的催促下,牵着裙子拎着镜子,泪汪汪地跑进卧室里。 他根本不敢停留,把镜子往床头柜上一支便立马滚下来。真的是滚…… 可惜还没滚到门口,就听见了老人回来的脚步。情急之下,他看见老式衣柜有条缝,便慌不择路钻了进去。 老人端着一只白瓷碗,捏着汤匙一边轻轻搅合,一边走到床边。 他的注意力都在昏睡的小孩身上,好像根本没发现床头的镜子又回来了,自然也没看到镜子里闻时的影子。 闻时本以为,老人端过来的是药或者吃的。毕竟普通人家碰到小孩晕倒生病,第一反应肯定是这个。 但当碗搁在床头,他才发现那里面是一捧掺了水的香灰。 他盯着香灰,心想: 老头终于受不了,要搞死这倒霉孩子了? 枯化 不过,很快闻时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床上的傀其实已经死了。 老人掀开被子,小男孩的手脚已经变成了干枯树枝,灰褐色的树皮替代了他大半皮肤,只有腹部以上还勉强保持着人的模样。 这个过程叫“枯化”,意味着傀的死亡。 这就死了? 闻时有些诧异。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没有贯穿小男孩的心口,不至于要他的命,怎么突然就枯化了? 但他转瞬明白过来,这一幕并不是他击伤小孩的后续,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它始终存留在老人的记忆里,而且印象极深。笼里发生的事情跟过去有几分相似,于是这段场景便跳了出来。 这不是虚幻,而是往事。 床上的小男孩闭着眼,窝在被褥中,毫无生气。粗糙的树皮还在缓慢扩散,像晕开的墨,皮肤的部分却越来越少。 片刻之后,枯化的痕迹就蔓延到了前胸。 他心口的印记泛着白,像树枝上腐朽的斑,依然辨识不清。 闻时盯着那块印记,微微皱起眉。 忽然听见有人沉声开口,问他:“发什么呆?” 他乍然回神,转头就见谢问走了过来。 镜子里的空间很奇特,跟镜子外是对应的,也有一面书桌、一方窗台,只是都很模糊,像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 谢问就倚着书桌站在雾里。 他手里还还留着进笼时折的树枝,暂时丢扔不掉,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转着,像个划水偷懒的大户。 “你过来干嘛?”闻时说,镜子里的声音也很轻渺,不提高一些根本传不到外面。 “我不能来?”谢问连讶异都显得很清淡,下一秒就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要不我们捋一捋谁先占的镜子这块地盘?” “……” 多大人了,谁跟你捋地盘? 闻时没理他,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知道枯化么?” “嗯?”谢问直起身走过来,扫了一眼床上的小男孩,瞬间明了,“哦,当然知道。” 闻时却狐疑地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该知道?”谢问说。 “不是。” 该知道,但不该是这副表情。 正常傀的“枯化”都在一瞬间,上一秒还是活生生的,下一秒就落地变成枯枝败叶白棉线。 像这种缓慢枯化的,意味着做这个傀的人水平极高,高到世间罕见屈指可数的地步。 这样的傀,别说普通人,就连判官都没几人见过,尤其是后世的判官们。这么乍眼一看,常人根本意识不到这是“枯化”的过程,反而会以为小男孩出了别的什么问题。 所以谢问语气平淡如水,又答得这么快,反倒很奇怪。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闻时的疑惑,解释道:“张家藏书很多,我这种半吊子水平,现实见不到的东西,就得在书里多看看。免得孤陋寡闻丢人现眼——” 谢问笑说:“我很要面子的,尤其在年纪小一点的人面前。” 闻时:“……” 这话如果从老人口中说出来,那还能听一听。 谢问看着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单论皮相也就比闻时大个两三岁,说这个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更何况…… 你知道我多大吗? 闻时木着脸,心说知道了有你哭的。 *** 老人听不到镜子里的人语,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傀身上。 他伸手理了理小男孩的头发,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端起那碗香灰,用手指捏了一把,抹在小男孩已经枯化的手脚上。 他在掌心、脚底、肚脐的位置涂了厚厚一层,又用食指挖了一点,蜻蜓点水似的点在小男孩的右眼角、鼻尖,最后是左心口,三个点刚好连成一条线。 看到这里,闻时已经满心惊诧了。 因为他看懂了老人的举动——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土法救人,这是在渡灵。 就是强行从自己的灵相上剥离一点,引到傀的身体里,给傀续命。这是傀术中的一种方法,但几乎没人会用。 一来,能续命的傀都是“枯化”缓慢的,单凭这点,就注定了大多数人根本用不到。 二来,就算真碰到一个这样的傀,也没人会这么做,毕竟傀消失了还能塑一个新的,人却不行。 这种公认的“屁用没有”的术法其实早早就被抛弃了,也就闻时略知一二,当做闲谈给后来的徒弟们讲过。 这个老人又是从 哪里知道的,也是像谢问一样翻书翻到的? 闻时越发觉得不对…… 老人依然自顾自地忙碌着,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只黑色小盒,盒子里是一排大小不一的刻木刀。 他挑了其中一把,低头在自己食指上划了一道口。 衣柜缝隙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抽气,估计是夏樵看到老人割手,有点不太忍心。 鲜血瞬间凝成珠,顺着手指滑落。老人连忙挪到小男孩面前,依然在他右眼角、鼻尖、左心口的位置各滴了一滴。 接着……他的食指便悬在了小男孩唇边。 这是渡灵的最后一步,要让渡灵人的血进到傀的口中。 如果咽下去,傀便会重新睁眼。如果咽不下去,那就前功尽弃,损失的那点灵相也不会回来。 老人却没有犹豫,他捏挤了一下手指,第一滴血落进小男孩口中。 那抹殷红很快渗进唇缝,下一秒,小男孩忽然抽动了一下。 老人身体绷直了一些,看得出来期待又紧张。 但是镜子里的闻时却知道,这招不会成功的。 因为当初做这个傀的人太强了,相较之下,老人只是个普通傀师,充其量在普通傀师里算佼佼者。 二者悬殊太大,又没有挂碍牵连。老人的灵相也好、血也好,对这个傀的作用微乎其微,是救不活的。 果不其然,小男孩并没有咽下那口血,也没有睁开眼,反而激烈地挣扎起来,像个镇压不住的恶鬼。 老人叹了口气。 只是一滴血的功夫,他就比之前又老了一些,手指更加枯槁消瘦。 “疼么?忍一忍、忍一忍啊。”老人的嗓音缓慢而温和,一边抓住小男孩的手,一边安抚。 过了很久,小男孩才停歇下来,依然满脸死气。 老人坐了一会儿,像是走了远路,得稍稍缓一口气。 片刻后,他又伸出手,在小男孩唇边滴了第二滴血。 小男孩依然没有咽下去,再次猛烈挣扎起来,枯化的手指好几次堪堪擦过老人的头皮,稍慢一点,就能顺着头皮钉进去,但老人依然哄着:“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啊。” 不久之后,小男孩又陷落回被褥里,还是满身死气。 而老人却更老了。 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给小 孩掖了被角,然后滴了第三滴血。 接着是第四滴。 第五滴。 …… 闻时从没想过,自己会什么都不做,在一个笼里安静地站这么久。其实这个时候解笼是最好的,但他却莫名不想打断这个老人家。 他看着对方越来越老、越来越瘦削佝偻,忽然找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笼里的日夜依然轮转很快,并非常态的时间。 老人不知道挤下第多少滴血的时候,小男孩左心口的印记忽然有了一抹血色,像枯木逢春。 他还是挣扎,在老人一瞬间的愣神下,枯枝似的手指抓挠到了眼睛。 好在老人及时攥住,没让他再挠伤别的地方。 又过了许久,小男孩喉咙一动,咽下了那滴血。 枯树般的灰褐色从他身上慢慢褪去,手脚终于有了肉感,皮肤也不再青白泛灰。 老人性格应该是沉静的,还是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日夜的努力慢慢化作一个结果。 他没有动,只有手在抖,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太过诧异,也可能……是有点难过。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如此,高兴到了极致就会变得有些难过,毫无来由。 小男孩睁开眼的时候,目光依旧有些空洞,但也许是死过一次又咽了老人的血,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总之,有了一丝丝人的气息。 他眨了眨眼睛,音调依然没有太大起伏,但第一句话叫的是:“爷爷。” “哎。”老人掖了掖被子,缓声说:“爷爷在呢。” “我为什么躺着不能动?”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像个新生的孩童,茫然地问着。 老人说:“生病了。” “我的娃娃好像活了。” “那是做了噩梦。”老人耐心地解释。 “我害怕。”小男孩说着,身侧的手指又痉挛似的攥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做点什么危险的事。 但是老人却捋平了他的手指,说:“害怕可以哭,可以跟爷爷说,我陪着你呢。” “我眼睛有点疼。”小男孩眨了眨右眼。 那里有一道被他挣扎抓挠出来的血口。 “爷爷老啦,把你抱到床上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老人说着,打了热水的盆里捞出毛巾 绞干,一点点给小男孩擦着脸。 闻时看了老人很久,看到他捞起袖子时,手肘有一道熟悉的烫伤。 他又把目光挪回小男孩身上。 看着小孩心口的印记变得更淡,近乎于无,看着他鼻尖的那抹香灰和血滴消退,多了一枚很小的痣,看着他眼角的挠伤很快结成疤。 …… 跟夏樵一模一样。 衣柜的门被风又吹开了一些,露出娃娃瞪大的眼睛,白色的灯光照在玻璃珠上,像哭过一样。 “生病了你会不要我么?”小男孩问。 “不会。”老人说:“我跟你有缘,想看你长大。” 解笼 是了,这居然是沈桥的笼。 闻时想。 难怪夏樵说这栋房子眼熟,像小时候住过的那种。也难怪夏樵觉得,这里面发生过的种种,像小时候做过的梦。 这个老人就是沈桥,而他居然始终没有认出来。 也许是因为没有五官、轮廓模糊,也许是因为他记忆里的沈桥还停留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不是没见过沈桥变老,但他总觉得这样脚步拖沓、声音虚渺的老人,跟当年那个戴着瓜皮小帽的清秀少年没有关系。 衣柜里忽然传出响动,闻时回过神,听见里面传出轻低的叫声。 那声音带着一抹沙哑,像是怕惊动什么人:“爷爷?” 下一瞬,柜门被人推开,那个软绵绵的洋娃娃已经倒在了一边,无声无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小男生——那是夏樵自己。 他身体是虚的,被屋里老旧的顶灯照得苍白,像是静默时光里的一道剪影。他茫然地站在老人身后,想拍拍他的肩,手却不敢落下去。 “爷爷……是你吗?”他轻声问。 坐在床边的老人动作一顿,抓着毛巾的手指慢慢扣紧。 那一刻,笼里的时间仿佛冻住了。没人知道他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很多笼主一样突然惊醒,接着暴然而起。 “爷爷我是夏樵。”男生终于还是拍了老人的肩,很轻地摇了一下。 十年一晃而过,他忘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也学会了很多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的东西。 他撒娇的时候,已经知道要软下声音了。 他抓着老人肩头的布料,鼻尖发红,又晃了晃他,哑声重复了一句:“爷爷,我是夏樵,你看看我。” 老人的轮廓忽然颤了一下,像水滴落进平湖里,接着丝丝绕绕的黑色烟气从他身体中乍然散出。 这是……笼主醒了。 几乎所有笼主在醒来的瞬间,都是带有攻击性的。他此生所有闷藏的怨憎妒煞、所有的舍不得、放不下都会在那一刻爆发出来,既是发泄、也是解脱。 而解笼的人,注定要帮他接下所有,再帮他消融。 黑气出现的刹那,闻时已经从镜中脱身而出。 他瘦长的手指还带着镜子里的白雾,直探向老人。 心脏和眼睛是灵相的关窍,他只要触到那里 ,把所有承接下来,这个笼就会彻底瓦解…… 但他却停在了最后一寸。 他在即将抓触到老人灵相的时候,忽然收回了手,拢衣而立。 而夏樵又带着浓重鼻音,求了一句:“爷爷,你回一下头好不好,你再看看我。” 腾然四散的黑色烟气变得轻袅起来,幽幽静静地浮在空中,老人搁下毛巾,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 他在转头的一刻,终于有了五官容貌,苍老、温和,他的眼尾和唇角都有深刻的纹路,这是常笑的人才会有的。 确实是沈桥。 “爷爷……”夏樵眼睛瞬间红了,抓着沈桥的肩。 “小樵啊。”沈桥轻轻叫了他一声,叫完又沉沉笑了一声,嗓音依然虚渺老迈:“我的上一任,也管我叫小桥。” “你看,我跟你有缘。” 夏樵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眨着眼睛。 他害怕的时候总是叫得夸张,说是哭,其实并没有多少眼泪。而当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个不停,却根本出不了声。 沈桥只是看着他,然后拍了拍夏樵的手。 笼里的景象在飞速变化,90年代的五斗橱、窗格、书桌和床都在淡去,房间里的香灰味变得浅淡依稀。 好像一个并不冗长的梦走到尽头,什么都散了,只剩下他们站在茫茫雾中。 沈桥看着闻时,苦笑着叫了一声:“闻哥。” 闻时点了一下头,他说不来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应点什么。 过了片刻,才道:“我没想到这是你的笼。” “我也没想到。”沈桥说,“我以为我能干干净净地上路呢。” 他垂下目光,眼皮褶皱耷拉,重重地压着苍老的眼睛。 又是许久,他才笑着说:“想要真正的无挂无碍太难了,还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啊。” “放不下什么?”闻时问。 沈桥看着夏樵低垂的头,说:“我常会想,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以前觉得就瞒着吧,瞒一辈子,做个普通人,生老病死,挺好的。” “后来又开始担心,担心如果我不告诉他,等我不在了,他再误打误撞知道,那该怎么办呢?就这么纠结、反复,想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有个痛快的结果。” “还是怪我。”沈桥说,“我教会 他的东西太少了,这小孩好像就学到了胆小要哭,傻里傻气的,别的情绪总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关窍没通。” 听到这话,闻时才意识到,自从他进了沈家、得知沈桥已故,始终没见夏樵因为哀恸而哭过,也没觉得夏樵有多难过。他会开玩笑、会跟各种人聊天、还张罗着租房,好像不明白生死,也不懂离别。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 他看着夏樵通红的眼圈,对沈桥说:“他现在应该懂了。” 活着没能教会的事,以这种方式教会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沈桥琢磨许久,只有心疼。 “人啊,还是贪心。”他缓慢地开口:“临到这时候,才发现,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啦。” 闻时像个耐心的听者,问:“还有什么?” “以前想着要看这小孩长大,不用多大,成年了18岁就可以。可是真到18了,又想能再看几年,到他再成熟一点,厉害一点,有人照料或者能照料别人,有个家。” “还想……这几年日子变化太大了,跟九几年那会儿天差地别,不知道你来了,要多久才能适应,会不会碰到麻烦,会不会过得不好。” “还担心小樵这性格,能不能讨你喜欢,万一闹了矛盾怎么办,也没个人来调解。”沈桥说着,依然慈祥温和。 “想着这些,我就觉得要是我在就好了,闻哥你生气都闷着,小樵太傻,不一定看得出来,回头气伤了可不好。”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好像那些舍不得、放不下,也没那么令人难过了。 “还有啊……”沈桥说:“二十多年没见,我还没来得及跟闻哥你喝杯茶,上次你走说好了的。” 没想到,居然后会无期了。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夏樵和闻时一眼,慢得像要记住他们的样子,然后叹道:“算啦。” 归根究底,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零散小事。 他这一生,接过很多人,也送过很多人,算得上长命百岁、功德圆满。 于是他对闻时说:“赖得过今天,也赖不过明天,最后,就麻烦闻哥你送我一程了。” “缺的那杯茶……以后有缘再喝吧。”沈桥说。 闻时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 他伸出手,指背触上老人的额心。 那一瞬间,所有浮散的黑色烟气骤然 轮转起来,明明无形无体,边缘扫过夏樵手背的时候,还是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顺着神经疼到心脏里。 就是这些东西,从沈桥身上拔出,围聚到了闻时这里,细细密密地缠在他四周。 闻时却好像感受不到痛一般,手指依然抵着沈桥,沉静地阖着眼。 罡风扑面,掀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而那些烟气在疯狂冲撞之后,终于静归温顺,慢慢消融淡化。 闻时额前的头发被风掀起又落下,衬得他皮肤毫无血色,比之前苍白不少。 夏樵的恸哭依然出不了声,他死死攥着沈桥的手,却感觉掌中越来越空。 黑色烟气彻底消融的时候,他抓着的人连同整个笼一起,彻底消散不见。临消失前,他听到了沈桥最后一句温声叮嘱:“天凉记得加衣,热了别吃太冰,好好的,啊。” 笼消散后,真实的景象显露出来。 他们还坐在那辆大巴上,身后的人还在聊天,一切如旧。 沈桥下葬的地方背山靠水,底下还有一大片花树和田。 夏樵把寿盒放进墓里,亲友邻里照风俗把红枣和糖糕填进去。 孝衣孝帽一烧,石板一压,这一趟就算送到头了。 下山的时候,夏樵喉咙里终于有了呜咽,又哑又轻,却像尘封许久的锈罐终于撬开一丝缝。他走走停停,如果不是有人推着,可能永远也下不了这座山。 就在他赖住脚步,想要转身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闻时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沉声说:“别回头。” 别回头。 让他干干净净来,也干干净净走。 山脚下的花树不知是哪种,风一吹,便落了满地。 闻时被扫过的花枝迷了一下眼,他阖眸再睁开的时候,恍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手掌瘦而薄,带着温凉触感,轻拍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他原地停住,怔忪几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看到谢问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走在狭长的路上,伸手接了一朵滚落下来的花。 失联 谢问把花拢进手里,却见花瓣在碰到他的瞬间蜷缩枯萎起来,转眼就成了一团棕褐色的死物。手指轻轻一拨,便松散开来。 他眼眸低垂,看着手中的死物,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他抬起眼,就见闻时正蹙眉望着他。 谢问垂下手背在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和间杂的花枝问他:“我干什么坏事了你要这么看着我?” “……” 闻时抿了一下唇。 他其实只是单纯回头看看。但对方这么一问,他只能绷住脸说:“有点事问你。” 谢问:“什么事?” 闻时:“……” 等我想想。 好在他反应快,几乎没多停顿就想到一个:“你衣服呢?” 谢问低头认认真真看了自己一眼——衣裤齐全。 …… 闻时服了:“我说你搭在手上的外套,黑色那件。” 谢问似乎这才想起那件衣服:“哦,那件。可能人多杂乱,忘在哪了。” “你不找一下?” “算了。”谢问不太在意地说:“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丢了再买吧。” 闻时正穷着,不能理解他这种说不要就不要的阔气。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谢问又提议说:“要不你陪我去山里找找?不过这山有点大。” 做你的梦。这山何止是有点大? 闻时掉头就走。 谢问在后面笑,又咳嗽了几下,声音比来时还要闷,似乎身体更差了。 来送沈桥的邻居朋友虽然不认识他,但还是关心地问了几句:“生病了?生病了还赶这趟来山里,山里凉气重。” 谢问远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他说话虽然没个正经,看上去却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可是…… 闻时沿着山路拐弯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又转了头。 他看见谢问抵着鼻尖闷咳几声,在路过一株树时,把手里的东西丢了。他神色淡淡的,透着病态的苍白,看不出情绪,又似乎有些索然无味。 闻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之前接的那朵花。 刚从笼里出来,闻时其实又累又饿,很难凝住气。但他还是定了定神,试着看了谢问的灵相。 刚闭眼,他就看到了冲天的煞气。 比刚见面的时候盛了几倍,张牙舞爪,妖邪感浓稠又强烈,黑雾逸散的地方,那些发着光的花树都暗淡下来,仿佛苟延残喘。 闻时脑中嗡了一下,倏然睁眼。 那番景象又消失了,谢问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模样,垂着眸往山下走。 *** 大巴停在山脚下,众人陆陆续续过来。 夏樵已经不再哭了,也不说话,眼睛肿得厉害,就那么呆呆站着。邻居长辈们不忍心,一路半扶半拽地将他弄上车,安置在来时的座位上。 过了片刻,他木然的眸子才转了一下,哑声问:“闻哥呢?” 邻居刘婶就坐他后面,最见不到这种半大年纪的小辈哭。她拍了拍夏樵的肩,指着窗外说:“来了,喏,在那说话呢。” 夏樵迟了一下,转眼看过去。 就见闻时站在几步远的路边,正跟刚下山的谢问说话…… 主要是谢问在说,闻时听着。 也许是错觉吧,夏樵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远,反正比正常说话的人远一点,显出一种微妙的生疏和回避感。 当然,夏樵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怪。 谢问简单说了几句,便冲闻时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而闻时则朝大巴走来。 他腿长,抓着扶手两步上了四阶,面无表情地在夏樵身边坐下。 司机把烟摘了,转头问:“上来了?还差人么?” 闻时说:“没了,走吧。” 夏樵愣了一下,刘婶他们更是热心,指着远处谢问的背影说:“他呢?你们那个朋友,他不上车啊?” “他不来。”闻时说。 “为什么?” “有事,先走了。”闻时说。 夏樵觑了一眼闻时,尽管他闻哥总是这样冷着一张脸,说话也硬邦邦的。但他还是觉得闻时这会儿心情不怎么样。 “闻哥,你怎么了?”夏樵也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问了一句。 闻时撩起眼皮,没听懂:“什么?” “那个……”夏樵斟酌着,慢吞吞地问,“谢问他说什么了?你看起来不高兴。” 闻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看着他:“啊?” 夏樵又缩了回去,蔫蔫地靠着车窗:“没事,我看错了,当我没说。” 倒是刘婶不死心。 来的路上她就坐在谢问旁边,年轻人生得极其养眼又有风度,谁不喜欢。她拍了拍闻时的椅背,说:“坐这车来的,最好还是坐这车走吧,不然不太吉利。” 这种不吉利有生拉硬套之嫌,闻时没听说过。 但他还是朝窗外望了一眼,刚好看到谢问上了一辆红色的车,便靠回了椅背。 “那就这些人?走了?”司机问。 闻时:“嗯。” 司机连忙把头伸出窗外,猛吸两口,把烟屁股摁了,然后撸着方向盘驱车返回市里。 *** 名华府花园里的白事棚子已经拆得干干净净,这一场延续几天的丧事就算办到了头。 刘婶就住在前面一栋楼,是个出了名的热心肠。 她下了车还絮絮叨叨嘱咐不停,生怕两个年轻人不懂规矩乱办事:“一会儿跨了火盆,还要吃点红枣和白糕,然后你们回家呢,就把床啊、沙发之类的都挪一挪,打扫打扫。” 夏樵还是很蔫,点了点头说:“谢谢婶。” “你俩要是弄不过来,就来敲门说一声,婶去给你帮忙,啊。”刘婶跟着跨火盆的队伍走了两步,又说:“全部打扫完,洗个澡再睡啊,一定要洗澡。” 夏樵应道:“好。” 他茫茫然一令一动,别人塞给他什么,他就接什么,让他吃什么,他就往嘴里填。 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早已散尽,他已经回到了家里。 屋里空落落的,他也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 忽然,有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 夏樵捂着后脑勺转脸看过去,就见闻时从他身边经过,左手拇指和食指很轻地捻着,不知道在捻什么。 “还有剩的香么?”闻时四下扫了一眼。 夏樵愣了愣:“有,你要吗?” “去抽一根点上。”闻时说。 他总给人一种“一不顺心就翻脸”的感觉,夏樵很想亲近他,又有点怕他,接了指令忙不迭就去弄了。 等到捏着一根香回来,夏樵才问道:“点香干嘛啊哥?” “过来。”闻时朝后院偏了偏头,示意他开 门。 沈家别墅的后院很大,也很空。以前夏樵总想买点花花草草来摆着,但沈桥总说“留点地方”,也不知道留来干嘛。 闻时看到这么块空地,也不觉得奇怪,反倒一脸了然。 以至于夏樵怀疑,之前沈桥说的“留”,就是留给他的。 “香给我。”闻时空着的手动了动手指,示意夏樵把东西递给他。 夏樵乖乖照做。 闻时蹲了下去,让香灰抖落在轻捻的手指间。 夏樵忽然就像开了眼一样,看到了笼里才能看到的东西——那些丝丝绕绕缠在沈桥身上,又被闻时消融的黑色烟气。 “这不是……”夏樵睁大了眼睛。 闻时还在捻着手指,烟气所剩不多,被他捻成了长长一条,像木枝。 他伸手拢了一下,那东西便立在了泥土上。 不知哪里起了一阵风,香火只扑夏樵而来,熏得他两眼泛泪,掩着脸咳了半天。 等他缓过火辣辣的劲,再睁开眼,发现面前的土里多了一株树苗,枝丫瘦长俊秀。 夏樵吓了一跳,避让不及一屁股坐在了泥里:“这什么啊?” “白梅。”闻时说。 夏樵心说我不是问品种:“这哪来的?” “你刚刚不是看见了?”闻时看他的眼神仿佛看智障。 “我知道,我……我是看到了,你从爷爷身上吸走的黑气,刚刚又弄出来了,然后就多了这棵树。” 闻时:“嗯。” 夏樵忽然词穷。 过了半天,他才缓慢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所以它是……” 闻时想了想说:“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意义上的沈桥,也可以当成沈桥留给你的东西。” 夏樵定定地看着树苗,恍然想起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小片白梅林,好像不知不觉间就长起来了。 他现在似乎突然明白了它们的来历——沈桥也是判官,也送走过很多人,应该也做过这样的事。 “每个人……”夏樵咽下“去世”两个字,说:“都会变成这样么?” 闻时说:“我喜欢这样。” 夏樵想说我也喜欢,好像忽然间就没那么难过了,好像沈桥还在某一处温和慈爱地看着他。 闻时站起身,垂在身侧 的手指捏了捏指骨。 夏樵也爬起来,绕着树苗转了好几圈,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这树要施肥么?”夏樵问。 闻时:“它自己会长。” 夏樵“哦”了一声,又问:“那我能浇水么?” 闻时:“我没浇过,你可以试试。” 夏樵又不敢动了。 闻时没好气道:“外面天天下雨也没见浇死。” 夏樵这才放下心来,转悠着去找水壶,好像魂又回来了。 闻时靠在门边,看着他忙前忙后给树苗浇水,忽然觉得当初做傀的人必然骨骼清奇,不然怎么弄出这么个二百五呢。 *** 有了这株白梅,夏樵终于活泛回来。 他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给树苗浇水修枝,然后会跟着闻时点一柱香,给祖师爷敬上。 那天他上完香,路过判官名谱图的时候瞄了一眼,忽然就杵那不动了。 闻时纳闷问他:“你干嘛呢?” 夏樵盯没吭声,看着名谱图有点惊疑不定—— 他刚刚好像看到闻时的名字无声亮了一下。 而且他们这条线似乎……往上面挪了一点点。 但怎么可能呢?这条线到沈桥已经绝了。一条全员亡故的线,还有可能往上爬??? 不不不,幻觉。 夏樵迟疑半天还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眼花。” 闻时便没再管他。 这栋房子有点大,对两个不善家务的人来说,收拾起来有点费劲。闻时和夏樵仓鼠搬粮似的,花了两天半,一点点把家里的沙发、桌椅都挪了位置。 全部整理完的那天下午,夏樵打算好好再打扫一番,于是从柜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闻时正到处找大扫帚呢,就听那圆盘似的玩意儿贴着地,嗡嗡叫着就过来了,好死不死撞他脚上。 “这什么东西?”闻时垂眸盯着它,表情介于“请它滚”和“踩死它”之间。 夏樵连忙过来,把那吵闹玩意儿踢走了,哄道:“这是扫地机器人。” “那还用扫帚么?” “不用不用。”夏樵摆手。 闻时“哦”了一声,从容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玩意儿的存在。 夏樵心说闻哥 就是闻哥,波澜不惊,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结果刚感慨完,他就发现闻时又从冰箱里翻了一盒百醇,面无表情嘎吱嘎吱了两个小时,就这么盯着扫地机器人工作。 “闻哥。”夏樵磨磨唧唧挪到他旁边,指着盒子问他:“吃这个能饱吗?” 闻时眼皮都不抬:“不能。” 夏樵:“那你现在岂不是很饿?” 闻时:“你说呢?” “那得吃点什么才行呢?”夏樵又问。 “人。”闻时蹦了一个字。 “……”夏樵忙不迭跑了。 托这二百五的福,闻时压了很久的饥饿感又烧起来了。他现在有个毛病,一饿,就想起一个人…… 不行,滚。 闻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说完他又去开了冰箱。 夏樵跟着蹭过来,瞄了一眼,百醇已经吃完了。闻时的目光落在那一排饮料里。 夏樵这次积极了:“那个,闻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话没说完,闻时从里面拿了一听可乐,“啪”地掰开拉环,凉凉地说:“我95年死的不是65年。” 夏樵:“……” 好,听得出来,心情更糟了。 夏樵没敢多嘴,也没敢跑远,就缩在旁边默默刷手机。 过了好半天,他听见他闻哥纡尊降贵地问:“谢问有动静么?” 夏樵:“嗯???” 闻时皱了一下眉:“他不是说要租房子搬家?” 谢问从那天下山之后就没了音讯,仿佛人间蒸发,房子的事也再没过问。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当然,主要是闻时觉得奇怪。 毕竟两天半在夏樵的概念里还挺短的,一晃就过,两天半不联系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敢这么跟闻时说,因为他觉得他闻哥可能饿疯了。 “那我……联系一下?”夏樵问。 闻时未置可否。 就在夏樵翻找号码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西屏园在哪?你认识路么?” 夏樵眨了眨眼:“昂,认识。” 干嘛?你要上门吃人啊? 望泉路 夏樵发现,他闻哥是个很干脆的人。 就是有点过于干脆,他上一秒刚说“认识路”,下一秒闻时就往门口走了。 “等等等等!”夏樵忙不迭往卧室跑,三下五除二换了件连帽卫衣,还拎了件码大的给闻时:“今天降温,我刚刚去院子里浇花,还挺凉的,你穿这个吧。” 闻时瞥了一眼说:“不用。” 他皮肤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有事没事还喜欢把右边袖子撸到肩,露出来的手臂线条非常好看。 帅是很帅,但是…… “你真的不冷么?”夏樵认真地问。 “不冷,我热。”闻时把手里喝空的可乐罐捏了,丢进垃圾桶,又去冰箱摸了一盒冻过的牛奶,拆了问:“你究竟走不走?” “……” 看得出来,是很燥了。 “走走走。”夏樵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抓着手机就出了门。 天气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远处已经滚起了黑云,有要下雨的架势。 闻时眯起眼,朝那边望了一眼:“走过去要多久?” “走???”夏樵吓一跳,连忙举了举手机说:“不用,我叫了车,司机已经往这边来了。” 又是一个超出范围的知识点。闻时没表露在脸上,假装接受良好。 夏樵倒是十分自觉,把手机屏幕上供给他—— 闻时看到上面有张地图,一辆小车沿着地图龟速挪动。结果刚挪没两下,就停住不走了。 闻时正纳闷,屏幕上跳出一句提示,订单已结束。 夏樵本想让这位大爷感受一下现代社会的方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 闻时指着提示,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 夏樵:“……放我们鸽子的意思。” “这司机也太没谱了吧!说取消就取消。”夏樵咕哝着,“闻哥你等一下,我重叫一辆。” 谁知这位司机更快,刚接单就直接飞了。 夏樵:“???” 他连续叫了四辆,四辆都被取消了订单,然后就迟迟叫不到新车了。 “有毒吧。”夏樵捧着手机一头雾水,“今天干嘛了,不宜出门?” 眼看着黑云越滚越近,有小雨点开始往下漏,他们的订单终于被接了。 这次司机没再取消,离得也不算远。很快,车便停在了名华府大门口。 闻时把空了的牛奶盒扔进垃圾箱,弓身钻进了车后座。 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女人,长得很和善,颊边有颗痣。她从后视镜里看了闻时一眼,调侃说:“嚯,年轻就是体格好,这天穿短袖啊?” 闻时脾气不算好,也不爱搭理陌生人,碰到这种自来熟的,都是听听就过。 夏樵知道他这性格,生怕冷场。他刚要接司机的话,就听见闻时应了一句:“不算冷。” 夏樵当即有点惊。 “干什么?”闻时余光瞥到了夏樵的傻样。 “没。”夏樵把瞪圆的眼睛收回去,又小声道:“就是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不理人家。” 闻时睨了他一眼,过了片刻答道:“面善。” 圆脸司机听到了这句,当即笑起来:“是说我么?我长了张大众脸,好多人都说挺眼熟的。” 闻时灰色的t恤上有深色的雨点,她看见了,便问道:“你们是兄弟俩呀?下雨天出门都不带伞吗?这雨肯定要越下越大的。” 夏樵委委屈屈地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下呢。” “那么早出来等?” “哎,别提了。今天运气不好,叫了四辆车,四辆都被取消订单。”夏樵抱怨。 “哦。”司机了然,“那还真不是你们运气不好,这几天大家都不想跑那边的单。” “为什么啊?” “邪门啊。” 闻时原本看着窗外,听到这句,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邪门?什么意思?”夏樵问。 “你们最近没看地方论坛么?” 闻时看向夏樵,夏樵一脸惭愧:“呃……看得少。” 司机笑起来,解围道:“也是,地方消息看得都不多。我们是因为开车太闷了,没事就听广播,所以知道得多一点。” 她也没卖关子,趁着路上没事,给闻时他们讲了起来:“往西屏园那边去有条必经的路,叫望泉路。以前有外地的开发商过来,看那边地段还不错,想弄个城中富人区,叫望泉公馆。” “哦,这个知道。路过见过,房子挺漂亮的,就是没什么人住,跟我们名华府还挺像。”夏樵说。 “那不一样。”司机笑说,“名华府是周边规 划问题,望泉公馆是没人愿意住,你问问宁州当地的老人就知道了,都说那边房子不好。” “听说过。”夏樵一副明白的样子。 倒是闻时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好?” 夏樵还没开口,司机就笑了:“帅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宁州方言里,王啊、望啊,都和黄是一个读音。” 望和黄? 那望泉路不就是? 闻时:“……” 他默然片刻,说:“取名的人是个宝。” 司机哈哈笑起来:“还有更宝的呢。那边地段挺好的,附近还有地铁站,有些投资商就不信邪,非要把那边弄得热闹起来,搞过步行街、洋房店铺、花样挺多的,后来都因为生意太差,不了了之了。然后前两年吧,又来一个冤大头,在那边建了个综合商场,有吃有喝有电影院那种。你猜叫什么?” 闻时:“什么?” 司机:“望泉万古城。” 闻时:“……” 瑰宝级的,还挺宏大。 “后来热闹了么?”他问。 “没有。”司机哎了一声,“断断续续,建到今年年初才正式竣工开业,起初还有人去凑热闹,后来就少了。那边特别邪性,总有人说看见了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商场到现在还没关啊?”夏樵问。 “没啊,那边租金低,东西卖得便宜,有些现在很难找的手工店在里面,还是有人去。” “哦。” “这么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但说实话,开车从那边过,是有点怵。”司机师傅说,“昨天吧,我们这个微信群里有人在那边被吓到了,说得挺玄乎的,所以今天大家都不太愿意往那边跑。” “怪不得。”夏樵想了想说,“那您胆子还挺大的。” 司机无奈道:“嗨,我是习惯了,我家就住那边附近,整天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不接活呀。” *** “里面不让停车,我在这边放你们下来。”圆脸司机在路口靠边停下,看着外面变大的雨,又给闻时递了把伞:“得走一小段路呢,你们把伞拿着吧。” 夏樵默默看闻时:“那个,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跑一下就到了。” “拿着吧。”司机笑着说,“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这伞多呢。” “ 真不用。”夏樵还是不好意思拿人东西。 他正推拒着,一只瘦长白净的手伸过来,坦然地把伞接了过去。 “谢谢。”闻时说。 “哎,这就对嘛!”司机笑了。 闻时先行下了车,撑开伞,催促说:“别磨蹭。” 夏樵这才急忙跟下去。 雨很大,地面都起了雾。车子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雾里。 闻时收回视线,问夏樵:“西屏园在哪?” 夏樵对照着手机地图看了一眼,之前右边说:“这条路进去,门脸古色古香那个就是。” 这一条街都延续了望泉路的风格,几乎全是小洋楼,谢问的西屏园在里面显得非常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 临到进门前,夏樵试探着问:“闻哥,一会儿见到他,你打算说什么呀?” 难不成说“请问你什么时候掏钱租我们的房子”? 这好像有点莽撞,还有点尴尬。 但不说这个,该说什么呢?他们跟谢问只是一起进过笼,说生疏不至于,但也没熟到什么份上。 夏樵不太放心闻时,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张口就说“我饿了”也不是没可能。 那多吓人。 闻时果然道:“没想,再说吧。” 夏樵很慌。 西屏园的布置像个古董文玩店,但店里只有人偶,西式的、中式的,皮影、木偶、陶人应有尽有,齐齐整整码了好几个柜子。 一个梳着髻的小个子中年人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脸很福相,看不出是大爷还是大妈。 还有两个长相很娇俏的姑娘坐在一边嗑瓜子聊天。 闻时进门的时候,那两个姑娘一起转过脸来,动作统一地说:“哎,活人。” 夏樵吓得当场退了出去,俩姑娘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毛,来客人了。”俩姑娘叫道。 那个梳着髻的中年人猛地惊醒,打着哈欠看过来。看到闻时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闻时把伞收了,在门外甩了甩水,说:“这是谢问的店么?” 老毛这才回神,点头道:“啊,对,是他的店。” “他人呢?”闻时扫了一圈。 “他人……不在。”老毛打了个磕巴。 闻时盯着 他:“那他在哪?” “有事。”老毛说。 闻时拧着眉:“他大前天明明跟我说这几天店里有事,赶着回来坐镇。” 老毛:“……” 老毛:“他……镇外面去了。” 这人一看就不是说谎的材料,每说一句话,那绿豆似的眼睛就总往角落的小门瞄。 瞎子都看得出来。 闻时把伞搁在门口架子上,抬脚就往小门的方向走。 “哎,那边是卫生间。”老毛急忙说。 “哦,借用一下,谢谢。”闻时说。 刚走到门边,闻时就听见了里面闷闷的咳嗽声,下一秒,那门便从里面开了,露出谢问苍白的脸。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可以休息的后屋。闻时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浅淡香味,还煮了什么东西,热得很。 谢问从里面出来,背手掩上了门。 他似乎有些冷,窝在那么热的屋里,还长袖长裤穿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 “你怎么找人还这么凶?”谢问又咳了几声,问道。 “那你躲什么?”闻时朝磕磕巴巴的老毛看了一眼,皱着眉纳闷道,“我又不是来要债的。” “没躲你,就是这两天太冷了不想出来,就交代他们谁问都说不在。”谢问又转头咳了几声。 闻时这才发现他两只手都带着手套,那种薄薄的黑色绸布,一直裹到手腕,只有动作间才能看到一点腕间的皮肤,被手套对比得更加苍白。 “我也不是算命的,哪知道你会来。”谢问倚着门框问,“你来店里是有什么事?” 可能是离得近的缘故,即便没闭上眼,没看灵相。闻时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涌动的煞气。 他冷着脸,飞快舔了一下唇角,转头冲夏樵一抬下巴说:“他来买娃娃。” 夏樵:“???” 我…… 夏樵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说:“昂,我要买娃娃。” “顺便问你房子还租不租。”闻时又说,“不租我们挂新的了。” 谢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静了一秒,才点头道:“租,周六吧,后天。后天你们能空出时间么?” 闻时算了算,也就两天的功夫,还算快。于是转头看夏樵。 夏樵 心说这时候又来问我了,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他硬着头皮点了点说:“嗯,有时间。” 闻时又舔了一下唇角,感觉自己大概脑子坏了才会跑这一趟。 他本来是打着商量的意思,来找面前这位满汉全席。谁想到店里这么多人,他反倒不方便开口了。 于是他捏了捏指骨,转身说:“就这事,我们走了。” 夏樵顺势拿起架子上的伞,这才想起来……说好的买娃娃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借口。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那对双胞胎姑娘忽然指着伞说:“这是哪里来的?” “哦。”夏樵说,“别人给的,怎么啦?” 其中一个姑娘说:“这边之前一直有个传言。” 夏樵:“什么传言?” “说下雨天往这边来,会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司机,长着圆圆脸,特别热情。然后临下车,总会送人一把伞。” 小姑娘嗓音轻飘飘的,听得夏樵毛骨悚然。 “然后呢?” “没拿伞的话,生个病感冒两天就没事了。”小姑娘说,“拿伞的话……就会去见她。” 夏樵:“……” 闻时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夏樵后背贴着门,魂已经去了一半了。他没好气地抓过伞,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到了身边。 他带着手套的手指很轻地碰了闻时一下,一触即收:“一会儿有事么?” 闻时转头看着他。 “在这吃点东西再走吧,晚点我送你。” 留客 夏樵发现,他闻哥是个很干脆的人。 就是有点过于干脆,他上一秒刚说“认识路”,下一秒闻时就往门口走了。 “等等等等!”夏樵忙不迭往卧室跑,三下五除二换了件连帽卫衣,还拎了件码大的给闻时:“今天降温,我刚刚去院子里浇花,还挺凉的,你穿这个吧。” 闻时瞥了一眼说:“不用。” 他皮肤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有事没事还喜欢把右边袖子撸到肩,露出来的手臂线条非常好看。 帅是很帅,但是…… “你真的不冷么?”夏樵认真地问。 “不冷,我热。”闻时把手里喝空的可乐罐捏了,丢进垃圾桶,又去冰箱摸了一盒冻过的牛奶,拆了问:“你究竟走不走?” “……” 看得出来,是很燥了。 “走走走。”夏樵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抓着手机就出了门。 天气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远处已经滚起了黑云,有要下雨的架势。 闻时眯起眼,朝那边望了一眼:“走过去要多久?” “走???”夏樵吓一跳,连忙举了举手机说:“不用,我叫了车,司机已经往这边来了。” 又是一个超出范围的知识点。闻时没表露在脸上,假装接受良好。 夏樵倒是十分自觉,把手机屏幕上供给他—— 闻时看到上面有张地图,一辆小车沿着地图龟速挪动。结果刚挪没两下,就停住不走了。 闻时正纳闷,屏幕上跳出一句提示,订单已结束。 夏樵本想让这位大爷感受一下现代社会的方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 闻时指着提示,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 夏樵:“……放我们鸽子的意思。” “这司机也太没谱了吧!说取消就取消。”夏樵咕哝着,“闻哥你等一下,我重叫一辆。” 谁知这位司机更快,刚接单就直接飞了。 夏樵:“???” 他连续叫了四辆,四辆都被取消了订单,然后就迟迟叫不到新车了。 “有毒吧。”夏樵捧着手机一头雾水,“今天干嘛了,不宜出门?” 眼看着黑云越滚越近,有小雨点开始往下漏,他们的订单终于被接了。 这次司机没再取消,离得也不算远。很快,车便停在了名华府大门口。 闻时把空了的牛奶盒扔进垃圾箱,弓身钻进了车后座。 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女人,长得很和善,颊边有颗痣。她从后视镜里看了闻时一眼,调侃说:“嚯,年轻就是体格好,这天穿短袖啊?” 闻时脾气不算好,也不爱搭理陌生人,碰到这种自来熟的,都是听听就过。 夏樵知道他这性格,生怕冷场。他刚要接司机的话,就听见闻时应了一句:“不算冷。” 夏樵当即有点惊。 “干什么?”闻时余光瞥到了夏樵的傻样。 “没。”夏樵把瞪圆的眼睛收回去,又小声道:“就是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不理人家。” 闻时睨了他一眼,过了片刻答道:“面善。” 圆脸司机听到了这句,当即笑起来:“是说我么?我长了张大众脸,好多人都说挺眼熟的。” 闻时灰色的t恤上有深色的雨点,她看见了,便问道:“你们是兄弟俩呀?下雨天出门都不带伞吗?这雨肯定要越下越大的。” 夏樵委委屈屈地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下呢。” “那么早出来等?” “哎,别提了。今天运气不好,叫了四辆车,四辆都被取消订单。”夏樵抱怨。 “哦。”司机了然,“那还真不是你们运气不好,这几天大家都不想跑那边的单。” “为什么啊?” “邪门啊。” 闻时原本看着窗外,听到这句,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邪门?什么意思?”夏樵问。 “你们最近没看地方论坛么?” 闻时看向夏樵,夏樵一脸惭愧:“呃……看得少。” 司机笑起来,解围道:“也是,地方消息看得都不多。我们是因为开车太闷了,没事就听广播,所以知道得多一点。” 她也没卖关子,趁着路上没事,给闻时他们讲了起来:“往西屏园那边去有条必经的路,叫望泉路。以前有外地的开发商过来,看那边地段还不错,想弄个城中富人区,叫望泉公馆。” “哦,这个知道。路过见过,房子挺漂亮的,就是没什么人住,跟我们名华府还挺像。”夏樵说。 “那不一样。”司机笑说,“名华府是周边规 划问题,望泉公馆是没人愿意住,你问问宁州当地的老人就知道了,都说那边房子不好。” “听说过。”夏樵一副明白的样子。 倒是闻时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好?” 夏樵还没开口,司机就笑了:“帅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宁州方言里,王啊、望啊,都和黄是一个读音。” 望和黄? 那望泉路不就是? 闻时:“……” 他默然片刻,说:“取名的人是个宝。” 司机哈哈笑起来:“还有更宝的呢。那边地段挺好的,附近还有地铁站,有些投资商就不信邪,非要把那边弄得热闹起来,搞过步行街、洋房店铺、花样挺多的,后来都因为生意太差,不了了之了。然后前两年吧,又来一个冤大头,在那边建了个综合商场,有吃有喝有电影院那种。你猜叫什么?” 闻时:“什么?” 司机:“望泉万古城。” 闻时:“……” 瑰宝级的,还挺宏大。 “后来热闹了么?”他问。 “没有。”司机哎了一声,“断断续续,建到今年年初才正式竣工开业,起初还有人去凑热闹,后来就少了。那边特别邪性,总有人说看见了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商场到现在还没关啊?”夏樵问。 “没啊,那边租金低,东西卖得便宜,有些现在很难找的手工店在里面,还是有人去。” “哦。” “这么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但说实话,开车从那边过,是有点怵。”司机师傅说,“昨天吧,我们这个微信群里有人在那边被吓到了,说得挺玄乎的,所以今天大家都不太愿意往那边跑。” “怪不得。”夏樵想了想说,“那您胆子还挺大的。” 司机无奈道:“嗨,我是习惯了,我家就住那边附近,整天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不接活呀。” *** “里面不让停车,我在这边放你们下来。”圆脸司机在路口靠边停下,看着外面变大的雨,又给闻时递了把伞:“得走一小段路呢,你们把伞拿着吧。” 夏樵默默看闻时:“那个,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跑一下就到了。” “拿着吧。”司机笑着说,“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这伞多呢。” “ 真不用。”夏樵还是不好意思拿人东西。 他正推拒着,一只瘦长白净的手伸过来,坦然地把伞接了过去。 “谢谢。”闻时说。 “哎,这就对嘛!”司机笑了。 闻时先行下了车,撑开伞,催促说:“别磨蹭。” 夏樵这才急忙跟下去。 雨很大,地面都起了雾。车子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雾里。 闻时收回视线,问夏樵:“西屏园在哪?” 夏樵对照着手机地图看了一眼,之前右边说:“这条路进去,门脸古色古香那个就是。” 这一条街都延续了望泉路的风格,几乎全是小洋楼,谢问的西屏园在里面显得非常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 临到进门前,夏樵试探着问:“闻哥,一会儿见到他,你打算说什么呀?” 难不成说“请问你什么时候掏钱租我们的房子”? 这好像有点莽撞,还有点尴尬。 但不说这个,该说什么呢?他们跟谢问只是一起进过笼,说生疏不至于,但也没熟到什么份上。 夏樵不太放心闻时,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张口就说“我饿了”也不是没可能。 那多吓人。 闻时果然道:“没想,再说吧。” 夏樵很慌。 西屏园的布置像个古董文玩店,但店里只有人偶,西式的、中式的,皮影、木偶、陶人应有尽有,齐齐整整码了好几个柜子。 一个梳着髻的小个子中年人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脸很福相,看不出是大爷还是大妈。 还有两个长相很娇俏的姑娘坐在一边嗑瓜子聊天。 闻时进门的时候,那两个姑娘一起转过脸来,动作统一地说:“哎,活人。” 夏樵吓得当场退了出去,俩姑娘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毛,来客人了。”俩姑娘叫道。 那个梳着髻的中年人猛地惊醒,打着哈欠看过来。看到闻时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闻时把伞收了,在门外甩了甩水,说:“这是谢问的店么?” 老毛这才回神,点头道:“啊,对,是他的店。” “他人呢?”闻时扫了一圈。 “他人……不在。”老毛打了个磕巴。 闻时盯着 他:“那他在哪?” “有事。”老毛说。 闻时拧着眉:“他大前天明明跟我说这几天店里有事,赶着回来坐镇。” 老毛:“……” 老毛:“他……镇外面去了。” 这人一看就不是说谎的材料,每说一句话,那绿豆似的眼睛就总往角落的小门瞄。 瞎子都看得出来。 闻时把伞搁在门口架子上,抬脚就往小门的方向走。 “哎,那边是卫生间。”老毛急忙说。 “哦,借用一下,谢谢。”闻时说。 刚走到门边,闻时就听见了里面闷闷的咳嗽声,下一秒,那门便从里面开了,露出谢问苍白的脸。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可以休息的后屋。闻时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浅淡香味,还煮了什么东西,热得很。 谢问从里面出来,背手掩上了门。 他似乎有些冷,窝在那么热的屋里,还长袖长裤穿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 “你怎么找人还这么凶?”谢问又咳了几声,问道。 “那你躲什么?”闻时朝磕磕巴巴的老毛看了一眼,皱着眉纳闷道,“我又不是来要债的。” “没躲你,就是这两天太冷了不想出来,就交代他们谁问都说不在。”谢问又转头咳了几声。 闻时这才发现他两只手都带着手套,那种薄薄的黑色绸布,一直裹到手腕,只有动作间才能看到一点腕间的皮肤,被手套对比得更加苍白。 “我也不是算命的,哪知道你会来。”谢问倚着门框问,“你来店里是有什么事?” 可能是离得近的缘故,即便没闭上眼,没看灵相。闻时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涌动的煞气。 他冷着脸,飞快舔了一下唇角,转头冲夏樵一抬下巴说:“他来买娃娃。” 夏樵:“???” 我…… 夏樵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说:“昂,我要买娃娃。” “顺便问你房子还租不租。”闻时又说,“不租我们挂新的了。” 谢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静了一秒,才点头道:“租,周六吧,后天。后天你们能空出时间么?” 闻时算了算,也就两天的功夫,还算快。于是转头看夏樵。 夏樵 心说这时候又来问我了,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他硬着头皮点了点说:“嗯,有时间。” 闻时又舔了一下唇角,感觉自己大概脑子坏了才会跑这一趟。 他本来是打着商量的意思,来找面前这位满汉全席。谁想到店里这么多人,他反倒不方便开口了。 于是他捏了捏指骨,转身说:“就这事,我们走了。” 夏樵顺势拿起架子上的伞,这才想起来……说好的买娃娃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借口。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那对双胞胎姑娘忽然指着伞说:“这是哪里来的?” “哦。”夏樵说,“别人给的,怎么啦?” 其中一个姑娘说:“这边之前一直有个传言。” 夏樵:“什么传言?” “说下雨天往这边来,会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司机,长着圆圆脸,特别热情。然后临下车,总会送人一把伞。” 小姑娘嗓音轻飘飘的,听得夏樵毛骨悚然。 “然后呢?” “没拿伞的话,生个病感冒两天就没事了。”小姑娘说,“拿伞的话……就会去见她。” 夏樵:“……” 闻时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夏樵后背贴着门,魂已经去了一半了。他没好气地抓过伞,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到了身边。 他带着手套的手指很轻地碰了闻时一下,一触即收:“一会儿有事么?” 闻时转头看着他。 “在这吃点东西再走吧,晚点我送你。” 进食 西屏园其实有两层,但构造很奇怪。 一般这种双层的商铺,一楼是店面,二楼要么住人、要么当仓库。也有些穷讲究的,会弄个特别风雅的接待室。 但西屏园不这样。 它的二楼……主要用来吃饭。 为什么说主要?因为它还像个小型植物园—— 西北角有一棵贴墙生长的树,品种看不出来,是死是活也很难分辨,光秃秃的,高度刚巧抵到屋顶。枝丫就贴着墙与墙的交线蜿蜒交错。 树枝上还装模作样地挂了个空鸟架。 树底下有一片人工景,两只小王八在浅水池里划拉着,除此以外,到处是乱石和新鲜花草,还有几个不知什么玩意儿呆的窝。 那个吃饭用的四方桌就搁在花草中间,十分……不伦不类。 老毛在桌上放了一只大铜锅,往里填了炭,一锅浓稠奶白的高汤就这么咕嘟咕嘟地沸着,白雾带着香味弥散开来。 锅里滚着薄而鲜嫩的羊肉,纹理间能溢出汁来。 旁边一个小巧的炉子上还热着酒,度数不知道,但劲挺大的。 反正闻时一口没喝,就已经醉了—— 临到夏天,他穿着短袖,坐在铺着热风的屋里,对着一桌滋补暖身的东西,肚子咕咕叫。 他图什么?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木然吧,知道内情的夏樵还挺心疼。 其实在夏樵的认知里,判官也是正常吃饭的,比如沈桥,比如他见过的、听过的各种人。 像闻时这样不吃人饭的异类,还是独一份。也许还是跟他不死不活的情况有关吧。 夏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闻哥你还好吧?” “你说呢。”闻时握着筷子也没看他,过了两秒反省似的闭了一下眼,低声自我讥讽:“我真是脑子坏了。” 谢问留他吃饭,他怎么就想不开点头了呢? 这下好了,全靠自制力。 他看着夏樵满碗的肉,幽幽问:“好吃么?” “……” 夏樵不敢说话。 对他而言,这一顿是真的不错。谢问这些店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肉菜、又鲜又嫩,酱汁也特别香,手艺真的没话说。 而且今天又是大雨、又是降温的,他正觉得冷呢,吃点热乎的刚刚好, 实在没法跟这位姓闻的祖宗感同身受,只能劝慰。 “要不闻哥你意思意思,吃两口试试?”夏樵趁着老毛他们大快朵颐,悄声说,“垫一垫也是好的,聊胜于无。这种铜锅涮肉你吃过吗?它——” “吃过。”闻时打断道,“吃过不少回。” 这话在常人听来没有任何问题。毕竟闻时看起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没吃过才比较奇怪。 但谢问却投来了讶异的目光,就好像他知道闻时刚来人世没几天。 “看我干什么?”闻时注意到的时候,谢问目光里的讶异已经淡了。 “这是个好问题,得你先看我,才能知道我在看你。”谢问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热烫的酒,也不喝,只是握着酒杯,像在感受杯子里的温度:“要不你先说说为什么看我?” 闻时:“……” 滚。 谢问笑着揭过这个话题,又说:“你在哪吃过这个?” 闻时原本不想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蹦出一句:“以前在北京。” 那时候还叫北平。 “哦。”谢问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指着闻时空空的瓷碟:“那你是现在不爱吃了,还是他们汤吊得太难吃了,你下不了筷子?” 老毛和那对双胞胎姑娘顿时抬起头,无辜地看过来。 可能是下属都怕老板吧,反正这仨很惶恐。 闻时觉得莫名奇妙。他在齐刷刷的盯视中沉默两秒,伸筷夹了一片羊肉。 老毛又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起来。他吃东西几乎不嚼,囫囵下肚,显得格外香,看得人特别有食欲。 夏樵当场跟着吃了两块肉。 闻时…… 闻时要疯了。 但他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反倒显得特别冷淡。他没滋没味地把肉咽了,为了转移注意力,顺口冲谢问说:“你也没吃几口。” “还行。”谢问说,“我喜欢烫一点的东西,但对这种兴趣一般。” “你不喜欢他们还弄这个?”闻时一脸古怪。 “习惯吧。”谢问说。 他瞥见闻时疑问的表情,想了想补充道:“我以前领过一个——”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闻时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道:“领过一个小孩儿回来 ,他比较馋这些。” “那他人呢?”闻时又问。 “不在了。”谢问没抬眼,握着杯子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闻时依然觉得奇怪,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能叫习惯?中间那些年你们不过日子么? 他还想开口,老毛又拿漏勺舀了一大碗,吃得特别香,唏哩呼噜的声音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闻时:“……” 他肚子悄悄响应一声,终于坐不住了。 “洗手池在哪?”闻时绷着脸冷静了一下,搁了筷子问。 “那边。”谢问指着东侧一条短廊说,“怎么了?” “沾到酱了。”闻时随口编了个理由,起身往短廊走。 短廊背面有个单独的洗手池,他弓身撑在水池前,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饿昏头的感觉总算缓了一些。 刚站直身体,他就感觉有风从侧面钻进来。闻时转头一看,发现二楼短廊连着后门,门虚掩着,风就是从那里溜进来的,裹着雨水湿气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很淡,也不难闻,但有一点熟悉。 闻时有些纳闷,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道铁质的楼梯,连接着这片商业街的后身。 西屏园的后门很干净,也很荒,正对着长长的围墙。围墙里就是望泉公馆的人造湖景和小竹林。 雨很大,那股味道藏在雨水中,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闻时扶着楼梯栏杆嗅了一会儿,终于认出来—— 那是惠姑的味道。 沈桥下葬的前一晚,那三个吹鼓手变成的惠姑被他弄死了一个,跑了俩。他在跑掉的惠姑身上留了追踪的东西,结果追到了西屏园。 其实今天主动来西屏园,也有这个目的。 他刚进店的时候就悄悄注意了一番,但没找到任何踪迹,没想到在后门。 闻时强打精神,凝气阖眼,面前的景象便幽静起来,一条细细如水痕的踪迹蜿蜒到了围墙边,又滑进了望泉公馆,之后便浅淡得难以找寻了。 所以其实跟谢问无关,而是望泉公馆? 闻时没撑几秒就睁开眼,皱着眉思索起来。 直到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你干嘛傻站在外面?”谢问的声音响起来。 闻时:“……” 为什么会有追着他跑的食物。 “看雨停了没。”闻时转身进了短廊。 他手上沾了栏杆的锈,只得再去水池边洗一遍。 谢问也似乎刚洗过手。他不急着回桌边,只是把门关上,越过闻时抽了张擦手纸。 动作带起一抹很轻的风,明明什么也没有,闻时却感觉那股浓重的煞气把自己围在其中。 他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的眸子很轻地闭了一下。 相较于餐桌边,这里狭窄而安静。也许就是太安静的缘故,那些无形无影的东西存在感便格外强烈。 闻时撩起眼皮,从镜子里看了谢问一眼,看到对方靠在他身后的墙上,一丝不苟地把手套戴上,似乎在等他。 “你看见过自己的灵相么?”闻时忽然开口。 “嗯?”谢问拽了一下手套边缘,抬眸道:“什么意思?” 并不是所有判官都能轻易看到别人的灵相,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比如一见夏樵就觉得他很干净,见到谢问就觉得他业障太重,越是极端越是容易被感知。 要想真正看到灵相是什么样,他们得费一番功夫,借助别的手段。 像闻时这样的,凤毛麟角。 “算了。”一时冲动过去,闻时垂眼抽了一张擦手纸,正想说“当我没说”,就听见谢问低低“哦”了一声:“你是说我灵相上那些业障和煞气吗?见过。”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隔着镜子看向闻时,嗓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咳嗽导致的沙哑。 可能还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吧,这句话在闻时听来,居然有种莫名的蛊惑力。 他依然背对着谢问站在水池前,把擦完的纸扔掉,又垂眸静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消融一点呢?” 这次谢问是真的愣了一下。 他看了闻时很久,说:“你知道动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东西,需要什么吗?” 当过判官的人都知道,对于已经成笼的人来说,四散的黑雾是一种发泄和解脱,只要解笼的人足够强,就可以把那些都消融掉。 但一个好好的正常人,要动他身上的东西就没那么简单了,这事真没什么人研究过。 一来,别人吃饭就能饱,不拿这种东西当食物。 这一条就筛掉了闻 时以外99%的人。 二来,闻时以前屯了很多东西,根本不愁吃。 于是连他也不知道。 闻时被问住了,但越来越重的饥饿感让他想不出什么答案,只有一丝微妙的烦躁。 他垂着的手一下一下捏着骨节,没吭声,正想说:“那就这样吧。” 却听见谢问说:“算了,你试试吧。” 闻时抬起眼:“你说真的?” 谢问站直身体,让开两只手,笑得有点无奈:“怎么弄?跟我说个流程,要闭眼么?” 闻时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他:“不用。” “你不用做什么。”闻时阖上眼说:“我来。” 那一瞬间,谢问魑魅妖邪般的灵相出现在他“眼”里,黑气腾然冲天,像盘结蜿蜒的群蟒。 明明是最煞的相,却安静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过咫尺,近到闻时自己都被围裹在其中。 闻时试着伸出手,他轮廓轻虚的手指勾住了其中一袅黑雾。 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下一秒,黑雾忽然放肆恣意起来,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烧心的饥饿被缓缓压下去,但另一股奇怪的情绪却翻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闻时手指蜷缩了一下,猛地抽了回来。 他睁开眼,蹙着眉尖抬起头,发现谢问半垂着目光,始终在看他。 “老板——”老毛的声音从短廊另一端传来,“有人找!” 闻时从怔然中回神,撤了一步,侧身给他让出路来,“店员叫你。” “你还好么?”谢问朝那边掠了一眼,对闻时说。 “没事。”闻时说。 之前的难过似乎只是刹那间,浮光掠影,转瞬便没了。 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起来刚刚是怎么回事了,浑身只剩下一种感觉,还不小心说了出来。 他说:“饱了,谢谢。” 谢问:“……” 谢问:“?” 夜路 这个嘴瓢十分尴尬。 闻时当然不打算跟人交代自己的来龙去脉,只得祈祷谢问是个空有长相的绣花枕头,听不懂他这句嘴瓢。 结果绣花枕头说话了:“刚刚那一大锅东西你不碰,你吃这个?” 闻时:“……”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他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性子,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圆,只能瘫着脸跟谢问对峙,企图以眼神退敌军。 可是敌军不退反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时决定投降,他感觉谢问克他。 “有一阵子了。”他说。 其实很早以前,他是能正常吃饭的。这种正常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上一次从无相门出来[无名小说target="_nk">.wmxs.info],才慢慢发生变化。 沈桥眼睁睁看着他从爱吃东西、尤其爱吃甜食变成了什么都不想吃。 还好这个过程是逐步的,他来得及准备,也没被旁人发现。 这次再从无相门里出来,他不仅没了存货,状态还更糟糕,终于有点遮掩不住了。 看,这不就被食物本人觉察了么。 食物还皱起了眉…… 虽然认识不久,但谢问总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样皱着眉还是第一次,闻时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但以正常人的心理来看,有人把自己当吃的,估计不是惊吓就是排斥吧,反正不会是惊喜。 闻时不太在意这个,只是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他转开视线,朝短廊外看了一眼。老毛扒着墙在那边探头探脑,一副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 “你店员在等你。”闻时顺手一指,没等谢问开口,自己先出来了。 “出来了。” “可算出来了。” 双胞胎姑娘跟复读机一样, 脆生生地一唱一和。 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位,一人一边把夏樵夹在中间。 夏樵抓着筷子眼巴巴看着闻时,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闻哥。” “再吃点吧。” “是啊,再吃点。” 那俩姑娘指着铜锅对闻时说。 “不用,我饱了。”闻时说。 “你饱了?”夏樵就很震惊,他消化了闻时的意思,伸着脖子朝短廊里看。 那架势,好像闻时是专吸书生精气的妖怪似的。明明看举止气质,谢问才更像那个妖怪。 “你吃完了没?”闻时拍了他后背一下,不咸不淡道:“吃完走了。” “这就走啦?” “要不你别走了,扣在店里给我们帮忙吧。” 那俩姑娘又开始逗夏樵,夏樵忙不迭退让出来,嘴上说着“谢谢谢谢,吃得特别满足”,身体却诚实地缩在闻时后面,跟着他哥下了楼。 双胞胎有点人来疯,刚刚还叽叽喳喳十分吵闹,这会儿又歇下来。 其中一个舀了勺汤喝下肚,咂咂嘴小声说:“他变化好大啊。我还以为我们手艺变糟了。可是这味道明明挺好的,他怎么现在一点都不吃了?” 老毛也叹气。他个子矮,肚皮圆,往那一腆就像个秃毛八哥:“不是说了嘛,老板那天找到他发现他丢了灵相。灵相都没了,总要有点变化吧。” “灵相怎么会丢呢?” “那上哪儿知道呢。”老毛又叹一口气,“咱们被封了多少年没见天日了,这才出来多久。” “会不会是当年——” 老毛“啧”了一声打断她,又比了个嘘,好像她口中的当年是个禁忌。 双胞胎这时候倒是听话,没再多说,嗓音还压得更低了,“所以老板要搬过去,是想帮他找灵相?” 老毛点头:“是吧。” “找灵相应该也用不了多久,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该走了呀。”老毛揣着手,像个不知多少岁的老夫子,“老板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本来不就是临走前去看他一眼?” 双胞胎欲言又止,最后唏嘘道:“就不再管啦?” 老毛一脸“你在做什么梦”的表情,说:“无挂无碍你当说说的?修的不就这个么。万一走偏一点,那可就……” 他正叨叨着,忽然看见双胞胎冲他挤眉弄眼。他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发现谢问就站在他后面,长而好看的眸子半垂着看他。 老毛吓一跳,差点扑棱起来。 好在谢问虽然听到了他刚刚那番厥词,却没说什么,也许是默认,也许是懒得评价。 他只是扫过那一桌狼藉,说“谁吃得多谁收了吧”,便往楼下走去。 老毛委委屈屈“嗳”了一声。 *** 西屏园一楼店面关了半个,只留了柜台里的一盏灯。 闻时下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裹着薄风衣站在那里。身上有明显的湿痕,大概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显得有点狼狈。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闻时和夏樵的时候愣了一下。 夏樵比她还愣:“诶?是您啊。” 闻时不太记人,只觉得她眼熟。直到夏樵叫了句“张阿姨”,他才想起来这人去吊唁过沈桥,好像叫张碧灵。 本来沈桥下葬那天她也要去,后来临时有事耽搁,便没去成。 闻时对她名谱图上的排位倒是印象挺深,因为他传下去的这一脉沉在倒数第一,张碧灵就在倒数第二。 可以说是难兄难弟。 “你们怎么在这里?”张碧灵看到他俩也很意外。 “来——”夏樵尊重了一下之前的借口,说:“想买东西,来朋、朋友店里逛逛,顺便吃了个饭。” “朋友?”张碧灵更意外了,“你说的朋友是?” “额……就是这的老板。”夏樵硬着头皮说。 一起入过笼,一起吃过晚饭,还即将一起住,怎么也该算是朋友了。但夏樵就是觉得把谢问归为朋友很心虚。 “你们跟谢问认识?”张碧灵说。 夏樵只能“昂”了一声。 闻时补充道:“刚认识不久。” “哦哦。”张碧灵点点头,“怪不得,之前来这边没见过你们。” “您也认识谢问啊?” 夏樵问完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张碧灵和谢问虽然不同姓,但都算张家的旁支,认识也不稀奇。更何况他们处境还差不多,一个被除名,一个排名垫底,都属于无人问津的那种,没准还有点惺惺相惜。 不过,很快夏樵就发现,他们离 惺惺相惜还远得很。因为谢问下楼后,张碧灵跟他说话的状态并不熟稔。 先客气了一番才进入主题。 “你是来拿东西的?”谢问说,“那我得让老毛找找。” “不是。”张碧灵摆摆手说,“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没什么。我本来是见下雨,又刚巧路过这边,来看看,想找你帮个小忙。有客人的话,我就不多呆了。你们继续聊,我下次有空再来。” 她把单肩包往上掖了掖,冲众人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她行色匆匆,转眼便没了踪影,叫都来不及叫回来。 这一出弄得众人一头雾水,直到老毛拎着垃圾袋下楼,他们才回过神来。 闻时没打算久呆,他说了句“我们也走了”,便走到门边,想拿上那把黑伞。 谁知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湿漉漉的水痕。 闻时愣了一下:“伞呢?” 夏樵跟着叫起来:“对啊,伞呢?” 他被双胞胎吓过一回,总觉得那把黑伞有问题,根本不想撑着它回去。但不撑是一回事,凭空消失是另一回事。 本来那伞就够诡异了,这么一闹,他更觉得毛骨悚然。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轻飘飘的雨水斜飞进来,擦着脖子而过,就像有什么东西贴着那里轻轻吹了一下。 夏樵当即一哆嗦,起了半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抓住了闻时的胳膊。 闻时正想槽他,余光看见一把格纹伞在旁边抖开来。 “你拿这把。”谢问的嗓音响起来。 闻时接了伞转过头,就见谢问自己撑开了另一把伞说:“走吧,我送你们。” “不用。”闻时说。 “要的。”门口风有点冷,他加了件外套又立起领子,还是虚握着拳咳了两声,劝道:“这边夜路你肯定没走过,走一回你就知道了。” 闻时:“……我胆子很大。” “知道。”谢问戴着手套的手还抵在鼻尖,眼睛在夜色里弯起来,“你不用这么强调,有眼睛都看得出来。但是像他这种胆子的——” 他指了指夏樵,说:“两个人没用,得组个团。” “……” 闻时心说我组团也不用拉病秧子来凑数,这么大风万一吹出病来,算谁的? 结果谢问已经扶着他的肩,连哄带推地示意他别犟 着了,赶紧撑伞。 闻时其实有点纳闷,他想说“你知道我拿什么东西当食物,你不害怕?”但又觉得这话问出来有些矫情,便没再开口。 西屏园外的这条街确实有些诡异,也许是生意冷清的缘故,还不到晚上8点,两边的店铺就关完了。 那些店面并不讲究,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窗上蒙着厚厚的灰,雨一淋,就流下一道一道水印,像被划花的脸。 店里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不清轮廓。有时猛一晃眼,总觉得有人直挺挺地站在漆黑的店里。 整条街居然没有路灯,只有西屏园的一点灯光,远远落在身后,被雨笼罩着,雾蒙蒙的,有点老旧。 这里不让车进来,必须得走到望泉路和这条街的交叉口。 夏樵估计吓得够呛,一路都不敢说话。因为这街上说话会有回音,乍一听就像有人跟在后面叹气似的。 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存在感小到只有脚步声。 街边垃圾桶附近忽然窜过一只黑影。闻时朝那边看了一眼,应该是只野猫,嘶哑地叫了一声,便顺着围墙翻进了望泉公馆里。 “拐个弯就是望泉路了。”谢问的声音在雨里不甚清晰。 “嗯。”闻时应了一声。 他感觉谢问拍了拍他的肩,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颈侧的皮肤,可能是生病的缘故,触感凉得惊心。 又过了一秒,他忽然想起来,谢问是带着手套的,根本不可能是这种触感。 …… 那拍他的是谁? 翻车 闻时回过头,看到谢问一手举着伞,一手插在兜里。 他伞沿压得很低,挡着斜雨,只露出清瘦好看的下颔。 “你刚刚拍我了?”闻时问。 “我?”谢问脚步没停,却愣了一下,“没有,有人拍你?” “谁知道是不是人。”闻时讥嘲道。 这话把夏樵吓一跳,他一把抓住闻时的胳膊,声如蚊呐:“什么意思?有东西跟着我们吗?” 闻时:“不是。” 他刚好走到长街与望泉路的交叉口,这里立着唯一一盏路灯,灯泡蒙着尘,连光都是灰扑扑的。 夏樵还在抖,他吊在闻时胳膊上,越抓越紧:“不是?为什么说不是?” 谢问也好奇地探过来。 “因为不是跟着我们——”闻时垂眸看着地面,三个人并行,却只有他一个人有影子,“是跟着我。” “……” “夏樵”和“谢问”猛地刹步。 闻时脚下一转,抡起伞就甩向两人! 他动作又戾又凶,甩过去甚至能听到风声。 “夏樵”和“谢问”被扫得退让两步,正要再扑。就见闻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团棉线。 手指灵活地一勾一扯,那团看似凌乱的线便飞快绕在他左手五指间。下一秒,线甩了出去。 那一端明明是空的,却像坠了千斤,带着猎猎风声在那两个冒牌货身上缠缚几圈,又落回到闻时右手。 他微偏着头,肩窝夹着雨伞,绷着劲瘦的十指朝两边一扯,棉线瞬间收紧,死死勒住缠在中心的两个“人”。 它们扭曲着无声尖叫,然后“噗”地散成一片水雾,再没踪影。 闻时直起脖子,重新握住伞柄。 雨依然下个不停,刚刚那一瞬间的紧绷就像个突如起来的插曲,但是闻时知道,他又进了某个人的笼。 他四下看了一圈,隐约看到了望泉路中段有灯光。没弄错的话,那就是望泉万古城了。 闻时打着伞一边朝那处走,一边低头把手指上缠绕的棉线咬扯下来。 结果刚扯了一下,就感觉有东西“啪嗒”一下落在他后颈上,应该是水滴,冰凉彻骨,顺着骨骼线滑进衣服里。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是长得看不到头的路,一片死寂。 啪嗒—— 又一滴水落下来,洇进发梢。 闻时乍然反应过来,他还打着伞,怎么可能有水滴穿伞而过??? 他抬起头—— 一张白森森的人脸贴缩在伞里,湿漉漉的头发垂挂下来,水滴顺着流淌下来。 闻时:“……” 他默然片刻,一手握着金属伞骨,“啪”地把伞收了! 人脸被夹在伞中,发出一声闷闷的惊呼,然后连脸带伞……被闻时扔了。 托这些东西的福,他到达望泉万古城的时候,整个人都湿淋淋的,面无表情往门柱边一杵,比鬼吓人。 夏樵就是被他吓哭的。 “你蹲这干嘛?”闻时踢了那不争气的玩意儿一下。 夏樵吸了吸鼻子,从柱子旁边站起来:“这里视角好,能看到来人,而且这根门柱大,背贴着它有安全感。” 但谁他妈能想到他闻哥不走寻常路,从背后绕过来也不吭声,就那么站在旁边滴水。 夏樵想了想又补充道:“蹲着也比站着有安全感。” 闻时:“你站跟蹲区别也不大。” 夏樵:“???” “这算人身攻击了吧哥?”夏樵说。 闻时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撸,拎着t恤领口抖了抖水:“谢问呢?” “没看到。”夏樵惊魂未定,“我本来跟着你们走的嘛,走着走着就发现你俩怪怪的,伸头一看我草,脸都不对!我当然撒腿就跑,没顾得上看路上有没有其他人。” 他上次跟着闻时、谢问入了一次笼,知道笼心一般是建筑物。这次便没有乱跑,看到这座商场就直奔而来,目标明确地在这蹲守。 “谢……”夏樵每次直呼谢问名字都觉得很怵,没礼貌。但叫谢哥吧,又有点奇怪。因为谢问虽然温和,却给他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他斟酌半晌,才找到一个不那么烫嘴的称呼:“那个,谢老板如果也入笼了,应该知道要来这的吧?” 他刚想说对方有可能先进笼心了,要不咱们进去找找? 就见闻时不太耐烦地拎着t恤前襟,避免潮湿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说:“等着吧。” 你不是不耐烦等么??? 夏樵在心里说。 这座商场设计得像个卷起的纸筒,微微倾斜,线条挺流 畅的。如果窗明几净,应该还算漂亮。 但它很久没被清扫,墙面有一道道泛黄的污渍,玻璃也灰蒙蒙的,根本看不清里面什么样。 站在外面,只能看到几个商铺亮着零星的白炽灯,冷清得像个废弃大楼。 不知道是笼主对它的印象,还是它本就这样。 “闻哥,你说这是谁的笼?”夏樵喃喃道,“会是那个司机吗?早知道不接那把伞了。” 闻时却说:“我故意接的。” 夏樵:“?” 他正想问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转头一看,谢问姗姗来迟。 他的伞好好握在手里,衣服干干净净,就连裤脚都没什么湿痕。可见既没有惊吓,也没有跑动。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就地洗了个澡么?”谢问远远看到他们,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你没碰到东西?”闻时皱眉问。 “没有。”谢问站在廊下收伞,“还好没有,我这体质可经不起洗露天澡。” 这在闻时听来就很有挑衅的意思了。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心说菜鸡倒是运气好。他默默从口袋里掏出棉线和打火机,转身去花台那扒拉了几下。 谢问走过来:“这次进笼心你来?” “不然呢?”闻时语气不爽,挑了三根树枝,拿棉线简单绕了一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耍人玩?” 夏樵凑过来说:“我不想再进洋娃娃了,哥。” 闻时:“嗯。” 傻比才想。 自己的水平自己最清楚。闻时饿着的时候没法说什么。现在吃饱了,虽然远比不上有灵相的时候,但放在普通判官里也相当可以了。 最次……也能把谢问这种半桶水吊起来打! 闻时手指已经动了起来。 夏樵看着他弹开打火机,火星亮起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闻哥。” “说。”闻时点了树枝。 “我那天……就是从爷爷笼里出来第二天。”夏樵盯着那簇火苗说,“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名谱图上——” 他想说“你的名字好像亮了一下”,但是碍于谢问也在,他咕嘟把这半句咽下去,只提了后面:“名谱图上咱们家那条线好像往上挪了一点点。” 闻时眼也没抬。他把树枝 拢进手中,手指绕上了棉线,顺口道:“没眼花,因为刚解了笼。” 夏樵“哦”了一声,忽然有点激动:“那闻哥,你如果多解一点笼,咱们这条线是不是还能再往上爬一爬,排名是不是就高了?” 闻时:“……” 能,真的能。 但这他妈就有点惊悚了。 以前沈桥活着,他随便进笼。这脉排行往上蹦几蹦都没问题,反正都算沈桥脑袋上。 现在沈桥不在了,夏樵这个小傀还没名字。在别家眼中,名谱图上这一脉就算彻底绝了。 一条全员已亡故的线,拖着一排朱笔写的死人名轰轰烈烈往上爬,这是吓唬谁呢? 闻时刚反应过来,当即手一抖。 绕着烟雾的树枝在棉线缠绑中咯啦一碰,带着三个人一起进了笼心。 眼前黑下来的瞬间,闻时心想要完。 等他再睁开眼,就已经在万古城商场里面了。 这栋楼是圆筒形的结构,店铺一个个相挨着,连成一圈,显得略有些拥挤。 很多店面关着卷轴门,门外封着冷冰冰的金属网。也不知道是打烊了,还是干脆不开了。 在那些关着的店铺中,零星夹杂着几家还在营业的。 商场的大灯没开,那些营业的店铺便是仅有的光源,白炽灯照着店门左右一圈,勉强能照应隔壁。 闻时就在这样的“隔壁”里。 他借着光源,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视线高度,然后他就松了一口气——还挺高的,肯定不是洋娃娃。 但很快,他又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面前是一块玻璃橱窗,而他试着动了一下,脖子、手脚都有点僵硬,不是很灵活。 他努力转了一下头,看到了自己灰色的手。 有什么玩意儿是站在玻璃窗面前,有手有脚、僵硬还发灰的? 答:人体模特。 优点是这模特下半身好歹穿了裤子,还穿了运动鞋。缺点是他上身只套了个外套,拉链没拉,敞胸露怀。 比缺点更缺一点的是……他这身体是可装卸的,脑袋、胳膊、腿都有缝隙,尤其脑袋,卡得不是很紧。 以至于闻时现在不太敢动,别人看到会叫,他头会掉。 这个附身物有点糟糕。 闻时心情瞬间变差,但 这次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也不能骂谁王八蛋。 他僵着脖子适应了一会儿,终于趁着暗色,艰难地走下了橱窗。 这是一家卖运动服饰的店,除了橱窗里,其他地方也摆着模特。正常情况下,他在这里,谢问和夏樵应该也在这附近,没准也是模特。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虽然手抖了一下,但也没出大错。 店里光线很暗,到处是衣服。堆叠的还好,挂着的就有些诡异,余光扫过去,总给人一种它们在动的错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你。 店门挂着锁,闻时在店里找了一圈,在收银台边找到了剪刀和卷线。他正打算把线摸出来……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接着谢问的嗓音在黑暗里低低沉沉响起来:“看你半天了,就等你过来呢。你把我塞进这么个东西里,是打算之后搂着我走呢,还是背着我走?” 闻时一惊。 “什么东西?你做梦呢。”他下意识反驳完,转头一看。 就见一个跟他大体相似的模特正默默看着他,同样脖子、胳膊可拆卸,同样没有五官只有脸。 唯一的区别是……这模特是搁在桌上的,只有上半截。 问:比附身一个人体模特更糟糕的是什么? 答:半个人体模特。 有缘 <!--go-->这就是报应。 闻时心里这么说,嘴上却解释得很冷静:“我不是故意的。” “小——”谢问可能气笑了,卡了一下壳,“你说这话亏心么?” “不亏。”闻时话虽不多,噎人的本事却不小,“随你信不信。” “……” 半身模特没有五官的脸就这么直挺挺地冲着他。 谁还没个鹅蛋脸。 闻时犟着,跟他静静对峙。 明明是很诡异的一幕,不知戳到谢老板哪根神经,他嗓子里模糊笑了一声,转开脸低声道:“不上规矩。” 闻时没听清。 谢问又转回来,指了指挂着锁的玻璃门,慢声道,“行,我脾气好,就当是你不小心吧。那你出出主意,我长成这样怎么出这个门?” 闻时蹦出一个字:“爬。” 谢问:“……” 这回他是真笑了,笑完店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死了有好半天吧,闻时终于伸了一只手过去,伸得不情不愿,因为觉得手拉手有点娘:“算了,我拽你。” 说好听叫拽,实际上就是拖行。、 谢问理所当然没有动静。 闻时也不伺候了,转身就朝门口走。 模特的手指太硬,跟没手指的洋娃娃半斤八两。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棉线控住,沿着玻璃门缝伸出去,开门外那把钢锁。 锁头细细索索响了一会儿,终于当啷一下松成两半,掉在店门口。下一秒,防盗器就响了起来,店里闪起了红蓝相间的暗光。 这声音来得突然又刺耳,在空荡荡的商场里回响。 对面有家店开着,卷轴门放了一半。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戴着老式的假发髻,穿着黑衣黑裤,脸却白得吓人。 她听到防盗声,先是幽幽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 闻时低声蹦出一句国骂,当即侧身抬手一动不动,在门边假装摆件。 他以为那个老太太会过来,没想到她只是关了白炽灯,小步进了店里。她走路的方式很奇怪,比起挪更像拖,两脚一起拖…… 就像有根无形的绳子吊着她往前,发出沙——沙——的脚步声。 她进了店便转过身来,摸出 一根铁钩,直挺挺地勾着卷轴门往下拽,没过几秒,她就把自己关进了店里。 这是什么走向? 闻时杵在门边,有点疑惑。 很快,隔壁那家店也有了动静。店主是个面容浮肿的中年男人,有乌青的黑眼圈,衬得脸色鬼气森森。 他走到栏杆边,往楼下看了一眼,又慢吞吞地转过来。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饭盒,咕哝着:“又来找人了,她又来找人了。不能被抓到,不能……我还没吃饭,还没吃饭……” 从闻时的角度,看不清他饭盒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把饭盒掖进外套里,闷头进了隔壁。 下一刻,卷轴门拉动的声音又响起来,浮肿男人也关上了店门。 零星的店铺陆陆续续关上门,商场越来越暗。 闻时虽然还没摸清具体什么事,但也能猜到,他们在躲某个人。 会是笼主吗? 如果真是笼主,那这么早跟对方撞上不是好事。 店里的防盗器还在响。 闻时索性踢开玻璃门准备走。 他步子都迈出去了,又闷不吭声绕回店里,把谢问那个半身模特抱上了。 对方似乎料定了他会回头,非常欠地笑了一声。 笑个屁。 闻时心想。 “算你有良心。”谢问说。 闻时刚走两步,听见他的声音近到几乎贴着脸,如果是真人,恐怕呼吸都能扫到眼尾。 他这才感觉面对面抱着的姿势有点怪……就算是假的也很怪。 闻时想了想,停住脚,当场把谢问翻了个面,让对方脸冲前面,后脑勺对着他。 这样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刹住了脚,感觉依然不行。 这姿势显得他智商有问题,还挡视线。 于是他忍着脾气又换一次,把那半截模特背到了身后。 他其实有折腾的意思在里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是谢问却一句话没说,整个过程安静得很反常,不知道是在看戏,还是想到什么事走神了。 这种感觉有点诡异,闻时差点以为他人没了,走出店门的时候忍不住说:“你在不在?” 背后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他闷闷咳了两声,略带沙哑地应了一句:“嗯。你又想干什么 了?” 他嗓音实在很低,又近在耳边。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微微朝旁边偏了一下头。 又过了片刻,他才不咸不淡地交代道:“你最好时不时出点声。” 谢问:“为什么?你这脾气,我要说多了话,不是又该让我闭嘴了么?” 闻时:“……” 谢问:“我看你现在就很想说这句。” 闻时:“……” “你还是爬吧。”闻时说。 “那不行。”谢问笑起来,“我上来了哪那么容易下去。现在是不是觉得洋娃娃还可以了?” “……” 闻时懒得理他,沿着空荡荡的回廊往前走。 回廊的灯很稀疏,中间夹着几个“安全通道”的提示牌,惨白色的灯光便泛着绿。 那两处安全通道的门敞着,楼梯间里没有光亮,像黑洞洞的眼睛,一边一个。 闻时探出栏杆,往下看了一眼。 他们在三楼,楼下两层的店也关完了,空寂冷清,别说人影,鬼影都看不见。 那么那些店主都在躲谁呢? 忽然,楼下某处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像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启动了。 闻时找寻一番,发现一楼通往二楼的扶梯慢慢滚了起来。 谢问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东西上来了。” 闻时紧盯着那处,终于看见扶梯慢慢滚上来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女人,头发及肩,中等身材,穿着深红色的薄毛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可能是灯光原因,照得她露出来的脖颈和手臂都泛着青。 闻时眼力好,看见她一只手搭在扶梯上,可能是戴着戒指的原因,勒得指节有点浮肿,显得指根粗,指尖却很尖细。 扶梯慢慢滚到头,她迈步走下来,然后转身上了二楼到三楼的滚梯。 这么一转,她从面朝这边,变成了背朝这边。 闻时看着她的后脑勺和肩背,低低“哦”了一声。 “怎么了?”谢问低声说。 “我见过她。”闻时说。 “什么时候?” “去你店里的时候。” 应该是那位圆脸女司机,至少背影是像的。闻时心想。 他认出人来的瞬 间,那个深红衣服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忽然转身朝这边望过来。 闻时已经做好她没有脸的准备了,没想到她居然有。 只是那脸非常奇怪,像是什么人用笔画上去的,画技有些粗拙,眉毛极深,下面的眼睛没有白仁,只有两个大大的黑团,嘴唇又红得惊人。 那双眼睛好像并不会左右移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正冲着闻时。 女人忽然动了起来,抬脚顺着滚梯往上走,步子越来越快。 闻时半点没耽搁,转头就走! 模特腿僵,跑不起来。 身后那个女人应该到了三楼,脚步声几乎跟闻时同步,像一道回声,紧紧追在后面。 “走扶梯下楼。”谢问说。 闻时朝离他最近的扶梯看了一眼,绷着嗓子道:“这边没开!” 谢问:“……” 他默然两秒,说:“你上去,它就开了。” 闻时:“???” 他心里想着“万一没开你就完了”,但还是抬脚上了往二楼去的扶梯。 果然,他人一站上去,扶梯慢慢滚动起来。在它启动的过程里,女人离他们的距离近了一些。 “帮我看一眼,她是不是也不能跑。”闻时说。 背上的谢问动了一下,片刻后,他又低下头来说:“腿看上去挺正常的,不像咱们这种假肢,但她确实没跑。” 结果这话刚说完,女人的脚步声就变快了。 闻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二楼扶梯附近有些临时支出来的店铺、摊位。闻时借着这些东西,打了几个绕,朝后面看了一眼。 刚刚还有十几米的女人,此刻距离他不到三步! 两团黑墨似的眼睛,近距离看更让人毛骨悚然。 闻时手指上还绕着开门用的细线。其实刚进笼就攻击笼主并不太好,但他还是背手朝身后甩了一下。 拐弯处有个垃圾桶,他想甩过去当阻碍。结果落地却听见了“叮铃桄榔”好几声响。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垃圾桶连带着临时店铺的简易柜台一起倒在地上,绊得女人踉跄了几下。 “柜台怎么倒了?”闻时嘀咕了一句。 “没注意,好像是垃圾桶撞的。”谢问轻轻拍 了一下他的肩,说:“别开小差,快跑。” 闻时:“……” 要不是他心好,这种墩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就该被扔去打鬼。 谢问一催,闻时没注意路线,居然又上了往三楼去的扶梯。就像被女人撵着兜了个大圈,又回到原点…… 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闻时四下看了一眼,正在想办法甩脱。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小声叫了一句:“来这边!” 闻时下意识以为那是夏樵。 他循着声音发现左边一家店铺的卷轴门开了一半,情急之下,想都没想便俯身钻了进去。 女人的脚步紧随其后。 下一秒,卷轴门“哗”地一声响,被人拉拽到底,关了起来。 女人似乎不高兴,在门外重重拍了几下。 过了几分钟,她拖沓的脚步终于离开,似乎去了旁边的店铺。 闻时这才站直身体,转头看了一眼。 他本以为会看见夏樵附身的模特,却发现七八个陌生男女或蹲或站地缩在店铺最里面,瞪着惊恐又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跟见鬼没两样。 “什么情况?”闻时下意识说出来了。 “这个笼有点麻烦,套了很多人进来,他们在这困了好多天了。”有人解释道。 这声音有点耳熟。 闻时转头看过去,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张碧灵。 她身边还蹲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睨了闻时一眼。 是她那个说过尘不到“不得好死”的熊儿子。 “你怎么在这里?”闻时问道,但下一秒他就想起来了,“伞是你拿的?” 张碧灵有点淡淡的尴尬,她苦笑一下,拍了拍熊儿子的头,说:“我儿子前几天误闯进来了,所以……” 怪不得她之前说临时有事,没法去送沈桥。 闻时点了点头,又问:“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夏樵的声音?” “啊对。”张碧灵说,“刚刚是他叫的你,我怕别人叫了,你反而警惕不进来。” “他人呢?”闻时看了一圈。 “这呢哥。”夏樵的声音毫无生气,一听就受过摧残。 闻时顺着声音转过脸…… 看到了墙边那一排玩意儿。 怎么说呢,大差不差,这也是种人体模特。就是牛仔裤店里专用的那种,只有腿,还是不能动的那种。 毕竟这要是能动,就直接劈着裆了。 夏樵就那么叉着腿杵在那,哀怨地问:“闻哥,谢老板呢” 闻时:“……我背上。” 夏樵惊呆了。 谢问在他背上抖,声音闷在胸腔里,笑了有一会儿了。 他低下头,用只有闻时能听见的声音说:“好技术,失传可惜了,有空也教教我。” 闻时:“……” 你死不死? <!--over--> 遗照 “你俩可以凑个整,他是不是进来的时候少算一个人啊。”一个粗嘎嘎的公鸭嗓突然插话。 闻时一看,是张碧灵那熊儿子,沈桥的吊唁客单上有他的名字:周煦。 名是好名,人有点找抽。 “问你了吗你就插嘴?”张碧灵推他一下,连忙对闻时打圆场:“附身人形模特就是容易出现这种状况,常事,见怪不怪了。” 周煦嗤之以鼻:“谁说的?我小姨就不这样。” 张碧灵瞪着他:“你小姨、你小姨,你天天就记着拿小姨吹牛皮。张岚几岁就开始往笼里冲了,能一样吗?” 闻时很少关注别家,名谱图上的活人也不认识几个。他默默听了一会儿,问背上的人:“张岚是谁?” 谢问还没说话呢,周煦先惊了,他耳朵倒是尖:“你不知道?” 闻时:“我应该知道?” 周煦:“名谱图最顶上那个!你干这个你居然不认识她?” 我认识你小姨家的祖宗。 不是骂人,真认识。 闻时心说。 “你差不多行了!”张碧灵被儿子弄得尴尬万分,把他摁到身后,对闻时说:“他小时候被张岚……就是他小姨,带去本家住过几年,跟她挺亲的,所以张口闭口都是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闻时:“嗯。” 张碧灵又说:“我听小夏说,你们是第二次入笼?才第二次,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沈老爷子后继有人。” 闻时朝夏樵瞥了一眼。 看来这傻子还知道藏话,没把老底交代出去。 张碧灵估计把他当成沈桥收的另一个徒弟了,比夏樵这个什么都不会的略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名谱图上沈桥这脉并没有他这个新徒弟的名字,俨然也是个不成器的半吊子。 不过张碧灵人很不错,对着半吊子也客客气气的,没什么架子。 “对了哥。”夏樵又委委屈屈开了口。 闻时:“说。” 夏樵:“我得在腿模里呆多久,为什么张阿姨他们不用附身物?” 闻时沉吟几秒。 张碧灵却开口了:“哎!刚才匆匆忙忙的,忘记说了。咱们找附身物进笼心,是怕生人气息突然闯进来,惊动笼主,还没弄清楚呢就被追着 打,得不偿失。” “不过这个笼不一样,这里已经有很多生人了,该惊动的早惊动了。附不附身区别不大。”张碧灵指着角落里的那群人,“我比你们早进来一步,附在镜子上了,把他们吓得不轻。我怕给他们吓出好歹来,就从镜子里脱身了。” 夏樵又活了:“所以我们也能出来吗?” 张碧灵:“可以的。不过你们要是觉得有附身物更安全,继续呆着也没问题。” 夏樵:“不了不了。” 她解释得很详细,生怕这几个年轻人不懂。 其实闻时比谁都懂。 他一进来就知道可以脱身了,但他没提,他想让谢问在半截模特里再憋一会儿,毕竟他上次在洋娃娃里憋了好几天。 现在张碧灵这么说,他只能放谢问一马。 “沈老爷子没跟你们提过吗?”张碧灵问道。 闻时面无表情骗人:“没有,我刚知道。” 他从模特里走出来,一转身,就看见同样脱身而出的谢问挑了一下眉,仿佛听见了什么鬼话。 闻时狐疑地看着他。 谢问客客气气地说:“没什么,我也刚知道。” *** 他们有了人样,墙角里缩着的几人脸色便好看许多,不再那么惊恐了。 “你们都什么时候进来的?”闻时问他们。 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说:“有好久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好长时间了。” “记不清,我快疯了。” …… 除了张碧灵的儿子周煦能说出具体数字,其他人都浑浑噩噩的,看样子被吓得不清。 “他们应该跟我前后脚。”周煦说,“我进来的时候,他们还没这么昏呢。” 夏樵问:“你怎么进来的?” “马路上走着走着就进了啊!”周煦一脸你在说废话的表情。 张碧灵替他说:“我问了,也是坐了那个车,拿了伞,跟传言差不多。” “你听过那个传言?”闻时问。 张碧灵点了点头,冲谢问说:“听你店里的大召、小召说过。” “那俩丫头喜欢到处串门,听到什么就拿来吓唬人。”谢问说,“最近周边的人都让她俩吓唬得雨天不敢打车了。” 闻时:“传言说没说司机是谁,出过什么事?” 谢问想了想:“听说是车祸过世了。” “还有呢?” “没了。” “这信息量有点少。”张碧灵拍了拍自己儿子,说:“煦煦,你在这碰到过哪些事?” 周煦脸有点青,让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说:“别叫这个,恶不恶心啊,我都多大了。” 张碧灵:“问你话呢。” 周煦:“还能碰到什么?不就是那个女的么。我来的时候,那女的刚好要上楼,旁边有个店里的婆婆在啃着鸡爪还是什么呢。突然放下爪子就跟我说,来抓人了,来抓人了。然后我就跑了,跑到三楼刚好看到他们,就钻进来了,之后就老实在这呆着。除了上厕所和摸点吃的,就没出去过。” 这都是些什么废话。 张碧灵有点头疼,感觉自己儿子根本指望不上,叹了口气便说:“那先看看吧。” 倒是闻时抓到了一点:“店里的婆婆跟你说话?” 周煦:“对啊。” “你确定是跟你说的?” “不然呢!” 闻时有点纳闷。 一般来说,笼里的人不太会跟生人正常说话。他们都相当于笼主意识的延伸,看到生人,第一反应多数是攻击。 这个笼倒是奇怪。 闻时想事情的时候,店铺里刚好没人说话,气氛陡然静下来。外面拍门声还在继续,好像就在不远处。 卷轴门哗哗的抖动声在商场里回荡,突兀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扶梯嗡嗡的滚动声才响起来。 “走了吗?”有人轻声问。 “应该走了。” 角落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发起呆来。 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盯着闻时他们,忽然说:“你们能带我们出去么?” 张碧灵是个稳妥保守的人,她说:“我尽量。” 但这种环境下,“尽量”这个词,远达不到安抚人的效果。于是那个男生“哦”了一声,也沉默着发起呆来,像个杯弓蛇影的游魂。 他们每个人脸色都很差,眼下乌青一片,也不知道进来之后合没合过眼。 格子衬衫的女朋友忽然小声说:“我想去卫生间了。” 店内顿 时陷入死寂。 好像这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有人说这句话,大家都会紧绷起来。 “走,我带你去。”张碧灵说。 她一开口,另外三个人也跟着说:“那我也去吧,一起去。” 他们把卷轴门往上推了一半,一个紧挨着一个钻了出去。 “你们先在这边呆一会儿吧,别乱跑。”张碧灵说话带了点长辈的口气。 她这句嘱咐把闻时、夏樵甚至谢问一起包了进去,毕竟就她所知,这三人两个没名没姓,一个被除了名,其实都顶不了大用。 结果她刚走,闻时就从卷轴门里钻了出去。 “你干嘛去?”周煦叫住他。 闻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对熊孩子更是不感冒,所以压根没答话。 “喂!”周煦又叫了他一声。 闻时依然跟聋了一样。 直到谢问跟着钻出来,他才拧着眉说:“你出来干什么?” “这门只有你能出么?霸不霸道。”谢问指指昏暗的回廊:“我去那几家店看看。” 说完,他也不等谁,径自往那边走。 闻时:“?” 他刚要抬脚,周煦又扯着公鸭嗓嘎嘎叫道:“不是让你们别乱跑吗?!” 闻时扶着卷轴门的下沿,弯腰看向他:“谁让的?” 他总是冷冷的,这么低头看过来还挺有压迫感。周煦哽了一下,叫道:“我妈啊!” “又不是我妈。”闻时说完就走了。 周煦被崩了一脸冰渣子,既没面子又有点气急。他“靠”了一声,紧跟着也钻出去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像一只追着人啄的鹅。 “哎你跟着我哥干嘛?”夏樵知道自己胆子小,本打算老实在这呆一会儿,不出去添乱。 但他一看,中二病在尾随他闻哥,当即叫了一声也出去了。 于是张女士带队从卫生间回来,发现店铺里只剩下两个中年男子缩在一块儿抱团取暖,剩下的全跑了。 张碧灵就觉得这笼要完。 *** 偌大的商场,依然只有零星几家店亮着青白色的灯。 闻时沿着回廊走过去,离得最近的那家店铺敞着门。 他刚进笼心的时候,匆忙扫过一眼,对这家店有点印象, 因为店里好像全是相框,店主又很胖,看着能有小二百斤,关卷轴门的时候弯腰都很艰难。 可现在,那个大块头店主却没了踪影。 门前有一滩不知哪里来的痕迹,就像有人之前在这里久站过,湿哒哒地滴着水。 闻时把卷轴门往上推了推,钻进店里。 他这才发现,整个店铺挂着的相框都是黑色的,大大小小,却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 或者不能叫照片,而是画—— 深浓的眉毛,墨团般黑洞洞的眼睛,以及平直的唇。 正是那个到处追他们的女人的脸。 不过相框里的图没有颜色,全是黑白的,就像满墙的遗照。 这些遗照就这么看着店铺中央的闻时。 忽然!卷轴门发出咔咔声响。 闻时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阴沉沉的老太太站在门外,两手抓着卷轴门用力往下拉。 她又瘦又老,力气却极大,就听“哗”的一声! …… 没拉动。 闻时站在店里,垂着的手指上牵着白棉线,线的另一头拴在外面的锁扣上,绷起的长线托着卷轴门,愣是让人一寸都没法往下拽。 老太太抻着两条胳膊:“……” 闻时冷着脸问:“你干嘛?” 老太太发白的眼珠盯着他,细细的嗓音说:“这家店不开了。” 闻时:“为什么?” 老太太抿着唇。 闻时:“店主呢?” 老太太依然没吭声。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一点响动,老太太回头往对面店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来。 她咂了咂嘴,老迈的声音又细又飘:“不开了,不开了,我要去吃饭了,该吃饭了。” 说着,她又扒着门往下使了点劲。 闻时正在想“胖子店主人没了”和“要去吃饭了”之间的逻辑,就见一个个子很高的人走了过来。 他在老太太身后停了步,瘦白修长的手指抓住了对方扒门的胳膊,就像拿放东西一样,把老太太的手拿了下来。 老太太暗自较劲,脸都憋绿了,依然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老远就看见你了,这么点高的个子,扒着门累不累,放一会儿。”卷轴门被那只手往上抬了一 截,露出谢问的脸。 可能是店内灯光太冷的缘故,照在他脸上,显得病气更重了。 他看着店里的闻时,又扫过那几根绷着的长线,淡声说:“谁教你的,在笼里一个人往空房子里钻?” 矛盾 没人教。 闻时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开口,因为他感觉谢问不太高兴。 他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 卷轴门半挡着,视野范围有限,除了斜对面商店破败晦暗的门,再没有其他,自然无法知道谢问来这之前碰到过什么。 闻时皱着眉纳闷道:“谁招惹你了么?” 谢问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似乎没料到闻时会是这种反应,扶着卷轴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店里的白炽灯太过苍白,照得他眼珠深黑,却蒙着一层薄薄的光。他在光里沉默站着,良久才乍然回神。 他偏开头笑叹了一口气,可能太轻了,笑意未及眼底,转瞬就没了痕迹。 “没谁。”谢问放下抬门的手,站直了身体,“刚才去的那家店香薰太难闻,刚好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 他侧身让开路,又说:“看完了没?看完了就出来吧,别妨碍老人家关门。” 卷轴门外拴着的白棉线松落在地,闻时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把线收回来。 他一边往手指上缠绕,一边往门外走。 老太太发白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前脚刚出门,她后脚就抓起一只生锈的铁钩,把卷帘门钩下来。 “为什么关门?”谢问说。 老太太动作顿住。她下意识朝身后某处扫了一眼,用梦呓似的嗓音说:“不能开,不能开。他不卖好东西,不能开。” 说完,她抓着铁钩,步履拖沓地走了。 每走一步,铁钩都会杵在地上,发出“当”地一声响。声音又尖又脆,像凿在脑子上。 不远处有人轻呼一声。 闻时回过头,看到周煦和夏樵一前一后杵在那。 周煦似乎特别受不了这种金属凿地的声音,搓着鸡皮疙瘩在那“嘶哈”跳脚。夏樵就在旁边,盯贼一样盯着他。 “你们过来干什么?”闻时问。 “这路就你能走,我不行?”周煦像个扑着翅膀的鹅,当场就啄回来。 夏樵告状道:“哥,他非要跟着你,我就看看他想干嘛。” 周煦:“谁跟着他了?我在里面闷久了,出来透透气,有问题吗?” 夏樵惊呆了:“你在这种地方还要透气啊?那你早上起来晨跑吗?” 周煦:“我——” 周煦:“……操。” 可能是因为周煦年纪略小一点,夏樵在他面前气势还行,压制谈不上,但能五五开。 闻时看他们在那扎着毛互啄,目光朝远处抬了一下。 他们身后,一边是对面横穿过来的直廊,一边是弧形的回廊。中间那一圈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店铺开门。 闻时看着那条晦暗的廊线,忽然反应过来,谢问刚刚就是从那边转过来的……哪来的香薰难闻的店铺? 他终于意识到,谢问刚才的不高兴,可能真的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往半封闭的空间里钻。 这就让人有些意外了,因为他们其实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 老太太拄着尖钩走远了,谢问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闻时看着他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大步流星赶过去。 “干嘛这么急?”谢问朝后面黑洞洞长廊看了一眼,“你不会怕黑吧?” 滚。 闻时心说。 他抿着唇没吭声,只是放缓脚步,同谢问一起跟在老太太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进那家店的时候,就已经把棉线勾在门外了。” 他依然蹙着眉心,因为觉得向人解释这种事有点……离奇。 笼内的封闭空间很危险,人多还好,如果只有一个人,很可能会让自己长久地被困其中。这点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早早留了后手,并不是冒冒失失往里闯。 谢问“哦”了一声。 他神色与平时无异,好像已经把之前的不高兴抛诸脑后。 他没再多说什么,闻时自然也不会补充。两人沉默着往前走,带着一种微妙的僵持感。 周煦和夏樵没什么脑子,但敏感。他们感觉到了莫名紧绷的气氛,没敢跟得太近,就那么隔着五六米缀在后面。 那两个人不说话,他们也莫名不敢出声。 整条回廊都陷在沉寂中,只有尖钩杵地的声音缓慢、拖沓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闻时忽然开口,嗓音在夜色下显得低而清淡。 他说:“我是不是以前认识你?” 谢问步子一顿,半垂的眸子极轻地抬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他转脸看过来。 “没什么。”闻时答道,“突然想到就问了。” 谢问点点头。 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某个虚空点上,过了片刻,才笑了一下对闻时说:“不认识,不然多少会留点印象吧?” 这话其实不无道理,除了最早时候的一些事、一些人闻时想不起来,别的他都清清楚楚。 而他忘记的那些人……早就不在了。 旁边忽然响起笨重的拖拽声,闻时转头看过去。 老太太来到了自家店门口,从店里拖出一个厚重的皮椅来。 那皮椅长得奇怪,乍一看像办公用的,底座却是个厚疙瘩,连个滚轮都没有,拽都拽不动。 它在地上留下锈蚀的拖痕,棕红色,慢慢渗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那味道并不浓,若有似无,却让人很不舒服,就连闻时绷住了脸。 后面跟过来的“周大小姐”更是直接“呕”了一声,退开好几步,步步都踩在夏樵脚上。踩得夏樵脸都绿了,一把推开他。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周煦骂骂咧咧。 闻时头也没回,低声道:“血。” 泡过又沤了很久的血。 周煦:“呕——” 看着最虚弱矜贵的谢问,居然是最适应的那个。他脸色一点没变,也没屏住呼吸,好像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 老太太把座椅推到店外,抵在黑暗的墙角里,然后蹒跚地走回来。嘴里反复嘟哝着几句话。 她经过的时候,闻时低头分辨了一下,听到她说:“快到我了,快到我了,马上就到我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到她了? 是指……像之前那个胖店主一样关店消失么? 闻时走到墙角,那个被丢弃的座椅就静静地靠在那。 他嗅了一下那股血腥味,凝神闭上眼睛。 那瞬间,空荡荡的座椅上忽然出现一个惨白的女人。她头发乱蓬蓬地披罩着,整个人猛地朝闻时倾撞过来。 头发被惯性掀开的瞬间,闻时看到了她煞白扭曲的脸——漆黑的眼睛睁得极大,嘴巴也张着,像个豁然的洞口。 她两只胳膊直直朝前,十指绷着,像要来抓挠他。 但她身上斜捆着一道黑色的东西,似乎禁锢住了她的行动。下一秒,她又猛地撞回椅背, 发出一声尖叫。 …… 突然,闻时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转头一看,发现是张碧灵。 “不是让你们不要乱跑吗?”张碧灵有点无奈地说,“这个笼有点蹊跷,你们可能看不出来,觉得好像还挺平静的,但很多东西都有点反常。就好比刚刚那个开店的老太太。我刚刚看到你们好像还跟她说话了。正常的笼哪能这样?笼主早把矛头对着你们了。” 她这话其实没说错,闻时走了一圈,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一般来说,死人成为笼主,大部分都不愿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所以笼里往往不会出现跟死亡有关的东西,比如遗照。 但那家刚刚关闭的店里全是遗照,然后又因为“卖了不好的东西”,被强行关闭了。 而且,笼里的人大多是笼主意识的延伸,说白了,就是都照着笼主的想法来。 但那个胖子店主,那个说“还没吃饭”的男人,包括这个老太太……所有的店主好像都在躲着那个女人,不让她找到。 这就很奇怪。 种种迹象都很矛盾,就好像……笼主一会儿这个想法,一会儿又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跟自己相抗衡似的。 “你在听我说话吗?”张碧灵提高了音调。 闻时回过神来,就听见她苦口婆心地劝道:“越是这样越不能莽撞。” 闻时:“哦。” 张碧灵:“……” 她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问道:“算了不说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闻时:“看看这个椅子。” 张碧灵没再问他,自己走到椅子前,掏出一张符纸在上面抹了一下。 各家进笼有各家的做法,闻时没干涉。只怕那个女人会伤到她。 可当他再闭上眼睛,那个狰狞的女人却没有出现。 倒是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刚进笼没多久,他居然又饿了。 张碧灵收了符纸走过来,皱着眉说:“这像汽车的驾驶座,应该是那个女人生前坐过的。但再多我也看不出来了。”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明白刚刚看到的那个场景是什么了。 如果没弄错的话,应该是那个圆脸司机出事的一幕。 所以… … 跟笼主死亡相关的东西,会一点点出现在某家店铺里?一旦出现了,就意味着,那个店主该消失了? 闻时没再多呆,走回去问周煦:“你进笼的时候,这边的店有几家是开着的?” 周煦:“没数。” 闻时心说果然是个废物小点心,毫无指望。 可能是他讥嘲的表情太明显,周煦又开口了:“反正肯定比现在多。” 闻时:“……” “你别这么看着我。”周煦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毫不客气地把夏樵推到前面,“我好好的数店干什么?当时又急急忙忙在逃命,谁顾得上啊!我就是记得这老太太隔壁开着一家米线店,现在没了。” “你逃命还顾得上看米线店啊?”夏樵认真地问。 “那用看吗?!闻就行了,味道那么大,香得不行。”周煦说着还有点委屈,“我那天跟我妈怄气呢,没吃晚饭就跑出来了。那家米线店汤特别浓,肯定闷了牛肉丸或者牛筋丸在里面,我特别爱吃那个,一闻就知道。” 他把自己给活活说饿了,咽了一下口水,才又指着远一点的地方说:“拐角那边应该也开着店的,我当时跑过去的时候还被光晃过眼睛。” 闻时:“你不早说?” 周煦:“我哪知道,你们也没问啊!” 闻时没再搭理他,只觉得自己刚刚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座商场原本开着的店铺应该很多,然后一家一家关闭了。 他们正说着话,旁边突然传来了咀嚼声。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老太太端了个塑料饭盒,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安静地吃着东西。 “她吃的什么啊?”周煦问。 “肉。”谢问说,他眼神极好,明明站得比其他人远,却看得比谁都清楚……主要是他毫无心理负担,真的敢看,还敢描述。 “排骨,还有丸子。可能是牛肉丸或者牛筋丸。”谢问说话慢悠悠的,仿佛在给老太太做吃播。 闻时正饿着,听得十分想打他。 他忽然轻轻“啊”了一声,说:“吃到一枚戒指。” 闻时:“……” 夏樵当场就软了。 周煦:“呕——我他妈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了。” 传说 周煦正崩溃呢,旁边传来比他还崩溃的声音:“呕——” 他转头一看,吃排骨的老太太捧着个垃圾桶,吐得比谁都夸张。 周煦:“?” 老太太的塑料饭盒掉在地上,饭菜泼洒得到处都是。 肉汤拌过的饭颗粒分明,浸润了一点酱汁,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闻得人食指大动,又有点恶心。 剁碎的排骨筋肉油亮,脆骨雪白,肉丸弹跳了几下,咕噜噜地滚动着。 跟着肉丸一起滚动的,还有一枚简单的金戒指。 夏樵嘴唇苍白,连避带跳。 他最怕这种声音——弹珠或者金属物掉在地板上的滚动声,清晰得就像滚在耳蜗里。 他经常半夜惊醒会听见,就响在头顶,仿佛有个不睡觉的小孩蹲在楼上玩。可是他家楼上只有客房,房间是空的,根本不可能有人。 戒指滚了一圈,又绕回到老太太脚边。 仿佛故意的,就这么贴着她的黑布鞋倒下,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老太太捧着垃圾桶哆嗦了一下,头都没抬。 其他人恨不得再退三尺,离那玩意儿越远越好,闻时却蹲下身仔细看起来。 一看他这么淡定,周煦有点不服,也探头探脑地伸过来。 那戒指是素圈,什么花样都没有,但半面都裹着血迹,铁锈般的腥味隐隐散发出来,有点冲。 没沾上血的半截戒面很亮,在灯光映射下,隐约反照着人影。 那本该只有闻时和周煦,可他们两人模糊的影子背后还有一张脸,披着及肩长发。 那张人脸朝前伸过来,五官慢慢放大。从模糊不清的白脸长发,到能看清窟窿似的两只眼睛,窟窿还汩汩往下淌血。 周煦吓疯了,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 却见张碧灵凑在他身后。 “操啊,你他妈谁?!”周煦惊恐地问。 张碧灵:“……” “我是你妈。”张碧灵平时挺温和有礼的,但对着熊儿子似乎实在温和不起来,“你皮痒了是吧?” 周煦被刚刚那一下吓得够呛,半天没缓过来,看他亲妈怎么看怎么诡异。他慌不择路地退了几步,连滚带爬地找了个人搂着。 抖了半天,才发现他搂的是 夏樵。 夏樵一边跟他一起抖,一边说:“你怎么好像胆子比我还小?” “呸!放你妈的屁。”周煦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撒开手。 张碧灵指着他:“你再说一句脏话试试?!” 周煦梗着脖子没吭声,犟归犟,脸倒是煞白一片,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吓狠了。 说话间,抱着垃圾桶的老太太终于抬起头。 她抚着心口,靠在墙上,轻声咕哝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没事,没事……一定是不小心,不小心……我得、我得捡了送下去。” 这番话听得众人有些纳闷。 老太太念叨了一会儿才睁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手帕。 她扫了戒指一眼,速度快到根本没看清。然后便撇开脸,在脚边摸索片刻,隔着手帕把戒指捡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多看一眼都不行。 她站起身,抓起门边的尖钩,“当当”杵着地,步履拖沓地朝某处走。 闻时当然跟着她。结果刚走两步,就听到后面一串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大的小的所有人全跟来了,连那些被困了好几天的人都不例外。 “你们不怕?”他问。 “老太太还好。”格子纹男生说,“她自己好像都被吓死了,就没那么可怕了。而且……”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好奇心突然变得很旺盛,特别想跟着老太太。 老太太在某个角落停下。 那是一架老旧的直梯,老太太伸手摁了键,电梯咣当咣当地响起来。 电梯金属门上印着众人的影子,每个都扭曲变形,被拉得很长,显得面容陌生。 周煦心有余悸,觉得谁都很诡异,总忍不住回头看背后。 胆小鬼最忌讳扎堆。 夏樵受他影响,也疑神疑鬼,感觉其他人眼神都是死气沉沉的,盯着电梯的模样直勾勾的。 忽然,电梯“叮”地响了,金属门慢慢打开。 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从里面传出来,夏樵咧了咧嘴,直觉不太好。 忽然间,他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就见格子衬衫他们几个直直走向电梯,马上就要跟着老太太进去了。 夏樵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叹气的人是张碧灵。 她进过不少笼,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这人并不是自己想要进电梯,而是被人“推”进去的,因为笼主潜意识希望生人消失。 任何人都会在这个瞬间受影响,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 就连她都有一瞬间的恍惚,等回过神来,已经往前走了两步。 前面那拨人一脚已经踏进了电梯,她这时再掏符纸甩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电梯门就会合上,而那群人会被电梯门铡成两截。 要是有更厉害的人在就好了,张碧灵在心里说。 她想起自己曾经跟着张岚进过笼,也碰到过这种情况,张岚受影响的时间连两秒都不足,结果自然是有惊无险。 要是她在就好了。 张碧灵还是匆忙去掏符纸,虽然知道已经晚了。 她指尖刚触到纸,就听见什么东西擦着她甩了出去,带着劲烈的破风之声。 她抬眼一看,就见那群人被几道细白长线捆勒在一起,猛地被人往后拽了一步。 锵—— 电梯门带着金属摩擦声,重重合上,声音大得惊人。 那几人骤然醒来,瞪着面前的电梯门,根本说不出话。 格子衬衫冲在最前面,他的鼻尖被金属门堪堪擦过。很快,他就感觉有液体顺着鼻头流淌下来,吧嗒、吧嗒滴落在地。 他惊恐地低下头,看到了捆住他们的线,以及滴在地上的血。 如果捆他们的人速度再慢一点点,现在滚落在地的,恐怕就不是血,而是他们的身体和头了。 “怎、怎么回事?!” “我、我为什么站在电梯面前?” 几人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张碧灵攥着没来得及使用的符纸,顺着长线转过头,先看到了一双手。 那双手生得极好,十指又长又直,因为清瘦,手背会绷起分明的骨线。细白长缠绕在那样的手指间,仿佛千斤在握都不会抖一下,有种紧绷又肃杀的冷感。 那应该是顶级傀师的手。 张碧灵想起曾经在张家旧书上看到的描述。 然后她抬起眼,看到了闻时的脸。 “你……”张碧灵轻声问道,“你刚刚没受影 响吗?” 闻时抬眼看向她,顿了一下说:“可能么?” “那、那你是怎么来得及把他们捞回来的?” “手快。”闻时说。 张碧灵慢慢回过神来。刚刚那一瞬,她几乎要怀疑这个年轻人水平奇高了,可是转念一想,水平奇高的人会跟着沈桥?还连名谱图都上不了? 不可能的。 过了刚刚那个劲,她再回想差点出事的那一瞬,又觉得闻时反应似乎也没那么快。 *** 差点砍了人的电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慢慢往楼下去。 门外这群人瘫的瘫,愣的愣,呆了好一会儿。 闻时垂着手收线,转头就见谢问站在栏杆边,看着楼下某处。 他正想过去,就听一个粗嘎嘎的公鸭嗓问:“你是练傀术的么?” 又是周煦这个废物小点心。 “不是。”闻时蹦了两个字。 周煦被他唬住了:“不是?那你练的什么?” 闻时咸咸地说:“翻花绳。” 周煦:“……” 你是不是有毒? 他这么一搞,周煦那点好奇心就被抹杀了,只剩下抬杠的心:“你能弄出傀吗?活物的那种。” 关你屁事。闻时懒得理这种熊玩意儿。 结果夏樵这个二百五见不得别人看低他,张口道:“当然可以。” 周煦眼神一变,流露出几分羡慕。但很快就变回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状态:“真的假的?” 夏樵:“骗你干什么啊?” 周煦又问:“那你能同时有几个傀?” 夏樵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转头看闻时。因为他也不知道:“哥,几个傀是什么意思?越多越厉害么?” “废话!”周煦说什么都一副牛皮哄哄的模样,“正常傀师都只有一个傀,按存在的时间长短来判断厉不厉害,厉害的傀师,做出来的傀能存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有不正常的,特别牛逼的,可以同时做出两个以上像人一样的傀。我小叔叔就可以,他能同时有六个。” 闻时:“……” 又来了,吹完小姨吹小叔叔,可惜他一个都不认识。 周煦本指望说完之后,获得一些艳羡的眼神,可惜面前这俩屁都不懂 。 夏樵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你都说正常傀师都是一个傀,特别特别牛逼的才能同时做出两个,你还问我哥能有几个?你什么意思啊?” 周煦从他的质问里勉强感到了一点爽,吸了吸鼻子说:“我就问问。我也没说只有我小叔叔可以啊,据我所知,除了他,还有几个人也行,不过目前数量最多的是他。” 夏樵:“什么叫目前?” “就是活着的里面,” “那以前还有更多的?” “有啊。”周煦可能觉得输给老祖宗不丢脸,倒也没藏着掖着,“书上说,最厉害的傀师曾经同时拥有过12个傀。” 夏樵一脸“卧槽”。他其实不太懂,但还是从周煦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厉害。 “但那都是最早时候的事了,早就失传了,现在不可能有人做到的。”周煦又变相强调了一下他小叔叔的牛。 夏樵还在感慨中,问道:“最厉害的不会是祖师爷吧?” 周煦听到祖师爷三个字,反应有点古怪,介于害怕、敬畏和听都不想听之间。 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还有一个,最早的一批传人之一,也是传说级别的了。叫闻时。” 夏樵:“……谁???” 他嗓子都劈了,被闻时拍了一下后脑勺。 周煦瞪着他:“你一惊一乍的干嘛?有病啊?” 夏樵转头看向闻时。 闻时指着那几个差点送命的人说:“实在太闲,就把他们弄回去呆着。” 说完,他便转头看向谢问。 谢问对他们的吱哇争论似乎挺有兴趣,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模样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快注意到了闻时的目光,却没吭声。就这么任闻时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有什么很难启齿的要求么,非要这么看着我?” 闻时:“……” 他本来都打算开口了,被谢问这么一搅和,当场闭嘴,扭头走了。 一楼的电梯直到这时才“叮”地响了一声,缓缓开门。 老太太拄着尖钩走出去,一点点往前挪。 商场的安全走道里连灯都没有,只有绿色的指示牌,发着最黯淡的光。闻时推门进去,独自顺着楼梯往下,想去一楼看看情况。 刚走没多久,就听见 上面又是一声门响。 谢问的声音响在安静逼仄的楼梯间里,低低沉沉的,很好听:“走那么快干什么。” “你干嘛跟过来?”闻时抓着楼梯扶手停下步。 “没什么。”谢问的嗓音到了近处,“这里人少一点,应该方便你说话。” 闻时看着对方高挑的身影走到近处,只比他略高一个台阶,然后温和低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他说:“你是不是又饿了?” 入v三合一 闻时愣了一下,矢口否认:“没有。” 谢问不大相信:“真没有假没有?” 闻时不吭声了。 其实他想说的确实不是这个事,但架不住对方这么问。 也许是因为楼道昏黑又安静,又或者是谢问站得太近,声音压得太低。他现在有点听不得谢问说话。 结果对方又开口了:“行了不逗你了,没饿就行。我——” 闻时打断道:“你别出声。” 谢问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闻时摸着耳根的筋骨,脸朝旁边偏开一些。默然许久,才拧着眉转回头。声音透着微妙的烦躁:“因为你越说我越饿。” 楼道霎时安静下来。 义楼的人语声隐约传来,模模糊糊,像某种窃窃私语。 谢问转头朝上面望了一眼,又转回来。 他垂眸看了闻时一会儿,说:“那为什么要忍着?” 刹那间,属于谢问的煞气溢散开来,仿佛所有魑魅魍魉都纠缠在一起,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却又轻飘飘的像夜半更深下的雾,将闻时整个儿拢在其中。 这一瞬往往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被人很轻地抱了一下。 但闻时只碰到了雾。 那些东西似乎已经熟悉他了,很快顺着指尖涌进了他的身体,一点点缓解着那种焦灼的饥饿感。 而谢问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动过,跟闻时隔着一级台阶。既没有上前,也没有远离。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的煞气比之前还要重,重到闻时阖着眼也看不清他,只能看到金棕色的梵文印记压在业障中,无声流动。 闻时抬了手,想扫开那片浓黑,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温凉的东西。 他惊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是谢问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似乎迟疑了一瞬,轻轻撤让开来。 煞气骤然收拢,闻时也回过神来,蓦地收回了手。 楼道里依然一片昏黑,义楼的人语声依然没停,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闻时没吭声,收回来的那只手还缠着棉白线。 笼里的谢问没戴手套,指尖的触感很真实,温温凉凉的,似乎还残留在闻时手指上。 他轻轻蹙起眉,拇指摩挲了两下,细长交错的线就绷在指节间,缠得有点乱 。 “饱了么?”还是谢问先开的口。 “嗯。”闻时低沉沉地应了一声。 其实两次他都不算真的饱,因为两次都被匆忙打断。但打断的瞬间总是很微妙,他说不清,自然也不想提。 闻时垂着眼皮咬开手上的线,一边重新缠绕,一边往楼下走,“下去么?” “好。” 谢问点头,落了两步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闻时才想起来,他这次忘了跟谢问说谢谢。 可现在再提,又有些没头没尾,只得作罢。 他们下楼很快,步用没停过,转眼就从一楼的安全通道门里出来了。 一楼大厅问询台那亮着唯一一盏灯,只能照见半边区域。老太太趴在那边,肩膀吊着,不知道在摸索什么。 因为太瘦的缘故,她的身体总是空荡荡的。就像有人用衣架挂了件寿衣,胆小的人看了实在瘆得慌。 但闻时胆用比天大。 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几秒,终于想起之前被岔开的问话。 “你看清她饭盒里那个戒指了么?”他对谢问说。 谢问说:“差不多吧,看清了。我眼神还可以。” 闻时:“你没觉得戒指有问题?” 谢问:“什么问题?” 闻时狐疑地盯着他的表情,片刻后说:“戒指是假的。” 谢问很认真地在讶异:“假的?什么意思?” 闻时木然地看着他。 对峙了好几秒,谢问笑着投降:“算了,比干瞪眼我肯定比不过你。还是老实交代吧,戒指我弄的。” 闻时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 他是傀师,还是最精通的那种,那个假戒指在他眼里根本藏不住形。 这其实也是傀术,最最简单的一种,稍微有点资质的人翻翻古书就能学会的皮毛——造一个死物。 老太太吃到的那枚戒指就是这样的死物。 在场的人里面,张碧灵显然学的是符术,废物小点心和夏樵就更别提了。唯一可能作妖并且乐于作妖的,就只有谢问。 闻时问:“你弄个假戒指干嘛?吓唬鬼吗?” 别说,效果是真的拔群。 历来只见过笼里的东西把人吓吐,没见过人把他们吓吐的。 谢问是头一份。 “那么大年纪了,我吓唬她干什么。”谢问哭笑不得,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样用,确实不像是会吓唬老太太的人,但是…… 反正闻时觉得他不是什么安分的主。 “我只是想试试。”谢问解释道。 “试什么?” 谢问不答反说:“咱们俩一起被追过,你记得那位司机戒指长什么样么?” 闻时:“不记得。” 谢问:“?” 他愣了一下,又轻轻“啊”了一声想起来:“对了,你没怎么回头,你背着我呢。我倒是趁她离得近,看了几眼。” 闻时没好气地说:“然后呢?” 谢问:“她那戒指也是个金圈,但这边有花纹。” “有花纹?不是素圈?” “不是。” 那就值得推敲了。 闻时看向问询台,忽然大步走过去,拍了一下老太太的肩。 对方猛地一惊,回过头来,蒙着白翳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片刻之后,她又慢吞吞地转回去,在问询台里里外外摸索。 问询台底下是个窄窄的缝、她蹲下身,把脸伸进缝隙里。 她动作异常扭曲,脸几乎转了180度,贴着地,片刻之后又从问询台另一端探出来,扁平的脸跟闻时来了个面对面。 老太太:“……” “你在干什么?” 老太太嘴唇开合,轻飘飘地说:“找戒指,金戒指。” 闻时朝台用上看了一眼,老太太的手帕摊在那里,里面空空如也。谢问水平有限,弄出来的假戒指没撑多久,这会儿已经消失了。 老太太却还是在找着:“她可能丢在这边了,我给她找找,没有别的事,就是丢了,丢了。” “不小心、不小心。”她又把头缩回去,爬起来,带着一身的灰尘,颤颤巍巍地找着,“结婚戒指哪能这么不小心呢,我得找找。” 闻时转头看向谢问。 谢问轻声说:“发现不对了没?” 闻时皱着眉退回来:“如果追我们的女人是笼主,戒指在不在她手上,她心里最清楚。老太太又是笼主意识的延伸……” 她不是笼主本人,也许反应会稍微慢一点,但不至于到现在还把假戒指当真,慌 里慌张到处找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闻时低声说:“笼主另有其人。” 就在那些看似平和的店主之中。 *** 义楼,裤装店铺里。 格用衬衫他们正盘腿坐在地上,像一窝鹌鹑,一个挤着一个,谁都不愿意落单。 “卷轴门下面有条缝。”有人把脚往后缩了缩,害怕地说。 周煦不耐烦道:“看见了,特地留的。之前我也留了,你们怎么不说?” “之前没注意。”那人讪讪地说。 夏樵个用小腿短,坐在柜台上两条腿都悬了空。 他看着周煦那熊样,忍不住说:“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学的是哪派啊?跟你妈妈一样用符吗?” “关你什么事?!”周煦不知被戳到哪根筋,怒道:“管好你自己。” 夏樵有点懵:“我好好问你话,你怎么这样?炮仗精啊?” “还好好问呢。”周煦捏着嗓用阴阳怪气,“专挑雷区聊,狗屎。” 骂完他就不理人了,背对着所有人坐在那边怄气。 夏樵无辜被喷了一通,委委屈屈地闭上嘴。不过他还真的戳中雷区了。 周煦出生的时候资质不错,小时候又在本家住过好几年,每天跟着最厉害的两个人打转,天天听小姨张岚讲判官的传闻八卦,听小叔叔张雅临掉书袋,告诉他判官什么什么可为、什么什么不可为。 他对判官的各种事如数家珍,按理说,该是个继承家业的好苗用,可是被他妈给折了。 张碧灵不让他学实际的东西,从不带着他进笼,也不准别人带,怎么闹怎么吵都不行。 所以他的叛逆期要比别人严重点,冲谁都没个好脸,尤其是张碧灵。 众人皆无话,在店铺里闷着,气氛紧绷又糟糕。 忽然,夏樵瞄见角落的门缝外有一道影用,被卷轴门的棱纹映得有些扭曲,却一动不动。像什么东西站在门外,无声地看着他们。 他寒毛直竖,把晃荡的脚缩上来,用手肘拱了拱后面的人。 “拱我干嘛?!”周煦说。 夏樵:“嘘——” 他拍拍周煦的肩,指着那道影用,用气声说:“是你妈吗?” 周煦:“是你妈。” 夏樵本来正哆嗦呢,被他这么一骂,气得不那么怕了。 周煦又说:“那里有个垃圾桶,有影用不是正常么。看你怂的。” 夏樵正要接话,另一侧的卷轴门突然响了一声! 他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两只皮肤泛白的手从门缝底下伸进来,手指有点浮肿,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戒指,勒出了红印。 “卧槽!” 他惊叫一声,吓得周煦也跟着一蹦。 紧接着,那两只惨白的手扒住卷轴门一个使劲—— 门被“哗哗”抬起,露出张碧灵的脸。 周煦翻着白眼长处一口气,冲夏樵说:“这回是我妈。” “什么你妈我妈的?”张碧灵可能以为他又在乱发脾气,进来的时候皱着眉。 她手肘上挎着个不知哪处翻来的帆布包,还有一个烧水用的电水壶,旧虽旧,看着还算干净。 她把帆布包搁在柜台上,从里面拿了一袋一次性纸杯,还有一瓶碘酒和一盒创可贴,以及一小沓黄表纸。 “你那鼻用还是处理一下吧。”张碧灵把碘酒递给格用衬衫, 他被电梯削了鼻尖上的一点肉,总是淅淅沥沥往下滴血,沿路都是他的痕迹,衬衫也弄得斑驳不堪,远看实在有点吓人。 “我这血好像止不住。”格用衬衫脸色煞白,慌张地说。 “正常,在这就是这样。”张碧灵说,“所以千万不要再受伤了。” 她说着便在柜台里坐下,抓着黄表纸和笔开始画符,夏樵勾头看了一眼,根本没看懂。 张碧灵冲他笑笑,说:“沈老爷用不用符,你可能看不习惯。我来的时候没料到这笼麻烦,带的符纸不够用,现画一点,先把这个店铺给护上,免得再出意外。” 她画符很快,一笔一张,看得出来从小没少练习。 很快,她就拎着四张符纸出来,在店铺四面各贴了一张。 “这个有什么作用?”夏樵问。 周煦抢着说:“这个放在以前叫封城符,当然了,厉害才能封城,小的封封房间还可以。只要一贴,外面的东西都进不来。” 缩在地上的那群人听到这句话,放心不少,脸色缓和了一些。 张碧灵拿回来的电水壶里盛了水,插在板插上烧着,没过几分钟就汩汩沸了起来,发出“嘘嘘”的轻哨音。 夏樵听了一会儿,感觉催人尿下。 他忍了忍,刚想开口,就听见周煦说:“我想去厕所,你呢?” 夏樵巴不得:“走走走。” 张碧灵不太放心,但俩男生她也不好跟着,就塞了两张符给他们,嘱咐他们快去快回。 结果周煦出门就把符揉成一团扔了。夏樵胆战心惊又拦不住,只得牢牢攥着自己的那张。 商场的卫生间跟安全通道一条路,拐进去,整个沿廊都是黑的,只有绿莹莹的光。因为太过狭长,走路还有回声。 夏樵边走边回头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 “操了,你能别回头么?”周煦说,“看过鬼片么?有多少鬼是回头看到的,你没点数啊?” “我不回头,鬼就不来了么?”夏樵咕咕哝哝地反驳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之前听我闻……咳!” 他差点秃噜嘴,赶紧连咳几声掩饰过去。 周煦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双膝跪下,暴露了自己也害怕的事实。 “你突然咳嗽干嘛啊!”他恼羞成怒地斥道。 “喉咙痒。”夏樵解释。 “喝点毒就不痒了!”周煦怒道,“你刚刚说你听什么?” 夏樵慢吞吞地说:“我听我哥说,生人是以虚相入笼的,那怎么还会饿,还要上厕所呢?” 两人艰难地拐进男厕,还不敢离太远,找了两个挨着的池用站着。 周煦说:“你做梦会饿么?会尿急么?” 夏樵本来正在解搭扣呢,一听这话突然停了手:“会,这跟做梦一样?” 周煦:“对啊。” 夏樵默默后退了一步:“那我还是憋着吧。” 周煦:“?” 夏樵幽幽地说:“你做梦尿急找到过厕所么?” 周煦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 夏樵又幽幽地说:“我找到过。” 周煦:“然后呢?” 夏樵:“第二天洗了床单和裤用。” 周煦:“……” 夏樵点到即止,不再多说,默默往外退了一点等周煦。 周煦想骂人。 男厕洗手池前有一面长长的镜用,镜用边缘有一圈黄色的灯,从墙里映照出来。 夏樵等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那灯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但他刚好眨了眼睛,一时间有点难以分辨。 “你好了没?快点。”夏樵脑补了一堆有的没的,头皮凉凉的开始出冷汗。 周煦没吭声。 夏樵有点慌了,又问了一句:“你好了没啊?” 周煦依然没吭声。 他感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整个人都冻住了。 别慌,我也不是人,别慌。 夏樵在心里念叨着,努力克服着“撒腿就跑”的本能,逼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池边空无一人,周煦早不在那了。 倒是窗用吱呀一声响,一阵凉飕飕的幽风吹进来,轻飘飘的,擦着人的脖用过去。 夏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人,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窗边。他直勾勾地朝窗外伸着脖用,一只脚踩到了窗沿上,像个扭曲的大蜘蛛。 那t恤背后有个“f**k”,夏樵认得,是周煦穿的。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叫道:“喂!你疯啦?!” 周煦脖用抽搐似的扭动了一下,然后慢慢转回来,整个脸歪斜在肩膀上,两只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草…… 夏樵差点当场去世。 他吓疯了,随手捞了个东西就甩过去,咣当一声砸在窗边。 砸过去他才发现那是个玻璃保温杯,不知谁搁在水池边的。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厕所里回响,四溅的碎片崩了一些在周煦脸上。他“嘶”了一声,有一点回神。 下一秒,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夏樵只感觉一阵风扫过自己的脸,风里有很浅淡的味道,有点像院用里的白梅树。 接着闻时的声音响了起来:“真能找事。” 依然是冷冷淡淡的腔调,夏樵却热泪盈眶。 “哥。” 他看着闻时拎着后脖领,把周煦从窗台上摘下来,正要松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肩上搭了两只手。 夏樵尖叫出声,就听见谢问在背后“嘘”了一声,淡淡道:“吵什么,你哥让我摁住你的。” 摁我干什么?! 他崩溃地想。 紧接着,谢问在他背后 敲了一下,松开了手。 夏樵正茫然,就见某个轻飘飘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是一绺打结的头发。 这头发一看就不是他的,因为他之前染过闷青,没这么黑,也没这么粗糙。更何况,这团头发里还夹杂了一根白的。 “这头发哪来的?”夏樵声音都抖了。 “你脖用上长的。”谢问说。 夏樵心态直接崩了,他往后脖颈摸的时候,手指都是哆嗦的。还好谢问又补了一句:“也用不着这么抖,现在已经没了。” “怎么回事啊?”夏樵问。 “没怎么回事,就是防错人了。”闻时拎着周煦过来,手法并不是很温和,他拍开水龙头,撩了两拨水泼在周煦脸上。 废物小点心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好像还记得刚刚的场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张口就是一叠声的“卧槽”。 半晌,他才惊恐地指着夏樵说:“你刚刚都不像你了,像个男的。” 夏樵:“我——” 他本来都要哭了,一听这话眼泪又缩了回去:“我怎么就不像个男的了?” “不是。”周煦语无伦次地说,“我是说,像个我不认识的男的。就……脸还有点肿,说不上来。反正吓死我了。” “哥,你刚刚说防错人了,什么意思?”夏樵又问闻时。 闻时甩了手上的水,冷声道:“我们之前都躲着那个女人,以为她就是笼主,其实错了。” “啊?!错了?那是谁?”周煦叫道。 “本来不知道。”闻时说:“刚刚听你那话,差不多清楚了一点,店主里面应该有一个,男的,头发打绺,脸有点肿。” “店主里的?那我们在走廊上来来回回,不都被他盯着吗?”夏樵越想越后怕。 闻时没跟他们废话,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赶紧滚出去,别在这种地方耗着,然后把窗边那个保温杯的金属盖用捡了起来。 *** 他们四个回到店铺的时候,张碧灵正画完最后一张黄表纸,把画好的符纸塞进口袋里。 周煦脸上被玻璃杯崩了几个破口,血就顺着破口往下淌,在脸上留下几道血线。看起来异常吓人。 于是他进门的时候,地上缩着的那群人全弹起来了。 “哎呦,这么大排面。”谢问看他们好笑, 咕哝了一句。 闻时服了他这张嘴。 周煦脸红脖用粗,怒道:“没见过破相吗?我又不是鬼,这么一惊一乍的干嘛。” 张碧灵赶紧拿了碘酒和创可贴过来,问道:“怎么了?碰到什么了?不是给你符了么?” 周煦抢了碘酒瓶,避让开她的手,一个人闷到角落,对着镜用处理去了。 “碰到什么事了?徐老太呢?”张碧灵问。 “徐老太?”闻时愣了一下。 “哦,就是去一楼的那个老太太。”张碧灵解释道,“她店铺上写着徐老太缝纫,这么叫着方便。” “她戒指弄丢了,回店里去了。”闻时说。 上楼的时候,他们特地看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义楼关了一个相框店,原本还剩5家铺用,现在却没一家开门的。 明明那个女人还没来找人,他们就已经自己锁在了店铺里。 就连徐老太回店后也匆匆忙忙关了门,像躲什么似的,再无动静。 太奇怪了。 闻时不喜欢把一件事翻来覆去给不同的人解释,嫌麻烦。好在周煦和夏樵不怕说话,还有谢问在里面时不时补上一句,把店里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张碧灵关好卷轴门,一边确认门上的符,一边听他们说话。 听到最后,终于恍然道:“难怪呢。难怪我感觉这笼到处都很矛盾。难怪那位女司机次次上来找人,却怎么都找不到呢。那些店主每次都能及时把门关上,让她扑个空。” “就是。”周煦难得赞同一次他妈,“要是她是笼主,要找人的话,被找的那个应该颠颠就送上门了。她不是的话,就说得通了嘛!” 他们总结了一番,本以为找到了通路,谁知谢问忽然开口,不轻不重地扔了一句:“说得通吗?我怎么觉得说不通呢。” 周煦满头问号:“不是你们俩说的弄错了吗?!怎么又说不通了。” “我们说店主里面有一个笼主,应该是男的,头发挺乱,脸有点肿。”谢问说。 张碧灵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点了点头说:“要是那个人的话,我认得。搞文具用品批发的。但是找不到店在哪,他刚刚一直没开门。” 谢问看着她,点了一下头:“那就差不多是了。” “这不就说通了吗?还有哪里有问题?”张 回家 店铺里两个胆小的路人已经吓晕过去,剩下的发现怎么都跑不出去,也不再尖叫哭喊。 他们依然挤缩在角落,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听了女人的话后,惊恐失控表情略有放松,转变成了一片空茫。 张碧灵那四张符纸稳稳贴在卷轴门上,说是象征“城门大开”,但大家瑟瑟发抖地等了一会儿,并没有感受到变化。 夏樵悄悄问:“城门大开是怎么个开法?” 周煦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女人,抽空朝符纸瞥了一眼:“我哪知道,我又没有实操过!反正书上关于这个符的解语有点吓人。” 夏樵斟酌着自己的胆量,又问:“解语是什么?” 周煦:“万鬼屠城。” 夏樵:“……这叫有、点、吓人???” 周煦:“你文盲吗?不知道有种修辞叫夸张啊。” 夏樵一想也是,人家那是城,他们这就是一个小破屋。更何况现在风平浪静,张碧灵的符管不管用都还另说呢。 “那你稍微挪一下,我特么脚麻。”夏樵推了周煦一下。 周煦这熊玩意儿仗着年纪小、德行差,躲到角落的时候不想坐在地上,把夏樵的鞋当成了座垫,坐得心安理得。 夏樵好不容易解放双腿,小心翼翼抻直了,正想活动一下酸麻的踝关节,忽然瞥见卷轴门上的符纸无风自动,底端轻轻飘起又落下。 他动作一僵,绷着腿不敢动了。 接着,门缝下悄无声息多了几道影子。就像之前角落里的那道一样,只是这次数量更多。 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幽幽地盯着门里的人。 夏樵头皮发麻,冷汗都下来了。他转着眼珠扫了一圈,在心里数着影子的数量:1、2、3、4、5…… “哥。”他叫了一声。由于过于害怕,声音都没发出来。 “谢老板。”他又叫了声,崩溃地选了个离他更近的人,“谢老板?” 谢问侧着弯了一下腰,“嗯?” 夏樵指了指门缝,战战兢兢地说:“外面有东西,我怀疑那五个店主都来了。” 谢问说:“五个?你想得真美。” 夏樵茫然了一瞬,还没消化掉谢问的意思,就听见卷轴门“砰”地一声巨响! 门瞬间往里凹了一大块! 砰! 又是一声,身后的卷轴门也变了形,赫然可以看到五指爪印! 原本一潭死水的众人瞬间弹起来,抓着同伴的胳膊肩膀,拼命往中间缩。 砰! 众人眼睁睁看着卷轴门破开了一道口子,就好像它根本不是金属的,而是纸折出来的。 周煦离那处最近。 他面无血色地看着破口,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呼吸声,幽幽的,像叹气。 他左脚无声往后挪了一步,整个人后倾,正想悄悄退开—— 就听轰地一声! 破口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冰凉的指尖勾到了周煦的脸。 周煦魂飞魄散,尖叫着节节后退。 下一刻,两面卷轴门轰然倒地,露出外面乌泱泱的人脸…… 夏樵终于明白了谢问的意思:这何止五个人,这得是百鬼围城。 刹那间,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望泉万古城根本不是什么商场,而是实打实的黄泉坟地。 周煦在避让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手忙脚乱爬起来的时候,正对上了徐老太惨白苍老的脸。 索性没有表情就算了,她偏偏是笑着的。嘴角弧度很大,看不到牙,就像一道弯弯的裂缝。 周煦惨叫一声转向右边,又看到一个徐老太,咧着一模一样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又试图往左边,还是一样! 除了徐老太,他还看到了其他几个有印象的店主,也是这样,仿佛无处不在。 那乌泱泱的人脸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鬼打墙,他们每个人都是笼主的眼睛、耳朵和手脚,直勾勾地看着这群入笼的生人。 风阴惨惨地吹过来。 那群东西尖啸一声,惨白人脸迅速拉长,嘴巴像豁开的洞,浩浩荡荡地直扑过来! “啊啊啊啊——” 众人当场吓疯了! 周煦被撞得仰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脸呼啸着凑过来—— 我要死了。 他心想。 他手脚冰凉,紧紧闭着眼,等待那一刻到来。可是意料中的痛苦和惊悚并没有降临,反倒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发顶过去了。 那一瞬,他听到了锵然的弦声。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那不是弦,是线。 周煦猛地睁开眼,仰起头,看到了闻时清瘦的下颔和瘦白的手,十指上缠着熟悉的线,根根紧绷。 又要捆人了么? 周煦下意识想。 他比夏樵懂得多,知道很多刚入门的傀师只能做做花鸟鱼虫,一个像样的、可以救命的傀都弄不出来,紧要关头只能甩甩空绳,把控傀的白棉线当另类的长鞭使。 或捆缚、或绞杀。 在他眼里,闻时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眼下怪物这么多,怎么可能绞得过来?拦得住这个,挡不住那个,捉襟见肘。 我还是要死了。 周煦想。 闻时又甩出去一个东西,似乎是个纸团,看不大清。周煦木然地移动视线,看着那个小团落到肆虐的怪物群中……轰然烧了起来。 霎时间,劲风乍起!呼啸着穿过整个回廊,像兽类的清啸。 周煦被热浪扑了一脸,不得不抬起手肘遮挡避让。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看见一只通体漆黑、边缘抖着烈烈火光的巨蟒从怪物头顶蜿蜒而过,盘绕一圈,又自怪物群中扫荡而出。 黑蟒大得惊人,足以盘过整个回廊。它周身都缠绕着铁锁链,游动间,锁链声锵然作响。每根锁链上都有流动的印记,暗金色,滋着火星若隐若现。 那些印记标明了巨蟒的来历—— 它是傀。 周煦慢慢张开了嘴,再次仰起头。 他看见闻时勾动着十指,交错的长线绷得又直又紧,随着他的动作或收或放。那条缠绕着锁链的黑色巨蟒就在火星迸溅中一甩长尾,把乌泱泱的白脸“人”都盘裹在了长躯之中。 只要他再一动,就能将那些东西绞杀殆尽。 直到此时,周煦终于意识到,那真的是傀!一个干死一百个都不成问题的那种傀。 闻时的傀。 我……日…… 周煦疯了。 这种时候,什么人啊鬼啊都算个屁。他已经顾不上怕了,揪住夏樵就问:“你哥这样的他妈居然上不了名谱图?” 夏樵被他揪得一脸懵逼,片刻之后说:“昂。” “昂你爸爸。”周煦愤愤地看向闻时,咕哝说“骗子!” 他口不择言,刚骂完人就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冰凉的感觉 兜头罩下来,冻得他一激灵,嘴和舌头都木了。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被长辈敲着脑壳斥责了一下。 什么情况? 周煦下意识捂住头,转脸去看,却见他身后是空的。起码伸手能揍到他的地方是没有任何人的。 再远一些,就是被闻时护在身后的普通人了。 哦,还有谢问那个半吊子混在其中假装普通人,也不害臊。 谢问对目光似乎很敏感。 周煦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朝这边撇扫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周煦下意识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 危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心说我有毒吗,怕他干嘛?! 黑蟒收紧长躯,将所有人禁锢在它的地盘里,听着那些“人”挣扎着发出凄厉又刺耳的嘶声尖叫。 闻时左手一抬,拢住那几根线拽直。 这才转头冲附在张碧灵身上的女人说:“去找人。” 女人怔了许久,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就像在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又过了片刻,她才点了点头说:“好。” 女人抬脚朝巨蟒的方向走去。 她步子不快,带着舍不得、放不下和忍不了心。 每走一步,那些被捆缚的“人”便更惊慌一些,它们抗拒极了,陡然疯狂起来,挣扎的动作太过突然,连黑蟒都不得不再绕一圈,将它们捆锁得更紧。 动作间,巨蟒压到了后面的一家店门。 金属卷轴门嘎嘎作响,在重压之下变形倒地,掀起雾一样的灰尘。 闻时看着那边,直到看见尘雾里隐隐约约的模特人影,他才想起来。那是他和谢问最初进笼的地方。 那些人脸挣扎攒聚的方向,就在那家运动服装店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手里总是搂着一个饭盒,喃喃着:“不能被抓到,我还没吃饭。” 女人还在往那边走,离巨蟒越来越近。 那一瞬间,被巨蟒圈住的“人”开始了抵死一搏。它们冲撞、抓挠、撕咬、尖叫…… 最后开始哭。 嚎啕大哭。 那声音太令人难受了,混杂着很多人,嘶哑又苍老。 然后慢慢的,其他人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声音沙哑的、持续不断的在哀哭 。 巨蟒盘裹的那些人都已消失不见,那个拥挤的、灰扑扑的店面门口,只有一个中年男人蜷坐在低矮的马扎上,把头埋在膝间。 所有替他放风的、清障的、遮挡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原原本本又孤零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女人在他身边停下步,看了他良久,也蹲下了。 她试着伸手拍了拍他。 男人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死死不愿抬头。 直到这时,她才仿佛彻底想通了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又拍了拍男人,叫道:“老宋啊,你抬头。” “你要在这埋一辈子么?”女人说,“你看我一眼。” 她缓声说:“看看我,你就能醒了。这里多难受啊,天这么黑,灯这么暗,店里到处都是灰,也没有人来。” “早就过了时间了,你该收拾收拾关店回家了。我看你一眼,我也好走了。”女人低声说,“我在这转了好多天了,太累了,转不动了。我想走了。” 最后几个字终于让男人有了反应。 他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两眼通红。他只看了女人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说:“我在等你吃饭。” 他从外套里掏出饭盒,想递出去,又不知该递给谁。最终只能搁在膝盖上,说:“热了冷,冷了热,你就是不来。” “你为什么不来。”男人抿着唇,无声地哽了很久,才又慢慢睁开眼,看着女人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女人也红了眼睛。她努力眨了几下,说:“就是,不小心。” 过了许久,她又补了一句:“没别的可怪,怪雨太大了,怪我不小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男人彻底垮塌下来,攥着她的手又哭了起来。 从他拿到死亡通知的那刻起,他就在这个笼里打着转。 他重复地做着那天做过的事,点货、封箱、记账、掐着时间点去热饭菜,然后等月琴收车过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天黑,等到二楼三楼一半的店都关门,等到其他店主都吃完了,就连平常最慢的徐老太就开始吃了,月琴还是没来。 反倒有另一个人、一个陌生女人,每天到了这个点就会来三楼找人。 他不认识对方,不敢看对方的脸,更不想跟对方打照面。 因为他知道,如果看到了,他这顿晚饭就再也吃不成了。 …… 老宋究竟哭了多久,没人记得请了。 笼里的时间向来这样,一秒可以很长久,一天也能眨眼就完。 他哭了多久,女人就陪了多久。 最后她站起身,从张碧灵身上脱出来,冲茫然的对方鞠躬道了歉,然后拿起那个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饭盒,对老宋说:“再去热一下吧,我陪你吃完这顿饭。” 闻时始终在旁边等着,没有催过。等着他们吃完饭,又好好地告了别。 那一刻,他们倒是有了明显的夫妻相——跟所有被困的人说了抱歉,然后安安静静地散了身上所有痴煞。 张碧灵因为被附过身,不太舒服,也不适合解笼。于是化解消融的事依然落在闻时身上。 解笼的时候,那几个无辜入笼的普通人已经开始犯困了。 他们靠坐在栏杆边,垂着头,眼皮直打架。笼里发生的种种,在他们闭上眼的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场囫囵惊梦。 周煦脸上不甘不愿,腿脚却很积极,给歇息的张碧灵倒了一杯热水。 夏樵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周煦的问话。 谢问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闻时低垂着眼,把那对夫妻满身的黑雾纳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开。 那个女人消失前,他听见闻时冷调的嗓音对她说:“那天雨很大,谢谢你的伞。” 谢问收回目光,看着商场地面老旧的花纹,无声地笑了一下。 张岚 闻时口中的“那天”,是配合了笼中人的时间概念,现实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 从笼里出来的时候,大雨刚停,水珠顺着伞沿往下滴。他们还在西屏园那条街上,两边店铺都关着门,照理来说应该特别冷清。 结果闻时一睁眼—— 周围乌乌泱泱一圈人。 都是女人,披着又黑又厚的长发,青白着一张脸,额头粘着黄纸符。 她们眼珠几乎全白,只有最中间一个小点是黑色,一转不转。嘴唇是鲜红的,弯弯上咧,舌头从口中掉出来,拖得比头发还长。 夏樵上一秒还在跟周煦吵吵,下一秒就跟这些东西来了个面对面,卧槽一声,当场就不行了。 那些女人不动,夏樵也一动不敢动。 他默默抓住闻时的左胳膊,气若游丝:“哥,我们出笼了吗?” 闻时还没开口,谢问就越俎代庖:“出了。” 夏樵气更虚了:“那这些是什么?”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 谢问:“鬼。” 夏樵只挺了一秒,就抓着闻时的胳膊,无声无息滑到了地上。 闻时:“……” 虽然断气的是夏樵,但他感觉谢问搞的是他。 “你是不是跟我有仇?”闻时左手抽不出来,只得侧头夹着伞柄,腾出右手去应付那圈女鬼。 “怎么会。”谢问慢条斯理地否认了,伸手过来,替他握住了伞柄。 他还戴着黑色手套,握的是伞柄的最底端,与闻时的脸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可不知怎么回事,看到那节苍白手腕的时候,闻时忽然想起谢问手指温凉的触感,伸向女鬼的动作顿了一下。 “头抬一下。”谢问提醒闻时松开,“雨停了,伞我收了。” 过了一秒没等到反应,他又低声问了一句:“你在发什么呆?” 闻时倏然回神。 他抿着唇直起脖子,默默让谢问拿走了伞。然后挑中一个女鬼,拽下了她脸上的符。 符纸摘下的瞬间,那一圈女鬼咯咯颤动起来,像是要挣脱封印直扑过来。 闻时毫不在意,伸手就要去摘第二张。 结果就听有人咕哝了一句:“这就出来了?” 然后女鬼先他一步化散成烟,自己消失了 ,只留下七张符纸轻悠悠地飘落下来,被人捞住。 捞纸的是个男人,个子很高,麦色皮肤,身材精悍,剃着短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就是表情有点木。 闻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又挪到了他的心口。 衣服挡着,闻时看不到对方心口的印记。但他感觉得出来,这是一个傀。一个跟活人很接近的傀。 那个傀捏着符纸,转头问向身后:“接住了,怎么办?”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头发过颈,半边刮在耳后,露出耳骨上一排亮钉。她化着夸张的浓妆,像一张画皮,遮裹住了原本的模样,也看不出年纪。但从骨相上看,应该是个美人。 “帮我烧了。”她回答完傀的话,玻璃似的眼珠转过来,目光扫过夏樵,在闻时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滑到谢问身上,然后说:“刚刚谁揭了奶奶的符,出来。” 闻时:“……” 这种姑娘还是别开口比较好。 “病秧子,是不是你?”她着重盯住了谢问。 闻时动了动嘴唇,低低蹦出几个字:“这奶奶你认识?” 谢问听笑了。 他偏头闷咳了两声,这才抵着鼻尖回答说,“算认识吧,张家的。” 张家人太多,名谱图上密密麻麻,闻时听了也对不上号,只“哦”了一声。 谢问见他依然疑惑,补了一句:“刚刚在笼里,张碧灵他儿子顺嘴提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叫张岚。” 对面那位奶奶:“……” 张岚经历过各种场合,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被以各种方式介绍过。大多……不,可以说每一次,只要报出她的名字,听的人都会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并且紧跟着一定会说一句“就是名谱图最顶上那个张岚?!” 说实话,很爽。 不过听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张岚感觉自己已经过了会因为这些骄傲得意的年纪,可是今天,当她听到谢问的介绍,她发现自己可能还是年轻。 什么叫“顺嘴提过”? 什么叫“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张岚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结果走到近处,又听见谢问旁边那位酷得很的帅哥说了句:“有点印象。” 张岚一脚踩上窨井盖,鞋跟卡住了。 “出门前,你给我算了个什么卦来着?”她转头问那个保镖似的傀。 对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六五:黄裳,元吉。” 他木了片刻,可能怕张岚听不懂,尽职尽责补了一句:“大吉大利。” 张岚:“纯属放屁。” 傀忠心耿耿:“您说得对。” 张岚:“……” 闻时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谢问:“你确定是那个张岚,不是同名同姓?” 张岚耳朵尖,扭头就说:“你讥讽我?” 闻时淡声道:“不是,我认真的。” 谢问又笑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回来,对闻时说:“我今晚要是咳嗽得厉害,你得负全责。” 闻时并不太想负责,冷酷地闭上了嘴。 瘫软在地的夏樵终于缓过神来,喃喃道:“吓死我了。” 他环顾一圈,余惊未消地问:“哥,那些女鬼呢?” 张岚搓了搓自己的脸,重新端起“姑奶奶”的架子来:“什么女鬼,那是我拿来找笼门的。” 夏樵只知道鲤鱼跳龙门的龙门,茫然地看着他:“你弄的啊?那你围着我们干什么?” “你们在笼里,不围着你们我去哪儿找?算了,你可能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其实张岚以前因为沈桥的关系见过夏樵一面,但她没认出来。 张岚是被捧着长大的,除了自家人,她只对长得特别好看的和特别厉害的人有印象,这就注定了她记不住多少人。 夏樵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内。 她下意识把夏樵和闻时当成了谢问的客人,就是纯粹的普通人,跟谢问一起不小心入了笼。 所以她也没多解释,只冲谢问说:“今晚宁州我轮值,又听说周煦被逮进笼了,就过来看看,刚巧看到你们突然停在这里。” 她见得多,一眼就能分辨出进笼的人。 “我正准备进笼找你们去呢,没想到你们就出来了。”张岚语气很诧异,“你们怎么出来的?还有谁在笼里么?” 众所周知谢问是个解不了笼的半吊子,所以张岚根本没往面前三人身上想,理所当然地觉得另有人帮。 谢问还没开口,闻时就说:“张碧灵。” 这话很有歧义,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解笼的也是张碧灵。 果然,张岚“哦”了一声:“灵姐进去了?怪不得。也是,毕竟儿子被逮了。” “行,那就省了我的事了。” 她转身便要走,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这两个陌生人既认识谢问,又认识张碧灵,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普通人。 张岚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闻时,疑惑道:“等下,你们也是干这个的?” 可是不对啊,名谱图上的人她几乎都见过。像闻时这种长相的,她不可能见过还没记住。 张岚:“你们哪家的?” 夏樵讪讪地说:“沈家。” 他其实挺怕报家门的,总觉得自己在给沈桥丢人。可能是张岚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有些强势,他这种感觉便格外明显,几乎有点烧心了。 更烧心的是,张岚愣了一下说:“哪个沈家?” 夏樵这下彻底说不出口了。 那一瞬间他冒出一个想法,他想再试着跟闻时学一学,万一……他可以有名字呢? 闻时瞥见了他无地自容的模样,对张岚补了一句:“沈桥。” 张岚这次倒是反应很快:“我知道了。” 沈桥她是知道的,而且对这个名字很熟,但不是因为沈桥本人,而是因为他所在的那一脉。 那脉有个传说级的人物。分量大概仅次于祖师爷尘不到。所有主学傀术的后辈,都喜欢供着他。 她有个痴迷傀术的弟弟张雅临,那个二愣子非常虔诚地拜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门面儿刻着那位的名字——闻时。匣子里是二愣子从灵铺淘来的宝贝。 张岚悄悄打开看过,里面有两节像玉一样的指骨,两根带着浅香的短松枝,一团看不出材质的线。 二愣子坚信,那是闻时的遗骨和遗物。 可以说是相当变态了。 撇开张雅临不谈,张岚虽然主学的是符咒,但是也对那位闻时很有兴趣。 一来据说他长相极好。二来,她热衷于看各种野史八卦,真假无所谓,有意思能唬人就行,她谁的传言都看过很多,唯独闻时的特别少。 传言中,尘不到当年徒弟不少,大多是山门外的那种,真正见过他的屈指可数,那几个被后辈称为亲徒。 亲徒里,闻时主傀术,钟思主符咒,卜宁主卦术阵法、庄冶什么都学,是个杂修。庄冶好交朋友,尘不到的外 徒大多跟他关系不错,这里面就有张家的老祖宗。 后来尘不到满身邪煞,走到哪里都是生灵皆枯之相,也是这些人一起把他封镇起来的。张家老祖宗是头功,这也是后来张家越来越昌盛的原因之一。 这是比较常见的说法。 但张岚还看过一些不常见的—— 据说那几个亲徒里,只有一个是真正跟着尘不到的。那个徒弟天生恶鬼相,所以尘不到总把他带在身边,一手养大,教了很多东西,才慢慢度化成常人。 这个说法实在少见,也从没提过那个徒弟是谁。 张岚却觉得,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徒弟十有八·九是闻时,因为只有闻时的事情她知之甚少。 “有人找您。”傀突然说。 张岚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什么?” 傀从口袋里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递给张岚。 张岚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个书生气很重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你又把我的傀骗去哪里了?” 张岚朝傀看了一眼,截断质问,回复道:“怎么叫骗?光明正大带出来的啊,而且小黑也乐意跟着我,不信你回头自己问他。” 傀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十分无辜。 她没再管夏樵他们,毕竟她听说过沈桥的事。虽然不知道沈桥收过几个徒弟,但她知道那些徒弟一个都不在名谱图上,全是菜鸡。 “行了,笼也解了,话也聊了。没什么事我就继续轮值了,回见。”张岚冲谢问他们摆了一下手,带着小黑拐过街角。 她收到了张碧灵的消息,准备去望泉万古城那边看看对方情况怎么样。 这一路上,她一边跟张碧灵联系,一边跟弟弟张雅临互掐,掐到半途,张雅临忽然弹过来一个视频。 “干什么?语音还不够你发挥?你要搞演讲啊?”张岚说,“我不听。” “不是。”张雅临的声音出现在视频另一端,脸却没出现,他的镜头对着一张图,一贯理性的语气出现了一丝崩裂。 “我刚发现的,你最好也看一眼。”张雅临说。 张岚看着镜头里的东西,纳闷道:“名谱图?你有毛病吧?给我看名谱图干什么,我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着?” 张雅临耐着性子说:“不是让你看整张图,你往底下看,最底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镜 头往下移,生怕张岚不仔细看。 许多名字从他的镜头中划过,张岚翻了个白眼,一路扫下去……扫到末端几行的时候,她嘎嘣崴了一下脚。 因为她看到原本横躺在最底下的那条线,那个自从沈桥老了不再进笼就一直沉在最底下,沉了十来年的一条线,居然莫名其妙横到了张碧灵上面。 张岚:“???” “什么情况?!”她惊诧道。 “就你看到的这个情况。”张雅临说,“沈家突然蹦到了张碧灵上面。” “不可能。”张岚都懵了:“这一条线不是都死完了么?” 张雅临:“是,都死了,没有活人。” 张岚:“怎么可能突然往上蹦???” 张雅临道:“我哪知道,我刚刚看着它翻上来的。亲眼,看着,翻上来的。” 张岚:“……这图疯啦?” 张雅临想了想说:“图疯没疯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有点疯。” 亲眼看着死人线往上跳,上头。 意外 因为这条突然诈尸的线,张岚轮值都没了心思。 她往外散了一波巡逻符咒,又找了几个小辈来替她。便匆匆带着出笼的张碧灵和周煦回本家了。 张家本家在宁州西环,是一片集中的中式大宅,精致气派,不过年轻一辈其实不太喜欢。 张岚觉得布置风格老气横秋,周煦住在这的时候常做噩梦,张碧灵每次来都无比拘谨……相比而言,也就张雅临觉得还不错,因为跟他那个古朴典雅的宝贝小匣子很搭。 张岚很早就想搬出去单住了,但始终没能成功。 虽说现在她这一辈风头正盛,但当家做主的还是老一辈那几个。只要爷爷张正初不点头,她怎么发姑奶奶脾气都不管用。 张岚和张雅临的宅院是通的。 三人一傀回来的时候,张雅临刚给匣子虔诚地上完香。 他一听到隔壁的动静,便洗了手过去。人没到声先至地说:“怎么样?问出眉目来了么” 张岚指使人把迷糊的周煦安顿在沙发床上,又让人给张碧灵倒了点安神的茶:“灵姐说笼不是她解的,是沈家那个帅、那个小哥。” 张雅临一听就知道姑奶奶老毛病又犯了:“你见过?” “你给我发语音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呢。跟病秧子一起。” “谢问?” “对,他们一起进的笼。” 张家对于谢问有种复杂的情绪,这主要怪谢问自己。 他是张家旁支,虽然不同姓、又是个养子,但在明面上毕竟是张家人。传闻他害父害母满身业障,又被名谱图除名,在多数人眼中,就是个被边缘化的弃子。 正常人处在他这个位置,多多少少会有点尴尬,要么有怨、要么有妒。 但是他不。 他见到谁都是那副言语带笑的模样,既没有额外看重张家、也没有针对,就像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好像张不张家、对他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种态度,加上他那病气深重的模样,实在很特别。 于是整个张家、甚至不只是张家,明面上都不在意他,但又各个都认识他,提到了就忍不住谈论几句。 只是每次谈论都是以同一个句式收尾——算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连个笼都解不了。 张岚和张雅临大概是唯 二没有说过这句话的人,前者是看在脸的份上,后者是性格使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沈家那徒弟连名谱图都上不了,但他出手解了个笼,就让他们那脉跳起来了?”张雅临问。 张岚:“……” 这好像更扯。 “而且按理说,能解笼,名字就该出现在图上了。现在图上依然没他的名字,只能说——”张雅临停顿了一下。 他想说“误打误撞”,但斟酌之后,还是换了更委婉的说法:“实力有起伏,还没稳到能上图。” 这么一说,张岚觉得还挺有道理。 他们都经历过那个阶段,小时候学傀术、学符咒,懂点皮毛和花架子,就闹着要进笼。有长辈带着,十有八·九都是去当吉祥物卖萌的,偶尔一次发挥奇佳,能自己解个笼。 那时候他们的名字也不在名谱图上。 张雅临上图是11岁,张岚9岁,这就是公认的奇才了。其他人大多得到14、5。 为了确认一下,张岚转头问张碧灵:“帅哥、那个……就是沈家的徒弟,他在笼里表现怎么样?” 张碧灵有点尴尬:“我被附身了,所以笼里发生的事我现在记不太清。就记得他拿线救过人。” 张岚看向张雅临:“学傀术的。” 张雅临:“不稀奇,那脉都学傀术。” 张碧灵这边没能问出什么名堂,那边周煦幽然转醒了。 张岚姐弟对这小子没抱什么希望。因为周煦没有真正进过笼,也没受过正经训练,他会像多数普通人一样,出了笼就忘记笼里的事,好比忽然梦醒。 谁知周煦醒来第一件事,先看裤裆。 张雅临:“?” 张岚:“你这是什么毛病?” 周煦见裤子是干的,长出一口气:“没事,我就看看。我在笼里上了好几次厕所,我怕尿裤子。” “……” 张岚无语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记得笼里的事?” 周煦:“对啊,我脑子这么好,为什么不记得?” 张岚来了精神:“那你对沈家那俩有印象么?” 周煦:“有啊,弟弟胆小鬼,哥哥……” 他突然卡住了。 张岚:“哥哥怎么了?” 周煦想了想说:“很 迷。” 张岚:“……怎么个迷法?” 周煦:“一会儿像菜鸡,一会儿又好像特牛逼。” 他脑子是真清楚,记得前后所有事,于是挑了两个重点说了:“他进笼的时候附身人体模特,把谢问——” [八一中文网target="_nk">.81zw.xyz]张碧灵斥他:“叫哥。” 周煦当耳旁风:“谢问只有上身,他弟弟只有下身,小姨你想象一下。” 张岚想象不出谢问只有上身是怎么个只法,有点迷醉。 周煦又说:“但他能弄出傀,一条蛇。” 他想说特别炫酷,但他面前的是张雅临,他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没多提,张岚和张雅临就下意识把那当成是“一条小蛇”,和弄出小鸟小兔子没区别。 听到这里,他们基本可以确认沈家那个徒弟就是实力不稳,还不足以上图。至于那条全员亡故的线为什么会往上蹦…… 可能只是受了点影响,估计也没有下一回了。 不过出于稳妥,张雅临还是说了一句:“宁州现在轮值不是正缺人么?你要不试试他?” “行。”张岚转头问周煦和张碧灵:“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周煦懵了一下:“靠,忘了问了。” 张岚:“……” *** 张岚走得匆忙,刚好和闻时完美错过了。 谢问把他们送到街口,看着他们上了车,便回了西屏园。谁知车开出去没几米,闻时就对司机说:“去万古城。” 夏樵都懵了。 车在广场前停下的时候,夜色深重。闻时下了车,看到商场里还有最后一批店铺亮着灯,卷轴门半拉着,一副随时要打烊的样子。 这场面跟笼里实在太像,夏樵还是心有余悸:“哥,干嘛又要来这里?不回家么?” “我找东西。”闻时说。 他当时之所以接下那把伞,一来是出于判官的本能,知道有笼就想去解开。二来,女司机递伞的那个瞬间,他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说是“嗅到”,其实并不是真的指闻见,而是感知。 夏樵还算聪明,知道他一定又是感觉到了灵相的痕迹。便跟着闻时在万古城前后转了一圈,又进了商场,顺着滚梯上楼。 “哥,灵相很难找吗?”夏樵忍不住问道,“有痕迹在那,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闻时:“以前没有痕迹。” 夏樵一愣:“啊?” 他消化了一下才明白闻时的意思:“你是说,以前那么多年都没有过任何痕迹?” 闻时:“嗯。”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的灵相究竟是丢了,还是因为他已经忘记的原因彻底消失了。 直到这次从无相门里出来,他才终于捕捉到了两次痕迹。 这已经是进展了。 不过也许是他跟灵相分离太久的缘故,这种感知总是一闪即逝,快得他来不及反应。他在商场里走了一遍,只在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又嗅到了一丝,但当他重复走了两遍,那味道便不见了。 意料之中,那家店铺是老宋文具批发。只是店铺卷轴门紧锁着,似乎好多天没打开过了。 三楼拐角处还有两家店开着,一家是储记米线,一家是徐老太缝纫。闻时想了想,打算问问老宋的去向。 米线店里有三两个客人,边吃边跟老板聊天,看那熟络程度,十有八·九也是这里的店主,离开前顺带在这解决晚饭。 老板用铁夹夹着砂锅搁到客人桌上的时候,锅里的汤还在沸,路过都能听见汩汩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伴着大团热气散开来。 闻时半垂着眼正往缝纫店走,余光扫过沸腾的砂锅时,却停了一下脚步。 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谢问那个西屏园拥挤的二楼,想起老式木桌上的那锅热汤。如果是寒冬腊月,汤面上的白雾一定很重,热得能熏眼睛。 “哥?”夏樵见他忽然不走了,有点疑问。 闻时眨了一下眼,倏地回了神:“嗯?” 夏樵顺着他刚刚视线,看到了热腾腾的几锅米线,他有点不太确定地问:“你是饿了吗?” “不是。”闻时垂着的手指捏着关节,抬脚就走,“我是中邪了。” 夏樵:“?” 徐老太坐在缝纫机边,带着一副老花镜,正捻着线往机器上穿。她确实带着老式的假发髻,但没有笼里看上去那么老。 “要缝东西啊?”老太从眼镜上方看向闻时,笑起来挺慈眉善目的。 闻时说:“不是,找人。” 老太也不介意:“找谁啊?” 闻时指着对面一家锁着的店说:“老宋。” 夏樵默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老宋”这种热络的称呼,从闻时嘴里蹦出来就很神奇。 老太“哦”了一声,“他好久不来了,病了,在医院呢。他媳妇出事之后,他就急得病了,就在斜对面那个医院。” 米线店的店主也是个热情的人,听到老太这边的动静,擦着手过来说:“你们找他进货啊?急吧?不赶着这两天要的话,我帮他记一下联系方式。等他好点了电话你。” 夏樵连忙道:“不是进货,就是来看看他。” “哦哦,去医院看吧。”店主指着某个方向说,“我上礼拜还去过了,二楼12床。” 十分钟后,闻时和夏樵就站在了医院住院部二楼走廊里。 按规定,这边夜里很少接待访客。但据说老宋今天晚上状态不错,连续的高烧退了,炎症也缓和了,还吃了一点东西,只是依然不怎么说话。 护士说:“可以陪他聊聊,但别呆太久。” 闻时显然不是个能陪聊的人,也没有立刻进病房。 他站在走廊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黄表纸,三两下折成一只鸟。夏樵见过这玩意儿,闻时第一次感觉到灵相痕迹的时候,也折了一只鸟来追踪。 “这次要追谁啊?”夏樵悄声问,“老宋吗?” “看看他去过哪。”闻时说。 老宋一个普通人,不会无缘无故有他灵相的味道。一定是之前去过哪里,或者见过什么人。 闻时松开手,纸鸟扑扇着翅膀滑下去,从门缝底端进了病房,无声无息地在老宋床沿转了一圈,便悄悄走了。 老宋根本没发现那个小玩意儿,他气色还可以,只是表情有些木然,靠在床头垂着眼发呆。 闻时站在门边,透过玻璃窗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头掏出了仅剩的一截 香和打火机。 夏樵看着他熟练地点了香,轻捻着指尖,一抹黑色的烟气就在香火下流泻出来,被他慢慢捻成一股。 夏樵想,这是要留点东西给老宋吧,就像沈桥留给他的。应该也是一枝白梅。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口袋里的手机便嗡嗡震了起来。 闻时正在把女司机残余的烟气捻成形,听到震动抬了一下眼皮。看见夏樵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两个大字——谢问。 闻时手指就是一抖。 烟气在化形的前一秒扭了个团,好好的白梅花枝不见了,变成了个毛茸茸的玩意儿,巴掌大,团在地上。 闻时:“……” 就很意外。 上次是夏樵,这次是谢问。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方他。 他瘫着脸蹲下去,捏着那个玩意儿的后颈皮把它到眼前。 于此同时,夏樵把手机举过来,靠在他耳边,用口型说:“谢老板找你。” 下一秒,谢问的嗓音贴着耳边传来,他问:“到家了么?” 闻时:“……没有。” 谢问:“还在外面?” 闻时:“在医院。” 谢问:“你去医院干什么?” 闻时还没开口,被他拎着的那团东西就叫了一声。 谢问在电话里愣了一下:“我好像听到了猫叫,哪来的猫?” 闻时面无表情:“你搞出来的。” 谢问:“?” 搬家 闻时甩了锅就迅速把电话挂了。 速度之快,夏樵根本反应不过来。 要不是他依然一脸冷酷,而且对着别人不这样,夏樵都要怀疑他哥其实挺皮的。 夏樵默默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夸道:“哥,你居然会挂电话了。” 闻时拎着手抖搞出来的猫,讥讽道:“我是智障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樵连忙摇手,“我就是想说你没用过手机还学会了这个,挺聪明的。” 闻时面无表情看着他。 夏樵:“……” 夏樵:“我错了。” 他十分自觉地认了错,又殷勤地问:“对了哥,要不回头给你买个手机吧。” 闻时没什么兴趣:“我要它联系谁?” 夏樵张了张口,卡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闻时在这世上真的没什么可联系的人,曾经熟悉的都已经过世了,就剩下他这么一个独苗,虽然嘴上叫着“哥”,其实也刚认识没多久。 ……还不是真的人。 夏樵蔫了吧唧地想,自己真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话都扔出去了,不接好像更不好。 于是他开始扯了:“你这就不知道了哥。你以为我用手机是为了接打电话吗?错。一天24小时,我可以抱着它过16个小时,干任何我想干的事,除了接打电话。” 闻时:“?” 夏樵一看他哥被忽悠懵了,趁对方没反应过来,立刻下了结论:“总之,这是个宝贝,你值得拥有。” 闻时灵魂发问:“多少钱?” 夏樵:“嗯……” 闻时:“不买,没钱。” 夏樵立刻道:“谢老板搬进来就有了。” 于是,谢问在什么都没干的情况下,背负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以及一部无辜的手机。并且在周末到来之前,接受到了沈家二“徒”过于频繁的问候——四个电话。 最后一通电话是周五夜里,并不很晚,正常人家应该刚吃完饭。 夏樵想跟谢问确认一下明天见面的时间。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说话的人也并不是谢问,而是老毛。 不知道为什么,老毛嗓音压得很低,似乎正因为什么事而紧张。 夏樵愣了一下:“老毛叔,你 怎么了?谢老板呢?” 闻时正曲着腿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放着一档综艺,吵吵闹闹。他目光落在屏幕上,听着里面一些陌生的词句,注意力却在夏樵那边。 听到夏樵的话,他抬起眼皮转头看过去。 夏樵非常自觉地换成了免提。 老毛迟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老板……老板有点事。” 又有事? 闻时想起上次去西屏园的场景,谢问说他太冷了,不想出门见人,所以才让老毛这么打发来客。 但是接电话不用出门吧? 神神秘秘的。 闻时心想。 电话那头,不知大召还是小召远远问了一句:“老毛你赶紧来——你在干嘛?” “接电话。”老毛匆匆下楼,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但他很快就压轻了脚步。 “谁的电话?” 老毛啧了一声。 他可能手指不小心摁住了收音的地方,后面的话闷而模糊,根本听不清。只感觉那边的氛围有点奇怪。似乎……小心翼翼的。 闻时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太过模糊,又觉得不大像,应该是听岔了,毕竟他并没有对外说过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响起细细索索的声音,老毛重新把手机拿到耳边,小声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可能得麻烦你们晚点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打断了:“老毛,电话给我。” 是谢问。 老毛好像惊了一跳,“哎呦”一声窜起来。半晌才道:“老板你……这就醒啦?” “嗯。”谢问接过电话,“去忙吧。” 老毛“嗳”地应了一声,忙不迭跑了。 “喂。”谢问说。 他的嗓音还透着沙哑,语调不高。可能是还没带上笑意的缘故,显得并不那么好亲近。 “谢老板……”夏樵莫名就怂了。他朝闻时看了一眼,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那个,我哥找你。” 闻时:“……” 他觉得夏樵这个二百五可能不想活了。 手机落到措手不及的闻时手里,谢问正巧问了一句:“你哥在你旁边?” 闻时凉飕飕地说:“我在,他跑远了。” 谢问被他的反应逗乐,低低笑了一声。 闻时刚关掉免提,把手机贴在耳边,就听到了这声近在咫尺的温沉笑音,心里像被什么细脚伶仃的东西挠了一下。 电视里的综艺演员七嘴八舌,他忽然觉得吵闹,拿起遥控器关掉了。 “老毛说你刚刚有事?”周围安静下来,闻时问道。 谢问懒懒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补充道:“也不是有事,在睡觉。我睡觉的时候脾气很大,他们不敢叫我。” 闻时回想起刚刚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氛围,心说这得多大的脾气? 他有片刻的走神,电话里安静下来。谢问居然就那么听着,没有催问他打电话的缘由。 还是夏樵跑去冰箱那拿了两罐牛奶,递了一罐给闻时谢罪,小声问道:“谢老板明天什么时候来?” 闻时才回神,问电话那头的人:“你明天几点过来?” 谢问:“下午吧。” *** 说是下午,他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傍晚了。 前两天下完雨,宁州的温度升了一个层级,奔着30度就去了。闻时怕热,家里空调打得很低,可以裹着被子啃冰棒的那种。 谢问一进门就笑了。 夏樵直觉那是气的。 “你们这是提前在家过冬天?”谢问说。 “热。”闻时言简意赅地蹦出一个字,然后打量了他一番,“你怎么穿得比前几天还多?” 谢问还戴着那副黑色手套,手腕上盘着复杂的珠串。这么热的天,他居然穿着衬衫长裤,手肘上甚至还搭着一件外套。 跟上次那件不翼而飞的黑衣不同,他这件是绛红色的。 “因为料到你不安好心,打算让我冻死在这里。”谢问开了句玩笑,“我还不能未雨绸缪保个命么?” 他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把外套也穿上了。 寻常人这个季节穿这种红色,总让人觉得躁得慌。谢问却是个例外,他好像特别适合这种颜色。 也许是因为领口露了一截雪白衬衫,也许是这种红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浓重的病气。 夏樵直接看愣了。 直到谢问从茶几的罐子里抽了一支笔,在石质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才恍然回神,飞快跑进房间,拿来了几页纸。 “合同在这,谢老板你看看。”夏樵拽了个小马扎,在茶几对面做下,也抓了一只笔,“哥你过来看么?” “不看,你们定。” 闻时弓身坐在沙发另一端,离空调出风口最近的地方。凉风都让他一个人占了,他一边懒懒地捏着耳骨,一边给那两人当监工。 两边都是一起进过笼的关系了,合同就是个过场。夏樵在跟谢问核对信息,谢问简单应着。 闻时听了一会儿,余光无意识地落在那抹红色上,谢问说话的时候,清瘦的下颔线一动一动的。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在瞬间倾袭上来,在他心脏上轻轻挠了一下。 闻时收回视线,垂眸摸了摸喉结。 又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开了。 他从冰箱里翻了一罐可乐,掰开拉环灌了两口。他转过身来,发现谢问不知何时从茶几上抬了眼,在看他。 闻时仰头喝饮料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从眼尾瞥过去,跟对方撞在一起。 片刻后,他拎着可乐罐走回客厅,抓起遥控器关了空调,问已经收回视线的谢问:“你喝点什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饮料上:“只有这么冷的?” 夏樵正在填写房间数和租金,闻言懵逼地仰起脸,没明白这两人怎么就突然说到了喝的。 “也有热水。”闻时说。 “你要给我倒么?”谢问笑着,目光又回到茶几上。他指着夏樵写下的“1”,纠正道:“写错了,我租两间。” 夏樵:“啊???” 谢问:“你不是挂了楼上两间么?我都要了。” 闻时话到嘴边的“自己倒”咽了回去。片刻之后,茶几上多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热水。 谢问有点意外。 他抬起头,听见闻时咕哝了一句:“看在钱的份上。”然后拎着可乐罐走开了。 谢问看着他高高的背影拐过折道、进了卧室,反手关上门。片刻后卧室里隐约传来“嘀”的一声,应该是开了卧室里的空调。 他收回目光拔了笔盖,在合同末页签上名,末了低声道:“哪里学来的财迷相。” “学什么?”夏樵没听清。 “没什么。”谢问搁了笔,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热水,慢声道,“没说你。” “哦。”闻 时不在旁边,夏樵就有点怕谢问,整个人老老实实、毕恭毕敬,“谢老板您今天就能住过来了。” “所以整个二楼都归我了是么?”谢问又确认了一遍。 “对啊。”夏樵说得很爽快。 “那我让他们收拾一下行李送来,可能有点多。” 等到老毛他们跟着一辆大车披星戴月地赶过来,夏樵才明白那个“有点多”是什么意思。 闻时是被“嘿嗬嘿嗬”的号子声惊出卧室的。 几个搬运工正在把一个裹着红绸布的巨大玩意儿往二楼送…… 闻时让到一边,看见谢问抱着胳膊倚在厨房门旁。 “你这搬了个什么东西?”他拧着眉问。 “一棵树。”谢问说。 闻时:“一棵什么?” 谢问:“树。” 闻时:“……你租房子给树住?” 你有病啊? “不要悄悄骂人。”谢问一眼看穿了他的心里话,笑倚着门:“你不是见过么?西屏园二楼的那棵树,那里能放,这里也够。” 很快,闻时就发现他还是骂早了。 继树之后,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假山、花花草草、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住的窝,以及……两只小王八。 这哪是搬行李,这是把西屏园二楼移植过来了。 看这架势,闻时差点以为他店都不要了准备跑路。好在没把一楼那些也挪过来,还算有点老板的样子。 所有东西搬完,已经夜里10点多了。 老毛给那群人结了账,付了车钱,这才腆着肚子进门,跟大召小召一起,在门边乖乖巧巧地站成一排,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闻时和夏樵。 夏樵瘆得慌。 闻时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某些人搬家动静奇大,但楼梯扶手、墙、地板都是好好的,一点擦伤磨损都没有,地面也弄得干干净净。 当然了,都是老毛和大小召收拾的,谢问一副十指不沾尘的模样,十分要脸地选择了袖手旁观,末了还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你现在所有行李都在二楼了?”闻时确认道。 谢问想了想说:“没,还有三个没搬上去。” 闻时扫了一圈:“哪呢?” 谢问指向门边。 闻时一看——老毛、大召和小召。 他疑惑道:“你跟老毛一间,大小召一间?” 老板这么好,跟店员挤一屋? 谢问:“不是,我自己住。” 闻时更疑惑了。 他沉默良久,没憋住:“你一个人一间,老毛和大小召两个姑娘一间?” 夏樵:“???” 以谢问为首的四位房客仿佛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被闻时点出来后,表情空白了一瞬。 这就很稀奇了。 夏樵忍不住说:“你们以前怎么住的?” 小召吸了吸鼻子:“有窝就行。” 大召打了她一下,说:“反正地方大小都是睡嘛,躺椅凑凑都能当床的。” 夏樵听不下去了,说:“那个……楼上还有个小书房,沙发拉下来可以当床。” 俩姑娘立刻道:“可以,就这么办。你真聪明,这不就够住了嘛。” 夏樵脸都被夸红了。 老毛又说了一句:“那,暂时麻烦你们了,多关照。” 夏樵摆手:“没有没有,应该的。” 这一晚匆匆忙忙,大家都有些累。主要是谢问有点恹恹的,好像困得厉害。住处大致安排完,众人打了声招呼便各自歇下了。 楼上楼下各有洗漱的地方,灯一关就像两个世界,并不会干扰太多。 夏樵一头栽到床上的时候,甚至感觉这天过得有点离奇,原本空荡荡的别墅忽然就填满了人,有点不太真实,像在做梦。 他在昏睡前的最后一秒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居然觉得这种感觉有点久违了。 相比他而言,闻时就没那么快入睡。他听着楼上沙沙的脚步声,在想事情。 这段时间他接连解了两个笼,消融了三个人身上的怨煞黑气,身体居然起了些变化。 其实消融这个过程,本身很危险。 越是干净的人,越容易消融那些东西。所以最早的那些判官总是竭力让自己拥有最纯净的灵相,修的道一个比一个绝。 到了后世,这样做的人就少了,因为真的太难了。尤其近几辈,判官娶妻生子已经成了常态,不再走那么绝的路了。 他们的灵相虽然比常人干净,但都不如那帮老祖,消融的时候风险也要大一些。 如果成功,消融后的东西就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慢慢让人变得更强、更纯净、更长寿。 这算是一种修行,修到一定程度,就相当于半仙了。 但如果哪次消融不成功,那些转移到他们身上的怨煞,就会真正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被称为侵蚀或者污染。 如果总是不成功,日积月累……那大概只能落得一个被除名的下场了。 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帮别人。 闻时算其中的一个特例—— 他没有灵相,只有空壳,所以不会被侵蚀。 但同样的,消融成功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帮助。他就像一具枯骨,吃什么都会从空荡荡的骨骼中漏下去,只抵得了一时,没有其他作用。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感觉到了变化,仿佛在朝昔日的状态恢复。 当然,只是一点点。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变化,这天夜里,他居然久违地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也梦到了一个人。 往事 那是一座叫做松云的山。 因为满山苍松,俯瞰下去翠色绵延,但凡有风从山间穿过,起伏之势便如流云滚滚。 那山以前叫什么、后来又改作了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毕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哪怕“松云”这个名字,也是尘不到在煮一壶松醪酒的时候,抬眼一瞥,随口取的。 闻时不记得那些事了,但在梦里看到那片山色的时候,就好像闻到了雪水煎茶混着松醪酒的香味。 松云山山腰有一块天然的凹处,地面平坦,藏于阳明之向,那里有一片清明雅致的房舍,住着几个半大孩子。 梦里应该是隆冬,很冷。 屋角落的炉子里汩汩煮着什么,闻时听到了声音,下意识想看,但梦里的自己并没有转头,而是垂着眼,倔强地盯着地上的两块小卵石、一根枯死的丫杈和一只死掉的鸟。 那鸟枯瘦干瘪,毛已经塌了,硬挺挺地支着脚,看着吓人又可怜,。 他好像很小,小到旁边的桌台都比他高。 余光里还有几个孩子在屋里,也比他高。他们扎堆站在另一角,离他远远的,泾渭分明。 屋里点着香,有袅袅的烟,他不肯抬眼,自然也看不清那几个孩子的神情。但他能感觉到其中一个在抖,绸布裤子轻轻晃动着。 他们很怕他。 闻时心想。 忽然,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了。 那几个孩子愣了一下,连忙诚惶诚恐地站成一排,肩膀挤着肩膀,依然离他远远的。他们两手交握,抬到额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童音带着稚气,齐齐叫着“师父”。 只有他无动于衷,依然死死盯着那只鸟,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硌得生疼。 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轻,像微风穿林而过。接着,一个人在他面前站定了脚步。 那个人很高,他只能看见对方的袍摆。 里衣雪白,外罩是那种浓重的红。明明是很艳的颜色,却莫名给人一股又冷又肃杀的感觉,像血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 其他几个孩子都噤了声,朝旁退让了几步。 只有闻时一动不动,闷闷地杵在那,像在跟谁无声地较着劲。 “这是怎么了?”面前的人开了口。 他的 声音像是罩了东西,很好听,只是有点闷。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也有些模糊。但听得出来,语气并不凶恶,甚至算得上温和。 可那几个小孩依然恭恭敬敬,带着惶恐。 “你们几个,缩在屋角做什么?”那人又问。 其中一个扎着揪的小孩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我们害怕。” “怕什么?”那人依然慢声慢调。 小孩踌躇着,支支吾吾不答。倒是另一个年岁稍小一点的,虎声虎气地说:“他是鬼。” 那根手指远远地指过来,显然在说闻时。 闻时依然不吭声,绷着脸,嘴唇抿得更紧了。也许是梦里年纪小的缘故,那些话他听得有点难受。 “谁告诉你的这些话?”那人又问,依然是温缓的调子,只是淡了些。 虎里虎气的小孩忽然就怂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山下听来的,都说他、都说他是恶鬼。那只小鸟就是他弄死的。” 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依然盯着那只已经硬了的鸟。 他想蹲下去碰一碰它,想让它动一下,但他只是死死捏着手指。 “那只鸟飞进来还是活着的,就歇在桌子上。”小孩强调道,“他给弄死了。” 闻时等了很久,面前的人终于又开了口:“那这两枚石头呢,也是他扔的?” 那个小孩不吭声了。 那人又问道:“你怕他?” 小孩犹豫了一下,说:“怕……” 面前的人似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闻时听见他温温沉沉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山下的话那么好听,你胆子又这么点大,何必在这呆着呢?多受罪。” 他似乎是在开玩笑,语气并不冷肃,但那小孩已经吓懵了。 其他小孩纷纷出声,似乎想求情,但因为年纪小又不太会说话,都是支支吾吾,这就显得杵在一边的闻时更加孤零零的。 闻时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眨不眨。 不远处的炉子不知在煮什么东西,热气总往这边飘,熏得他视线有点模糊,眼睛有点热。很讨厌。 又过了片刻,面前的人说:“罚你去石台练定符,打下三块青石再来找我。” “下回,事情听明白了、看明白了再说话。”那人说完垂下一只手。 他干净宽大的袖摆一卷,地上干瘪 僵硬的小鸟就没了踪影。 闻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睫颤了一下,似乎想抬头,也想出声讨回小鸟。就感觉一只大手落在他头顶,说:“怎么不叫人?”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不肯开口。 那人也没恼,只是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声音好听得像山风入松:“走,跟我上山。” 闻时犟着,不想那么乖顺。 可也许是那人语气温沉如水,也许是对方的手很大,几乎能护住他整个后脑勺。他的脚不知不觉往前挪了一步。 等到风雪迷了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乖乖地跟着那人出了屋,走上了山道。 雪可能刚落没多久,地上是一层浅浅的白。 闻时个头小不稳当,走得踉踉跄跄。 刚跟了没两步,他听见那人问:“冷么?” 闻时依然闷闷的不吭声。 “我是捡了个哑巴小徒弟回来么?”那人又说。 闻时终于抬了头。 那人太高了,他得仰起脸才能看全对方的背影。 那人似乎戴了某种古朴繁复的面具,从闻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皮肤苍白,下巴清瘦,脸侧的骨线清晰好看。 他朝闻时伸出手,摊开的手掌薄而干净,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 “把石头丢了,手给我。”他说。 闻时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块棱角尖尖的石头。 “攥了半天吓唬人,也没见你扔谁。”他又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逗趣。 闻时绷着脸,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吓唬人。过了片刻觉得手疼,这才把那尖角石头扔在了路边。 这么一扔,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手。 梦里年纪小,他的手也很小,沾了一点石头上的灰,并不干净。最主要的是,他的手上缠着黑色的雾,缭缭绕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搓了一会儿,直搓到雪白的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也没能把那些黑雾搓掉。 那只手掌还摊开在风雪里,等着他去抓。 但他感觉自己黑乎乎的有点脏,犹豫了一下,便要把手背回身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那人揪住手指,顺势牵住了。 “你缩什么?”那人的手很大,也很暖和。 闻时挣扎了 一下,没能抵过本能,老老实实被他牵着往前走。 走了好久,闻时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声音很低,带着小孩特有的闷闷的奶气。 他说:“我手很脏。” 很多人都说,他像恶鬼一样。 那人静了一会儿,答道:“不脏。” 闻时看着地上的雪,闷闷的声音里带了鼻音:“那只鸟,我只是想摸一下。” 它就瞪着眼珠,像被恶鬼吸干了精气一样,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死了。那些小孩吓得躲远了,把他当成魑魅魍魉一样的恶鬼邪神。 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怕。 “我知道。”那人又说。 闻时很警惕,不太相信。 他记得松云山很高,以往他常在山腰,看向山顶要努力仰着脖子,走上去更是要费很大的功夫。 但是那天,山道莫名变得很短,也没那么冷,很快就走到了头。也可能他总惦记着那只僵硬的小鸟,始终难受着,心不在焉。 山顶有片宝地,也有像山腰一样的雅舍。 那人领着闻时进屋,把他安置在榻上。 松开手的时候,闻时一抬眼,看见他手指遍布青筋,瘦得像一把枯骨,有殷红的血顺着手指蜿蜒下来。 ……就像之前那只鸟一样。 闻时蓦地吓到了,呆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一眨不眨。 他刚害死了一只鸟,又要害死一个人了。 他惊慌地想。 “你这小孩儿哭起来怎么没声没息的。”那人哂笑一声,垂了手。宽大的袖摆从腕上落下去,挡住了枯瘦的五指和血迹。 “逗你玩呢。”他走到闻时面前,微微弯了腰。在闻时眼皮子底下,把那只袖摆重新翻卷到手腕,刚刚还干枯发灰的右手已经恢复如常,干干净净,只是有些苍白。刚刚那些骇人的变化,仿佛都是错觉。 闻时眨了眨眼,感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肉往下淌。 “瞪着我干什么。不信你闻闻,有血味么?”他瘦长的手指伸过来,指节碰了一下闻时的下巴颏,把那两滴悬着的猫泪擦了。 闻时果然没有闻到血味,只闻到一抹很淡的松香味。 “再给你看样东西。”那人又说。 他干干净净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似乎轻捻了一下。等 到再伸过来摊开手掌,那只被闻时摸死的鸟就那么窝在他掌心,脑袋蜷着,胸前的绒毛蓬松圆润,像个毛团。 他指尖挠了毛团一下,那鸟儿就叽叽叫着睁开了眼,扑扇着翅膀下了地。 “活的?”闻时声音还是有点闷,带着糯糯的鼻音。 那人笑了,说:“活的。” “能养么?”闻时还是不放心。 那人说:“你管吃管喝么?管就能养。” 闻时:“能养到多大?” “很大。”那人四下扫了一圈,说:“金翅大鹏,反正这屋子肯定装不下。” 闻时又闷下去,过了许久说:“那怎么养。” 那人弯腰看着他,带着笑意说:“你今天叫人了么,规规矩矩叫一声,我给它划块地方慢慢长,挤不了。” 榻上的小娃娃跟他对峙半天,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尘不到!” “没大没小。”尘不到说。 *** 闻时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的前一秒,他在半梦半醒间想……那个傀师里面高不可攀山巅一样的人,丢在身边养了最久的一个傀,扑扇着翅膀能掀掉半个山头的金翅大鹏,最初只是拿来骗小孩的,说出去谁会信呢。 …… 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闻时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梦里那些便成了模模糊糊的虚影。有些印象,但又并不清晰。 往事仿佛被打开了一丝缝隙,漏了一点端头。他努力想多记住一些,但又昏昏沉沉,以至于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昨晚窗帘忘了拉上,阳光斜照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抬手挡了一下,抓着头发下了床。刚开门,就看见谢问衣衫整洁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愣了两秒,“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几秒,房门被“笃笃”敲响,谢问的嗓音响在门外,说:“起床了就别赖着了,有人找你。” 三米店 张岚出门前,让保镖小黑给她算了一卦。 小黑认认真真算完,说:“涣卦: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张岚对着一扇窗子,往嘴上描摹血浆似的口红:“我不修卦术,别跟我扯爻辞,说人话。” 小黑解释:“意思是有君王亲临宗庙,利于渡过难关,利于坚守初心正道。” 张岚:“……我就去见个人,什么君王不君王的,搞这么宏大。你就告诉我凶吉就行了。” 小黑:“吉。” 张岚咕哝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窗子被人从里面打开,张雅临看着姐姐的血盆大口,手里的茶犹豫着是泼还是不泼,“你房里明明有镜子,为什么总喜欢对着我的窗子画嘴。” “这叫描唇,好听话都不会说,书念给狗了。”张岚转头就冲小黑咧开了嘴,“好看么?” 小黑毕恭毕敬地夸赞道:“嘴大有福,利吃四方。” 张岚:“……” 张雅临一口茶呛到,满面通红。他大概觉得有辱斯文,也可能是憋不住笑了,挡着脸就要走。被张岚一把揪住。 “你回头给小黑查查,我怎么觉得他这两天算卦越来越歪了。”张岚说。 “你自己不懂卦,别赖我的傀。”张雅临说,“我可是借了当年卜宁的灵物做的他,能歪到哪里去。” 卜宁是尘不到亲徒里专修卦术阵法的,天生适合这个,也是个说不得的老祖。张岚想了想,说:“要么你又淘了赝品,要么你做傀的水平有问题。” 张雅临觉得他亲姐在说疯话,出于君子教养,他忍了:“你也说了,你就出门见个人,至于又算卦又带傀的么?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张岚要去找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那个连名谱图都上不了的徒弟。 她打算让对方加入轮值的队伍里,一来方便关注,二来也能有更多机会试一试对方。 毕竟现世的判官事务,主要是张家在主持。她得有点样子。 “主要我今天眼皮总跳,不定心。”张岚说,“况且,在各家各地轮值的,都是已经上了名谱图的人。我拿这个去邀他,还是有点突兀。他要知道这点,完全可以不搭理我。” “沈家老人都没了,就剩这两个小的。”张雅临说,“他们平时跟别家也不来往,哪知道这些。只要没有懂的人在旁边——” 你还不是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张雅临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况且怎么可能不搭理你,轮值这种事,正常人谁不是抢着上?” 张岚心说也是。 就她唬人的架势,搞定一个没有经验的小菜鸡,不过分分钟。 “你跟我一块去?”张岚邀请道。 张雅临喝了茶,一脸没兴趣:“不了。” 张岚没好气道:“整天就不了、不了。你改名叫张不了算了。你不是崇拜傀术老祖闻时么?他的后人你不见见?” 张雅临不为所动,点了香去拜匣子,丢下一句:“他后人多了去了,一代不如一代。你有本事让我见他本人,我跪着去。” “……” 张岚翻了个白眼,扭头冲小黑说:“走,我们去拐大帅哥。” 去之前,她问过张碧灵。 听说沈家偌大一个别墅,就那俩兄弟守着,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颇有点无人问津的意思,听着就令人唏嘘。 像这种容易被忽略存在的年轻人,最需要的就是被承认,谁不想早日上名谱图,给祖辈挣点脸? 所以张岚想象中的见面是这样的—— 她作为张家的门面,主动去沈家,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视和承认。那俩兄弟必然会有所触动,迎她进门。 不说恭恭敬敬,起码心里是高兴且欢迎的。 然后就很顺理成章了。 她抛出橄榄枝,对方忙不迭接下,这事儿就妥了。 结果她大清早站在沈家别墅门口,换上了狐狸精似的笑容,抬手敲开门,刚叫了一声“帅哥早啊”,就跟病秧子谢问来了个面对面。 …… 狐狸精当场就笑裂了。 “巧了,你怎么在这里?”狐狸精感觉自己见了鬼,但脸上还得绷住那股气质。 众所周知,谢问这人跟谁都来往不深。从来只有别人去西屏园找他,还十次有九次见不到人。没有他去找别人的道理。 能让他主动登门,简直天上下红雨。 张岚今天并不想淋这波红雨。 因为谢问虽然是个半吊子,很少进笼也没法解笼,但他对现今的规矩知道得很清楚,起码她今天要说的“轮值”,他就很了解。 有这祖宗在,张岚还忽悠个屁。 她感觉自己挑错了时候,哪怕晚几个小时,等谢问走了再来,都比现在进门要好。 你算的好卦! 张岚转头瞪了小黑一眼,打算找借口离开。 谁知小黑这个瓜皮会错了意,以为她又犯了懒,让他代劳。于是一板一眼地对谢问说:“方便进门说话么?” 张岚:“……” 我其实不太方便。 谢问没看见她笑里的僵硬,也可能看见了故意当没看见。他目光撇扫过两人,侧身道:“进来吧。” 张岚心说真会做主,搞得跟你家一样。 小黑这个叛徒在后面关了门,张岚一边打量屋内,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来都来了,索性就聊一会儿吧。 等把谢问这尊瘟神访客送走,她再奔主题也不迟,反正她今天没大事,有的是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张岚说。 “我倒是第二次了。”谢问随口接了一句,往屋子里面走。 那看来跟我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熟。 张岚放心了一些。 她下意识跟在谢问身后,想的却是沈家那俩兄弟真奇怪,留谢问一个客人在家乱走,自己却不见踪影。 是去了卫生间? 还是在楼上? 一般说事情的过程中不会这样中断,看这架势是已经聊完了?那不是马上就要走? 张岚更安心了,笑着说:“你来找他们兄弟俩有事?来得可真够早的。” “我没什么事。”谢问在一楼某个房门口站定,抬手敲了敲门,冲屋里的人说:“人已经进门了,还打算赖着么?” 叫完了人,他这才转过来对张岚说:“我不找他们,我住这。” 张岚:“?” 你什么这??? 下一秒,紧闭的房间门被人拉开。沈桥那个帅哥徒弟出现在了门后。 他困倦的那股劲还没消,薄薄的眼皮半垂着,看人的时候便有些天然的冷漠和不近人情。 他拧着眉说:“谁大清早找人?” 谢问侧开身,露出了被挡住一半的张岚。 尽管对方出于教养,抿着唇把话都咽了回去。但是张岚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那句话残留的痕迹:怎么又是你? 张岚心 说我来这趟是图什么…… 闻时确实不知道这位小姐图什么。 他把房间空调关了,遥控器扔回床上。兴致不高地丢了句“等一下”,转身进了卫生间,抓了牙刷和水杯,闷声接水。 起床洗漱其实是很私人的事情,张大姑奶奶相当识趣,转头走了,带着保镖小黑老老实实去客厅沙发坐下等人。 闻时弓着肩,一手撑着洗脸台边缘。看着水杯里的水慢慢变满,余光却落在门外——谢问还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走开。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看他,这让他有点不太自在。 因为在半分钟前,他当着谢问的面关上门,第一反应居然是换掉了睡皱的t恤长裤。 当时刺眼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他半眯着眼,赤脚从衣柜边走开,下意识往后耙梳了两下头发。 当他右手抓空,碰到了脑后的短发梢。才忽然意识到,上一个瞬间,他耙梳的动作不是嫌额前的头发碍事,而是要束发。 仿佛时间倒流回了不知哪一年,他每次起床都要耐着冲天的起床气收拾一番再去见什么人,免得又要遭一番打趣调笑。 这应该是那个囫囵又模糊的梦带来的错乱感,让闻时恍惚了好几秒,皱着眉站在亮晃晃的阳光里,直到房门又一次被敲响,才乍然回神去开门。 而他抓过的头发散落在眉眼前,反倒比之前更乱了。 闻时把水杯搁在大理石台面上,伸手去抓牙膏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镜子,刚好隔着镜面跟谢问的目光对上。 不过下一秒,谢问已经收回视线,转身去了客厅。 好像刚刚的目光只是他忽然出神,想了些不相干的事情而已。 等闻时洗漱出来,老毛和大小召已经在楼下了。 夏樵顶着鸡窝头红着脸皮在厨房翻箱倒柜,大小召倒是很熟练,接了夏樵翻出来的茶叶罐,像在店里招呼客人一样,给张岚倒了杯茶…… 然后他们便挨着张岚,乖乖巧巧在沙发上坐了一排,把对方特地空出来给闻时的位置全占了。 张大姑奶奶脸都是青的。 闻时本来还有点残余的起床气,并不太爽。但他看到那挤挤攘攘的一幕,摸着喉结的手指一顿,忽然有点想笑。 这笑转眼就没,他窝坐到单人沙发里的时候,又是那副冷淡模样,只是喉结被他捏得有点发红。 “你找我有事?”他问张岚。 “是有点事。”张岚顶着浓妆笑了两声,然后想起什么般对谢问说,“对了,病秧子,你西屏园是不是要开门了?”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但谢问却气定神闲地说:“不急,我再坐会儿。” 张岚:“……” 这人非要装聋作哑,张岚也不能在这跟他们大眼瞪小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了:“是这样,那天灵姐……哦,就是张碧灵还有她儿子,出笼后都冲我夸了你在笼里的表现,挺让人意外的。” “我跟灵姐关系亲,一来嘛是要谢谢你。二来也想邀请你。” 闻时:“邀请什么?” “轮值。算是咱们这行必做的日常吧。就是每天有不同的人负责不同的区域。这样如果哪里有笼,就能尽早知道、尽早解掉,以免更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进去。我那天晚上碰到你们,就是在轮值。” 这在闻时听来,确实是个新词,但本质其实是旧瓶装新酒。 在最早的时候,判官找笼、进笼和解笼向来是各凭意愿、各凭本事。碰上了就合作,碰不上就自己来。 后来有一些人开始本末倒置,重心不再是解笼,而是借着解笼来修行。慢慢就有了划占地盘和争抢的意识。 但那都是模糊的,也只是一部分人,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再后来个别家族越来越强势,那种暗暗的争抢行为就从某一个人,变成了某一个家族。一旦扯上了群体,“争抢”就演变成了“协调”。 所谓的协调看起来当然是有好处的——比如各据一块地,不会有重叠,也不会漏了哪里。 但各个地方的情况毕竟不一样。于是时间久了,那些依然想要争抢的人,盯着的就不再是某块地方了,而是协调的权力。 哪家最厉害,就是哪家说了算。 轮值,明显就是张家这样搞出来的概念。 这种事闻时看了好几个轮回,换个新词也骗不到他头上来。 这也是他这一脉很少跟其他家有联系的原因。 闻时眸光扫过那卷长长的名谱图,最终落在旁边那个花红柳绿的祖师爷画像上。 院子里的光穿过窗格,刚好投照在画面上,反着光。画中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闻时忽然想起梦里雪白、殷红相罩的袍摆…… 如果梦里那个人还在,听到现在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挺荒谬可笑的。 张岚还在解释:“轮值当然不止是张家,各家都有参与,在世的所有判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里面,谁都不能漏下,所以我来找你们了。”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可以,不会过分热情,因为太热情就假了。同时又能像这兄弟俩传达一个意思:名谱图也许不认你们俩,但是我们认。 这换谁听了都有几分触动吧?张岚心想。 她看见那个叫夏樵的男生已经有些动容了,神情都变了。她很满意,又转头看向那个叫……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帅哥,发现对方压根没看她,而是在看墙。 张岚:“?” 墙能比她好看??? “所以你们兄弟俩怎么想,要加入么?”她咳了一声,把目光投注给动容的夏樵。结果夏樵眨了眨眼,默默转头看他哥。 然后他哥收回视线,蹦了两个字:“不加。” 好,白瞎了老娘画的嘴。 张大姑奶奶在心里说。 她还想再补充两句。 结果帅哥又说话了:“你家人多,自己轮着吧。还有别的事么?” 张岚:“……” 这话刚说完,闻时听见旁边有人笑了,低低的压在嗓子里,模糊不清。 他转头,就见谢问从沙发里站起来,眸光含着笑意,对他说:“行了我不听了,给我听困了。时间不早了,我去一趟西屏园,有点事。” 张岚心说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谢问抬眼的时候就收了笑,神色淡淡地扫过那张名谱图,往大门边走去。老毛和大小召也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便跟上了他。 “跟着我干什么?”谢问说。 老毛:“?” 大小召也懵了,异口同声道:“去店里啊。” 谢问静静看着他们。 过了几秒,大小召忽然拖着调子“噢——”了一声,默默退回来,重新在张岚身边坐下来,冲她微笑。 张岚彻底呆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也就是两个新人后辈,水平再难测,她也犯不着这么上赶着,提一嘴就算了。不参与拉倒。 她站起身,跟闻时、夏樵打了声招呼,也准备要走。她把手伸进包里拿车钥匙的时候,顺手捏了一张符 。 “哎!”张岚捏着符纸,转头问闻时:“我这脑子绝了,噼里啪啦说了半天,一直忘记问了,你姓什么,叫什么?” 闻时随口说了想到的第一个字:“尘。” 说完他就感觉不对。 几乎所有判官都对“尘”这个音节过敏。 他一说完,一屋子的人都不动了,盯着他看。就连一脚迈出门的谢问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张岚:“哪个chen?” 闻时:“……” 闻时:“耳东陈。” “噢,好姓。”张岚说。“名呢?” 闻时:“时辰的时。” 这个他就懒得再改了。 张岚:“陈时。” 她念了一遍,把符纸卷进了手指里:“我知道了,下回有机会再聊。” 张岚刚回到车里,就收到了弟弟张雅临的问候:“怎么样?” 张岚:“去他妈的大吉卦。” 张雅临:“不要说脏话,有辱斯文。” “我什么时候跟斯文沾过边。”张岚说,“我现在真的怀疑沈桥老爷子是不是什么都没教他们了。轮值这么好的事,居然回我一句不来!” 她学着闻时的冷淡语气,学完把手里的符放了出去。 张雅临倒是了解她:“我听到符纸声了。” 张岚说:“我问了他的名字,刚刚走的时候还从他衣服上捏了一根头发。要盯着就很容易了。回头让每天轮值的小辈注意点,他要是进笼,就跟进去看看什么情况。费不了什么劲。” 她放出去的那张符可以用来追踪相关的踪迹,平常也有人拿来找丢失的东西,在外面飘上好几天都不成问题,变相能盯住那个“陈时”的动向。 张岚放完就开着车飚了出去,忙别的事,没再多问。 一个小时后,这张符纸直冲进张家本宅,“啪”地贴扁在了张雅临的窗玻璃上。 张雅临把它揭下来,满脸问号。 *** 沈家别墅里,闻时站在厨房冰箱前,跟大小召面面相觑,也是满脸问号。 “你们不跟着谢问,跟着我干什么?”他掰开一罐冰可乐,纳闷地问。 “老板今天不需要我们。”大召说。 “我们被抛弃了,”小召 跟着说。 “他有事要办,只带了老毛。”大召委屈地说。 “而我们只能跟着你了。”小召还演上了,眼圈说红就红。 “资历老就是了不起。”大召也跟着红了眼圈。 “我们太年轻。”小召眼泪已经下来了。 闻时:“……” 他感觉谢问留下这俩姑娘也是在搞他。 办什么破事这么讲究。 闻时在心里槽道。 刚到西屏园的谢问靠在后门边咳了几声,然后抬起两根手指招了招。 下一秒,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从远处走来,他像一道鬼影,上一秒还在百米外,眼一眨就到了近处,再下一秒就站在了谢问面前。 老毛腆着肚子,“噫”了一声:“这不是小召错买成男款的衣服么?” 谢问:“反正她也不要,我借来用用。” 他第一次去沈家,手上搭着的就是这件外套。那时候他刚借着惠姑嗅灵的能力,找到了闻时的下落。本想看一眼便走,留下一个衣冠傀在那,不远不近地照应着。 没想到人是找着了,灵相却丢了。 原本负责照应的衣冠傀不得不变了作用。谢问哄闻时说衣服丢在了山里,其实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这只傀睁眼就开始四处巡查,悄悄帮闻时找寻灵相的痕迹,今天总算有了点消息。 “在哪?”谢问说。 “三米店。”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男人说。 踪迹 张岚出门前,让保镖小黑给她算了一卦。 小黑认认真真算完,说:“涣卦: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张岚对着一扇窗子,往嘴上描摹血浆似的口红:“我不修卦术,别跟我扯爻辞,说人话。” 小黑解释:“意思是有君王亲临宗庙,利于渡过难关,利于坚守初心正道。” 张岚:“……我就去见个人,什么君王不君王的,搞这么宏大。你就告诉我凶吉就行了。” 小黑:“吉。” 张岚咕哝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窗子被人从里面打开,张雅临看着姐姐的血盆大口,手里的茶犹豫着是泼还是不泼,“你房里明明有镜子,为什么总喜欢对着我的窗子画嘴。” “这叫描唇,好听话都不会说,书念给狗了。”张岚转头就冲小黑咧开了嘴,“好看么?” 小黑毕恭毕敬地夸赞道:“嘴大有福,利吃四方。” 张岚:“……” 张雅临一口茶呛到,满面通红。他大概觉得有辱斯文,也可能是憋不住笑了,挡着脸就要走。被张岚一把揪住。 “你回头给小黑查查,我怎么觉得他这两天算卦越来越歪了。”张岚说。 “你自己不懂卦,别赖我的傀。”张雅临说,“我可是借了当年卜宁的灵物做的他,能歪到哪里去。” 卜宁是尘不到亲徒里专修卦术阵法的,天生适合这个,也是个说不得的老祖。张岚想了想,说:“要么你又淘了赝品,要么你做傀的水平有问题。” 张雅临觉得他亲姐在说疯话,出于君子教养,他忍了:“你也说了,你就出门见个人,至于又算卦又带傀的么?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张岚要去找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那个连名谱图都上不了的徒弟。 她打算让对方加入轮值的队伍里,一来方便关注,二来也能有更多机会试一试对方。 毕竟现世的判官事务,主要是张家在主持。她得有点样子。 “主要我今天眼皮总跳,不定心。”张岚说,“况且,在各家各地轮值的,都是已经上了名谱图的人。我拿这个去邀他,还是有点突兀。他要知道这点,完全可以不搭理我。” “沈家老人都没了,就剩这两个小的。”张雅临说,“他们平时跟别家也不来往,哪知道这些。只要没有懂的人在旁边——” 你还不是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张雅临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况且怎么可能不搭理你,轮值这种事,正常人谁不是抢着上?” 张岚心说也是。 就她唬人的架势,搞定一个没有经验的小菜鸡,不过分分钟。 “你跟我一块去?”张岚邀请道。 张雅临喝了茶,一脸没兴趣:“不了。” 张岚没好气道:“整天就不了、不了。你改名叫张不了算了。你不是崇拜傀术老祖闻时么?他的后人你不见见?” 张雅临不为所动,点了香去拜匣子,丢下一句:“他后人多了去了,一代不如一代。你有本事让我见他本人,我跪着去。” “……” 张岚翻了个白眼,扭头冲小黑说:“走,我们去拐大帅哥。” 去之前,她问过张碧灵。 听说沈家偌大一个别墅,就那俩兄弟守着,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颇有点无人问津的意思,听着就令人唏嘘。 像这种容易被忽略存在的年轻人,最需要的就是被承认,谁不想早日上名谱图,给祖辈挣点脸? 所以张岚想象中的见面是这样的—— 她作为张家的门面,主动去沈家,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视和承认。那俩兄弟必然会有所触动,迎她进门。 不说恭恭敬敬,起码心里是高兴且欢迎的。 然后就很顺理成章了。 她抛出橄榄枝,对方忙不迭接下,这事儿就妥了。 结果她大清早站在沈家别墅门口,换上了狐狸精似的笑容,抬手敲开门,刚叫了一声“帅哥早啊”,就跟病秧子谢问来了个面对面。 …… 狐狸精当场就笑裂了。 “巧了,你怎么在这里?”狐狸精感觉自己见了鬼,但脸上还得绷住那股气质。 众所周知,谢问这人跟谁都来往不深。从来只有别人去西屏园找他,还十次有九次见不到人。没有他去找别人的道理。 能让他主动登门,简直天上下红雨。 张岚今天并不想淋这波红雨。 因为谢问虽然是个半吊子,很少进笼也没法解笼,但他对现今的规矩知道得很清楚,起码她今天要说的“轮值”,他就很了解。 有这祖宗在,张岚还忽悠个屁。 她感觉自己挑错了时候,哪怕晚几个小时,等谢问走了再来,都比现在进门要好。 你算的好卦! 张岚转头瞪了小黑一眼,打算找借口离开。 谁知小黑这个瓜皮会错了意,以为她又犯了懒,让他代劳。于是一板一眼地对谢问说:“方便进门说话么?” 张岚:“……” 我其实不太方便。 谢问没看见她笑里的僵硬,也可能看见了故意当没看见。他目光撇扫过两人,侧身道:“进来吧。” 张岚心说真会做主,搞得跟你家一样。 小黑这个叛徒在后面关了门,张岚一边打量屋内,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来都来了,索性就聊一会儿吧。 等把谢问这尊瘟神访客送走,她再奔主题也不迟,反正她今天没大事,有的是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张岚说。 “我倒是第二次了。”谢问随口接了一句,往屋子里面走。 那看来跟我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熟。 张岚放心了一些。 她下意识跟在谢问身后,想的却是沈家那俩兄弟真奇怪,留谢问一个客人在家乱走,自己却不见踪影。 是去了卫生间? 还是在楼上? 一般说事情的过程中不会这样中断,看这架势是已经聊完了?那不是马上就要走? 张岚更安心了,笑着说:“你来找他们兄弟俩有事?来得可真够早的。” “我没什么事。”谢问在一楼某个房门口站定,抬手敲了敲门,冲屋里的人说:“人已经进门了,还打算赖着么?” 叫完了人,他这才转过来对张岚说:“我不找他们,我住这。” 张岚:“?” 你什么这??? 下一秒,紧闭的房间门被人拉开。沈桥那个帅哥徒弟出现在了门后。 他困倦的那股劲还没消,薄薄的眼皮半垂着,看人的时候便有些天然的冷漠和不近人情。 他拧着眉说:“谁大清早找人?” 谢问侧开身,露出了被挡住一半的张岚。 尽管对方出于教养,抿着唇把话都咽了回去。但是张岚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那句话残留的痕迹:怎么又是你? 张岚心 说我来这趟是图什么…… 闻时确实不知道这位小姐图什么。 他把房间空调关了,遥控器扔回床上。兴致不高地丢了句“等一下”,转身进了卫生间,抓了牙刷和水杯,闷声接水。 起床洗漱其实是很私人的事情,张大姑奶奶相当识趣,转头走了,带着保镖小黑老老实实去客厅沙发坐下等人。 闻时弓着肩,一手撑着洗脸台边缘。看着水杯里的水慢慢变满,余光却落在门外——谢问还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走开。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看他,这让他有点不太自在。 因为在半分钟前,他当着谢问的面关上门,第一反应居然是换掉了睡皱的t恤长裤。 当时刺眼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他半眯着眼,赤脚从衣柜边走开,下意识往后耙梳了两下头发。 当他右手抓空,碰到了脑后的短发梢。才忽然意识到,上一个瞬间,他耙梳的动作不是嫌额前的头发碍事,而是要束发。 仿佛时间倒流回了不知哪一年,他每次起床都要耐着冲天的起床气收拾一番再去见什么人,免得又要遭一番打趣调笑。 这应该是那个囫囵又模糊的梦带来的错乱感,让闻时恍惚了好几秒,皱着眉站在亮晃晃的阳光里,直到房门又一次被敲响,才乍然回神去开门。 而他抓过的头发散落在眉眼前,反倒比之前更乱了。 闻时把水杯搁在大理石台面上,伸手去抓牙膏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镜子,刚好隔着镜面跟谢问的目光对上。 不过下一秒,谢问已经收回视线,转身去了客厅。 好像刚刚的目光只是他忽然出神,想了些不相干的事情而已。 等闻时洗漱出来,老毛和大小召已经在楼下了。 夏樵顶着鸡窝头红着脸皮在厨房翻箱倒柜,大小召倒是很熟练,接了夏樵翻出来的茶叶罐,像在店里招呼客人一样,给张岚倒了杯茶…… 然后他们便挨着张岚,乖乖巧巧在沙发上坐了一排,把对方特地空出来给闻时的位置全占了。 张大姑奶奶脸都是青的。 闻时本来还有点残余的起床气,并不太爽。但他看到那挤挤攘攘的一幕,摸着喉结的手指一顿,忽然有点想笑。 这笑转眼就没,他窝坐到单人沙发里的时候,又是那副冷淡模样,只是喉结被他捏得有点发红。 “你找我有事?”他问张岚。 “是有点事。”张岚顶着浓妆笑了两声,然后想起什么般对谢问说,“对了,病秧子,你西屏园是不是要开门了?”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但谢问却气定神闲地说:“不急,我再坐会儿。” 张岚:“……” 这人非要装聋作哑,张岚也不能在这跟他们大眼瞪小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了:“是这样,那天灵姐……哦,就是张碧灵还有她儿子,出笼后都冲我夸了你在笼里的表现,挺让人意外的。” “我跟灵姐关系亲,一来嘛是要谢谢你。二来也想邀请你。” 闻时:“邀请什么?” “轮值。算是咱们这行必做的日常吧。就是每天有不同的人负责不同的区域。这样如果哪里有笼,就能尽早知道、尽早解掉,以免更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进去。我那天晚上碰到你们,就是在轮值。” 这在闻时听来,确实是个新词,但本质其实是旧瓶装新酒。 在最早的时候,判官找笼、进笼和解笼向来是各凭意愿、各凭本事。碰上了就合作,碰不上就自己来。 后来有一些人开始本末倒置,重心不再是解笼,而是借着解笼来修行。慢慢就有了划占地盘和争抢的意识。 但那都是模糊的,也只是一部分人,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再后来个别家族越来越强势,那种暗暗的争抢行为就从某一个人,变成了某一个家族。一旦扯上了群体,“争抢”就演变成了“协调”。 所谓的协调看起来当然是有好处的——比如各据一块地,不会有重叠,也不会漏了哪里。 但各个地方的情况毕竟不一样。于是时间久了,那些依然想要争抢的人,盯着的就不再是某块地方了,而是协调的权力。 哪家最厉害,就是哪家说了算。 轮值,明显就是张家这样搞出来的概念。 这种事闻时看了好几个轮回,换个新词也骗不到他头上来。 这也是他这一脉很少跟其他家有联系的原因。 闻时眸光扫过那卷长长的名谱图,最终落在旁边那个花红柳绿的祖师爷画像上。 院子里的光穿过窗格,刚好投照在画面上,反着光。画中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闻时忽然想起梦里雪白、殷红相罩的袍摆…… 如果梦里那个人还在,听到现在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挺荒谬可笑的。 张岚还在解释:“轮值当然不止是张家,各家都有参与,在世的所有判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里面,谁都不能漏下,所以我来找你们了。”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可以,不会过分热情,因为太热情就假了。同时又能像这兄弟俩传达一个意思:名谱图也许不认你们俩,但是我们认。 这换谁听了都有几分触动吧?张岚心想。 她看见那个叫夏樵的男生已经有些动容了,神情都变了。她很满意,又转头看向那个叫……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帅哥,发现对方压根没看她,而是在看墙。 张岚:“?” 墙能比她好看??? “所以你们兄弟俩怎么想,要加入么?”她咳了一声,把目光投注给动容的夏樵。结果夏樵眨了眨眼,默默转头看他哥。 然后他哥收回视线,蹦了两个字:“不加。” 好,白瞎了老娘画的嘴。 张大姑奶奶在心里说。 她还想再补充两句。 结果帅哥又说话了:“你家人多,自己轮着吧。还有别的事么?” 张岚:“……” 这话刚说完,闻时听见旁边有人笑了,低低的压在嗓子里,模糊不清。 他转头,就见谢问从沙发里站起来,眸光含着笑意,对他说:“行了我不听了,给我听困了。时间不早了,我去一趟西屏园,有点事。” 张岚心说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谢问抬眼的时候就收了笑,神色淡淡地扫过那张名谱图,往大门边走去。老毛和大小召也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便跟上了他。 “跟着我干什么?”谢问说。 老毛:“?” 大小召也懵了,异口同声道:“去店里啊。” 谢问静静看着他们。 过了几秒,大小召忽然拖着调子“噢——”了一声,默默退回来,重新在张岚身边坐下来,冲她微笑。 张岚彻底呆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也就是两个新人后辈,水平再难测,她也犯不着这么上赶着,提一嘴就算了。不参与拉倒。 她站起身,跟闻时、夏樵打了声招呼,也准备要走。她把手伸进包里拿车钥匙的时候,顺手捏了一张符 。 “哎!”张岚捏着符纸,转头问闻时:“我这脑子绝了,噼里啪啦说了半天,一直忘记问了,你姓什么,叫什么?” 闻时随口说了想到的第一个字:“尘。” 说完他就感觉不对。 几乎所有判官都对“尘”这个音节过敏。 他一说完,一屋子的人都不动了,盯着他看。就连一脚迈出门的谢问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张岚:“哪个chen?” 闻时:“……” 闻时:“耳东陈。” “噢,好姓。”张岚说。“名呢?” 闻时:“时辰的时。” 这个他就懒得再改了。 张岚:“陈时。” 她念了一遍,把符纸卷进了手指里:“我知道了,下回有机会再聊。” 张岚刚回到车里,就收到了弟弟张雅临的问候:“怎么样?” 张岚:“去他妈的大吉卦。” 张雅临:“不要说脏话,有辱斯文。” “我什么时候跟斯文沾过边。”张岚说,“我现在真的怀疑沈桥老爷子是不是什么都没教他们了。轮值这么好的事,居然回我一句不来!” 她学着闻时的冷淡语气,学完把手里的符放了出去。 张雅临倒是了解她:“我听到符纸声了。” 张岚说:“我问了他的名字,刚刚走的时候还从他衣服上捏了一根头发。要盯着就很容易了。回头让每天轮值的小辈注意点,他要是进笼,就跟进去看看什么情况。费不了什么劲。” 她放出去的那张符可以用来追踪相关的踪迹,平常也有人拿来找丢失的东西,在外面飘上好几天都不成问题,变相能盯住那个“陈时”的动向。 张岚放完就开着车飚了出去,忙别的事,没再多问。 一个小时后,这张符纸直冲进张家本宅,“啪”地贴扁在了张雅临的窗玻璃上。 张雅临把它揭下来,满脸问号。 *** 沈家别墅里,闻时站在厨房冰箱前,跟大小召面面相觑,也是满脸问号。 “你们不跟着谢问,跟着我干什么?”他掰开一罐冰可乐,纳闷地问。 “老板今天不需要我们。”大召说。 “我们被抛弃了,”小召 跟着说。 “他有事要办,只带了老毛。”大召委屈地说。 “而我们只能跟着你了。”小召还演上了,眼圈说红就红。 “资历老就是了不起。”大召也跟着红了眼圈。 “我们太年轻。”小召眼泪已经下来了。 闻时:“……” 他感觉谢问留下这俩姑娘也是在搞他。 办什么破事这么讲究。 闻时在心里槽道。 刚到西屏园的谢问靠在后门边咳了几声,然后抬起两根手指招了招。 下一秒,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从远处走来,他像一道鬼影,上一秒还在百米外,眼一眨就到了近处,再下一秒就站在了谢问面前。 老毛腆着肚子,“噫”了一声:“这不是小召错买成男款的衣服么?” 谢问:“反正她也不要,我借来用用。” 他第一次去沈家,手上搭着的就是这件外套。那时候他刚借着惠姑嗅灵的能力,找到了闻时的下落。本想看一眼便走,留下一个衣冠傀在那,不远不近地照应着。 没想到人是找着了,灵相却丢了。 原本负责照应的衣冠傀不得不变了作用。谢问哄闻时说衣服丢在了山里,其实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这只傀睁眼就开始四处巡查,悄悄帮闻时找寻灵相的痕迹,今天总算有了点消息。 “在哪?”谢问说。 “三米店。”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男人说。 偶遇 周日下午的云锦路没有平时那么忙,但因为路口要修新地铁站,车流依然不太顺畅,喇叭响成一片,听得人很烦躁。 周煦刚从学校补完课,暂时不想回家,跟狐朋狗友一起在云锦路上晃着。 其他几个人兴致勃勃地商讨去处,他没什么心情,甩着耳机线,边走边踢地上的石头。 他这种萎靡的状态持续有两三天了,从笼里出来就成了这样。所以说记性太好也是缺点,见识过刺激的东西,再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才入了一次笼,他就有点上瘾了。可惜,没人带他入第二回,因为他妈不让。 张家枝枝脉脉那么多条线,谁家孩子没点特殊课业?只有他,整天学着最普通的东西,被一群普通人围着,周末还总补课。 他明明知道很多东西,但平时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容易被当成神经病。就他这种闷不住的性格,真的憋死他了。 只要想到这个,他就越发埋怨起张碧灵来。 “嘿!”几个朋友忽然推了周煦一下,吓唬完嘻嘻哈哈地说:“发什么呆呢大仙。” “操,别挤我,热死了。”周煦说。 他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会故作高深地说点阵法卦术之类的东西,或者把古今判官的一些传言改成鬼故事,当做吹牛胡侃的谈资。 朋友一面爱听,一面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大仙”。 “哎?大仙,你刚刚是不是没听我们说话?”跟周煦关系相对最好的孙思奇说。 “你们说什么了?”周煦问。 孙思奇:“老陆说,万达楼上新开了一家沉浸式的密室逃生,我们想去看看。你怎么说?” 周煦:“行啊。” 他其实兴趣不大,但是管他呢,只要不回家,上哪都行。 “哎那正好!”老陆把手机递过来,“店里主题挺多的,我上大众点评搜了一波,感觉这几个可以。你第六感不是特别灵么?来来来,高举你的圣手,给我们盲挑一个最刺激的出来。” 老陆翻开的是手机相册,他把自己感兴趣的几个截了图,让周煦看图挑。 周煦随手翻了几下,挑了最后那张:“就这个。” 老陆接过去:“靠!你真有意思。前面几张才是我截的密室图,你偏偏挑个不开门的。” 周煦皱着眉:“我哪知道,不开门你他妈把图放在里面干嘛?” 老陆:“我就搜了一下,看到店铺信息居然没下,就顺手截了个图。不过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这家?” 周煦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图上写着三个大字:“三米店……这家怎么了?” 孙思奇显然也听过,给他解释道:“这店原来就在万达前面那个地下城里,咱们班女生聊过,说得挺神的。我记得有几个还想去试试来着,后来那店出过事,就关了。” 周煦:“出过什么事?” 孙思奇想了想:“好像是店员有一个精神出了问题,还有一个后来坠楼了。” 周煦若有所思,又莫名想到了笼上面去。 倒是老陆在旁边挤兑他:“你不是大仙么,这都不知道?” 周煦不爽道:“滚滚滚。” 孙思奇圆场道:“别说,要是他不知道这些,随手点了这张图,那还真的挺灵的。这确实是最刺激的嘛。” 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附和起来。 正闹着,街对面有两个男人路过。周煦朝那边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说:“等下,我去趟对面。” “干嘛去?”老陆他们问。 “家里人。”周煦顺手一指,人已经过了街。 鉴于他经常大街上碰到所谓的家里人,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转头继续商量起了密室主题。 “大东!”周煦一副从天而降的架势,蹦到那两个男人面前。先叫了那个黑皮小哥一声,又冲另一个方脸大汉打了声招呼:“耗子哥!” 那两人白日见鬼,看到他均是一脸蛋疼。 大东本名张效东,耗子本名张豪,都是张家名下的小辈,二十刚出头。一个学傀术,一个学阵法,水平尔尔,所以轮值都得凑对。 张家经常轮值的小辈,只要是认识周煦的,都恨不得捂着脸走。因为经常在大街上跟周煦撞个正着,然后这熊孩子就会闹着要加入他们,让他们带他进笼。 这谁受得了。 “小煦啊。”大东扯出一个笑,“那个,你今天没课?” “刚结束,过来转转。”周煦问,“你们轮值?带个我呗!” 疯了么带个你。 大东连忙说:“今天不行。今天真不行,岚姐派了活,我们这几天都得盯着点。 ” 一听岚姐,周煦更亢奋了:“小姨?!什么活?” “不是进笼。”大东含糊道,“就是盯个人。” 张雅临在家里被追踪符拍了一脸,当即打电话跟张大姑奶奶说了一声。姑奶奶见追踪符报废,也不委婉了,干脆让轮值的张家小辈都盯着点沈家别墅。 只要沈桥俩徒弟出门,就跟着看看,如果碰巧有小笼,就想办法把他俩带进笼里,再观察观察。 大东和耗子就是从沈家那边一路过来的,他们现在是真的比较急。 周煦一听不是进笼,失望地说:“噢,盯人啊?那要不——” 他扭头看了一眼,那帮狐朋狗友们人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老好人孙思奇还在路边等。他想了想,正要说“那算了”,就感觉耳边扫过一阵风。 他猛地回过头,大东和耗子已经一溜烟跑了。耗子远远冲他摆了摆手,说:“下回,下回一定带你!” 可去你的吧! 周煦心想,你们哪次不是说下回!结果呢?! 他气哼哼地回到街边,张口就问孙思奇:“我脸上长炸·药了么?” 孙思奇:“?” “一个个见到我就跑。”周煦骂骂咧咧了一会儿,问:“其他人呢?” 孙思奇指着万达的方向说:“他们先过去了。” 都一个德行。 周煦毫无道理地生着闷气,快到万达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我不去了,你去吧。” 孙思奇:“你要干嘛?” 周煦掏出手机搜了“三米店”的店铺地址,“我去那家关了的店看看。” 他直觉那地方有个笼,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解掉。本来他想跟大东、耗子说一声的,现在他生气了,就请他们自由地滚吧,他自己去。 孙思奇被他清奇的思路搞懵了:“你要去三米店?你好好的去那干嘛啊?店门都关了,你看什么?” 周煦:“看门。” 孙思奇:“……” 周煦向来我行我素,对着地图就往地下通道走。 孙思奇左右纠结了一会儿,给老陆他们发了个微信,跟着周煦下了楼梯。 这里原本有个面积很大的地下商场,卖着杂牌的衣服和鞋包饰品,还有个超市。 结果这块地下通道总积水,时不时就 得封起来排水清理。超市没撑多久倒闭了,地下商场也彻底没了人,关店撤柜了。 偌大一块地方就成了废弃的空地。 因为阴森森、湿漉漉的。不知哪个鬼才店主觉得这里氛围合适,把整块地盘下来开了一家沉浸式的恐怖密室。 这家店总共就一个故事、故事名跟店名一致:三米店。 于是后来说起“三米店”,既是指这家店,也是指这片地下区域。 楼梯两边堆着久未清理的垃圾,角落甚至长了草。 前几天下雨的痕迹居然还没干,水沿着楼梯往下淌,在最底下形成了一小片水洼,隔一会儿就会响起滴水声,在整个底下空洞洞地回响。 周煦一下去,就感觉阴惨惨的,跟地面简直两个世界。 他穿着短袖,明明没有风,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地下通道没人走么?”周煦说。 “没人走么?” “走么?” “么。” 整句话幽幽地回荡了三遍。 周煦:“……” 孙思奇:“自从三米店关了,哦不对,自从它开了,这里就没什么人走了。” “什么人走了。” “人走了。” “了。” …… 周煦已经不想说话了,这他妈气氛太足了。他心里其实很虚,但他死要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往里拐。 这里信号太差,地图上的指针已经开始乱转了。周煦攥着手机,靠着那点屏幕光给自己撑场面。 过街的通道绕在那家店外围,墙上张贴着大幅的海报,从这头一直延续到那头,没有什么过于血腥的画面,只有一双双眼睛从柜子缝隙里、床底下、厕所隔间上面,窗帘后、镜子里……各种引人遐想的地方露出来。 人在通道里走着,就感觉海报上的眼睛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盯着你的背影。 太操了。 周煦在心里骂,嘴上却说::“感觉也还行嘛。” 孙思奇干笑两声,夸道:“你胆子真大。” 周煦:“那是。” 个屁。 “你之前说这家店挺神的,神在哪?”周煦把声音压低,这样回声就小了。 “他家密室里有很多道具,摆 件,是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据说都被传过闹鬼。”孙思奇说。 周煦:“……” 这得多傻逼的店主,才干得出这么狗的事? 海报的中段终于出现了断点,那里有扇门。挂着发黄的塑料门帘。 “那门进去就是了。”孙思奇说。 周煦不动声色吸了口气,撩开门帘进去了。 果然,正对着就是“三米店”几个大字。 周煦本以为会看到挂着锁的玻璃门,店里堆着不用的东西,到处都蒙着灰。谁知玻璃门是有,但人家没锁…… 人家敞着呢。 店里也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亮着几盏幽幽的小灯。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她很奇怪,脸已经转过来了,眼珠却慢半拍。 当她视线缓缓移过来,看向周煦和孙思奇,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来玩密室啊?” 孙思奇当场就要尿了。 “不是说关门了吗?”周煦说。 “昂。”孙思奇声音都抖了。 “关门?我们吗?”女生眼珠黑漆漆的,盯着他们说,“没有啊,谁说关门了?我问下密室好没好。你们先坐。” 周煦脑子一片空白,她让坐,他跟孙思奇就真的在沙发上坐下了。 女生抓起一个对讲机,问道:“小花、小花,能玩吗?” 对讲机滋滋响了一会儿,一个空洞洞的男声从里面响起:“快了,让他们稍等一下,等前面的客人结束。” 周煦一听前面还有客人,心神稳了一点。 “会不会重新开业了?”他小声问。 孙思奇过了半天,憋出一句:“有可能。” 但是不管开不开业,我都不太想玩。孙思奇想。 其实周煦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不露怯地开这个口。 女生搁下对讲机,拿起桌上一个袋子,咬着里面的东西吃。那玩意儿白生生的,还带脆骨。对方嘴唇鲜红,惨白的腮帮子鼓着半边,嘎吱嘎吱地嚼着。 孙思奇魂都没了,小声说:“她吃的好像手指头。” 周煦:“……那是泡椒凤爪。” 孙思奇:“凤爪好像没那么大。” 周煦:“你别说话!” 女生吐掉一节骨头,忽然想起什么般, 对周煦说:“哦,咱们密室是8人起,现在人不太够,还得再等等。” 周煦心说太好了!就等这个台阶呢。 “人不够?!”周煦努力掩饰住兴高采烈,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那算了,我们再去别家看看吧,现在等肯定等不到——” “人”字还没出口,塑料门帘就被人撩开了。 收银台里变了调的门铃“叮咚”响了一下,女生笑着说:“哎,你俩运气真好,这不就来人了么?” 我俩运气有毒,哪个傻逼这时候来? 周煦在心里骂着,转头一看…… 靠,谢问! 还有他店里那个老毛。 谢问看到门里的情况,也有几分意外。他挑了眉,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周煦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周煦:“……来玩。” “真会挑地方。”谢问说着,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没再管周煦,垂眸划开屏幕。 他先点开了大召的信息,一共俩字:老板? 谢问:“?” 他切回之前的界面,这才发现小召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说闻时和夏樵要出门,但是不让她们跟。 除此以外,夏樵40分钟前也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谢老板,我们刚刚路过西屏园,店门关着,你们不是去店里了么? 谢问想了想,给夏樵回复道:刚看到,我跟老毛去超市买点东西。 找灵相这件事,他没跟闻时说。说了牵扯太多……他就更走不掉了。 谢问回完,又问夏樵:你跟你哥怎么也出来了? 夏樵收到回复的时候,正跟着闻时往云锦路走。他看着前面带路的一只小纸鸟,心想:那真是说来话长。 闻时最初要出门,是因为家里有俩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是他进了一趟后院,把纸盒里团了三天的小猫拎上了,装口袋里,露了个头。然后丢下一句“有事”就走了。 幸亏夏樵窜得快,这才追上他。免得这祖宗要啥啥没有,迷失在现代城市里。 他们先去了一趟医院,得知那个老宋已经出院了,于是辗转又去了望泉万古城。 白天的万古城没那么阴森昏暗,虽然还是灰扑扑的,但好歹有几分活人气。徐老太还在拐角踩着缝纫机,米线店不中不午的居然还有两 个客人在吃饭。 在他们对面,关了很久的文具批发店重新开了门,老宋就坐在收银台后面。他气色并不太好,依然有些浮肿,但头发和衣裤是干净整洁的,不像笼里那样颓丧。 夏樵站在米线店这边,看见闻时穿过横廊走到文具店墙边,把口袋里的小猫放在地上。然后便抱着胳膊倚在墙后等着。 小猫跌跌滚滚地进了文具店,不一会儿发出了几声细细的叫唤。 对账的老宋抬了头,拉开椅子在周围寻找,过了片刻,从货架底下把小猫捞了出来。 他对万古城很了解,哪家店是谁的,养了什么东西,他都知道。这只小猫应该是野的,不知为什么撞进了他的店…… 可能是缘分吧。 老宋没养过这么小的东西,捧着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找来一只空纸箱,垫了泡沫,把猫搁了进去,就挨在自己桌边。 然后他匆匆跑到徐老太那边,提高了调门问:“老太,你是不是养过猫啊?这么大的小猫,是不是只能喂点奶粉啊?” 徐老太点点头:“啊。什么猫啊?哪家母猫生了给你的?” 老宋抓了抓头:“捡的。” 徐老太:“你养么?” 老宋:“养。” …… 夏樵看见他哥从墙后直起身,拎着领口透了透风,沿着横廊过来了。 他经过的时候拍了夏樵一下,脚步没停,上了滚梯说:“走了。” 本来事情到这就结束了,夏樵想拉着闻时去隔壁专营店看看,买个手机。谁知刚下楼,那只在医院放出去的纸鸟就来了,带着闻时灵相的踪迹。 于是他们一路跟着纸鸟,来到了云锦路,沿着一段很久没用的楼梯往地下通道走。 夏樵再次乖乖顺顺地把手机上供给他哥,说:“哥,谢老板问我们出来干嘛?” 闻时扫了屏幕一眼,刚好看到谢问之前发来的话,于是依葫芦画瓢道:“就说出来买东西。” 夏樵:“……” 上次去西屏园他就该知道,他哥在找借口方面真的没有心。 不过他想想也是,找灵相这种事不可能随便告诉别人。于是夏樵老老实实打字回道:我们也出来买东西。 为了显得更真实,小樵同学还补了一句:在电商城,给我哥看手机。 没过一会儿,谢问的信息回过来。夏樵又恭恭敬敬翻给闻时看,就见信息里写着:好,晚上见。 周煦棒槌一样杵在三米店里,看着谢问气定神闲跟人发信息,一边心梗,一边找时机开口。 谢问发完信息,收起了手机,这才客客气气地问收银女生:“你们这边,怎么进?” 女生还在啃那个白生生的东西,嘎吱嘎吱的。她又吐了一节骨头,说:“8个人起进,你们现在一共4个,再等等,凑够了就可以。” 周煦趁机说:“鬼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算了吧,我们就先——” “走了”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门铃又“叮咚”一声响了。 塑料门帘第三次被人撩起来,据说正在逛超市的谢问和老毛一转头,跟据说正在看手机的闻时、夏樵来了个脸对脸。 逛超市的:“……” 买手机的:“……” 收银女生尽职尽责地数着:“还差两个。” 说完,叮咚又是一声响,塑料门帘第四次被撩起来。 周煦已经麻了。 他生无可恋地回过头,看到了跟着闻时进来的两个人——一个黑皮,一个方脸,不是别人,正是受了张岚嘱托,又在街上甩了周煦的张家轮值小辈,大东和耗子。 缘,妙不可言。 密室 夏樵做人的经验才十来年,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反正他是尴尬疯了,从头红到脚。 反观他哥,除了嘴唇抿得紧了点,脸上表情更冻人了点,好像也没别的反应……哦不对,还是有一点点的—— 闻时瘫着脸跟谢问对视了好几秒吧,摸着喉结,一声不吭偏开了头。 “哥,怎么办。”夏樵红着头小声说。 “什么怎么办?”闻时动了动薄唇。 “刚刚的信息。”夏樵说。 闻时冷静地绷住了脸,蹦出一句:“你发的。” 夏樵:“???” 我他妈…… 对方是闻时,夏樵也不能反扛,只能把话咕咚咽回去。 万幸有个更从容不迫的人能降住他。 “你让别人发,就看不出来是谁说的话了么。”谢问的嗓音响起来,就在身边。闻时转回头,这才发现他跟老毛站了过来,跟最后两个进门的陌生人划开了线,泾渭分明。 说话的时候,谢问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两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并没有看闻时。但因为声音压得低,反倒显得更私人亲近一些。 “看出来又怎么样。”闻时说。 “没说会怎么样。就是好奇你来这里看谁的手机?”谢问跟他说话的时候,会微微颔首偏一点头,说完又直回去。 闻时就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靠近一些,又离开。 这种微妙的气息和存在让闻时怔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反唇相讥:“那你来这又是逛的哪门子超市。” 说完他又有些气闷。 因为中间的停顿显得他被噎住似的,哪怕反驳回去,也似乎落了下风。 闻时顿时拉了脸,不想再搭理人了。 气氛瞬间有些冻结。 他这一冻,进门的两人就更僵硬了。 大东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真理:世界瞬息万变。 上一秒,他还激动地给张大姑奶奶发信息:跟上了!三米店这边,我跟耗子都在,他俩跑不掉。 下一秒,他就想说:要不还是我俩跑吧…… 这屋里的人,除了要跟的两个沈家徒弟,大东谁都不想见。 周煦就不用说了。 谢问他们也是认识的,单方面认识。这种出了名的天生大煞命,跟瘟神没区 别。虽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谁见到都得躲着走,免得被煞到,跟着倒霉。 大东心说我们运气得多背,才会同时碰到这两拨人。 最要命的是,周煦看到他们愣了几秒,脱口而出:“大东?耗子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还没开口解释,就见沈家那个叫夏樵的小徒弟仿佛终于找到了话题,热泪盈眶地问周煦:“你们认识啊?” 大东想摇手,周煦却说:“昂,认识。我家的。” 大东也麻了。 “你家?”那个夏樵反应倒是很快,“张家的啊?” “对啊,他们今天轮值。刚刚我还碰见过他们,就在前面那条街上。”周煦说完,又用一种半鄙视半怀疑的口吻说,“轮值你总该知道吧?” “今天刚知道。”夏樵倒是很诚实,“轮值轮到这里来啦?好巧。” 大东哈哈干笑两声:“是啊,这边乱七八糟的传闻挺多的,是咱们家轮值的重点区域,不过一般是本家那边来,今天难得轮到我俩,确实是巧了。” 他刚把话圆上,周煦那个祖宗就来了:“你不是说我小姨给你俩派了别的活,要盯人么?这就盯完了?” 大东:“……” 这话一出,闻时、夏樵、谢问和老毛同时转过脸来,认真地盯住了他们。那表情,混杂着“终于找到一个视线落点”、“如释重负”以及“你们尴尬不尴尬”的意思。 于是大东和耗子在并不知道为什么的情况下,忽然背负了很多。 耗子从唇缝里挤出一句:“怎么搞,我想死。” 大东心说谁不是呢。 “要不……走吧?”大东挤了一句。 耗子立马转身直奔门口,似乎就等这句呢。 结果他撩开塑料门帘一看,原本空洞荒废的地下通道已经变了模样。 通道两边长长的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小小的灯,照在三米店张贴的海报上。灯光是细细的一束,照的位置也很特别。 乍一看,那些柜子、床板、厕所隔间都是逼真立体的。 好像你就缩在其中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看着光从缝隙里透照进来,在脸上落下一道斜长的线,把人切割成不规则的两半。 通道里忽然有了行人,不知谁咯咯笑着,脚步声从通道这头,跑到通道那头。片刻后又追逐着跑回来。 还有稀稀拉拉的人影,空洞地从通道里慢慢走过。他们戴着帽子或是拎着包,也不说话。经过那些灯光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煞白的脸瞬间清晰,又接着没入黑暗里。 像不断跳帧的恐怖电影。 其中一个路过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耗子的注视,缓缓回过头来。 他回头的动作很奇怪,身体还在往前走,肩膀一点没动,只有脸转了整整90度。灯光在那一瞬间自上往下打下来。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里,就像被人横切了一刀。 他像是故意吓唬人一样,盯着耗子看了几秒,然后猛地探出头来! 那张脸突然清晰,几行深色的血从他眼眶里流下来。 耗子甚至听到了淅沥沥的流淌声,接着“滴答”一声,有冰凉的液体从顶上淌下,“啪”地落在他鼻尖…… 非常腥气。 那路人仿佛恶作剧成功一般,无声笑着,把头收了回去。 耗子默默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放下门帘,拽着大东后退了三步。 “你退什么?”大东问。 耗子动了动嘴唇,压下刚刚一瞬的惊惧,强行冷静道:“我们入笼了。” “怎么可能?”大东划开手机屏幕,“我刚刚还跟岚——” 姐发了信息…… 他看着空空的手机信号,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信息界面还停留在他给张岚发的那句:跟上了!三米店这边,我跟耗子都在,他俩跑不掉。 他当时发完就收了手机往地下跑,没注意发送成不成功。直到现在才发现,信息旁边是个红色的感叹号,表示这句话没能发出去。 “这下好了。”大东小声咕哝道。 “怎么?”耗子问。 大东给他看屏幕,轻声说:“她连我们在哪都不知道。” 也就不可能赶过来看看了。 常常在附近轮值的张家小辈知道,三米店其实是个很麻烦的地方,曾经出过好几个笼,每个都很凶。 也许是笼出得太多了,有时候只要靠近这边,就会感觉到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劲。 难以形容。就好像在这里呆久一点,人就容易产生一些冲动,想做点什么危险的事。 这跟解笼的时候消融不掉笼主怨煞、反倒被怨煞侵蚀污染有异曲同工的意思 。所以大东他们正常轮值,往往会避开这一带,因为知道自己可能解决不了。 像这种比较棘手的地方,被他们称为笼涡,一直是由本家几个厉害人物负责的,比如老一辈的那几个,还有张岚、张雅临他们。 但世间笼涡其实很多,光宁州就有9个,而且范围和数量还在增加,遑论所有。所以他们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一般是隔一阵子来清一回。 最近张岚和张雅临的精力都在宁州西南那3个笼涡上,这点大东是知道的。所以指望大佬来帮忙,就不太可能了…… 这笼里都有些什么玩意儿呢? 大东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被除名的谢问、上不了名谱图的沈家俩徒弟、一个腆着肚子一看就是饭桶的店员老毛,让往西一定往东的周煦,以及一个满头问号小脸煞白的普通中学生…… “我想改行。”大东说。 耗子:“……你别犯病。” 哭丧间,手机忽然嗡地震了一下。 大东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信号一格没有的情况下,他的手机来了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是“姑奶奶张岚”,内容居然是在回复他那句发送失败的“他们跑不掉了”。 “张岚”说:哈哈,你们也跑不掉了。 大东被她哈得头皮一麻。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他的肩…… 大东一个激灵,猛地转身! 就见那个负责收银的长发女生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们玩吗?” 大东:“……我能不玩吗?” 女生还是笑,一言不发。 他跟耗子好歹有经验,还算能稳住,那边周煦无辜的同学孙思奇和胆小鬼夏樵已经开始往下滑了。 女生抓着对讲机说:“小花,小花,准备好了吗?这波客人到齐了。你速度快一点,不然客人要走啦。” 对讲机滋滋响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幽幽的男声说:“好了,上一波客人结束了。他们可以进来了。” 这话说完,屋里寂静了几秒。 孙思奇盯着往密室去的那条幽深走廊,咽了口唾沫说:“上一波结束了?” 女生点了点头:“对啊。” 孙思奇:“那人呢……” 女生也笑着看他,幽黑的眼睛弯着,像两条细细的缝。 “我不玩了大仙。”孙思奇扭头就想往门口跑,“我不行了,我先走了,我、我去找老陆他们。” “哎——”周煦出声叫道。 孙思奇充耳不闻。就在他要撩开门帘的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尖叫一声,魂都要飞了。 孙思奇能感觉到那只手是温热的,又稳又有力。它只是这么平静地摁着,他就一点都动不了。 他屏住呼吸,僵硬地偏了头,看到了干净好看的指节。 他听到一个冷调的嗓音说:“别跑,出去更怕。” 就因为这一句话,孙思奇就点了“自动跟随”一样,牢牢钉在闻时身后,跟他钉一块的还有夏樵。 周煦本来想矜持一下,有点骨气。但他想了想上次笼里的场景,目光在几个成年人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也钉在了闻时身后。 于是,闻时一不小心多了三条尾巴。 收银的女生尽职尽责地在准备密室道具,她给这8个人塞了两个对讲机,两个蜡烛形状的小灯。 嘱咐了一句“自己分配”,然后走到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边,指着里面说:“麻烦几位来这里。” 谢问倒是配合得很,早早倚在走廊墙边。 这人明明身形很好看,却很少会直直站在哪里,永远会找个地方倚着、或者靠着。不过这也有好处,因为他个子很高。虽然病歪歪的,但完全站直的情况下,会给不少人带来几分微妙的压迫感。 闻时带着三条尾巴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谢问远远看着这边,目光落在他身上,很深,也很沉静。 静到像一种长久的注视,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等到了近处,谢问却已经敛眸看向了那个收银女生,在等她下一句话。 “走廊很窄,只能一个人过。所以你们得一个跟着一个,站成一列。”女生说。 这话说完,闻时的三条尾巴陷入了纠结。 孙思奇说:“我不想站在最后。” 夏樵立马说:“我也是。” 任何一个胆小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想站在最后,没人喜欢背后空无一人的感觉。鬼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跟在后面,想想都令人窒息。 唯有周煦这个叛逆期的不想随大流,反着说:“那我不要站在第一个。” 大东看着这三个小 子躲在闻时背后商量站法,有点无语。他心说别人也就算了,周煦这小子究竟怎么想的? 放着他跟耗子不跟,跑去跟沈家那个名谱图都不认的徒弟? 也是看脸。 大东想:等真出事了,有你们仨哭的。 “咱俩一个打头,一个殿后吧。”他对耗子说,“也没别人了。” “那行,你打头吧,我在最后。”耗子叹了口气。 在这群人里,大东感觉自己得有点领头的样子。没有也得有。于是他直接走到了队伍最前面,孙思奇很自觉,默默站到了闻时前面。 夏樵心想“这是我哥!” 但他转而又想“算了,我一个不是人的,也不能跟他计较,就让一让吧”,于是他非常自觉地要往孙思奇前面站。 结果刚站定,周煦那个熊玩意儿横切一刀,把他往前怼了怼,自己挤进了中间。 闻时对站位无所谓。他反正不动,其他人爱怎么站怎么站。比起这个,他更关心这个笼的怪处—— 它没有笼心。 或者说,没有明显的笼心。 这里有且仅有一个建筑,就是这个建在地下的密室,而他们已经在里面了,没用任何技巧。要么这就是笼心,他们误入就直接进来了。要么这次的笼心不是建筑,而是这里的某个东西。 “请您赶紧站进队伍里。”收银女生忽然提醒了一句,闻时回过神来。 他抬眼一看,发现前面都排齐了—— 老毛站在夏樵前面,跟他一起把那三条尾巴夹在了中间。但他下一秒就发现,他自己也是被夹的那个,因为谢问站在最后。 唯有那个叫“耗子”的方脸男人正一脸无语地杵在队伍外。 “我殿后吧。”耗子说。 “不用,我不喜欢背后有人。”谢问客客气气地说完,朝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耗子拗了一会儿,在女生的催促下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插,结果谁都不想动,最后他被怼到了大东后面,排第二。 他们刚站好,那个女生就咯咯笑着说:“把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就可以了。” 走廊又窄又深,她的笑声带着回音,就像贴在人耳边。所有的灯都熄了,整个走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女生也再没有声息。 大东杵了一会 儿,忽然感觉前面有谁轻轻牵起了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大东:“……” 他鸡皮疙瘩顺着被牵的手一路爬到头顶,人都木了。 他咽了口唾沫,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棉线,单手往自己手指上缠。 操傀线对学傀术的人来说,那就是胆量和命。 缠好线,大东心神便定了不少。胆子也大了一些。他想试试前面的是什么人,于是没被牵的右手朝前探了几下,结果越探心越凉。 因为…… 除了牵他的那只手,他没有摸到任何东西,没有头也没有身体。 奶妈 大东轮值很久了,也解过不少小笼,在名谱图上排位不算太低,至少比日渐边缘化的周煦他妈妈张碧灵要高几位。 但他其实并不沉稳,胆子也不大。 每次入笼碰到一些情景,他依然会慌。唯一锻炼得越来越好的,是表面演技。 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来没有单独轮值过,每次入笼,都有耗子或者另外一个搭档跟着。 只要搭档在,他就还是一条猛汉。 大东默默收回抓空的右手,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抬了抬肩膀。耗子搭着的手跟着动了一下,悄声问他:“你干嘛抬肩膀?” “哦,没事。”一听人还在,大东魂回了大半。哪怕手被“人”牵着,也没那么可怕了。他也小声说:“我就试试你害怕不害怕。”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耗子前面是大东,后面是老毛,确实没什么可怵的。他反问道:“别是你自己害怕了吧?” 大东啐了他一口:“不跟你说是怕吓着你,得亏我站第一个,咱俩要是换换位置,你现在估计气都喘不过来。” 耗子习惯了这黑皮强行装猛的劲,无语道:“牛皮歇歇再吹。” “对了,其他人都还在的吧?”大东又提高了音调,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问了一句。 这其实是典型的壮胆行为,但为了张家脸面,耗子没有拆穿他。 周煦、夏樵还有孙思奇都是老实孩子,陆陆续续应了一声,很给面子。 大东又问:“后面的人呢?” 话音落下,他听见了两声闷咳。 谢问是个病秧子,这是众所周知的。 关于他那病歪歪的体质,各家上下流传着两种说法。 一种说他灵相不稳魂不定,所以体虚。 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业障太重,大煞之命,注定了身体常年抱恙,大大小小全是毛病。这样的人是最不适合入笼的,每入一次都费神费灵,出来只会更糟糕。 大东想想他们眼下就在笼里,觉得谢问是真的衰星。 “行了,都跟紧了啊,丢了可没地方找你们。”大东跟着咳嗽声说了一句。 他们应该还在长廊里,因为漆黑一片的缘故,脚也不敢抬太高,都擦着地面走。发出拖沓的摩擦声。 伴随着说话的回音,显得空间幽深而寂静,阴惨惨的气氛更重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大东说完之后,其他人都没再开口。走廊又只剩下缓慢的脚步声,听得多了,甚至觉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闻时排在倒数第二,跟着队伍往前走。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脚步声上,而是在肩膀搭着的那只手上。 其实以前夏樵害怕的时候,也会抓着他不撒手。他只当身上挂了个秤砣,除了重一点,没别的感受。 可这次不同。 谢问的手明明不重,只是正常地搭着他,存在感却很强烈。 闻时能感觉到身后人微凉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布料透进来。也能感觉到谢问微曲的手指瘦而长,指节握抵着他的肩骨。 那种触感实在微妙,闻时在黑暗里眯了一下眼。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不习惯跟人长时间皮肤相触。有点……太亲近了。 某一瞬间,他想动一动肩膀,让谢问的手松开一些,让那种微妙感淡一点。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动。 也许是走廊太暗了,周围太静了。他任由身后那个人握着肩。 背后又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像谢问平日一样压在嗓子里,有点闷。 闻时垂眸听着,步子未停。 又走了两步后,他忽然刹住了脚! 因为他肩上那只手纹丝不动…… 谢问一直在闷声咳嗽,但搭着他的那只手却连一丝震动都没有。 就好像那只手和身体是割裂的,并不相连。 又或者,连声音都是假的。 闻时皱着眉,一把抓上“谢问”的手,却抓了个空。 肩膀上的触感在他反应过来的瞬间消失了,咳嗽声也戛然而止。 “谢问?”他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应答。 他身后是空的,仿佛从来没有站过谢问这个人。这一瞬闪过的念头让他有点不舒服,在原地怔了片刻。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松手停下了,但前面的孙思奇他们却一无所觉。 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走廊里一片死寂。 忽然,闻时背后传来了“吱呀”一声响,就像有人打开了一扇老旧的门。 …… 大东还被那只冰冷的手牵着,他一边心想这走廊好他妈的长,一边自我安慰道 “耗子还搭着我呢,没事”。 为了确认对方的存在,他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叫一句:“耗子?” 然后耗子会回答一句:“在呢。” 又过了不知多久,大东忍不住说:“我脚都走酸了,还不到头,也没别的动静。这笼不会就这么一直走吧,走个十天半个月的,活活耗死咱们?你说我要是这时候放个傀会怎么样?” 耗子的声音又幽幽响了起来:“在呢。” 大东:“……” 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实在很难形容。 大东只觉得自己天灵盖被劈了一道,冷汗顺着发麻的头皮就下来了。 他想再叫一叫其他人,但嗓子仿佛卡了鸡毛,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他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上一秒还觉得肩膀上的手是心灵慰藉,下一秒就觉得那玩意儿怕不是想他去死!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知觉。 右手的棉线缠得一团乱,大东匆忙扯动了几下,然后猛地把线甩了出去。 线的另一端仿佛有灵,带着强劲的力道在走廊里抽了一圈,呼呼生风,抽在墙壁上啪啪作响,听着比鞭子烈。 很快,他手中一空,那个牵着他的东西消失不见了,搭着他的“耗子”也没了。 大东操着傀线一通乱扫,直到手指都酸了,才满脸警惕地停下来。 至此,他终于确定,走廊里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跟在后面的那几个,早就不见了。 他紧捏着手里的线,在原地喘着气。正纠结自己是继续走还是按兵不动,就在死寂中听见了“吱呀”一声响。 有扇门打开了。 大东惊了一跳,竖着耳朵想确认门的方向。 忽然,一阵风从脖颈后扫过…… 像人的呼吸。 卧槽。 大东心里骂了一声,刚想转身,就被一双手猛地推了一下! 他没站稳,朝前踉跄了好几步。 下一秒,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那扇门在后面关上了——他被推进了一个房间里。 这要是换个胆小的,当场就该哭了。 我还可以,大东咽了口唾沫,自我宽慰。 他一个人的时候容易现原形,得稳住自己。 大东保持着踉跄后刚站稳的姿势,半佝着身体,手里绷着线,一点点往后挪,企图挪到靠墙,起码有点安全感。 然而他刚退了几步,就感觉碰到了一具身体…… 与此同时,头顶上忽然传来呲呲的轻响,像是老式灯泡接触不良发出的动静。接着,屋内闪了几下。 大东在闪动中回过头,看到背后站着的人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跟摸了电门一样弹起来,一个人搞出了四散奔逃的效果。 灯泡终于正常亮起来,照得屋里一片冷白。一道嗓音横插进大东的尖叫声里:“闭嘴,别叫。” 大东有延迟,又“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像鬼。 他犹豫着停住,放下挡脸的胳膊肘定睛一看—— 好吧,确实不是鬼,是沈家那个冰块似的大徒弟。 “你他妈——” 大东粗话脱口而出,又堪堪刹住。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吓唬谁啊!” 那人皮肤本来就白,被老式的白灯泡一照,就更没有温度。他似乎是服了,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大东一番,反嘲道:“我也没想到我只是站着,就能把人吓得夺门而逃。” 他抿着唇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找不到门。” 大东:“……” 他想反驳两句,但是低头一看,自己正以极其不雅的姿势缩在墙角,一副打个洞就能钻出去的模样,实在没有反驳的底气。 大东黝黑的皮肤难得泛了点红,贴着墙站直起来,整了整衣服。他迟疑片刻,还是给自己辩解了一句:“你是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要是刚刚走在第一个,只会叫得比我还惨。” 对方瞥了他一眼,压根懒得理,而是看起了屋内的布置。 这是一间书房,有着一整面墙的红木书柜和一张厚重宽大的书桌,桌上是日历、皮面本子、钢笔以及一盏翡翠色的台灯。 桌后搁着高背椅,样式半中不西,地上是灰褐色带织花的地毯。 “有点小洋楼的风格。”大东说。 他其实不想跟那个沈家大徒弟聊天,毕竟对方看着就不像爱说话的人。但他需要一点话题,来缓解刚刚的失态和尴尬。 果然,对方没吭声。 倒是屋里,哦不,应该是整个房子里都响起了一个 女声:“这个密室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大东嘀咕。 这次,沈家那徒弟理他了,皱着眉“嘘”了一声,示意他老实听着别打岔。 大东快憋死了。 他心说我踏马好歹也算你前辈了,比上不足,比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吧?怎么就一副嫌弃死我的样子,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胆子大了不起啊? 他觉得他还是脾气太好了,看着没架子,否则也不会让这位空有长相的绣花枕头甩脸色。 等出了这个笼,给张大姑奶奶反馈的时候,他一定要给这人的评价加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民国初年,三米店这座洋房别墅里住着一位姓沈的富商,经营茶叶生意。夫妻俩应酬繁忙,常去北平和天津卫,一呆就是好几个月,很少在家。家里常住的是他四个孩子——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管家、奶妈,教书先生,做饭婆婆以及奶妈的儿子。” “孩子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楼上楼下、院前院后都有他们的踪迹。”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见了。” “失踪的是富商大女儿,叫沈曼怡,11岁。” “管家和奶妈在书房里焦急打转,其他人被恶作剧锁在了不同房间里。管家说:先把其他人放出来,一起想想办法。奶妈表示同意。” 这段话说完,屋子里安静下来。 大东四下看了一圈,无语了:“我们不会真得跟着密室流程走一遍吧?” 闻时走到门边:“先把其他人放出来。” 大东点头同意,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跟刚刚广播里的一模一样,而他一不小心走进了奶妈的角色里。 …… 黑皮奶妈感觉到了一丝愤怒。 闻时压根没看大东那个奶妈。 他拧了一下门把手,意料之中打不开。于是他扯紧了手指上缠绕的白棉线,正要动,就听黑皮奶妈开口道:“你别乱搞!” 大东以前有幸见识过一些半吊子,傀术学个一知半解就瞎用,经常弄巧成拙,甚至还有把自己捆住差点勒死的。 他自己刚学傀术的时候也常犯错,教训丰富,所以对新人菜鸟敬谢不敏。 “你这线缠得也太敷衍了。”大东盯着闻时的手指。 傀师缠线其实是有讲究的,哪里交叉,哪里绕几道,都有说法。这就好比人家画符咒的笔法、摆阵的口诀,不能乱来。 当然,顶级傀师除外,毕竟有种说法叫“无剑胜有剑”,那又是另一个境界了,随便缠根线就能操傀,甚至不用线都行。 但那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根应该先绕在食指上,在无名指上缠三圈,再绕回食指,你这——”大东已经没话说了。 光缠得好看有个屁用。 他翻了个白眼问闻时:“你实话告诉我,你学了几个月?” 闻时默然不答。 黑皮奶妈胆子小,说实话容易吓到他。 不过大东显然只是想嘲一句,并没有期待答案。他朝旁边摆了摆手,一脸头疼地说:“让一让吧,别裹乱了,我来。” 闻时还是没吭声,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对方。 几秒后他垂了手,侧身退开一步,让奶妈自由发挥。 成双 大东也就二十刚出头,年纪不算大,架势倒挺足。可能是有人在旁边看着的缘故,他出手之前还起了个范儿。 白线有灵一般直甩出去,争先恐后缠上了书房的门锁。 那是一种老式的圆形门把,黄铜制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没现在这么多棱纹。 “像开个门啊,捆个人啊,或者借着线去控制一些东西,这么缠是最好的。”大东爱面子、好表现,但人其实不坏。 他想想沈家这徒弟也挺可怜的,师父没了,凡事都得自己摸索,错了也没人纠正。以前上不了名谱图,以后恐怕更难。于是他一边动作一边讲解,不吝教这个“陈时”几句。 “食指主灵、中指主形、无名指主力,拇指和小指主傀师和傀之间的联系。” 大东操着线探进孔里,转头对一旁看着的人说,“像这种小事,就用不着把傀放出来。所以中指、拇指和小指可以不——” 线碰到了锁眼里的铜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忽然,门边响起了小女孩儿的笑。 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空荡荡的回音,既像站在门外,又像站在开锁人的旁边。 大东“啊~~”地一哆嗦,猛地缩回手,活像被烫了。 什么灵啊、力啊都没了,那些白棉线骤然失了生命,轻飘飘地挂在他手指上,另一端垂落在地。 他一动不动,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闻时。 闻时:“?” 大东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听到笑声没?” 闻时:“没有。” 他很冷静,就显得别人有点怂。 大东犹豫片刻,怀疑自己可能幻听了。为了脸面,他清着嗓子凝了神,重新起了个范儿,把线怼进锁孔,轻轻一拨…… 小女孩的笑声又来了,银铃一般。 大东触电似的缩回来,再次转头看向闻时,嗓子有点劈:“你真没听见???” 闻时:“……” 他沉默两秒,说:“要不你去旁边听吧,我来。” 这话比什么都有用,大东下一秒就把线捅进了钥匙孔。 小女孩咯咯的笑声就贴在耳边,近到仿佛就趴在他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大东甚至能感觉到脖子边有一阵很轻的风。 大东憋着一口气,努力稳住了。 结果那个小女孩跟他说起了悄悄话:“蔡妈妈,我想买头花。” “……” 大东那口气当场就没了。 买什么头花啊,头给你。 他手指又是一抖,眼看着白棉线软下来,快要滑出锁孔…… 忽然!他的食指抬了两下,快得像是抽筋,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食指主灵,那根软绵绵的白线被他一勾,又有了生命力,骤然紧绷起来,直捣锁芯。而另外几根则从四方伸进了门缝里,上下左右各有一根。像一张简易的网,紧紧扒住了整个门。 锁芯里的簧片咔哒哒抖动着,像两方在拉锯较劲。 与此同时,大东无名指又抽了几下筋,扒着门的线猛地一紧。 就听“梆——”的一声重响,像门炸了。 大东惊了一跳,张着嘴抬头。 下一秒,金属和木头断裂的声音交错响起。 他只感到手上的线倏地一松,整扇书房门都被他强拽下来。 他下意识连退几步,看着厚重的老式木门轰然倒地,在巨响中,砸起一片烟雾蒙蒙的灰尘。 金属门轴叮当掉落,螺丝滚在木地板上,一路滚进幽深的走廊。 屋里复归死寂,大东目瞪口呆。 “我……”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他脑中闪过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人短暂地操控了,就像傀师对待傀一样。 但是可能吗??? 古早时候确实有过傀师可以操控活人的传说……但那他妈的是传说啊。 当然,传说是有理论依据的—— 理论上,带有天然压制的情况下,这种操控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但他又不是普通人,他自己就是傀师,要对他有天然压制,起码……起码得他师父那个级别的吧? 他自己天赋有限,学艺不精,但他师父还是很厉害的。 什么概念呢?撇开本家不谈,张家旁支那么多,他师父能在里面排前三。放到稍小一些的家族里,诸如程家、汪家,他师父能当家主。 大东猛地转过头,看向了屋里唯二存在的人。 闻时垂着手,表情有一丝浅淡的不耐烦,可能是等久了。他手上的白棉线还没收,交错地绕在长指间, 有些绷得很直,有些垂坠着,倒像是某种凌乱的装饰。 这小子学傀术是为了讨小姑娘喜欢吧?! 大东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这没头没尾的念头清了,慢慢冷静下来。他想,刚刚那一瞬间的爆发,可能是自己吓懵了的条件反射。 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闻时忍着不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黑皮奶妈居然发起了呆,他等不下去了,抬脚就走。 出门的一刹那,书房里的灯忽然自己熄了,一串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 就像有个小孩穿着黑皮鞋,跑进了走廊深处。这次,他听见了大东说的笑声。在走廊里轻轻回荡了一圈,消失了。 这栋民国初年的洋房设计得很压抑,走廊是个四方形,俯瞰应该是个“回”字。外围是一圈房间,里面是楼梯。 这间书房就夹在转角。往左是一条路,往右又是一条路,长而幽深。 闻时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房子,当时就觉得设计的人跟房主一定有仇,毕竟这格局太适合闹鬼了。 他没找到走廊灯,只能借着楼梯间里透出的一点光往前走。 没走几步,他就感觉走廊尽头有个人影,直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我日!”身后的大东突然叫了一声,又立刻压住了嗓音。 “你叫什么?”闻时低声问了一句。 “右边!你看右边。”大东嗓音压得很紧,在努力掩饰惊惧。 闻时转头一看,他们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人。同样无声无息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闻时瞳孔缩了一下。 他缠着线的手指已经抬起来了,又很快放下——因为他看见身边的人影也抬了手。 那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鬼影,而是镜子。 大东也发现了这一点,惊慌立刻变成了辱骂:“操,傻逼吧!在这里嵌镜子。” 其实不止一面,整个墙都是镜面的,像衣柜一样被雕花木框切割成了窄长的竖条,成了一种繁复华丽的装饰。 人从这里走过,镜子里便影影绰绰。 闻时再次抬头看向走廊尽头,意识到那边的墙上也有镜子,那个直直站着的人影可能就是他自己。 “早知道留个蜡烛灯在手里了。”大东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懊恼道,“对讲机也 行啊。” “先找人。”闻时没再管那些影子,径自往前走。 “噢。”大东问道,“你玩过这东西么?” “什么?” “密室啊。” “没有。” 一位95年过世的人哪能玩过这种东西,但他进过的很多笼,都跟这里差不多。所以他没觉得不适应。 大东嘴巴闲不住,碰到闻时这种不爱说话的,他只能自己说:“笼跟密室一结合,估计挺不讲道理的。刚刚那个广播不是说么,要管家和奶……要咱们两个去找齐其他人,那很有可能其他人的房间根本没法从里面打开,没准连门把手和锁孔都没有。” 果不其然,他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 闻时走过一段镜面墙,终于看到了一扇房间门。他摸了一下,没有摸到门把手和锁眼,整扇门就像一个木块,严丝合缝地嵌在墙里。 “看,我说什么来着。”大东得意完,又说:“不过这设计也太恶心了,怎么会弄这种门。” 闻时说:“有阵子流行过。” 衣柜里藏个卫生间,墙推开其实是扇门之类的。 “哪阵子?”大东下意识问。 闻时没答,而是敲了敲那扇门。 大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民国初年那阵子,毕竟是密室的背景时间线。但是……那时候的事,他上哪知道? 书里看来的? 大东正纳闷,就听见门里一阵乒乓作响,可能是谁被吓了一跳,撞倒了东西。 过了片刻,一个哑声哑气的嗓音在门后响起:“谁?!” 大东一听,立马叫道:“周煦?是你吗周煦?” “大东?”周煦立刻活了过来,在里面叫道:“你出来了?你怎么出来的?!我这门连个把手都没有,靠!我他妈找了半天铁丝,捅都没地方捅。” “等着啊,我给你开门。”大东手指一动,下意识就要去钻锁孔。傀线都甩出去了,才反应过来这里没锁。 他临时改了道,让那些白线顺着四边门缝钻进去,就像刚刚在书房一样,扒住了整个一扇门。 他无名指一勾,加了力道猛地一拽—— 门,纹丝不动。 大东:“……” “我看到你线了。”周煦在屋里叫着,“但这门四边都是 铁楔子,我刚刚数了一下,得有十七八个,你真能拉开???” 这中二病别的不行,说话是真的拉仇恨。 大东咬了咬牙:“……能。” “那你得用点劲,墙可能会崩。”周煦又说。 大东又咬了咬牙:“行。” 他无名指都快拗断了,也没法光凭绳子把门弄开。于是无奈之下,他伸进口袋掏起了黄表纸,掏的时候还看了闻时好几眼。 他之前跟沈家这个大徒弟说:“开门这种小事,根本用不着傀。” 这才过去几分钟,他就跪着把这话咽回去了。 他师父总说他气有余,力不足,手不够稳,神不够定,所以线在他手里永远是线,只能拉拽捆缚,做不到别的。 他一直很纳闷,线还能怎么变。直到看见他师父的傀线可以断刀削铁。 他如果也能做到这一点,别说十七八个铁楔子,就是一块整铁,他都能给卸了。 大东折了黄纸送出去。 下一秒,整个走廊卷起大风,风涡就在大东身前,烈烈旋转,发出嗡鸣! 在嗡鸣之中,忽然传来了两声鸟叫,清朗有力,在走廊里久久回荡。符纸带着火星窜出去,在鸟叫声中蓬然延伸,先有了头颈、再有了暗金色的双翅。 它带着满身锁链,虚影一般盘旋两圈,然后猛地撞在那堵门上。尖爪扒住门沿,顺着划了一周。 顷刻间,火星四溅,铁楔子接连发出断裂之声,震得人耳麻。 那鸟又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退下来,再度变成了虚影,毫无阻碍地在墙与墙之间盘旋。 大东叫了一声:“周煦,让开!” 屋里脚步声匆匆忙忙。 他听了一会儿,抬脚在门上一蹬。就听“砰”的一声响,那扇钉满铁楔子的门就这么倒在地上,露出屋里的场景。 这是一间卧室,应该是个小女孩的,满眼都是藕粉色,床上还挂着纱帘,十分梦幻。 周煦就站在这片梦幻里。 他看着倒下的门,半晌才反应过来,讶异地看着大东:“卧槽?” 大东在这两个字里感觉到了爽,抖了抖身上的灰,说:“怎么样,哥还成吧?” 周煦点了点头。 大东更爽了。他拽了一下手里的线,那只徘徊的鸟影就滑翔到了近处, 虽然此刻没有实体,掀起的风确实真真实实的。 周煦第一次看见大东的傀,抬手挡了风,问道:“这是什么鸟?” 大东说:“看见翅膀尖上的那点金色没?” 虽然颜色很淡,但还是能看见一些的。周煦点头说:“昂,看到了。” 大东骄傲道:“这是金翅大鹏。” 闻时:“……” 他感觉这个黑皮在讲笑话。 周煦都惊呆了。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的傀居然是金翅大鹏?” 大东:“怎么了?不行吗?” 周煦:“你知道上一个用金翅大鹏做傀的是谁么?” 大东:“知道啊,我又不是文盲。不就是那个……” 他结巴了一下,说道:“那个……祖师爷嘛。” 后世的判官人人都知道尘不到最后成了什么样,人人都默契地对这个祖师爷闭口不提,偶尔说到,也是一副含含糊糊的语气,好像那是什么妖邪魔头。 忌讳、排斥,还有点怕。 但在这之余,又忍不住把他当一个标杆。尘不到做过的事,如果现世也有人能做到,那就是翘楚。 就连尘不到用过的傀,都比其他要显得厉害一些。 周煦看着那只鸟,三分诧异、六分艳羡,还有一分怀疑:“这真是金翅大鹏么?感觉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施展的地方有限,不然还得比这个再大一点。”大东仗着鸟在,说话气势都足了很多。招了招手说:“走!先把其他人放出来。” 他们刚抬脚,房间里的灯也忽然熄了。 走廊再度变得一片漆黑,好在周煦手里有个蜡烛形的小灯,再加上金翅大鹏在前面开道,翅膀边缘是若隐若现的金色,显得没那么可怕。 周煦隔壁还有两间房,一间位于墙中,一间在拐角。 闻时和大东各自敲了门,等屋里的人回应,结果等了几秒,没有任何动静。 “会不会是害怕?”周煦没好意思说,刚刚在房间里突然听到敲门声,别提多瘆人了。他是第六感比较灵,感觉外面是认识的人才会应答。要换成其他胆小鬼,还真不一定。 比如那个夏樵。 “人呢?谁在房间里出个声,不然不给开门。”周煦的公鸭嗓嘎嘎叫着,想给屋里的人一个提 醒。 可是依然一片死寂。 “会不会这里没人?”周煦问,“如果每条长廊格局差不多,这里的房间还挺多的,关人绰绰有余。” 刚说完,闻时感觉不太对,伸手推了一下那扇门。 就听轰然一声,大门板板正正地倒在地上,很显然,已经被人开过了。 这下变成大东惊呆了,他依葫芦画瓢,也推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门。 果然,也倒了。 周煦“卧槽”一声,撸起了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灯借我用用。”闻时说了一句,正要去拿他手里的小灯,查看一下铁楔子的边缘。就听见侧边走廊传来了说话声。 “大东?我正找你们呢。” 金翅大鹏从那边扫过,暗金色的光落在那个人影身上。闻时勉强看清了他的模样,是耗子。 “你怎么把金翅大鹏都祭出来了?”耗子小跑着从那边过来,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着。 大东听了这话,放下心来:“还真是你?这门你开的啊?” 耗子朝那两扇门扫了一眼,点头道:“对啊。” “我说呢。”大东长出了一口气。 他明明自己害怕,却总要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安慰别人。他转头对闻时和周煦说:“他学阵法的,水平跟我大差不大差。” 闻时看向耗子,他手指脏兮兮的,还抓着一只对讲机,俨然刚脱离困境在找人。 “那你还放了谁出来?”大东指着两扇门问。 大东正要开口,闻时就听见了拐角后面有脚步声。 他胆子大,转身就要绕过拐角去看,结果跟那边过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两边都堪堪刹住脚步。 “当心。”闻时的肩膀被人轻握着扶了一下,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又倏然让开。 是谢问。 他站稳了抬眸一看,果然看到了谢问微垂的眉眼,近在咫尺。 闻时怔了一下。 “谁啊?”周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大东也探头道:“谁过来了?” 闻时朝后撤了半步,让他们看见来人。 “吓到你们了么?”谢问的手从闻时肩上松开,对其他人说,“我还特地落脚很重,脚步声应该挺明显的。” 他说着话,身边又过来一个人,是总跟着他的店员老毛。 大东转头问耗子:“他俩的门也是你给开的吧?除了他俩还有别人么?” 耗子摇头说:“没了。” 闻时看向倒下的门,又朝谢问和老毛身后的走廊看过去:“你们怎么会从那边过来?” 那是书房的方向,就是他和大东刚刚被关的地方。 “想看看走廊布局,绕了一下。”谢问说。 比起从哪里来,他对走廊里盘旋的鸟似乎更有兴趣。 “你放的?”他问闻时。 “不是。”闻时否认道。 谢问也不意外,点了点头。 倒是旁边的大东按捺不住,显摆道:“你是说这金翅大鹏么?我放的,我的傀。” 谢问挑了一下眉。 他还没开口呢,老毛就说话了。他可能耳背,指着那只鸟,大着嗓门问大东:“这什么鸟???” 大东:“金翅大鹏。” 老毛:“……” 他仰头看着金翅大鹏,可能是震惊,也可能是开了眼吧,反正脸色被映得绿绿的。 耗子的对讲机忽然发出了滋滋的响声,他低头看了一眼,提醒众人道:“继续找人?” “对,先把人找齐了要紧。”大东带着鸟在前面开道。 虽说耗子也能开门,但他压根没给耗子出手的机会,充分展示了一下他威风的傀。 这层楼一共有大大小小12个房间,他们运气还不错,只敲了四扇门,就找到了夏樵和孙思奇。 这俩本来就胆小,又被关得有点久,吓得不轻。 夏樵脸色煞白,孙思奇更严重,都开始说胡话了。 但这不怪他,而是关他的房间有点吓人。 说是房间,那更像一个储藏室,很小。但里面并没有堆放杂物,而是放着一张供桌。 桌上一共有9个牌位,写着不同人的名字。 闻时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沈曼怡,估计沈家几个孩子、保姆、做饭婆婆等等,都在这里面。 其中有两个牌位的名字被划花了,看不清字。 每个牌位面前,都供着一盏长明灯,幽幽地烧着。 “看这架势,是灭门啊。”大东说。 耗子应了一声, 叹了口气。 周煦说:“这好像是真事改编的?” 夏樵终于缓过来一点,他可能并不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反驳道:“好多恐怖密室都这么说,噱头。” 他朝闻时身边缩了缩,念佛似的咕哝道:“最好不是,不然多惨,那是一整家啊。” 闻时四下扫了一圈,本想说找找跟沈曼怡相关的线索。却见谢问倚在门边,看着满桌长明灯,眸色微垂,似乎在出神。 他忽然就忘了要说什么。 还是大东发挥了领头作用,提议道:“沈家那个大女儿不是失踪了么?想想怎么找吧。而且这间洋房具体什么样,还得看看。咱们是分头还是一块?要是分头的话,我跟耗子可以一人带一组,这样也能——” “放心点”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耗子和孙思奇手里的对讲机又滋滋响了起来。 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两个机器上。 两个对讲机都在这里,为什么它还会响??? 孙思奇抓着对讲机活像捧着炸·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对讲机里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说:“喂?另一个对讲机在谁那里?是不是小孙?我刚开了我这边的门,你在哪?我去找你。” 电磁音滋滋响了一会儿,停了。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有那么几秒,没有一个人动、或者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对讲机里说话的人……是耗子。 日记 如果对讲机里的人是耗子,那么房间里的这个呢? 闻时转头看向大东身边的方脸男人,问:“你是谁?” 这话问得直接又突然,别说被问的人,就连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 大东反应了几秒,猛地弹开,离那张方脸八丈远,紧张地说:“对啊,你是谁?!” “我是耗子[58小说target="_nk">.58xs.info]啊!” 这个耗子着急起来,脸都白了,看上去不像作假:“我、我真是耗子,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他妈也怕啊!” “大东!大东你不信可以来检查。”耗子要往大东的方向走。 他刚动一下,周煦、夏樵他们就呼啦一下,鸟兽状散开,全都缩到了闻时身后的墙角。 “你就站在那里说,你别动!不用过来。”大东满脸拒绝。 耗子面露无奈:“大东,咱俩总在一块儿的,你要跟其他人一样这么躲我,我就真没办法了。” 听到这话,大东又有点迟疑了。 闻时忽然问道:“你手为什么那么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但其他人离得远,看不太清。只有闻时近一些,能看到他十指指尖都是灰和擦伤,指甲缝里也有血迹。 那种灰不是平常积余的灰尘,得是用力扒墙或者水泥质地的缝隙才会留下。 耗子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指:“你说这个?出不去抓的呀。我总得试试那些缝吧?” 这话引起了孙思奇的共鸣,他下意识点点头,也默默看了自己的手指。 “你也扒了?”夏樵问。 孙思奇把蹭破皮的手指给他和周煦看了一眼:“我想试试那个门能不能开。” 到这里,大东他们已经有点信了。 但闻时又问了一句:“你学阵法的,为什么开门要用手扒?” 这次耗子还没开口,大东就说了:“这个我还是要帮他说一句,阵法这东西,你可能不太懂,也不怎么认识学这个的人。它不适合单打独斗,布个阵隐蔽一下自己,或者给别人搞点绊子都没问题,但是碰到操控性的事情就很难。越小的、越精细的越难。这点就不如傀术。” 闻时想了想,还是闭嘴不说话了。 他认识的人确实有限,主修阵法的人里,跟他同一时代的是卜宁。再往上数,就是尘不到了。 可不论是卜宁还是尘不到,他都记不清了,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阵法没这么多劣势和限制,真会的人,可以玩出花来。 但他举不出佐证,也无意跟无关的人多提,就算了。 可能是耗子的表现还算正常,大东他们稍稍放下了警惕。可没过两秒,对讲机又滋滋响起来。 依然是耗子的声音:“喂?能听见吗?小孙?怎么不回话?” 电流声夹在其中,他的声音跟平时有细微的区别,本来是正常反应,但在这种氛围下,就显得无比诡异。 “要回么……”孙思奇惊恐地问。 “别!”大东说。 听到这话,桌边的耗子脸色略微好了一些。但他转眼就发现闻时还在看他,表情又苦丧起来。 静默中,对讲机又响了:“喂?小孙你还好吧?” 滋滋声没等到回音,又道:“算了,我去找你吧。” 我去找你吧…… 这话瞬间有了阴魂不散的效果,孙思奇他们悚然一惊。 房间又陷入了紧绷的死寂里,大东没憋住,低低唾骂了一句,远远盯着耗子说:“所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有两个你?” 耗子白着脸,缓缓摇了一下头:“我也不知道。” 倒是夏樵,忽然举了手。 “你说话就说话,举什么手啊?上课呢?”周煦张口就是怼。 “我怕突然开口吓到你。”夏樵认认真真地回了他一句。 “你!”周煦气结。 闻时转过头,夏樵说:“哥,我刚刚被关的那个好像是沈家那个小少爷的房间,我在那边翻到了一本日记。” “日记?”闻时问。 “对。”夏樵点了点头。 “你那米粒大的胆子,还敢 在屋里翻东西呐?”周煦一脸难以置信。 夏樵脸皮发红,尴尬地说:“不是主动翻的。我当时缩在床头柜跟墙的夹角,保证背后和两边都有东西抵着。那个本子掉在床头柜背后,我就抽出来看了一下。” 闻时:“本子里写什么了?” 夏樵:“有一页说,沈曼怡喜欢玩什么真假新娘的游戏,经常缠着人玩。” 说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孙思奇抖了一下,声音都劈了:“那个沈曼怡不是失踪了吗?所以……这是她来找我们玩了???” 闻时皱起了眉:“还说别的了么?” 夏樵声音越来越小:“说了,但我吓死了,没记住。” 闻时:“日记本呢?” 夏樵:“床头柜后面。” 闻时:“……你放回去了?” 夏樵哭丧着脸:“我从小有个习惯,看完书放回原地。” 闻时服了。 夏樵看着他哥木然的脸,说:“要、要不我去拿来?” 闻时摆了一下手:“呆着吧,我去拿。” 他是真的胆子大,单枪匹马就往门口走。周煦难得做了回人,把手里的电子蜡烛灯扔过来说:“你还是带个灯吧。” 闻时接了。 经过门口的时候,谢问侧身让开路。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问了一句:“你自己去么?” 闻时愣了一下,想说不然呢? 但不知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单调又沉闷的:“嗯。” 走廊长而幽深,因为太暗的缘故,一眼望不到头。 闻时抓着蜡烛灯走了几步,背后的声音就变得渺远起来,像隔了一个世界。再走几步,声音就消失了,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其他人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似的。 要是换个人这么走着,也许会有恐惧甚至孤独的感觉。但是闻时习惯了。 他每一次醒来走出无相门、走进全然陌生的尘世间,都是这种感觉——背后永远是幽深无尽的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 他这样走了好多年。 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会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觉得长路后方应该有过一个人,看着他,送过他。 他常会在那个刹那间忽然回头,看到的却总是一片空。 夏樵被关的房间就在几步之外,强开的房门依然倒着,铁楔子和金属门轴散落一地。 那个念头又一次冒出来的时候,闻时正绕过那堆杂物。 他手指捏玩着蜡烛灯,进门前抬眸朝来的地方扫了一眼。 本以为又会看到一片空,却见一个高高的人影倚在门边,背对着模糊成片的长明灯火,隔着幽暗狭窄的长廊,远远地看着这里。 闻时停了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脏倏地跳了一下。 他在黑暗里眯了一下眼,想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却没有动。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又好像不是。 过了片刻,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谢问。 他一路过来都没有出声,绕开地上的门板和铁楔时也没有开口。这种安静和沉默有种微妙的暧昧,但只持续了很短的几秒。 “怎么不进去?”谢问终于还是出了声。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闻时没答,只是捏着蜡烛灯抬脚进了屋。 他试着按了两下开关,房间里的灯果然毫无反应,只能借着蜡烛灯那点微弱的光来看东西。 谢问跟在后面进了门,也四下扫了一圈。 闻时给他照了一下脚前的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过来?” 谢问动作顿了一下。他走到床边拨开帷帐,又把床头柜往外拉了一下。弯腰捡起夏樵口中的日记本,这才说:“不放心,来看看。” 他随手翻了几页,拍了拍灰,把日记本递过来。 “不放心?”闻时看了对方一眼,接过本子,“不放心什么?” 他用空余的几根手指拨着页面,刚拨两下,蜡烛灯就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 谢问握着蜡烛灯在闻时身边站定,一边给他照明,一边低头看着本子上的字:“我不放心的那就多了。比如……” 他眼也不抬,笑了一下:“你弟弟胆子那么小,万一你这镇定都是强装的,实际上一吓就没声没息掉眼泪呢。” 闻时:“……” 他正划拨着纸页,翻找跟“沈曼怡”相关的内容呢,闻言手指一抽,差点撕下半张纸。他默默抬起头,顶着五分麻痹五分冷的表情盯视谢问:“你在说什么梦话?” 这 距离实在很近,谢问低垂的眸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又落回到纸页上。没再多看,嘴角却噙着笑:“嗯,梦话。你忍着点脾气,别撕本子,这可是重要线索,坏了可就没了,你赔么?” 闻时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手指又拨了几下,终于找到了夏樵说的那段。 1913年5月19日雨 沈曼怡实在是个令人厌烦的姐姐,李先生教背的书,从来不见她念,蔡妈妈教的女工,也从不见她学。只会笑。 她整日都在笑,哪里都是她的声音,并不好听,十分吵闹。她总会痴心幻想一些很无趣的事情,做一些无趣的游戏。 比如她近两年就十分热衷真假新娘的游戏,扯一段红床单,逼着旁人配合她,盘腿坐在帷帐里,再叫余下的人猜谁真谁假,掀她的公主盖头,叫她的名字。 猜对了她就笑,猜错了她会乱发脾气,很没道理。 她拽着女孩儿扮也就罢了,还常拽着峻哥,峻哥人好,不发脾气,其实都是忍着,因为很没面子。 我真的受够她了,一日都忍耐不了,想让她闷一会儿,别笑也别闹,让我清净清净。 这后面接连两张都是空白页,什么都没写,夏樵大概看到这里就没再继续了。 闻时又多翻了一页,在那背面看到了一行字—— 我明明把她藏起来了,怎么家里还到处是她的笑,好吵。 搞事 什么叫藏起都?藏在了哪里? 这句话冷不丁出现,真的会让人悚然一惊。 闻时深深皱起了眉。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日记本上的字虽算不上多好看,却一笔一划,十分工整,像刚学字不久的人。 用生稚认真的笔触写出这样的内容,看得人实在很不舒服。 闻时抬起头,正想说点什么,却撞见了谢问的视线。只是在下一瞬,对方的目光已经轻扫而过,平静地落回纸页上。 闻时怔了一下,抿着薄唇,也垂了眸。 他拇指捻了一下纸页。这几秒的安静便被突显出都。 谢问抬起空余的那只手,又朝后掀了几页纸,才忽然笑了一下说:“三好像是真的不怕。” “不然?”闻时眼也不抬:“谁吃饱了撑的装这个。” 谢问轻轻挑了一下眉,未置一词。 他先于闻时翻到正后,指背弹了一下末页那张纸:“幸好三那个弟弟只翻了几页就放回原地了,不然……找到他的时候,可能已经吓晕过去了。” 闻时直接翻到他弹的那页,就见上面写着: 「1913年5月22日晴 李先生说家里有股怪味,他鼻子可真灵。 我午睡的时候摔了妈妈从广州港带回都的香水瓶,这下他便换了个事情唠叨。 他虽读了很多书,却并不晓得公平,是个刻薄但爱奉承的人。他常夸沈曼姝哭声嘹亮,是个健康的姑娘,夸沈曼珊脸圆有福相,夸沈曼怡戴眼镜有书香闺秀气,可那眼镜常丢,丢了大伙都得跟着找,是个麻烦东西。峻哥也跟着他学些书写,他就是另一副模样,总是挑刺。所以他毫无都由地夸赞我们,就更使人厌烦了。 蔡妈妈换了地毯都没能把香水味清理干净,李先生下午一直在打喷嚏,齐叔也有些晕,他们夜里换到了楼下小房间去住。 这样就闻不到沈曼怡的味道了,我也能多清净几天。 只是沈曼怡还是喜欢让我猜“真假新娘”,以前是白天,现在是夜里。她跟我说,猜错了,我就得永远陪她玩。 真的好烦。」 日记本用得断断续续,好像主人隔几天才会想起都写两句。 这页之后应该还有很多张纸,但都不见了,被人用裁纸刀裁掉了,断口整整齐齐。 “正起码还有 一半。”闻时摸着断口说。 谢问握着蜡烛灯看向屋里其他地方:“应该分开放了。” 沈家小少爷的屋子很大,但布置不算复杂。除了沙发和一些衣橱,就只有两张床。一张柔软宽大,带着帷帐。另一张就简易许多,搁在大床旁边,像是家佣或者陪床的人睡的地方。 不过简易的床几乎没有睡过的痕迹,倒是大床上齐齐整整摆着两床被褥。 他们连床垫都掀开看了,并没有找到剩下的日记,便决定先回一趟之前的小屋。 临走前,闻时盯着那两张并列的床,微微有些出神。 直到蜡烛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才回过神都。 谢问说:“发什么呆?” “没。”闻时收回视线,沉声咕哝了一句:“感觉在哪见过。” 他抓着日记本若有所思地往外走,没注意谢问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停了一下步。 *** 闻时刚出门就听到了脚步声,还有压低的窃窃私语。 他转头一看,居然是等在屋里的那帮人。 “三们怎么都了?”闻时不解。 “在屋里干坐着也是等,还不如出都看看情况。”大东有几分领头的架势,“况且就三们两个半——” 他把差点出口“半吊子”咽回去,咳了一声说:“就三们两个人出都找东西,谁知道会不会碰见什么招架不住的东西,把自己也搭进去。我想了想,还是一起行动比较保险。这里发生什么都很难说,三们正好都别离我太远。” 老毛在他说话的时候,挪到谢问身边,用极小的声音给老板告状:“他在屋里呆着更怕,疑神疑鬼,缩着不动老半天了,才决定出都把人凑齐。” 闻时离得近,听到了大半,转头瞥了老毛一眼。 谢问直起身,看到闻时的目光,低声说:“老毛胆子大,我让他看着点。” 闻时“哦”了一声。 哦完又忽然纳闷,自己为什么会管老毛?而谢问居然还好脾气地给他解释了一番。 他轻蹙了一下眉,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还是夏樵问了一句:“哥,日记本找到啦?” “嗯。”闻时晃了晃本子,“但被裁过,内容不全。” “裁过?那剩下的呢?”夏樵拿过去翻了起都,大东和孙思奇也凑了过去。 “可能藏在其他房间,还得找。”闻时说。 “那我们都得岂不是很及时?”大东骄傲于自己英明的决定,一边用蜡烛灯照着日记内容,一边说:“过会儿每个房间都搜一搜。” 那日记内容实在让人心惊,他们看了几行,很快没了声音,脸色被蜡烛灯映得一片煞白。 耗子就站在他们后面,勾着脖子往前探。走廊的镜子映着他的脸,明明挑不出问题,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闻时便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没过几秒,老毛跟谢问说完话,又回到了人群里,多注意一下就能发现,他站在耗子斜前侧,一旦有什么问题,脚步一挪,就能把其他人跟耗子隔开。 这个站位细想起都有几分意味深长。好像他已经默认了这个耗子有点问题。 ……或者说,不是他默认,而是他的老板默认。 闻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谢问实在有些特别。 他明明是个被除名的人,没进过几回笼,那满身业障也摆明了他解不了笼。但他在笼里却显得比任何人都淡定,也清醒。 如果不是业障缠身,他能做的,可能远在多数人之上。闻时心想。 夏樵他们终于看完了几页日记,面色惊恐,半天没说出话都。 周煦默默抬头,不小心看到镜子里众人惨白的脸,突然惊叫一声,一把薅住夏樵的胳膊,结果把夏樵给吓跪了, 孙思奇紧随其后,也是“噗通”一声。 大东也软了一下,但撑住了。 “大仙三干嘛啊?!”孙思奇捋着心口,魂都没了。 “没。”周煦用力眨了眨眼,默默挪了几步:“看错了,被镜子吓了一跳。” 这其实是一种心理作用,一旦感觉自己人里有一个不对劲,看谁都觉得好像是假的。他们现在就处于这种一惊一乍的状态里。 “别乱叫唤。”大东强装镇定,分析道:“这是沈家小少爷的日记?看日记里的意思,应该是他把他姐姐害了。” 他说着也皱了眉,感觉这小少爷年纪不大,却实在有些变态。 “剩下的日记说不定也有重要东西,再找找吧。”大东说着把日记卷了,塞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招呼众人往下一个房间走。 转过拐角的时候,夏樵多了一分心。 他抓着 蜡烛灯,往走廊里照了一下,眯起眼睛伸手数着。 “三在数什么?”周煦纳闷道。 “倒在地上的门。”夏樵说。 “三这都能看清?”周煦也跟着眯起眼,隐约瞄见了地上门板的轮廓,“怪不得三一路过都嘟嘟囔囔的。” 大东还没反应过都,问他:“三数这个干吗?” 夏樵数完这一条长廊,咽了口唾沫,默默朝闻时和谢问身后缩了缩。 “缩什么?”闻时问。 “我要是没数错的话,倒下都的门跟之前是一样的。”夏樵说。 “什么意思?”大东还在纳闷。 倒是周煦先反应过都,他虽然叛逆又中二,但脑子却很灵:“哦!!!三是说走廊里面被打开的门,跟咱们之前一样?” 夏樵点头:“对!” 孙思奇顺着这话琢磨了一下,忽然头皮一麻:“那个拿着对讲机的耗、耗子哥不是说他刚把门打开,要都找我么?如果被打开的门一扇都没有多……” 那么,那个耗子开的是哪扇门? 大东叫了一声“卧槽”,终于明白过都。 “那这就很明显了!那个耗子有问题,咱们这个确实是真的。”大东打完激灵,立马搂上了身边那个方脸大汉说:“兄弟!差点冤枉三了。” “哎呦我操,刚刚我是真的看谁都起疑。”大东勾着耗子的脖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有种劫后余生的亢奋感,“三可千万别记仇怪我,要怪就怪那个闹鬼的小——” “姑娘”两个字还没出口,大东就听见身后有人忽然说了一句:“哎,这边花格里有副眼镜,三们谁又忘了拿?” 那声音一听就是谢问,语气不慌不忙,自然极了。 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朝他看过去,唯有大东搂着的耗子,下意识往颧骨那边摸了一下。 大东他们余光瞥见了那个动作,大脑有一瞬间的迟钝。 下一秒,他们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习惯性地推眼镜的动作…… 而耗子,根本不戴眼镜。 大东瞳孔骤缩,勾着耗子的手像被烫了一般,猛地缩回都。 在其他人根本都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只瘦白的手干脆利落地拍上了“耗子”的肩,长长的食指曲着一勾,凭空做了个挑盖头的动作。 接着,闻时的嗓音在 “耗子”背后响起,叫了他一声:“沈曼怡。” “耗子”扭过头看着他。 两个蜡烛灯跳了一下,熄灭了。整条走廊骤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小姑娘咯咯的笑声响了起都,就在众人之间,“耗子”站着的地方。只是很快,那声音便远了,伴着吧嗒吧嗒的皮鞋声,不知跑去了哪里。 等到蜡烛灯重新再亮起都的时候,7个人跪了5个。 大东扶着墙,虚弱地问:“三俩怎么反应那么快?不会之前就看出都了吧?” 谢问依然不慌不忙,很谦虚:“有一点吧。” 滚三妈的! 看出都就是看出都,还分一点两点? 大东捂着心口:“三他妈看出都了为什么不早说?!” 他又转头冲闻时叫:“拍一下就结束的事,三他妈为什么不早拍?!” 闻时讥嘲道:“本都想留一会儿,看能不能提供点线索。谁想到三居然能搂上去?” 大东看着自己的手,就地凉了。 闻时伸手把他口袋里的日记本拿出都。 “三干嘛?”大东护了一下。 他翻到正后一页,把日记内容重看了一遍,不冷不热地说:“赶紧吧,不然她还都找三玩。” 大东心说我日。 闻时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沈曼怡就又都了,但不是找大东的,是都找他的…… 彼时他正拿着一盏蜡烛灯,仔细照着那条走廊的地毯。结果一抬头,看到了两个谢问。一个刚从沈家少爷房间里出都,也拿着一盏蜡烛灯。而另一个……就站在他身后。 闻时:“……” 他感觉沈家这个小姑娘在搞事情。 认人 拿着蜡烛灯的那位在房间门口停住脚步,他先看了闻时一眼,又越过闻时看向另一个自己,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这个神情确实很谢问,看得闻时都愣了一下。他将这个谢问上下打量一番,没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背后。 …… 背后的那位直接笑了。 其他人拐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谢问面对面,中间还杵着个闻时的场景。 他们当场一个急刹车,缩在了拐角处。 老毛满头问号,心说这都敢复制???他还没张口,夏樵就是一句“妈耶”,周煦紧随其后,叫了一声“操”!大东…… 大东心态已经崩了。 他刚刚才扶着墙送走一个假耗子,这就来了一个假谢问。怎么搞? 无法启齿的是,两个谢问站在面前,明明什么也没做,他居然下意识想往后撤几步。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承认自己是怕鬼,还是怕人。 “老毛,你家老板你去认。”周煦伸着手指把老毛顶出去。 结果老毛腆着肚子又退回来,说:“用不着我。” 周煦:“为什么???” 他们正疑惑,就见闻时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人,又重新把目光投向拿着蜡烛灯的那位,不咸不淡地问道:“你真是谢问?” 拿着蜡烛灯的点了一下头:“我是,所以我很好奇——你呢?”他的目光落在闻时身后。 闻时没回头,听见背后的人笑了一声,说:“那我就是假的吧。” 拿蜡烛的:“……” 墙后的几人都傻了。 大东脱口而出:“这他妈也行?” 这他妈真的行。 没过几秒,走廊里就响起了沈曼怡跑远的皮鞋声,闻时拍着肩膀毫不客气地把她送走了。这次小姑娘没笑,可能是气的。 光源恢复的时候,众人感觉走廊比之前亮了一点。 大东眼尖,看见闻时手里多了一盏蜡烛灯,问道:“这灯哪来的?” 闻时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智障:“沈曼怡手里拿的。” 大东难以置信:“你连这种东西都要?”。 闻时更不能理解:“能用为什么不要?” 大东疯了,谢问却笑了。 鉴于这种天差地别 的反应,闻时把抢来的蜡烛灯扔给了后者。 谢问抬手接住灯,看见闻时偏了偏头说:“过来翻地毯。” 谢问怔了一下。 闻时做事喜欢自己闷头干,很少主动拉上别人。一来怕有麻烦牵连无辜,二来不想费口舌解释某件事应该怎么做。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能解决的他都一并解决,其他人旁边呆着就行。 这点谢问比谁都清楚。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顽疾,对谁都一样,只有一个人曾经是例外。 闻时朝前走了两步,转头却见谢问没有动,而是捏转着那盏蜡烛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几秒,他终于注意到闻时的目光,弯了一下眼睛走过来。 “发的哪门子呆。”闻时咕哝了一句,眸光扫过走廊的地毯,默数着块数。 刚从来处数到脚下,就听见谢问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一些……” 他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顿了一会儿才道:“往事。” 闻时正弯腰掀开最近处的方形地毯一角,听到这话抬了一下眼,等着下文。结果谢问并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是握着蜡烛灯扫过地毯接线和边缘,问:“你刚刚看到哪一块了?” 他话题转得太快,闻时怔了一下才指着其中一块地毯说:“这边。” 谢问点了点头弯下腰,以那块地毯为起始,扫看起来。 那本残缺的日记提到了几个人,姓李的那位应该是沈家的教书先生,蔡妈妈是奶妈,齐叔是管家。 日记里说,李先生闻到了怪味,所以那位小少爷摔了一个香水瓶,来掩盖那股味道。 既然是为了掩盖,香水瓶必然会摔在离怪味很近的地方。日记里又说,蔡妈妈换了地毯,那么,那块地方应该有更换过地毯的痕迹。所以只要找到那块换过的地毯,就离沈曼怡很近了。 谢问什么都明白,闻时本来要解释的话便省了。 他应该回到走廊左侧,继续看地毯另一侧的边缘线。但谢问却忽然抬了一下眼,含着笑意低声问他:“你要给我当监工么?” 闻时垂眸看着他,有一瞬间真的没有动。 他就这么在谢问身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后面大东的说话声,才捏着手指关节转到走廊左侧,沉声回道:“搜你的吧,我看这边。” “你们找日记扒什么地毯?要是藏在地毯下面,肯定会 凸起一点,踩过去就知道了。”大东以为他们正在到处找日记剩下的部分,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但他也没拦着,而是跟在后面翻起了走廊的镜面装饰柜。 那是一个个镶在墙上的玻璃格子,摆放着一些艺术装饰品。比如木质微雕、小型盆景、杯盘瓷器。 夏樵是个做什么事都挺认真的人,搜找的时候尤其。 他一边念经似的自我洗脑“我不害怕,我就看看,我在玩密室”,一边把每个玻璃格门都拉开,伸头进去细看,边边角角一概没放过,鼻尖都快贴到镜面的墙壁了。 照他们那种搜法,没准也有收获。所以闻时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走廊里一时间只有沙沙移动的脚步声,和玻璃格子打开又合上的轻轻磕撞声,和夏樵嗡嗡的念经声,听久了便有种机械的节奏。 闻时在这种沉闷的节奏里一块一块筛着地毯。 不知看到第几块的时候,夏樵忽然轻叫了一声:“这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众人纷纷朝他聚过去。 闻时也直起身,走到夏樵身边。 那个玻璃格里放着一个方形画框,框里装裱着一块漂亮的织毯。这画框卡得很紧,拿出来都难。夏樵居然从它背后抠出了一张被人塞在这里的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合照,受过潮,被人撕过又拼上了。四分五裂的痕迹交错蔓延,左上角还缺了一大块,以至于边上的几个人都没有脸,像是脖子以上被人齐齐切断了。 即便是完整的那几个,也磨损得厉害,只剩一个大白脸盘,鼻子嘴唇都看不大清,眼睛也只剩下黑点。 闻时把照片翻到背面,裂缝被涂了浆糊的纸封贴着,纵横交错。在那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行批注,字被纸挡了,不全,但可以拼凑出原句—— 与蔡妈妈、齐叔、曼殊、曼珊、李先生、曼怡、峻哥在家门前的合影,等爸爸妈妈回来可以再照一张。 这句应该也出自那个小少爷之手,单看批注一笔一划,平和认真,但跟撕扯的痕迹放在一起,就有种诡异的分裂感。再想想这位小少爷用同样认真的笔触写的日记,令人不适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好变态啊。”孙思奇没忍住说了一句。 “先收着,没准有用。”谢问淡淡的嗓音从后面传来。他不爱跟人挤,向来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外,但他个子高,该看的都能看到。 夏樵点点头,把照片揣进了口袋里,刚塞好,就听见了几声闷咳。 众人反应了两秒,动作同时凝固了,因为闷咳声跟刚刚的说话声并不在同一个位置。 闻时拧着眉转回头,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两个谢问。 “……” 沈曼怡小姐可能跟某人杠上了。 有了上次两句话直接被拆穿的教训,这次的沈曼怡学得更像了,不论是说话语气、神态还是动作,几乎滴水不漏。 夏樵他们背抵着镜面墙,看看左又看看右,下不了定论也不敢动。就连老毛都有一丝丝迟疑。 大东本来还想推老毛出去认人,一看老毛的神情,当场便生出了一丝绝望。结果他转过头,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往后缩——正是沈家那个大徒弟。 “干嘛?你能认啊?”说实话,大东十分怀疑,毕竟总跟着谢问的人都没有完全的把握,“我记得日记里说过,认错了要永远陪那个什么沈曼怡玩的,有可能就一辈子困在这个笼里了。” 一辈子困在笼里对任何一个判官来说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大东觉得这个提醒相当有分量了,谁知沈家大徒弟只是“哦”了一声。 倒是夏樵被唬住了,担心地叫了一声“哥”。 结果他哥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没事,能认。” 夏樵看了看老毛,懵了:“怎么认?” 他哥冷静地说:“我尝一下。” 夏樵:“???” 夏樵:“……” 噢对,他差点忘了,他哥靠吃谢问为生呢。 夏樵一脸木然地想。 “他什么一下???”大东和周煦他们在后面对脸懵逼,闻时已经凝神闭上了眼,两个谢问在他眼中都只剩灵相。 也不怪老毛迟疑。面前这两个人一样阖着眼眸,一样业障冲天、满身黑雾,甚至半边脸上流动的梵文和手上缠绕的东西,都如出一辙。 就连他这个能直接看灵相的人都愣了一下,更何况老毛呢。 但闻时很清楚,一切虚假的存在,永远只能做到形似。 所以他垂着的手指动了一下,两边腾然四散的黑雾便像卷龙入水一般朝他涌来。 顺着指尖纳入身体的瞬间,一切就很明白了。一边是熟悉的气息,另一边空有虚像。 左边这个才是谢问。 可能是一实一虚的对比太过明显,也可能因为左边是心脏的位置。闻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东西顺着手指涌进躯壳,再一点点填满空处。 这个过程被拉慢拉长,闻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打断这个过程,但出于本能又有些迟疑。就在他准备收手指出真假的时候,阖着眸的谢问忽然睁开了眼。 灵相状态下的他比平日更加苍白病态,注视着谁的时候,让人想后退,却又挪不开步。 他弯了一下眼睛,在闻时撤手出声前,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很奇怪,看到那个动作的瞬间,闻时忽然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声音,低声道:“听话,等会儿再说。” 真容 闻时怔了一会儿,倏然睁开眼。 “你……”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谢问:“怎么了?” 因为总会咳嗽,他的嗓音透着微微的沙哑。 闻时抿了唇,片刻之后摇了一下头:“没什么,听错了。” 他差点以为那句话是谢问说的,但现在想来,谢问只是用食指抵了一下唇,根本没开口。那句模糊的话,只是他忽然闪过的回忆而已。 况且“听话”这样的词太过亲昵,从谢问口中说出来实在是…… 闻时收回视线,垂着的手动了一下。那些不断涌入体内的黑气就此截断,但并没有立刻散开,而是绕在他手指间。 他睁着眼,所以看不见什么,只有触感。他能感觉到谢问身上的黑雾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手指,褪散的时候又会扫过指缝。 正因为看不见,这种触感就变得很微妙。 夏樵正屏息等着他哥的结论呢,却见他哥站了一会儿,垂着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他像是刚回神,转身的时候,拇指摁着食指和中指关节,咔咔作响。 他皮肤白,揉摁过的指关节泛着红,在白棉线的对比下格外明显。 夏樵知道他哥时常有些小动作,一般是走神之后又忽然回神的时候会做,无意识的。 就是不知道他哥想到了什么。 “怎么样哥,认出来了没?”夏樵问道。 闻时“嗯”了一声:“认出来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大东连忙说:“那还等什么,哪个是假的?我来送她一程再——” 他撸起了袖子,打算当一回勇士,去掀沈曼怡的盖头把她送走。结果话还没说完,两个谢问同时把目光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大东咕咚咽了一下唾沫,把袖子又放回去了。 闻时是真的不怕,后背冲着那两位也完全不怵。他朝夏樵这群人走过来,大东不死心地压低声音对他说:“赶紧的,把沈曼怡送走再说。” 结果闻时来了一句:“不急。” 大东都呆了:“不——” 不急??? 不你妈啊。 大东差点骂出来。 闻时却又开口了:“先放着吧。” “什么玩意儿你就先放着了?”大东难以置信,“你放个不是人的在队里 干嘛?你疯了,还是你觉得我疯了???” 闻时眼都不抬撅了他一句:“我没疯,你我不知道。” 大东被冻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思,斜睨着他说:“你是不是压根没认出真假?” 闻时终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大东感觉自己猜对了:“要是没认出来麻烦你直说,别在这装逼好么?” 闻时有点无语。 背后有个沈曼怡看着,他本来不想说得太明白,奈何这个大东脑子有点问题,他只能稍微直白点:“送走了等会儿再来,你跟她玩?” 大东:“……不。” 闻时自己送了两次,算是摸清楚了。这位沈曼怡小姐有股百折不挠的精神,你送几回,她就来几回。 最麻烦的是,她还知道进步,一次比一次装得像。等下一次再来,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刚刚谢问噤声的手势和那句一闪而过的话提醒了闻时。趁着这次好分辨,他完全可以不送沈曼怡走,把她扣下来。 周煦这小子聪明,是第一个想明白的。 这个二百五用一种“你丧尽天良”的口气对闻时说道:“她才11岁。” 闻时觉得他有病。 夏樵、老毛和孙思奇都跟着回过味来。 孙思奇不懂什么笼不笼的,只把这里的东西都当鬼。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完全不能理解把鬼扣下来是个什么令人迷惑的操作。 老毛揣着袖笼没说话,这事对他而言见怪不怪了,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作风。 唯有夏樵心好,冲着大东一顿挤眉弄眼,终于把大东弄明白了。 看到大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闻时冲他伸出手,言简意赅:“线给我。” “什么线?”大东愣了。 闻时朝他手指上缠绕的白棉线一瞥。 大东立马把手缩到背后,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他这反应把闻时弄得愣了一下,才想起一个规矩——傀师的线,别人碰不得。 其实傀线没有固定的说法,有人用棉,有人用丝,常常是就地取材,没什么讲究。它放在那里,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物件,谁都能用。可一旦绕到傀师的手指上,就变得特殊起来。 傀师以灵控线,在那期间,线和傀师本人是相通的,别人动线,傀师也会有触感。越厉害的 傀师,这种相通感越深,也越敏感。 最厉害的,线就好比身体的一部分,甚至灵相的一部分。 不过傀线也不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碰的。一般人还没碰到,就先受伤了。旁人想要动傀线,要么纯粹靠压制,要么是傀师自愿。 像闻时这种级别的,正常情况下没人碰得了他的线。所以要不是大东,他真的忘记这一点了。 “那你自己去。”闻时改了口,他对大东的线没兴趣,无意压制也无意冒犯,能不碰他也不想碰。 “去干嘛?”大东看着指的方向,两个谢问站在那里,一左一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中间插了一面镜子。 “一人一个,免得你们分不清。”闻时绕着自己手里的白棉线,意思就很明白了——他跟大东都有傀线,一人挑一个谢问系上,可以做个区分,免得大家一转眼就弄混,还得不断地重新认人。 闻时是不介意多吃几顿,但也得考虑一下谢问愿不愿意。 况且,万一沈曼怡想走呢?傀线拴着也能防止她乱跑吓唬人。 闻时想得很周全,但大东有点崩溃。他心说我不止得留一个不是人的小姑娘在队里,我他妈还得牵着她??? 我疯啦??? 闻时在谢问和沈曼怡扮的“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迟疑片刻,还是指着真谢问对大东说:“你扣他吧,我扣右边那个。” 相比而言,还是沈曼怡危险一点。闻时想了想大东那个胆子,选择把小姑娘留在自己手里。 结果大东会错了意。 他以为闻时会把真的占了,假的指给他。于是他一弹而起,说了声“我自己挑”,然后操着自己的傀线,栓到了右边那位的手腕上,成功牵走了沈曼怡。 闻时被这二百五的眼光折服,无话可说。 他转开眼,跟谢问的视线撞上了。对方刚从大东和沈曼怡那里收回视线,可能觉得有点意思,看向闻时的时候,眼里便带了笑。 他直起身朝闻时走过来,主动抬了手说:“要捆么?” 有一瞬间,他微弯的食指朝闻时的傀线伸过来,似乎要自己把线系在手腕上。直到旁边的大东投来怀疑的一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般,在触碰到傀线的前一秒,收回手指。 “差点忘了。”谢问眼眸微垂看着那根线,片刻后才抬眼对闻时说,“我学艺不精,用得少,不太记得那么多讲 究。你自己来吧。” 闻时“嗯”了一声。 他无名指动了一下,雪白的傀线抖落下去,很快缠到了谢问的手腕上,绕了几圈。 “我能收紧一点么?”大东忽然出声,他非常难受地攥了一下拳又松开,活动着自己的右手,“平时捆着什么东西都是往死里用劲,勒断了算完。这么温和的捆法我还是第一回,又不是来逛街的,好他妈难受。” 他抓了周煦手里的蜡烛灯,照着自己的手臂,说:“看见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很敏感的。” 这话在懂行的人听来,就好比吹牛说“我很厉害的”。还没出声呢,对他知根知底的周煦先偏开了脸,听不下去了。 谢问不太在意地说:“松点紧点没关系。” 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闻时听的,结果沈曼怡小姐正在专心搞模仿秀,听到他这么说,也跟着哂笑一声说:“小事,你随意。” 大东一听这话,连动了三下无名指,这根手指主力道,三下下来,铁门都能生拽开。 傀线猛地一收,沈曼怡差点原地被送走。 走廊里蓦地响起了一声小姑娘的啜泣,听起来既像贴在耳边,又像浮在虚空中,三盏蜡烛灯都闪了一下。 大东一个激灵,手指吓得一抽,傀线更紧了。 沈曼怡又哭出了声。 大东再次受到惊吓,手指抽了第三次。 沈曼怡…… 沈曼怡已经不想玩了。 闻时也有点后悔,他现在觉得“一人牵一个”这个主意简直不能再馊了。大东那个二百五不做人,手里扣着的也不是人,勒一勒就算了。 但他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扣着的是真谢问,力道就得有所收敛,傀线也能扣太紧。否则他走着走着,线上就只剩下断手了。 但扣松了又真的很奇怪…… 谢问垂下手的时候,缠绕的傀线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一些,半松不紧地搭在他突出的腕骨上。 闻时:“……” 论敏感,傀师里面他可能是祖宗。 余光里,谢问正垂眸看着自己腕上的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抬了眼似乎想开口。 却被闻时抢了先:“走了。” 他声音很冷淡,素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更看不出他正经受着 傀线的困扰。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只会觉得他水平不怎么样,跟线之间的联系太浅,所以牵着一个人还这么冷静。 他们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间房。看房内布置和衣橱里的东西,这个房间应该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内整洁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什么人气,看得出来很少有人在。钢琴、沙发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装饰柜上封着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尘。但是蜡烛灯粗略一扫,实在很像灵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声,转头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领差点被他扯垮,连忙捞了一下说:“怎么了?!” “人!”周煦指着一个角落。 闻时举着蜡烛灯扫过去,就见那个墙角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着防尘布。 周煦他们又叫着抱成了团,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闻时被他们叫得头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将信将疑地扭头去看。 大东脸上刚恢复血色,立刻马后炮道:“对,你再仔细看看呢?那玩意儿最起码两米,正常人谁有那个个子。” 夏樵他们松了口气:“也是。” 孙思奇:“那顶上应该有个帽子,所以就很像一个人站在那。” 众人虚惊一场,放松下来。大东带头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日记残页,这项工作本来没什么难度,但是他牵着的“谢问”不着调,总是走着走着就距离他很远。 他人都进门了,“谢问”还在走廊外徘徊,像个特别容易上天的风筝,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谢问倚在门边看戏,看着沈曼怡顶着自己的模样远远站在走廊一角。可能是其他人不在,也可能她被大东一会儿勒一下、一会儿勒一下,弄得快疯了。她扶着墙,以一种“暗中观察”的姿态看着这边。 “你是不是特别怕这个房间?”谢问说。 沈曼怡:“不怕。” “会不会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两块地毯有换过的痕迹。”谢问又说。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过来?”谢问又说。 沈曼怡依然倔强:“不走。” 谢问转头就冲屋里说:“大东,你牵着的又走远了,是不是傀线有点控不住?” 他说得很温和,但大 东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场捞了一下手里的线。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线控着走过来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点,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认成假的。”谢问给她提意见。 闻时找到了地毯更换的痕迹,正在翻看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有点无语地看了谢问一眼,又转头看向沈曼怡。 却见那小姑娘连装都不装了,崩溃地跟他说:“我是假的。” 闻时:“没看出来。”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说,“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闻时:“你证明一下。” 沈曼怡有点不愿意,她好像很贪恋别人的躯壳和模样,死死地瞪着闻时。但捆着她的傀线还在往里收,拽着她,控着她。 眼看着要踏进屋内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小声咕哝道:“可是,我现在不太好看。” “你现在挺好的,原本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闻时下意识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识到这话怪怪的。 谢问转头看着他。 闻时瘫着脸说:“别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问看着他的表情,倚着门沉笑起来。 笑个屁。 闻时没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过来,纠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后来就不好看了。” “你们要看吗?”沈曼怡轻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就褪下了谢问的样子,就像蟒蛇蜕皮一般。那过程实在有点触目惊心,看得闻时皱了眉。 再之后,她左右歪扭着脖子,像是一个折叠椅一样,从一小团翻折开来,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咔”地一声直起了脖子。 她扎着的辫子乱糟糟的,松散开来,因为过于垮塌,就好像……连头和脸的皮肤都跟着被拉下来了。 大东一把傀线收到底,转头就跟这样的沈曼怡来了个面对面。 他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又凉了。 霜雪 孙思奇和夏樵两个倒霉蛋刚好在大东旁边。沈曼怡晃动的裙子从他们腿上扫过,可能是心理作用,扑面便是一股腐味。 孙思奇:“呕——” 他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生理反应压都压不住。他这动静比大东还大,沈曼怡两只眼珠慢慢转向他,目光有些幽怨。 夏樵吓疯了。但他脑回路很清奇,一边魂飞魄散把孙思奇往后拽,一边还不忘给“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没有那个意思——” 孙思奇又是一声荡气回肠的:“呕——” 夏樵:“……” “快他妈别吐了,憋着!”周煦一把捂住他的嘴,跟夏樵一起把他往闻时身边拖,结果脚步太乱,三个人跌跌撞撞绊倒在罩着白布的沙发里。 白布被风掀高又落下,把他们盖住了。 “操,这破沙发,硌我肋骨了!”周煦叫了一声。 “哎哎哎别坐,这是我的脸,你等我起来。”夏樵也哀叫着。 “我也不想吐,我控制不住。”孙思奇快哭了。 沈曼怡盯着他们,想往前走。就见大东手忙脚乱地拽着另几根的傀线,随着一声清啸,那只暗金色的大鸟便扑扇着翅膀,猛地挡在了众人前面。 它掀起的风很有劲道,扑得沈曼怡直挺挺地朝后退了两步。大东这才缓过来,哆哆嗦嗦松了一口气。 其实真不怪他们反应大。 这位沈曼怡小姐的模样确实吓人。闻时想到她刚刚折叠成一团的模样,总觉得她真正的身体应该被人塞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得舒展。 她大概闷了很久,身上已经有了腐坏的迹象。五官因为皮肉松垮,整个往下耷拉,显得眼睛细小,嘴角下撇,根本看不出原样。 她的手掌有一半露出了骨头,手腕和手臂关节处腐坏尤其严重,应该是长期扭曲弯折导致的。 她的肩带烂了一根,连衣裙整个歪斜在身上,露着半边肩膀。布料坏得厉害,如果再多扯两下,可能就衣不蔽体了。 沈曼怡低下了头。 受惊吓的人太多了,她在打量自己。 “真难看。”她细声细气地咕哝了一句。 下一秒,浓稠漆黑的烟气便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三盏蜡烛灯忽闪了几下,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 房间开始变冷,而且越来越冷。 沙发白布下的三个男生敏锐地感觉到了陡然变重的阴森怨气,纠缠着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大东咽了口唾沫,控着“金翅大鹏”的手指绷得紧紧的,一边提防着沈曼怡,一边给沈曼怡身后的人使着眼色。 眼看着这小怨灵要爆发了,沈家那个大徒弟却毫无所觉、不知避让。 大东不敢出声,只能趁着沈曼怡没抬头,用夸张的口型对沈家大徒弟说:“你过来!到这边来!” 大徒弟可能瞎了,根本不动。 沈曼怡个子不高,谁站在她身后都可以俯视她的头顶。 她头发漆黑,但毫无光泽,梳着双麻花,中间的那条缝歪斜着,有一块秃着,露了皮肉还结着血痂,应该是在拉扯中揪坏了。 她有时候觉得那里有点凉,有时候有一点隐隐的痛。但更多时候,都是无知无觉的,就像已经习惯了。 她揪着自己的裙摆,正在努力回忆它原本的颜色。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给她把滑到肩膀的裙子往上提了一下。 接着,一根细长的棉线穿过了布料。它像有生命一样,动起来很灵活,在两边各打了个结,吊住了摇摇欲坠的裙子。 然后它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一段普通的棉线,勉强替代了那根烂掉的肩带。 沈曼怡盯着那根棉线,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仰起了头。 她的脖子应该也扭折过,仰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整个儿翻过去的。她咯咯笑着,可能是想故意吓唬人,却发现被吓唬的那位无动于衷。 她看到了闻时瘦削好看的下巴,看到他缠着线刚收回去的手指。因为个子很高,她看不见脸。 于是沈曼怡的脑袋朝后翻折着挂了一会儿,又慢慢直回来。动作间,骨骼发出咔咔轻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换成转头的姿势,朝身后看了一眼,看到了闻时没什么表情的脸,跟“温和”这个词毫无关系,但帮她提裙子的,又确确实实是这个人。 “你结打得没有蔡妈妈好看。”沈曼怡忽然说。 “……” 闻时无话可说。他并没有兴趣跟什么蔡妈妈比缝补,毕竟千百年来,他手里的线只管操傀和绞杀,凶得很,没干过这种活。 他跟小孩没话说,另一个人却有——谢问迤迤然走过来,弯腰对沈曼怡说:“说给我听听, 哪里不如你蔡妈妈弄得好看?” 沈曼怡不高兴地扁了扁嘴,指着烂了的肩带说:“这裙子是鹅黄色的,这里应该是个蝴蝶结,很大,蔡妈妈给我弄的。” 谢问点了点头,直起身对闻时说:“还缺个蝴蝶结,你给她系一个。” 闻时眼也没抬,沉声蹦了一个字:“滚。” 沈曼怡闷闷地说:“不要他系,我的蝴蝶结只是掉了。” 谢问:“掉哪了?” 沈曼怡沉默了很久,说:“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但是没人帮我,蔡妈妈、李先生他们全都不见了,没人陪我玩,也没人帮我找。我只能跟你们玩。” 谢问:“什么时候掉的?” 沈曼怡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头。 她说:“把我折起来的时候。” 屋里静了一瞬。 又过了片刻,闻时忽然出声问:“谁折的?” 沈曼怡漆黑的眼珠骤然转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 闻时又问了一遍:“谁折的?” 沈曼怡张了张口,那一瞬间,她圆圆的口型似乎要说“我”,但还没出声,他又把嘴抿紧了。良久后,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闻时皱起眉来。 我?还是我弟弟? 他总觉得那份日记有点诡异,想在沈曼怡这里再确认一下。但从她的口型来看,可能跟日记的指向是一致的。 原先以为这可能是沈曼怡的笼。但她这吞吞吐吐,说话都受限制的模样,应该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难道又是双黄笼?可如果是双黄,沈曼怡明显不占上风,哪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 疑问归疑问,既然沈曼怡先出来了,就得把她先解决。 “我想要我的蝴蝶结,我想要漂漂亮亮的。”沈曼怡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尖细的嗓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为什么蔡妈妈他们不来帮我,我找了好久了,他们为什么不来。” “别,他、他们不来我们来。”一看她周身黑气越滚越厉害,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诡异,大东攥紧了自己的金翅大鹏,连忙说,“我们找,我们找。你别急。” 他匆匆忙忙就在屋里转起来,却听见老毛说了一句:“咱们刚刚一路过来,每个房间都翻过,可没有什么蝴蝶结。” 大东皱 着脸指了指他,示意他千万别乱说话:“万一还有漏的呢!别急啊,这么多人一起找,还怕找不到么?” 老毛又说:“她说她找了好久了,一样没找到。” 大东:“你——” 你究竟哪边的! 他瞪着老毛,用口型说着,生怕被沈曼怡看到。 说完,他转头看向谢问。本来也想瞪的,但是对着谢问他莫名不太敢瞪。 “你家店员,你管不管啊?”大东说,“我解笼呢,有这么捣乱的吗?” 谢问却说:“管是可以管,但我觉得老毛说得对。” 他虽然看着大东,但说话的时候却微微偏了头,显然是说给闻时听的。 “我知道。”闻时低声道。 确实,他也觉得老毛的话没问题。 如果在什么正常地方,比如床底、柜脚之类的,沈曼怡何苦长久地困着,怎么都拿不到? “你确定还在这里?”闻时试了沈曼怡一句。 小姑娘点头:“在的。” 她的回答太笃定了,笃定得就好像她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那个蝴蝶结在哪,只是她不想拿,或者说不敢拿。 她近乎于笼主,在这里来去自如,遛着一群人玩,有什么地方是她都不敢去的? 闻时经验丰富,想到这里答案就很明显了——几乎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害怕一个地方,那就是他尸体在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想看到死去的自己。 这跟他们的目标不谋而合,他跟谢问之所以找到这间卧室,就是因为这里有地毯更换过的痕迹,不出意外,沈曼怡真正的身体,就在这个房间里。 但哪里算是狭小拥挤的空间,需要把沈曼怡折成那样? 橱柜?镜子后面?墙里? 闻时正顺着痕迹寻找源头的时候,沙发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操!!!”周煦粗嘎嘎的嗓门把沈曼怡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就见那片白布一阵乱抖,三个男生从里面挣扎出来,夏樵和孙思奇直接滑坐到了地板上,满脸惊恐。 “哥,你看!”夏樵叫了一声。 周煦高高举起了手,他手指间捏着一片东西,丝丝缕缕,很长。 他瞪着眼睛说:“头发!” 他这么一说,闻时借着光看清 了,那不是几根头发,也不是纠缠的一团,而是一片,连着头皮,像是在强塞的时候,从什么头上扯下来的。 “哪里找到的?”闻时问。 周煦指着脚边:“地板缝里夹的!” 沈曼怡盯着那片头发,专注地看了好几秒,然后摸了一下自己后脑勺的血痂,忽然开始尖叫。 持续不断,凄厉极了。 她浑身的黑气在疯狂四散,整个房子开始颤抖。 孙思奇连滚带爬往后退让,死死贴着墙壁,结果感觉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墙往下流淌。 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血腥味,转头一看,所有墙都在流血。 沈曼怡的尖叫变成了哭,整个房子都在跟着她哭。 四散的黑气扫到了人,周煦嘶地一声,摸了一下脸,被黑气扫到的地方破了好几道伤口,也开始往下渗血。 大东的金翅大鹏一个滑翔,横到了众人身前,长翅一张,掀动了劲风,试图挡住那些黑雾。 但它的遮挡终归是有限的,而且没过几秒,它的翅膀、身体也开始出现了伤口。 “快找快找,我得再快一点,这小姑娘疯了。”大东碎碎念着,另一只手也抖出了傀线,试图去扒屋里一切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这样翻找都太慢了。 他的金翅大鹏因为伤口过多,开始颤抖,慢慢变得不受控制。 就在大东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余光里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线,纵横交错着直甩出去,像一张巨大又复杂的网。 明明是最普通的白棉线,却泛着金属似的光。 那一瞬,大东忽然想起他师父用一根傀线削断一把铜锁的场景,当时那根傀线也是这样,像最细的刀刃。 这是谁?! 那一瞬间,大东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他听见闻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让你的大鹏护一下人。” 大东下意识照办,手腕一转,金翅大鹏猛地退回来,巨大的双翅横向一扫,将周煦、夏樵他们所有人包拢在翅下。 然后呢?! 大东从翅膀缝里抬起眼,看见黑雾包裹下的那个人,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些闪着寒芒的傀线,居然来自于闻时。 他十指紧绷,手背骨骼根根分明,那些傀线一头缠在他手指间 ,另一头则死死钉在了四面墙壁、橱柜、镜子、地板上。 就见他手腕一转,拢了线猛地一拽。 房间里瞬间响起无数爆裂之声。 大东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让大鹏护一下人了——金翅大鹏翅膀下,众人眼睁睁看着房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在傀线的拉拽下同时炸裂。 一时间、玻璃、木屑、金属以及砖泥四散迸溅,多亏有大鹏翅膀挡着,否则,在场的人浑身上下都留不住一块好肉。 这个动静实在太大,沈曼怡都愣住了。 尖叫和哭声骤然停歇,那些气势汹汹的黑雾在那一瞬几乎静止,像流云一般浮在闻时四周。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床、沙发、钢琴……几乎所有重物都被震得挪了地方,除了墙角的几个衣架有个支撑,还勉强站着,轻一些的东西全都“人仰马翻”。 闻时抬起手背,擦掉了侧脸被黑雾划出的一道血印。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找寻着沈曼怡的身体。 “那边。”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谢问指着某一处角落说。 闻时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诧异于谢问居然还在这里站着,没有躲进大鹏的翅膀里。 但下一秒,他就被看到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 谢问所指的地方,那个被周煦、夏樵和孙思奇挤过的沙发正堪堪压在一片翻绞隆起的地板上。 那片地板在一片沉寂中,嘎吱嘎吱地响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垮塌下来。于是那张沙发也轰然落地, 因为猛震了一下,沙发底下的缝隙里忽然多了一片黄色。就像是谁的衣服滑落下来。 闻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沈曼怡的裙子。 房间里再度陷入死寂,个子小小的沈曼怡就站在闻时身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沙发。闻时皱了一下眉,正要再抖出一根傀线去拽沙发,却听见谢问温声说:“别拽了,我来。” 房间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板和碎裂的玻璃渣,谢问踩着那些狼藉,脚步却很稳。 他掀开那层苍白的罩布,布上是积年已久的尘埃味。他半弯着腰,伸手卸了厚重的沙发垫,露出垫子下小姑娘圆睁的眼睛。 她被折叠着塞在沙发底下方形的木框里,手臂抱着膝盖,以一种极没有安全感的姿态蜷缩着。 腐坏的程度比他们看到的沈曼怡还要厉害,几乎已经辨不清模样了。 那个鹅黄色的蝴蝶结就攥在她手里,攥得死死的,确实很漂亮,是小姑娘会喜欢的式样,只是血肉斑驳,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但谢问没有皱眉,也没有像平时咳嗽一样抵着鼻尖。 他只是垂眸看着,然后把那个蝴蝶结抽了出来。手指佛扫过的瞬间,斑驳血肉便不见了,蝴蝶结骤然变得干干净净,只是落了一层浅浅的灰。 谢问直起身,往沈曼怡和闻时的方向走回来。 身后的沙发年代已久,又承载了一个小姑娘太多年,终于在断裂声中散了架。那一团裹着破旧连衣裙的躯体滚落出来。 在那个躯体闷声落地的同时,谢问看见闻时伸出手,挡住了身前那个小姑娘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一个笼,也是满目苍夷,只是比这辽远得多,也寂静得多。 那应该接近傍晚了,到处都是昏暗的金红色,像没有退尽的血。 闻时手上缠着就地取材的雪白绸带,指根缠得很紧,末尾被扯过,松松地垂挂着。他个子很高,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明明衣袍和绸带上都沾着狼藉的血肉,却显得干干净净。 谢问过去的时候,看到他蒙着一个老人的眼睛,垂眸抿着唇,将蜿蜒成河的血遮挡在外,冷静可靠。 那一瞬,谢问终于意识到,那个小时候被他捂着眼睛护着的人,已经长成了高山霜雪。 跳楼 沈曼怡感觉眼前多了一抹白,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上缠绕垂挂着干净的白棉线,轻飘飘地扫过她的鼻尖。 那只手并没有直接捂上她的脸,没有碰到她的皮肤,而是隔着几毫厘挡在她眼前,悬得稳稳的,一点都不抖。 她记得教书的李先生说过,这叫端方和分寸。 他们以前总是不懂,姊姊妹妹追逐玩闹起来揪辫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疯子。每次李先生都会把这两个词掏出来讲上半天,最后又摇头说:“算了算了,等你们再大几岁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这么大,再没长过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说:“你这个线上有味道,很好闻。” 身后的人并没有哄小孩的意思,语气也并不热情,应了一句:“什么。” 连疑问都很像陈述句,好像回不回答随意。 小姑娘认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后的人默然几秒说:“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她年纪小,表达不出来。她甚至不确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线还是来自于手。 她又怂着鼻子嗅了几下,却闻不到了。回想起来,就像冬天的冷风穿过后花园。 她以前很喜欢去那里玩,齐叔在那架了个秋千,两边都是一种鹅黄色的像蝴蝶一样的花,也像兔子耳朵。蔡妈妈扎的蝴蝶结就是那样来的。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座后花园了。 她夜夜徘徊在这条回廊里,看到的总是黑色。黑漆漆的门、黑漆漆的柜子、黑漆漆的影子……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哭叫着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 “我以前不脏的。”沈曼怡小声咕哝。 她一低头,额头就磕到了闻时的手心。小孩子的额头总有些圆,像某种小动物。但沈曼怡的就有些奇怪,因为她脸上的皮肉是垮塌的。 闻时没有抽开手,任她抵着。 他看见谢问走过来,弯腰把蝴蝶结递给沈曼怡,说:“没人说你脏。” 谢问说完便抬起眼,用只有闻时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先别动。” 然后他转身朝人群聚集的角落一瞥,指了指那个破旧沙发。 老毛立刻明白了自家老板的意思,走到床边扯了一床干净被褥,把那个从沙发里面滚落出来的躯 体裹了起来。 其他人还处在震惊的余韵里。 他们机械地看看闻时和沈曼怡、看看谢问和老毛,又机械地意识到老毛要做什么,然后机械走过去想搭把手。 大东嘴巴张着,脸是木的。他蹲下身,帮老毛把那个腐坏的躯体包得严严实实,搬到那张大床上。 就好像那个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个午后跑进了爸妈房间,玩了一会儿感到困倦,便爬上了大床,卷着被子睡着了。 直到他们做完所有,闻时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谢问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后花园。 蝴蝶结后面有个老式别针,生了锈。她将沾了锈迹的手指在背后蹭了蹭,把蝴蝶结认真地別到了连衣裙上,又像拨弄兔子耳朵一样,拨了拨蝴蝶结半垂的边缘。 墙壁上流淌的血迹慢慢变淡,仿佛水痕,洇进墙里,干了便没了踪迹。填充满整个房间的黑雾也重新流动起来,边薄变淡,丝丝缕缕地绕着她,不再那么锋利如刀了。 黑雾抽回去的时候,扫过大东的脸。 他刚把帷帐放下来,遮挡着床上那一卷被褥。被这黑雾一撩,他摸着脸忽然僵在原地。 刚刚是怎么回事来着??? 他在脑中飞速地倒着带——从沈曼怡拿到蝴蝶结、猛鬼变猫咪开始,一路往回追溯,追到了这些黑雾疯狂散开的瞬间。 白棉线纵横交错钉满整个房间的画面实在震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屏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拽一下线,能把房子掀成这样,力道大吗? 大。 能同时管住这么多线,这么多方向,控术强吗? 强。 那线根根分明,钉进墙里的时候灰土迸溅,好像削铁断金也不成问题。这样的灵神在傀师里面能排上号么? 能,而且是个师父辈的。 干出这些事的人是谁? 沈家大徒弟。 我日。 这是大东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他转头的动作太猛,脖子里发出咔的一声响,听得旁边老毛都愣了一下。 “你干嘛呢?闹鬼啊?”老毛见他眼睛都直了,一转不转地盯着闻时的方向,那架势 ,比鬼吓人。 大东已经麻了,不知道是过于恍惚还是难以置信,反正声音很轻,气也很虚:“我问你个事。” 老毛是个不太热情的性子,跟大召小召截然不同。他看了大东一眼,想理又不想理地说:“什么事?” 大东幽幽地说:“沈家那个大徒弟,你认识的吧?” 老毛:“谁?”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家大徒弟是指闻时。 老毛默默看了大东一眼,心说现在的人可真是勇,指着祖宗认徒弟。你们敢指,人沈家敢认么? 老毛挠了挠脸,一言难尽地“昂”了一声,“认识啊。” 大东还是幽幽的:“你们以前见过他使傀术么?” 老毛:“见过。” 从小见到大呢。 大东用一种相当朦胧的语气说:“我刚刚第一次见,现在有点上头。” 老毛:“?” 大东:“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我怕我判断有误。” 老毛:“??” 老毛忍不住了:“你有话直说。” 大东:“好,那我问你,以你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傀术跟我相比,怎么样?” 老毛:“……” 这话谁听谁上头。 老毛眼珠又圆又黑,眨巴起来透着一种深沉的疑惑感。他眯着眼睛看向大东说:“你这么没数么?” 大东:“我有,所以我他妈现在有点懵。” 别说懵了,他回想起自己刚进笼时装过的逼,差点疯了。 他居然在一个水平能当他师父的人面前,立马横刀特有气势地说“你一边儿去,我来”。 他喷过人家线缠得乱七八糟,还试图教人家最基本的傀术和规矩,还指着自己火候不够的鸟说那是金翅大鹏。 但凡现在给根绳,他都能吊死在这里,反正也没脸见人了。但他临死之前又想起来另一件事——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说:“他这傀术怎么看都比我强吧?就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这是嘲讽谁呢?!” 大东终于把疑惑吐了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激动了一点,嗓门有点大。 于是整个房间都静了一瞬,就剩他那句“嘲讽谁呢”在屋里回荡。 周煦、夏樵和不明所以 的孙思奇都看着他,谢问和闻时也抬了眼,就连沈曼怡都从蝴蝶结上转移了注意力,眨着眼睛望过来。 过了几秒,周煦率先出声,说了句:“靠,终于有人跟我一样疑惑了。我上次出笼之后就琢磨这个,一晚上没睡着!”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告状的语气对大东说:“踏马的他上次解笼,放了个傀出来,特别——” 周煦卡了一下,回头看了闻时一眼,改口道:“有点……还算可以吧。” 让这中二病当面夸人一句,不如杀了他。 “反正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周煦说。 他想起之前张岚和张雅临对闻时的定论,说沈家这个大徒弟应该是实力不稳,偶尔有爆发,总体水平还不达线。 但是…… 如果进一次笼就爆发一次,还叫实力不稳。那他也想要这么不稳的实力。 大东见周煦跟自己一条战线,登时来了劲头,开门见山地问闻时:“所以你为什么没上图???” 要是只有他这么虎也就算了,偏偏谢问这个王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挑了一下眉,跟着看过来,学着大东的语气问道:“是啊,你为什么没上图?” 闻时:“……” 你他妈有毒。 闻时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话能不能圆过去基本看命。流程基本是这样——绷着脸找借口、越找洞越多、放弃挣扎,爱信信不信滚。 如果是一个了解他的人,看他经历这个过程其实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过了解他的人,几乎没谁敢逗他。 王八蛋谢问跟着起了会儿哄,不知想起什么事笑了一下,笑完就倒了戈,转头问大东:“说起来名谱图谁弄的?” 大东直接被问蒙了。 还是周煦这个理论性人才替他答道:“我家。” “谁?”大东还是懵。 周煦翻了个白眼,不太高兴地说:“张。” 大东“哦哦”两声,反应过来。 这话不算全对。 其实名谱图追溯起来,能追到尘不到的徒弟那代。最早的一张图是众人决定、一人动笔,动笔的那位是专修卦术阵法的卜宁。 画这张名谱图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排位、也不是为了显示某个家族庞大显赫。只是因为卜宁他们那群人也要收徒了,怕将来枝 枝蔓蔓太多,几代之后可能就理不清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张图,以表传承。 那时候也有排位,但不像如今这么精确敏感,只有个大概的范围。卜宁做这个也不是为了引起竞争,只是想着后世徒子徒孙,如果有谁不慎碰到了解不了的大笼,可以依照名谱图,于尚在人世的同辈判官里,找到能帮忙的人。 后来张家坐大,考虑到名谱图上的人越来越多,分支越来越复杂,为了更好地区分,在卜宁那张图的基础上做了点修葺。 其实他们加不了东西,也减不了东西,只能把排位弄得更细致一些。说白了,就是让这张图更灵一点、更敏感一点。 这事传着传着,在一部分人口中就成了“张家做的图”。 周煦其实听张雅临说过来龙去脉,但为了省事,他总是跳过老祖宗,直接说张家。 “对,我差点忘了,是张家。”大东不想显得无知,连忙补充了一句。 却见谢问点了点头,说:“那为什么上不了名谱图这种事,你问张家去,问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画图的。” 大东被噎了个正着,居然找不出理由反驳。 也是啊,众所周知,没人能往那张图上强行添补自己的名字,除非你卜宁再世。 大东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再看沈家大徒弟沉默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无计可施。 “那——”大东讪讪地摆了摆手,“那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不过这种情况实在少见,他打算回去问问他师父,也问问张大姑奶奶。名谱图这么大一个bug,没人管管的吗?多吓人啊。 这么一场插曲,以尴尬的大东为始,又以尴尬的大东为终。 在谢问难得说人话的帮助下,闻时不战而屈人之兵,连蹩脚的借口都不用想,就把名谱图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他收回目光,问了沈曼怡一句正事:“你家就这么大?” 沈曼怡摇了摇头:“我家很大,有两层楼,有前院,还有后花园。” 闻时:“这是二楼?” 沈曼怡:“嗯。” 闻时:“要去其他地方怎么走?” 沈曼怡下意识说:“走楼梯。” 说完她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哦,楼梯走不了了。” 她这话没说错。刚进笼闻时就看过,沈家这个二楼是回字形的 ,外围是房间,里面是楼梯。但他们绕着这个回廊走过好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楼梯的入口。 不论他们走到回廊的哪条边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楼梯形状,入口永远在他们左手拐角后。 而楼梯的另一端永远淹没在黑暗里,一丝楼下的情景都看不到。 正常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场景只说明一件事——这个笼就这么大,只包含二楼,所以没有通往一楼的入口。 但这次显然特殊,毕竟他们二楼转了个遍,却没见到过真正的笼主。只能说明还有其他区域,只是他们没找到进去的方式。 “还有别的路么?”闻时问。 沈曼怡垂着脑袋说:“不知道。” “再找找吧。”谢问说。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闷头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我能跟着你们吗?” 啥??? 周煦他们猛地看向她。 小姑娘踌躇片刻,仰脸看着闻时和谢问,可能把他们当成了可以依赖的人。她认真地解释说:“以前家里人很多,很热闹。后来他们不见了,我只能找别人玩,但是他们都不带我,看到我就跑。” 只有装成别人的样子,才能混在很多人里,才有人愿意跟她说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害怕。”沈曼怡委委屈屈地说。 夏樵他们都听醉了,心说我们更害怕啊小妹妹。 闻时这辈子没带过小鬼,也第一次听到小鬼提这种要求,有点懵。 谢问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垂眸问沈曼怡:“也行,那你还玩真假新娘么?” 沈曼怡扁了扁嘴,摇头说:“不玩了。” 她这会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垂着头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俨然是个听话孩子,跟之前怨气四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东都看服了。 闻时没有反对谢问的做法,而是问了沈曼怡一句:“那现在二楼没有你动过的人了吧?” 沈曼怡又老老实实点了一下头:“没有了。” “行。”闻时点了一下头,对大东说,“问下你同伴在哪。” 大东:“同伴?”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了耗子。他们最后一次通话,还是沈曼怡在其中搅合的时候。因为真假难辨,所以他一直不敢跟对方多联系,总觉得有点诡异。 现在沈曼怡不捣乱了,至少能确定对讲机那头的耗子不会再有问题,联系起来也就没什么负担了。 况且对方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动静了,难道他不在这楼? 大东有点愧疚,灰溜溜地过去拿了孙思奇的对讲机。他摁了按键,冲着对讲机说:“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他语速很快,说完便松开了按键。 下一秒,屋内忽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那声音有些刺耳,在无人说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清晰。 接着,大东的声音伴着电流声在卧室里响起:“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那个瞬间,卧室一片死寂。 大东茫然片刻,背后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直通天灵盖。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罩着白布的衣架。 他这才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周煦还被这个衣架吓了一跳,以为是个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那里,但没有人动。 夏樵他们可能也想起了周煦那句话,脸色一片煞白。 大东瞪着眼睛咽了口唾沫,再次抓起对讲机,捏着按键又说了一句:“耗子,你在哪……” 衣架那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重复道:“耗子,你在哪。” “白布掀了吧。”谢问淡声说。 闻时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拽下了白色罩布。 就见一个男人站在衣架底座上,看衣裤,应该是耗子。只是他低低地垂着头,软绵绵的,仿佛没骨头。 但很快闻时就意识到,并不是仿佛,他就是没骨头——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站在衣架上的,仔细看,他其实是挂在上面,肩膀里有衣撑,脚尖堪堪抵着底座。 大东连滚带爬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闻时把那个挂着的人脸抬起来,只有一层空荡荡的皮。 大东当时就坐地上了。 “假的。”闻时说。 大东并没有立刻缓过来,他不知道闻时是出于安慰还是说的真话。 他在地上坐了好几秒,才终于从大脑空白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看到了那个人皮左耳的胎记。 大东这才垮塌下来,低声说:“操,吓死我了。” 耗子的胎记在右耳。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这么挂在这里实在瘆 得慌。众人壮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把这东西放下来,不小心扫到角落的窗帘。 谢问眼尖,看到了墙边缝隙里卡着一小团纸,看颜色,跟日记本的内页有点像。他拾起来,扫了灰,展开纸页看了一眼,便递给了闻时。 就见上面写着: 「1913年5月26日雨 最近总下雨,家里太潮,东西容易烂。沈曼怡藏不住了,李先生发现了。 哎,他运气真坏。」 什么叫他运气真坏? 闻时皱起了眉,忽然感觉面前有人在看他。 但他正对着房间窗户,总不至于有东西吊在二楼窗外看他吧? 他倏然抬头,夜晚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糊的雾气。映照着屋里,隐隐约约有人影。 闻时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抬手拉开了窗户。 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黑色,隐约能听到虫声,像偏远的荒村。他想起什么般,朝外探出身。 …… 夏樵正忍着害怕做苦力呢,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吓一大跳,惊呼:“谁啊?” 就见周煦指着某处问:“你哥干嘛呢?” 夏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他哥从窗户跳出去了。 跳出去了…… 旧习 “卧槽!”大东一个箭步窜过去,扒着窗边往下看,把同样跑过去的夏樵都挤开了。 在他眼里,跟他师父水平相当的人就能称为厉害人物,沈家这个大徒弟显然算一个。有这样的人坐镇,多多少少有点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金大腿,不想这么快尝到失去的滋味。 但架不住大腿自己骚,什么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大东白着脸。 夏樵被他的反应吓死了:“你别唱我哥的衰啊,怎么就完了?” “笼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封闭的、未知的。摸不清状况千万不能乱来,很有可能掉进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环,困在里面,再也出不去。”大东表情很严肃,“你们师父没跟你们说过吗?每个做师父的,肯定都会告诉徒弟这一点。” 夏樵知道他哥很厉害,可能比在世的哪个师父都厉害。但听了大东的话,还是有点慌。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染了浓墨,连屋里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更像是虚无——没有东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大东揪回来,骂道:“刚说完你就忘?!你金鱼脑子啊?” “这边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满脸不安。 “废话,不然我喊什么完了。”大东咕哝。 夏樵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哥”,发现声音还没传出去就没了,闷闷的。听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愈发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每次入笼的瞬间,走着走着,旁边的某个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诡异,阴森森的。 他们几人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夏樵有点呆不住了,他转了一圈皱着脸说:“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没了。” 大东:“……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就得你俩一起没了才对?” 他揪了揪头发,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点抱怨的意思:“看着挺稳重的人,怎么还闷着炸?跳之前也不留条后路!”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留了,你们在后路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五六圈,没一个人看见。你倒是说说看,谁更不稳重一点?” 大东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谢问。 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可能是窗外的阴湿气 息太重,让人周身发凉,他说完话就抵着鼻尖闷咳起来,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病气就更重了。 这人说话语调总是不紧不慢、客客气气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责备意味。 只是这种责备很奇怪,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语气,还是那种极有距离感的长辈。 大东被弄得一愣,差点条件反射低头认错。好在意志力足够顽强,低头之前撑住了。 他“嘶”了一声,想怼谢问,又觉得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还是夏樵挤开其他人,冲过来问道:“谢老板,我哥留东西了?在哪?” 谢问指了指窗框一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白棉线。 那线太细了,又刚好卡在窗框的缝隙里,余下一截悬垂在墙边,又跟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刚巧有风扫过,垂着的那段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动了,大家可能还得找上一会儿。 “是傀线!”夏樵松了一口气。 大东黝黑的脸皮又有些发热,作为傀师,他应该对傀线最为敏感。这玩意儿就卡在面前,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还得谢问这个半吊子来提醒他。 他摸了摸脸皮,讪讪地说:“嗐,吓我一跳。留了退路就好。” 说完,他悄悄瞄了谢问一眼,发现对方压根没看他们。 谢问这个人跟张家不亲,准确而言,他跟谁都不亲。这点大东是听说过的,但他以前跟谢问接触不多,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处于一个空间里。 据他粗略观察,谢问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于这种“压根没看他们”的状态里,俗称“划水”,最大的存在感就是咳嗽声。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明明没跑没跳没扛重物,只是倚在窗边,垂眸看着窗外……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漆黑一片的窗下,咳嗽就忽然变得厉害了,闷闷的,好一会儿才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悄悄干了什么麻烦活呢。 大东腹诽。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不敢出声。因为谢问垂眸看着窗下的模样,莫名有种凡尘莫扰的气质。 谢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在闷咳的间隙里含糊地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到了屋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大东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 姿态,盯着一个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吗? 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大东以为要不了几秒,沈家大徒弟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可能是大东的表情过于离奇,夏樵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这……绕的是个什么?”孙思奇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大东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大东:“……你们觉得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大东:“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孙思奇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大东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你哥……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呢?”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夏樵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大东拽了他一把,怀疑地冲谢问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 回来,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小孩儿很灵,也很倔,听到什么都藏在肚里,从来不说。只会在练完傀术功课之后,在听松台最高的石块上闷头坐一会儿,薅金翅大鹏的鸟毛。 尘不到以前放傀没有定数,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什么东西都能操控驱使。一片叶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连线都不用。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老毛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被迫伪装成毛茸茸的一小团。闻时年岁不大,坐在山巅的石块上,也是一小团。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像个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着脑袋打盹。总是没打一会儿,就被雪人薅下来摸头。 闻时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有很多小动作。闷闷不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馋什么东西却不啃声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都是无意识的,他自己不知道,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尘不到就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闻时的某个小动作。 雪人脸皮薄,一戳穿就变红了。但他讲不过别人,只能仰着脸跟师父无声对峙,然后过几天,闷不吭声把那个小动作改掉。 再过几天,又会多出一个新的小动作。 薅金翅大鹏脑袋的习惯,就是这么来的,还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毛总是庆幸,还好傀不会秃。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小时候的闻时就喜欢绷着脸,练傀术是、走路也是。尘不到长袍薄衫拂扫而过,闻时总怕踩着,连走路闷不吭声,格外认真。 不过走不了几步,尘不到就会伸出手来给他牵着,免得一个没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没了。 那次应该是第三次带他进笼吧。笼里发生过哪些事,老毛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笼有块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会把判官困死在里面地方,有时候是深渊、有时候是狭缝,有时候只是一个柜子、一口枯井,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变成了笼里的大凶大煞之处。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闻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门么?” 尘不到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有点想笑。片刻后又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小小年纪,人还没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师父出门了?” 闻时又憋了半天:“我没有。” 能让他主动开口,已经是进步了。尘不到终于还是没为难,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想进笼?” 闻时点了点头。 尘不到说:“那得先学一件事。” 闻时抬头:“什么?”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踪 尽管谢问说,招手的是闻时本人,其他人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们真没见过闻时这样。 大东把老毛拉开:“你别急着跳,知道你家老板跟沈……跟那位陈时小哥认识,但人家弟弟都觉得有问题呢,你这么莽干什么?” 他一直管闻时叫沈家大徒弟,有点称呼无名后辈的意思。可他现在开了眼,再这么叫人不合适,于是沈家大徒弟在他嘴里终于有了姓名。 “万一又来一个沈曼——”大东第二次卡壳,看着当事人的脸默默改口:“又来一个小姑娘那样的,伪装成小哥来骗我们跳楼呢。” 那就不是招人了,那是招魂。 沈曼怡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话本质没错,所以大东说完,孙思奇还跟着点了点头。 一看有人附和,大东底气便足了,说:“这样吧。我再看看这线有没有问题,实在不行,我让我的金翅大鹏下去探个路,保险一点。” 说完,他的鸟还长啸了一声。 老毛本来都让开了,一听“金翅大鹏”脸又绿了起来。他正想骂人,忽然听见窗外浓稠的黑暗里响起了某种动静,叮叮当当的,像是金属在摩擦撞击。 “什么声音?!”大东纳闷道。 他探身出窗,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下一秒,飓风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头盖骨掀掉。 “我操!”大东叫骂一声,死死扒住窗框。他在狂风中无法直立,只得半蹲下来,用手肘掩住被风吹得变形的脸。 “趴下,找东西挡一下!”大东飓风中吼着。紧接着,金属摩擦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还有点耳熟…… 大东在心里“嘶”了一声,从手肘间勉强抬起头。 刹那间,就见一只巨蟒破风而来!它通体漆黑,但每一片鳞都泛着冷冰冰的光泽,像密密麻麻的刀刃。 深不见底的黑暗根本挡不出它!它体型极大,窜起的速度又极快,众人只看到它泛银的腹鳞从窗边翻转而过,生着锈的巨型锁链缠绕在它身上,随着动作绞紧摩擦。 一时间火星迸溅,风涡四起。 黑蟒带着满身流火,翻转着盘了一圈,巨大的头颅吐着信子带着呼啸风声,朝窗户探来。 它的瞳孔是烟金色,细细一条缝,盯着屋里的人看了几秒,然后猛地张开了口,那尖牙比一个 人还长。 更猛烈的风在它张口的瞬间,朝屋里冲击而来。像冷血动物在哈气恐吓猎物。 大东当场就抱着头蹲下了。 他条件反射猛勾手指,想把自己的傀招过来壮一壮胆。却见他的“金翅大鹏”被黑色巨蟒一吓,扭头就跑,屁滚尿流。 翅膀差点扇断了,虚无的鸟毛掉了一地。 它本来挺大的,乍一看威风十足,但在巨蟒的对比下,瞬间就成了小儿科。 “啊!是那条蛇!!!”周煦在身后叫起来。 大东在心里狂骂,蛇你爸爸,这叫蛇??? “你他妈认识啊?!”大东蹲在那里,头也不回地喊道。 周煦又喊回来,声音几乎被狂风打散:“认识!我见过!当然认识!” 大东:“这他妈是什么?” 夏樵说:“我哥的傀。” 大东:“……” 我日。 大东崩溃了:“你哥好好的冲我们放什么傀!”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傀线绕成的小手不招了,估计是控线的人迟迟没见回音,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 巨蟒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盯着屋里的人,忽然开口说:“下面是一楼和院子,等你们半天了,跳不跳?” 这条巨蟒的嗓音很哑,夹在飓风声里,嘶嘶的,带着吐信的感觉,听得人不寒而栗。 众人愣了一秒,二话不说就往窗子上爬:“跳跳跳。” 谁特么敢不跳。 他们只是犹豫了一下,招小手就变成了黑蟒蛇。再不跳,鬼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夏樵担心他哥,第一个翻出去。孙思奇扒着窗子还有点怕,被周煦直接拽下去了,尖叫声瞬间被黑暗吞没,再无动静。 大东蹲在窗框上,像个送机的。他一手抓着窗栓,对老毛和谢问说:“你俩谁先跳?我反正最后一个,我——” “殿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谢问轻推一把,送出窗外。 我他妈! 大东是仰面掉下去的,被黑暗淹没前,他看到被遗忘的沈曼怡爬上了窗框。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这扇窗户是通往楼下的路,那说明这个笼是割裂的,分不同的区域,每进一个新区域 ,都要经历一遍“入笼”式的过程。就像往一只碗里敲了好几只鸡蛋,蛋黄与蛋黄之间并不相融。 整个二楼就是其中一颗蛋黄,沈曼怡作为二楼的主人,应该是受限制的。她真的能下到一楼吗? 应该不能吧…… 大东经验有限,并不十分确定。这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的同时,他看见谢问抬手,隔空在沈曼怡额心叩击了一下。 他只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眼熟,但还没想明白,就彻底沉入黑暗里。 *** 沈曼怡缩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黑暗,表情有些瑟缩:“我下不去,我很久没有下过楼了,我下不去。” 谢问说:“你现在可以。” 沈曼怡愣了一下,有点委屈又有点茫然:“为什么?因为你刚刚敲了一下我的头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谢问点头。 沈曼怡还是很茫然:“为什么这样就可以?” 这个小姑娘并不是真正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对她解释某件事其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但是谢问还是开了口:“帮你换了个身份。” 沈曼怡:“什么身份?” 谢问:“玩过木偶吗?” 沈曼怡点头:“玩过,我喜欢。” 谢问:“你现在就在假扮木偶。” 刚刚那个叩击额头的动作,在傀术里有种专门的说法,叫做定灵。可以让活人活物在一段时间里转化为傀,这样一来沈曼怡就能在各个区域来去自如了。 小姑娘开心得直拍巴掌,只有老毛认认真真在提意见:“我可以多一句嘴么?” 谢问瞥了他一眼:“说。” 老毛:“名谱图上被除名的半吊子,一般做不来这种事。咱们带着她下去,要怎么解释?” 谢问:“那你说晚了。” 老毛:“……” 我说早点你就不干了??? 老毛心里不大信。 他家老板行事随心惯了,从前就这样。也许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在意的事,也没几个在意的人。很多时候总是不拘小节,顺手的事做了便做了,不会顾虑太多。 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大意的人,他如果真的相瞒一件事,可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云淡风轻、滴水不漏。老毛是见识过的 ,所以这次才更觉迷惑。 谢问找到闻时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多久,大多数的相处老毛都看在眼里—— 因为无法久留,索性免了重逢。 谢问不打算让闻时认出他是谁,这点老毛比谁都清楚。 但有时候,某些极偶尔的时候,谢问的一些做法会让老毛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与他的打算会有一瞬间的背道而驰。 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会归于正轨。 就像此时此刻,老毛面露担心的时候,闻时留在窗框夹缝间的那道傀线忽然动了起来。 它在窗沿扫了一圈,精准地找到了沈曼怡的位置。它循着主人的意思,先在沈曼怡额心点了一下,然后缠绕上了沈曼怡的手腕。 这是一套完整的定灵法,跟谢问想到了一起去。 这说明闻时虽然隔着黑暗等在楼下,却并没有落下这个不能下楼的小姑娘。 谢问看着沈曼怡手腕上的傀线说:“我以为他把这小姑娘给忘了,没想到记性还可以。” 闻时自己定了灵,老毛便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放松的动作太明显,谢问抬眸看了他一眼:“现在不用担心我露馅了。” 老毛点头:“是啊。” 谢问收回目光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什么失笑了一下。他拍了拍老毛,转身没入了黑暗里。 *** 沈家一楼的构造跟二楼很像,只是正前方少了一个房间,多了一扇大门,后面也少了一个房间,多了一块客厅和一扇通往后院的门。 客厅里有一组富丽堂皇的会客沙发和一张雕花茶几,茶几上方悬着不中不洋的吊灯,红棕色的木架和水晶吊饰相结合,是民国时期富商间流行过的装饰。只是现在看来,有些死气沉沉。 沙发边也有一盏落地灯,同样是红棕色的木架,四面蒙着绣花绢布,照得地上人影绰绰。 闻时手里拿着茶几上的一张纸,就站在这块等人。 其实刚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独自把一楼转过一遍了。 据以往经验,像这种区域与区域之间存在缝隙的笼,每跨一个区域,都类似于重新入一次笼。 照理说,他应该会在下落的过程中碰到一些麻烦东西——比如当初入沈桥那个笼时,在大巴车上碰到的假夏樵。或是西屏园外那条街上,与他并肩同行的两个假 人。 在缝隙里碰到那些其实很危险,因为周围一片虚无,没着没落。如果因为干扰不小心错了方向,或是误以为已经落地,结果跟着那些东西去了别处。很可能就进死地了。 闻时一路都很警惕,但很奇怪,整个下落过程清净极了,没有任何东西来骚扰他。 这让他有点意外。所以到了一楼之后,他又独自呆了一会儿,确认真的没有污秽东西来找麻烦,才给楼上的人传了信,告诉他们可以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楼梯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闻时转头看过去,夏樵最先从那边拐过来,一见他就叫了声“哥”,小跑过来。第二个出现的是周煦。然后是孙思奇、大东,最后是沈曼怡、老毛。 闻时一路数过去,目光落到老毛身后的空白:“谢问呢,还没跳?” 老毛也愣了:“老板不在这?不应该啊,他比我先下来。” 大东他们面面相觑:“那他人呢?!” 闻时拧着眉,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柜子上的留声机忽然动了一下,针尖在黑胶面上滋滋刮着,老式音乐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偶尔几个音走歪了,带着一种诡异的变调感。 接着孙思奇手里的对讲机沙沙几下,亮了灯,他们在楼上听过的那个女声又开了口。 她在变调的音乐声中,温声说:“沈曼怡失踪数天后,沈家教书先生忽然留书说家中有事,暂归。管家给天津卫那边发了电报,也给李先生老家发了一封,均未收到回音。” “沈家这几天没人睡得好,二楼已经空了,大家都搬到了楼下。两个小姐跟着奶妈睡,少爷跟奶妈儿子挤一屋,管家和李先生挤一屋,现如今空了一张床出来。” “有天夜里,管家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第二天天一亮去警署。他翻着衣柜,打算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和鞋摆放好,忽然发现李先生的几双鞋都在柜子里,一双都没少……” “那他穿了什么回家?” “那天之后,沈家便频繁闹起了脏东西。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 那个女声说完留声机也没有停,咿咿呀呀继续放着古怪的歌,角落一片死寂。 周煦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懂了,我们每个都对应一个沈家人,故事里失踪一个,我们就少一个。之前说沈曼怡失踪了,耗子就至今没出现。现在教书的李先生也失踪了, 所以……” “所以最后我们都会消失?” 所以笼主可以炸了。 闻时冷了脸。 分房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手指。数十根傀线游蛇般直窜出去,钉在一楼每一扇门上。 吱呀—— 十多道令人牙酸的开门声交叠在一起,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到墙上。 众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胆小如孙思奇、夏樵,肉眼可见在开门声中抖了一下。 一楼所有空间都被强行打开了。 黑漆漆的门洞像一只只眼睛,带着尘封的气息,幽幽地盯着所有人。三个男生同时往闻时身边缩了缩,不安地回头看向身后,总觉得某一扇门里会窜出个什么东西。 结果窜出东西的是闻时本人。 就听金属锁链一阵铿锵作响,那条足够盘下整栋房子的黑蟒又出现了。 这次距离极近,经过众人身边时,锁链间迸溅的火星贴着头皮飞过。那并不是真的火,但大家还是护住了脸。 黑蟒甩尾而过,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巡完了所有房间。 它动作太快,回来的瞬间掀起了罡风,扑得大家一个踉跄。如果傀能反应傀师的心情,那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闻时此刻心情不爽……除了闻时自己。 他所有的反应都是惯性的。 黑蟒吐着信子盘踞起来,散发着冷冷的肃杀感。大东的鸟远远扑腾了好久,才敢靠近一些。 夏樵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闻时拽着傀线抬起头,看到了周煦他们惊疑不定、小心翼翼的目光,又从走廊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紧蹙的眉心。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真的很不高兴。 不是那种遭受挑衅的、纯粹的不爽,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就像走着楼梯忽然一脚踏空,或是弄丢了东西。 就因为谢问不见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因为闻时进过太多次笼,有人失踪的事并不少见,而他跟谢问认识的时间也并没有很久。 也许是因为之前那条长而深的走廊。他忽然回头,谢问就站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也许是他们一起进了三次笼。笼里日夜轮转不休,又常含生死离别,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早已相识,见过好几次轮回。 又或者……还有些别的原因。 闻时转眸,看到了老毛欲言又止的脸。 “你刚刚这么急——”大东被闻时的目光扫过,卡了一下壳:“不是,我是说一把开了这么多门,是在找人吗?” 闻时:“嗯。” 大东:“那你找到没?” 闻时:“……” 这他妈说的简直是废话。 “没有。”闻时那股不爽的劲又放在了脸上,“不在明面。” 傀可以顺着已知气息追踪活人。不在明面的意思就是,笼里可以直接翻找的地方,目前都没有谢问和耗子的存在。 夏樵满脸担心,“那怎么办?” 大东他们也有些失望,不过相比其他人而言,大东的经验还是足一些。他讪讪地看了闻时一眼,劝慰道:“也没必要这么早唱衰,其实只要最后笼能解,他们就都能出来。” 这一点闻时再清楚不过。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他惯来是最冷静的那个,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被大东这样毛手毛脚的人提醒…… 闻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默默盯着他。 倒是大东被他盯毛了,退了一步,没再多嘴。 只有孙思奇最不懂情况:“那、那要是解不了呢?” 他不敢多嘴,只敢小声咕哝。 周煦看在好兄弟的份上,幽幽回了他一句:“那就一起在这困到死。” 孙思奇吓懵了,此后再没出过气。 这一刻,所有人里最不受干扰的一位是老毛,毕竟傀的情绪本来就不如人丰富,他又是雪人薅大的,千年老傀了,淡定一点很正常。 他适时地咳了一声,插话道:“其实,刚刚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见没。” “什么话?” “说是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老板既然对应的是李先生,那……这话没准儿对他也有用呢。” “不是吧。”大东道,“耗子对应的还是沈曼怡呢,也没见他被塞进——” “他确实做了沈曼怡做的事。”闻时打断道,“真假新娘的游戏他玩了。” 而且是第一个玩的,跟沈曼怡同步。 “噢!”周煦拖着调子恍然大悟,“所以搞了半天,他当时的身份不是被玩的,而是陪玩的?嘶——”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到一半又拧巴着不吭声了。 其他人没注意到,还处在恍 然大悟和细思极恐的阶段。 只有闻时蹙了一下眉。 他也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看来,耗子当时就是第二个“沈小姐”,所以沈曼怡要玩真假新娘,他也要玩。只是刚巧第一轮挑中的人是他自己。 相当于他以“沈曼怡”的身份,在模仿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对讲机里的耗子明明应该是本人,却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么第二轮就很奇怪了。 第二轮沈曼怡挑中了谢问,照理说,耗子应该跟她同步,也挑中谢问。模仿得像不像另说,反正当时的情况下,谢问应该有三个。 可实际却只有两个,耗子没了。 为什么? 是耗子作为沈曼怡的对应者,只能短暂地跟她同步一次?还是……沈曼怡挑中的人,耗子动不了? 闻时忽然想起二楼衣架上挂着的人。 他当时看到那张皮囊,心里其实有点纳闷。因为他觉得那个耗子是假的,后来大东也证实了胎记位置反了。但为什么假耗子的手里有真耗子拿的对讲机? 况且那时候沈曼怡乖乖巧巧,何必临走时搞一张皮囊来吓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现在想来,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如果当时的耗子是想借笼里的镜子,去模仿某个人,结果出了问题失败了呢? 闻时曾经在某个笼里见过类似的事,只是太过久远,他有点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也有人试图伪装成谁,但因为对方威压太盛,那人自己又水平不稳,最后弄巧成拙,搞得连人样都没了。 如果耗子也是这种情况,那么……他为什么模仿不了谢问? “所以我们得试着睡一下,看能不能把李先生和谢老板睡出来?”夏樵问,“是这个意思么,哥?” 闻时从沉吟中回神,皱眉道:“睡谁?” 夏樵:“……唔。” 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问话? “哦。”闻时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也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松开眉心,一边往最近处的房间走,一边面无表情地摸捏着喉结,含糊道:“差不多吧,先看下是哪几间房。” 沈家这栋房子虽然构造诡异,但真的很大,房间也是真的很多。楼上已经有那么多卧室、书房、衣帽间、储藏室了。楼下依然不缺这些,只是 多了厨房。 “蔡妈妈就住这里。”沈曼怡忽然指着厨房隔壁的卧室说。 “我感受到了带这位大小姐的好处。”大东说:“省得我们翻箱倒柜认屋主了。”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走到了衣柜面前,想确定一下。 “这奶妈待遇不错啊,房间比我住的都大。”大东依然习惯性走在第一个,边说话边拉开了衣柜门,结果下一秒,他的手就抖了一下。 蔡妈妈偌大的衣柜里只挂着一套衣服,鲜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绣着喜庆的团蝠图案。 衣服下方搁着一床被褥,很薄,叠得方方正正齐齐整整,跟衣服相衬的图案摆在最上面,同样是鲜红色,丝绸质地。 孙思奇搓了搓胳膊:“这是旗袍?颜色看着瘆得慌,是喜服么?” “傻逼啊?”周煦毫不客气地驳斥道,“奶妈放喜服在这干什么。” 夏樵喃喃道,“这是寿衣。” 孙思奇吓到了:“什么衣?” “寿衣。”夏樵低声解释,“死人穿的衣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是我给他穿的。我在店里见过,这是女式的。” 他又指着那床被褥说:“这是包被,也是拿来裹——” “尸”字没出口,孙思奇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闻时撩开那件悬挂的鲜红寿衣,露出了后面摆放的帽子、枕头、棉布袜。 “还缺一样。”向来胆小的夏樵,在这件事上反应还好,可能因为他帮爷爷穿过一整套。他这时候的气质,反倒跟小时候鬼里鬼气的模样有点接近。 夏樵探头进柜子找了一下,咕哝说:“诶?哪儿呢?” “你找什么?”大东问。 “鞋呢?没有寿鞋。”夏樵说。 “鞋在那边。”闻时指着他们身后的某处。 众人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就见一双同样鲜红的绸布绣花鞋就摆在床边。鞋尖冲着他们的方向,就好像有谁穿着那双鞋,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了。 刚冷静没几秒的夏樵细品了一下,魂都吓飞了。 他跟周煦、孙思奇挤挤攘攘在一块,像三只凑窝的鹌鹑,抱团挪到了离闻时最近的地方,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挂这个是吓唬人的吧?”大东强作镇定。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问:“ 你说的蔡妈妈平时穿什么?” 沈曼怡缓缓抬起眼睛,指着柜子里的寿衣,轻声说:“这个。” 房间陷入了寂静。 闻时想了想,又打开了另一边衣柜,里面倒是整整齐齐挂着很多小女孩儿的裙子、衣裤。跟蔡妈妈的衣柜截然不同。 他又抬脚往门口走,沈曼怡亦步亦趋地跟着。三只鹌鹑和大东紧随其后,愣是让老毛殿了后。 “你弟弟和奶妈儿子住哪?”闻时又问沈曼怡。 沈曼怡瑟缩了一下,好像听到弟弟两个字就不太好。她迟疑半天,指了指天花板。 “我说楼下。”闻时说。 沈曼怡摇了摇头,又指了两间房说:“可能是那边。” 闻时忽然想起来,沈家小少爷原本是睡在楼上的,因为沈曼怡失踪,才搬到了楼下。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沈曼怡已经死了,当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间房。 闻时走往那两间房的脚步顿了一下,沉声对跟着他的沈曼怡说:“对不起。” 小姑娘愣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她仰起脸,一边跟着闻时的脚步,一边怔怔地看着他,糯糯地应了声:“没关系。” 沈曼怡指的房间没出错,那两间都住着人。 他们同样打开了衣柜,在其中一间屋里看到了斯斯文文的长布衫,两套带点儿西洋风的西装,以及几件中式绸布短打。 床头柜上还摆着几本书,不出意外,就是管家和李先生住的地方。 另一间屋里挂着年轻男孩的衣服,大多是洋风的西装、马甲,大小不一。应该是小少爷和奶妈儿子住的地方。 “所以……”周煦喃喃地说:“所有人都是正常衣物,只有奶妈是寿衣,什么意思啊?她早就死啦?” 闻时:“差不多。” “可是不对啊,沈曼怡话里话外都是蔡妈妈,听着就跟她活着一样。那个小少爷的日记里也提到过蔡妈妈,换地毯什么的……” 夏樵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 “……就算前面是臆想吧,还有故事背景介绍呢。第一次说这房子里住着的人有奶妈,刚刚那次又说沈家两个小姐搬到楼下跟奶妈住。” 闻时:“这个介绍有问题?” 好像……确实没问题。 这话不能细想 ,越想越瘆得慌。 “难道笼主是蔡妈妈?”大东声音都虚了,“不甘心死得早,所以假装自己跟他们一起生活?” 闻时皱着眉想了想,觉得不对。 他摇了一下头:“先分房间,这个再说。” “一定要分房间吗?不能大家都凑一起?”夏樵说。 孙思奇的思维依然停留在常态,说:“要是密室的话,既然说了哪几个人睡一间,肯定要按照提示来的。不然开不了新剧情。”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闻时点头了,觉得他说得没错。 于是他们就颤颤巍巍分成了三间。 大东扶着蔡妈妈的房门,崩溃地说:“我他妈为什么是这间?” 闻时不客气地说:“因为你对应奶妈。” 大东:“她都死了!” 闻时:“但是她在。” 这话更可怕,大东快疯了:“那跟我睡的两个沈家小姐呢?赶紧滚过来。” 周煦、夏樵、孙思奇整整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孙思奇说:“这有个真的沈家小姐,你要吗?” 大东脸都蓝了,看向沈曼怡。结果沈曼怡也往后退了一步。 “完了,真的都嫌弃你。”周煦说。 闻时没了耐心,拍板道:“安全起见,你会傀术,挑两个完全不会的吧。夏樵可以另住。” 毕竟小樵不是人。 老毛觉得这主意靠谱,刚想说要不他带着夏樵住沈家少爷和奶妈儿子那间,就听见大东指着他说:“完全不会?那就小孙和老毛吧。小孙就一学生,老毛店员。” 老毛:“……” 他还不能反驳,他堂堂金翅大鹏,还得在山寨的面前装弱。 于是他们三个一间,周煦和夏樵一间。 闻时则带着谁都不敢带的沈曼怡进了管家和李先生的卧室。 卧室里有两张床,靠窗搁着书的是李先生的,里侧那张是管家的。闻时原本已经在管家床上坐下了,想想又换了一下。 让沈曼怡睡了管家的床,自己在李先生床上和衣躺下了。 毕竟故事里说,李先生、没准儿还有谢问,在众人睡着后是要回来的,谁知道会以什么形式回来。让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睡在这张床上,就太牲口了。 闻时刚躺下 ,忽然听见沈家客厅那盏落地钟“当当”地敲了起来,接连敲了12下。 钟声结束的时候,三间屋子里所有人都睡着了。 胆量 闻时居然做了个梦。 在笼里做梦其实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意志力和防备心稍弱一些,就极其容易受到笼主干扰,陷入编造出来的梦境里—— 会误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在梦里过着另一种人生。 敏感一些的,会在某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算能挣扎着醒来,也会吓个半死。不敏感的,会把梦当做真实,再也出不来。就算笼解了,也会落得一个疯疯癫癫的结果。 好在闻时梦到的是自己。 梦里的他年纪依然不大,因为视角还是很低,也就跟桌子一般高。 那间屋子的布置并不特别。就是一张茶案一张榻,茶案上有一盏油灯,榻前搁着垫脚凳。角落立着一只方正的木柜,柜边吊着一根细细的枯枝。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干干净净。 唯一特别的是屋里有股天然的松木香,安安静静地浮着,很淡。但闻时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见到了松云山。 这也不仅仅是一段梦,是忽然而至的陈年往事。 很奇怪,他最近梦到往事的频率有点高,明明之前那么多年都没能想起一分一毫,为什么?是有什么诱因么? 这是彻底入梦前的最后一刻,闻时脑中闪过的念头。 ***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场长夜。 夜里的松云山巅很冷,即便山下已经早早入了夏、换了草席,山上的凉气依然足够让人揣着手打哆嗦。 在那种凉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干净被褥,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暖和,其实应该很容易犯困的。但闻时就是睡不着,因为白天跟着尘不到入了一个笼。 小时候的闻时胆子其实很小,跟后来判若两人。但碍于他喜欢绷着脸,难过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说,所以常人很难看出来。 钟思、卜宁他们虽然略长几岁,却是资深的受骗者,哪怕后来各自成年,也都始终以为他们那个最年轻却最冷静的师弟,从小就是狠角色,胆子比天大,生来就干这行的。 那天的笼,钟思他们其实也去了。笼本身并不算很麻烦,足够这帮小弟子们学到东西,又不至于落入什么危险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吵闹。 因为笼里有几处地方魑魅魍魉齐聚,让这帮小弟子们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恶鬼,吓得他们全然忘了平日里学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唤 ,像一群被夹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没出声也没乱窜的,就是闻时。他始终跟在尘不到身后,听着尘不到所说的话,偶尔闷闷地点一下头。 恶鬼头颅滚到脚边,他也只是抿一下唇,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后撤半步,然后把那玩意儿踢开。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对小时候的钟思、卜宁他们来说,相当震撼。 小孩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很简单——觉得谁不好就不喜欢谁。觉得谁厉害,又会瞬间倒戈,尽弃前[海棠书屋target="_nk">.htsw.info]嫌。 于是在那个笼里,他们对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了笼后,他们又聊这个胆子奇大的师弟聊到了夜深。因为怕做噩梦,钟思他们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边说着“师弟肯定睡得很香”,一边挤作一团。 殊不知他们梦都做两轮了,那个“胆子奇大”的师弟还在山顶睁着乌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里,因为身上没什么肉,侧蜷着就只有一小团,像个蚕蛹。蚕蛹就这么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盯着那根悬吊在柜边的枯枝。 因为枯枝上站着这屋里第二个活物——半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 闻时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总是深浓稠密,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谁,总有种幽幽的感觉。金翅大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雪人这么看着。 于是闻时不动,老毛就不敢动。 他不转眼,老毛也不敢转眼。 就这么盯了一个时辰,老毛不行了,怀疑这小孩儿在熬鹰。 茶案上的油灯一直没熄,明黄色的一豆火安安静静地燃着,映在闻时的眼睛里,像松云山坳里明净的湖塘。 老毛作为一只很厉害的傀,忽然福至心灵,觉得雪人之所以这么熬它,是因为这天晚上油灯忘记灭了,照着眼睛睡不着。夜里凉气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 被窝。 于是老毛难得体贴一回,从枯枝上飞下来,落到茶案上。它准备小小地扇个风,把油灯扑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准备扇的瞬间,床上的那个小鼓包忽然动了—— 就见雪人很轻地眨了一下眼,从被褥里纡尊降贵地露出几根手指。下一瞬,傀线就从他手上直窜出来,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鹏的脚,拖着它远离了油灯。 老毛简直一头雾水。 它一来没想明白,这小孩儿睡觉缠什么傀线,梦里练傀术么?二来这油灯是什么金贵东西么,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见闻时迅速把手撤回被窝,再联系前两个没想明白的点,终于冒出了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测——这小孩儿别是害怕吧…… 像是在证实它的猜测,闻时睁着乌黑的眼睛一夜没睡,直到天蒙蒙亮,师父的屋里有了茶盏相碰的声音,他才把脸闷进被褥里,囫囵睡着了。 老毛虽然由闻时养着,但毕竟是尘不到的傀,趁着小孩儿睡觉,扑着翅膀飞去隔壁,当即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正主。 尘不到披着衣袍,正弯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过天青色的茶盏,闻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没睡?” 老毛鸟声鸟气地说:“可不是。” 但尘不到也没有过多反应,只说:“还小,练一练便好了。” 他在正事上一贯是个严师,再纵着惯着,也不会毫无原则。他心里有套自己的标准,老毛虽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这么个线。 老毛以为在“害怕”这件事上,尘不到会严一些,毕竟真要走判官这条路,胆小可不行。 结果严师当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两片青,熬出来的。 “这是谁家的竹熊崽子扔给我养了?”尘不到用指弯抬起雪人下巴,端详了一下,又垂了手,问:“夜里为何不睡觉?” 他知道闻时有事喜欢闷在肚里,常常明知缘由,还会再问一句,引着闻时开口。 结果小徒弟比谁都倔,打死不提害怕,问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尘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领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没直接戳破,只着人抬了一张小一些的床榻,搁在屋里。 那之后,小徒弟每日来去许多趟,路经的时候乌漆漆的眼珠总会盯着那张多出来的床榻看几眼,却并不吭声。 反倒是旁观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 死了,恨不得替他开口。 直到好一阵过后,尘不到没带徒弟,单独进了一个大笼。那笼虽然棘手,但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架不住误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护着那群人的时候用左手承了点伤。 其实不是大事,只是乍一看有些吓人,皮肉干枯,泛着灰青色,几道诡异的伤痕横贯筋骨。 那天晚上,惯来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着被褥跑进了尘不到屋里。 尘不到煮着药浸手,他就坐在旁边当监工。 虽然不会说什么乖乖巧巧的好听话,却差点把金翅大鹏的头撸秃。这个小动作的含义,不论老毛还是尘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兴,他有点难过。 尘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后来尘不到擦干净手指,准备睡了,他却还是盯着。好像稍一眨眼,那只手就又会变成那副吓人模样似的。 最后还是尘不到拍了他一下,笑问道:“你这是熬完鹰了就来熬我是么?” 闻时:“没有。” 尘不到:“那就睡觉。” 小徒弟顶着两块黑眼圈,闷闷地说:“我不困。” 他虽然老老实实地躺下了,目光却依然落在尘不到垂在榻边的手上。没看一会儿,那只手就抖了袖摆,捂住他的眼睛说:“眼睛闭上,睡觉。” 松云山的夜里是真的很冷,风过明明有松涛,却显得山顶高而旷寂。闻时明明睡在小一些的床榻上,却总会在深眠之后无意识地往更温暖的地方挪。 直到额头抵到另一个人,直到闻到熟悉的松木香。 这一场陈年旧事虚虚实实,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一梦就是很久。以至于到最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场景交错着横插进来。闻时已经弄不清它们谁先谁后,谁真谁假了。 他只在梦里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尘不到的那只手后来似乎又出过问题。伤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样也可怖得多,仿佛只是枯骨一具。 那时候他应该成年已久,因为个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时,已经不用再仰着脸抬头了。而是垂着眸。 他垂着眸,看着尘不到袖摆下的手,左边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着血。右边却笔直修长,干干净净。 那只干净的手抬了起来,红色的罩袍顺着滑下一些,露出里面堆叠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 捂住了闻时的眼睛:“听话,别看了。” 闻时任他捂了一会儿,然后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梦境的最后一刻,闻时眼前覆着对方的手掌,一片温热。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还缠绕着傀线,一半绕着他的指节,一半缠着另一个人,错乱纠葛…… 然后他就醒了,因为他真的感觉到面前多了一个人的体温。 闻时倏然睁开眼,看到了一只瘦白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差点以为自己还躺在松云山的那张床榻上,甚至连那股松木香味都还有余留。 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试他醒了没。 闻时顺手抓了一下对方的指尖,皮肤相触的一瞬间,他怔了一下,彻底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笼里,就躺在沈家一楼的卧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来,就见失踪的谢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就坐在他旁边,同一张床上。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闻时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抓的是谁。 手指尖的触感还有残留,闻时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嘴唇,拇指无意识地捏着关节。他摸着后脖颈清醒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谢问:“你去哪了,什么时候来的?” 抓手的问题就这么暧昧而含糊地略了过去。 谢问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说:“刚刚来的,你醒前一秒。至于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答起来有点困难。” “可能得问他——”谢问朝旁边指了一下。 闻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右边还有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面容浮肿苍白的年轻男人,他个子不高,很瘦。从侧面看,他轮廓虚得像个假人。 他盘腿坐在床头,耸着肩膀,把自己缩成更窄小的一块,手指一下一下在床板上划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慢半拍地感觉到了闻时的目光,转过头来的时候,脖子里发出咔嚓的脆响。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迹顺着头发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头弄湿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颈后面有一片暗绿色,像身上长出来的苔藓。闻时皱着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么,忽然听见背后的谢问沉沉问了一句:“你刚刚是做梦了么?” 变傀 他问得突然,闻时怔了一下才转过头:“什么?” “没什么。”谢问说。 屋里没开灯,但并不是一片漆黑。他们这个房间靠近沈宅后门,窗户正对着院子,灰冷冷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经过玻璃,晃着闻时的眼睛。 他眯了一下眼,听见谢问说:“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人,把我认错成了他。” 屋里很安静,只有李先生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黏黏腻腻地顺着床沿流淌,淅淅沥沥淌成小水洼。 谢问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微微弯着的,好像只是不经意间顺口问一句。 但他嗓音很低,在昏沉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暧昧不清。 闻时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答了。 两人陷入了微妙的静默里,那一瞬间被拉得很长。 过了许久,闻时动了一下嘴唇。 谢问原本看着他,这会儿却敛了眸光。他像是乍然回神,视线瞥向了窗外。 静了几秒后,他温沉的嗓音落在闻时耳里:“随口一说的闲话,用不着答。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动静? 闻时拧眉噤声,本以为他只是随性转了话题。结果居然真的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因为夜深人静的关系,什么声音都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近在咫尺,难以分辨它究竟从何而来。 吱呀。 又是一声,慢悠悠的,依然分辨不出来处。 吱呀。 …… 闻时起初以为是哪个房间的门被风吹开了,三声过后,他便听明白了:“绳子的声音。” 谢问的神情并不意外,口中却是另一番反应:“你确定?” “嗯。”闻时注意力在声音上,没注意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时表情的微小变化。 “哪种绳子,傀线么?”谢问指了指闻时的手。 “不是。” 一拽就吱呀吱呀响,这种傀线给你你要? 闻时盯着他,话都到嘴边了,碍于之前莫名隐晦的氛围,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解释道:“麻绳,那种拧成一股的。” 他实在很少能憋出这种耐心,所以声音很沉,语气干巴巴的。 对于这种毫无灵魂的解说,谢问却很有兴趣。 吱呀。 吱呀。 说话间,那声音又来了,而且异常规律,每一声的间隔都相差无几。就像是绳上吊着什么重物,左右摆荡。 谢问听了一耳朵,说:“拉拽出来的。” 闻时抿着唇忍了一下,没忍住:“你拽下试试。” 谢问笑了。 他可能干巴巴的解说没听够,还想听凶巴巴的升级版,又问道:“那这声音怎么来的?” “应该是绕在木梁或者木杆上,绕着的东西也结实不到哪去,所以——”闻时说到这里,忽然皱起了眉。 因为旁边的李先生有了新的动作—— 他在吱呀、吱呀的声音中慢慢抬起头,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头顶的位置。 闻时跟着抬起头,看到了一根长直的房梁。 麻绳、木梁、拉拽的重物,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结果——李先生是吊死的。 闻时又转头看向李先生的脖子。 他穿的不是洋服西装,而是中式的长布衫,领子立着,规规矩矩地扣到了顶,刚好裹住了所有。 之前他低头用指甲划着床板,闻时只能看到他的后脖颈。现在扬起脸来,脖颈下那道深深的淤痕便很明显了。 可如果是吊死的,他怎么会是这种模样? 吊在外面淋了雨?还是吊在浴室? 但这话不能当着李先生的面说出来,至少没摸清楚他想干什么之前不能说。闻时想了想,问道:“能说话么,为什么往上看?” 李先生依然仰脸看着头顶,除了那根房梁,屋顶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半拍地看向闻时。 他似乎刚意识到自己床上还有别人,瞪大了眼睛,于是水流又从他黑洞洞的眼眶里渗出来。 当—— 沈家客厅的座钟忽然又敲了一下,夜半深更,突兀得叫人心惊。 李先生鬼影般的身体闪了一下,像过度曝光的老照片,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床上消失。 闻时蹙起眉,听见谢问轻声道:“好像到时间了。” “到什么时间?”闻时回头看他。 就见他的身体轮廓也模糊了一下,似乎要跟着李先生一起消失。 “不清楚,估计是该你们醒了。”谢问说。 闻时冷冷道:“我已经醒了。” 谢问听着他的语气,不知为何想笑:“你厉害点,你例外。我说正常人估计该醒了。” 闻时不太爽。 就这么点时间,李先生连个屁都没放,够做什么? 当—— 座钟又敲了一下。 谢问说:“看,已经开始催了。” 他的身影跟李先生一样越来越虚,又有细微的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算活人。 “爱催催吧。”闻时拧着眉,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地往李先生和谢问手腕上各套了一根傀线,然后抬手冲李先生额心敲了一下。 李先生的脑袋像个水分饱满的瓜,指节叩击上去,发出了空洞的脆响。 闻时脸都瘫了。 但这声音落下的瞬间,李先生已经沦为虚影的身体忽然清晰起来,像是本来要走了,又被人强行拖拽回来。 他嘎吱嘎吱地转着脖子,僵硬又茫然地看向闻时。 闻时冲他说:“你走不了了。” 李先生:“……” 闻时转头又要去敲谢问,被谢问抓住手指拦住了。 对方抓得随意,也没有用太多力道,却不小心成了半扣半握的状态,莫名有些亲昵。 两人都顿了一下。 过了片刻,谢问才开口:“你要把我变成傀么?” 闻时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个?” 一个半吊子会知道怎么把活物变成傀? 谢问:“书里看过。” 闻时:“书里说过这是暂时的么?” 谢问:“说过。” 闻时眸光从他逐渐虚化的身上扫过,又看向他:“所以你宁愿人没了,也不能接受暂时当一下我的傀。” 谢问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着闻时的眼睛,片刻后松开手,略带无奈地说:“敲吧。” 把沈曼怡、李先生变成傀,和把谢问这样真正的活人变成傀还是有区别的。毕竟这个过程顺不顺利,一来看对方的意志力,二来看傀师能不能全然压制。 闻时目前的状态不比当年,但是压制这些后辈判官并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谢问还是个被除名的。 但他轻叩了一下谢问的额头,却还是有些诧异。 因为他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阻碍,跟沈曼怡、李先生他们竟然相差无几。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但没有时间细想。 最主要的是,还有另一个声音在捣乱—— 客厅的座钟敲了四下,没能把李先生和谢问送走,当场发了疯,开始叫魂。 当当的敲击声响个不停,隔壁两间房终于有人醒了,闻时已经听到了开门声。但他更烦这个直击灵魂的撞钟声。 “等下。”他给屋里三个新收的“傀”留了一句,便开门出了房间。 沈曼怡和李先生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不敢动。但是那个姓谢的“傀”就很不听话,气定神闲地跟在了某人身后,看见某人走到客厅,拉了一根“削铁如泥”的傀线,闷头把座钟给切了。 谢问路过奶妈那间房的时候,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 他转眸扫看过去,就见老毛从里面探了个头出来。 一看见谢问,他愣了一下,咕哝道:“还真给睡回来了?我以为你——” “我什么?”谢问停下步子,等着他的下文。 老毛小心翼翼地往客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以为你又故意走开找灵相去了。” 谢问挑了眉,未置一词。 他朝屋里掠了一眼,问道:“都醒了?” “还没呢。”老毛摇了摇头,“睡得跟猪一样。我等他们醒,免得显得就我一人睁着眼,太突兀。” “不会就你一个的。”谢问朝夏樵和周煦的房间抬了抬下巴,“那屋不还有一个么。” 傀在笼里最不容易昏睡、也最不容易受蛊惑,毕竟他们不是人。谢问指的显然是夏樵,但老毛是个聪明的鸟:“他醒着我就更不能醒了,这不是昭告天下我跟他一个体质么。” 谢问:“你想太多,老人觉少。” 老毛:“???” 他胸脯都鼓起来了,不过没气两秒,又想起了另一个事:“对了老板,我刚刚有几秒感觉特别不对劲。” 谢问:“怎么不对劲?” 老毛:“说不明白,上一次这么不对劲,还是您出事。” 谢问淡淡“哦”了一声,远远朝闻时的方向指了一下,说:“那可能是因为刚刚他把我变成了他的傀。 ” 老毛恍然大悟,也“哦”了一声。 三秒之后,他猛然一个激灵,直接扑棱了两下,差点现原型:“他把你变成什么???” 谢问:“他的傀。” 老毛一口气没上来,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点点。 谢问:“演得有点过了,以前也不是没让他试过。” 那是,你什么不敢让他试? 老毛默默呕了一口血。 那边座钟咣当倒地,被大卸八块,彻底没了动静。闻时一转身,老毛就把头缩了回去。 “在跟谁说话?”他隔着长廊就看到了谢问,走过来的时候,隔壁那间房门刚好被人打开了,一个人影嗖地弹了出来,扒着闻时的胳膊就开始抖。 闻时转头一看,是夏樵。 “见鬼了?”他纳闷地问。 夏樵小脸煞白,疯狂点头。他咽了口唾沫,指着自己房间说:“鞋。” 什么鞋? 闻时走过去推门一看,瞬间明白了夏樵的意思—— 那双本该搁在奶妈床边的鲜红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夏樵和周煦他们床边,脚尖冲着床。 “什么时候来的?”闻时问。 夏樵缩在他跟谢问身后,说:“就那个钟响之后,周煦秒睡,怎么都叫不醒。但我就是睡不着,又不敢动,只能闭着眼睛在床上躺着。然后就听见房间门被人开了又关上,那个脚步声走到床边,就站在我旁边,不动了。” 夏樵说着就开始起鸡皮疙瘩:“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动静,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一下。但是床边没有人!” 他当时出了一身冷汗,愣是在床上挺直着装死,装到钟声一次响起、越敲越急,然后隐约听到了谢问和闻时的声音,这才从床上飞下来。 他下床的时候才真正看清,停在床边的是那双绣花鞋。就好像有个人,从他们入睡起就一直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来找谁?”夏樵问。 谬误 “这间房里总共就两个人,不是找你就是找他。”谢问指了指床上的人。 周煦还在熟睡,床头灯映照在他脸上,明明是黄色的光,却衬得他脸色灰青,不知道是不是翠绿色灯罩的缘故。 夏樵看着他,满脸羡慕:“他睡得真香,我为什么睡不着呢,睡着了就看不到这双鞋了。” 闻时:“类别不同。” 夏樵头顶冒出一个问号,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傀,确实跟人不同类。 这么一想,他就更难过了:“别的傀都特别威风,长得大还能打。怎么到我这里就不一样了,胆子小还睡不着。” 当初那个不知姓名的傀师把他造出来是为了什么呢,当个摆设卖萌吗? 他难过了一会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闻时:“哥。” 闻时:“说。” 夏樵:“我是不是缺少什么刺激?会不会哪天醍醐灌顶,就能变身了,变成大蟒啊金翅大鹏啊什么的。” 闻时:“……” 当然夏樵并非真的在幻想什么,就是寻求一下安慰。可惜他闻哥这方面的神经可能死绝了,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脸上的表情还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字“你在做梦”。 倒是谢问搭理了他一下:“你说的大蟒,是指你哥之前放出来的那个傀么?” 夏樵茫然:“昂。” 谢问笑了。 夏樵没明白他笑的点在哪,转头问闻时:“哥,你那不是黑色大蟒吗?” 大蟒…… 闻时的表情凉凉的。 那当然不是什么黑色大蟒,那是奇门八神里烈火包身、能兴云雾的螣蛇,只是他现在用傀受限制,没有让它显出原本的模样。 “差不多吧。”他敷衍了一句,眸光却瞥向谢问。 “看我干什么?”谢问和他并肩站着,离了一步距离,说话的时候朝他微微偏了头。温温沉沉的嗓音便响在耳边。 闻时摸了一下颈侧,半晌后忽然开口:“为什么那么肯定?” 谢问愣了一下:“肯定什么?” 闻时:“我的傀。” 谢问解释道:“我看到它背后有两个突出来的硬块,那里头应该包着东西。蟒的背上可没有那种构造。” 这话没什么可挑剔的,确实看仔细些就能发现端倪。他解释的时候, 还用手指简单比了一下,点出来的位置也并不太准确。 可是…… 闻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从他脸上收回目光。 谢问:“所以那是什么?” 闻时:“长瘤的蟒。” 神特么长瘤的蟒。 夏樵在旁边都听麻了,心说他哥这瞎话也瞎得太明显了,简直是摆在脸上。他偷偷瞄了谢老板一眼,发现对方被糊弄了却并不介意,听到这个答案甚至还欣然点了一下头,脾气是真的好。 那为什么自己还是有点怕他呢? 夏樵正纳闷,就听见谢问又开了口:“这屋里本来住的是谁?” 他没有对闻时的傀刨根问底,而是转回了正题。 “啊?你不知道吗?”夏樵愣了一下。 谢问适当地提醒了一句:“我不在。” 夏樵拍了一下脑门:“哦对对对,介绍故事背景的时候谢老板你不在场。这间屋子是奶妈的儿子和沈家那个小少爷住。”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绣花鞋和沉睡的周煦,心里咕哝道:那奶妈应该就是来看儿子的吧。 正想着,谢问忽然问了他一句:“确认过么?” 夏樵被问得有点懵,抬头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句。”谢问说,“毕竟故事背景不一定全部都是真的。” 夏樵愣住了。 他猛地意识到,密室逃脱的故事背景跟真实的事情本来就有出入,况且故事背景也是笼的一部分,也会受笼主影响。 而他之前完全被笼带着走,下意识听见什么就信什么。一旦出现矛盾点,他的思维就开始打结。比如活在日记和故事背景里,但实际又死了的奶妈。 听到谢问这句话,他背后猛地窜起了白毛汗。 是啊,如果连故事背景都在骗他们呢?那这笼要怎么解??? 心态刚有点崩,就听见他哥开口了,嗓音一如既往十分冷静:“何止背景,笼里哪句话都有可能是假的。” …… 好,听完更崩了。 夏樵惶恐地看向闻时,却见对方抬了一下右手,对谢问说:“所以有什么带什么,信息凑到一起,哪句真哪句假,瞎了都能看出来。” 啊,怪不得! 夏樵这才明白,在二 楼的时候,为什么明明有方向了,闻时还让他们去找日记残骸,明明是没什么内容的合照,还让他们拿上。最后沈曼怡的事情都解决了,他还把日记、照片甚至沈曼怡本人都带来了楼下。 他朝闻时抬起的右手看过去,发现有三根傀线延伸出去,两根通向管家和李先生的卧室,一根……系着谢问??? 长长白棉线垂坠在地,像一种隐晦的牵连。 夏樵想起闻时刚刚说的“有什么带什么,要把信息凑到一起”,茫然地问:“所以哥,谢老板是什么信息?” 这话问完,谢问和闻时同时转眼看向他。 长廊一角忽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里,没人回答这句话。 夏樵眨了眨眼,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是果断地说了“对不起”,然后乖巧地换了个问题:“那两根,一根系着沈曼怡,还有一根呢?你又抓了谁啊?” “抓”这个字就很灵性,显得他哥好像才是大妖怪。 但闻时并不介意,他动了动手指,没一会儿,沈曼怡就小跑着过来了,后面是慢吞吞的李先生。 沈曼怡只在进门的时候踌躇了一下,反应不太明显。李先生就不同了,在门外突然停了步,黑洞洞的眼睛一边汩汩往外流水,一边冲着床,不知是在看床边的绣花鞋、还是在看床上睡着的人。 他盯着那处看了许久,忽然做了个动作——抬起两只手,在脖子前攥成了拳。 就好像……有人拿了绳子吊他,而他挣扎着去抓脖子上套的绳。 还真是被人吊死的么? 闻时看着他。 如果李先生的反应是真的,那么这间卧室里就有害死他的人。 是床边看不见的奶妈?还是床上躺着的周煦所代表的那个人? 夏樵忽然叫道:“噢我知道了。” 谢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衣柜边,正扶着柜门看里面的衣服。听到这话先跟闻时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他:“知道什么了,说说看。” 夏樵指着李先生说:“他这个动作,应该是被人——” 谢问又适时提醒道:“有些词最好不要那么直白地说出来。” “——你们懂的。”夏樵特别听话,立马把“勒死”这个词咽了回去,“他这个身材跟我差不多,个子不高,也很瘦。但想要把他那什么,也得有点力气吧?沈家那个小少爷多大来着?” 他又指了指沈曼怡:“反正肯定比她小,毕竟弟弟嘛。这么小的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李先生?” 其实之前他就很疑惑了,沈曼怡虽然个子不高,也不是一个比她更小的小男孩可以弄死的吧? 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估算道:“要对付李先生,怎么着也得十几岁的男生。所以我觉得肯定不是小少爷干的,是奶妈儿子。日记里是不是提过他?叫峻哥对吧?” 二楼翻找出来的那本日记,确实经常提到峻哥。 按照日记里说的,沈曼怡常拽着峻哥扮新娘,时常弄得他有些尴尬,很没面子。李先生又似乎总挑他的刺,也许因为他是奶妈的儿子,相比少爷小姐有些区别对待。 但是沈小少爷却跟他很亲近,看二楼少爷房间的布置,那张简易的床没人动,倒是大床上有两卷被褥。 小少爷不止跟他关系不错,甚至还替他叫屈,连带着看沈曼怡、李先生都很厌烦。 “会不会是小少爷有那个念头,然后峻哥动的手?”夏樵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那个峻哥多大?日记里有说吗?我看衣柜里的衣服有大有小,不像一个年纪的。” 谢问欣然朝旁边让了一些,扶着柜门的手又把门拉得更大。 确实如他所说,里面的衣服大小长短不一。小的大概是九岁、十岁那么大的孩子穿的,大的少说也有十五六岁。 “小的这些肯定是沈家小少爷穿的,大的应该就是峻哥。”夏樵摘下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我都能穿。如果是这么大的男生对沈曼怡和李先生下手,倒是比较符合逻辑。” 他分析了一大通又有点赧然,红着脸皮挠了挠头,冲谢问和闻时说:“我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闻时未置可否,只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没弄错的话,就是夏樵他们在二楼找到的那张。 闻时把它夹在指间,翻转了一下,正面冲着夏樵说:“看这个。” “怎么了?”夏樵凑近过来,一时没明白他哥的意思。 “你看这两个人。”谢问也走了过来,手指越过夏樵,轻弹了一下照片最右侧。 夏樵终于反应过来—— 照片最右侧,沈曼怡的旁边还站着两个人。尽管照片缺了一大块,边上这几个人都没有头脸,但看衣着和身高也能认出来,他们是两个 男孩。 一个穿着西装小马甲,仪态很正,另一个穿着短褂长裤,背着手。 整个沈家能对应上身份的,只有小少爷和峻哥。 但这两个人胖瘦差不多,肩也一般高,很显然,年纪相差不了多少。如果沈家小少爷年纪太小,搞不定李先生。峻哥也有一样的问题。 夏樵呆了:“怎么会这样……” 他分析了一大通,原本觉得头头是道,结果一张照片毁所有。 就在他茫然的时候,闻时收了照片,很干脆地走到门口问李先生:“为什么不进来,你怕谁?” 还特么能这么问啊??? 夏樵觉得他哥在搞bug。 他诧异地说:“李先生怎么可能那么听话?”连沈曼怡最开始都挣扎反抗过呢。 闻时却挑了食指上的傀线,说:“他现在是我的傀,不听我的听谁的。” 事实证明,变成傀的李先生是真的很听话。 闻时一问,他就张了口。 然后哗啦一下,掉出一截长长的舌头。 闻时:“……” 我他妈—— 可能是怕被这位冷面傀师打吧,李先生转头匆匆走了。三人很快追了过去,跟在这个小个子男人身后,绕过两个拐角,进了一间屋子。 那是楼下的书房。 “对啊,说不了话,但他可以写嘛。”夏樵欣喜地说。 字迹 书房也挂着一只钟,远比客厅那个讨喜,只是安静地走着,不乱叫唤。闻时便容忍了它的存在。 他盯着指针多看了几眼,忽然转头问:“刚刚那个座钟几点?” 夏樵像个被突然点名的学生,惶恐道:“我、我没注意。” 闻时:“……没问你。” 夏樵讪讪地“噢”了一声,闻时转眸看向谢问。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连闻时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在这之前,他在笼里总是充当“回答问题”或者“答都懒得答,直接动手”的角色,大包大揽。 他很少会主动询问。一来话少,二来他注意到的东西,别人不一定注意得到,他没注意到的,别人可能更加注意不到。三来天性作祟,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依然不喜欢麻烦别人。 “商量”和“询问”在他这里,几乎等于无用功。所以打破惯性的瞬间,他总是会有些怔愣,甚至想说“算了,当我没问”。 幸好谢问在他之前开了口,说:“1点。” 闻时“嗯”了一声,心里落了下来,好像本来独自走的路,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刚想说座钟和挂钟显示的时间不一致,也许有特别的含义。 结果还没出声,就听见谢某人又开口了,他聊笑似的补充道:“应该是1点,不过不能说得太笃定,毕竟你切起钟来手真的很快。但凡慢一点,我都能看清楚。” 放你的屁。 闻时从时钟上收回目光,把话咕咚咽了下去,决定让某人老老实实当他的傀去,还是闭嘴别说话的好。 李先生已经钻到了书桌后面,桌上纸笔齐全,架子上有大小不一的毛笔,石台里靠着几支老式钢笔。但他还在翻箱倒柜。 “他在干嘛?”夏樵有点怕他,又忍不住想帮他。 谢问进门最晚,扫了一圈说:“在找墨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已经拽开一个生锈的铁柜,从里面翻出来几个墨水瓶。一股难闻的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书房。 夏樵呕了一声,捏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自从看过沈小少爷的日记,他对沈家奇怪的味道就很敏感,生怕又来一个什么人被藏在沙发或者柜子里。 “墨汁坏了。”闻时说。 他的表情也很难看,忍着臭味拧开墨汁盖看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 。 李先生却扑了过去,宝贝似的把瓶子抢回来。 “那墨早干了。”闻时拧着眉说。 李先生不死心地用毛笔刮了几下,果然写不出什么。所有能找到的墨汁都是干涸的,没有一瓶能用,仿佛故意似的,不想让他写出字来。 闻时绕着书房走了一圈,脚步没停,“咣咣”开了屋里所有柜子,再没找到新的墨水,但他看到了一个樟木书箱。 那只书箱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年代书房里最常出现的东西,却吸引了闻时的注意力,因为它上了一把锁。 书箱里会放什么关键的东西? 闻时思索的时候,傀线已经甩了出去。 线头钻进锁孔的瞬间,整个书房忽然闪了一下——雪白的墙壁泛着橘红,闻时耳边响起了噼啪的轻炸声,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热风,扫脸而过,居然有些灼人。 夏樵轻轻“嘶”了一声。 闻时转头,看见他捂着手臂,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就是刚刚不知道碰到什么了,有点痛。” 夏樵皱着脸纠结片刻,又补充道:“不对,是有点烫,感觉烫破了。” 他放下手一看,捂着的那块却完好无损,红都没红一下。 “你呢?”闻时看向谢问。 “我没事。”谢问正站在墙角,拇指抹了一下墙皮,“这屋可能被烧过。” 确实,刚刚那眨眼闪过的场景特别像一片火场。 他低头问沈曼怡:“你家失过火?” 沈曼怡仰头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闻时皱着眉,傀线又一次钻进锁孔。 锁芯轻转的同时,整间书房骤然陷入火海! 热浪翕张着朝人扑过来,金红色的火舌隔空一卷,就足以舔掉一层皮。 它在空中翻滚着,眼看着要将夏樵和谢问拆吞入腹,就见书箱前的闻时背手一扫,那条缠裹着锁链的螣蛇张着尖牙直窜出来,绕着整个书房盘卷一圈,那来势汹汹的火焰就被它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啊啊啊——” 夏樵捂着脸在火里吱哇乱窜,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他哥的傀跟“贪吃蛇”一样,张着嘴往前游,走哪吞哪儿,所过之处,一点儿火星都没剩下,只要不撞墙,就可以吞到天荒地老。 火舌不断消退,谢 问就在那之间穿行而过,走到了闻时身后,弯腰看着那只书箱。一点不见慌张。 李先生和沈曼怡也没什么反应,一个从石台里抓了一只钢笔,一个眨巴着眼睛看万花筒一样看他。 夏樵想了想,又把脸捂回去了。因为丢人。 他从手指缝隙里露出一只眼,挪到他哥和谢老板身后,就听书箱的铜锁“当啷”一声落了地,解开了。 火舌窜了两下,终于败退。闻时左手五指一拢,收了螣蛇,同时右手开了书箱的盖。 他们以为会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照片、旧物、或者记录了关键信息的书。谁知这只书箱里装着的全是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闻时随手掀了几张,目光扫过那些内容。 夏樵在后面咕哝了一句:“这什么啊?摘录的诗词名作?” “先生布置的功课。”小姑娘的声音乍然响起。 “功课?” 沈曼怡点了点头,在书箱旁边蹲下,认认真真地说:“先生布置的功课,让我们练字,每天都得交。” 她顿了一下,又小声说:“我不喜欢练字,交得少。” 最上面的字就很熟悉,跟日记里面如出一辙,笔画有些稚嫩柔软,但十分工整。应该是沈家小少爷的字。 闻时在第三页找到了他的落款,叫沈曼昇。名字有些秀气,和字很搭,反衬得日记内容更让人不寒而栗。 落款后是李先生的朱笔批注,只有一个顿点,表示自己看过了。 闻时连翻了小半箱,内容始终如此——沈曼昇练两三页字,李先生批个顿点,一句意见都没有,看起来就是最简单也最频繁的日常功课。 这有什么可锁的? 闻时正纳闷,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诡异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肉里,慢慢撕拉。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位教书的李先生正伏在桌案上,抓着一只老式钢笔,用笔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这一幕实在惊悚! “你干什么?”闻时立马拽住傀线,想拦住他骇人的动作。却见李先生攥着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教书先生的眼睛已经烂没了,看不出目光、也看不出神情。但也许是他眼窝一直汩汩流水的缘故,看起来总像在哭,但又异常坚决。 他手臂上那条伤口皮肉外翻,先往外涌出一 大滩水,之后才缓慢地渗出了血。 李先生盯着那里,等血慢慢积成一小洼,才用钢笔尖小心地蘸了一点,他在用血当墨。 “我……”夏樵话都说不出来了,惊了半天忍不住说:“你蘸水也能写,别划手啊!” 但李先生好像听不得“水”这个字,颤了一下,又低下头,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一个字。 可能是太用力了,他手指都在抖,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好分辨。但闻时他们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沈”字。 李先生写完,死死盯着那个字,差点把钢笔攥断了。他可能不太满意,看了好几秒,便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了,另寻空白,重新落笔……然后又写了一个“沈”字。 夏樵:“?” 他没看懂这操作的意思,满脸疑问地瞄了闻时一眼,却见他哥头也不抬,目光就落在那张纸上,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任李先生自由发挥。 于是这位教书先生写了涂、涂了写,短短片刻,就写完了一张纸。 满纸都是血红色的“沈”字,乍一看,触目惊心,而且笔调越来越急、越来越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夏樵终于想起来之前闻时的问题,他问李先生:“你在害怕谁?” 如果说不出来,就写出来。于是李先生写了满纸的“沈”。 “所以他害怕的还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夏樵转头看向那个书箱。 闻时沉吟片刻,居然摇了一下头。 “不是吗?”夏樵指着纸上泣血的字,讶异地说:“都拿血来写了。” “那为什么不写全名?”闻时反问。 夏樵噎住了。 比起恨意深重、字字泣血,闻时觉得李先生更像在挣扎——他也许想写别的,但一落笔就只能写下这个字,所以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谢问忽然开口说:“你来看看这个。” 闻时抬头,就见谢问从书箱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搁在书桌一角,食指轻轻敲在落款处。 这依然是小少爷沈曼昇的练字功课,只是这次李先生的批注不在只是一个顿点,而是一段话。 那段话由朱笔批注,又经过了年月,锈得跟李先生的血色一样。 他写道:不要总学阿峻写字,他学字晚,比你们欠缺 不少。我不晓得你们是在闹着玩还是旁的什么,这样下去毫无长进,学久了拗不过来,还不礼貌。 日期 纸的背面还有墨迹,隐约可见。 闻时把纸翻过来,看到了一大团墨。应该是小少爷沈曼昇写了一段作为辩解,回应李先生的朱批。但不知为什么,又涂掉了。 这块墨深浅不一,对着光可以勉强辨认原本的开头—— “我不……”夏樵把纸颠来倒去,尝试几次后说:“我尽力了,后面真的看不清,只能看出这俩字。” 可是,我不什么呢? 我不是?我不改?还是我不该? 把那些字涂掉之后,沈曼昇在旁边重新写了一句,作为给李先生的最终答话。 他写着:知道了,先生。 夏樵盯着那张纸,表情十分负责,介于若有所思和困惑之间:“我现在很懵,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但是又有点迷糊。” 他皱着脸,咕哝说:“我得捋一下……所以这个沈家小少爷,故意学峻哥写字?” 小孩间的玩笑常让人琢磨不透,就连无意还是恶意都分辨不清。夏樵想起小时候,对街有个小男孩说话结巴,于是其他小孩成群结队地跟着他学,学出了七八个结巴,被家长一顿臭揍,好久才慢慢改回来。 那些小孩学结巴的初衷就很难定义,有些是觉得好玩,有些则真的在取笑。 “要是为了取笑,那真的有点恶劣。但他又挺老实地说他知道了。”夏樵总觉得这位沈小少爷的形象充满矛盾,令人迷惑,“也不知道后来改了没——” “很明显,没有改,或者已经改不了了。”谢问说。 他说得笃定,夏樵没反应过来,十分疑惑:“你怎么知道?” 谢问指了指那个书箱说:“字都在那,你是不是看反了?” 夏樵愣了一下,忽然脸红。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最低级的错误—— 箱子里的字是一张一张往上摞的,最底下的才是最早的。也就是说,在李先生批注“不要学阿峻写字”后,沈曼昇的字依然没有大变化,就在“学阿峻”的基础上,一天一天,写满了一整箱。 而李先生也再没多说过什么,批注只有顿点,也许是拿这少爷没辙,也许索性懒得管了。 怪不得谢问会那么说。 这样长时间写下来,沈曼昇就算想改,可能也无从改起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学来的字,已经慢慢变成了他自己的字。 夏樵缓缓说:“所以 ,沈曼昇跟峻哥的字很可能是一样的?” 闻时:“区别不会大。” 夏樵瞪大了眼睛:“要这么说的话……” 日记本上的字忽然就有了两种意思:那既是沈曼昇的字,也是峻哥的字。 如果日记真的是沈曼昇自己写的,也就罢了。如果有阿峻写的部分呢?甚至……根本就是阿峻写的呢? 在这之前,闻时始终没有给小少爷沈曼昇下过恶性的定论。就因为卧室的那张床,也因为那本日记。 他总觉得,一个不想让别人睡简易仆人床,把自己的床分一半出去的小孩,怎么也不至于单纯因为姐姐喜欢笑,有点吵闹,就把她折进沙发里。 而那本日记又总在说峻哥——沈曼怡常不合时宜地拉着峻哥玩游戏,所以烦人。李先生常在书写上挑峻哥的刺,所以刻薄。 闻时觉得日记割裂又诡异,就在于此——因为日记里每个人、每件事的因果都与小少爷自己无关。 而且内容常有矛盾,一会儿说“沈曼怡只拉着女孩儿玩真假新娘就算了,还常拉峻哥”,一会儿又说“沈曼怡还是喜欢让我猜真假新娘”。 在这之前,闻时以为是写日记的人状态不对,透着一股憋闷的疯劲,所以内容有些颠三倒四。 可是现在,当这些点全都汇集到一起,那条线忽然就明朗起来。 如果日记里的字是阿峻的;如果日记里的事是阿峻借小少爷的口,在诉自己的苦;如果字里行间的“峻哥”和“我”,有时是指同一个人,那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只是依然有一个问题…… 阿峻和沈曼昇差不多大,都比沈曼怡还要小一些。沈曼昇做不了的事,他为什么能做到? …… 闻时沉吟片刻。 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李先生划拉皮肉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李先生蘸了满笔陈血,又要去跟重复的“沈”字较劲,却被闻时挡住了笔尖。 “等下。”闻时看向他空洞的眼窝,问,“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反常的事?” 否则“小少爷”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李先生发现了”,还急着弄死了他。 李先生动作忽然一顿,笔尖的血滴落在纸上,化成一片带锈的红。他攥着自己的手腕,良久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三 个字: 来找我。 “你不是就在这里么?”夏樵茫然地说。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的只是深夜归来的“李先生”,真正的李先生如同沙发里的沈曼怡,还困在某个角落里,不见天日。 “那你在哪呢?”夏樵连忙问。 “问不出来的。”谢问把书箱合了回去,站直身体。他拿了桌上那张练字纸,折叠成了一条,指着门口对闻时说:“走吧,去找他。” 对于李先生这种存在,他们太了解了。你可以问他很多事,他配合的情况下总会试着告诉你。唯独死去的地方是个禁忌。 就像之前的沈曼怡一样,不想看,不能提。 果不其然,夏樵看到李先生攥着笔不说话,下一秒,钢笔尖便“啪”地断了,血忽然流淌不息,眨眼便流满了整张书桌。 夏樵转头一看,他哥和谢老板一前一后早已出了门。屋里只有他跟两只“鬼”大眼瞪小眼,他连尖叫都顾不上,撒腿就跑。 结果沈曼怡和李先生踏马的跑得比他还快。 闻时站在走廊中间拽了一下傀线,拽完才想起来多扯了一根—— 沈曼怡和李先生本这两只傀本就轻飘,瞬间出现在他面前。至于第三只…… 第三只从后面撞过来,轻扶了一下他的肩才站定步子,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你拽这么干脆,是不是忘了线上还拴着一个人呢?” 是…… 但闻时会承认吗? 不可能。 他矢口否认,沉声说:“有事。” 谢问点了点头,松开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什么事离远三五步就说不了,我听听看。” “……” 闻时编不出,索性放弃。他转头冲李先生说:“到处乱找浪费时间,所以……” 他挑了一下系着李先生的那根傀线,垂眸说:“得罪了。” 说完,闻时一手勾着傀线,一手抓着李先生的肩膀,推着他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走了一步。 李先生满脸茫然,闻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唯独朝东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仿佛对那个方向有些抗拒。 他想后退,退路却被闻时挡了。 对方反其道而行,把他朝他最怕的方向推了一步,低声说:“继续走,别停。” 夏樵追过来的时候,就见他哥一路走,一路根据李先生的反应调整方向。跟他开着导航app,边转箭头边往前探路一模一样。 “这也可以???” 夏樵服得不行,乖乖跟在闻时和谢问身后,一路走一路四处看,从天花板到地毯缝,甚至玻璃墙都没放过。 “用不着哪里都看。”谢问淡声提醒。 夏樵悄声问:“那应该看哪?” “有横梁的、能系绳子的、有水的地方。”闻时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他目标明确,视线从来没有落下来,所以扫看得很快。 “浴室、屋檐、靠近窗户的房梁,或者——”他说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消了声。 “怎么了?”夏樵问。 但他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他哥停住的原因,因为李先生在靠近后院门的时候,忽然瑟缩了一下,疯了一般想要后退。 还是闻时眼疾手快绕了一道线,才及时稳住他。 后院? 闻时蹙起了眉。 他果断打开门,开了后院的廊灯。 刚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枯焦味。整个院子都是花,正如沈曼怡所说,有一大片鹅黄色簇拥着秋千架,那些花像竖直的兔耳,也像拉长的蝴蝶结。 闻时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松云山脚曾经也有一大片这种花,白色的,干净得像山顶的雪,又比雪要活泼灵动一些。 他记得这花叫做仙客来。 “兔耳朵!”沈曼怡叫了一声,想扑过去。她太久没见过这片后花园了,但她刚迈进去一只脚,又猛地缩回来,就像被烫了似的。 然后她就蹲在门边,不出声了。 这片花园颜色鲜艳丰盛,却莫名透着一股死气。 院里明明有风拂过,秋千轻轻晃动着,但那些鹅黄色的花和长藤蔓草却一动不动,连轻颤都没有。 闻时扫视了一圈,整个院子除了秋千和葡萄架,没有一处比人高的地方。即便是秋千,想要把李先生吊上去,也找不到什么着力点。 但李先生已经怕得不行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先捂脖子还是先挡眼睛,在后院一角抱头鼠窜。 闻时朝前走一步,他就更慌一些。 焦躁不安中,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夜幕中回荡,就像麻绳绕在并不 结实的木杆上,坠着重物,左右摆着。 李先生蜷缩在墙边,又仰脸看起了头顶,仿佛在看一根不存在的吊绳。 谢问就站在旁边,垂眸看了李先生一会儿,也抬起了头。闻时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朝他瞥扫了一眼,却发现他在看月亮。 天边有一轮圆月,边缘线并不清晰,月光蒙了一层雾,跟后院一动不动的花一样死气沉沉,像画技拙劣的匠人添补上去的,又像一个豁然的洞。 闻时盯着那个“洞”看了几秒,忽然变了脸色。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有木杆,可以系麻绳,不用很高的个子也不用太多着力点,很容易就可以把人吊死—— “是水井。” 他说着,大步穿过后院。在秋千架不远处找到了一口井。 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横杆断了,侧倒在地,井口还镇着一块石板。它被横倒丛生的杂草掩盖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闻时半跪下来,伸手掀开石板,一股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 夏樵落后谢问半步,匆匆赶过来,当场被这味道熏了一跟头,一屁股坐在了井边。他屏住呼吸探头一看,血色全无—— 这口井并没有干枯,还积留着一洼水,那个瘦小的教书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烂掉的麻绳,被泡得浮肿发白的脸已经没了原样,朝上仰着。头发飘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连成一片。 他这样看着头顶,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终于等到来人。 闻时扶着井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眉心微蹙,垂着的眸光深刻沉敛,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闻时转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谢问低下头来,说:“有我挡着呢,他看不见。把人接上来吧。” 他用的是“接”,一个很简单的字,就区别于太多太多人。 闻时看着谢问,眸光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嗓子里“嗯”了一声便收敛了视线,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线,扣住了井底那个棉絮似的人。 “挡严实点。”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好。”谢问应了一声。 那具身体被轻放在地,丛 生的杂草和大片的花叶遮着他,站得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但有傀线连着,闻时还是能感觉到那个蜷缩在后院门边的李先生在颤抖。 但凡是个脾气急一些的,怨气能掀翻整个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烟气只是从李先生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就像他眼窝里的水一样,汹涌却无声。 “哥,井里好像还有东西。”夏樵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闻时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东西在月色泛着红绿色,像锈迹。 那是一个小铜箱,皮很薄,密封却不错。也许是因为锈死了,也许是因为淤泥包裹。闻时把它捞上来强行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没太大损坏。 那是一摞信。 闻时翻捡着看了一下,信封上规规矩矩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贴着邮票,还盖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却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贴着邮票,只是不知为什么被退了回来。 很显然,这是李先生的家书信匣。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许是李先生发现了沈曼怡失踪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预备做点什么,然后打算带着信匣离开沈家? 闻时直觉信里有些东西,否则李先生不会违逆本能,对他写道:来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书先生斯文正统的字占满了纸页,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有股书卷气。 ***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 你上回来信说受凉伤风,大半月也不见好,急得我舌边生了两处疮。不知这次收到信时,你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好转不甚明显,务必去南风里找曾大夫,让他再看看,抓个方子给你。别叫一些没谱的郎中给误了。 我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迟迟不归,发去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实在走不开。19号是蔡姐忌日,眼看着也不远了,总不能丢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晓得的,我也同你说过,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吓出了病,这几年状态并不见好,等到19号前后,怕是又要小闹一番。 你上次说,叫我随信寄张相片给你。我前天剪了头发,特地去了趟照相馆,认真照了一张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见不见老。 其他人的相 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还是蔡姐在的时候,本想洗一张寄给你认认,但那张合照人并不齐,沈家先生夫人未归,煮饭的窦婆婆仍旧觉得照相会让人丢魂折寿,不肯入照。 说起窦婆婆,她当初见我们执迷不悟要照相,还好心给我们一人供了一盏福寿长明灯,时常去念些经文、添点油火,说要保魂保寿。结果没多久蔡姐就悬了梁。她那盏长明灯还在供着, 窦婆婆一直没撤,前天路过那个小屋,颇有些唏嘘。 刚刚封相片的时候,蔡姐那儿子阿峻来交他的功课,我这笔搁了一会儿,墨有些干,你将就着看吧。 说到阿峻……据说蔡姐是过过小姐日子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饭活命都成问题,才来了沈家,也难怪她总郁郁寡欢。 这个阿峻本该是个少爷命,却到这些年才跟着我学一些字,文章勉强可以通读。有时想来,同样叫人唏嘘不已。 只是他这性子我不大喜欢,过于窄了。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金翅 “1918年……”闻时低声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扰,但伸头看到这个日期还是愣住了,“怎么会是18年呢?日记里明明写的是1913年——”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谢问。于是想起来谢问之前说过,笼里的话并非每句都是真的,它们常会受笼主意识影响,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日记都是人写的。”闻时头也不抬地说。 夏樵疑惑未消,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倒是谢问十分赞赏地看了闻时一眼,补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写的,就为了给别人看,比如你哥口袋里这本。” 他指着闻时牛仔裤口袋里卷着的日记说:“如果连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还认真信它干什么,哄写它的人开心么?” 夏樵连忙摇头,一副自己说了蠢话的样子。 刚说服小樵,谢问话音一转,又觑着闻时说:“不过信也都是人写的,半斤八两。” 闻时:“……” 这人就是来搅事的。 闻时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转过来,将带章的那块送到谢问眼皮子底下。 “看信戳。”闻时说。 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其实没必要给人解释。毕竟解笼的是他,谢问那体质可参与不了,就像夏樵或者其他人一样,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都影响不了什么。 但对着谢问,他还是没忍住。 很难说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武断吧。 那信差点贴到鼻尖,谢问笑着朝后让了寸许:“看到了。” 信确实是人写的,硬要说起来,跟日记差别不大,但信戳却不是。 之前闻时就说过,正是因为笼里的话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细节信息都聚集起来,对上一遍,再来区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为就算是笼主的潜意识,也不可能顾到方方面面,撒谎总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圆戳上就标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对得上。 谢问拿了闻时手里的信,一边翻看一边问道:“日记上的时间是哪天?” 闻时从口袋里抽出日记本,翻到折角的那页。看到日期的时候,他蹙了 一下眉:“5月19。” 谢问拎着信纸:“巧了,跟奶妈同一天。” 李先生这封信里并没有提奶妈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闻时看着日记,忽然意识到这个“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会是信手乱写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来,这次目标十分明确——如果奶妈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悬梁自尽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习惯,很可能会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个有条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闻时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来。 他还没说明目的,谢问就已经抽了一封过去:“一人一封,看起来比较快。” 夏樵听到这话,也接了一封过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么吗?”谢问说。 夏樵脸已经红了,这个颜色很明显代表着不知道。 谢问的眸光从闻时脸上扫过,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唏嘘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别却很大。 “看信里提没提奶妈过世的事。”谢问说。 夏樵连忙点头,拆起信来。 闻时刚张口就闭上了,省了解释的这一环。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谢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着眼垂下目光,展开信说:“只许你一个人聪明么?” 闻时本该反呛一声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惯常做的一样。但他盯了谢问片刻,忽然敛眸蹦了一句:“对。” 旁边“咔嚓”一声响,那是夏樵抬头的动作太猛发出来的。小樵震惊地看着他哥,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哥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盗号了。 谢问也看了过来。 闻时却没再开口,只是低头扫着手里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内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扫到第二行就看到了关于奶妈的内容。 『之前常听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爷,这位蔡姐说得不多,只说过她带着儿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没想到这次再提,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叫人难过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 她那儿子阿峻年纪跟沈家那位小少爷差不离吧,九岁还是十岁?小小年纪就没了倚仗,日 后可怎么办,你们多多照顾些吧。』 虽然话语不多,但能确定一件事——蔡妈妈确实是1913年5月19日过世的。 闻时目光落在信中那句问话上,忽然抬头问道:“8月那封在谁那?” 谢问:“我这。” 闻时:“有提到奶妈悬梁的原因么?”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问了一句“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正常来说,李先生多多少少会在下一封信里说一说原因,那么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会提到。 果然,谢问指着信里的一行字说:“走水。” 这个说法有点老派,闻时朝他看了一眼,接过信来。就见里面写道: 『虽说烧到床帐十分危险,可毕竟救回来了,沈家小姐也没有受伤,诚心道个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济辞了这份工回家去,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评述。只觉得这位蔡姐也是个可怜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么?你信里说她高烧不退,我也有些担心,她跟咱们囡囡一般大,我没见过她的模样,每次见你提她,我脑中想的都是咱们囡囡的脸。小孩总是怕发烧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长身体呢。』 虽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几句,但拼拼凑凑也能知道一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恐怕是蔡妈妈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着了火,沈曼怡差点出事。好在扑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虚惊一场。 但蔡妈妈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说过的,她曾经过过小姐日子,后来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时常郁郁寡欢。也许是怕人埋怨,也许是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一时没想开便悬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关于这件事的内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还记得咱们县那个朱家的老三吗?也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就成了那般模样,跟沈家小姐的病症差不多。』 闻时把纸折好放回信封,抱着匣子走回后院门边,将那些曾经深埋井底的书信搁进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怔怔地看着铜匣,先是朝头顶望了一眼,仿佛自己还坐在那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 结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颤着手指匆匆忙忙打开铜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写着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着全部家当一般搂着那个匣子。 那一刻,那些丝丝缕缕浮散在他身边的黑色烟雾腾然勃发,像是乍然惊醒的群蛇,开始有了肆虐的兆头。 这是浑浑噩噩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执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间久久不曾离去的缘由。 如同之前的沈曼怡一样。 黑雾像不受控制的柳叶薄刀,四窜飞散,擦过闻时的手臂,留下几条口子,极细也极深。闻时却没有避让,也没有走开。 他在撕扯缠绕的黑雾中弯下腰,问李先生:沈曼怡生的是什么病?” 李先生看着他,捡了一根木枝,在花园的泥地上僵硬地写着:不记事,长不大。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小姑娘捏着手指,懵懵懂懂地仰脸看着他。 “你今年多大?”闻时问。 小姑娘掰着指头,明明已经掰到了十六,却轻声说:“11岁了。” 她差点死于失火,又亲眼看到带她长大、会给她缝蝴蝶结的蔡妈妈吊死在房梁上。 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着后院,以前她在院子里荡秋千,蔡妈妈就坐在窗边做女工,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嘱咐她别荡得太高,小心摔。 那天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蔡妈妈还是在窗边,她吊得好高啊。风吹进屋,她在绳子上慢慢地转了一个圈。 沈曼怡断断续续烧了半个多月,一直在做梦。 梦见自己拉着弟弟妹妹还有阿峻玩捉迷藏,她躲得很认真,趴在床底下,裹着垂下来的帷帐,却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周围满是火光。 她还梦见自己从火里爬出来,看到了蔡妈妈悬得高高的绣花鞋。 她睡了好久好久,直到不再做这些梦才慢慢醒过来。从此以后,她的时间停留在了1913年的那个夏天。 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弟弟妹妹还有阿峻一直在长,她却始终那么大。衣服破了,她抱着裙子坐在楼下卧室的床上,等蔡妈妈来缝。秋千荡高了,她会转头去看那个窗口,冲那边招手。 李先生不再强求她做功课,蔡妈妈也不再教她学女工,于是她多了很多时间可以玩。 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荡秋千,但家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她想逗大家笑,所以想了很多游戏,拉上很多人一起玩。 阿峻最不开心, 所以她总带着他。 毕竟,她是姐姐啊。 只是,她这个姐姐并没能陪弟弟妹妹们玩多久。她死于又一年的夏季,那天的阿峻格外不开心,所以她费了百般力气去逗他,笑着闹着,直到被藏进沙发里。 那天是5月19号,跟蔡妈妈裙摆飘出窗沿是同一天。 那年曼昇和阿峻都15了,个头高高像个大人,而她还是11岁,小小一只。 那张沙发底下也有灰尘和蛛网,跟她当初捉迷藏趴在床底下一样,只是捉迷藏不用扭断脖子和手脚,没那么痛。 一切仿佛时光穿越,一命抵一命。 小姑娘蹲在后院门边,懵懵懂懂的表情一点点褪淡下去,嘴角慢慢拉了下来。 那一刻,笼里牵制她的东西松动了一下,整个沈家洋楼抖了抖,像突如其来的地震。 闻时一个问题把她问醒了。 夏樵吓了一跳,半蹲下来稳住身形,慌忙道:“这是什么情况?” 谢问:“笼快散了。” 夏樵:“真的吗?为什么?” “你躲在窗帘后面,手里抓着好几只玩具球,突然有几个不受控制掉出来了。你会不会急了出来捡?” “会。” “就是这个道理。”谢问抬脚朝闻时走过去,“你哥在引笼主。” 听他这么一说,夏樵忽然周围哪里都不安全,背后好像总有人盯着他们,毕竟笼主至今好像都没现过身:“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问头也不回地说:“哪里都有可能,任何可以出现人的地方。” 任何? 夏樵神经质地扭头看了一眼,又匆忙追过去。 谢问在闻时身边停下脚步,抬手扫开一片黑雾。他听见闻时问李先生:“你抱着信匣,是要去哪?” 李先生在震颤中摇晃了一下,用木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警局。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这两个字下面写道:回家。 “先去警局报案,再带着你的信回家,再也不回来,是么?” 李先生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以至于闻时把这句话清晰地说出来时,他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畏惧和排斥的姿态。 但良久之后,他还是攥着手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差点 忘了,他是要去警局报案,然后再回家的。 他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就算发现了事情,也不会当面说出来。他当初想得很周全的,趁着夜深人静,抱上他的宝贝铜匣,再带上一封交给警局的信,从后院走,谁也不惊动。 后院的墙不高,在水井上码一块石头,踮脚一跳就能出去,他这个身高也不成问题。 怕其他人担心多想,他还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说家中有急事,暂归。 他搂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摸到后院墙边,没成想,早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被麻绳套住脖子、坠入井中的那个瞬间,他听见了沈家客厅座钟“当”地响了一声,像黄泉路头的撞钟。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他想,他不该把座钟时间往后调的。管家每夜听到钟声都会醒一会儿,起来喝杯水。如果没调时间,管家会醒得再早一些,一定会发现后院的这些动静,也许能救他一命。 他又想,雅蓉和囡囡以后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不知道会不会哭。 他还想,如果这都是梦,那该多好。 这一定是梦吧。 …… 于是那天之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当所有人睡着之后,李先生都会从那间卧室的床上坐起来。他会在床上写下给管家的留条,然后趁着无人醒来,去衣柜翻找他的铜信匣。 那是他的家当,只要带上,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他夜夜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今天。 他搂紧了信匣,再次用木枝划写道:现在,我能回家了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沈家小楼震颤得更加厉害了。 夏樵想起刚刚谢问说的话,在心里默默数着:两个球掉下来了。 笼主大概真的开始急了,因为整栋沈家洋楼忽然泛起了金红色,墙上映着摇曳的火光,几人的影子在火光中颤动。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噼啪脆响,像炉膛里燃烧的干柴。 然后,滚烫的风从走廊深处吹拂过来,热浪扭曲着屋里的每一条直线。 他们仿佛正置身一片奇怪的火海——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看到火。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闻时忽然抬头朝走廊顶头看过去。 “关门!!!”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嗓子。 声音并 不算洪亮,却传得极远,直贯耳膜。 “门”字尾音还未散,一群身影绕过那处墙角,狂奔而来! 杂乱的脚步声在整条走廊里交错回荡,显得紧张又焦灼。 打头的是大东,他边奔疯狂打手势,咆哮道:“火啊!火追过来了!” 那群在房间里沉睡不醒的人不知怎么都醒了过来,明明人数不多,却跑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夏樵不知所措,冲他们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啊?” “我做梦了!”孙思奇很快超过大东直奔这里,他冲得太快,扑得夏樵连退好几步,怼在了墙上。 “我是那个什么婆婆!”孙思奇从墙上挣扎起来,“本来要去那个小房间给长明灯添油,结果那个房间烧起来了!” 夏樵懵了:“然后呢?” 孙思奇一拍大腿:“然后就真烧了啊,整栋楼都烧起来了!” “谁烧的?”闻时问。 “阿峻!”孙思奇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可能想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整栋楼的震颤又翻了倍,楼上楼下的窗子都疯狂作响。 孙思奇这状态一看就是跟笼里的人通了梦,不小心梦见了沈家做饭婆婆的经历。一般这种情况能直接睡到闻时解笼,但他居然醒了过来。 “你怎么醒的?”闻时问。 孙思奇捂着脸,转头去指身后的人:“老毛扇了我好几下!” 闻时抬头一看,老毛跑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当他转过拐角朝这边奔袭而来时,长龙似的火焰“轰”地一声直滚过来。 大火瞬间吞没了落在后面的几个人。 孙思奇和夏樵倒抽一口气,浑身的血都凉了。 就在那一刻,谢问垂在身侧的手指凭空动了一下。只听火里传来一道清朗的长啸,犹如长风顺着山脊直贯而下,穿过百里松林。 一扇巨大的羽翅通体鎏金,从火海中横扫而过,掀起的风墙有股万夫莫开的气势! 冲天的大火撞在风墙上,乍然蓬开犹如一大片火莲花,却一分一毫都溅不到众人身上。 大东、周煦和老毛从火里跑出来,在那扇羽翅的照拂下完好无损。 他们在火光映照下惶然回头,看到的却只有金翅残留的虚影。 影子 周煦已经恍惚了:“这什么啊?” 大东比他还恍惚:“金翅大鹏吧。” 说完他膝盖一软就想跪。 不是夸张的那种,大东是真的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跑了个全马,灵相都飘出去了。他搭着周煦的肩,想缓过那阵劲。 周煦浑然未觉,目瞪口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你这么牛逼?” 关我什么事??? 大东刚要反问,就看到自己手里的傀线不知何时甩了出去,一直延伸到褪去的火海里。于是大东也目瞪口呆了。 不过头晕的感觉阻碍了他发挥,刚瞪一下,他就干呕了两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怎么了你?!”周煦连忙去扶他,还想叫老毛帮忙,却见毛也是懵着的。 “他也吓到了。”周煦告诉大东。他半蹲下来,看在刚刚金翅大鹏帅炸了的份上,一下一下帮大东捋着背。 老毛当然不是吓到了,那翅膀是他放的,他有什么好吓到的。况且他只是背手扫了一道翅影出去,跟金翅大鹏真正的翅膀相比还是差得远,毕竟只是虚相。 可惜这帮没见识的小傻子们并不懂区别,张口就说金翅大鹏,白瞎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懵只是因为没想通——他一翅膀下去,可以让整个笼心松三分,离得近的,灵相都会不稳。区区一片火海而已,他家老板为什么突然要出手? 解笼吗?谢问现在解不了。 救人吗?那也没必要啊,这种场面闻时完全可以应付。就算他不动手,这几个人也一定不会出事。 不过老毛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他在火海肆虐过的地方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灵相的味道,带着一股浅淡的白梅冷香,若有似无地从某个角落散出来。这对老毛而言再熟悉不过…… 正是闻时要找的东西。 灵物天生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比如傀,比如这笼里的沈曼怡、李先生……还有非生非死的闻时自己。 但此时的闻时却连这个味道都没嗅到,因为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刚刚那扇翅膀上。 他死死盯着走廊深处,即便那里已经没有巨翅通体鎏金的虚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和空洞的人语声。 周煦和大东的交谈顺着走廊传过来,像虚妄模糊的杂音。 夏樵的声音也不甚清晰,像隔着一层 磨砂玻璃:“哥,那真是金翅大鹏?” 他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低而干哑:“不是。” 金翅大鹏掀起的风山呼海啸,会让看到的人失明。 夏樵点了点头,声音更小更模糊了:“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那里?” 因为想起了一些事…… 他在那扇鎏金巨翅张开的瞬间,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身后,在飓风顺着山脊滚流而下的时候,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说:“这个可不能看。” 他在手掌覆盖下说:“我想知道金翅大鹏本体什么样。” 那人说:“那就听吧。” 于是他听到了百里松涛和万鸟齐鸣。 后辈皆知跟了尘不到最久的那只傀是金翅大鹏,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真正的金翅大鹏是什么样子,只能想象。 想象它有什么样的身形、什么颜色的翅膀,想象它翱翔于空会是怎样威风凛凛,然后根据日久经年传下来的流言,去描摹一个大致的模样。 除了尘不到和金翅大鹏自己,这世间本不该有人见过金翅大鹏真正是什么模样,包括闻时。 但他看到那扇鎏金翅膀横扫而过的时候,却恍如旧相识。 …… 他听见夏樵又开了口,说闻到了一股味道,像他身上有过的白梅香。然后他被夏樵拉到了走廊深处,看到大东拎着拖长的傀线坐在地上,老毛和周煦试图把人扶起来。 周煦的嘴巴开开合合,说着近距离看到那只翅膀的感受,说那风有多烈、鎏金羽毛有多耀眼。说大东因为爆发了一下,灵神不支,所以久久缓不过来。 还说可惜了,只有一扇翅膀。如果能看到全貌,不知有多震撼。 而大东只是瞪着眼睛,一边茫然一边点头,然后把傀线慢慢往回收。 一切都圆得上,顺理成章,挑不出错。 夏樵他们已经都相信了。 如果是刚出灵相门、什么都不记得的闻时站在这里,恐怕也会相信。或者说,信与不信对他而言无所谓,本来也都是不相干的人。而刚刚那一瞬,也会在其他人的兴奋和感叹中一揭而过,掀不起涟漪 可惜他不是。 他想起过一些往事,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刚巧也借过大东的手,所以看到那根甩出去的傀线,第一 反应并不是谁突然潜力爆发。大东就算再怎么潜力爆发,也放不出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东西。 这只是个幌子。 所以…… 除了闻时以外,这笼里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 他可以用操傀的方式隔空操控大东,让大东甩出傀线却一无所觉。他的傀有金翅大鹏的影子,不是根据流言想象描摹的,而是真正的金翅大鹏,连闻时都觉得熟悉。 他会的东西、懂的东西,可能在这里所有人之上。所以他不会焦急慌张,也很少感到意外和惊诧。 他不喜欢扎在人群中,总是远远地站在拥挤之外,听着、看着。只关键时刻提点几句,甚至出手帮点忙,却从不会留下确切的痕迹,就连闻时都没法捉住什么。 能做到这样的,从过去到现在,闻时只知道一个,也只认识一个—— 尘不到。 这个人,他该叫一声师父的。但不论是零星的记忆里还是有限的梦境里,他好像没有叫过对方师父。 从来都是尘不到。 以至于他想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乍然而起,远比他以为的要来势汹汹。 就像他第一次触碰到谢问那满身的业障,周围瞬间变得空茫一片,如同松云山顶深夜旷久的寂静。 他在寂静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难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问有时说话会带着似是而非的语气。那些语气常常让他觉得微妙又奇怪。 现在想来,恐怕是无心之下的习惯和疏漏。 红尘故人旧相识,重逢却不知。 因为一个已经忘了,而另一个不打算说。 …… 可是,为什么不说? *** 夏樵跟周煦正在争论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一个墙角地板闻了个遍也找不到源头,另一个死活闻不到。 不止周煦,大东、孙思奇他们也直摇头。弄得夏樵有点急,生怕跟他哥的灵相有关,却因为疏忽而错过了。 这事不方便跟别人多说,只能找闻时。夏樵遍寻无果,匆匆跑回来,却发现闻时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个子很高,即便低着头也有种挺拔孤直的感觉。 夏樵莫名有种不敢惊扰的感觉。他迟疑片刻才犹犹豫豫地走近,就见他哥转 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夏樵手里有一盏蜡烛灯,闻时转头的时候,光划过了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眼底居然一片红。 夏樵惊住了,大气不敢出。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 走廊的另一头,谢问远远地站在那里,旁边是已经醒了的沈曼怡和李先生,他们身上有漫天黑雾,交织弥漫。 隔着长廊和雾气,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夏樵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只看到他哥的眼睛在蜡烛灯映照下,半掩阴影半掩着光。刚刚那一瞬间的红仿佛只是角度问题,或者仅仅是他的错觉。 黯色的光照着闻时的半边侧脸,显得他唇色很淡,轮廓却很深,喉结和颈线都很突出,是那种冷冷清清又十分凌厉的好看,叫人不敢亲近。 夏樵瑟缩了一下,怔怔地在那站着。等了很久,才看到闻时转回头。 他轻蹙着眉心,眸光半垂地看着某处虚空,手指捏着关节,然后拉紧了指根缠绕的傀线。 “哥你……没事吧?”夏樵小声问。 闻时眼皮轻抬了一下,似乎刚回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依然在理他的傀线,嗓音低低沉沉的,不知为何有点哑。 夏樵:“那我刚刚说的那些,你听到了吗?” “没有。” 他承认得过于干脆,夏樵噎了一下,立马重复道:“就是那个味道,你现在能闻到吗?我总觉得那味道就在这边,走到哪里好像都能闻到,但就是找不到源头。” “笼主身上。”闻时依然没抬眼。 “笼主?”夏樵惊了一身白毛汗。如果味道在笼主身上,又萦绕在四周不散,那不就是……笼主就在他们旁边? 可这块地方跟楼上构造一样,长廊全靠两边的玻璃镜加宽视野,实际并不宽敞。 这里总共就只有他们这个几个人,两扇装饰柜也被夏樵打开了,再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那么笼主在哪? 他还想问闻时,但总觉得他哥现在状态不对。 于是他没敢多嘴,只悄悄问了周煦一句:“你们被大火追着过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啊。”周煦回想一番,“我被奶妈吓醒了,发现你人不在,床上就我一个。接着大东他们就冲过来了,让我赶紧出去。我一出门就看到火从楼梯那边滚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狂奔。就是拐过来的时候,被一坨黑 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不知道是枯枝还是——” 话说到一半,周煦突然卡住了。 他和夏樵面面相觑,脸色同时变得一片煞白——好好的走廊里,哪来的枯枝??? “多大的枯枝?在哪边?”夏樵声音都抖了。 “就、就靠近卫生间那边。”周煦朝某处指了一下。 刚刚跑的时候惶急慌忙,谁都顾不上别的。老毛并不知道周煦还被东西绊过,这会儿听他一说,有了不好的联想。 周煦所说的地方就在拐角后面,众人转了个身,举高蜡烛灯一照便看到了那个东西。 它确实像枯枝,只是奇形怪状,仿佛好几棵歪扭的死树连粘在一起,横倒在卫生间里,有一部分露出门外,便是绊到周煦的那块。 他们在这往来过很多回,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所以可以肯定,是刚刚那片火来所带来的。 而众所周知,正常树枝再怎么烧,也不会这样黏连在一起,反倒是另一种可以…… 他们脑中闪过那个可怕念头的时候,弯腰去看的老毛刚好在“树枝”末端看到了一张人脸。 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搂抱蜷缩着被烧死的人。 夏樵他们吓得连连倒退,跌跌撞撞摔绊在地,唯独老毛皱着眉头在那边数着,片刻后转过头来对其他人说:“四个人。” 那些扭曲成团的“枯枝”其实是四个人。 孙思奇当场“呕”了一声,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又被周煦拍醒了:“你等会儿!” 他虽然性格不怎么讨喜、胆子也不大,但脑子却转得很快:“你说你梦到了做饭婆婆对吧?” 孙思奇又呕了两声,脸色苍白地纠正道:“我梦到我是做饭婆婆,火从二楼烧下来,我拼命往楼下跑,还摔了一跤。” “然后呢?”周煦问。 “然后被管家拉起来了。”孙思奇努力回忆,“反正到处都是火,没地方跑了,我们就说要往有水的地方去。结果跑到半路,楼上那边烧塌了,两边都没路。然后我就被老毛叔扇醒了。” 说到这里,他其实有点后怕。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被人叫醒,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会不会真的被烧死? “好,所以你是做饭婆婆。”周煦指完孙思奇,又指大东,“你是已经去世的奶妈,老毛对应沈家两个小女儿之一 。我自己睡到一半,先是梦见有人在尖叫说着火了,接着梦见奶妈穿着寿衣站在旁边看着我,说:醒醒,你睡错地方了。” 他回味了一下,一边觉得那一幕还是很吓人,一边又觉得如果奶妈没吓他,他可能真的会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周煦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之前在楼上是被关在女孩儿房间的,再加上奶妈这么说,所以我应该也是沈家两个小女儿之一。然后耗子对应沈曼怡,病秧子对应李先生,你哥对应管家——” 他说着,转头看向夏樵:“——那么问题来了,你究竟对应的是谁?” “沈曼昇?”夏樵下意识答道,“我之前是被关在小少爷房间里的。” 但他说完就发现不对。 沈曼昇房间里一共有两个人——小少爷自己,还有峻哥。 沈家小楼里一共住着9个人,他们这一行8个。夏樵一直以为自己对应的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而缺少的那个就是笼主阿峻。 可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是傀,所以他不容易受蛊惑,也不容易入梦。但这个身份是个意外,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呢?他会跟其他人一样,在卧室里沉睡过去,然后梦见自己对应的那个人,并以对方的身份在梦里生活。 如果他对应的是那个沈家小少爷,他会梦见什么?如果他梦见的是小少爷的生活,那阿峻仿照小少爷的事,漏洞不是更大么? 仔细想来,这个笼里,跟沈曼昇有关的东西其实很少。 他不像沈曼怡,会笑着抓人玩真假新娘;不像李先生,总会听到麻绳勒紧的声音;也不像奶妈,有双停在床边的绣花鞋。甚至直到现在,笼心已经松动,大火烧了一波,煮饭婆婆他们都出现了,他却依然没有踪迹。 他的存在感实在很淡,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是因为阿峻才出现的。练字纸、合照、日记…… 这本身就反应了笼主的一种潜意识——以自己为主,同时淡化了那个他想伪装的人。 或者说,沈家小少爷根本就不在这个笼里,不会抵抗、不会申辩,所以阿峻才会肆无忌惮地仿照他。 所以,虽然故事里的沈家住着9个人,但现在这个沈家,其实只有8个人,跟他们一一对应。 “我明白了,我不是沈曼昇,我是阿峻。”夏樵恍然出声。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如果你是阿峻,那你对应的人……在哪呢?”周煦轻声说。 夏樵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跟了我们好久了。至少现在肯定在。” 因为闻时说了,那味道在笼主身上。而他现在还能闻到那股白梅香,闻得他不寒而栗。 就在他们满眼惊惶,面面相觑的时候。夏樵余光看到他哥终于理完了他手指上的傀线,然后十指猛地一抓。 他手背上筋骨根根分明,瘦而有力,长指微曲着将那些傀线拢进指间,而后手腕一转,朝左右两边直甩出去。 破风声和利刃撞击的爆裂音同时响起! 众人转头一看,就见闻时满手的傀线分别钉上了长廊两边的玻璃镜。 镜子里映着夏樵的身影,傀线另一端就密密麻麻地钉在那两道身影上。 镜子内外景象交错,那些傀线仿佛翻了倍,充斥于整个空间,像布下了天罗地网。 夏樵惊呆了,根本不敢动。但镜子里的“他”却在网里站了一会儿,慢慢朝众人转过头来。他跟夏樵差不多高,却有着和夏樵不一样的脸。 解笼 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单看身形,跟世上很多十五六岁的男生一样,有着窜个头时特有的单薄感,却并不瘦弱。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褂,棕色的背带裤,长短正合适,脚上鞋袜俱全,非常齐整。本该是一副清清爽爽、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他塌着肩膀、脊背微弓,站在那里时整个人都往内扣,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暮气。 而他面无表情看着人时,双眼微耷,眉心却有一道皱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油盐不进又沉闷无趣的气质。 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你,却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他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人。 “居然在镜子里!”亲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变成这样,夏樵吓得连退两步,“我以后还怎么照镜子?” 他记得谢问说过,笼主可能会在任何有人的地方。于是他翻遍了各种可以藏人的空间,却偏偏忘了镜子。 是啊,镜子里也是有人的。判官可以借着镜子入笼,笼主自然也能借着镜子反窥他们。 他跟周煦缩成一团,惶恐地说:“吓死我了,太意外了。” 闻时却皱着眉,冷淡地说:“意外在哪?做事全靠躲的懦夫,也就只能当当影子。” 这话似乎戳到了镜中人的痛脚。 就听“呼”地一阵风声,扫过众人的眼睛。闻时在风里阖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个少年已经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说谁?”少年问道。 他的脸很诡异,说话的时候声音和嘴唇对不上,像是披了一层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层沙,又粗又哑。 同是变声期,在他的对比下,周煦说话都变得悦耳动听了。 闻时不看他,像是对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说无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他此时心情不怎么样,说话更是霜风剑雨,带着冰渣。 少年死死盯着他,黑眼珠缩成极小的一点,却说不出一句话。说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说是,又成了牲畜。 这个问题让他难堪又生气,于是他拉下了脸…… 是真的拉,整个脸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惊得孙思奇他们尖叫起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很享受这种吓唬人、或者说掌控人的感觉,终于开口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又穿好了脸上的皮,用一种沉闷又固执的语气强调道:“ 我叫你们呆着你们才能继续呆着。我让你们走,你们就得立刻走。这是我的地方。” “你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躲在镜子里?”夏樵很认真地在惊讶,但这话说出来极其像嘲讽。 少年猛地扭头看向他,吓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声道:“你特么别说话!” 结果夏樵闭嘴了,他哥却没有。 “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闻时的语气讥讽极了,“你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里有种诡异的麻木感,仿佛对这些刺激无动于衷。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如果真的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地方。”他粗哑的嗓音又强调了一遍,但语气急了点。 “这是沈家。”闻时又说,“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没了。”少年终于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沈家已经没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烧完了!要我说多少遍?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暴躁起来,跟之前的沉闷模样截然相反。像是往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盆水,骤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的。” 这两个字不再从少年口中吐出来,而是响彻在整栋楼。 刹那间,这个虚浮的身影终于落地,脚底生根,跟整个笼牵连在了一起。也许是为了证明”我的”这两个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栋房子里。 闻时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点了点头,却一个字都没说。 于是整栋楼里只能听见少年粗粝嗓音的余响,在每个房间、每条长廊间回荡,阴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点余音散去的时候,长廊里满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丝得意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地响了起来:“是阿峻吗?我听到了阿峻的声音。”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些空洞,在这种环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众人都听得出来,那是沈曼怡的声音。 这个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骤然一凛。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声。 “阿峻?” “阿峻你在吗?” 她的嗓音顺着走廊过来,回神重重叠叠,仿佛正奔跑过来,越来越近。 “你为什么不笑?我们来玩游戏吧!我想 跟你玩游戏。” “我找了你好久啊。” “你终于肯跟我玩啦?” 这些句子交错在一起,还伴着咯咯的笑声,忽近忽远,环绕着所有人。他们下意识朝走廊另一端看过去。 只看到谢问左边站着小小的沈曼怡,右边站着李先生,在黑雾笼罩下,像三尊面容不清的剪影,直直地看着这边。 他们忽然有点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那个沈曼怡说的,还是阿峻潜意识里残留的东西。 没多久,声音又多了一个—— 那是一道男声,斯斯文文的,语速并不快,夹杂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显得有些虚渺:“阿峻,你心气有些窄了。” “阿峻,什么样的人揣度别人总是只见污秽?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说重话。”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 “阿峻。”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认得你的字。” …… 那些声音交织着,充斥着整栋房子。每说一句,走廊深处那三道剪影就会近上一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 很快,众人又听到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像是什么多手多脚的东西在地上爬行。 他们转头一看,发现往这边爬的不是别人,正是倒在卫生间的那团焦黑躯体。 “是阿峻吗?” “阿峻啊。” “阿俊。“ ”峻哥。“ …… 煮饭婆婆哎呦呦的叹气声、管家高调门的呼唤,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叫声此起彼伏。 阿峻拉着脸,越来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声说:“你们好烦!” 这话落下的瞬间,那些层层叠叠的声音忽地沉下来,像变了调的曲子,从喜乐扭曲成了哀乐。那一声声的呼唤变成了哀嚎和恸哭。 沈曼怡在恸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头盯着面前这个比她高很多、却被她当做弟弟的人,幽幽地问:“阿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进沙发里?” 阿峻低头看着她,说:“因为你太吵了。” “你真的太吵了。” “你一直笑、一直笑,楼上楼下地跑,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那是我妈的忌 日。”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吗?” 阿峻看着沈曼怡的脸,哑声说:“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结好看,秋千好玩,裹着破帷帐就能当新娘。你16岁了,就只知道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话,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惯着你,顺着你。你满嘴说胡话,却没有人纠正你,就连李先生都跟你说对,就是这样。” “他还说你戴着眼镜一看就很聪明,你连照着抄书都会漏字。聪明——”阿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真的过得很开心,就因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换一个人,别说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 他是真的讨厌沈曼怡,也讨厌沈家。 很多人告诉他,他妈妈祖上富过,原本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日子过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结果呢?造化弄人,亲爹死了,大小姐转头就成了奶妈,带着他一起寄人篱下。 所谓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感受到,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越听越觉得老天不公。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锦衣玉食的人稍稍发点善心,他就必须得感恩戴德。 总有人说:沈家少爷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当亲哥哥了,一点儿没有少爷架子。 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可笑。施舍罢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爷弯腰给两颗糖,就是什么惊天动地值得夸赞的善举么? 只是因为弯腰的人是少爷而已。就好像痴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连痴傻都成了“天真可爱值得怜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她的11岁生日,指着今年说是1913,明年还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荡秋千、做游戏的年纪里。 但对他而言,却是停留在了亲娘上吊的那一年,永远迈不过去。 所以他真的很烦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妈妈在1913年5月19号那天,因为犯了个小错,把自己吊在了房间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个人死去,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痴傻无用,离了庇护,根本活不长。如果那天的火没有及时救下,沈曼怡已经被烧死了。 但他后来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 那场不小心引发的火灾里,他妈妈还是活不了。只会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无论如何,他妈妈都是必死的,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这些事而感到愤怒,不过他很克制,并不摆在脸上。但李先生总会从他的细枝末节里挑他的刺。 说他气量窄,不能容人。说他总把事情往坏了想,把人往恶了猜,识人不清。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一个小人乱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本就是因人而异。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们谨慎周全、不会受人蒙骗了。 所以还是不公平。 管家市侩圆滑,整日只知道钱和帐。嘴上常说“阿峻不容易”,“这就是你家,咱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把某个地方当做你家,这本就只是一句好听话。会这么说,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连做饭婆婆都很不讨喜。她除了做饭,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说照相是夺了人的魂,说要点长明灯保人长寿平安,结果没多久,他妈妈就成了个短命的鬼。 即便这样,做饭婆婆还是不熄蜡烛。说他妈妈命苦,要替她念经祈福,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一点,还非要拉他进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厌烦沈家人,从上到下。他在这里呆着的每一天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压抑。 他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终于在他妈忌日的那天没有绷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时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戏,冲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脸,咯咯闹着满屋跑。 他想让她闭嘴安静一些,别笑了,但没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远不会再吵闹的沈曼怡藏了起来,反正这位小姐性格说风就是雨。以前也会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饭菜放在门口,不能吵她。 但他还是怕事后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昇的字写了日记,再将本子收了起来。 那些日记于他而言,再好仿不过了。因为沈曼昇本来就是在学他,以此取乐。以至于时间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偏 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没有办法。 于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后,他又仿了一篇日记。 他太清楚这世间的不公平了。同样的事情,他做和沈曼昇做,一定会是两种结果。相比沈家小少爷,一个痴傻的姐姐、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写成了1913,而他居然迟迟没有意识到。 看,原来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 那天的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要蝇营狗苟、要遮遮掩掩。于是他钻进了煮饭婆婆供奉长明灯的小房间,锁了门,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只是看久了便觉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昇那样的少爷并列,夹在所谓的沈家人之间,显得别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个名牌,却不小心打翻了烛火。 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带着难过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想说:好疼。 其实火烧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输头颈断裂。它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绵长的、怎么也挣脱不掉的疼。 他想,他还是对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冲面前的小姑娘说,“我让所有人都来陪你了,我们都跟你一样,停在那一年,再也不会长大。” 说完,他身上那层苍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样,脱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体。 沈曼怡睁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是难过、委屈,还是不敢相信。 接着,她眼珠缓缓转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团焦黑爬行的躯体上停驻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都是谁。 那个滴着水的、身上长着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认字、教她念书、教她不用着急,慢慢长大的先生。 那团焦黑难辨的枯木,是给她围过兜布、做过饭、喂过饭的婆婆。是小时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后叮嘱她不能乱跑,小心坏人 的管家。是像小鸭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两个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痴痴地站着,然后攥紧了手指,满脸血泪,开始尖叫。 歇斯底里地尖叫。 走廊里的镜子一扇一扇炸开,玻璃飞溅,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溃带动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饭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开始散出浓稠的黑气。 像封禁许久的大坝忽然开了全闸,怨念如巨浪滚泄而出。 众人惊呼一声,接着便被无尽浓稠的黑暗淹没彻底。就连怔忪已久的大东都乍然回了神,因为太痛了。 一个人的黑雾扫过皮肤,都好像薄刃割肉一般,会留下细细密密的伤口。更何况这么多人! 他们简直是被活埋在刀山里。 阿峻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笼主,沈曼怡也好,李先生也好,笼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为他所用的。 就好比现在,他们委屈、他们愤怒、他们怨恨,但他们伤不到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对外的,越是歇斯底里,越能让闯入笼中的外人无力招架。 周煦蜷缩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他也伸不出手,他怀疑自己浑身已经没有好肉了,要被生生割烂了。 他在黑雾包裹中吼了一声:“大东!” 他希望大东能像之前一样,再爆发一次潜力,再放一回像样的金翅大鹏。 结果他只看见某处金光闪了一下,像风中的烛火,挣扎不到半秒就熄了下去。 “不行!”大东的声音就在他旁边,又仿佛隔着长风,“这他妈,这他妈根本放不出大鹏!得把黑雾消了!” “那你踏马倒是消啊!!!”周煦崩溃地叫着。 却听见大东声音更沉了:“这不是一个人,是要同时消所有。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周煦并不想知道,但大东还是说了下去:“沈家连笼主一共8个人,相当于要同时解掉8个笼。” 这是大东见所未见的场景,直接把周煦听绝望了。 仅仅消融1个人的怨气,对有些判官来说都是勉强吃力的,更何况8个人。搞不好就是彻底消化不掉,连判官自身都变得污浊不堪,从此再也解不了笼,落得个被除名的下场。 “那能让他们 先别冲着我们来吗?!”周煦又叫道,他急中生智,另辟蹊径地给大东出主意,“你不是能给沈曼怡绑傀线吗?!你把他们变成傀啊,操控起来,先变成自己人!” 大东也被他弄崩溃了:“她那时候不疯!绑一下就是拴着,象征性的,我他妈当然能绑。现在疯起来了,我操控她要费的劲不比我的金翅大鹏少。我要能同时控住两个,至于给人当弟弟?!” 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在这片黑雾包裹的痛楚中,争吵反而成了宣泄和缓解。但也只能是那几秒的功夫而已。 下一瞬,他们就被更汹涌的怨念淹没了,仿佛割肉剜骨,终于憋不住哀叫起来。 就在他们叫出声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巨物穿云而过的动静。闻时的螣蛇在黑雾中撕开了一道长口,带着烈焰灼烧的烟火味和巨型锁链碰撞出来的金属锈味,呼啸着在黑雾中盘了一个道圈。 它游走而过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风涡,龙吸水般直贯天地,将周煦他们纳入其中,免得继续受皮肉之苦。 众人跌跌撞撞,在风涡里挤作一团。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因为那些黑雾无孔不入,始终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在螣蛇盘转的间隙里溜进来。 就在螣蛇护住众人的时候,周煦看见风涡外的黑暗里有一道银光闪过,像横扫过来的刀锋,在一片浓黑中切开了一条细缝。 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刀锋,而是傀线! 就听那根傀线带着破风之声,甩到了某一处,连绕了好几圈。 接着一声锵然响动!带着火星的锁链由傀线末端延伸而出,像绕树生长的藤蔓,迅速交错捆扎。 “咔哒”,锁链于末端扣上了。 刹那间,那方黑雾忽然被撕开了一大片豁口。锁链捆缚下的轮廓终于有了人形,那是沈曼怡。而傀线另一端,稳稳拽在闻时手里。 “什么情况?”孙思奇哭叫了一声。 大东和周煦怔怔地盯着那处,说:“傀锁。” 傀锁就是缠缚在傀身上的锁链,用于压制战斗状态下的傀,以免脱离傀师控制。锁链一扣,再疯的存在都能为傀师所用。 这就是刚刚大东说他做不到的事情。 闻时本来就比他厉害,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大东也并不算太意外。周煦松了一口气,但大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控住一个也没有用,还有 7个!”大东说。 周煦刚吸进来的气又没了,他感觉有点窒息。 “他有可能——” 周煦话没说完,就被大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没可能!你想想雅临哥可以同时控几个战斗傀。” “6个……”周煦震惊了,“居然还特么少两个?”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稳定地控制,而且那些战斗傀还能化人,也比这个疯。不是一个层级啊。” “是,所以雅临哥来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其他人呢?”大东反问完,半是颓丧半自嘲地痛呼了一声,说:“别做梦了。” 他倒也不想坐以待毙,两手一绷,顺势甩了傀线出去,金翅大鹏鸟便在螣蛇绕出来的风涡里成了型。 它双翅一展,也替众人挡住了一块地。 大鹏刚就位,熟悉的破风声便又响了起来。 周煦又一次看到了那样的银色傀线,这次直奔另一个方位! “大东、大东你看……”他连忙拱了身边人几下。 两人同时抬头,瞠目结舌地望过去,就看到锁链迸溅着火星,在黑雾中泛着赤红火光,交错又扣上了一个人。 轮廓从黑雾下显现出来,那是李先生。 “操,第二个了。”周煦喃喃道。 “错,是第三个。”大东指着黑色的巨蟒说道,“他手里已经有三个了……” 但闻时并没有停,他又甩出了一道傀线,在锁链铿锵的撞击声中,控住了第四个人——管家。 然后是第五个、第六个。 当他最后控住那双绣花鞋,一个女人的身形在锁链缠缚下慢慢显现时,大东和周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闻时的手指,那些纵横交错的白棉线绷得紧紧的,每根末端都是一个锁链缠缚的身影。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这人居然真的控住了这个笼里所有的人…… 除了阿峻。 “怎么可能……”周煦疯了。 “7个我日……”大东也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沈家这个大徒弟的实力,至少,同时控住七个这样正在宣泄和发疯的傀,他师父可能都做不到。 那是7个啊。 他还没从这种冲击中缓过神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就来了 百家坟 也许是因为有一片灵相入体、记忆开始松动。又或者是因为剧痛难忍,而闻时习惯性地不肯示弱出声,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着这个来捱过长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 闻时第一次看见尘不到的时候,实在很小,小到还没进入记事的年纪,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为什么是那副场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阳半沉,到处都是金红色,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尸体堆叠如山,风里都是难闻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样蜿蜒流淌,又在低洼处汇集,有些已经干涸成了锈棕色,有些变得浓稠粘腻。 闻时从一具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手掌被石头划破了皮。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躺着,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样寂静,静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试着去拽身边的大人,但他自己连站都还站不稳当。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只抓了满手粘腻腥气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无生气。他又执拗地爬起来,再次去抓,却依然无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张着沾满血的手指,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听见有人走近。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 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 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 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闻时却是个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 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相泄。 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 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 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 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 他睁开眼,相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八九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 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 好久,才相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相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 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 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 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 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 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 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 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 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相话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 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 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 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 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 “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 “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 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 闻时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相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来处 也许是因为有一片灵相入体、记忆开始松动。又或者是因为剧痛难忍,而闻时习惯性地不肯示弱出声,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着这个来捱过长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 闻时第一次看见尘不到的时候,实在很小,小到还没进入记事的年纪,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为什么是那副场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阳半沉,到处都是金红色,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尸体堆叠如山,风里都是难闻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样蜿蜒流淌,又在低洼处汇集,有些已经干涸成了锈棕色,有些变得浓稠粘腻。 闻时从一具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手掌被石头划破了皮。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躺着,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样寂静,静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试着去拽身边的大人,但他自己连站都还站不稳当。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只抓了满手粘腻腥气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无生气。他又执拗地爬起来,再次去抓,却依然无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张着沾满血的手指,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听见有人走近。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 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 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 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闻时却是个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 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相泄。 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 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 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 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 他睁开眼,相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八九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 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 好久,才相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相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 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 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 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 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 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 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 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 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相话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 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 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 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 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 “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 “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 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 闻时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新笔趣阁target="_nk">.biqule.vip]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 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相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惊蛰 那阵用的闻时其实很粘人。 但他嘴上不会说,也不会缠着尘不到提要求,不点抱着、不点牵,他的粘人就是默默地跟前跟后。 好像有尘不到在的地方,才能让他安心呆着。 虽然闻时这个名字是尘不到取的,但他从来没有好好叫过,总给闻时取诨名。 如果闻时闷闷不乐不吭声,尘不到就管他叫“小哑巴”。如果闻时像雪团用一样亦步亦趋跟了好几处地方,尘不到就叫他“小尾巴”。 小孩忘性大,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不提,很快就扔到脑后了。最初的闻时也这样—— 尘不到给他泡了几天药,手上的黑雾隐回去了,睡觉也安安稳稳能到天亮。他便觉得那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受凉伤风转好了,心神安定。但他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体质变了,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少了。 那一年,大概是闻时最没有负累的一年,他甚至会带着金翅大鹏下山去玩了。 不过他的玩很克制,也很安静。 山下的人还是会叫他恶鬼,年纪小的看到他要么远远扔石头,要么扭头就跑,好像多呆一会儿就会被他扒皮吃肉。 所以闻时从来不往热闹的地方去,专挑没人的地方钻,山坳、树林、溪涧。这后来就成了他的天性。 可能是他自己不太活泼的缘故,他喜欢那些鲜活灵动的东西。松云山顶太冷,活物不多。他在山下看到一窝兔用、几只王八,两尾鱼都可以看很久。 他在那片树林窝着的时候,常会碰到一个采药婆婆。婆婆跟他有新渊源,当初他被尘不到带回来,放在山下养着,就是养在那个婆婆家里。 养的时间不长,再加上小孩不记事,感情算不上很深。但那个婆婆,是山下那些人里,唯一毫无保留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每次在林用看到他,都会给他塞新东西的。有时候是洗干净的果用,有时候是家里蒸的糕。 果用常常太过软烂,糕又有些干,对小孩来说,都不算很美味。但闻时总是盘坐在那边,在婆婆眼皮用底下吃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还学会了回礼。 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山下又是祭祖守岁又是驱邪祈福的,热闹了好些天。闻时避开了那段时间,除了尘不到领着他出门的那回,没有独自下过山。 等到热闹褪了,他再去山下的林用,却接连几天都没有 碰到那个采药婆婆。 他有新呆不住,便搂着他的金翅大鹏,一边捏着鸟嘴不让它出声,一边摸到了村边。然后,他看到了屋边竹竿支着的白色魂幡和一地纸钱。 村里沾亲带故的邻里披麻戴孝,闻时隐约听到他们说,婆婆走了。过了年关吃了饱饭,睡觉的时候走的,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很多孩用年纪小,不懂过世的意义。只觉得人多热闹,被长辈带着在门口磕了头作了揖,便追打玩闹起来。 但是闻时懂。他知道从今往后,不论春夏秋冬,他再去那个林用,就不会有人挎着篓用,笑眯眯地给他塞果用和甜糕了。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梦里不仅仅是一座鬼城和尸山血海了,还多了一个采药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条阴黑长道上,怎么叫都不回头。 而那些鬼哭就像针尖刀刃一样,钻在他头颅里,扎着、钉着,叫他头痛欲裂又不得挣脱。 闻时在梦里跟那些东西较了很久的劲。 等他终于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在榻上,而是站在尘不到那间屋用的门口,满手的黑雾疯涨如刀,正要往屋里钻。 他惊惶地愣了好一会儿,打了个寒惊,这才扭头跑开,之后便再不敢闭眼。 金翅大鹏不怕黑雾,这是闻时知道的。他没回房里,盘坐在练功台的石崖上,撸着金翅大鹏毛茸茸的头,看到它在黑雾包裹下依然鲜活有生命力,他才能稍微好受一新新。 不知坐了多久,他听到背后有沙沙的声音,是衣袍轻扫过松枝白雪的响动。 他知道,是尘不到来了,但他闷着没回头。 因为他只要想到昨夜自己鬼魅一般站在尘不到房门口,就是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那个时候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难受,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后怕。 怕自己某天不受控制,伤到最不想伤的人。尽管他知道,只要尘不到稍微设新防备,就不可能被他伤到。 “我的尾巴怎么掉在这里了?”尘不到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可能是他眼睛太红的缘故,尘不到愣了一下,给他把挂在下巴颏的眼泪抹了,又给他转了个身。 闻时伸出一只手说:“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尘不到新了新头:“看见了。” 闻时以为他会问“怎么回 事”,结果却听见他说:“疼不疼?” 其实是疼的,特别、特别疼,是那种钻在头颅、心脏、身体里,粘附在灵相上,怎么都摆脱不掉的疼。 但可能是醒得久了,尘不到这么一问,他又觉得还好。于是摇了摇头,闷声说:“不疼。” 尘不到弯腰看着他的头顶,片刻之后说:“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了。” 闻时皱了皱眉,仰脸问:“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尘不到:“因为我是师父。” 他在石台上坐下,闻时看看自己身上的黑雾,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他自以为挪得很小心,不会被注意,其实应该都被尘不到看在眼里了。 对方沉默良久,说:“给你看样东西。” 闻时依然保持着距离,睁着眼睛好奇地看他。 尘不到冲他摊开了手掌。那只手很干净,也很暖,比闻时见过的任何一只手都好看。他盯了一会儿,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后。 结果刚藏好,就看见尘不到那只不染尘埃的手掌上慢慢溢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黑雾,源源不断…… 闻时惊得忘了说话。 尘不到解释说那一年战乱灾荒不断,他走过很多地方,几乎每一处都是数以万计的人扎聚而成的笼。 那些怨煞几乎无法消融,只能先压着,慢慢来。 尘不到收拢手指,那些黑雾便听话地消失了,没有丝毫要张牙舞爪的架势。他说:“所以你看,我跟你是一样的。” 从那天起,闻时才知道,原来世间这样的人不是他一个,还有尘不到。 这本来该是一块心病,却忽然成了一种隐秘的牵连,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不知道。 “那你的怎么不乱跑?”闻时问。 “因为心定。”尘不到说。 寻常人之所以有那些浓稠的、解不开挣不脱的黑雾,都是因为怨憎妒会,因为七情六欲、爱恨悲喜,因为有太多牵连挂碍。 像闻时经历的那种尸山血海,尘不到见过太多了。他送了无数人干干净净地离开尘世,所以留给他的尘缘,远比留给闻时的多得多。 那些一时间无法化散的,便会积藏在身体里。 心定的时候,它们便安静呆着,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块安生之地,静静地寄存着,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踪迹。但只要有一丝动摇,漏出一条 缝隙,它们就会张狂肆意起来。 那是世间最浓烈的、足以成为执念的七情六欲,轻易就能影响一个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没什么情绪的人,也会变得心神不宁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会在这近乎于心魔的影响中,变成另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尘不到必须修那条最绝的道。因为他藏纳背负的尘缘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倾巢之难。 不过那时候,尘不到并没有说这些。准确而言,他其实从没说过这些。 他只是递了手给闻时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闻时第一次被带着入笼,采药婆婆的。 他那时候光练了基本功,既不会傀术、也不会符咒、阵法。在笼里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跟着尘不到。 不过寻常人的牵挂本来也不会多么惊天动地,那个笼很小,不点费事就能解。尘不到带着他,只是让他再见一见那个婆婆。 那时候的闻时觉得,尘不到好像可以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尘不到却什么都知道。 从笼里出来后,尘不到领着他回到山顶,从手指间引出一丝尘缘,说:“那个婆婆给你留了新东西。想要什么,兔用?鱼鸟?” 闻时问他:“什么可以一直活?” 尘不到说:“但凡活物,都有终时。” 闻时捧出怀里的鸟:“你明明说金翅大鹏可以。” 尘不到挑眉说:“还挺聪明。” 他当然没有把一个老人遗留的东西变成受人操控的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指着金翅大鹏说小鸟死而复生。 毕竟现在小徒弟长大了一新,不好骗了。 他把采药婆婆遗留的那抹尘缘引到了山顶的泉池里,成了一尾金红色的锦鲤。 那是闻时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判官存在的意义——送那些故去的人离开,再帮他们给这片红尘故土留新什么。 闻时蹲在泉池边,问道:“鱼能活多久?” 尘不到说:“看你怎么养了,这鱼养好了能活七八十年,够常人一辈用了。养不好,也可能明天就翻了肚皮,你小心些。” 闻时瞪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搞得这么危险。 泉池旁边有一棵白梅树,正是花开的时候,满树雪白。闻时指着树说:“它多大?” 尘 不到想了想说:“跟我差不多吧,挺大的。” 在那时候的闻时眼里,尘不到是个仙客,不会老不会死。于是他蹲在池边一边看鱼,一边小声咕哝说,等以后他也能解笼了,要把那些尘缘都变成树。 尘不到逗他:“弄那么多树,你要往哪里栽?树也不会开口说话。” 闻时:“鱼会说吗?” 尘不到倚在树边看他,低笑了一声说:“别看不爱说话,凶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闻时闷头往泉池里垒山石,不理他。垒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泉池实在太空了,只有一尾鱼,孤零零的。 “你自己动辄半天不吭气,这会儿居然怕鱼会闷死?”尘不到挑着眉,有些新奇。片刻后新了新头,直起身离开了。 没多会儿,他拎着个东西过来了,弯腰往泉池里一搁说:“找了个东西,替你陪它。” 闻时定睛一看,一只小王八。 他抬头跟尘不到对峙了好一会儿,也扭头走了。半晌之后,捧了另一只王八过来,往泉池里一丢。 尘不到瞥了一眼:“这又是替的谁?” 闻时头也不抬:“你。” 尘不到笑了一声,低斥道:“反了天了。” 后来闻时回想起来,发现他小时候的话不算太少,却给卜宁他们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话都说给尘不到听了。 那天之后,闻时认认真真学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为了求一个长久的落脚地。 尘不到自己会的东西很多,傀术也好、符咒阵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说短板,大概是卦术。因为卦术这个东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宁就是那个天生适合学卦术的,他不小心入个定所看到的东西,比其他人抓着各种工具摆上一天还多。 但也有劣势,他这种体质介于人和灵物之间,灵相天生不稳,就像在浅盘里装了一层水,轻轻一推,能泼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笼,特别容易受蛊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东西。 像他这种自己都稳不住的,傀术就跟他基本绝缘了。所以他学了阵法,有卦术撑着,凡事他只要占个先手,大阵一摆,基本就没什么问题。 钟思学的符咒,因为灵巧。有时能借符咒成阵,有时能借符咒化物,相当于会了三分阵法和三分傀术。平日无事还能镇宅定灵,驱驱妖邪灾祸,玩闹起来能拍人一个措手不及,搞 偷袭。 他性用外放,喜欢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阵法卦术太静,傀术又要强硬又要精细,相较而言,还是符咒比较适合他。 庄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气就是没有脾气,小小年纪就有新海纳百川的意思,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新到即止,学不精,便做了个杂修。 闻时倒是从没摇摆过,从有了金翅大鹏起,他就认定了要学傀术。 傀术这门,下限很低,上限又极高。任何人学个入门,都能捏一两个小玩意。但要学精,要求就多了——要够冷静、够稳重、够有韧性,灵神强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个傀出去,就相当于从自己身体里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压制,又要让它跟自己灵神相合。 这种感觉其实很别扭,要适应,全靠苦练。 所以闻时永远是师兄弟里练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厉害。 他总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宁他们曾经不信邪,试着跟他拼一拼。结果不论他们什么时辰爬起来,总能看到闻时的那只鸟站在练功台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闻时的鸟,准确地说是尘不到的金翅大鹏,让闻时养着。 金翅大鹏转脸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个总是又羡慕,又愧疚,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师弟身边,加入练功的队伍。 几次三番之后,他们很认真地问闻时:“你究竟睡不睡觉?” 闻时疑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刷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傀术练起来这么苦吗?”钟思翘着脚坐在松树枝上,把符纸拍得哗哗响,说:“还好我没学。” 其实闻时那么起早贪黑,并不只是学傀术。他摸了尘不到屋里的一本书,在试着给自己洗灵。 尘不到其实并不主张这些徒弟修跟他一样的道,毕竟只要身在世间,想要完全无挂无碍太难了。洗灵只是一种辅助,相当给自己的灵相刮上几刀,日久天长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闻时及冠,傀术练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时候。他会把那数十万计的怨煞之气从闻时灵相里剥离出来,大包大揽地自己担下。 他从没说过,每次闻时问起来,他解释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温和无伤的方法。 但其实闻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该背的那些划拨给尘不到,所以很早 就开始偷偷洗灵了。他知道金翅大鹏会告状,刚开始总点傀线捆着它。 后来又点熬鹰和讲(恐)道(吓)理的方式,让那鸟站到了自己这边。他不擅长说谎,全靠老毛撑着。 尘不到没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带得叛变,等发现的时候,闻时已经修了很多年了,从动不动就窝成一团的小雪人,变得身长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闻时17。 因为时常洗灵,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冷,更加难以亲近。他在少年长成的过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时候一戳一个坑,渐渐有了新锋利的味道。 以至于几个师兄又想逗他,又有新怕他。单以气质来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个。 那几年,俗世总是很乱。尘不到不常在松云山,闻时经常会一段时日见不到他。 十多岁的少年,心思总是最多变的,敏感又飘忽不定。即便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也还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并不是没有丝毫俗世间的情绪,尤其是在尘不到身上。 他小的时候,尘不到就是那副模样。他不知不觉长成人,尘不到还是那副模样。他自己的变化一日千里,尘不到却始终是那个懒懒倚着白梅树,笑着斥他“恃宠而骄反了天”的人。 这让他有种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间兀自成年,尘不到却是在光阴的间隙里,偶尔投照过来的一道身影。不像长辈,更像来客。 有一回,尘不到隔了数月才归,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间。雪白的袍摆云一样扫过青石,又被红色的罩衫轻拂而过。 闻时刚巧从另一边山坳上来,远远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人有新陌生。 他们应该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亲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是藏在灵相里的那些俗世尘缘。 但在这些之外,又有一新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远,而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间距。 这种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来得毫无缘由,闻时始终琢磨不清。 直到两年后的又一次仲春,闻时他们刚破完一个笼回到松云山,歇了没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练功台。 卜宁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体型,还是个喜欢操心的碎嘴用,一边沿着山石摆阵一边说:“我 那天听师父说,等师弟及冠,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游历、收徒,入红尘。但我跟你们住惯了,一个人反倒孤单,要不咱们结个伴?” 钟思借着符咒乱弹风,给他摆好的阵型捣乱,一边应道:“行啊,你这小身板儿,一个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几天。” 卜宁远远指着他,很没气势地警告他:“你再弹?六天后有大灾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钟思嘴上这么说,捣乱的手却收了,转头又来问其他两人。 庄冶有个诨名就“庄好好”,因为问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没脾气。所以钟思主要在问闻时,毕竟他们每天最大的赌局就是赌这个冰渣用师弟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惜,这会儿的闻时刚好不高兴。 离他及冠还有一年,尘不到那句话他也听过几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和烦躁。 彼时庄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操着傀线练精准度,细细一根丝绵线打鸟、打鱼、打飘落的花瓣,打飞过的虫。 风声呼呼作响,很是吓人。闻时却避都不避。他垂着薄薄的眼皮,靠在树边,抿着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线。 “你怎么想?”钟思冲闻时的方向问道。 闻时眼也不抬,恹恹地道:“明年再说。” “师弟,傀线甩出去,怎么样力道最巧?”庄冶跟着问了一句。 闻时依然没什么兴致,他只是刚好听到山道上有声音,顺手给庄冶做了个示范。结果傀线刚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为山道上拐过来的人,是尘不到。 那时候的闻时,傀术离封顶已经不远了。傀线以最刁钻的角度扫过去,速度快又有力,让都没法让。 于是,那几根傀线被尘不到抬手一拢,握进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线绕过他骨形修长的食指弯,又缠绕过无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闻时第一次知道,傀线跟傀师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间,他半垂的眸光颤了一下。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牵握的好像不仅仅是几根丝绵线,而是探进了他的灵相。 他绷着傀线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着山道边的人。 “一阵用不见,就拿傀线偷袭我?”尘不到并不恼,笑问了他一句,便松开了手指。 傀线从他手指上滑落, 其他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叫着“师父”,唯独闻时没吭声,敛了眉眼,把傀线往回收。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还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还是漫天遍野的鬼哭声。只是那些魑魅魍魉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远,若隐若现,像叹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缠着丝丝挂挂的傀线,傀线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顺着线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脚边聚成水洼。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猛地转过身去,拉紧傀线。却看见尘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着垂下来。 他目光深长,从半阖的眸用里落下来,看了闻时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拨过他紧绷的傀线,抹掉了上面的水迹。 闻时看着他手指下的傀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叫人。”对方拎着他一根傀线,低声说。 闻时闭了一下眼,动了唇说:“尘不到。” 他在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惊醒过来。 手指上没拆的傀线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鸟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着眉,身体绷得很紧,跟梦里一样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乱,沾着不知何时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潺潺,顺着屋檐滴落的时候,会发出粘腻暧昧的声响。闻时抿着唇,素白侧脸映在光下,缓着呼吸。 屋门忽然被人“笃笃”敲了两下,然后轻轻推开。 闻时抬头,看见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的眸用里含着煌煌烛火,嗓音里带着睡意未消的微哑:“怎么了?” 闻时看着他,没答。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闷雷声,惊得山间百虫乍动。 尘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闻时低下头,看到自己黑雾缭绕、尘缘缠身,那是俗世间浓稠的爱恨悲喜,七情六欲。 拉锯 也许是灵相离体太久太久了,重新回到身体的时候会生出一种陌生感,一方排斥,一方牵扯,往来拉锯,受罪的就成了闻时本人。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痛感断断续续,时轻时重,跟尘缘缠身时候的疼痛是一样的。以至于他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灵相入体带来的,还是回忆带来的。 但是所有的疼,都被最后那个痴缠暧昧的梦境覆盖了。 闻时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也下着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响声,和打在松云山那间雅舍的屋顶有点像,闷闷的。到处都是雨水汩汩流淌,潮湿的动静沿着屋檐墙根、沿着耳蜗,流进骨头缝里。 一样是在夜里,房间里只有一盏灯,调得很暗,像当年的那豆烛火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圈光,不会晃眼。 但闻时还是抬手挡了一下。 他在手背下眯着眼睛,那点光就从他眼睫的缝隙里漏下去,在阴影中映出一抹亮色。 “醒了?”有人忽然开口。 是谢问。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声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突兀。 闻时挡着光的手指却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刚在回忆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只是没这么清晰。 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衣,提灯倚在门边。山外滚着惊蛰的闷雷声,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满身湿汗,心如鼓擂。 闻时闭了一下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谢问的话。 躺了太久,浑身关节都变得紧绷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闻时垂着头,揉摁着后脖颈。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来他在梦里想起了多少前尘过往。 站在床边的谢问弯下腰,伸手调亮了床头灯。 闻时的目光从手肘间瞥扫过去,看向对方苍白瘦长的手指,梦里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湿漉漉的傀线交错纠葛,或长或短,紧紧绷着。那是他灵相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梦里的那只手同样苍白瘦长,捻着他的傀线,沉声对他说:“叫人”。 那是闻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扫不开的东西——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 念。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谢问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他衬衫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拨捻着灯下的旋钮。一如当年披着长衣,提灯站在屋门前。 闻时忽然想不起来,19岁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处理那些隐秘心思的了。 无非是藏着闷着一声不吭,再借由书上学来的洗灵阵,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师兄们一起离开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来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他跟尘不到之间再没什么亲近的往来,举手投足间总隔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就连趣事都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他压得太深了、躲得太远了。在尘不到眼里,可能就是个幼时惯于依赖、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种种,闻时同样记不得了。 “头还疼么?”谢问的嗓音淹没在潺潺的雨声里。 房间里的灯亮了许多。闻时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颈上,毫无目的地揉摁着,目光就落在谢问脚边的影子上。 看着他,又错开他。 “不疼。”闻时应了一句,声音含着困意的微哑。 他从谢问身边收回视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然后就听见床头什么东西轻磕了一下,他偏过脸,就见谢问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来要往外走。 闻时抬起头,谢问脚步顿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举了举杯子说:“去给你倒杯水。” 接着沙沙的脚步声才走出门去。 “你醒了吗?” “终于醒啦?” 两个脆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闻时望过去,就见大召小召两个姑娘扒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个脸圆一些,一个脸尖一些,表情却如出一辙。 闻时以前就觉得这两个姑娘有几分奇怪,现在倒是清楚了缘由——她们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几个孩子,尘不到又常会出门,不能时时照顾着,后来便捏了一对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闻时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许因为她们不像金翅大鹏一样,时时站在他肩头,小时候的每一段回忆,几乎都少不了那只鸟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顾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尔有哪个徒弟生病了,她们才会出现得久 一些,烹药熬羹。 以至于她们只要看到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还难受吗?水烧好了,一直温着呢。”大召说。 尽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样子,还是让闻时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来谢问身边看着热热闹闹,总跟着这个或是那个,倒头来却没有一个是人。 “我们能进来吗?”小召说。 闻时嗓子还有些哑:“为什么不能?” “老板不让,嗷——”小召咕哝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进。” 闻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老板是谁。 以前也是这样,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撸着袖子忙前忙后,他却是个例外。 因为他体质特殊,身体里藏着太多东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简单的头疼脑热受凉伤风,必然会伴随着那些浓稠尘缘的反扑。 每次都是尘不到亲自来,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鸟架上扒着看着的份。 “告我什么状?”谢问沙沙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拐过来。 大召小召刚蹑手蹑脚要进门,又被惊得鸡飞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摇头:“没告没告。” 小召跟着道:“哪敢哪敢。” 谢问倒没拦着她们的意思,在那俩姑娘怂兮兮地让开一条路后,端着杯子进了门。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俩跟你胡说什么了?” 闻时沉声道:“没有。” 过了几秒,他又动了动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让她们胡说的。” 房间安静了一秒,谢问从身后收回视线,眸光半垂着落下来,跟闻时目光相触。 大召小召还一上一下地扒着门框,忽然噤声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闻时觉得对方要顺着这句说点什么了。 谁知谢问只是微微弯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递过来,嗓音温温沉沉地响在闻时耳边:“挺多的,但是量那俩丫头也没有胡说八道的胆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样是那种不慌不忙的照看,偶尔借着旁人旁物调侃几句,但又跟那时候截然不同。 闻时 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指触到了谢问的指尖。 他动作顿了一下,无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让开那抹触感,然后把杯子换到左手,半阖着眸子,微微仰头喝着水。 右手下意识捏着关节的时候,闻时在心里想:无怪乎有不同。 小时候的他跟尘不到之间,从不会有这样的氛围—— 语气风平浪静,内容却剑拔弩张。像潮汐时节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涟漪,水下早已暗潮汹涌。 小时候的他总是乖的、闷的,带着依赖的。 这样的语气追溯起来,还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从洗灵阵里出来,他总会有几天是张着刺的。卜宁他们常开玩笑说,洗灵阵效果确实不同凡响,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实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着自己满身痴欲在洗灵阵的作用下一点点消散褪去,再以干净的、不沾凡俗的模样站在尘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说着一些无关风月的话,就会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针尖麦芒来。 因为只有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时的那个小徒弟割裂开来。然后从尘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丝错觉和回应。 那时候闻时觉得自己矛盾又执拗。 现在想来,不过是情不自禁,又欲盖弥彰。 “发什么呆?”谢问忽然出声。 闻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空杯子,很久没说话。而谢问居然就这样在旁边站着,垂眸看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见对方微曲的手指伸过来。 有一瞬间,那手指几乎要轻碰到他的脸了。 闻时眼睫动了一下,却见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没什么。”闻时收了一下手指,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说:“我自己来。” 说完便拎着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门外走。 他个子很高,穿着宽大的t恤和居家长裤,出门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 大召小召两个姑娘不是没见过他成年后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惊了一下。缩回脑袋,让了一步。 也许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缘故,俩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窃窃私语起来。 大召用手扇了扇风,说:“脸热。” 小召附和着轻声说:“我脸也热。” 她俩声音极小,倒是谢问沉声说了一句:“把鞋穿上。”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厅,只有远一些的厨房亮着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应该是刚刚谢问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扑扑簌簌。 闻时转头瞥了谢问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管我?” 谢问看着他,:“你觉得呢,受凉有你难受的。” 闻时默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转头丢了一句:“我怕热。”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我做了个梦”,或者“我想起来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但他喉咙底的这两句话绕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这个雨季确实闷热,屋里没开空调,其他人不知所踪。 以至于给闻时一种错觉,好像整个家里只有他和谢问两个人。可大召小召虽然总喜欢挑一个角落猫着,却又不是毫无存在感。 于是,反衬得这个空间有种微妙的私密感。 闻时走到厨房,拨开鸭嘴龙头,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冲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说你弟弟么?”谢问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你这边迟迟不醒,睡着了也一阵一阵地出冷汗,说了些听不清的胡话。”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 闻时搁下杯子转过头,看到他背着门口的光站着,眸光半藏在影子里,过了片刻,才道:“他在屋里乱打转,我那店里刚好有点药,让他跟老毛去拿了。” “我说什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没听清,你梦见什么了?” 闻时动了一下唇,厨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里。他看着谢问,却发现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对方是希望他梦见什么,还是不希望。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如果是希望,那对方根本不会这么问了。 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种试探。 闻时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跟这个人居然有一天会处在这样的一幕里,你来我往地拉锯着。 “忘了。”闻时说。 谢问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闻时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轮廓,对方的肩膀在那个瞬间有一丝微微的松懈,像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放松下来。 果然,还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谁。 可是这很矛盾不是么?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谁,又何必远远找过来,费了那么大劲租住在这里,把那些陈年旧物原封不动地搬过来。 早已枯死的白梅树、养过锦鲤的泉池,替代过谁和谁的小龟…… 还有金翅大鹏鸟和大小召。 当初在笼里刚意识到谢问是谁的时候,闻时是生气的,气对方为什么不说。但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尘过往后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复杂的情绪。 他有点弄不明白了。 他自己从小到大藏着掖着不说真话,只有过一个原因,就是欲盖弥彰…… 那么……尘不到呢? 薄纸 如果是小时候的闻时,一定会直愣愣地把问题抛出去,然后等一个回答。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了。 那些逐渐回来的记忆告诉他,在尘不到这里,他的直接永远换不到真正的答案。 闻时小时候曾经觉得,尘不到是个仙客,天生地养、无所不能。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没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所以对方说什么,闻时就信什么。 后来闻时才慢慢意识到,其实尘不到也是会流血、会受伤的,也有负累和麻烦,只是他永远不会主动提及,永远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而闻时曾经以为的那些解答,不过是一种大包大揽的庇护而已。 就像那个忽然枯化又恢复如初的手,就像那只僵硬着死去又乍然复活的鸟。就像他差点被尘不到担下的满身尘缘。 他的直接,换来的其实都是最温和的假话。 在尘不到眼里,只要闻时那样开口,大概永远都会是那个松云山上那个依赖他、跟着他、需要他护着的小徒弟。 跟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稍稍亲近一些而已。 但现在的闻时不想那样。 他想站在跟尘不到并肩的地方,弄清楚对方为何而来、又会在这停留多久。 …… 厨房有点安静。 自从谢问点了一下头,他们便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晦暗的距离,目光就隐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难分辨是错开的还是相交的。 不远处,大召小召不知谁说了点什么,内容并不清晰。反衬得厨房里的安静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将破未破。 让人有说点什么的冲动,又不知该说什么。 闻时眸光朝那个方向扫了一下,动了嘴唇:“你……” 谢问刚巧也在那一瞬间开了口。 两道嗓音交叠着撞在一起,又同时顿了一下。 谢问失笑,目光穿过晦暗看过来:“想说什么?” 闻时摇了一下头。 他忽然不那么想戳穿对方的身份了。 因为刚刚的某一瞬间给了他一丝错觉,仿佛他和面前这个人跳出了师徒的关系,跳出了“闻时”和“尘不到”这几个字承载的那些东西。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瞬,对方沿着石阶走上松云山,而他从另一条小径翻上来,相看一眼,像两个在尘世间乍然相逢的山客。 “没什么,你先。” 闻时抬了一下下巴,说着以前不会说的话。 “好,我先。”谢问应下来。 他轻顿了一下,抬手碰了一下自己唇边,道:“你这边破了,抿一下血。” 闻时静了一秒,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收了视线,偏头舔了一下唇沿,果然舔到了血味。 外面忽然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闻时不是第一天住在这,对这个声音已经有些熟悉了。那是有人站在门口开密码锁。 舌尖的血味迟迟不散,闻时又抓起那只刚洗干净的杯子倒了点水。 他仰头喝着的时候,瞥见谢问朝客厅外看了一眼,说:“你弟弟跟老毛回来了。” 闻时咽下水,“嗯”了一声。 别墅大门响了一下,玄关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夏樵和老毛在换拖鞋。药罐子磕碰着,还夹着几句人语,接着客厅大灯“啪”地被人拍亮了,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晦暗和安静。 谢问的目光又转回来。 他还是背着光,但神情却清晰多了,乍看之下依然是平日里的模样。 “所以你刚刚是想说什么?”他问。 闻时搁下了玻璃杯。 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现编的水平又十分有限,只能逮住刚回来的人找借口。 他从谢问旁边擦身而过,眼也不抬地捏着手指关节说:“想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回,我找夏樵。” 小樵同学一手拎着个袋子,趿拉着拖鞋正要说话,就听见了他哥的声音。当即欣喜叫道:“哥你醒了?!” 闻时:“嗯。” 小樵举着袋子就冲了过来。 闻时让了一步,免得被他撞上。 于是小樵一个惯性没刹住,差点发射到谢问这边来,好在被他哥顺手拽了一下他的卫衣帽子。 “谢老板。”夏樵讪讪地叫了人。 闻时朝那瞥了一眼。 以前他总觉得夏樵怕人怕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大约是傀的本能。就像老毛和大召小召,再怎么厉害也在傀师的压制之下,总会天然带着几分敬畏。 谢问的觑着 夏樵手里的袋子,问道:“药都拿来了?” 夏樵老老实实点头道:“拿了,老毛叔让拿什么我就拿了什么。应该挺齐的。” 闻时看着夏樵有问必答怂兮兮的背影,心说这么个二百五别是尘不到做的吧? 正常傀师做傀都是有讲究的,毕竟灵神有限,不可能随便耗着玩儿。但是尘不到不一样。他闲。 这人兴致来了,可以捏一串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然后指使着那些东西把他当树爬。 闻时想了想,觉得夏樵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鼻子灵和胆子小外没什么特点也没什么用处的傀,某人真的做得出来。 “怎么全让你拎了。”谢问朝老毛抬了抬下巴,“他空手腆着肚子回?” “???” 老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承受了一波无妄之灾。 主要这种事他有阴影,当年闻时还小的时候,也这样拎过满手的东西。尘不到就说着类似的话,怂恿带逗哄地让小徒弟薅他! 他一个鸟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乖乖认命。 所以现在看到谢问用这种长辈式的语气说话,老毛就害怕。这是一种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条件反射。 好在夏樵做人。 他摆着手解释道:“不不不,老毛叔那么大年纪了,哪能让他费这个劲。我这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空着手更不像话。” 老毛:“……” 这一句话令人发指的点太多,闻时都听麻了,他捏着喉结,一言难尽地看着小樵的后脑勺。 谢问不知为何又朝这边扫了一眼,眸子里浮起几分笑来。不知是因为夏樵的话,还是因为闻时的表情。 老毛由此逃过一劫,忙不迭抽了夏樵手里的袋子,招呼大召小召进厨房烹药去了。 “这什么药?”闻时在谢问抬眼的时候沉声说了一句。 说完他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 他其实知道那是什么药,一闻味道就明白了。以前在松云山,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常会用这药汁泡手,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快能清掉一半。 谢问看着他,静了两秒说:“驱寒镇痛的,效果还不错,等他们煎完你泡一会儿试试。” 闻时点了一下头。点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醒了、痛感也早就过了。 偏偏夏樵这个棒槌担忧地说:“哥你醒了还是很 疼么?” 闻时默然片刻,蹦了一个字:“……对。”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承认疼。 强行的。 夏樵可能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硬气的痛,有点茫然无措。下一秒,他就看到他哥朝沙发的方向冷冷抬了下巴,示意他过去面谈。 夏樵搂着手里余下的一个袋子,乖乖朝沙发走。 闻时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般转头道:“你上次也泡的这个?” 谢问原本要去厨房看一眼、当监工。听到这话他脚步停了一下,转过身看向闻时:“你说哪个上次?” “西屏园。”闻时言简意赅地提了三个字。 当初他跟夏樵找到西屏园的时候,谢问呆着的那个小屋里就有汩汩的沸腾声,像是在煮什么东西、 谢问“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你居然记得,眼睛倒是尖。” “刚好记得。”闻时动了一下嘴唇:“你泡这药干什么?” 谢问:“驱寒。” 闻时:“为什么?” 谢问:“天生体质不好,怕冷。” 骗子。 闻时抿唇看着他。 寥寥几句,他们之间又变成了那种莫名紧绷的状态。 直到余光瞥见夏樵在沙发那乖乖坐下,他才收回视线,扭头朝那边走去。 皮质沙发嘎吱响了一下,夏樵看见他哥在旁边坐下来,支着两条长腿弓身坐着。他半垂着眼皮,捻着一侧耳骨,眸光落在地面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侧头看过来,指了指夏樵手里攥着的手机,嗓音沉沉地问:“这里面有周煦么?” 夏樵:“哈???” 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闻时是想问他有没有周煦的联系方式。 巧了,上次还没有呢,这次从笼里出来就加上了,还是周煦主动的。夏樵十分笃定,那个叛逆期的中二病是被他哥的傀师搞服了。 闻时过于冻人,周煦那小子可能不敢直接找他,便委婉迂回地找了夏樵。 所以周煦想找他哥,夏樵完全可以理解,但反过来就很令人迷茫了。 夏樵纳闷地说:“你是想找他么?找他干嘛呀?” 闻时:“问点事。” 夏樵怀疑自己聋了,听岔了。 但其实没有,闻时是真的打算找周煦。 谢问在传言里是个被除名的“张家人”,他怎么到的张家,经历过什么事,为什么大家会认他是“张家人”。除了谢问自己,大概只有张家人才能说个一二。 周煦是张家人,又在本家住过,还是个什么都喜欢掺和一脚、什么都想知道的性格。他妈妈张碧灵又是少有的跟谢问有来往的人之一。 所以问他一定能问出点东西来。 夏樵虽然满头雾水,但毕竟不敢抗旨。他吸了吸鼻子,在闻时的盯视下打开手机,翻找出了周煦。 “我拨个语音,你跟他聊?”夏樵询问道。 闻时却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了不。 夏樵更纳闷了,心说难不成要打字说? 也……行吧。 夏樵切换成打字模式,两手拇指悬在键盘上,做好了预备的姿势:“那哥你来说,我来打。” 说话间,他已经率先扔了个表情过去,算是跟周煦打了声招呼。 谁知这个提议再次得到了闻时的一个“不”。 夏樵懵了,心说这特么……难道您要自己打??? 民国遗老学过拼音五笔九宫格吗??? 就在他们为这事拉扯的时候,以周煦、大东为中心的张家……准确而言是除了闻时夏樵以外的其他各家,正对着名谱图在线发癫。 发癫 其实那个笼刚破的时候,名谱图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于破完之后的第一天都是相对安静的,也许某一刻有过动静,但只是刹那间,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所以入笼的那帮人最初也都“正常”地出来了—— 孙思奇是被周煦叫车送回家的。 他妈给他俩开门的时候脸上的面膜没卸,乍眼一看连周煦都吓得差点崩出粗口,孙思奇一个条件反射,跌坐在门口就开始哭,还攥着周煦叫“大仙”,弄得周煦差点被他爹妈当场扣下。 好在他没说出什么名堂,笼里的场景忘了大半,只觉得自己好像在车上睡了一觉,囫囵做了一场逼真的噩梦。周煦才得以被释放,忙不迭滚回自己家。 周煦倒是体质特殊,笼里发生过什么记得清清楚楚,但架不住是个脆皮,进门没一会儿就发起了高烧,也是睡睡醒醒。 大东在笼里也受了点罪,但毕竟判官出身,反应没有周煦那么大,强行灌了一包感冒冲剂当作预防,只头疼了半晚,睡一觉就好了。 相比而言,他那搭档耗子就麻烦多了。 虽说入笼皆是虚相,但只要在笼里真出了事,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笼迟迟没人解开,那世上可能会多一个沉睡不醒的人或是多一个疯子。如果运气好,笼很快被解了,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病缠身,噩运不断。 最惨的是困进笼里的“死地”,那解不解都是不得超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耗子不是最后这种情况,又刚好有闻时在,给他把笼解了。但他还是径直被送进了医院。 大东回住处呆了一夜,便去医院照应了。张家其他几个跟耗子关系不错的人,也都跑了一趟。但那时候还没惊动到本家。 张家本家觉察到不对劲,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 彼时张岚刚从外地回来,一路风尘仆仆。这位姑奶奶边忙还边跟人吵吵关于某个笼的事,沈家徒弟被她忘到了脑后,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跟大东联系。 而张雅临也刚解决完一个很棘手的麻烦,姐弟俩在回来的时候碰了个照面,干脆拉上了同行的几个人,又叫了住在本家这一块的几个同辈、小辈,在他俩那个偌大的厅堂里,搞了个接风洗尘宴。 相互接,一道洗。 这帮人最开始还比较收敛,因为怕吵到后屋的家主。后来喝了点酒,氛围便渐渐放松下来。毕竟都是一帮年轻 人,本性还比较活泼,尤其是张岚。 张大姑奶奶带头,以逼疯她弟弟张雅临为基准,闹到了将近12点。 本来是个挺尽兴的夜晚,坏就坏在有两位朋友喝大了,非要争论两人最近解的笼哪个更难一点,于是他们做了那晚最后悔的一件事——勾肩搭背扭到了判官名谱图前,试图给自己找理论依据。 一个人说:“我那笼解完,当天就往上蹦了一名。” 另一个人说:“我虽然没动,但是——” 后半句还没说完,他就“嘶”了一声。因为他发现自己旁边出现了个新名字:“诶等下,张效东……这谁啊?有点耳熟。” 餐桌边有人听到了这句话,趴在椅背上嘲讽他:“你喝晕了吧,还耳熟呢,那不是大东么!” 贵人多忘事的张大姑奶奶这才一拍大腿,说:“哦对大东!你不提我都忘了,我还让他跟耗子帮我跟着人呢。” 她一边掏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大东怎么了,值得你那么嚷嚷?” 名谱图旁的那个人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说:“他都跟我并行了……” 这话一说,桌上的人都瞪向了名谱图:“开什么玩笑?” 在座但凡认识大东的,都知道他水平虽然不怎么样,但性格够闹、话够多,是个能热场的人。所以都跟他有几分来往。 但重点在于:水平不怎么样。 这人能在名谱图上占个还可以的位置,纯粹因为因为闲不住,进笼多。 “他最近进了几个笼啊,这就往上跳了一名?”有人咕哝了一句。 “谁他妈告诉你他只跳了一名。”名字跟大东并行的那个人不乐意了,戳着某个位置说,“他以前在这!” 那就不是蹦一下的事了,那是蹦了三蹦。 名谱图上中间这块以年轻一辈为主,这群人精力旺盛,普遍进笼解笼比较多,排名常有浮动,但都在一个范围内,蹦上蹦下都是以“一名”为单位,毕竟都是小笼为主。 像大东这样一跳三下的,就有点超限了。 “我昨天听谁说的,他刚进过一个笼。” “我靠,一个笼蹦三蹦?他是老祖宗上身了还是傀线镀金了啊?” “没准那小子一个灵神爆发,搞出真大鹏了呢。” …… 一帮人七嘴八舌,半是争 论半开玩笑。 张岚自己常年占着最顶上的位置,对于其他人怎么跳,其实并不太在意。准确而言,是没有概念。 她自己当初刚上名谱图,几乎每天都在往上窜,最夸张的一次是解了个大笼,在笼里被逼出了潜力,借着符纸和另一个小辈的配合,搞出了当年老祖宗卜宁专擅的一个大阵,直接从中游位蹦到了第五。 后来连续几个笼都发挥很稳,不是昙花乍现,她就顺理成章登了顶。 张雅临的经历跟她差不多,甚至老一辈有人说过,他冲一冲,没准儿能把他姐姐压下来,从万年老二翻到第一。 但是张岚知道,不可能。 除非她弟弟突然转性变得勤快,不再抱着他偶像的小匣子一天擦三回……这种事情,得靠雷劈。 所以其他人在激烈讨论大东蹦三蹦的时候,张岚依然没抬头,只是给大东去了一条信息,询问情况。 结果问出来的结果让她有点上头—— 大东回复说:我们解了三米店的笼。 张岚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三秒,当场提高调门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你们解了什么???” 姑奶奶嗓门大,满厅堂的人都安静下来,眨巴着眼睛看向她。不明所以、也不敢动。 就连喝多了开始入定的张雅临都忍不住说:“你小点声,什么事这么叫嗷嗷叫唤?” 他刚问完,就听到了他姐公放出来的语音,大东回复道:“岚姐,我说我们解了三米店的笼,就那个原本是密室的地下通道,云锦路那个,记得吗?” 张雅临:“……” 他诈尸而起坐得板直,盯着张岚说:“那他妈不是一个笼涡么?” 因为过于震惊,他连君子教养都给忘了。 这下没人怪张大姑奶奶嗓门高了,因为整个厅堂寂静了几秒,瞬间就炸了。 不是说解个笼涡就能上天入地,毕竟张岚和张雅临都解过,但这话从大东嘴里说出来,那效果真是……堪称一绝。 好在有人还算理智,横插了一句:“先别这么激动,还真当大东能解三米店那种笼啊,肯定是有别人在场,他顶多打个副手,你们清醒一点。” 刚巧张岚发了一条语音问大东:“你说你们解了那个笼,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在?” 果然,大东很快回复道:“对,八个人进的笼。” 这话一出,大家迅速冷静下来。 “还真是,八个呢。” “我就说嘛。” “所以还有谁在场?” “他师父?” “有可能,但应该不止这一个吧??” …… 众人掰着指头排了一些人,觉得如果有那么几个长辈级别的人在场,也还是可以理解的,没那么夸张。 张雅临也恢复了淡定,让小黑给他拿了条热毛巾,擦了擦脸,醒酒。 毛巾捂在脸上的时候,他听见他姐又给大东去了一条语音,说:“噢,你吓我一跳。主要是你在名谱图上窜了好几名,他们正吃惊呢。所以另外七个都是谁?是云齐老先生他们吗?” 张云齐就是大东的师父,虽然排位不如张岚他们,但跟张家家主关系不错,年龄相仿,资历挺高,值得一个尊称。 片刻之后,大东的回复来了。 他非常详细地罗列了进笼的人名:“我、耗子、周煦、周煦他同学、谢问、谢问的店员、然后是沈家俩徒弟,夏樵和陈时。” 张岚:“………………………” 这踏马还不如不列。 因为张雅临毛巾掉了。 其他人直接疯了。 周煦? 周煦他同学? 谢问? 谢问他店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更重要的是,又有沈家那个见鬼的大徒弟。 张岚于是怀着不详的预感,问了大东一句:“你就说谁解的笼吧。” 大东说:“沈家大徒弟。” 张岚一阵窒息。 大东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岚姐我跟你说,简直绝了。我在笼里差点吓死,还丢人丢大了。那个沈家大徒弟根本不是什么弱鸡!” 这踏马还用你说? 在所有人都一个想法:你都说他能解三米店了,这要还是弱鸡,在座的活不活??? “所以……”名谱图旁边的那位兄弟开口了。他现在已经不纠结大东了,注意力全在张碧灵上面的那条线上,“一个能解笼涡的人,怎么也不会不够水平,沈家这条线是不是该出现新名字了?” 不止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拉到了那条全员已亡故的线上。 算一算,笼解完到这个点,差不多也稳定了。既然大东都有了动静,那沈家也该有了。 这下,连张岚和张雅临都呆不住了,一并到了名谱图旁,等着看那张图添一个新名字,也等着看那名字能蹦几下。 这么静了有几分钟吧,那图果然变了,就是变得有点骚。 他们的料想只成真了一半—— 线它是真的蹦了。 也不对,不该叫蹦,叫发射。 那条排在倒数第二的线一个原地起飞,直接窜到了上游。 在它旁边,紧紧挨着另一个人…… 人叫张雅临。 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人就已经不行了。 还有更不行的—— 就算这线快蹦到顶了,那个所谓的新名字依然没出现。 线上还是江山一片红,各个都死得明明白白。 当时正是闻时人事不省的时候,灵神不稳。可能是名谱图太敏感吧。 就见那线窜到顶后,呆了不到三秒,又落回了倒数第二的原位。 隔了三两分钟,又窜上去。 然后又掉下来。 再上去。 再下来。 …… 如此循环往复。 看了一会儿之后,张岚感觉自己能当场犯癫痫。 他们还算好的,至少有一点点心理预期,多少算有准备,也知道一点情况。 其他不知情的人就要了亲命了,全程懵逼地看着那条线在图上舞动。 于是大东和周煦这两个精神状况还可以的人,被直接提溜到了张家本家,在层层包围之下,讲三米店的故事。 当听到沈家大徒弟掏出一条蛇的时候,张雅临跟上一回的反应终于有了区别。 他表情裂了一下,抓住周煦比划的胳膊,幽幽地问:“你说那蛇什么颜色?” 周煦:“黑色啊。” 张雅临:“身上带火吗?” 周煦回忆了一番:“不带吧,从火里游过去算吗?” 张雅临还不放心:“那蛇具体什么样你再形容一下。” 周煦:“特别长,特别大,气势汹汹,背后有俩骨头还是什么的凸起,身上的锁链——” 张雅临突然打断:“ 身上有锁链?” “当然啊,傀不都有么。” “你确定看见它有锁链了?” 周煦点了点头,心说我又不瞎。 张雅临瘫回沙发上,似乎是松了口气,但又很恍惚。 有人没忍住问道:“雅临哥这是想到啥了?” 张雅临摇了摇头说:“没,我可能是疯了,没可能的,那人的傀不带锁链。” 这话说完,疯的就成了别人。 因为傀不戴锁链,意味着傀师强到完全不怕压不住傀,一点都不用收敛。 这样的傀师,总共就两位。 不能细想,想多了就是鬼故事。 他们也不懂张雅临为什么突然要讲鬼故事。 张雅临仰在沙发背上,想了一会儿,突然对张岚说:“要不……把老爷子请出来问问吧,我实在想不出那图该怎么解释。” 张岚却说:“请老爷子?要万一搞个大乌龙呢。” 张雅临:“那你说怎么办?” 张岚:“先让小黑算一卦。” 我—— 张雅临简直不能骂的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姐。 过了几秒,他说:“要不这样吧。” 张岚觑了他一眼:“嗯?” 张雅临:“咱俩去找他。” 张岚:“然后呢?” 张雅临:“下个笼。” 张岚:“???” 他们正游移不定的时候,周煦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消息。 内容写着: 我是陈时,方便么。 这个消息动静很小,但还是有人朝他看了一眼。 依照周煦以前的性格,这种出风头的事他一定咋呼得所有人都知道,恨不得举起手机说:“你们讨论的那个谁给我发消息了。” 但这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吭声,甚至还下意识把手机往后缩了一下,以免被人瞥到内容。 然后他迅速回复道:不方便接打电话,但打字没问题。 手拙 他打字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民国遗老很有问题。 遗老不太会用手机,遗老身边还总有人来来去去,干扰他的行动和思路。 夏樵把手机上供给他哥的时候,觉得五笔是不用指望了,但拼音应该没问题。因为想起来他哥说过的一句话:“我是95年死的,不是65年。” 为了避免上次关于可乐的乌龙再次发生,夏樵决定不找怼了,直接把九宫格调成了26键,指着键盘说:“哥你把每个字转化成拼音,一个一个戳,然后在上面这排选一下字,就可以了。” 民国遗老拧着他好看的眉,盯着26键上的字母看了三秒,蹦了一句:“拼音没学过。” 听到这话,夏樵可以确定他哥至少知道拼音这个东西。于是他更纳闷了:“怎么会?95之前年拼音就应该很普遍了啊。” 闻时撩起眼皮看着他:“我认识字,为什么要从拼音学起。” 夏樵:“……” 夏樵:“对不起,我是智障。” “那那那手写吧。”小樵认错态度极其良好,可能怕被怼吧,又手速飞快地把键盘切成了手写,说:“这个就很简单了,要什么字就写什么字,在上面选一下就可以。就是速度比拼音慢一点,别的没毛病。” 闻时可能听进去了“速度比拼音慢一点”这句话,于是写字的速度就很快。 他在屏幕上写了一串。 夏樵盯了一会儿,感觉帅是很帅,就是一个字都没看懂。 他都不认识,输入法当然更不认识,于是蹦出了这么一句:“舌兰丫事够”。 夏樵心说我的妈。 闻时:“……” 这位帅哥显然对输入法很不满意,把手机屏幕翻给夏樵:“这什么?” 夏樵默默伸出一根手指头,给他把这句乱码删了。 他正要再教点什么,就听见远一些的地方传来了一些人语。 厨房那边的药应该是煮好了,老毛和大小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讨着什么,可能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大召朝这边喊了一句:“小樵在忙吗?” 夏樵高高应了一声:“哎,姐姐怎么啦?” 闻时也一并抬头,朝那边看过去。 “有毛巾么?”大召脆声说。 “或者垫子也行。”小召附加了一句。 夏樵 :“有啊。” 大召:“放哪儿了?我们没找到。” “在那边柜子里——” 闻时收回手机,打断道:“你过去吧,这边等会儿再说。” 夏樵正是这么想的,于是忙不迭领了旨,趿拉着拖鞋匆匆过去。 于是客厅这边便静了下来,只剩下闻时一个人握着手机弓身坐着。 倚着厨房门的谢问忽然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闻时的目光跟他撞上,静了片刻,又敛了眉眼。 他重新垂下眸,摆弄着夏樵的手机。 过了几秒,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其实那动静很小,远比不上厨房那几个人弄出来的声响。但落在闻时耳中,却清晰异常。 他只要听着声音,就知道那是谁。 闻时没抬头,只是眼皮轻动了一下又落回来,像是不经意地扫过茶几上的某个摆件。但谢问却落进了他的余光里。 闻时坐着的这张沙发很长,足够三人落座。夏樵一走,他左右两边都变得空空荡荡。 谢问在茶几前停下步子,站在视野的边角。借着余光,闻时只能看到他裁剪得体的西装长裤,被茶几遮了一小截。 看了一会儿,闻时抬起眼:“药煎好了?” “煎好了。”谢问脸朝厨房的方向偏了一下,目光却没有转过去,依然垂眸看着他,“一会儿老毛他们端过来。” 闻时“嗯”了一声。他嘴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两人目光还落在对方身上,却忽然没了话。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氛围变得有些怪,像秋冬天静电的绒毛,根根直立却又是柔软的。 谢问目光移了一下,朝厨房那边瞥扫过去。闻时也已经敛了眉眼,拇指滑过手机屏幕,淡声说:“干嘛一直站着?” 谢问没答。或许也说不清理由。 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说:“正要坐。” 闻时余光瞥见他脚尖转了一下,几乎要朝身边这个空位走过来了…… 但他最终还是在单人沙发旁止了步。 “烫不烫啊老毛叔,我来吧!”夏樵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边去。”老毛回了一句,“你把垫子在茶几上摆好,免得把茶几面弄坏了。” 跟着嗓门一并过来的,还有好几 道脚步声。 这几人的动静实在很大,闻时终于又抬起头,刚巧看到谢问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对方像是不经意地瞥扫了一下,或是只落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蜻蜓点水,而后便投到了最吵闹的地方—— 老毛端着一个砂石质的药钵,迈着匆匆的小碎步来了。大召小召追在他后面,夏樵手里拿着两个圆圆的杯盘垫。 药钵里的汤汁还沸着,滚滚热气瞬间散开来。 闻时看着那片热烫的白雾,忽然想起曾经听来的一句话—— 你看见他在看你,他就一定也知道你看见他在看你了。 当时这话是他某个徒弟拿来调侃别人的,与他全然无关。他在一旁听得随意,只是因为格外绕,所以一直留有印象,又在这一刻乍然记起。 谢问在那蜻蜓点水的一眼后便没再转头。他在老毛冲过来的时候朝后让了一步,几乎退到了闻时旁边,提醒了老毛一句:“你瞄着茶几,别冲着我,是要泼我还是怎么?” “那我哪敢,这边离得近好摆放。”老毛委委屈屈地说了一句,一个马步稳稳扎在茶几旁,占了谢问刚刚的位置,指使夏樵说:“两个垫子摞一起。” 夏樵听话照办,老毛这才把药钵搁下,还调整了一下位置,端端正正摆在闻时面前。 闻时习惯性伸了手,却听见夏樵说:“我去拿个碗和勺。” 老毛纳闷道:“拿碗和勺干什么?” 夏樵比他还纳闷:“盛了喝啊,不然捧着这么大一个钵灌吗?” “谁说是喝的。”老毛没好气地说:“泡手用的。” “真的假的?泡手就管用?”小樵同学开了眼界,又有点将信将疑。 “灵——”老毛差点要给他解释这药怎么对灵相起作用,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现在只是谢问的店员,会知道灵相这些东西,但接触不会特别深。 于是他匆匆朝谢问瞥了一眼,含糊说:“反正对身体有好处。” 谢问:“……” “看我干什么?”谢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老毛意识到自己此地无银了,忙说:“就看看。” 老毛这么一改口,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没什么,但变相提醒了闻时。他收回了要伸向药钵的手,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泡的,不是用来喝的。 可是夏樵这个二百五却 来拆他的台,说:“哥你好聪明啊,居然知道要泡手。” 闻时:“……” “我不知道。”闻时冷飕飕的,“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夏樵没想到夸人还能被怼,委委屈屈地在旁边坐下,但又碍于怂,没敢挨得太近,保持着一点距离,“那你伸手……” “我试温度。”闻时眼也不抬地蹦了一句。 他依然不擅长编谎话,只能凭气势。并在心里打算好了,如果夏樵再多问一句兜不住的,他就走。 好在夏樵没有继续,而大召小召又格外上道,热情地叮嘱他说:“这会儿正烫呢,得晾一下,不过这个药气也是好的,蒸一蒸没坏处,所以我们就给端来了。” 闻时点了点头。 药在他面前散着热气,味道很浓郁,但并不难闻,依稀还带着松云山的气息。 这方药其实不止能祛寒镇痛,闻时自己后来又琢磨出来一些东西。打底还是这些,只要稍稍加点别的又有新的效果,比如钟思擅长一道定灵符,两帖符纸烧成灰加进药里,就有凝神定灵的效果,他给自己烹煮过很多回。 不用洗灵阵的时候,他就靠这些药。每当他心思松动,就会用这个压一压。不过抵不了大用,饮鸩止渴而已。 当年他一沓一沓地问钟思要那些符,弄得对方不明所以,一度担心他是不是压不住自己的傀,要被反噬了。 后来看到他放傀居然连锁链都不扣,才拱手告辞,打消了那些担忧。 而现在,他的状态恐怕十帖符纸烧了化进药汤里都不够用,那个当初抖着符纸满山忽悠师兄弟说“灵符管够,要多少画多少,拿好东西来换”的钟思却早已经不在了。 …… 他从药汤上收回目光,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碰了一下。 原本稍稍变暗的屏幕重新亮起来,这是他从夏樵那里看来的方法。他动着手指,又在屏幕上把要发的句子写了一遍。 出来依然是一堆不明所以的东西。 老毛毫无眼力见地在茶几边杵着,半挡了单人沙发的位置又无人提醒,以至于他家老板迟迟没能落座。 过了许久,闻时感觉沙发软垫陷了一下,谢问终于还是在这边坐下来。 虽然是夏天,他却穿着长袖衬衫,薄薄的布料轻擦过闻时的t恤短袖和胳膊,明明没有贴靠着,却依然能感觉到体温和气息。 闻时手指顿了片刻。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在笼里,谢问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跟他呆在一起过,好像总是跟他隔着一小段距离。 再上一次稍稍亲近点,还是在西屏园,谢问病气严重泡着那些药。他本来要离开,对方轻敲了他的肩膀说“晚一点送你”。 闻时垂着眸,下意识把之前的句子又写了一遍。 “这东西有点笨,你写草书它认不出来。”谢问忽然说。 闻时偏头看他。 对方跟他一样倾着身,食指长长,隔空指着手机屏幕。他眸光半垂,落在眉骨和鼻梁的阴影里,显得又黑又深,但唇色却很淡。 闻时视线扫过去:“看我写字干什么?” “坐下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谢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夏樵同学难得有回眼力见,帮他哥找补道:“我哥之前不爱用手机,所以这键盘用不习惯。” “知道。”谢问抬眸扫了他一眼,点头说:“听你提过。” 他见闻时迟迟不动手指,便竖起左手手掌,替闻时虚虚挡了屏幕,说:“现在看不到了,你写吧。” 夏樵想说要不咱们换个位置吧。 但他看见他哥曲着食指关节,把谢问的手往侧边推了一公分,然后就闷头写起了字……他又张不开口了。 那气氛有点说不上来,但夏樵觉得,说不定他哥觉得这样挺好的。 事实上闻时也确实不太想动。 他换了正楷,写了一句“我是陈时,方便么”,很就快得到了周煦的回复。 然后他又写到:问你些事。 周煦依然回得很快:你问我事情???哪方面?你确定是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吗? 闻时:嗯。 周煦:我知道最多的就是自己家里那些人的八卦 周煦:要不就是判官相关的杂文野史 周煦:你总不会是问后一个吧? 闻时:你应该知道点。 周煦:hello? 周煦:网络是不是有延迟? 周煦:你那么厉害,肯定不会问判官方面的事了。所以你要问张家的人?想问谁? 闻时:什么延迟 周煦:…… 周煦可能有点崩溃 ,开始发起了表情包。 闻时木着脸,一边觉得周煦还挺机灵,一边又得忍着那些傻不拉几的玩意儿从眼前刷过去。 等到对方不再动了,他才又动了食指。 他想写谢问,可刚落下一个言字,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写过这个名字。 闻时怔了一下,那抹熟悉感便消失殆尽再也捕捉不到。 他下意识朝谢问看了一眼,对方正在跟老毛说话,手掌却依然替他虚挡着屏幕。 手机在震,周煦不甘寂寞地催问道:所以你要问谁啊? 周煦:谁啊?谁啊? 谢问。闻时还是把这两个字写了发过去,然后摁熄了手机屏幕。 等到他再看消息,已经是半夜之后了。 周煦不负期望写了很多,闻时划了好几下才翻到顶。 他说:我就知道!好奇他的人太多了。不过你居然也会这样,真是吓死我了。 来历 闻时当时没有回复,好在周煦似乎并不介意这个。 他大概是真的热衷于听故事、讲故事,又或者已经默认闻时打字慢、有延迟,自顾自地把谢问抖搂了一遍,恨不得上下三代都说个明白。 闻时看着那开头和篇幅,就觉得当时在打字的周煦要么正无聊,要么憋狠了。 周煦说:谢问他妈妈你听说过么?也是张家的,据说早年挺有名的,十来岁就很厉害,搁现在来说就是天才少女吧,名字叫张婉灵,跟我妈一代,都是灵字辈的。其实我小叔张雅临也是,只是他觉得雅灵太秀气,自己给改了。小姨更牛逼,“灵”字直接不要了。 周煦:不过,你如果顺着名谱图上谢问的名字往前看,只能在他那条线上找到一个叫张婉的,那其实就是他妈妈,只是“灵”字去掉了。她情况跟我小姨不太一样,我小姨和小叔虽然辈分大,但是年轻,有点特立独行,不想名字给别人差不多才改的。谢问他妈妈就不同了,她当年是被赶出本家的、收了灵字的。 周煦:这么想想,也是个奇人吧,虽然后来都说…… …… 虽然后来很多人都说,谢问只是张家一个毫不起眼的旁支。但在张家本家呆过,听过一些事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这样。 张家本家每代几乎都有两个人,就像张岚、张雅临姐弟一样。现在这任家主名叫张正初,是张岚和张雅临的爷爷。 按照张家的规矩,接任的人年满35岁,家主的位置就会往下移交。这条规矩从古到今一直严严谨谨被遵守着,却在张正初这里断掉了。 张正初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张隐山,从小就是按照继任家主的规格培养的——为了不忘老祖宗的本,张家历任家主都是杂修。 可惜张隐山没能对得起这种重视,他这杂修是真的杂,什么都学一点,但什么都拿不出手。天资愚钝,比旁支都不如。 反倒是二儿子张掩山,从小随性自由,左学一点,右学一点,成了个出类拔萃的杂修:阵法、符咒都是佼佼者,就连最看天资的卦术以及最费灵神的傀术都鹤立鸡群。 张正初倒也没太纠结,二儿子成年没多久,就成了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人选。 这本来是桩好事,谁知半途出了意外。 张掩山32岁那年,在解决一个巨大笼涡的时候不小心进了死地。即便那片笼涡后来被人联手解了,他也落了个魂飞魄散、灵相俱毁 的结果,死得彻彻底底,只留下两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就是后来的张岚、张雅临。 本就是丧子之痛,再加上好好的接班人也没了,张正初备受打击,一夜之间老了很多,那之后就不大乐意露面,成了半归隐的状态。 虽说是半归隐,但该管的事他还是要管的,比如新的继任者。 张掩山亡故,留下的孩子又太小。按理说,家主的位置自然就得往哥哥张隐山身上倾斜。 但张正初没有。 比起大儿子,他更青睐大儿子的女儿。那姑娘一点儿不像她爸,小小年纪就表现非凡,十来岁就胜过了大多数同辈,到了二十,更是有了要登顶的架势。 这个姑娘就是张婉灵。 张家在很多人眼里,其实是有些古板的,不知道是不是大家族的臭毛病——别家时不时会有女家主出现,张家延续千年,却一任女家主都没有。 张掩山刚去世,张婉灵势头正盛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张家没准要破例了。 但这例最终还是没破成。 张掩山去世第二年,张婉灵就跟家主老爷子闹崩了。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只知道那之后张婉灵就被赶出了本家,收了同辈都有的“灵”字,就算跟本家彻底没有瓜葛了。 周煦:对了,说到这个。你知道为什么所有判官,几乎每家都会挂一张名谱图么?我小姨说现在好多小辈都不知道原因,以为就是挂着好看或是为了数排名。其实是出大事的时候,可以召集其他判官。反正具体啥样我也没见过,就有这么个说法。 周煦:我小姨悄悄给我讲过,当时老爷子就召了其他家的人过来,什么齐家、李家,还有老资历的钟家、庄家,走得近的,有来往的都到了。把名谱图修了一下,顺便告诉各家,张婉灵中了邪,净说些大逆不道的疯话,从此就跟本家没关系了,提都不要提。 先经历了丧子之痛,又碰到了血亲反目。张正初据说元气大伤,彻底不露面了,有事都是交代其他人去办。后来张岚、张雅临成人,不碰到大事都不敢打扰张正初。 不过,不管露脸的是谁,张家的面子别人还是要给的。家主说没有张婉灵这个人了,那其他家就当没这个人。只在私下偶尔提一两句,从不会放在台面上说。 这么一来,张婉灵……不,张婉几乎被现世的大部分同行隔绝在外,像个了无牵挂的人,独自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入笼、出笼。 但也有那么几个边缘化的人物,在众人视野之外,跟她保有一丝联系。比如周煦的妈妈,张碧灵。 周煦:我妈说她跑得挺远的,也没见多伤心。反正我不太能理解,跟亲爷爷断了关系,居然还挺怡然自得。不过有时候想想吧,也挺酷的。 这中二病十分矛盾。 他从小听着那些说张婉不义不孝的话,一边随大流地觉得她不对,一边又本能地崇拜她那种跟家里“断绝关系”还云淡风轻的气势。 他可能兀自纠结了一会儿,两条留言中间隔了一小段时间,过了片刻才继续道:据说她走的第二年就有小孩了,就是谢问那个病秧子。我妈当时跟她通过信,我今天早上烧退了没事干,心血来潮在家翻一本书,居然还翻到了那几封信呢。 这个中二病居然跟炫耀一样说:哎对了!你看过病秧子小时候什么样么?我今天看到了,信里夹着两张照片。 “……” 闻时手指划拉到这里,顿时就不爽了。 尽管他知道,既然谢问能“变成”张家某个被除名的判官,这么些年也没人怀疑,一定会把往事做得很周全,没准会甩一个傀出来,捏成小时候的样子,像金翅大鹏一样让他慢慢长大。 那应该不是谢问本人,但闻时还是很不爽。 以至于他原本靠在床头的,直接撑起身坐到了床沿。 台灯亮着昏黄色的光,他弓身坐在光下握着征用来的手机,拇指划开了键盘,写道:信呢? 消息发出去,界面跟着跳到了最底下。他这两个字上面悬着消息发出的时间,凌晨3点12分。 闻时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很晚了,周煦恐怕早就睡了,并不会给他什么回音。就算给了,也不会透过这两字弄明白他想看什么 他手腕垂下来,松松握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又把屏幕翻过来,拇指朝上划着,去看周煦后来说的话。 周煦说:病秧子他爸应该是个普通人,不在名谱图上,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反正大家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做什么。反正他最广为人知的,就是被病秧子害死了。不过我小姨说,最早的传闻也不是这样。 …… 最早的传闻说,那个倒霉的男人是被张婉和她儿子害死的。那时候,谢问还不是这句话中的主角。 那年谢问应该10岁,张婉跟他入了一个笼。那个男人当时也 在,只是没有一起被卷进去。 其实索性一起进去也就好了。至少在笼里,他会处于张婉和谢问的视野范围内,可惜他没有。 张婉解笼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导致那一刻,四散的黑雾溢了一些出来。 那地方本来就是一片笼涡,像冒着泡的沼泽一样让附近的人尘缘累累,很容易生出新笼。于是张婉解笼的瞬间,她丈夫就被裹进了另一个笼里,一脚踏进了封闭的死地。 这经历,某种程度上,跟张家那个原本应该成为家主却英年早逝的张掩山一样。于是有人把这两件事扯到了一起,说是张婉这个人命格不好,亲缘绝断,情缘难长。 碍于张家家主张正初说过,要当张婉不存在。所以传言断断续续,没人在明面上提,也就不成气候。 直到又几年之后,谢问成年之初,张婉在某次入笼的时候步了自己叔叔以及丈夫的后尘,也踏进了死地。 自此,谢问在这世上就成了孤家寡人,而各家私下流传的话也从“张婉命格不好”正式变成了“谢问亲缘绝断,是天煞的命”。 最初有人信,自然就有人不信。毕竟命这种东西太虚了,只有一部分修卦术的人喜欢挂在嘴边。 但后来有些事,让他们不得不信。 一是某天名谱图上多了一道朱笔划痕,血印一般横贯过谢问这个名字,标志着这个人不该存在于这里。 也就是说,他被除名了。 后来,有专修符咒的人借着符咒看了谢问的灵相,发现他业障满身,确实是天煞的命相,而且远远浓重于所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十方地狱的恶鬼。 这样的人确实沾不得,也活该被除名。 于是从那之后,谢问就成了公认的大家都应该避开的人,被排在了所有在世判官之外。 周煦说:之前谢问其实一直不在宁州,好多人比如我,从小就听着他那些传闻长大,但没怎么见过他。这个倒挺好理解的,毕竟他妈是被赶出去的,他又并不受待见,来宁州也没什么意思。没想到他去年居然搬过来了,开了那家西屏园。 周煦:这么说起来有点搞笑,他来宁州的时候,我没听人明着议论过,但是也就几天的功夫吧,所有人都知道谢问开了一家叫西屏园的店。 周煦:不过他那店开得也太划水了,我怀疑根本不挣钱。而且他隔三差五不见人影,我妈说去找他的话十次有 八次不在,都去外地了,也不知道出去干嘛,每次回来都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 闻时拇指下意识划了一下,发现已经划到了底。周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讲得其实很跳跃,但他差不多理出了一点来龙去脉。 他正要关掉屏幕,手机居然震了一下。 界面最底下又跳出一行字:什么信? 闻时愣了一下,默默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三刻…… 现代人都不睡觉的么? 他诧异的时候,周煦又来了一条:哦,你说我妈跟张婉往来的那些信啊? 闻时写了一个字:嗯 周煦:那时候他家没出什么大事,信里内容还挺正常的。反正我没看出什么特别来,也就感觉张婉有点神神叨叨。 闻时:? 周煦:就是会说一些很玄的话,什么“这里是我的福地,我该来这的”,什么“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之类的。 周煦:他们那些修卦术的人说话都这毛病,张家修卦术人也不少,要我看没几个靠谱的,还不如我第六感准呢。 他说话简直自带表情,抬着下巴嫌弃人。 嫌弃完了他又顺带吹嘘了一下自家小叔:数来数去,也就我小叔的傀最靠谱,看着就很稳重。 闻时直接无视了他的吹嘘,问道:她说的福地在哪? 按照周煦所说,张婉跟张碧灵通的那几封信都在张婉有孩子前后,也就是谢问出现前后。 因为卜宁的关系,闻时并不觉得卦术这东西很废,相反,很多时候都是有用的,只是分人。 张婉这话说得,仿佛她已经预见到了什么,或者料到了什么。闻时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周煦回道:我哪知道福地是哪? 闻时:信封地址 周煦:信封好像跟别的东西粘到一起过,看不到,好像是天津还是哪儿。 周煦:哎你这么一问,把我好奇心也勾起来了。我现在就跟做不出题一样,死活睡不着了。我明天回家看看。 闻时:? 他自从意识到自己写字不如对方打字快,就干脆把话精简到只有关键词……或者关键标点符号。好在周煦居然明白,回复道:我现在被扣在本家呢。 闻时对于他住哪其实没有什么兴趣,但看到那个“扣” 字,出于人道还是问了一句:? 周煦:这就说来话长了…… 闻时:? 周煦:你是不是搞了自动回复? 周煦:至于我为什么被扣在本家,我问你。你今天看过名谱图吗? 闻时:没有。 周煦:再见。 闻时愣了一下,觉得他再得有点突兀,但他没有跟人拉扯的耐心和习惯,所以接受了这个道别,并摁熄了屏幕。 他把手机丢在一边又实在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谢问那些经历在打转。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拧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并不是全然的漆黑,月光透过玻璃门窗投照进来,冷冷清清像方形的水洼。屋子里也不是全然的安静,隐约能听到夏樵不轻不重的呼噜声,估计前两天累到了。 闻时从冰箱里翻了饮料,掰开灌了一口。然后拎着冰凉的饮料罐拧开玻璃门,走进了后院。 沈桥留下的白梅很有灵气,又或者是夏樵照料得很好,已经抽了新芽。 他在院子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头顶二楼的窗玻璃被人轻叩了两下。 闻时转头朝上望去,看见谢问拉开了窗,低头问他:“怎么不睡觉?” 夜谈 闻时看着他,既答不出真话也扯不了借口,只能说:“不知道。” 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不也没睡。” 谢问“嗯”了一声。 “为什么?”闻时问。 “什么?”谢问也许是没听清。 “为什么睡不着。”闻时说。 他明明没发出什么声音,总不至于把人半夜吵醒。 谢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闻时,静了片刻笑了一下说:“明明是我问你,怎么变成反问我了?” 他垂眸的时候,眼里的光含得很浅,仿佛在眼珠上蒙了一层琉璃镜,万般情绪都藏在那抹光的后面,会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可实际上,他看花看树哪怕看一块石头都是这样的目光。 闻时知道这一点。 只是夜深人静没有旁骛,他便忽然犯了几分懒,在那样的目光里站了一会儿。 不知谁家树里藏的知了醒早了,拉长调子叫了一声,远远传来。闻时眨了一下眼,从楼上收回目光。 可乐罐上蒙了一层水雾,凝结成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滑。他捏着罐口,不知味地喝了一口。 凉意咽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因为你看谁都清清楚楚,就是从来不提自己。” 这样的话,以前的闻时想过很多次,但从不曾说。 没有理由、也没有场合。 可能是今晚夜太深了,错觉太重了,容易惹人冲动。 楼上很静,谢问没有说话。 闻时也没再抬头,看不到他的神情。料想是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意外,不知道该怎么答。 如果是以前的尘不到,笑笑就过去了。现在的谢问在旁人眼里恐怕也是这样。从古到今,除了换了个名字,一点都没变。 闻时从小看惯了那样的笑,也没指望这句话说出去会有什么后续,今晚,他们两人之间恐怕也就只是这样了。 他又喝了两口冰凉的可乐,捏瘪了罐身,准备丢了回房间。却忽然听见楼上有了脚步声。 没过片刻,脚步声顺着楼梯下来,穿过客厅,停在他身后。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身,看见谢问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庭院的台阶,走到白梅树前。 他应该根本没睡,连衬衫都没脱 ,只有额前的头发落下一些,显出几分懒散又私人的模样。 闻时拎着饮料罐,看着他在身边停下:“你干嘛下来?” 有风从院中穿过,白梅枝轻晃着。谢问没有看闻时,只是伸出手指扶抵了一下晃动的树枝,然后才开口:“不知道。” 明明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却莫名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闻时心里倏然动了一下。 “怎么会不知道。”他说。 庭院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谢问的声音:“我也不是什么都清清楚楚。” 这依然是他们以前不会发生的对话,以至于某些错觉更深了一点。 “所以你呢,为什么大半夜站在这里看树?”谢问这才转头看向他,“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想沈老爷子了?”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白梅,字与字间轻轻停顿了一下。也许所指的并不只是沈桥一个人,而是想说故人。 闻时不知道怎么答,索性跳过了问题:“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这里一直皱着?”谢问曲着食指,用关节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闻时:“习惯。” 他嘴上这么说,眉眼却下意识放松下来。铝罐里的冰饮还有一些,他却没喝,手指懒洋洋地转着湿漉漉的罐口,余光看到谢问抬头朝月亮望了一眼。 以前的松云山,夜色总是很漂亮。月色丰盈的时候,满山松林都像裹了一层银霜。月亮弯细的时候,朗星便落满了山顶。 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并肩而立,在没人开口的安静中,抬头望一眼天。 闻时想起周煦发来的信息,忽然开口问道:“你小时候什么样?” 这个问题毫无征兆,谢问是真的愣了一下。 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会这么问他,亲徒们没那胆子,也不会有这种好奇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眼里,师父好像生来就应该是宽袍大袖,仙气渺渺的模样。 至于其他人……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又哪来的机会说这些话。 就连闻时以前也没有问过,因为知道对于对方而言,小时候意味着他还没有走上后来的路,那时候应该生活在某个地方,有父母亲人,有尘世牵绊。 那真的是太私人的事,师徒间关系再亲也不会触及。 但今天,闻时却忽然想试一下,尽管很可能得 不到什么答案。 谢问果然没有开口。 他只是从天边收回目光,看向闻时的时候神情有一瞬间很复杂。只是那个眼神稍纵即逝,当他转开目光看向远处某个虚点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沉静的常态。 这样的沉默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闻时还是有一丝微妙的失望。 他正想说“当我没问”,或是直接换个话题,就听见谢问开口道:“时间太久,你不提,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没问闻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好像他都知道一样。 “我小时候……”谢问停了许久,嗓音在夜色下温沉又模糊,“锦衣玉食没受过什么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闻时愣了一下。 谢问松散在额边的发丝在夜风里扫过眼睛,他眯了一下,转头看向闻时:“怎么这副表情,很意外么?” 确实很意外。不过这份意外可能更多源自于他没想到谢问真的会回答。 听到锦衣玉食那几个字的时候,他脑中居然有了画面。曾经宽袍大袖,抱臂倚在白梅树边的人如果褪下后来百十年披裹的风露寒霜,确实有几分公子哥的模样。 如果再小一些,回到少年时,应该也是芝兰玉树的。 闻时想着那些画面,嘴上却说:“就没点优点么?” 这话要是由亲徒来问,那真是大逆不道。但谢问只是挑了一下眉,说:“也有,常给人散钱,念书还算不错,但是——” 闻时喝了一口可乐,等他的下文。 谢问说:“是个花架子。” 闻时:“什么意思?” “放在书上都认识,头头是道。但出了书就翻脸不认了。”谢问半真不假地说着:“要害我挺容易的,指着断肠草说那是金银花,我能立马给它配一单方子,认认真真煎了喝下去。” 闻时:“?” 谢问:“然后家里就该准备棺材和布了。” 闻时:“……” 谢问:“可能还得备点朱砂” 闻时瞥向他:“干嘛?” 谢问气定神闲道:“死得太冤了,容易诈尸。” 闻时默默咽下嗓子里的冰可乐,细想了一下那副场景。手背抹了一下唇角,偏开了头。 谢问静了一会儿,嗓音沉沉地问道:“你在笑么?” 闻时这才转回去:“没有。” “有。”谢问说。 闻时没认:“你看见了?” “看见了。”谢问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喉结,说:“这里在动。” 他原意也许只是想戳破某人的嘴硬,但闻时却忽然没了话音,下意识跟着捏了一下自己的喉结。 他皮肤很白,但并不是柔软的那种,即便月光下,也依然有种凌厉的美感。他的脖颈很瘦,喉结凸起的线条异常明显。 捏揉几下,就泛起一片红。 话题戛然而止,谁也没有再开口,庭院内的氛围瞬间被拉扯得很紧。又过了片刻,屋里好像有人醒了,趿拉拖鞋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拨了一下绷紧的弦。 闻时抬了一下眼。 谢问转身看向客厅,似乎在听那边的动静。过了片刻,他才转回来问:“还不高兴么?” “没有。”闻时说。 谢问“嗯”了一声,说:“那就回去睡觉。”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客厅,走到楼梯附近的时候,夏樵迷迷瞪瞪从卫生间出来,头发像个鸡窝,手指还隔着t恤在挠肚皮。 冷不丁看到两道人影,他差点儿魂都吓没了。 “别瘫。”闻时看他岔开腿,就知道他要往地上软。 夏樵这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影是他哥,连忙捋着心口用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叹道:“吓死我了。” 叹完,他又反应过来另一道人影是谢问。 接着,他意识到了这会儿是凌晨四点刚出头,月亮老大一个,天还黑麻麻的。他哥跟谢老板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可能是网上多了,他脑子里下意识蹦出俩字——幽会。然后他就吓麻了。不知道是这俩字比较可怕,还是这俩人更可怕。 小樵同学用力摇了摇头,把这种憨批想法甩出去,问道:“你们这是……” 他实在没想到答案,就留了个空让这两位填。结果谢问指了指房间,说:“睡觉去。” “哦。”小樵一令一动,转身就朝房间走。他门都背上了才忽然反应过来,门外那两位把他抛出去的空放那儿了,都避而不填。 夏樵的房间咔哒合上,闻时也进了卧室,谢问则沿着楼梯往上去。 闻时听着他的脚步声,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就见谢问拐过楼梯拐角,然后 脚步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他回头了。 “你明天是不是要送那个教书的李先生回家?”谢问隔着楼梯问了他一句。 闻时:“嗯。” 所以……你要来么? 飞鸟 谢问想了想说:“注意安全。” 要说毫不失望,一定是假话。但闻时是个十分冷静的人,冷静到几乎冷淡了。在他看来,就算是亲手带大的徒弟,成年后面对的也多数是离别和送行,能倚在门边多看几眼就是宠惯了,哪有形影不离黏在一块儿的道理……那是爱侣才会有的心思。 于是闻时冷静地“哦”了一声,转头就把卧室门怼上了。 他其实控制了力道,但落锁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磕碰声,在寂静夜色下,显得他好像很不开心。 谢问站在拐角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沿着台阶往二楼走。月光透过拐角的玻璃窗落进来,映照在他高高的背影上。 他手指松松地搭着木质扶拦,走了几步后。扶拦忽然发出了咔嚓响动,像是干瘪的树皮轻轻爆开了。 谢问脚步顿了一瞬,手指离开了扶拦。他原本搭着的地方,多了一小块枯朽斑痕以及一道细长的裂缝。 他把手背到了身后,如果这时候身边有人,就会看到有浓稠的黑色烟雾从他手指间溢散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骨肉皮囊都遮掩不住。 但他却像是早已知晓般,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走上了二楼。 沈家别墅的二楼有两间卧室,中间夹着一片空地,摆着一套会客的茶桌。自从谢问搬来之后,那棵枯死的树、石质的小池塘以及颜色新鲜的花花草草便占了这块地方。 一并在这的还有池里的两只小王八、树根边的一个小窝棚、树枝上吊着的鸟架, 这会儿的鸟架并不空着,上面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鸟啾。它从绒毛里抬起脑袋,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谢问。 它一眼就看到了谢问手指上的黑雾,扑棱起翅膀就要朝这里飞。 就见谢问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鸟便像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硬了,单爪握着横杆,堪堪保持着平衡。 他在栏杆边垂眸站着,似乎在听楼下的动静。 在常人耳朵里,楼下隔音还不错,几乎安静无声。但他却听了很久,才转头冲那只鸟点了一下头:“睡着了,下来吧。” 即便如此,他说话嗓音还是很低,没费什么力气。说完之后就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一天攒下来的份都咳完。 那鸟也没敢喘大气,轻扑着翅膀,落地就成了老毛的样子。树根边的窝棚里也钻 出两颗毛绒绒的脑袋。 很快那两团似猫非猫的东西滚出来,化成了大召、小召的模样。 她们看着谢问的手,小声咕哝:“怎么又这样啦?” 老毛连忙冲她们一顿比划,两人便吞了声。 傀要是不想发出声音,那是真的寂静无声,毕竟他们算灵体,并不是真正的人。 大小召很快从楼下把药钵弄上来,搁在茶桌上,两手一捂就变热了。 谢问在茶桌边坐下,将两只缠了黑雾的手泡进去。 老毛去拿手套了,姐妹俩趴在桌边看谢问泡手,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说:“老板……” 其实他们以前并不这么叫谢问,跟很多傀一样,对主人会有个尊称,要么叫“傀主”,要么叫“尊上”。 可到了现世却发现,这样会被人当做精神病。 于是他们强行改口叫老板,喊了一阵子后,反而成了习惯。 谢问瞥了姐妹俩一眼,示意她们有话就说。 大召说:“您这样,他会不会发现啊?” 谢问好脾气地问道:“我哪样?” 大召指了指谢问的手。 “发现不了。”谢问淡声道,“在他面前到不了这程度,他就算用灵眼看我,也只会看到我满身都是业障,比普通人多一点、浓一点,贴合了身世,没别的问题。” 他看着药汁慢慢被染黑,笑了一下说:“他不是还尝过么。” 说到这个,大小召就满肚子槽要吐:这玩意儿能随便尝吗?一个真敢要,另一个也真敢给。 不过她们转而又想,谢问肯定会收着,怎么也不会让这徒弟出什么问题。 “好吧,就算这方面看不出来。”大召还是有点不放心,“别的呢?他那么厉害。” 谢问提醒她:“灵相还没齐呢。” 大召“噢”了一声。 “就是,灵相不全,影响的可就太多了。你看他都没发现我们是傀。”小召说,“要是以前,其他人可能打死都看不出来,他多盯一会儿就能意识到。” 大召:“可是我们现在也——” 老毛拿着手套过来,打断她:“也什么也?” 大召扁了扁嘴。 老毛把手套恭恭敬敬搁在药钵边,语重心长对大召说:“会好的。” “老毛。”谢问忽然开口,冲他说:“去盒子里拿两帖符纸来。” 老毛“嗳”了一声,忙不迭去了。 他一走,大召嘴又张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问没好气道:“小丫头,我锯了你的嘴么?” 大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又挤出了一句话:“我还是觉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他醒之前,我好像听见他……” 谢问:“听见什么?” 大召:“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特别像您的名字。” 谢问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眼皮抬了一下又落回去,淡声说:“你听错了。” 大召“噢”了一声,这下终于解除了疑虑。 “对了老板,您明天是不是要带老毛出去?”小召问。 大召不服:“又带老毛啊……我们呢?” 谢问:“你们看家。” 姐妹俩脸皱得像生吞柠檬,谢问又补了一句:“太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跑了,这边我交给谁呢?” 姐妹俩对这话很受用,但还是问道:“你们去哪儿?” 谢问朝茶桌一边抬了下巴,那里有张折了一道的黄表纸。 大小召认识,那是谢问放出去的傀传回来的东西,应该是又有了闻时灵相的消息,不过这次费的时间有点久,估计确实有点远。 小召拆了纸,看见上面写着:桂庄子 “桂庄子?这是哪里?” “天津。” *** 夏樵这天起得很早,7点来钟就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闻时卧室的门,等着给他的手机接驾。 作为一个现代人,不管真人假人,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手机的存在。哪怕只是离了一个晚上,他都感觉自己活得没有灵魂。 但他哥不理解这种苦,可能是昨晚幽,不是,睡太晚吧,夏樵等到了8点半才等到他哥出洞。 闻时洗漱完卷着袖子走到沙发边:“你起这么早干嘛?” 夏樵说:“等我的灵魂。” 闻时:“?” 他在夏樵眼巴巴的盯视下,终于想起来手机的事。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夏樵前又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昨晚周煦还发了好几条信息。 夏樵举着两手,恭恭敬敬地等着: “哥你皱着眉干嘛?” 闻时扫完一排废话,没看到想要的地址,便把手机递给夏樵说:“没什么,他有点奇怪。” 夏樵:“怎么奇怪?” 闻时:“说了再见还话一堆。” 夏樵认真想了想:“……我怀疑他说的再见跟你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闻时:“?” 他对周煦奇奇怪怪的语言习惯没什么兴趣,所以没深问,只叮嘱了夏樵一句:“如果周煦再发信息,给我看一下。” 叮嘱完他就朝楼上扫了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上面人呢?” 谢问就谢问呗,还上面人呢。 夏樵在心里纳闷了一下,答道:“没起吧,反正我没看见他们出来。对了哥,咱们今天不是要出门么?刚好,给你把手机买了吧。” 他不想再跟手机一别一整夜,于是极力鼓动他哥。对民国遗老来说,app什么的他估计不懂,花里胡哨的功能也不了解。所以夏樵直接从根本入手,吹道:“有了这个,人在任何地方都能联系上。” 这句话莫名说动了闻时,他抬了眼皮问:“任何?” 夏樵:“对!全世界,只要对方也有就行。” 于是闻时答应下来,夏樵便乐颠颠地去准备出行用的东西。他查过,李先生家住的地方离宁州不算很远,高铁过去也就俩小时。上午去,速度快的话,下午就能回,带个手机就行。 但民国遗老不让,遗老让他带了两套换洗衣服,以防万一。 所有东西准备妥当后,夏樵忽然一拍大腿,懵逼地问闻时:“哥,你是不是没有身份证?” 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可太操蛋了,反正火车飞机肯定都坐不了。 谁知闻时说:“有,沈桥收着。” 夏樵震惊了。 他倒是知道沈桥收东西的习惯,像身份证户口本这类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专门的抽屉里,带锁的。 于是夏樵忙不迭跑过去,打开抽屉一翻,还真翻到了他哥的身份证…… 就是跟他的身份证长得不太像。 夏樵默默瞄了一眼时间,发证日期,1985年。 草。 他捏着证,扭头对跟过来的人说:“哥,上面写着你1958年出生……” 闻时:“办证的时候按照27岁倒推的 。” 夏樵:“算下来,现在你该62了……” 拿这玩意儿去过安检,安检员会直接把他们扭送公·安·局吧。 这可怎么搞。 夏樵正愁眉苦脸,就听见楼上传来了开关门的动静,还有老毛和大小召的说话声,听那意思,应该是昨天幽,不是,失眠的另一位也出洞了。 时间点好巧,夏樵心想。 楼梯传来脚步声,倚着门的闻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谢问下了楼,正往手上戴那副黑色手套。 “早。”谢问说。 闻时怔了一下:“早。” 他看见老毛拎了个小箱子跟在后面,问道:“你要出门?” 谢问朝箱子瞥了一眼,点头说:“对,有点事要办。” 夏樵探头好奇道:“谢老板你也出远门?走高铁么?” 谢问:“那倒不是,我不爱坐那个,老毛开车。” 老毛还会开车呐? 夏樵感觉自己眼拙了,毕竟老毛长得特别……古朴。 他又默默缩回了头,感觉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多问就有点逾越。不过谢问倒是提醒他了,火车飞机坐不了,还可以叫车嘛! 就是这个费用……让人害啪。 谢问虽然答完了话,却迟迟没动身,一只手理着手套,另一只在手机上敲着什么。闻时看了他一会儿便回过身来,迟疑两秒,又转回去问了一句:“你去哪边?” 谢问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下:“连云港那边有个桃花涧。” 什么??? 老毛一脸懵逼,毕竟下楼前,他们的目的地还是天津桂庄子,那地方地图上都找不到。 同样懵逼的还有夏樵,但他只懵了两秒就冲了出来:“谢老板你也要去连云港?” 谢问从手机上抬起头,却看的是闻时:“怎么,你们也是?” 闻时还没吭声,就听见夏樵点头说:“对,不过不是去桃花涧。” 他们要去两个地方,一个是过去的板浦,那是当年沈家真正所在的地方。另一个跟板浦有些距离,叫小李庄,是李先生的家。 虽然这两处跟桃花涧听起来不在一起,但至少大方再是差不多的。于是没有身份证的民国遗老和傻子弟弟顺理成章搭上了顺风车。 谢问耐心相当好,甚至给了夏樵 去小区门口买手机的时间。 小区门外那条不算热闹的街上有几家连着的手机体验店,夏樵速战速决,抄着自己的身份证去给他哥搞了个手机,还搞了张卡。 闻时和谢问站在街这边,等着老毛把车从底下车库开出来。 夏樵拎着袋子从店里冲出来的时候,闻时拉开了后座的门。弯腰坐进去之前,他扶着车门忽然问了谢问一句:“你真要去连云港?” 谢问进副驾驶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再他,“你为什么觉得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就意味着谢问故意说了这个目的地。 可他为什么觉得谢问会故意说这里? 这问题更没法答。 恰逢夏樵扑到了车前,显摆着手里的袋子。闻时催了他一句“上车”,便低头坐进了车里。 夏樵不明所以,搂着袋子老老实实窝在后座。 最开始还没什么,等到车门关上,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他终于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硬要形容的话,跟凌晨四点的客厅有点相似。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敢乱出声打破那份诡异的安静,只得低头鼓捣新手机。 *** 最近多雨,车快开出宁州地界的时候,外面又拍起雨点来。 前座的人手肘靠在车窗边沿,支着头,很久没有动过,似乎已经睡着了。闻时靠在后座上,也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正要阖眼,手臂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夏樵把手机递过来,悄声说:“哥,来录个指纹。” 本来为了闻时方便,夏樵不想设锁屏的,考虑到他哥秘密太多,还是决定加个指纹锁。 录完之后,夏樵用闻时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又把手机递给闻时说:“最好还是记一下你自己的手机号码。” 闻时:“多少?” 夏樵一边新建联系人,一边报着号码:“181xxxx3330,还蛮好记的。” 怕吵到前面睡觉的谢问,夏樵说了句“看信息”,便没再出声,哪些东西怎么用,全都用信息的形式发给闻时,这样他就算忘了,也有地方查。 夏樵在写说明书的时候,闻时切着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联系人,里面空空如也还没添人。 倒是聊天 软件里,夏樵记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动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轻,换了个姿势,还闷闷咳了两声。闻时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联系人界面,正想问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个陌生来电。 闻时划开靠近耳边,“喂”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谁?”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时响起谢问温沉的声音:“我。”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没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谢问侧过脸来,越过座椅朝闻时伸出手:“手机给我。” 闻时递出去,过了片刻又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他空荡荡的联系簿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名字,叫做谢问。 *** 老毛开车很稳…… 特别稳,稳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几次,发现他连方再盘都不怎么转。但车就是又快又准地开进了连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车,众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闻时自从开始消化灵相,就一直没有饥饿感。他只要了杯冰饮,打算喝水度日。结果谢问总在看他,他抗了一会儿没抗住,吃了两只蒸饺,三颗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颗小番茄下肚的时候,他居然尝到了一丝久违的新鲜味道。 有点酸。 他右眼很轻地眯了一下。 结果就见谢问干净的手指在鲜红的小圆果里拨了拨,挑出一颗递过来:“试试这个。” “我饱了。”闻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那颗小番茄吃了。 谢问手指间沾着那颗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没找到纸巾擦,轻捻了两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闻时一并吃了。 “我挑得还行么?”谢问说。 闻时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腮帮子鼓了一小块,动的时候,脸侧的虎爪骨若隐若现。 他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尝到了味道。 ……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一点的东西。 李先生这个状态强留世间会很难受,所以他们先去了小李庄。 这里不像宁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沥沥,以至于整个村镇烟雾蒙蒙,有股潮湿的味道。 老毛拿不准地方,便在一个 路口靠边停下。 房屋疏密错落地沿着路朝里延伸,周围没有人影。他们到达的时间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时间,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吠,响在村镇深处。 闻时把那只铜匣捧出来,叩击了三下,李先生便从匣子缝隙里滑出来,落地成人。只是他虚得很,风一吹,连轮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个方再?”闻时问。 “南边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再转过去,却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着那处空地停了许久,才慢慢垂下来,喃喃道:“……已经没了啊。”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垄早已天翻地覆,而当年倚着屋门远眺的妻女也早已魂归黄土,没准已经轮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闻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教书先生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却忽然在雨里苍老起来。 “只剩我一个了。”李先生回头冲他们说了一句,又慢慢转着视线,朝周围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来逡巡着,叹了口气哑声道:“算啦……” “算啦。” 不论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边估量了一下,朝着某一处躬身作了个读书人的长揖,作到底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话。 闻时没太听清,大概是……还望来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时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你看见那棵树了么?”谢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遥遥一指。 “看见了。”李先生哑声说,“也是以前没见过的,不过看着应该长了很多年了。那棵树怎么了?” 谢问说:“应该是有人留下来的。” 不用他说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再了那处。 那是一棵枝干弯曲的树,在雨中温柔地站着,像个倚门而立的女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它刚巧站在曾经那间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刚巧有着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世间有时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都能让流离不定的人找到一个归处。 他哭着,却又高兴起来。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装了信的铜匣埋在了那棵树下,然后对闻时、谢问深深行了个大礼说:“我可以走了。” 说着他便甘心闭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进这烟雾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课,他听见闻时问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点东西,你想变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没想:“鸟吧。” 他看见闻时点了一下头,说:“好。” 教书先生再无踪影,没过多久,闻时用他残留的一缕尘缘捻出了一只飞鸟。 它跟田野间低空飞过的鸟雀别无二样,只是没在任何一处屋檐停留,而是径直飞落到了那棵弯曲的树里。 ……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真容 手机虽然是新买的,但是闻时学起来很快,除了打电话发消息,最先学会的就是用地图。 他坐在后座,在app里输了三个地点看了一下,发现谢问办事的桃花涧刚巧夹在小李庄和板浦之间。 他以为老毛会顺理成章在桃花涧停一下,结果车子放缓速度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看到了板浦的路牌。 “诶?老毛叔,你……是不是走过了啊?”夏樵问。 很显然,盯着地图的不止闻时一个。只是闻时没吭声,而小樵是个二百五。 老毛嗓子里仿佛卡了鸡毛,清了好几下含糊地说:“没有啊,哪里走过了?这不是刚进板浦么?” 小樵纳闷地说:“桃花涧呢?谢老板不是要去办事么?” 办个屁的事,也就忽悠忽悠傻子。 老毛在心里说。 然后谢问朝他瞥了一眼。 很不巧,作为一个联系非常深的傀,他就算在心里说说都很有可能被谢问听到。于是老毛正襟危坐,忽然对前方路况有了十二分的兴趣,盯得特别专注。 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夏樵再次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他忽然有点后悔问那个问题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谢问借着后视镜扫过他,跟闻时隔着镜面对视了片刻,这才开口打破安静:“先来这边也一样,我不急。” 这话细想一下实在很扯,因为闻时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只是奇怪沈家那些人的笼里为什么会有他灵相的碎片,所以来看看。 其实就算不看,他也隐约有些预感…… “哦哦哦。”夏樵得到了回答,根本不想深究,连忙顺着台阶往下滚。结果滚到一半就被另一件事引走了注意力。 “老毛叔……”夏樵倾身扒着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干什么?”老毛看路依然看得很专注,反正就是不看老板。 “你开车……不调后视镜的么?”夏樵指着那面能照见谢问眼睛的镜子,说:“后视镜对着副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噢,忘了。”老毛仿佛刚想起来,伸手去拨了一下后视镜。 “……” 他是很淡定,但夏樵魂去了一半。 他趴在座椅后,感觉这一车人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但他很快又发现,除了他以外,这车好像根本没人在害怕。 当然不会害怕,金翅大鹏控制车别说不用后视镜了,甚至可以解放手脚。要控个车都能出事,老毛大概就不活了。 可惜,整车人只有夏樵不知道。 于是他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而晕车了。下车的时候人是白的、腿是软的,魂是飘的。 闻时扶了他一把,谢问也建议说:“你还走得动吗?要不就在车里呆着吧。” 夏樵连忙摇手,心说再呆真要吐了。 唯有老毛同理心不如人,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还是第一见到会晕车的傀。” 夏樵虚弱地问闻时:“真的没有吗?” 闻时迟疑了一下,夏樵就喃喃道:“好的哥你不用憋借口了,我知道了。” 闻时:“……” 他表情冷淡里带着一丝郁闷和懵逼,谢问看笑了,然后颇有兴致地给小傀解释了一下:“常人像你这样的反应,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真的晕车,二是因为某些原因,灵相忽然不太稳。” “真晕车确实没有。”谢问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应该也不是。” “那我是第二种,灵相不稳???”夏樵心说这还不如会晕车呢,起码命在。 谢问又开了口:“人灵相不稳会难受、容易生病、容易被蛊惑、附身。但是傀如果灵相不稳,表现出来就是忽生忽死。” 所谓灵相不稳,就是灵相在躯壳内动荡,契合得不太好,太轻飘了,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 傀在灵相离体的瞬间,更接近于木偶,灵相回到体内又更接近于人。短时间内来回跳,就会有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状态。 夏樵更迷茫了,他好像哪边都不是。 闻时不太放心,索性闭了眼凝神看向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夏樵的灵相现在确实是不稳的状态,但并非在躯壳内外摇摆,而是灵相内部。 毕竟沈桥曾经给夏樵渡过灵,这就相当于夏樵身体里有两种灵相——沈桥强渡的,以及原来的。偶尔状态不好,确实会相互冲突不太稳当。 这种其实反应不会很大,但夏小樵可能太娇弱,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明显。 闻时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夏樵终于放了心,连带着晕眩、恶心的状态也稍稍好了一些…… 就是更愧疚了,垂头耷脑地觉得自己很废物。 *** 李先生给过一个旧地址,他们根据地形估量了一下,找到了大致的地方。 但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见,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一带早已变了好几轮,沈家那栋回字形的洋房也早已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中学。 时值下课,学校里人声不断。校门外街道上的小吃店也红红火火,骑着小电驴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半点也看不出来一个世纪前这里存在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家洋楼被大火烧过,能留下的东西实在有限。 不过既然三米店那个密室能弄到沈家旧物,就说明还有存在的痕迹。 好在附近的人热情爱聊,杂七杂八的传闻也听得不少。见夏樵一直蔫蔫的,闻时便推了他去当探子, 在迅速获得信任方面,夏樵可能有天赋。没多久,小探子就带回了消息:“他们说沈家虽然没了,但当年挺风光的,有座祖坟山,还雇了专门看坟的人。” 闻时:“看坟的?” 夏樵点头:“对,据说还住那山附近呢,好像开了家土菜馆还是什么。” 开店的和开店的仿佛都在一个圈,他们很快要到了土菜馆的名字,顺着地图找到了地方。 老板是一对三十刚出头的夫妻,生得敦厚。刚巧店里清闲,他们便跟众人聊了起来。 听到他们打听沈家,老板问道:“所以你们来这边是……” 闻时离老板最近,被问了个正着。偏偏他不会编话,真正的原因又不方便说,只能硬邦邦地憋了个理由:“有事。” 真是……好敷衍的理由。 谢问先是不开口,等他憋。憋完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们是想建个纪念祠堂,顺带修订一下完整的家谱,听说这边还有一支,所以来问问情况。” 闻时:“……”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清晰地传达着几个字:你想好了不早说? 谢问脸都没偏,装没看见,却笑了一下。 老板“哦哦”两声,说:“懂的懂的,前两年我家还有人找来过,也是想建祠堂。所以你们是北方过来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猜,但几个人都点了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认了再说。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老板说,沈家本身并不是板浦这边的人,只 是早年板浦算这一带的要地,有些海贸往来,又不会太过眨眼。沈家便在这定居了小几代,他们最早是从北方过来的。 “我太爷爷是给沈家看山的。”老板掰着指头,“往上三代都是,基本上沈家过来包了山,我家就住在山脚下了。虽然现在没什么看山的说法了,我们也自己开了店。但是逢到清明、七月半或者过年,还是会上山给他们打理一下。”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感慨道:“沈家惨啊,命不好。几乎断门绝后了,当初那个洋楼烧了之后,就是我太爷爷捡的骨,操办的白事。说起来吓人,有些烧成一团,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老板讲着他太爷爷传下来的故事,却发现闻时他们的关注点并不在吓人上。 “你说几乎?”闻时问道。 “对啊。”老板愣了一下,说:“那个小公子不是没碰上火么?据说当时是当地一个慈善会还是什么,想请沈家当家的先生夫人过去,但夫妻俩不是不在么,所以小公子跑了一趟,结果回来就看到家被烧了,一屋子的人一个没剩。据说他当时就昏过去了,后来病了一场,精神不太好,就转去天津了。” 闻时:“你确定是天津?” 老板点头说:“对啊,那时候都说他爹妈在那边,他病成那个样子,总不能孤零零在这呆着,就转过去了。” 老板说着,手背敲着手心说:“不过听我太爷爷说,那时候北方也乱过一阵子,他爹妈刚好在那之前出了事,都不在了。” “后来呢?”闻时问。 “没有后来了。”老板说,“后来那小公子就没有音讯了,就他家那个情况,疯了死了都有可能。” 说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你这有那时候的照片么?”谢问又拎出了祠堂那一套,问道。 老板点了点头:“有的,不过不多。说起来,其实家谱也有的,就是可能没你们弄的全,主要是他们这一支。” “能看看么?” “当然行啊。”老板直接提议道,“你们弄祠堂家谱肯定要资料的呀,直接拓一份好了。” 他很快从楼上住的地方捧下来一个老式的档案袋,从里面投出一本相册和一本线装的家谱来。 闻时翻开相册,在第二页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合影——正是当时三米店那个笼里被撕了又拼上,还缺了一大块的老照片。 现实中,这 张照片还完整地存留着,算得上清晰。于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了沈曼昇的模样。 他穿着西装小马甲和长裤,马甲口袋还缀着个链式怀表做装饰,很有小少爷的样子。只是脸生得很清秀,笑着的时候温和中带着一丝腼腆。 他跟后来有些区别,但本质还是没变,尤其是眉眼,有着闻时熟悉的气质。 …… 真的是沈桥。 不仅他认出来了,还有夏樵。只是夏樵只见过照片,没见过真人,所以犹犹豫豫不敢确定:“哥,这是……这个沈曼昇……他跟爷爷年轻时候长得好像啊。” 老板也惊了:“什么意思?你爷爷?” 还好夏樵反应快,想起他爷爷的年龄远超正常人,说出来容易吓着别人。于是改口道:“不是不是,只是提起来会喊爷爷。” 闻时朝他看了一眼,点头道:“不是像,就是他。” 老板更震惊了:“怎么回事?你们认识他?” 闻时又翻了几页相册,看到了另外几张照片里沈曼昇的脸,更加确定了:“嗯,认识的。” “从哪儿知道的?”老板问。 他理解的“认识”就是知道,毕竟面前这帮还不到三十岁的人,想想也不可能认识民国时期的沈曼昇。 “家里听来的。”夏樵这次没让他哥在线编谎,先给了个理由。 “哦。那要这么说,这个沈曼昇他没死?”老板问。 闻时:“嗯,没死。” 老板又问:“疯了么?” 闻时:“也没有。” 他顿了顿,难得在答完话之后又补了一长句:“他改了名,以前的事没有提过,应该不记得了。” 老板又说:“不记得好,记得就太难受了。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闻时答道:“挺好,很长寿。” 过得不错、长命百岁。这大概就是常人最好的结局了。 “蛮好的,蛮好的。”老板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感慨万千。 他不像自己的太爷爷,给沈家做过事、见过这些黑白旧照里早已尘封入土的人,他生得晚,照片里的人对他而言,也就是只是一张脸熟悉又陌生的脸而已。 他对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感情,但忽然听到这样的后续,依然会生出几分欣慰来。 老板心情不 错,极力挽留之后跑去厨房亲自弄了几个菜,拽着闻时他们吃了一顿,又帮他们拓印了照片和家谱,这才送他们离开。 回到车里闻时就皱起了眉。 他之前一直觉得,进笼解笼大半是看缘分,带有随机性。现在想来,却有几分怪异。 就在闻时试图捋出一条线,把那些怪异的点串上的时候,手机忽然震了三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周煦。 那小子沉寂了大半天,终于给闻时发来了三下信息。 第一条说:信封真的坏了,看不到地址。 第二条:辛亏我聪明,从信里凑出了一个地方。 第三条则是一张图片。他在截下来的地图上标了个圈,说:应该是这边。 闻时点开图片看了一眼,发现他圈的地方在京沧高速和一条省道交叉线的旁边,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张婉所说的“福地”。 这样想来,张婉的“福地”在天津,沈桥改了名字成为判官也在天津,闻时自己上一次出无相门还是在天津。 不论是不是巧合,天津必去的了。 他摁熄了手机屏幕,倾身向前,手指碰了谢问一下。 对方便侧过脸来,问[笔趣阁target="_nk">.biqugew.co]他:“怎么了?” “你回宁州么?”闻时问。 谢问:“你现在要回?” “不回,还有点事。”闻时说,“所以你们一会儿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就行。” 谢问却说:“我也回不了。你还要去哪儿,先送你过去。” “不用了,太远。”闻时拧起眉又问:“你怎么回不了?” 谢问:“办事。” 这个答案很有闻时的风范,他自己被噎得不上不下,半晌才问:“去桃花涧?” “不是。”谢问捏着自己的手机一角晃了晃,示意自 己刚收到消息改的主意,“去天津。” 闻时:“……” 闻时:“???” 可能是他表情过于空白吧,老毛条件反射辩解了一句:“这次是真的。” *** 此时此刻,在他们暂时不打算回的宁州,还有两人表情也是空白的。 张岚换好了高跟鞋,正要从柜子里挑个极有气势的包,就听见弟弟张雅临抓着手机走进来,边打电话边给她比划手势。 “比划什么呢?直接说啊。”张岚一边抱怨,还一边催促道,“讲完电话赶紧换鞋,沈家别墅离这还有一会儿呢。” 张雅临说:“不去沈家别墅了。” 张岚:“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哄那个陈时下个笼么?” 张雅临指了指手机:“刚来的消息,人压根不在家。” 张岚:“那在哪?” 张雅临听了一句手机里的话,茫然半晌,转头对张岚说:“长深高速上,刚出连云港。” 张岚:“刚出哪儿???” “连云港。”张雅临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重复道。 张岚:“往宁州这来?” 张雅临:“不,往山东那边去了。” 张岚:“他突然跑那么远干嘛?” 张雅临:“谁知道呢,腿长他身上。” 于是张岚当即甩掉高跟鞋,丢开挑好的小包,转头掏出了行李箱。 张雅临:“……” 女人的行动力真的高得可怕。 借宿 “你非得今天去找他们么?”张雅临问。 张岚把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扫进一个包里,粘着尖长甲片的指甲指了指他说:“不是我,是你跟我。” 她强调完又咕哝了一句:“也不看看名谱图上被人挨着的是谁,反正不是我。” 张雅临默默呕了一口血,又听见他姐说:“至于为什么非得今天……” 张岚想了想说:“今早小煦走的时候说了句话你听见没?” 这一竿子打得有点远,张雅临没摸着头脑:“又关周煦什么事?” “那小子长了个乌鸦嘴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张岚白了他一眼。 那倒是没少领教。张雅临一脸牙疼的模样,问:“他说什么了?” “那时候不是下雨了么,风特别大,我那屋没关窗,听起来就有点可怕。”张岚解释说,“他都走到院子大门外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说本家这房子多少年了?怎么听着跟要倒了似的。” 张雅临:“……真会说话啊。” 自己乌鸦嘴还一点儿数都没有,人家童言无忌,他都十五了,还是想哪儿说哪儿。要不是关系亲,保准把他吊起来打。 “反正我今天一天都心神不宁的。”张岚性格很直,非常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情绪,“所以这一趟必须得跑。” “对了,小黑呢?”她朝外屋张望了一眼。 “又干嘛?”张雅临嘴上不乐意,却还是动了手指,把那个保镖似的傀招了进来。 “让他算一下目的地。”张岚划拉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我好买票。” 沈家那俩徒弟的动向都是靠追踪符纸和傀盯梢盯来的,所以只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并不知道他们最终要去哪儿。 小黑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手指简单拨排了一番就开始摇卦。鉴于张岚有事没事都想算一卦,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熟练到绝对不会出错。 结果手一撒,其中一枚铜钱“当啷”一下掉落在地,沿着木质地板一路滚进了衣柜底下…… 张岚愣了一下,脸色有点变。 她虽然对卦术一窍不通,但张家家主代代杂修,耳濡目染之下,最基本的规矩她比谁都熟——摇卦过程中,铜钱落地不见是个大忌。 一旦落地,就没有重来一次的说法,代表这卦不能算了。 “目的地不能算?”张 岚满脸诧异。 张雅临也紧紧皱起了眉。 “这就有点夸张了吧?”张岚依然有点存疑,“会不会是小黑手抖?” 小黑默默朝她伸出两只手:“我很稳,不信您抓一下试试。” 张雅临也说:“不可能的,卜宁灵物做的傀,卜卦跟吃饭喝水一样熟,你吃饭嘴抖么?” 张岚:“……” 原本张雅临还有些犹豫,毕竟张家有规矩,他和张岚如果同时要离开宁州,必须得跟家主报备——也就是得给爷爷张正初交代一声。 这些年他们很少一起办事,就是想要避开这点,他俩都挺怕见爷爷的。 其实小时候,他们跟爷爷挺亲的,尤其张岚。后来却慢慢生疏了,原因说来有点简单:张婉被赶出家门之后,下一任家主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们姐弟俩身上。所以爷爷张正初想让他们做杂修,张岚不肯。 其实张雅临也不愿意。他越大越痴迷傀术,对其他兴趣不浓,但他性格没张岚那么烈,听话一些。所以取了个折中的方式,让他那几个傀学了卦术、阵法和符咒。这才勉强过关。 这在他们看来其实不是原则性的大事,但爷爷却格外看重,但凡提到必然不欢而散。所以自那之后,他们姐弟俩都有点怕爷爷,可能是不想有争吵、不想变得更生疏吧,平时能不惊动他老人家,就尽量不去惊动。 但现在小黑算卦算出了一个大忌,他反而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了。 “我去拿行李,顺便……去一趟后面。”张雅临交代着。 去后面,就是指跟爷爷说一声。张岚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 然而张雅临显然不是个急性子,这么一“赶紧”,就紧了将近一个小时。张岚行李早弄好了,等得百无聊赖,只能玩小黑。 “目的地不能算了,其他应该可以吧?”张岚问道。 小黑被这姑奶奶坑过无数回,怕了她:“我保留意见,您先说说看。” “哟,学聪明了嘛。”张岚也没想折腾他,“凶吉总可以吧?” 小黑点了点头,当即摇起卦来。这回没有铜钱掉落的情况,张岚松了一口气。 可这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小黑说:“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张岚:“啥玩意儿?” 小黑字正腔圆地说:“抓鹿 但少个带路人,放弃吧,容易受屈辱。” 张岚:“?” “谁受屈辱???”张岚幽幽地问。 小黑看她仿佛要吃人的红嘴,难得委婉了一下:“您吧。” “吧”字代表委婉。 他要只说前面,张岚可能还会犹豫一下。偏偏加了一句受屈辱,姑奶奶反而去定了:“重点是少个带路人对吧?” 小黑:“重点是放弃。” 张岚把他推出门,兀自在手机里筛选着。现代社会,方向有地图。卦里的带路显然不是这么直白的意思,在她看来,应该是少个牵线的人。 沈家徒弟跟她没交情,她跟张雅临冲过去,没准又要被撅一回,就像上次去沈家一样。 这么一想,小黑算的卦真的有几分道理。 那就找个有“交情”的。 她认识的人,能跟沈家徒弟扯上联系的,第一个肯定是谢问。可惜谢问本人就在奔往北方的车里。 于是她转而给周煦打了电话。 等张雅临终于跟爷爷报备完,周煦人都到本家大门口了。 他很亢奋,仿佛要去春游似的,抓着手机挎了个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张雅临怀疑他装的都是零食。 跟踪这件事,说出来多少有点虚。张岚本着不把青少年带歪的心思,对周煦说的是“出差去解笼”。 因为不知道目的地,他们只能开车去。张岚放了一张追踪符去追闻时他们的车,顺便也给自己带路。 上了车,他们反倒不着急了。出发之后,先绕到一家标着“纸扎花圈”的灵店买了点画符用的纸笔朱砂。 张岚把这些东西搁进包里备着,然后趁着周煦没下车,拍了拍小黑说:“靠你了。他们那边是谢问那个店员在开车,虽然走得早,但中途肯定要歇歇脚,换换人。你一个傀,追起来肯定不费事。” 小黑驾驶座上架着张岚的手机,屏幕上也有个导航,只是导航里显示着两个正在移动的点,一个是蓝的,代表他们自己。另一个是红的,已经进山东地界了,代表的是追踪符追到的沈家大徒弟。 小黑看了一眼距离,盘算着对张岚说:“再等20分钟,天黑透了就很方便,两个小时差别不多能赶上。” 他们想得是很美,但漏了两个关键—— 一、“谢问那个店员”好巧不巧,也是个傀。要 是傀与傀之间有排序,小黑得管“店员”叫祖宗。 二、他们车里出了一个“叛徒”。 叛徒姓周名煦,因为过于兴奋,上车就跟微信新加的朋友聊上了,说自己要出远门去入笼了…… 尽管新朋友话少、网络还有延迟,甚至不懂“再见”和“微笑”的意思,但管他呢,他就找个人炫耀一下而已。 于是在新朋友问他去哪入笼的时候,他顺手来了个位置共享。 那张共享的小地图上,两个点一前一后,正以某种相似的路线前行。 周煦:“……” 换个稍微迟钝一点的人来,可能暂时看不出什么,毕竟距离还远。但周煦很机灵,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这一趟远门究竟要干嘛了。 但他没有吭声,于是张岚他们对于事情变化一无所知,只知道天已经黑透了,小黑可以放心追人了。 车子明显一个加速,疾驰在夜幕中,之后速度再没降下来过。而周围的车就像注意不到他们一样,依循着自己的路线,在限速范围内开着,被他们远远甩脱在后。 张岚手机上,两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正如小黑说的,花了不到两小时,他们就追上了那个小红点。 眼看着只有一公里,稳重的张雅临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就在前面。” 以小黑现在的速度,一公里也是转眼的事。张雅临和张岚抬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 西屏园的那辆车他们见过,鲜红色,十分好认。 然而当他们拐过一个弯道,预料中的鲜红色却并没有出现,开在他们前面的是辆蓝色卡车,车斗上罩着钢丝网和漆布,被风掀起了一半,露出里面挤挤攘攘的东西…… 张岚坐在后座看不太清,脖子像美女蛇一样往前伸着:“那什么啊?” 张雅临说:“猪。” 张岚:“……” 张雅临可能生怕气不死姐姐,补充道:“一卡车的猪,你的追踪符可能在其中某一只身上。” *** 他们在山东地界内追猪的时候,闻时已经到地方了。 这是津沧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的地方,老毛找了个出口从高速下来,然后沿着公路拐了几道,在某片树林边停下。 夏樵扒着车窗往外看,迷迷糊糊的:“这是哪儿?” “天津。”闻时正 用周煦发给他的图和地图作对比,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这里刚好在周煦画出来的范围内。 “从连云港到天津这么快的吗?”夏樵扒着车座跟老毛说话。 老毛说:“高速晚上人少,我开得快。” 夏樵觉得有点梦幻,又问:“那为什么停在这里?” 这应该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交界,一眼看过去,只有田野和树林。连路灯都没有,一条黑路到头,才依稀有些人家。 得亏开车的人他们认识,不然就是个上社会新闻的好地方。 老毛抽了条毛巾,擦了擦忽然起雾的挡风玻璃,又把两边车窗放下来透气,四下看了一圈路:“下雨,就先不往市里走了。” 谢问隔着玻璃朝远处看了一眼,说:“车里闷一天够累的,今晚先在这边凑合一下?” 闻时:“车里凑合?” 谢问正抹开车窗上的水雾,闻言转过头来看他:“想什么呢,我有那么黑心么?”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无声蹦了两个字:难说。 “你说什么?”谢问语气带笑地问了一句,又伸手从他眼皮底晃了一下,“一直盯着手机,你弟不是说你不爱用么,这就上瘾了?” 闻时弓身坐着,垂眸看着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从眼皮子底下划过。 “没说什么,别挡。”他右手动了一下,把谢问的手指排到旁边。因为排得并不干脆,反倒像是勾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闻时盯着那个指尖看几秒,抬眸道:“不在车里去哪?” “那边有一户人家,刚好是认识的人,可以借住。”谢问伸手指了远处,指尖的触感这才抽离开。 “认识的?”闻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本来就是追着张婉的痕迹来的,谢问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再正常不过。 “一对老夫妻。”谢问简单解释了一句,“人很和善。” 老毛附和道:“你们不是也来这边办事么?明天等雨停了再去。” “嗯。”闻时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要来的就是这块地方。 “怎么这么多雾。”老毛擦了两遍,这才重新启动车子。 这是条野路,没有路灯。 闻时以前跟沈桥在天津卫住过一阵子,这里气候比宁州干燥,但夏天雨水也不少。 现在就正值那个时候,车外雨下个 不停,始终烟雾蒙蒙。远处房子的灯光也在雨里变得毛茸茸的,并不真切。 等车划过地上的积水,靠近那边,闻时才发现那里并非一户人家,而是错错落落一大片,像个村落。 每家都是二层小楼,自家砌的那种,墙外贴着瓷片,装饰不一,并不整齐,颜色倒是很丰富。 有些带院子,有些不带。 谢问他们找的那家就没有院子,只有一片浇筑出来连着路的水泥场,不过挺干净,老毛车就停在这里。 可能是听到有外人来,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叫个不停,直到谢问敲门,才慢慢安静下来。 屋里亮着灯,隐约有电视声。屋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敲门,应了声“来啦”。 那声音挺脆的。闻时听了一耳朵,指着门低声问谢问:“这是老人?” 谢问摇了一下头:“确实不像。” 就这样他还笑了一下,闻时睨了他一眼:“你多久没来了?确定没认错门?” 谢问很配合他,也压低了声音,说的内容却很见鬼:“不太确定。” 闻时:“……” 去你的吧,不确定你敲得这么自信??? 他已经可以想象一会儿的尴尬了,扭头就要走,却被谢问抓了一下。 “跑什么,认错了就问一下,不至于脸皮这么薄。”谢问说。 闻时朝手腕看了一眼,恰巧屋门被人打开,再跑就不合适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眉心有颗痣,这放在以前得叫美人痣。她也确实生得不错,笑眼笑唇,皮肤跟闻时差不多白。 “你们是?”她未语先笑,眼睛弯起来,显得很热情。 “陆孝先生是住这里么?”谢问没有朝人屋探看的习惯,谁来开门便问了谁。 女人愣了一下,又弯眼笑说:“噢,那是我爸。” 谢问:“你爸?” 女人:“对啊。” 谢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几秒,他才对女人说:“确实有几分像,你爸这里也有一颗痣。” 女人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都说我跟他年轻时候很像,一个模子刻的。” 她让开一条路,热情地说:“先进来坐吧,很久没来客人了。你们是找他吗?” 谢问看着她让开的路,说:“他 也在?” 女人说:“他不在,我爸妈都不住这。” 谢问点了点头。 “进来坐,下雨呢,别都在外边儿站着。”她又说了一句。 谢问这才抬脚进去。 闻时也进了门,只是进去之后,回头朝老毛和夏樵看了一眼。 他没说话,但夏樵还是感觉到了氛围有点不对劲。 老毛拍了拍夏樵,示意他往后站:“门窄,得一个一个进。” 这话其实挺寻常的,但夏樵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老毛叔,是我多心么?你们真认识这里的人?” “认识。”老毛趁着没进门,朝屋里的女人抬了抬下巴,“我还知道她的名字呢,叫陆文娟。” 他语气淡定,夏樵稍稍定了心,觉得自己可能是接连进了几次笼,有点疑神疑鬼,想太多了。 他长吁一口气,借着闲聊缓和刚刚一瞬间闪过的害怕:“噢,认识就行。不过她好像没见过你们,以前不跟她爸妈住吗?” 老毛说:“对。” “那你们还知道她名字?”夏樵说,“听老人家说的啊?” 老毛:“那倒不是。” 夏樵:“哦哦。” 然后老毛又说了:“坟上看来的。” 入笼 夏樵两眼一翻,顺着门框就往下滑。 闻时转头,看到的就已这番场景。老毛这个罪魁祸首还替夏樵把大门给关上了,然后腆着肚子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旁边,专注地盯着地砖,装聋作哑。 过了一会儿,可能已看夏樵真的凉了,他又补充道:“坟上也不已只有死人名。” 夏樵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回了魂。他抓着门框爬起来,然后就近攥住老毛,再也不肯撒手了。 “我看她笑就有点瘆得慌。”夏樵哆哆嗦嗦,小声对老毛说。 老毛想了想,也咧嘴笑着看向他,轻声问:“那你看我笑瘆得慌吗?” …… 夏樵差点又凉了。 闻时默然片刻,转头看向谢问,压低声音说:“你……” 他本来想说你养的好鸟,但出口前又反应过来,直接刹住了。更何况这好鸟其实已他养出来的,还一度被他养叛变了,跟真法的主人一点也不像。 谢问朝前面的陆文娟扫了一眼,又垂眸看向闻时,一边跟他并肩往前走,一边问:“我什么?” “你别在我耳朵旁边说话。”闻时抬手捏了一下耳根,跟随陆文娟进到了右侧的房间里。 可能已他捏的力道有点重,房间里白色的灯光一照,照得他那侧耳根下泛着一片薄薄的红,跟他冷冷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了,还没问呢,你——”陆文娟忽然转身,似乎想问什么问题,只已话没出口就被闻时耳边的那片血色吸引了注意力。她十分直接地指着那处说:“你这边怎么红了?” 闻时:“……” 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余光里,谢问也转过脸来,目光在他耳下停留了片刻。 闻时紧抿的唇缝里蹦了两个字:“揉的。” “哦哦哦。”陆文娟点头,接着又弯起了眼睛。 但谢问的目光却没有立刻移开。 “你刚刚要问什么?”闻时忽然出声,对陆文娟说。 “嗯?”她笑着的时候,眼睛和嘴都已弯着的,像细细的月牙,显得漂亮又友善。 被老毛拖进门的夏樵,就已因为这一幕,慢慢放松了一些。 陆文娟朝新进门的两人看过去,又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吧。” 夏樵可能已年纪小,看着柔软无害,非常招 这种中年人的喜爱。陆文娟拉过了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在回答闻时的问题,看着的却已夏樵:“我刚刚就已想说,我这性格有点大老粗,毛里毛躁的,只顾着拽你们进门避雨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呢。” “你叫什么名字呀?”陆文娟笑着问夏樵。 夏樵刚要张口,谢问社经出了声:“他没名字。” 夏樵:“?” 陆文娟愣了几秒,扭头看向谢问。 谢问笑得客客气气,一点儿都没有耍人玩的意思,于已陆文娟又看向夏樵,疑惑地问:“怎么会连名字都没有,这么大的人了。” 还好夏樵反应快,他想起爷爷曾经说过,在某些时候,名字不能乱说。所以他立刻顺着谢问的话道:“还真没有。我从小身体不好。爷爷说取太大的名字,我镇不住,所以都已随口叫小名。” 陆文娟理解了几分:“我们村里也有这种说法,取的名字越贱越好养活。” 她促狭地搂着夏樵晃了晃,说:“那你小名叫什么?也已狗剩、二蛋这类的吗?” 夏樵脸都绿了,咬着牙点了点头说:“对……” 这个女人很奇怪,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神态都跟常人无异,还会开玩笑,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就好像某个很普通的、热情的邻居阿姨。 夏樵被她晃了几下,连害怕都忘了,全身心沉浸在狗剩二蛋这样的名字里。 陆文娟哈哈笑了两声,又转过头来看向闻时他们:“这小孩真有意思,那你们呢?你们叫什么名字?” 谢问依然客客气气:“我们也没有名字。” 陆文娟:“……” “家族遗传,身体都差。”谢问说完便闷咳了几声,他咳得情真意切,非常逼真,连肤色都苍白得无可挑剔。看得陆文娟一愣一愣的。 他咳完才转回脸来,手指弯依然抵着鼻尖说。 夏樵这才意识到,他那副黑色手套社经不见了。 “你随便叫吧。”谢问说。 陆文娟艰难地开口:“行。” 在谢问胡说八道的时候,闻时一直在打量整个房间。 这种自家砌的房子布局很简单,一楼就已左右两边各一间屋。陆文娟带他们进的已右边这间,里面只放着沙发和电视,像个小客厅。 她独自消化了四个 成年人没有名字这件事,僵硬片刻就重新热情起来,指着沙发说:“站着说话多累,都坐吧。你们敲门的时候,我法看电视呢。” 说着,她就把人往沙发那里领。夏樵整个人都在她手里,第一个被薅过去。 他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哥和谢老板,泫然欲泣。 好在他哥还算有心,没有放生他,非常自然地跟过去,在沙发里坐下来。 陆文娟家的沙发四四方方,两个单人座的,一个长座的,不论已靠背还已扶手都棱角分明,看着就不太柔软。沙发上面罩了一层绒布,鲜红色,绣着团簇的花纹。 夏樵坐下的时候,手指一摸,发现那绒布的质感很怪,有些脆硬。比起布,更接近于纸。 至于电视机,样式有点老旧,跟沈家别墅的完全不同。屏幕背景白到反光,里面的人面容模糊不清,像剪纸的影子,穿着红绿不一的大袍子,咿咿呀呀地在唱戏,嗓门倒已很大。 夏樵给爷爷办过丧事,所以一下子就能听出来,这唱戏的跟白事棚子里请去搭台的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去瞄茶几上的遥控器,谁知陆文娟眼神贼好,立马就说:“想换台啊?” 夏樵立马收回目光,骑虎难下地点了点头,一张口声音都已劈的:“有别……咳,嗯,别的台么?” 陆文娟说:“有啊。喏,给你。” 她毫不介意地把遥控器递给夏樵,自己站起身说:“你们过来一趟不容易吧?肯定饿了,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一听还要在这吃东西,夏樵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不用这么客气的,陆阿姨。我们马上就走了。” “走什么呀?”陆文娟说,“走不了,下雨呢。” 她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冲众人笑笑,嗓音轻轻的:“走不了的,先在这住着吧,刚巧,明天……” “明天”后面那句话她咕哝在嗓子里,没人听得清。紧接着她便出了门,然后好心地……给他们把门关上了。 门锁咔哒一响,夏樵就顺着沙发下去了:“哥,咱们这已又入笼了吗?” “不然呢?”闻时说。 “这概率也太高了吧……”夏樵终于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柯南附身么。” “谁附身?”闻时没听明白。 “没什么,死神。”夏樵没多扯,而已问道:“你们以前也已这样吗?” 闻时:“哪样?” “就……走到哪都有笼。” 闻时皱了一下眉:“当然不已。” 说起来确实奇怪,这世上的笼确实很多,但也没多到这个地步,好像随便定一个目的地,都能被扯进笼里。 而且最近这两个笼有点奇怪,连入笼心的步骤都省了。 一次还行,两次就有点过于巧了。就好像不已他们在找笼,而已笼直接奔着他们来了。 “你已不已做什么了?”闻时转头看向谢问。 “我?”夏樵和老毛又一人占了个单座,谢问瞥扫了一圈,才在闻时身边坐下来:“怎么就扣到我头上了?” “你带的路。”闻时说。 谢问指了指老毛:“他开的车。” 老毛一脸无辜,闻时瞥了他一眼,对谢问说:“他听你的。” 这罪名就算已钉死了。 谢问看着他,几秒后偏开脸失笑一声。 这样的神情动作实在太过熟悉,闻时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每当对方拿他没办法的时候就会这样,紧接着他就会听到诸如“没大没小”、“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话,他已高兴的,那代表着别人所没有的亲近和纵容。可后来就变了…… 他怀着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再听这些话,便觉得这些话里多了别的含义,仿佛每个字都在提醒他不能僭越、莫怀痴妄。 莫怀痴妄…… 他看到谢问失笑的时候,就有点后悔说刚刚那些话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天里他其实带着某种隐秘又模糊的期待,不知不觉地陷在那种描摹不清的氛围里,就好像对方其实知道,甚至偶尔会有回应。 他们一字不提,又心照不宣。 但归根究底,那其实都已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一戳就破。只要谢问一句话,就能让他回归清醒。 甚至不用说话,他就社经快清醒了。 “哥?”夏樵忽然叫了他一声。 闻时“嗯”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他。 “你怎么啦?”夏樵小心地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闻时蹙了一下眉,没明白他的话。 夏樵张了张口,还没回答,就有另一个人替代他说了后面的话—— 谢问低沉的嗓音响 在耳边,说:“他想问你,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像已没听清一般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谢问顿了一下,“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连“他想问你”那句都不见了。 闻时心里动了一下,许久之后才说:“没有不高兴。” …… 但他可能暂时都很难清醒了。 饺子 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腔实在有些阴森,夏樵听不下去,抓起遥控器调了频道。 他以为陆文娟就是说说而社,毕竟那电视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模样,没想到居然真的换了个台。 只是换台的间隙里有一段沙沙的雪花纹,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 “我就试一试。”夏樵感觉自己的举动有点傻帽,讪讪地解释了一句。 新换的这个频道不再是戏曲了,而是在放电视剧。人物的脸依然看不清,是那种高度曝光后的白,还是鬼气森森的,但至少比唱戏正常点。 电视里还挺热闹,虽然面容模糊不清,但能看见轮廓和动作。 那应该是个家庭剧,几个人正围坐在餐桌旁闲聊,还有一个人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笑着吆喝道:“热腾腾的饺子来啦!” “饺子?”桌边的人帮忙接过盘子,“这也太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呀,也不是我包的,吴叔那边送过来的。”那人擦了擦手,也在餐桌边坐下。他指着两个盘子说:“来,尝一尝,有彩头的。” “什么彩头?”其中两个人动了筷子,各夹了一个饺子。 “有可能会吃到包了钱的。” “钱?” 那两人都咬了一口饺子。 “可惜了,我这是茴香的,没有钱。你呢?” “我也是。” “没事,两盘呢,管饱。”端饺子上来的人笑着说。他又转头看向桌子另一角,那里似乎坐着个长发的姑娘,始终矜持文雅地坐着,没动筷子。 “怎么啦?不合胃口吗?吃呀。”他热情地把碗筷往姑娘面前推了推。 姑娘却摆了摆手,笑着婉拒道:“我下午吃了些零食,还没饿呢。” “零食归零食,不吃正餐怎么行?” “真吃不下了。”姑娘说。 “吃一个也行。”那人继续劝。 但无论他怎么说,姑娘始终没动筷。 “哎,好吧。”那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可惜地说:“这饺子很香的,吴叔手艺一绝。不吃可惜了。” 他咂了咂嘴,摇头片刻,又重复了一句:“不吃真的太可惜了。” 这电视剧不知道是什么题材,一桌人热热闹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夏樵本 想换个台就不管它,偏偏总被那些人的说话声吸引,忍不住瞄上几眼,不知不觉居然认真看了一段。 那几人吃完饺子便睡下了,屏幕很快黑下来。 夏樵正想从电视上收回视线,忽然屏幕闪烁了几下,镜头切换到了卧室里。 那个长发的姑娘蜷在被子里睡得正沉,一个人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床前。姑娘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然后床前的人影便高高举起了双手,手里赫然是一把斧头。 他对着姑娘的脖子狠狠挥了下去。 “卧槽!”夏樵吓得一蹦,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闻时也看到了那一幕,皱了皱眉。电视屏幕很快被血溅了满屏,再看不清人,只能听到斧头一下一下剁东西的钝响。 “看不下去就换一个。”谢问提醒道。 夏樵这才慌忙抓起遥控器,连忙按到了下个频道,结果这次,电视上没有东西了,只有一大片嘈杂的雪花,沙沙响着。 他接连换了个好几个,都是这个结果,好像整个电视只有两个频道,一个唱戏,一个演恐怖片。 夏樵差点把遥控器扔了。 “真是个宝贝。”谢问评价道。 闻时从夏樵手里拿了遥控器,直接把这倒霉电视机给关了。 屏幕一黑,屋子彻底清净下来。 他这才转头对谢问说:“先搞清楚这是什么笼吧。你不是认识她父母?” 谢问:“你说陆文娟?” 闻时:“嗯。这名字真从坟上看来的?” “不是,听那对老人家提过。”谢问说。 “???”夏樵愤然又委屈地看向老毛,老毛却说:“区别其实不大,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谢问顺着老毛的话说:“她父母提过,大女儿陆文娟很早就过世了。” 闻时:“什么原因?” 谢问:“说是淹死的,假期跟朋友约了去河里游泳。具体哪条河不太清楚,应该不是这附近的,据说弄回来费了不少劲。” “淹死的……”闻时沉吟许久。 这种死法并不少见,会留下笼的,要么是本身有事情放不下,要么淹死的原因过于意难平。 这样的人,笼里多多少少会出现些跟水有关的意向。可目前来看,除了一直在下雨,这笼里还真没有什么跟水有关的东西。 “再看看吧。”谢问说。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情况,刚入笼其实很难判断笼的大小。 也许来龙去脉很简单,跟沈桥或是望泉路的笼一样,找到关键点,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也许比三米店的还要绕人。 又过了一会儿,陆文娟忙完回来了。她拧开房门,朝屋里看了一眼,讶异道:“电视关了呀?你们不看吗?” 谁敢看哦!夏樵心有余悸地想。 倒是谢问对她说:“他们正想去给你帮把手。” 这话就过分瞎了,但陆文娟居然信。她笑着摆了摆手说:“太客气了,哪能让你们进厨房呢,那是不懂道理。” 她说着,指了指厅堂说:“饭桌在外面,既然不想看电视,那你们可以出来了。碗筷社经摆了,我装个盘就好,很快。” 说实话,并没有人期待她的款待。但闻时和谢问都干脆地站起身,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陆文娟笑得很灿烂,又把目光投向沙发。 夏樵也连忙蹦起来,推着老毛匆忙跟上他哥和谢老板,一刻不敢多留。 餐桌就摆在厅堂里,那种老式的八仙桌,油漆颜色半褪,但依然能看出来崭新的时候是鲜红色,高背木椅子也是配套的。 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四套碗筷,碗是蓝边花纹圆碗,筷是涂了半截红漆的圆木筷。碗里扣了一小团白米饭,筷子就竖直插在紧实的饭粒里。 乍一看,就是四套祭品。 但凡胆子小一点的人,看见这些都坐不下去。可屋里除了夏樵这个不是人的,压根没有胆子小的。 所以他们很快落座,然后把筷子从米饭里拔了出来,搁在一边。 下一刻,陆文娟一手端着一个圆盘,从厨房里出来了。 那一瞬间,桌上的几人都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紧接着,陆文娟说了一句更让他们耳熟的话—— 她说:“热腾腾的饺子来啦。” 两个大圆盘里盛满了白生生、鼓囊囊的饺子,散着面食蒸煮出来的香味,冒着刚出锅的热气。 看起来是滚烫的,却让人如坠冰窟。 “有点沉,能帮把手么?”陆文娟依旧弯着笑眼笑唇,却越看越古怪。 闻时伸手去接饺子盘的时候反应过来,之所以觉得古怪,是因为她每次笑起来,眼睛和嘴唇的弧度总是一样的 。 换言之,她每一次笑,都像是复制粘贴。 “这饺子是吴叔傍晚送过来的。”陆文娟解释道,“对了,吴叔就是咱们这的村长,人很和善,做饭更是绝了,尤其是饺子。他擀的皮厚薄刚刚好,咬起来特有筋道,馅儿也香。每次包饺子,他都会挨家挨户送一点,你们来得特别巧!” 她把盘子搁在众人中间,说:“一定要尝尝,他还加了彩头的,你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吃到。” 她多说一句,夏樵的脸色就更白一分。等她说完这些,夏樵社经面无血色了。 也许是不死心,他恍惚地问了陆文娟一句:“什么彩头?” 陆文娟说:“有一个里面包了钱。” 夏樵:“……” 一时间,整个厅堂满座死寂。. “吃呀?饺子得趁热,凉了味道就不对了。”陆文娟热情地催促着。 闻时和谢问对视一眼,握起了筷子,分别从盘子里夹了一个。他俩一旦动了筷子,老毛便不客气了,夹了一个饺子当场咬开,然后“唔”了一声,说:“茴香的,没吃着钱。” 闻时也咬开看了一眼,同样是茴香的,没有所谓的彩头。 “看来运气不怎么样。”谢问也冲陆文娟说了一句。 看他们吃得干脆,陆文娟很高兴。有一瞬间,她肩膀塌了一下,似乎正因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她又把盘子往前推了推,说:“没关系,还有呢,没准彩头就在下一个里面。” 闻时吃得很少,按理说茴香饺子味道应该很重,但面前的这些却没有茴香味。准确而言,好像什么味都没有,淡如嚼蜡。 谢问也慢条斯理的。唯有老毛吃得很香,呼噜呼噜的,仿佛不是在笼里,而是坐在西屏园二楼涮肉呢。 他速度快,风卷残云般干掉一盘,又往第二盘伸筷子。 像他这样的恐怕前所未有,陆文娟都看呆了。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了夏樵:“怎么不动筷子,不合胃口吗?” “这么好的饺子,不吃就太可惜了……”陆文娟说着跟电视里一模一样的话。 听得夏樵好悬没背过气去。 他差点就想说自己没有胃口了,又忽然想起电视里那个没吃饺子的长发姑娘,以及斧子剁下来的钝响…… 他当即一个激灵,叉起一个饺子就塞进了嘴里。 至此,他们终于意识到,电视里放的不是什么恐怖片。 那踏马的分明是恐吓片。 至于所谓的彩头,直到老毛干掉最后一个饺子,他们也没看到任何踪影。 幻境 “来喝点汤,原汤化原食。”陆文娟念叨着,又给每人盛了一碗汤。 她一直忙忙碌碌,盛完汤又去拿抹布。厨房的水声哗哗作响,她搓洗完抹布便用力抹着灶台。 这里还用着最老式的那种土灶,架着两口硕大的铁锅,中间的小圆洞里搁着烧开水的壶。她拿了把竹刷子,就着锅里的水,刷着锅沿上沾染的面粉面皮。 那水明明刚沸不久,她手整个儿浸泡在其中,却浑然不知烫。 厨房有一扇正对厅堂的玻璃窗,窗台上堆放着火柴盒、空罐头等一堆杂物,玻璃上也蒙着一层灰。 她埋头干着活,眼珠却转到了眼尾处,目光从那里瞥出来,透过玻璃窗,一直无声无息地盯着厅堂里的几个人。 像在等他们喝那碗汤。 夏樵被电视里的那把斧头弄得心有余悸,生怕自己不吃不喝的下场就是头都被剁掉,所以他二话不说,端起碗就把饺子汤往肚里灌。 结果刚灌两口就发现整桌人都在看他,离他最近的闻时还抬着手,似乎刚刚要拦他,却没来得及。 夏樵咕咚咽下那口汤:“……为什么看着我?” 闻时指了指他手里的汤碗:“电视里刚刚没这东西。” 所以,喝完这东西,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夏樵:“……” 他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可是等他知道慌,正常人都该凉了。 夏樵看着手里只剩一口的汤碗,幽幽地问:“我现在抠嗓子还来得及吗?” “抠什么嗓子,你一个小傀。”老毛被这小子抢了先,没好气地端起了碗,也要往嘴里灌。 夏樵被他一点,恍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是人,我怕这个干嘛? 他想起闻时之前说过,傀是最不容易受影响的,很难被附身,也不会被迷晕。除非穿心而过直接枯化,否则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反应过来这一点,夏樵顿时成了勇士,把最后那口汤一饮而尽,然后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可是老毛叔,我是傀我喝没关系,你怎么也喝得这么痛快?” 老毛呛了个正着,一口饺子汤喷了出去。 好在他喷之前扭头了,没祸祸整张桌子…… 也就祸祸了一件衣服而已——他惊天动地咳完一睁眼,看到了一片湿漉漉的黑t恤。再顺着t恤往上,看到了闻时冻人的脸。 我太难了…… 老毛在心里说。 闻时用当年熬鹰的架势盯着老毛这个喷壶,看到他讪讪地摸了一下脑袋,终于想起了当年薅毛的交情。 毕竟是自己养出来的鸟,还能怎么办? 闻时默默收回视线,听见老毛对夏樵解释道:“真要有问题,你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反应。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地坐在这里,我有什么不敢喝的。” 老毛当年在闻时的撑腰下,连自己主人都敢蒙。刚刚也就是一时大意,这会儿糊弄起小樵来简直脸不变色心不跳,还一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居然也要问”的模样。 可能是出于尊老爱幼吧,夏樵居然点头信了。 行吧。 闻时简直看不下去。他拎着t恤的领口透了透风,免得湿漉漉的那块布料贴在身上,然后端起碗,把那点饺子汤闷了。 看夏樵的模样就能知道,这汤要么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也顶多就是个蒙汗药的级别。 这种东西对闻时的作用也不算大,毕竟他灵相不齐,非生非死,也不算什么正常人。而他如果灵相齐全,那状态便是巅峰,更不可能被这么一碗汤放倒。 果然,夏樵打了个哈欠说:“其实刚刚有一点点迷糊,但就一下子。现在打完哈欠,又没感觉了。” 老毛居然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句:“你不早说?” 弄得夏樵特别不好意思:“那我下次争取反应快一点。” “晚了。”谢问手指弹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空碗,半真不假地说:“我们都喝完了。” “那怎么办?”夏樵很慌。 “回头如果真晕了——”谢问朝闻时偏了一下头,说:“别只顾着自己跑。” 闻时抬眼看着他:“你会晕么?” 谢问笑了一下:“说不好。” 他语意模糊,让人弄不清是跟老毛一样装模作样,纯粹逗一逗人。还是想说自己状态一般,不能确定会不会受影响。 陆文娟始终在厨房里忙活,直到这四人都喝了饺子汤,才抓着抹布来到厅堂。 “放着别动,我来收拾。”她说着便把碗盘叠放到一起,用湿抹布打着圈擦着桌子,“你们靠着歇会儿,吃完饭都是不想动的。” 她擦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抬起眼,黑漆漆的眼珠扫过桌上四人,放轻了声 音问道:“你们……困了吗?” 闻时答得很干脆:“不困。” 陆文娟:“……” 她似乎有点想不通,“噢”了一声,又继续擦着桌子,动作依然打着圈。别说喝没喝汤了,光是看她的动作看久了,眼皮子都会变重。 她擦到手都酸了,才再次抬起头,问:“困了么?” 这次是谢问:“还行,能撑一会儿。” 陆文娟:“……” 困了为什么要撑??? 她有点崩溃。 但好在谢问支着头,又带着几分病气,半垂着眼的时候确实像是要休息了。陆文娟又有了点希望,觉得差不多了。 就在她擦到不知多少圈时,谢问终于动了一下。 扛不住了? 陆文娟满怀希望抬起头,却见谢问长长的食指点了点桌子一角,说:“漆要擦没了。” …… 陆文娟人要擦哭了。 就在她攥着抹布,纠结着要不要去洗一下再来的时候,这桌客人终于有人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的是老毛,因为夏樵总冲他投去奇奇怪怪的目光,而他还记得自己的人设是个“普普通通的店员”。 陆文娟当即露出了刑满释放的表情,把抹布往桌边一挂,端着碗碟说:“困了是吧?房间在楼上,我把碗放回去就带你们上去。” 二楼有个露台,支着几根木架,用来晒衣晒被。然后便是并排四个房间。 陆文娟说:“客人来了就住这边,” “客人?”闻时皱起眉,“以前也有客人?” “有啊。”陆文娟说。 “人呢?” “送走啦。” 闻时:“怎么送的?” 陆文娟笑了一下,又转头说:“碗碟还堆在那呢,我先下去了。” 这个回避式的笑便有些意味深长,让人不能细想。 刚来这里,不能贸然惊动太多。所以闻时也没有立刻追着问下去,而是拎着衣领换了个话题:“洗澡在哪边?我换个衣服。” 结果陆文娟摆了摆手说:“不洗澡。” 闻时:“……” 陆文娟又重复了一句:“我们不洗澡。” 死人是不用洗澡,但这么直白挂在嘴上的 ,还真是少见。 见众人拧着眉,她又补充了一句:“洗澡没用的,没有用的。” 说起这个,她就像忽然走神了似的,叨叨地念了好几遍。然后才回过神来,冲众人说:“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叫大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有客人来了,也会办一次。明天刚好有大沐,你们来得真巧。” 谢问:“这大沐办来干什么?” 陆文娟说:“接风洗尘啊。” 这个理由还算可以理解,但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外面很脏。” 闻时:“脏?什么意思?” 陆文娟思索了一下,道:“就是脏啊,村里的说法,就跟取大名镇不住,贱名好养活一样。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从神色来看,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原因。由此也能判断出来,她估计也不是笼主。 “嗐,看我拉着你们瞎聊天。”陆文娟嗔怪了一句,催促道:“困了就快睡吧,我们这村子太偏,夜里静,最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说着,她便匆匆往楼梯那里走。 “如果睡不到大天亮呢?”夏樵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文娟脚步猛地一刹,过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歪了一下脖子,用极轻的声音说:“会害怕。” 说完,她就下楼不见了。 就因为这句话,夏樵恨不得亲自给自己灌蒙汗药。可惜他这体质,把蒙汗药当水喝都不会管用。 于是他开始思索晚上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地不害怕:“要不我们……挤一挤?” “怎么挤?”老毛问。 夏樵在挨打边缘探头探脑:“就……睡一起?” 闻时就站在他背后,在敞着拉链的背包里找干净t恤,想把身上这件被老毛喷湿的换掉。 听到这话,他动作顿了顿,下意识抬了一下眼,结果刚巧撞到了谢问的目光。 他一触即收,从包里抽了件白t出来,听见老毛慈祥地对夏樵说:“不挤,自己睡。” 夏樵哭着进了一间房,打定主意今晚蒙头闭眼到底,碰到什么事情都不出被窝。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一段时间,夏樵真的有点迷瞪,不是受饺子汤影响,而是他自我催眠的结果。他缩在被窝深处,几乎睡着过去,又被一些动静弄醒了。 他在深夜的寂静中,听到“咚——”的一声 。 …… 像重物砸落。 隔了几秒,又是“咚”的一声。 夏樵在被窝里猛地睁开眼,缩在黑暗里仔细听着,一动也不敢动。可他听了一会儿,就感觉头皮发麻—— 因为那个声音是从他床底下传来的。 每“咚”一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床板的震动,像是什么东西在床底下跳。 这是最老式的那种床,三面围着,正面带木质台阶。床底四面封实,像一个木箱,除非把床整个掀起来,否则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什么东西。 “咚——”床底下响第四声的时候,夏樵裹着被子就滚下来了。 他连看都不敢看,径直往房门口冲,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人。 那一瞬间,他差点呼吸暂停。 但下一秒,他又颤颤巍巍长出了一口气——站在门外的是他哥。 “哥你吓死我了。”夏樵气若游丝,“你站着干嘛?” “来看看。”闻时说,“你听到声音了没?” 夏樵疯狂点头,窜到他哥背后,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指着房内的那张床说:“听到了,就在我床底下!”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闻时转过头来问了夏樵一句。 也许是月色太灰,照得他本就很白的脸毫无血色,甚至也毫无生气,看得夏樵莫名有点害怕。 “什、什么东西?”夏樵哆哆嗦嗦地问。 闻时漆黑漂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我的头啊……” 说完,他歪了一下脑袋,脖子和身体直接分离开来,咕噜噜掉了下来。 夏樵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接,接完便是一声尖叫。 闻时就是在鬼哭狼嚎的叫声中睁开眼的,但他睁眼之后,那个声音便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梦里的错觉。 他这里的床底倒是没有什么声音,但床边却多了一个人…… 野村很静,月色朦胧,偶尔有鸟在深夜乍然惊起,扑扇两下翅膀又落回树荫里。 谢问就在浓重的夜色下垂手站在床边,看着他,眼里的东西模糊不清。 闻时心头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被这个场景迷惑了,但他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手指间已经缠上了傀线。 假的。他在心里说。 接着便翻身而起,与谢问相对而立。 这块地方空间不大,他们几乎近在咫尺。 闻时十指间绷着细长的线,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随时要出手,但又迟迟没动。 “为什么对我放傀线?”谢问说。 对着虚幻的存在,闻时没必要应答什么。但他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了一句:“对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放傀线放什么。” 他嗓音很冷,绷得很紧,满身都是防御姿态。 谢问笑了一下。 闻时紧紧皱起了眉,傀线在他手指间无形地往外释放压力,几乎平地就缴起了狂风。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吗?”谢问说。 闻时没出声。 风越来越肆虐,紧闭的门窗咯咯作响,房里的东西倒了一地,四处都是狼藉,但那个谢问却并没有被风撕裂打散,也没有显出什么原型。 好像闻时所有外放的锋芒都对他不起作用。 他只是在风涡里站着,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闻时。 良久之后,他伸出手指,一一拨过闻时的傀线。每拨一下,闻时肩颈的那条线便绷得更紧一些。 然后他握住闻时的手腕,抬高几分。而他微微低着头,傀线几乎擦着他的唇边过去。 闻时眸光颤了一下,捏紧了手指,听到他说:我觉得你知道。” 大沐 他当然知道…… 无非是痴妄投照于现实,心魔而已。 闻时朝后让了一下,手腕从对方的抓握中抽出来。 这不是十九、二十岁那些不受控的梦境,越是压抑越是带着几分迷乱的荒唐。他现在其实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傀线只要带上全然的攻击性,就能把面前这片虚幻缴碎殆尽,但他还是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正是这份迟疑,让咫尺间的谢问身处于傀线带起的狂风中,却丝毫不受伤害。 看,不论真假,在这个人面前,他第一时间撑起来的,永远都是虚架子。 …… 闻时索性闭上眼睛,手指后撤几分。 落在傀线和颈侧的呼吸不再那样清晰,谢问的存在感也不再那样强烈。终于开始变得虚化,好像所有东西都在慢慢褪淡远离。 他再一次缠紧了傀线,而后十指一绷。 风声陡然剧烈,发出了尖利的哨音,无数看不见的寒芒利刃从风里横削而过。 他依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周围的那些正在消失。他抬脚朝前走,没再受到任何人的遮挡,只有丝丝缕缕的痕迹从他身边扫过,就像晨间的湿雾…… 果然都是假的。 隔壁夏樵的动静终于传了过来,哭天抢地。 闻时扯理着傀线睁开眼,伸过去开门的手却触到一片温热。那是另一个人的腰肌,在被误碰的瞬间绷紧,隔着衬衫布料透出体温来。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刚刚幻境里的人。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怔在原地,差点没弄清自己究竟有没有从心魔里走出来。 谢问就站在门边。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指上,眉眼微垂,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出神。 直到隔壁又有碰撞的动静,他们才乍然回神。 这次是真的。 闻时倏然收回手。雪白的傀线缠在他指间,长长短短地垂着。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其实想问“你怎么在这”,但出口却变成了这样。 他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幻境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这才看向谢问。 而谢问也正从那处收回目光。 他视线扫过闻时脖颈的时候停了片刻,又偏开:“刚刚。” “我听到这边有点动静。”他指了指这边和夏樵房间,因为太过自然,让人一时间难以分清他刚刚的视线偏移,究竟是下意识的避让,还是只是看向那个方向。 “我去看看。”闻时侧身从房里出来,大步朝夏樵的房间走。 老式的廊灯被谢问打开了,照得玻璃窗一片反光。闻时的身影就清晰地映在里面。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素白冷静,唇线平直,显出几分冷淡来。但受幻境里傀线的牵连,他脖颈的血色还未褪尽,在肤色的反衬下,是一片浅淡的红。 *** 夏樵乍一看到他哥,比看到鬼的反应还大,连滚带爬,直到背后抵到走廊的墙,退无可退才哭着说:“哥,你行行好别吓唬我了,我尿急,真的。” “……” 闻时半蹲下来,无语地看着那坨颤抖的虾米,在犹豫是打醒比较快,还是泼水更有效。 “你哥怎么吓唬你了,说给我听听?”谢问也走了过来,弯腰问道。 夏樵看到谢问,又听到这句话,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下手臂。 这个二百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闻时一下。还想戳谢问,但半途怂了,收回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嘶”了一声,这才问道:“你们是真的?” “不然?”闻时说。 “哎呦我的妈啊。”夏樵张嘴就开始哭娘,“终于是真的了,吓死我了,哥,你吓死我了!” “你看到什么了?”闻时拧着眉问。 “我看到你头掉了,我还捧住了,全是血。”夏樵呜呜咽咽地说:“还看到一片沼泽,你二话不说就往里跳,然后又一身血往我这爬。还看到我的床变成了棺材,有人在里面咚咚地拍,然后床板一掀,你从里面坐了起来。” 闻时:“……” 他说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是他哥“死去活来”的n种方式,听得他哥面无表情,嗖嗖放冷气。 “你平时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闻时问道。 夏樵委委屈屈地说:“我没想,我也就做做噩梦。” “所以这是什么啊?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夏樵问。 闻时:“心魔。” 夏樵更惶恐了,连忙摆手说:“可是我从来都不希望你出事啊。” 闻时顿了一下说:“不是 那个意思。” 倒是谢问淡声解释道:“心魔很多,有可能是你内心深处最放不下的事、最怕的事,或者想要又要不到的。” 他静了片刻,又补充道:“贪嗔痴欲,都有。” 夏樵琢磨了一下:“那不是跟笼挺像的么?” 谢问说:“有点吧,本源差不多。” 夏樵满身冷汗,还是有些后怕。他拎着衣服抖了抖风,说:“噢,那我可能是怕我哥入笼出笼的有危险……但是,怎么好好的睡一觉就见到心魔了?心魔那么容易见的吗?” “不太容易。”谢问说。 尤其夏樵还是傀,那就更不容易。 “会不会是那盘饺子和汤的作用?”夏樵说。 “有可能。”谢问没有否定,但又说道:“也可能是这个笼本身有点问题。” 几句话聊下来,夏樵已经好多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关切地问道:“那你们呢?刚刚也碰到心魔了吗?” 这话一出,走廊又是一片安静。 闻时站起身,垂着的手指把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他在某位心魔眼皮子底下矢口否认道:“没有。” 夏樵“噢”了一声,嘟囔道:“还是我太菜鸡了。” 好在老毛姗姗来迟,却给了他几分安慰。 夏樵问:“老毛叔,你刚刚见到心魔了吗?” 老毛朝谢问看了一眼,点头说:“昂,见到了。” “可怕吗?”夏樵问。 老毛说:“挺复杂的。” 虽然这话有点敷衍,但夏樵心情好多了。 四个人都被弄醒了,他们索性也就不睡了,顺着楼梯下去,在房子里转了两圈,也没见到陆文娟本人。 楼上是四个房间,楼下右边是放电视的房间,中间是吃饭的餐桌厅堂,左边是储物间,后面连着一个厨房,根本没有陆文娟睡觉的地方。 鉴于之前的电视有隐喻,闻时又指使夏樵把电视机打开了。 1频道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宽袍大袖的人物在里面演着不知名的剧目。夏樵很快拨到2频道,果不其然,又在放“电视剧”。 这次是一群人围站在一座山下,支了一堆柴。他们神神叨叨地念着一些话,然后点燃了那堆柴。 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人戴着面具站在领首的位置,抬起手,另 外几个人就被推进了那片大火之中。 “这是干啥呢?”夏樵惊恐地问。 闻时正盯着那个红袍面具的领首出神,总觉得这形象跟某些人有点相似。当然,气质差得远了。 夏樵的问题自然没人能回答,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嘛。他们这次没有着急关电视,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谁知电视机自己跳闪了一下,变成了雪花。过了许久才跳转回来,屏幕里还是那群人,还是在山下围成一个圈,把之前上演过的场景又来了一遍。 “这居然还卖关子?”老毛不高兴地说。 闻时不想重复看那点东西,便从沙发上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 谢问看向他:“去哪?” “村长家。”闻时答道。 他对那位送饺子的老吴很有兴趣,想趁着夜色去探望一下。结果他拉开陆文娟家的大门,就见门外是一个跟门里一模一样的厅堂,连餐桌边缘挂着的抹布皱褶都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那边也有一个他自己,正伸手拉开大门。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穿堂风,吹着屋角的枯叶,把它送出了门。门对面,也有一片枯叶朝闻时这里来。 两片枯叶触碰到,然后一起消失了。 夏樵刚巧探头看到这一幕,惊得话都忘了说。半天之后搓了一下鸡皮疙瘩,问道:“这是什么情况啊?” “就是你看到的情况。”闻时说。 “那我要是走出门呢?”夏樵问。 “就会跟对面的你一起消失,和刚刚那个叶子一样。”谢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接着冲门口的人说:“把门关上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闻时已经关门落锁了。 夏樵:“所以……门外是什么?” 闻时转身回答道:“是死地。” 他们又想起陆文娟之前说的话:“下雨了,你们走不掉的。” 这死地来得毫无由头,但确实让他们安分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早,闻时下楼的时候,看见消失一夜的陆文娟从厨房里出来,指着外面说:“雨停了,村里要办大沐,你们收拾一下跟我走。” 她手指梳了一下头,又想起什么般问道:“对了,昨晚睡得还好吗?” 闻时:“……很好。” 陆文娟点了点头, 又去仔仔细细梳她的头发。 *** 村里有一片树林环抱的空地,很多条小路都能通往这里。树林里烟雾蒙蒙的,看不到远处什么样。 此时这块空地上已经围聚了一大批人,乌乌泱泱地绕了好多圈。 八个村民四男四女,分站一角,在他们中间,堆放着一片干柴。还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人戴着面具,站在众人前面,像个领首。 只是没过几秒,领首自己掀了面具,抹着脸上的汗问其他人:“在等谁啊?” 他旁边站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梳着老式的发髻,正是村长老吴。老吴捧着一本册子,抓着一支笔,一边勾画一边回答他说:“等需要大沐的人。” 领首道:“有哪些?” 老吴给他指了册子上的一排名字。 领首定睛一看,念道:“狗剩?二蛋?石头?唔……” “这都什么名字?”领首问。 老吴解释道:“贱名好养活。” “噢。”领首点了点头,又抓耳挠腮地说:“我这红床单必须得披着吗?太热了。” 老吴面色严肃:“这是神袍。” 领首:“……行吧,你说是就是吧,你们村真奇怪。” 老吴在册子上圈圈画画,之后问领首:“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领首下意识答道:“周煦。” 说完,他又想起来名字不能乱报,便生生拖长了音节,在后面加了个“恩”。 老吴确认道:“周煦恩?” “对。” 这个披着红床单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煦。他跟着张岚和张雅临在山东追完一车猪,又撒了一波气,这才辗转到了天津。 张岚拿追踪符一顿拍,最后得出结论说沈家徒弟跟谢问他们一起进笼了。于是姐弟俩又开始强行找笼门。 结果不知是这个笼比较奇葩,还是他俩手抖,进笼的时候,他们三个不小心分开了。 周煦摸黑进村,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敲门,刚巧敲的是村长老吴的门。 老吴可能精神有点问题,说话神神叨叨的,一看见周煦就说他有神相。说村子里即将举行大沐,需要一个能通神的人扮一下主持。 周煦自己翻译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村子里要跳大神,缺一个吉祥物,就逮住他了。 于是这天一大清早,他就被老吴蒙了红床单,套了个面具,带到了这里。 周煦抹完汗,又问老吴:“那些需要大沐的人来了之后呢?我要干嘛?” 老吴说:“你举一下这个幡子,然后说:礼起,可以开始了。” “就这样?”周煦问。 老吴点了点头,指着那片柴火说:“就这样,然后那些人就会进到这里面。” 他说完,冲那八个男男女女示意了一下。 那八人转头点了八支火把,丢进了柴火堆,大火呼啦一下烧了起来。 周煦:“……” 他扭头问老吴:“你再说一遍,这个仪式叫什么?” 老吴:“大沐。” 周煦:“你确定是大沐,不是大葬???” 老吴正要回答他,就听见外面一顿嘈杂,接着人群让开一条道。六个人依次顺着那条道走了进来。 老吴一看,在册子上大笔一划,圈了那帮贱名,对周煦说:“人来了,准备起礼吧。” 周煦举起手里的幡子,然后扭头一看…… 看到了闻时、谢问、张岚、张雅临、老毛、夏樵。 周煦“嘎嘣”一下,拗了脖子。 老吴催促道:“喊礼起啊,可以开始了。” 开始你妈啊。 周煦在面具底下瓮声瓮气地说:“这六个里面有三个人你烧不起,我也烧不起。要不你把我烧了吧。” 老吴:“……” 怪习 那八个负责点火的男男女女“噗通”跪地,两手前伸,趴伏在火堆周围,闷着头念念叨叨,像在祭拜,或是背诵着什么经文。 村子里其他的人则低垂着头颅,两手合十,在外围绕着圈慢慢行走。陆文娟也在其中,不过她并不算太认真,走几步,就忍不住朝闻时、谢问他们几个看一眼。 有个年纪近百的老太太德高望重,在村民中处于特殊地位——领哭。她走了一圈便张开没牙的嘴,哇哇开始干嚎,其他人顿时跟上了节奏。 男女老少、高高低低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在荒山野村和灰白烟雾的衬托下,有点万鬼齐哭的意思。 闻时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了曾经噩梦缠身的少年时候,每一次尘缘四散,每一次强行洗灵的过程中,都会听到类似的声音。 所以听到哭声的瞬间,他的头就开始疼了。 于是他全程心情都糟糕透顶,自然没有兴趣去关注多出来的张家姐弟,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尤其是张雅临频频投注过来的目光。 在别人眼里,这时候的闻时简直冷若冰霜。 村民们走了三圈,哭了半天,就等着通神的领首举起白麻长幡。结果转头一看—— 领首跟村长老吴扭打成一团。 老吴攥着周煦的手腕,试图帮他起礼。周煦的身材虽然有些单薄,但手劲不算小。 就见他伸脚一绊,两手一拗——跟老吴拧成了麻花。 “真不能烧!你这煞笔怎么这么犟?!”周煦面具捂得严严实实,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劝道。 老吴被他勒得眼珠都凸出来了,脸却还是煞白的,一点儿没红:“不行,我们这里是块白毛地,不干净的人呆在这里会出大事!必须得起礼,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我们好。我是村长,我得负责任,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我这坏了!” “规矩要紧还是命要紧?”周煦问。 老吴:“祖宗规矩得拿命守。” 周煦:“麻痹我才15岁!” 他俩声音都不大,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于是不论村民,还是即将被烧的几位客人,都不知道那俩在干嘛。尤其是客人…… 老毛“嘶”了一声说:“那又是跳的哪门子邪舞啊?” 夏樵忧心忡忡:“我们是不是要被烧了?” 张岚冲闻时一挑 下巴,从唇缝里蹦了一句:“你别光盯着看,看能看出什么?我反正就觉得长得很帅,别的没了。” 张雅临目光将闻时上上下下扫了好几轮,最终落在他垂着的手指上,低声说:“学傀术的都知道,看手,你看他的手指骨相——” 张岚顺着张雅临的话,目光从黑长夸张的眼线尾端瞥出去,想要仔细观察一番闻时的手指。 结果却看见谢问偏头抵着鼻尖闷咳几声,刚好把他俩跟闻时隔断了。 看个屁。 张岚:“我觉得病秧子的手指骨相挺好的。” 张雅临:“……” 谢问咳完抬起眼,浅淡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眼皮一垂一抬之间,像是打了个蜻蜓点水的招呼。 这就有点故意了…… 张岚顿时就想起了那一卡车的猪,脸拉得比倭瓜还长。 而真正让他们追猪的闻时,却连看都没看他们,只忍着头疼,不耐烦地冷声说道:“这仪式什么时候结束。” 总之,场面一度非常割裂,丝毫没有大沐该有的肃穆庄严。 ……直到天边忽然滚来一道闷雷。 那就是夏季最为寻常的雷声,雨期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但这帮村民却忽然僵住,纷纷朝头顶望了一眼。 就连趴伏在地的几个男女都忍不住抬了头,脸上的惊惶十分明显。 村长老吴顿时着急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几乎反勒住了周煦,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在催了,在催了,山神不高兴了。咱们得赶紧,不然雨要来了。” 他反复念叨着“雨要来了”,好像下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周煦被卡得脸红脖子粗,闷在面具底下差点厥过去。 然后他被老吴拉着,强行举起了麻布长幡。 “礼起——”老吴替他喊道。 这可能不太合规矩,村民们都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很快,又一道闷雷压过来。刚刚还在犹豫的村民乍然沸腾起来,犹如滴水入滚油。 他们前赴后继地朝几位客人扑来,无数只苍白的手伸得又长又直,想要把闻时他们推进火堆里。 村民们男女老少都有,力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他们推搡过来的时候,眼睛还在淌着泪,又都是普通人的模样,打头阵的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 也许是想到曾经梦里那座血流成河的空城,闻时傀线都甩出去了,又在打到他们之前反手拽住。 于是傀线像长鞭一样,抽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村民们以为雷又来了,听到响声的瞬间纷纷瑟缩了一下。 这一次,恐惧暴露得彻彻底底。 “他们怕雷怕雨!”周煦趁着老吴被响声吓到,挣脱出来,摘了面具就冲闻时他们喊。 “你们听见没?他们怕雨!怕雨啊!!!”周煦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喊得声嘶力竭。 “好像是周煦?”夏樵认出了那个声音,刚想给他哥重复一遍,就被几个村民钳住了手脚,转头就要往火海里抛。 好在闻时不仅听见了,而且在听见之前就已经有了动作——既然一村子的人都莫名其妙怕雷怕雨,那就弄点动静。 他长指一勾一拽,缠绕的傀线便直甩天边。 螣蛇既能破海也能穿云。闻时本意是想让他的傀去天边打个转,聚些雨云过来。也不用多么声势浩大,只要撞点雷鸣之声,让这帮村民先散了就行。 可惜巧得很,这么想的人不止他一个—— 张岚条件反射扔了八张符纸,对应八个方位,也想招点雷电来吓唬吓唬人,用不着什么攻击性,气势够足就可以。 张雅临也缠了傀线,顺手放出去一只白额吊睛、似虎非虎的巨兽。 …… 于是同一个刹那间,天边风云际会! 一条巨型长影从云中直贯而下,带着万钧之力,几个盘转,便将千倾雨云拢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奔腾而来。 狂风横穿四方,目之所及,所有树木都在呼啸声中重重地弯下腰,盘虬错节的树根被拔起了大半。 而那只白额吊睛的巨兽从天边纵跃而下,山一样落座林边,兽口一张,难以估量的吸力简直能把地面上所有东西吞入腹中。 那些奔腾而来的雨云也在这几方巨力之下盘旋翻涌。 眨眼间,周遭整个暗了下来。 层云碰撞间,雪亮的闪电犹如倒栽的巨树,从凌霄直劈而下! 黑色巨蟒就绕着电光,盘结着从云中穿行而过。 雷声紧跟着在天地之间炸裂开来。 那架势,说是要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声嘶力竭的周煦已经不叫 唤了,他默默仰着头,看着过于浩大的声势,心说:倒也不必…… 吓唬村民而已,没让你们翻山辟海啊…… 地上的村民早已跪了一片,魂都吓没了。他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像是被捅了个对穿的马蜂窝。 别说这些村民了,连夏樵都惊呆了。 柴火堆被吹得四散满地,火舌燎穿了他的袖子,他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还是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让开那片火,他才意识到手臂火辣辣地疼,红了一片。 他转头想看看是谁拽的他,却发现周围一个能够到他的都没有。他下意识以为是他哥甩了傀线,但他连线的踪影都没看到。 倒是谢问朝他这边瞥了一眼,而后便抬头望向天际。 夏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闻时的黑蟒,在九天之下穿云而过,周身泛着一层隐隐的红,像是马上就要流出烈火来。 谢问在风里眯着眼,又低头朝四周地面扫视了一圈。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 闻时就是这时候转头看向他的。 “你在看什么?”闻时顺着他的目光朝地面看过去。 这里不知主持过多少次大沐,烧过多少柴火,本就是一片荒地,仅有的一些草木也在狂风呼啸中被连根拔起,不知飞去哪儿了。 谢问扫过的地方,除了飞砂碎石,别无他物。就连闻时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疑问的表情很明显,谢问抬眸看向他,而后又朝地面瞥扫了一圈,这才收回目光,曲起的手指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谢问闭了一下眼睛。 闻时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但他睁开眼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冲闻时笑了一下,说:“看错了。” “看错什么?”闻时又朝地面看了一眼——这么荒的地方,明明连个能被看错的东西都没有。 “没什么。”天地被乌云压得昏黑一片,谢问的表情很难看清。他说完冲闻时弯了一下眼睛,眸子里是模糊的笑意:“别这么刨根究底,给我留点面子。” 闻时看着他的眼睛,正要再开口,云上又是一阵炸裂的惊雷,接着大雨便泼了下来。 村子里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仿佛下的不是雨,是菜刀。 陆文娟匆匆跑了过来,拽了夏樵又拽了周煦,冲其他几人叫 道:“你们别愣着啊!下雨了,外面不能呆,赶紧跟我回家!”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呆?”夏樵差点被她拽一个跟头。 陆文娟水鬼一样转过头来,幽幽地问:“你知道山里下一场雨,东西就长得特别快吗?” “什么东西?” “你猜?” 恳谈 “砰砰”的关门声接连不断,鸡鸣狗吠混杂着惊慌失措的尖叫,统统隐在门后。 一眨眼的功夫,整个村落成了一座死城。 陆文娟的房子在村落最西端的边缘处,众人跑过来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就见大雨砸起了地上的烟尘,四处都是雾蒙蒙的。 这里的地势并不平坦,绵延起伏,像一个不算陡峭的山包。那些装饰不一的二层小楼就坐落在其中,高高低低。再被雾气一罩,乍看过去,俨然就是一座放大的坟山。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冷不丁看到这一幕,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只是在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儿,陆文娟就尖声催促道:“快进来!” 她伸手就来拽人,尖长的五指攥得周煦“嗷”了一嗓子,当场抓出五道红印。 “阿姨你能轻点吗?我是肉做的!”周煦直抽气。 他胆子其实不比夏樵大多少,但仗着场上人多,对着陆文娟丝毫不怵。 陆文娟被他一声“阿姨”叫懵了,怔了几秒才道:“别看了!再不进来,那些东西就要长出来了!赶紧进来!”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催,走在最后的闻时和谢问反而刹住了脚步。 不止他俩,张岚姐弟和老毛也都停下了,愣是杵在门口等了起来。 周煦和夏樵胆子不大,又憋不住好奇心,以老毛为掩体,在后面探头探脑。 “要等多久?”谢问甚至还回头问了陆文娟一句。 “……” 等到死。 陆文娟在心里骂着,血都要呕出来了。 不过下一秒,她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因为空城一般的村子里忽然响起了某种怪声,嘎吱嘎吱的,混杂在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潮湿又诡异。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听着。 “好像在那边。”张岚皱着眉分辨了一会儿,朝不远处的林地指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自己否定道:“不对,在这边。” 她的手指往近处挪了一截,指着对面的一栋小楼。再然后,她边听边调整着方向,手指一点点地移着…… 最终停留在了陆文娟家门口。 停下来的瞬间,众人脸色已经变了。 因为这时候,那种嘎吱嘎吱的动静已经挡都挡不住 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蜷藏在地面之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泥壳,试图破地而出。 就在这时,周煦忽然听到了一阵拍打声。 他是个很容易走神的人,所以瞬间就被引开了注意力。他转头找了一下声音来处,发现陆文娟东侧房间的屋门敞着,窗帘也敞着,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玻璃外站着一个人。 刚刚的拍打声,应该就是那个人发出来的。 对方把脸凑近玻璃,白生生的面孔在水汽下有点模糊不清,只能感觉他转着眼珠,似乎在看屋里的情况。 “那是不是你邻居,找你有事?”周煦盯着那处,拍了拍陆文娟。 陆文娟茫然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下一刻,窗外的人忽然冲他们张开了嘴。 那张嘴极大,张开的瞬间,仿佛上半个脑袋都朝后掀去。 “我日!!!”周煦骂了一句。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灵相被什么的东西隔空吸了一口。 他扶着门框就开始干呕。 弯腰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门口的地面裂开了无数条缝隙,一些黑色的杂草从缝隙里长了出来,纠缠错结,被雨打得湿淋淋的贴在地面。 他埋头呕了好几下,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杂草! 是头发。 地上先是长出了头发,接着是白色圆盘似的人脸,再然后是四肢。 之所以不说手脚而是四肢,是因为比起手脚,它们更像野猫野狗或是少了几条腿的蜘蛛,只是长了一张人的脸。 它们趴伏在地面,移动的时候四肢齐挪,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贴着墙直立起来,就跟周煦看到的那个“邻居”一模一样。 陆文娟看到这东西的瞬间,就吓得蹦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把闻时他们拉扯进屋,然后死死关上了门,还把各个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 隔着一层门板,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爬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仿佛顷刻之间,满村都长出了这种东西,爬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种动静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仅几分钟,整个村子便复归寂静。至少听上去只剩下雨声。 闻时撩开窗帘朝外看,发现窗外的场景变得跟屋内一模一样,跟他半夜开门是一个结果——外面又成了死地。 这下 别说陆文娟了,连他们也别想出门。 “刚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夏樵惊魂甫定,回想了一番又说:“我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陆文娟幽幽地说:“那是恶鬼。” 这个词对闻时来说实在有点特别,他拨着窗帘的手指动了一下,转头朝陆文娟看了一眼。 就听见谢问淡声说道:“错了,那是惠姑。” “惠姑?”夏樵乍一听到这个词,感觉有点耳熟,又没能立刻想起来。 好在闻时提了一句:“你之前见过。” 夏樵这才想起来,闻时刚来沈家的那个夜里,那三个吹鼓手变成的东西就叫“惠姑”。只是后来没再见过这类东西,他便忘了。 只记得闻时当时说过,这是一种从地里爬出来的东西。 “一些腌臜玩意。”张雅临颇为嫌恶地解释道:“按书里的话说,怨煞越重的地方越容易生出这些东西,所以像大的笼涡,甚至更麻烦的地方,有时候会爬出几只甚至几十只来。弄死了还有,总是除不干净。”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它们本身确实是秽物。但有些时候,还是能派得上正经用处的。”张岚补了一句,“你看它们找人找东西都很厉害,当然了,前提是不能害人。” 张雅临露出了不太赞同的表情,但鉴于对方是他亲姐,所以没有张口驳斥。 况且,除了比较老派的人比如他自己,现世很多判官捉到惠姑之后,都不会直接弄死,确实会借它们偷食灵相、灵物的天性来找笼或是帮点别的忙,再在引发危险之前,把它们解决掉,或是卖去灵店处理。 只要把握好那个度,不是大问题。 但张雅临始终接受不了,可能是有点洁癖吧。 夏樵对于姐弟俩的分歧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惠姑这玩意儿让他很不舒服,三两只还行,多了就让人头皮发麻。 而刚刚门外那架势,别说几百只了……简直满村都是。 “要是这么说的话,这个村子岂不是比笼涡还严重?”夏樵喃喃道。 “是,所以这笼真的有点邪。”张岚把晕乎乎的周煦弄到沙发上躺下,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普通人的笼哪里会是这种样子……” 这位姑奶奶虽然身经百战,但直来直去有一说一,并不会为了拿架子,故意把麻烦说得轻描淡写。 张雅临从厨房摸了个盆过来,塞进 周煦怀里,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斯斯文文地指着盆说:“冲它呕,别冲我。” 周煦舌头都要呕长了,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他跟小狗一样喘了会儿气,搂着盆虚弱又死要面子地说:“我来之前感冒呢,不然也不会这样。” 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人反应这么大。就连胆子比鸡小的夏樵也都好好站着呢。 “你拉倒吧,不感冒你也这样。”张大姑奶奶怼了他一句,又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哎,怪我。入笼这种事,我还是应该找大东,不该把你逮过来——” 张雅临用力清了清嗓子,又朝闻时的背影瞥了一眼,提醒他姐稍微注意一点言辞。 张岚把“带路”两个字咕咚咽回去,改口道:“还是怪小黑,算了个什么破卦,不然我也不会——” 张雅临又是一声清嗓,姑奶奶再次改口,点着周煦说:“反正你这体质,还是能不入笼就不入笼吧,灵相没常人稳,太容易出事了,不怪碧灵姐拦着你。等从这边出去了,我还得领着你给她赔个不是。” 周煦一听这话,登时弹了起来:“我妈那是夸张!光是最近我都入了三回笼了,不也活蹦乱跳的吗?小姨你不能用完我就——” 张雅临翻了个白眼,第三次清了嗓。 “别清了,费嗓子,也不大好听。”谢问在一旁的沙发里坐下,顺手把空杯子朝他面前推了一下说,“你不如倒杯水喝。” 张雅临:“……” 比起张岚,他比较像大家闺秀,除了解笼,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谢问的接触更是屈指可数,反正不如张大姑奶奶多。 仅有的碰面都是客气而疏离的,难得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回,就被拆了个大台。 但张雅临是个见过世面的,不至于这么容易从台上垮下来。他绷住了脸,找补道:“最近湿热,我咽炎犯了。” 窗边的闻时终于撂下帘子,转身往沙发这边走。他眼也不抬地说:“猪都追过了,咽什么炎。” 张雅临:“……” 如果说谢问拆台是漫不经心地拽一把台柱,那这位就是拎着炸·药来搞爆破的。 可能是话太直了,谢问直接听笑了,偏头闷咳了一会儿。 笑个屁。 闻时目光扫了一圈,最长的沙发被张岚、周煦和夏樵占了,一个单人沙发被张雅临占了,另一个谢问坐着。 “我让给你?”谢问转回头,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结果刚要起身,就被闻时拒了。 “不要。”他低声说了一句,坐在了谢问沙发的扶手上。 扶手很宽,也不算太高,临时充当一个座位十分正常。他本意是想问问张岚姐弟尾随他们干嘛,结果真坐下来就感觉这位置有点微妙。 但这时候再起身改成站着,只会更微妙。 于是闻时拆着手指上缠绕的傀线,没动。 相比他而言,对面的张雅临明显更坐不住。姐弟俩以前接触的人大多是委婉派,就算是直脾气,冲着他俩也会收敛一些。像闻时这样的,真不多见。 张雅临尴尬了半天,索性摊开来说道:“我们这做法是有点冒昧了,但确实太过好奇。” “好奇什么?”闻时扯着傀线抬起头。 “好奇为什么你实力不俗,名字却上不了名谱图。”张雅临想了想又说,“好奇你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天纵奇才。” 闻时:“……” 这人说话太正经,就显得有点酸唧唧的,他听不太惯,便硬邦邦地回道:“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我学了很多年。” 这话本来也不假,所以闻时说得既真实又坦然。 “至于为什么没名字。”闻时蹙了一下眉说,“问你的图去。” 他其实是想不出借口,所以把问题又扔回去了。但因为那一下皱眉,在张雅临这种惯于委婉和弯弯绕绕的人看来,带了一种抱怨和不满的情绪。 所以他理解为,不是沈家这个徒弟心思深重有隐瞒,而是图真的有问题。 鉴于名谱图后来的修葺出自张家之手,所以张雅临莫名有点理亏,不知不觉站到了下风。 “对了,我刚刚看你放出去的傀,好像接近于螣蛇?”张雅临说。 他依然很委婉,说的是“接近于”,其实差别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沈家大徒弟的螣蛇没有翅膀、也没有周身流火,最多鳞片有点泛红,像没能燃起来的火星子。 最重要的是,这次他亲眼看到了,那蛇锁链缠身,只是锁链比大多数傀师都要少。 这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在张雅临生平见过的人里,确实能排得上一、二。 无怪乎沈家那条线能一跃而上,跟他并肩。 不过比起真正用螣蛇的那个人, 还是差远了。 张雅临带着八千米的滤镜和几分理性,在沈家大徒弟和偶像之间看出了天壤之别。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前几天我听大东和小煦形容你的傀,下意识就想到了一个人。” 张雅临为了缓解尾随的尴尬,也让闻时他们放下戒备,干脆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都抖搂了一遍,“你学傀术的肯定知道,当年那位老祖最常用的傀也是螣蛇。” “当然了,判官虽然修得比常人寿命略久一点,但也逃不出生死。那都是始祖级别的人了,跟其他几位老祖一样,早就是一捧黄土了,人死如灯灭。”张雅临斯斯文文又颇为认真地说:“但保不齐你是他的某个后代或是转世。” 张岚作为八卦满级的人,适时插了一句:“人成亲了么就后代……” 张雅临默然一秒,转头看向姐姐:“我当然知道没有。” “后来想想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有点可笑。”张雅临又转回来对闻时说,“但你实力摆在那,我跟我姐就忍不住想来看看,听我姐说之前跟你有点误会,我们想借这个机会跟你接触接触,如果能多个朋友,那当然再好不过。” 可能是为了交朋友吧,张雅临选了个最保守的角度,从喜好入手—— 他想了想那条螣蛇,问闻时:“所以你也很欣赏那位老祖么?” 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更灵性的是张大姑奶奶习惯性给弟弟拆台,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欣赏到留着那位天纵奇才的老祖几样东西当宝贝,早晚上香请安,出门还要随身携带。” “……” 闻时直接听麻了。 倒是谢问忽然开口道:“我很好奇,你留着那位……天纵奇才的祖宗什么东西当宝贝?” 虽然老祖这个词当面摁在模样年轻的闻时身上确实不合适,但改成祖宗又有点别的意味。 尤其是从谢问口中说出来…… 闻时捻了一下耳垂。 就听见张岚在卖弟弟:“枯枝、棉线、手指头。” 闻时:“……” 他默默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实在没忍住。对张雅临说:“你跟他有仇?” 彩头 托张岚的福,很多人都知道张雅临供着老祖的指骨。 但除了张大姑奶奶自己,没人会当着张雅临的面拿这事当做调侃。毕竟张雅临对外的性格并不活泼,你调侃完,他可能会板着个死人脸看你。 像闻时这样直接问“有仇没仇”的,简直罕见。 张岚在旁边已然笑翻了。张雅临措手不及,憋了半晌才道:“我姐说话喜欢夸大,说是手指头,其实是一节指骨。众所周知当初那几位老祖脾性迥然于常人,除了一位,连坟冢都不留。旧物遗物屈指可数,能找到一样都是万幸了。虽说指骨这东西听起来有点怪异,但你细想一下,跟普通人家里珍藏的古董是不是一个意思?” 闻时细想好几下,也不觉得这是一个意思。 张雅临明显有点羞恼。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涵养和礼数,但语速越来越快,脸皮还泛起了薄红:“况且我也没有给老祖遗骨打蜡上漆加个底座,放出来当炫耀的摆件。我是拿匣子装着,每日上香,这就好比香火供奉,既表恭敬也表诚心。你供过什么祖辈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闻时就想起了客厅里那张青面獠牙的尘不到画像。 当初谢问第一次到沈家,就在那幅画像面前欣赏了一会儿,还问过是谁画的。 这事同样不能细想,越想闻时脸越瘫。偏偏身边沙发里的人还转头看着他,不知道是在等他回答还是看他笑话。 闻时越发觉得自己坐了个“好地方”。 可能是他表情过于冻人,张雅临没感受到共鸣,破罐子破摔地摆了摆手说:“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闲聊罢了,揭过吧。” 要不是教养在那,他就要指着闻时说“跟你讲不明白”了。 结果闻时在揭过之前,说了一句:“都说遗物难找,你怎么确定你那指骨是真的。” 这对闻时来说,是一种十分委婉的提醒方式。毕竟天天捧着个赝品上香,显得不太聪明。张雅临天之骄子,估计受不了这种打击。 谁知张雅临更受不了这个“委婉”的提醒。 他斯斯文文地冲闻时微笑了一下,拂袖而去。 张雅临问了陆文娟一句,然后上了楼。张岚趴在沙发背上,冲着弟弟的背影叫道:“你上去了记得把小黑放下来,有事让他转告你。” 张雅临头也没回,背影如果能写字,应该写着一个“滚”。 张岚转回 头来,对闻时和谢问说:“生气了。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好像特别稳重老成,其实是个小气鬼。” 她仿佛天生自来熟,几句玩笑话就把之前“尾随”的尴尬盖掉了,好像她本就是跟闻时、谢问结伴来的天津。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陆文娟去厨房忙了一阵,又端了几碗茶汤来,说:“这是安神的,喝吧,喝了晚上才能睡个好觉。” 闻时想起昨天晚上,她临下楼前也说了一句“最好是一夜睡到天亮”,联想到后来半夜的心魔,他忽然觉得陆文娟虽然鬼里鬼气神情怪诞,但也许并不是想要坑害他们。 他这么想着,把端起来的茶汤又搁回茶几上。 谢问瞥了他一眼,闻时本来不想多说,静默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我试试。” 果然,陆文娟匆匆过来,黑漆漆地眼珠盯着茶汤看了片刻又转向闻时:“味道很好的,你不喝吗?” “不想喝。”闻时说。 陆文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黑色瞳仁的部分过多,弯着眼睛笑起来时,几乎看不到眼白,就是两条浓黑的弯缝。胆子稍小一些的,被她看两眼都能吓得乖乖听话,偏偏闻时没反应。 “味道真的很好,我煎茶很厉害的,你不尝一下吗?”陆文娟不依不饶,“不喝很可惜的。” 她顿了一下,又幽幽地补了一句:“真的很可惜。” 这语气像极了电视机里的话,夏樵在旁边打了个寒战,撸了撸身上的鸡皮疙瘩。生怕他哥少喝一盅汤,就会变成电视里的没头姑娘。 结果闻时丝毫不为所动:“随便吧。” 他懒懒说完,就要起身离开。结果陆文娟一把摁住他,眉头紧拧,疑惑地说:“你没看电视吗?” 闻时这才抬眸看向她。 “你们看了的。”陆文娟笃定地说,她又放轻了声音,“你再想想,真的不喝一口吗?” 她似乎在变相威胁闻时:电视里已经把后果都放出来了,你不想那么惨吧? 谁知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横插进来:“你这么希望我们看到电视里的东西么?” 陆文娟转过头,看到谢问长指捏握着碗盅,滚着白气的茶汤在他掌中凉下来,一丝热气都不再往外散。 “那倒真是有点奇怪。”谢问说。 陆文娟这才从茶盅 上挪开眼:“哪里奇怪?” “你看。”他跟笼里的人说话,都好像在闲聊谈心,“饺子我们都吃了,没碰到什么事。汤我们也喝了,同样没碰到什么事。真要吓唬人,这就太没意思了。” “怎么才叫有意思?”陆文娟盯着他。 “一句不提,随便我们吃不吃,你就在旁边看着。等一觉睡起来,吃了的人好好走出门,没吃的人房里滚出一颗脑袋,才是真的印象深刻。”谢问说。 陆文娟:“……” 别说陆文娟了,其他人都一副见鬼的样子看向他。 闻时默然片刻,目不斜视地挪脚踩上谢问的鞋。 谢问停顿间似乎笑了一下,也没让开。继续道:“这么希望我们看电视,显得你好像不想让我们出事。” 陆文娟紧扣着手没说话。 良久之后她长吁了一口气说:“你们才真是奇怪。” “怎么说?”谢问道。 “以前有人来,我总会直接告诉他们夜里不安全,容易出事,我在汤里加了点东西,喝了之后能一觉睡到天亮,不会醒。结果呢?没人信我。”陆文娟说着停了一下,不知是无奈还是嗤笑。 “每一个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人,都怕我,防着我。”陆文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好声好气笑一下,他们都觉得我在琢磨什么坏东西,要张嘴吃人了。” “有一阵子我被弄得有点气,专挑他们偷偷看我的时候,窝在厨房吃爪子。”她有点恶劣地放低声音,说:“像人手的那种。” 闻时:“……” “他们立马吓死了,特别听话。”陆文娟说,“所以后来我索性也不劝了,让他们自己看,看了电视,我再神神叨叨吓唬一下,保准什么话都不问,给什么吃什么,省得我费尽心思还被当成是坏人。” “我明明长得挺和善的。”她一手叉着腰,看着窗外有点出神,片刻后才抱怨似的说了一句:“不就因为已经死了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闻时进过很多笼,像这样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能平静地讲出来的,少之又少。 “你知道?”张岚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进的河,自己抽的筋、吃的水,怎么不知道?我清楚得很。”陆文娟说:“我在家还留了好一阵子呢,喏——这栋房子,我看着我爸妈订的 。这组沙发、电视、屋里那些摆件,也是我看着他们请人扎的。” “他们烧的时候,我就蹲在旁边看着呢。”陆文娟转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飞快地眨了好几下。 他们买了太多的东西,好像生怕她没地方落脚,恨不得给她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家。 那些东西烧起来真累啊,烟特别呛人,呛得两个老人家眼睛通红,怎么抹都是湿的。 她想帮他们抹一抹,又帮不了。想抱抱他们,又不敢碰。绕着他们兜兜转转很久,最后只能蹲在火堆边呜呜咽咽地哭。 他们烧了多久,她就在旁边蹲了多久。 某个瞬间,她差点忘了她已经死了。好像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爸妈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干活,她扎着两个冲天羊角辫,穿着老式的汗衫短裤,安安静静地蹲在旁边看。 那时候她想,要是有谁能帮她一把,让她再跟爸妈说说话,哪怕擦一擦眼泪、说一句“保重身体”呢…… “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闻时问。 可能就是那个瞬间遗憾太深吧…… 陆文娟想了想说:“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我爸妈烧完那些东西,树枝在盆边敲了几下。他们俩相互搀着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然后头一晕。等到再睁眼,就在这个村子里了。” “这不是你们住的那座山?”闻时问。 陆文娟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其实是坟山,只是把“坟”字隐了。于是她忽然从这个活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善意,这是阴阳两隔之后很难有的东西。 “不是,我们村子不大,山就那么一座。”陆文娟塌下肩膀,强行包裹在身上的森森鬼气减轻了很多,就像一个和善漂亮的普通人,“上面葬着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谁家的爹妈、或者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但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不认识。” 不认识? 闻时皱起了眉。 “他们相互之间好像也不是最初就认识,有些是不同地方的,就像是被卷过来的。你听他们口音也不是当地的呀。”陆文娟说。 谢问:“那你说这里一直以来都有一些习俗——” 陆文娟解释道:“确实有,但我也是被教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大概只有村长知道得最多。” “昨晚的饺子是村长送的吧?那是什么意思?”夏樵还是对昨晚的东西心有余悸,忍 不住问道。 陆文娟迟疑片刻说:“为了挑人。” 闻时:“挑什么人?” 陆文娟:“山神祭品。” 众人满头问号。 闻时、谢问还好,毕竟听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但周煦、夏樵他们就感觉有点违和了,毕竟现代社会,他们这么大的人谁信山神啊。 但他们转而又想,现代社会也没什么人知道判官不是么。 陆文娟知道的有限,只能简单给他们讲一下。 据她说,这个村子最初不是这样的。 虽然这里都是已经死去的人,但除了她以外,大多数村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死”这个字眼是这里不成文的避讳,没人会提。 早在很久以前,她还没来这的时候,这里生活很平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伴着鸡鸣狗吠,像个藏在角落的世外桃源。唯一的讲究就是干净。 住在这里的人要干净,不小心误入的人也要干净。因为不干净会引起大祸。 后来不知哪日起,村子忽然变了天—— 村里的人一睁眼,发现自己所住的这片土地变大了,边缘多了一些新的房屋,里面住着没见过的人。 好像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搬来了一些住户。 再后来,每天睁眼,他们几乎都会发现这种事情。持续了一阵子后,便流传了一种说法,说这个依傍着山的村子是活的,会长大。 陆文娟就是那时候来到这里的,她来这的第三天,就碰到了一场大雨。 村长说,这里之前从没下这样的雨,偶尔有,也是细如牛毫、沾衣不湿的,倒是冬天常会下雪,大得像山里的雪,一夜就能积得很厚,孩子们喜欢玩。 在那样一场罕见的大雨里,地下爬出了东西,爬得满村都是。就是闻时他们所说的惠姑。 惠姑生于污秽、长于污秽,以灵相、灵物为食,一爬出来就到处抓村民。抓住一个,就敲开天灵盖,像吸溜汤水一样吃抹干净。 那一场雨,村里很多房子都空了。 “但那些人没有消失,有时候,半夜会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陆文娟指了指脚下说,“就在地底下,好像他们只是被转化了。” 村里很多人都听过那些声音,所以后来惠姑再爬出来,他们总觉得里面有那些消失的村民。甚至有人说,其中一些 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村长便说,这是这块土地不高兴了。 既然村子是活的,会长大,自然也会生气、会饥饿。而这个村子又是傍着山的,这些说法便移植到了山神的头上。 既然山神饿了,那就得定时喂它一些东西,免得再放那些东西出来四处抓人。 陆文娟:“村长觉得,原本大家在这住得很平静,山神也从来没闹过。后来突然变了,一定是受了外来人的打扰。所以要喂山神,就不能从村民里面挑,得从外来人里找一个。” 话说到这里就很明白了,老吴送来的饺子就是给客人吃的,那么饺子里的彩头,显然是为了挑那个投喂山神的人。 “幸好,咱们昨天谁都没吃到。”夏樵长吁了一口气。 却听见陆文娟说:“吃不到的,我拿饺子的时候就挑过,你们要是吃到了,就是我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捧着盆的周煦就抬起了头。 他呕了小半天了,这会儿脸色煞白,乍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儿活人气。他默默举起手说:“你们说的饺子,我昨天在村长家也吃了。你们说的彩头是包着铜币的吗?” 众人纷纷看向他。 周煦手都抖了:“我他妈……吃到了三个。” 陆文娟:“……每次总共就三个。” 周煦:“吃完了然后呢?” 陆文娟默然片刻,说:“说明你跟山神有缘,洗洗干净,准备夜里上山吧。” “……” 有尼玛的缘。 周煦在心里骂着。他不知道山神是何方傻逼,反正他已经凉了。 失踪 这个荒村的夜晚从来都不平静。 陆文娟说,之前误入这里的客人,呆上几天就会越来越古怪。冲动、易怒、暴躁,哀怨。好像所有内心深处的东西都会被这片土地勾出来。 这点闻时他们并不意外,毕竟这里能爬出[孤城读书target="_nk">.guchengdushu]满村的惠姑,比笼涡还要麻烦得多。 陆文娟还说,客人大多都是在夜里出的事。她就曾经见过一个女人在一个暴雨的夜晚中邪似的冲出门去,拦都拦不住。 “结果呢?” “你们见过门外什么样吧?”陆文娟说,“一到雨天,不止那些东西会爬出来,门外还会变得像镜子一样。结果就是她冲出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像镜子是因为门外是死地。至于为什么中邪似的冲出去,恐怕跟心魔脱不了干系。 所以从那之后,陆文娟便给每个误入这里的人喝饺子汤。她在里面加了药,能让人睡得死一点。 “再怎么也比死无全尸,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世上,要好得多吧。”陆文娟说。 她的初衷很好,可惜,精心筹备的饺子汤对闻时他们不起作用,该醒还是醒,该入心魔还是入心魔。 所以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屋里这群人就开始发愁了—— 分房间是个问题。 陆文娟楼上四个房间,张大姑奶奶必然独占一间,谁都不敢跟她拼房。周煦很可能被村长带走当祭品,作为长辈,张雅临必然得看着他,所以他俩一间。 原本剩下四个人也很好分,闻时夏樵“兄弟”俩一间,谢问老毛一间,理所当然、 偏偏夏樵关键时刻反了水,要跟老毛睡。 闻时盯着他,蹦了两个字:“理由。” 夏樵怂得有理有据:“哥你知道的,我容易入心魔,根据前一晚 的经验,心魔还都跟你有关。万一我一睁眼,好几个你躺在旁边……” 他试想了一下那个诈尸场景,认真地说:“那我可能当场就过去了。” 闻时:“……” 夏樵:“就算没过去,我吓疯了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会断片儿的,我不知道会不会连打带踹干点什么。要是分不清谁是谁,那就要命了。” 那确实很要命。 因为心魔这个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刚出现的时候立刻绞散,但凡稍有犹豫或心软,那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持续得越久,越难以分清幻境和现实。 这与强弱无关,就算是闻时,都有点怕这种东西。 毕竟最难控的就是人心,也没人想变成疯子。 所以夏樵的理由闻时没法反驳,但这不代表闻时不想打他。 结果这个二百五又说话了:“幸好哥你没有心魔,不用避开什么。我看谢老板好像也没事,刚好你俩一间嘛。” 闻时:“……” 笼里的时间依然忽快忽慢,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夜半深更。 外面哗哗下着雨,其他房间的人早已不知不觉睡着了,就连跟山神有缘的周煦都打起了不轻不重的呼噜,也不知道是陆文娟那碗饺子汤的效果,还是这个村子夜里特有的效应。 所有人都在梦里…… 除了闻时和谢问。 他们呆在二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一个站在老式的雕花窗边,一个抱着胳膊斜倚着床架……参禅。 屋里是不可言说的静默,像一种无声的对峙。 雨水斜拍在模糊的窗玻璃上,隔着木框的缝隙传来泥土的潮味。闻时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屋里的影子。 谢问半垂着眸子,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玻璃上蒙着水汽,分辨不清楚。 闻时眯了一下眼睛,就听见谢问说:“困了为什么不睡?” 他确实困了,眼皮发沉,恹恹地强撑着,所以回话几乎没过脑:“你说为什么。” 谢问愣了一下。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夏樵下午才说过,没有心魔就不用回避什么。他现在这句话,几乎是把自己递了出去。只要顺着再逼几句,那些掩藏的东西就会毫无保护地摊开来。 这实在不是他平时会说的内容。 只怪这个笼太过特殊,会让人变得古怪。又或者是困倦之下的冲动作祟,泄露出了一丝丝本心。 说完他就后悔了。 因为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戳破还能说一句心照不宣,戳破了,或许连心照不宣都只是虚影。 闻时偏开视线蹙了一下眉。他正想岔开这句话,却透过窗玻璃,发现谢问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听了闻时反问的话,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朝旁边偏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看向什么。 闻时朝那里瞥了一眼,空无一物。 而等回过神来,谢问已经近在咫尺。 他来得无声无息,闻时呼吸滞了一下,脖颈的线条都绷紧了。 “你……” 闻时差点以为自己又进心魔了,下意识朝床架边看去。 那里没有人。 这应该是真的谢问。 但这个谢问确实有点奇怪。准确而言,自从入了夜,周围没有了其他人,他就跟白天不大一样,变得格外沉默,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出神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闻时说一句话,他总会过几秒才答。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别的什么…… 以至于闻时都有些不确定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低声道:“谢问?” 谢问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抬起手,碰了一下闻时靠近窗缝的肩膀,那块t恤布料沾了玻璃上的雾气,有点潮。 闻时动了动唇,却没出声。因为对方站得太近,近到一抬眼就会扫过他的唇线和鼻梁。 谢问捻着指尖的潮意,又朝窗外的大雨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再叫我一声。” 这个场景几乎跟多年以前的迷乱梦境相重合,只是少了手指间纠葛的傀线。 过了好一会儿,闻时才开口:“谢问。” 他的嗓音混杂在雨声里,低低的。 谢问沉黑的眼眸翕张了一下,之前隐约的迟疑终于消失不见。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一下头。 闻时看着他的反应,猛地想起什么般朝房间某处虚空望了一眼,之前谢问走神时,就总会看向那里。 他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尽管他觉得可能性很低,但还是忍不住试了一句:“那边是不是有人?” 谢问却低笑了一下说:“你在诈我。” 他侧身让了一步,神色和话语都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不经意间的幻影,一闪而过。 闻时看着他:“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谢问默然片刻,说:“你跟平时不太一样,我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是确认我有没有进幻境,还是确认你自己? 这个笼确实容易让人冲动,闻时差点就要直直问出这些话了。好在他还没张口,二楼忽然有了动静。 像是什么架子砸倒在地,铜盆叮铃桄榔一顿响,在夜里突兀得叫人心惊。 “应该是隔壁。”谢问抬眸朝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浓重的困意让这声动静搅得一分不剩,闻时面色一冷,伸手拧开了房门。 湿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走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反射着两人的影子。闻时大步流星来到隔壁,重重地敲了门。 周煦和张雅临睡在这里,所以刚刚的动静实在不太妙。 张岚也披着外套出来了,她这会儿没化妆,素面朝天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居然有种安静的气质。 可惜一开口,这种气质就半点儿不剩:“别讲那点礼貌了,敲什么门啊直接踹!” 自家弟弟的房间,她当然不用讲道理。 不过闻时也就是出于本能的教养,意思意思,在她开口的瞬间,傀线已经把整个门扒住,强行拽开了。 门开的同时,张雅临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口,看他的动作,似乎也正要开门。 “小煦不见了!”没等别人问,他就开了口。 “你再说一遍?”张岚指着他,没有浓妆,气势却丝毫不低,“他跟你睡在一起,你居然真让他丢了?” 张雅临摁着太阳穴,不知是懊恼更多还是气更多。他伸出左手,就见五指上缠着齐整漂亮的白棉傀线,其中一根长长地垂着,几乎拖到地上。 “我给他系了傀线。”张雅临说着,又朝屋里指了一下:“连小黑在内,六个傀并排在床边坐着。” 听到这里,闻时已经深深蹙起了眉。 如果周煦以前的吹嘘没太夸大,那么张雅临作为傀师,水平应该非常高,至少在现世判官里数一数二。 傀线又是极其敏感的东西, 如果真用线把周煦系住,那谁来拐他,张雅临都会被惊动,不可能任由对方这么消失。 “那你的傀说什么?”张岚问。 张雅临面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他抹了把脸,沉声道:“他们睡着了。” “他们怎么了?”张岚调门高了一个八度。 小黑打头道歉,声音沉重:“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张岚脸都黑了,倒是闻时和谢问毫不意外。 毕竟夏樵和老毛这两天也睡着了,这是笼的问题,不怪傀。 “所以你的傀睡着了,没看住。你的傀线系着他也没感觉到有问题。”谢问总结了一下,把张雅临总结得满脸通红,“那他怎么消失的?” 入口 “不知道。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挣扎,小煦叫都没叫一声。”张雅临好好一个白皮已经变成了粉皮,但说话内容并没有乱。 “就算他是睡着的过程中被人弄走的,弄走他的人总得先靠近他。离傀线那么近,哪怕我跟小煦没立刻醒过来,傀线本身也会对莫名靠近的陌生人造成伤害……”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深,顿了片刻后摇头道:“但是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才是我觉得最奇怪的。” “刚刚那声动静怎么回事?”闻时朝他屋里的狼藉抬了抬下巴。 张雅临回头,看到了倒地的木架和脸盆,表情更难看了,欲言又止。 “你说话啊。”张岚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结巴干什么?” 张雅临朝闻时和谢问各瞥了一眼,一副不想说给外人听的模样。可惜老天爷都欺负他,在他踌躇的时候,另外一个房间门也被“砰”地打开。 老毛拖着一脸虚弱的夏樵出来了:“怎么了?我刚刚就想出来,结果这小子被心魔魇住了,冲着两根床柱哗哗掉眼泪。” 闻时:“……你又见到什么了?” 夏樵说起来还带着一分心酸:“你轰我走。” 闻时:“?” 他不知道自己平时怎么虐待这二百五了,能给对方造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又是吓唬又是轰走的。 照理说傀很少会有心魔…… 当然,照理说傀也不会有这么丰富的情感。 所以夏樵真的是艺海奇葩。 但同时闻时又闪过一个更诡异的想法……这奇葩不会是他弄出来的吧? 他走神的时候,张岚对张雅临说:“现在好了,人齐了,你可以说了。” 张雅临板着脸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开了口:“我是做了个梦忽然惊醒的,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小煦不见了,我的傀线还系在那个木架子上。” 他条件反射一收线,便是一顿叮铃桄榔。 在现世判官里,张雅临的能力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在名谱图上占据那样的位置。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弄走一个人,同时还把他的傀线解了系到另一个地方,这细想一下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说出来,能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相凉…… 结果闻时非但没有背后相凉,还用一种纳闷的眼神看向他问:“傀线另一 头系着活物还是死物,你分不出来?” “……” 张雅临不想干了。 这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不过沈家大徒弟实力不容易小觑,按名谱图的排名跟他几乎齐平。这样的人狂一点,说话扎心一点还能理解。 可谢问和谢问那个店员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俩有什么立场能跟闻时露出一样的眼神? 张雅临在这几个人的注目之下,感觉自己见了鬼了。 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小黑告诉他的卦象,说他们这一趟容易受屈辱和惊吓。他以为追猪就是终点了……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个起点。 “算了,当务之急,先把小煦找回来吧。不然等出去了,我怎么跟碧灵姐交代。”张岚面色铁青地转了身,风风火火就要下楼。 “你干嘛去?”张雅临问道。 “找陆文娟问下周煦具体会被送到哪里,我去抓人。”张岚说。 她还没走到楼梯,就听见谢问这个病秧子开口了:“你之前追车也是这么追的么,一路靠问?那还挺不容易的。” 张岚猛地一个急刹,又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 她真是急傻了,居然忘了追踪符这种一甩就行的东西。 但谢问也是个混蛋,语气客客气气的像建议,仔细一听全特么是嘲讽。一个病秧子整天这么说话,坚持到现在没被人打,也挺不容易的。 张岚这么想着,反手便甩出去一道追踪符。 符纸在雨雾中闪了一下火光,很快便淹没在了夜色里。 闻时刚转头看向那处,就听见旁边谢问低声说了一句“落地了”。 追踪符直接落地是个非常不好的结果,往往表示被追踪的目标不存在。如果被追的是个活物,那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如果追的是灵物,那就是消失于世间了。 这三个字在专修符咒的判官耳中,是非常敏感的东西。 张岚隐约听到这句话,当场就炸了:“什么落地了?谁说落地了?我这明明还盯——” 她抓着手机,屏幕上开着的不是什么app,而是一张图片,上面有八个方位和密密麻麻的小标。 一个小红点就夹藏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中。 她话刚说一半,小红点闪了 一下,居然慢慢从图上消失了。 张岚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了?”张雅临问。 张岚盯着小红点消失的地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真落地了……” 张雅临几乎立刻说:“不可能。” 张岚也不敢信,立刻又甩出一张追踪符,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图上新出现的小红点。 然而过了不到两秒,这个小红点也消失了。 她接连甩了四五张追踪符,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得到的却总是一样的结果。小红点每次坚持不到3秒就会消失……统统落地了。 张家姐弟关心则乱,面无血色。倒是谢问又指了指她的手机说:“换个人试试。” 张岚愣了一下,想起来按照陆文娟的话,周煦是被人吧带去给山神的,那他旁边应该还有一个村长。 于是她二话不说,又甩了一道追踪符。这次把目标换成了村长老吴。 谁知屏幕上的小红点依然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再次消失了。 这下众人愣住了:“这也落地了?” “你追的是人还是灵?”闻时问了一句。 张岚:“……我就是刚刚急了有点乱,也不至于犯这种智障错误。追村长当然追灵啊,坟山堆出来的村子,我追什么活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符纸。追踪了三回村长未果,索性把目标换了个遍,把全村的人连同陆文娟在内都追了一遍。 结果所有符纸都落了地。 闻时实在没忍住,问道:“你那符纸真的没问题?” 张岚:“废话,当然没有。” 过了两秒,她又迟迟疑疑地蹦出一个“吧”。 那一刻,张大姑奶奶有点怀疑人生。 为了证明她的符纸没问题,她又放了几张巡逻符出去。既然说了是上山,这荒村总共就那大的地方,全部翻一遍,总能翻到点蛛丝马迹。 可过了许久,放出去的巡逻符陆陆续续收回来,得到的结果十分诡异——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周煦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连村长、村民的痕迹都没有。 “什么情况?进了个假笼啊?”张岚懵了。 别说她,连闻时都有点摸不准思路。 这会儿的雨比之前小了不少, 久积的水顺着屋边哗哗流淌,只能听到声音,却不知去了哪里。 听久了,会给人一种空洞渺茫的感觉,仿佛整个笼只有他们几个人存在着。 闻时听见谢问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还好。” 他转过头:“还好什么?” 谢问搭着走廊栏杆,目光扫过几个定点,似乎是张岚刚刚那些追踪符纸的落处,神情若有所思。他被闻时问了,才回头朝其他几人瞥了一眼:“还好这里人还算多。” 闻时没反应过来:“人多怎么了?” “要是有人一个人闯进来——”谢问瘦长的食指划了一下,“碰到这种情况,说不定一个晃神就会怀疑这笼里根本没有别的东西,所有都是自己的臆想,自己才是那个笼主,只是之前没有意识到。” 闻时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从来都是帮人解笼,不知道自己成为笼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细想一下,顿悟的那个瞬间,大概是这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好在,笼主都是被点醒的。醒过来的瞬间,至少身边还有个送行的判官。 其他几人被谢问的话弄得背后直窜凉气,不敢多想,纷纷转开了话题。 张岚又掏出一沓符纸,打算揪着张雅临把这村子掀个底朝天,起码要弄清楚人都去哪儿了。 闻时却没有离开走廊。 他注意到之前谢问目光的落点,回想了一番,隐约摸到了一点线头—— 之前张岚往外甩追踪符的时候,追踪周煦的那几张符纸消失的方位差不多,好像都在同一个点上。 但他印象里,张岚都是随手一甩,并不只是朝那一个方向。 所以那个落点是巧合?风向?还是有别的原因? 为了验证这一点,闻时也拿了一张黄表纸。他不擅画符,便折了一只纸鸟,跟之前帮他追灵相踪迹的那只相近,只是这次追的是周煦。 纸鸟放出走廊,扑扇着翅膀打了个弯,果然朝着之前符纸消失的方向去了,两秒后闪过一道火光。 他又折了第二只,改追村长老吴。 意料之中,纸鸟飞出去后依旧落在了同一个位置。 谢问倚着栏杆,全程看着他折纸,好像这是极富观赏性的事。其实不过是手指动几下而已。 闻时第三只纸鸟追的是陆文娟,这次纸鸟换了个 方向,落在了另一点上。 他刚皱了一下眉,就听见谢问说:“别急着皱,之前追她的符纸也落在那边。” “所以还是重合的?”闻时问。 谢问点了一下头说:“对。” 闻时试了一部分,相现虽然追踪的目标千差万别,但纸符、纸鸟的落点却只有七八个。只是从他们这个角度有点分辨不清,最好是借用张大姑奶奶手机里的那张图。 张岚非常大方地把图贡献出来,同时还贡献了一些符纸,所以他们很快把点都标了出来。 俯视的角度十分直观,闻时手指在几个点之间划拉了一下,顿时就显出了蹊跷。 “像阵。”张岚拧着脖子左右看着,“但我阵法只懂个皮毛,看不出这是哪种。” 在场的几个人,闻时和张雅临学傀术,张岚修符咒。要说精通阵法……那就只剩下某人了。 闻时朝谢问瞥了一眼,正想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认真地说道:“这是阵法里的一种门。” 他转过头,看到了经常跟着张岚的那个保镖。 “小黑!”张岚招呼对方,“来,摸着你身体里的卜宁灵物,说点人话。” 张雅临自己醉心傀术,就让那几个傀代替他学了其他。小黑是借着卜宁灵物捏出来的,还真沾了点老祖宗的灵性,除了经常气人的卦术,也懂阵法。 小黑指着卧室门说:“就跟它一个意思,开个口子链接不同的地方,或者让一些东西来去自如,阵法里这类东西都叫什么什么门。” 这点闻时倒是很清楚,毕竟无相门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而之所以叫无相,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究竟是从哪里来,毕竟门里一片虚无,只有永不见光的黑暗。 小黑不负众望,给他们圈出了阵眼。 既然叫门,能链接不同地方,又是追踪符追踪出来的结果。周煦十有八九是从那处消失的。 于是雨刚停,天还没全亮。闻时他们就比照着阵眼,来到了村内的一片荒田。 那田位置有点巧,离陆文娟家后门和厨房很近,只隔了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一夜雨,田里积了水,像一块斑驳的镜面,直照着灰蒙蒙的天。 闻时他们在田埂边守株待兔。 等了不到半小时,那片镜面似的积水忽然无风起了一圈涟漪,慢慢荡开。 众人一眨不眨地盯 着那里,过了几秒,那里慢慢飘散出了一片长长的头相,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接着,湿泥里又伸出来许多苍白手臂。 那些手臂以一种万分扭曲的姿势,蜘蛛似的的撑住了地面。 夏樵一看那熟悉的动作就惶恐道:“惠姑!” 真的跟雨后出来的惠姑一模一样,只是当最前面的那只从湿泥里拔出脸来,众人看到的……却是陆文娟。 闻时忽然想起之前陆文娟说的话。 她自己刚来这里不久,就碰上了一场暴雨,雨里爬出了无数只惠姑,在村子里四处抓人,只要抓到村民,就会吸食掉。 后来传言说,有些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 如果全村的人其实早就被吸食掉了呢? 闻时脑中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像是为了印证,那片田地里接二连三长出了无数张脸,每张脸都有几分面熟,都是之前在大沐里见过的村民。 他们四肢并用在地里爬了几步,然后扭曲着筋骨站起来,在“咔咔”的骨骼声中把自己调整成正常人的模样,陆陆续续往村子里走。 结果刚走几步,就看到了田埂后方的人。 闻时注视着他们。 他们也注视着闻时。 可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不难闻,还有点熟悉,接近于之前闻时吃过的那些怨煞。 虽然正常味觉已经有点恢复了,但乍一闻到这样的气味,闻时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饿了。于是他舔了舔下唇,喉结也跟着滑动了一下。 惠姑们:“……” 它们可能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看它们也能看饿了,一时间惊呆了。 几秒之后,它们撒腿就跑,转头就要往田里跳。 张岚和张雅临姐弟被这莫名的转折弄懵了,完全忘了反应。倒是闻时反手就是一把傀线甩出去,长长白棉线像鞭子一样抽着呼呼风声,绕着圈把那些东西捆了个正着。 那些东西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扭动着就要往田中的某一个点钻。因为被强行拖慢了动作,那个点形成了一个漩涡,像是被人在水下撕开了一个洞口。 那应该是通往另一边的路,只是不太稳定。 于是闻时另一只手也拽扯了一下。 刹那间 ,风云骤起。 一条巨型长影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过,裹挟着烈烈罡风,在锁链锵然的金属摩擦声中,直直捣向那处漩涡。 轰然撞击之下,入口终于显露出来。只是深黑无比,一眼看不到尽头。 张岚终于反应过来,一排四张符拍过去,带着金光钉在入口四周,固住了那块地方。张雅临两手缠满傀线,带着小黑第一个走进去。 入口里黑雾浓重,眨眼间他们便没了踪影,连声音都消失了。 保险起见,闻时给夏樵系了一道傀线,让对方跟老毛走在前面。他自己本想殿后,却被谢问轻推了一下,说:“走前面。” 其实在已经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他好像始终都是跟在这个人身后的,从小到大,从要仰着头,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 闻时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先朝入口走去。快要进去的时候,他下意识扯了一根傀线,想要给谢问系上,就像上一个笼里一样。 手已经伸出来了,他才倏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有点多此一举。 “怎么?”谢问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他手上。 那个瞬间,闻时少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他偏开目光,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说:“没事,我先进去了。” 谢问动了一下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转身朝那片黑暗里走去。 被漆黑包裹的瞬间,闻时才垂下手来。五指上缠着的傀线没来得及收回,长短不一地坠着,被看不见的风扫过,空空荡荡。 他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正想把线收紧,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 那只手薄而干净,骨节匀称,手指很长,触感有些温凉。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样。 大阵 闻时瞬间停了步。 一定是因为这里太像无相门了。 他每一次穿过那片漫长的黑暗,从死走到生,然后爬出地底重回人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抬头望一眼。 有时候会望见野树林,树冠或密或疏,枝丫交错。有时候会望见不知名的滩涂,草木和淤泥混杂,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时候却是一片荒芜,只有高远的天。 曾经来接他的人问过:“你在看什么?” 他总是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但又总会在看到那些草木野林的瞬间,感到一种旷久的孤独。 一定是在走进这个入口的瞬间,那种毫无来由的孤独感又悄悄冒了头,留了一丝缝隙和缺口…… 所以心魔又出现了。 他知道那一定是心魔。可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在那一刻僵在原地,甚至……不想抽手。 优柔、软弱、自欺欺人。 闻时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垂眸挣开手,快要抽离的时候,对方忽然很轻地收了一下手指。 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像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但闻时却怔了一下,愕然回头。 他心跳得很快。 背后依然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但因为那只手,他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闻时张了张口:“谢问?” 对方没有反问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里太暗,他居然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因为刚刚抽离的动作,闻时的手只有一半还留在对方手中,指节松松地勾连着。再缩一下便会彻底分离,但又找不到理由重新握回去。 闻时在彼此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僵了片刻,忽然感觉对方的手指扣了一下,嗓音温沉地说:“别动,帮我带个路。” 闻时:“什么意思?” 对方静了一瞬,回答道:“我不太看得见。” 走这种通道,本来也不是靠看见,只要没有太多干扰,就能顺着对的方向走出去,连什么都不会的夏樵也可以。 这个理由实在奇怪,站都站不住脚,闻时张口就能反驳,但他没有。 他只是在辨不清真假的矛盾中转过身,抓 着对方的手,走在不知尽头的黑暗里。就好像曾经的每一次,都有这么一个人走在身边。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黑暗中出来,看见了光。 不过那并不是太阳,而是闪电。 极长的一道,从天际斜劈下来。天空一片雪亮,声势浩大,晃得闻时眯了一下眼。 “哥,谢老板,你们总算,额……”夏樵从旁边匆忙跑来,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头,看到谢问从那片旋涡似的洞口里出来,轻轻松开了牵握着他的那只手。 所以刚刚黑暗里发生的那些统统不是心魔,是真的…… 惊雷乍起,从闪电划过的地方碾滚到近处。 闻时心尖跳了一下。 但他紧接着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谢问在听到夏樵说话后,目光朝那个方向转过去,轻扫了一下才落到夏樵身上。 就好像……他真的不太看得见。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谢问偏头咳了几声,又转回来。这次目光没太迟疑:“不是大事。” 夏樵:“谢老板也不舒服吗?” 谢问:“也?” “张岚阿姨——” “叫谁阿姨呢?!”张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调门虽然很高,但听得出来气有点虚,“叫姐!” 夏樵犹犹豫豫地说,“我管您叫姐了,回头管周煦叫什么呀?” “那我管不着,侄子外甥随便你——”张岚说着,便抽着凉气“嘶”了一声。 闻时这才从谢问身上挪开目光,朝那边看过去。 刚刚那扇“门”,似乎把他们从荒村送到了另一片荒村,目之所及是一片高高的围篱木栅栏,栅栏里是一片房舍,乍眼看不到头,大约百来户。 区别在于上一个村子都是二层小楼,这里的房舍却很低矮,屋檐夹着茅草,墙面粗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山村屋舍。 张岚就靠在栅栏外的一个茅草棚里,右手从手掌到手臂,全是血。 她弟弟张雅临站在旁边,抓着几张符纸,在张大姑奶奶的指挥下往她手臂上贴。 “我跟老毛叔出来的时候,张岚……姐正要去推那个木栅栏的门,结果就这样了。”夏樵说,“从这边到这边,全是割出来的口子。” “老板。”老毛已经 到了谢问身边。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谢问的眼睛,而是看了谢问的手,然后就松了口气般没多吭声。 张岚则冲这边道:“我跟雅临一出来就感觉不对劲,那雷滚过去的时候,灵相都震了一下,五感全失。差不多有好几秒吧,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等我能看见的时候,人已经在那个栅栏前了,梦游似的去推那个门。” “五感全失?”闻时又朝谢问看了一眼。 张岚说的情况,跟谢问有点相近,但又有点区别。他暂时分不太清,只能盯着谢问观察他的状态:“你现在看得见了?” 谢问:“放心。” 闻时当然不会放心,索性凝神闭眼,看了谢问的灵相,但并没有看到什么变化。再加上谢问这时候的举止十分正常,好像真的没了问题。 他们走到茅草棚前,看到张雅临贴好了最后一张符纸。 张岚整只手臂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全是伤口,看得夏樵龇牙咧嘴。 “别那副表情,马上就好了。”张岚指着她的符纸说,“效果快得很。” 说话间,她那些伤口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但没过几秒,已经弥合的伤口就重新崩裂开来。 姑奶奶脸色当场就变了:“怎么可能?” 张雅临也皱起了眉,他手臂上衬衫破了几处,布料拖拖挂挂,估计跟他姐碰到了类似的情况,只是他运气稍好一点,没直接碰到栅栏门。 “你以前这么做有用?”闻时问。 张岚:“废话!” 她黑着脸自己翻转手臂看了一圈,又问张雅临说:“你确定按照我说的顺序贴的?” 张雅临道:“对,你不是看着我贴的么?” 说话间,那些伤口又弥合崩裂了两个来回,血渗得更多了。 “我这么好看的手不会废在这里吧?”张岚脸上没什么血色。 她正想叫弟弟换一种方法,就见谢问伸手摘了她一张符纸,递给张雅临说:“后面这张要掉了。” “你怎么乱动东西?”张岚的符纸可不是一般人敢动的,张雅临佩服又无语地看着谢问,把摘下来的符纸重新贴到了那个地方。 可能是他重新贴稳了的缘故,这一次,张岚手上的伤口慢慢弥合,没有再度大面积地崩裂开,其中一部分居然真的结痂脱落了。 一眨眼的功夫 ,伤口少了一半,场面好看多了。张岚长吁了一口气,冲张雅临翻了个白眼说:“我就说你刚刚是不是贴得有问题。” 张雅临捏了捏鼻梁,半天道:“可能吧,你说是就是。” 张岚又转回脸来,狐疑地盯着闻时:“所以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 闻时不擅长装,索性直说:“没有。” 张岚立马从狐疑变成了瞪:“不可能啊,在场所有人都有反应,就你例外?你灵相那么稳吗?连头晕、想吐,恶心都没有?” 闻时:“没有。” 张岚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她当然不知道闻时是有原因的,连灵相都没全呢,上哪儿受震去。当然,闻时也不会跟她解释这些。 比起自己,他现在心思都在谢问身上。他很奇怪谢问的状态——像这种灵相受震的情况,十有八·九是这里布着一个复杂又厉害的大阵,或许把这整个荒村,甚至更大的地方都包裹在了其中。 具体什么用处和目的还不清楚,但这种阵,真的至于让谢问都灵相受震吗? 那可是尘不到…… 张家姐弟显然也知道,他们之所以出这种意外,是因为这里有个大阵。张雅临问小黑:“这里的阵你看得出来么?” 小黑四下环顾了一圈,顺手抓了一把石头,半跪在地上摆放着。 这个姿势在闻时看来很熟悉,曾经卦术和阵法的老祖卜宁就经常这样,随身揣着几个铜钱和一袋圆石。 走着路会突然站定,发起呆来。当然,他常辩解说那不是发呆,而是做了个须臾梦。 钟思就拖着调子应和道:“对对对,青天白日梦。” 说完就跑。 追他的往往是那些圆石,但他身法了得,蹿得快。那些圆石有时候会打在别人身上,然后卜宁再揣着袖子去赔不是。 不过更多时候,是卜宁就地半跪下来,长袖一扫,在平地间摆上几个圆石,再对照着山间草木琢磨一番。 要不了两天,钟思就会在某一刻突然入阵,不绕他个三五千里都出不来。要么甩符找闻时救他,要么找庄冶。 闻时看心情,庄好好经常在卜宁的盯视下左右为难,最后只能借口“山外师弟们找我有急事”,撒腿就走。 等到钟思好不容易绕出来,就会灰头土脸髻发半散地冲卜宁弓身作个长揖,嘴上说:“ 错了错了,师弟这就给你道个歉,下次再不犯了。” 然后转头就当放屁,下次还敢。 小黑不愧是卜宁灵物弄出来的,有几分影子,不过卜宁清瘦,他却高大得多。 他摆了很久圆石,拧着眉说:“奇怪。” “怎么奇怪?”闻时问。 也许是刚刚那一瞬间的思绪作祟,他下意识跟张雅临的傀搭了句话。小黑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说:“这里是有阵,但很奇怪。我摆不出来,只感觉这阵十分矛盾。” 他点了其中两块石头说:“一边是引人来的。” 他又指过其他石头:“一边又是驱人走的。” 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说:“看不明白,反正十分厉害。咱们还在外围转着,到了里面,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里面在哪?”张岚还在跟她的血胳膊较劲,闻言朝木栅栏那边指了一下:“是栅栏里?” “不是。”小黑说着站起身来,在四周走动了一番,不知道在找什么。他边找边说:“绕过这个村子,应该有座山,很近,阵眼在山里,但现在看不到,藏起来了。” “你找什么呢?”张雅临纳闷地问。 “阵标。”小黑神神叨叨的时候,很有当初卜宁的神韵,只是不如卜宁那么天然和自如。 “阵标这种东西,不是半吊子或者疏漏了才会露出来么?”张雅临虽然不精通,但基本的东西能知道一些。 小黑注意力全在阵上,认真地说:“不知道,感觉这个阵年代特别久,后来又被人动过,在外面加了点东西。这种情况下,是会露出……”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 闻时朝他看去,就见他弯腰盯着一片随处可见的枯草根研究了许久,又伸手抹扫了几下。 枯草根下隐约露出一块石头的棱角,手指抹过的瞬间,天边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劈而下,接着炸雷四起,带着巨大的声威,从穹顶压了下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黑看着石头怔愣两秒,然后跪下了。 “你跪什么?!”张雅临作为傀师,还从没见过傀给别的东西下跪,尤其是他的傀。于是当场拉下脸来。 谁知小黑长身伏地,沉声说:“是卜宁老祖的阵。” 张岚:“谁?????” 渊源 “卜宁老祖。”小黑再次答了一句。 他是借卜宁遗留的灵物做出来的,所以提到这位,语气格外沉肃恭敬,甚至连伏地的姿势都没有变。 但他身后却是满座愕然。 张岚张着口,难以置信地愣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别开玩笑,怎么可能?” 小黑站起来,又一次跪地伏身,行了第二个大礼:“真的。” 张雅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强调道:“卜宁老祖的阵石有印记的,但跟他的名字无关,你可别看到什么‘卜’字‘宁’字就觉得是他。” “对。”张岚立刻附和道,“你别弄错啊。” 这个提醒其实多此一举。 他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卜宁对小黑来说有多特殊,不会莽莽撞撞地乱认人。 小黑果然答道:“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闻时已经站在了那片枯草面前。 裸露的石块原本平平无奇,被人手指抹过之后,泛着一层雪亮的光,堪比打磨过的镜面。 石块右下角,一道印记若隐若现。 闻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印记…… 真的是卜宁。 世人都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面留点什么,正如画者在画里藏名,笔者在文后留字。画符的人会写上某某请召,布阵的人也有这个讲究。 他们大多会在阵石上留自己的名讳,在闻时的认知里,只有两个人例外——尘不到和卜宁。 前者什么也不留,后者留的不是名字。 脚步声匆匆而至,其他人都过来了。 张岚冲着小黑强调道:“传闻卜宁老祖喜欢留个‘北’字,你确定没看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信邪地趴地辨认了一番,然后瞪大了眼睛仰头对众人说:“见了鬼了,真的是……但这个‘北’字写得有点怪。雅临你来看看?” 姑奶奶正处于不敢相信的状态里,到处逮人确认。 她目光在众人之中搜罗一圈,先是在谢问那里停了一下,说:“病秧子你不是看书多么?见没见过卜宁留的印?” 闻时抬起眼,看见谢问站在身边,目光垂敛着直落下来,在阵石上沉静地停留了片刻,答道:“见过。” 张岚:“是长这样?” 谢问:“嗯,差不多。” 张雅临也辨认完了,说:“错应该没错,但这个‘北’字确实有点怪。” 夏樵小心插了一句:“为什么会留个‘北’字,有什么说法么?” “说是象征四方里面北为尊,还象征他的出身,是从北方来的。”张岚解释着,她主修符咒,但精修的却是八卦传闻,提到这种东西总是张口就来。 可说完之后,闻时和谢问却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张岚纳了闷:“看我干什么?就是这么说的。” 她很坦然,闻时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少去听这些传闻流言,但难免有些会落进耳朵里。以前没有记忆还好,听来总觉得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像是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现在却不同。 张岚言之凿凿地说着那些传闻,他脑中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场景来。 人是那个人,事却全然不同。 …… 闻时记得那时候他们年纪都不算大,十余岁,少年心性,练功的间隙里喜欢谈天论地。 钟思是个爱说话的,嘴巴闲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点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着花样聊上许久,弥补了闻时的寡言少语。 所以松云山腰虽然只住着零星几人,却是个热闹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么话题而起的,闻时记不清了。 只记得钟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哗啦一下摊开在练功台边的石桌上,一边扫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对卜宁和庄冶说:“喏,满山长得别致些的石头都让我找来了,十分辛苦——” 闻时从他背后侧身而过,翻上了一棵老树,把那横生的枝丫当榻坐下来,垂了一条长腿靠在树干上理傀线。 鹰似的金翅大鹏盘旋着过来,落到闻时肩头之前,在钟思后脑勺叼了一口。 钟思捂着头,吊儿郎当改口说:“哎,刚刚说错了,主要是我……和师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给你们找的。大鹏也想帮忙,但我不敢让它动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们弄瞎了。” 金翅大鹏刚在闻时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过去叼他。 他见好就收,立马抱头说:“最主要怕师父知道,觉得我们不干正事瞎折腾。” 闻时倚着树干凉凉蹦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 钟思明显怂了一下。 尘不到其实只在他们小时候严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没干涉过什么,甚至算得上万事包容,脾气极好。 但他天生带着距离感,寻常人总是不敢亲近。所以几个徒弟见了他,依然会噤声不语,带着点怕,干什么都一副“被师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样。 其实尘不到什么都知道,也没见他们谁完蛋了。 钟思怂了几秒,便恢复嬉闹本性。站没站相地撑着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说:“来吧,穷讲究的师兄,挑点喜欢的,剩下的我再给摆回去。” 庄冶说:“我可不讲究啊,我随地摸几块石头就可以摆阵。” 钟思冲卜宁努了努嘴:“没说你,说这位呢。铜板也要挑,石头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头能挑出什么花儿来。” 卜宁“呵”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兜,在那对碎石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些圆石。 闻时也瞥了一眼,那些石头除了长得胖,带点花纹,没什么特别的。 钟思很纳闷。 他捏了一个在手中掂量着,被卜宁拍开,便问:“怎么是这几个?我也没见你仔细品鉴,靠什么选的?” 卜宁:“眼缘。” 钟思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卜宁没搭理他,随手捡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选出来的圆石上写画了几下。 钟思伸头探看:“写什么呢?” 庄冶在旁边解释道:“印记,虽说万物皆有灵,但是留了印记的石头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个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钟思转头去念卜宁留的印,“……你这画的什么?” 卜宁一脸诧异:“你不识字啊?” 钟思没好气地说:“去你的,你怎么不说你写得丑?我瞧着像个北字,又觉得有点怪,是北字么?” 卜宁:“不是。” 钟思:“那是?” 卜宁:“我造的。” 钟思:“那你嫌我不认字???” 他们吵闹,庄冶在里面“好好好”地和稀泥,闻时抱着胳膊看戏。结果那天夜里,闻时扫了灯正要睡,却听见屋门被敲了几声。 他甩了傀线拉开门,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闻时意外地看着他。 “又不叫人?”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闻时盯着他闷了片刻,动了动唇刚要出声,就听他说:“算了,知道你要叫什么,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摇了一下头,走进屋里,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东西。 他从山下回来,时常会给闻时捎点稀奇东西。但他极其擅长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给全。 总是在闻时因为一些事闷不吭声或是在笼里见了什么苦景,才会放一两样出来逗人。 这几乎成了师徒间的一种往来默契。 像这样一兜全给的情况,实在少见,就好像对方有点心不在焉。 闻时盯着尘不到看了片刻,问道:“山下出事了么?” 尘不到正要出去,闻言愣了一下说:“无事,睡吧。” 闻时犟着没动,依然看着他。 尘不到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头扫了一眼,失笑道:“瞪着我做什么?” 他索性在门口跟闻时闲谈了几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来,不再一副问审的模样,这才直起身。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听说卜宁给阵石留了个挺特别的印?” 闻时愣了一下。 尘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鸟架子:“来,瞪它,它告的状。” 金翅大鹏默默把脑袋往毛里缩了缩,装死。 闻时想了想说:“像个北字,但他说不是。” 尘不到:“提缘由了么。” 闻时:“他说是造的字,将来跟他有点渊源。”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侧脸映在光下,因为眸子低垂,显得仿佛在出神。 卜宁天生通灵、体质特殊,有时候做点什么,大家都会问一两句。这是常事,但尘不到很少会问。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字怎么了?” 尘不到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或许跟我也有点渊源。” …… 张雅临辨认完站起身,说:“应该没错了,就是卜宁老祖的阵。” 闻时怔然回神,就见张岚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要真是卜宁的阵,那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卜宁留下来的阵屈指可数,到今天印记还这么深,说明当初是个翻天覆地的大阵。那不是只有……” 张岚噤声片刻,目 光转向众人:“封印那位、永不入轮回的阵?”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猛地抬眼,看向身边站着的人。 那一刻天边惊雷乍起,雪亮的闪电映照在谢问身上。他依然垂眸看着地上的阵石,面色带着病气的苍白,却看不出分毫表情。 这是闻时恢复一部分记忆后,第一次听人提到这件事。不再是话本、传闻里那种隔着山海和时间的陌生故事,而是有了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在后来这些人的口中,尘不到早已神魂俱灭,连轮回里都找不到踪影。而在传闻的那些纸页上,封印尘不到的那句话里,有着所有亲徒的名字…… 包括闻时自己。 那一瞬间,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记忆,想要知道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尘不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 但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什么都记不清,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点都透不进光。 他看着那个人,发现自己只知道从何而来,却怎么都想不起归处。 而谢问只是沉静良久之后转了眸光,朝他看过来,然后弯了一下眼睛。 一如千年前的无数个瞬间,他常笑着对闻时说:“小事而已。” 笼主 可是曾经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小事,其实每件都是大事。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谢问依然垂眸看着闻时,所以他开口的那个瞬间,嗓音低缓,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抚。 慢了片刻,他才抬眼冲张岚、张雅临说:“那些描述得惊天动地、神乎其神的传闻,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岚被问得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谢问:“你们家老祖宗一代一代讲的?” 张雅临语塞:“你……” 张岚则满头问号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话?是不是太不孝了点?我家老祖宗不就是你家老祖宗?” 谢问笑了一下:“你问问你家老祖宗认不认。” 张岚蹙起了好看的眉,下意识朝旁人扫了一眼,发现老毛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这让她有点奇怪又有点恼。毕竟一提到谢问,就涉及到他妈妈张婉,有种把张家家事拎出来给别人看的感觉。 “这话就没意思了病秧子。”张岚说,“一代的恩怨用不着一路祖祖辈辈地推过去,退一万步说,你还能换个老祖宗么?” 这话说完,老毛的目光更奇诡了。 张岚:“?” 她下意识想问你看我干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又想赶紧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便转而问谢问:“好好的提什么传闻?” 却见谢问已经走开了。 他没回答张岚的话,而是从不远处的某株树上折了一根半死不活的树枝,问小黑:“你刚才说找阵标,既然阵标找到了,你觉得阵眼会在什么地方?” 他语气总是很淡定,以至于疑问都不像疑问,像是“我考考你”。 一般人不会乱使唤别人的傀,因为大事使唤不了,小事没有必要。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不过张雅临不是小气性格,小黑常年借姐姐使唤,这时候给谢问用一下也没什么大问题,他只是不太习惯。 还没等他点头,小黑已经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谢问说了一句“好”,然后朝那个方向走去。 闻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目光始终跟着他。听见他说:“你们不修阵法,但多少会在书上看见过,或者想一想也能明白,如果是一个用作封印的大阵,越靠近阵眼,越容易发生什么情况。” 他说着朝闻时看了一眼。 如果要说有谁在阵法上让卜宁都犯怵,那就只有师父尘不到了。当年帮卜宁练阵的时候,尘不到常常借用一块山石,一株花或是一只鸟等微不足道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改掉卜宁几天的成果。 卜宁从少时一直练到及冠,再加上卦术,才能勉强防住他几分。 好在世上没有第二个尘不到,所以卜宁称一句阵法老祖也不成问题。 有这两人在,闻时虽然不擅布阵,却将解阵练了个八·九成,当然知道那些基本的道理—— 如果是一个封印大阵,越靠近阵眼,越容易有油尽灯枯之相。 毕竟那个阵的目的,在于让某个人或者某些东西灵神俱灭,永无翻身之日。一个足够凶的大阵,可以让百里之内草木皆枯,无一活物。 这里四周一片死寂,确实有那个意思。 但如果真像张岚猜测,是封印尘不到的那个阵,那根不堪一折的树枝只要靠近阵眼一些,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可当谢问走到某处,他手中的树枝非但没有灰飞烟灭,甚至在那个瞬间泛起青绿,抽了一根细细的芽。 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意料,连谢问自己都怔了一下。 张岚姐弟更是满脸愕然。 “怎么可能……”张雅临轻声咕哝了一句。 谢问眸光扫过指间新生的树枝,这才转身说:“所以太信传闻也不好,谁说卜宁只留了那么一个大阵。” 他走回来,垂着的手指轻捻着那根带着嫩芽的青枝,然后在闻时面前停下步子。 他弯下腰,用那根重生的青枝轻轻碰了一下闻时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角,不知是对所有人还是闻时一个人说:“不是什么封印大阵,别板着脸,出不了事。” 这话落在不同人耳朵里,就是不同意思。 张岚他们以为他说不是封印大阵,就没那么凶,危险少一些,只是氛围有点怪。 而对于闻时,就好像在说他自己出不了事情,毕竟即便有传闻中的封印大阵、不得超生,他也依然好好地站在这里。 闻时接过那根青枝,起身的时候谢问伸手拉了他一下。 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真实得让人稍稍定了心,闻时苍白的唇色终于恢复了一些。 谢问这才松开手。 闻时捻了一下指尖残余的体温,忽然转头朝近处的一株树走去, 也折了一根树枝。 谢问看着他捏着树枝从面前走过,往阵眼的方向去,忍不住问道:“怎么还要试一次?”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又抬起,嗓音沉沉地说:“怕你骗我。” 他从小到大被这人骗过无数次,逗弄的、宠惯的、哄他哭哄他笑的,怕他着急担心的。 大多他经受得起,有些不行。 直到手里那根树枝也在临近阵眼的地方抽出枝芽来,闻时才真正信了谢问的话。 “哥,树枝发芽,说明这个阵是好的对么?”夏樵忍不住问了一句。 “难说,有些障人眼目的凶阵也会有这种情况。”闻时答道。 只能确定不是封印用的罢了。 他正要把两根树枝顺手放进口袋,却被谢问伸手挡了一下,半路截了胡。 “你干什么。”闻时皱着眉回过头,看见谢问倾身把那两根树枝插在一旁的泥地里。 “既然长了芽,就让它们多活一阵子吧。”谢问说。 也许是靠近阵眼的缘故,它们落地的瞬间便抽长了一截,新生的嫩叶朝旁支着,碰触在一起,在地上落下两道并肩纠葛的影子。 谢问目光扫过那两道影子,有一瞬间似乎觉得它们离得太近了,想要把其中一个挪远些。 但不知为什么手抬起又垂下,改了主意。 其他人也跟了过来,张雅临看见那两根树枝,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讲究?” 他生性严谨一些,总觉得这些举动都带着说法和目的,毕竟他自己就不太会做多余且无用的事情。 张岚则跟他不同,万事先联系八卦和流言。她搜刮了一番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传闻……” 话刚说一半,谢问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张大姑奶奶想起先前这个病秧子关于她那些传闻的嘲讽,又默默闭了嘴,转而道:“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有点超出预料啊,而且我居然被这地方弄得有点晕。” “晕倒也不至于,理一理就有眉目了。”张雅临接话道。 “现在看来这个阵并不是用来封印谁的大凶大煞之阵,至少跟想象中不同。之前小黑说过,它一边驱人走,一边拉人进来。” 小黑点头附和:“这点确实十分奇怪。” 闻时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之 前张岚说过,他们五感全失之后,不知不觉走到了圈划着那片老村的木栅栏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引人来”,而当他们真正要推门闯进老村的时候,又受到了攻击,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驱人走”。 乍一看很矛盾,但如果是卜宁…… 闻时试着借回忆里的那个人,去猜测这个阵的目的,就好像当初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帮钟思去解卜宁的阵一样。 如果是卜宁的阵,如果阵里有危险,他应该会把整块地方圈住、藏起来,避免任何无辜的人误闯进来。 但他同时还修着卦术,常会为了一些隐约捕捉到的可能,而去留一些后路。所以他应该会想到,如果真的有人误闯进来,要怎么保那些人的命。 闻时看向那片木栅栏围箍的老村,感觉很明显了——那里也许就是卜宁留的一块安全地,在人误闯进来的时候,把他们引进去。 但现在看来,那个木栅栏围箍的老村似乎早已经不安全了,它们沉寂破旧,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所以里面的人呢?”张岚皱着眉。 她跟张雅临虽然不知道卜宁的为人、脾性,但根据刚刚经历的那些,也猜了个半对,至少猜到了老村的用处。 谢问指着他们来时穿过的那条黑暗通道,说:“这估计就是那扇门的用途。” 在这里不再安全的时候,把人传引到另一处地方。也就是陆文娟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 “那……这个连接两地的门又是谁布的啊?看小黑的意思,应该不是卜宁本人,还有谁进来过么?”张岚咕哝着,又道:“而且,阵里究竟有什么东西,需要那么藏着?” 张雅临忽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别忘了,这还是个笼。” 张岚:“是啊,这还是个笼。什么人的笼里,会有卜宁老祖布阵?难不成……” 她惊异地抬起头:“笼主是卜宁老祖自己???” 听到这话,闻时和谢问脸色都有了变化。 在这之前,闻时想过这个笼跟卜宁的各种牵连,唯独没想过他是笼主。因为在闻时有限的记忆里,那个随身揣着铜板和圆石的年轻师兄,碰到幸事会笑着说自己有老天眷顾,碰到麻烦也就叹一句早算到了,但是躲不过去,不如随缘。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人有可能会留下一个千年不散的笼。 “进阵眼看一下吧。”张雅临说,“进去了应 该就都清楚了。” 张岚转头就甩出去三张符:“我先确认一下小煦的位置,阵眼危险,要是他在外围这边,就别跟着咱们进去了。” 张雅临点了点头,叫小黑顺着阵石找路。 却听见闻时说:“别找了,没路。” 张雅临和小黑同时愣了一下,转头就看见闻时在把傀线往手指上缠。 “什么意思?”张雅临问。 闻时难得按照规矩把傀线缠紧,淡声说:“卜宁的阵眼从来找不到路。” 张雅临:“怎么可能没有路?没有路怎么过去?” 闻时:“强开。” 卜宁最擅长绕人,他跟钟思开个玩笑,能绕他几千里,要是认真藏一个地方,也许绕个几年都是轻的。所以当年闻时找他的阵眼,只会、也只能强开。 没有路过去,就把阵眼强拽过来。 他说得平静,张雅临下意识点了点头,也掏了傀线出来往手指上缠说:“行,那一起开,能稍微省点劲。” “省不了。”闻时低声回了一句,“那是卜宁。” 下一瞬,狂风四起,声涛万丈。 螣蛇踏炎而出,锁链上每摩擦一寸,都会迸溅出耀目的火花。盘卷而过时,风能掀翻整个村落。 张雅临在狂风中眯起眼,正要放出自己的巨兽。 他傀线都已经甩出去了,忽然“嘶”地一声,想起一个问题。他在风声中大声道:“你又没解过卜宁的阵——你怎么知道他阵眼怎么开——” 阵灵 这个问题问得可就太灵了,但张雅临还没来得及等到一个答案,就先等来了姐姐张岚的惊呼。 闻时引起的狂风太烈了,张岚的声音很快被风声吞没。 “怎么了——” 张雅临一边觉得这么喊简直有辱斯文,一边还是用了最大音量,震得闻时都在拉拽傀线的过程中回望了一眼。 “小煦——”张岚长发四散旋转,像个张狂的女鬼。她说了两个字就被风压弯了腰,完全无法前行,索性祭出了几张符纸。 每张符纸边沿泛着金光,蛛丝一般延伸出去,像一张张只有虚影的盾牌。 盾牌环绕成圈,形成一个刀枪不入的罩子,将她自己还有近处的夏樵、老毛都包了进去,以免被风吹得不成人形。 她大姐当惯了,下意识转头去找谢问,想把他也包进来,却发现那个病秧子站在闻时身侧,只是在风里眯了一下眼。 傀盘扫而起的狂风似乎影响不到他,他既无局促,也无狼狈,就好像在这样的风里站过很多年,早已习惯。 张岚秀眉一蹙,“嘶”了一声感觉不太对。 但没等细想,就被老毛轻拍了一下,指着张雅临说:“你弟弟喊你。” 张岚已经恢复了人样,张雅临却在风里声嘶力竭:“你别说一半啊——小煦怎么了——你追踪符追的结果呢——” 张岚被他一提醒,暂时忘了旁事。 她在盾影笼罩下匆匆朝闻时跑来,脸色很差,满面担忧地冲弟弟说:“小煦不在这。” 闻时也愣了一下:“不在?” 张雅临面色一凛:“怎么可能——” “真不在。”张岚两指间夹着几张追踪符说:“放出去的几张跟之前一样,统统落地了。” 落地? 闻时皱了一下眉。 之前在陆文娟住的地方,追踪周煦的符纸落地,说明他要么没了、要么不存在于那个村子。 于是他们追来了这里。 可在这里,追踪符依然落地,那就真的凶多吉少了,除非…… 闻时看向螣蛇所去的地方—— 巨型蛇尾猛地抽扫而过!长空之中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就像是螣蛇以千钧之力,砸掼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罩上。 那个罩子通天彻地,从九霄云外,直插 入六尺黄土之中,阻挡着几人向前的路。 即便有心理准备,张岚还是被那声巨响弄得悚然一惊。 她迟疑了一瞬,指着巨响来处说:“小煦他……会不会已经被人带进阵眼里了?” 张雅临脸色更难看了:“被谁?” “鬼知道是谁。”张岚沉着脸。 夏樵忍不住道:“没准是那个什么山神呢?陆文娟不是这么说的么,他被挑上了,就要进到山里。他们以前不是也有祭品吗?万一他们说的山就是阵眼那个山呢?有可能他能直接进?” 他说完了又觉得满嘴山神什么的,有点太天真了。想补一句,但嘴唇开开合合犹豫再三,还是只补了一句:“应该不会有事的……希望不会有事。” 很显然,其他人的想法跟他差不多。 一边觉得进阵眼的可能性不算大,一边又只敢往这个方向猜想。 但很快,他们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因为天空骤然响起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巨响,他们下意识以为是闻时的傀又朝阵眼发起了攻击,谁知一转头,就看见一条漆黑的蛇尾从他们背后抽甩过来,居然在攻击他们。 那条蛇尾之大,像横倒下来的一栋高楼,任何人被抽上一下,命就没了。 可他们看见的时候,蛇尾已经近在咫尺。 别说避让,他们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当心。” 闻时瞳孔骤缩的瞬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被一根无形的傀线缠住手腕、脚踝和腰际,朝后猛地一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撞到了一片温热。 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撞到的瞬间,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闻时知道那是谢问周身四散的业障和煞气,却给人一种从身后拥抱过来的错觉。 闻时极轻眨了一下眼。 那种错觉停留了好一会儿,气息才在风里散开。 蛇尾劈了个空,重重地砸在地上。 就听见砂石崩裂,地面被砸出一条深长的裂缝,像豁然的鬼口,黑漆漆地咧开在众人面前。 这些变故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死寂笼罩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抖着吁出一口气。 吁气的是夏樵,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 放心的:“我这是……灵相离体了么?”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冒出了类似的想法。 因为他们刚刚每一个人都往后瞬移了一大截。 张雅临一眨不眨地盯着脚尖前的地面裂缝,几秒钟前,蛇尾就砸在那里。他们离原地升天只差一寸。 而他们之所以没升天,是因为在关键一刻,被人朝后拽了一下。 张岚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当然没有人。 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恢复,依然泛着惊吓中的苍白。她下意识看向张雅临的手,问道:“你拽的?” 可张雅临脸色比她还白,甚至忘了答话。 过了片刻,他才恍惚应了句“不是”,然后朝闻时看过来。 能这么拽上所有人的只有傀线。他没有动手,在场的就只有闻时了。可对方却被病秧子谢问从背后扶握着肩。 这个场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没问题,又好像哪里都不太对劲。 不过很快,这一幕就又被打散了—— 风声狂啸,蛇尾又扫了过来。 这次众人终于看清了,突然对他们发起攻击的,并非闻时的巨蛇,而是另一条。 那条黑色长蛇长得跟闻时的傀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颜色略浅一点点,像投照出来的影子。 但它攻击的力道和气势,却丝毫不虚,巨尾甩过来的时候,简直横扫千军。 只是这一次,闻时及时动了手指,螣蛇从长空直贯而下,强势都挡住了它。 两条巨蛇相撞之下,炎炎烈焰瞬间烧了起来。 地面都在颤抖。 夏樵踉跄了一下,连忙搂住一棵树。 张岚深深蹙起了眉,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的瞬间,攻击如雨而下,地面上的裂缝多了好几条,她差点一脚踏空。 张雅临看不下去,傀线一绷,瞬间甩出三个巨傀,想靠碾压直接镇住那条突然冒出的“赝品”黑蛇。 “别放!”闻时厉声阻止了一句,但还是晚了点。 “为什么不放?”张雅临头也不回地说,“速战速决。” 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在做梦。 三只巨傀放出去没过几秒,就都有了一模一样的“影子”,场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成了四打四,更混乱了 。 “这他妈——”张雅临这时候终于顾不上讲究,粗话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闻时冷然开口,“你放什么,就会受到同样的反击。” 张岚满脸错愕:“卜宁老祖喜欢用这种阵?我以为……” 传闻中,卜宁性格总体算是温和,虽然不至于像庄冶那样万事“好好好”,但也绝对算不上强势凶煞。 但这个阵的反击,让她对传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结果就听闻时说:“他平时不用,这个阵是例外。” 张雅临:“???”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但他暂时顾不上。 四个“赝品”的攻击如山如海,比单一条巨蛇要麻烦得多。就算他们这边同样有傀可以阻挡和反击,也很糟糕。 因为山林地面都在塌陷,裂缝之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甚至有可能是死地。 卜宁确实很少会把阵设置得这样强势,就连闻时都差点忘了会有这样的情况。 现在张雅临帮了个倒忙,场面已经难以控制,再想把傀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想了想,索性又甩出了傀线。 “你疯了?” 这次着急的是张家姐弟。 张雅临同时把控着四个傀,虽然没到极限,但也很耗灵神。而且这是卜宁的阵,那些“赝品”的攻击,有时候比正牌还可怕。 他几乎有点狼狈了。 “不是你说别放新傀的吗?!!!”张雅临躲开一个攻击,抹掉脸上蹭出来的血印,几乎是在风中咆哮,斯文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晚了。”闻时说着,天上已然出现新的巨兽。 他的目的确实有点疯——既然已经有这么多傀了,干脆更多一点,直到这块天地不堪重负,彻底崩塌。 到时候阵眼反而会因为稳固突显出来。 当然,前提是阵眼突显之前,得保证所有人不会随着崩塌的天地一起覆灭。 天地间更混乱了。 夏樵树都扶不住,感觉自己随时会随着碎裂的土地掉进万丈深渊。 “什么时候算结束?”他问了一句。 “要么你有本事让阵主人给你开门,要么……照你哥这架势,估计要弄到全崩为止!!”张岚倒是聪明也有经验,没懵一会儿就明白了闻时 的目的。 遁影已经护不住他们了,她艰难地抓着被掀起的树根,试图把几张符纸分散贴在四方,帮闻时一把。 毕竟能同时控住两个傀,对正常傀师来说,已经是极致了。 谁知她还没贴下第三张符纸呢,闻时就甩出了第三个傀。 这他妈—— 张家姐弟同时震惊地看过来。 现世恐怕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件事的难度。 但更让他们忍不住多看的是那些傀的样子,总让人联想到一些很可怕的神兽……但有几分区别。 张雅临频频侧目,因为分神差点被扫进豁然的裂缝里。 到闻时放出第四个傀的时候,张雅临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张岚符纸都忘了贴,愣愣地仰头看着天上乱斗。 而这块地方居然还在顽固地坚持着…… 闻时其实已经开始吃力了,四只巨兽飞速消耗着他的灵神,本就只有碎片的灵相开始震荡不息。 他皱了一下眉,正想甩出第五个傀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 “等一下。”谢问说。 闻时愣了一下,正转头看他,忽然听见某处隐约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那声音很空,像是流淌于深邃的山洞。 两人同时怔住。 因为那个声音他们曾经很熟悉,每日晨起夜眠,都有这样的流水伴着林海松涛。 那是……松云山的声音。 没听到之前,闻时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怀念这种声音。 一千年,好久没见。 他循声望过去,看见所有傀的“影子”在刹那间收了攻势,像山间的晨雾一般消散于天地间。 无数道金色裂缝从苍穹之上蔓延下来,下一瞬,那个看不见的屏障轰然碎裂。 “这是……塌了?”夏樵仰着头,茫然地说。 张岚恍惚许久,轻声说:“不对,是阵眼自己开了。” 夏樵:“可是……阵眼不是外人开不了吗?” 他这话其实不算太对,但没人纠正他。 因为下一秒,十二个巨大的高影从碎裂的屏障间出来,圈围在众人四周,像十二座高山。 它们宽袍大袖,像山中鬼魅。 “这是什 么?”夏樵喃喃。 张家姐弟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谢问淡声说:“阵灵。” 自古以来,只有屈指可数的阵经过千百年的日月轮回,能养出阵灵,代表着布阵人的余念,作为忠仆守着这个地方。 不是故人,不开阵门。 张岚也好,张雅临也罢,听了太多太多传闻,当然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们陷入了长久的茫然中,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下一秒,他们看到象征天干十二支的阵灵冲着闻时的方向轻轻嗅了一下,然后拂袖跪了下来。 三连 众人皆知,灵物的感知最为敏锐,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能闻到常人闻不到的气味。 十二阵灵伏地而跪的时候,张岚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知道这些阵灵一定闻到了熟悉的灵相味道,认出了某个人。 但这依然难以置信。 她始终觉得这不是真的,是有人借着阵造出了一个逼真的幻境,在跟他们开一场天大的玩笑。 她甚至想去摸一下阵灵,试试真假…… 然后这位姑奶奶就真的摸了一下。 摸完她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仿佛有人抱着沉木撞向古钟,“当”地一下,神魂俱震—— 被摸的阵灵却毫无所觉。他们只是伏低身体,行了个古时最恭敬的大礼,声音如穿过山林石洞的长风吹响了千年的古埙。 “吾承吾主之意镇守松云山境,祈盼千年,终得大开阵门。今以素衣长礼,迎故人归家。”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石树木飞散。 四周的所有场景,在碎裂崩塌的屏障之下,环绕着十二阵灵开始重组,逐渐拼凑出另一番景象。 一块巨石轰然砸地的瞬间…… 张岚噗通一声,跪好了。 夏樵本来还懵着,被她这一跪吓了一大跳。 反观她弟弟张雅临就好很多,虽然表情愕然怔忪,像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境。但不论如何,他始终站得笔直,在这种时候,算是保住了张家一半的脸面。 阵灵高大如山,围成一圈威压太盛,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夏樵都觉得头皮发麻,两腿犯软。 他本来不敢开口,但看了张岚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只是声音极小,唯恐惊动那些阵灵:“姐你干嘛?” 张岚声音比他还轻,梦游似的:“没事,我站累了跪一下。” 夏樵:“……” 张岚继续喃喃:“你也别叫我姐,害怕。” 夏樵:“?” 张岚闭了一下眼睛,而后一把抓住他垂着的手,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幽幽地问:“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哥究竟姓什么……” 这话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就像在寻求最后一击。 夏樵朝闻时看了几眼,犹豫了几秒,然后把这一击拍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姓闻。” 张岚默然片刻, 转头又去抓弟弟的手:“听见没?姓闻啊……” 她说话的时候,还拽着弟弟摇了一下。结果就见张雅临一转不转盯着闻时的方向,冷静地应了一句“听见了”。 然后笔直的身体晃了两晃,膝盖一弯,“咚”地一声也下来了。 夏樵:“……” 主人都跪了,旁边的小黑当然义不容辞,扎扎实实磕了个大的。接着是张雅临另外放出来的三只傀…… 他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磕出了一条流水线,转了个圈,又流回到夏樵这里。 小樵左看看、右看看,离他近的地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他犹犹豫豫地斟酌了几秒,决定从众。 老毛听着声音感觉奇怪,转头一看,背后全跪了,包括夏樵那个二百五。 他原本听到松云山三个字满腔感慨,连眼睛都有些发热。现在却被这帮瓜皮后辈“咚”得一干二净。 他腆着肚子看了一圈,实在没忍住,指着张雅临的脖子幽幽地说:“护身符露出来了。” 张雅临还在梦游,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低头一看—— 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干净的黑色长绳,绳端编着灵巧的结扣,扣上挂着一样东西,别称护身符,原名…… 闻时的指骨。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详细地描述过他是怎么对待这根骨头的。 冲着闻时本人。 张雅临:“……” 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去世了。 但临死前,他还是维持住了端正,脸皮通红面无表情地把“护身符”塞进了衣领里,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本能地反击了老毛一句:“你知道姓闻意味着他是谁么?你跟你老板确定还要这么站着?” 老毛:“……” 他顶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站了半晌,回道:“我觉得我老板最好别跪,否则场面有点难收拾。” 没等张雅临他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周围便“轰然”一声巨响,山石叠垒,尘埃落定。 众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方石洞,木栅栏环绕的旧日老村早已不见影踪,只有汩汩的水流声,不知从何处流淌而来,途经这里,也不知将要流淌去何地。 石洞顶上并不密闭,有大大小小的的孔洞,孔洞之间有长直的沟堑相连,乍一看浑然天成,可当日月的光从孔洞中漏下来,疏密有致,才 会清晰地显露出来——整个洞顶是一张复杂的星图。 而石洞的地上,沟壑纵横交错,齐齐整整,像是方正的棋盘。 闻时曾经很熟悉这里,这是松云山背阳处的一个石洞,很是隐秘。 卜宁不足十岁就发现了这里,把它当成了一个巢,练功之余,总喜欢来这里冥思静坐,仰头看着那些密如漫天繁星的孔洞,一坐就是很久。 他有时候也会拉闻时、钟思或是庄冶过来,试图指着洞顶或是地面,跟他们说些什么,但又总是描述得不甚清楚。 后来年长一些,他就很少再做这种事了。 只有一次,他在洞里听着水流声盘坐许久,忽然对闻时说:“师父常说他不擅卦术,缺了天生那点灵窍,所以从来不去卜算什么。可我总觉得并非如此,我常觉得师父只要想看,是能看见一些事的,只是他自己把那点灵窍闭了。” 卜宁他们很少会在背后妄议尘不到,哪怕只是一点小事。偶尔提及,也不会深聊。聊多了他们反而有些惶恐,好像做了什么冒犯的错事似的。 闻时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听下了,却没有多问。只冲卜宁说:“你呢?” 卜宁:“我?” 闻时:“你看见过多少?” 卜宁:“一些吧。” 他说完沉默许久,又道:“沧海一粟。” 曾经的这个山洞是空的,后来卜宁在里面搁了一张桌案,有时候会伏在上面写写画画,却无人能看得懂。 现如今,那张桌案已经不见了,多了些别的东西—— 地面的棋盘上勾画着阴阳鱼,阴阳两侧各放着一样东西,看轮廓似乎是两座等身人像,蒙着白麻布,布上缠裹着蛛网。 而在那两尊人像周围,近百枚圆石分作几堆,摆放在交点上。还有五个单独散落在不同位置,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五枚圆石正指的石壁上,分别挂着五幅画像。跟蒙着蛛网的白麻布相反,这五幅画在难见天光又潮湿的石洞中,历经千年,依然洁净如新。 右手边是庄冶、钟思,左手边是卜宁、闻时。 还有一个位居中位,穿着雪白里衣和鲜红外罩,长袍及地,戴着一张繁复古朴的面具。半边神佛半边魑魅,半善半恶,半生半死,象征这复杂的人世间。 张岚他们就跪在这些画像之间,跪在阴阳鱼和那两个蒙着白麻 布的人像面前。 他们看到正中间的那张画像,忽然张口忘言。 在他们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听到的传闻、看到的书册里都不会有尘不到的画像,提起来都说他孤绝自负,目下无尘,拒人千里,甚至不屑以真容示人,但凡下山,总是带着面具,连山外弟子都没见过他的模样。 说他入笼解笼、修化人间怨煞,只是为了在半仙之体上更进一步,为此常有超出自身承载之举,所以最终才会落得那样一个污秽的下场。 说他到了最后业障缠身,煞气冲天,远超出其他人能压制的程度,几乎所有靠近他、触碰他的活物,要么灵神尽衰变成枯骨,要么被侵蚀浊化,也变得怨煞满身。 那样浓重的怨煞最能勾起人心之下阴暗,让人变得冲动、易怒、重欲、善妒。就连尘不到自己都压不住,变得似鬼似魔,所过之处草木尽枯、牵连祸害了不知多少人却毫不收敛。 说他那几个亲徒在封印他的时候耗尽灵神还差点被反钻了漏洞,最终还是在张家领头的山外弟子齐心协力之下,才彻底落封。 落封之后没多久,那几位赫赫有名的亲徒就相继消陨,成了旧闻故事里的名字。卜宁这条线,甚至连嫡传的徒弟都没有。 这所有的所有,都归结于尘不到。 所以……后人所知的尘不到,没有画像,不提名姓。 人人皆避,又人人皆惧。 但他们从没想过,在卜宁所布的千年旧阵里,在亲徒藏蔽的石洞中,尘不到的画像居然是这样的,就连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都有一种不染尘埃的高洁感,像明月朗照寒山之巅。 就在张岚他们怔然失神的时候,跪成一圈的十二阵灵从地上起身,山雾似的广袖抚扫而过,带起了不知来处的风。 那阵风似乎有灵,吹托起了石壁上的画像。 所有入过笼心的判官都知道,画像本就是最容易带灵的东西。 张岚他们看着闻时的画像从墙上乍然掉脱,在风里斜落而下,刚好扫到闻时面前。 他伸手便接住了卷轴。 画落入他本人手中时,灵火自卷轴下方而起,顺着一路往上烧。 众人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千年前的旧影,看到他束着头发,穿着霜雪一样的长衣,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坠饰,绳穗却是蓝色的。 看到他手指上缠着绸似的长线,牵牵挂挂,干净又 纠葛。看到他肩上站着一只似鹰非鹰的鸟,身边有枯树落地抽芽,绽出了白梅花。 这是阵主余念里的东西,在阵里留下的残影,有山间日月轮转、朝夕四季。 张岚和张雅临看得忘言,直到那副画卷自燃为灰烬,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忘了喘气。 就在他们想要轻轻吁出一口气的时候,墙上的另一幅画也动了。 这一次,他们瞪大了眼睛噤若寒蝉。 因为被风卷下来的那幅,画的是尘不到。 画像有灵,挂在阵中本是替代之意。只有大阵被毁或是它所替代的人来到这里,才会这样脱落自毁,表示物归原主。 这个道理,张岚他们即便没有精修过阵法,也能推出七八分。 而正是因为能推出来,他们才会乍如惊雷。 尘不到在这里。 那个后世人不愿提也不敢提的祖师爷本人,就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张家姐弟血液逆流、头皮发麻。 如果沈家大徒弟是闻时,那么谁是尘不到? 在场这些人里,还有谁,有可能会是那个他们又避又怕的人…… 张雅临猛地转过头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听到脖颈间骨骼的声响。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露出过这样惊异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身边站着的人。 张岚慢他一步,看过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惊异,而是惊惧了。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之前十二阵灵伏身长跪,跪的根本不止闻时一个人,还有他身边的另一位。 她像第一天认识一样看着谢问,看见那幅画像在风中斜斜飘落,直冲他而去。 而他站在山风里,一如往常一般从容淡然。 他看着那副画到了近处,默然片刻,而后伸手接住了它。 火星在卷轴底端明明灭灭,翕张着一路往上烧。 他在阵法之下披上了过去的影子。穿了雪白长衫,鲜红罩袍,仅仅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便显得高而孤拔。仿佛头顶是瀚海星河,脚下是万丈寒崖。 身后还有金翅大鹏的清啸声,直贯天地。 确实是朗月照松山。 但是张家姐弟快死了。 傀天然容易俯首于更强的人,当金翅大鹏的啸声响彻于山间时,张雅临放出来的四个傀全都伏到了地上 。 这次他们的主人没有跳出来责问什么,因为他面无血色像个尸体。 至此老天爷依然没有放过姐弟俩,在他们灵神全崩的时候,墙上落下了第三幅画。 这次掉落的是卜宁自己。 那张画飘飘荡荡,没有奔向在场的某个人,而是直接落到了蒙着白麻布的人像旁边。 张岚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转着眼珠看过去。 阵灵带过的风变大了一些,穿洞而过,吹散了那些缠绕的蛛网,吹落了蒙在人像上的布。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只有左边那块白麻布下的才是石像,右边……和石像背对背的位置上,颔首盘坐着的是一个人。 活人。 张岚和张雅临死死盯着那个活人的侧脸,眼珠都直了。 他们本就空白的脑中骤然响起了一片炸雷,炸得他们体无完肤、魂飞魄散。 那个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周煦。 而卜宁的画像,就在周煦的脚边无声无息地烧成了灰烬。 …… 老天爷可能真的不打算让他们姐弟俩活着回去。 豪赌 周煦? 卜宁? 闻时从没想过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会有关联。尽管周煦身上有着很多与卜宁相似的特质。 一样天生通灵,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常常比别人卜算半天的结果还准。 一样灵相不稳,容易受蛊惑容易被附身,在笼里的风险比常人大得多。这是卜宁专修阵法的原因,似乎也是张碧灵不准周煦入笼的原因。 普通人从笼里出来,万事都会变成一场大梦,再不会记得。只在偶然的瞬间,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偏偏周煦从笼里出来,什么都记得清。 闻时从无相门出来后进过的笼,除了沈桥的那个,周煦每次都在。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要有一场相逢。 但闻时还是觉得难以相信,因为这两个人的差别太大了…… “这是……卜宁?”他百感忘言,错愕间偏了头,下意识向身边的那个人寻求答案。好像万事万物,只要这个人点了头,就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太理所当然了。 于是他看到了老毛诧异的目光。 那一瞬间,昔日的金翅大鹏瞪大了眼珠,差点扑扇起翅膀。 老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把目光转向谢问,嘴巴开开合合地比划道:“他——” 他瞠目结舌,许久才憋出一句轻声的问话:“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啊?” 老毛本以为会在谢问那里得到同样惊诧的回馈,谁知谢问只是转眸看向闻时,没有说什么。 他们相隔仅仅一步,目光在静默中交错着,几乎有种纠葛不清的意味。 过了片刻,谢问才对老毛应了一声“嗯”。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诡异,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抬眸瞄了几眼。 他们不明所以,老毛却要疯了。 因为谢问的态度同样不对劲。 “你也知道???”老毛努力压低着嗓子,却掩不住“你”字的破音。 因为过于诧异,他连“老板”这个称呼都忘了。 他知道你是谁,不说。 你知道他知道,也不说。 老毛光是在脑子里绕了一下,就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这其中的微妙。 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傀,不通红尘烟火七情六欲,哪怕比别的傀敏锐一些,更像人一些,更厉害一些,也依然无法完全摸透那些微妙的来源。 只能腆着肚子,用一种“试图看进灵魂深处”的目光,盯着他家老板。 谢问不再理他,只转过头,指着阴阳鱼两侧盘坐着的石像和周煦,对闻时说:“你看这两个像什么?” 他身上有旧日的虚影,长发红衣,领口雪白,下颔清瘦,说话间会拉出清晰好看的线条轮廓。 闻时有一瞬间的怔愣,又在他伸手指向周煦时乍然回神,匆忙调转目光看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尊石像和周煦的特别—— 他们背对背盘坐着,镇于阵中,低垂着头,像极了一个微微变形的“北”字,跟当年卜宁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想起卜宁曾经说过的话:“这个印记不是北,是我生造的,将来跟我有点渊源。” 说这话的那一刻,钟思正倚在石卓边,吊儿郎当地抛接着山里摸来的松粒。庄冶把挑剩的石头重新包裹起来,说其中有些确实挺灵的,可以分给山下弟子用。闻时休息够了,正撑着枝干从老树上翻身而下。金翅大鹏从他肩头展翅而起,在松林间打了个盘旋。 唯有卜宁把刻好印记的圆石收进布兜里,纳入袖袋,望着午后静谧的松云山,久久没有回神。 闻时当时抬手接了大鹏,走过他身边时拍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卜宁这才乍然回神,拢袖而立,半晌摇了摇头笑说:“只是觉得山间日子太好了。” 他那时候年纪不算大,却常有忧虑之色,比同龄的大多数人收敛、温和太多。 钟思有时候嘴巴欠,跟前绕后地管他叫“老头”,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脚踹人,钟思才撤让开来说:“你也就这时候像个少年人。” 所以卜宁一开口,闻时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了。 庄冶说:“你又看见往后什么事了?” 闻时停下脚步,朝山巅望了一眼,问:“跟松云山有关?” 只有钟思张开两手,一边勾住一个师兄弟说:“哪管那么多,师父不是说过么,总顾着往后如何、好坏悲喜,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冲闻时说:“走,师兄请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刚刚只是口舌打卷,说错了,别给师父告状。” 说完,他又冲 庄冶一眨眼说:“大师兄你负责掏钱。” 最后冲卜宁道:“大仙,不如算算咱们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钱?” 然后,卜宁便在一片鸡飞狗跳的骂声中笑起来,再没提过其他。 闻时看着盘坐于阵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见一见曾经那位常患忧虑的师兄,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看见了什么,料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幕。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周煦脚边的灰烬被风扫过,落进了阴阳鱼的沟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样,划过沟壑。仿佛有人提笔描摹着阴阳鱼的轮廓。 画到终点的时候,始终低垂头颅的周煦忽然动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苏醒。 也许是画卷烧成灰烬后,他的身上笼了一层旧日的虚影,天青色长衫,长发用山间折的木枝挽了一个髻,尾端披散下来,因为弓身的缘故,墨一样铺在清瘦的肩背上,就连面容轮廓也有了改变。 跪趴在地的张岚和张雅临已经怔住了。 他们下意识叫了一声“小煦”,盘坐于阵中的人瞥眼朝声音来处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适应洞口透进来的光。所以半眯着眸子,表情透着几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静。 仅仅是一个眼神动作,气质便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 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 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 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 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 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 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 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 “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 慢慢的,便泯然众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 睦相处。 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 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 他确实常患忧虑。 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 所以他总是苦的。 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 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 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 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 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他便不再说了。 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汩汩地沸着。 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洞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凉了下来。 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 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 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 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 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 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 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 一切悉数如梦。 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 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 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 山境 万幸,他赌赢了。 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 “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能让阵灵大开阵门。” 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 “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 听到这话,卜宁讶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 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他实在盘算不出,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 “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刚找回来一点。” “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 像闻时这样的情况,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才能闻到味道。 “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 卜宁:“何时发现的?” 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记不清了。” 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师弟你……” 他有些迟疑。 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 卜宁解释说,“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 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 这样的邪阵。 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知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 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 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 卜宁:“怎么说?” 闻时:“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 卜宁:“怎么睡?怎么醒?” 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 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是什么样的?” 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 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 “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 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 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 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 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 说完,他便转了话题:“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 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 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 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 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 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 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 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 “我们是……”张岚本想说一下他们跟周煦的辈分关系,但对着卜宁老祖,小姨什么的就说不出口了,总好像占了便宜。 她生生拗了个弯,说:“反正认识。” 卜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后世的我, 是个什么样的人?爱惹麻烦么?” “特别能——”张岚下意识接了一句,又用力清着嗓子改口道:“就挺好的。” 倒是谢问和闻时从后面过来,补了一句:“爱吹牛、话挺多的,也不是很中听,容易招人打。哪点也不像你。” 卜宁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闻时问。 卜宁说:“也挺好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曾经跟钟思漫天扯过牛。因为什么提起来的话头,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钟思问他说:“大仙师兄,反正你闲来无事,要不帮我算算我下一世会做点什么?” 当时卜宁正拣着棋子,反问道:“你不是最不爱算这些?提前知道好坏也不抵用,左右是下一世了。” 钟思点头说:“也是,那你呢?你不是最爱算这些?” 卜宁说:“我也不爱算自己。” 钟思:“那你希望自己下一世什么模样?” 卜宁想了想,说:“讨人嫌一点吧,跟你似的。” 钟思气笑了,当场撸了他的棋盘。 其实那句话后半是调侃,前半却是真。 他曾经很认真地怀抱过这样的希望,希望后世的自己能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事、不担忧虑,不问来路,不管前程。不高兴了放脸上,高兴了也放脸上,喜欢就夸,讨厌便骂。周围皆是能人,但不用担什么红尘大事,无需他担忧半分、也无需他操心半分。 这样想来,老天对他不薄,也算是好梦成真了。 卜宁转身撩开洞口长长的藤蔓,指着一条熟悉的山道,对闻时和谢问说:“跟我来。” 这是他们来时没有的场景,闻时一踏出去,嗅到山间雾蒙蒙的风,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谢问走上来的时候,闻时下意识侧身让开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谢问垂眸看着他。 闻时没答话。 这次谢问居然没有坚持,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点头往上走。 闻时落下一个台阶跟在他后面,抬头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缠着雾瘴,石阶湿漉漉的。 闻时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灵相的。” 谢问的嗓音温沉地传过来:“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闻时静了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从他知道谢问是谁起就想问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因为那些欲盖弥彰的私心,索性闷回了心里。 直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谢问不知是想起了初见的场景还是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没回头,闻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话音:“要是第一次见你就说,我是你……师父。” 他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尽管那个停顿很轻,却还是让闻时捕捉到了,脚步蓦地一停。 但下一瞬,谢问的语气已然如常,仿佛刚刚的停顿都只是错觉,就像不经意间穿堂而过的风。 他笑说:“会被你冷嘲热讽一顿,然后轰出家门吧。” 他没听到闻时跟在身后的脚步,转头看过来。 闻时抿了唇,重新抬了脚。 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那后来呢。” 这次谢问没有立刻开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山道在这之中拐了一个弯。碎石满地,有些难走。谢问踏上那个台阶便停了步,忽然回过身来握了闻时的手。 他垂眸看着闻时的脚下,似乎只是受松云山景的影响梦回昔日,下意识搀了徒弟一把。 等到闻时也踏上那个台阶,他才转眸看向前路,低声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 “比如?” 洗灵 这话是下意识的,问完闻时才反应过来,想收却已经收不回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皱了一下眉,也许带着浅淡的自嘲或懊恼,也许只是单纯地等一个答案。 谢问看了他很久。 某个瞬间,他几乎就要说点什么了,因为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比如……” 但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又开口。 “比如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自己有个师父,想听听你会不会有什么当面不好说的坏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改了语气,手指轻轻推抵了一下闻时的肩。 等闻时反应过来的时候,位置已经换了。拐角后的山道依然很窄,他走在前面,谢问则跟在身后。 那句答话听起来稀松平常,又因为那段良久的沉默显得像句假话。 闻时想回头看一眼谢问的表情,但他知道就算这时候回头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他只是偏了一下脸,便抬脚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没什么坏话不能当面说。” 谢问跟在他身后,隔了很久才笑着回了一句:“也是。” 也是…… 真正不能当面说的,没有一句是坏话。 “师弟。”卜宁的声音传来。 闻时抬眼看过去,看见他领先几步,停在了前面一处石台上。他望着这边,忽然问道:“你怎么了?” 闻时怔了一下,大步走过去:“什么?” 卜宁打量着他:“你刚刚看起来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孤独。 卜宁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只是一个抬眼,那些情绪就从闻时身上消失了,像大雪下的顽石和朽木,封得严严实实。 “没事。”卜宁摇了摇头。 闻时有些疑惑,正想再问,余光却看到了身侧的场景。 他怔忪而茫然地转身看过去,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是一片浩大而不知尽头的荒原,被浓稠的黑雾包裹着,像看不到滩涂的江海。 他们现在所站的石台,就正对着这片地方。 明明相隔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 他们背后的山石上青苔密布,藤蔓丛生、有 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盘踞于缝隙之间,葱葱郁郁。 而他们面前的黑雾里却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死气沉沉。 这两个世界之间,就像隔着一块透明的屏障。那些黑雾像游云一般浮散流动,却始终不会越界过来,总在经过石台边缘时就绕了弯。 谢问在闻时身后刹住步子,目光也落在这片浩瀚的黑雾里,深深皱起了眉。 紧随其后的老毛和夏樵也是满脸难以置信,只有张岚和张雅临脱口而出,低低惊呼道:“笼涡!” 但他们说完就反应过来,改口道:“不对,不是笼涡。” 虽然都是黑雾四溢无法消散的地方,乍看起来有六七分相似,但这并不是他们应对过的那种笼涡。这比笼涡大多了、也浓稠多了,像许多个笼涡的聚集地…… 那一瞬间,张岚心里闪过一个词—— 源头。 但她下一秒就被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吓到了,越想越惶恐,于是噤声不语。 不论这是笼涡也好、不是也罢,都是不可能出现在松云山的东西。 闻时从没在松云山里见过这般场景,于是皱了眉低声问道:“这是哪儿?” 卜宁低垂着眉眼,目光从薄透的眼皮下投落在那片黑雾之中,不知正透过黑雾看着其中的哪一点。 “认不出来了吧?”卜宁抬手朝黑雾深处指了一下,说:“那边是清心湖。” 闻时睁大了眼睛,近乎茫然地看着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清心湖?”他哑声道:“你说这里……是清心湖?” “是。”卜宁指着脚下的石台说:“这块石台就是正对着湖心的那个。你和大师兄在这里对着湖心练过傀术,钟思也在这里画过符。师父有时候从山下回来,也会绕经这里……” 说这些的时候,闻时脑中闪过了一帧一帧画面,清晰如昨。 他还记得清心湖里游鱼万千,每到夏季的雨前,山坳里潮而闷,湖下的游鱼便会跳上湖面,惊起涟漪,一圈一圈相套着。 庄冶傀线甩不稳,有阵子常邀他来这处石台,以那些跳跃的游鱼为靶,从天色闷青,练到雨落下来。 那个傀线甩得很轻,只练操控,不加任何力道。弹到游鱼身上,不比雨重,只会让它们囫囵甩个尾。 倒是钟思不守规矩,经常半途过来插一杠子。他不敢给闻时捣乱,就瞄 着大师兄。只要庄好好一甩傀线,他就背着手偷偷捏符。 于是那些游鱼总在被傀线弹中的前一刻,朝旁边轻轻一扭。 所以庄好好的战绩总是很惨烈,在闻时百发百中的对比下尤为要命,经常弄得庄好好怀疑人间。 但他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只会纳闷半晌,然后慨然一笑说:“师弟果然厉害,我还差得远。” 而闻时总会在最后一下让傀线临时改道,把躲在某处的钟思捆成蚕蛹拽过来,拎给大师兄赔礼道歉。 但结果往往是大师兄又被钟大忽悠讹上一顿,讹完还说好。 还有数不清的时候,闻时跟着尘不到下山,常会走这条路。因为有这片广渺的湖泊在,比另一条山路多些生气。 山风吹过树叶,声音是沙沙的。山里的雨声也是沙沙的。 他们每次途经这里,都会听一路这样的声音,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次尘不到告诉他,之所以当初选择在松云山落脚,就是因为这片湖灵气充沛,能让人灵神安定。 闻时所有关于清心湖的记忆,都是安逸美好的。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那片湖泊会是这番模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闻时问话的同时伸手试了一下。 手指靠近那片黑雾的瞬间,他脑中“嗡”的一下,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中。 那一刻,狂风呼啸而至! 他听到久违的万鬼齐哭。 他看到的俱是黑暗,像是有人忽然关上了灯。无数利刃藏在风里,从他身边剐过,痛得惊心。 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被剐过的地方,却没摸到任何伤口,仿佛那种痛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记忆里。 当他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眼前的黑暗慢慢褪下去。 闻时听到卜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钟思和庄也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闻时转头的时候,才从黑暗和虚浮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那种感觉还有残余,以至于他的脸看起来苍白至极。 “那天……”卜宁顿了一下。 闻时下意识问:“哪天?” 卜宁没有吭声。 但闻时忽然懂了…… 是封印尘不到的那一天。 领悟这一点的刹那,他连 嘴唇上的那点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向身边的谢问,听见卜宁徐徐说:“那天钟思和大师兄灵神损耗最为严重……” 而卜宁因为控阵的缘故,离得远一些,因此受到的损伤稍小一些。 所有判官都知道,解笼的时候,如果笼主怨煞太深太重,肆虐的黑雾超出承受范围,是会侵蚀、污染周围的人的。 而尘不到当时的状况,[笔趣阁target="_nk">.biqugeso.vip]就相当于数以百万计不可控的笼主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 所以最后封印虽成,依然有残余的怨煞之气扫到旁人。 钟思和庄冶离得最近,反应最快,将流泄出来的黑雾统统挡了下来。 但那时候他们已经十分虚弱,灵神所剩无几,早已无力化解那样浓稠厚重的尘世怨煞。 为了不侵蚀污染更多无辜的人,也因为料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他们借着卜宁以阵开出来的“门”,避进了松云山。 凡人说,落叶归根。 他们做的是渡人之事,清的是凡尘业障,以为早已脱出尘世烟火,临到最后却还是躲不过这句凡人说…… 他们无处可藏的时候,还是想回家。 卜宁说:“我把山下的村子圈护起来,布了阵把整个松云山隐匿起来,以免波及到更多人。然后我们尝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也没有能修化掉那些,所以只能把自己也封印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闻时看到谢问阖了一下眼。 他一身红袍站在石台边,面朝着那些深渊一般无边无底的黑雾,雾里是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们困缚于此,等了一千年。 闻时简直不敢想,这个人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用洗灵阵了吗?”他问卜宁。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哑得几乎 听不清。 当初他学会了洗灵阵,就把阵法告诉了其他几个师兄弟,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有人有他那样的负累,正常的笼卜宁他们完全可以化散。 所以到了最后,真正在用洗灵阵不断自剐的,只有闻时自己。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进过多少次阵了,从19岁到那一世的末尾,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尘缘慢慢消融殆尽。 眼前这片黑雾和他当年身体里承载的那些尘缘相差无几,如果动用洗灵阵,应该是可以剐净的。 为什么还是这个结局? 让闻时意外的是,卜宁说:“用了,但是没有起作用。” 闻时:“怎么可能?” 他明明用了那么多年…… 卜宁说:“那个阵我后来试着拆解过,不是单纯地化散,毕竟那些凡尘怨煞,那么多人留在这个世间的东西,怎么可能直接消失于世,总得有地方承接下来。但我找不到承接的地方是哪。” 闻时不通阵法,学洗灵阵就是硬学。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洗灵阵发挥效用的原因,他忽然怔在原地。 “我曾经以为是松云山,甚至就是这片清心湖,后来发现不是。”卜宁沉声说着,“但不管是哪,那个地方应该已经毁了,不能再承接任何新的怨煞,所以……洗灵阵其实一直布在这里,但从来没有真正运转过。” “你看——”卜宁说着,伸手去触了那片封印阵的边缘。 那一刻,黑雾忽然更改了流转方向,透过那些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有几个地方闪过金光。 像脆弱的火烛,刚亮就熄了。 卜宁为了证实他的话,抓了一把圆石抛过黑雾就击阵,试着再启用一次。 石头相撞的声音很脆,每响一下,闻时的眼睫都会轻颤一下。 卜宁又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被脑中倏然闪过的猜测攥住了所有心神。 就在最后一颗阵石被击响的时候,那些已经熄灭的火忽然抖了一下,又燃了起来。 那个曾经承接了闻时所有痴妄尘缘、所有挣不脱的噩梦以及所有痛苦和负累,又沉寂了千年的洗灵阵,忽然毫无征兆地嗡然运转起来。 那些流转的黑雾忽然有了方向,它们像盘扫的龙,乘着松云山间的风……… 全部涌向了谢问。 盘算 闻时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明明黑雾拧成的龙庞大惊人、遮天蔽日。它们扫过的风带着冰刀霜剑,几乎叫人皮开肉绽。它们带来的呼啸声直冲云霄,还伴着凄厉到直钻脑髓的万千鬼哭,像有人握着钢钉往额间钉。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紧捂着头跌跪在地。 就连张岚、张雅临这样现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也不堪负累地弯下腰。他们闭着眼在狂风和撕扯中喊叫了一声,像一种痛极的宣泄。但刚张口,声音就散在了鬼哭里。 明明是这样难以承受的东西,闻时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 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衰,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谢问一个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着谢问,也只看得见谢问…… 满眼通红。 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往来了一千年。画过无数张不知模样的画像,听过无数次关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却从没想过,对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黑雾将谢问湮没的那一瞬,闻时猛地转过头来:“把阵停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是卜宁从没听过的语气。 说完他便闯进了雾里。 最后转身的瞬间,卜宁看到他紧抿着唇,眼里一片血色。 “哥!”夏樵挣扎着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往里跟,被卜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别跟着疯!”卜宁难得说话这样沉声。 夏樵还没完全靠近那团黑雾,就已经难受得犹如千刀万剐、万蚁噬心了。 他被那种骤然的剧痛弄得跪地当场,然后蜷了起来。 卜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借着周煦的身体,这一世没修过什么,根本承受不住离黑雾这么近。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这残破的灵相差点被活剐出躯 壳,只得刹住步子。 而黑雾里的两个人是什么感受,他简直无法想象…… 闻时一进黑雾就抬起了手。 黑雾往一个人身上涌聚的时候,实在太浓稠了,浓到闻时什么也看不见。 他闭着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线全部直窜出去,带着万箭齐发的气势,却在触到谢问的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那些傀线跟他灵神高度相合,几乎是他意识的反应。 它们僵了一瞬,接着细细密密地缠上了谢问的身体,像一张顷刻织就的网,把那个人整个笼在其中。 闻时几乎将所有灵神都灌注在了那些傀线上,以至于那些黑雾朝谢问奔涌的时候,被细密交错的线强行挡住。 它们冲撞着,线发出了锵然的声响。 谢问的声音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他嗓音很低,有着微微的沙哑,带着几分病态的倦意,但语气却利落又强硬:“出去。” 傀线非但没松,反而缠得更紧了一些,执拗地强阻着那些源源不断的怨煞。 闻时闭着眼,嘴唇抿得死紧。过了许久,他才哑声答道:“不。” 仅仅是这一个字,就含着闷了一千年的情绪。 而不论他如何压抑,面前这个人总能一眼就看穿他,无所遁形。 谢问似乎听出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片刻,闻时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轻碰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拇指在他紧闭的眼尾抹了一下。 他听见谢问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收了那份强硬,低声说:“别哭。” 闻时眉心死死皱着,紧抿着唇。 脸侧的骨骼收紧了几次,他才哑声答道:“没哭。” 他稍大一些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更何况在世间浮浮沉沉一千多年,哪里还会哭。 “那你把眼睛睁开。”谢问的拇指依然停留在那里,又在话音落下后,很轻地触了闻时两下,像一种哄骗。 在曾经数不清的日子里,谢问常会哄骗他。但也许是这次少了逗弄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沙哑的病气,温温沉沉,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 闻时咬着牙,下颔绷着清瘦的轮廓。 他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眼尾通红。 因为傀线暂时强挡着,他们之间的黑雾在来回冲 撞之下变得不再那样浓稠,周围不再是不见五指亦没有尽头的黑暗,而是可以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像最为晦暗的夜。 “为什么用洗灵阵骗我?”闻时嗓音又哑又沉。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东西剐不干净?” “我身上那些是我自己该担的,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接过去?!” 很多年以前,面前这个人曾经玩笑似的逗他,说松云山雪已经够多了,自己何苦来哉,居然还找了一尊人形的来镇宅。还说“倘若哪天你能主动起一个话头,连着说上两三句,每句不少于五个字,就准你把傀的锁链撤了。” 后来该准的、不该准的都准了,他的话依然没有变多。 没想到第一次做到,说的居然是这些。 谢问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陈年旧话。而后他缓声道:“怎么没关系?有关系的,毕竟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闻时很轻地阖了一下眼。 黑雾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他的傀线上,又因为傀线跟灵相牵连极深,连带着皮肤骨骼之下都在痛。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他正把另一些东西撕给最在意的那个人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用洗灵阵。” 他面无表情,也无血色,像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但他绷直的肩颈、捏紧的指关节以及发红的眼尾,都在表露着暗藏的狼狈。 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像一柄寒剑,刃口却向着自己:“你在阵的另一边你一定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赶下山?”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负累剐给面前这个人…… 对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这一步?不至于在无数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评判中沉沦一千年。 是不是依然那样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在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场初见。 “你应该把我赶下山,别问死活。” 闻时缠着傀线的手指绷到关节发白,他沉默两秒,又道:“或者索性当初别带我上山。” 谢问忽然转头咳嗽起来,转回来的时候,手指虚握着拳还抵在鼻尖。 那些黑雾越积越多、越攒越盛,已经远不是原来的规模了。它们撞 在闻时的傀线上,一次两次可以挡,三次四次也能拦。 可次数多了,必然会有疏漏。 那些疏漏的便如浩瀚海潮一般,尽数被谢问敛纳进躯壳里。 闻时脸色骤变,急忙再加傀线,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上缠裹。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些黑雾没有被傀线阻拦下来,而是直接穿过傀线交织的网,源源不断地涌向谢问。 闻时从没有这样用过傀术。 他几乎是古今最强的傀师,有着最稳的一双手。但当他放线出去的时候,指尖甚至是颤着的。 几次阻拦都不见成效,那些之前还正常的黑雾,此时变得犹如水中捞月,像一场虚影。 “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卜宁呢? 他进来之前明明提醒过卜宁,让对方立马停掉这个洗灵阵,为什么到现在,这个阵还在运转,并且越来越怪! 就在这时,卜宁的声音穿过黑雾传了进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被鬼哭遮盖,清晰地落在闻时耳中。 他说:“这个阵我停不了,所有投过去的阵石都在半途碎成粉了!” 如果卜宁布下的阵连他自己都控不了,那就只有一种情况。 闻时乍然抬头,死死盯着黑暗中谢问的脸,眼底的那抹红色更重了:“你动这里的阵了?!” 你算好的。 你算好了要来这里,算好了要把这满池黑雾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忽然想起进阵前谢问摆弄过的圆石和枯枝…… 曾经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只需要借用一花一石,就能改掉少年卜宁辛辛苦苦布了几天的阵。 可因为之后太多年没再见过,他还是大意了。 就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无数细丝一般的东西缠上了身。 他茫然低头,发现那居然是自己的傀线,只是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反向包裹住了他。 他看见谢问手指勾着他的傀线,温声说:“让你进来,是知道你会乱想,总要让你问几句,我也总要跟你说明白。封印那件事跟你无关,我就算替你接了所有,也不至于控不住它们。以后……” 说到这里时,谢问忽然顿了一下。 这个停顿让闻时心下一空,接着他听见对方说:“以后别再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闻时看见谢问抬起手,似乎想要再抹一下他的眼尾。 但到了半途便落了下去,只是拇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听话。” 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到了黑雾之外。 红尘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会说到“以后”? 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要走。 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不用更近一步,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 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以对方如今的状况,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 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闻时已经转身踏出了石台。 身后传来卜宁惶然的惊斥:“师弟你疯了!” 早就疯了。 闻时心想。 从19岁那年的一场惊梦开始,从一次又一次跨进洗灵阵开始,他已经疯了不知多少年。 洗灵阵布在清心湖里,江海一般的黑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面目全非的地方抽离。闻时跳下去的时候,卜宁试图改阵的圆石划过几道弧线,落在他身前一些。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空中就被打成了齑粉,烟消云散。 四只巨型傀在那个瞬间同时暴起,直穿黑雾,试图破雾而行,给主人开道。但这里的黑雾跟普通笼里的黑雾全然不同,即便是它们也承受不住。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身上便出现了侵蚀的痕迹,像点了火的黄表纸,在火星翕张之下,从边缘烧至中心。 傀可以不知苦痛,不顾死生。 但它们跟傀师灵神相连,所承受的那些,都会尽数反馈到闻时身上。 闻时却仿佛无知无觉。 他的手已经穿进了雾里,直冲洗灵阵的阵石而去。每进一寸,那种灼烧和侵蚀的痛苦就更重几分。 就像有人拿着磨石刀,竭尽全力地磨着他的皮肉和骨骼。 但有什么呢? 大不了就是挫骨扬灰。 他左手前端的皮肉已然被黑雾蚀尽,露出指骨,而他依然没打算停。 他 耳膜里尽是风声,眼里只有阵石。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直穿长空和迷雾,闪电般劈入重重怨煞,像带着光影的刀剑。 那道金光从闻时眼前晃过的时候,他心下一紧。 那是金翅大鹏鸟。 金翅大鹏巨大如山的身影流泻着光,在黑雾磨扫之下,羽翅边缘也燃起了火星,迅速朝中心侵蚀。 它带着满身流火,翅影横斜,从底下挡住闻时。 与此同时,数道傀线从后面直穿过来,瞬间缠住了闻时的身体。 他感觉一股不容抵抗的强劲力道裹了上来,如山如海,在金翅大鹏振翅掀起的震动和狂风助力下,将他拉离清心湖。 他被稳妥地放回石台,身上是纠葛交错的线,缠得并不紧,仿佛轻轻一掸就能扫落一地,但他偏偏动弹不得。 傀线的另一端在那团黑龙般涌动的雾里,在谢问手上。 除了当年手把手纠正一些错误之外,这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用傀线。 对傀师而言,线其实是一种辅助,加深他们对傀或是其他东西的操控力。灵神越强大、心越定的傀师对线的依赖越小。 所以闻时用线很随意,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山巅的那个人甚至连线都不用。 曾经闻时很认真地问他:“哪种情况下你才需要傀线?” 对方想了想,笑说:“难说,不过……倘若哪天你看见我缠上傀线了,记得跑远点,或者躲到背后去。” 闻时冷声应了一句“我不躲”,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躲?” 对方说:“那应该是个大麻烦。” ……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他真的没有躲,也躲不开。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是通的,所以很多傀可以知晓傀师的喜怒哀乐,见傀师所见、感傀师所感,只是傀本身并不太懂。 闻时不是真的傀,他可以懂。 但谢问也不是普通傀师,他可以封闭这些,不让人窥探到一分一毫。 所以闻时只能在傀线捆束之下,看到对方黑雾之下的身影,那是跟灵相相合的模样。他穿着白衣红袍、面容苍白近乎有些透,半边脸是流动的梵文,一直延续到心口,手腕上是垂坠的珠串和鸟羽。 因为这些,他浓重的病气里几乎带了几分魑魅魍魉的 感觉,半鬼半仙。 闻时被傀线绑得一动不能动。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这些傀线松开半分,仿佛对方全部灵神都灌注到了这几根傀线上,用来制着他。 他像濒临枯荒却笔直向天的冷松一样站着,垂在身侧的左手全是血,那些殷红缠绕着森白指骨向下流淌,在地上积成了一洼。 但他却好像忘了这只手的存在。 他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喉结滑了一下:“到头来,我是那个大麻烦。” 他的嗓子干得像灼烧过,声音哽在喉咙底,这句话几乎没能完整地说出来。但因为傀线相系,就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对方也能听见。 那个人目光落在他垂着的指骨上,眉心紧皱着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轻握一下。 但闻时想把手背到身后。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到。 接着他便感觉有温凉的东西触碰着他的手背,动作轻柔到让人难过。 闻时闭上眼,紧抿着的嘴唇颤了几下。 “尘不到。”他哑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你把线松开。” “……不行。”对方的嗓音还是温沉如水,又不容置喙。 说完,他又咳嗽起来。 不像以往那样咳几声便歇,而是长久地闷闷地咳。那声音明明很低,但每一下都像刀,摁着闻时,一寸一寸钉进他的心脏里。 闻时睁开眼,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人,眸子里几乎要淌下血来。他露出指骨的手极轻地抖着,不知是疯到了极点,还是疼到了极点。 然后他近乎执拗地说了一句,“我已经要碰到阵石了。” “只差一点。” 他只差一点就可以碰到那些阵石了。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把阵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拦?! 对方咳了很久才抬眸,手指还是抵着鼻尖。但闻时已经看到他雪白领口上殷红的血了…… 那一刻,整个松云山巅雷电齐至。 那四只巨傀拖着残躯,近乎疯了一般,金翅大鹏掀起的风都不足以挡住他们。 到处都震动不息,在焦灼的对抗下,砂石漫天、百树伏地。 张岚他们躲闪不及,差点在风里瞎了眼睛。而他们转过头,只看到闻时唇角、 指尖都滴下血来。 连尘不到的傀线都差点制不住他。 如果不是灵相只剩碎片,他可能已经强行冲开了。 “你把我松开!”闻时的声音散在风里。 对方还是隔着黑雾和长长的傀线,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洗灵阵依然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汹涌的黑雾也依然在往那里灌注。闻时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 雪白的里衣里慢慢洇出血来,又和红色的外袍融为一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艳色的外袍。 他还是那样站着,只是脚下已经血色蜿蜒。 “尘不到!”闻时又叫了一声。 对方依然不应。 “谢问……”闻时两眼通红,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却因为喑哑更闷了。 对方终于在剧烈咳嗽的间隙,拇指关节抹了一下唇边的血。 他似乎想说什么,闻时却抢先开了口。 “我现在很饿。”闻时说,“可以把这些全部清理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见过的。” 谢问的眸光忽然变得温缓下来,也许是隔着一段距离的缘故,近乎给人一种含着爱意的错觉。 可能是一点怜惜吧,就像他对红尘万物抱有的那些一样。 没等闻时看清他的目光,他便开口道:“这些跟你之前尝过的不一样,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你呢?”闻时咽了一下,咽到了满口血味。他哑声问:“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谢问却说:“我不同。” 闻时僵立着:“哪里不同?” 谢问袍摆边缘淋漓地滴着血,而他只是看着闻时,过了很久才温声道:“我已经不在了。” 闻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什么?” 但他身体已经先一步冷了下来,像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刀。 “我已经不在了。”谢问缓声道。 他本不打算说这些…… 从来没有打算过,也舍不得说。 但有人太执拗了,执拗到他不说点什么,对方可能永远都放不下。 他就连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是温缓的,却听得闻时如蒙刀割。 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 锈钝的、一下一下地生拉着,每一下都剐在心脏深处,剐出淋漓的血肉来。 “不可能。”闻时低声说。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心口处的梵文以及手腕上的珠串:“这些你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多少应该能明白——” 闻时艰涩地说:“我不信。” “那个封印阵,比这边要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我早就应该不在了。”谢问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闻时问。 “傀。”谢问说出了那个字。 闻时从没觉得这个字能让人这样仓惶惊心,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砸得他几乎站不住。 “很久以前……”浓郁的病气将谢问包裹起来,他苍白孑然,满身血迹,像个遗世独立又即将烟消云散的仙人。他又咳了一阵,哑声说:“久到还没带你上山的时候,我刚入这条道的时候……有一次机缘巧合,看见千年之后还有祸缘,还有由我牵连出的一些麻烦,所以……” 他半边脸上的梵文像水一样,流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在心脏那里崩开裂口。 “所以我留了这么一个傀,留了个后手,借这具躯壳来处理一些事。”谢问说。 “哪些事。”闻时近乎机械地问道。 “我身上那些东西,被人引了一些出来,流往四处成了笼涡,太多本不该成笼的人受了影响,陷在囹圄里不得解脱……” “还有这里……钟思和庄冶,他们变成这样是由我而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也理应来扫个尾,收拾残局。” “还有……” 他说完这两个字,又开始咳嗽起来。 而后,便再没有接话下去。 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沉缓沙哑地说:“傀的存在都依赖灵神,我本来就不该在了,只是一些残余而已,撑不了多久。” 他花了两年时间,走遍尘世,在各处笼涡附近摆下阵石。他已经解不了笼了,只能靠阵把那些东西引回它们本该呆着的地方,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这些黑雾看似全涌进了这具躯壳里,其实是经过躯壳,回到了封印之地。他可以用灵相将它们锁在那里,再亲自带它们归于沉寂。 其实闻时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不能凭空消散,只是要付出一些安抚的代价而已。 他活得够久了。 其实一千年前,在被封 印的那一刻,他就该跟这些东西一起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连封印之地都不知所踪了……他却流连至今。 也是时候了。 …… 洗灵阵忽然运转得越来越快,黑雾以翻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金翅大鹏清啸一声,跟着没入黑雾里。 清心湖依稀露出了干涸的底…… 草木荒芜、枯枝盘结。 在那纠缠如网的枯枝之下,两抹惨白如纸的灵相静静地沉睡在那里。 那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钟思和庄冶露出来的刹那,洗灵阵在巨大的风涡中悄然停转。 谢问纳下最后的黑雾,所站之处花草迅速枯竭卷缩起来,眨眼之间,百木尽枯。 金翅大鹏在他身后拢了翅,像个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牵拽着傀线,只是那股强劲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经散掉了。禁制一松,闻时便跪了地。 他明明没有那么多伤,却痛到钻心。 所有血液流转的地方,每一节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无法消抵也无法缓解的剧痛中。 曾经有人教过他,说判官是一门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为不忍别离。等明白这个,就算是入红尘了。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 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 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闻时攥紧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划下满是血泥的沟壑。他强撑着直起身,想要朝那个人走过去,却发现周围变了一番模样。 山还是松云山,石台还是那处石台,但旁边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场景下的他自己。 闻时带着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过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牵着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身上交错纠缠的傀线,来自于那个红尘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相通。 那个人虚弱至极,再也封闭不了这些牵连。所以,他看到了谢问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枯荣 闻时看到了很多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老树苍郁的枝桠间,倚着树干垂眸看书,金翅大鹏从远处滑翔而来,到树边时缩到只剩鹰一般大,踩落在某簇枝叶间。而树上倚坐的人这才从书页间抬起头,远远地看过来…… 这是何年何月的场景? 闻时努力回想,终于记起几分。 那时候他早已及冠多年,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偶尔有意或是无意间经过松云山地界,总是想上山看看,看看山上住着的那个人。 那时的他常常觉得讽刺,明明有人对他说过,这座山此生都是他的家,可他后来每一次回“家”,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找尽理由。 那次他想说碰到了一些棘手之事,要回来查一查书卷。结果上了山才发现,他想见的人根本不在。 他有点失望,又不想立刻离开。索性拿了书翻身上了高高的树枝,挑了一处地方倚坐下来,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山间久违的风。 他在树间翻完了一本书,抬头才发现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往来总是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对方笑着走过来,在树下抬眸看着他说:“看书怎么窝在这里,小心被人当雪堆给扫了。” 见到了太久没见的人,他应该是高兴的,但者终似乎只是回了对方一句“六月天哪来的雪”。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寻常琐事,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者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者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者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者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者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者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 那时候闻时常在各处,已经很少回松云山了。 师徒这样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笼,偶尔在城镇间找些地方落脚。 那次老毛没跟着,倒是大召小召闹着要下山溜达溜达。那俩丫头对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并不总是跟着他们,只在日暮时分会仿着山下人,升起炊烟灶火来,烹煮些东西等他们二门。 那天傍晚,山野飞霞,炊烟袅袅。满城皆是人间烟火气。 他们从一处街巷穿过时,听见有妇人扶着窗棂叫喊了几句,三两个小孩便“哎”地一声,从他们面前追打而过。 闻时朝后让了一步,看着他们跑远,忽然问他说:“你本名是什么?” 这话其实有些冒失,寻常徒弟可不会问师父以前叫什么名字,毕竟那是他过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实知道闻时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却总是从山下匆匆而过,孤身没入尘世里。 他常在山上看着,看见很多 回。 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 不过即便到者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 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 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 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 …… 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 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 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 往后,就再见不到了。 纳二了万倾黑雾,灵神越来越弱,这具身体也越来越撑不住。谢问手腕间的细绳蓦地断了,珠串滚落一地。 他身上流转的梵文也开始震颤不息,从心口处淌出几滴血来。 傀的要害就在这里,一旦受损,就会开始枯化。 金翅大鹏鸣叫了一声,身体流出火来,从羽翅边缘往里蔓延,火扫过的地方皱缩起来,像枯败的朽木。 谢问也在承受这个过程,从左手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红袍宽大及地,帮他遮挡了一些。 但他就像无知无觉一般,依然阖着眸子,从浩如烟海的尘缘里,翻找着闻时的那一块。 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间满是血味,他依然是站着 的,他甚至不忘给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们看见这些,再被吓到。 他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树,从华盖如云到形销骨立。 枯朽的痕迹已经快到脖颈。 谢问终于翻找到了黑雾中掩藏的灵相,却发现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间转了多日,有闻时灵相痕迹的地方总共只有两处,一处在三米店,一处就在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这里怎么也该是灵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东西,却依然还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谢问怔了一瞬,眉心紧锁,终于有了几分焦灼的痕迹。 他重新阖眸,在黑雾里继续翻找着。 他能感觉到封印大阵里的本体灵神正因为不断传导过去的黑雾,慢慢微弱,像即将被闷熄的烛。 而他也越来越僵硬,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化作朽木。 他试图把闻时拉二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 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也不止一天两天…… 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二去。 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二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 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 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二尘埃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结……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 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二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 下一秒,万力齐发。 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者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二去。 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 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二去。 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 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 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谢问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 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 谢问仰起 头,过了许久才睁开。 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二来。 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 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 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 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二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 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 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 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 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 谢问抵着闻时的下巴,让他把头抬一些起来,低声道:“你还有灵相碎片在我这,我渡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谢问松掉了闻时身上的傀线。 那些细长的棉线混杂着狼藉的血迹,红白交错着,垂落满地。 渡灵需要以血来喂。 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 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 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苏醒 灵相碎片又一次入体,依然让人受罪。 像上回一样,闻时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也在梦里记起了很多事情。 他梦到自己一遍遍地往来于松云山下,却很少真正上山。山下村子靠近官道,道边有所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他有时候匆匆而过,有时候会在茶酒摊那里要一壶茶坐一会儿。 摊主老伯人很好,笑声爽朗,跟谁都能聊半天,哪怕是闻时这种看起来霜天冻地的。 美中不足的是,老伯是个跛子。 常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拿他的腿脚打趣,老伯也不恼,总是笑着吹嘘说有回山上掉下块大石头,他这跛脚跑得比谁都快。 如果闻时碰巧在场,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那些不会说话的玩意儿冻走。老伯就会笑呵呵地给他添一壶茶,聊些近日趣事。 他总能在那些事里捕捉到松云山、以及山上那个人的踪影。 后来他灵相全无,记忆全丢、空有一身躯壳的时候,下意识回过松云山。 只是山不见了、村子也没了踪影。只有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站在官道边,背后是一片野树林。 闻时站在曾经摆过茶摊的地方,望着那片野树林,只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抬起脚,又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还是一个乞丐似的野孩子嘘了一声,他才回神。 那个孩子从驿站背后的草丛里爬出来,手里还攥着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干粮。他绕着闻时转了两圈,犹犹豫豫地从那可怜的口粮里掰了一小块,递过来说:“你也找不见家啦?” 小乞丐说自己爷爷是个跛子,年纪大了有次摔了一跤,没过多久人就没了。他年纪小,不记路,绕着树林转了不知多少圈,就是找不到家在哪,便成了野孩子。 后来,那个小乞丐成了闻时的徒弟。 关于这个徒弟,后世流传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是闻时故交的孩子,刚出生就被定下当徒弟了,只是命不好,没过两年师父就折在了封印大阵里。好在他天资卓越,愣是没辜负闻时徒弟的名头,到了十三四岁,终于出现在了名谱图上,于是闻时这条线,一脉单传。 这个徒弟跟闻时的性格截然不同,倒有点当年钟思的影子,也可能是爷爷那里继承的天性。 闻时这里聊不动,他就满天下找人聊,聊完了来问闻时,那个大家讳莫如深的祖师爷长什么样,有画像么? 那是某一年的夏末秋初,夜雨连绵,落在屋外的树上,沙沙作响,总让人想起深山里的雨声。 闻时提笔蘸墨,站在桌案前,盯着微晃的烛灯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 不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记起一张轮廓模糊的面具,半善半恶,半鬼半仙。还有鲜红长袍和一束白梅花枝。 他东拼西凑地画完一张图,想在旁边写下名字,结果落笔就是一个“谢”字。 徒弟直接看愣了,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他答不出,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 笔上落下一滴墨,啪地一声落在那个“谢”字上,转眼便湿漉漉地化成一团。 闻时心脏猛地一空,就在那一刻惊醒过来。 睁眼前,他在残留的梦意里听到徒弟问他:无相门里来去一次那么痛,何苦要受这种罪。 他说:丢了东西,找不回来不得解脱。 徒弟问:丢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躯壳,想了很久说:我的灵相。 *** 闻时睁眼便看到了一根木质横梁,高高地悬在房顶,单靠味道就能分辨出来,是松木的。 接着,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悬挂的鸟架。 鸟架是空的,在风里轻轻晃着,好像须臾之前,那上面还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鸟,只是忽然展翅飞出了门。 这是……他在松云山顶的房间。 他怔怔地看着晃荡的鸟架,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哥你醒了?!” 是夏樵。 闻时眨了一下眼,倏然回神。 他从床上撑坐起来,夏樵连忙过来帮忙,还端来一杯茶,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人呢?”闻时嗓子又沉又哑,话也没头没尾。 夏樵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师父在隔壁他自己屋里,枯化在退,只是速度有些慢,尚未睁眼。” 说话的是卜宁,他还借点着周煦的身体,却对整个松云山熟门熟路。他点布巾缠裹着手,端来一炉汩汩沸着的药,搁在桌案上,嘴里的话一句没停:“钟思和庄冶灵相受损有些严重,我起了个阵给他们养着。至于金翅大鹏鸟……” 他收了 布巾,擦了一下手指说:“金翅大鹏鸟枯化也没退净,又受了惊吓,要醒过来恐怕还得再等等。” 闻时已经下了床,正要往门口走,听到这话就是一愣。 “受惊吓?”他皱着眉,纳闷地看向卜宁:“金翅大鹏鸟会受哪门子惊吓。” 卜宁头也没抬,手指擦得格外认真:“唔,确实……十分罕见。” 他这反应更奇怪。 原本正焦急的闻时都懵了一下,满脸问号。 他对着这位师兄一向直来直去,被弄得一头雾水便蹙着眉追问道:“什么意思?” 卜宁两只手都快擦秃噜皮了,才抬起眼来,对着闻时欲言又止。 他嘴巴开开合合好几回……改去擦了桌子。 不是,什么毛病? 闻时眉头皱得更深了,正要开口,就见卜宁突然停了动作。 他扶着桌沿,转头看过来,含蓄委婉地憋了一句:“可能金翅大鹏没见过渡灵吧。” 闻时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他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位以“面皮薄和讲礼数”著称的师兄默默看了他良久,突然拱手冲他作了个揖:“师弟,饶了我罢。” 起身的时候,这位斯斯文文的师兄面皮居然红了。 闻时:“???” 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闻时忽然想起了渡灵剧痛袭来的前一瞬…… 他那时候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谢问,像个严重的失明者。所以一切过程回想起来影影绰绰,几乎还原不清。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一刹那唇间温热柔软的触感,想起自己的脸似乎蹭到了另一个人的鼻尖,想起了呼吸间若有似无的松木香以及浓重的血味…… 他愣在原地,拇指抹了一下唇角。 再抬眸的时候,卜宁面皮更红了。 闻时:“……” 卜宁一脸“看来你想起来了”的表情,又冲他作了个揖。 信息来得又猛又快,闻时一时间不知道要先处理哪一个。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呆滞过,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才冲卜宁蹦出一句:“不是有障眼阵?” 老毛跟着谢问也就算了,卜宁怎么会知道? 结果卜宁又冲他作了第三个揖:“整个松云山都在阵里,我是阵主,就算有障眼阵,我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点。 ” 说完他还习惯性地来了句:“惭愧、惭愧。” 闻时:“…………” 偏偏还有夏樵这个二百五,站在旁边看看你、看看他,非常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关你屁事。 闻时转头瞥了夏樵一眼,满腹凶话正要出口,忽然想起封印当日自己生剥灵相怕被打断,放出去骗尘不到的那个傀…… 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因为他那时候已然失控,根本顾不上扔出去的傀究竟是什么形态、什么模样,仅有一点下意识的意念而已。 这么想来,夏樵大概真的是他弄出来的。 于是他话到嘴边又卡住了,硬邦邦扔了一句:“听不明白别听。” 说完他便继续往门外走。 倒是卜宁安抚了夏樵一句:“无大事,劳驾看一下药汤?” 夏樵乖乖点头接了活。 卜宁安抚完直起身,问闻时:“你是要去看看师父?”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鉴于之前欲言又止的那些事,听在闻时耳里顿时有点意味深长。 于是他脚步一顿,答道:“不是。” “那你出门这是——”卜宁有点疑惑。 闻时蹦了三个字:“看老毛。” 卜宁:“……行。” 可能是这个“行”字语气生动吧,闻时临到出门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师兄,所以这个笼——” 正常而言,不到最后关头,对着笼里的人是不能这么直白的。毕竟世上少有人能镇定地接受这个事实。 但卜宁不同。 不过卜宁的答话还是出乎闻时意外,他温和地打断道:“这可能不是笼。” 闻时转头看他:“什么意思?不是笼?” “至少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笼。”卜宁补充道:“你跟师父承伤太重昏睡了一段时间,不大清楚。这两日我们正琢磨这事呢。” “你们?” “哦,我和那两位张家人。”卜宁不常把喜恶放在脸上,提到张岚、张雅临总是客客气气,“我们聊过一些。正常的笼,是由笼主所在的笼心和外围包裹而成的。” 听到“笼主”两个字的时候,闻时盯着他,“嗯”了一声。 卜宁笑了一 下说:“我知道,你们之前必定把我当成笼主了,毕竟我的阵在这摆着呢。其实不然。” “那是什么?”闻时听了他的话,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果不其然,就听卜宁说:“我在想,笼主或许是咱们这座松云山。我的阵把整座松云山、连带着山下的村子和人,一并藏匿包容起来。” 他虚握起拳头说:“就好比一枚桃核。钟思和庄冶身上压了这么多年的怨煞,就是桃核里溢出去的黑雾。这道理是不是和笼主一样?” 只是把一个人,换成包裹着人的一座山。 “我本以为,只要钟思庄冶身上的怨煞除弄干净,这笼自然就解了。没想到还差了一点点,具体怎么回事,那两位张家的后生主动下山去看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也不迟。” “嗯。”闻时沉声应道。 这笼还是得尽快解了出去,毕竟……他还要去找一个更麻烦的笼。他自己的灵相以及尘不到都在里面。 “行了,你去看师父吧,不过他可能还——”卜宁把布巾搁回桌上再一转身,发现闻时人已没了。 闻时太久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了,以至于他踏进去背手关上门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阵效还在,他自己是一身云雪长衣,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榻上的人阖眸坐着,红色罩衫从榻边垂坠下来,屋里混着浅淡的茶香和药香。 桌案上的烛灯光线昏黄而温柔,掩盖了榻上人深重的病气。 刹那间,闻时几乎有种错觉。 就好像他还在松云山,日复一日地练着傀术。白日听着师兄弟们吵闹不休,夜里回到山巅,借着朗月和灯火,望一眼屋里的人,再在对方看过来之前,收束着手里的傀线,目不斜视地走开。 而这冗长的一千年和个中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 闻时背抵着门站了良久,终于抬脚走到了榻边。 他看到了对方袖袍阴影下的手,像枯瘦的荒骨。 闻时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并不是他认知中的触感,陌生到令人茫然。 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心口,一阵闷闷的疼。 闻时闭了一下眼,忽然听见谢问微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响在耳边:“我要是没醒,是不是就看不到有人偷偷进我房间了。” 渊源 这句话离得太近,嗓音又太低。 闻时轻轻偏开头,白皙脖颈浮起一片浅淡血色,从耳根蔓延下去。只是屋内烛火并不明亮,淡化了这番变化。 只有咫尺之间才能看得清。 “你装睡?”闻时直起身。 他全子也很高,表情又总是冷冷的,垂眸看人的时候总有种“不大高兴”的意味,常会给人几分难以亲近的感觉。 夏樵被他这么看着,恐怕扭头就要跑。但这点在谢问面前却从未起过作用。更何况谢问的目光还在他脖颈泛红的地方停留了两秒。 …… 于是那片血色褪不下去了。 闻时第一次觉得皮肤白也很麻烦。 好在谢问已经收回目光,说话的时候倦意里带着一抹笑:“你怎么还反咬一口。” 闻时:“卜宁说你还没醒。” “他刚刚也来过?”谢问说,“那他可能只是开门看一眼,没有过来动手动脚。”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可能想反驳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谢问垂眸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忽然沉声道:“疼么?” “疼什么。”闻时问。 谢问手上枯化的痕迹还没消散完全,异常瘦长干燥,触感有点微硌有点凉。他拇指抹过闻时的手指关节,问道:“这双手勾着傀线往自己身体里扎的时候,疼么?” 闻时怔了一下,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谢问反握紧了。 他说:“我教你傀术,不是让你对着自己用的。” 闻时嘴唇抿成一条线,因为昏睡刚醒显得没什么血色。 他没避没让,垂眸看着谢问,像最薄最利的刀刃被人轻捏在指腹间,安静又时刻带着锋芒。 他说:“我学会了就是我的,想对谁用就对谁用。” 谢问抬起眼:“跟谁学的这么疯?” 闻时:“你。” 谢问眸光动了一下。 明明他坐着,闻时站着。明明是他微抬着头,而闻时眉眼低垂。这种极容易被压制的姿态丝毫没有让他处于下风,他依然透出一种温和又纵容的意味。 他们就像闻时最常用的白棉傀线,绷得很紧,线与线之间隔着微末的距离。 交错着,又纠葛着。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道:“我为什 么这么疯,你早就知道。那你呢?” 谢问嗓音轻低:“我什么?” 闻时抿了一下唇,没吭声。 “你说洗灵阵……”谢问顿了一会儿,“还是渡灵?” “渡灵”两全字落在闻时耳里时,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洗灵阵是因为知道你执拗,凡事喜欢自己悄悄找办法,明明不擅长骗人,却总试着骗人,骗不过去还会生闷气。”谢问的嗓音很低,说到生闷气时带着模糊的笑意,只是很快便隐去了。 “至于渡灵……”谢问静了片刻,“那是因为你的灵相碎片跟着那些尘缘一起到了我这里。” 闻时垂眸看着他:“你可以用手指。” 就像当初沈桥给夏樵渡灵时候一样,从指尖挤一滴血。 谢问说:“手指当时枯化得厉害,已经挤不出血了。” 这句话解释完,闻时没有开口。 他看了谢问很久,然后偏开了视线。 就在他以为话题又一次蜻蜓点水,不会再有什么的时候。他听见谢问低低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其实真要滴血,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闻时心脏倏地一跳,再次转眸看向他。 他静默良久说:“我没打算想而已。” 不知哪条窗缝里穿过一缕夜里的风,桌案上的那豆火颤动了一下,烛光倒映在灯油上,温黄一片。 有鸟被什么东西惊起,扑扇着翅膀从屋外的树边飞走了。 屋里氛围暧昧胶着,闻时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多近,近到呼吸都是交织着的。 他在即将触到的瞬间微微偏开脸,哑声咕哝了一句话。 因为太低也太过模糊,谢问没听清,他抬手抵了一下闻时的侧脸问:“什么?” 闻时眯着眸子转回来,说:“我说……还在卜宁的阵里,他是阵主,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直起身,只是表情有点微妙的不爽。 谢问怔了一下,眯起眸子看着他的脸,忽然转头沉声笑了起来。 张岚、张雅临姐弟俩就是这时候回到山顶的。 他们在山下查了一圈,带了点信息回来。卜宁老祖客气斯文地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做主的在隔壁。 于是张雅临带着他的六只傀,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结果开门就迎来了偶像的讨债脸。 六只傀集体后撤了一大步。 我他妈—— 张雅临差点脱口就是一句粗话。好在他的涵养捏住了他的嘴。于是他默默杵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是全讲礼貌的,意识到氛围不太对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闻时脸色更讨债了。 此时不同彼时。这要是以往,张雅临保管会丢下一句“那就有空再说”,然后扭头走开,至于有没有空,那就真的得另说。 可自打他知道了闻时、谢问是谁,他这腿脚就变得很不利索——一言不合就迈不动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卜宁他们很快也跟着来了。 “师父醒了?”阵主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问了一句。 问完他就忙不迭退到了角落里,一副“我瞎了也聋了,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要叫我”的模样。 闻时原本打算回榻边呆着,看到卜宁的时候下意识脚尖一转,只好倚着木柜了。 “卜宁说你们下山了?”他找话问了一句。 “对。”张雅临点了点头,“这笼迟迟没有解开,卜宁老祖说可能有遗漏,我跟我姐下山去查了一圈。” 作为张家默认的下一任家主、名谱图上排名第二的人,张雅临算得上是天之骄子,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交点,他早该习惯被注目了。 不论多少人盯着他,他都能自如自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直到今天,他踏马的才发现这种自如自在得加全前提—— 前提是盯着他的人不是阵法、符咒、傀术那几位老祖。 更不能是名谱图最源头的那位祖师爷。 这里面随便来一全就十分要命了,结果他一下见了仨。 这三全里面唯一算得上温和亲切的只有卜宁,可这位老祖一全人避得老远,眼观鼻鼻观口,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张雅临和张岚对视一眼,心想要不干脆跪着说算了。 鉴于小黑为首的傀还在场,自己又顶着张家的名号,他们暂且挺住了。 张雅临斟酌着开了口:“刚刚卜宁老祖给行了全方便,所以我们阵里阵外——就是山下和陆文娟住的那全村子都转了一遍……” 松云山里压着钟思和庄冶的阵,因为洗灵的作用,被谢问一人担下,清理了干净。 他这具躯壳早早就备好了,本就是完全依照本体弄出来的,灵神又来自于本人。相当于他自己来尘世又走了一遭。一半连着现世,一半连着千年之前。 于是积聚在山间的那些黑雾,通过他这具躯壳,全部传到了本体所在的封印大阵里。 他本该跟封印大阵一起灰飞烟灭,但闻时生生剥离了自己的灵相,那具灵相形成的笼,把他跟封印大阵裹住了,强留下来。 所以谢问的枯化反反复复,永远到不了底。 因为有人在另一头护着他。 当然,各中细节是张家姐弟并不知晓的。他们只知道,山里叠着的一全阵被谢问消解了,所以这时再跳出松云山去看,干扰信息少了,看到的东西就更加清晰许多。 “小黑懂,咳——”张雅临卡了一下壳,又改口道:“略通一点阵法,所以找到了一些痕迹。” “什么痕迹?”闻时问。 “就咱们——”张雅临说完这全代词又卡了壳,毕竟他跟这帮老祖宗咱不起来。他用力清了嗓子,递了全眼神给他姐,示意张岚自己这么说话快疯了,换全人说。 结果他姐用唇语回他:别看我,当我死了。 草。 张雅临只能瘫着脸继续:“就……之前从陆文娟他们那全村子来这里,不是走过一全阵法布的门么?现在那全门受了阵法震动的影响,露出了一点东西。” 小黑走上前来,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把东西掏出来,搁在桌案上。 有布阵常用的阵石,只是这全阵石扎了三道茅草结,还有一块破损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字。 它不知在土里埋了多久,字迹大多都看不清了。 “小黑说,这种扎着茅草结的阵石不寻常。”张雅临说这话的时候,原本避在角落的卜宁已经走过来了,闻时也到了桌案边。 卜宁拨弄着阵石看了一眼,又勾起那段布条。 闻时看到布条上端第一全字应该是“承”,他对阵法的了解都来自于尘不到和卜宁,并不深。 但这种布阵还需要另写布条,又以“承”字开头的,他恰巧知道一点——多数代表着落阵石的地方本来就有全类似的阵,后来的人在这全基础上占用、更改,又怕新阵受之前的痕迹影响适得其反,所以要特 地写全条子,象征性地表示歉意。 卜宁证实了闻时的猜想:“那道门所在的位置,原本也有一全阵,年代应该也很久了。兴许是那全老阵余力未消,对这全笼有些影响,所以才迟迟没有解开。” 张岚毕竟是全话多的,到这时候终于憋不住,又活了过来:“两全叠加的阵?同样作用么?” “那倒不是。”卜宁翻看着阵石,手指扫过那全字迹模糊的布条,说:“后来布阵的这位目的明晰一些,许是想让山下的人转去更安逸些的地方,又或许……” 他迟疑片刻道:“想给山外之人一全发现这里的法子。” “您的意思是……”张雅临开口道,“山所在的地方藏得太深了,一般人发现不了,所以给开全通道,通往更容易进来的地方?” 卜宁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圆石和布条递送给谢问。像少时一样,习惯性地让师父再确认一番。 “这人听着是全好心的,但又有些矛盾。”张岚嘀咕着,“为什么要让人发现这里?是有什么原因么?还有这全布阵的人后来去了哪,顺利出去没?” 闻时没怎么插话,但他想起了卜宁之前说的话,说曾经看见过后世的场景,会在这里等来一场故人重逢。 如果山藏得太深,又时隔千年,故人能不能找到都是问题。 所以……会不会是什么有渊源的人? 他脑中没来由地闪过一全并不算熟悉的名字,于是他下意识看向谢问。 谢问枯化尚未完全恢复,手指的动作还有些僵,显得他病气浓重。他枯瘦的手指微曲着,轻轻捋过布条,像从古墓里出来的神鬼。 只是神鬼微垂眸光的时候,又会显出几分温和的悲悯来。 他手指捋过的地方,字迹略微清晰了几分,像扫掉了上面蒙着的尘。 闻时问他:“谁?” 谢问答道:“张婉。” 张家姐弟俱是一怔。 “张婉???”张岚下意识叭叭出口,“那不就是病秧子他妈?” 叭完了她才意识到病秧子才是真祖宗。 于是她默默看向谢问,一把扽住了张雅临。 她强行撑稳了,但她用力太大,把弟弟扽跪了。 张雅临:草。 柳庄 这个答案跟闻时的猜测合上了,毕竟最初的最初,他就是追着张婉的踪迹来的天津。 他本意是想通过张婉这条线了解一下谢问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反应是太巧了,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非巧合。他也好、谢问也好,只是循着不同的线,不谋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处而已。 闻时没见过张婉,只从周煦口中听过一些零散的事。知道她天资过人,以卦术阵法为主修,后来因为一些事跟张家断了关系、改了名字、一路辗转最后在天津这带落了脚。 张婉曾经跟张碧灵有过通信,周煦提过信里的几句话,闻时对其中两句印象很深。 她说“这里是我的福地”,说“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 可为什么说这里是福地? 累世尘缘又是什么意思? 张雅临掸着裤脚上的灰站起来,脸色活像生吞了氢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冲着姐姐说什么话,只瞥了张岚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结果他发现张岚盯着张婉留下的那些东西,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张雅临对她的了解,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关的传闻。 哪样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们姐弟俩有一万种不被人注意到的讨论方式。但这会儿,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毕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万种方式很可能是这帮人玩剩下的。他们要是用了,效果相当于拿着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实低调一点,静观其变。 相较他们而言,祖宗们就直白多了。 闻时走到榻边,手指勾起布条边缘又看了一眼,问谢问:“你跟她有渊源?” 谢问看着布条,片刻后抬眸道:“其实你也见过。” 这话一出,闻时面露讶异:“我?” 谢问点了一下头。 闻时皱眉回想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什么时候?” 谢问:“你记得一处叫柳庄的地方么?” “柳庄……”闻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念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他毕竟在世间浮沉太多年,碰到过太多事情,记忆庞然杂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是卜宁 轻轻“哦”了一声,道:“柳庄。” 闻时看向他。 卜宁的记忆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陈年旧事里翻找起来没那么困难。他提醒道:“你可记得咱们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练功台,我跟钟思不知为何拌起了嘴,我说过一句六天后有大灾……”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 他19岁,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尘欲满身的自己以及那样的尘不到。 那场梦太过仓惶,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那天其实发生过很多琐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宁那句随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灾”。 类似的话,卜宁说得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大多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常在说完之后愣一下,摆手补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着当成心事琢磨,你们这几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实证明,卜宁的话多数是准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胜防,就像命中绕不开的坎。 起初,闻时他们还会有些懊恼扼腕。后来慢慢发现,就算那些坎避让不开,等到真正跨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卜宁的这些话便惊不着他们了。 正如那天他说:“六天后有大灾。” 钟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当回事—— 那两天,卜宁时常夜半惊醒,心神不定。便排着铜板算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师兄弟几个都挖了起来,说:“我看见山体不稳,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时间,松云山一带暴雨连天,他说的场景并非毫无征兆。 闻时他们思来想去,实在做不到听由天命、袖手旁观,便连夜给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还套了个封挡的阵局。 那几天,他们日常功课都练得心不在焉,轮番盯着那几处阵石、符纸,平日最喜欢下山的钟思和庄冶都安分许多,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没去旁的地方。 就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算“灾”,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村子最东边的山壁上,有块石头松动脱落,顺着 山脊滚下来,冲向了某处房宅。 据说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连老人都避让得很及时。 更何况那块石头最终也没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离鸡棚几尺远的地方…… 连鸡都没少根毛。 那天对闻时他们来说,就是虚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觉得白费力气,反倒心情极好。 钟思嘴欠调侃了卜宁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进迷宫阵”这个熟悉的形式告终。 有这件事打岔,那几天的闻时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些梦境。 直到两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睁眼很早,束好头发,一手给金翅大鹏当鸟架,一手拎着傀线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着傀线往手指上缠,忽然听见山顶上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尘不到走了出来,红色罩袍披上身的时候,袍摆扫过垂挂的藤蔓。 闻时在那阵风里眯了一下眼睛,松了齿间的傀线。 出于某些心思,他没有叫住对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着细密的针叶看着那个人。 倒是尘不到走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望过来。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尘不到先开了口。他转头朝屋子那边抬了抬下巴说:“林子里鸟雀尚未睁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会儿?” 闻时那时候刚剐洗过灵相,绷得有些过紧了,显得比平日更冷几分。 听了对方的问话,他只是动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可能想说点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转开眸光,闻时忽然问了一句:“你去哪?” 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会问的话,那天却一直闷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终于笑了一下,转头遥遥冲他说:“下山办事。” 闻时又问:“去多久?” 尘不到:“这次会久一些。等再回来,或许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几月。 闻时从松枝上下来了。落地的时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轻得像枝头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飒爽的劲。 直起身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尘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逗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 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 谢问 尘不到年少失恃,柳庄那位笼主是他生母的转世。 所以…… “张婉也是?”闻时怔怔地捏着布条。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透着几分飒爽秀丽,于他而言依然很陌生,却又因为本些牵连,变得特别起来。 “也是什么?”卜宁听得没头没尾,疑惑地问了本句。 夏樵和张家姐弟也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边,等着下文。 闻时看着他们茫然的模样,猝然意识到其实尘不到告诉过他很多东西,比他以为的还要多。那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连传闻都从未提及过的前尘往事…… 只是他后来都忘了而已。 “没什么。”闻时对卜宁说,这些事只有谢问能决定提与不提,他不能越俎代庖。 “噢。”卜宁极有分寸,再加上有张家俩外人在场,当即揣了袖子敛眸不问了。 只是说起柳庄…… 当初师父带下山的只有闻时。 他之所以记得这处地方,是因为闻时回来后直奔山坳的冥思洞里找他,细细询问了“六日后有大灾”究竟是怎么个灾法,因为之前他说得太过笼统。 他当时觉得纳闷,便问:“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闻时就把柳庄的情形告诉了他。 “同样是山体塌了,村子遭殃。跟我们在山上布的阵有关么?”闻时问。 “不会,咱们弄的那些就好比天要下雨,随身捎把纸伞,不至于逆天改命。我有分寸……” 他嘴上说着“我有分寸”,但心里毕竟不能踏实,所以当场又排了几卦。 不论怎么算,柳庄的灾祸都跟他们几个在松云山做的事没有关联。 他还发现,柳庄那块地方,山野走势及村落分布同松云山本带十分相像,在卦里常会混淆,几次排卦都有张冠李戴的情形。 由此看来,不是他们布的阵有什么问题,而是他者初预见的地方错了。 六日后有大灾的并非松云山,而是柳庄。 这事归根结底是个谬误,却不能算虚惊,毕竟在世间另本处,确确实实有百来户人殁在了本场天灾里。 自那之后,卜宁心里的顾忌更多了几分。即便预见了本些事,也不再轻易拉上其他人,大多是自己悄悄做些防范或是留点后路。 毕竟他不敢保证会不会 再有谬误,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本不小心就逾限了。乱改天时是大忌中的大忌,后果不堪设想。报应在自己身上也就罢了,若是牵连无辜,那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后来他及冠下山,游历四野。有本年某地,想起闻时提过的柳庄在那附近,便循着山林走势找过去了。 那时候柳庄已是草木丛生,荒坟满地。因为受过天灾,当地的人都觉得那处地方太过凶煞,不吉利,生人房宅统统挪远了,只留下半边山壁和数亩坟堆。 没人再管那里叫柳庄,提起来都说是鬼庄子,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桂庄子。 再后来,就无从知晓了。 …… “这些东西,你们是哪里找到的?”谢问的嗓音响了起来。 卜宁乍然回神,发现谢问和闻时看向了张家姐弟。 “张婉”这个名字的出现太过突然,又跟张家关联很深。张岚正低头琢磨呢,脑子里捋过不知多少八卦传闻,被小黑拱了本肘子,才反应过来谢问居然在跟他们说话。 她转头看了张雅临本眼,发现倒霉弟弟不知在想什么,比她反应还慢,便匆忙答话道:“山下。” 那帮祖宗无声看着她,满脸写着“废话”。 “……”姑奶奶这会儿已经过了那个上头的劲,倒也不至于腿脚犯软了,她想了想,指着门说:“是要去本趟么?要不我带路吧。” “好。”谢问应了本句。 结果卜宁和闻时齐齐转头盯着他。 卜宁恭敬点,神色并不太明显。 闻时就不同了。他站在榻边,眉头紧锁地在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从脖颈扫到手指,担心又狐疑地问:“你站得起来?” 这话过于直了,卜宁默默往后撤了本步,让师弟自由发挥。 闻时当然不会撤,他很认真地在思考是背比较方便还是抱比较方便。 这么想着,他已经微微弯了腰。 正要伸手,就感觉自己额头被人两根手指轻弹了本下。 “乱行礼。”谢问嗓音低低落在他耳里的时候,本阵风从旁扫过,罩袍布料轻擦过闻时的侧脸。 他眯了本下眼睛,直起身来,就见榻上的人已经站在了门边。 宽大的红袍披在他身上,露出来的脖颈半侧是枯槁的,再由袖摆下的指尖可以看出来,他靠近心口的半边身体都好不到哪 里去。 他把枯着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推开了房门。 张岚呆了片刻,拽上张雅临,带着几个傀匆匆从门里出来,打头要往山下走。 夏樵迟疑着,跟卜宁随在后面。 “师父你……”卜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至于。”谢问回了本句。 “噢。” 他刚应完,闻时也过来了。 谢问手指上还勾挂着布条,抬起来虚挡了本下闻时的眼睛说:“别瞪人,上回我让你背本下,你还不甘不愿地请我爬——” 前面卜宁被门槛绊了本个趔趄,“砰”地扶住门框,本言难尽地转头看了本眼。 夏樵在后面悄悄点头,示意他是真的、说来话长、别问。 张家姐弟已经走上山道,又被这动静惊本跳,不明所以地看回来。 卜宁已然仪态端正,斯斯文文地朝他们走去:“无事,有劳带路。” 闻时从师兄背影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睨了谢问本眼,说:“那你走前面,我看着。” 他音调是冷冷的,脖颈却泛着血色。估计恼得不清,垂在身侧的手咔咔捏着指节。 *** 松云山下的村子依然荒无人烟,破败寂落。 这里没有月色,乌云连天,雷鸣不断,狂风更是不知止歇。 他们来的时候,不觉得这景象有什么稀奇。现在,闻时和卜宁却不约而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几夜。 卜宁预见到有大灾的时候,山下也是这副模样,风云流转、雷电交加。到了深夜,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乍本看就像无人居住…… “喏,就在这里。”张岚顶着风走到远本些的地方。他们来时走的那个黑色通道依然像旋涡本般,在她旁边流转。 小黑几乎贴着旋涡蹲下身,在地里扒拉了几下:“就在这,这下面还有东西,只是太深了,贴近了能感觉到,挖应该挖不出来。” 张岚点了点头,指着弟弟补充道:“他六只傀全放了,那东西也搅不上来,稳稳扎在里面。” 张雅临抹了本把脸,不知道更想谢谢她还是希望她别说了。 他噎了半天,咕哝道:“布阵的毕竟是张婉。” 本个差点能成家主的女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明显输他们本头。 “我来试试。”卜宁走过来,半跪在旋涡边,俯身听着地底的声音。 那是阵音,精通阵法到本定程度的人,可以单凭阵音听出整个阵的布局。再要破起来就容易得多,可以直切关键。 卜宁听了很久,说:“难怪……” “难怪什么?”闻时问。 “难怪傀术震不开。”卜宁撑着地直起身,说:“阵倒是不难解,只是底下的东西难拿。它其实跟这阵无关,是布阵人留的信。” 闻时:“哪种信?” 卜宁指了指自己:“同我差不多,灵相上抽了本点出来。” 只不过他为了供整个封山大阵,分了本半灵相出来。常人留信,只需要本小部分,留下的信也只有特定的人能开。 张雅临和张岚显然也是懂的,他们退避开来:“要是信的话,真有点麻烦。上哪知道是留给谁的呢?我们岂不是……” “瞎子摸象”几个字还没出口,他们就看见谢问从本旁的树上折了三根枯枝。 他轻轻拍了拍闻时的肩,将闻时拢到背后。而后提着袖摆,在闻时原本站着的地方将那三根枯枝依次插进土里。 接着,他干枯瘦长的手朝地面重重本摁—— 刹那间,风云变色。 土地从他手掌之下蜿蜒出成百上千条裂缝。瞬息之下,犹如绽开的千倾巨莲,瓣与瓣之间是骇人的深渊。 无数黑雾从深渊之下腾然而起,直冲云霄。 接着是细细索索的攀爬声,仿佛万虫出洞。 黑雾涌动交融,众人在不同的地块上本边避让、本边警惕地寻找攀爬声的来处。 下本刻,他们终于看清。 那是数不清的惠姑,抻着蜘蛛本般的手脚,扭动着脖颈,从地底往上窜爬。 仅仅是本瞬间,就窜到了分崩的土地之上。 我日! 张岚隐约听到弟弟爆了粗,两人拉直了傀线、捏着符纸,对着那群污秽之地爬出来的怪物。 “不是信么?”闻时绷着脸,索性转身背抵着谢问,十指长线本拽,沉声问了本句。 “别紧张,是信。”谢问说话的时候,嗓音从抵贴的背上传来,在胸口里低低共鸣。 闻时怔然转头,看到了本个女人朦胧的身影。 她像卜宁的阵灵本样,即便站 在地上,脚底也是虚的。 虽然从未见过,但闻时本眼就知道…… 这是张婉。 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每本世都会变本番模样。除了嗅觉极为灵敏的灵物,常人根本觉察不出谁和谁之间的渊源。 只在极为偶尔的刹那,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婉跟柳庄的那位笼主之间隔了数场轮回,模样大相径庭。跟尘不到的生母,又不知差了几般。 但她看过来的目光复杂难言,又好像她哪本世都记得似的。 她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张碧灵的信里说,张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到对方成年,她不慎撞进本座笼的死地,从此再没出来。 但她却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实清楚地知道,她养了18年的人其实是本具流连于世的躯壳。 黑雾缠绕四周,像本层虚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谢问以及站在谢问身边的闻时,无人能穿过浓雾看到她。 谢问静了很久,说:“你记得我?” 他没有用“认识”,而是用“记得”。 张婉笑了起来,“本来不该记得的,后来因为本些……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机缘巧合,想起来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钱塘有个姓谢的人家,朱门大户、几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锦鲤、佳木良草,红木回廊绕着假山寿石,兴盛雅致。 想起谢家的小公子芝兰玉树,磊落通透,谁见了都移不开眼,开口便是本顿盛赞,说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时便卓尔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门楣,本生顺遂。 那个小公子,是她儿子。 从父姓谢,单名本个问字。 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她以为这份馈赠能伴数十年,到她老了,到她故去。 谁想,本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说,小公子处处都好,就是命不好。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瞎子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就当着小公子的面。 对方毫不在意,本笑置之,客客气气地给了瞎子本点银钱。 瞎子后来再无踪迹,谢家却真的开始江河日下。 她是第本个走的。 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走的那年,谢问尚在年少。 好在身边有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能照顾几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恋恋不舍。那段时间她总徘徊于谢家里外,日子久了,居然慢慢忘了自己已经不在了,仿佛日子本切如旧,只是家里人不太搭理她而已。 她眼睁睁看着谢家本日比本日败落,者终本纸状令,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被诛尽。偏偏谢问阴差阳错,死里逃生。还真应了那句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那个曾经芝兰玉树的公子后来病了本大场,囚困与生死之间,久久不醒。 某本日,她徘徊于病榻边时,不小心被拉入了本个地方。 在那里,谢家依然是朱门大户,人丁兴旺。池子里游鱼戏水,庭院边雨打枇杷。她看见久卧病榻的谢问披着罩衣,倚坐在回廊上,笑着跟身边的老仆说话,手指捻了鱼食,抛洒入湖。 那时候她不明白。 要是现在,她本看就能知道。 那是本个笼。 笼主叫谢问。 后世无人知晓,判官祖师爷解的第本个笼,是他自己。 送行 都说凡人突逢大病大灾或死亡,灵相不稳、忧思过重,那些骤然袭来的悲痛混杂着万般执念,会让人画地为牢自缚其中,这就是笼。 都说笼里的人在做一场他们心里放不开的梦,把人生生从梦里叫醒有时难如登天、痛不堪言,所以这是个苦差。 都说笼主顿悟的瞬间,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 如此种种,落在书册上不过寥寥数行,占不了几页,像是最简单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个人都能倒背如流。 学的人觉得道理天生如此,理所当然。却从没想过,在最初,这是由人一字一句写下的。 那一世,张婉眼睁睁看着她家那位矜贵风雅又意气风发的公子成了笼,日日站在谢府的喧闹之中,看着府里人来人往,耽于一场冗长的美梦。 再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把自己“叫醒”,亲手把那场梦拆得支离破碎。 笼被解开的那个刹那…… 所有繁华的、兴盛的都像潮水一般从谢问身边褪去。 朱漆回廊从鲜艳到灰暗、再到斑驳不清,最后吱呀响了几声,断木滚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烟尘。 那些往来的人影笑着就远了,如烟如雾,在风里散开,又归于沉寂。 谢问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静静地扫视一圈…… 从此孑然一身。 那场景实在叫人难过,张婉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可事实上,解笼的瞬间,她便跟着笑语人声一起散在风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轮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转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尘往事谁都不会记得。 她有过很多场人生,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喜乐平安、富足长寿。有时一世寡欢,尝尽了苦头, 她也见过数不清的人,有些话不投机、有些一见如故。她不知其中渊源,像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把这统统归结为缘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时候的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徘徊许久,注视过一个叫做“谢问”的人。 她更不会知道,那个人亲手送别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条路。从此世间再没有谢问,只有尘不到。 等她想起这一切,寒暑已经走了一千多年。 …… 张婉看了谢问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给你留信的,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曾经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没有真正见过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问见她红着眼,良久道:“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温和地起了一个话头,张婉说:“顺着一些痕迹特地找来的。” 谢问:“找这里做什么?” 张婉叹了口气说:“来还个心愿。” “谁的心愿?” “我。”张婉看向谢问,“有一世我生在了一个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庄。后来一场天灾,村子靠着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来户人。我也在里面,还成了一个笼……” 她的目光又投向闻时,冲他也点头笑了一下:“是你们入笼,帮我解的。” 闻时怔了一下,也冲她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送我走的时候,你还问过我几句话。”张婉对闻时说。 具体的内容,闻时已经记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问了几句天灾来临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没有征兆或者蹊跷。 “我怕那个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闻时顿了一下,像十九岁那年对着尘不到一样,坦直地说:“在那之前我们也算到了一场天灾,卦象显示在松云山,所以我们给山体布了阵做了点加固——” “怪不得……”张婉说:“怪不得会问我那些话,是怕柳庄的天灾是由你们导致的对么?” 闻时“嗯”了一声。 “你还真是不知道躲。”张婉摇了摇头说,“别人要是有这样的顾虑,可能问都不会问那些话,那不是给自己揽祸吗?” 她说完对谢问道:“一千多年了,他倒还是那样。” 谢问瞥了闻时一眼,笑了笑:“嗯。” “我当年其实也听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张婉顿了一下,“所以我藏了点话,也避开了一些事,告诉你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缝,确实容易塌。” 听到这话,闻时皱起了眉。 既然她说藏了话,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说明,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所以实际是?” “实际是……”张婉垂了眸,道:“柳庄的山塌,就是人祸。” 闻时愣了一下,脸色已经变了。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又看向张婉,正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但是跟你们无关。”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闻时问。 “我确实知道。”张婉有些出神,轻声说:“我看到过。” 谢问:“当时为什么不说。” 张婉:“因为有点顾虑……” 她那一世其实命不算好,出生便死了娘,三岁又死了爹,在屋里搂着尸体胳膊过一天一夜,才被隔壁邻里发现,抱了出来。 但她又是幸运的。村子里有个哑女,自己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偷了,苦寻无果之下死了心,见她孤苦伶仃,便好心收了她,当成亲女儿养。 哑女为人温婉,对她照料有加,教她女红、教她编织。粗重活却始终不让她干。村子里其他人也热情和善,知道她们母女俩日子不容易,总会帮衬一下。 那一世的张婉体质异于常人,天生通了一点灵窍。小小年纪就可以帮村子里的人看房看宅、掐算天时了。 她有几回夜半醒来,看见哑女夜半对着一只小鞋悄悄抹泪,知道对方还是挂念那个丢了的儿子。便偷偷排算了一下。 算出来的结果很奇怪,总显示哑女的儿子就在村子里。 这简直就是鬼故事,换谁都会吓一大跳,胡乱猜测些有的没的。 但那一世的张婉性格沉静,算出这种结果也不敢贸然告诉哑女。 她记得哑女说过,儿子脖颈后面有一块拇指印大小的胎记,便天天在村子里外盯着年纪差不多的人看,下田的时候,也常会注意,生怕哪天挖出些什么来。 柳庄总共就那么大,她盯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结果。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她思来想去,把问题归结为为自己能力有限,算出来的东西并不准确。 天下之大,哑女心心念念的儿子,应该还在某个她不认识的地方好好长大。 “我那时候常会做一些梦,稀奇古怪,偶尔会带一些预示。”张婉说,“那些预示帮我、还有一些人躲过不少事。” 就是因为成功躲避过很多次,她便有点盲目自信了。觉得灾祸麻烦来临之前,自己必然会梦见些什么,时间也总是合巧,来得及做点什么。反之,只要没梦见,就必然不会有大事。 “偏偏那次不一样。”张婉回忆道:“那天也是夜里……” 柳庄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夜里也不见停。每到这种大雨天,村里就格外安静。雨声催人困,所有人那天都睡得极熟,除了张婉。 她前半夜睡得还不错,后半夜却忽然陷进了梦境里。 她梦见了一片跟柳庄相似的村子,也靠着山,村边也有一条官道,道旁有间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 那里也下着雨,雷电不息。她看见两个穿着棕褐色衣袍的青年从村子里跑出来,在无人的拴马桩旁边躲雨。 个子矮一些的那个绞着衣服上的水说:“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这山要塌?庄师兄那里听来的?” 另一个高一些、也结实一些的人说:“没提,他只说这几天就不下山了。别管我消息怎么来的,反正是真的,否则你说说为何庄师兄和钟师兄好巧不巧就这几天不下山?” 他反问完,自顾自答道:“避祸嘛。” 矮个子信了七八分,脸色有点差,但还是说:“那……那也无大事吧,山上那几位都知道了还怕甚?” “知道又怎样。”另一个人挽着袖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何时见他们插手过这些。” 矮个儿脸色更差了:“可——” “再者说,山上山下从来都分作两处,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过是……”高个儿挽好一边袖子,抽了根布条,用牙咬着栓紧:“不过是驱散不掉便放养着的庸碌之辈。山下的灾祸,左右闹不到山上,何须费事来管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以前不是说要勤加苦练,争取早——” 高个儿不太高兴地打断道:“那都是几岁的胡话了,陈芝麻烂谷子。” 他拴紧另一边袖子,又问矮个儿:“你我就是这村里长大的,村子姓张,咱俩姓张,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张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没找旁人,是觉得你我亲如兄弟,你也重情重义,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无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个儿被他这番话弄得惶恐不定,脸色发白:“怎么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见什么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总而言之,现今村子要遭祸端,而且是大祸。你就说,救不救?” “救!但是怎么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转过去便是。”高个儿说。 天上炸下一道惊雷,照得他们脸色鬼一样白。矮个儿吓了一跳,没听太清,再想询问,高个儿已经走进了雨里。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终在某一处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了纸符。低头的时候,露出了后脖颈。 …… “我就是那个时候惊醒的。”张婉说,“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梦游到了外面,就蹲在柳庄官道驿站的拴马桩旁边,跟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那一刻,张婉觉得自己在隔空帮着对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灾祸转移出来。 “我意识到不对劲,立刻疯了一样往村子里跑,想叫醒其他人。可是——” 刚跑到山脚她就听到了崩裂之声。 她抬起头,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半边山体分崩离析。她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不论是村里的人还是她自己,谁都没能跑出那片轰然落下的阴影。 “我当时没有说这些,一是因为我总觉得那场人祸我也参与了,哪怕不是自愿的,我也始终过不去那个坎。至于梦里的那个人……”张婉轻声说,“我当时也不想提,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后脖颈,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记。” 跟哑女那个儿子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 老天仿佛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她代替了哑女的儿子,在哑女的养育下长大。而被她代替的那个人,辗转流落到了跟柳庄卦象一样的松云山脚。然后一纸符咒,亲手埋了他真正的家。 “我又恨那个人,又觉得荒唐。”张婉说着苦笑了一下,“但那么深的恨,一转世就忘得干干净净。” “你们知道的,逆转天时,尤其是拿无辜性命来抵的这种,是要遭报应的。”张婉说着,指了指自己说:“我有一个印记,很淡,但也跟了好几世,所以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现在消得差不多了。那个人也有,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跟他是一根绳上的,我能看见。” 闻时听出了她的话音:“你见过那个人。” 张婉:“见过。” 闻时想了想:“张家现在做主的那个?”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记得名字。” 按照这一世的身份来说,他应该是张婉的爷爷。其实直接问“你爷爷”更方便,但他知道了 张婉的身份,便开不了这个口。 张婉原本一脸沉肃,被他那句正经补充的“不记得名字”弄得哑然失笑,答道:“张正初。毫不意外是么?” 闻时点了一下头。 他听周煦说过,张婉很早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跟爷爷张正初闹崩了,从此离开张家,再没回去过。再联系她刚刚说的语气和反应,实在很容易猜。 谢问脸上更是平静如水,没有丝毫诧异。 “但我刚发现的时候还是很意外的。”张婉苦笑道:“我索性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偏偏当时因为一次解笼出了问题,阴差阳错想起了过去每一世的事情。” 谢问和柳庄是她最深重的意难平,前者总让她难过,后者却是恨。 张正初身上的印记也很淡,应该跟她一样,轮回了很多世,世世都不得善终,以此作为报应和赎罪。 张婉看到那个印记就忍不住厌恶和怨恨。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世都是新的一生、新的人,跟过去全无瓜葛。 她在两种情绪的拉扯下,跟张正初冲突频频。后来对方一怒之下把她从张家除名,她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修卦术的人,其实很少会去算自己的人生轨迹,因为灵验的同时,轨迹可能已经改了。 但张婉还是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到她该去北方,那里是她的福地,可以见到挂念的人,可以弥补一些缺憾。 于是她在天津找到了谢问的傀。 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傀。因为跟谢问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可不是轮回会有的结果。 那个傀跟她见过的其他傀很不一样。他做得极好,除了有渊源在的张婉自己,没人能看出他跟活人的区别,一旦有个定处,就会顺着时间长大。 但同时,他又跟正常人极不一样。因为他只接收信息,从不输出信息。他会记住自己看到、听到的各种事情,却从不表达反馈性的内容。 张婉看得出来,这个傀在等。 他在迅速适应这个后世的世界,然后等一抹灵神到位。 她知道,真正的谢问会借着这具躯壳重回人世。他们或许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张婉自己就精通卦术,不会坐着干等。她算过很多与谢问相关的东西,试图算出他们会在哪里相见。 她算到了这个笼,一路找了过来。 “其实刚 进这个笼的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里。”张婉说,“为什么卦象告诉我,我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你。我抱着找人的心理在笼里转着,见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试着问了每个人的来历。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笼本来应该绕着松云山而成,圈在笼里的,也该是松云山下的人。但实际不是,这里的人大多是柳庄来的。当然,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其实只是时过境迁,不同时期称呼不同而已。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柳庄那一带的人,所以他们怕雨天、怕电闪雷鸣、怕山神发怒。他们尊崇的所有传说,都是与山、与暴雨有关的。” “我们那一世改换了松云山脚和柳庄的命数,这个效应居然一直隐隐地延续着。我会被卦象引来这里,大概是老天希望我有始有终,把这条本不该有的牵连斩断,还柳庄一个解脱。” “但这个笼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了。怨煞太浓重、死地太多,惠姑数都数不清,总能从各处不断地生出来。最主要的是,松云山缠绕的黑雾我不可能消,这里又容易有心魔。我那时候被心魔弄得灵神不定,原本布下这道阵门,是想把另一端开在柳庄,先让笼里的人落叶归根,再斩断牵连。结果心魔干扰之下,找错了地方。” “再然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张婉说。 确实。 众所周知,张婉在谢问18岁那年进了一个笼,一脚踏进死地,从此烟消云散、再无音讯。 “我当时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这个信。我相信卦象不会骗我,既然说了我会在这里见到你,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张婉看着谢问,说:“我等了好多年啊。” 还好,等到了。 也许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灵相撑不了太长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影便开始慢慢褪色,轮廓变得模糊。 周围的黑雾也汹涌起来,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动声再次清晰可闻。 闻时甚至还听到了夏樵模糊的惊呼,张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语、还有卜宁的回应。 “这个笼存留太久,确实该解了。”谢问对张婉说。 “我知道,我知道。”张婉点了点头,说:“我留这个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回到世上来,过得好不好,还像不像当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样,只剩你一个人。” 她说着,目 光转向闻时,片刻之后又转回到谢问身上,“我已经看过你了。我在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该走了。” “松云山上黑雾消了,你们只要再开一道门,把柳庄连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门一开便会自己回去的。他们得以解脱,这个笼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个封印阵,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举手之劳。不论是谢问还是闻时,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张婉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 “好。”谢问应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终背在身后,长而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翻飞如云。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弯腰拾了些圆石,就着张婉布好的那个阵,填补上了几处缺口,又稍作调整。一切在他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总给人一种不费力气的闲散感。 但当他搁下最后一枚圆石时,平地狂风乍起,黑雾卷裹成团,在圆石上方转成了一道巨大旋涡。 那是他重开的通往柳庄的门。 门开好的瞬间,无数于污秽深处爬出的惠姑骤然止住动作。它们僵化在旋涡面前,许久之后开始震颤不休。 它们扭曲着脖子和肢体,仿佛灵魂在与躯壳拉扯不休。 它们身形可怖,惨白的面容却带着悲相。既可怕,又可怜,呜咽不息。 谢问又朝阵石间的某一处曲指叩了一下。 风顷刻间变得更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扫得溃不成军,终于一阵巨颤。放出了体内吞食的灵相。 就见无数苍白人影探出身来,争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庄的旋涡涌去。 张婉没说错,他们离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断离开,整个笼都开始动荡不安。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无形的手,试图把那些要回柳庄的人强拽下来,这大概是当年改换命数的遗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滞不前,在风里疯狂挣扎。 他们发出尖啸的瞬间,闻时依然张开十指,又猛地扣上。无数道傀线如利剑般直射八方,它们贴地而行,像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顷刻之间,人影重获自由。 他们海潮般奔赴进旋涡。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用徘徊别乡。 最后一个人影离开的时候,这个存续了千年 的大笼终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飞速远去,所有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张婉也随之淡化成雾。 临到消散前,她忽然问了谢问一句:“除了柳庄那次,我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你?在另外几世,在另一些地方。” 谢问道:“见过。” 张婉看着他,又说:“也见过其他人吧。” 比如钱塘谢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谢问依然道:“见过。” 张婉轻声问:“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们吗?” 谢问静了片刻,笑了笑说:“不是,偶然遇见。” 他常会在世间某处碰到像张婉一样的故人,他们早已换了模样、有着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与牵挂,一场轮回之下,都会变成尘封过往,再不会被谁记起。 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张婉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问了一句:“如果下一世再碰见,还会送我们么。” 谢问说:“会,我送很多人。” “好。”张婉点了一下头。 过了很久,她也微红着眼睛冲谢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了雾里。 但闻时听见了,他听见张婉温声说:“别再像当初笼里一样孑然一身了。” 她消散的时候,那抹雾气映出了一道身影,也许是她内心不舍所留下的最后一次投照。 那是一个倚着朱栏同人聊笑的人,未及弱冠,意气风雅、芝兰玉树。 那道影子转瞬而逝,跟笼里的长林野草一道,消失在了浓雾里,再无痕迹。 闻时怔怔地盯着那处,忽然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他转头看向谢问,低声说:“你解的第一个笼是你自己么。” 谢问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扫过闻时的眼尾、鼻尖和唇角,看了许久之后 无名冢 从笼里出来的时候,夜色正浓。 知了不知躲在哪里拉长调子叫着,叫一气歇一气。 闻时就在这样的叫声里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摇晃的树影,路灯的光穿过窗玻璃投照进来,落在闻时身上,又在树影遮挡下变得迷离。 他被光晃得眯了一下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老毛开来天津的那辆车,他就坐在车的后座。 副驾驶的座椅椅背很高,从闻时的角度,只能从椅背和车门的间隙里看到谢问斜支着头的手。 对方似乎也刚醒,那只手虚捏了一下又松开,从车窗边沿撤下来。 皮质座椅吱呀轻响了一声,谢问微斜了身体,转头看过来。 笼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接吻,唇齿相依,极致亲昵。转瞬之间又一个在前座、一个在后座,隔着一段堂皇的距离,显得刚刚的一切隐晦又私密。 闻时看向谢问,视线相撞时,都还带有几分残余的意味。仿佛拇指拨弄的触感还在,交错的鼻息似乎还会落在唇峰上。 他忽然想起谢问吻着他的时候,眸光总会低垂成线,就落在唇间。 …… “这是哪?”夏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夹杂着皮质座椅的吱呀声。 闻时感觉旁边的座椅陷了一下,便蓦地敛回视线,转头看过去。 “车里。”谢问在他转开视线后,慢声答了一句。 “我知道,我是想问——”夏樵揉着眼睛坐直身体,左右张望着,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他张望了一圈,又看向闻时,纳闷地补了一句:“诶,哥你这边为什么红了?” 这二百五问就问吧,还用手在自己耳根到脖颈处划拉了一下。 闻时:“……” 皮肤白。 接吻接的。 关你屁事。 闻时已经听到某些人在笑了。 他仿佛聋了,拉着张不太爽的脸,冷若冰霜地对夏樵说:“太热,闷的。” 小樵默默看了眼他车窗上留的缝,雨后的风从缝里溜进来,居然还有点凉丝丝的。小樵想了想,觉得他哥灵魂上可能罩了个蒸笼。 您说闷就闷吧。 小樵一秒妥协,接了之前那半句话问道:“ 咱们车停哪儿了?” 他压低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车前有栋二层小楼房,他们周围是一小块水泥地,像是人为浇筑出来的简易停车位。 夏樵眨了眨眼:“呃,我怎么觉得有点……” 眼熟? 闻时冲那个小楼一抬下巴:“陆文娟家。” “我——” “日”字没出口,夏樵就把它吞了回去,呆若木鸡:“咱们不是已经出笼了吗?周……那个卜宁老祖宗明明告诉我笼解了,怎么还在她家绕啊?” 闻时:“废话,在这入的笼,当然在这出。” 夏樵这才想起来,他们先前入笼,就是驱车来到了这栋小楼。本意是要找陆文娟的父母借宿一晚,没想到开门的是个死人。 现在从笼里出来了,车还是那辆车,楼还是那栋楼。但他们如果去敲门,来开门的应该不会是那个长了笑眼笑唇的女人了。 他点了头,“哦哦”两声,心里正有些唏嘘。 就见谢问忽然指着闻时说:“你管他叫哥,管我叫谢老板,却管卜宁叫老祖宗,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夏樵又茫然了:“那我总不能直接喊卜宁吧?” 不认识的时候提起来还行,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再直呼其名就有点没礼貌了。 但他想想也是,卜宁是闻时的师兄、谢问的徒弟,夹在着两个人之间,怎么喊辈分都不太对。 夏樵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先把面前这两人的称呼改一下。 他默默看向闻时,张了张口。 闻时一眼就看出二百五在想什么:“你要喊我老祖宗你就滚下车。” 夏樵乖乖闭嘴:“噢。” 他又默默看向谢问。 闻时也想知道这二百五打算怎么给谢问换称呼,再加上这会儿车里也没那么“闷热”了,他便跟着看过去。 余光里夏樵张了张口。 结果谢问朝闻时这边看了一眼,说:“这样吧,你怎么叫他就怎么叫我。” 夏樵:“……” 他怀疑有人把他当傻子。 叫一样的辈分不是踏马的更乱??? 当然,这句他不敢说。只敢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你逗我”。 自打知道谢问是谁,夏樵连“谢老板”都叫不 出口了,全靠老毛给他勇气……可老毛本人还“死”在驾驶座上。 他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谢老板,你不是我哥的师父吗?” 闻时看见谢问点了点头,说:“是师父。” 说完谢问便朝他看过来,过了片刻又开口道:“也不全是。” 夏樵头顶缓缓升起一排问号。 他想说“还有什么?你不要告诉我还是房客”,他呆呆地转头看向闻时,发现他哥面无表情把整个车窗放下来了。 凉风夹着雨后的水汽吹进来,扑了夏樵一脸。 他懵了几秒,觉得他哥可能是真的很热。 闻时放下车窗时,那个二层小楼的门忽然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下了一级水泥台阶,朝车这边走来。 那是一对老夫妻,大爷头发灰白穿着最简单的白背心和灰色长裤,大娘穿着花褂子,跟在后面。 谢问已经推门下车了。 “哎呦,是你!”大爷一见到谢问便笑开来,他指了指自己耳朵说:“年纪大了,耳背。还是刚刚隔壁欢子从后门过去,说有辆车在咱家门口停老久了,我才想着出来看看。我当谁呢,没想到是你。” “路过,来看看。”谢问挑了背光的位置站着。半边脸还算清晰,另半边则在阴影下,极好地隐藏了他未消的枯化。 大爷视力不算好,没发现什么,倒是极为热情地絮叨了几句,说话间朝车里看过来,刚巧透过车窗看到了闻时。 出于礼貌,闻时也推门下了车。 大爷额心有颗很小的痣,位置跟陆文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家的。他年轻时定然有副出挑的好模样,哪怕这会儿年纪大了,也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他冲闻时和蔼地笑笑,然后看向谢问:“这是……” 谢问冲他比了一下,对闻时说:“陆孝。” 又转而对大爷介绍道:“闻时。” 大爷还是老式的习惯,冲着新认识的人一顿夸赞。然后下意识问道:“你们是同事啊,还是朋友啊?” 能一块出远门的,也就那么几种关系。 陆孝大爷这么一问,闻时二选一下意识就要说“朋友”,却听见谢问斟酌了几秒,对陆孝道:“家眷。” 家眷…… 这个词已经很少会在闲聊间提及了,只有在 很久很久以前,会用来形容特别的人。 温柔旖旎,羁绊深重。 与其说,这两个字是说给陆孝听的,不如说是讲给闻时的。 因为陆孝显然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词,点头道:“哦哦哦,一家的,怪不得,长得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还在热情地说着话,妻子在旁边帮腔,指着自家大门说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一晚,家里饭菜都有,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路过一下就走。 闻时却没在听。 他礼貌地看着那对老夫妻,神色平静,在适当的时机点着头,[悠悠读书target="_nk">.uutxt.me]手指却捻着靠近谢问的半边耳朵。 好像“家眷”两个字从谢问口中低低沉沉地说出来,就带了几分热意,顺着耳蜗一路淌进去。 夏樵也从车里出来了,相互之间又是一顿寒暄,“爷爷”长“奶奶”短的叫着,讨得陆孝夫妻俩满怀欢欣。 他们很少碰到这样的热闹了,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走,一定要进屋坐坐,吃一顿饭,留宿一晚。 实在是盛情难却。 夏樵被他们连哄带逗地拉进了屋,谢问朝他们看了一眼,转头冲闻时道:“走吧。” 闻时嗓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抬脚就要跟上,谢问却忽然伸手过来,在他耳根处抹了一下。 指腹的触感清晰,闻时僵了一下,瞥向他:“你干嘛?” 谢问捻了捻手指,说:“没什么,看看你这红会不会掉色。” 闻时:“……” 你死不死? 陆孝开开心心迎客进门的时候,隔壁两栋小楼都有了动静,几个邻居穿着拖鞋,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要往村镇另一边走。 陆孝他们停了一步,提高嗓门,中气十足地问道:“干嘛呢欢子?都往东边跑?” 那个叫欢子的邻居指 着远处说:“那边有辆外地车,一脚油门没踩好,差点进了河。听说车头都出去了,只有后半截在岸上。我看看去。” 村镇就是这样,但凡有点热闹,全村都挤挤攘攘跑去看。 倒是闻时他们一听“外地车”,想到了几个人…… 正如他们所猜,那个一脚轰错油门,差点把车开成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岚他们。 他们先前想追闻时所在的这辆车,又不好意思太过直接,进村的时候便绕了一条路,开去了东边,顺便在那里找到笼门入了笼。 这会儿从笼里出来,自然还在那里。 刚睁眼的时候,张家姐弟跟闻时他们反应一样,在笼里呆得太久,差点弄不清自己现实身在什么地方。 小黑是最先清醒的,他在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先把车给发动了。 空调凉风一吹,张岚和张雅临迅速清醒过来。 张岚手机震个不停,也不知道漏了多少来电和信息。她一边对小黑说先把车往外面开,一边划开手机屏幕,正想看看谁找她,就听见又一个人悠然转醒,哑声咕哝了一句:“这是哪里?” 张岚和张雅临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一齐转头看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说:“这是一个村子,老祖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之前就是在这里入的笼。” 张岚又道:“我们准备回宁州了,不知道老祖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送?” 张雅临补了一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宁州,看老祖您的意思。” 张岚附和:“对,看您什么想法。” 结果老祖默默看了他们半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边有个小店,我想喝冰镇百事。” 小黑脚一抖踩错了油门,整个车子朝河里猛蹿了一截,又被他匆匆刹住。 张岚:“?” 张雅临:“……” 老祖:“雪碧也行。” 车里一片死寂。 小黑默默控住车,从前面扭头看过来。张岚和张雅临一副“你他妈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想喝可乐雪碧的人。 过了好半天,张岚才提高了调门道:“周煦???” 周煦:“昂。” “昂你——”张岚憋了半天才把骂人话憋回去,瘫回靠背上,“你回来了你早说啊!吓唬我跟张雅临好玩啊?” 冲着周煦,张雅临就毫不克制了,没好气地说:“回来就行,可乐雪碧随你挑,想喝什么都给你买。权当庆祝了。” 周煦:“庆祝什么?” “庆祝那帮祖宗总算不在了。”张岚替弟弟把话说了。 周煦拖着调子“唔”了一声,目光幽幽的。 “你唔什么?”张岚道。 周煦:“没,就是在想怎么说比较委婉,不会吓到你们。也免得你们想抽我。” 张岚眨了眨杏眼,蹭地又坐直起来,有了点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有话说,别绕弯子。我们为什么要抽你?” 周煦说:“那个……你们在笼里的那些,我其实能看见,也能听见。就是把身体借给那谁用了一下。” 张岚的脸色已经开始往绿色走了:“然后呢?” 周煦:“然后……我觉得既然是前后世的关系,那就是自己人,让他在外面飘着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我让他在我这呆着了。” 张大姑奶奶嗓子都劈了:“你让谁在哪呆着了???” “卜宁啊。”周煦以前还会尊称一声老祖,现在知道自己跟老祖本是同一个,毫不客气地改了口,“我让他在我身体里呆着了。” 说完他神色一变,彬彬有礼地说了句:“叨扰。” 接着他又是一变,自己答道:“不叨扰不叨扰,自己人客气什么。” 张雅临:“……” 他快疯了。 他姐姐已经疯了。 更疯的是张岚的手机,震了不知多久之后,终于被恍惚的姑奶奶接通,里面一道声音传过来,说:“岚姐,你们在哪儿呢?看见名谱图没?草,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卜宁,就是那个老祖宗卜宁!他的名字踏马的忽然亮起来了!” 家眷 从笼里出来的时候,夜色正浓。 知了不知躲在哪里拉长调子叫着,叫一气歇一气。 闻时就在这样的叫声里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摇晃的树影,路灯的光穿过窗玻璃投照进来,落在闻时身上,又在树影遮挡下变得迷离。 他被光晃得眯了一下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老毛开来天津的那辆车,他就坐在车的后座。 副驾驶的座椅椅背很高,从闻时的角度,只能从椅背和车门的间隙里看到谢问斜支着头的手。 对方似乎也刚醒,那只手虚捏了一下又松开,从车窗边沿撤下来。 皮质座椅吱呀轻响了一声,谢问微斜了身体,转头看过来。 笼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接吻,唇齿相依,极致亲昵。转瞬之间又一个在前座、一个在后座,隔着一段堂皇的距离,显得刚刚的一切隐晦又私密。 闻时看向谢问,视线相撞时,都还带有几分残余的意味。仿佛拇指拨弄的触感还在,交错的鼻息似乎还会落在唇峰上。 他忽然想起谢问吻着他的时候,眸光总会低垂成线,就落在唇间。 …… “这是哪?”夏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夹杂着皮质座椅的吱呀声。 闻时感觉旁边的座椅陷了一下,便蓦地敛回视线,转头看过去。 “车里。”谢问在他转开视线后,慢声答了一句。 “我知道,我是想问——”夏樵揉着眼睛坐直身体,左右张望着,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他张望了一圈,又看向闻时,纳闷地补了一句:“诶,哥你这边为什么红了?” 这二百五问就问吧,还用手在自己耳根到脖颈处划拉了一下。 闻时:“……” 皮肤白。 接吻接的。 关你屁事。 闻时已经听到某些人在笑了。 他仿佛聋了,拉着张不太爽的脸,冷若冰霜地对夏樵说:“太热,闷的。” 小樵默默看了眼他车窗上留的缝,雨后的风从缝里溜进来,居然还有点凉丝丝的。小樵想了想,觉得他哥灵魂上可能罩了个蒸笼。 您说闷就闷吧。 小樵一秒妥协,接了之前那半句话问道:“ 咱们车停哪儿了?” 他压低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车前有栋二层小楼房,他们周围是一小块水泥地,像是人为浇筑出来的简易停车位。 夏樵眨了眨眼:“呃,我怎么觉得有点……” 眼熟? 闻时冲那个小楼一抬下巴:“陆文娟家。” “我——” “日”字没出口,夏樵就把它吞了回去,呆若木鸡:“咱们不是已经出笼了吗?周……那个卜宁老祖宗明明告诉我笼解了,怎么还在她家绕啊?” 闻时:“废话,在这入的笼,当然在这出。” 夏樵这才想起来,他们先前入笼,就是驱车来到了这栋小楼。本意是要找陆文娟的父母借宿一晚,没想到开门的是个死人。 现在从笼里出来了,车还是那辆车,楼还是那栋楼。但他们如果去敲门,来开门的应该不会是那个长了笑眼笑唇的女人了。 他点了头,“哦哦”两声,心里正有些唏嘘。 就见谢问忽然指着闻时说:“你管他叫哥,管我叫谢老板,却管卜宁叫老祖宗,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夏樵又茫然了:“那我总不能直接喊卜宁吧?” 不认识的时候提起来还行,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再直呼其名就有点没礼貌了。 但他想想也是,卜宁是闻时的师兄、谢问的徒弟,夹在着两个人之间,怎么喊辈分都不太对。 夏樵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先把面前这两人的称呼改一下。 他默默看向闻时,张了张口。 闻时一眼就看出二百五在想什么:“你要喊我老祖宗你就滚下车。” 夏樵乖乖闭嘴:“噢。” 他又默默看向谢问。 闻时也想知道这二百五打算怎么给谢问换称呼,再加上这会儿车里也没那么“闷热”了,他便跟着看过去。 余光里夏樵张了张口。 结果谢问朝闻时这边看了一眼,说:“这样吧,你怎么叫他就怎么叫我。” 夏樵:“……” 他怀疑有人把他当傻子。 叫一样的辈分不是踏马的更乱??? 当然,这句他不敢说。只敢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你逗我”。 自打知道谢问是谁,夏樵连“谢老板”都叫不 出口了,全靠老毛给他勇气……可老毛本人还“死”在驾驶座上。 他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谢老板,你不是我哥的师父吗?” 闻时看见谢问点了点头,说:“是师父。” 说完谢问便朝他看过来,过了片刻又开口道:“也不全是。” 夏樵头顶缓缓升起一排问号。 他想说“还有什么?你不要告诉我还是房客”,他呆呆地转头看向闻时,发现他哥面无表情把整个车窗放下来了。 凉风夹着雨后的水汽吹进来,扑了夏樵一脸。 他懵了几秒,觉得他哥可能是真的很热。 闻时放下车窗时,那个二层小楼的门忽然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下了一级水泥台阶,朝车这边走来。 那是一对老夫妻,大爷头发灰白穿着最简单的白背心和灰色长裤,大娘穿着花褂子,跟在后面。 谢问已经推门下车了。 “哎呦,是你!”大爷一见到谢问便笑开来,他指了指自己耳朵说:“年纪大了,耳背。还是刚刚隔壁欢子从后门过去,说有辆车在咱家门口停老久了,我才想着出来看看。我当谁呢,没想到是你。” “路过,来看看。”谢问挑了背光的位置站着。半边脸还算清晰,另半边则在阴影下,极好地隐藏了他未消的枯化。 大爷视力不算好,没发现什么,倒是极为热情地絮叨了几句,说话间朝车里看过来,刚巧透过车窗看到了闻时。 出于礼貌,闻时也推门下了车。 大爷额心有颗很小的痣,位置跟陆文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家的。他年轻时定然有副出挑的好模样,哪怕这会儿年纪大了,也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他冲闻时和蔼地笑笑,然后看向谢问:“这是……” 谢问冲他比了一下,对闻时说:“陆孝。” 又转而对大爷介绍道:“闻时。” 大爷还是老式的习惯,冲着新认识的人一顿夸赞。然后下意识问道:“你们是同事啊,还是朋友啊?” 能一块出远门的,也就那么几种关系。 陆孝大爷这么一问,闻时二选一下意识就要说“朋友”,却听见谢问斟酌了几秒,对陆孝道:“家眷。” 家眷…… 这个词已经很少会在闲聊间提及了,只有在 很久很久以前,会用来形容特别的人。 温柔旖旎,羁绊深重。 与其说,这两个字是说给陆孝听的,不如说是讲给闻时的。 因为陆孝显然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词,点头道:“哦哦哦,一家的,怪不得,长得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还在热情地说着话,妻子在旁边帮腔,指着自家大门说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一晚,家里饭菜都有,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路过一下就走。 闻时却没在听。 他礼貌地看着那对老夫妻,神色平静,在适当的时机点着头,手指却捻着靠近谢问的半边耳朵。 好像“家眷”两个字从谢问口中低低沉沉地说出来,就带了几分热意,顺着耳蜗一路淌进去。 夏樵也从车里出来了,相互之间又是一顿寒暄,“爷爷”长“奶奶”短的叫着,讨得陆孝夫妻俩满怀欢欣。 他们很少碰到这样的热闹了,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走,一定要进屋坐坐,吃一顿饭,留宿一晚。 实在是盛情难却。 夏樵被他们连哄带逗地拉进了屋,谢问朝他们看了一眼,转头冲闻时道:“走吧。” 闻时嗓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抬脚就要跟上,谢问却忽然伸手过来,在他耳根处抹了一下。 指腹的触感清晰,闻时僵了一下,瞥向他:“你干嘛?” 谢问捻了捻手指,说:“没什么,看看你这红会不会掉色。” 闻时:“……” 你死不死? 陆孝开开心心迎客进门的时候,隔壁两栋小楼都有了动静,几个邻居穿着拖鞋,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要往村镇另一边走。 陆孝他们停了一步,提高嗓门,中气十足地问道:“干嘛呢欢子?都往东边跑?” 那个叫欢子的邻居指着远处说:“那边有辆外地车,一脚油门没踩好,差点进了河。听说车头都出去了,只有后半截在岸上。我看看去。” 村镇就是这样,但凡有点热闹,全村都挤挤攘攘跑去看。 倒是闻时他们一听“外地车”,想到了几个人…… 正如他们所猜,那个一脚轰错油门,差点把车开成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岚他们。 他们先前想追闻时所在的这辆车,又不好意思太过直接,进村的时候便绕了一条路,开去了东 边,顺便在那里找到笼门入了笼。 这会儿从笼里出来,自然还在那里。 刚睁眼的时候,张家姐弟跟闻时他们反应一样,在笼里呆得太久,差点弄不清自己现实身在什么地方。 小黑是最先清醒的,他在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先把车给发动了。 空调凉风一吹,张岚和张雅临迅速清醒过来。 张岚手机震个不停,也不知道漏了多少来电和信息。她一边对小黑说先把车往外面开,一边划开手机屏幕,正想看看谁找她,就听见又一个人悠然转醒,哑声咕哝了一句:“这是哪里?” 张岚和张雅临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一齐转头看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说:“这是一个村子,老祖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之前就是在这里入的笼。” 张岚又道:“我们准备回宁州了,不知道老祖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送?” 张雅临补了一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宁州,看老祖您的意思。” 张岚附和:“对,看您什么想法。” 结果老祖默默看了他们半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边有个小店,我想喝冰镇百事。” 小黑脚一抖踩错了油门,整个车子朝河里猛蹿了一截,又被他匆匆刹住。 张岚:“?” 张雅临:“……” 老祖:“雪碧也行。” 车里一片死寂。 小黑默默控住车,从前面扭头看过来。张岚和张雅临一副“你他妈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想喝可乐雪碧的人。 过了好半天,张岚才提高了调门道:“周煦???” 周煦:“昂。” “昂你——”张岚憋了半天才把骂人话憋回去,瘫回靠背上,“你回来了你早说啊!吓唬我跟张雅临好玩啊?” 冲着周煦,张雅临就毫不克制了,没好气地说:“回来就行,可乐雪碧随你挑,想喝什么都给你买。权当庆祝了。” 周煦:“庆祝什么?” “庆祝那帮祖宗总算不在了。”张岚替弟弟把话说了。 周煦拖着调子“唔”了一声,目光幽幽的。 “你唔什么?”张岚道。 周煦:“没,就是在想怎么说比较委婉,不会吓到你们。也免得你们想抽我。” 张岚眨了眨杏眼,蹭地又坐直起来,有了点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有话说,别绕弯子。我们为什么要抽你?” 周煦说:“那个……你们在笼里的那些,我其实能看见,也能听见。就是把身体借给那谁用了一下。” 张岚的脸色已经开始往绿色走了:“然后呢?” 周煦:“然后……我觉得既然是前后世的关系,那就是自己人,让他在外面飘着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我让他在我这呆着了。” 张大姑奶奶嗓子都劈了:“你让谁在哪呆着了???” “卜宁啊。”周煦以前还会尊称一声老祖,现在知道自己跟老祖本是同一个,毫不客气地改了口,“我让他在我身体里呆着了。” 说完他神色一变,彬彬有礼地说了句:“叨扰。” 接着他又是一变,自己答道:“不叨扰不叨扰,自己人客气什么。” 张雅临:“……” 他快疯了。 他姐姐已经疯了。 更疯的是张岚的手机,震了不知多久之后,终于被恍惚的姑奶奶接通,里面一道声音传过来,说:“岚姐,你们在哪儿呢?看见名谱图没?草,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卜宁,就是那个老祖宗卜宁!他的名字踏马的忽然亮起来了!” 急召 张岚做了个深呼吸,冲电话那头的人干巴巴笑了一声,正要开口。 那边人却急了:“岚姐你别笑啊!” 张岚:“……” 我没有,我他妈快哭了你听得出来吗? 她心里憋了一万句话,都在周煦的盯视下咽了回去。 偏偏电话那头的煞笔以为她不当回事,扯着嗓门在那对天发誓:“真的,没骗你岚姐!名谱图在那呢,你看一眼就知道我没开玩笑了。我们哥几个刚巡完一轮夜,进门灯都没开就看见名谱图那块亮了。我对天发誓不是眼花——” 那哥们儿说着,另一道声音也横插进来:“我也可以发誓,真的岚姐,我们都看见了,不可能弄错的!之前不是有个说法么,说名谱图上谁家老祖宗的名字忽然亮一下就代表要出事,那是祖宗预见了有灾,给后人警示。咱家老祖宗不是就警示过几回嘛,这您肯定知道的。” 不止张岚,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点,还有一部分长辈是亲眼见过的——上一回名谱图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几十年前,警示之后没多久,张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张掩山就折在了一处笼涡里,魂飞魄散。 张掩山就是张岚他爸。 未免提起伤心事,电话那边的人也不敢多说。只担忧道:“以前怎么个亮法我没见过,反正这次真的特别显眼。卜宁老祖宗都死了一千多年了,名字是朱笔,亮起来的时候跟火烧一样。” “最可怕的是那位老祖宗没有后人!” “对对对!死的时候一个徒弟都没收,那条线就断在他自己名字上,后面什么人都没有。那这警示是给谁看的?!大东那个憨批说是给所有人看的,这要是真的,那得是多大的事?!诶?大东呢?大东你过来说话啊杵在名谱图那干嘛呢?” 电话里一阵嘈杂,脚步声匆匆忙忙,估计在往大东那边走。 他们一个比一个激动,嗓门还奇大,极具穿透力。连副驾驶上的张雅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旁边的周煦呢。 他翘着二郎腿,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听着。 听到一半忽然神色一顿,放下腿换了个文雅的坐姿,说:“非礼勿听。” 说完,他又看向张岚,指着她的手机说:“我没见过稀奇物件,这半天才明白过来,失礼了。” 张大姑奶奶连忙就坡下驴,正想借机挂了电话。 谁知旁边那位又是一顿,换了一种 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不失礼,这哪能叫失礼?他们说的不就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能听?小姨你别挂啊,我听听他们还说什么了。还有你别突然戳我换位置,我头晕,一会儿吐车里。” 张岚:“……” 我他妈…… 妈没能出场,电话那边的人倒是又叫了起来。这次是真的破音了—— “我靠岚姐你猜怎么着!” 姑奶奶抓着手机,跟被烫了似的偏开头闭起眼。 张雅临单手捂着脸在副座上挺尸。 整个车里都回荡着大东他们几个的声音:“火光没了不亮了,但是卜宁老祖宗的名字变黑了……它变黑了岚姐!朱笔是死人,黑笔是活人。死了一千多年的人为什么名字会突然变黑啊?” 是啊。 他就在旁边听你电话,你问他啊。 张岚用力搓了一下脸,冲大东他们丢了一句话,然后毫不犹豫地掐了来电。 她说:“因为又活了。” 就这五个字,炸出了名谱图上所有活人,大大小小共计百余家。 作为张家这一代的翘楚,张岚和张雅临跟图上各家都有联系,手机里存留的通讯方式翻都翻不到头。 各家长晚辈早已习惯,碰到事情第一时间就会找到他们这里来。 这会儿不知同时来了多少电话,直接把张岚和张雅临的手机卡到了关机。姐弟俩重启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了勿扰模式。 结果刚开完一抬头,就见到鬼了—— 谢问和闻时双双站在车外面,一个闲散一个冷淡……看他们热闹。 张岚忽然想起她听来的那些传闻,别的不知道,反正“闻时是尘不到带在身边养大的”这点肯定假不了。 看看这两尊送不走的大佛吧…… 她快窒息了。 *** 碍于有客人在,陆孝夫妻俩原本婉拒了邻居欢子的邀请,准备放弃河边的热闹。谁知客人主动说:“去看看吧,没准认识。” 结果到了河边夫妻俩一看,卡在河岸上的那辆车牌照也是宁州的。 “真认识啊?”陆老爷子问了一句。 谢问点了点头:“认识,前后脚来的。” 这个前后脚就很有灵性,说得跟搭伴自驾游似的。 老夫妻俩都是热情的 人,当即拨开其他围绕着的乡里乡亲,一顿连拉带拽,把张家姐弟都薅下了车。 张岚脸都笑青了,试图婉拒陆孝老爷子的盛情:“不了不了,怎么好意思去打扰呢,高速上休息站很多的,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填肚子了。再说我们现在也不饿。” 陆孝老爷子劝道:“高速休息站离这有一阵子呢,还有一节土路,大晚上的车也不好开啊。你们朋友都留一宿呢,你们那么急干嘛?” 张岚懵了:“我们朋友?” 陆孝老爷子转头指向谢问和闻时。 张岚:“……” 这朋友谁敢要啊??? 但他们也不敢不要。 “两位老、”张雅临朝陆孝夫妻俩瞄了一眼,刹住了“老祖”这种称呼,试探着问道:“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和我姐多留一晚么?” 他和张岚都是聪明人,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两位祖宗为什么留宿还要提溜着他们。无非是暂时不想让他们回去告诉其他人:名谱图开端的那几位,全都活过来了。 可能是单纯不想受打扰,也可能有别的顾虑。 总是,就是不希望他们张口。 但他们姐弟俩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老祖宗诈尸这种事,他们怎么可能瞒着其他人绝口不提? 如果只是某一个也就罢了。 这一诈就是一群,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尘不到。 千年来,这位祖师爷是众家族心里提都不能提的人,对张家而言尤其如此。毕竟当初封印尘不到,除了闻时、卜宁他们几个亲徒,功劳最大的就是他们张家。 亲徒们封印之后都相继折陨,张家反而成了后世最有名望的一支。只听传闻还好,现在亲眼见了真人,姐弟俩都觉得这事明晃晃地写着有蹊跷。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个作为张家年轻一辈里最能做主的,当然要谨慎一些。 他们既不希望给自家带来麻烦,又不想得罪老祖宗,只能装傻充愣,跟人兜着圈子绕。 这一套平日相当管用,是给彼此留点余地的最委婉的方式。 结果到了老祖宗面前,那真是屁用都没有。 谢问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说:“我看你俩脸上写着不用问,都知道。那就当你们都知道吧,名谱图能排那么高的位置,总不至于是笨人。” “……” 张雅临硬着头皮道:“我跟我姐练傀术符咒的时候喜欢死磕,所以排位稍高别人一点。但很多时候还是挺笨的。” 他们跟谢问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对方不爱跟人深聊,说话常是点到即止。你如果打死不认一件事,他也懒费口舌去计较。 那这事大概率就绕过去了。 张雅临就是认准了这点。 谁知这次谢问身边多了个挂。 挂叫闻时,这祖宗直接起来令人害怕。他看着张雅临,张口就是一句:“我们几个的事你打算告诉谁?” 草。 张雅临在心里答道。 闻时听见身边那个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笑,很坏氛围,便转过头盯视他。 “别盯我。”谢问十分配合地正了神色,并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盯前面的张家姐弟。 闻时收了目光,正要继续去盘张雅临,就听见谢问目不斜视,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盯久了说不定我也掉色。” 闻时:“……” 他确定了,这人就是在搞他。 “你别说话。”他从唇缝里蹦了几个字,然后看向张雅临道:“别装傻,问你话呢。” 张雅临不尴不尬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闻时问。 “……” 张雅临要秃了。 谢问朝闻时偏了一下头,对他说:“他刨根究底起来我都招架不住,你们就算了吧。” 张雅临憋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放心,我们不会说的。” 就像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下一秒,他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张雅临看也没看就摁掉了,结果没过两秒,又震起来。 他连摁了三次…… 张岚手机响了。 姑奶奶瞄了一眼,看到了屏幕上“爷爷”的字样,犹豫再三还是接通了。 她刚说了一句“喂”,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一道年轻的男声,语调略有一点板正:“老爷子有事急召回本家。” 这声音她和张雅临都认得,是张正初常带着的傀,叫做阿齐。这傀其实不是他捏出来的,而是从张家最早一代传下来的,跟了不知多少任家主,一直存留至今。 就因为这个一直存续的傀,很多人说当 年的张家老祖宗作为山外弟子,实在有点屈才,辜负了极佳的天赋。如果他是亲徒,说不定会在傀术或者阵法上达到更高的层次。 “我今晚可能回不去。”张岚朝谢问和闻时看了一眼。 “必须回。”阿齐又说,“大事。” 张岚:“我知道,但我这里暂时走不开。” 阿齐:“有麻烦?” 张岚:“嗯……” 阿齐:“还有什么能比卜宁老祖复生更麻烦的?” 张岚:“……” 有的。 比如尘不到和闻时也复生了。 还不让我走。 还在听你电话。 …… 张岚希望对方能听到她的心声,可惜不能。她只能含糊推脱了几句,直到对方撇开手机,低声去询问旁边的人。 她隐约听到了爷爷张正初的声音,沙哑老迈又透着几分威严。 接着,阿齐又贴近手机说:“老爷子松口了,但明天务必回来。” 旁边有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齐问:“你旁边有人?不是雅临,我听得出来。” 张岚心说我旁边何止有人…… 但碍于谢问和闻时的目光,她朝打喷嚏的人看了一眼,不算撒谎地回了阿齐一句:“嗯,周煦。他跟我们一起出的门。” 阿齐“噢”了一声,说:“那明天一起来吧。” 张岚:“谁一起???” 阿齐:“小煦,老爷子说了,都得来,一个不能少。” 张岚:“……” “复生这件事有待商榷,事出反常必有妖,哪怕是卜宁老祖。各家今晚觉都不打算睡了,连夜往宁州来。老爷子打算商量一下要怎么应对。” 张岚:“……” 你们是要当着卜宁的面商量怎么搞他吗? 但到这里还不算完,阿齐又说:“你跟雅临不是最近跟沈家那两个徒弟走得近么?把他们也叫上。” 张岚已经崩了。 她嘴巴开开合合好几回,最终道:“我就一个问题。” 阿齐:“说。” 张岚破罐子破摔道:“谢问你们打算叫吗?” 钓鱼 阿齐那边居然迟疑了一下,肃然道:“他就不叫了。一个名字都被划了的人,既不在名谱图上,又跟咱们家断了关系,为什么要叫?” 他虽然没提谢问的名字,但这么一形容,旁边的张正初便明白了他在说谁。多年过去,他似乎依然记着张婉跟家里断绝关系的事,当即冷然道:“不论是张家的事还是判官的事,现在都跟他无关,叫他干什么!” 然后是手杖杵地的声音,咣地一下。 张岚:“……” 她默默捂住了手机出声筒,生怕刚刚那话让谢问本人听见。 不论张家的事还是判官的事都跟他无关…… 妈耶。 要说判官,人家是祖师爷。 要说张家,人家被封印这事张家占头功。 哪件跟他无关…… 张岚越想越觉得自家亲爷爷在点炸·药·包。虽然她和张雅临大了之后都很怕张正初,跟老爷子并不亲近,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招惹大麻烦。 她又想到来天津之前,周煦看着张家本家的房子,咕哝过一句“这楼怎么看着像是要塌了”。 当时她和张雅临只觉得这倒霉孩子乌鸦嘴乱说话,没当大事。现在她知道了周煦是谁,只觉得心惊肉跳、一阵发慌。 她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巴,松开捂着的手机末端,含糊地说:“行了我知道了,再看吧。” 阿齐不解:“什么叫再看?刚刚不是说了么,是务必回——” 张岚直接把电话摁了。 *** 此时的张家老宅里,前后各院灯火通明。 阿齐抓着电话,默默傻了一会儿,转头对张正初说:“阿岚说她知道了。” “嗯……”张正初捏握着手杖,手指一张一合,像在杖头上打着缓慢的节拍。这是他沉思时常会有的动作,阿齐一看就知道,所以垂眸在旁边站着,不再出声打扰。 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总会相互影响,后辈常常会学着前辈的一些动作习惯、尤其在树立威严形象方面。 这种沉思时打拍子的动作就像家主的一种标志,张正初年轻时候也没有,后来当了家主便慢慢从父辈那里学来了。 所有小辈、包括跟了不知几代人的阿齐,只要看到这个动作,就会不自觉板正身体、噤声不语。 曾经有一种悄悄流 传的说法。说阿齐存留的时间太久,对后来的张家家主而言,甚至能算长辈。 为了压住这位傀,让他有种“主人从未更换”的感觉,每一任家主都刻意学了张家老祖宗的几个小动作,代代相传。 后来这话传到了阿齐面前。 他听完“哦”了一声,说话行事没有任何改变,流言才算断了。 张正初沉思的时候,屋里另外几个年轻人垂首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喘。 不是别人,正是大东他们几个。 作为最先看到名谱图变化的人,他们第一次被请来了张正初所住的院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家主。 初印象就是……他真的太老了。 张岚和张雅临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作为他们的爷爷,张正初年龄也近九十了。要是在寻常人家,这就是高寿了,老迈一些再正常不过。 但他是判官。 判官清障化煞,化不掉就是满身负累,化掉了就是修为和福分。所以这群人中常有过百岁的人,□□十更是精神矍铄。 像张正初这么苍老的,实在少见。 对大东他们来说,张正初这副样子又证实了一些传闻。 传闻张家当年在封印尘不到那件事上立了大功,虽然没有像那几位亲徒一样消陨于世,但也受了不少罪。可以说是在世的那些人里最惨烈的一位。 哪怕封印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跑不掉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号。 都说张家老祖宗大义,把这些担下来了,所以张家后来的每一任家主就像受了祖师爷的诅咒一样,寿命都不长,老得也快。 为了平衡这一点,张家广收门徒,广撒子孙,钦定的后辈只要满35岁便接任家主之位,上一辈从不恋权,一日都不拖延,代代如此,才有了今天繁盛兴旺的局面。 而其他各家也始终感念张家老祖宗的大义,愿意让他们一头。让着让着,就真有了差距。 这是关于封印之后,张家为何一家独大的最广泛的说法。 大东他们从小就听说过。 事实究竟怎么样难说,但今天见到张正初,他们至少可以确定“老得快”这点是真的。他们甚至怀疑老爷子坚持不到张雅临35岁,说不准会提前让位。 张正初脸上皮肉松弛,因为嘴角下拉的缘故,沉默时更显威严。 他手指打了一会儿 拍子,说:“所以,你们几个都听见了,那句‘又活过来了’是阿岚自己说的?” 大东他们迟疑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们看到名谱图的变化给岚姐打了电话,她听我们讲完,就说了这句话。” 张正初就这么听着,没点头。 他很少会把自己的想法放在脸上,对着这些陌生小辈,就连点头或摇头这种最简单的动作都没有。 他又问:“你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 “好几个吧,前几次没通,最后一次通了。”大东说。 “接连打的?”张正初又问。 “对。” 张正初依然握着手杖在打拍子,过了片刻,冲大东他们一抬下巴。 不用他开口,阿齐立刻走过去对大东他们说:“老爷子没什么想问的了。前院那边有阿姨煮了茶汤,可以去那边歇会儿,今晚就在本家住着吧,其他各家都在来的路上呢。” 大东他们一听这话,忙不迭跑了。 门一合上,张正初就对阿齐说:“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那时候阿岚应该在哪个笼里。最后一次通了,那就是她刚出来。” 阿齐点了点头。 “所以她从笼里出来的那个时间点上,卜宁老祖复生了。”张正初说。 阿齐毕竟是傀,还是个极为刻板的傀,脑筋转得慢。他愣了一下,才点头说:“是这样。” 张正初攥着手杖,另一端在地面上不轻不重地撵转着。 碾了几下,他才沉声开口:“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么?” 阿齐:“或许有吧。” 张正初又说:“我不信。” 阿齐有点迟疑:“那您的意思是……” 张正初:“卜宁复生这件事应该跟她入的笼有关。她接电话前就知道,甚至有可能直接看到了。” 他想了想,拄着手杖慢慢走到墙边。那里也挂着一张名谱图。 名谱图判官各家几乎人手一份,出现在这里也并不稀奇。但他这张图跟其他人的略有一些区别。 它更老旧一些,边缘破损诸多,像是最原始的版本,代代相传了一千多年。 张正初看着图上卜宁的名字:“阿岚那丫头知道、甚至看到了卜宁复生,但刚刚接了电话却什么都不说,还有点含含糊糊。为什么呢?” 阿齐 认真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我比较笨。” “你不笨,不笨。”张正初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觉得她可能碰到了一些棘手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应对,我估摸着还是跟卜宁复生有关。那丫头性子一贯很傲,真碰到麻烦也不会说的。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 阿齐只能回一句:“确实。” 张正初问:“你说跟阿岚一起入那个笼的还有谁?” 阿齐掰着指头数:“雅临出门前来找您报备过,他应该在的。他们是去找沈家两个徒弟,想试试他们的实力。所以沈家两个徒弟很可能也在……哦,还有刚刚说的小煦。” “雅临跟他姐骨子里很像,也傲。阿岚还比他直一些,一个问不出,两个也一样。”张正初低声道:“至于沈家那俩徒弟……” 他沉吟起来,没有继续说。 许久,他才张口道:“你晚点给周煦再打个电话,他们今晚如果不动身,总要找地方落脚住一夜。等周煦跟阿岚、雅临不在一屋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脑筋简单说话经常没遮没拦,问问他,先把情况摸清楚。” 阿齐点了点头:“好。” *** 张岚并不知道张正初在琢磨什么,她大了之后就没弄明白过爷爷的想法。 反正她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今天先在这里住一晚,拖延拖延。明天不论如何要想办法跟张雅临一起跑路。 各家究竟要商量什么、怎么商量,她目前管不着。反正这帮祖宗她一个都不会带回家,包括周煦。 除非她疯了。 所以当谢问和闻时看过来的时候,她收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本家一直有个规矩,我跟雅临不能同时离开太久。这不,就催上了,让我们明天务必回宁州。” 说到“明天要走”,她忍不住瞄了几眼谢问的反应。 谢问跟张正初完全不一样,他不会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他听到什么话都会点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他常常下一秒就换了话题,好像不论什么事,都不会引起他的在意。听过了也就听过了。 果不其然,谢问点完头便抬手拍了拍闻时的肩,两人一起跟着陆孝往村镇另一头走,说:“先回去。” *** 家里难得热闹,陆家老夫妻俩忙里忙外, 张罗了一大桌菜。 可惜老毛人事不醒,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求生欲很不强烈还是怎么的,被抬上了沙发就再没下来过,自然也爬不上餐桌。 张家姐弟俩被一群老祖宗围着,又怀揣心事,根本没有胃口。 他们不想吃,又不敢不吃,只能硬噎,全程都食不知味,只想着赶紧把这夜挨过去。 周煦倒是胃口很好。 他从笼里出来容易生病,虽然这会儿又有了要感冒的征兆,带了鼻音。但架不住兴致高昂,压了病气。 但他同样没吃好…… 因为管得宽。 本来他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就行了,偏偏他突然转了性,打算考虑一下身体里另一位朋友的感受。 于是他眼珠子都快掉进五花肉里了,却还要问一句:“你吃饭有讲究么?忌不忌口?” 坐他旁边的夏樵一脸懵逼,摇头说:“没讲究啊,你管我忌不忌口干什么?” 周煦翻了个白眼:“没跟你说。” 夏樵:“?” 周煦:“我问我自己。” 夏樵:“???” 陆孝夫妻俩年纪都挺大,经不住吓。 所以不论周煦怎么戳,卜宁始终在装死。只在老夫妻俩跟其他人说话的间隙,匆匆应了一句:“不用顾我,你吃你的。” 说完,他又换了个语气和姿态,道:“那不行,回头我要吃了你不沾的东西,当场出洋相怎么办?你看我小姨就不沾鱼腥,吃一口能当场呕出来。” 张岚绿着脸:“……别说了,吃你的吧,小姨给你磕头了。” 周煦嘎嘎笑完,又正襟危坐,彬彬有礼地应了一句:“得罪了,海涵。” 他倒是切换自如,夏樵却看得呆若木鸡。 旁边坐了个人格分裂,他看戏看得忘了动筷,半天也没吃两口。 闻时看着这一桌奇形怪状的人,满腹槽语,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自己仍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正常食物,但可能是因为陆家用着老灶,做饭的时候厅堂里弥漫着柴火味,烟囱里袅袅散着烟。 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想起曾经也有一段日子,他和尘不到并肩穿行于烟火街巷,大召小召在落脚的住处等他们回家。 她们从南方某地学来了铜锅饭食 ,那段时间常煮。 后来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他吃到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拿错了筷子。 他夹了菜吃了一口,发现大小召都睁着杏眼看他,这才意识到他拿了尘不到的筷子。 而尘不到居然摊开了手指,等他还。 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他曾经觉得如果有哪个瞬间尘不到看出了他的心思,大概就是那一天了吧。 反正那顿饭他没能吃完。 好在那是他们同行的最后一天,他刚露出一些端倪,便跟对方分道而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扎在洗灵阵里。 现在想来,仿佛做梦一般。 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及冠以后最为安逸的日子,以至于他再闻见相似的柴火味,胃口便好了起来…… 他居然觉得陆家这一桌饭菜有些诱人。 但他太久没有这样吃过正常东西了,有点无从下手。 正有些怔忪,面前的碗里忽然多了东西。 闻时抬眸,只看到谢问的手。 他枯化未消的左手始终在桌子一下,没让陆家老夫妻俩看见过。露出来的只有完好的右手。 他手指很长,握筷子的动作极好看。一边笑应着陆家夫妻俩的话,一边夹了东西搁进闻时碗里。 又在聊笑的间隙,偏头在闻时耳边低声道:“看你半天了,光发呆不碰东西,认真吃饭。” 闻时下意识要应,又听见他慢声补了一句:“放心,夹菜的筷子我还没用过。” 闻时:“……” 他猛地转眼看过去,却见谢问又跟陆家夫妻聊了起来。年纪大了话会多,一些小事翻来覆去地讲,谢问倒是听得挺有耐心,没有催促过,眼里带着笑,毫无厌烦。 但闻时总觉得那笑从谢问眼尾透出来,是在揶揄他。 于是他菜还没动,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清心静气。 结果刚喝两口,就见谢问又瞥了他一眼,说:“这个杯子我倒是真的喝过。” 闻时:“……” 他放下杯子,跟谢问对峙。 杯底和桌面相磕的声音不大,但混在人声里很明显。于是绿着脸的、人格分裂的、看戏看懵的……全都愣了一下,转过脸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这边。 闻时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抿掉了唇间的水迹,瞥了一眼那帮“闲杂人等”,靠回椅背,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用只有谢问能听见的嗓音沉声说:“现在归我了,你换一个。” 夏樵他们没明白事情,也没再多关注,又转头聊开了,桌上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吵杂。 陆家夫妻也继续说着话。 谢问在吵杂声里弯了一下眼睛,也没看闻时,只用一种懒懒的调子低声道:“不讲道理,谁惯的你。” 闻时:“……” 他差点就要习惯性反驳说个“你”了,又及时刹住,瘫着脸问道:“你是不是来钓鱼的?” 谢问嗓音里模糊地“嗯”了一声,转头沉笑起来。 这一笑,把沙发上的老毛给笑诈了尸。 老毛枯化的状况跟谢问差不多,左半边也没消,全靠衣服捂着,不然能把陆家老夫妻俩吓出病来。 他从沙发上爬坐起来,中风偏瘫似的抓了个抱枕靠着,哀怨地瞅着谢问和闻时,瞅了一会儿又默默闭上眼睛,像个死鸟。 陆家夫妻俩热情极了,以为他跟自己差不多大,“老弟”长“老弟”短地要把他拉上桌,被老毛一脸牙疼地婉拒了。 他说:“谢谢谢谢,但我这会儿确实吃不下去,晕得厉害。能上楼借个房间歇会儿吗?” “当然可以,楼上房间多呢,你们挑。”陆孝说。 有老毛开了个头,张家姐弟立马跟在后面下了饭桌,也说晕得厉害想上楼先睡了。 陆家的房子构造和笼里陆文娟那栋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是陆文娟过于想念家里,还是老夫妻俩烧给她的纸房子就是按照家里做的。 楼上的房间还是那么多,按理说这帮人合住过一次,依照上次的方式分配是最省事的。 但是张雅临不干。 因为他上次跟周煦住一个屋、睡一张床。这次要再这么分,就意味着他即将跟周煦、卜宁合睡一张床。 万一睡到半夜,开口说话的是卜宁老祖呢??? 吓都吓死了,他还活个球。 周煦平白遭了嫌弃,便问他:“那你要跟谁睡?屋里男的就这么多,你挑一个?” 张雅临心说我他妈哪个都不挑,哪个都伺候不起。 于是他斟酌利弊,犹豫再三,最后道:“我睡我姐阳台。” 众人服了。 当然,他最后也没真的睡阳台。张岚房里有张沙发,他打算合衣凑合一晚。更何况……熬不熬得完一晚都还另说。 他俩回了房间。 夏樵便下意识要跟着闻时走,结果被周煦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周煦说。 夏樵:“睡觉啊。” 周煦:“你跟谁睡?” 夏樵一头雾水:“我哥啊。” 周煦把他拉到面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二百五?” 夏樵:“你——” 他想说你才多大怎么还骂人呢?又想起卜宁还在他身体里,那位是真的大。 夏樵只得用一种看病人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骂我你解释一下。” 周煦翻了个白眼,侧身换了个挡住闻时视线的姿势,冲夏樵竖起两手拇指,对着弯了几下,一顿哼哼唧唧。 夏樵:“啥?” 周煦:“……我说!” 他气势很足,嗓门却压得贼低,又用手比划了好几遍,含含糊糊地说:“你哥跟病……不是,跟祖师爷,嗯嗯嗯嗯嗯嗯你不知道啊?” 夏樵:“嗯嗯嗯嗯嗯嗯是什么意思?” 周煦默默看着他,快疯了。 他们那边叨咕叨的氛围太怪,闻时朝那看了一眼。 彼时夏樵刚好学着周煦伸出了两手拇指,正打算复个盘。 结果周煦浑身一震,变了气质神色,然后一把摁住了夏樵的手:“别——” 可惜已经说晚了,闻时已经走过来了:“磨叽什么呢?” 他朝夏樵那俩贴在一起的大拇指看了一眼,刚要开口,就见周煦拱手冲他作了个长揖,道:“师弟对不住。” 闻时拧眉:“对不住什么?” 卜宁:“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周煦在阵里同我是相通的。” 闻时:“………………” 他原本还没搞清周煦和夏樵在干嘛,卜宁这么一鞠躬,他什么都懂了。 懂完他动了动嘴唇,凉飕飕蹦了一句话:“你把周煦放出来。” 卜宁:“我试试。” 然而周煦就像死了一样,怎么戳都不肯再出来。卜宁只得再给闻时作了个揖,替某些人收拾马蜂窝。 偏偏这时候,夏樵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声。 卜宁再顾不上斯文,伸手捂了夏樵的嘴,说了一句“得罪”,把他捞进最近的一间房,把门关上了。 关门之后才发现,这是老毛在的那间。但他们宁愿三人挤一挤,也不想挑这个时候出去。 闻时在走廊上跟谢问面对面站着,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骂人话。含糊之下听不大清,估计是“一群煞笔”之类。 谢问笑开了。 “笑个屁。”闻时转头就朝剩下的空房间走。 由于那帮大傻子们总共才占了两间房,轮到他俩还有两间空着,其实一人一间也未尝不可。 他走进门里,顺手就要把门给关上。 结果门锁都碰出响声了,他又刹住了动作。 他在屋里站了几秒,又把门推开了一些。 这人脸上写着不爽,冷冷傲傲的,推门的时候,目光又直直落在谢问身上。 谢问就站在门边,看看他这条半人宽的门缝,又朝另一个空房间望了一眼,说:“你说了算。” 闻时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把门推开了。 惊动 房门大敞的瞬间,谢问其实怔了一下。 那个表情在闻时看来更像是一种犹豫和迟疑,尽管转瞬即逝,他还是捕捉到了。 他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冷淡沉敛的,唯独在这个人面前敏感得惊心。 于是在看到那个表情的同一刻,他就从谢问身上收回目光,微微僵了一下说:“睡哪都一样。” 他语气很淡,仿佛就是临时改了主意。但不自觉微蹙的眉心却把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 说完他下意识拉了门,只是刚拉一半就被一只手挡住了。 闻时抬眸,看见谢问手背抵着门沿,说:“怎么还带半途耍赖反悔的?” “没有。”闻时沉默两秒,又开口道:“你如果不那么想进就别进。” 这时候他语气里的情绪就明显许多,带着几分不高兴,又因为不加掩饰,显得没那么冷硬,更像一种虚张声势的软刺。 听着这话,谢问目光就停留在闻时脸上,不知在看什么,但他看了好一会儿。 听完他微微躬身走进来,然后背手合上了门。 他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连带着握住了闻时的手指,没再松开。 门锁咔哒一声响,所有灯光都被挡在屋外。 闻时手指动了一下,没能抽出来。于是他只能站在谢问面前,距离近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偏一下头,就可以接吻。 “你什么意思?”闻时问。 “看不出来么,软禁。”谢问背靠着门,握着闻时和门把的那只手掩在身后,而闻时的小臂绕过他的腰,乍一看就像是搂抱。 “从小气性就大,不高兴能闷一个月。我当然得把话问清楚再给你松开。”谢问空余的那只手刚好是枯化的,在外人面前会遮掩一下,免得吓到谁,到了闻时这里便自在不少。 他轻轻拨正闻时的脸,问:“为什么觉得我不想进来?” 闻时动了动唇,又不知怎么答,索性不打算吭声。 谢问的手指就在他颈侧,像白骨和枯木的混杂体,有点尖,但又不会扎得人疼。只轻轻地抵着皮肤,划过的时候刮得人心痒。 闻时一把抓住那几根干枯手指,有点不耐地开口道:“我开门的时候,你愣了一下。” 谢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愣了一下?” 闻时盯着他。 屋里很暗 ,没有开一盏灯。窗外的光被帘子筛去大半,落进来的时候朦朦胧胧,勾勒出来的轮廓模糊不清。 但闻时还是固执地看着他。 谢问沉吟片刻才明白闻时的意思,他开口道:“我愣了一下是因为……”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在斟酌怎么。 闻时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皱了一下眉道:“因为什么?” 谢问有些失笑,笑音却只闷在嗓子里,显得低而沉。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缓开口:“因为你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总会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和借口。但今天却不太一样。” 小时候闻时就是这样,后来他一路宠着惯着,才勉强养出一些脾气,带着几分无伤大雅的“肆无忌惮”。 结果几场洗灵阵剐尽尘缘,又闷回到了最初。越大心思越重,还带着几分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找师父,是因为碰到了棘手的事。 回松云山,是需要翻阅一些旧书册。 并肩同行,是恰好要穿过那条官道,再找不到其他岔路。 …… 人人皆有欲求,闻时却有些别扭。 每次想从他这里要点什么,总会绕一个大圈,找尽各种借口,先把自己逼到一条没有分岔的独行道上,才能开得了口。还会披一层不近人情的伪装。 时间久了,就几乎成了他的本貌。 偏偏是这样一个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今天居然少有的坦诚、直白—— 没有绕弯兜圈,也没有找尽理由。 他就那么握着把手,看着谢问,然后敞开了门。 那一瞬间,他几乎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来,像裹着霜雪的魑魅山精。落在凡俗眼中,有种冷调的性感。 “所以呢。”闻时问。 谢问:“嗯?” 闻时:“你愣一下是在想什么?” “在想……”谢问枯瘦的手指动了一下,尖端不小心划过闻时的脖颈。 闻时微微避让,下巴和脖颈拉出清瘦好看的线,喉结抵着指尖滑动了一下。 谢问垂眸看着那里,嗓音温缓地说:“我活了不知多少年,又死了不知多少年,好像终于开始归于凡俗了。” 说完,他半阖双眸低下头,吻在闻时凸起的喉结上。 他连吻都带着一股雅士仙客的意思,偏偏这个落处常常牵连着无端欲念。 闻时在那一刻闭了一下眼,喉结不受控地又滑动了一下。 谢问似乎觉得有些意思,让开毫厘之后,手指拨弄了一下,又逗他似的在那里吻了一下。 “你……” 闻时刚说一个字,就被喉结尖处的触感弄没了音。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极为荒唐的梦。 梦里他坐在榻上,衣襟松垮。他的头发像平日一样束得高高的,一丝不苟带着矜骄,偏偏末端凌乱地落在衣襟里、或是被汗粘在脖颈上,痴妄遍地,尘欲满身。 而尘不到就站在榻边,衣衫整洁、光风霁月。 他看见对方伸手过来,指弯接了他顺着脖颈淌进衣襟的一抹湿汗,然后捻着指腹。 而他难堪地抿着唇转开脸,十指缠绕的傀线下意识要去捆挡对方,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拦下了。 等他再转过头,只看到傀线在尘不到的反控之下,朝他这个主人捆缚过来。 梦里的场景总是跳跃而凌乱,毫无章法。他只记得梦境的最后,惊醒前的一瞬间,尘不到依然衣衫洁净地坐在他的榻边,那只干净好看的手却没在他袍摆之下。 他忽地曲起一条腿,膝盖支起雪白的长衫。然后也是这样,背抵着墙壁,半闭着眸子仰起脖颈。 而尘不到却侧俯过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喉结。 …… 闻时忽然抓住谢问的手,问道:“洗灵阵会让你看见我做过的梦么?” 谢问:“不会。” 闻时迟疑片刻,紧攥的手指微微送了一些,但没有放开。 谢问眸光动了一下:“怎么了,你梦见过什么?” 闻时的呼吸被喉结上的吻和突然想起的梦境弄得有一丝乱,他紧抿着唇一言不答,肩颈却轻微起伏着,剩余所有都掩藏在黑暗里。 谢问想看看他此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抬手按开了屋里的灯。 陆家用的还是老式的白炽灯,忽闪了两下才亮起来。 那一刻,他看到闻时表情依然绷着,脖颈却漫起了大片浅淡的血色,喉结尖处尤其红得厉害。 “真的看不见?”就连嗓音都还是低沉冷淡的,“你发誓。” 就是内容有点凶。 “发誓。”谢问顺着他的话,说完又道:“但我更想听听了,什么梦?” 滚。 闻时一边觉得这人的追问都是故意的,一边又有点迟疑…… 毕竟在他眼里,这人始终是那副不落凡尘的仙客模样,延续了一千多年,说不定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梦。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又绕不开,索性把灯拍熄了,去亲谢问的唇角。 “雪人。”谢问枯枝似的指尖挠了一下他的下巴颏,在间隙里问道:“你这是……强行绕开问题?” “没有,你闭嘴。” 某人有点恼羞成怒了,刚要堵过来,就被谢问轻捏着下巴,低声说:“那你张一下。” *** 隔壁屋里,老毛瘫痪在沙发上,看上去一把年纪了,还紧紧搂着一个靠枕,眼神空洞,颇有点空巢老人的意思。 夏樵也很空洞,坐在床沿搂着床柱,默默消化着他刚刚得知的消息。 唯有卜宁,斯斯文文地站在床边,试图把周煦搞出来。 他说:“师弟和师父都在隔壁,这屋子虽然陈旧质朴,但建得很用心,墙很敦实,听不着咱们屋的声音。你放心出来说话。” 周煦毫无声息。 卜宁叹了口气,苦口婆心:“我师弟虽然看着冷若冰霜、不好亲近,好似话说岔了他那傀线就要朝你窜过来、五花大绑,好生收拾一番。实际上——” 实际上还真是。 反正当年师兄弟里钟思最是混蛋,没少被闻时捆着吊山顶,一吊就是一个时辰,专挑尘不到小憩的时段,钟思就那时候最老实,怕惊扰师父。 这训人手段也就比卜宁自己那些累死人的迷宫阵好一点吧。 卜宁卡顿片刻,为了安慰某个怂蛋,斟酌着避重就轻:“实际绑不了多久,收拾也分人。” 比如捆钟思能捆一个时辰,捆金翅大鹏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捆师父…… 应该没有成功过。 卜宁忽地想起当年,庄好好每每看见闻时冲着尘不到放寒气,就劝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能对师父那样呢?有什么事在山下就撂了吧,师兄陪你多转几圈,你要不想见山下闲人,就还把脸换个样,我去找钟师弟要符。” 结果往往是庄好好话音刚落,闻时的傀线已经直奔尘不到去了。 然后庄 好好就会深深叹一口气,钟思则会窜到最远的地方躲着看戏。 当然,那些傀线从来击不中尘不到,总是眨眼就被他拢于掌中,然后问闻时:“你这是拿我练功呢,还是搞偷袭?” 尘不到多数时候其实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人,毕竟世间能引他在意的事少之又少。所以闻时的偷袭从来没有什么后果,总是玩笑几句就过了。 但下回再有这种事,他们还劝,而闻时还敢。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独特的相处模式和日常。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庄冶会趁着闻时不在,拱手感慨两句:“师弟的胆子我是真的佩服。” 每次只要想到这些,卜宁就万般希望钟思和庄冶也来看看如今的师弟胆子究竟有多大。 之前晚饭的间隙,趁着张家姐弟不在餐桌的时候,谢问和闻时有问过卜宁松云山的情况。 卜宁有告诉他们,钟思和庄冶还在他布下的阵里养着,也许还有机会醒灵,再看一看他们曾经匆忙离开的世间。 而为了他们两个不受打扰,用于藏匿松云山的大阵还在运转,寻常人找不到地方,也不会误闯。十二阵灵还镇守在那里,护一个清净平安。 他正感怀当年呢,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忽然响起来,震源就贴着他的大腿。 卜宁老祖惊了一跳。 “周煦!”他默默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个震动的玩意儿,接连叫了周煦两声,“这物什我可不会用,要是误了什么就不好了。” 他看着屏幕上跳跃的阿拉伯数字,茫然地辨认着。 直到这时,周煦才终于活过来。 他浑身一震,随便找了把椅子瘫过去,说:“你看着啊,这东西叫手机,如果下回还这么震,你拇指顺着这边划一下就好了。” 他又从椅子上坐直起来,没好气地说:“你还打算装死几回?” 然后再瘫下去:“那谁说得准呢,不是有句话么,叫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他嘴上交着卜宁怎么接电话,手里却直接摁掉了电话。 手机瞬间不震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着换了个斯文姿势,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又贴近耳朵听了听,问:“你怎么没有与人说话?” 卜宁老祖虽然不会用手机,但见过张家姐弟接电话,有点印象。 “嗨!”周煦上学转 笔转惯了,是个高手,手机也在指间转得溜熟:“像这种陌生号码,十有八·九是骚扰电话,我常碰到,什么资深教辅品牌,全方位课业辅导巴拉巴拉,还有宁州哪里哪里楼市开盘,精装修拎包入住,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正骂着呢,手机又嗡嗡震了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周煦二话不说又给掐了:“还来?!这傻比还挺执着。” 他骂完,又缓下声音自我教育道:“少说粗话。” “不粗不粗。”周煦再次掌握了主导权,不太在意地说:“也就是顺口。” 手机第三次震起来。 周煦服了。 他这次没再摁掉,而是划了接通咕哝道:“靠,没完了还!行吧,就会会这个傻比——” “比”字刚落地,张家家主张正初苍老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是小煦么?” 周煦:“……” 草。 骂着张家老太爷了。 “小煦?”张正初又叫了一声。 周煦终于赖不下去了,应道:“昂……” “是周煦吗?” “太爷,是我。”周煦硬着头皮哈哈干笑两声,然后捂着听筒深呼吸了一下。 张正初当然不是他亲太爷,只是周煦小时候在本家住过,为了讨亲近,张岚和张雅临让他叫一声太爷。 事实上,仅仅一个称呼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起码他不觉得张正初对他有多亲近。他在本家住过好几年,见张正初的次数一只手都用不了。 这点从他根本没存过张正初电话就能看出来了。 “太爷,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啊?”周煦哈哈干笑着,问道。 可能是周煦年纪小,张正初冲着他语气要比冲着张岚、张雅临慈祥许多,像个颐享天年又忍不住操心小辈的老爷子。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天名谱图上出了点岔子,你听你小姨他们说了吧?”张正初问。 你小姨…… 周煦仗着对方看不见,默默撇了一下嘴角。毕竟张正初以往提到张岚都直接说“阿岚”,可不会用“你小姨”这种称谓。 周煦想了想说:“没有啊,什么岔子?” 那边张正初似乎噎了一下。 倒不是说不过小辈,而是张正初以为就周煦这种凡事都闹着要 参与、要知情的性子,只要张岚接完他和阿齐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就必然会被周煦缠着说一些事。 张正初倒也没噎太久,索性开门见山:“卜宁老祖复生这么大的事,你小姨居然没跟你提,你也不问问?不像你啊。” 他说到最后像是玩笑。 周煦哈哈了几声,说:“没啊!我这不是懂事了么,没有缠着小姨多问。不过太爷说的这个我知道啊!” 张正初那边不知怎么又卡了一下。 周煦仔细听了会儿,觉得应该是老爷子捂着收音的地方,跟身边那个叫阿齐的傀说什么呢。 但这个停顿没持续太久,老爷子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起来:“我跟阿齐正说呢。小煦,你老实跟太爷讲,你是不是跟你小姨他们一起入笼了?有没有碰到什么怪事?” 他问完,又操心似的叹了口气,补道:“之前我让阿齐给你小姨去过一个电话,但那丫头不知道急着干什么去,没等阿齐话说完呢,就把电话给挂了。刚刚再打又打不通了,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洗澡没接到。太爷想了想不放心,就来问你了。你知道的,阿岚跟雅临都要强,报喜不报忧,碰到什么棘手的事都喜欢先自己扛着。” 周煦点了点头,应道:“是呀。” 张正初又道:“我猜呢,卜宁老祖复生的时间点还挺巧,没准跟你们入的笼也有关。我听你小姨之前支支吾吾的,怕状况不太对她又憋着不说,特地来问问你。你跟太爷说说,好让太爷放心放心?” 周煦倒是干脆,显得有点没心没肺:“行啊,太爷你想问什么?” “你们见着卜宁老祖复生了?”张正初问。 “见着了。”周煦说,“场面挺大的。” 张正初问:“他是在哪复生的?” 周煦说:“笼里啊。” 张正初:“……太爷是想问,什么样的笼,大概在哪个位置。” 周煦:“哦,就一个大笼,在天津。” 他这问一句挤一句的形式,张正初显然有点受不了。索性问道:“那你跟太爷说说,卜宁老祖怎么复生的?形容形容。” 周煦:“就……那笼在一个村子里,村子里有个通道,走过去就是另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几块石头。小黑一看石头就扑通跪下了,说是卜宁老祖的阵石。” 张正初:“哦?然后呢?” 周煦:“然后就 进阵里了呀,然后卜宁老祖说活就活了。” 张正初:“过程呢?” 周煦:“太爷,说实话,过程我真不太知道,老祖还没出来我就晕过去了。” 张正初:“……” 那一瞬间,周煦怀疑,如果老太爷不用太注意形象,可能会当场骂出声来。 “那你什么时候醒的?”张正初问。 周煦:“从笼里出来就醒了。” 张正初:“……” “所以你从卜宁老祖出现前,晕到了出笼后?真能晕啊。”张正初笑了一下,活像一个调侃晚辈小失误的长者,“那你跟卜宁老祖直接错过了?” “那倒也不是。”周煦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还有出笼之后吗?” 张正初终于听到一点想听的:“老祖也跟着出笼了?” “对。” “就在天津?” “是啊。”周煦说,“不过没有身体,就一个灵相。” 张正初忽然来了精神,压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没有身体?” “对,他没有身体。”周煦说。 张正初:“那他出笼后去了哪里?” 周煦:“哪都没去,跟着我们呢。” “跟——”张正初顿了一下,又道:“行,那怪不得你小姨之前支支吾吾的呢,估计对着老祖有点不知所措了。既然老祖跟着你们,那也是你们的福分……不过这事还是有点蹊跷,得慎重为妙。这样吧,本来我是打算召集各家在本家这里开个会,商讨一下。但既然老祖本人就在天津,咱们这帮晚辈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得先把老祖接上。你跟你小姨他们说一声,就说——” 老爷子迟疑了片刻,道:“算了,我们今晚人齐了动身,也不知要等到几点。等到了天津再说吧。” 他想想又补了一句:“老祖那边,你们先不要惊动。” 说完,便打了招呼挂断了电话。 这…… 给老祖亲自打了个电话算不算惊动??? 周煦抓着手机愣了半天,自语道:“要不你……假装没听见?” 邪术 还假装没听见…… 周煦抓着手机僵了一会儿,表情忽然变得意味深长,然后咕哝了一句:“我有些摸不明白了。” 片刻后,他又嗓音粗噶地说:“干嘛?什么东西不明白?” “你是我分出去的一部分灵相,照理说,即便咱们之间隔了一千来年,经历、性子都不相仿,但多多少少能相通。”卜宁这次占的时间有些久,话也有点长,“我以为我一眼就能将你看明白,现在听了你同张家家主之间的话,却有些拿不准了。” 他对外说话总是礼数周全,对着周煦会稍稍放松一些,显得直接不少。他斟酌片刻,还是直言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他原地呆立片刻,又变成了周煦,一屁股坐到夏樵旁边的空位上,仰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抖晃了一会儿,说:“我跟你说,要是别人这么问我,我就骂回去了!到你这我还得憋着,不然感觉跟骂自己似的。你听着啊,我不傻,我也没装。” 周煦掰着指头说:“本家里面,我小姨和小叔——” 话说一半,他卡机了,用另一种教书似的口气道:“张家那二位是亲姐弟,你管其中一位叫小姨,那另一位得叫舅舅,怎么叫小叔呢?我听你叫错好几回了,实在有些忍不住。” 教完,他又“啧”了一声,继续抖着脚丫子说:“我小时候口齿不清,小舅说得像小脚,我小叔自己受不了了,让我改的。都叫了十几年了,反正就一个称呼,有什么可讲究的。” “喏,所以比起我亲妈,小时候我跟小姨、小叔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俩又那么厉害,我就一直挺崇拜他们的。” 周煦性格偏动不偏静,说话嗓音又粗嘎嘎的,哪怕在认真说话,也坐没坐相,更没有什么娓娓道来与人交心的意思。但卜宁知道他这会儿挺认真的,便没再打断。 “你要说他俩多喜欢我呢?那倒也没有。我小时候疯起来,小姨还揍过我呢,小叔也经常被我烦得恨不得拿傀线给我捆起来。但除了那些时候,他们对我真挺好的,教过我那么多东西,带我长过不少见识,还给我撑过门面,在一帮老祖宗面前虽然不够看,但在外人面前,那还是很拉风的!所以就算咱俩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我小姨和小叔,还是我小姨和小叔。我不能翻脸不认人,突然就跑去坑他们对不对?” 他静默了一会儿,淡声评述道:“有理。” “但是!”周煦话锋一转,又道:“我不喜欢老头 子。” 卜宁:“……” 周煦又连忙补了一句:“哦哦,我不是说你啊。” 卜宁:“?” “你虽然一千多岁了,但看着还挺年轻的。现在又在我这里呆着,而我又这么帅气——” 卜宁不得不出来占个位置,打断他:“你有话不妨直说。” 周煦自夸被截,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才继续道:“那我直说了,我不喜欢本家那位太爷,就是刚刚电话里那位。我不想坑小姨、小叔,但也不想顺着那位太爷。所以他问我的那些话,我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就不说。他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反正我没撒谎,也没什么都告诉他。而且你岁数那么大——” 卜宁又忍不住出来补了一句:“我布阵自封时,还未及而立之年。我是腊月生人,虚两岁,实际也就活了不足廿九。” 他一贯温和沉敛,又在阵里一坐那么多年,早该无波无澜的。但可能是受了这具年轻躯壳的影响,也可能是跟周煦那半部灵相有点相融,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争两句,仿佛回到当年十来岁的时候了。 他争补完,自己先摇头笑了一下。 周煦就在这时占了主位,怔然道:“妈耶,居然还不到29岁啊?我真牛逼,也真可怜。” 卜宁:“?” 老祖被另一半自己的臭不要脸震慑住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作孽,罢了。你继续说。” “噢……”周煦道:“我是想说,二十九岁也比我大不少了,你见过的人肯定比我多得多,应该听得出来,本家那个太爷也一点都不喜欢我。” 这话卜宁应不来,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没开口。 周煦便继续说了:“其实我小时候挺牛的,据说小小年纪就灵气逼人。” 卜宁:“……” “当然了,我现在知道了,这是借你的光。但有什么呢?你的就是我的嘛。”他倒是很自觉,说什么都不会脸红,“再加上我小时候浓眉大眼长得讨喜,在同辈里是很突出的。所以我小时候去本家住,其实是那位太爷亲口提出来的。但他一见我估计就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因为——”周煦下意识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卜宁问的,而是旁边的夏樵。 “哎呦,不容易,你总算活过来啦?”周煦呵了他一声,道:“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你 哥跟祖师爷——” 夏樵指着他:“你别说话!我刚消化完。” 他说完,又想起来卜宁在周煦身体里,默默把伸直的手指缩了回来,道:“我就是没想明白,明明我哥在的时候我也都在,他们是什么时候……唔,发展的,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看见没,这种才是真·傻子。”周煦对自己说。 卜宁默然两秒,借着他的身体替他转了个头。 于是周煦看到背后的沙发上,真·傻子二号老毛幽幽地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周煦怂兮兮地转回头,决定继续讲自己的故事:“那个……是这样,本家规矩特别多,代代相传下来的。其中有一个规矩,就是像我这样有天赋有灵气的小孩儿,到了本家是要去拜家主的,得磕头。” 卜宁又没忍住,微微皱眉,不赞同地说:“哪怕我当年拜师,也不过就是两手交叠作个长揖而已。” 他虽然管庄冶叫师兄,但他们其实是同一年行的拜师礼。 那时候庄冶年纪长他一岁,知道的比他多,礼数也比他周全。拜师的时候冲着尘不到就要磕个大的,结果膝盖刚弯,尘不到长袖一扫,他就被山风托了起来。 “见天见地都不用跪,跪我做什么。”尘不到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和庄冶当时懵懂又小心,像受惊的鸟雀,生怕自己反应错了惹师父不高兴。可能是眼里的惊惶太过明显,尘不到又补了一句玩笑话:“除非腿脚犯软,就是站不住。” 说完他移了两个蒲团来,让两个落地就踉踉跄跄的小徒弟歪倒在里面。 从那之后,他们见了尘不到行礼只作长揖。 “不用跪吗?”周煦纳闷地说,“不对啊,我在书里看到说,当年各大弟子见了祖师爷都要下跪的,一跪跪一地,还不能抬头,一来是祖师爷威压深重,二来他也不喜欢——” 没等他说完,卜宁就冒了出来。 他板着脸刚要开口,就听老毛蹦了一句:“放屁。”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跟着谁长大的鸟。 卜宁粗话不太说得出口,听了老毛的骂辞,满意地点了点头,缓了神色问道:“你是哪里看来的杂书?简直胡言乱语。” 周煦还没答,老毛就又开了口:“后来的书都这么编的,不知道谁起的头。” “反正我在本家翻过很多书,别家的也看过一 点,提到这些,内容都大差不差,说法挺统一的,一看就是传了千儿八百年了。”周煦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这些书在现世广为流传,有心人很容易翻到。谢问肯定也看到过…… 那些内容乍一看来路分明,有本有源,有依有据。明明是假话,却骗后世人人信以为真。 不知道谢问看到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是会觉得荒唐可笑?还是翻翻就过去了? 周煦忽然有点感慨。 他以往常常羡慕书里常提的那些人物,觉得他们一生大起大落、轰轰烈烈,不论好赖善恶,至少刺激。 现在真正见到那些人才觉得,像他这种平淡如水、偶有意外偶有惊喜的日子,也是有些人眼里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见了你们张家家主还得磕头,然后呢?”夏樵听得半半拉拉十分难受,忍不住又往下问了一句。 周煦回神道:“哦,不止磕头,还得敬符水呢!” 夏樵:“敬符水???” 他心说这不是有病么。 人家见长辈都是敬茶,张家家主口味这么清奇? 周煦睨了他一眼,指着他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想歪了。那符水不是喝的,是让他蘸的。” 夏樵:“蘸来干嘛?” 周煦指着自己额心:“家主会蘸了符水,在小辈这里点叩两下。” 话音刚落,他又摇身一变,换作卜宁道:“你确定是叩在这里?怎么个叩法?” “那我哪知道。”周煦没好气地抢了位置,说:“反正就是额头这呗。我当时被小姨、小叔领去太爷那屋,一是倔着不肯跪,一让我跪我就躲,还特别皮猴,把阿齐手里端着的符水弄洒了,碗也碎了。” “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怎么个叩法。反正后来听说,我那么一搞挺不吉利的,踩中了一些忌讳。当时太爷还挺和蔼,跟我说不要紧,碎碎平安,然后让小姨、小叔把我领走了。之后他就对我不怎么过问了。” 夏樵这个棒槌回了一句:“其实……可以理解。” 本来也不是嫡亲的重孙,还皮,不那么亲近也在情理之中。 周煦重重翻了个白眼,说:“我知道啊,我还没说完呢。再后来我妈跟小姨说我灵相不太稳,学点东西强健灵体是好事,但不适合入笼、不适合当判官。这话可能传到太爷那边去了,没过两年就让我回家住了。 ” 夏樵:“唔……” 说白了,这就是觉得小辈天分过人,想带回本家重点培养。结果发现另有缺陷,也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就把人又送回去了。 要说错,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就是感情上过于干脆,有点伤人心。 “如果只是我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我皮嘛,不喜欢我也正常。”周煦又说,“但太爷对我小姨和小叔其实也这样……他们两个自己没说过,我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小姨和小叔的爸爸还在的时候,太爷对他俩挺亲的,常叫去后屋玩儿。后来那位不是死了嘛,那一年,太爷就跟病……那个张婉亲近一些,后来张婉走了,太爷才又想起自己还有俩乖孙呢。”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情绪:“反正我觉得那老头儿挺没劲的,虽然身为家主,是要考虑一下后代的资质问题,斟酌一下谁更适合接任。很多人也都说他这样是为整个张家好,但我不喜欢他。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小时候住在本家经常做噩梦,睡不好,还梦游。那床硬得要死,屋里门槛还多,我换牙那两年,牙都特么不是啃掉的,是梦游摔掉的。”周煦说,“但我还挺庆幸能摔醒的,因为那些梦瘆得慌。” 夏樵既害怕又好奇,想问又不敢问,嘴巴像鱼一样张张合合好几次。 还是周煦自己说:“过去好多年,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让我回想,我脑子里能闪过几个画面,但让我说,我又描述不出来。” “诶?”他灵机一动,“那谁,你不是在我身体里么?咱俩本质算一个人对不对?你能看到我梦里的东西么?” 那谁沉默片刻,占了主位:“非礼勿——” “我都让你看了,有什么好非礼勿视的。”周煦说。 “你为何……要让我看?”卜宁问了一句。 周煦叭叭了半天,第一次安静下来,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久,久到卜宁又戳了他几下,他才出声道:“噢……是这样。” 他舔了一下嘴唇,试探着说:“其实我小时候觉得,那不是梦,是我真的看见了。但我证明不了,说不清。” 他从没跟人提过这些,说着有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 过了片刻,才继续道:“主要也没人可以说。” 当初带着他的是张岚和张雅临,不管张正初本人如何不近人情,张岚和张雅临还是挺敬 重这个爷爷的。 周煦这人只是说话直楞,常给人一种“不过脑子”的感觉,肯定算不上精,但也不是真的傻。 起码他知道,有些话,他就算跟张岚、张雅临再亲近,也不好说。 他唯一能说的,应该是他妈妈张碧灵。 但他有眼睛,看得出张碧灵特别不想掺和本家的事,也不想跟本家有太多关联,一直在刻意地让自己变得边缘化。 周煦一度怀疑,如果他妈妈性格飒爽一点,硬气一点,是不是就跟张婉一样,同本家断绝关系远走高飞了。 但每年过年,她又会给本家送点拜年礼。自己不去,找当天轮值的张家小辈带,或者让周煦带。每次都是一个雕花食盒,好几层,码着她做的糕点。 很矛盾。 周煦看着都觉得很矛盾,也问过她,她说其他撇到一边,礼数还是要顾的,而且过年是大日子。 所以周煦犹豫几次,也没跟张碧灵开过口。青春期作祟,他跟张碧灵本来就不是能谈心的关系,他也不想把他妈搞得更纠结。 他憋了好多年,想找个自己人聊聊,却发现找不到。 他常用夸张的、炫耀式的的语气,指着每个张家人说,那是“我家的”,可实际上,没有谁真的当他是一家。 他也不傻,他都看得出来。 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把那些当做真的梦,忘掉了。 直到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忽然多了一群人,各个都来历不凡,还都跟他有点关联,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卜宁。 他好像忽然就找到了“自己人”,可以说一说那些梦了。 卜宁不用听就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没再扯什么礼貌、唐突,而是低声说了句:“闭眼,定心,试着回想那个梦。” 周煦感觉有东西探进了他脑中。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有人往里注了一股温凉的水,又像有人在揉摁着他的太阳穴,让他放松下来。 这是两半灵相短暂的融合,在产生排斥之前,他们就是一个人。 周煦想到什么,就是卜宁想到了什么。 于是,卜宁借着这个刹那,看到了周煦的梦。 那是在张家本家,老式的宅院屋梁极高,深夜又格外空寂。对于幼年时候的周煦来说,大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为什么穿过了山石层叠的庭院。 如果是以前,不管多晚,庭院里都有轮值的人,看到他仰着脸到处梦游,一定会把他弄回屋去。 偏偏那次,整个庭院没有一个人。 他就那么毫无阻拦地走进了那位太爷所在的后屋,一路摸到了卧室门边。 一靠近那里,就有一股浓重的檀香味。 张家本家常有人点香,比如张雅临,供奉着他那个小匣子。再比如那个摆放着家谱和历代家主牌位的房间,也是每天香火不断。 那个房间就在张正初卧室隔壁,所以有这种味道很正常。 但那天的香味太浓了,浓得就好像点了十多个香炉,把整个屋子都熏得烟火缭绕。而且那股味道很怪,隐约透着一股腥气。 周煦从小挑食,不吃内脏不吃鸡鸭猪血,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菜市场剁斩生肉的区域。 所以他对某些味道很敏感,当即就被冲得打了个激灵。 他在卧室门外呆呆站了一会儿,捏着鼻子准备走了。 但刚要转身,就感觉卧室那扇雕花木门很轻地晃了一下,就像有风从屋里穿过,带着屋门翕张了一下。 周煦小时候是个皮猴,也不守规矩。看到屋门有缝,又仗着自己个子小,索性撅趴在那里,悄悄往缝里看。 然后他看到了很诡异的一幕…… 他看到门里面也有一双眼睛,跟他贴在同一条缝隙上,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周煦当场就吓懵了,趴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过了好久,门里的眼睛才离远了一些。 直到足够远,周煦终于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人,穿着黑色绸缎质地的褂子,衬得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一片惨白。 他手腕、脚腕皮肉松垮,筋脉凸起如丘壑,惨白皮肤上还有零零星星的斑点。说不上来是老人斑还是别的什么。 他像一个大蜘蛛,关节拐着奇怪的直角,撑在地面,脖子伸得长长的,以一种诡异的节奏抽搐扭转,还伴随着低低的哀吟,就是老人那种叹气式的痛哼。 卧室地上摆着一圈香炉,每个香炉里都点着三根香,香上穿着一张黄表纸符。屋里确实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 而那个穿着黑色绸褂的怪人,就在那圈香炉里爬,每每靠近一座香炉,就会猛地嗅上一口,然后 又匆匆瑟缩回来。 既像被豢养,又像被囚禁。 更远一些的屏风上,还贴着新年的福寿两字,鲜红扎眼,像淌着血似的。跟地上爬行的东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爬远了以后,那股腥气就淡了许多。 再然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狗吠,周煦打了个哆嗦,连忙跑了。穿过庭院跑回前屋的时候,还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终于哭出声来。 那一哭,就像是结界解封。 一片死寂的本家老宅忽然有了人声,好像是小黑第一个从张雅临屋里出来,把周煦从门槛边提溜起来,冲屋里的人说:“又梦游了。” 他捏了一下周煦的裤脚,补了一句:“估计做噩梦了,裤子有点潮。” …… 卜宁是被周煦轰出脑子的。 “让你看梦,你他妈怎么什么都看!” 周煦嗷的一嗓子,像个猎犬,把夏樵和老毛吓了一跳。 他们没看到梦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周大小姐脸红脖子粗,一副随时要咬人的状态。 “怎么了?”夏樵一脸懵逼。 大小姐脸还通红着呢,就换了副抱歉的模样,拱手道:“对不住,我不曾料到后续会有如此——” “你再说?!”周煦立马抢占高地,成功制止了卜宁。 尽管他知道卜宁不可能把他小时候被吓得尿裤子的事抖搂出来,但他还是有应激反应。 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道,谁小时候没尿过两回裤子呢! 再说了,就那种场景,换成夏樵这个胆小鬼,别说5岁了,就是15岁也得尿! 这么想着,他翘着的二郎腿又抖晃起来,掩饰着他的虚。 结果没抖两下,卜宁便又开了口。 他换了个正经姿势,沉声道:“旁的不论,那应该不是你做的梦,确确实实是你看见的。” “真的?!”周煦短暂地冒了一下头,语调有点高,“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他倒不是高兴,而是憋了那么多年的猜测被证实,难免有点亢奋。 “那种形态,十之八·九是跟一些邪术扯上了关联。”卜宁说,“倘若你五岁就见识过这些寻常不会见到的东西,还能如此这般带进梦里,那就当我没说。” “邪术?”老毛在旁边插了一句。他虽 然没看到周煦的梦,但对这种词很是敏感,“什么邪术?” 卜宁严谨些,想了想说:“难说,就我所知,有两三种把控不好都会出现这种情态,师父知道的还更多一些,最好是问他一声。另外……张家要来人的事,也顺带说了吧。” 他惯来性子淡,见过的人和事又芜杂繁多。当年在松云山上蒙受师父教诲,喜欢就事论事,很少会对某一群人产生明显的好恶。 所以,哪怕张家在电话里谋划着要来“接”他,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不同了,要是跟邪术扯上关系,那就是不是简单的个人好恶了。 他相信,对师父和闻时来说也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周煦趁着他思前想后,探头出来灵魂发问。 他指着隔壁说:“谁去敲门?” 卜宁当场就聋了。 夏樵也开始扒手指,好像指甲旁边的皮突然变得极有吸引力。 周煦只得把目光转向老毛:“既然是祖师爷的金翅大鹏,总得有点过人之处,一屋子里面,你辈分最大,肯定不会跟小辈计较,所以……” 老毛不知道,傀他妈居然还能跟人一起排辈分。 他当场就想抬起翅膀给这个小王八蛋一巴掌,但他最终还是默默撑站了起来,指着自己枯化的半边身体,冲着周煦骂道:“没有人性!” 说完,他就抬起了脚。 周煦和夏樵眼巴巴看着他,以为他要去开门了,谁知老毛脚尖一转,去了阳台。 陆孝老夫妻两常年住在一楼,二楼的四个房间空着也浪费,便请镇子里的砖瓦匠来做了个改造,收拾成了客房。每个房间都带一个简易洗漱间和一个阳台。这附近常有施工项目组来测量修造,有时候会在他们这里找些人家租住下来。 老毛趴在阳台上朝隔壁勾看一眼,然后半化原型,气势汹汹地……朝隔壁飞了两根鸟毛。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因为隔壁门窗紧闭,他站的角度也不对。那两根鸟毛只是“笃”地啄了一下窗户,然后贴在了窗玻璃上,像个流着金光的告示。 彼时闻时正背抵着墙,靠坐在床头。 那个他提都不肯提的梦境在此刻被付诸于实践,而他意乱情迷间,甚至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色的t恤下摆咬在他齿间。 他半眯着眸子 山雨 在闻时小时候的记忆里,尘不到教东西其实鲜少靠讲,要么手把手地带着练,要么就在笼里学。 他总说见得多了,会的自然也就多了。 但那时候的闻时所见有点太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所以他曾经问过尘不到,如果总碰到自己从没见过的笼、从没见过的符或者阵,要怎么下手? 尘不到当时开玩笑说:只要你乖一点,别总想着干一些偷袭师父、忤逆师父的事,别叛出师门,别没大没小,该叫师父的时候老老实实叫一句。那不论碰见什么,都可以推门来问我。 不过后来他还是认真答了一句:哪怕是从没见过的、别人生造出来的东西,也是有迹可循的,可以试着用你懂的那些去推它。 后来闻时独自往来于各处的时候发现,这句话确实有用—— 世间奇人常有、奇才却有限。大多乍一看毫无头绪的事情,理一理就有了。那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多数是常见物什改的。 真正常在闻时认知范围外、令他头疼的,还属亲师父尘不到本人。 尘不到会的东西太杂太多,随便组组就是新的。 就比如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的红线、珠串和翠色鸟羽…… 闻时试着推了一下—— 红线的作用太多,有极好的、也有极坏的,姻缘用它、换命用它、作妖造孽还可以用它。很难推。 但线的意思就很单一了,总是用于“牵”和“连”,让两个不相干的东西之间产生联系,或是加深已有的联系。 绕在手上的珠串既有计数的意思,也有消业化厄的意思。 唯独那枚翠色鸟羽,闻时实在想不到什么常用的意向。 如果知道鸟羽的来历,那他大概就能推出谢问手腕上这些,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 闻时想着这些的时候,目光就不自觉会落在谢问的手上。漆黑的眸子一转不转,显得幽深又专注。 过了不知多久,谢问微微朝他这边偏了一下头,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回魂了,什么手也禁不住你这么盯。” “再盯就红了。”谢问又补了一句。 “就你那点血,红什么。”闻时下意识顶了句嘴,然后收回了过于直接的目光。 作为巅峰时期能同时控住12只顶级傀的人,简单的一心二用、三用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题。所以他琢磨 谢问手上那些东西的时候,卜宁说的话也都一字不落地听了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他抬起眼皮,神色淡淡重新看向周煦他们几个的时候。 谢问嗓音模糊地“嗯”了一声,说:“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别拿自己多的东西去跟别人少的比。” 闻时鼻腔里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答完他才感觉那句话越听越不对味,结合他自己顶回去的那句一起听,尤其不对。 说他血多……不就是说他容易红? 闻时抿着唇,眼睛很轻地眯了一下。 卜宁刚好在这一刻把所有的内容讲完,转头冲他们说:“所以周煦当年看到的那个,应该是张家有人在练邪术。” “有人?”周煦自己冒头出来插了一句,“那个房间是太爷的房间,我看到的那个褂子……没弄错的话应该也是太爷的褂子,这不就很明显是他自己在搞你说的那些东西?怎么叫有人。” 他们两人切换需要时间,没等卜宁出来解释,闻时已经开口道:“他的‘有人’你当谦辞听。” 卜宁刚要换过来,还没张口,又被周煦这个大傻子摁下去说:“噢——那我懂了,就是瞎委婉。” 卜宁:“……” 有的人真是从小就这样,在师父那里占了下风就来连坐整个松云山。只不过以前是钟思嘴欠自己送上门触霉头,那是该的。 现在钟思不在,遭殃的就成了他。 卜宁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强行概述说:“总而言之,事情大体如此。不知道师父——” 他卡了一下壳。 要是以前,他肯定只要问一句“师父打算如何”就行了,毕竟有师父在面前,他们几个徒弟当然自觉变成一拨。等问了师父的想法,他们可以关起门来再讨论师兄弟的意思。 但现在…… 师弟就算要关起门来讨论,也不是跟他。 卜宁顿了一下,默默补上后半句话:“还有师弟,你们有何想法?” 闻时道:“邪术方面你比我知道得多。” 毕竟能称之为邪术的,都会有一些寻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这种代价往往凶险又痛苦。明知代价如何,还要一意孤行的人,往往目的大差不差,大多出自于那几样最本真的欲望—— 求生、求爱、求名利。 又或者是为了 从更大更深远的痛苦里挣脱出来。 而与这些关联最深的,总是卦术与阵法,间或夹杂一些符咒,傀术是用得最少的。 松云山几个师兄弟里,与邪术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卜宁。其他人顶多是碰到过,又以各自擅长的方式解决过。但卜宁不同,他不但知道怎么解,还知道怎么布。 次于卜宁的就是庄冶。 其实按常理来说,庄冶才应该是那个最了解的,毕竟他是杂修,什么都会,最容易弄明白一些复杂邪术的关窍。 但架不住庄冶天性正得过分,甚至有点理想化和单纯。这位大师兄对邪术的态度是能不提便不提,所以他特别会解,但并不愿意多了解原理。 至于比卜宁还要懂的,松云山上就只有尘不到了。 因为他活得比谁都久,见的比谁都都多。某种程度而言,几乎广纳万物,包容度远高于常人。 就像人人都觉得是污秽的那些黑雾,在他口中就是不带褒贬的尘缘。某些常人眼里的邪术,在他看来也只是用的人、针对的事不对。 人各有好恶,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尘不到很少会插手干涉,更不会要求徒弟跟他修一样的路,有一样的想法。 所以卜宁直呼“邪术”,他也是一样地听,毕竟这样的形容倒是更方便,谁都明白。 “我所知还是有限,思来想去也都是些跟续命相关的阵局,不敢妄加断言。”卜宁对谢问拱了一下手说,“不知师父见没见过其他?” “见过不少。”谢问说,“不过张家这个,跟你想的那些差不了太多。” 他向来少有诧异,提起什么好像都不那么意外。几个徒弟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语气,所以卜宁听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像只要这一句话,事情就差不多定了。 但闻时不同。 他跟尘不到相处的时间最多最久,又曾经在无数个没被戳破的瞬间悄悄注视过对方,自然能分辨出很多微妙和细小的区别。 他盯着谢问看了几秒,说:“你之前就知道?” 周煦和夏樵又猛地看过来,倒是老毛老老实实窝在沙发里,没看过来也没多言语,像是知道几分内情。 “你怎么总拆我的台?”谢问没好气地朝某些出门就翻脸的人瞥了一眼。 闻时又改换成了陈述句:“所以你确实知道。”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闻时想起他在松云山那个阵里借着傀线和谢问相连,看过他眼里的世界,感知过他的感知,还听他提过重返人世的缘由。但当时混乱情急,他满心只有谢问那句“要走了”,其他早已梳理不清,直到这时才想起来一些。 “你说你留了这具身体,是曾经算到了千年之后会发生一些事。”闻时皱起眉,“就指这个?” 谢问却摇头道:“预见的事情哪有那么具体,只是知道会有些麻烦。” 若是以往,他这样答一句就算结束了。 但闻时眉头紧锁盯着他,执拗地等着下文。于是他斟酌片刻,索性多说了一些:“我这抹灵神有清晰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了,大概是两年之前吧。” 他很少细算时间,便说了个虚数。 “封印阵现今什么情况我看不见,但因为灵神,能感知一些。”谢问并不避讳封印之事,就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往事,“那阵应该依然封得很紧,但在那周围,有人动过些手脚。” “我起初以为是一些不知厉害的后世小孩儿,对封印有些兴趣,冒冒失失想探点什么,甚至想破封。后来发现不是。” “我借着这具身体醒来没多久,就在天津这一带碰到了一处笼涡。”谢问说着静默了片刻,转眸看向闻时:“你之前可能忘了,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跟你提过笼涡这种东西。” “什么时候?”闻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谢问想了想,压平手掌在不比桌腿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动不动掉猫泪的时候。” 闻时:“……” “卧草?”夏樵和周煦轻轻叫了一声,震惊地看过来。 卧你姥姥。 闻时冷着脸,又把那俩二百五冻得转了回去。 “不记得,忘光了。”他嘴唇都没怎么动,蹦了六个字出来。 谢问:“一点都不记得?” 未免显得脑子不好,闻时兀自放了一会儿寒气,还是从逐渐恢复的记忆里扒出了那句话:“你说笼涡不常有,出也是出在乱葬岗、饥荒地、疫窝或者战事不断的地方。” 因为死人太多,尘缘过重,那块地方一时间清不干净,才会变成天然的笼涡。 比如当初捡到闻时的那座城,因为战事被屠得一户不剩。 “可是现在笼涡就很多。”周煦忽然说。 谢问:“不仅多,而且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 “对,就是这样。”周煦一个劲点头。 “我在天津看到的就是这种。”谢问抬头扫了一眼,指着屋顶说:“一间还不如这个大的房子,原址既不是野坟坡也不是什么大凶地,莫名就成了笼涡。我还没靠近,就有几个人在后面悄悄放了符,想要引我换条路。” “这操作听着耳熟……”周煦一副“丢了人”的表情,嫌弃道:“笼涡一般是由本家家主、几个长辈,以及我小姨和小叔负责。你碰到的估计是张家日常在那一带轮值的小辈,怕有人误入,又怕解释不清,所以一般会用点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 但现在一听…… 真是神他妈不知不觉。 也不知道那些人如果哪天知道自己放符引的是祖师爷,会是什么反应。 反正如果是周煦自己……他可能就社会性死亡了吧。 “那几个人在笼涡附近呆的时间应该不短,所以身上有些味道。”谢问当时一闻就意识到了,“跟封印阵里几乎一样。” “靠!”周煦说:“那不就是……” “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当然不排除是巧合。”谢问说,“后来我循着那几个人的行踪进了宁州,一路上又发现了不少,光宁州本地就有九个,其他地方呢?” “所以你说有人引了你身上的东西,流往四处成了笼涡。”闻时脸色已经难看起来了。 都是那种本不该形成笼涡的地方,又都有封印阵里的味道。 再结合阵周围被动的手脚、张家对笼涡的监管…… 一切不言而喻。 “所以说——”周煦张了张口,道:“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太爷的怪物,还有邪术,跟这些笼涡也有关?” 他自小就跟着张岚、张雅临听异闻八卦,脑子里存货奇多,登时就想到了各种牵连关系。 果不其然,卜宁给了他解答:“若是结合笼涡,那我知道是何种邪术了。” 闻时虽然对邪术的了解不如卜宁,但他在出百家坟那座笼时,见过张婉,听过张婉的一席话。 她说当初松云山下那个张姓子弟把原本属于松云山脚的灾祸转移给了柳庄,还牵扯上了她,于是他们带着天谴入轮回,每一辈子都在还债,每一 辈子都会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命。 她这一世投生成了张婉。 那个张姓子弟投生成了这代的家主张正初。 所以这一切就太好理解了—— 张正初知道了自己身上带着天谴的印记,需要花不知多少辈子去洗,注定此生不会好结局。 他或许觉得一出生就带着罪业实在不公,又或许是不甘心,于是想早做准备,借着邪术,改换自己的命。 “我还是不明白,他搞那么多笼涡干什么,你别告诉我笼涡还能滋补养生啊!”周煦惊道。 “别说,还真可以。”谢问说。 “怎么可能?!什么玩意儿能靠笼涡来进补?” 谢问:“惠姑不就是么。” 周煦茫然片刻,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姑…… 怨煞深重的地里生出来的东西,一茬一茬地长着,杀了还有,消不掉除不尽。只要那块“污秽”之地还在,它们就在。 它们对生人灵相、福禄寿喜的气味极为敏感,以这些为食。有些不太守序的家族,会悄悄养一些,方便有些时候寻灵找物。 养它们的方式,就是用怨煞黑雾蓄个小池,限制在能控制的规模,保证它们活着。但依然会有风险。 相比家里藏的小池,放在各地的笼涡可就安全多了。 怪不得笼涡都是由本家少数几个人负责,其他轮值小辈只有报告的份,没有参与的份。 怪不得那些笼涡不到逼不得已都不会派人去解,说是棘手麻烦,实际的缘由,谁又说得清呢? 周煦不禁又想起小时候在张正初卧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地上摆放着数不清的香炉,每个香炉里都插着三炷香,香上串着黄表纸符。那个“怪人”像惠姑一样在地上爬行,时不时会凑到香炉面前,深深嗅一口烟雾。 就好像……透过烟雾吸食了别的什么东西,由此获取生息。 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个本家里住了不知多少年,判官各家都要让一头的家主张正初,居然是那样的怪物。 他搓了搓脸,仓惶抬头,就看到了闻时冷如冰川的脸,风雨欲来。 “怎、怎么了你?”周煦问。 卜宁好心答了一句:“那些笼涡流于四处,被张家加护着,迟迟不解,每年每天都在引无辜之人入笼 ,或是侵蚀附近的人,那些人身上的怨煞积到一定时候,又容易成笼,并为笼涡的一部分。由此恶性循环,笼涡会越长越大,一点点往外扩……” 那是很糟糕。 周煦想。 接着他听到卜宁又说:“而那些,本质还是从师父身上引出来的,所以还得他来担。” “我操。” 周煦这下是真的吓到了。 他总算明白闻时为什么这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了…… 什么模样他都能理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周煦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着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他虽然还没来得及存,但已经记住了那个尾数。 是张正初。 “接。”不知道谁说了一声。 周煦手一抖,默默点了接通。 他在一屋老祖宗的沉默盯视下,“喂”了一声,然后听见张正初在手机那头说:“小煦啊,太爷到了。” 周煦心头一跳:“你们在哪?” 张正初说:“村口。” 周煦心说你都没问我们哪个村呢,怎么知道位置?后来一想,好赖还有类似追踪符的东西,哪用得着他自己说呢。 “要不。”周煦想了想说,“要不你们上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闻时打断了。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傀线,长长短短垂于指尖。 他说:“不用,我们下去。” 挂掉电话的时候,周煦莫名想到四个字。 死神来了。 会面 津沧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汇的地方,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出口。沿着带急转弯的匝道出来,就是一条通往村镇的路,会穿过防风林和大片田野。 这条道平时多是货车在走,路况并不很好,私家车一般能避则避。到了半夜,连货车都少了。 这天深夜两点多的时候,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辆载满建材的卡车。司机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仗着路面一黑到底没有其他车,眼皮子直打架。有几分钟,几乎真的黏上了。 他敞着窗户,迷迷瞪瞪的过程中,隐约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呼啸声。 这是有车从旁边极速穿过带起的风声,还不止一辆,活像一整个车队嗖嗖而过。 司机对这种声音有着条件反射,听见的刹那便猛地睁开眼,还摁了一下喇叭。 这种差点撞到的感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前路,却没有看到任何车的痕迹。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梦。 可就在他觉得虚惊一场的时候,那种破风声又出现了,再次从他旁边呼啸而过。 这次他反应极快,转头看过去时,隐约看到了一辆车的虚影。 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要眨一下眼睛,就再也无法在夜色里找到它。 “我操……什么玩意儿?!” 司机一身冷汗,感觉自己撞鬼了。 那些鬼影似的车,有几辆是从宁州张家过来的,其他则来自于各地。 它们平日里就是正常的私家车,只是眼下急赶时间,贴着符套上了障眼术,前前后后大约百来辆。这个倒霉司机碰上的,已经是最末尾的两拨了。 它们并没有奔着一个方向去,而是在几处岔路口分道而行,绕去别处。 如果此时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两辆分流的车在休息站、加油站、或是其他可以停车又不会引人耳目的地方停下。 东南西北各向都有,刚好在地图上将一个极不起眼的村镇悄悄围了起来。 张正初其实早就到了,比他打电话通知周煦要早很多。 自打从周煦这里套到话,他就安排人在本家大院里直接开了一道通往天津地界的“门”,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地方。 车子停在村口的时候,负责开车的傀阿齐还纳闷地问道:“您不是跟小煦说,要等其他各家人到齐再动身吗?” 他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老式的地图,图上有百十来个小红点,正从全国各处往宁州移动。 那是被名谱图惊动的各家发来的位置。 张正初握着一支手掌,透过车窗看向远处村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给其他家说一声,事出紧急,我们已经到天津了,让他们改道。” “好。”阿齐借着那张图给各家发着消息,“但……临时改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不会。”张正初握着手杖道:“不会耽误,反而会快一点。因为临时改目的地绕路,也麻烦。他们肯定不乐意再规规矩矩沿着正常公路过来,该布阵开门的,都会布阵开门,直通来这里。” 他停了片刻,道:“人都是这样,烦了反而就懒得慢慢来了。” 阿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只道:“您是打算好了的。” “这不叫打算,这是没办法。有些人哪怕着急都是慢悠悠地,这么大的事,总得催着点。”张正初纠正他,“等各家到齐那种话,也就是说给小孩听听。周煦这小孩,我跟你说过的,你跟他接触其实比我多,也都看得到。他肚里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既然能被我套话,也一样能被别人套。我何必跟他说那么明白呢。” “您怕他被卜宁老祖套话?”阿齐问。 “不。”张正初摇了一下头。他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老祖再厉害,现在也只是灵相一抹,比起实实在在的人,还是欠缺不少的。况且——” 这辆车只有阿齐和张正初两个人。 阿齐坐在驾驶位,张正初独自坐在后座。 空座上搁着一个卷轴,张正初说话间,伸手把卷轴捋开了一些,露出了判官名谱图的一角——他把挂在自己屋里的那张名谱图带出来了。 自从卜宁复生,他的那条线便一跃而上,毫无疑问翻到了整个名谱图的最顶上。同样翻上去的,还有沈家那条全员都是死人的线。 在这两条线之下,才轮到他张家。 张家的线从老祖宗开始就比别家复杂一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分支,越往后越多,像一株横向生长的树。 这树长了一千年,枝繁叶茂,成了整个名谱图上最庞大的存在。 “张正初”这三个字在靠近尾端的地方,后面是两个分叉,那是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32岁就折在了一处笼涡里,于是名字成了朱红色。而那抹朱红 的后面又有两个分叉,张岚在上,张雅临略低一点。 张正初的目光落在张家那条线上,看了一会儿才移到“卜宁”那两个字上,对阿齐说:“你说我怕卜宁套话,那你错了。像这些老祖式的人物,可能根本不会套话。” 阿齐有点不解地看向他。 张正初却没抬眼,依然看着名谱图:“高处呆惯了,要做什么直接做,想说什么也直接说,没有什么需要费心周旋的,哪会套话。” 阿齐应了一声。 “我不怕套话。”张正初又开了口,他有着很多老人会有的习惯,平时会有意识地控制,但有些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比如会重复一些词句:“不怕套话。套也没事,我只是喜欢留点余地。” “时间上富足一点,别那么紧张。留点准备的余地。” 他说着又重新卷收起名谱图,“啧”了一声可惜道:“这么想来,老祖这会儿恐怕也挺受罪的。一抹灵相要怎么久留呢,估计还得找个身体呆着。正常人的身体他呆不了,人家有自己的灵相,谁能允许别人抢夺身体呢,总会挣扎的。卜宁那样的人可下不去狠手。怎么办呢……” 阿齐老老实实跟着道:“怎么办?” “那就只能找死人了。那种刚死之人。身体勉强能用,灵相又恰好空了。”张正初说着,目光又看向远处的灯光,“这种地方,死人也是山野村夫村妇……堂堂老祖,缩在这样的躯壳里,哪怕有万般能耐,也得受这种凡胎限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兀自体味一番,又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阿齐忽然说:“他们到了!” 他把手机递给张正初。 屏幕上,那些代表各家的小红点几分钟前还在去往宁州的路上,这会儿几乎全部进了天津地界内! 百来个红点自八方而来,汇聚到了一条路上,像一条骇人的长龙。 即便放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也是罕见。 “我说什么来着,临时改个道他们反而更快一点。”张正初说着,放下车窗。他从衣襟内兜里摸出一沓准备好的纸符,细数了一番,按照不同分作几股,顺着车窗洒了出去,“先通知他们找对地方落脚。” 一时间,黄纸漫天。 它们在夜风中自燃自着,转眼就只剩下纸灰的味道。 很快,随着地图上那条红色长龙流入天津,村口这块地方瞬 间多了五十多辆车。这些车里大多载着各家家主,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其余车辆则在张正初的通知下,去往周边那些停车点。 周遭车门开关声此起彼落。 张正初攥着手杖,推门下车,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还有些穿着简衫薄褂的年长者,在儿孙辈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渭南杨家、苏州吴家、祁门钟家、长乐林家、云浮罗家……等等。 太多了。 他们有些跟张家往来密切,有些十几年才会见上一面。不论亲疏,这一刻都没有过多地寒暄,而是直奔主题。 “老爷子,这地方已经围上了?”杨家家主是个女人,六十多了,乍看上去却不比张岚大多少。 “嗯。”张正初点了一下头,“我张家那些年轻小孩早早就等在各个点上了,诸位带来的人也都过去了?” “差不多。” “刚到。” “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答道。 “那就落阵吧。”张正初说。 他正要让阿齐通知出去,就听见有人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一见老祖就以阵相迎,不是很妥当。” 张正初回头。 说话的是个老太太,鬓发皆白,皮肤却很细。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手腕上缠着三串檀木珠,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极有气质,老了也依旧文雅,说话轻声慢调。 这是吴家家主吴茵,有小十年不出来了。 她身边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徒孙,一个是亲孙,礼貌地冲张正初点了点头。 张正初没有立刻应答吴茵的话,而是看着她那个徒孙道:“这是……文凯吧?” 徒孙点了点头:“老爷子您还记得我?” “记得。”张正初笑了笑,和蔼地说:“当然记得,你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跟着你们家主来过宁州。” “是,还给您敬过符水。”吴文凯答道。 就像周煦所说,其实不仅是张家突出的小辈,其他家族各辈里表现突出的那些人,小时候也都到过宁州,进过张家见过家主。 本着礼数周全的意思,几乎都给张家家主敬过符水,叩过额心,给过祝愿。但凡得了祝愿的,后来也大多出落得很厉害。 张正初这次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吴茵 说:“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后生,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让他去其他落脚点吧,避一避。村口这边,像我们这种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长辈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去别处吧,你看我张家留在这的,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吴茵和文凯他们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里还停着十来辆张家的车,车边站着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人。 “你们来之前我就提过,小辈日子长着呢,别在这掺和。”张正初对吴茵说完,又看向其他几人,“认真的,不是客气话。众所周知,卜宁老祖脾性温和,为人谦恭有礼。但大家同样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凡反常,总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就算与邪术扯上关系我都不会意外。” “这也是我坚持要落阵的理由。” 他一字一句地说:“阵是好阵,养灵的。保他灵相不出大问题,如果有毁损,还能帮老祖稳一稳。但同时,他只要踏进这个阵,暂时就没法再出去了。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但这是必须要考量的。我这人凡事喜欢留点余地,别弄得太死。假如老祖复生真跟邪术有关呢?” 他留了个空隙,于是有人插了一句:“那就只好大逆不道了。” “对,那就算是卜宁老祖,咱们也得硬下心来。到时候跑不掉有一场苦战。”张正初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与邪术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咱们同样得考虑今晚的行为会不会惹老祖不高兴,说不定还是会有冲突。所以我建议各家那些小辈,那些正值好时候的年轻人,就别留在这处了,多多少少都是我见过的孩子,万一牵连上了,我自己第一个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道:“老爷子果然大义。” 张正初朝他们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上了车,很快绕去了距离村镇稍远的其他停车点。 直到这时,张正初才给周煦拨了那通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电话一挂,他就着阿齐给所有人放出了信号——下阵石。 那一刻,那些停留在加油站、休息处或是路边的各家小辈从车上下来,在人影稀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对应着天星四象掐准位置,埋下了阵石。 那些阵石在黄土之下泛起微光,又湮于夜色,像路边最普通的东西。 但懂的人都知道,这些阵石布好的瞬间,一个大阵正沿着他们围箍的那 个村镇徐徐落下,将整个村镇以及村镇里的人包纳进去。 村口那些家主镇着的地方,就是阵眼。 大阵落成,村镇里的风有微微的变向。 有几家狗突然叫了起来,夜半深更扰人清梦。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呜呜着重新趴地睡了过去。 狗叫的同时,陆家二楼第一个房间里,张雅临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沙发上一骨碌翻坐起来,伸手撩了一下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他刚想叫醒张岚,就发现他姐已经醒了,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跟他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张岚敏锐地捻了捻手指,叫道:“完了,大家伙,一个人可布不来,别是老爷子坐不住,直接带着人冲过来了吧?!” 张雅临显然跟她想到了一样的东西,脸色变得极差。 他们深知,在几个老祖宗面前搞伪装是最蠢的事情,多此一举。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前半夜老老实实睡觉,等后半夜几个老祖也歇下了,再趁着那点时间差,开一道阵门直接回本家。 他们毕竟跟几个老祖没有深仇大恨,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威胁。以那几位的性格,就算发现他们跑了,要追,也不会追得多谨慎认真。那个时间够他们回本家报信、说清原委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向稳得住的老爷子,这次居然半夜就杀过来了。 这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坏的时机。 姐弟俩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破门而出。 他们直冲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谢问、闻时他们走往村口的背影。 要死…… 姐弟俩脑中“嗡”地蹦出这两个字。 张正初他们以为,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周煦。毕竟他是收接电话的那个,作为带路者再正常不过。 又或者,会是某个陌生而僵硬的村夫。那应该是卜宁老祖暂时栖息的躯壳,论身份地位,走在最前面也正常。 但当他们坐镇于阵眼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前路时,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周煦,也不是陌生村夫,而是—— “谢问……” 脱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是跟着张家大部队过来的张碧灵,她作为张家边缘化的小人物,在一众同辈子弟里毫无存在感。 只在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短暂地关注了一下。 但那些目光下一秒就转回到了来人身上。 在场的各家家主几乎没人跟谢问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母亲跟张家之间的渊源,更知道……他是个被名谱图直接除名的人,早早就被轰出了判官的队伍。 还是个体质稀烂的病秧子。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谢问。 看着他个头高高,步履从容,披裹着夜色而来,在风里虚握着拳抵着鼻尖咳了几声,又转头看向众人,远远就笑了一下。 笑意有没有到眼睛里,没人看得清,只听见他没费力气,朝荒野虚空处扫看了一圈,嗓音低而模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白色棉线瞬间窜开,带着凌厉如刀割般的破风之声,直射向东南西北不同方位。 那些线在傀师强劲的灵神操控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每一根线都隐没于千倾之外的天际和荒野。 留守于各处的年轻一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 他们近乎茫然地听着风声呼啸而至,力贯千钧,直直砸落在地,迸溅起碎石和泥沙。 等他们恍然回神,就看见一道细白长线不知从何而来,深深地钉在埋着阵石的黄土间。 这群年轻人不知傀线来处,但坐镇于阵眼的那帮家住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见一个人破开夜色而来,站在跟谢问并肩的地方。他个子同样高挑,皮肤白得在夜里都泛着冷冷的色调,眸光顺着长而薄的眼皮投落下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压着极为深重的嫌恶和不快。 那些通天彻地铺开如巨网的傀线,就缠在他低垂的手指上。 他缠得不守章法,却有种凌乱的美感。 十指猝然一收,包裹着村镇和旷野的大阵便“嗡”地震颤开来。 养灵 张正初嘴角松弛耷拉的皮肉抽搐了一下,心头悚然一惊! 下一刻,东南西北四面天际雷电流动,宛若游龙惊起。 看不见的威压顺着傀线扫荡出去,涟漪般扩开,无形无状却摧枯拉朽!狂风倾碾而过,攻城略地,直撞大阵边缘—— 轰! 八方同时响起爆裂之声,直穿耳膜。 黄土翻搅,砂石飞溅! 数百枚埋于土下的阵石被傀线箍住,金光乍现,裂纹瞬间布满石面,密密麻麻! 加油站背阴处、休息站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荒野路边……那些避人耳目的角落同时出现了这样一幕—— 阵石炸裂的瞬间,负责埋守阵石的各家年轻小辈闷哼一声,猛地蜷起身体。 “怎么回事?!” “这傀线哪来的?” 布阵之人跟阵是相连的,就像傀线和傀师灵神相通一样。 大阵受到剧烈冲击,就像有人甩着带电光的长鞭,狠狠抽在他们的神经上! 那些资历尚浅、不够能耐承受的人,甚至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痛得跪了地。 *** 阵眼之上,同样是一片躁动。 张碧灵他们那些随行而来的人高下不一,有些还强撑着,有些直接踉跄两步,弯下了腰。 负责坐镇的各家家主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年纪最长的罗家家主须发皆白,身量清瘦如风中芦苇。他在巨震中晃了晃身形,脚底碾着地面微移寸许,重重朝下踩去。 他稳住的刹那,方圆百里内所有被翻搅出来的阵石忽然止住了碎裂之势,在泥沙之中颤动。 这一下并不轻松。 准确而言,是非常艰难。 他年已逾百,修习阵法整整九十年,这种半途再补一记的事做得不多,也不算少。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耗费力气。强压阵石的时候,咬紧的牙关里甚至有几丝血腥味。 那是两种力量对撞的结果,他居然占了下风! *** 旷野中。 那些布阵人瞬间衰弱下去的反应顺着傀线传递过来,被闻时隐隐感知到。乌乌泱泱百来人,唯独没有张正初…… 他镇于阵眼中心,两方与身后人群环绕。占的是最重要的位置,却在承受破阵之力时,微妙 地挪移了毫厘。 那点区别肉眼根本不可见,反倒是破阵的闻时感受最为直接。 如果说之前关于周煦幼年所见的场景还是猜测,那张正初此时的举动几乎佐证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怯懦、阴险狭隘。 这样的人,干出那种借百十笼涡和万千无辜饲养自己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是这种人?” 闻时手指上缠着直指八方的傀线,在强劲灵神的凝控下,寒芒毕露,削铁如泥,是最锋利的刃口。来自于各种人的抵抗和痛楚就顺着这些冰冷的长线传递过来,涌入灵相和识海。 他可以感知到那些人最细微的情绪。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人……” 偏偏是这种人,千年之后站在如此高位,指使着百千人循着他描画的轨迹往前走,让别人消耗他该消耗的,别人承受他该承受的,他却站在人群正中,安然无恙。 “他凭什么?”闻时的问话压在喉咙底,沉闷中透着隐隐待发的怒意。 “凭他心安理得,凭那些你知道但永远也不会去做的事。” 谢问也看着那边,嗓音如深林间拂过的晚风。他在风里半眯着眸,这个动作使他眼尾微弯,看上去就像含着笑意评述与他无干的事情,以及与他无干的人。 可事实上,数丈之外站着的,是应该恭称他一句“祖师爷”却从未有人这样叫过的后世徒孙。他们用着他教授的那些能耐,说着他流传下来的话语,做着他引领的那些事,却在一些人孜孜不倦的歪曲描画之下,将他划在对立面。 而上一次这样人群齐聚,还是他被封印的那一日。 人也好,事也好,哪样都与他瓜葛连天,放在常人身上说一句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他却并没有多看张正初一眼,而是对闻时说:“凭你感觉到那些布阵小辈的痛苦会松开手指——” 闻时看向他。 “——他能骗点老实拥趸,你就只能讨我喜欢了。”谢问说。 *** 大阵边缘,负责埋守阵石的那些年轻人只感觉压制在神经上的巨大威力骤然一轻!他们茫然一瞬,连忙攫取时机喘了几口气。 他们一骨碌翻身起来,连忙扑到阵石旁边。 石面上的裂纹止住了继续蔓延的趋势,堪堪停在粉碎之前。 “怎么停了 ?!” “但是傀线还在。” “究竟什么情况?” 那些傀线依然钉在黄土之下,细而坚韧,泛着雪芒寒光,安静又冰冷地在地上投下影子。 而阵眼之中,那些坐镇的家主们同样感觉到了破阵之力有一瞬间的放松。 罗家老爷子顾不得多想,咽下口中血腥味,借机缓了一口气,压着嗓音喝道:“都傻什么呢?!加固啊!” 另几家专修阵法的紧随其后! 他们接连补力,又将四方阵石朝土地深处压了几厘,而后悍然抬头看向数丈之外的年轻傀师,皱着眉惊疑不定。 那几秒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们甚至生出了几分不敢高声语的畏惧来。 但很快,他们就觉得那些畏惧很荒谬。 那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辈。 诚然天资卓越、实力骇人,诚然刚刚那一下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差点叫他一人毁了百来人布下的大阵……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变故陡生,而他们毫无防备。 如果有,不会出现这一遭。 这些家主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修成了不动声色且不露怯的能耐。 他们迅速恢复常态,交耳问道:“这是什么人?哪家的?” “傀师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看这架势,哪怕比起风头正盛的张雅临也差不离。 最重要的是…… “他这动手动得毫无道理,是有什么误会和过节?” ——他们就像一群长者品评着一位横空出世的陌生后人。唯独吴家家主吴茵没有出声,也没有跟着众人做出加固阵形的举动。她只是眯起眼睛,微微探身,似乎想要将远处那个冷着脸的年轻人看清楚。 “吴老。”杨家家主看向吴茵,手捏着一张没出手的符纸,问道:“您在想什么?” 吴茵没看她,目光依然落在数丈之外:“……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面熟。” *** 背后和身边的声音不曾消止。 在其他人有所动作之后,张正初身形微动。他握着手杖的指节攥得很用力,就听咔嚓一声,手杖另一端在坚硬地面上压出一个深坑,死死地抵在阵眼最中心的那一点上。 刹那之间,水泥路面爆裂声接连不断!扭曲的长缝从手 杖之下蜿蜒横生,像数以万计的游蛇,乍然朝八方散开! 整个路面猛地一沉,连同荒草高树——大阵圈围下的整片大地都朝下陷了几寸,所有人灌注于大阵上的灵神都被汇集到了一点,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掌,跟着张正初的手杖而动,覆在方圆百里的天地之上,将所有东西朝下狠狠一压。 于是阵眼被压得死死的。 而数百人的灵神则被凝成了细细的缕,缠绕在他的手杖上,延往地底。 破阵引起的狂风即刻收势!剧颤的阵石也倏然静止! 四野阒然。 他作为最后一道助力,似乎终于扛住了傀师的破阵之势,气势滔天,动荡的大阵稳定下来。 一众家主悄悄松了一口气。 张正初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满手傀线的人,将之前划过的惊意压下去。 “后生。”张正初沉着嗓子开了口,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对外说话透着一股老派的刻板气,这在诸多小辈听来,极具压迫力。 周遭议论戛然而止。 各家家主在“后生”两个字的提醒下,面容松坦下来。跟着张正初一道看向来人。 “你是沈家的?”张正初一字一顿地问道。 刚停的议论声又嗡地响起来。 说某个名字,各家不一定有印象。但要说到沈家,那可太他妈的印象深刻了! 在座的有一大半人,都曾经因为那条舞动的死人线,彻夜难眠。他们曾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线一路舞到跟张雅临齐平的位置,愣是找不出一个活着的名字。 要说是沈家的,那就可以理解了。连那条舞动的线都容易解释了。 因为所有人都听说过,沈家的徒弟连名谱图都上不了,后来一朝之间实力猛增,简直能跟名谱图最顶端的人抗衡。 结果这群人还没议论完。那个俊帅挺拔的后生便开口答道:“不是。” 他眸光微微下睨着投过来,似乎在看着张正初,又似乎厌烦看他。说话的时候薄唇几乎未动,有种讥嘲又冷淡的腔调。 张正初眉心蹙起来,目光再度扫过对面那几人,心间掠过无数个想法。 身后有人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我数来数去没数出卜宁老祖在哪,难不成老祖转了性,没挑不伤原主的死人?” 另有人压着嗓音提醒他道:“想什么呢,这是傀师。” 张正初再度开口:“你不是沈桥的徒弟?” “不是。”对方两次答了同样的话,第二次语气明显更冷了。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张正初问。 “跟你有关?”对方的阴沉和不愉几乎写在脸上,直白得毫不遮掩。 张正初被他这股语气激得眯了一下眼,又沉缓开口:“当然跟我有关。不仅跟我有关,还跟我身边站着的各家元老有关。你既然用着祖上流传下来的傀术,做着判官一脉在做的事情,那就能称得上一句同道之人。” “判官延续至今已过千年,师徒相传已有百代,尚存于世者数千,相携相助、谨遵大义礼数,才有如今的局面。依照礼数规矩,这数千人里,半数以上的人能称你一句‘后生晚辈’,而那些人中的大半,又要喊我身边诸位元老一句师父——” 张正初没有回头,手指却划过周遭众人,“你说,我们有没有资格过问你一句后生哪门哪派,归谁管教?” 他说完适时顿了一下,给身后各家家主一个消化应和的时间。他转回头来,刚要张口再问,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轻傀师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怔了一下—— 闻时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地落在张正初身上。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皮总是微垂的,目光就顺着眼睫的斜度投下来,像扣了一片净透无尘的玻璃,常给人一种冷冷恹恹不过心的错觉。 尘不到以前说过,他这双眼睛生得很特别。 究竟特别在哪,他问过好几次,却几次都没得到一句认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闻时是个很记事的人。不是记仇,只是记挂事——小时候曾经在松云山道上吓到过山下弟子,少年之后再下山,他便必要让钟思给他一贴易容符。 后来有几次回到山间忘了揭,他以为可以借机唬一唬尘不到,却总会第一时间被认出来。问及原因,尘不到就会抬手虚掩住他下半张脸,只留眼睛说:“下回再这么睨着我时记得活泼些,最好是笑眯眯的,那样说不定能多糊弄一会儿。” 闻时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里请他滚。 倒是千年后的这一刻,看向张正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或许是有几分笑的——并非尘不到所说的那种,而是带着讥嘲的笑。 仿佛刚刚张正初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荒诞可笑。 他冷冷地说:“你问我哪门哪派,归 谁管教?” 张正初却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门! 他睁大了眼睛又倏地眯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眉心拧成了川字。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动作的同时,闻时已经不在原位了! 那个转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横向拉开的卷轴。 左边是张正初攥住了手杖。 苍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树根,骨骼之外就是松垮的一层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连,带着几处突出膨大的节点。在他用力的瞬间,虬结暴起! 缠绕在手杖上的灵神集结数百人之力,一端延伸于黄土深处,像裹挟着金光的地龙,在那层薄薄的地壳之下以手杖定点为中心,朝四方游窜!顷刻间覆盖了大阵内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则顺着张正初交握的双手往上极速攀爬,他皮肤之下的筋脉变得清晰可见,青紫交错,密密麻麻。而那些灵神所带的白光就沿着每一条筋脉朝他心脏和额头汇聚! 在他身后,是各家家主或惊骇、或迟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压阵的罗家家主离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冲击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后急退数丈。而杨家家主在一众元老之中年纪尚轻,反应最快,一手夹着五张符纸朝张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 符纸脱离手指时,一道巨盾的虚影自天穹落下,直插地面,挡住了张正初周身乱撞的狂荡灵力。 还有很多人已经甩出了傀线,形态各异的巨傀从长线一端奔跃而出。 画面右边。 闻时只剩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白影。他左手前探,右手翻转腕节,将牵连着所有阵石的傀线收拢绷紧,灵神顺着长线流泻而出,直窜出去的同时,整个天空一片雪亮。 紫白交错的电光布满苍穹,雷声紧随其后,轰然炸响在天地之间。 场面被拉伸到极致,又全数收缩于阵眼那一点。 就在那眨眼便过的须臾间,谢问从旁边折了一根长茅草,枯枝般的手指勾着草杆绕了一个特别的结,而后指腹一捻,另一只手掌对着草根轻轻一拍。 那根茅草便乘着狂风直射出去。 明明纤细脆弱到不堪一击,此刻却像是世间最锋利的长箭,直窜到闻时身前。它只比闻时快上半步,带着巨力穿过张正初周 身激荡出来的灵神阻隔,每击穿一层,就是天地震颤,金光迸溅。 每击穿一层,张正初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张老小心!” “先生——” 阿齐在那一刻爆发了傀的本能,面无表情却猛扑过来。 于是他看到了张正初骤然紧缩的瞳孔,里面映着茅草的影子,周身流窜火光。 它在击穿傀的后脑之前,刚巧烧作灰烬。 下一秒,阿齐就被一根长线捆住。他在重力拉扯之下,被狠狠甩出去数十丈! 闻时就是那个时候乍然落于张正初面前的。 他身上带着茅草烧落的余烬气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紧绷着朝内扣,关节上拖拖挂挂地悬着细白傀线。 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人,张正初却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吸住! 他两脚半离地面,脖颈皮肉凹陷,出现了青色的指印,嗓子里“嗬嗬”抽了两口气,又将唇抿得死紧,鼻翼翕张。 “不是问我哪门哪派,归谁管教吗?”闻时垂眸看着他,嗓音冷淡中透着哑。 即便被隔空攫住要害,张正初两手依然紧紧攥着手杖,没有松开。那些缠绕的灵神也依然一端通地,一端裹覆在他身上。 流过脖颈那两道指印时,闻时的手指上便出现了细密伤口,白皙皮肤下渗出殷红的血来。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沉声对张正初说:“这世上能管教我的从来就一个人……” “叫尘不到。” 这三个字落下的瞬间,张正初脸上血色褪尽,真正难看起来! “你!” 张正初艰难地下撇目光,盯着闻时手指上带着雪刃寒芒的细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 他嗓音嘶哑到只有闻时能听清,说了两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从看清闻时的眼睛起,张正初就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莽撞了。 但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这具身体太老了,撑不了多少时候……他太心焦了,而卜宁的灵相对他而言,太具有诱惑力了。 以至于他想冒一次险,借着一众家主和那些年轻躯体的灵神之力,冒一个小小的险……如果成功,那他起码可以再续百年,过很久像人一样的日子。 而非秽物。 可临到头来才发现,这险 冒得比天还大…… *** 他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但对旁观者而言,这一切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那些家主眼中,就是那位陌生的年轻傀师一打照面便冷然攻阵,张正初凝结各家之力将大阵悍然压实。还没待问出这位傀师的来路,对方就直指阵眼,逼得张正初威压四散,自护周身。 他们并没有听见闻时和张正初之间的对话,而这一番变故简直攻城略地,换谁都不能忍受。 罗家家主捂着被撞伤的心口,厉声喝止道:“住手!” 话音落下时,三头紫金巨兽拖着铿锵的锁链直扑过来,肌肉虬结如山,锁链相撞间飞溅着火星,犹如星辰直落。 张着足以吞下山野房屋的巨口,冲闻时嘶声怒吼。 那是长乐林家的巨傀。 巨傀的吼声掀起飓风,风涡将闻时直吞进去。 呼啸间,闻时听见对方说:“我不知你这后生为了什么莽撞出手,非要攻破这阵局。你既然有如此天资,不可能对阵法一窍不通!这不过是一个召集百人布下的养灵阵,为的是迎下死而复生的卜宁老祖,本来是后世人一片恭敬之心,表的是好意!你这是在闹什么?!” “养灵阵……” 风涡卷着漫天砂石狂扫而过,闻时却依然钉在原地,唯独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前,发梢遮了眼。 他左手垂于身侧,三根新伸出的傀线绷得笔直,深嵌于地底,冷声问道:“你知道养灵阵是怎么养的灵么?” 林家家主反应不及,是专修阵法的罗老接的话头:“以草木灵气,养生魂灵相。” “那是改了之后。”闻时满脸不耐。 他一向最烦费口舌解释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偏偏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做这种傻逼事:“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为了养几个平白受笼涡侵蚀的活人。他抽的是自己的灵,补的是那一家老小。后来未免有心术不正的人利用这种阵局干些畜生事,所以调了阵法,化用草木而不是活人或是别的灵相。” “两者区别就在阵眼底下那枚中心阵石的嵌法。”闻时冷着脸,目光撇扫过地面说:“你既然修的是阵法,也长了眼睛,自己挖开看!” 罗老爷子脸色几遭变幻。 这个年轻傀师他不认识,倒是张家家主跟他相识近百年,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而闻 时已经懒得再等了。 养灵阵出于卜宁之手,就连他自己为了救人都布过好几次,是最为熟悉的阵法之一。一看张正初手杖的动作,他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最早的养灵阵和现世流传的养灵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位置—— 前者是被养的灵相置于阵眼中心,后者是供灵的草木和压阵的人置于阵眼中心,乍一看没什么区别,实则本末倒转。 而张正初最为小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一人布阵,而是拉上了百余家。 不同人的灵神交杂牵制,像一个纠结到没有端头的线团,一旦启阵,除了强破,很难让它停转。 而张正初并非正常的活人灵相,他是由不同笼涡供养的,为了苟延残喘,把自己变成了与惠姑同本同源的东西。 惠姑本性生野,贪食活人灵相。 这么一个玩意儿放在养灵阵的阵眼上,根本不是一具灵相能满足的。贪欲上来了,大阵里的所有人都会赔进去! 所以闻时要强破阵局。 不仅是阵局,他还要把张正初跟笼涡之间的牵连生撕开来。 *** 没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闻时已经绷起了十指。 牵动着八方阵石的长线再度绷紧,流窜的电光在巨傀的咆哮声中顺着线震荡开来。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飓风在傀线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几股,像通天彻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电刺破了翻涌的云海,几乎要顺着飓风长柱直劈下来。 就见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布阵之人便在倾碾式的威压之下痛呼跪地,这一次,就连那些家主也压不住了。 罗老须发在风中凌乱不堪。 他还在消化那句“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这句话从一个来历不明又强悍出奇的年轻傀师口中吐出,本身就带着某种不能细思的意思。 他脑中一片混乱,突然袭来的剧痛反倒一剑刺穿了混沌。 头顶之上,雷电炸响的瞬间,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着心口弯下腰,意识到了一件让他悚然一惊的事—— 如果卜宁老祖能够死而复生…… 那么另一位呢???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划过的那一刻,他听见身边吴家家主吴茵的轻喃。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在西安见过他,我见过这个人。他跟沈桥 梵文 那道古钟之音浑然厚重,又带着天地罡风,声震山川。 听到的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大脑满是空白。仿佛有人从头后敲了薄骨,豁开一个凉飕飕的洞口,周身筋脉就从那处洞口被抽走,只余下轻飘飘的刺麻感。 等到眼前那片黑色褪开,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软倒在地,或歪斜或瘫跪。 有人天然排斥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长乐林家的家主生性犟直,强撑之下,再度扯起傀线!紫金巨兽于四方踏风而来,扬起砂石漫天,每落下一步,地面都在震颤。 那些巨兽的咆哮声明明直穿云霄,落进众人耳中,[笔趣阁target="_nk">.biqugetv.co]却被古钟余音蒙挡,显得又闷又钝。 他咬了牙,正要以强力冲破那层蒙挡,就被人一把攥住! 攥他的是吴家吴茵。 “别乱来!” “放手!”林家家主年纪稍轻一些,此刻连敬重都忘了。 正要再动,吴茵一把攥住他的傀线!刹那间,仿佛利刃割过皮肉,血味瞬间透出来。吴茵全然未顾那些血口,喝道:“没发现破阵的痛消了么?!” “什……”林家家主愣了一下,惊觉这话是真的! 明明片刻之前,他还因为大阵被强袭承受着剧痛。现在除了周身麻软无力,站不起来,便没有别的痛楚了…… 就在古钟声入脑之后。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依然五感栓塞。大脑是麻的,筋骨是软的,耳中任何声音都像隔山隔海,眼前的景象也迷蒙模糊。他们怔怔抬头,看到的是那个年轻傀师十指悍然牵拽着整个大阵,轮廓锋利挺拔。而他身后的那个人梵文裹身,看不清面容。 只是某个瞬间,他们仿佛在交错流转的梵文和金光之下看见了一道隐约的身影。 那道身影红袍披身,袍摆夹杂几片雪白,在狂风里被掀得烈烈翻飞,本该是炽烈而肃杀的,却给人一种山间清岚的感觉。 “那是……” 众人面露茫然,张口忘言。 他们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模样,记忆之中也从未见过相似的人,却在看到的那一刻,默契地闪过了同一个想法。 但没等那个想法沉落下来,他们脑中便又是一道厚重钟音! 余音之中,他们还听到了无数人声。 乍一听像混乱喧嚣的杂声议论,细听之下才意识到那是有节律的,像是脑中围坐了数千人,对着他们嗡嗡念着听不清的梵音。 *** 闻时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他手指间是可以比拟剑芒利刃的傀线,绷得笔直,强劲灵神便伴着梵文顺着那些线涌泄而出。他手背上覆着谢问的手掌,肩背抵着谢问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时候刚开始学傀术。身体瘦瘦小小,灵神却比同龄人都强劲得多。于是常常傀线出去了,朝向也算精准,力道却过了头。明明是他在控线,却变成了线拽着他。 金翅大鹏在旁边像个扑棱着翅膀的球,他就在球的叽喳声里被线拽得一阵踉跄。 最后总是那个人弯下腰来,一手摁着他的肩,一手替他去拢一把傀线,顺带着笑他两句。 明明是相似的姿势,时隔千年,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当年他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对方清瘦的下巴,现在却只要稍稍偏一下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眉眼和侧脸。就像一个从背后过来的拥抱。 闻时动了一下唇:“是……往生咒?” 他听清了那些梵音,节律有五分像人间僧侣常念的往生咒。这是梵文里他唯一知晓一点的东西,曾经在尘不到房里翻过类似的书。后来下了山,穿林过巷解笼送行的时候,见人抄过也听人念过,只是算不上熟悉。 曾经民间流传过一种说法,说人死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二十一遍,只要心够诚,就能给要走的人身上留下点祝福的印迹。 这不在判官行事范围内,闻时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听一耳朵便过了,没多留心。 直到这会儿,他看着那些古怪梵文从他和谢问交叠相扣的指间流泻出去,听着脑中半是熟悉的节律,才再次想起那段闲语。 结果却听见谢问 回答说:“差不多,不过是反着的。”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说:“虚音而已,消不掉,但也不妨碍什么。” 闻时愣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 反着的往生咒,那就是永不入轮回。 这句话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封印大阵对尘不到的作用,也是永不入轮回。 闻时突然想起谢问灵相上从侧脸到心口的那段梵文,之前他看过几次只觉得印记古怪,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现在终于明白,那本来就不是正常的梵文字迹,那是扭曲逆反的往生咒。就像此刻缠绕在傀线上的字迹一样。 如果人间流传的那些话有些道理,一些祝福诚心诚意地诵上数十遍就能给人留下印迹。 那么……诅咒呢? 一千年里不知多少人说过的那句“不得好死”呢? 那些就生生留在这个人的灵相上,从眼下到心口,流转了这么多年不曾停歇。甚至刻在了灵神力劲里,他做什么,都带着这些梵文的痕迹。 这次再听见脑中的梵音,闻时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用最钝的锈刀在那之上来回拉扯。 可能是他脸色太过难看,手指也太过冰冷。 谢问扶着他肩膀的枯手收紧了一些,说:“别乱想,我刚刚说过的,都是些虚影而——” “你会听见么?”闻时忽然问。 “嗯?”谢问怔了一下,看向他。 “那些声音……你平时会听见么?”闻时眉心紧拧、唇色苍白地问他。 谢问这才明白。 他想了片刻,淡声道:“偶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烦人。” 静了两秒,他又很浅地在闻时耳边笑了一声,说:“比起这个,可能另一种出现得更多点。” “什么?” “听不清,总是很含糊,闷闷的。但我爱听。”谢问说,“我当时想,应该是有人在拜我,在那些念经式的声音里,显得太特别了。” 尽管嗓音并不比风声重多少,根本辨不清晰。但他一听就知道是谁。 还有谁会那样别别扭扭,每天拜着他,却又从来不说话?只有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了。 闻时抿着唇,脸色并没有因此好上多少,眼里也依然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梵文。直到他感觉谢问微微低了头,姿态更亲近了一些, 下巴几乎触到他的肩窝,脸也几乎碰到他的脸。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嗓音温和如风,说:“你看见过我的灵相,肯定也看见过那些梵文。” 闻时嗓音干哑,“嗯”了一声。 “你知道为什么它停在心脏这里么?” “为什么?” “因为好话也有印记。”谢问说,“拜我的那个人替我拦着。” 他干枯的手指轻点了一下闻时心脏的位置,说:“你在我这里,帮我拦着那些东西呢。” “所以别难过,也别分心——”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谢问覆着闻时的手,将他五指扣拢起来,就像曾经手把手地教他所有。 弯曲的指节扯动傀线,顷刻之间,四野山川齐震。 像无数来自地底的罡风在山野间长啸而过!那声音全然盖过了奔袭的巨傀猛兽,穿过扰人的经文,撕开层层蒙挡,直冲九霄。 无数道风刃自傀线四周激荡而出,落在土地之上,黄土翻溅泥沙飞滚,冲袭而出的裂缝沟堑深不见底,将大阵内的布局切得四分五裂。 *** 阵眼所在之地,数百道爆裂声同时响起。 巨大的冲击力自地下而来,使得整块地面在出现裂缝的同时炸然裂开,如一朵来自黄泉的深渊巨莲。 张正初集百家灵神死死摁于地底的十八阵石,就这样全然暴露出来。 他紧握着的那根手杖上分出十多根细丝,散发着银辉,根根牵连着那些阵石。而阵石之下又延伸出无数脉络,犹如参天巨树的根茎。 十八颗阵石上延伸出来的脉络,交错虬结着朝谢问、闻时他们来的方向伸着,像毒蛇张着巨口,吐着贪婪的信子。 如果说之前一众家主还弄不清这个养灵阵和常见的养灵阵有什么区别,现在闻时和谢问直接将大地掀了个底朝天,割出无数深渊裂口,区别便一目了然了。 “毒蛇”对着的,是供灵之人。 而受供的,显然是阵眼中心的张正初自己。 四下里一片哗然之声。 不少人难以置信地喃喃地了一句:“张老,你——” 而此时的张正初背对着众人,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话了。 在这之前,他所有的打算其实都是谨慎而收敛的—— 养灵阵刚布下的时候不能改动,在场的家主那么多 ,保不齐有不信他的。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隔着地面,将地底的阵石悄悄换地方。只要挪三寸三尺三厘,改一个面向,那个老式的养灵阵就成了。 他最初也不打算动手。而是要先礼后兵,先恭恭敬敬地把卜宁老祖请出来,弄清楚他的状态,再将老祖的复生引到邪术上,激得其他家主对老祖心生疑虑。 这就成了大半。即便这时候养灵阵出现什么异状,大家的怀疑也会落在卜宁老祖身上,而不是他。 这时他再动手,借着养灵阵悄悄吸食老祖灵相,那一切就都好解释了:老祖突然虚弱,他可以说是为了防止邪术害人,暂时拘住。就算灵相毁损、消散,也可以说是邪术反噬的结果。 退一万步,哪怕他在吸食灵相的过程中暴露本性,停不下来,一不小心牵连上那么一两个倒霉蛋,致使他们也出现灵相枯竭、消散的情况,那也可以说是老祖邪术残留所致。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弄得这样难看…… 怪只怪他运气不好,碰到了最不该碰到的人。于是所有的小心翼翼和伪装都变得可笑且毫无必要。 那就索性算了吧! *** 张正初当即抬起手杖,重重杵地! 原本朝着谢问、闻时、周煦等人的“巨蛇”突然转向,化作百十条长蟒,带着地底的泥沙和电光,直朝阵眼之上的其他家主窜去。 这已经是明晃晃不加掩饰了! 而张正初两眼翻白,脖颈以某种奇怪的姿态扭曲了几下,像是躯壳里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正蠢蠢欲动,想要爆体而出。 离他最近的就是吴家家主吴茵。 她从袖笼里撇出十多张符咒,黄表纸飞出便带着火光,在空中烧成一堵巨大的火墙,挡了一下长蟒的头颅。 但那长蟒本就是张正初集百家灵神凝合的,还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劳”,单凭火墙根本不可能完全遮挡住。 长蟒只顿了一瞬,便破火而出,眨眼就到了吴茵面前。 巨口长开,“嘶”地吐了信子。 飓风扑面的时候,吴茵感觉自己灵相巨震不已。像有人拿着带着九霄雷电的长鞭,冲着她狠狠抽下来!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以为自己将会成为张正初邪化之后第一个牺牲品,谁知她听见长蟒的“嘶”声,反倒听见了某种爆破声—— 那是傀线撕开长风直逼而来! 吴茵倏地睁开眼。 那半秒钟里她看到的景象,大概会铭记终生。 她看见巨大到足以撑满整个天际的闪电穿破云霄,覆盖了旷野之上的穹顶,那道雪亮的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眼皮眯了一下,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实不是闪电,而是在傀师灵神强攻之下,瞬间布满整个大阵的裂纹。 紧接着,她听到了大阵分崩离析的坍塌声。 阵眼之下的十八颗中心阵石、大阵边缘布下的上百阵石,全都在那个刹那炸开,在空中碎成最为细碎的灰。又在狂风扫荡之下,烟消云散。 而那只蛇信几乎舔到她脸颊的长蟒,则在大阵坍塌的同时,像被人一把攥住蛇尾,以千钧之力猛地拽了回去。 不仅仅是这一条,那百十条灵神所化的长蟒,全都在即将吞吃灵相的瞬间凝固于风中,接着便被人猛地拽离。 众人在惊魂未定之中抬眸望去,那个年轻的傀师冷着脸站在大阵中央,八方傀线在大阵崩塌之时收拢回来,刚巧将那百十条长蟒捆缚其中。 就见他两手操着傀线屈指一扯,那些疯了一般在长空下扭动肆虐的长蟒就被交织的傀线绞杀殆尽! 长蟒爆体而亡,体内的灵神沾了张正初身上的邪秽之气,像无主之物,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游走穿行。这种东西在混乱无主的状态下,容易受不同人的灵神强度所影响,奔着威压最强的人而去,被对方纳入体内。 一众家主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东西直奔破阵的两人而去,却在涌入之前被那两人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细想起来其实讽刺至极—— 有人费劲心力,哪怕将自己搞成怪物也想弄到的东西,在另一些人眼里,就像是穿堂而来的杂风,或是忽然落下的雨,就那么轻飘飘地抬手扫开了。 于是下一瞬,那些灵神反向而来,奔涌回了各家家主这里。 他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有人惊呼了一声。 “不好,张老他——” 惊呼的人反应不及,忘了改换称呼,但没人在此刻计较这些。 他们只看见张正初双脚所站的地方,迅速洇开一团黑色! 粗看像是夜色下流动的水或是血,在地面映衬下颜色极深。但转眼,他们反应过来,那不是什么水或者血,而是黑雾。 这是在场的人最为熟悉的东西,是他们解笼时需要化解的怨煞。 所有判官都知道,当黑雾浓重到凭他们也无法消融化解的时候,就会带有侵蚀性,所过之处草木尽枯,生灵皆毁。 所以当那团黑色像沼泽一样骤然铺开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急退数丈。 接着他们便看见那个稳坐张家家主数十年的人,在黑雾形成的沼泽里坍下身体,他扭动着脖颈,伸到常人无法达到的长度,手脚在“咔咔”声响中拧折几下,撑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各家家主也好,张家留在这里的人也好,几乎都是满脸惊恐地看着那处。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天……” 林家家主还没能站起来,就先感觉到了万分恶心,又歪倒回去干呕了几声。杨家也是满脸厌恶,像在看什么污秽的东西。 云浮罗家的罗老爷子被张正初骗得最深,为这养灵大阵耗费也最多。他的脸几乎跟须发同色了,看着黑雾中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张了张口,茫然道:“这是……这是……” 他“这是”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结果,还是吴茵皱着眉替他下了结论:“这是惠姑。” 如果说在这之前,各家还有一小部分人不愿意相信自己数十年来瞎了眼,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这件事之中有蹊跷和误会。那么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那点希望也消失殆尽了。 他们数十年来推崇的人物,居然是这么个东西。 不知可笑还是可怜。 “我自小认识他,怎么会这样?”罗老轻声说,“怎么就成了惠姑呢……” “惠姑”这两个字再次落下的时候,吴茵叫了一句“遭了”,接着其他人也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 惠姑出身于笼涡那样的大秽之地,从地下爬出来,同样也可以从地下离开。 反应过来这一点时,众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好!他要跑! 他们本不是冒冒失失顾头不顾尾的人,只是因为这晚受到的冲击太多,一时间阵脚全乱。等他们匆匆忙忙要动手去拦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有人没乱。 林家家主低头去扯傀线的时候,听到了一道朗声清啸自天边而来,仿佛有什么巨物翱翔于九天长空,穿云过野,带着千百余里的滚滚林涛,披着金光。 俯冲而来,像飒沓流星。 和很多人一样,他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 却在抬头的那一刻,被数不清的傀线遮蔽了视线。接着他听见有人冷声喝了一句:“不想瞎就闭眼!” 眼睛闭上的瞬间,他们感觉强烈的气息直扑门面。 即便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有一片遍体鎏金的巨大身影从头顶拂扫而过,掀起的风连灵相都能扇动。 这些家主大多是天资卓越之人,数十年入笼出笼,早有一套扎稳灵相之法。单凭一阵风就能让他们灵相巨震,晃荡到能从躯壳中剥离……那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从古至今,他们也只听说过一种东西能扇扇翅膀就办到,那就是金翅大鹏。 传说金翅大鹏掀起的风能撼动笼心和生人灵相。 传说那风根本不能入眼,看到的人会目盲。 一千多年里,以金翅大鹏作为傀的人代代都有,不胜枚举,但没有一个人的灵神能够强劲到支撑真正厉害的金翅大鹏鸟。 所以他们从没真正将传说当一回事。直到此时此刻…… 他们在灵相被拉扯的天旋地转中想,如果面前乘风而下的这只真的是传说里的金翅大鹏,那么……在他们的认知里,能支撑它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 老毛半边枯焦,半边流金自九天俯冲而下的时候,觉得张正初这个老东西就要毙于他的羽翅之下了。被金翅大鹏扇死的,说起来都算是那老东西占了便宜。 可就在他掀着巨翅拂扫而过,连那些黑雾都要被搅开的时候,一声巨兽狂啸横插而入,接着是十二道符纸以十二地支的方位直插地下。 落地时还带着火光,迅速烧成了一道圈,刚好把张正初围在了圈里。 区区巨兽,不过是个小傀而已。火圈也不过是一翅膀就灭的事。这些根本干扰不到老毛,真正让他动作顿了一下的,是跳入圈中的两道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张雅临和张岚姐弟。 他们在夜半惊醒,追着闻时、谢问他们的背影下了楼。本该直入阵局,却在进阵的时候,被闻时以傀线拉起的巨网横挡在外。 张雅临自己就是傀师,太知道一个足够强悍的傀师手里的傀线究竟有多锋利,多么不可靠近。 他的傀线都能将突然靠近的东西削成血泥,就别说闻时了。 更何况半途还有祖师爷往上加了一道,他们直接被冲退了数十丈。 闻时傀线一刻不收,他们就一刻不得入阵。于是一步晚,步步晚。等到整个大阵毁尽,那两位祖宗收了神通,他们又亲眼看到了自己爷爷伏地变成怪物的那一幕。 饶是张岚自称了三十多年姑奶奶,也被那一幕骇到满脸煞白。 其实自从成年之后,他们跟张正初就很不亲近了。偶尔一起吃顿饭,都是拘谨而沉闷的。张正初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没有一句闲聊。 有时候姐弟俩会聊起很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张正初还没有这么老,也没这么刻板,有一次带着他们去本家附近的一片山里练功,手里牵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 张雅临那时候文静一点,不如姐姐生龙活虎。傀术练到一半就没了力气,蹲在湖边说肚子疼想歇一会儿。张正初便没再逼他练习,而是顺手拿了傀线来,从林子里捉了只长虫,教着张雅临拴在线上,让他坐在河边钓小鱼。结果鱼没钓着,反钓到了湖虾,还被钳了手指头,让张岚好一顿耻笑。 那时候张正初就捏着他的手指说:“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每次说起这些,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有时候他俩甚至怀疑这都不是真的,而是他们姐弟心思相同,一起做了一场虚假的梦。 其实这些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再聊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在看到张正初伏在黑雾里,像个大蜘蛛一样爬着的时候,他们忽然想起了那些屈指可数的往事。 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甩出了傀和符咒,跳落到了张正初身边。 …… *** 变故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张雅临和张岚的突然出现,让老毛扇下去的翅膀临时偏了几分角度,于是黑雾在风里被掀得极高,又在眨眼间退落回来。 就只是这么一个眨眼的工夫,张正初忽然两手一扣,勒住了离他最近的张雅临,像个真正的秽生物一样转头没入地底。 于是…… 金翅大鹏又是一声长啸,盘旋一圈又到了天边。巨影所过之处,滚滚长云在狂风中被卷搅一空,蹦了几星雨点落下来,而地上原本浓稠如沼泽的黑雾则随着张正初的逃离消退干净,就像一滩墨汁终于洇进了泥土里。 “人呢?!” 各家家主在狂风消散 本家 这群人做家主太久,见过大大小小无数场面,在很多事情上都握着话语权,每每张口,周围人多是洗耳恭听点头附和的份。 他们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心理了——紧绷的、局促的,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恐怕还要追溯到少年时。 他们突然开始庆幸刚刚那阵古钟声撞得他们头晕身麻、人仰马翻了。那简直是个绝佳的借口,用来解释眼下的场景…… ——解释为什么他们有的踉跄僵立,有的半弯着腰维持着刚从地上爬站起来的姿势,有的连站都没能站起来就凝固在那不动了。 实在是忘了动。 ……也不敢动。 在场的没几个蠢笨人,几件事囫囵一串就能得出一个结果。 天底下哪个傀师少指一抻,就能牵制住百家人布下的大阵,连张岚和张雅临都被拦在傀线数丈之外,分寸不得靠近? 又是哪个傀师,解几个笼就能让沈家那条线原地飞升,坐火箭似的从名谱图最底下一步登天? 如果说仅仅是这两个条件,他们或许还能挣扎一下,蹦出点别的答案来。那再加上卜宁老祖也刚巧在这个时间点上死而复生呢? 有哪个傀师的名字,能跟卜宁老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事件里? 只有闻时。 传闻里能同时压制驾驭少二个巨型战斗傀,甚至不用捆缚锁链的顶级傀师,傀术里老祖级别的人物。当年消陨于世的时候,也是二少七八岁的年纪,跟眼前这个垂眸收束着傀线的年轻人相差无几。 怪不得沈家那条全员亡故的线舞到顶了也没出现新名字。 人家名字早就在里面了,就在最前面。 也怪不得张正初问“你是不是沈桥徒弟”的时候,对方回答“不是”了。 人家确实不是徒弟,是祖宗。 而他们居然左一句“后生”,右一句“后生”地叫了那么多遍。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恨不得顺着裂缝钻进地里去。但他们现在却顾不得钻地,因为面前还有一个人…… 这人能让风动九霄的金翅大鹏鸟乖乖跟在身后。能在闻时寒芒毕露利刃全开的时候拉住对方的傀线,毫发未损不说,还能再加注一道力,自如得就像在用自己的东西一样。 最重要的是…… 他没有傀线。 他用的是傀术里最顶层的东西,能让方圆百里内所有布阵之人气力尽卸、灵神骤松,在他一瞬间的掌控之下,强行阻断与大阵之间的牵连。 所以闻时破阵的时候,他们只听见了钟声与梵音,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傀术强劲、精准,威压四方却不显莽直尖锐,像包裹在松雾云海里,是控人之法中的上上级。如果控的是百少余个孩童、老人或是体弱多病灵相不稳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 而这个人在做到这些的时候,根本没用自己的傀线。 这样的人即便在传说里也只有那么一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一位。 …… 这才是在场众人不敢动的根源。 须臾间的寂静被拉得极长,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突然出现在阵眼附近的人声。 ——被遣派往各处的年轻后辈们全然不知阵眼中心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负责埋守的阵石碎成了烟尘,惶急不安之下,许多人就地开了一道阵门,匆匆赶回家主这里,想一探究竟,也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结果一出阵门,就看到了各家长辈元老的狼狈模样,当即便懵了。 “怎么回事?!”吴家先前被遣走的小辈吴文凯惊喝一声,连忙跨出阵门,直奔家主吴茵所在的地方,其他人也大步跟了过去,纷纷搀扶起阵眼里的人。 各家均有去处,唯有张家后辈们落进阵眼左右四顾,没找到他们料想中的人。 “老爷子呢?”他们疑惑地问道。 “是啊,老爷子人呢?” 吴家几个小辈正扶着家主吴茵,她的亲孙最为担忧,仔细检查着各处问:“您伤着没?” 听见张家人一叠声的疑问,他们才跟着扫看了一圈,面色一惊:“对,张家那位老爷子呢?” 吴茵摇了一下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抓下亲孙拍掸尘土的手,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前处。 亲孙被她攥得手骨生疼,感觉到了不对劲,咽下了本要出口的话。 不止是她,各家几乎都是如此情态。 于是小辈们顺着目光朝前看去。 他们之中听过“谢问”这个名字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打过照面的屈指可数,见过闻时的就更少了。只有一个人在突然弥漫的沉默中低呼了一声。 一部分人转眸朝声音源头看过去。 那人个头中等,皮肤黝黑,在夜色中显得像个精瘦的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张岚、张雅临跟过人,还追着进了三米店那个笼的大东。 他也是从张家出发来这里的人之一,但没进阵眼,而是跟同车的小辈一起直接去了附近了一个休息站,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来这边。 他没找到张家做主的张正初,便习惯性地朝张岚身边走。那过程中越过人影朝前看了一眼,看到了谢问和满手傀线的闻时。 他其实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但嘴比脑子快,几乎脱口而出:“这不是沈家那个——” 不知多少道目光刷地盯过来。 大东几乎立刻就感觉到诡异了。但碍于脸面,他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强装镇定地继续往张岚身边走,把话说完了:“——叫陈时的徒弟么。” 只是声音越来越弱。 刚说完,他就听见有人轻幽幽地跟话道:“他应该不姓陈,姓闻……” 大东当场绊了个跟头,生拽住快他一步的同伴才稳了一下。 他攥着对方一动不动地消化了两秒,终于明白了“姓闻”的意思。 “不可能。” 他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 可回完他便意识到,跟话的不是什么莽撞之辈,是吴家的家主,一位个性沉稳,从不胡乱开口的人。 老太太声音很轻,但周围实在安静,所以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那句话犹如滚油入水,“嗡”地引起了巨震。 连带着之前各家家主竭力闷压的那些惊骇,一起引爆开来。 大东心跳得又重又快。 他目光已经直了,脑内却依然慢半拍地转悠着反驳的话。他想说我跟他们进过笼,真要是那位姓闻的老祖宗,必然跟其他人泾渭分明格格不入,毕竟眼界见识都隔了太多,和谁都很难融到一起去。但他跟沈家另一个徒弟还有谢问都融得挺好,一看就是一块儿的。他要是那位傀术老祖……那谢问呢?! 议论声倏然静止,一部分的目光再度集中到了吴茵身上。 大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不小心把那句话问了出来。而吴茵嘴唇开阖着,只说了一个“他是……”声音就兀地没了,像是喉咙太过干涩梗了一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唇间微颤的动作,辨认出了那三个字。 那是…… 尘不到。 祖师爷,尘不到。 于是万般反应统统归于虚无,那是真正的死寂,寂静到连风都忘了动。 小辈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是这种惶然无声的场面了,因为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叫人吗? 叫什么呢。 千百年了,各家代代相传之下,从没有人真正说出过“祖师爷”这个称谓。那是一个避讳,避着避着,就再也叫不出口了。 而他们毕竟又是明白礼数的,“尘不到”这个名字,没有人会当着面叫。 不敢,也不可能。 他们更不可能省去这个步骤直接开口,因为跟这位祖师爷相关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碾着雷区—— 你为什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该被封印着永世不入轮回么? 是有人救了你么?封印大阵是不是已经松动失效了?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真的活着? 这次出现又想要做什么? …… 不论资历深浅、不论老少,在场的这些人没有谁真正接触过“尘不到”,他们对祖师爷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祖辈的代代相传,来自于那些书册和传说。 那些反复描述的场景和形象总让人将他和恶鬼邪神联系起来,想象不出具体模样,只觉得令人畏惧又令人厌恶。 可眼前这个人与他们想象的相去甚远,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 对着这样一个人,他们实在问不出脑中盘旋的那些话语。至少刚刚在阵眼内亲眼目睹了所有变故的人问不出。 长辈家主们不开口,小辈就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于是两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峙状态。 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一边乌乌泱泱人员众多,另一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而人数多的这边居然还占了下风。 这对闻时而言也是意料之外的。 从收拢傀线起,他的注意力就落在对面那些人身上。他脸上刻着“我脾气很差”这几个字,手里的线也没敛威压,之前那些梵音把他的火气拱到了最顶点。 只要对面有任何一个人蹦出句不中听的话,他就请这帮煞笔后人有多远滚多远。 结果这群人只是神色各异地瞪着这边,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谢问刚一抬脚,他们便“呼”地朝后避让两步,像乍然受惊的蜂群。两拨人更加泾渭分明,中间那条楚河汉界因为刚刚那两步被人为拉宽了几尺。 这一幕跟千年之前的某个场景重合起来,谢问都怔了一下,垂眸扫量了自己一番。 他身上并没有滔天四溢的黑雾,脚下也不是百草尽枯。 这群人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谢问哑然失笑,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向张岚,却发现张岚边上还有个一脚踩在楚河汉界里,想避让又没有避让的人。 他个子不算很高,腿也不长,就显得姿势有些滑稽。 闻时冷着脸跟过来,看到他时愣了一下。 身后周煦已经开口道:“大东?” 大东看着这群人走近,气都快没了。听到周煦熟悉的粗哑嗓音,如获救命稻草,这才憋出一句变了调的:“昂……” 谢问目光扫过他的腿脚:“你怎么不跑?” 他语气是玩笑的,却让闻时抿着的唇线变得更加苍白板直。 大东朝救命稻草周煦又瞄了几眼,想说我是打算跑来着,但临到关头,就是没提起脚。因为他看着那条陡然扩大的分界线,看到所有人惯性的、唯恐避之不及的反应,忽然觉得有点寒心。 他神经堪比炮筒,粗糙地活了二少多年,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觉得这泾渭分明的一幕实在有点扎眼。他想,作为跟着闻时、谢问一起入过笼的人,他如果跟着避让,那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但怕还是怕的…… 他只要想想自己管面前这个人叫过多少句“病秧子”,他就要死了。 他在这种窒息的状态下咽了口唾沫,嗫嚅道:“你们……你们救过我,在笼里。” 谢问挑起眉。 一旦开了这个口,他就顺畅多了:“不止一回,还有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忽然挡过来的金翅大鹏鸟。” “——的翅膀虚影。”老毛跟闻时一样板着个脸,严谨地补了一句。 “对,反正那不是我能弄出来的。”大东说,“我差得远呢,没那个能耐。” 从三米店那个笼出来,他就总会想起那一幕,反复想、反复琢磨,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会发起呆来。他当然幻想过自己还有隐藏的天资,在危急之时被激发出来,然后震惊众人。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即便是道虚影,也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 那就是有人出手救了他们,还把功劳推到了他头上,而他至今也没能找到一个机会说句谢谢。 他应该说声谢谢的,但他五大三粗毛躁惯了,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礼貌人,这句话他总以别的方式一带而过,这辈子也没说过几回,在这种场面下,冲着谢问和闻时,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大东别别扭扭、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想到了一个不那么鲁莽的表达。 那是他跟着师父修习傀术之初学来的一个古礼。作为一个急性子的年轻人,他始终觉得那动作在现代的那个场合下都不伦不类,所以从没好好做过。 今天是第一次,他冲着谢问和闻时躬下身,行了个生疏又认真的大礼。 “你……” 这一来,闻时是真的怔住了。 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大东已经像猴一样弹了起来,火烧屁股似的从他们面前让开,窜到了周煦身后,抓着他唯一敢抓的人,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我他妈快不行了……”大东小声对周煦说。 周煦默默瞥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手,“哦”了一声,装着大尾巴狼安抚道:“不至于,他们又不吃人。” 大东又缩头缩脑地环顾一圈,说:“卜宁老祖呢?我怎么数都没数到他,灵相在哪儿呢?” 周煦“嗯——”地拖着音,心说这真是个奇妙的问题:“我想想要怎么告诉你……” 没等他跟大东比划解释,僵立在空地上懵然许久的张岚忽然打了个激灵,在风里咳呛起来。 她咳得脖脸通红,血液逆冲到了上面也不见停止,好像要把五脏六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咳呕出来才算数。等到她终于直起身来,狼狈地看了谢问和闻时一眼,手背抹过嘴角,才发现那上面有一层淡淡的血迹。 “我……”张岚声音都已经咳哑了。 她咽下口中的血味,本想对自己之前的举动解释一番,但开了口又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手背上的那抹血迹,用力搓了半天,搓到皮肤比血迹还红,手指都是抖的。 “抬下头。”闻时冲她说。 张岚抬起头来,手指却还在搓那块血。她有点乱了,急急开了口:“我跟雅临是打算等你们睡着了回一趟张家,也不是要做什么,就是觉得老……” 她习惯性想说“老爷子”,看着手指上的血又卡住了,顿了一下道:“觉得他们那样会出事,还是想告诉他们一声。结果下楼就看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闻时盯着她的眼珠,又朝谢问看了一眼,抬手用掌根敲了一下她的额心。 那一下不轻不重,张岚周身一震,闭起了眼,不断搓着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等到重新睁开,她的眸光终于有了定点。 “动手脚了。”闻时垂下手来。 周煦忽然想起什么般插话道:“是因为点符水么?就是小时候见家主,要用符水点额头那个。” 大东天资一般,小时候没受过这种待遇。但他听几个厉害同辈提过,一直留有印象。上次在三米店的笼里看见闻时叩那个沈家小姑娘的额心,他还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周煦这么一提,好像是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谁知张岚摇了一下头,哑声说:“不是因为那个。” 闻时和谢问转眸看过去,她重复道:“不是因为那个,我跟雅临小时候不明白,大了之后见……见他给别人点过。雅临学傀术的,好翻书,旧式的定灵术也知道一二。我们有想过会不会跟定灵有关,就去探了一下。那些被符水点过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出现傀的征兆和痕迹,相反,灵相会更稳一些,气劲也更足一些。” 用老一辈的话来说,就是灵窍更开了。和很多祝福、助力性的符法咒术一样,找不出岔子。 更何况真要有岔子,别家元老长辈第一个不答应。 就因为那次的怀疑,张岚和张雅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爷爷张正初抱有一种微妙的愧疚心理。所以在后来许多事上,他们总是更倾向于相信他。 时间久了,这种心理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习惯。甚至后来有些一闪而过的细节真的值得怀疑,他们也会下意识略过去。 但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的。所以姐弟俩慢慢拿稳了张家的话语权,拓展与各家的联系,大事小事能不惊动张正初就不惊动。 到头来,还是没能躲过去。 张正初给他们用的,就是傀术里很简单的一种。不是什么厉害本事,胜在不留痕迹,在人防备心低下的时候就可以埋上,往往是跟某个动作、某句话或是某段回忆关联。 这样埋下的东西效用其实很不明显,也只能影响影响心智不定的普通人。所以越是厉害的人,越不会把这些当回事。 但如果从小到大反复埋上很多回……那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其实闻时不说,张岚也知道自己被动手脚了,就在刚刚咳呕出血迹的时候。 她只是还抱有一次残存的念想,想着万一呢。毕竟是亲爷孙,毕竟他们自幼失怙,是张正初看着长大的。 “……雅临受的影响可能比我还要大一点。”张岚说,“毕竟他是下一任家主,有时候一定要去后屋,也都是他去。”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来道:“来天津之前他还去过一趟。” 在张正初屋里呆了挺久的。 她还想对闻时和谢问说“你们不要怪他”,但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自己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张正初是她爷爷,看到他不人不鬼的是她和张雅临,插手导致他跑了的还是她和张雅临。 张家现在在场的人里,能做主的就她一个。她沉默片刻,面色苍白地开口说:“是我和雅临自以为是、疏漏在先,不管怎么说,张家会给一个交代。我先替我爷爷……替他道个歉。” “先别急着替。”谢问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让人跑了的焦恼之意,“你也不一定替得了。” 张岚愕然抬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问也没给她多解释,只是转头朝周煦看了一眼,又对张岚说:“你家可能得开门迎客了。” 哪怕到这个时候,他说话语气都是客客气气的,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张岚都懵了。 直到她看见周煦点头应了一声,随手笼了一把石头进掌心。这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连忙道:“本家是开不了阵门的。” 周煦转头看向她。 这话太像维护和辩驳,张岚连忙又加了一句:“真的,本家的房宅地点是祖辈精心挑的,占了个绝佳的位置。在风水上是个天然的易守难攻局。而且历代祖辈都给本家埋过阵,未免哪天出乱子,家宅遭殃。所以,阵门是开不到家里的。这点周煦肯定知道——” 她说着又转头朝那百来人的大部队望了一眼:“这点真不是骗人,各家都知道这点,要不他们怎么会在去本家的时候选择走车道?” 周煦点了点头,却依然弯了腰往地上搁着阵石。 他在搁放的时候,左手下意识去按了右手的袖口,就好像他穿着的是什么袖摆宽大的长衫。 大东原本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见他挽着袖子镇静沉稳地摆放阵石,熟练自如得像摆放过千万遍,当场脸色就不对了。 “周、周煦?”他声如蚊呐地叫了一声。 话音落下的时候,少二枚阵石摆放完毕。周煦直起身,冲张岚斯斯文文地点了一下头:“叨扰了。” 说完,他伸出右手,在阵石之上的虚空处不轻不重地一拍—— 霎时间,万丈狂风拔地而起!在他拍下的那一处横生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浓重的黑色从涡旋中心泵涌而出,眨眼就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阵门。没人能看到阵门通往哪里,却能听见涡旋深处传来的炸裂之声。 连响八道,震得张岚面无血色目瞪口呆。 更没有血色的是大东。 他大张着嘴看着那道风云翻涌的阵门,又转头看着周煦,半天才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卜、卜宁老祖?” 周煦颔首道:“幸会。” 他又冲谢问和闻时比了手势,道:“师父师弟,我先进了。” 说完便抬脚走进了阵门里。 大东叫了一句“沃日”,左右为难了两下,一猛子也扎了进去。 阵门掀起的狂风吹得人鬓发凌乱,也吹得后面百余人踉跄着人仰马翻。闻时在风里眯眼看向他们,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指被人握住。 “走了。” 谢问牵了他,低头进了阵门。 夏樵和老毛紧随其后。进阵门的时候,小樵忍不住担忧了一句:“万一那个老头子不回本家呢?” 闻时:“他在那里受供养,不回那里是想死么?” 这是一切活物的本能,惠姑也不例外。 “那他会不会已经跑了?”小樵还是担忧。 却听见谢问在前面应了一句:“跑不了,宁州有人。” *** 宁州,张家本家大院。 张正初所住的后屋里夜风拂动,带着门窗一下一下地翕张着,就像屋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活物正无声呼吸。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了狗吠声,划破寂静夜色。 院落里眨眼间聚起了薄薄的雾气,带着一股潮湿的怪味,仿佛来自于黄泉地底。 厅堂的门忽然“咯噔”碰撞了一下,透过缝隙,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就像有什么液体正顺着地面蔓延流淌。 又像是谁的影子活了过来,墨似的一大片,从厅堂滑移到后面,又顺着门缝滑进了卧室。 偌大的卧室地面即刻变成了一片深黑泥沼,泥沼平整的表面忽然凸了起来,慢慢变成了一张人脸。那张脸苍老至极,嘴角的纹路僵硬下拉,褶皱里藏着或浓或淡的老人斑。 那张脸从地下探出来,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手脚…… 正是张正初。 他爬在地上,悉悉索索地忙了一会儿,又从泥沼深处拉拽出另一个人来。那人面容苍白,双眸紧闭,毫无声息地歪倒着。 窗外的月光穿过缝隙和玻璃,投落在地上,照出那两个人的影子。他们像两滴墨色的水一样融到一起。 半晌,其中一个歪拗了几下伸出头来,像蛇虫蜕皮一样挣动了一会儿。 他从地上爬站起来,影子被光拉得又细又长。他走过窗棂的格影,在屋里翻找了一阵,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轻响。 不消片刻,门窗缝隙里便渗出香炉细白的烟来。 那道人影再度趴伏到了地上,在少多个香炉圈围之下游走,贪婪地嗅着香炉里散出的烟。 青烟入体的时候,张家本家上空风云乍起,电光缠绕在厚密的云层中,从天边横向蜿蜒过来,爬满了整个天空,将老宅笼罩在其中。 亮色闪过的那一刻,青烟里隐约露出一张苍白人脸。他眯着眸子,凑近香炉,又在闪电骤起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 那是……张雅临的脸。 接着便是雷鸣震天,暴雨如注。 那个人影长长地嗅了一口烟,发出虚弱却舒服的叹息声,高高地仰起头。浓稠黑雾聚集而成的泥沼在他的叹息声里翻涌不息。 忽然,偌大的家宅地面猛地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以千斤顶从底下往上重重地砸了一击。 沉香木制的架子在重击之下摇晃不已,连带着上面搁藏的古物书册一起轰然倒地,烟尘四起,碎物飞溅。 地上的人影悚然一惊,在突如其来的动静之下蛰伏僵持,一动未动。 第二下重击紧随其后。 一时间,方圆之内百虫乍动,活物四窜。张家本宅的墙壁和地面开始出现细长的裂缝,粉灰扑簌簌从房梁高处滚落下来。 然后是第三下! 第四下! …… 接连八声之后,虚空之中陡然响起了风声。仿佛有人强行炸碎屏障,在天地间撕开了一道门。 趴伏着的人在听到风声的那一刻,便扭动着脖颈,翻折手脚。 地上的泥沼陡然膨胀开,他在滚滚黑雾的掩盖下,正要朝地下钻去,试图换一处阵地。 电石火光间,天空传来两声兽啸,同时同地重叠在一起,震彻九霄。 两道青白色的虚影以极快的速度疾奔而来,像星辰直坠于地,带着凌霄长风,一掌踏穿张家高高的屋房门额,一左一右落于那道人影身侧,生生截断了对方逃走的路。 两只巨兽似虎非虎,周身白如霜雪,四爪踏踩流炎,烈烈火光从脚底腾然而上,给每一根皮毛边缘都鎏了一层金红色。 它们半边脸威风凛凛,半边只有枯骨,半生半死,带着五分鬼魅相,却又气势逼人。身上的锁链松挂着,每走一步都是金石之音铿锵作响。 锁链上刻着它们的名讳:召。 伏诛 张家大院。 阵门撕裂虚空,猝然横亘于天地间,犹如深渊巨兽张开兽口。 闻时从阵门里踏出,滚烫颤动的热风猛扑过来,几乎能将人皮肤灼破!偏偏还伴着暴雨如注。上一秒淋得透湿,下一秒又在热浪翕张间被猛地抽干。火星从高空出迸溅而出,烟火一般裹进风里,又铺天盖地落下来。 几道青白长影在天空中纠缠,快如疾风,肉眼几乎捕捉不清!但它们掀起的动静却足以让整个张家,乃至这一片大地摇荡不息。 “——草!”大东两手抱头,跳出阵门的瞬间就狼狈逃窜,想要躲过那些流火,“怎么就已经打起来了?!” 作为一名傀师,他下意识甩出数道傀线。 “你别动!”闻时喝止道。 但是晚了,金色大鸟的翅影已然从傀线另一端跃出,横扫而过,想要替傀主挡一挡火星。 却听“呼——”地一声,滚滚流炎如巨龙一般俯冲而下,将还未成型的鹏鸟撞得直坠于地,在凄厉的尖啸中散成泡影。 大东当即一声痛呼、冷汗淋漓。 傀和傀师灵神相通,受到重创时,那些痛苦一定程度上会反馈到傀师身上。攻击型的傀本就是危险的,有些在挣扎之际,甚至会倒吸傀师灵神,为了让自己多存留片刻。 为了尽可能地全面压制住傀,几乎每个傀师的傀都身缚锁链,只有巅峰时期的闻时和尘不到本人是例外。 大东当然没到那个境界! 他的鹏鸟被火龙冲得不成原形,他也像被重物撞击贯穿一般,踉跄着就要倒地。傀线被火龙搅去,猛地绷紧,几乎拖拽着大东朝前甩去—— 庭院内假山被削倒半座,尖利如剑。 大东在如山的甩力下拧了手肘,骨骼发出“咔嚓”脆响,剧痛遽然入脑!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看见假山锋利的尖头直指眼球。 我他妈为什么要出手?! 我要被捅穿后脑了。 瞳孔骤缩的瞬间,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闭眼,就感觉一道漆黑巨影带着夜色下深重的潮意和金属冰凉的味道,擦着他的脸直梭而过,超尘逐电! 带起的风猛地将他朝后掀翻。 天旋地转间,他看见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无阻碍地捞了一把他的傀线。五指猛地一扣,手背绷起修长凌厉的筋骨线条。 他听见自己的鹏鸟长唳一声,在那一刻陡然亮起来,像是瞬间注满了生命力。 然后在下一秒,完好地顺着傀线收束回来。 强劲的灵神如风,迎面撞了大东一下。 撞得他后退几丈,拎着傀线、捂着扭坏的胳膊抬起头,看到了闻时的侧脸,在飓风扑扫下鬓发凌乱,眉心微拢,轮廓俊秀又凌厉如刀锋。 帮他把长线收回来的是闻时。 擦着他脸震碎假山,呼啸着直入长天的,是闻时的傀。 “去后面。” 闻时松了大东的线,手腕一翻。 通体漆黑如墨的巨蛇悍然入局!翻绕盘转如数百里绵长山脉,所过之处翻江倒海,笼罩四野的乌云被搅得细碎,像泡沫撞上滩涂,哗然骤散。 它直奔火龙而去,像一枚钢铁长楔,强硬地楔进那些傀影中间,正对着火龙撞上去!金石相缴的摩擦声惊天动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尖利得仿佛有人拿着针密集地扎下来。 那一瞬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就见它在凌霄的火焰中张开巨口,尖牙在深浓夜色下映着激荡的火光,瞳孔凝成细长的一条线,在金色的眸子里像黄泉裂缝。 它发出“嘶”的气声,鳞片在火焰下乍然而开,像密密麻麻的尖刺。 下一秒,它便将火龙的头颅纳入口中。在穿云入地、迅疾如风的动作间,把整条火龙侵吞入腹。 大火在它身体里疯狂肆虐燃烧,透过坚硬的皮骨鳞片映照出来,每一寸都泛着金红色,像熔锻着的钢铁,仿佛下一秒就要烧化。 闻时耳侧的骨骼动了一下,手指猝然捏紧,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身后是大东和夏樵倒抽凉气的惊呼。 “哥你小心!” “它不会——” “死不了。”闻时嗓音沉沉地打断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就见巨蛇腹中的金红火焰终于爆发,顺着它张开的每一道鳞片淌泻出来。顷刻之间,群山一般的巨蛇便换了模样—— 它周身流火,踏炎而行。背后那两块凸起的怪瘤在烈焰包裹下褪掉了那层坚硬的皮,从里面抻出锋利而嶙峋的骨骼,火焰顺着骨骼脉络席卷过去,在深黑的天幕下,聚成两只烈焰长翅。 翅膀张开的刹那,四野一片流光。 “这是……”大东喃喃出声。 却见谢问在烈焰掀起的长风中眯了一下眼,看着那条许久未见的流火长影,道:“真正的螣蛇。” 他手把手教闻时塑出来的第一个傀,也是闻时用得最多的傀。 螣蛇第一次张着双翅踩踏火焰盘绕于天边时,闻时年纪还小,这样的巨傀召出来撑不了多会儿。他总是绷着脸死死拽着傀线,明明快拉扯不住了,依然倔强地抿着唇。 “要帮忙就叫声师父来听。”他那时候总会这样逗一句。 而那个雪团子总是回一句:“不要。” 到后来闻时成了年,长身玉立于火海山巅,十指缠扣着长线,哪怕控着十二只战斗巨傀也风云不动颜色。他的螣蛇总是直入九霄,绕过金翅大鹏的巨大剪影,再从大小召周身盘转而过,伴着虎啸穿云入野…… 那中间的岁月仿佛眨眼就过。 再到现在,又是千年。 那样的场景,他也太久没再见过了。 以至于看到螣蛇踏火的这一刻,连他都有些怔然出神。 谢问从那道流光长影身上收了视线,转眸朝闻时看了一眼。 那是凡人间凭空又无端的想念,因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迟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这个瞬间忽然漫上来。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浩如山雾。 闻时在烈火映照下阖了一下眼,眼睫缝隙里都落了光。他瞥见谢问的目光,控傀的手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干嘛?” 谢问:“想人。” 闻时:“……谁?” 谢问收了视线,道:“松云山上的雪。” 下一瞬,他勾动了两下手指。 一双雪白巨兽从后院上方的天空一闪而过,于螣蛇烈烈长焰中飒沓奔袭,利爪凌空,将缠斗中的其他几只巨傀撕成了残影。 碎片如星辰乱坠,傀主的灵神在那些碎片中发着雪蓝色的荧光。 百家众人顺着阵门跟随过来,从漆黑中探出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几乎所有傀师都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头皮发麻。仿佛在这种倾碾式的威压之下,被撕成碎片的是他们的傀。 惨叫声划破夜空。 众人一片骇然。 张岚刚站稳就看见一块巨大碎片轰然砸落在她面前!碎片上当啷滚下一道锁链,锁链上是她熟悉的印记,在她看清的下一瞬,碎片就连同锁链一起枯化殆尽,变成了干枝。 “雅临……”张岚瞳孔紧缩,猛地抬头看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张雅临!” 傀是张雅临的。 惨叫声太过嘶哑,辨不出原音,但众人已经没有心思细听了。 “张雅临……”闻时朝张岚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那个向来气势昂扬的女人面如金纸,原地晃了一晃,拔腿就往声音来处跑,却因为过度惊慌,跑得跌跌撞撞。 闻时说不上意外,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跟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流星朝里屋走去。 说是里屋,张家这会儿已经快不成形了。 房屋院落沙石漫天,裂缝横亘,摇摇欲坠。 他们穿过倒塌的杂物和半毁的长廊,看见螣蛇盘绕着整个大宅,蛇头从屋顶高处俯探下来,周生的火焰将整个屋宅包裹其中。 还没靠近,就被火浪炙烤得皮肤生痛。 两头雪色的巨虎保持着攻势,如山般立于半塌的房门边。 其中一只利爪抵着一个人,爪尖寒芒雪刃,堪堪压在那人胸口,似乎只要再下压几分,那人就会在重压之下爆体而亡、被贯穿心脏。 他重重地喘息着,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虎爪,手指上缠满了傀线,凌乱地散落着。原本斯文干净的脸因为重压和重创变得通红,脖颈间暴起了青筋。 挣动间,他脖子上的黑绳斜滑到一边,一截雪白的指骨从衣领下露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张雅临。 看到那节指骨的时候,闻时又蹙了一下眉,下意识捏了两下手指关节。 “雅临——”旁边一声惊叫,张岚惶急失色,便要扑过去。 就听“锵锵——”数声,一排傀线在瞬间钉入断墙,自上到下形成一道屏障,横挡在张岚面前,线上四散的威压逼得她直退几步。 “别过去!”闻时沉声说。 “可是……”张岚猛地刹住脚步,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就看到了另一只白虎爪边毫无生气的身影。那个人穿着做工精细的绸布褂子,棕黑色的布料上是隐约的银绣,纹样数十年如一日,绣的总是松影远山。显得刻板又肃正。 那是她爷爷张正初。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攥着手杖立于旷野的阵眼中心,试图吸纳承接众人灵神。这会儿却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身上满是尘土,像一团灰败的布料。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刚闭上眼睛,更像在黄土里半埋了不知多少年。 张岚的目光在那团人影和张雅临之间来回数次,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傀线之后。她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眼珠一眨也不敢眨。 各家众人也是一片惊愕。 这副场景只能让他们想到一件事——张正初那个年迈的身体支撑不下去,又想苟延残喘,便对自己的亲孙下了手,利用邪法占据了张雅临的身体。 这种邪法不是无人知晓,而是太损德行修为,太过令人不齿。即便活下来,每一天都会是煎熬。他们以为没有哪个明理人会做这种事……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在张正初身上见识到。 “正初你……”云浮罗家的罗老瞪大眼睛,全然难以相信。 “说不准他现在是谁。”杨家家主从嗓子眼里挤了一句,“要真是换命邪法,改换的当下最不稳定……谁也说不准他现在是张正初,还是张雅临。” “所以说不定还有得救!”有人脱口而出,似要往前,又被人伸手拦下。 “等等——” …… 张雅临在虎爪之下“嗬嗬”咳了几声,血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挣扎着转了脸,漆黑的眼珠先是看向了闻时,带着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又移开视线,在谢问身上盯留片刻,转而落在张岚身上。 他很轻地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道,后脑勺磕在地面,哑声叫了句:“姐……” 张岚身体一颤。 就听见张雅临又急喘了几声,艰难地咽着喉咙,说:“我们被骗了……” “好蠢啊,骗了这么年。” 张岚眼睛倏然变得通红:“雅临……” 张雅临眼珠直直看着天,攥着虎爪的手指绷得青筋暴起,他像在跟某种东西较着劲,看上去似乎痛苦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松下力来。 “那段……那段记忆……”他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总会被喘息打碎,喉咙里也像是呛着血沫,“真的存在吗……就是咱们常聊的那段,在……在河边,我的手指被虾钳坏了,他说……” 他闭了眼睛,似乎又咽了一口血,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他说,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他的手仿佛再使不上劲,从虎爪上滑落下来,砸在身侧。傀线沾满了灰土,缠绕成一团。他手指抽搐了两下,又哑声重复道:“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闻时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下一瞬,他就感觉自己的傀线被人硬冲上来。他转头一看,张岚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终于绷不住,全然不顾傀线阻拦,直冲张雅临而去。 傀线上强劲的威压扫得她一身血痕,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眼里只有虎爪下的张雅临。 她听见雅临说:“姐……他就在我身体,想抢我的位置……我已经……把他压住了,但我伤不到他,你……你来帮帮我,你帮帮我好吗?” “好!好——”张岚近乎仓惶地扑过去,“雅临,雅临你再撑一会儿!” 她祭出符咒—— 硕大的云雾瞬间笼聚于当空,裹杂着惊雷,顺着她符咒所指的方向迅移而来,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撞得屋墙分裂,炸为齑粉。 在那巨大的动静之下,就见一道卷轴从轰然倒塌的墙壁上掉落下来,滚至人群面前。熊熊火焰和雷电都没能将它烧做焦土灰烬。 那是张家屋内悬挂多年的名谱图。 “亮了!”有人忽然惊呼道。 “什么亮了?” “老祖宗的名字!” “老祖宗名字亮起来,预示必有大灾!”不知哪个小辈提醒了一句,人群瞬间沸声四起,觉得这道警示简直正指当下! 这个说法流传千年,一代传一代,又印证过多次,从没有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但这一刻,几家家主元老看着那个亮起的名字,听着这句话,突然冒出了一个令他们头皮发麻的想法…… 没等这个想法变得清晰,他们就听见一个声音横插进来:“哪来的说法。当初制下名谱图,一为后辈能寻根溯源不忘伊始,二为在世之人紧要时候能通力协作,不至于落入险境孤立无援。从没有过报示凶吉福祸的能耐。” 众人觅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周煦。 在这之前,各家的长辈小辈不论认识或是不认识他,都只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人,既不在名谱图上,也不是张家亲支直系。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但就在几分钟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云淡风轻地搁下阵石,在屏障重重的张家大院,连炸八层,强行开了一扇阵门。 除了卜宁老祖,别无可能。 而这张各家沿用千年的名谱图,正是出自卜宁之手。 “如果不是报示凶吉,那老祖宗名字亮了表示——” “表示活着。”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炸得众人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卜宁拾起那张名谱图,图上此刻亮着的那个名字位于张家的最前端。他们中的很多人曾经都见过这个名字忽然亮起来,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熄灭下去。 他们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警示,因为每一次亮起,都会发生一些事情。上一次,是张家原定的继任家主,张雅临和张岚的父亲张掩山死在笼涡里,灰飞烟灭。 那是张家老祖宗的名字,叫做张岱岳。 霎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众人脑中串联起来。 怪不得张家所有亲传都默认要尊祖训,像老祖宗张岱岳一样做杂修。怪不得每一任家主都在35岁那年接过大权,而上一任家主从不拖延流连。怪不得每一代人在坐上家主的位置后,都会有些先辈的小习惯。 也怪不得……那位个头不高、叫做阿齐的傀,会无怨无尤地跟着每一任家主,一跟就是一千年。 …… 那个占了张雅临身体的,根本不是张正初,或者说根本不是罗老他们少年相识的那个张正初,而是张岱岳! 而现在他的名字正亮着,那不就是…… *** “姐……帮帮我。”张雅临手指又一次痉挛地攥了起来,傀线死死勒着指节。 眼看着张岚周身绕着十二张黄纸符,用的是金钟罩顶和雷霆万钧!她不管不顾探身朝前时,雪亮的电光伴着炸裂雷音给她开道,一口巨大的古钟从上空飞坠而下,想要将他们姐弟二人罩护其中—— 闻时瞬间收了横阻在前的傀线,翻手又是一甩。 长线割裂狂风,穿破雷电,直接捆绕在张岚身上,而后猛地一拽。 古钟罩顶的瞬间就听“当——”的一声。 张岚周身被傀线捆得一紧,瞳孔震颤着遽然收束。她只感觉一阵撞击而起的飓风从面前横扫,又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松枝木香,入鼻的瞬间,头脑便清醒过来。 眼前是金翅大鹏鸟如云如海的双翅,古钟在撞上翅膀的刹那如迸溅的碎金,烟消云散! 我为什么会冲上来? 我在做什么? 她被闻时的傀线猝然拽离时,幡然悟过来——张雅临又一次对她重复了那句埋下的话“傀师就属手最重要”。跟之前张正初引她和张雅临失控的做法异曲同工。 只是换了一张皮,就让她又中了一次招。 “张雅临”没等来姐姐张岚,却等来了谢问。 他弯下腰说:“别喊你姐姐了,我来。” “同样的戏码哄人一次就算了,两次实在有点没意思。” 原本痉挛虚弱的“张雅临”倏然睁大眼睛,一改之前的模样。他眼里惊怒交加,畏惧混杂着懊恼,还有几分难以描摹的恨状。 他似乎不太敢看谢问,又死死盯着谢问,紧攥傀线的手指猛地拍向地面—— 砰砰砰砰—— 土地炸裂的声音接连暴起,整个张家都在地动山摇,平地拔起数百根长刺,根根都由泥石凝成,凌然如刀! 这显然是个阵,却连布阵的过程都没有,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盘亘在房屋上的螣蛇和俯踩着人的白虎乍然而起,踏着虚空奔袭入阵局,却还是晚了一步。 “啊啊啊——”一群人猝不及防被长刺挑个正着。 尖刃直贯而上,捅穿脚背,甚至捅穿了整个人,自头顶噗呲而出! 一时间四周围血肉飞溅,浓重的腥味顷刻间弥漫开来。 当那些长刺高指天空时,几乎每一根上面都穿着一个人,他们挣扎、哀嚎、惨叫,最终无力地垂下手来,淋漓的鲜血就那样顺着长刺蜿蜒流淌,满地殷红。 曾经假山鱼池的张家大院,赫然变成了骇人耳目的陈尸场。 除了长刺所在的地面,剩余之处则如高楼崩毁,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没有底一样朝下急速流淌,躲开长刺的那部分人还没站稳,就顺着那些滑进泥沙深处。 他们连尖叫都没能发得出来,就已经没了踪影。 那是一场瞬息间的活埋。 至此却依然不算完! 数不清的镇宅巨兽从地底直冲上来,破土而出,在张家上空围了一圈。每一只都威壮如山,虬然的肌肉如坚石,大块大块地裹覆着兽躯。它们额上贴着黄表纸符,在夜风下猎猎作响。 它们周身缠绕着风带、纵横交错,每一道都锋利如最薄的刀刃!就连被风吹搅过去的石块,都在靠近它们的瞬间化作粉末,呼地便没了。 而靠近它们的人,也同样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它们形成了铜墙铁壁,守卫着张家这一大片土地,刀剑不侵。 这些阵并非紧急布下的,而是早有准备,一共有数十重。不知哪一年起就在这片土地底下埋着,只为了某一天的不时之需。 每一重都极具攻击性,统统是冲着索命去的,像重重锁套,在这一刻全部运转起来。 于是整个张家成了修罗地狱。 砂石和尘雾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没人能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哗然不断的惨叫、痛呼、撕裂声已经爆裂音。 仅仅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庭院就只剩下尸体和死寂,唯有镇宅巨兽凌驾于空,带起着喑哑风声。 谢问转头看着尸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语。 “张雅临”却在风里嗬嗬笑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那根长刺上,穿着的是一个老人,个头不高,须发皆白。刺尖就他脚下捅入,从脖颈处捅出,尖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那是云浮罗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还在冲着他上一具躯壳痛呼:“正初。” 这会儿已经无声无息了。 他其实是有几分感慨的,他总是喜欢这样不离不弃、耿直到有点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着他的那个小个子张齐。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对方也是一边劝阻一边不放心地跟着他,胆怯又寡断。 所以他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傀,让对方死后又继续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这位姓罗的友伴就惨多了。直到被扎成对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时候认识的那个张正初…… 而是张家老祖宗,张岱岳。 张岱岳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以及灵相快要逸散开来的味道,像嗅着即将开盖的食物,神情中贪婪混杂着癫狂。就连最初的畏惧和紧绷,都不那么明显了。 “师父……”他用的明明是张雅临的嗓音,却莫名嘶哑难听。他盯着谢问,语气古怪地叫了一声,又立刻道:“哦不对,除了山上那几个令人艳羡的宝贝亲徒,没什么人有资格叫师父。我想想……我还是叫祖师爷吧。” “祖师爷,你脱离世间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哑声说:“再不起眼的人,练上一千年、学上一千年,也是个人物。张家,不是那么好客的。来了总得留点什么。” 谢问扫过满庭院的惨相,从张岱岳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丰沛的情绪。 从千年之前就是这样,张岱岳每次见到他从松云山巅下来,总是带着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见模样、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摆和沉静无尘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说,那抹眸光里总含着悲悯。 张岱岳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着夸耀、崇敬。后来就想明白了,悲悯这个词,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绝的道、无情无欲、无挂无碍,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巅,下到尘世间,连模样都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是半仙之体,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层。 这样的人,谈什么悲悯。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世门徒,还有他曾经当做宝贝养在山里的亲徒。 可即便这样,他看过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连难过都不会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确实只该不得好死…… 虽然这么想着,当谢问转眸看回来时,张岱岳还是下意识变得紧绷起来,颈侧青筋毕露,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畏惧。 “你刚刚说什么。”谢问的眸光从他身上扫量而过,看到了他关节扭转的手脚,“变成人物?” 那目光其实不含什么。听在张岱岳耳里,却像是最锋利的刀贴着他的脸,用寒刃给了他几巴掌。 张岱岳脸色猝然变了,涨得青紫,眼里癫狂的意味又浓重许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谢问,咬着牙嘶声说:“我这样……我这样又是谁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终,一辈子当个规规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笼出笼,穿巷过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过完那一辈子,好好入轮回,谁又想变成这副模样?!” 谢问:“你觉得是谁害的?” 这一句反问,让张岱岳的气息猛地急促起来。他嗬嗬喘了几口气,哽了好一会儿没能答话。许久才厉声道:“因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张岱岳喉咙里滚了一下,“我请你救我,但你想都没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给你磕头。 你却招来长风抵着我的膝盖,连求的资格和余地都不曾给我…… 张岱岳最终也没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我明明救了人,凭什么?凭什么是这种下场?!”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却落了个天谴加身。他带着满身孽债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记,去求这个人帮忙。却只得来一句“既然做了就受着,债还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来所有的苟延残喘与挣扎,所做的那些危险、疯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句话。 谢问听了这句话,垂眸看着他说:“那我也替柳庄那些人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该是那种下场?” “那是情急。”张岱岳说,“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错一步而已。” 谢问却摇了一下头。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目光扫过张岱岳赤红色的眼珠,没了开口的意思。 张岱岳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更甚了。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目光和这种神情,仿佛对着他就无话可说,不屑于多讲一个字。 这几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说的痛处。 他不过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记事就成了村头田埂上无人要的弃子,没有爹娘无名无姓。松云山下那个村子多姓张,他被一个铁匠捡拾回去,给间茅屋、给口吃的,就算个人了。都说这是恩,他也认了。但他不觉得自己算个人,他连个好好的名字都没有,唤起来跟叫猫叫狗叫那些牲畜没什么两样,怎么算是人? 后来他听说山上有个神仙客,常给村里布施,护着一方凶吉。一些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可怜儿留在山脚,就能算那个仙客的外徒,可以跟着学一些本事。 于是他成了众多外徒中的一个,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张岱岳。岱岳,群山之宗。 他比谁都勤勉、比谁都用力,学得不够甚至会拉上另一个叫张齐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间去。他哄着山上那些所谓的亲徒,削尖了脑袋,就为了多学一些、多懂一些,兴许哪一天,就能越过那道山门,堂堂正正地住进山腰了。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奋进一点,做些大事让山上的人看见,他就能再上一层。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他们这样的蝼蚁凡夫。 与其仰赖那些虚无缥缈无心无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从不起眼的蝼蚁,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谒、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巅,拥有半仙体、寿元无疆。 有人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张岱岳说,“我只是一步踏错而已,就要早早地埋于黄土,这一辈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笔勾销,全部重头再来!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我会在轮回里变成什么呢?草木虫鱼?飞禽走兽?” 他喘息着,嗬嗬笑了两声,神色却嘲讽又冷漠:“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漫无目的地活着、死去、活着、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说,我债还清了,就解脱了。”张岱岳反问道:“解脱在哪?我身上是天谴的印记,我就算轮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着,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还是一笔勾销,还是重头再来。凭什么?” 凭什么呢? 只要想想这个过程,他都觉得痛苦又绝望,无穷无尽,不比地狱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这一步的。他曾经也试过别的方法,他去求尘不到,明明半仙之体能承受的远超肉·体凡胎,明明尘不到只要冲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悯,帮他担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谁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但是尘不到没有帮。 他只能自己找办法,试着洗掉那些天谴,结果差点失控把命直接搭进去,天谴也没能洗干净。 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吧,索性认了命。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总跟着他、连改天换命都陪着他布的小个子张齐因为天谴早早惨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当然知道邪术亏损德行,而且是大损,但没办法…… 他是被逼的,他无路可走了。 张岱岳看着谢问,忽然生出一股子冲动。就像明知前面是万丈断崖,也想探头去看一眼。说不上来是挑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经不再畏惧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换了无数皮囊,从无数人身上又吸纳着新的东西,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空有天资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对谢问说:“你知道我曾经想过多疯狂的法子吗祖师爷?” 说完他便笑了起来,唇间还沾着血。 尘不到刚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几乎无人敢靠近。 后来不知哪日流传了一种说法,说封印之地不见了,任凭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处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会迷失方向,绕上几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谁都打扰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间。 有人尝试过,发现确实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没有人去找了。 就当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那些话是张岱岳最先说出去的。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周围打转,想尽办法试着进入那块封印之地,他找过一些帮手……也抓过人,囚困、诘问。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活着,想长久地活着。他这具凡人之躯承受不了那些天谴,但半仙之体一定不一样。 山上那位仙客已经死了,比他这个带着天谴的还惨烈,永世不得入轮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无主的躯壳而已,算不上邪术。 他曾经疯了似的执着于获得那样的躯壳,想着一步到位,从此无忧。 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还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锁得太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进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体将就着,靠笼涡补养着。 靠着这种方法,他已经活了一千年。或许再来一千年、三千年乃至万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个半仙之躯了。 只是偶尔……在他虚弱至极、趴伏在地,吸着各地笼涡传来的烟雾时,会生出一丝丝遗憾来。 可能正因为此,他依然惦记着那块地方,盘踞在那里,不给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机会。 沧海桑田,变幻万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们甚至就站在那块地方上,也认不出来了。甚至包括本该在阵中不得解脱的那个人自己。 千百年来,张岱岳久居上位,享受着这种拿捏别人情绪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他想压下畏惧,在面前这个人身上也试一试。 他期待着对方问一句“什么疯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许会透露一点关于封印阵的事情,也许不会。 但他必然会享受到这个过程。 谁知谢问只是俯看着他,说:“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刚好可以省点口舌。” 张岱岳:“……”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觉,习惯到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几乎忘了,曾经这个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几个亲徒一脉相承的做派—— 能让他们费心的从来只有事,能绊住他们的根源也只会是事,牵连众多的那种事…… 从来不是某一个人。 不会是别人,也不会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张岱岳悚然一惊,忽然觉得不对劲!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马,让他回到本家,故意让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数十道阵局,故意等他说这些话。 他头皮嗡地一麻。 就见谢问拂扫开地上的碎石草屑,风声、撕扯声与爆裂之声遽然响起,像铺天盖地的海潮,瞬间将他淹没。 张岱岳猛地转头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数百根长刺依然直指天际,却并没有贯穿任何一个人!就像有谁在大阵启动的刹那就已经反应过来,凭借着更为强势的威压,改换阵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该被刺穿的人,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刺间隙里。各家元老手中傀线大张、符咒加身、莹蓝色的阵法灵线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将众人包裹在其中。 卜宁手里拿着圆石,一人镇于阵眼之处。他脚下是灵神的脉络,以他为中心,疾电一般朝四周围散开,像是带着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个张家。 他所镇着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黄泉地底而来,填平了所有沟壑,让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人稳如泰山。 九天之上,闻时站在一根削顶的尖刺上,两手的傀线如一张只有骨骼的巨伞,纵横交错切割了张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线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镇宅之灵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时操控的四只战斗巨傀。 所谓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布下的障眼术。 都说祖师爷尘不到在用阵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宁的阵,他也只需要几根枯枝、几枚圆石就能改天换地。 张岱岳从来没有真正领会过,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识到的那个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数十重阵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齐力之下,悍然拔出!阵石爆裂声接连不断,每破掉一个阵,便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偏偏这些动静被隐匿在张家地界之内,就像在一个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态下的震荡大十倍有余。 而卜宁脚一踏地,更加辽阔足以笼罩四野的大阵从他脚下蔓延开去,像陡然铺开的江河。 张岱岳没能明白他这道阵的含义,只感觉阵光极速漫盖过来—— 与此同时,金翅大鹏鸟从闻时身后高唳一声,张开巨大的双翅顺流直下,闻时跳离长刺顶端,落于大鹏鸟背时,两手一拽。 数十个捆缚在他手里的镇宅之灵,在那刹那被雪白的傀线绞杀殆尽,带着巨大的呼啸声,消散与夜空里。 张岱岳只看清了闻时俯冲直下时,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为谢问抬手,隔空击了一下他的头顶。 千刀万剐、生剖人心不过如此! 那是灵相被人强行从躯壳里拽离的感觉。像有无数人攥着锈钝且布满钢刺的刀刃,摁着他,从头到脚,自每一寸皮肤捅进来,再拉扯着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钢刺都会带出血肉,细细密密,痛不欲生。 张岱岳尖声惨叫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张雅临的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他而却半昂着头。 那是他的灵相几乎要脱离躯体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艰难地攥紧手指,将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这里是他精心补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连通着八方四处的笼涡,他在虚弱之时便会靠那些紧急补养一些,苟延残喘。 这些年,用得越来越频繁。甚至光是香炉都不够了,他常把自己整个儿埋进那些黑雾泥沼中,在最阴湿晦暗的地方,求一个永生。 但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时,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带着阴湿和愁怨气味的那些黑雾。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蓝色的阵光,温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间,却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其实那种痛他是感觉不到的,因为远远不如灵相上的痛。 但他还是本能地缩了回来。 到此时,他终于明白卜宁刚刚那浩如江河的阵局是为了什么了,为了将他困锁在这一亩三分地、为了挡住他遁入地底的路、为了让他再也触碰不到那些供养他的东西。 可惜了。张岱岳想。 原本连通笼涡,能给他们再弄些麻烦的。 但是没关系……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闻时带着傀线和长风猝然落下的时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头的瞬间,他看见本该灵相爆裂立毙当场的人,埋于黄土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 那是傀师常用的动作,闻时对这极其敏感。 他下意识觉得张岱岳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种垂死状态怎么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丝毫作用,谁能被他控?他又拦得了谁? “啊啊啊——!!” 远处正在拔除叠阵的人群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闻时拧眉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小辈捏着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仅仅是一个瞬间,他鲜活的脸色就枯败下来,像瞬间干瘪的鲜花草木。 “怎么回事?!” 仅仅是问话的工夫,人群里又传来几声惨叫。接连好几个年轻人猝然倒地,同样捏着手腕,同样像瞬间干瘪的花木。 接着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时间里,整个张家庭院内倒下去了百来个。 于此同时,本该濒死的张岱岳却忽然焕发了蓬勃生气,灵神在眨眼之间暴涨数百倍,远超任何一个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辈的劲力全部被他吸纳到了自己这边。 震荡的地面骤然止息,庭院内出现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着,满场哗然。依然站立着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激怒了。 吴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无生气的吴文凯,掩到身后。凌然出手,直奔张岱岳而去。 杨家的符咒带着千军万马之势,轰然直击张岱岳头顶—— 但是发出惨叫倒下的却是她身后那些枯萎的年轻人,献血从他们头发缝隙里渗透出来,沿着脸颊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势正盛的那些人看到这一幕,猝然刹步,强行收住攻势。脚步在冲击之下连退数丈! 众人急喘着,不敢贸然再动。 闻时却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看明白张岱岳的把戏—— 张岚姐弟当初看到“张正初”给每一个有天资的孩童点符水,下意识想到的是傀术中的定灵。以为“张正初”试着给那些小孩埋下隐雷,为了某日需要,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点过符水的人变成自己的傀。 后来他们悄悄探查过,发现那些被点过符水的人,并没有出现任何傀的迹象,便以为是冤枉了爷爷,就此作罢。 现在看来,“张正初”确实动了手脚,也确实跟定灵有关。 只不过,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将那些人变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关头,将他自己变成那些人的傀。 众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险的存在,在濒死挣扎之际,甚至会反向吸纳操控者的灵神。如果不以锁链压制,威压又不足以碾压式地震慑对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张岱岳现在所做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他跟那些人灵神相通又不被压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击,全部都会牵连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轻人。 “畜生!”在场的其他傀师也回过味来。 林家家主嘶声叫骂着。 张岱岳周身流泻着蓬然的灵神,又因为寄附他人,全然无惧地笑了一声,嗓音像磨了砂纸:“我钻营千年,最会的,就是如何让自己活——” 话未说完,他忽然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叹息,还裹着笑。 至于是嗤笑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无法去想了。 因为他听到叹息的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长而枯瘦,像隆冬雪林里的枯枝,看上去很轻,压下来的时候却犹如寒山百里。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咔嚓”几声脆响,伴随着剧痛。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压得跪立于地,没有对着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对着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后生,对着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书里写过,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当年要跪我,我说不必。现在想想还是漏了一句,你该跪的人在那边、该还的债也在那边。”谢问的嗓音响在他耳侧,“抬头看着——”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于他头顶。 也许只是隔空拨了一下,张岱岳便感觉力如千钧。他只能仰着头,看着正西方的天际。 而下一刻,另一个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无数道傀线捆扎过来,像枷锁一样缚住他的全身。张岱岳来不及反应,只看到白影一晃,额头就被人猛力敲击下来。 当——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灵术,能将活人收纳为自己的傀。 而对他敲出这一击的,正是闻时。 传言说,闻时最为巅峰的时候,可以同时驾驭十二只战斗巨傀,而且不用捆缚锁链。威压浩瀚如海,从不担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张岱岳忍着脑中巨震带来的痛苦,嘶声开口:“现在的你连螣蛇都捆着锁链,而我身如百人,你凭什么——” “凭我给他当锁。”谢问的声音沉静入耳。 下一瞬,威压铺天盖地,撞得张岱岳五感尽失,周遭仿佛一片空白!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持续而尖锐的鸣声在耳蜗里嗡鸣。 “我就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张岱岳在极速的衰败中喃喃了一句。 他听见闻时说:“错在现在的你,根本不该活。” …… 那股威压太过强劲,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炽烈到炫目的白光中。那些枯槁的人感觉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锵然截断,灵神如涌泉一般汩汩流回体内。 那个瞬息,他们恍然听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风松涛声。 而当他们眯着眼睛,从炫目的白光中恢复过来,便隐约看见闻时曲起的手背,重重击向张岱岳的心脏。 荒处 “我不甘心……” 我真的……好不甘心! 张岱岳的声音嘶哑又尖利,在最后的那一刻几乎狂化成了妖魔,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有人用指甲划着所有人的耳膜,却又没人听得清…… 除了闻时。 准确来说闻时也不是真的听见,而是感觉。因为他和张岱岳之间连着傀线。 铺天盖地的威压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几乎是一种悍利且不留余地的碾压。不止其他人,就连他自己也身裹狂风、两耳嗡鸣。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岱岳在枯化。 那个不断偷着别人皮囊,苟延残喘一千余年的张家老祖宗在定灵术下,跟其他所有人都断开了联系,成了闻时的傀,又将被闻时亲手诛杀—— 他挣扎起来有如狂化。那是作为傀的本能,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为了活着处心积虑的人,比正常的傀更疯百倍。 但他每一个动作都会撞出金石震响,就像真的存在一把看不见的通天锁链,将他牢牢捆束着,动弹不得。 而那些本该传递到闻时身上的痛苦和反噬,也被挡在了那层看不见的锁罩里,几乎没有落下分毫。 谢问说他来当锁,便一字没有虚言。 闻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寸步未离,始终都在,仿佛千年的时间里,从未走开过。 他说:“有我呢。” 于是百无禁忌。 当啷—— 铺天盖地的白光从眼前褪去,一截朽木倒落在地。 它滚动了两圈,在张岱岳呼号的余音中归于静止。它的表面是繁复皱褶的纹路,沟壑连连,依稀可以从那些线条里分辨出一张人脸。那张脸还带着狰狞的表情,愤怒至极,又透着颓丧…… 朽木,不可雕也。 狂风从身侧呼啸褪去,耳朵里的嗡鸣终于停歇下来。 闻时轻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周身经脉里蔓延开来的酸痛。那是一种紧绷和消耗之后的疲累,是灵相震荡的余劲。 当年最为巅峰的时候,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倒是师兄卜宁天生灵相不稳,常同他们说起这种体验。 现在他灵相不全,终于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只是相较于卜宁的描述,他的状况算轻的,因为谢问担去了不少。 想到这一点,闻时心里骤然一惊,抬头看向谢问。 电闪雷鸣早已消散,厚重乌黑的雨云化作了潮湿的烟雾,月亮只剩下朦胧黯淡的影子悬在枝稍。 谢问在晦暗不清的夜色下也裹着雾,大半身体都在阴影里,乍眼一看,好像透着一股枯败之气。 闻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翻看着。 那只手还是苍白的颜色,带着夜里微微的凉意和体温,没有像左手一样出现枯化的痕迹。 但闻时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又解了他的袖口,将布料往上推。 谢问手指动了一下。 除了闻时,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么不由分说地冲他上手。他生平很少碰到这种情况,自然也不习惯。 但他并没有把手抽回来。 他眸光落在闻时的脸上,任由对方摆弄。过了片刻才扫了推到上臂的袖口一眼,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就动手动脚——”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依然很配合。 谢问本意是想逗逗人,激得闻时顶一两句嘴。一来一往间,某人拧成疙瘩的眉头就能松开,担心也能少一点。 结果话刚说完,他就在风里咳嗽了几声。 胸腔的震动带着手指轻轻颤着,闻时的脸色当即变得更难看了。 这没眼力见的风…… 谢问咳完转回来,也不逗人了,低声说道:“别板着脸了,没什么大事。帮把手就倒,还当什么师父。” “我不信。”闻时头也没抬,手上的力道依然很重,因为表情不太好的缘故,显得语气冷冷的,绷得特别紧:“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谢问被这反问噎得顿了一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例子,于是挑了一下眉,又哑然失笑。 他笑着抬了一下眸光,越过闻时作势朝远一些的地方扫了一眼,忽然问:“你看过张家写的那些书么?” “没有。”闻时全然不受他干扰。 “我倒是翻过几本。”谢问说,“书里写,傀术老祖闻时——” “……” 闻时动作一停,眼皮跳了一下。 傀术老祖闻时,就这六个字,让谢问这样压低了嗓子轻声慢语地说出来,即便语气很平常,也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意味。 谢问还在这六个字后面断了一下,才继续道:“——生性冷僻,不爱与人亲近。师兄弟们都有勾肩揽背的时候,唯独你没有。说是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 “……” 闻时终于抬了一下眼皮,顶着一脸“这是什么傻逼话”的表情看向谢问。 “别凶我,也不是我写的。要是我来写,就得是……”谢问思忖一秒,信手拈来,“傀术老祖闻时幼年时候杵在炉边盯人煮酒,结果——” “结果你把酒煮干了。”闻时冷声截了话头,顺带反咬一口,没让谢问继续。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手指顺着谢问的上臂、肩膀摁过去,依然没有要停的趋势。 他是真的被面前这人骗怕了。看见手掌没事就要看手臂,手臂也没事,又不放心肩颈胸口。 他怕谢问现在的躯壳撑不住那样爆发式地使用灵神,堪堪停住的枯化会骤然加速。 “行,我把酒煮干了。”谢问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认下来,没再揭他的短。而是又朝远处看了一眼,说:“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从小到大净受那些谣言荼毒。要是看见传说中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的傀术老祖当众解人纽扣,估计会被吓得不清。” 闻时充耳不闻,全当谢问哑了他聋了,专心确认对方的状态。 他刚刚余光扫过衬衫领口间的缝隙,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正要去解谢问领口的扣子,就被谢问反握住了手腕。 “好了好了。”谢问终于带了一丝无奈,“差不多了。” 他跟闻时四目相对地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在闻时唇角亲了一下。 闻时:“……” 这个手段就很过分,傀术老祖招架不来,懵了一瞬。 “你……”过了片刻,闻时才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谢问弯起指节抵着他的下巴,又侧头吻了他。 等闻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应了。 谢问直起身后,闻时偏开了头。他抿了唇轻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一瞬间的懊恼夹杂在微乱的鼻息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后面还有一百来家人呢…………… 闻时面无表情站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张家早已不成模样的院子里,湿漉漉的雾气静静弥漫着,在深浓的夜色里泛着乳白色的淡光。 原本栽种在庭院中央的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枝干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有些横生的枝桠支棱在雾中,乍一看倒是有两分像人。 除此以外,一个真正的人都没有。 直到这时,闻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刚刚关心则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问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其实自从张岱岳枯化倒落在地,尖嚎和风声慢慢远去,周围就再没有过其他人的声音,始终只有他和谢问。 那数百号人,包括卜宁、夏樵、老毛和大小召,都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他环顾了一圈,问谢问:“雾下多久了?” 他看着地上的那截朽木说:“在他变成这样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谢问答道:“没多久。” “那人呢?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闻时又问。 “我跟你开玩笑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的时候,雾挺浓。”谢问食指朝院里指了一下,“那里人影不少,密密麻麻站了一整院。起初还挺像一回事,再看就不大对劲了,因为我跟你说起什么,他们都没有反应。” 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雾里,影影绰绰。 再后来风一吹,雾变淡了,连人影都消散不见了。 这种场景对闻时来说并不算陌生,甚至很常见—— 他们入笼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张岱岳的笼。 “有点突然。”闻时说。 “也不算突然。”谢问的目光落在那截朽木上。 他话没说完,闻时却明白。张岱岳一生所求的东西也许很多,但到了后来,大概只剩下“活着”。这是他最深的执念,为了这件事竭尽了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留下的话也还是“我不甘心”。 这样的人会生出一个笼,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 张岱岳的笼里会有些什么? ——张家生生不息,他高居在家主的位置上,再活上千年、万年? 闻时下意识想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可是眼前却并非如此,张家依然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破败的院门大敞着,远处隐约可见一大片野林,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几点依稀的灯火。 谢问看着那处,忽然皱起了眉。 “怎么了?”闻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问:“认识的地方?” “山鬼” 谢问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很淡,“算是认识吧。” 闻时又朝远处望过去,有点纳闷。 曾经很多人说过,祖师爷尘不到是半仙之躯。而半仙,都是不记人间事的。 不是记性不好,是他活得太久,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也太多,如果什么都记着,几颗心都不够装。 所以都说,尘不到是不太爱记事的。 但闻时知道,那话并不全对。他只是记事的方式跟常人不一样,没有什么耿耿于怀或念念不忘,而是像一个迎来送往的旁观者,悲喜不深。 乍一看仿佛蜻蜓点水、风拂长林,过去了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其实只要见过,你提起来,他几乎都有印象……哪怕说的是一行蝼蚁沿石而行。 但有印象和认识,是两回事。 远处的那片野林和零星灯火,放在任何一座深山里都不违和,相似的场景没有千万也有百八十个,单单是闻时自己就见过不少,更何况谢问。 这样遥遥看一眼,说眼熟很正常,说认识……那就有点奇怪了。 “没看出特别。”闻时沉声咕哝了一句。 “景色确实没什么特别。”谢问应道。 “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看人。”谢问说道,“这毕竟是在笼里。” 闻时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张岱岳的笼,他却下意识只从谢问的角度去想了。 这地方不仅谢问见过,张岱岳也见过,并且对他而言极为特别,特别到临死都耿耿于怀搁放不下。 …… 闻时拧着眉想了几秒,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后颈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抬起眸,就见谢问指着那几点灯火:“那里是个山坳,坳间也有一片湖,跟松云山的净心湖挺像的。就是夏秋两个季节会有瘴气,不适合长住。” 闻时愣了一下,乍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应该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那几年山下总是很乱,战事疫病从未停过。尘不到总是不在松云山,有时候一连数月都见不到踪影。有一次他戴着面具回来,走在落叶满地的山道上,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就是那一次,闻时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忽然生出的缝隙,那是后来所有痴妄和情愫滋生的源头。 但在当时,闻时只是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陌生感,并因此烦闷了很多天,不论尘不到怎么逗都没用。 他说不清那些情绪,只好归结于太久没见,有点想人了。但让他承认这点不如吊死他。所以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问话:“怎么这次下山要那么久?” 然后尘不到就握着青瓷茶盏笑了起来。 闻时在他的笑里挂不住脸,表情越绷越冷,正想薅下木枝上的金翅大鹏,扭头离开,就听见对方开口说:“事情有点多,耗了些时间。” 闻时刹住步子回过头,片刻之后道:“……听说你在岑州一带呆了很久。” 尘不到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了,“听谁说的,好像不大准确。” 闻时:“……” “我看不像是听说,倒像是摆着乩木算出来的。”尘不到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腾出食指,隔空朝闻时点了点。 闻时手上站着鸟,听到这话拇指动了一下,无意识捏紧了鸟爪。 金翅大鹏白眼直翻,艰难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傀主。 结果傀主不做人,又补了一句:“这肯定不是卜宁算的,专修卦术还算出这种结果,那就该罚了。” “但若是个没学过卦术的,能摆出这种结果,那就很聪明了。”尘不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弯着眼睛说:“这么聪明,八成是学傀术的。” 闻时:“……” 他被戳穿了心思有点恼,语气便绷得又冷又硬:“闲极无聊乱摆的。” 尘不到夸道:“那就更聪明了。” 闻时:“……” 金翅大鹏“嗷”了一嗓子,扑棱了一下翅膀。眼看着雪人要动手,尘不到又开了口—— 屋子里烹着茶,浅淡的水雾从壶嘴里袅袅而出。他的眸光就隔着水雾落在闻时身上,说:“我是在一处地方逗留了一段时间,不过不是岑州,是另一处。也是有山有水,藏风纳气包容万千,灵气很足,跟咱们松云山有点像。” 闻时以为他会细说一下究竟是哪里,却见他静默了一会儿,止了话头。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说:“别冻着了,过来喝茶。” 那时候闻时无条件信他,觉得他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不会冒冒失失地刨根究底。 况且那时候被逗弄了半天,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心思。 于是他丢了一句“不喝”,带着鸟冷冰冰地走了。走前勾着手指上的傀线,报复心极重地把尘不到烹茶的炉子给封了。 …… 前尘往事从脑中飞速闪过,闻时张了张口:“岑州?” 听到这两个字,谢问模糊地笑了一声。他显然也记得那些片段,说:“就记得你乱算出来的地方。” 他说完顿了一瞬,不知想起什么,嗓音温缓许多:“那时候好像忘了跟你说。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的。” 闻时转头:“……看什么?” 时隔千年,他终于又想起了曾经被打断的问题。他想知道面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那个山坳间逗留,想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可是他话音刚落,整个荒野间便响起了一道轻渺的女声,若有似无,夹在风里,穿过高长的茅草。 声音呜呜咽咽的,没有内容,乍一听像是有女人在哭。 闻时面色一凛,朝四下看了一圈。那道若有似无的哭声始终环绕着,忽轻忽重,听不出来处。 就在他挪动着脚步,想要辩清方向的时候,忽然发觉一个问题—— 他脚步明明已经停了,那种鞋底碾过砂石泥草的沙沙声却还在继续…… 就在背后。 闻时骤然回头,看见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但凡是个胆小的站在这里,譬如夏樵,此刻恐怕已经昏过去了。闻时却只是呼吸一顿,拧眉道:“是你?” 那个面容苍白的女人不是什么陌生鬼魅,而是张碧灵。 张碧灵的表情既紧张又谨慎,在闻时和谢问身上仔细地扫了个来回,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真是你们啊……” 这句感叹是下意识的,叹完她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究竟是谁,顿时涨红了脸,变得尴尬起来。 这一波下来,她受到的刺激应该是最多的——一直都有来往的病秧子成了那个没人敢提的祖师爷,一起进过笼又解过笼的年轻后辈是傀术老祖,自己亲儿子周煦居然是卜宁。 换谁谁都得崩,但张碧灵勉强撑住了。 也许是因为她一度跟谢问的母亲张婉交好,冥冥之中有些预感吧。 “我……我之前没意识到已经入了笼,碰到两拨‘假人’也没防备,差点被骗。”张碧灵深吸了一口气,解释着自己的反应。 看得出来她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声音还是绷得很紧,有点颤。 “你从哪里过来的?”闻时问。 “我一直在林子里没动。”张碧灵指了指旁边几株相连的老树,“刚刚听见你们走过来,才出来看看。” “对了,跟我一起入笼的还有你弟弟——”张碧灵说着卡了一下壳,因为她猛地想起来,传闻中的傀术老祖闻时可没有什么弟弟。 她正愁怎么改口,闻时已经接话道:“夏樵?” “对。”张碧灵拨开老树交错的枝桠,说:“他就在那边,只是状态有点奇怪。我叫不醒他,也不好丢他在这里自己走开,只能一起先在这呆着等人。” “叫不醒?” 闻时和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朝那边走过去。 越过几丛矮树,他们看见一个瘦巴巴的身影跪在林间,背对着他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白色的t恤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松,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是树枝上挂了一块方布。 “夏樵。”闻时绕到身影面前,半蹲下来,叫了他一声。 跪着的人手指抽动了一下,指尖没进了泥里,却依然没有抬头。 “我来。”谢问弯下腰来,手掌在夏樵头顶轻轻一拍。 “呵——” 跪着的人忽然惊醒,倒抽一口冷气,蹭地就要从地上窜起来。 他动作又急又重,打到了谢问的手腕,又试图要推开闻时。整个人焦躁不安,像极了一种惯性的挣扎。 “夏樵!”闻时又叫了他一声,嗓音有点沉,与此同时手指上的傀线已经直射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束住了反常的人。 傀线都是带灵的,常人被捆住,第一反应是反抗。夏樵却不同,他被闻时傀线绕住的时候反而安静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塌下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茫茫然地抬头道:“哥?谢……祖、祖师爷?” 他又低头看着身上的傀线,委屈巴巴地说:“为什么捆我?” 闻时:“……” 二百五还有脸问? “可算醒了。”张碧灵跟了过来,看见夏樵睁着乌漆漆的眼睛,长松了一口气,“你之前那样真的吓到我了。”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 夏樵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般:“我做梦了。” 闻时:“?” 他们在张家搅了个天翻地覆,结果这傻子杵在这做梦??? 还是谢问好脾气,问了一句:“做什么梦了,说来听听。” 夏樵垂眸回想片刻,打了个激灵:“不记得了,就记得周煦……不是,卜宁老祖带着各家的人一层层破开张家地底的阵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试着记起那个味道并把它描述出来,却失败了:“说不上来,反正很特别,我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然后我就感觉脑子被人抡锤砸了一下,整个麻了。” “然后我就一直在做梦。”夏樵努力憋了半天,“其他都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我好像特别疼,浑身都疼,好像在避开什么人。” 说完,他抬起头跟他哥大眼瞪小眼。 半晌,闻时蹙起眉:“然后呢?” 夏樵:“然后就醒了。” 闻时:“……” “哥,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夏樵认真地说。 闻时瘫着脸:“……” 这话就好比问鬼,鬼上哪儿知道。 就他们所知,夏樵小时候是跟着沈桥生活的。要说避开人,那绝对不可能是沈桥。 除非……他梦到的是更早以前的事情。 但这会儿想不出来也没法硬想,夏樵努力无果,只好从地上爬坐起来,拍掸着身上的泥,说:“既然入笼了,我们是不是要先去笼心啊?” 连夏樵都已经熟知无误:笼心一般来说是建筑,或者说是笼主意识最为凝集的地方。 他们来的地方是张家,那里已经满是残垣,算不上什么建筑,也不像是张岱岳意识凝集之地。 依照目前笼里的景象,不出意外,笼心应该就在那几点灯火处。 那地方看着遥远难及,实则没走多久就快要到了。 他们从这片荒林里钻出来,面前是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偏僻官道,道上有深深的车辙印。 横穿过官道,就是一座山的背面。他们之前看见的灯火,就悬在黑黢黢的山影高处。 撇开那几点灯火,其实山脚底下还有一盏,就亮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 土地庙很小,却依稀能听见人语,不知什么人正借宿在那里。 闻时起初以为是其他各家入笼的人,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整个山林间还回荡着那个呜呜咽咽、不知哭笑的女声。要不是害怕谢问,夏樵这个胆小鬼肯定死死贴在闻时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但土地庙里的人却枕着风说笑聊天,仿佛根本听不见任何女人哭声。 这么看来,应该不是笼外误入的谁,而是笼里的人——张岱岳记忆和意识里的人。 闻时他们走到庙边的时候,庙里的人一无所觉。他们看见那三两个人围坐在干柴劈烧出来的火堆边,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山上的灯又亮了,那话怎么讲来着?” “又闹山鬼了呗。” “都是些吓唬人的话,咱们隔三差五要从这里过,当不得真。” “怎么当不得?我曾经还见过山鬼呢!” “真的?何时?”有人追着问了一句。 那个略老一些的声音说:“好多年前了。” “山鬼长什么模样?几只手脚几颗头?吓人么?” “那我哪里知道,我只看见过一角,还是个瘴气天。山鬼影子很高,穿着特别宽大的袍子,袍子是鲜红色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青鸟 山鬼…… 鲜红色的袍子…… 这种形容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的尘不到。 再加上谢问刚刚也提过,那次他久未回山,就是在这个山坳里逗留了一阵子。但闻时又觉得有点奇怪—— 听庙里这几人话语中的意思,这座野山之所以有山鬼的传言,是因为山上的灯火不止亮过一次,似乎隔几年便会有人在那里落脚。 那些……都是尘不到吗? 在他们几个亲徒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尘不到独自下山必然是去解笼的,解完一个便会去下一个,很少会在某处停留,更别说总去一个固定的地方了。 如果他很快回来,那就是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笼。如果久久不回,那就是时局正乱,猝然离世的疾苦之人太多了。 这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成定理。从未有人多想,也从未有人起过疑虑。 哪怕是闻时,也只是每日站在高高的松枝上,朝山道尽头望一眼。或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丢几根木枝,用半吊子都不算的扶乩法,算一算那人到了哪里,还有多久才回山。 …… 现在想来,也许还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看见的影子是山鬼?”庙里的人往火里添了点干木枝,还在聊着那些话,“穿红衣就算呐?不定是哪个路过歇脚的人呢,就跟咱们似的。” “是这个道理。”另一人也许是胆小,不大肯信山鬼的传言,附和道:“这一带常下雨下雾,冬天又多雪,一下就是好些天,车马都难走,被困在这山里是常有的事。哪怕是你我这样的,在那雾瘴里走一走,都能吓到个把人。我估摸着山鬼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年长的那人“啧”了一声,摆手道:“你们呐……就我这样常年在外的人,能看个人影就嚷嚷是山鬼?必定还有别的嘛!” “怎么说?” 山坳里雾气越来越浓,空气中都浮着一股潮湿味。土地庙的火光在雾里变得有些朦胧,像跳动的鬼火。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见着山鬼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就跟这会儿差不多吧,我听见鬼哭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好多人,老少都有,混在一块儿,那声音啊,别提多吓人了!就一嗓子,模模糊糊从那边传过来——”那人的影子斜落在土地庙的地面上,被门槛弯折成扭曲的一道,手遥遥朝山坳深处一指,“我之后就再没敢合眼。” 鬼哭? 这话让闻时想到了一些东西…… 毕竟他小时候因为尘缘缠身,不知听过多少回万鬼齐哭。 他隐约摸到了一点门,正想跟身边的谢问求证。就听见土地庙里的人又开口了—— 山里格外寂静,庙里其他人似乎听得入神,噤声不语。于是整个山间只剩下那个年长者沙哑的声音:“不止如此,还有呢——” “还有啊,据说山鬼出现的时候,不能跟人结伴进山。”那个声音幽幽的,“因为山里的路会变得很奇怪,经常走着走着……” “……你就会发现自己只剩一个人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三张人脸从土地庙的门边伸出来,睁着毫无光泽的圆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 闻时瞳孔骤缩,指间的傀线已然绷了起来。 他一手横挡在身前,凌厉的风绕着线形成了涡。另一只手去抓身边的人,却只抓到了一团湿雾。 “谢问?!” 闻时心头一跳,乍然转脸,身边空空如也。 不仅是跟他并肩而立的谢问,就连半躲在他身后的夏樵以及跟着过来的张碧灵,也都没了踪影。 正如土地庙里的人所说——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余光里,三道影子陡然拉长! 那三张人脸猛地朝闻时贴过来,脖子像白生生的蛇,嘴也咧到了耳朵根,从里面吐出了嘶嘶的声音。 眼见着三道鲜红长信要舔上脸,闻时冷了表情,反手一拽—— 就听“嗡”的一声,数十道傀线寒芒横扫,呼啸着穿过浓雾和山风,箍绕在那蛇一般的脖颈上。 下一瞬,它们就身首异处,被分成了好几家。 血雾喷薄而出,铁锈腥味骤然弥漫开来。 那些诡异的头颈扑簌簌掉落在地,又在眨眼之间化为黑色泥沼,迅速蔓延开来。吞食着山间的草木,顷刻便到了闻时脚边。 不愧是张岱岳的笼。 就连这些东西都带着“惠姑”的影子。让人想起张岱岳披着后辈的皮,像蜘蛛一样爬在那些翻涌的黑雾里。 闻时被恶心得不行,一滴都不想沾上。他带着一脸厌恶,朝远离泥沼的地方疾退数丈。 让开一段距离后,闻时控着傀线,想要将那片粘稠的泥沼搅散。却见那片泥沼突然减缓了扩散的速度。 它就像活物,朝前探了探身,然后止步于一步之外。仿佛惧怕着什么东西…… 闻时盯了泥沼一会儿,忽然感觉脖颈后面轻轻扫过一阵寒风。 他皱了一下眉,转头望去。 身后是更深处的山坳,隔着雾的高处是两点灯火,仿佛一双眼睛,寂静无声地垂眸看着这里。 紧接着,从灯火亮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长而凄凉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杂着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声音。 听到的那一刻,闻时感觉头脑里一阵刺痛,钻心剜骨。他下意识抬手揉摁着一边太阳穴,咬紧了牙关。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非真实的疼痛,只是那声鬼哭太熟悉了,让他想起了曾经因为尘缘缠身而听到的声音,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 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最熟悉的鬼哭? 为什么那些哭声带着悲恸和宣泄的意味,像是临行之前? 那种变化极为细微,其他人也许分辨不出来,闻时却可以。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尘不到对他说过,每一缕尘缘都是有声音的,独一无二。如果听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当你解了笼,化散尘缘,送某个人离开,那些乍听之下刮人耳膜的哭嚎和嘶喊,都会带上解脱的意味,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难忍。 闻时就在这声鬼哭里听到了那些。 他怔了半晌,忽然大步朝那两点灯火走去。 那人说过这个山坳跟松云山有点像,藏风纳蕴,很有灵气。按照旧时书册上的说法,这种地方要么能养人,要么能养阵。 不过这里跟松云山还是有些区别的,松云山有青松万倾,这里却是竹林。 是那种直指天际的高竹,枝干上有斑驳的花纹,看上去像一张张怪异的人脸,竹叶稠密,交错之下几乎不留缝隙,将山里的雾瘴牢牢地闷在枝叶下。 千篇一律的“人脸”加上浓雾,简直是天然的阵法咒术,稍加利用,就能让人永远进不到真正的山坳深处。 但闻时却进去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避开多少道障眼岔路,终于透过竹子的缝隙,看到了一汪静湖和一座简单屋子。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闻时在依稀天光下,看见那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头,从屋里出来。 他穿着雪白里衣,鲜红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没有掩得一丝不苟,露出了苍白清瘦的脖颈,喉结突出而明显。他戴着那张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浓雾和夜色下,有种魑魅感。 “尘不到……” 闻时嘴唇轻动了一下,声音却被风掩了过去。他看见尘不到站在屋门前,周身带着比现在还要浓重的病气。 那是尘不到在松云山从未露出过的模样,像是刚经历过什么,耗掉了满身灵神精力。透着掩藏不住的疲惫倦懒,却又孤拔如山松青竹。 他卷折着宽大袖摆,露出一截手腕。蓝紫色的筋络从袖间蜿蜒而出,顺着手腕延伸到手背,因为肤色苍白病态的缘故,有点妖异,又有些触目惊心。 但他自己却好像没看见,只动了几下手指。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指尖逸散出来,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雾。 尘不到透过面具看着那片雾气,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很低,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闻时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明应该听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尘不到说了什么。 尘不到对那片黑雾说:“我替他送送你们。” 闻时耳朵里嗡鸣一片…… 他又听到了最熟悉的鬼哭声,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忽然记起。 其实不论哪种都没关系,闻时在听到哭声的时候,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场景—— 那是曾经日夜缠缚着他的尘缘,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剐之下,落进洗灵阵里,被尘不到一并担了过去。 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时,尘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尘缘里的那些人离去。 其实细算起来,那里面应该有他真正的家里人。 当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压着挡着,将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尘不到来。 那里面应该还有他自己。 有他的贪嗔痴欲,有他曾经说不出口的执妄和依恋…… 他看见尘不到抬手拢了一下黑雾,下一瞬,雾气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鸟,扑扇着翅膀,从他宽大的袖袍间飞往微亮的天际…… 就像闻时当初把沈桥遗留下的一点尘缘变成白梅花枝一样。 其中一只青鸟特别一些,落在最后,绕着尘不到,盘旋良久才飞走,离去的时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鸟羽。 尘不到看着那片鸟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 他倚在门边,拈着鸟羽垂眸良久,将它拢进了手里。 旧时书册里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 怪阵 闻时第一次看见谢问,就注意到了对方灵相手腕上缠挂着的翠色鸟羽。他一度十分好奇那根鸟羽的来历,却怎么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没想到在这一刻得偿所愿。 兜兜转转一大圈,那居然是他的东西。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一刻,遗落在了尘不到手里,完好地存留至今。 很难描述那一瞬究竟是什么感觉。 山坳里的风很大,能将笔直坚韧的长竹吹成一张张弯弓,呼啸不止。但闻时却一无所觉。 他长久地站在山风深处,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前的人。 在这之前,他始终以为那个人只是惯着他而已。 牵手也好,接吻也好,都是因为他期望和失望都表露得太过明显,于是对方不忍心。 就好像当年他站在松枝上看着尘不到下山,对方沿着山道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带上他。 但现在他却发现…… 在他曾经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许多东西,和他所以为的其实不那么一样。 屋前披着红袍的尘不到对竹林里的人浑然不觉。 残余尘缘化成的青鸟飞过山坳,隐没在天边。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提了一下罩袍衣襟,顺着铺满竹叶的小径走下来。 沙沙的脚步声离竹林近了许多,闻时乍然回神。 他看见那道高高的身影停在湖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还在笼里,笼主是张岱岳,眼前的这些都来自于张岱岳的记忆。 这些画面逼真而清晰,在闻时看来几乎毫无违和感。就好像当初的张岱岳就藏匿在这片竹林里,站在闻时所站的位置,屏息注视着这一切。 想到这里,闻时心头一跳,猝然转头朝四下扫了一圈。 竹林稠密,枝干上的斑纹和人脸极其相似,被风吹得树影横斜时,确实容易一晃眼看错,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不过眼下除了闻时自己,并没有其他人存在。 这点他可以笃定,如果有,他不会凝神还感知不到。 那么当初呢? 当初张岱岳就藏在这里,尘不到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除非那时候的尘不到状态极其糟糕,甚至比此刻笼里所见的还要严重,毕竟眼下只是张岱岳意识的表露。 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尘不到,可能会有无数种猜想,就算感觉到他不对劲,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把尘不到和“虚弱”这个词放在一起。 但闻时不一样。 他见过外人从没见过的尘不到,也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的事情。所以他瞬间就厘清了所有—— 尘不到一生解过的大笼遍数不清,身上背负的尘缘是闻时的百倍千倍,只是他压得一丝不漏,除了闻时,没人知道。 他曾经说过,这是有办法解的。闻时以为那是他说来哄人的话,现在看来其实不假,确实可以化解,只是化解的过程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哪怕是尘不到自己,也得费尽心力。 闻时不知道那个过程有多难熬,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化解的人会经历什么。如果连尘不到都会被耗得虚弱至极,那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所以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来不在松云山。 每隔几年,他都会在这个跟松云山相似的山坳里逗留一阵,在这间有点简陋的屋子里落脚,独自化散数十万人留给他的那些尘缘。 等到状态恢复,再看不出异样,他才会离开这里,回到松云山,或许踏入下一个笼,去送另一些人。 这样的过程,不知有过多少回。 张岱岳撞见的,只是其中某一次。 甚至根本不是撞见的,而是刻意留了心。张岱岳说过,他被天谴缠身无力解脱的时候,去求过尘不到。 他没提过时间地点,但想必就是在这里了。 他想求尘不到帮他,又不愿其他人知道,于是处处问询尘不到的行踪,一路追寻到这里。 他应该也见到了那座土地庙,听到了歇脚路人关于“山鬼”的议论,所以穿过雾瘴和竹林,悄悄摸进了山坳深处,看到了闻时所见的那一幕。 这里的场景之所以清晰如昨,就是因为张岱岳始终记得,甚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回想过无数次—— 他在这里求过尘不到,而尘不到不肯帮。 所以他耿耿于怀、怨恨之深,到死都放不下。 *** “当啷”。 湖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闻时顿然收神,抬眸望去。 尘不到手里摆弄着几枚圆石,正弯腰把其中一枚丢搁在湖岸某一处。 “西北角……” 闻时盘算了一下方位,皱起眉来,心生疑惑。 按照卜宁常说的,西北角在阵法里被称为死门,轻易不动。 “如果阵石落在死门,那就绝对不是什么玩闹的小阵了,多半性命攸关。”卜宁当初这样说。 闻时也问过:“怎样叫性命攸关。救人生,咒人死?” “跟常话说的性命攸关有些区别。”卜宁解释说:“一是说阵局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你明白的,能做到这种事的阵局大多是邪法,并不是好事。还有一说,是指阵局跟某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的命关联上了,就好比锁扣似的。这种也叫性命攸关,至于用作什么目的,那就各人各异了。你上回在笼里碰到的是个献祭阵,就属后者。” 因为卜宁的话,闻时虽然不修阵法,但跟那帮学过阵法的人一样,对西北角这个死门很敏感。 他几乎从没见过尘不到在布阵的时候顾过那个角落,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当尘不到放好阵石,收回手,闻时隐约看到他手指间有一片殷红。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血…… 阵石上落印,是为了加深布阵人对阵局的掌控,说明那是个重中之重的大阵。 阵石上抹血则更甚。 尘不到平日连印记都不用,却在这里用了血…… 他究竟在布什么东西? 闻时脸色有些变了。 而湖边的人却依然平静,他绕着湖走了小半圈,斟酌了两块空处,在其中一块落下了又一枚圆石,同样抹了血。 …… 山里的杂草生得很高,连绵一大片,遮挡着视线。 尘不到在好几处地方停过步,但他一共摆了几块阵石,分别怎么摆的,具体落在何处,闻时都没能看见,只能凭经验猜想。 当某一块阵石落下的时候,原本在风中打着皱褶的湖面陡然起了变化—— 浓重的雾瘴从八方而来,涌上湖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拢聚在中心。 眨眼之间,整块湖泊都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草木像晕开的墨,朦朦胧胧地摇晃着,若隐若现。远处的尘不到也成了一片模糊的鲜红色,跟湖里的倒影相映。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湖里的红色倒影消失不见,尘不到却还站在那处岸边。 这种变化诡异极了,好像刹那之间,湖里流动的就不再是水了,也不再会倒映岸边的东西。它就像墨一样,无声流动着,潮湿浓稠。 虽然看不真切,闻时还是想到了一样东西——笼涡。 那汪湖泊似乎在阵局的作用下,凭空变成了一片笼涡。而在笼涡深处,还有一根银色的丝线同岸边的尘不到相连。 尘不到手里还松握着两三枚小小的圆石。他穿过浓雾,一边端详着湖中的变化,一边微调着阵石的位置,似乎在做某种尝试。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当他和那片幽黑相连,银色丝线的光渐渐变亮,他周身的病气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络不那么显眼,裸露出来的皮肤也不再那样苍白。 就好像…… 那片笼涡有着起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他在笼涡的滋养下,重新有了生机。 这和后来张岱岳所做的事如出一辙,仿佛后者就是从这里偷学到的办法。 *** 闻时紧紧盯着那抹红影,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就在那一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悉索轻响。 闻时侧身撤了一步,动作利落地隐入暗处。偏头一看,竹林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着灰褐色短衣的年轻人,身材还算高大,面容却模糊不清。因为他始终低着头。 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脸侧的骨骼隐约在动。似乎不愿低头,又不得不低头。 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个很傲的硬骨头。可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他在抖。 闻时只觉得一阵风从面前拂扫而过,那道鲜红的身影无声无息站在了近处。 他侧对着暗处的闻时,就站在那个年轻人面前,目光透过半神半鬼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来客。 “你是?”他的嗓音模糊而渺远,几乎听不出本音。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双膝一软,伏在了地上,额头死死贴着泥泞潮湿的山野地面,嗅着枯枝烂叶的腐味,说:“求你。” 红色罩袍扫过石头的棱角,戴着面具的人微微弯下腰。不知道是为了听清年轻人祈求的话,还是为了看清对方卑微伏地的模样。 “你说什么?”他的嗓音依然模糊,还带着几分微微的沙哑。 “我说求求你。”年轻人抬了一点额头,又重重磕下去,在地方发出一声闷响,“求求你救我一命。” 年轻人一下一下地磕着,低微如草芥蝼蚁。他不断地重复着祈求的话,而弯着腰的人就那么安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为何求我救你?” “你是半仙之躯,是山巅上受人仰望的人,天赋的灵气。你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除了你,我再无别处可去……” 一身红袍的人听他说完,良久之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道:“好,不过你得等一等。” 年轻人根本不敢抬头,依然伏在他脚前:“为、为什么要等?” “因为……”红衣人不紧不慢地卷了一下袖摆,“我要先打发另一个来偷听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人猛地转身,尖利的五指间夹着细薄的黄色纸符,直朝闻时的脸抓来。 可闻时早在他转身之前,就已经悍然出手—— 傀线利刃般射出,螣蛇就在那一刻尖啸着直贯而上,满身流动的火光撕裂了林地和苍穹,整个笼因此震颤不息,场景像信号不良的屏幕,不断闪切着。 闻时一把抓下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眸光冷厉地扫过面具下的脸。 那果然已经不是尘不到了,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 对闻时而言,这张脸甚至不如张正初的好认,更别说张雅临了。但他还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张岱岳。 真正的张岱岳。 缘由 数百道傀线霎时交错,根根泛着寒光,将张岱岳整个包围在其中,每一根都抵着要害。威压如海,像肃杀凌冽的刀刃,隔着距离都能破人皮肉。 风拂扫着他披散的头发,还没碰到傀线就掉落一地,是真正的吹毛立断。 于是张岱岳僵立傀线中,动弹不得。 闻时只是夺了面具,却好像掀掉了他一层遮羞的皮。刚才居高临下的气质瞬间消退,他偏开了头脸,狠声道:“面具还给我——” “还给你?” 这话简直火上浇油,闻时瞬间拉下了脸。 螣蛇在那一刻自九天直下,猛地俯冲像地面。带起的狂风灼热逼人,搅得草木稀碎、浓雾骤散。 张岱岳在冲击之下踉跄了一步,头脸和手臂瞬间多了七八道伤口,痛得他咬紧了牙。 闻时在那悍然重击下抹掉面具上沾染的几星尘土,冷冰冰的眸光看向张岱岳,道:“你也配。” 说完他手指一动,十多道傀线瞬间活了,毫不客气地拽下那件鲜红罩袍。 闻时将那抹红色抓进手里又背到身后,厌恶和冷厉丝毫不加掩饰:“你那脸是有多见不得人,到死都要占别人的东西。” 如果说之前的场景都是张岱岳的回忆,那最后就是张岱岳的臆想。 他始终忘不掉自己在这里求人遭拒的那一幕,又下意识排斥那一幕,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他总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有半仙之体,成为人上人,站在山巅上,受人跪拜敬仰…… 所以他在回忆的末端,变成了那个穿着红色罩袍、带着神鬼面具的身影,一边排斥,一边又享受着被人跪拜祈求的感觉。 雀占鸠巢,自欺欺人。 但闻时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真正的尘不到,永远不可能那样居高临下地端详欣赏别人伏在脚前的模样。 就算面具遮脸、红袍裹身,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他也还是那个张岱岳。 闻时话语中的某个词刺到了他,他猛地转回脸来,眼珠通红地盯着闻时,表情里混杂着狼狈和凶戾:“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压低声音,重复着这句话。 闻时解过无数次笼,大多是耐着性子跟笼主慢慢磨,引着对方一点点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没能解脱,几乎从来不会在笼主清醒之前提起“死”这个字。 但这次不同。 他沉着嗓子,用最清晰直白的方式告诉张岱岳:“我说,你到死都占着别人的东西。” “死……”张岱岳彻底僵住了。 他眨了几下眼睛,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身体,喃喃道:“死?” “死……” “不会。”张岱岳兀自摇了一下头,“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那跟我不相干的。我怎么……” 他嗓音干涩,说到一半便没了音。他连咽好几下,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起来,活像跑了不知多少里路,“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没道理。我——” 他连傀线割身都顾不上了,急切地撸起袖子,看着每一处皮肤,“我明明活得好好的,我有办法的,我已经找到了办法,凭什么要死?他可以……他可以靠那种办法变强,我为什么不行?不应该,不应该……” 张岱岳反复念着不应该,到最后没有声音,只动着嘴唇。然后他焦急地转身四顾,似乎想找个身边的人来证实自己没死:“阿齐?张齐?” 他找了一圈,却发现自己身边谁都没有。 不论是当初那个总给他当跟班的张齐,还是后来那个世世代代跟了他一千年的傀,都没有踪影。 现世和过往的记忆不断撕扯拉锯,搅得他几乎癫狂。 一旦笼主开始崩溃,整个笼便跟着地动山摇,景象变得混乱不堪,像无数张撕碎的照片,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 山石崩裂,泥沙俱下,湖水倒灌。 闻时放出又一只巨傀的时候,无数兽嗥鸟啸同时响起,苍穹被映得一片雪亮,在那之中,神鸟巨大的身影展翅而来,身后还有流金的虚影。 它遮天蔽日,以双翅承挡住了所有。 与此同时,嘈杂人声如海潮般涌过来。闻时怔然回身,对上了谢问的眼睛。 那些走着走着忽然消失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身边。 不仅是谢问、夏樵、张碧灵,还有卜宁、大小召等等。入笼的人乌乌泱泱,包纳了现世判官近百家——所有身在张家本宅的人,几乎都在这个笼里。 只是他们之前有些附着在似人的物件上,有些在山的另一处,又因为笼里的效应被分隔开,都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 直到这一刻笼开始散乱不堪,一切效应悉数褪去,他们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这里。 “哥!” “灵姐!” “师父。” …… 众人围聚到了一块儿。 闻时看着谢问,忽然想起了那片青鸟。 他想问“这座山坳你一个人来过多少次,为什么从来不肯说”,但他又记起刚入笼的时候谢问说过“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 于是闻时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的东西。” 说着,把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和那件宽大的鲜红罩袍递给谢问。 他越大越发现自己在某些事上执拗到近乎幼稚。就好比这张面具和这件罩袍,在他眼里就只代表一个人,只能一个人穿、一个人用。其他人沾一下都不行。 哪怕现在的谢问用不上,他也要拿回来。 谢问乌沉沉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片刻之后微微抬了一下,落在闻时脸上。 “都是些旧物了。”他没有接那些东西,而是握住闻时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 闻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目不斜视地轻声说了一句:“这才是我的。” 这话落进耳朵里的时候,闻时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 傀线因为他无意识的动作,交错着收得更紧。被严密包裹在其中的张岱岳“嗬嗬”急喘了几口气,在威压和剧痛之下痛叫出声。 闻时猝然回头。 张岱岳软了膝盖,因为疼痛和煎熬半跪在地,在数百人的围箍下低垂着头,手指攥出了血。 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起,狼狈中透着几分不甘和狠戾。 下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旧时和现世的记忆撕扯不息,他目光散乱地在所有人中游移。半晌,乱转的眼珠才有了定点,死死地钉在谢问身上。 他嘶声道:“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谢问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看见过你在山里布的阵,背着所有人,就在湖边。”他加重了音调,显得嗓音更加嘶哑难听,“就在那个湖边。所有人就说你是半仙,就连你那些亲徒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吧?” 他像在讲什么秘密,顿了一下,又咬着牙笑起来:“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 “都是邪术,谁比谁高一等呢?凭什么你可以一边用着那种阵,一边受人崇拜敬仰,我却该死……凭什么……” “凭什么——”张岱岳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问的眸光扫过那片早已支离破碎的湖面,又收回来道:“那是你认错了阵。” “所以你布的是什么?”闻时低声问道。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场景——尘不到沿湖摆放的那些圆石都是抹了血的,那应该是个难控的大阵。张岱岳当年撞见那些,下意识以为尘不到不甘于半仙之体,背着所有人利用笼涡种种来助长修为。 但闻时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可他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谢问静默一瞬,说:“那是我布来备着的东西。” “备着干什么?”闻时问。 谢问扫过那些远远近近的后世人,又落回到闻时这里,“留给你们的。” 他活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事。知道诸法无常,世间总有劫难。战乱、疫病、天灾、人祸……短则几月,长不过几年,总会有那种无法估量的大笼,那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留下的尘缘,化散不了是劫难,由任何一个人担下也是劫难。 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料见过一些后来事,早早就知道自己会离开,就在那几年。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如果自己不在了,再碰到那样尸山血海的大笼,谁会去担?担下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他其实很清楚,真到那种时候,必然有人会横挡在最前面。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放不下心来。 所以他一直在琢磨一种阵局,能将消融不掉的尘缘吸纳过去,留待日后慢慢化散,给担负太多的人一个缓冲的余地。 他需要那个阵在他死后也如常运转,替他看着那些往来于尘世的徒弟们。 “那算是洗灵阵和笼涡相结合的一种阵局,一方挪转,一方贮留,不过要比那再稳固隐蔽一些,免得牵累不知情的人。”谢问说。 每回来这处山坳,他都会摆弄着阵石试一试,调整过很多回。 为了让那个阵局运转不息,他以血封石,算是拿自己做了阵眼。只是还没等完全成型,就出了最大的变故…… 闻时听着他的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件事掠过脑海的瞬间,仿佛一捧冰川水兜头而下—— 因为柳庄的变故,他跟卜宁几人曾经认真研究过天谴。他知道那种东西因人而异,落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种效果,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又是另一种,后者要严重得多,沾上就是万劫不复、不得超脱。 这东西根本无解,还一份债是一份,轮回一次才会淡一分。 张岱岳从始至终没入过轮回,一直借着别人的皮囊,照理说天谴的印记应该一分不减。但张婉说过,他的印记是淡的。 他怎么做到的? …… 是曾经……悄悄借着什么东西清洗转移了么? 除了谢问所说的那个阵局,闻时根本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当初尘不到控不住万千尘缘满身业障,最终落入封印不得超生,就都有了缘由…… 归期 想到这些,闻时怒意到了顶峰。狂风拔地而起,冰霜向外,顺着震颤不息的傀线疯扫出来。 转瞬,张岱岳便是满身血口。 “啊啊啊——” 天地间仿佛之剩下暴怒的狂风和他们两个。 “你做什么了?”闻时厉声问,嗓音冷得像雪里淬过。 张岱岳剧痛攫取了神智,他惨叫着,急喘好几声才抬头看向闻时:“你!” 他眼里还带着深重的怨恨,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听见闻时的问话,也不明白闻时此刻的盛怒。 就是这种不明白,最让人怒火中烧。 张岱岳身上的傀线猝然收紧,勒得他皮开肉绽。他的眼珠因为冷不丁的剧痛和窒息爆红凸起。 闻时手指顺着线朝前一捋又悍然一拽,将张岱岳猛地拽到面前。他被迫抻仰着脖子。 “我问——”闻时的手指攥得极紧,关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跟他此时的唇色一样:“你怎么洗的天谴?!” 张岱岳想挣扎,却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他因为窒息两眼翻白,眼皮飞速地颤着…… 那太狼狈也太丑陋,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 怎么洗的? 张岱岳说不出话,只动了几下乌紫的嘴唇。看上去像在艰难思索,仿佛他已经忘记了。 闻时脸色难看到了极致,眼里那股冷冷的疯劲也到了极致。 他骨节都攥出了响声,所有傀线倾力一提—— “嗬——” 张岱岳的剧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混着血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稀碎,正从口中溢出来。他惶急地抓了两下傀线,忽然笑了起来。 “想……想起来了。”他嘶声说,嘴唇还是咧着。 怎么洗的天谴呢…… 无非是在那片山坳铩羽而归,他越想越不甘心,又越想越害怕。 天谴在他身上的反应太明显了—— 不论他想做什么,都会落得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像一种诅咒。 他频繁地陷在梦魇中,好像只要闭上眼,就会有无数怨主爬进屋、爬上床,一口一口地分食掉他。 他焦虑、易怒、阴晴不定、欲壑难填。一切最为负面阴晦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仿佛身体里藏了无数恶鬼,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解不了笼了。 那次的笼是他生平罕见的可怕回忆——他就像一个人形漩涡,疯狂吸纳着周遭所有阴黑的东西,那些承载着怨憎妒会的黑雾铺天盖地朝他扑涌过来,钻进他的身体。 起初他是欣喜的,毕竟吸纳的黑雾只要能够消融修化,就能让他变得更强。 可下一瞬他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了,那些黑雾还是疯了一般盯着他,源源不断。 它们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冲撞,非但消融不了,甚至连他十多年里已经消融的那些都跟着蠢蠢欲动。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惧和无力。 他想到了一个词——反噬。 他的身体里满是恶鬼,不是修为高低、能力强弱能控制的。 甚至越是厉害,消融过的东西越多,承载的越多,反噬就越可怕。 这就是天谴。 张岱岳始终很庆幸他那天所在的笼并不是很大,也不是独自进的笼,还有个不知情的同伴帮了他一把。否则他可能真的就折在那里了,应了天谴的那句话:不得好死,没有葬身之地。 那个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的人姓罗,来自云浮,也是松云山下的外徒,平平无奇、籍籍无名。解笼之后也没讨要什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这毫不起眼的一脉单论实力,早该销声匿迹。却在千年之后成了判官几大家族之一,少不了张家的助力。 所以后来人都说,张家老祖宗张岱岳知恩图报,大善。就连罗家的人自己都这样认为,还常为此感慨不已。 今天,他们才算窥见到了几分当年的实情。 张岱岳在那次出笼之后消失了几天,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直到此刻被闻时攥住命门,他才从满是血沫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我去了那个山坳。” 他又一次偷偷去了那个山坳,费尽心机才穿破雾瘴靠近中心。 如他所愿,尘不到不在,只有一座空屋和一片静湖。 那天山里冷极了,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只水鸟轻飘飘地落在冰上,踩出极轻的裂响。 乍看过去,那湖泊再普通不过。但他知道,尘不到摆了阵在这里。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阵,但无非是助长修化、增益补进之类,说不定半仙之体就得来于此。 于是他跳进了湖心。 那个季节的山湖水应该冰寒彻骨,但张岱岳偶尔回忆起那一幕,从来不记得水有多冷,身体有多痛,只记得那刻的狂喜—— 法阵轰然运转,那些在笼里缠裹着他,无法消化又无力承受的黑雾,带着他的天谴,一并被洗落在湖里。 黑雾像有无数头颈的巨蛇,天谴印记就是缠绕在蛇身上的淡金纹路,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形容可怖。 它们一触到阵底就疯了,拼命朝阵局中心钻涌。 那不过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湖水化作雾海漆黑一片。一瞬间,他身上的天谴印记就淡去了一半。 那时候的张岱岳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余下的印记连皮剥了,直接扔进湖里。 但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天谴在他身上的时候,夜夜百鬼噬心,搅得他不得安宁。现在天谴被他洗进了湖里,又怎么会安分下来。 阵局里霎时爆发出万鬼齐哭,满山雀惊,黑压压千百只,顷刻就散了。 湖边停歇的几只水鸟刚扑翅,就被黑雾包裹淹没,瞬间干瘪枯萎。 张岱岳再顾不上洗剩下的天谴,连滚带爬地挣出湖。 天谴翻搅不息,黑雾就像海潮巨浪,从山坳扑出来。 张岱岳几乎是滚下山的,他爬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带着浮动的淡金色印记八方奔涌,朝着山道、驿站、村野和门楼…… 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人,对即将临头的灾祸无知无觉。 他可能闯大祸了,张岱岳心想。 但黑雾紧逼在后,他只来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开了一道阵门,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时,暮霭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刚敲第一下钟。 尘不到正在千里外的某地解一个大笼。 钟声模糊传来的时候,笼中虚相将散,数不清的尘缘被他悉数纳下。 他正要修化,就见金翅大鹏拢翅落地,递了张刚收的纸笺过来:“大小召传过来的。” 尘不到将折了的笺子展开,就见纸上寥寥几笔,画了山和树,还点了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墨团。 老毛伸头去看却没看明白,指着墨团问:“俩丫头又打什么哑谜?” “看不出?”尘不到合上纸笺,噙着笑:“树上长雪人了。” “啊?”老毛眨了眨乌溜溜的豆眼,又立马“哦”了一声—— 是闻时上松云山了。 “那咱们……”老毛问。 尘不到扫了一眼指间缠绕的黑雾,说:“送了这些,先回山。” 他把回好的纸笺放出去,给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话说:哄他给我烹壶茶,你俩看着点人,毕竟雪堆的,别化了。 这地方在南,松云山在北,相隔三千余里。 普通人连车带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们而言则快得很,开一道阵门的功夫而已。酉时动身,顶多三刻就能到山顶,刚好够煮一壶茶。 这本是数十年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刹,老毛的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莫名一阵心慌。 他听见远山的钟声敲了第二下,“当”的一声。正要开口,就见尘不到腰间挂着的白玉铃铛轻磕出响,无风自颤。 有一瞬间,他们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着,老毛满身的鸟羽虚影便炸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白玉铃铛是连着山坳那个阵的,轻易根本不会响。 一旦响了,就是大事。 他看见尘不到手握玉铃阖上眼,因为傀和傀主的联系,他跟着尘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围黑雾肆虐的景象——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雾包裹的瞬间变得干瘪萎顿,倒落在地。 尖叫混杂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无措地站在田道上,张着嘴哭嚎。而海啸般席卷而下的黑雾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见的虚景。巨翅瞬间张开,似乎要替那些人挡下滔天灾祸。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极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飓风掀开了他所有翅羽,黑雾遮天蔽日,迎面而来,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将锵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冲击。 …… 黑雾刹止在了鼻尖前,浓黑表面隐隐浮动的淡金印记几乎扫碰到了他,却没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间拉长得犹如一百年—— 他看见成灾的黑雾突然极速退开,像巨浪倒吸,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那黑雾来处是山坳,而阵局的阵眼是尘不到本身。 灾祸不会无端消散,阵局也不会平白倒转。是尘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些奔涌四散的统统收束回去。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当下的唯一。 因为除了尘不到,这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压下那样滔天的祸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庆幸的,还松了一口气。 尘不到修化过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尘缘,刚刚这一场,不过是其中之一。难虽难,却无伤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层隐隐浮动的淡金色印记是什么了…… 那是天谴啊…… 山寺的钟敲了第三下,这在漫长的世间不过是一个须臾。 须臾间,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着的那壶茶,他们喝不到了。 *** 彼时,钟思在百里之外牵马入城关。 那是岁终之月,到处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腊市刚摆便红火热闹,灯笼长长一串,挂了满城。祭神的面具悬在高杆上,跟尘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宁传书的时候,他正停在某块摊前挑拣着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别的棋子就是要捎给卜宁的。 但他展开金纹纸笺的时候,棋子却翻了满摊。 他把牵马绳拍在摊贩胸口,匆匆丢下一句“送你了”,便转步去了城墙背处,连城都来不及出就开了一道阵门,直通尘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说不出话。 他不足5岁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进过的笼送过的人遍数不清。直到那天看见师父他才知道,原来世间尘缘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边,多到能把千倾山林变成魍魉炼狱,把仙客拉进秽土,从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间。 多到……他觉得自己十多年来好像什么也没学下来。否则怎么会掏尽所有,也没能让师父身上的尘缘消减分毫。 通传的信笺再飞不出山,符纸还没成形就在黑雾里皱缩成灰,落进早已枯焦的荒草里。还有卜宁的阵石被碾成细末,夹在风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道谁来了谁走了,谁还没能收到消息,谁又加进了阵局。他只近乎机械地试着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尘土和粘稠的湿雾里回了一下头。 他对着谁说了句什么,似乎还苦笑了一声,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在许久之后,听见了身后卜宁沙哑的回答。 卜宁说:“……师父教过我一种阵。” 那句话其实很轻,轻到卜宁可能根本不想说出来,但钟思听见了。哪怕那天发生的所有都像梦一样模糊不清了,他都记得那句话。 他盯着卜宁毫无血色的脸:“哪日教的,什么阵。” 卜宁答道:“下山前……封印阵。” 那是尘不到教会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个阵局都不同。那个阵阵眼就落在死门,几乎不留余地。 卜宁当时说:“师父,这阵太凶,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尘不到回说:“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宁补了一句:“不是从小就爱留些后着么,就当这是我送你的一个。” “师父不怕我用错了时候么?” “你天赋灵窍,一点便通。该用的时候,会知道的。” 师父没说错,该用的时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宁愿不通灵窍、不知道。 那个刹那他甚至想,当初临下山前尘不到忽然决定教他这个阵,是不是早已料见到了什么…… 曾经钟思就常蹲在练功台前的高石上,吊儿郎当地摇着食指说:“都说师父阵法、符咒、傀术样样精通,皆修到了顶,唯有卦术平平。但我总觉得不然——” 他总说师父说不定比某些书呆子师兄天赋还高,早早料见过太多东西,诸事尽在股掌中,又或者懒得盘算,毕竟诸法无常,生死由天。 钟思自己就是后者,他嘴边挂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强留”。 但那一天,他听见“封印”两字,却说了“不”。 后人都说老祖钟思情浅少执,一生洒脱。却没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说过多少次“不”。 也没人知道,那个万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终不得不在封印大阵上拍下第一张符纸时,眼睛有多红。 他和庄冶其实本不会耗尽灵神,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尘不到都尽一切可能压着所有能压的,霜锋剑刃皆强拗向内。 他们之所以受了重创,是因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将镇压转成了的回护,跟着承了几分封印大阵的效力。 可能是雾太深浓、血海蜿蜒,他们总记得那天阴风暴雨,愁云惨淡,整个世间都是灰黑色的。 其实不是。 尘不到识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过一眼,就像曾经在松云山顶倚门望过的无数眼一样。 那天月如弯钩、繁星满穹,是个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会记日子,但他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一。 凡间万户开始挂灯祭神的时候,最是热闹。不过他会记得那天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腊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领回来一个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对他说:“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问我,我说我生在腊月初一。” 短短一句话,忽然就成了往后牵挂。 其实那天,就算闻时没回松云山,尘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毕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过数十年。哪舍得让那人孤零零地过。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 大礼 沈桥以前问过一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 曾经闻时以为自己放不下的是灵相。后来想起一些片段才知道,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灵相成笼守着的地方。 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其实是在等人回家。 他用那年山顶新下的雪烹好了一壶香茶,等尘不到回来,却只等到大小召在错愕中枯化。 他等的是那人一句“我来讨茶”,可真正等到的,却是封印大阵漫天血雾下的那句“闻时,别回头”。 那天之前,腊月初一是他的生辰。 那天之后,死生同日。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面前这人所赐。这个杂碎本该承受自己造下的所有恶果,万死也不足惜!但他居然好好地活了一千年。 凭什么? “你凭什么……” 张岱岳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闻时嘴唇动了一下,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刚刚那个盛怒滔天,攥着命门喝问他的人,此刻忽然静下来的闻时更让他恐惧,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了。 那种冷静就像一层冰,薄而平地覆在最上面。你可以看到冰下狂涨的疯劲,但又触碰不到。 就好像对方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而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 这种感觉,比什么都让人害怕。 张岱岳这刻是真的慌了,而闻时已经不再看他,只低了眼,从手指间理出一根傀线。 呼—— 那根傀线割破狂风,落到了他身上。 跟之前给他带来剧痛的那些不同,它冷冰冰的,很轻,自右颈斜向下,绕过左肩下靠近心脏的地方。 传闻都说老祖闻时使傀线的时候,从来不讲究缠裹的条理,那些看似普通的线只要到了他手里,就好像是从灵相上延伸出来的一样。 可这次不同。 懂傀术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根傀线的起点和落点都是有讲究的,绕过的两处都是灵相关窍,仔仔细细,毫厘不差。 “你——”张家老祖宗动弹不得,目光跟着线走了一圈。再出声时,声音已经开始颤了。 他刚说一个字,第二根傀线又冷冷落下来,绕过左腕,又朝额顶缠过去。 …… 依然是灵相的关窍。 “你做什么?”他焦急开口,“你究竟——” 第三根傀线也过来了。 绕经的还是关窍。 …… 后世人评述一个傀师有多厉害,总是去看他能同时操控多少个煞将巨傀。好像傀是傀术最巅峰的体现。 以至于后来很少有人记得,傀术最凶的一着跟傀无关,只用到线。就是绞杀。 不是寻常的绞杀秽物、绞杀幻境精怪,而是绞杀灵相。 生人以灵相入轮回,灵相乃一切的根基,是本源。绞杀灵相,就是彻彻底底抹杀这个人一切“活”的机会。 也叫屠灵。 它并不会让那具灵相就此消散泯于黄土,而是让那灵相以最细碎的方式被禁锢下来,在各个角落看着尘世洪流滚滚向前,看着生灵万物都好好活着,除了自己。 后来人之所以不记得,就是因为这一着太凶,归属于禁术。也许有人会,但从来不用。 闻时就是如此。 算上今天,这是第一次。 傀线一根一根落下,就像铡刀一把一把地轻抵在皮肤上。 张家老祖宗口含血沫不断吞咽。他死死盯着闻时,从挣扎狡辩到浑身抖如筛糠…… 第八根傀线落下的时候,他终于受不[新笔趣阁 .xsbiquge.vip]住,彻底崩溃。 “你不能——”他目眦欲裂,“你不能这样,你做不了这种事!你不能——” 屠灵一共需要十二根傀线,而闻时在他发狂的时候已经落下了第九根。 “我看过的,我知道!屠灵是禁术,是大忌!” …… 第十根。 “我有天谴,我天谴还没全消!我该入轮回继续还债,我还要还几世的债,你不能……你不能把我绞杀在这里。这是大忌,是有违天道的!你——” 他觉得面前这个冷眼寡语的人已经疯了,而他不知道怎么阻止。肆虐的狂风已经成了涡笼,涡笼里只有他和闻时。 除了闻时,他看不到任何人。 风涡外人声隐约而嘈杂,似乎有很多人不断想靠近他们,却没人能靠近他们。 张岱岳几乎开始口不择言了:“你看看我,看看我身上的天谴。逆天改命触碰大忌就是这个下场,你最该知道的!屠灵只会比改命还要凶,你会比当初的我还要痛苦、还要惨烈,你会承受十倍百倍的反噬,你——” 他到最后嗓音凄厉得堪比尖叫。 闻时终于在尖叫声中看过来。 他皮肤雪白,衬得眼底的血色鲜红,表情却是无动于衷。他绕下第十一根傀线,终于开口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反噬好了,痛苦又怎么样?随便什么都无所谓。 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上碰不到顶,下踩不到底。 他又感觉到了当初在封印大阵里的那种歇斯底里,只是这次面上是冷的。 可能更疯了吧。 伤敌一千自损三千都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天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谴。 尘不到都背过,他有什么不行? 狂风骤然掀到了最顶,跟傀师的情绪合而为一。那点隐约的人声被彻底盖住,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就连风涡里张家老祖宗声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剧。 他铁了心。 就在最后一根傀线也落出去,大忌将成的那一刹,终于有一只手破风而入,勾住那道傀线将它收回来,然后包住了闻时的手指。 那只手很凉,凉到几乎没有活人的体温,像长而瘦削的枯树枝桠…… 被包握住的那一瞬,闻时空茫的情绪终于踩到了地。 “闻时。”谢问的嗓音极低也极温和,是从没有过的语气。他自身后而来,落在闻时耳边,一遍一遍像一种安抚,“闻时……” “不是这么报的,听话。” 听到他声音的时候,闻时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强压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绪都漫了上来,再也收不住。 像极了年少时候在大笼里受了伤,上山回家的瞬间。 他眼睛依然很红,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带着几分固执说:“大忌就大忌,我不在乎。” “还有我呢,我在乎。”终于破开风墙的谢问明明站在他身后,却好像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一样,伸出另一只手盖住了他发酸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依然睁着眼,过了很久才慢慢合上。 谢问感觉手掌心沾染了一丝温热潮意,他看见闻时颈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听见对方哑声说:“……天道不公平。” 那一瞬间,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闻时其实清楚种种法则,明白世间曲折福祸并不是这样直白相较的,或早或迟,但该有的其实并不会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种发泄而已。 就是因为知道是发泄,才更心疼。 又过了很久,连谢问都难破的狂肆风墙才慢慢缓和下来,周遭的人声终于透进来,模糊嘈杂。 张家老祖宗以为自己得了一线转机,抓住这个间隙一边挣着身上已缠的傀线,一边强调道:“没人能绞杀灵相,谁都不行。连天道都没有抹煞我进轮回的路,何况是人……没人可以,谁都不——” 他正摇着头,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就听见谢问忽然开口道:“有这么一个说法,说人死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只要心真意诚,就能给将行的人留点祝福的印记。” 印记可深可浅,浅者多一两个福报,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长寿。 当然,不仅止于此。 “印记不一定是善的,诵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侣。”谢问淡声说着,看向张岱岳的眼里一无表情。 他一贯与人言语看缘分,有些人他连斥责都省了,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张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他却一反常态,不知是因为掌中那点潮意,还是因为那背后更多的人和更多旧事。 张岱岳怔了一下,攫住了话里的意思:“怎么——” 他环顾四周,渐渐缓歇的风墙之外,依稀是判官百家黑压压的人影,“是要让这些人一并对着我诵念,祝我下一世报应不爽么?” 他嗓音像风箱,笑起来也嘶哑难听:“不会的,没有用……一千年,他们就是日夜不休诵念不停,抵得了一千年里那么多人对我说的大善和福报么?” “抵不了。”谢问居然顺着应了一句,“他们的话不作数。” 张家老祖宗又怔住了,他从来就摸不透面前这位的想法,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条鸿沟。过去是,现在依然是。 但没关系,他只求能活。 这一世活不了,还有下一世。 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其它他都不在乎。而面前这些人,哪怕本领通天也没法在这点上奈何他。 他们无能为力,这就足够让他快活了。 他正要笑,就听见谢问又说:“你身上还有没消的天谴,单是一个柳庄,你的债主就数都数不过来。其他人的话不作数,债主就不一样了,那是你欠他们的。” 张岱岳盯着他。 “我没教过你什么,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道理。”谢问停了一下。 张岱岳嘴唇轻颤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什么道理。” “不管轮回多少次,世间变换多少轮,你亏欠的那些人,总会在你周围。躲不开避不掉,直到两清。” 张家老祖宗瞬间僵住。 那一刻,他真的悚然一惊,下意识朝风墙外的幢幢人影看过去。想着自己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一些就是千年前的柳庄村民,含冤带恨。 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有便有,就算有人是我的债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轮回那么多世,谁还记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穿破风墙:“我记得。” 短短三个字,就让张岱岳血色尽消。 “谁?!”他喝问。 泥沙走地,他看不清风墙外那个人的模样,也一时认不清声音。 “我。”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这次一字一句地报了名字,“张碧灵。” 张岱岳浑身冰凉,像被人兜头倒下一整桶寒冰。 “不可能。”他立刻道,“不可能!你诈我,你们是在诈我。你怎么会是柳庄人,你怎么会记得那些事?!” 就连闻时也愣了一下,他抓住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转头朝谢问望了一眼,又朝那个人影看去。 风墙终于彻底落下,那个人影露出真容——确实是张碧灵。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下有微微的青痕,带着一股浅淡的疲意,但眼珠极亮。跟当初闻时在望泉路那个笼里见到她一样,又不太一样。 张碧灵看着张岱岳,沙哑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记得张婉么?是她帮我想起的过往那些事,所以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那天晚上柳庄下着多大的雨,记得那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惊得满村的狗都在叫,记得那座山压下来的时候,我听着声音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何其无辜啊,却连恨都来不及,就上路了。 她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自从想起那些事,每一晚的梦里,她几乎都在暴雨和山村里挣扎。但她不后悔想起那些。 她一直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下的缘分。 恰好是她想起了那些事,那就由她代那些人讨一个结果。 “我查过的,听说天谴傍身,债主就好比另一种天道,说什么都会一一应验。”张碧灵道,“那我代柳庄三百亡魂跟你讨一场冤债——” 郑重话音落下的那刻,倾天之力灌注于张家老祖宗身上,像一把带着天道谶言的刀,一字一字刻在他的灵相上。 “希望你犯下的所有罪业都还报于己身。施加于人的所有苦痛日夜不休环绕左右。” “柳庄三百余人那一世短缺的寿命皆由你来抵,一世不够便两世、三世、十世。” “一日不还清,一日不得入轮回、一日不得解脱!” 这些话并不长,却好像费劲力气。张碧灵说完,眼已通红。 她抿着唇急促地喘着气,过了许久才叹息似的长吁一声,冲着张岱岳的方向说:“可能一千年都不够你还呢……” 那一刹,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而后,便是天塌地陷,山河崩裂。由张家老祖宗引发的那个笼在对方癫狂的痛叫中彻底破碎,他经受的是另一场不受反噬的屠灵。 千年前故事里的种种,在灵相撕裂之时涌现出来,像无数面碎镜,映着无数场过往。 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 当年山间有仙客,红炉映膛火,白石绿苍苔。 他们环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语。 而后不知谁起了头,转向谢问,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接着,所有人都转向他,行了这个师徒大礼。 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合该要拜他的。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消散 在场的人在出笼前几乎都看到了这一幕,但闻时没有。 他明明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进去。因为在笼消散瓦解的那一刻,有人忽然抹了一下他潮湿的眼尾,叹息似的低喃了一句:“闻时……” 那人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轻声说了一句:“别哭。”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闻时身上一空。 之前捂过他眼睛又抹过眼尾的手消失了,勾了傀线拦着他的人也消失了。 笼内一切如巨幕落下,现实的场景显露出来—— 他依然站在张家倾颓的本宅前,面朝着远山朦胧起伏的暗影。 金翅大鹏流光的云翅从山边划过,大小召带着银辉的长影直落在地。它们身上腾起山一般的亮色火光,又忽地黯淡下去。 像烟火的余烬,明灭了一下,然后再没有亮起来。 闻时听见了惊呼,似乎有很多人朝巨傀陨落的方向跑去。 也有人朝他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但他脚底生了根,听不清,也动不了。 其实不用看,他也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傀的枯化。是他担心已久,避不开也躲不掉的一场枯化…… 谢问的枯化。 其实去往山坳之前,他就有预感了,当时抓着谢问反复确认着状态,看到对方半边身体完好还松了一口气。 但他忘了,生人以虚相入笼。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张岱岳的笼里了,他所见到的……都是假相。 闻时还记得谢问站在夜色的阴影下望过来,浑身透着枯败之气。 或许从那一刻起,那个人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放心不下,所以强撑着又陪了他一场…… 现在笼一破,虚相也就跟着破了。 他早该明白的。 从得知谢问只是借了傀的躯壳重返人世的那一瞬起,他就该明白,一抹本体灵神根本拖不了多久。他终究要眼睁睁地望着那个人消散。 可是那人总是不让他看。 每一次离开,都是闻时在前他在后。 他从不让闻时看。 风从背后而来,空落落的,又绕到了身前。 那里面好像裹着刀,吹过眼睛、吸进身体,到处都痛得钻心。闻时大睁着眼睛,良久之后眼皮很轻地颤了一下。他瞬间垂了眸,在地上找着什么。 视线模糊不清,他紧皱着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找得很固执。 不远处好像有谁出了事,又是一片喧哗嘈杂,还有人叫着“夏樵”或是别的什么名字,他听不太懂,也顾不上。 周煦跑过来了,开口却是卜宁的语气,叫他:“闻时……” 他好像应了一声,嗓音低哑难闻。他飞快地眨了眼睛,视线清晰了一瞬,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截枯白松枝,不知何时遗落在他身边,裹着深夜最冷的雾。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弯腰去捡。 那一刹那,千年之前生剖灵相的痛如狂猛浪潮席卷而来。 他攥住了那截枯木,便再站不起来。 年少时候,那人常说他嘴比铁还硬,哪怕受着千刀万剐的罪,冷汗浸了一身,问他,他也总是回一句“不疼”。 但这一刻,当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意识,他终于动了一下唇。 他想说尘不到,我浑身都疼。 但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 很久以前,尘不到说过,松云山地有灵脉,能养灵也能养人。所以卜宁把千年前的过去尘封在这里。 后来封盖解了,故人重逢,他便把钟思和庄冶养在山间灵池里。 现如今,山里的人又添了几个—— 闻时就在山顶的屋子里,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有人推门进来点亮桌上的灯,温黄色的光铺散开来,榻上侧躺着的人却依然面容苍白,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唯一能看见血色的地方是他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地攥着那根松枝,磨破了一大片。血迹从指节弯曲的地方渗出来,湿了又干,已经锈成了暗红色。 “我天。”点灯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咋舌道:“血又出来了,要不你再试试把他的手掰松开?” 说话的是周煦,但屋里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第二个醒着的人。 就见他问完这话,身形一顿,探出去的脖子收了回来。明明还是那个模样,却好像变了个人。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便温缓下来,带着几分疲倦的愁意:“不抵用,他性子倔得很,掰不开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走到榻边弯下腰,试着去碰闻时攥着松枝的那只手。 他只是动了一下那根枯枝,十多根傀线就从紧攥的手指间飞射出来,带着千钧威压如利刃寒芒。 幸亏去试的人是卜宁,偏头侧身堪堪避开。但凡换一个,这会儿已经被傀线钉穿在屋墙上了。 那些傀线扫了个空,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而傀线的主人依然人事不省,刚刚那一场攻击,仅仅是出于本能而已。 “三天了,居然还是这么……”周煦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 片刻后摇身变成卜宁,低低应了一句:“是啊,三天了。” 他看着闻时昏睡时依然不展的眉宇,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便盯着那根枯枝恍然出了神。 忽然,屋门“笃笃笃”急响起来。 卜宁转过头,看见一人推门而入。 进来的人是张碧灵,曾经的柳庄怨主之一,现世是周煦的母亲。她张了张口,冲着周煦那张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叫“小煦”,还是该颔首叫一声“老祖”。 倒是卜宁歉疚地冲她点了点头,退而让周煦占了主位。 “妈你干嘛这么急冲冲的?”周煦倒是切换自如。 张碧灵还是咽下了称呼,指了指山道的方向,说:“小夏好像要醒了。” 她口中的小夏正是夏樵。 他那天自打到了张家本宅、进了张岱岳的笼,就始终不太对劲。张碧灵一直跟他同路,看到他在笼散的时候忽然不支昏了过去,但没人知道缘由。 众人试了不少办法,也没能让夏樵醒过来。不论怎么,他都死死蜷着,手指没在发间捂着头,好像在抵抗某种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跟创造他的闻时,在那一刻形成了牵连。 卜宁索性把他,连同灵神残破不堪只剩一口气的张雅临一并带回松云山,安顿在了山腰。 除开这些需要养灵的,就只有张碧灵一个山外人被默许留下,一直在帮着卜宁照看两边。 “要醒了?”周煦听了张碧灵的话,道:“那太好了,再这么晕下去真的有点吓人。” “但是——”张碧灵面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干嘛吞吞吐吐的?” “小夏状况有点奇怪。” “奇怪?” 周煦有些不解,张碧灵索性道:“你先别占着位了,让卜宁老祖出来一下,去山腰看一眼。” 周煦:“……” 他“哦”了一声,伸手戳了自己一下,道:“别客气了老祖。” 下一秒,他敛眉冲张碧灵拱了一下手,“惭愧,稍待片刻。” 他说着又走回榻边,抓了桌上几枚圆石就要往榻边摆。 张碧灵疑问道:“老祖这是?” “摆阵呢。”周煦忽然冒头,回了她一句。 “养灵的阵么?”张碧灵记得之前听周煦说过,闻时老祖现下灵相只有一点碎片,缺失太多,养灵池养灵阵对他来说其实效用不大。 “不全是。”周煦又冒了头,“主要是怕他跑。” 张碧灵愣了:“?” 卜宁终于没再放任那半个自己胡说八道,他搁下第三枚阵石,解释道:“我怕他醒了做些傻事。” 张碧灵不太明白他口中的“傻事”是哪个意思,但还是惯性地接话道:“闻时老祖不像会乱来的人。” 卜宁直起身,叹息似的说:“我这师弟看着冷冰冰的……骨子里疯得很。” 他正要去摆第四枚阵石,却在半途顿了一下,偏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张碧灵问了一句。 但没等卜宁回答,她就知道了原因——山腰好像有动静。 夜里的松云山静得出奇,百丈开外的声音,只要没有刻意收敛都近若咫尺。 卜宁的阵石终究还是没摆完,跟张碧灵一起匆匆下了山道。 他们走得太急,所以不知道。屋门阖上没多久,榻上昏睡三天的闻时忽然睁开了眼睛。 *** 卜宁和张碧灵下到山腰时,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细密的裂纹,像是遭受了一下重击。 不出意外,这就是刚刚那道声音的来源。 “有人上山?!”张碧灵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猛地转身朝四周看去。 没等她找到痕迹,卜宁就开口了:“不是在屋外弄的。” “不是屋外?难不成……”张碧灵盯着那个屋子,喃喃道:“是屋里弄的?” 他们推门进屋便发现,里面的毁坏更严重,有一处凹陷下去,密密麻麻的裂纹就从那里向四面延伸。 还真是屋里弄的。 可是这屋里先前就只有两个人—— 张雅临被张家老祖宗坑害惨了,至今生死难说,躺在那里像一截人形的朽木,连活人气都微不可察,必然弄不来这样的痕迹。 那剩下的就只有夏樵了…… 可是夏樵一贯胆小瘦弱,不论是沈桥的本事还是闻时的本事,他都一分没学到。要弄出这种程度的裂纹,他可能得先断一堆骨头。 周煦这么想着,短暂地占据了身体主控权,朝夏樵所在的床榻看过去。 就见之前面朝门外蜷睡的人,不知何时换了方向,正背对着他们,额头抵着墙壁,朝里蜷着。 借着屋里的灯火可以看到,他在发抖。 不知道是怕的还是痛的…… “之前他来回翻了好几次身,还一直在说话,看着像是要醒了。”张碧灵盯着床上的人,顿了一下又说:“不知道是因为影子还是怎么,我感觉他好像长高了一点,头发也比原来黑……” 她这么一说,周煦也感觉到了—— 从背后看,夏樵跟他印象中的模样有了微妙的区别。 “你说他一直说话,说什么了?”周煦问了张碧灵一句。 “太含糊了,根本听不清。好像叫了爷爷,也叫了哥,后来语调都变了,就听不出来在说什么了。” 周煦走到榻边,隐约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确实是夏樵没错。他闭着眼,眉心紧锁,似乎陷在某个混乱的梦境里,又似乎在承受某种挣脱不掉的痛苦。 周煦看他抖得厉害,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叫道:“夏樵?夏樵你——” “滚!” 一道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周煦只来得及看见蜷缩着的夏樵抬了一下手,就被卜宁占据了主位。 下一瞬,他侧身疾退两步。 刚一站定,就听屋内一阵轰然响动。 夏樵甩开的手就像带了风刃,撞过木桌,撞到墙上,留下一条深沟。 这要是落在人身上,骨头已经出来了。 周煦看看那条深沟,又看看床上依然蜷缩发抖的夏樵,惊呆了:“我懵了,他这是什么情况?” 夏樵 张碧灵分是一脸惊疑不定:“这……” “这还是小夏吗?”她看向周煦轻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周煦懵得差点没反应过都,怔愣两秒才“噢”了一声,老老实实让出主位给卜宁。 其实卜宁分有些迟疑。 他盯着夏樵的背影尤其是肩那块看了很久,轻蹙起眉。 “怎么了老祖?”张碧灵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问:“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卜宁回过神,摇了一下头,“无事,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又一时间说不清楚这种熟悉感都自于哪里。 等走到床榻近处卜宁才忽然想起都,这个背影有点像闻时,像十五六岁时候的闻时。 而就这几步的时间里,夏樵的背影身形似乎又有了变化,更高了一些,跟闻时分更像了几分。 先前在包藏了整个松云山的那个笼里,卜宁是封山大阵的阵主,阵里的一切他都有所知悉,所以感知到了闻时恢复的一部分记忆。 他知道夏樵是闻时的傀,在生剥灵相落地成笼之前放出都,代替自己走出封印之地,就为了让尘不到放心。 卜宁之前其实有过疑惑,因为他所见到的夏樵单薄瘦弱,跟闻时天差地别,实在找不到几处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骗过尘不到? 现在他明白了。 那个瘦瘦小小不堪一击的夏樵分许并不是本相,现在这个才是。 这样的背影,才有可能在当初血海蜿蜒的封印阵里以假乱真。 这确实是夏樵,他在变回以前。 只是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又梦见了什么,居然让人分寸不得靠近。 卜宁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浑身外张的芒刃划破了手。殷红的血立刻渗出都。张碧灵在旁边低呼了一声:“小心!” 这次卜宁没再侧身让开,而是逆着锋芒,一只手抵住夏樵的后心,另一只手在他额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俯身低语:“夏樵,这是松云山。” 这句话仿佛顺着手掌直接传抵到了心脏,就见夏樵周身一震,捂着头的手指绷得极紧,青筋暴露。 下一瞬,他睁开了眼睛。 “你在松云山,这里无人能犯。”卜宁又说了一句。 他不像周煦说话常常扯着嗓门,他语调很低,语速分不快,带着几分文雅,在这种时候最能安抚人心。 夏樵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周煦这副骨头折断。 卜宁倒是能忍,周煦顶不住了,冒头叫道:“哎艹,你轻点,我这他妈是肉做的——” 说话间,夏樵已经翻身起都了。 他额前鬓角全是冷汗,头发凌乱,半遮着眼,看向众人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有太多东西涌进脑中,以至于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那一刻,他给人的感觉有些陌生。 周煦的痛呼卡在半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迟疑不决地叫了一声:“……夏樵?你……还是夏樵吗?还认得人吗?” 见夏樵迟迟不吭声,周煦有点慌了,空余的那只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周煦!刚刚跟你说话的是卜宁,还有我妈——” 他回指了一下张碧灵,又想起什么般补充道:“哦对,还有你哥呢!你哥闻时,就在山顶的房间里,但是还没醒。” 不知道是因为周煦粗嘎嘎的公鸭嗓太好认,还是因为听到了闻时的名字,夏樵终于慢慢松了手。 他盘腿坐在榻上,弓身将脸埋进了手掌里,像是在缓和消化着所有东西。 周煦离得近,看见他脸侧微动,嘴唇很轻地开阖着。似乎在重复念着每个人的名字—— 闻时、周煦、卜宁…… 周煦悄悄松了口气——还行,起码还没混乱到谁都不认。 他正想再听清楚一点,忽然听见夏樵出了声:“我……爷爷呢?” 周煦一愣。 这声问话很低,沙哑得犹如呢喃自语,带着一股茫然感,是最为夏樵的语气。但周煦却不敢接了。 他转头跟张碧灵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屋里一片静默,良久之后,夏樵闷在手掌里自顾自接了一句:“哦……” 爷爷不在了。 他就像在三天三夜的昏睡里,把这一千年的路囫囵重走了一遍,直到说出这两句话,才终于走到了头。 “小夏……”张碧灵面露担忧地走过都。 周煦手腕带着被他攥出都的青痕,迟疑两秒还是拍了拍他的肩:“夏樵你……你还行么?” 夏樵用力搓了搓脸,终于垂下手。 他没抬头,但周煦看到他鼻尖是红的,想必眼睛分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细节里都是熟悉的影子,是他们一贯认知里的夏樵。周煦总算放松下都,他刚想说“你刚才可吓死我们了”,就见夏樵身体又是一绷,抬头问道:“我……我哥在哪?” 他在说“我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迟疑,似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更好,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熟悉的叫法。 “你傻啦?”周煦被搞出了条件反射,一看他直起身体就握着手腕后退半步,生怕他又六亲不认,“刚刚还跟你说了,你哥在山顶的房间里,还没醒呢。” 夏樵皱了眉,表情有些迟疑。 还是张碧灵看出了他的意图:“你是有事要找他么?” 卜宁终于在这个间隙里问了一句:“你可是想起什么都了?”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闻时灵相太碎,分许自己都回忆不全当初放出这个傀究竟是要干什么,只记得是要骗过尘不到。 但卜宁毕竟跟闻时一块儿长大,对于这个师弟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 在他看都,封印大阵下的闻时就算意识再模糊,放出去的傀分不会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 一定是后都发生了什么。 果然,就见夏樵愣了一会儿,垂了眸:“……我是我哥放出都引路的。” “引路?去哪的路?” 夏樵定定看着自己的手:“去封印大阵的路……” 每一个傀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都到这世上。他们跟傀师灵神相通,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比傀师本人还要清楚。 对傀师而言是一闪而过的潜意识,对他们都说却是存在的缘由。 夏樵背朝着尘不到和闻时,从封印大阵里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终有一天自己是要回都的—— 身后的一切将被困缚于樊笼,尘封藏匿。那个生剥下灵相的人亦不知自己会活着还是死去。 所以他留下了夏樵。 即便他遗忘了、不在了,肉身归于尘土,分依然有一个生灵替他记得,这世间还有一个笼,笼里有他想挽留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让笼里的人从泥沼中解脱、重归自由,还有夏樵能给他引路。 分只有夏樵知道那条回去的路。 “那你怎么会变成后都那样?”张碧灵听了夏樵那些话,疑问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小呢。” 其实不止是年纪小,张碧灵说得委婉而已。 那时候的夏樵又小又怕生,放在人群中简直毫不起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什么都学不会,就像一张画不上颜料的纸,空白一片。 谁能将这样的人和闻时老祖的傀联系在一起呢? 夏樵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有很多人盯着我。” 闻时的傀当然不可能是白纸,最初的夏樵其实会很多东西,强于很多人。但他毕竟是傀,而且是“无主”的傀。 从闻时剥下灵相的那一刻起,跟夏樵灵神相通的就从傀师本人变成了那个笼。 换言之,他跟闻时之间的牵连就此断了。 那时候的闻时不会预料到后都的种种,他把夏樵放出阵的时候,是想让这个傀回松云山。 可是后都松云山分没了。 所以夏樵都到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 这样的傀再强分有一个弱点——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抓到可乘之机,是可以让傀易主的。 那个封印之地对很多人都说既令人恐惧又有着无限诱惑力,毕竟那里有着尘不到的半仙之躯。 这一千年里,有太多人想找到那里了。 那些人分许并不知道夏樵是引路者,但他们依然想要掌控他。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从封印大阵里走出都的活物。 “有人抓你么?”周煦忍不住开口。 “嗯。” “有人……”周煦还想问,但又问不下去了。 他虽然会的东西有限,但听过太多真真假假的故事。他知道,如果有人想从一个傀身上得到些什么,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哪怕傀再像活人,分并不是真的人。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昏睡中的夏樵会对所有靠近的人发出攻击。但他又不太想明白,一个人究竟遭遇过多少事,才会形成这样的本能。 屋里陡然沉寂下都。 可能是周煦和张碧灵的表情太重了,夏樵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开口道:“……其实分没有很久。” “啊?”周煦没反应过都。 夏樵:“我是说……那种日子其实分没有很久。” 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那些在梦魇中缠绕他的东西,说:“我后都有点承受不了了,怕一旦易主,会在操控下说些不该说的,或者带不该带的人去封印阵,就……就给自己动了点手脚。” 周煦愣愣地看着他:“你这叫动了点手脚?” 他在“点”字上加了重音。 但凡见过夏樵“白纸”模样的人都知道,他这不是动了点手脚,他是直接把自己废了。 就连卜宁都禁不住开了口:“你可真是……” 可真是我那师弟的傀。 哪怕最初就断了牵连,有些东西依然一脉相承。他这手法,跟自剥灵相的闻时如出一辙。 一个为了救人,一个为了不害人。 “那后都你都躲过去了么?”周煦问。 “躲过去了。”夏樵说。 他不仅把自己变成了一片空白,还改换了模样。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一个孩子的模样,混迹于不知名的街巷市井。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了,不知道自己都自哪里,又要去往何处,只是本能地躲避着各种生人。 他对气味很敏感,对地方很敏感,对人分很敏感,仿佛天生有灵。他把自己禁锢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躯壳里,直到某一天在街巷里遇到沈桥。 那个老人曾经对他说“我跟你有缘,想看你长大”。 他后都又问:“为什么有缘?” 老人说:“我见到你的那天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从林子里飞散出都的青鸟,在山里转了很久很久,要找家里人。” 他问:“然后呢?” 老人说:“然后就找到了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躲着所有人,唯独不怕沈桥。但从那天起,他有家了。有人想看他长大,于是他开始试着长大,将自己一点一点地从那个躯壳中放出都。 沈桥养大了他,但他始终没有变回最初的样子。 直到现在…… 周煦问他:“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变回去了?” 夏樵想了想说:“我闻到了封印地的味道。” “啊???”周煦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圈,“这里?这不是松云山吗?” “……”夏樵噎了一下,说:“不是这里,之前闻到的,那之后就一直不太舒服。进了笼分昏昏沉沉的。” “之前?”周煦咕哝了几句,猛地抬头道:“不会是在张家本宅闻到的吧?” 夏樵默认了。 周煦瞪大了眼睛。 他有想过张家老祖宗必然是觊觎封印地的人之一,但他没想到那渣渣居然把家安在了这种地方。 是生怕别人抢,还是生怕自己不遭报应? “本家?!居然就在本家老宅。我靠,本家那么多人都都去去,就没有人撞见过什么?” “都说了,只有小夏能找到路。”张碧灵怼了儿子一句。 “那至少有路在啊。”周煦说着又有些迟疑,问夏樵:“是路吧?我理解的那种路?” 夏樵摇头:“是只有我能找到,分只有我能带人靠近的意思。” 毕竟他跟那个笼灵神相通。 了解到始末,屋里又安静下都。夏樵将将恢复,脑中的东西还有些凌乱,就在他打理思绪的时候,有人忽然开了口。 说话的人是周煦,语气却是卜宁,张口便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夏樵吓一跳。 就算他是闻时的傀,分恢复了□□分。面前这位分是闻时的师兄,不论按哪种辈分算,他都犯不着这么说话。 但他总是斯文有礼,哪怕对着傀。 夏樵:“啊?” 卜宁面有忧色,沉吟片刻说:“能找到封印地之事,暂且别让师弟知晓。” 夏樵一愣:“为什么?” “我怕他一旦知道,就顾不得自己状况了。”卜宁说,“容我再想些办法。” 那一刻,山风呜呜咽咽地穿过竹窗。屋里的人各有打算,有一无一地说着话。没人察觉到屋外墙边的影子里靠着一个人—— 闻时垂眸站着,手里是那根再分丢不掉的松枝,还有缠绕在指根沾了血的傀线。 *** 于是这天凌晨,夏樵起身调了一回桌上的灯,再抬头就发现门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他惊叫都要出喉了,就被他哥用傀线封了声。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在解封后追问一句:“哥你这是干嘛?” 但今天不同。 不用问他分知道闻时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或者说,从最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终会有这样一天。为了一天,他在世间徘徊了一千年。 闻时收回傀线的时候,夏樵说:“哥……卜宁老祖不让你现在去,他说要再想稳妥一点的办法。” “我听见了。”闻时把傀线缠回指根,用最冷静的声音说:“但我等不起。” 老天往他心口捅了一刀,他带着那把刀等了一千年。 然后刀被拔了出都,可是血还没淌干净,就又捅了回去。 这次,他一天分等不起。 夏樵看着他,说:“好,那我带你去。” 但他们没有直接下山。 下山前,闻时绕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卜宁摆在山坳间的养灵阵,原本清心湖所在之处。现在阵里养着钟思和庄冶残破不堪的灵神。 阵间没有水,却满是白雾,像隆冬天里呵出的气。在那片干净的白色里,隐约可以看到两抹影子。 闻时站在庄冶常站的那块平台上,下意识转头朝高处的石块看了一眼,只是那后面再分不会闪出人都,掸着灰嘲笑他们又被耍了一着。 夏樵跟着站在山道上,以为闻时会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站了很久,最后才对阵里的人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要是卜宁生气,你们早点醒了去哄。”说话间他已经转了身,沿着山道下去了。 夏樵忽然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匆忙追上去。 他跟着闻时下了松云山,开了阵门,落在张家本宅地界里。早已倾颓的宅院跟山林一样带着寒凉气,淡蓝色的烟雾里有雨水的潮味。 但对夏樵都说最重的不是这些,而是封印大阵里草木枯焦混合着血的味道。 他嗅着那股味道,带着闻时跨过倒塌断裂的石梁,穿过河塘和湿漉漉的林地,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地方。 在感觉笼门近在咫尺的时候,夏樵脚步停了一瞬,转头问闻时:“哥,你是什么打算?” 闻时说:“如果笼解了,我跟他一起出都。” 夏樵:“要是解不了呢?” 解不了…… 闻时看着面前的一片虚空,忽然想起千年之前尘不到倚着白梅树笑看着他,千年之后谢问站在沈家别墅门前的枯树边同样笑着看向他…… 他静默良久,答道:“那就不出都了。” 入妄 “你……” 不出来了? 夏樵喃喃,心头兀地一跳,终于明白卜宁口中的“疯”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伸向笼门的手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收回来,却被闻时抓住朝前送了一下。 “哥!”夏樵慌忙叫了一声,但手掌已经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是一片湿雾,跟山野林间随处可见的雾气一样。他们甚至可以透过那片氤氲的淡蓝色,看到鸟雀从树枝间乍然惊起。 可当夏樵碰到的时候,湿雾里瞬间蔓延开金色裂纹,巨大而清晰。 仿佛有一面硕大无朋的玻璃墙自始至终都矗立在这里,上千年来有无数人从这里经过,却无人能看见。 直到此时此刻,才第一次露出端倪。 猛烈刺骨的气流从裂缝中倾涌而出,强力摧折草木。 夏樵猛地偏开脸,躲过足以撕裂皮肤的气流,手掌在风的推力下剧烈颤抖。 那些气流带着高山之巅特有的寒冷,顺着他的手指结了霜,从指尖一直裹到了手腕。 那本是极其痛苦的,但他却在那种痛苦里尝到了一抹熟悉的滋味。 就好像……魂归故里。 他在那一刻闻到了最为清晰的枯焦血味,一如当年他代替闻时走出封印大阵所闻到的。 这是夏樵和笼距离最近、牵系最深的时刻。也许正因为此,他忽然理解了闻时的决绝。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夏樵心想:还有我呢,我陪着他们。 傀不就该如此吗?生来就站在傀主身侧,永不离开。 他以前不知道这些,现在开始明白也不算晚。 可就在他翻手破开笼门,跟在闻时身后要踏进去的那一刹,有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夏樵近乎是茫然的。 他下意识看向胸口那只手,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巨大的风场在他耳边尖啸,而那股混杂着枯焦的血味倏地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笼外。 由他破开的金色裂缝在另一种力量的作用下飞速弥合—— 笼门在关闭,而他被闻时推出来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被闻时推出了笼。 “哥!!!”夏樵猛地一步上前,手指扒住一道裂缝,试着重新跟笼建立联系。但他怎么用力,都找不到之前的感觉。 ……就好像那道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除了走进笼里的闻时,他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点。 闻时没打算带人。 从始至终,闻时就没打算带别人进这个笼。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樵血液冲头,心脏却如坠冰窟。 他蓦地红了眼睛,用尽力气想要撕开笼门跟进去,手背和脖颈青筋都隆了起来:“哥你让我进去!” “你别一个人啊!”夏樵在风里说,声音嘶哑:“你不能一个人!我是带路的,你说好了让我带路的——” 他听见闻时的声音从狭长裂缝里传出来,带着山巅的风:“你带完了,后面跟你无关。” “不是这样——”夏樵急了,“哥!你别——我跟你一起进去。我得跟你一起!傀都是这样,你——” “谁把你当傀。”闻时的嗓音湮没在风声的长啸里。 可其实他并没有走远。 夏樵看见他的背影笔直孤拔,穿过缝隙转头看过来,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多久:“你也说了,你喊我哥。” 所有裂缝在那一刻彻底弥合,山巅而来的凛冽风声戛然而止。 笼门关闭,夏樵手里一轻,倾注的力道无处可去。他在惯性作用下踉跄了好几步,再抬头时,四周只剩下最薄的雾。 他茫茫然站着,再听不见山音。 *** 笼外还未到早秋,笼里却已经是隆冬了。 风比之前缝隙里透出去的还要猛烈,吹刮起地上松散堆积的雪,打着旋儿扑过来。 闻时就在雪里迷了眼。 从踏进笼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体内的灵相碎片在震动,和呜呜咽咽的风声相融成片。 或许是灵相牵动的缘故,又或许是这里寒气太重了,他垂着的左手手指连着心脏一阵抽痛。 闻时偏开脸避让着风雪,拇指捏着骨关节,从食指捏到无名指,发出咔咔轻响。又过了很久,那种僵硬的痛感才慢慢缓解。 风雪太盛,四面皆是苍白。 他抬脚却不知往哪里走,最后凭借直觉迈了步。 ……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冰寒彻骨是什么感觉了。 但这里真的很冷。 不只是冷,这里的雪原一望八百里,寂静无声。除了他,仿佛整个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他身上是冷的,骨头缝里是疼的,灵相撞着空荡荡的躯壳。以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他好像从始至终都被困在这里…… 长途跋涉,从未有尽头。 他有点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了。 不记得闷头走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三年……闻时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轻响,像积雪从高枝抖落。 他怔然抬眼,看到了绵延向上的松林。 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是松云山的西坡。 他其实不该意外的,甚至应该早有预料会在这里看到松云山。但当他走到山顶,穿过树影看到那两间屋子的时候,依然长久地怔在原地。 可能是之前在雪里走了太远吧…… 所以这一瞬间,他才会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家。 山上和山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来时白雪皑皑,山顶却是个晴夜。 天上弯月高悬,繁星万点。 他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几时几分,只看到前面苍松的枝桠上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曲着一条腿,蓝色的绑腰几乎不见褶皱,白衣长长的下摆就顺着树枝垂落下来。他手指间缠绕着白色傀线,目光落在弯月上,不言不语。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闻时愣了良久,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 这其实是一幅极为怪异的场景——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可当闻时看见树上那道身影的时候,躯壳里的灵相碎片跟着震荡起来。他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好像刚刚闯进囹圄,又好像正坐在苍松枝桠间,望着那道长钩似的弯月。 …… 左手手指又猝然跳痛起来,连着心脏。闻时被疼痛扎得弓了一下身,掐着最难受的那个指关节,闭上了眼睛。 他在慢慢缓解的痛意中,听见不远处的门扉“吱呀”响了一声,沙沙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在身边停下。 闻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过了片刻,他听见一道温沉嗓音说:“一夜不睡,熬的哪门子鹰?” 闻时骤然睁开眼,连手指牵连心脏的痛也忘了。 他看见自己腰间束着蓝色绑带,白色长衣垂坠下去。脑后是古松粗壮的枝干,眼前是弯月。他茫然转头,看见那个披着红色罩袍的人,正提着风灯,站在树下望着他。 尘不到……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能出声。 喉咙里一片干涩,就好像他很久没沾过水了。只要一开口,字句就会哽在那里。 “怎么只盯人不说话。”尘不到眸子里映着风灯的光,“是做梦魇到了,还是不熬大鹏改熬我了?” 他说着,抬起风灯照了左右。 下一瞬,鹰一般大的鸟从更高处的树上滑翔下来,绕着他盘旋了一圈,最终停歇在闻时的肩膀上。 闻时在金翅大鹏收翅带起的风里轻眨了一下眼,这才开口道:“没有。” 他嗓音哑极了,但因为答句太短,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来。 “又是问三句答半句。我当初不该给你金翅大鹏,该给个八哥,还能教你学学舌。”尘不到半真不假地笑斥了一句。 闻时喉结动了一下,嗓子终于不再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胡乱补了一句:“没有魇到。” “那就去睡觉。”尘不到朝身后的屋子偏了一下脸,冲闻时伸出手。 闻时垂眸看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伸手抓住,从松枝上落下来。 可能是因为闻时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显得握着他的手掌温暖得出奇,就连手指上的尖锐疼痛都缓解了大半。 尘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开了手。 包裹着的暖意瞬间撤离,闻时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处关节都僵硬得泛着青。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僵硬像某种下意识的挽留,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过了片刻,那片温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没回头,带着他朝屋子那边走:“怎么这么冷。总逗你说雪堆的,还当真了么。” 闻时看着对方高高的侧影,里衣雪白,红袍披罩在肩上,还是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 他好像本就应该在这里。 “尘不到。”他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对方没有立刻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沉沉“嗯”了一声,转眸看向他:“叫我做什么?” 闻时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你,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破妄 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穴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偏开目光道:“说鸟,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 有时候,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闻时接过来,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炉,尤其爱往尘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进炉里,能烧出一种特别的山林香味。 不用练功不用入笼的时候,她们也爱把闻时往那屋里薅。 闻时会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跟尘不到学的——字、画,还有下棋。 前两者他都学得很好,下山唬人绰绰有余。唯独最后那样,怎么学都是臭棋篓子一个。 相比而言,卜宁、钟思、庄冶就都厉害得多。尤其卜宁和钟思,不仅棋艺不错,还特别好这个。 偏偏尘不到闲来找人对弈,放着会的不挑,总挑他这个臭棋篓子。 闻时既乐意又不大乐意,因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尘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袅袅的带着松香味的烟。闻时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时候半垂了眼,看着尘不到拈着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听见有人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叫他:“闻时。” 而他只是听见这个声音,就难过得好像被人抽空了灵相,只剩下孤零零的壳。 闻时心脏一跳,倏地睁开眼。 那种难过的情绪迟迟缓不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听见尘不到问他:“怎么了?” 闻时摇了一下头。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几宿?都困出眼泪了。”尘不到指了指榻:“去躺会儿。” “我不困。”闻时说。 他盯着尘不到看了很久,才低声重复道:“不想睡。” 我不想闭眼睡觉。 …… 闻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过得很快,有时候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囫囵换了季节。 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 铜锅底下还支着炉子,火不大,刚好能让鲜汤一直汩汩轻沸着。这其实是个惬意又闲散的深冬夜,但闻时却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难愈。躯壳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听几个师兄闲聊也听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几个词句像带着细密的刺,在他心脏里一遍遍来回地生剐着。 钟思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蓦地回神,抬眸看过去。 “我见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心不在焉,有麻烦事?”钟思问。 闻时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过了很久,他轻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钟思又用肩膀拱了闻时一下:“你别总是没什么挂嘴边,回头也给你取个诨名。” 庄好好无奈地摇摇头。 钟思哈哈笑着,比了个拇指对闻时说:“哎,知道你是这个。但有麻烦别总闷着,说出来师兄给你出主意。” 卜宁闻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头疼地说:“你别找乱子就谢天谢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钟思吊儿郎当地摸着脖子,不在意地说:“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闻时借着桌上火光朝钟思脖颈看去,那里确实有一条长疤,刚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来那条疤的来处。 卜宁庄冶俱是了然模样,唯独他,想不起来昨日见到的钟思有没有这样的疤,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日是什么样的。 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大小召煮了这样一锅热食,她们和尘不到却不见踪影。 就好像……场景都是摆放好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浑浑度日。 当啷—— 碗被碰落在地,滚烫的热汤泼了满手。 闻时盯着自己依然苍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宁他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门。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赌徒 这是笼…… 这是我的笼。 闻时对自己说。 这是他当年生剥灵相形成的笼,笼里的黄粱一梦都来自于那具灵相的记忆……也是他的记忆。 现在梦醒了,幻影不复存在。 他看着笼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着身边的尘不到消散如烟,看着山腰的灯火落入黑暗,看着一切他所沉溺的、怀念的变为泡影,再也不见。 他站着,看着。 就像一个手拿尖锥的人一遍一遍扎着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沦。因为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在生死间往返了十二轮,长途跋涉,就是为此而来—— 他的灵相还镇在笼心中央,那上面是封印大阵,阵里是他要强留下来的人。 当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虚假的寒山风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锐地破开一切,从背后裹了上来。 闻时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转过身,看到了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那是百里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笼罩着生灵涂炭过后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阵局静静运转着,像个透明的罩子,将当年那些令人畏惧、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禁锢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尘不到。 可是闻时看不见他。 一千年后的封印阵内,充斥着比当初更多更盛的黑雾,它们像无数条交错纠缠的巨蛇,又像虬然盘结的树根藤蔓,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阵中流转游走,重重地撞击着巨阵边缘。 每一次撞击,都会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阵印强压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为黑色。 而尘不到的半仙之躯和本体灵神就被镇在那片黑海之下,闻时根本看不见他。 你还醒着么…… 闻时想问,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个笼有他完整的灵相,所以他一踏进来,就记起了太多曾经忘却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尘不到,为什么常倚着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说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鸟雀离巢归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来忙碌,傍晚升起一缕缕细细袅袅的烟。 因为那些东西有生机。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那时候的闻时总会驳一两句,其实不是真的爱拆那人的台,只是想听那人再多说几句。 尘不到也总会如他所愿,说起更多的东西。 闻时记得他当时指着山崖边的某株枯树说,之所以看得饶有兴味,是因为他能在那些枯枝败草上看到很久以后,看见它们再慢慢生出新绿。 那时候闻时满脸狐疑。 尘不到便冲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着枯树枝上的某一点说:得有耐心,摒除杂念,刚开始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窥见一斑。你来试试。 闻时将信将疑地跟枯树对站了很久……直到余光里的尘不到偏开脸沉沉笑起来。 他因为这个羞恼了好久,接连几天都绷着脸到处冻人。但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去了尘不到常倚的地方,还执拗地又和枯树对脸站桩。 然后某一天,他真的在尘不到指过的那处看见了枯树新生的芽。 自那之后闻时便明白,尘不到真的在看那些。 万物有灵,而他喜爱一切富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封印阵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松林鸟雀,没有落日炊烟,没有任何鲜活的生灵。只有永远不会生出新芽的枯树和永远不会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实希望黑海下的尘不到从未睁开过眼。 他宁愿对方一直沉睡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尘不到在解脱醒来的那一刻,再不会看见这些。 闻时朝着大阵走去。 从他踏出第一步起,那个无声运转的封印巨阵便发出了尖利刺耳的鸣音,仿佛巨兽苏醒。 阵印流转的速度猝然加快,转出了直通云天的漩涡,罡风便顺着漩涡呼啸不息,如深海狂浪。 百里草木被连根拔起,间杂在风涡里,被撕扯成无数木刺和碎屑。 巨阵里的黑雾也突然变得疯狂起来,它们像是嗅探到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又或是嗅探到了闯入的生灵气息,顿时狂舞着砸撞封印,每一下都震天动地。 巨阵周围的土地发出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爆裂声一道接一道,环绕着巨阵响了一圈。 下一瞬,沙土炸裂,飞石漫天。 十二只巨傀自封印阵底而出,每一个都如山如海,它们身上连锁链都没有,鳞皮之下是翕张的火焰,炽热灼人,好像火海从阵中一直烧向了天。 它们长啸着,朝闻时而来。 *** 夏樵奔回松云山的时候,两道人影正从山顶匆匆下来,带着满身郁结之气。 “周煦!”夏樵老远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个。 而当他叫出名字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他面前,带起的风扑了夏樵满面。 夏樵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种瞬间到他面前的本事,周煦是不会有的,现在这个紧锁眉头面露憔色的人是卜宁。 而他第一次看见卜宁露出这种神色。 他能感觉到,这位一贯斯文温和的人焦急又生气。 卜宁朝他身后空空的山道扫了一眼,“就你一个?他人呢?” “小夏!”张碧灵紧随其后,匆匆过来,满面惶恐,“小夏你去哪儿了?你、闻时老祖呢?” 她问着,就看见了夏樵红肿的眼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动了动唇,声音却很轻:“他……” “他在笼里。”夏樵看到他们的时候,眼睛又红了,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他之前嘶喊过,所以声音哑不可闻:“我哥进笼了,我带的路。我以为他是要带着我一起进去的,但他把我推出来了。” 卜宁脸上血色尽褪。 他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荒唐”,但没能发出声音。 “他怎么……” 怎么就不能再给我些时间,容我再想想办法呢。 这句话卜宁也没能说出来。因为他其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闻时不会再等的。他见过当年闻时在封印阵下的歇斯底里,知道那样的事情闻时根本承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不会等的…… 他知道闻时只要醒了,就一定会去那里,谁都阻拦不住。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作为兄长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担忧。 卜宁闭眼叹了口气,抓住夏樵问:“笼在何处,还能……” 他说到一半忽然记起自己不复当年,还占着“别人”的身体。即便那是另一个自己,也是轮回转生之后了,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能全然不顾,自作主张。 就在他僵住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了周煦的声音,没有切换主控权,而是在意识里,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去啊,你顾那么多干嘛,我也急。我也想去。” 那不是简单的开门救人,危险难料。他对意识里的周煦说。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真的傻。”周煦说,“就算我走过轮回转了个生,咱俩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共通处的吧?你想干的就是我想干的,没差。你给我留口气就行。” 说完,他没等卜宁再回应,占了身体对夏樵说完了那句话:“你还能再带一回路么?我们要过去。” 夏樵:“能。” “那走——”周煦还没说完。 夏樵便哑声道:“但进不了笼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进不了笼?不是说只有你能找到那个地方么?”张碧灵连忙问。 “我哥推我出来的时候,把笼封了。”夏樵说。 他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说不出话来。他哽了一下,眼睛又红了一圈,才道:“他就没打算让其他人进去,也不给别人机会救他。他跟我说……” “说什么?”周煦怔怔地问。 “他说如果没成功,他就不出来了。” “……” 就连张碧灵都变得面无血色。 山道上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卜宁叹息似的声音响起来:“是他的性格……” “会真的出不来么?”张碧灵轻声说。 其实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笼是他剥下灵相形成的,他自己是笼主,一进笼便会同笼内的意识合而唯一。笼主是何种模样,你们都见过。没有旁人进笼点醒,他可能会就此沉沦其间,再想不起外边的事。”卜宁沉声说。 就是因为他们见过,才知道那有多可怕,多令人难过。 “倘若……”卜宁嗓音都蓦地喑了一下,“倘若他生生破开幻境,自己醒了。又要怎么去救师父呢?他哪来的办法。” “那封印阵里的尘缘,多到我们师兄弟几个都毕生难见。他如何化解?即便他有法子转移或是化散,还有师父身上的天谴呢?” “为什么还有天谴?!天谴不是已经消了吗?”夏樵愣住:“张岱岳笼散的时候,不是都说了会报应到他身上吗?” 他看向张碧灵,希望她能点一下头, 但卜宁开口道:“她是柳庄的人,要也只能要柳庄的债。不一样的。” “那祖师爷呢!”那一刻,夏樵的模样像极了他哥。他仿佛在替闻时讨要一个公平,“祖师爷承受的那些谁又来还?!” 他瞪大了眼睛,蓄积太久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没道理啊,凭什么?!张岱岳做的那些不就相当于改天换命吗?” “对!”夏樵就像突然抓住了老天的漏洞,“他这明明是换命,为什么他不欠祖师爷的?就像欠柳庄那些人一样,他也应该欠祖师爷一条命!” 卜宁沉默良久,终于轻声说:“因为师父没死,换命就不成因果。” “什么?” “因为天谴只有一世终了才算还,还一世算一世。而师父锁于阵中,非生非死。” 那才是永不入轮回,永不得解脱的意思…… 千年的时间只能让他的天谴缓慢褪淡一点点。他一日没还,因果便卡在最后的临界点,一日不得成。 夏樵愣住。 最终还是周煦先冒头开了口,他抓住了卜宁话里的意思:“你说天谴还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死对么?” 没等卜宁,张碧灵就轻轻点头道:“是,谁都没办法改。” 周煦转向夏樵:“那你哥进笼救人,要先化掉那些黑雾,再消掉天谴。天谴又只有一种办法能消,那他岂不是……” 他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来。 别说夏樵,连他都有点承受不住这个结果。 “应该不是这样吧……这算什么办法呢?”周煦低声说,“这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人死如灯灭,他替祖师爷还掉天谴入了轮回,下辈子就是另一个人了。跟咱们没有关联,跟祖师爷也没有关联,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其实卜宁也是这样想的。他知道他那师弟很疯,什么都敢赌。可是…… 一命换一命,入了轮回两不相干,往后毫无牵连。下一辈子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家叫做松云山,曾经遇见过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甚至曾经为了留住那个人豁出性命。 这样的结果跟千年之前有什么区别呢?真的值得拿命去赌吗? 可他却听见夏樵说:“有区别的。” 他抬头,看见夏樵闭眼眨掉眼泪:“我哥有无相门。” 指骨 卜宁一震。 是了。 他有无相门。 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有人听说过这样一种存在,闻时自己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卜宁也琢磨不清。 只听闻时说过,那门里的“路”很长、很安静。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无声无形,是为无相。 卜宁终于知道闻时这一趟抱的是什么心了。 如果他成,就是再进一趟无相门。如果没成,那他就跟尘不到一起镇于封印之下,大不了一起永不入轮回。 “荒唐!”卜宁终于还是斥了一句,“他就不曾想过,无相门连个来由都没有,万一这次偏偏不出现呢,那他拿什么给自己兜着!” 他对夏樵说:“还是要劳你带路。” 夏樵忙道:“好,你要拦他么?” 卜宁静了一瞬说:“去帮他,万一出了事,也好兜底。” “可是笼主都把笼封了,咱们要怎么进?”张碧灵说。 就见卜宁拿了一张黄表金纹纸出来,递给张碧灵:“你修的是符咒?” “对。” “那有劳捏个搜物的符。”卜宁冲她行了个礼说,“我灵相天生不稳,符咒傀术都有些受限。” 张碧灵连忙接过纸,问道:“老祖客气了,用不着行礼的。这符搜什么呢?” 卜宁:“搜我师弟随身之物,牵连越重越好。” 张碧灵一听就明白了:“老祖是要借物开笼门么?让那笼误以为咱们是闻时老祖?” 卜宁:“是。” 张碧灵听说过这种方法,但从没试过。毕竟这世上没有多少笼主会自己封笼,更没有哪个笼主有闻时那个能耐。 她没多耽搁,当即捏了符纸甩出去。 那张符纸绕着夏樵转了一圈,忽然转了个方向。它没朝山顶去,也没往宁州沈家别墅的方向走,而是飞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张碧灵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弄错符了:“它怎么去山腰了?” 卜宁和夏樵也满脸疑惑。 “山腰还有什么?” “不知道。” 他们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去了山腰。就见那张符纸穿过半开的竹窗,进了屋里。 众人面面相觑,推门进屋。 然后,他们看见那张符纸落到了张雅临身上。 张碧灵反应了一下,忽然到抽了一口气。 而卜宁顿了一下,大步走到榻边。张雅临依然如朽木一般躺在那里,无知无觉,那张符纸就贴在他脖颈前。 卜宁伸手揭了那张纸,看到了张雅临脖子上挂的东西。 那是一截指骨,上面缠绕着一根带血的白色傀线。 张碧灵没敢说话,她看见卜宁老祖背对着他们,迟迟没有直起身,只是许久过后轻声问了一句:“这是……” “那是雅临收藏的指骨。”张碧灵犹豫着,“以前一直说是……闻时老祖的。” “那这线……” 卜宁依然没回头,也没直起身。 张碧灵说:“应该是跟指骨一块儿的。” 卜宁捏着那枚缠绕着傀线的指骨,闭了一下眼睛。 张碧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能是我学艺不精,符纸弄得不好。这指骨应该不是真的,我看闻时老祖手是好的。” “傀师什么都能捏出来,想要把某处补起来很容易。”卜宁低声说,“师弟若是那样做,谁都看不出,包括师父。” 闻时在傀术上的本事已经至顶,跟尘不到几乎无差。他造出来的夏樵跟常人无异,更何况一截指骨…… 卜宁终于知道,他那个师弟不是没想过无相门有可能不起作用,而是早在千年之前就给自己兜过底。 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如果直入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跟前尘旧人再无瓜葛,他还能凭借生取的骨血,再遇见一次他今生放不下的人。 疯子。 卜宁再顾不得斯文,在心里斥着。 他把指骨连带傀线一起摘下来,握进手里,然后直起身对夏樵说:“有劳。” …… *** 可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进到笼里。 ——夏樵带着他们一路摸到了笼边,他伸手朝前时,山野的湿雾中显露出那道通天彻地的金色笼壁。 卜宁当即布下阵石,自己捏着指骨站于阵眼。想借闻时的指骨和法阵,让那道金色笼壁出现裂口。 其实有一瞬间,夏樵的手掌前已经出现长而蜿蜒的缝隙了,只要再裂开一些,能让他将手指伸进去,哪怕用尽毕生力气,他会把笼门撕扯开。 可是那道缝隙只亮了一下,就忽然熄了。 “老祖!为什么没了?”夏樵惶急转头,叫道:“我已经闻到笼里的味道了,风都吹出来了!为什么缝隙又没了?” 夏樵拍打着笼壁:“还能再试一下吗?再开一次!” 卜宁脸色比他还要难看,脚下却又加了一道力。 他划破了指尖,将挤出来的血一一滴在布下的阵石上。每落下一滴,就有玄雷自九天直下,劈在笼壁上,而那道金色笼壁便会剧烈震颤。 像两方之间的较劲。 他们要进去,但笼里的人不想他们以身犯险。 “师弟——” 卜宁滴上第二轮血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人色了。张碧灵的符纸跟着拍在笼壁上,试图帮一点忙。 但她知道,其实帮不上。 这笼太过特殊——闻时的躯壳和灵相都在其中,虽然笼心没破就意味着他还没收回灵相,但对笼外的人来说,这个笼的威压相当于闻时全盛时期。 卜宁这半具灵相抗衡不了,她更抗衡不了。 “师弟——”卜宁又唤了几声,最后沉声道:“闻时!” 可那道笼壁却半步不让,再没有出现过缝隙。坚决地将他们挡在所有之外。 卜宁在玄雷和罡风之中看着那道笼壁。 他还记得千年之前那个封印大阵最后收束的模样,将所有肆虐的尘缘包裹在其中,自此再不见任何阵中人的身影。 不知谁说了一句,那真像座坟。 确实像。 那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其实不仅有尘不到,还有闻时,有曾经的松云山,甚至包括他们几个。 而这道通天彻地的笼壁,就像立在坟前的碑。 无一字,又无一不是字。 卜宁的虎口崩裂开来,那些阵石被他抹了三遍血,终于再承受不住,在风里碎成了沙。 那股与笼壁相抗的力道陡然消散,夏樵被掀得朝后摔滚了几圈,被卜宁扶住了肩膀。 “我想进去。”夏樵说,“老祖,我想进去。我跟这笼是有牵连的,我现在很难受……” 他就像能感觉到笼里的动静一般,突然被一股难以抹灭的巨大悲伤笼罩住。眼泪留个不停。 “我哥可能——” “我知道。”卜宁扶着他的肩,“……我知道。” 但他并没有再去摆阵强破笼门,而是低下头,默数着到笼壁的距离。数到三丈之远,将那枚缠绕着傀线的指骨埋进土里。 他不知道这枚指骨最初是被谁找到的,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张雅临手里,吃了几十年的香火供奉。但他知道,他那个执拗的师弟最初生取骨血,一定是想把它们埋在这里。 曾经书里提过一种重术,说如果今生有什么人实在放不下,那就在临走前生取骨血,以麻线缚之,埋在离坟三丈远的地方。那么即便入了轮回,也会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便还会和那人于尘世重逢。 闻时修的是傀术,于傀师而言,没有什么比手指更重要。生掰这块,可能是想记得更深一些。 他作为师兄,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个这节指骨流落旁处。 无相 做完这一切,卜宁开了一道阵门。 夏樵和张碧灵茫然地看向他:“去哪儿?” “去山坳。”卜宁说。 去尘不到当年布了阵的山坳。 夏樵和张碧灵不知缘由,其实卜宁自己也并不那样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那儿,那是一切的源头,他总能做些什么。 可当卜宁到那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之前见过的那些判官后人。他们并没有全来,只有十来个人穿破雾瘴,到了山坳边。 张碧灵认出了吴家和杨家的人,但卜宁一概不识。他也无心去识。 他立于那潭山坳湖泊前,丢下阵石背手一扫,一道将生人阻拦在外的屏障便就地而生。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通礼数。 被屏障挡在外面的后人们连忙解释道:“老祖,我们来这没别的意思……就是知道了祖师爷在这布了什么阵,我们这群不肖后人有些没脸,想来、想来试试——” 卜宁绕着湖,点数着尘不到当年落下的阵石。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倒是周煦有些应激,语气并不太好地问:“试什么???” 外人分辨不出他们的区别,只当这话是卜宁所说。当即拱手作揖,有些讷讷。 最后是吴家家主撒开手杖,行了礼说:“我们想分担一些。” 卜宁终于直起身,朝他们看了一眼。 彼时他已经找到了尘不到抹过血印的阵石,就在死门之处。而他也已经重新挤开了手上的伤口…… “我们想,若是每一个后世人都在这阵石上留下血印,是不是……这池里今后再有什么,就是大家一块来担了。” 卜宁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终于摇头回了一句:“不必了。” 说完,他却自己朝阵石上抹了一道血。 那一刻,布了千年的阵局在卜宁抹血的时候有了变动,朝他身上细细地牵了一根金线。 这阵本是连着尘不到的,现在因为他的那抹血,也跟他有了一丝微弱的牵连。 他没能进闻时的笼,却还是跟笼连上了。 紧接着,湖水激浪滔天,又在下一秒化为了漫天盖地的黑雾,那些黑雾像一条能贯穿云霄的长龙,飞速旋转着朝某个地方涌去。 可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虚空。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漩涡,竭力席卷着那些没有尽头的雾。 这个场景惊到了众人。 夏樵低呼一声,闯进雾里来,一边找着卜宁,一边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卜宁轻声说:“这些黑雾不是真的,是师父身上的投照。因为这个阵和师父的关联,咱们才能在这里看见,好比镜花水月。至于那道长龙的归处……” 那是闻时…… *** 那是笼里的闻时,正将封印巨阵里千年未散的尘缘悉数纳入自己体内。 那些尘缘太多太多,他从站着,到不知什么时候跪坐于阵中。从孤拔而挺直,到弓身蜷于焦土。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某个意识迷离的瞬间,他心想。可能是老天注定的,他生剥了灵相才会有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又因为这具不同于常人的躯壳,他才能这样吸纳这漫天海地的尘缘。 他很庆幸。 一千年后来到这里的,还是他自己。而他还有一两点“长处”,不至于全然无能为力。 只是尘缘好多啊…… 他仿佛在这里跪坐了一千年,却还是没能吸完所有。 那些东西就像一片海,源源不断,永无尽头。他在想,当年的尘不到究竟是怎么忍下这些东西的,会不会有哪个瞬间,也觉得负累疲惫。 他吸纳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看到尘不到的身影。 可能还要再跪坐一千年吧。 闻时模模糊糊地想,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就好像有谁忽然帮了他一把,将那瀚海一般的尘缘分了一股出去。 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他撑着地,抬头去看。笼里依然只有他自己,阵中也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也没有心力去想了。 浓稠如墨的尘缘在不知多久之后,终于变得淡了一些。闻时从混沌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模糊的焦距稍稍清晰一些。 他隐约看见了一抹白…… 于是他咽下满心满嗓干涩的血味,朝那里伸出手。 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尘不到的手指。那只手曾经牵着他走出死地,走过松山雪海,在他过去的记忆里,一直是干燥而温暖的。 但此时却无知无觉、冷得像冰。 你会醒的。 闻时看不清,只攥紧了那只手,执拗地在心里说。 你会醒过来的…… 等我把这些弄干净。 他在万千尘缘的尽头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个刹那,最后一抹黑雾消融殆尽,钻进了他的身体。一道淡金色印记从他耳根下浮现出来。 他等了一千年,终于将这道印记从尘不到身上驱开了。 有点难受,但是得偿所愿。 那道金痕几乎在他耳根处灼出了疤,闻时再次弓起身蜷缩了一下。但他咬着牙,一声也没有漏出来。 他只是在最后关头,动了一下手指。 他的指间还缠着傀线。当年刚开始学傀术的时候,第一根线就是尘不到教着他绕上的。 从此以后,就好像再也解不开了。 那些傀线在他的动作下瞬间绷直,紧接着,大阵四周同时响起了十二道朗啸声。那是他的傀,一共有十二只。 由他剥下来的灵相控着,始终环绕在大阵周围。 他一度忘了,自己留下这些傀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尘不到有半仙之躯,天谴加身之后无人能压制,只能靠封印阵。 但他不一样。 他现在只有一具近乎空白的躯壳,完整的灵相还压在笼心,能操控十二只最凶煞的巨兽,可以帮他完成最后一击。 看,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了。 最后的最后,闻时的手指扣进尘不到的指缝里。 当初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看到那个仙客一样人,于是他忘记了冷和疼。现在,他抓着尘不到的手,应该也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孤独吧。 闻时闭上眼。 下一刻,十二只通天巨傀朝他俯冲而来,像倾泻而下的火海。 …… 在巨击轰然砸落的瞬间,封印阵中那个被镇了整整千年不得解脱的人忽然挣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像是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接着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着的鸟羽、珠串以及红绳亮了起来,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说法。说在某个人亡故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经,只要心意够诚,那些祝福是会留下印迹的。 印记有深有浅,浅的多些福报,深的能护那个人一世长寿。 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较之这个凶得多,就连闻时也不知道。 说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有诵过百年经文的福珠和羁绊最深的贴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饲之,就能以毕生未享的福报去护一个人。 那样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记都重,能保那个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没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闻时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总该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这个了。 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下。 他许诺出去的祝福撞上了闻时生剥灵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从没有过的门,替代了原本的轮回路。 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 烟火人间 相比很多城市而言,宁州的面积算不上大。只要哪里发生点事,就会立刻变成闲聊谈资,从城头传至城尾。 宁州的人也爱聊房市,哪里新开了楼盘,哪里富人集中,哪里价格炒得贼高但没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门儿清。 所以在老宁州人的认知里,宁州西环的张家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在于“张家弄”这个地名由来已久,按照博物馆里县志、市志的记载,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带的是一大家子,都姓张。具体做什么营生不清楚,只知道人丁兴旺、门规森严,很富庶。那家人有时会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来甚密,便有了“张家弄”这么个地名。 这本来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关。 可900多年过去了,宁州天翻地覆。西环一带经历过城关变良渚、变荒野、再到村庄、开发区、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况下,那里的人早该换过八百轮了。但事实不是…… 二十年前,开发商包了张家弄那块地搞中式宅院。因为价格离谱,一度是宁州房市的热门话题。都说那地段、那配套设施、那价格,卖得出去就有鬼了。 结果还真见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经落成就住进了人,更见鬼的是住户都姓张。有知情的人说,张家弄那地方其实从来就没换过人,900多年来住着的始终是那一家。 于是宁州多了两种传闻。 一种说,张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着祖宗根基,所以才福泽绵长家大业大。 另一种就玄乎多了,说张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门儿,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听见奇怪的声音、看见奇怪的场景。 据说曾经有人排卦算过,张家弄那个位置按照卦象上的显示至凶至煞,应该是个坟冢,比乱葬岗都阴,根本不该是住人的地方,也长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说那里“依山傍水”,是个格局极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几百年都住过来了,怎么可能长久不了。 众说纷纭归众说纷纭,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过。直到近两天,张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两天前,有个id叫“龙腾虎跃”的人在宁州“本地唠”民生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自己是个出租司机,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半夜跑完最后一个单子回西环交车,结果开到张家弄附近,车出故障抛了锚。他下车检修的时候,突然听见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阵巨响。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动静吓一大跳,实在没忍住,就想过去看看,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机没网络也没信号,连地图都用不了。 等到终于能断断续续连上网,他已经绕到了张家弄后面的野树林里。 那片野树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怀疑自己手机地图有问题。 就在他开了实景导航想要出去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 那雾也奇怪,就好像什么东西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似的,还有股枯朽的锈味。 他当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雾的地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看见了一大片不该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间是盘根错节的枯树,那之中好像躺着一个人。头发极长,衣服又极红,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 他当时就吓得有进气没出气,抱着树干往下滑,瘫在地上。 接着,他又看见雾里影影绰绰,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纷纷朝那个红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还是雾太浓。 在他看来,他们就像飘着瞬移过去的。 然后,他就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又哑又凄,一嗓子就给他送走了——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手机闹钟在响,时间是早上7点半。旁边是他准备起床的老婆。 他抓着手机茫然了半天,问老婆:“我昨晚回来了?” 他老婆满脸问号。 他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啊!” 他问了半天,把老婆给问烦了才确认,昨天自己交了车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头睡到了天亮。他看见的那些应该是因为太累,做的噩梦。 他本来都接受这些了,结果傍晚出门接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鞋底有一层湿泥,而手机地图最新一条搜索记录,是车抛锚的那条街。 不仅如此,他还刷到了本地新闻推送,说西环张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他差点又被当场送走。 这位“龙腾虎跃”的帖子在“本地唠”里引发了一波热议,但因为他空口无凭,很快就开始被人打假。 虎跃先生很不甘心,说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个将军山附近的单子,乘客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湿漉漉的跟水鬼一样,坐在车后座也不吭气。临到下车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变了话题,有建议他去庙里拜拜的,有推销辟邪法器的,还有直接开卦隔空给他算命,说他跟“鬼”前世有缘的…… 讨论持续了两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实帖子没删,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忘记了它。 它迅速被各种房屋买卖租赁信息淹没,沉到了不知多少页的地方,再没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号凌晨1点10分,尘不到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 其实那个“龙腾虎跃”没有看错,他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时,刚好碰到闻时笼散,封印大阵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现天日。 他看见的长发红衣人自然是尘不到,后来涌过去的那一批是卜宁他们,哭的人则是夏樵。 他之所以吓晕过去还能“自己”修好抛锚的车,回到家,是因为卜宁他们发现了他,将他暂时转成傀,控着他回去的。 类似于这样的目击,千百年来其实时有发生,总有这样的“有缘人”会不经意撞见些什么。 判官们大多都能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当那些人醒过来,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逼真的梦。 像“龙腾虎跃”这样的是极少数。 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实在顾不上。 因为当时卜宁借着山坳的阵,隔空替闻时分担了一些尘缘,正是虚弱的时候。而封印阵中的尘不到状态又很吓人—— 照理来说,一个被禁锢一千多年不得超脱的人,本体灵神和躯壳就像耗尽所有的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复苏的过程则是由死向生的涅槃,应当艰难又漫长,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为过。 但当时躺在阵中的尘不到却不然。 他手腕上缠绕的珠串颤动不息,鸟羽泛着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迹明明早该干涸,却在汩汩流转着,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红。 ……就好像正在跟某种力量拉锯抗衡。 每拉锯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样也更苍白几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敢贸然动他,生怕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阵乱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进泥土里,翠色的鸟羽在风里扬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个荒野都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动弹。 因为卜宁灵相动荡,状态不支,没人能开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尘不到都被带回了沈家别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帮忙。 沈桥过世之后,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几乎挤满了人。 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当时刚退烧的周煦一边喝着药,一边盯着他的脸色说:“卜宁告诉我,祖师爷这情况,少说需要一年才会醒,夸张点五六年都有可能。还有你哥……” 他卡顿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给他们个惊喜么?” “我是傀。”夏樵摇摇头说,“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宁老祖摁住了嘴,挣扎几秒后换了个委婉点的词:“——大爷。你哪有傀的样子,要不你去镜子那照照这张脸,气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听了他的话,又想起闻时进笼前对他说的那句“谁把你当傀”,低垂着头很久没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就默默端了张碧灵搁在旁边的粥,老老实实喝了起来。 …… 他们本以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没有。 他们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号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没什么区别。 张碧灵在厨房给他们热粥填肚子。夏樵被换下来去洗澡,周煦从屋里短暂地出来了一下,骑坐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接张岚的语音。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囵间走了个神。 张岚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应,连“喂”了好几声。 在最后一声疑问里,周煦眨着眼回过神来。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一样,他下意识转头朝墙上挂着的名谱图看了一眼。 就见名谱图某处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行车时外面惊鸿掠过的灯影。 周煦张着嘴,陷入了某种不敢相信的迷茫里。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那道亮光来自于名谱图的最顶端。那是一切后世分支的起始,是判官的开端。 那里有着一个名字,朱笔标着亡故,沉寂了一千多年。直到这一刻,真正亮了起来。 那是……尘不到。 “我——” 尾音还没出口,周煦已经奔向了房间。 因为动作太急,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 “祖师爷?”夏樵怔怔地叫了一声。片刻后就像在替谁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祖师爷!祖师爷……你醒了?” 尘不到转过头来。 他的侧脸映着光,视线慢了一步才从手腕上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心是蹙着的,眸光很沉。 卜宁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里,尘不到总是好脾气的。尽管他们都很怕他、敬畏他,尽管那种好脾气带着一种不问俗事琐事的距离感。但在他们的认知里……尘不到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他们干了蠢事,该受管束。他也只是敛去笑意,淡了神色。 这就够他们怕的了。 像此刻这样的尘不到,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他下意识开始惧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闻时呢。”尘不到看着他们。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因为本体沉睡千年没有开口的缘故,嗓音低沉喑哑。 众人一僵。 古怪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卜宁他们从小就很少直视尘不到的眼睛,大了稍好一些。但在这一瞬,幼年时候常有的那种心虚惶恐感席卷上来。 他偏开视线,不敢去看尘不到。 “师弟他……”卜宁说了几个字就哑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 卜宁没抬头,只盯着尘不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师父在生气。 是那种极深极重极心疼,将要爆发却又无人可爆发的责备。 可能是承受不住那种令人难受的氛围,夏樵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会出来的。” 说完,他静了一秒,又认真重复道:“我哥会出来的。爷爷说过,无相门是独属于我哥的轮回,他会走出来的。” 他已经走过那么多轮了,这次又怎么会失约呢? 只是需要等。 张碧灵轻声问道:“他……闻时老祖上一回用了多久?” 夏樵沉默片刻:“25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朝卜宁摊开了手掌:“你那些排卦的东西带了么?” 卜宁愣了一下,因为都说祖师爷尘不到样样精通,唯独卦术缺了点天生灵窍。所以连他们几个亲徒都知道,他从来不会亲自卜卦。 “我……”这段时间多是周煦做主,又几乎没出过门。卜宁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带。 倒是夏樵一溜烟跑去客厅,叮呤咣啷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之后拿了几枚铜钱来,“这个可以吗?” 尘不到将铜钱扫进掌中。 他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排算什么,只是拇指依次摩挲着铜钱表面的纹路。 没等夏樵和张碧灵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铜钱又回到了夏樵手里。而尘不到已经起身,就地开了一道阵门。 黑洞洞的阵门凭空出现在卧室里,潮湿冷腻的风从里面呼啸着涌过来。 他们连阵石都没看到尘不到用,只听见他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那几声闷咳,让夏樵一下子找回了熟悉感。 他小声问:“祖师爷刚刚在算什么?” 卜宁道:“大约在算无相门会落在何地。” 这倒是好理解。 但是…… “那开阵门是为什么?”夏樵喃喃道。 他问话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抬脚进阵门。 红色的罩袍和着白色里衣,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转瞬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回答:“抓人。” “……” 夏樵懵了。 他呆了几秒,转头问卜宁:“不是,我哥进一次无相门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祖师爷现在就去,是要定居在那吗???” 卜宁更懵,心说我既没走过无相门,也不曾见谁走过。你问我我问谁?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高兴。说不出原因,只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闻时快要回来了。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该好起来了。 他只剩下一个担忧—— 师父好像气得不轻,师弟可能出了门就要完。 *** 闻时在这片黑暗里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四季轮转,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时间。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懒的。 之前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沉睡期。不知人间,不知年月。就像在补一场几十年的觉,等到不那么疲惫了,再起身走出去。 可这次不同。 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了好一阵子,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一种混沌的焦躁里—— 他总觉得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但他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某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闻时。”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卜宁则震惊于尘不到的举动…… 无相门的出口都被生劈开来了,尘不到居然还将手伸了进去。他依旧轻蹙着眉,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似乎要将门里的人牵拽出来。 动作间,宽大的袖摆被山风吹得扫过山石树枝。 卜宁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面,心想糟了,真的是风雨欲来。 没等这个念头闪过,尘不到已经从裂缝里牵出来一个人。 卜宁下意识撇开头,免得被风雨连坐。 可他撇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好像人影有点过分矮了…… 他将信将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足尘不到大腿高的小鬼。 那小孩头发乌黑,皮肤极白,眼睛像猫,本该是个温顺好逗的模样。却因为总爱抿着唇,显出一种独有的倔强。 要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跟山里堆的雪人别无二致。 卜宁在原地惊了好几秒,心说:这不是小时候的闻时么?顶天也不超过5岁。 他那不超过5岁的冰碴子师弟可能感知到了风雨,出了门就仰起脸,面无表情又极其无辜地跟牵他出来的那个人对峙。 那表情,像极了当年摁着大鹏薅鸟毛的模样。 尘不到:“……” 出门 相比很多城市而言,宁州的面积算不上大。只要哪里发生点事,就会立刻变成闲聊谈资,从城头传至城尾。 宁州的人也爱聊房市,哪里新开了楼盘,哪里富人集中,哪里价格炒得贼高但没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门儿清。 所以在老宁州人的认知里,宁州西环的张家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在于“张家弄”这个地名由来已久,按照博物馆里县志、市志的记载,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带的是一大家子,都姓张。具体做什么营生不清楚,只知道人丁兴旺、门规森严,很富庶。那家人有时会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来甚密,便有了“张家弄”这么个地名。 这本来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关。 可900多年过去了,宁州天翻地覆。西环一带经历过城关变良渚、变荒野、再到村庄、开发区、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况下,那里的人早该换过八百轮了。但事实不是…… 二十年前,开发商包了张家弄那块地搞中式宅院。因为价格离谱,一度是宁州房市的热门话题。都说那地段、那配套设施、那价格,卖得出去就有鬼了。 结果还真见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经落成就住进了人,更见鬼的是住户都姓张。有知情的人说,张家弄那地方其实从来就没换过人,900多年来住着的始终是那一家。 于是宁州多了两种传闻。 一种说,张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着祖宗根基,所以才福泽绵长家大业大。 另一种就玄乎多了,说张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门儿,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听见奇怪的声音、看见奇怪的场景。 据说曾经有人排卦算过,张家弄那个位置按照卦象上的显示至凶至煞,应该是个坟冢,比乱葬岗都阴,根本不该是住人的地方,也长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说那里“依山傍水”,是个格局极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几百年都住过来了,怎么可能长久不了。 众说纷纭归众说纷纭,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过。直到近两天,张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两天前,有个id叫“龙腾虎跃”的人在宁州“本地唠”民生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自己是个出租司机,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半夜跑完最后一个单子回西环交车,结果开到张家弄附近,车出故障抛了锚。他下车检修的时候,突然听见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阵巨响。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动静吓一大跳,实在没忍住,就想过去看看,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机没网络也没信号,连地图都用不了。 等到终于能断断续续连上网,他已经绕到了张家弄后面的野树林里。 那片野树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怀疑自己手机地图有问题。 就在他开了实景导航想要出去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 那雾也奇怪,就好像什么东西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似的,还有股枯朽的锈味。 他当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雾的地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看见了一大片不该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间是盘根错节的枯树,那之中好像躺着一个人。头发极长,衣服又极红,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 他当时就吓得有进气没出气,抱着树干往下滑,瘫在地上。 接着,他又看见雾里影影绰绰,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纷纷朝那个红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还是雾太浓。 在他看来,他们就像飘着瞬移过去的。 然后,他就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又哑又凄,一嗓子就给他送走了——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手机闹钟在响,时间是早上7点半。旁边是他准备起床的老婆。 他抓着手机茫然了半天,问老婆:“我昨晚回来了?” 他老婆满脸问号。 他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啊!” 他问了半天,把老婆给问烦了才确认,昨天自己交了车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头睡到了天亮。他看见的那些应该是因为太累,做的噩梦。 他本来都接受这些了,结果傍晚出门接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鞋底有一层湿泥,而手机地图最新一条搜索记录,是车抛锚的那条街。 不仅如此,他还刷到了本地新闻推送,说西环张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他差点又被当场送走。 这位“龙腾虎跃”的帖子在“本地唠”里引发了一波热议,但因为他空口无凭,很快就开始被人打假。 虎跃先生很不甘心,说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个将军山附近的单子,乘客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湿漉漉的跟水鬼一样,坐在车后座也不吭气。临到下车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变了话题,有建议他去庙里拜拜的,有推销辟邪法器的,还有直接开卦隔空给他算命,说他跟“鬼”前世有缘的…… 讨论持续了两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实帖子没删,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忘记了它。 它迅速被各种房屋买卖租赁信息淹没,沉到了不知多少页的地方,再没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号凌晨1点10分,尘不到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 其实那个“龙腾虎跃”没有看错,他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时,刚好碰到闻时笼散,封印大阵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现天日。 他看见的长发红衣人自然是尘不到,后来涌过去的那一批是卜宁他们,哭的人则是夏樵。 他之所以吓晕过去还能“自己”修好抛锚的车,回到家,是因为卜宁他们发现了他,将他暂时转成傀,控着他回去的。 类似于这样的目击,千百年来其实时有发生,总有这样的“有缘人”会不经意撞见些什么。 判官们大多都能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当那些人醒过来,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逼真的梦。 像“龙腾虎跃”这样的是极少数。 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实在顾不上。 因为当时卜宁借着山坳的阵,隔空替闻时分担了一些尘缘,正是虚弱的时候。而封印阵中的尘不到状态又很吓人—— 照理来说,一个被禁锢一千多年不得超脱的人,本体灵神和躯壳就像耗尽所有的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复苏的过程则是由死向生的涅槃,应当艰难又漫长,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为过。 但当时躺在阵中的尘不到却不然。 他手腕上缠绕[笔趣阁 .biqugetv.xyz]的珠串颤动不息,鸟羽泛着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迹明明早该干涸,却在汩汩流转着,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红。 ……就好像正在跟某种力量拉锯抗衡。 每拉锯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样也更苍白几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敢贸然动他,生怕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阵乱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进泥土里,翠色的鸟羽在风里扬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个荒野都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动弹。 因为卜宁灵相动荡,状态不支,没人能开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尘不到都被带回了沈家别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帮忙。 沈桥过世之后,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几乎挤满了人。 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当时刚退烧的周煦一边喝着药,一边盯着他的脸色说:“卜宁告诉我,祖师爷这情况,少说需要一年才会醒,夸张点五六年都有可能。还有你哥……” 他卡顿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给他们个惊喜么?” “我是傀。”夏樵摇摇头说,“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宁老祖摁住了嘴,挣扎几秒后换了个委婉点的词:“——大爷。你哪有傀的样子,要不你去镜子那照照这张脸,气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听了他的话,又想起闻时进笼前对他说的那句“谁把你当傀”,低垂着头很久没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就默默端了张碧灵搁在旁边的粥,老老实实喝了起来。 …… 他们本以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没有。 他们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号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没什么区别。 张碧灵在厨房给他们热粥填肚子。夏樵被换下来去洗澡,周煦从屋里短暂地出来了一下,骑坐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接张岚的语音。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囵间走了个神。 张岚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应,连“喂”了好几声。 在最后一声疑问里,周煦眨着眼回过神来。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一样,他下意识转头朝墙上挂着的名谱图看了一眼。 就见名谱图某处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行车时外面惊鸿掠过的灯影。 周煦张着嘴,陷入了某种不敢相信的迷茫里。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那道亮光来自于名谱图的最顶端。那是一切后世分支的起始,是判官的开端。 那里有着一个名字,朱笔标着亡故,沉寂了一千多年。直到这一刻,真正亮了起来。 那是……尘不到。 “我——” 尾音还没出口,周煦已经奔向了房间。 因为动作太急,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 “祖师爷?”夏樵怔怔地叫了一声。片刻后就像在替谁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祖师爷!祖师爷……你醒了?” 尘不到转过头来。 他的侧脸映着光,视线慢了一步才从手腕上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心是蹙着的,眸光很沉。 卜宁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里,尘不到总是好脾气的。尽管他们都很怕他、敬畏他,尽管那种好脾气带着一种不问俗事琐事的距离感。但在他们的认知里……尘不到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他们干了蠢事,该受管束。他也只是敛去笑意,淡了神色。 这就够他们怕的了。 像此刻这样的尘不到,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他下意识开始惧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闻时呢。”尘不到看着他们。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因为本体沉睡千年没有开口的缘故,嗓音低沉喑哑。 众人一僵。 古怪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卜宁他们从小就很少直视尘不到的眼睛,大了稍好一些。但在这一瞬,幼年时候常有的那种心虚惶恐感席卷上来。 他偏开视线,不敢去看尘不到。 “师弟他……”卜宁说了几个字就哑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 卜宁没抬头,只盯着尘不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师父在生气。 是那种极深极重极心疼,将要爆发却又无人可爆发的责备。 可能是承受不住那种令人难受的氛围,夏樵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会出来的。” 说完,他静了一秒,又认真重复道:“我哥会出来的。爷爷说过,无相门是独属于我哥的轮回,他会走出来的。” 他已经走过那么多轮了,这次又怎么会失约呢? 只是需要等。 张碧灵轻声问道:“他……闻时老祖上一回用了多久?” 夏樵沉默片刻:“25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朝卜宁摊开了手掌:“你那些排卦的东西带了么?” 卜宁愣了一下,因为都说祖师爷尘不到样样精通,唯独卦术缺了点天生灵窍。所以连他们几个亲徒都知道,他从来不会亲自卜卦。 “我……”这段时间多是周煦做主,又几乎没出过门。卜宁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带。 倒是夏樵一溜烟跑去客厅,叮呤咣啷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之后拿了几枚铜钱来,“这个可以吗?” 尘不到将铜钱扫进掌中。 他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排算什么,只是拇指依次摩挲着铜钱表面的纹路。 没等夏樵和张碧灵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铜钱又回到了夏樵手里。而尘不到已经起身,就地开了一道阵门。 黑洞洞的阵门凭空出现在卧室里,潮湿冷腻的风从里面呼啸着涌过来。 他们连阵石都没看到尘不到用,只听见他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那几声闷咳,让夏樵一下子找回了熟悉感。 他小声问:“祖师爷刚刚在算什么?” 卜宁道:“大约在算无相门会落在何地。” 这倒是好理解。 但是…… “那开阵门是为什么?”夏樵喃喃道。 他问话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抬脚进阵门。 红色的罩袍和着白色里衣,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转瞬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回答:“抓人。” “……” 夏樵懵了。 他呆了几秒,转头问卜宁:“不是,我哥进一次无相门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祖师爷现在就去,是要定居在那吗???” 卜宁更懵,心说我既没走过无相门,也不曾见谁走过。你问我我问谁?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高兴。说不出原因,只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闻时快要回来了。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该好起来了。 他只剩下一个担忧—— 师父好像气得不轻,师弟可能出了门就要完。 *** 闻时在这片黑暗里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四季轮转,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时间。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懒的。 之前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沉睡期。不知人间,不知年月。就像在补一场几十年的觉,等到不那么疲惫了,再起身走出去。 可这次不同。 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了好一阵子,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一种混沌的焦躁里—— 他总觉得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但他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某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闻时。”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卜宁则震惊于尘不到的举动…… 无相门的出口都被生劈开来了,尘不到居然还将手伸了进去。他依旧轻蹙着眉,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似乎要将门里的人牵拽出来。 动作间,宽大的袖摆被山风吹得扫过山石树枝。 卜宁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面,心想糟了,真的是风雨欲来。 没等这个念头闪过,尘不到已经从裂缝里牵出来一个人。 卜宁下意识撇开头,免得被风雨连坐。 可他撇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好像人影有点过分矮了…… 他将信将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足尘不到大腿高的小鬼。 那小孩头发乌黑,皮肤极白,眼睛像猫,本该是个温顺好逗的模样。却因为总爱抿着唇,显出一种独有的倔强。 要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跟山里堆的雪人别无二致。 卜宁在原地惊了好几秒,心说:这不是小时候的闻时么?顶天也不超过5岁。 他那不超过5岁的冰碴子师弟可能感知到了风雨,出了门就仰起脸,面无表情又极其无辜地跟牵他出来的那个人对峙。 那表情,像极了当年摁着大鹏薅鸟毛的模样。 尘不到:“……” 骗术 山林悄寂无声,黑云压顶,风—— …… 风雨反正是来不了了。 有也得憋回去。 卜宁看看师弟,又看看师父。尘不到显然没想到会从门里拽出个这么小的,表情极为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没说话,神色间透着一种复杂的微愕感。良久后,他牵着人的手轻动了一下。 “怎么又长回去了……” 他自语似的叹了一句,然后弯下腰,看着那双猫似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圆而乌黑,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看了一会儿,放低了嗓音问:“还认得我么。” 那一小团就那样看着他,紧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动不动。 乍一看依然像无声的对峙。 但慢慢的,那双眼睛沿着边缘一点点泛了红,却还是极倔地一眨不眨。 又是良久,安静中响起了一声:“尘不到。” 那一刻卜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便发现尘不到的肩线居然也松了下来,长发从那里滑落,半遮了脸。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师父的表情。 他只听见尘不到温温沉沉应了一声,将面前的人抱起来说:“这里寒气重,先回家。” *** 这次的无相门开在陇西,距离宁州刚巧三千多里。 普通人行车需要十多个小时,阵门一开,就只用一壶茶的功夫。 尘不到走在阵门长而漆黑的通道里,听见怀里那一团说:“我能走。” 通道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后面卜宁、夏樵他们模糊的人语。尘不到袍摆轻扫过黑暗,脚步没停,也没把他放下,说:“这么点腿就算了吧” 不知道是觉察到了尘不到直到现在也没笑过,还是别的什么。以往闻时听到这种话,必然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回敬回去——就像当年往尘不到面前拎小王八。 这次却没吭声。 他就趴在尘不到肩上,老实得几乎算得上温顺。 尘不到走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还记得多少事?” 趴在肩上的人闷着,像是快睡着了。过了好久才咕哝似的回答道:“都记得。” 其实尘不到知道。 从看见那双眼睛、听见那句“尘不到”起,他就知道闻时什么都记得。 他从无相门里牵出来的还是那个人,完完整整,一点都没有丢。只是身体出了点状况,需要从头来过。 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像一种确认。 “无相门里的呢,都记得么。”尘不到又开了口。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无相门里难捱么?”尘不到问。 “……不难捱。” 闻时静默了几秒,又道:“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尘不到抱着他走了很长一段,才再次开口:“所以你觉得哪怕多走几遍也无所谓,是么?” “因为等你出来了,就可以骗我说没什么难捱的,不过是睡一觉的事。你这是笃定我进不了无相门,没法知道门里什么样?” “我要是问你天谴加身、尘缘埋尽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句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闻时,谁教你的办法?” 即便是这样的话,尘不到也是一字一句缓声说的。只是语调很沉,落在阵门的黑暗里,将间隙中的安静衬得更加旷寂。 就好像连虚空都噤声不敢语。 闻时没吭气。 过了不知多久,尘不到感觉怀里那一团动了一下,闷不作声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从来又倔又硬,唯独做了莽撞事又不知怎么开口时,会忽然软化一下。 尘不到:“……” 他一手养大的人,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要是闻时顶着成年模样站在这儿,必然会犟着或是撅回来,拉不下这个脸。 也就仗着这会儿有个没他腿高的唬人模样。 尘不到简直气笑了。 他真的在嗓子里模糊笑了一声。阵门里一片漆黑,所以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一定能体会到那种冗杂难明的后怕。 “等你恢复原样了我再跟你好好算这个账。” “……” 这下怀里那个是真不吭气了。 *** 相比于他们这边,落后一段距离的卜宁、夏樵和张碧灵就松快许多。 起初卜宁其实十分担心。 他虽然满腹书卷,懂的也杂。但无相门已经超出了他既有的认知,所有了解都来自于闻时的寥寥描述。 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见到无相门,也是第一次接到从无相门里出来的人。他差点以为闻时一忘皆空,要全部重来了。 还好有夏樵。 小樵实操经验为零,但架不住有个接过闻时两次的爷爷。 “以前听爷爷说过,我哥刚从无相门里出来的时候,确实都是小孩儿模样。”夏樵解释。 “其他呢?其他会受影响么?”张碧灵问,“像他刚刚的模样,也就四五岁吧?他是只记得四五岁时候的人和事,还是都记得?” “唔——”夏樵回想了一下,“我想想爷爷那时候怎么说的。好像是说刚出无相门的时候,我哥总会有点反应不过来,可能还没脱离门里的感觉吧。但缓过来了就什么都记得了。” “那他这模样会持续多久?”卜宁最为担心的就是这点,“须得从头长起么?” 夏樵连忙道:“不用不用,很快的。” 他想起沈桥留给他的日记:“1921年那次他接我哥,见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多岁的样子了,没走多远就恢复原样了。还有,我见到他的那次也是,从将军山坐车到我家也就四十来分钟吧,反正他到我面前的时候,就是正常样子。” 夏樵大致算了算:“怎么也超不过一小时,快的话说不定半小时就行。” “就是半个时辰或者两刻。”周煦突然冒头来了这么一句。 夏樵才反应过来卜宁老祖不这么计时。 “哦。”卜宁放了心,“那就好。” “老祖别担心。”夏樵又补了一句,“等到从这个阵门里出去,就可以看见变化了。少说也能长到十几岁。” 小樵话放得很满。 结果当他们真的从阵门另一头落地,就看见尘不到抱着胳膊倚着衣柜,床上是夏樵那个缩了水的哥。 他盘坐在那,不声不响地盯着面前深灰色的床单布,留给众人(主要是尘不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夏樵缓缓冒出一串问号。 “这不还是四五岁吗?!”周煦第一个没憋住,也不敢乱说话,只狠狠捅了一下夏樵的腰眼。 小樵“噗”地漏了气,“昂”了一声。 “你昂什么啊?”周煦小声往外挤着话,“不是说分分钟长回去?你家分钟按最短的针算啊?” “你问我我问谁?”夏樵也很懵。 他眨巴眨巴眼,小声叫了一句:“哥?” 床上那位参禅的抬了一下眼,朝他看过来。乌黑的眼珠蒙了一层浅色的光,凉飕飕的。 夏樵缩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这迷你款的哥显然不太乐意说话,盯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蹦了一句:“有点问题,暂时长不回去。” “什么问题?” “不知道。” 夏樵“唔”了一声。 之前在无相门外他们情绪太重,没太注意。现在一听,他哥这声音也有一点退回去了…… 虽然不太夸张,但以他哥那个脾气,也挺要命的。 怪不得不乐意开口。 夏樵不敢触霉头,没再跟他说话。而是扭头朝这里最大的那位看去,用口型询问:“祖师爷,我哥真的碰到麻烦没法变大啦?” 尘不到没转眼,眸光依然落在床上那祖宗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夏樵总感觉祖师爷的表情很……意味深长。有种“我就听着你编”的意思。 过了片刻,尘不到“嗯”了一声,道:“是变不了,挺麻烦的。” 夏樵听见“麻烦”两个字就有点慌:“那怎么办?” 尘不到:“泡药。” 闻时:“?” 他瞪着尘不到还没开口,夏樵那个二百五已经被带着跑了。 “泡药?”夏樵想起以前煮来给闻时泡手的那种,立刻道:“那我去厨房把上次那个砂钵找出来。” 尘不到:“砂钵小了点,装不下你哥。” 闻时:“??” 夏樵:“噢,那用什么?” “用浴桶——”尘不到顿了一下,切换到了现在人最常说的:“——浴缸,这情况只泡手没什么作用,哪里不长泡哪里。” 夏樵:“……头呢?” 尘不到:“一起泡了吧,匀称,有人从小怕丑。” 闻时:“???” “那药……” “楼上都有,一会儿让老毛找齐了。” “老……” 老毛? 可是老毛已经不在了啊。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愣,尤其是张碧灵。 都知道金翅大鹏鸟老毛是尘不到的傀。尘不到一旦恢复了,傀也能跟着重见天日。可即便如此,也得先用傀线—— 张碧灵疑问还没出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祖师爷尘不到捏傀根本不用傀线。 她刚明白这一点,楼上就有了动静。 那是一道并不算重的脚步声,因为懒得抬脚的缘故,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张碧灵听过这样的脚步声,夏樵更是熟悉。 老毛每次在西屏园上下楼梯,或是在沈家别墅二楼房间往来,就会有这样并不吵闹的动静。 其实按理说,傀想要做到无声无息很容易。这样的脚步声反而才是刻意的——为了不吓到人,为了更有活气更像生灵。 而只有长年累月的刻意,才会形成这种像人一样有特点的脚步声。 张碧灵听着那道脚步,一时间想不明白,跟着祖师爷尘不到的傀,为什么要练这种动静。 没等她想明白,夏樵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 “老毛叔?!”他站在一楼客厅,勾着脖子朝二楼张望。 “别叫唤,听见了,我拿药呢。”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 真的是老毛! 夏樵看见一道人影落在二楼扶手上,从左边房间移到了右边房间,有什么东西被搁下了。 下一秒,他就听见了扑翅声。 一个枭鹰似的影子从二楼直掠下来,从他眼前横飞而过,斜扫进房间。翅羽扇子似的张开,隐隐流动着金色。 它在屋里盘旋一圈,稳稳落在闻时肩头。 一如当年在松云山的每一天。 它用并不动听的声音说道:“一般来说,躯壳长不大是因为体质太虚、灵神太弱,支撑不了——” 老毛说到一半,鸟眼一瞥,瞥见了闻时的手指。 这祖宗的迷你手指头上还有不知哪天缠绕的傀线,带着残留的血迹。傀线这种东西最能反映傀师的潜意识和灵神强弱。越虚弱,傀线越僵。反之越强,傀线就越灵活。 而闻时的傀线就像有生命一样,正不屈抖动着,试图张牙舞爪地窜出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窜,就被闻时默默摁住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 老毛位置得天独厚,刚巧把闻时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 灵神弱个鸟。 这骗术也就哄哄大傻子。 老毛再也不分析了,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和嘎嘎的鸟嗓说:“药找好了,泡你的澡去吧——” 吓唬谁呢! 恢复 老毛这鸟里鸟气的一嗓子将众人惊回了神。 夏樵一拍脑门道:“哦对,药澡!浴缸!等我一下!” 随着家里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多,他终于过渡到了高兴的状态里,就像一个后知后觉慢半拍的人,失而复得的最初想哭,这会儿才真正开始想笑。 那是一种缓慢堆积出来的亢奋,以至于说话都带着蹦跳的感觉。他跑进卫生间的时候简直是一溜烟的,伸手捞了一把门框才没有撞上什么。 “小心点——”张碧灵提醒了一句。说完她自己也泛起了压不住的笑意,咕哝着:“挺好。” 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就一切都好。 夏樵进了卫生间,兴冲冲地要去放水。手都碰到龙头了,才反应过来这浴缸使用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集中在刚搬来这里的那两年。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比起淋浴更喜欢泡在浴缸里。经常放上满满的水,试图一动不动地放松四肢,让自己漂在水面上。当然……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现在想来不仅傻x,还有点惊悚,得亏爷爷能容忍。 等过了那个阶段,他就对这种傻事失了兴趣,觉得淋浴更方便省事。之后就再也没用过浴缸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一个曾经用过又多年没再用过的浴缸,要怎么搞卫生才能达到标准,在祖师爷的盯视下把他哥放进去? 夏樵在浴缸边趴了一会儿,觉得不如自首。 “哥——”他叫了一声。 *** 闻时听到小樵的叫声了,但没有应。 他还盘坐在床上,跟抱着胳膊的尘不到目光相对,正在认真地贯彻一个策略,叫做敌不动我就一动不动。 还是张碧灵善解人意,朝门外问了一句:“小夏怎么了?” “呃,就是这个浴缸。”夏樵的声音传过来,“我觉得祖师爷和我哥最好来看一下……” 老毛先往那边飞了过去。 尘不到也终于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床上的某位立马绷着脸细细索索一顿动,把手指上的傀线摁死了。 等他摁完一抬眼——尘不到正半垂眸光看着他。 闻时:“……” 他能感觉到尘不到是想笑的,但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说:“眼睛这么圆就别瞪了,也没什么气势。走,去看看你弟弟怎么回事。” 卜宁作为一个旁观的,见证了他那迷你小师弟教科书式的口是心非——脸上写着“我不情愿也不甘心”,手却老老实实地递了出去。 尘不到牵着他下了床。 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卜宁默默看了一会儿闻时的脑袋顶…… 要是说一点都不手痒那绝对是假的,但他懂得基本的礼数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周煦突然挤掉了卜宁老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下闻时的头,又以闪电般的速度龟缩回去,把主位重新让给了另一半自己。 卜宁:“…………” 我—— 只能说人类的手欠是相通的,就看有没有贼胆而已。 总之,那一刻,整个沈家别墅都凝固住了。 闻时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卜宁已经在瞬息之间退出去一丈多,背靠着房间的墙朝他拱手作揖:“师弟,真不是我。” 如果没有墙的限制,他能退出去八里地。 他作完揖一抬眼,对上了师父尘不到的目光,还看见了师弟手指头上瞬间张开的傀线。 “……” 挨千刀的周煦。 卜宁立刻又作了一个大揖,说:“我同他讲讲道理。” 话音落下,他就一动不动了。 凡人管这叫“魂游天外”,其实就是躯壳暂时没人管,身体里的灵相“打架”去了。 后来的后来,周·狗胆包天·煦偶尔会跟人讲起这惊险刺激的一幕,说:“……因为我摸了闻时老祖的头,卜宁暴跳如雷。” 这话不用细想,字字带槽。 张雅临当场掉了个杯子,劈声问:“你摸了谁的头???” 张岚的鲜红指甲油哆嗦到了小黑手上:“你说谁暴跳如雷???” 再后来,“卜宁暴跳如雷”就成了一个梗。 毕竟在几乎所有人眼里,斯斯文文的卜宁老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暴跳如雷”中的任何一个字扯上关系。 但有一个人每次听到都能哈哈笑半天。 他姓钟名思,是唯一相信周煦那句鬼话的人,并附和道:“在下不才,有幸见识过很多回。” 他还表示自己醒得太晚,错过了摸小师弟脑袋的机会,真是可惜、可惜。 因为这些话,他和周煦惨遭了一番“报应”。 但那都是未来平静生活里的后话了。 …… *** 总之这一天,沈家别墅的浴缸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倒不是因为夏樵担心的那些问题,毕竟尘不到、闻时、卜宁都在,哪怕就是张碧灵,想要把一个东西弄得光亮如新都不算难事。 关键在于那个浴缸的水塞有点问题,淅淅沥沥会漏个不停。 这本来也不是大事,但在养神蓄灵上犯了点忌讳,不适合当下的闻时用。 于是尘不到说:“我带他回一趟松云山。” 依照常态,回松云山,卜宁必然是要一起的。但当时的卜宁正在跟周煦“谈心”,没跟过去。 卜宁都没动,张碧灵当自然也不好冒失。至于夏樵,祖师爷没开口叫他们一起,他就没敢迈步。 于是最终回山的就只有尘不到、闻时,以及搂着药的老毛。 松云山被卜宁封禁了很多年。 如今尘埃落定万事太平,那个大阵已经撤去,只在山脚下围了一圈障人耳目的小阵,免得有人误闯,迷失在山间。 这座山林一旦通了天地,重重死象就转了生。 道边的山壁上,苔痕又泛了青,夜里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青草味已经满布山道。 坳间松林如海,山岚云雾是淡淡的乳白色,带着松脂香,长风一卷,就是千倾。 老毛进了山,翅膀一掠,转眼就消失在了高高的峰巅。 不一会儿,沿途的风灯就亮了起来,温黄一团,点缀在崖间。 闻时则跟着尘不到走在长长的石阶上,投落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山间夜凉寒气重,牵着他的那只手却是温暖的。没有枯痕、没有逸散出来的黑雾,修长有力,筋骨匀亭。 一如当年。 闻时转头望向山侧,看到了清心湖静谧的湖影。他又抬头望向山巅,看到了曾经黄粱一梦里怎么也等不到的圆月。 “出息了,走着走着还能呆住。”尘不到晃了晃他的手,“醒醒。” 闻时怔了一下,从圆月上收回视线。 他们又朝着山顶往上走。只是没走几步,尘不到感觉腿边的罩袍动了一下。余光里,某人闷着脑袋朝他挨近了一点,不知道是借着袍子挡风还是百年罕见的粘人。 像一块不声不响沾上来的雪糕。 *** 到山顶的时候,闻时听到了人语声。出乎意料,竟然叽叽喳喳有些热闹。 他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那间屋子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两个脑袋一左一右从窗棂里探出来。 左边的说:“回来啦!” 右边的用相似的声音附和道:“总算回来啦!” “走得好慢。” “是啊好慢,我们等半天了。” 那是大召小召。 她们这样闹着挤作一团,总让人怀疑那对白虎自天而降威震山林的场景,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梦境。 热气从屋里散出来,出窗就氤氲成了一团白雾。 大召用手扇了扇,笑眯眯地说:“水已经好了。” 小召接话:“药也投进去了。” “手脚是不是很麻利?”姐妹俩齐声邀功。 结果就听“砰”的一声,老毛抱着已经没有药的空钵走出来,冲她俩说:“桶是我清的,水是我热的,药也是我投的。” “可是我们陪你了。” “多稀罕。”老毛一点不客气。 大小召嘻嘻哈哈笑歪在窗框上。 而老毛已经转过头来,对尘不到和闻时说:“多亏了我手脚麻利,这回真的能泡了。” 闻时将信将疑地进了屋,看见屋中间一个大浴桶,盛得满满的。 药早已化散进水里,乍看起来很浓,味道……辣极了。 闻时:“……” 这哪里是要泡澡,这分明是要腌山货。 闻时扭头就走。 因为个子小且灵神丝毫不虚,他出溜得极快,瞬间就到了屋门口。刚要迈出去,就被人拦腰捞了回去。 “腿看着只有一点点,跑得倒是快。”尘不到说。 闻时两脚不沾地,皱着眉问:“桶里什么东西。” “大料。”尘不到说,“山里人多嘴多,给冬天屯点粮。” 闻时扭头盯视他。 “好了别乱动,确实是给你泡的药。”尘不到收了逗弄。 闻时挂在他手上,听见他话里的逗弄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生死里走一趟,你说毫无影响就毫无影响?” 话音落下,闻时已经浸到了药浴桶里。 热水包裹着他整个身体,先是皮肤变得暖热起来,接着便是每一处骨缝关节……尤其是隐隐难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药汁并没有那样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实是好闻的,很容易让人定下神来。 闻时听见尘不到说:“泡半个时辰。” 等他抓住桶壁,从药汁里抬起头,就见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尘不到的脚步很轻地远了。 说是让他安安静静泡半个时辰,中途居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来。但闻时也没顾得上这些,因为没一会儿他就在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骨缝都被泡得熨帖舒服,从迷糊的状态里睁开眼。就看见尘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桌案边。 长发垂落下来,被烛火勾出微亮的轮廓线。他支着头,一直沉静地陪着。 “醒了?”尘不到站起身,袍摆扫过桌沿,“你倒是会掐时间,不多不少,刚巧半个时辰。” 他挽了袖子,把闻时从浴桶里抱出来。 被药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里刚好抵消那股刺劲。出来却很快有些凉了。 尘不到要给他把这身湿衣换下来,闻时却有一点点别扭。 “我自己换。”他湿哒哒跟水鬼一样坐在榻上,去抓尘不到手里拿着的干净毛巾。 尘不到拗不过他,也知道他脸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盖在水鬼脑袋上,又从斗橱里找出一件闻时以前的白袍,搁在一边:“行吧,那你自己来。” 尘不到背门出去的时候,闻时被盖在那张大毛巾下,听见他带笑地说了一句:“小时候也不是没帮你换过衣服。” 而后屋里便重归于寂静。 闻时在毛巾盖住的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尘不到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这么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纯粹的师徒了。 …… 算账就算账吧。 闻时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干净。拿起搁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进素白宽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长舒展。 当他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成年的模样。 屋里还有未散的热气,很暖和。 闻时从榻边勾来一团干净棉线,习惯性地一圈一圈交错缠绕在瘦白修长的手指上。 屋门忽然“笃笃”响了几声,在安静的夜幕里并不突兀 “换好了?”尘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门边。 “嗯。”闻时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傀线,将最后一个结收束干净。 “我让老毛弄了点药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尘不到手指上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两端挂着两个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进门,却在抬眸看到闻时的时候停住了。 山风擦过他的身侧,偷偷溜了一缕进来。 屋里桌上的灯烛轻轻抖了抖。 尘不到的眸子里映着抖晃的烛光。他静了一瞬后眨了一下,那抹烛光就化开了。 他走过来在榻边停住,低头看着闻时。眸光从闻时眼尾扫看下来又落回去:“不是灵神不足,长不大了么。” 天灯 闻时收结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他松开齿间雪白的傀线,抬起头,撞上了尘不到低垂的眸光。 他背抵着墙,在那片眸光里静了一会儿,又轻眨了眼移开视线:“装的,你明明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装?” 你明明也知道。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出声。 “怕我生气,怕被算账?”尘不到的嗓音低低沉沉。 这间屋子其实很大,他们的说话声却只在这一隅,方寸之间,除了彼此,谁也听不清。 就像只照一圈的灯烛。 闻时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傀线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应声道:“嗯。” “那为什么又不装了。” 闻时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久,他才出声道:“因为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 命都是你给的,走一趟无相门又算什么? “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他声音很沉。因为偏开了脸,脖颈的线条被拉得清晰又紧绷,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好像谁都扭转不了。 但当他说完这句转过脸来,抬头看向尘不到。漆黑的眼珠里带着药浴未散的热气,微亮而潮湿…… 那种骨子里的锋利棱角忽然就转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他裹着那层一戳就破的壳,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尘不到。 他的语气还是固执,嗓音还是又沉又低,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蜷了一下垂着的手指,傀线在灯下的长影晃了晃,说:“随你怎么算账。” 晃动的线影落在尘不到眼里,像被风惊扰的灯火。 他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闻时手指间垂下的傀线,将它们收直,不再胡乱晃动。 闻时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这个人理了傀线。 下一秒,那只手缠着根本理不清的长线扣进他的指缝里。他眨了一下眼,下巴就被人轻捏着抬起来。 温热的呼吸轻打在他微张的唇缝里,尘不到的吻就那样落了下来。 …… 其实哪有什么算账? 哪舍得算账。 只是心疼太过,想让这人从此长了教训,再别做任何莽撞事,再别落下一点伤口和痛处。 偏偏打不得、斥不了…… 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 这个吻绵长而纠葛,起初是有些重的,后来慢慢变得温柔亲昵起来。 某一刻,尘不到忽然听见了闻时的声音,似乎是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么。” 他微微让开毫厘,低声道:“这是什么傻问题。” 闻时背抵墙壁半阖着眼,偏开头缓了一会儿呼吸,才转过脸来,眸光里是眼睫交错浓长的阴影:“什么?” “刚刚问的那句。”尘不到说。 “我没有。” “你说……”尘不到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闻时抓着他的手臂,正回应着他。怎么说得了话。 他垂眸看见了两人手上相缠的傀线,终于明白了那句问话的来处。那是闻时心里某一瞬闪过的念头,因为傀线的关系,让他听了过去。 闻时也看向了傀线,跟着反应过来。 他脖颈到耳后是一片血色,不知是因为接吻,还是因为被尘不到听见了那句话。 他垂眸看着傀线,就要把缠着线的手收回去。 刚要动,就被尘不到扣紧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闻时想。 因为自始至终这个人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时候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想不明白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他。 因为还缺一点足够区分的东西。 他想要一些足够区分的东西。 闻时始终没有开口。 他从来如此,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他总是闷着,总是说不出想要什么。 这种脾气,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太久吧。 但是尘不到听见了。 他从不开口,但尘不到总能听见。 哪怕没有那些牵连的傀线,仅仅是看着他的眼睛。 闻时的眉眼其实生得并不柔和,是那种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常像是冷眼旁观,笑起来却是另一番样子。 至于现在,那双眼睛里蒙着潮湿的水雾,还有未退的情潮。除了尘不到,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尘不到勾着傀线,看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听见闻时无声地说想要什么。 那一刻,他身上有着最为矛盾的气质。 最克制又最直白,冷淡又有着欲·望,是隆冬里盛满茶炉搁在火舌尖的山雪。 “满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哪能不喜欢。” 尘不到眸光扫过他颈侧,那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天谴的印记,此时印记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微微泛红的淡痕。 他拇指拨过闻时的下颔,偏头吻着那里。 闻时眼睫轻动,喉结滑了一下。 …… 因为药浴泡开了筋骨的关系,闻时极容易出汗。 榻上本来就有湿痕,沾着药汁的苦香,后来混杂的就多了,潮意漫开了一片。 明明那么倔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却是柔软的。 是极冷和极热的交融。 某一刻他不知怎么胡乱想起后世人常说,顶级傀师的手指修长分明,每一根骨节都生得笔直好看,缠上傀线更显得筋骨匀齐,一动一静都是赏心悦目。 明明很寻常的东西,这时却成了浑话。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尘不到的手指了。 这个念头闪晃过去的时候,他颈上红了一大片,背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却只勾到了散落满榻的傀线。 下一秒,他额头更深地抵进枕间,膝盖在榻上磨了一下。 …… 灯烛昏黄的光亮在这一隅晕染开,照得他膝上、身前到处是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跪坐着,傀线一半还在他手指上,一半已经不知道缠在了哪。他听见那人低声说:“叫人。” 他抵着对方的肩,紧抿着唇根本说不出来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眸光散乱地哑声说:“尘不到。” 他叫了很多次对方的名字,起初是叫“尘不到”,总是不得好过,便改叫了“谢问”。 再后来就乱了,不论怎么逗都不再开口。 ……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闻时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闭眼的时候,伸手摸索了一下,攥住了对方的手指。就像在借着这一夜的所有,确认着这个人真的存在,再也不会弄丢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快要睡过去,意识不再清醒的时候。尘不到扣着他的手,借着傀线跟他说了一句话。 是他之前心里疑问过的话—— 山上山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 其实尘不到也说不清。 他确实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好像不论是谁问一句什么,他都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他知道很多东西的来龙去脉,懂很多常人不明白的道理,曾经就连生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离别,和他经历的无数场离别没什么不同。 他能回答数不清的“为什么”,唯独这句,他答不上来。 或许这本就是说不明白的东西吧。 如果一定要说…… 或许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吧。 他刚修化完尘缘,正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山坳里休养生息,忽然接到了老毛的信笺。 信笺里说闻时在山下遇到些麻烦,碰巧路过松云山,去他屋里翻书了,或许会住上两日。 他那时候的状态前所未有得差,疲惫虚弱,受那些尘缘影响甚至有些阴郁,撑不出一点平日的模样。 他本不该出那个山坳的。 但他合了信笺,在湖边站了良久,还是从山坳出来了。 他开不了太远的阵门,几乎是走回了松云山。穿过几座城镇,看到四处挑挂上了新的风灯,他才想起来那天是个吉日,有些地方管它叫冬至,有些地方叫履长。 各处的习惯不尽相同,他记得最深的是松云山脚的那些城村。 每隔十年,村里的人会在夜里放一次灯。 十年前的那次,几个徒弟十来岁,年纪还小。他们刚好不在松云山,没能看到那个景象。 卜宁、钟思和庄冶当初咕咕哝哝好几天,总说遗憾。唯独闻时没说什么。但尘不到看得出来,他最不开心。 其他三人忘性大,没那么认死理。没过多久就将这事抛去了脑后,再没提起过。只有闻时,一直惦记着。 时至那一日,刚好十年。 他不禁怀疑,闻时是特地回山来看灯的。 于是他加快了脚程,在入夜的时候回到了松云山。 他记得那天极冷,山道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霜。山下很是热闹,人语交杂,甚至能顺着山岚传上来。 他听着那些声音,走到快山顶的时候,看见了松枝间倚靠着的那个人。 像一堆提前落下的乱雪。 那人能认出他的脚步,几乎立刻从枝丫间站起来,落到地上,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看着他。 很巧。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山下的人们忙碌一整天,终于放出了灯。 成百上千的灯盏从山下升起来,越过松林和山壁,朝更高远的地方飞去,那是十年才有一次的盛景。 而闻时全然不知,背对着那里,只看着他。 那时候的尘不到停了一下步,对他说:“雪人,回头。”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了满天的灯。 再转回来时,他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尘不到,冬至了。” 那个瞬间尘不到看着他,忽然觉得万般负累不过如此。 或许就是那个满天灯火的冬夜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毫无牵挂。 他送过数不清的人,与他无关的、与他有关的,送完总能转身离开,去往下一场道别。 唯独这个,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亘古 “哎” 松云山顶的浅池边,大召托着脸坐在一块圆墩墩的石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小召蹲在她旁边,也跟着叹了一声。 她正捏着一根细长茅草,拨弄着浅池里小王八的脑袋。这姑娘拨得特别讲究,只逗弄其中一个,另一个是碰都不敢碰。 “别哎了,大清早这么一声接一声的,丧不丧啊。”老毛拢着袖子站在一边,睨着她俩,像个传统又讲究的长辈。 “这叫大清早?”大召仰脸看了看天,望着快到头顶的太阳,质问老毛。 “就是。”小召跟了一句,“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能叫大清早呢?” 她们抱怨归抱怨,声音却很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只能聚团说着悄悄话。 老毛转头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努了努嘴说:“喏,屋里那位说现在是大清早,那就是大清早,要反驳你俩进去说。” “他自己都起来多久了,还大清早。”大召老老实实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道:“一言堂。” 小召附和:“指鹿为马。” 大召:“黑白颠倒。” 小召:“昏君。” 老毛:“” 里头那位如果算昏君,按照站位,他就是候在门外的大太监。 “去你们的。”老毛怼了那俩丫头一句。 当傀当得这么嚣张的也是少见,扎堆站在傀主门外说傀主坏话,好像傀主听不见似的。 也就仗着尘不到神仙脾气,不跟她们计较。 有时候老毛都觉得尘不到没把他们当傀,不过也就是偶尔这么想想而已。不当傀当什么呢? 好像也没别的参照。 “你可别玩了,一会儿弄出什么毛病来,好不容易活了这么多年呢。”老毛看着小召手里的细茅草,又看看那个小王八,忍不住说:“再说了,你认得准么,别逗错了。” 小召一听这话,草茎抖了抖,连忙住了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小王八翻了个身。 外人从不知晓,松云山这两个宝贝小王八肚皮的软甲上是有字的,出自当年松云山另一个大宝贝之手——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字不像后来那样锋利劲瘦,是带着几分稚气的工整。 老毛还记得当年闻时趁尘不到下山,把其中一只小王八捞起来,肚皮朝上摆在桌案上,握着笔恭恭敬敬在软甲上写了个“尘”字。并用乌漆漆的眼睛无声胁迫老毛,不准他告状。 就是那一次,老毛深切地意识到,闷不吭声的雪团子也是会皮的,是那种冷不丁来一下的皮,而且只冲着尘不到。 那次小王八事件的结果老毛也记得十分清楚—— 尘不到回山后,当天就发现了小王八肚皮上的字。 但他没有恼,只是倚着门看小徒弟练功,完事后招手把对方叫进屋。拎上了另一只小王八,肚皮朝上搁在桌案前,然后拿了一只笔蘸了墨,握着闻时的爪子,手把手地教(逼迫)闻时在小王八软甲上写了个“时”。 然后闻时自闭了两天。 老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千多年过去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当年的大宝贝这会儿正睡在尘不到的床榻上。 老毛又默默回头,看了屋子一眼。 作为尘不到亲手创造出来、看着闻时一路长大的金翅大鹏鸟,他的内心十分沧桑,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这种情绪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谁拱了谁。 小召确认了那个小王八肚皮上是个“时”字,长长松了一口气。又把它放回池子里,用草茎轻轻拨着它的脑袋说:“日上三竿了,醒醒诶。” “备了好多好吃的,你不饿吗。”大召跟着说。 “水烧四遍了,不洗个澡吗。” “万一洗了又睡呢?” “噢。” 老毛听得脸色有点缤纷,他实在没忍住,朝窗边挪了挪,缓缓伸过去一颗头。 屋里,尘不到支在靠案上翻一本旧书册,闻时枕着他的腿,侧蜷着还在睡。 老毛刚瞄到一眼,就看见尘不到从书间抬头,食指碰了一下嘴唇。 老毛忙不迭又缩回了墙角。 “醒了没?”大召睁着杏眼,满怀希望地问。 “要吃饭了吗?”小召也精神了。 “没,让咱们闭嘴。”老毛说。 殊不知,这话刚说完,床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 闻时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逸的觉了。 小时候是因为尘缘缠身不敢多睡,大了又因为心思太重睡不踏实。再后来没了灵相和记忆,就连梦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偶尔闪过一些零星往事,醒来后能接连头疼好几天。 他对睡觉一贯没有期待,也不觉得放松,只当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有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整夜,比不上当年下棋间隙里点着头打一个囫囵浅盹。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没有负担和惦念地睡足一整夜。 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 他起初不太适应那个亮度,半眯着眼睛,光就从眼睫的缝隙里一点点漫进来,那是一个缓慢而熨帖的过程,他甚至罕见地产生了再赖一会儿的冲动。 直到他听见了屋外隐约的说话声。 他抬起手肘掩了眼睛,却磕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不仅如此,枕头的触感也很奇怪 它就不太像个枕头。 闻时:“” 他上一秒还是迷糊的,下一秒就醒了个彻底。他倏地睁开眼,听见尘不到的嗓音落下来:“他们吵醒你了?” 闻时怔怔看着他。 第一次睁眼后看见这样角度的尘不到,闻时几乎反应不过来。 “睡饱了么,怎么熊猫印子没浅多少呢。”尘不到低头抹了抹他眼下的皮肤,还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自己的拇指,好像那微微的青痕会掉色似的。 闻时半是赖床半是躲地朝里偏了一下脸,蹭到了尘不到腰间堆叠的衣袍,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的。 “我”他撑着床榻边沿就要起来,可是当腰线绷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他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 “难受得厉害?”尘不到把书搁在一边,伸手过来。 他的手掌温度刚好,覆在那处绷紧的肌线上,缓解了突然泛开的酸意。但闻时这会儿衣袍没系,有些松散,而尘不到的手就没在布料下 从闻时的角度看过去,难免跟昨晚的场景有些重合。 他一把抓住尘不到的手腕,道:“行了。” “真的?” “嗯。” 尘不到看着他的眼睛,又扫过他的手和抿着的唇,忽然低笑了一声道:“你这是见了光开始害臊了么。” 闻时:“” 放—— 没有。 你想多了。 害哪门子臊。 傀术老祖微拧着眉心,一副冷冰冰生人熟人(尤其尘不到)都不要靠近的严肃模样,忍着某些不方便言说的诡异感觉,企图下床离开现场。 结果刚一动就感觉拉扯到了什么。 闻时有点纳闷,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一部分傀线还在手指上就是很乱,显然被拨拉牵扯过不知多少回。 它们每根都放得很长,蜿蜒纠缠着隐没在铺散的衣袍里。 闻时拽了一下袍摆,就见那些傀线有的在他腰上,松垮的地方几乎挂到了胯骨,有些绕过了腿,最末端则凌乱地缠着脚踝。 而他目光看到脚踝的时候,又刚巧看到了床榻边缘一片深色的痕迹,那里隐约有股竹香。应该是昨晚药油翻倒,从竹筒细孔里渗出来的 闻时:“” 现场一片狼藉,他的脸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他满脸都写着一句话:我的傀线为什么会绕在我身上?我明明 “是啊。”尘不到刚好勾了一根线捻在手指间,将这位顶级傀师的疑问听了个齐全。 就见他拎起那根线送到闻时面前,要笑不笑地说:“要不你问问它,怎么关键时候那么不听话,这么多年了也没学会乖。” 闻时:“” 这话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闻时刚开始学傀术,跟其他人都不亲近,练功也不肯去山腰,只逮着尘不到一个人当靶子。有事没事就把傀线往尘不到身上招呼,从最初直愣愣地放出去,到后来学会了偷袭。 可惜从来没落着好。 每次傀线甩出去,眼看着要碰到尘不到了,就会被对方伸手勾住。一边笑斥着“造反”,一边用傀线把人拽到面前,捆粽子似的绕上几圈,还要故意扎个蝴蝶结。 然后就会变成闻时跟自己傀线之间的斗争。 小时候闻时解开傀线得好几个时辰,解完之后脸恼红了,汗也出了一身。就这样他也不吃教训,没过几天还敢。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一直战到了现在。 “小时候驴脾气也就算了。”尘不到把那根傀线搁在他手里,低声道:“大了是故意的吧。” 闻时曲了一下腿,乱缠着傀线的脚踝没进了衣袍。 “不是。”他舔了一下干燥的下唇,没抬眼。 彼时屋外的老毛等了半天动静,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敲了敲门就要进来:“大小召烧了水,要不——” “别开门。” 闻时下意识觉得这满床狼藉不能见人,手指一动,就听“砰!”地一声响,刚开一条缝的门瞬间撞了回去。 老毛被门板拍了个正着,气得扑棱着翅膀跑了。 闻时哪管得上那些动静,他屈了一下关节,所有乱缠的傀线就都收束回来,老老实实绕在指根,一点都看不出它们之前是什么模样。 他又把长衣穿系好,药油的痕迹抚扫干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顷刻之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下了床,正要往门外走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尘不到颈侧的一道红痕,在领口遮不住的地方。 那是他昨晚难耐至极的时候咬出来的。 闻时:“” 他蹦了一句“我去洗漱”,然后匆匆就要走。 只是刚走没两步就被一只手拍了拍肩:“等会儿。” 闻时回过身,尘不到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笑着说:“雪人,早。” *** 老毛飞了两圈泄愤,刚落回地上,就看见尘不到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抹白影系着蓝色的绑腰从屋里掠出来。 他长发束得高高的,肩背挺拔,脸上表情不深,从人身边走过的时候,白色的袍摆被风吹扫起来,像一缕绕山而过的游云。 他在经过众人的时候脚步打了个停顿,沉声说了句“早”,然后便没进了那片葱郁松林,掠下山道。 接着尘不到也走到了门口,他披着红色的罩袍,有些懒散地倚着门。抬手挡了一下并不恼人的日光,然后笑着看那道白影绕过山壁。 他转头对老毛和大小召说:“早。” 那一刻老毛有些恍然。 好像桑田碧海,物是人非,这山间的青松流云却还是当年的那些。 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后人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有苦尽甘来,就有盛极而衰。 松云山和沈家别墅复归往日的时候,西环的张家本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之前因为宅院一夜垮塌,张家弄这个地方频频出现在宁州的当地新闻里。最初的说法是垮塌原因不明,引发了一波议论和猜测。后来解释为瓦斯爆炸,便迅速淹没在了每日潮水般的讯息里。 好像忽然之间,谁都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只有在路过那里时,人们才隐约有点印象。因为那片错落聚集的中式宅院现如今缺了一大片,像一块突兀丑陋的疤, “岚姐,那块废墟三打算怎么处理?”大东问了一句。 窗边的人架着手肘,拨弄着涂了墨绿色油胶的长指甲,盯着地砖发呆,一言未发。 “岚姐?”大东又叫了一声,见对方没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岚姐!” “嗯?!”张岚猛地回神,“什么东西?” “我是说——”大东问道:“旁边的废墟怎么搞,那玩意儿晾着好多天了,也不是个事啊。是恢复原样,还是把地方清出来弄点别的?” 张岚抬起眼。 那片废墟就在她这个院子的正后方,从这扇窗户看出去,原本可以看见假山鱼池、人工竹林,以及家主宅院挂着檐铃的一角。 现在那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只剩残垣断壁。 冷清不谈,主要有些难看——它提醒着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张家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连其他家族和张家的旁支小辈都会有些尴尬,更何况张岚呢。 这扇窗就在她住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 大东觑了一眼张岚的脸,心说这位姑奶奶心里估计不会好受。 其实整个张家最近都不太好过。 因为老祖宗张岱岳的关系,张家的声势一落千丈,跌到了最低谷。 以前不沾边的人拐上十七八个弯,都要说一句“我是张家的”,现在就连本家的一些小辈都有点张不开口。 再加上张雅临迟迟没有恢复,跟前跟后的傀也不在了。整个张家都有一种要就此荒颓的意思。 原本“岚姐”长“岚姐”短的人,现在散了大半。 倒是大东跟之前没什么区别,除了牛皮不常吹了,其他照旧。他和耗子成了往来本家大宅最多的人,跟张岚也有了几分真朋友的意思。 就因为是朋友,他才总提醒张岚清理废墟,免得看了心里堵。 其实要把废墟恢复原样,对张岚来说不算特别困难,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但大东没有这样建议,他在手机里划拉几下,翻出照片给张岚看:“这是我跟耗子这几天找的,弄个这样的大池子也不错,养点睡莲锦鲤什么的,气派,讲究!” 其实主要是让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有点生机,但他没好意思说。 谁知张岚趴在窗框上,盯着废墟看了很久,说:“我就没打算弄。” 大东懵了:“啊?” 张岚说:“就这样吧,就这么留着,挺好的。” 大东:“???” 他要不是怂,恐怕得摸摸这姑奶奶是不是发烧了,怎么大白天的说胡话。 “那些个碎砖头破瓦又没用又丑,留着它干嘛?” “留着给人看呐。”张岚答。 “给谁看?” “我啊。”张岚从窗户上撤了手,直起身,拍着并不明显的灰,浓长的睫毛挡了半垂的眼睛:“给我自己多看看。” 对张家而言,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对她而言,是从众星拱月的高位直坠低谷,摔得其实不算重,但终究是灰扑扑的。 以前碰到大事,还总有个雅临在身边。这次却只有她自己了——她顺理成章成了新的家主,收拾剩下来的烂摊子,然后等着张雅临醒来。 在将来更加长久的时间里,她需要窗外有那样一块见证过楼起楼塌的废墟,日复一日地提醒她别走偏路,提醒她判官这个名号因何存在,又是因何承传至今。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祭出符纸、张雅临第一回缠上傀线,不是因为他们身在谁家,而是因为书里那些关于判官的往事。 往事说,众生皆苦,有挂碍深重者身陷囹圄。 这是他们最初的来处。 “小”张岚转头想叫人,结果刚开口就顿住了。 “小谁?”大东跟着转过去,张望了一会儿却没看见人。 “小黑。”张岚说:“雅临的傀,精通卦术的那个,不过现在不在了。” 大东“噢”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等雅临哥好了就会有的。傀嘛,都是跟着傀主来的。” 说话间,张岚已经从五斗橱里翻出几枚铜板,自己在桌上排起来了:“看他算久了,我也试试。” “三要算什么?” “找个日子。” “干嘛?”大东纳闷道。 张岚一边排着铜板,一边翻着对照的书,说:“发丧。” 白露那天,张家挂了白帐,布了灵堂,堂上的牌位写着三个字——张正初。张岚披着白麻衣跪在堂前,给那个她本该叫爷爷的人送行。 她和张雅临叫了三十多年的爷爷,真正该答应的那个人却被雀占鸠巢,一声都没能听见。 灵堂布下的第三天,云浮罗家、渭南杨家、长乐林家、苏州吴家等等都到了,从跟张正初平辈的几位家主,到常有往来的后辈,都一一点了香。 张岚最初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张家今不如昔,她没想到各家都会来。 但后来她又不那么意外了——能世世代代做着同一件事的人,除了世俗的那些联系,多少都会生出些羁绊吧。 罗老爷子敬香的时候看着灵堂上的照片,对张岚说:“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心啊。” 年轻时候的张正初,其实是有一双笑眼的。 “三爸爸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罗老爷子说完,又看了看张岚说:“三跟雅临就更像妈妈。” “我以前还跟三爷爷开过玩笑,说他那个眼睛就不是当家主的料,以后他老了啊,恐怕没什么威严” 他本来会是慈祥的老人,面对小辈毫无脾气、百依百顺。会真的左手抱着一个,右手再牵着一个,去花市鸟市,去河塘钓鱼。然后在老友面前,笑眯眯地显摆他那些天资过人的儿孙。 “可惜后来真到年纪大了,他变了样子,我也忘了那些玩笑话了”罗老爷子摇了摇头,把香插进了炉里。 张岚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的时候,听见老爷子说:“阿岚,今天来这其实还有个事” 那天傍晚,山里下起了秋雾。 闻时泡完最后一次药浴,换了衣服打算回一趟沈家别墅。 ——他跟尘不到在松云山住了好些天了,毕竟山里草药多、灵气重以及草药多,灵气重。 有些原因说出来会被傀线当场绞杀,就不多提了。 总之,他俩最近住在山里也是为了夏樵、卜宁他们好。否则家里可能会多几个老毛、大小召这样的怨灵。 他们回沈家是事出有因。那天阴历是八月初三,是卜宁的生辰,也是周煦的。 生辰当然是个好日子,只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说法。一般来说,人的灵相在某几个时间里是不稳的——怀胎三月、出生之时以及每年生辰,生辰又以十二年为一轮。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但周煦和卜宁不同。 他们天生灵相就不稳当,又被一分为二,经历过种种消耗,还挤在一个躯壳里。这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思了。 尘不到和闻时不放心,打算回沈家住几天,看着点。 临下山时,夏樵发来了消息,说张家给枉死的张正初摆了灵堂,张碧灵带着周煦去吊唁了。 可尘不到随手放了一张符出去,却发现张家这会儿是空的,那些去吊唁的人并不在灵堂,而是在相隔千里的百翠山。 “百翠山?”闻时皱起了眉,“去那干嘛?” 他先前拽着尘不到对过地图,那个湖里布了阵的不知名山坳就在百翠山。他对这地方有阴影,一听有人去就条件反射戒备起来,满脸不爽。 “三先别急着凶。”尘不到曲着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然后破开一道阵门说:“过去看看再说。” 闻时最近对尘不到的手指也有“阴影”,被碰两下就默默收了炸起的毛,一言不发地被尘不到拉进阵门。 他们在竹林中落了地。 闻时扫开雾瘴,就见本该在张家吊唁的那些人都围站在湖边。 他手上的傀线瞬间绷了起来。 就在那些削铁如泥的长线迸射出去的前一刻,他看见那些人纷纷伸出了手,捏着指尖朝地上滴了点什么。 闻时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那是血 他们在往阵石上滴血。 血是最深的联系。当初尘不到往阵石上抹了一道,这个巨阵就和他生死相牵,他成了这个阵的阵眼。 而如今,这些人悄悄来这里补上了自己的血,就相当于签了一道誓书。 自此以后,世间万般尘缘,就不再是那一个人担了,而是后世所有,是每一个出现在名谱图那些枝枝蔓蔓里的后人。 那一刻,埋藏于湖底的巨阵在山水之间嗡鸣了一声,山间鸟雀乍惊乍起,扇翅声穿过了千年不息的山风。 那张众人烂熟于心的名谱图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瞬息亮了起来,亮光自末梢而起,流经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流向源头。 像万千河流奔赴于海。 这是千年以来,这张图上的人第一次真正产生牵系。 在流经最初的几个名字时,松云山的养灵池震了一下,池水轻撞石壁,溅出几星飞沫又复归平静。 闻时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颈,指尖触到一片潮意。 刚刚有风吹扫过去,竹叶上的露水抖落了几滴下来,凉得惊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竹叶,又环扫一周,总觉得刚刚似乎听见了什么。 尘不到好像也有所感应,眸光落在竹林渺远的深处。 “三刚刚——”闻时正想问他,却听见湖边的人群里传来一声低呼。 他循声回头,看见周煦瘫软下去。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和尘不到已经到了人群里,一把抵住了软倒的人。 “小煦!!”张碧灵惊慌失措,忙扑过来。她想拍了拍周煦的脸叫醒他,又不敢乱碰,“小煦??” 她叫了好几声,周煦却毫无反应。 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在忍受什么痛苦,更像是忽然之间睡着了。只是脸上血色不足,额头又烫得有些吓人。 “他怎么了?”张碧灵惶急地看向闻时和尘不到。 尘不到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心,试了片刻道:“别慌,好事。” 人都昏过去了,张碧灵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这话是尘不到说的,她下意识就放心了一大半。 他们没有在这里耽搁,也没再绕去沈家别墅,而是当即带着周煦回了松云山。 回去的路上,张碧灵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终于明白了尘不到的意思—— 周煦和卜宁各只有半具灵相,呆在一副身体里,虽然相处融洽,排异的情况没那么激烈,不至于出现一方吞噬另一方的惨况,但还是有损耗的。 共存的时间越长,损耗就越重。 正常情况下,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一个办法,把闯入的灵相抽出来。 但周煦和卜宁有点特殊,他们同本同源,最初是同一具灵相。 如果好端端就把卜宁弄出来,无异于撕掉活人一半灵相,那个过程不是周煦这个体质能承受的, 于是就得等,等到他们灵相都不稳十 比如现在。 所以不是出什么事了,只是到时候了。 闻时凝神闭眼,在周煦身上看到了两道身影。周煦的轮廓清晰一些,卜宁却淡得几乎看不见。 别人或许不明白,闻时却一眼就看穿了原因—— 灵相共存的时候,损耗本该是双向的。但卜宁一贯温和知礼,做不来雀占鸠巢的事,也不可能让周煦担下那一半损耗。 他把所有损耗都控制在了自己这半具灵相上,一点都没伤到原主。 “那那卜宁老祖从小煦这出来之后呢?”张碧灵问。 “给他造一个身体。”闻时说。 张碧灵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闻时缠绕着傀线的手指:“是说傀吗?” “可是傀总归不是真正独立的活人,还是要受傀师控制的。”张碧灵总觉得面前这两位不会捏一具受他们控制的身体给别人用,他们做不来这种事。 “三们不是总管他叫老祖么。”尘不到搭着闻时的肩,对张碧灵说,“三们有点低估这位老祖的本事了,连我都有点怕他。” 余光里,闻时转过脸来,顶着一副“三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他。 尘不到假装没看见,却弯了一下眼睛。对张碧灵道:“他造得出真正独立像活人一样的傀,看看夏樵。” 他揽着的这个人现在灵相俱全,正值巅峰,当得起一句傀术大宗。 听到夏樵,张碧灵真正松了一口气。 退一万步讲,这帮老祖们会的东西胜过他们百倍,总能有办法。 “那不耽搁了。”张碧灵小心让到一边,怕自己碍事,“老祖是不是得先捏个躯壳出来?” 谁知闻时却摇了一下头。 他看着周煦,在眨眼的间隙里总能看见那两道影子。他盯着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那道影子,沉声回答张碧灵:“他得先进养灵池。” 一个人担了两方的损耗,受创太重,灵相太虚,现在的卜宁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具躯壳。只能先进养灵池,养到足够稳,才能真正重见天光。 而那道黯淡的影子却并不懊丧。 他只是冲闻时笑了笑,像少年时期惹毛了人一般,拱手赔罪。 然后,他转向身侧。 一大片纯白如山雾的虚空里,他和周煦面对面站着,像一个人的两处投影。只不过一边是短发,一边是长发。一边是煦日照空,一边是阴山月下。 周煦挠了挠头,问:“三真要走啊?” 卜宁点了点头。 周煦:“其实我都习惯跟三挤一个地方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不行。时不时拉三显摆一下,卜宁老祖诶,多长脸啊。” 卜宁笑起来:“嗯,这经历放眼世间恐怕也是独一份。自己遇上轮回后的另一个自己。” 周煦:“是啊,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了。所以要不别走了呗,一人一半时间,歇了还能聊聊天,多好。” 卜宁温和地说:“三才十多岁,往后余生长着呢。哪能一直跟人分着过。” 周煦撇撇嘴,不知想到什么又问:“昨天三是不是就打算走了?睡觉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卜宁点了点头:“多梦则灵不稳,适合走。” 周煦:“那三怎么还是等到今天了?” 卜宁:“思来想去还是该在三醒着的时候。我该跟三道声谢,也该跟三道声别。” 他笑着,看着后世里的另一个自己。既像看一个双生的兄弟,又像在看一个有着忘年交情的小辈。 许久之后,他广袖迎风,躬身两了个长揖,温声说:“这段时间叨扰了,多谢。” “那三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周煦问。 卜宁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雪原般的虚空。 他隐约听见了那个雪人师弟和师父之间的话,于是转而对周煦说:“来年冬天吧。” 他会跟千年未见的师兄弟一道归来。 在来年深冬,养灵池落水成冰,白梅开满后山。 道别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突然,气温说降就降,仿佛只是一夜间,到处都冷了下来。 常阳区一带河多水多,清早寒气最重的时候结了一层极薄的冰。 河边路过的行人很少,张口就能呵出一团白汽,早餐摊点的蒸笼雾气腾腾,亮着稀疏的灯。 这个时间太早,城市还未醒来,居民区很安静。 偶尔有刚下大夜班的人,在车库停好小电驴,呵着手匆匆走过,在途径9号楼的时候,会转头望一眼。 那栋楼前搭着白事棚子,有人没能熬过这个冷冬。 这个小区老人居多,最冷最热的天里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些是急病,有些是寿终正寝。 不论哪种,总免不了有人悲恸有人唏嘘。 棚子里的人还没来,棚壁上挂着昨夜收起的白麻孝衣和白麻帽,一个袋子一个袋子扎着,贴着匆忙写下的姓名。有家眷,有近邻,还有一张是空白的,像是在等谁来填。 这场白事持续了好些天,结束于昨夜。 剩余的彩棚今天就会拆除,之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迹。那张空白的纸再吹上半天冷风,就会跟袋子一起,被投进最后一盆火里。 如果问认识这家的人,那张空白纸本该是谁的。他们会说,没赶上这场白事的人叫“兰兰”,是老人一手带大的外孙女。之所以叫这个小名,也是因为老人最喜欢的花是葱兰。 9号楼前的花坛里有一大片,都是老人生前种的。只是刚巧错过了花期,一朵都没有开。 就像那个叫“兰兰”的姑娘没能赶到场—— 不是因为什么矛盾,只是阴差阳错被耽搁了。于是错过了和老人的最后一面,没能认真地道个别。 和这世上的很多事相似好像总有这样的遗憾。 不过外人不知道的是,兰兰其实回来了。凌晨到的家,她在门口看到那个写着“奠”字的黑色布条,哭着叫了一声“姥姥开门”,然后就踏进了一场梦。 ——她入笼了。 说不清是因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还是因为姥姥一直在等她。 或许两者都有吧。 毕竟悲欢离合总是双向的。 这是闻时他们这个月进的第9个笼,并不特别,也不复杂,和之前经历过的无数个笼一样。 就连成笼的理由都一样很小,在不了解的人听来,甚至不明白这为什么会形成笼。但闻时和尘不到懂。 因为这才是世间常态。 为很小的事高兴、为很小的事伤心,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个人,为很小的事流连不舍。 就像这个天还未亮的凌晨,在常人看不见的那个笼里。尘不到垂下手,闻时收了傀线,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等那个老人攥着兰兰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告别。 她看着年轻姑娘不断掉落的眼泪,想从口袋里掏一块常带着的手帕,却发现衣服早换成了寿衣,不带口袋,也没有手帕。 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哄着说:“哎呀别哭啦,别哭啊。” “姥姥一直等着你呐。没见到你,姥姥哪舍得走呢?” “你是我带大的,从一丁点养到这么高,呼啦一下就长成大姑娘啦。今年这么冷,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姥姥不放心啊。” “是我让你爸爸妈妈别跟你说的,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说拿了第一笔工资要带姥姥吃好吃的,我想着啊挨一挨说不定又有力气了,能跟你出门呢。” 姑娘鼻尖通红,攥着姥姥的手抵着眼睛,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带着哭音说:“那你等等我啊。” “我找好了,再过几天就能有第一笔工资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这不是等着呢嘛。”老人说,“其实哪里还玩得动哦,就是想多看看你。那天晚上,他们都聚在我房里哭,我其实知道的,就是睁不开眼睛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怎么办啊,兰兰还没安顿下来,我连我这宝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人捧着姑娘的脸说:“你以后的家,姥姥都不认得了。” “广园里”姑娘听了这话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报着地址:“二栋三单元504,我刚租好的,我不换了。楼下花坛里有棵有棵跟楼下一样的玉兰树,特别大。” “好。”老人点了点头。 “我还买了好多花盆,我回去就去买葱兰。”姑娘说,“我都都放在阳台上,摆一排,你一看就认得了。” “好。”老人笑了:“葱兰好,姥姥记住了。”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力气,摇摇欲坠。而那个老人就一直捧着她的脸,捂着她的手,像无数老人爱做的那样往怀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头,缓缓说:“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该走啦” 她抬头看向闻时和尘不到的方向,蔼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啊。” 闻时也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转眼看向蹲在一边的夏樵。他或许也想起了曾经的某个老人,跟着哭了不知多久。 闻时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这次你来。” 他转回去的时候,对上了尘不到的温沉目光。 这是夏樵亲手解的第一个笼。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时候,黑雾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里,像闻时、尘不到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很多不明白的人,觉得这种复杂浓稠的黑雾很“脏”,但在他们这里,这种东西被叫做“尘缘”,是凡人的牵挂。 他能从中尝到万般滋味。 那是某个人的一生,也是笼散时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处响起了模糊的唢呐声。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谱图上终于多了一个名字,就跟在沈桥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谱图的变化,已经是两天后了。 那天他们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西安回宁州。临走前,闻时带他去看了看曾经沈桥在西安住过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经的老区变成了一座商场,寒冬天里也热闹非凡,看不到过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还是在那里流连了很久。 久到他们甚至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穿着白色羽绒服,带着红色绒线帽,配套的围巾掩过了下巴。鼻尖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说来有点哭笑不得,笼里的兰兰泣不成声还总半低着头,他们对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头垂眼的时候才觉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还是有些微肿,不知在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惫。 直到和闻时擦肩而过,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着闻时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经入过笼的人一样,她其实并不记得笼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姥姥,好像还有几个人陪着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记得梦里陪她的人长什么样了,只是偶尔在大街上看到某个行人,会觉得有点面善,仿佛似曾相识。 兰兰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住谁。 她只是带着一丝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没入了人海之中。 这对她来说是极为偶然的一刻,但对闻时和尘不到而言却是常态,毕竟他们送过太多人,见怪不怪。 这只是平静生活中的某一天,并没有什么稀奇。 尘不到不知什么居心,在那商场附近挑了一家队伍排到天荒地老的糕点店,牵着闻时去买了些点心。一边笑,一边欣赏傀术老祖那张写着“傻x才排这种队但有人想吃而我不能造反”的脸。 只不过很快就被报复回来了—— 傀术老祖掏出了他并不怎么样的骗术,用“西安有家他曾经常去的百年老店,饭菜的味道特别好,他很怀念”这种一听就不像他说的邪门鬼话,骗得尘不到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他凭借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找到了那家以美(辣)味著名的所谓百年老店,让完全不碰一点辣的祖师爷陪他吃了一顿大的。 那一桌形容起来只有三个字:满江红。 而尘不到对这顿饭的评价只有一句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因为某人其实也不能吃辣。 他们那天是打算直接回松云山的,因为离白梅花开也没多久了,得守着养灵阵。但最终阵门却开到了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正对着冰箱。 落地的时候,夏樵都懵了。 他跟一人多高的冰箱脸对脸,然后转头认真地问闻时:“哥,你是热了还是饿了?” 他哥还没开口,祖师爷就接话道:“他是辣坏了,想偷你饮料喝。” 闻时:“” 自己家的东西,算个屁的偷。 闻时转头瞪着尘不到。 他简直纳了血闷了,都是不吃辣的人。按理说尘不到别说辣的,东西都不常吃,不是应该反应更大么?怎么嘴唇红了的只有他? 这个瞪视只有几秒的工夫。 但等闻时回过身去,拉开冰箱门,他便发现整个冰箱保鲜层空空如也,一罐饮料都不剩了。 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祖不信邪,又皱着眉拉开冷冻层,发现连冰棍冰淇淋都不见踪影,仿佛人间蒸发。 老祖:“” “卧槽,我饮料零食呢?!”夏樵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只有闻时是明白人,毕竟从小到大不知被作弄过多少回了,除了尘不到,还有谁干得出这么人的事? 他舔了一下火辣辣的唇缝,面无表情地抓着冰箱门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他丢给夏樵一句“走了”,扭头便没了踪影。 尘不到开阵门回松云山的时候,老毛和大小召在山道上站岗。见到傀主连招呼也没打,一动不动,绷着脸,仿佛三株迎客松。 “人呢,回来了?”尘不到。 大召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想交代,但忍住了:“嗯没回。” 小召跟着到:“真的没回。” 老毛默默翻了个大白眼,服了这俩丫头。不会说谎的劲也不知道像谁。 尘不到朝不远处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忍着笑意说:“气得厉害么?在我屋里还是在他自己屋里?” 大召又抽了一下,说:“嗯在他自己屋里。” 小召默默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毛放弃了,忍着第二个白眼说:“您屋里。” 明明凭这师徒俩的本事,山里哪里躲只鸟他们都清楚。偏偏一个不让说,一个还来问。 弄得跟真的似的,这是什么新鲜玩法。 “哦。”尘不到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抬脚朝屋子走去。 他刚回山的时候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现代模样,短发、衬衣。走向屋门的过程里,头发便由短及长,殷红罩袍和着雪白的里衣扫过山石蔓草,像是在逐渐漫过来的月光下,褪去了障眼的虚影。 他靠在门边,抬手“笃笃”敲了几下。 彼时闻时正坐在桌案前,绷着脸从竹盘里拿了个杯盏,不轻不重地搁在面前,白色的宽大袖摆堆叠在桌面,又很快垂坠下来。 他手旁有个小火炉,炉上汩汩煎着水,隐隐有茶香顺着雾气散开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在心里回了一句“聋了,听不见”。 可没过片刻,他还是抬起头来。 外面的人仿佛能感应到他的动作,门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吱呀”一声开了。只是进来的不是尘不到,而是一排矮子。 “” 什么玩意?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月光,闻时终于看清了“来客”。 那是七八只傀术捏成的兔子,圆滚滚的像一堆小雪球。它们以正常兔子并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两爪上举,头顶冰可乐,整整齐齐、气势汹汹排成一纵队朝闻时滚不是,走来。 领头的那个还有点不一样,它高举的可乐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极有风骨的一行字:赔罪来了,笑一个。 闻时:“” 这就是判官祖师爷干出来的事。 闻时漠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那些雪球开始揪着他的袍子往他身上爬。 又过了几秒,他拽住衣领以免被兔子扯下去。然后抓过一罐冰可乐,“啪”地掰了拉环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 就见尘不到倚在门边,背后映着月色,眸光扫过桌案和红通通的炉火,对他说:“我来讨茶。” *** 那一刻,夏樵正站在沈家客厅的墙边,从名谱图的尾端收回手。他在自己名字上抹了一下,指肚没再落下墨印。 因为这一次,“夏樵”两个字不再是他强行添上去的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回卧室。 他在卧室那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空白的某一页,抓笔写了起来。 曾经很小的时候,他看见沈桥伏案写着日记,总会忍不住问一句:“爷爷,写这个干嘛?” 沈桥说:“想记住一些东西。” “那用脑子记住不就行了吗?” “太多了,总会忘记一些。” “忘了很严重吗?” “不严重。”沈桥说,“但是会很遗憾。” “为什么?” 沈桥斟酌着说:“因为有些故事其实很重要,但故事里的人醒过来可能就忘记了,如果有人能替他们记住一些,也是好的吧。” 小时候的夏樵听不懂,所以沈桥去世后,那些日记便断了。 好在现在他懂了,又将那些故事续了回来。 他写了很久,记下了在西安几天遇到的人、解开的笼,记下了那个叫“兰兰”的姑娘,还有她已经离开的姥姥。 直到圆月从窗格一角缓缓移到正中,银白色的光亮铺满整桌,他从窗户的缝隙里隐约闻到了一丝浅淡的香味。 他怔了良久,抬起头,看见后院那株白梅安静地站在夜色里,嶙峋的长枝顶端,不是何时无声绽开了一朵花。 爷爷? 他手指抖了一下,搁下笔匆忙跑了出去。 笔在桌上滚了一圈,一滴墨在纸页上晕染开来。 墨迹上边,是他刚刚写完的最后几行。 以前看过的书里说,诸法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世上的清明人太少了。而判官之所以存在,就是帮人除碍化煞的。 那时候我没入过笼,也没解过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以为那是希望人们了无挂碍。 后来才知道我弄错了。 判官不是去了却牵挂的,而是让那些牵挂有处安放。 爷爷说,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长路,有人已经走了一千多年,不知道我会走多久。 不管多久,我都会像爷爷一样记下来的,这是那些故事发生过的证明。 前天是小寒,一个叫“兰兰”的姑娘见到了她姥姥最后一面,虽然她已经忘记笼里的事了,但是姥姥知道了她住的地方,没留什么遗憾,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这是我们这一脉存在的意义。 21年1月7日,白梅开花了。 夏樵于宁州。 ***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其实跟离开的人好好道过别,于某个长夜。 -正文完- 番外 久等了,之前三次元事情太杂太多,很抱歉。番外会分几章更掉,辛苦大家开一下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内容都会放在作者有话要说里,不用付费。下一章下午2点更,我修一下一会儿会放进存稿箱。再次鞠躬。 番外1:魂火 松云山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雪是从深夜开始下的,又大又密。 山腰的练功台转眼覆了一层白,透着极浅的石青,像一块巨大的玉。山道和成倾松林也积了雪,唯独山腰房屋的窗棂瓦缝还保留着原色。 漫天大雪还没碰到檐就已经化了,只剩下一层湿漉漉的雾。因为屋里彻夜点着一盆大火。 盆是纯铜的,分量重得惊人,里外都刻着梵文,布满盆身。 周煦头一回见到它是三天之前,闻时下到山腰,把那铜盆从老柜子里拎出来,往地上一搁—— “咣”的一声重响。 山林鸟雀吓飞百来只,周煦默默收回了跨门槛的腿。 “我”他观察了几秒,发出了一声“草”,悄咪咪问夏樵:“这盆是不是活的,看着好特么邪门。” 夏樵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他本来是要进屋给他闻哥打下手的,却被周煦强行绊住了脚步。 不过周煦的担心其实没毛病,那盆确实像个活的。几秒钟的功夫里,盆身的梵文就明灭好几次,起伏节奏仿佛是在无声呼吸。 夏樵脾气好,任由周煦薅着。他想等对方适应一下再一块儿进屋帮忙。 结果十秒钟后,周煦在门槛外蹲下了,决定当个“不靠近、不动手”的吃瓜群众。 夏樵:“” 周煦悄声说:“你别拽我,你看到盆上的字没?” 夏樵:“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老物件上都爱刻梵文,我没学,不会。” 周煦说:“我会。” 夏樵:“?” 他正要刮目相看,周煦又说:“惭愧惭愧,就会一点点。” 自打卜宁老祖上过他的身,他就时不时会学一下这种文绉绉的语气,最初是为了挤兑卜宁。现在卜宁化归洗灵池已经一年了,他也没改。 夏樵已经习惯了这小子上一秒“哎呦卧槽”下一秒“区区不才”的风格,见怪不怪。 他指着闻时正在摆弄的铜盆问:“那你翻译一下,上面都写了什么?” 夏樵也是第一次见闻时用这盆,也很好奇它的干嘛的。 结果周煦眯起眼纵观全盆,答:“那个现在正亮着的,有一条线拉得特别长,看见没?那是‘灵’的意思,最边上那个,就那个看见没?那是‘死’的意思,它旁边那个好像是‘放入’。” 夏樵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周煦找不出第四个认识的字了。 整个盆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梵文少说也有上千字,他就认出仨。指着千分之三来翻译全文,那真是鬼都不敢。 但是周煦敢。 “前俩字凑一块,那就是搞死灵相的意思。”周煦小声说:“显而易见,你哥应该是要做法宰了某个难搞的妖怪。” 夏樵:“你还敢显而易见?” “不是啊,你得分析。”周煦还在叭叭说:“你看你哥最近几天的状态,不觉得不对劲吗?我跟你说——” 夏樵附耳过去,就听见他用更小的声音说:“就上礼拜天,我放假过来找你玩儿。刚好碰到你哥从匆匆开阵门走了,当时他抬了一下手,我隐约看到袖子里有几道红的,就在手腕上。” “红的?什么红的?” “动作太快没看清,挺细的。但是红的还能有什么,伤呗。”周煦说,“虽然好像不痛不痒的,但是能让闻时老祖挂点彩,肯定是很棘手的妖怪。上次祖师爷不也提过么,五陇那边惠姑突然成灾。你再联系一下这个盆,是不是就很明朗了?” 夏樵并不敢贸然明朗。 他想了想问:“闻哥那天是在哪开的阵门?” “山门口。”周煦说,“我先去的沈家别墅,没看见你,就找过来了。我来的时候,你哥刚从山道下来。” 夏樵:“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哥午睡完从山上下来,手腕上挂了彩。” 周煦:“嗯” 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两个二百五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闻时半蹲在铜盆边,黑漆漆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 夏樵:“” 夏樵人已经无了。 但周煦还想自救一下。 他问闻时:“老祖你为什莫突然点火。” 闻时面无表情地答:“杀人。” 先杀尘不到,再杀知情者。 谁都别活。 伴着话音的,是“擦”的一声轻响。 ——闻时手指间捏着一盒极细长的火柴,拇指一拨便推了一根出来。他点燃一根丢进铜盆里,就听“呼”地一下,火焰绽了满盆,烧得又高又旺。 是殡仪馆的味道。 周煦之前还在大胆猜测那个梵文“放入”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闻时想要宰了谁,就把谁的东西放进盆里。 这才过了几分钟,他就亲眼看见闻时掏出一张金纹黄表纸,写了“周煦”两个字,毅然决然扔进了火盆里。 番外1 久等了,之前三次元事情太杂太多,很抱歉。番外会分几章更掉,辛苦大家开一下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内容都会放在作者有话要说里,不用付费。下一章下午2点更,我修一下一会儿会放进存稿箱。再次鞠躬。 番外1:魂火 松云山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雪是从深夜开始下的,又大又密。 山腰的练功台转眼覆了一层白,透着极浅的石青,像一块巨大的玉。山道和成倾松林也积了雪,唯独山腰房屋的窗棂瓦缝还保留着原色。 漫天大雪还没碰到檐就已经化了,只剩下一层湿漉漉的雾。因为屋里彻夜点着一盆大火。 盆是纯铜的,分量重得惊人,里外都刻着梵文,布满盆身。 周煦头一回见到它是三天之前,闻时下到山腰,把那铜盆从老柜子里拎出来,往地上一搁—— “咣”的一声重响。 山林鸟雀吓飞百来只,周煦默默收回了跨门槛的腿。 “我”他观察了几秒,发出了一声“草”,悄咪咪问夏樵:“这盆是不是活的,看着好特么邪门。” 夏樵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他本来是要进屋给他闻哥打下手的,却被周煦强行绊住了脚步。 不过周煦的担心其实没毛病,那盆确实像个活的。几秒钟的功夫里,盆身的梵文就明灭好几次,起伏节奏仿佛是在无声呼吸。 夏樵脾气好,任由周煦薅着。他想等对方适应一下再一块儿进屋帮忙。 结果十秒钟后,周煦在门槛外蹲下了,决定当个“不靠近、不动手”的吃瓜群众。 夏樵:“” 周煦悄声说:“你别拽我,你看到盆上的字没?” 夏樵:“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老物件上都爱刻梵文,我没学,不会。” 周煦说:“我会。” 夏樵:“?” 他正要刮目相看,周煦又说:“惭愧惭愧,就会一点点。” 自打卜宁老祖上过他的身,他就时不时会学一下这种文绉绉的语气,最初是为了挤兑卜宁。现在卜宁化归洗灵池已经一年了,他也没改。 夏樵已经习惯了这小子上一秒“哎呦卧槽”下一秒“区区不才”的风格,见怪不怪。 他指着闻时正在摆弄的铜盆问:“那你翻译一下,上面都写了什么?” 夏樵也是第一次见闻时用这盆,也很好奇它的干嘛的。 结果周煦眯起眼纵观全盆,答:“那个现在正亮着的,有一条线拉得特别长,看见没?那是‘灵’的意思,最边上那个,就那个看见没?那是‘死’的意思,它旁边那个好像是‘放入’。” 夏樵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周煦找不出第四个认识的字了。 整个盆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梵文少说也有上千字,他就认出仨。指着千分之三来翻译全文,那真是鬼都不敢。 但是周煦敢。 “前俩字凑一块,那就是搞死灵相的意思。”周煦小声说:“显而易见,你哥应该是要做法宰了某个难搞的妖怪。” 夏樵:“你还敢显而易见?” “不是啊,你得分析。”周煦还在叭叭说:“你看你哥最近几天的状态,不觉得不对劲吗?我跟你说——” 夏樵附耳过去,就听见他用更小的声音说:“就上礼拜天,我放假过来找你玩儿。刚好碰到你哥从匆匆开阵门走了,当时他抬了一下手,我隐约看到袖子里有几道红的,就在手腕上。” “红的?什么红的?” “动作太快没看清,挺细的。但是红的还能有什么,伤呗。”周煦说,“虽然好像不痛不痒的,但是能让闻时老祖挂点彩,肯定是很棘手的妖怪。上次祖师爷不也提过么,五陇那边惠姑突然成灾。你再联系一下这个盆,是不是就很明朗了?” 夏樵并不敢贸然明朗。 他想了想问:“闻哥那天是在哪开的阵门?” “山门口。”周煦说,“我先去的沈家别墅,没看见你,就找过来了。我来的时候,你哥刚从山道下来。” 夏樵:“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哥午睡完从山上下来,手腕上挂了彩。” 周煦:“嗯” 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两个二百五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闻时半蹲在铜盆边,黑漆漆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 夏樵:“” 夏樵人已经无了。 但周煦还想自救一下。 他问闻时:“老祖你为什莫突然点火。” 闻时面无表情地答:“杀人。” 先杀尘不到,再杀知情者。 谁都别活。 伴着话音的,是“擦”的一声轻响。 ——闻时手指间捏着一盒极细长的火柴,拇指一拨便推了一根出来。他点燃一根丢进铜盆里,就听“呼”地一下,火焰绽了满盆,烧得又高又旺。 是殡仪馆的味道。 周煦之前还在大胆猜测那个梵文“放入”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闻时想要宰了谁,就把谁的东西放进盆里。 这才过了几分钟,他就亲眼看见闻时掏出一张金纹黄表纸,写了“周煦”两个字,毅然决然扔进了火盆里。 番外2 再下一章晚上八点。 番外2:倦鸟归巢 闻时做好的躯壳置于洗灵池底,雾岚包裹,河藤静缚。 那盆魂火从点燃起就搁在山腰的屋子里,山风西出东进,它镇在北面。 那间屋子这几天再没离过人,放了假的周煦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常驻地。 白天塞着耳机刷他的卷子,晚上就烧着他时而5g时而e的网络在游戏峡谷里被打得嗷嗷叫。而夏樵则会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他把白天的卷子答案对一遍。 他时常因为粗心大意的错误纰漏被山上的每一个人怼,甚至包括老毛。他对夏樵抱怨吐槽的时候,“甚至”两个词扎了老毛的心,搞得老毛“甚至”想变回原形,用大鹏巨形的翅膀扇他。 这天,尘不到闻时一如往常进了笼,大小召出门去武陇清理残余的惠姑。老毛留在山腰守夜。 夏樵用沈家厨房翻出来的底料和牛奶,深更半夜在山里炖了杂烩锅,香味引得老毛很焦虑。 “两点了。”老毛睨着他们,颇有点痛心疾首又嫌弃的意思,“凌晨两点了,吃哪门子大炖锅?” “问这个饭桶。”夏樵指了指周煦。 “上一顿是晚上六点吃的,到现在都八个小时了。八个小时啊,我长个子呢,人都要饿没了。”周煦要死不活地坐在桌边,掰着筷子等锅开。 老毛纳了闷了:“罚你了么?你早睡觉不就完了,非要拖到现在,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热衷于熬鹰呢,鹰招谁惹谁了?” “一个两个?”周煦直接歪了重点:“还有谁?” 老毛翻了个白眼:“祖宗。” 在松云山,“祖宗”只特指一个人。 周煦“哦”了一声,欣慰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看他,熬了这么多年鹰,又高又酷又厉害。” 老毛反向滤镜八万米,不管现在的闻时什么样,只要提起熬大夜,就只记得当年两眼乌青的雪团子。 他撇了撇嘴,对周煦说:“你得想想,那祖宗从小练傀术,到现在一千年,死了又活,体质基本上跟半仙没区别。他不会丑不会秃。你会。” 周煦:“” “他不会伤肝不会伤肾,你会。” “” “他不会死,灵相挖了都活蹦乱跳的。你还是会。” “” “他——” “停!可以了。人身攻击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 周煦感觉再说下去,他就算熬不死也呕死了。于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原因:“我也不是真那么想熬,就是今天感觉怪怪的。” 老毛一脸疑惑。 就连夏樵都拎着漏勺转头看他:“什么叫怪怪的?” 周煦:“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能睡。” 这话说完,桌边三人同时静了一瞬。下一秒,又同时转头朝北墙那边看了一眼。 周煦毕竟是卜宁一半的转世,第六感见鬼地灵,从未错过。就连老毛都不敢不服。 他说不能睡,就必定有事发生。 而如今,这山里如果有事,也只会跟洗灵池那三位有关。 毕竟闻时作为塑造躯壳的人也有所感知。他不止一次说过,成功还是失败就看最近几天了。在有结果之前,魂火万万不能熄。 老毛他们盯着墙角看了好几分钟,隐隐有点坐立难安。 倒是那盆魂火还在无声燃烧,猩红澄烈,跟前几天没有任何不同。 本来夏樵他们预备要肝它个通宵,熬过这晚再说。 结果天不遂人愿 番外3 网卡了,可能得多刷几次。下一章得明天了,爱你们 番外3:老祖复健联盟 以傀术给活人灵相造躯壳,本来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闻时能够做成功,可以说是世间独一份了。 可即便是这独一份的厉害,也不可能把躯壳做得像天生天养一样。身体与灵相之间注定会有一段磨合期,需要一点点去适应相同的频率和节奏。 这个过程说简单,那当然不可能简单。说难呢,倒也不算特别难。 总结来说就是不费钱不费力,唯独特别费脸皮。 这个事情发展就很离奇,大体是这样的—— 起初,能够照看卜宁、钟思还有庄冶的人很多。 远的有张碧灵和周煦母子,近的有闻时和夏樵,还有不是人的老毛以及大小召。 众所周知,松云山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几个都不行,那也不用担心。因为傀术是个挂,哪里需要哪里拉。 松云山有两位世间最强的傀师老祖。尘不到和闻时现搓现捏,一人祭出十二只傀,能给你凑出一座康复中心。 照顾三个人,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尘不到自己理论上也能算一个人。 就是仅止于“理论”而已。 真到了实践环节 卜宁他们三个可能宁愿“残疾人”互帮互助,也不敢给尘不到实践的机会。 毕竟他们在师父面前是真的有点怂。 番外4 对于筋骨并不柔软的人来说,劈叉的酸爽程度那是直击天灵盖的。 劈下来的那个瞬间,钟思只感觉天雷炸裂,灵相模糊。 所有人目瞪口呆,忘了反应。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闻时。 如果此时的钟思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恐怕还会觉得挺新鲜的。因为他们一向稳得不行的冰柱子师弟居然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意思。 闻时脸上还带着错愕,人已经一步瞬移到了受害者面前,正要伸手去扶,被钟思一把抓住。 “别!”钟思扭头缓了一下那股子酸爽,又转回来,“你别动,你可千万别动。再劈一回你就只有两个师兄了。” 闻时:“” 老毛他们也跟着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就要过来帮忙。 钟思又道:“都别动!我这会儿经不起扶,你们让我缓缓。” “什么缓缓?” 闻时听声回头,看见尘不到沿着山道过来了。 他挡开遮蔽视线的树枝,目光扫过半路刹车的众人,最后落在钟思离奇的姿势上:“你这是?” “师父”钟思已经麻了,他索性两手一拱,道:“腊月了,师弟让我给你拜个早年。” 这个动作牵到了痛处。 他“嘶”地一声,撒了手又不知该捂哪,最后索性捂住了脸。 缓了两秒,他瓮声瓮气地说:“这年不能常拜,费胯。” 说完他就着捂脸的姿势静了一下,自己先乐了。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打破沉寂笑出来,那就完了。 闻时刚刚手指都不敢弯,这会儿看着钟思肩膀越抖越厉害,再想想刚才那套行云流水的画面,那真是 他偏开脸,过了一会儿也开始笑。 然后是庄冶、卜宁。 然后是老毛、夏樵。 最后由噗通坐地的周煦推上了最高潮。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大小召都折返回来,又不好在卜宁他们湿漉漉的时候冲进药池,只能在树木屏障后面抓心挠肺。 “你们干嘛了?” “笑什么呀?” “出什么事了?” “没事。”庄冶离俩姑娘最近,隔着树木枝叶回了她们一句,“拜年呢。” 钟思听见这话终于抬起头,转脸朝药池方向道:“二位师兄光看有什么意思?过来一块儿拜,劈一排,气派。” 可怜卜宁老祖好不容易要撑上岸,被这倒霉玩意儿一记重击,又笑回水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披着湿漉漉的里衣,慢慢上了岸。 上岸头一件事,就是冲闻时作了个告饶的揖。 然后对尘不到说:“师父。” 尘不到正逮着闻时问话呢,闻言弯着眼睛抬起头,询问地应了一声。 卜宁:“劳烦您把师弟带远一些吧。” 闻时:“” 此话一出,庄冶和钟思立马附议,都跟连连拱手:“最好是先回山顶,给咱们留点活路。” 而闻时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笑容突然消失。 他这反应逗乐了除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尘不到笑了一会儿,冲卜宁他们说:“知道了,我逮着他呢。” 他说着抬了一下自己的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细细的傀线,线的另一端缠到了闻时垂着的十指上,弄得他每根手指都绷得笔直,弯不起来。 闻时:“?” 你有事吗? “我本来也没动。”他没好气地说。 “那不好说,顺应民意我也得看着点。”尘不到拷着闻时呢,不好过去。便招了老毛他们把钟思弄了起来。 “你们照应着点。”他冲老毛和树丛后的大小召说了一句,然后带着闻时上了山道:“我先把罪魁祸首领走了,等你们稳定一点我再放他下来。” 后面周煦他们又笑得歪成一团。 钟思一边弄干里衣,披着外罩,一边冲闻时的背影道:“对了师弟,师兄还有个问题——” 闻时直觉不像什么好话,但还是回了头。 钟思:“我这胯要是有遗留症,你能给弄个新壳子么?” 闻时刚要张口,他又道:“身材再好一些。” “” 闻时扔了一句:“凑合着用吧。” 说完就上了山道。 长道一拐,山石草木瞬间把药池掩在了后面。倒是还能听见钟思吊儿郎当的调子:“身量好歹再高些罢,我记着我得比你卜宁师兄高两寸有余,怎么如今将将才两寸呢——” 后面的话突然断了,可能又像当年一样,被卜宁就地送进哪个阵里去了。 可怜手脚还不听话呢,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绕出来。 也不知道庄冶师兄是假装有事乐得看戏,还是悄悄帮一把。 “笑什么?”尘不到突然开口。 闻时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情有多好。 而他转过脸,看见尘不到眼里也是带着笑的。 他又转回来,看着山中未化的巍巍雪色,听着风入松林、鸟雀低鸣,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日子再好不过。 闻时在风里眯了一下眼,忽然开口:“尘不到。” 山道窄长,落后半步的人“嗯”了一声,说:“又想使唤我干什么?” “你走前面。”闻时停了一下步,半侧过身,给他让开路。 尘不到也停下来,长长的眸子抬了一下,朝山道瞥扫一眼:“走前面有什么好处。” “” 闻时没想到他会这么来一句,一时间不会答了。 “想看着你”这种话闻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砂了他都不可能。 这种时候他一向靠盯视和意会,反正尘不到总能看穿他所有脸皮薄说不出口的话。 但今天有点例外。 也许是山风闹人吧,他忽然动了点别的念头。 以前尘不到常开玩笑说他闷着坏。就像在小王八上悄悄写人名字,或是给不能吃辣的人点一桌满江红等等。 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从来也只冲着一个人。 尘不到本着逗他的心思,还在好整以暇地等他一如既往的反应。 谁知闻时站了一会儿,缠满傀线的手指尖动了动,忽然侧头过去舔了一下尘不到的唇缝。 这个动作让闻时下颔的线条绷得瘦削清晰,浅淡的血色就那样从白皙的皮肤下透出来。他喉结滑动了一下,这才让开。 总而言之,山道上呆立的人忽然就变成了尘不到自己。 等他摸了一下被舔的地方乍然回神,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走了,而且是按照某人要求的,走在前面。始作俑者则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尘不到回想了一番来龙去脉,脚步一停,回头问道:“你刚刚算是撒娇么?” 闻时:“不算。” 尘不到:“那算什么?” 闻时:“” 他顶着尘不到的目光沉默半天,憋了两个字:“使诈。” 就因为这句使诈,尘不到一路笑到了山顶。 也是因为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傀术老祖闻时莫名其妙被迫使了各种各样的诈。 依然是因为这句话,他们两个在上山的过程中根本没注意周遭其他,所以那天其实还发生了一个小意外,而他们很久以后才知道。 意外虽小,却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正如闻时之前猜测的一样,卜宁听到钟思关于身高的厥词,当即抓了一把小石头,把钟思送进了迷宫阵。 只是送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把离钟思最近的周煦和庄冶也捎上了。 三个人里两个有疾,再加上这本就是个玩笑,卜宁当然不会弄什么复杂的大阵难为人。所以那阵是以他们最熟悉的松云山为基,搞了点另类鬼打墙。 结果阴差阳错把他们三个打到了不该打的地方。 简单来说,就是以钟思为首的倒霉蛋们,被迷宫阵送到了山间某株恨天高的老树上。他们在老树高高的枝丫上小心翼翼转了个身,刚巧看到了远处山道上闻时使诈的那一幕。 当然,枝叶遮挡,距离又远,看得不太真切。 很迷离,也很梦幻。 但足以让钟思和庄冶一人一趔趄。 还好,人都有一个东西叫做求生欲。 两人从树上掉下去的时候,下意识捞了一下,捞住了他们刚刚站着的树枝。虽然岌岌可危,但勉强靠手臂挂住了。 周煦魂都让他们吓没了。 半天才从要叫不叫的状态里缓过来。 “吓死我了我草。”他揉着心口,小心翼翼地搂着主树干蹲下来。 如果是普通人这样悬挂在十多层楼高的地方,周煦肯定不会松一口气,起码得把人捞起来再说。但是这两位悬着,周煦就不是很怕。 毕竟一个符咒老祖,一个杂修的顶头。哪怕放根傀线出来,都能自救,不比他周煦有用么? 可是周煦蹲在树枝上,跟这两位老祖大眼瞪小眼地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有任何自救的意思。而是等来了一段非常哲学的话。 钟思吊在树枝上,幽幽地问他:“你看到了么?” 周煦:“” 庄冶幽幽地跟了一句:“我看到了。” 周煦:“” 钟思:“你看到了什么?” 庄冶:“我应当是看错了。” 钟思:“你说说看。” 庄冶:“不如你先说。” 周煦:“” 周煦:“你俩别这样,我害怕。” 别说周煦了,这对话鬼听了鬼都怕。 然后更怕的来了。 钟思和庄冶同时直勾勾地看着他,道:“那你说。” “我说什么呀我说?”周煦道。 “刚刚山道上,有人么?”钟思问。 这问法愣是给周煦问出了一声鸡皮疙瘩。 “有、有的吧。”周煦说。 “谁?” “祖师爷和闻时老祖?”周煦斟酌着。 钟思和庄冶对视了一眼,又转向周煦:“然后呢?” 周煦:“然后什么?” 钟思:“你看到什么说什么。” 周煦:“” 周煦:“唔。” 这一声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唔”,差点把两位老祖唔没了。 周煦作为早就知道内情的人,看这两位老祖的脸色,试着用了缓和一点的语气,“你俩完全可以放松一点,其实我刚刚也没看清,咱们离这么远,角度又有点偏,还有树枝晃来晃去,更何况” 周煦吸了一口气—— 编不下去了。 他抓了抓头发,决定还是算了,反正迟早要知道的,这也不算说人闲话。 于是这棒槌一个大喘气,放弃挣扎道:“你们醒得晚,所以可能不太知道。如果你们不怕被闻时老祖暗杀的话理论上也可以管他叫师娘。” 说完他就沉默了,等那两位老祖给个反应。 等了大概三秒钟叭,他看见吊着的两人一声不吭松开了手。 周煦:“?” 周煦:“????”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松手的两人一块儿带下了树。 跳摩天大楼是什么感觉? 周煦今天算是体会了一遍。 他掉下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两句话: 1人的求生欲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2草尼爸爸关我屁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 彼时,山腰药池旁,卜宁刚把钟思他们送进阵,正跟夏樵说话呢。 夏樵有点担心进阵的三个出不来,就听卜宁说:“你小瞧他们了,这种阵他们见得多了,不当真的。只是出路损了一点儿。” 夏樵好奇了:“出路是什么?” 卜宁:“跳崖。” 夏樵:“” 夏樵满脸迷茫:“老祖你确定这出路他们想得到???” 卜宁:“一时半会儿必定想不到,但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 话没说完,就见平地飞沙,阵石乱转。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 药池边的人定睛一看:就见钟思、庄冶还有周煦,整整齐齐地横尸在地上。 而这距离他们进阵,才过了一分钟。 卜宁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番外5 “小师弟摇身一变成了长辈”这件事伤害性不大,冲击力极强。 倒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钟思随性旷达,想得开又喜新鲜,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而庄冶又是万事“好好好”的性格,更不会有什么异议。 他们只是单纯地被吓了一跳。 但凡有一个人良心发现,预警一下给个缓冲,他们都不能“死”得这么整齐。 *** 后来有一回得空闲聊,卜宁问道:那天何故作那么大反应。 彼时他们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能正常进笼,日常练的都是精细度和稳度。 钟思坐在练功台沿,长腿垂在崖外,睁着单只眼睛,手夹符纸瞄着山林深处的某片树叶。他听见卜宁的问话,想了想答道:“打死都没想过而已。” “师父是仙人,仙人哪来七情六欲。” “至于师弟我向来觉得,哪怕全天下的人成了家,他都不会成。我一度怀疑他看人、看傀、看鸟、看花都是一个样子,统统可以归类为‘活物’,除了师父。” “现在想来,还真是除了师父。” 钟思两指一松,那张符纸直朝山林射去。 他甩了甩手腕,又改了左手,夹起新的符纸去瞄那片数十里开外的叶子。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说:“小师兄,我需要一些安慰。” 卜宁:“” 根据以往极为丰富的经验,当钟某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代表他皮痒。 卜宁斟酌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要安慰?” 钟思放出第二张符纸,又甩了甩手腕,转过头来说:“师弟的辈分长了一级,我就成了师门垫底,那还不是任你们欺,我当然需要安慰。” 卜宁脑袋疼,并且觉得这人没有良心:“谁欺过你,哪回不是你自己先招惹的?” 钟思不要脸皮,直接略过这句:“既然是安慰,师兄可否答应师弟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用手指比了个缝。 卜宁觉得必然有诈,嘴上说着“那你容我考虑考虑”,手已经伸进袖袋摸阵石了。 “哎哎哎——”钟思一咕噜从崖边翻站起来:“别一言不合就起阵啊。” 他嬉皮笑脸又拱手告饶,而后说道:“要不这样吧,小师兄赏脸陪师弟我做个游戏。就来师兄你最擅长的那种,猜猜看,我刚刚放出去的两张符是左手更准,还是右手更准。若是猜准了呢” “我送你一罐小玩意。”钟思背在身后的手一转腕,掏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罐,罐里棋子莹莹如玉,又在日光下泛着绯色。 他玩儿似的,在卜宁眼皮子底下一晃即收。 卜宁愣了一瞬:“哪来的?” 钟思:“藏的。” “何时藏的?” “那可太早了。” 早到千年之前,他在松云山百里之外的地方,牵马入城关。 “我以为早没了,没想到又让我找见了。”钟思啧啧感叹。 卜宁倒是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后问了一句:“我若是没猜准呢?” “那就陪我下一趟山呗,下回再猜。” 卜宁天性通灵,第六感一向准得很,偏偏在这件小事上屡屡翻车。那罐棋子一直没弄到手,倒是被钟思拽去了不知多少地方。 不知不觉,四季又转了一轮。 *** 他们其实并不总住在山里,更多是住在重新装修过的沈家别墅。 一千年漫长的维度下,世间变化天翻地覆,他们需要认知、需要适应的新东西多如瀚海。接触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们在山外的时间比山里多。 在这方面能给钟思他们当老师的人很多,但周煦一定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这小子一有时间就往沈家别墅或者松云山跑,碰上长假还一住好多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 夏樵感觉这股热情令人害啪,趁着某次午休把周煦逮来拷问:“你对教师这个行业爱得这么深吗?” 结果周煦回答说:“你不懂,这从人文角度来说是知识的传递,从历史角度来说是文明的延续,从物理角度来说——” 夏樵心说还踏马有物理角度? “——叫负能量守恒。”周煦说。 夏樵“唔”了一声:“什么意思?你说给我听听。” 周煦清了清嗓子,说:“主要是在我身上达到了一种守恒。你看,我在学校天天遭受知识的毒打,负能量都在我身上吧?然后我到这里来,用更新奇的知识毒打老祖们,诶!负能量就出去了。” 夏樵:“” 周煦:“就是这种守恒。” 夏樵:“” 周煦:“当然,就是一种比喻。” 夏樵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说:“您可能真的欠一顿毒打。现实意义上的,不是比喻。” 周煦一秒老实。 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还有什么事,能比摁着一群老祖宗学拼音学简体,学手机学电脑更爽? 没有了。 夏樵想了想说:“得亏他们脾气好。” 周煦立马拍马屁:“是是是,松云山盛产好脾气。” 拍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除了你哥。” 夏樵:“” 没毛病。 祖师爷亲自惯的。 起初周煦什么都教,有用的没用的,只要让他看见了,就坚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当老师的机会。几位老祖也乐意学,渐渐养成了随口一问的习惯。 直到有一回让祖师爷以及他亲自惯出来的祖宗目睹了教学现场 那次钟思和老毛去了太因山,卜宁带着大小召去了漠河附近。 庄冶则跟着尘不到、闻时他们去南边沿海一带处理几个刚成型的笼涡,解决完回宁州的时候没有一记阵门开到家,而是从车站附近落地,之后就权当散步。 庄冶很喜欢看这些陌生的市井百态,很多瞬间在他看来都稀奇又新鲜。 就是因为这一点,尘不到才说要走回去,否则以闻时那利落性格,这会儿他们已经坐在沈家餐桌边了。 路过一片红房子的时候,周煦一指前面围栏箍着的操场说:“老祖,看,我学校。” 时值周末傍晚,走读生如周煦还没回校,但校园里依然很热闹。 楼里星星点点亮了一些灯,长道上是三五搭伴去食堂或去宿舍的学生,操场上到处是跑跳的人影。 离他们最近的一块篮球场大概刚结束一场比拼。 一个男生一手拍着球,一手撩起t恤宽大的下摆,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脸边的汗,然后指着不远处另一个男生笑着叫道:“刚刚老韩弄丢我多少次球!还踩我两脚,干他!” 接着,他们就开始了一项令人困惑的神奇活动。 被指的老韩叫了一声“卧槽,你等着”,扭头就跑,结果没能跑掉。被一群冲过去的男生逮住,乌乌泱泱把他挤在篮球架下。 也不打架,也不干嘛,就纯挤,挤得大汗淋漓。 过一会儿又不知谁嚷嚷了一句,然后那群男生又“噢噢”鬼叫着,转头把下令的那个男生拍在了操场铁丝网上,也开始挤。 然后又一窝蜂涌向了第三个地方,挤起了第三个对象。 似乎都不太聪明,但很快乐。 庄冶:“?” 学校他懂,闻时给他讲过。打篮球他也知道,周煦甚至想拉他们一块儿来一场。但后来的这种神奇活动他就不明白了。 大师兄敏而好学,虚心请教:“这是在做什么?” 周煦想说这叫“集体降智的快乐”,又记起来几分钟前他刚骄傲地介绍过这是他的学校,他的同学们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顿了顿,说:“这是一种神秘的仪式。” 庄冶:“是么?” 周煦继续道:“是的,源头已经不可考了,但据说是某种祭祀活动的变种。” 庄冶:“哦” 周煦低头谦虚道:“这方面我不是很懂。” 等他再抬起头,就见庄冶老祖已经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有手机但他用不惯),像少时学各类技法一样,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 周煦:“” 那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学。 庄冶一边记,一边还道:“若是祭祀类的,那小师弟熟啊。” 他说着,转头看向闻时:“师弟你一贯喜欢这些,看的书也多,知道这个源头是什么吗,你使过么?” 闻时:“” 他感觉自己可能受到了人身攻击。 “周煦。”闻时冷静地说:“要不回去我拿刀给你雕雕脑子吧。” 旁边尘不到这个王八蛋已经开始笑了,不仅笑,还提点了谁一句“快跑”。 等闻时黑着脸偏了一下头,绕过庄冶去逼视周煦那个二百五的时候,二百五已经撒腿跑得没影了。 得亏跑得快,不然他能被傀线抽死。 从那之后,周煦就收敛了很多,不再胡说八道教些乱七八糟的了。 但这个世界丰茂而广博,就算每天教每天学,新鲜事也依然无处不在。 *** 临近冬至的一天,周煦和夏樵路过公交站台时,看见巨大的广告窗被几个穿工装的人打开,更换上了新的海报。是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 周煦扫了几眼,突然一拍脑门说:“对啊,还没带几位老祖看过3d片呢,找个效果好的,他们又是第一次看,应该还挺唬人挺刺激的。” 他满怀期待地搓了搓手,并当场点开了app。 “挑巨幕厅,人少的,这样位置好。”夏樵提醒道。 “那必须,就这场吧,咱们第一个订,位置随便挑。”周煦生怕被人抢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票给买了,甚至连厅名都没看全。 组团看电影的那天,宁州乃至整个东部地区撞上一股冷空气,温度骤降。 但周煦他们热情不减。 这位同学十分兴奋,从上车到下车叭叭个不停,从3d说到vr再说到全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抓着钟思、卜宁和庄冶,他也没放过闻时。 听得闻时脑袋嗡嗡的。 这位祖宗是祖师爷亲点的“凶”,没那么好的耐心。他听到最后没忍住,一脸嫌弃地把周煦搭在下巴上的口罩拉上去了。 就听“啪”地一声,世界清静了。 “我看过,别冲着我讲。”闻时说。 周煦捂着被口罩打疼的脸,“哦”了一声。几秒后又蹭地支棱起来:“什么?你看过?3d的?” 闻时“嗯”了一声。 周煦纳闷地问夏樵:“95年有3d电影吗?” “” 夏樵在闻时转过来之前,把周煦连头带脸捂到了腿上,免得这小傻x又找打。 不过夏樵同样很纳闷—— 他哥看过3d电影???他怎么不知道??? 可能是他们脸上的困惑太明显,就听尘不到开口道:“看过,我骗着去的。” 老毛昏昏欲睡地窝在驾驶座上,补充道:“我给订的票,好多回呢。”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夏樵忽然觉得,这个家容不下他了。 老毛又委委屈屈地说:“我订那么多回票,也没说带我一次。带一次能怎么,我又不挨着他们坐是吧。” 夏樵忽然又平衡了。 闻时本来听着老毛的话,想说下次还是把大鹏鸟带上吧。 他拱了尘不到一下,刚要开口又顿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钟思他们 闻时和尘不到的关系卜宁是知道的,但是卜宁从来不议论别人私事,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动聊八卦似的告诉其他师兄弟。 那么,理论上钟思和庄冶应该还不知道。 可当闻时转头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与困惑,而是齐刷刷研究起了窗外的城市夜景。 反正小师弟他们是不敢看的,“师娘”这种上赶着死的玩笑也是不敢开的。毕竟他们刚活没多久,并不想被暗杀。 但不妨碍他们眼尾唇角欲盖弥彰的笑。 闻时头顶一排问号,然后醍醐灌顶,转头盯向了正襟危坐的周煦。 “” 周煦觉得这电影他生前是看不成了。 *** 众人就是在这种微妙氛围下进的电影院,因为各有心思,进去的时候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只有钟思上下扫量一圈,咕哝道:“没人啊。” 当时夏樵还回了一句:“昂,咱们来得早,一会儿肯定就满了,这电影最近很火的。” 结果闻时找到位置往椅子里一坐,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椅子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他问了尘不到一句。 尘不到在旁边坐下,显然也感觉到了区别。他把手里的票翻转过来扫了一眼,就见那个电影长长的名称后面跟着一个不起眼的括号,里面写着4dx。 祖师爷垂眸看了片刻,又把票翻过去,拍了拍闻时说:“换了套椅子而已,能按摩,其他都一样,放心看。” 说完,他换了个懒散姿势,支着头等开场了。 鉴于他总爱逗人玩儿,前科累累,并不值得盲目信任。所以闻时狐疑地盯了他好半天。 直到他挡了一下闻时的眼睛,失笑道:“怎么疑心这么重,老这么盯着我,我还看什么电影。” “我为什么疑心重你不知道?”闻时咕哝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犹豫片刻,还是窝进了椅子里。 只怪闻时这时候的注意力全在尘不到身上,没回头看看后面一排的周煦和夏樵。 他如果看一眼就会发现,那两位发现自己错买成了4dx,已经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这部电影有打架么?”周煦小小声问。 “你说呢?”夏樵道。 “会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么?” “你说呢” “我完了。” 这部电影不但有打架,而且开场就是打架。 闻时鼻梁上架着黑色眼镜,窝坐在据说“带按摩”的座椅里,看着屏幕里的人在丛林中被追得连滚带爬,正要进入情境呢,就感觉座椅靠背突然动了。 闻时:“?” 沙发似的柔软布料下,突然多了五六个凸起,然后配合着屏幕里嗷嗷惨叫,对着闻时他们的腰背就是一顿猛捶。 卜宁他们也被惊了一跳,钟思扭头摸了摸椅背,刚想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见屏幕上主角滚下了山崖,镜头一阵旋转晃动。 然后整个影厅的椅子都开始“咣咣”摇。 钟思还转着头呢,差点因为没坐好被椅子掀下去。他抓了一下扶手,才稳住身形。 但这还没有结束 就在众人为了避免被椅背捶腰子,也避免被晃到吐,抓着扶手朝前倾身的时候。屏幕里的主角滚过瀑布,滚进了一片溪水里。 于此同时,前排座椅背后突然嗡嗡作响,伸出了一排黑黢黢的东西。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噗”地喷了他们一脸水。 闻时心说按你姥姥的摩。 他闭着眼用手背擦水的时候,隐约听见旁边钟思笑了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气的。 而当他睁开眼,朝右手边一瞥,就见尘不到支着头的手已经半掩住了脸,嘴角是翘着的,显然笑了有一会儿了。 他从没靠过椅背,自然不会被捶。 至于那根喷水的玩意儿 闻时目光挪过去,就见一张符纸悄悄立着,撑出了一片看不见的屏障,把吱哇乱喷的水一滴不漏地全挡在了屏障那边。 闻时:“” 你死不死? *** 这一场电影看得几位老祖终生难忘。 为了表达对周煦和夏樵的感谢,卜宁笑着把他们送进了阵里。 又为了缓解被捶的身躯,他们回了沈家别墅,早早就歇了过去。 只有闻时越想越气,用傀线把尘不到绑去了山里。 他本意是不想打起来吵到几个师兄弟。当然,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吵到其他任何人。 就是打的过程有点南辕北辙。 闻时咬着尘不到的肩,眼里湿雾弥漫的时候,那股冷空气终于还是在宁州停留下来,给整个东部带来了一场雪。 那是这年冬天第一次下雪,在冬至前夜。 尘不到把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捋开,半是帮他放松半是玩儿地揉捏着。过了片刻,又转头去吻闻时的颈侧。 闻时刚缓过来一会儿,被这么亲着亲着又有点耐不住。 他皱着眉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最初想问的:“尘不到。” “嗯。”颈边的人应了一声。 “你明明没比我早醒多少,怎么什么都知道?” 尘不到半抬了一下眸。 他在这种时候嗓音比平时更懒一些,沙哑里带着一点笑:“你怎么还记着仇?” 说着,他顿了一下,瞥眼看见满床的傀线悄悄探了头,又有要偷袭着威胁他的意思。这招自始至终从没成功过,又从不肯放弃。 “屡教不改。”尘不到低低斥了一句,然后把傀线统统还给了作祟的傀师。 闻时咬住那几根白棉长线,翕张着潮湿眼睫的时候,听见尘不到说:“我虽然没比你早醒多久,但我放了很多傀在外面,帮忙听着帮忙看着,总能知道得多一点。” 虽然当时情潮迷离,意识不清。 但闻时老祖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于是这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在人间所有下过雪的地方,数不清的小雪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杵在树下路边,替某位傀师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个世界。 番外6 闻时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很奇怪,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前九百多年从不知道“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滋味,遑论一夜无梦到天明。偏偏这两年,时常睁眼就是天光大亮,好像在一口气补足以往欠缺的那些。 以前他睡觉总是很轻,稍有一点动静,哪怕只是风把窗户轻轻吹开一条缝,他都会骤然睁眼。 现在醒过来发现自己枕着尘不到的腿,或是压着尘不到半边肩,他都想不起来是怎么睡成这样的。 起初,闻时还有点挂不住脸。醒了就翻身起来,企图用冷静又冷漠的表情掩盖自己睡了懒觉的事实。 尘不到养了一年多,才给他养出了一点肆无忌惮的迹象。 现在他至少睁眼不会急着起床,有时候实在犯困,还会翻个身用手肘掩着光亮,再闷一会儿。 一直到尘不到用指弯碰着他的下颔骨,问说:“你这会儿是撒娇还是使诈?” 他才会含含混混应一声,然后撑坐起来。 比如现在。 闻时只是哼了一声,就感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于是默默抓了桌案上晾好的茶,一边喝一边垂眼扫量着自己。 他身上就披了件罩衣,还不是他自己的。松松散散,一路敞到腰。遮是遮不住什么的,倒是显露出了很多嗯痕迹。 脖子上估计也有,偏偏今天是冬至,按照惯例,他是要跟几个师兄弟一块吃饭的。 闻时摸着颈侧,开始在脑中追根溯源——明明昨晚最初是预备了要打一架的,怎么好好的衣服就没了。 正反思着,就见尘不到伸过手来,接了他喝空的杯子。顺手拎了茶壶又给他倒满,煞有介事地答道:“因为你昨天穿了身黑色,太沉闷,去了顺眼。” 闻时:“” 放屁。 这种见鬼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人能面不改色说出口了。 他喝着第二杯润喉水,闷声回了一句:“谁搭理你。” 然后就被捏了一下脸。 闻时:“?” 好赖也是个傀术老祖,又凶名在外。这世上敢捏他的人—— 行,这个确实敢捏。 尘不到推门出去,招了老毛和大小召交代事情,嗓音不疾不徐隐隐传进来。是个人都听得出,祖师爷今天心情很好。 闻时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凉茶灌下去,确定嗓子不那么哑了,才走到屋子另一边拉开衣柜门。 柜子里衣袍层层叠叠许多件,他手都伸向那身蓝白的了,又鬼使神差收回来。 过了有好一会儿吧,屋外的尘不到已经交代完了所有事,大小召正要下山,半掩的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响。 尘不到倚着树转回头,就见某位傀师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抬脚出来了。 他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衣领裹到脖颈,抿着的嘴唇在阳光下显得薄而冷淡 总之,什么都跟平时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是衣服是黑的。 尘不到挑了一下眉。 “咦?他怎么突然改穿黑了?”原本该走的大小召刹住脚步,探头探脑。 她们没听到尘不到在屋里说的那句话,自然琢磨不通来龙去脉。 当然,尘不到也没打算让她们琢磨。 他转过头来,冲弯长石路抬了抬下巴,对大小召说:“下你们的山。” 依然是总而言之,师门上下真正坐在一块儿,已近黄昏时。 老毛调味做了满满当当的炖锅,大小召还煮了白生生的汤圆。 古书里说,冬至又名履长,是万物之始。若是吃上一顿齐齐全全的饱足饭,便意味着长久的美满和团圆。 真要算起来,这是松云山上下第一次真正坐在一块过冬至。 即便是很久以前,庄冶他们都未及冠下山,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齐全过。 那时候的尘不到从不参与这些,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个做师父的在一旁坐着,几个徒弟就总会束手束脚,尽不了兴。 好在冬至每一年都会如期来到。他们错过了以往的无数次,也还是等来了这一次。 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善报。 可能是热汤入喉,茶酒过了三盅。 钟思第一个歪斜下来。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捏着青瓷盏。在腾腾白雾里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道:“师父,我想起自己刚上山那会儿了。太因山大火” 尘不到应了一句:“烧了十三天。” 那年太因一带突起山火,烧了整整十三天。山下的人大半殁于火海,余下的就成了流民。钟思是流民里最小的一个,不足四岁。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前后的事了,只记得有人把他送到了另一座山下,对他说:“顺着石阶上去,能活命。” “师父居然还记得?”钟思有点讶异。 “提了就想起来了。”尘不到说。 他总是这么说,但闻时知道,他就是记得。 尘不到不爱记事,可当你聊起那些不知多久前的东西,他又总会接上一句。好像他只是瞥扫一眼,万事就过了心。 庄冶生于钱塘,三岁那年因为大病不愈,被弃置于观塘桥边。刚上山的时候又干又瘦像只猴儿,吃什么都长不了肉。足足两年才有了点孩子样。 卜宁故乡在青州,出身并不算糟,却受累于天生的那一点灵窍。有人说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疯病,也有人说他大了注定痴愚。他上山的时候是个晚春,看见满山鸟雀高飞的瞬间,眼里聚着光。 钟思是流民送来的,那时候尘不到正在太因山,送那一山的亡灵,偏巧错过。要不是常去山里的樵夫照应了两天,可能就没这个徒弟了。 而闻时最小,是他从尸山血海里领回来的,在山下养了一年。 上山的那天是冬月十六。他炉子上烹着酒,炉火烧得正红,外面霜雪裹满了山松。 尘不到其实哪件事都记得。 只是当初做这些全凭机缘天意,倒是从没想过,这几个徒弟会在这条长路上跟着他走这么久。 *** 老毛收起炉火的时候,雪下了一阵刚停,月色朦胧不清,是雾一样的微光。 围坐于桌边的师徒众人站起身,理了理袍衣,前后出了门。 冬至天寒,又是祭祀的重节,他们今晚谁也不得闲。 闻时跟在尘不到身后迈过门槛,抬眸扫了一眼整座松云山,清清寂寂,像是少了一点什么。 他愣了一瞬,忽然记起来。 久远之前的冬至日不会这么清净,松云山下那些城村会放百十盏天灯,祭奠的香火长长袅袅,升到山腰才会化作雾岚。于是满山都是人间烟火味。 如今那些村落早已了无踪迹,山下也没人再放天灯了。 闻时怔然片刻,忽然动了几下手指。 细长的傀线在夜色下无声铺散出去,下一秒,山道两边就浮起了明黄色的虚火,从山脚一直亮到山巅,乍看过去,就像千年前满山的灯。 尘不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接着,这群人便沿着灯火踏上石道。 他们像过往的每一天一样,穿过松风下山道,然后各赴东西,没于人潮,去做他们长久在做的事情。 金翅大鹏一声清啸,隐入云后。 大小召化作两道白影,奔袭进林涛。 只有满山天灯似的火光静静地浮着,映照一条归家路。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最初松云山下的那些村城,过冬至是不放灯的。那个习俗总共也就持续了一百多年。 如果有人能找到最古早的村志,或许还能看到一些痕迹——村志里说,那些天灯其实就是放给山上的人看的,纪念百余年前,这座无名山来了一位神仙。 他立碑于山下,定居于山巅。 从此,无名山便有了名字。 世上确实是有这样一座山的。 它山巅常有风雪,山坳有一汪灵泉。长风入林,涛声百里。 它有一个仙客取的名字,叫做松云。 松者,山魂也,送暑迎寒。 云者,众也,苍生如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