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谣》 第一章 青骡 桑干河水呦哗啦啦流, 岁月无声走。 河消河又冻, 雁去又回头。 冤家你何时还啊? 相思几时休? 我问苍天, 我问黄土; 只见那桑干河水哗啦啦流, 哗啦啦流…… 桑干河水呦哗啦啦流, 白云空悠悠。 青丝变白发, 红颜成荒丘。 光阴不复返啊! 深情何以酬? 休问苍天, 休问黄土; 唯有那桑干河水哗啦啦流, 哗啦啦流…… 桑干河在一片广阔荒凉的滩地上拐了一个大弯之后,缓缓流出山西,进入河北。这片滩地,南抵六棱山,东接太行山,北面是连绵起伏的黄土丘陵,方圆二百余里。上师范的时候,我曾好奇地在山西省地图上寻找过我的家乡,沿着桑干河那条弯弯曲曲的蓝线,我找到了乌宁县,六棱山,还有下西河,可是没有马营堡。我儿时记忆中那片广阔荒凉而又充满神奇的世界,在地图上竟然只有豌豆大小,小得几乎被乌宁两个字挤得看不见了。 我很小就听说过乌宁。在没通长途汽车之前,我大爷爷庞乃节家的人回一趟老家,坐胶轮大车起早贪黑得走整整两天,中间得在叫东坊城的集镇打尖过夜。听天成大伯说,马营堡到乌宁县城有一百六十里。可是在地图上,乌宁县城的圆圈圈紧挨着桑干河,好象出了城就是河了。而实际上,别说是乌宁县城,就是从我们马营堡到河边,还得七八里呢。我在我家的院子里能看见六棱山那经常戴着朦胧云帽的黑色的山峰,谁也说不清六棱山的主峰到桑干河究竟有多远,只是山下的北盘口,到河边至少也有十里。可是地图上呢?标着六棱山三字的黑三角紧挨着桑干河,几乎要跟乌宁两个字连在一起了。 马营堡已经成为我心中的圣土,是我的根。在村南那片临河的高坡地上,安眠着我的太祖爷爷以下四代先人。听爷爷说,我们原本并不是马营堡人,太祖爷爷因为造反兵败被官府通缉,只身一人背井离乡逃到马营堡,以后便在这里安了家,默默过起了庄稼人的日子。 太祖爷爷肯吃苦,下死力开荒种地,由于劳累过度,加上造反时受过伤,不到四十便去世了。留下太祖奶奶和只有十岁的祖爷爷孤儿寡母,不少好心人劝太祖奶奶改嫁,太祖奶奶不肯,带着儿子种地,一直熬到祖爷爷长大成人,安家立业。太祖奶奶五十岁的时候也去世了,这个顽强的女人也是熬干了心血累死的。她的贞洁勤苦和善良,在方圆几十里有口皆碑。 两代人的辛苦给庞家的产业打下了根基,祖爷爷带着庞乃节、庞乃孝、庞乃义三个儿子继续苦干,到祖爷爷临终时,家里已有良田七十亩,宅院两处,一新一旧。二爷爷庞乃孝十七岁时死于痨病,所以家产的继承人只剩下大爷爷庞乃节和我爷爷庞乃义了。大爷爷庞乃节心眼多脑子快,省力苦少的活计大多被他抢去,在吃喝方面也是尽占便宜。我爷爷庞乃义忠厚老实,从不跟大爷爷计较,日久天长,兄弟两家的差异便显出来了,虽然没有分家,大爷爷庞乃节一家人显然比我爷爷庞乃义一家滋润得多。祖爷爷心里清清楚楚,如果不在他活着的时候分开家产,万一哪一天他突然闭眼,大儿子必定会把好宅好地抢在手里,小儿子就要吃亏。所以,祖爷爷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便把家分了。一边是四十五亩地一处旧宅院,一边是二十五亩地一处新宅院,随便挑。大爷爷庞乃节犯了愁,挑那边儿都没有便宜占,索性卖个大方,让我爷爷庞乃义先挑。我爷爷不好意思挑,非让大爷爷先挑,僵来僵去,还是大爷爷挑了新宅院,旧宅院和四十五亩地归了我爷爷。 分家以后,庞乃节就琢磨着干点儿既省力不吃苦又挣钱的营生。果然开了一座油坊,不久又开了个豆腐坊。庞乃节自己榨油磨豆腐,冬天忙不过来时再雇上天成大伯帮忙,二十五亩地全交给儿子庞日明一人操持。庞日明秉性象祖爷爷勤快吃苦,一个人把二十五亩地种得象是灌了油。庞乃节天生就一颗生意人的脑瓜,油坊、豆腐坊越来越红火,这父子俩一内一外,没几年就富起来了。庞乃节还有个女儿庞日红,论辈份是我们的姑姑。等日红姑姑出嫁时,大爷爷庞乃节又得了一百块大洋的聘礼。不久,庞乃节又买了三十亩地,一辆胶轮大车,一匹骡子,成了马营堡仅次于许世昌的第二号大户。地多了,活计多了,庞乃节父子忙不过来,便雇了宋天成作长工,天暖种地,天冷榨油磨豆腐,外带赶车。 我爷爷庞乃义远没有我大爷爷庞乃节心眼活泛,除了种地不开别的窍,整日里带着我父亲庞日升和我三叔庞日高在地里滚。我爷爷只有我父亲庞日升和我叔叔庞日高两个儿子,但是从我大爷爷的儿子我大伯庞日明那里排下来,我父亲庞日升排行第二,我叔叔庞日高便成了老三,所以我们弟兄几个都管庞日明叫大伯,管庞日高叫三叔。 三叔从小顽皮,贪耍,常领着一帮孩子到村西村北的树林里玩打仗,天热时便去河里玩水。桑干河里差不多年年都得淹死人,爷爷从不让父亲和三叔下河玩水。父亲听话,懂事早,挨了一顿打便再不去了。三叔却不。为了下河玩水,爷爷没少打他,有时打得爷爷自己都心疼得掉泪,但三叔仍旧偷着去玩水。他水性好极了,有一回桑干河发大水,不知上游什么地方的一匹大骡子被洪水卷着冲了下来,当时村里几个人正在村东大柳树底下看河里发大水,赖皮许凤山光着屁股挽着袖子盼望着河里能冲来个洋箱衣柜之类的好发点儿外财。这时有人看见了河中央在波涛中挣扎的骡子,便对许凤山喊“凤山!骡子!一匹大骡子!” 许凤山顺着人指的方向很快发现了洪水里的青骡,边看边甩掉了夹袄。村里会水的人不多,许凤山为了背河练下了一身好水性。那些人急得连声催促许凤山快去捞骡子,浑身精光的许凤山冲到齐腰深的地方却犹豫起来了。浑浊的洪水像一头狂怒的巨兽,翻卷的巨浪触目惊心。许凤山发了一会儿愣转身上岸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日高!日高!快!河里冲来一头大骡子……” 我家就住在村子的最东头,离河滩最近。许凤山还没跑进巷口三叔就听见了他的喊叫,不顾爷爷的喝喊一阵风冲出了门,问了许凤山一句就朝河边跑去。等到了河边,骡子已冲下去很远了,三叔二话不说甩掉了衣裳噗通一声便扎到水里。随后赶来的父亲边追边喊“日高!爹不叫你下水!你快回来……”哪里喊得住?三叔早消失在洪水里看不见影了。洪水打着漩又快又猛,三叔的身影时隐时现越漂越远。随后赶来的爷爷,娘还有我们兄妹几个在岸上哭成了一团。父亲沿着河边拼命奔跑,很快也没了踪影。 天黑了,父亲和三叔都没有回来,爷爷躺在炕上起不来了。奶奶死得早,父亲和三叔几乎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都是他的命根子,少了哪一个,他也难活。大爷爷庞乃节,大奶奶许氏,大伯庞日明围着爷爷坐了一圈,无论怎么劝,爷爷的眼睛始终闭着,脸色灰白,看着吓人。人们心里都清楚,三叔八成是活不成了,别说这么大的洪水,就是平日里不发水的时候,河里到膝盖深的地方就让水冲得站不住了,更何况这铺天盖地的洪涛大浪?人们估摸着,顶多到半夜,或是父亲背着三叔的尸首回来,或是父亲一个人回来。 “这个挨千刀的许凤山!等日高回来我非找他算帐!” 大爷爷见怎么劝都不管用,便借着骂许凤山宽爷爷的心。 没有想到还没到半夜,父亲和三叔俩人都回来了。三叔浑身精光,拿父亲的褂子系在腰上,父亲光着膀子,身后牵着那匹大青骡。村人们围着父亲和三叔吵吵嚷嚷地挤进我家的院子,嘈杂的声音里溢满了惊喜、赞叹和羡慕。爷爷听到声音忽然睁开眼,院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三爷爷,日高把大青骡给您儿牵回来了!” 爷爷还没坐起来,三叔已冲进屋里扑到炕前笑嘻嘻地说“爹,您急甚哩?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爷爷看见三叔进来,也不往起坐了,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三叔说“你……你……你早晚得把我气死!” 爷爷受了这次惊吓,心里恨透了许凤山。刚一开始许凤山不知道三叔能不能回来,心里也发毛。后来听说三叔牵回了大青骡,心里这才踏实了,第二天就来到我家对爷爷说“三伯,我知道日高水性好,肯定能把骡子拉上来。要不我还不敢叫他哩!您捡了匹大骡子,咋也得谢谢我这个报信的吧?我再晚来一步,骡子就叫水冲走啦……” “我谢你一扁担!” 爷爷见了许凤山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平日里跟别人脸都很少红的人竟然真抄起了扁担。父亲一边劝着爷爷一边朝许凤山使眼色,许凤山赶紧溜了。后来,许凤山在村里逢人便说爷爷恩将仇报,为了堵许凤山的嘴,父亲偷偷给了他两块大洋。许凤山嫌少,撇着嘴说“日升哥,一头骡子几十块大洋哩,你就给我两块?” 父亲说“按说一块都不该给你!为了这头骡子,日高差点儿搭上命!再说,谁知道这骡子能不能留住?等过个一年半载,没人来认,我再给你几块大洋。有人来认,这两块大洋你还得还给我。” 父亲说得在理,许凤山虽然赖皮也无话可说。后来父亲跟许凤山索要那两块大洋,许凤山早拿它嫖了女人,哪里有钱?父亲就再不提了。许凤山为此很感激父亲,一九四七年土改的时候许凤山没把我家划成富农,大概也跟此事有关。 三叔冒着生命危险救回来的大青骡后来还是被人家认走了,它的主人姓韩,是下西河的大户。大爷爷庞乃节曾几次劝说爷爷,让他把大青骡卖掉,因为捡来的牲口随时可能被人家认出来领走。爷爷不肯,爷爷说“有人来领呢,咱就还给人家,咱命里没有这笔财,想留也留不住,要是没有人来领呢,就算是老天爷开恩送来的吧。” 下西河的韩家把大青骡领走了,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要留下了二十块大洋,爷爷死活不要,硬把二十块大洋退了回去。事后大爷爷责怪爷爷说“乃义呀!怪不得你这个家老是这么不上不下的?那银钱烧手?再说那骡子是日高拿命救出来的,二十块大洋换回一头骡子,天底下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你呀,你不为你自个儿想,也得为两个孩子想想啊!” 爷爷说“我心里都清楚,只是觉得拿人家的钱,心里堵得慌,哥,你别为我操心了,我也攒了几个钱,赶明儿买头草驴,一年一个驴驹子,再加上我们爷仨好好干,一定能给日高娶上媳妇。” 大青骡在爷爷家养活了将近半年。三叔放荡不羁,一听说下地就没有好气色,勉强下了地也是懒懒洋洋,丢三拉四。爷爷和父亲索性不指望他,只派点儿零碎的轻活儿让他干干。大青骡帮了爷爷和父亲的大忙,他们深深体会到了有牲畜的好处。所以,韩家认走大青骡不久,爷爷便花了三十块大洋买回一头草驴。这头驴又高又大,毛色灰青,远看与那匹大青骡很是相似。 再后来,下西河韩家莫名其妙地把大闺女韩进秀远嫁马营堡,一个钱没要配给了大爷爷家的长工宋天成。而这个韩进秀后来又成了三叔的“暗房”,成了我的不过门的三婶。我爷爷也被三叔这段“孽缘”活活气死;所有这些,村里老年人说全是由那匹大青骡引起。教私塾的先生会测八字,他曾断言,庞字里面有条龙,庞家迟早要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爷爷的死,果然促成了一条龙的诞生。 第二章 屈嫁 下西河在马营堡的正西,大约有个七八十里。那儿也是个集镇,虽然比不上东坊城,却也算得上热闹繁华。有几家商铺,逢六一小集,逢九一大集。马营堡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店堡寨,购置生活必需品不是去东坊城,就是去下西河。日本人来了以后,在东坊城,下西河都建了碉堡。兵荒马乱的年月,下西河的集市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市面萧条,来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 韩家的大闺女韩进秀那一年十九岁,韩家三媒六证把她许给了乌宁县城樊记杂货铺老板的儿子。韩家对这门亲事非常看重,不料在订亲之后,韩母渐渐发现大女儿的神态,腰身都不对劲。关上门一检查,这才知道女儿已经有了身孕。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老太太当下就气得不省人事。老爷子打断了两把尺子,也没有问出奸夫是谁。当天夜里,家里一个高大英俊的长工连夜逃走,这一下真象大白了。韩家老爷子把大闺女锁在屋里锁了三个月,为了保住同樊家的婚姻,韩家老爷子让十七岁的二闺女进荣顶替姐姐。樊家老掌柜见这个二闺女模样不比姐姐差,性格倒比姐姐温顺柔和,也就答应了。这样,出聘的日子没有变,只是上花轿的不是韩进秀而成了韩进荣。这件事外人当然是不知道的。 聘了二闺女以后,韩老爷子便忙着暗中给大闺女找人家。近处不行,日久天长难免露出馅子来。可是远处没有熟人,亲戚朋友又不能托,韩老爷子真是左右为难,既怕家丑外扬,又怕闺女将来受罪。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儿,老太太说“你不是去过马营堡吗?救了咱骡子的那家人姓甚?”韩家老爷子猛然想起了庞乃节,庞乃义兄弟,想起了庞乃义的两个儿子。他记得庞乃义家有一个年轻婆娘和三个娃娃,但不知是谁的。他想,不管是谁的,只要那兄弟俩当中有一个没成家就行。但是他担心,人家庞家也是马营堡的大户,能要他那个已经怀了孕见不得人的大闺女吗?不过事已至此,碰一碰就碰一碰吧,宁愿碰了,别叫误了。 韩家老爷子备了一份厚礼,坐着胶轮大车来到马营堡。路上他已经盘算好了,不能直接去找庞乃义;庞乃义虽然忠厚老诚,但这号人往往认死理,性子倔,一旦说岔了便很难补救。而庞乃节机警灵活,待人接物圆滑周到,只要他答应下来,事情就好办了。既便他不答应,也会找个合适的借口,不至于让人当面下不来台。 韩家老爷子进了马营堡,径直来到庞乃节家中。庞乃节象迎接老朋友一般把韩家老爷子迎进家里,虽是满肚子的狐疑却深藏不露。韩家老爷子说自从去年牵走骡子之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儿个是专门前来道谢的。庞乃节心里说,哄鬼哩!当时不谢过了一年才来谢,有这个谢法?再说,你的骡子是日高救回来的,要谢你该找乃义家才对,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庞乃节肠子转了八十一圈也没有猜出韩家老爷子此行的真实意图,韩家比他家富,他实在想不出韩家会有什么事能求着他。 寒暄了一阵,韩老爷子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老哥,去年救回骡子的,是你大侄还是二侄?” 庞乃节眨眨眼说“是二侄,咋?你不知道?” 韩老爷子说“二侄是叫日高吧?大侄叫个日升,对不对?” 庞乃节转着眼珠看着韩老爷子,只点头没吭声。 韩老爷子又说“日升快三十了吧?有娃了吧?” 庞乃节疑惑地说“三十二啦,三个娃,两男一女。最大的今年七岁啦……你问这作啥?想给日升的娃说亲?还早着哩!” 韩老爷子不搭庞乃节的话茬,又问“日高哩?日高的娃几岁了?” 庞乃节盯着韩老爷子说“日高连媳妇还没娶哩,哪儿来的娃?” 韩老爷子舒了口气,叹道“老哥,实不相瞒,这次来,是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他停了一下,见庞乃节听得专心,又接着说“我有个侄女,刚聘出去不到半年,男人到口外贩马让日本人打死了,她已经有了身孕,我想托老哥在马营堡给她寻个婆家。” 韩老爷子已打定主意;只要日高愿意娶他的进秀,他不但不要一个子的彩礼,还要赔上洋箱炕柜梳妆台一套家什,作为对日高救回他家大青骡的补报。但此时还不能说这个话,他得等庞乃节有了意思再说。 庞乃节这时会心地笑了,那种笑只是笑在心里,脸上非但没笑,反而布满了同情和感慨。他终于明白了韩老爷子的来意;要把他那带着肚子的寡妇侄女许给日高。咋?看我们庞家穷?看我们庞家娶不起黄花大闺女只能拾别人的剩饭?庞乃节心里一阵冷笑,嘴上却说“韩掌柜,我那二侄子日高虽说还没成亲,提亲的却不少,我们这儿的张家,许家,还有杨庄的杨家,海子头的李家,都是大户人家。日高眼也高着哩,一个也没相中,前几天东坊城又来了个说亲的,说是东坊城点心铺高掌柜的闺女,看看这个咋样吧!” 庞乃节说的这几家都确有其事,不过不是人家来给女儿提亲,而是庞乃节、庞乃义托人给日高提亲。日高的身架模样都不用说,村里几个胆大的小媳妇都撩逗过日高,据说有两个曾经得过手,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就为这,庞乃义巴不得立刻就给小儿子娶上媳妇。找的人家不少,可是人家女方家一打听,庞日高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谁敢把闺女给他?还有东坊城点心铺的事,前几天高掌柜确实打发一个伙计来过,不过人家是来找庞乃节买胡麻油的,不是来提亲的。 韩老爷子哪里知道这些?见庞乃节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便信以为真,垂着头只是叹气。他听出来,人家根本不想要他那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大闺女。 庞乃节看着韩老爷子灰心丧气的模样,心里便有些同情,想了想又说“这带肚的寡妇确实不好找人家。有钱的吧,人家不要。没钱的吧,一过门人家就要养两张嘴,还不是自己的骨血,谁不憋气?韩掌柜,说句心里话,你要是真心找,那眼皮就别太高了,本本分分的,老实忠厚的就行,你说哩?” 韩老爷子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求助地看着庞乃节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这里有合适的么?” 庞乃节沉吟片刻说道“人倒是有一个,就不知你看上看不上?” 韩老爷子见庞乃节说话吞吞吐吐,便催促道“老哥,你就说是谁吧!” 庞乃节没有一下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怕韩老爷子听了生气。韩家比他家富,让韩家的闺女嫁给他家的长工,确实有点儿作贱人。但是看见韩老爷子心急火燎的样子,便估计韩老爷子已经是慌不择路了,于是壮着胆子说“我家的长工,宋天成……” 韩老爷子果然没有生气,大闺女眼看就要临盆,他怎么能让没出阁的闺女在家里生孩子呀?他顾不上多想别的,担心的是他没有见过宋天成,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老哥,你家的这个长工,是个啥模样?” 庞乃节此时也认真起来,本来他不过是顺口一提搪塞韩老爷子的,如今一见这事还真有了眉目,便真心想给天成说下这个媳妇了。 庞乃节说“刚才你进门,帮你的车把式卸套的那个,要说实诚厚道,马营堡找不出第二个了。” 韩家老爷子回忆着宋天成的模样,说不上满意,却也挑不出不出太大的毛病。 “他今年多大?有四十?” 庞乃节一笑,说“天成老相,大概三十五六吧,属羊的。” 韩老爷子说“他家里还有谁?” 庞乃节说“谁也没有,光棍一个。他家原是口外啥地方的,爹死了,他娘领着他嫁到了马营堡。没几年后爹又死了,他娘嫁到杨庄。他那时已经十四五,嫌丢人,没跟他娘去。好在他后爹有几亩地,两间旧窑房,他就在这儿自己过了。给我打长工也有十几年了。” 韩老爷子盘算了一会儿,宋天成的家底儿说不上厚,却也不是穷得叮噹响。两间旧窑房几亩地,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还不算太难。日后他再补衬一点儿,日子是能过下去的,就看这个宋天成人品咋样吧。 韩老爷子问“这后生人咋样?” 庞乃节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活活是一头老黄牛披了张人皮!要不,我咋能留他十几年?” 韩老爷子说“行,老哥,我信得过你!有你这个东家,我那侄女嫁过来受不了屈。老哥,宋天成是你家的长工,家底儿薄,彩礼我一个子儿不要了,你去问问宋天成吧。” 庞乃节喜出望外,满有把握地说“天成这边我作主了,这孩子自打十几岁就在我家,跟我自个儿的孩子也差不多。” 当天晚上,韩老爷子住在了庞乃节家。吃罢晚饭,韩老爷子提了两包点心两瓶酒,由庞乃节陪着去庞乃义家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由庞乃节陪着去了宋天成家。宋天成听说不花一个子儿就能娶个媳妇,高兴得不敢相信,对庞乃节的感激难以言表。 韩老爷子第二天清早返回下西河。 又过了三天,宋天成把自己的两间窑房拾掇好了,驾着庞乃节的胶轮大车也去了下西河,接回了肚子大得几乎不能走路的韩进秀。喜事没有声张,庞乃节只把庞乃义一家叫过来一起吃了顿喜糕,就算是给宋天成夫妇贺了喜了。席间,庞日高也打量过这位嫂嫂,见她肚大腰粗,脸色灰黄,眉毛快脱光了,只看了一眼就扭过脸再不想看了。可是韩进秀第一眼看到庞日高,她那双暗淡的眸子突然从深处闪出一道亮光,就象闪电划过夜空,亮得刺眼,亮得叫人心颤。除了作为主婚人和宋天成家长的庞乃节之外,没有别人发现韩进秀眼里的那道闪电。而庞乃节自偶然间发现了那道闪电之后,不知怎么竟发起愣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一下子就像让糕糊住了一样变哑吧了。 第三章 蜕变 我在儿童时代第一次最深刻而又有意义的记忆,是在进秀婶子来到马营堡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四岁了,似乎已经有点儿懂事了。每当进秀婶子抱着全英在街上出现,总是吸引来很多目光。我也喜欢看进秀婶子,看她的脸,看她圆圆的肩膀,看她鼓鼓的屁股和两条走路时扭得很好看的腿。 就是那一年,三叔偷卖了家里的大青驴,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提着铁锨满村里找三叔。那模样真好象是凶神恶煞一般,我真怕父亲找见三叔把三叔劈死。 这件事情,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宋天成跟许世昌的一个远房兄弟许世文住隔壁。许世文不爱说话,他的婆娘却是全村出名的快嘴,人们都叫她“长嘴老鸹”。宋天成接来韩进秀的时候是个晚上,除了庞乃节、庞乃义两家人,别人都不知道。韩进秀除了上茅厕,抱柴火,整日躲在家里不出门,但还是让“长嘴老鸹”看见了。没过两天,全村人都知道了宋天成悄悄娶回一个带肚的婆娘。 有一天宋天成从村中央的碾房前经过,许世昌的侄子赖皮许凤山也正好在那儿跟碾粮的婆娘们调笑,看见宋天成便把他拦住了,说“天成哥,你真行!挑牲口挑带肚的,娶婆娘也挑带肚的,省得你爬上爬下地废劲喽!” 几个女人一阵子浪笑,宋天成红着脸赶紧走了。 韩进秀进了宋天成的家门不到两个月,生下一个女娃,起名叫全英。这件事成了全村的笑料,宋天成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笑声。等全英满了月,韩进秀干脆抱着孩子专门去碾房那儿转,人越多越去,秘密彻底公开,议论宋天成和韩进秀的人渐渐少了,拿宋天成开心的人也愈来愈少。 还是在全村人都拿宋天成取笑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看着宋天成眼红,这就是许世昌。 许姓是马营堡当地的大族,许世昌的祖爷爷辈上就已经发迹,到了许世昌父亲手里,家业在马营堡占了第一。分家时,许世昌、许世富兄弟俩一人分了六十亩地。许世昌爱财如命,钱到了他手里,就象串在了他的肋条骨上。而许世富却是嫖赌成性,拿钱不当个钱。手里没了现钱,就去找哥借。许世昌便让他拿地契作抵押。过了十几年,许世富的地几乎全归到了许世昌的名下。许世富的婆娘一气之下弃家出走,许世富去找婆娘,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剩下儿子许凤山一人守着两亩多地勉强活命。这许凤山从小受爹的熏染,也是好吃懒作,没有钱嫖女人,便整日里往女人堆里扎,嘴上手上占点儿小便宜解解馋。许凤山长得尖嘴猴腮,又没有钱,村里几个心野的女人也懒得搭理他。许凤山一开始还要拿地作抵押跟许世昌借钱,许世昌一个子儿也不借,地也不要。许世昌说,咋说他也是我的亲侄儿哩,要了他那二亩地,别人不得骂我谋侄儿的命么?许凤山借不上钱,只好到许世昌家死皮赖脸好歹找点儿活干,混上一顿饭或是挣上几个小钱。许世昌不让他干,说让他干一个子儿的活儿得给他十个子儿的钱,他一去便骂。骂得久了,许凤山也就不怎么去了。 许世昌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韩进秀嫁过来不久,“长嘴老鸹”把宋天成偷偷摸摸娶媳妇的事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以后,一天晚上,许世昌耷拉着脸来找庞乃节。庞乃节以为他又是来赊豆腐的,便客气地把他迎进家里。许世昌不提赊豆腐的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问庞乃节说“乃节,听说你给天成说了个婆娘,下西河韩家的?” 庞乃节猜踱着说“咋啦?” 许世昌惋惜地直摇头“你咋不先跟我说一声?我家凤林还没娶媳妇哩!你又不是不知道!” 庞乃节说“那婆娘是个带肚的寡妇,不是大闺女,要不咋能一个钱不要给了天成?” 许世昌说“那怕啥?不花一个子儿,娶个婆娘还带个犊,便宜死啦!” 庞乃节先是一愣,随即脸就冷了下来,从头到脚看不起这个家业在他之上的大户了。天底下还有这号人!为了省钱,竟然要给儿子娶一个带肚的寡妇!怨不得许凤岭说,给许世昌当儿子不如当长工;他家放羊的长工不仅挣工钱逢年过节还能喝上一盅酒哩!可是他们兄弟三个从早到晚像牲口一样干活儿,还常常被许世昌骂得狗血喷头。老大凤森已成了家,老二凤林老三凤岭都说,我哥不是娶了个嫂子,是给我爹娶了个不花工钱的长工。凤林、凤岭如今还打着光棍,穷人家的闺女,许世昌看不上,不要。富裕人家谁愿意把闺女嫁到他家当长工?因此,许世昌为两个儿子的亲事伤透了脑筋。 见庞乃节不说话了,许世昌说“你咋不吭声了?” 庞乃节说“人已经给了天成,你让我说啥?说啥也晚了。” 许世昌叹息着说“可不是晚了?下回再有这事,别忘了先告诉我。” 庞乃节冷笑道“行,再有人白送婆娘,我先告诉你。” 许世昌只顾着惋惜了,没听出话里的刺儿,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庞日高第二次打量韩进秀,是在三个月以后。 那一天快晌午时,庞日高从庞乃节的豆腐坊里捞了一块豆腐正往家走,迎面碰上一个抱孩子的小媳妇,庞日高一下子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这是谁家的媳妇,马营堡什么时候又添了这么一个让人丢魂的女人。 看见庞日高发怔,没认出自己,韩进秀大大方方笑着说“日高兄弟,咋?不认得我啦?” 庞日高平日里有一套眉来眼去的功夫,这一刻见了韩进秀却不知怎的慌了神,结结巴巴问道“你……是谁?” 韩进秀有些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说“你说我是谁?我是你嫂子呀!” 韩进秀的神态和说话的腔调扫去了庞日高的惊慌,他睁大两只眼从头到脚把韩进秀溜了个遍,歪着头说“有你这样的嫂子,我连媳妇也省下了,天天看你就够了。” 韩进秀的脸微微一红,心突然跳得快了。 “日高,你别不信!你真得叫我嫂子哩!” 庞日高嘻皮笑脸问“凭啥?” 韩进秀说“宋天成,你叫啥?” 轻浮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庞日高脸上,那笑意在凝固中渐渐消退。他此时才想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勾魂摄魄的美人竟是天成大哥那个捡来的媳妇!是当时灯太黑没看清?还是女人生完孩子会变?眼前这个她,跟三个月前的那个她简直是天上地下! 庞日高心里乱作一团,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再开口时,不知怎么变得规矩起来了“嫂子……你这是……作啥?” 韩进秀说“叫当家的吃饭,他在里边么?” 庞日高说“在哩,天成哥在里头铲豆渣哩。” 韩进秀说“你也快回家吧,再耽搁,现豆腐变成冻豆腐了,咋拌?” 说罢,韩进秀咯咯笑着走了过去。 庞日高呆呆站在那儿没动。韩进秀的突然出现,让他想起几天前许凤山的一番话。那天前半晌,他去给爹和哥送饭,走过村北树林,许凤山从后面追了上来。庞日高一见是他,不屑地说“这会儿才下地?也是个庄户人?” 许凤山反唇相讥道“你还说我,你哩?” 庞日高无言以对,有些后悔。 许凤山凑上前讨好地说“日高,你见过天成的婆娘么?” 庞日高没说话,记忆中现出了那天晚上大伯家里的那张暗淡的黄脸和高高隆起的肚子。 许凤山说“我看见啦,那婆娘……简直是个狐狸精哩!” 庞日高轻蔑地瞥着许凤山说“比许二寡妇强?” 许凤山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她俩比,一个天,一个地!能跟那婆娘睡一夜,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啦!” 庞日高鼻子哼了一声,心里说,你能看出个啥好坏?老母猪到你眼里也是仙女哩…… 庞日高并没有把许凤山的话当回事,因为他在给宋天成贺喜的宴席上见过那个婆娘。韩进秀过门时间不长就生了孩子,几个月不见,想不到竞活生生变了一个人!此时再回忆起许凤山提起韩进秀时那幅垂涎欲滴的下流样,庞日高心里突然对许凤山有了几分戒心。 待庞日高醒过神来想起回家之时,韩进秀早没影了。 这一天里,庞日高坐立不宁,象丢了魂似的,不管走路,吃饭,铡草,还是喂驴,韩进秀的影子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晚上躺在炕上,他翻来覆去折腾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睡着。他梦见自己和韩进秀两人在河里洗澡,两人都赤裸着身体,韩进秀通身上下一片雪白,两只奶子象两只硕大的肥桃,红红的奶头和奶头周围的红晕让他看得心都酥了。他扑过去抱住韩进秀,两人在水里滚作一团,他在韩进秀的身上瘫了,化了,整个身体都融进了韩进秀的身体里…… 庞日高打了个冷战猛然惊醒,身体底下湿了一大片。他挪开那片又湿又粘的地方,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说“天成十几岁就在大伯家干活,跟你们弟兄几个一块儿长大,你们就像亲兄弟,千万可不能啊……”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心里却是愈来愈亮,愈来愈乱。 天已大亮,庞乃义和庞日升早下地去了。庞日高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也没有想出今天该干点儿啥。这时,日升家的碾面回来了,脸红红的,像是刚跟谁生过气。庞日高问了一句“嫂子,碾黍子去了?” 日升家的没搭话,径直走进堂屋,扔下面袋子、畚箕、笤帚,骂道“狗日的许凤山,想婆娘想疯了,快变成疯狗了!” 庞日高发现嫂子气色不对早跟了进来,问道“嫂子,咋啦?” 日升家的说“天成家的帮我推碾子,狗日的许凤山上来就在人家屁股上捏了一把。我骂他,你手发痒啦!发痒了再背河去!那狗日的就冲我来了,非要背我,说我要是让他背,他背十个来回不要一个钱,那个不要脸的……” 听见脚步声朝外响,日升家的急忙回头,庞日高已经出了街门。 庞日高来到碾房,外头还有三个女人等着碾粮,不见韩进秀。 许凤山还在,脸朝里正靠着碾房的门框跟碾房里的女人说笑。庞日高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得转过身,许凤山嘻皮笑脸地说“哟!日高,你也来碾粮?你嫂子不是刚碾完吗?” 庞日高不说话,另一只手揪住许凤山的衣领口,把他揪离了碾房门口才问“你刚才……跟我嫂子说些啥?” 许凤山陪着笑说“我那是瞎说哩,逗着玩哩,你就当我放屁哩还不行吗?”几个女人窃笑。 庞日高又问“你还动了天成嫂子?” 许凤山不觉一愣,脸上浮出了刁恶,撇着嘴说“啥啥啥?天成的婆娘也成了你嫂子啦?你的嫂子可真多哩……” 庞日高不等他说完早抡起拳头打了过去,许凤山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发泼地骂道“庞二,你少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天成的婆娘又不是你婆娘,你他妈凭啥……” 许凤山正骂着,庞日高的脚又踢上去了。许凤山“哎哟”一声打了个滚爬起来,转了两圈没找见可手的家伙,便跑到就近的一家大门里抄了一根顶门棍出来,抡起来照着庞日高便砸。棍子还没落,庞日高又一拳打在许凤山的脸上。许凤山丢了棍子捂着流血的鼻子坐到地上嚎开了“庞二,有种的你打死我!打不死我天天到你家吃饭!打不死我你不是人养的……” 庞日高走过去又要踢,许凤山连滚带爬捂着脸跑了。 几个女人拍着手笑。一个女人说“日高兄弟,也认下我这个嫂子吧……”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笑骂声和扭打声吞没了。 韩进秀还不知道许凤山挨打的事。前半晌她去碾粮,许凤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想也没想转过身就抽了许凤山一个大嘴巴。她不是气许凤山捏她,她是气许风山那八辈子没挨过女人的下三烂样。等打完了她又后悔了,许凤山是个赖皮,万一跟她撒起泼来咋办?不料许凤山却没有生气,涎着脸嘻皮笑脸地说“再打,再打,我喜欢让你打,你天天打才好哩……”韩进秀怕他纠缠起来,粮也不碾了,拿起粮袋子簸箕回了家。 上午没碾成粮,韩进秀下午又去了碾房。她没把许凤山捏她当回事,早把上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女人见了她又羡慕又嫉妒地说“天成家的,这回好了,有人给你作主了,许凤山那狗日的不敢碰你了。” 韩进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着发愣,几个女人七嘴八舌把上午庞日高打许凤山的事学了一遍。韩进秀听了先是一阵心慌意乱,而后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碾完粮回到家,韩进秀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想着心事。还是在她跟宋天成结亲的喜宴上,她第一眼看见庞日高便鬼迷心窍一般喜欢上他了。后来知道了救回她家大青骡的就是庞日高,而庞日高又没有婆娘,韩进秀心里便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青骡是庞日高救的,要补人家的人情,她爹该把她许给庞日高才对。为什么一个子儿不要白白把她给了宋天成?她苦恼了很长一阵子,想起喜宴上庞日高对她的不屑一顾,便以为是庞日高看不上她,心里那种燥动渐渐平息。可是前几天在去豆腐房的路上又碰上了庞日高,她看得出来庞日高喜欢自己,这个发现让她高兴得一夜没睡着。如今又发生了许凤山遭到庞日高痛打的事情,庞日高的心思已暴露无遗。而这一来她的痛苦却更加深切;既然日高也喜欢自己,糊涂的爹为什么不把自己许给日高?她开始恨起自己的亲爹来,随即又把仇恨转移到了宋天成身上。 当天晚上,宋天成一进家门,韩进秀就恶狠狠地问“我让人欺负了,你管还是不管?” 宋天成立即问道“谁?” “许凤山!” 听见许凤山三个字,宋天成的神色渐渐由硬变软。许凤山是村里出名的赖皮,许家是马营堡的大族,许凤山的亲大伯就是许世昌……他一个外来户,在马营堡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他怎么敢惹许凤山呢? “咋啦?”宋天成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前半晌我去碾粮,许凤山上来就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 “……算啦……”宋天成迟疑了一会儿说。“捏一下能作个啥?” “能作个啥?”韩进秀重复着,瞪大了两只眼睛,惊愕而又气愤。 “你说能作个啥?你还要等他作啥?等他扒了我的裤子?” 宋天成满脸的无奈中又有了些不以为然“他不是没扒吗?” “呸!”韩进秀朝宋天成啐了一口骂道“看你那个悚样!他真扒了我的裤子你敢咋地?你敢把他杀了?你敢?你有那血气?你要有你现在就给我打许凤山去!去呀!” 宋天成一声不吭。 韩进秀更气了“我爹瞎了眼!把我许给了你这个蔫窝瓜!悚包!缩头王八!你也叫个男人……” 韩进秀本来还想说“你看看人家日高……”,话都冲到嗓子眼了,却没有喷出来。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在宋天成跟前提日高,而理由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 第二天一大早,庞乃义和庞日升下地走了不久,庞日高也起来准备下地。日升家的出来说“日高,你今儿个也下地?” 庞日高嗯了一声。 “去就去吧,一会儿我给你们送饭。”日升家的边说边走到庞日高跟前,替他把窝着的袄领子翻好,笑着问“日高,人家都说你看上天成家的了,是么?” 庞日高顿时红了脸说“嫂子,你别听他们胡扯。” 日升家的说“日高,你也知道,天成家的是带肚嫁过来的。这样的女人,还是离得远些。你也不小了,嫂子盼着你找个正经闺女娶回家哩!” 日升家的虽然没把话说透,但意思已十分明显。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韩进秀不是韩老爷子的侄女而是他的亲闺女,以及韩进秀并不是寡妇,她肚子里装的是韩家一个长工的种等等这些风言风语,已断断续续从下西河吹到马营堡这边来了。 第四章 试情 一连十几天,庞日高天天一大早就跟着爹和哥下地,干了几下就得歇一会儿,有时索性在树荫下一躺就是半天。庞乃义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犯嘀咕,这孩子咋啦?犯啥心事啦? 庞日升也不说什么,弟弟肯下地他就很高兴了,他从不指望弟弟能干多少活儿。 过了芒种,天渐渐热起来。这一天庞日高没下地,滩坡上见了青,庞乃义让他牵出青驴给吃了一冬天干草的驴放放青。 庞日高无精打采牵着驴走出巷口,打算到东边的那片坡地去,那里草多草嫩,无聊时还能下河耍耍水。他正低头走着,猛地发现前面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脚,一抬头,韩进秀抱着孩子堵在当路上。庞日高一阵心慌,不自然地笑着说“嫂子,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韩进秀没好气地说“腿长在我身上,哪儿不能去?” 庞日高东瞅瞅西看看,找不出话说。 韩进秀说“你为啥老躲着我?” 庞日高苦笑着,结结巴巴说“我……我……我躲你干啥?” 一时语塞,谁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说了。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河滩高沿上了,青驴挣着要去大柳树那边去吃草,庞日高便跟着驴过去把驴拴在了大柳树上。 韩进秀也跟了过来,脸上有了笑容,声音也变得亲切起来了。 “日高,你这是去干啥哩?” 庞日高朝青驴扬扬下巴“我爹让我给驴放青哩。” 韩进秀说“让它在这儿吃吧,咱到河边转转。” 说着便下了坡,在一团红柳棵子的阴影底下坐下,庞日高跟着她看她把小全英放在腿上。 “日高,你是在哪儿救起我家大青骡的?”韩进秀望着河水问“听人说就是大柳树这儿?” 庞日高说“在这儿看见的,拉上它的地方还在下边哩。” 韩进秀说“在哪儿?领我去看看!” 庞日高说“那地方远着哩……” “远我也要去!” 韩进秀不容置疑打断了庞日高的话,抱上孩子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不见动静,又停下转过身催促道“走呀!我抱着孩子都不嫌远,你空着两只手倒嫌远了?” 庞日高还是不动,说“嫂子,就在这儿吧!” 韩进秀说“你叫我嫂子,就得听嫂子的,走!” 庞日高见实在拗不过去,只好跟着走。 韩进秀又说“驴哩?驴不要了?” 庞日高这才想起去牵驴,那头青驴已经把大柳树周围的草芽啃得差不多了,正挣着缰绳等主人来牵呢。 桑干河的北岸在马营堡这一带是一长溜高坡,坡顶与河边之间是大片的缓坡地。在一个有水湾的地方,缓坡地到了尽头,被一块突出的陡峭石崖迎头截断。石崖下长着一大团枝干纵横的树丛,树丛紧靠着水湾,水湾有半个院子大,周围碧草青青,野花灿烂。水湾与干流之间隔着一片长满芦苇的浅滩,隔着芦苇能听见河水哗哗的声响,而这边却是风平浪静,镜子般的水面上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朵朵白云。 庞日高找地方拴了驴。 韩进秀说“就在这儿?” 庞日高点头说“就是这儿。” 韩进秀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是好地方!你看多好看呀!” 庞日高坐在草地上,看着韩进秀出神。韩进秀走过来,把孩子塞给庞日高,嗔怪道“也不说替我抱抱孩子,还是个大后生哩!你累,我就不累?” 庞日高说“我说远着哩!你非要来!” 韩进秀说“我就要来!赶明儿我还要来。” 声音在庞日高身后,话音未落就响起了水冲草的刷刷声。庞日高扭头看了一眼又赶紧扭过头来,脸上一阵滚烫,心里一阵狂跳。他闭上眼,硬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韩进秀尿完尿,提起裤子系好,走过来接过了孩子。 “日高,你是咋样救上我家大青骡的?” 韩进秀问着四下里寻视,庞日高定定神说“我拉住大青骡的僵绳了,就是靠不了岸。冲到这儿的时候,我和骡子都让大水冲到了石崖底下,我抓住一个树杈子,这才慢慢拉着骡子上来。” 韩进秀便上上下下打量那一团树棵子,眼神里满是怀疑“水离那些树还远着哩!这会儿你到水湾里抓抓树看,能够着?” 庞日高一骨碌爬起来,笑着比划说“这会儿当然够不着了,可是发水的时候,水能漫过半个崖头哩!咱站的这儿都有齐腰深哩!” 韩进秀看看崖头,又走到芦苇丛的边沿,看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水波就像无数流淌的碎银。 庞日高也跟到了河边。 韩进秀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真会水?” 庞日高不知何意,疑惑地盯着韩进秀。 韩进秀又说“说不准大青骡还是自个儿爬上来的哩;你只不过把它逮住了罢了。” 庞日高顿时来了气“你不相信我会水?是吧?” 韩进秀说“不信,我没看见你下过河,你让我咋信?” 庞日高便动手解褂子纽,说“你说吧,咋个游法?” 韩进秀朝河里呶呶嘴“游过去,再游回来!你敢?” 庞日高气呼呼地甩掉褂子,一解腰带,肥嘟嘟的大裆裤一下子就落在了脚脖子上。韩进秀还没有看仔细,庞日高已踢掉鞋和裤子一条弧线扎进河里去了。这一下韩进秀可急了,跺着脚喊“日高,快上来!快上来!我信!我是逗你哩!” 庞日高没有回头,划着双臂越游越远。韩进秀一直不停地喊着叫他上来,喊着喊着就带出了哭音。直到庞日高上了对岸站起来朝她挥手,她才止住悲声,咬牙骂道“你个不要命的鬼!”嘴上骂,脸上却泛上了笑容。 庞日高往回游的时候韩进秀不担心了,见庞日高越游越近,她赶紧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庞日高爬上岸,用手抹擦着身上的水。 “这回你信不信了?” 韩进秀忘了搭话,一双大胆泼辣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庞日高光溜溜的躯体。胸膛上那一大片一直连到小腹的黑毛看得她头晕心颤。庞日高听不见回答,抬起头看见韩进秀才猛然清醒,急忙捂住裆去抓裤子,韩进秀早笑得前仰后合了。 庞日高又羞又恼,恨恨地说“都是你!非逼我下河!” 韩进秀依然笑个不停,边笑边说“贼早把东西偷了,你还关门干啥?” 庞日高系着裤子,红着脸赌气不说话。 韩进秀不笑了,像哄小孩一般轻声说“不怨你,怨嫂子,一百个怨嫂子,一千个怨嫂子,行不行?” 自从领着韩进秀去了一趟河湾,庞日高就像做了一件什么亏心事,每次见了宋天成都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浑身上下不自在。 有一天,庞乃义蹲在驴圈里端详那头青驴,看着看着,便叫来庞日高吩咐说“日高,你去叫天成来一趟。” 庞日高不想去,说“叫他干啥?有啥事?” 庞乃义说“叫他来看看驴。” 庞日高说“我有事哩,让我哥去吧!” 庞乃义火了,喝道“就叫你去,跑一趟能累死你?” 庞日高无可奈何沉着脸走了。走过大街转了个弯来到宋天成家门口,隔着街门和半人高的院墙朝里看,看了一会儿听不见宋天成的声音,只得叫道“天成哥!天成哥在家没?” 韩进秀沾着两手糕面急匆匆喜盈盈走出屋门说“哟!是日高兄弟!快进来吧!进家等他吧!他快回来了。” 庞日高说“不了,我爹叫他有事哩。” 韩进秀说“那就去你大伯家喊吧,肯定在。” 庞日高走了。 韩进秀默默站了一会儿也回屋去了。 庞日高来到庞乃节家,宋天成果然在洋烟园子里干着活。看见庞日高进来,连忙打招呼说“日高兄弟来啦?是来找日明的吧?” 庞日高说“天成哥,我爹叫你哩。你干啥哩?” 说着走到篱笆边上,宋天成身边有两筐掺了土沤好的油渣。 宋天成说“我往地里上些肥,这些洋烟快要割浆了。三伯叫我?” 庞日高点点头。 宋天成说“三伯叫我没说干啥?” 庞日高说“大概是让你看驴哩!那驴不知咋了,我爹回到家就钻进驴圈没出来。” “我这就去!” 宋天成以为驴病了,放下铁锨迈出了洋烟园子。庞日高不想跟他一道走,便说“天成哥,你先去吧,我找日明大哥还有事哩。” 庞日高在庞日明屋里坐了一阵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告辞回家。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庞日明留他吃饭,怎么也留不住,只好送他出来。走到街门口,庞日明的儿子庞敬业从私塾放学回来,看见庞日高说“三叔,不吃饭,到哪去呀?” 庞日明说“你三叔嫌咱家饭不好,咋留也留不下。” 庞日高不会说这些虚套话,摸摸庞敬业的头,走了。回到自己家,刚进街门就听见庞乃义在屋里高兴地大声说“日高,快来吃饭!咱家的青驴又有驹子啦!” 庞日高几步跨进屋,接过嫂子递过的饭碗问“天成来过啦?” 庞日升说“才走不一会儿。他说保不准还是个骡驹哩。” 庞乃义说“不是骡驹,是个草驴驹子也行呀!” 庞日升说“去年是个叫驴驹子,还能年年下叫驴?” 日升家的说“爹,要是个草驴驹,说啥也不能卖!” 庞日升揶揄婆娘道“就你精明!别人都是傻瓜愣蛋!” 一家人哈哈大笑。 睡罢晌觉起来,庞乃义、庞日升先下地走了。庞日高磨磨蹭蹭耽误了好大一阵子,才提着锄出了院。刚走出巷口,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像是有人在什么地方等他,便抬头张望,果然在东河滩坡沿儿的大柳树下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一种奇异的感觉告诉他那是韩进秀。 村里的田地都在北面和西面,一大片杨树林隔开了田地和村落。太阳光还很强,地上腾起阵阵热浪。庞日高看看空旷无人的旷野,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拐向东河滩的小路。这时,大柳树下的人影一晃不见了。 庞日高走到大柳树跟前,看见韩进秀抱着孩子坐在坡下的一丛红柳旁边,红柳棵子矮,韩进秀多半截身体还让太阳晒着。 庞日高说“大日头底下不嫌晒?上来吧!树底下多凉快!”韩进秀说“你下来!” 她的口气俨然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庞日高迟疑了片刻还是下来了,在她身边站住,不说话。 韩进秀看着河,也不说话。 庞日高有些手足无措,拿锄头在地上乱画。 韩进秀还看着河,说“找见你天成哥了?” 庞日高说“找见了。” 韩进秀说“找他干啥?” 庞日高说“我爹让他看看我家的驴有没有驹子。” 韩进秀说“有没有?” 庞日高说“有了。” 韩进秀惊喜地站了起来,说“真的?要是下个草驴驹子就好了!” 庞日高笑笑没作声。 韩进秀看看庞日高手里的锄头说“你拿把锄头到河滩干啥?打狼呀!”说着拽了庞日高一把,朝前一努嘴。 庞日高说“去哪儿?” 韩进秀说“还去那儿。” 庞日高看着火毒的太阳,站着没动。韩进秀狠狠扯了他一下说“你是大闺女还是小媳妇?你还怕晒?”硬扯着庞日高走,庞日高只得依从。 一直走到庞日高救起大青骡的崖头底下的水湾跟前,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韩进秀把孩子塞给庞日高,从褂子口袋里掏出洗脸用的粗布,里面包着一块胰子。 “身上粘死了,你给我看着点儿,别叫人过来,我洗洗身上。” 韩进秀边说边解褂子纽 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庞日高搭讪说“这地方鬼都不来,哪儿有人?” 韩进秀说“咱俩不是人?” 庞日高又没了话。“咱俩”两个字意味深长,引得他想入非非。 韩进秀咯咯笑着脱掉了褂子,雪白的胸脯两个又大又圆的奶子一下子暴露无遗。庞日高只觉得一阵眩晕,急忙转过身抱着孩子走到一个小土丘上。身后响着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庞日高心痒难忍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几乎让他的心跳出胸口,他还是平生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浑身光溜溜的女人!他转回头闭上眼发誓再不偷看了,他不能叫嫂子把他当作偷看女人洗澡的下三烂! 韩进秀把孩子塞给庞日高的时候孩子还睡着,正在庞日高背对着水湾心乱如麻之时,孩子醒了,发现抱自己的是一个陌生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庞日高又是拍又是摇,怎么也哄不住。韩进秀走出水湾边擦身体边说“抱过来吧,孩子饿了,该吃奶了。” 庞日高以为韩进秀已经穿好了衣裳,便转过身打算把孩子递过去。没想到韩进秀竟然赤条条对着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擦着身体,他的两条腿变成了木桩,钉在那儿不能动了。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韩进秀三步两步赶过来,接过孩子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庞日高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就像山洪爆发的桑干河;眼前那肥桃般坚挺的奶子,那鲜红的奶头和奶头周围的红晕,那嫩豆腐一般的肚子和肚脐下那一片神秘柔软的黑毛……这一切竟和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热血一股一股冲击着脑顶,庞日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大张着嘴呼着粗气,两眼喷射着炽热的烈焰。 韩进秀没有理会他,安祥地喂着孩子,就那么站着,没有一点扭捏,没有一点羞臊。喂完奶,她又把孩子一把塞给庞日高,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转过脸去,别看我穿衣裳!” 庞日高仿佛没听见,两只眼盯住了韩进秀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韩进秀微微一笑拿起了裤子,她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好看,那么迷人,那么摄人心魄。 韩进秀穿起衣裳,从泥胎般的庞日高手里接过孩子,在他脑门上狠狠点了一下说“你咋啦?没魂儿啦?” “进秀!”庞日高突然叫道,嘴唇哆嗦,手在发抖。 韩进秀犹如遭了电击一般激凌打了个冷战,盯住庞日高结结巴巴问道“你……叫我啥?” “进秀……”庞日高又叫了一声,伸手想去抓韩进秀。 韩进秀稳了稳神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你咋不叫我嫂子了?我是你的嫂子哩!”说罢咯咯笑着,拾起锄头塞到庞日高手里。 “走吧,时候不早了,有啥话咱路上说。” 庞日高呆呆地,象个木偶跟在韩进秀后头。傍晚的河滩清风徐徐,吹来阵阵清凉的气息。除了哗哗的水声,四周一片寂静。在夕阳的照射下,河水变成了一条闪光的银带,开着各色小花的草坡变成了一大块绚丽的地毯。 两人默默走着,能看见坡沿的大柳树了。韩进秀突然停下转过身问道“你说,我为啥没走?” 庞日高茫然,问“走?你去哪儿?” 韩进秀说“我哪儿不能去?孩子给人,我再嫁人去!当不了大奶奶,我就不信当不了个二奶奶,三奶奶!为啥要守着那个扔进灶火坑都蹦不出个火星子的蔫窝瓜?” 庞日高惊愕地张大嘴说不出话了。 韩进秀接着说“你说我为啥没走?就因为你!自打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要是喜欢我,我就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你要是不喜欢,明儿个我就走!” “我喜欢!”庞日高说的斩钉截铁。 “我可是你天成哥的婆娘哩!”韩进秀话音里流露着捉弄和挑衅。 “管他是谁!就算你是阎王爷的婆娘,我也要把你夺过来!” 韩进秀心头一颤,尽力平静地问道“你真喜欢?” “喜欢!” “咋个喜欢法?” 庞日高被问住了。可是当他看到韩进秀那犀利直率的目光,便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搂你,抱你,亲你,跟你睡觉,谁都别想碰你!” 韩进秀长长出了口气,语气缓和起来。 “日高,我把我给你,可是,我不能白给,那样,也显见得我太下贱太不值钱了。” “行!你说吧,你要啥?” “我要你家的青驴。” 庞日高发懵“你……要啥?” 韩进秀一字一字地说“我要你家的青驴!” 庞日高傻了,怔怔地问“你要它……作啥?” 韩进秀平静地说“你把它卖了,卖多少,算多少。” 庞日高不作声了。 韩进秀笑了“咋?舍不得吧?” 庞日高一咬牙说“行!明个儿你在家等我。” 第五章 卖驴 清早,庞乃义和庞日升象往常一样早早下地走了。他们走后约摸一袋烟的工夫,庞日高起来了,从驴圈里拉出青驴往外走。日升家的追出来问“日高,你作啥去呀?” 庞日高说“爹还让我去放青。” 日升家的说“你一会儿回不回来送饭了?” 庞日高说“不了,今儿个你给送吧。” 日升家的说“你哩?你回来吃?” “嗯……不啦,你别管我啦!” 日升家的还想再问,庞日高已牵着驴出了街门。 庞日高牵着青驴出村就下了南边的河滩,在河滩里向西走了四五里,这才向北拐上了坡直奔毛家营。他绕河滩走是为了避免让村里人碰上,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人。 毛家营在马营堡西北,路程不算长,不过十五六里。两村人结亲的不多,因而没有什么来往,相互间大多不认识。庞日高把青驴卖给了在毛家营第一个碰上的一个老汉,他要三十块大洋,老汉只给二十。庞日高一心思谋着赶紧回去跟韩进秀幽会,顾不上再跟老汉讨价钱,拿了钱就往回跑。他一口气跑回马营堡,进了宋天成家把二十块大洋往箱顶上一扔,气喘嘘嘘地对韩进秀说“给你,二十块。” 满脸含笑的韩进秀一听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咋才卖二十块?” 庞日高说“人家就给二十,多一块也不给,嫌少,明儿个我再给你弄。” 说着走到炕边挨着韩进秀坐下。 韩进秀早把孩子放在炕角里了,绷着脸看着庞日高说“到哪儿去弄?卖房?卖地?你家不过了?” 庞日高说“我抢人去!” 韩进秀说“当土匪呀?” 庞日高说“当土匪咋?土匪就不是人当的啦!土匪里也有英雄好汉哩!” 韩进秀笑了,说“那你就当个英雄好汉我看看!” “当就当,我这会儿就当土匪,头一个先抢你!” 庞日高说着一把把韩进秀搂进怀里,韩进秀软绵绵半推半就,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盯着庞日高。 庞日高又说“你今年多大?” 韩进秀说“二十一……” 庞日高说“我比你大六七岁哩,你个小狐狸,整日里张口嫂子闭口嫂子,你还给我当嫂子不?” 韩进秀说“我不当你嫂子了,我当你的小娘……” 热血一下子涌到庞日高头顶,他顿时变成了一头恶狼,猛然把韩进秀掀翻在炕上,两手刚解开一个褂子钮便停住了,全身就象着了定身法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进秀大觉意外,躺在那儿定定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庞日高依然不动,韩进秀说“咋啦?想起啥啦?” 庞日高不敢与她对视,避开了眼睛。 “想起我是你嫂子啦?” 韩进秀的语气象是揶揄,又象是挑衅。 “你昨儿个不是啥也不怕吗?今儿个咋又怕啦?你怕啥?” 庞日高还是不做声,他想起了宋天成,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他往后怎麽见天成呢? “我告给你,我嫁给他,不是卖给他!买卖还得两相情愿哩!我看不上他,我不是他的人,你不要我,赶明儿我就走!” 庞日高的手开始在韩进秀身上轻轻摩挲,若是别人的女人,他也许不会这麽犹豫,可这是天成的婆娘,他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你呀,有贼心没贼胆……” 韩进秀似嗔似娇,一把把庞日高拉在自己身上…… 庞日高伏在韩进秀柔软的充满弹性的胸脯上,深深地吸吮着含满了肉香的奶头,韩进秀的一只手在他结实的后背上轻轻地摩挲,另一只手紧紧搂着孩子。小全英刚才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韩进秀扯过她把她搂在怀里吃奶。渐渐地,她感觉到左臂弯里的孩子有些异样,这个感觉让她从销魂的陶醉中清醒过来,她仔细摸摸孩子的身体,孩子的身体有些发凉,轻轻摇一摇,孩子一动不动。她心里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轻轻地推开身上那个恋恋不舍的身体。 “起来吧,他快回来了。” 庞日高起来,穿好衣裳,见韩进秀还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便又摸着她说“你咋啦?” 韩进秀说“我再歇歇。行啦,日子长着哩,快走吧,别让他碰上。” 庞日高在韩进秀雪白的肚皮上亲了一口走了。听他走出街门,韩进秀急忙起来把孩子放好,孩子的小脸是紫色的,看着怕人,韩进秀颤抖着伸手去摸孩子的嘴和鼻子,感觉不到一点儿气息,韩进秀猛地捂住自已的嘴,眼泪顿时淌了下来。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平静,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身体,急忙穿好衣裳,擦净炕席,然后把箱盖上的银元划拉到针线笸箩里,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大包袱皮,拿孩子的小褥子小心翼翼地裹好孩子的尸体,又用包袱皮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她原打算把孩子的尸体藏到外边的柴房里,又怕招来猫狗祸害,只好藏到箱子底下用衣物掩盖起来。 自打开春起,庞乃义就时常感觉到胸口疼,他没当回事,也没跟别人说。最近这些日子胸口疼得更频繁了,有时候疼得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庞日升在地里看见过一回,问爹咋了,庞乃义说闹肚子,庞日升也就没在意。 这一天前半晌,日升家的送饭回去不久,庞乃义的胸口又疼起来了。他怕大儿子看出来,一个人跑到地头装作拉屎蹲了一阵子,总算把疼痛顶过去了。 胸口不疼了,庞乃义不知怎么又觉得一阵心慌意乱。大儿媳妇送饭时说日高又放青去了,庞乃义心里嘀咕:我没叫他去放青呀!他为啥说是我叫他去的? 胡思乱想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庞乃义没有精神也没有力气再干营生,跟庞日升打了个招呼提前回家。刚进村,宋天成的隔壁邻居许世文家的远远看见他就喊他,庞乃义虽然对“长嘴老鸹”很反感,可是人家喊他,他不能不理人家,便站住了。 “长嘴老鸹”气喘嘘嘘撵上来说“他三伯,我家隔壁那个狐狸精把你家庞二勾引上了。” 庞乃义皱起眉头淡淡说道“你看见了?” “长嘴老鸹”见庞乃义不爱听,也不带好气地说“我倒是不想听不想看哩!那狐狸精嚎得比猫还响!俩人折腾得响天动地,就差把窑顶挑起来了!” 庞乃义脸上火烧火燎,低着头就走。到了家跨进街门就喊“日升家的,日高回来没?” 听着话音不对,日升家的急忙迎出来问“还没哩,咋啦?爹?” 庞乃义不搭腔,径直走到驴圈跟前,对着空空的驴圈出神。看着看着,胸口疼又发作了,疼得他站不住,紧捂着胸口往下蹲,随着一阵恶心,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这时庞日升也恰好刚进门,庞乃义走的时候他发现爹的神色不好,没干多一会儿也跟回来了。这时看见爹吐了血,吓得他扔了锄头冲到庞乃义跟前“爹,咋啦?快!快进屋上炕!” 庞乃义推开大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道“这个遭天杀的……他肯定是把驴卖啦……” “谁?谁把驴卖啦?” 庞日升听得稀里糊涂,转过脸想从自己婆娘脸上找答案。日升家的顾不上跟丈夫解释,急忙安慰庞乃义说“爹,您别瞎思谋,日高又不是愣子,他卖驴干啥?” 说着便跟庞日升一块儿搀庞乃义,此时庞乃义已疼得弯成一团说不出话了。两口子把庞乃抬进屋放到炕上,日升家的催促丈夫说“我照应爹,你赶紧去找日高把驴牵回来!” 庞日升急忙出去寻找庞日高,心想爹见了驴病就会好。哪知村东村南转了个遍,所有可能放青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终不见庞日高和青驴的影子。庞日高跟韩进秀的事已经在村里传开,庞日升这才弄明白爹为啥急成那样,回到家抄起铁锨又出了门。 韩进秀把小全英的尸体藏在洋箱底下就发起呆来了,孩子是个孽种,给她带来过多少痛苦和耻辱啊!如今死了倒干净。在最初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悲伤过去之后,韩进秀不怎么难过了,但思续仍是矛盾而混乱,眼睛对着针线笸箩里的一堆银元却视而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看见了那些银元,想起那些银元是日高拿来的,便立刻惊慌失措了。就在她心急火燎往出捡银元打算包起来时,街门外传来的一声怒吼吓得她浑身一抖,手里的银元掉在了炕上。 “庞日高!你滚出来!” 是庞日升的声音,韩进秀两条腿发软,硬撑着走出屋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虑问道“日升哥,出啥事啦?” 庞日升拎着铁锹站在街门外,两眼血红,不理睬韩进秀,又大吼道“庞日高,你滚出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鹰爪攥住了韩进秀的心头,她痛苦万分,几乎是哀求说“日升哥,日高不在,你找见他告诉他,我有顶顶要紧的事找他……” 庞日升扭头走了。韩进秀回到屋里,坐在坑沿上看着那些银元发愣。街门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屋门的一声巨响,窑顶的土渣子刷刷往下落。她一闭眼,坐在那儿静静等着。 一阵凉风猛地扑进里屋,她感觉到了宋天成暴怒的喘息。 “你跟庞日高作啥啦?” 一声霹雳,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韩进秀慢慢睁开眼皮,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宋天成,没有理睬,又去捡炕上的银元。 宋天成向前跨了一步,历声吼道“你说!你跟庞日高作啥啦?” 韩进秀扔掉银元猛地一站,头几乎撞到宋天成的鼻子。 “我跟他睡了!咋?我想跟他睡!我愿意跟他睡!我喜欢跟他睡!天塌地陷我作下了,你要咋?灶台上有刀门外头边有棍子,要打要杀你痛快些!” 韩进秀挺直了脖子直冲着宋天成的脸,剧烈的喘息一股一股都喷在宋天成的鼻子上。宋天成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韩进秀不解气,又大声吼道“你别不知足!你一个钱没花白拣一个婆娘,白天给你做饭黑夜跟你睡觉,我凭啥伺侯你?凭啥?别说我偷一个汉子,就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你也占着便宜哩!明下里我还是你的婆娘,天天黑夜还是得跟你睡!别的男人再有钱,再俊俏,也得偷着摸着,藏着掖着,谁能比上你?” 宋天成早靠着门框蹲下了,眼瞅着地一声不吭。一直等韩进秀吼完了,才嗫嚅道“……你不该……跟他要钱……他……把驴卖啦……” 韩进秀冷笑道“你以为我稀罕这几个钱?我那是试他哩!看他对我是真心还是假心!他为了我能卖驴,就能为了我跟别人拼命!你能吗?你有那胆?你有那骨头?” 宋天成甘拜下风,求饶地说“行了行了,你也别气了,三伯气得吐血哩,你快看看咋办吧!” 韩进秀眼圈一红,果断地说“把钱还给他。你不是还存了些钱吗?再拿二十块一并送去!” 刚站起来的宋天成又犹豫了。 韩进秀瞪着他说“咋?心疼啦?告诉你,我把我自个儿卖到窑子里也不愁卖一百块,让你拿二十块够你便宜了。快去拿!” 宋天成匆匆走到外屋,挪开面瓮搬开粮袋,从墙角刨出二十块银元。屋里,韩进秀已经找好了包银元的布,把庞日高拿来的二十块银元归整好放在布上了。宋天成拿来钱,韩进秀一块包好递给了宋天成。 “这会儿就送去?”宋天成问。 韩进秀看看他说“你送给谁?” 宋天成说“你不是让我送到日高家里去吗?” “呸!”韩进秀狠狠地唾了男人一口。 “你的脑子让狗吃啦?那不是明拿着臊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他家的人能知道日高把驴卖哪儿啦?” 宋天成让婆娘骂懵了,不知所措地说“那……送给谁?” “给日高!你赶快去找他,把钱给给他,让他赶紧把驴赎回来!” 宋天成这才如梦方醒,抱着钱匆匆跑了出去。 第六章 背河 恋恋不舍地离开韩进秀以后,庞日高没敢回家,钻进村西的树林一直往河滩走。他知道爹和哥一定会出来找他,找驴。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为了买这头青驴,爹下了多大的狠心啊!平白无故驴没了,爹不得心疼死吗?想到这些,庞日高有些后悔了,害怕了。埋怨进秀不该逼他卖驴。可是后悔有什么用?眼下最当紧的是赶快把驴赎回来。可是到哪儿去弄赎驴的钱呢?村里唯一有可能借给他钱的,只有大伯庞乃节。他知道大伯一向惜财如命钱把得死紧,借个三块两块还凑合,一下借三十块大洋,趁早想都不要想。 庞日高苦苦思索又百般无奈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河边一团茂密的红柳棵子里了。这一片河滩长满了红柳,想找见他几乎是妄想。 太阳已经偏西,夕阳下的景色又把他乱糟糟的思绪引回了昨天,引回了进秀洗澡的水湾。他想起了进秀,他看得出来,进秀不是那种卖身挣钱的女人,可是他又纳闷,她既然不图钱,为啥偏要叫他卖驴呢? 百思不得其解,庞日高一阵子心烦意乱。 这时,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庞日高一惊,以为是村里人来找他了。爬起来偷偷一看,原来是几个外村人,一挂胶轮车已经返回。这几个人显然是河南边的,不是从东坊城便是从下西河才回来。几个男人脱了衣裳,把带的东西和衣裳包在一起顶在头顶上下了河,岸上只剩下一个十分粗壮的女人。女人朝走进河里的男人们喊道“别忘了!路过北盘口叫牛山来接我。” 喊完,又自言自语骂道“这个挨刀鬼天杀的,说的好好的今儿个来接我,又不知死哪儿去啦!” 庞日高重新躺下,托着后脑勺看着天空想心事。壮女人解开裤带走过来要尿尿,猛地发现红柳棵子里躺着个人,吓得大叫起来。 “谁?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庞日高扭过脸看了看壮女人又扭回脸去继续想他的心事。 壮女人嗔道“我以为是个死人哩!吓了我一跳!大傍晚的你躺这儿干啥?不怕狼把你吃了?” 庞日高懒得搭理。 壮女人走开几步,躲在一丛红柳后头尿完尿,系着裤子又朝庞日高走过来。 “哎!你是不是背河的?是背河的就背我过河。” 庞日高不耐烦地说“我不是!” 壮女人说“不是你躺这儿干啥?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 庞日高忍不住哈哈笑了。 壮女人不死心,又问“你真不是背河的?我看你胡说哩!正经庄户人这会儿都在地里哩,谁有闲工夫在这儿躺?你躺这儿不是等背河是干啥?” 庞日高觉得这个壮女人挺有意思,便坐起来说“不是背河的就不能在这儿躺躺啦?” 壮女人说“你躺这儿干啥?等相好的?这满滩的红柳棵子你就不怕狼把你那相好的叼了去?” 庞日高不想解释,便反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壮女人朝河对岸扬扬下巴“那边,北盘口,去过没?” 庞日高说“没去过。” 壮女人说“我说咋没见过你哩。你在这儿到底干啥?” 庞日高说“没事,耍。” 壮女人说“那么多地方不够你耍,偏来河边耍?你肯定会水!” 庞日高说“当然会。” 壮女人说“好兄弟,眼看天要黑了,你要会水,就背我过河吧!” 庞日高说“你给多少钱?” 壮女人说“你要多少?” 庞日高脱口就说“我要三十。” 壮女人以为庞日高说的是三十个大子儿,忿然道“你这个人!别人都是十个大子儿,你咋要三十?” 庞日高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一张口就说了个三十,幸亏壮女人听成了三十个大子儿,要是知道他说的是三十块大洋,非得把他当成疯子。 庞日高站起来痛快地说“行啦,你说多少就多少,我背你过。” 说罢就脱裤子脱鞋准备过河。他见过背河人背河,许凤山也跟他说过。背河这营生挣钱不说还能占女人的便宜,这一带没有桥,河南边村里的人要去集上买卖东西,都得蹚河。男人能蹚河,女人就得让背河人背。不管是大闺女小媳妇,过河时都得脱了裤子背河人才背。据说有一年一个小媳妇害羞不脱裤子,答应多给钱,谁知下了河裤子兜水,连背河的一块都冲倒了。那个背河的不会水,两个人双双淹死了。由于这个缘故,河南边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平时不大过河,只等冬天河水冻实了才到集上买东西。实在非过河不可,那就只好脱裤子,不管当着多少人,不管背河人老实不老实,都得脱。碰上不老实的背河人,到了河中间也只得让人家又摸又捏,吃些哑巴亏。日本人来了以后,天下不太平,出门的人极少,背河人便没有了。那些偶尔要过河的女人都是从自己村或邻村找熟人送,约定好时间再来接。 庞日高拿裤子装上鞋在腰里系好,站在河边催促道“你弄好了没?快些儿!” 壮女人已经脱下裤子,正卷着裤子和鞋往小包袱里塞。塞好了把小包袱挎在脖子上跑到了庞日高身后。 庞日高作好架式等着壮女人往背上爬,壮女人爬不上去,说“你再蹲下点儿,这么高我能上去?” 庞日高又蹲低了些,壮女人两条肉棍似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向上一纵,一堆颤悠悠的肉便贴在他的后背上了。毛乎乎的肚皮蹭得他屁股痒,心也发痒,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说,这是背河嘿,不能分心! 踏进凉凉的河水,庞日高变得全神贯注了。他觉得背上有了这个沉重的女人,两只脚在河里就不那么稳当了,脚踩在哪儿,脚底下的泥沙便刷刷地被河水淘走,必须不断地挪动脚才能站稳。他体会到背河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会水的人不一定就能背河。 河水没到腰眼,水的冲击力更大了,他的身体越摇越厉害。壮女人惊恐地叫道“你会不会背河呀?不会就赶紧回去吧,快回去吧!” 壮女人在喊叫中不知怎么松开了一条胳膊,于是挎在她脖子前面的包袱失去手臂的拦挡便滑落下来。包袱是挎在她脖子上的,滑下来也掉不下去。但惊惶中的女人还是本能地去抓包袱,本来就摇摇晃晃的庞日高一下没站稳便被水冲倒了。壮女人惊叫了半声便没进水里,庞日高拼命挣扎,终于摆脱了壮女人死死勾着他脖子的两条胳膊。他游着追上在河里忽上忽下的壮女人,扯着她的衣领游到对岸。上了岸,壮女人已经让水灌昏了,躺在地上像头大肥猪。庞日高从她脖子上取下包袱扔在一边,给她翻过身挤水,肚子里的水空尽了,又让她平躺着一下一下压她的胸脯。见她有了呼吸,庞日高从腰里解下裤子倒出鞋拧干了水,又脱了褂子拧干了水,然后穿上湿沓沓的衣裳躺在了被太阳晒得发热的沙滩上。 壮女人醒了,先是往脖上摸,摸了两下便大叫起来“我的包袱!我的包袱!”边嚷边坐起来,发现包袱在旁边扔着,急忙爬过去手忙脚乱地往开解,解开一看,嘻嘻嘻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把我的包袱抢走了,里边有十二块大洋哩!” 壮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庞日高不看她,说“要钱不要命!差点儿连我也淹死!” 壮女人不好意思地说“还真亏了你哩,让我咋谢你呀!” 庞日高说“快穿上裤子吧!” 壮女人拿着裤子站起来,拧干了水,要穿时又停下了。 “刚才……你没占我的便宜?” 庞日高闭上眼不搭理她。 壮女人看看自己的下身,似乎有些失望,拧干了裤子穿上,又脱下褂子拧了水,穿着褂子走到庞日高跟前。 “大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就有十二块大洋,给你六块,你拿上回家吧。” 庞日高猛地坐起来,心想这个女人还挺大方哩,有些感动。可是想到这六块大洋根本不够赎驴的,又沮丧地躺下了。 壮女人又催促道“快起来回家吧!再过一阵儿天就要黑了。” 庞日高长叹了一声说“我回不了家啦!” 壮女人纳闷“咋啦?” 庞日高说“我爹把我赶出来了。” 壮女人问“为啥?” 庞日高停了一下说“跟人家赌钱,输了。” 壮女人说“输了多少?” 庞日高说“三十块。” 壮女人半天没吭声。庞日高觉得奇怪,转过脸看,发现壮女人脸上有了愠色。 “你这个人……你真是个败家子!怨不得你爹把你赶出来哩!看着不行就赶快歇手呗,为啥非要等输光了?你呀你呀,好模好样一个大后生,咋就成了耍钱鬼啦?” 庞日高一点儿不生气,反而有点喜欢起这个壮女人了,他觉得这个女人什么地方有点儿像进秀。一想起韩进秀,他心里又立刻结了疙瘩,窜出一股怨气。 “起来吧,走!”壮女人几乎是在命令。“先到我家里住两天,三十块大洋,不是个小数,慢慢再想办法。” 庞日高一骨碌坐了起来,听口气好象这个壮女人有办法能给他弄来赎驴的钱。果真如此,他真要谢天谢地了。然而在他起来之后,又变得犹豫了。 壮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我家没男人。我那个短命鬼男人去年死啦!”。 庞日高问“得的啥病?” 壮女人说“啥病?短命的病!命里注定的短命鬼!他叫个牛登云,你听听这名儿!人家龙才能腾云驾雾哩!一头大笨牛登上云彩,那不是上天吗?牛升天那还不是死吗?果不其然,去年就真个儿的升天了。” 庞日高想笑,又觉得不能笑,怕惹得壮女人生气,好不容易忍住笑说“说了大半天,我还是没听明白你男人是咋死的。” “让豹子咬死的!” 壮女人看着吃惊的庞日高,又接着说“去年他跟牛山,猴儿精几个人合伙上山打豹子,豹子不找别人,偏找他,你说,这不是该死是啥?他把豹子打死了,豹子也把他撕了个稀巴烂,没抬进家就断了气。” 壮女人不再说话,神情黯然。庞日高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北盘口村口,壮女人停下说“我有个儿子,不大爱说话,呆会儿进了家你别多心。我儿子叫大猛,原来不叫大猛,叫大山。他爹一死,我就给他改了名儿。” 庞日高没听明白,问“你为啥给你儿子改名?” 壮女人说“他爹就死在那个倒楣的名字上了,我还能不经心?我寻思,牛大山,牛大山,大山是虎豹狼虫呆的地界,牛咋能在山上呆住呢?北盘口后面的大山上,只听说有虎,有豹、有狼,谁听说有牛?我看大山这个名儿不吉利,就给他改了。牛大猛……带劲不?” 庞日高听得津津有味,说话间已经进了北盘口。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半山根。壮女人领着庞日高来到一座片石垒起的院落门前,刚进院门便朝屋里喊“大猛,娘回来了……”转过身又问庞日高“你叫个啥?” 庞日高满脑子还转着壮女人那些牛升天呀龙驾雾呀之类挺有意思的话,一时间突然愣住,他不能说出真名实姓,不能让这个他寄以厚望的壮女人知道他是个卖了驴耍女人的浪荡鬼。女人能容忍自己喜欢的男人赌钱,但绝不能容忍自己喜欢的男人去嫖别的女人。想到这儿,庞日高顺口说“我姓龙。” 壮女人也一愣,说“龙?还真有姓龙的?” 庞日高说“咋没有?百家姓上三百多个姓哩!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庞日高把小时候在私塾里读过的百家姓背出一大串。壮女人惊喜地看着庞日高,好一会儿说“你还念过书哩?我咋没看出来?你姓龙,肯定叫龙飞了?” 庞日高笑了,顺水推舟说道“你咋知道的?” 壮女人得意地说“猜还猜不出来?龙才能飞哩!龙飞起来才威风哩!你爹挺会起名……大猛,这是龙叔,要不是他,你今儿个就见不着娘啦!” 一个十四五的男孩出现在屋门口,目光冷冷的透着敌意,听壮女人说完话,目光才缓了一些,但依旧是冷嗖嗖的。 壮女人进屋,从大猛身边经过时说了一句“你这孩子!这是娘的救命恩人,咋连句话也不说?” 庞日高在院里站着,不知该不该跟着壮女人进屋。这时街门一响,门外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汉子一进院门,大猛就转身进屋去了。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庞日高,就像是审贼一般,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喷射着厌恶和敌意。看了一会儿,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就往屋里走。 壮女人换了一身干衣裳,又拿了一身男人的衣裳走出堂屋,在屋门口正撞见要进屋的汉子,便开口骂道“你个挨千刀的牛山!你死哪去啦!说的好好的去接我,为啥没去?” 壮女人边骂边走,牛山让开路理直气壮地说“牛嫂子,你别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刚从河边回来,气儿还没喘匀哩!” 牛嫂子说“你去的太早啦!你咋不明儿早上再去?你咋不等我喂了狼再去?” 牛山说“你喂狼?狼敢吃你?你不把狼吃了就算便宜了!” 牛嫂子转回身就去打牛山,骂道“看我不撕烂你这油◇嘴!” 牛山嘻笑跑开,牛嫂子把干衣裳塞给庞日高说“快进屋换上,看着了凉。” 庞日高进屋去换衣裳,院里传来牛山的嗓音。 “牛嫂子,你又找来顶梁柱啦?” 牛嫂子的声音“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差点儿淹死,是人家救的我!” 牛山的声音“原来是救命恩人,我还以为从哪儿引来个野杂种哩!” “牛山!你那个烂◇嘴给我干净点儿!” 牛嫂子还未骂完,换好了衣裳的庞日高早出了堂屋大步跨到牛山跟前。 “你骂谁是野杂种?” 庞日高声音不高却寒气逼人。牛嫂子忙过来拦住庞日高说“龙飞兄弟,别理他!他那个臭狗嘴吐不出人话!”又转头 对牛山吼道“你有事没?没事快滚!” 牛山不理睬牛嫂子,瞪着庞日高吼道“哪儿冒出来的野杂种?老子连豹子都不怕!怕个你?” 庞日高便挣着往前扑,牛嫂子死死抱着他,气急败坏地朝牛山吼道“你给我滚!快快滚!” 恰在这时又有一个瘦小的男人进了街门,见状推开牛山挡在庞日高跟前一个劲儿地说好话“这位兄弟,消消气,消消气,犯不着跟个愣子发这么大的火!你俩素不相识,有啥仇有啥冤?算啦算啦!” 牛嫂子还扯着庞日高的一条胳膊,对刚进来的男人说“侯大哥,你快把牛山拉走吧!真是个毛驴!” 瘦弱男人推着牛山往外走,边走边回过头说“牛嫂子,我俩本来是有点事儿跟你商量哩,明儿个再说吧!” 两个男人走了好大一阵子了,村子里几只狗还在此起彼伏叫个不停。 第七章 贩马 牛嫂子杀了一只鸡,鸡炖蘑菇沾黄糕,庞日高在家里过年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没有想到牛嫂子会这样待他。庞日高没吃过蘑菇,不知道这东西能吃而且这么好吃。牛嫂子家的院里晒了许多蘑菇,都是牛大猛从山上林子里采的。庞日高边吃边想,赶明儿大猛要是再去采蘑菇,他也跟上去,多采一些等回家的时候带上,让爹、哥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尝尝这不用花钱买的美味。 吃罢饭天已黑透,牛嫂子打发庞日高和大猛去睡觉。大猛不象先前那么冷漠了,甚至还有点儿喜欢庞日高了。他很羡慕庞日高会游泳,他也想学会游泳,那样,娘一旦出门过河,就用不着那个讨厌的牛山去送去接了。 俩人摸黑躺在炕上睡不着,便开始聊天。从大猛嘴里,庞日高知道了北盘口村里许多事情。 北盘口十几户人家都是猎户。村里没有大片的田地,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块庄稼地散布在半山坡,养不了家,还得靠打猎维持生计。牛山是北盘口的一霸,是个光棍。来拉架的老侯叫侯进堂,家里有婆娘和一个老娘。婆娘是个病秧子,脑门上总是印着个火罐印儿。为给婆娘治病,侯进堂学会了辩认草药,他熬的药汤还真的能治一些小病,为此村里人都很敬重侯进堂。侯进堂心眼多,牛山经常找他出主意,几乎离不了他。村里人私下里都管侯进堂叫“猴儿精”。牛山除了打猎,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去“借钱”;都是到一些很远的偏僻村寨,端着火铳或是拿着猎刀找那些富一些的人家去借。或三块两块,或几十个大子儿。他借钱从来不还,吃惯了甜头,后来就是不缺吃喝,也偶尔顺手牵羊“借”些钱来,现在大概也攒了几十块大洋了。 俩人一直聊到后半夜才睡。 陡峭的六棱山挡住了太阳,待到天光大亮,已是半响午了。北盘口天亮迟,天黑早,人们都吃两顿饭。庞日高和大猛吃罢早饭,大猛背上火铳,庞日高背上背筐上山采蘑菇。村后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山里,走了不到一里,路没有了,大猛领着庞日高沿着一条陡立的山沟爬上了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柏树,榛树,越往高树越大,树林越密。坡陡得几乎站不住,只能用手勾着树倒替着向上爬,这里已经有蘑菇了。 大猛把火铳斜挎到后背上,对庞日高说“龙飞叔,咱就在这儿吧。上面蘑菇多,我娘不让去,怕碰上大牲口。” 两人开始采蘑菇。庞日高跟着大猛,很快学会了分辩哪些是鲜蘑菇,哪些是旧蘑菇,什么样的能吃,什么样的不能吃。采了半筐,两人开始下山。在下山的路上,大猛打了一只挺大的野兔。走出山口时,远处的河滩和坡地还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而这里已到了黄昏。 看见儿子兴高采烈,牛嫂子也十分高兴,麻利地剥了免子皮把兔子炖在锅里,兔肉炖到半熟,又倒进半盆山药块,锅里不一会儿就飘出了阵阵肉香。来北盘口这两天,天天都像过大年,庞日高心里禁不住一阵感慨,弄钱的事怎么也不好意思对牛嫂子提了。 吃饭的工夫,牛嫂子说牛山和“猴儿精”来过了。牛山知道她卖了豹子皮,这回想跟她借三十块大洋去口外贩马。去年牛山借了二十块,贩马回来还了二十四块。这次牛山说借三十块,还三十八块。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答应明天给个准话。 牛嫂子说“龙飞兄弟,我是这么思谋的,口外一匹马顶多十块大洋,来咱这儿能卖二十块。你救了我一命,按理说,我给你二十块三十块都不算多。可是大猛一天天大了,他爹又没了,我得给他娶上媳妇呀!所以,我打算让你跟上他们去贩马,我给你拿上三十块大洋,叫”猴儿精“给你挑上三匹好马,回来能卖六十块,你还我三十块,剩下三十块你拿回家跟你爹交帐。往后呢,你就算大猛的叔,没事常来看看,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给你做蘑菇炖小鸡,兔子炖山药,赶巧了,还有狍子肉、野猪肉、豹子肉哩。龙飞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 牛嫂子没有告诉庞日高,牛山死活不答应带他。牛嫂子暗中跟侯进堂通了气,答应给侯进堂两块大洋作酬谢。于是侯进堂向牛山表示,如果不带龙飞,他也不去了。侯进堂懂得牲口,他不去,牛山就去不成。所以,牛山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带上龙飞。 庞日高自然是喜出望外。到口外跑一趟顶多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就能赎回青驴牵回家了。那时,爹不生气了,满天的云彩都散了。想到这儿,庞日高心里热乎乎的,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牛嫂子,你让我咋谢你呀……” 牛嫂子说“快别说谢不谢的话,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谢你哩!你咋倒谢开我了?明儿个我就告给牛山和”猴儿精“,后天你们就上路吧。” 临行那一天,牛嫂子给庞日高准备了两大块糕,十几个煮鸡蛋,叮嘱他糕一定要热着吃,碰见人家在人家锅里蒸一蒸,碰不上人家就切成片在火上烤一烤,千万别冷吃。又托付侯进堂照应庞日高,说得庞日高心里一阵阵发热。 庞日高随着牛山侯进堂抄近路从乌宁以东翻山到了兴和,又从兴和翻山到了草原。去时仨人紧着赶路走了十一天,原以为回来骑马能快,谁知沿途尽是据点,还经常有日伪军的巡逻队,三个人牵着九匹马太显眼,不能走大路,白天也不敢放开了跑,躲躲藏藏停停走走走了九天才到了山西境内,距北盘口只剩下一天的路程。 赶到乌玉公路附近正是个中午,庞日高和牛山牵着马躲在玉米地里,侯进堂伏在路边侦察情况。一直等到正晌午,公路两头几里之内都没有了车辆行人,侯进堂一声口哨,三个人牵着马迅速穿过公路钻进玉米地。 在玉米地里潜行了大约三里地的光景,离公路远一些了,这才上了一条土路。再往西两里就是一个叫小石子的村庄,来的时候他们曾在那里打过尖,这时还准备到那里找户人家喝点儿水,饮饮马,然后再赶路。正是晌午时分,村子象没有人一般安静,村口的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三人牵着马进了村口刚一拐弯,猛然发现一家街门外拴着一挂大车。小石子是个小村,没有养大车的人家。侯进堂感到不妙,小声说了句“返回去绕村外走”,没等转过身,那家街门里走出一个保安队,见了他们三个人立刻端起步枪大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院子里也有了动静,又一个保安队和一个日本兵相继跑出街门。保安队拿着枪,日本兵空着手,嘴里嚼着东西,看样子正在吃饭。 眼看走不了了,侯进堂硬着头皮迎上去满脸堆笑说道“老总,我们是贩马的,刚从口外回来。” 保安队看清是三个赤手空拳的庄稼汉,松了口气放下枪又问“你们是哪个村儿的?” 侯进堂这时早掏出了烟卷儿,边递烟边说“我们是下西河的,老总,先抽根儿烟……” 日本兵咽下嘴里的东西,乌里哇啦说了几句什么,后出来的保安队就说“皇军正缺马哩,这几匹马皇军征用了。” 听了这句话,前边的那个保安队打开侯进堂递过来的烟卷儿,伸手夺下了侯进堂手里的马缰绳,接着又夺下了牛山手里的马缰绳。到了庞日高跟前,庞日高脸色铁青,左手紧攥着缰绳,右手摁着腰里的匕首。保安队发现庞日高神色不对,扔开缰绳端起枪,刺刀直对着庞日高的胸口。 “咋?你小子不想给……” 不等他说完,侯进堂早跑过来从庞日高手里夺下马缰绳,挡住他对着保安队点头哈腰说道“老总,老总,别生气,我这个兄弟带点儿楞哩,别跟他计较。给给给,皇军征用就征用,把本钱给我们就行啦!” 这句话把保安队的注意力岔开了,接过缰绳冷笑道“想要本钱?到东坊城找山木队长要去吧!” 九皮马被拉进院子里,庞日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牛山看着街门发呆。保安队临进院子又看了一眼庞日高,厉声喝道“还不滚等啥哩?不服气?不服气就过来!” 侯进堂赶紧拉起庞日高就走,三个人出了村子,在一块葵花地旁停下。牛山哭丧着脸说“完啦,我操死他妈的!一辈子的心血全完啦!” 侯进堂长长叹了口气。 庞日高凝视前方,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侯进堂摇摇他的肩膀说“龙飞兄弟,走吧,该着咱们倒霉……这一下可把牛嫂子坑苦啦!” “牛嫂子”三个字象一把尖刀直插心脏,庞日高疼得全身发颤;三十块大洋就这么不声不响没有了,那是给大猛娶媳妇的钱,是牛嫂子下半辈子的全部希望和依靠啊!他回去怎么见牛嫂子?怎么对那个苦命的女人说? 庞日高牙咬得格格响,两眼通红,几乎要冒火。 “咱不能走!” 吼声把侯进堂牛山吓了一跳,连庞日高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是自己发出来的。 “侯大哥!咱得把马夺回来!” 庞日高抓着侯进堂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抠进肉里。 “龙飞兄弟,咋夺呀?他们可有枪哩。” “你们不去,我自个儿去!” 庞日高推开侯进堂转身就走,侯进堂追上去拉住他说“龙飞兄弟,我不是不敢去。要去,咱得想个法子,硬拼可不行。” “你有啥法子?” 侯进堂想了一会儿说“别的好法子没有,只能回到破窑那儿等他们,得手更好,不得手两边都是玉米地,也好脱身。” 小石子村通向乌玉公路的土路在破窑那儿由正东拐向正北。破窑原是一处院落,已荒圮多年,只剩半截窑墙。院里荒草没膝,一棵早已不结枣的大枣树丫丫叉叉遮住了半条路。 三个人穿葵花地绕过村子,又钻玉米地潜行到破窑,庞日高爬到枣树上隐蔽,侯进堂牛山一人拎了一根树棍埋伏在破窑后头。 敌人是下半晌出村的,日本兵骑马走在前,两个保安队坐大车,车后拴着抢来的马。日本兵骑的也是抢来的马,没有马鞍,坐不稳,走起来晃晃荡荡。两个保安队一人抱着一个大葵花饼边磕边聊,满嘴的瓜子壳四处乱飞。 骑马的日本兵已到了枣树底下,庞日高大吼一声握着匕首跳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吼声和从天而降的黑影把日本兵骑的马吓得猛然一窜,日本兵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正被庞日高落下来的两脚踩个正着,口吐鲜血当即就不动弹了。庞日高怕他不死,把匕首狠很插进了他的胸膛。在庞日高发出信号的同时,侯进堂牛山早提着棍子窜到了路上。驾辕的骡子也受了惊,前蹄腾空直立了起来,两个保安队也摔下了大车。侯进堂对付左边的保安队,牛山便往右边跑,不等他举起棍子,那个保安队已拣起枪对准了他。牛山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完了,愣在那儿发呆。他的棍子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他只等那一声追魂的枪响。保安队对着牛山抠动了扳机,却抠不动,这才想起没拉枪栓,急忙去拉枪栓。枪栓的响声惊动了庞日高,说时迟那时快,庞日高从日本兵身上拔出匕首就朝保安队掷去。保安队顾不得抠扳机了,先得躲避那迎面飞来的血淋淋的匕首。在他躲闪的一瞬间,庞日高已随着匕首扑过来将他拦腰抱住,两人扭在一起滚到玉米地边上。侯进堂已把左边的保安队打死,提着棍子跑过来无从下手,便扔了棍子拔出匕首,摸准了保安队的肋窝插进去了。 庞日高从地上爬起来,拣起匕首割断拉车骡子的绳套,牵着骡子喊了一声“快走!”日本兵骑的那匹马大概认出了主人,没跑多远又跑回来了,牛山侯进堂俩人牵起那些马紧随着庞日高钻进了玉米地。没走多远,庞日高把骡子交给侯进堂说了句“你俩先走”,自己又跑回去拾起三支步枪,又从三具尸体上解下子弹袋。 一口气跑到天黑,终于到了桑干河边。三个人下了马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侯进堂才发现庞日高挎着三支步枪还有子弹袋,不禁吃惊问道“龙飞兄弟,你拣枪干啥?” 庞日高被问愣了。摸摸背上的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牛山这时小声说“龙大哥……捡对了……咱正要枪哩……” 听见牛山说话,侯进堂一个蹦子跳起来,指着牛山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你妈个◇!你还有脸张嘴!平日里你吹胡子瞪眼凶得能吃人,刚才你的本事哪儿去啦?你个悚包!软旦!胆小鬼!我操你八辈祖宗!没有龙飞兄弟,我跟着你怕是连命都得搭上哩!我操死你他妈的!你算个毬男人!” 侯进堂这一顿臭骂把最脏的话最毒的词儿都用上了,牛山红着脸一声不吭。庞日高听得痛快,解气。刚才光顾着逃命,没有功夫理会牛山,这会儿侯进堂替他骂了,骂得好!狠狠骂骂狗日的! 庞日高和侯进堂都没有注意到刚才牛山叫的那声“龙大哥”。 侯进堂骂累了才歇口,牛山陪着笑说“侯大哥,你骂得好,我是王八旦,我该骂!丢人现眼,就这一回!龙大哥,你的救命之恩我这一辈子记下了,你们看着,以后我要是再当缩头王八,你们一枪毙了我!” 几句话说得庞日高、侯进堂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话了。 牛山又说“龙大哥,侯大哥,咱杀了人,抢了枪,太平日子是过不成了,干脆拉杆子算啦!龙大哥要是愿意,我这五匹马全入伙!” 侯进堂沉吟半晌不住点头道“我刚才急糊涂了,牛山的话给我提了醒。龙飞兄弟,咱们如今已是逼上梁山,咱就是不占山头拉杆子,也过不成安生日子了,日本人见东西就抢,咱们这几匹马说不定啥时候还得让日本人抢走哩。这个世道,兵荒马乱,拉起支队伍,起码咱们弟兄不受日本人欺负,你说哩?” 庞日高陷入深思,自己刚才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捅了那个日本兵呢?他这一挑头,老侯也下了手,事情便不可收拾了。他杀人是为了那三匹马,为了牛嫂子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块大洋。可是,他为什么要返回去捡枪呢?他要枪干什么用?这不是鬼使神差吗?他从小不愿意种地,为了这,爹没让哥念私塾,让自己念了几年私塾。不想认了字派不上用场,还是没活出个新道道来,整日里还是种地!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要过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现在,一条崭新的生活道路摆在眼前了,这条道路出现得太突然了,完全在意料之外,但又似乎隐隐约约在意料之中。莫非,这就是爹常说的那个“命”吗? 庞日高望着暗蓝的夜空,无意中看见了六棱山陡峭的黑影,耳边是桑干河哗哗的水声。北盘口地势险要,难攻易守,方圆几百里大山山高林密,确实是占山为王的好地方。但是他知道,一旦拉起队伍,他就成了土匪,就得脱离正常人的生活,就再不能跟爹、哥嫂和侄儿侄女们朝夕相处了。爹和哥嫂会整日里为他提心吊胆,他怎能忍心这样折磨他的亲人?还是应该回去,老老实实守着爹过日子吧……然而一想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变样的庄户人生活,他又犹豫了。他知道自己过不了那种日子,他不能让爹和哥养活他一辈子呀! 想不出个头续,庞日高叹息了一声站起来说“先回去再说吧!” 牛山拾起枪自己背上,殷勤地给庞日高牵过马,铺好马背上的麻包。半夜时分,三个人带着九匹马一匹骡子回到了北盘口。 骡子算庞日高的,牛嫂子牛山侯进堂几个人又凑了四十块大洋给庞日高,让他回家交帐。侯进堂负责卖骡子,九匹马一匹不卖,等龙飞回来再作定夺。 庞乃义身上应验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庞乃义一病便如同一座山垮下来一般,垮得不可收拾叫人忧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眼看着庞乃义像拿刀割一般迅速消瘦,不到一个月就瘦得没了人形,俨然一层枯皮包了幅骨架。庞乃节这会儿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日高跟进秀有这一天,何苦当初作孽拒绝韩老爷子拆散那两个冤家呢?因为心里有愧,庞乃节特意打发宋天成赶着胶轮大车去乌宁县城接来了郎中。郎中给庞乃义把完脉悄悄告诉庞乃节准备后事,饭没吃钱也没要当下就坐车回去了。郎中不开药,谁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庞日升一家子哭的死去活来。 庞乃节不敢把韩老爷子给日高提亲的事告诉任何人,心里带着悔恨愧疚天天去看庞乃义。眼瞅着弟弟一天天往黄泉路上走,庞乃节终于痛苦万分作了坦白。趁着日升下地日升家的碾粮的机会,庞乃节抓着弟弟干柴似的手流着泪说“乃义呀,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日高……你别怨日高,该怨的是我,都是我作的孽……你还记得头年里进秀她爹来的那趟吧?说是来谢你,其实人家是来给进秀找婆家的。韩老爷子一心想把进秀许给日高,是我混蛋……我没答应……我嫌进秀是个带肚的寡妇——那时候还不知道进秀有那事。我寻思日高好好一个大后生,咱庞家也是有脸面的人家,咋能娶个带肚的寡妇进门?那不惹人笑话吗?没承想他俩还真……乃义呀,我后悔死啦!我真是作孽呀……” 庞乃义虽然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奇,或许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惊奇了。他是个非常信命的人,从来都认为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是命运早安排好的。就说日高这次卖驴,他也是猛然一急吐了口血,过后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日高从洪水里救出的大青骡让人家认走了,这说明他命里没有这个福。要是有这个福,大青骡就不会让人家认走。驴也是如此,他命中注定没有养牲口使唤牲口的福,所以花钱买来驴驴也在不住,日高不把它偷走卖了,别人也得把它偷走。想到这一层他早不心疼驴了,让他担心的是小儿子。而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疼三十块大洋买来的青驴,认为这才是他的病根。 庞乃义听了庞乃节的忏悔,声音微弱却平静地说“哥,你别怨自个儿啦,这都是命,我不怨你,也不怨日高。我就没有使唤牲口的命,日高不偷,也得叫别人偷了,反正是落不住。日高跟进秀的事,也是命,由不得人。你想想,进秀没出阁就跟她家的长工有了孩子,她命里注定该嫁长工。当初就是你答应了,我也不答应,谁愿意给儿子娶个没出阁先怀孕的女人?哥呀,你别瞎思谋啦,这事怨不到你头上,你快别埋怨自个儿啦……” 庞乃节的眼泪又淌下来,这一辈子他占了弟弟多少便宜啊?可弟弟一点儿怨他的心也没有。他更紧地握住弟弟的手动情地说“乃义呀,你别再心疼那头驴啦,放宽心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出钱叫天成再给你买头驴回来……” 庞乃节没说完庞乃义就变了颜色,呼吸也急促了,声音嘶哑地说“哥……你千万别买……我没那命,我这一辈子……没欠过别人啥……” 庞乃义说话吃力,庞乃节不敢再说别的。想起弟弟十几岁就累得吐过血,庞乃节禁不住哭出了声“乃义……乃义……我的好兄弟呀……” 庞乃义一病倒,四十五亩地全凭庞日升一个人,夜里还得照看爹,庞日升有些顶不住了。庞乃节打发儿子庞日明和宋天成去帮庞日升,日明没有说的,宋天成却叫庞乃节不放心。 这一天,趁着豆腐坊没别人,庞乃节问宋天成说“天成,你恨日高吧?” 宋天成让东家问了个大睁眼,他还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按道理说,他应该恨庞日高,可是他在进秀跟前抬不起头,便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恨庞日高了。因而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恨不恨庞日高。这会儿东家问他,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说恨吧?庞乃节是日高的大伯,肯定向着日高,他不敢。说不恨吧?又实在不像个男人说的话。 宋天成红着脸半天没想出一个字来。 庞乃节观察着宋天成又说“我知道你恨日高,哪个男人能不恨?不过天成呀,不是我向着日高,你不能恨日高。为啥哩?你知道进秀她爹头年来的时候跟我咋说的?人家本来是要把进秀许给日高的,因为日高救回了他家的骡子,一个子儿没要,人家想报答日高哩。是我拦住了,是我硬作主把进秀许给了你。天成啊,进秀本来应该是日高的婆娘,是我嫌她带个肚子没答应。早知道这样,我早把进秀许给日高了。哎!这也真是命……天成,你别恨日高……日高他爹病得起不来,日升一个人快熬倒了,我已经叫日明去帮日升了,豆腐坊我一个人还能凑合,你也去帮日升吧……” 宋天成原本就在韩进秀跟前矮半截,知道了这件事就更直不起腰了。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进秀和日高好成了这个样,啥时候日高要领走进秀,他不会奇怪,不会生气,也不会阻拦。 第八章 扯旗 垂危中的庞乃义焦急地等待着小儿子回来。他知道日升把一肚子的怨恨都记在了日高头上,他要趁着自己还有口气消除兄弟俩可能产生的仇恨。可是庞日高一去没有音讯,庞乃义知道自己等不回日高了,满肚子的话只能对日升一个人说了。 “日升,我这病不是日高气的,你别怨他。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十几岁我就吐过血,病根早落下了,心口疼也不是这几天才有的,自打去年就疼上了。日升啊,爹五十三了,活得不算短了,你祖爷爷活了还不到四十哩,我的命够长了。你老实本分,也有了婆娘娃娃,我没啥牵挂的,让我不放心的是日高。我原本打算等日高成了亲再走哩,老天爷不叫我等,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日升啊,你说啥也得把日高找回来,别跟他分家,他不是个作庄稼的人,你跟他分了家,他就活不成了。日升啊,你是个当哥的,看在爹和你娘的份上,你就多受点儿累吧。啥时候你给日高娶上媳妇,我跟你娘在地底下也能合眼啦……” 庞乃义断断续续说了这些话,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庞日升两口子早已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 庞日高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爹这么快就不行了。心里惦记着爹,贩马回来的第二天傍晚便匆匆拿着四十块大洋回家。他答应牛山和侯进堂三天之内来作最后的决定。他的计划是先到毛家营把驴赎回来,爹一见了驴,气就是不全消也得消去一大半,那时他再跟爹商量,看爹让不让他长期到外面贩马。拉队伍占山头的真话是不能跟爹和哥说的。 来到河边,庞日高脱光衣裳跟钱卷在一块儿,一只手托着游过了河。快到马营堡村口的时候,他犹豫了很长一阵子,决定还是先到大伯庞乃节家探探风声再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来到庞乃节家的街门前轻轻拍了几下大门,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了庞乃节的呼唤声和庞日明出门的响声。庞乃节的声音明显苍老多了,庞日高从大伯沙哑的嗓音里似乎嗅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不大工夫,庞日明开了门,看清是庞日高,庞日明愣了一下,一把把庞日高拽进门,示意他别吭声。 “日明,是谁呀?”黑洞洞的屋里又传出庞乃节沙哑的声音。 “是天成,爹,没事,您睡吧。”庞日明答道。 屋里一阵咳嗽,过后就没有没声息了。 庞日明轻轻关好街门,蹑手蹑脚拉着庞日高进了自己屋里,躺在被窝里的日明家的认出是庞日高,抽了一下鼻子猛地转过身脸对着墙,带起的风险些把灶台上的油灯扑灭。 庞日明关好门走过来压低声音痛心地问道“日高,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 庞日明的表情和声调也不对劲,庞日高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不安地说“我跟人合伙到口外贩马去了,想挣上钱把驴赎回来……咋啦?” 庞日明狠狠一拍大腿“你呀……你咋不回来说一声!你呀……” 庞日高大惊失色,脱口问道“我爹咋啦?” 庞日明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炕上,日明家的极力压抑着抽泣,肩膀不停的抽动。 庞日高手一松,一包大洋铛榔一声掉在地上。 “你不该呀……”庞日明手指着庞日高终于哭出了声。 庞日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腿一软跪下来,眼泪刷刷往外冒,哽咽道“爹呀,爹呀……你咋这么性急呀?你咋不等等我……” 日明家的这时转过脸半趴着咬牙切齿骂道“等你?你死哪儿去啦?你还有脸回来?你连个畜牲都不如?你生生把个三叔活活气死了呀……” 庞日明只是掉泪却不吭声,庞日高看出来,日明大哥虽然没骂他,可是日明嫂子已经替他骂了。庞日高心如刀绞,没有脸再呆下去,慢慢站起来往外走。走出街门,庞日明才跟出来陪在他身边。 “我爹……埋了?” 庞日高问。庞日明点点头。庞日高又问“啥时候?” 庞日明说“大前天。” 两人默默走向朝村南坡地上的祖坟。走进坟地,庞日高看见了祖坟里新插的一根纸幡,不顾一切奔了过去,扑跪在爹的新坟前,头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撞。 庞日明没有追,还是慢慢地走。走到坟前,默默看着庞日高咚咚地撞头,他不劝,也不拦,流着泪看着。 这时一个黑影不知从哪儿走过来,庞日明惊慌地问了一声“谁?” “日明,我。” 是宋天成的声音,庞日明无语。庞日高还在那里咚咚地撞头,对身边的事毫无知觉。宋天成走过来小声埋怨庞日明说“你咋不劝劝,他能把头撞烂呀!”说着走过去死命地拉起庞日高。庞日高额头上血肉模糊,满脸血泥,生生变成了一个活鬼。他见拉他的是宋天成,缓慢却坚决地推开了宋天成的手臂。庞日明这时把那包银元扔到地上,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庞日高望着他的背景,一直望到庞日明在黑暗中消失。 坟地里只剩下庞日高宋天成两人,庞日高呆呆的,对宋天成视而不见。宋天成轻轻叫了他两声,他没有听见。宋天成摇了摇他的胳膊,他回过神来,注视着宋天成。 “日高兄弟,到我家去吧,进秀等你哩。” 庞日高不作声。 宋天成又说“日高兄弟,其实,进秀不是想要你的钱,那一天……你走以后,进秀就让我拿上钱给你送去。我找了你一后响,晚上又找到半夜,一直没找见你……” 庞日高还是不说话。 宋天成接着说“你走的这些天,我天天都得找你几趟,就是找不见。后来,三伯不行了,我也泄气了,就是找见你,也晚了……” 宋天成抹去脸上的泪水,见庞日高还不作声,又说“前天晚上,进秀在三伯坟上哭了一夜,哭得都没有人样儿了,我死拉活拉才把她拉回去……她知道你肯定得回来,叫我天天晚上在这儿等你,叫我一定得把你领回家,她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 庞日高长叹一声说道“你不是都替她说了么?” 宋天成张张嘴,却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进秀要说的要紧话,除了他刚才说的这些还能有什么。 庞日高淡淡地说“你回吧,把地上那些钱拿上,都给给她吧!” 说完转身就走。 宋天成连叫了几声,庞日高根本不理,在黑暗中越走越远。 庞日高回到北盘口就病倒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不省人事。牛嫂子、大猛、牛山,侯进堂都吓坏了,打发人到乌宁县城问医求药。牛嫂子日夜守着庞日高,眼睛哭得快要睁不开了。 第四天夜里,庞日高苏醒过来,在昏黄的灯光里,他看见牛嫂子躺在身旁合衣而卧。四外一片寂静,他意识到,这会儿是半夜。 几天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只记得自己也是在半夜里浑身湿漉漉,跌跌撞撞摔倒在牛嫂子的门前,后来的事情便不知道了。他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以为一定是躺了好几个月,因为现在他想起爹坟前的情景,竞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远离了马家堡,远离了那个他熟悉的世界,落到了他现在躺着的这个山村,这座石头院,这条炕上了。 庞日高舔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牛嫂子一个激凌爬了起来,看他睁开眼了,高兴得不知做了什么了。她猛然间意识到庞日高是在舔嘴唇,一骨碌下了炕,从灶台上拿过过一只碗,从一只崭新的竹皮暖瓶中倒了半碗水,舀了两大勺白糖。她端过来,用小勺仔细地喂庞日高喝水,甜甜的水象甘露一样渗进庞日高干裂的身体。喂完水,牛嫂子趴在他的头跟前心疼地问道“饿么?喝点儿汤吧。” 庞日高点点头。 牛嫂子又飞快地拿起另一只竹皮暖瓶,倒出一碗热汤。浓浓的汤汁溢满了鸡肉和蘑菇的香味儿流进庞日高嘴里,真鲜,真香啊!他大口大口吞咽下去,很快喝了两碗。牛嫂子又拿来又软又香的鸡蛋糕,庞日高一口气吃了五个。干裂的土地吸足了水分渐渐膨涨起来,庞日高感到精神和力量填满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 牛嫂子拿来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擦了嘴,白白的毛巾散发着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异样的好闻的气味儿,擦在脸上那么绵,那么软,那么舒服。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么?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史上,他还是头一次吃到刚才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美味,还是头一次用这样雪白柔软的毛巾啊! “牛嫂子……” 他轻叫了一声,声音清晰,已经没有了刚醒来时夹杂在呼吸中的嘶哑的杂音。 牛嫂子赶紧俯过身来“咋啦?要啥?” 庞日高摇摇头说“你的眼……” 牛嫂子急忙打断庞日高的话说“不咋,让柴火熏的……” 庞日高不说话了,牛嫂子不好意思的掩饰把那个本来就十分简单的答案告诉他了。 又躺了一会儿,他想坐起来,牛嫂子把他按住了。 “想做啥说话,别动。” 庞日高固执地还要起,牛嫂子按住他的肩膀说“想拉还是想尿?” 庞日高说“想尿,我去处边。” 牛嫂子说“别动,尿就尿,别起来。” 牛嫂子把尿盆拿上炕,撩开被子把尿盆推进去。庞日高是光身躺在被窝里的,红着脸躲闪着。 牛嫂子说“躲啥?早给你擦了几遍身了。转过身不就尿啦?你就把我当成你姐。” 牛嫂子帮着庞日高侧过身体,替他扶着尿盆。不想庞日高那东西竟然挺起来不肯尿。牛嫂子笑着拿被子遮住那一块儿,好一会儿庞日高才尿出来。尿完,牛嫂子拿开尿盆,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把尿盆放到地上。 “牛嫂子,你也睡吧。”庞日高小声说。 “不喝水啦?我把灯吹啦?” 牛嫂子说罢吹灭油灯,上炕脱光衣裳挨着庞日高躺下。庞日高伸手去摸,牛嫂子不让他动,自己趴过来紧紧抱住庞日高,庞日高感到了一堆结实的胖肉的剧烈颤动。 几天以后,庞日高完全康复,只是脑门上一大片干疤还没有脱落。牛嫂子,大猛,牛山,侯进堂都说龙飞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尤其是脑门上的一大片疤,不知道的人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侯进堂曾悄悄对牛山说,龙飞是天生的竖旗造反当大王的料。 这天一大早,牛山和侯进堂领着几个小头目来到牛嫂子家,牛山站在街门口喊“大嫂,你跟大哥起来没?没睡够我们就再等会儿!”几个小头目捂着嘴偷偷笑。 牛嫂子在屋里喊“挨你那刀去吧?不想进别进!” 侯进堂一摆手,笑着说了声“走!” 一行人推开街门穿过院子进了屋,庞日高坐在炕上吸着烟,跟前放着半碗窝瓜籽。 “龙大哥,身上好利索了么?” 牛山大大咧咧坐在炕沿上,侯进堂坐在灶台上,几个小头目垂手立在当地。庞日高端起瓜子让大伙吃,没人去拿,庞日高又放下了。 “我谢谢大伙啦!” 庞日高朝众人一抱拳,目光指向洋箱顶上的竹皮暖瓶和一堆吃食。 “这场病病值了,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吃过了,没用过的洋玩艺也用过了,我从心眼里谢谢大伙儿!” 牛山说“龙大哥,别一个劲地说拜年话了,你要谢的人不是我们,头一个是我大嫂,二一个是大猛。别的人,当不起。龙大哥,杆子是拉起来啦,眼下有二十多个弟兄,保护费也收了点儿——二狗,拿过钱来!” 军需官二狗把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放在炕上,牛山一抽,一大堆银元全倒了出来。庞日高一皱眉,问道“咋这么多?” 牛山说“这还多?不说河那边,光是这六棱山一圈,也不下几十个村寨。一个村五块不多吧,得收多少?这才多点点儿呀!” 庞日高脸色沉重,半晌不语。 牛山有些发懵,看侯进堂。 侯进堂想了想说“龙飞兄弟,队伍拉起来了,大伙儿一致推你当大哥。大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规矩不成方圆,大哥要是觉得我们哪点儿做得不合适,你就给立个规矩,有了规矩以后就好办啦!” 牛山眼巴巴瞅着庞日高,盼着他开口。 庞日高说“既然兄弟们推我作大哥,我有几句话得说在前头。咱们都是庄户人,庄户人的辛苦,咱心里清楚,庄户人活得不容易呀!从今往后,再不许跟穷乡亲们收保护费,要钱要粮,咱们跟日本人手里头要!我就是这话,弟兄们能听,我在,弟兄们不能听,我走。” 一时间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牛山腾地站了起来。 “龙大哥,算数啦!你的话就是命令,往后你说啥就是啥!” 侯进堂说“大哥说得在理,我们虽然占山为王,但不能丢了一个”义“字。不仁不义不替天行道,那不是绿林好汉!哪位弟兄不愿意干,现在可以走。” 没有人动。 牛山说“没人走,那就是说大伙都愿意跟着龙大哥干。我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谁要是不听龙大哥的话,别怪我牛山翻脸无情!” 说完,又对庞日高说“龙大哥,这是一百三十一块大洋,你用多少你留下,剩下的,我们弟兄分。” 庞日高说“我没有用钱的地方,我一块也不要,留下一些公用的,剩下的给弟兄们分了吧!叫弟兄们抽空回家看看,安顿安顿,给老人们买些吃食,给婆娘娃娃们买点布,大伙说哩?” 几个小头目都很感动。 侯进堂有些动情,对大伙儿说“大伙儿看见龙大哥的人品了吧!咱们跟着龙大哥,肯定能成气侯!龙大哥,咱的队伍算是拉起来了,你看叫个啥名儿?” 几个人便搜肠刮肚想名字。 庞日高说“叫个桑干河保安团……大伙儿说咋样?” 牛山说了声“好”,几个小头目也跟着说好,只有侯进堂不作声。 牛山说“侯大哥,你咋不说话?你觉得这个名儿不好?” 侯进堂说“那些保安队的黑狗子也叫啥保安团保安队的,咱们也叫个保安团,恐怕乡亲们把咱们也当成黑狗子了。” 庞日高立即说“侯大哥说得对,咱不能叫保安团,不能跟黑狗子们一样。刚才侯大哥说咱们不能丢了一个义字,说的好,咱就在这个义字上动动脑子……叫个桑干河……忠义团?” 侯进堂一拍大腿说“这个名儿好!打日本人就是忠,保老百姓就是义。龙大哥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这个名儿起得好!” 牛山兴奋地说“咱龙大哥的名儿也得改一改了,不能再叫大哥,得叫司令了。桑干河忠义团司令──龙司令!” 牛山说着一个立正,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屋里一阵大笑,在院里翻晒蘑菇的牛嫂子也跟着笑了。 桑干河忠义团暂编两个大队,牛山率领一大队,侯进堂率领二大队。 侯进堂建议,队伍刚刚成立,缺乏战斗经验,两个大队暂时一起行动,必须确保每次战斗行动都要有十分的把握。庞日高很佩服侯进堂的见解,为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和军师感到欣慰。 庞日高额头上的干疤还没有落净,侯进堂让他在家休息,自己和牛山带人沿着桑干河往东,在河北省玉县和汤县的偏僻地带接连进行了三次袭击,消灭敌人八名,缴获八支步枪,二百余发子弹和九十块大洋。三次伏击间隔很短,头一天两次,第二天一次,战斗结束就迅速回撤,急行军一百六十里连夜赶回北盘口。 回到北盘口时已经快半夜了,几个家里分头做饭,牛嫂子炖猪肉。牛山嘴馋,把最后一次袭击中缴获的半扇子猪肉也扛了回来。屋里飘着肉香,弟兄们在院里围着庞日高讲述战斗的经过。庞日高对侯进堂策划的行动非常满意;活动范围大,距离远,敌人不容易一下子找到他们。 庆贺胜利的宴席一直吃到后半夜。牛嫂子让庞日高先睡了,她叫大猛帮他收拾。收拾完,大猛也去睡了,牛嫂子揉着酸困的腰腿上了炕。庞日高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趴在炕沿上吸烟。牛嫂子脱了衣裳躺下,吹灭灯说“别抽啦!睡吧!” 庞日高说“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多了,快住不下了。” 牛嫂子说“那愁啥?山根的石头多的是,再盖房呗!” 庞日高说“不是盖房,我是想盖像象东坊城那样的堡子,就是日本人找见咱们,他也没办法。” 牛嫂子说“那得多大的工?不容易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抱住庞日高,柔情说道“你……不走啦?” 庞日高说“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我去哪儿?” 牛嫂子在庞日高脸上身上一阵狂吻。 “……我以为队伍一大你就得走哩……我压根就没想留住你,我知道我也拴不住你……能这样,我也知足啦……” 庞日高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他本来想安慰牛嫂子,让她放心,他给她顶门立户。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被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拉了回去,他真能给牛嫂子一辈子顶门立户吗?说话就得算数哩!他不敢轻易许下这个诺言。 “没良心的!你咋不说话啦?” 牛嫂子狠狠地在庞日高头上戳了一下又说“别思谋啦!我这儿,你来就是你的家,你走,就别拿这儿当你的家。我不拖累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在这儿一天,能跟我好一天就行了,别的我不想……” 第九章 复仇 八月十五中秋节日益临近,虽是战乱年月,人们还是没有忘了过节,多多少少进行着准备。侯进堂判断,这些日子敌人会频繁出动掠夺过节物品,应该好好抓住这个战机。桑干河忠义团派出几路探子侦察,随时准备行动。 这一天上午,侦察的弟兄回来报告,一个日本兵和两个保安队赶着一辆大车从下西河出来进了河北边的马营堡。牛山主张行动,侯进堂有些犹豫。侯进堂认为,马营堡与北盘口仅一河之隔,相距不到二十里,如果行动,很容易暴露。 庞日高觉得侯进堂说得有道理,但没有象往常那样立即表示赞同。马营堡是他的家乡,过去日本人每次去征粮派款,都得刮乡亲们一层皮。穷得实在拿不出东西的,挨上一顿打。大伯家和他家回回都逃脱不了,他家在村里也算是富户,大伯家就更不用说了。 庞日高心里燃烧着怒火,阴沉着脸说“干掉它!”他想的是让日本人再不敢去马营堡抢东西。 侯进堂见庞日高说得斩钉截铁,立即说“我和牛山马上行动!” 庞日高说“我去!” 庞日高脸色阴沉,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侯进堂给牛山递了个眼色,牛山会意出去作准备了。 很快,牛山挑了四个机警勇敢的弟兄,牵了七匹马等侯在门外。侯进堂陪着庞日高出去上了马,先沿着山根向西走了十几里。山根树木丛生,荆棘遍野,既使站在河对岸也很难发现他们。在一段河滩较窄的地方,七匹马迅速过河隐没在一大片杨树林中。 这一带地形侯进堂早作过侦察。在树林里,侯进堂止住队伍对庞日高说“司令,这儿离马营堡十里,北面八里是毛家营,西边三里是大辛庄。离村子近,敌人容易大意。通往下西河的大路从树林中间穿过,路北不远有一片瓜地,咱们可以摘些西瓜搁在路边,假装卖瓜等敌人回来。” 牛山和几个弟兄认真听着,庞日高不断点头。 侯进堂又说“司令,你带两个弟兄在这儿接应,我和牛山带两个弟兄去埋伏……” 庞日高打断他的话说“我去!” 侯进堂只好留下两个弟兄看马,其余的人都跟着庞日高。牛山带着两名弟兄在大路南侧的树林里隐蔽起来,侯进堂 和庞日高穿过大路,穿过一段不长的树林,径直奔向西瓜地。看瓜人躺在瓜棚里睡觉,侯进堂迅速把步枪放在瓜秧下面,然后和庞日高一块儿进了瓜棚。看瓜人听见动静早坐了起来,笑喝喝等着招呼顾客,等看清了庞日高额头上一大片瘆人的黑青,心一下子毛了,他看出来这两个人不是寻常的人。看瓜人是个老头儿。 庞日高打量他一番问道“老人家,你是哪个村的?” 老头儿说“西边……大辛庄的……” 庞日高松了口气,他去毛家营卖过驴,很担心看瓜老头儿是毛家营的,或许见过他。 侯进堂说“大伯,给我们挑几个瓜吧,我们渴啦!” 说着话,一块大洋已塞到老头儿手上。老头儿喜出望外,陪着笑急忙去挑瓜。庞日高看看四周,四面都是半高不矮的杨树,没有庄稼地也没有人。瓜棚里挂着一顶破草帽,地上放着两只筐一根扁担。 老头儿摘了七八个西瓜抱过来,还要去摘,侯进堂说“别摘了,够啦。” 老头儿站着发怔,不知道侯进堂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一块大洋才要这几个瓜,简直就是白送他一块大洋。 侯进堂把西瓜放进筐里对庞日高说“大哥,你在这儿跟大伯聊一会儿,我去路边等。” 庞日高明白侯进堂是让他在这儿看住老头儿,以防老头儿跑了走漏风声。庞日高拉住侯进堂说“你在这儿,我去吧!” 庞日高不由分说抢下扁担,摘下烂草帽扣在头上遮住前额,挑起西瓜就走。侯进堂看着庞日高在树林里消失,对老头儿说“大伯,我们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先委曲你一会儿。” 侯进堂脱下老头儿的褂子解下老头儿的裤腰带捆住了老头儿的手脚,又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块大襟塞住老头儿的嘴。看看万无一失了,侯进堂从瓜地边捡起步枪,在树林里找了一团浓密的酸刺棵子隐蔽起来。 晌午的太阳照得晃眼,庞日高坐在路边等得着急,摘下草帽煽凉。突然,东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庞日高迅速扣上草帽挑起西瓜担子,装出很累的样子迎着马蹄声走去。 大车果然过来了,日本兵看见庞日高挑着两筐西瓜,高兴得扔下枪跳下车,嘴里哇啦哇啦一阵大叫。庞日高作出害怕的模样放下筐,抽出扁担站在一边。日本兵蹲下砸开一个西瓜就啃,两个保安队也扔下枪跑过来抢西瓜吃。就在他俩捧起西瓜刚送到嘴边的工夫,庞日高猛地抡起筐扁担向日本兵头上砸下去。两个保安队哇啦一声吓得蹦起多高,庞日高一扁担又把一个保安队劈倒,剩下那个保安队惊叫着跑到马车跟前要抓枪,不等他把枪抓到手,脑袋已被追上来的庞日高砸开了花。侯进堂,牛山和两个弟兄已先后冲到路上,日本兵还动,牛山过去给了一刺刀。 庞日高扔掉草帽,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侯进堂命令道“拿上枪和子弹快走!”他把枪递给庞日高说“司令,你带他们走吧,派俩人到河边接我就行。” 庞日高说“你还干啥?” 侯进堂指着满满一大车东西说“我把车赶回去,这些东西别糟蹋了。” 庞日高担心道“侯大哥,能行?” 侯进堂一笑“司令,放心,这会儿没有人,咱又没开枪,没人听见。前边有条树行子能下到河湾。” 庞日高命令两个弟兄牵着马到河边接应,自己和牛山沿着河滩步行,找见了那条树行子,等来了侯进堂和两个弟兄赶来大车,几个人连推带拉把大车赶过了河。车上有两只羊,两麻袋粮食,三桶豆腐,一桶胡麻油还有十几只鸡。牛山乐坏了,对庞日高说“司令,这回咱过十五不愁啦!” 庞日高苦笑了一下没作声,他知道,豆腐和麻油都是大伯家的,大伯又要心疼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侯进堂还是对这次行动不放心。 从大辛庄回来,侯进堂让庞日高和牛山留在北盘口加强戒备以防敌人找来,他自己带了六名弟兄立即骑马奔赴东乡寨北岸,打算当日下午再在东乡寨北岸一带打一次伏击。这样,就会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百里开外的太行山区,让他们认为是太行山区的抗日武装袭击了大辛庄后,回营的途中又在东乡寨北岸进行了第二次袭击。 可是下午零散活动的敌人极少,直到下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袭击目标。侯进堂决定冒险深入乌玉公路附近,终于等来了一个保安队的巡逻班。侯进堂挑选的六名弟兄个个都是出色的猎手,枪法极准。一阵射击之后,十几个保安队倒下一大半,剩下三四个钻进玉米地跑了。侯进堂下令到公路上只拿枪支不要子弹,然后骑马飞快地离开了伏击地。天黑不久,七个人带着新缴获的九支步枪回到北盘口。 大伙都觉得乌玉公路上的这次冒险的伏击更能震动敌人,他们的注意力肯定被吸引到东边太行山一带了。谁都没有想到,留在树行里的车印给敌人留下了线索。 一连几天都平安无事。 第六天凌晨,天还没亮,几挂胶轮大车载着五十多个敌人来到桑干河边。大车留在北岸,二十名日军和三十名保安队蹚过了桑干河摸向沉睡中的北盘口。桑干河忠义团设在村口的一个岗哨见一夜无事,这时靠着树睡着了。村里的狗叫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黑压压一片黑影正向村子蠕动,惊慌地放了一枪就往村里跑,村里的狗顿时叫成了一片。 手忙脚乱的忠义团胡乱放了一阵枪就往山上撤,敌人追到盘山道,三面山坡上响起一声一声镇定的枪声,四个敌人被击毙,七个挂彩。敌人看无法交战,气急败坏退回到村里。村里的男人全跑光了,只剩下老幼妇孺,敌人把这些人赶到了村边的一个土崖底下,用机枪全部打死。 这是乌宁县抗战史上一次有名的惨案:北盘口惨案。遇难者四十三人。 庞日高率领弟兄们回来的时候,北盘口已变成了一片焦土,所有的房屋全被烧塌。在土崖下的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有牛嫂子,侯进堂的老娘,婆娘,军需官二狗的婆娘和还在吃奶的儿子…… 牛大猛合上娘的眼皮,一句话不说,拿着枪就走。庞日高拉住他,摸着他的头说“大猛,一个人报不了仇,只能去送死。这笔血海深仇,咱一定报!” 一个大胆的战斗计划在沉痛中渐渐形成。 八月十五这天下午,下西河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了。镇中心十字街靠北的一家杂货铺门口,下西河炮楼的保安队司务长叉着腰问杂货铺老板“朱老板,你咋毬弄的?酒咋还没到?” 朱老板忙递过一盒烟满脸陪笑说“快了,快了,拉货的车清早起就走了,保证误不了你们晚上喝。” “酒来了赶快送去!老子不再跑了!” 司务长满脸的不高兴,梗着脖子扬长而去。 朱老板点头哈腰送走了司务长,瞅着大街纳闷地自言自语道“咋回事?该回来了呀!可别出啥事呀!” 朱老板的担忧果然应验了,给他送货的大车半路上被几个奇怪的商人截住,别的东西都没动,只换下了要给下西河炮楼的两篓子酒和跟车的伙计。车把式还是原来的,但变得唯唯诺诺,事事得看伙计的眼色。 太阳刚落山,货车终于停在了杂货店门前。心急火燎的朱老板顾不上多想更顾不上多问,叫了一个店里的伙计一人背了一篓子酒急忙给炮楼送去。 晚上十点多钟,下西河大多数人家都早吹灯睡觉了,炮楼上还是灯火通明。屋里点着马灯,院子里挂了一盏雪亮的气灯。 炮楼大门外,一个黑影从暗处钻出来贴近了大门,院子里响起一阵凶猛的狗吠,却没有人的动静。 黑影是侯进堂,他躲在远处向院里扔过两次石头,都没有动静,这才摸到大门边。院子里的狗拼命挣着铁链狂吠,他爬在大门底下看清了狗的位置,掏出两个肉包子扔了进去。狗不叫了,他爬进院,从里面打开了大门,十几条黑影嗖嗖闪了进去。 在食堂兼伙房的大厅里,四张桌子上杯盘狼藉,二十多个敌人东倒西歪躺了一片。有的口吐白沫,有的鼻孔淌血。炮楼顶端的哨棚底下躺着一个保安队,地上扔着酒瓶和一大块羊腿。 侯进堂指挥弟兄们分头行动,几个人专门搜集酒瓶,把余下的酒倒尽把瓶子洗净。侯进堂亲自把篓子里剩下的几瓶酒打开倒了,又换了几瓶好酒放进去。其他兄弟们已把武器、装备、弹药、粮食,凡是有用的,一骨脑装上了停在院外的两挂大车上,个个弟兄身上也装满了零碎的战利品。一切停当,牛大猛提了个床单进来,砍下五个日本兵的头包了一包袱,其他弟兄们便把保安队的头也全砍了下来。临走,弟兄们在炮楼泼上油投进火种,下西河炮楼顿时成了一座火楼。 第二天大批敌人赶到下西河时,炮楼只剩下一堆残垣断瓦和二十六具烧得焦黑的无头尸体。几天以后,乌宁县城出动日伪军二百多人扑向北盘口,除了在一片坟地里找到二十六颗人头之外一无所获。 天渐渐冷了,桑干河的冰越结越大终于冻住,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覆盖了广阔的河滩,北盘口一片雪白,没有一丝人的踪迹,成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第十章 提亲 桑干河忠义团在火烧下西河炮楼之后便放弃了北盘口,向南穿越三百里的六棱山腹地转移到山南棱阳县一带。打掉了距县城较远的几个据点,队伍发展到三百多人枪,控制了棱阳县城以北六棱山南麓方圆近百里范围。 忠义团司令部设在棱阳县城以北六十里的刘家坪,这个百余户人家的大村坐落在半山腰,从村里拿望远镜能看见棱阳城的城门。村前地势开阔一望无际,村后山岭起伏沟壑纵横,虽不比北盘口险要,却也是个进退自如的扎营之地。 棱阳是个小县,且远离交通要道,只有日伪军三百多人,兵力薄弱。因此,忠义团虽然打掉了几个据点,城里的敌人却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他们认为忠义团不过是一股土匪,打据点只是为扩大地盘,并不像八路军有明确的消灭日本人的宗旨。所以,棱阳城的敌人觉得只要忠义团不再进犯,便可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局面让忠义团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弟兄们都很开心,而庞日高却常常愁眉不展。队伍一天天扩大,带领这几百人他似乎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还是在北盘口队伍草创之初,他定过几条规矩,比如不许欺压百姓,不许抢夺财物,不许奸淫女人等等。那时在北盘口不过几十人,而且多数是北盘口本村和周围村寨的人,都是乡里乡亲,没有发生过破坏规矩的事情。然而现在就大不一样了,人多了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老实正派的刁钻奸滑的良莠难辩,他深感只凭当初的几条简单的规矩是难以约束几百人的队伍的。营地虽然驻扎在刘家坪村后三里多的后山,毕竟与刘家坪咫尺之遥,抢夺财物欺压百姓的事虽然还没有,可日久天长这男女之事却是万难防范的。他听侯进堂讲过李闯王为了一个女人而丢掉了刚刚到手的江山的故事,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有效地约束弟兄们不要去碰女人。 庞日高有时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为这件事犯愁呢?自己也浪荡过,过去在家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常打女人的主意么?别看他还没成过亲,对女人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然而自从当上了这个忠义团司令,他却不知不觉变得正经起来了。不仅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连弟兄们打女人的主意都要受到他的斥责。而这样一来,对他的人品推崇备至的弟兄们就更把他看得一身正气玉洁冰清了。就是在弟兄们的尊敬和崇拜里,他脑子里那些歪七拐八的念头便渐渐烟消云散,他真像个圣人似的把自己越束越紧了,以致于有时候竟觉得当这个司令并不自在。 在刘家坪,庞日高再次发出了不许调戏女人的严令。发布这道命令的时候,他说得异常严厉斩钉截铁,心里却有些发飘,怀疑一旦真发生了违令之事,自己是否真能狠下心来照自己说的去办。 一场新雪过后,忠义团暂时停止了军事行动。雪地上的痕迹容易暴露行动路线和行动规律,他们要等雪消一消让风吹得差不多了再说。 下雪的第二天,刘家坪的大户刘则仕提了一条狍子腿来见庞日高。刘则仕的二儿子刘增金跟牛大猛差不多大,俩人脾气相投非常要好,刘增金就投了忠义团。牛嫂子死后,庞日高就把牛大猛当成亲侄子带,刘增金跟大猛好,刘则仕自然也跟庞日高比别人近得多。 狍子是刘则仕大清早打的。昨天后晌他在村东山梁上发现了狍子的蹄印,半夜起来拿着火铳埋伏在狍子必经的山梁凹处,打了一只六十多斤重的大公狍。牛山早就托刘则仕来找庞日高,刘则仕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事由,所以打了狍子就送来了。 狍子后腿连着半扇子狍身,满满炖了一大锅。牛山,侯进堂都过来陪刘则仕跟庞日高喝酒。庞日高的隔壁窑洞是牛大猛的警卫班,平时牛大猛都是和庞日高一块儿吃,今天大人们要说话,刘增金就领牛大猛回家去吃狍子肉了。 酒喝到半酣,刘则仕说“龙司令,咱忠义团如今站住脚了,棱阳城的日本鬼子不敢到咱刘家坪来,我看这个营盘是扎住了。过去绿林好汉占山为王,都得娶个压寨夫人,图的是山寨安稳。龙司令,你也该娶个压寨夫人啦!有了压寨夫人,阴阳相济,咱忠义团肯定越来越兴旺!” 这一番话,刘则仕说得漫不经心,似乎是信口开河当作伴酒的闲聊,还有点儿打趣的意味。庞日高以为刘则仕是说着玩儿的,也就没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牛山见庞日高对刘则仕的话不理不睬,喝了口酒笑道“龙司令心里还念着牛嫂子哩,哪儿还能装下别的女人?” 侯进堂正啃着一块儿骨头,腾不出工夫说话,眼睛却不露声色观察着庞日高脸上的动静。 刘则仕接着牛山的话茬说“我还没看出来,龙司令瞪起眼像个阎王爷,其实是个挺重情义的人哩!龙司令,人死不能复生,别说牛嫂子不在了,就是在,你再娶几房夫人也不算个啥。” 庞日高越听越觉得这话里有话,并不像是开玩笑的,便看了一会儿刘则仕,又看牛山,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牛嫂子的死确实让他难过了一段日子,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想牛嫂子了。没事时他常常一人坐着出神,人们都以为他是在怀念牛嫂子,而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韩进秀。不知为什么,虽然他想起韩进秀的时候心里总要涌起一丝怨恨,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去想韩进秀,夜里作梦也常梦见韩进秀。对牛山以及其他弟兄的误解,他无法解释,更不能解释。牛嫂子对他好是众所周知的,牛嫂子死了还不到半年,他怎么能去分辨他想的不是牛嫂子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呢?别人对他有这种误解本来没有什么,然而现在看来,牛山刘则仕都要因为牛嫂子的死而给他张罗亲事了。而且他还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在给他张罗亲事这件事里似乎还隐藏着别的名堂。 庞日高把猜疑埋在心底笑着对刘则仕说“老刘,听你刚才的话,是要给我作媒吧?” 刘则仕急忙说“能给龙司令作媒是我的福气,就看能不能作成吧!我有个外甥女,人样子不敢说有多好,反正这方圆几十里找不出第二个。龙司令,啥时候我领你去看看?不远,就在磨石岭哩。” 刘则仕把庞日高的话当真了。磨石岭是六棱山南麓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几十户人家。庞日高到过那个村子,离刘家坪约摸二十多里。 牛山说“老刘,别让龙司令跑了,我看咱俩明儿个辛苦一趟,把你外甥女接来算啦!” 庞日高越听越不对劲,八字没一撇的事怎么忽然间变成真格的了?牛山刘则仕俩人一唱一合像是早商量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侯进堂这时插嘴说“老刘,牛山,你俩给咱们司令张罗亲事是件好事,那也得先问问司令。看人家闺女也得悄悄看,你俩把人家闺女接来,司令看上了好说,看不上哩?让人家闺女脸往哪儿搁?” 刘则仕点头说“还是侯副司令想得周全,我明儿个去不说相亲,就说接外甥女到我家住两天,让龙司令假装到我家串门不就看了?” 庞日高盯着刘则仕问“老刘,我啥时候让你给我相亲了?” 刘则仕有些发怔,庞日高的脸不冷不热,然而话音里已带出了不悦。刘则仕瞅瞅牛山说“龙司令,你不是让牛副司令和我帮你打听哪家的闺女好么?” 庞日高的一双眼便盯住了牛山。 牛山心里发毛,瞪着刘则仕嗔道“我啥时候说龙司令让你给他打听闺女来?是我让你替龙司令打听的!”一转脸又笑嘻嘻看着庞日高“司令,我见你老是一个人闷着头不说话,知道你想牛嫂子,就琢磨着再给你寻个婆娘。我看老刘说得对,过去绿林好汉占山为王都得娶个压寨夫人,司令一个人确实太冷清了。” 有刘则仕在场,许多话不便说。庞日高只得作出开玩笑的模样指着牛山的鼻子抢白道“你净替我瞎操心!我想要婆娘不会自个儿找?你替我挑我还不放心哩!谁知道你打得啥主意?老刘,等把棱阳城的鬼子打跑了,你再给我张罗找婆娘的事。现在弄个婆娘不是累赘?日本人打来咋办?我是背着她还是抬着她跑呀?” 庞日高这么一说,相亲的事就不能再提了。又扯了一阵子闲话,刘则仕起身告辞。此时已是半夜,牛山去查岗,庞日高留住了侯进堂。 “侯大哥,你看老刘这趟来有啥事?” 侯进堂说“我看没事,不就是给咱送狍子肉来了?” 庞日高说“不对,侯大哥,我看老刘话里有话。牛山也不对劲,你们三个是不是早商量好了?就盼我赶快娶了老刘的外甥女哩?侯大哥,要是老刘一心想把他的外甥女给我,托你俩帮着说说话倒没啥。我是担心有别的事,是不是有弟兄占了哪家的女人?” 侯进堂知道瞒不过去,叹了口气说“司令,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哩。咱们这些弟兄都老大不小了,要说不想女人,那是骗人。有婆娘的,咱不让回家,他们想跟婆娘亲热亲热不成。人嘛,就是个七情六欲的玩艺儿,饿肚子的时候想吃的,吃饱喝足就想女人了。司令,没有了牛嫂子你不是也挺烦心么?大伙儿想女人是难免的。再说三天两头打仗,谁知道自个儿啥时候死?要是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就死了,确实有点儿冤。想一想,弟兄们也挺可怜的。可咱们又是一支队伍,不是土匪强盗,不能由着大伙儿的性子来。要是人人都去找女人,咱这队伍不用打自个儿就垮了。队伍越大越不好带,司令,我看刘家坪不是久留之地,虽说这儿能进能退,但是弟兄们整天看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日子长了不保险。” 庞日高目不转睛盯着侯进堂,侯进堂的话说得委婉,但还是透露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侯大哥,在不在刘家坪,这是下一步的事,一会儿咱再商量。你先说说你们三个今儿个为啥拐弯抹角劝我成亲?哪个弟兄坏了规矩?” 侯进堂说“司令,你别瞎猜了,弟兄们没有。我怕出事,休整的这几天多加了岗哨,没事谁也不许出营。是牛山,他跟山根底下庄窝的一个闺女好上了,闺女怀了孕,闺女家里求牛山赶紧正大光明把婚事办了……” 庞日高说“所以他盼我赶紧成亲,把规矩破了,他也能趁机办喜事了,是不是?” 侯进堂说“这不能叫破规矩。李闯王造反的时候规矩多严?可是他自己有婆娘,还亲自给他手下的大将当月娘牵红线哩。规矩是给下头的人定的,牛山三十好几了,该讨婆娘了。司令,老刘有句话说得不错,山大王都有压寨夫人,古来如此。你和牛山讨婆娘,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庞日高说“侯大哥,大嫂也死了半年多了,你是不是也想再讨个婆娘?” 侯进堂一笑“说心里话,我也想。哪个男人不想夜里有个相好的女人作伴?不过,想是想,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享清福的时候。咱们这三百来人成不了气候,要想成气候成大事,这会儿就得受点儿罪。就像司令说的,等咱的队伍上了几千几万,拿下棱阳城,那时候,讨个婆娘心里也踏实。这会儿天天夜里头枕着枪,就是搂个女人能睡安稳么?” 侯进堂说的是大实话,庞日高听得又感动又钦佩。侯进堂不像牛山,牛山既无谋略又无大志,他的理想就是当个几十个嘍啰的山大王,眼下的规模早超出他的理想好几倍了,也难怪他一心想讨个婆娘过舒坦日子。而侯进堂的心思则要大得多。庞日高能感觉出来,侯进堂虽然没有说过什么有野心的狂话,但是心里想的往往比自己想得更深更远,他是一个深藏不露而又脚踏实地想作大事的人。 侯进堂见庞日高良久不语,以为庞日高还在生牛山的气,便劝道“司令,别生牛山的气啦!牛山对你忠心耿耿,这件事你就成全他吧。他是个血性汉子,你救过他的命,再成全了他的亲事,他能为你泼出命去。反过来,你要是不答应他,你能拿他咋办?他是副司令,不是一般的弟兄,你真能拿军法办他?” 庞日高说“刚来刘家坪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许碰老百姓家里的女人。他挑头坏我的规矩,以后让我咋带弟兄们?” 侯进堂说“司令,依我说这不能叫坏规矩,牛山是明媒正娶,又不是奸盗邪淫,跟玩儿女人不一样。你骂他一顿,让他知你的情就行了,今后谁要再敢碰别人家的女人,就地枪毙决不宽容。这样,牛山的人情你落下了,规矩也没有坏,总比得罪牛山强。” 庞日高不再说话,明知道侯进堂是有意袒护牛山,可仔细一想,也只能按侯进堂的主意去办了。队伍是牛山挑头拉起来的,牛山还贡献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他能把牛山怎么样呢? 庞日高心里不痛快。虽然说牛山绝没有故意坏他的规矩跟他唱对台戏的意思,但不管怎么样,牛山把人家的闺女弄到了非娶不可的地步,他这个当司令的总觉得难以服人。 第十一章 肃军 庞日高叫来牛山打算狠狠骂他一顿,谁知刚训了几句就被牛山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而对牛山的那一肚子怨气顷刻之间也跑得无影无踪。 牛山委屈地说“司令,在北盘口人人都知道,我跟牛嫂子相好不是一天半天了。登云大哥活着的时候我不敢往歪处想,后来登云大哥死了,她们孤儿寡母就全凭我照应哩。牛嫂子过河为啥让我接让我送?不找别人?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你一来牛嫂子就变了心,我啥也没说,心里再苦脸上也装着笑。为啥?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又是咱忠义团的司令,从哪头说,我都不能跟你去抢牛嫂子,我心甘情愿让给你。司令,这回我遇上的这闺女,只要你看着好,想要,我牛山还是没二话,让!司令,你让牛嫂子占住了心不想再讨婆娘,不能让我陪着也打光棍呀!就算我没听你的话,坏了咱忠义团的规矩,就这一回了。你这回成全了我,我以后再不听你的话,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自己毙了!” 牛山一席话把庞日高说了个大睁眼。在北盘口的时候,牛嫂子确实是他庞日高的女人,给他做饭,给他洗衣,陪他睡觉;他怎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许弟兄们去碰女人,自己跟牛嫂子又算怎么回事呢?要说坏规矩,头一个坏规矩的不正是自己吗?况且自己占的女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牛山的相好! 庞日高目瞪口呆,作梦也没想到牛嫂子在跟他之前竟然是牛山的女人! 第一次在牛嫂子家遇见牛山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牛山的敌意和嫉妒,也许是那时他根本看不上牛嫂子,因而没有在意,也没去多想牛山跟牛嫂子会有什么关系。加之那几天又非常短促,紧接着他就随牛山侯进堂到口外去了。等贩马回来,牛山顿时像换了个人,对牛嫂子规规矩矩再没有一点儿让人生疑的举动。而那时爹的死又让他大病一场,使得他再没有可能去琢磨牛山和牛嫂子的事情。在他最痛心疾首最需要温存体贴而又对牛嫂子满怀感激的时候,稀里糊涂就把牛嫂子占了。如果他知道牛山跟牛嫂子也有一腿,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碰牛嫂子的。要知道他对牛嫂子有的充其量也只是那种难以回报的感激,并没有半点儿像对进秀那样的喜爱呀!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占着牛嫂子却不喜欢牛嫂子,他在弟兄们眼里还算个人吗?他从牛山手里抢走了牛嫂子,掏了牛山的心肝,牛山却不气不恼心甘情愿,他还有什么理由还有什么脸去斥责对他忠心到如此地步的牛山呢? 本来自觉得理直气壮的庞日高变得理亏词穷,不但答应了牛山的亲事,而且亲自出马帮着张罗。牛山的喜事办的既热闹又隆重,全体弟兄跟着沾光海吃海喝热闹了三天。 牛山成了亲劲头更足了,不知是为了报答庞日高的成全之恩,还是想在新娘子跟前显显本事,牛山带领手下一百多弟兄冒险夜袭棱阳城南的大据点沙河堡,消灭日伪军三十二人,缴获长短枪四十余支,还有一挺轻机抢。牛山手下的弟兄九人阵亡,十六人挂彩。 虽说打了个大胜仗,缴获了不少战利品,付出的代价亦相当惨重。挂彩的十六个人里,十一人重伤。庞日高命令每人给八十块大洋送回各自家里调治。没有家或家远回不去的,分送到山里偏僻的村寨,八十块大洋足以使任何一户人家把伤员收留到自己家来。 受轻伤的弟兄根据伤势都发了钱,对作战有功的弟兄照例进行奖励。头功是牛山的警卫员皇甫三喜。中国人的名字多为两字三字,这个皇甫三喜连名带姓弄了四个字。弟兄们弄不清他到底是姓皇还是姓甫,说他是蒙古鞑子留下的种。没有人叫他皇甫三喜,嫌罗琐,都叫他的小名儿“三大头”。 这个皇甫三喜身上似乎真流着草原雄鹰的血液,豪爽粗暴胆大无畏。沙河堡是明朝修建的一处军事要塞,城墙又高又厚,要攻克它必须得有人先冒险爬上城墙干掉岗哨从里面打开城门。没有人敢冒这个险,这几乎就是送死的差事,十成有十成必死无疑。皇甫三喜挺身而出,超乎寻常的大胆撞上了超乎寻常的幸运,城墙上的哨兵绝没有想到会有人敢爬城墙,正迷迷糊糊打盹,让皇甫三喜一刀捅死在梦里。皇甫三喜顺利打开城门,大多数敌人没清醒就见了闫王。 皇甫三喜得到了一百块大洋的奖励,当天晚上就跑到刘家坪他看上的一个女人家里。女人的家人都知道他是牛副司令的随从,脾气暴燥性如烈火,谁敢惹他?何况他又拿来一百块大洋,穷苦人家的女人那点儿可怜的贞操哪值那么多钱?女人的家人收了钱躲进东厢房,把西厢房让出来了。皇甫三喜把女人剥的浑身不剩一根线痛痛快快玩了一宿,天亮了才沉沉睡去。他这一夜折腾得惊天动地,左邻右舍都听见了那种让人耳根子发烫的响声。 清早起来忠义团出操,发现皇甫三喜一夜未归,立即派人寻找。找见他的时候,他还赤条条躺在被窝里说梦话哩。 皇甫三喜被五花大绑带回营地,忠义团里这一下可开了锅。庞日高要亲自审问皇甫三喜,牛山知道庞日高一审,皇甫三喜这条命就没救了,说不定审问中间庞日高一气之下就能掏枪把皇甫三喜给毙了。牛山不敢去求情,便窜掇侯进堂把审问的差事揽过来。 侯进堂劝庞日高说“司令,这点儿事你就别操心了,让我审吧。” 庞日高两眼冒着凶光,问侯进堂“你打算咋审?” 侯进堂小声说“司令放心,三大头功劳再大也不能留了,非得杀一儆百不可。你正在气头上,我是怕你一时火起把他毙了,反而显得没了章法。我要让他死得心服口服,让弟兄们都记住他,再不敢去坏规矩。司令,你信不过我?” 庞日高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侯进堂知道牛山为什么要窜掇自己去审皇甫三喜。所以,审讯是秘密进行的,窑洞里只有侯进堂跟皇甫三喜,门外是侯进堂的警卫站岗,任何人不得靠近。 侯进堂说“三大头,打沙河堡你立了大功,龙司令很看重你,正要提拔你哩,你咋这么不争气,偏要去玩儿女人坏咱忠义团的规矩呢?” 皇甫三喜说“侯副司令,咱忠义团是不是当官的才能玩儿女人,当兵的就不行?” 侯进堂说“谁也不能!当官的当兵的都不行!龙司令说得清清楚楚!” 皇甫三喜说“龙司令偏心!牛副司令玩儿女人不坏规矩,我玩儿女人就坏了规矩?” 侯进堂说“牛副司令不是玩儿女人,人家是明媒正娶,有主婚人证婚人,光明正大。你才是败坏军风玩儿女人哩!” 皇甫三喜说“算了吧!你这话哄别人哄不了我!牛副司令去玩儿那闺女的时候,我回回在外头站岗,听得清清楚楚,从窗户缝里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是个男人,我为啥就不能玩玩儿女人?一个沙河堡还顶不了一个女人?玩儿完了我也明媒正娶讨她作婆娘,这就不坏规矩了吧?” 侯进堂说“牛副司令讨的是大闺女,人家闺女家里头愿意!你哩?那个女人有男人,你是强占人家的婆娘!都像你,咱不成了土匪强盗?还算啥忠义团?不得让老百姓骂死?” 皇甫三喜让侯进堂堵得没了词儿,自己也开始后悔怎么偏偏看上了一个有主的女人。 侯进堂接着说“龙司令丑话早说在前头了,谁坏咱忠义团的规矩,军法从事,绝不宽容。三大头,你做下这事,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了,牛山想保你,可是龙司令这一关过不去,你说咋办吧?” 皇甫三喜说“我还是不服!我不是强占别人的女人!那女人还有她男人她公婆都乐意,不信你去问!” 侯进堂说“你身上带着枪,人家敢不乐意吗?” 皇甫三喜说“我给他们钱了!那些些钱,到城里逛窑子也得逛几回哩!” 侯进堂叹道“三大头呀,你要是真拿那些钱去逛窑子就好了!谁管你?你咋这么糊涂,非要去占别人的婆娘呢?白花了钱,还得搭上自个儿一条命……真不值呀!” 皇甫三喜说“真要枪毙我?” 侯进堂说“没有办法,军无戏言,谁让你坏了规矩呢?” 皇甫三喜说“我不服!就算坏规矩也不是我先坏的!我是跟牛副司令学的!要枪毙也得先枪毙牛副司令!” 侯进堂厉声说“你不能跟他学!这支队伍是他拉起来的,你有啥本钱跟他比?三大头,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你要是认罪服法,老老实实当着弟兄们的面去死,我叫人给你爹送二百块大洋,算是你给你爹尽的孝心。有这二百块大洋,你爹后半辈子不用愁了。你要是不服,我只好叫人把你秘密枪毙,把你的头割下来挂到旗杆上示众。三大头呀,横竖是个死,给你爹尽尽孝心吧!” 皇甫三喜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皇甫三喜毅然抬起头说“侯副司令,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信得过你!我爹就托付给你了,有那一夜,我这一辈子就没白活!侯副司令,能不能给我好好吃一顿再死?” 侯进堂鼻子一酸,眼泪淌了出来“三大头……好兄弟,你不说,哥哥也给你预备着哩……” 皇甫三喜被当众枪决。这个血性汉子没有哭天抹泪,眼圈都没红,什么话也不说,垂着头默默走向刑场。枪响的那一刹那,庞日高的心猛然缩紧,抽得生疼。杀日本人杀保安队,他没有太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在杀人。而枪毙皇甫三喜,杀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强烈,让他莫名地恐惧不安。他没有想到为了带队伍还必须杀人,杀自己的弟兄。 枪决了皇甫三喜以后,庞日高率领忠义团离开刘家坪,向棱阳以西的丘县,崞山一带游击,连续不断地作战。没有战机队伍休整时便钻进六棱山深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再没有靠村寨扎过营。这是侯进堂出的主意,连续作战弟兄们就顾不上胡思乱想,而扎营扎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又可阻断弟兄们与老百姓接触。这个办法果然奏效,队伍里再没有发生过皇甫三喜那样的事件。 整整一个冬天的奔波作战使得忠义团疲惫不堪,来年三月,当他们重新返回刘家坪时,队伍已扩大到六百余人。然而刘家坪却变成了一片废墟;忠义团离开以后,刘家坪的百姓害怕日本人报复,纷纷逃离刘家坪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好,庞日高本不打算在刘家坪常驻,这一来便能常驻下来了。过去的窑洞和老乡们遗弃的土屋拾掇一下就能住,可比在深山里露天宿营舒服多了。 忠义团的壮大对棱阳、丘县、崞山的敌人构成了严重威胁。敌人准备调集三县的兵力对忠义团进行围剿。庞日高得到消息决定穿越六棱山打回桑干河地区,他思念家乡,思念哥嫂,思念韩进秀。 庞日高找来侯进堂商量。 庞日高说“侯大哥,棱阳丘县崞山的鬼子打算对咱下手了,你看咋办?” 侯进堂从语气上听出庞日高已经有了主意,反问道“司令有啥打算?” 庞日高说“我想回桑干河。” 侯进堂说“还回北盘口?” 庞日高说“我想打东坊城。” 侯进堂不觉一愣。 庞日高接着说“乌宁城的鬼子加上黑狗不过八百人,咱打下东坊城,就凭他们那八百人吃不了咱们。” 侯进堂不作声开始盘算,东坊城是乌宁县南边的屏障,是控制乌玉公路和桑干河北岸广阔地区的重要据点。敌人在东坊城驻有重兵;有日军一个小队三十余人,伪军一百二。打下东坊城,可以获得大批武器弹药和给养,有坚固的城墙掩护,确实用不着惧怕乌宁县的八百敌军。但是,东坊城城池坚固,且有一小队日军,是块难啃的骨头。 庞日高见侯进堂不语,又说“我知道东坊城不好打,咱不硬打,还用下西河的办法行不行?” 侯进堂说“我也正思谋这个主意哩,我明天先带俩弟兄去摸摸情况,看能不能跟他们的厨子拉上线儿,在饭菜里下毒更保险。” 牛山听说要打东坊城,高兴得直拍大腿。他的新娘子连同丈母娘全家在忠义团离开刘家坪以后也搬离了庄窝,牛山打发人找遍了周围的村寨也没有找着。二百块大洋买了半个月的夫妻,气得牛山破口大骂。找不见新娘子,牛山也不再留恋刘家坪了,积极支持打东坊城。后来弟兄们也知道了要打东坊城,个个高兴得摩拳擦掌。大伙儿在荒山里苦了一个冬天,都盼着打进东坊城好好享享福。 第十二章 还驴 在庞日高神秘消失的这些日子里,韩进秀日夜思念着他,天天盼他回来,盼穿了双眼,盼白了头发。日高是带着对她的天大的误解走的,她不知道日高还会不会回来。要是日高真的一去不回头,她就得悔死、恨死、想死、苦死!而她又不能去死,哪怕把桑干河等干了,把六棱山等塌了,她也得把日高等回来,洗清自己那天大的冤屈! 那天晚上在庞家的祖坟,宋天成站在庞乃义的新坟前一直站到听不见庞日高的脚步声。他没脸去捡地上的钱,那不是钱,而是一包嘲笑,一包耻辱。庞日高把他当成了拿婆娘挣钱的人,捡起那些钱,就是捡起了绿帽子,就等于心甘情愿当王八了。可是,不捡怎么办?能把那一大包钱扔了?他已经戴上了绿帽子,更何况进秀原本就应该是日高的婆娘,是日高那糊涂的大伯硬把进秀给了自己,自己弄了原本该是别人的婆娘还是王八么? 宋天成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糊糊,直到进了村才突然想到不能把这些钱拿回家。如果让进秀看见这些钱,知道了这钱是日高拿来的,进秀得气死!她就怕日高把她看成卖身挣钱的女人。 宋天成的脚步犹豫不决,手里的钱让他发愁。他想到了应该给庞日升送去,这些日子庞日升一家人简直是泡在眼泪里,这些钱或许能让他们多少减轻一些悲哀。可是,他怎么跟日升说?说是日高送来的,日高给家送钱为什么自己不直接送到家来偏偏要交给他呢?这不是明告诉人家日高的这些钱还是送给进秀的么?还有,如果日升知道日高回来了,肯定要问日高去哪儿了,为啥不回家?弄不好会怀疑日高又去他家会进秀去了,再到他家去找,那不更麻烦了吗? 宋天成左思右想,两只脚不知不觉把他送到了庞日升家的街门跟前。院子里几间房没一个亮灯的,宋天成对准堂屋把钱包袱往院里里一扔,听见包袱掉在地上的响声以后扭头就跑。 宋天成不知道,被惊醒的庞日升开开屋门发现了那一包袱大洋之后就立即冲出院子,找遍了全村找遍了坟地,一直找到快天亮才回家。 这天宋天成回来的时间比前两日都早,听见街门响,韩进秀一个激凌坐了起来。前两天宋天成都是到了后半夜实在等不来日高才回来,今儿个回来这么早,一定是领回了日高。韩进秀顾不得穿鞋就奔到外屋门口,只看见宋天成一个人站在门外。 “日高哩?”韩进秀嘴里问着眼睛却瞅着宋天成身后。 宋天成不语。 “咋?他还没去?”韩进秀身上软了半截。 “去了……”宋天成蔫蔫地说“一个劲儿在三伯坟上撞头,不是我硬拉起来,怕是要把头撞烂哩……” 韩进秀眼泪早淌下来了,哽咽道“他……不来?” 宋天成摇头。 两人进屋,关好屋门到了里屋,谁都没说话。宋天成脱鞋上了炕,韩进秀依旧靠着炕沿站着。 “他……没回家?”韩进秀凝视着洋箱,像是在问箱子。 “没有……”宋天成叹着气说。 “那他去哪儿了?”韩进秀猛一转身,可是看见宋天成无奈的模样,知道问也是白问。 “你明儿个就去买驴!”韩进秀突然提高了声音“买两头,咱给日升哥送去!见不着日高,我得跟日升哥说明白!要不,我得憋闷死!” 说着,泪水又往下淌,两个肿眼泡让泪水浸得像吹足了气的猪尿泡,眼看就要憋破淌出血来。 他们商量过这件事,如果实在等不回日高,他们就买驴给庞日升送去,以表明韩进秀并不是想图庞日高的钱。韩进秀提出要买两头,宋天成起初不大愿意,让韩进秀一骂,也只得狠下心多贴些钱。 宋天成说“人家日升要是不要咋办?” 韩进秀说“你只管买!别的别管!我跟日升哥说!” “你……咋说?”宋天成欲言又止。 韩进秀一瞪眼道“跟你说你别管!” 宋天成再不敢吭声。 第二天,宋天成跟庞乃节告了一天假,到附近村里去找那头被庞日高卖掉的青驴,终于在毛家营打听到了一个多月前村里的毛老汉在一个外村的后生手里买过一头青驴。宋天成找到毛老汉家,谁知毛老汉早已把驴卖了。毛老汉很精明,那天他一看庞日高的神色不对,就猜到了驴的来路不正,当天就牵到下西河转手卖了。宋天成追问卖到哪儿了,毛老汉说卖给了一个过路人,他也不知道这个过路人是什么地方的。 找不见青驴,宋天成只好买了一头跟青驴相似的草驴和一头骟驴,他想得很周到;草驴留着下驹,骟驴帮庞日升干活。现在日升家里没有牲口是不行了,他和日明能帮日升一时但帮不了一世。 买驴回来天色尚早,宋天成牵着驴沿路慢慢溜达,让驴啃些青草。他不能让村里的人看见他买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人的询问。 直到天黑透了,宋天成才牵驴进村在自家街门外咳了两声。韩进秀匆匆出来跟着他来到庞日升家。宋天成牵驴进圈,韩进秀一人进了屋。 庞日升听见有人牵着牲口进了院子,以为又是日高回来了。昨天晚上他就后悔自己迟了一步没追上日高,所以这会儿听见动静就立刻下炕穿鞋。刚拉开里屋门,韩进秀已进来堵在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庞日升一时没有看清楚是谁,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一步,看着跪在面前的陌生女人慌得手足无措。 自从庞日高和韩进秀的私情败露以后韩进秀再没有出过门,大街上再也没有谁见过她的身影。人们都说她是作了丑事造了孽不敢出门了,庞日升一家人也没有再见过她。这会儿,屋里猛不丁跪下一个女人,灰白的头发乱得象一团草,脸膀得发光泛亮渗着血丝,乍看就像个疯子一般。 日升家的见是个女人,赶紧走过来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找谁哩?” 韩进秀没有起,只是仰起了头。她这一抬头,把庞日升两口子和炕上的几个孩子都吓傻了。老天爷!这是进秀么?几天天工夫,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儿?就是亲爹亲娘死了,也不至于哭成这般模样呀! 庞日升两口子睁大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为了消除大儿子儿媳对日高的怨恨,庞乃义临终前把庞乃节的那一番话告诉庞日升夫妇,他俩也为日高和进秀这一对有缘无份的冤家痛惜不已。现在又看见进秀变成了这副模样,俩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对进秀的那点儿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了。 “日升哥……嫂子,我不是想要日高的钱……我不是那种靠卖身挣钱的女人……我是真的喜欢日高呀……我让他卖驴,是想试探他对我是不是真心,谁知他就当了真……那一天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叫天成拿上钱去追他,想让他把驴赎回来,谁知咋找也找不见他……是我害死了三伯……我真想拿刀把自己剁了!可是,我不把这些话跟日高说明白,我死也闭不上眼呀……” 韩进秀已经哭得没有了人形,本来已经嘶哑的嗓子这时快说不成话了。她不顾日升家的阻拦继续说“日升哥,嫂子,现在说啥也晚了,再说也没用了……我让天成把驴赎回来了……哥,嫂子,你们要是还让我活,就留下吧……” 韩进秀说罢以头撞地,那响声就像砸夯。日升夫妇扑下去抱起进秀,俩人已哭成了泪人。孩子们也哭了,屋里一片哭声。驴圈里,宋天成听着,眼泪刷刷往下淌。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哥,我姐,还有我,我们三个已经开始懂事的孩子就把韩进秀当成了婶子,尽管她还是天成大伯的婆娘。也就是这一天起,我爹和我娘丢开了对进秀婶子的鄙视和怨恨,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媳妇。 进秀婶子大病了一场,我娘去看过她,给她拿过鸡蛋。听娘说,进秀婶子把英英送给人了。这以前,村里人议论纷纷,说进秀婶子不出门,孩子怎么也不见了?“长嘴老鸹”便说那孩子也替她娘害臊不敢出声了。后来听说进秀婶子把英英送了人,村人们都说给了人也好,反正是个野种,留着也是宋天成的一块心病。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九四五年的春天象是比往年来得早。这一年我八岁,爹把我送进了私塾,而我哥庞敬勤却离开了私塾,整日里跟爹下地了。爹太苦重了,一个人要种四十五亩地,活儿多得愁死人。爹不好意思老让日明大伯和天成大伯帮忙,于是就叫我哥辞了先生下地干活儿,娘把做饭的事交给了我姐庞敬爱,自己也下地。弟弟庞敬和妹妹庞敬美都还小,敬和四岁,敬美刚满一岁,都放在家里由姐姐照看。 虽然有了驴,地里的活儿还是不轻松。犁地,耙地,耩地,送粪,驮庄稼能用驴,可是锄地,收割还得靠人。有一天先生病了,学堂放了假,我便顶替娘拿锄去锄地。太阳晒得地里冒烟,爹把草帽扣在我头上,用他那结满老茧的大手给我擦汗。他的手跟老树皮一样划在脸上生疼,可是我喜欢这疼,这疼充满了爹的慈爱让我觉得甜丝丝的。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工夫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直泻而下。爹把我和哥搂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我们挡雨。雨水还是不住地落在我们身上,湿透的衣裳又冰又凉,我和哥紧紧抱着爹,心里却感到一阵阵温暖。 第十三章 重逢 韩进秀又有了身孕,她不出门,村里没有人知道。是日升家的看出来的,庞日升两口子谈起这件事总是很小心地避开孩子们。夫妇俩都估计进秀这回怀的孩子十有八九是日高的,因为从日子看差不多。还有,他们不知道大伯庞乃节也跟宋天成说过进秀的爹原本是要把进秀许给日高的事,以为宋天成对进秀如此宽容退让,一定是宋天成有病,顶不了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来。 十个月眨眼过去了,韩进秀又生产了。日升家的去接的产,是一个男孩。韩进秀非常高兴,抱着孩子左看右看。日升家的也反复端详,看不出孩子象谁。 庞日升也很关心这个孩子,问婆娘长得象谁。他婆娘说“毛孩子能看出个啥?等满月吧。” 宋天成去求私塾先生给孩子起名,他家的事私塾先生一清二楚,听说是男孩,便说“叫全家吧!你有了这个儿子,家就全了,是一个整整在在的家了。” 宋天成觉得这个名字好得不能再好了。庞日高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也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哩,进秀也就死心了。这个孩子如果真是自己的,进秀有了儿子也会一心一意扑到这个家上来,这不就是全家了么? 然而宋天成还是心中难安,他不能断定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又不能问进秀。因此,他总有些闷闷不乐,对儿子不冷不热,跟进秀也很少说话。 韩进秀比谁都急,盼望着儿子快长。她也看不出来孩子究竟象谁,更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了。从日子上算,好象应该是日高的,可是那些日子天成天天黑夜也弄她,她哪里还分得清呢? 宋全家满月之后,眼睛,鼻子,嘴都渐渐长出了摸样,宋天成偷偷端祥过几次,看不出哪儿象庞日高,可也看不出哪儿象自己。 韩进秀从孩子的相貌上也没有找出答案,但她毕竟是母亲,天天把孩子抱在怀里。渐渐地,她判定这个孩子准是宋天成的,因为她从孩子乖巧的神情动作里找到了宋天成的影子。而庞日高身上的刚烈暴躁,这孩子身上一丁点儿也没有。 韩进秀大失所望,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自己:孩子是天成的也好,跟他夫妻一场,总算对的住他了。 这一天,宋天成回到家,韩进秀把全家塞给他说“抱着你儿子,我得做饭!” 宋天成没有表情,淡淡地接过全家。 韩进秀没有好气地说“你别整天疑神疑鬼拿自己的骨肉当别人的骨肉,你要是嫌他,我明儿个还送人!” 宋天成说“你咋知道是我的?” 韩进秀说“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当然知道!我巴不得是日高的哩!可惜我没那个命!你的就是你的,我哄你能作个啥?” 宋天成抱起全家仔细端详开了,看着看着,觉得这孩子哪儿都象自己。他信了韩进秀的话,的确,进秀跟日高的事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确实没有骗他的必要。 韩进秀一人坐在家里看孩子的时候,总是想起庞日高。孩子要是日高的该多好!见不着日高,孩子不就是小日高吗?每逢想到这儿,她便止不住地长吁短叹。她知道自己让日高寒透了心,伤透了心。日高走了快一年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到哪儿去了呢? 不知为什么,在听人们说起了桑干河忠义团的事情以后,韩进秀只要一想起庞日高,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忠义团,似乎庞日高与忠义团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的联系。是因为庞日高说过土匪里也出英雄豪杰的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韩进秀说不清楚。但她就是要把庞日高和忠义团连在一块儿想,真是鬼使神差,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桑干河忠义团与“黑头司令”的故事曾经在桑干河两岸广为流传,而现在,桑干河忠义团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消息了。“黑头司令”的故事正在渐渐离开现实虚幻为遥远的传说。人们都以为“黑头司令”和他的桑干河忠义团再也不会出现了,甚至有人说他们已经被日本人消灭。每当听到这样的话,韩进秀的心就蹦到嗓子眼,她不相信这些传言,她盼望再听见作战的枪声。 就在谁也没有想到桑干河忠义团会重新出现的时候,六月里一个漆黑的夜晚,东坊城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枪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夜,天亮时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桑干河两岸——“黑头司令”的忠义团攻占了东坊城! 紧接着,忠义团又连续消灭了田村、罗庄、周井、义兴寨四个据点,下西河的敌人还没等打便放弃碉堡仓慌撤回了乌宁县城。自此,乌宁县城以南方圆二百里成了桑干河忠义团的天下,龙飞,“黑头司令”的名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在忠义团攻占东坊城的第三天夜晚,韩进秀突然来到庞日升家,进门便东张西望不知要找什么。日升家的纳闷,问“进秀,你找啥哩?” 韩进秀有些发窘又有些失望,假作不经意说道“我不找啥……嫂子,日升哥,你们听说忠义团的事了么?” 庞日升不明白韩进秀要说啥,点着头说“不是说占了东坊城了?咋啦?” 韩进秀说“不咋,我也听人们说哩,不知道是真是假,想来问问你。” 日升家的说“你打听这作啥?莫非日高投了忠义团?” 到底女人心细,日升家的从韩进秀的神态话语里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庞日高,如果跟日高无关,进秀一个女人家打听忠义团干什么? 婆娘这么一问,庞日升顿时恍然大悟,一挪身两条腿摆到了炕沿边,看样立马就要穿鞋下地。 “进秀,是不是日高给你捎过话?他投了忠义团?” 韩进秀摇头说“我不知道,日升哥,日高没给我捎过话……” 庞日升两口子光顾着发愣了,韩进秀啥时候走的都没有发觉。从上次韩进秀和宋天成送驴到现在,韩进秀又有好几个月没来过了。今天猛不丁跑来,是听说了啥?还是知道了日高的啥消息呢?庞日升一阵子胡思乱想,总觉得进秀知道点些什么。然而从进秀的眼神里他又分明看见,进秀也在焦急地寻找着日高的下落。 韩进秀的突然造访把希望和担忧同时带给了庞日升夫妇,弄得两口子心里阢陧不安七上八下。韩进秀自己更是一夜一夜睡不着,天天夜里支着耳朵躺到天明,搜索着外面的一切声息——一种她自己意识不到的神秘而模糊的昭示支配着她的心身。 桑干河忠义团攻占东坊城的第六天夜晚,十几匹快马出了东坊城朝马营堡急驰而来,这是庞日高和他的警卫班。到了村口,牛大猛带人分散警戒,庞日高只带了一个卫兵进了村子。到了庞日升家门口,庞日高翻墙进院打开街门,卫兵牵马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响声惊醒了刚刚睡着的庞日升,他急忙披袄登裤子准备下地。这时,窗棱上咚咚响了两下,震得窗纸沙沙响。 “哥,我是日高……” 窗外的声音低的像是喘气,庞日升浑身一抖,跳下炕光着脚就去开门。日升家的这时也手忙脚乱披上衣裳点着了灶台上的油灯,一个头戴礼帽的男人随着庞日升走进里屋。油灯昏暗,庞日升两口子怔怔端详来人,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穿着讲究挎着手枪的人物会是庞日高。 庞日高的礼帽压得很低,确实一下子看不清面容。见哥嫂发愣,庞日高抬手要摘帽子,手摸到帽沿又停住了,只是稍微扶了一下礼帽。 “哥……嫂子,认不出我来了?” 千真万确,是日高!庞日升一把抓住庞日高的胳膊,声音哽咽。 “日高啊日高,你跑到啥地方去了?你上回回来咋不进家?扔下钱连个面都不露就又走了?你知不知道咱爹……” 庞日升说不下去了。日升家的拉开丈夫说“你看你,人还没站稳哩……日高,快坐,快上炕……” 庞日高愣愣怔怔挨着炕沿坐下,哥把他说糊涂了;他啥时候回过家?啥时候给家送过钱?蓦地,他想起去年贩马回来在爹坟前的情景,料定是宋天成把那四十块大洋送来的,心里便翻翻腾腾的不是个滋味。 他不能解释,只能不吭声默认。 庞日升挨着兄弟坐下又拉住庞日高的胳膊。 “日高,说实话,你干了啥啦?在哪儿哩?” 庞日升盯着庞日高挎在腰间的手枪,眼神里流露着明显的不安。 庞日高也拉住哥的手。“哥,我从家里走了以后,没地方去,就投了忠义团。” 庞日升问“就是北盘口龙司令的忠义团?” 庞日高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点点头。 庞日升埋怨道“我还以为你跑到了天南海北哩!原来就在北盘口,你咋不回来看看?” 庞日高说“我知道爹生气,不敢回来……” “你呀……”庞日升声音发狠,眼泪却下来了。“你那个时候要是回来,说不定爹还死不了哩!爹心疼驴,可是,爹更担心你呀!你莫非不知道?你呀……” 庞日升抽泣得说不下去,庞日高也落了泪。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哥说得不错,爹心疼驴,可是爹更心疼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呀!因为他最小,爹从小就偏心他,向着他,他怎么就掂量不出自己在爹心里的分量呢?自己跑的不知去向,不是更让爹着急更让爹心疼吗? 庞乃义的音容笑貌一点儿一点儿浮现,庞日高忍不住哭出了声。日升家的边抹泪边埋怨丈夫说“你看你,日高才回来,你说这些干啥?日高,饿了吧……” 日升家的说着就要去抱柴生火,庞日高抹了把脸拉住了嫂子。 “嫂子,别忙了,我不饿……敬勤他们还小,我这一走,就苦了哥和你了……能忙过来么?” 庞日升这时也意识到不该说那些伤心话,极力平静地说“先是有日明跟天成帮着,后来进秀又给买了两头驴,省 力多了……“ “啥?进秀给买了两头驴?”庞日高吃了一惊,脱口打断了哥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进秀会给他家买驴,而且一下子买了两头!他虽然没把进秀看成是卖身挣钱的女人,却也绝没有想过进秀能花钱给他家买驴。刚才卫兵牵马进院惹得驴圈一阵噪动,他看见了那两头驴,还纳闷哥为啥要买两头驴。原本想问问的,进了屋就忘到一边去了。谁知这两头驴竟然是进秀给买的,他给进秀不过二十块大洋,这两头驴得多少钱?进秀得贴多少钱啊? 庞日高心里一阵发痛;他把进秀看错了,冤枉了进秀。进秀原本就不是那种贪财的女人啊!可是……庞日高还是疑惑不解,既然进秀不贪财,为啥非得叫他卖驴?让他闯下了这塌天大祸呢? 看着庞日高满脸的惊愕,庞日升就知道弟弟也没想到进秀会给他家买驴。他估计弟弟即使先前对进秀有一点儿怨恨这会儿也差不多消了,于是脑子里便闪过一个念头:把进秀的爹原本要把进秀许给日高的事说出来。话已到了嘴边,庞日升又突然想到,弟弟知道了这事不得恨死大伯么?想到这一层,庞日升转了念头,觉得这事不能告诉弟弟了。 在沉默的瞬间,外边有了动静,像是韩进秀气愤的嗓音。庞日升急忙出屋赶到街门口,街门外,放哨的卫兵正拿枪对着韩进秀,韩进秀急得眼看就要跟卫兵撕打起来了。庞日升拉过韩进秀,领她进了院子。 庞日升在前,韩进秀跟着。庞日升进了堂屋又进了里屋,韩进秀刚跨进里屋门槛就定在了那里,身上掠过一阵颤栗。 庞日高并没有一下认出站在门口的女人是谁,灰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颧骨,没一点儿血色的脸……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面孔。可是,意识深处一个神秘的地方却分明提示他,这个女人与他的生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就这么长久地对视着,当庞日高终于认出来眼前的女人就是他魂牵梦绕的韩进秀时,他的头轰隆一响,心抽得几乎窒息。老天爷,这是进秀么?进秀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韩进秀也为庞日高的巨大变化暗暗吃惊,不是庞日高那一身让人刮目相看的穿戴,而是他身上那种无形的深沉、坚定和威严。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管日高怎么变,只要他那双眼不瞎,她就认得出他! 意识到庞日高认出自己了,韩进秀淡淡地却又不容抗拒地说道“日高,咱俩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韩进秀也不等庞日高回答转身就走,庞日高犹豫片刻立即跟了出去。出了街门,卫兵要跟庞日高,庞日高命令卫兵原地警戒,自己快步追上了韩进秀。 韩进秀沿着他俩走过多少回的小路一直朝东走,一直走到坡沿的大柳树跟前才停下。这棵大柳树让庞日高回想起往日的情景,心里翻滚起说不清的感慨。暗淡的月光下,韩进秀的双目射着冷光,直直盯在庞日高脸上。 “那一日我叫天成在三伯坟前等你,你为啥不来?” 韩进秀的声音里迸发着压抑不住的怨恨,这倒让庞日高纳闷了。进秀非但没有一点儿愧悔,反而跟他发起火来,倒好像所有的过错都在他身上。他现在倒是想听听,除了那天宋天成在爹坟前说的那些话,进秀还有什么要说的! 庞日高不语,也盯着进秀。他这种审视的带有嘲弄意味的神情引爆了韩进秀胸中的愤怒。 “庞日高!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跟我有那一次就够了!就玩腻了,玩烦了,再也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庞日高顿时一怔,这番话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容他回过神来,韩进秀的咆哮又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你别以为是我逼你卖驴!你别以为是我害了你爹!害死三伯的,是你自个儿!你玩完人了,一拍屁股走了,走得无踪无影,你可把人害苦啦……” 庞日高心里也窜出了怒火,他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进秀竟然是这么一个刁恶的婆娘?他没有歇斯底里,他的愤怒变成了一声冷笑。 “是谁让我卖驴的?不卖驴,我爹能生气?不卖驴,我能走么?” 韩进秀立即反驳说“你是死人?驴卖了就不能赎回来啦?我让天成拿着钱找了你一下晌,一黑夜!你要是不走,早把驴赎回来了!三伯也早就好了!” 庞日高又是一声冷笑,冷得就象冬天的石头,冷得刺骨。韩进秀不禁打了个寒战。 “行啦,进秀,”庞日高以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厌倦口吻说道“你别再装好人了,你要是真心想让我去赎驴,为啥不当下让我把钱带走,偏要等我走了再装模作样让天成找我?这是为啥哩?” 庞日高满以为这一问肯定会把韩进秀问得哑口无言,哪知韩进秀听罢这话竟象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仰起脸无比轻松地长叹一声,眼神和声音顿时变得温柔而凄伤。 “日高,你就是为这,才怨我,恨我,是不是?” 庞日高说不出话,他对进秀的致命一击却使得进秀如释重负,这个结果把他自己弄糊涂了。 韩进秀又说“日高啊,要是为了这,你可把我冤死啦……你知道么?就在咱俩高兴的工夫,英英……死了……” 犹如一声霹雳,庞日高大吃一惊。 韩进秀接着说“我跟别人说把英英送人了……不说送人咋说?我能说咱俩为着高兴,把个孩子活活闷死了么?” 庞日高只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团渐渐消散的云烟,身体和大脑白茫茫空无一物,而进秀的声音就像是从天边吹来的微风。 “……你还记得吧,咱俩刚弄上,英英哭了,我嫌她分我的心,更怕扫你的兴,我把她拉过来摁住她让她吃奶……谁知道我光顾着跟你高兴了,把孩子搂得太紧了,一直等你弄完了,我才发觉孩子不对劲,身上发凉。放开她,她也不动。我吓坏了,可我心里清楚,不能让你知道,我怕吓着你。我推开你,催你快走,你起来了我还搂着孩子躺着不动,就是怕你看出来……你走了,我赶紧起来摇晃孩子,孩子的小脸憋成了黑紫色,咋拍咋摇也不顶用了……我不敢哭,怕天成回来看见,赶紧把孩子包好藏在洋箱里,黑夜的时候扔进了河里……天成问我英英哪儿去了,我说怕他整天看着孩子堵心,就送给……人了……” 庞日高呆呆站着,记忆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进秀雪白的躯体,想起了进秀激动忘情的吟叫,想起了那浸人心魄的肉香,想起了那只在他脊背上突然停止滑动的绵手,想起了他起来后进秀依然躺着不动的反常神态,想起了伏在进秀身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的英英……他都想起来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猛地抱住进秀,成串的眼泪掉在进秀的头上。 “进秀……进秀啊……你咋不早说,你咋不早告给我呀……” 庞日高痛哭失声,礼帽掉了下去。 韩进秀依偎在庞日高怀里抖成了一团,老天爷睁眼了,她那天大的冤屈昭雪了,日高又回到了她身边成了她的了!她透过朦胧的泪光端详日高,她看见了日高额头上那片瘮人的黑青,这片黑青把个英俊的男人变成了厉鬼。她的心碎了,手颤抖着去抚摸那片黑青,渐渐哭出了声。 “日高,是我不好,我不该叫你卖驴……” 庞日高的嘴死死压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她流着泪,默默解开自己的衣裳,又去解日高的衣裳。庞日高放开她三两下卸去武装脱光了衣服,而此刻月光下大柳树的阴影里,进秀已象一条大鱼光溜溜白晃晃躺在草地上了。庞日高一阵眩晕,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那团白玉般的身躯。 沉寂的火山在苏醒,沉寂的海洋开始躁动,波涛阵阵涌起围拥着火山,火山在波涛中奔突驰骋。韩进秀颤栗着不停地摇头,泪流滂沱有如桑干河水。庞日高不敢再动,贴着韩进秀冰凉的湿脸温存地问“进秀,疼了?” 韩进秀坚决地摇头,依然泪流不止,脸上却笑得妩媚动人。 “日高,日高……日高……我的心肝肝,我的心尖尖,我的命根子呦……”韩进秀猛地抱住庞日高,两条腿蛇一般缠住了庞日高的躯体。火山奔突爆发,大海汹涌沸腾,天翻地覆,世界轰然毁灭,一切归于虚无……渐渐地,世界恢复了初始的安详宁静,只有桑干河水轻轻奏响着天籁之音…… 第十四章 突围 庞日高回马营堡的事,除了庞日升一家和韩进秀以外,没有别人知道。庞日升本来想把日高回来的消息告诉大伯庞乃节和大哥庞日明,以便和他们商量日高与进秀的事。进秀不愿意跟宋天成过而死心塌地地要等日高,这在全村已是人所尽知,现在日高回来了,他跟进秀也该有个明明白白的了结了。可是日高现在是桑干河忠义团的人,是日伪军的对头,让外人知道了可了不得。有了这一层顾虑,庞日升便没有告诉庞乃节和庞日明,只是悄悄把宋天成叫到家里,打算先探一探宋天成的态度。 宋天成和庞日升的关系现在变得非常复杂,本来,天成自打十几岁就给庞乃节帮工,几乎天天跟日升打交道,俩人一块儿长大,就象亲兄弟一般。然而自从日高跟进秀好上了以后,俩人见了面就不知怎么了,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日升呢,总认为对不住天成。而天成也觉得对不住日升;自从他知道了进秀的爹本来是要把进秀许给日高的这件事以后,他就认为是自己插了日高的行,害得三伯气死,日高有家不能回。所以,进秀叫他多贴了三十块大洋一下子给日升买了两头驴,他也没有说什么。 日升家的为了招待宋天成,专门到下西河集上买了二斤肉,还宰了一只鸡。在日升家的心目中,进秀早已成了未过门的兄弟媳妇。庞乃节,庞乃义都拿宋天成当孩子看待,于是日升家的也和丈夫一样,把天成看作是兄弟。在天成进秀送来驴以后,两家人几乎成了一家人,而天成更变成亲兄弟了。只是这种亲兄弟一般的情感里,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楚又难以启齿的东西。 包饺子,炖鸡,又炒了两个菜。宋天成不知道日升两口子为何要这样款待自己,急得满脸通红,干搓手说不出话。日升一家子是俭朴惯了的,过大年也未必舍得吃这样一顿饭,这叫他怎么能安心呢? 三盅酒下肚之后,宋天成再也憋不住了,直冲冲地说“日升,你这是作甚哩?要把我憋死呀?有啥话你在哪儿不能跟我说?非得弄这些些?咱庄户人攒几个钱费劲哩!” 庞日升其实也憋不住了,他跟他爹庞乃义一样,没有他大伯庞乃节那样的城府,敷衍应酬简直是受罪。听了宋天成的话,便把酒盅一放,说“天成,找你来,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这话,我不好意思开口……” 庞日升话到嘴边又犹豫了,拿起酒瓶往酒盅里斟酒。 “你,我,还有日明,咱们有啥话不能说?” 宋天成嘴里这样说,脑子里却突然一闪,猜到了日升说的事大概跟日高和进秀有关。 庞日升给两个酒盅斟满了酒,放下酒瓶,抬起眼看着宋天成说“天成,日高跟进秀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咋个打算?” 宋天成直盯盯看着庞日升,既不惊奇,也不难堪。进秀的心早拴在日高身上了,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对这件事早有自己的主意。看着庞日升说完,并不急于回答,端起酒盅一仰脖全灌了下去。放下酒盅抹抹嘴,这才说“日升,大概你早知道,进秀她爹给进秀找的婆家,本来并不是我,而是日高。我当初要是知道,说啥也不能插日高的行娶进秀…… 宋天成说到这里头低了下去,不想让庞日升看见自己又开始发红的眼圈。说心里话,他是喜欢进秀的,自己喜欢的女人却不喜欢自己,这是男人的悲哀。如果说进秀的爹当初选定的就是自己,他的心情肯定是另外一番滋味;他虽然不能对日高怎么样,起码还能在自己心里保留一些男人的气愤和尊严。可是,进秀她爹本来选的就是日高,他就再也理直气壮不起来了。他娶了进秀,拆散了日高和进秀这一对儿鸳鸯,结果害得日高偷驴,三伯气死……自己引来了多大的灾祸啊! 宋天成一想起三伯庞乃义就想掉泪,仿佛是自己害死了三伯。庞日升怕他把话题扯到爹身上,急忙说“天成,那事咋能怪你哩?我爹早说过,这都是命,命里定就的,谁也改不了。” 宋天成渐渐镇定下来,抬起头说“日升,我早思谋好了,日高跟进秀才是天生的一对儿,现在日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早晚得回来。他一回来,我就休了进秀,让她跟日高成亲。强扭的瓜不甜,进秀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强留也留不住。我已经错了一回了,不能再错第二回。三伯说他没有使唤牲口的命,我也没有娶进秀的命。人争不过命去,我认命,日升,你就放心吧……” 宋天成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庞日升已是满眼泪水,自己的心也突然一酸,眼泪也淌了下来。 庞日升早从大伯庞乃节那里知道了宋天成因为娶了进秀而追悔不及,所以才敢叫宋天成来探他的口气。听宋天成如此一说,庞日升夫妇惊喜万分,开始秘密筹划庞日高的婚事。两口子商定,等日高再回来,就劝他退出桑干河忠义团。跟刀枪打交道毕竟凶多吉少,还是回家种地安稳。等日高回来,就在宅院旁边再盖两间窑房,让日高和进秀住。家当然不分,日高能干点儿啥就干点儿啥,多少帮帮自己就行。 报答宋天成的办法两口子也想好了,日升家的在自己娘家村里物色了一个四十岁的寡妇,模样算不上多好,配宋天成还配得上。再说四十岁的女人还要什么姿色?能过日子就行,估计宋天成也能乐意。到时候再备上一份厚重的贺礼,一来补报宋天成送的驴,二来补报宋天成让出进秀的大恩。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宗,就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庞日高是从桑干河忠义团回来的。要让全村人都相信他是在外边做买卖回来的,这样才能免除后患。 占据了东坊城的桑干河忠义团时刻威胁着乌玉公路,成为日本人的心头大患,日本人下决心彻底消灭这支从北盘口就与日军结下了血海深仇的抗日武装。 就在庞日升夫妇不露生色而又异常紧张地筹备盖新房的时候,一天夜里,庞日高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马营堡。不容哥嫂开口,庞日高就告诉他们马上要打仗了,让他们作好准备以防万一。庞日升拉住弟弟的手哀求道“日高,别去了,留在家好好过日子吧,别让爹再为你担心了。” 庞日高说“哥,不行啊!我不回去,六百多弟兄咋办?我不能丢下他们呀!” 庞日升说“不是有龙司令吗?他们有龙司令哩,不差你一个。” 听到这儿,庞日高抬起手慢慢摘下头上的礼帽,露出额头上一大片黑青。 “哥,我就是龙飞……” 庞日升目瞪口呆,他这才明白弟弟每次回家为什么只呆一小会儿,而且从不摘帽子。 在庞日升发呆的工夫,庞日高已快步走出了屋门。待庞日升夫妇从极度的惊愕中清醒过来,庞日高已在街门外消失。庞日升追到巷口,望着四周黑茫茫的夜色,一颗心越缩越紧。万籁俱寂,只有他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极力压抑着的抽泣。 从庞日升那里出来,庞日高径直来到宋天成家。宋天成急忙披衣下地,对庞日高说话眼却看着别处“日高……你先坐,我去日明那儿有点儿事。” 庞日高摁住他了的肩膀“我立马就走。”说罢,一步跨到韩进秀跟前,韩进秀也不管宋天成在跟前,爬出被窝光着身子扑到庞日高身上。 “带我走,我跟你一块儿走。” “不行,进秀,要打仗了……” “打仗我也不怕!跟你在一块儿,死也不怕……” “不许说死!” 庞日高猛然推开韩进秀,扳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字地说“我还没活够哩!要活,要好好活!等打完仗,我来接你。” 庞日高松开韩进秀走到宋天成跟前,扶着宋天成的肩膀只叫了一声“天成哥……”便低下头不说话了。宋天成也不敢看庞日高,自卑又诚恳地说“日高,你放心吧,家里有我,没事……” 庞日高用力晃了一下宋天成的肩膀,走了。 日军先从乌宁、玉县两地各抽调四百人包围了东坊城。两县的敌人动态早有侦探报告了庞日高,庞日高没把这八百敌军放在眼里,冷笑说“让他们来吧,我正等他们哩!” 八百日伪军对东坊城形成松散包围态势,头一天双方只是远距离对射,枪声稀稀落落,敌人没有展开进攻。侯进堂对敌人的作法产生了怀疑,牛山却说“狗日的知道进攻就是送死,才不敢攻咱哩!” 敌人不进攻,城上的火力就发挥不了作用,不能大批杀伤敌人。庞日高猜不出来敌人不进攻又不撤退搞的是啥名堂。侯进堂担心敌人有阴谋,建议及早撤离放弃东坊城。他的意见遭到大伙儿的反对,多数人都认为敌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围不了几天就得撤。而眼下如果忠义团弃城逃跑,反而会丧失城墙的掩护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遭到敌人的射杀和追击。 庞日高举棋不定。 这样僵持了两天。庞日高没有料到,敌人就是要用这个办法麻痹忠义团,粘住忠义团,让忠义团产生日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展开进攻的错觉,进而一心一意坚守东坊城。 这是敌人精心策划的战略,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可能保密,他们怕一开始就出动大批军队会把忠义团吓得再钻到山里去。敌人的阴谋获得了成功。 第三天傍晚,从张家口开过来的一大队日军和七百伪军赶到乌宁县城,稍作休整便立即向东坊城开拔。城里的侦探已无法将这个十万火急的重要情报送进被包围的东坊城了。 第四天清晨,剧烈的爆炸声将庞日高从梦中惊醒。从张家口来的日军带了两门钢炮,集中轰炸东坊城的北城门,这是东坊城唯一的城门。城门处的城墙被炮弹炸得一块块坍塌,形势异常危急,侯进堂指挥弟兄们拿麻袋装上土以及烂砖碎瓦填补缺口,许多弟兄被炸死炸伤。 包围圈缩小,敌人开始进攻,日军夹着伪军哇哇怪叫着扑向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城门。架在城门两侧的几挺机枪先后被炸,城墙上已无法布置固定的机枪位置。侯进堂挑出枪法好的弟兄守在城门两侧放单枪,冲在前面的敌人陆续中弹倒下,凶悍的进攻终于被击退。 城门不断被炸开又不断被堵住,最后只能拿家具拿整麻袋的粮食拿被褥包起砖头瓦块去堵了。又打退敌人两次冲锋,支撑到了天黑。此时,忠义团的伤亡已剧增到一百余人,而前三天没有一个伤亡。 庞日高召集紧急会议研究对策,显然,敌人前几天的做法是疑兵之计,为的就是要让忠义团下决心死守。现在敌军一下子增加到两千人,而且有大批日军,敌人的企图已不言而喻。正式开战的头一天忠义团就伤亡过百,照此拼下去过不了几天忠义团就得全军覆没。眼前只有一条出路:突围。 然而突围就意味着要把受伤的弟兄留给日本人,庞日高眼圈发红,后悔没听侯进堂的忠告。要是早几天撤离,那些弟兄哪里会死哪里会伤啊! 侯进堂看出庞日高为难,说“司令,为保住咱忠义团一条根,不下狠心不行了。受伤的弟兄那儿我去说。” 庞日高一摆手说“不,我去!” 庞日高来到一个躺满伤员的大院,院子里的喊叫和呻吟一下子都停止了。庞日高望着那些受伤的弟兄们,好一会儿才说“弟兄们,我龙飞对不起大伙儿!我不该死守孤城!” 牛山插话说“这咋能怨司令?弟兄们荒山野地苦了一冬天,谁不想打进城里过几天舒坦日子?要怨先怨我,一打头就是我不愿意撤!” 伤员们七嘴八舌嚷道“牛大哥说得对,是我们想进城,不怨司令!” 庞日高摆摆手继续说“弟兄们,鬼子来得太多了,还调来了钢炮,才打了一天咱的伤亡就这么大,城是守不住了,我打算突围……” 一片寂静,谁都明白庞日高的意思。 军需官二狗这时说“弟兄们,我从北盘口刚拉队伍的时候就跟着龙司令,咱队伍的钱粮东西都是我管着,我心里最清楚。咱们弟兄应时按候十块八块领晌,过年过节还加倍,可龙司令一块大洋也没拿过!他也有爹娘,他也有家小啊!弟兄们,跟着这样的大哥,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龙司令,我跟受伤的弟兄们一块儿留下掩护你们突围,你们走吧!” 伤兵们激动起来,有的哭,有的喊。 “跟鬼子拼啦!” “给我留颗手榴弹,我跟鬼子一块儿死!” 忠义团里人人都知道,军需官二狗的婆娘和吃奶的儿子都在北盘口惨案中死在日本人手里。 牛山含着泪说“二狗,你这是作啥哩?” 二狗说“牛大哥,你们突围,总得有人掩护啊!我带着受伤的弟兄打掩护,就能多替下一些弟兄突围,你们出去替我们多杀几个鬼子,我们就够本儿啦……” 二狗哭了,满院的人没有一个不掉泪。 第五天的战斗更加激烈,从早到晚枪炮声震耳欲聋。庞日高侯进堂带领着弟兄们顽强抵抗,牛山领着十几个人挖城墙。东坊城城门朝北,对着乌宁县,突围的墙洞在正南。到傍晚枪声停止时,一个丈余宽的大洞已经挖好,外面只留下一层城砖作掩护,一推就能推倒。 按照预定计划,天刚麻麻黑,敌人正在吃晚饭,忠义团突然从敌人意想不到的南城墙里冲了出来。牛山打先锋,侯进堂断后,忠义团冲出包围向桑干河方向逃去,侯进堂率领五十个弟兄拼死阻击敌人。跑出二十多里,敌人又追上来,在一大片树林里,不知从哪里过来的一营八路军恰好与溃退的忠义团相遇。李营长迅速布置阵地掩护忠义团撤退,追击的敌人突然遇到猛烈的阻击火力,象割倒的高梁一片片往下倒。敌人不敢追了,八路军趁机撤下来跟忠义团一道撤到北盘口。李营长与庞日高谈了一顿饭的功夫,随后,庞日高率领忠义团残部三百余人随李营长向东进入太行山。 桑干河忠义团随八路军撤走两个多月,九月二十五日张家口日军司令部宣布投降,傅作义将军的八十三师接管了乌宁、玉县、汤县一带。 抗战胜利了,全国上下喜气洋洋,马营堡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仗总算打完了,能过上安安生生的太平日子啦!全村人有说有笑,只有庞日升一家人和韩进秀高兴不起来;日本人打死了很多忠义团的弟兄,虽然人们都说黑头司令没有死,带着一伙弟兄冲出了包围,但至今没有消息。日本人走了,庞日高如果没有死,应该回来了。韩进秀每晚都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直没有再听到马蹄的声音。 庞乃节一家人始终不知道庞日高的下落。那天晚上当庞日升知道了庞日高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司令时,声色俱厉地对儿女们说“你三叔投忠义团的事,不许往外说!跟谁都不许说!就是你大爷爷你大伯也不能说!让别人知道了,咱全家,连你大爷爷大伯全家,一个也活不成!”如今日本人虽然走了,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还看不懂这人世的沧桑,依然牵记着爹爹的警告。在外人跟前,就是在自己家里,也决口不提三叔一个字。 这一天,庞日明和庞日升下地回来碰到了一起,庞日明叹着气说“日高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也不知道跑到啥地方去了。都怨我,那天晚上我以为他得回家哩,要知道他没回,我拉也得把他给你拉去。” 那天晚上庞日高偷偷回来的事,庞日明一直没有告诉庞日升一家人。他怕受埋怨。这会儿,日本人投降了,天下太平了,他估摸着日高肯定快回来了,这才提起这件事。庞日升不知道弟弟还在什么时候回来过,便问道“啥时候?我咋没见?” 庞日明说“去年,三叔入土的第四天。日高是黑夜来的,我都睡下了。日高听说三叔死了,跑到坟上使劲撞头,我也不知咋了,咋就没想起拉住他呢?” 庞日明满脸愧疚叹息着不说话了。庞日升这才明白日高额头上那一片黑青的来历。他一直以为日高头上的黑青是打仗弄得哩,谁知竟然是在爹坟前撞头撞的!庞日升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日明呀日明,你也真是!为啥看着日高撞头不拦住他呢?你看看日高把头撞成了啥样?好好一张脸给毁啦! 庞日升心里忿忿的,却无法说出口,见庞日明对日高在忠义团的事一无所知,就把话头岔到别处去了。 庞乃节雄心勃勃地开始实施他振兴家业的计划。日本人投降了,再没有人跟他派粮派款了。他已经盘算好,除了自家的地种一些胡麻以外,再从别人家别的村里收购胡麻,轧了油到乌宁县城进秀妹子韩进荣的杂货铺去卖。城里油价高,销量大,利也大,一年能挣不少钱。他打算哪天让天成赶上车,他和进秀一块儿进城,去找韩进荣商量销油的事。还没等他起身,村长领着两个背枪的乡丁找上门来了。 村长陪着笑说“乃节叔,政府的捐税派下来了,咱村每亩地摊二十个大子,你家六十亩地,不多不少正好六块大洋。” 庞乃节问“日本人不是走了么?” 村长莫名其妙,答道“走了,咋啦?” 庞乃节说“天下不是太平了么?” 村长说“有国民政府和国军在,当然太平啦!” 庞乃节说“日本人走了,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为啥还要派款?” 村长气笑了“乃节叔,您儿可真能绕,把我绕得懵头转向。天下太平是因为有国军,国军得吃,得喝,不跟咱老百姓要跟谁要?乃节叔,没有国军保护咱,共匪来了给你共产共妻!” 庞乃节没听懂,问“啥?土匪还分公匪母匪?” 村长和两个乡丁笑得前仰后合。村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庞乃节说“乃节叔,您可真会打岔哩!共匪就是共产党,八路军!” 庞乃节只听说过国民党,国军,不明白啥时候又冒出来个共产党,八路军。便问“啥叫个共产党,八路军?他们是做啥的?” 村长说“他们就是共产共妻的。” 庞乃节眨眨眼越发糊涂了“啥叫个共产共妻?” 村长边想边说“共产……就是你的东西哩……是大伙儿的,谁想拿谁拿。共妻就是你的婆娘也是大伙儿的,谁想睡谁睡。” 庞乃节气乎乎地说“我的东西,别人凭啥拿?我的婆娘,别人凭啥睡?” 村长笑道“别人的东西,你也能拿。别人的婆娘,你也能睡。” 庞乃节听傻了,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还有……这事?这……还象个……世道?” 村长和两个乡丁又笑了一阵子。村长说“要不政府就派捐哩?要让国军打跑共产党,共产党不来,也就没人跟你共产共妻了——行啦,乃节叔,我还得去别人家哩!从您这儿捞上十块豆腐招呼这两位兄弟,钱从您的捐税里扣出来,不让您吃亏。” 村长和两个乡兵拿着豆腐走了。 马营堡家家户户都派了捐,许世昌派得最多,他家一百二十八亩地,派了十一块大洋一百六十个大子。许世昌气得破口大骂“日本人撒得尿泡还没干哩,又来派捐!我给他个毬!老子没有,看他比日本人还凶!” 许世昌是马营堡的首户,许多人都看他的动静行事。收捐那天,许世昌撒泼耍赖就是不交,乡丁头目火了,骂道“他妈的!日本人收税你有,国民政府收税你就没有了?把这个汉奸抓起来!” 许世昌真被抓进乡公所关起来了,许家急忙交了捐,换出了许士昌。许世昌都顶不住,谁还敢再顶?村里人乖乖把捐交了。庞乃节不想交现钱,拿粮食、麻油、豆腐顶了不少。 乡公所还在马营堡抓了一个人,那就是光棍许凤山。许凤山有两亩多地,懒得经营,春天撒下种子就很少再管,打点儿粮食糊不住自个儿一张嘴。家里半片破炕席,一团黑棉絮,一口锅一只豁口碗,就这些家当。给他派了四十六个大子儿,他对乡丁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家里的东西,你们想拿啥拿啥。”乡丁把他抓进乡公所打了一顿。关他还得管饭,把他踢出来了。 到了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乡公所又来收税,每亩地摊三十五个大子儿。 过了年刚开春,政府下达了征兵命令,分到马营堡的兵丁人数是十五人。许世昌、庞乃节家各有一名,许世昌悄悄给了许凤山三十块大洋,让许凤山顶替了他家出丁。庞乃节舍不得花钱,心想日本人走了还跟谁打仗?当两年兵就当两年兵,反正还回来哩,花那些冤枉钱干啥?于是让孙子庞敬业出了丁。庞敬业在庞乃节、庞乃义两家的孙子辈中排行老大,那一年十八岁,当兵后编入八十三师,就在乌宁县驻防。 接二连三的派捐征丁把庞乃节发家致富的美梦一点点儿打得粉碎,原以为日本人投降了不打仗了,用不着再交那么多的捐税了,结果捐税非但没有少,连人都征走了。庞乃节心灰意冷,渐渐萌生了变卖田产迁居县城的念头。庞日明凡事都由爹作主,自己没有主见,在这件大事上他更是茫然无措。庞乃节便打定了主意,托进秀的妹子韩进荣在城里帮他物色房子。 庞乃节仔细估算了自己的田产;六十亩地、五间瓦房、一挂胶轮大车、一头骡子,加起来值五百块大洋。豆腐坊、油坊不算,他打算把豆腐坊和油坊搬到城里。算清了帐,便开始考虑把田产卖给谁,谁有可能而且也愿意买他的田产。当然,他首先想到的是侄子庞日升,卖给日升,宅院和田地都不出庞家,这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他担心庞日升能不能拿出这一大笔钱,日升虽然象他爹那样勤苦节俭,可是光凭种地又能攒下多少钱呢?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得先问问日升,如果问了日升日升不买,他再卖给别人,日升就说不出别的话了。 庞乃节把庞日升叫到家里说“日升,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哩。” 庞日升犯了疑惑,不知大伯说的是啥大事,盯着大伯认真听着。 庞乃节又说“这乡下我看是住不成了,咱庄户人成了没有主儿的羊,狼逮住狼叼,狗逮住狗啃,谁都要吃你的肉,难活哩!” 庞日升还是没听明白,庄户人不住乡下住啥地方去?大伯这是想说啥哩? “日升啊,我思谋了不少日子啦,敬业让征走当兵了,家里、地里又缺了一个顶用的人手。这些地,日明一个人种不过来,我也不想种了,我想把它卖喽,连宅院一起卖喽……” 庞日升吃惊道“大伯,卖了房卖了地,您一家人住哪儿?” 庞乃节胸有成竹地说“搬到城里,到城里开油坊豆腐坊,省得在这儿交那些摊不完的捐,派不完的税。” 庞日升不再作声,他明白大伯的意思了。大伯这是在试探他想不想买下大伯的田产哩。他不知道大伯要卖多少钱,不过他清楚大伯一向精细过人,在买卖上别人很难算计过他。 庞日升并不十分想买大伯的田产,他知道自己买不起,不过还是想知道大伯究竟想卖多少钱。如果大伯不想让庞家的家业落入外人之手,或许能例外地对自己开出最低的价格,果真如此他也许会接下大伯的家产。 庞乃节知道侄子在等什么,接着说“我大概算了算,六十亩地、五间瓦房,还有大车、牲口,咋也值五六百块大洋。外人要哩,五百五十块大洋我也不想给。你要是想要,就不能按价钱算了,给上四百块,够我在城里安顿就成。再少就拔拉不过来了。” 这个价钱真不算高,不过庞日升还是买不起,别说四百块大洋,三百块他也拿不出来。大伯家子孙两代都是独苗,孩子少,而自己三儿两女一大群,还供儿子念私塾,能攒几个钱?况且,自己手里那点钱,还得预备着日高回来了给他娶媳妇盖房用。想到这些,庞日升说“大伯,我知道,您要搬到城里也得一大笔钱哩,我没有这些些钱,我给您问询问讯别人吧。” 庞乃节猜出侄儿拿不出钱,叹息着说“日升,你爹不在了,日高又跑得 第十五章 翻身 卖房卖地的风放出去了,连等了几天不见有人上门。庞乃节心里暗暗着急,再没有人问,他就得主动去找人家了。买卖就是这样,人家找上门来的生意好作,自己去找人家的生意就不好作。不过既然自己一心想进城,人家不找他他只能去找别人了。 庞乃节琢磨着应该先找谁。在马营堡,能拿得动他家田产的,自然应当首推许世昌。但许世昌这个人实在是难打交道,就说买豆腐吧,许世昌常来买豆腐,每次都赊帐,有零钱也不给,啥时候凑多了一块儿算。而这样一来,象几个十几个大子之类的零头就不给了。庞乃节也是个精细之人,本想不赊帐,但许士昌是全村头一个大主顾,只好忍个肚子疼舍一些小钱。在买卖田产这样的大事上,庞乃节深知绝占不了许世昌的便宜,所以一开始没有去找许世昌,找了张占魁、张守富。这两家都嫌庞乃节要价太高,庞乃节最后降到了四百五十块大洋,张守富盘算了几天还是嫌高,无奈之下,庞乃节只好去找许世昌。 许世昌不知道庞乃节变卖田产的真正原因,他猜测庞乃节肯定是遇到了十分紧迫的大事才不得不如此。所以,他还价三百八十块大洋,再多一块也不添。庞乃节后悔不该来找许士昌,丢了脸面,还枉费了这许多口舌。 庞乃节要变卖田产这件事宋天成知道得最早。因为庞乃节进城托韩进荣在城里问房,就是宋天成赶车送他去的。起初,宋天成并没有一点儿要买庞乃节田产的想法,只是觉得眼看要跟相处了二十年的东家分手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谁知庞乃节连连碰壁之后,宋天成自己也不明白怎麽会冒出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念头——买下大伯的田产,在进秀跟前直起腰来!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并且越长越粗壮。 促使宋天成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除了他没花一个子儿娶了韩进秀,因而在韩进秀跟前抬不起头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估计庞日高大概回不来了。在忠义团攻占东坊城不久,那一天半夜三更庞日高突然来到他家,他就猜出了庞日高的身份——忠义团的“黑头司令”。他知道自己跟进秀的夫妻作到头了,无论从哪一头说他都没有资格去和庞日高竟争。而且他已经答应庞日升,只要庞日高一回来,他就让进秀和日高成亲。谁知不等庞日高领走进秀,忠义团便遭到日本人的围剿逃得不知去向,日本人投降了也没见庞日高回来。宋天成并不希望庞日高被日本人打死,虽然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在他看来,庞日高这样的人如果不战死,必定要当大官。庞日高要是当了大官,姨太太不知得娶几房哩,哪里还看得上进秀?所以,宋天成觉得庞日高无论是死是活,回来的希望都十分渺茫。进秀等不来庞日高,日子一长也就死心了,他再买下大伯的田产变成马营堡的第二号大户,进秀还会瞧不起他么?还能不好好跟他过日子么? 宋天成虽然老实,但并不傻。 庞乃节没有在宋天成跟前透露过田产的要价,宋天成从人们的议论里知道了底价是四百五十块大洋,这是庞乃节在寻找买主时给出的最低价格。宋天成暗自叹息,照这个价,他是买不成了,他这一辈子的积蓄才三百块大洋。可他不死心,他要在进秀跟前挺直腰杆的欲望太强烈了。他试探着跟进秀商量,想让进秀去跟进荣借一百五十块大洋。宋天成的想法把进秀吓了一跳,继而又是一阵惊喜。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家也变成大户?何尝不盼望坐上自家的胶轮大车风风光光地回趟娘家呢? 韩进秀也动了心,好在宋天成已攒出了大数,便答应去跟妹妹借钱,让宋天成抽空送她进城。 这一天,庞乃节和宋天成俩人在豆腐坊干活,宋天成隔着热汽腾腾的大锅看看庞乃节,找了个说话的机会问“大伯,您真要卖房卖地?” 庞乃节正在铺笼布,手没停,不在意地说“自然是真卖,要不,我托进秀她妹子在城里问房做啥?” 宋天成鼓足了勇气说“大伯,您看我能不能买?” 庞乃节的手停住了,扭过头去看宋天成。隔着一团团热气看不清宋天成的脸,于是不假思索说了一句“你要买,四百块大洋就行。” 庞乃节以为宋天成是说着玩儿的,他忘记了他家这个老实的长工一辈子也不曾开过玩笑。宋天成这里可是喜出望外,高兴得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再叮对一句,又怕庞乃节反悔,便不再问,兴奋地抓起盆子往缸里舀着豆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等干完活,宋天成兴冲冲跑回家里对韩进秀说“明儿个我送你进城吧,跟你妹不用借一百五十块了,一百块就够了!” 韩进秀正挺着大肚子往锅里舀水,宋天成从她手里夺下水瓢说“你歇着吧,我做饭。” 韩进秀说“你找上钱了?” 宋天成一个劲地笑“刚才我问大伯,我能不能买他的房和地,大伯说,你要买,四百块大洋就行!” “真的?”韩进秀也是一阵惊喜。“明儿个赶快进城找我妹借钱去,等买下了,你先赶车送我回趟娘家!” 第二天,宋天成说进秀身上不大得劲,想借大车进城找郎中看看。庞乃节答应得十分爽快,叫宋天成顺便问问韩进荣给他问房的事有没有音信。过了三天,宋天成两口子从乌宁县城回到马营堡。宋天成告诉庞乃节,韩进荣已经在县城东关给他问下房了;堂屋三间,是正房,东厢房两间,一个院子,要价九十块,韩进荣给说成了八十二块。庞乃节高兴得直搓手,但随即又为田产一时难以出手发起愁来,没有注意到宋天成已经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放到了他跟前。 “大伯,四百块大洋,我拿来了。” 宋天成有些不安,不敢正眼瞅庞乃节。 庞乃节早忘了那天在豆腐坊里说过的话,盯着宋天成不解地问“你……拿钱干啥?” 宋天成顿时急红了脸,说“那天出浆的时候,我问您我能不能买您的房和地,您不说我拿四百块大洋就卖给我吗?” 庞乃节想了一会儿,笑了。 “天成,我以为你是说着玩儿哩,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咋还当真了?” “大伯,我啥时候跟您说着玩儿过?”宋天成更急了。“您说我拿四百块大洋就卖给我,我就跟进秀说了,我跟进秀进城就是找她妹子借钱去的,钱借来了……您……让我咋办?” 庞乃节说“咋?你跟进秀的妹子也说了?” 宋天成说“不说清了咋借钱?要不是进秀去了,进荣还不信我说的哩!” 庞乃节感到事情有些麻烦,樊记杂货铺的老掌柜已经过世,韩进荣现在是当家的少奶奶。自己进城以后人生地不熟,处处得靠韩进荣哩。如果自己反口不卖给天成,自然就在进秀、进荣姊妹跟前失了信用,跟进荣这层关系也就断了。庞乃节不敢得罪韩进荣,同时又想到,如今城里的房都问好了,马上就要用钱,再找张守富也只能给四百块,还不如卖给天成哩。天成打十几岁就在家里干活,跟自个儿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庞乃节一笑,拍拍宋天成的肩膀。 “天成啊,你跟进荣借了多少钱?” 宋天成说“一百块。” 庞乃节有些吃惊“剩下的三百块哩?都是你攒下的?” 宋天成说“大伯,在您家干活儿二十年了,我一个子儿也没花过。您给的工钱,我全攒着哩。” 庞乃节不禁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呀!把田产卖给你,我放心!天成,大伯刚才是逗你耍哩,大伯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过?行啦,明个儿我就找中人立字据,你跟进秀就等着搬家吧!”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开春,庞乃节一家搬进了乌宁县城,从此一家人变成了城里人。宋天成和韩进秀搬进了宽敞的新宅院,韩进秀想坐自家的胶轮大车回趟娘家的愿望未能实现,宋天成赶车给庞乃节搬家忙了一个多月,忙完了,韩进秀却要临产了。宋天成自己赶车去了一趟下西河,给老丈人家买了不少烟酒点心,名义上是去告诉丈人丈母娘进秀又要坐月子的消息的,实际的含义谁心里都明白。 韩进秀又生下一个男孩,孩子一落地她就叫日升家的抱给她看。她端详婴儿,脸红得发光,心砰砰乱跳,含着泪对日升家的说“嫂子,是他的,你看那双眼,那哭的厉害劲儿……” 日升家的也看出来了,把韩进秀的头搂在怀里,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日高有了孩子,她为日高高兴,也为进秀高兴。这个痴情痴到了家的女人啊,现在总算跟日高有个结果了!可是,日高跟进秀,以后咋办呀…… 宋天成又跑到私塾先生那里为小儿子求名字,回到家高高兴兴对韩进秀说“咱家小二有名字啦,叫全福!到底是先生,起的名儿多好!” 不料韩进秀却冷冷地说“不好!啥全福?你磨豆腐,也叫孩子磨豆腐!” 宋天成临头挨了一盆冷水,泄气道“那你说叫个啥?” “叫全龙!” 韩进秀不假思索回答得毫不迟疑,说完,自觉失口,急忙去看宋天成。宋天成扭脸避开了她的目光。两个人的心事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什麽也用不着再说了。宋天成早就听过庞字里头有条龙这样的话。 桑干河的冰凌消的一点儿也看不见了,河滩上钻出细细的青草,一行行大雁鸣叫着掠过桑干河上空向北飞去。村边的杨树林钻出了粘粘的芽孢,花骨朵一般咧着嘴,散发着清新的杨树味。庄户人一年的忙碌又开始了。 就在人们忙着摊粪的时候,一个神秘的消息悄悄传到马营堡:八十三师放弃乌宁撤到了玉县,解放军接管了乌宁县城。 果然,没有多久,解放军的东坊城区政府成立,区政府派下来的土改工作队来到了马营堡。也在这个时候,去年顶替许世昌的儿子去当兵的许凤山拐着一条腿跑了回来,那些去年家里被八十三师抽了丁的人家都往许凤山家里跑,询问自家孩子的情况,许凤山一下子变成了村里的重要人物。 马营堡去年抽去的十五个兵丁都在一个连里,天天见面,有的还在一个屋里挨着睡哩。许凤山说队伍往玉县开拔的时候大伙儿都好好的,人们这才安了心。 庞日升也跑去问侄子庞敬业的情况,许凤山说“日升哥,就数你大伯家敬业有出息哩!敬业识文断字,到队伍上没几天就让长官看中了,派他到营里看仓库管帐,写个花名发个东西,清闲着哩!”庞日升放了心,托宋天成啥时候进城把这个好消息捎给庞乃节和庞日明他们。 工作队召开群众大会,又召集贫困户开会。说乌宁解放了,现在是共产党坐天下。共产党就是领导穷苦人翻身的党,是穷苦人的大救星,穷苦人只有跟着共产党,才能过上好日子,叫大家团结起来,组织起来,向国民党反动派,向地主富农阶级作斗争。有共产党,工作队撑腰,谁也不要怕,共产党的天下就是穷人的天下,没地的分地,没房的分房,要叫穷苦人再不受穷。 工作队动员大家发言,没有人说话。许凤山觉得工作队说的新鲜,最让他动心的是没房分房没地分地那几句话。他站起来问“工作队长官,您刚才说没房的分房没地的分地,咋个分法?房和地在啥地方哩?” 会场气氛让许凤山这一问带得活跃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又给分房又给分地自然是好事,但不知啥地方有房有地给大伙儿分,许凤山正好问出了大家心里都想问的话。 工作队见终于有人发言了十分高兴,进一步解释说“能不能分上房,能不能分上地,就看咱们大伙儿能不能组织起来。只要大家组织起来,拧成一股绳,斗倒地主,就能分地主的房和地!” 许凤山说“地主在哪儿哩?我们这会儿就把他斗倒!” 会场鸦雀无声,人们聚精会神盯着工作队。不料工作队却被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子才说“地主能在哪儿?就在你们村!” 人们听得木呆呆的,许凤山也是懵懵怔怔,自言自语道“我们村就有地主?是谁呀?” 工作队问“咱马营堡有没有大户?” 许凤山说“当然有,许世昌、庞乃节、张占魁、张守富,都是大户。” 工作队说“这不对了嘛!大户就是地主。” 会场顿时一阵躁动,很快又安静下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茫然困惑。 工作队又说“号召大家组织起来,就是要向这些大户作斗争。过去他们剥削、压迫咱们,现在解放了,咱们穷苦人跟他们算帐的时候到了!” 人们仿佛听天书一般看着工作队,剥削?压迫?这说的是啥?许凤山也听不懂这些新名词,然而听话听音,他从工作队的表情和语气上品出了滋味儿。他又站起来说“乡亲们,刚才工作队长官说了,共产党就是给咱穷苦人撑腰的,有工作队撑腰,咱还怕个毬!工作队让咱组织起来,咱就组织起来,要不咋分房分地?” 工作队又讲了许多大道理表扬了许凤山一番便散会了。 晚上,工作队到贫困户家中访贫问苦,第一个来到许凤山家。许凤山殷勤招呼工作队坐下,干搓着两只手说“工作队长官,您看,我家连碗热水都没有……” 工作队纠正他的话说“不是长官,是同志,共产党的干部都叫同志。” 许凤山习惯地打了个立正,说“是!同志长官!” 两名工作队笑着问“许凤山同志,听说你当过国民党兵?” 许凤山脑瓜一转立即说“他们抓我去的,我才不给他们卖命哩,开小差跑啦!狗日的们追不上我,就开枪,打在腿上了。” “你恨不恨国民党?” “咋不恨!他们打瘸我一条腿,我恨不得操他八辈祖宗!” 工作队又笑了,说“凤山同志,你今天在会上表现很好,工作队打算让你当贫农团团长,以后,你得多联系群众,把大家动员起来,人多才力量大嘛!” 许凤山听说工作队要让他当团长,心里乐开了花。他知道团长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儿,在八十三师的时候,营长都难得一见。他听说团长都有好几个太太,出门坐小汽车,威风着哩。 许凤山急不可耐问道“贫农团有多少人?给多少枪?” 工作队说“人嘛,村里的贫困户都是。枪嘛,等组织起来以后再发。” 许凤山愣了一阵子泄气道“说了半天,狼吃鬼,还没影儿哩!” 工作队笑道“组织起来不就有影儿了吗?凤山同志,你别小看这贫农团,这是咱们政府在农村的基层政权,村里的事都由贫农团作主。” 许凤山说“还不跟村长一个样?” 工作队说“不一样。过去的村长,是为国民党办事的,现在的贫农团,是为共产党办事,为老百姓办事。过去村长得看大户的脸色,你不用,他们得看你的脸色,得听你的。为啥叫穷人翻身?就是咱穷苦人要骑到他们头上!这回明白了吧?” 许凤山听明白了,更准确地说是猜明白了。翻身就是变天,就是翻个儿!过去他给许世昌当孙子,这会儿,许世昌要给他当孙子啦!这就叫翻身! 第十六章 结怨 马营堡成立了贫农团,许凤山当了贫农团团长。贫农团一成立便立刻着手准备土改,工作队帮着贫农团对各家各户的房屋土地人口作了详细登记。就在这时,东坊城区政府分派下了民夫指标,马营堡出夫十五人,骡马一匹。许世昌已被贫农团内定为地主,许凤山为了出气,专门派了许世昌家两个民夫,骡马及大车则派给到了宋天成家。 名单公布出来,许世昌找许凤山央求说“凤山,你莫非不知道眼下正耩地么?凤林,凤岭一走,剩下凤森一个儿累死也忙不过来呀!这会儿误一时就是误一年哩!凤山,咋说咱也是一家人,胳膊肘还能朝外拐?你好歹找个人替下凤林吧!” 说着话三块大洋塞到了许凤山手里。 许凤山本来想骂“这会儿你跟我是一家人啦?以前你咋不说我跟你是一家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可是三块大洋一到手,许凤山虽然肚子里恶气未消却骂不出来了,只是拉着脸说“我试试看,丑话说前头,能行,啥话也不说了,实在找不上人,凤林还得去,到时候别怨我!” 许凤山为换人的事着实犯了难,名单已经公布,再换人,别人肯定会说他向着许世昌。眼下家家户户都忙着耩地,换谁谁能乐意?人家要问他为啥换,他咋跟人家说? 许凤山正在为难之际,宋天成找上门来了。许凤山以为宋天成是来找他评理的,上级只派了一匹骡马,并没有派大车,何况按理说既然派了宋天成的骡马就不应该再让人家出大车了。出乎许凤山意料的是,宋天成不但不觉得让他家又出骡子又出车不合理,反而主动要求随车出夫——他不放心别人使唤自己的牲口大车。这可是正瞌睡送来个枕头,许凤山喜出望外满口应承,向宋天成保证一定派人种好他家的地。 马营堡圆满完成了派夫任务,还超额了一辆胶轮大车。区政府对许凤山的工作非常满意,在全区干部大会上特别表扬了许凤山。 宋天成走了,大车和牲口都跟着走了,宽敞的宅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韩进秀一个人孤单寂寞,时常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出神。他们搬进来以后,韩进秀不知为什么,心里并不像当初预想的那样高兴。她有时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没有大宅院时想要大宅院,等有了大宅院,又想着更好的光景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山望着那山高;自己果真也是这样吗?她觉得自己不是,她不贪心,她不像天成整日里思谋着发家发财。她的心不在这上头,她的心在日高身上,其它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可是,这些日子里让她心烦意乱的又不是对日高的思念,而是另外一种想看看不清想抓抓不住的东西。 太阳高高的挂在六棱山上空,晃得人睁不开眼。全家,全龙兄弟俩在院子里追着鸡玩。全家快三岁了。全龙一岁多,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老是就要跌倒的样子就是跌不倒。全家在这个时候就能麻利的跑了,可全龙却连走都走不稳。韩进秀有时就想,龙龙走路咋这么晚?千万千万可别有什么毛病呀!想完了她又恨自己胡思乱想,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全龙不追鸡了,看见一根树枝,捡起来夹着树枝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韩进秀笑着跑过去护他,怕他跌倒,问他“龙龙,你这是作啥哩?” “……骑……马!” 全龙刚刚学语,连贯的句子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出吐。然而每吐一个字就象放了一个小鞭炮,又脆又响。 韩进秀觉得有趣,又问“你骑马作啥哩?” “……打……仗!” 韩进秀怔住,猛地抱起龙龙,在孩子的小脸上发疯似地一阵狂吻。 “龙龙……龙龙……我的心肝肝,我的心尖尖,我的命根子呦……” 全龙看见娘满脸是泪,伸出小手给娘擦脸,奇怪地问“……娘……哭……” 韩进秀笑了,说“娘想你爹了……走,咱回家做饭。” 韩进秀抱了一抱柴火走进堂屋生火做饭,这时街门一响,许凤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堂屋门开着,韩进秀早看见是他,装作没看见,低头往灶堂里续柴火。 “进秀妹子,生火哩?” 许凤山笑嘻嘻地站在堂屋门口,韩进秀抬起脸说了句“凤山来啦,有事儿?”便又低头续柴火。 许凤山见韩进秀爱搭不理的,刚刚抬起来准备跨进门槛的脚又落在了门槛外边。韩进秀不叫他进屋,连假装让一下都不让,他这个贫农团团长多少有点儿难堪。 “进秀妹子,你忙,我就不进去啦!” 韩进秀还是不作声,专门往灶膛里续了些没干的柴火,一时间满屋青烟,呛得韩进秀直咳嗽。 许凤山又说“天成哥支前去了,我来家看看有啥事没有。地你放心,我派人正给你耩着哩……” 韩进秀说“那就行了,家里没事。” 许凤山干笑了两声说“没事我就走啦,家里有啥活儿只管跟我说,我派人来给你干。” 韩进秀不再搭腔,许凤山只得转身往街门走,那条瘸腿踢得地滋滋响。他是满怀着希望来的,三年前他在韩进秀屁股蛋上捏那一把的麻酥酥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因为有庞日高,他不敢再碰韩进秀,后来又隐隐约约听说庞日高好象投了忠义团,他干脆死了对韩进秀的心。他怕庞日高手里有枪给他来一下子。可是现在他不用怕了,庞日高几年没有音信,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多半是死在外头了。何况他现在是贫农团团长,在马营堡说一不二,谁见了他不得笑脸逢迎?要说前几年韩进秀不爱搭理他他不恼,现在连许世昌都对他低三下四,她韩进秀一个女人还能傲到哪儿去?没想到韩进秀竟然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莫名其妙:韩进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不能轻易翻脸,不能轻易放弃这个一想起来就让他心里痒痒的女人。 许凤山一走韩进秀就关死了街门,还顶上了门杠。 大门一中午,一下午再没开过。直到傍晚,全家全龙两兄弟在炕上玩,韩进秀坐在炕沿边绣荷包。大门外有人敲门,韩进秀不理,听见日升家的喊门声,韩进秀急忙扔下针线跑去开了街门。 日升家的说“天还不黑哩,早早就睡啦?” 韩进秀说“不睡作啥?” 两人来到屋里,韩进秀要去收拾炕沿边上的针线笸箩,已经晚了。日升家的从笸箩里拿起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仔细端详起来,看着看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了。 “进秀啊……你哪是锈荷包,简直是绣你的心哩!” 韩进秀脸一红说“嫂子,你也耍笑我?” 日升家的长叹一声道“我家哪个让人操心的鬼呀!这一走,又没音信啦!” 韩进秀说“他早晚得回来……” 日升家的说“就凭你这颗心,他也得回来……谁知道啥时候哩?” 唏嘘了一阵子,日升家的这才想起正事,说“敬勤他爹让我来看看你家里有啥事?有,他明个儿过来替你干。” 韩进秀说“嫂子,我这边没事,别让哥操心。” 日升家的说“啥时候我才能把你这个妹子明媒正娶接到家里呀!那我可得高兴死啦!” 韩进秀说“嫂子,总有那一天……” 韩进秀天天过了晌午就关街门,一直到晚上都不开,也不让全家全龙出去玩。好在院子大,小兄弟俩并不觉得憋闷。韩进秀自己也不出去,村里经常开会,没有人叫她去,她也懒得去。她曾经从日升家的嘴里听说过什么地主呀土改呀阶级呀之类莫名其妙的新词儿,她听不懂,也不想打听这些事。管他啥党啥政府,庄户人还不是一样得靠种地过日子? 这天一清早,韩进秀正蹲在茅厕里尿尿,听见大门响了一声,便问道“谁呀?” 没有回音。她以为是全家或是全龙跑出去了,没有在意。又蹲了一会儿,正提着裤子往起站,猛然发现许凤山站在茅厕的土墙外。茅厕的土墙只有半人高,许凤山脸上笑得异样,看样子已经站了一阵子了。 韩进秀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慌忙系好裤子走出茅厕,不敢看许凤山,边往屋里走边说“你又来干啥?早跟你说了,我家里没事!” 许凤山说“派去给你家帮工的人说要上粪哩,我来看看粪够不够。” 韩进秀一时想不出答对的话,犹豫之间已走进堂屋。许凤山跟着要进来,韩进秀转身挡住了他。 “你看完了吧?够不够?”韩进秀声音冰冷,脸还红着。 许凤山依然笑着,眼珠在韩进秀身上打着转。 “我光顾着看你了,没看粪。不够也不怕,我叫他们从别处弄去……进秀妹子,你长了个好东西,真是一朵花哩……” 韩进秀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紫,指着许凤山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许凤山嬉皮笑脸往前凑,说“行啦行啦,还真气呀?一会儿我就让你气消了,你看……”许凤山撩起褂子露出顶起来的裤裆朝韩进秀身上蹭“别人都说我长了个驴家伙,又长又大舒服着哩,不信你自个儿看……” 韩进秀下死力猛地一推,差点儿把许凤山推倒,嗓音都气岔了。 “你给我滚!远远地滚!” 许凤山站稳了,冷笑道“你别装蒜了,野孩子不知生过几个了,装啥正经?” 韩进秀怒视着许凤山发疯似的吼道“许凤山!你听着!我就是跟一百个野男人睡觉,也轮不上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许凤山也恶狠狠地说“韩进秀,你也给我听着!马营堡如今握在我的手心里!我吐口唾沫地都得颤三颤!你这口鲜肉,老子今天非尝不可!” 韩进秀简直不敢相信许凤山会如此不知羞耻如此肆无忌惮而又如此理直气壮,竟然忘了气愤看着许凤山发呆。许凤山以为韩进秀害怕了,冷笑一声跨进门槛。哪知韩进秀一转身抓起了菜刀,刀刃对着许凤山的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从今往后,许凤山,你要再进这个门一步,我一刀劈了你!” 刀刃闪着寒光,韩进秀的目光比刀刃还凉十分,许凤山脸色灰白不停地后退,退出堂屋,韩进秀咣铛一声把菜刀摔到了许凤山的脚跟前。许凤山吓得往后一窜,不住地点着头说“行!行!韩进秀,算你凶,算你厉害!你等着……好好等着!” 许凤山走了,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韩进秀突然产生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忧虑和不安,这个世道是咋了?许凤山咋这么大的胆?她不再认为村子里那些小小不然的新鲜事是无足轻重的了。从许凤山身上,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变化。 宋天成回来是在二十天以后,马营堡的划分成分工作已经结束。地主两户,富农两户。根据田地和财产情况,庞日升家本来也应该划为富农,许凤山念及那年庞日升给过他两块大洋再没跟他要过,把庞日升划成了上中农。庞日升平素人缘也好,没人说三道四,事情就过去了。划成地主的两户是许世昌和宋天成,两户富农是张占魁和张守富。韩进秀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弄不清其中的意义,她不知道什麽是地主,更不知道划成地主和划成贫农有什麽不一样。她只是觉得把她家和许世昌放在一起不对劲,因为天成和许世昌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宋天成回来的第二天就赶上了马营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斗争地主大会。大会十分隆重,早在几天前村中央的空地上就用黄土夯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子。人们以为要唱戏,后来才知道是专为开斗争大会用的。开会的这天,土台上头的横杆挂了一条黑布,上面贴了“斗争地主大会”六个大字。土台上靠后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两条板凳,那是工作队坐的地方。台上两边各站一名背枪的民兵,台下两侧各站着两名背枪的民兵。 为了防止地主家属在斗争地主过程中哭闹破坏会场秩序,两户地主门前都派了民兵站岗,在开会期间不许地主家属出门。其余的人家都叫来开会,人们也乐意来,想看看斗争地主这从来没听说过的新鲜事是一番什麽景象。 人差不多到齐了,土台前的空地上几乎坐满了人。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儿。许凤山跟工作队小声说了几句,便走到前台大声说“乡亲们,大伙儿静一静!斗争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大会,现在就开会啦!把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押上来!” 许世昌、宋天成被民兵提着胳膊摁着脖子押上了土台,台下气氛骤变,人们脸上看新鲜的轻松一扫而光,个个呆若木鸡。他们不明白许士昌宋天成犯了什么法,许多人被这种酷似法场枪毙人的架式吓得忘了喘气。 会场静得出奇,许凤山的声音响亮刺耳。 “乡亲们,过去,地主阶级压迫咱们,剥削咱们,如今解放了,跟他们算帐的时候到了!谁有冤,谁有仇,大胆到台上来说。有工作队,贫农团做主哩,大伙儿不用怕!” 台下的人还在发呆,会场一片安静。 许凤山突然举起胳膊喊道“打倒地主阶级!” 会场没有声音,人们都奇怪地看着台上的许风山。 许凤山说“你们咋不跟着喊?你们想不想分房分地?想就跟我喊!我喊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听清了没?” 许凤山又举起胳膊喊道“打倒地主阶级!” 台下有人跟着喊了。 许凤山说“对!就照这样,都跟我喊!” “打倒地主阶级!” “打倒地主阶级……” “打倒反动派!” “打倒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 “打倒国民党……” “拥护共产党解放军!” “拥护共产党解放军……” “打倒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 “打倒地主分子许士昌宋天成……” 台下的喊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喊完口号,许凤山说“现在,谁受过许世昌,宋天成的剥削,压迫,上台来诉苦吧!不用怕!” 没有人动。 许凤山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上台,便说“你们不诉,我先诉!” 他走到许世昌跟前,大声说道“许世昌!你好狠心!国民党来征兵,你怕你儿子打仗打死,让我顶替你儿子去,你安得啥心?我还是你的亲侄儿哩,你咋这么狠!” 许世昌分辨道“凤山呀,咱说话可得凭良心呀!不是跟你说的好好的,你自个儿愿意的么?我又不白让你……” 不容许世昌再往下说,许凤山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愿意去卖命?去死?”说着就一拳打了过去了,差点儿连自己也闪倒。许世昌扑通一下摔到了台底下,挣扎着爬了一下又摔倒了。两个民兵把他架起来,老头子脸上眼泪鼻涕鲜血混在一块儿和了泥。民兵把他架到台上,他站不住,只得让他坐在台上。 台下的人群一阵躁动。 许凤山揉着打疼的手又走到宋天成跟前,宋天成吓得浑身哆嗦。 “宋天成,你也当了地主啦?你也发财啦?你那些些钱……从啥地方来的?说!是不是你婆娘卖◇挣的?” 宋天成张了几次嘴没有说出话来,他怕许凤山打,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凤山突然对台下的民兵命令道“去!把破鞋地主婆韩进秀给我抓来!” 会场顿时大乱,两个民兵刚要走,工作队摆摆手把他们止住了。工作队说“不要扩大斗争范围,先让他交待吧。” 许凤山顺从地朝工作队点点腰,又大声问宋天成“你老实交待!你为啥要当地主阶级!” 这时,工作队离开座位走到前台,许凤山连忙退到一旁。工作队说“乡亲们,我们对地主阶级的斗争,今天仅仅是个开始。大家要认真想一想,他们以前是怎样剥削、压迫乡亲们的,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再开始第二次斗争大会。今天就开到这儿吧,散会!” 第十七章 土改 战火再次蔓延到了桑干河畔。玉县、汤县一带传来隆隆的炮声,桑干河两岸的老百姓惊慌了一阵以后很快又安下心来。他们从忙碌而兴奋的区、村干部们身上确信了政府的宣传:解放军向国民党反动派展开了全面进攻,全国解放的日子不远了。 东坊城区政府的征税的命令传达下来了,马营堡每亩地摊三十个大子。这一次,许世昌没敢耍赖,把十九块大洋四十个大子一分不少乖乖送到了贫农团。宋天成应交九块大洋零一百八十个大子,他拿不出现钱,贫农团便把他家的大车牲口作价三十块拉走了。扣除了这次税款,余下的记帐,等下次征税时再扣。 晚上,许凤山来到许二寡妇家。这几天他忙着追缴税款,许多人家不愿意交,他得亲自上门连叫带骂,就这样还是有几家没有交上来。他连气带忙,便把许二寡妇冷落下了。见他进门,许二寡妇冷嘲热讽地说“咋又来我这儿啦?你这个大团长没寻下个大闺女?” 许凤山往炕上一躺说“你咋还没交税?” 许二寡妇拉下脸说“闹了半天你是来收税的,走走走!” 许凤山说“不就是一百八十个大子吗?你不交,我咋去说别人?” 许二寡妇说“你说的轻巧,我到哪儿弄这一百八十个大子?比日本人收得还狠哩!” 许凤山说“赶明儿个少说这样的话!日本人给你分房分地?” 许二寡妇说“早就嚷着分哩,谁知道驴年马月?” 许凤山说“这会儿给你分了,你得摊多少税?你能拿出那些些钱来?” 许二寡妇说“听你这话音,收完税就分呀?” 许凤山指点着许二寡妇说“这可是重要机密,你别到处瞎说!看把你当奸细抓起来!给,明个儿赶快去交!上来吧,好好给我揉揉,乏死啦。” 许凤山躺在炕上摸出一块银元扔给许二寡妇,许二寡妇揣起银圆上了炕,解下许凤山的裤带扯下裤子,看了看他的驴家伙说“咋啦?没精打彩的。” 许凤山说“乏啦!整日里忙工作,能不乏?” 许二寡妇说“啥工作?除了整治人就是害人!看看你们把宋天成弄成啥了!” 许凤山说“你懂个啥?这是阶级斗争!女人到底是女人,啥时候也骑不到男人身上。” 许二寡妇说“我今儿个偏要骑到你身上!” 许二寡妇脱了裤子真骑了上去了,许凤山躺着伸手扒下她的卦子,看着那两个面袋子奶一甩一甩地跟着动,笑着说“你还挺会弄的,谁教给的?” 许二寡妇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放你娘的屁!除了你教,还能有谁?” 许凤山来了劲,搂住许二寡妇把她翻到下面,闭着眼一面撞一面发狠地念叨“我让你凶!我让你厉害!我◇死你……” 许二寡妇也闭着眼,两手乱抓,喘着粗气不停地哼哼唧唧。 从许二寡妇身上下来,许凤山出了一身汗,倒头要睡。许二寡妇扳住他的肩膀说“我问你个正经事,咱俩啥时候结婚?” 许凤山不耐烦地说“急啥哩,再等等。” 许二寡妇说“我不等!老跟你这样不明不白算个啥?你要不跟我结婚,我找工作队告你!” 许凤山转过身来说“眼看就要分房分地了,咱俩这会儿结婚,就成了一家,分啥也是一份。不结婚,咱们就是两家,分啥就是两份,你咋算不过帐来?” 许二寡妇说“分完了咱就结婚?” 许凤山说“那自然,我现在是干部了,不像从前,也得顾顾脸面哩。” 许二寡妇笑了,听出来许凤山说的是真心话。他跟许凤山混了不是一年半年,许凤山还算是有良心。 土改进行得十分迅速,许凤山领着贫农团拿着量绳量地钉木牌,没几天就把地分了。按照马营堡全村的土地总数和人口总数平均,每人应该是五亩地。根据这个标准,给四户地主富农留出了他们的份地,多余的全部没收分给村里缺地少地的贫困户。 分完地紧接着就是分房,许世昌的宅院分给了五户房子最破的人家,许凤山和许二寡妇分到了宋天成的宅院。许凤山分了三间,许二寡妇分了两间。宋天成和韩进秀又搬回到原先的老窑房。 土改进行当中区政府就已经把征兵工作布置下来了,所以土改一结束,村里马上贴出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这些标语贴在白碴碴的土墙上新鲜好看,引得人们纷纷围观。 “积极报名参军,保卫人民政权!” “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工作队和贫农团召开征兵动员大会,号召大家积极报名参军,保卫刚刚分到的土地,保卫自己的好日子。征兵方案随即公布;凡有青壮年的人家,两出一三出二,地富分子及子弟不征。 各户青壮年情况统计上来了,按照征兵条件,全村应征二十六人,名单已经拉出。庞日升去找许凤山,说大儿子庞敬勤还不满十七,请求许凤山留下庞敬勤。许凤山说“日升哥,你家三个大后生哩!不是看敬俭岁数小,你家得出两个哩!这是政府规定,我也不敢违抗,找谁也白搭,快回吧!” 许士文两个儿子,大儿子许禄上了名单。许士文婆娘“长嘴老鸹”不服气,找许凤山评理说“许士昌仨儿哩,为啥一个不征?就凭他是你大伯?士文也是你叔哩,你咋不向我们?你派丁不公,我家许禄就不去!” 许凤山说“士文家的,你咋一点儿不懂得知恩图报?谁给你家分的地?没人当兵去打国民党,国民党来了分给你的地还得让宋天成要走,你就不心疼?” “长嘴老鸹”说“要走就要走!我还不想要哩!人家辛苦一辈子挣来的地我为啥要人家的?要了人家的地我儿就得去当兵卖命?我不要地了,你收走吧!” 许士文家四口人,十四亩地,每人平均不到五亩,土改中把宋天成的地划了六亩分给了他家。 许凤山说不出别的道理,蛮横地说“不管你要不要地,你家许禄都得当兵!这是政府的规定!” “长嘴老鸹”说“谁的规定也得讲理!凭啥地主就不征兵?国民党还抽许士昌的丁哩,共产党为啥不抽?” 俩人吵了一前晌也没吵出个子丑寅卯,那些话传到许士昌家里,许士昌婆娘担心地说“士文家的要是死咬住咱家不放咋办?凤山怕是还得叫咱家出丁哩!” 许士昌说“你以为凤山有那好心?不叫咱家出丁是政府规定的,他想抽也抽不上!” 这些日子许士昌心里疼得滴血,恨透了土改,恨透了贫农团工作队。村里一动员参军,他就知道这回自己的儿子必定逃脱不了了。没想到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一个也不征,许士昌庆幸之余又犯起糊涂来;要说政府好吧?政府分了他的地。要说政府不好吧?政府却没叫他儿子当兵。他弄不清是该骂政府还是该谢政府了。 其实许凤山巴不得从许士昌家里抽两个兵丁,他也弄不明白为啥地主家就不征兵。 出发的日子转瞬即到,工作队,贫农团敲锣打鼓欢送新战士参军,一点名发现少了许禄。许凤山立即带了两个民兵找到许士文家,叫许士文交出儿子。“长嘴老鸹”推开男人自己迎住许凤山说“许凤山,我今儿个跟你说明白,许士昌的儿子去,我家许禄就去。许士昌的儿子不去,我家许禄也不去!” 许凤山急了,说“许士昌是地主,你也想当地主?” “长嘴老鸹”说“只要不叫我儿当兵,别说地主,天主我也敢当!你把我也划成地主吧!也斗争我跟我算帐吧!” 许凤山说“就怕你还当不上哩!你有一百亩地么?有,我就不叫许禄去,没有,就得去!” “长嘴老鸹”忿然道“说了半天,到底还是你叫我家许禄去的吧?我家咋得罪下你啦?你偏心眼儿!我们就不去!” 许凤山厉声喝道“士文家的,你别耍赖!名单已经交到区上了,你不交出许禄就是违抗命令破坏征兵!” “长嘴老鸹”见来硬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不讲理呀,许士昌仨儿子都不去,为啥偏就叫我家许禄去?我不活啦……” 许凤山吼道“她破坏征兵!把她捆起来吊到树上!” 俩民兵架起“长嘴老鸹”就往外拖,许士文知道许凤山既说得出就做得到,他连他亲大伯都打得满嘴冒血,远房叔婶算个屁! 许士文一把拉住许凤山“凤山,凤山,我家许禄去!去!我这会儿就给你找他去。” 许士文领着民兵找来了许禄,几个人七手八脚给许禄戴上大红花,推进新兵行列送走了。 玉县,汤县一带的炮声渐渐消失,不久,激烈残酷的张家口战役结束,解放军攻占张家口,切断了傅作义将军西去的退路。老百姓不知道后头还有更大的战役,以为张家口打完了仗就打完了,那些被征兵的人家都焦急地盼望着自己的儿子兄弟回来。 终于有人回来了。傅作义的八十三师征走的十五人里陆陆续续回来七人,其中两人受伤,加上开小差回来的许凤山,总共回来八个人。不久,参加解放军的二十六人那一批也有人回来了,前后回来六人,身上都有伤残,不能再继续战斗。区政府给他们发了残疾军人光荣证。 又隔了一段时间,区政府送来了十一份阵亡通知书和十一个烈属证。这十一名烈士中,有许世文的儿子许禄。接到通知,“长嘴老鸹”当下就哭的没了人形,许凤山劝了两句要走,“长嘴老鸹”扑过去死死抓住了他发疯地喊“许凤山!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们夺天下争江山,为啥要拉我的儿子给你们卖命?你们咋把我儿子抓走的,咋给我送回来!这个本本我不要!一个小本本换我儿子一条命,不行……不行……” 看着“长嘴老鸹”披头散发的惨样,许凤山叹了口气说“婶子,征兵是政府叫征的,又不是我叫征的,我也作不了主呀,我不是也让抓去当过兵吗?” “长嘴老鸹”绝望凄厉的哭嚎令人毛骨悚然,十一户哭天抢地的人家把个马营堡哭得天昏地暗,到处是眼泪,到处是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揪心扯肺的挂念。 我至今还记着那一段悲惨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村子里每天都有哭声。马营堡七十多户人家,就有三十八户家里有人当兵。八十三师征走的十五个人里还有七个人没有消息,解放军征走的二十六人还有九人生死未卜。这些人家不敢明着哭,不知道人生死就先哭,那是咒活人死哩。不知道消息,总比那张白纸黑字字字让人心碎的死亡通知书要好得多。可是,那种不知道亲人死活的煎熬,也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啊! 我们一家人就饱受着这种煎熬。从早到晚,家里几乎听不到说话声。就连三岁的小妹敬美也不闹着出去玩了,天天躲在炕角盯着娘那张让人担心让人害怕的脸,一双幼稚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我哥庞敬勤参军以后一直没有音信,我大伯家的敬业大哥时间更长,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消息了,耳边这一阵阵的哭声,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不止我们马营堡,许多村寨都沉浸在悲哀里。区政府拨来了慰问粮,还有慰问肉,分发到烈属和残废军人手中。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一点儿粮食和肉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和温暖,人们的悲痛渐渐平息,稀释,像老土墙在岁月的冲刷中不知不觉褪得没了颜色。 那七个从八十三师回来的人联合起来去找许凤山,问许凤山说,我们也是当兵回来的,我们也有伤,为啥不给我们发慰问粮慰问肉?许凤山一开始真让问住了,琢磨了半晌冷笑道“你们当的是啥兵?人家当的是啥兵?你们当的是国民党,打的是共产党!人家当的是解放军,打的是反动派!能一个样?说不准咱们村里死的解放军,里头就有你们打死的哩!不抓你们蹲大狱,够便宜啦!” 七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跑回家几个月不敢出门。 一九四八年秋天是土改后的第一个收获季节,丰收的喜悦和丰收的忙碌暂时驱散了人们心头上的阴云,爹和娘也暂时丢开了对哥的牵挂,两人一起忙着收割打场。我家还是原先那四十五亩地,没多也没少。哥在的时候,顶一个壮劳力,哥参军走了,娘心疼爹,把家务活儿整个儿交给了我姐敬爱,自己天天跟爹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场面上。这一年我已经十岁,也能顶半个劳力,下了学就去帮着爹娘干活儿。姐姐敬爱除了做家务看弟妹,一有空也下地,她下地就得带着敬和敬美,小弟小妹晒的黢黑,就像俩碳泥捏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大伯庞日明意外地来到我家。自从大爷爷把田产卖给天成大伯搬进城里以来,这是大爷爷家的人头一次回马营堡。日明大伯拿来一包布,几包点心,还有一包水果糖。见了我爹我娘第一句话就是“敬业看见敬勤啦……” 这一句话,说的我爹我娘顿时泪如泉涌。平静下来以后,日明大伯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庞敬业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从乌宁撤到玉县,后来又撤到张家口。他在部队里是看管仓库发放物资的后勤兵,张家口战役打响之时,他所在的部队正好在城里,不在外围。解放军攻城攻得异常猛烈,冲锋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城墙下尸横遍野,终于攻入城里。城里的国民党长官命令后勤兵也投入战斗,庞敬业还没来得及找好隐蔽场所,就被一颗手榴弹炸伤,接着就被冲上来的解放军俘虏了。在押往城外的途中,他发现一个拿着本子清点战利品的解放军战士很像庞敬勤,他不知道庞敬勤也当了兵,试着喊了一声“敬勤!”那个清点战利品的解放军战士果然是庞敬勤,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急忙转过身四下里寻找,庞敬业又喊了一声,庞敬勤在俘虏队里发现了庞敬业,喊着“敬业大哥”跑了过去。庞敬业要出来,被押送俘虏的解放军战士打了一枪托押走了,兄弟俩眼泪汪汪硬是没说成一句话…… 日明大伯说完,爹和娘都不作声。日明大伯也难过得不再说话。 敬业大哥看见我哥了,俩人都活着,这本是喜事呀!爹跟娘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都闷着头不说话?从日明大伯和爹娘脸上那种难以名状的悲哀里,我突然明白,敬业大哥和我哥当的不是一种兵,而是相互攻杀你死我活的两支军队里的两种兵;一个攻城,一个守城。攻城的要杀死守城的,守城的要杀死攻城的……老天爷,这是怎麽回事?他们是亲兄弟呀!怎麽变成了你杀我我杀你的敌人?如果敬业大哥开枪时正遇着我哥冲锋,如果我哥开枪时对面正好是敬业大哥……我不敢再想下去,天那,世界上怎麽会发生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 沉默了许久,爹问“敬业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日明大伯说“胳膊,化脓了,锯啦……” 娘大惊道“锯了?为啥锯?锯了胳膊还咋做营生?” 日明大伯说“不锯连命都保不住哩……” 爹问“哪个胳膊?右胳膊还是左胳膊?” 日明大伯说“右胳膊……”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许久,日明大伯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对爹说“日升,你是有福气的人,儿女齐全,一个个欢欢实实……你再看看我,我就是个独苗,单传。到了敬业,又是……这会儿,敬业又成了废人……本来,这一趟爹要来,可是因为村里闹土改斗地主,爹怕再惹麻烦。再说,自从敬业锯了胳膊,爹的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动不动就抽自个儿的脸,骂自个儿糊涂……” 爹忙问“大伯厉害不?” 日明大伯说“找郎中看过,说是心上头的病,没办法治。原先给敬业订下一门亲,人家见敬业成了这样,又退了。我早料到了,像敬业这样,只能找个瘸子拐子瞎子哑巴媳妇了,好闺女谁愿意跟他……” 娘低声啜泣,爹摇头发出一声悲叹。 日明大伯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日升,敬勤他娘,我今个儿来,是求你们来了……” 娘突然止住抽泣,全神贯注看着日明大伯。爹没说话,慢慢垂下眼睛。 日明大伯未曾开口,眼泪先淌了下来。 “日升,我爹叫我来求求你们,爹想把敬和接过去……日升,敬勤他娘,你们放心,敬和过去了,我疼他要比疼敬业疼十倍……” 娘满眼是泪,木木地看着爹,爹看着手里的烟袋,烟袋在爹手里微微颤抖……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日明大伯已经走了。娘的眼睛红红的,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该吃饭了还不见敬和,我说“敬和去哪儿耍去啦?我去叫他吃饭。” 娘说“别找了,你大伯领上你弟弟进城去了,在城里住几天,你大爷爷想他哩……” 从这一天起,敬和永远离开了我们,成了日明大伯的儿子。 第十八章 还乡 马营堡取消私塾,建立了学校。学校最初在村西的旧庙里,一九五零年成立马营堡乡,在三叔当年袭击日本人的那片瓜地上盖起了乡政府,乡政府旁边盖了一座学校,是周围十几个村庄中唯一的一所全日制小学。我念过私塾,认识不少字,所以一上学就直接进入三年级。学校离马营堡村有十一二里路,在农村,十多里路并不算远,和同学们说着笑着,打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一年我家里最大的喜事,就是我哥庞敬勤复员回乡。 张家口战役结束以后,我哥随部队开赴天津又参加了解放天津的战役,在战斗中负了伤,大腿上让炮弹削去一块肉。攻下天津哥被送进天津的医院,伤好以后上级要把哥安排到天津市公安局,哥心里惦记着爹娘和弟妹们,一再要求回家,上级批准他回到乌宁县。在乌宁县,县领导又想把他留在县政府,哥还是要求回家,上级便安排他回马营堡乡当了会计。 愉快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要过大年了。这一回爹破例地大方起来,买了几挂鞭炮,三十晚上放了一鞭,初五清早放了一鞭,其余的都叫我拆开零放了。我一只口袋里装着炮,另一只口袋里装着日明大伯前年给买的水果糖,都快把小伙伴们羡慕死了。 爹从哥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天下这一回真正的太平了。爹和哥都说,三叔很快就会回来。 果然,大年过后没有多久,一九五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庞日高回到了乌宁。自从他率领桑干河忠义团参加八路军以后,先后转战于冀中、豫北、鄂西、川东,一九四九年万县战役时他已是副师长。万县战役是解放军入川的第一场恶战,国民党守军凭借三峡天险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地形顽强抵抗,解放军伤亡巨大。庞日高在这次战役中几乎丧命;一块弹皮深深嵌入右太阳穴上方,躺在死人堆里失去了知觉。担架队抬着他去掩埋,看见他额角上嵌进去的铁块,谁也不会把他当成活人。可是就在放下担架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动了一下,担架队立即又抬起他送去抢救,他活过来了,被送到武汉医院。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出院时,手里多了一根手杖,额角上留下一个两公分深的大坑。他当了武汉军区后勤部副部长,副军级。乌宁县政府隆重地迎接了这位家乡的功臣,地委书记,县长要亲自陪同他回马营堡,庞日高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只要求派一辆车,陪同人员一个也不要。 乌宁地委派出了唯一的一部美国吉普,吉普车驶上了庞日高熟悉的乡间土路,在快到村口的路上,坐在前面的警卫员小满突然发现路口上站着一些人,有几个还背着枪,立即命令停车。小满跳下车挡住了迎上来的人群,摸着抢问道“你们是什麽人?” 领头的是许凤山,他现在是马营堡乡乡长。 许凤山恭恭敬敬地说“同志,我是马营堡乡乡长许凤山,县政府命令我们要绝对保证首长的安全,我已派民兵管制了地富分子,村里有民兵巡逻,请首长放心。我是专门来迎接首长的,请首长先到乡政府休息一下,喝点儿水。” 庞日高坐在车上,听声音觉得耳熟,透过车窗仔细一看,认出是许凤山,眉头拧了几下,他怎麽也想不到许凤山竟然当了乡长。 小满命令许凤山一行人原地待命,跑回来向庞日高作了汇报。庞日高说“我不去乡政府,直接回家,让他们都回去吧,别跟着了。” 小满跑步过去给许凤山敬礼“乡长同志,首长命令,你们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许凤山领人退到路边,汽车开了过去拐上了进村的路,车后尘雾中,许凤山带领民兵跑步跟随。车又停下,小满跳下车跑到许凤山跟前严厉说道“乡长同志,请你执行首长命令,带人回去!” 许凤山为难地笑笑说“好,好,我服从首长命令……” 汽车进村,村口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村中间的路上,又遇见两个巡逻的民兵。 汽车穿村而过在村东的巷口前停下,两个个警卫员搀着庞日高下车,庞日高下了车头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坡沿上的那棵大柳树,便拄着手杖站着不动了。 村里的巡逻民兵跑过来,被小满挡住,命令他们不得靠近。 听到汽车的声音,庞敬爱和庞敬美姊妹先跑出院子,随后,日升家的也跑了出来,跟着两个女儿一起愣愣地打量着她门从来没有见过的汽车,打量着汽车前头的三个军人。 庞日高看见嫂子有些激动,叫了一声“嫂子……” 日升家的没有反应,依然站在那儿发呆。 庞日高跨步向前“嫂子……是我……我是日高……” 静默了片刻,日升家的突然跺着脚放声大哭道“你个让人揪心的鬼呀!你还记得这个家?你还知道回来?” 庞日高大惊失色扑过去拉嫂子,急切间扔了手杖猛一趔趄险些摔倒,日升家的忙扶住他又突然破涕为笑了,一只手抹着泪说“我这是咋啦?日高,吓住你了吧?没事,都好好的,快,快进家……”又扭头吩咐女儿说“敬美,快去叫你爹!你三叔回来啦!” 小满拾起拐杖递给了庞日高,日升家的扶着他往院里走,边走边端详他额角上的深坑,脖子上的刀疤,还有那条必须用拐杖支撑的右腿,端详着,笑着,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淌。 两名警卫员提着三个大提包送进屋里就出去站岗了,一个站在街门口,一个站在屋门口。 这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没进村就发现今天跟往日不一样,村口有民兵站岗,村里有民兵巡逻,我家附近的两个路口都有民兵。看见了停在我家巷口的小汽车,我一下子就想到,大概是三叔回来了。我撒腿往家跑,果然,爹和哥都陪着三叔在炕上说话哩。三叔穿着军装,额头上有个吓人的深坑,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嘴里叫着“三叔”扑上炕去。三叔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敬俭吧?我都不敢认啦!” 洋箱盖上堆满了东西:酒、罐头、烟、点心、水果,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包着什么的大包小包。不用问,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都是三叔拿来的。敬美也在三叔身边坐着,眼睛一直盯着箱盖上的东西,娘发现我也一个劲儿往箱盖上瞅,便说“三叔拿回来的好东西多着哩,都是你们的,等明儿个先到坟上让你爷爷尝了再给你们吃,知道了么?” 我和敬美点点头。 三叔说“嫂子,给孩子们拿糖吃吧。” 娘拿了几块牛奶软糖塞给了我和敬美,那是我生平头一次吃牛奶糖,跟日明大伯拿来的水果糖没法比,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吃着糖,这才发现三叔、爹和娘都不怎么说话,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应该高兴的时候却是愁眉苦脸,我猜想,他们大概是想起了爷爷。 “日高兄弟……日高首长……” 一个咋咋唬唬的嗓门打破了屋里的沉默,许凤山拐着腿满头大汗走进屋来,我哥急忙下炕让许凤山坐。 许凤山不坐,脸上笑得跟我家的亲人一样。 “日高兄弟,真没想到,今儿个来的大首长就是你呀!刚才地委还来电话,让我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叫我随时报告。日高兄弟,你可给咱马营堡长了光啦!连今儿个太阳都比平日亮!日高兄弟,你放宽心,日升哥,嫂子,还有敬勤敬俭他们有我照应哩,受不了屈!那年土改要把日升哥划成地主,我没让!我给划成了上中农,日升哥,是不是?” 爹忙说“可不是!当时我还不大明白哩,过后想起来才越想越害怕,多亏了凤山……噢,是许乡长……” 许凤山急得又是撇嘴又是摆手“日升哥日升哥,快别叫我乡长,我听着难受!你就叫凤山听着才入耳哩——日高兄弟,还有啥要求请指示,我好跟地委汇报。” 三叔的脸本来是绷着的,听爹一说才舒展开了,三叔说“许乡长,请你转告地委,我啥要求也没有。” 许凤山诚惶诚恐急得好像要哭,说“日高兄弟……日高首长,你这样叫我,还不如抽我两个嘴巴子哩!” 三叔便改口说“凤山同志,你就照我说的给地委汇报吧!” 许凤山一个立正回答了一个“是”,又接着说“日高首长,客套话我说不来,就不说啦!乡里把饭都准备好了,我是代表乡政府来请日高首长去吃饭的,家里地方小,坐不下。连日升哥、嫂子、敬勤还有娃们都去吧。” 三叔说“凤山同志,乡政府的情我领了,我这一走七八年,还没顾上跟哥嫂说话哩。我们不去了,在家好说话,你不要再管我,安心忙你的工作去吧。” 三叔语气平和,却有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威严。许凤山不敢再劝,干笑着说“我服从首长命令,日高首长,你们不去,叫外头的同志去吧,家里实在坐不下。” 三叔想了想说“行,你带他们去吧。” 许凤山到院子里跟警卫员说了一阵又返回来,为难地说“日高首长,他们说你在哪儿,他们的岗位就在哪儿,他们要执行命令,你说句话吧。” 三叔说“那就算了吧,我说也没用。你带司机同志走吧,顺便让他把车开到乡里,停这儿堵路,我啥时候用再通知。” 许凤山站直了说“是!日高首长!我执行首长命令。日高首长,有啥事,让敬勤给我捎个话就行。” 娘和姐做好了饭,许凤山一走我们就开始吃饭,三叔勉强说了几句轻松的话,但气氛始终没有真正轻松起来。 下午我去上学,爹和哥仍陪着三叔在屋里说话。 晚上吃罢晚饭,三叔问我“敬俭,今天有功课没有?” 三叔出去这些年口音有点儿变,许多老家常用的词儿也变了,比如把“今儿个”说成“今天”,有些像学校里学的普通话。 我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了,兴奋地说“做完啦,三叔,啥事?” 三叔说“走,跟我到河滩转转。” 我和三叔往东滩走,两名警卫员远远跟着,三叔问了些学校和我学习方面的事情。走到大柳树底下,三叔不走了,也不再说话,手扶着树摸来摸去,好像大柳树是个活人。我觉得奇怪,大柳树不会说不会动,三叔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呢?这棵大柳树不知长了几百年,粗得得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夏天的时候,烈日当头,大柳树是乘凉的天堂,爬上树坐在树杈上河风一吹,柳枝摆来摆去,别提多惬意了。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到大柳树这儿来玩儿,进秀婶子也常来,没生龙龙时是一个人来,后来就是抱着,领着龙龙来,一来就是半晌。天成大伯家的大宅院分给许凤山和许二寡妇以后,天成大伯一家又搬回到原先的旧窑房,天成大伯眼都哭肿了,可是进秀婶子没哭,只是到大柳树这儿来的次数更多了,呆的时间更长了。有好几回天都快黑了还坐在树底下,都是我娘去喊她回的家。许多年以后回忆起这天晚上的事情,我才明白三叔和进秀婶子为什么都喜欢这棵大柳树。而当时我还理解不了大人们的事情,只是觉得三叔那样在树上摸来摸去不可思议,跟本联想不到进秀婶子。 三叔摸着大柳树站了很久,看那样子要不是有我跟着,他能在树底下呆一夜。我虽然喜欢三叔,但还是有些不耐烦,三叔看出来了,这才离开大柳树又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了一个有水湾的高崖下头。 三叔走累了,丢开手杖扶着我坐到地上,问我“敬俭,那年河里发大水,我从河里拉出一头大青骡的事,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那一天三叔跳进了怒吼着的洪水没了踪影,爹沿着河没命地跑,娘守着躺在炕上的爷爷,全家人哭成了一团,我咋能忘呢? 三叔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就是在这儿把大青骡拉上来的……后来,你进秀婶子偏要我领她来看,我就领她来了……” 三叔像是跟我说话,又好像是跟桑干河说话。他凝视着河水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桑干河永不休止的诉说。 三叔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这是爷爷死后受到的最隆重的祭奠。哥和我都专门请了假来给爷爷扫墓,爹已事先问好了阴阳先生取土的方位,我跟哥担来了崭新的黄土。爹和三叔跪在坟前,仔细地把一捧捧黄土均匀地撒在爷爷的坟上。 三叔撒着土问爹“哥,爹临死的时候,还记恨我吧?” 爹摇头说“爹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给你娶上媳妇,让我别跟你分家,说你不是做庄户的人,分了家,你就没法儿活了……” 爹说着就哭了,三叔的眼泪也一串串往下掉,掉在三叔手上,掉在三叔的衣袖上,掉在新新的黄土上。 “爹……我的亲爹……我那让人想死的爹呀……” 三叔把十个手指头插进土里泣不成声。 爹哭着说“爹,您看见了吧!日高回来了,日高有出息,当了大官了……他给咱庞家光宗耀祖啦!爹呀……你起来看看吧……” 爷爷坟前顿时响起一片哭声。 下午,三叔带我去北盘口,桑干河上去年架起了木桥,能走汽车。县城里有了乌宁到东乡寨的长途汽车,河南岸的人们进城再不用蹚河了。 我和三叔坐小汽车过了木桥来到北盘口,自从那年日本兵杀光了北盘口村里的人,“北盘口”三个字提起来都叫人起鸡皮疙瘩。这儿早成了荒地,那些湮没在荒草中的断壁残垣更令人毛骨悚然。辛亏有两个警卫员跟着,我还能勉强装出不害怕的样子来。 在一片坟地里,两个警卫员放好祭品就回到车旁边去了,三叔不让他们站在跟前。三叔亲自在牛嫂子坟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烧了纸。三叔说“牛嫂子,我对不住你,我没把大猛带回来……” 整整一个下午,三叔一直坐在牛嫂子的坟前,给我讲牛嫂子借钱让他去贩马;讲牛大猛不心疼珍贵的火药枪砂给他打山鸡;讲侯进堂,牛山,二狗……侯进堂在东坊城突围的时候就死了,他带着五十个弟兄拼死阻击敌人,最后全部阵亡。牛山是在攻打安阳时死的,那也是一场恶战,牺牲的解放军不计其数。牛大猛是在万县战役中牺牲的,当时只有二十岁,担任营长。三叔在武汉住院期间曾打听过牛大猛的下落,得到消息说牛大猛已经牺牲,他不信,出院后又专程去了一趟万县,在万县革命烈士陵园一块刻满了连级以上烈士姓名的巨大石碑上找到了牛大猛的名字。 我和三叔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晚饭中间,三叔突然说“哥,嫂子,我……明天就走……” 爹大惊道“你不是有半个月假吗?咋才来了两天就走?” 三叔不说话,默默吃着饭。 娘难过地说“走就走吧……呆在这儿也是活受罪,还不如走了哩!” 爹不说话了。 第二天清早,爹没有下地,哥也要留在家里等着送三叔,三叔让他照常去乡里上班,顺便把汽车叫来。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要惊动乡政府。 在等车的这段时间里,很少有人说话,最后还是三叔说“嫂子,这回见不着进秀了,你给我捎个话,让她别着急,等我的信儿。” 爹显得心事重重,说“日高,你如今是大干部了,说话做事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上级要是说行,自然好。要是上级说不行,你可别犯犟,就在外面找个合适的吧。早点儿成了家,也让爹早安心。” 三叔没吭声。 娘突然想起了什麽,说“日高,进秀见不着,见见龙龙吧?” 不等三叔说话,娘就把敬美唤到跟前,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阵。敬美睁着机灵的大眼睛专心听着,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跑到天成大伯家街门前,敬美大声喊“龙龙!龙龙!去不去挑苦菜?” 过了一会儿,全家,全龙兄弟俩走出来。全龙说“到哪儿挑苦菜?” 敬美说“我家巷口外头多着哩,走!” 两个站岗的民兵没有理会孩子们的谈话,全家,全龙跟着敬美走了。到了我家,全家见屋里有生人,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全龙却旁若无人径直跟着敬美跨进里屋,看看我爹我娘,目光随即落在三叔身上。他没见过这个穿着军装面目狰狞的男人,别的孩子见了三叔都害怕,龙龙却不知怎么一点儿都不怕。 “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龙龙审问三叔。 娘急忙捂住嘴背过脸去,三叔本来在炕沿边坐着,听龙龙问就站起来,伸出手说“我是解放军叔叔……过来,让叔叔看看……” 龙龙向前跨了一步,三叔把龙龙拉到跟前问“龙龙,今年几岁啦?” “五岁!”龙龙说完,两道小眉毛立刻拧起来,反问道“你咋知道我叫龙龙?” 三叔一把抱住龙龙,全身发抖。爹急忙拉起三叔,摸着龙龙的头推他往外走,边走边哄着说“龙龙,解放军叔叔喜欢你,快去玩吧。敬爱!快领龙龙敬美他们一块儿去外边玩儿!” 姐领着敬美,全龙,全家三个跑出街门到野地去了。 汽车来了,爹和娘把三叔送到汽车跟前。三叔恋恋不舍望着爹和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说“日高,千万千万,听上级的话,别任性,听清了么?” 三叔点头说“哥,嫂子,你们要当心身体,有事给我写信……” 说罢,猛然拉开车门上了汽车。 庞日高走的这天下晌许凤山才知道庞日高已经回了地区,村里的岗哨撤消,四户地富分子取消管制。站岗的民兵一走,韩进秀便出了街门直奔庞日升家,闯进门劈头就问“日高哩?走啦?” 日升家的陪着笑说“进秀,你说啥哩?谁走啦?” 韩进秀脸一沉冷冷说道“嫂子,别哄我了,龙龙回家都跟我说了。除了他,谁还能抱着龙龙掉泪!” 庞日升两口子互相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韩进秀又说“你们有啥话直说吧,我这个偷汉子的女人不值得你们藏着掖着!日高出息了,当大官了,我这个贱女人配不上人家!不就是一句话么?只要你们痛痛快快说一句日高不要你了,另找上婆娘了,我立刻远走高飞!今生今世再不回马营堡!何必又派兵又站岗,连个面都不敢见?” 日升家的摩挲着两手急得打转,拉住韩进秀往炕沿上坐“进秀,进秀……你别急,先坐下,听我……” 韩进秀一把甩开日升家的,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看我坐脏了你家炕沿!” “进秀!” 庞日升吼了一声,气得浑身打颤“我实话告给你吧,日高这回回家,原本打算叫你跟天成离婚,把你接走。谁让你是个地主?你以为日高好受?头一天回来见不着你,他跑到河滩转悠了一夜!他请了半个月假哩,为啥只呆了两天?他在这儿是活受罪!” 韩进秀冷笑道“日升哥,我不是三岁的孩子,别以为我听不懂话!日高想见我,为啥还叫民兵站岗?不让我出门?” 日升家的说“进秀呀,日高心里够苦的了,你就别再瞎猜疑啦!民兵是许凤山派的,日高还没进村,民兵就站上岗啦!不光你家,许士昌家,张占魁家,张守富家,都站了岗!” 韩进秀将信将疑,表情有些缓和,又问“为啥光在我们四家站岗?别人家都不站?” 庞日升说“因为咱全村只有你们四家是地主富农!” 韩进秀依然不明白,说“地主富农咋啦?地主富农是狼?放出来能吃人?” 庞日升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还是回答不了韩进秀的问题。这时,他一眼看见不知啥时候回来的庞敬勤站在堂屋里不 敢进来,就招手说“敬勤,你快进来,我弄不清那些道理,你跟你进秀婶子说说,为啥给地主富农站岗?” 韩进秀没有理会庞敬勤,仍然对庞日升说“就算民兵是许凤山派的,日高不知道,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民兵能拦住我不让我来找日高,莫非还能拦住日高进我的家门?他要存心找我,为啥不去我家?” 庞日升有口难辩地解释道“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你是地主!日高咋能进地主的门哩?” 韩进秀说“你能进,嫂子能进,敬爱敬俭他们都能进,日高咋就不能进?” 庞日升说“日高跟我们不一样! 韩进秀说“咋不一样?日高长了三头六臂?” 庞日升被问得张口结舌,庞敬勤忙上前解释说“婶子,三叔的身份跟我爹我娘不一样。三叔现在是高级干部,不是普通群众。普通群众跟地主富农说句话不算个啥,干部就不行。别说三叔,就是我这个乡里的小干部,平白无故去你家,领导也得批评我原则性不强立场不坚定哩。” 这一番话把韩进秀说得懵头转向,什么群众,原则,立场,这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便以自己的理解问道“说来说去,就是当了干部就不能进我家的门了?是不是?” 庞敬勤说“婶子,也不是当了干部就不能进你家,你家要是贫农,咋不能进?我能进,三叔也能进。(庞日升这时插话:你要是贫农,日高这回就接你走啦!)可是你家是地主,跟我们不是一个阶级。” 韩进秀诧异道“啥是阶级?你们是啥阶级?我是啥阶级?” 庞敬勤也说不清什么叫阶级,只好打比方说“婶子,你知道解放军跟国民党打仗吧?解放军是革命阶级,国民党是反动阶级。地主哩,是国民党一边的,是反动阶级。三叔和我,是解放军这一边的,是革命阶级。你想,解放军和国民党打仗,我和三叔要是往国民党那边跑,不就成了叛徒?奸细了?你现在是地主,三叔要是去你家,不成了革命阶级的叛徒、奸细了么?” 庞日升夫妇也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气没出完,便又被韩进秀问糊涂了。 韩进秀说“谁说我是国民党一边的?我啥时候说过我跟国民党是一边的?我跟你们才是一边的哩!你们在哪边我就在哪边,连死我也要跟日高死在一块儿!你凭啥说我是国民党一边的?我不是!敬勤,你问问你爹你娘,叫他们说我是哪边的?” 庞敬勤慌了手脚,急忙说“婶子,不是我说你是国民党一边的,这是政府规定的。我哪儿有那个权力说谁是哪边的就是哪边的……” 韩进秀便有些生气,打断庞敬勤的话说“政府凭啥规定我就是国民党那一边的?他问过我?没问过咋就知道我向着国民党?” 庞敬勤说“婶子,这个不用问,是划成分划出来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凡是地主,富农,都划在了国民党那边儿。” 韩进秀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为啥?国民党又没给我分过一寸地,为啥要把我往国民党那边划?” 庞敬勤结结巴巴说“……你是地主,地主就得往国民党那边划……政府就这么规定的,谁知道为啥?” 韩进秀若有所思,庞敬勤说的那些道理说不服她,那些道理根本就没有理,而政府是不可能不讲理的。于是她的思维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划分成份是贫农团干的,是许凤山干的,她又想起许凤山偷看她上茅厕那天留下的话:……韩进秀,算你狠,算你厉害,你等着,好好等着……她当然知道许凤山要报复,分她家的房分她家的地,她忍了,她不在乎,可要把她划成地主跟日高活活分开,她决不答应!就是死也不答应! “我明白了……”韩进秀突然平静下来,似乎真找到了答案。 “我明儿个就去找许凤山!这个狗日的,够不着桃砍树,喝不上汤砸锅,咋没一枪打死他!” 庞日升两口子不知道韩进秀想干什么,疑惑不安面面相觑。庞敬勤有点儿慌,劝道“婶 第十九章 闹堂 韩进秀一大早来到马营堡乡政府,她没有来过乡政府,更不懂办事的门头脚道,见人就说要找许凤山,一个乡干部把她领到了马副乡长的办公室。韩进秀一进门发现里面坐的不是许凤山,便气冲冲地问“许凤山哩?” 马副乡长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指名道姓要找许乡长的女人是个什么来头,便客气地说“大嫂,许乡长开会去了,你找他有啥事?” “我找他评理!他为啥把我划成地主!” 马副乡长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沉下来,严肃地问“你是哪个村的?” “马营堡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进秀!” 马副乡长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要评什么理?你的成份划错了?” 韩进秀愤然说“当然划错了!他恨我,把我划成了地主!他当个贫农团团长就一手遮天啦?谁不顺他的意就不行?” 马副乡长认真听完,问“你家有多少地?” 韩进秀说“原先有六亩,加上后买的六十亩,总共六十六亩。” 马副乡长冷笑起来,又问“你家有多少房?” 韩进秀说“连新带旧,两处宅院,七间房。” 马副乡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反天?把你划成地主一点儿也不冤枉!你这样地地道道的地主分子还敢跑到乡政府大吵大闹,你要造反呐!” 韩进秀被马副乡长理直气壮正气凌然的愤怒吓住了。但很快,她的恐惧也让同样理直气壮的愤怒撵得无影无踪。她怒气冲冲地说“你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乡政府?国政府也得讲理!我不是国民党那边儿的,你们凭啥非得把我划到那边儿?” 马副乡长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地主分子,对韩进秀的大胆感到吃惊,对韩进秀那一脸质朴纯真的正气感到困惑,深深的震惊竟然使他自己不由自主地犯起疑惑来了。 “你自己说说,你那么多地,那么多房,不是地主是啥?” 马副乡长的声音平静下来,然而韩进秀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我家的房再多,地再多,也是我花钱买来的!是一辈子的血汗换来的!不是偷的,不是抢的!辛辛苦苦置办下的家业倒成了罪过,天底下哪儿有这个理?你们把好人划成地主,你们把活人往死路上逼!你们就不怕丧良心?不怕遭报应?” “你……你这个反革命!你敢骂政府?来人呀……来人……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抓起来!” 马副乡长气得语无伦次,乡武装部的民兵闯进来,不由分说把韩进秀拖到后院一间空房,韩进秀疯狂的嘶喊从前院一直响到后院。 “我不是国民党那边儿的!我不是地主!你们丧良心!你们害人……” 一声凄厉的惨叫结束了她的呼喊,乡政府大院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心酸。 马副乡长把庞敬勤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庞敬勤低着头,掩饰着自己潮湿的眼睛。 马副乡长心里也不是滋味,轻声问“敬勤,你了解她么?” “了解。” “你说说她的情况。” “他男人叫宋天成,七八岁上跟着他娘从口外嫁到我们村。后来后爹死了,他娘又嫁到杨庄,他没有去,后来就在我大爷爷家打长工,干了二十多年。我大爷爷全家搬到县城,把田产卖给了宋天成,没多长日子赶上土改,宋天成就划成地主了。” 马副乡长问“他男人哪来的那些钱?” 庞敬勤说“宋天成老实忠厚,村里人都叫他老黄牛。他打长工的工钱一个子儿舍不得花,一直攒了二十多年。买地的时候钱不够,又跟她妹借了一百块钱……” 马副乡长不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长叹。 “敬勤,去劝劝她,送她回去吧……” 庞敬勤来到后院的空房,被打昏的韩进秀已经苏醒,断断续续一个劲儿地呻吟着“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国民党那边儿的……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国民党那边儿的……”庞敬勤流着泪扶她起来,替她擦去她头上、脸上的血和泥土。 “进秀婶子……进秀婶子,回家吧,回家吧……” 韩进秀好像没听见,也不认识庞敬勤,两眼直勾勾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国民党那边儿的…… 一连几天,韩进秀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直视着拱形的窑顶,嘴里不住气儿地念叨着那两句话。宋天成叫她,她不理。孩子叫她,她不理。庞日升两口子来看她,她还是不理。 她谁也不认识了,她疯了。 韩进秀一躺下就再没有起来,除了睡着了,嘴里始终嘟囔着那两句话,然而一给她喂饭,她却不张嘴了,得使劲往开扳,拿筷子撬着,才能勉强灌进一点儿小米粥去。喂她一碗粥得用一个钟头,把宋天成累得浑身是汗。全家全龙两个孩子还不大懂事,饿了就要吃,宋天成一天到晚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日升家的有空就过来帮着做做饭,喂喂韩进秀,忙不过来就让敬爱敬俭来领全家全龙到她家吃。庞日升则帮着宋天成料理地里的庄稼,两家人都要被那巨大的苦难压垮了。 庞日升告诫大儿子庞敬勤,千万不能把韩进秀的事告诉远在武汉的庞日高。 第二十章 争婚 庞日高没有听哥哥庞日升的良言相劝,探亲回来就给军区党委写了申请,要求与韩进秀结婚。政治部组织处要庞日高提供韩进秀的详细情况,庞日高又写了一份简单的材料。组织处给乌宁县委发去公函,调查韩进秀本人及社会关系,不久收到答复:韩进秀,二十七岁,马营堡乡马营堡村人,马营堡村地主分子宋天成之妻,本人成份地主。 政治部副主任老丁看了乌宁县委的回函对庞日高颇为同情,找他谈话说“老龙,你要找的那个韩进秀早嫁人了,孩子都五六岁了。你大概十年没回家了吧?别怨人家不等你,十年没有你的信儿,人家知道你是死是活呀?算啦!别想她啦!就在武汉找一个吧!军区医院的小甘不是一直跟着你吗?就把小甘娶了算了,你要愿意,我去作小甘的工作。” 老丁没提韩进秀的成份,他不知道庞日高回家探过亲,以为庞日高一直没回过家,还不知道韩进秀嫁人生孩子的事,满有把握地认为庞日高一旦知道了真实情况就会改变想法。在老丁眼里,这件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多少人进了城乡下有老婆也不要了,都换了年轻漂亮的,庞日高也不会那么死心眼。 岂料庞日高的回答差点儿让老丁把眼珠子瞪出来。从庞日高的神态里老丁发现,庞日高不仅知道韩进秀有男人有孩子,而且完完全全把韩进秀当成自己的老婆了。 庞日高说“老丁,进秀不愿意跟她男人,愿意跟我,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只要组织上批准我跟进秀结婚,天成和进秀当下就能离婚。你要不信,可以直接去问天成和进秀。” 庞日高说得坦然,镇定,没有丝毫的惭愧不安。在他看来,天成与进秀离婚,自己再娶进秀,这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天成和进秀的婚事如果放在今天,进秀不乐意,肯定成不了。就算旧社会婚姻不自由,进秀她爹非把进秀嫁给天成不可,然而捆绑不成夫妻,过不到一块儿还是得分开。过去虽然没有离婚之说,可是休妻、私通、私奔之类的事哪个村没发生过?远的不说,就说马营堡本村,浪荡鬼许世富的婆娘,也就是许凤山的亲娘,这才跑了几年?社会不公正,男女不平等,没有权力提出离婚,更没有权力休弃丈夫的女人们,除了以私通、私奔的方式反抗命运争取幸福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既然进秀不愿意跟天成而愿意跟自己,那么自己娶进秀不是天经地义的麽?何况天成已明确表白愿意让进秀跟自己? 老丁大睁着眼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庞日高与韩进秀的事实上的婚姻关系已在马营堡被公认被接受。他认为龙飞与韩进秀不是正当的恋爱关系,而龙飞对这种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不仅毫不遮掩,反而郑重其事要求组织承认这种不正当的关系,批准他去娶一个有夫之妇!简直是疯了!这个韩进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把龙飞迷到了这种地步?迷得他连前途连名声廉耻都全然不顾了? 老丁俯身向前,端详庞日高额角上的深坑,问“龙副部长,你的脑子是不是让炮弹打坏了?” “我的脑子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坏!”庞日高受了侮辱似的大叫起来。 老丁也气了,大叫道“人家是有夫之妇!你为什么要抢人家的女人?” 一个“抢”字扎得庞日高激灵打个冷战,他想起了在刘家坪因为抢人家的女人而被他枪毙的皇甫三喜。老丁现在竟然也说他抢别人的女人!皇天在上,他是皇甫三喜那样的人吗? 气愤之极的庞日高反而平静下来,狠狠盯着丁副主任,一字一字说道“老丁,你听着,进秀不愿意跟天成,愿意跟我!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要不是日本人围了东坊城,我哥我嫂早给我和进秀贺了喜了!” 老丁有些发呆,他对庞日高不是十分了解,但对庞日高的基本履历还是有印象的。庞日高在东坊跟日军打了一场恶仗,就在那场恶战之后,庞日高率领桑干河忠义团投入了革命队伍。至于庞日高与韩进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韩进秀是地主分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有这一条就足够了,用不着再了解其它。 从庞日高的神态和话语里,老丁看出他和韩进秀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关系,态度便有所缓和。 “龙副部长,你能这样真心对待一个女人,我很佩服。这起码说明你不是陈世美。不过,韩进秀毕竟是地主分子,就算你那时候跟她结了婚,恐怕现在也得离婚……” “为啥?”本来渐趋平静的庞日高又瞪起眼,粗暴地打断了老丁的话。 丁副主任有些不耐烦了,反问道“为啥?你说为啥?党的干部不准与地富分子结婚,这是组织原则!组织纪律!你难道不懂?” “那你自己哩?”庞日高怒视着老丁,语气咄咄逼人。“你老婆是什么分子?能上大学的,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穷人能上得起大学?” 丁副主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来劝庞日高,结果连自己的老婆也牵连到是非里来了,不禁恼羞成怒,手指着庞日高哆哆嗦嗦说道“老龙……你……你真不知好歹!” 庞日高如此固执地非要娶一个地主成份的有夫之妇,终于引起了军区党委的高度警惕。政治部建议安排龙飞降级转业,军区党委对这个报告没有立即批复,许多人同情龙飞,甚至赞赏他对爱情的忠贞。大家都希望对龙飞作最后的挽救。 庞日高的家住在军区家属院,家里除了庞日高还有三个人:警卫员小满,勤务员小超,护士小甘。小甘叫甘自平,是军区医院的护士,庞日高住院治疗期间一直由她护理。在甘自平周到体贴无微不至的照料里,生命垂危的庞日高一步步离开死神重返人间。庞日高身上的任何部位甘自平都是熟悉的,刚一开始接触庞日高的身体时,庞日高危在旦夕形同死人,所以甘自平给他接屎接尿擦洗身体没有觉得难为情,心里更多的是对英雄的崇敬和对一个生命垂危之人的怜悯。庞日高渐渐康复,甘自平也已经习以为常。医院首长曾试探过甘自平,问她愿不愿意与龙师长组成家庭共同生活。这纯粹是上级出于对庞日高的关心,并没有征求庞日高的意见,庞日高一点儿都不知道。医院首长找甘自平谈话以后,甘自平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从常理来说,一个姑娘像照料婴儿一样长时间护理一个男人,对他身体的熟悉甚至超过了妻子所能达到的程度,她是应该嫁给这个男人的。可是庞日高实在太可怕了,额头上的那片黑青已让人触目惊心,而额角上的那个深坑更是把那张面孔变成了纯粹的牛头马面。一想到每天夜晚要睡在这样一张狰狞的面孔旁,甘自平身上的鸡皮疙瘩就一层层往外冒。她也曾经说服自己这个男人是战斗英雄,是个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架子的首长,但无济于事,她毕竟只有二十岁,忍受不了天天夜晚与那张可怖的面孔同床共枕的想象。所以,当医院首长第二次找甘自平谈话时,甘自平哭了,医院首长知道小甘不愿意,便不再提此事。 那些日子甘自平对庞日高是冷淡和提防的,她以为是庞日高委托医院首长找自己谈话的,可是她渐渐发现庞日高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对她也没有任何想表示亲近的意思,这才放了心。直到有一天庞日高以长辈的姿态问她觉得小满怎么样,她才明白庞日高根本没有想娶她的念头,心里又惭愧又感动,悄悄恢复了对庞日高的敬重和关心。她是对警卫员小满有好感,然而始终没有对小满表示过什么,不好意思,也不敢。她不知道庞日高是怎么看出来的。由于庞日高从中撮合,甘自平跟小满建立了恋爱关系,打这以后,她就把庞日高当作父亲一般地爱戴了。 庞日高一直把甘自平视为小丫头,毛孩子,压根就没有产生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在他大小便刚刚能勉强自理之时,他就坚决拒绝了甘自平的帮助。正因为这样,甘自平才没向医院领导请求回医院,一直作为院外护士留在了庞日高身边。 军区陈副司令员是龙飞的老首长,对龙飞非常了解,不忍心处分这个立有赫赫战功且成了一级残废的老部下。他在党委会上详细介绍了龙飞在战斗中的出色表现,请求对龙飞采取教育挽救的方针,并建议由引导龙飞走上革命道路的军区李参谋长去作龙飞的思想工作。 军区李参谋长就是当年忠义团东坊城突围时遇到的八路军李营长,他一直是庞日高的战友和上级,与庞日高的友谊非比寻常。只有几个与庞日高关系最密切的战友不叫他的化名龙飞,而叫他的真名日高。 李参谋长打仗善用迂回战术,这回作庞日高的思想工作还是采用这个战术。 “日高,从万县的死人堆里把你送到武汉军区医院,是人家小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的,你怎么感谢人家的大恩?” 李参谋长没有说明庞日高坚持要娶韩进秀这个重大原则错误的严重性质,也没有告诉庞日高目前他所面临的危险处境。他以开玩笑的方式提起甘自平,如果能说服庞日高娶甘自平或是其它女战士,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小甘的大恩,我一辈子忘不了,”庞日高表情严肃语气郑重“她不是我的亲闺女,不过能当我的干闺女……” 李参谋长急忙打断庞日高的话“哎哎哎,我说日高,你才多大?人家小甘多大?你怎么想起给人家当爹来啦?” 庞日高说“我三十七了,她才十九,我咋不能当她爹?” 庞日高故意加大自己的岁数而缩小甘自平的年龄。 李参谋长听出了庞日高的意思,以为庞日高是嫌甘自平不漂亮。他也认得这个女孩儿,性格不错,相貌平平。这也难怪,那些功臣们找老婆谁不挑如花似玉的?不过庞日高这张鬼脸想要娶个天仙般的美人可就要费劲了。李参谋长感到任务艰巨,其困难程度不亚于一场攻坚战,但为了让老战友满意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想办法。 李参谋长推了一下庞日高说“你别跟我绕圈子了,说心里话,是不是嫌小甘不漂亮?看不上小甘没关系,我到军区文工团给你找个漂亮的,要不要?” 庞日高说“参谋长,我给党委打报告了,我要娶进秀。” 李参谋长终于忍耐不住了,心里的火不由得往上窜“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非得一条道走到黑?那么多大姑娘不要,非要娶人家别人的老婆,你疯啦?你不怕别人说你?你现在是高级干部,不是老百姓!你要考虑影响!” 庞日高说“我娶我自个儿的老婆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总得挑我自个儿可心的吧?跟别人有啥相干?对别人有啥影响?” 李参谋长强压着火说“日高啊,你入党也有几年了,怎么还说这种话?你是共产党员,是军级干部!是战斗英雄!怎么就没有影响?要是人人都像你去抢别人的老婆,共产党还像个共产党吗?” 又是一个“抢”字,而且是出自他一向敬重的李参谋长之口,庞日高简直要气炸了,一砸桌子站了起来。 “谁说我是抢?进秀愿意,天成愿意,咋就成了抢了?进秀她爹本来要把进秀许给我,是我大伯硬把进秀给了天成!进秀不愿意跟他,愿意跟我,我哥问过天成,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要不是日本人围了东坊城,我跟进秀早成亲了!你说说,我怎么抢了?我抢了谁?” 庞日高怒视着李参谋长,两眼喷火。李参谋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拍着庞日高的肩膀硬摁着他坐下,点了一支烟塞到他嘴里。 “你的枪呢?拿出来打死我算啦!怨不得老丁说你不识好歹,我说错一个字,就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李参谋长不愧是大首长,有水平,以攻为守,几句话就说得庞日高泄了气。 “日高,我真想不明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为什么偏得要那个韩进秀?人家有男人,孩子都六七岁了,你看上她哪儿啦?” 一时的气愤过后,庞日高也冷静了。面前是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老上级,老战友,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那样对待李参谋长呢? 庞日高不吭气,李参谋长的话实在叫人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参谋长,你说,我为啥就不能娶进秀?” 李参谋长说“老丁还没跟你说明白?韩进秀是地主!你不能娶个地主分子当老婆!” 一提起丁副主任庞日高又来了气“他不叫别人娶地主,他哩?他老婆是贫农?是无产阶级?” 丁副主任的老婆是四九年参加革命的进步学生,现在军区后勤部仓库当管理员。正象庞日高说的,穷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大学,这位女管理员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军区机关里,尤其是在女干部当中,这类出身的人不在少数。 李参谋长笑了,庞日高问在了要害处,但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困难。 “老丁的爱人是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人家背叛了她的家庭,投入到革命队伍里来了。所以现在就不能再说人家是小资产阶级了,人家现在是革命军人。” 军区仓库归军区后勤部领导,庞日高对丁副主任的老婆有一些了解。李参谋长说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这不是事实。军区仓库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非常孝顺,几乎月月给家里寄钱。 “你说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叫背叛?她经常给家里寄钱,这能叫背叛?” 满以为这一问能把李参谋长问得哑口无言,却不料李参谋长谈笑风生轻而易举就把难题化解了。 “日高啊,你不是书生,怎么说话象个书呆子?背叛家庭并不等于不认爹娘,共产党也是人,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参加革命也不是叫你六亲不认,背叛家庭指的是背叛她的家庭所属的那个阶级,并不是背叛她的父母!” 庞日高越听越糊涂,怎么也理解不了李参谋长的话。丁副主任的老婆没有背叛她的父母,却背叛了她父母所属于的小资产阶级?这是什么逻辑?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小资产阶级,她又何须背叛?如果她的父母是小资产阶级中的成员,那么她既然背叛了小资产阶级,又怎么可能不背叛她的父母呢?庞日高理解不了这些深奥的理论,也不想再跟李参谋长讨论这些叫人糊涂叫人头疼的理论。他提到丁副主任的老婆只是想能对他和进秀的事有所帮助,既然不起作用,再把人家扯进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心思又回到怎样解决进秀的地主成分问题上,只要进秀能卸下“地主分子”这把枷锁,他一生的幸福就有了指望。 “参谋长,那年,在日本人包围东坊城的前几天,我回了趟马营堡。进秀要跟我走,我怕打仗伤着她,就没带她……要是我那个时候带她走了,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娶她?” 李参谋长指着庞日高哈哈大笑“你真成了书呆子啦?那个时候你领她走了,还能等到现在?小日高早满地跑啦!” 庞日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愚蠢了,怨不得李参谋长笑,谁听了也得笑掉大牙。可是他自己一点儿笑的心思也没有,他的心完全掉进悔恨的苦海里了。 李参谋长也替他惋惜,叹了口气说“你那时候带她出来,她也早参加工作了,也就跟老丁的爱人一样,不管什么出身,现在都是革命军人了。” 庞日高沉默不语,良久,突然抬起头,求救似地看着李参谋长。下面的话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绝望的呻吟。 “参谋长,我现在带她出来不行吗?现在叫她背叛她的阶级不行吗?” “晚了……”李参谋长摇着头连连叹息。“现在解放了,全国安定了……她已经成了地主,一切都变不了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待庞日高再开口时,已是那种赌气的破罐子破摔的口气了“参谋长,地主怎么了?地主就不是人?是魔鬼?我娶老婆是给自己娶,是为自己过日子,怎么就不能娶一个地主成分的女人?” 李参谋长说“日高啊,你让那个韩进秀弄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地主阶级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对我们怀有刻骨的仇恨。我们分了他们的房,分了他们的地,他们仇恨我们是必然的……” 庞日高这时抢着说道“可是进秀不恨咱们!进秀跟别的地主不一样!” 李参谋长说“你怎么知道不恨?她可能不恨你,可是她会恨共产党,恨新社会!她去乡政府闹过,大骂政府不讲理,这还不是仇恨吗?” 庞日高不禁一愣,他不知道进秀啥时候去乡政府闹过,回家探亲时哥嫂没提过这件事。他猜测大概是土改中分房分地的时候,进秀一气之下找了乡政府,以她的性格,这样的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李参谋长几句话又勾起庞日高心中一个由来已久的疑问;共产党领导广大人民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是完全正确的,他打心眼里赞成,不然他就不会带着桑干河忠义投奔八路军了。日本鬼子是帝国主义,这一条在他心里一直非常明确。而对于属于封建主义的地主阶级,他的认识却有些模糊。尽管他坚信中国革命是神圣的,共产党是英明的。在回乡探亲以前,他对土改的正确性毫不怀疑,就象他对打鬼子的正确性毫不怀疑一样。可是当他看到宋天成韩进秀被土改划成了地主,成了革命的对象,他开始陷入困惑和迷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头脑中的“地主阶级”与宋天成韩进秀联系在一起。宋天成韩进秀的地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从他大伯手里买来的。那是宋天成积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啊!他大伯的地,还有他家的地,也不是偷的抢的,是庞家几代人辛辛苦苦一寸一寸开出来的!如果以辛勤以血汗积攒财富成了罪恶,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真理吗?以前他也曾模糊地认为,为仁不富,为富不仁,富人之中无好人。所以在北盘口扯旗造反之时,他打出的旗号就是保境安民,劫富济贫。后来参加革命,也是因为共产党的理论与他内心中“等贵贱,均贫富,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之类的理想不谋而合。他始终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家族是富人还是穷人,是土改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家族也属于富人的行列。要不是大伯把家产卖给了天成,地主的命运无疑就落在大伯身上了。自己家呢?爹和哥嫂含辛茹苦兢兢业业,虽然算不上地主也是村里的富户。许世昌该算好人还是该算坏人他说不清楚,可是如果说他大伯,天成,爹和哥嫂都是为富不仁的坏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信念动摇了,疑问产生了,这个疑问和对进秀的思念缠绕在一起已经折磨他很长时间了。 “参谋长,我拥护打倒封建主义,打倒地主阶级……可是……难道所有的富人都是坏人?都是革命的对象?” 李参谋长没有立即回答。从自己信仰的理论上推理,所有的富人都应该是坏人,不然怎么去革他们的命?可是理论改变不了活生生的现实。四七年进军晋冀豫边区的时候,他详细了解过太行山深处一个小山村的土改。这个村子十分贫穷,只有一户比较富裕的人家,大约有六十亩地,每年得雇一两个长短工。村里人都愿意到他家干活儿,平时他家里人吃什么长工吃什么,不分灶。到了农忙,长工能吃上黄糕沾鸡蛋,黄糕沾豆腐,而他们自己却还是毛糕,“注:毛糕,黍子不去皮磨成面蒸的糕,贫穷的人家才这样吃。”糊糊。逃荒要饭的上门,他家总是给吃给喝,临走还给带上干粮。哪家揭不开锅了找他家借粮,他家没多有少从不让人空手而归。而且从不讨帐,人家还就还,不还也不要。就是这样一家人,土改中被划成村里唯一的地主,分了他家的地。没有分他家的房;因为他家那几间旧窑房没人想要……这件事仿佛在李参谋长心里系了一个疙瘩,几年过去了,他读了不少马列著作,上级文件,学习材料,也听过不少政治报告和政治课,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解开。 “富人……不一定都是坏人……”沉思中的李参谋长说得很慢,不象在回答庞日高,倒象自言自语。 “如果不是坏人,为啥还要分人家的房?分人家的地?” 庞日高以为看到了希望,一下子来里精神。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困扰李参谋长了。他一直在寻找答案,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于是就有了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要推翻国民党,消灭几百万国民党军队,只凭几个人是不行的,必须发动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然而怎么去发动老百姓?人家凭什么听你的跟你走?不给人家好处能行吗?可是我们又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只能把富人的地夺过来分给穷人,这样穷人才能感激我们,跟我们走。天下毕竟穷人多富人少,得罪一个富人却争取了九十九个穷人,确实是非常高明的斗争策略。也许这种做法不尽合理,可是在争夺政权的生死搏斗中,谁能顾及那么多呢? 李参谋长不敢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庞日高,并不是害怕庞日高向上级汇报,而是担心自己的那些摆不到桌面上的观点会把庞日高引向更深的迷途。他是来劝庞日高放弃韩进秀的,必须尽量清除妨碍实现这个目标的一切障碍。 庞日高以为把李参谋长问住了,于是又进一步说“天成不是坏人,他从小就在我大伯家帮工,他的为人马营堡老老小小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他成了地主,那……谁是好人?象许世富、许凤山父子俩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得精光,难道他们是好人?” 显然,庞日高还在钻牛犄角,李参谋长既伤感又失望。看来光凭大道理是说服不了庞日高了,其实他自己对那些大道理也是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可是,庞日高的思想工作必须做通,他不能眼看着日高往绝路上走。既然大道理说不通,那就掏心窝子说实话吧! “日高啊,说来说去,你的心思还在那个韩进秀身上。快死了那条心吧!她的地主成分是当地政府划的,咱改不了,谁也改不了!大道理我也说不清楚,就不说了,你我都是实在人,咱们今天就说点儿实在话。这些年咱们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个好日子过吗?你现在住的是小洋楼,出门坐的是小汽车,家里有警卫员,勤务员,卫生员伺候,这些是怎么来的?是你拿命换的呀!你要是娶个地主老婆,你就得降级转业,这些待遇就都没有了,你就不觉得可惜?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你的儿女想一想吧?你就忍心让他们跟你一块儿背个地主分子的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日高啊,咱俩一块儿枪里来刀里去这些年,活下来不容易呀!现在苦尽甜来了,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好好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别死钻牛掎角!为你这件事,陈副司令员都要愁死了。日高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为什么非得要那个韩进秀呢?你再执迷不悟就得受处分,不但娶不成韩进秀,还把你自己葬送了。真到了那一步,你对得起谁?别说对不起你的爹娘,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对不起你那条瘸腿!对不起你头上的弹坑!对不起你浑身上下的刀伤枪伤!日高啊,你还让我怎么说啊?你好好想想吧……” 李参谋长这一番掏心掏肺的大实话把庞日高说得大惊失色不寒而栗,处分,降级,转业……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求跟进秀结婚竟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开始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有所警觉,李参谋长虽然没有明说军区党委开会研究过他的问题,然而李参谋长已挑明了军区党委的态度,这实际上是冒着巨大的危险向他透露组织机密。他当然知道在战争年代泄露机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连无意中暴露目标的行为都会被枪毙。而李参谋长却有意向他泄露了军区党委即将采取的措施,他还能无动于衷执迷不悟么? 巨大的感动和巨大的悲哀同时在庞日高心里涌荡,陈副司令员和李参谋长的苦心迫使他不得 第二十一章 断情 这个选择真是让庞日高痛苦万分。 一连几天,庞日高睡不着吃不下,虽然他已经决定不能对不起陈副司令员和李参谋长的一片苦心,然而割舍进秀的剜心之痛还是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反复权衡。 进秀对于他的生活,甚至对于他的生命都是极其重要的,他的生命至少有一半在进秀身上。只有在跟进秀融为一体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是充实的。是毫无遗憾的。在他接触过的女人当中,除了进秀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他需要进秀来实现和延续他的幸福。 那么,他现在的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优越的生活条件就不重要么?他的身体已严重伤残,不仅不能胜任体力劳动,连自己照顾自己都成问题。如果选择进秀,他就要丧失目前的一切优越生活条件而变成普通的老百姓,再没有卫生员每日为他检查身体,再没有资格无偿地随时随地去医院作各种治疗去无偿地使用他所必须的那些药品,他还要丢掉优厚的工资去过贫困的生活。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还能忍受贫穷所带来的煎熬么?如果不能,那么即使他跟进秀朝夕相处还会有幸福么……这些都是他以前不曾考虑的,他对自己与进秀结婚的幸福憧憬是建立在他拥有目前的地位和生活条件这个前提上的。当这个前提可能失去之时,他才看清除了进秀之外,他还有其它重要的,不能舍弃的东西。 首先是哥和嫂子,哥嫂对他的宽容对他的爱护不亚于被他气死的爹爹,在进秀这件事上,哥的态度十分明确;假如娶进秀对他的前程没有任何影响,哥愿意他娶进秀。然而如果娶进秀会给他带来麻烦或不幸,哥就不同意他娶进秀。哥一直很担心,在家的时候就左一遍右一遍地叮咛,刚回到武汉哥又叫敬勤写来了信。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地位对哥嫂对家族意味着什么,他衣锦还乡时哥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直叫他心里发酸。他相信如果爹还活着,也一定会因为他给祖宗争了光而宽恕他的一切过错。他能拿出来报答爹和哥嫂的,除了这点儿荣耀之外还有什么?一旦丢掉了这点儿荣耀,他不还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鬼吗?哥嫂该会怎样地伤心失望?九泉之下的爹该会怎样地痛心疾首? 还有他的儿子,他和进秀爱情的结晶爱情的见证。如果他娶了进秀,他们的儿子就无可改变地要成为地主子女,就要一辈子受监视受控制受歧视,就要一辈子过囚徒般的生活,他能忍心么?进秀能忍心么? 还有进秀,时势命运已经把进秀推进了苦海,她注定要带着地主的烙印熬完毫无希望的一生。如果他娶了进秀就能把进秀救出苦海,那么他的牺牲也算有价值。可是如果娶了进秀却救不了进秀,只能是自投苦海跟进秀作伴,进秀心里能好受么?当初自己卖了驴不得不离家出走已让进秀痛不欲生,如果进秀知道了他又是为了自己放弃高官厚禄放弃家族的光荣,重新把哥嫂打入绝望的地狱,进秀的心不得碎成碎片么?还有陈副司令员李参谋长,这一切一切,如果进秀知道,她会怎么想?怎么做?她要是知道她将把身边的亲人连同她的儿子都拖入苦海,她必定宁肯去死! …… 庞日高失魂落魄一连想了四天四夜,阴历七月初七夜晚,就在牛郎织女天河相会的那个时辰,庞日高强拢着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拿起笔给哥嫂写信,说上级不批准他娶进秀,委托哥嫂好好劝劝进秀,叫进秀别再想他了,跟天成哥好好过日子吧。他还让哥嫂设法说服进秀,龙龙跟着她就毁了龙龙一生,等进秀想通了,同意了,他就派人把龙龙接到武汉…… 第二天早晨,来作例行身体检查的甘自平见了庞日高大吃一惊:庞日高满头浓密的黑发一夜之间竟然钻出了花花点点的白发!那些白发没有光泽,灰暗死气,就象冬天野地上的枯草。 按照李参谋长的意思,庞日高写了检讨承认错误,一场风云总算过去了。李参谋长亲自跑到军区文工团给庞日高挑了个对象,姑娘叫夏立青,模样不错,就是唱歌跳舞哪样也拿不出手,上不了台。领导让她管理服装道具,她嫌领导不重用,心里老大不痛快,一见别人登台就生气。 李参谋长经过一段儿观察,发现夏立青脾气不大好,便有些犹豫不决,可一时半会儿还找不着其它合适的姑娘,于是打算先试试看。由于对夏立青不是十分满意,李参谋长觉得没有必要小心翼翼打迂回战,直截了当问夏立青愿不愿意嫁给龙副部长。李参谋长估计夏立青很可能不愿意,不愿意拉倒。谁知夏立青一听是军区后勤部龙副部长,副军级高干,不假思索立刻答应了。不过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到军区机关当干部。 李参谋长便有些反感,然而饭已烧到半熟岂有抽柴的道理?李参谋长说“等你和龙副部长结了婚再考虑吧。” 夏立青却不信这张空头支票,固执地说“我要是和龙副部长结了婚,能把我调到哪儿?” 她本来想说的是,我要是和龙副部长结了婚,你真能把我调到军区机关?这样问显然不恰当,既对首长不信任又对首长不尊重。所以这个脑瓜灵活的姑娘一张嘴话就变了。 李参谋长想了想说“你要真和龙副部长结了婚,我把你调到军区宣传处。” 事情就这样定了,夏立青没见过庞日高,心想无非岁数大一点儿,只要自己当上干部,嫁个老头也无所谓。可是等真见面差点儿没把夏立青吓死,她这才明白李参谋长为什么那样说话那么爽快。她想悔约,可是一想到在文工团受得窝囊气,便一咬牙下狠心嫁给庞日高。她要到军区机关当干部,好好气一气文工团的伙伴!婚礼很快就举行了,她如愿以偿调到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当了干事。 优越的家庭条件和令人羡慕的机关干部身份满足了夏立青的虚荣心,白天她在外边一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神气,而一到夜晚就像下了地狱。新婚的头几天,她躺在庞日高身旁吓得一夜夜睡不着,她不让庞日高关灯,仿佛关了灯庞日高就会变成鬼。看见她吓成那个样子,庞日高便有些惭愧,事事由她,睡觉总是把脸转到另一侧,也不去碰她。这样过了半个月,夏立青的恐惧才渐渐减轻。 一个星期天,夏立青要去汉口扯布料做身便装,跟庞日高要钱。夏立青在军区文工团时是战士,没有工资。调到宣传处变成干部,每月工资十八元。庞日高的工资是一百二十元。夏立青的父亲是火车司机,每月工资四十二元,养着一家老小七八张嘴,衣食不愁,在普通工人中是让人眼热的高薪阶层。夏立青下决心嫁给庞日高,每月一百二的高薪也是决定因素之一。 庞日高每月给夏立青六十元作为家里的生活费用,夏立青的工资他从不过问。庞日高二话没说给了夏立青三十块钱;买一身上好的衣料再加上裁剪制作的工钱用不了十块钱。夏立青没有想到庞日高如此慷慨,惊讶之余渐生感动。 庞日高要派勤务员小超随夏立青去,帮她拿拿东西跑跑腿。谁知夏立青恼悻悻地说“我不要她跟我去!我要小满跟我去!” 庞日高不理解夏立青为什么喜欢警卫员小满而不喜欢勤务员小超。小满有一身功夫,枪法极准,就是身材不高,黑墩墩的像座小铁塔;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远远比不上勤务员小超。如果只看外表,小超倒像个英武敏捷的警卫员而小满却像个整天买菜做饭擦桌子扫地的勤务员。 小满和甘自平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夏立青非要小满跟着去,庞日高只好叫小满去,虽然这不是小满份内的工作。小满叫来车跟着夏立青去了汉口。 当天晚上,夏立青终于觉得过意不去,洗了澡只穿睡裙没穿内裤就上床睡觉。从结婚到现在,她还没有脱过内裤睡过觉,庞日高也没碰过她。庞日高的无动于衷在她身上引起的反应是复杂矛盾的,她既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同时又感到寂寞,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失望。 庞日高还是背对着她,她故意挨住庞日高,庞日高没动,她又向后挪身腾出庞日高翻身的地方,然后伸手去扳庞日高的肩膀。 庞日高转过身。 “你为啥子老歪着睡?” 夏立青的湖北口音此刻听起来温柔悦耳,庞日高的心开始波动。 “你不怕我了?” “我怕你个啥子?再怕你也是我老公,我也得跟你睡一个枕头。” 夏立青撒娇打了庞日高一下,手顺势伸进庞日高的睡袍在里面滑动,摸到大腿内侧,那里突然凹进去一大块,形成一个僵硬的大坑,她的手颤了一下赶紧溜开了。而此时庞日高已用左臂支撑起上半身,右手撩起了夏立青的睡袍,从双乳到小腹轻轻抚摩。庞日高大腿上的异常又勾起了夏立青的恐惧,她躺着未动,却闭住了眼睛。 庞日高那条严重伤残的右腿用不上劲,只能以双臂和左腿支撑身体。夏立青躺那儿像个死人,庞日高不一会儿就累得大汗淋漓。汗珠掉在夏立青脸上,她像拂苍蝇似的擦掉汗滴,扯过庞日高的枕巾蒙住了脸。 “小夏,你抬抬腿,让我省点儿劲儿……” 庞日高喘着粗气几乎在央求,夏立青仿佛没听见,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抬起两条腿。庞日高大为兴奋,想把那两条腿揽到自己的后腰上好好享受享受,可是他的两条胳膊腾不出来,而夏立青又蒙着脸丝毫不去理会他的愿望,两条腿机械地举着,没多久便重重落下,说道“我抬不动了,累死了。”好像她正在做着一件没有意思的工作。 正在兴头上的庞日高顿时兴味索然,颓然倒下躺到自己的枕头上了。 夏立青不管庞日高,什么也不问,爬起来迫不及待地又去洗澡了。 国庆节即将来临,庞日高作为武汉军区战斗英雄代表赴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小满小甘随行,家里只剩下夏立青和小超。 夏立青平日不喜欢小超,连庞日高都觉得她对小超的反感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小超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得罪的夏立青,见了夏立青就手足无措,尽一切可能躲避夏立青。首长和小满,小甘都走了,小超快要愁死了,不知该怎样熬这些日子。谁知夏立青却突然一反常态对他好起来了,往常夏立青根本不进厨房,小超做好的饭菜她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现在,她不但下厨房指导小超做饭,还经常自己动手做自己拿手的饭菜。吃饭也不再分桌,嫌麻烦,顿顿和小超一桌吃,还一个劲儿地给小超夹菜。小超当然喜欢这样的转变,虽然对夏立青的过分热情困惑不解,但也没有多想。夏立青不再讨厌他不再闲弃他,他已喜出望外,哪里还有工夫去寻找原因呢? 一天深夜,夏立青突然肚子疼,喊叫声惊醒了睡在楼下的小超。他正睡得懵懵怔怔,爬起来就往二楼首长的卧室跑。倒水找药喂药忙活了好大一阵子,夏立青肚子不疼了,俩人也愣住了;小超只穿了个裤头,而夏立青在刚才犯病时早把身上的毛毯踢开,只剩下一身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衣。这一层似有似无的遮掩把年轻女人的躯体变得更加神秘诱人,小超头皮骤然收紧,全身的血液涌向头顶。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便抱在一起了…… 第二十二章 香消 韩进秀的生命正在走向终点。 前两个月,宋天成尽管费劲,还能给韩进秀灌一点儿米粥进去,后来米粥就灌不进去了,只能灌稀米汤。韩进秀早就没有呻吟的力气了,有时可能是在说什么,可发出来的只是嘶哑的咝咝声,再后来连微弱的咝咝声也很难听见,若不是那一点儿难以觉察的呼吸,简直就是个死人。韩进荣从乌宁城里请过两回大夫给姐姐看病,都未能扭转不治的趋势。 阴历七月初七夜晚,就在庞日高趴在武汉的台灯之下写那封绝情信时,韩进秀的大限终于来临。 这天晚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已经好几天的韩进秀突然又说话了,宋天成喜出望外趴在她嘴边大声问“进秀,你说啥?我听不清……” 宋天成把耳朵紧贴在韩进秀嘴边,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没听出韩进秀嗓子眼咕哝的三个字是什么。全家,全龙也围在娘身边,宋天成想让韩进秀再说话,拉过全龙说“龙龙,快叫你娘!听你娘说啥?” 全龙就对着韩进秀的脸喊“娘!娘!你说啥哩?” 韩进秀浮肿的眼皮微微动了几下,眼睛慢慢裂开一条缝,里头闪出微弱的亮光。全龙见娘睁了眼,以为娘好了,高兴得连声叫娘。韩进秀眼里有了泪,泪水从两个眼角慢慢渗出。泪水渗光了,眼睛渐渐干枯,亮光消失,一双没了光的眼睛像是双假眼。 全龙见状吓得大哭,抓着娘拼命摇晃,无论怎么摇怎么喊,韩进秀再没有一点儿反应。 宋天成对全家哭喊道“快去叫你叔你婶!” 庞日升两口子赶到,一看韩进秀那眼神,日升家的猛地捂住了嘴,随即发出剧烈的呜咽。庞日升的手久久停在韩进秀鼻口处,庞敬勤也赶来了,按母亲的吩咐领走了全家全龙。 韩进秀停止呼吸,手已经变凉,那双无光的眼睛半睁,膀肿的眼皮发面团一般却掩不住那两条深陷的裂缝。庞日升流着泪手打着颤去抚摸韩进秀的眼皮,连抹几次那双眼就是不闭,庞日升放声大哭。 宋天成从洋箱里找出一块布,小心盖住了韩进秀的脸。 宋天成是外来人,马营堡没有他家的坟地。听老人们说,选阴宅和选阳宅一样,选错了地方,家业不兴,子孙多难。宋天成不敢随便安葬韩进秀,偷偷跑到大辛庄去找阴阳先生。阴阳先生闭目良久,长叹一声道“劳燕无缘,水月镜花,生不能合卺,死幸可同穴。她要在村东大柳树下等人,送她去吧!” 宋天成听不懂先生的谶语,可是“大柳树”三个字却把宋天成吓了一大跳。他猛然想起,进秀临死前嘴里呜哝的,他怎么听也听不懂的那三个字正是“大柳树”。先生是个盲人,又住在大辛庄,他怎么知道马营堡村东有棵大柳树?宋天成心中大为惊骇,却不敢多问,生怕触怒了进秀的阴魂。 宋天成依照先生的指点把进秀葬在了村东大柳树下。安葬完进秀,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从先生那里领悟了人生的一个重大秘密:一切均由命定,半点儿由不得人。就像进秀和日高,就像自己拿毕生的血汗换来的大伯的田产;这都是命里定就的,人不能不认命。 这一年,庞日高三十五岁,韩进秀二十八岁。 庞日升不敢把恶耗告诉远在武汉的弟弟,直到一个多月后收到庞日高的那封绝情信,庞日升这才放心,嘱咐庞敬勤给庞日高写信,他想让弟弟得到彻底的解脱。 庞日高从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回来,上班头一天走进办公室不到十分钟就被急救车拉走。桌子上摆着庞敬勤写来的报丧信,庞日高看了一半就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小满,小甘和小超轮班在医院服侍庞日高,夏立青一次也不去。人们议论龙副部长是因为老家的老婆死了才吐血的,夏立青醋性大发,此前她一直不知道庞日高在老家还有个老婆,而且对这个老婆如此情深。她以更疯狂的放纵来发泄胸中的怨气,只要抓住机会就强迫小超与她交欢。 一天晚上,小满和甘自平都在医院,值班的内科主任要看看庞日高以前的病历记录,小甘回家去拿。她的寝室在二楼,上了楼忽听见首长卧室里有异样的响动,来不及多想就去推门。门反锁着,甘自平掏出钥匙开了门,随即一下子愣在了门口。屋里,赤身裸体的夏立青和小超正在惊慌地抓着衣服。甘自平呆立了几秒钟才醒悟过来,脸一红扭头就跑。跑出院子司机问她怎么了,她才想起没拿病历,也不敢再回去拿,上了车就催促司机开车。 甘自平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小满。她想报告首长,可是看见庞日高的白发一天多似一天,又不忍心再给首长雪上加霜。 小超突然要求复员,态度极为坚决,理由没别的,就是不想干了,想回家。管理处处长对小超的无端的毫无道理的固执十分恼火,一怒之下把他打发回山东老家还去当农民。 庞日高没出院小超就悄悄走了,也没向庞日高辞行。庞日高起了疑心,问小满问甘自平是怎么回事,甘自平躲躲闪闪的神情和支支吾吾的回答让庞日高猜出了八九分,在庞日高严厉的追问下甘自平如实汇报了她撞见的那一幕。庞日高没有暴跳如雷,只是那些残留的黑发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全都变成了灰白色。夏立青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甘自平发现了她的奸情,小超又突然复员,事情已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庞日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夏立青一个月未见过庞日高。已经作好了准备的夏立青对庞日高已不再惧怕,然而当她下班回来第一眼看见站在卧室床边的庞日高时,还是大吃一惊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是害怕即将爆发的风暴,庞日高的神态已明确地预告风暴已经来临;她是对庞日高那变得更加古怪更加狰狞的相貌惊骇不已:黑青的额头配上满头的白发,比京剧里的花脸还要离奇吓人,她简直不敢相信活人里还会出现这样的面孔。 新的恐惧反而使夏立青变得更加坚定,更加一无反顾了。 “你进来!” 见夏立青站在门口迟疑,庞日高低沉地发出了命令。 夏立青把心一横,大步跨进屋里,不等站稳,庞日高铁板似的手掌已落在她脸上,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板上。 “你凭啥子打人?” 夏立青捂着被打得麻木的脸,眼睛里喷射出仇恨的烈焰。 “你自己知道!” 庞日高声音不高,却是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 夏立青霍地从地上站起来,冲着庞日高怒吼道“你们想娶谁就娶谁!哪个漂亮你们娶哪个!老家有个老婆还不够,还要在外头再娶!你一个人占几个老婆?我也是人!我为啥子不能挑自己喜欢的人?你看看你那副鬼样子!鬼都比你好看十倍!” “咣噹”一声,拐杖落地,庞日高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上级批准了庞日高离婚的申请,夏立青转业。 李参谋长在庞日高跟前很是自责了一番,说自己没有把关把好,选错了人,表示这回一定慎重,再给庞日高物色一个老实贤惠的姑娘。 庞日高一口回绝。 管理处又给庞日高派来一名新勤务员小杜。小杜也是个矮胖子,老实得有些发憨,相貌还不及小满。这样的勤务员放在家里就像丑老婆一样放心,李参谋长的良苦用心不言而喻。 李参谋长又开始四处留心给庞日高物色新的对象了。 第二十三章 成家 进秀婶子死后两个多月,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时候,三叔从武汉给爹来了一封信,同时还意外地给我也来一封信。给爹的信寄到了乡政府,信封上照例写的是我哥的名字。给我的信寄到了学校,信封上是我的名字。 这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新奇的信封和邮票让我和我的同学好奇不已,我很是自豪了一段日子。这封信意味着我已经开始走进大人们的那个混乱而费解的世界。 三叔在给爹的信里说,他很快就派人来接敬军——他已把宋全龙的名字改为了庞敬军,让家里和天成大伯做好准备。他在武汉的情况却一字未提。 三叔在给我的信里交给我一项重要任务,让我在敬军走的时候悄悄在进秀婶子坟上抓一把土包好,交给敬军给他带去。叮咛这件事一定要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连我爹我娘都不要告诉,给我写信的事也不要跟别人提,如果有人问,就说是询问我的学习成绩的。三叔的信让我突然有了一种长大了的感觉,能替三叔办事,能替三叔保守秘密,我又高兴又自豪。 趁家里没有人的工夫,我偷偷翻出娘的碎布包袱,从里面挑了一块给敬美做兜肚剩下的红布,从进秀婶子坟上抓了一把土小心翼翼包起来,一直藏在我的书包里头。 三叔派来接敬军的人是他的警卫员小满叔叔,小满叔叔开春时跟三叔来过,我们都认得他。小满叔叔拿来五百块钱,给了天成大伯三百,给了爹二百。爹不要,小满叔叔说这是首长的命令,他必须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不然回去就得受处分。爹跟小满叔叔讲不出道理,只好收下。 天成大伯给敬军换的新棉袄新棉裤都是我娘缝的,新鞋是进秀婶子早就做好的。临走那天,大人们在东厢房里说话,我把敬军拉到我和哥住的耳房,把包着土的小红布包装进了敬军的口袋里,小声叮咛说“龙龙,这里头是三叔要的一把神土,你要亲手交给三叔,千万别弄丢了。” 不知是我的神秘把他吓住了,还是他自己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红布包的重要性,五岁的敬军庄重地点着头,神态严肃深沉,就像个饱经风霜的男子汉。 敬军走了不到半年,第二年河开雁来的季节,天成大伯的一个什么亲戚突然从口外跑来,打听天成大伯的娘和天成大伯的消息。天成大伯在进秀婶子坟前烧了纸,叫全家跪在坟前磕了四个头,然后拿着三叔给的三百块钱作盘缠,带着不到七岁的全家跟着天上的大雁返回了口外的老家。六零年大灾荒时期,我们那里有一些人饿死了,许多人跑到口外谋生,后来在回来的人里有人在口外的包头看见过天成大伯,天成大伯又有了一个新的家庭,婆娘是一个泼辣能干的蒙古族寡妇。天成大伯在包头市运输联社当马车工人,全家已长成了大小伙子,跟着一个打马掌的师傅学徒,父子俩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李参谋长又给庞日高找了个对象,是武昌纺织厂的一名女工,工人阶级,性格温顺,模样也好。庞日高连面都不见就一口拒绝。李参谋长知道庞日高不是不好意思而是铁了心不再讨老婆了。自从儿子来到身边,庞日高似乎什么都不再想,仿佛有了敬军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可是庞日高的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新来的勤务员小杜没心没肺粗枝大叶,衣服洗不净,做饭更是一塌糊涂,好鱼好肉经他一做闻一闻都让人恶心,还不及咸菜可口。甘自平常常要把小杜洗过的衣服再洗二回,把小杜做好的菜回锅再做二遍。庞日高对小杜没批评过一句,没有女人的日子就是如此,他不怨小杜。 而甘自平看见庞日高父子吃饭就不由得伤心落泪;哪怕饭菜再不好吃,首长也从不吭一声。他不说话,小敬军也不敢说,有时嚥嘴里的饭看上去就像是嚥黄连。甘自平快要和小满结婚了,就要离开首长去独立生活了,她怎忍心看着首长过这样的日子?可是首长已决心不娶,她也不敢去劝首长。 忧虑中的甘自平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叫自己在老家守寡的小姨来给庞日高当保姆。小姨善良勤快,曾是家乡人见人夸的俊妹子,有她在首长身边可太叫人放心了。甘自平向李参谋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并介绍了小姨的情况,得到了李参谋长的全力支持和配合。 甘自平的小姨叫熊来群,二十六岁,烈属。她丈夫于一九四九年初应征入伍,同年在万县战役中牺牲。熊来群现在荆门乡下婆家守寡,有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四岁。 听说熊来群的丈夫也是在万县战役牺牲的,庞日高便对熊来群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亲切感。他是从万县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猛就长眠在万县,万县战役似乎在他和那个未曾见面的熊来群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何况熊来群还是甘自平的小姨。这些情况都促使庞日高无法拒绝李参谋长的建议。 甘自平从荆门乡下领来了自己的小姨熊来群,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小姨的到来似乎使首长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了,庞日高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 熊来群的名字听起来不像个女人,然而这个熊来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充溢着成熟女人的丰韵。虽是农家少妇,手大脚大,胳膊腿结实的像棒棰,但那种长期劳动造就的体形透出的是一种朴实的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浓烈的乡野气息。刚见面时庞日高只看了熊来群一眼就急忙移开了眼睛,从此再不正眼看熊来群,也很少跟她说话。 熊来群住进了二楼小甘的房间,小甘搬回了医院宿舍,她和小满都在为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婚礼作着准备。 熊来群对庞日高古怪可怕的模样和严重的残疾似乎全然不觉,她把对丈夫对儿女的体贴全部倾注在庞日高父子身上。她常这样想,如果丈夫没死,哪怕变得比首长还难看,哪怕比首长残废得更厉害,那也是她天大的造化天大的幸福。所以,熊来群一点儿都不觉得庞日高难看,至于害怕就更淡不到了。让她感到不安的是首长对她的态度,她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从不正眼看她,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说话。她想不出来自己哪些地方做的不好,几次问首长,首长都说很好,这就让她更加困惑不解了。 一天夜里,庞日高咳嗽着上厕所,不知怎么突然咳得很厉害,熊来群听见动静急忙披衣下床,扶着庞日高去卫生间。到了卫生间门口,她推开门要扶庞日高进去,庞日高却挣开她的手把她推出去关上了门,还插上了插销。熊来群站在门外无声地哭了。 清早,甘自平过来给庞日高作完检查,庞日高上班走了,熊来群把甘自平叫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对外甥女说“自平,姨打算回家。” 甘自平猜想,小姨来了两个多月了,大概是想回家看看孩子,便说“你打算回几天?啥时候回来?” 熊来群说“姨回去就不来了……” 甘自平的眼睛定在了熊来群脸上,猛然发现小姨眼睛发湿。 “出啥子事情了?” 甘自平问,她没往好处想。 熊来群的眼泪掉了出来。 “龙师长……欺负你了?” “自平!你莫要乱猜!” 熊来群惊慌又有些气愤地阻止着外甥女的猜测“龙师长是好人,是我自己不好,不能叫龙师长满意,我不怨他嫌我。龙师长和龙龙太可怜了,你再给她找个好保姆吧……” 甘自平心里一块儿石头落了地,但还是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你咋知道他嫌你?他啥子了?” 熊来群摇头。 “到底出了啥子事情,你说话嘛!把人急死了!” 甘自平真有点儿急了。 熊来群犹豫了一下说“昨天夜里,他上厕所,咳得很厉害,扶着墙走不了路,我去扶他,他不让我扶他上厕所,推开我关上门……这不是嫌我是啥子?” 甘自平不再作声。庞日高对熊来群的冷淡她早看在眼里,她也觉得纳闷,却始终没有找到原因。本来,她介绍小姨来当保姆还有一个秘密的想法:看小姨有没有可能改嫁庞日高。现在看这种可能性不大,小姨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首长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呢? 甘自平说“姨,你莫急,要走,也得等我跟龙师长说明白再走!” 甘自平还没有彻底死心,虽然庞日高对小姨冷淡,但她却没有发现庞日高对小姨有什么明显的反感和厌恶,女性的直觉告诉她,庞日高对小姨的那种没有来由的冷淡可能有着其它的原因,她要找出这个原因,让小姨走也走得明明白白。这样让小姨走她不甘心,小姨把全部的心血全部的温情都给了这个没有女人的家庭,让这个枯燥的,冷冰冰的两层小楼有了家庭的温暖和生气。首长和龙龙身上总是干干净净,饭量也明显增加,脸色明显地润泽起来。首长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她怀疑一旦放走小姨,首长还到哪里去找比小姨更好的女人?小姨是死了丈夫,可是首长不是同样也死了老婆吗?新社会不是男女平等吗?为什么死了丈夫的女人就要比死了老婆的男人低贱? 甘自平为小姨不平,更为首长今后的日子忧虑。她要让首长明白,能让首长和龙龙幸福的不是夏立青那样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小姨熊来群! 星期天,趁熊来群上街买菜的工夫,甘自平把庞日高叫进书房。 “龙师长,你是不是嫌我小姨是个寡妇?” 甘自平早想好了一肚子话,所以一张口就开门见山。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把庞日高问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小甘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没嫌她……”庞日高见小甘在固执地等待回答,语气里不知怎么竟然带出了委屈的意味,全然没有一点儿首长的矜持。 “我为啥嫌她?我咋会嫌她?谁告诉你我嫌她?她男人是打万县死的,就凭这一条,我也不会嫌她。我谢她还谢不过来哩,你咋想起问我这个?” 甘自平不大相信,盯着庞日高说“你说的是真话?” 换个别人这样问,庞日高定会火冒三丈。但是甘自平这样问,庞日高非但没有发火,反而认真反省起自己的行为来,检查着自己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上对熊来群产生过不满,或是让熊来群产生了误解。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头绪,因为他从心底里压根就没有一点儿对熊来群的反感或是歧视。在熊来群跟前,倒是他自己常常自惭形秽。 庞日高坦然却又困惑地望着甘自平,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小姨要回家。” 甘自平说,眼睛直盯着庞日高。“她家里有事?” 庞日高问,诧异中流露出一丝不安。见甘自平摇头,急忙又问“要走多长时间?” “走了就不回来了……” 庞日高就像让针扎了一下,刚才那种半遮半掩的不安完全暴露在脸上,这是一种失望惋惜却又难以启齿的表情。甘自平看懂了这个表情,心里有了数。 “小甘,为啥?”庞日高按捺不住地问“龙龙气她了?还是工钱给少了?” 庞日高每月给熊来群三十块钱工钱,连甘自平都埋怨庞日高给得太多。 “我小姨说你看不上她,”甘自平故意曲解熊来群的话,说的不紧不慢“说你嫌她……” “我啥时候嫌过她?”庞日高几乎要叫起来“这个小熊……咋这么说哩?” 甘自平问“你不嫌她?” 庞日高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痛苦地说“我没嫌她……” 甘自平说“你不嫌她,她要扶你上厕所,你为啥子不叫她扶?” 庞日高恍然大悟,怔怔地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她是个女人,她不是我婆娘,我咋能让她扶我上厕所?” 甘自平说“你跟她结婚,她不就是你老婆了吗?” 庞日高的惊愕凝固在脸上,睁大两眼看着甘自平,仿佛她说的是一桩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海外奇谈。 惊愕良久,庞日高长叹一声自嘲道“就我这个鬼样子,谁能看得上我……” 甘自平从庞日高的话语及表情上已经猜到了庞日高的心思了,然而此时听庞日高明明白白地亲口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她久久看着庞日高,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龙师长……”甘自平突然痛哭失声扑到庞日高身上。 庞日高轻抚着甘自平的头发,那一声动情的,含义复杂的呼唤叫得他心慌意乱。他毕竟是甘自平一把屎一把尿从死神门前拉回来的,除了爹娘,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这样伺候过他。他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本能和男人的直觉,李参谋长,政治部丁副主任,还有其他一些战友都拿甘自平跟他开过玩笑,他不会不知道这些半玩笑半认真的话语会在甘自平心里引起什么样的反应。那时候他满脑子装的都是韩进秀,非常害怕甘自平真生出嫁给他的念头,假如那样,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甘自平与韩进秀之间作出取舍。所以,当他看出甘自平与小满似乎有“情况”之后立即进行撮合,无论甘自平与小满有无结果,他这样作都能让甘自平明白他的心意而保持他们之间特殊却又正常的感情。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们之间近似于父女的亲切和关怀使得双方都坦然而欣慰。可是现在,甘自平扑在他怀里哭得那么心酸,是因为小甘本来有嫁他的念头却遭到自己的推托而感到委屈?还是因为小甘为着她和小满的关系无法更改而感到后悔?他不知道。虽然进秀死了,然而他与小甘的父女类型的感情轨道业已确定,他不能再去改变这个轨道,他不能对不起对他忠心耿耿的小满。他和小甘的关系,只能在这条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庞日高定定神,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安慰甘自平说“小甘,我没有事,你不要担心。自从你小姨来了以后,这个家才像个家了,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小姨。我不会说客套话,你替我转告吧,你小姨要是啥地方不满意,你告给我,我一定想办法解决……另外,小甘,我没有闺女,你要是愿意……就当我的干闺女吧……” 甘自平听到这儿一挺身坐直了,庞日高的脸顿时煞白。 “爸……”甘自平的叫声和眼泪同时而出,庞日高惊愕片刻,眼里也涌出少见的泪水。 “爸,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娶我小姨。你娶了她,她就不走了,我和小满也就放心了……” “你小姨……不嫌我?” 喜悦,期待和担忧同时混合在庞日高脸上,甘自平高兴得热泪横流,叫了一声“爸呀……”又重新扑进庞日高的怀抱。 第二十四章 冤狱 庞日高一下子有了两个女儿。 结婚不久,熊来群的婆婆领着熊来群的一儿一女从荆门乡下来到武汉。熊来群那个七岁的儿子老实但倔强,对庞日高有些害怕,四岁的小女儿竹凤却生得伶俐乖巧,熊来群让她叫爸爸,小家伙就围着庞日高爸爸长爸爸短问这问那小嘴就像是机关枪,叫得庞日高心里一阵阵发热。 熊来群的婆婆回去的时候只领走了孙子,把孙女留在了武汉。竹凤比敬军小两岁,两人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学校。敬军初中毕业上了高中,竹凤初中毕业上了卫校。竹凤从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军区医院当了医生,这是李参谋长特意安排的。竹凤到军区医院工作之后,甘自平便渐渐把院外护士的接力棒传给了竹凤。 竹凤一直随她在万县战役牺牲的生父姓李,还在她上小学时同学就问她,你家为什么四个人四个姓?你爸姓龙,你妈姓熊,你哥姓庞,你姓李?竹凤自己也觉得奇怪,回家问母亲,熊来群只是叹气回答不了女儿。她早就提出给竹凤改姓,被庞日高劝住了。庞日高说竹凤还姓李可以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对亲生父亲的尊重和纪念。 熊来群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她已经把儿子留给了婆家。直到后来竹凤长大成人,熊来群才明白了庞日高的真正意图。 敬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参了军,部队里大学生极少,高中生也是稀罕的宝贝,敬军入伍两年多就当上了副连长。一九六六年初敬军回家过春节,庞日高对他说“你二十二了,到了谈对象的时候了,有两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头一件,你不许在外头搞对象,你要敢领回来我连你一块儿哄出去!你的媳妇就是竹凤,再过个一两年你们就结婚。第二件,以后我死了,你对你熊姨得像对你亲娘一样,记住没有?” 敬军和竹凤一直是在亲密的兄妹关系中长大的,这时猛不丁要改变着种已经习惯的关系,敬军除了难为情之外,并没有其它不合心的地方。竹凤小时候灵牙利齿,简直就是只小喜鹊,哪知越大话越少,到了成年竟完全变了个人。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安祥,再穿上医生的白大褂,真真是一个玉雕的天使。敬军从小喜欢这个妹妹,而如今自己喜爱的妹妹突然要改变身份成为自己的妻子了,这个转变除了让敬军感到意外之外剩下的就都是欣喜了。 在与熊来群的关系上,敬军始终是为难和矛盾的。熊来群在他五岁时就与庞日高结婚,对他们父子体贴入微,按道理说他是早该对熊来群以母亲相称的。但是,敬军自己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愿意叫熊来群“娘”,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熊来群待他和亲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对熊来群的那种只有儿子对母亲才会有的依赖感从六岁时就已萌发,但他就是叫不出那个“娘”字。他一直称熊来群为“熊姨”,熊来群也不计较,仿佛她真是敬军的亲姨。 庞日高也从未要求儿子叫熊来群“娘”,甚至在跟儿子提到熊来群的时候也是说“你熊姨”,父子俩这种不谋而合的一致不知是谁先影响的谁,或者是俩人不约而同受到哪种神秘力量的影响。 熊来群对这些没有丝毫抱怨,因为她知道庞日高的秘密。她当保姆的时候曾在庞日高的枕头底下见过那个装着一小包黄土的荷包,从而明白了另一个女人在庞日高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并不奢望以自己的实际身份去取代庞日高心里另一个女人的位置。 敬军对父亲要求他做的两件事自然是没有任何疑义的,但对父亲提到第二件事时的措辞深感不安。父亲无端提到了死,这让敬军心里拧起一个大疙瘩。父亲若是个正常健康的人,他或许不至于胡思乱想,可是父亲的身体受到战争的严重摧残,父亲的精神又由于母亲的去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这些都迫使他不得不去怀疑父亲是否在变相地安排后事。有了这个念头,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便幽灵一般开始在敬军的意识中出没。只是他没有料到,父亲的不幸不是来自他那糟糕的身体和破碎的内心,而是来自一股不可思议的政治洪流。 一九六六年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到了夏天,全国便进入了由绝对权威操纵的极端无政府状态,那种有着明确目的的大混乱在一九六七年达到顶峰,各地群众组织的对立演化为大规模的内战。武汉军区领导人因卷入派性斗争受到群众组织的揪斗,由此揭开了“揪军内一小撮”运动的序幕。在这个运动中,庞日高那段当桑干河忠义团司令的历史和两次要求与地主分子韩进秀结婚的材料被公布,这些材料连同他的狰狞面容都成了他不是好人的铁证。庞日高被打成土匪、军阀、流氓、钻进党内的反革命分子,家被抄,人被抓。群众组织对庞日高进行严刑审讯,每次审讯都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刚刚由由军区参谋长晋升为军区副司令的李副司令员也受到庞日高一案的牵连,罪名除了当年“别有用心”地解救庞日高将他安插进革命队伍之外,更主要的还有破坏毛主席的军事路线,将我军主力置于与日军正面作战的危险境地等等。李副司令员对所有指控他的罪名未作一字辩解,跳楼自杀摔断了双腿。后来在一次晚饭时乘看守人员不备,把筷子插进两个鼻孔,然后猛地朝桌面上一磕;李副司令员惨死不久,一九六七年冬天,庞日高也在群众专政指挥部的监狱中死亡。当时庞敬军的部队驻扎在湘西,等他得知恶耗赶回武汉,庞日高已火化三个月了,他抱着父亲的骨灰哭的几次昏厥。他哭父亲又想到母亲,母亲是睁着眼死的,他想父亲也一定是睁着眼,这天大的冤屈怎能让人瞑目?庞敬军心如刀绞,越哭越痛,熊来群和李竹凤怎么劝也劝不住,劝得她们自己又跟着哭起来。 庞敬军没有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父亲背着骇人听闻的罪名,而土葬又是被破除的“四旧”,他怕祸及到家乡的祖坟。另外,父亲死得冤屈,这样不明不白地安葬父亲,他不甘心。 一九七二年,武汉一批群众组织领导人被判处死刑,其中有当初主持审讯庞日高的一个高二学生。这个戴着八百度近视镜文质彬彬曾在北京天安门受到过最高统帅接见的红卫兵领袖临刑之时嘴里勒着麻绳,就像牲畜口中勒着嚼子,麻绳深深地勒进嘴角,磨烂的嘴角淌出的鲜血染红了麻绳。就是如此,这个学生还是不停地挣扎不肯就范,嘴里一直咕哝着发不出来的吼声。在游街示众的二十一个死刑犯里,他是岁数最小也是骨头最硬的一个,凡是看见他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他那宁死不屈的凛然正气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悲哀。 文化大革命的功臣们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惩罚,从逻辑上说,受到文化大革命迫害的人应该得到正名了。然而专横的权威之下根本没有逻辑的立足之地,直到一九八一年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庞日高的冤案才得以昭雪。一九八二年,武汉军区领导为庞日高恢复名誉,追认为烈士,批准庞日高的骨灰享受正军级待遇入烈士陵园安葬。 庞日高的骨灰一直摆在家里,熊来群天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擦拭骨灰盒。逢年过节,都要精心做几样庞日高喜欢吃的菜肴,再倒上一杯酒供在骨灰盒前。没平反之前,庞日高的骨灰没有资格入烈士陵园。现在庞日高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又晋升为正军级待遇,熊来群既欣喜又心酸,禁不住潸然泪下。她抚摸着骨灰盒上庞日高的像说“老龙,这回好了,你能堂堂正正地进烈士陵园了。你先去,等我把学红,学兵拉大,我就去陪你……” 庞学红,庞学兵是庞敬军和李竹凤的一双儿女,熊来群的外孙女和外孙子。 可是庞敬军却不打算把父亲的骨灰葬入烈士陵园,在为庞日高举行葬礼的前一天夜里,庞敬军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母亲韩进秀站在老家村东的大柳树下焦急地眺望。他曾无数次梦到过母亲,但是没有一回像这次看得这么真切,他甚至看清了母亲眼角的细纹和眼里汪汪的泪水,以至于惊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还一直飘浮着母亲的面容,就像小时候母亲跟他脸贴脸那样。 庞敬军不由自主叫了声“娘!”,伸手去摸母亲的脸,那张脸却突然隐去。被惊醒的李竹凤转过身,见庞敬军满脸是泪,忙趴过来捧住他的脸温柔地问“你怎么了?” 庞敬军说“我梦见娘了,她让我把爹送回去……” 那双温柔的手停在庞敬军脸上不动了,良久,两串眼泪掉在了庞敬军的脸上。庞敬军知道,这是竹凤为她母亲流下的泪水。如果把父亲送回遥远的桑干河畔,那么,熊姨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她听说父亲平了反能入烈士陵园了是那么高兴,她以为百年之后能永远陪着父亲了,她会答应把父亲送回故乡吗? 李竹凤一个字也没说,伏在庞敬军身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庞敬军和李竹凤起来,熊来群早已收拾利索等在客厅里了。庞日高的骨灰盒裹着精心包裹的红绸摆在茶几上。熊来群发现女儿女婿不对劲,女儿两眼红红的,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熊来群一阵心慌,脸变了色,两只眼定定地看着庞敬军。 李竹凤跪倒在母亲跟前。 “妈,跟你商量件事……让我爸回山西老家吧……敬军家的祖坟都在那儿……” 熊来群坐着没动,身体却似遭了霜打的茄子叶一下子软了。这个结果她曾有预料,早在六七年庞日高去世的时候,她就作好了敬军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原籍安葬的准备。不料敬军没有送,而且一放十几年。于是她才生出了侥幸的念头,以为敬军不想把父亲送回老家而是想体面风光地葬入烈士陵园。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如果老龙进了烈士陵园,那么她将来就可以没有顾忌地在这儿陪伴老龙了。她本以为自己能如愿以偿了,却不料敬军又要把父亲送回山西,是老龙生前对敬军早有交代?她不清楚,又不能问。老龙走得突然,什么话也没给她留下,她只能听从敬军的安排。 庞敬军见熊来群呆坐不语,叫了声“熊姨”,嗓子便被噎住。 熊来群缓缓地说“敬军,竹凤,你们莫要说了……我明白,我是怕没人陪你爸……有人陪,我就放心了……” 说着,眼泪就往下淌。庞敬军又叫了声“熊姨”,也跪下去抱住熊来群的腿失声痛哭。 庞敬军没有把父亲的骨灰送入烈士陵园,只送去了父亲的军装和拐杖。 熊来群没有去参加葬礼,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从现在起,她要从龙飞妻子的角色中退出来,她现在只是敬军的岳母,学红学兵的外婆。竹凤的生父还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她,他既然是自己的头一个丈夫,是自己一双儿女的生身父亲,那么他们之间便有了了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姻缘,这是她的命运。她活着的时候可以改嫁作龙飞的老婆,但是当她死了以后,当老龙已经有人陪伴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应该回到第一个丈夫身边。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也不忍心第一个丈夫永远在孤独中飘泊。回到他身边,他们又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儿孙们又有了齐全的父母长辈,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归宿,亦不失为一种安慰。老龙不给竹凤改姓,大概也有这一层含义。 熊来群找出了那个一直珍藏着的荷包细细端详,只要看一眼那精致得到了家的做工,就会看见绣荷包的女人对庞日高怀着一种怎样的期待。十六年前当她第一次给庞日高洗床单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荷包,她已然明白了一切。同庞日高结婚以后这个荷包就不见了,她知道是庞日高收起来了,她希望庞日高在收起那个荷包的同时也能收起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希望那只荷包再不要出现。哪知一九六七年群众组织来抄家的时候,那只荷包又出现了,她这才明白荷包连同做荷包的女人已经永远珍藏在庞日高心中。荷包是从保险柜里搜出来丢弃在地上的,而那只又厚又重神秘而森严的保险柜,连敬军都没有资格去碰一下……其实,这只荷包早就预示了庞日高的归宿,它不迟不早偏偏在庞日高大难临头时又突然出现,不能不说是天意——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熊来群捧着荷包放在庞日高的骨灰盒上,她看见庞日高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第二十五章 苍生 一九八二年,敬军捧着三叔的骨灰回到了马营堡。虽然我们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三叔已经辞别人世,然而此刻一见三叔的骨灰,仍禁不住伤心落泪。 三叔的骨灰盒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的是一对站在花枝上紧紧相偎的小鸟。荷包里装的,正是我亲手从进秀婶子坟上取回的一小包黄土。母亲看见荷包就一把抓在手里,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把荷包捂在胸口顿足痛哭,引的全家人泣不成声。敬军搀着母亲边哭边说着宽慰的话,我看得出来,这个荷包的秘密只有母亲和敬军知道。 我已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小学生了,我已经长大,我也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怎会猜不出那荷包的意义?母亲那肝肠寸断的悲嚎告诉我,荷包里一定有一个十分凄惨的故事。 在祖坟里安葬了三叔以后,我问敬军有关荷包的事情,敬军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荷包是进秀婶子绣的,她只在天成大伯不在家的时候才绣,绣了很长很长时间。三叔派小满叔叔来接敬军的时候,天成大伯把荷包小心地缝在了敬军的袄里子上。敬军到了武汉,依照天成大伯的嘱咐扯开袄里掏出荷包递给三叔,三叔接过荷包抱住敬军就哭。就是这只荷包启发了敬军幼小的心灵,早早就懂得了他和三叔与进秀婶子的关系,懂得了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三叔自一九五一年那次探亲走后再没有回过家乡,平时也不大写信。后来敬军长大了,信就由敬军写了。敬军也不常写信,偶尔来封信也是三言两语极为简单,总是含含糊糊地说三叔很好,不要挂念,最后是嘱咐我爹我娘保重身体,一封信往往写不满一张纸。 关于三叔的婚事,三叔只在五二年来信中提过一句,说他结婚了,婆娘是湖北人,不错,家里的光景过得很好,让我爹娘别再为他操心了。爹叫三叔领媳妇回趟家到坟上让爷爷看看,三叔说抽不出空,等有空了就回来,这一等就没了踪影,别说三叔的新媳妇,连三叔的面都没再见上。 让人纳闷的是敬军也对自己的婚事遮遮掩掩。敬军是七零年结的婚,只跟我们说妻子叫李竹凤,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其它一字未提,我们也无从知道。 三叔虽不常来信,来信也是三言两语,然而我们并不觉得三叔与我们疏远。三叔对我们的牵挂,常常让爹娘说起来就落泪。三叔年年给我们寄钱,刚开始爹收到钱就又给三叔寄回去,三叔非常生气,又把钱寄来还狠狠说了爹一通,爹便不再往回退钱了。一九六二年敬美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三叔知道了立即找人把敬美弄到部队当了女兵。我们知道三叔为了我们会不惜一切,所以家里有事有困难从不告诉三叔。敬美的事不过是无意中提了那么一句,谁也没想到三叔就把敬美弄去当了兵。六零年大灾荒时期,我们一直告诉三叔家里很好,能吃饱,没有人挨饿,但三叔还是经常不断地寄粮票来。其实家里的情况并不好,那时候我中师毕业被分到邻县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当老师,不常回家,姐姐敬爱也结了婚跟姐夫住在马营堡完小,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小妹敬美和哥一家人。哥那一大家子可真要命,哥五二年结婚到六零年,八年生了六个孩子,除了老五是个女孩,剩下都是清一色的愣头青。父亲母亲为这一窝狼崽子似的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到了六零年就遭难了,那时候不管岁数大小是个人就有一份口粮,家里有新生儿或是一两岁的小孩儿可就占了大便宜,女人们恨不得像兔子一个月就能生一窝。而我哥家的六个孩子除了老五老六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上头的四个小子吃起来个个赛饿狼,四张小嘴简直就是四个无底洞,不管是糠菜糊糊还是草根树皮熬的汤,稀溜几口就下了肚,然后就眼巴巴瞅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哪里还吃得下?便把自己的一份匀给孙子,为这哥嫂常把孩子们打得鬼哭狼嚎。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哥嫂只好让父母单吃,每次做好饭嫂子先给父母端去,哥就守在门口。可两个老人死活不肯单吃,急得哥嫂俩人直哭。 那时候的粮食真比金子都宝贵,我也是在那时才理解了“除四害”的意义。一九五六年我还在地区师范上学的时候,参加过好几回消灭老鼠麻雀的大会战,全城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敲锣打鼓摇旗呐喊,脸盆锅盖苕帚木棍都成了武器,所有的制高点全部被人占领,树上也是叮噹作响竹竿木棍乱晃,麻雀们找不到落脚之处飞着飞着便纷纷坠地,或是摔死或是被捉。我在学校一两年没听见过鸟鸣。麻雀们遭到如此劫难据说是因为它们采食地里的庄稼,可是到了一九五八年,满地的庄稼没有人收,秋后的田地密匝匝一层新绿,粮食落在地里重新发芽,茂密的绿苗层层叠叠遮盖了地面。刚刚一年多的光景,地里不仅拿筛子筛不出一粒粮食来,连榆树皮茅草根都让人们剥光挖尽,真不知是天作怪还是人作孽。村里有人饿死了,不少人去口外谋生。哥虽然受了处分,还是公社里的干部,想走也不能走,只得陪着一家老小听天由命。幸亏有了三叔的接济,一家人才熬过了荒年。 三叔的归来让我们又想起了这一切,全家人怎能不悲痛万分?何况三叔不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文化大革命整死的,死的那年才五十三岁! 在巨大的悲痛中,谁也没有留意敬军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继母没有跟来,他的妻子儿女也没有跟来。按道理说,作为三叔的遗霜和儿孙,他们应该护着三叔的骨灰一齐回来,就像出殡时孝子贤孙护送灵柩一样。但不知为什么都没有来,等我想到这些问题打算问问敬军,敬军已经要走了,没有时间谈这些了。 敬军只在家住了一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忙。 据老人们说,人在阳间可以孤身一人,男人可以不娶,女人可以不嫁。而到了阴间必须匹配成双,否则孤独的亡灵将会像流浪汉一样落入永恒的飘泊,时时搅扰活人的安宁。家乡一带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女人嫁过两个男人,这个女人死后,两个男人的家人往往会因为要把这个女人与自己家的男人合坟而发生争执甚至是械斗。那些已死的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则需从已死的单身女人中找一个大体相当的进行合坟,谓之“阴配”。“阴配”也须向女方家送彩礼,只是数量极少有个象征的意思罢了。 父亲后来才跟我说起这些,敬军回来的时候他就想到这些了,但老人家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多嘴再给敬军招来灾祸,只是自己一个人心里焦急,不知道将来跟三叔合坟的是武汉的那个女人还是进秀婶子。 如果我懂这些,八二年敬军送三叔的骨灰回来时我就会提醒敬军的,而敬军也可能早几年从痛苦中解脱。可是我当时不懂这些,对这些事情的了解比敬军还要晚。 一九八二年我四十四岁,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我也经历过巨大的心灵创伤,我深深理解三叔和进秀婶子的遭遇,对他们的悲惨命运痛心疾首。因为我的爱情也遭受过与他们相似的悲剧。 一九五五年,我以全区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乌宁地区师范学校。本来我有两个选择,一是上乌宁地区第一中学,再一个就是上师范。三叔为此事还专门来过信,建议我上中学,再考大学,他认为以我的学习成绩考大学是有把握的,而大学出来的前途会更好,学费由三叔资助。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前途”二字的深奥含义,总觉得上师范公家管吃管住管学费,几乎不用花钱,于是便自作主张上了师范。 在师范我仍然是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很快入了团,当了班长。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对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课外时间全用来阅读所有能找到的文学著作,就是害眼仍不放弃阅读。几个老师见我对文学如此喜爱,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看,那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多的时候。看得多了,自己不知不觉也动手写起来,我挑了几篇自己满意的散文小说试着寄给了省里的报纸、杂志,有几篇竟然意外地发表了。我一下子成了学校里倍受瞩目的“作家”,我也因此获得了一个叫玉英的女同学的爱慕。玉英端庄文雅,我也十分喜欢她。我俩山盟海誓私订了终身。 一九五七年“反右”开始,我发表的作品成了“毒草”,我成了“右派”,被开除团籍,撤了班长。在一次批判会上,第一个批判我的竟然是玉英!她说我居心叵测,用意阴险,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攻击新中国。她说她受了我的蒙蔽,决心跟我划清界限,彻底揭开我的伪装……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五内俱焚,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玉英扔掉发言稿嚎啕痛哭,捂着脸跑出了会场,从此她再也没来上学。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它留在我心上的伤口,至今仍隐隐作痛。 从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广平县最偏僻的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学校里原有一名校长和一名老师,都是当地人。星期天的时候学校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闲得无聊我又拿起笔来,接受上一次的教训,我不再写散文小说一类的文艺作品了,我写通讯报道,写人物通讯,又发表了一些文章。我被调到县教育局,不久又调到地区教育局当了教育巡视员。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成了地区教育局第一批被揪出来的“黑帮”;五七年的右派问题再次被揭发,后来发表的通讯报道又成了“鼓吹资本主义道路”和“散布修正主义思想”的新罪行。我戴着报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资产阶级黑帮分子”的木头牌子,一次又一次被批斗,游街。晚上不能睡觉,我宿舍的床铺上也贴着批判我的大字报,我不敢碰,只好倦缩在墙角。我曾经想到过自杀,但又想到一辈子兢兢业业含辛茹苦的父母,我哭了。我才二十八岁,我不能死在父亲母前头,我不能为了自己痛快,让可怜的父母去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我咬着牙坚持,像根木头一样活着。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离开了地区教育局,被下放到乌宁地区一中当了语文老师。至此,我的一生算是基本铸定。 日月如梭,转眼到了一九八七年。 春节前夕,乌宁地委对台办的两位同志拿着一封来自台湾高雄的信来到马营堡,找到了我的父亲庞日升和我哥庞敬勤。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我大爷爷庞乃节和我大伯庞日明,其时,我大爷爷庞乃节已经过世。找到了线索,对台办的同志又拿着信回到乌宁市去找大伯庞日明,事过半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写信来的是我大爷爷那个一出嫁就再也没有消息的女儿庞日红,我大伯庞日明的妹妹,我们的姑姑。 当年大爷爷庞乃节为了贪图一百块大洋的聘礼,把日红姑姑许给了一个收贩羊皮的商人。这个商人领走了日红姑姑就再没有回马营堡,后来去了台湾,开了一家渔业公司,有十几条渔船。 日红姑姑接到日明大伯的回信立即又来了信,并寄来一万块钱,让日明大伯给家里的亲人们都买些东西,以慰她的思念之情。日明大伯把这件事压下了,后来日红姑姑回大陆探亲我们才知道,日红姑姑很是埋怨了日明大伯一番。这件事过后,我们一家人和日明大伯一家人不知怎么,再也找不回往日的亲密了。不过我们对敬和还是一如既往,敬和虽然过继给了日明大伯,毕竟与我们是一母同胞。 日明大伯家的光景还算不错,当年敬业大哥锯了胳膊的事被进秀婶子的妹妹韩进荣知道后,韩进荣念及三叔曾救过她家的大青骡,大爷爷又以最优惠的价格把田产卖给了她的姐姐姐夫,就把敬业大哥收到她的杂货铺当了伙计。敬业大哥很是感激韩进荣,干事认真,苦练左手写字打算盘,后来当了韩进荣的帐房。公私合营之后,敬业大哥就到日杂公司当了会计,一直干到退休。 敬业大哥娶了个拐子媳妇,只生了一女。敬业大哥很想生他十个八个,就是生不出来。大爷爷真是有先见之明,若不把敬和要过去,他那一支血脉到敬业大哥这儿就要断了香火。 敬和在日明大伯家确实深受宠爱。敬和小学毕业后也考了乌宁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乌宁第八小学当教员。敬和生有二子二女。 我家的情形比日明大伯家略强,尽管我哥和我都道路坎坷。 我哥庞敬勤在马营堡乡政府当了三年会计,一九五五年许凤山调走,我哥升为副乡长。一九五八年马营堡乡改为马营堡人民公社,我哥当了公社主任。那一年正是大跃进,不知是谁发现北盘口山上有铁矿,县里调集东坊城,下西河,马营堡,东乡寨,法堂寺等七个公社两千名基干民兵成立了乌宁县钢铁民兵团,住到北盘口伐树开山采矿炼铁。精壮劳力都抽到北盘口搞钢铁会战去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哪能收得了那么多庄稼?那年又是个大丰收的好年景,谷子黍子高粱玉米穗穗都是嘟噜噜又大又沉,让人既高兴又发愁——这么多的庄稼啥时候才能收割完?劳力远远不够,但又必须按时甚至是提前完成秋收任务,不能等下了雪还看着庄稼在地里立着,只能了了草草先把庄稼割倒,了了草草拉一些堆在场面上,起码猛一看像个收割得差不多的样子。都是农村的庄户人,谁不知道种地的辛苦?谁看着满地的粮食不心疼?于是就有人去捡,拿镰刀拿剪子只割穗,一会儿就能捡一袋。山药地的山药就更多了,一棵秧子只搂一耙捡几个大个儿的收了,剩下看不见的还都在土里埋着。大队干部发现社员往自己家捡粮食立刻制止,说地是国家的粮食也是国家的,谁捡国家的粮食就是盗窃国家财产,现在吃饭有食堂,国家管你们饱,你们还捡粮食干啥?捡回来的粮食统统没收,自然也就没人再去捡粮食了。我哥从北盘口回来到县里开会,路过家父亲就让哥赶快抽些壮劳力回来抢收,哥到地里一看,果然还有少一半庄稼没开镰,就是收过的地里,十成庄稼只收回六成,还有四成胡乱扔在地里,既未打捆也没垛垛,显然是不打算要了。哥批评大队干部糟蹋粮食作孽,大队干部说就这样还收割不完哩,收过的地再收二遍行,可是新地就顾不上收了,整片整片的好庄稼未开镰就糟蹋了不更可惜吗?上级怪罪下来谁负责?哥也就没法再批评大队干部了。 哥在县里召开的公社干部会议上汇报了马营堡公社的秋收情况,强烈要求从北盘口炼铁基地抽一半民兵回来参加抢收,所有的公社都存在壮劳力抽走大炼钢铁秋收力量严重不足的问题,但是县委从大局出发不同意削弱大炼钢铁的力量,因为中央说钢铁是“元帅”,是“主导中的主导”,大炼钢铁已形成一股铺天盖地不可阻挡的潮流,谁要是逆潮流而动就有被潮流淹没粉碎的危险。 哥的意见没有被采纳,领导上也没说什么,事情就过去了。谁知到了五九年底,中央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彭德怀反党集团”,功勋卓著的彭德怀元帅竟然成了“反党分子”受到批判,哥在一年前提的意见被揭发出来,哥成了“彭德怀反党集团”的走卒,批判检讨反省了半年,最后给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消公社主任职务,仍回财务室当会计去了。 幸运的是哥活着等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哥的这桩冤案是一九八四年纠正的。说来话长,一九八二年,由安徽凤阳小岗村七名勇敢可敬的共产党员发起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许士昌的二儿子许凤林的承包地平均亩产超过千斤,成了乌宁地区的单产状元。县里把许凤林定为“种粮专业户”,鼓励许凤林承包更多的土地。许凤林提出把一九四七年土改时他家的一百二十八地全部承包回来,此事颇有争议,但最终还是获得批准。许凤林带着四个儿子苦干一年,毕竟是老庄稼把式,又大胆采用了一种俗名“大马牙”的美国进口玉米良种,一九八三年许凤林交售公粮十万斤,当上了全省劳动模范,乌宁地区授予“售粮大王”称号,奖励小四轮拖拉机一台,地委书记刘增金亲自把小四轮送到许凤林家里。乌宁县奖给许凤林一批砖瓦木料,马营堡乡特批给许凤林一块儿宅基地,许凤林盖起了马营堡最大最排场的宅院,成为全村的首户。 地委书记刘增金来给许凤林送小四轮的那天,在村里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不知怎么有人提起了当年我哥受冤枉的事,刘增金很重视,仔细询问还作了记录。不久,县委组织部长来到马营堡乡找我哥谈话,组织部长说,敬勤同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过二十六年的实践证明,你当初的意见是正确的,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县委决定撤消对你的处分,恢复你的职务。这样,五十三岁的哥在罢官二十六年之后又当上了马营堡乡乡长,这桩大喜事给他带来的除了欣喜之外,更多的是满肚子翻江倒海难以言说的酸楚。对于一个国家,二十六年也许是一个或几个时代,中国共产党从诞生到新中国成立不过用了二十八年。对于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干部,二十六年就是他的一生!我想起一九七九年省里的一次创作会议上,老作家马烽在谈到流沙河几个被剥夺创作自由二十年的作家诗人时说过的一句话:从数字上看是二十年,可实际上,二十年就是人的一生。一个人生命掐头去尾,最宝贵的年华不就是二三十年吗? 不过比起三叔来哥还是幸运的,总算在活着的时候听到了一句公道话。 我们兄妹几人中,哥的孩子最多,六男一女七个。一九六三年嫂子又怀了孕,哥嫌孩子多让嫂子作了流产,谁知才过一年又怀上了,嫂子舍不得再流产,结果又生了老七。一大群孩子起名都伤脑筋,头三个学新学中学华顺溜溜排了下来,横念竖念都顺口,而老四学昌老五学荣老六学恒老七学远却很费了一些功夫,勉强把“新中华”三字接续下来了。 我姐敬爱发誓不远嫁,就要在村里照顾父母二老,经哥介绍嫁给了马营堡完小的老师,就住在学校。后来姐夫调到东坊城当了公社秘书,姐不去东坊城,姐夫就把家永久性地安在了马营堡。 文化大革命以后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定型了,没想到一九八五年上面突然破天荒地出台了一个提拔重用知识分子的政策,大批大本大专生被提上了领导岗位。我的学历只是个中师,本来不在提拔之列,岂料我以前发表的那些“毒草”文章又变成了“突出成就”,意想不到地从一个普通教员一下子升为副校长。地区只有一中,二中是县级单位,我一步登天升成了副县团,又让父母享受了一次光宗耀祖的喜悦。 我有两儿一女,妻子是银行的会计,人不坏,也通情达理,可家里的日子淡如白水。我原本以为夫妻间的生活都是这样,然而一想起三叔和进秀婶子就又疑惑起来,三叔和进秀婶子为什么爱得不顾性命不顾一切?爱情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不知道。在我的婚姻生活里,我说不清究竟是我们的爱情没有力量?还是我们就没有爱情?银行会计本来是个极普通的职业,谁知到了八十年代银行突然时来运转,工资奖金一个劲长,办公楼家属楼一个劲盖,妻子的收入超过了我这个副县团,妻子分到了两室一厅,妻子的脾气也渐渐水涨船高。有一回她洗完衣服要晾,把我的一件衬衣一个背心从晾衣架上拽下来随手一扔。我说了句:你就不能给我叠一叠?妻子一瞪眼说:我就是给你叠衣服的?我无话可说。我从未奢望过妻子给我洗洗衣服甚至是袜子手帕,以后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叠就是了。家里的饭多数是我做,如果我回来晚了,全家就只能吃馒头咸菜有时再煮几个鸡蛋,反正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并不是妻子不爱我,当初她主动爱我爱得如痴如醉,而且现在依然爱我,为了让我穿得体面多贵的衣服她都舍得给我买,然而这难得一见的偶尔的体贴却无力消融我心中日积月累的霜雪,我的心头时常是一片荒凉。 我的小妹妹敬美当兵以后就在部队结了婚,妹夫是个协理员,一个很实在大度的山东汉子,后来两人一块儿转业到了太原钢铁公司。敬美也很孝顺,年年都得回几趟老家,妹夫开玩笑说他们两口子攒的钱都捐给铁道部了。 村里的乡亲们都说我父母有福气,儿女成群,而且个儿个儿孝顺,个个有出息。父亲母亲也的确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两个老人家还不放心长眠在孤坟里的三叔。武汉的女人一直没露面,而进秀婶子还孤零零地躺在村东大柳树底下,到底是谁去陪伴三叔成了两个老人家的心病。而给三叔“阴配”得由敬军作主,敬军究竟怎么想,父亲不知道,也不便问,因为三叔后娶的女人还健在,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敬军的继母。 第二十六章 筹婚 一九八八年三月上旬,离清明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敬军突然回来了。前些年他都是清明前一两天到,给三叔和进秀婶子扫完墓就走,多一天也不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敬军在宾馆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我叫他回家,敬军一听说我还住的是妻子分的那套两室一厅,就说算了,等你住上三室一厅我再去。 敬军让我到宾馆找他,我知道他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他要是回家我就得请假买菜做饭忙活一场。我到宾馆找着房间号,这是宾馆最豪华的套间,踩在地毯上就像是踩在了海棉上。 “这房子多少钱?”我问敬军。 “一天一百八。”敬军毫不介意。 我不禁乍舌,一天一百八!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三十七! “你住这么贵的房回去能报销?” “前两年不行,现在转业了,再贵点儿也没关系。” 我看着他身上的上校军装发愣,他啥时候转业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既然转业了为什么还穿军装? 敬军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前年就转了,到武汉市二轻局给了个副局长,我觉得没意思,又挂靠军区后勤部办了个公司,还不错。” 我又是一愣,问道“办公司不是作生意吗?你作生意了还能穿军装?” 敬军笑我少见多怪,说“公司是后勤部的招牌,为啥不能穿军装?有些生意就是穿着军装才好作哩!走吧走吧,先吃饭。” 宾馆里有餐厅有桑拿有歌房,吃完饭敬军非拉我去洗桑拿,我说房间里的洗澡间不能洗?偏得花钱到外面洗?敬军说不一样,硬是拉我洗了回桑拿。桑拿是八七年在乌宁时髦起来的,门票最底都在三十元以上,我可没有花三十块钱洗一次澡的气魄。敬军指导着洗完了桑拿,那种舒适享受的感觉让我想到两个字:堕落。在按摩小姐给我作泰式按摩的时候,我头一次体验了女性的温柔体贴带给我的那种妙不可言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受。按摩小姐不过是以良好的态度表现了女性的天性而已,对我并无爱情可言,然而我在我的婚姻生活里似乎从未有过这种被体贴被呵护的感动,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以及爱情的力量来自何方。有一次我病得爬不起来,非常想喝一碗玉米面糊糊,妻子给我熬了一碗玉米面糊糊放在床头又匆匆跑到另一间屋去看电视了,我喝了一口,一股生玉米面味,我懒得再叫她,自己挣扎着到厨房把糊糊重新熬熟。这些被妻子称为“鸡毛蒜皮”根本不足以证明爱情的小事在我的生活里比比皆是,我也曾经说服自己这些小事虽令人寒心但仍是微不足道的,而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爱应该是太阳,它一旦升起就会普照万方而不遗漏任何角落,既在大的地方热烈奔放,也在小的地方体贴入微。然而我明白得太晚了,儿女已经长大成人,我还能怎么样呢? 回到房间时敬军的表情就渐渐深沉起来,他的变化让我收住了心猿意马,我的思想集中到了敬军身上,集中到了对他此行目的的猜测上。 “敬俭哥,”敬军叫道,这个正规而认真的称呼后面,必有重要的大事。 “敬俭哥,今年清明……竹凤要带学红学兵回来……” 敬军停住,似乎在等待我作出反应,而我的反应是非常明显的惊奇和疑惑。我以前不止一次问过敬军为什么不带竹凤和孩子们一块儿回来,敬军总是含糊其词,一会儿说竹凤忙,一会儿说学红学兵请不下假。我当然不信,但是也不能再说什么,三叔的家庭关系复杂,我和父亲对敬军的许多事都不敢深究,敬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竹凤前些年一直没回来过,怎么今年清明要回来?是敬军终于说服了她?还是她自己突然回心转意?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敬军下面的话则让我更深地坠入云山雾海之中。 “前几年她们要来,都让我哄过去了,今年不行了,学红学兵长大了,非要来不可,你说我咋办?” 我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我一直以为是人家竹凤不愿意回来,闹了半天是敬军不让人家回来,这是为什么?我心里的火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 “原来是你不让人家回来?你为啥不让她们回来?我爹我娘多想看看学红学兵他们,你就是不想让他们看?你不想让我爹我娘看不算啥,你为啥也不让三叔看看他们?三叔可是他们的亲爷爷呀……” “敬俭哥!”敬军痛苦的叫声打断了我的埋怨。“我咋不想带她们回来?我咋不想让她们认祖归宗?我作梦都想哩!可是你看看我爹我娘的坟,一个在南坡的祖坟里,一个在村东的野地里,竹凤跟孩子要问我咋回事,我咋说?我能说我爹我娘原本就不是夫妻?我能说我原本是个没有正式爹娘的野种?” 我傻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在我的意识里,我一直是把三叔进秀婶子和敬军当作正常的家庭的,根本没有想过三叔和进秀婶子不是正当的夫妻。也许天成大伯不走,进秀婶子不死,我可能会想到这一点。可进秀婶子五一年就死了,天成大伯五二年春天就走了,他们的家庭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不复存在。而后来三叔又在武汉娶了婆娘,谁能知道谁才是三叔的正式妻子?这话谁又敢问敬军? 此时我才判断出,在敬军的心里,三叔正式的妻子和他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进秀婶子。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三叔和进秀婶子的坟一个在东一个在南,不能不令人胡猜乱想说三道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问敬军,敬军却是胸有成竹。原来他在武汉就问过算卦的,回到乌宁又问了算卦的,比较系统地了解了有关“阴配”的风俗。 我说“那你还愁啥?赶快给三叔和进秀婶子阴配呗!” 敬军说“阴配毕竟跟活人结婚不一样,得起坟……不知道二伯让不让起。” 我不假思索说道“我爹为啥不让起?” 敬军说“动祖坟得十分慎重,弄不好会影响风水。” 敬军对封建迷信这一套这么内行,这么煞有介事,实在出乎我的意外。 我说“我爹肯定让起,爹最牵挂的就是三叔,给三叔阴配是爹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咋能影响风水?” 敬军如释重负说道“只要你同意,二伯和敬勤哥那边就都好说了。大伯那儿我就不去说了,他家跟咱家在爷爷那一辈儿已经分了枝,不说也无所谓。”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敬军的话有些刺耳,琢磨良久才品出味道。闹了半大天,敬军并不是真担心父亲不同意,而是怕我不同意!愿不得又请我吃饭又请我洗澡,原来是要堵我的嘴哩! 我顿生伤感,难过地说“敬军呀,你是怀疑我不让你动祖坟?我们兄弟几个里头,三叔跟我最亲,他和你娘的事都不瞒我!别说我从来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就是真有其事,我宁愿破了风水也得给三叔完婚!三叔和你娘苦到黄连地里啦!活着没结成婚,死了还不给他俩成亲,让他们苦到啥时候去呀?” 我哭了,敬军也哭了。不过敬军毕竟是三叔的儿子,抹去眼泪又变成了冷静的硬汉。 “敬俭哥,我原来也不信这些不懂这些,最近我问了不少人,把我也说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既然知道了,懂得了,就得当成真事认真对待。祖坟风水关系到子孙后代,我不能只为了自己在儿女跟前抬起头就不管别人,你说是不是?敬俭哥,你放心,只要选对日子,不会影响祖坟风水。” 说罢,大概是想转移我的伤感,敬军从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个人,你知不知道?” 信封上写着刘增金三个字。地委书记就叫刘增金,我不知道这个刘增金是谁?是刘书记?还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敬军问“你们这里有没有这个人?” 我说“地委书记就叫刘增金,不知道是不是他?”敬军说“那就对了,就是他。” 和敬军约好明天一块儿回马营堡,我便告辞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自行车赶到学校,学校有一部吉普车,几乎是校长的专车,我打算在跟校长请假的同时舍一回脸借车用一天。谁知校长不在,车也不在,原想在敬军跟前露一回脸的,这回露不成了,还得跟敬军去挤长途汽车。 我赶到宾馆时敬军已在大门外等我了。地委就在宾馆旁边,敬军要领我先去趟地委,我问他去地委干啥?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地委大门前停了许多小车,大门有武警站岗,行人出入都走大门旁的一个小门,几个人在那里排队等候登记。我要去登记,敬军拉我径直朝大门走,一个武警上前企图阻拦,敬军掏出证件一晃说“我是武汉军区司令部的,我找刘增金。” 武警战士看着敬军的上校肩章发愣的工夫,敬军已拉着我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找见地委书记的办公室,敬军果断地推开了门。刘书记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找谁?” 敬军说“找刘增金。” 刘书记问“你是谁?” 敬军不答话,走进去掏出昨晚给我看的信封递了过去。刘书记掏出信纸看完立即站起来打量敬军,脸上的表情由严肃变得亲切,又由亲切变得伤感。 “像……像龙司令,小庞,要是龙司令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敬军说“刘书记,你认识我父亲?” 刘增金拍着敬军的肩膀说“你爹跟我爹还是好朋友哩!我是南山刘家坪的,龙司令带忠义团驻在刘家坪的时候我投了忠义团,后来又跟着龙司令投了八路军。龙师长让文化大革命害了,要不然,现在才七十出头。我爹都八十二了,有时候跟我提起龙司令还掉泪哩……这位是……” 刘书记显然不愿意把敬军拽进伤感,立即转换话题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不等我回答,敬军抢先答道“这是我二哥庞敬俭,现任二中副校长。” 刘书记同我握手,若有所思说道“庞敬俭……你跟庞敬勤……是啥关系?” “那是我哥,”我机械地回答,心里纳闷刘书记怎么会知道我哥的名字?蓦然,我想起八四年刘书记给许凤林送小四轮拖拉机在村里召开座谈会那件事,刘书记还记得我哥的名字,说明刘书记在我哥平反的事情上一定发挥过重要作用,我心里顿生感激,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刘书记却先开口了。 “你跟庞敬勤是亲兄弟?” 敬军答道“我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二伯庞日升,小儿子就是我父亲。敬勤大哥是二伯的大儿子,敬俭哥是二儿子,还有个老三,打小就过继给我大伯了。” 刘书记不住地点头,等敬军说完便感慨道“庞敬勤是个好同志,敢说实话,不昧良心。可惜太晚了,县团级卡在五十岁,过了五十就不能提了,哎……” 刘书记摇着头长叹一声。 我忘记了感谢,刘书记“不昧良心”四个字又勾起我一桩心事来。五九年我哥被撤职以后,父亲痛心疾首,哭着对哥说“敬勤呀,爹不该多那一句嘴,是爹把你的前程给毁啦!”哥说“爹,不怨你,咱说的是实话,咱不昧良心!”爹还是一个劲地哭,想不明白自己不昧良心,儿子不昧良心,那是谁昧了良心?叫精壮劳力回来抢收庄稼有啥错?眼睁睁看着粮食烂在地里就对了?这叫个啥理?几十年了,父亲心里一直没有解开这个疙瘩。现在,“不昧良心”四个字从地委书记口中说出来,真是振聋发聩叫人百感交激。 “你俩有文化,你俩说说,”刘书记提起往事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激动。“刘少奇,邓小平明明没错,为啥要打倒人家?早按人家说的办,中国早三十年就富起来啦!还有彭老总,多实在的一个人,那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哩!说点儿实话咋就成了反党分子?” 敬军诧异,我也诧异,静默中,刘书记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不想这些啦!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生气!敬军,说吧,有啥事?” 敬军说“我想借一部车用几天。” 刘书记嗯了一声不说行也没说不行,我这才知道敬军是来借车的。 好一阵子没人说话,刘书记有些诧异,看着敬军问道“你说呀,这是一件,还有啥?只管说!” 敬军说“就这一件,别的没有。” 刘书记说“真没有?” 敬军说“真没有,有再来找你。” 刘书记叫来了行政科长,把小车队最好的车派给了我们。地委其他领导坐的也是这种车,敬军告诉我是苏联的伏尔加。 我是头一次直接接触地委领导,刘书记的直来直去和干脆利索,大大出乎我的意外。 我们在一个大超市买了很多东西,给父母的,给哥家的,给姐家的都有。敬军死活不让我掏钱,硬是自己一人付了帐。 路过东坊城,为了不给父母和哥嫂添麻烦,敬军坚持在东坊城吃饭。东坊城是个热闹繁华的大集镇,饭馆酒楼桑拿歌厅一应俱全,在饭店吃了饭,敬军又拉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来到南城墙当年忠义团突围的地方,那里的城墙已经拆除,耸立着几幢新盖的大楼。“当年我父亲他们就是在这儿突的围,”敬军指点着说。“侯大伯和二狗叔他们都是在这儿死的……可惜连个坟也没留下……” 这些熟悉的名字又让我回忆起三十七年前在北盘口坟地的那个下午,回忆起三叔坐在牛嫂子坟前给我讲的故事。我想,东坊城应该立一座烈士纪念碑,以便让人们的哀思有所寄托。乌宁是和平解放的,八十三师没放一枪一炮就撤走了,解放军也没放一枪一炮就占领了县城。所有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城市都有烈士纪念碑,乌宁却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如果这里有烈士纪念碑,我和敬军一定会在碑前献上一捧鲜花。 到了马营堡,母亲执意要给我们做饭,最后可把我俩埋怨了一顿。我向父亲说了敬军的想法,父亲昏花的老眼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拉起敬军的手说“好哇!好哇!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好几年啦!你送你爹回来那年我就想说,又不敢说,怕又犯了啥政策给你惹麻烦。这回好啦!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我没法跟你爷爷交代哩!这回我不愁啦,我能安心去见你爷爷啦!” 父亲边说边掉泪,母亲笑喝喝地也不住地抹泪,谁能数得清,他们这一辈子为三叔和进秀婶子流过多少泪啊! 第二十七章 团圆 父亲说大辛庄有个很灵验的阴阳先生,让我们去找,我和敬军立刻去大辛庄。那位老先生已举家搬到了下西河,我们又找到下西河。 老先生看上去得八十了,身体还很硬朗,戴了副很大的墨镜,从动作上我看出他是个盲人。他旁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看样子是老先生的儿子。 敬军先是打量了老先生一番,然后问老先生说“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敬军的口气颇为不敬,显然他要考考老先生的本事。五十多岁的男人大为不悦,老先生却不动声色,慢慢说道“你是将门虎子,幸逢太平盛世,待令尊令堂大礼之后,便可安心度日了。” 我大惊失色,敬军也是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给老先生鞠躬道歉,然后问道“父母的大礼如何操办?请先生赐教。” 老先生问“你打算大办还是小办?” 敬军毫不犹迟疑回答“大办,越隆重越好!” 老先生说“大办需要杠夫八人,男方四人负责起坟回土,女方四人负责起坟抬轿,另有吹鼓匠四人,司仪一人,一共十三人。男女傧相由你们自家人担当,多少不限。” 我简直听呆了,甚至有些害怕;敬军并未提及和坟之事,老先生怎么知道敬军请教的是“阴配”的规矩呢? 这时站在老先生旁边的男人说“杠夫,鼓匠,司仪的佣金是一千八百,棺材要朱红漆喜字头的,下西河就有。你自己买也行,再加五百元我替你买也行。其它用品你自己预备,你记一下。” 我急忙掏出笔记本,记上了红布、绿布、宫灯、蜡烛、檀香、纸钱、鞭炮、升、高粱等等。 我记完了,敬军问“先生,布改用锦缎行不行?” 老先生说“那自然更好。” 敬军又问“先生看什么日子?” 老先生开始掐算手指,掐算完了,却并不说话。敬军有所领悟,忙从皮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恭恭敬敬地放在老先生面前说“先生,包括棺材在内,一共三千,够不够?” 老先生点头说“乙亥日,初四,阳历是二十一号。亥时到子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到半夜一点之间必须办完。到了清明,还要像老坟一样添土,要在令尊坟茔东北方向十里之内临水的高处取土。锦缎你自己买吧,其余的我这里给你准备,你就不用操心了。初四晚上八点,你们在坟上等着就行了。” 敬军问“先生,能立碑么?” 老先生答道“能立,只是不要年月时日。” 敬军说“烦劳先生操心。” 老先生说“你就放心吧,今年恰逢令尊的本命年,吉日又逢亥水相济,大吉大利。” 老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今年是龙年,而三叔正是属龙的。我们并没有告诉老先生三叔的生年或属相,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回去的路上敬军闭口不语,我也不敢提刚才的事,老先生的神奇不但使我信服而且使我敬畏了。 回到马营堡时间尚早,姐和嫂子都在父母家中张罗着做饭,我和敬军到河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村东大柳树底下进秀婶子坟前。自从八二年送回三叔的骨灰,敬军每年回来都给进秀婶子的坟添土,进秀婶子的坟高大整齐,就像新坟一样。 在坟前默默站了一会儿,敬军说“咱们去找找取土的地方吧?” 我也正有此意,看看祖坟的方向,进秀婶子这里便是东北方。我心里想,会不会就是进秀婶子的坟地这里呢?举目远望,这里不是最高处,而且也不临水,这里离桑干河还隔着很宽的一个斜坡。 敬军指给我远处河边上一个黑色的崖头。 我说“先生说的是十里之内,那儿有多远?” 敬军伸出拇指目测后说“四千米左右,反正不到十里。” 为了慎重起见,我俩以步代尺一步步数着向崖头走去,到了崖头跟前,一共是三千一百四十步,大概是九华里。我佩服敬军的目测功夫,不愧是军人。说话间,我看见崖头下的水湾和隔着水湾与桑干河的一片芦苇,这个景象似曾相识,我急忙走下崖头再往上看,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不是三十七年前三叔回来探亲的那个晚上领我来过的地方吗?这不是三叔救起大青骡,后来又和进秀婶子幽会的地方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惊人的巧合,那位深不可测的老先生难道是个神仙吗? 敬军发现我神色反常,急忙问道“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拉住敬军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敬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三叔就是在这儿救起大青骡的!三叔就是在这儿……跟进秀婶子幽会的……” 敬军呆若木鸡,他怎么会忘记大青骡的故事?大青骡引出了他的父母双亲那一段让人肝肠寸断的情缘,而这里就是那一段情缘的源头,是他生命的源头! 敬军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苍天有眼,苍天有情……可是,苍天为什么又要作这样残忍的安排啊…… 三月初四晚上八点,我们准时来到墓地,敬军和我哥带着学中学华在祖坟那边,姐和我带着学新学荣在进秀婶子这边。八点半,一辆130卡车拉来了棺材和杠夫鼓匠众人,四盏贴着大红喜字的白色宫灯插在墓地四角,照得一片通明。九点整,两边同时燃放鞭炮,开始起坟。老先生的儿子是司仪,他走到我身边小声问“过会儿起轿的时候,乐队是阳奏还是阴奏?” 我没听懂,看着他没说话。 司仪说“阳奏,就像阳间娶亲一样,吹奏之声能传出两三里。阴奏则不出声,阳间听不见,只有阴间才能听见。” 我说“要是出声,不得把村里人都惊醒?” 司仪说“所以我才问你。要是不怕声张,就阳奏,看得人多了更热闹。要是不想惊动乡邻,就阴奏。” 我问姐咋办,姐拿不准主意。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阴奏妥当。一则敬军不会希望乡亲们来看热闹,二则哥是乡长,带头参与封建迷信活动影响不好。我和敬军都不让他来,哥非要来,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不给他添麻烦。 我没有过去问敬军,自己便作了主。 进秀婶子的遗骨用绿锦缎包好,放入了贴着金色喜字的红漆棺材,司仪唱道“奏乐!起轿!” 鼓匠们摇头晃脑不出声地吹奏着,我和姐还有学新学荣走在棺前向祖坟进发,在距离三叔的坟墓约四丈远的地方,队伍停下。 三叔那边,碑已立好,碑头系着大红的绢花。碑前放着一升高粱,插在高粱里的三柱檀香青烟缭绕。碑旁,放着用红锦缎包好的三叔的骨灰。 均已准备妥当。司仪唱道“吉时已到,奏乐,迎娶新娘……” 乐队又摇摇晃晃动起来,鞭炮声中,进秀婶子的红棺缓缓落入三叔的墓穴,然后是三叔的骨灰,最后,一大块红锦缎盖住了棺椁。 司仪又唱道“新婚大典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送入洞房……” 鞭炮声和着土声,一座新坟转眼立了起来,司仪率领鼓匠杠夫众人道喜之后走了,学新他们兄妹四人跟姐也走了,坟前只剩下敬军,哥和我,四外寂静无声。 敬军慢慢走到碑前跪下。 “爹……娘……儿给你们……道喜了……” 声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敬军向前栽去。我扑过去抱起敬军,一股腥热的气息冲到我的脸上。我熟悉这种气息,流着泪给敬军揉搓胸口,哥啜泣着拿手绢擦着敬军嘴角的血痕。 “敬军,回家吧……”哥说。 敬军摇头说“哥,你俩都回吧,我陪我爹我娘在这儿说说话……” 我和哥又是一阵唏嘘。 我让哥回去,我留下陪敬军。哥走了不久,又领着学新学中给我们送来了塑料布被褥枕头皮袄军大衣,在坟前给我们铺了个地铺。我和敬军躺下,望着星空默默无言。 我想着三叔,想着进秀婶子,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了那个古往今来多少人问过的问题:情为何物?是啊,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它何以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人无视荣华富贵能让人痛不欲生能让人不惜生命?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梁山泊与祝英台,这些爱情故事为什么千百年来一直传颂不衰?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爱情体现了人的心灵中那片可贵的纯真。人的一切美德无不发源于这片纯真。如果心灵中没有了这片纯真,人人变得唯利是图,世界将会多么可怕;如果一个社会不去匡扶培育这片纯真反而践踏它扼杀它,那么,这个社会不是终究要把人变成没有良知不知羞耻的魔鬼吗?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股彻骨的寒冷沁醒。睁开眼睛,天光已亮,冰凉的空气把我的五脏六腑洗得清冽爽利,我顿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三叔坟前,急忙伸手摸旁边,没摸着敬军,我一跃而起。 敬军正跪在碑前,两只手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露水。多么熟悉的动作,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过龙龙用他的小手去擦进秀婶子脸上的眼泪,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在朦胧的泪光中,墓碑上的绢花像一团火跳在眼前,那朵吸饱了露水的绢花有了生命正在怒放。在绽开的花蕊里,三叔和进秀婶子缓缓走了出来,三叔穿着火红的锦缎马褂,进秀婶子穿着碧绿的锦缎长裙;他们手挽着手,笑着,走着,渐渐走进满天的彩霞…… 2004年11月13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