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验亲引发的案中案》 第二回 恩将仇报为红颜 诗曰:“富贵思淫意,落魄回故里;男儿若有志,顶天又立地。” 郭齐福因沉迷酒色,无心打理生意,把祖上留下的万贯家产象瀑布一样的倒挂着的钱串子,呼啦啦流淌个精光。以前风流倜傥的帅哥不复存在,同好友妻文妮的情感也走到了尽头。回到青州老家,齐福逞强做了一笔布匹的生意,怎奈天不遂人愿,又赔了个大的。从此,齐福家境悲悲惨惨,讨债的象走马灯似的,妻小整天哭哭啼啼,家里无一日安宁便可想而知。 屋漏又遇连雨天。腊月初,一个雨雪天气,齐福醉倒在回家的马路边,身染风寒,高烧咳嗦,吐痰带血。急请中医切脉,确诊为“肺痨”。年关刚过,齐福病情日重,弥留之际嘱咐妻儿道:“他娘,达贵怕是挨不到元宵节,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活?是达贵害苦了你们啊!” “相公说哪里话!”婆娘秀菊回话道:“过了清明,天气转暖,您的病可不就好了麽?休得胡思乱想!” “夫人莫哄俺,趁达贵还清醒嘱咐些事情。”齐福叹口气道:“小儿有德已到了读书的年龄,又甚是调皮,达贵已然放心不下。待到为达贵烧过了”百日“,不如带有德去苏州王小楠家落脚,你们孤儿寡母也好有个依靠。只是达贵曾经对明贤他们不起……吾儿有德今后要好生听话,多学些乖巧,毕竟寄人篱下……” 妻儿齐声应承,点头称诺,眼看着齐福走完生命最后的尽头。烧七七、百日自不必细说。“窗外月光弹指过,席前花景坐间移。”不觉艰苦度日已三年。 嘉靖初年,朱世宗注重选贤任能,以张璁【1】、桂萼【2】之才,压制宦官,改良朝政,朝野称快。然而,世宗一心效仿秦始皇、唐太宗祈求长生不老之术,不理朝政,专在内宫一心炼丹。就连选择首辅重臣且以填写青词【3】优劣为标准,甚至于迷信 “二龙不相见”而不立新太子,亦不肯朝见自己的儿孙,实为大明国人吃惊不小。 嘉靖七年,又适逢青州大旱,百姓民不聊生。秀菊遵相公遗嘱,挽着小儿有德一路南下,直奔苏州活命。 王小楠夫妇见昔日好友遗孀秀菊如此落魄,已有了七分的同情;又见有德甚是乖巧伶俐,又有了十分的爱怜。文妮收拾房间安顿秀菊母子住下不在话下。 秀菊每天早起晚睡,抢着为王家做些家务,甚是勤快。小楠夫妇哪里肯用,文妮劝说道:“这等粗活都是家丁、佣人做的,妹子只照看好小少爷有德便是。” “闲不住呢,做点活计心里才舒坦些。” 秀菊欣慰道:“有德跟着梅雨小姐一块读书,十几岁的孩子了,哪里还用我照看?日后有德功成名就了,怎敢不报答哥哥和嫂嫂!” “都是自家人还恁客气!”文妮接着道:“我家老爷甚是爱奖有德小少爷,说带他出去管理店面还真是个好帮手呢!将来一定会成大气的。” “都是老爷和先生栽培得好。”秀菊有些激动:“想想看,一个放牛娃能有今天的造化,哥哥和嫂嫂的恩情秀菊没齿不忘!” 有德和梅雨小姐一块读书,十分用功,不消半年,样样都强于梅雨小姐,先生也特别赏识有德,格外多教些“之乎者也”之类。有德跟着王老爷打理生意,介绍说是郭齐福的小少爷,都高看一眼。因为很多都是和郭家打过交道,甚至受过郭家的恩惠。有德生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前发齐眉、后发盖颈,真个一表的人才;又见他知书明理,尊敬长辈,怎叫人不十分的爱怜?做生意谈买卖样样得到对方的提携和照顾,店铺怎能不红火? 嘉靖九年夏日,是有德一十六岁生日,王老爷为他置办了酒席,请了当地的商贾富豪、亲戚朋友前来祝贺。席间,酒到兴起,王老爷即席宣布:杭州西湖绸缎庄送给有德作为有德的生日礼物,并划拨银两一万为流动资金。一语惊四座!前来祝贺的都纷纷表示:“王老爷恁地恩义慷慨,我等怎敢不尽力帮衬,况且郭老爷在世的时候亦是有恩于我等!” 有德感激涕零,一一磕头谢恩。梅雨小姐此时正和有德的母亲秀菊说着悄悄话,也展示出一脸的灿烂和幸福。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那有德小少爷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坯子,仅两年的时间,有德统治了杭州所有的布匹生意,店面达到了二十八家。可有一样,这二十八个店铺,从无到有,始终在王老爷的麾下,有德只有管理的权利。小事可以作主,大事必定得请示请示王老爷,因这,道叫有德感觉不爽。好在王老爷宽德仁厚,有请必应;再者有德管理生意,如果没有王老爷罩着,想必有德也成不了气候;还有同梅雨小姐的情感日笃,日思夜念的,便把贪财的欲望消减了许多。这样退一步想,有德心里平衡了许多,笑容挂在了他的脸上。 梅雨小姐长有德少爷一岁,二人虽不是青梅竹马,但在一起亦有五六年的光景,郎才女貌,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有德落魄的经历,委实让他伸曲自如,巴结奉迎之能事,把个王老爷一家三口哄得喜笑颜开。有德一十八岁生日筵席,王老爷宣布把他的爱女梅雨许配给有德少爷,择中秋节黄道吉日完婚自不必细说。 婚后三年,生一女,夫妻恩爱有加。就是去杭州打理生意,也是速去速回,早晚与爱妻缠绵。常言道:“花不浇水枯萎,店不打点倒闭。”杭州的店面已经破产了四五家,其他的也纷纷告急。 梅雨道:“相公,你也老大不小了,去杭州打理生意别急着回来,做事业是正经事。” 梅雨略有所思:“再这样下去,可不是耍着玩呢!” “爱妻所言极是。有德一定做出个样子来,才不至于愧对咱的爹娘!”有德羞红着脸应承。 俗语道,“物极必反”。有德去杭州大半年没有回家,店面虽然有些转机,但长夜难眠,苦苦地想着心事。泰山岳丈的恩德、爱妻梅雨的贤淑,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磨道里找驴踢都没的说;实在要说的话,也就是俩字:感激。可是,感激归感激,在有德的内心里还有一种压抑了许久的躁动的自卑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自卑感从来没有得到发泄,扭曲的灵魂从来没有得到矫正。 一天,有德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喝了一整天的酒,不顾朋友的劝说,放肆地颐指气使、吆五喝六,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来掩饰自己的自卑。酒罢人散,有德鬼使神差般又去了一个灯红酒绿的去处,认识了一个杭州名妓叫惠娘。 各位看官,惠娘是何等人?她一眼就把有德的自卑看到骨子里,投其所好,用些话语撩拨,用其姿色引诱,用她云雨的绝活伺侯,那有德不晕三雾罩才怪呢! 以后的故事不叙也知。有德几乎包下了惠娘,天天泡在一起,甚至盘算为她赎身。“惠娘,先委屈个年把的,待到有德把岳丈的财权揽到手,不但为你赎身,还把整个翠花楼买下来送给你,你看可好麽?”有德承诺。 “好是好,可就是有些等不及呢!”惠娘道:“不知公子用甚么办法拿到银子?” “不消惠娘劳神。”有德道:“我自有道理。” 怎见得,有诗为证: 古人形似兽,却有打圣德。今人形似人,但要兽心测【4】!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能有什么“道理”?无非是巧取豪夺等下三烂的招数。后来王老爷的朋友气不过,早把有德的作为和企图拆穿。王老爷大怒,差两个家丁,把有德从杭州招回苏州闭门思过,并收回了所有店面的管理权限。 有德母亲秀菊跪求亲家宽恕不孝犬子,爱妻梅雨亦是哭哭啼啼。人啊,唉…… 有俚语为证: 齐福占友妻,有德逛名妓。小楠施贤德,郭家不争气! 【一】张璁:(音聪),公元1475年——1539年),字秉用,号罗峰。浙江永嘉(今温州)三都人。 明朝嘉靖年间进士,文渊阁大学士,后得明世宗重用,官至朝廷首辅,世称“”张阁老“,因在位期间清廉奉公,又被赐称为”太师“。 【二】桂萼:(音恶),字子实,号古山,江西安仁(今江西东乡东北)人。明朝嘉靖年间翰林学士。历任詹事、吏部左侍郎、吏部尚书、太子太保等职,获得了密疏言事的特殊权利。 【三】青词:道教斋醮(音教)时上奏天帝所用的表章,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这是一种赋体文章,需要以极其华丽的文笔表达出皇帝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意。 【四】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杀三士》“豈不聞昔人有云:”古人形似獸,卻有大聖德;今人形似人,獸心不可測。“” 第三回 悔过苦读任知府 相传,唐玄宗开元七年,有个卢姓的书生,因事到邯郸去,遇到一个名叫吕翁的道士。卢生向道士诉说生活的诸般艰难,企盼荣华富贵。吕翁便拿出一个枕头来递给卢生。卢生卧枕而眠,梦到自己又娶了一个很有钱的太太,从此过上了富人的生活。后来科考中举,从县官一直做到尚书,一生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多子多妾,名望乡里。醒来却发现自己正仰卧在旅店的床塌上。吕翁坐在他的身旁,店主人蒸的黄梁米饭还没有熟。 这是“南柯一梦”的典故,有分教人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脚踏实地,切不可异想天开,黄粱美梦。无独有偶,苏杭民间俚语戏称:齐福占友妻,有德逛名妓。小楠施贤德,郭家不争气! 怎见得? 话说郭有德为了讨好杭州名妓,一掷千金,进而妄想侵占岳丈的万贯家产。不料岳丈王小楠明察秋毫,急令家丁把有德从杭州招回苏州闭门思过,并收回了所有店面的管理权限。母亲秀菊被逼无奈,卑躬屈膝向亲家求情道:“亲家老爷息怒,千错万错都怪秀菊为母管教无方,才出了恁般忤逆的畜生!罪过,罪过!” 妻子梅雨牵着女儿巧巧俱声泪俱下,企盼爹爹原谅。岳母文妮也附和道:“有德虽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但看在亲家母和女儿的面子上,您就饶恕他一回吧,给他个改正的机会。” “也罢!”王小楠叹口气,面对双膝跪地的郭有德道:“有德,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你要用功读书,后年科考。你若长进,一举中第,功成名就,也不枉了全家人对你的期盼!” “谢谢岳父大人,有德遵命!”郭有德磕头致谢。 那郭有德是何等的聪明,打小就用功读书,只是近几年打理生意耽误了些。他心里明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中第、做官!” 郭有德就是郭有德。他深夜晚睡,天亮便起,拿出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专心用功苦读。早晚有妻子梅雨陪读伺候,母亲秀菊全天候看管,又请了私塾【1】先生教育辅导。郭有德真个儿是占尽了“天地人”的和相,怎不叫他个秀才一路过关斩将! 嘉靖十七年,苦读两年的郭秀才由先生和书童陪伴,去省城参加“乡试”会考,中举人做沂水县丞;隔年春天到礼部应考“会试”,中进士任胶州通判;同年再由天子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亲自出题测验“殿试”,中一甲探花,皇封青州府尹,成为“天子门生”。嘉靖朱厚熜皇帝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上,设“琼林宴” 【2】,赐郭探花琼林苑,以示恩典,好不气派。 相传,唐中宗神龙年间,进士张莒游慈恩寺,一时兴起,将名字题在大雁塔下。不料,此举引得文人墨客纷纷效仿。尤其是新科进士更把雁塔题名视为莫大的荣耀。他们在曲江宴饮后,集体来到大雁塔下,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的时间用墨笔题在墙壁上。这些人中若有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在雁塔题名的人当中,最为出名的要算是白居易了。他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 时年郭有德及第整二十六岁,虽小白居易一岁,但仍不敢造次。苏州城内,王老爷设宴三日,款待亲朋好友、豪绅商贾官吏,也着实热闹了一番。郭府尹携眷上任之前,岳丈王老爷免不了说些如何做人、怎样做官等鼓励的话语。母亲秀菊拉着亲家母的手道:“全凭仰仗亲家公和亲家母的培养和教诲,吾儿才有今日。你们的大恩大德,秀菊将永世不忘!”秀菊略有所思,痛哭流涕道:“郭家两代人受恩于王家,秀菊无以报答……” 郭府尹亦很激动,双膝跪地道:“岳丈大人在上,有德决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堂堂正正为人,清清白白做官。请受小婿一拜!” 言未毕,王老爷急忙掺扶起郭府尹道:“贤婿,使不得,快快请起!”转身对夫人道:“把字画拿将来,赠与贤婿。” 文妮把字画展开,众人伏案鉴赏:“竹本无心外生多少枝节,藕虽有孔内中不染淤泥。”落款:草堂先生王小楠赠登州府尹郭有德慧存。嘉靖十九年春日。但见:作品结构宽和慎密,笔画婉转流畅,风格俊秀潇洒,气势曲径通幽,寓意温柔深刻——既有丈夫气,又有女儿态!看罢,各自心知肚明。唯有梅雨表露出复杂的情感,有爱、有恨,还有说不清楚的五味杂陈。 郭府尹赤红着脸道:“岳丈大人用心良苦,小婿定能谨遵教诲,万不敢越雷池一步,辱没祖宗则个!”母亲秀菊还想说点什么,岳丈王老爷摆摆手道:“很晚了,明日你们就要离开苏州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按下郭府尹离开苏州携眷去登州府上任不提。 却说沂水县一杨姓人家,做些小本的典当生意,故人称“杨家当铺”。十几年下来,积攒了几万两银子,又借贷了万余两,兑下了隔壁的古玩店。谁知,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开张不足一个月,深夜一场大火不仅把两个店铺烧了个片甲不留,而且还搭上了父母的性命。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杨掌柜被一阵浓烟呛醒,大吃一惊,不顾气闷头晕,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背起夫人闯出了宅院。比及冲到二楼女儿欣怡的房内,已是心竭气短,勉强拉着女儿欣怡滚下了楼梯;杨掌柜用尽了十分的力气和十二分的运气,把欣怡小姐推出了火海,自己却失去了知觉…… 救火的邻居虽说也来了几十号人,但风大火猛,谁也近前不得,眼看着杨掌柜化为灰烬! 杨家母女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讨债的又逼得紧,欣怡的母亲在无奈中自寻了短见。欣怡祖籍为小云南人,逃荒来到沂水县,无有亲戚;杨掌柜平日里的朋友也都躲闪不及,哪里还有上前的?世态炎凉,十六岁的杨欣怡,欲哭无门,哭罢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知道拉着死去的母亲的手哀嚎:“娘,您等等女儿,咱们一同去找爹爹……呜呜呜……” 对过古玩店的“珍珠阁”掌柜吴三强,移步踱将过来,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拍着杨欣怡的肩头道:“可怜的孩子,节哀顺便吧!看看叔叔能为你做点什么?” 杨欣怡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是慈眉善目的吴掌柜的,泣道:“谢谢吴叔叔!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手打鼻子顾眼前吧。”吴掌柜接着道:“先把你爹娘殓葬了再做道理。” “吴叔叔说的是。”欣怡吞吞吐吐道:“只是……” “不打紧,银两吴叔叔出,殓葬你爹娘的一应事宜,你吴叔叔一并作主就是了!”吴掌柜捋捋欣怡散乱的长发又道:“打今儿个起,你就住在吴叔叔家,吴叔叔会拿你当亲闺女待的!” “谢谢吴叔叔,欣怡给您磕头了!”欣怡磕头如捣蒜:“呜呜呜……”当时也不知道杨欣怡是悲恸还是感激,反正是泪如雨下。 殓葬之事不用细说:欣怡父亲没有尸首,好歹捧了一把灰土和母亲一块下葬,花圈、牛马等纸活一应俱全,雇了吹打、说唱,按照当地的习俗,较为风光地殓葬不在话下。 各位看官,吴掌柜和杨家无亲无故、非朋非友,就恁般【3】发善心出钱出力?不要忘了,世上是没有不要钱的馍!是何道理?带你走阳光备细道来! 杨家和吴家都是做古玩生意的。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商战如兵战。战,就是打垮对方,赢得胜利。此其一。 做了亏心事,就怕官府纠。只要把杨欣怡这张王牌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把事态的发展控制在自己的视野之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其二。 十六岁的欣怡小姐,百人挑其貌,万人选其才。有这样的免费佣人,秀色可餐,才气可享。就是不纳为小,早晚伺候左右,有哪个男人不梦寐以求?此其三。 当然,时机成熟能说服夫人,同意纳欣怡为妾岂不更好! 各位看官,你当欣怡小姐是傻子不明就里吗?平日里杨吴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自打开了古玩点店,虽不明打,却已暗斗。如今一把火,杨家只剩下了债务,吴家却一反常态搭救欣怡于水火之中,怎么不叫蹊跷?说吴家是纵火杀父的仇人也未可知,世上哪有不为父母报仇雪恨的子女! 欣怡小姐住到吴家以后,表面上全无小姐的身份架子,十足地成为吴家的女佣;背地里却全身心地查找纵火杀父的线索。一天,欣怡小姐去菜市场回来巧遇翡翠阁的刘掌柜的,先唱个喏道:“欣怡给刘老爷请安了,你家春梅小姐一向可好?” “好、好、好,只是你住在吴家不方便看你,春儿几次嚷着要约你闲话呢。”刘掌柜叹口气接着道:“可怜的孩子,身边没有父母照顾,事事自己要当心,尤其是吃喝、睡觉更要小心。唉,人心叵测啊!” 杨刘两家,父辈们虽然不相往来,但是欣怡小姐和春梅小姐却是知交。刘掌柜的说话,欣怡小姐已经听到了弦外之音,但不知春梅姐有何说辞? 正是: 同行是冤家,冤怨相报。无利不起早,见利忘义。 【一】私塾:是私学的一种。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教育机构,多由读书人、秀才等私人开办本文指富贵之家聘师在家教读子弟,亦称坐馆或家塾。 【二】琼林宴:皇帝赐新科进士宴会的通称。 即宋代的闻喜宴,元、明两代的恩荣宴。 因皇帝赐宴新科进士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城西的琼林苑得名。 【三】恁般:恁,是如此。恁般,即这般,这样。 第七回 图人害己是天意 一鹧鸪飞耍于林间,捕者悄然而至,张网罩之,鹧鸪惊而挣脱不得。捕者欲炖之食之,鹧鸪哀求活命。捕者怜之:毛色腹背黑色相间,冠首柔和棕色,两脚呈金黄色。捕者爱怜曰:“杀之可惜,飞之肠饥。”鹧鸪见状曰:“先生若活我【1】,可诱众鹧投网以恩。”捕者大怒:“本欲放之,因汝心怀叵测,竟然不惜陷害同类!” 鹧鸪终被捕者炖而食之。这则寓言有分教“图人害己”的下场。 诗云: 滴血验亲奴变主,报仇雪恨几时休。 梅开二度展美景,福祸相依喜亦忧。 话说山东沂水古玩店掌柜吴三强和杨欣怡滴血验亲一案,虽然验明不是嫡亲,但对“诱娶骗奸”的事实供认不讳;吴太太李氏则公然在堂上羞辱郭知府,并认定小吴亮是府台大人的嫡亲。幸亏马师爷急中生智,来了个“血样调包”而解了郭知府的窘境。更何况欣怡小姐又是府台大人一见钟情且生下了自己骨肉的姘头【2】,此案的审断不言则明。 吴三强夫妇被郭知府判罚纹银十万两、黄金五千两,附加五十刑棍、三十大板。吴家几乎倾家荡产,翡翠阁店铺里的古玩也所剩无几。 “生意眼看着消乏【3】下去,索性把地窖里的古董拿出来撑撑门面吧。”吴太太李氏商议道:“店铺里无有货物,空落落的,再这样下去喝西北风不成?” “我心里也是急得不行。”吴三强叹口气,道:“虽然和杨欣怡的官司已经审结,但失火命案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官府追查出来,你我的性命休矣。” “老爷休疑虑。沂水地面有刘知县撑着,山东巡抚又是他的靠山,不如把”珍珠观音“把与巡抚赵大人做个人事【4】,日后看谁还胆敢张致欺负于你!” “夫人说得有理。不过,你在堂上得罪了郭府尹,大难来临也未可知。” “老爷恁胆小!两年前的郭县丞亲手压下的案子,难道他现在做了知府要亲手翻自己的案底不成麽?除非他这个知府官做到头了,否则谅他也不敢!” “此话当讲。明个儿一早便会同刘知县,捎上两件宝贝,去巡抚赵大人那里做个人事,也给刘知县长个脸,看日后谁还胆敢在我吴三强面前做大?!” “如此甚好。”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按下吴三强和刘知县去省城巡抚大人那里打点人事不题。 却说杨欣怡自打同郭知府近距离拉刮【5】之后,才解开了自己亲生儿子小吴亮的嫡亲父亲之谜。杨欣怡思量道:孩子不是吴三强的,自然不能姓吴;虽然是郭知府的,但郭家没有认领就更不能姓郭;还是随母姓得好,对,就姓杨吧。为了不忘爹娘的仇恨,取名叫“杨雪” ,喻为杨家报仇雪恨之意。 郭知府除了忙于公事,得空就到杨欣怡的府邸,名为看儿子杨雪,实则是在同杨欣怡联络感情,敷衍创伤,磨合情悖。 “雪儿聪明漂亮,将来必是大明之栋梁;假以时日,有德定能说服太太文妮,早晚把你娶进郭府,咱们至亲至爱生活在一处,好不快活,如何?”郭知府见欣怡小姐一脸的冷漠,心里十分的不快。道:“欣怡小姐,看在咱们儿子杨雪的份上,高兴起来不好麽?” “大人尽着逗欣怡开心。”杨欣怡撇撇嘴,道:“虽说太太知书达理、宽宏大量,但冷不丁冒出个儿子来,大人有何说辞?何况大人三世受恩于王家,大人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岳丈王小楠?” 郭知府被杨欣怡抢白一通,哑口无言。是啊,当年父亲郭齐福沉迷于岳母文妮裙下,诺大的家业败坏一空;岳丈王小楠不计前嫌,不但收留了郭有德娘们,还把他们当自家人待承,并且把女儿梅雨许配于他。如此的恩德没有报答便罢,还先是绞尽机关算计岳丈的家产以博得红颜一笑;现在又不明不白地抱回来个儿子,不是明摆着违情悖理麽? 郭知府自觉惭愧,低头无语。赶巧,杨雪发现了郭知府,便挣脱丫头露雨的手跑过来,道:“大人乖乖,要你给雪儿讲故事。”雪儿缠着,嚷着,玩耍着,快活得不得了。说来也怪,马师爷来杨府的次数并不少郭知府,也非常爱奖小杨雪,可是小杨雪就是不理不睬的。两岁的小杨雪只有坐在郭知府的怀里,才显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莫非这就是血缘关系的亲情吗? 杨欣怡看到他们父子无比亲热的情形,就像一个人喝醉了酒,一支鱼刺卡在喉咙里,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个中滋味只有欣怡她自己知道。“这些陈年旧账还是不翻得好。”杨欣怡心里想,当务之急是尽快侦破“纵火凶案” ,也好为爹娘报仇雪恨。当下,命丫头露雨把雪儿哄走,亲自为郭知府沏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大人,请香茶。” 郭知府端起茶杯,忽然想起了同马师爷喝茶的情景:这茶喝急了烫嘴,喝晚了无味,火候适中才色香味俱全——此喻得到杨欣怡之道;一不留神喝到了一个茶叶梗,或者嚼烂咽下,或者干脆吐出来,要看当时的情形——此喻处置吴三强之策。 欣怡小姐的心病就是“报仇雪恨” ,如果把这个心病给治好了,那么遂愿的火候也就到了。如此想来,最要紧的是要把吴三强像嚼茶叶梗一样,嚼烂咽到肚子里,让他永远消失。 马师爷督办杨家“纵火命案”已经有了头绪,确系吴三强所为。当年杨家的当铺恁般的红火,又兑下了隔壁的古玩店,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吴三强眼见着自己的翡翠阁日趋消乏,便嫉妒在心萌生歹意。恰巧事发当晚,一个多月没下雨的沂水,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吴三强窃喜:“真是天助我也。”便使了几个伙计,撬开店门,把杨家所有的值钱宝物一应搬到了他的翡翠阁,藏匿在地窖里。 现如今,吴三强把杨家的宝物公然摆在店铺里叫卖,被青州府的捕快逮个正着,人脏俱获。只是吴三强死活不肯招供,推说下面伙计所为,他全然不知。现押在沂水大牢里候审。 “好,先生辛苦!”郭府尹听完师爷的案情介绍,甚是满意。道:“那沂水县衙态度如何?” “小的正要禀明此事。”马师爷便把吴三强偷盗来的杨家宝物选出三件来打点人事的情形叙说了一遍:盛唐时期的“翡翠玉麒麟”把与了刘知县,把宋代的“珍珠观音”和唐代的“彩釉瓶”两样由刘、吴二人恭送给了山东巡抚赵大人。吴三强有恃无恐、公开叫卖杨家的宝贝必在情理之中。案发后,那刘知县明罚暗保、阳奉阴违,处处设置障碍,干扰侦办此案无所不及之能事。就连吴三强在牢里亦如同赴宴一般,花天酒地的。时间久了恐怕夜长梦多,不如尽快结案。 “先生怎恁说?” “把吴三强押解到青州府审结最为便当。因由有三:一来吴三强在青州府衙有案底;二来此案由青州府衙吏差侦办;三来对此案可以回避上至巡抚干予下至知县扰乱。再提前把吴三强”斩立决“的文本申覆朝廷,奉旨处斩。这些有力条件是沂水县衙所不具备的,大人以为如何?” “先生言之有理。”郭知府啜了一小口茶,本来没有喝到茶梗又狠狠地干吐了一大口,道:“此案一应大小事宜均由先生按程序全权处置,老爷旬内生堂。切不可节外生枝,贻误结案。” “小的遵命。” 马师爷素有“小神仙”著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对吴三强牢中诽衙谤差之举不闻不问,有时还说两句戏里话;对沂水知县许诺道:“府差侦结后交由刘知县生堂审案。”但不消三日,一应到堂的人证、物证和不能到堂的证言、证词并吴三强突然押解至登州府衙,给刘知县打了个措手不及。 回到青州府,马师爷给郭知府递上审案底本【6】,商议连夜突审之妙策。 第二天准时生堂,郭知府按照马师爷事先设计好的审理程序,审案底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就连吴三强在哪个环节不招、推诿、翻供和什么时候该打多少大板都预料的分毫不差。审断结果可想而知:凶犯吴三强纵火图财害命,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处“斩立决”;吴三强包括“翡翠阁”在内的全部家产予以没收,充府库。 刘知县闻之吴三强突然被押解青州府,大吃一惊,方知中了马师爷的缓兵之计,急忙走到省城禀告巡抚赵大人。巡抚大人大怒,马不停蹄赶往法场;刘知县走得更急,未及法场百余米便大喊:“郭知府……刀下……” 郭知府远远地听到喊叫,抬头一看吃惊不小:“不好,巡抚赵大人来也!”遂等不及午时三刻,喝道:“时间已到,斩!”言未毕,只听“扑”的一声,吴三强的血光四射人头落地。 待到刘知县喊完“刀下留人”、巡抚大人来到法场时,吴三强“图人害己”的身首已然分为两处。 从赵大人、刘知县这两个人的面目表情上,人们看到了他们又气、又急、又恨和无奈的尴尬。 正是: 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依。良心或可昧,天道不可欺。 【一】 活我:让我活。本文是如果放了我让我活命之意。 【二】 姘头:妻妾以外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多数非法同居。 【三】 消乏:耗尽、零落、贫困之意。 【四】 人事:礼物,送礼。 【五】 拉刮:唠嗑,说话,本文有打通关系之意。 【六】 底本:侦办案件的卷宗,包括堂审的程序、步骤。 第八回 勾心斗角智者胜 经【1】曰:“食其时【2】,百骸理【3】。动其机【4】,万化安【5】。”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时而伤百骸。动者,所以安万物,失其机而伤万物。故曰:“食之至,间不容瞬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是以贤者守时,不消者守命也。”这是唐代传抄流行于世的“阴符经”,从饮食、行动正反两方面,说明时机对调理身体,平安万物的重要作用。从而告诫人们要重视并很好地利用时机。怎见得?请看“勾心斗角智者胜”这一回。 诗曰: 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依。 良心或可昧,天道不可欺。 话说郭知府把纵火杀人凶犯吴三强判了个“斩立决”,沂水刘知县敦请山东巡抚赵大人急忙赶赴法场救命,却迟了一步,吴三强不及午时三刻便提前人头落地。 赵大人一脸的尴尬,拂袖而去。 “赵大人休怒。”刘知县谗言道:“权当他郭有德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您做家长的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刘大人有何见教?” “他一个小小的从四品知府便胆敢在您从二品巡抚大人面前做大,有朝一日他还不把您踩在脚底下当猴耍也未可知。”刘知县乜斜了一眼赵大人,接着道:“他郭有德能为了一个姘头就公然和大人您做对头,那您岂不是还不如他的一个姘头麽!” 赵大人的脸色由赤红变得铁青,无语。 “依下官之见,大人可佯装患疾,小住几日;那郭有德碍于情面,早晚陪同款待,分散他的注意力;下官我以走亲亲会朋友为名,暗地里访查那斯贪占不轨之证据。一经查实,大人可严惩不怠,以绝后患。”刘知县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道:“可着剥了他的官职,看他还拿什么和大人您使性子而不听招呼!” “就依你便罢。”赵大人又交代道:“做事要有分教【6】,查案要处处稳便才是。万不可”打不着皮狐惹一身骚“,到时候倒让郭知府张致起来可不是耍的。” “下官遵命。” 赵大人依计而行。只推说偶感风寒,将息三五日回府不迟。郭知府巴不得把巡抚赵大人留将下来,喝花酒打花牌,再尽着做些人事,疏通联络感情,解释吴三强 “斩立决”之无奈,把得罪上司的坏印象降到最低点。不仅如此,郭知府还把城中的头牌艺妓慧娘请来,早晚伺候于赵大人左右。可有一样,赵大人白天无论是喝酒还是打牌,都要马师爷陪同,甚至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而刘知县他却不闻不问,就是郭知府喊叫,赵大人也只是推说走亲戚呢,随它去吧。两天过去了,刘知县来去匆匆,神出鬼没似的,断有反常态而行之举。到了晚上,马师爷怎么也睡不着,挨到三更时分,他披了衣裳,轻移步慢开门,叫醒了郭知府说话。 “有甚事不能明天再讲吗?”郭知府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悦。 “不可大人,事情急着呢!”马师爷压低声音道:“赵大人和刘知县这两天必有勾当。” “何以见得?” “您想啊,赵大人和刘知县刀下救人的目的没有达到,当时都甩了”机子“,本应打道回府却偏偏留了下来为何?刘知县按正数是陪伴在赵大人左右伺候,却又神出鬼没的为何?赵大人惯于喝花酒打花牌,这两天却一反常态盯上了我不放为何?” “以先生之见,为何?” “为了吴三强。” “吴三强已然成了刀下之鬼,还为他作甚?” “报仇雪耻。” “啊!”郭知府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讶道:“莫不是要报杀吴三强之仇,剥赵大人面子之耻?” “正是。”马师爷分解道:“自打掌柜吴三强把那盗劫来的三件奇世珍宝分把与赵、刘之后,他们三人已然”桃园三结义“之生死之交,大人您斩了他们的弟兄,此仇难道还小吗?赵、刘二人千里迢迢来搭救他们的结义弟兄,您不及午时三刻提前斩首,这与”腚槌子迫脸【7】“何异?并肩的同僚尚可赏面七分,况长您两品位居巡抚的赵大人乎!” “先生可有救急之策否?” “良策不足,下册不余,权且救急。”马师爷施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谋毕,道:“我等连夜使人知会,明日照旧饮酒打牌,万不能自乱阵脚。” “如此甚好。”郭知府仍心有余悸,道:“明日几伙当差的须选些稳便的;去沂水的应速战速决;去省城的切不可露出蜘蛛马迹。” “大人且宽心,小可按您的均旨一应稳便便是。”商议已毕,马师爷马不停蹄悄无声息地依计连夜知会,赵大人安然入睡鼾声大作不题。 第二天早饭罢,郭知府、马师爷照例陪同赵巡抚打牌,三人坐定,独不见艺妓慧娘。赵大人调侃道:“慧娘昨天赢了银子,今天不敢玩了罢?哈哈哈!”马师爷便使个丫头请慧娘,不一时丫头来报:“老爷、师爷,慧娘昨天陪大人饮酒过多,到如今还没有起床呢,怕是玩不了了。”马师爷看看赵大人,对丫头道:“那就快请刘大人罢。” 这功夫,刘知县穿了便衣,带了两个小斯刚要走出郭府去“走亲戚”,被丫头逮个正着。道:“启禀刘大人,赵大人、郭大人有请。”三人随丫头来到“三缺一”的牌局,郭大人道:“刘大人已经走了两天亲戚,今天可否陪赵大人打牌啊?”“知府大人,下官求之不得。”刘知县便转身对两个随差摆摆手,吩咐道:“你俩代老爷我去言语一声之变故,记着千万不要忘了礼数。” 按下马师爷陪同三位大人打牌不题。却说刘知县手下的两个典吏【8】一个叫大纲一个叫二宝。他们出了郭府直奔杨欣怡小姐的府邸而来。行间,大刚道:“刘大人在郭府打牌走不脱,如何查案我的心里委实不实落【9】今天全靠你二宝主持则个。”二宝回复道:“大哥说哪里话?刘大人不在,一切由大哥做主便是。”二宝心里想,此案非同小可,定要审时度势,进退自如。顺则升官发财,逆可退身活命。因道:“这两天查案甚是辛苦,虽说有些头绪,但已经到了”正面交锋“的紧要关节。以愚弟之见,何不寻处僻静酒家商议个万全之策?”“兄弟言之有理。”大刚赞同道。 城东齐鲁街孔夫子庙附近一个深巷处酒家,二人坐定,叫了一荤一素两样小菜,烫了一壶酒喝将起来。大刚端起酒盅道:“来,要想好大敬小,大哥敬兄弟一盅。”“大哥恁客气,小弟敬大哥才是理数,怎敢本末倒置?”连吃了三杯,二宝环顾四周只有一男一女对饮,别无他人甚是放心。便低言细语道:“小弟在县衙当差十几年,查案万余件,还头一遭以下犯上查到刘大人的顶头上司郭大人的头上,可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以卵击石“麽?” “宝弟此言差矣。”大刚娓娓道来:“那吴掌柜把劫得杨家的三件珍宝打点人事:盛唐时期的 ”翡翠玉麒麟“把与了刘知县,把宋代的”珍珠观音“和唐代的”彩釉瓶“两样又会同咱刘大人恭送给了赵巡抚,从此他们”桃园三结义“,可算是生死之交。那天法场救人不下想必你也看到了,赵大人脸色铁青,拂袖而去,郭大人此一劫难在所难免。” “那么,赵大人推病小住就是为了查证郭大人,动用府库银两为他的姘头买府邸的事实,然后顺藤摸瓜进而查证他贪占国库府银的罪证。”二宝推问道:“眼前看来,证据确凿充分,只差杨欣怡自己招承喽?” “然也。”大刚得意忘形道:“我等只消到杨府如此这般查问,如此这般退身,如此这般把所有的证人证言交割刘大人即可万事大捷。” 二宝扭头斜看邻桌二人,女的出去了,男的踱至柜台付酒钱,事必也自去了。大刚和二宝又吃了几杯酒,已经到了已牌时分,便迳奔杨府而来。至门首,禀府差,进大门,绕假山,过亭台,左拐右拐……杨府恁般的气派!但见:奢侈豪华可比王府,叹为观止胜过诸侯。 大刚和二宝由管家引路拜见了欣怡小姐,大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我等乃郭知府使来的当差,传话给您准备二十四两纹银,是还给魏老员外的府邸钱,小的一会便带了回话。” “我杨府是花了两千四百两纹银兑换了四百八十两黄金买下的这幢老宅子,为何还要二十四两银子?”杨小姐跟问道。 “郭知府给您买宅子先于您得罚银月余,难不成是您赊来的宅子麽?”大刚接着道:“向您索要二十四两纹银交与府库,是想做个假的账目哄骗上峰而已。难不成连百分之一的二十四两也不割舍的麽?” 欣怡小姐一时语塞。“官差也是奉命行事,二十四两纹银就把与了罢。”管家一旁劝说道。 二人得了银子满心欢喜,途径一个菜市场,突然一少妇喊叫:“抓贼啊,这两个倭贼劫俺的银子了——” 大刚和二宝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认得是刚才酒家吃饭的妇人。大刚辩解道:“我等乃府衙官差奉命公事,怎会劫你银子?” 那菜市场正是闹市区,周围聚拢了很多人,纷纷为之打抱不平:“还不绑了送官等甚麽?!”围观的乱成一团,幸亏四位捕快上前分开众人,其中一捕头道:“莫急,莫急,我来问话。二位当真是府衙官差?” “当真,那还有假!” “可有府衙的官文” “没有。” “可有府台大人的手谕” “没有。” “大胆匪徒,谅你们甚么也没有!我等才是真正的府衙官差。”捕头转身又问那位妇人,道:“他们劫你了多少银两?” “整二十四两。” “可有证人?” 忽地上来五六个:“我等都可作证。” “来人啊,给我拿下!”几个捕快一拥而上,用绳索把二人捆了个结实。果然搜出二十四两纹银还与了妇人,又搜出十几张签字画押的证言证词。捕头喝道:“押回去,打入地牢候审!” 正是:聪明人反被聪明误,算计人反被人算计。 【一】 经:指“阴符经”。 【二】 食其时:饮食适合它的时机。 【三】 百骸理:百骸,指各种生物体。百体可以得到治理。 【四】 动其机:机,时机。行动适合它的时机。 【五】 万化安:万物可以得到它的平安。 【六】 分教:分寸,礼数。 【七】 腚槌子迫脸:屁股蛋子坐在脸上。有嘲讽,挖苦之意。【八】 典吏:司、道、府、州,县衙的属吏。 【九】 不实落:不踏实,不放心。 第九回 将计就计凸险恶 话说汉高祖刘邦【1】,依靠大将军韩信【2】取得天下;韩信居功自傲怀反叛之心,吕后【3】诱杀之。此乃韩信的“成”与“败”。 刘邦重用韩信,是萧何【4】极力推荐的结果;吕后诱杀韩信,也是按照萧何的计谋成功的。因曰:“韩信的成功由于萧何,失败也由于萧何。” 闲话少叙,单表马师爷“将计就计”,迫使山东巡抚赵大人和沂水知县刘大人验证了一句古语:“聪明人反被聪明误,算计人反被人算计。” 却说山东巡抚赵大人救人不成便恼羞成怒,听信了沂水刘知县“设计查办”的谗言,命刘知县明查暗访青州府尹郭有德贪占国库银两为其姘头私买府邸的罪证。马师爷以逸待劳为主解困,浑水摸鱼把不利于郭知府的罪证销毁,并把刘知县的查案吏差以抢劫罪打入地牢。 不仅如此,马师爷还在同一天,集结捕头数十人,分三路人马依计办差:第一路为沂水收脏队一十二人,捕头张玉;第二路为济南验脏队二十四人,捕头王猛;第三路为发布告示队三十六人,捕头李龙。这三路人马丑时鸡鸣早起,各司其责,直奔办案现场而来。 三路人马,分三头说话。 却说捕头张玉带领第一路人马一十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迳奔沂水而来,到了沂水县城已是夜半子时,人困马乏亦不声张,悄无声息地寻了个店面歇了。第二天卯时日出早起,胡乱吃了点东西便来到了知县刘府的大门首。 捕头张玉只带了一个捕快敲门,其他十人远远地依次排开前后呼应。张捕头递上登州府衙签发的拜帖文书,刘府家丁见是两位文官的衣着打扮也不多问,急忙回禀夫人,呈上拜帖,道:“青州府官差前来拜见夫人,正在府外候着呢。” “快快有请!”夫人急着探问刘知县去青州府的境况,亦并不多想便请到了上房。 “给夫人请安了。”张捕头抱拳施礼道:“夫人一向可好?” “官爷免礼。”夫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官爷从登州府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张捕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管家并不言语。 夫人会意,道:“管家下去吧。” “是,夫人。” “你也下去吧。”张捕头示意随来的捕快道。 “遵命。” 捕快和管家一同离开了上房。捕快道:“管家您有所不知,小可同你们刘大人是姑表亲,第一次见到表嫂还没有啦刮家常呢!” 管家把捕快请到书房坐定,丫头看茶毕。管家道:“官爷,请香茶。” “不必客气。”捕快嘘了一口茶,环顾四周道:“未曾想表哥收藏了恁多的好书!”便起身翻看。 管家想阻拦又不便说出口,只好道:“官爷,您受累,您请坐。” “不累。俺到表哥家里似到自家一般,您还用得着恁般客气?”捕快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您忙您的,俺随便看看。” 管家不悦。心想,这斯也忒放肆!欲发作,但转念一想,他是上边派下来的府差,又是刘知县的至亲得罪不得,只好作罢,任由捕快随意行走。管家气恼,也不陪同,索性自去了。 捕快环顾四周无有破绽,正在犹豫,忽然发现一幅壁画精美奇特,便驻足观看:这是唐寅的《陶榖赠词图》。讲述的是五代后周帝命陶榖出使南唐的故事。因陶榖盛气凌人,全不把弱唐君臣放在眼里,且颐指气使出言不逊。南唐智臣便设计将名妓秦蒻兰安置在陶榖驿站中,陶见秦有沉鱼落雁之美貌,且楚楚动人谈吐不凡,误以为驿吏之女,谈笑甚欢情投意合,以至于情不自禁遂成一夕之好并填词一首相赠留念。转天南唐宴请陶榖,秦蒻兰【5】歌舞助兴,演唱的又是陶榖所赠之词。陶榖方知秦蒻兰是风尘女子,羞愧难当悄然退去。 画中陶榖正襟危坐,秦蒻兰专心弹奏,全无苟且龌龊之联想。意在揭露官宦之虚伪、社会之黑暗。人物严谨细腻,景色典雅,趣理兼备。 捕快流连忘返,见画框有处污垢,急忙用袖口擦拭,却发现了隐秘:画后是一密室的出口。捕快急忙进入密室,琳琅满目皆是古玩字画,不计胜数。吴三强的唐代“翡翠玉麒麟”也在其中自不必说。 捕快迅速退出,急忙来到上房,向捕头张玉耳语禀明赃物的下落之后去了。张玉乃是经验丰富的捕头,并不急着索问“翡翠玉麒麟”的事情,专拣些和刘知县是如何地有情分,对赵大人是如何地敬重,问斩吴掌柜又是如何地无奈之类无关痛痒的说话。 张捕头话语铺垫得当,最后正重其事道:“对了,还有一事差点忘了向夫人禀明:我等领郭知府、刘知县之命,特前来索取”翡翠玉麒麟“送青州府勘验。” “刘府无有甚么”翡翠玉麒麟“。”夫人反问道:“”翡翠玉麒麟“是一个甚么物什?” “夫人休多疑。”张捕头解释道:“这件”翡翠玉麒麟“与吴掌柜有些关联,事情非同小可,非送青州府勘验不可。刘知县知其轻重,已经言明了此物所在。” 夫人唯恐有其诈,一问三不知。张捕头道:“刘大人讲得清楚,此物在刘大人书房的影壁室里,壁画《陶榖赠词图》后便是出口。夫人勿虑,带下官取了便是。” 夫人闻听说中了藏处,只当是刘知县的安排,便不再怀疑,捧出了“翡翠玉麒麟”交与张捕头收了,并开据收讫凭证一式两份,张玉、夫人分别签字画押各留一份不在话下。 且说捕头王猛带领第二路人马济南验脏队二十四人,风餐露宿夜住晓行,非止一日到了省城济南。在山东巡抚赵大人府邸不远处寻个客栈,不拘大小贵贱歇住下来。捕头王猛命魔术班九人,每天在赵府门首宽敞处表演各种魔术。锣鼓一敲便有大变活人、大解八块、活吞青龙、肚里藏刀、赤脚踏剑、冠石轰顶等魔术绝活,中间再穿插一些气功、武术等上乘的表演,不时引来众多围观百姓的阵阵喝彩。 突然,内中一人大喊:“抓贼,赵府有贼!” 只见这边演出的现场“哗啦啦”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围拢赵府门首驻足观看。比及,赵府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从里边跑出一人,慌里慌张手里提个包裹。 “大胆毛贼,那里跑!”捕头王猛大喝一声,道:“各位捕快,给我上,抓住有赏!” 说是迟那时快,十几个捕快一拥而上。那斯一看外边捉得紧,急转身又退回了赵府。王捕头带领十几个弟兄鱼贯似的冲进了赵府,撒大网似的追捕,却又发现了一人,手捧着一个玉器逃脱了。 不一时,两个毛贼又从赵府大门逃了出来,外边百姓乱哄哄大喊:“抓贼!”王捕头带了捕快也迅速赶了出来。 两个贼人怀里各抱着一个宝贝,背靠背成犄角之势转了几圈,眼看圈子越围越小。人们看得清楚,一个捧得是“翡翠玉麒麟”,另一个则是“彩釉瓶”。 内中有懂行的便嚷道:“哇,真乃宝贝也!” 王捕头也不敢强抓,恐毁坏了宝物,便喊到:“想活命的快把古玩放下!” 两个盗贼闻听此言,放下宝物飞也似地逃走了。王捕头喝令道:“保护古玩要紧,切莫追赶!” 这时,赵夫人、管家和几个家丁都赶了出来,对王捕头等千恩万谢,欲请上房说话。 王捕头道:“夫人,谢谢您的好意。我等为了保护这两个古董,逃脱了两个贼人,须快马加鞭捉贼不得耽搁。这两件宝物应带回青州府,挨到破案对脏后再如数奉还。” “贼人逃脱,此案难破。”赵夫人看了看两件宝贝道:“一旦抓了贼人,再来取物对质不迟。” “夫人之命小的敢不服从?”王捕头无奈,只得应允。道:“有劳夫人作个交割的凭证,我等带回交差便是。” “如此甚好。”赵夫人便命管家代作了收讫凭证并签字画押把与了王捕头,王捕头施礼道谢作别不在话下。 再说捕头李龙带领第三路人马三十六人,会同各地方衙门典吏,四处张贴悬赏告示,上至省城济南,下至青州府所辖各州县。 那悬赏告示年代久远,不曾获得原文真迹,只好会意阐释如下:“纵火杀人案犯吴三强已然斩首示众,然之所劫赃物仍有唐代的”翡翠玉麒麟“、”彩釉瓶“和宋代的”珍珠观音“三件瑰宝下落不明。有报窩赃者赏纹银壹仟两,能把窩脏人犯并赃物送府衙者赏纹银伍仟两。云云。青州府衙。嘉靖十九年腊月十八日。” 沂水县的百姓见了悬赏告示,对唐代的“翡翠玉麒麟”的下落都心知肚明,谁人胆敢去县衙告发?就是有个别胆大的,不惜路费盘缠壮胆来到了青州府,也都吞吞吐吐躲躲闪闪。马师爷的用意不在如此,因为唐代的“翡翠玉麒麟”已经查获并存放在了登州府衙。 济南捉贼案马师爷最为得意。魔术、武术表演吸引了数以千计的百姓围观,再命两个“江洋飞盗”偷出宝物来回穿梭,故意展示于众人观看。全济南城的百姓都知道两个贼人盗得了赵大人两件宝物,正是悬赏告示中所列唐代的“彩釉瓶”和宋代的“珍珠观音”。下有济南百姓作证,上有赵夫人画押的收讫凭证,这等把柄足可以令赵大人乖乖地闭嘴听话。 回头再表郭知府、马师爷、刘知县等陪赵大人打牌,晚间由慧娘等几个艺妓歌舞助兴陪酒,几位大人甚是欢愉。戌时黄昏时分方罢。刘知县终不见手下两位当差回话,甚是焦躁,一夜未眠。 郭大人、马师爷酒罢,直奔地牢突审刘知县的两个随差,威逼利诱再辅以大刑伺候。两差苦熬不住,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招供,签字画押自不必细说。 第二天未及升堂时间,府差押来两名劫盗,正是刘知县手下的当差。 郭知府假惺惺大怒,掴了府差一个耳光,道:“混账!没来由敢抓远道的客人,难不成想找死麽?” “冤枉,大人!”府差争辩道:“这两个人在菜市场确实劫得了二十四两银子,又收出了诬陷大人您的所谓罪证。现人脏俱获,请大人明察? “冤枉,大人!”府差争辩道:“这两个人在菜市场确实劫得了二十四两银子,又收出了诬陷大人您的所谓罪证。现人脏俱获,请大人明察!” 刘知县见两位随差低头无语,想必事已败露,狠狠地掴了两个耳光子。 “算了,算了。”郭知府摆摆手,道:“刘大人回沂水再发落吧。来,我们继续打牌。” 赵大人已经无有了打牌的兴致,起身打道回府;刘知县赤红满面带了随差灰溜溜地告辞逃走了。 正是: 欲图人则害己,不能远谋必有近忧。 仕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一】汉高祖刘邦(公元前256年—公元前195年),中国汉第一任皇帝刘邦在文有张良,武有韩信,后方有萧何的辅助下,终于把项羽的军队包围在垓下设下十面埋伏, 项羽突围不果,遂自杀于乌江边。 【二】韩信,(?—前196),西汉初著名军事家,淮阴人。经萧何极力推荐,被刘邦重用,担任了大将军。韩信以其杰出的军事才能,帮助刘邦击败了项羽等诸侯,建立了西汉王朝。 【三】吕后(公元前241─公元前180),名雉,字娥姁,刘邦之妻,山东东单县人。刘邦称帝,立吕雉为皇后,为刘邦剪除异姓诸王侯中起了很大作用。 【四】萧何:(?—公元前195年)西汉初年政治家。江苏沛县人。刘邦为汉王,以萧何为丞相,他推荐韩信为大将军。汉代建立后,以他功最高封为侯。又协助高祖刘邦消灭韩信、英布等异姓诸侯王,被拜为相国。高祖死后,他辅佐惠帝。 【五】陶榖,秦蒻兰:陶榖(榖,音古,蒻,音兰)陶榖(903年—970年)为五代时人。北宋肇建之初,曾官任户部尚书,并奉旨出使南唐。途中于驿站内,邂逅艺妓美女秦蒻兰,陶榖误以为对方是驿吏之女,一时意乱情迷,忘却君子慎独之戒,又作长短句以赠,被南唐君臣羞辱。 第十回 官匪一家同古今 话说施耐庵【1】的白话小说《水浒传》,围绕“官逼民反”这一主旨,描写了众多不堪暴政欺压的“好汉”揭杆而起,以宋江【2】为首领,聚义水泊梁山,直至接受朝廷招安覆没而告终的故事。它将宋王朝视为“盗贼草寇”的义匪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把上至皇臣,下至府县的昏庸无能、横行霸道,致使民不聊生的黑官给予了露骨的鞭笞。怎见得? 但见:前者是匪,除暴安良象似官;后者为官,横行霸道却是匪。官匪本一家,何故辨真假! 各位看官,这一则故事单道“官匪一家”的区处。俗语道:欲图人则害己,不能远谋必有近忧。仕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却说刘知县奉巡抚赵大人之命,设计明察暗访青州府尹郭有德贪占国库府银,不惜重金为其姘头购置府邸的证据。小神仙马师爷将计就计,不仅查获了沂水刘知县窩藏“翡翠玉麒麟”的赃物,还勘验了山东巡抚赵大人府存的唐“彩釉瓶”和宋“珍珠观音”两件赃物。 郭知府大喜。道:“先生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亦不过如此耳!不愧是‘小神仙’,佩服,佩服!” “大人过奖了。”马师爷异常冷静。道:“无他,邪不压正而已。不过。。。。。。” “不过甚麽?” “这次虽然抓到了赵巡抚和刘知县窩脏的把柄,一时半会无暇对您下手,但是时过境迁,他们早晚会向大人您寻仇的。” “依先生之见,如何是好?” 马师爷喝了一小口茶,故伎重演又恨恨地吐了一大口。道:“刘知县这根茶梗暂把它吹到一边,先不耽误大人您喝水;等您吃饱喝得了有功夫的时候,再把它挑出来扔到火炉里化为灰烬岂不干净利索?!” “嗯,中!” 郭知府说办就办。先申覆吏部把刘知县“像吹茶梗一样”贬为蒙阴县主簿;再命捕头王猛依旧带领‘江洋大盗’二人负侦查之责,‘武林高手’二人负刺杀之责。刘主簿合当命不该绝,尽管他的住处被侦查得十分的准确,刺杀当晚他却突发奇想换了住处。 看官不禁要问:“怎么恁巧?”莫急,带你走阳光备细道来。 却说刘主簿来到蒙阴县上任之后,欧阳知县对他甚是敬重,意欲委托他做些人事同巡抚赵大人拉上关系。 欧阳知县道:“有一事情请教刘大人,还望实话实说。” 刘主簿回话道:“欧阳大人请讲。” “唐代的‘翡翠玉麒麟’价值连成,大人您窩此脏物按大明律死罪当斩,而郭知府对您的处置不是忒轻了些麽?”欧阳知县点拨道。 刘主簿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莫不是因惧怕赵大人而明不杀却要暗杀?!” “这话可是刘大人您说的。” 至此以后,刘主簿十分的注意万分的小心。白天不离县衙,夜间的住处一觉一换,且又增加了护卫数十人昼夜防范。 捕头王猛所带的高手侦探得准,刺杀得实;没有得手皆因刘主簿以桃代李提防有道。 捕头王猛闻听杀错了人懊恼不已,只好带人且回,禀报马师爷从长计议不题。 当天夜半子时,刘主簿从书房里出来夜起小解,适巧遇护卫巡逻。刘主簿道:“施护卫且到书房里安寝,明日随我去济南走一朝,公事要紧不得有误。”便去了内衙歇了。比及挨到丑牌时分,忽有家丁来报:“施护卫昨夜床榻之上遇刺身亡。”刘主簿吓出了一身冷汗,大惊曰:“施护卫今夜代吾而死,不日吾命将休矣!” 第二天,刘主簿起个夜早,吩咐下人厚葬施护卫,自代了几个护卫迳奔济南城赵大人府邸而来。刘主簿见了巡抚赵大人如救星在世一般,扑通跪地声泪具下,道:“大人,救下官一条贱命则个!” 赵大人屏退左右,道:“所为何事,起来说话。” 刘主簿便把自到蒙阴县上任以来,白天不离府衙,夜间居无定所,家丁、护卫增至数十人严加防范。道:“施护卫睡我床榻不意而死,虽不知刺客来历,但下官笃定是青州知府郭有德所为。躲过初一挨不过十五,万望大人垂怜救小的一条性命!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将没齿不忘!” “刘大人的难处本官可想而知。怎奈我等‘窩脏’一案受人以柄,一时半杀还奈他不得。假以时日再作道理不迟。” “大人所言即是。只是下官的性命朝不保夕,委实不敢坐等。如若调离青州府所属州县,小的亦可活命,否则必死无疑!”刘主簿言罢痛哭流涕,久跪不起。 赵大人低头不语,沉吟半晌。道:“也罢。天可怜见你离开青州府辖地界,他一个小小的郭府尹奈你何?” “可是,除了青州府空一同知、胶州空一通判外,其他州府并无官缺。”刘主簿疑惑道。 “这些不消你劳神。”赵大人不悦,本想再调侃几句,但刘主簿的插话使赵大人无有了兴致。道:“除了济南府、青州府以外,其他四府尽着你挑选,何如?” “不瞒大人,小的就想愿意在济南府谋个差事,伺候大人也好方便些。” “糊涂!”赵大人大怒,道:“你还嫌给我添的乱子不勾大麽?!” “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知错!”刘主簿不跌声的认错,语无伦次道:“小的倒忘了‘避嫌’了。小的该死!” “莱州离登州太近,不妥;东昌又甚是偏僻,不美。。。。。。”赵大人盘算道:“那么,登州和兖州你选一去处任个‘同知’吧。” “谢大人的活命、提拔之恩!大人似小的再生父母一般,日后必将厚报。”刘主簿再一次磕头谢恩,道:“兖州是大人您的发祥之地,小的愿意到那里托避您的鸿福鸿阴!大人可着把您的心腹钱同知派往登州府,早晚把郭有德取而代之。可谓一举两得之妙策!” “明日我亲去京城吏部审核批准,旬内即可上任。”赵大人嘱咐道:“明年秋天你可参加吏部‘会试’,若能及第进士便是你取代郭有德青州府尹之日。哈哈哈!” 按下刘主簿在省城济南坐等吏部兖州同知审批官文不题。 却说青州府后衙。郭府尹、马师爷正在商议查脏庆功行赏诸事。 郭府尹询问道:“先生有何主见?” 马师爷回话道:“主见不敢当,唯有一十二字送与大人。” “哪一十二字?” “隐庆功、丰赏银、尽置编、急补亏。” “有何见教?” “庆功宴不宜大张旗鼓显露世人而置大人于风口浪尖之境地,宜分把与三队捕头犒银自捡区处小酌,此谓之隐庆功;三队官差当中,唯有侦得沂水‘翡翠玉麒麟’下落的和盗得济南‘彩釉瓶’、‘珍珠观音’的三个人功劳最大,宜重赏纹银百两之数,此谓之丰赏银;府衙招纳的武术、魔术、盗术等二十四人,无论男女尽数纳入刑捕编置,此谓之尽置编;府库亏银五万两之巨,为欣怡小姐购置府邸耗资其一半,恐终授人以柄,宜尽数补足亏空方可安心,此谓之急补亏。” “嗯,言之有理。”郭府尹疑虑道:“隐庆功、丰赏银就依先生见地,但尽置编似有不妥。你想,那两个江洋大盗世人皆知,把他们录为府衙捕快,岂不坏了官府的名声?” “大人有所不知。那两个匪盗不似一般毛贼,专为劫富济贫之事,百姓当中颇有口碑。世人仰其威名府衙用其才智,何患之有?”马师爷接着道:“况且前朝可以招安宋江(2)梁山好汉,今朝为何不能收编江洋大盗?” “嗯,容我斟酌之后再做道理。”郭府尹沉吟道:“急补亏有何良策?” “‘翡翠玉麒麟’原是杨家之物,可以欣怡小姐之名典卖于富绅,银两补府库;不足之额可以修缮孔子庙为因由,令商贾豪绅纳贡,府库亏空可解矣!” “嗯,如此甚好!”郭府尹大喜。 正是: 匪做官差官亦匪,官匪一家不足奇。 谈古论今天下事,无非世间一出戏。 【一】施耐庵(1296年-1372年),名子安,字耐庵,本名彦端,兴化(江苏兴化县)人,原籍苏州。中国元末明初作家,与罗贯中和著《水浒传》。 【二】宋江:(?~约1122年)北宋末农民起义首领。宣和元年(1119年),结三十六人聚众起义,活跃于山东、河北。后南下攻淮阳,入楚州、海州界,中知州张叔夜伏,遂降(朝廷称“招安”)。宋江降宋后参与镇压方腊起义。 第十二回 玉儿献艺展才情 词曰: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是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又几时? 这首词,名唤《采桑子【1】别情》,乃南宋名家吕本中【2】以幽深、飘远的悠悠离情,描述了因思亲夜不能寐,独上江边楼头望明月,产生了无尽的离愁。月亮由亏而盈,盈而复亏,好容易才盼到圆,转圆又缺了。可爱在此,可恨亦在于此。既盼恋人似江楼月,又恨恋人似江楼月。这样正反用的比喻,是矛盾情感的自然流露。这种忧伤,难以叙说,月亮缺了又圆,而亲爱的,你在那里?教人如何不“恨”? 话说郭知府瞒过夫人梅雨和姘头欣怡小姐而铁了心同青楼红颜慧娘重温旧梦,马师爷竭力劝说道:“大人,您的发迹全凭您的岳丈,得罪了夫人可不是耍着玩的;何况您同杨欣怡小姐的隔阂尚待消磨,又令不丁冒出个青楼头牌来,在夫人和欣怡小姐那里该如何交代?” “先生休聒噪。五年前,郭某还是生意人时便同慧娘结下秦晋之好,后来走上仕途又辜负了她。如今慧娘为情自赎身来到青州,难道先生是想让我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麽?”郭知府略有所思,接着道:“何况慧娘的父亲杨慎被贬云南永昌,戍守有功,早晚必能回京供职;她的爷爷是当朝内阁首辅杨廷和,虽因嘉靖父母的封赐有悖于皇意遭贬,死于嘉靖三年,但杨首辅在正德和嘉靖两朝当中扶持的党羽仍有倾国倾朝之势,日后必是郭某仕途飞黄腾达之贵。难道先生是想让郭某永远做个知府麽?” 马师爷语塞,心里只是为夫人和欣怡抱不平。但他也不得不叹服郭大人小小的年纪却有诸葛之深谋远虑、周瑜审时度势之韬略,将来必成大气无疑。 真个儿是:慧娘为爱自赎身,有情坚贞不渝。有德痴情施恩义,仕途飞黄腾达。 马师爷不敢耽搁,动用府库纹银万余两为慧娘兑下了当地首富柳员外的豪宅。乔迁之喜,慧娘置办了丰盛的宴席款待了府衙典吏和青楼的姐妹。三天后,慧娘又单独宴请了郭知府和马师爷。 三人坐定。郭知府坐慧娘左首,马师爷坐慧娘右首,慧娘下首主陪的座位空着。郭知府因道:“敢问慧娘还有谁人陪酒?” “是玉儿,正在厨下置办菜肴呢。”慧娘回话道:“大人、师爷有所不知,玉儿本是当朝首辅夏言的私生女,因夏言十分地惧内,玉儿的母亲便做了第二个秦香莲。” “一头雾水。”郭知府疑惑道:“怎恁讲?” “说来话长。”慧娘叹口气接着道:“夏言,字桂洲,祖籍江西贵溪。他父亲夏鼎出任山东临清知府期间,夏言进京礼部应考‘会试’,途经保定驿栈落脚。驿吏的千金楚楚动人谈吐不凡,且貌如牡丹,声似啼莺,神为弦月,姿如秋水,吟诗赋词样样皆精。二人谈笑甚欢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以至于每晚‘红袖添香’,情不自禁遂成一夕之好,便生下了玉儿。” “为何沦落至此?” “夏言在朝中任六科给事中【3】,因大力推崇 ‘天地分祀’【4】,深得嘉靖皇帝的宠幸,擢为侍读学士【5】。玉儿的母亲进京认夫不堪凌辱自缢身亡,撇下不满三岁的玉儿几经周折近十年,最终还是被卖到了杭州青楼。慧娘怜她身世如己,甚是疼惜,便收她为贴身的丫头,为她守身如玉,不曾受到半点的委屈。” “真个儿是不幸中的万幸!”郭知府感慨玉儿的遭遇,道:“快请玉儿入席,一边饮酒一边说话不是两便麽?” “大人说的是。”慧娘应承喊道:“玉儿,速来见过大人和师爷!” 不一时,玉儿轻轻移步应声上前,深深地道了个万福:“玉儿给大人、师爷请安。玉儿做了几道小菜恭请两位大人,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玉儿招手示意厨娘上菜并调整每人身前的酒杯:慧娘的餐巾是折叠成圆筒形;郭知府,马师爷的餐巾是叠成扇面状;玉儿自己的餐巾则是三折呈花瓣形象。整个餐巾的布局好象是展翅的凤凰,大有梁山好汉之遗风。 厨娘开始上菜:孔府一品锅、龙凤鸡腿,油爆双脆、泰山三美、糖醋黄河鲤鱼、雪丽大蟹、三彩大虾、八仙过海闹罗汉八道菜,置办得甚是齐整,真个儿是味、色、型俱佳。 郭知府赞叹道:“玉儿玉骨临风清水芙蓉,小小的年纪未曾想竟有恁般的好厨艺,就是御膳房的御厨也不过如此吧!” 马师爷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不顾众人的讪笑抢先吃了一大口油爆双脆,道:“我马瑞科随郭大人甚么山珍海味无有尝过,但享受这等御宴般的佳肴还是头一遭。” 郭知府也忍不住动了筷子…… 慧娘捧着酒杯心里想,酒宴就这么开始了,倒是省了宾主敬酒的些许客套话。 酒筵的气氛异常热烈。先是四人轮番举杯敬酒,相互说些掏心窝子的贴己话;接着慧娘敬郭知府、玉儿敬马师爷的酒,南朝北国出诗答对;来往数杯之后,马师爷单挑儿敬慧娘,道:“素闻慧娘吟诗赋词颇有造诣,瑞科对《浣溪纱》和《山花子》两种词牌不甚了解,还望慧娘不吝赐教!” “师爷过奖了,慧娘不敢当。据说《浣溪纱》,乃唐代教坊曲名,分上下阕三个七字句,分平仄两体,平韵体流传至今。一般上阕三句全用韵,下阕末两句用韵。《山花子》则上下阕各增三字,韵位不变。” 郭知府饶有情致,道:“慧娘何不即席赋词一首,飧以我等见识如何?” “遵命。”慧娘沉思片刻,唱道:“日落月出寻过往,细雨春风酿芬芳。一片嫩绿遇秋霜。愁更长。月下独饮相思泪,荷尖露珠浴阳光。坐爱瞬间似彷徨。永珍藏。” 慧娘唱罢,道:“各位见笑了。慧娘唱的就是《山花子 情缘》,如果把上下阕最末两句六个字剪掉,便成为《浣溪纱 情缘》了。” 玉儿还沉浸在慧娘唱词的诗情画意之中。马师爷道:“颇闻玉儿才情了得,何不即兴再唱一首《山花子 情缘》?” 玉儿面露难色,连称不敢。郭知府道:“今儿尽兴,玉儿休推却。” 慧娘似有不悦,劝说道:“好歹编排一曲唱给大人、师爷吧,怎不把平时的张致拿出来!” “玉儿不才,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玉儿顺手拈来,唱道:“戏雨弄风望紫烟,花移影动眨眼间。似曾相识归巢燕。倚星捧月抚白云,曲径通幽意缠绵。秦腔淮曲泪痕干。” 郭大人,慧娘拍手称奇叫好。马师爷赞叹道:“玉儿才艺双馨,瑞科敢不五腹投地!可是,《浣溪纱 情缘》怎能替代《山花子 情缘》?” 玉儿被逼无奈,重唱道:“戏雨弄风望紫烟,花移影动眨眼间。似曾相识归巢燕。只等闲。倚星捧月抚白云,曲径通幽意缠绵。秦腔淮曲泪痕干。枕梦眠。” 玉儿唱罢,慧娘道:“师爷可否把玉儿的《山花子 情缘》再补上八个字,改为《七律 情缘》如何?” 郭大人戏虐道:“这等小事岂能难住‘小神仙’?先生唱给她们听听吧!” 师爷推不过,索性唱道:“戏雨弄风望紫烟,花移影动眨眼间。似曾相识归巢燕,花开花落只等闲。倚星捧月抚白云,曲径通幽意缠绵。秦腔淮曲泪痕干,春去秋来枕梦眠。” 四人把酒言欢吟诗赋词,畅快淋漓。郭大人酒兴正酣醉意正浓,道:“这个酒杯忒小,换成大碗饮酒才叫过瘾!” 玉儿便上了四个青花搪瓷碗,道:“大人、师爷、慧姐姐,你们饶过玉儿吧,玉儿不胜酒量委实喝多了,再喝必是出丑无疑!” “不打紧。”郭知府劝说道:“玉儿实在为难,可请先生替你。都满上,满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玉儿面似桃花,看了看师爷,师爷也情不自禁瞅了瞅玉儿,四目相对的瞬间,碰撞出了爱的火花,二人急忙低下了头…… 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暗自思量:男才女貌,年龄相当,还真的是个好姻缘呢!联想到自己,为情所困自赎身,千里迢迢弃杭州而扑奔青州,上不及妻妾下不捉家室……好在郭有德有情有义,不曾后悔自己的付出…… 正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擦肩不相识。 【1】采桑子:唐教坊大曲有《杨下采桑》,《采桑子》可能是从大曲截取一遍而成独立的一个词牌。又名《丑奴儿令》、《罗敷媚歌》、《罗效媚》。《词谱》以五代和凝词为正体。双调,四十四字,八句。上下片都是起句反收,以下三句用平韵。另有在两结句各添二字,变为前四字后五字的两句。另有双调五十四字体,前段五句四平韵,后段五句三平韵。 【2】吕本中:别名西元(1048~1145)字居仁,安徽寿县人。累官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后因忤秦桧而罢官。擅诗文,著有童蒙训、东莱诗集、江西诗社宗派图、紫微诗話等。 【3】六科给事中:明代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与给事中,均从七品,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六部事务。享有“科抄”,“科参”及“注销”之权。 【4】天地分祀:嘉靖皇帝是以藩王继承皇位,即位初如何确定其生父的尊号,史称“大礼议”。更定祀典发生在大礼议的过程之中,天地分祀,在京城四郊分建天地日月四郊坛就是嘉靖皇帝对礼制的改革。 【5】侍读学士:中国明代中央政府官职之一,品等为从四品。该官职主要配置于内阁或翰林院,任务为文史修撰,编修与检讨,其上为掌院学士。擢,音浊。 第十三回 祸福旦夕未可知 通览官场沉浮,附势攀权古今。 摆裙【1】慧娘挺知府,情迷首辅色心。 青龙同行白虎,安知福祸降临。 孔方同知媚巡抚,打压抬举有因。 这首词,乃唤《西江月【2】官场》,单道古往今来官场黑暗腐朽,权钱色三位一体的封建吏治国体,实为世人万恶之根本、布衣【3】疾苦之根源。 话说大宋民族英雄岳飞父子被奸贼秦桧杀害后,其子孙皆发配迁徙至福建、广东两地,靠地方官府计日发放口粮勉强活命。漳州知州想要攀附秦桧这位权贵,上奏章谗言道:“叛逆之后不应留于世间,请求批准,停止供粮使之自绝。”知州为了攀权附势,露骨地媚上谗下之情态发挥到了极致。 话休叙繁。却说郭知府、马师爷正在为慧娘乔迁之禧把酒言欢吟诗赋词,慧娘的贴身丫头玉儿展露才情,不仅献上了御宴般的山东名菜,而且随慧娘即兴赋词一首,亦即《山花子 情缘》姊妹篇,把酒宴的兴致推向了**。 郭知府手捧酒碗道:“慧娘‘乔迁’同喜同贺,今日不分主客满饮此碗如何?” 师爷、慧娘点头称喏,亦举杯道:“如此甚好,理当尽兴!”只有玉儿低头无语。 “莫不是玉儿诚心扫我等的兴致麽?”郭知府佯装生气,打趣道:“不喝也罢,玉儿再和一首《西江月 情缘》,便权且饶过。” 三人一饮而尽,放下酒碗,审视玉儿。但见: 脸如红霞眸为紫,面似桃花体若酥。 “大人之命,玉儿怎敢不从?”玉儿见慧娘点头赞许,接着道:“况且三位主子难得这等雅兴,玉儿献丑了!” 未及玉儿和词《西江月 情缘》,忽有典吏来报:“布政使【4】张大人驾到,钱同知请郭大人回衙有要事通禀。” “嗯,知道了。”郭知府答应道:“下去吧。” “慢!”马师爷大惊,道:“张大人此来必是凶多吉少,还望郭大人小心应对。” “以先生之见?” “在下先回府衙面见张大人探听虚实,推说大人您已然去了苏州省亲,假意快马禀报于您再做道理可不稳便麽!” “就依先生言。” 马师爷急匆匆赶回府衙,同知钱大人正陪布政使张大人喝茶。马师爷拱手施礼道:“张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张大人海涵。” “客气,客气。”张大人道:“怎么不见郭大人?” “回禀张大人,郭大人的岳丈病重,他去苏州看望,现在已然去了大半天。”马师爷乜斜了一眼钱同知,道:“可否使人快马禀报郭大人?” “不必了。”张大人道:“经吏部审核、皇上恩准,钱同知任兖州知府,兖州刘同知任青州知府,郭大人‘调省【5】’另有高就。还有,在刘大人到任之前,马师爷暂行府衙公务,不得有误。” “是,大人。” 俗语说得好:不怕巡抚不高兴,就怕上司要“调省”。 送走张大人之后,马师爷不敢耽搁,急忙禀报郭知府,道:“青、兖两州的知府都换上了巡抚赵大人的心腹,大人您这次‘调省’必降祸难。丢官事小,性命难保也未可知。” “可有逢凶化吉之妙策?” “速去京师走一遭。”马师爷道:“大人,您的对头唯有赵巡抚,对头肯听谁的话谁就是您的救星。” “吏部和御史台。”郭知府断言道:“前者有地方官员的任免升黜之权,后者有监察弹劾之责。可是,这两个部门都说不上话,很难做些人事,该如何是好?” “当朝内阁首辅夏言【6】乃是已故首辅杨廷和的得意门生,亦同其子戍边将领杨慎又是莫逆至交,追随者皆居重位。可请慧娘杨若贞出面牵线引荐,大人可把‘沂水收脏、济南验脏’的证据呈报夏大人,直陈赵巡抚‘寻私仇以报复’,再以美色和金银做些人事,大人祸端必解无疑。”马师爷的神情异常凝重。道:“无论结果如何,大人您都不可能再回青州供职。在刘知府来青州上任之前,大人在青州的内宅外眷不拘公私大小事体,均由瑞科酌情处理,大人休忧虑。” 正是:平时不上香,临时抱佛脚。 话分两头表述。先不题郭知府带了杨若贞和张玉几个捕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州直奔京师而去,却表马师爷一面忙于府衙公事,封锁郭知府“调省”的消息;一面央烦郭知府平日里的商贾至交变卖欣怡小姐和若贞小姐的两处府邸;自己则亲到知府私衙同老夫人秀菊和少夫人梅雨商量。 礼毕。马师爷道:“瑞科公务繁忙,不得空闲常来看望伯母和嫂嫂,有怠慢之处还望体谅。” “先生休多礼。”老夫人道:“公事家事都没有少烦劳先生,伯母感谢还都来不及呢!” “是啊,婆母说得对。先生是我们郭家的大恩人诶!”少夫人梅雨插话打诨道:“为了报答叔叔,嫂嫂给你保媒娶一方老婆如何?” “感谢嫂嫂的美意。”事情紧急,马师爷无心耍闹,道:“瑞科前来是有紧要的事情向伯母、嫂嫂禀报。” “甚事?”老夫人问道。 “是这样的,郭大人任届期满自去吏部述职,布政使司乃至朝廷都非常器重郭大人,虽欲抬举升迁,但又暂时没有合适的官缺;伯母、嫂嫂先回苏州老家省亲坐等,日后有了一定便举家赴任可不稳便!” “话虽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急着离开青州?”少夫人梅雨疑惑道:“是不是老爷出了状况?” “绝对没有,嫂嫂休疑虑。”马师爷挖空心思说服道:“郭大人念及嫂嫂两年多没有回娘家,难道嫂嫂不想看望您的爹娘麽?想必伯母不也急着会您的亲家麽?” “甚麽时侯动身?”老夫人揣摩回期已定,争论无益。 “后天便是出行的上吉之日。”马师爷毋庸置疑道:“路途遥远,只带些‘细软’、金银和饰品,其他物什不拘大小均由瑞科酌情处置,不老伯母、嫂嫂费心。” 九月初三日寅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说“伸手不见五指”竟然毫不夸张。这正是马师爷期望的既快捷又保密的安全脱身的最好时刻。诺大的府衙,仅用了两顶轿子、一挂马车,所有的人财物都在这上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甚至连捕头王猛和四位武林高手的捕快都得换上了家丁的便服…… 马师爷望着南下远去的车轿一阵心酸,不禁热泪盈眶。严格说郭大人是我马瑞科害的也未可知:当年,如果劝说大人不接欣怡小姐这个案子,就不会招惹这些麻烦;滴血验亲之后,如果劝说大人开恩放了吴掌柜,也许就不会得罪赵巡抚;那么,郭大人就不会发生今天的“调省”处置,他的老母和妻妾就不会这么凄惨……好悔啊,马瑞科啊马瑞科,你妄为师爷之责,你妄担“小神仙”之名! 可是,肠子悔青了也于事无补。当下最要紧的是把欣怡小姐和玉儿送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九月初六日卯时,一顶轿子、一辆马车载坐的就是欣怡小姐和若贞小姐的所有家当。轿子坐了四人:欣怡母子、丫头和玉儿;大马车装载的是两家的金银、首饰、细软和贵重的物什。捕头李龙和七八个捕快仍扮作家丁的模样。马师爷给远在保定的舅父大人修书一封交给了李龙,叮嘱道:“从今日起,你既履安全之责又行管家之事,责任非同小可,拜托了李捕头!” “大人、师爷恩重于山。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抱’。在这危急时刻,我等不效命回报大人、师爷还更待何时?!” 有诗为证: 锦上添花太平常,世人愿作此文章。 生死攸关见真情,江湖捕头扼豺狼! 一块石头落地,马师爷长长嘘了一口气,顿觉轻松了许多。但不知郭大人、若贞小姐和捕头张玉的京师之行是否顺利。“举头三尺有神明”,祈求菩萨保佑知府大人一路顺利! 马师爷坐在郭知府的太师椅子上,回头展望“明镜高悬、公正廉明”的匾牌,心里暗自发笑:这都是愚弄平民百姓的鬼把戏,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就像今春吏部“会试”,刘、钱两位同知靠巡抚赵大人贿赂主考官,不仅窃得考题预知,还请人代考作答;秋天“殿试”,自己虽高中一甲“榜眼【7】”却不及刘、钱坐等肥缺!这就是所谓的“明镜高悬、公正廉明”麽?看看郭知府的无辜,想想官场的黑暗,我身为榜眼怎么能不心酸心寒! 有诗为证: 自古英雄出少年,学海书山致榜眼。 嫉贤妒能官场事,看破红尘亦枉然。 马师爷在感慨自己空有为民报国之心,却无识才举贤之缘;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虽愤世嫉俗而又无能为力。罢!罢!罢! 【1】摆裙:慧娘娇娆地穿梭行走,荡起飞扬的裙角。 【2】西江月:词牌子。取自李白《苏台览古》“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西江是长江的别称,吴王西施的故事。唐教坊曲,用作词调,又名《西江月慢》。 【3】布衣:《盐铁论》中说,古代普通人要到八九十岁才能穿丝绸衣服,在这以前,只能穿麻衣。所以平民百姓只能穿最普通的廉价衣服,故称为布衣。 【4】布政使:明代省级行政机构长官,受巡抚节制。明朝建立后为加强中央集权,改元朝之行省为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仅主管民政,又设提刑按察使司掌刑狱、都指挥使司掌军政,合称都、布、按三司,遇大事由三司会商。 【5】调省:调离青州,自去行省接受布政使司的巡检或处罚。 【6】夏言:(1482至1548)字公谨,江西贵溪人。正德12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 【7】榜眼:进士经皇上“殿试”中一甲第二名,称榜眼。 第十四回 金蝉脱壳师爷身 恨聪[1]不似呢喃燕,东西南北。 东西南北,春来秋往紧相随。 恨聪却是呢喃燕,草动风吹。 草动风吹,大限来临各自飞。 这首词,名叫《采桑子 呢喃燕》,描述了师爷马瑞科在跟随知府郭有德同赵巡抚的矛盾斗争中,表现出来的“进退维谷”的复杂的心情。 造成这种境地,恐怕和朝廷的吏治腐败不无关联吧?“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这是南宋诗人辛弃疾[2]在《贺新郎•;老大哪堪说》中向朝廷发出愤怒的责问:神州大地,究竟还要分裂多久?山河破碎待人收拾,却还在蹂躏人才,毫不顾惜;白白地收买千里马的尸骨又有什么用处!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却说青州知府郭有德因得罪上司赵大人而被罢官“调省”。在危难之际,马师爷敦促郭知府速去京师打点之后,既为青州府衙的公务补漏堵缺以绝后患,又把郭知府的内眷外戚送到了安全的去处。大事小情处置停当,马师爷突然想到了为自己的安全而后怕:刘知府的到任之日便是我马瑞科的命绝之时! 马师爷的担心不无道理。一年前,你马瑞科不仅问斩了人家刘知府的“桃园三结义”的拜把子兄弟吴三强,还把他的知县贬为主簿;非但如此,还使人暗杀几乎要了人家的性命。这种仇恨难道不是不共戴天麽?马瑞科想到紧要处,倒吓出了一身冷汗:三十六策走为上! 马师爷来不及多想,只带了些银两,经寿光走益羊直奔羊角沟码头而来。超近路行走了一天一夜,来到羊角沟码头的时候已是卯牌时分。轻烟似的晨雾还笼罩在渤海湾的海面上,远远地眺望,穿梭似的小帆船,显得很模糊;只有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慢慢地移动。脚下翻滚的浪花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哗啦啦的响声恰似一曲哀怨缠绵的歌…… 风起潮涨。一只小船摇摇晃晃靠近了岸边。“公子何来何往?”船夫问道。 “何来并不重要;何往也不重要;随意如何?”马瑞科心不在焉地回话道。 “东去蓬莱湾北走旅顺口,公子是东走还是北行?”船夫疑惑道。 是啊,到底要去那里连他马瑞科自己也不知道。此时,他首先想到了去保定同玉儿会合;转念一想又似乎不妥,去京师帮助郭大人办大事情比较重要……马瑞科正在迟疑不决,又忽然想到了即将上任的刘知府。想想看,刘知府到任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和郭大人,一定会使人到处抓捕。到时候,不仅坏了郭大人的大事,而且连性命也难以保全。怎么办?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缓兵之计谋在马瑞科的心里逐渐清晰起来……对,返回青州府衙,拖住刘知府,为郭大人赢得更充裕的时间,冒死迎接这一严峻的挑战。 正是: 顾大局巧施缓兵之计,讲忠义为情舍命救主。 马师爷回到青州府衙,把府库仅存的黄金八千两、白银六万两全数提出,自留两万两纹银应急,余数金银则使两个心腹快马加鞭送至京师,以备郭大人在京打点人事之用。闲暇时间,做些赈灾济民的公事;同时,又另为郭大人作《采桑子 忠义》词一首: 因为不见君流泪,笑傲官场。 笑傲官场,清正廉明做忠良。 因为却见君流泪,侠骨柔肠。 侠骨柔肠,儿女私情怎相望? 忽一日,典吏来报:“知府刘大人携家眷已然来到了青州城外。”马瑞科不敢耽搁,急忙引领众典吏出城列队迎接并行大礼。道:“知府大人远从兖州而来,一路旅途劳顿,瑞科设宴为刘大人接风,还望大人赏光则个!” “多谢,多谢!”刘知府抱拳回礼,道:“本府初来咋到不解风情,还望师爷不吝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马师爷讨好道:“刘大人若不嫌弃吩咐一声,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在下理当皆效犬马之力,万死不辞!” 不一时,刘知府的家眷安顿已毕。家具装饰器物一应俱全,都是马师爷精心选择置办的所谓十六品[3]象。用料规范庄重,有酸枝木、紫檀木、花梨木;造型简练朴实,线形顺畅大气,牙板雕饰疏密有致。 马师爷陪同刘知府观览内衙。行间,马师爷道:“此等设计纰漏在所难免,刘大人若有不相意之处,在下即刻分处不迟。这是银票万两赠与大人家用。” “先生心意本府心领。”刘大人大喜,道:“然而先生所赠纹银,本府实难接受。” “在下一点诚意,万望不拒。”马师爷遂把银票强塞进刘知府的袖筒里。刘知府半推半就,心里想:不要白不要,暂且留你一条性命为我做事,待到青州地理人文各方面都熟络以后再杀你不迟。因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本府暂且为先生保管,将来必定如数奉还。” “好说,好说。”马师爷心想,哪里有不见钱眼开的,何况我马瑞科暂时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过,这个让人利用的价值,有效时间不多,要尽量往后拖延,把这种价值发挥到极致。 接下来的事情自不必细说,先是各州县的官吏、商贾、豪绅等社会名流纷纷前来道贺;之后,马师爷陪同刘知府逐一回访拜会;平时,府衙的所有公事不拘大小,凡事必定禀请刘知府授意,不敢越雷池半步。刘知府对马瑞科的敌意终于有所缓解,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处理府衙公务才能的欣赏。 嘉靖二十年十月初八日,适逢唐代一行禅师[4]圆寂814周年纪念日,刘知府率众典吏“吃斋”纪念已毕回衙。刘知府有意试探马瑞科,道:“郭大人‘调省’可有信息否?” “无有。”马瑞科回话道:“郭大人先回苏州省亲然后再‘调省’,现在也许正在去往济南的路上。” “郭大人已然无望,先生日后作何区处,可肯辅佐本府麽?” “求之不得,在下愿为刘大人牵马坠凳!” 表面看二人达成了默契,实际各揣心腹事。刘知府意在通过马瑞科摸清前任知府郭大人的行踪,然后一举歼灭,以绝后患;马瑞科意在为郭大人争取更多的活动时间,并且随时掌控刘知府肆意报复的行动态势,取得与之较量的主动权。 正是: 刀光剑影锋不露,卧薪藏胆待复仇。 一天午夜子时,马师爷的床头突然飞来一封书函,写到:“情势紧急,务请先生速见郭大人,有要事商洽。”瑞科看罢信函,将信将疑,也不准备行囊,仅怀揣几两碎银急匆匆地走出了府衙。未及出城,却有两人尾追盯梢,这在马瑞科的预料之中。马师爷不慌不忙踱进了城南“四喜堂[5]”,叫了两个妓女陪酒,喝至寅牌时分方回。 马师爷刚好躺下小憩,床底下有人轻声道:“师爷休怕,我是捕头张玉。” “怎麽不出来回话?”马师爷小声问道。 “外边刘知府使人盯得紧,为守护先生安全不得已才如此。”张玉接着道:“我与先生互换衣裳,待我把盯梢的引开之后,先生直奔寿光福来客栈歇息,我自会与您会合再作道理。” 马师爷来不及多问,穿上张玉的家丁便服,估计张玉已经走远,便急匆匆直奔寿光而来。到了客栈已是戌时日暮时分,张玉早已等候多时。 “时间紧迫,先生请上轿。”张玉道:“去羊角沟走水路最为便捷,但我等的行踪已然暴露,必须转道而行。” “以张捕头之见?” “走广饶、滨州、无隶,取道沧州,直奔保定携玉儿同去京师。” “玉儿?” “是玉儿。若贞小姐没有玉儿在身旁,寝食难安度日如年。郭大人请先生速来京师议事,便索性带玉儿同来,以图大计。” “如此甚好。” 马师爷和张玉快马加鞭,非止一日来到了保定府;二人拜见了舅父舅母,看望并安慰了欣怡母子;临别,舅父舅母免不了叮嘱些注意安全、多多保重的话语。玉儿见到瑞科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听说不日将和若贞小姐、郭大人在京师会合,更是欣喜万分。 “何时动身?”欣怡小姐问道。 “马上。”马师爷回话道:“欣怡小姐且宽心,郭大人一旦有了头绪,马上使人来接您。”回转身又对捕头李龙做了些交代不在话下。 青州方面,刘知府虽然使人盯紧了马师爷,但捕头张玉装扮成马师爷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南妓院之后,走侧门翻后墙迂回街角逃至寿光。那盯梢的见马师爷久等不出,闯进妓院查问方知上当。便在青州城内布下天罗地网,地毯式搜寻无有结果,追之寿光却迟了一步。 刘知府断定马师爷逃向羊角沟码头走水路。于是兵分三路封锁:北至友林沿岸码头;东至三山岛、蓬莱沿岸码头;自己亲领一队赶赴羊角沟、央子巷、下营和土山码头。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人来! 正是: 大智若愚师爷闯难关,机关算尽知府一场空。 [1]聪:马师爷的表字“聪”。名,瑞科;号,智聪。 [2]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山东济南)人。南宋爱国词人。 [3]十六品:1、简练 2、淳朴 3、厚拙 4、凝重 5、雄伟 6、圆浑 7、沉穆 8、秾华 9、文绮 10、妍秀 11、劲挺 12、柔婉 13、空灵 14、玲珑 15、典雅 16、清新。于此相对应的八病有:1、繁琐 2、赘复 3、臃肿 4、滞郁 5、纤巧 6、悖谬 7、失位 8、俚俗。 [4]一行禅师:原名张遂,又称为僧一行,圆寂于开元十五年(727)十月初八。唐玄宗以礼相召,请他出山主持修订历法,他和天文仪器制造家梁令瓒合作,研制成功黄道游仪,重新测定了恒星的位置。是我国古代科学史上著名的天文学家,也是密宗教理的阐发者。 [5]四喜堂:妓院的讳称。 第十五回 玉儿解难亦违心 话说大明北疆河套地区被“北狄[1]”的鞑靼和瓦刺部族所占据,经常兴兵骚扰边郡,双方连年战事不息,导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几欲荒芜。嘉靖二十年,明世宗朱厚熜皇帝同群臣讨论拒敌方略。严嵩[2]力主不和,奏请云南永昌卫杨慎引兵抗敌;夏言则陈词暂时与鞑靼和好,采取各个击破方略。如若严嵩所言,不但破坏了西疆云南的戍边战略,而且加重了北疆边郡的戍边负担,进而危及大明的安全。明世宗犹豫不决而作罢。 严夏争斗 “战”与“和”的矛盾,并不是着眼于大明的安全,而实际是个人恩怨对杨慎性命的“灭”与“保”。 各位看官有所不知。嘉靖初年,当朝首辅杨廷和极力荐拔夏言而贬压严嵩;现如今,夏言贵为首辅,杨慎又成为大明的戍边英雄,长此以往怎有严嵩的出头之日?因此,除掉杨慎进而搬倒夏言则是严嵩的当务之急;那么,夏言力保杨慎则更在情理之中。 正是:只为个人恩怨有报,不惜大明江山被毁。 却说郭有德和杨若贞有捕头张玉保护来到京师,呈上拜帖欲同夏首辅会晤。夏言思量:郭有德乃是被“调省”的知府,见我必有求于我,避而不见才是上策。第二天,再呈上杨慎之女杨廷和之孙杨若贞的拜帖,夏言大喜,道:“若贞乃恩师之后吾女儿一般,速请上房说话。” 郭有德和杨若贞施鞠躬之大礼。夏言问及杨家多年无有音信,近况如何?若贞小姐声泪俱下,道:“夏伯伯有所不知。当年爹爹去云南戍边,若贞和母亲回四川老家,行至江陵被强人冲散,郭家怜我收为义女,才有幸同有德结为秦晋之好。有德升任青州知府后,因纵火杀人且窝脏一案得罪了上司山东巡抚赵大人,有德被‘调省’处置,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夏伯伯念在爷爷和爹爹的薄面,救我夫婿一条性命则个,若贞将永世不忘!” “竟有这等事?”夏言道:“待夏伯伯查明真相之后,若确有其事本官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如何?” “谢谢夏伯伯!”二人不喋声地道谢并磕头致意。郭有德随即将沂水收脏、济南验脏的收讫凭证恭送到夏大人的手里。有德道:“这两张凭证,有巡抚赵夫人和知府刘夫人的亲笔签名,请夏大人明察!” 有德和若贞回到客栈苦等了二十几日无有消息,便第二次拜见夏大人。夏言只推说朝廷公务繁忙,不得空闲处理此事,让二人回去耐心等待。退出夏府时,若贞小姐将八万两银票塞到夏大人的手里,道:“这是若贞和有德孝敬夏伯伯的,还望夏伯伯笑纳。” 夏大人推让了一番,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收了。道:“我们自家人一般,以后勿需多礼。” 又过了七八天还是无有动静。杨若贞便同郭有德商量,在她们下榻的悦来客栈请夏大人吃酒,并约驿吏的千金平儿以郭有德表妹的身份作陪。夏大人整日忙于公务,难得恁般快活消遣,又有貌若天仙般的美女平儿劝酒,怎能不多饮几杯? 夏大人酒酣情浓,即席吟诗一首:“硕颀少艾窥明月,一掠浮光倩影来。盈亏圆缺有定数,含词未吐谁明白?” 杨若贞深解其意,把夏言的每句诗各改动一个字。道:“硕颀少艾窥明玉,一掠浮光倩女来。盈亏圆缺无定数,含词未吐都明白?” 夏言先惊后喜,心里自知。道:“若贞忒大胆,竟然改动老夫的诗句!莫非此诗不够工整麽?” “夏伯伯息怒,若贞情愿自罚一杯。”若贞自斟自饮一杯罢,随手拈来,赋词《燕归巢》一首:“相思苦,等待长,月影幽香孤惆怅。倦鸟归期翘首盼,露饮风餐慰忧伤。游子,望乡,慈母,心灵星光。” 郭有德似有不解,正在踌躇。若贞小姐耳语道:“您想想咱们玉儿思念亲人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子?”郭有德豁然开朗,亦作词《燕归巢》一首:“竹兰幽,云烟去,弯月当空叹心痴。微风一缕撩毛发,呢喃唇尖疏碎羽。暖巢,爱意,香体,相伴朝夕。” 郭有德吟罢,眼睛有些潮湿。道:“为了游子早归,我等敬夏大人一杯!” “此言差矣!”夏大人疑惑道:“为什么要敬我?”虽然有德和若贞在内心中已经达成了默契,但这样敬酒似乎有点唐突。你想啊,玉儿是夏言的私生女,怎好挑明了讲出来?夏大人的面子无疑是挂不住的! “是啊,应该敬您,夏伯伯。”杨若贞圆场道:“您是当朝首辅,天下的游子都是您的子民。祝愿他们早日团圆,岂不是您的心愿?因此,我们要敬夏伯伯一杯!” 当时,夏言心里很矛盾。见到美丽漂亮的平儿,便想起了自己的私生女玉儿,于是情不自禁吟出了“盈亏圆缺有定数,含词未吐谁明白?”的诗句来。未曾想,自己的**却被杨若贞和郭有德从内心世界里挖了出来,就好像当众剥光了衣裳,当然既尴尬又恼火。同时,夏言断定他们已经知道了玉儿的秘密。那么,找女儿和护面子两者那个比较重要,结果不言而喻。 平儿不知就里,急着自我表现。道:“该轮到平儿赋词了吧?” “是啊,平儿。”夏言心想,此事急不得,找个适当的机会问清楚玉儿的下落便罢。因道:“还是要赋词《燕归巢》如何?”“是,大人。”平儿吟唱道:“夕阳落,燕归巢,人间美景共逍遥。彩蝶翩舞少女姿,鲜花开处蜜蜂叫。碧柳,鸳鸯,戏水,拱月今宵。” 夏言异常兴奋,命平儿把每人的酒杯斟满。道:“吾皇万岁非常赏识善写‘青词[3]’之人,有若贞和平儿两位才女辅佐,郭大人怎会没有出头之日!”夏言端起酒杯,又道:“诸位满饮此杯,为郭大人祝贺如何?” “夏伯伯这等雅兴,晚辈敢不从命!”若贞言罢,一饮而尽。平儿随即亦一饮而尽。郭有德不担酒量,举杯良久,作为难状。 “素闻郭大人海量,难不成要那个替你吃下麽?”夏言不悦,道:“不饮也罢,勿需勉强。” 郭有德被逼上梁山,象喝水般把一杯酒“咕咚”一声倒入了口中……郭有德隐约作呕,便向夏大人点点头以示歉意,道:“夏伯伯慢用,有德出去一下马上回来。”郭有德不能自持,平儿急忙扶他出去了。 “若贞可知玉儿的下落?”夏言亟不可待地问道:“她可是叫夏玉?人在哪里?过活得怎么样?” “夏伯伯怎恁般问?”杨若贞卖个关子反问道:“夏玉是谁,她可是您的女儿吗?” “是夏伯伯的女儿,从你们《燕归巢》的词句中,分明看到了玉儿!” “可是……” “若贞但说无妨。” “可是,玉儿不想见您。还有……” “好了,不要吞吞吐吐了!只要见到玉儿,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是,夏伯伯。”杨若贞保证道:“一个月之内,你们父女一定会见面的!” 夏言回府,内心涌起了潮水般的浪花,久久不能平静。想当年,是自己有负于她们母女,玉儿肯原谅她这个不仁不义的父亲麽?一定不会!玉儿和若贞相依为命胜似姐妹,如果尽快把郭有德和马瑞科的前程安排好了,让玉儿满意,也许她肯原谅爹爹。不过,眼下与严嵩的纷争和皇上的偏听偏信却有些棘手,自己在朝廷的影响力逐渐萎缩……但无论如何,为了心爱的女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正是:吾爱吾女汝爱官,各得所求两下欢。 玉儿同马瑞科由捕头张玉保护,于冬月下旬来到了京师悦来客栈。玉儿抱定若贞痛哭流涕,俱言姊妹相思之情,颠簸流离之苦;马瑞科和郭有德备细讲述了各自得意的和不如意的景况。郭有德道:“若贞已经答应夏大人他们父女相认,不知玉儿肯否。” “玉儿必然不肯。”马瑞科道:“您和若贞小姐耐心说服于她才是道理。” 正如马瑞科所料,先是若贞劝说,不肯;再是郭有德相求,亦不肯。玉儿道:“若贞姐对玉儿有活命之恩,玉儿愿意为若贞姐和郭大人做任何事情。可是,唯有让玉儿去见那位有负于母亲的夏言,玉儿实难从命!” “是啊,玉儿的母亲是因夏大人而死,如果叫玉儿去相认无疑是对母亲的不孝。这会让玉儿很为难的!”马瑞科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件事情不仅关乎郭大人及其家眷的安危,而且就连我等的性命也难保。此事非同小可,希望玉儿权衡轻重,审时度势,三思之后再作道理。” 玉儿半晌无语。 “委屈玉儿你一个,成全俺大家,就算是商人也会做这笔生意的,对吗?”马瑞科步步紧逼。又道:“不是我马瑞科逼你,玉儿,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何去何从你自便吧!” “好吧,玉儿就认下这个不仁不义的父亲罢。”玉儿终于应承下来。又道:“不过,玉儿对这个夏大人委实没有把握,以后的事情就看我等的造化了。” 有诗为证: 世间多寡事,唯有亲情痴。 爱力分大小,冷暖人自知。 [1]北狄:即明代蒙古三大部族的鞑靼、瓦剌、兀良哈的统称。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明代把退据蒙古高原的北元政权的蒙古族称为鞑靼;西域迤北回回称为瓦刺。 [2]严嵩: (1480--1567),字惟中,号介溪,江西分宜人,弘治进土。嘉靖二十年(1541年)任礼部右侍郎,次年任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三年后升任内阁首辅。 [3]青词:明世宗信奉道教,宫中每有斋醮,就命词臣起草祭祀文章。这些文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谓之“青词”。 第十七回 吴李氏作茧自缚 话说明世宗朱厚熜是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继承了皇位,按照皇统继承律,世宗应当承认孝宗是“皇考”,享祀太庙;自己的生父只能称“本生父”或“皇叔父”。朱厚熜即位后马上下诏,令群臣议定他自己的生父为“皇考”,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对待。这样,皇统与家系就成了当时内阁大臣纷争的议题。当时,张聪、桂萼等新贵,为迎合圣意,主张在宪宗与武宗之间,加入睿宗[1],德高望重的杨廷和父子和许多大臣坚决反对。为此,杨廷和被迫辞官归里,杨慎充军云南永昌卫。杨慎同年新科进士魏明宗因同明世宗谐音讳忌,又随王元正等“撼門大哭”直谏,被廷杖两次,死而复苏,几欲死去,然后被逼挂冠[2],隐居山东沂水乡下。 正是:衙门清官寡,直谏挂冠多。 却说沂水古玩店掌柜吴三强因纵火杀人盗脏一案,被青州府衙判了个“斩立决”,他的夫人吴李氏卧床久病不起。忽一日,睡梦中进入一个密林深处,偶遇两位长者卧石对弈。他们以花岗岩石为棋盘,以手指为棋子;近前,却是“狐黄”斗法,又忽而不见。吴李氏甚是疑惑,感觉渐入仙境……比及醒来,大病痊愈,另有狐黄二仙护身,确有诊病行医之法术,过活富足。因求医问药者众,药医资费倍增数十番,且有图财害命之嫌,后来珍医法术全消,不再灵验。 吴李氏膝下一子,浑名吴三,年方二十,虽不象其母骗东坑西,以巫医为业,但也是一身懒散,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与泼皮无异。那巫医婆娘吴李氏,起初也曾管教,但终因“就成”的材料而作罢。 一天,巫医李氏闲得无聊,便去西邻魏家闲话。她听说魏家是已故朝廷挂冠隐居的老员外之子,兄弟叔嫂和睦,早有几分嫉妒。今见果不其然:哥哥魏仁憨厚老实,体健貌端,间做些小本的生意,生活殷实富足。弟弟魏义,年方十九,自小聪明好学,读“经、史、子、传”万卷书,学“诗、书、画”皆精。只因已故父亲失望于朝廷,痛恨官场并立遗嘱,不准登科及第。嫂子温柔贤惠,操持家务又是把好手,亦把小叔子当作自己的亲弟弟般待成。 这巫医李氏看着、想着便凄然泪下。自己的丈夫惨死,唯一的儿子又不争气……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巫医”,喜怒哀乐不露于形色,悄悄用衣襟搽掉泪水,趁叔嫂在外堂的间隙,便对魏仁道:“大侄子,有句话不知当将不当讲? “但说无妨。” “凡事你要多长个心眼。我听说你家叔嫂二人感情甚好,怕是有男女之事;今见眉来眼去,果不其然。你可要多留神啊!”“嫂嫂多心了,内人和弟弟不是那等人,嚼舌头罢了。”魏仁微笑道。 巫医李氏走后,魏仁虽不信其言,但也常常思量:“平日里叔嫂感情甚笃,有些话语常常在背地后说,想来也是有些奇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罢,我试试他们便知一二!” 第二天早起,饭罢,魏仁道:“外边有些账目,我去打点几日,少则三天,多则五日。你们二人晚出早归,家里一应琐事,切莫大意。” “哥哥且宽心,家里有嫂嫂,外边有弟弟,无论甚事,一并应承便是。” “由弟弟主持则个。”魏仁提了行囊上路了。 哥哥走后,魏义便对嫂嫂道:“嫂嫂,哥哥出门需三五日方归,想必你也有些阵子没有回娘家了,何不回娘家小住几日,等哥哥回来接你不迟。” “嫂嫂正有此意。只是不放心家里的鸡狗猪羊。” “嫂嫂休挂念,叔叔自会理会。” “可叔叔做饭、洗衣怎的?” “我自己操持便是。”言罢,魏义便套车送嫂嫂回到了娘家,返回无话。 事也凑巧,这天戌时掌灯时分,忽听门外有人喊叫,魏义出去查看,吃了一惊!见一妙龄女子哀求:“大哥救我!”女子叹口气:“奴去崖庄[4]看望病重的姨娘,途径山顶羊肠小道迷了路,又遇一恶狼扑来,咬伤了腿,失脱了盘缠,才就近来打扰大哥,万望不拒,救奴一贱命则个!” 月光下,魏义见那女子甚是可怜,衣衫不整,腿角破碎,膝盖处鲜血淋漓……观其颜,眉清目秀,泪眼涟涟,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小姐,请进吧。” “多谢大哥!”便随魏义一瘸一拐地进了上房,胡乱敷衍了些红药水止疼,魏义又烧了一碗绿豆粥:“小姐且充饥。”停了一下,又道:“敢问小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何就你一个人去崖庄?” “说来话长。”小姐道:“奴本是京师悦来客栈驿吏之女平儿,在济南邂遇故知青州知府马瑞科和夏玉,结伴行至青州后,让夏玉陪平儿走一遭。不料玉儿身染疟疾不能成行,马大人劝说平儿将息几日再作道理。怎奈平儿思念病中的姨娘心切,不听劝阻,执意一人前往。马大人拗不过只好应允,便雇了顶轿子预付了轿银。轿夫到了小崮头还以为是到了崖庄就即刻返回去了。平儿一打听方知还有半天的路途,平儿急着见姨娘,便独自一人前往。也不知大哥这里是个甚么村庄?” “这里是对谷峪。”魏义道:“平儿能安全脱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安心住下吧,我明日送你去崖庄,如何?”“谢谢大哥。”平儿又问道:“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我叫魏义,哥哥叫魏仁,兄嫂已然外出,家里就我一人看守。”魏义思忖片刻,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到邻里家借宿。” “那怎么好意思?”平儿道:“平儿在柴堂蹲一宿罢!” “小姐说哪里话,你尽管住下就是了。”魏义铺盖停当,安顿平儿睡下,掩好房门出去了。 山沟里都是散户,人烟稀少。魏义心里盘算,离巫医李氏家最近,好歹去那里住下,也强起蹲柴堂呢!一刻功夫也就到了,巫医李氏娘俩早已睡下,魏义不好意思,道:“家里哥哥外出打点三五日,嫂嫂又送回了娘家。不巧又收留了过路的小女子,万般无奈只好求婶婶留宿则个,如有不便,魏义再想他法便是。” “小侄忒客气,你挨着三儿住下就好。”巫医李氏遂放下铺盖安顿魏义躺下。魏义也着实累了,须臾鼾声阵阵。 巫医李氏虽佯装睡去,但心里盘算:“魏家那么富足,何不趁此机会去卷些银两和首饰岂不妙哉!”遂慢穿衣、轻移步,竟至魏家,翻箱倒柜,收获还真是不小。刚想溜走,却听大门响动。“不好,有人来也!”巫医李氏吓出一身冷汗,急中生智,见炕上铺盖空着,急忙钻进去、蒙上头,再做道理。 大门响后小门响,来人便是巫医李氏的儿子吴三。他言听有一妙龄女子投宿魏家,遂起歹意:“何不趁夜半三更去魏家狎戏那小娘子,也不妄此生!现在不去更待何时?”便也悄悄起身、静静出门,直奔魏家而来。于是便发生了刚才的一幕。把个巫医李氏惊吓得要命。 接下来的情事不言而喻。吴三那厮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得仔细,铺盖里果然睡着一人,虽看不到容颜,但旁边的花衣裳显而易见。正如魏义所言,脏兮兮、似有血迹……“我的小娘子”,便急不可耐地滚进了被窝…… 再说魏仁,去了山上瓜窝棚里,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打了个盹醒来,已经到了夜半子时。便急匆匆赶到家里,进大门,入小门,果然看到两人蒙头苟合,气不打一处来,提了绳索,把铺盖牢牢地捆了,不分上下,很掴了几拳,又踹了几脚骂道:“一对狗男女!平日里我魏仁是怎么待承你们的,竟干出这等勾当,气杀我也!这样的贱人送回娘家休了也罢。” 须臾,魏仁牵了驴车,把二人拖了车上,一路打骂自不必细说。未及小崮头庄的岳丈门首,前窜三步,搬了块石头猛砸大门“砰、砰、砰……” 屋里岳丈应声喝道:“谁家贼人,敢在这里放横?!” “你一看便知,都是你老爷子养的好闺女!” “好没教养的坯子,你媳妇在这里歇息呢!” 这当,魏仁媳妇也冲出门来,急问是何因由。魏仁这才傻了眼,扯开铺盖看时,更是大吃一惊:“这不是巫医李氏母子吗?”也不细审,拉回家里再做道理。 魏仁和媳妇拉着巫医李氏母子回到家里,见屋里空无一人。查至柴堂,见一女子身着内衣瑟瑟发抖。 魏仁媳妇正色道:“你是何人,怎在我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实招来!” 平儿则交代迷路、狼咬、投宿的经过,之后道:“小奴睡下后,难以入眠,忽听大门响动,误以为魏义返回,居心不良。便悄悄藏至缸后,看到来人在偷翻东西;一刻功夫,又听来人,偷翻东西的藏进了被窝。后来的人没偷东西,直奔被窝就滚在一起,抱在一处……未及回过神来,第三人又闯了进来,捆了、打骂,拖上车送走又回来。我心里害怕,在柴堂蹲了半宿,只等魏义回来说话。” 闲话少叙,等到天明,把巫医李氏母子送去见官不提。平儿见魏义知书达理本分厚道,且又文采过人,日后前程似锦。便返回济南央其娘舅托媒人说合,后来成就了一对好因缘。五年后,魏义登科及第,擢任登州府尹;明穆宗[3]年间,其子榜上提名,中了金科状元,官居二品,成为名门望族,那是后话。 后来有马瑞科作《如梦令》词为证: 饱学诗书魏义,悖嘱登科及第。娇娘平儿福,相夫教子俏丽。嬉戏,嬉戏,书香门第骨气! 那巫医李氏母子可就惨了:其母因遭人唾弃忧郁而死,其子沦为乞丐。 有诗为证: 作茧自缚巫医狂,装神弄鬼骗四方; 多行不义遭报应,家破人亡警八乡。 [1]睿宗:即明世宗朱厚熜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祐杬。 [2]挂冠:把官帽摘下,指辞职或贬职。 [3]穆宗:明穆宗朱载垕(公元1537-1572年),明朝第十二代皇帝,世宗第三子。1539年被封为裕王。1566年继位,年号隆庆。在位6年,病死,终年36岁。垕:音后。 [4]崖庄:山东沂水南部的一个乡镇。下文提到的小崮头和对谷峪村均属崖庄管辖。 第十八回 聪明反被聪明误 真伪怎分辨?心底暗自神伤。 何人是毒蝎?求荣卖友忤娘。 举杯沉思又品味,谁解此情长? 千山万水何归?赏沂蒙[1]风光。 这首《好事近[2]》词,是青州知府马瑞科心情愤懑之表述。平儿去沂水崖庄乡下无有消息,布政使郭大人因杨欣怡回青州而愠怒,巡抚张政却对青州府库现存的盛唐“翡翠玉麒麟”觊觎已久…… 正是:诸多烦心事,案头一卷书。 话说三国初期,刘备[3]窘迫,通过鲁肃[4]向东吴“借”得刑州以栖身养势。荆州乃地处西川与东吴之间,是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东吴再三索要荆州,刘备假以各种理由推拖。东吴的大都督周瑜[5]十分气恼,于是就给鲁肃传授一计:刘备不久前丧妻,可让孙权[6]许诺将妹妹嫁给他。假意以招婿为名,诳赚刘备来东吴成婚,囚入牢室。再派人去讨要荆州以换刘备。他们必然交还荆州,若其不从,先斩刘备。此是取回荆州之策,非实意也。 诸葛亮[7]识破了周瑜的计谋,传授了三个锦囊给赵云。于是,在建安十四年十月,刘备由赵云[8]、孙乾陪同,进入吴国境地。刘备依计而行,不但迎娶了孙权的妹妹,并且在孙夫人的帮助下安全离开了东吴。周瑜率领大军围追阻截,早被孔明预先布置好的水陆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吴兵死伤无数,慌乱败退。 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却说当朝首辅夏言,为了博得私生女儿夏玉的欢心,把“调省”知府郭有德和女儿的意中人马瑞科擢任为山东布政使和青州知府,把原青州知府刘之用判了个“斩立决”。 马瑞科刚上任,却发现府库里盛唐时期的“翡翠玉麒麟”不翼而飞。这件宝物,乃是杨欣怡家祖传“镇阁”的稀世珍品,曾经被时任沂水知县的刘之用窝藏,青州府衙用计收回存入府库。马知府吃了一惊,急忙传讯守护府库的典吏,得知被新到任的知府刘之用“借走”,留下借据凭证一张。 马知府不敢怠慢,命捕头张玉、王猛和李龙各带了四名捕快分青州、沂水和蒙阴三路追赃。终于在蒙阴县刘之用的旧宅里查收了 “翡翠玉麒麟”。意想不到的竟是两件一摸一样的“翡翠玉麒麟”,外加一幅《陶榖赠词图》。这让马瑞科惊喜万分,心想:盛唐“翡翠玉麒麟”珍品物归原主杨欣怡;“翡翠玉麒麟”的仿制赝品恭送给山东巡抚张政;《陶榖赠词图》暂入府库再作道理。 正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马知府主意已定,便从京师请来了古玩鉴定专家鉴别真伪,并分别挂上了标签:盛唐“翡翠玉麒麟”、晚唐“翡翠玉麒麟”。命守护府库的典吏昼看夜护,严加防范,单等山东巡抚张大人遴选。 一天夜间子时三刻,两个守库典吏鼎烛看护,忽然风起烛灭。两位典吏大呼:“不好,歹人来也!”急忙舍命护宝,却迟了一步,那晚唐“翡翠玉麒麟”在争抢时滑落于地,摔了个粉碎!典吏急忙禀报马大人,马大人亲临现场勘验,那晚唐“翡翠玉麒麟”只剩下一张标签和一包碎块。其情其境,不堪忍睹。 “幸好摔碎的是个赝品!”马大人道:“不过,三天之内必有人来索要那晚唐‘翡翠玉麒麟’,本府该如何处置?” “我等看护失责,甘愿受罚!”两个典吏一齐跪下,道:“摔玉的歹人虽然天黑蒙面,但交手时却似曾相识。还望大人明察!” 青州府内衙。马大人和三位捕头正在议事。 最后,马大人吩咐:府库这件盛唐“翡翠玉麒麟”虽为赝品,但亦能应付巡抚张大人,不得再有丝毫的闪失,李龙负此责;盛唐“翡翠玉麒麟”这件真品,现存杨欣怡内宅影壁室里,王猛负保卫之责;不日将有索玉之人到府,与摔玉之人必有干系,张玉负侦破此案之责。其他一应事体,随机应变,妥善处置。 各位捕头齐声称诺。 正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守株待兔,竟然自投罗网。 看官不禁要问:刘之用家里为何收出两件“翡翠玉麒麟”?那真的 “翡翠玉麒麟”为何在杨欣怡的府里?且听带你走阳光备细道来。 这件盛唐“翡翠玉麒麟”本是时任沂水知县刘之用“桃园三结义”的弟兄吴三强掌柜所赠,因吴三强放火杀人盗宝一案被处决,刘之用随之成为窩脏同犯,被贬为蒙阴县主簿。所幸当时的山东巡抚赵武亦是刘之用的“拜把子”兄弟,才能卷土重来擢任青州知府;刘之用为了重谢巡抚赵大人,便有意将府库的“翡翠玉麒麟”送给他;遂在蒙阴知县欧阳那里索来了赝品“翡翠玉麒麟”,上演了一场“以假换真”的调包计。该当天不遂人愿,刘之用未及把赝品“翡翠玉麒麟”送还到府衙,便被朝廷受审判斩,故在刘之用家里收出了两件“翡翠玉麒麟”。 马瑞科通过玉儿的父亲当朝首辅夏言,擢任青州知府后,新任山东巡抚张政使人强索 “翡翠玉麒麟”,马知府既想把“翡翠玉麒麟”物归原主,又不想得罪张大人。情急之下,在京师专家鉴定真假“翡翠玉麒麟”时,“以杏代桃”用赝品换出了这件真品,归还给了杨欣怡。这虽是马瑞科的明智之举,但也从此埋下了祸根,那是后话。 且说蒙阴欧阳知县,为巴结当时的巡抚赵武,平日同刘之用的交情甚笃。刘之用由蒙阴主簿擢任青州知府后,欧阳知县把自己得力的捕头阮立夫和捕快十数人分拨给了刘之用,带到青州府衙使唤。现如今,刘之用已然成为刀下之鬼,又得知青州府衙鉴定出了真假“翡翠玉麒麟”,便命捕头阮立夫潜入青州府库,砸碎了自认为“假”的“翡翠玉麒麟”,凭刘之用当时的“借玉手谕”,亲到青州知府索要自己的“翡翠玉麒麟”必在情理之中。 布政使郭有德上任不久,使司公务很难开展,不仅听命于巡抚张政的管制,而且还受到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的挟制。郭布政使得知巡抚张政非常爱惜那件“翡翠玉麒麟”,便有意巴结于他做些人事成其好事,亲到青州府衙走一遭。再顺便看望欣怡母子,岂不妙哉? 青州府衙。 知府马瑞科降阶鞠躬施礼,道:“不知郭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客气,客气!”布政使郭大人举手回礼,道:“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让大人见笑了。正在为那件‘翡翠玉麒麟’犯愁呢!” “何愁之有?” “那‘翡翠玉麒麟’本是欣怡小姐祖传的‘镇阁’之宝,合当物归原主;怎奈巡抚张大人觊觎已久并使人索要。下官正在踌躇,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有何难?把与了张大人就是了。” “那么,对欣怡小姐该如何交代?” “那‘翡翠玉麒麟’已经流落他手,是官府追赃所获;退一步说,就是送还给了杨欣怡,她可守得住吗?恐怕连性命搭上也未可知。”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典吏来报:“蒙阴知县欧阳大人求见。” 相见客套礼数自不必细说,那欧阳大人开门见山,道:“那‘翡翠玉麒麟’是我欧阳家族相传了几十代的稀世珍品,时任知府刘之用相借时许诺‘择日奉还’。凭证在此,请两位大人过目。” “然而,欧阳大人您那件‘翡翠玉麒麟’已然变成了碎片,可如何是好?”马知府反问道。 “恕下官无礼!”欧阳回话道:“府库不是还有一件‘翡翠玉麒麟’麽?” “虽如此,但欧阳大人您那件‘翡翠玉麒麟’却是赝品,此其一;欧阳大人您借给刘之用属私事,凭证上并无府衙官印,此其二;您那件‘翡翠玉麒麟’被歹人预谋砸碎,理应破案后再作区处,此其三。”马知府看了一眼欧阳大人,接着道:“欧阳大人,看在我等同朝为官的份上,补给您点银两尚需郭大人斟酌。” “马大人言之有理。”郭布政使道:“补给纹银二百两,欧阳大人不嫌少吧?” 欧阳大人无奈应允。郭大人许诺:从行省使司拨付纹银五千二百两,零头补给欧阳,五千两补给杨欣怡。知府马瑞科大喜,心里盘算:一百五十两买下的赝品,却赚回了五千两,用于赈济灾民的专项资金吧。 正是:太平之世,人鬼相分;当今之世,人鬼相杂。 且说布政使郭大人离开了青州府衙,看过了欣怡母子,不敢耽搁,急匆匆返回济南,手捧“翡翠玉麒麟”径奔巡抚张政府邸。张大人大喜,接过“翡翠玉麒麟”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真个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张大人正在鉴赏,突然一粒石子重重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只听“咣当”一声响,那件“翡翠玉麒麟”也滑落于地,摔成了碎块。 原来,知府马瑞科命“江洋大盗”出身的两个捕快,乔装打扮一路跟踪,等到郭大人把“翡翠玉麒麟”交割到张大人手里之后,再伺机砸碎,这都是马大人的“一石三鸟”之计谋。想想看,郭大人已然做成了人事,此其一;仅存的赝品防止以假乱真,此其二;唯恐张大人鉴定出假来而引出祸端,此其三。这乃是马瑞科的“一碎保平安”之心术不端处! 有诗为证: 端亦似斜斜亦端,是非曲直不尽言。 设假乱真出妙手,以恶制恶为哪般? [1]沂蒙:即今指临沂、沂南、沂水、兰山、蒙阴,莒县,诸城等地区。是一代名相诸葛亮的故里琅琊郡和阳都县。 [2]好事近:“近”是词的种类之一,属一套大曲中的一个曲调。自词和音乐分离,此字只是某个词牌名称的组成部分,已无实际意义。 《词谱》以北宋宋祁词为正体。仄韵,四十五字,上阙四句,二十二字;下阙四句,二十三字。两结句都用一字豆句式。此调又名 《钓鱼船》、 《翠圆枝》、 《倚秋千》等。 [3]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蜀汉昭烈皇帝,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建安12年(公元207年)三顾茅庐请出了诸葛亮为军师,率军攻占了荆州、益州、汉中。于公元221年正式称帝。在替关羽、张飞报仇时,大举进攻吴国,被东吴陆逊用火攻打败,不久病死于白帝城,享年63岁。 [4]鲁肃:(172—217)字子敬,临淮东城人,三国时期东吴著名政治家和外交家。他不但治军有方,名闻遐迩,而且虑深思远,见解超人。 [5]周瑜:(公元175年~210年)三国时期吴国将领,杰出的军事家。字公瑾,庐江舒县人。美姿容,精音律,多谋善断,胸襟广阔,人称周郎。公元208年赤壁之战中大败曹军,奠定三分天下基础。后图进中原,不幸早逝。 [6]孙权:(公元182-252),字仲谋。吴大帝,三国时吴国的建立者。吴郡富春县人。15岁被举为孝廉、秀才,任阳羡长,代行奉义校尉。 [7]诸葛亮:(公元181-234年)汉族,字孔明,号卧龙。中国三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战略家、散文家、外交家。出生于琅邪阳都的一个官吏之家,父亲诸葛圭,字君贡,东汉末年做过泰山郡丞。建安二年(197年),诸葛玄病逝。 [8]赵云:字子龙 ( ? — 229)冀州常山真定人,蜀汉镇东将军 永昌亭侯 谥曰顺平侯。 第十九回 两对姻缘一线牵 沂蒙峰头笔,齐鲁平原纸。 蓬莱水泼墨,难雪忠良耻。 这首诗是当朝首辅夏言被弹劾罢黜之后,在山东青州看望女儿夏玉时所作,单道当朝皇帝昏庸、奸佞当道,以致忠良贤臣每每遭受迫害,古今上下莫不如此。怎见得?列为看官请看“绞杀树”。 话说热带雨林有一种“绞杀树”,他们寄生附生于其他的大树上,慢慢地长出纵横交错的根,不但盘剥寄主的营养,而且与寄主争夺阳光和雨露,迅速壮大自己。当它的无数条根须深深地扎入土壤中,形成了自身强大的根系,并能独立地生存之后,便把参天大树的寄主“窒息”而死。据考证,西双版纳有一棵最大的“绞杀王”,它的根部周长有百余米,上万条根系缠绕在一起,哪里还有寄主大树生存的空间? 却说大明第一代丞相开国功臣,乃是左丞相李善长、右丞相徐达一文一武;后来又有汪广洋、胡惟庸相继为相。可是他们的结局,都被“绞杀树”一一杀死。除了徐达领兵戍边得以善终以外,其余三人,因为“谋反”或受牵连,均被诛、被赐死、被灭门!此案株连蔓引,竟陆续伤及了三万余辜。 明世宗内阁中最大的“绞杀王”当属严嵩父子。嘉靖二十年,大明河套地区被蒙古鞑靼和瓦刺所占据,经常兴兵骚扰边郡,连年战事不息。当朝首辅夏言力奏采取“和鞑战瓦、各个击破”方略,礼部右侍郎严嵩主战,两位内阁巨头明争暗斗,矛盾日益加深。严嵩便与儿子严世蕃密谋,买通嘉靖帝宠信的道士,散布谣言说鞑靼俺答汗使臣晚上潜入夏府买通夏言修表言和。嘉靖帝信以为真,次日将俺答汗使臣逐出京城,次年七月又罢了夏言首辅的官职。 正所谓:功罪倒横,无以复加。 夏言是江西贵溪人,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二人是江西老乡。严嵩紧紧地攀附、寄生当朝首辅夏言老乡这可参天大树,一路加官进爵致礼部右侍郎。严嵩用来对付夏言的诀窍,是以柔克刚。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软弱,而是包藏鳄鱼牙齿的微笑。他对夏言,永远是忍气吞声毕恭毕敬。有一次,严嵩在家中举办生日宴会,请夏大人屈尊赏光。夏言不屑,终究未去。严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给夏言预留的座位之前,为英明首辅夏大人遥遥敬酒。 不辨是非曲直的嘉靖帝听信了严嵩的谗言,降旨夺去夏言首辅的官衔,只保留尚书的身份。夏言目光如炬沉思再三,对大明朝政和嘉靖帝已经心灰意冷,那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政治抱负和热情萧然殆尽,便萌生了还乡归隐故里的念头。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灾难临头想亲人。 玉儿是夏大人的私生女,应该是至亲至爱。想当年,夏言一路登科及第,何时思念过他的亲生女儿夏玉?夏玉的母亲因夏大人的绝情饮恨而死,难道夏大人就没有受到丝毫的良心和道德的谴责和悔意麽!父女才刚刚相认不久,一个堂堂的夏首辅却被严嵩这棵“绞杀树”绞杀盘剥窒息,在这个时候怎么能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夏玉。 青州府内衙。 尚书夏言和女儿夏玉说着悄悄话,说到动情处,免不了父女相拥恸哭。环境和地位的变化,改变加深了他们父女的亲情。原来的父女相认,玉儿只不过是为了若贞姐有求于自己的父亲夏首辅,解救被“调省”的知府郭有德,那是疙疙瘩瘩地在出卖父女之亲情;现在,分明是血浓于水的真情实感的父女之情。 “我儿莫悲伤,爹爹只不过是暂时离开首辅的位置,但仍还是尚书的身份,况且朝野内外有哪一个敢对爹爹大不敬!”夏言轻轻地捋了捋玉儿的留海,又拭了拭玉儿的泪滴,道:“现在爹爹何不趁此机会为玉儿完婚,也好了却了爹爹的一桩心事?” “话虽如此,但爹爹有所不知:瑞科的爹娘被朝廷奸佞迫害致死,是他的娘舅一手养大,婚姻大事必得他娘舅许可。”玉儿叹口气,道:“怎奈玉儿青楼的身世却让他们委实放心不下,玉儿正不知如何是好。” “吾儿乃内阁首辅夏言女儿的身份难道不够尊贵麽?吾儿乃守身如玉的清白难道不毋庸置疑麽?”夏言咄咄逼人,道:“吾儿休疑虑,爹爹明日便带你和瑞科去保定走一遭,谅他们也不敢对爹爹说个‘不’字!” “一切听凭爹爹做主。”玉儿不无忧虑道:“不过爹爹莫急,瑞科对平儿爱怜有加情有所属,还是坐等平儿从沂水乡下回来再作道理不迟。” “吾儿此言差矣!”夏言开导道:“真爱是因追求而有所获,坐等的只有后悔。前车之鉴便是爹爹和你娘的爱情悲剧,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麽!” 夏言父女正说话间,已经到了傍晚酉牌时分,忽然有府丁禀报:“有位小姐不报姓名,便径直闯入了内衙。” 你当是谁?但见: 丹唇裹皓齿,柳眉遮凤眼。锦裙叠绣衫,颀硕掩娇媚。 嫣然回眸笑,怯雨又羞云。无暇堪比玉,有态却胜花。真的是个绝代佳人! 夏玉首先认出了是平儿打从沂水崖庄看望病中的姨娘返回到了青州,便打诨道:“平儿姐月余不见当刮目相看,玉儿还以为是哪位仙女下凡了呢。” “莫不是京师悦来客栈的驿吏千金平儿小姐麽?”夏大人一改往日首辅的威严,亲切道:“平儿小姐天姿聪颖、才情了得,吟诗赋词无人比及。你的那首《燕归巢》词,老夫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不敢当。”平儿不好意思道:“大人取笑平儿了。” “平儿姐,姨娘还好吗?”玉儿不无关心地问道:“怎么耽搁这么多天,不会是出了甚么故事吧?” “说来话长,平儿险些一命休矣!”平儿的神情似悲还喜,道:“平儿看望姨娘行至沂水的一个庄村,误以为是到了姨娘的崖庄却是附近的小崮头;无奈,平儿独身前往又迷了路且被狼狗吓个半死;幸遇对古峪庄的魏公子搭救并亲送至崖庄又返送回了青州。” 玉儿问道:“那魏公子是何来历,怎恁般的好心肠。” “魏公子本是杨慎伯同年新科进士魏明宗的二公子魏义。”平儿回答道:“魏义的父亲在弥留之际立遗嘱:子嗣不得‘为官、结官’。那魏义虽胸藏千古史、腹蕴五车书,终不敢登科及第。” 夏大人问道:“莫不是那位因名字同明世宗谐音讳忌,且又随王元正等因‘皇考’而‘撼門大哭’直谏,被廷杖两次,几欲死去;然后被逼挂冠,隐居山东沂水乡下,现已病逝多年的魏明宗麽?” 平儿回话道:“正是。” 玉儿问道:“魏公子他现在人在哪里,为何不引来相见?” “已然在客栈歇息,明日便回。”平儿道:“魏公子谨尊‘不为官、不结官’的遗训,连马大人都不能面见,况夏大人在此更不敢相见。” “此言谬矣!”夏大人道:“大千世界,面着无数,真正结交者能有几人?一个不举不第之人竟敢在老夫面前张致作大,成何体统!” 夏大人佯装生气,是用心良苦的计谋。从平儿的谈话中可以看出她对魏公子的爱慕之情;从魏公子为什么能送平儿可以断定他对平儿的钟情之心。果如此,那么做个月下老人岂不更美:一则可以送个人情玉成秦晋之好;二则亦可了断马瑞科对平儿的念想而成全玉儿的美意。 黄昏戌牌时分,夏大人正同女儿闲话,平儿忽然带来一个标致的秀才拜见夏大人。怎见得标致?有诗为证: 眉若卧蚕眼似星,气宇轩昂体若树。 口端鼻正耳双垂,天姿卓绝临风骨。 另有一诗单道魏公子的才貌: 胸藏千古史、腹蕴五车书。 貌不比潘安,才却胜宋玉。 这人却是魏公子魏义,他自知失礼而恼怒了夏大人,经平儿劝说特来叩拜尚书夏大人。道:“草民魏义向夏大人磕头请安,魏义来迟一步实属有因,望企夏大人恕罪!” “免礼。”夏大人道:“魏公子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 “你可是辞官归隐的新科进士魏明宗的二公子麽?” “小的正是。” “娶亲否?” “未曾。” “老夫给你保个媒如何?” “父母已故,婚姻大事但凭哥嫂做主,小的不敢擅决。” “甚好!”夏大人大喜,道:“你且留下,明日使人向你哥嫂提亲便是。” “听凭夏大人吩咐。” 虽然魏公子才情了得,但提及男女婚姻却有些木讷,气宇天姿荡然无存。那夏言为了爱女一心想促成这两桩婚事,命沂水县尹亲去对古峪提亲,魏义哥嫂已经见过天仙般的平儿,又得知她是京城不菲的富家,竟满口应承下来不在话下。 平儿娘家方面异常顺利。夏大人安排平儿带魏公子速去济南看望平儿的娘舅,并修书一封命济南布政使郭大人亲去平儿娘舅那里提亲。有郭大人说和,又眼见魏公子的才貌,平儿的娘舅喜不自禁,连道“好姻缘”!平儿的父母也甚是开明,依了“娘亲舅大”的习俗,一切听从娘舅的安排,单等择吉日良辰完婚。 且说青州知府马瑞科平日里和玉儿男欢女爱甚是投缘,然而真正谈婚论嫁却有些犹豫:夏玉虽是夏大人的女儿,但毕竟在青楼长大,固然白璧也有微瑕。传统的观念让他不得不承认“贞洁乃是女人的第一生命”。想到这里,马大人又暗暗地自责:怎么可以怀疑玉儿的清白呢?怎么可以亵渎同玉儿的感情呢!马瑞科啊,马瑞科,你自命清高不凡,却终于还是落入了凡夫俗子的巢厩。既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呢?心爱的平儿已经名花有主,难道你还想失去可爱的玉儿吗? 马瑞科一夜未眠,最后主意已定。第二天日出卯牌时分便向夏大人辞别,道:“瑞科的父母早亡,婚姻大事须保定府的娘舅做主。瑞科即刻便行去保定走一遭。” “府衙公务繁杂,须早去速回。”夏大人道:“老夫在青州坐等。” 马瑞科夜住晓行,非止一日来到了保定府拜见了舅父大人,备细言及了聘娶玉儿之意。未等瑞科说完,舅父插话就是当头一棒,喝道:“休想!” 马瑞科直勾了眼,傻傻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任他怎么哀求舅父就是不答应。 舅母劝说道:“外甥莫急,待明日舅母把原委讲给你听听便是。” 正是:难言之隐隐难言,天赐良缘缘天赐。 第二十六回 为非作歹终有报 词云: 世事皆有定数,因果报应不爽。 恶善两茎却同根,岂料地狱天堂! 王侯缎袍绫衣,耕织者缺衣粮。 六道轮回不差池,只因时机未央[1]。 这首《西江月》词,乃劝化世人凡事皆繇[2]一定之规,因果三世,轮回相通,差池不爽。早在数千年前,儒释道三教圣贤多有妙论。司马迁《史记》载著:大禹的父亲鲧,因为治水失败而被舜王在羽山处死,因延续了大禹治水;汉书载:赵王如意死后,化为苍犬扑杀吕后以报仇;隋书记载:大将韩擒虎,死做阎罗王;感应篇和佛经亦多有记述。古今圣贤多劝世人种善因,必得善果;造恶因,定得恶报。因果报应,绝对是丝毫不爽!俗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佛门也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闲言少叙。话说青州知府马瑞科接到快报,山东布政使司郭有德急速约见。马府台风餐露宿,火速奔赴济南城,也来不及午饭,直接取道使司衙门拜见郭藩司。执事却回说教都司大人请了去;急忙赶往都指挥使司,又回说到望云馆饮酒去了。马大人暗自讪笑,真个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想必一个能去喝花酒的人,谅他也不会计较得甚么事急!便随了两个小厮,也去一个所在吃酒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马府台起个黑早,匆匆去了内衙郭府。敲门,呈上禀帖。管家熟知是郭大人请来的座上宾,便打恭施礼,让座,请茶毕。道:“郭大人在使司衙门处理要紧公事,一夜未回。小的这就去禀报大人,请他回府。” “不必了。”马大人道:“先在这里坐等,请上复夫人,说青州府马瑞科来拜。”管家应声“诺”自去了。马府台明知郭大人在望云馆消遣快活,去衙门怎会找得到?因故推说先拜见夫人,此乃无奈之举。少顷,夫人梅雨旋出。马大人施鞠躬大礼以示尊。道:“给嫂夫人请安,敢问婶老夫人一向可好?” “叔叔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恁般乔模做样,到显得生疏了些许。”梅雨道:“婆婆身子骨道是壮实,只是他老人家少言寡语,孤寂得很。” 叔嫂二人正在闲话家常,郭大人急匆匆回府,惭颜愧色道:“小弟昨日出去公事,未料仁兄神速,却已然到此,不意冷落了仁兄,小弟惭愧,惭愧!” “小弟接到大人的信报,见说事情紧急,遂疾驰来彼。”马大人道:“但不知甚事恁般地急?” “是苏州丈翁出了状况,又气又急。”郭藩司便把刘立柱任苏州首府之后,酒色不爽,嗜赌如命,贪占勒索还不勾,又以“鞑靼作乱”为根由,先后两次勒索丈翁纹银十万两,末了又去敲诈十万。丈人已经典兑过店面十几间,教他去那里再找十万两?这不就把丈人下了监,岳母得了急病,一卧不起;管家去沪杭再度典兑店面,凑勾十万两银子好赎回岳丈。如此等等学了一遍,又道:“小弟已把刘立柱在河间府期间,如何驿站杀人、打劫,两闱科考又如何欺君多面禀了抚院张大人。张抚院说南直隶都抚是他的同门同乡,可将沧州府审断的刘立柱‘杀人、打劫’的案底移文至彼,关文知会;再将刘立柱苏州‘索贿、诈财’的行止备陈直隶都抚,罢黜刘立柱的知府职位,必解岳丈的牢狱之灾。小弟揣夺不定,极想聆听仁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那刘立柱虽是四品知府,但有严氏父子的根基,仅凭江苏抚院、按司怕是搬他不倒;说不定‘打不着皮狐惹一身骚’也未可知。”马大人略有所思,道:“除非有吏部尚书夏大人在皇上那里‘领旨督办’方可事成。不如你我兄弟火速进京,请示夏大人定夺却当稳便。” 郭藩司对马首府言听计从,这也是几年来习惯了的。因为马瑞科自打给郭大人做师爷开始,由知县、通判、知府到藩司的擢任,包括当中 “调省撤委”的转危为安,那一次不是他马瑞科的谋略?果不其然,二人日夜兼程,就连食寝多在车轿里,不止一日赶到北直隶京师夏府。递上拜帖,门子引领,过假山,步长廊,穿堂入室,竟至后花园文轩阁坐等。少顷,夏大人踱将来。郭藩司和马府台打恭施礼,道:“下官给夏大人请安!” “不必多礼,两位请坐。”夏大人吩咐下人上茶置酒。吩咐已毕,三人分宾主、尊卑位次坐定。道:“两位大人远道来访,想必是有要紧事体说话,但讲无妨。” “下官冒昧叨扰,诚惶诚恐!”郭藩司正想单刀直入,禀报苏州岳丈蒙冤下狱一节。忽听丫头来报,说夫人有请马大人内衙说话。明眼人一猜便着:夏大人的私生女玉儿和马瑞科一个是情有独钟,一个是爱有所属。保准是玉儿假老夫人之名,行有情人幽会之实罢了。郭藩司灵机一动,顺水推舟讨好道:“下官前来不揣钧意,斗胆为瑞科作伐,促成和玉儿小姐的婚事,不知尊意如何?” “嗯,瑞科和玉儿门户相当,男才女貌,老夫亦有此意。”夏大人大喜,道:“不过,还需同玉儿的继母商量之后在做定夺,请郭大人稍等回话。” “如此最好。”郭藩司不失时机,道:“下官还有一事难以向夏大人启齿。” “但说无妨。”夏大人正在兴头上,道:“只要是老夫力所能及之事,本官无不从命。” “长话短说。”郭藩司便把两年前,杨若贞陪同夏小姐去保定府看望瑞科的娘舅,路经河间府沙河镇龙凤客栈歇宿时,刘立柱等人合谋杀人夺货且劫色的勾当学了一遍。道:“同去做护卫的两个长随、执事多被杀掉了,若不是两位小姐聪明,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走脱了,贞节不保不必说,还险些做了人肉包子馅!后来,青州和沧州两府联手侦结此案,北直隶异地审断文书下达,沧州首府周大人把首犯刘立柱问成死罪,只等申报刑部核准秋后处斩。严世藩见舅子哥刘立柱出了命案,亲自到沧州作保,周首府无奈只好释放宁家。” 夏大人道:“竟有这等事!” “还不止如此。”郭藩司接着道:“目不识丁的刘立柱通过严氏父子,捐监生、科两闱,及第进士身份擢任苏州首府后,嗜赌如命每赌必输,属官几番进贡还不勾,又以‘鞑靼作乱’为由,两次抢诈我岳丈纹银十万!事隔几天,第三次有去敲诈个大的,张口又是十万。先前十万两已是典兑了十几间店铺凑勾的,又要十万两,岳丈拿不出就一索锁了下了监。岳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现在死活不知;家里乱成一锅粥,又没有个主事的却怎处!” 夏大人愤然道:“岂有此理!”其实,夏言确处在左右两难的境地。玉儿和马瑞科就要成婚,他们是自己最直近的人;郭有德又是马瑞科的上司和至交,二人千里迢迢远来有求于我,想必是推却不得的了;就是有心不管,玉儿也不会答应的。此其左。刘立柱那斯杀人、劫色、夺财自不消说,玉儿为了所爱验童贞,路经龙凤客栈险些羊入虎口,就是千刀万剐了刘立柱也还不解气呢;严氏父子是刘家的根基,那严嵩又是刚刚擢任月余的当朝首辅,位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红人,有哪一个不因惧怕而唯唯诺诺?此其右。 夏言正在权衡利弊之犹豫中,马瑞科不失时机地踱将来,颔首歉意谓夏大人道:“大人,晚辈有句话不知当将不当讲?” “请讲。”夏言道:“都是自家人,有话实说。” “刘立柱客栈杀人、劫色,两闱科考欺君,苏州贪渎、诈财,只要查结得实,那一项多是死罪。”马瑞科进而阐析道:“扳倒刘立柱,明里看是救出王老员外,暗里却是打击严氏在朝廷的势力。郭大人先将沧州府审断的刘立柱客栈‘杀人、夺货、劫色’的案底移文至南直隶,关文知会;再会同山东张抚院将刘立柱苏州‘索贿、诈财’的行止备陈直隶都抚。随后夏大人秘密地上个奏折,御请皇上选授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检查、清理民刑案件;若有可能,大人毛遂自荐,请缨钦差督办最妙。” 夏言不动声色,郭有德连连点头。 “大人和监察御史到南京与张抚院郭藩司回合之日,便是囚禁刘立柱、救出王老员外之时。”马瑞科接着道:“比及刘立柱死罪难逃,其父刘举子必央严嵩媚上谗下、左右斡旋。直隶因惧怕严嵩的淫威而不敢签结此案;这时,大人再上早朝,备言刘立柱捐监生、科两闱,弄虚作假、欺君罔上的行止。欺君乃皇上大忌,必御审两闱科考始末。到那时,刘立柱不但人头落地,而且牵连出严氏父子比朋结党、徇私舞弊的要案来。皇上一发震怒,削弱严氏在朝廷的势力可想而知……” 夏言不动声色,郭有德大喜,道:“好计,瑞科兄果然不同凡响!” 说话间,玉儿径至后花园文轩阁,在父亲夏言左首坐定。瑞科道:“晚辈和玉儿人微言轻不济事,可速去苏州照顾老员外和老夫人,已尽晚辈之孝悌。” 夏言不动声色,郭有德脸色惨白。马瑞科惴惴不安,道:“晚辈拙见,不成见识,还望大人海涵!” 夏言仍不动声色。严嵩在他心里,只有恐惧、愤慨和报复!当年,我夏言发现了这位善写青词的人才,保举为太学,荐拔为礼部右侍郎;皇上赏识,又擢任礼部尚书。仅仅几年的工夫,他串通翟銮、蒙蔽皇上,对我这个当朝首辅取而代之;翟首辅不上两年,又被他拉下马来,把首辅的桂冠戴在了他自己的头上。严嵩啊,严嵩,难怪人家都喻你是“绞杀树”,真个儿不差分毫!也许,你忘记了当年请我吃酒不赏光,你对着我的空座位遥遥敬酒?今非昔比,我夏言还要低声下气地看你严嵩的脸色!按理说,报仇的时机已经成熟,但还要谨慎为妙,切莫陪了夫人又折兵,因为我夏言是政治家的胸怀和谋略…… 夏言还是不动声色,他仍在踌躇之中。 “爹爹,您还犹豫甚么?”玉儿急了,摇晃着夏言的臂膀,道:“刘立柱为非作歹,不仅差点毁了玉儿的清白,还险些丧命;如今,王老员外又蒙冤下狱,于情于理多推却不得的了。救人事情紧急,时不我待,玉儿恳请爹爹速做决断!” “这个……嗯,就依瑞科言便罢。”夏言点头虽应允了,但仍疑虑道:“刘立柱捐纳监生、两闱科考营私舞弊的证据不足,尚需着两个心腹侦结确凿,方可万无一失。” 郭有德暗暗称奇,不得不赞叹夏大人的老谋深算;不得不向玉儿投去了感激的目光。马瑞科长嘘一口气,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挽着玉儿的手臂,乘上了前往苏州的车轿飞奔而去。暂且不题。花开三朵,各表一枝。 却说郭藩司带了长随、执事两个小厮,风餐露宿夜住晓行,非止一日来到了沧州府,门子看见是上司的行头,不敢怠慢,急忙禀报首辅周景仁。周首府道:“快快有请!”府内同知、通判、推官等大小官尹簇拥着周知府列队迎接。郭藩司悠然踱将来,众官属打恭施礼毕,迎至衙中,按官阶依次坐定,藩司坐上首。 周首府道:“郭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未能出城迎接,望乞大人宽恕不知之罪!” “不必客气。”郭藩司道:“本官前来,是奉吏部尚书夏大人钧旨,签结一件公案……”藩司欲言又止,环顾四周。周首府会意,屛退左右。郭藩司便把两年前刘立柱客栈“杀人、夺货、劫色”一案,北直隶下达异地审断文书,贵府已经审结秋后处斩;后来不知何故却释放宁家,再后来竟做了苏州首府,又累犯了大案;龙颜震怒,点钦差、选御史南直隶刷卷督办;钦差夏大人命我等前来,把当年审断刘立柱的案底移文直隶复审。如此等等说了一遍。 周首府闻听,脸色聚变 ,真个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这一吓非同小可,周首辅扑通跪倒在地。 “小的罪该万死!”磕头如捣蒜,求饶道:“刘立柱劫财夺命,实属罪大恶极,小的已经问成死罪,收入大监,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怎奈严衙内几番威逼,口称圣谕;并由衙内作保得以释放宁家。以后生发的咄咄怪事,小的一概不知,万望大人在钦差面前通融则个!” “好说。”郭藩司道:“本官公事繁忙,不便久留,即当告辞。” 当年审断刘立柱的案卷底本,周首府着人呈上,郭藩司命小厮收了,打道回济南会同张抚院直奔南直隶扬长而去。周首府先惊后喜,思忖道:“仇家刘举子绝子大限即当来矣!” 原来,刘举子通过周景仁攀上严衙内,一步步发迹起来。刘举子不但不知恩图报便罢,而且还恩将仇报。身为二尹的刘举子,既架空了大尹周景仁的政令权,又霸占其妻女之行径。衙内刘立柱上行下效,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多是种因结果的说话。有《三世因果》诗为证: 魂飞躯外复还来,魄散神收见兴衰。 夺妻霸女幽王谴,三世因果子还债! 且说吏部尚书夏言为补偿玉儿的父女之情,感于准姑爷瑞科的朋友之义,而且又能以此打击严氏在朝廷的嚣张气焰,一石三鸟之功还犹豫甚么?难道我夏言真的惧怕你严嵩而唯唯诺诺麽? 当下,夏言每朝罢,必候着觐见皇上。一连三日,多是严嵩陪伴嘉靖帝饮酒赋诗、填写青词,不得面圣。第四日,夏言好歹捉个空,皇上召见了,备陈苏州知府刘立柱,欺君两闱、刮索民资、制造冤狱且犯有杀人前科等罪状。皇上既惊且怒。圣曰:“治理朝纲、监察吏目乃是吏部和都察院职责所在,朕钦爱卿选授都、副御史,督察此案,严惩不贷!” 夏言跪拜谢恩后,径至都察院,差遣两个心腹:一个是正二品右都御史郑纲,一个是正三品左副都御史张目。夏言擢任当朝首辅时节,是这两个人科考和荐拔的恩师。二人最能领回恩师的意图:先从北直隶提学官殷金明入手,彻查他与刘举子相互勾结,是礼部签发免收捐银文蝶而捐监生;两闱科举,谁人偷泄题目、谁人枪手代答多侦结得清清楚楚。把证人证词多收录在案之后,直奔南直隶南京不题。 再说青州知府马瑞科和夏玉,马不停轿不歇,食宿多在轿子里,急速赶到了苏州。老妇人文妮病情愈重,瑞科安慰了一番,道:“婶母且宽心,叔翁两日内必转家来。”留下玉儿照料,自己告辞径到苏州府衙。门吏回说刘大人不在,有事明日再来。 “不可!”马瑞科喝道:“你去报效塔后侧赌局找找看,就说‘龙凤客栈命案复审,以倭诈财案发’教刘大人即刻回来见我有说话。” 不一时,刘立柱急匆匆回了府衙,看看已经到了日入酉牌时分,刘首府吩咐置酒款待远方客人。“不必了!”马首府道:“甚么火候了,还有心事吃酒?”便对刘立柱添枝加叶、故弄玄虚地把客栈劫财杀人案和苏州以倭索财冤狱案,皇上钦点吏部和都察院要员查办两案,见在已经来到了直隶南京刷卷,不日便查至苏州。到那时,刘大人想保命多难了;莫不如防患于未然,提前多把事情疏通了为妙。 刘首府道:“大人见教的是!可此事怎处为好?” 马首府道:“醋打哪酸,盐打哪咸,大人自己打定主意罢。告辞!”那刘首辅哪里肯放,好说歹留;马大人原是端端架子,终于留下吃酒。席间,二人说了许多贴己的话,无非是先放了老员外,还他十万两银子,陪个小心息事宁人;再去直隶南京走一遭,抚院、按司多要厚厚地做个人事;朝廷选授来京的钦差、御史也要打点明白。如此等等。刘立柱感激涕零,连呼知己,大醉方罢。 马瑞科回到王府,已是夜半子时,王老员外、玉儿并数十家丁多在王府门外恭候,通府灯火通明。马大人见状,轿中急忙跳将下来,对老员外行跪拜大礼。大恸,道:“罪过,侄儿迟来一步,您老人家受委屈了!” 王员外单腿伏地,搀起瑞科,含泪道:“闲侄快快请起,府里说话。”爷俩勾肩搭背,踱至上厅坐定,接着道:“多亏恩侄搭救,老夫才幸出囹圄;不止如此,敲诈的十万两纹银已经讫结七万,其余三万三日内一次契还。事已至此,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还不止如此。”瑞科道:“刘立柱不日将人头落地。老人家,您就等着瞧吧!”王小楠员外不胜之喜,夫人文妮的病情突然好转,忽地做将起来,吩咐厨子置办酒席,饮至寅卯交替时分方罢,各自歇了不题。 话休絮繁。三日后,刘立柱凑勾了纹银,将王员外的三万两兑讫;又过了旬余,刘立柱又筹集银两九万,金银首饰若干,带了两个心腹来到直隶南京。都、抚、按私衙多已经去过,首先以金银首饰孝敬上司的夫人,接着再各送一万余两纹银乞求上司法外开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抚、按多照单收下,允诺尽量周全,不过一致放话道:“钦差、御史每已经去了苏州彻查此案,不日将返回直隶,主持三司会审,多要一一打点得明白方可济事。”当下,抚院“调京撤委”、按司“候查待处”,文牒移送往来,抚、按协理。刘立柱奈何不得,便秘着吏典请求父亲河间府台刘举子速来南京斡旋。不上十来日,刘举子火速赶来,奇巧钦差并两御史也从苏州返回南京,即将主持三司会审。刘举子不敢耽搁,径到钦差并两御史下处活动,送上一、两万银子做个人事。三人多收下了,并应承法外开恩。刘举子不胜之禧,思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历朝历代多如此!” 一干人等多收了银子,三司会审时籍口开脱,问成罪死却暂解大牢,叠成文案申报朝廷,坐等关文再行处斩。这多是钦差夏言诱敌上钩之饵,似猫捉了鼠,先活而不啖,却狎于股掌,威逼鼠类! 有诗为证: 引蛇出洞须诱饵,迷雾深处隐奸谋。 觅食鼠辈无放眼,必对粮台空发愁。 [1]未央:未尽,未已。《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楚辞.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王逸注:“央,尽也。”杜莆《章梓州橘亭饯窦少伊》诗:“主人送客何所作,行酒赋诗殊未央。” [2]繇:音由。通“游”;通“由”。 第二十八回 欲得子举子纳妾 诗曰: 人凡子嗣在乎天,性养德修本有缘。 举子寻欢贪晚景,夫人断子介纳偏。 筹谋继室添嫌隙,纳妾回天亦枉然。 染垢西子[1]姿尚在,无盐[2]妆粉不增妍。 大凡人之子嗣得失,即便在天不可强求,却也关乎事在人为,君不见修德可以回天否?纳妾生子和偏正嫌隙原本也常见,唯独陨子与得子又大不相同了。话说国朝北直隶沧州府台刘举子,生性奸巧,依财傍势,欺男霸女,不务正途。其子刘立柱上行下效,甚是欺心,又是个“杀人越货劫色”的坯子;后来依仗严氏父子作弊过关,竟然捐监生、科两闱,从知县、通判一直擢任至苏州知府。像这样一个父贵子荣的大家事、朝廷命官,不思做个清官报效朝廷也就罢了,叵耐衙内刘立柱恶习不改,因豪赌勒索犯下了“诈害平民”罪,又牵扯出“两闱欺君”涉案人众。严氏父子唯恐皇上御审受到牵连,逼迫刘举子同意“丢车保帅”后,刘立柱便在解京途中做了“两箭穿心”之鬼。这是欺心的有子又陨子的说话,现行现报,只因为父子当初不修德行、胡作非为所致,末了后悔多来不及了。 严世藩因王月秀离开严府,教荔娘絮聒得不耐烦;加之岳翁老来丧子心里怜恤,索性把月秀把与了去。刘举子悲而转喜,心里道:吾命中须有子在此也!便带了王月秀径回河间府。有《菩萨蛮[3]》词为证: 世间父子恩情重,分剖首尾连心痛。 举子舍儿郎,忍心双箭亡。 纳娇欢喜事,怎管忧伤日。 软玉玉温香,解愁愁似长。 却说刘举子和王月秀回到河间刘府,谓夫人韩氏道:“夫人房里正缺少个丫头,这丫头姓王名月秀,乖巧得很,就留给夫人使唤吧。”月秀随即为夫人“请安”。 “是这等,过来我看看。嗯,不错,眉清目秀,是个美人坯子。”夫人韩氏问:“柱儿的事情如何?怎有闲情找回个丫头?” “说来话长。”举子道:“直隶南京打点的明白,从钦差、御史到都、府、按司多做了个大大的人事,有他每籍口开脱问缓,柱儿捡了半条性命。” 夫人韩氏问:“去京师又是怎的?” “京师礼部衙门拜见了亲家公,我和世藩翁婿俩一个乞求、一个乱缠,亲家公被逼不过,径去皇上那里求情脱罪。”举子接着道:“便回了世藩下处坐等音耗,晚上偶然救了投河寻死的丫头月秀。问其原委,得知月秀执拗不肯在严府做世藩的姬妾,几次欲卖往青楼,多亏义女荔娘劝说才捱至今日。世藩和荔娘见月秀无心回转来,索性把来孝敬于你老人家。” “可怜的孩子,紅顏薄命啊!”夫人韩氏甚为怜悯,又问:“柱儿可是有影响也无?” “咳,不提也罢!”举子长叹一声,道:“有亲家公出面,柱儿原本无事。叵耐那老贼夏言和两个御史觐见了皇上,备言柱儿‘杀人夺货’、‘欺诈平民’已经死有余辜,还有‘两闱欺君’重案在身,教皇上定夺。当时龙颜大怒,必欲御审;若果真御审,我、亲家公和女婿也多牵扯其中,必死无疑。柱儿是万万也救不得的了。” 夫人不听则已,得知柱儿救不得了,便放声哭嚎。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多是你带坏了我的柱儿!娘可怜的儿啊!呜,呜,呜……” 刘举子又劝说了一回,自觉无趣,索性回到府衙公事。月秀掏出崭新的荷花帕儿,为夫人拭泪。道:“公子出此惨祸,已经无力回天,实属无奈,夫人还是节哀顺变吧。” “说得恁轻巧,那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夫人啜泣道:“丫头不为人母,那里知道丧子如同割心挖肺般的痛楚?” “奴婢虽不为人母,岂不知母子连心?”月秀擒泪道:“当年,奴婢被抢到严家,母亲思儿心切,三尺白绫自寻了短见;父亲气不过,到官府衙门理论,却被解下囚牢,悲伤气闷而死。可怜天下父母心,奴婢委实知道夫人的心事。”月秀擦了擦泪水,又道:“奴婢虽不是男儿好汉,却也恩怨分明,这也是奴婢宁死不肯做严家姬妾的缘故所在。夫人同严家虽是亲戚,谅无亲情,奴婢方敢直言无讳。” 主奴二人又相互劝说了一回,夫人韩氏因见月秀果然乖巧伶俐,身世又可怜,一发爱奖于她。月秀整日价不离夫人左右,早起晚睡,把夫人伺候得熨熨贴贴。不上半年,主奴之份已然成为母女之情。 这一日,刘举子在衙门坐堂,被属员同知、通判两人蒿恼个不耐烦,盖因属员图利避害。好利之事便自作主张喜收暮夜之金,难缠之事便推给上峰忍吸穷檐之血。且欲架空他这位首府,就像当年他凌驾于县尹周景仁之上一样。举子大怒,对他每一一申饬。却也作怪,他每不但不服,还在退出时嘟囔声:“绝户气!”骂声虽小,刘举子却听得真切,回又回不得,一股恶气真正的冲到气管子里。 刘举子啷当着猪肚子脸回府,夫人问:“衙门里甚事不向意,值得老爷铁青着脸?” “别提了,真正的晦气!”举子便把在衙门里申饬下属,却被下属悄声骂了个“绝户气”学了一遍。道:“早晚不等,摘了他每的乌纱才出这口恶气!”夫人一时语塞,沉思良久,道:“以贱妾愚见,不如立个侧室[4]要个儿子,晨昏定省,省得教人骂了晦气。” “即使纳了妾,又不一定生育;就是生育了,也不一定是个儿子;如此反多这一番介蒂,岂不如不纳为洒脱。”举子心里巴不得娶将来,嘴上却说:“我命该无子便了。” “晚年纳妾,且得子者甚多,断不至于有伯道之叹也。若说易生嫌隙,则嫌贱妾贤声不素乎?小人家尚娶妻妾,老爷贵为知府,纳个把妾又有何妨?”夫人也明知老爷求之不得,早晚有纳妾之日,莫不如主动成全便了。遂道:“妾身主意已定,老爷休推却。” 刘举子转怒为喜,道:“夫人看相着办便了。”正是: 贪花恋色天下有,拒绝风流世间无。 当下,夫人韩氏便把月秀教将来,道:“秀儿进府已经半载有余,咱每虽是主奴之份,却已然成为母女之情,你说是也不是?” 月秀扑通跪下,回话道:“老爷救命之恩如父,夫人收留之义似母,奴婢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月秀又吓又急,眼泪多掉了出来。又问:“奴婢真的不知道甚事做错了,倒教夫人怪罪?” 夫人抿嘴微笑道:“老爷欲纳你为小如何?” “奴婢不敢!”月秀这一吓非同小可,莫不是与老爷私通教夫人知觉了?断然不能。莫不是老爷心急把纳妾的想头不意说与夫人了?亦不可能。因道:“奴婢深蒙老爷、夫人恩养,视如己出;如此大恩大德,奴婢岂敢有负!” “看把你吓的。”夫人道:“把你嫁给老爷是我的主意,你可愿意还是不愿?” “奴婢愿意伺候夫人一辈子,永不嫁人。”月秀心里盘算:此事当真也由不得自己不同意;若是把话来试探于我,岂敢说“奴婢愿意”!因道:“奴婢更不敢有嫁给老爷的想头。” “好啦,别嘴硬了!”夫人瑱怪道:“我有心抬举于你,你却恁的不识好歹!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 月秀无奈,勉强答应道:“单凭夫人做主。” 夫人心性,说办就办,不日择个上上吉日,为举子和月秀操办了婚事。以后的境况不消多言,想必看官也猜得到。刘举子对月秀宠爱有加,如胶似漆。开头还碍于情面,隔七差八的还去光顾夫人的下处,后来便一发决绝了夫人。举子又会自己调配春药,金鸟战玉兔十数回合不得闲,怎不纵欲过度?一个蜜月下来,举子面黄肌瘦,老态龙钟。正是: 金鸟早归西山去,玉兔速从东海来。 月秀谓夫人道:“老爷毕竟年纪大了,怎经得住夜夜折腾不着闲?奴婢劝他又不听,夫人须作个区处才是。” “妹妹说的甚是。”夫人道:“老爷又没个意智[5],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这事怎处连我也不晓得了。” 月秀道:“奴婢倒有个计较,不知是否妥当?” “妹子说说看。”夫人道:“只要能养好老爷的身子骨,无论什麽法子多要试一试。” “山东沂水地方,奴婢有个娘舅,可瞒着老爷去那里住个仨倆月。”月秀道:“待老爷跟问时,夫人就回说奴婢去看望病危的娘舅,十天半月便回。唯恐老爷不允,未敢当面请示,待奴婢回来再向老爷赔罪便了。” “好计,好计!”夫人连连称妙,道:“明日便着一干仆[6]带了丫头就去,不争[7]苦了妹妹却不当稳便。” 月秀道:“只要老爷健壮,就是教奴婢去死也心甘情愿。” 到得夜里,月秀浓妆淡抹,奉迎老爷安歇,还刻意乔装一番。怎见得?有《意难消》诗为证: 含春秋水添妩媚,素口香腮雪韵娇。 秀卦开怀遮半乳,罗裙低束展蛮腰。 云羞雨怯情偏笃,柳傍花随燕垒巢。 气短涎长龙畅饮,如饥似渴意难消。 [1]菩萨蛮: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又名《子夜歌》、《花间意》、《重叠金》等。唐宣宗李忱大中年间,女蛮国派遣使者进贡,号称菩萨蛮队,因此制曲,遂成词牌名。菩萨蛮双调四十四字,前后阙均两仄韵转两平韵。 [2]西子:即西施,越国女子,以美貌著称。是春秋时代越国苎萝山的一个采樵女子,越王把她献给吴王,是传说中的古代绝色美人。 [3]无盐:齐国女子,以貌丑闻名。传说故事人物,姓钟离,名春。相传为齐国无盐邑 (今山东东平)人,世称无盐女。其状貌丑陋无比,年四十而未嫁。 [4]侧室:纳妾的俗称,也称偏房。 [5]意智:主见、心计。 [6]干仆:精明强干的仆人。 [7]不争:只因、只为、不只。 第二十九回 谋计较雀巢鸠占 词云: 道是有情未归,还是无情不回? 暮暮与朝朝,别有空巢滋味。 心碎!心碎! 独卧寒床微醉。(词寄单调《如梦令》) 话说鹃、鸠鸟类,托卵寄生,将卵径产至莺、雀鸟巢孵育。雏时悯恤寄养,成时则占其雀巢,掠食自保,进而独霸鸟巢。经曰:“维雀有巢,维鸠居上。”(《诗经.召南.鹊○1巢》)雀巢鸠占的典故,正应了王月秀处心计较,以退为进,终于独占了刘举子一个大大的家事,说来与看官一乐。 却说刘举子在府衙无心公事,一门心事回味着与爱妾月秀昨日夜里的缠绵景象,遂展纸泼墨作《恋金秋》诗一首: 一池秀水掩娇羞,两抹愁云泪眼流。 渴龙挥枪急畅饮,风流玉兔恋金秋。 刘举子诗罢,自揣度了一回,觉得有些不向意。心里道:“这首绝句,若将‘渴龙’改做‘饿虎’岂不更工整贴切些?不过,饿虎太凶残,想必玉兔不得活,渴龙却文雅好听得多。还有……”老先儿还想斟酌词句,猛然记起月秀昨夜的举止有些异常,全没有平日里的温柔、羞怯、恐惧和欢乐;有的只是暴戾、浪荡、乖觉和忧伤。尤为作怪的是,平日里三两场云雨便歇,昨日却拼了命似的大战了十数个回合仍不肯罢休,还泪眼汪汪,欲言又止。就好像将要发生甚么境况,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似的……不是这话。妻妾原本睦和,不曾隙嫌;立偏又是夫人做的主,又遂了月秀的愿,怎么还会出状况呢? 老先儿无情无绪,不及衙门公事完毕,意欲回府看个究竟,问个明白。将要起身,门子来报:“同知王大人、通判李大人求见!” 刘大尹见二尹、三尹多来拜会,不便推脱。道:“有请!” 二、三尹见过礼,禀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上的事情,大尹一一作了批示。末了,二尹王大人道:“下官做个东道,在翠花楼预定了一桌酒席,还请两位大人赏光。” 刘大尹心里划了个回儿,一个月前背地里骂我“绝户气”,彼此已经有了嫌隙;恼在心笑在面,这次却不得不去了。因道:“仁兄盛情,兄弟愿往一会。”老先儿原本海量,只是一个月来房事过多,身子骨空虚乏力,不担酒量;二、三尹也明知端倪,那里还放得过,早把大尹灌醉象一堆烂泥似的。酒至戌牌时分,三人自然在翠花楼歇了,大尹轻车熟路,由婢女搀扶,拾阶而上径至二楼“逍遥阁”,头牌陪宿自不消说。第二日,三尹也如法东道,大尹亦推迟不得,勉强赴席,再入“逍遥阁”。第三日,奇巧直隶巡按御史巡历地方,日里小心陪着察院公事;夜里又陪同察院翠花楼消遣…… 那察院有弹劾,罢黜之权责,刘首府怎不倍加小心?况且柱儿“两闱欺君”,自己也参与其中;所幸有亲家公严首辅从中周全,自己忍痛断尾求生。只是可怜的柱儿两箭穿心,却为女婿世藩所为。这些也说不得了,多是些泪水。 刘首府送走了察院,已经六、七日无有回府,心里惦记着爱妾月秀,便急匆匆回转来。丫头急忙禀报夫人说:“老爷回府了。” 夫人撇点着小脚,扭拧着屁股迎将出来,接至上房。埋怨道:“老爷甚事那么忙,多六、七日没有回府了?” 刘举子便把二、三尹请酒和陪察院巡历地方的境况学了一遍。见月秀无有到场,便问:“月秀那里去了,为甚不来?” “正想禀报老爷知道。”夫人道:“月秀的娘舅病危,去看望老人家去了。” 举子问:“先前我怎么没有听月秀说起过?” “五日前,山东沂水着人来报,说娘舅病危,急着想看月秀一面。”夫人道:“几次到衙门里多不见老爷,贱妾只好做主教月秀先去,等老爷回府再禀报不迟。” “这等。”老爷有心不愿意,但自己在翠花楼,家人找不到,有口说不出,也不能怪罪谁了。又问:“月秀几时回转来,是那个陪着去的?” 夫人道:“半月二十日便回,小都管刘锁和月秀房里的丫头翠儿跟了去,老爷大可放心。” 刘举子悬悬而望,日思夜念,祈盼王月秀早日回转来。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不见月秀的踪影。老先儿思忖道:“月秀临走前一夜的举止是有些异常,暴戾、浪荡、乖觉和忧伤;全没有平日里的温柔、羞怯、恐惧和快乐。尤为作怪的是,平日里三两场云雨便罢,那一日却拼了命似的大战了十数个回合仍不肯歇宿;还泪眼汪汪,欲言又止。就好像将要发生甚么事故,已经将要离别似的。” 老先儿闷闷不乐,夫人劝解道:“老爷休挂念,出门在外身不由己,月秀明日回转也未可知。” “明日,明日,多少个明日了!诺大的事情瞒了我便做,好大的胆子呢!”老先儿越想越气越着急,眼前又出见了月秀“香腮两行泪,与君作永别”的幻觉。月秀不辞而别,蹊跷得很!举子怒问:“月秀的娘舅家在那里,姓甚名谁?” 夫人道:“家住沂水县城,是个开店面的,姓甚教甚并不晓得。” 老先儿再也按耐不住,密差一个心腹,带了吏捕、吏典十几人,径去沂水寻人。吩咐道:“沂水县城谅也不大,店面不过几百间,你每多要一一查问得明白,不得漏掉一间,速去速回。慎之!慎之!”这十几个做公的不敢怠慢,每人多骑了快马,夜住晓行,非止一日来到了山东沂水县城。他每两人一队分片包街,所有店面挨间查访,不曾漏得一处,月秀竟毫无音耗,策鞭速回禀报。老先儿老大吃惊,眼前又出见了月秀“香腮两行泪,与君作永别”的幻觉。是了,是了,一发是了!自从纳妾之后,冷落了夫人,便争风吃醋,妻妾嫌隙;夫人痛恨月秀,把来卖给了窑子也未可知。 至此以后,老先儿一发把愤恨多泄在了夫人身上,见面便要人。吼道:“敢是你每两人争风吃醋不过,你把月秀卖到窑子里去。快快说与我,道是卖到了京师还是南直?” “天大的冤枉!”夫人哭诉道:“是我劝说老爷纳妾的,怎会姊妹嫌隙!的的确确是走亲戚去了。” “怎么?你当老爷我是傻子麽!”举子喝道:“走亲戚有三个多月不回的麽?”老先儿日里公事,夜里便去“逍遥阁”快活,索性不回府了。一旦回府,也是朝着夫人要人,大呼小叫的。 夫人又急、又气、又悔,思量道:“如今夫离子丧,我还有什么指望?不如死休!”也是合当有事,前脚老爷逼人,后脚娘家哥子又卷了些银两逃之夭夭。这时,夫人完全丧失了生活的希望,竟三尺白绫上吊身亡。 按下刘举子发丧不题。 且说王月秀带了佣仆悄然离府投亲。他每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径来到沂水县城,四处打探当年开设当铺的杨掌柜见居所在。问了几人,多说听说过,但不知下落。当问及一个老汉,老汉捻须摇首,反问道:“那杨掌柜的女儿可是教杨欣怡麽?” 小都管刘锁把话传与了轿子中的王月秀。月秀回说:“正是。”那老汉说:“杨家先是开了个当铺,买卖红火,又典兑了个古玩店。谁知一起大火把店面烧了个精光,还搭上了杨掌柜夫妇两条性命。他每的女儿杨欣怡起初是在对面的古玩店吴掌柜那里落脚;几个月后,探知是掌柜吴三强使人纵火盗窃了自家所有的古玩;杨欣怡便一纸诉状首发青州衙门,吴三强被衙门问成死罪处斩。以后的事情连老汉我也多不知道了。” 王月秀重赏了老汉二两纹银谢过,对小都管道:“速去青州衙门打探!”主仆三人日夜兼程,来到了青州府。天及将晚,找个下处歇了。月秀吩咐道:“素闻青州府台与咱家老爷不睦,切不可把自己的身份说破。不如以霸州我娘家的身份查访,也许更为稳便。”原来,月秀在严府做荔娘的丫头时节,荔娘和世藩计较去沧州如何保释衙内刘立柱,去南直又如何杀掉衙内刘立柱的始末多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日清早,饭罢,月秀便着小都管刘锁去府衙打探杨欣怡的下处。那小刘都管行走知府衙门是贯熟的,对门子说:“我是杨欣怡小姐在霸州的表亲,又要事向府台大人禀报,有劳官爷通融则个。”随手捻出十贯钱来递给了门子。 门子受了,微笑道:“好说!”便进衙通禀。知府马瑞科闻听是杨欣怡小姐在霸州的表亲,又有要事禀报,岂有不见之理?道:“有请!” 小都管秀士打扮,进得衙门,见过府台施礼已毕,自报姓名落座。马大人问:“先生所为何来?” “启禀大人,原翰林院五品伺读学士,见致仕还乡霸州归隐的王满政之女王月秀,来彼造访表姊杨欣怡小姐。”小都管道:“小的是王老员外的都管奴才,特来陪同护送,万望大人指点迷津则个。” “如此说来你每是找人的?”未及小都管回话“正是”, 马大人道:“本官既不认识杨欣怡小姐,也不认识王月秀小姐,指点迷津就更不敢当了。” “不会吧,大人!”小都管撒了急,分辨道:“当年沂水杨家纵火命案,是杨欣怡小姐据状首发,是大人您亲自审断、追赃问罪,怎么会不认识?想必是大人忘记了。” “你每千里迢迢来到青州地方,寻人之事乃本官之责,但须从长计议,都管莫要焦躁。”马大人和玉儿从苏州回来忙于公事,也有个把月没去看望欣怡小姐了。何不在内衙置酒款待,教她每表姊妹惊喜相见?万一这王月秀心怀叵测,则必露端倪,也好见机行事,确保欣怡小姐安全无虞。计较已定,谓小都管道:“久仰当年翰林院伺读学士王大人德才双馨,今日他女儿王月秀小姐到我青州地方,本官必做个东道请酒,方显我地主之意没有怠慢。” “谢大人盛情!”小都管明知府台大人认得欣怡小姐,又置酒款待,找人便一发不难了。因谦逊道:“须上复我家小姐之后,小的才敢回禀府台大人。” “好说。”马瑞科应允,遂写了个请酒的贴儿递给了小都管。刘都管袖了回到下处,把去青州府衙和马大人的说话备细学了一遍,三人满心欢喜,只等赴席。 青州府内衙。 府台马大人和师爷魏义正在闲话,夏玉和李平每人拉着雪儿的一只手臂正在玩耍,杨欣怡不时用手帕儿为着凉的雪儿擦流涕。马大人和夏玉为主人,魏先生和李平为主陪,杨欣怡和王月秀当然是主请。除了王月秀以外,所有的宾主多已到齐。时间近午,忽然门子来报:“王月秀小姐到。”众人引颈相看,但见:乌云杏靥○2绰约容,态异纤腰玉骨风。 淡抹清妆添雅色,微风欲静暗香浓。 门子引月秀至内庭,向众人引见已毕,月秀道个万福。门子回转身来,颔首引指马瑞科,道:“这位是府台马大人……”未及向月秀次第引见,小杨雪儿挣脱了双手,咧咧趄趄跑到月秀面前抱住,嚷道:“雪儿亲亲!雪儿亲亲!” 月秀一愣神,喜见是个顽童,笑着抱将起来,赞道:“雪儿真乖!”雪儿随手揽住了月秀的颈项,衔着鼻涕,啜○3颊而亲,啧啧有声。众人惊诧不已;欣怡急忙趋步上前,劈手夺过雪儿,急忙向月秀赔礼不迭。有诗为证: 血脉相融认表亲,连心骨肉省缘姻。 孩童抹涕亲亲你,少艾怀羞泪透襟。 马大人哈哈大笑,道:“最精彩的时刻来矣!”未曾谋面的孩童竟然如此认亲,我马瑞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月秀小姐,这位便是你千里迢迢要找的杨欣怡小姐。”马府台接过孩子,又说:“雪儿是欣怡小姐的女儿——杨雪。” 月秀虽有些思想准备,但还是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盯着欣怡。杨欣怡一头雾水,一会儿看看月秀,一会儿瞅瞅马府台,问:“月秀小姐是……” “这位小姐乃国朝原翰林院五品伺读学士,见致仕还乡霸州归隐的王满政之女王月秀。”马府台接着道:“他每千里迢迢,几经周折到此寻亲。之前没有说破,是想当面给你每个惊喜!” 月秀和欣怡傻愣愣的,几乎在同一时间缓过神来: “欣怡表姊?” “月秀表妹?” 俩表姊妹抵额泣咽,互诉衷情。 一个是: 火烧店面倾家当,爹身葬火丧亲娘; 千金抢去送严府,母丧白绫父狱亡。 一个是: 孤儿寡母孀居苦,远无嫡亲近有朋; 婢妾挣脱逃火海,委曲苟活嫁老翁。 月秀和欣怡表姊妹相认,悲中有喜,毕竟她每多是对方唯一的嫡亲。杯中游戏不表。月秀带了仆婢住进了杨府,找到了难得的亲情;因是欣怡的表亲,青州府衙上下也多厚待,月秀第一次找到了人格和尊严。四个月后,月秀估计河间方面已经遂愿,便打点行装,赁了轿子,同马大人、玉儿和魏师爷,平儿一一告别。 欣怡见月秀将马上回去,有老大的舍不得。道:“月秀表妹,几时还回转来?” “半年左右便回。”月秀又谓耿忠道:“有劳耿老前辈上上心,不拘贵贱卖处宅子则个。” 那耿忠虽是杨府的总管,却是杨欣怡的远方舅舅,月秀又是欣怡唯一的表妹,况且又对月秀仙女般地暗恋,巴不得已早去早回,有甚么不愿意的?便回话道:“一定,一定!” 月秀仆婢三人回到了河间府,夫人果然死去,发丧已毕。月秀大恸,哭倒在地,朝着夫人的遗像磕头如捣蒜。(更确切说是“画像”)哀嚎道:“主子啊,我的亲娘!您为甚事就这么走了?啊……啊……啊……”月秀的额头磕出了鲜血,血泪交流。周围数十个佣仆的泪水也被月秀多赚了出来,就连刘举子也禁不住老泪横流。月秀一丝两气地继续哀嚎道:“夫人啊,我的亲姊姊!您为甚麽撇下妹子一个人就这么去了?啊……啊……啊……” 月秀嚎叫了近一个时辰,十几个佣仆轮番上前劝她不住。突然,月秀象发疯似的,大吼一声:“我的好姊姊,妹妹随你去也!”说时迟那时快,月秀一头撞在柱子上……多亏丫头翠儿,死命地扯住了月秀的臂膀,只是撞柱昏厥而捡了一条性命。 王月秀的行止感染了刘老先儿和刘府的仆佣婢,在刘府已然做了新主子。每当刘举子问及擅自投亲之事,月秀便把所有的过错多揽在自己的身上。说道:“贱妾只是担心老爷的身体,不听夫人的劝告,未经老爷同意又瞒了夫人,老爷责罚贱妾也无怨无悔了。” “我的傻宝贝,是夫人教你去的,事情的始末老爷多知道了。”老先儿安慰道:“命该如此,不必自责了。” 至此以后,月秀总揽了刘府的人、财、物大权,从总管到账房,多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不上两个月,刘府的千两黄金、万两白银,尽数藏匿了去。事也凑巧,没过几日,北直收到南直的关文知会,刘立柱生前贪占苏州府库纹银十万两,责令子债父还。刘举子虽然“喜收暮夜之金,能吸穷檐之血”,倾其家产所有,也只能还讫两万两,是免不了干系;干脆从河间府库兑出十万两清帐,或许可以躲过这一劫也未可知。 刘大尹也是该当晦气,此事教二,三尹发觉,密报北直按察使司衙门。察院巡历河间地方,查证果然属实。察院暴怒,当即“撤委调京”,之后又发配云南充军,戍边染病心猝而亡;同时,刘府被抄,所有财物没收官卖。因为月秀是唯一的主子,只得拿出私房钱给佣、仆,婢做盘缠,各自散讫;只带刘锁和翠儿一仆一婢,径往山东沂水地方而走。有《神灵幽遣》诗为证: 作孽欺心是祸根,神灵幽遣不差因。 天良丧尽扪心问,举子贪银灭满门。 ○1鹊:通假字,鹊通雀。 ○2靥:音夜,酒窝。 ○3啜:音绰(chuo),吃,尝。《说文》:啜,尝也。《荀子.非相》:君子啜其羹。 第三十一回 牢笼计奴才欺心 词云: 迟飞雁,独痴两念归期盼。归期盼,望乡翘首,一缕忧叹。 愁别孤影相思倦,唇梳碎羽朝夕恋。朝夕恋,几多心愿,语言难撰!” 这首词谓之《忆秦娥[1]》,题曰:“迟飞雁”。人世间男欢女爱,确令天下有情人尽作痴中梦想。为何?只因佳人难遇,知音难求。君不见,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无非多是涂朱着粉,妖冶举止,粗俗鄙陋之极,岂云闭月羞花之容?那垂鬓扫黛,素口蛮腰,玉树临风之妙,况有琴棋书画之才,这等外惠秀中之巾帼,有那一个少年须眉不思受用而甘做鲁男子乎?然而,十事九不顺 ,思春者易,逢春者难,晚春得意更是难上加难了。 却说小姐王月秀和杨府总管耿秀才酒后狎昵,被丫头翠儿一览无余。端午节傍晚,浴洗中的月秀小姐跟问丫头道:“今日耿秀才酒醉失态之事,翠儿可对旁人说过麽?” 丫头翠儿说:“小姐之事下人不敢乱讲。依奴婢看来,耿秀才满腹经纶,为人至诚,人物又齐整标致,将来仕途不可限量。小姐何不将他入赘府来,以托付终身耶?” 月秀小姐见翠儿揭出了海底眼,恼羞成怒,道:“多嘴的骚妮子,秀才既是这等的出奇,把你许配与他便了!” “奴婢不敢。”翠儿回话道:“这多是主人的造化,才有风流才子爱恋,奴婢就是等得漫天大雨也淋不到下人身上!小姐休要取笑奴婢了。” 耿秀才回府,正赶上吃晚饭,欣怡小姐有心探究秀才与表妹月秀的光景,教丫头露雨温些黄酒将来。道:“今日过端午节,外女陪表舅吃几杯,也好淸话则个。” 秀才正中下怀,满心欢喜连吃几杯。道:“说来惭愧,奴舅落魄至此,小姐不弃施恩收留做了管家。奴才愚钝且拙手笨脚,诺大的家事、纷杂的物事打点不周,还望小姐看在表亲的份上谅解一二。” “表舅说那里话?”欣怡道:“自打表舅来青州看顾打点,家事物事井然有序,倒叫欣怡清闲起来享清福,这是何等的造化?表舅续弦的事情,外女时时留意,但有合适的主,不拘嫁妆多少,娶过门来以了却一桩老大的心愿。” “续弦和科第也是奴舅的两桩心病。”耿秀才道:“今日端午游玩,主家表妹王小姐也曾劝勉奴舅登科及第,求取功名。可耿家世代为官多被奸佞陷害,不得善终;国朝昏庸官场腐朽,奴舅思之再三委决不下。” “然虽如此,别无它途。”欣怡小姐辨析道:“表舅经商外行无本,做工屈才无利。在外女看来,能登科及第最好,若不意不第则安心做你的杨府‘二东家’便了,这还多不足为虑。当务之急的是续弦生子,延续耿家的宗脉,才不枉了舅爷子名门望族的雅号。” 秀才道:“恩主说得有理!” 欣怡道:“但不知表舅相中了那家姑娘,还是打算娶个甚么模样的小姐?” “奴舅迂腐,未曾留意那家姑娘向意。”秀才道:“若能娶上模样像恩主表妹月秀似的小姐,便死而无憾了。” 果然不出杨欣怡所料,想必月秀表妹是心有所属这位憨实的秀才了。欣怡夸奖道:“表舅眼力不差,果然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好姻缘!但不知月秀表妹意下如何?” “月秀小姐来青州地方不久,人生地不熟,唯有恩主一位亲人;想必恩主在月秀小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且做主许配给奴舅便十有八九了。”秀才略有所思,道:“不过,须请一位显赫名流作伐抬举,方显奴舅出科秀士、名门之后的影响来。” 欣怡笑道:“这有何难?青州地方有谁比马府台权高位重,外女请他做个牵线的月老罢了。” 主善奴憨,女保舅媒。欣怡说,聘娶用度多有她出;秀才说,家事、物事料理一应在心;秀才又把王府小都管刘锁如何机灵能做引荐了一番。主仆淸话交心,说得入巷,已近亥时人定时分,酒罢人歇。 第二日,杨欣怡着丫头露雨把王月秀请了来,表姊妹淸话了些家常。说道男婚女嫁时,欣怡戏问:“城南金老员外乃青州首富,他的三公子年方二十有三;日前媒人来说,欲聘娶表妹为妻,表妹可愿也不愿?” 月秀回话道:“富家子弟,乃风流成性,不足以托付终身也。况且表妹我落下个怕见生人的毛病,一有生人便颤抖不止,还是辞掉金家为好。” “这等,表妹怕见生人。”欣怡暗自发笑:当初千里寻亲,枉费了多少周折,也不曾见你怕生;从京师到河间,放出虔婆手段,藏金敛银自不消说,单是勾搭舅爷子的手段就非比一般了,那里还怕什么鸟人?真正的可笑之极!因道:“那么,表姐府上总管耿秀才该不是生人了,表妹将他入赘来如何?” “羞答答的,表姐提他作甚!”月秀被表姐又揭出了海底眼,月秀红着脸回话道:“对耿秀才表妹倒是略知二三,一个出科秀士,不务正途以求功名,表妹亦不敢依靠也。” 杨欣怡知道月秀是在拿班做势,故意卖个关子道:“如此说来,表妹是没有相中喽?待表姐回绝了秀才便罢。” 月秀到底欠些老成,闻听表姐就要恁般地回绝,怎会不撒急?扭扭捏捏,含羞道:“表妹无有说秀才不好,只是盼他用心苦读,早日登科及第也好有个前程。不知秀才有此计较否?”月秀把话拉了回来,又把布袋踢给了表姐欣怡。 “恁的说来,要是秀才有心科第,表妹就情愿嫁给他麽?”月秀无语,喜不行于色。欣怡又问:“表妹说个明白,是愿也还是不愿?” 月秀被跟问不过,只得道:“表姐是月秀的唯一近亲,由表姐做主便了。”月秀羞红著脸,满心欢喜,告辞回府坐等。 一对鸳鸯两夜不眠,争奈女人心性反复无常。也是合当有事,月秀猛然想起了表姐欣怡的戏话:“城南金老员外乃青州首富,他的三公子年方二十有三;日前媒人来说,欲聘娶表妹为妻,表妹可愿也不愿?” “首富金公子”,多么有魅力的字眼啊!何不着小都管刘锁去金府摸摸金公子的底细,打探个明白再做道理?主意已定,对刘锁道:“你今日去城南金府近处,查一查金三公子年纪几岁,何等出身,几多家财,可有妻室否?” 刘锁那厮是何等的乖觉,他料想自己在王府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小姐一边和耿秀才打得火热,一边又访察金公子的备细;脚踏两只船自不消说,女人见识,不是水性杨花,便是鼠目寸光。想想小姐在河间刘府所为,先是鸠占鹊巢,随之藏金匿银,后来索性悖恩弃主逃至青州。为恁样的主子做奴才,想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何不乘此机会多趁些银两把来受用,娶房媳妇安心过活? 刘锁主意已定,径至城南查访金公子的备细。经青州城南所在店铺和金府管家透露:金公子,42岁,纳捐监生,家财破落,有妻无子,欲纳妾。刘锁访得实,回禀月秀小姐道:“金公子,名山,字东伟24岁,出科秀士,万贯家私,无有妻室,一表人才。”月秀闻听,欢喜得打跌,重赏了小都管刘锁纹银十两。 五月初十日,杨欣怡下了请帖大摆宴席。着总管耿秀才俱贴将知府马瑞科和夏玉请过府来;使丫头露雨把表妹月秀请将来。入席之先,欣怡小姐对马府台、夏玉小姐说:“秀才耿安泰和表妹月王秀两人,男才女貌互相爱慕,愿结百年连理,烦请大人、小姐做主成全则个。” 马府台道:“这是件好事情,瑞科愿意作伐作成此美便了。”随即,马府台教玉儿在后厅问月秀话,自己在前厅问耿秀才话。之后,马府台、玉儿和欣怡多到内室商量。 马大人说:“耿秀才愿意,对月秀甚为向意。” 玉儿道:“月秀虽然愿意,但也讲出个条件来。说等秀才秋闱登科及第再谈婚嫁不迟。” 欣怡大吃一惊,问:“早先,表妹未曾讲此条件,如今却是为甚?” “说是怕秀才沉溺于男欢女爱,耽误了赶考便是她的罪过。”玉儿道:“想来,月秀推迟必有个缘故。” 欣怡道:“那里有甚么缘故,女儿家羞于启齿罢了。” 玉儿问:“此事怎处?” 马大人道:“月秀既是害羞,就由欣怡小姐做主便了。表舅爷子耿秀才有我马瑞科做主如何?” 欣怡说:“使得。” 玉儿道:“那玉儿就做你每的媒婆吧。” 当下,三人商议已定。玉儿在席间郑重宣布:“杨欣怡小姐愿意将表妹王月秀许配给马府台的表舅耿安泰为妻,五月十二日下聘礼,秋闱之后完婚。夏玉既是媒人,又是证见,我每满饮此杯,同喜共贺如何?” “干!”众人一饮而尽,只有月秀略有迟疑,心里道: “悔不该教马大人出面作伐,这门亲事是回绝不得的了。且先应承下来,待到耿秀才秋闱之后便知端的;那时再权衡耿秀才与金公子的眉眼高低岂不稳便!” 各坏心腹事,只为属意人。 杨欣怡为耿秀才出五十金,马府台着人下了聘礼,月秀受了。自此以后,月秀象变了个人似的,处处躲着秀才,悔婚之心彰显无遗。秀才思念月秀心切,时常去王府行走,月秀一发避而不见。有时丫头翠儿被秀才缠不过,可怜道:“先生在中举之前是见不得我家小姐了,着急也无用,还是回府用功吧。”有《七言绝句》诗为证: 孤独自有相思伴,叵耐[2]知音妄念[3]求。 秀士情痴闲自探,巫山梦雨醒时忧。 又有《五言绝句》诗单道耿秀才的心境。诗云: 两抹相思泪,一袭潦寂心。 梨花折满地,揽月抚瑶琴。 且说小都管刘锁利用主家小姐痴迷“镜中人”金公子的由头,大肆敛财。月秀小姐虽对刘锁有所防备,争奈青州地方,除表姐欣怡之外,无亲无故,自己又不得抛头露面;任由刘锁巧立金公子之名目,不拘多少把银子骗将来,已然累赚纹银三百余两。这一日,月秀对刘锁说:“这位金公子,咱每主仆多不熟悉,怎知他的底细?你明日请他过府,我决计会他一面探以虚实。” 刘锁打了个哏儿,应声:“是!”假话好说,真事难做。月秀一连催办了几日,刘锁总是一句话,应付道:“金公子忙得很,明日必来。”明日复明日,两人会面之事刘锁摆布不下,急得若鏊盘烤蚰蜒似的团团转。这一日,刘锁在城南金府门前转悠,谋划小姐与金公子会面正无计较处,远处一少年货郎担着杂货担,一步一颤三步一吆喝行将来。刘锁眼睛一亮,计上心头。刘锁趋步上前,道:“货郎留步,我有话说。” 货郎道:“官人可要买货麽?” 刘锁道:“见在有一注大财久等货郎去受用,不知货郎可有兴趣否?” “古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有大财去发怎不感兴趣?然我与官人素不相识,怎有这等好事落在小人头上却不作怪!” “说怪不怪。有大见识者愿意合作才能谋得此财,并非坐享其成也。” “这等。不指望发多大财,只赚得些小利息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好说。”刘锁喜不自禁,二人来至玲珑山绸缎庄,为货郎量身定做了一顶镶边绫丝青方巾,一身交领纱罗苎丝蓝长衫,一条茶褐绸銮带,一双厚底青缎子鞋。二人出了绸缎庄,附近奇巧有个客馆,定了下处,叫了四个小菜,要了一壶酒吃将起来。席间,刘锁将月秀自打做了河间刘府台的小妾,如何逼死夫人,怎样藏金匿银,致使刘府台家破人亡后,携巨款逃至青州始末备细学了一遍。道:“此等不义之财,我等图之真乃天经地义也。” 货郎领悟,问:“敢是教小人假冒金公子麽?” “然也。”刘锁道:“以后仁兄便是金公子,金东伟,表字一个‘山’字;岁及二十四,秀士出科,家私万贯,只等选场开黄榜动登科及第;见在青岛商贩珠宝、开办银号,往来两青,无暇聘妻生子,实为憾事。” 货郎道:“念生意经是小人本等,不足为虑;若提及登科及第却不是小人应付得了的,如何是好?” “不妨事,女人多痴,男人多哄,这一痴一哄,彼此没有不着道的。”刘锁道:“女人‘痴’在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敬仰才子;若再是个标致后生便一发爱恋不舍了。男人‘哄’在无中生有,骗得入巷,落得个才貌双全的美名;若能苦读唐宋八大家的诗词,偶尔自己顺手拈来,也将就出诗答对,我等的计较便十有八九了。” 货郎道:“小人初通文墨,用心理会便了。” 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难知。 刘锁回府满心欢喜,对主子月秀道:“金公子明日过府来拜访小姐。” 第二日早饭罢,月秀将信将疑坐等金公子来访。将及巳牌时分,门子来报:“城南金公子来访。”月秀吩咐:“有请!”刘锁出去迎接。但见: 头顶镶边绫丝青方巾,身着交领纱罗苎丝蓝长衫,腰系茶褐绸銮带,脚穿厚底青缎子鞋,手摇荷花折叠扇。后边跟个小厮,前头刘锁引领,缓步踱将来。及至厅堂,传来众人的唏嘘赞叹:“好一个儒雅风流,飘逸俊秀的后生!” 刘锁引见已毕,主客见礼、落座,刘锁、翠儿等仆婢退出。四目相对:一个目若秋水,眉似远岱,娇姿绮丽,光彩照人;一个眉清目秀,鼻正口园,神清气润,持重洒脱。怎不觉得:一个三魂飘荡,一个七魄飞扬!公子起身再拜,道:“承蒙姐姐错爱,有缘到彼一会,实乃小生三生之幸也。” “金公子说那里话?”月秀道:“贱妾咋到青州地方,人地生疏;天可怜见,久仰公子大名,能在贱宅一会便死而无憾矣!”二人相互钦慕投缘,会话自然无有芥蒂。假公子乃走南闯北、穿街入巷的货郎,什麽朱门王府见得多了,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侃侃而谈:“小生本应及早来拜会姐姐,叵耐自己惜财重利,行走沪杭商贩大宗的珠宝未得讫结,以至延误至今,实在是小可的罪过!” “公子不必过谦。”月秀道:“金家诺大的家事,仅凭公子一力承担,事必躬亲,贱妾钦佩之极也。” “不敢当。”公子道:“青岛银号也急需打理,小生明日便往。” 月秀问:“甚事恁急?” “姐姐有所不知。”公子道:“存入青岛金家银号的银两,每季可得本金一层的利息。青州地方几家员外,见我金家银号广有利息尝到甜头,争相兑存;见在已经集攒万余两,亟待送往青岛,若着人去送我又放心不下,所以着急。” 假公子虽说应答如流,也还是惧怕穿帮露馅,再加上天气炎热,不觉大汗淋漓。公子长嘘了一口气,一手把帕拭汗,一手摇扇取风,自鸣得意。 月秀到底是女人心细,竟然发现了公子扇面上萧衍[4]的《咏荷.夏歌》:“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月秀故意考问道:“公子好精美的折扇,但不知扇面的诗词为何人所作,诗情画意作何分解?” 假公子猛然惊觉,这首诗扇是与刘锁计较乃有备而来,若问及其他可就一问三不知了。便回话道:“小生向来欣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质。近日在杭州偶得此扇,视为至宝。依在下愚解,那江南池塘中碧水荡漾红莲妖娆,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醉然其中,由此想到才子佳人心意相通,婉转许愿有情人深结同心,是对美好爱情的憧憬。此乃南朝梁武帝萧衍的诗句。” “公子释义透彻,博学于胸,乃齐鲁之奇才也。”月秀钦敬异常,又问:“晋.乐府[5]《青阳渡》中‘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贱妾请教公子,此诗有何寓意?” 假公子吓了一跳,从未闻听过甚麽“乐府”诗词,怎敢妄加评断,当今之计溜之乎也为妙。道:“这首诗和梁.萧衍的诗句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小生亦爱不释手也。见日已近午,小生事急告退,容当下次再拜吧。” 月秀正说得兴头,那里肯放?道:“公子稍安勿躁,饭罢回府不迟。”又朝厅外呼喊:“刘锁,翠儿!” 二人应声而至。月秀教翠儿吩咐厨子即刻摆宴,吩咐刘锁一同陪酒。 假公子推却道:“小姐的美情在下心领,只因事情紧急是耽搁不得的。” 刘锁假意慰留道:“金公子甚事耽搁不得?我家小姐能留得吃酒的人可是为数不多呢!” “不瞒刘都管说。”假公子道:“在下在青岛开了家银号,股东每季可得本金一层的利息。青州地方见我金家银号广有利息尝到甜头,几家员外争相兑存;见在已经募集万余两,亟待送往青岛,所以着急。” “是说每季一层的利息?若存入一百两,一年就净赚四十两!”刘锁惊问:“不拘多少,小股存入中不中?” “多存多利,少存少利,多少多中。”假公子道:“在下回府打点,明日起程,不得不告退了。” 月秀苦留不住,只得应允;刘锁相送,假公子上轿跟了小厮自去了。刘锁回房,月秀试探问:“金家银号利息颇丰,但不知是否靠得住?” “按说靠得住。”刘锁回话道:“不过结识的时间尚短,钱财大事须谨慎为妙。” 月秀赞许道:“都管说的是。”到了日落掌灯时分,月秀吩咐刘锁道:“明日汝去送送金公子,顺便仔细查验万两纹银的虚实。” “是!奴才正要问禀小姐。”刘锁道:“小奴想把自家积攒的百十两银子存入金家银号趁些利息,谅他金公子不至于白白地独吞了去。果若诚信可靠,岂不是咱每趁钱的好机会?一旦不顺,有马府台做主,必是万无一的闪失了。” 月秀说:“恁的说来,主家也存上百两吧。” 翠儿说:“婢子只有十两,多一总存上便了。” 有《图便宜》诗单道奴才欺心主人痴的行止。 诗云: 家贼惯使牢笼计,冷眼观时识歹心。 假亦真来真亦假,分明做假却当真。 痴心做处图便宜,有梦无情是祸因。 水性杨花堪可恨,郎才女貌念邪人。 [1]忆秦娥:为词牌名,唐、五代的词,多数只有词牌名,不另标题目,宋词才盛行词牌名和题目并列。 词分上下两阕,用仄声韵,其中上阕第二句和下阕第二句的末三字,分别重迭一次,后来填此词的,沿为定例。 [2]叵耐:叵,会意。“可”字的反写。耐,忍耐。本义:不可,不可忍耐,可恨。也作“叵奈” [3]妄念:即邪念;虚妄的或不正当的念头。 [4]萧衍:南朝梁武帝(464—549),名萧衍,字叔达,南兰陵中都里(今常州万绥)人。他少时习周孔,弱冠穷六经,即位之后,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午夜。 [5]乐府:乐府最初始于秦代,公元前112年,汉王朝正式设立乐府,其任务是收集、改编与创作民间的音乐、演唱及演奏等形式,成为一种没有严格格律、近于五七言古体诗的诗歌体裁。 第三十二回 蝉鸣诱偶引螳螂 诗曰: 蝉鸣诱偶却招螳,雀随螳螂务欲[1]忙; 猎弹横飞黄雀颈,啄蝉引雀患三厢。 话说古朝春秋,吴王欲伐荆[2],告其左右曰:“敢有谏[3]者死!”舍人有少孺子[4]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5],游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6]。吴王曰:“子[7]来,何苦沾衣如此!”,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8]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9],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10]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吴王曰:“善哉!”乃罢11]其兵。 此则寓言,出自西汉大家刘向[12]所撰《说苑.正谏》,后人据此约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无独有偶,青州知府马瑞科据此掌故,作《七言绝句.哀螳螂》诗一首,开宗明义,告戒世人不要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不计其后的恶果。 却说王府的小都管刘锁对主子的“千金万银”的家私垂涎已久,主子月秀小姐虽说收了耿秀才的聘金,却对这门婚事多少有些不向意;女人心**慕富贵,听说城南首富金公子人物标致,家私万贯且有才华,便命家奴刘锁暗中查访,以探虚实。那金公子已到过四望五的年纪,妻妾多有,只是膝下无子,欲聘小妾延嗣。刘锁以虚为实无中生有,回禀主子说:“金公子不但是个俊俏的后生,家私巨富,而且还是个出科的秀士,专等秋闱及第。” 月秀闻听喜不自禁,立约会晤。刘锁日复一日推却不得,便计较出由走街串巷的“货郎”假冒金公子,做了身秀才的行头,去和王小姐会面。那假公子行走江湖,惯于阿谀逢迎,倒教月秀异常受用;又现买现卖,说诗释义,一副秀才的行止,更把月秀小姐欢喜得了不得。 当假公子提及“在青岛开了家银号,股东每季可得本金一层的利息”后,月秀小姐动了“趁些利息”的念头;刘锁假意劝说主子“谨慎为妙”。毕竟利益驱动,王府主仆抛石探路,奴才刘锁率先存入一百两;主子月秀存入一百两;就连丫头翠儿竟然也倾其所有存入纹银十两。月秀那里晓得这便是家贼刘锁引来的外鬼货郎,正在上演一出“螳螂捕蝉”的闹剧。 打从离开王府回到云门山南巷的南阳河客栈,假公子足不出户潜心用功。可有一样,唐诗宋词虽说每日也能背诵个三五首,但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更不消说自家可以作诗答对了。假公子甚是着急,在下榻的间舍里踱来踱去,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功夫,奇巧刘锁来店,问货郎准备的如何。货郎说:“十天半月怎能学会舞文弄墨,就是三两个月的功夫,也很难应付得了你家主子的,你看如何是好?” “不必恐慌。”刘锁道:“上次你和主家会面,仅仅学会了一首扇面诗,就敞开了小姐的心扉;花几两银子请个先生来,教你几首情爱的诗词,便是下次见面的本钱。” “官人说的是。”货郎豁然开朗,道:“再依次送上个把银钗金坠儿,哄王小姐欢喜便了。” 刘锁又打趣道:“我家恁般娇嫩的小姐若被你哄得入巷着了道,所得银两‘五五分帐’,岂不是赔了主子又损钱?如此说来,在下可就亏大了。哈哈!” “官人此言谬矣!”货郎道:“你家小姐果若被我哄得入马,也是小的费力卖身所得,官人未加工钱还觉得吃亏可就无从说起了。嘻嘻!” 二人计较已定。货郎原本粗通文墨,经先生教授、点拨,自家再苦心研磨,竟然也会拼凑几段歪诗孬词来。这一日,刘锁使费了十二两纹银,央饰店工匠打造了一支翡翠蝴蝶镏金头钗和一双玉镶金吊坠儿,且把钗坠儿多镂上个“金”字的表记。刘锁急匆匆来到客栈,谓货郎道:“金公子切忌,金家的这支翡翠蝴蝶镏金头钗和这双玉镶金吊坠儿,做工精良,价值连成。单就这翠玉吊牌儿说来,雕啄精致,光洁莹润、玉质温滑,线条流畅优美,体现高尚、纯洁、尊贵、典雅之风范。 长期佩带便可排毒养颜,心灵陶冶。如此灵性之瑰宝,这岂不是你金家祖传的宝贝?这等名贵之物必能敞开我家小姐的软玉心扉,金公子明日就把这块温香的软玉紧紧地揽在怀里慢慢地消受吧。” “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奇珍异宝!”货郎问:“小的有一事不明,那钗坠儿多有个‘金’字的表记,却是为何?” 刘锁道:“几日前,小可独为这拆坠儿去了趟济南,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的,又花上一两银子镂上个‘金’字,是谓金家祖传之物也。” “明白了。”货郎赞叹道:“亏你想得出来,如此妙极!”货郎画了个会儿,十一二两的物事怎地却花上二十一两?想必抓我冤大头罢了。货郎兑足二十一两纹银支给了刘锁,又问:“是说明日便去拜访你家小姐麽?” “明日六月初六,便是家主一十九岁的生日。”刘锁道:“明个晌午州府和亲眷多来,场面太大人多嘴杂,你不便来;张等酒罢人散之后,我来教你再送上钗坠儿祝贺如何?” 货郎道:“极好!” 日落三杆,刘锁回府。货郎掂量着这翡翠蝴蝶镏金头钗和玉镶金吊坠儿,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货郎天南海北贩货,虽未卖过这上等的钗坠儿,但论货比价须瞒不得我这双慧眼的;又转念一想,人家主子乃如花似玉的小姐,毕竟把来教我这个一文不名的假公子受用,他落下个伙里的十把两银子也是无须计较的了。想罢,货郎心里平衡、受用了许多。晚饭罢,货郎照例用功,无情无绪地把《八先生文集》○13翻了个稀巴烂。又捧起大小李杜○14诗篇揣摩,终于有些感悟,遂拼凑拙句几段,附庸风雅,且别有一番风味,明日月秀生日便见分晓。 第二日早起,货郎把玩钗坠儿良久,猛然想到,何不去首饰店验证来,心里也好有个底数。探问了三五家首饰店,大多喊出了十一二两银子的价钱来;末了一家,店掌柜说:“先生这钗坠儿奇巧出自我店,十三两纹银管保一模一样。”货郎道:“金家接连为你店做个主顾,为何反而加码?”掌柜道:“不瞒先生说,上次我只收了个玉镶金的本钱,干赔了工匠钱,才收了十二两。” 货郎探知了底细,因说道:“算了吧,恁地无诚意,不做也罢。”货郎将要转身去,掌柜一把拖住,说道:“慢,有话好商量。”货郎一甩袖子,说道:“十两银子便做,再多一个子儿也没得商量!”气呼呼地离开了首饰店,回到客馆坐等赴宴不题。 且说王府月秀小姐的生日午宴,杨欣怡表姐和府衙的首脑多来祝贺。除了欣怡表姐之外,月秀在青州原本无有其他的亲戚和朋友,青州府衙的几个头脑为何多来赴宴呢?这里面有个缘故。那杨欣怡是原任青州府台现擢任山东布政使郭有德的侧室,马瑞科原是郭大人的师爷且有八拜之交的情意,现在除授青州知府。杨欣怡的妻妾地位没有得到郭家的认可,就连郭家的嫡子杨雪也无有认领,这样一个不尴不尬境地,欣怡小姐情愿留在青州寡居,想必她依靠的便是马府台。王月秀是杨欣怡唯一的表妹,初来咋到青州地方,无有其他亲朋,马府台有意多觎看、关照些已在情理之中。既然马首府欣然前往祝寿,那么,二府、三府和师爷必多带了贺礼携眷赴宴。 杨府这边,欣怡着人把总管耿秀才教将来,说道:“表妹生日,舅爷子须送点甚么物事才好?依外女看来,买付手镯送上吧。”耿秀才道:“奴舅已经和月秀定了婚约,不便婚前对席,把镯儿捎去如何?” “恁地乔模乔样,却不是表舅依先所为的了。”月秀道:“你跟表妹两人,才认识几个月的功夫,见面、对饮怕是不止十次八次了吧?这会儿子不知又做给谁看?” 秀才耿忠本是至诚之人,被外甥女主子抢白了一通,薄生生的面皮有些挂不住,连连点头道:“听你的,奴舅听你的,奴舅听你的便了。” 欣怡主仆二人来到近处一家首饰店,使了三两纹银买下了一对“冰底扁条飘绿翡翠手镯”。耿秀才很难为情道:“上回给月秀下聘礼还是外甥女出的五十两银子,这回又使费了三两,你教奴舅怎地报答是好?” “表舅何出此言?”欣怡道:“咱爷俩是至亲,你又是我杨府的总管,论情论理多应该外甥女出这份子。还有一样,若表舅秋榜登科及第,有了个小小的前程便是最好的报答了。”秀才不再语言,只能把此恩铭记于心,立志秋闱科考榜列前茅。 王月秀的生日午宴甚是排场,客人不多却也齐整,宾主尽欢而散。只有耿秀才多少有些不向意:送的冰底扁条飘绿翡翠手镯,月秀满心不愿意,但碍于马府台和表姐欣怡的情面勉强收下。酒宴的气氛欢快而热烈,马府台、玉儿这对媒人还不时地调侃作秀,引来阵阵的笑声。但是,月秀对耿秀才却是冷漠无心、不理不睬,象变了个人似的。耿秀才捉个空儿,悄没声地问翠儿,道:“你家小姐有点不欢喜却是为何?” “奴婢不知。” 翠儿吞吞吐吐道:“可能……可能是……”秀才问:“是什麽?”翠儿道:“奴婢不敢乱讲。” “但说无妨。”秀才道:“不要失张失智的!” 翠儿回话道:“半月前,刘锁为小姐引荐了个后生秀才,听说是城南首富金员外的三公子,专做商贩货物的经济,还在青岛开了一家不小的银号。但不知是否与这位金公子瓜葛的缘故。”秀才思忖道:月秀和我已经有了婚约是下了聘礼的,无来由朝秦暮楚的,想必是我耿秀才多疑罢了。 酒罢人散,除秀才耿安泰有些不向意之外,其他的人多满意而归。小都管刘锁谓主子月秀道:“金公子昨日从青岛回转来,晚些时候便来为小姐祝寿。”月秀喜不形于色,道:“来便来,少不了教厨子预备一桌酒席便了。”刘锁出了王府,赁了轿雇了小斯,径至南阳河客栈,对货郎说道:“我家小姐的生日午宴将才散了,小姐歇息一个时辰之后,公子再去祝寿不迟。”二人商议已毕,刘锁免不了嘱咐货郎即席赋词祝寿,以博取主家小姐的欢心。 将即酉牌日落时分,假公子手持拜帖口称祝寿。刘锁引领至后花园赏荷轩坐定,道:“金公子吃茶稍等,我家小姐就来。”假公子虽说不是头朝见面,却也忐忑不安;酥然想到为小姐而作的《满江红》祝寿词,此时竟然忘得一干而静了。假公子惊而又喜,幸亏自己早有准备打了草样,现在道是派上用场了;看看四下无人,急忙从袖囊中摸出自己的词作,又熟记了几遍。约摸过了两刻的功夫,月秀小姐和婢女翠儿行将来,相互见礼已毕。月秀有心支开翠儿,道:“快教厨子上菜开席,翠儿。”“是!”翠儿去了。 月秀落座,二人清话客套一番之后,假公子立起身,从袖囊中掏出了两只首饰盒子,一支狭长一支见方,恭而敬之捧与月秀。道:“此乃金家祖传的饰物,长盒是支‘翡翠蝴蝶镏金头钗’,方盒是双‘玉镶金吊坠儿’, 还望王小姐笑纳。”月秀接在手里,似娇还羞,道:“恁珍贵的物事,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如何是好?”假公子道:“礼轻情意厚,小姐若不嫌弃,权且收下便是对小生的抬举了。” 王月秀道:“如此说来,贱妾只好收下便不失礼数了。”月秀打开饰盒,细细端详爱不释手。道:“极好,做工精良,价值不菲,果然是饰品中灵性之瑰宝!”假公子道:“小姐你看,单就这钗、坠儿的翠玉吊牌儿说来,雕啄精致,光洁莹润、玉质温滑,线条流畅优美。小姐天生丽质,再佩戴上这般名贵的钗、坠儿,更能展示出小姐的高尚、纯洁、尊贵和典雅之风范。” 王月秀欢喜得不得了,首饰教翠儿收了。当下,酒菜已经上齐,月秀亲为公子把盏,二人尽兴对饮。饮至半酣,假公子为王月秀十九岁生日题辞,即席作《满江红[13]》词一首,词云: 碧玉年华,一十九、娇如豆蔻。意中人、推心解语,泪沾襟袖。遥望月宫空寂寞,嫦娥悔窃[14]悲长守。笑牛女、一曲盼相逢、为谁奏? 莲并藕,争相秀。杨连柳,同携手。钗坠儿为聘,君可知否?待到秋闱答应汝,必得皇榜开科首。太白媒、朝醉暮吟诗,仙家口。 这那里是祝寿贺词,分明是求婚誓言。月秀喜极而泣,连呼好词;就连下人刘锁和翠儿也忍不住击掌称奇。假公子更是得意忘形,道:“小生从青岛回转来,还有一份厚礼送给诸位。”刘锁、翠儿本在后边招应,见说还有一份厚礼来送,也多聚拢来。假公子卖个关子,又道:“家父和那些大股东商议,但凡把银两存入青岛银号的主顾,即可先支利息。” 这先趁利息的圈套,是刘锁和假公子事先计较好的,唯恐主子月秀听不明白,故意问道:“奴才敢问金公子,‘先支利息’怎么说?” 假公子道:“就是说,预存一个季度的,可先支一层的利息;预存半年的,可先支两层的利息;预存一年的,可先支四层的利息。” 刘锁又问:“恁的说来,奴才前几日存上的一百两,定期一个季度,可不就先支十两麽?” “正是。”假公子站起身来,教过小斯,将出银两,按一层的利息分发给众人。月秀、刘锁各得利息十两,翠儿也趁利息一两。三人多趁得了不菲的利息,各个欢喜自不必说,月秀动了“多存多趁利息”的念头。 刘锁道:“此等好事那里去找,奴才还有八十两纹银一并存上,存期半年。”假公子当场支给刘锁十六两纹银的利息。 翠儿道:“奴婢仅有五两,也存上半年吧。”假公子当场支给翠儿一两银子的利息。 月秀犹豫不决,倒不是存与不存的犹豫,而是存多与存少犹豫。思忖再三,盘算出一个小小的计较来,先存短期,到时取将出来,试他一试便知端的。遂支使翠儿道:“去库里提出一千两存上,至于存期是……一个季度吧。”假公子亦当场支给月秀一百两的利息。契结完毕,假公子道:“时候不早了,东伟回府便了。” 月秀看看已近亥时人定时分,也不强留,道:“贱妾感恩金公子给我每王府趁钱的机会,日后少不了常来走走。”“一定,一定。”假公子边说边站了起来,带了小斯去了。 同一个时间,秀才耿安泰怎么也睡不着,月秀的冷漠,金公子的出现,秋闱……秀才鳌盘上的蚰蜒似的,放眼窗外,月暗星稀,蝉鸣柳摆,无以宣泄自己寂寥的心情。有《五言绝句.淡月》诗为证: 夜半街灯暗,繁星眨眼迟。 清光忽惨动,淡月冷心时。 [1]务欲:一心想要。 [2]吴王欲伐荆:吴王,指吴王阖闾[hé lu];荆,楚国。伐:进攻。 [3]谏:规劝君主、尊长或朋友,使之改正错误和过失。 [4]舍人有少孺子:舍人,宫廷侍从;少孺子,年轻人。 [5]怀丸操弹:藏着子弹拿着弹弓。 [6]三旦:三,概数,多次 。天,古汉语里“旦”就是“天”的意思。三旦,即几天。 [7]子:你。 [8]悲:“蝉高居悲鸣”的“悲”不做“悲哀”、“悲伤”解释;而是“动听”的意思。 [9]委身曲附:弯曲着身体,屈着前肢。“附”同“跗”,脚背骨。委:缩。 [10]延颈:伸长头颈。 傍:通“旁”。 [11]罢:停止 [12]刘向(约77——前6),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撰有《七略别录》和《说苑》、《新序》等。 [13]《八先生文集》:明初朱右将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苏轼、苏洵、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八位散文家的文章编成《八先生文集》,八大家之名始于此。 [14]大小李杜:李白杜甫被称为“李杜”,李商隐和杜牧被称为“小李杜”。 ○13满江红:此调又名《念良游》、《伤春曲》。格调沉郁激昂,宜于抒发怀抱,故为苏、辛派词人所爱用。一般为双调,九十三字,前阕四仄韵,后句五仄韵,入仄韵(南宋后始见于平韵体)。 ○14嫦娥悔窃:相传远古时,嫦娥窃药吞服后,长生不老奔到月宫躲藏,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她因向往人间温暖冷清的生活而后悔。唐代诗人李商隐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的佳句。 第三十四回 共侍夫主奴颠倒 人秉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与人之有《五常》和合匹配。怎个和合匹配法?因曰:仁配木则生,爱人也;义配金则刚,正直也;礼配水则谦,恭敬也;智配火则通,明达也;信配土则诚,重厚也。世人修身齐名犹以信为本,无信则不立。有《“五行” 配“五常”》诗为证: 草木春秋须有色,人生只在世留名。 朝阳取木生仁爱,暮落金刚勇义生。 礼让谦恭犹似水,明达智火事谐成。 核心厚土为诚信,《五常》道德伴我行。 话说刘锁和齐货郎欺诈了王月秀小姐五千两纹银,二人契结散伙。齐货郎便去银号兑足了现银直奔羊角沟码头进发,途中将到益羊近左,被青州南阳河客馆掌柜领了两伙计寻踪在后打劫。青州知府马大人得到杨府总管耿秀才的密报,便命捕头张玉带着三个身怀绝技的缉捕使臣,从南阳河客店一同尾至这里,将一干人犯抓捕归案。齐货郎和店掌柜三人多上了夹锁戴了镣铐,押赴回衙听审。经三推六问,供出王府小都管刘锁为主谋,知府衙门准发该房,出牌行拘勘审。刘锁起先不招,经讯杖加长夹,终于招供。一干人犯签字画押,或主案重犯编管邻州,或同谋不首刑罚徭役,各有分处。正是: 螳螂捕蝉雀在后,猎弹横飞雀不知。 话休絮烦。单表刘锁在编管兖州之先,给胞弟刘柱家书一封,大略云: “贤弟台鉴如唔:久疏通问,时在念中。今通书款,禀请要事。年伯小妾,鸠占鹊巢,掳掠家财,逃之夭夭。愚兄不愤,即讨公道。仇家耿忠,识破告发,兄陷囹圄。现将发配,兖州编管。万望贤弟,速来营救,恳盼慨允。高谊厚爱,铭感不已!兄锁谨启,仲秋青州。” 刘柱获悉家兄刘锁身陷囹圄,筹措百金使费,急忙带了两个泼皮朋党赶赴青州打点人事,以图救拔家兄于苦海。刘柱到得青州买通狱卒,使得会晤了哥子刘锁。哥俩抱头大哭,刘锁备言其案发始末。“杨府耿忠最是真正的可恨!”刘锁切齿道:“若不是那厮告发,我等正享天伦之乐也未可知。” 刘柱泣道:“哥哥休烦恼,待押赴哥哥兖州编管途中,仿以《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之计教,把哥哥解救出来;这几日闲来无事,弟弟再教人把耿秀才索性做掉便了。” “如此甚好!”刘锁大喜,叮咛道:“只是弟弟设计要缜密,切不可疏忽大意而枉费心机。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耍子的。” “放心,不消哥哥劳神。”刘柱告别了哥子,找家客馆下处,筹谋除掉耿秀才的计较。计较已毕,两泼皮一连蹲坑三日无有消耗。第四日,王府月秀小姐大宴宾客,有府衙首府、二府、三府、师爷多携带了夫人,还有杨欣怡表姐和秀才耿安泰以及缉捕使臣等十几人参加了宴会。做公人员往来不绝,两泼皮眼急手慢,耿秀才得以逃过此劫。第五日,月秀小姐专请秀才耿忠赴宴清话,答谢秀才为王府挽回五千金的损失所做的努力自不消说,更重要的是消除两人之间的情感隔阂。 月秀悔之又悔,痛定思痛,道:“贱妾与先生已经有了婚约,原说秋闱之后婚嫁是想勉励先生用心苦读。见在看来,是贱妾轻觎了先生才酿此大祸,莫不如早日完婚以了却咱每老大一桩心事如何?” 秀才道:“小生巴不得与小姐早结连理,只是事出突然,杨府无有管家怎处?再者说,就是有了新总管,小生两手空空赘将来,不仅折杀小生就连小姐的面相也难看了。秋闱在即,索性金榜提名再秉洞房花烛,实为两全其美之幸事!” “先生此言谬矣!”丫头小翠儿插话道:“小姐嫁的是耿秀才而不单单是个进士老爷;秀才果若金榜不第,难不成我家小姐便退婚另嫁麽?” “多嘴的丫头!”被翠儿揭出了假公子骗财诱色的海底眼,王月秀羞惭不已,骂道:“主子说话该你个奴才甚事?想必是你急着做耿先生的小妾也未可知!” 小翠儿撅嘴嘟囔道:“奴婢也是为了小姐和先生早结秦晋之好才如此奉劝,真正的一个不识好人心的主子!” “哈哈……嘻嘻……”秀才和月秀对视欢喜,三人开怀畅饮至夜晚戌牌时分尽兴而散。月秀支使翠儿道:“带我送先生去。” “是!”平素小翠儿极是爱慕耿秀才的饱学和诚实,一直送到杨府门首方才回转;秀才也最是喜欢小翠儿的伶俐和活泼,又反转来回送至王府,二人的情意尽在往返互送中不在话下。 耿秀才离别了小翠儿,哼着小曲儿回府,美美地思想心事:月秀小姐才华出众,聪明漂亮,又有一个大大的家事,娶将这样一位小姐来也不枉我秀才来世走一遭;小翠儿聪明伶俐,体贴可人,也是一个美人坯子,娶将恁样一个小妾岂不是秀才我天大的福分?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又说:“乐极生悲。”也合当秀才出事,月黑头的天儿,溜走神的人儿,被两个泼皮从背地后把布袋套在了秀才的头上,一个拿着砖头一个掐着瓦块,劈头盖脑轮番砸将来。耿秀才“哎呀”一声扑通倒地不醒人事。一泼皮骂道:“日他娘,这也忒不禁打了!”另一泼皮蹲下勘验一番,道:“姥姥的,这厮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已然死去,我等快些走脱休!”小翠儿美滋滋回府,虽然内急登东,却沉浸在被秀才爱怜的兴头之中。夜深人静,出恭的小翠儿忽然听到“哎呀”一声嚎叫,象是耿秀才的口声。小翠儿这一吓非同小可,顾不得净身系带,把门子教将起来,提了灯笼疾奔杨府而走。因王府和杨府同街比邻,二人走不远辖,果然发见耿秀才佝偻着身子偃卧在路傍。小翠儿哭倒在地,连呼先生而不应,便对门子道:“杨府远些,且把秀才送回王府再做道理。” 王府。月秀小姐顾不得跟问原委,支使门丁速去生药铺抓药请疾医郎中诊治,再通禀杨府欣怡小姐探视。小翠儿不避男女授受不亲之嫌,为耿秀才擦洗血迹泥垢。不一时,杨欣怡和郎中先生多挨肩来府。 却说郎中李先生不紧不慢踱将来,除下药箱,用“望闻问切”合参之法为耿秀才诊治。病人头部多处受伤,脸部红肿,眉头抽搐,五指发青,疑是钝器击伤头部,导致血液循环缓慢,伴有心痛不已使然。马杌子早已摆在了耿秀才的床头,李先生坐定,伸出右手为耿秀才切脉。其脉象似浮还沉,虚实相间,谅无大碍。李先生慢条斯理威胁道:“病人脉象既虚且浮,是谓血液於阻,此乃心绞痛也。但有此症状者旦发夕死,夕发旦死,已然不得活矣!” “先生救命则个!”欣怡、月秀和翠儿几乎同时哀求道:“先生,救他一救,不吝花多少钱。” “医家以救人为本。”李先生为多敛钱财大卖关口,道:“在下拿出祖传绝方医治罢了,只是风险忒大,药资也不是个小数目。” 欣怡小姐道:“只要救得表舅的性命,不吝花多少钱多中。”月秀和翠儿主仆二人几乎同时道:“但凡救得性命,出多少银两也是心甘情愿了。” “好说。”李先生道:“在下开个方子,保管病人有惊无险,只是病人的失语症却是无有办法了。” “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三人默默祷告,昏迷了三昼夜,耿秀才慢慢醒转来,正如先生所料,果然不能语声。青州地的方郎中多央遍了,无人治得,无奈再央李先生复诊。李先生道:“能保住性命则是奇迹,失语症乃万病之首恶,就是神仙也无奈何了。除非……” “除非怎样?”三人同时跟问。 “失语症单凭药物不得治愈,除非对病人加以刺激和震荡方可奏效。”李先生娓娓道来:“震荡是击打患者伤部不可取;刺激则是令患者‘喜怒哀乐’之兴奋者也。” 欣怡和月秀似有所悟,唯独翠儿懵懂,问道:“先生单说怎个刺激法?” “冲‘红白’喜事最为奏效。”李先生道:“白事不可为,喜事则任凭诸位小姐做主了。” 又过了十来日,耿秀才的伤病初愈却痴傻,且失语不得话说。翠儿劝说主子月秀道:“耿秀才的失语症必得喜事相冲方可痊愈,依婢子看来,小姐既与秀才有了婚约,何不早日完婚冲喜才不至于延误秀才秋闱及第?” “该死的丫头!”月秀大怒,道:“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亏你想得出,婚嫁后而病不愈却教我怎处?既是冲喜,教你把与秀才冲喜便了!”翠儿嘿然无语。 又过了三五日,眼见耿秀才的病情不见好转,饮食起居多不能自理,多亏小翠儿服侍精心,才不至于把秀才落在地儿上。王月秀被耿秀才的病情蒿恼个不耐烦,过杨府对欣怡表姐商议道:“眼见耿秀才的病情无有好转,又痴又哑的不可自理生计,如何做得管家?更不消说日后指望登科及第。时下,小翠儿已然侍候秀才半月有余,可毕竟不是久远之计。依表妹看来,不如谋个万全之计较,把秀才摆布得安稳才妙。” “表妹说得有理。” 杨欣怡道:“耿秀才本是表姐的管家,又是高亲表舅,理应在杨府将息;况且表舅在府上已然叨扰多日,表姐很是过意不去,明日着人把表舅接回杨府再处确当稳便。” “表姐误会了。”王月秀道:“表妹虽然和秀才已然有了婚约,但秀才痴哑难愈,终不会明知眼露是个火坑却教表妹跳将进去,一世煎熬难当。莫不如将丫头小翠儿许配与他做个偏房,一则冲喜医病,二则终身有个照料,以此了结咱表姊妹俩老大一块心病如何?” 杨欣怡道:“如此虽妙,只是苦了小翠儿,但未知小翠儿愿也不愿?” “小翠儿与秀才情感日笃,表妹分剖于她管保愿意,她若不识相也由不得她不识抬举了。”王月秀道:“至于随嫁妆奁除了原聘五十金以外,再陪送佰金嫁妆,须勾他每今世的花消了。” “表妹此言差矣!”杨欣怡道:“我家高亲表舅娶妻,聘资不拘多少,自然由表姐打发支应,日后用度也多在表姐身上,不劳表妹破费分文。”王月秀对和耿秀才的婚约正在反复无常地戏剧性地变化着;这种变化,总是朝着有利于自己而把风险多转嫁在他人身上。杨欣怡对表妹的自私、势力嗤之以鼻,随即着人将耿秀才接回杨府救治。耿秀才习惯了在王府有小翠儿的照料,摇头摆手不想回转,以企盼的神情眼望月秀小姐。“看来秀才已然离不开小翠儿了。”王月秀全然未为之所动,摆布道:“索性教小翠儿和先生结婚做个通房[1],一则冲喜为先生治病,二则侍候先生倒也方便些。敢问耿先生是愿意也不愿?” “嘿嘿……嘿嘿……”耿秀才表面傻笑,实则看透了王月秀势力小人的心机,遂对着小翠儿点点头,表示愿意。月秀又问小翠儿道:“小翠儿是愿意也不愿?” “奴婢且由小姐做主便了。”小翠儿思忖,好端端的秀才是因为回送自己才出了事儿,一个做婢子的就是侍候于他也毫不输眼色。再者说,秀才在月秀小姐的眼里是又痴又哑、难以治愈且教人蒿恼的疾患,但在小翠儿的心里却是饱学至诚、疾患将愈且令人钦佩的君子。 回头且说耿秀才被两泼皮手执砖头瓦块打得昏死过去,三天过后醒转来果然不得语声,李医生复诊后道:“能保住性命则是奇迹,失语症乃万病之首恶,就是神仙也无奈何了。”当其实,秀才嗓子眼儿窝了一口痰,无有力气咳嗽出来,话也说不出;听得李医生说“失语症治不得”,便索性装作又痴又哑的来试探王月秀和小翠儿对自己的心境如何。 这一试探,倒教秀才伤心不已:已然有了婚约的王月秀,先是勾搭甚麽“金公子”被花哄了五千金,多亏自己有心留意才追得赃回;再是出事之前月秀还急着完婚,事发之后便有意悔婚,这样的势力小人真正的是可恶之极。所庆幸的是,表外甥女主家杨欣怡有情有义,肯出重金为自己聘得小翠儿完婚冲喜。小翠儿不但是个美人儿坯子,还是个能够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令自己心仪的女人,岂不是因祸得福麽! 还有一样秀才委决不下,装痴弄哑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就是在良心上也下不去,多日来饱受欺人的负罪感中的煎熬和折磨。好在来日便是自己和翠儿冲喜完婚之日,假戏真做之后再把实情备细言明罢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秀才和小翠儿的婚宴隆重而热闹,在杨府东厢做洞房花烛夜。耿秀才谓小翠儿道:“娘……子……”小翠儿一愣神,惊喜道:“夫君的失语症可不好了麽?” “我有一亏心事好教娘子知道。”秀才便把自己装痴弄哑的备细说了一遍。小翠儿又气又喜自不必说,半握着两个小拳头接连敲打着秀才的胸脯,道:“快些说给欣怡小姐和月秀小姐知道。” “欣怡表外甥女是咱每的大恩人,当说。”秀才略有所思,道:“不过,我一个做下人的欺骗了主子,从面相上也不好看,说是冲喜好的才过得去。至于月秀小姐,我只当是恩断义绝,说不说多无所谓了。” “不是这话。”小翠儿道:“月秀小姐有恩于贱妾自不消说,单是陪送贱妾的五十金妆奁也不是个小数目,可见其用情很深。” “娘子此言差矣!”秀才忿忿道:“陪送给娘子的五十金妆奁原本出自杨府,是我下给月秀小姐的聘礼,又反转陪送给了娘子算是婉转退婚物归原主。再者说,我为王府追赃五千金,就是奖赏个百八十两的也不为过。”两人千恩万爱地说了一夜的悄悄话,一对童男童女立马长成了人不提。 三日后耿秀才赴省乡试中举人,来年春赴京会试进身进士,殿试中一甲第三名称探花,除授苏州府昆山县尹。国朝嘉靖帝朱厚骢设“探花宴”,以同榜俊秀少年进士二三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探采名花,“探花”之名便始于此。 却说探花耿安泰择日携眷上任,日期已定。月秀小姐沦落至不尴不尬之境地,低声下气找表姐杨欣怡商议与耿探花如期完婚的事宜。欣怡小姐埋怨表妹一通,道:“后悔也无济于事,待表姐老着脸央求知府马大人和夫人玉儿做成这桩婚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果不其然,欣怡小姐又做了个大大的东道,把马大人和夫人玉儿请将来说合此事。起初耿探花死活不允,后经马大人和夫人玉儿一个哄劝一个威吓,几经周折,耿探花终于答应王月秀做小妾,屈居夫人小翠儿之下。月秀小姐事出无奈,只好应允。心里道:“自己原本贵为小姐,却是个小妾的名分;小翠儿原本贱为下人,却代主做了夫人。不信到得昆山任所摆布不下老爷和这个贱丫头。”有诗为证: 小姐身家锦绣衣,何其聘娶贱为姬。 图财慕色觅知己,原本为东却变西。 婢子修德神暗助,时来运转探花妻。 皇封诰命[2]荣夫妇,主似仆奴似脚低。 [1]通房:是“通房大丫头”的省略语,指富贵家主的仆婢兼小妾,地位高于丫鬟但不及姨娘的使唤丫头。通房如果生了儿子可以升为姨娘,命好的甚至可以升为太太。 [2]诰命:也称诰书,是皇帝封赠官员的专用文书。所谓诰是以上告下的意思。古代以大义谕众叫诰,古代一品至五品的官员称诰,六品至九品称勅。诰命夫人跟其丈夫官职有关。有俸禄,没实权。 第三十八回 戏娇娘两尹受辱 话说家主杨欣怡与义子小三儿日夜饮酒欢会,男风女痴快活不已,好在有主仆地位区隔,主矜仆谨还不至于弄出没下梢的丑事来。还有一样,下人每明知眼露地闻知主母娘娘宠爱义子小厮,多窃窃私语,还有谁人揽闲事拘管?唯有新请将来的先生博学多识,为人耿直,在教授小三儿学业的便当,哗备○1道:“古人云:‘勤于学,荒于嬉。’杨公子若想登科及第,必将心收煞来,苦心攻书以遂平生之志耳!” 杨柳是杨欣怡打从先生来为吴小三儿起的家人名字,先生误以为姓杨名柳而已。此后,杨家阖府多教他杨柳。“是!先生教诲,杨柳怎敢违拗?只是弟子小孩儿心性贪玩罢了。”小三儿每常受到先生的呵斥,便收心用功个三五日,之后又心里长草似的坐卧不宁,一门心事想着玩耍,学业不大长进,先生也无可奈何。 那刁先生原本姓鲁名启字通达,福建延平府人氏,娶妻齐氏,是位广识饱学的秀士。父亲鲁征远是个戍边抗倭的小小军校,因把守金门、马澎地方,每遇倭寇入侵敌众我寡,抵敌不过屡战屡败,并于甲辰年仲秋负伤教倭寇俘虏。次年孟夏,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位将军各引领10万大军兵分两路,开赴金门及澎湖、马祖诸岛,形如犄角之势勇猛抗敌,且有鲁远征献策内应,终于收复金门失地,鲁功勋卓著随军凯旋。正值俞、戚二将申报上司为鲁请功行赏之际,叵耐军中一蔡姓小校因忌恨而快马密报福建总督衙门,诬陷道:“鲁通倭叛国年余,宜及早肃清余党以绝后患!” 巡按御史上表奏闻天子,当朝首辅严嵩把持朝政,得知鲁远征乃大学士前任首辅夏言之门生,不及细审便代嘉靖天子降诏,御笔钦判云:“叛贼凌迟示众,鲁族满门抄斩!”时乃嘉靖乙巳24年也。适其时,鲁启正游泰山,家人匆匆赶来禀报此事,道:“少爷切莫再回延平府自投罗网,隐姓埋名活命去罢!”鲁启闻听,如五雷贯顶,哭倒在地,悲愤不已。良久,鲁启思之再三,倾其所有银两,命家人料理后事不题。 且说鲁启信马由缰流浪至青州地方,在酒馆小酌之际,偶然闻听杨府欲请积年老教授为义子在家馆谷○2。心里道:“自家虽称不得‘积年老教授’,却也是饱学的秀士,何不去试试再作区处。”便典当了颈项上的玉坠,做了一身秀才服饰,连同方巾、鞋袜一应俱全。打扮停当,急欲应聘业师。忽然想起隐姓埋名保全性命一节,心里盘算道:“姓‘鲁’,便是‘鱼’字底下着个‘日’字,如今暗无天日怎配有个‘日’字?可姓‘鱼’又似乎不妥;某见在无‘田’无‘水’,便只剩下个‘刀’字,‘刀’、‘刁’形同意歹,索性姓‘刁’便了。名‘启’,是为‘户’字底下着个‘口’字,某见时有‘口’莫辩,无家可归,连同‘户’字也没有了;有的全部多是仇恨,遂将‘仇’字拆将开来,改名为‘九’、字为‘立人’。”刁立人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很得杨府赏识。 忽一日,是为乙巳年八月十四,杨府在后花园赏花亭摆席置酒宴客。使人把府衙大尹马大人、同知隋大人、通判周大人和师爷魏先生等众官宦请将来。分宾主坐定:主位杨欣怡,府衙大尹,师爷,二尹、三尹依次随主左右排列,先生刁立人打横。家人杨柳、丫头雨儿、厨娘刘嫂、银号姜伙计和门子安保众人外厢另有款待。 杨欣怡因知府衙门贵要俱来捧场,异常兴头;酒逾三巡,菜过九味,以致饮至半酣,竟频频举杯苦劝;自家原本量又窄又多吃了几杯,故面似桃花,语无伦次。知府马瑞科因金门、澎马破贼获胜,不胜欣喜;加之杨欣怡多年来孤苦的身世,既钦敬又怜悯,消费与调侃、嘲讽与揶揄,五味杂陈似的冲动一股脑迸发出来。“我等赏花吃酒兴致颇高,池中假山秀丽,小溪流淌,碧水清波;正所谓:‘戏狎鸳鸯闹水宫,出水芙蓉压群芳。’”瑞科接着道:“在这景妙情浓之所,在下恭吟前朝大唐诗仙李太白○3的《古风》一首献给列为以助兴: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大尹以荷拟主,意在讽劝杨欣怡。虽然那仙荷色味俱妙,引得鱼鸭在叶下戏水游耍,蜂蝶在花上姿采狂疯,但也经不起因秋霜的摧残而凋谢,莫不如及早决断为自己找个归宿,回到藩司郭有德的身边。 隋二尹素与马大尹不睦,心里盘算,一个独宿寡居的小娘且未嫁生子便如此显贵,想必是因大尹的娇宠而做大,何不以诗情画意戏讽之?二尹遂道:“小弟不才,愿凑拙句《五律.并蒂莲》诗一首,恭请娇娘和列为大人斧正。”因即兴吟咏道: 一纸泼山水,双峰映洞庭。 湖中波暗涌,岸上露晶莹。 鸭雀啾呱至,蜂蝶采酿鸣。 痴迷莲并蒂,笃信藕精灵。 众人齐声喝彩,皆言绝妙!周三尹见状,甚是为难。若再吟诵一首李白《咏荷》诗词,确与今日的情境不甚贴切,若自家出口成诗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正在犹豫之际,那池中假山双峰间的涌泉,那池边茸茸的小草映入他的眼帘。三尹灵机一动,道:“下官也有《五律.命之宫》诗在此。”乃一边指引众人欣赏荷花池的景致,一边和咏道: 山坳小溪清,无风波不惊。 柔柔芳草地,汩汩水流声。 荷蕊琼浆吐,蜂蝶旋转鸣。 宛如行乐处,亦似命中宫。 杨心怡原本巨富千金,诗书俱精,人情达练,老于世故,大尹的劝喻怎能不了然于心?然二尹所作《五律.并蒂莲》一诗,虽觉蹊跷,疑心有个缘故,但毕竟是池中山水、荷花的写意,鸭雀、蜂蝶凑趣亦在情理之中。比及三尹和诗《五律.命之宫》则彰显无遗,分明是以虚景说实事,意在讥讽自己平素与小厮杨柳日欢夜饮,进而谤我男女欢爱之实。欣怡暴怒而不露声色,长呼吸面带笑,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欣怡交掌称妙。 师爷魏义的目光盯在了女主人欣怡的脸上,隐隐约约透过她尴尬的笑容,领略到了红而白、白而紫、紫而青的面庞。大尹的劝谕,二、三尹的讥讽和女主人震怒着实教自家犯难。首先不能拂了主人宴客的美情;其次对大尹和二、三尹之间不能流露出谗下媚上之嫌;更重要的是师爷的职责所在,必将今日喜庆的宴饮发挥至极致,此乃我所愿也。因道:“在下不才,仅以荷花为题,亦口占一绝,以为诸位大人笑资罢了。”乃吟《七绝.咏荷》道: 飘摇荷叶绿盈盈,掩映莲花白间红。 怄气闲仙折莲子,蕊黄隐忍诉悲情。 “好诗!”隋二尹赞叹道:“此绝词句颇妙,意境俱佳。首联对仗工整,尾联妙趣横生。只是第三句‘怄气闲仙折莲子’中的平仄不依常格,可谓‘拗句’。若把‘折莲子’的‘折’改为‘采’,将腹节的两个字平仄互换予以‘拗救’如何?” “不可!”马大尹道:“‘闲仙’因为生闷气,心怀不满 ‘怄气’而‘折莲’并非‘采莲’。” 二尹问道:“却是为何?” 大尹释义道:“所谓‘折莲’如同折花可谓‘闲仙’爱花而淘气也;所谓‘采莲’却是莲子成熟而收获也;故一字之差陡生歧义也。” “然也!”三尹附和道:“君不见莲花花蕊将才呈现淡淡的菊黄色,莲子尚在萌芽胚胎之中,‘折莲’如若杀鸡取卵;难怪花心‘隐忍’将自家的苦痛藏在内心,强力克制忍耐而不露声色;只有对离开了蝶飞蜂舞的寂寞和迎着凉意袭人的秋风倾诉其悲惨的命运。此情此景就连下官也禁不住流下几滴怜悯的泪水。” 欣怡此时已然恢复了平静,大尹和师爷行端语正,钦佩之极;二尹、三尹那厮无礼,字里行间多离不开脐下三寸的的秽言亵语,是可忍孰不可忍?姑奶奶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咏荷》一律羞辱之?只见杨欣怡微启口碎牙露,道:“小妇人只会针指不懂文章,既然列位大人屈扎贱地捧场,实乃蓬荜生辉之幸!诚惶诚恐,奴婢斗胆奉敬列位一杯如何?” 那二、三尹乃捐官此位,与积年的泼皮光棍无异,怎可轻易放过欣怡?二尹道:“娇娘须吟诗一首在下方敢举杯。”三尹撺脱道:“是啊,娇娘亦以荷为题,不拘绝律作诗一首,我等必当连饮三杯如何?” 杨心怡故露难色,问道:“二位当真?” 二、三尹齐声回道:“当真!” “中!”杨欣怡遂吩咐厨娘刘嫂道:“上六盏大海碗来!”二、三尹暗自好笑,心里道:“三碗雄黄酒奈我何?”岂料欣怡支使丫头雨儿道:“为两位大人斟上荷花蕊陈酿来!” “娇娘忒狠毒!”二尹道:“这积年的荷花蕊酒性烈口辣,不消说三大盏,就是一盏也吃不消。”三尹也傻了眼,嚷嚷道:“原是喝的雄黄酒,这又换上荷花蕊有失公允,分明是难为我等,却是为何?!” “大人息怒,其中必是有个缘故。”欣怡分辩道:“列位大人多以荷花为题,且每每离不开荷花之蕊。婢子斗胆,亦以“荷花蕊”为题;二位大人饮酒也是‘荷花蕊’之名,如此看来,岂非公道得很!” 隋同知和周通判的题诗,非但有违马府尹的本意,且掺杂些不堪入耳的秽言亵语。大尹不悦,道:“人无诚信不立,二位长官依约而行吧。”杨欣怡已然打就了腹稿,略加思索,脱口吟诵《荷花蕊》一律。诗云: 夏荷碧水总相濡,秋藕淤泥不丈夫。 只道芙蓉红艳艳,岂知花蕊紫突突。 枝酥叶嫩文章雅,蔓萎花枯莲子熟。 可霎可怜尀耐○4处,孰非孰否此中出? 二、三尹两厮本想以淫诗讥讽杨欣怡,却反被杨心怡以乖巧之律羞侮,如同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众人的嘲讽声中连干三大碗。这《荷花蕊》诗和“荷花蕊”酒一文一武两边夹攻,二、三尹身心受到重创而抵敌不过,纷纷败下阵来。大尹只想在旁看笑话又不告请散席,三尹量大勉强支应,二尹却醉成了一滩泥丑态百出。正是: 试看檐头水,点滴不差池。 宴席直到戌牌日暮时分方罢。杨欣怡送走了客人回至上房,晕得忽地趄了一觉醒来,觉得口渴难耐呼唤丫头雨儿不见,只好自家下得床来喝水,怎料暖壶尽有开水却无。“下贱该死的妮子,也不知骚喇到哪里去了!”杨欣怡恨恨地骂了一句,心里道:“又鬼混到三儿那里疯癫也未可知。”杨欣怡怒气冲冲来至西厢下屋小厮杨柳的寝卧所在,也是合当有事,外屋的两扇板门竟大敞四开,里屋的棂子门虚掩着,未等开门便传出了男女狎昵的声音。 看官听说,一个十四岁的小奴才,且是寡居主子的情感小玩偶,正在和丫头嬉笑胡为,也不知是否做出了甚麽没下稍的勾当,作为主子的怎会不因醋意大发而暴怒疯狂?杨欣怡将要拥门而入,忽的又停将下来。心里道:“且慢!就这样闯将进去发作,虽解气而事未了又不好看相,不尴不尬的以后怎处?莫不如先回房等骚丫头回来将话说破,不怕三儿那小厮不上手。”主意已定,强压着火气退出了西厢外屋,将敞着的两扇板门关严实,回至自家上房寝卧的外间坐等丫头雨儿回转来说话不题。 三更夜半子牌时分,丫鬟雨儿悄默声地回转来,慢慢打开外间的板门,幸好门闩没有插上;看看东侧里间主子的寝卧是黑黑的,想必小姐早已熟睡;便西转溜进自己的寝卧,将要开门,黑影中爆出一句言语:“站住!” 雨儿着实吓了一跳,头皮似针刺、发根抖个不停,怀中象揣个兔子突突地跳。心想:“坏了,小姐未睡坐等,自家露出了海底眼料是说不得了。”便故作镇静,道:“恁的晚了,小姐怎么还没有困觉?” “雨儿不是也没有睡麽?”杨欣怡平静地问道:“哪里去了才死回来?” “奴婢……”雨儿暗自盘算,侥幸未被小姐发现也未可知,且打个葫芦语支唔看再做道理。遂回话道:“奴婢去解手来着,小姐。” “是吗!”杨欣怡点上了灯盏,强压住怒火,坐在马杌子上平静地问道:“用大半个夜去解手,亏你想得出!” 雨儿深知,欺瞒主子乃家法不容,轻者赶出家门,重者必卖到窑子里去;今夜的底细料是瞒不过了。便回转身来,双膝跪下,道:“小姐息怒,待奴婢细细招来。”雨儿含着眼泪故作委屈道:“晚宴散席之后,杨柳喝醉了趴在桌子上不起来无人照管,情急之下奴婢把他扶进了屋子将要躺下就呕了一床秽物,一边吐一边叫唤着想娘;婢子怜他年小丧母便动了恻隐之心,为他清洗了秽物又不住声地劝解于他;末了杨柳似乎睡着了还扯拽着婢子的手臂不撒手,嘟嘟囔囔叫娘不要离开他。奴婢情知‘男女授受不亲’此罪不小,恳求小姐看在婢子多年侍候您老人家的份上从轻发落,奴婢感恩不浅必偿‘衔环结草’之报!” “哼!孤男寡女一躺一坐就挨过了大半个夜?男女之事‘有也无’是说不得了。”杨欣怡接着道:“我也懒得听你辩解,念在咱们多年的情分或许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那乞丐三儿不学长进,明日过了八月节赶出杨府罢了!困觉!”说罢,杨欣怡一甩箕子摔门入寝去了。 第二日是中秋节早饭罢,丫鬟雨儿捉个空对杨柳备言主母震怒于咱俩昨夜的差池,雨儿为你解释说:杨柳喝醉了呕在了床上,叫唤着喊娘;雨儿为你清洗秽物又安慰于你,因此耽搁晚回。雨儿尽着说挨顿骂便了并无大碍;可是你杨柳就惨了,许你今日过了八月节明日必把你赶将出去;雨儿自身难保,便不能够再为杨柳做什么了,此事怎处你好自为之吧。 杨柳急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单腿跪地,双手抱拳请求道:“我的好姐姐,求您救救三儿吧!” “快快起来说话!”雨儿拉起杨柳,又问道:“我虽有心帮你,但不知你和主子到底有否收尾,你可从实道来我便有个计较搭救于你。” 杨柳回话道:“我跟主母娘娘平时饮酒耍子尽有,男女肌肤犯上之亲却无。此话是实。” “嫩的说来,你若主子勾得上手此事便谐了。”丫鬟雨儿处在两难的境地,世间哪有一个愿意把自家心上人硬生生地推到另一个的怀里;反过来说不这样做,心上人将被赶出杨府沦为乞丐,那么,以后连见面的机会也无从谈起了。雨儿寻思到这步天地,恨恨地道:“在主子面前要跪地求饶,就是打你骂你眨你也别把咱俩的丑事抖搂出来;末了,只要把主母娘娘弄上了手,以后你还是咱杨府的二东家,现在的委屈便也值了。” 杨柳依丫头雨儿言,一整日价盯着主母杨欣怡,因过节忙碌主子又躲避不迭,终未得空。晚饭罢,尾了主子来至上房门首,可巧主子偏偏又进了丫头雨儿的寝卧;在外头等了约摸有一个时辰,这时日暮戌牌时分将过,主母一发是故意躲闪我实是。杨柳心里道:“我何不暂且回去,再过半个时辰一准儿逮个正着。”杨柳回至寝卧歪趄了床上,前思后想了几个应对主子的计较,只等这三更夜半的鸳鸯会。忽然,狂风大作,外头一片漆黑。雷声和雨声伴随着闪电压得杨柳喘不过起来。杨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披了蓑衣,径往上房主母寝卧去了,但他怎么也解不开这奇巧的雷雨是福还是祸。 杨柳顶雨来至杨欣怡寝卧外间门首,将要举手敲门又似乎犹豫了片刻,再次举手轻轻地敲了三下,雨儿早有准备未曾睡下便为杨柳开了外间板门,接过蓑衣并拍拍杨柳的肩头又飞去一吻,微温道:“快去吧,就看你的了。” “嗯!”杨柳重重地点点头,东转至上房杨欣怡的寝卧门首。轻轻敲门无有回应,重重敲门亦无有回应;慢慢一推,门竟是虚掩着的,便悄悄地步入了里间并随手把门关了。 丫头雨儿没有西转回至自家的寝卧,而是尾了杨柳竟至东寝门首偷听动静。争耐外边风疾雨大雷响,屋里主子和杨柳的影响怎么也听不到,很是失望地回至自家的寝卧困觉去了。 杨柳虽说行走主母杨欣怡的寝卧是惯熟的,然而此时却与往日竟有很大的不同;忐忑不安且夹杂着屈辱,全无平日里喝酒耍子亦或被主母娘娘娇惯的傲气,甚至在厨娘刘嫂、银号姜伙计和门子安保等众奴才面前竟不敢做大反而低三下四。现在,想必主母娘娘已经熟睡,我若不管不顾挨入被窝成就好事,万一主子震怒那可是杀头的祸事;可我悄声退出无功而返,那么明日则是我小三儿再次沦为乞丐的开始;莫不如暂且跪下深刻检讨,指望主子醒转来静观其变再做道理。杨柳主意已定,双膝跪下合掌拜佛似的道:“主母娘娘在上,不孝儿杨柳向您老人家磕头请罪!”言未毕,便“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道:“昨日夜里,柳儿委实是喝多了,屋地、床上吐得哪都是,肮脏不堪我都知不道。多亏了雨儿姐扶我回寝,还帮我打扫了那些污秽的东西。当时我头晕脑胀胡话连篇,雨儿姐放心不下守在旁边递药端水,时间是久了些,可俺每甚麽也没做!”此时杨柳想到了他死去的娘亲,跪行两步伏在床边含泪道:“打从俺娘故去您认俺为义子起俺就把您当做亲娘看承,俺怎么会做对不住俺娘的丑事!”此时杨柳想到了连续三个八月节,把手伸进被窝摸着主母娘娘的手臂哽咽道:“前年八月节您收留了俺乞丐似的母子,上年的八月节您和俺饮酒耍子快乐无比,今年的八月节也是合当有事柳儿怎么就喝醉了而犯错惹得娘亲生气!”此时杨柳想到了自家明日将再次沦为乞丐,而主母娘娘死尸般地静卧只差温热的嫩手有些抖动便大做起来泣咽道:“在这个世界上,娘亲是柳儿唯一的亲人;柳儿要是惹恼了娘亲成了小厌物,柳儿情愿去死休!呜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雷声渐响渐远,闪电似乎也黯淡了许多,留下的只是一片漆黑的夜。杨欣怡佯睡而静静地听了杨柳的哭诉,先由气愤到理解,再由同情到怜悯,最后便有些感动了。自打柳儿12岁中秋节流落至杨府又过了两个中秋节,期间发生了好多事儿:创办银号盈利颇丰,管家耿忠娘舅去昆山县衙赴任,杨柳的亲娘林嫂过世,遵林嫂嘱认下了俏后生柳儿为义子……整整两年过去了,杨欣怡与柳儿这种朝欢暮饮的过活,既有母子般的亲情,又有男女间的爱恋,更重要的是实现对毁了自家一生的仇人之子的最终报复!这种复仇的计较要没有血腥,没有侮辱;还要没有或者有对有情人亦或无情人身心的摧残;但一定要有久违了的温柔中的冲动和醉梦中的快感!见在,仇人之子杨柳就跪在床前忏悔,这孩子,可怜的孩子,要是他不是仇人家的孩子该有多好啊!可惜,世间没有假设,就是他的爹爹吴三强早在七年前就毁了杨家——店面化为灰烬,爹爹葬身火海,娘亲三尺白绫自尽,年仅十六岁的自己便成了他爹爹的性奴——往事不堪回首。风水轮流转,见在,仇人的儿子就跪在你的面前任你摆布,你还犹豫甚麽! 此时,杨柳已经吐露真情,甚至有些言语教杨欣怡感动不已。他每主奴二人求同存异,多想把对方“弄上了手”来实现各自的目标,只不过是谁更主动一些罢了。比及杨柳失望后再次摇晃杨欣怡的手臂时,杨欣怡却自觉不自觉有了回应,把杨柳的手臂向怀里一拉。一股热流涌遍了杨柳的全身,他不再踌躇,即刻脱掉鞋子,和衣挨入杨欣怡暖暖的被窝。杨欣怡只觉得一股凉气袭来,灵不丁打了个冷颤,全身抖动不已。原来,杨柳冒雨前来,虽说披了蓑衣,但毕竟风大雨急,身上的衣褂多湿透了,又是八月中秋夜间时令,温热的身子怎经得住这湿衣和寒气?杨欣怡心里道:“杨柳啊杨柳,你好不晓事!” 杨柳觉得杨欣怡直打哆嗦,着实吓了一跳,赶忙把湿淋淋的衣裤脱个精光,规规矩矩地侧卧在主母娘娘的身旁,等待这美妙的造化。杨欣怡似乎有些失望,便故意又打了个冷颤;杨柳在自责中会意了主家的委曲,向里一骨碌便趴在了主母娘娘的身上。 有《归字谣.情默默》单道杨欣怡此时的心境: 情默默,雨夜独灯捱寂寞。身如残柳谁人过? 尔诉款由凭甚麽?怀恨卧。爱如火不消说破! ○1哗备:呵斥、责备之意。 ○2馆谷:东家供给先生宿食。馆,住宿;谷,饭食。 ○3李太白:即李白(701年~762年),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有“诗仙”之称,与杜甫并称“李杜”。生于安西都护府碎叶城,幼年迁居四川绵州昌隆县。其诗风格豪放飘逸洒脱,想象丰富,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多变,是继屈原以来唐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 ○4尀耐:不能容忍,可恶。 第三十九回 惊世俗欣怡赘小 词云: 姬妾成群惯见,仆娘入巷稀奇。 骇俗惊世赘小厮,拒嫁藩司○1怎地! 事故人情冷暖,孰与计较高低? 沉迷酒色欲无极,世间焉存礼义! 话说西汉文史大家司马迁所撰《史记.龟策列传》里,把龟分为北斗、南辰、五星、八凤、二十八宿、日月、九洲、王八种,有好事者将儒家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项德行以配之。因王、忘谐音,遂“忘八”便是八项中缺少最后一项德行,即无“耻”。北宋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曰:“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盗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由是“王八”便是忘记羞耻并寓有“杂种”的秽言。 国朝医家李时珍在提取龟尿之方时云:“龟性妒而与蛇交,惟取龟至瓦盆中,以镜照之,龟见其形,则淫发失尿,急以物收取之。”又曰:“雌雄尾交,亦与蛇匹。”由此把龟视为其形不堪入目、其事不堪入耳,并与低级下流、邪恶污秽、卑鄙无耻且与蛇乱伦之物。酉阳《杂俎》载云:“娼妓,录于宫者为乐户,又称水户,国初之制,绿其头巾以示辱。”由是,绿头巾既是国朝王法对娼妓的惩罚手段,亦是民间妻妾邪淫的绰号。前朝大唐第十代天子是为开元玄宗皇帝李隆基,竟和其第十八子寿王瑁妃杨氏奸媾。那杨氏原名芙蓉,小字玉环,道号太真,自小习音律,善歌舞,姿色超群。玄宗帝效法当年高宗朝武则天先削发为尼后召入宫例制,遂以“太后忌辰”为借口,将杨氏度为女道士,随之纳为贵妃,从此不早朝,与杨玉环日日游宴。后因安史之乱,玉环被玄宗白绫赐死。回首往生:颓、废、祸、乱,何堪先帝伟业;恨、爱、怜、悲,共伴凄切缠绵。这正应了太宗帝的言语:“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说杨府小厮杨柳中秋节宴罢与丫鬟雨儿调情欢会,教主母娘娘杨欣怡逮个正着。杨欣怡欲擒故纵并不语声,背后却扬言将杨柳扫地出门赶出杨府;杨柳为了巩固自家在杨府 “二主子”的地位,深夜冒雨向主母娘娘忏悔请罪。他每主奴二人原本多是想把对方“弄上了手”来实现各自的目标。在杨欣怡看来,杨柳就是个“刺猬”——捧着扎手扔了可惜。杨柳乃杀父仇人的孩子,既不能养虎为患又不能放任为忧,只有把他蒙在鼓里象猫玩老鼠那样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股掌之中,玩腻了、累了才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 杨柳闻听自己将被,着实吓了一跳。第二日,杨欣怡整日价忙里忙外不得闲,故意不给杨柳解释赔罪的机会。无可奈何的杨柳一直等到夜半三更,顶雨悄悄来到主子杨欣怡上房的寝卧。寝卧黑漆漆、静悄悄的,杨柳摸到床前跪下先是请安又是忏悔,主子杨欣怡一点儿反响也没有。杨柳心理道:“平时主仆两人喝酒耍子情意甚笃,既有母子般亲情的怜爱,又有男女间生涩的情爱,今夜何不索性以柔克刚、以阳化阴成就此事?”杨柳主意已定,便和衣挨入杨欣怡暖暖的被窝,觉得熟睡的杨欣怡直打哆嗦;杨柳到底是心忙忘事,赶忙脱下湿淋淋的裤褂,象孩子吃奶似地蜷曲在杨欣怡的怀里。 见在的杨柳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此时此刻,杨柳的心跳在加速,甚至在颤抖;从灵魂深处发出一种莫名含糊的感觉,像是触电般的悸动,又像是恶梦跳崖般的恐慌。可谁又知道触电和跳崖的感觉呢? 也许悸动产生于物质肌体中的心脏,而恐慌则发自精神世界中的心理,亦或是身心两者作用与反作用的结果吧。但无论如何,若想不被扫地出门,保住“二主子”的地位,享尽人间富贵,杨柳试图在用心、用情、用爱去展示他对主子的赤诚和悔恨。说,已经于事无补,因为主子已然睡去全然不知;吻,是你所表达爱意的绝妙方式,见在不做更待何时?可是,夜个后晌○2才和心上人雨儿山盟海誓,非她不娶非我不嫁;仅仅时隔一日,便为了一口饭吃而做了如此肮脏的骗人骗己的下流坯子!杨柳正在犹豫之际,有一个自己特别熟悉而可怕的画面闪过自己的眼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手捧一只破碗沿街乞讨,饥饿、寒酸、白眼和翠儿的冷漠……是啊,谁会相信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乞丐孩儿还会有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 杨欣怡压根儿就没有困觉,白日里她左躲右闪不相见,为的就是夜里与杨柳的欢会。当她听到嘎吱嘎吱的开门声和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时,料定是杨柳那厮怀揣着鬼胎来了,便麻利地脱下裤头解下肚都,佯装睡熟的样子。杨欣怡在16岁上被逼失身于杨柳的父亲半年之久,至今已整整7年寡居而不近男色;见在,仇家14岁的儿子杨柳就赤条条地躺在身旁,任由自己玩弄和摆布,这是何等的讽刺和绝妙的愚弄!杨欣怡全身一阵燥热,不得不对杨柳的抚摸和热吻的受用暗暗称奇。双手,轻轻的,柔柔的;唇舌,嫩嫩的,软软的。她每结伴而来,游走于自家肌体的山山水水。走丘陵,游坡地,下沟壑,爬山峰,甚至就连曲径通幽处的小溪也在探行之列。如此用心、用情、用爱抚吻着自家的每一个角落,这由不得不对仇家的子弟孩儿在感动中刮目相看了。很难想象也很难懂得两个人的双唇相遇那一瞬间麻酥酥的感觉,这是久违了的继抚吻幽溪和双峰痒孜孜的受用之后的另一种感受。这种感受持续到两人舌尖相遇的那一刻便有了升华和飞跃。古人云:若裸见甚至做爱,未必需要甚麽情感;若拥身抚摸且用心热吻非得心到情至不可;若四唇胶着,两舌缠绕,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没有深厚的爱情是成就不得的。可他每是结义的主仆、母子,仅仅是喝酒耍子打打哈哈而已,非但没有红男绿女间的爱情,而且还是互有杀父之恨、不共戴天的仇口!试问:情从何出?爱自何来?杨欣怡越发有些疑惑了。她每虽然各自怀有不同的目的,但她每毕竟享受到了男欢女爱的愉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一吻定乾坤”。杨欣怡已然陶醉了,她故意又轻轻打了个冷颤,仿佛在睡梦里柔声道:“冷。。。。。。”杨柳在自责中会意了家主的委曲,嘟哝道:“莫急,待柳儿为娘亲捂捂身子,看把娘亲冻的!”遂向里一骨碌便趴在了主母娘娘的身上。此时此刻,杨柳在焦躁中又一次想到了雨儿。夜个后晌与雨儿嬉戏缠绵之时,两人爱到深处,雨儿情不自禁地以汉乐府《上邪》的诗句来表白她对杨柳的允诺。诗曰: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杨欣怡似乎有些失望,杨柳在忐忑不安中家伙尽有却不中用,或者是规矩得孩子似地根本不知道怎么个使法。看官听说,一则对于14岁的杨柳说来,年纪尚小有心无力且不谙世事;二则作为奴仆、义子的身世又处在将被扫地出门的危险境地,杨柳不敢冒然鲁莽行事;三则在杨柳的心里只钟情于年纪相仿的雨儿,讨好主母娘娘、喝酒耍子、看似母子恋的目的只有一个:贪图富贵!杨欣怡的内心深处则比杨柳复杂得多:一方面,杨柳是不共戴天的仇家的子弟孩,报仇是她的本等;另一方面,杨柳生于仇家不是他的错,小小的年纪就要为作恶多端的父亲赎罪,在杨欣怡看来越发觉得可怜;无论是甚麽心情,把来充饥、解渴、填补内心的空虚则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至于下梢如何那就要看柳儿的造化了。他每主仆二人虽说多想把对方弄上了手,但又不想因自家主动出击而坏了“主家矜持奴仆谨慎”的铁律。杨柳趴在主子杨欣怡身上足有两刻钟时分,双方因两两按兵不动而僵持不下。末了,毕竟杨柳心虚而败下阵来,自言自语道:“天杀的杨柳啊杨柳,你怎么做出恁般没下梢的事体来?是柳儿对不住娘亲,没有好生用功苦读,枉费了娘亲的一团美意!要是娘亲肯原谅柳儿这一回,柳儿日后愿‘衔草结环’之报!”柳儿的一句“衔草结环”之报,着实教杨欣怡窃喜不已,甚至差点笑出了声。也难怪,一个未满14岁的小哥子,积年乞丐孩儿的墨底,怎记得清楚是“衔草结环”之报还是“衔环结草○3”之报?杨欣怡诈睡不得,趁杨柳落马之际蓦然惊觉,猛地翻转身来把杨柳压在了身下。喝道:“是谁?好大的胆子!” “娘亲息怒,是柳儿。”杨柳战战兢兢分辩道:“柳儿是为夜个后晌喝醉了耍酒疯给娘亲赔罪的。” “贼胆包天的狗奴才还敢驳回儿?!”杨欣怡勃然大怒,左右开弓掴了杨柳七八个耳光子。喝道:“五更半夜的,赤条条趴在主子的身上,敢问贼奴才你还有什么可辩白的?” “奴才该死,娘娘饶命!”杨柳被主子连推带搡滚下了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又连磕了三个响头,不住声地告饶道:“奴才该死,娘娘饶命!娘娘休要误会,柳儿实不敢冒犯娘娘,柳儿着实未曾碰过娘娘。” “该死的奴才,明知眼露干出的事儿还敢嘴硬!”杨欣怡怒不可遏,吼道:“难不成是主子屈枉了你了麽?” “娘娘将才冰得直打哆嗦,奴才只想给娘娘暖暖身子,绝无歹意。”杨柳泣咽有声,道:“娘娘收留了乞丐孩儿似的奴才,可谓活命之恩;娘娘认奴为子,又请先生教书科考,又掌管府里的钱物,可谓发迹之义。娘娘这等大恩大德柳儿没齿不忘;日后愿‘衔草结环’报答娘娘,断没有不良之意!” 杨欣怡叹口气,道:“娘知道我儿也是一番美情是说不得了,可你知道奴才和丫头胡乱偷情本已家法不容;见在又犯上作乱欺凌主母更是国法难逃。轻说仗责80赶出府去,重说剥皮、车裂、凌迟、活埋……二十几样刑罚哪一样不是死罪?你每两个下贱坯子教我怎处!” 此事可大可小,全凭主母娘娘的一句话,杨柳怎会不明白,遂又连磕了三个响头。道:“柳儿的性命就是娘亲的了,若是这条贱命苟延残喘活下来,日后必还犬马之报!” 杨欣怡再叹口气,道:“罢,罢,罢,看在柳儿对娘亲如此忠心的份上,暂且饶过你这一回;但雨儿这个小贱人定然不饶!” “不该雨儿的事儿,娘亲!”杨柳撒了急,赶忙为雨儿辩解。道:“夜个后晌是柳儿喝醉了不省人事,是雨儿把小的扶回房里,哕○4了满地满床。多是柳儿的错,您老人家就责罚柳儿吧!” “哼——哼——省省吧!”杨欣怡冷笑两声嘲笑道:“泥菩萨过河——你自个儿还是保你自个儿吧!” 杨柳无语,傻愣在床前呆呆地跪着,不知所措,只知道答应:“是,是,是!” “算了,算了,快起来吧,简直教你这个死货气煞了!”杨欣怡转而以温和的口吻道:“你个狗奴才,脏了娘亲的身子教你受用,还不温些水来给娘亲搓搓晦气!” 看官听说:雨夜,夜阑人静,只有风雨的交响声。鸳鸯沐浴之后,欲火怂恿,男少女春,没一个不想成双着对,图那股下风流快活之事。况且,他们各自怀着自家的如意算盘,分不清哪个主动哪个被动,是超自然、超人性、超时空的介于动物和人性之间的物情之活。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杨欣怡哪里肯罢手,道:“该死的冤家,娘亲的身子已然教柳儿受用,柳儿万万不可薄情于娘亲。” 杨柳再次跪下道:“娘亲放心,柳儿的一切多是娘亲的了,娘亲想怎的就怎的!”大凡少男一经漏泄,尚可消受片时,若春情妇人家承接雨露,愈显娇艳。偏那红男绿女恋极胯下春光,既便弄得形削骨化也不肯休。杨柳原本年少,七八个回合下来,再也无力迎战,趄歪在床上动不得。杨欣怡见杨柳奄奄一息死尸似的,不知何故。吆喝道:“柳儿醒醒,柳儿醒醒!”杨柳哪里还有力气,死猪一样打着呼噜睡去了。大凡男子多是火性,被水一浇,那火便灭了大半;妇人则是水性,被火一烧,那水反热几分。杨欣怡连番摆弄杨柳胯下那不争气的不良之物,未果;搂着柳儿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喜忧参半,滋味杂陈。整整七年未见颜色,身心的快感不言而喻;折磨仇家的子弟孩儿,梦寐以求的复仇欲望油然而生;可柳儿毕竟是个孩子,这倒教杨欣怡在怜悯的同时又产生了负罪感……无论如何,不管明日非和是,快活一时是一时。 第二日清早,杨欣怡教醒了杨柳,吩咐道:“见在天已放亮,趁着黑沉沉的雾气悄默声地回去吧。你我之事不可泄露,一旦教外人知道可不是耍子的。” “娘亲说得是。”杨柳答应,问道:“何时柳儿再来看娘亲?” “和往常一样,随时多可以过来,不要和平日里显出两般模样。”欣怡略有所思,道:“夜晚来此必在戌亥之交时分,千万别露出海底眼来。” “是!”杨柳应承道:“柳儿记下了。” 却说丫头雨儿对杨柳放心不下,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在焦急中等了一夜。杨欣怡和杨柳的一言一行,雨儿耳闻目睹和敏感的猜测,多装在心里。思量道:杨柳一夜不归,想必是欣怡小姐已然原谅于他,仆主男女睡在巴掌大的小床上,做出什么没下稍的事情可想而知;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杨柳被杨府扫地出门了。反过来说,自己必定会成为主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赶出杨府事小,去衣受杖游街再卖到窑子里也未可知……也许主子还不至于那么狠心,毕竟自己在杨府多年,侍候主子带孩子多是尽心尽力的,不相信欣怡小姐不顾姊妹般的情义做出恁歹毒的事情来!丫头雨儿在焦急和惶恐中又等了一日,还是不见杨柳的踪影,也不知主子日后怎样发落俺俩。一直到亥时人定时分,雨儿在寝卧终于等来了杨柳。轻声问道:“你怎么才来,夜个后晌的事儿谐了没有?” 杨柳回话道:“一整日价在银号帮姜伙计做事不得闲,是主母娘娘教俺过来的,至于谐不谐还说不好,反正那事儿还没‘弄上手’。” “快说说怎么个委曲!” “别急,待柳儿慢慢道来。”杨柳便隐瞒了他和主子鸳鸯浴、肌肤之亲和颠鸾倒凤一节,只把昨夜求情、磕头、和衣而卧和今夜主子打发自己过来节末备细说了一遍。 “乖乖,小姐她怎么肯教你来雨儿这过夜?咱俩做的什么醋你还不知道!” “是啊,柳儿也纳闷,不知主子是何居心。”杨柳回想道:“柳儿来之前娘娘有过这样的言语:‘你跟雨儿情投意合,常在一起说说体己的话也是说不得了;可你不用心科考怎会有前程?娘亲不是铁石心肠,又是过来之人怎会不体谅与你?今夜柳儿就大模大样宿在雨儿房里吧,休得教雨儿惦记。’我等的命运横竖在主子的手里,她说怎的就怎的,柳儿这不就过来了?” “你好不晓事!盐是打哪咸的,醋是打哪酸的,没吃过死猪肉还没见过活猪走?世间哪有一个女人不吃醋嫉妒的,为啥要扫地出门对你来着!”雨儿的几句话抢白得杨柳了不得,又道:“既已来此索性住下,只是小姐跟问起来你休得袒露实情;就是隔了一层窗纸也罢,若是再教小姐怪罪下来,我等必死无疑。” “就由着她吧,咱做仆婢还有甚么活头!”看官听说,一个人做事如同步街,行至岔路口也还有个选择的余地;若是就一个胡同又无退路,索性只顾前行;撞到了死胡同能否逾墙而过也还有个生路;若是胡同通了大马路,越走越宽走出了困境岂不更好!杨柳和雨儿仆婢二人正是沿着这个思路,相互劝说安慰,把恐惧化为镇静,把忧虑化为豁朗,甚至无所顾忌地狎昵、嬉戏…… 杨柳昨夜已然初试风雨尝到了甜头,今夜又与心上人缠绵而把持不住,先教姐姐后教妹儿,教来教去成媳妇儿地趟过了男女间的爱河。之后的日子里,杨欣怡下了一条死规矩:凡是双日夜里杨柳必来主子的房里,单日夜里杨柳不必请示主子便可以到雨儿的房里来。杨柳陀螺般地两边往来,日饮夜舞不得闲。欣怡和雨儿相互隐瞒,虽心知肚明也不说破。有《天净沙.恨牵愁》词单道杨柳的生活轨迹,正是: 题诗把酒吟歌, 锦裙飘舞婀娜。 醉梦人生岂我? 彼孰堪叵○5? 恨牵愁似陀螺。 忽一日,青州知府马瑞科和夫人夏玉乘轿来访,刁先生、杨柳和雨儿出门迎接,杨欣怡教明间宴客,分宾主坐定香茶、清话。不一时,夏玉眨眼,马大人会意屏退众人;欣怡小姐也喝令杨柳、雨儿等退下;刁先生约请马大人花园散步,满屋子仅有夏玉和杨欣怡两个人。夏玉长话短说,把前些日子在苏州处理山东布政使郭有德丧母之事备细学了一遍。最后又劝说道:“郭大人的岳母临终前留有遗言,期冀把郭大人的娘亲留在苏州帮助丈夫王小楠打理生意;把你和杨若贞纳为郭大人的二房和三房并认下嫡子雪儿方敢瞑目。”夏玉似悲还喜,接道:“刚开始还有些歧义,后来经过老爷的剖分,阖府上下多愿意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还望杨小姐早日决断成就此事也不枉了死者的一团美意。” “王老夫人、大人和夫人的美情教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婢子和雪儿面对郭大人既陌生又无颜面。那种不尴不尬的境地,俺娘俩实在是不敢涉足;况且郭大人乃朝廷二品命官,俺每怎敢高攀?还有,小女子寡居多年,在外是散荡惯的,令不仃进到郭府被夫人、老爷和太太拘管,婢子委实不敢消受!”杨欣怡沉思片刻,道:“再说,杨府偌大的家事和上下几十口子的佣丁教俺怎处?” 杨欣怡对夏玉驳了回儿,夏玉脸上有些挂不住也无可奈何。“此事须从长计议,小姐不必一口回绝。一来小姐不能寡居一辈子,二来小姐不能忍心教雪儿没爷而毁了前程。”夏玉有些生气,可碍于郭大人的面子又不好以青州知府马夫人的地位居高临下地教训于她。只好试探道:“若是在济南府立个外宅先做个偏房,至于上项诸事日后谐了再做道理如何?” 杨欣怡沉默了许久,心里道:是仰仗马大人的庇护自家才有今日,何不暂且答应夫人,以后再相机行事有何不可?遂应承道:“就依夫人从长计议立宅为偏吧。”有《风流子.虚幻》词单道杨欣怡为人处事的机警。词云: 行走江湖多难, 处事不惊善变。 说世事、品人间, 来去匆匆堪短。 平淡、明鉴, 未死先知虚幻。 ○1藩司:即承宣布政使司,官署名。明朝时期直属中央政府管理的一级行政区,简称“布政使司”,民间简称“行省”或“省”。明朝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的行政区有2个直隶和13个“布政使司”,即合称15省,清沿置。 ○2夜个后晌:即昨天晚上。 ○3衔环结草:衔环:相传,有个孩童挽救了一只受困黄雀的性命,黄雀衔来白环四枚,声言此环可保恩人世代子孙洁白,身居高位;结草:据说,一个士大夫将其父的爱妾另行嫁人,不使殉葬,爱妾已死去的父亲为替女儿报恩,将地上野草缠成乱结,绊倒恩人的敌手而取胜。后将二典故合成一句“衔环结草”,比喻受人恩惠,定当厚报,生死不渝。 ○4哕:“曰”的上声,即呕吐,亦指呕吐物。 ○5堪叵:不可忍受。堪:经得住,受得了,可;叵:不可,就,便,遂。 第四十回 因连坐智聪落难 话说国朝天子嘉靖帝不理朝事专心炼丹,在奸佞持政、役税暴敛、匪吏横行、外忧内患的日子里,再逢灾荒之年,非病即饿而亡,死者过半。国朝文史大家钟化民○1在《赈豫纪略》中载有河南一对夫妇,云:“郭家村刘一鲲既贫且病,属(嘱)其妻曰:与其相守偕(皆)亡,莫若自图生计。刘氏泣曰:夫者,妇之天,死则俱死耳,安忍弃乎?” 无独有偶,丙午嘉靖24年山东闹饥荒,蔡州食人肉者以为惯,惨不忍睹。孩童之肉为上等,女人为次之,男人再次之。食人肉之法者众:或把人置入大瓮○2里,外面用火煨烤之;或把人悬在铁架上,下面用火熏烤之;或缚其手脚沸烫之帚而刷其苦皮,再割剥肌肉烹炒之;或把活人装在大布袋里锅煮之;或把人砍成若干份腌而烹之;或只截取男之两股、女之两乳烹之。蔡州如此酷毒残法难以尽述,多有“想肉”之称,意在美味无穷,使人想念而流连忘返。更有甚者,乡民数百涌至蔡州城门外请求入城避难,县宰拒之。师爷柬曰:“十日口粮怎可拒之?”遂开城门纳之。县城被困八月余,守军食民者万余人。有农家十数口被烹食,仅婆媳二人幸存之。挨过半年,婆媳二人偶遇蔡州守将,便跪而下拜。守将诧之,喝道:“尔等拜我则甚?”老妪○3答曰:“吾之父夫儿孙皆安葬于汝腹之墓,如今寒食临近,婆媳临墓而拜可乎?”守将满面羞惭,疾忙离开。至于“河南灾侵异常,父子相食,寝食靡宁”和“中州食人炊骨”的惨剧则更是屡见不鲜勿需赘言。大唐翰林学士刘允章在《直谏书》中已用国有“九破○4”、 “八苦○5”、 “五去○6”等论,描绘过当时的紧迫局势;其实,现今国朝内忧外患的处境,较前朝相比真正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却说大明天子嘉靖帝的宠臣礼部尚书严嵩取代翟銮擢任当朝首辅之后,起先对恩师夏言还是毕恭毕敬。一次严嵩准备家宴,亲自去请仍为尚书的夏言。夏言不屑一顾,找了个借口推而辞之。严嵩却不气不恼,极为谦恭,他跪在堂前一遍又一遍高声朗读自己带去的请柬;席间,还对着夏言的空位遥邀敬酒,使夏言极为感动。 嘉靖帝笃通道教,痴迷炼丹,不理朝政。一次他使人制作了五顶香叶冠,赐给几位宠臣。夏言一向反对迷信,不肯接受,而严嵩却举冠膜拜,还郑重地罩上轻纱。天子对严嵩的忠心大加赞赏,但对夏言却很不满意。严嵩适机一改往日的谦卑,勾结嘉靖帝宠幸的一个炼丹的道士,在天子面前无中生有地说了夏言很多不是。嘉靖帝一怒之下罢黜了夏言的吏部尚书官职。后来内阁中只剩下严嵩一人,皇帝也觉察到严嵩专权。于是再度起用夏言,而且位在严嵩之上。夏言复位后把严嵩撇在一边,事无巨细都自作张。严嵩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收买皇帝身边的太监,让他不时地在皇帝面前揭夏言的短处,同时也不露痕迹地表面说些严嵩的好话。 终于,严嵩逮住了一个机会。多年以来,大明北方鞑靼部首领俺答汗亲帅3万骑兵进犯西北河套地区,不断扰乱北方边关。丁未嘉靖26年,兵部侍郎兼总督三边军务曾铣上疏力主收复河套,得到皇帝赞赏。但皇上后来又觉得没有把握,犹豫不决。夏言对皇上的反复无常不知如何应对,干脆奏表天子自裁,把包袱甩给了皇帝,使嘉靖帝很生气。而严嵩则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极力宣扬河套不可收复,并乘机攻击夏言专权误国。皇帝大为振怒,免去了夏言的所有职务。 严嵩趁虚而入,散布流言说夏言致仕离朝时心怀不满,曾口吐怨言,又造谣说夏言收了曾铣的贿赂,两人狼狈为奸。说得有根有据似的,由不得天子不信,夏言、曾铣、张经、杨继盛等栋梁之臣相继被害。从此严嵩稳坐首辅之座达15年之久,再也没有人能和他分庭抗礼。严氏当权媚上馋下,窃权夺利,诛杀异己。嵩善撰写一些焚化祭天的“青词”之类而受到皇帝的宠幸;又善专权卖官鬻爵○7,培植同党,残害忠良,致使四方官员争相行贿。尤其侵吞军晌,战备松弛,致使东南倭祸和北方边患十分严重,而赋役日增,灾害频繁,天怒人怨如前所述,不必备细开列。 莫谈国事,却与国事关联。夏言因议收复河套事,于戊申嘉靖27年,被弃市处死。青州府三尹周通判得知此事,遂与二尹隋同知商议道:“当朝首辅严嵩与尚书夏言一向不睦,今言已被处死弃市,诛杀九族。知府马瑞科的夫人夏玉乃夏言私生之女,此事须着人禀报首辅严大人才好。” “是啊,只有搬倒马首府我等才有出头之日。”隋二尹道:“只是严府戒备森严,不得面禀;若要托人转达,一旦消息泄漏,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麽!” “下官却有个计较。”周三尹道:“山东总督张政乃下官的堂表亲,何不禀报于他再作道理?” 隋二尹心里盘算,此事非同小可,自己不用出头,又能暂获升迁之利,何乐而不为?遂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能错过,周大人明日走遭济南如何?” 三尹道:“阖府赈灾放粮,马大人拘管得紧,下官委实脱不开身子。” 二尹道:“大人府里就没有一个熟识总督张大人的?” “不是大人的提醒,下官倒是忘记了。”三尹道:“不行教管家走遭就是了。” 夏言出事,夏玉悲痛欲绝。“夫人节哀顺变吧。爹爹已然离去,我已着人密把爹爹安葬在江西饶州府东郊。”知府马瑞科劝说道:“夫人宽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收拾些细软出去避避风头,只等风声过后再回转来不迟。还有一件要格外小心,不管什么人盘问,千万不可承认自己是爹爹夏言的嫡女,权当不认识他老人家罢了。” “嗯,只好如此了。”夏玉问:“何时动身?” 马瑞科道:“明日寅时便行。” 大尹哪里敢怠慢,即刻去府衙吩咐公事。包括隋同知、周通判在内的青州府推官、按察司经历、上林苑监副、钦天监副、五官正、兵马指挥、留守司经历、都司经历、断事、百户、典仗正等正七品以上属吏数十人多已聚齐,点卯已毕。这些府官把州县地方分东西南北划域包保,各司其责督办抗灾自救事。知府马瑞科训导道:“尔等不拘何职,目下最紧迫之事,惟主导州、县地方赈灾放粮事;最紧要之旨,惟青州灾民不得因灾荒之年而病死、饿死;最重要之责,惟严查、肃纠不法商宦囤粮集货,哄抬物价!尔等切不可依仗我青州国库钱粮充盈而铺张浪费,更不得乘赈灾放粮之机中饱私囊!本府不日将巡历各州、县地方明察暗访,旦有鼠蛀祸国殃民者必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养奸!” 事有凑巧。这当口,有一掌理刑名的东方氏推官,名亮、字曦阳,苏州府昆山县人氏。亮因为父祝寿事耽搁,马大人暴怒,不问青红皂白,喝道:“好大个胆子啊,真是“打铁烤糊裤子——不看火候!”大尹喝令左右:杖刑八十,罢黜七品推官降至六品经历之职;罚月俸七石五斗降至六石六斗,并加罚三个月的俸禄!即刻申报朝廷备案。 看官听说,国朝吏治,七品以上官阶的升降,均由朝廷吏部审批,天子御笔亲授。马瑞科在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举。原因有三:一则老岳丈夏言乃一代忠良,由于奸佞严嵩谗言,因议收复河套事,先罢首辅,再黜尚书,最后被弃市行刑而冤死。二则国朝天子炼丹,不理朝政;奏表国事不拘大小,均由严嵩代御笔亲授;边扰内患,又逢大灾之年,国民死者不计其数。三则青州乃国朝少有的一块净土,国库充盈,百姓富足,马瑞科擢任首府功不可没;然而,自己抱负未展,却因严嵩陷害忠良案受到诛连,性命朝不保夕,已经到了流窜逃命的地步。大尹的怒气一发不可止,又逢赈灾放粮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紧要关头,东方亮不能审时度势而在家里“孝父庆生”,这显然不合时宜,加之亮每每自比诸葛孔明之德才,实则为庇荫纳捐、德才全无之辈。 按下东方亮被杖责、降级、罚俸和府官赈灾放粮不提。且说青州知府马瑞科遣散家人之后,携夫人夏玉四下里投亲靠友过活,终不得安生。上保定下苏州,走西口过蜀道;无论路边店里宅舍,还是田间地头旷野,目睹因疾病、灾荒而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马瑞科看在眼里悲上心头,一路施舍下来,囊中羞涩;加之遍地张贴通缉昭示,马瑞科、夏玉夫妇均在“肃清逆党”之列,株连蔓引,坐诛者两万余人。他每乔装打扮逃往眉山地方,又一次躲避过缉捕使臣的抓捕,歇宿在僻静的马路桥客栈。马瑞科对夏玉道:“夫人听说,我等无头苍蝇似的东躲西藏终不是长久之计,不言牵连亲戚朋友,不语盘缠所剩无几,单说你我二人精疲力尽、心焦神燥之窘境难以摆脱。与其这等苟延残喘地活着,莫不如寻个祠庙安顿下来歇息有何不美?” “阪依佛祖,剃度为僧尼,如此甚好!”夏玉心酸坠泪,道:“闻听灵岩寺位在高桥近左,出报国寺西南十里。此寺殿宇重叠,山水掩映,丹岩凝翠,素有‘灵岩叠翠’之盛名,为峨眉十大景致之最 。我等何不去那里归隐过活?” “夫人此言谬矣!你我尘缘未了,何谈阪依佛门?”瑞科道:“况且那灵岩寺乃国朝极具鼎盛的庙宇之一,因慕‘秀甲天下’之名,官宦商贾、文人骚客常居于此,岂是我等久居之地!” 夏玉问:“老爷将计安出?” “走遭千佛庵。”瑞科道:“那千佛庵坐落在峨眉山天池峰下,乃国朝楚山禅师兴建,历经二十年,佛供八百尊,易名‘千佛禅院’。此庵雄踞骆驼岭平坦之所,多洪椿树,因唤‘洪椿坪’,人皆化以为寺名。此地山高路险,人烟稀少,多是得道高僧修炼之所。我等于万劫之中隐姓埋名,在此礼拜供养求诸所愿,待到罢黜奸相重振朝纲之日,爹爹平冤昭雪之时,伺机复出如何?” 夏玉忧而转喜,道:“任凭老爷主张罢了。” 马瑞科携夫人夏玉离开马路桥客栈,步行三里来到了报国寺。此寺原名会宗堂,由道人明光法师建于伏虎寺右,取儒、释、道“三教”会宗之意。夏玉道:“老爷,恁繁华的庙宇,咱每进里头歇息片刻如何?” “不可。”瑞科道:“这会宗堂是出入峨眉山的门户,往来人等多而杂,不意教什么人窥觎了我等的行踪可不是耍子的!”夏玉无可奈何,又支撑着走了二里多地来到了伏虎寺。那伏虎寺乃峨眉山八大寺庙之一。始建于晋代,当时教药师殿,因山形如卧虎,遂将寺定名为“伏虎寺”,南宋绍兴年间改建,寺周楠树蔽空,红墙围绕,伟殿崇宏,金碧生辉,香烟袅袅,磬声频传。真个是“朝迎旭日,晚送落霞”的好去处!夏玉饥渴难耐跛路而行,哪里还有心浏览景致?瑞科鼓气道:“夫人,再忍耐一霎霎吧,前头不远就是解脱庵,也就二里来地儿,咱每到那里午斋如何?” 夏玉强咬着牙,点头应允。到解脱庵已是午牌日中时分,二人饱斋一顿,并拜见了吾明主持。说话间,瑞科问:“请教尊师:此寺分明是教‘解脱庵’,民间相传为何又教‘雷音寺’?” “阿弥陀佛!”吾明主持回话道:“解脱庵又教观音堂。国朝嘉靖丁亥六年,由无瑕禅师在月牙泉附近始建,冠名为解脱庵。民间取佛音的说法,“声如雷震”之意,故有雷音寺之名。” “原来如此……” 马瑞科和夏玉不敢耽搁,还不足一袋烟的功夫,午斋已毕,告别了吾明主持急着赶路。翻山涉水经华严寺、纯阳殿、慧灯寺、广福寺过了牛心石才到清音阁。阁下有双飞亭,左右各有桥,如鸟翼飞凌,故名双飞桥;亭下黑白二水汇流之处有一巨石,高丈许,形如牛心,砥柱中流,银涛喷雪,水声如雷。瑞科和夏玉扶肩搭背行至此处。夏玉问道:“老爷,玉儿实在动不得了,咱每何不在亭子里歇歇脚?” “夫人听说,前边西行去洪椿坪的道路多是悬崖绝壁,需攀援栈道而行,见在已然到了日落酉牌时分去不得,莫不如就在清音阁歇宿罢了。”瑞科饶有兴致,道:“此阁以晋人左思‘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诗句而得其名,乃大唐僖宗年间慧通禅师修建,佛堂观音、文殊、地藏、普贤四大菩萨供奉于此。唐高僧继业三藏,从印度研经归来,入住在大峨寺后的呼应庵中,夜听清音,已成了他多年的癖好,每每必至,往返六十余里,风雨无阻。咱每夫妻二人颠沛流离逃命至此,理当拜佛保佑、夜听清音,明早再行如何?” 夏玉大喜,道:“老爷说的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拂晓,梳洗罢,特供早斋已毕,瑞科嘱咐夏玉道:“夫人,乘此月黑头天气,我等即刻便行。” 夏玉问道:“伸手不见五指,怎能攀援栈道?” 瑞科道:“夫人听说,那黑龙江栈道距此两里之遥,行至那里已然大亮矣!” 马瑞科和夏玉行至黑龙江栈道一泉峡天谷,已到黎明寅牌时分,它兼有峡谷雄秀幽曲之美,与泉水清凉纯净之妙。虽说景致特别宜人,但总归是落难之人既无情无绪又胆战心惊罢了。说话的,恁幽静的所在,对于逃遁之人视而不见、无心游览则在情理之中;若说胆战心惊却是为何?看官有所不知,待在下慢慢道来。原来,那黑龙江源头出自九老洞下的黑龙潭,经洪椿坪,至清音阁,会白龙江流入峨眉河,水深丈许。瑞科和夏玉夫妇沿江西行上山,两岸怪石异坎,南则悬崖陡峭,北则绝壁峥嵘,沿途瀑布轰鸣,山鸟吟唱,野花点染,萦回纡折,颇有“曲径通幽”之妙。然虽如此,景妙路难行,谁不记得大唐玄宗初年,诗仙李太白过蜀入京长安时所作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怎见得?有诗《五律.栈道行》一首单道黑龙江一线天栈道之险境。诗云: 江水波涛涌,岸边绝壁悬; 石崖开栈道,云雾绕脚边; 翘首天一线,低头无底渊; 神仙但愁过,大尹却登攀。 仄起首句不押韵: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这是通往洪椿坪绝无仅有的一条悬崖间的栈道,是用木桩楔入岩石且有腐断的一条梯子状的路径,人等往返其间两股战栗自不必说,每每桩断人跌坠落江中非死即亡。这等险境哪有不胆战心惊之理?夏玉脸色惨白,心跳如鼓似瑟,道:“老爷,奴婢好怕。。。。。。” “有我在,玉儿休怕!”瑞科安慰道:“过了这黑龙江一线天栈道不远辖儿就是洪椿坪,到那里安顿下来便可高枕无忧了!” 夏玉疑惑,问:“如此险境怎个过法?” 瑞科道:“扔掉所有的物什,只留下在清音阁预备下的一斧一钎和两块木板五根木桩足矣!”夏玉嘴上答应却从瑞科抛下的炊具、行李和衣物中还是悄没声地留下了两块馍一壶水和绝无仅有的细软。瑞科应允,道声:“随我来!” 马瑞科背着木板和树桩,一手提斧一手拎钎穿行于前;夏玉把馍和细软用包袱裹了斜跨在肩背,一手提壶一手伏在瑞科的肩上紧随其后。“玉儿且住,待俺把损坏的栈道修复好了再行不迟。”瑞科接过玉儿手里的水壶挂在了脚下的木桩上。吩咐玉儿道:“休看脚底,扎稳木桩,胸贴岩壁,两手紧紧扣住这块凸出的岩石休动。” “嗯!”玉儿道:“老爷也莫急,小心行事。”马瑞科蹲下身子,一手伏着绝壁一手握钎,先把原来腐烂的木桩抠出,把自己负来的桩子用斧头砍剁成原桩粗细,楔入岩洞之中,把木板搭在两只桩子上,再一手伏壁一手揽腰抱住玉儿转身向西放下,两人方可前行三尺余。如是反复攀行十余丈,自负木桩已然用完,马瑞科只好拔桩前行。时遇岩坑浅些就用钎子捣深;时遇木桩细些就用斧子加点楔;时遇两桩过远木板搭不上边,就非得在中间重新凿洞不可而费时费力是不必说了。栈道行至百余丈,玉儿又累又怕实在动不得,瑞科干脆以缚桩绳做背人带子,背负玉儿继续攀行两个时辰行程千余丈才到一平坦之所,夫妻二人再也无力支撑双双倒伏在地头晕眼花昏厥了过去。 看官听说,若在危险境地人便有了十足的精气神,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若到了安全之所人便有所懈怠,加之体力透支过度,精气神便一发不见了。瑞科和夏玉两人过得黑龙江一线天栈道,这多是精气神的厉害。但凡过得此栈道,强壮男人十之八九过不得,何况一弱女子?乘轿之人原本不得过何况再背负一人?栈道完好时人亦过不去何况还须自修栈道?这些疑问多是世人难解之迷。 马瑞科和夏玉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瑞科首先醒转来,解开背带唤醒了玉儿,两人对视良久,放声大哭。瑞科为玉儿拭泪道:“佛主保佑,我等死里逃生,见在已然安全无虞了。” 玉儿有些放心不下,问:“天已擦黑,不知离洪椿坪还有几里行程?” “多说二里路。”瑞科吩咐道:“莫急,好歹先吃个馍喝口水再行赶路吧。”接下来去洪椿坪的路径虽不再是行栈道扎木桩,但也是石头砬子缝里开僻出的羊肠小路。天黑路险自不必细说,摸着石头连滚带爬却是马瑞科和夏玉行路的真实写照。二人好歹来到洪椿坪已过夜半子时,四周万籁俱寂,不远处似有微弱的灯光,比及近前果然是一幢恢宏的庙宇。“想必此寺便是千佛庵了。”马瑞科望了一眼玉儿的影子便自言自语嘟囔道:“这夜深人静师傅多在安歇之时怎好敲门叨扰?索性在这门前阶梯上坐等至天明才不至于冒昧失礼。”主意已定,瑞科背靠阁门坐下,把玉儿揽在怀里坐于两股之上。道:“玉儿将就着打个盹儿吧。”玉儿似有不忍又挣不脱便只好顺从,二人眨眼间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早,两个小沙弥出寺公事,发见有人门前昏睡,急忙折回寺中禀报千佛庵主持智聪法师。智聪方丈吩咐:“且请进禅院会客房问话罢了。” 马瑞科和夏玉跟随小沙弥径至会客厅,智聪方丈降阶迎迓,僧客相互施礼已毕,分宾主坐定。智聪方丈问道:“敢问施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来此作甚?” 马瑞科回话道:“学生姓马名瑞科字智聪,家住山东青州府;在下因当朝老臣夏言罢黜案之牵连,携贱内夏玉冒死前来避难,还望尊师搭救则个!” “阿弥陀佛!”智聪方丈霍然站起,打恭施礼问道:“先生莫不是大名鼎鼎的青州知府马智聪马大人?” 瑞科随之起立回礼,答应道:“学生惭愧!” 方丈道:“人所众知:国朝昏庸,奸佞当道,忠良贬损是不必说了;现今又逢大灾之年,疫病丛生、鞑倭侵扰,可谓内忧外患;国人非病即饿,死者过半,唯有青州地方粮足钱厚,百姓安居乐业,大人功不可没。既然大人来此,贫僧理当相助;况且大人名字与贫僧法号相同,可谓缘分不浅;大人和夫人在此净心调养,朝廷一旦拨乱反正,大人复出青州可乎?” 瑞科大喜,道:“尊师仗义收留我等,在下感恩不尽;若果有复出之日,在下定当重修千佛禅院!” “阿弥陀佛!”方丈打恭道:“贫僧不图回报,一切随缘罢了。”有《采桑子.漂泊》词为证: 昔年未识漂泊苦,作赋吟诗。 作赋吟诗,期待漂泊浪漫时。 今朝尝尽漂泊苦,辗转忧思。 辗转忧思,疲惫心灵苦不知。 ○1钟化民(约1545—1596),字维新,别号文陆,明仁和博陆(余杭)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授惠安知县,多惠政。当时豪门权贵以官租名侵害民利,必绳之以法。著述颇多,杭郡建祠于西湖跨虹桥左侧以祭祀。 ○2大瓮:即大缸。 ○3妪:音同“玉”,指年老的女人。 ○4九破: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 ○5八苦是:官吏苛刻,一苦也。私债征夺,二苦也。赋税繁多,三苦也。所由乞敛,四苦也。替逃人差科,五苦也。冤不得理,屈不得伸,六苦也。冻无衣,饥无食,七苦也。病不得医,死不得葬,八苦也。 ○6五去是:势力侵夺,一去也。奸吏隐欺,二去也。破丁作兵,三去也。降人为客,四去也。避役出家,五去也。 ○7鬻爵:鬻,卖,音同“玉”,即出卖官爵。 第四十一回 瑞科初探十里坞 诗曰: 云山雾海非为假,雅韵闲情却是真。 隐逸林中品荣辱,纷繁世上体寒温。 清幽静夜梦中梦,月影澎湖身外身。 坐卧随心平寡欲,天庭落雨化凡尘。 话说东晋文学大家陶渊明字符亮,谥号五柳、靖节先生,自大将军刘裕逼晋恭帝禅位称宋武帝之后,改名为潜,乃东晋江州饱学之士,前朝谓之浔阳柴桑人也。潜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后擢彭泽县宰。因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仅仕官三月便挂冠归隐,在“躬耕自资”中闭户高吟:“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据考,历代方志载有南山、东篱、柳斋、菊轩、洗墨池、藏书礅、故里桥、靖节桥、我公桥、舒啸台、赋诗湾、顾渊石、醉卧石、渊明洞、读书堂、靖节祠等诸多陶渊明的遗迹古址,却还远不如他那篇旷世之作《桃花源记》里的一个天堂般的所在令人想往之。且看:那群山环绕、曲径流水、鱼塘阡陌、桃园杏圃、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的仙境般的所在是那么地幽静;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农田商货、男耕女织、朝出夜归、官匪绝迹的神仙般地过活是那么地安逸! 却说马瑞科携夫人夏玉四处漂泊,历尽千难万险,两年后,终于结束了他每的逃亡生活,来至四川峨眉山千佛禅院落脚。那禅院主持智聪法师,是一位得道的高僧,因爱慕马瑞科治理青州之清名,怜悯其诛连曼引负案逃亡之窘境,便有意与瑞科结义。这一日,智聪法师和马瑞科清茶闲话,法师道:“素闻‘僧俗不同道’,敢问大人对此有何见教?” “在下不敢妄言。”瑞科道:“学生以为:‘僧者,觉者也;俗者,非觉者也。’是故‘觉’与‘非觉’之别也。” 法师问:“俗者,人也;僧者,非人乎?” “尊师见笑!”瑞科赤红着脸,分辩道:“佛乃大智、大悲、大能之人,其人格谓之理智、情感和能力多能同时达到最圆满境界,其俗人则可望而不可及也。” 瑞科深谙佛理,智聪法师喜出望外。法师道:“大人九死一生历万里之遥、冒栈道之险至此,可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大人的字号又与贫僧的法号相同,可谓‘命中注定之缘分’;大人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你我何不结为八拜之交,以遂平生之志?” “久仰法师大名,承蒙尊师不弃,学生求之不得!”瑞科急忙单膝跪地,欲行大礼。 “且慢!”智聪法师赶紧扶起瑞科,道:“随我来。”二人竟至大雄宝殿,智聪法师随即吩咐德心小沙弥道:“速速有请空无二师爷来!”又吩咐锐锋小沙弥道:“快快有请空了三师爷来!” 不一时,空无、空了两位长老急急来至大雄宝殿议事厅。智聪主持问道:“明日佛主诞辰庆典事项备办得如何?” 空无方丈回话:“一切停当!” 空了方丈插话:“只差大师兄查验!” “还有一项日程明日一并操办。”智聪主持道:“俺与瑞科法名和字号相同,可谓缘分不浅;今又说佛讲古,甚是说得来的;且互为仰慕、相见恨晚,欲在浴佛节日结为异姓僧俗兄弟,不知两位师弟意下如何?” 空无道:“前朝宋徽宗年间,法印禅师和东坡学士的莫逆之交已经成为后人的美谈,极好!” 空了道:“如此甚妙!”两位唯唯而退。 第二日便是浴佛节,也正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佛主诞辰2115周年纪念日。禅院所有的教徒从主持、方丈到僧众、俗家,都要以净水浴佛洗涤尘垢,净心缅怀佛陀,教自性显发,以浴佛的功德度脱七世父母及累劫亲眷早离厄难,使法界六道众生出离苦海。浴佛已毕,阖院众僧径至大雄宝殿,面对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和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像,按辈分依次排开跪下。空无、空了二方丈为结拜仪式执事。 “结拜仪式见在开始!”空无方丈高声教道:“今有四川峨眉山千佛庵的大主持智聪方丈与山东青州府的马瑞科府台,效法桃园结义刘关张,于庚戌嘉靖二十九(1550)年四月初八日结为异性兄弟。”云云。 结拜仪式并不繁琐。先交换谱贴,谱贴写清居家何处、俗姓俗名、生日时辰、籍贯及父母、祖及曾祖三代姓名之《金兰谱》。因智聪禅师阪依佛门,又多加佛主一贴:师傅性空,师祖楚山,曾师祖明悟……叩头换帖已毕,再根据年龄的大小,依次焚香叩拜。智聪五十八岁年长为兄,瑞科三十四岁年小为弟。接下来一起宣读誓词,由空了方丈领誓。誓词无非是:“佛主在上,今日是浴佛节,佛门智聪和俗家马瑞科自愿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盟誓已毕,兄弟间互相磕头。小弟瑞科给兄长智聪磕头,智聪象征性地扶一下;兄长智聪给小弟瑞科磕头,小弟瑞科跪单腿抱拳受之。 自从马瑞科和千佛禅院主持智聪结义之后,阖院僧众对其敬重有加,有教师叔的,有教师爷的,就连空无、空了两位长老也尊乎为“智聪师兄”。叫声“智聪”也就罢了,因为他原本的字号就是“智聪”;可教他“师兄”他那里但当得起,委实教他讪笑在面上惶恐在心里。这一日,瑞科和师兄智聪清茶闲话,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堂堂四品朝廷命官蜗居于此,饱受清规戒律的束缚,抱负未展不说还常常是为了活命而提心吊胆;不仅如此,教他哭笑不得的是,禅院里总有几个和尚和他过不去,不是冷嘲热讽便是逗哏打哈哈,这种带发修行的日子何时出头?智聪主持平时也煞费苦心拘管这帮顽徒,可毕竟有手眼照顾不到的时候。因道:“师弟休烦恼,明日愚兄带你个去处散散心。” 第二日,把兄弟两个起了个黑早,斋饭已毕。智聪主持道:“天已放亮,师弟随俺出去转悠转悠罢。”马瑞科原本没有阪依佛门,也没有拜师傅,只不过是在危难之际拜把子兄弟度过危难之时而已。也许智聪主持是有用意的,“师弟”这个模糊的称谓至少可以令禅院众僧因主持这个“师兄”而对瑞科另眼相看吧? 马瑞科和智聪方丈弟兄俩个背了行囊,行囊里无非是些铺盖、粮食、菜蔬和少许的面馍、开水之类。出了清幽静雅的千佛禅院,三棵洪椿古树耸立于庵前,别致而神奇。树干挺拔雄扩,高许数十丈,粗许七八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自不必细说;根系发达粗壮而裸露于绝壁上,只有贴紧石缝的须根才深深地扎入其中。俗传,此树乃唐代所植,故有“撑天不老”之誉。难怪庵联有曰:“佛祖以亿万年作昼,亿万年作夜;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是以“大椿”作拟洪椿树的古老和庵阁的悠久。洪椿坪是因洪椿树而得名,千佛庵亦因坐落在洪椿坪众山群峰环抱之中而得其俗称。 由洪椿坪斜傍西坡半山腰北上,经扁担岩,东望天池峰,西登九十九道拐,径至仙峰岩古刹○1。这里云低雾浓,古木苍葱,茂密浓郁,鸟兽飞奔,呼映吟鸣,透着几分飘渺中的神秘和遐想中的朦胧。古刹面迎华严顶,宛如翠玉屏风,时有朵朵白云飘绕;古刹背负危岩,岩上悬一古洞,隐没在浓郁茂密的竹林中。相传,轩辕皇帝曾在此遇见九皇仙人,因得名九老洞。这里盛产世间少有的洪桐,春夏之交,繁花似锦,平添了几分香艳。此时,山林中,石岩上,古刹前,正在飘落着霏霏“晓雨”。那“晓雨”,看似雨却非雨,想如雾但非雾。马瑞科禁不住想起了唐代山水诗家王维的绝唱:“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还有国朝警言泰斗陈继儒○2在《小窗幽记》中描绘苍松翠柏蓊郁青葱的浓翠被云封雾锁的景致便显得更加无比的绝妙:“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重山又山。”马瑞科飘忽在迷茫的仙境中,把虚无、飘渺和朦胧的心灵化入霏霏“晓雨”的润泽里,抚摸着衣装,没有被雨水浸透的痕迹,只感觉到无比的清凉和舒适。瑞科有些陶醉了,这是在他逃亡两年来第一次心灵的洗涤和释放。智聪禅师揣摩透了马瑞科的心思,遂道:“瑞科贤弟听说,见在已经晌午,咱每在此午斋闲话,也好享受仙峰岩之佳境,如何?” 瑞科喜不自禁,道:“仁兄说得是,愚弟正有此意。” “斋后咱弟兄俩走遭遇仙洞,那里神奇得很!”吃饭间,智聪禅师西指九岭岗说道:“那遇仙洞因地处九岭岗峭壁之腰、茅棚之内,虽斗室蜗轩却毫不逊色于琼楼玉宇别有一番韵味,是各路神仙常常出没之所,我等不可不往。” 弟兄两人智聪在前,引领瑞科移步登山,翻越一道鼻梁山岗,迎面九岭绝壁上云雾中果然悬一茅棚,时隐时现。瑞科异常兴奋,比及临近岩畔茅棚,只见苍苔如乱发,古藤似秋千,秋千缠挂乱发下垂数十丈,缕缕不断。相传,此藤为普贤菩萨有意在悬岩绝壁上留下此线,为引渡僧俗游人攀援此峰而结缘。马瑞科流亡两年来深处险境,什么样的苦难没有经受过,就连黑龙江一线天栈道多能负人而过,区区攀藤小计则更不在话下了。他每僧俗弟兄两人分别择一粗壮结实的藤蔓,蜘蛛结网似的攀藤而上。及至茅棚,开户入内,蓦然发现,此茅棚只不过是用枝棵茅草围堵在岩洞口的篱笆墙而已。棚内岩洞平坦宽敞不甚明亮,长宽三两丈,高丈许;石桌、石凳、石锅、石床,就连饮食器皿和生活其他常用家伙多是用石头打磨而成的。显而易见,这些石制家什多是远古时期留下的,只有这篱笆茅棚才是国朝不知什么高人搭建的。 这等神秘之所,瑞科哪里见得到,赶忙撂下行囊,不顾旅途的劳累,匆匆出了茅棚四下里张望。遇仙洞地处九岭岗西侧长寿坡腰际一狭长的平坦处,南北傍坡较长足有三二百步,东西迎坡狭窄仅有数十步,四周多是悬崖绝壁,仅有将才上山的攀藤来路,其他地方恐怕是出进不得的。瑞科返回茅棚时天已擦黑,洞里却黑得紧,就连哥哥智聪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智聪正在打坐诵经,听瑞科回转来,道:“贤弟稍等,待俺点上松树明子○3咱每就斋饭吧。” “嗯,有劳哥哥。”瑞科答应一声,止步立等。“啪,啪,啪”三声脆响闪烁着金星,艾蒿绒○4已然点着;智聪持蒿至岩墙角,拾起松明对准艾绒燃点轻轻一吹,松明便即刻吞吐着火舌,把岩洞照得通明如昼。智聪把火把似的松明横插在石桌一侧岩墙的缝隙中照明吃饭;清香飘逸的蒿绒则吊挂在头顶的岩棚上熏驱蚊虫。瑞科好奇的眼神死死地盯在智聪手里的火镰,问道:“敢问哥哥,莫非是哥哥手里的家什点燃的明子麽?” “正是。”智聪把手里的石头和钢条递给了瑞科,讲解道:“闲弟听说:侬用右手的火镰撞擦左手的火石冒出的火星便可点燃头上挂着的火绒,以后会用得到的。”言未尽,智聪又递给瑞科一支火绒道:“贤弟试试看。” 马瑞科毕竟是马瑞科,他左手拇指和食、中指掐住火石,无名指和小指夹火绒抵在火石下,右手拇指和食、中指捏住火镰快速擦击火石迸出的火星正好落在了绒头上,顷刻间烟光缭绕的火绒在瑞科手里哑然成了飞舞的龙蛇。瑞科欢喜,困乏也随之减缓了些许。 弟兄两人斋饭罢,各自在石床上打开铺盖歇宿不提。第二日朝饭间,瑞科接续火镰取火的兴头,闲话道:“夜个后晌小弟得一梦,一童颜鹤发老人飘然而至,执杖点额叱咄曰:‘此洞乃大汉隐仙窦谊修道之所,尔等冒昧叨扰实属大不敬矣!念汝仁爱之心不泯,修行之志不灭,报国之愿不馁,隐汝之所非天池峰即十里坞○5也。切记,切记!’请教仁兄,不知窦谊为何许人也?此梦作何剖分?” “怪哉,妙哉!”智聪惊诧道:“贤弟梦中老儿不知何人,多些是窦谊弟子罢了。窦谊乃汉朝第一隐士,经年在此隐居而得道升仙。千年后,是为国朝嘉靖壬午开元之年四月初八日,亦即释迦牟尼佛圣诞浴佛节,尊师性无法师在此闭关修行之时,一老儿手持竹杖忽闪降之,曰:‘此杖赐汝三年,待汝羽化登仙之日便是竹杖还我之时。’言罢,飘然而去。性无师傅接续闭关整三年,乘浴佛节日坐化○6了,春秋已然七十又三矣。众弟子正欲下火,视其杖刻有‘窦谊’两字,以为‘遇仙’,遇仙洞之名即取其意。莫非是性无师傅特来点化贤弟也未可知。” 瑞科问道:“那么天池峰虽说小弟未曾去过,但也早有耳闻,在千佛庵的山顶,而十里坞却从未曾听说过。” “不差。”智聪道:“那天池峰乃僧道修炼之所,贤弟既无结缘之心又无清根之意是去不得的。十里坞距此向南七八里,因遇仙河源发遇仙洞,磅礴之水汇集在十里洞口,经三叠崖瀑布飞流而下骤然跌落百余丈,卷走的土石一发堆积在十里开外的隘口处,加之山体坍塌而筑成水深百丈的堰塞湖;当年尊师性无闭关赐杖之日,闻听十里坞地方一声巨响似天崩地裂。捱至尊师出关之后,令俺随其前去查看才得知细情。” 瑞科性急,插话跟问道:“细情怎地?” “莫急。”智聪接着道:“不知是雷还是震把堰塞湖从北上到南下‘一字’劈开,摇身一变成了贯穿十里盆地时隐时现石帮石底的地下长河。”马瑞科兴头之极,道:“哥哥,咱弟兄俩何不走遭十里坞?” “愚兄正有此意。”智聪道:“此番穿山路径,从遇仙洞向东南斜插九岭岗,经由九十九洞口,蝼蚁窝似地或上下或左右,贤弟务必牢记在心;若钻差了洞口则是有去无回,可不是打哈哈耍子的!” “小弟记下了。”瑞科弟兄二人收拾行囊准备进发。智聪吩咐道:“多带些明子做火把,来回钻洞七八里,照明是少不了的;晌饭在十里坞吃,喝水随处多有不用备;铺盖留下夜间回来住……” 从遇仙洞入口钻九岭岗山洞至十里洞出口,耗了一个多时辰钻行了三四里地的路程。虽说山洞崎岖岔洞连连,但有智聪兄长引路,瑞科又有翻越黑龙江一线天栈道的经历,穿越九岭岗山洞却异常顺利。钻洞期间因空气稀少人有窒息感、火把时明时暗和瑞科草拟了“九岭岗山洞路径图”自不必细说。 且说瑞科弟兄二人钻出了九岭岗山洞的十里洞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叠崖瀑布。那三叠崖壁直竖而平滑,每叠崖壁高十数丈,河水流经此处,清流触石,回旋激荡,因之遂成三叠石锅潭。银花四溅的三叠石锅潭支撑起激流排空的三叠崖瀑布,锁在云雾里,鸣在幽谷中,疑似仙境巧夺天工。马瑞科极想远处张望,怎奈云雾浓重,景色不堪混沌,百丈之遥便模糊不清了。智聪揣透了瑞科的心思,道:“距此再爬山一里多路便至十里坞虎头崖,在那里可一览十里坞的全貌。不知贤弟可有一饱眼福之兴否?” “愿意前往。”言未毕,马瑞科拎起行囊便欲前行。“贤弟莫急。”智聪道:“把行囊先撂这,下山时必经此地,回来再取不妨。”弟兄两人轻装爬山,智聪引领路径熟络,仅用了小半个时辰便登上了虎头崖。其实,虎头崖亦湮没在云雾里,只有两只虎耳时隐时现。人站立虎耳上,云雾横飘脚下,却似腾云驾雾,又似在飘渺忘我中陶醉。 智聪道:“贤弟听说,这等险境要十分的小心,切莫因大意而出了状况。” “仁兄说得是。”瑞科猛然醒过神来,放眼眺望,方圆百里的十里坞好像漂泊于大海中的飞船,船头、船尾和船帮多是悬崖峭壁的山峰连为一体,形成了十里坞与世隔绝的天然屏障。瑞科问道:“如此看来,莫非这十里坞地方除了往生的性空尊师之外,来此的仅有仁兄和小弟咱每两个麽?” “然也。”智聪道:“据性空师傅讲,师祖楚山和曾师祖明悟曾来虎头崖近处一不知名的所在闭关习定,深得闻、思、修之精髓;至于古时窦谊等隐仙来此修道念佛者多寡却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多已得道升仙修得正果而往生矣!”马瑞科忽然在脑际里闪出昨夜的梦境:隐汝之所非天池峰即十里坞也。切记,切记!“莫非十里坞真的是我马瑞科的久居之所?”瑞科不敢肯定,必须下山实地踏查研判之后,评估是否适合俗家居住才可以定夺。 瑞科弟兄两人紧忙返回十里洞口,背起行囊经三叠崖瀑布,沿飞流直下的遇仙河岸,过满山遍是茂密的原始深林,有珙桐、水青、杜仲、银杏、香果、杉、楠、栲等名贵树种。下至谷底,遇仙河立马来个急转弯,之后则是笔直的河床,石帮石底宽丈许深十数丈,流水平缓,清澈见底,游鱼可数。河岸是一抹平川树草相间的肥沃土地,满地是峨眉半边莲草、臻葫棵子和不知名的灌木草丛。智聪道:“这里原是一片汪洋的堰塞湖,被雷震劈开一条地下长河之后,水泄湖干,逐渐生长出这些灌木草丛来。” 瑞科感慨,问道:“这十里坞土地肥沃山水俱妙,最适合耕种蚕织是说不得了;敢问仁兄:不知有无暂居之所?” “愚兄带你个去处,贤弟一看便知。”智聪兄弟两人接续前行至一峡谷,河水穿峡而过,河床乱石封闭,地面不甚平整。峡谷峭壁刀切般直竖而光滑,两壁对称式不规则排列九十九岩洞。“此乃西洋龙王故宫。”智聪道:“当年,明成祖朱棣为显大明帝国之威,命郑和率领船队七下西洋,西洋龙王预知此宫将被雷震劈作两半,且有水泻湖干之虞,便带领龙子龙孙化作船员随三保太监郑和西下迁都离开了。” 瑞科大喜,道:“小弟有意在此隐居过活,不知仁兄意下如何?” “愚兄正有此意。”智聪道:“日前有两个缉捕使臣特来咱千佛庵查访贤弟,幸被众弟子瞒过了;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庵里还有二十多个青壮汉子,又不肯阪依佛门,不僧不俗的,终不是长久之计;这里与世隔绝山清水秀,真正的世外桃源;又距千佛庵不远辖,愚兄也好照看一二,只是不忍弟兄分别才犹豫至今。” “仁兄休烦恼,不信永无天日!”瑞科恼怒道:“等到铲除奸佞昭雪忠良之时,便是小弟出头之日,也是咱每弟兄团圆之时。” “那是!”智聪道:“光顾说话了,晌午歪了快些斋饭吧。”两人饭罢回转时,在十里洞口附近发现了很多峨眉雪芽,瑞科执意采摘些,说是为乡亲每医治瘟疫。智聪道:“现在采摘为时已晚,清明节前后愚兄率阖庵弟子采摘了很多,用不完的用。咱每还是赶早回去为贤弟打点搬家吧。”有词《蝶恋花.十里坞》为证: 北走西行千百度。 栈道难行,不过云梯路。 寻觅安身不知处, 蓦然魂梦十里坞。 十里飞舟迁沃土。 堰塞湖干,雷震乾坤故。 遥望中原鬼神怒, 相食父子何须墓。 ○1仙峰岩古刹:因傍靠仙峰岩而得名,宋徽宗时一游方道士所建,俗称仙峰岩小庙。明万历年间由本炯法师扩建并改名为仙峰寺。 ○2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明代文学、书画家,华亭人。先隐居小昆山,后居东佘山杜门著述,工诗文善书画,屡奉诏征用,皆以疾辞。著有《梅花册》、《云山卷》、《妮古录》、《陈眉公全集》、《小窗幽记》等。 ○3松树明子:油松枯死或砍伐之后,全部或部分油脂多汇集在底根部,挖出劈成条状晾干,可用于照明或引火。 ○4艾蒿绒:通常称“火绒”,是用艾蒿的嫩叶阴干后揉成絮状结绳,具有抗菌、防霉、防虫、镇咳祛痰的功效。“火石”就是河滩中质底比较坚硬的白色石头,高速撞击时能产生火花。“钢条”则是型似镰头、硬度不太强的条状钢块,包括火绒和火石在内是火镰的三大主件。 ○5坞:俗称四面高中间凹下的地方,亦专指小障蔽物或防卫用的小堡,后多用于地名。 ○6坐化:佛教用语,泛指修行有素之人,安然端坐而命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