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嫡》 第1章 楔子 月夜,重山叠嶂,空旷的破庙,夜枭啧啧怪笑,凄厉的声音回荡狭窄的庙里。 “娘亲,我冷。”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稚嫩而幼小:“娘亲,你在哪里?” 是铃铛声—— 杜月芷艰难地睁开双目,周围一片漆黑,山洞深处有一痕白色的微光,摇摇晃晃走来,是穿着薄薄冬衣的雪儿。雪儿拿出了脖子里挂的锦绣铃铛,在黑暗中颤抖着摇响。 雪儿一定是睡醒了,看不到娘亲,又没见到青萝,所以找过来了。杜月芷多么想像以前那样拥她入怀,可是,她更怕雪儿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还有身边为了保护她们母女而中了毒箭,现在尸体已经僵硬的青萝和剑萤…… “雪儿,别过来!”杜月芷费力地侧头,想要开口阻止雪儿,但是嘴巴张开,一股血水溢了出来,喑哑的气声消逝在空洞的口腔里。原本该长着舌头的地方,血肉一片模糊。她忘了自己已被割舌,四肢筋脉几乎尽断,命不久矣。 她流着泪,看向雪儿。我的女儿,娘没用,娘真的很没用,拼命把你带出了府,却无法护你一世周全…… 雪儿也在哭,她的小手在空中摸索,想要抓住温暖的气息:“娘亲,你快来,这里好黑,雪儿害怕……” 杜月芷坐在角落,底下是一滩肮脏的稻草,她试图恢复知觉,抓了一把稻草,用力,再用力。雪儿,别哭,别摇铃铛,你会把他们唤来的,那是一群野兽,一群畜生,雪儿,你要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来找娘亲,这样你才能活下去……雪儿的声音令她心碎,她才五岁,虽然淘气大胆,可这里是死寂的破庙,触目所及皆是黑暗,她又怎么会不害怕! 杜月芷挣扎着攥住稻草,忽然,她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是夜行的冰戈铁甲的声音! “王爷,找到了!”宣判死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雪儿,危险! 她挣扎着伸手向前,扑倒在地,数百死侍冲了进来,火把高举,庙里瞬间明灿若火,四周的佛像在幢幢火影中如同鬼魅。 雪儿尖叫一声,身体凌空,铃铛掉在地上。抓着她的人,是他!夏侯琮,她的夫君,当今的良王殿下,欺师灭祖,道德沦丧的畜生! 杜月芷咬碎银牙,悲愤,恐惧,绝望在心中翻涌,她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生不曾害过人,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绝境! 她从小长在乡 下,离家十余载,好不容易被接回家,却因身份敏感受尽白眼和冷落,导致性格极端,乖僻放肆,除了哥哥谁也受不了她。十六岁那年,夏侯琮登门求亲,被拒,没过多久的女儿节,杜月芷醉酒,沉睡中被夺走了处子之身。杜将差点将她活活打死,幸好被老太君拦下。夏侯琮再次提亲,杜将应允,杜月芷那一个月突然变得尊贵起来,以杜氏嫡女的身份嫁给他,并带去母亲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夏侯琮从此与炙手可热的杜家结盟,成为皇子里第一个封王,御赐封地。他将杜月芷带去了封地,用巨额嫁妆暗中招贤纳士,此后节节高升,握了江南的兵权。 杜月芷因长久无人理会,既寂寞又孤僻,就连*也无处诉说,夏侯琮身份尊贵却肯接纳她,令她非常感动。她听从父亲的话,为了夫君屈就一身温柔,为他打点好王府的一切事宜,为他收集信息,为他结交权势,甚至为他挡了穿胸一剑。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醒来看到着急上火的夏侯琮,以及满屋子的大夫,之后过着仿若神仙般恩爱的生活,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未曾想过自己会失去宠爱,更未曾想过夏侯琮变脸如此之快,迎娶杜月薇进门,称为“平妻”,三人共用一房。庶母常丽莘非常霸道,派了许多心狠手辣的丫鬟妈妈作为月薇陪嫁,仅仅半年杜月芷手里的势力就沦陷了。明明自己已有身子,却还要每日为同时怀孕的杜月薇倒洗脚水,铺床…… 在封地的时候,杜月薇就不曾做小低伏,回到京城,她更是不积阴德,竟然将所有从封地回来的丫鬟奴才遣散,不服的便杀的杀,卖的卖,逼得杜月芷交出管家实权。杜月芷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挺着大肚子,哥哥又远在边疆,夏侯琮装聋作哑,如果不交,恐怕连胎儿都保不住…… 新帝登基后,良王府成了炙手可热的保皇派,月薇生了嫡子,月芷生了女儿,一道皇令,杜月芷从此失去了王妃的称号和王府的地位,永远。 她和雪儿的待遇,如同婢女。月薇儿子夏侯庆打了雪儿,她只不过说了一句,杜月薇脸色一变,命婢女扇了她两耳光,当众斥责她侮辱嫡子身份,叫她和雪儿跪下道歉。雪儿得了风寒,杜月芷去找夏侯琮要银子,夏侯琮不理会,杜月薇珠光宝气地坐着喝茶,视若无睹。她不要脸地跪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少得可怜的赏银。而随后来了几个办事媳妇,喜气洋洋要给世子置办冬衣,随便就支了几千两…… 她以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再难,再羞辱也不过如此了。直到她与雪儿玩捉迷藏,误入密室, 发现了他欺师灭祖的罪证! 夏侯琮问她要藏宝图的那一日,如同惊天闷雷,在她头上炸开。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藏宝图的事,因为福妈妈告诉她,这是谋反的罪证,被发现了会满门抄斩! 她突然明白月薇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青睐夏侯琮,却没有反对姐姐先嫁,当家后尽管觉得她们母女俩碍眼,亦没有赶走她们,而是派人监视不允许她们出府一步……原来是为了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杜月薇知道杜月芷有,那是逆贼洛河公主的遗物,现在时机到了,她要她拿出来! 藏宝图的钥匙由她和哥哥共同保管,杜月芷不肯交出,便被百般折磨,即便这样也不松口。杜月薇一不作二不休,拔了她的舌,断了她的左手和双脚筋脉,下一步就是烙刑,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潜进来的剑萤和青萝救走了。 剑萤,是哥哥养大的侍剑丫鬟,情谊非同常人,生死不离。她出现在京城,就说明大哥已经遭了毒手。杜月芷意识昏沉,被救途中她们被毒箭射中,没撑过一炷香。 到底为什么,非要致他们于死地! 父亲死了,娘亲死了,大哥死了,剑萤死了,青萝死了……现在,轮到她了。她死不足惜,可是雪儿,雪儿她才五岁……杜月芷痛苦地抬起头,流泪望向女儿。 雪儿一向怕夏侯琮,小小的身体在颤抖:“父王,您,您也是来找娘亲的吗……” 夏侯琮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铃铛,若有所思指了指杜月芷:“雪儿,你看那是谁?” 雪儿看了过来,眼睛猛地睁大:“娘亲!”她拼命要过来,却被父王身边的侍从紧紧抱着,怎么都不松手。 杜月芷趴在地上,眼睛通红,凶狠地看着他,放下我女儿! “死到临头,你还敢这般目中无人。蕙儿说得对,你这种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三从四德!杜月芷,今日你好好讨饶,将藏宝图交出来,说不定我还会留你全尸,让你在黄泉路上走得顺一点。” 杜月芷伏在地上,啐了他一口血水。 夏侯琮最恨她这般没教养,总是游离规矩之外,像个粗野村妇,让他没有身为丈夫的自豪感,而且德行不端,在封地的时候就和老九眉来眼去,给他带绿帽子。现在,他只觉得地下爬着的女人太肮脏下贱,这么凄惨还不如死了算了。放下雪儿,他拔出剑,朝杜月芷走了过来。 忽听一句:“慢着!” 身穿黑衣的杜月薇出现在夏 侯琮身后,她还是那么美,那么高雅,温柔与圣洁并存,眼中含情脉脉,却心如蛇蝎。 “王爷,你这么杀了姐姐,未免也太便宜她了。你忘了我和恒儿为你吃的苦吗?说好要她不得好死,你答应过我们母子的事,怎么能忘记呢?” “薇儿,我是答应过你,可是现在她这样跟死了也没区别。” “不,还不够。”杜月薇的眼睛飘向被侍卫抱住的雪儿,吐气如兰:“姐姐背叛您,和九王的骨血就在眼前呢。” 雪儿长得像她,长黛眉,清秋眼,粉雕玉琢,怎么看,怎么讨厌!杜月薇断断不会容她活下去。 夏侯琮笑意隐去,嘴角抽搐,从侍卫手中拎过雪儿,高高举起:“杜月芷,我再问你一遍,藏宝图在哪里!” 雪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半空中挣扎,哭得很厉害:“父王别打我,娘亲救我……” 虎毒尚不食子!杜月芷明白她要做什么,朝他们拼命伸出双臂,嘴巴大张,血水流了下来,她拿头磕地,磕得砰砰作响,额头顿时血肉模糊。她哀求,她讨饶,她什么都答应,只要夏侯琮放了雪儿,她可以去死! 可她无法发声,“嘶嘶”气流混杂着血水,根本入不了杜月薇的眼。 呵,杜月芷,你不是硬吗,继续硬啊!你现在求饶又有什么用,当年你娘害我母亲流产,还派人暗杀我,眼中何曾有过半点怜悯,可想过会有今日!你的骨血活着就是罪孽,不如都去死吧! “王爷,姐姐恨毒了我们,雪儿虽小,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您还在犹豫什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杜月薇见夏侯琮犹豫不决,纤纤玉手拂上他的胸口:“您是为了君臣道义,是为了皇室尊严,这么做根本没错。” 不要,不要,雪儿是王爷的亲生骨肉!那个九王,她从未见过,怎么会私通!杜月芷无声嘶吼,求求你们,放过雪儿,她是无辜的,什么都不懂。你们杀了我,五马分尸也好,戳骨扬灰也好,我给你们做牛做马,求求你们…… “没了藏宝图,我和我身后的杜家,也一定可以助王爷登基!”杜月薇步步紧逼! 最后一句话刺激了夏侯琮,他抓紧了雪儿,向前一步,闭眼咬牙朝下猛地一惯! “娘——”雪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金铃震碎,雪白的一团坠落在地上,鲜血淋漓,雪儿脖子断了,头歪了过来,秀丽的小脸满是血污。 眼 前的一切仿佛阿鼻地狱,杜月芷毛发直竖,双眼流下血泪,凄凉惨绝。她用仅剩的手支撑着拼命朝雪儿爬了过去,把雪儿往怀里搂,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不,这不是真的!雪儿,你醒醒,你看看娘,看看娘啊! 可是雪儿永远也醒不来了,再也不能用她的小手,擦去娘亲脸上的泪水。 杜月芷气血翻涌,张大嘴巴,口腔里血肉模糊,满身满脸的血,凄厉地发出“嘶嘶“声,夏侯琮吓得后退一步,杜月薇也忍不住,拔出夏侯琮腰间的剑,刺向杜月芷的心脏! 同一个位置,利刃划过血肉,薄而黏稠的声音,是杜月芷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火光中明灭不定的佛像,正中,立着满是蜘蛛网的观世音菩萨。她慈眉善目,手执净瓶,静静观着眼前的一切。 杜月芷双目血红,趴伏于地。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杜氏女侍奉您十数年,若您有灵,求您睁开眼,看看这人间炼狱吧! 我,杜氏月芷,在此发下毒誓,愿死后不喝孟婆汤,放弃生生世世为人的机会,哪怕永生堕入畜道,只求这一世重新来过! 她额头触地,礼成。 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铃铛,在风中微颤,发出泠泠之音。 大概是死前眩晕,所有人身影扭曲,火光迅速隐去,周围重归黑暗,一股疲倦感袭来,她缓缓闭上双目…… 第2章 重生 天微微亮,远处响起鸡鸣声。 乌氏躺在床上,隔着儿子推了推鼾声正香的丈夫李槐:“当家的,你醒醒,天快亮了。” 李槐呼哧两声,长出一口气,迷迷糊糊坐起来:“咋了?” “叫那丫头起来做早饭啊!我养着肚子,念儿一早就要去私塾读书,你也要去采药,难道还等着我做饭给你们吃?” “昨晚你才叫她挑了满满一缸水,现在还早,再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叫你去你就去!”乌氏拧了一把丈夫。 李槐怕老婆,赶紧说去去去,披上衣服,开了门走到一旁的药房,哐哐哐敲门:“芷姑娘,起床了,今天我要上山,早点做饭。” “知道了,李叔。”回答的声音稍显稚嫩。 李槐叫她快点儿,天又冷,赶紧回房去了。 药房里响起簌簌整理声,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她穿着麻布衣衫,套着一件半旧的外袄,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小,扎着双髻。 冬夜长,鸡鸣声响了,天却还没大亮,西山月隐现在空中,淡淡的月色落在她脸上,长黛眉,清秋眼,虽不是极艳,却自有一番动人的颜色。她仰头看了看月色,然后走到厨房,拿了打火石,烧柴做饭。因为乌氏一切以节俭为主,不许她点蜡烛,所以她拿了一根硬柴,绑了布条浇了麻油,伸灶里点燃,立在锅炉上,借着火光,洗洗刷刷,倒也手脚麻利。 听着厨房里的响声,乌氏舒服地翻了个身,帮儿子掖掖被角。李槐醒了一次,已经睡不着了,坐在床头穿鞋袜。乌氏道:“吃完早饭,你带那贱丫头上山,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让她去干。中午叫她赶回来给我做饭,听到没!” “念儿她娘,这孩子有名字,叫杜月芷。” “奥,你也知道她姓杜不姓李,又不是你女儿,你心疼什么?有个儿子疼就够了!我说你就是榆木脑袋,该享福的时候就挺尸享福,别唠唠叨叨跟个婆娘一样!” “她是京城里的大人寄养在咱家的,你不怕大人怪罪?!” 乌氏踹了丈夫一脚:“什么大人会把孩子寄养在庄子里,还是这么穷的人家?无非就是家里丫鬟犯了私通罪,生了没处养,又不敢卖,就寄养了。以前还每月给点银两,她吃得少,也就罢了,现在人也大了,衣食住行花费也多了,怎么还是这么点钱!不行,我得向上面说说……” 李槐朝外走去,乌氏又喊他:“不准帮她忙!” 吃早饭的时候,胖乎乎的李念坐在凳子上,张开嘴巴“啊”——杜月芷用勺子舀了稀饭,吹了吹,伸入他的嘴巴,拿了热毛巾给他擦滴出来的汁,又掰了馒头泡在汤里喂他,忙得不亦乐乎。乌氏满意的看了一会儿。杜月芷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比起之前的装腔作势的死样子强多了。 刚来的时候杜月芷还小,粉雕玉琢,穿金戴银,看着娇气得很。不过依着上面的意思,乌氏也没客气,三四岁就叫她跟着李槐干活,金银衣裳全拿到当铺换了银钱,给他们一家添了不少好东西。她本想把杜月芷当作童养媳,可惜一直无所出,经人介绍后,她去找了附近有名的巫婆子。巫婆子告诉她,家里有女童挡住了贵子的道路,贵子无法进入她的肚皮,要解此劫,必须要“炼”女童,让她认主,让路。 巫婆子说得很对。杜月芷就是挡住贵子投胎的女童,平时做事跟别人家的臭丫头不一样,吃饭细嚼慢咽,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衣不带风,活活急死人了!干活不麻利就算了,还总是哭泣,说想爹娘,弄得左邻右舍还以为她虐待女童!如果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两的银子,乌氏早就将杜月芷退回去了。毕竟李槐虽然读过大量医药书籍,却只限于理论,没有正经的行医资格,也就穷人来看看病,药房每月纯利才七八两,靠这些钱,他们一家只得喝西北风去了! 既然无法赶走杜月芷,那么,“炼”她总是可以的。 乌氏听信了巫婆的话,天天叫杜月芷干活,一心一意磨练起来,平时稍有不顺心不顺意的地方,就打骂杜月芷。怕邻居说闲话,她打骂杜月芷的时候,命令她不准哭叫,哭一声打十下,还不准吃饭。如果打骂得很了,就叫她咬着棍子,布条,总之一点声儿都不能露。乌氏也不是脑袋一热什么地方都打的,她专拣胸口,腰,大腿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别人也看不见,还能解气。后来虐待得连李槐也看不下去,稍劝两句,乌氏就指着脸问他:“你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李槐当然想要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老娘眼都哭瞎了,还是没能看到孙子,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坎。渐渐他也不再阻止乌氏。有时候,他也眼不见为净,乌氏打骂杜月芷的时候,他索性就出门避开。 五年前,不知是不是菩萨显灵,乌氏居然有了身孕。而杜月芷这个刺头,在她怀孕那日生了大病,连烧三日,梦里尽说胡话,浑身烫得吓人。李槐熬了好几顿药给她吃都没用,乌氏气死了,她身上 有喜事,杜月芷却这般触霉头,简直可恨!她趁半夜李槐熟睡,将杜月芷抱了出去,打算扔到雪窝里冻死。寒冬腊月的,一夜足够了,第二天被发现的话,找个理由说她自己贪玩陷在雪窝。打好的算盘却没响,这丫头命硬,在雪窝里待了半宿,身上烧退了,自己挣扎着爬回了药房。 乌氏惊讶之余,发现杜月芷一改往日刺头态度,居然变得乖巧起来,洗衣煮饭烧水扫地什么都做,低眉顺眼,还愿意帮李槐干点药房的活儿。直到顺利产下大胖小子李念,家中平静,乌氏更加坚信,杜月芷是个祸水,千万不能对她好,不然她就不会认主,家里也就不得安生了。如果这些不曾灵验,她就不信,可次次灵验……说明冥冥之中天注定,也就不怪她刻薄了。 乌氏有桩心事。她虽生了李念,可是一直想再要个儿子。李念之后她又怀了一次,但那时候吃了许多酸食,巫婆摸了她的肚子说是个丫头,她一怒之下吞了药,将肚子里的胎儿流下来了。结果却不是个丫头,是个小子。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怀上了。 在庄子里,每逢年节,别人家早就一屋子男孩热闹闹的,唯独他们离家冷清清的,李念虽受尽宠爱,没有兄弟姐妹到底孤独。而杜月芷身为外人却越长越美,乌氏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认为是小贱人将李家子嗣的福气逼走,是以对她从未有好脸色。 吃完饭,一家人各忙各的去了,乌氏今日不太舒服,想了想,吩咐杜月芷不用上山,先把药草拿出来晒,再去镇上买漱香斋的糕点,然后把家里衣服洗了,早点去东庄陪瞎眼婆婆睡觉。杜月芷答应了,就着残羹冷炙吃完早饭,把昨日李槐采回来的药草翻翻捡捡,剔除杂草,然后铺在篾子里晒,晒完后去乌氏房里拿了钱,放在袜子里。 乌氏房里有一面大铜镜,杜月芷转身间,从镜中看到了自己。 里面的小女孩,扎着双髻,眉眼间稚气未脱,眼睛乌溜溜的很灵光,恰是自己十二岁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因悲伤过度,常常哭泣,远不如现在的她心志坚定。 杜月芷垂下长长的睫毛,举起生了冻疮的手,从脖子里拉出两粒金铃铛。金铃铛也叫锦绣铃铛,是母亲的遗物,在西丹国染了日月的气息,陪嫁到大靖朝。前世里,金铃铛被乌氏拿到当铺,她回府后,派人把铃铛赎回来,一直戴在身上。重生后,她脖子上就挂着锦绣铃铛,她特意查过,乌氏拿去当的东西里,并没有这样东西,这说明在她重生的时候,世间确有一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自她死后重生,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想起惨死的雪儿她夜不能寐,想起夏侯琮和杜月薇,她噩梦连连,想起血浓于水的亲人,她更是思念入骨。前世的一切如幻如梦,如蛆附骨,折磨着她,拷问着她。 然而,尽管归去之心如此强烈,在这个连车马都少见的庄子里,她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车马,更无人接应,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知道自己人小力微,尚无任何抗衡之力,是以韬光养晦,一边偷偷学习医药知识,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变化,等待时机。 一切跟前世并无太大出入,乌氏生了李念,李槐的药房经营惨淡,就连今日买糕点,洗衣服也一模一样。 乌氏叫住她,吩咐她晚上去东庄陪瞎眼婆婆睡觉。天冷,孩子的身体是天然暖炉,给婆婆暖被窝正好。杜月芷知道乌氏见不得自己好过,更见不得李婆婆好过,怕冻死了婆婆,村里人会说闲话,才叫自己去的。 这一次如此仓促,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月芷用脚尖在地上画了画,算算日子,差不多是“上面”来人的日子。 从前她只知道会有人来李家送钱,却并不知道是谁来送,李家庄离京城有三日车程,不可能次次都是自己来送?大哥,福妈妈他们跟前世一样,因为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所以不曾来看望过她。杜家必是委托了人,可是委托的是谁呢? 平日总会被打发出去睡,今晚,她必要想办法留下来。 漱香斋的糕点很火爆,她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松仁百合酥饼和芙蓉奶糕。捧着糕盒,伙计将白布铺上桌子,喊道:“今日做的糕点已经卖完,谢谢各位赏光,请明日早些来排队吧。” 杜月芷身后的人抱怨着散了,忽而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杜月芷回头,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陪笑道:“小姑娘,你手上的这份芙蓉奶糕,不知可否卖给我?” 杜月芷抱紧了:“不卖。” 小厮又道:“我愿意出十文钱买。” 奶糕是漱香斋最便宜的糕点,五文钱一块,杜月芷买了四块,算算差不多能赚二十文钱,一般人早就乐意卖掉了。 “这奶糕又不是特别贵重的吃食,你有钱的话,可以吃更好吃的。” “我家少爷初到贵宝地,不爱别的,就喜欢吃这漱香斋的奶糕,今日我家少爷要赶回京城,想买一盒带回去给老太君尝尝。这不,最后一盒被姑娘您买到了,我出高价买, 不会让你吃亏……” 杜月芷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车辆,黑不溜丢,车夫倒是穿着绸衣,容貌气质非同一般。又细看了看,心中有了底。 她沉吟片刻:“一两。” 小厮:“?” 杜月芷:“给我一两银子,奶糕就是你的了。” “小姑娘,你你你,你这不是抢钱吗?看你长得文文静静的,怎么狮子大开口,比黑心老板还黑心呢?!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又没有明抢,你居然开出天价……“没等小厮说完,杜月芷扭头就走。小厮追了上来:“别走啊,一两就一两,算我看走了眼,没认清你是个宰人的市井小民!” 真是罗嗦,自己透露这么多信息,不宰你宰谁?杜月芷拿了小厮的一两银子,就好像咬掉了他的一块肉。 有了钱,杜月芷四周看了看,踮着脚进了一条小巷,那里有一家糕点坊,做的糕点不比漱香斋的差。她买了新买了盒糕点,比在漱香斋还少两文钱。偶尔她排队买不到漱香斋的糕点,就会去买这种高仿,李家都是粗人,品不出糕点的精细之处,若起疑就称是新品,乌氏爱新,总叫她买不一样的,是以不用担心。杜月芷兑了散银和文钱,又买了些一踩就响的炮。 老板笑眯眯地问:“给你弟弟买吗?” 杜月芷点点头。 这种炮,李念最喜欢玩了。 第3章 救我 杜月芷回到家,装好糕点端进乌氏的房间。乌氏装模作样挺着肚子,正是无聊之际,见她端着小桌子进来,骂道:“贱丫头,这么久才回来,我当你死在镇上了!是不是看到新奇的玩意儿迷住了,舍不得回来了?我要喝水都找不到人!” 乌氏现在总怀不上,听说只要装作怀孕,就能骗过送子娘娘,过不了多久就准能怀上。她迷信得很,天天躺在床上“养胎”,期冀得偿所愿。 “对不起,乌嫂,今天买糕的人特别多,我排了好久才买到,所以回来晚了。”杜月芷低着头,一边道歉一边把小桌子端上床。乌氏骂骂咧咧,斜着眼看了看。 桌子上放了三个瓷碟,一碟装了雪白的杏仁酥,一碟装了可爱的芙蓉卷,一碟装了腌制的酸梅,并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旁边还放着厚厚的话本子。准备的如此齐全妥当,乌氏怎么也骂不下去,腾身坐起,还没开口,杜月芷已经帮她调高了棉被和枕头。 “好了,你去把衣服洗了,记得晚上去老婆婆家睡觉。”乌氏说完,见杜月芷抬起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似有不情愿之意。 也是,她婆婆家住的茅草屋四面漏风,大冬天的任谁也受不了。要不,让她别去了,锁在药房不叫她出来就行了?乌氏暗自思忖,不经意间摸了摸肚皮,瞬间想到巫婆子的话,顿时将方才冒出来的一点柔情给压了下去。她如果对杜月芷好,那腹中的胎儿就危险了,不行!绝对不可以!更何况,今晚还有贵客来,她不能叫这丫头坏了事! “平时不叫你去,你偷着去,冬天冷了叫你去,你又缩手缩脚的,贱骨头!拉着不走,打着后退,天生跟我作对是不是?”乌氏抓着她的领子,狠狠打了几下。 杜月芷伸出胳膊去挡,含泪道:“我去,我去,乌嫂,你别打我了……” “滚出去,见你就烦心!” 杜月芷滚了出去,拿大盆装了衣服,看了眼乌氏的房间,细白的牙咬住红唇。看来,乌氏铁了心要她走,她更不能走了。 她并没有去井边,直接端到河边洗,那里还有一些庄子里的女人在洗衣服,见她端着大盆,只露出半张脸,笑道:“芷姑娘来了,这么冷的天,你乌嫂怎么还叫你洗衣服呢?就算洗,也该在家烧了热水洗,你这么小,冷天洗衣服容易落下病根。” “没关系,我不冷。乌嫂她养我不容易,我理应听话报答她。” 杜月芷说着将盆放下,挽起袖子,伸手将要洗的衣 服浸入水中。冰凉刺骨,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离她最近的女人伸头看了看:“水冷吧,要我说,你不如早些家去,烧了热水倒还好些,眼看着你就要说婆家,这个冬天我看媒婆子都进了你家三回了,合该注意点子……呀,你胳膊上是什么?” 听她惊呼,大家都围上来看,只见白嫩细瘦的胳膊上,到处都是掐痕,鞭印还有掌印,新伤旧伤层叠不穷,简直触目惊心。杜月芷后知后觉,忙放下袖子。 “芷姑娘,你老实说,乌嫂是不是在家虐待你?”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请你们千万不要跟乌嫂说。”杜月芷拼命摇头,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目光,而后垂下头去洗衣服,悄悄抹眼泪。 越是否认,就越是可疑。庄子里到底是淳朴的人多,女人们心疼不已:“乌嫂这人真是下作,收养了远房亲戚的女儿,生生养成了丫鬟,还打出这么严重的伤,伤了福气,早晚要遭报应的。” 众人唏嘘一番,其中刚嫁了女儿的李嫂气愤不已,闹着要告诉庄里的师爷,被人劝着走远了。待所有人走光,杜月芷才抬起头来。 她眼中根本没有眼泪,那些伤痕也是她故意弄的。她没有别的意思,只让人看到,就够了。 眼前是灰扑扑的天,不远处的树林枝叶散落,枝桠如同干枯的手臂,指向天空,因为太冷,河面氤氲着一团雾气,只听哗哗声,却不见河面有什么动静。静水流深,就像杜府那条从地底引流的河,绊住了双脚,就再也浮不出来了。福妈妈就是这样死去的,她跟了母亲一辈子,若不是为了他们兄妹,恐怕早就自尽随主而去了。杜月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衰败的景象。这里待不得了,她要尽快回到京城。 蹲下去将泡在水里的衣服捞起来,她突然发现河水变红了。是衣服掉色了么?李家买的衣服,总是质量差的染布,掉色并不奇怪。 不对,有血腥气,是血! 杜月芷吃了一惊,往上游走。 一辆似曾相似的马车出现在眼前,马身上有几只翎毛箭,缰绳已断,死在河中,刚才看到的血应该就是马的血。车辕断了半截,马车斜斜栽进河里。除了车轱辘和马蹄痕迹,再无其他。奇怪,没有发生恶斗,怎么马死车毁了呢?杜月芷远远看了一回,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她一愣,立刻跑了过去。 车斜斜歪在水里,正好挡住了一个人,是个穿黑衣的少年。他半截身体倒在水里,双 目紧闭,面色青白,早就被冻得不省人事了,只有一双修长的手,还死死拽着马车,是以口鼻并未淹没在河水里,不然在冻死前先被淹死了。杜月芷冷冷看着他,又看了看附近,没人。救吗?不救吗?她又想起了福妈妈,倘若那时有人肯拉她一把,那么一切都将会改变。她不会嫁给夏侯琮,哥哥也不会被派去镇守边关,所有人都不会分离…… 该死!她咬牙,弯腰脱了鞋袜,将衣裙卷起,朝那人走去。河水如冰刀刺骨,她口中呼出白烟,打着冷颤,抓住那人的衣领,借着河水之力,将他拖上岸。 救上来,先试了鼻息,虽然很轻,但却是有的,脉搏也微微弹跳,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黑衣有着淡淡的血腥气,杜月芷将他全身查遍,发现伤口在胸口和小腹,很深,刀口的肉被泡的泛白,连绵不绝溢出丝丝血迹。杜月芷给他控了一遍水,保证他呼吸顺畅,然后将他的湿衣服拧干,拖到旁边的乱石后面。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夜马上就要来了。 太冷了!她坐在岸边,自己握着脚暖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穿上鞋袜。打量着这个人,她自身难保,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吧。 她移动脚步,忽而听见那少年微微侧首,口中有声。 俯身去听,夕阳恰好垂在她薄薄的耳尖,透明的,微粉色。夜晚即将到临,天光将暗未暗,少女穿着麻布衫,脸色雪白,唇色娇红,长黛眉,眼如秋水,泠泠看着他,似有深意。远处响起苍茫的钟声,重峦叠嶂,暮色四合。 少年睁开眼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救我。” 杜月芷微微动容。 晚上,乌氏听到房外有炮声,出来一看,只见念儿拿着炮,往下一摔,炮声怪响的,吓得她心思不宁。 “念儿,你哪里买的炮?” “娘,不是买的,是我从私塾回来的时候捡的,路上有好多。”李念仰着胖乎乎的小脸,举起手里的炮,献宝似的给乌氏看。乌氏见了,连忙挥手,叫他别放了:“弟弟在娘肚子里睡觉呢,你别吵醒了他,快去洗脚睡觉。” 乌氏是个很谨慎的女人,现在听巫婆的话装作有孕在身,对任何可能威胁到孕事的东西都很警觉,是以她连门都不出,就怕在冰上摔跤。而且稍微大点的声音都能让她情绪不安,对炮声尤其紧张。她叫杜月芷仔细查找,看看家里有没有遗漏的炮,一个都不能留。杜月芷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乌氏 放了心,叫她走:“趁着月色早点去陪李婆婆。” 杜月芷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似乎扭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乌氏看着她走出篱笆,便回屋打发李念上床睡觉。没过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叫”乌嫂子”,出来一看,居然是庄里师爷和李嫂子。而本来离开的杜月芷躲在师爷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胆怯地看着她。 乌氏皱了皱眉,当面不好发作,面向师爷笑道:“师爷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 师爷摆摆手:“你当家的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他将杜月芷推到身前:“方才在路上碰到芷姑娘,被一只大狼狗堵住,吓得可怜见儿的,幸好遇到李嫂子才得救。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说是要去东庄陪你婆婆。李嫂子说夜路危险,叫她家去,她不肯,李嫂子没法,拉着我来了。乌嫂子,芷姑娘也大了,走夜路终究不妥,你看这……” 乌嫂心里把杜月芷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还堆着笑:“师爷,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我叫姑娘走夜路似的。我早叫她出门,必是她自己贪玩才误过天光。” 李嫂子冷哼:“不是你叫的,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你的心有多狠,非把孩子往死里磨,左邻右舍都晓得,大冬天你叫她去河里洗衣服,冻的不成样子,你还胡扯八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乌氏眉毛一挑:“李嫂子,你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给她吃饭喝水养活的?我要是心狠,能把她养这么大,养到合着外人来欺负养母?你倒是尖着嘴做了口舌英雄,有本事,你把她带了去,你养活!” “我养活就我养活,馒头店里的伙计还有饱饭热坑呢,你天天打骂,还叫芷姑娘去陪你那睡在漏风楼里的老婆婆,你怕冻死她才叫芷姑娘去□□,怎么不早点修一修漏风的屋顶,买一个暖被窝的汤婆子?说你心狠都嫌轻的!” 两人对骂起来,师爷连忙拦住:“你们别吵了。乌嫂子,芷姑娘过两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庄子里好多人看上了她,你也不好做得太难看。”他看了杜月芷一眼,又放低声音,对乌氏说:“我们庄里适龄的姑娘都嫁了出去,难得芷姑娘好颜色,我心中也早有打算,她是你抱养的,要是家里人都死绝了,不如……”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第4章 交锋 师爷的话,说白了,是想等杜月芷再大一点后,当作李家庄进献的花头,送到镇上大户做小妾。作为回报,李家庄会特别照顾,给李槐发行医证,并帮他开办医馆,让全庄的人都来这里看病。 乌氏想起这么多年杜月芷都没亲人找来,送银子的大人也只说让她随便养,别养死了就好,看来也不算什么尊贵人物。若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作为养母代为说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是师爷提起的,她吃了熊胆也不敢说不好,当下笑道:“师爷的意思我懂了,这事,还待我和当家的商量,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师爷面露喜色,拍了拍杜月芷的头,正色道:“今天我做主,天晚了,芷姑娘也别去了,就在家睡,明日在理论。李嫂子,你也家去吧,乌嫂子怀着孩子,外面又冷,大家都是庄里的,这样吵多伤和气。”在师爷的劝告中,各人散开。 乌氏站在篱笆边,对着李嫂离开的方向唾了一口:“老虔妇,管到我家来了,烂舌头拔牙臭烂肉的老货,不得好死!” 骂完回到堂屋,看了眼受气包似得跟在后面的杜月芷,登时红了眼,咬着牙拔下头上的簪子,下死命在她腰上戳了几下:“小贱人,定你招惹的事,走夜路碰到狼狗,我倒想狼狗怎么没把你吞了!那老虔妇对你好,你倒跟着她过去啊,还叫师爷为你求情,你真会做妖,还想着有人来救你!你神通广大,多早晚叫你死在我手里,你才知道厉害!” 簪子见了红,杜月芷被扎得直呼冷气,咬牙忍着,待乌氏消了气,才跪在地上,抱着乌氏的腿哀求道:“乌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乌氏听到李槐回来的声音,踹倒杜月芷,眼睛立了起来,厉声骂道:“你再敢一回我这簪子刺的就不是你的腰,而是你那漂亮的小脸!你给我滚,今日我有事,明天再炮制你,不准出房门,听到没有!” “是。”杜月芷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顺着墙溜了。 杜月芷关上药房的门。脱衣服看了伤口,几个小血洞如同小嘴张开,血染红了里衣。自己也有点害怕,摸索着找了药涂。乌氏迷信无知,早几年还打骂轻些,如今怀不上二胎,变本加厉,心理更是变态,撒娇示弱反抗求饶全不管用,纵然杜月芷聪明机警,想方设法避开,困在这里,也难有活路。 涂完药,杜月芷没有上床,而是坐在门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今晚乌氏的房间熄灯也晚,李槐进了房后就没消停。空寂的冬夜,乌氏房里一直在嘀嘀 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俄尔听到李念大哭,乌氏拍打着,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儿,哄着他睡了,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呼啸的风声,穿过草屋,消失在冬夜。 杜月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一点困意也没有。终于,她听到了房外的动静,连忙透过门上的条缝朝外看,只见清冷的月色下,两辆官轿悄无声息落在篱笆外面。她的心跳动得厉害起来,手抓着粗糙的门板,竟不觉得疼。 官轿下来一个穿着便服的官人,还带着一个穿斗篷的,在篱笆处咳嗽了几声。乌氏房里也有了动静,李槐开了门,见是两个人,不仅一愣,很快将他们迎了进来。 杜月芷立刻悄悄开了门,贴着墙躲在乌氏窗下。只听见他们低声说话,那官人道:“小姐怎么样?” 杜月芷眉头微皱,舔湿了手指,将窗纸戳破,眼睛凑了上去。 “一切都好,今年还长高了,往年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呢!”乌氏笑道:“今天怎么多了一位大人?” 那个穿斗篷的人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官人喝到:“不准多嘴!我们今天是来看小姐的,小姐现在在哪儿?” 乌氏脸色微微一变,道:“因一向没有看姑娘的规矩,今天姑娘恰好去东庄我婆婆家了,我没拦她,眼下不在这里。若是大人想看,我让当家的去叫她就是。” 穿斗篷的人摇了摇头。那官人又道:“不必了,这是赏的银子,你们收好。”说完,丢下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李槐拿了起来,憨厚地笑道:“大人真是慷慨,往日例银十两已经够用,这次给这么多,还怕我们待小姐不好么!”那官人顿时窘迫起来,乌氏狠狠掐了李槐一把,将他推到一旁,陪笑道:“大人,你千万别误会,我当家的不会说话,平时我跟他说只有十两,其实是骗他的……” 穿斗篷的人没有理会乌氏,转向那战战兢兢的官人:“赵大人,你克扣我的银子,好大的胆子!”竟是妇人的声音,声音不大却甚是威严,气势逼人。 杜月芷听了她的声音,忍不住暗道熟悉,分明在杜府听过的,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再看那妇人的斗篷,虽颜色乌黑,但领口,袖口却是绣着金丝芙蓉,枝叶妙曼,苏绣细腻,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单单一件斗篷就下了这般心思,此人定非寻常。 赵大人冷汗直出,连连解释,乌氏也怕赵大人怪罪,虽不知这妇人的来路,只顾帮忙圆谎,最后铤而走险激将道:“银钱的事 暂且不说。芷姑娘在李家庄多年,倘若大人嫌我们照顾不周,要将人接回去未尝不可。不怕大人怪罪,姑娘眼见就要长大了,究竟是接回去许配人家,还是送到庵里做姑子,也请明示。毕竟李家虽不是养不起人,却也没有硬留一个大姑娘在家的道理。” 穿斗篷的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随你们,只不要叫她死了。” 原来,杜家的意思就是这样,只要她活着就好,哪怕行尸走肉也无所谓。杜月芷早已摒弃无用的伤感,眼中冷光乍现,待要试他们一试。 眼看他们要起身,她矮下身子,走到堂屋,从兜里掏出几个小炮,小心翼翼洒了开去。然后迅速躲到一旁。 没过多久他们就出来了,赵大人走在前面,一脚踩上一个小炮,砰的一声巨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乌氏吓得心肝胆战,尖叫一声,被李槐紧紧扶住,眼看赵大人只顾往后退,李槐反掌推了一把。赵大人撞上穿斗篷的妇人,把她撞倒在地上,滚了几番。 斗篷帽落下,那妇人侧身,迅速抓住盖好。 电光火石间,杜月芷已经看清了。是她,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夏妈妈!慈眉善目,却铁血手腕的夏妈妈,辈分之高,行事之精,能代表老太君发号施令,连杜家掌印的主母都要尊她三分颜色。她来到此地,代表杜月芷被送往李家庄,老太君是知情的。 “什么东西……”夏妈妈怒道。 “是小孩子玩的小炮!” 一片混乱间,乌氏的嚎叫划破了夜空:“疼,好疼,我的腰……”刚才摔倒的时候,她的腰刚好撞在李槐平日采药用的小钉耙上,三根钉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李槐也大声叫嚷起来,抱着乌氏回到房间抢救。 杜月芷吸了一口气,将头发弄乱,脱了外袄,只穿着一身麻布衫,随手在脸上抹了一点墙灰,叫着:“乌嫂,乌嫂!”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般跑到堂屋,正好撞见赵大人和夏妈妈在原地犹豫,他们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 眼前立着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脸脏脏的,衣衫粗制单薄,慌乱间中福了一礼,怯生生看了他们一眼,小身子在寒风中颤抖。 “你是芷姑娘?”女孩点点头,夏妈妈一愣,裹紧斗篷向她伸手,杜月芷连忙避开,垂着头不知所措:“请问夫人是谁?” 夏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她:“这么冷的天,你为何不穿衣袄,看冻坏了。”杜月芷说听到乌氏喊叫,心中着慌,怕挨骂,来不及穿。 夏妈妈沉吟片刻,杜月芷大眼睛幽幽看了她一眼,那饱含伤情和又倔强如初的眼神,令夏妈妈为之一振。太像了,实在是太像那个女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杜月芷等不到回应,以退为进,进房去照看乌氏,只留给夏妈妈一个瘦弱脆弱的背影。片刻后,房内传来乌氏的斥骂,乌氏以为赵大人他们已经走了,剧烈疼痛之下,原形毕露,凶狠异常。李念早已哭起来,也跟着娘打骂杜月芷。 “夏妈妈?”赵大人也看到了杜月芷过得很辛苦,见夏妈妈一动不动,生怕她怪罪自己,大着胆子道:“要不要带走芷姑娘?” “罢了,这是她的命。”夏妈妈摇了摇头,裹着斗篷飞快出门,坐上官轿离开了。 杜月芷进去没多久,找了借口出来,堂屋已经空无一人,她迅速走到篱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方才与夏妈妈短暂交锋后,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免失望。月下,她用冰凉的手渥了渥脸,凉意入骨,直至心绪平静。 而后,回到堂屋,她仔细搜索,将剩余的小炮全收检起来,毁尸灭迹。如此,一夜便过去了。 到了早上,乌氏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她全身汗湿,虚弱地躺在床上,杜月芷端了一只粥碗,用小勺子舀了粥,吹了吹,再送入乌氏口中。乌氏吃了几口,听到李念又在外面玩炮,心烦意乱,暗叹命苦。千防万防,防不住熊孩子在自己脚跟割一刀,不仅得罪了赵大人,自己还受了伤,得不偿失。 因乌氏看见杜月芷就生气,李槐叫她收拾行李去老娘那里住一段时间,一来耳根清净,二来,他娘也的确需要人去看看了。 第5章 施针 杜月芷到了东庄,顺着土路走,远远看到一处低矮的院子立于荒凉之地。三间茅草屋,土墙,草顶,风稍微大些,就能吹破墙皮,吹走茅草,将篱笆打烂。按理说不应该再住人了,可是乌氏嫌弃老婆婆瞎眼麻烦,不准她住在儿子家,李槐虽然心疼娘,但扛不住乌氏的怒火,只好私下偷偷接济。 冬天是所有老人的噩梦,夜又冷又长,一旦睡过去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何况这种茅草屋,本就不能御寒,四处漏风,被子又不够多,几乎可以预见李婆婆的处境。杜月芷走了进去,发现李婆婆站在篱笆小院,侧耳倾听,闻见脚步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婆婆,您怎么了?这里风这么大,你站在风口会生病的。”杜月芷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知道你今日过来,等着你……”李婆婆眼睛深陷,皱纹深深,身体瘦脱了形,乌白的发挽成髻,伸手摸着杜月芷的脸,沉静而温柔。如果说杜月芷对李家存着最后一点良心,那么一定是因为李婆婆,从小教她习医认脉,在她挨了毒打后抚慰她的伤痛,寡居却能变出许多简朴美味的点心,让她偷偷藏起来,免于饿肚子。比起李念,杜月芷和李婆婆更像一对祖孙。 “婆婆,我带了吃的,跟我来……”杜月芷一阵心酸,将李婆婆搀扶到房里,她先从包袱里拿了两块糕,掰碎了喂给婆婆吃,又帮李婆婆把能加的衣服加了,然后去烧水煮粥。李婆婆胃不好,只能吃点软糕流食,她想了想,做了蛋粥。 米下了锅,她盖上锅盖,李婆婆颤巍巍走了过来:“芷姑娘……那孩子一直在发烧,快去……”她指了指茅草屋。杜月芷忙找了只碗盛了热水端给李婆婆,温言道:“婆婆,您坐着烤火,我去看看。” 她进了最偏的那个茅草屋,里面很黑,她点燃了火折子,一芒如豆。 靠墙的破床上,睡着一个人,俊眉挺鼻,薄唇紧抿,白玉般的脸因高烧而泛着潮红,正是那日在河边救下的少年。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低声咳嗽,杜月芷执着火折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然后掀开他的衣服,手拂过伤口周围的肌肤。 少年正因高烧而口干舌燥,忽而吞了什么东西,又有一丝娇软的凉意袭来,他登时拉住,不由分说往怀里带,那凉意更明显,安抚了他不舒服的燥热。只是那凉意很不安分,拼命要往外逃。他自然不会让她逃,脸上“啪”的一下剧痛,少年终于松开了手,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么?” 少年 循声看去,眼前满室黑暗,唯独她站在宁幽温暖的黄光中,身影纤细娇小,却不肯更进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深宁静,含着微茫的水汽,既不是娇羞,亦不是嗔怒,而是深切的凝视。 他认得这一双眼睛,在河边救过他的性命,并说出“想活命就跟我走”的少女。昨日日落之后,他昏昏沉沉,强忍伤痛跟着少女,尽走偏僻小路,来到这四面漏风的茅草屋。结果少女也不管他死活,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在他晕过去之前,那少女仅说了一句:“明日你若还未死,我就救你。” 现在她果真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既是救命恩人,少年并不追究刚才的耳光。 杜月芷不经意间被他一拉,身不由己倒了下去,又怕火折子掉,又怕被少年抱住,所以才打了他一耳光。然而他似乎仍没完全清醒。也对,伤口原本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所以才会引起感染和高烧。 她想了想,朝外走去,少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撑起半身:“姑娘!” 杜月芷回头,神色淡淡的:“你病得很重,我去给你熬药。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出于礼尊,你是否应先报自己的名字呢?” 少年语塞,见她不客气地出去了,忍不住摇头微笑。过了一个时辰,杜月芷进房来,端了药和食物放在他面前。先喂他喝了米汤,然后是白粥和大头菜,大头菜酱的味道正好,伴着白粥吃,清淡不油腻。吃完粥,杜月芷又端了药让他喝,然后收拾房间,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吃了药,少年病痛减轻许多,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脸,只觉得这个少女虽然看似贫穷人家的女儿,气度却有超乎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矛盾又和谐,思量一番便开口道:“我叫夏谦,家里是经商的,半月前跟随叔父出来走货,路过李家庄,遭到贼人抢劫,混乱中与叔父失散,并挨了贼人几刀,车马受惊冲到河里。幸好遇见姑娘,保住在下这条性命。方才头脑不清,多有冒犯,请姑娘不要见怪。” 杜月芷这才看了他一眼:“冒犯谈不上。我叫杜月芷。夏少爷,你的伤口发炎,光吃药恐怕不行,稍后我要为你施针治疗,请问你的身体有什么隐疾,或者平日需要忌讳的地方?” “没有。”末了,又加一句:“芷姑娘,你叫我夏谦就好。” 施针的时候,夏谦见房间昏暗,问杜月芷为何不点灯。杜月芷煮沸了细针,正在检视,闻言头也不抬:“家里没钱买蜡烛,现在天寒地冻的,让你去外面 躺着施针,只怕会冻破了皮。不过你也毋需担忧,我夜能视物,在暗处也能找准穴位。” 夏谦突然觉得一阵皮紧:“芷姑娘,敢问你施针多久了?” 杜月芷歪头想了想,真的在想的那种,俄而道:“你是第三个。” “第、第三个?” “嗯。第一个是断腿的小狗,第二个是李婆婆,第三个就是你。” “你有从医证吗?”夏谦吞了吞口水。 杜月芷将针一一别好,按住他的肩膀,手指勾住他的衣襟,一路向下,笑意浮上嘴角:“你别怕,他们都活了下去,你也可以。” 夏谦想拒绝,却早已被她剥了衣服,胸膛露了出来,冷空气骤然袭来,令他打了个冷颤。杜月芷见他胸膛一道刀伤入骨,向下是精瘦的腰,小腹处刀伤稍浅,血已止住,但伤口仍是可怖。明明是这么严重的伤,还发着烧,看他神色自若,从容的很,怕是忍惯的缘故。 杜月芷镇定施针,找穴位和刺针都耗力,她手小力微,额头很快有了细汗。李婆婆站在门口望了一阵,摇摇头,叹了口气。 夏谦平躺着,古人向来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言,然而杜月芷行事如此大胆,与其他少女皆不同,究竟是因为身处乡野之地不拘礼法,还是生来坦荡?夏谦眼中暗雾深沉,随着施针推移,慢慢竟觉得血流顺畅起来,丹田也不再滞涩,沉重感渐至消失…… 杜月芷帮他重新上药包扎,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向来冷漠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她方才是骗他的,跟着李叔和婆婆习医,虽然明着施针的机会不多,加起来倒也有上百例。只是这位夏少爷,先对她谎称自己的来历,她有些生气,以儆效尤吓吓他罢了。看样子,他似乎没被吓着,反而害很享受……不知为何,有种吃亏的感觉。 如此治了几天,夏谦功夫底子好,再加上杜月芷的治疗,伤口恢复神速,已经可以下地走动,约莫做些事。他向同住的瞎眼婆婆稍微打听,才知道原来杜月芷是庄里人家的养女,从小就没过过舒服日子,受了许多虐待,在黑暗中孑然而行,品性倒未变坏。平日装着一副乖巧的样子,客气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洗衣做饭救人,样样拿手,心肠忽冷忽热,不知是苦难磨练,还是天生如此。 他心生怜意,每每挑逗杜月芷说话,时常说笑,杜月芷受了这身躯年少的影响,不由得被夏谦逗笑了几次。每次一笑,夏谦就会盯着她,倒令她不好意思起 来,拉着李婆婆一起聊天。李婆婆受到照顾后,精气神大好,时常唠叨些医学知识,据说李婆婆年轻时是医馆里的医女,只是眼睛不好,被劝退了,唯一的儿子又不争气,活活把眼睛给哭瞎了,医术荒废,更是不知深浅。 这几日天气大好,杜月芷从镇上买了些粮米回来,看到李婆婆坐在篱笆外晒太阳,身边还放着一壶茶,正对着篱笆里说着话。走近一看,原来是夏谦。他站在茅草屋顶,抱了许多干草,一一铺在屋顶上。 杜月芷帮李婆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仰头道:“夏少爷,这些粗活不用你做,当心伤口裂开。” 眼前人影一晃,夏谦已站在她面前,衣衫簌簌,额发垂于两侧,俊逸非常,一身黑衣更衬得他气度超凡:“昨夜听见你咳嗽,好些了么?” 此人,躺着的时候是一个样,坐着的时候是一个样,站着的时候,又是一个样。昨晚她咳嗽,被他听到了,所以不顾伤势加厚屋顶?真是的,刚能动就不消停。 杜月芷抱着手里的粮米,微微颔首:“并无大碍。” 夏谦见她面容冻得雪白,说话还带鼻音,不由得心生怜爱,伸手本想摸摸她的头,又怕惹她不高兴,方向一改,拿过她手里的装粮米的袋子:“袋子很重吧,我帮你。” 说罢,不由分说送到厨房去,杜月芷本想说些什么,只得摇摇头,跟在后面。 吃完饭,夏谦没闲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糖,一人给了一颗,让她们远远站着,自己在三个房间内穿梭,修补房屋后,又看上了床,一个个拖出来敲敲打打,加固加紧。 杜月芷看着无聊,烧了热水洗头,鸡蛋太奢侈,她用香胰草做替代。刚洗完,婆婆正帮她用大毛巾拧干头发,夏谦就手里拿着个东西,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婆婆,刚才我搬动床,墙皮脱落,掉下这只盒子来,看样子很早以前被人封起来了。您可认识?” 那是一只小而精致的木盒,雕花沉木,镶嵌着金银丝钩的芙蓉花,时代久远,芙蓉黯淡,小小的锁扣也锈迹斑斑。李婆婆拿在手里摸了一会儿,细想了想,继而声音带了欢喜:“原来藏在了那里。” 第6章 木牌 杜月芷挽着湿头发站在日头下,微微惊讶。李婆婆家穷的老鼠都不愿打洞,怎么会有这么一只贵重的木盒?眼睛顺着盒子移到夏谦身上,却发现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杜月芷不由得蹙眉,令他转过身,她要扎髻。 “头发还湿着,扎起来湿气入身,会生病。不如我先帮你擦干。”夏谦说着,径直走到她身后,取下毛巾帮她擦起湿发,力度适中,手法温柔,隐隐不容她抗拒。擦了一会儿,他轻轻俯首,少女的发香,幽幽的飘在鼻尖,湿答答的,缠绵而清明。从上至下看,那一张雪白的小脸隐忍而窘迫,长眉微蹙,分外烦恼的样子。 没错,杜月芷确实烦恼。她站在原地,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任人折腾自己的脑袋。活到这个份儿上,除了丫鬟,从来没被人擦过湿发,还是个男人,连她前世所谓的恩爱夫君都没有过,夏谦是什么意思?她怔怔回首,发现自己刚到他的肩膀,而他神色自若,指间滑过她的长发,大毛巾一挥,盖住了她的脑袋,也遮住了她的眼:“别想太多,你就当我在报恩。” 良久,毛巾下面传来一声不满:“谁报恩会这么轻松!”要不是擦得好,她才不要。 夏谦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什么好想把不满的她裹在毛巾里,抱在怀里搓揉一番。 好在李婆婆看不见,杜月芷再不顾世俗,也不敢让他擦太久,太阳大,头发也干得快,她拿了红丝将头发扎成双髻,夏谦意犹未尽,还想帮她正一正双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李婆婆还在摸木盒,杜月芷走过去扶她坐下,看了看道:“婆婆,这只木盒好漂亮,是你藏的么,你要收好,不然乌嫂知道了,定会抢走它。” 李婆婆道:“我藏的,藏得太深,连我自己都忘了,所以你乌嫂才没找到。你打开看看。” 打开木盒,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手指般细长的木牌,上面刻着“有凤来仪”四个字。杜月芷把这四个字念给李婆婆听,李婆婆点点头,笑的脸泪都流出来了:“好啊,好啊,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这四个字,死也无憾了。” “婆婆,你在说什么?”杜月芷不解,见李婆婆笑得咳嗽起来,忙帮她拍了拍背。李婆婆伸手将那个木牌攥在手里,紧紧握住:“这是我出嫁前,我的师傅,刻给我的。” 她的语气充满怀念,带着淡淡的哀伤,老来多感慨,无事自伤。夏谦瞧了瞧那木牌,道:“婆婆的名字里,是否带了这四字中的一字?” 李婆婆双目深陷,神色忽如大雪凌冬,慢慢说道:“不错。这里面,确有我的闺字。” “我是江南人士,年幼就被送到医馆学习,当时带我的人,是有名的鬼手大夫。他年纪不大,跟夏少爷差不多,脾气却很孤傲,我不太敢接近他,每天晨昏定省又不敢不去,就站在廊下,隔着窗户向他问安。后来,他大概觉得无聊,就开始教我医术。我资质愚钝,学得很慢,常常惹他生气,他气走后,第二日请了安,吃了我奉上的茶点,又会来教我。我也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慢慢得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不过自我长大后,我们对于救人产生了分歧,我习的是正统救人的医术,他却剑走偏锋,以杀人为救人,令患者痛苦不堪,出了不少误诊及误杀。为此,我们争吵了很多次……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不能再做救人的医女,家里早为我安排了亲事。临走前,我最后一次去他的窗下请安,他打开窗伸出手来,手心里放着这块木牌……”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万贞年武门之乱,许多人离开了江南,大户倾家荡产,原本著名的医馆也一夜消失,他大概灰了心,避世去了。而我远嫁,在镇上开了医馆,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了。槐儿的父亲是个好人,可惜短命,为了他的病,我卖了医馆,田地,房子,搬到李家庄,还是救不了他。养大了槐儿,槐儿却只会死读书,对医道参透不够,娶了媳妇,勉强开了个药房糊口。芷姑娘,我眼睛没瞎的时候,让你跟着槐儿研学医书,我教你把脉诊断,这样才不会误了基础。现在看来,你天分高,聪明,但医道却过于险峻大胆,我总能从你身上……看到师傅的影子……” 杜月芷握着李婆婆的手:“婆婆,你是不是很想他?你的师傅这么多年没来,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的。” “他自然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年,以他那离经叛道的性子,怕是已不再人世。”李婆婆咳嗽越来越厉害,杜月芷不敢再招她回忆,扶她上床躺下。 晚上,风声渐大,茅草屋内却不再漏风。因为夏谦除了修补屋顶,还将墙壁也一同修补了,稳固篱笆,在床下加了厚厚的柔软的细干草以及拆散的棉绒,被窝里再塞入杜月芷做的暖水袋,睡上去又轻又暖。 夏谦不睡,坐在床前给李婆婆讲了许多故事,有的是民间故事,有的却完全是胡扯八道,听得杜月芷直皱眉。她在床头点燃一支蜡烛,借着烛光,拆了自己的红丝,编成细细的小红绳,将木牌打了一只小小的孔,穿了过去,放在婆婆的枕头下面,然后将木盒 重新塞回墙壁上的黑洞里,用柜子堵住。这样,即便将来乌嫂发现了木盒,也不至于毁掉木牌。 李婆婆说了不知多少句“好孩子”。她看不到,却感受得到,比起自己老实的儿子和刻薄的媳妇,这两个孩子更像亲人。 大概是床太暖,杜月芷心中划过一丝柔情,一向冷硬的心也不禁柔软了些,对上夏谦含着笑意的脸,她微微一怔,侧过身不再理会。前世的仇恨,乌氏的虐待,以及杜家的漠视,禁锢着她的心。她希望夏谦走,夏谦却不走,明明不属于这里,却一副要永远住下去的姿态,最可恶了。 杜月芷和李婆婆一同睡,夏谦在另一间房睡。晚上,杜月芷听到夏谦房有动静,而旁边的李婆婆正在沉睡,她悄悄起身。 灰蓝色的天空,寒星闪烁,万里无云,几个黑影簌簌而飞,越过篱笆,消失在黑暗中。 夏谦站在月色里,侧脸温润如玉:“芷姑娘,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杜月芷推开门出去,迎面是一件男子的衣裳,带着体温,将她裹住。杜月芷伸手要拂去,却被夏谦紧紧按住:“外面冷,披着吧。” 杜月芷不再坚持,跟着他走到院内,看着月影下的李家庄,沉默片刻,道:“你家里来了人,是要走了么?” 夏谦道:“你好像并不奇怪。” “你的小厮曾买了我的芙蓉奶糕,我注意到马车一模一样。你骗我说你是经商的,但是那日你的小厮不小心透露,你们赶着回京,跟的人是官府的差役,而且车夫虽然看似普通,脚上的鞋却是捕快的行鹿官靴。我猜,那些人追杀你们,必不是为了银钱,而是为了其他。你身上,多半带着官令。” “芷姑娘……”夏谦苦笑。 “如果你顾虑我会将你的行踪泄漏出去,大可不必,我对此不感兴趣,就连救你,也只不过是日行一善,请你不要误会。”要走就赶紧走! 忽见夏谦上前将她的手握住,拉近自己,灼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你可否愿意跟我走?” 杜月芷睁大了眼。 “你在李家庄过得并不好,我想带你走,还有李婆婆,我可以给你们安排更好的生活,一生平安喜乐,衣食无忧。”夏谦的眉眼温柔,只对她。 在这里的日子,养伤,烧水,煮饭,修补房屋,每一件事都那么令人享受,最享受的是逗她的时候,明明都快要笑了,却在最后一刻收住灿烂芳华,归于平寂。她还那 么小,就已藏了满腹心事,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快乐?夏谦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子让他如此费神,又如此牵肠挂肚。哪怕叔父派人来催了他数次,他也仍不想离开。 “平安喜乐,衣食无忧。”杜月芷默默念了几声,心中先泛起一股悲凉之意,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夏少爷,你走吧,我就不去了。” 夏谦看着她,月色下她小脸苍白,因睡前散了双髻,漆黑的长发飘在风里,眉头微蹙,小小年纪眉间却有浓的化不开的忧愁,不禁微微动容,似有不忍:“你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了。大仇未报,何来喜乐,何来无忧?以她的心志,即便明白夏谦本性不坏,却也不肯相信他只娶一人。世间男子薄情寡义,她是知道的,此生再不会重蹈覆辙,否则,她以何面目去黄泉见死去的人。 夏谦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连她坚持留下来的目的也探不到,想强迫她跟自己走,又担心她性子外柔内刚,以死相逼。不由得畏首畏脚,少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眼看着她走,心中却像含了一口血,郁积于心。 杜月芷进房前,顿了顿,背对他道:“你的真名,方便告诉我吗?” 夏谦心潮起伏,冷声:“既然芷姑娘执意不肯跟我走,又何须知道我的真名,是打算每到难过时念两遍,虐自己更深么?” 杜月芷被他呛了两句,亦有些生气:“我不过白问问,你不说就算了。” 进了房,躺进温暖的被窝,赌气似的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只顾数羊让自己赶紧睡着。可是床上新铺的草,清新温暖,又让她辗转反侧。夜静得很,她听见外面没了声响,猜夏谦应该回到了房内。 杜月芷侧了侧身,脖子里的两粒铃铛撞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写给京城的信,还需夏谦帮她带去!现在闹翻了,明日可怎么开口呢? 第7章 香囊 没能好好道别,翌日清晨夏谦已经不在了,床上的被子都没动,大概是半夜就走了。杜月芷原本想在今日与他和好,只是昨晚生气,一时忘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杜月芷也说不清是为误了自己的大事而惋惜,还是为了他的不告而别而遗憾。 默默做了早饭,坐在桌边发呆,李婆婆捧着碗摸了一遍:“芷姑娘,没有筷子。”平常都是她做早饭,夏谦负责摆碗筷,人一走,她就忘了。连忙拿了筷子勺子来,放到李婆婆手中。 “芷姑娘,怎么不叫夏少爷来吃饭?” 杜月芷手微微一顿:“他有些事需要处理,已经回家了。” 李婆婆自然唠叨不舍了许久,她很喜欢那个受伤的孩子。杜月芷只是听着,吃完早饭,又去收拾房间。拆洗的时候,枕头下面除了李婆婆那支木牌,还有一个淡青色的香囊。香囊绣着牡丹富贵花,暗金压朱线,沉香涌动,像大户人家的东西。 杜月芷吃了一惊,问婆婆,婆婆也不知道自己枕头下为什么会有一只香囊。是夏谦自己放的么,什么时候放的?杜月芷一想到他趁自己睡着的时候进来过,心里更别扭了。 抽开细绳,从里面落下一张纸并一块玉坠子,玉是块好玉,晶莹剔透,握之升温,日光下通体晶莹润泽,一抹红痕艳美,犹如锦鲤在溪水空游。纸也是好纸,上面黑墨飘逸,写着“遇急,示玉于万保当铺”。 杜月芷好笑,果然是夏谦那人的风格。怕她没钱用,有胆子放香囊,没胆子见她么? 她正欲收起,余光一闪,发现落款似乎不对,不是两个字的夏谦,而是三个字的“夏侯乾”。 夏谦——夏侯乾,化名,真名,国姓夏侯……夏侯! 杜月芷乍一看之下,吃了一惊,好似不认识那些字,夏侯乾,夏侯乾,当今圣上既姓夏侯,她所嫁之人是夏侯琮,那么这个夏侯乾……不就是前世因私通皇嫂,忤逆圣上,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而被罢黜的翼王,龙九子夏侯乾么? 这么说,她救的人,正是她的那个莫须有的私通对象,将来的翼王夏侯乾! 这怎么可能?! 如果没有这封信,杜月芷万万想不到,两人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见面,更想不到,年少的夏侯乾居然来过李家庄。杜月芷只觉得脑袋嗡嗡的疼,现在夏侯乾应该尚未封王,那么他来李家庄做什么?不,他不是来李家庄,而是路过,这里是去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他身为皇子,前去 玉门关定是奉了皇命。再细想,连暗杀他的人都充满了秘密。 李婆婆伸手摸索了一下:“芷姑娘,是不是夏少爷留下的?” 杜月芷嗯了一声,将纸条收进香囊,抬眼四周看了看,实在没地方藏,只得将香囊藏在里衣,如非解衣,绝无人看见。杜月芷藏好后,忽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寒而栗。 漫长的冬日过去,李槐让人带了话来,说他要去上山采药,乌氏需要人照顾,让杜月芷赶紧收拾一下回家。杜月芷答应着,给李婆婆做了许多馒头窝窝,又安排好这里的一切事宜,让李婆婆安心,她过两日就来看她。 回到李槐那独门独户的小院,乌氏照例先骂了一顿,然后安排了许多活让她做。杜月芷看了出来,自从有了腰伤后,乌氏气色远不如前,脸蜡黄蜡黄的,说话有气无力。再者,赵大人后来又来了一次,把乌氏并李槐骂了个狗血喷头,吓得乌氏连忙把那日赏的一包银子献给赵大人,这才罢休。这些事一出,乌氏又是伤痛,又是心痛,成日□□,身体更加衰败。李槐这次上山,就是为了配一味补血养气的药给乌氏。 杜月芷去请安时,乌氏正暗地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一老一小碍事极了,她恨杜月芷多事,又让那老不死的多活了一冬。幸好夏天杜月芷满了十三,她就能和师爷商量,先将杜月芷以丫鬟的身份送到镇上大户,然后再慢慢炮制,要金要银也就方便了。 上次杜月芷家里也来人了,看似并不关心她的死活,乌氏试探一番,已经有了底。她养了这贱丫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可以换钱了,不免开始珍惜起杜月芷的小命,平日打骂少了,耳光什么的也绝不会有。过了一冬,这丫头长高了,乌氏咬咬牙,捡了自己年轻时穿得衣裳,让杜月芷自己改一下穿。 杜月芷应了,改了一夜,第二天穿了起来,因带着绸,看着倒也光鲜。乌氏不叫她梳双丫髻,而是连云花髻,头发编了辫子围成小冠,数个花扣点缀,髻边斜斜插着一支木钗,长发垂于身后,雪团似的脸,眉目秀美,被乌氏带着去镇上买糕走了一趟,招来不少搭讪和围堵。打听是李家庄的养女,都蠢蠢欲动。 杜月芷暗中恼怒,因乌氏在,只得装作咳嗽,用袖子遮住了脸。 乌氏仿佛看到一棵活的摇钱树,在心中盘算着,不日师爷来找她了。 原来师爷见杜月芷脱去冬袄,打扮起来又美又娇,倒有些舍不得,想收为己用。乌氏察觉到后,面上不露,心中却把他狠狠唾弃了 一番。癞□□想吃天鹅肉,师爷虽然没有三妻四妾,家里那么美又那么能干的老婆放着不管,倒念起别人家初长成的女儿,老脸都快不要了。 送走师爷,回头却见杜月芷将头发梳回双髻,顿时沉下脸色:“好不容易给你梳了好看的发型,你又拆了,尽糟蹋东西!” 杜月芷眨了眨大眼睛,很乖地回答:“乌嫂,我每日还要做活呢,头发散下来不方便。” 乌氏冷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借口。芷姑娘,人要学会认命。你以为装作还是个黄毛丫头就不用成亲了?实话告诉你,别说师爷想讨你,就连张大户家的也已经看上了你,你头发梳上去放下来又有什么关系,早晚得给了别人。你要是听话,我还能待你好点,给你嫁个好人家。要是仍然试图逃跑,叫我讨不着好,我就像上次一样,打断你的腿,再送到尼姑庵里去,一辈子青灯古佛谁也救不了你,听到没有!” 乌氏这也算把话挑明,细看杜月芷神情,仍旧一副安静的模样,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真的是一副认命的样子。明明还小,性格却深沉地叫人猜不到她的心思。乌氏免不了心浮气躁,叫她出去了。 因乌氏大病初愈,欲问孕事,特特花了一两银子请了巫婆过来看她。那巫婆是个四旬妇人,花衣花裤,皮肤黎黑,尖嘴猴腮,一直咳嗽。杜月芷奉上茶来,听乌氏问那巫婆:“大师,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做点胡辣汤为您驱寒?” 那巫婆道:“我因与娘娘们神交太久,受了点风寒,不怕,我有神光护体,食*之物便可好转。不过你要记住,我吃得,你吃不得。酸儿辣女,现在你身体受损,送子娘娘正在疑惑,怕你养不了贵子,万一再吃了辣,让送子娘娘误以为你喜欢女儿,那可就不好了。顶好连辣字都不要说,以免得罪了娘娘。” 乌氏又惊又喜:“谢大师提点。大师,前几日我娘弟新捉的野兔,挂在厨房干干净净地还没动呢,就等着孝敬您,就做兔肉火锅,如何?” “再好不过了。” 乌氏一高兴,就叫杜月芷去做。杜月芷劝了一句:“乌嫂,你现在伤口刚好,正是要吃些清淡的东西,不如我给您煲点鸡汤……” “既然知道怎么做,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做?” 杜月芷躲了出去,果然弄了些清淡的东西,并着火锅端上去,乌氏和李念陪着巫婆吃了许多。李槐忙着给乌氏补血气,乌氏忙着糟蹋身体,杜月芷看在眼里,既心疼李叔,又觉 得乌氏活该。她眼看着巫婆筷子上的辣椒污了汤水,也不提醒,只去帮李念夹菜。她从不和李家一桌吃饭,因为内心厌恶乌氏,平时都是自己做了单吃。 “这丫头厨艺还不错,大师,你多吃点。” “还小丫头呢!瞧这小模样,小身段,准是个美人胚子!”那巫婆上上下下看了杜月芷,敛了神色,对乌氏耳语一番:“这丫头不管是嫁还是卖,都不能再留了,看她如今还是不大服管教,娘娘心善,争不过这丫头……” 乌氏一看,李念胖乎乎地坐在对面,拍着桌子让杜月芷给他夹菜吃,夹得慢了些就大吼大叫,杜月芷却仍旧不慌不忙。巫婆忍不住蹙眉,摇了摇头。乌氏气急,趁杜月芷没防备,猛地将她的手往冒着热气的沸锅里按。 杜月芷大叫一声,迅速抽回手,绕是这样,手心还是烫了几个泡。她握着手:“乌嫂!” 那巫婆笑着点了点头:“姑娘,别怪你乌嫂,她这是帮你磨性子呢。” 杜月芷的手疼痛难忍,只觉得她们有病! 那巫婆吃了饭跳完大神,天黑才走,因看不清,又喝了酒,晕晕乎乎的,在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乌氏忙把她扶了起来,发现湿漉漉的有血,往地上一看,是一堆带着棱角的石头和干裂的泥巴,码成房子堆在门口,天黑看不见。巫婆眼花,这一跤跌得厉害,下巴大片大片流着血,都滴在了上面。 这屋里喜欢堆石头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李念。 自己儿子惹的祸,乌氏不好说什么,咬咬牙又拿出五两银子做香油钱,让巫婆转告送子娘娘,请她不要怪罪。巫婆本欲大怒,见了银子,连忙收下,满嘴胡话乱说一通,唬住了乌氏,连连答应每月再进贡一两银子并一只禽。 杜月芷提了灯笼,为巫婆开了满是泥巴的篱笆门,小手遮住风,凑到巫婆脚下,尽显殷勤:“大师慢走。” 那巫婆猛的被她一照,这才注意到杜月芷。 那孩子小脸雪白,言笑晏晏,还关切地注意自己的伤势,巫婆不知为何有些毛发直竖的感觉,连连后退,才想起这孩子受了那么多虐待却还笑得如此明艳,不对,不对!她最后连灯笼也不敢接,弯腰捂着流血的嘴巴,慌慌张张地走了。 杜月芷看着她的背影,暗暗一笑,又回头对乌氏道:“乌嫂,大师没拿灯笼,我担心她路上再摔一跤。” 乌氏满腹心事,随口道:“要你这蹄子操心,大师有神光护体,不打紧 。”说罢进房,杜月芷跟在后面,走得慢,听到黑暗里传来巫婆“哎哟”“哎哟”的叫声,看来有神光护体,还是摔跤了呢。 她提着灯笼,在仲春的夜色中,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泥巴。 第8章 卖身 待乌氏回房后,李念蹦蹦跳跳出来玩石头,石头上有血,沾了满手,他又擦汗,擦得全身都是血,被杜月芷劝住:“念儿,大师生了病,在石头上吐了血,你别乱摸。” “要你管!”李念嫌恶得摆了摆手,无聊,冲她呸呸吐了唾沫。 杜月芷脸一沉。 她用灯笼从下照着自己的脸,脸色苍白如鬼,阴恻恻逼近李念,目光冰寒如刀,在乱光中那么凶恶,又那么恶毒,一阵风吹来,声音仿佛是飘来的,凄凄惨惨。背后的山庄暗影幢幢,好似小孩梦中鬼境。 “啊!鬼啊!”李念胆子小害怕起来,哇哇叫着跑回了房,在门槛还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杜月芷满意地看着他跑开,拿了火钳,将那些带血的石头深埋了。 李念进了房,告状也告的不成器,激动得啰里八嗦,乌氏本来就心情不大好,见李念脏兮兮的回来,又不知所云,再也忍不住,喝令李槐把不听话的儿子狠狠揍了一顿,揍的李念鬼哭狼嚎。李念刚嚎两句,乌氏就心疼儿子,又心肝宝贝叫起来,反骂李槐下手太重。 李念被杜月芷狠狠吓过后,做了一夜噩梦,梦里有个小女鬼追着他跑。他吓破了胆,再不敢跟杜月芷单独共处,也不敢直视她的脸,吃饭时只让爹娘喂。杜月芷耳根清净,乐得清闲。 过了几日,李念嚷着头痛,不停咳嗽,又伸手在身上乱挠,乌氏掀开衣服瞧了瞧,发现胳肢窝起了些细密的红疹。李槐见这些红疹大小不均,很像湿疹,就给李念涂了治湿疹的药。小孩子,又到了春季,身体不舒服是正常的。 杜月芷拿了药站在一旁,觉得这些湿疹发的位置和颜色都很奇怪,一般湿疹都会对称分布,有液渗出,而李念身上的单单一处多个,且呈气泡状,不合常理。正要细看,被乌氏误以为偷懒,又是一顿斥骂,让杜月芷把家中被褥全拿出暴晒。杜月芷应了,除了洗晒衣裳被褥,把窗户也打开了,通风散气,又拿药草里里外外熏了一遍。 药房后面是平日堆放的柴垛,还有养的鸡鸭,她怕引起明火,熏得格外仔细。正熏着,忽觉背后有些异样,摸了摸白腻的后颈,她悄悄攥住袖子里藏的银针,猛地转过身,举手便刺。 银针破空而出,然而她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慌乱间,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推向了柴垛后面,口鼻被捂住。 冒着烟的药草啪嗒掉在地上。 “芷姑娘。” 她 眼睛瞪大,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朱红袍,冠白玉,少年风流尽显,是夏侯乾。 不会这么衰吧?杜月芷挣扎得更厉害了,这种错乱的感觉让她很凌乱,见到前世的奸夫,她怎么能冷静。如果从此再也不见面也就罢了,他人都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她惹不起姓夏侯的,还躲不起吗? 夏侯乾当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看到自己像看到鬼一样着急跑,一边压制她,一边暗地惊讶,自己长得有那么可怕吗?难道还在生他的气?还是说,她想装作不认识他?再联想到上一次她猜测他的来历,更是可疑…… 就这样,一个非要逃,一个非不准逃,双方都被惊讶、慌张,猜忌迷了心智。杜月芷只觉得夏侯乾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沉,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用力,杜月芷双手扒住他的胳膊,狠狠踩了夏侯乾一脚。夏侯乾吃痛,手下的劲儿松了些,杜月芷趁机将他一推,转身就跑。 一转身,杜月芷欲哭无泪:她本来就在墙角,能跑到哪里去? 夏侯乾在身后凉凉道:“芷姑娘,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 怎么说呢,走投无路的杜月芷想,如果时光倒流,她再次遇到受伤的夏侯乾,可能会把他的头摁进水里,让冰冷的河水冲一冲,死上一回,或许他就明白了。 半柱香后,两人双双冷静。杜月芷这才知道,夏侯乾很快就要回京,因为上一次两人不欢而散,他觉得甚无滋味,欲要解释清楚,知道她处境不好,见面不易,是以屈身于暗处等待。杜月芷看着他那张脸,神思游离,为什么同是兄弟,夏侯乾和夏侯琮却一点也不像? “你又发呆了。”夏侯乾淡淡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可曾听见?” 刚才说了什么?杜月芷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了几声,夏侯乾一看就知道她没听:“那我再说一次好了。你救了我,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愿倾力相助。” 杜月芷一听,倒真的想起一件事,抢先道:“有。你要回京,能帮我一个忙吗?” “哦?什么忙?” 杜月芷情真意切,故事随手拈来:“夏侯公子,想必你已得知我的身世。其实我不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三岁。我们是被不同的人收养,姐姐远走他乡,这么多年未曾见面。因最近我从养母口中得知,我的这个姐姐就在京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所以想托你送一个口信给她,让我姐妹俩可以相见。” “她在哪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 “好像姓杜。” 夏侯乾微微侧头:“京城姓杜的人家很多。” “听养母说,那杜家大人是位将军,在朝廷上赫赫有名。嗯,还说,他们家出了两代良将,还有御赐的金匾呢。”杜月芷字斟句酌,唯恐说的太多,引夏侯乾怀疑。 夏侯乾面露微笑:“你说的不是别人,定是杜将,京城有御赐金匾和两代良将的,惟他一家。可是怎么办呢,虽然我知道你说的府邸,也可以帮你带口信,但你的那位姐姐,如何信我?” 杜月芷早有准备,从领口拉出锦绣铃铛,拆下一个,递给夏侯乾:“我姐姐叫阿洛,不知她是否已经改了名字。听说她在一个叫青萝的大丫鬟手下干活,你将这个先递到青萝手里,让青萝转交我姐姐,可不要再让别人知道。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我姐姐一定认识的。” 夏侯乾托着掌上的“传家宝”,沉默片刻,收入袖中:“其实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亲自送你去见你姐姐。” 杜月芷此举正是想借夏侯乾之手,将铃铛送到哥哥手中,让哥哥知道她还活着,并且想办法接她回杜府,名正言顺。夏侯乾并不知她身份,若是被夏侯乾送回去,庶母常氏和那些人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杜月芷摇了摇头,垂首把玩着手里的另一只铃铛,夏侯乾知道她虽然小,行事自有道理,便依着了。看着她白腻的后脖颈,细碎的头发在阳光下恍若泛金,心中忽而痒痒的,咳嗽一声,移开目光:“上次的信和玉佩你收到了么?” 杜月芷“嗯”了一声。 “我走以后,一旦遇到危险,可以带着玉去万保当铺,老板和我认识,见了玉一定会帮你。你每隔半月就去当铺一趟,我有信,必在那里。” 半个时辰后,杜月芷目送夏侯乾消失在院墙后面。天空晚霞浓烈,大片大片铺开来,像连绵细密的软缎,又像晴彩辉煌的美人瓶,近在眼前又触碰不到,映着那俊逸清瘦的身影,几起几落,便再也不见了。 她握着药草,心中只期盼夏侯乾能信了她的话,将铃铛顺利送入杜府。 要快…… 隔日她晒药草,乌氏手里拿了块绸缎,让她去绣荷包。杜月芷刚拿了针线坐下,乌氏就引了人在院里说话,那些人有男有女,身穿锦衣,说话行止也不像庄里的人,倒有些古怪,说话就说话,眼睛却全瞟着她。 吃饭时,乌氏居然语气酸 刻,破天荒对杜月芷道:“想不到你这蹄子还有点值钱。” 杜月芷心中笃定,乌氏是在筹谋将自己卖了。 这几日动不动就要她装扮起来,时不时有些花枝招展的老婆子进来,上下左右地打量她,又是看牙齿又是摸手,杜月芷恶心难耐,待人走了,她故意问着乌氏:“乌嫂,这几日怎么来了这些人,还对我动手动脚?” 乌氏懒洋洋用簪子剔牙齿,撇了她一眼:“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你也大了,是时候许配人家了,乌嫂帮你挑着呢。”她欺着杜月芷年纪小,没见过人牙子,将人牙子和媒婆子混为一谈。 杜月芷暗暗咬牙,后来她眼见乌氏瞧不见,握着帕子捂住口鼻,当着那些人牙子的面咳得撕心裂肺,面青耳红,却一点声响也不露。咳了几下,收起帕子时,那帕子上还有隐隐的血色。 那人脸色立时变了,再谈的时候,已经不向先前那么爽利了。乌氏见已经到了尾声,人牙子却不合作,心中暗道奇怪,多问了几句,那人牙子道:“你家姑娘长得是好,但你为何隐瞒她的咳血之症,这样买了放到大人府里,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婢,进去就是赔钱,从大人到小姐们怪罪下来,我脑袋还要不要了?” 乌氏一听,笑道:“不必担心。我这姑娘并没有咳血之症,她定是不愿出去,故意想了法子骗你,好让你误会呢。” 人牙子道:“当真?” 乌氏费了大力气解释,担保没病,人牙子回去了,说待明日领了会看妇人病的婆子来,再做理会。当晚,乌氏就把杜月芷叫到跟前来,逼问她这件事。杜月芷死不承认,乌氏打了她,伸手在她身上翻捡起来。 杜月芷贴身放着夏侯乾那块玉佩,怕乌氏翻出来,立刻抱住乌氏的腿,呜呜哭了起来:“乌嫂,我知道我不好,你要卖了我。但我在李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早把这里当成了家,我什么也不要,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求你不要打发我出去。” 乌氏冷笑:“原来你都知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我已经代你签了两百两银子的卖身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也管不着。你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大早就要跟着人牙子去了。” 杜月芷含着眼泪道:“乌嫂,我的爹娘不会同意的……” 这个时候还提起爹娘,乌氏语气尖刻道:“你爹娘早死了!我既是你养母,你的终生大事就由我决定,听懂没有?” 李槐在一旁劝道:“别吵,别吵。念儿她 娘,你别激动,念儿最近不舒服,你不要吵着他。还有芷姑娘,说起来我们也是你的再生父母,养你到这么大,父母之命你总该听一听。再说师爷安排的地方,都是大户人家,你去了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我们这个家起早摸黑吃苦强吗?” 乌氏和李槐半是胁迫半是劝哄,不管杜月芷接不接受,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杜月芷见他夫妻两个欺负自己年幼,默不作声,两粒大眼泪从眼中夺眶而出,看着我见犹怜。 李槐不忍心:“芷姑娘,回屋睡吧。” 杜月芷心中着急,哪里睡得着,她半夜辗转反侧,碰到怀里的玉佩,一下子坐了起来。 对,万保当铺,她可以去万保当铺求救! 趁着天没亮起身,哪知她一拉房门,发现拉不动。 外面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锁! 第9章 凶病 杜月芷门被锁,外面还守着李槐,不管杜月芷如何苦求,李槐就是不放她走。到了早上,乌氏起床弄了些早饭,一家人吃了,李念没起床,仍在贪睡的样子。李槐要拿些馒头给杜月中,被乌氏制止了:“不准去!饿着她,她就没力气逃跑了。” 人牙子来了,杜月芷也被放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按在椅子上,一个胖胖的媳妇走了过来,伸手搭在她的脉上,把完脉,又摸了摸看了看,对人牙子点了点头。人牙子放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一百两,等过了夫人的眼,我再付你剩下的一百两。” 乌氏见了银票,欣喜若狂,双手接住收在怀里:“是是。” “你女儿我就带走了。” 杜月芷大叫:“我不是她女儿,我是被抱养的!她不能卖我!”话音未落,乌氏已经塞了一团破布到她嘴里,对人牙子笑道:“我这女儿就是有些倔,养不熟,跟我不亲,让你们见笑了。” 人牙子见惯了这种事,也笑道:“倔点也无事,长得好就行,且大人夫人们每日闲着,管教管教也就罢了。去,把她手脚都绑起来,等到了大人府内再做打算。” 杜月芷被他们拿绳子绑了手脚,只留出一小步的空隙走路。她挣扎了两下,那胖媳妇就伸手在她后腰一掐,不知掐到了什么穴位,又酸又痛,刺痛难忍。他们是人牙子,比乌氏更难说话,买了人,说什么也要送到买主家赚那些银子。 杜月中深知落到他们手里,出了李家门,舟马水路,到了买卖窝几经周转,那时哥哥更难找到她了。 “不……我不走……” 她咬着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着堂屋门,乌氏气狠了,打得她小手通红她也不松手。人牙子又怕乌氏把杜月芷打坏了,喝令她住手。正闹得不可开交间,忽听里面房间传来一声异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念儿!”乌氏一愣,立刻冲了进去,李槐随之也赶紧进去了。 李念从床上滚了下来,浑身烧的发烫,吓得乌氏魂不附体,连忙把他抱了起来,发现李念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小疹子变成了一颗颗水泡。 再一翻身上,那湿疹有的还是红色,有的却已经变成了白色,有的还半红不白,都是灌了浆的样子,大小不均,有如黄豆,亦有如针尖,先前只是胸前发了,现在居然蔓延到全身,连脸上都是。 李念晃动着胖胖的胳膊,浑身乱挠,仰着脖子,脸憋的通红。 乌氏犹如房子着火般按着李念,冲一旁诊脉的李槐大声道:“当家的,你快点啊,诊出是什么病没有?!怎么这么慢!” 李槐憨厚的脸冒出许多汗,诊了一遍又一遍,每多诊一遍,脸上的颜色就更灰一层。 “你真没用,儿子这么痛苦,你眼瞎看不到吗?你快点开方子熬药啊!快啊!”乌氏急的两眼发红,抱着儿子,吼着李槐。 李槐放下儿子的手腕,面如死灰:“不,不对,不应该这样……念儿……” “什么不对?” 乌氏见李槐面色不对,从未见过的差,心中早就惴惴不安了,放下儿子扑上去拽李槐:“我儿子到底怎么了,你说啊,念儿得的什么病!”李槐仿佛怔住似的,乌氏抽了他几耳光,见他无动于衷,又冲了出来,对那胖女人求道:“大姐,你快来帮我瞧瞧,我儿子得了什么病!” 胖媳妇道:“我只懂妇人病。” 乌氏病急乱投医,非要胖媳妇去,人牙子点了点头,胖媳妇就答应了。 胖媳妇进了房,光线太暗,先站在床边垂头看了看李念,忽然吃了一惊,没有伸手去把脉,甚至都没去检查那些晶亮又浑浊的痘,光是看着,就忍不住以袖掩鼻,后退几步。乌氏急道:“大姐,我儿又不是得了瘟疫,你离他那么远干什么?!” 胖媳妇慌慌张张叫了一声:“这……这是天花啊!” 她跑了出去,乌氏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跟了出去要她说清楚,却见那胖媳妇对人牙子嘀咕几句,人牙子气得脸色发青,对乌氏道:“你这黑心婆娘,家里有天花病人,还卖女儿,染了病,谁也别想活!把银票拿来!我们不买了!” 杜月芷瞪大了眼。那人牙子吃了亏,咬牙切齿,人也不买了。方才看到乌氏将银票收在袖子里,直接上前抢走,和胖媳妇匆匆忙忙逃离。 “天花……”乌氏满脸的不可置信:“天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那女人医术不精,误诊了!当家的,当家的!”她又进去站在李念旁边,手颤抖着,想去触碰又不敢碰。 “是天花!念儿染了天花!这是传染病,所有人都出去!”李槐走了出来,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脸色苍白地将乌氏从床边拉开。 乌氏怒道:“你敢!李槐,床上是我们的儿子,我不能离开他,你也不能!你是他的爹,是大夫,你去救他啊!”她手指死死掰着床栏不肯出去,李槐急的满脸大汗,他不能看着儿子死,再 看乌氏死。最后他用了蛮力,扛着乌氏出去了。 人牙子跑了,乌氏和李槐顾不上自己,杜月芷想办法松了绑,离那房间远远的,拿祛菌粉泡了水,全身上下擦洗一下,然后换了干净衣裳,走到院外,心里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天花有如瘟疫,传染性强,死亡率高,从发痘到死亡,短短十数日,最是凶险,自古以来还没有法子解。前世良王府有小丫鬟染了天花,一发痘就被关了起来,苟延残喘几日后,气还没咽,杜月薇就叫管家悄悄带出去烧了,凡是跟小丫鬟接触的人也全打发了出去。 这就是杜月薇夺权的第一步,以天花为借口,将杜月芷身边的人赶尽,剩下的忠仆就以染病为由,立地处死了……杜月芷永不能忘记,因天灾无法以人力抗衡,她眼睁睁看着杜月薇污蔑自己的人,却无法保住他们。 只因天花却是人人谈之变色的传染病,她有千张嘴,也抵不住众口铄金。那些因害怕而施下暴行的人,不要脸,也不要命。 大夫只能医人,无法医命。 “娘,娘,我痛……”李念仍在哭喊,房外,乌氏被李槐拦住,母子无法相见,撕心裂肺。 李念染上天花的消息很快在李家庄传遍了。 李家被暂时隔离了,李槐、乌氏和杜月芷自查,均未感染。在他们忙着想办法配药的时候,师爷派人请了有经验的大夫,将跟李念接触过的人排查一遍,看有无感染。最后查出果然有一个人染了天花,乌氏一听,顿时大喜,跪在师爷面前:“师爷,只要那人还活着,我的念儿一定有救!是谁,求你告诉我是谁!” 师爷捻着山羊胡:“这个人你也认识,是跳大神的老巫。” “大师?”乌氏愣了愣,继而狂喜:“大师有神光护体,定是无碍,念儿有救了,念儿有救了!师爷,求你让大师过来一趟,我愿意把全部家当贡给上神,只求他们救念儿一命!” 师爷皱眉:“你在说什么胡话,那老巫高烧数日,浑身痛痒,遍体水痘,昨夜已暴毙。” “暴毙?大师怎么会死呢?不可能,她有神仙庇护的啊!”乌氏惶然无助,坐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她还带着送子娘娘的仙令来我家,为我指点过迷津……” “送子娘娘?那老巫可算真的把你儿子送走了,要我说,都是骗人的,真有神仙庇护,怎么护不住她自己的老命,得了天花都不知道。我已报到官府,大人说了,要严惩不贷那些……” 师爷的话让乌氏先前的信仰全部崩塌,她想到大师蒙着脸,咳嗽,火锅,吐在石头上的血,念儿玩了带血的石头……乌氏突然清醒过来:“我和念儿都陪她一起吃了饭,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为什么?!念儿,都是娘害了你,都是娘的错,娘不该拘着你吃饭,不该让你玩那石头……念儿,我苦命的念儿……” 她悲切的呼喊,无人在意,唯有悔恨陪伴左右。 师爷走了,乌氏魔怔了似的,整个人无知无觉,李槐将乌氏送回了房,盖上被子。 妻儿形状如此,李槐老实了一辈子,悲从心来,出了房,蹲在地上,闷头垂泪。忽而听到篱笆响,李槐抬起头来,悲哀中混着惊讶:“娘……你,你怎么来了?” 头发花白,双眼深陷的李婆婆,左臂上搭着包袱,右手拄着一根硬木柴,颤巍巍站在篱笆门边,破烂外袄沾满泥巴,外露的棉絮被春风吹得直飞。她听到李槐的声音,点点头,露出慈祥的笑:“我儿,娘来看小孙孙了。” 因为儿媳不悦,李婆婆已经快十年没有来过儿子家了,不知她是怎么得知了消息,怎么拄着硬木柴,从东庄摸索着走到儿子家,又是怎么在闷头哭着的儿子面前,轻描淡写,不提一字辛苦,仅仅只是家常的话。 第10章 种浆 李槐站了起来,一个高壮的汉子居然忍不住泪如雨下:“娘,念儿快不行了,我救不了他,我没用……” 话音未落,李婆婆自己推开篱笆门,一步一顿走了进来,拍打着壮实儿子的后背,满是心疼道:“傻孩子,娘的医术好,一定能救念儿,你别哭,别怕。” 李槐将娘扶到厨房坐。现在堂屋和主屋都不能进人,唯独侧房和厨房能用。杜月芷此时熬完了药,正要端给李槐检查,见到李婆婆,亦是惊讶:“婆婆,你,你怎么来了?” “芷姑娘,我来看小孙孙。你这碗熬的什么药?是槐儿配的么?”她端过来,闻了闻:“不可,辟实,象莲,车前藻是收敛的药,念儿得的天花,需要尽快发散出来才有救。槐儿,念儿身上的痘全部变白灌浆了吗?” 李槐一愣,看向杜月芷,杜月芷回答:“婆婆,水痘全部灌浆,先前是发白和不透明的浑浊,现在是全白,遍布全身。念儿抓破的地方迟迟不愈合,而且现在高烧不退,所以用的收敛的药。” “为什么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你去房里看的?” “是。” 杜月芷是见过天花的人,只要身上无伤口,带着隔层面罩,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出出进进都用泡了除菌粉的水洗手洗脸,基本上不会被传染。再说天花这东西……同一种东西在身边出现两次就不是巧合,她有心研究,想要寻求治愈的办法。 李婆婆扬起充当拐杖的硬木柴,打在李槐身上:“槐儿,你糊涂!怎么能让芷姑娘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念儿是你们的孩子,不是芷姑娘的!芷姑娘这么小,万一传染了,将来你我百年后,有何面目去见她的亲人!” 李槐急道:“娘,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念儿他娘都那样了,我得照顾她。而且芷姑娘她怕被念儿娘卖了,也没拒绝……” 李婆婆摇摇头,知道无力转变儿子的想法,对杜月芷道:“芷姑娘,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从今以后你不要再进念儿的房间,离这里远远的。” 杜月芷不去,就只有李槐去了。李槐口拙,只一句:“娘,我死了,这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李婆婆闭上眼,复又睁开:“没让你进去,是我!” ————————————————————————————— 李婆婆的师傅曾经提过一个妄论,说若是从岀痘的人身上挑了浆水,以银针刺入常人血液中,便可终生不再受天花威 胁。他曾在游历时,看到有照顾天花病人的人无意中碰到了破裂的水痘,手上恰好有破了的伤口,那浆水混入血液中,本以为必死无疑,最后却发现人无大碍,且一辈子安然无恙,躲过多次爆发的天花灾祸。师傅就由此生出了许多想法,最后得到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结果,种浆。 杜月芷问:“后来这样做了吗?” “怎么会呢?我师傅一生十句话有九句话不被认可,更何况种浆这么危险,根本没有人信他。” “我倒是觉得,婆婆师傅说的话,不无道理。” 李婆婆缓缓摇头,不置可否,微声道:“连我师傅都畏惧的东西,你更不要沾手。先熬药吧。黄芪、东阚二两,白麝三钱……药引稚兰,加三碗水熬煮,煮到半碗量,用纱布过滤……” 杜月芷记了下来,问李念的痘结痂没有,李婆婆没有回答,自己咳嗽起来。 李婆婆并没有成为那个幸运的人,她的抵抗力甚至比李念还要弱,进去第三天就感觉到不适。她和天花病人吃睡同住,因眼盲只能靠触觉,嗅觉,听觉去诊治,无异于走上了死路。可她见不得李槐家不成家,尽管儿子什么都听乌氏的,可那毕竟是她的儿,得天花的是她的孙。 杜月芷转身准备去提水,却见乌氏面色苍白地站在厨房。现在李家已经没人住了,他们都搬到了外面,杜月芷每日来一次,乌氏每日三次,李槐见家中银钱见底,为了赚钱给李念治病,已经去做了苦力,每日都不得闲。杜月芷拿出历年的积蓄,暗地补贴,她是恨乌氏,可是如果不救李念,那她会恶心愧疚一辈子。 杜月芷还没有心硬到可以漠视生命。 “乌嫂,你怎么了?”杜月芷淡淡问道。 乌氏怔怔道:“你听见了吗?” “什么?” “念儿今天一声都没哭。”乌氏瞪着眼珠子,朝杜月芷走近一步,眼睛又吊了起来:“怎么还不见他好,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杜月芷确实没有听见李念哭,那是因为病痛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她没有理会乌氏,熬好了药,又端了饭过来,乌氏神经质地抓起一个雪白的馒头,凑到窗户边,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朝房内喊:“念儿,念儿,吃饭了,你起来呀……你是娘唯一的儿子,你要活下来啊……” 她声声唤尽,也叫不醒李念了。 篱笆外走过一群人,看见乌氏,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的朝乌氏 吐了一口唾沫,怒骂活该!整个李家庄都知道乌氏找了天花的巫婆来自家吃饭,人人都咒骂她为了一己私欲,不仅害了儿子,还害了整个庄子里的人有了危险。师爷甚至提出要将李念抬出去烧了,被乌氏拿茶壶敲破了头,血流如注。 念在乌氏和自己有约,师爷忍了,但看到的人却不这么想。庄子里的人见了她如同避着瘟疫。上次为杜月芷出过头的李嫂将乌氏虐待的恶行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更引来大家的厌恶,认为乌氏“坏事做尽,遭了报应”! 这些流言蜚语都像长了小脚似的传遍李家庄,李槐连借钱都借不到了,乌氏握着银票,死也不肯交出来:“念儿祖母医术高明,她能救念儿,老东西说了就要做到!自己孙儿病了,她就应该倾尽人财救命!” 杜月芷摇了摇头,乌氏像是偏执入病的人,执意等待婆婆的结果。 李婆婆不听不看不问,摸索着,将李念毫无生气的身体翻动了一下,重新盖上被子。李念全身布满了水痘,呼吸烫人,且,已经到了出气比入气多的地步,药石无灵啊。她枯瘦的手拂过李念小小的头颅,落下两行老泪:“造孽啊……” 李念死于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半阂的窗扉射进来,落在冰凉破旧的木床上。他躺在祖母的怀抱里,瘦到变形的小脸微微扬起,死前只顾哭着喊疼,死后,他的母亲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乌氏发疯得要冲进来,可是被死死按住,缠了绳子捆住。她凄惨大叫着儿子的名字,眼睁睁看着围着面罩的李槐带着人将她的儿子抬走。长木板上放着儿子的小小尸体,裹着棉被,就那样抬走了。 乌氏仿佛心被挖走了,冲窗户内的李婆婆大哭大骂:“老不死的东西,你说能治好天花,结果你治死了我儿子,你恨我,我知道,可你不该害我儿!就算拼了命我也要把你挫骨扬灰……我的念儿啊,你命好苦,娘一定为你报仇……” 杜月芷怒道:“乌嫂,天花是凶病,无药可治!是婆婆贴身照顾念儿,念儿才多活了几天。你怎么可以骂婆婆?!又不是婆婆害的念儿!” “不是老毒妇害的我儿,就是你,你们整日给他吃药,害死了他!” 杜月芷:“……” 可以杀人么? 乌氏仍在骂李婆婆,听到房内死一般的寂静,不知婆婆是死是活。杜月芷再也受不了,咬紧牙齿,回身对着乌氏,怒斥:“乌嫂,害死念儿的不是其他人,是你自己。你仔细想想,是谁把天花 带了进来,是谁耽误了念儿的治疗,又是谁,口口声声喊着念儿的名字,却不肯从钱庄取出钱来买药!乌嫂,念儿已经死了,你居然还在怪别人没救他们?你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沾满了血,比巫婆更肮脏的血,想生儿子还贪心到病入膏肓的毒妇,你也配指责别人!” “你竟然敢骂我!都是你这个灾星,念儿要是死了,就是你克死的!我要剥了你的皮!”惊讶,愤怒,疑惑,茫然让乌氏除了口出恶言,竟无一语反驳。 杜月芷冷笑:“你当然可以剥了我的皮,这么多年,我的皮你剥得还少吗?!你为了那巫婆的一句话,可以对我如此恶毒,轻则打骂,重则害命。真当我忘了从雪堆爬回来的那一夜吗?将我卖给人牙子的也是你!我不是你亲生的,念儿是,你总该疼他!可你有了念儿还不够,还要生多少男胎?你是为了子孙,还是为了脸面?前几年你杀死的第二个孩子,有没有半夜入梦,有没有听见他叫娘?他是不是比得了天花的念儿更可怜?乌嫂,你要知道,所有做下的恶,终究还是要偿还的!这就叫报应!” 杜月芷字字诛心,乌氏心肝崩裂,整个人都像窒息般倒在地上,挣扎着狂叫。 “不,不,你胡说!你恨我,你恨我所以才这么说……” 乌氏叫得太过凄惨,杜月芷生了恶意,将她推到另一间房。忽听窗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芷姑娘。” 杜月芷听见呼唤,深深吸了一口气,丢下乌氏,走到窗前,屈指敲了敲表示自己听着,只听李婆婆呼吸声微弱,又唤:“芷姑娘。” “我在。”杜月芷拗不过李婆婆,声音软了下来。 “对不起啊,芷姑娘。”李婆婆勉强靠在枕头上:“我代李家向你道歉,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倘若我眼没瞎就好了,槐儿不听话,儿媳又信了不该信的东西,所以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婆婆老了,没有在你被虐待的时候护住你,婆婆惭愧……” “婆婆,不关你事。” “孩子,怎么不关婆婆的事,婆婆也是李家的人,吃了大半辈子李家的饭。”李婆婆道:“吃一样米,报一样恩,有什么仇怨放不下呢?” 杜月芷眸色清明:“婆婆,你大概没有看过我身上的伤痕,倘或你看过,你就不会说这般话。李家若对我真有恩,那也是你的恩,婆婆,我感激你。” 但作恶的人,她绝不原谅! 第11章 兄长 李婆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劝服不了杜月芷放下仇恨,只叹自己不中用。临终前,她想要再看一看师傅留给自己的木牌,了结尘世的夙愿。可惜木牌却不在身边,来的时候,担心被乌氏搜走,所以还藏在东庄的茅草屋里。 “婆婆,那木牌还藏在枕头下吗?我马上帮你拿来,等我!” 李婆婆正在大口大口呕黑血,支撑着不让杜月芷听出来,气息微弱:“慢慢的,婆婆不急……” 杜月芷二话不说,匆匆去了东庄帮她取。找到木牌,回身就走,不经意间撞倒了桌子,上面的茶壶破碗摔了一地,她撑在地上,只觉得手钻心的疼,举起一看,一片破瓷刺入手心,鲜血淋漓,染红了木牌。她咬牙拔了下来,丢了开去。 瓷片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又尖又细,杜月芷无来由得心悸。 跌跌撞撞往回赶,因为血流的太狠,她找路旁房舍的媳妇要了水和布条包扎,远远看见西庄一股黑烟直冲天际,锣声震天:“失火啦!快去救火!” 杜月芷一惊,飞快回去。越靠近李家,聚集的人就越多,杜月芷着急地挤过去,眼看李家已火势蔓延,烟雾熏天,抬着水的人已经来了,泼的却是旁边的屋子,还有人在挖隔离带。她双脚酸软无力,几乎晕倒在地上,大声道:“水来了,为什么不救我家的火?李婆婆还在里面,她会被烧死的!” 好多人本来笼着袖子看火,闻之大惊:“李婆婆也在里面?现在火势太大,这么点水怎么够,来不及了……” 杜月芷急道:“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已经挖了隔离带,只要泼灭侧屋的火就可以救人!就算不顾李婆婆,还有乌嫂,乌嫂也在里面!” 那人一副诧异的表情:“你乌嫂早就出来了啊,我刚才还看到她了。” 杜月芷吃了一惊,怎么会,如果她都逃出来了,为什么李婆婆还在里面? 耳边又响起几个人的声音:“本来火势小的时候,大家预备救火。乌嫂冲了出来,挡在门口,说念儿刚死,这里出过天花,怕再有人感染,烧就烧了。我们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人。李槐又去了山岗埋人,现在还没回来。李家由乌嫂做主,我们外人又有什么话,只要不烧到别家就好了。” 杜月芷站在高处,到处找不到乌氏,忽见师爷神色匆匆,走到一棵百年槐树下,再一看,乌氏的脸居然露了出来。杜月芷朝乌氏飞快地走了过去。乌氏和师爷正背对着她,那槐树巨大,遮住了他们 ,周围都没有人,大家全去看热闹去了,所以杜月芷走近也没人发现。 只听乌氏压低声音道:“师爷,实在是一场意外,我听见那小贱人进去了,就落了一把锁,本来只想点火吓吓她们,谁知道这火一大,竟烧了起来。” 师爷责备道:“亏我平时给你许了那么多好处,你怎么问都不问,就把芷姑娘和你婆婆锁在一处,还放火,诚心让我得不到芷姑娘……” 乌氏道:“我也深觉愧对您,所以才谎称里面生了天花,也不让人救火,烧了小院,让李家庄杜绝感染。只盼您看在庄子里安全的份上,还有银子,饶过我这一回……” 师爷嘲讽道:“你儿子刚死,你就做这些事……” 乌氏摸了摸肚子,声音竟意外狂热:“念儿死了,我的确伤心,但我不止他一个儿子。不瞒师爷,我婆婆来的那天,我晕过去了,当家的给我把脉,原来是我有了身子。想来怕念儿死了,娘娘看我孤单,又给我送了一个来。为了我肚子里的贵子,死去的念儿,我婆婆,杜月芷,他们都不值什么。” 杜月芷什么都明白了,脑中嗡嗡做响,浑身血液几乎逆流,恨毒了乌氏! “乌嫂,你好狠的心!婆婆为了救念儿染了天花,你居然烧死了她,你这个毒妇……” 两人回过头来,都吓的魂飞魄散,乌氏扑了过来,捂住杜月芷的嘴,斥道:“小贱人,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家,起火后我叫你不应,好不容易才挣脱了绳索逃出来,怎么可能自己放火!你敢血口喷人污蔑我!”说着说着,又哭诉起来:“大家评评理,起火的时候这丫头不见踪迹,现在烧死了老婆婆,她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杜月芷悲愤交加,推开乌氏,自己冲到最前面,拿了水往里面泼:“婆婆,婆婆!你出来呀!”水那么少,泼到大火里瞬间化为水汽,桶那么重,她的手受了伤,可却感觉不到痛。她要救李婆婆,就算谁都不救,她也要救! 才泼了几桶,就被人抱住了,师爷在一旁,恼羞成怒的样子:“芷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大家都看着,难道是我们故意不救人的吗?而且失火的原因还没找到,你乌嫂认为你身上嫌疑最重,你如果不解释清楚,今晚就要进祠堂!” 杜月芷人小力微,原本白净的脸上满是灰烬,血污和凄惶,她看了一圈,从口齿间蹦出一句话:“你们,你们这些杀人的刽子手……” 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师爷忙命人将她的嘴堵住,送 到祠堂关了起来,待到晚上再来审问。杜月芷一天没进水米,又气急攻心,到底是年纪小,登时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时候的李婆婆站在窗下,垂着头请安,微风吹过她的发丝,衣裙簌簌,面容模糊。那映着日光的窗户微微开启,伸出男人纹着繁复花纹的蓝缎宽袖,袖子下一只裸净的手,苍白而修长,托着一只小木牌,递了过来。 正要接时,木牌忽而起了火,窗扉成了火球,斜刺有人泼了水上去…… “啪”,有人用冷水泼了杜月芷一脸,她睫毛微微颤动,睁开眼来,微微发怔。 眼前是李槐那张方正脸,满是愤怒:“杜月芷,我李家与你无冤无仇,更养了你十年,你为什么要害我娘,还烧了我的家!我娘那么大的年纪,走不动跑不得,你放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曾抱过你,喂你吃,保你命!” 杜月芷嘴里塞了布,小小的身子朝后微微退缩,是了,她想了起来,李婆婆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她没能救下她!还有木牌,婆婆也没看到最后一眼。不能让婆婆白死!杜月芷看了一圈祠堂,略微掌握了现状。李槐是个莽夫,脑袋直通肠子,仅仅听他那一番话,指望他为李婆婆伸冤,她还是不要多费口舌,省点力气。 祠堂里有李槐,乌氏,师爷和几个庄子里有名望的人。 李槐身后坐着乌氏,一脸凄哀,口中叫着:“当家的,跟她废什么话,是男人你就杀了她,为我那苦命的婆婆偿命!” 苦命的婆婆?杜月芷恶心得想吐,乌氏什么时候叫过一声婆婆,什么时候给过好脸色?! 师爷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正色凛然:“芷姑娘,你就招了吧,在祠堂里招,总比在公堂的板子下招好。那大板打在身上,你细皮嫩肉的,挨不了两下。” 杜月芷晃了晃嘴巴里的布条,要我招,得先把我口中的布条拿下啊! 有人提议要听杜月芷的辩词,乌氏道:“这丫头牙尖嘴利,诡计多端,平日就喜欢撒谎,她的辩词不听也罢!” “乌嫂,芷姑娘平日也为乡亲们诊脉治病,要真如你所说,那早就有人告上来了。我倒是听说你平日虐待芷姑娘来着……” 杜月芷看了一眼,是李嫂的丈夫,前年帮他治过偏头痛,想不到他竟然也在。 乌氏冷笑:“说我虐待她,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再说,我养她这么多年,她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秦大哥,李嫂子平 日枕头风吹得不少吧,看你偏袒的……” “你胡说什么?!”李嫂丈夫没见过这种女人,脸一阵红一阵白,跟乌氏吵了起来。 师爷此时已经拿了一张纸,放到杜月芷面前,让她认罪。杜月芷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冷冷看着他。 师爷不悦:“你乖一些,认了罪,我也有法子让你一点苦也不吃,还会……金屋藏娇。”趁着灯火明暗之际,他色心大起,伸手扯掉杜月芷口中的布,揉了揉她的唇。杜月芷恶心,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不松,师爷惨叫一声,众人忙上前解救。 师爷见杜月芷如此不识相,大骂不止。 祠堂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外面一阵喧哗,马蹄声,铁甲声,兵刃声嘈杂不休,还有人在大声喊话。祠堂内点着的几根蜡烛微微颤动,杜月芷坐在草席上,本来靠着墙,侧耳听了听,直起身来。 夏侯乾定是把铃铛送进杜府了,现在来的人,是…… 有人冲了进来,对着师爷慌慌张张喊道:“师爷,外,外面来了好多官兵!” “什么?” 众人一惊,祠堂门大开,外面果然站着许多穿着铁甲的官兵,骏马嘶吼,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身穿官服的大人坐在马上,声音威严,令随从前去伺候。为首一人踩着缰绳落了地,却是一个英姿挺拔的少年,带着玉冠,锦衣华服,腰佩白兰玉,脚蹬青云靴,俊美得好似天上仙人,径直走了进来。 “我妹妹何在?” 少年目光缓缓移动,所到之处,众人倍感压力,自觉形秽,大气也不敢出。 第12章 丫鬟 那少年正是杜月芷的亲哥哥,杜府嫡长子,杜怀胤。 身后的赵大人赶过来,见跪了一地人,只顾发抖却不说话,怒喝:“少爷的妹妹在何处,你们还不快报!”乌氏见到赵大人,一喜,但是赵大人却像不认识她似得,看也不看。 师爷趴在地上,打着胆子抬头:“敢问少爷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少爷妹妹姓杜,闺名月芷。” 师爷怕自己听错了,朝乌氏看去,见乌氏满脸惊慌,面色苍白,师爷也慌了,不约而同朝后面看了过去。 杜怀胤早已看到她。 只见墙角非常隐蔽的地方,胡乱铺着一领*的草席,上面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女,明眸皓齿,乌发黛眉,脸蛋却脏污不堪,穿着粗布衣裳,套着薄袄,目光柔软而清明,看着杜怀胤。 杜怀胤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妹妹! 那是血液里无法斩断的羁绊,是隔了十年也会第一眼认出的亲情!眉眼和母亲如此相似,气质犹如涓涓清水,生来柔软而坚定,仍记得她三岁时的娇憨之态,现在已长成豆蔻少女…… 只是,他的小妹妹,为什么不是被人呵护着如同掌上宝,而是在这阴暗之地坐着。脸上那是什么!身上穿得又是什么!即便这样她目中也只有重逢的喜悦,而无一丝埋怨,仿佛已经知道他终将会来似的…… 月芷,哥哥来了,隔了这么多年,哥哥才来救你,对不起。 “月芷!”杜怀胤冲过去,心疼地把妹妹拉了起来,见她不仅坐在湿冷的地方,双臂还被绑着!杜怀胤又怒又气,迅速帮她解了绑,又发现她别在身后的小手,还包着布条,紧张道:“月芷,你受伤了吗?” 杜月芷摇了摇头,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兄长:“是我不小心蹭的,并无大碍,哥哥。” 一声哥哥,叫的杜怀胤心都碎了。杜府随随便便一个丫鬟,都养的十指如青葱,稍微碰红了点就泪光盈盈,妹妹受伤的地方血将布条都染红了,疼都疼死了,她怎么会说无碍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绑了我妹妹!谁伤了她!”杜怀胤将月芷往身后一拉,目中杀意顿显。他本是良将之子,受过军营严训,又耳濡目染杀伐决断,手上早已沾过鲜血。 赵大人忙审问那些人:“快说,不然全拉到堂上挨板子!” 李嫂丈夫见师爷吓得说不出话,大人们又催的急,那芷姑娘的哥哥像是天上来的仙人, 想着芷姑娘身世定是另有蹊跷,便自己揣度着,说出了事实:“……现在芷姑娘正在帮我们弄清事实真相,一时急了些,就……” 没等杜怀胤发火,杜月芷轻轻拉了拉杜怀胤,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哥哥离开之前,她一定要为李婆婆伸冤,这样才能安心的回杜府。 “好,没问题。”杜怀胤对妹妹百依百顺,立刻帮她安排:“赵大人,你过来。” 赵大人被点名,吓了一跳,慌忙答应了一声。他心中发虚,上次带夏妈妈去李槐家,自己没带披风,露出一张光光的胖脸,定是被芷姑娘认出来了。芷姑娘亲哥哥来了,有了哥哥撑腰,芷姑娘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饶他惯常左右逢源,面对亏心的苦主,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毕竟芷姑娘撒个娇儿,那亲哥哥,杜府嫡长子分分钟就会摘去自己顶上花翎啊! 杜月芷走到赵大人面前,柔声道:“赵大人,我如今有一项冤案,需要你帮我审审。你是父母官,审过的案多如牛毛,想来我的案子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原来是审案啊,赵大人暗地松了一口气,简单:“不知是否是刚才说的那件案子,养母乌氏指认芷姑娘故意纵火?一般来说,只要芷姑娘有不在场的证据即可。即纵火的那一刻,您在其他地方,有人证最好。” 杜月芷点头道:“起火的时候我在东庄,还有人为我作证。因我不小心受了伤,在东庄的一户人家借了水和布条,那时救火的锣声刚响起来,我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从东庄跑到西庄纵火!” “如果起火时真的有人在东庄看到芷姑娘,那纵火的就可以确认另有其人!只要派人去查,立刻就能帮您洗刷清白。” 赵大人立刻派了人去东庄,将东庄的张媳妇带了过来,张媳妇确称见过杜月芷,还借了水跟布给她,那时也恰好听到锣声。 一切与杜月芷说得丝毫不差。 “芷姑娘不是纵火之人,她是清白的,你们可心服口服?”赵大人拿出官场上的威严,问道。 满堂的人纷纷称是,乌氏汗如雨下。 杜月芷又道:“赵大人,既然我不是纵火之人,那李家的火到底是谁纵的,还望您再帮着审一审。李婆婆不能白死,我也不愿看到凶手逍遥法外。” 她回头指着地下的乌氏,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亲耳听见她和师爷谈到纵火过程。乌嫂,你听见我进了李婆婆睡的主屋,自己拿了锁锁死房间,然后点燃了窗 户,想要活活烧死我们!再装作不经意间失火,还阻止别人救火,称染了天花的地方,烧就烧了,别人问你房里可有人,你说没有,是不是!” 乌氏战战兢兢:“我没有,你别血口……我毕竟是你的养母!” 赵大人回头笑道:“芷姑娘,方才我派人去东庄的时候,也派人去了李家,取了物证。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却是几块黑乎乎的东西,依稀可以看出是锁,烧焦的木头,和其他的东西。 “现在正是春天,普通的房子烧起来也有难度,更何况是泥墙。但是如果这些东西上面浇了油,哪怕湿答答的,烧起来也很容易。油都是有气味的,就算洗干净,也可以测试出来。只要闻一闻谁身上的气味跟这上面的油相似,或者测验出碰过这些油,都可证明是纵火之人。现在天晚了,怕耽误少爷和姑娘安寝,我就快一点,用些别的法子……” 赵大人笑眯眯的,对随从一示意,立刻有人拉了师爷和乌氏起身:“既然芷姑娘声称听见你们说起这事,而芷姑娘又确定不是纵火之人,那么两位,你们是想我们先伺候伺候呢,还是自己招了?” “大,大人,我是冤枉的!”师爷抖成了筛子,吓得站都站不稳:“绝、绝对不是我,我跟此事无关!” 乌氏也苦苦哀求,李槐心疼媳妇,跪在地上大叫:“大人,念儿她娘怀了身子,也决不可能纵火,那是我们的家,她知道烧了家,我们无地可住啊!” 赵大人铁面无私,开口厉喝:“住嘴!去拿纸笔,把他们分开,每人都写笔供,谁先写出真相,本官就赦免谁!不会写字的,口诉,派个人代写。你们务必要快点写,本官耐心有限,晚了,都重罚!” 都是没有经过审讯的人,既怕重罚又想优先得到赦免,结果很快出来,拿了笔供,双方一对,*不离十。 杜怀胤看了笔供,又是怒意直冲心头!原来那些人竟是这般待月芷的!畜生! “恶毒无知,害人性命,就算拼着被责罚,我也要将你们就地正法!” “铮”的一声拔出剑来,雪亮的剑尖倒映烛光。忽而一只小手握住他的手,低头,杜月芷一双明眸似水:“哥哥,我累了。” 妹妹累了,想睡觉了!杜怀胤连忙丢开其他事,道:“困了是不是?走,哥哥现在就送你去歇息。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你怎么这么瘦!” 杜月芷无奈道:“大靖现在不是以瘦 为美吗?” “你不管怎样都美!回去立刻给我吃胖,听到没有!” “好~” 杜怀胤将赵大人叫到一旁,安排后面的事,又警醒他:“老太君既然派我来接人,你该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杜家千金吃过的苦,我要十倍返还于他们!” “是是,小人知道怎么做,请少爷放心!” 兄妹俩走远了,李槐听了笔供,满脸泪水,看着乌氏道:“念儿他娘,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娘为了念儿可以去死,你却恩将仇报!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纵火的时候,没有想过我娘和芷姑娘会死吗?没有想过我们没了家,将来生了儿子住哪儿吗……” 乌氏摸着肚子,不思悔过:“当家的,你娘她医术高超却不教你,害你至今连行医证都拿不到,又治死了我们的念儿,我恨她。那小贱人挡住我儿子的路,我也不会放过她!这些祸害,烧死她们就好了……” “你恨错人了,恨错人了啊!”李槐抱着乌氏大哭。 师爷跪着,抱住欲走的赵大人的腿,仰头谄媚道:“大人,我都写了出来,可得到赦免吗?” 赵大人一脚踢开他,心中冷笑,得罪了京城里的杜家,你们八成还不知道怎么死呢!赦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追着已经走到祠堂外的杜怀胤和杜月芷,赵大人万分殷勤:“芷姑娘,车已经备好了,怕惊吓着车里的姑娘,所以停在庄子外面。” “车里的姑娘?”杜月芷笑意盈盈:“哥哥,还有谁来了?是青萝吗?” 杜怀胤愣了一下:“不是青萝,是府里的一等丫鬟,来伺候你的……你还记得青萝的名字?”不对呀,送走的那一年,杜月芷还只有三岁而已…… 杜月芷心中暗自吓了一跳,骂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道:“其实刚被送来时,我实在太思念你们了,怕忘了你们,每天都会把记得的名字念一遍……” 杜怀胤又心疼十分:“月芷,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哥哥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送走。” 杜月芷心道,我也再不会离开你们。 李家已毁,赵大人是个懂事体的人,自然不会饶了师爷和五嫂。杜月芷去收了李婆婆的骨灰,埋在地里,拜了几拜,又去李嫂家如此这般嘱托一番,给了银子,每年代为烧点纸钱供奉酒水。前尘往事,就此告一段落。 到了庄子外面,果然见 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停在那里,一队侍卫守着。听到声音,马车门帘微动,上面下来两个聘婷的丫鬟,裹着石青绒缎披风,皆是上身着月白外袄,下着胭脂连云裾,一个容貌清秀,沉稳乖觉,一个小脸娇俏,伶伶俐俐,皆对兄妹俩行了礼: “奴婢们给胤少爷,芷姑娘请安。” 杜月芷眼中微芒闪过,呵呵,好久不见啊,抱琴,画壁。 第13章 进府 假若生在前世,看见两个姐姐模样的丫鬟,长久缺爱的杜月芷该高兴疯了。她们是常氏赏赐给自己的丫鬟,杜月芷扪心自问,从未亏待过她们。她们都是自己的贴身奴婢,杜月芷待她们,跟待青萝一样不藏私心。 然而,所待非人。 谁会想到,善解人意,亲如家人的丫鬟,其实是她那庶母的心腹呢? 杜月芷永不能忘记,女儿节那夜,抱琴笑吟吟给自己端来的那杯暖酒,也不能忘记,画壁污蔑自己与人私通,拿出的那些肮脏证据。这两件事,两度扭转她的人生,一个,让她堕入深渊,一个,让她无辜惨死。 今天见到兄长,她本以为来的丫鬟会是青萝,却没料到来的是抱琴和画壁。怎么,常氏现在就忍不住,要派自己的亲信来监视自己么? 杜月芷心中冷笑。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将脸埋在杜怀胤肩头,脸一抹,就是个可怜巴巴的样子。 抱琴和画壁口中说着甜蜜的话语,抬头,自家少爷坐在马上,怀里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身量未足,穿着粗布衣裳,脸和衣服都脏脏的,喜欢缩成小小一团,紧张而胆怯,小家子气十足。 看样子,毫无攻击力。 出府前,夫人千叮万嘱,让她们严密监视的人,就是这么个弱不经风的小丫头?抱琴和画壁对视一眼,会不会小题大做了? 杜怀胤见丫鬟出来了,跳下马来,朗声道:“月芷累了,你们将她带到马车内歇着,明日到了县城,再好好休整一番。”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继而同声:“是。” “月芷,这是家里派来伺候你的一等丫鬟,伺候人最上心,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们说。”杜怀胤道。 杜月芷眨巴眨巴眼睛:“劳烦姐姐了。” 两个丫鬟暗中相视,连忙回礼称不敢,抱琴取下手里搭着的披风,将杜月芷裹住,嘘寒问暖,亲密温柔,伺候的密不透风。 杜怀胤扶着妹妹上了马车,画壁在一旁搭手,忽然一脚踩不稳,撞到杜怀胤的胸口,杜怀胤当场咳嗽,面露痛苦之色,手腕却仍稳稳扶着妹妹。 画壁吓得跪倒在地:“奴婢撞到少爷伤口,奴婢该死!” 口里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杜月芷。 杜月芷回过身来,疑道:“什么伤口?”说着伸手过来。 “没事,你快上车去,夜寒风大 ,仔细着凉。”杜怀胤半路挡住妹妹的小手,迎着妹妹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杜月芷聪慧,当下便明白了,隐忍不发。 “画壁,跪着做什么,还不起身扶着姑娘?” 抱琴和画壁连忙答应着,将沉默不语的杜月芷送到车内,而杜怀胤翻身上马,在前开路。马车跟在后面,碌碌车声响起。 马车很大,四周都铺着厚厚的毛毯,杜绝了外面的寒冷,又添了几只照明用的灯,温暖明亮。杜月芷坐在一角,听着抱琴画壁两人说话。 “画壁,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少爷受了伤,你不清楚吗?撞了少爷,吓到姑娘,回去看我不告诉夫人,让她打你几板子。”抱琴责备道。 画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头对杜月芷道:“芷姑娘,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月芷弱弱地说道:“我哥哥看起来很正常,没有受伤啊……” “少爷这是强忍着,怕您担心。如果不是因为受了伤,我们也不知道您流落在外多年。” “是啊,芷姑娘,其实少爷为了您,差一点就没命了呢。几天前少爷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了您的下落,要去接您,夫人却说少爷看错了,直闹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一向宠少爷,这一次却和夫人一样,说少爷看错了,还把少爷关了起来,不准他出府胡闹。连将军也从百里之外的大营回府,亲自去见少爷,两人一言不合,少爷拔了将军的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啊!”杜月芷小脸煞白:“哥哥……他,他怎么会这么做……” 抱琴斜斜看了一眼,并不心急,暗暗又试探道:“我们做奴婢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争执过后,将军答应了少爷,少爷等不及养好伤,就带着人赶来了李家庄。因为来的都是男人,府里就派了我们过来照应。芷姑娘,这十年来您流落在外,阖府无人知晓,幸好少爷与您取得联系,这才赶了过来将您接回家。” 好个厉害丫头,讲着讲着就下套! 杜月芷柔柔弱弱,天真懵懂:“我之前孤身在养母家生活,直到今日才见到哥哥,不知哥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也想感谢此人……” “不是您传的消息吗?” “我?”杜月芷茫然:“我都不认识杜家的人,从来没出过镇子……更,更不知道京城在哪儿……” 抱琴和画壁见她是真不知道,心中也各自纳闷,到底是谁把消息传到京城里的? 杜月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芷小姐,您是不是困了,请您稍等,奴婢帮您擦一擦脸,您睡得舒服些。”抱琴从车上暖壶里倒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把子,杜月芷装作乖顺的样子,没有拒绝。白雾氤氲,一张小脏脸慢慢露出原样。 画壁笑吟吟说:“芷小姐,您长得真好看,等回了府,见了您的大姐姐,她一定会很喜欢您。” “大姐姐?”杜月芷露出迷茫的神情:“是谁?” “就是杜府嫡女,月薇姑娘,她比您大三天,身份尊贵,您见了她需要叫姐姐,还要请安。另外还有您的嫡母以及其他几个妹妹,都要行不同的礼。这些礼数不可含糊,否则会被外人耻笑没有家教。您放心,进府前我们会教您的……”画壁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积极给杜月芷洗脑。 果然还是那番言论,母亲虽然早亡,但也为杜家生了嫡子嫡女,当时的常丽莘不过是侧室,按理应是庶母。而月薇和她是同一时刻不分先后生出来的,怎么会比她大三天,又怎么会是嫡女? 是算准了没人会反对么? 再又想到哥哥身为嫡子,居然需要以命相逼,才能将自己接回家。杜府里,究竟是谁要阻止她归府?夏妈妈去年来过李家庄,证明老太君是知道她的存在的,且不说常氏母女,单单说老太君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且前世也忽略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身边还有着两个虎视眈眈的丫鬟,杜月芷闭上眼假寐。 马车摇摇晃晃,眼看着杜月芷眼皮越来越重,趴在靠枕上睡了过去。抱琴轻轻拨弄了一下,叫她没反应,看来是真睡熟了。 “看起来这么蠢,又这般没规矩,回府有她受的。”画壁冷哼,嫌挤,伸脚蹬在杜月芷腰上,将她往车里面推了推。抱琴用毛巾抽了她的脚一下,皱眉:“画壁,小心她醒过来。” 画壁道:“放心罢,她睡得跟猪一样,打都打不醒。”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外面可是胤少爷。”抱琴眉心微蹙:“这一路仔细些,自然是不错的。” 杜月芷面朝里,微微弯了弯唇角。 因她早于前世两年归府,尚算不出这两年间的事,倘或因自己缘故,扭转局面也未可知。 一路舟车劳顿,杜怀胤归心似箭,到了京城,竟只得两日。 “糖葫芦 哎,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哎,两文钱一个……” “这是新出的簪子,还有这个,珍珠和簪花都别致,漂亮,从宫里流出的新品……” “算卦啦,算卦啦,不灵不要钱!” 杜月芷听到外面有嘈杂市井之声,悄悄掀起一角窗帘,大眼睛澄净生辉。 京城一派繁华,车水马龙,商贩走夫,古玩八卦,卖字书生,来往络绎不绝。酒肆商铺,亭台楼阁多得数不胜数,青石板路四通八达,分外壮丽。满市皆是绫罗绸缎,又有敲锣打鼓者从前方而来,红轿喜袍,高头大马,从闹市腾腾而过。 杜月芷看了许久,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分外有趣,好像重回人间。 离了闹市,到了可并排而行两辆马车的大路,白墙黛瓦圈起的一处大宅,屋檐高高耸起,十几级的台阶,立着一队带刀家奴,台阶下面蹲着两只守门石狮,狮相狰狞。朱红大门被巨大铜锁咬住,金丝掐乌木的门匾上“杜府”两字,是当今圣上亲手所题,堪堪恢宏大气,威武非凡。 一个管家早已带人守着,见了杜怀胤,上前拉了马道:“少爷,您回来了。夫人说让您带着姑娘,从侧门进去。” “这是为何?” “夫人早已收拾好小院等着姑娘住进去,只是路远,若从正门走,岂不上让姑娘脚疼?从侧门进,姑娘既不用下车,也不用吹风,一举两得。” 杜怀胤道:“你少说那些场面话,谁还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腌臜心思!” 管家笑道:“都是夫人吩咐的,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少爷就当赏奴才脸。” 杜怀胤不语,倒是杜月芷让抱琴传话,说自己才刚回来,一切从简,让哥哥不必为难。那管家心思通明,派了人去换掉车夫,高声道: “别叫姑娘等着,进府吧。” 第14章 体面 进了府,走了十箭之地,到了角门,又有五六个府内的媳妇婆子们抬着轿子候着,上了轿子,穿过柳暗花明,经过潺潺溪流,绕过重重假山,到了一座小院门口。杜月芷下了轿子,抬头看了看周围,却见一片青翠绿意,竹影沙沙,一样的有门,游栏和房舍,只是过于素净,位置也太偏了些。 只听杜怀胤冷冷道:“夫人怎么安排了这里给芷姑娘住?离正屋那么远,姑娘每日请安都要走很长路。不行,换掉!” 那几个下人不知如何是好,统一拿这是夫人安排的来回复。杜月芷道觉得这里很好,位置偏,自然有偏的好处。 “哥哥,我很满意这里,请你不要责骂她们。我初来乍到,夫人自然是挑了好的给我住,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挑三拣四。你快带我去看看新房子。” 杜怀胤皱了皱眉,随杜月芷进去,余下的人各自离开的离开,收拾的收拾,抱琴和画壁在角门那儿就找了个借口消失了,所以一时也没人来烦他们兄妹。 杜月芷在房中慢慢踱步,左看看右看看,杜怀胤坐在桌前,看着妹妹高兴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有些愧疚:“这里雪洞一般,又偏僻,又冷清,哪是个闺阁小姐住的!欺人太甚的东西,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好看!” 杜月芷:…… 你妹妹我还住过茅草屋呢啊喂! 跟茅草屋比,这里不要太奢侈好不好! “哥哥,你好像很讨厌当家夫人,为什么?” 杜怀胤愣了一下,不自然地扭过头:“你刚回来,有些事以后再跟你说。” 看着哥哥成熟的样子,杜月芷心中偷笑,装什么小大人,我知道得难道比你少?哎,她的这个兄长啊,跟前世一模一样,什么都为别人考虑,又总是因为耿直而吃亏。 要好好磨练磨练呢。 “哥哥,你看,这只鹦鹉可不可爱?”杜月芷发现廊下挂着一只鹦鹉,摘了下来,逗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你喜欢,回头我让剑萤给你多拿几只。”杜怀胤看着自己的傻妹妹,见她玩得高兴,也走过来看。 “剑萤还好么,青萝和福妈妈呢?” “她们都很好,我已经差人叫她们过来了,想必已在路上……” 过不多时,院子外头有人遥遥叫了一声:“胤少爷。” 此时窗门开着,福妈妈带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孩 子过来。福妈妈模样没大变,穿着青缎掐丝夹袄,一枚乌木簪子,面色沉沉,不苟言笑。两个丫鬟皆是十五六岁,跟在后面。 其中一个穿着蜜合色棉袄,下着翡翠撒花丝绦裙,眉清目秀,是青萝,现在还是喜欢笑,天真又快乐,无知无畏。 另外一个穿着窄袖劲装,黑发高高挽起,虽不爱笑,却也是花一般娇嫩的女孩子,这是剑萤。她今日没有佩剑,眼睛四处搜寻片刻,先看到杜怀胤,然后落到一旁的杜月芷身上,微微挑了挑眉。 杜月芷早已站了起来,迎了出去,经过那么多大灾大难,生离死别,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见到这些人鼻子还是忍不住一酸,眼眶湿润。 太好了! 太好了,她们都活着! 都好好活着! 福妈妈站在廊下,依礼请了安,还没开口说话,一个小女孩冲了出来,像一只小鸟似的扑入她的怀中:“福妈妈!我好想你!” 娇嫩的话语,带着思念传入耳中,福妈妈微微有些惊讶,这是芷姑娘吗?是公主那个遗失的女儿?怎么这么瘦弱,好像吃了好多苦头的样子。 这孩子一见面就冲过来哭,她面上浮起怜爱之意,将杜月芷楼在怀里,轻声安慰起来:“芷姑娘,别哭,外面风大,看哭花了脸。” 杜怀胤也没想到杜月芷会哭,一时之间慌了手脚:“月芷,月芷,你别哭,你一哭,哥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青萝和剑萤也有些傻,杜月芷哭着哭着,掉头过来,伸手把她们抱住,又哭。 青萝,剑萤:…… 青萝是个傻姑娘,竟也忍不住落泪:“芷姑娘,回家了你哭什么啊……” 剑萤则默默抽出了一条雪白的帕子,递给杜月芷擦眼泪。 杜月芷大哭一场,把多年的委屈哭了出来,这才慢慢安静,时不时啜泣一声,可把杜怀胤给吓坏了。他原想这孩子跟家里人分散多年,不会太亲,却没想到竟像前世一起度过一辈子似的,令他这个堂堂的杜家少爷,竟然手足无措。 “青萝,倒些茶来给芷姑娘喝。” 杜月芷双眼微肿,喝着青萝倒的热茶,小小的唇被热气熏的娇嫩粉红,抬眼,见大家都看着她喝茶,目光关切温暖。这是家人才有的目光,刚才自己是太过分了,不知她们有没有被吓到…… “芷姑娘,这么多年,你辛苦了。”福妈妈摸了摸她 的头,叹息一声。她已看到杜月芷手上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这可是公主的女儿,她身为公主最信任的人,居然没能护住这个孩子!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只要能跟你们在一起,保住性命,一切都是值得的。杜月芷长眉舒展,转头对哥哥道:“哥哥,你能留下福妈妈和青萝陪我吗?” “当然可以。”杜怀胤又道:“除了她们,府里还会分配其他做事的奴才婢子给你。” 杜怀胤此次回来,伤口还需要医治,见妹妹左右安排妥当,就带着剑萤先离开,晚上再来看杜月芷。 杜月芷慢慢与福妈妈叙话。 福妈妈见她小小年纪,除了初见面时的大哭,略有失态,实则真正冷静自持,且聪慧机敏,对府中的人事一点就透,不由得暗暗惊奇。 杜月芷也不点破。 她只说看哥哥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所以想多了解一些,未来好帮助哥哥。 从福妈妈二人口中得知,父亲杜璋升了护国将军,一品大员,常年驻扎在军营,每年冬夏会回京修养一月。如今杜府是常丽莘当家主内,上上下下打理得很好。常家是经商世家,慧眼送了几个女儿进宫,其中一个受了天子恩泽,已经升为贵妃,常家身为皇亲国戚,犹如虎添翼,顺风顺水,常丽莘和杜月薇更成了杜府除老太君、杜璋外最尊贵的人。 除了常丽莘这个已经转正的嫡母,还有两个姨娘,还有两个姨娘,姨娘齐氏生了杜月茹,前面多了二房的杜月镜和她,所以排行第四,姨娘于氏生了杜月荇,排行第五。且于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倒不知是男是女。 杜璋的弟弟杜羲,只娶了正妻,是从六品知县之女朱氏,生了一双儿女,嫡子杜怀樽,嫡女杜月镜。二房暂未纳妾,在杜府副宅住着,平日也一样来主宅请安吃饭,生活并无不同。 “福妈妈,我有一事不解。”杜月芷定定看着她:“那些丫鬟称常氏是我的嫡母。可我记得,我母亲是嫡妻,常氏是侧室,应是庶母才对。” 福妈妈叹了一口气:“芷姑娘,圣上当年赐婚杜府,常氏嫁进来,封的是平妻。公主她……她并不在乎这些,且当年因为你走丢,她思女成病,又久病不愈,干熬了两三年还是去了。待她去世后,常氏就被称为嫡妻,这是圣上钦点的……” 听到母亲死讯,杜月芷眼中闪过无限悲痛,强勉问道:“为什么圣上会管内宅的事?” “ 那是因为……”福妈妈正要说时,忽听外面有个媳妇道:“芷姑娘,夫人来看您了。” 福妈妈脸色一变,拉着杜月芷的手,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把她给藏起来。面对杜月芷清澈的目光,她克制了一下,才松开手,暗道芷姑娘只是一个孩子,常氏该不会对她怎么样。 青萝生来就怕常氏:“芷姑娘,我们装病不见罢。” 杜月芷摇摇头,道:“既然这个常夫人厉害,我倒想见见,她有多厉害。” 走了出去,命大开院门,远远听见院墙那边有人笑道:“芷姑娘,我奉老太君之命,来探望你了。” 话音刚落,先是几个媳妇抬着几箱子东西进来,又有几个丫鬟抱着美人瓶,小屏风,笔墨纸砚等摆件鱼贯而入,满院鸦雀无声的,又听见那笑声由远及近。 两个穿着绫罗的丫鬟打头阵,中间是一个美妇,后面跟着好几个妈妈,跨进小院。 那美妇生的一张银月脸,额头饱满,年轻时的美貌因为保养良好,也有七八分留了下来,梳着雍容的八宝髻,戴着一只攒珠的白貂雪帽,身上穿着缕金凤凰洋缎袄,罩着石青银鼠褂,庄重又不失艳丽,满脸笑容,步入院内。 这便是嫡母常氏了。 “夫人来了,还不行礼!”前面那丫鬟喊道。 “还珠,不得无礼!芷姑娘虽然初来乍到,但跟各位姑娘一样是千金之躯,你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平日教导你们的,都忘了?”常氏皱眉,声音暗暗压着威严:“还不退下,回去领罚。” “是。”那丫鬟战战兢兢退下。 常氏又回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小可怜,满面春风笑道:“芷姑娘,这院子住着可还好?胤少爷急火匆忙地去接你,老太君怜你疼你,又吩咐我给你安排住处。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盖新的,好容易才让人收拾了一间出来,你先住着,等日后有了空,我再差人办这事。还有这些小玩意,你收着放在屋里,喜欢的拿出来摆一摆,不喜欢的就赏给下人,也是个体面。” 这番话说得亲切体贴,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杜月芷微微一笑。 第15章 请安 “多谢夫人悉心照料,月芷感激不尽。”杜月芷说完,柔柔屈膝,行了个礼。 虽然没有叫母亲,但是杜月芷显而易见的柔顺,让常氏放下心来。这些礼数自然会有人教,来日方长。常氏听了抱琴和画壁的回话,心中原本不信,可来了小院亲自接触一番,发现杜月芷果然很顺从,并不是个刺头儿。 原本想着,如果杜月芷不听话,她断断不会容忍她活下去。 但既然这孩子柔顺,暂且留着性命,耐着性子抚养起来,兴许会有别的好处。 “每位姑娘院里都有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并一位教习的妈妈,我也按着例给你安排人。方才胤少爷已派人告诉我,说将福妈妈和青萝放到你院子里伺候。这本不合礼数,但既然爷们做了主,我这个内宅妇人也不好说什么,我也乐得做个人情。福妈妈是老人,必不用我说。青萝,抱琴,画壁,慎儿,你们伺候姑娘起坐行卧,姑娘头发乱了衣裳少了,回房连口热茶都喝不上,都是你们的错。香儿,月儿,真儿,令儿,你们就在外面做些粗活,院子里花儿草儿萎了,地没扫干净,里头姑娘叫人没人应,捅到我这里来,仔细你们的皮,都听见没有!” “是,夫人。” 一众人等都答应着。 杜月芷仰起小脸,笑得甜美可人:“月芷在此谢过夫人。” 常氏也笑得亲切:“短了什么,只管派人告诉我,我给你送来。” 待常氏走后,一房的丫鬟朝杜月芷跪下,杜月芷忙叫她们起来:“你们各自安排吧,我初来乍到,也没有礼物送你们,还望你们能担待些,不要怪我。” 画壁笑道:“姑娘这是说哪里话,主子赏不赏礼物都随心情,哪有奴婢为了礼物怪主子的,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失了奴婢的本分。姑娘喝茶。” 杜月芷接过茶来,两只眸子透出点点柔光:“你说得很好,难怪夫人喜欢你。” 画壁闻言一笑,忽而明白过来,忙道:“奴婢既然是姑娘院里的,一切只以姑娘为主,至于其他主子,奴婢是一概不认,一概不知的……” 杜月芷道:“咦,你在说什么呀?夫人喜欢你,又对我万分怜爱,所以才派你来伺候我,想着我也高兴些,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说的话,我竟听不懂了。” 画壁:…… “画壁,你唐突了,姑娘年纪小,你尽拿话蒙她,还不快跟我去给姑娘整理床铺。”抱琴忙过来 解围,这件事也就丢开了。 正在铺床的青萝被赶开,左右无事,便将鹦鹉提过来,给杜月芷解闷。 第二日,想着要去给老太君请安,杜月芷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穿衣装饰。众人原以为她是乡下来的,欺她不懂规矩,却没想到一样是一样,她做起来,并不比别的姑娘差。匆匆吃过莲子羹,又漱了口,抱琴看了看,在昨日送来的箱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只匣子。 “姑娘头上太素了,老太君喜欢喜庆,这匣子没什么可戴的,福妈妈,你老人家见识多,挑几副给姑娘戴着吧。” “这可怎么挑呢?”福妈妈看了看匣子,里面有一些簪花头纱,普通寻常,唯独一只贴额戴的红宝石倒是熠熠生辉,显眼的很,便伸手拿了起来,给杜月芷戴上。 打扮好了,福妈妈看了看镜子中的小人,露出笑来:“我们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呢。” 镜中的杜月芷,一双清秀的黛眉,明眸似水,鼻头微翘,又刚喝了热羹,嘴巴粉嫩若桃花,小脸雪白香馥,嫩嘟嘟的,可爱至极。黑发梳成花髻,点着翠,斜斜插了一只玉钗,通透毓明,额间贴着一枚红宝石,眉心嵌玉,衬着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端的是人间璞玉,清美好看。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杜月芷看着镜中的人,忽而想起去年在乌氏房内照镜子。那时她被吩咐出去买糕,衣衫褴褛,落魄不已,每日为了不要挨乌氏毒打费劲了心思。如今穿了好衣裳,那心思更要费许多。因为不管在乌氏那里,还是在杜府,都有人想要她死。 她只带了福妈妈去,路远,小径曲折,紧赶慢赶,也还是晚了。 有福妈妈在,倒也无人拦,只是丫鬟们目光多不友善。进了房间,绕过几道山水大屏风,迎面是一张大床,旁边皆是大桌子大柜子,又摆着一溜儿见客桌椅,长长得过去。四周放着好几颗夜明珠,满室生辉。 那床上榻上坐了许多人,娇声软语,谈笑风生。正中美人枕上歪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戴着金镶玉福勒子,穿着绫罗绸缎,正被媳妇孙女们逗得直笑,一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慢慢给她捶腿。 此人定是老太君,杜月芷柔身上前,深深行了礼:“孙女月芷给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正乐着,并未听到,其他人却有人听到了,也有人听到装没听到,继续哄老太君开心。 杜月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变,侧身,屈膝,搭手,这个姿势行礼极好看,可是若 一直保持,恐怕就有些吃力了,没多久,杜月芷的额头上就出了汗。屋子又热,她脸红通通的,身子硬是没动一分。 福妈妈跟着,心里着急得很,可这是杜月芷第一次跟老太君请安,老太君不叫起,她是不能起的。 老太君身边站着夏妈妈,眼观鼻鼻观心,一味只教丫鬟们给老太君烧烟。 老太君抽了一口水烟,常氏身边站着一个美貌的少女,杏烟眉,新月眼,肌肤雪白,通身气派,光彩照人,是公认的嫡女杜月薇。她笑吟吟接过水烟递给丫鬟们,又滚到老太君怀里撒娇,娇声若黄莺轻啼。 不知她说了什么笑话,老太君笑了起来,搂着她直叫心肝儿。 杜月薇越发恣意娇纵,撒娇卖痴。 “老太君再不允我,我可不依。” “依你,都依你。” 那大床下面坐着两位姨娘和两位姑娘,姨娘齐氏略有几分姿色,一双长眉如黛,推着杜月茹到常氏身边。杜月茹便过去,站在常氏身边,从丫鬟手了拿了茶,殷勤道:“母亲喝茶。” 姨娘于氏柔弱秀美,挺着微凸的肚子,与女儿杜月荇说着话儿。杜月荇最小,还只十岁不到,坐在老太君身边,花容月貌快要比过杜月薇。老太君也一样摸着杜月荇,叫丫鬟们倒茶给荇丫头吃,又叫于氏别拘着女儿。 满室的人,各自热闹,无人肯为杜月芷说话,她亦觉支撑困难,身子微微发颤。 忽而帘子微动,一个绯衣少女带着妈妈进来,声音清亮如雏凤,边解下身上的貂裘雪袍边道:“老太君这里好暖和。” 老太君听见声音,喜得侧过身来:“你来了,快到我身边来,摸摸手冷不冷。” “不冷不冷,我快要热成火炉了。”杜月镜连连否认,走过杜月芷,又顿住,回身打量:“你是?” 老太君也看到了杜月芷,不由得微微一愣,常氏这时也“恰好”回过头来,一副吃惊的样子:“是芷姑娘。你请安怎么不说话呢,单等老太君看到么?老太君精神短,一时怕也察觉不到。你也体谅体谅老太君,要说乖巧,也乖不到这上头呢!” 常氏这番话,说得好像杜月芷故意不开口,等待老太君发现,好装委屈。 老太君脸色果然一沉。她生平最讨厌拈柔造作之人,假惺惺的,触了她的大忌。 却听杜月芷道:“我正是刚到呢。”说完,又笑吟吟对着老太君一拜:“孙 女杜月芷给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脸色淡淡的:“起来吧。你刚回府,怎不在房里修养,偏跑到我这里来。” “孙女能回府,全靠老太君的福泽隆恩,且昨日听夫人说老太君关照我,孙女心存感激,另也没有小辈回家不像长辈请安的道理,所以孙女才赶过来,特特请老太君安。” “你倒是很知礼,刚回来一天,就知道这许多,也难为你了。既然你有这番孝心,我心甚慰,你过来,与你姐姐妹妹们见一见。” 杜月芷走了过来,老太君看了一眼,见她裙角似微风拂过,聘聘婷婷,并无乡野人家的粗鄙。这倒有些奇怪,难道她一天就学会了杜府的礼仪? 杜月芷走到杜月薇面前,屈膝:“月芷见过大姐姐。” 杜月薇早已从母亲口中得知杜月芷的存在,当着老太君的面,也是一副友爱亲密的姿态:“妹妹请起。妹妹穿少了,这天气,该穿一件夹袄才是,回头我差人给妹妹送去。” 杜月芷道了谢,给齐姨娘请安,齐姨娘站了起来,细细看着杜月芷,道:“芷姑娘额上戴的这块宝石,怎么这么眼熟?跟去年老太君从宫里带给薇姑娘的一样。” 其他人一看:“可不是那一块。听说薇姑娘赞它水色好,总也舍不得戴,只在除夕那日戴了一回,简直惊为天人,看到的无不说美。” “薇姑娘真是好性儿,自己都舍不得的宝贝,轻易送给别人。” “别人却不及她戴着好看……” 一行人奉承起来,老太君笑道:“薇丫头最是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宁可自己缺短,也还是喜欢送东西。” 常氏笑道:“这孩子脾气跟老太君一模一样,我虽身为母亲,也拿她无可奈何。” “母亲,你又告状,看老太君都笑我了。”杜月薇佯装害羞,不让常氏说。 杜月芷并不知道这是老太君给杜月薇的,又想到抱琴早上拿给福妈妈看的那只匣子,她不由的苦笑。福妈妈先前一心一意在外头照顾杜怀胤,人又刚硬,对这种事原本就不大理会,却没想到随手一挑就挑到了老太君赠送的东西。杜月薇珍惜不敢戴,她杜月芷一进府就戴上了,显得多么迫不及待,多么掉份儿。 福妈妈扶着杜月芷起来,一双手在打颤,杜月芷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镇定。 她想了想,没有丝毫窘迫之色,大大方方道:“薇姐姐相赠爱物,妹妹无从感谢,只有 好好珍惜,戴出它的美来,也不负老太君和姐姐爱惜之意。” 东西再好,也还是要给人看的,藏着掖着算什么,只管收下,一只小小的头饰就将她压住了,以后更不要想露脸了。 杜月芷笑容纯真无暇,举止大方,老太君和杜月薇愣了一下,杜月薇忙道:“好,妹妹如此想便是对的……” 杜月芷一一拜见之后,又走到杜月镜面前:“镜姐姐好。” “你认识我?”杜月镜问。 “那倒不是。只是我听说二房叔叔的女儿最爱穿绯衣,又最直爽,无拘无束,便猜到是你。” 杜月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哈哈一笑。 第16章 试探 杜月芷初见以老太君为首的府内女眷,本本分分,安安静静,没有激起多大浪,也没惹人不快,就像热水里面汇入温水,舒舒服服的过去了。 常氏见她乖觉,也不理论,中午吃饭的时候,席上多摆了个位置,杜月芷安安静静,挑了个最末的位置坐。前面老太君吩咐大丫鬟给这个那个布菜,偏偏忘了她,她也不卑不亢,自己给自己夹菜吃。 被人记得也好,被人忘记也好,她会谨记自己是为何回到杜府。 要知道,杜月芷从刺头儿到温润柔和,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改出来的。 照前世她那敏感乖僻的性格,第一天就将满府女眷得罪光了,先是不懂礼数,满口你呀我的,再是不喜欢与人结交,看到别人过来,先竖起一身汗毛,退避三舍,弄得别人怪尴尬的,久而久之就不理会她了。后来她又觉得别人不尊重自己,常常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她纠结半天,左右抱怨,又有抱琴画壁撺掇着,成功让所有人厌烦她。越是没人理会,她越赶上去挑错,最爱与人顶撞,久而久之,就成了刺头儿…… 说来说去,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弊端。 杜月芷今天能如此得体进退,还要感谢在良王府的那些年,她为了一个男人敛去一身戾气,审时度势,磕磕碰碰成了良王妃,重生后觉悟更是到了无人攀爬的境界,两相加持,她再得罪人,那就是老天爷故意找茬了。 不过,有人想找茬,是拦也拦不住的。 吃完午饭,姑娘姨娘们都散了,杜月芷和福妈妈慢慢走着,经过小桥时,看见杜月薇带着两个妹妹在亭子里说话。眼看杜月芷过来,杜月茹撅着小嘴道:“现在什么乡下丫头都能跟我们同一桌吃饭了,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怕老太君不高兴才给了脸。不过有的人啊,最会装模作样,还喜欢东施效颦,简直恶心死人了。” 杜月薇侧身坐在亭前,姿势美丽,阳光仿佛为她踱了一层柔光,翩翩如仙:“你们看这鱼儿,游来游去多可爱。” “大姐姐,这鱼儿看你在这儿才聚集过来,平常我们在这儿都看不到一条呢。我让丫鬟们拿鱼食来,咱们喂鱼。”老五杜月荇趴在栏杆上看了一回,转头吩咐丫鬟拿鱼食。 杜月薇喂着鱼,和杜月荇说着话儿,从始至终没有回应杜月茹。 不回应,便是默许。 杜月薇知道杜月芷根本没有跟自己对抗的力量,既谈不上威胁,也谈不上友善,她只是觉得好玩 。有四妹妹这个蠢货在,她也想看看,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妹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失踪十年,生死不知,还能从那么偏远的小庄子回到京城,不说别的,光是完完整整的回来,已是难事,她居然还能拿出千金小姐的款儿,也是奇事。 她没有阻止杜月茹,也有试探的意思。 有了杜月薇的纵容,杜月芷又不吱声儿,杜月茹更加嚣张:“大姐姐,前日先生讲书,说到沐猴而冠,我那时不懂什么意思,今天才突然懂了。一只毛猴子穿了人的衣服,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却不知再怎么假装,也只是个畜生。天命不可违,再就就好比是小姐身,丫鬟命,这人能扭得过天么?” 福妈妈再也忍不住,皱眉道:“四姑娘,您是主子,这里离老太君也不远,也请您注意下口舌,大家存个体面。” 杜月茹瞪了她一眼:“主子才配讲体面,你一个奴才,见了我不请安,还拿话堵我,看我不告诉母亲,让她修理你!” 因亲娘只是姨娘身份,杜月茹和杜月荇要得好东西,都随常氏母女一句话,所以她们一向做小低服,先讨好常氏,次则讨好老太君和杜月薇。此时她们年纪尚小,又不怕责罚,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她们。 本来她们辈分就低,府里突然来了个乡野丫头,只比大姐姐晚一年,便成了四姑娘,生生让她们往后又挪了一位,以后好东西赏下来,更加没份儿了。怎么不生气,怎么不介意?杜月茹自恃有大姐姐撑腰,怎么也要出这一口气。 “四妹妹,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私下说,当着这么多人面,你就算不为你我着想,也该为大姐姐想一想。她人在这里,我们做妹妹的有了矛盾,她也不好偏颇谁,岂不是为难。” 杜月芷不卑不亢说道。 杜月薇喂鱼食的动作止住,微微侧头,看了杜月芷一眼。 杜月芷温和无害地迎接了这道目光。 大姐姐,你想装聋子,继续装。 杜月薇红唇微启,笑意犹如湖水上的阳光飘了开来,娇声婉转:“方才我喂鱼过于专注,竟没听到四妹妹说了什么。你们听到了吗?” 丫鬟妈妈们都笑道:“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谴了杜月茹来骂自己,还想置身事外,有这么多聋子陪着,杜月芷也是打心眼里真服。 既然杜月薇打定主意装聋作哑,杜月芷暗叹一口气,不再浪费时间, 继续向前走。 见杜月芷成了闷葫芦,待她走进亭子,杜月茹朝自己的丫鬟盛儿使了个眼色,盛儿懂,端着茶朝前走,跟杜月芷走了个对脸。 盛儿高高举着托盘,摇摇晃晃,正要倒过去扑杜月芷一身水,忽然觉得托盘一沉,被人稳稳端住。盛儿吃惊,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流光溢出,声音款款:“端稳了,可别洒了。” “你,你……”盛儿一时无语。 杜月芷径直取了盛儿手里的托盘,走到杜月薇旁边,微微笑道:“大姐姐,请喝茶。” 杜月薇见杜月芷都快把茶送到自己嘴边了,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浅笑着随手接过:“劳烦妹妹了,这些事让丫鬟去做就好了。” 接了茶,只拿在手里,也不喝。杜月芷直起身,福妈妈过来接过托盘。 “大姐姐身边的丫鬟多舌且懒,姐姐心善也不理论,妹妹少不得为姐姐照应一下子。” 这句话,骂杜月茹是又多嘴又懒惰的丫鬟,杜月茹听了生气,走过来指着脸骂道:“你作死,竟敢侮辱我。我说到底也是个小姐,你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野种……。” 被人指着脸,是最羞辱的事。 何况还是一个庶女! 福妈妈立刻挡在杜月芷面前,握住杜月茹的手指缓缓往下压:“四小姐,请您冷静。” 杜月茹生来娇生惯养,掐一下捏一下就疼得受不了,她一抽手不小心撞到一旁的栏杆上,登时疼得要命,心中愈发恼怒:“死奴才,你居然敢打我!我,我非要教训你!盛儿,你过来,给我打她嘴巴!” 盛儿跟主子一样不嫌事大,挽着袖子过来了,杜月芷脸一沉:“干什么?” “你没听四姑娘说话么,她要赏福妈妈耳光!” “退下!你说到底还是个丫鬟,福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就算得罪了主子要罚,也轮不到你。”杜月芷掷地有声。 杜月茹冷笑:“既然如此,福妈妈是你的奴才,你就自己打。” 亭子外阳光炽烈,湖水荡起阵阵涟漪,底下的游着一尾尾锦鲤,红尾摇曳,无拘无束,吃着水面上漂浮的鱼食。 杜月荇早已不再喂食,关注着亭子内的动静,杜月薇换了银勺,舀了鱼食,洒下去。她的指甲粉嫩,甲管通透,洁净美丽,长到三寸长,甚至连凤仙汁也不常涂,怕伤了分毫。这鱼食到底粗糙,不小心留了印子, 就毁了整个指甲。 只听亭内杜月芷声音清淡,空灵通透:“福妈妈护主心切,我倒不知为何罚她。” “她对主子不敬,照家法是留不得了,杜月芷,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亲自动手,要么就撵福妈妈出去。” “我选第三个。” 杜月茹愣了一下:“没有第三个选项!” 杜月芷一副无辜的样子:“那就是没得选了。” 你他妈逗我? 杜月茹气死了,张口就欲斥骂,忽听桥上传来“噗嗤”一笑。 抬头,桥上脂粉成群,站着杜月镜和一群丫鬟婆子,不知何时来的。 杜月镜来了有一会儿了。她吃过饭又被老太君拉着说了半天话,一时忘了时间,二房来人催,因为是老太君,又不敢进去催,来一波留一波,最后还是老太君身边的夏妈妈进去提了醒,才让老太君放人。 正要回家呢,偏又看到这场闹剧,杜月镜一看就跟腿上绑了巨龙石,半点也走不动了。 眼见杜月芷机智呛杜月茹,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亭子里所有人看了过来,杜月镜一下捂住嘴,说了一句:“哎,被发现了?” 她身边一个伶伶俐俐的丫鬟接口道:“姑娘,我就说快点走快点走,你非要留在这里看热闹。” “没办法啊兰蔓,你家姑娘我生来就喜欢看热闹。” 兰蔓便问:“那现在怎么办?你是要看热闹呢,还是随我们回家呢?” 杜月镜道:“我选第三个。” 兰蔓:…… 杜月镜朝亭子里走:“就是隔近儿点看热闹。” 兰蔓:…… 大约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德行,兰蔓正色对那些媳妇婆子道:“我随姑娘下去看看,你们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叫你们。” 那些人答应着,兰蔓一回身,杜月镜已经走到了亭子里面。 第17章 僭越 说话间,杜月镜已经到了亭子,见杜月薇靠在栏杆上喂鱼,先叫了一声:“大姐姐,旁边吵得这样厉害,你倒是悠闲,令我佩服。” 杜月薇早已站起身来,让丫鬟看茶,又执了杜月镜的手在石桌前坐下,说了几句话,才提一句:“正吵得我头疼,又不好说她们。” 杜月薇身份是姐妹们中最尊贵的,要说谁会令她另眼相看,就是二房同样身为嫡女的杜月镜。老太君也最喜她们二人,不分伯仲,好东西有她的一份,也必有杜月镜一份。毕竟整个杜府是常氏在管,二房并不过问。 并不是说二房没有资格,而是二房没有想过。 杜月镜的母亲朱氏也并非等闲之辈。朱氏为二房生了一双儿女,又力排众议坚持母乳喂养,抚养到这么大,儿女出落得好,且房里也是财账全通,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杜羲只得她一个正妻,别说纳妾,就是跟满房的丫鬟媳妇们也一点飞闻都没有。那杜羲又极疼爱妻子,日常不叫妻子沾一点阳春水,费一点心力,就是过来向老太君请安,也还让老太君略略放松些,不要怎么样。 这样的女人,没点本事手腕,是断断做不到如此的。 老太君气得直笑,说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罢了,小儿子倒娶了个娘娘,哪儿敢为难二房媳妇。幸好杜月镜生来聪明,会哄着老太君,她哥哥杜怀樽又是个有才的,将来必定高进庙堂,这才把对朱氏不悦的一颗心放回肚子,专心去疼孙女孙子。 杜月薇是大房嫡女,杜月镜是二房嫡女,都是嫡辈,亲近些也没错。 所以杜月薇才会正眼看一看杜月镜。 只听杜月镜道:“大姐姐,既然吵得你头疼,怎么不叫大伯母或者福贵家的来处理呢?” “不致于为了这种姐妹间的矛盾闹到母亲面前,白白让她费神。” “大姐姐果然孝顺。我刚才在桥上听了半日,觉得三妹妹倒是可怜见的……” 杜月镜还没说完,杜月茹一听,拧起眉头:“镜姐姐,你为何要替她说话?分明是她欺负我主子奴才,怎么是看她可怜?” 杜月芷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蠢妹妹,暗笑一笑,并不强辩,仿佛置身事外。 杜月镜是二房的嫡女,身份自然比身为庶女的杜月茹尊贵,被打断话后,果然见杜月镜眉毛一皱。 兰蔓最会察言观色,便先开了口:“四姑娘,别说奴婢僭越。二姑娘在这儿说话,你哪怕 急的火烧眉毛,也要等着二姑娘说完再回。再一个,这里哪有“她”,奴婢竟听不懂了,她是谁。这里说话的都是小姐,二姑娘最好带上名儿来,这才是懂礼的大家小姐。” 杜月茹脸一阵红一阵白,兰蔓是二房协助处理家务的得力助手,时常和常氏交接,也跟主子们开得起玩笑,同桌吃过饭的,身份非其他奴才可比。杜月茹身为没权没势的庶女,在她面前,也只好哑口无言。 “我……”她我了半天,面色涨得通红,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月薇。 杜月薇用茶盖抹着茶末,赞叹道:“好一个厉害丫头,这嘴皮也是没谁了。二叔母调/教出来的好人才,做丫鬟真是可惜了,连我也挑不出错来。” 杜月镜谦虚道:“哪里,我家都是笨嘴笨舌的,也就兰蔓一人可看。偏她性子轻狂喜欢强出头,为这我母亲不知打过多少回,也改不了这毛病。大姐姐,你也担待些,她一个丫鬟,说话再怎么有理,也越不过这里的主子去。” “说话有理,就是最好的优点。四妹妹,你听了兰蔓的话,可知道了?” 杜月茹忍气吞声:“知道了,大姐姐。” 杜月薇又看了看杜月芷,笑道:“三妹妹,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有意帮忙,杜月芷照单全收:“我是妹妹,当然全听姐姐安排。” 杜月薇翩翩起身,似是全然无意插手,只是做个中间人调停的样子道:“今日这事纯是姐妹间的小摩擦。主子们淘气,那都是奴才教唆的。我如今只罚奴才们就罢了。不为别的,单为主子吵架,你们不拦着劝着,反而恣意妄为,随主子闹,这就是失职。盛儿拉到下房打十板,福妈妈年纪大挨不住,就革她一个月月钱。你们可服?” 这就是将这场闹剧收尾的意思,顾全了两个妹妹的脸面,又警示了盛儿之类完全任主子胡闹的大丫鬟。且杜月镜还在一旁看着,如果杜月薇果真罚了两个妹妹,传到侧府,叔母又是个有心计的,还不知怎么嘲笑她母亲常氏呢。 盛儿战战兢兢的,一想到那板子打在身上肉疼,又不敢反驳杜月薇,自家四姑娘也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求她也没用,只得委委屈屈应了一句:“是。” 福妈妈么……只是革了月钱,她老人家用的有限,也不在乎。 杜月茹正因为盛儿挨打觉得脸上无光,站在一旁撅着嘴赌气,觉得大姐姐很不公平。 本来就是。 那小蹄子才刚进府,势单力薄,大姐姐怕她什么啊,还不是可以随意捏死的小蚂蚁。 罚福妈妈就算了,她也可以看在同为主子的份儿上不追究,但凭什么罚盛儿?盛儿可是她的贴身大丫鬟,罚了盛儿,岂不是打她这个主子的脸吗? 她嘟嘟囔囔的,杜月荇见她看着不象,走过来伸手拉着她的袖子:“四姐姐,这些婢子们罚就罚了,不算什么,快来跟我一起喂鱼,好玩着呢!” 杜月茹并不能明白五妹妹的好心,心中正别扭呢,甩开杜月荇的手,冷笑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整日嗨吃傻玩,谁跟你喂鱼,无聊透了。” 杜月荇粉团团的小脸一愣,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心当做了驴肝肺,原地看着四姐姐,委屈死了,大大的眼睛里泛起泪花。 “四妹妹,你怎么这样说话!”杜月镜一向疼最小的五妹妹,使了个眼色,让兰蔓把杜月荇拉过来,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头发安慰:“五妹妹,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小事。你就是心思细,喜欢多想,看这小可怜的眼睛,都要流泪了……” 杜月茹见二姐姐把五妹妹拉过去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语气泛酸酸,赶上来也哄杜月荇:“好啦好啦,五妹妹,刚才是我不对,你别哭了,一点小事至于么,我就是说话直,你知道的呀!你是仗着年纪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我是姐姐,说你两句怎么了……” 本来杜月荇还没怎么样,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趴在杜月镜怀里哭了起来。 杜月镜忙另兰蔓哄着,瞅着杜月茹,杜月茹急道:“我也没说什么呀,你怎么就哭了……” “都是姨娘生的,怎么……”杜月镜正要嘲讽两句,又觉不合适,堪堪止住。 “四妹妹,你还是喝杯茶,消消火气再来说话!”杜月薇见杜月镜快要恼了,食指一动,让杜月茹去一旁站着。 “二妹妹,你可看见我每日带着她们有多辛苦了吧。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呢,你成日还说我对她们严苛,再不严苛点,明日就得在老太君面前哭了。” 杜月镜点头:“大姐姐的确辛苦。也就是你脾气好,搁在我这,早就罚起来了。” 杜月薇随便谈了两句,又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杜月芷:“三妹妹,你听了我的话,觉得如何?” 她这话问得不早不晚,神态又最自然,引得大家都看了过来。 杜月芷终于觉得 自己可以退场了,执了福妈妈的手,微微屈身,口中柔声道:“大姐姐,我们也无异议。” 杜月薇淡淡嗯了一声,两只眼在她身上扫了一下,见她仍是很乖觉的样子。从杜月镜进来,到杜月茹得罪杜月荇,她都没有说一句话,感觉很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总觉得这个三妹妹就像毛毯里撒了针,看也看不见,一不小心踩到,或许就扎破了脚,出了血…… 杜月芷见杜月薇紧盯自己,也不尴尬,婉约直视之,又道:“天色不早,妹妹就不耽误大姐姐二姐姐休息,就此别过。” “回去好生歇着。成英,帮我送送三妹妹。” 成英是杜月薇的贴身丫鬟,生的圆脸大眼,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殷勤送杜月芷出去:“三姑娘慢走,小心青苔。” “多谢。” 杜月芷带着福妈妈慢慢向前走去,走到尽头,绕过假山,就不见了。 “姑娘,我们也该走了。”兰蔓提醒杜月镜。 杜月镜安慰好杜月荇,见桥上还站着人等自己,这才觉得时间晚了,便站了起来,跟杜月薇道别。杜月薇送她到亭外,又因她赞了才喝的茶好,就叫身边的小丫鬟家里去拿一些,送到二房去。 走了不少人,亭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杜月薇微笑着送走杜月镜,站在亭子口想了半天,回身问成英:“二姑娘平日进出的角门是哪个方向?” 成英想了一想:“东府通往我们这里的角门共有三个,一个是可以坐车的大道,一个是可以坐轿的夹道,还有一个不常用的,贪路近可以走着过来的,就在东侧那个荷花洞子往里,极为偏僻。” “那荷花洞子往里,不是新近收拾住人了吗?” “是,住的三姑娘。”成英暗笑了一笑,那儿夏日有蚊虫,冬日又极寒冷,可不是三姑娘住的地方吗。 杜月薇蹙眉:“这么说,她们同路了。” 第18章 训骂 杜月薇想着杜月芷或许会缠着杜月镜,手帕不由得拧紧,返身坐在石凳上,杜月茹又凑过来,哭丧着一张小脸:“大姐姐,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 杜月薇恨她刚才不争气,差点当着杜月镜给自己没脸,伸手直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刚才我几度示意你,让你不要说话,你偏要说,还闹哭了五妹妹,你还嫌自己身上的事情不够多?” “大姐姐,冤枉啊,我,我真没有看见。”杜月薇指甲又尖又硬,杜月茹额头被戳红了,鲜红的一个月牙映着,也不敢揉一揉。 “你白长了这双眼睛,下次再不看我眼色行事,每月的新衣裳就别想了!成日还敢在我母亲面前卖脸,我念着你年纪小带着你,这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不中用,连个新进府的都斗不下去!白养你了!不如告诉了母亲,撵你和你姨娘去阵线房做活,免得丢人现眼!”杜月薇越说越气,那气势上来,哪里还有二分在老太君面前撒娇柔嫩的样子,色厉内荏,皱眉怒斥,只比常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月茹哪里敢反抗二句,呆呆坐着被大姐姐骂。 杜月荇见四姐姐被骂,也不敢大声出气,摸着茶碗要喝茶,偏偏手一抖,茶盖落在茶碗上,发出“啪”的一声,杜月薇转过脸来。 杜月薇的脸被日光照着,脖子上又围了华贵的小貂尾,一张俏脸怒容满面,杜月荇见了,吓得嘴直哆嗦,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可爱。她本来又小,极受疼爱,美貌将来看着会比过杜月薇去。杜月薇早就不喜,平常杜月荇小心讨好,也还总被挑错。 果然听见杜月薇骂道:“五妹妹,刚才你四姐姐说了你两句,你就装模作样流眼泪,好叫你二姐姐心疼安慰。你竟比我还尊贵,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现在给你讲规矩,你眨眼睛干什么?!你敢哭,流一滴眼泪,我让你姨娘把这湖里的水喝下去信不信!” 杜月荇魂飞魄散,哪敢哭,吞着喉咙道:“大姐姐,我并没有,也不敢。” 杜月薇冷哼:“你们俩都给我记着,虽说都是我妹妹,可你们毕竟是庶出,现在还小,将来不知怎么样呢。到底是嫁给穷书生过下贱苦日子,还是嫁给王爷贵族过人上人的日子,全凭我母亲的一句话。你们姨娘在杜府是吃糠咽菜,还是锦衣玉食,也全看你们的表现。这话,不要总让我提点你们,知道了么?” “知道了大姐姐,我们绝对不会违逆母亲和你,你说一句话,我们什么都愿意做!就是现在惹了 姐姐心烦,我们就罪该万死了,还求姐姐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牵连上姨娘,一损俱损,都是大事。 这府里但凡姓常的,都能横着走路。她们姨娘又不是什么好出生,贫贱里面挑人才挑上来的,说身份,没有常氏的话,也只好比丫鬟身份高一点,生了女儿,又比管事的媳妇身份高一点,再往上就没了。 平日月钱虽然不少,但左右打点,还要挤出一些送出府接济亲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如果不是常氏母女心情好赏赐点,连出门衣裳都只能穿官中的,亲娘是一点闲钱也拿不出来的。便是老太君疼了爱了要赏什么,也是常氏操作,给不给,还得她说了算。且常氏一门把老太君哄的团团转,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姿态。 所以虽然都是主子,到底身不由己。 杜月薇敲打一阵过后,见两个妹妹低着头吓得要死,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算了,我也懒得骂了,你们是我妹妹,我这样要求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说到底,都是姓杜,难道我会为了一己私欲不管你们的死活?只要你们聪明些,别尽做蠢事就好,惹恼了我,我是要打的。” 杜月茹和杜月荇这才抬起头来,恍惚间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对杜月薇更是又惧又怕。 成英在身后给杜月薇按摩肩膀,笑眯眯道:“姑娘就是好性儿,这里坐了半日教导妹妹们,也该回去歇息一下子,晚上还要陪老太君吃饭,商议过两日去静安王府的事情呢。” “是了,我也该准备准备,走吧。” 杜月茹和杜月荇连忙跟上。 —————————————————————————— 那边杜月芷正在前面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叫:“三姑娘,等一等我们。” 回头一看,兰蔓招着手儿叫她们,身后的杜月镜双目灼灼,微笑着走过来。 “想不到你走得这样快,我才晚了一步,你就不见影儿了,再一转弯,又在这里碰见,真是好巧。” 杜月芷看了看寂寥的前路,和福妈妈对视一眼,道:“二姐姐也从这边走么?” “是呀,我急着家去,从这里走近些。你怎么在这里?来散步?那你是来错了地儿。这里最寂寞无趣,是府里最偏的地方,就一个荷塘可看,不过夏日才有人来赏莲,现在还是春天呢,平日鬼都不来一个,要不是这里角门离东府近,我也懒得走。” 杜月芷插不进话,便等她说完,忍笑道:“二姐姐,你误会了,我这也是家去呢。” “你住在荷花洞子里?那岂不是冷死了。” 见杜月芷点了点头,杜月镜有些吃惊。荷塘附近有一处小院,是预备着给夏日乘凉的主子用的,平日只有洒扫下人住。冬天冷,夏天呢,虽然凉快,却因花草阴凉,又近水,蚊虫不少,女儿家皮肤娇嫩,被花蚊子咬上一口就了得了,杜月芷怎么会住在那里? “是不是伯母弄错了?” 杜月芷摇摇头,福妈妈笑道:“二姑娘,夫人没有弄错,给我们说了,府里暂时没有合适的院子给我们姑娘住,匆忙收拾了一间,暂且用着,等来日选好地方再给我们盖。我们姑娘又满不在乎,高兴半天,带着我们打扮了一下,也能住人……” 杜月镜扑哧一笑:“三妹妹,我听说你从很远的乡下来,以为很粗鄙,今日见你进退知礼,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以为别人传错了。现在听你喜欢这下人住的小院,我又开始怀疑你的来历,你究竟是满不在乎,还是故作玄虚呢?” 别人听来,杜月镜这话近乎无礼,但杜月芷知道这是她本性使然,亦笑道:“二姐姐,我喜欢这院子,是因为它是夫人奉老太君之意安排给我的,好的我住着承情,不好的,我也能收拾得像个舒服的住处,同样不负长辈们的心意。我倒不在乎是不是下人住的,咱们衣食住行都是她们准备的,若是她们碰过的我们就不能用了,那也太讲究过了。主子奴才同吃同睡,也能同心,不是更好么?” 杜月镜一听,竖起大拇指赞道:“说得好,你这话比一般人还要出色许多。我平日最讨厌别人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可今天听了你说,心里倒也不厌烦,还觉得有些道理。” 杜月芷看了她一眼,笑意一点点浮上来:“大概是我虚情假意中透着真心?” “对对对!” 杜月镜上前挽住她的手,极为亲昵:“你这脾气极对我胃口,不如你邀我去你院中一赏如何?” 杜月芷本可以答应,却见兰蔓在杜月镜背后直摆手,又想起二房派了许多人叫杜月镜回去,自己再一留,杜月镜恐怕到了晚上都回不了家。因而想了想,和和气气道:“本来择日不如撞日,确实该请二姐姐顺路过去看一看,只是我昨日才搬进去,里面一地狼藉还来不及收拾。便是姐姐不嫌弃,我于漫天灰尘中接待姐姐,恐怕,这个……不大好。” 她的“不大好” 说的很贴切,杜月镜忍不住又笑了。 这个新进府的妹妹,好有意思,说话不卑不亢,又露出许多不羁的意思,明明是拒绝,也能让人很舒服。 好想跟她亲近亲近,这乌烟瘴气的杜府里,她倒是一股清流。 兰蔓却容不得自己这姑娘再胡闹了,连忙拉着她的手:“姑娘,三姑娘忙着呢,没空接待你,咱们家去吧,等改日三姑娘有了空,咱们再来也不迟。统共就这么点路,隔得近,以后还怕没机会来么?” 半劝半哄的把杜月镜拉走,身后走过一大群人,还听见杜月镜回头道:“得空派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就来了。” “记着了~”杜月芷唇边含笑,遥遥答应了声。 眼看着人都走远了,一主一仆这才往院里方向去。 才刚进了院子,满院鸦雀无声,单只听画壁在里面骂人,福妈妈脸一沉,高声道:“姑娘回来了。” 骂声一顿,就见帘子一掀,抱琴先走了出来,满面含笑:“姑娘回来了,怎么这样晚,我正要打发人去接呢。” 杜月芷微笑不语,画壁和慎儿也出来了,叽叽喳喳围着杜月芷,最后才是青萝。 青萝垂着头,手里捧着一个小手炉,先递给杜月芷,手炉烧的正好,暖融融的。青萝又道:“姑娘这帕子用了一日,解下来我洗了吧。” 杜月芷闻声有异,拉着青萝细细一看,果然眼睛肿了。 “怎么哭过了?” 第19章 欺负 青萝只顾解杜月芷胸前的手帕,强笑道:“刚才风迷了眼,揉了一下就红了,并没有哭。” 分明哭过却说没有哭,杜月芷的笑便有些淡了,环视一圈,那些丫鬟只装看不见。福妈妈平日也见多了丫鬟之间的鬼鬼祟祟,这中间必定有鬼,因而冷声冷气道:“刚才姑娘进来,外面小丫鬟一个都不在,里头画壁又在骂人,夫人昨日才说的话,你们都忘了?别是趁姑娘不在,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怕罚不肯说。” 抱琴眼睛一眨,笑吟吟道:“福妈妈,您老言重了,没有什么大事。那小丫鬟还小,院子里又安静,她们一时偷懒出去玩也是有的,我们又管不住她们。且画壁也并未骂人,只是跟我们说话,声音大了些。在姑娘院子里,我们都是奴婢,怎么敢随便骂人。” 她不说也就罢了,一开口,什么责任都是别人的。 画壁也忙着为自己辩解:“是啊福妈妈,我声音大,您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骂人,您别耳朵不好使听错了,一回来,就当着姑娘的面给我们扣高帽。” 福妈妈眉头一皱,正要训斥,忽听杜月芷微微低咳两声,那风也渐渐大了,她顾念着杜月芷的身体,暂时压下心中那股气,对青萝道:“外面风大,先扶着姑娘进屋。” 杜月芷自己心里有主意,才装着咳嗽两声,免得福妈妈气上心头,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比起斗嘴,谁又斗得过常氏调//教出来的人呢。 青萝上来扶着杜月芷,到了房间里,发现地上有瓜子皮,桌子一片狼藉,果盘空空如也,果核乱丢,茶碗胡乱塞着,水流了一地,屋里还有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一看,竟是床幔子烧了,破了大大的一个洞,被烧卷的地方乌黑一圈。 杜月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些可恶的丫鬟,欺负人一点也不含糊,到底还要不要脸了! 她心中冷静,人却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这是怎么了……” “你们怎么看的家!家里乱成这样,也不收拾一下,只顾自己玩乐,丝毫不把姑娘放在眼里!放你们在家,偷懒就算了,到底是谁这么不小心,烧了姑娘的床!”福妈妈怒道。 抱琴和画壁对视一笑,慎儿撇着嘴,青萝弱弱举手:“是……是我……” 没有想到是青萝做的,福妈妈一愣,厉声道:“你干什么烧了姑娘的床!” 福妈妈凶的杜月芷都受不了,连忙劝了几 句。青萝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哗哗的流。福妈妈却更加生气,因为青萝太不懂事了,根本不知道芷姑娘今日在外面受尽了委屈,胤少爷又去了跑马场,不在身边,芷姑娘一个人应付那么多恶心事,已经够辛苦了,回来还要面对乱糟糟的房子和被烧的床,福妈妈自己都觉得老脸无光,羞愧无比! 杜月芷柔声道:“福妈妈,快坐下消消气,你别那么大声,吓着青萝了。” “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福妈妈看着青萝,语气强硬:“你是要我罚你才说吗?” 青萝仍然咬着唇一言不发,杜月芷左右看了一眼,挑出慎儿:“慎儿,你说是怎么回事。” 慎儿道:“早上姑娘床上落了几只飞虫,我们都不敢去捉,青萝去了。她看不清,就点了蜡烛去捉,但不知怎么的滑倒了,蜡烛就引燃了帐子,烧了半幅,好不容易才灭掉。” 青萝看着慎儿,更加委屈了,看福妈妈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不敢插话。 “是不是这样?” “……”青萝泫然欲泣,最后点了点头。 亲自承认了,也就是没有冤屈。 “你要气死我,气死姑娘才满意!” 外人欺负她们就算了,怎么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这样双重夹击,令人恨死了! 福妈妈怒极,几乎要打青萝了。 其他三个大丫鬟都看着,目光不怀好意,似又洋洋得意。 “福妈妈,你太激动了。”杜月芷连忙按住福妈妈,让慎儿去煮茶,青萝和画壁去找新的帐子铺上。不管青萝是有冤屈还是不小心,现在气氛不对,先分开再说。 知道现在的处境,福妈妈叹了一回气,自己消解了,带着人把烧毁的幔子换了,督促着重新打扫了房间。 杜月芷乖乖坐在镜子前:“福妈妈,抱琴,你们帮我卸了这些钗环吧,我戴着觉得头重呢。” 抱琴答应着,首先将她额前的那块红宝石取下,拿在手里看了一回,完美无瑕,微微笑道:“姑娘这件首饰这么漂亮,不知老太君见了可喜欢?” 杜月芷从镜中看了她一眼:“老太君很喜欢,听说还是去年老太君从宫里专门带给大姐姐的,姐姐也没带几次,反而让我占了便宜。”说完,话锋一转:“你眼光倒好,一下子就看中了。” 抱琴面色不改,镇定如常:“奴婢不敢,这款还是福妈妈选的,姑 娘忘了么?” “正是,我倒忘了是福妈妈选的了。” “姑娘早上走的匆忙,不记得也正常。” 抱琴将玉钗放在盒子里,无意看了镜子一下,只见镜子中的少女一动不动,微微撩起眼皮,目光从那光滑冰冷的镜面滑动,幽冷绵长,充满嘲讽。就像一只嘶嘶作响的蛇,悄无声息缠上了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力勒断她的脖子! 抱琴一下子慌了,定住神再一看,却只见杜月芷慵懒地伸着小胳膊,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很困倦似的。 应该是看错了吧。 一个才进府的乡下小女孩,哪有那些心机,又哪有那种眼神…… 抱琴是常氏一手□□的,心思细腻,行事机警,又见多识广,心中存了疑,后面仔细观擦杜月芷,发现她仍然一团孩子气,眼神清澈柔软,并无刚才的异样。 抱琴心中只道自己平日亏心事做多了,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杜月芷卸完妆,换了家常衣裳,团团糯糯的坐在那里。青萝奉上茶,因为愧对福妈妈,也不敢看她,两眼只看杜月芷。 杜月芷端起茶,瓷白的茶盏,热热地暖着她的小手,熏着她柔软的唇。她喝着茶,睫毛长长垂下来,遮住眼中的微芒。青萝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小的美美的姑娘,一动一静都那么好看,从不发火,刚才还为自己说话,心中忍不住又喜欢三分。 “抱琴呢?” 正看着,只见自家姑娘抿着唇,注视着自己。 青萝忙回:“抱琴说身上不舒服,出去一下,等会儿就回来。” 杜月芷慢慢扣着茶碗,陷入沉思,青萝呆呆站着,忽而听杜月芷吩咐她叫福妈妈过来。福妈妈来了后,杜月芷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福妈妈点头,出去叫了画壁和慎儿过来:“老太君说晚上风大,不叫姑娘们过去陪她吃晚饭。你们手脚伶俐,去厨房领晚饭,早去早回。” 画壁嘟囔道:“这领饭的活儿怎么也轮到我们,应该叫小丫鬟去做。我们又不是安排给姑娘做粗活的……” “你们没看住小丫鬟,现在没人去领饭,你们去领一下怎么了?难道放着满屋的下人不用,还要主子亲自去领饭不成?” 画壁回嘴:“既然都是下人,那福妈妈你怎么不去领啊?” 福妈妈心中微怒:“我去了,由着你们照顾姑娘?茶也不端床也不弄的, 我怎能放心!” 画壁又胡搅蛮缠了几句,还是慎儿烦了过来劝:“算了,画壁,领饭而已,别跟福妈妈吵起来,成什么样子。” 她们走到院墙外,还听到画壁的声音:“什么都劳烦我们做,真把自己当成了小姐。” 杜月芷听了不置可否,福妈妈却目光怔忪,气到心如死灰:“天啊,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想当年,洛河公主在世的时候,是何等风光。身为最受宠的西丹公主,不远万里来和亲,嫁给了大靖最有名的将军。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婚后又夫妻恩爱,从来没为家事红过脸。胤少爷和芷姑娘差了三岁,身为嫡子嫡女,哪一个不是含着汤勺出生的?那时阖府将她俩当成了掌上明珠心中宝,但凡走动,身边就跟着一大群丫鬟奶妈,众星拱月似的,谁伺候不好了,轻则挨一顿打,重则撵了出去,但谁若是伺候好了,荣华富贵随手而来。因此伺候小主子谁也不敢懈怠,使了浑身的劲儿去讨他们的欢喜…… 那时候的风光,一时无两。 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兄妹俩就不会半路被人劫走,芷姑娘就不会消失,公主也不会死…… 常氏更不会成为鸠占鹊巢的正房! 谁会想到当年如星月一般存在的小主子,隔了十年回来,会遇到这般光景。 不仅变成没娘的庶女,住在雪洞一样的偏僻院子里,前有狼后有虎,生路未知,连个丫鬟都能肆意欺负之。 百年后都没脸去见公主! 看着福妈妈悲哀的目光,杜月芷知道她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她的心也不由得疼起来,但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免正色道:“福妈妈,你打起精神来。今非昔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们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只要过舒服了,比什么都强。如今我正需要你的帮助,你万万不能一味沉浸于过去,误了大事!” 福妈妈那茫然的神色收敛,看着杜月芷,忙问:“什么大事?” 杜月芷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仿佛点燃了两小簇火,堪比宝石,亮晶晶的。 “裁人。” 第20章 知错 福妈妈不明,姑娘的院子里,丫鬟当然是越多越好,像杜月薇,足足有三个妈妈教习,十六个丫鬟妈妈伺候,从上至下无一不穿金戴银,出行又气派又好看。杜月芷跟其他庶女全都减半,人尚且不够,怎么还要裁人呢? 杜月芷知道福妈妈心中疑惑,小手托腮,道:“这裁人也不是一时就裁的。只是满院子的耳目,我行事不便,要筛选出能用的。人不在多,在精。况且人多嘴杂,不忠心的人,留着也没什么用。” 杜月芷先细细问了青萝,今天自己和福妈妈去给老太君请安,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青萝起初还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的,被福妈妈说了两句,才讲得顺畅起来。 “今日姑娘出去了,我们中间抱琴是最大的,由她来吩咐我们各人做的事,她就分了些活,也不多,做完就去歇着聊天了。我做完后,想着院子里昨日收了那么多东西,有点乱,就留在屋子里打扫。哪知画壁看了很不高兴,说我想出风头,故意讨姑娘喜欢。我和她分辩两句,她就找来抱琴,说我不听话,让抱琴罚我。抱琴就把那些小丫鬟放出去玩儿了,让我在院子里干活。” “那烧床又是怎么回事?” “下午我在院子里给花儿松土,听见画壁说姑娘床上有虫,我忙忙过去,没找到,于是画壁骂我笨,让我点蜡烛。我点了蜡烛去照,画壁又凑过来说帮我找,不知怎的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然后蜡烛烧着了幔子,我怕得很,连忙灭火,画壁和慎儿也不帮忙,就在那儿骂我。我哪管她们骂,扑灭了火,又想去找东西换。画壁拦着我不准我去,慎儿也帮她,我顶了两句嘴,画壁就骂我。然后就听见你们回来了……” 杜月芷长眉微蹙:“抱琴没阻止吗?” “有,抱琴说了画壁。” 说了有用? 抱琴和画壁是什么关系,一窝丫鬟里最投缘的,常氏辛辛苦苦选了出来,悉心教导,这才成了戏文里常见的黑白脸啊! 杜月芷心中腹诽。 严格说起来,常氏分给她的这些丫鬟里,抱琴和画壁是一等丫鬟,青萝和慎儿是二等丫鬟,其余四个做粗活的小丫鬟则是三等。抱琴又比画壁大,确实是有发号施令的资格。 有抱琴在,青萝被压迫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青萝还是娘亲在世时从府外抱回来的。那时青萝还是刚出襁褓的幼儿,被人扔在路口,娘亲的马车经过时听到啼哭,便下车 去看。那时杜月芷也生下没多久,做母亲的人,心肠总是很柔软,不管多人反对,抱了回来,一样抚养起来。 在那仅剩的模糊记忆里,是有青萝的影子的,青萝什么都不争,大约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所以从小就对杜月芷特别好。待娘亲去世,青萝就跟着夏妈妈了。娘亲是怎么死的,福妈妈和哥哥都缄口不言,只知道娘亲死后,那些服侍的人全都消失了,而在哥哥的一力维护下,才保住福妈妈,青萝和剑萤的性命,四人等同于苟活。 由于哥哥身为男子,住在外院,她三人因为伺候哥哥,受到的限制有限。但现在进了内院伺候杜月芷,明里暗里就难免有人下绊子。在这些丫鬟里,抱琴是唯一知礼,懂事,聪明的大丫鬟,做事合乎情理,也应最受主人信任。 但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抱琴的做法,就很暴露问题。 杜月芷庆幸自己在前世知道了一点内幕,不然自己到死也还信任着抱琴,把青萝这个衷心不二的傻丫头坑苦了。 “青萝,你以后有了委屈,千万要说出来,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们知道真相。” “我……”青萝撩起大眼睛,怯怯看了杜月芷一眼:“我怕姑娘烦。” 本来就刚回府,她能耐不够,没有为姑娘解忧就算了,还要去告状,让姑娘为她做主,这怎么行! 杜月芷心中一柔,拉了青萝的手,紧紧握住,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你太傻了。” 福妈妈知道了来龙去脉,也觉得自己之前骂青萝,过分了:“青萝,姑娘说得对,以后你遇到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刚才是我委屈了你,唉,你这孩子,心眼太实在,又笨又傻,真不知该把你怎么办才好。” 青萝扭着帕子,有些着急:“福妈妈,你不要当着姑娘揭我短啦,要是姑娘觉得我没用,把我赶出去怎么办?” “我永远也不会赶你走。”杜月芷微微一笑:“只是你以后待在我身边,要学的东西可多了。” 青萝大眼一睁:“学什么?” 杜月芷看着傻乎乎的青萝,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自己也曾这样傻乎乎问过良王:“你要我学什么?” 良王摸着她的脸,深情款款,语气极尽温柔缠绵,纷纷化为点滴碎语:“你什么也不要学,学会开心就好了。” 良王,夏侯琮,那个她咬碎了牙也想杀死的男人,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好好活着。 她简直迫不及待要见他了。 想到夏侯琮,脑海中忽然又浮起另一张面孔,那是比夏侯琮还要特别的,还要让她想记在心里的人。 夏侯乾,差点被废掉的龙九子,将来的翼王。 少年邪气的面孔,不规矩的手脚,忽而冰冷如夜,忽而热情似火,对她纠缠不休,又毫无理由地相信她,帮她把消息带回京城,这才让哥哥得知她活着的消息,将她带回杜府。 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骗了他…… 她利用了他。 只因当时可以自由进入杜府的,而她碰巧又认识的,只有他一人。 青萝说他取得信任后,留下了地址,那只作为信物的锦绣铃铛又被他拿走了。 他拿走铃铛做什么? 杜月芷又有些不解,难道是为了将来找她算账? 不过她现在住在这深宅大院,夏侯乾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也进不来。 想到这里,她不知是轻松,还是遗憾,悠悠叹了口气。 眼下顾不得他了,杜月芷看了看院子,白石堆着的小花圃,落了几点清雨。 画壁和慎儿久等不至,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福妈妈站在门口看了几次都没见到人影,倒是那四个小丫鬟嘻嘻哈哈躲着雨回来了,一个说你踩了我的脚,一个说你拽了我的裙,吵闹不休,待进门来,看到怒容的福妈妈站在那儿,顿时噤声。 福妈妈见了,脸也放了下来:“才当值一天,你们就玩忽职守,姑娘回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现在晚饭时间到了,你们玩够了闹够了,就回来了。是欺负姑娘小,脸软,吩咐不动你们吗?” 其中一个叫真儿的反驳:“是青萝姐姐叫我们出去玩儿的!” 青萝:…… 福妈妈没那好性儿,冷笑一声,上前拎着真儿的耳朵,真儿尖叫,福妈妈巍然不动,对其他人吩咐:“都跟我进来!” 说着,拎着真儿耳朵进了院子,其他人胆子还小,乖乖跟着进来了。 进来才发现外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干干净净的,三姑娘穿着家常衣服,卸了妆,披着一条外袍,正坐着喝茶。 她小脸雪白,眉眼秀丽,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映着烛火,不知为何竟让人有种心中打颤的感觉。 “跪下!”福妈妈一声怒喝,小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福妈妈抬脚在真儿 的腿弯处一踹,真儿尖叫着跪下了,其他人一看,也噗通噗通跪下了。 “你们可知错?”福妈妈问。 真儿大叫:“我有什么错,姐姐们叫我干活我就干了,叫我出去玩我就去了,哪里有错?” “是吗?玩到天黑才回来,是哪家的规矩?”福妈妈阴沉沉道:“夫人说过的话你们忘了?姑娘回来叫不着人,都要去吃板子!你们不长耳朵听,要这耳朵有什么用!割掉算了!” 福妈妈也是呆久了的,罚人的手劲儿掌握的分毫不离,真儿耳朵被扯了一遍,疼得鬼哭狼嚎,哭声顿时响了起来。 “福妈妈,我们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 “呜呜呜……不敢出去玩儿。” 福妈妈看了看杜月芷。杜月芷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福妈妈反手给了真儿一耳光:“不对!” 真儿皮细肉嫩,打了这一嘴巴,脸顿时就肿了,哭得死去活来,别的小丫鬟也吓哭了。 青萝看着惊心动魄,不忍,别过头去,向杜月芷求道:“姑娘,你就饶了她们吧。” 杜月芷这才款款起身,走到廊下,看着外面一地梨花带雨的小丫鬟。 “福妈妈,让她们都起来吧。” “姑娘叫你们起来,还不道谢!” 小丫鬟们哭哭啼啼起来,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抬头看着杜月芷,都被她吓着了。原本说的那个品性温吞,沉稳乖巧的姑娘,并不是啊!是个恶魔啊!全被骗了啊!会打人啊! “谢姑娘……” “你们今日犯错,我原本想饶了你们。”杜月芷看了一圈,眼神渐渐的厉了,言语掷地有声:“但是私自离开院子,在外贪玩,久不见人,也无人回报,若是你们丢了一人,伤了一人,全都是我这个主子的错,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第一天就得了管教不严的罪名。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先例断断开不得。我今日令福妈妈罚你们,你们可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了?” 这回终于有个小丫鬟悟出来了,轻声道:“奴婢们错在不该出去玩那么久,不该不派人回来禀告,更不该在姑娘回来之前没回来。” 这话说的稚气,却很明白。杜月芷循声看去,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鬟站在最边上:“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 鬟答:“奴婢叫令儿。” 杜月芷把她带到隐蔽处,观察几番,见令儿虽然小,头脑却很清楚,倒还可用,于是便有意将她收为己用,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第21章 传言 抱琴是和画壁,慎儿一起回来的,抱琴拿着一只绸子包袱,画壁,慎儿各自提着一只提盒,进了院子,见房间里点上灯了,几个小丫鬟也回来了,两两而站,唯独真儿冲抱琴使了个眼色。抱琴左右看了看,命:“慎儿把丫鬟的饭放着,画壁把三姑娘的饭送进去。” 慎儿将提盒放在小丫鬟面前,大家都凑了上来,抱琴让慎儿带着下去吃,又把真儿叫到偏僻处:“这是怎么了?你脸怎么肿成这样?” “福妈妈打的,姑娘让的。” 抱琴略略吃惊:“真是姑娘让的?为什么?” 真儿揉着眼睛道:“抱琴姐姐,福妈妈骂我们贪玩不听话,姑娘问我们知不知道错,又问错在哪里。回答了,姑娘不满意,听着生气,福妈妈就打我们。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都是听姐姐的安排,福妈妈做什么打我们呢……” 抱琴听她什么都说,吓得魂飞,忙“嘘”了一声,又和颜悦色道:“跟你提过,如非紧急,万万不可在姑娘面前提我和画壁的名字,有什么事都推到青萝身上。还有,姑娘有没有问别的话?” “都按姐姐说的做了,姑娘古怪,打了一顿,说下次再犯就重罚,我再不敢了。”真儿说完,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又大着胆子问:“姐姐,我娘病的可重了,你有没有跟大管家说,这个月放我出府三天,去看看我娘?” 抱琴一愣,面不改色笑道:“说了,正在安排,月底说不定就有结果了。你去吃饭吧,我也要进去看姑娘了。” 画壁摆了饭,杜月芷正在净手,看模样正是平和温柔,并不像慎儿刚才说的那么生气。抱琴把包袱放在一边,挽了袖子给杜月芷拧毛巾,杜月芷伸手让她细细擦着,又轻快地问道:“抱琴,你出去这半日,做什么去了?” “夫人早前吩咐让姑娘院子里的人去一趟,我怕她们说不来话,就亲自去了。也没问什么,就问姑娘每日的起居饮食。奴婢回了话,薇姑娘又让奴婢带件夹袄给您,说是今日答应了您的。奴婢也不懂,就带回来,放在那儿了。” “是吗?”杜月芷高兴起来:“大姐姐太上心了,快拿过来我瞧瞧。” “姑娘吃完饭再瞧。小孩子家家,看到好东西就忍不住欢喜,也不管肚子饿不饿。”福妈妈嗔怪一句。早起到现在,杜月芷也没好好吃一顿饭,就是铁打的也该多吃一点。她强硬地给杜月芷盛了粥,又布了菜,盯着她吃完。 杜月芷好好吃完饭,闹着要看夹袄 。抱琴抖开那件团锦琵琶排绣夹袄,摸着柔软舒适,似是少女肌肤,袖口领口又有着雪白的狐毛,映着烛光端的是好看,杜月芷爱不释手,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再加上又是杜月薇给的,又乐滋滋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带到被窝去。 “这怎么成呢,一件衣服,你要多少好的没有。”福妈妈着急,拿走夹袄,又被杜月芷偷偷拿回来。 “这是大姐姐给的,别的再好,我也看不上。” 画壁慎儿背地笑得要死,直说杜月芷傻瓜一个,没什么见识。一件小小的夹袄就让她高兴成这样,这还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以后上头再赏下什么好点的东西,她还不得折福了。 话虽这么说,抱琴却不准她们跟其他人说,这院子里的事是一件也不能往外传的。 但千防万防,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件没见识的事传开了,杜府上上下下都笑,同时传开的,还有杜月芷半夜教训小丫鬟的事。 有人笑三姑娘目光短浅,行为粗鄙,有人说三姑娘重情重义,秉承府规,也有人疑惑发问,三姑娘是谁,刚来就打下人? 杜府上下八百来号人,不认识杜月芷到有十之八/九,杜府并未为杜月芷办接风洗尘宴,悄悄接了进来,悄悄安排住下也就完了。杜月芷原本只在各位主子面前露个脸,等话传话,全部认识杜月芷,至少也得一段时间。这场笑话一传,都知道府里有个搞不懂的三姑娘,才从外面接回来的庶女,说她傻气,她又懂得训管下人,说她聪明,她又傻乎乎抱着嫡姐送的夹袄不松手,每日搂在怀里睡觉。 无事的闲人顺便查了这个庶女的来历,只知道是将军早年宠爱的一个女人生的,三岁时被匪徒劫走,杳无音讯,多年来一直派人寻找,终于在今年找到了,还是被大少爷给接回来的。 有趣的是,一向对除老太君以外的女眷,态度都很冷淡的大少爷,却对这个庶妹格外照顾,又是送人又是送物,时不时一起饮茶,言谈间也极为呵护,就连跟他是一母所生的嫡女杜月薇,都得不到哥哥这般春风拂面的温柔。 杜怀胤丝毫不管其他人的看法,每日与其他府的少爷们学习诗文骑射后,回府先看过老太君,就来看杜月芷。每次来不是带好吃的,就是带好玩的,生怕杜月芷有丝毫不适。杜月芷刚开始也想哥哥,兄妹俩平日叙话常,怎么也说不完。福妈妈说了杜怀胤几次,来的太勤了,虽说是兄妹,到底是“男女有别”。 “月芷还小,分什么男女 有别,再说我每日不到戌时就走,碍不着。福妈妈也可怜可怜我这个哥哥做得不好,误了月芷多少年时光,上天怜悯才有幸把月芷接回来,解了多年心结。不好好守着,万一又被歹人捉走,我就万死不辞了。” 福妈妈又是气又是笑:“怎么以前不见你说这些话,现在又一套一套的说给我听,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能说了!” 杜月芷抿着嘴笑,知道福妈妈为何为难,便道:“论理哥哥是不该来的这么勤,不过亲人之间,情大于理,若是老太君问起,就说二房樽哥哥和镜姐姐兄妹俩还一个屋檐下住着呢!再说,我也舍不得哥哥啊,分别十年,统共才见了几面……” 福妈妈摸了摸杜月芷的头发,红了眼圈,叹了一口气。 兄妹俩失言,忙又同心协力安慰福妈妈,把她逗笑了才罢。 杜怀胤日日来,又因是嫡子,每日伺候他,向他回话的人不少,便跟着往杜月芷那偏僻小院走,久而久之,也就有人摸清了规律。 “吴妈妈,我才刚看见胤少爷进了老太君房里请安,转身怎么就不见了。我正有事要请示胤少爷呢!” “你别急,只管往东府那荷花洞子里去,少爷准保在芷姑娘那儿。” “芷姑娘?是不是最近刚回府里的那位……三姑娘?” “正是,胤少爷宠的厉害,你去了可别乱说话,仔细得罪了她,听说她会打丫鬟呢。” “刚回府就这么大脾气?怪害怕的,我找人陪着去罢。” 去了,却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这三姑娘笑容可亲,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小丫鬟们也规规矩矩,胤少爷坐在那棵大槐树下,手边清茶一盏,三姑娘也让人依样送了过来,让请示的人解了渴再说。 三姑娘就坐在旁边,跟胤少爷说着话儿,讲得都是些日常有趣的话。请示的人喝完茶,也听得入迷,回头一看,眼角余光好像划过什么弧度……平日万年不耐烦脸,比将军还冷淡的胤少爷看着妹妹,居然唇角微微弯起,如同日光洒在湖面微微荡漾,笑了。 笑了?! 笑?! 夭寿啦,冰山脸胤少爷笑啦,被庶出的妹妹逗笑啦,日出西方,血流成河啦! 杜怀胤:--!!!大惊小怪,吵死了! 杜月芷抿唇一笑:“哥哥一定是笑的太少了,才会让人如此惊讶,以后要多笑笑呢~” 杜怀胤连连点头: 多笑,多笑。 杜月芷在府里渐渐出名,日日请安路上,都有人认得她,亦有人请安,她一一还礼。本来见她的人都是想看她出丑的,却没想到这位三姑娘知书达礼,言语天真娇俏,长得玉雪可爱,脾气又温柔,单看样子,比另外两个庶女差不到哪里。 不久连常氏也知道了,现在堵住众人之口也来不及了,命人叫来抱琴,好生敲打了一回,责令她务必找出是谁先传的消息。 抱琴大急,趁着杜月芷不在的时候,质问是谁将院子里的消息传出去的。 画壁,慎儿纷纷否认,抱琴怀疑道:“难道是青萝?” “但是青萝素日胆小,府里也没有玩伴,她跟谁说呢?这个闷葫芦,听到三姑娘糗事,恨不得把所有人嘴堵住,又怎么会乱传?她又不能未卜先知。” 慎儿:“那到底是谁?!画壁,你素日嘴不严,定是你不经意说出去,自己忘了!” 画壁一听,瞪圆了眼睛:“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两人争执,一个态度坚决要把画壁交到常氏那儿去,一个大喊冤枉说慎儿才是传消息的内贼,吵闹不休。 抱琴按了按太阳穴,打开窗户,正要叫人,却看到廊下一个小丫鬟站着,端着小盘子正在喂那鹦鹉。抱琴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那小丫鬟一回身,原来是令儿,听见叫她忙丢下盘子过来,站在廊下笑道:“抱琴姐姐,什么事?” “你去泡壶茶来,要上等螺儿尖。” “那螺儿尖不多,预备着姑娘喝……”令儿说了半句,怯怯看了一眼抱琴,又忙转口道:“是,抱琴姐姐,我这就去准备。” “去吧。”抱琴见她识相,冷冷关了窗。 令儿走了两步,听见关窗,又折回来收了盘子,本来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露了出来,原是又黑又亮。她悄无声息看了看抱琴关着的窗,又靠近了些,将耳朵贴近,确认没听到自己名字后,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抱着盘子退下。 第22章 灵珠 这几日为了去静安王府为老王妃祝寿,出面的主子们都忙着,倒省了杜月芷好多事。杜月茹一流正忙着新衣裳新配饰,杜月芷因为常氏说“礼仪不足”,没有资格出府丢人,所以每日请完安就在府内逛,她过目不忘,又带着前世的记忆,大概逛了十之八/九,大部分地方是吻合的,只是有少部分是在将来才修建,她一一记在心里,暗暗筹划。 走到花园,因为正是春天,花园里百紫千红,争相夺艳。杜月芷和福妈妈倒没什么,青萝正是好玩的年纪,见了花儿粉儿就爱,一路走一路玩,玩得不亦乐乎。前面看见一片桃花林,还未全开,露出粉嫩的花骨朵儿,娇红可爱,晚茶花摇曳生姿,又有几株海棠红被丝蔓围着,好似窈窕美人,烟雾朦胧中露出倾城一笑。 青萝在里面逛,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束长枝晚茶花,福妈妈见了,不悦道:“青萝,这里花草都是有人管的,你别乱掐,叫人发现又吃官司!快扔掉!” 青萝舍不得扔,鼓起双腮:“福妈妈,这不是我掐的,我刚去里面玩,那花丛下面扔着这束晚茶花,我就捡了起来。也不知是谁扔的,不管它,我们捡了自己玩。” 杜月芷笑道:“你爱玩,院子里多少没有,还不够你玩的。” 青萝道:“院子里的花儿太瘦,没这里好看。这一大丛一大丛的,又娇又艳,我给姑娘摆瓶儿。” “我倒不需要,你自己拿着玩。” “那我送一半给别人。” 杜月芷和福妈妈边走边说话,青萝拿着那花爱不释手,又蹲在地上,分出一半。 前面走来几个青衣老仆,见一个小姐模样的带着妈妈过来,都站在一旁低头让路。杜月芷过去后,其中一人低声道:“那小姐你可认识?” “不认识,莫不是那位三姑娘?” “看着像。我们整日在这儿守着这园子,平日不少姑娘来逛,倒没见过她。”低声说着话,正好与青萝擦肩而过,立刻叫住她:“等等,你手里拿的什么?” 青萝愣愣回头:“晚茶花。” 那老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真是晚茶花,气得脸色剧变:“谁叫你掐这园子里的花儿了?这园子是供着给主子赏玩用的,一花一草都不得擅动,前几日四姑娘屋里的杏儿摘花,我们也没看见,被上头知道,罚了一吊钱,现在你又掐了这一大把,如此招摇,看来也不把主子们放在眼里!” 青萝吃了一惊:“我没有 ,这花是我捡的。” “要我说,姑娘别扯谎了。掐了花儿都说是捡的,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守着园子,趁早家去歇着,老太君也不用费那些钱请人看园子。” 那边杜月芷听到动静,青萝不善言辞,便让福妈妈过来解释。那几个老奴地位低下,在福妈妈面前自然偃旗息鼓:“既是姑娘捡的,就拿去玩吧。” 等人走后,那些人面面相觑,嘀嘀咕咕:“到底是掐的还是捡的,咱们也不知真假,这就算了,费了半日口舌,连赏钱也没给!” “平常碰到那些主子姑娘们,谁不是随手就赏的,偏这个小气!” “咱们也别客气,这几天花花草草被人毁了不少,正需要人负责,回话时全推给那房。” 一行人气愤走了。 半路青萝忽道:“姑娘先回家,我请个假,把这花儿送朋友去” “去吧。”福妈妈正开口预说话,被杜月芷挡住,答应了:“早去早回。” 青萝似乎很开心,一半花给福妈妈拿着,自己拿着另一半,拎着裙子跑远了。 “都是为青萝才叫姑娘站了这半日,姑娘又放她假,把她纵坏了。” 杜月芷薇薇一笑:“这有什么。青萝巴巴地分了花,又巴巴地把花送给朋友,感情这么好,倒也难得。她除了迷糊些,心思倒是耿直,也没犯什么大错,何必如此严苛。” “我是怕她一时迷糊,祸及你。”福妈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想对青萝好些,只是她太傻气,常被人糊弄,叫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碍事,慢慢教就是了。” 杜月芷伸出软软的手指,点着那些花,仿佛看到青萝一片单纯率真之心,澄澈如旧。 这天余老太君坐在大床上,手里搂着一只猫儿,慢慢听夏妈妈念去静安王府准备的礼单,双眼微闭,神色困顿。下面一个小丫鬟照常跪着,给她捶腿。夏妈妈正念着,只听老太君“嘶”了一下,立刻不念了,单盯着小丫鬟:“你手下轻些,都伺候过多少回了,看把老太君捶疼了,再不饶你!” 那小丫鬟也不解释,也不讨饶,只低着头继续捶,额头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微微冒了细密的汗珠:“奴婢该死!” 老太君仍旧眼睛微闭:“小女孩手嫩,捶不上劲儿,是我让她大胆些捶。你好端端骂孩子做什么?什么死不死的,我最不爱听这些。灵珠,给我倒口茶来。” “老太君,早给你预备好了,请喝茶。您不用动,奴婢伺候您喝,怕您动的狠了些,略微气粗了些,夏妈妈也要骂奴婢伺候不周了。”灵珠是个模样端正的丫鬟,端上茶来,玉手撩着茶叶,也不管老太君,端在自己手里伺候着喝了。 余老太君笑着喝了茶,在灵珠额头上一点:“就你心眼多。” “奴婢不敢,老太君说奴婢,奴婢也不喂了,找个心眼扎实的给老太君端茶喝吧。”灵珠笑着将茶递给小丫鬟,又自顾自走开,逗着窝在大床上的一只猫儿。她伸手抓着猫儿两耳间的毛,那猫儿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闭非闭,歪着头听老太君说话。忽而感觉到什么,猫儿睁大眼睛,亮晶晶圆溜溜,耳朵一动不动,只听外面丫鬟唱喏“夫人来了”,猫儿脊背立刻弓起,长尾一竖,喵呜一声跳下床去。 灵珠轻呼,赶着去抓猫:“这畜生无礼!” 巧的是常氏进来,正好迎面听见灵珠这句话,常氏心中不悦,满面乌云。灵珠不去抓猫,先福了礼,赔笑道:“夫人来了,奴婢方才急着抓猫,一时不察差点撞到夫人,都怪奴婢没长眼,是奴婢该死,请夫人责罚罢!” 一只黄玉猫从侧边窜了出去,常氏定睛一看,这才知道是在骂猫。 那句话到底还是对着常氏的脸,常氏心中有气,但却压住不发。 灵珠身份不同,是从小跟在老太君身边长大的,老太君房里的事本来是交给夏妈妈的,如今也渐渐交给灵珠在管。每房都有那么几个得宠的奴才,灵珠没有恃宠而娇很是难得。她如今这么说,一是解释,二是给台阶下,常氏心知肚明,拉了灵珠的手走到里间,话语里带了笑意:“老太君给管管,这是怎么说?” 老太君听了,笑着对常氏道:“这小蹄子,我刚说我不爱听什么死呀活的,她偏要说,正不知怎么罚她。你也不必给我脸,是打是骂随你去,我也不要她了。” 灵珠伶伶俐俐道:“老太君必是嫌我烦了,想离了我找别的好丫鬟伺候。夫人,奴婢平日也没求你什么,就求你在老太君替我美言几句,劝上一劝,让老太君看在奴婢伺候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忍忍。” 常氏闻言,点着灵珠四处道:“听听这丫头嘴里的话,不说让老太君赏脸求个好夫婿,倒让老太君忍忍。满府里让主子容忍丫鬟的,我们灵珠姑娘是头一个。到底是红人,我也不敢惹了,还给老太君,让老太君做主就完了。” 老太君 忙摆手:“这刺头儿别还给我,你领去配个小子,平常也可怜她年轻,打抽丰时多给两块银子,也就罢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灵珠正逗着老太君说话,忽见平日打下手的小丫鬟在屏风后露出半张脸,对她招了招手。 灵珠便佯怒道:“主子们也不必你推我我推你,我自己去了,省得麻烦。” 说着,果真起身走了。 到了屋外,那小丫鬟悄悄道:“灵珠姐姐,三姑娘房里的青萝找你。” 灵珠忙道:“是吗?快带她到后面屋里来,别叫人看见。” 青萝背着手来了,脸上神神秘秘,灵珠久不见她,拉着说了两句话,问她手里有什么。青萝半点心思也藏不住,举着手里的花儿,哈哈一笑:“灵珠,你瞧我带什么好东西给你!” 灵珠见是晚茶花,笑了:“真是好东西,你从哪里得的?” “我捡的!” 灵珠:…… 灵珠:“怪好看的,我回头找瓶儿插着玩。我这几日也没空去看你,你怎么瘦了,我去给你拿点好吃的,原本专门收着等你来吃……” 青萝连忙摇头,站起身来:“别忙了,我得家去了。” 青萝单单为了送花而来,送完就走,灵珠留不住她,轻骂了一句,拽住,把好东西包了给她带着:“都是一块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知道你贵人事忙,不拦你,带着自己家去。爱吃吃,不吃扔了!” “那我带着给姑娘吃,她瘦得很,正需要补补。” 灵珠受到二次暴击,咬着牙笑:“随你。” 青萝拿了东西,又拉着灵珠浑身上下看了一圈,看得灵珠以为自己已肥待宰,白了青萝一眼。青萝笑嘻嘻地点点头,欢快地走了。 第23章 孝敬 杜月芷问福妈妈:“青萝这么急忙去送花,不知是送哪个姐妹的。” 福妈妈想了想,道:“再没有别人,准是灵珠。” 灵珠?杜月芷脑海中浮起一张俏丽灵动的脸,是惯常站在老太君旁边的那个灵珠大丫鬟。老太君因不大在乎杜月芷,连带房里的丫鬟都不待见,冷不冷热不热的,倒是这个灵珠,别人有的,看她没有,必叫小丫鬟也给她准备一份。平日请安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灵珠暗地里也有一番提点的意思。 难怪会对她这一房颇多照顾,想必是因为青萝。 “不知她们二人是怎么得了这个缘份?” 福妈妈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青萝小时候抱进来,最初是跟灵珠在一起学规矩的,后来灵珠被派到老太君屋里当差,都是从小丫鬟做起,老太君身边的人各个都厉害,灵珠每天累得半死还要挨打,吃了不少苦。那时公主还在世,对青萝很好,青萝见灵珠辛苦,就经常去帮她,送她东西,甚至有一次,我隐约听说青萝救了灵珠一命,也不知是真是假。公主去世后,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青萝每日要做的事很多,伺候胤少爷后,我就不让她来内院了。谁晓得,灵珠如今熬出来了,越来越得势,倒不忘旧友,她们二人感情还是这么好。” “毕竟是一起共过患难的,既能共苦,必能同甘。”杜月芷微微一笑。 她深有体会。 人的心是最不会撒谎的,有人锦上添花,也有人雪中送炭,冷暖自知。 灵珠一定是记着自己做小丫鬟时青萝对她的好。那时青萝受宠没有嫌弃她,如今她受宠,自然也不会嫌弃青萝。 比起府里其他捧高踩低的人,灵珠有人情味儿的多。 青萝回来后,杜月芷也没问她,主仆找了雪瓶插了花,摆在窗下。那晚茶花映着窗影,枝叶纤长柔美,平静淡和,堪堪犹如一张画儿,青萝喜欢的很,说着要画下来,以后当成绣样儿。可青萝唯独不会画画,就央求杜月芷画。 杜月芷被缠的头疼:“咱们没有颜色,怎么画呢?” “就用墨画了也行,我只看形状,等绣的时候拿了彩线慢慢铺填。好姑娘,你就答应了我吧,这时再不画,待会儿太阳移走,又得错失良机。” 杜月芷无奈答应,青萝忙摆出文房四宝,研好墨,洗了笔,推着杜月芷到案前。杜月芷拿起小笔,看着那晚茶花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提笔画了起来。 福妈妈看杜月芷画画,让其他人都出去,不要打扰,因而房里很是安静。杜月芷画的认真,青萝看得出神,快要画完时,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吵闹,福妈妈出去瞧了,哪知不仅没压住,反而越闹越大。 有人站在门口大吵大嚷:“我们也不管别的,上头叫我们交人,我们只管交人。福妈妈你也别拦着,赶紧叫青萝出来,我们领了人好走。” 抱琴进来,忙忙道:“姑娘,守园子的派了人过来,说青萝毁了他们的一大片精养的花草,上头怪罪下来,他们要把青萝捆了送去抵罪呢!” 青萝吃一惊,忙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杜月芷也站了起来,放下画笔准备出去。门却被人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人横眉竖目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拧住青萝的胳膊。 杜月芷大怒:“住手!” —————————————————————————————— 灵珠目送青萝走了以后,口中暗笑了一声“傻子”,自己找了一只袅情思天青镀勒花瓶,叙了清水,把那晚茶花插上,搁在桌子上自己赏玩了一会儿。隔了不久来了个小丫鬟,站在窗下叫灵珠姐姐。原来老太君久不见她过去,以为她还在赌气,就遣人过来请。灵珠答应了一声,收拾收拾就掀帘子出来了。 小丫鬟瞅见那瓶花,笑道:“灵珠姐姐,这山茶花开得寻常,也不是多稀罕的花,用这瓶儿也太奢侈了。” 灵珠白净脸儿转过来,看着那小丫鬟,道:“我插花儿,哪管瓶儿如何,插着好看就行。什么奢不奢侈,晚茶花漂亮,也就看着这瓶儿还能配上一配。” 小丫鬟赔笑道:“是,灵珠姐姐喜欢就是它的福气了。我嘴笨,说不来话,姐姐别生气。” 灵珠不理她,又问:“我走后,有谁来了没有?” “大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都来了,房里正热闹呢。” 两人说着就往老太君房里去,进了房,余老太君嗔怪她一阵子,就过去了。杜月薇正坐在老太君身边,歪歪梳了个慵懒髻儿,插了支通透碧色的玉钗,身轻衣暖,正侧过身和老太君说话。底下坐着两个庶妹,没有杜月薇如此殊荣,但也凑着趣儿。 灵珠看见房里站了好几个丫鬟,都抱着半臂高的花瓶儿,里头插着各色花儿,一一抱过来让老太君看。 灵珠正疑惑,忽见常氏对她使了个眼色,心中顿时明了,笑 道:“老太君瞧着我走了,自己趁机带着小姐们赏花,也不早叫我来伺候。” “谁叫你私自去了。我们都赏过了,你先别抱怨,看这花如何?” 灵珠挨个看了一回,笑道:“花真真好看,配着瓶儿更好了。老太君眼光就是好,要是我,绝对配不出来。” 老太君笑了:“你夸错了人了,我平时做了什么你还不清楚?我哪儿有那功夫去配花儿草儿的。” “这就奇了,也不知是谁孝敬的,老太君好福气。”灵珠故作吃惊。 老太君摩挲着杜月薇的脖子,笑道:“是薇丫头。她接了刘府小姐的帖子去赏花,回来抱了这么多瓶,我还怪她呢。自家园子里有,又悄悄从人家园子里弄来给我,也不怕人家笑话。” 杜月薇伸出软软的手指,抵在颊边,笑意清浅:“我们园子里的花儿也美。昨日我看了几朵开得正好,今天本想插了瓶给老太君看,但是……”她顿了顿,似乎为难不该说,故意避之不谈:“再说,孝敬给老太君的东西,哪里敢随便糊弄过去呢,老太君平日这么疼我,我还不拿出好东西,岂不是白辜负了老太君。” 老太君点点头,摸着杜月薇的秀发,万分爱怜:“还是薇丫头知礼。你们也别怨我平日太疼你大姐姐,这些孙女我都是一样看的,并没有偏颇。论理,你们都一样是嫡母教出来的,你大姐姐出落得这么好,你们也该学着才对。” 后面的话,是对着杜月茹杜月荇说的,两人忙回道:“老太君对孙女们都是一样好,只是我们不争气,若是抱怨了,岂不是大逆不道。” 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这花我一人玩着也没趣,你们谁喜欢,可以抱几瓶走。” 杜月茹欲言又止。 老太君:“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老太君,我是为大姐姐不值。” 杜月薇忙起身,眉毛一皱:“四妹妹,不是什么大事你就不要说了。” 杜月茹听了,堪堪住口。老太君听着像是有事,看着杜月茹:“茹丫头,你快说,你大姐姐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老太君都下了令,岂敢不从。杜月茹开口道:“本来大姐姐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昨日我们已去园子看过一回,园子里开了几朵大好的,今早趁着露水摘了,又香又美,最是好看。大姐姐还起了大早去摘呢,谁知那花枝叫人毁了,一片狼藉,气得大姐姐痛哭了一场,又赶着去刘府赴约,一 天也没玩好,幸好那刘小姐通达,摘了好的送大姐姐,这才……” “不止这些呢,但凡好看的花,芙蓉,金玫,玉百合都叫人毁了不少,白白仍在地下浪费。五妹妹,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杜月荇也怯怯开口:“是,是的……问他们,他们只说管不着,花儿每日按份例送到各房,糟蹋的花儿也不是他们糟蹋的……” “对。那些狗胆包天的奴才,竟认不出我们,还说每日糟蹋又能糟蹋几朵,少不了我们的就是了。” “四妹妹,五妹妹,你们快别说了!”杜月薇忙让她住口,回头又对老太君笑道:“老太君别听四妹妹胡说,我没有哭呢,且那些奴才素日又忙又累……” “我看那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今天敢毁主子的花,明天就该登鼻子上脸了!”老太君气得动了容:“大夫人,这内院素日是你管着的,她们说的,你可知道?” 常氏赶紧站了起来,也不笑了,只回道:“老太君,你先别气,容我解释。两位姑娘说得不全,这也不是那些奴才们的错。那么大的园子,她们精力有限,每日巡逻,看了这处,又漏了那处,少不得满腹委屈。再说,给他们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糟蹋这些花,只是管不住别人罢了。满府的人,受宠的丫鬟媳妇婆子们私自摘了,也是有的。” “那么就容主子们的东西被糟蹋?你倒是偷懒办的好事!” “老太君实在是冤枉了我。”常氏忙道:“这几日正在查,已经查出几个常去园子糟蹋花儿的主谋了。媳妇想着,倒可以抓出来敲打敲打,以儆效尤。” “既这样,你快去办,务必把那些眼里没主子的奴才狠狠责罚,过来回我!” “是。” 常氏低头答应,暗中冷笑。杜月薇看母亲似有一番大作为,也不由得高兴,转过身一味哄着老太君,满屋子又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第24章 劫难 老太君房里满屋温馨,杜月芷的小院却受了劫难。 几个婆子蛮横无理,小丫鬟人小,夏妈妈又老,拦不住这些粗人。她们冲了进来,拧了青萝就要带走。青萝平时胆子就小,胳膊被拧得生疼,吓得大哭起来:“你们干什么呀,放开我!三姑娘,福妈妈,救我!” 福妈妈心疼,上前帮忙,跟拧着青萝的人对峙起来:“放手!这是三姑娘的房间,容不得你们放肆!” 那人冷笑:“我也不管什么姑娘不姑娘,都是上头的意思,你们不交人,少不得我们亲自动手。” 她们吵将起来,画壁慎儿带着小丫鬟假意拉架,实际上是助长了吵架。房里院里顿时犹如一锅乱汤,你争我抢,碰倒了桌子椅子,又扫了文房四宝,踩脏了地面,中间夹杂着青萝的哭声,混乱不堪。 杜月芷人小力微,此时急了,搬出椅子,站在椅子上,怒道:“都住手!” 可惜没人听她的,因为太吵了。 方才摆好的雪瓶掉在地上,清水流尽,晚茶花散落一地,被人踩来踩去,仿佛刚才的画画时,温暖静谧的时光只是幻境,只有眼前的嘈杂狰狞才是真相。 青萝哭得很厉害,被人拉来拉去,她大声哭喊,杜月芷却听不见她在喊什么。那些人神色各异,有的怒骂,有的斥责,有的哀求,有的冷漠,但是却听不到她们说的什么,杜月芷捂住耳朵,眼中一片血红。 杜月芷仿佛看到前世自己丫鬟被人拉走,而她被人控制在一边,不管怎么哭叫,怎么哀求,都没有人理她,没有人帮她。她无能为力,素手无措,看着忠仆被人杀死,看着她们流干了献血…… 不要,不要!这样的悲剧,她绝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 耳朵里瞬间涌进了声音,杜月芷跳下椅子,冲进人群,眼前花花绿绿一片,那些穿着轻纱绫罗的人,都在拉她。她咬着牙靠近青萝,把她护在身后,拼命推开最近的一个婆子,趁其不备,高高挥手打了她一耳光。 “啪!” 众人一愣。 “小妇养的!”那婆子吃了一耳光,眼睛都红了,以为是哪个小丫鬟,低头抓住那细嫩胳膊,一边骂,一边往旁边一惯。都是做粗活的人,手如利爪,劲如烙铁,杜月芷微微皱眉,几乎以为自己胳膊要断了。 那婆子一惯,她身子不稳,踉踉跄跄后退着,眼角余光扫到翻倒的桌子,桌角朝上,刹那间念头犹如洪水袭来, 她狠了狠心,一头撞了上去。 “三姑娘!”青萝和福妈妈惊慌大叫。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那婆子愣在原地,看杜月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惯死了,吓出一身冷汗。 青萝挣脱控制她的人,和福妈妈仓惶扑过来,心怦怦直跳。两人扶过杜月芷,只见那雪白的额头上,右额角撞出一个大包,红肿不堪,边缘已经乌青了,鲜红的血慢慢流了下来,青萝用帕子接着,抱着不敢动。杜月芷双眼微闭,福妈妈死命掐着她的虎口,唤她醒来。 青萝眼泪直流,抱着杜月芷大哭:“姑娘,姑娘,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呜呜呜,你们这些杀人的刽子手,姑娘若是出了事,你们死一万次都不够!” 那婆子呆呆道:“是姑娘突然冲过来,你们都看到的……” 抱琴也不知会发生这种事,正要过去帮忙,却被画壁一拉,努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去。也是,此事说不清道不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抱琴迟疑了片刻,慢慢停住了脚步。 看着那三人,她竟觉得她们有些可怜。 唉,谁叫她们不听话呢? 杜月芷自己拿捏着分寸撞的,耳边先是一片嘈杂,慢慢听见了青萝和福妈妈的声音,头脑渐渐清明,只是虎口被掐的疼死了,她装不下去,慢慢睁开眼,声音微弱:“福妈妈,别掐了,疼。” “姑娘,你醒了!”福妈妈大喜,老泪纵横,颤巍巍抱住她,苍老的声音令人不忍听:“你要是出事了,老奴也不活了!” “又胡说,我们都得活着。”杜月芷伸出小手,握住福妈妈的,又握住青萝的,懊恼自己只顾做戏,吓到了两人:“别哭了,看哭肿了眼,叫人笑话。” “姑娘,我背你去看大夫吧,你流了好多血。” 杜月芷摇了摇头,当年她在乌氏手下不知受过多少种这样的伤,早已习惯:“不碍事,我头不晕,扶我起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人醒了,抱琴又带人把桌子椅子扶起来,让杜月芷坐了。福妈妈照看杜月芷,青萝匆匆捏了面团,包在帕子里,给杜月芷揉着额头。小丫鬟令儿默默沏茶过来,端在手里,一口一口喂给杜月芷喝。 “姑娘,你若无事,就容老奴把人带走交差,也免得误了姑娘休息。” 那婆子仗势欺人,人没事,自然跟她无关,她死皮赖脸,打量杜月芷人小,欺负到脸上了。 杜月芷夺过茶杯惯在地上,“啪”碎成八瓣,清脆的声音令众人心中一凛! “妈妈也别欺人太甚!我纵然再无权无势,好歹也是个主子!你伤了主子,本是最该万死,我尚未找你,你倒千催万催,只顾交差。如此令我寒心,饶你不得!福妈妈,府里打杀主子的奴才,是什么下场?” “回姑娘,轻则打五十大板,赶出府去,重则交到官衙,听候发落,三到十年的牢狱之灾是躲不过了!” 这确实是真的,那婆子心中惊恐,勉强道:“奴婢并非故意,只是错手伤了姑娘,如何称得上打杀!” 杜月芷清泠泠的双眼看着她,面容蒙着一层肃沉之气:“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一边骂我一边按着我的头往桌角撞,你倒说错手?你带人直接闯进来,眼里没有主子,也别同我说话,叫能说话的人过来!” “我是奉了夫人之名来拿青萝的,姑娘要是这样说,就是跟夫人对抗!” 杜月芷腾身站起,勃然大怒:“我虽是庶女,在府里也尊夫人为母亲,何况没了娘,自此以后只以夫人为靠,万事莫敢不从!你从头到尾也不解释,只绑了我的丫鬟就走,还青口白牙说我对抗夫人!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屋里大放厥词,还不快滚出去!” 杜月芷小小年纪发了火,仿佛万江泄洪,振聋发聩,一点也不像其他庶女,是那种真正的主子做派,只觉得沉沉得压人。抱琴和画壁从未见过这样的杜月芷,不敢再糊弄,厉声将那些人驱赶出去。 那些婆子趾高气扬来拿人,却没想到被打了出去,脸上无光,连忙去回话。 杜月芷命人大开房门,端了椅子坐在正中间,额角撞的包乌青红肿,雪白的脸却阴沉得可怕。 经过刚才一番乱斗,丫鬟们头发衣裳都凌乱的很,杜月芷命她们去收拾一番。 “不管谁来,都不准露怯。我能护住青萝,也必能护住你们,拼了我这条命,也决不让一个人从我这小院出去!” 明明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庶女,却有着破釜沉舟的魄力,单单坐在那里,要抵住血雨腥风,护下这破落的小院。 第25章 流言 杜月芷也忍得够久了,平常装乖,那些人打量她好欺负,都欺负到头上了。她回杜府,不是要过这种日子。她可以死,但是,如果一个人都没保住就让她去死,她才不死!那些作恶的人都死了她也不死!她要盯着她们,咬着她们,直到她们再也不会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小院里有二心的人,没关系,她会剔除;坐在家里也有灾祸从天而降,无所谓,她顶着! 哪怕是一手烂牌,她也要打得啪啪作响,人可以输,气势不能输! 没等多久,就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媳妇,原是常氏手下常见的办事人,福贵家的,仍旧带着人,只是进门前,让那些人站在院子外头,自己亲身进来,先福了一礼,笑容满面道:“姑娘好,给姑娘请安了。” 杜月芷抬起眼皮:“你是做什么来了?” 福贵家的道:“听说姑娘受伤,奴婢特来看一看。” “小伤,无碍。”杜月芷转头道:“看茶。” 有人备了茶,福贵家的忙伸手接了,见杜月芷脸上冷冷淡淡的,又看房里丫鬟都很警觉,如临大敌,自己从心中打起精神应付,脸上笑容仍是不变:“姑娘,刚才李婆子带人误闯,是奴婢教管不严,冲撞了姑娘,奴婢已经罚她三月俸禄,赶回家去了。姑娘千金贵体,万不可为了这等蠢货伤恼气,万一身上不爽利,倒都是奴婢的过错了。” “都是你们教的好奴才,叫姑娘受了半日气,再没有谁敢冲到主子房里抓人的,传出去,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杜月芷还未开口,抱琴先怒道。 “这也是事出有因。”福贵家的低眉垂目,解释道:“原是今日老太君为花园的花被糟蹋而生气,命夫人严查。有人看到青萝在花园里糟蹋花,就报了上去,所以夫人才让我们来请青萝过去问一问。那些人误会了夫人的意思,所以才有了这一出,奴婢待她们向姑娘赔罪,姑娘担待着她们粗笨,别气坏了身子。” “我倒也不是为这些生气。我气的是,你们上传下达如此荒谬,出口造谣,恣意妄为,让我好生佩服。你们说青萝糟蹋花,可有证据?” 福贵家的道:“有人看见青萝在路上拿着花甩来甩去,且青萝走后,那园子里一片狼藉,好几种宝贵的花被毁了。这种花是备着送礼,或者办宴席用的,并没有多少,所以老太君生气,才叫查一查谁糟蹋的,要拎出来重罚,以儆效尤。” “老太君说的不错。” 福贵家的抬头,只见杜月芷招了青萝到跟前:“青萝,有人看见你糟蹋了宝贵的花,令老太君生气,你当着大娘的面,说你做过没有?” 青萝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掐任何一朵花,更没有糟蹋花园,就连那束晚茶花,都是我从地上捡的。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杜月芷点点头,转而看向福贵家的:“青萝说没有做过,你可以回去了。” 福贵家的尴尬笑道:“这空口无凭,也没人能证明青萝姑娘说得是真的呀。” 杜月芷奇道:“空口无凭?我还当你不认识这个词呢!你们究竟查过没有,是谁说青萝糟蹋花园,此人品性是否可靠,是否敢保证是亲眼所见?且青萝是如何毁花的,那些花都是什么花,是踩的,掐的,还是拔的?是什么时辰毁的,早上,中午,晚上?青萝离开前后,是否有其他人进入过花园?除了这一个人看到过,是否还有其他人指证青萝?这些,你们都查过没有?” 她这一连串问题抛出来,福贵家的全答不上,只是沉默。 杜月芷便冷笑:“所以说,到底是谁空口无凭,我敢为我的丫鬟作保,若她真做下了这种事,我愿与她同罪,你敢吗?” 青萝噙着眼泪,想让杜月芷不要随便说这种话,但是,她不能说,因为她知道姑娘正在为了保护她而努力。 福贵家的最后又勉力道:“就算青萝无罪,她被人指证,请她过去问一问,也是为了方便。” 杜月芷嘲讽道:“青萝既然清白,凭什么过去受审?倘若今日她去了,以后但凡有人怀疑我的丫鬟,是不是她们都要去接受审问?我这个做主子的还要不要脸了?你在府里做事做了这么多年,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福贵家的满脸愧色,笑容也挂不住了,便找了理由告辞而去。 出去后,院外站的一大片人见她出来,忙上前问情况:“怎么没把人带出来。” “罢了罢了,各位老姐姐放过我吧。这三姑娘一张嘴,能活活把人说死,看我这背后出的汗。我是不敢去的,你们谁有本事谁去,我甘愿在外等着。”福贵家的连连摆手。 “连你都不成,我们这些人更不中用了。只是这一次却不知怎么交差,夫人叫我们第一个把青萝交上去呢!” 福贵家的知道这把戏。小姐们带着丫鬟糟蹋了园子,扬长而去,看园子的满腹怨气,捅到上面去,那些主 子们瞒不住了,索性借刀杀人,将这些都推给无权无势的三姑娘。今日老太君房里发生的事她也听说了,本以为很容易办的事,到了三姑娘这里,却接连受挫。 那三姑娘倒也有一股隐约的浩然正气,所以才能压住她们。 福贵家的战战兢兢回报给常氏,常氏大怒,骂她们都不中用。 杜月薇也在一旁听:“母亲,你先别气昏了头。看来这蠢货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无能,我们倒是小看了她。其实光靠嘴皮子也算不上本事,她如今只有一个哥哥可以依靠,这内院还是我们说了算的。” 常氏觉得女儿说得有礼,点了点头:“不错。依你看,我怎么处理她为好?” 杜月薇微微弯起红唇,白衣黑发,飘逸慵懒,笑得有如仙子:“她不是受伤了么,母亲正好可以去看看她,为她请医熬药,最好判她个恶疾,三个月都下不了床,咱们把消息瞒起来,连老太君也不必知道。看那贱蹄子还敢不敢到处张狂,又是巴结人又是闹动静,还想越过我去。就算大哥哥不喜欢我,她也别想独占大哥哥的宠爱!” 常氏听到后面,摸着女儿的头发,笑道:“原是为了这个。你是不是听府里的流言,心里不高兴,所以吃你大哥哥的醋?” 杜月薇拉下常氏的手,撒娇道:“母亲,您说什么呢,我只是见不得大哥哥对她好而已。” “傻孩子,有这么多人爱你宠你,你又何必这么在乎你大哥哥。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杜月薇不肯承认,更根本不听常氏的。 她只知道,敢跟她抢大哥哥的人,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26章 揉脸 杜月芷自那日大闹之后,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杜怀胤回府才得知这件事,赶了过来。常氏已经派了大夫给杜月芷看过伤口,开了药,杜月芷躺在床上,呼吸滚烫。 看着妹妹额角上的肿处,因高烧而泛着潮红的小脸,杜怀胤又气又急,一拳捶在桌子上,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可恶!竟敢把月芷伤成这样,我决不善罢甘休!” 杜月芷喝了药,正在捂汗,听了杜怀胤的话,声音微弱道:“哥哥,他们正希望你闹起来呢,你一闹,我今日所做的一切牺牲,全都白费了。” “月芷,你何苦要这么做。你如果不喜欢这府里的生活,我去求父亲,让他同意你搬出去住,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想过什么自在生活,我都可以给你……我拼了命也给你!”他当初接妹妹回来,不是为了让她吃苦的啊!可恨他被父亲制掣,未成亲,更无爵位,因为不够强大所以才让妹妹受这种罪。 他恨死了自己。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另杜月芷的头晕稍微缓解了些。 杜月芷眨巴着大眼睛,叫哥哥过来,又让他弯腰,自己从被窝里伸出两只小手,笑容甜美,捏着哥哥的脸揉来揉去:“哥哥好笨啊,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胡乱盘算妹妹的人生。” 杜月芷的手又软又小,且很温暖,淡淡的属于妹妹的香气萦绕在指尖,杜怀胤一愣,弯着腰不知所措。 杜月芷笑将起来,肆无忌惮揉着哥哥的帅脸,毫无停下的意思,杜怀胤又是害羞,又不敢拒绝,声音带着宠溺和无奈:“月芷,玩够了没有……” “没有,我要玩到哥哥不笨为止。” 杜怀胤一脸?????? 福妈妈和青萝见了,别过身去,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堂堂的杜家大少爷,被自家妹妹欺负成这样,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吧。 还好杜月芷体力不支,没揉多久就失去力气,杜怀胤连忙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窝,道:“月芷,你还发着烧,不准再胡闹,赶快休息!” “哥哥,”杜月芷声音软软地叫他:“这几日你在老太君面前,一定要以自己为重,不可管内院之事,不听,不看,不问,这样既是保全我,也是保全你自己。你放心,我不会白白流血的,这一次,定要拉几个人下水,这才解气。” 杜怀胤知道自己的妹妹很聪明,虽然气不过,但是也全听进了耳朵:“哥哥知道 了。”他毕竟不是傻子,跟杜月芷商量一番,这才出去。 哥哥走了,杜月芷问青萝:“大夫开的药拿来我看看。” 青萝把药方拿来,杜月芷上下看了一遍,面不改色,又问:“是谁在熬药呢?” 青萝道:“是画壁。画壁抢着熬药,不准我们碰那药罐子呢。福妈妈不信她,说自己还要再熬一次才放心。” 福妈妈道:“那小蹄子平日就懒,现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她鬼鬼祟祟的,准没正经熬。” 杜月芷将药方还给青萝,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样才好呢。福妈妈,青萝,你们这几日就不要打扰画壁熬药。” 她闭上眼睛,口中冒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说不定,她是要投诚呢!” 过了几日,正是春花烂漫,常氏回了老太君,花园子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老太君也不闲着,带了一大家子赏花吃糕,尽了兴致,被常氏以风大为由劝了回去。房里坐满了人,正笑着闹着,忽听小丫鬟在外面叫道:“胤少爷来了。” 老太君笑道:“快传。” 杜怀胤头上戴着金冠,黑发高高束起,一身月白常服,腰间垂着一块玉,青靴绸带,大步跨入房中,见着老太君,素日冷漠的脸浮起淡淡笑意,从善如流拜道:“怀胤给老太君请安,今日老太君身体可好?” 他一进来,好似身上带着清峻的光芒,又强势,又耀眼,丫鬟们红了脸,姨娘们只在心里连连称赞,几个妹妹也觉得脸上有光,全盯着大哥哥看。 杜月薇也羞答答看了一眼,忽而看其他人也在看杜怀胤,顿时沉下脸来,扯着手里的帕子,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珠子挖出来!她们有什么资格看大哥哥,都是地位卑微的下贱之人,不仅不回避,还看的那么久! 杜月薇气得要死,眼睛越瞪越大,看着杜怀胤时温柔似水,看着两个妹妹时又狠毒变色,似有爆发之意。常氏见女儿如此失态,轻轻推了她一下,给了她一个严厉的警告。 杜月薇暗恨一场,这才收敛眼中的恶毒。 “好着呢,难为你学业繁重,还想着来看我。”老太君命人赐了座,又叫倒茶,待他问候过其他姨娘妹妹后,慈爱地问了几句话:“现在学得什么,太儒教的可好,认识了什么朋友?” 杜怀胤一一答了。 杜月镜坐在老太君身边,看着杜怀胤,抿着唇笑:“大哥哥,听哥哥说,你如今可出息了 ,马术第一,射箭第一,还对作战颇有研究,就连宫里的几位皇子都有意与你结交呢。” 老太君听了,心中欢喜:“镜丫头,你说得可是真的?” 杜月镜道:“我骗老太君做什么,不信你问大哥哥。他平日只肯在您面前打官腔,自己在府外做了什么,一点都不透露。这么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他厉害似的。” 杜怀胤道:“听镜妹妹的话,好像我故意瞒着老太君,实在是冤枉了我。我若是真的想藏着掖着,镜妹妹岂能知道?原是这些事不足挂齿,不值一提罢了。” “胤儿,这些事怎么会是小事,我就爱听这些小事。以后你来请安,必要告诉我每日的长进。” “是。”因为杜月镜的插话,杜怀胤冷峻的脸也稍微柔和了些。 老太君心中高兴得紧,留下杜怀胤吃午饭:“今天你们都来陪着,镜丫头,派人去叫樽儿来,顺便把二夫人也叫来。她一早就回去了,想来不爱和我这老婆子一起。你就说我请她来聚,让她不要多虑。” 杜月镜笑道:“老太君说的什么话。母亲也爱在这里同老太君享福,横竖有这么多丫鬟伺候,又有这么好吃的,她才是喜欢。只是家里事务繁忙,又要准备樽哥哥的新书房,她总抽不出空来。老太君想她,我这就去叫人请他们过来。” 一时朱氏带着杜怀樽来了,请了安,入了座。朱氏穿着一身暗紫沉金罗敷服,梳着朝凤发髻,戴着寻常珠钗,与常氏的宝蓝织锦服遥相呼应,却低调的很,并不占风头。妯娌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并不多话。 见杜怀胤也在,朱氏又带着杜怀樽又打招呼。杜怀胤平日带着杜怀樽上学,颇多照顾,朱氏感激不尽,又说杜怀樽做了诗,让杜怀胤有空指点一二。 “饭已备好,老太君,各位主子们,请入席吧。” 老太君被小辈们哄着,多吃了半碗粥,她满意地看了一圈:“人都来齐了吗?” 灵珠帮她装水烟,将翡翠嘴儿用帕子擦了擦,笑道:“该来的都来了,只是少了一人。” “谁没有来?” “三姑娘没来。” 老太君抽着水烟,咕嘟咕嘟,还没说话,常氏反身笑道:“三姑娘近日身子不爽利,我已回过老太君。老太君说让三姑娘静养着呢。” “这几日了,病还没好?”老太君摇了摇头,灵珠把水烟拿走,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老太君,听说三姑娘 是染了风寒,这么多天不来,想来该是病得不轻。” 老太君皱皱眉,又问杜怀胤:“你妹妹病了,你怎么也不瞧她去?” 杜怀胤目光清朗,认真道:“妹妹身上有病,我进来必是先看了老太君再去看她。一来这是礼数,二来也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君。” “那也该告诉我一声,你孝顺也不在这上头。”老太君皱眉:“灵珠,你去捡几碗芷丫头爱吃的菜,替我送过去。” “是。”灵珠答应着,挑了几碗菜,装入食盒,带了一个妈妈一个小丫鬟就去了。她去了许久也没回来,老太君抽水烟必得经过灵珠的手,她人不在,小丫鬟们装不了烟,老太君心中渐渐烦闷,又嗔怪道:“灵珠现在越来越偷懒了,派她去送东西,半日也不回来。” “老太君是一天也离不得灵珠。”杜月薇轻轻巧巧拿过水烟袋,迅速装好,依样放在老太君唇边:“老太君也尝尝我的手艺,看比不比得过灵珠?” “你一个主子跟丫鬟比什么?”老太君笑了笑,抽了水烟,隔着烟雾,看见自己的大孙子杜怀胤碗里堆了许多菜没吃,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吃不下。那是当然,人一有心事,就吃不香了。 老太君沉思片刻,对一旁站着的夏妈妈道:“阿夏,你去三姑娘院子里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要是看着芷丫头身上好,就带过来玩。” 夏妈妈点头,剑眉垂目,带着人去了。 杜怀胤有心事,朱氏给杜月镜夹菜时注意到了,问:“大少爷为何如此心绪不宁?” 杜怀胤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没什么。” 朱氏看了看远处左右逢源的常氏,微微一笑:“大少爷必是担心三姑娘。” 她虽然没看杜怀胤,话却是对着杜怀胤说的。杜怀胤不答,转而起身,端着酒去敬老太君。 杜月镜疑道:“母亲,既然大哥哥担心三妹妹,跟着去看不就行了?” 朱氏眼光一动,只是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他想去,去不得啊。” 第27章 看病 夏妈妈带着人赶往杜月芷的小院,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哭声,夏妈妈心中一紧,忙快步走去。院门大开,小丫鬟们躲在一角,慎儿站在正房门口,灵珠身边的小丫鬟提着食盒,站在院子中间,所有人都引颈看向门内。 房间里传出青萝的哭声,还有副妈妈与灵珠的声音,夏妈妈还没听出什么来,房内走出一个穿着掐牙月白背心的丫鬟,原来是抱琴。她端着一只盆,急匆匆唤小丫鬟上前:“真儿,你快去换热水,令儿,你也去,打了水把房间的地板擦一擦。画壁还没回来吗?叫她去请大夫,这都什么时候了,真急人!” 慎儿道:“咱们没钱,画壁要先去书房领了银子,才能唤人去外头请人,姐姐现在急也没用,且等着吧。况且姑娘年纪轻轻的,吐两口血又有什么打紧。” “你!”抱琴叹了一口气,朝屋内看了一眼,推了慎儿一把:“灵珠还在屋里呢,你胡说什么,还不噤声!” 夏妈妈故意重重咳嗽了一声,声音抬了抬:“抱琴,老太君吩咐我来看看三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的丫鬟往院门一看,皆吓了一跳。抱琴看清是夏妈妈,忙撇下慎儿,赶上前来行礼,先问候,后回答:“夏妈妈,这,我也不好说,您先去看看姑娘。” 夏妈妈左右看了一眼,觉得抱琴这样遮遮掩掩,必有蹊跷,便令其他人留下,自己跟着抱琴进去。 杜月芷的住处与别的小姐不同,别的小姐都是满屋子瓷器、古玩、花卉鸟兽,琳琅满目,珍贵异香,各色都齐了,唯独杜月芷这里装扮的清俊。 墙上挂着水墨字画,一张李岐山的山居图算是顶出色的,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只小巧的画屏后面,放着许多的书。窗台下搁着针线篓,一张竹绷子绷着一只雪白的帕子,帕子上绣了一半鹦鹉赏月图,煞是鲜亮可爱。左右各立着两人高的大屏风,将外间与里间隔开。 再就是几副桌椅板凳,干净清透,几只唐彩大花瓶,墙角还挂着蝴蝶大风筝,尾巴长长托下来,随风飘荡。房间虽然很素净,却是舒服的素净,仍然有小女孩的可爱。 只是一进去,夏妈妈顿时立住,目光大为震惊:“这是什么!” 如此素美的房间,地板也该是干净的。 可是那上面却有血,鲜红的血,触目惊心。 是三姑娘吐的? 夏妈妈立刻皱起眉毛,转身看着抱琴,斥责道:“你们怎么伺候的, 姑娘病成这样,也不通报!” 抱琴面有难色:“前几日都好好的,以为病要好了,没想到今日却吐了血,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差了人去请大夫了。” 听到外间有声音,灵珠隔着珠帘看了一眼,见是夏妈妈,走了出来,竖起手指在唇边:“妈妈,小声些,姑娘刚安静下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才刚我送了食盒来,三姑娘躺在床上起不来,听见老太君派人送吃的,还挣扎着穿衣服,要跟着我去回老太君,怎么劝也劝不住。哪知门还没出,姑娘突然吐了一口血,脸煞白,整个人都晕了过去,唬得我魂飞魄散,忙把她扶回床上,这会儿还不怎么样呢!妈妈,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快去安慰安慰姑娘吧。” 夏妈妈听了,也不管什么,径直进了里间,只见里面副妈妈和青萝正暗自流泪,小小的杜月芷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厚被子,整个人都要融入到大床里面,非常可怜。 杜月芷仰躺着,夏妈妈的目光扫过杜月芷的额头,那红肿的撞痕还未消散,鼓起的大包格外刺目。是谁伤了她?为何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尽管心中惊疑,面上却一点也不露。 “三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夏妈妈坐在床边,柔声问道。 杜月芷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夏妈妈,那眼睛顿时有了亮光,颤颤伸出小手,半路顿住,又不好意思缩回去:“夏妈妈,我没事。是她们大惊小怪,咳咳,是不是惊扰到老太君了?放,放心,我,我会去跟老太君请罪……” “老太君叫我来看你,还说你要是好了,就带你过去玩。” 杜月芷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中亮光变成了泪光,哽咽道:“好,好,我一定,一定好起来。我还要孝敬老太君,还有好多话想跟老太君说……” 夏妈妈仿佛又看到那个在冬天仅穿麻布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仍盈盈下拜的小女孩,那是多么坚韧的孩子,现在却病成这个样子。她心中不忍,见杜月芷说话就喘气,忙让她歇着,叫福妈妈和灵珠到外间。且不管画壁已经去请了大夫,自己吩咐了随身丫鬟:“你去把常给小姐们看病的张大夫请过来,带我的牌子去,务必要快。” 慎儿欲言又止,那丫鬟接过牌子:“妈妈放心,我去了,他不敢推辞,不到一炷香必能来。” 丫鬟去了,夏妈妈又问着两人:“姑娘这病到底是什么,我看着不 像伤寒。她额头上的伤是谁弄的?还有这血,好好的人,怎么就吐血了?” 福妈妈叹气,道:“额头是不小心撞的,吐血是怎么回事,我们无从得知。” “你成日跟着姑娘,怎么会不知道?趁早说了,我也好准备回话。” 福妈妈被逼无奈,道:“前几日来了一群婆子,说青萝毁了花园,要带走审问,不由分说冲进来抓人,姑娘哪能容她们放肆,拦了一回,那婆子就下了死手惯,把姑娘头往桌角撞。我们姑娘又是体弱身轻的,撞的大包好几日也没消肿……” 做下人的伤了主子,杜府里虽然抬高贬低,素日也未曾闹得这么难看。夏妈妈沉下脸,也不发作,又问:“怎么不吃药?” “有我在,岂会不让姑娘吃药。常夫人请了大夫看过一回,说姑娘受了惊吓,额角只是皮外伤,开了单子。我们就按单子抓了药吃。吃着吃着,姑娘就流了鼻血,只说药太上火。今日听见老太君派灵珠送吃的,姑娘激动之下,竟吐了血。” 夏妈妈是知道查毁花刁奴的事的,或许杜月芷是因为这件事积郁于心,所以才会吐血。 她跟灵珠互看一眼,灵珠冷笑道:“夏妈妈,三姑娘必是受了冤屈,背地有人把老太君蒙在鼓里呢。” 夏妈妈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接话。 说着话,一时大夫来了,果然很快。 那大夫是杜府常用的,先诊了杜月芷的右手,皱眉,再诊了左手,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擦擦头上的汗,尴尬起身,对着夏妈妈拱手道:“小姐脉象奇怪,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小姐露出脸让在下看一看?” 夏妈妈不肯,骂他医术越发不长进了,还是福妈妈劝说,考虑到情况紧急,这才点头。于是掀开帐子看了一回,杜月芷脸色苍白,眼窝下有着淡淡的乌青,眼睛里血丝分裂,嘴唇也如红朱。张大夫面色更加沉重:“玄脉虚浮无力,尘脉激荡剧烈,曲脉又忽快忽慢……” “你直说是什么病,怎么治!” “怕是不好治。”张大夫原本光靠诊脉还不敢确认,看过杜月芷的脸后,他便有了依据,只是未免过于骇人。他恭恭敬敬,声音惶恐:“如果在下诊断没错,小姐不是伤寒,而是中毒。” 第28章 家丑 “中毒?怎么会?天啊,我们姑娘胆子小,又怕生,平时除了给老太君请安,一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给她下毒!”福妈妈老泪纵横,又恨又气,连声音都嘶哑了。再说了几句,整个人几乎要气晕过去,青萝一边是吐血病倒的姑娘,一边是伤心欲绝的妈妈,左右照顾不及,急的只想大哭。 夏妈妈忙叫灵珠上前安慰,又细细问着那张大夫:“这是什么毒,可还有救?” 大夫道:“小姐年轻,精神还好,应该无碍。只是不知毒源,在下不敢妄断。” 夏妈妈明白,心中忖度,转身问:“你们这些伺候姑娘的,可有让姑娘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青萝抬起哭肿的双眼,哽咽道:“姑娘自从受了伤,每日就只吃药,旁的东西吃了就吐,我们也不敢逼她。” 张大夫忙道:“小姐吃过药?不知是什么药,可否让在下一看?” 当然可以看。 灵珠帮青萝擦干了泪珠,在她耳边劝了几句。青萝忍住泪水起身,直直走到小厨房。抱琴本来守在房外,见她出来了,警惕地跟着。青萝也不与她说话,看到小矮桌上放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早晨喝过的药碗,碗底有药渣,还未清洗。 青萝忙端了,一转身,看见吊子上还有一只药罐,也一齐放在托盘里。 抱琴见她古怪,拦住她:“青萝,你拿这些做什么?药都冷了,姑娘吃不得。” 青萝看了她一眼:“是大夫要看姑娘平日吃得什么药,好做参考罢。” 青萝素来不会如此冷淡,且话中有话,抱琴一愣,青萝绕过她,端着药进去了。抱琴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到处搜索,看到平日煎药的地方放着几只药包,已经去了大半,她什么也不管,知道要出事,索性全部拿了起来一股脑都倒在炉子里,火光突起,熊熊燃烧,将药烧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抱琴又匆匆走到平日丫鬟们睡得寝室,在画壁床上枕下摸了一遍,没有!她脸色苍白,开了画壁的箱子,手伸进去翻建,衣裙,钗簪,小话本……终于,她摸到最底,找到了那个东西。 一只小小的药包。 抱琴捏住这只药包,呆呆坐在床上,目光涣散,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常夫人对三姑娘下毒,画壁接了这个任务。 那么,画壁到底去了哪里? 此时张大夫已经将药碗和药罐检查了 一遍,倒出药渣来,捡出一小撮在手心磨碎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忙洒在地下。他暗暗吃惊,酝酿了一番道:“小姐中的毒叫玉函毒。玉函乃是长在湿毒沼泽之地的草本,用好了是药,用不好就是毒。轻者内火积郁,气血不宁,重者失眠咳血,卧床不起。这毒幸而发现的早,又找到了毒源,小姐误服这些汤药,以后可不要再吃了。我现开一张清火去毒的方子,小姐每日冲服,养上三个月,只怕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走到一旁,研墨写方子。 方才福妈妈哭喊有人故意下毒,他是外头的大夫,常来杜府,知道这府里的规矩,自然不好说什么。 越是深宅内院,越是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被人请进来,到这偏僻之地,以为是给哪个丫鬟看病,却没想到是个小姐,既然是小姐,又是从未见过的,还被下了毒。他是大夫,看得出这毒的用量,加工都是被精打细算过的,服用者短期内只会像得了伤寒,实则此毒精致,会像湿寒一样渗入骨髓,长久以往,服用者必定渐渐身重,衰竭而亡。 开了方子,夏妈妈一手接过来,吩咐等在一旁的丫鬟:“先给张大夫取诊金,亲自送到家里去,再拿着药方抓药,赶紧煎给姑娘吃。” 灵珠道:“我去送吧,顺便回去一趟,老太君见我们出来半日不回,不定怎样生气呢。”老太君生气,必得灵珠去哄一哄才好。夏妈妈一想不错,也就答应了。且由灵珠去送那大夫,自然还有话敲打,比小丫鬟放心多了。 房间里只剩夏妈妈,福妈妈,青萝,和倒在床上昏睡的杜月芷。夏妈妈放下帐子,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不可往外说。” 到底是家丑,传出去就是笑话。 福妈妈是不好打发的,当下冷笑:“姑娘虽然小,也是一条命,先前我们只当是身子弱吐血,却没想到是有人下毒,都毒到主子头上了。你要我们禁言,我们不敢为姑娘讨公道,可你也要想想,胤少爷那里好不好交代。” 杜怀胤宠爱这个三妹妹,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夏妈妈只觉得难办:“那你们要如何呢?” “自然是查出真凶,绳之以法。” “那么,就先从你们院子里查起罢。你们先别动,等我回去派了人守着,一个人别叫放出去,晚上再审。” 暂时也只能这么办了。 夏妈妈出去了,走到院门,迎面看到画壁。画壁见她独身一人,有些惶恐,行 了礼避让:“妈妈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夏妈妈走到她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饰鲜亮,比别人看着显眼,道:“我来看姑娘。依稀听见说你去请大夫,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我去请了,张大夫那边说病重,无法问诊,我无法,只得多找了几家,还是没请到。”画壁磕磕绊绊道。 病重?张大夫一请就来,已为杜月芷看过病,画壁为什么撒谎?夏妈妈眯起眼睛,定定看着画壁,末了,道:“你进去吧。” 画壁半疑半虑进了院子,找着慎儿:“我出去这半日,可有事发生?” 慎儿便把她走后发生的说了,画壁越听越警,心中已经有些感觉不好,连忙进了小厨房,左右找了一遍,不见那些药包。起初慌了神,一转身,却看到抱琴幽幽站在她身后。 画壁吓得汗毛直竖,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 “是你太专心找东西,没听见。”抱琴走近她,若无其事:“夫人那边怎么说?” 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映在抱琴的眼睛里,好似两点火苗,愈红,愈艳。 第29章 查凶 “夫人叫我注意药的剂量……”画壁顺嘴说了一句,忽而愣住,见抱琴神色不对,自己也不多说,讪笑道:“我是去请大夫,干什么找夫人。抱琴,你是不是觉得夫人器重我不器重你,所以起了疑心?放心吧,夫人只是觉得你最近装着照顾三姑娘,有些入戏,忙不过来,所以才叫我办。” 跟画壁和慎儿相比,抱琴近日对杜月芷确实有些上心,言语行动上竟有些偏颇照顾,连夫人的事也办砸了好几件。常氏向来严苛,便重用了画壁,好磨一磨抱琴,让她知道谁才是罩在她头上的那棵大树。 抱琴微微一笑:“是吗?我就是随便问问。那些药我已经帮你销毁了,你还有什么把柄落下没有?” 画壁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多谢你,等这件事了了,我定会在夫人面前帮你说话。” 两人回了房各自无言,到了傍晚,慎儿突然跑了进来,慌慌张张道:“不好了,夏妈妈派人把咱们院子围了起来,福贵家的,林家的都在,说是要查姑娘受伤的事。” “不,她们不是来查姑娘受伤,是查下毒。”抱琴皱眉:“出去看看。” 抱琴出去后,慎儿也要跟着出去,回头却见画壁只站着不动。 慎儿:“你怎么了?” 画壁反身坐在床上,盯着某处看,眼珠子一动不动。慎儿也看过去:“你看着抱琴的箱子干什么?里面有什么好东西让你想着?我劝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你也想比过抱琴去?” 慎儿这句话本是玩笑,画壁却当了真,歪着头,眼白分外多:“我怎么比不过她?她能做的,我也能做。何况她如今有了二心,夫人早看她不顺眼了,要提拔我呢!” “真的?”慎儿摇摇头,觉得不可能:“你太勉强了。抱琴第一个不会轻易放过你。” 画壁冷笑:“那也要看她还有没有机会。” 慎儿见她这话说的古怪,心中有些唐突,不理她,自顾自走了。 窗台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浮在那里,等慎儿走后,巴着窗户,偷偷往里看。 抱琴出去,果然见院子里站了许多人,福贵家的,林家的带着人站在院子里,院门也被关了,四处点着大灯,灯火通明。都是府里办事的人,神色严肃凝重,小丫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咬着手指看着,窃窃私语。 福贵家的和林家的进了房间,杜月芷已经神志清醒,靠在靠枕上,就着青萝的手喝药。 “姑娘身体可好?” “嗯,劳您费心了。”杜月芷伸出食指抵在药碗上,摇了摇头,青萝便拿开了药碗,抽出帕子帮她擦了擦唇角:“今日怎么审呢?” “自然是按规矩审。姑娘好好歇着,这些小事就交给奴婢们做,不出今晚就有信了。” 福贵家的心中甚觉得意,前几日她要审青萝,杜月芷好口舌,将她骂得面目无光出去了,如今她再度进来,要审她全部的丫鬟,可真是应了那句话:风水轮流转。她倒是要好好拿出手腕,搅乱这院子里的一池水。 杜月芷心中何尝不知。 光看福贵家的那一脸笑,肚子里就没什么好水。 不过,来得可不止她一个负责人,还有林家的。 林家的跟福贵家的不同,福贵家的是直接听命于常氏,而林家的却是给老太君办事的人,在府里素有威严,办事老道可靠,有她在,福贵家的自然会被牵制。更重要的是,杜月芷不怕福贵家的闹,就怕她不闹。 杜月芷暗笑了一笑,只做头痛:“我精神不济,就不耽误你们审人,你们按着规矩来,也不必看我的面子,务必要揪出这个人才好。” 两人答应着,出了门,杜月芷看着她们走了,问福妈妈:“福妈妈,你那边怎么样了?” 福妈妈笑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我让令儿盯着画壁呢,要不要现在让她进来回话?” “不必了,再等一会儿吧。”杜月芷抱着双膝,下巴枕在胳膊上,眼睛清润如水:“希望这一次,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福贵家的和林家的达成共识,一是审人,二是查房。 所有人,每个都审,所有角落,一个不漏。 青萝也被叫出去一并审问。外面一阵忙乱,叽叽喳喳个不停。 “现在你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进来接受审问。事先说好,都是为了主子,今夜发生的事,问你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外面只要有了传言,都是你们说的,到时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谁的面子也不看,定饶不了你们!” “是。” 林家的坐在里头,丫鬟们一个接一个进去了,审到画壁,林家的问:“姑娘每日的药都是你熬的?” 画壁:“也不是,我有时休息,她们也会帮忙的。” “她们是谁?” “抱琴。” 又问知不知道熬的药是什么成分,画壁笑了:“林大娘,我们做奴婢的哪儿懂那些医学上的东西,从药房包了药回来,拿小称称了分量,就放在一起熬。别的,奴婢也不懂呀。” 林家的点点头,最后留下画壁和抱琴,以及打扫小厨房的令儿,其他人都散了。 “就这三个最有嫌疑。” 福贵家的指着青萝:“她是贴身丫鬟,应该更有嫌疑。”说着,把青萝的名字加上了。 小厨房里那些药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青萝叫道:“咦,应该还有许多才对。” 林家的带人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又查一遍,在火炉里找出一些散落的,未烧尽的纸片,正是包药用的纸:“有人把药烧了,正是做贼心虚。” 她目光扫过来,除青萝神色坦然外,其他三人多多少少有些波动。 查房时,福贵家的又在青萝箱子里搜了半天,那箱子除了日常衣裳外,什么也没有,床铺更是干净,福贵家的搜了半天,一根针都搜不到,不免有些气恼,搜别人的箱子,也就草草翻了翻就算了。 林家的眼毒,叫住她:“别动。” 那箱子是所有箱子里最漂亮的,花纹繁复美丽,凹凸有致,硕大而美。林家的走过来,在那箱子里左右上下摸了一遍,把手处有机关,她双指抵住,往下用力一按,“咔嗒”,细长的暗盒打开了。 那暗盒里放了几件华美的簪子,钗,戒子,角落里压着一只小小的药包。 林家的捻起药包,指着那箱子厉声问:“这是谁的箱子?” 抱琴脸刷的一下白了。 第30章 审问 这种箱子是专门给一等丫鬟用的,林家的见过,知道这种箱子多半装有暗盒,用于藏匿私密的东西。这里唯独抱琴和画壁是一等丫鬟,也唯独她们俩用得起这么大而华美的箱子,画壁的箱子之前早就典当了,换了一般箱子,所以这剩下的一只,不用说就是抱琴的。 看见抱琴瞬间失了血色的脸色,林家的顿时明了,叫人:“把她绑起来!” 立刻有人拿绳子捆了抱琴。 “这不是我的!”抱琴大叫,连连后退:“我不知道它怎么出现在我的箱子里,但我发誓,这绝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不是我!” 怎么会!她明明把药包放回原地,怎么会出现在她的箱子里?! 画壁!是画壁! “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堵住她的嘴!”林家的怒喝一声,容不得她出声,那些媳妇果然拿了布,一把堵住抱琴的嘴。 抱琴心中又惊又疑,又惧又怕,嘴巴被堵住,她甚至来不及辩解,直勾勾看着画壁。画壁却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离她远远的,站在人群里,跟别人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画壁,你为什么害我! 抱琴几乎要咬碎银牙,眼中几乎要迸出火来。 画壁却故意不去看抱琴,无辜的样子,跟原本那个天真伶俐的画壁截然不同。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她也能如此装模作样,甚至能够下这般毒手陷害亲如姐妹的自己? 要知道,抱琴尽管再狠毒,也从未想过告发画壁,甚至还帮她把罪证毁尸灭迹! 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啊! 然而,在*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坚守如初呢? 多年的姐妹之情,在抱琴看不到的时候,早已悄然变质。一个如此优秀,受到重用,另一个却如此平庸,充当配角,常年仰望的话,脖子也会酸的,心也会累的。那种不甘心就会超越一切情感,慢慢浮上来,占据本就狭隘的心。 杜月芷被福妈妈扶着,身上披着一件披风,袖口领口都缀着白而柔软的毛,衬着她雪白的肌肤,煞是好看。她高高站在台阶上,看着挣扎的抱琴,目光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她所有的情绪。 林家的既然得了人,便道:“三姑娘,既已找到元凶,我就带回去好好审问,有结果会派人来回。” “劳您费心,夜凉,我早已备下茶点,请各位大娘们吃了热茶再走。” “这……” “大娘是嫌我这里出的茶不好么?”杜月芷柔声问道。 “姑娘说笑了,既然如此,奴婢们就恭敬不如从命。” 趁着人吃茶,福妈妈支走画壁和慎儿去伺候。 杜月芷走到抱琴面前,青萝早已端了椅子过来,杜月芷坐下,见抱琴歪在地上,面如死灰,一副沉浸在震惊中还没回神的样子。杜月芷抿了抿唇,伸出两根手指,强硬地托起抱琴的下巴:“抱琴。” 抱琴听到声音,目光抬起,缓缓滑到杜月芷脸上。 “你此番被带走,必遭严刑拷打,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你可愿和我打个赌?” 打赌?抱琴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 “赌常夫人会不会保你。” 抱琴皱眉。 夫人当然会保她! 她是夫人座下得力助手,自懂事起就风里雨里帮夫人,夫人常赞她厉害,说离了她就跟断了臂膀一样!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挫折,夫人又怎么会放弃她! 杜月芷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直起身,轻轻咳嗽:“那么画壁呢?你对画壁的信心也那么足吗?她把毒药放在你箱子里,陷害你,你也觉得没问题对不对。” 画壁?抱琴目光一滞。 “你大可不必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样子,实话告诉你,我早知道药里有毒,可我还是一口口喝了。只因为我想得到你。这个院子里耳目众多,不多你一个,不少你一个,可你偏偏是个拔尖的。我若是要除掉这些耳目,必定连你也不放过,但我实在舍不得。我身边,太缺人了。你是见过我的手段的,你可以选择常氏,也可以选择我,我不逼你。当然如果你选择的不是我,我会比其他人更早,杀了你。” 留不住的,不如毁掉,省的心里惦记。 抱琴固然拔尖,如若冥顽不灵,像前世那样对她不忠,她倒真的不可惜。 杜月芷说到后面,忽而粲然一笑:“那日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抱琴先被她一吓,再听了这句话,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日,杜月芷说的是:“不管谁来,都不准露怯,我能护住青萝,也必能护住你们,拼了我这条命,也决不让一个人从我这小院出去!” 她那日还觉得撞破头的杜月芷可怜,殊不知,可怜的是她自己。 林家的和福贵家的喝完茶,带走了抱琴,抱琴不再反抗,垂着头去了。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杜月芷站在地上,仰头看了看天空,星河璀璨,银光遍地,她呼出一口气。 “姑娘,风凉,进屋吧。” 福妈妈劝道。 杜月芷看着欢喜而去的画壁,微微一笑:“风凉,又怎么凉的过人心。” 她果然没有猜错。 抱琴被审问的这几天,常氏没有去见她,甚至连画壁也没有去。抱琴受刑,身子骨又吃不住,便将画壁招了出来,可画壁去了一趟,指责抱琴无耻,为了活命居然陷害她,一不做二不休,将抱琴素日偷喝好茶,给三姑娘下绊子的事也揭发了出来。 抱琴求告无门,深知若是把常氏牵连进来,自己只会死得更快。 眼看自己将要熬不过去了,画壁又如此心狠,抱琴便求道:“即便要将我处死,也容我见姑娘最后一面,以当面忏悔我的过错。” 杜月芷来了。 昏暗的牢房里,抱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坐在湿臭的稻草里,形销骨立,哪有当日初见时那般从容温柔,一身华服的模样。 青萝虽然恨她曾害过姑娘,可是见了她这幅模样,也忍不住落了泪。 杜月芷站在铁栏外一米,淡漠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想明白了?” 抱琴艰难地站了起来,重重跪下去,磕了一个头,眼泪夺眶而出:“奴婢素日有眼无珠,只求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奴婢。奴婢必定忠肝义胆,再不负姑娘!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杜月芷微微一笑。 第31章 珍视 林家的本以为抱琴见了杜月芷之后,就心甘情愿受死,却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慎儿就亲自来告发画壁,原来抱琴是冤枉的,那药包,确实是画壁偷偷放在抱琴的箱子里。慎儿是人证,而画壁的箱子里,又确实还残留着玉函粉末,再说那日夏妈妈碰见画壁时,画壁张口就撒谎,早就怀疑她了。 于是派人去将画壁捆了来,林家的不耐烦,一上来就严刑拷问,画壁吃不住那痛苦,就招了。 这下真相大白,抱琴证明清白,便被放了出去,画壁进来。 画壁没想到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她和抱琴就命运颠覆,她恨,她不甘心,大声尖叫道:“为什么关我!明明抱琴也熬了药,为什么只关我!我指证她了呀!慎儿那小蹄子在撒谎,她也不干净,她也该关进来!告诉你们,我是为夫人效命的,只听夫人的指派,我要见夫人!” “夫人指派你做什么?你快招!”林家的怒喝。 画壁哭着道:“夫人给了我玉函,叫我放在姑娘药里……” 福贵家的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几个嘴巴打上去,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这件事跟夫人有什么相关,再敢胡说,嘴巴给你缝起来!” 林家的皮笑肉不笑:“这件事,还得请示一下夫人才对。” “那我去问问夫人的意思。” 福贵家的忙去了回了,纸到底包不住火,没过多长时间,老太君也知道了,大发雷霆。常氏只管一味摆脱责任,又兼杜月薇在一旁帮忙,慢慢的,老太君就消了气,只说常氏糊涂:“芷丫头的娘虽然害了你,可如今她娘已故多年,威胁不到你,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非要置那孩子于死地!” 杜月薇抱住老太君的胳膊,甜笑道:“老太君,母亲对此事实在不知,她只是有些不喜三妹妹罢了。下面的人察言观色,为了讨好母亲,就自作主张做了不好的事,这又让按在母亲头上,母亲也是有冤无处可诉!” 杜月薇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余老太君摇了摇头,念了一声佛:“罢了,快去处理这件事。” “是。” 当晚,画壁服毒,暴毙于室内。慎儿引咎,甘愿出府,她原本就是被杜月芷狠狠敲打后才去告发画壁,画壁死了,慎儿心里害怕,也不敢再留下来。杜月芷房里的奴婢全都换了,只留下抱琴,青萝和令儿。她把令儿提拔上来做了二等丫鬟,抱琴和青萝是一等丫鬟,剩下的便是做粗活 的小丫鬟们,全都是今年新挑进来的。 这场下毒案便就此告一段落。常氏损失了抱琴和画壁两员大将,慎儿出府,埋下的眼线全部阵亡。老太君又因为这件事多多少少怪她心狠手辣,故而脸色淡淡的,虽然有杜月薇撒娇卖痴,但也于事无补。常氏暗恨杜月芷,偏又赶上常家出了点事,月薇的舅舅三催四请,常氏不得不亲自回家解决,没有第一时间消除老太君的顾虑和厌烦,造成日后的大麻烦。 杜月芷小院大换血,心旷神怡。她是懂医的,知道玉函毒如何快速解,便自己开了方子,让青萝出去抓了药,煎了几副服下,不过半月便已清毒。 杜月芷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抱琴留了一条小命下来。抱琴见杜月芷处处都是计谋,心中暗自惊喜,惊的是自己竟跟眼瞎了似的,把杜月芷当成乡野丫鬟来对付,喜的是自己临死顿悟,投靠在她这里,再晚一步,死在里头的就不是画壁,而是自己了。 杜月芷对忠心的人的确好,从来不摆架子,青萝虽然傻,可从未像其他房里的丫鬟们那样受欺负,皆是因为有杜月芷罩着。抱琴投诚,她也全身心信任抱琴,将她看的与青萝一般。令儿则是一开始就选中的,那日一帮小丫鬟中,只有她完整回答了杜月芷的问题,知道比起能力,忠心更重要,所以才独留了她。 从始至终,杜月芷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谋划的。 而杜月芷的背后,又是杜怀胤,杜府嫡子,将来必定袭承整个杜府的少年。 在下毒案了结后,杜怀胤明里暗里不知送了多少燕窝,人参进来,但凡他有的补品,杜月芷也必有一份,只会多不会少。 杜月芷打赏下人,月钱不够用,也是杜怀胤悄悄贴补。 而且明面上的聚会,他也会特意跟杜月芷坐在一起,老太君见杜月芷被下毒也没有大吵大闹,仍是很安静的样子,非常懂事,她哥哥又宠她,也少不得多怜爱杜月芷一番。 “前日宫里送来了几副簪花,都是女孩儿带的,你们瞧瞧,有喜欢的没有。” 灵珠端了匣子过来,摊在桌子上,里头有好几只簪花,有事事如意簪,有日月琴书簪,有东珠含翠簪,有珊瑚羊脂玉簪……都是上等精品,华贵美丽,戴在头上又好看又显尊贵。杜月茹早就看得眼红,巴巴望着。 杜月薇没有动手,她也不敢拿。 杜月镜看着杜月茹胆小的样子,暗地里笑了一回,道:“大姐姐,你喜欢哪 一只呢?” 杜月薇眼波流转,道:“每一只都好,我都不知怎么挑了呢。老太君帮我选。” “一只簪子还要我选,薇丫头就爱磨我们这些人老眼花的。” “人家只是觉得老太君品味好,老太君想偷懒,反而说我的不是。我不管,就要老太君选!” 正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吃,爱闹的孙女有人爱,老太君最爱有人闹她,就笑眯眯拿了眼镜,细细看了一回,选出那只羊脂玉的:“这只好,你头发乌黑浓密,挽一个流苏髻,插上这只簪子,可水灵了。” 杜月薇便撒着娇拆散一头乌发,挽了流苏髻,央求老太君帮她插簪。 老太君乐得插上簪子,杜月薇走下大床,在中间转了一圈,裙裾飘逸,玉簪闪耀着润泽的光芒:“老太君,好看吗?” “好看,好看。” “哎呀,大小姐这么一打扮,真真显得人素雅静美,精髓全在那簪子上了。” “就是,也就是大小姐长得美,一只簪子便足矣。” 一群人又谄媚起来,杜月薇得意至极,走到杜怀胤面前,含羞带怯:“大哥哥,你看怎么样?” 杜怀胤正在跟杜月芷说话,闻言,抬头,淡淡道:“很好。” 只是很好? 杜月薇眉头一皱,正要再问,看杜月芷一脸玩味地看着她,顿时脸色不好看了:“三妹妹,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姐姐长得好看,心中羡慕呢。”杜月芷老实回答。 杜月薇心中冷哼:“是吗?那三妹妹也去选一只戴上,只怕更好看呢。” 杜月芷一听也是,便回头对杜怀胤道:“哥哥,我一向没什么眼光,你帮我选一只好吗?” 她声音非常柔和,撒娇似的,杜月薇一听就生气。 杜怀胤面上浮起笑容:“好,我看那只日月琴书簪就很好,很衬你的皮肤。” 他起身拿了,递给杜月芷,直把杜月薇气得面色通红,转身回到老太君身边,面色冷冷的,怎么都撑不起笑。老太君见了,以为她不喜欢自己选的簪子,问她要不要再换一只。 此时各人都选好了,杜月茹看中东珠簪,心中高兴,拿在手里只顾把玩,一听这句话,连忙收在袖子里,生怕被杜月薇看中抢去。 杜月茹多此一举,杜月薇看中的,是杜月芷的日月簪。 如果是平 日,杜月薇此时应该回答:“不必,老太君为我选的任何东西,我都喜欢极了。” 可近日因为舅舅生病,常氏回常家看望,留下的人拦不住骄纵的杜月薇,她又嫉妒大哥哥给杜月薇选簪,径直说:“我见三妹妹那只簪子更加素雅,正好近日陪着老太君吃斋,戴着素簪,也是一番诚心。” 从来没有说吃斋念佛,也要戴素簪来表诚心的,若真是想表诚心,什么都不戴不是更好吗?老太君笑道:“这匣子里还有许多,你三妹妹的簪子也不是多么素,况且她已经选了。” 杜月芷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双眼明亮如水:“老太君,先前姐姐的红宝石已经给我戴着了,又送我夹袄,对我极尽姐妹之情,我正没有可以报答姐姐的。正好姐姐看中我的这只簪子,简直太好了,我愿意让给姐姐。” 她走到杜月薇面前,托着那只日月簪送过去,柔声道:“大姐姐,给。” 杜月薇没想到她真的让给自己,伸手拿过那只日月簪,怔怔的。 好像哪里不对。 只听老太君道:“芷丫头,你舍得割爱,这倒也好。那你再去挑一支罢。” 杜月芷眨了眨眼:“不必麻烦,姐姐喜欢我的簪子,我也正好喜欢姐姐的簪子,换过来就是了。” 杜月薇反正手里有了杜怀胤选的簪子,便拔下头上的羊脂玉簪,递给杜月芷:“三妹妹,你既喜欢,给你。” 杜月芷满心欢喜,接在手里,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谢谢老太君,谢谢姐姐!” 一支簪子而已,至于吗? 杜月薇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杜月芷似乎非常激动,小心握住那只簪子,向老太君弯腰福了福,走回杜怀胤身边坐下。她脸上的笑很甜,举着那只簪子,炫耀似的对杜怀胤道:“哥哥,你看,老太君选的簪子!” “嗯,你好好收着。”杜怀胤回应。 杜月芷又对着杜月镜道:“二姐姐,你看,老太君选的簪子,好看吗?” 杜月镜好笑道:“好看,好看,要不要我帮你打个金镶玉的匣子,替你供起来。” 杜月芷用帕子细心擦拭着簪子,又不好意思道:“二姐姐又取笑我。我只是……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收到过老太君亲自选过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激动。 杜月薇轻易将老太君选的东西给了别人,而杜月芷又如此珍视,虽然这东 西未必有多好,也是杜月芷的一片心。 余老太君看在眼里,觉得这个芷丫头,怪可怜可爱的。 杜月芷有了这只簪子,叫抱琴给她梳了流苏髻,插上羊脂玉簪,非常高兴得戴了好几日,连带着老太君也高兴起来,问她喜欢吃什么菜,叫灵珠给她布菜。单独布菜,是老太君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杜月芷既然得了喜欢,满屋的下人们捧高踩低,待她也就多了几分善意。 第32章 进学 常氏不在,灵珠布了几日菜,打量老太君喜欢,寻常一起吃饭时,也会提提杜月芷。杜月镜也喜欢这个妹妹,跟灵珠一应一和,说了好多笑话,杜月芷表现非常大方,不仅都接下来,还能全部圆的又好听又不失幽默,又引出一些奇人异士的故事来,满桌吃饭都吃得慢,光听她三人说笑,有意思的很。 老太君也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多吃半碗粥,灵珠感慨道:“平时左哄右劝,老太君耍脾气不爱吃饭,今日见三姑娘可爱,又疼她,也不用劝了,自己倒多吃了半碗。” “你们跟说大戏一样,我听着高兴,不知不觉多吃了些。”老太君笑着:“从未想过芷丫头也有这么些见识。” “只是一些粗鄙的见闻,老太君没听过,就听个新鲜而已。” 杜月芷乃是重生之人,肚中见识可多着,如今才掏出一星半点,就引来老太君夸赞,其他人见风使舵,也跟着夸了起来。 “三姑娘看着年纪小,人确是见多识广,说话又是讲究中透着有趣,跟老太君一样,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厌。” “是啊,倒不知三姑娘上没上过学,言辞很有大家风范呢。” “我单听那故事有趣,还不知三姑娘上没上过学……” 杜月茹在一旁听着,心中嫉妒,侧身对杜月荇道:“她本来就是乡野出身,哪儿有钱和时间去上学,这些肯定都是大哥哥教她的。她鹦鹉学舌学会了,在这儿卖弄,看着就可恶。” 杜月荇抿了抿唇:“四姐姐,三姐姐看着像是上过学的,你别这么说。” 杜月茹瞅了她一眼:“就你胆小怕事,我也不跟你说,我跟大姐姐说去。” 杜月薇听了杜月茹的话,觉得正好可以攻击一下杜月芷,便叫她当着众人的面去说。 杜月茹得到鼓励,心中得意,站起来道:“三姐姐,我听说你原本住在极偏僻的山庄,难道那里也有私塾?且私塾都是有些家底的人才读得起,你也有钱去读私塾,不用每日干活吗?乡下人嘛,我们都懂得。” 杜月茹话里的嘲讽之意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杜怀胤皱眉道:“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大哥哥你又为何生气,难道三姐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不敢说出来?” 杜月茹挑衅道。 杜月芷按住欲发火的哥哥,忙站了起来:“四妹妹,你有什么好 奇之事,私下来问我,我一一讲给你听。现在老太君好不容易高兴,正在兴头,多吃了半碗饭,我们做孙女的该关心这个,逗乐老太君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还是暂且放一放。” 杜月茹被她将了一军,显得自己没她孝顺,不由得涨红了脸皮:“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故意惹老太君不高兴吗?平日老太君也和和乐乐的,自从你回来,不知皱了多少次眉毛,你倒全推在我身上。我还没说你的好奴婢毁掉珍贵花品的事呢……” 她话音未落,杜月芷非常惭愧道:“这,这个……并没有……”她求助似的望向老太君。 毁掉花园珍品的,不是青萝,而是杜月茹的丫鬟,本来常氏没能陷害青萝,草草了结了此案,结果又被死去的画壁捅了出来,老太君什么都知道,只是碍于都是孙辈,才没有追究。如今杜月茹自己又提了起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杜月芷巴不得杜月茹多说几句自己的坏话,说得越多,对自己越有利。 老太君已然沉了脸:“茹丫头,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造谣,我看你是太闲了,连家训都忘了!” 杜月茹正觉得自己可以让杜月芷难堪,没想到却遭到老太君的阻止,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老太君当面斥责,眼中一片惊讶:“老太君,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毁掉花品的人明明是你的贴身丫鬟盛儿,却撒谎说是青萝,我念在你年纪小,没有发落,你倒不知收敛,拿到台面上来讲!齐姨娘!” 齐氏忙起身:“老太君。” “你是茹丫头亲娘,这两年茹丫头长大了,我就叫她还跟着你住,以前茹丫头跟着大夫人,说话很是知礼,怎么跟你一住,就如此放肆了?” 这分明是指责亲娘管教不严。 齐氏紫涨了面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月芷见杜月薇一副冷漠之态,知道是她挑唆杜月茹,便对老太君道:“老太君,您消消气,才刚大乐,这会儿又生气,最容易伤身。四妹妹倒也不是针对我,只是年纪太小,言语间稍微松弛了些,严加管教就好了。” 杜月薇也不甘示弱:“是啊老太君,不必为了点小事闹的心情不好。都是齐姨娘出身不好,带坏了四妹妹,以后还叫我母亲多多费点心就是了。” 齐氏最忌讳别人说她的出身,当下浑身一震,闭目忍耐。 老太君闭了眼,看着齐姨娘和杜月茹战战兢兢站在那儿 ,一副畏首畏脚的样子,更是讨厌,摆摆手:“既然芷丫头说情,那这事就算了。茹丫头出言不逊,跪三日佛堂,将家训抄写十遍,拿来给我过目!齐姨娘管教不严,令你一同罚跪佛堂,静心思过!” “是。” 母女俩坐了下来,这一小段风波暂时过去了。 灵珠审时度势,道:“都是为了三姑娘才闹了这么久,一会儿三姑娘还要多说几个笑话,把我们都逗乐了才行。” 老太君道:“灵珠,才刚训了茹丫头,你又放肆。芷丫头笑话再多,到底有限,你怎么又给她出难题。” 灵珠鼓着腮道:“我是为了老太君。三姑娘一看就是读过书的,那书上颇多笑话,等她看了,说与咱们不就行了。” 老太君听了,便问杜月芷:“芷丫头,你可是读过书的?” “跟一个大夫学过几个大字,不全。”杜月芷谦虚道。 老太君沉吟一番:“咱们家的姑娘,虽然不必懂的男人的道理,但字总是要认识的。我们也有私学,教你们琴棋书画的,不教诗书演算,原本你父亲嫌累赘,宫里又为皇亲国戚建了独立的私学,你父亲便入了进去。一来是为了学知识,二来也可以跟其他府的少爷小姐们交流。你这几个姐妹都去上学的,近日为了去南安王府的事忙糊涂了,倒忘了你。既然提了起来,让你大哥哥写一个柬,把你补进去,一样也出学银,你们还小,不必避嫌,先学两年罢。” 杜月芷没想到居然引出老太君这番话,喜悦言于溢表:“真的吗?我也可以上学吗?” 老太君笑着点点头:“可以。” 杜月芷忙转身对杜怀胤道:“哥哥,那你快写柬,把我补进去吧!” 杜怀胤乐了,逗她:“急什么,现在又没有文房四宝,又不知把你安排到哪一处,怎么也要和老太君或者夫人商议了,才好写这柬。” 杜月芷皱着小脸,撅起嘴巴,满脸不高兴。 杜怀胤捏了捏她的脸蛋:“真那么想去,就急成这样了?” 杜月芷眼睛水汪汪的:“老太君都说准我去了,哥哥还欺负我。” “我也可以教你大字啊。” “不要,哥哥每日太忙,又喜欢讲奇怪的事情,我功课都做不好。” “我没嫌弃你笨,你怎么倒嫌弃我起来了?” 老太君看她兄妹俩斗嘴,听着有趣,心里高兴:“胤 儿,你就别逗你妹妹了,也没什么可商量的,我做主,把你妹妹推荐给沈太傅。他的课倒讲的还好,浅显易懂,芷丫头聪明,学起来应该不会太吃力。” 杜怀胤见老太君发话,忙道:“是。” 杜月茹这一闹,倒把杜月芷闹到上私学,出乎杜月薇意料。她也没有足够好的理由阻止,还得装出笑脸来庆贺杜月芷,又送书又送文房四宝,杜月芷还笑得那么天真,说谢谢姐姐,杜月薇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 而杜月茹虽然跟杜月芷结下梁子,但也看出杜月芷不好惹,后来在她面前想要放肆,也会好好思虑一番,确定没错,才会打压她。 如今办在宫外的私学,分两种,一种是少爷们的私学,一种是小姐们的私学,老师是相通的,请了教习皇子的沈太傅,李太傅,郑太傅和周太傅教,一般固定,偶尔轮流当值。这几位太傅各有特点,学生们看着脾气选。去年沈太傅提议办特学堂,让公主和皇子也一同与皇亲贵戚们学习,感受宫外的生活,体察民情,居然获得了圣上的批准,所以偶尔也会有皇子公主们一同来上学。 杜月薇,杜月茹,杜月荇已经通过初学,认得了所有的字,正在学习更深层次的书籍,例如国学,列女传,诗经,以及一些史学书籍。杜月镜学得快一些,又对演算感兴趣,所以会挑喜欢的课上。杜怀胤,杜怀樽则是全面通学,既学诗词歌赋,又学琴棋射猎,甚至还要学战术,无论是重文还是重武,科考之前,也都要全部涉猎。 杜月芷如今去了,会被排在学习最浅显字词的沈太傅堂里,也就是说,她会与一群五六岁丫头片子做同学。 划重点,五六岁!黄毛丫头! 唉!她为什么要说只识几个大字!应该说已经会做诗了才对!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杜月芷此刻的心情,怎么说呢,稍微有些复杂。 第33章 报恩 第二天一大早,杜月芷正睡的迷迷糊糊,就被福妈妈叫了起来:“姑娘今日初进私学,要早些去才好,晚了怕太傅怪罪。” 外面还没大亮,杜月芷穿着里衣坐在镜子前由三人摆弄。青萝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又拿了牙粉,洗漱完以后,抱琴也将早饭摆好。平日大概也只有清粥小菜可以吃,抱琴是个厉害的,去拿饭,自然有资格挑三拣四,只管把好的弄过来。 一大碗熬得正是火候的糯米粥,白,浓,稠,热,米香喷鼻。配的小菜是酱黄瓜,酸柠胭鸭肉,桔梗香茄,人参汤吊的碧玉青菜,清利爽口,开胃下饭。另外再配一份百合莲子羹,暖胃养肤,肚子里有热的东西,早起的精神气就足。 “抱琴这几样挑的好,你们也别看着,都坐下吃吧。”杜月芷闻着香气,早就食指大动,吃得不亦乐乎。这还是回府后第一次吃得这么舒心,她不仅自己享用,还让福妈妈几人一起吃。 “这怎么行呢?姑娘到底是主子,跟下人一起吃饭像什么样子。” 不仅福妈妈不同意,抱琴和青萝也只当杜月芷开玩笑。 她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 杜月芷一听,挑了挑眉:“大家一大早起来忙了半天,不吃饭,饿坏了身体怎么办?再说我这院子里虽然讲规矩,那也是讲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事的规矩,吃喝行卧还是要遵循本能,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自己舒服了,做事才会舒服。” “歪理。”福妈妈笑着摇头,不肯听。 杜月芷站起来,拉着福妈妈的手,把她按在座位上,亲自盛了粥,撒娇道:“福妈妈,你就听我的吧,自家人在一起,何必拘泥。你要是这样强行讲规矩,以后我也不敢跟你说心事了。” 福妈妈正是关心杜月芷身心发展的时候,一听不跟她讲心事,顿时着急了。杜月芷趁机说服她,然后再把抱琴和青萝按下。 “姑娘,这不行的!”抱琴有些坐立不定,被杜月芷扳着坐好,不准动! “福妈妈,你看姑娘尽胡闹~”青萝也被按着,乖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福妈妈。 福妈妈笑了:“罢了罢了,反正是大清早,没人看见,将就吃一顿吧。” “好了好了,福妈妈都同意了,大家快吃吧,一会儿凉了都不好吃了。”杜月芷催促。 一桌四人这才开始吃了起来,人多,吃饭就热闹,不知不觉吃完了,这才开始准备穿外衣,梳妆。 令儿抱着蒲团进来,看见满桌狼藉,才刚升上二等丫鬟不久,还残留着小丫鬟的想法,忍不住觉得被忽视了,心里酸溜溜的。杜月芷正在穿衣,见令儿撅着嘴,忙拿了一只香甜的糖果哄她:“今日要出门,行程急就没等你。待我下了学,等我给你带好吃的。” 令儿这才开心了,抓了糖说:“姑娘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你好好看家,听姐姐们的话,等我回来。”杜月芷穿好了衣服,天已大亮,杜怀胤派了剑萤过来,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照看。 剑萤手里还拿了一只小匣子,递了过来,打开看,是一只绝美的金步摇,珠玉点缀,小巧玲珑,恰好配杜月芷。 “哇,好漂亮的金步摇,姑娘,你戴着一定很好看!”青萝尖叫。 “这是胤少爷让我带给姑娘的。姑娘也不用急,时间还早,其他三位姑娘才刚起床,等她们梳洗,用过早餐后,再一起乘马车去。” “好。”杜月芷放下匣子,倒了一杯热茶,很自然递给剑萤:“你穿得薄,喝点热茶暖暖。” “姑娘怎么亲自倒茶,我自己来就好。”剑萤接了茶,微微有些窘迫。 杜月芷微笑道:“你是哥哥的人,我也拿你当亲人看,以后来了我这里,就像青萝一样放轻松些,不用太守规矩。” 剑萤捧着热茶呆立,青萝笑着上前,搂住剑萤的肩膀:“姑娘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以后你来了,就当在少爷院子里一样自由。” 剑萤很聪明,青萝的话她懂,杜月芷的话她更懂,正因为懂所以吃惊。从一开始就对杜月芷有好感的她,此刻更觉得温暖,好像前世已经存在的缘分,这一世又继续圆了下去。 杜月芷闲话家常:“对了,哥哥怎么样了,用过早饭没有?” “少爷已经收拾妥当,用完早饭闲着无事,正在练剑呢。” 杜月芷奇道:“咦,不一向是你陪着练剑的吗,你走了,哥哥怎么练?” 剑萤白净的脸闪过一丝红晕,还不知怎么接腔。 杜月芷只是温柔的看着剑萤,心潮起伏澎湃。 剑萤这个傻姑娘,陪了哥哥一世,无名无份守着哥哥,哥哥成亲后她便消失匿迹,最后哥哥被贬,嫂嫂去世,剑萤又跟随哥哥征战沙场。杜家落败后,杜月芷深陷险境,杜怀胤无法离开边疆,是剑萤千里走单骑赶回王府救人。可 惜剑萤最后被毒箭射中,死于非命,连哥哥最后一眼也没看到。 而自己的哥哥杜怀胤,从头到尾都没感受到剑萤的爱意,因为剑萤说了“我对公主发过誓,一定会倾尽全力护胤少爷周全”这种话,他便相信剑萤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报母亲的恩。 这样的借口,也只有蠢如狗的哥哥会信! 那么正直又冷淡的剑萤,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但却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她无法触摸无法成亲,只能借着奴婢的身份,一生一世守着他,看着他,救心满意足了。 杜月芷扼腕叹息! 还好自己重生,不然这世上再无一人知道剑萤的心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帮剑萤了结心愿。 “姑娘,时间不早了,我为你戴上金步摇吧。”抱琴轻声道。 杜月芷点点头,坐在镜子前,抱琴梳头的手法也很新颖,给她梳了非常流行的少女发髻,头发用漂亮的金步摇冠住,耳边,额前挑出几缕长发,柔柔地垂落颊边,脸蛋雪白,皓齿红唇,再穿上一袭月白重山纱衣,宽摆窄袖,细碎流苏,轻轻扫着绣鞋面,端的是大家闺秀,玉步生辉。 “姑娘,你这样好美。”青萝看呆了。 “姑娘底子好,本来就美。” 不过离开李家庄几个月,镜中的人便变得如此美丽,跟以前脏污脸,麻布衫完全不同,杜月芷唇角弯起,微微一笑。 坐了轿子到外院,那里停着马和马车,杜怀胤,杜怀樽和杜月镜已经在了,看杜月芷下了轿,招手叫她过去。 杜怀胤一身黑色劲装,袖口领口都绣着金线,头上戴着白玉冠,手里还拿着一只鞭子,轻轻拍着腿,看似等候已久。 剑萤快步走到杜怀胤身边,看他满头汗,解开雪白的帕子,握在手里要帮杜怀胤擦汗。 “我自己来。”杜怀胤拿过帕子自己擦。 杜月芷目光流转,笑着拉过剑萤说话,一会儿要她教自己练剑,一会儿又说要送剑萤胭脂水粉,非常亲密。杜怀胤见妹妹跟剑萤这么要好,心中不由得诧异,看了剑萤好几眼,直把剑萤脸都看红了。 杜月镜走上前,指着那些车马:“三妹妹,你看这里有两辆马车,一大一小,我想的是我们俩人坐这辆小的,她们坐那辆大的,怎么样?” “这样很好。”杜月芷看那辆小马车也不小,足够坐五六个人。 杜怀胤笑着道 :“二妹妹,你坐归坐,可不要欺负月芷。” “大哥哥,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只会欺负人的人吗?月芷是你妹妹,我也是你妹妹,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杜怀樽也笑道:“月镜,你还有亲哥哥在这边呢!” 杜月镜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拉着自家哥哥给杜月芷介绍:“上次你们也没好好打招呼,三妹妹,这是我哥哥杜怀樽,虽然比不上你哥哥帅,但是也勉强算得上京城十少……” “什么叫勉强?你哥在你眼里已经这么不堪了吗?”杜怀樽对自己的妹妹感到绝望。 杜月芷和杜怀樽打过招呼,一时大家都来了,各自见礼。 “来这么早,活该你等!”杜月茹看着杜月芷,鼻孔朝天地走开。 杜月薇没什么空理会她们,众星拱月般上了大马车,随后是杜月茹和杜月荇,各带了贴身丫鬟,其他的丫鬟妈妈们坐在另一辆马车。杜月镜因为兰蔓要帮母亲料理事务,所以没带出来,带的是另一个贴身丫鬟阿玉。 杜月芷带的是抱琴,一路上主仆安静,偶尔会小小聊一下天。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穿过车水马龙,进入一个宅邸。也不能说是宅邸,就是很大很深的宅子,实际上是学堂,看着戒备深严。外面空地上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杜月芷下了车,就被杜怀胤引着进去了。 沈太傅是一个清瘦,高冷的人,眼皮总是耷拉着,不怎么理人。杜月芷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礼,沈太傅问了她几句话,学过什么字,会不会写等,杜月芷先在心里揣度一下,才回答。 “根基有些虚,但也还算不错。”沈太傅点了点头,让杜怀胤回去:“令妹情况我已经清楚了,请胤少爷放心,今日有射箭,快些去准备吧。” 杜怀胤道了谢,又细细嘱托杜月芷几句话,杜月芷连连点头,杜怀胤离开。 “你跟我来。” 沈太傅站了起来,杜月芷这才发现沈太傅走路一瘸一拐,似有腿疾,她也不敢问,乖乖跟在后面,走过长廊。 第34章 怪物 穿过满是侍卫的院子,上了阶,进入一间大屋子,地上铺着大毯,摆着二十来套乌沉木桌椅,书本,文房四宝一样具全,窗扉支起,几个美貌的侍女端进茶水。沈太傅带着杜月芷走近,侍女忙低头靠边而站,匆匆退出。 “太傅来了!”有人喊道。 坐在座位上的全是花团锦簇,粉雕玉琢的贵子,因为年纪在五至十岁,男女都有,只不过坐在前排的更显贵气,都站起来给太傅请了安,声音娇巧清亮。沈太傅回了礼,又向他们介绍了站在身旁的杜月芷:“这位是杜府的三小姐,今年十三岁,因病耽搁了学业,如今便与你们做同窗,一起学习。” 那些贵子们都看着杜月芷,杜月芷比他们都高,年纪也比他们大,他们仰着脖子看了看,各自窃窃私语,抿着嘴笑。杜月芷脸微微有点红,非常友好的打招呼:“各位好。”结果却遭来一阵嘲笑。 “这么大了还来跟我们一起念书,好丢脸哦!” “我见过杜府的小姐,单单没见过她,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庶女,死皮赖脸的,居然还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她还傻乎乎对我们笑……” 杜月芷听了,眼皮跳了跳,继续笑眯眯,非常和善:“沈太傅,我初来乍到,也不懂学堂的规矩,还请你多多提点。” 她说得诚恳,虽然学识差一点,但为人却比没见识的小孩子懂多了。沈太傅点点头,转头沉声:“安静!” 沈太傅一发话,学堂顿时安静下来。沈太傅是最铁面无私的人,对待他们这些皇亲贵族从不手软,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因为他在朝中也算德高望重,带出许多名门,亲身验证不打不成材,所以贵子们也很怕他。 分座位时,没人想跟杜月芷坐在一起,杜月芷也不让沈太傅为难,自己笑着走到后面,看到一个小孩背对着她睡觉。 不知是谁家的少爷,锦衣玉袍快要被他穿成一团麻布,头发也乱糟糟的,埋头大睡。别人都坐的离他很远,他一个人睡在那里,旁边的座位倒是空的,桌子上也摆好了书,杜月芷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拿出书本摊在桌子上。 她一坐下,沈太傅倒没理论,其他人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议论纷纷。还有几个看好戏似的笑她。杜月芷一脸莫名其妙,但稳坐如山,并不理会这些小屁孩,只是偶尔抽空看一下睡觉的小孩,他一动不动,小小的手臂包着小小的脑袋,似乎要隔绝这烦人的读书声。 沈太傅开始讲课,先以学字为先,次则解意,再则融会贯通。杜月芷心中计算着程度,该回答时回答,该不懂时不懂,还要看机会随机问沈太傅问题,为了不让沈太傅察觉到她真实的水平,她还得乱回答一气,引起其他孩子的嘲笑。一整堂课下来,杜月芷只觉得不比斗人轻松,累的要死。 沈太傅讲完一课,回去休息,侍女端上茶水和吃食过来,青萝也让人把东西送了进来,只是一些自己做的糕点。杜月芷吃了半块,很香,旁边睡着的小孩突然醒了,坐在位置上揉眼睛,一副很烦恼的样子。 他鼻翼动了动,侧过脸来,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这才看到他的全貌。 是个很好看的小孩,皮肤雪白,睫毛很长,瞳孔深邃,只不过瞳仁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幽蓝,一回到黑暗之中,便恢复正常。 他眨了眨眼,小小的脸蛋睡迷了,还沾着口水,可爱极了。 杜月芷咬着半块糕点,见他盯着糕点,便拿起一块递给他:“请你吃。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糕点,默不作声,大眼睛仍然盯着她,看的杜月芷怪不好意思的。 杜月芷怀疑他可能有听力方面的毛病,所以伸出手指在耳边划了一圈:“你,听不到,是不是?” 小孩迷之沉默。 “唉,长得这么可爱却听不到,真可怜。”杜月芷怜悯地叹了口气,端起一整盘糕点:“全送给你吃吧,我自己做的,连宫里都没有这么好吃的糕点……”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侍女尖叫着倒过来,撞到了桌子,茶水,书本,糕点洒了杜月芷一身。 “哈哈哈——没吃的喽!”几个小孩拍着桌子大笑,原来是他们捣鬼! 杜月芷还保持着端盘子的姿势,手中空空如也,小孩看着掉在地上摔碎的盘子,呆呆的,目光又移到浑身脏污的杜月芷身上,片刻后,脸上涌起巨大的失望,那抹幽蓝越来越深,悲愤,狠戾,绝望交杂。 杜月芷忙伸手拉他,口中道:“没事没事,你要是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带!” 他躲开杜月芷的手,浑身暴戾,一把握碎了手上的糕点,站起来冲出学堂。 见人跑了,恶作剧的几个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哈哈,怪物跑了!” “怪物才没资格跟我们呆在一起呢!” “就是就是!每天不是睡觉就是 发呆,眼睛又那么奇怪,最看不惯他了!” …… 喂,你们才是怪物吧!杜月芷也很生气,冷冷看了那群恶作剧的小孩们一眼,伸手掸了掸身上的残物,然后把侍女拉了起来。那个侍女站了起来,不住道歉,眼中含泪,几乎吓得要死。 “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出去吧。”杜月芷借了她一条手帕,然后自己做了简单的打扫,重新收拾了书桌,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扔掉,那些小孩狂笑一阵,见她不卑不亢,也不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刚好沈太傅来了,连忙坐好。 刚好这一课要写大字,沈太傅吩咐了任务,大家拿出白纸,开始蘸墨写字。最后交卷,沈太傅一张张看过去,小孩子手软,写得勉强,看到最后一张,他眼睛一亮。只见那纸上写着清一色郑勉体,一撇一捺自有风骨,柔而坚韧,分外出色。 郑勉乃是靖朝大儒,自创的字体柔中带刚,没有十年是很难练出来的。 再看交卷的名字,杜月芷。 沈太傅把卷子抽了出来,大大夸赞了一番,所谓“字如其人”,像他们这种学究,对字的要求比其他高,因而对杜月芷的印象又好了许多。 “只是这字难写,你难道从三岁就开始练了?” 杜月芷回答:“我是最近两三年才开始练的。” 沈太傅自然夸她有天分,能在短短几年内写得这么好,除了天赋以外,没有其他解释。 杜月芷分外谦虚,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一番。她学郑勉体,还是前世良王教的。那时两人尚算恩爱,她懂得不多,良王缱绻温柔,在案前执她手,教她练字。后来为了良王府她学会了许多谋计,违背本心,幸好练字能让她心思沉静,一练便再未停下来。哪怕良王迎娶杜月薇进府后,她也没停下。 没想到多年的努力,居然会用在这时。 她早就看到沈太傅书房里挂满了郑勉的墨宝,必是非常敬仰郑勉,所以她才会在卷子上写郑勉体,果然吸引了沈太傅的注意。 沈太傅实在喜欢这字,便走过来,要亲自看她写。其他人也围上来,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支支吾吾的,也不研墨,似有为难之色,沈太傅皱眉:“这字难道不是你写的?” 杜月芷雪白的脸蛋娇美可爱,大眼睛眨了眨,叹了一口气,开始研墨。 而后执笔,笔走蛇龙,写下两个大字:仁义。 字写得非常不错,但沈太傅却注意到另一个地方:“你的笔怎么了?” 好好的一只狼毫,居然从中而断,劈成几瓣,木刺纵生,笔毛也零落不堪,这种笔,就连握住也很困难,要写下大字,手上的肉必须要接触断裂的端口,木刺扎进肉里,疼痛难忍,也难怪杜月芷方才面带为难之色。 杜月芷闷不作声,沈太傅厉声问道:“是谁弄坏了笔?” 没人回答,小孩子们噤若寒蝉。 “杜月芷,你说!” “沈太傅,我,我也不知道。”杜月芷声音充满惶恐:“请您不要生气,我会想办法弄一只一模一样的狼毫,决不让您为难。” 沈太傅看她的样子,似乎很害怕说出来被报复,于是让她坐下,自己拿了那张纸回到前面,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威严且肃穆:“你们都是公家子弟,来我这里求学,是为了将来立身做人,稳固根基,我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你们虚心,不可作恶,但是你们却总不听。为人师者,学生犯错,不可不罚!来人,拿我的戒尺来!” 一听到拿戒尺,所有人都慌了,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女孩子已经嘤嘤嘤哭了起来。杜月芷连忙安慰她们。 “从首桌开始,一个一个都过来受罚!”沈太傅毫不心软。 一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半大女孩走到沈太傅面前,哭泣着伸出双手,沈太傅举起戒尺,刚要打下去,就听到一个男孩大叫:“沈太傅,我知道是谁做的!”他把那些小孩的名字说了出来。 “你胡说!你能证明吗?”小少爷们肯定不会承认。 “我没有胡说,沈太傅不信的话,可以问房外的侍女!”那小男孩毫不示弱。 他说的当然是真的,沈太傅只消问一下,便确认了。原来不仅折断了笔,还摔了糕点茶水,欺凌新同窗。沈太傅大怒,将恶作剧的几个小少爷狠狠打了十戒尺,逐出堂外,叫下人送回家了。如果是罚站罚抄写还好说,但是罚送回家,问题就严重了,回到家,少不得再吃父亲的板子母亲的埋怨,第二天再送过来好好陪罪,绝对非常丢脸且痛苦。 杜月芷大获全胜,当晚坐车回家,便向杜月镜和哥哥打听自己的这些同窗。 第35章 红糖 原来那个蓝眼睛的同桌,不是别人,正是龙十三子夏侯慈,今年刚满十岁,母亲是夷族,生子之夜便去世了,夏侯慈暂由太妃抚养,太妃前年已逝,便又交给菱妃抚养。这样几番辗转,又长了那么一双怪异的蓝眼睛,这孩子便养成了敏感乖僻的性格,谁也不亲近,谁也不信任,浑身跟长了刺一样,见谁扎谁。 虽说是皇族之子,但他其实跟孤儿无异,圣上多子,且各个都有各自的势力,而他幼小无助,没有生母,没有势力,没死只能算福大命大,也难怪区区五品大臣之子也能欺辱于他。 “二姐姐,你见过他吗?” “下学的时候见过几次,小小的,怪可怜的。要是性格别那么古怪,我道是愿意跟他说几句话。可惜人一靠近他就跑,好像要害他似的。” 杜月芷沉默,她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不被人理解的时候,就是这样,见到人就害怕。她那时是在身上装满了刺扎人家,而这孩子,是躲避。 “因为失望太多次,所以才不抱希望吧。” 才十岁而已,就承受了这么多,一边处于权力的中心,一边又被权力的底层所践踏,想起他捏碎糕点的那一刻,大概心里非常痛苦吧。 杜月芷忍不住心生怜爱,回到小院又做了许多糕点,令儿非常开心,因为杜月芷虽然没给她带好吃的回来,但是她做的糕点甜而不腻,清新美味,加了时令花瓣,极为好吃,外面买都买不到。 抱琴帮忙装在点心盒子里,笑道:“姑娘这次做的糕点花了不少心思,是要分给其他府的贵子吃吗?” “嗯,我有很喜欢的人,想送给他吃。” “啊,姑娘你有喜欢的人啦!是谁,长什么样,家世配得上吗?!”青萝连忙问。 “人还不错,就是脾气有点怪,家世么,大概比我们家差那么一点,但勉强还行。”杜月芷故意逗青萝。 “可是姑娘再喜欢人家也不行啊,薇姑娘还没出嫁,你的亲事大概要拖很久,你现在还小,等两年不成问题。等到了两年后,胤少爷也娶了亲,薇姑娘也出了嫁,就可以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所以,必要的克制还是要有的……”青萝不由得碎碎念起来。 “青萝,你想太多了,是不是你自己想嫁人了,所以才这么上心姑娘的亲事。”抱琴打趣道。 “哪有!”青萝弱弱反驳:“我是提前为姑娘打算!” “既然如此,你脸红什么?” “啊?没有啊!”青萝连忙握了握脸,见抱琴笑她,立刻明白过来,追着抱琴打,抱琴躲到杜月芷身后笑,青萝委屈:“你欺负我,我绝不依你,姑娘,你快为我主持公道!” 杜月芷笑着,拿起一盒糕点:“好青萝,谢谢你为我着想,请你帮我把这盒糕点送到我哥哥那儿去,我帮你好好教训抱琴,怎么样呢?” 青萝接过糕点,答应了:“好的。姑娘有话带给胤少爷吗?” 杜月芷摇摇头:“不是给哥哥,是给剑萤,就说我请她吃的。” “给剑萤?”青萝歪头不解:“为什么?” “剑萤爱吃~你别问了,快送去吧。” “嗷。” 青萝送了过去,回来后,杜月芷已经准备要睡下了,穿着里衣,抱琴正在帮她梳头发。青萝一边披风,一边跟福妈妈说话。杜月芷听到声音,让抱琴叫青萝进来:“你送糕点过去,那边怎么说?” “胤少爷见我拿糕点去了,高兴极了,想接过去,听我说是送给剑萤的,两人都很吃惊。少爷不信,跟我确认了三遍,才把糕点给剑萤,还说要来找你问清楚,不过剑萤打开了糕点盒子,请少爷吃,少爷才没来。姑娘,明早去进学,少爷肯定要问你的。” 杜月芷无奈:“让他问。” 问得出什么才怪呢! 哥哥傻气,剑萤更傻气,一点立场也没有,哎~ 杜月芷梳完头发,躺在里间床上,抱琴放下帐子,又在熏炉里添了几块安息香:“姑娘早些歇息吧。” 外面逐渐安静,杜月芷沉沉睡去。 第二日,杜怀胤果然问起杜月芷这件事,杜月芷轻轻巧巧回答:“都是女孩子吃的东西,我多做了点,送给剑萤尝鲜,有什么问题吗?” 杜怀胤可怜兮兮:“哥哥都没尝过。” “哥哥吃的太多了,小心长胖!”杜月芷毫不客气拒绝,跟着杜月镜上了马车。 到了学堂,果然看到昨日恶作剧的几个孩子来了,脸上多多少少带着小伤,要么是巴掌印,要么是红痕,见了杜月芷,都有些气弱,不敢跟她对视。 杜月芷非常亲切友爱地问询了一下,然后又拿出糕点请他们吃,她昨夜做的花瓣糕点非常成功,几乎晶莹剔透的糕点,镶嵌着细细的花瓣,一咬,甜甜的蜜汁流了出来,口腔里溢满清香,好吃到不行。 “我才不 吃你的东西!”熊孩子拒绝。 杜月芷转手就分给其他人,比如昨天为她说话的男孩,还有差点受罚的女孩。 大家都簇拥过来,眼看糕点越来越少,几个恶作剧的小孩也忍不住了:“给我留一个!” “不是不要吃吗?下次还掀桌子掀盘子吗?” “不掀了。” “叫姐姐。” “……”喂!别得寸进尺啊!熊孩子也是有骄傲的! 杜月芷的骄傲更可怕,眼睛一眯:“不叫算了。” “姐姐!”其中一个没挺住。 “叫得还挺快嘛,给你!”杜月芷分了一块,剩下的人也扛不住了,纷纷叫了杜月芷姐姐。 给一个大棒,再给一颗糖果,杜月芷降服这群熊孩子,不在话下。 可惜夏侯慈并没有来上课,杜月芷连带了好几天,又因为“表现优异”,受到沈太傅的赞赏,大概过不久,就可以转到杜月薇杜月镜的堂里了。 杜月薇听说之后,内心非常气愤。只是母亲常氏虽然早已回府,因为有错在先,不能让杜月芷直接中断学业,只好一日日捱着,趁哪一天杜月芷出了错,就抓住机会把她困在杜府。 不然,放杜月芷在外面,又跟那么多皇亲贵族们在一起,早晚会出事。 可惜杜月薇又不跟杜月芷在一起念书,那些小贵子们又太小,根本帮不上忙,甚至还听说杜月芷已经跟他们打成一片,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杜月薇想了想,把五妹杜月荇赶去跟杜月芷一起念书,命杜月荇无论如何,务必要让杜月芷犯个大错。 杜月芷对这个五妹还是很好的,见她来了,拉着她一起念书一起写字,还给她讲故事,杜月荇左右为难,又想害杜月芷,又舍不得那些故事。她本来也小,针对杜月芷全是听杜月薇的话,其实她本心不坏,比起四妹杜月茹好很多。 杜月芷也不逼五妹站队,如果现在逼她,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杜月荇跟抱琴不一样,抱琴是无路可走,逼她是在帮她。而杜月荇却有于姨娘,以及于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做后盾,无论站在哪一边,她都不吃亏,选择权永远在她自己身上。 不过把杜月荇送到自己身边,杜月芷还是很感谢杜月薇的。 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杜月芷仍然很关心夏侯慈,终于有一天,夏侯慈来了。 他还是很喜欢睡觉,趴在桌子上睡觉,谁也不理,谁也不看,对屋子里的变化也视若无睹。沈太傅对别的孩子很严厉,对他倒是很宽松,从不管他。 杜月芷想了想,拎起糕点盒子,放在他的桌子上,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道:“糕点我放在桌子上了,你记得带回去吃。” 夏侯慈一动不动。 杜月芷也不管他带不带走,自己每天都给他留一盒。有一天杜月芷着了凉,不舒服,所以没能做糕点,夏侯慈等了一天,临到下学的时候,杜月芷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最终鼓起勇气问:“今天没有糕点吗?” 杜月芷笑了一下,原来你会说话啊! 当然她不会这么说,对于跟曾经的自己很相像的夏侯慈,杜月芷还是保留着极大的善意:“我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力气做糕点,过两天等我好了,我再带给你。” 夏侯慈立刻抬起眼睛,似乎非常紧张:“你哪里不舒服?是头疼还是肚子疼?着凉?风寒?还是身体虚弱?” “我肚子疼,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女孩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过这种事可不能说给夏侯慈听。 夏侯慈更紧张了,眼睛恐慌地乱眨,坐立不定。杜月芷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要不就是自己错觉,要不就是夏侯慈真的要哭了。 不至于吧? 杜月芷心中有些诧异。 “你要死了吗?”夏侯慈抿着嘴唇,泫然欲泣。 只是月事而已,哪有那么严重。杜月芷好笑地摇头:“不会死的,只要喝一点红糖水就好。” 夏侯慈长长的眼睫毛垂落下去,盖住眼底的情绪:“红糖水是吗?” 第二天,杜月芷被夏侯慈叫住,走到后花园。那里没有人,小小的夏侯慈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似乎怕她走丢了。 花园里有一只石桌,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药包,全都是红糖粉,还有一只茶杯,里面冲了红糖水,也不知放了多少红糖,竟不能全部融化,杯底沉淀着厚厚的红糖粉,热气缭绕,甜香扑鼻。 “呶,红糖,红糖水!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哥哥给我买,你快喝吧!”夏侯慈巴巴看着她,生怕她不喝就死了。 杜月芷有一种很欣慰的感觉,微笑着喝了一口,脸色顿时变了。啊!好苦!好难喝! 喝一口,减寿十年啊! 可是夏 侯慈依然那么热烈地看着她,杜月芷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生生咽了下去。 “谢谢你,很有用,我肚子不疼了。” 夏侯慈一听,一向冷漠的脸,唇角居然微微上扬:“真的吗,太好了!” 这么多天来,杜月芷第一次看到他笑,哪怕那杯红茶有多难喝,她也值了。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十三弟!” 夏侯慈抬头看到来人,下意识挡在杜月芷前面,殊不知他还没杜月芷高,根本挡不住,紧张到声音发颤:“九哥,你怎么来了?” 那人笑道:“我怎么不能来?” 杜月芷回头,那抹英俊挺拔的身影,还有熟悉的笑容,再听到夏侯慈喊九哥,恍惚间觉得有些头晕,怎么会是他? 第36章 重逢 那人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紫纹云团长袍,锦衣上绣着皇族的祥瑞云兽,黄色袖带,宽幅垂身,样貌俊逸,站在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花丛中,竟比花还耀眼夺目。他幽深的黑眸冷而不可测,先是跟夏侯慈说话,继而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杜月芷身上。 这一看,夏侯乾的神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仿佛天下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在他面前,也只是一瞬间的诧异,继而便冷静如初。 这种能被控制的冷静,恰恰最可怕。 杜月芷仿佛被冻住一般,悄悄矮下身体,躲在夏侯慈身后。 “呵。” 他薄唇微启,发出一个听不出情绪的音节,杜月芷听在耳朵里,几乎要炸了。 杜月芷万万没想到会遇到夏侯乾,从李家庄出来后,她与夏侯乾再无联系。不,应该说,是她单方面断绝了联系。听青萝说,有人曾经来杜府打听过她,问府里有没有新进的小丫鬟,那时青萝已经被调到杜月芷身边服侍,且她住在深宅内院,丫鬟里并没有她的名字,杜府又岂肯轻易透露小姐的信息给外人。 夏侯乾几次问询无果,只当杜月芷没找到姐姐,重新回到了李家庄,然而派去的人千里迢迢赶回来,说杜月芷的养母家被毁,死的死,走的走,早就不在了。而杜月芷的下落,被哥哥杜怀胤刻意隐瞒下来,差当地官员办的,瞒得有如铁桶,夏侯乾更是无从得知杜月芷的去向。 杜月芷感激夏侯乾帮了自己,但是怎么说呢,与其相见,不如怀念。 夏侯乾与她,根本没有可能。 就连做朋友都不行。 杜月芷本以为两人从此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叫她遇到了。 “九哥,这位是杜府的三小姐,叫杜月芷,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夏侯慈见杜月芷害怕,忙挺起小胸膛,挡在两人中间,顺便互相介绍。 “杜府的三小姐?”夏侯乾眼珠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大约是怒到极致,反而笑了:“原来如此。” 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回到杜府,并不是做丫鬟,而是做了杜家的小姐。 那些关于身世的话,全都是骗他的。 她甚至在利用完他以后,割断了所有联系。 现在又勾搭上他的十三弟。十三弟一向对人冷漠,却肯为了她,开口去求他要了作为贡品的 红糖粉,泡了红糖茶,巴巴端过来送给她。 他原以为是十三弟喜欢的公府千金,要来看看,竟未料到是她。 约莫半年未见,她倒是出落的更标致了,一身月白折腰裙,金步摇,肌肤雪白,眉目如画,比当初那个连馒头都啃不起的落魄小丫头不知强到了哪里。 好,很好。 夏侯慈有些莫名其妙。 九哥看杜月芷的眼光太凶狠了,几乎要吃了她一样,而杜月芷躲在夏侯慈背后,瑟瑟发抖,非常可怜,夏侯慈只当她从未见过正经皇子,身为草民害怕。杜月芷是害怕,她太怕被夏侯乾盯上。大靖的皇子,没有一个吃素的,全都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前世如良王,这一世,就非夏侯乾莫属!她得罪了夏侯乾,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九殿下,十三殿下,车马已经备好。”几个侍卫恭敬禀告,目不斜视。 “知道了。”夏侯乾微微收敛神色,命他们出去等候。 杜月芷想到哥哥和青萝在等着自己,她出来这么久,不知他们该急成什么样了,可是有夏侯乾在,她又不能用以前的办法对付他,千思百想,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让夏侯乾消气为重。 “九、九殿下……”杜月芷结结巴巴道:“我家的马车也已备好,不如一同出去……” 这句话好像催命符,夏侯乾似乎要逼死她一样,大步走了过来,杜月芷身子一缩,夏侯慈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双臂护住杜月芷。夏侯乾冷笑,拎住小小的夏侯慈的领子,把他丢到一边,然后伸手抓住杜月芷,好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你想去哪儿,嗯?”连阳光都化不开的冷冷的气息。 杜月芷被他抓的好痛,知道他生气,头都不敢抬,羞愧,担心,忧愁,害怕汇成一团笼罩住她。来自他身上的冷酷气息,如冰入骨,如刺穿心,一旦他拿出皇子的威严,尽管年少,却仍有如泰山压顶!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实则内心震惊,不敢看他。 “回答我。”他声音低沉,似乎有些恼怒。 夏侯慈不知道两人的过往,但他知道九哥的手段,怕杜月芷死在九哥手里,小小的身子扑了过来,抱住夏侯乾的腰,拼命哀求道:“九哥,你不要这样!你吓到她了!是我让她躲的,她,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 夏侯慈求了半天,见九哥不为所动,慌了,直接去掰九哥的手,想要救下杜月芷。 杜月芷在心里狂叫,十三殿下,求你住手啊,你这样会激怒九殿下的啊! 果然,随着夏侯慈帮忙的动作,夏侯乾面色更冷,杜月芷感觉手腕越来越疼,几乎快要被捏碎了。夏侯慈一味护着她,让她很感动,她咬住下唇,眉头微蹙,小声的,可怜巴巴地说:“求您饶了我吧……” 见她讨饶,夏侯乾终于开口:“疼吗?” “疼!”杜月芷拼命点头。 夏侯乾松开了手,却没有放杜月芷走,只是改捏为托,重新低头看她细细的手腕,淡淡道:“红了。” 雪白的手腕,一圈红痕,淡淡的血色在肌肤下扩散。杜月芷是不怕疼的,可是她肌肤分外娇嫩,这样一看,竟有些纤弱蹂躏的美感。 夏侯乾慢慢摩挲着那一处,她的手如柔荑,雪白的肌肤微凉,细腻柔滑,刚才自己过于生气,竟没有看一眼,如果看一眼,他断然不会这样用力。可是她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若是因为心疼放过了她,她日后必定有所防范,再想见到她就难了。 一阵微风吹来,花瓣雨随风落下,轻轻洒在杜月芷的头发上,花影下的她,乖乖伸着手任他抚弄,欲断不断,美人如斯。 夏侯乾心中一荡。 杜月芷目光明净如水,还不知此刻夏侯乾的心思,试探着轻声道:“殿下,我可以走了吗?” 第37章 对话 大靖开元八百八十三年,当今圣上为怀帝,生有五个公主,十四个皇子,经历宫内的血雨腥风,权势的更新换代后,如今三个公主被送往他国和亲,剩余两个公主,一个在宫外建了公主府闭门不出,一个年岁幼小养在深宫人不知,而侥幸活下来的皇子只余五子,便是太子夏侯承,二子夏侯琮,五子夏侯靳,九子夏侯乾,以及十三子夏侯慈。 杜月芷回府这一年,皇子们正在蓄力,十一子,十二子皆夭折,未长成的只有十三子夏侯慈和尚在襁褓里的十四子,其余的三子,四子,六子,八子,十子大约死期也不远了。 杜月芷前世仅对处于权势中心炙手可热的五位皇子有所了解。 夏侯承因立长不立幼的规矩顺理成章成为太子,生性傲慢,骄奢淫逸,皆因他母亲是鳳盛皇后,母仪天下,宠溺非凡,天下之物无不满足儿子。鳳盛皇后长于荆棘之地,渊博的学识,成熟的阅历,前所未有的谋技非他人能及,凭一己之力在背后运筹帷幄,只等将来夏侯承继位后,做个傀儡皇帝,鳳盛皇后便可以垂帘听政,操纵国事。奈何夏侯琮资质平庸,怀帝迟迟不退位,皇后也无可奈何。 二子夏侯琮,就是后来的良王,温润如玉,仁义天下,颇有王者风范。但世上最清楚他的人,莫过于杜月芷。他只比太子晚一天出生,前面是太子长兄,后面的皇弟一个赛一个厉害,他处于尴尬的位置,不得不另辟蹊径。踩着结亲的踏脚石,在杜月芷嫁入王府后,夏侯琮靠着丰厚的嫁妆及岳父定国大将军的支持,封王封地,招兵买马,最后重回京城,意图谋反。至于谋反成没成功,杜月芷就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五子夏侯靳聪明机敏,笑里藏刀,善于结党营私,在朝中有不少支持者。他母亲丽妃是两大贵妃之一,他又是闻名天下的盐商巨贾的外孙,背后靠着财富通天的纳税大户,有了银子铺路,夺嫡之路也就无所谓好不好走,而是走的快慢的问题。二子卧薪尝胆的那几年,五子处于太子的对抗面,势均力敌,颇有干掉太子上位的迹象。 九子夏侯乾和十三子夏侯慈,杜月芷知道的更少,她回到京城就成了下堂妻,为了保命自顾不暇,早就没了外界的信息。只不过她到死都记得,良王曾经参了九子一本,理由是:残害手足,私通皇嫂。 那么多皇子,只活下来五个长成了人。据闻九子狡诈多端,手段毒辣,宫里死掉的庶皇子,多是宫女或小妃生的,因为身份卑微,生母又不受宠,偏偏又处于风暴中心难以自保,便是 被九子派人暗地害死。偏偏九子做的干净利落,这么多年,只有良王是第一个敢这么直接参他的人。 如果说残害手足证据不够,那么私通皇嫂,则是实打实的,有人证物证的。 嗯,她就是那个皇嫂。 那还是月薇儿子的满月酒,王府大宴宾客,她在后厨给胃口不好的月薇熬粥,劳累不堪。熬完粥端过去,月薇不在,丫鬟叫她把粥送到水亭去。杜月芷知道杜月薇无事也要找自己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送过去了,但到了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推开门,房里一片纷乱,衣衫,鞋袜到处都是,甜香扑鼻,暧昧又激情四射,似乎有人刚经历了一场不可描述的活动。 杜月芷与良王相敬如冰,看到这种场景立刻面红耳赤,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放下粥就离开。哪知刚走出门口,外面突然呼啦啦出现一大片家丁,拿着绳索,刀剑,虎视眈眈看着她。 月薇冷笑着站在最前面,神色如同抓到了她最无耻的秘密,历声道:“杜月芷,你好不要脸,趁着王爷见客,居然私会情郎!” 那时杜月芷常年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别说妆容,那粗糙的手指,乱糟糟的头发,褐黄的脸色,家丁一定分外不解:哪个情郎这么不长眼会看上她??? 杜月芷当场就明白了,还没修炼到淡定的程度,惊慌失措地解释,杜月薇不听,这本来就是她的阴谋,一箭双雕除去杜月芷的的好办法。 杜月薇一边斥责,一边怒道:“来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淫/妇拿下,还有屋里的奸夫一并捆了,送到王爷面前,请王爷定夺!” 杜月芷还懵着,家丁迅速塞了嘴巴捆了带走。杜月芷要死也要死的明白,趁乱回头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先进去的仆从接连惨叫,浑身是血飞了出来,接着又飞出几样残肢,全是断手断胳膊。 房里缓缓走出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碧玉冠束发,手中拿着挑断残肢的剑,剑尖滴血,虽未开口,自有不容侵犯的威严,浑身阴郁。看背影,确确实实是个顶级的情郎,只可惜手段如此残忍,杜月芷就是有命也无福消受。 在李家庄得知夏侯乾身份后,她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躲着夏侯乾,可上天仍可笑地将她推到他面前,还是以一副绝对刺激到血管爆掉的方式。 夏侯乾握住她的手,那姿势,那目光,都让杜月芷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杜月芷不太相信夏侯乾会是那种冷情冷血的人。但 人不可貌相,前世良王不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吗?任谁也无法想到良王会摔杀亲女,怒刺发妻。 这些惨痛的伤害,即便重生后,也会令她从梦中惊醒,捂着胸口疼的无法睡着。 那把染着心头血的利剑,是横亘在她与皇族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好在,现在的她,今非昔比。 一阵清风吹过,夕阳微光散落,斑驳树影犹如一池凌波,在她瞳眸中晃动。坚定,清明,不曾动摇,这就是她。如果她不想做的事,谁也无法强迫她。哪怕是夏侯乾也不行。 她白嫩的小指微动,大着胆子再次问了一句:“殿下,我可以走了么?” 夏侯乾看着这个小骗子,不知为何,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苦等了那么久,上天怜悯才又遇见她,可她心心念念要远离他,似乎他是洪水猛兽般。既然她如此畏惧他,当初就不该靠近他,难道在李家庄的一切只是她的逢场作戏? 他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但是不想捏疼了她,可是松开又舍不得。僵持片刻,他压抑着心底沉郁,淡淡问道:“杜怀胤是你的什么人?” 他突然问起兄长,杜月芷掩住惊诧的眸光,垂首安静道:“是我的嫡长哥哥。” “我送你的玉呢?” “怕丢了,放在家里。” “明天系在裙子上,女孩儿家,总要有玉佩戴的。” “……嗷。” 杜月芷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这种问话太家常了,好似不太符合夏侯乾冷酷的气质。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她乖乖回答后,夏侯乾似乎很满意,最后微微叹气,竟真的让她走了。在一旁担心良久的夏侯慈还把桌子上的红糖粉包起来,让杜月芷带回家喝。一直到走出夏侯乾视野之外,杜月芷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才陡然消逝。 到了外面,杜月薇早已带着杜月茹,杜月荇走了。哥哥和杜月镜都在等她,见她半日才出来,忙上前问她去了哪里,特别是杜怀胤,急得脸色都发白了。 杜月镜本来也急得不得了,看到杜月芷好好的,这才数落道:“到底也叫人出来送个信,好不好我们也知道,你一向稳重识大体,今日怎么这么淘气,知道我们在外面等你,故意叫我们着急么?下次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太君,让她罚你抄书一百遍,我绝不会为你求情的!” 杜月镜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虽是责 备,却带着浓浓的关切,后面竟有赌气之意了。 杜月芷找了借口糊弄过去,哄完杜怀胤又哄杜月镜:“好哥哥,好姐姐,我今日实在是闹过了头,害得你们等我半天。我知道我是天底下最不好的妹妹,而你们又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哥哥姐姐,求你们看在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份上,饶了我吧。” 她年少可爱,扎着双髻,粉嫩的脸蛋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鼓着双腮求他们,声音娇娇软软,又可爱又可怜。 “好可怜的模样,我都有些心疼了!胤哥哥,我们饶了芷妹妹吧。” “这鬼丫头,就喜欢甜言蜜语糊弄我们,下次可别这样了,知晓了吗?”杜怀胤弹了弹妹妹的眉心,以示惩罚。 “谨遵兄长之命!”杜月芷伸出小手揉揉,吐吐舌头。 “好了,天暗了,我们回家吧。”杜月镜扑哧一笑,牵了她的手上车。 杜月镜是真的拿杜月芷当妹妹看,整个杜府的姐姐妹妹,只有杜月镜是真心实意的。杜月薇不敢在马车上动手脚,也是因为杜月镜执意要跟杜月芷共坐一辆马车,投鼠忌器,伤了二房嫡女,同样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多非议。 回府的路上,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抚摸自己的手腕,那圈红痕被夏侯乾揉散了。他圈着自己,呼吸吹拂在后脖上,手指修长,按着肌肤的力度轻柔而内韧,恰到好处。因为按的很舒服,现在似乎仍能感觉到夏侯乾炽热的体温。 现在仍是少年的夏侯乾只算得上冷漠,却并不残忍。不知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后来那般冷血无情,草菅人命。 杜月芷咬住饱满的下唇,双眼灿若辰星,若有所思。 第38章 络子 杜月芷回了府,先不管别的,叫福妈妈把自己当初进府带来的东西找出来。 她刚来时,周围全都是常氏的耳目,身上藏不得东西,因而将夏侯乾的玉佩与信,李婆婆的小匣子,还有一些私人物品全交给福妈妈收了起来。她老人家经历的多,自然知道如何藏东西,比她藏更好。 “不知放到了哪里,还需要找一阵子呢,姑娘先喝点茶罢。”福妈妈笑了笑,青萝从茶调子上倒了茶,端给杜月芷。福妈妈拿了钥匙去小库房,在里头翻检一阵后,抬出一只大箱子出来。这还是常氏当初分给杜月芷院子里的,装着木雕,摆件之类华而不实的东西,收在库房里从来没拿出来过。 库房里的钥匙是由福妈妈保管着,自画壁死后,院子里的人全换了,就更没有人打库房的主意了,藏东西最好。 福妈妈在箱子最底下翻出一只匣子,抱了进来,放在杜月芷跟前:“姑娘,这匣子和你交给我时一模一样,没有人开过,看这锁头……锁需要钥匙才能开,姑娘,你的钥匙呢?” 杜月芷小手把玩着锁,慢悠悠道:“丢了。” 其实不算丢,是扔了,那时以为再也不会开这匣子,又怕被别人发现,所以扔了钥匙。 “这可怎么办呢,没有钥匙,开不了匣子。”福妈妈愁道。 “这有什么难办的。”杜月芷一笑,对着房外道:“抱琴,茶喝完了,把茶杯收了吧。” 抱琴应了,端着托盘进来收茶杯,低了头,樱环髻上插着几只银华细钗,花瓣头大而美丽,钗身却又细又小,恰如银丝。杜月芷调皮地抱住抱琴,哈她痒痒,趁她不注意,顺手拔了一支细钗,藏在手心。 “姑娘别闹,奴婢忙着呢,该收拾睡觉了。”抱琴笑着按住杜月芷,什么也没察觉,端了托盘脚步轻盈地出去。 杜月芷笑着坐好,仔细观察片刻,将手里的银丝弯到某个弧度,伸入锁眼,试了几次后终于碰到机括,打开了。 匣子内放着香囊和小木牌,杜月芷将香囊抽开,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掉出一块玉和一封信。 展开信,信上的字迹飘逸,略微有些旧了,虽短,却情真意切。杜月芷又读了一遍,不知怎的,心中涌过浓浓的暖意,觉得自己对夏侯乾,确实不如他对自己好。 夏侯乾写信给她之前,她还不知道他是九殿下,又因一些小事与他怄气,想必他那时就很想掐死自己吧。 她看了几遍信,恋恋不舍地收好,然后拿起那块玉。烛光下,玉坠触手生温,晶莹剔透,中间一抹红痕,好似锦鲤在溪水空游,望之清艳,绝非俗物。 “好玉。姑娘,你哪里得的?” “一个朋友送的。”杜月芷胡乱诌了一通,站了起来,把玉比在裙子上,娇声问福妈妈:“福妈妈,这块玉怎么挂好看?” 福妈妈笑道:“单挂似乎辱了这块好玉,假若打个络子并着,又好看又尊贵。” “那就打去。”杜月芷催道。 “现在天色已晚,阵线房做活的都出去了,就算要打,也得明日才有。” 杜月芷可等不得,想到明日进学,见到夏侯乾,他必要问自己这块玉的。他那么深沉的一个人,心思完全猜不到,自己违了他的心意,再一又再二,就算他再克制情绪,也会有一点点失望吧。 杜月芷托腮出了一会儿神,玉越揉越软,温温地贴在掌心,最终她做了个决定:自己打。 福妈妈没有想到杜月芷会开锁之外,还会打络子。这些都是谁教的,已不可考,现在天色晚,她是断断不让杜月芷胡闹的。可是杜月芷又是何等倔强,哄着福妈妈去睡,又让青萝抱琴准备好线和绷子,自己换了亵衣,卧在床上,一心一意打起络子。 玉是通透的,用银色和月青色的线做底,中间匝朱线,打一个攢心梅玉络,该是绝配。 月色透过窗扉传了进来,银光满地,分外静谧。 “铛-铛-”子时钟已敲过,惊醒了趴在桌子上的青萝和抱琴。两人迷朦起身,外面夜色深沉,而杜月芷还在烛光下打着络子,嫩白的小手比着线,目光沉静,垂着头,连姿势也未曾换过。 “姑娘歇了吧,明日再做也不迟。”青萝打了好几个哈欠,双眼朦胧。 “明日就迟了。”杜月芷也听到了终声,揉了揉眼睛,对两个奴婢道:“我打得入神,竟忘了你们,你们快去睡吧,不用伺候我了。” 青萝被劝着去睡了,抱琴却不肯,她是大丫鬟,知道自己职责所在。她早温了一壶茶在那里,这时倒了一杯,端给杜月芷。杜月芷没空,抱琴就拿在手上,一口口喂了,然后拿簪子挑亮灯芯,让姑娘看的更清楚些。 杜月芷又打了两个时辰,终于打完了络子,拿了玉放进去,玉色红丝交相映,正合适。 她满心欢喜,忍不住在抱琴的伺候下穿了衣服,裙子上挂了玉,对着 镜子轻移莲步,恰恰好,挑不出错来。 “姑娘戴着好美。”抱琴从地上站起来,细看几眼,笑道:“络子打得精美,玉又漂亮,总算不辜负姑娘这半日的功夫。” “哪有,我的手艺只是平常罢了。”杜月芷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换过衣服,把玉拿帕子包了,放在枕下,抱琴为她放下帐子,手不小心碰到杜月芷,冰凉的很,想来她守夜守得久,不知要多久才暖的回来。 “抱琴,”杜月芷从暖被中探出小脑袋,叫住抱琴:“夜深了,你也别去吵她们了,就在我床上一同睡罢。” “这怎么行,哪有奴婢跟主子同睡的。”抱琴知道府规,不敢僭越。 可是抱琴怎么犟的过杜月芷呢,杜月芷拿出主子的款来,抱琴也不得不从了。脱鞋上了床,满床都是绒绒的被子,熏炉里添了香片,烟雾丝丝缕缕溢出,舒服得要命。杜月芷睡着时又是另一个样子,软软的香香的,还喜欢蹭着人。抱琴侧身躺着,想要等杜月芷睡着再悄悄回房,可杜月芷小胳膊环着她的腰,贴的紧紧的,脱不开身,敌不过睡意沉沉袭来,黑甜一梦。 只是翌日起来时,抱琴被福妈妈好一顿说。杜月芷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让她们穿衣,口中迷迷糊糊道:“福妈妈,昨日我睡的好冷,求了半日抱琴才答应帮我暖床,你还不分青红皂白骂人家,好过分哦——” “姑娘,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身为下人,怎么能随便睡主子的床,这不是乱了身份吗?” “可是人家冷嘛!”杜月芷穿好衣服,抱着福妈妈蹭啊蹭,把福妈妈蹭的脾气都没了,点着她的小鼻头:“你啊,就喜欢破戒。看你还没睡饱的样子,昨日的络子可有了?” “有了有了,抱琴,你帮我拿过来。”一说到这个,杜月芷就高兴了。 “是!”抱琴被福妈妈说了一顿,脸都红了,正要找点什么事做呢,一听杜月芷吩咐,忙去枕头下拿了手帕过来,取了络子和玉,邀赏似的递给福妈妈看。 络子打得巧妙,并没有掩住玉的成色,如烟如雾,相得益彰。大家拿在手里观赏一番,赞叹杜月芷手艺好。 “其实奴婢细细一看,咱们姑娘的女红做的精致,比其他姑娘们的都好,就连针线上面的人都比不过咱们姑娘呢。”抱琴帮杜月芷戴好玉络,看见镜中小人聘婷而立,笑道:“也就姑娘能配得上好玉,好络子,好……” 后面的她不说了,青萝笑嘻嘻地凑到她肩膀 处:“好什么呀,你怎么不说了?” 抱琴噗嗤一笑:“这话我说得,姑娘可听不得,福妈妈知道了,还不得打我一顿。” 青萝哈着她的痒痒肉:“必是你的话污耳朵,所以才怕福妈妈打你。” “讨厌——”抱琴尖叫一声,转身要打青萝,青萝笑着跑开,闹得不可开交。福妈妈摇了摇头,虽然严肃,但眼中亦透出几丝笑意,开心是会传染的。她专心给杜月芷梳头,吃过早饭,叫令儿提了点心,一同去了前面。 杜月芷没睡好,一路打哈欠,眼泪汪汪的,杜怀胤心疼妹妹,抱在怀里低声问询,帮她揉着粉嘟嘟的小脸醒神,兄妹两情谊亲密,惹人注目。 胤哥哥,明明我们才是兄妹,为什么对她比对我好!杜月薇盯着杜怀胤,强忍着酸意,她恨死了杜月芷,扭身上了马车,气得浑身发抖!倒是杜月茹瞪了杜月芷好几眼,上了车,满脸不忿道:“大姐姐,你看她那副装娇弄痴的样子,恶心死人了!腰上还巴巴挂着一块琅琊玉,想跟咱们一样尊贵,简直是东施效颦!” 杜月薇不由得在心中冷嘲,蠢货,你还知道东施效颦呢,喝了一口茶,她突然想到什么,美目一抬,盯着杜月茹:“你刚才说什么?” “东施效颦……” “不是!你说她挂着一块琅琊玉?”杜月薇眉头微蹙,呼地掀起马车窗户的帘子,正好看到对面杜月芷上车。 第39章 讲书 杜月芷穿着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衫,小小的脸蛋雪白娇嫩,纤细的腰,烟雾缥缈的络子,缠着一块红痕白玉,玉质纯柔,有如空湖合一,天地通明,红痕如血,挂于裙侧,在日光下清美非凡,正是琅琊玉! 杜月薇盯着那块玉,猛地放下帘子,脸上浮起凝重的神色,对身边服侍的丫鬟道:“成英,我有几句话交你带给母亲,你过来。” 她在成英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成英面露诧异之色,而后明白过来:“是,奴婢这就去。” 杜月茹见杜月薇神神秘秘,忍不住问道:“大姐姐,琅琊玉怎么了?” 杜月薇冷笑道:“幸亏你眼尖,认出了琅琊玉,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杜月茹自断了奶后,因齐姨娘出身不好,在老太君的命令下,被嫡母常氏抱去养在身边。常氏对这个庶女显然不如自己女儿月薇好,但是杜月茹常跟在身边,也见识过许多奇珍异品,宫里宫外,值钱的不值钱的,她都颇有研究,所以才能一下子认出来。 琅琊玉是宫里的皇族才配拥有的东西,玉源乃是常山至阴之地采集,经过寒冰浸泡,埋土经年,由顶级匠人反复琢磨,才产出那么袅袅几块。琅琊玉看似与普通玉差不多,甚至算不上白玉无暇,但是那独一无二的红痕,乃是“玉灵”,熨帖人体阴阳,所以更显珍奇。 父亲杜将军因战绩显赫,得到圣上嘉奖,赏赐的东西里,就有这块琅琊玉,代表至高无上的荣誉。 父亲带回来后,整个杜府知道这块玉的由来的,一只手掌可以数的出来。 老太君把御赐的琅琊玉供在祠堂,庇佑子孙阴德。 而杜月芷却戴在了身上。 杜月薇青葱十指,暗自捏紧茶杯,美丽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吩咐五妹杜月荇:“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打听杜月芷那块玉的来历,不,只需要问她知不知道琅琊玉。你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饶不了你,听到了吗?” 杜月荇小脸吓得苍白,连声道:“是。” 大姐姐向来说到做到,杜月荇虽然喜欢三姐姐,但是很多事,她也身不由己。 到了学府,各自下车进学,杜月芷因为没睡够,一直在打哈欠,就连沈太傅讲课,她都没法聚精会神,坐在那里东倒西歪。 夏侯慈本来睡得好好的,听到咚咚咚的响声,忍不住抬头,看到杜月芷因为太困,额头数次碰到桌子,撞的中间红了一片。最后一 下大概撞的太狠,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撞痛的部位,眼睛还没睁开。 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这么困。 想睡就睡啊。 夏侯慈心中想了想,不再睡了,抽出自己枕着的小枕头,面无表情塞到杜月芷怀里。 杜月芷迷迷糊糊中摸到一个柔软的小枕头,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但触感太真实了,她微微睁开眼,发现自己确实抱着一只枕头,而且,还那么眼熟…… 侧头,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坐的笔直,睫毛长长的,脸白白的,肉乎乎的,平常总是睡觉,今天却破天荒的听起课来。 杜月芷眉眼间浮起一抹温柔,悄悄对他说:“谢啦,十三殿下。” 夏侯慈人没动,眼睛斜过来看了她一眼,又收回去,佯装什么也没听到,不过,每当沈太傅注意到这边时,夏侯慈总会提醒杜月芷,强迫她做出听课的样子。等太傅坐下去,他又不准其他人发出任何动静,生怕吵醒了杜月芷。 沈太傅又站了起来,夏侯慈大眼睛一抬,警惕地看着他,却见他走了出去,似乎外面站了什么人,其他贵子们纷纷朝外看,议论纷纷。 只见沈太傅引了一个人进来,站在堂前,沉声道:“这位是九殿下。我们自学到《菽气》一书后,你们常说我讲的不好,太过晦涩,无法理解,连圣上都惊动了。我虽为师,但自古师不得闭门自造,当以融会贯通为先,既然不能让学生受益,自当另寻他路。九殿下对《菽气》颇有研究,讲得又好,这一书就由九殿下来讲罢。” 案前站着的少年,玉带黑发,眉目俊秀,穿着一袭朱色锻袍,衬着冷漠的神色,倒越发显得他气质如寒天黑鹰,越艳,越冷。 少年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到某处,看到趴伏在桌子上那抹浅淡软糯的身影后,微微一滞,继而从容移开,对沈太傅道:“太傅过奖了。我才疏学浅,如今得了父皇的命令,暂且一试,讲得不好,以后还要太傅回来主持大局。” 沈太傅脾气一向直爽,不会拐弯抹角:“我听过九殿下讲书,讲得很好,不用说了,殿下请自便吧。” 说着,自顾自拿着书出去了,留下一屋子大眼瞪小眼的学生,和从天而降的九殿下。 很快,坐在前排的小女孩们窃窃私语起来:“九殿下,是宫里的九殿下吗?” “九殿下长得好俊,比我兄长还好看呢!” “连太傅都说讲书不如 他,看来他真的很厉害,那个成语叫什么才,才……对,才貌双全!” 一个小少爷反驳道:“笨,才貌双全不能这么用啦!” 小女孩撅着粉嫩的嘴巴,脆生生道:“那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德艺双馨!”小男孩很镇定地回答。 九殿下:…… 九殿下:“好了,大家拿出书,翻到《绪龙子见陈太后》这一章,沈太傅已经讲了半章,那我就接下去讲剩下的半章。绪龙子是吴国边境的农户,为了宣传灌溉之法,要求面见陈王,‘王异,贱之,避以疾。’是说,陈王觉得绪龙子的想法很奇怪,又因为绪龙子身为农户,身份低微,不想见他,就佯称有病在身,不见……” 九殿下讲得很通俗,渐渐,房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九殿下清朗的声音。 他边讲,边拿书下堂,在书桌中间走来走去,但方向是曲折而坚定向着杜月芷的。 夏侯慈早就看出九哥目的不纯,一直盯着他,见他越走越近,小脸也越来越白,手悄悄伸向杜月芷。 “啧!” 一声警告,夏侯慈忙收回小手,怨念地看向九哥。 夏侯乾不理会十三弟,早已站在杜月芷身边,透过书卷缝隙,看到那张雪白的小脸枕着小枕头,睡得正香,小嘴巴宛若粉嫩的花瓣,嘟嘟的,饱满而粉嫩,沾着一点清澈的口水。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撩起她丝丝黑发,垂落在脸蛋上。 一袭烟罗衫朦胧多情,轻纱飘荡,卷起甜甜的幽香,袖子下的白玉骨,酥软柔荑,美不可言。 无知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撩人! 夏侯乾声音微微顿住,眸色越发深沉。 她醒着的时候,满腹鬼点子,小心思,说话嬉笑全带着不纯的目的,骗的他团团转,可是睡着后,又很无辜,美的撩人,好像把全世界搬到她面前都不够。 他盯着她,仿佛她在骗他。 又仿佛她从未骗他。 “你们熟读一下这章讲的内容,一会儿我要考你们。”夏侯乾吩咐。 贵子们还小,听话,很快满堂传来朗朗读书声。 月芷睡着睡着,忽然打了个冷噤,莫名其妙醒了。 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夏侯慈紧张的小脸,嗯?难道她被太傅发现了?!杜月芷迅速想出三个无 懈可击的理由,这才慢慢装作醒来的样子,坐直。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杜月芷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眼,真的……怎么是九殿下! 沈太傅呢? 在她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月芷有些惊慌地看了一圈,直到夏侯乾冷淡道:“别看了,沈太傅走了,以后暂由我讲《菽气》。” 为什么?不是还有其他太傅吗?九殿下该不会是为了她才?不不不,不会的,肯定是别的原因,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杜月芷露出灿烂的笑容,很乖,很听话:“九殿下好!” 夏侯乾也笑了:“乖,告诉我,你为什么上课睡觉?” 杜月芷当然不肯白背锅,指着腰间的玉,声音带着三分委屈,三分骄傲,三分渲染,把自己昨晚如何打络子,如何熬夜到三更,如何辛苦讲得天花乱坠,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最后收笔:“我不敢不听九殿下的话,为了让九殿下知道我的心意,哪怕熬夜,手疼,胳膊疼,打瞌睡撞桌子疼,我都可以忍受,只要您开心就好。” 她抬起头,明眸若水,伴随着这些甜言蜜语,令夏侯乾再一次相信了她。 毕竟,腰中挂着的,确确实实是他送给她的玉。 那络子,打得也确实不错。 她小脸粉团团的,雪白,只是眼下淡淡的乌青,忍不住心疼。 原来他说过的话,她真的记在了心里,并没有随便敷衍。 “还困吗?”嗓音低沉,却很温柔。 杜月芷眨了眨眼,柔弱:“困。” 昨晚睡得那么晚,补眠根本补不够! “继续睡,我让他们小声点。”九殿下说完,直接布置了写字的任务,每个人写三张大字,外加小楷抄写《绪龙子见陈太后》,而且要保持绝对安静,谁说话了,谁就加一张大字,写不完不能回家。 于是,天真无邪,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家伙们奋力地写写写,被从天而降的宠溺埋没的某人,什么也不用做,开心地睡睡睡。 围观了整个事件的十三殿下表示:他的眼神是有多差,才会以为九哥跟杜三小姐有仇! 第40章 功劳 杜月芷这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回家的时候,夏侯乾也没有为难她,只是问她肚子还疼不疼,然后拿了一只小玉盒递给她。杜月芷接了,奇怪地打开看,里面装着一盒朱红色的丸子,约莫十来颗,指甲大小,清香扑鼻。 抬头看夏侯乾,夏侯乾似乎早知道她会问,便道:“前日十三弟神神秘秘,只叫我取了红糖粉给你,其实那红糖粉虽然是贡品,却不如这个。这是我母亲研制的,名叫镶荣丸,是从名医那里得来的方子,费了半年功夫才有这么几颗,你拿了回去,用人参茶化开半颗丸子,热热喝一盅,肚子便不会再痛了。” 杜月芷脸微微发热,听见用人参茶配着喝,就知道里面的用料必定十分珍贵。九殿下特特拿来给她,她心里很感激,将玉盒收入袖内,唇红齿白,声音清甜:“谢九殿下,也请殿下帮我转达谢意给菱妃娘娘,以后若有机会,定会当面请安致谢。” 她知道母亲菱妃,夏侯乾并不意外,只是看她面容雪白,一副正经的样子,就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目光移到她裙子上的那枚玉佩,上面打着络子,她那么困,昨夜定是打络子打到很晚,想到这里,又泛起一丝心疼。 “当面请安致谢的机会多的是,只是你还小,再等等罢。” 杜月芷闻言一怔,只当他在开玩笑。 宫里的皇妃是能随便见的吗? 再说,什么叫还小,还小跟见面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谈婚论…… 杜月芷很识趣地掐断了狂奔的思绪。 嗯,她还小,她很纯洁,什么都不懂呢! 夏侯慈在一旁看到九哥拿更好的东西给杜月芷,早就憋了一肚子气,鼓着小脸不出声。他因年少丧母,身份敏感,所以心事重,性子易怒易爆,也只有九哥才降得住他。这会儿九哥只顾看着杜月芷,无人开导他,他越想越挫败,脸色也越发阴沉…… 哪知杜月芷分外懂人心,一边揣摩夏侯乾的意思,一边又悄悄冲夏侯慈眨了眨眼:“十三殿下的红糖茶我也在好好喝,很甜,我很喜欢。” “真的吗?”仿佛风推走了乌云,月明风清,夏侯慈兴奋起来,满眼发光地看杜月芷。 “真的,不骗你。”杜月芷笑着点点头,夏侯慈不会泡茶,那日泡的红糖茶齁甜,甜到发苦,回家后自己掂量着分量泡了,这才好些。夏侯慈一高兴,对着九哥忍不住喜形于色,认为自己送的东西虽然 不如九哥的珍贵,但也得到了认可和喜爱。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开心的夏侯慈,眼睛好像变成了黑色…… 正常的黑色眼睛,蒙着薄薄的水汽,轻盈,灵动,没有一丝蓝。 杜月芷正要细看,杜月荇从门口探出小脑袋,娇娇怯怯唤了一句:“三姐姐,可以走了吗?” 杜月荇虽然跟杜月芷在一处念书,但是回家还是坐的杜月薇的马车。往常杜月荇怕误了时间,早早就走了,今日却肯等着杜月芷。这倒也好,正好找理由出去,杜月芷忙回答道:“五妹等我……九殿下,那么我就先行告退?” 她要走了,连身体都倾出一半,是个随时要跑的姿态,偏偏还侧过半边脸,目光灼灼看着他,好似不得他的同意不敢走似的。夏侯乾漆黑如夜的眼睛闪过一丝波澜:“去吧。” 杜月芷行了礼,提着裙子走了,夏侯乾在后面静静看着她离开,娇嫩纤细的身影,青丝及腰,长裙曳地,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女模样,却有着别人没有的坚韧、聪慧与柔善,当然也有她很可恶的一面,比如甜言蜜语,看似柔弱实则胆子比天还大,时不时挠他一下,想打舍不得,想放过她,更舍不得。 夏侯乾不由得苦笑,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忽听旁侧夏侯慈轻声道:“九哥,你悄悄告诉我,你和月芷是不是认识……” 夏侯乾低头看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语气凉凉的:“十三弟,你是皇子,要注意长幼有序,月芷也是你叫的?叫姐姐。” “哦--” 路上,杜月荇紧紧跟着杜月芷,她身量未足,还是个孩童的模样,梳着双髻,可亲可爱,杜月芷觉得她和雪儿很像,没来由从心里疼她,牵着她的小手走得很慢。杜月荇“不经意”看到了那块玉佩,拿在手里,仰着脸天真地问道:“三姐姐,你这个玉佩好漂亮,比我见过的都漂亮,从哪里得的?” 杜月芷眼中柔光顿起:“我也不知道,是别人送的。” “连名字也没有吗?” 杜月芷长睫毛挑起雨润涟漪,淡笑道:“没有。你今天看这块玉好久了,是不是你认识?” 她随口一问,感觉手里牵着的五妹浑身一僵,连忙解释:“我是看这玉的款式和成色都不错,羡慕的紧,想叫姨娘去玉铺给我寻一样的呢。” “那我回去描了样子,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你去叫姨娘问问吧,只怕京城玉 铺里有。” 说着就到了马车边,杜月芷破天荒地发现杜月薇也还没走,在等杜月荇。杜月荇爬上了车,小短腿站稳后,回头对杜月芷挥小手。杜月薇在里面冷冷咳嗽一声,杜月荇的小手“嗖”地一下缩了进去。豪华的大马车很快就走了,而杜月薇连面都不露。 杜月芷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嫡姐,以前还肯做做表面功夫,现在见她不如印象中那么好欺负,就连表面功夫都省了。她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杜怀胤,上了车,只见二姐斜躺在里面,抱着大抱枕很舒服,便问道:“二姐姐,我哥哥呢?” 杜月镜个性爽快,不拘小节,跟学里的上上下下都打成一片,消息比她灵通,此时懒洋洋道:“今日宫里来了几位皇子,听说大哥的骑射很厉害,派人请到围猎场说是观摩学习,现在还没放人。大哥的小厮带话回来,叫我们先回去,只怕这会儿老太君也已晓得了,回去就要赏人呢。” 杜月镜说的没错,回家后去老太君屋里,看到外屋的小丫鬟们都喜气洋洋的,想必是得了好东西。见两位小姐过来,纷纷请安,唱喏:“二小姐,三小姐来了。” 一进去,满屋脂粉环绕,老太君歪在大座上,正因为杜怀胤受了赏识而高兴。杜月薇是到家才知道的消息,不妨碍她口软嘴甜,哄得老太君笑得没边儿了。 “哥哥继承了父亲的勇猛善战和母亲的聪敏从容,骑射出色,也难怪会受到各位皇子们的赏识。我听到这个消息,比老太君还高兴,又在心里小声祈祷,盼望哥哥不负祖德恩荫,将来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也不枉母亲日夜提点和谆谆教诲……” 杜月镜皱了皱眉,边解开披风,边对杜月芷道:“大哥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这一切,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她母亲的功劳?” “二姐姐帮我,总不能让哥哥吃亏。”杜月芷朝杜月镜微微一笑,两人心有灵犀,等小丫鬟打了帘子,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月芷来了。”常氏白白的银盘脸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挽着杜月芷的手走到老太君面前,边走边热络道:“平日总不肯和你姐姐一块走,你姐姐想亲近你也没机会,今日你一言不发走了,你姐姐还急得不得了呢,倒比你先回来了。” 常氏这番话说的巧妙,故意误导别人是杜月芷不等杜月薇,显见的庶女气性小,不大方。说罢,已走到老太君面前。 近日老太君对杜月芷的态度很缓和,出了几次风头后,杜月芷已不再像刚来时那 么受气,且她虽小,行事做人自有一股安定动人的气质,并非如其他庶女那般畏畏缩缩,老太君素爱这中大家闺秀的做派,因而多疼爱些。常言道一叶障目,杜月芷稍有不慎,露出刻意争宠的样子,只怕老太君更不悦。 老太君看了一眼杜月芷,少女眉目如画,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呆呆看着常氏,好似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能怪月芷呢?”杜月镜是自由惯了的,径直坐到老太君的身边,语气清亮,也不饶人:“大伯母,我与月芷同坐一辆马车,每日亲眼见着大姐姐来去自由,我们连跟大姐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不知是谁传的谣言,嘴巴不严是小事,冤枉了主子可是大事。” 两人说法不一致,所以必有一人说谎,这其中的气氛就有些微妙了。常氏脸色微变,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惊,二房的嫡女何时帮起大房的庶女来了? 常氏到底道行深,顺坡下驴,借故是下人的错,糊弄过去了。倒是老太君听了,轻轻嗔怪杜月镜“说话没大没小”,但并没有生气,杜月镜越发放肆,仗着“没大没小”,腻在老太君怀里,把淑女般笑着的杜月薇挤到了一旁。 杜月薇暗自不爽,故意挽着老太君的胳膊,回头一看,眼睁睁看见杜月芷走得更近了些。 杜月芷先请了安,又柔声道:“哥哥得了皇子们的赏识,月芷代哥哥敬祝老太君大喜。哥哥成日跟老师苦练,有空只去看老太君,如今父亲在外带兵,都是老太君爱着护着,保证他心无旁骛地专攻,才有了今日得际遇。说来说去,还是老太君的功劳呢。” 她这番话,只字不提常氏,但却将话全带到老太君和杜怀胤本人身上。 杜府嫡子,自然有他自己过人的本事,勤学苦练,慎意敏行,跟旁人无关。 比起祖德庇佑,靠自己的才学成名,不是更值得敬佩吗? 杜月芷小小年纪就看出了本质所在,如此识大体,十分可疼。 老太君招着手叫杜月芷坐到身边,问进学累不累,学了些什么,饿不饿,又一叠声叫人上茶,灵珠捧了茶过来,老太君看了一看,嫌茶是新泡的,没出成色:“她们姐妹年纪小,喜欢香一些的茶,重泡过来。” 灵珠便把茶端下去,吩咐小丫鬟几句。底下小丫鬟早就泡了新茶,拿了蜂蜜过来。灵珠从门口接了,聘聘婷婷端过来,亲自沏了两杯茶,又打开蜂蜜瓶儿,拿小银勺挑了一勺,放进其中一杯茶轻柔地拌了拌,清茶便染上了淡淡的琥 珀色。 “这杯清茶端给二小姐,这杯蜂蜜的给三小姐。”灵珠笑盈盈道:“三小姐喜欢吃甜,这一瓶儿蜂蜜待会儿带回去,每日早晨起来喝一勺,清肠利脾,柔肌美肤呢。” 蜂蜜是藩国传来的,统共也没多少,老太君说给一勺,灵珠审时度势,直接给了一瓶儿,谁也没有异议。 杜月芷命青萝收了蜂蜜,认真道了谢,老太君还让她上榻,让人给杜月芷捶腿。 杜月薇见老太君如此疼杜月芷,眼睛都红了,饭也吃不下,回房后大发脾气,常氏冲冲赶来,杜月薇伏在母亲怀里,痛哭起来。 杜月薇身为杜府长房嫡女,身份极为尊贵,被人捧着宠着,当成掌上明珠般供着,向来都从来不大理会这个外面来的野庶妹。就好像已有了满天满地清润明朗的月光,又何必去在乎微弱的萤火虫。 在她眼里,杜月芷就是那只萤火虫,发着微弱的光,卑微低贱。 曾经她不屑一顾,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等杜月芷的光芒越来越盛,杜月薇才惊然发现,自己的月光正在慢慢消逝。 她又恨又怕。 看着宠爱的女儿痛哭,常氏也不由得一阵心疼,抚摸着女儿乌黑柔顺的长发,美目闪过一丝阴狠:“月薇,你是杜府长房嫡女,谁也越不过你去,也别想越过你去。别看那小蹄子现在得意,等过了两日,母亲剥下她一层皮,给你消气,好不好?” 杜月薇抬头,泪眼茫茫:“母亲,她总有那么多人帮忙,哥哥宠她,连二房的杜月镜都被她笼络了,还有灵珠那个贱人,居然也站在她那一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傻女儿,你不是让成英告诉我,那小蹄子有琅琊玉吗?琅琊玉可是御赐的,小蹄子动了琅琊玉,是欺师灭祖的罪,谁还敢帮她!” 杜月薇看着母亲脸上的冷笑,脸上还挂着泪珠,渐渐不哭了。 母亲说的对,御赐的东西,动不得。 谁动谁死。 第41章 殊荣 京城下过几场雨后,天气慢慢变得热起来,穿过冬春的衣衫也要换了。杜府里忙着采买布匹做衣服,阵线房的媳妇也多招了几个,只是姑娘们的衣服费事,需要从外面买,成妈妈拿了小册子,上面拟订了几个店铺,拿去回了常氏。 老太君正眯着眼听杜月芷背诗,常氏拿着笔在小册子上勾画了两笔,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杜月芷口齿伶俐,记性又好,一口气背了好几首,又让老太君考她字,老太君左看右看,唯独常氏手边的小册子是有字的,便拿起来挑了几个考杜月芷。 上面许多字,杜月芷见有好几个成衣铺子,便一一念出名来,老太君听了,便问常氏:“马上就要换季了,姑娘们的衣服怎么样了?” 她这句话问的是常氏。 常氏白皙的银盘脸浮起淡淡的微笑,回道:“丫鬟们的衣服,我上个月就吩咐了阵线房赶工,现在差不多做完了,已经陆陆续续分到各个院子里。姑娘主子们的衣服都是从外面采办,这几家有名声的大铺都是我们做熟的,做出来的衣服轻,薄,鲜,美,又时兴又好看,等到明后两日,新衣服就送进来了。再者,我寻思姑娘们也大了,见人的衣服也该有几套,我已差人办了好的绸缎衣料,请了有经验的绣娘做,一人一套,比着月薇去年的行头做,出去也是个体面。” 常氏这番话说的很有主母的风范,既大气又熨帖,就连老太君听了,也挑不出错来。 齐姨娘一听,顿时高兴了,推着女儿杜月茹往前伺候:“还不快给你母亲倒茶,母亲心疼你,做了新衣裳,过几日去吃酒就有行头了。” 杜月茹被推着分外尴尬,当着老太君的面不好说什么,便上前倒了茶,说了句:“母亲喝茶。” 两位姨娘房里皆不宽裕,虽说每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一般的吃穿用度也是官中出的,但是做主子的不能小气,平日动辄赏人,名头越大赏的越多,还有母女俩日常的头面都需要打理,这都是用钱的地方。更何况,齐姨娘还要贴补娘家准备第三次乡试的弟弟,而于姨娘也要为即将出世的孩儿打算,能省俭就省俭。 杜月茹没钱,要么穿官中分下来的衣服,要么穿杜月薇不穿的。杜月薇的衣服是阖府最精致漂亮的,哪怕是剩下来的衣服,也是熨烫得整整齐齐,一个褶子,一处瑕疵都没有的,从小也不知被五妹捡了多少去。 见齐姨娘喜形于色,只顾推着杜月茹,老太君皱皱眉,都多少年了,得点好处还是这么上脸,出身低 贱,怎么教都教不好,因而不大喜欢。 “齐姨娘,四姑娘如今大了,你不要胡乱推她,她好歹是个主子,身子娇贵,推重了怕你担不起这个责任,下去。”常氏斥责了几句,齐姨娘就讪讪地缩回手,杜月茹原本不大看得上亲娘小气的作风,此时见常氏发话,斥退了姨娘,又提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反而有些报复的得意。 常氏接过杜月茹手里的茶,亲切地笑道:“四姑娘五姑娘都是我带大的,我疼你们,也权当是老太君疼你们。这还只是几件衣裳,等今年租子收上来了,母亲再给你们置办些头面,可好?” 杜月茹听了,脸色更加好看了:“谢母亲疼爱。” 杜月薇素手微抬道:“四妹妹过来跟着我坐,母亲私下耳提面命,让我带你学规矩,你可别被上不得台面的人教坏了。” 齐姨娘听了甚是委屈,伸手去拉杜月茹,杜月茹却不耐烦地躲开,朝杜月薇走过去坐下。女儿如此嫌弃自己,倒像在齐姨娘心里扎了根刺,突突的疼。常氏的眼睛又毒又辣,齐姨娘不敢说什么,少不得忍气吞声,坐到下面去了。 老太君见常氏处理的得体,便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她们姐妹的事,还得你多操心些。素日你出的私钱已经不少,今年就不用你破费,夏妈妈,去取几张银票来。” 常氏做主母已经做了十余载,这些事再精通不过了,换了旁人,这一大家子主子奴才,光是每日吃穿住行就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换季这么浩大的工程,放到几位姨娘身上,谁也不行。老太君这几日被杜月薇吹的耳旁风够多了,又见常氏再未犯之前的过错,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淡,而她取银票给常氏,也说明已原谅了常氏。 杜月芷眼看着常氏又开始得人心,那小册子上的店铺全都是常氏的私产,杜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光是布匹就不知道有多少的进度,常氏中饱私囊,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这算盘打得还真是不错。 杜月芷低头喝茶,茶水热气袅袅,她雪白的脸,脖子低垂,头上的一支羊脂玉簪莹莹发着微光。这还是上次杜月薇不要的,原本是老太君亲手挑选,换给了杜月芷,杜月芷似乎十分喜欢,总是戴着。 老太君每每见她宝贝这支玉簪,心中倒也高兴,对杜月芷也越发多了几分疼爱。 杜月薇看着杜月芷,这小蹄子把自己不要的东西当成了宝,跟杜月茹一样不要脸。再一看,杜月芷裙子上并没有佩戴琅琊玉,便道:“我常见三妹妹身上配着一 块美玉,今日怎么不见妹妹戴?” 杜月芷柔声道:“玉收起来保养去了。” 她平日并不招摇,怕九殿下不高兴才戴了玉,此时一向不待见她的杜月薇突然问起,不免可疑。而且几天前五妹也打听过这块玉,难道其中有什么玄机,而她不知道?还是等哥哥回来了,让哥哥看看吧。 老太君并未赏玉给杜月芷,问起来,杜月芷说是哥哥送她的。杜怀胤送玉给妹妹没什么好说的,老太君点点头,便撂开了。 杜怀胤回来的时候,带了个消息。成王府的小王妃新添了一个嫡子,刚好满月,老太君与老王妃是手帕之交,自然要带着姑娘们去送贺礼吃满月酒。 去王府吃酒的殊荣,以往都是属于杜月薇和杜月镜的,其他庶女只配去吃些五品以下的官宦酒席。这是京城大家族一直以来的规矩,如果庶子庶女不是特别出色,轻易不肯带到容易结识权贵的地方去,以免出了差池,影响百年名誉。 杜怀胤有意让杜月芷也去,杜月薇不满道:“胤哥哥,三妹妹回来没多久,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她若是去了,只怕会畏手畏脚,顾头不顾尾,没得惹人笑话。” “她不去,你怎么知道她不行?难道你就是天生见惯大场面的?” “你!”杜月薇气得面色发白,站了起来:“胤哥哥,好说歹说,你就是喜欢偏着三妹妹,既然如此,我不去了,让她去吧!”说完,也不等丫鬟扶,自己摔了帘子出去,连老太君的面子也不顾了。 杜月薇素来任性,这一闹,满房的人都沉默了,夏妈妈见老太君闭目养神,轻轻抬了抬手,房里的人该退的退,该走的走。杜月芷也没料到杜月薇会气成这样,站了起来,连声向老太君赔罪。 “芷丫头回去吧,我与胤哥儿说几句话,这件事,必要给薇丫头一个说法才行。” 杜月芷还要说什么,杜怀胤冲福妈妈使了个眼色,把杜月芷拉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君,夏妈妈和杜怀胤。杜怀胤站在地上,片刻后,双膝跪下,仍是一言不发。 老太君叹了口气道:“胤哥儿,我知道你疼芷丫头,但是你不要忘了,薇丫头才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要厚此薄彼,本末倒置。” 杜怀胤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老太君,月薇和月芷谁是我的亲妹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月芷失踪那一年,我已经记事了。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妹妹又是怎么被人抱走的,您要我再说一遍吗?” 这些事,不仅是杜怀胤的伤疤,更是整个杜府讳莫如深的隐秘之事。 夏妈妈劝道:“胤少爷,当年的事,老太君也是身不由己,您何必又提出来伤老太君的心呢?您这么多年暗中打听三姑娘的行踪,打听到了,又非要把她接回府,这些老太君不都应了你吗?难道您非要恢复三姑娘的身份,逼老太君寝食不安?” “孙儿不敢!”杜怀胤语气冷然:“只是恳求老太君,以后不要再拿月薇和月芷比。” 老太君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孙儿,叹道:“我知道芷丫头吃了许多苦,但薇丫头是无辜的,你对薇丫头如此冷淡,外人看了必定以为将军府内出了问题。现在薇丫头是杜府嫡女,你是她的哥哥,该照拂该疼爱的,应该是薇丫头比芷丫头多。你若是做不到,以后也不必来向我请安,我不能让别人说杜府以庶压嫡,至于芷丫头,我也只好把她交给你父亲处置,你看如何?” “老太君!”杜怀胤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宛若一团怒火在烧。 “看来你是不愿意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向薇丫头赔礼道歉,哄她开心,明日薇丫头若还是难受,芷丫头也难逃惩罚。” 老太君的话让杜怀胤哑口无言,他沉默良久,在老太君的期盼中,终于点了点头。老太君这才缓和了脸色,让夏妈妈送杜怀胤出去。 “哥哥!”杜月芷还等在外面,看到杜怀胤苍白的脸色,不由得一愣。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兄妹俩没有说话,一起离开了这里。 看着杜怀胤与杜月芷两兄妹远去的背影,夏妈妈心微微泛疼。其实老太君心里是疼三姑娘的,但是方才说的那番话,竟是分外残酷,分明把三姑娘当成制掣胤少爷的筹码,不知胤少爷是否会在心里怪老太君。 第42章 下跪 杜怀胤晚上要到外院住,杜月芷送他到月洞门。两人都怀有心事,杜月芷看了看浑身散发着沉郁气息的哥哥,心中难过,勉强笑道:“哥哥,老太君说了什么?可有因为大姐姐的事责罚你?” “没有。为了这一点小事,老太君不至于罚我,只是叫我脾气收敛些。你别皱着小眉头了,小女孩儿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哥哥顶着……你快回去吧,天黑路难走,明日还要进学呢。” 杜怀胤催促着杜月芷走,杜月芷走了几步,又回头,长眉婉转,眼睛映着灯笼的光,声音从那里飞过来,清亮如莺啼:“哥哥,有事一定要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知道了,去吧。”杜怀胤露出一点笑容,挥手让她走。 等杜月芷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后,杜怀胤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忽而转身,一拳狠狠砸在月洞门旁边的墙壁上,雪白的壁凹下一块,裂纹炸开,几缕献血从杜怀胤的手上流了下来。 剑萤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抱住杜怀胤的胳膊,抽出帕子帮他包扎,饶她素日沉稳淡定,此刻也不由得着急起来:“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我去叫三姑娘!” “剑萤,别去……”杜怀胤一把拽住欲去叫人的剑萤,从后面抱住她,缓缓沉下头,埋在她的肩窝处:“你听我的话,不要动,我靠着休息一下就好。” 剑萤不动了,感觉少爷的呼吸撞在耳垂上,心怦怦直跳。从前也是这样,杜怀胤每每遇到无法解决的事,苦闷得不到释放,就会靠在她的肩膀上,休息一下。她本是执剑婢女,长年累月被杜怀胤这样抱着,亲密无间,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到少爷的心情。 “少爷,你不要总为三姑娘担忧,我见三姑娘聪明着呢,就是你不在,她也能保全自己,不会吃亏的。” 杜怀胤闭着眼睛,手上的痛蔓延,却不抵他万分之一的痛苦:“傻剑萤,你不懂。” 又说我傻?剑萤心中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熟悉而又禁忌,她不会说,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像这样完全属于她和少爷的时间。腰间的力量不轻不重,剑萤抿了抿唇,轻轻伸手,想要碰触少爷环住她腰的手。 “走吧。”就在手刚要接触的那一刻,杜怀胤站直了身体,声音低沉,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神情。冷风从刚才被压住的肌肤上刮过,剑萤打了个寒颤:“去哪儿?” 杜怀胤大步朝来路走去,夜风带来他的回答:“去见月薇。” —————————————————————— 翌日杜月芷出门,看到杜月薇穿得漂漂亮亮的,乌发如云,笑容艳美,跟昨日相比判若两人。人只要开心起来,脸上的笑容就会格外美丽,杜月薇本来就生的美,衣饰又华贵,一笑之下,竟有倾城之姿。 杜怀胤正和剑萤在一旁校正马鞍,杜月芷来了,杜怀胤也未像往常那样来接她。 看到杜月芷过来,好像生怕她听不到,杜月茹故意大声问:“大姐姐,你这只镯子好漂亮,是从哪里得的?” 杜月芷闻声望去,只见杜月茹捧着杜月薇的手,那雪白的皓腕,纤细柔弱,戴着一只金脉累丝天珠镯。 杜月薇翘了个兰花指,天珠镯经过阳光一照,更加绚烂美丽:“这是胤哥哥送的。昨夜哥哥特意来母亲这里找我,向我赔礼道歉,哄了我好久。你们看,就是哥哥亲自从江南带回来的古董镯子,为了哄我开心,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杜月芷怕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确实是哥哥的那只。 这只镯子杜月芷曾在杜怀胤那里见过,据说甚是名贵,从江南带回来的古董。剑萤说过,哥哥攒了很久的钱才凑够买了这只镯子,说是要送给未来的心仪女子,平时宝贝的很,谁也不让碰,没想到一夜过去,竟戴在了杜月薇手上。 这镯子的来历阖府无人不知,杜月薇也不例外,她明明知道哥哥又多辛苦才买下来的,意义特殊,她怎么敢! 杜月薇奚落了几句,杜月芷心中默念了几句佛经,勿躁,勿怒。她经过杜月薇的时候,杜月薇看她那幅淡然的样子就生气,一把拉住她的手,拽了过去,杜月芷被杜月薇的指甲掐的难受,站稳身体,皱眉:“大姐姐要做什么?” 杜月薇貌似亲密地附耳杜月芷,娇润的红唇微启,别人看着还以为是两姐妹在说悄悄话。可是不是的,杜月薇说:“三妹妹,昨夜哥哥当着众人的面,在我母亲面前跪了一个时辰,浑身骨头绷的紧紧的,让人看着就难受。我也不愿折磨哥哥,可是哥哥要开窍,要知道谁跟他亲,你看,他把镯子送给了我,纵容我的一切无理要求,不就说明了他的态度吗?我知道你这副可怜的模样最会骗人,但是没关系,你夺不走我的东西。” 杜月芷紧紧咬住下唇,胸口涤荡着熊熊怒火,唇如血玉:“你们竟然让哥哥下跪……你到底要说什么?!” “很简单,以后你乖乖的,像四妹五妹那样臣服于我,不然惹 恼了我,吃亏的是你自己。” 杜月芷先前在李家庄,看到乌氏跟人吵架,吵到愤怒至极的时候,一口唾沫唾在那人脸上,以示此人无耻。她现在就有这个冲动。 她轻轻移过脸,看到哥哥整理完了马鞍,扬身上马,手里拿着长鞭,高高在上,白玉冠通透明朗,锦服黑靴,此时阳光倾泻在他身上,明灿温暖,少年英俊如斯。 少年披着满身朝阳,看着她的目光,也充满了温柔,理解和淡然。哪怕昨夜经受了杜月芷不曾想象的屈辱,也依旧温柔似光芒。他凝视着她,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会让他失望。 杜月芷心慢慢静了下来,对杜月薇笑靥如花,附在她耳边亲近非常:“你做梦。” 杜月薇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杜月芷后退几步,低头行了礼,转身上了马车。 第43章 背书 从那日后,杜怀胤对常氏母女的态度就变了。明面上,他更加关心杜月薇,兄友妹恭,一派和谐,下人总看见杜怀胤派人给杜月薇送东西,大多是一些贵重的吃食,首饰,在老太君面前,杜怀胤一反往日的冷淡,对杜月薇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他常常含着笑回应杜月薇,杜月薇高兴疯了,这么多年哥哥总不肯搭理她,素日脸色淡淡的,自杜月芷回来后更甚,常把自己视为空气。还是老太君面子大,也不知说了什么,单独教训一番,母亲又狠狠给了下马威,才把哥哥治得服服帖帖。 而且哥哥对杜月芷那个小蹄子也没以前在乎了,往常总是坐在杜月芷身边,现在哥哥只会自己单独坐一边,谁也不靠近,这样很好,自己坐不到他身边,小蹄子也别想坐到他身边。杜月薇心中有一种隐隐的得意。 杜怀胤对杜月薇好了,杜月薇渐渐也不再针对他,对于已经得到了的东西,她放了心。 再加上舅舅病好后,感激母亲常氏回常家主持大局,稳定人心,所以借着杜月薇要去成王府祝贺小王妃生下贵子的由头,打了一套非常贵重的行头,又送了世间独一无二的淮钡项链给她,那淮钡项链是一百零八颗淮南珠,加上玉钡制成,刚亮出来,明灿辉煌,熠熠生辉。 淮南珠一颗就难得了,居然是一百零八颗,惊艳动人,令人惊叹不已。 这么大的手笔,也只有世代经商的常家才拿得出来。 “常家又送来不得了的东西,连老太君都惊动了,主子们都去主母院里看热闹去了。” “薇姑娘命真好,又美貌,又有钱,只怕连宫里的公主都不如她呢。” “没办法,谁让她有个富可敌国的舅舅,从将军到老太君都宠她呢……” 下人们知道常家有钱,但未想到常家竟富裕至此,常氏反而很淡定,只是叫人收着,等出门时再拿出来戴。 杜月薇更加嚣张了,只觉得这世上的好东西,只有她杜月薇才有资格挑选,她想要的,别人夺不去,她不想要的,别人也别想染指。 杜府与常家早就连在一起,如同老树与暗河的关系,息息相生,百年纠缠,如今激长到极致,在杜月薇身上得到爆发。杜月芷想,这大概也是老太君忌惮的地方。 看着杜月薇如今什么都有了,每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杜月芷心中巍然不动。 关于杜怀胤下跪这件事,杜月芷从未找哥哥确认,此后也绝不 会提起。那是她胆大英勇的哥哥,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他的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 她让自己忙起来,忙着应付九殿下,忙着悄无声息让自己的实力凸现出来,好跟二姐杜月镜一处进学,更忙着打探如今的朝局势头。 她不得不关心,明年圣上会带着诸位皇子去不周山围猎,哥哥也会去。她不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皇子们一定会有人死于非命。如果哥哥真的参与了夺嫡之争,那她要想尽办法,避免哥哥站错了人。 至少,不要站到死人的那一方。 哥哥前世被发配到边疆,她求良王,求月薇,能求的人都求了,可谁也不帮,她那时已是下堂妻,没有人会在乎。就连月薇,也只是明哲保身,说是哥哥自己的错,她不会引火上身去救一个得罪了太子的人。 最后的太子是谁呢? 杜月芷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 她的记忆是残缺的。 “又在皱眉,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冰冷却略带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轻佻在耳垂的热气。 杜月芷马上抬头,头却撞到某人下巴,好痛! 她揉着脑袋,扬起小脸,正好撞入一双充满戏谑和无奈的黑眸中,那人下巴红了一片,也在揉呢。她心中猛的漏了一拍。 大意了,现在是他在讲学,不能随便出神的呀。 “九殿下,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看书看入迷了,没注意到您在后面。”她立刻讨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 “看书看入迷了?”夏侯乾薄唇一勾,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桌子上铺的书:“书都拿倒了,你是怎么看入迷的?嗯?” 杜月芷哑口无言,书确实是倒的,她压根就没认真听。 夏侯慈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听,生怕杜月芷吃亏。自从杜月芷天天给他带糕点,他就很黏杜月芷,把她当亲人,要不是帮杜月芷说话,九哥会罚得更狠,他现在早就开口帮忙了。 九哥这个人,其实很凶的,夏侯慈无意间撞见过九哥审人,从门缝里偷窥,那时候的九哥,跟讲书的九哥,完全是两个人。所以小小的他,也怕九哥。 他不会给杜月芷讲九哥的可怕,每天带糕点,偶尔神游四方的温柔少女,不该知道这些黑恶的事。他只是在心里为她默默祈祷,希望她能说出令九哥满意的回答。 杜月芷 眨了眨长睫毛,玉白的脸泛起一丝丝害羞:“不瞒殿下,这书倒着看更有意思,我背的更快。” “哦?那你背背看。” 背就背。杜月芷清了清嗓子,闭目回想了一下这一章的内容,然后一一背了出来,嗓音圆润如清晨之雨洒落花瓣,廊下花雀红嘴啄风,婉转悦耳,坚定而自信。 这些书,她早就熟读于心,防着太傅或者老太君抽查,没想到却先在九殿下面前露了一手。 夏侯乾见她真的背了出来,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见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盈动,竟是可爱得很,便道:“罢了,我何必与你置气。” 想走,听到背后她松了一口气,夏侯乾觉得自己简直太便宜她了。 本想继续质问她,可是十三弟瞪着朦胧的大眼睛看杜月芷,两人目光勾连,十分的不懂事,十分的让人生气。 杜月芷正跟十三殿下分享逃过一劫的喜悦,可是紧接着一道黑影重新走了回来,牵了她的手,一拉,她正吃惊,身不由己起了身,待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书房后面的小花园里了。 此天,此地,此处,只有她和九殿下。 “九殿下带我到这里,可有什么话吩咐我?”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又浓又密,好似小刷子,刷的人心痒痒。 “我的确有。”夏侯乾声音阴柔低沉,朝她走了两步,杜月芷见太近,有些紧张,往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夏侯乾又逼近一步,气息微热,风卷起簌簌花雨,一层层落满肩头。 后面是墙,退无可退。 第44章 初吻 夏侯乾曾经派人调查过杜月芷。 无意中撞见杜月芷还活着后,夏侯乾就立刻派了心腹手下去暗中查探她的来历。他培养的人是精锐力量,这世上只有不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可是他小看了杜府,手下带回来的资料,极其之少,寥寥无几。 据说护国大将军杜璋当年出兵平定昌禄之乱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从小伺候的贴身丫鬟跟着,这仗一打就是一年,总也回不去。不久这丫鬟就怀了孕,可是当时战事吃紧,杜璋日日与将士谋士商讨平定之法,未免疏忽照顾,到了分娩之夜,产婆还是匆忙找来的乡下人,那丫鬟产下爱女,血崩,没过几日就死了。军营没有女人,杜璋叫产婆留下照顾小女娃,名字还是丫鬟早先听将军话起的,唤做杜月芷。 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恨,产婆趁着一日所有将士出征的时候,带着杜月芷跑了,等杜璋打完胜仗,想起杜月芷的时候,已经是三天过后了,再找却已经找不到了。据说后来是抓到产婆,严刑逼供下才招出杜月芷的下落,原来是卖到离边疆一百里远的李家庄。有了下落,杜璋就派人把这个流落在外十二年的庶女找了回来,放在府内,排行第三,亦为庶女。 这套说辞看似合理,如果不是夏侯乾遭了毒手,误入李家庄,陪杜月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几乎要相信了。 夏侯乾小看了将军府,远在军营带兵镇守的杜璋竟将杜月芷的身份隐藏得如此深,甚至还伪造杜月芷的身世,就算以后有人见到杜家三小姐,拿着一套说辞来糊弄,也滴水不漏。 这件事可越来越有趣了。 他玩味地盯着少女。 “依我所知,你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你选择我做送信人,并且送到一个毫不起眼的丫鬟手里,说明你对杜府的认识,远超过我的想象。而且你也不信任我,除了那只铃铛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你是怕你的嫡母得知你的存在提前杀了你,还是怕即便我帮不了你,也不用引起不必要的动静?” 杜月芷红唇紧抿,微微低下头,却被一只大掌托起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都怕。” 她无奈,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真的,没有骗人的回答。夏侯乾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 “一开始我就知道。” “谁告诉你的?” “……” “你娘究竟是谁?” “……” 杜月芷又沉默了。 “很难答吗?”夏侯乾问。 他在逼她,这种隐形的压迫,她再熟悉不过了。 杜月芷抬起眼睛,宛若清水里养着两丸黑玉,微微泛着清澈的光泽,倒映着花雨中玉带黑发的夏侯乾侧影:“殿下,你我相识一场,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确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秘密,暂时无法告诉你,因我不愿答,你若是强逼我答,我只能撒谎骗你。我知殿下不喜人撒谎,所以也请殿下不要逼我,等时机成熟,我会一一禀告殿下,届时殿下要杀要剐,随殿下吧……” 看来是真的很难答,她说得对,谎言和延时,只能选一个。也许被他欺负久了,最后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倒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其实逼人的手段,夏侯乾有很多种,但他同样知道杜月芷说到做到,她可以把谎言说得非常真实,真真假假,最难辨认,夏侯乾早就领教过的。 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要我不逼你,倒也容易,你……别动。” 手里的下巴尖俏柔滑,在上面一点,是饱满柔软的唇,被她小白牙咬着,娇艳欲滴,宛若血玉。夏侯乾忍不住用大拇指揉了揉,果然又软又舒服,忍不住多揉了几下。 “你……”杜月芷先前听他说别动就没动,没想到他却玩//弄起自己的唇,禁不住羞红了脸,心中暗气,趁机咬了他一口。 她目光像极了一只可怜的小兽,不准别人侵犯自己的领域,又不敢大肆反击,倔强又柔弱,有一种矛盾的美。夏侯乾看她的小嘴巴咬住自己的大拇指不放,虽然有些痛,却能感觉到口腔里温热湿濡的舌尖,又细又滑,遭人疼,想到这里,禁不住浑身有些燥热。 “松口……”他嗓音低哑,喉头微动。 杜月芷又狠狠地大咬了一口,这才松口,哪知他还是不拿出自己的手指,杜月芷因为惯性用舌头抵住,想把他的手指推出去。 那湿热香濡的舌头一舔,夏侯乾眼光暗了下来,将杜月芷轻轻推在墙上,似要吻她。杜月芷一惊,反手打他,被他拧住压在腰后,反抗之中两人靠得更紧,杜月芷的脸碰到他的胸膛,顿时红晕飞起。 “简单罚你一下,算作利息。” “九殿下,不可以……”她微弱地抗议。 夏侯乾轻笑,径直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往上,顺手抬高她的下巴,自己微微侧 头,一呼一吸之间,唇瓣相触。 杜月芷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咬住牙齿,周围只听得见花瓣簌簌而落的轻柔声音,连呼吸都静止了。 “这是你的初吻?”没想到夏侯乾并没有深入下去,只是浅尝则止,偷亲后,又在她的左颊上落下一吻。 杜月芷屏息等了良久,也没有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发现九殿下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并没有行野兽之行。杜月芷小脸憋的如同红嘟嘟的苹果,睫毛颤抖,连耳根都红透了,她不会呼吸么?夏侯乾松开手,放她下来。 杜月芷一直用脚尖踩着地,此时落在了地上,方才从晕懵中回过神来。 “登徒子!”她一把推开夏侯乾,撩起裙角跑开,离他远远的,这才大口大口呼吸。 冰凉清新的空气迅速涌入,从来没觉得呼吸这么重要过! 她一边喘气,一边揉自己的唇瓣,好像要把刚才的吻揉掉。 夏侯乾语气凉凉的,道:“你再揉,信不信我一会儿补上?”本来顾念她小,怕吓着她,根本就没怎么亲她,没想到这小妮子这么不识好歹。 杜月芷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气呼呼看着夏侯乾……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恶啊!!! 大概吃得心满意足,接下来的一整天夏侯乾都没怎么为难杜月芷,中途正在教杜月芷练字,忽而一个侍卫跪拜求见,腰间配着刀,神色凝重,在夏侯乾耳边低语几句,夏侯乾脸色一顿,大约非常棘手,回头看了杜月芷一眼,杜月芷正低头认真练字。 夏侯乾唇角勾起,简单交代一下,便带着侍卫匆匆离去。 杜月芷是堂里最大的,九殿下走了,就由她来安抚秩序:“大家接着练字,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自从征服了几个著名的淘气鬼,又在众人面前展示才学后,她早已是大家眼中无所不能的人,再经她小手腕调/教,自然听她的话。 练大字的时候,坐在最前面的杜月荇写不好郑勉体,所以端着笔墨纸砚过来找杜月芷,让三姐姐教她。大概跑的太极,被桌脚绊了一下,软软的身体往前倾倒。 “小心!”杜月芷立刻站了起来去挡,可还是来不及。 随着尖叫声,磨了半只砚盒的墨水全泼在了夏侯慈身上,杜月芷踉跄几步,倒在姐姐怀里。 “快看,那个谁被泼了一身墨水呢!” “好脏哦!” 贵子们都纷纷看过来,小小的目光各有不同。虽然在夏侯乾和杜月芷的帮助下,已经没人再叫夏侯慈怪物了,但是这种看热闹的目光,仍然非常刺激同龄人。 夏侯慈正在睡觉,被泼了墨水,缓缓抬起头,看到贵子们窃窃私语,跟以前嘲笑他时一模一样。墨水顺着额头流到严谨里,幽蓝的眼睛闪耀着冷漠,随即而来的是愤怒,怒火中烧,他什么也不顾了,踹倒凳子,上前一把抓住杜月荇的衣领,要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揪出来。他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就是想发怒! “十三殿下,你冷静一点,你的眼睛要洗,快跟我来!”杜月芷挡在妹妹面前,阻止夏侯慈陷入愤怒的漩涡,不由分说拉住夏侯慈的小手,她是少女,力气比他大,把他拉到外面,用清水洗眼睛。 杜月荇吓得要命,十三殿下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刚才还要打自己呢……她很害怕十三殿下告状,传到嫡母耳中,少不得要受责罚。所以她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夏侯慈,不停的哀求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晶莹剔透,非常可怜。 “呜呜呜十三殿下,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洗衣服好不好……我把墨迹洗干净,绝对不会被人看出来……要是还不够,我,我就帮你抄大字,做功课……每天都做……呜呜呜……” 杜月芷也帮妹妹求情,夏侯慈闭着眼睛,只觉得耳边总不清净:“吵死了,别哭了,我原谅你就是了!” 杜月荇感激涕零,泪珠儿还挂在小小的下巴上,大眼睛蒙着水汽:“谢谢十三殿下,你,您现在好点了吗?” “不好。” “那,那你什么时候消气?”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好哭鬼?!”哼! 杜月芷听他俩斗嘴,不由得暗自发笑,拿了一条毛巾,帮夏侯慈擦脸。她正对着夏侯慈,擦到眉眼的时候,她忽而愣住了。 拌嘴的夏侯慈的眼睛又大又圆,瞳仁如墨点漆,再次变得纯黑。 这是本月第二次。 “十三殿下的生母是为夷族美人,脾气暴烈,喜怒无常,十三殿下大概完全遗传了她的脾性,不好相处。而且眼睛又生成那个样子,蓝蓝的很吓人,举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蓝眼睛的人,很多人都猜测十三殿下并非龙子,谣言传多了,连圣上都起了疑心,将十三殿下扔在随便哪个妃子手里,不管不问……” 耳边响起哥哥告诉她的消息,杜月芷心中 忽而又一个大胆的念头,圣上和夷族美人都很正常,整个大靖找不出第二个蓝眼睛的人,这说明绝不可能有蓝眼睛的小孩出生。 夏侯慈的蓝眼睛,会不会是假的? 第45章 大嫂 杜月芷带着对十三殿下的疑问回到了家,一路上思绪重重,想着在哪本医书里看过这种病。 杜月镜却误会了,以为她在为杜月薇烦心,笑道:“三妹妹,就算大姐姐如今得势,你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怎么还这么放不下?她在府里横着走的时候多了去了,若不是我母亲送了我几个厉害丫鬟,只怕也斗不过她去。你也别太担心,照我看,她再怎么嚣张也就这两年了,等她嫁了人,自然就不会再压迫你,你就自由了。” 杜月芷听了几句就知道她误会了,忙道:“二姐姐,我没有想着大姐姐的事呢。最近天有些热,我白天练了一天的字,有些乏了。” “你的郑勉体写得很好,都传到我们这里了,太傅还把你写的字拿来臊我们呢,如今还需要练?” “要练的,字也像人,长久不练,就写不出那股神/韵了。” “还是你的悟性高,我就不行,写得好一点就恨不得裱起来。改日你送我几幅字,我挂在家里,每日也熏陶熏陶。” 杜月芷拗不过杜月镜,便答应了。到了府内,忽见月洞门外站着许多仆人,皆是二房的,离亭子远远的。亭子里一站一坐,另有贴身丫鬟伺候。坐着的是朱氏,站着的是一个身穿蓝袍,挂玉带的中年男人,虽看起来很普通,但目如银钩,别有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息。 杜月镜一眼看见,大叫:“父亲!” 原来是杜羲陪妻子朱氏逛园子,尽了兴,又知道女儿杜月镜素来喜欢在正院玩一会儿才回去,所以索性留下来,等杜月镜回来,一起回家。 “镜儿,慢点走,小心别摔着,到我这里来。”朱氏面庞白净,雍容富态,招手叫杜月镜。 “父亲,母亲,你们是来接我的么?”杜月镜欢天喜地过去,朱氏早已伸出手,将女儿搂在怀里不住爱抚。杜月镜享受母亲的爱抚后,又扭头看着杜羲:“父亲,大理寺的案子都处理完了么,那些老朽怎么肯放你一天大假?” 杜月镜在亲人面前向来口无遮拦,杜羲故作不悦,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鼻子:“什么老朽,那是朝廷的官员,容不得你小孩儿家胡乱称呼。” 杜羲是正三品大理寺卿,掌管大靖最高级别的刑狱案,因大理寺事务冗杂繁琐,大小冤假错案多如牛毛,日日都很忙,就连陪妻女的机会都很奢侈。他非常宠爱朱氏和女儿,难得的假期,全在家里陪她们,从不出去吃酒应酬。 在外,他是铁面无私的大 理寺卿,谁的面子都不需要给,又冷又硬。可当着娇宠长大的女儿的面,总也板不起脸,满是温柔。 “在其位,不谋其政,什么都要你处理,他们自己都快要朽掉了,不是老朽是什么?”杜月镜撅着小嘴,不服地辩道。杜羲跟女儿说话总是吃亏,无奈地摇摇头,忽听有人请安:“月芷见过二叔,二叔母。” 杜月芷盈盈一拜,杜羲看着她的脸,犹如雷霆炸开。 雪白娇嫩的肌肤,一枚红玉压眉心,潋滟眸光,长眉如黛,虽未长成,却已隐隐露出清美之姿。 跟当年的洛河公主,已有七分相像。想起那个总是廊下箪凉,慢慢敛去快乐的高贵女子,杜羲不由得心中一凛。 她是大嫂,她已经死了,可是她的骨血却还活着。 杜羲早已听说杜月芷被接回了府,但却迟迟不去见,猛然看到洛河公主的女儿,又觉熟悉,又觉陌生,半天才道:“你喊我二叔,我们就是亲人,不必多礼,跟镜儿一样。” “是。” 朱氏忙叫她起来,拉过小手,像对待杜月镜那样,温和地问她学里的话。 杜月芷心中满是温暖,送二房回去,到了角门停住,折身往回走。到了晚上,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福妈妈年老,腿疼又犯了,拧了热毛巾敷也没用,杜月芷叫人把自己的针灸盒拿过来:“我要用古法帮妈妈医治老寒腿,妈妈忍着疼,扎几次就好了。” 青萝去拿针灸盒,抱琴多拿了几盏灯过来,拿小簪子挑亮了灯芯:“姑娘小心费眼。”杜月芷施针完毕后,福妈妈果然疼痛大缓,又热热地喝了暖茶,庆幸道:“幸好有姑娘在。往日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药也治不好,姑娘一直帮我扎针,真如你们所说的--大雪里送火把。”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福妈妈不明所以,抱琴边笑边道:“福妈妈,那叫雪中送炭,不是送火把。虽然这样形容也很贴切……” 福妈妈也笑了:“我没进过学,倒闹了笑话,逗你们一乐也好,今日下雨,多笑笑还能防雨气。” 杜月芷施针后,正坐在灯下,慢慢翻看一本手札,她看的入神,连福妈妈的笑话也没惊动她。 杜月芷就算回到杜府,并没有偷懒舍弃一身医术,身为庶女,她也没多少闲钱,院子里丫鬟头疼脑热,都是她给治好的。甚至福妈妈的老寒腿,还有剑萤的骨伤——陪着练剑总会有意外发生,一个拔出寒气,一个熨帖骨骼,扎 针后效果显著。 今日夏侯慈的瞳孔由幽蓝变成黑色,虽然只有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已经引起杜月芷的怀疑。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想要找出异色瞳的原因。 她回家就翻出自己所有的医书和小札,医书只有几本,上面并没有对异色瞳的病症描述,杜月芷又去翻自己的小札,小札密密麻麻都是字,为了省地方,还专门用的小楷。 她翻了许久,终于翻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上面写着“异色瞳,见荒槿内经,第二十三章,疗法繁琐庸碎,除非圣人,否则绝无耐心看完。” 杜月芷很想回到那个时候的自己身边,先乱揍一通,再压着自己的脑袋看书,因为那书是禁/书,李婆婆带她去镇里的书房看的,纸张泛黄,纸屑掉渣,她当时因为肚子饿,就没耐心坐在那里看完,丢到一旁,还特意写了手札嘲讽,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如今要去哪里找荒槿内经呢? 外面雨声更大,夜黑如墨,丫鬟们早早关了院门。杜月芷想着内经,正准备要睡了,忽听外间有动静,原来是兰蔓撑着伞,带着小丫鬟冒雨过来了。 “兰蔓求见三姑娘。”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究竟是什么事,让二房得力大丫鬟亲自赶过来? 杜月芷疑惑,披衣而起。 第46章 礼物 兰蔓虽然是丫鬟,身份却有比那些管事的媳妇还要高,她协助二房是一把好手,如今手里也颇有些权力。见她亲自来了,杜月芷便披衣迎接:“兰蔓,这么晚了,何事?” 兰蔓命小丫鬟在外面站着,双手捧了一只匣子进房来,笑吟吟行了礼:“二爷说今日未料到会见到三姑娘,仓促间也没有备见面礼,这是另行准备的,派奴婢特意送过来,希望姑娘不要觉得粗鄙,收着自己玩儿罢。” 见面礼? 杜月芷见白天二叔并未与自己怎么说话,虽谈不上冷淡,可也谈不上热络,好端端地怎么遣人巴巴送了见面礼过来?她心中又疑惑又好奇,不知二叔何意,猜不透,便笑道:“二叔才说我们是亲人,又这么见外,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来人,快收了礼物,倒茶来,让兰蔓驱驱雨气。” 兰蔓却称还要回去复命,放下礼物,很快就走了,杜月芷让她带谢给二叔,二叔母,又打赏了跟着的小丫鬟几百赏钱,这才关上院门。回头拿了匣子,却是乌沉沉的一只檀木匣,雕琢精美,很沉,一看就并非俗物。 青萝和抱琴都围了过来,看着这贵重的檀木匣,啧啧称奇:“小姐,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杜月芷伸出嫩白的手指,打开匣盖,光芒淡淡射出,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匣子里极为慎重地铺着红绒布,卧着一只白玉九连环,白玉如少女的肌肤般莹白,通透,映着烛光发出浅淡柔和的光芒,掬在手里把玩,触手温凉,好似天上的仙物,氤氲着朦胧的白雾,仙气缭绕。第一环浅刻着四个大字“锦绣河山”,似是女子手笔,飘逸灵秀。 抱琴惊呼。 “好美啊,居然是锦绣九连环。我一直听说二爷有个解不开的九连环,今日才得以一见。据说锦绣九连环是一整块周玉做的,塞外异士所造,辗转才传到大靖。还有人说,谁若能解开这个九连环,谁就能听天命,知福祸,也不知是真是假。姑娘,我们可以摸摸吗?” 杜月芷前世做王妃的时候见过不少奇珍异宝,这锦绣九连环却是第一次见,她试着解了一下,发现里面机关重重,难解。 “拿去看吧,说不定你们能解开它,也让我沾沾福气。”她微微一笑,将白玉九连环放在抱琴手上。 抱琴连忙捧着,跟青萝凑在一块欣赏。两个大丫鬟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又生怕碰坏了,伸出修长柔嫩的手指,轻轻滑过环身,乐开了花,好一番闹腾。 杜月芷见她俩跟魔怔了似的,忍不住打趣了几句,回头见福妈妈也盯着那九连环看,神色古怪,便道:“妈妈,你想看就近些看,这东西拿在手里才好玩呢。” 福妈妈一愣,立刻摇摇头,甚至还很避讳地不去看,接着伺候她上床睡觉。 杜月芷重新躺在床上,福妈妈为她放帐子,杜月芷忽而侧身,撩起一片帐,娇声问道:“妈妈,我与二叔不熟,二叔为什么要送我这么大礼?” “大约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你又与二姑娘亲近,二爷自然是爱屋及乌,姑娘不必多想。” 杜月芷看着福妈妈那双镇定的眼睛,还不放弃,试探着又问:“福妈妈,你认识这幅九连环吗?” 这时,福妈妈顿了顿,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道:“不认识。” 福妈妈撒谎,她一定认识! 夜深了,雨声渐微,杜月芷看着垂下的绣帐,陷入一片沉思。她不知道这副九连环是什么来历,但从福妈妈的反应来看,这副九连环,很可能是母亲的遗物。 既然是母亲的遗物,为何会到二叔手里,二叔又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当见面礼? 翌日学里派人带话,说九殿下有事,不必进学,在家温习就好。杜月芷便可以不用去,派了个小丫鬟去侧府告诉杜月镜,小丫鬟回来后,说二姑娘身体不舒服,也没去学里。 杜月芷一听,便换了衣服,从角门去侧府,一方面看看杜月镜,另一方面,顺便以道谢为理由见见杜羲。 哪知到了侧府,一派冷清,丫鬟领了她去见杜月镜,到了杜月镜闺房,杜月镜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呻/吟,身子弓起如虾,满床打滚。杜月芷见了,忙问怎么了。杜月镜痛的冷汗直流:“三妹妹,我来月事了,快要死了,活生生被痛死!” 杜月芷拿出帕子帮杜月镜擦了擦汗,又吩咐抱琴道:“你去把我上个月带回来的红丸子拿两丸过来,再叫人团热面团,一起带过来。” 热面团比热水袋更加温和,红丸子就是九殿下给的镶荣丸,专门治这种闺房之症,杜月芷试过,有奇效。 一时抱琴都拿来了,杜月芷先将热面团放在杜月镜小腹处暖着,又捏碎了半颗红丸,用热水冲开,甜香扑鼻,喂杜月镜一口口喝了。喝完后,又歇息了一炷香的时间,杜月镜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疼了,忍不住摸着那一颗半红丸,好奇道:“三妹妹,这是什么神药,这么灵,是你配的吗 ?” 杜月芷笑道:“这叫镶荣丸,我从别处得的。本来要配白参汤,但来不及配,暂且用的热水。吃半丸可以止痛,一丸可以保证整个月事期间决不再犯。另外一丸,你下次记得提前吃,就不会再这么痛了。” 杜月镜大为感激,杜月芷趁机问起杜羲,哪知杜月镜却说,杜羲今日一大早就离府了,母亲朱氏去送他,如果杜月镜不是肚子痛,也会亲自去送父亲,毕竟这一别是好几个月呢。 杜月芷万万没有料到杜羲离府:“二叔怎么走得这样匆忙,不是说放假吗?” 杜月镜左右看了看,那些丫鬟自觉退了出去,关上门,遂附耳道:“三妹妹,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昨日睡在母亲那里,偷听他们讲话,父亲好像被封了什么钦差大臣,说四皇子和六皇子在江南微服私访的时候遇刺……” 杜月镜零零碎碎透露着天大的消息。 四子和六子遇刺,圣上震怒,消息还瞒着并未发出,杜羲临危受命,奉为钦差大臣,前去江南调查此案,昨日得闲在家陪妻女,大概就是临行前硬是挤出时间回家,见一眼妻女再走。此行,充满凶险。 九殿下应该也是提前听到了消息,所以才离开的那么匆忙,微服私访这么隐蔽的事,也只有相关的几个皇子知道,他就是其中之一,怕是难逃其咎。 杜月芷回到小院,坐在廊下,解了一下午九连环,发现这九连环是个死结。她放下它,扬起小脸,看向院中。 昨夜风起云涌,打落不少花枝落叶,青萝带着小丫鬟们满院收拾。大雨过后,天气会慢慢变得燥热起来,酷夏,就要来临,阳光,也越发炽热。 一切都带着热腾腾不可抵挡的气势,向着命运的轨迹而去。 第47章 太妃 因为各处找不到《荒槿内经》这本医书,仓促间,杜月芷只好先从病人下手,望闻问切。 望:夏侯慈的瞳孔颜色在暗处会几近黑色,带着隐隐的蓝,呈四散环形;如果暴怒,大悲,愤恨时,血色上脸,瞳孔会变成幽蓝,边缘越黑,瞳孔心越蓝,看着十分怪异。偶尔也有意外,比如心情愉悦时,那蓝色会隐退,从而显示完全的黑色,纯黑,但次数极少。 闻:小殿下尽管看起来脏兮兮,气味,气息,呼吸却是正常的。 问:趁大家吃点心时,把睡着的夏侯慈带到小花园,单独问诊。 “十三殿下,平日寝食安否,吃些什么东西,用过什么香,伺候你的都是什么人?有没有偏爱之物,嗜甜还是嗜辣?有没有患过大病,喝过不常见的药?耳鸣,伤寒,口干……” 夏侯慈乖乖坐在石桌上,脸白白的,大大的蓝眼睛忽眨,刚睡醒,还不明所以。而杜月芷则弯下腰,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 漆黑微凉的长发从少女的肩头滑落,垂在空中,一荡一荡的,薄薄的衣衫被风吹起,衣带飘飘,幽微的香气随风而过,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香,好闻的紧。 夏侯慈脸刷的一下红了,眉头皱起,小脸隐忍:“月芷,你问这些干什么?” 在九哥面前,他叫人家姐姐,九哥不在了,他就叫人家月芷,占九哥便宜。 杜月芷不知道小孩子心里的小九九,解释道:“我听你说过,你这眼睛不是生来发蓝,而是长到三岁,在太妃殿里才得的,所以大胆猜测也许你根本不是蓝眼睛,而是纯正的黑眼睛。我曾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病叫异色瞳,病变后的症状跟你很像,受情绪控制……” 夏侯慈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竟然有一丝隐痛:“那又怎么样?” “你如果真的是异色瞳,我可以治好你,从此你就不必受许多不必要的委屈。” 哪知夏侯慈听到最后,冷冷地拒绝:“不必了,我不需要!” 杜月芷微微一愣。 她来进学的第一天,就看到夏侯慈被小同窗欺负的痛苦模样,后来知道他的身世,更是心疼。一个人并不能因为眼睛的颜色,身体的残缺,或者任何与众不同之处而被人指点,备受煎熬。因为那不是他的错。 她只是想帮他。 杜月芷自己没办法去京城到处问《荒槿内经》的下落,但有个人可以。 九殿下很快帮她找到了《荒槿内经》,让夏侯慈带了过来。是孤本,纸张一碰就要掉落,隐隐还能嗅出经年的味道。 她仔细翻看,终于看到了异色瞳的病因,病况和解法。 夏侯慈应该是服了可以侵入血液的苜蓿兰浆,苜蓿兰浆白色,微毒,进入人体后,会窜入血液,直达目周脉络,形成致晕,致眩的后果,久而久之,人就会因目视不清而烦躁,愤怒,且服用过多的话,日积月累,形成薄薄的蓝。这种蓝浮在瞳孔表面,透明不疼,慢慢就会将双目通为蓝色。 夏侯慈如今阴晴不定,古怪易怒的性格,也与苜蓿兰浆有关。 “十三弟恐不愿诊治。随信附上当年太妃与十三弟的逸事两则,望读罢,可说服。” 信上果然是逸事两三则,都是有关水的。杜月芷把信拿回了家,打了一大海碗的清水,将信纸泡在里面。 真正的信,慢慢凸显出来…… 后来杜月芷才知道,夏侯慈拒绝治疗,是因为曾经抚养过她的太妃。太妃一生不曾生养,得了皇令照顾夏侯慈,把他当成儿孙,在宫里互相依存。三年多了,她并不知道每日给夏侯慈喝的汤里被人下了药,等夏侯慈的眼睛不对劲后,有人给太妃写了封信,太妃看完就疯了,把信吞了下去,当天就自戕于宫中。 自戕的妃子,不管位分有多高,都属于漠视,侮辱皇室尊严,下场就是永不许立碑立牌,戳骨扬灰。 夏侯慈年纪那么小,被他视为母亲的人却一次次死在面前,这种打击是致命的。以至于他后来进了菱妃的宫殿生活,不肯认菱妃,性格倔强又敏感,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他不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但能肯定是跟自己的眼睛有关。 他后悔,如果自己的眼睛天生就是蓝的,太妃就不会死了。 “十三殿下……”杜月芷欲言又止。 “我不要听!你又想来劝我,你根本不懂太妃对我的感情!”夏侯慈低吼,眼圈微红。 “我也没有娘,我懂的!太妃如果活着,也不愿你活的这么不开心,你要让她白白死去,生生世世为你牵肠挂肚吗?” 夏侯慈小嘴颤抖,眼眶红的可怜,眼泪在打转,可他倔强地不流下来。 杜月芷叹了一口气,向他伸出手,想抱抱这个可怜的小皇子。手马上被夏侯慈打掉,红了一片,可她不卑不亢,再次抬起手抱住他,环住小小的身体,这一次,夏侯 慈没有拒绝。 夏侯慈被她抱着,先还是顽抗,可越来越弱,最终像是受伤的野兽找到了休息的洞穴,再也忍不住,躲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太妃是个好人,可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那些人要陷害她!我不会怪她的啊,她知道我最喜欢她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都不喜欢我,我乖还不行吗……” 杜月芷什么也不说,紧紧抱着他。 小皇子的哭声传到很远很远,孤独,寂寞,不解,愤怒,可怜…… “哭完了吗?”良久,杜月芷开口询问。 “哭完了。”带着哭腔的回答,抽鼻子。 “没关系的,十三殿下,你想治,或是不想治,我都随你。在我心里,你和九殿下一样,强大到能够自己做主。” 杜月芷拿出帕子,为他擦去眼泪,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柔和,夏侯慈抽泣着点了点头,复又抬头,恶狠狠道:“等治好以后,我要你陪我去见太妃。” 这是什么意思? 杜月芷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好好帮十三殿下治病,还得答应他的条件,感觉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好像很吃亏的样子…… 第48章 痒药 大靖开元八百七十九年,四皇子和六皇子在江南巡防,水土不服,又感时疫,薨。 怀帝痛失双子,“哀痛欲绝,龙体微恙”,早朝暂由太子主持,每日奏折送到御书房,亦由太子批阅。鳯盛皇后称太子年轻,独自担此重任恐引人非议,便奏请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与太子共同理事。允。 太子理事期间,谨小慎微,颇为出色,圣心大悦。时太/子党气焰高涨,势力渗透,皇子间制衡的局面渐渐倾斜。 两位皇子死了,死因尚还向外瞒着,暗地让大理寺卿杜羲以钦差大臣之名去查,必是兹事体大,也许是谋杀也不可说。另外他们两人原本的势力被打散,皇孙又尚且幼小,不成气候,养了多时的兵马谋士也只好被其他皇子势力合并吞噬。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悄无声息。 小成王妃喜得一子,满朝文武都会去朝贺,谁也不会再记得死去的人,死去的势力泯灭,新的朝局又会形成。 “你想念九哥吗?”夏侯慈坐在小凳子上,盯着杜月芷的脸。 杜月芷最近正忙着为他研制药方,闻言,秀美娇柔的脸浮出几许羞涩。她与九殿下确实许久未见,虽有通信,到底信不如人,若说不想念是假的。但这种话当着小殿下的面怎么好说出来,她只装做没听见,让小殿下帮忙研墨。 夏侯慈打开墨盒,里面放着几块好墨锭,杜月芷担心他白白的小手指染上墨迹,拿了一块绢布包在墨锭上面,再教他拿着。 夏侯慈倒了清水,又自顾自道:“四哥和六哥死了,九哥倒比以前更忙,前日我还看到他跟太子哥哥在一起下棋,只是输了……唉,他已经获准在宫外建府,大约明年就可以出宫,到时候你们两人见面应该更容易了吧。” 杜月芷听了,微微怔神,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涟漪荡漾,复又沉静下来:“殿下快别说了,我正写到紧要关头,研墨吧。” 她现在借着为夏侯慈治眼睛的借口,暗中得了许多方便,对朝廷里的事略知一二。 其实不止见不到九殿下,连哥哥她也很少见。杜怀胤不知在忙什么,以往天天往她院子里小坐一会儿,现在竟是隔三差五才来一次,且待的时间越来越短。 “哥哥这几日见瘦了,便是为着功名,也该多照顾身体才是。我才做了几碗滋补的汤,已经让剑萤提去了,你需记得喝。” “好妹妹,多谢你。其实哥哥也没什么大事,陪着几位 皇子游山玩水而已,过了这一阵,我去给你买新花儿戴。” 杜月芷抿唇一笑:“谁稀罕那些花儿了。”话锋一转,又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皇子们再赏识哥哥,哥哥也吃不消啊。依我说,哥哥不如趁早择定明主,专心如一,也好过周旋多股势力,平白失了力气。” 杜怀胤第一次从杜月芷口中听到这种话,忍不住警觉起来,皱眉道:“月芷……你,你如何懂得这些?以后可不要说了,被人听见,对你一个闺阁小姐的名声也不好。” 杜月芷见哥哥紧张,微微一笑:“哥哥怕什么,这院子里都是我的人,她们都不懂的。” “到底隔墙有耳。”杜怀胤看了妹妹一眼,俊脸露出几许迟疑:“最近月薇跟我说,你在研制什么秘药,你既是万分保密,又怎么会被她的人知道?” 杜月芷尴尬地咳嗽一声:“这个……万有一失嘛。譬如今天她非要闯进来,抱琴她们没来得及拦住,自然就被她看了去。” “嗯?她闯你屋子干什么?” “谁知道呢。她无聊。不过我故意抹了一些痒药,必定痒的她浑身难受,有口难言,也算为哥哥出气!” 听了这句话,杜怀胤忍不住笑了,伸出食指点了点妹妹雪白的额头:“你呀。” 杜月薇确实很无聊,她为着斗败杜月芷,得以去成王府祝贺一事,自得意满,无事就喜欢挑错找麻烦,可惜杜月芷行事沉稳大方,无错可循。杜月薇便亲自上门,想要制造事故,杜月芷满足她。为了哥哥在常氏手里受过屈辱之事,她早就积怒在心,巴不得杜月薇上门讨打。 杜月薇进院子前,杜月芷就跟她说了这些草药有毒,可是杜月薇见她整理草药并无忌讳,以为她骗自己,偏要去摸。当时并无事,晚上沐浴时,丫鬟们放了牛奶进去,杜月薇双手泡在其中,牛奶浸润身子,很快就有了反应。 先是痒,痒的到处抓,成英和小丫鬟们按不住,忙去禀告常氏,常氏急匆匆过来,看见杜月薇浑身乱挠,要不是被人按着,几乎要破相,忙让人用丝巾缚住双手,言语安慰,然后问清了随身丫鬟,这才得知杜月薇去过杜月芷院子。看着女儿难受的模样,常氏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厉声下令:“别让姑娘伤了自己的脸,其他人随我来,把那狠毒的小蹄子抓住打死!” 常氏领着人,到了杜月芷院子里,里面灯火通明,打头的妈妈猛拍院门,不等里头人回应,一脚踹开门,正准备开门的抱琴连忙 挡在前面,问道:“是谁,做什么?” 成英提着灯笼进来,后面的人鱼贯而入,抱琴欲拦,被成英一把推开:“狗奴才,你也敢拦我们?!” 抱琴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她与成英是同年进府,只是服侍的主子不同,成英口出恶言,显然是不顾往日情分。 抱琴训练有素,压下心头不悦,勉强笑道:“原来是成英。这大晚上的,你们气势汹汹地过来,也不遣人通报,是什么道理?明日回给夫人听,只怕夫人也要责怪的。” 只听后头常氏冷笑:“抱琴,你这奴才做得越发好了,我站在这里,你没看见?”几只灯笼立刻照向被簇拥进来的美妇,抱琴一看,立刻屈膝下去:“抱琴见过夫人。” 常氏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自上而下,冷冰冰地刺在抱琴脸上。这是抱琴背叛她以来,两人第一次这么近接触。常氏恨不能亲手捏死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大的丫鬟,抱琴在她手下痛的要命,忍痛不呼,一双明眸渐渐染上泪意。 第49章 孽障 夜凉如水,院内灯火通明,常氏铁青着脸,保养良好的手白皙柔软,此时却有如铁骨,用力钳住抱琴的下巴,旁人几乎能听到咯吱的骨头摩擦声。 常氏做主母这么多年,不是没亲手杀过人,伺候的人如果不听话,或者惹怒了她,都没有好下场,死在她手里的无名小丫鬟尸骨都化了。抱琴知道常氏想杀自己,可是她顶着剧烈的疼痛,硬是一言不发。这无言的对抗,更令常氏心生杀机,手直接掐住了抱琴细嫩的脖子。 抱琴喉间发出痛苦的哀鸣。 “不知抱琴犯了什么错,母亲如此生气,竟要在我的院子里杀人。” 一个娇弱却冰凉的声音从主房传了过来,众人抬头,只见明亮的烛火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廊上,约莫是要就寝了,长发垂落下来,轻纱薄如蝉翼,明眸皓齿,目若星辰,端的是美人如斯。她缓步走下来,身后跟着青萝和福妈妈,皆提着灯笼,柔光四射。 “姑娘——”抱琴眼角含泪,无声看着小主人。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问你!”常氏冷笑,松开手,抱琴捂着脖子退后几步,剧烈咳嗽,喉咙像灼伤般刺痛难忍。青萝大步上前扶住她,低声问询,待她喘气平缓后,扶着她到杜月芷身后。 杜月芷见抱琴无事,又淡淡笑着:“母亲有话叫人来吩咐,我亲自前去接受指教,也就不劳烦母亲来这一趟,倒是我的丫鬟招待不周,平白惹母亲生气。” “一个臭丫鬟我还不放在眼里!我问你,你为什么害月薇?!枉我儿对你如此照顾,你却恩将仇报,用下三滥的手法害嫡姐性命!我们杜府绝留不下你这等孽障!”正主来了,常氏恶态毕现,目赤红,似乎要吃了杜月芷。 “来人,把这孽障绑了,与我带回去审问!”她手一挥,几个婆子拿了绳子就要套杜月芷。 福妈妈冷面拦住,立刻狠扇了一个婆子耳光,把她打得一个趔趄,口鼻顿时涌出血来,惨叫不已。其他人纷纷愣住,福妈妈厉声道:“三姑娘是主子,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主子?如今杜府的主母是我,不是罪人苻莺,擦亮你的老狗眼看看,谁才是生杀予夺的主子!”常氏眉毛倒立,扬手就扇福妈妈,幸好杜月芷手急眼快,将福妈妈往自己身边拉,才堪堪避过。 “常如莘!”福妈妈站稳,转头怒道:“你怎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常氏眼如刺刀,犀利异常:“苻莺早就不是公主了,是大靖的 罪人,是杜府的灾星,我为什么不敢直呼她的名字?我不仅直呼她的名字,我还要将她踩在脚底下,狠狠地碾,狠狠地跺,要她化骨成灰,永世不得超生!” 许是常氏说得太过狠毒,一股风吹来,凉意深深。 “呵——真是如此吗?” 常氏回头,只见杜月芷长发缭绕在风中,光芒忽明忽暗,她的神情也忽明忽暗,七分像的面容宛若天仙,一样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就有无数人要将自己奉献给她,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任她差遣。 不,这不是苻莺,苻莺死了! 常氏定神,面部控制不住地抽搐。 “砰!”有人推开了主房的门,众人一惊,往上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青灰色掐缎的老妇人站在门口,是伺候老太君的夏妈妈。她面容冷肃,看着满院子的人,目光停在正中常氏和杜月芷身上,气势沉如水:“你们越闹越不像话,老太君让你们都进来!” 众人哗然,成英张大了嘴巴,抖抖索索道:“老,老太君在这里?夫夫夫人,老太君都听到了,这,这可怎么办?” “忘了告诉你们,老太君头疼,一直在我房里做香疗。”杜月芷淡淡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成英激动道。 杜月芷看了眼成英:“抱琴被夫人掐住脖子也没出声,而你只听见老太君在此就面容失色,惊慌至此,虽说都是一等丫鬟,你却连抱琴的一根脚趾都不如,退下吧。” “你!” “成英,闭嘴!”常氏呵斥。老太君还坐在房里,她的人不能再丢丑了! 成英又怒又气,眼睁睁看着杜月芷带着人走了,抱琴扶在青萝的肩膀上,目光划过成英的脸,眼中充满鄙夷和失望。 “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常氏收敛脸上的神情,恢复成往日那个和气的贵妇模样,带了成妈妈进去。 常氏快步到了房里,老太君正端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灵珠握着拳头轻轻捶着肩膀。旁边还放着一张软塌,一张小茶几,几上放着一只似壶非壶的东西,壶嘴伸出一根红蕊,此时余烟袅袅,暗香涌动。 杜月芷行了礼站在一旁,常氏满脸含笑,殷勤道:“老太君怎么在这里,也不叫人跟我说一声,天黑路滑的,来也不易,去也不易,让人担心。” 老太君微微睁眼,没有说话。 灵珠接 话道:“夫人别怪奴婢们没有回禀,老太君今日头疼的厉害,芷姑娘一向放在心上,新研制出香疗秘法,只能在这里用,所以我们就服侍着老太君来了,这香疗效果倒也好,才养了一会儿,头就不疼了。” 常氏道:“既如此,那媳妇就伺候着老太君回屋歇了吧。” 说着上前要搀扶老太君,老太君微微摆手:“你们若是好了,我倒能睡个安稳觉。大夫人,我看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今年总做糊涂事?你方才在院子里说的什么话?我竟没听清楚,可否请你屈尊再为我这老不死的说一遍?” 常氏一听这话不好,连忙跪了下来:“老太君,媳妇该死,方才急怒攻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媳妇也不敢请老太君饶恕,只求老太君保重自己,勿出诛心之言,折媳妇的寿。”说罢,长身磕了一个头。 老太君看着她头上那含着明珠的凤头钗,金明禅亮,高高在上,便叹了口气:“你不由分说来芷丫头院子里大闹,先是打杀丫鬟,次又折辱已逝之人,口出狂言,失了主母的风度。谅你近来诸事繁多,给你机会说出缘由来!若是为了小事,我定饶你不得!” 这句话便是有了些松动。 常氏垂泪道:“媳妇冤枉。实是三姑娘心肠歹毒,害月薇性命!月薇从三姑娘院子里出去后,当晚就发了红疹,浑身发痒,挠出一条条血痕,几乎要破相。媳妇命人绑住月薇的手,她又哭又闹,从小就没吃过这种苦,看着她那痛苦的模样,媳妇忍气不得,便要请三姑娘给个说法。老太君,月薇就是我的命,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老太君一听说杜月薇出事,衰老的脸微微动容:“芷丫头,可有这回事?” 杜月芷茫然无知道:“老太君,我不知。” “老太君,”常氏颤抖指着杜月芷,泪如雨下:“事到如今,三姑娘还在撒谎!月薇从她院子里出来,再没有去过别处,不是她是谁!” “冤枉啊老太君,我真不知道姐姐是为什么会浑身发痒,而且姐姐是从我院子里出去的,我就算再蠢,也不会在自己家毒害她啊。”杜月芷也跪了下来,泫然欲泣。 夏妈妈想了一想,道:“老太君,三姑娘今日一直在忙着帮您准备香疗药材,确实没有动机和理由毒害前来探望的薇姑娘。许是薇姑娘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是摸了不该摸的东西,又或是……” 杜月芷闻言,眼睛一亮:“摸了不该摸的东西……老太君,我知道 了,姐姐定是摸了我晒在院子里的草药,这里面有好几种草药是相生相克的,或许姐姐恰好摸了那几种。”说罢,又疑惑道:“可我明明劝说过姐姐不要去摸,而且还当着她的面收了起来啊……” 常氏一愣,老太君又道:“那些草药可有毒?” “没有毒,但是草药相生相克,如果摸了余韧花,就不能碰红木家具,如果摸了劈蛏草,就不能沾金……”说了几种后,又问:“不知姐姐回去吃了些什么,或是碰了什么?” 成妈妈道:“薇姑娘回去泡了牛奶浴后就发痒。” 杜月芷点点头:“那么一定是兰蔸草,遇牛奶化做痒粉。兰蔸草本身带浆,姐姐必是手指上沾了浆液,又洗了牛奶浴,所以才会全身发痒。幸好只是泡浴,如果沾到了脸上……” 老太君胆战心惊,忙道:“原是薇丫头自己的错,可有解法?” 杜月芷托腮想了一会儿:“用酱油泡浴,可解。” 常氏得了这个法子,半疑道:“真可解?” 杜月芷点点头,又笑道:“夫人方才差点要掀了我这院子,更何况当着老太君的面,我怎敢骗夫人?” 常氏这才放心,心系女儿,匆匆告辞,命成英去厨房搬酱油缸。 杜月薇痒的几欲发狂,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浑身雪嫩的肌肤勒出道道红梗,触目惊心。常氏命人调制了酱油,将女儿衣服剥了,放入酱油中。杜月薇晕眩中闻到酱油的腥气,几欲呕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臭啊!” 可保命要紧,哪儿还容得她! 自那日后,三天内,杜月薇浑身都飘散着浓浓的酱油味,怎么洗都洗不掉,仆从虽不敢当面捏鼻子,但是遇到杜月镜之流,却毫不掩饰,她几乎气疯,每天狂熏香,结果味道更加*,她只好留在房间,哪儿都不去了。 这已是后话,常氏走后,杜月芷静静站在老太君一旁,只听得老太君微微叹息:“你可怪我不为你做主?” 杜月芷清眸婉转:“月芷只想知道,我生母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令整个杜府三缄其口?” 第50章 往事 杜月芷问出这句话,老太君似早有准备,不急不缓道:“芷丫头,你还小,有的事情并不是能说给小孩子听的。如今你在府里锦衣玉食,有学上,有丫鬟伺候,将来你大了我再与你谋一个好亲事,除官中的嫁妆,我再另外补贴你一份,必不让你受委屈。” “老太君,我可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丫鬟伺候,不要嫁妆,我只想知道,我的生母洛河公主犯了什么大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芷丫头!”老太君喝止她,语气放重了,双目矍然发出锐利的光:“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你时刻要记住,从你踏进杜府的那一刻,你与杜府便生死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也是为了你好。你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你重新问过。” 灵珠见老太君生气了,忙道:“三姑娘,老太君这是放了大权给你。你想要什么老太君都会答应呢!前几日你说要一整套捣药工具,还有一本什么书的,还有你说要与二姑娘一处进学的事,现在提了,老太君一高兴,指不定就全应了呢。” 灵珠巧言,是在给杜月芷台阶下。 烛光晃动,杜月芷脸色沉静,一双明眸若水,定定看着老太君:“月芷谢过老太君,但生母遗事尚未解开,不敢苛求其他。死生事大,恳求老太君念在我生母也曾服侍过您,告诉我真相吧!” 杜月芷垂首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弱小纤细的肩膀坚定平稳。 老太君看着她长跪的身影,眼前不由得浮现起另一个相似的人影来。母女俩血缘相通,不单单是容貌,就连个性也有七分相像。只是芷丫头分明多了几分坚决,不肯屈服,也不容糊弄,倒比公主更令人动容。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原以为芷丫头长于乡野之地,对这些隐秘的事会想不透也不会提,但未料到她虽未受过良好的照顾与教养,却继承了洛河公主的聪明才智,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为了真相不曾动摇半分。 “你们都出去吧,我与芷丫头单独说话。”老太君吩咐。 “是。”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夏妈妈最后一个出去,关上房门,面容冷肃守在门口。 老太君隐隐觉得头又疼了起来,果然年纪大了,略略深思一番,这便受不了了。 她缓缓开口。 “你的生母洛河公主,是个很美的女子,她因和亲而来,嫁给了你 的父亲。她是个好女子,好妻子,好儿媳,惊才艳绝,大靖的女子都比不过她。” 洛河公主确是惊才艳绝的女子,生于边境西丹国,既擅骑射击鼓,又擅琴棋书画,因和亲之命,堪堪带着仆从和金银远道而来,暂居皇宫,举办招亲仪式。 大儿杜璋堪堪打了几场胜仗,比起其他王侯才俊,既没有显赫家世亦没有过人才学,他甚至没有去参加招亲典礼,对问询的大臣避而不见。只是命中该有这一场劫难,当他急急步入金殿述职的时候,坐在屏后的公主单单看上了他,便奏请皇命,择日下嫁。 公主嫁进来后,收起马鞭,摘下荆环,洗手做羹汤,对窗理银账,不过才十数年的时光,已经物是人非。当年杜家靠洛河公主蒙受隆恩,迅速崛起,如今斯人已去,杜府不仅没有失势,反而皇恩浩荡,在京城立于不败之地,这中间的路铺满了尸骸白骨,满府老人谁又敢回首? “洛河公主死的那夜,宫里来人将她带走,你的父亲也去了,但是第二日只有你的父亲回来了。他带了圣旨回来,说公主犯了叛国罪,已被圣上赐死。” 老太君讲到这里,声音沙哑,似是极为悲痛。 杜月芷听的双颊火热,血直往头上涌:“父亲为什么没有拦住?我母亲生来坦荡,既有了我和哥哥,定然不会轻易抛弃我们,说什么叛国罪,一定是遭人诬陷……” “芷丫头,我将这些事说与你听,不是要你去深究,而是要你听了以后镇定下来。被赐死的女子是将臣内妻,又是邻国公主,圣旨下来的那一刻,注定会掀起血雨腥风。你父亲能安然回来已属不易,而杜家保全完好,更是祖上积德,百年来的阴德庇佑,才得以开枝散叶啊……” 杜月芷心潮汹涌。 开枝散叶,是指父亲娶了常氏为平妻么? “既没有真相,难道就这么装聋作哑,坐视不管?老太君,那是我的娘亲……” 杜月芷尚未说完,老太君冷冷地打断她。 “你若是挑战圣威,一道圣旨下来,满门抄斩的后果,你想过没有?你的娘亲已经死了,可你的哥哥胤哥儿还在,你要看着因你之故,让胤哥儿深陷万丈深渊吗?!你以为他是凭了什么才把你接回来的?是凭他的心头血,他的命,如果不是那一剑,恐怕你如今也没有机会站在我面前问所谓的真相。” 老太君苍老的话语犹如沾满鲜血的长剑,插入杜月芷的胸口,令火烫的心瞬间降温。 杜月芷微微愣住。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哥哥,那个渐渐长成的英俊少年,为了她已经付出一切的哥哥,她不能再任性。 至少,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真相早晚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她要等待,蛰伏,待有朝一日见到高高在上的怀帝,便能一窥真相。 老太君走后,杜月芷许久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福妈妈在外间睡着,半夜醒来,听到里间帐子安安静静,不太放心,便悄悄起身。 福妈妈没有点蜡烛,就着月色掀开帐子,将被子提了提,碰到杜月芷的小脸,一手濡湿,全是眼泪。也不小人儿哭了多久,枕头都湿透了,一点哭声也没听见。 淡淡的月色中,双眼紧闭,鼻息微颤,那泪珠儿仍然不断地往下流,隐忍又压抑。 见过她为护住小院,顶着额头上的大肿包斥退恶奴,见过她为保全丫鬟,苦心积虑以身犯险,见过她才思过人,温柔又机智的样子,仿佛世间所有事皆可迎刃而解。 可是都忘了,她才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也会心酸难过,也会脆弱哀伤,也会哭。 “我给姑娘换个枕头罢。” 福妈妈难得温柔,去柜子里拿了新枕头,拍松了些,换掉被杜月芷泪湿的枕头。 不问,不说,不回答。 以此,便可抵住世间所有柔软的攻击,教自己的心再次硬起来,坚不可摧。 ----------------- 杜月芷听了生母洛河公主的往事,痛苦,忧愁,悲伤全化在一颗颗泪水中,也许是思虑太重,也许是压抑太久,她竟然病了,病得很重。 夜里还好,第二日早晨就觉得头重脚轻,杜月芷勉强穿了衣服,早餐就喝了三口粥,今日还要早去进学,她勉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刚走两步就跟喝醉了似的,踉跄几步,跌倒在抱琴怀里。 抱琴忙接住几乎晕厥过去的杜月芷,探了探额头,烧的如同火炭,顿时吓得浑身冒冷汗。 “福妈妈,姑娘晕过去了!” 福妈妈早已从另一边扶住了昏迷的杜月芷,触手滚烫,不禁也唬了一跳。 “姑娘病了,快放到床上,去打水来!青萝,你去前头回老太君,请大夫来看病。令儿,你跑得快,去少爷院子里告诉一声,若少爷在就带了来,少爷不在就算了。” “是。”大 家分头行事。 福妈妈和抱琴忙着点息香,擦身降温,青萝匆匆禀告了老太君,又叫外头小厮去请大夫,请了来,诊脉,开药方,抓药,熬药,闹得人仰马翻。杜怀胤早就出门了,不在,剑萤匆匆赶了来,见满院子忙,便一言不发,挽起袖子帮忙。 喝了药后,杜月芷还是没有退热,浑身滚烫,出的气也是热的。福妈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想着也许是药见效慢,忽听抱琴哭着道:“福妈妈,姑娘把药吐出来了!” 杜月芷满面通红,双唇苍白,牙齿紧闭,已经连药都吞不进去了。 “拿勺子撬开,把药灌进去!” 抱琴照做了,可是勺子撬开了牙齿,灌了药,很快药汁就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好姑娘,快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好呀!不要吐出来,不要……” 药汁一口口吐出来,抱琴小心翼翼拿帕子接着,满口哀求,但是杜月芷听不到,她整个人已经陷入无意识的状态。 青萝摸了半天还是如此,料想不好了,坐在一旁用帕子捂着脸哭起来。令儿小,看青萝姐姐哭了,以为姑娘救不回来了,也跟着哭起来。 福妈妈急的要命:“都别哭了,平白咒姑娘吗?快叫人去回老太君!” “今日有贵客来,前头鸦雀无声的,老太君不在,夫人也不在,我是回了二夫人才请了大夫来!” 怎么会这样不凑巧?!这可糟了! 第51章 良药 众人着急之际,忽听外面有人进来,一看,竟是成英。 “成英,你来干什么?”抱琴沉下脸问。 “二夫人回了大夫人,说三姑娘病了,我奉大夫人之命,前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成英边说,大眼睛边骨碌碌地转,径直走入房里,抱琴忙令小丫鬟拦住她。 成英早已伸长脖子看清了房内的情形,包括病倒在床,人事不知的杜月芷。 昨夜杜月芷给她那样大的下马威,丢了夫人的脸,夫人回去想起这事,又打了她几耳光,成英早就恨死了杜月芷,回去气不忿扎了小人,没想到这么快见效,这贱人居然烧得面色绯红,人事不知,简直不能太爽! “那你快帮我们请个大夫进来!”青萝信了成英,天真地开口。 成英道:“早前不是已经请过了吗?我看姑娘好像很安静,又不是多大的病,饿一饿就好了,何必又劳师动众,惹人非议呢?” 抱琴皱眉:“那个大夫是个庸医,胡乱诊治,结果姑娘越发病重,现在连药都喝不进去,请你再请一个好点的大夫来!” 成英似笑非笑看着说话的抱琴:“你是在命令我吗?” 抱琴看她的笑容只觉刺心,忍气道:“成英,现在人命关天,你有什么怨气,等姑娘病治好了,我随你发泄。” “你?昨日三姑娘才说我不敌你抱琴一根脚趾,口下无情,现在病成这样也是活该!实话告诉你吧,府上来了贵客,满屋子的主子全都去看热闹了,谁都顾不得你们。夫人特意吩咐了管事媳妇们,又要我来照看,但凡你们的要求都得通过我。想救人,看你们的表现,比如抱琴你跪下给我磕头,喊我一声姑奶奶,好好求我……” 成英本想借此机会大大折杀一下这房里的傲气,抱琴咬牙站了起来,哪知福妈妈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冷声对成英道:“不必了,成英,你走吧,姑娘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 杜月芷把院子里所有的丫鬟都当作人看,一直竭力护着她们的尊严,哪怕危难之际也没放弃,咬牙坚持着。若是抱琴此时跪了,等于杜月芷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就算她立刻就醒了,恐怕也会伤心难过,更甚以前。 抱琴不能跪。就算跪了,成英也不一定请大夫,何必让这种小人得意! 成英闻言,冷笑一声:“我可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的!”言罢,抽出胸前的帕子捂住口鼻,嫌弃地摇摇头:“满屋子的药气,我可受不 了,先走了。” 成英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满屋静了一会儿,只听青萝哭着骂了一句:“坏透了的人,狗仗人势,欺负姑娘!等姑娘好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众人都称她骂得好,可现在成英走了,唯一一条路也封死了:常氏一定吩咐过不许任何人理会她们,连老太君都瞒住了,请医问药是不可能的了。 “我有办法!”剑萤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青萝,令儿,你们跟我来!” 剑萤匆匆出去,过了一会儿端了满满一盆冷井水进来,里面浸泡着一条毛巾。青萝和令儿抱着一大块冰,冰透明晶莹,还冒着缭绕白雾,显是刚取出来的。 福妈妈一看这么多冷物,明白过来:“你要做冷敷?不行,姑娘千金贵体,怎么受得了这些!” “虽说冰敷有些冒险,但依我平日细看,姑娘身子骨并不像府里其他姑娘那样娇弱,很能承受一些极端方法。这还是少爷说的法子,我已试过几次,效果很好。现在姑娘高烧不退,若不用此法,再晚就来不及了。” 福妈妈听剑萤说得似乎有些道理,病急乱投医,就答允了。 剑萤这才拧了冷毛巾,递给抱琴,让她给杜月芷做冷敷,又找了切冰刀,将那一大块冰切成小块,碎冰拿干净的毛巾包了,给杜月芷额头,手腕,大腿和脚踝都放上几个。大家全都站在一旁,警惕而又小心地观察杜月芷。青萝哭都不敢哭了,睁大眼睛,紧盯着床上的小主人。 杜月芷不由得发出几声呻/吟,她太热了,浑身像烧着火炉,昏昏沉沉中感觉到几丝凉意,好像大渴之人遇到甘霖,拥了过去,那凉意越来越深,将她浑身的火驱走。 剑萤知道她喝不进去药,又选了几粒碎冰,放入她口中。 碎冰在口中化为冰流,没有引起强烈地反抗,自然而然顺着喉咙进去。进了一些水,杜月芷的神志似乎有所恢复,只是还不能说话。 换毛巾,换冰块,擦汗,通风…… 一个时辰后…… “姑娘能喝药了!”抱琴大喜,拿着小勺子的手不住颤抖。方才她试着喂了一些药,杜月芷居然没有吐出来,还下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 “姑娘醒了吗?” “还没有,不过她已经烧的没那么厉害了。” “剑萤,还是你的方法有用。”福妈妈终于松开紧紧皱着的眉头。 剑萤白净的面容露出笑意:“这本是练武之人的一些粗鄙办法,用在姑娘身上,我也是冒险而为,只要姑娘喝的进去水,再降温,就无大碍了。” 只听床上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剑萤,是你救了我。” 所有人大呼:“姑娘醒了!” 杜月芷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听见剑萤的话,再看到抱琴拿着小勺子细心喂自己药,青萝腮边还挂着清泪,福妈妈疲倦地守候,令儿也是瞪大了眼睛看自己反应,心中涌过一阵阵暖意,全身的病痛好像去了一半,眼睛润润的,想哭。 “姑娘,你哪里痛?”青萝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哪里都不痛,过来,扶我起来。”杜月芷露出苍白的微笑,她现在可不是能躺着的时候,她得好起来。 大家连忙将虚弱的杜月芷扶了起来,杜月芷体内仍是热,她手心里握了一块冰,暂用凉意稳定心神:“把我的针灸盒拿来。” 杜月芷给自己诊了脉,又拿了银针,扎在自己几个大穴上,让抱琴拿了几株晒干的药草泡了水,自己略喝了几口。这些草药并不温和,但却是治高烧发热的良药,正所谓良药苦口,才喝了两口,她也忍不住蹙眉,吐吐粉嫩的小舌头:“太苦了!” “既然知道苦,为何还要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 一个清朗俊逸的少年站在门口,紫冠,衣袂翩翩,青蝙落霞,眸色似冷非冷。他手里还牵着一个与他面容十分相像的孩童,雪团似的,黑发红唇,隐隐贵气逼人。 第52章 逛逛 今日学里放假,杜怀胤一大早出了府,与皇子们在一块玩蹴鞠,几位皇子闲来无事,想去杜府瞧瞧,虽是临时决定,倒也不好拒绝。杜怀胤就答应了,派小厮回去告诉老太君,让府里准备着。老太君不放心,让杜怀樽也跟着去,也好互相照应。 杜怀胤本是陪着皇子们,快到杜府时,先行一步,与杜怀樽见面。 “大哥!” 杜怀樽早已等候在长街。 杜怀胤跳下马,将马鞭抛给小厮,看着大步朝自己走来的杜怀樽,若有所思。 妹妹的话在他心里敲响了警钟,如果他一直迟疑不决,无法择定明主,很可能会在新君登位前,前功尽弃,甚至祸至家人。 父亲杜将早已写信告诉他,要他务必以太子为首。 杜家上下三代皆是护皇党谋臣,太子是鳳盛皇后的亲子,又是皇长子,怀帝早已在三年前立他为储君,天时地利人和,杜家自然惟太子马首是瞻。而杜怀胤将来承爵袭位,也必然需要借助太子的势力,在朝中站稳脚跟,稳固杜家的地位。 如果杜怀胤遵从杜将的意愿,也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他根本不觉得太子是明主。 太子表面礼顺谦德,但是略一交谈,便觉得他资质平庸,年近三十无所立,如果不是他背后手腕通天的母亲协助,恐怕早就被撸下来了。太子自己大概也深知这些,所以分外信任皇后,一有什么事就告诉皇后,成日在中宫殿不回去,就连太子妃见太子的面都屈指可数。外实内虚,绣花枕头,这样的人,如何能治理大靖天下? “大哥,今天来的是哪几位皇子?”杜怀樽走到他面前,年轻的脸微微有些汗。 “二皇子,五皇子,九皇子和十三皇子。二弟,路上警醒些,别说错了话。” “是,大哥放心。”杜怀樽口中答应,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大哥,几位皇子突然要来杜府,恐怕不仅仅是参观吧。我听说大哥最近跟太子走得近,几位皇子与你周旋这么久,料想也坐不住了。说不定此行,是来逼大哥做决定。” 大哥的意思,就代表着护国将军的意思,谁都想得到拥有兵马权的将军府的支持。 杜怀胤眼睛望着街口,皱了皱眉:“来人了,二弟噤声。” 几位皇子骑着马过来,杜怀胤站在地上,行了礼,其中一位皇子微微笑道:“怀胤,我们都这么熟了,这次来也只是与臣子亲近,不 用拘谨,在前面带路吧。” 话虽然亲和,但那种天生自带的傲气与威严,实实压了下来。 “是。几位殿下这边请。” 皇子们此行也算秘密出行,兵马护卫带的不多,杜怀胤眼前闪过几道黑影,耳边又听见衣袂声,便知道宫里的影卫也跟出来了。 将人接进了府,杜府自然是拿出最高规格相待。 来了贵客,常氏不敢马虎,私底下将所有管事媳妇妈妈们耳提面命一番:“都给我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殿下们稍有闪失,怕是你们有九条命都不够使的!” “是。” 皇子们进了杜府,竟要做马车到外院,再经由甬道进月洞门,一路上都能看见来来去去的丫鬟仆从,穿着绸缎,容貌气质皆不俗,见人来了便跪下行礼,并不十分刻意地回避。 穿过月洞门,又见一重重形态各异的假山,美丽的水榭,以及各式各样的楼阁巧宇,还有一处竟有小小的瀑布,从假山张开的口中飞流直下,冲击得白雾弥漫。再路过一处大花园,青翠的草地上卧着两只孔雀,高昂着头,晴彩辉煌的尾巴收着。微波荡漾的湖水里游着雪白的鸳鸯,天鹅,美轮美奂。还有一只小麋鹿站在湖边,一个小丫鬟提了水,正帮它擦角。小麋鹿的鹿角上挂着宝石珍珠做装饰,见有人来,睁大了双眼,眼神无辜而又清澈。 一路上所见所闻,尽显杜府奢华与强悍,几位皇子暗暗心惊。 水亭里坐着几个少女,轻衫薄妆,芊芊玉手,倚亭撒着鱼食,看面容,竟十分秀美。 “这可是府上的小姐?”其中一个皇子问道。 杜怀胤笑道:“回二殿下,这是府上专负责喂鱼的丫鬟,并非小姐。几位殿下请这边走。” 只见前面一个被人簇拥着的银发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正中,苍老和善,身旁的仆妇衣饰华丽,殷勤伺候,想必这老妇定是余老太君。 老太君带着仆从亲自相迎,眼看杜怀胤引着几位少年郎过来,便依礼问安。杜怀胤见人都在,只是少杜月芷和杜月薇。 杜月薇为了治痒被浸了一身酱油,那味道三米之内仍旧浓烈,见不了客。 “镜妹妹,月芷呢?”杜怀胤抽空问杜月镜。 “不知道,今日放假,她没事喜欢研究医术,说不定此时在学那嫦娥身边的兔子捣药呢。” 杜怀胤无奈,几位皇子亦是人精,言语间诸多试 探,若要避重就轻应对过去,不是什么易事。等这里的事完了,再去看看妹妹怎么样了。 美貌的丫鬟们轻移莲步,美食佳肴流水似的送上来,宫里有的,杜府都有,宫里没的,杜府也有。满府那么多人,不闻杂声,体贴入微,伺候的十分妥当。 一时饭毕,喝过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笑眯眯道:“我听胤哥儿说殿下喜欢我这园子,趁着兴头再去逛逛,饶恕老身身衰体弱,就不作陪了。胤哥儿,樽哥儿,你们代我好好陪陪几位殿下,万万不得失了礼数。” 杜怀胤,杜怀樽站起来,齐声道:“是!” 几位皇子不置可否。 常氏见这席要散了,正要起身招待,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谁悄悄拉了拉,回头一看,是杜月茹。 早前,杜月茹换上轻柔飘逸的襦裙,戴上金步摇,雪肤檀口,坐在老太君的下手处,显示自己的“身份”,常氏就没点破,实是懒得与她一般见识。 杜月茹怀了一肚子心思,胆大妄为:“母亲,这园子这么大,哥哥恐怕陪不过来,正好我和五妹没事,不如我们也去吧。” 她目光灼灼,拉长了声音,话里藏话。 常氏光看她眼睛就知道这个庶女在想什么,心中不由得冷笑。 龙生龙,凤生凤,姨娘生下的庶女,还能好到哪里去。看到稍微有点身份的就想巴结,殊不知这些皇子们乃是大靖龙子,身份尊贵,岂是小小的内宅庶女所能攀附的。 常氏不知,杜月茹心里想的,可不止这些。 长姐杜月薇从小到大把她视为身边的小啰罗,成日当着下人的面对她呼来唤去,虽然总有许多好处给她,但她虽是姨娘生的,到底还算主子,主子使唤主子是怎么说?且自打杜月芷回府后,杜月茹每每欺负这个来路不明的庶姐,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杜月芷手里就没讨过好。 现在杜月薇因为身上酱油味太浓不能出头,二姐姐杜月镜生来就是直爽的性格,不怎么耍小心机,可以忽略。三姐姐杜月芷白天就不曾露脸,五妹更不用说了,人小,心都还没长大,天天只知道憨吃酣睡,威胁为零。 杜月茹可以肯定,现在满府的小主子,只有她可以托大。这辈子想要越过杜月薇是不可能了,她只有靠嫁人,才能挣得出人头地的机会。机会就在眼前,怎么放过? 老太君方才让皇子们逛逛,她一听正好,可以借着招待的借口接近皇子,再 细细观察,谁会是最适合她的良人。 二皇子夏侯琮,堪堪君子,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温柔。 五皇子夏侯靳,聪明机警,面容俊朗,每有所言必言之有物,极为出色。 九皇子夏侯乾……很难断定的一个人。他紫冠黑衣,薄唇凤目,单坐在那里,目光移过,哪怕只是既短暂的一霎,也会令人脸红心跳,不敢抬头。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其他人的声音都成了杂音,所有人都会停下,只听他讲话。 看起来极冷淡的人,在帮小殿下夹菜时,又露出淡淡的温柔,如风拂面。 外冷内热,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杜月茹咬牙,一定要跟九皇子说上话! 常氏打量这个庶女的心思,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你想去就去,我虽是你的母亲,到底隔了一层,哪里管得住你的心。” 说罢,索性站起来,对老太君道:“老太君高兴,今日天气好,不如让几位姑娘也一同去逛逛,成日进学不得闲,回来又要学琴画刺绣,没得闷坏了。恰好今日有新乐师来,正在水榭那边练新曲子,近来收的果珍味道不错,叫人做上冰果盘,几位贵客玩累了坐在水榭里,边吃边赏乐,岂不是很好?” 杜月镜憋坏了,闻言立时赞同道:“大伯母的建议很好,老太君,你就答应了吧。” “你小儿家不知轻重,恐冒犯了殿下……” 二皇子夏侯琮笑道:“老太君言重,我们在学里跟镜妹妹见过几次,言谈甚欢,何来冒犯。人多更热闹,老太君难不成怕拘束了府上的小姐们?”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方才他们试探过多,老太君半老之身,狐狸性格,倒有颇多冲击。若是打不通这一关,从别处通,倒也不是不可以。 常氏在老太君耳边低语几句,老太君亦觉得姑娘们渐渐大了,多认识些人也好,常氏再多说几句场面话,就顺势应了:“既如此,我也就不拘着你们了,都去逛吧。镜丫头,别贪玩沾水,掉到湖里可没人救你。” 杜月镜哪儿听得进去,高兴极了,一路上分外活跃,杜月茹娉娉婷婷走在中间,正欲找九皇子,转头眼前出现一朵玉绒花,执花之人正是夏侯琮。 “妹妹花容月貌,与这花正好相配。”夏侯琮温柔似水。 “二殿下,这……”杜月茹脸微微红了,夏侯琮又说了几句话,她本想矜持 ,却只觉得二皇子气度不凡,又对她如此看重,整个心都柔了软了。两个人慢慢落在后面,杜月茹手里捻着玉绒花的抿子,与夏侯琮远离了人群。 杜怀胤陪着五皇子,杜怀樽带着杜月荇,一路赏花玩水,又有诸多丫鬟婆子伺候,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夏侯乾牵着夏侯慈走在后面,暗暗观察,随后趁着杜月镜不妨,套出了杜月芷的住处。 夏侯乾几日未见到杜月芷,想念得紧,便让十三弟装作迷路,左拐右拐,甩掉伺候的人,顺利摸清道路,找到杜月芷的小院。 他想过很多杜月芷不露面的理由,贪睡,懒,生他气,或者就是单纯嫌烦才不来。 他亲自来见她,没想到进了门,清僻安宁的小院,晒着草药,鸦雀无声,空无一人。 “月芷姐姐在睡觉么,怎么没人?”念叨一路鬼地方的夏侯慈,此时终于发现不对。 忽听里面房里传来呼声:“姑娘醒了!” 人声顿时大了起来,有几个丫鬟出来,面容欣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姑娘到底是有菩萨保佑,高烧烧到浑身火烫,药都吞不进去了,还是叫剑萤给救了回来。夫人大概也想不到吧,她见死不救,想熬咱们姑娘,打错了算盘……” 夏侯乾捂着夏侯慈的嘴,早就躲入一旁,听着这些丫鬟的话,眉头深锁。 “九哥,月芷姐姐要病死了,又活过来了?!” 夏侯慈惊讶地看着夏侯乾,忽见九哥脸色分外阴沉,犹如黑云压城,吓得他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 低下头,九哥的拳头攥的很紧,青筋毕露,正叫人摸不清头脑,那拳头忽而松开,一把拉了夏侯慈就往上走。 正好听见杜月芷虚弱又无奈的声音:“太苦了!” 第53章 惩罚 杜月芷刚从大病中清醒,身子还虚弱得很,不甚清明——或许是方才给自己扎过针,手略抖了些,扎错了中枢穴,又或许是药太苦了,连感知都模糊了——她竟听到了九皇子夏侯乾的声音。 什么“苦”,什么“惨”,也没听分明,倒是那冷冷的语气,好像淬着冰,隔空逼近。 难道她病的如此厉害,竟产生了幻觉不成?统共才半个月没见,她就这么想他了? 杜月芷摇了摇头,想把这令人烦恼的念头打散,忽见身边的丫鬟们呼啦啦散开,连福妈妈都站了起来,眼光扫到来人腰间的麒麟玉佩上,浑身一肃,顿时拦住正要质问的抱琴,跪倒在地,口中恭恭敬敬道:“老奴拜见殿下。” 殿下?杜月芷吓得连药都差点洒了,撑着病体,偷偷躲在帐后觑了一眼,望见那不笑不怒的清俊面容,生生打了个冷噤。他真的来了!原来今日府里来的贵客是他。他来干什么?怎么找到她的小院的?听了多少话去?一连串的疑问好像夏日冰雹,砸的杜月芷头更痛了。 “月芷姐姐,我和九哥来看你了!”夏侯慈脆生生喊道。 杜月芷没做错什么,可她也知道,这个九殿下有个怪脾气,就是没事爱找她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以抱琴青萝为首的丫鬟们训练有素,见福妈妈跪下了,又见来人气势如云临天,毫不二话,均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夏侯乾从容道,牵着夏侯慈走近,停在福妈妈面前:“你认得我?” 十几年前洛河公主住在宫里的时候,福妈妈曾见过唯有龙子可佩戴的麒麟玉佩,跟眼前的少年所佩戴得一模一样。 她敛眉收目道:“回殿下,老奴并不识。只是今日听管事的说有宫里的贵客到访,老奴便多了个心眼,看殿下面貌不俗,气质神武,又佩有唯皇子才有的麒麟玉佩,所以便斗胆猜出殿下的身份。” “哦?”夏侯乾看着福妈妈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目光微狭。区区一个内院的仆人,竟也识得麒麟玉佩,可见这杜府果然是卧虎藏龙。就像小骗子,藏得够深。想到她,抬头再看,影影绰绰的纱帐里,躺着纤细的身影,一动不动,好似沉睡已久。 夏侯慈已经迈着小长腿跑到床前,趴在床上,小声呼喊:“月芷姐姐,月芷姐姐,我来看你啦,你别睡了。” 杜月芷双目紧闭,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十三殿下求您别喊了行不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纱帐被谁掀起,凉凉的寒意从侧面笼罩过来:“刚才不还在叫苦吗,药也不喝完,起来喝完药再睡。” 这句话,好像跟想象的不同…… 杜月芷酝酿片刻,睫毛轻轻颤抖几下,幽幽睁开眼,恍若初见:“啊,是九殿下,还有十三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夏侯乾冷眼看着她,装,你再装。 夏侯慈眨着天真的大眼睛,乖乖回答:“九哥带我来的,我们打听到你住在这里,九哥有话跟你说……呜呜……” 一大一小两只手迅速捂住夏侯慈的嘴巴,夏侯慈瞪大了眼睛,向上一看,是淡定的九哥,向下一看,是紧张的杜月芷。干嘛都捂住他的嘴啊,他还没说完…… 夏侯乾的手覆盖在杜月芷的手上,两人出手快的竟然是杜月芷,这却是夏侯乾没想到的。他掌心微动,而掌下的小手又柔又软,因为发着高烧而带着滚烫的热,似花瓣,似软玉,娇娇嫩嫩的,生怕碰疼了她,可更舍不得放开。 “十三弟,闭上眼睛。”夏侯乾吩咐。 “为什么?”夏侯慈抗议。 “不然你就出去。” 冷冷淡淡的声音,让夏侯慈不得不听话,他才不要出去,他想和月芷姐姐待在一起。闭眼就闭眼,夏侯慈两眼一闭,小下巴抵住床沿,乖乖闭上眼睛,安静如鸡。 杜月芷真没想到夏侯乾会这么乱来,一抽,没抽动,顿时不淡定了,看了夏侯乾一眼,眼波流动:九殿下,放手…… 后面还站着福妈妈和丫鬟们,要不是夏侯乾遮住了视线,恐怕要被发现了。哪知她越是着急,夏侯乾越是不放,只是抓住她的小手离开夏侯慈的嘴,又不准她抽回去,径直放在手心把玩,逗弄,青葱般柔嫩的手指全捏揉一遍,一根也不放过。 “你不是最爱逞强吗?怎么现在虚弱到连手也抽不出来,病成这样,派人送个信很难吗?” “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你……啊……” 纱帐之中,背对着众人,隐隐带着惩罚意味的动作,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暧昧。 杜月芷被他捏揉得心神散乱,本来高烧才退了一会儿,这样逼的急,不多时已经出汗了。她连汗都顾不得擦,小声的,可怜巴巴地求饶:“九殿下,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我还发着烧,是个病人呢。” 她冰雪聪明,知道 说什么话最有用。 “病人”两字,触动了夏侯乾的心事。他想到她在奢华富贵的杜府里住在最偏僻的院子里,病成那样,除了奴仆无人关心,他又怎么忍心折磨她呢?实在是气痛了心,不知该怎么对她才好。 往日问起她,她总是笑嘻嘻的,总是一副胆大无畏的样子,端庄沉静的外表下藏着不羁的心,小心机耍起来无人能及,浑身充满了秘密,撒谎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以为,就算不受宠,凭着她的聪明,也该是过着正常的大家族小姐生活。 结果又是骗他,她过得不好。 夏侯乾心中抽痛,转而松松环住她的手腕,一颗心沉沉浮浮。 “头还烧的厉害吗?” “……不烧。” “撒谎。”他皱眉。 大概是手在他的掌心里握着,杜月芷似乎感觉到夏侯乾的心思,那种温柔的,呵护的心思,一点点透过肌肤传入血液,杜月芷的心也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悄悄道:“九殿下不必为我担心,我落到此番境地,只不过是跟家里的主母有些过节,等过了几日我道了歉,也就好了。” 得罪了主母么?想到那个银盘脸,笑容满面,左右逢源的美妇,夏侯乾冷哼一声。 常氏,不过是沾了常家的光,宫里又有一个娘娘照顾着,利字当前,金银为托,所以才能如此独断专横,肆意霸行,竟公然虐待庶女,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出去,可见她的专权有多大。不过越是这样的女人,越有不可告人的弱点。 常家独占三省私盐的局面,看来要改一改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做,好好给我养病。”他警告似的,狠狠握紧那柔若无骨的小手一把,缓缓出了口气,这才把她的手放入被窝,又压了压她肩头的绸被,端过放在一旁的药,一口口喂给她喝,又对站在旁边呆若木鸡的众人道:“这些药苦,去拿一些蜂蜜饯或者奶糖来。” 青萝呆呆道:“没有蜂蜜饯和奶糖,我们院子里分不到这些东西……” 常氏官中的东西不动,但是私下的胭脂水粉,零食小吃,包括花儿簪儿的,都是能克扣就克扣,不能克扣也给她们不好的用。蜂蜜饯和奶糖这种稀罕物,甜甜蜜蜜的,女孩子们都喜欢吃。杜月芷未回府前给各位主子都订了,杜月芷回府后,管事媳妇总是拖着不去加订,待到去领时,从来都领不到。 被遗忘 多时的夏侯慈“啊”了一声,愤愤不平道:“连这些中和的东西都没有,月芷姐姐,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缺?” 杜月芷咳嗽两声,忙道:“殿下,主要是我不爱吃那些甜腻的东西,所以叫管事的把这些东西换成别的了。有没有不打紧,这药不苦,我喝的进去。”说完,憋气喝了一大口,结果苦的要命,她全咳出来了,漆黑的药汁全喷到夏侯乾衣服上。 “糟了!”青萝不由得轻呼,站在一旁的抱琴忙捂住她的嘴。 那衣服上还绣着青蝙落霞,滚着金边,分外华美,杜月芷边咳边去擦药汁,夏侯乾握住她的手腕放回被窝道“别管衣服了”,帮她拍背顺气,待她咳得好一些,又将她扶躺下,拿枕头垫高,这才命人去打水来。 青萝抱琴忙打了水来:“殿下,奴婢这就帮您擦衣服。” “别动。”夏侯乾让他们退下,伸手拧了毛巾,擦着杜月芷的脸,将药汁擦干净,露出雪白香馥的脸蛋来:“你困了,睡吧。” “我不困。”杜月芷连连摇头,像喝醉了似的,头晕晕的。 夏侯乾只是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帮她盖好被子。 杜月芷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眼中的人忽而近,忽而远,眼皮也越来越重,闭上,睁开,睁开,闭上,渐渐的没了动静,彻底睡了过去。 夏侯乾舒了一口气,忽觉背后火热,一回头,只见所有的丫鬟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第54章 琴声 杜月芷睡息安稳,夏侯乾安顿了她,又见所有奴婢都盯着他看,这本不合礼数,可他以皇子身份照顾杜月芷,姿态亲昵,更是叫人惊奇,比起礼数,大家还是想听听皇子的解释。 夏侯乾自然有话解释。 借着杜月芷治疗十三皇子夏侯慈的理由,夏侯乾按兵不动,混淆众听,几乎要说懵一圈人。 夏侯慈更是鬼机灵,两人一应一和,把这出戏唱了下去。既不损害杜月芷的清誉,又让人从容接受这场“巧合”。 一干丫鬟皆感激夏侯乾,又是倒茶又是请座,夏侯乾便堂而皇之在杜月芷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近距离感受她生活的地方与气息。 至于杜月芷醒来如何,又是后话。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边的杜月薇院子里闹翻了天。 杜月薇因身上有味道不能出去,只能躲在房里用各种各样的香薰着。浓烈的熏香与酱油味掺杂在一起,别说别人,就连杜月薇自己闻了,也欲作呕。偏巧赶在这一天,宫里来了好几位皇子,她身为最尊贵的嫡女,竟不能亲自去作陪,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这便罢了,她站在高楼上,一眼看见自己的庶妹杜月茹西施打扮,身姿窈窕,学着嫡姐的样子做出一副淑荣高贵的模样,走在几位皇子中间,施展手腕。 想不到总是眼皮子浅的庶妹,一心招摇起来,十成竟学了九成像。 “贱人!” 杜月薇目中冒火,十指纤纤,染着蔻丹的指甲抓在窗上,簌簌落下几道划痕。 上来奉茶的小丫鬟听了这两个字,吓得一个哆嗦,茶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在没有掉下去,只是脸上溅了几滴,便悄悄捏了袖子去擦。 杜月薇回头,正好看见她用袖子捂住口鼻。杜月薇本就疑心自己身上味道不好,这丫鬟又如此目中无人,当下冷笑一声,将茶碗兜脸砸在小丫鬟身上,茶碗摔成了八瓣,茶叶茶水溅了满身。那小丫鬟脸色苍白,躲都不敢躲,立时跪了下来:“姑娘息怒。” 杜月薇骂道:“连你这个小蹄子也来欺辱我,都不想活了?成英,成英!” 成英出去办事还没回来,杜月薇气上心头,等不及别人上来答应,上前一脚踹在那小丫鬟心窝子上。这院子里的规矩是主子打人,奴仆们皆不准出声,否则就是渎职,轻则出府,重则打骂至死。那小丫鬟被踹了个窝心脚,又痛又惧,眼泪哗啦啦流下来,硬是捂住嘴巴一点气息 也不露出来。 杜月薇还要再打,几个大丫鬟和妈妈拦住了,纷纷劝道:“姑娘何苦跟这等不知轻重的贱人生气,才刚养好身子,大夫吩咐要保重呢,姑娘动气,回头夫人知道了,又该骂我们了。” 常氏听到动静从楼下上来,看到地上摔碎了茶碗,一个小丫鬟躺在那里不知死活,宝贝女儿气得脸都变色了,一群丫鬟叽叽喳喳拦着,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杜月薇又气又怒,细长的眉头凝着怒意:“母亲,这贱人欺负我,怕闻着我身上的味道,故意用袖子遮住口鼻,茶也洒了,碗也摔了,分明要惹我生气。” 好好的,为了一杯茶大动肝火? 常氏保养良好的脸,白净雍容,走到杜月薇身边,从上往下看,正好看到杜月茹与二皇子夏侯琮走在一起,杜月茹手里玉绒花,花面人面交相映,也难怪杜月薇气苦。如果不是出不去,这等好事怎么轮的到哈巴狗一样的庶女? 做母亲的如何不知女儿的心情,但是此刻却不容女儿放肆,常氏越发严厉道:“薇儿,我怎么教你的,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成何体统!丫鬟不好,自然有人打她骂她教导她,你是主子,打骂下人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管人前人后,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脸怨气,仪态全无,还不快去梳洗。”杜月薇被扶着去了,常氏接着又骂那些下人:“都做什么吃的?看着姑娘生气,也不赶紧换人,闹到姑娘都打人了!都革一个月月钱,自去领罚!” “是。” 退出去时,一个大丫鬟看了那躺着如同尸体般的小丫鬟,又问道:“夫人,她怎么罚?” “打三十大板,撵出去。” 这小丫鬟身子骨都还没长齐全,打了三十大板,哪儿还有命在,只怪她做事不长眼,触了主子的霉头。都是为她,所有人都受了罚,大丫鬟也没好气,吩咐了两个婆子,一边一个,架着胳膊抬出去了。 杜月薇梳洗过后,常氏上下打量,只见她梳着天鸾髻,黑发缱绻,眉心贴着花鈿,年少貌美,艳光照人。身上换过桃花软银丝绫百合裙,款款走了过来,裙摆轻微波动,如白莲绽放,身段婀娜,从骨子里透出尊贵的风姿来。 常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女儿头上的玉钗扶了扶:“薇儿,母亲知道你不爱听,可母亲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你生来就与人不同。身为杜府嫡长女,父亲是护国大将军,舅舅是江浙 三省的商贾巨头,姨母是宫里的贵妃,你又是千娇百宠长大的,身份尊贵,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你不能拥有的,同样的,你也要更加自矜,才能免受宵小奸徒的伤害。母亲在时,能护你一时,终不能长久,未来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 杜月薇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愣了:“母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氏淡淡一笑,今日老太君在招待几位皇子时,话语之间皆是星火四溅,暗藏硝烟,一向警觉的她不得不想到杜府与各房的联系。杜怀胤的仕途,杜月茹的野心,还有永远无法成为定数的杜月芷,都是威胁,她是主母,不能杀了这些人,但也绝不可能让他们威胁到杜月薇的辉煌。 “你以后就会懂了。”常氏爱溺地摸了摸杜月薇的头发,问身边的厉妈妈:“水阁里的琴准备好了吗?” 厉妈妈点头:“回夫人,已经准备妥当。” “带姑娘去吧。” 杜月薇在一大群丫鬟的簇拥下来到水阁。一看到水阁里的东西,她便知道了母亲的用意。 水阁里点着袅袅熏香,正中摆着一只鸢尾古琴,两臂长半臂宽,琴尾雅致,琴弦铮铮,四周以白色纱蔓围了起来,微风徐徐,吹动白纱,里面的人影影绰绰,宛若仙子。 ---------------------- 二皇子正跟娇羞的杜月茹说话,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从碧湖那边传来,借着水音,那琴声越发悦耳,一会儿如高山流水,幽静端庄,一会儿又如花前月下,缱绻温柔,一会儿又高昂激亢,宛若千军万马,踏血而来…… 这琴声似有魔力,教人的心跟着琴声动,不能自拔。 “妹妹,你听这琴声,意境如此之高,不知是何人弹奏。” 杜月茹听到琴声,本来娇羞的面容顿时血色褪去,变得苍白起来。 满府能把琴弹成这样的,除了她那位被名师指点过的嫡姐,再没有别人!不是身上有酱油味吗,怎么还敢出头露面,不怕被人耻笑么?难道她的味道消散了? 杜月芷猜不透想不明白,此时听到二皇子发问,脸色竟有几分难看,勉强答道:“不知,许是乐师在演奏。” 夏侯琮道:“想不到这乐师技艺高超,我倒有心与之结交,这里隔得远,我们过去那边听。” 杜月茹急道:“琴有什么好听的,哪里都能听,殿下何必非要今天去呢?” 夏侯琮疑 惑地看了杜月茹一眼,不过是一件小事,她急眉赤眼的,连好容貌都变形了。 杜月茹说完这句话,有些后悔,怕被夏侯琮看出什么来,忙收敛脸上的神色,又笑道:“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刚才听你说的故事很好,一心想听到结局,不想被其他事扰神而已……殿下想去的话,那便去吧。” 说这,柔柔弱弱起身,抿着红唇,眼中似嗔似怨,别有一番动人姿色。 夏侯琮再怎么想听琴声,看到杜月茹这番赌气的小模样,也不便起身离开。 “妹妹说得对,琴音哪里都听的,何必急在一时。妹妹别恼,还是坐下罢,我将剩下的故事讲给你听。” 杜月茹仍是欲走,盛儿拉着杜月茹的衣角,故意道:“姑娘别走,才刚说二殿下的故事动人,此时赌气走了,岂不是误了这好故事?且就算不看在殿下的面,就看在这朵玉绒面上,也该知道二殿下并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呀。” 有了台阶下,杜月茹就不走了,重新坐下来,心中暗喜。 却没想到夏侯琮才讲了几句,有人从远处走近,原来是五皇子,杜怀胤,杜怀樽和杜月镜。看到他二人在亭子里,原本大条的杜月镜忽而想到什么,近乎促狭地对杜月茹笑了笑,又回头,悄悄对夏侯靳说几句话。 杜月茹故意装作没看见,只听五皇子夏侯靳邀夏侯琮一道去听琴:“二哥,外面正热,你躲在这里却凉快。这琴声妙绝,我正欲一探究竟,你左右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去。” 夏侯琮深有此意,回头对杜月茹歉意地笑了笑,道:“妹妹,我回来再与你讲这个故事。” 杜月茹眼睁睁看着夏侯琮走了,恼怒地瞪了杜月镜一眼,杜月镜只觉好笑,故意道:“好热,好热,兰蔓,咱们快去吧,再不去,我就要热化了。” “二姐姐体丰怕热,成日别吃那么多甜食就好了。”杜月茹略略讥讽。 杜月镜肌肤丰盈是真的,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分明是给她难堪。杜月镜看着几位殿下走到前面去了,悠然道:“四妹妹今天一反常态的厉害,让人刮目相看啊。” “我么?我只是学到了姐姐们的一点皮毛而已。”杜月茹眼睛波光微动。 真谈得上厉害的,不是她,不是杜月镜,而是坐在水阁里弹琴的那个人。 第55章 心痛 湖面浅浅游着鸳鸯,天鹅,蓝天与湖面一色,微风袅袅,白色的纱拂动,琴音从中飘出,越过湖面,水音回响,仿佛重山叠峦,瀑布沧海皆环绕其间,在耳边灵动飞跃,抬目看去,白色纱影,一人一琴而已。 一时曲毕,又有一眉目清丽的丫鬟送进茶去,此时风大了些,吹的那白纱涌动,只看得到抚琴女子穿着一袭桃银色的长裙,裙摆荡漾,脸却不甚分明,越是看不到,越是想看。 二皇子和五皇子便叫人撑了船,想近前一窥佳人之貌。 忽见一个妈妈立在前面,恭敬有礼道:“两位殿下请止步,今日我们姑娘练琴,不便见客。” 姑娘?莫非里面坐的不是乐师,而是小姐? 夏侯琮站在船头,展开水墨扇子,风度翩翩道:“我们乃是钦羡小姐琴艺而来,并无冒犯之意,既如此,不打扰小姐抚琴,我们离开便是。” 只听那翻涌的白纱之中传来盈盈之声:“两位殿下屈尊前来,实乃我幸,厉妈妈,请代我送一送贵客。” 厉妈妈掀开白纱,一起一落之间,只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娇美动人的女子,灵鸾髻,碧玉钗,眉心一点红,皓齿红唇,笑容婉约,浑身气度高华,叫人移不开目光。因为隔得远,只一瞬间,白纱便落了下来,再也看不见了。 夏侯琮和夏侯靳皆微微失神,本以为杜月镜和杜月茹已经够美了,想不到杜府之中,竟还有这般才貌双全的小姐。回去的路上,夏侯靳摇头叹道:“这杜府,不知哪儿来的福德,生的女儿一个比一个绝色。” “五弟这话不错,依我看,这杜府之内,谁也比不过坐在水阁里的。” “二哥,你看上她了?”夏侯靳眸光一动,紧盯着夏侯琮,复又笑道:“不过既然是重臣之女,二哥娶了回去,左右也不亏。” 夏侯琮悠闲地摇着扇子:“你紧张什么,杜府这么多女儿,你还怕我抢了你的?” 夏侯靳收回目光,看向对岸站着的杜怀胤一行人,船越行越近:“我倒不是怕二哥抢了我的,只是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怀胤若是铁了心依附太子,你我再怎么争,也争不到一个姓杜的王妃。” 太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党羽力量分割出去,假若杜怀胤成了太/子党,那么为了保证中/央集/权,杜家的女儿再好,也绝不会让他们这些威胁皇位的龙子娶走。 上了岸,杜怀胤先是看了看水阁,再看两人,温和 笑道:“两位殿下可见到人了?” “没有,只略窥其影,听说是在练琴,不便露面。” 夏侯琮这句话一说,杜月镜扑哧一笑,杜怀樽顺手把妹妹拉到一旁,瞪了妹妹一眼,让她注意仪态。杜月镜这才收敛了,为了掩饰,便跟夏侯琮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而杜月茹面无表情,她不觉得哪里好笑,反而有种隐忧。杜月薇这样挑起人的胃口,段数比以前高了不少,她明明什么都有,为何还要来抢自己这可怜的不值一提的资源?杜月茹想不通,正因为想不通,才更恨杜月薇。 夏侯靳问杜怀胤:“不知坐在水阁里的小姐,是府上哪位小姐?” 杜怀胤道:“方才怀胤就想告诉殿下,只是等怀胤到时,殿下已经坐船走了,所以没来得及。这位小姐名叫杜月薇,是我的妹妹,也是长房嫡女,近日因为身体微恙,吹不得风,所以才没出来见客。” 夏侯琮听到“嫡女”两字,俊脸浮起一抹迟疑,看了看盛装打扮的杜月茹,又看了看杜怀胤:“我以为这位妹妹是长房嫡女……看来是我弄错了。” 最后一句话竟隐隐有些懊恼之意。 杜月茹从一开始就打扮得与众不同,又坐在老太君下手,处处都如一个嫡女般行事,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是庶不是嫡,白白费了他这么多精神。假若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庶女,夏侯琮根本不会这般待她,还让五皇子与二房嫡女杜月镜走得那么近,简直就是失策。夏侯琮也不知是怪杜月茹欺骗了他,还是怪他自己看走了眼。 杜月茹脸顿时涨红,面颊有如火烧云,看着既可怜又茫然。杜怀胤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见不得妹妹难堪,便道:“是我没介绍清楚,让殿下误会了。其实这些妹妹我都一视同仁,并无嫡庶之分。” 夏侯靳看夏侯琮一副失算的样子,心中浮起一丝得意,朗声道:“怀胤真乃心胸宽大。不知府上还有没有未介绍的小姐,不如一并介绍了,以免下次认错。” 杜怀胤想到杜月芷,有些迟疑,他不愿意把杜月芷的名字说出来,但若是不介绍,日后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那岂不是也有欺骗之嫌? “大哥。”杜怀樽见他不说话,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道:“殿下还在等着回话。” 杜怀胤经弟弟提醒,像刚回过神似的,道:“回殿下,我确实还有一位庶妹,唤作月芷,昨日染了风寒,才刚派人去过,说吃了药就一直睡着 ,因而也没来作陪。” 听到是庶女,夏侯靳没多大兴趣,也就不在意,跟杜月镜说话的夏侯琮却回过了头。 “你的这位庶妹,叫什么?” “杜月芷。” 夏侯琮口中念了几声,只觉脑袋轰的一下燃了起来。 杜月芷,杜月芷,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这种真实的感觉,好像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血肉相连,灵魂交融,分离后仍丝丝缕缕牵挂着。 夏侯琮拼命回想,然而他并没有认识过一个叫杜月芷的女子,那么多人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偏偏没有她的。 是错觉吗? 杜月芷,月芷……芷儿…… --------------- 杜月芷睡的正香,突然感觉胸口大痛,心脏好像被什么刺穿,凉薄的锋锐割开血肉,痛的她一下子惊醒,捂着胸口冷汗如雨下。她大睁着眼,翻过身,咬着枕头,忍着那一阵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太突然了,她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没来由痛成这样。 大概是从齿间溢出的呻/吟让夏侯乾察觉不对,正在帮十三弟剥瓜子的他立刻扔掉瓜子,大步跨过来,一把掀开帐子,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蜷缩成一团的小人。 “月芷,你怎么了?”夏侯乾忙将她抱在怀里,帮她擦着额上冷汗。 “痛,好痛!”杜月芷捂着胸口,双眼紧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夏侯乾,我好痛……” 她从来不会叫他的名字,现在痛到了极致,神志不清,什么都顾不得了。 夏侯乾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柔弱瘦弱,微微发烫。他要救她,他必须要救她! 夏侯慈也扑过来,着急大喊:“月芷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呜呜……” “十三弟,要哭去外面哭。” 夏侯慈一下子闭嘴了,睁着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缩在床边,小小的手拽着杜月芷的裙角,在手指间缠了好几道。 是心口痛吗?夏侯乾冷眉微皱,将她放在床上,可是一放上去,杜月芷就不由自主弯成了虾米,口中无意识地呼痛。福妈妈抱琴青萝急的不得了,剑萤反而冷静些,转身朝外匆匆走去,她要去找少爷。 “抱琴,把姑娘扶起来,让她保持坐姿。”夏侯乾吩咐。 抱琴忙依样做了,侧坐在床头 ,把杜月芷扶着坐起来,杜月芷摇头:“我好痛,不要起来……”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痛了,乖……”夏侯乾一边安慰她,一边将手按在她的肩上,片刻后,气行周天,凝聚在掌心,缓缓输出。 温和的力量源源不断从掌心中传到杜月芷的体内,冲破血液的阻塞,大大缓解了心口绞痛。渐渐的,杜月芷不再呼痛,冷汗止了,眉头也不再深锁。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呼吸平稳,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夏侯乾那张微冷的脸。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方才痛过的心脏滑过。大概是病中,所以人才会脆弱,才会感受到平时要很久才能感受到的,微小的爱意。 “九殿下,我……” “别说话,当心气血逆行。” 杜月芷忙又闭上眼,专心感受。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夏侯乾才将手掌移开,杜月芷本来就坐的不稳,登时一歪,差点掉下床去,夏侯乾伸手堪堪扶住了她,两人脸靠的极近。 杜月芷睁大了眼,第一次发现,九殿下的眼角微斜向上,是凤眼,狭长,会掩住眸底的情绪,需要隔得近,才能发现他是在生气,还是欢喜。 令人不解的是,杜月芷既读出了他眸底的怒意,又读出了欢喜,这般矛盾,方才一定吓到他了吧。 才刚从大痛中恢复,杜月芷乖乖道:“九殿下,多谢你救了我。” 夏侯乾气息冷峻:“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睡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心口痛?” “我也不清楚,睡着睡着,突然就痛起来了。可能,是睡姿不正确吧。”杜月芷眨了眨眼。 夏侯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杜月芷若无其事移开脸,看见缩在一旁的夏侯慈,温柔道:“十三殿下,你拽着我的裙子做什么?” 夏侯慈紧张得连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怕你,怕你飞走了……” 太妃死的时候,太监告诉夏侯慈,太妃是飞走了,飞到天宫去了。夏侯慈怕杜月芷也飞走了,所以把她的裙子拽住,这样她就飞不了了,就不会离开了。 第56章 深闺 夏侯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语气软软的,说出的话却又那么的令人想笑又想哭。 太妃离世大概是他幼小的心中永恒的痛苦吧,所以才如此惧怕别人痛,惧怕别人死去。 杜月芷摸了摸他的头,纤指如玉:“谁说我要飞走啦,人间有你们,我怎么舍得离开。” “可你刚刚分明那么痛,都直接喊了九哥名字。” 她痛晕的时候喊了九殿下的名字?杜月芷有些震惊,迅速看了一眼夏侯乾。夏侯乾迎着她的目光,不肯定也不否定,但只要他眼里透出一点点笑意,杜月芷就知道,这十成十是真的。 杜月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为什么会心口痛,又为什么喊夏侯乾的名字。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搭界的事,她想追究都无从追究。 其实还是有些害羞,她不敢去看夏侯乾,抿着唇对夏侯慈笑道:“我是故意装的,看你们在不在乎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上当了。” “在乎!我们都很在乎你!你一喊痛,谁也受不了,以后不要再吓我们了!”夏侯慈一本正经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夏侯慈声音还很软,偏偏人又正经,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笑了。 杜月芷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是,殿下教训的是。” 这应该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她微微侧脸,没意想撞入一双深邃的眸,那眸子幽深如夜谭,盛着满当当的月光,直直送到她面前,伴随着好听的声音:“要是哪里痛,还是早早说出来,像刚才那样强忍着就不可取……说起来,刚才为什么不叫人?嗯?” …… 杜月芷鼓着腮帮子,好苦恼,又想装晕了。 --------------------- 剑萤找到杜怀胤,附耳跟杜怀胤说了杜月芷的事。 杜怀胤大惊:“中午的时候不是说在好好睡觉吗,怎么会痛成这样?”他正欲急着去看杜月芷,想起几位皇子还在这里,便回头施礼道:“殿下,现下有些紧急的私事,恕怀胤暂时失陪。怀樽,你替我好好招待几位殿下。” 既是紧急之事,两位皇子也不便拦,叫他快去。杜怀胤谢过之后,带着剑萤,大步流星而去。 眼看着人消失在拐角处,夏侯靳嗅到一丝不寻常,道:“怀胤脸色都变了,走得如此急,不知是为了何人。” 杜怀樽道:“应该是我那庶妹病的重,大哥不放心,所以亲去看看。” 一直沉默不语的夏侯琮道:“病重之人,莫非就是你的三庶妹?” “正是。”杜怀樽回答,又疑道:“二殿下,怎么了?” 夏侯琮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湖水映着天光,照着他俊秀的身姿:“我倒是想见一见你这三庶妹,她病重,我们理应去看一看。怀樽,你带路。” 杜怀胤到了小院,看到数个小丫鬟待在院子里,责问:“姑娘病着,你们怎么都出来偷懒?” 令儿道:“回大少爷,屋里有贵客给姑娘治病呢!” 听到贵客两字,杜怀胤脸色有些难看。路上,剑萤已经告诉他夏侯乾和夏侯慈来过,好端端的,身份尊贵的皇子怎么会到这偏僻的院子?也就是杜月芷年纪还小,杜怀胤心中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是皇子迷了路,又或者是走累了,看到一处干净的小院,所以进去歇歇。 夏侯慈倒罢了,还是童子,起不了什么风浪。杜怀胤忌惮的是夏侯乾。 这么多皇子中,真称得上让他杜怀胤注意的,就是这位九殿下。 九殿下夏侯乾,寡言的皇子,令人看不透。听说太子数次折辱于他,他皆如数应下,并无任何不悦逆反,私下更是谨言慎行,藏的极深。杜怀胤到现在也没查出夏侯乾的手中筹码,朝中的谋臣,以及布防在宫外的密探……仿佛一条蛰伏的毒蛇,稍微不注意就会在脚踝上咬一口,也难怪太子多番打压。 杜怀胤走入房中,只见杜月芷已经恢复了六七成,侧躺在床上,夏侯乾手里端着一碗药,正一口一口喂她,时不时还帮杜月芷擦着唇边的药汁。 杜怀胤无声瞧着,觉得头痛欲裂。 分明是一只软糯的小白兔将自己送到毒蛇口中,还傻乎乎得什么都不懂。 “大少爷来了。”剑萤叫了一声,所有丫鬟回过头来,皆是满脸惊讶,纷纷行礼。 杜月芷欢喜道:“哥哥来了。”正要起身,夏侯乾把她按住,冷声道:“慢点,小心头晕。” 杜月芷本来就没力气,这样一按,又软塌塌倒了下去,跟无骨虫似的。 杜怀胤忍着斩断夏侯乾那只手的冲动,勉强维持镇定:“参见九殿下。舍妹病中无状,还望九殿下恕罪。” “无事,你妹妹很乖巧。” 乖巧?杜怀胤不喜欢这种亲昵的评价 ,见九皇子还要喂药,又担心着妹妹的身体,眉头一皱,拿过药碗:“喂药这种小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劳烦九殿下。” 夏侯乾淡淡按住药碗,声音不急不缓:“反正已经喂了大半碗,也不差这一点。” 两个人为了一碗药争来夺去,杜月芷看愣了,夏侯慈悄悄在她耳边说:“月芷姐姐,你哥哥和我哥哥为什么吵架呀?” 杜月芷也很困惑:“不清楚,好像是不想让我喝药。” 不过不用喝药也很好,那药苦兮兮的,中午喝了一晚,在被窝里发汗,傍晚的时候,夏侯乾想了起来,又让她喝了一碗。杜月芷想到这药还是自己配的,就有点欲哭无泪。 最后还是夏侯乾终止了这场争夺,他见杜月芷都快睡着了,药又快凉了,便施施然缩回手:“既然杜少这般坚持,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你拿去。”然后,略略走开了点,拎着夏侯慈去外间看杜月芷的墨宝,好给他兄妹两人说话的时间。 杜怀胤拿了药,转身过来喂妹妹,喝完药,杜怀胤细细问了杜月芷几个重要的问题,包括怎么认识九皇子,以及突发心口痛的原因。杜月芷回答是因为帮十三殿下治病才认识的九殿下,九殿下因为迷路误入院中,也是看她病倒可怜,才帮她的。至于心口痛,连她自己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解释呢? 杜月芷眨了眨眼,乖巧柔和道:“哥哥,我还有些头晕,一天都不舒服,不如过几日等我身体稍好些,慢慢说与你听。” 妹妹养好身体最重要,杜怀胤果然换了态度,一切以养病为主,唤抱琴青萝上前伺候,再将闲杂人等“赶”出房外:“我妹妹生了病,这房间有病气,恐过给两位殿下。殿下不如随我出去,一来让我妹妹安心休息,二来也容我向殿下介绍府内的好景色。” 夏侯乾本来也想让杜月芷安静休息,见杜怀胤紧张,微微一笑:“也好,刚才见府上诸多美景,尚未来得及品赏,有劳杜少为我和十三弟带路。” 杜怀胤松了口气,生怕夏侯乾看上自己的妹妹。现在朝局微显不稳,夏侯乾又深藏不露,探不出实力,真看上妹妹可就糟了。不过妹妹刚才那般回答,让他心里石头落了地,只是治病认识的话,等治好了十三殿下,再也不见就是了。 正要送客,忽见二皇子,五皇子,杜怀樽,杜月镜,杜月茹带着人过来了,这样聚在一起,平时偏僻清静的地方,一下子热闹起来。 “怀樽,让你带殿下逛逛 园子,怎么带到这里来了?” 杜怀樽也为难道:“二殿下非要来看看生病的三妹妹,我实在无法,只得带了他们过来。” 二殿下? 杜怀胤心中的疑惑更深,二殿下跟杜月芷更无交集,他来看妹妹干什么? 夏侯琮看到杜怀胤,收起扇子:“怀胤,正好在找你,这里,就是你三庶妹住的地方?唔,倒也太偏远朴素了些。” 夏侯乾看了一眼夏侯琮,平静道:“二哥怎么来了?” 夏侯琮道:“我正要问九弟呢。方才大家都在赏景,你和十三弟突然不见了,原来是在这里。这里路野偏僻,莫非你迷路了不成?” 不等夏侯乾回答,小小的夏侯慈抢先道:“是呀二哥,你怎么知道?原本我追着一只很特别的鸟,越追越远,九哥来抓我回去,结果我们都迷路了。” 夏侯琮本意不是为了追究夏侯乾为何出现在这里,他只想见那躲起来养病的杜三小姐。 他有预感,那个安静的院子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前来。 杜怀胤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他的妹妹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一来一往皆是驳回的话,来了这么多人,他硬是把他们都挡在了院门口。杜月镜见大哥认真起来,也不敢胡闹,站的远远的。杜月茹看到皇子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见杜月芷一面,更是气得冒烟。 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见的!先前嫡姐用过的招数,这三姐姐倒学得快,只是她比嫡姐更强了些,一片衣角也不叫人看见,似是养在深闺人不识,越发金贵了。 夏侯乾破天荒帮起了杜怀胤,堵在院门口,谁也不叫进去。很快,夏侯琮败下阵来。 “二哥关心则乱,但也别忘了这是在护国将军的府上,不得主人允许不得擅入。” 就算皇家宗室也没有强行登门入室的道理,夏侯琮见九弟态度强硬,无奈之下也就罢了。临走之前,看着院墙内爬满的花藤,淡淡的惆怅萦绕心中,总有机会的,他早晚会看到杜三小姐的真容。 第57章 谅 四位皇子拜访杜府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杜怀胤尚无功名,已让多位皇子视为贤才,成为炙手可热的少年才俊。但是同样欣赏杜怀胤的,亦有东宫的那位,不知这杜府嫡长子该如何抉择,不少人都在观望这场博弈。 杜怀胤深知抉择的重要,因而更加慎重,轻易不肯透露半个字。 且杜月芷生了病,他无心理会流言蜚语,每日只想帮妹妹养身体。但是他顾着上上下下的目光,不便去,便请了二妹妹杜月镜代他去。 杜月镜天天去看望杜月芷,朱氏知道后,先是煲了汤让杜月镜带来,后来见这孩子实在可疼,给她送了东西去,她必有回礼,因而心中也疼她几分,隔了几日就来看她。 朱氏温柔可亲,内里又稳重坚定,杜月芷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她很亲切,大概病中柔弱,不免把朱氏当作了依靠。朱氏向来有手脚冰凉的旧症,杜月芷无意间发现,为她写了一个方子,调理了半个月,果然就好了。 杜月芷与二房亲近,因为亲近,说的话也多了些,朱氏这才知道大房对杜月芷做了什么,不由得气结。她住在侧府,不怎么过问正府的事情,把杜月芷当作了半个女儿,私底下还是很偏向她。 朱氏自从嫁给杜羲,被杜羲宠着,连个侧室姨娘都没有,底下人经她调理,随便挑出一个便是英才。她想做什么,杜羲从来不制止。现在杜羲封了钦差大臣去江南查案,朱氏写信给他,提及杜月芷,杜羲阅完,回了加急信:长嫂幼女应多加照拂。 近来朱氏频频插手正府的事,让常氏察觉到威胁,两房暗自压制对方,朱氏不示弱,常氏虽高她一头,一时也无法完全把她打压下去。 另一边,杜月薇自以为花容月貌,在水阁颠倒众生,心里窃喜。 杜月茹看嫡姐还蒙在鼓里,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浑水搅得更浑,告诉她,杜月芷吸引了所有皇子的注意,且手段比她更加高明,更加有用,说不定这么多杜府女儿中,只有一面未露的杜月芷才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杜月薇自尊心受挫,万分刺激,又在杜月芷院子里大闹一场。 杜怀胤当晚就去见了老太君。 “老太君,我曾向您起誓,会把月薇当作亲妹妹,把月芷当作三庶妹,决不让月芷越过月薇去。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秉承诺言,只要月芷过得好,我可以不见她。但您又是怎么做的?月芷发高烧,病的死去活来,却连大夫也不让请!” 夏妈 妈看了看闭目养神的老太君,又看了看义愤填膺的杜怀胤,叹了口气,道:“胤少爷,您错怪老太君了,老太君对此事一无所知,其实夫人……” 她还想解释,老太君制止了她,转头对杜怀胤道:“胤哥儿,你不用急,我不偏不倚,当初能给薇丫头一个交代,现在也能给芷丫头一个交代。你现在不要分心,专心准备秋闱考试,内宅的事我来处理。” “谢老太君,我等着。” 杜怀胤俊眉舒展,敛身告退,夏妈妈沉默片刻,问道:“老太君,这件事是夫人瞒着您的,您怎么揽到自己身上了,叫胤少爷误会您呢?” 老太君缓缓闭上眼睛:“胤哥儿的命门是芷丫头,大夫人要除去他的命门,胤哥儿定然不会放过大夫人。与其闹到阖府不宁,不如我来担着,胤哥儿顾及我是祖母,不敢说什么,大夫人那边,再敲打敲打也就罢了。” “大夫人与胤少爷面和心不和,都是为了那件事。老太君,我们当初送走三姑娘,是不是送错了?我是亲眼看过姑娘吃苦的,她没有过过好日子,现在回了杜府,又被大夫人压制,差点送了小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很狠心,不让她回来……” “一步错,步步错。”老太君握着手里的佛珠,光滑的一颗一颗转动,手上皱纹深深:“她永世不会原谅我了。” 夏妈妈劝道:“公主心性善良,会理解您的,当初是她求的您,您送走三姑娘,是在帮公主,也是在救三姑娘……” 当初当初,若没有当初,也就没有现在的烦愁。老太君何尝不知道一碗水端平才是正道,只是人都有私心,月薇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又有富甲一方的常家在背后做支持,聪明嘴甜,小时还跟着她睡了好几年,夜晚每每被往事折磨时,都是月薇在身边用小手擦去她的眼泪,娇娇软软,抚慰哀心。 只是宠坏了她,越发恣意妄为了,人命岂能轻贱? 沉香屑,檀木佛,外面月朗星稀,黑暗中传来虫鸣,悠悠入夜。 翌日天光大亮,众人请安,老太君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了常氏,常氏脸红,辩解道:“已经派人去看望过三姑娘,若说不理不问,是绝对没有的。” 老太君直视:“派的谁?” 杜月薇身边的成英脸色苍白,跪倒在地:“老太君,是奴婢。奴婢去的时候,三姑娘明明已经好了许多,并没有性命之忧!” 杜月芷身边的抱琴驳斥:“成英,你撒谎!你 进了房看过三姑娘,知道她病的重,我们求你请大夫,你居然视而不理,还肆意折辱我们,扬长而去。” 成英看了杜月薇一眼,杜月薇对她摇了摇头,成英便对着老太君连磕了几个头,哭得梨花带雨:“三姑娘若是看奴婢不顺眼,大可告诉薇姑娘,要打要罚,奴婢任凭处置。又何必闹到老太君面前,还让抱琴造谣……” 话还没说完,一串佛珠从天而降,重重打在成英脸上,成英的脸顿时破了相,血肿一片。继而只听一声厉喝:“混账!当着我的面,你还敢撒谎!” 老太君生了气,又咳了起来,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常氏心中疑惑,上前要帮老太君抚平气息,被她一把推开:“大夫人,你派的妥当人!就连九殿下也知道我们有个病重的庶女请不到大夫,还特特问了我,叫我老脸往何处放!这样欺上瞒下,谋害主子性命的丫鬟,还留着干什么?没得教坏了月薇!” 意即要把成英打发出去。成英是常氏教出来,放到杜月薇身边做贴身丫鬟的,这么多年悉心教导,好不容易成了左膀右臂的存在,现在打发出去,岂不是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但是老太君这股气实在来得蹊跷,莫非是有人暗地告状?常氏只得拿温言软语劝着。 只是老太君意已决,杜月薇帮成英说了几句话,反而遭到斥责。 成英捂着脸不敢哭,只一味磕头求饶:“奴婢错了,求老太君饶过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大夫人,你还在等什么?!”老太君瞪着常氏。 常氏实在无法,叫人把成英拖了下去:“把成英带下去,听候发落。” 二夫人朱氏抬眼看了看常氏:“大夫人好脾气,当家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学会了包庇犯错的丫鬟了?我可记得前几日将茶水泼在薇姑娘裙子上的丫鬟,还打了三十板子了呢。这丫鬟虽是一等丫鬟,但老太君为她生了这么大气,若是叫我,先打三十大板,关到柴房吊起来,不准给吃的喝的,再慢慢发落她。” 这番话说出来,常氏无法装傻,冷冷看了一眼朱氏,又冲那些婆子道:“你们听见二夫人的话了?还不照做?” 可怜成英没来得及再跟主子说什么,就被拖下去了,杜月薇气得脸色都变了,站在那里很恨看着杜月芷:“杜月芷,你现在满意了,逼着我的丫鬟去死,你好手段!” 杜月芷还跪在地上,一脸平静:“姐姐,你冷静些,成英的事求求老太君,她还会回来的。” 杜月薇看她安然不动,心中隐隐有些惶恐,越是惶恐越是色厉内荏,逞一时口舌之快,等被厉妈妈捂住嘴时,杜月薇已经骂的眼睛都红了。 “薇丫头,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老太君见杜月薇身为嫡女,不顾自己的身份,为了一个丫鬟竟然如此失态,越发生气,咳得更厉害了。 朱氏忙也上前拍背,老太君拒绝了常氏,却没拒绝朱氏。常氏尴尬地站在一旁,朱氏瞟了她一眼,帮老太君拍背平气,待老太君气消,又和和气气道:“屋子里跪了一地,姑娘们身子娇贵,于姨娘又是重身子,实在不方便,老太君不如叫她们都起来吧。” 老太君经她提醒,往下看了看,便道:“你说的很是。刚才气得狠了,倒忘了她们。”便叫起,丫鬟们将主子们扶了起来。 朱氏看着,又叫杜月荇:“五姑娘,扶着你姨娘些。” 往日常氏总不许庶女跟姨娘太接近,哪怕是亲娘,也有尊卑贵贱之分。杜月茹因为从小在常氏身边长大,已经被教的与生母于姨娘生分了许多。杜月荇性子柔顺,还离不开于姨娘,只是碍于常氏在,不敢亲近生母。 现在朱氏这样吩咐,倒像是允许她与于姨娘亲近似的,心中欢喜,乖乖扶了于姨娘坐下。 于姨娘挺着大肚子,亲昵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又向朱氏投去感激的目光。 第58章 上任 朱氏一日日往正府来,老太君原本嫌二房只娶正妻,不纳小妾,导致正妻专宠,子嗣不多,所以对朱氏总有这样那样的意见。朱氏的父亲只是个从六品知县,家世远远比不过大房的常氏,若不是二儿杜羲定要娶她,老太君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好在朱氏虽然出身寻常,性格外柔内刚,侧府一应事宜处理得跟大房一样不相上下,再加上并没有恃宠而骄,还为二房生下一双儿女,总而言之有功无过,老太君也渐渐接纳了她。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嫡妻,只要家宅安宁,便是大功了。 杜月镜常在老太君膝下承欢,性格爽朗活泼,大胆无羁,老太君素来喜欢她。她总是趁老太君高兴,为母亲多说好话,老太君慢慢眼睛里就有了朱氏。 常氏这么多年与朱氏和平相处,全是因为朱氏呆在侧府安安静静,谁料到她被杜月芷治好了旧症,耳朵进了邪风,居然妄图插手正府的事,少不得明里暗里压制。 朱氏却展露一双铁血手腕,先是把成英整的要死不活,剥离出大房,打发成了一个下等的洒扫丫鬟,又查出好几处常氏克扣月钱,中饱私囊的龌龊事。这还是先前老太君检查杜月芷学字,顺手拿过常氏放在身边的账本,指着上面的字考杜月芷,杜月芷把那账本看了十之一二,记在脑中,私下告诉朱氏的。 常氏怎会料到杜月芷记了下来,原本以为她从乡下来,大字不识一个,却没想过,这个庶女原来是个精通字词,还会写郑勉体的才女。杜月芷刻意隐瞒自己识字这件事,一是为了进学,而是为了遮掩自己重生的事实,毕竟乡下那么穷,她识字确实令人生疑。 杜月芷不仅认出那些店铺的名字,还知道那些店铺全是常氏的私店,老太君不知道,所以没认出,只当是合作已久的店铺。 现在经过朱氏之口暴露出来,老太君猛然发现,大房掌握了整个杜府的命脉,堪称只手遮天。原本以为大房是殚精竭虑为杜府,就算开了店铺也是为了增收,但没想到,常氏借着银钱的便利,低价买入,高价卖出,还卖给了自己人,这杜府在她眼里成了敛财的冤大头。 老太君很失望,半个月没叫常氏伺候,还收了常氏主母的对牌。 常氏近不了身,朱氏便日日天不亮从侧府过来,伺候老太君。 久了,老太君想到制衡这个道理,便有意把对牌给朱氏,让她管管正府。 朱氏前来看杜月芷时,提起这件事,杜月芷想了想,道:“ 二叔母且先不必应了,若一说便应,叫人生疑,还吃力不讨好。” “你是让我以退为进?” 杜月芷微微一笑:“正是。二叔母如今成了红人,好东西该待价而沽。” 朱氏受了杜月芷这一点拨,待老太君再提起时,状似为难:“老太君这是怎么说。我那侧府虽小,每日却也要费许多心思去打理,这边还是大夫人管着,我若接了这对牌,岂不是越权,大逆不道,叫大夫人怎么想?” 老太君原本以为朱氏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她会拒绝,许是无欲无求,心里倒更想让她管了。 “大夫人心思不正,我已命她反省。本来也知道你侧府事多,我也不想劳累你,但近日我身体不好,这些琐事管理起来,颇多不便,所以就想到了你。你治府有方,左右又有那些管事媳妇帮忙,分出一些心思便成了。” 朱氏还是拒绝。 老太君转身对杜月镜道:“镜丫头,你也帮我劝劝二夫人。” 杜月镜和杜月芷正在吃牛奶,唇边沾了一圈白乎乎的牛奶,道:“老太君,你都说不动母亲,我更说不动了。母亲她素日喜欢以德服人,以理治府,这正府给母亲管,只怕管坏了。” 最后一句话恰好更加说动了老太君的心,她竟没有想过自己这个二媳妇这么好,更是想要她正一正府里的风气。杜月芷劝了几句,杜月镜推脱不过,便赖到朱氏怀里:“母亲,你就答应了老太君吧,不过就是多费些心思,你再不答应,老太君要吃了我呢!” 杜月镜一说完,都笑了起来,老太君笑得眼中冒泪花:“这镜丫头,偏爱说些傻话。” 气氛活跃起来,时机正好,朱氏就应了下来:“既是这样,我就帮大夫人管两天,回头还是要把对牌交与大夫人的。” 语毕,诸位姨娘祝贺,管事媳妇也前来见过朱氏,朱氏上任,因每日还要坐马车过来,行卧不便,老太君便拨了一处院子给她,日日去办事厅应卯。 杜月芷回到房内,只见房内多了几匹布,几大盒糕点,还有红布包着的二十两银子。 “是二夫人遣人送来的。” 杜月芷摸着那精致的银子,道:“你们这几日不总在为月钱不够用发愁么,现在可有了,拿几两,叫外头的小厮买些好吃的,大家打打牙祭。” 大小丫鬟都高兴坏了,收了东西,抱琴拿了银子去角门,吩咐了小厮。晚上查房过后,都坐在院内 ,有吃有喝,皆闹了个通宵。幸好这里偏僻,也无人听见。杜月芷平时待丫鬟们很严苛,但只是在有外人时严苛,私下里,她还是很爱惜这些伺候自己的丫鬟的。 现在她最短缺的还是银子,没有银子,什么都做不了。 朱氏上任,最大的好处,就是月钱不会被克扣,不会被延期。 杜月芷叫抱琴把所有的银子拿出来数了数,总共也只有不到五十两剩余,杜月芷要办一件大件,商量着分出十两做家用,抱琴一看,叫道:“姑娘,这么一点不够的。光是胭脂水粉都要一大半,更别说果子糕点,还有针线上的花销……” “针线的活计,我们自己做。”杜月芷也知道困难,又拨出五两:“这个月再过得紧一些,下个月就有钱了。” 抱琴只好同意,又问:“姑娘拿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杜月芷收起银子,道:“我想买白狸绢。” 白狸绢是很少见的丝绢,玉吐蚕丝是江南名产,经过织娘的精心加工,每年才产出千百来匹,价格非一般人能承担。杜月芷躺在床上,心中盘算了一下,要买像样点的白狸绢,这点钱不够,至少要一百两。 怎么才能凑出一百两呢? 第59章 心事 杜月芷房里但凡有事,都是杜怀胤暗中帮助,他虽不来,自会时而不时派剑萤来,缺什么要什么,剑萤回去说了,他就会帮妹妹办妥。 只是这一次需要的银两颇多,杜月芷担心向哥哥借了,哥哥又会多心。且她也知道哥哥向老太君发了誓,无论如何也不该太麻烦哥哥了。老太君为了成英之事,对她颇多愧疚,所以也常关心她,时不时派人探望,杜月芷连剑萤也不让来了,就怕露馅儿。 向二房借?杜月镜心里藏不住秘密,只怕不多时就喊出来了。其他姨娘亦是入不敷出,且又不熟,如何借的? 这样想一想,她认识的,又能借出这一大笔钱的,只有他了。 不,也不行,她跟他算什么关系,怎么能找他借钱呢?!他会怎么想她?宁死不要! 大概心里带着心事,她在夏侯乾的课上也心不在焉,夏侯乾看了她许多次,都被她无视过去。下学后,杜月芷抽空帮夏侯慈看眼睛,喝了她的方子,夏侯慈体内毒素排出,眼睛的蓝色淡了许多,黑色浓郁,如果不细看,在阳光下也很正常。 她要走,夏侯乾拦住她,他本是审讯高手,几番逼问下来,虽然杜月芷不承认,夏侯乾也探出她需要一大笔银子。 杜月芷脸皮薄,好似四月桃花绯红,拒不承认:“我是杜府小姐,怎么会缺银子,再说我还有兄长在,不劳殿下操心的。” 夏侯乾去过杜府后,早已察觉她身为庶女在府中难过,也不揭穿她。拉过夏侯慈,指了指那双黑幽幽的双眼,温和道:“你为十三弟治眼睛,还没收诊金,是我疏忽了。今日先把定金付了,待你治好以后,一并付清,你觉得如何?” “医者仁心,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需要诊金……” 夏侯慈仰着头看杜月芷,拉了拉她的袖子:“月芷姐姐,你就不要客气了,你帮了我,怎么不许我们帮你,这样不公平。” 杜月芷抿唇而笑:“十三殿下,你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叫公平么?”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怎么总说我是小孩子,我可比你成熟多了,再过几年就威猛如虎……” 夏侯乾冷眸一沉,修长的手拉过十三弟的衣襟,命他去外面等,夏侯慈屈从于九哥的淫威,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少女站在书桌前,红唇皓齿,肤如白玉,因为夏侯慈的傻话而笑得花枝摇曳,等回过神,才发现房里只剩下两人。 眼前的九 殿下也不知看了他多久,杜月芷抿唇,正要开口,他先说话了。 “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这些小事不足挂齿,我说过,会保你一世无忧,等你再大些……”说到此处,他忽而吞下了后面的话,冷眸泛起隐着的光芒,似升起的朝阳,似破空的箭镟,又似盘旋的鹰隼,定定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面红心热,手足无措,夏侯乾抬起手,修长的指节,温热的肌肤,快要碰到她时,杜月芷侧过脸去,轻轻叫了一声:“九殿下……” 那么娇那么软的声音,她懂他的意思么?夏侯乾心中复杂,转而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沉声:“走吧,我送你出去。” 他大步朝外走去,背影高大俊朗,风吹起他的宽袖,猎猎生风。 杜月芷在后面乖乖跟着,悄悄抬眼看他,看他穿过月洞门,穿过花丛,穿过嘈杂的尘世,稳步向前。不知何时起,这个人已经这样在乎她了,她尚背着前世恩怨,何德何能得他垂青?欲破不破的心事,随着风穿过他的袍袖,她的发丝,卷着漫天花瓣,越墙而去。 —————————————————— 月底老太君带着杜月薇和杜月镜去了成王府吃满月酒,其他庶女则无缘跟去,杜月茹眼红的紧,回到房大哭一场。 齐姨娘安慰道:“只不过是满月酒而已,等大夫人想到你了,还会给你安排好的酒宴。” “你以为上次我抢了大姐姐的风头,大夫人还会想到我么?她没有惩罚我,只是因为现在二夫人当家,她暂时放过我而已。说来说去,都是没有好家世,要是我也有个有钱的外祖父舅舅什么的,还用得着这么憋屈吗?”杜月茹哭的双眼微肿,对着姨娘发着火。 齐姨娘不禁恼火道:“难道没有好家世是我愿意的?你怪我有什么用。都一样是庶女,怎么没见着你五妹对她姨娘吼呢?” 母女俩互相埋怨,吵闹不休,被丫鬟婆子劝着,各自坐在房里生闷气。 老太君坐了大马车,带着杜月薇和杜月镜进了成王府。小成王妃生了世子,常氏准备了厚礼送去,礼单一溜儿排下来,比一般官宦家还要厚重许多。小成王妃抱着世子,在老成王妃的引荐下,前来给老太君请安。 “见过余老太君。”小成王妃款款曲礼,被老太君拉住手,好生问候一番。老成王妃见老太君身边还坐着两个气质出众的女孩儿,又笑道:“这是府上两位嫡姐儿吧,上次只是匆匆见过一面,没想到长这 么大了,出落得花容月貌,羡煞旁人。” 老太君道:“王妃谬赞,她们姐妹养这么大,只不过比一般女孩儿强些。” 杜月薇和杜月镜两人给两位王妃请安,老成王妃看着喜欢,拉着她们给其他世家小姐们引荐,有些是认识的,有些却是不认识的。杜月镜性格直爽,很快融入进去,而杜月薇却只跟那些品级高的小姐们在一处说话。 “听说今日会有皇子来,杜大小姐,你知道么?” “那位谈笑风生的是你的妹妹么,好多官家少爷都在听她说话呢,我看她的风头快要比过你去了。” 杜月薇红唇微弯,并不答话。 眼眸扫过下面饮酒的宾客,并未看到那日来过府中的身影。她今日穿戴轻盈飘渺,仙气飘飘,坐在那里高洁美丽,清眸玉手,把一帮围着她的小姐们都比了下去,引得不少人引颈观望,私下打听才知是杜将军的女儿。 杜月薇知道很多人在看她,却做不知,一举手一投足皆是美,行事说话又很有嫡女风范,不少世家主母赞誉有加。 小成王妃年纪虚大她几岁,不免觉得亲近,拉着她去喝私茶。而杜月镜说了这么多话,引来不少少年郎,再粗条的她也觉得不妥,趁机跟着杜月薇和小成王妃去喝茶,逃之夭夭。 成王府的亭台楼阁也如将军府一样,只是不如将军府那么多。外面喧哗,里头安静,小成王妃累了半日,正想清静,屏退奴仆,亲自煮了茶,可能没做过这些事,茶的出色不大好。 杜月薇尝出来了,不免皱眉,她在家从未吃过这种坏茶。杜月镜一口喝下去,又苦又涩,瞪着眼差点没吐出来,偏偏小成王妃还问她们口感如何。 杜月薇玉手执茶盏,笑意浮在脸上,声音娇柔:“此茶清香,茶汤挂壁,入口回甘,经了王妃的手更是妙绝,令人不忍心喝完。” 小成王妃听了很高兴,又问杜月镜,杜月镜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了一句:“茶好是好,就是有点涩……不过我平时不如姐姐那么会赏茶,许是我舌头庸俗,尝不出茶韵,倒糟蹋了这好茶,王妃不必介怀。”说着,将整盏茶一饮而尽。 小成王妃听了前半句有些不悦,听到后半句释然了,好茶需要慢慢品,哪有一下子喝完,似牛饮呢。看来杜月镜确实不懂的茶。小成王妃心中喜欢杜月薇,倒给她续了茶,品了好一会儿,若不是有下人叫走她,恐怕杜月薇脸色早就挂不住了。 小成王妃走 后,杜月薇立刻将茶倒回茶壶中,杜月镜叫道:“大姐姐不爱喝就放着,怎么把茶水反倒回去呢?” 杜月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茶香气特殊,倒在别处,王妃不就发现了么。反正这茶也没人喝,等我们走了,自然会有人收拾的。” 杜月镜皱眉,自己起身,把那茶壶提了起来,走到外面,全部倒入泥土里,再重新洗了茶壶,烧了水,放在茶吊子上。杜月薇道:“仔细王妃回来,看你把茶倒了,说你的不是。” 杜月镜扭头,反驳道:“那也比喝你的口水好。” 杜月薇脸一阵红一阵白,冷笑几声:“二妹妹进来对我多看不惯,想来是二叔母当家,你底气足,不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我也不敢说什么,你才是世家嫡女,知书达礼,我是粗俗不堪的人,高攀不上你。我们快走吧,留在这里,倒腌臜了二姑娘。” 杜月镜气得脸色苍白,想冲上去跟杜月薇把话说清楚,然而杜月薇并不听。这里是成王府,杜月镜自然不会大吵大闹,盯着杜月薇,气得流下清泪:“是我腌臜,我走。” 小成王妃回来,看到茶被倒了,杜月薇一脸愧疚道歉,赢得小成王妃的好感。后来小成王妃告诉老成王妃,老成王妃称是小事,问过杜月镜,杜月镜脸涨的通红,自己招了。老成王妃也当是小孩子胡闹,不以为意,胡乱抹过,并没告诉老太君。 杜月薇和杜月镜谁也看不上谁,在马车上互不说话,老太君问了半日也没问出所以然来,只当她两人闹了点小矛盾,过几日就好了。没想到两人结下梁子,一直没和好,直至演变为除了表面上的来往,私底下碰见了,互相装作看不见的地步。 杜月芷问过杜月镜,知道成王府发生过的事后,宽慰了几句,把杜月镜宽慰哭了。 “好了,我知道二姐姐受了委屈,今日就在我这里睡下,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杜月镜哭得梨花带雨,点了点头,晚上就在杜月芷这里歇了,跟丫鬟们赌牌吃酒,闹到很晚才睡。第二日早晨觉得脸痒,一照镜子,发现脸上红红的,起了酒疹,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杜月芷扶额叹气:哎—— 正让人帮杜月镜梳洗上药,听得外间一阵惊讶之声,继而声音压低了,窸窸窣窣的。原来是青萝叫小厮买了些药草进来,备着做药用,没想到那药草下面居然压着好几封雪花银,足足有五百两,还有一包上好的血燕,用油纸包着,干干净净。 福妈妈拿进来给杜月芷瞧,杜月芷纤长的手指滑过,心中涌过一阵暖意。 “是哥哥托人送进来的,收着吧。” 因为杜月镜在里间,再加上杜怀胤也确实总往院里送东西,福妈妈就没有多问,收了起来。银子可以买姑娘看上的白狸绢,燕窝就在小厨房熬了,给姑娘补补,不管怎么说,都是来的及时的好物。杜月芷了却一桩大事,又进补了血燕,吸收得快,眼睛的光清亮,雪白的脸蛋红唇潋滟,越发好看了。 第60章 绣字 八月中旬,在九皇子夏侯乾的支持下,都转运盐使参了从六品检校常义岐一本。 因官盐频频发生沉船,劫道等祸,致使包括京城在内的三省断了货源,私盐大行其道。经过查验,官盐之祸乃是人为,有人在暗中操纵。都转运盐使通过蛛丝马迹调查三个月,发现指使人中竟然有常义岐。 常义岐的这个检校官职是捐来的,并不占实事,只是用来充门面,为自己的生意锦上添花。被参之后,常义岐试图贿赂都转运盐使,证据保留,再次被参。 怀帝看了折子,朱笔红批:“官商勾结,兹事体大,需彻查。” 九皇子主动请缨,封了常府,派重兵把守,将常义岐带回大理寺审问。 常氏得知此事,立刻与宫里的常贵妃联系,常贵妃亦着急,便吹起了枕头风,想让怀帝看在常义岐是纳税大户的面子上,“暗中不发”。 谁知九皇子趁热打铁,在怀帝圣旨下来之前,将常义岐一撸到底,既打压私盐疯狂增长之事,又遏制商人“捐官”,以免形成不正之风。 常义岐千辛万苦让人传出口信,称无论花多少钱,先把他从大理寺捞出去。常氏只得听了哥哥的话,从中斡旋。等常义岐出来后,早已体无完肤,形状萧索。 人虽然没事,但常家差点被抄家,大为受挫,连带着常氏和杜月薇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母亲,舅舅出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想到没有舅舅的银钱支持,杜月薇顿时有些慌了。她可过不了接济亲戚的日子,现在常家若是不能恢复过来,以后只怕真的会沦落为一般商户。 常氏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她因为中饱私囊被老太君拿走对牌,现在无法掌管大权。若是搁以前,她私下拨出几万两给常家中转,倒也不难,现在……只不过比一个管事媳妇强了些。她带着杜月薇去求老太君,老太君倒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深知两府荣损牵连,但她不好出面,命朱氏处理这件事。 “大夫人,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借给常家的几万两银子,外面是三分利,府里只要一分。待林家的还了对牌,你们便拿了去书房领吧。” 常氏忍气吞声,应了下来。 “母亲,二房欺人太甚!一分利算什么,等舅舅私盐生意好了,拿银子把她砸的稀巴烂!她分明是看您失势,故意给咱们穿小鞋!”杜月薇愤愤道。 “月薇!”常氏轻斥:“这些事不是 你小人家想的,在老太君面前,你还是只像从前那样谈诗弄画,不准过多提你舅舅,更不准对二房无礼。你现在应把心思放到老太君的寿辰礼物上,其他的不用你管!” 提舅舅,是表现对亲人的关心,不多提,是对自身身份的认知与自持,知道舅舅是外人。对二房的态度绝不能轻慢,否则只会更加引起老太君的反感。 杜月薇还想说什么,被常氏看了一眼,就不说话了,扭着帕子恨恨回房。 常氏看着远处被一大群仆妇簇拥着走过的朱氏,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她常丽莘的东西,怎么能被旁人觊觎,总有一天,她要那些人,一点一滴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此番内外夹击,常氏悄悄蛰伏,也不去讨嫌。杜月薇听了母亲的话,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趾高气昂,过得无比憋屈。 杜月薇一憋屈,最高兴的还是杜月茹和杜月镜。 杜月茹是见不得嫡姐好,巴不得她更惨,狠狠出这一场恶气。 杜月镜则是觉得杜月薇素日不把人当人看,十分过分,现在吃了瘪,不仅不再折磨别人,还很乖觉,甚好,甚好。 ———————————————————— 盛夏流火,碧空如洗,天上的云一动不动,阳光炽热白亮,燥热不堪。 窗台下面摆着一只巨大的绣台,绷着两米长一米宽的白狸绢,绢丝白,花纹繁复,温厚不透,已经描出一只“寿”字,绣了小半。杜月芷坐在绣台前,十指纤纤,顺着绢丝滑了下来,停在“寿”字中间的小点,今日该绣这一处。 杜月芷用竹绷子绷住,又细细挑了丝线,穿了针,慢慢绣着。廊下花影清移,鹦鹉站在架子上打瞌睡,院子里静悄悄的,舒适安逸。 令儿今日当值,守在房外早已站不住,倚着柱子坐下来,扎着总角的头一下一下点着,眼皮滞涩,困得睁不开。 抱琴领了冰回来,看到打盹的令儿,故意咳嗽了一声。 令儿惊醒,头撞在柱子上,痛的龇牙咧嘴,一边摸着头一边揉眼睛,待看清是抱琴,连忙上来帮忙抬冰,嘴里笑嘻嘻道:“抱琴姐姐回来了,今日领的冰倒好,全是干净无暇的。老太君到底疼咱们姑娘,昨日说了一句热,今日就赏了冰,切了冰放在身边,这热天儿也就不难熬了。” 抱琴冲她使了个眼色:“嗯嗯,快帮我抬着冰。” 令儿再往后一看,抱 琴身后竟跟着夏妈妈,连忙行了礼,甜甜笑道:“夏妈妈,这么热的天,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呢?” 夏妈妈见她殷勤,没有犯蠢,原想骂她偷懒,听了这番话又道:“看把你机灵的,天这么热,也难得你守着犯困。姑娘有没有叫人?” “没有呢,姑娘绣着字,也不叫倒茶,还赶着福妈妈和青萝姐姐午睡去了。” “绣字?”夏妈妈疑惑。 令儿忙捂住嘴巴,打了个马虎眼过去。夏妈妈略一沉思,让她们做事。抱琴点点头,和令儿把冰抬了进去,再用切冰刀切下一大块,放在瓷盆里,拿罩子罩住,让令儿把剩下的冰抬到厨房小冰阁里放着,下次再用。 令儿悄悄道:“这冰好,厨房里的新果子还没动,不如一起做个冰盘,给姑娘吃着消暑?” 抱琴允了,端着瓷盆到了窗前,放在一旁小杌上。瓷盆里镇着冰,很快沁出凉凉的水汽,又有袅袅的白冰雾升起,连空气都有了凉意。 抱琴看到夏妈妈也进来了,正要跟杜月芷说,却见夏妈妈摆手制止,悄悄站在杜月芷身后。 杜月芷仍在专注绣着字,睫毛又黑又长,目光微微朝下,手指飞针走线,交织,缠绕,丝线绣成一粒小小的寿字,跟大寿字相比,恰似那正中一点,别出心裁。 抱琴帮她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又坐在一旁帮她打扇,清风徐来,旁边又放着冰,很快杜月芷就感觉通体凉爽。她心无旁骛,绣完了,细细端详一阵,这才舒了一口气,拿了薄如蝉翼的纱巾将绣台盖住。 “姑娘,夏妈妈来看您了。”抱琴轻声提醒。 杜月芷一愣,侧头,果然看见夏妈妈站在身后,也不知来了多久,看了多少去,不由得像个小女孩似的抱怨抱琴:“夏妈妈来了,你怎么不早早通报?也不给夏妈妈奉茶让座,多失礼。” 夏妈妈笑道:“是我叫她不要通报的。三姑娘这是在绣什么,好精致的活计,绣的如此上心,连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其实她刚才已经看明白了,杜月芷方才绣的是“寿”,用的平金刃绣,旁边还点着檀香,摆着佛豆,可见杜月芷孝心纯正,以诚至上,这样绣出来的寿字,才真正有祈福,祝寿的绵绵蕴意。 杜月芷微微颔首:“夏妈妈,老太君七十大寿将至,我,我私下闲着无事,绣一副寿字,祝她老人家福寿无疆,绣的勉强,请您千万替我瞒着,不要告诉他人。” 抱琴 见姑娘谦虚,忙解释道:“姑娘为了绣这幅寿字,日日废寝忘食,手指都扎破了好几次,怎么叫勉强呢?” 杜月芷叫了一声“抱琴”,似有警告之意,抱琴便闭了嘴。夏妈妈叹道:“姑娘这般孝心,想必老太君一定不会辜负。” 夏妈妈是奉了老太君之命过来看杜月芷的,她答应杜月芷会帮她瞒着这幅寿字,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要走了,走前按着杜月芷不要她送。到了门口,刚好撞到令儿端着冰盘进来。夏妈妈叫住她,拿下盖子,只见里面是碎冰裹着一碗切好的冰果,冰果各色各样,有几样珍果恰是只分给嫡子嫡女的。 “是胤少爷送过来的吗?” 令儿哪敢说,支支吾吾的,夏妈妈一看就明了,叹了口气,盖上盖子便放过了令儿。走在路上,她又想胤少爷这样不行,偷着补贴妹妹,现在看只是果子,别的还不知有什么呢,到底还是违背了老太君的话。万一叫人发现了,胤少爷怎么解释? 夏妈妈没有告诉老太君,找机会敲打了杜怀胤一番。杜怀胤却不知夏妈妈所云,他虽然会补贴妹妹,但是那些珍果不多,而且都是剑萤喜欢吃的,杜怀胤全留给了剑萤,并没有送给妹妹。 那么珍果是谁送的? 杜怀胤生疑。 第61章 任务 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在九月中旬,去过成王府之后,杜府就开始忙了起来。以往是常氏带着人准备,现在当家的是朱氏,她也不托大,查了旧例,理了一个小册子,将管事媳妇叫来,按人头分任务,各自发挥所长,虽然忙乱,却热闹的很。 府里热闹起来了,各房的姑娘也坐不住了,成日看着仆从从仓库里搬出许多平时少见的东西,什么西洋钟,鼻烟壶,一人高的红珊瑚丛,各种稀奇古怪的坐垫,脚踏,还有皮影台子——大约也只是做摆设用。 朱氏见她们玩也是玩,便想到一件事,如今姑娘们也大了,再过两年该说亲事,虽说琴棋书画都没落下,但也该学一些处理家事的本领。现在趁她们乐趣大,自家学着,错了就错了,重新来过就是,总比嫁了人,在夫家出错的好。 杜月镜第一个支持自己的母亲,其他人没有表态,可是看面色,也是喜欢的。 常氏正在给老太君按摩肩膀,闻言便笑道:“二夫人也太着急了些,这些都是下人做的事,杜府的姑娘们就算出嫁了,也会有许多陪嫁日夜侯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无需担心。比起讨公婆的欢心,姑娘们更该看重自己的身份,出去了也是尊尊贵贵的,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常氏说话一向直击老太君的心,这番话一说,老太君便有些不同意的意思,朱氏又道:“左不过是玩,又有什么打紧。” 两位夫人明枪暗箭,不相上下,老太君也不便偏向谁。忽见桌子上伸出一只小手,指头圆润白嫩,煞是可爱,原来是芷丫头,正倒了茶双手端过来,放在老太君面前:“老太君喝茶,才刚泡的浓茶,酽酽得正好喝。” 老太君年老,多坐一会儿精神就不济起来,需要喝浓茶提神,看杜月芷端过茶来,笑眯眯问:“芷丫头,你听着夫人们的话,觉得如何呢?” 杜月芷抿了抿唇,清水般的眸光一闪:“我们自然是听老太君的,老太君叫我们去做,我们就去做,不叫做,我们就不做。这事虽是二夫人提出来的,但是事无巨细,自有老太君给我们做主。做了累点,不做也没损失,反正还不知道二夫人要给我们派什么任务呢。” 最后一句话令杜月镜暗暗竖起大拇指。 点睛之笔。 前面说的全是没用的,空有其表,绣花枕头,只有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朱氏想给姑娘们派什么任务,怎么做,和谁做,谁负责,全都不知道。不问清楚了,事后想想又觉得挠心挠肺,总觉 得贸贸然反驳也没意思。 老太君果然问了:“二夫人,那你想给她们分派什么任务?” 朱氏忙道:“我当然也不会累着各位姑娘,总是小孩子,玩玩闹闹,老太君看着也高兴。月薇喜欢抚琴,就让她试着写些曲子,带着府里的乐师们练一练,顺便学学如何管人。月镜喜欢吃喝玩乐,就派她负责老太君寿宴上的糕点果子,看看能不能推陈出新意。月芷平时院子里的花草摆盆连老太君都赞赏过,所以这件事可交给她来办。月茹对各府关系了如指掌,回赠各府的礼物,就由月茹与众人商议。至于小月荇,任务最艰巨,照顾怀着小弟弟的于姨娘,你姨娘若有什么闪失,惟你是问。” 说罢,故意不笑,脸很严肃地看着杜月荇。 杜月荇被朱氏一吓,忙站在于姨娘身边,手放在姨娘隆起的大肚子上,娇声娇气地说:“我会保护姨娘的,谁也不准伤害姨娘!” 众人笑将起来,老太君乐开了,叫人把桌子上的糖果点心端过去给杜月荇吃。 于姨娘爱怜地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一面对女儿柔声道:“荇儿,快谢老太君赏。” 杜月荇拿了块糕点,吃得雪腮鼓鼓的,对着老太君糯糯道:“谢老太君赏。”转身又拿了自己特别喜欢吃的糕点,高高举起,送到于姨娘嘴边:“姨娘,你吃。” “五姑娘跟着于姨娘住,细看下来人又乖巧,秀外慧中,连喜欢的糕点也要分给姨娘吃,说来说去也是姨娘教的好,将来姨娘生了哥儿,必定也是个不错的。”朱氏赞道。 先前常氏总是不准姨娘带姑娘,一来怕姨娘带不好,二来怕她们听了姨娘的调唆,不听大房的话,所以三岁之后,总让人把姑娘抱走,或是陪月薇,或是听自己教导,连铺位也安排好了,轻易不准回去。主母的话如同将军的话,两位姨娘敢怒不敢言,得不到女儿的抚养权,又见不到女儿,那种煎熬有如油锅。 杜月茹常年长在常氏膝下,耳濡目染,本事不强,主子的款倒是拿的足足的,已经不大看得起自己的生母齐姨娘和服侍的奴仆,母女俩时常争吵,老太君听了不大喜欢,常氏更以此为借口,把姨娘们压得死死的,让她们无法通过生了小主子而拿乔。 杜月荇因为太小,一离开姨娘就哭,被常氏责罚得狠了,才慢慢接受现实。但是于姨娘不放弃,她对女儿很看重,抓住每一个共处的机会,不让女儿堕入歪道。现在也能看出成效,杜月荇虽然被常氏管着,大姐姐压着,可 她心地善良,当初杜月芷进府,她就是那些没有落井下石,不去欺负杜月芷的不多人之一。于姨娘看得很清,自己怀着孩子都争不到女儿,只能在常氏下面仰人鼻息,如今常氏一失势,于姨娘就把女儿接了回去,每日关门过日子,安安静静的享受天伦之乐。 听见朱氏夸,于姨娘柔弱秀美的脸上露出几分谦虚,托着肚子站了起来,行了一礼:“二夫人过誉。” 于姨娘还还挺着大肚子,老太君忙让人掺着她坐下。灵珠亲去扶着,笑着说:“姑娘们要做的事这么有趣,老太君这一高兴,是不是就准了呢?” 准,当然准。问了姑娘们的意思,杜月茹听到自己负责各府回礼,早就心中狂喜,一直紧张地观察,此时看老太君松口了,忙道:“我们都听老太君的,愿意,都愿意。” 老太君捻了捻佛珠,语重心长道:“你们听了二夫人的话,随你们胡闹去,只一点,受了委屈不许哭,告诉到我这里,也没有多少心疼。” “是。” 说完,除了杜月薇,都涌到朱氏身边,说说笑笑,要研究这些任务的细节。朱氏唇边含笑,一一解答,又叫过管事媳妇,慢慢讲给她们听。 常氏见木已成舟,便不再说了,她不傻,触逆鳞这种事万万不可做,只是心里不免更恨朱氏。这个平时不出声的妯娌,正在一点点挑战她的权威,吞食她的地盘,她倒要看看,一条得势的麻雀,能蹦哒到几时。 第62章 我们 天气晴朗,日光透过窗扉,半幅屏风山水盈然。 杜月芷正在写大字,写了一张换过一张,半块墨碇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最近夏侯乾修身养性,说看她写的字有一股别致意蕴,连那些枯燥的文章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便请她誊一些文章给自己看。杜月芷知道他胡说,葫芦里也不知卖什么药,写字又不累人,便找哥哥借几本书,誊些文章给他。 哥哥派剑莹送过书来,顺带着有话问她。剑莹拉过杜月芷,说少爷问的,前几日三姑娘院子里的珍果是谁送的。 杜月芷何等聪明,猜到令儿做冰果那天,消息泄露出去了,也不知是谁泄漏的。她先不忙答,略试探了下,才知原来是夏妈妈找过杜怀胤。杜月芷对杜怀胤没有藏私的必要,不过这里不好说话,还是要找准时间告诉哥哥。剑莹还看着她,她不慌不忙,说这些珍果都是她私下买的,怕被哥哥知道,说她乱花钱,所以才没告诉哥哥。 剑莹松了一大口气:“这样我们可就放心了。少爷原本把果子留给了我,听到您这儿有,正疑惑呢。姑娘,您若是爱吃,也不用另外花钱,我给您送来……” 杜月芷手里执着一只小毛笔,在砚盒里蘸,蘸了半天也没拿出来,看着剑莹笑。剑莹被她看的莫名其妙,结结巴巴道:“姑娘,您,您看我干什么?” 杜月芷故意提了一句:“我们?” 剑莹闻言,脸颊飞红,从耳根子上红到脸上,薄薄的绯红色蔓延:“我……奴婢不是故意的,一时口误,口误,姑娘千万别误会!那,那姑娘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回去了。” 杜月芷看着她转头就走,差点撞上后面的桌子,走到门边又差点被门槛绊倒,忙道:“剑莹,小心点,走路别摔了,告诉哥哥我得空会找他的。” 剑莹匆忙应了,穿过院子走了。青萝从外面进来,看杜月芷正安静写大字,问道:“刚才剑莹怎么了,我看她走路跟喝醉了一样,怕她出事,叫令儿跟着去了。” 杜月芷低着头,看着那些册子,头也不抬,口中含笑:“剑莹犯傻呢,回去就好了。”青萝听的迷糊,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杜月芷继续说,就去取了清水,给杜月芷洗笔用。青萝不像抱琴剑莹他们那样会识字,盆大的字只识几箩筐,看见姑娘写字就莫名高兴,偏爱往杜月芷身边凑。 下午朱氏却过来了,原来是乡下佃户送了些野味过来,其中有一只怀孕的老兔子养了几天,竟生了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各房搭配 着一些绸缎,送了两只。她过来看工事,顺便送杜月芷这一房。 杜月芷果然很喜欢,大家围成一团,叽叽喳喳了一阵,福妈妈去厨房拿了菜叶喂兔子。杜月芷回身,看朱氏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痛的样子。 “我听镜儿说你这里有些止头痛的香,可否送我几支?那些头痛药头痛膏令我更是烦闷,感觉身体也略承受不住。” 杜月芷会制药也会制香,真的有那么一种治头痛的香,叫做和息香,原是自己用的,点了香闭目养神,燃着药的香便悄悄进入体内,既不伤身体,也没有副作用。她真找出来,松了朱氏几支,又问朱氏为何烦忧。 朱氏也不避讳,给她说了,原来是为了府里老仆不配合而烦忧。她知道三姑娘素来想法多点子多,跟其他庶女不一样,想让她帮自己出出主意。 朱氏此举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了,管家媳妇们聚了几次,也把命令传达下去,但总有那么些不配合的,或者不服朱氏,故意使难,不仅自己的任务没完成,还耽误别人的进度的人。不是今天这个姑娘要的东西没有,就是明天那个姑娘做好的东西丢失了。朱氏如何不知,那些下人们也不是针对玩儿似的姑娘,而是针对她。 新官上任三把火,火烧的旺不旺,还得看看底下人的配合程度。 杜月芷前世跟着良王学了不少治府之道,知道像朱氏这样半路接手,若要成功御下,必得先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虽然二夫人侧府只有正府一半大,刁奴却多很多。不如先找出几个最不服帖的刺头儿,恩威并施,重重敲打一番,令他们不敢小看您,只怕就好了。” “老太君一向看重老奴,前日还叫我时时关照他们,月钱给足,活儿要少,不到假就随便出府门,怎么敲打呢?” “这样有脸面的老奴是被大夫人惯坏的。我倒有个好方法交给二夫人。原本我的任务是那些花花草草,偏偏过了一日还没备齐,我一问才知道,原是府里林大家的……” 杜月芷附耳朱氏,轻启红唇,慢慢说这话,朱氏脸色疑惑,慢慢的越来越明朗,惊诧于杜月芷怎么懂得这么多。 隔日朱氏跟老太君请过安后,坐在高塌上,手边是一杯袅袅的热茶,小几上放着账本,算盘,笔墨等物,静静听着刘家的回话。 “本来等着林大家的买了花儿碟儿浆糊来,三姑娘带着我们好打扮园子,还特特分出五六个人等在那里,结果林大家的出去半日,回 来了,手里什么也没有,问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了,仗着自己是得力干事,倚老卖老,欺人骂人。” 这林大家的并不是府里老人,她母亲原是大爷二爷的奶妈,哺育了两个爷,老太君看重,连带着奶妈的家生子身份也高出几分来。林大家的借了奶妈的光,心思活络,成了常氏跟前的红人,不仅月钱比别人高,主子们还时不时赏些银钱衣裳等物,脸上的光跟抹了猪油似的。一向狗仗人势,在府里横行惯了,只有她吩咐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吩咐她的事儿。刘家的原是比她低一级的,因为平日做事就事论事,并不怎么巴结她,所以被林大家的恨上了。 刘家的一边说,一边拿眼看着朱氏的脸色,又凑上前小声道:“二夫人,您看这件事是移一移,还是换个人做?” 朱氏正喝茶,想了一回,眉目间隐约有怒意,吩咐道:“叫林大家的过来,我亲自问着她,这府里统共就这么些活,她还能翻出什么道理来!” 第63章 回忆 朱氏话一出口,刘家的脸色微动,似有为难之意。这林大家的也不是谁都能请的动的,打听到这边叫她说话,指不定还要借着老太君的光,左推右辞的不来。朱氏生了气,冷冷道:“你是管事的,在这府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月还拿五两银子的月钱,连一个人都叫不过来,这是怎么说?” 刘家的也不恼,陪笑道:“二夫人不知,这林大家的实在是惯会背地里阴人,我在她手里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二夫人要找她问话,她见我去了,必定认为是我在背地使坏。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君子,就怕小人。二夫人也体谅体谅咱们这些老脸的难处,不管谁,派一个去也就罢了。” 朱氏道:“你把话说的这么圆,我要是还派你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既然这样,兰蔓,你带人去,把林大家的叫过来。”兰蔓应了,点了几个人,刘家的在旁边瞅着,又道几个娇滴滴的小丫鬟不中用,把那力大的婆子点了几个。 兰蔓带着人去了,刘家的立在原地伺候。朱氏想了想,让刘家的去了一趟荷花洞子,把杜月芷请了过来,明着是让她来写清单,实际上也是想让杜月芷参与到中间来。杜月芷也不推辞,她之前给朱氏出了主意,料想这位叔母还需要她的协助,才能把这件事办圆。 “二叔母,二姐姐怎么没过来找我玩?”杜月芷来了,入座之后问道。 朱氏笑道:“我父亲进京述职,为了避嫌不能住在杜府,住到京官宅邸去了。我担心他对京城不熟,让你二姐姐去陪着她姥爷,待我把这里的事儿处理完,也会过去。” 两人慢慢说着话,朱氏原本以为很快就把人带来,没想到处理了七八件事,茶也喝过两盏,办事厅婆子媳妇来来去去,才把人等来。 来也不是好来,是被人押着来的。 兰蔓是侧府有名的大丫鬟,行事稳重,素日也不是急赤白眼的人,刚一露面,朱氏见她眼睛泛红,呼吸急促,头发也乱了几分,便知道她必定发了一场火:“你怎么了?是谁惹着你了?” 兰蔓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刘家的,刘家的故作不知,兰蔓先瞪了刘家的一眼,见杜月芷在这里,曲膝请了安,走到朱氏身边,俯身低声道:“夫人,这林大家的实在可恶,一大早起来就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听着您叫她过来,还耍了一场酒疯,我打了她两耳光,叫婆子把她押过来了,那么多婆子,差点拽不动她。她现在浑身酒臭,怕她熏着您,没带到厅里来,要不让她在风里吹吹,等她清醒后再 带过来发落?” 朱氏知道兰蔓说的简单,实际情况应该更加严重,皱眉:“这林大家的也太放肆了!” 刘家的贴过来,咳嗽一声,道:“二夫人,我怎么说来着?幸好派的人壮,不然肯定拉不过来。” 兰蔓再也忍不住:“你倒好心帮我选人。你是不是早知道林大家的这副德行,所以才不去的?这算盘珠子拨的可够响了。” “你冤枉我了。这只不过是经验之谈罢了,带的人多些壮些,总归是有用的。” 当着朱氏的面,两人还收敛着,说了两句便搁下。 杜月芷笑道:“你们也别急,人已经来了,趁着时辰早,早点处理了为好。”朱氏点点头,让兰蔓把人带过来。 林大家的被三指粗的绳索捆住,又有几个婆子围在旁边,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醉的东倒西歪,嘴里还骂骂咧咧。到了台阶下,几个婆子一推,林大家的扑腾跪倒在地,脸贴上了灰,脏污不堪。 “林大家的,二夫人在这里坐着,你还不请安!” “请、请安?我只请老太君和大夫人的安,其他的人也——不掂掂自己的分——分量!哪儿有有资格让我老林请安!” 刘家的见她混说,又斥责了几句,林大家的越发来劲,痛骂了刘家的,又想打她,可是发现胳膊被捆着,立刻又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这些小,小贱人!胆胆敢捆我,吃——吃吃了雄心豹子胆!看我不告诉老太君去,把——把你们又细又白的皮给剥下来,蒙在鼓上,天天供我打——打鼓,取乐!快把我松开,听、听到了吗?” 没人理会,叫她跪好,林大家的不仅乱爬,还趁着酒兴,肆无忌惮骂了起来,什么都骂,听得朱氏直皱眉,太阳穴隐隐作痛。朱氏伸手揉了揉,眉心聚成几道沟壑。她也是官府人家出生的,对骂街的泼妇毫无招架之力,听了这些粗俗的话,顿觉头痛欲裂。 “夫人,您怎么了?”兰蔓小声问,朱氏摇摇头以示无碍。 这时旁边传来温柔的声音:“二叔母,是不是头又痛了?我来帮你按摩一下。” “不用了,你是姑娘,手是拿来写字绣花的,哪儿能做这些事。你送我的和息香点了就好了。” “和息香从点燃到起效,至少也要一炷香时间呢。我有一种按摩手法,按在穴位上,对头痛很有效果,连老太君都赞赏过。” 见杜月芷坚持,朱氏微微一笑,也就随她去了:“你这孩子。”话尾有叹息之意。 杜月芷与朱氏形同母女,见朱氏头痛,竟有些感同身受,将大拇指浸在茶水里润了润,站起来亲自给朱氏按摩。她心灵手巧,以前在李家庄的时候,养母乌氏没事就让她给自己按摩,按的不好还要挨一顿毒打,所以杜月芷学得快,按摩也越练越好。她不仅会按太阳穴,还会按肩膀,手臂和后背的穴位,疏通血液,揉练大骨,这样才能快速缓解头部的疼痛。 因为头痛令朱氏微微发怔,看着杜月芷的脸,竟不由得回忆起一个人来。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盛夏,女子身穿红衣,肤白胜雪,貌若天人,为了不小心挂在树上的猫,猫又是老太君喜欢的,竟要亲自爬树去救它,谁劝也不听。底下丫鬟婆子围了许多人,都仰头看着喊着,紧张地伸出双臂,生怕女子掉下来。朱氏彼时刚嫁入杜府,看着毫无架子的妯娌坐在花枝繁盛的树间,受伤的猫咪娇声娇气卧在她怀里,团团如黄玉,如幻如画。女子的笑容,宛若盛日,映照人间。天下再没哪个女子比她更大胆了,也没她活得恣意妄为,谁也困不住她。 是了,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公主,她的大嫂。 朱氏进府时,公主大嫂帮她挡过酒,做过汤,从来不跟她红脸,因她是小县令之女而备受其他世家主母的欺负,亦是公主大嫂一一帮她欺负回去。大嫂替她排解,教她如何抬头挺胸,在浊世中傲立。除了夫君,大嫂也是她面对无尽黑暗的后盾。 造化弄人,天妒红颜,一朝身死,荣宠尽化为点点泥尘。 朱氏身居侧府,不与后来者居上的常氏争,亦是受了当年那件事的影响。未曾想到公主的女儿会再度回到府里,而自己亦能照拂一二,也不枉公主大嫂当年待她的恩情。 该来的总会来,台阶下的奴仆嚣张跋扈,比之当年那些主母犹不如,大嫂以一人之力抵挡众妇之口,她虽不及大嫂,却也不是当初那个怯懦的新妇了。朱氏的头顿时清醒明朗,稳坐如山,眼神也随之锐利起来。 …… 直到按摩完几大穴位,杜月芷才停下来。 朱氏头不痛了,精神恢复,让杜月芷好生坐着,再冷眼看着撒泼的林大家的:“这林大家的嘴也太脏了,需要洗洗。” 兰蔓领会,命小丫鬟提了一壶冷掉的凉茶,站在阶上,冲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林大家的怒斥道::“刁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在什么 地方,周围都是什么人!嘴这么脏,身上这么臭,我帮你洗洗,也让你清醒清醒!”说着,拿过小丫鬟手里的冷茶壶,直接把冷茶浇了下去。 一注白色的水花从天而降,带着幽幽茶香,淋遍全身透心凉,林大家的打了个激灵,眼睛有点清醒的迹象:“你——你敢把水倒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把你灌到水壶里去——啊!” 哐啷一声,兰蔓把倒空的茶壶往林大家的身上一砸,林大家的躲避不及,差点砸的鼻青脸肿,恨不得上来撕了兰蔓。 “林大家的!”朱氏一拍桌子,面容冷如霜雪。 林大家的这才看到朱氏,托了那壶冷茶的福,她清醒了不少,现下犹豫片刻,摇摇晃晃行了个礼:“二夫人。” “你还认得我!我以为你灌了几两黄汤,连老太君都不认识了!” 林大家的谄媚一笑:“二夫人说哪里话,我们做奴才的,怎么会不认得主子,这岂不是大逆不道……” “既然你眼里有我这个主子,我问你,为什么三姑娘负责的花草还没送进来?那包三百两的银子,你拿去做了什么?既不买回姑娘要的东西,又没交到库里,你还不快说!” 林大家的继续笑,她半醉半醒,嘴倒厉害起来,眼珠子微斜:“我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三姑娘的花草也不急在这一时。往常府里也并没有说没买到东西就把银子交回库里,隔天想起来还得去取,平白多了许多麻烦。大夫人当家的时候,也没,没讲这些迂腐的规矩。” 遇上这种老无赖,朱氏收起一惯的温和,沉下脸来:“府里派下去的银钱不用需得上交,这是老例,又不是几十两的银子,岂能容你留在手里过夜?且你也并未去管家那里登记,若不是被人发现了,现在你还在欺上瞒下!你敢狡辩,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信服。兰蔓,人带来了吗?” 兰蔓大声回道:“带来了!”又冲阶下的婆子道:“把香儿领过来。” 林大家的眼睛沉重半闭,听到香儿的名字,一下子睁开了。 只见一个身量尚小,扎着双髻的小丫鬟被人带了过来,跪在地上,紧张地颤抖着。 第64章 沐浴 香儿原是林大家的带起来的小丫鬟,后来杜月芷回府,就被拨到杜月芷院子里,本来是起监视之用,因为画壁之死,杜月芷将满院子的丫鬟全部换掉,所以香儿又回去了。她看起来毫无心机,正是笨笨的才好,越来越接近核心,林大家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方才杜月芷帮朱氏按摩的时候,让兰蔓去把香儿带过来,香儿没有反抗,过来的时候大概也心里有数,当着林大家的面跪下来,垂着头一言不发。 林大家的还不知道香儿也来了,见香儿跪下,吃了一惊,喝道:“香儿,你干什么来了?” 香儿怯生生看了林大家的一眼:“林大娘,是兰蔓姐姐带我来的。我,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叫我来……” 林大家的阴恻恻道:“你最好不知道!”否则她就亲手扭断香儿的脖子!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见香儿害怕,杜月芷温和叫道:“香儿,你过来。” 香儿看了看三姑娘,又看了看林大家的,不敢过去。可是如果在林大家的旁边,她是决计不可能痛快吐话的。杜月芷在朱氏耳边道:“二叔母,叫香儿到这里来,我看她怕林大娘怕的厉害。” 她说完,林大家的狐疑地看了一眼朱氏,朱氏抬眼:“林大娘,香儿是你带的小丫鬟,你的事,她知道的就算不是全部,也该有五六成。香儿,你且站起来,到我这边来,不要怕。” 香儿站了起来,依言走到朱氏身边,远离了林大家的,顿时松了一口气。只听朱氏侧过身,语气不轻不重,问道:“这几日林大娘在做什么?可有拿回去三百两银子?这三百两银子现在何处?你一一实话实说,说得好了,我让你兰蔓姐姐带你,若是有半句谎话,你也不必待了,从今以后就出府去吧。” 香儿家境贫穷,好不容易才托关系进了府,在这府里穿得好吃得饱,还有余钱拿回家贴补弟妹,面子里子都有了,怎么肯离府。她素日被林大家的折磨,听到二夫人说会让兰蔓带她,心里便不再犹豫,果然都说了出来. “林大娘这几日晚上都回家住,只有白天在府里,来得晚走得早。听说二夫人安排她协助三姑娘办理花草,大娘还愤懑了许久,隔了半日又欢喜起来。我正奇怪,却见她拿了一包银子回来,说是买花草用的。那银子不多不少刚好三百两,大娘取了一百两,叫我把剩下的两百两收着,我原以为她是去街市置办去了,没想到她是拿回家给她儿子用。她儿子娶亲,正愁没钱,过后又陆续拿了五十两走,买了许多酒,屯在小厨 房,日日吃酒赌钱。我略说两句,就打我,还问我要剩下的银子。夫人,承蒙您过问,我把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带来,请您劝劝大娘,纵使买花草使不了那么多钱,也不该自己私吞,办坏了事,给三姑娘抹黑。”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来,双手捧着,放在桌子上。兰蔓挑开看了看,约莫一百五十两,便对朱氏点了点头。 香儿一下子把林大家的底给抖了个干净,林大家的气得酒醒了一大半:“香儿,你敢胡说,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朱氏脸上浮起一丝厌恶:“林大娘,府中禁止私刑,就算是丫鬟也不能随便打骂,你丑事败露,不仅不思悔过,还敢大放厥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林大家的怔了怔,愣在原地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死鸭子嘴硬,不承认。 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认罪。杜月芷眸光一闪,问刘家的:“刘大娘,置办寿宴上的花草盆景需要多少银两?” 她这一问,朱氏仿佛也想到了什么,都看着刘家的。 刘家的沉吟片刻,朗声道:“回三姑娘,这些花儿草儿都是有定例的,摆在宴席桌上的不用外头买的,都是从大花园里采得花,又新鲜又美,比外头好。而摆在廊下,院中,小径,影壁的花,因为数量多,需要从外头采买,左不过就是一些便宜寻常的花,需要花费大约一百五十脸到两百两,如果买的多,花户也会给相应的折惠。这些在账本里都有记载,可以查的。” “那么这三百两是谁商议的?” “林大娘自己核算的。” 杜月芷轻声“嗯”了一声,转头看着朱氏,朱氏会意,对着台阶下面如死灰的林大家的,一贯冷漠无情:“所以,你借着官中的钱,中饱私囊,私吞回扣,这可不算冤枉你了?” 强大的证据面前,林大家的巧舌如簧用不上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哭:“二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在您面前自作聪明!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看到这么多银两在手里,就动了歪心思。求二夫人看在奴婢为杜府做牛做马的份儿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现在知道求饶,最开始做什么去了? 现在林大家的服软,朱氏可不会轻易饶她,当着各家管事媳妇的面,站了起来,走到朱氏面前:“林大娘,你目无主子,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数罪并罚,本该仗责后逐出府去,念在你是府里的老人,又做了这么多年牛马, 就免了仗责,你收拾收拾出府去吧。” 林大家的双手被缚,否则一定会抱住朱氏的双腿,拼命讨饶,见众人无动于衷,料想无用,便恨恨看着杜月芷:“好你个三姑娘,想着我得罪过你,此时抓着我的一点小错不放,睚眦必较,想把我赶出府去,小小年纪如此有心机,不怕晚上睡不着觉吗?我告诉你,你想错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会怕你一个黄毛丫头?” 杜月芷奇道:“不知林大娘什么时候得罪过我。而且您是有头有脸的奴才,就算冒犯了我,也必定是斟酌又斟酌,拿捏好尺度,就事论事罢了。我现在也是就事论事,只针对事,不针对人。” “你敢说你没有藏私心对付我?”林大家的厉声质疑。 “没有。”杜月芷坦荡荡看着林大家的,目光澄澈:“我的私心,天地可鉴。当着老太君的面答应的诺言,必定倾尽全力完成,你私吞买办银两,耽误进度,所以我才会过问,与其他原因无关。” 林大家的一咬牙,有求着站在一旁的管事媳妇们:“各位好嫂子帮帮忙,问我说句好话,不看僧面看佛面,日后必定有酬报。”想了想,又换了副面孔:“你们可别忘了,我手里有你们的秘密,如果今日你们不帮我,待我恢复,一个也不饶!” 诸位管事媳妇有的还想帮着说两句话,一听,立刻停住了脚步。 杜府家大业大,但凡上位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谁都不想被别人知道。林大家的情急之下以此作为威胁,戳到了最生硬的点,显然是打错了算盘。 现在大家巴不得她早点滚出府去,终生禁止踏进杜府一步。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朱氏转身回到厅里,吩咐道:“把她带下去,关在柴房,先让她醒醒酒,关在等她醒酒了再送出去,免得外头的人说杜府欺负一个醉酒的无辜人。还有,府里的东西一件也不准带走,动了一件就算偷,要谢恩的话,就在角门外边谢,不必来见了。” 朱氏发落林大家的,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听着。林大家的可不是一般人,二夫人吞下这块硬骨头,以后自然也不会对她们留情面。 林大家的偏不走,如果现在走了,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她状若疯癫,大喊道:“我母亲是两位爷的乳母,劳苦功高,连老太君都没说过她一句重话。现在我老娘去世,你们这样对我,我不服!除非两位大爷或者老太君指名叫我离府,否则,我哪里也不去!拼了这一条命,也要去见大夫人,去见老 太君,讨一个公道!” 她叫嚷的厉害,人又泼,众人拉不住,忽听一个男人的浑厚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要讨什么公道?” 杜月芷一听,只觉得有点像二叔杜羲的声音。 二叔回来了么? 朱氏早已站了起来,脸上隐隐透着喜意,遥遥放出目光,瞧着来人。 “是二爷!二爷回来了!” 众人中间分出一条道来,杜羲身穿官服,尽管风尘仆仆,仍难掩丰神俊朗,左右一看,在场之人尽收眼底,几步走到妻子面前,堪堪说了一句:“夫人,我回来了。” 数月不见,小别胜新婚,朱氏没有想到他会在今天回来,微红了脸,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帮他理理衣服擦擦汗,只是笑着:“回来就好。怎么回来也不写信?去看过老太君了吗?” “看过了。我听说你在这里理事,所以顺道过来。夫人,这几个月的事我已从你的信上知道了,累不累?你快坐下歇着,这些烦心事就交给我。” 杜羲说完,不由分说把朱氏按在椅子上,生怕她累着。有这样的夫君,朱氏从眼底心里觉得幸福。这时,坐在后面的杜月芷缓缓站了起来,微微颔首:“二叔。” 二叔原是封了钦差大臣前去江南调查四六皇子的死因,此番回来,是否代表江南两位皇子遇刺一案已经有了着落?前世她因晚进府两年,所以不清楚这些事。想来皇子之死虽然是大事,却与她并无关系,只是哥哥的仕途…… 杜羲看着杜月芷,温和地应了一声:“嗯,长高了些。” 这种来自父辈的家常话,杜月芷许久没有听过了,闻言不由得露出笑容,从眼底透出的笑意,柔软明亮,还带着小孩子的撒娇之意。 杜羲的目光短暂落在杜月芷脸上,微微停滞便移开了,转过头来,已是满脸肃然,盯着方才还大喊大叫,现在已经颓萎的林大家的看。他身为大理寺卿,审讯高手,目光阴鸷,眼如冷刀,很快,林大家的冷汗直出。 “给,给二爷请安……”林大家的声音弱了好几分。这个二爷在二夫人和女儿面前是天下最温和的男子,但是对别人就没这么多善意了,通常铁面无私,再无人可打通他的心。 “林大娘,你仗着乳母的光在府内横行霸道,也不知有多好人告到老太君面前,皆因你是乳母之女才没狠下心来处罚。既如此,你从今以后不必上来请安了。”这大热的天,杜羲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像冰块似的镇住林大家的:“至于乳母是怎么死的,疑点重重,我会派人去查,你出府后好自珍重。” 林大家的脸顿时血色退尽,惶恐,惊惧,不安,呆若木鸡:“就是吃了生牛乳,不消化死的……” 杜羲不为所动,神色如常,手一挥,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不由分说将呆若木鸡的林大家的拖走了,男子不同于女子,有的是力气,拖着拽着林大娘,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人消失在远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朱氏又料理了几桩事,让兰蔓把香儿带下去,那些下人们也都各自办事去了,厅里只有寥寥数人,朱氏得空,这才有空去看夫君。 “夫人,事情已经料理完了,随我回家吧。” 杜羲温柔说。 “好。”朱氏站了起来,又说:“我父亲昨日进京述职,镜儿在那边陪着,她还小,恐诸事不能想到,我要去看看才放心。” “岳父大人来了吗?身体安好?别忙,我同你一起去。” “他老人家身子骨好着呢。你既要一同去,先把衣服换了,看你脏兮兮的,别叫我父亲说我没管好你的衣裳鞋袜。”朱氏说了几句,忽然想起杜月芷,哎呀了一声,回头看,只见杜月芷早已避嫌到一边,拿着桌子上的洋金花玩,并未看向这边。 朱氏松了一口气,招手叫杜月芷过来,送她回院。然后夫妻二人回侧府准备一番,一道乘车出府去了。 —————————————————— 到了晚上,一家三口再乘坐马车回来,灯笼发出黄色的光芒,杜羲和朱氏踩着灯光下来,随后杜月镜扶着杜羲的手也跳下马车,亲昵地挽着父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此时后面也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杜月镜手挡在眉前看了看,大声道:“是大哥和二哥,好巧!”说着又招了招手。 杜怀胤和杜怀樽下了马,将马鞭甩给小厮,走上前来。两个少年已经提前得知杜羲回来的消息,所以才从宴会上赶了回来。杜怀樽先拜行一礼:“父亲大人,您回来了。” 杜羲点点头:“樽儿,刚擦看你马技又见提升,可见我走的这几个月,你也没放下基本功。” 杜怀樽得了父亲的夸奖,自然高兴,谦虚道:“都是大哥教的好。” 杜怀胤微微一笑:“二弟何必自谦,我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总归还是二弟学的好,悟性高。二叔,二叔母, 夜风大,我们进去吧。” 杜羲让杜怀樽带着女眷先走,然后落后几步,与杜怀胤同行。杜怀胤知道二叔有话跟他说,便开门见山问道:“二叔,你这次去江南,可有调查到什么?” 天空星辰如海,奴仆们提着灯笼站的远远的,远处杜府高高的墙似乎筑起屏障,保护着里面的人,前路未知,星月争辉,杜羲斟酌片刻,道:“两位皇子的死因我已查清楚,是太子,不,应该说是鳳盛皇后派人下的毒手。我已抓住从犯一人,据说皇后已经下令灭口,杀了不少知情人士,原则便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形势非常严重。从犯一息尚存,主谋仍逍遥法外,实在令我烦忧。” 听到是皇后下的手,杜怀胤突然站住了。 皇室相残,大逆不道。 夺嫡之争迫在眉睫,两位皇子的死因是如实回禀圣上,还是暂且按捺不发,待看鳳盛皇后那边的动静?皇后竟能秘密杀害皇子,且做的堪称滴水不漏,想来手腕了得,已把帝位视为囊中之物。然则说与不说,关系重大,说了,得罪皇后和太子,以后太子登位,杜府少不了受委屈。不说,得罪圣上,将来真相泄露出去,只怕更加难以收拾。 “二叔,皇后漠视皇子性命,太子又资质平庸,难道我们真要为他们效命?”杜怀胤提出疑问,年轻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我所祀奉的明君,应更加重视仁义,而不是这样草菅人命,为了夺位不惜用肮脏的手段,实在下作!” 杜羲看着自己这个年轻傲气的侄儿,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慨叹道:“怀胤,自古以来君为上,臣为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多君,未必全是明君,可不也是被选中的吗?” “二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能看到的,圣上多少也会看到,区别在于会不会影响他的遗召。太子之位,最终属于谁,尚不可知。你也不必义愤填膺,以后跟着你父亲多打几场仗,你就该知道不管是谁即位,谁手段高明还是下作,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皆是明君。” 杜羲的话,字字入心。杜怀胤回到院子里,仍在自我思量。以前父亲只会强硬地命令他服从,从不会说深,以至于总是与杜怀胤想法相左。但是二叔这番话却有如当头棒喝,令他醍醐灌顶。是啊,站在权利的漩涡中,血肉横飞,谁又能完全脱身而出呢? 下人们提着灯笼,灯笼的光朦胧淡黄,分成两道,向着杜府深处渐行渐远。 —— ——————————————— 杜怀胤回到院里,剑萤带着人伺候他洗漱:“少爷,今日沐浴吗?” “嗯。”杜怀胤随意答道,脱衣服的时候,又想起来什么,笑着嘱咐道:“你可别再往水里撒玫瑰花瓣了。”他是个少年郎,用女儿家的花瓣泡澡,万一传出去,一世英名都毁了。 剑萤脸一红,低声称是,纤手将杜怀胤的外衣脱了下来。直到杜怀胤宽衣完毕,穿上睡衣,她双颊红透,不知道怎么跟少爷说,是少爷抢用了她的洗澡水。 原来去年冬天的时候,杜怀胤院子里分了一只浴桶,有坐有靠还很大,沐浴的时候灌满热水,舒服得抽筋。因为剑萤素来怕冷,杜怀胤也不知怎么想的,叫外面的人依样打了一个,专给剑萤用。以前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前几日剑萤把浴桶搬到澡房,打好热水,撒完花瓣,正要去泡浴时,忽然杜怀胤进来了。他进到澡房,看到剑萤傻傻站在浴桶旁边,浴桶冒着热气,便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后来…… 剑萤不太想回忆少爷发现浴桶里浪漫的玫瑰花瓣时,脸上精彩的表情。 丫鬟在外面说道:“少爷,浴汤准备好了。”得到同意后,鱼贯而入,将热水纷纷倒在浴桶里,热气顿时弥漫开来,又留下一桶热水备用,退出房去,将门关上。 杜怀胤站在浴桶前,脱了衣服,剑萤收拾着挂在屏风上,转过身来,看到眼前一幕,面红耳赤。 少爷全身赤/裸,小麦色的肌肤弥漫着水雾,劲瘦的腰,后背轮廓呈流线型,脊珠分明。他抬起长腿,跨入浴桶,背对着剑萤坐了下去,刚刚束起的黑发用一支发簪别住,侧脸少了平日的飞扬傲气,多了几分沉稳。 “剑莹,擦背。”大概等了半日也没等到,他微微开口。 简短的吩咐让剑莹回过神来,忙拿了毛巾,坐在浴桶旁边,手与毛巾浸入热水,再拿出来,慢慢给杜怀胤擦背。不知是水太热,还是杜怀胤肌肤滚烫,剑莹感觉自己的手掌都快要被灼伤了,眼睛里盈着雾气,血也直往脸上涌。 杜怀胤胸前有一道小小的剑痕,扁平,锐利,刺入肌肤一寸,正是这一寸换来兄妹相聚。浅浅的伤痕仿佛烙印,永远烙在他身上。 当剑莹的手滑过时,杜怀胤忽而闷哼一声,吓得剑莹惊呼:“对不起少爷,奴婢手重,弄痛您了!”毛巾掉了下去,溅了两人一脸水,剑莹又忙不迭为杜怀胤擦脸,可是手碰到杜怀胤的脸,肌肤相触,她像被烫到 似的缩回手,咬紧唇,神色黯淡。 “你没有擦疼我,是我自己心理作用……” 剑莹浑身气息低落:“少爷,我笨手笨脚的,明知道你受伤,还这么不小心。” “这是小伤,已经好了,真的不疼。我就是看到这伤口想起月芷,她一个人住在荷花洞子,我也不能去看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上次我们在老太君房里见面,她还私下跟我说,让我待你好些,没想到,这才多久就差点惹你哭。你别伤心,真的不怪你!” 剑莹想起杜月芷对她颇多照顾,又是愧疚又是悲哀,她真的很对不起三姑娘,三姑娘对她好,她自己却不争气,越做越回去了。 杜怀胤泡在热水里,见剑莹闷闷不乐,想要站起来安慰她,才刚起身,剑莹捂着脸尖叫一声,杜怀胤这才发现自己脱光了,慌忙拿起毛巾遮住自己下半/身,重新泡入桶内。 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杜怀胤匆匆泡完澡,披上睡衣,剑莹还记着本职,强逼自己振作,收拾完浴桶和水,过来帮他系腰带。杜怀胤从上至下看,剑莹是瓜子脸,因为是侍剑丫鬟,常年练剑,眉毛有些英气,此时被热气一蒸,粉嫩白馥,添上一抹红晕,竟有些美人的意思。杜怀胤一直看着,剑莹要将腰带从后面绕过来,故而贴近他,长发如水,碰在他面颊上,暗香缱幽,杜怀胤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起,某处可耻的硬了。 剑莹系好腰带,顺手抖抖衣角,忽然发现某处鼓起一大团,少爷似乎来了yu望,她脸更红,站起来就往外走,杜怀胤道:“站住!” 剑莹不得不站住,杜怀胤转了个面,盯着剑莹:“你干什么去?” 剑莹看着自己的脚尖,微垂下头:“我去叫侍寝丫鬟过来。” 杜怀胤年初就有了侍寝丫鬟,常氏特意从家生子里挑出来送给他的,干干净净,又漂亮,又柔情似水,解语花似的。哪知送了过来,杜怀胤却异常冷淡,安排了一个远远的下房给那丫鬟住,别说侍寝,连洗澡更衣这些活也没让她沾手,还是剑莹在做。 现在杜怀胤有了yu望,剑莹第一个想法就是叫侍寝丫鬟过来。她心想,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什么好难过的,少爷又不是圣人。她越让自己别难过,那酸涩而又可怜的心越是疼。她至少不能卑微到为了这种事哭。 “侍寝丫鬟?我都忘了,难为你还帮我记着,真是……不错啊。”杜怀胤猛地想了起来,他还有个可以共度良宵的美貌侍寝人,可惜 是常氏的人,他说了许多次不喜欢,剑莹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起来。看着剑莹背对他,咬咬牙齿,命她:“你过来,抬头。” 剑莹不肯,杜怀胤伸手托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她眼睛底下果然有泪水。 闪闪的,映在烛光里,叫人的心不由得软下来。 其实,从来也没心硬过。 杜怀胤叹了口气,道:“算了,谁也别叫,我自己会解决的。你出去吧。” “少爷……”我帮你,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剑莹被赶出房外,房门紧闭,里头什么声音也没有,隔了一会儿,连蜡烛也熄灭了。 里头一片黑暗,隐隐传来压抑的动静。 月光下的剑萤,欲说还休,左右徘徊,可直到深夜,少爷再没叫她进去伺候。 ———————————————————————————— 因为朱氏将林大家的赶出了府,隔不久就传遍了,连这样的老奴做错了事都毫不留情的撵出去,杀鸡儆猴,警醒其他人,树立威信。朱氏又重赏了以刘家的为首的几个人,提拔有才之人,不论身份皆可凭自身本事上到相应的位置上。 一时间,朱氏的主母身份得到完全认可,出行就有人请安回话,远远看去风光无限。 就连杜月镜也沾了光,风头大大盖过杜月薇。 不过杜月镜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向来活泼,待人真诚,所以并未有多大压力。 一日杜月镜,杜月芷和杜月荇坐在水阁里聊天,远远看见杜月薇莲步走来。杜月薇身边只跟着几个乐师,黑发及腰,亭亭玉立,站在桥上看了她们一眼,两方对视。太阳大,杜月镜叫人打伞过去接,哪知那人去了,杜月薇没有理会,看着水阁里围了许多仆从,便费力地抱着琴,竟转身走了,背影柔弱可怜。 那人回来莫名其妙道:“我才刚说了一句话,薇姑娘转身就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杜月镜细想了想,笑了起来,杜月芷看着她:“二姐姐,你笑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这里被嫡姐和三妹为难,那时我站在桥上,看着你勇斗她们,觉得你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居然会无视大姐姐的威力。我回去讲给母亲听,母亲还夸你了呢。大姐姐大概也没想到,有一日这位置会颠倒过来,你坐在这里,而她连踏进来都不敢。” 杜月荇举起软软的小手 第65章 开场 老太君回头看着朱氏,虽然和颜悦色,并无一字指责,但话里却有了成见:“二夫人,大夫人入府从未做过这些脏活累活,虽说她犯了错,也不该这样折辱于她。” 朱氏忙道:“老太君,我并没有让大夫人去厨房,在这府里,她与我并无分别,什么故意派她去厨房仓库,放纵下人出言不逊,别说我,就是夫人身边的厉妈妈发现了,当场就处理了。又或许是谁在故意调唆,请老太君明察。” 老太君将佛珠捏在手中,石青宝玉抹额下,一双眼矍铄有光:“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但这件事,到底是你未处理妥当。”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杜月芷和杜月镜都大为意外,谁也没想到老太君会把这个罪名安在安分守己的朱氏头上。 “老太君请不要责怪二夫,不关二夫人的事,是……是母亲自愿的!”杜月镜忙为朱氏辩解,声音柔弱,善良。 这话更加可怜,同时,也更加的委屈。任谁都听得出来,大夫人被降权,去仓库做事,忍受闲言碎语,连身体都熬坏了,摆明是二夫人借刀杀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不必再忍!不顾朱氏的阻拦,杜月镜站起来道,直接问着她:“大姐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母亲让大伯母去的仓库吗?明人不说暗话,不如让大伯母来对峙,免得两个人都受了冤枉。” “二妹妹,我已经说过,这是母亲自愿的,请你不要再追究下去。我知道二叔母也很辛苦,常常闹头痛,你有空的话,多帮帮二伯母,而不是与我对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算你对,好不好呢?” 杜月镜不听还好,一听更加怒了:“谁有空争对错,我母亲头痛,不也是为了府里的事烦忧吗?” “哦?二妹妹的意思是,府里很多事,二叔母处理不来,所以烦忧头痛吗?然而我母亲在位的时候,一向打理的井井有条,轻而易举……”她明眸一闪,又分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老太君赔罪:“薇儿错了,不该拿我母亲和二叔母比的。” 她的样子,可丝毫看不出有认错的态度,反而暗示二夫人才能不及大夫人。不管杜月镜怎么说,她都能抓出其中一个地方,迅速转移方向,引着人往另一面想。 杜月镜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气得发疯,还想据理力争,被杜月芷按住。杜月芷笑着道:“二姐姐,快坐下,帮我尝一尝这块糕点,我怕太甜。”边说,边死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杜怀 胤也伸手按住杜月镜的另一边,温和道:“二妹妹,刚猜瓜子输了,大哥没让你。怎么说着说着,一言不合就让你生起气来了呢?都是大哥的错,大哥稍后一定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嗯?” 老太君最不喜欢自己的子孙辈当众吵闹,看她脸色阴沉,杜月芷知道,按杜月镜的闹法,越闹越大,说不定常氏就能借着这个机会翻身。幸好杜怀胤这番话解了围,解释杜月镜行为暴躁,应该是生大哥的气,而不是故意敌对杜月薇。 她只能按住杜月镜,不让她胡闹,就连朱氏也投过赞同的目光。二叔母一定也知道,老太君今天有点偏向常氏,假如闹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嫡姐做足了准备,所以天大的气,也得忍下来。 看杜月镜有气发不出来,被强按下去,杜月薇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虎落平阳被犬欺,真当大房里的人是吃素的么?就算后盾常家暂时不如意,单凭她和母亲制衡,也能压住二房。 忽觉一道清冷的目光直视过来,杜月薇看过去,只见杜月芷手里轻轻拍着杜月镜的肩膀,目光却落在杜月薇身上。那目光幽清宁静,似乎含着对老太君问责朱氏的疑惑,杜月镜吃瘪的不平,以及对杜月薇这番行为的好奇。 杜月薇笑意更深。 三妹妹,别急,这还只是开场菜呢。 请安完,杜怀胤送给杜月薇去常氏那里,朱氏还要去办事厅,杜月芷拉着喋喋不休的杜月镜回小院,走到小径上,听到后面传来喊声:“二姐姐,三姐姐。” 转身,原来是杜月茹。 杜月茹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衫,淡扫脂粉,素鞋素钗的走过来。常氏失势,她也不得好,不仅没了新鲜衣裳和上等脂粉,连气势都弱了许多。杜月镜尚可保持原本的骄傲与宠爱,她一个庶女,什么也没有,自然无可奈何。依附别人的人,不管当时有多风光,一旦受到牵连,总会比依附人更悲惨。 “四妹妹,何事?” “今日大姐姐几番打压二夫人和姐姐,我听在心里,十分不好受,为二夫人和姐姐叫屈。若是以往大夫人当家也就罢了,如今是二夫人当家,大姐姐怎么还这样,叫人怎么看得下去呢?依我说,二姐姐不必给大姐姐脸,当面斥骂,灭了大姐姐骄纵跋扈的气势,大姐姐见识到你的厉害,再不敢放肆,以后耳根就清净了。” 杜月茹说的头头是道,杜月镜听到一半,不由得皱眉。她性子一向冲动,今天要 不是杜月芷拦着,她铁定跟杜月薇吵起来,事后想想,除了让老太君不悦以外,还会落下姐妹不合,无事生非的名声。 “说得轻巧,你不是大姐姐那边的小跟班吗,怎么好意来给我提建议?” 杜月茹的瓜子脸尖俏动人,连声音都漂亮了许多:“二姐姐怎么这么说,让我心里难受。我从小就想着亲近二姐姐,只是嫡母嫡姐不让,再加上二姐姐不喜欢我,每每见我就走开,我便是想站在二姐姐这边,也找不到机会。” 杜月芷与二房关系密切,所以会注意杜月镜的行为,不让她图一时爽快而做下后悔的事。杜月茹就不一样了,她巴不得两位嫡姐好好大闹一场,不管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总之谁也别想好过,那她就好过了。 杜月镜虽然猜不透杜月茹的想法,但是却并非愚蠢之人,当下便嘲讽道:“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你。既然我不喜欢你,又何必听你的建议,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四妹妹,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番话说给大夫人和大姐姐听,只怕她们会更伤心吧。” 杜月茹脸色一白,嘴唇张了又合上,复又辩驳几句,样子既可怜又可恨。她原本想借机挑拨,没想到杜月镜不吃这一套,反而增加了她的危机,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算了,二姐姐,咱们走吧。”杜月芷拉了拉杜月镜,又对杜月茹道:“四妹妹,我们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杜月镜很听杜月芷的话,真的不再多费唇舌,两人一同走了,留下尴尬的杜月茹站在原地。 同样是庶女,怎么杜月芷就这么受欢迎,做什么都有人护着,连身为嫡女的二姐姐也很听她的话!杜月茹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人走远,恨的咬牙切齿,跺了跺脚,旁边一个妈妈道:“姑娘何必为这种事气恼,今日还要去选礼物,走好长的路,仔细脚疼。” “要你管!”杜月茹心中烦躁,骂了她几句,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沿着路返回。 好巧不巧的,到了角门外准备好的马车前,听到两个套马车的婆子聊天。 一个婆子道:“刘大娘叫我们选了好看的花盆,送到三姑娘院子里,我才进去,看见窗户大开,里头放着一只绣台,绣着字,那丝绢又白又美,好看极了,旁边还点着檀香,我还笑姑娘小,不懂得,这香灰被风吹了,落在绢丝上,岂不是毁了那一整幅字么。不过就看了一眼,出来个小丫鬟,吵了我几句,转身把窗户关了……” “绣 的什么?”杜月茹听了半日,开口问道。 两个婆子原不知道她在背后,唬了一跳,连忙行礼。那婆子又一五一十说了,杜月茹这才知道三姐姐院子里有一件宝贝。那白丝绢,应该是白狸绢,不知三姐姐从哪里得的这么贵重的东西。那婆子不识字,在地上按照记忆画了出来,看得出,是半个寿字。 “哼!看着比谁都平静,背地里却暗自准备讨好的东西,连白狸绢都敢拿出来,做的如此齐备,真是虚伪!”杜月茹腹诽了几句,看着地上半个寿字,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竟在脑海中成行。 那两个婆子套好了车,陪着笑脸道:“四姑娘,马车备好了,请上车吧。” 说着,搬出小凳来,放在下面让杜月茹踩着上去。杜月茹一只脚本来已经踩上去,只是半天没动,复又收了回来:“今天不去了,我还有事。” 说罢,匆匆朝大房的方向走去。 “她背地里为老太君绣了一副寿字?”杜月薇坐在春凳上,神态悠闲,把玩着手里的银针。 “是的。她不知从哪里得了白狸绢,偷偷绣寿字,为老太君的寿宴做准备,消息瞒的这么严实,谁都没听过。” “既然如此,与我何干?你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事?难不成你要我把这幅寿字抢过来么?” 杜月茹看了看周围,悄悄上前两步,神秘笑道:“大姐姐,未尝不可。” 她有话。 杜月薇起了心思,附耳过去。 第66章 寿礼 杜月芷选好了玫瑰,百合,水仙,鸢尾,芍药,昙花,玉簪花,蟹爪兰等,差人去集市上买。几百盆花买回来后,从后院进来,一盆盆搬到各个长廊,楼阁,亭台边上,有的花只需要浇点水就能活,有的花却还需要精心养护。 往常也有这样大批量买进花儿来,尽管派专人管,也还是死伤无数,不能摆出去用,浪费了许多。 杜月芷一一看过,命婆子:“这几样要每日按时浇水,施肥,修剪枯叶,滴除虫露;这几样要不定时浇水,每日一两次,不用移动;这几样暂时先放在阴凉处,不可让太阳直射,用滴灌,待寿宴时再搬出来摆。” 每种花都有不同的养护方式,浇水施肥也有这么多学问,那些人答应着,杜月芷看她们记下了,再叮嘱:“要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是——”三姑娘平易近人,与她共事不觉得有压力,各人齐心协力,按她说的做。 过了几日再去看,大部分花儿长得正好,娇艳动人,照顾的人称赞道:“按三姑娘说的做,果然是有效果的。”听了禀告,杜月芷将一些病伤死撤去,再亲看一回,处处妥当了,这才心满意足。她站起来,抱着一盆受伤的玉簪花,那莹白色的花瓣有些受损,乃是搬动时不小心造成。 “各位大娘照顾这些花儿的时候还是小心些,花儿不易活,又不是花园里种着,极易受伤。花瓣稍微有了瑕疵,就用不得了。咱们这几日多费心,等寿宴过后,老太君夫人们看各位大娘做得好,也自会有赏。” 一个婆子笑道:“何曾不是小心又小心,玉簪花花瓣狭长,饶是我们警惕,也还是有些磕碰。姑娘看,这几十盆单就这一盆有伤,其余皆完好无损呢。” “这样很好,承各位大娘的情。”杜月芷点点头,将这一盆花抱着,又命青萝:“拿些钱给各位大娘买些点心和烧卤,忙了这些日子,先暂时打打牙祭,等事后我再设一桌酒席,宴请各位。” 都想不到杜月芷这样大方,大家都高兴地道了谢,回去的路上,青萝抱着花儿,止不住的开心。杜月芷听着青萝哼着歌儿,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是为姑娘开心。那些人以前眼睛里哪有咱们,现在呢,她们好听姑娘的话,百依百顺。” “是吗?我倒没有注意到这些。” “是啊是啊。而且,姑娘年纪这么小就有贵人相助,这是其他姑娘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杜月芷微 微一怔:“贵人?” 青萝挤挤眼睛:“姑娘就别蒙我了。我知道那些悄悄从府外送进来的燕窝,白银,镶荣丸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有了银子,咱们哪有钱去赏别人呢,自己都快顾不上了。姑娘,我能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这个人,青萝见过的,可是杜月芷还是决定不要告诉青萝。 并不是知道的越多越通透,而是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青萝她想不到那么多的,小脑袋瓜子只装得下一点点东西。还是在她这个主子的庇护下,安稳平乐的度过这一生吧。 “你呀,对这个好奇对那个好奇,不怕福妈妈训你吗?” 一提到福妈妈,青萝脸色顿时变了,又紧张地补充道:“姑娘,我绝对没有好奇,只是随口一问,你不要跟福妈妈说!她老人家每日唠叨我够多了,再添上一件,我可不要活了!” 青萝撅着嘴抱怨,玉簪花的花瓣碰在她的脸蛋上,分外娇嫩,杜月芷抿唇而笑,主仆两人向家走去。 回到小院,看到抱琴正在清点丫鬟,聚了所有人,就等着杜月芷和青萝。原来是寿辰将至,二夫人按例要把所有人叫过去指点嘱咐,这件事可大可小,杜月芷命青萝把玉簪花放下,一同过去。福妈妈沉稳些,道:“总要留个人看家。” “留谁呢?”抱琴问。 看家或者出门对这些丫鬟都不是大问题,杜月芷看了看:“就留青萝吧。她不习惯久站不动,去了拘束,留她看家,顺便帮我治治这玉簪。” “您总是宠着她,身为奴婢,老是淘气可不行,不像伺候人的,倒像主子!您还没日没夜又是绣花又是照看花草的,累得清瘦许多,不能只对自己苛刻,对奴婢宽松啊。” “哪有,人家也在很努力的做事!”青萝不服气,为了证明自己也可以做个好奴婢,她说:“那我跟着姑娘去,让抱琴留下看家。” 这倒像是赌气了,杜月芷打圆场:“福妈妈,没关系,就留青萝吧。” 看杜月芷坚持,福妈妈也就不说什么了,她知道青萝忘性大,心也大,很严肃地对青萝耳提面命:“好好看家,不要随便让人进来,注意房间里的贵重器物,特别是姑娘才绣的拜寿图,还绷在绣台上呢,仔细飞了花粉弄脏了……” 一直嘱咐到青萝耳朵起了茧子,福妈妈才被抱琴又笑又拉着走了。青萝目送众人远去,默默关上院门,暗道:“福妈妈总把人当小孩子,难道我 连看家也不会了么。待我把这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让她回来眼前一亮,好赞扬我!” 说干就干,青萝打扫起来,把鹦鹉拎出来挂着,喂了食,又把窗户打开,露出绣台来,通一通风,再做些洒扫工作,忙个不停。正忙着,有人敲门,青萝打开门一看,却是个眼熟的小丫鬟:“你是?” 那小丫鬟甜甜笑道:“青萝姐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真儿呀!” 真儿?青萝想了想,依稀记得是以前在这院子里服侍的人,后来院子里大换血后,只留下了令儿,其他小丫鬟全打发了。许久不见,她来做什么? 似乎看出了青萝的疑问,真儿乖巧说道:“我自离开姑娘后,在管事处当差,今天二夫人为老太君的寿宴召集所有人,大家都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上头特意派我各处查看,叫人过去呢。” “非去不可吗?姑娘带着其他人都去了,吩咐我看家呢!” “都走了,只有你一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真儿若有若无看了眼院子,一道深藏的笑意从真儿唇边滑过:“府里戒备深严,还有人巡逻,进贼抢劫这些事断断不会发生。不过既然是三姑娘吩咐的,这倒也好办,姐姐亲自去跟上头的人说一声,也算帮了我大忙了。” 本来犹豫的青萝在真儿的一再劝说下,关好窗户,锁了院门,跟着她去回复管事的。 “就是这里,姐姐进去吧,我还要去其他姑娘院子里看呢,就不陪你了。”真儿笑着道。 青萝点头,真儿沿着岔路向别处走去,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青萝进入院子,果然看见两个婆子守在那儿,犹自交谈各房的人数。青萝说明缘由,她们也没为难青萝,问了几句就放她回去了。青萝走在空旷的路上,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怪,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回到院子,她继续拿起苕帚,要扫完整个院子。只听廊下鹦鹉不停叫道:“人来了,倒茶!人来了,倒茶!” 青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啊!回头冲鹦鹉笑了一句:“笨鸟,哪儿有人呢!” 鹦鹉眨着圆溜溜的眼珠,扑棱着翅膀,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尖声尖气叫:“人来了,倒茶,人来了,人来了!” 青萝看这鸟傻的厉害,摇摇头不理它,回头准备继续扫,忽觉眼角余光某处空了一块。 她猛地转过身来,窗台大开,里头绣台上绷着的白狸绢竟不翼而飞! 那可是姑娘费了两个月 功夫,千辛万苦得到白狸绢,描样子,每日垂着脖子,风雨无阻绣完的啊! “不——” 青萝脸上血色尽失,扔掉苕帚,迅速冲入房间,在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绣台空荡荡的,檀香袅袅,针线篓,竹绷子还在,唯独最重要的拜寿图不见了! 青萝发疯似的找了一遍又一遍,桌子,床底,厨房,小仓库,甚至连放鹦鹉的地方也找了,没有,都没有! 青萝浑身发冷,心跳的很厉害,丢了!她把姑娘最重要的拜寿图弄丢了! 她惶惶然,正无助时,院门开了,所有人都进来了,大小丫鬟围着杜月芷喜气融融:“老太君寿宴上一定热闹极了,到最热闹之时,姑娘打开寿礼,一定惊艳全场!” “姑娘倒沉得住气,不仅把二夫人给的任务办的漂漂亮亮的,连寿礼也是最好的,我看啊,满府没人能比过姑娘去了!” “是呀是呀,我们藏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那一刻的荣耀吗?” 笑着闹着,抱琴发现站在台阶上的青萝,青萝跟死人似的苍白脸色,吓到了她。 “青萝,你怎么了?”抱琴忙上来拉青萝,她手冰凉。 青萝缓缓抬起头,杜月芷还什么都不知道,目光温柔地看着青萝:“是不是一个人看家,又觉得无聊了?陪你下五子棋解闷好不好?” 这个时候,杜月芷的和善,仿佛一把刀子,将青萝最后的理智割的粉碎。 “姑娘,我该死!”青萝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胸腔仿佛寒风刮过,大哭道:“我没看好家,寿礼丢了!” 第67章 针对 天凉了,夜风习习,碧纱轻撩,抱琴轻轻拿下金兽的盖子,令儿捧着香盒站在一旁,抱琴从香盒里抓了一把百合香片放入金兽肚子里,用小铲子铲了铲香灰,再将金兽的盖子盖上。那盖子镂空,几缕清幽甜香的烟缓缓冒出,在室内荡开。 杜月芷换过睡衣,手里拿着一本医书,正看得入神。福妈妈走过来,将烛芯挑了挑,烛光虚晃,烛底似若中空,幽蓝火焰笔直而上,光芒大炽。 蓝色的火焰,仿佛夏侯慈那双因为愤怒,激动和喜悦而绽放蓝色幽芒的双眼。 现在夏侯慈体内的淤毒已清,眼睛基本恢复黑色,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不会再显示异族幽蓝的光,可谓是这几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杜月芷想着夏侯慈是极小的时候就中了毒,现在淤毒虽清,为保将来不受复发的威胁,现在还需要巩固,保养。她要结合夏侯慈的身体,研究出新的药方,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到了关键的地方却遇到瓶颈。 有一味叫做良篪的药,具有清热,解毒,化淤的良效,因为此药生长的地方刁钻古怪,又不常见,杜月芷对它却并不熟悉,药的分量及用法也就无从得知,因而不敢冒用。她想要找一个替代品,找来找去,却没有合心意的。 有的药,独一份,缺之不得。杜月芷想了想,不如明日进学时,让夏侯乾帮她去集市上问问那些药户。他们经常采药,什么都见过,或许有一些线索。 翻了三四页后,外面传来野蝉的鸣叫,响亮而孤独,叫了几声,福妈妈怕打扰杜月芷看书,拿了小竹箪子出去赶了一回。 赶完野蝉也不进门,依稀又听见竹箪子打在肉上的声音,闷闷的,也没听见人叫。 “抱琴姐姐,福妈妈又在打青萝姐姐了。青萝姐姐跪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还要挨打,怎么受得了。咱们劝劝福妈妈吧……”令儿着急道,声音很小。 “嘘——”抱琴摇摇头,让令儿噤声:“青萝犯了大错,连姑娘都劝不了福妈妈,咱们说的话,福妈妈能听吗?好好做事,别多嘴,明日再看罢……” 说完,看了看房门外,一地月色如水,那纤长的身影倒映在庭阶上,摇摇欲坠。 抱琴叹了口气。 青萝没看好家,丢了姑娘辛辛苦苦绣的寿礼,如果是普通寻常的绣品尚还可补救,但是这半人长宽,完整无暇的白狸绢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块,再加上寿宴将近,那平金刃绣又极为繁琐,日夜赶工也完不成二三。若说找回来, 听青萝的口气,竟连是谁偷的也不知道。 其实,若那人真心想偷,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 姑娘原本绣的时候就是瞒着众人的,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份寿礼,此时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根本不可能去满府查捡。 抱琴想告诉二夫人,却被杜月芷拦住:“因为林大家的被赶出府去这件事,二叔母又被老太君训斥,此时不该再雪上加霜,白白让二叔母操心。一份寿礼罢了,偷走的人还没露出马脚,我们又急什么,且等着吧。” 杜月芷对寿礼被丢一案不置可否,远没有其他人那么激动,好像日夜辛苦的人不是她,而是底下的丫鬟似的。她态度淡然,福妈妈却不能。 福妈妈要把青萝赶出去,经了许多人求情,才留下青萝,但是不准青萝进房,要她跪满三天三夜,赶去下房住,以后就做洒扫庭院,跑腿打杂的苦差事,再不准她随便出去。且在青萝罚跪期间,福妈妈若是进出看到了她,必得严厉责打一番才行。 青萝是个怕疼的人,平时稍微碰疼了她,都要哭天喊地,娇气的不行。以前福妈妈因为她娇气,只是口头上责骂,并不曾动她一根指头,现在日常看她就跟看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一样,阴沉着脸,恶声恶气。 青萝最怕福妈妈,却也最依赖福妈妈,那是她视为最亲的人啊,最亲的人现在却满心讨厌她,她心里的难受,不亚于丢了寿礼。 白日抱琴看青萝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借口说她挡着进出的道儿了,将她转到树荫下跪着,多少好受些。 没想到晚上福妈妈去赶野蝉,又看到了,那小竹箪子直接抽在了青萝的身上。 青萝却也是个傻气的人,被抽的那么疼,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被打骂惯了的人,疼得久了就麻木了,也就不喊了,可是青萝,她未曾挨过打,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住疼,不讨饶,也不躲避。 “姑娘,要不要喝茶?” 杜月芷沉浸在书中,执书不动,黑亮的眸子看着书上的字,摇了摇头:“不必。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也去睡了。” “我们陪着姑娘,反正也不困。” 福妈妈进来,脸上还带着怒意,放下小竹箪子,坐在外间生闷气,生着气,眼睛看着外面的月色,不知不觉涌出泪来,滴在衣襟上。又听见里间悉悉簌簌的说话声,抱琴掀了珠帘出去,压低声音道:“福妈妈,姑娘让青萝 起来睡觉……” “让她跪!”福妈妈立刻收了泪,口气凌厉:“跪着,人清醒,也就知道怎么看家了。” “您老人家这是何必,打了青萝,自己也心疼……”抱琴看福妈妈面色不善,咽下后面的话,又走回里间。 睡觉的时候,抱琴带着令儿在外间铺床睡下,半夜听见杜月芷叫道:“青萝。” 抱琴连忙起来,披衣走进去,拿了烛台掀开帐子,看见杜月芷迷迷糊糊坐在床上,还在拿手揉眼睛:“姑娘,要什么?” 杜月芷睡迷了,听到声音,借着烛光一看,是青萝,愣了一下,便笑道:“是抱琴啊……帮我倒杯茶来罢。” 抱琴倒了茶,伺候杜月芷喝茶,喝完茶,杜月芷却不睡,穿了大衣裳,让抱琴端着烛台跟她出门。 抱琴笑道:“姑娘,这大晚上的出去做什么,被夜风一吹,着凉不说,回来您肯定又睡不着了,明天眼睛下面抠搂了,又让人看出来,说我们服侍不尽心。” “我穿了衣裳,怕什么,只管跟我来,瞧瞧青萝去。” 抱琴无法,只得拿了通口玻璃罩子罩在上面,跟着杜月芷出门。出了门,在院子西南角,看到跪在角落的青萝。 只不过才两日,青萝那有着婴儿肥的面颊就消瘦了,原本明亮的大眼睛也暗淡无光,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衣裳和脸都很脏,跪在那里,因为膝盖跪的疼,所以拿手撑在地上,手掌被石头沙子杂草摩擦出道道血痕。听到有人过来,她慢慢抬头,看清来人,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姑娘。” 杜月芷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在她身上也捏摸了几下,真是瘦的厉害。再看她的手,纤纤玉手上满是伤痕,细沙嵌在里面,疼痒难忍,有的地方已经有化脓的迹象。杜月芷的眼神顿时变得三分犀利七分心疼。 “青萝,起来吧,你受伤了。” “不,我还在受罚。”福妈妈说过,要她跪三天三夜,她一定要跪满三天三夜! “你的罚期结束了,我让你起来,你不听话么?”杜月芷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青萝跪了几天,腿都站不稳了,直打颤,抱琴连忙搀住她的另一边,两人连拉带扶,将虚弱的青萝扶进了房间。 小厨房里常常备着粥点,以防杜月芷半夜肚子饿,吃点粥养胃。现在被抱琴端了过来,放在桌子上,又泡了一壶热茶,放了一碟子香香软软的糕点,摆在饥肠辘辘的青萝面前。青萝看了看 满桌子吃的东西,又看了看杜月芷,眼睛里水光泯然。她张了张嘴,声音已经沙哑。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令儿还在睡,别吵醒了她。饿了这么久,快吃吧,吃完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跟福妈妈说。”杜月芷柔声道。 有了杜月芷的担保,青萝心里的压力去了不少。她真是饿了,狼吞虎咽,杜月芷怕她烫着,让抱琴喂她,令儿裹着被子睡的正熟,杜月芷轻轻绕过她,打开橱柜,从里面屉子里拿了药和纱布,再打了水,帮青萝清理了手掌上的伤口。 隔日福妈妈大大发了一场脾气,杜月芷不肯让青萝再去跪,两人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福妈妈屈服,因为她不可能真的对受伤的青萝狠下心来,只不过还是叫她住到下房,再不能过以前的舒服日子。青萝什么都答应,当下把铺盖搬到下房,跟小丫鬟们挤一间。 杜月芷细细审度青萝说过的话,发现最大的疑点其实不是谁偷走了寿礼,而是传令的真儿。 真儿是在得知青萝一个人在家后,才坚持让青萝离开院子,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她虽不是主谋,却必定也是知情者之一。 抱琴领着一干小丫鬟,把落单的真儿堵在路上,带了回来。 真儿在办事厅养的牙尖嘴利,重要信息一字不漏,倒是呛的人嗓子眼和眼睛都辣的不得了。 “这个真儿,句句针对姑娘,以前姑娘对她也没怎么不好,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连后路也不留一条。” “没有没来由的恨,莫非不是姑娘得罪了她,而是其他人?” 大家这样说着,一旁的令儿突然想起什么:“我知道了!以前刚分过来时,我和真儿在一处干活,依稀听见她说娘生了重病,求了院子里的姐姐说情,给她放一天的假回去看看她娘。那位姐姐答应了,让她做了好些事,最后却没有帮她说情……好似真儿的娘死了,真儿也没看上最后一眼。” 杜月芷派人去问,真儿的娘果然是半年前就没了。 第68章 占据 真儿在娘临死前没能赶回去看她最后一眼,自然心中愤恨,有此报复行径也不为怪。 “不知是哪位大丫鬟没有准真儿的假,连累了姑娘……”正在议论时,忽见抱琴上前,脸色忽白忽红。 “是我。” “抱琴姐姐……为什么?”令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抱琴的脸顿时通红。当时抱琴还是常氏的人,对真儿这种小丫鬟自然是不在乎的,真儿求她给假,她也没当一回事,再加上当时小院云波诡谲,画壁死了,慎儿出府,她留了下来,真儿却被打发出去,两人再无交集,她甚至都要忘了还有真儿这么一个人。 “即是我们的恩怨,就由我来解决。” 抱琴亲给真儿端茶,道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儿笑着挥手打翻了茶碗,茶汤泼了她一身,尖刻至极:“抱琴姐姐,现在你知道错了,晚了。我娘不能死而复生,你也别想再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污水,别往我身上泼!” “得罪你的人是我,有气朝我来,跟姑娘有什么相干?!” 真儿收了不可一世的笑容,愣了愣,片刻后又恢复不在乎的神色:“谁能给我好处我就帮谁,姑娘虽没害过我,可谁叫她不知收敛,到处招摇树敌呢。说到底,我和抱琴姐姐一样,也是个奴才,上面的话违背不得。” 真儿油盐不进,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杜月芷坐在屏风后面,命人把她放了,再命人“悄悄看着她,有任何异常回来报我。” 这一招欲擒故纵,果然抓住了马脚,叫人看见真儿与厉妈妈鬼鬼祟祟的接头,凑近了听,还能听见几句“寿礼”“白狸绢”的话。 “这事准没错了,月薇姑娘偷了姑娘的寿礼!姑娘,你也别干坐着,咱们现在就去大房,找她们把寿礼要回来!” 所有人摩肩擦踵,要去大房讨个公道,尤以青萝为甚。寿礼在她手里丢的,她满怀愧疚,日思夜想,此时得了寿礼的下落,巴不得找点要回来,好睡个安稳觉。令儿甚至在头上绑了一条红布条,精神奕奕,小拳头都挥起来了。 杜月芷懒懒坐在椅子上,刚才抱琴泡了一壶花茶正香,福妈妈倒了一杯,她正在品呢,那慢悠悠的样子把其他人都急坏了,纷纷抱怨:“姑娘,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品茶?” 杜月芷红唇被热气熏撩得粉嫩润泽,柔柔的,软软的,吹着热气:“你们真是太急了,心急喝不了香茶 。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直接上门讨要,不仅要不到,还会被倒打一耙,说咱们血口喷人。大姐姐万一藏着了,或者烧了,都可算是没有对证,白白浪费力气在上面。” “那怎么办?明知道小偷是谁,也这么忍气吞声?” 杜月芷很想把自己的一套心得交给这些伺候自己的大小丫鬟们,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做好万全之策,不轻易出手。以她现在的状况,地位才刚稳当,不适宜上门大吵大闹,否则极有可能人财两空。她才不想要看到辛辛苦苦得来的东西,再为了一件寿礼搭进去。 三日后就是老太君的寿宴,时间也足够了。 下午杜月芷让下人将所有花草摆好,再进行调整,摆到了大房门口,那里的小丫鬟却有许多要求,杜月芷按着她们的要求重新摆过。正忙着,却见杜月茹带着盛儿过来,似是要去与杜月薇作伴,脸上身上都洋溢着光彩。盛儿高高举着伞,打在上面,遮住骄阳。杜月茹轻摇团扇,看到杜月芷在做事,故意慢下脚步,走了过来:“三姐姐,难为你有心,把二夫人的话当作令箭,大太阳底下晒着,可真够辛苦的。” 杜月芷微微笑道:“辛苦倒没什么,做事稍微上点心,才够别人瞧的。比如四妹妹你,若是认真起来,谁都及不上你,真要叫人好好恭喜才对。” “恭喜什么?” “恭喜你和大姐姐从归于好啊。”杜月芷看着杜月茹变化莫测的脸,笑意更深:“你这次投诚,大姐姐没少奖励你吧,我看你从脸上到身上,又与那日追着二姐姐说话时不同了呢。” 的确,那日杜月茹巴结杜月镜,还穿得颇为寒酸,现在她又开始穿金戴银,想必常氏与杜月薇没少赏她东西。 听了这番奚落,杜月茹脸上挂不住了,冷哼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也要告诉你,常家现在已经度过危机,你识相点,还是不要与大姐姐作对,跟你刚来时那样乖乖听话,不然有的是你的苦头吃!” “识相?不知四妹妹说的是把我绣了百日的寿图拱手相让,还是刻意巴结讨好大姐姐,就为了片刻的安宁以及长久的荣华富贵?抱歉,无论哪一样,都是我所欠缺的。”杜月芷气息沉淀,睫毛在阳光下踱了一层金芒:“请你转告大姐姐,早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否则我就要亲自来讨了。” 大约是杜月芷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要把人的魂魄给逼出来,杜月茹慌的退了几步,结结巴巴道:“什、什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我 们……大姐姐从来没有拿过你的东西,我看你你你是被晒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盛儿,快、快打伞,我们进去!” 看着杜月茹慌慌张张走进门去,差点被台阶绊一脚,摔了个狗吃屎,小姐做派全无。抱琴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拿手捂住。杜月芷斜斜看了一眼抱琴:“想笑就笑吧,这里又没有外人。” 她的那个四妹妹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自己的丫鬟拿四妹妹取笑,也不算吃亏。 房内。 杜月茹站在地上,把杜月芷狠狠贬低了一番,杜月薇闭着眼睛,诗儿正在为她按摩头部,听了半日,杜月薇轻轻抬头:“别说了,吵的我头疼。来人,我渴了,把牛奶拿来。” 杜月茹立在那里,等小丫鬟端了牛奶过来,自己伸手把托盘端了,然后兑了牛奶,放了些雪白的砂糖,亲自伺候杜月薇服了。 还剩下小半杯,杜月薇吩咐道:“你最馋这个,剩下给你喝了。” 杜月茹笑得犹如一朵花,将杯子端起来,喝了干净。 正喝着,听杜月薇缓缓道:“这么说,我这个三妹妹是知道那寿礼在我手中?哼,倒被她查了出来,算她没福,查出来也带不走。诗儿,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毁了它。” 诗儿将那幅白狸绢拿了出来,铺了开去。上面是一幅寿字的成品,用的百色丝线,初看已是惊艳,细看,那纹理分明,交横错杂,以繁复牵引简单,将寿字烘托得无与伦比。 “大姐姐,这幅画毁之可惜,这么多天也不见她吵嚷,大概是自知理亏,不能证明这幅寿图是她的。你何不如听我的建议,把它据为己有呢?” 杜月薇涂着花汁的指甲慢慢划过那雪白雍容的白狸绢,绣的实在太好,连她都忍不住赞叹。为什么这幅寿图不能是她的呢?如果是她的,那么一定会锦上添花,不会误了它生来的优势与意义。 杜月茹打量杜月薇心思活络了,揣度一阵,道:“那……大姐姐,咱们现在是否需要传话出去?” “就传,我满心孝顺,一直在悄悄为老太君准备寿礼,被你无意间发现。我打算在寿宴之日,展示给众人,以增老太君寿宴之喜,顶上荣光。” …… “所以,你向我要的那块珍贵的白狸绢,就这样为她人做了嫁衣裳?” 沉着压低的话语,在杜月芷耳边回荡。 杜月芷托着腮,看了他一眼:“ 九殿下心疼了?” 夏侯乾勾了勾唇,笑意弥漫:“那倒不至于,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再给你准备一块。” 第69章 赌气 不管夏侯乾再忙,总会找时间来见杜月芷。他这半年频频立功,又负责审讯两位皇子的冤案,颇有建树,圣上听了大臣的谏言,已经下了圣职,允许这第九个儿子在宫外建立自己的府邸,像他的那几位皇兄一样,只待娶亲封王,便可出宫。 皇子的府邸一建两三年也是有的,夏侯乾要等杜月芷长大,所以倒也不急。 他此时更在乎的,是杜月芷过得如何。 白狸绢既真且贵,杜月芷又岂会让夏侯乾再出,摇了摇头。 “想来重新绣也来不及,那我为你重新准备一份祝贺的寿礼怎么样呢?”夏侯乾再问。 他如此关切,杜月芷心中暖意阵阵:“殿下毋需担心,我的寿礼自有办法。” 杜月芷也不知夏侯乾是从哪里得到杜府的消息,她明明什么也没说。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夏侯乾微笑道:“你什么都不说,十句话倒有一多半是骗我的,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以求得到一点你的消息。” 杜月芷歪着头,抬起眼睛,眼睛又清又亮,好似一面通透的镜子:“九殿下不会是在杜府安插了人罢?是谁?” 夏侯乾轻笑。 风撩动夏侯乾的衣袍,他的气息有着夜的深沉亦有着日的明锐,跟其他皇子决然不同。从前杜月芷没发觉,自从上一次夏侯乾给她输内力疗心口痛,隔得那样近,她才发现,原来他眉毛微微斜飞,仿佛黑燕的侧尾,锋锐,黑亮。他的眼眸似凤,暗压四合,又似鹰,睥睨天下。他生来不是凡人,所以他亦同样不可捉摸。 杜月芷可以对其他人进行审读,偏偏对夏侯乾不行,他所言所行,对她皆有影响。这样的感觉,大约就像早上起来进餐,明明不怎么爱吃青豆,却会因为他的话而多多少少吃一点。他不在身边,犹如在身边一样。 “放心,我安排的人不会伤害你,只是带一些消息给我。”夏侯乾说完,又对她道:“喜欢吃葡萄吗?” “啊?” 侍卫进来,端了一盘水晶葡萄,葡萄皮薄而亮,犹如桂圆那么大,果肉香甜,隐隐带着些酸意,汁水充盈,甜香扑鼻。 葡萄皮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冰,又不是冰。 “用镂空的小竹筐装着,绑在石头上,放到冷泉里,泉水是活泉,放一个时辰,葡萄口感就很不错了。你尝尝看,是不是很好吃。” 杜月芷尝了一颗,果然很甜,口 感偏凉,但又不是加了冰的那种大凉,反而很舒服。 “好吃。” 对于喜欢的东西,她也很克制,吃了十来颗就不吃了。夏侯乾喜欢看她吃东西,自己动手剥了葡萄,又喂她吃下了不少。吃着吃着,原本白嫩的脸蛋,便微微透出几许红,仿佛杏花临雨,桃花三月。 夏侯乾看着她泛着红晕的小脸,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想亲她,但又怕吓着她。 他捏着一颗葡萄,在指尖流转,看着杜月芷微垂首,长而卷的睫毛遮住眸光,犹如花瓣般饱满粉嫩的唇微微翘起,葡萄的凉意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勾起了心里的邪念。 “月芷姐姐!”随着一声欢快的呼叫,夏侯慈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劲装的侍卫。他兴奋地站在两人面前,清澈幽黑的大眼睛,天真无辜,抱住杜月芷的袖子亲亲热热蹭。 夏侯乾那点邪念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十三殿下,你怎么来了?”杜月芷笑着问。 “我听良妃娘娘说九哥出宫了,料想他是来见你,就跟了过来,聪明吧?” 分明是条甩不掉的尾巴!夏侯乾不动声色分开了两人:“十三弟,以后再无故出宫,我该禁你足了。” 夏侯慈抿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九哥,为什么九哥可以随便出宫,他不可以?还是杜月芷温柔化解:“九殿下怕你遇到危险,毕竟你是宫里的小皇子,若是路上出了差池,磕着了碰着了,多让人心疼呀。” 如此劝慰几句,又拿了葡萄喂他,夏侯慈毕竟年岁还小,性子又爽直,又是杜月芷亲自喂她,很快就复又高兴起来。 “母亲说你治好了十三弟的眼睛,想亲自谢你,让我给你们安排见面,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良妃娘娘?”杜月芷不知不觉有些害羞:“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请你转告娘娘,就说她的谢意我心领了……” “你是因为害羞才不想见到她吗?” 夏侯乾一语戳破,杜月芷脸色绯红:“九殿下,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实在尴尬。而且现在实在不宜见面,老太君即将大寿,我又如何分心呢……” 夏侯乾并不会为难她:“那么待我再找机会就是了。只是下次,你可不准再推辞。” 下次的话,下次再说罢。 夏侯慈见两人谈完,便想拉着杜月芷出去玩,杜月芷摇摇头:“我要回府了 。这次来,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九殿下。”说罢,拿出自己前日研究出来的药方:“这张方子上有一味叫良褫的药,我尚不熟悉,但又缺之不得,请殿下拿去找人看看,这味药是什么用法。” 夏侯乾接过方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便收到袖中,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杜月芷:“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劳累,如今看起来虽然没有瘦,但亦未长多少肉。每日叫人熬了燕窝粥吗?” “熬了,每天都喝。”杜月芷怕他不信,将袖子撩起来:“看,我也有长肉。” 那手臂娇嫩柔细,手腕挂着一只小细金镯子,衬的手臂白如雪,有没有肉看不出来,整个像一块玉,温润柔和,经阳光一照,泛着莹莹的光。 夏侯乾将她的袖子带下去,遮住手臂,含笑道:“好了,信了你了。” 送杜月芷上马车,夏侯慈紧紧拉着杜月芷的袖子,依依不舍,杜月芷答应他,等到大寿完毕,再给他做好吃的糕点,带他一起玩。 夏侯慈如此喜爱杜月芷,倒是之前从未有人料到的。夏侯慈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单独召见,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即便是寄养在良妃娘娘膝下,因为脾气古怪,也不得人心。好在良妃,夏侯乾没有放弃,耐心教导,后来杜月芷又治好了他的眼睛,温柔相待,慢慢将他带回正轨。 尝到了阳光的滋味,便再也回不去黑暗,夏侯慈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月芷姐姐,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常在一处?你能不能进宫陪我?” 这孩子气的话,让杜月芷莞尔一笑:“等你长到这么高,又有了自己的府邸,我们就能常见面了。” “真的吗?那我要快快长高,长大,像九哥一样造大房子,让你来陪我!” “十三弟!月芷姐姐要回府,你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夏侯乾在一旁提醒,夏侯慈撅着小嘴,闷闷不乐地松开了紧紧抓着杜月芷袖子的手。 杜月芷坐在马车里,还舍不得两人,掀起车窗的帘子,夏侯乾站在旁边,两人正好面对面。 夏侯乾手按在马车壁上,看着她玉雪可爱的小脸,听着她柔软的说话声,心中一动:“月芷,你认不认识我二皇兄夏侯琮?” 他突然提到夏侯琮,杜月芷心脏差点漏了一拍。难道她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而不自知? 饶是她如此镇定,眼神也有片刻的飘忽,被夏侯乾敏锐地捕捉到。 他们果然认识! “见过的。”杜月芷老老实实回答。 夏侯乾气息沉重起来,心脏缩紧,紧盯着杜月芷。其实原本是常家出事,顺便提到杜府,其他人说的都是与常家有关的杜氏嫡女,唯独二皇兄说的是庶女杜月芷,神态模糊而暧昧,仿佛早就认识一样,由不得夏侯乾不多心。 现在她承认的这么快,他竟无法迅速反应,脑中当下飞速闪过许多可能性。 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明明回京之前,她连京城在哪里都不知道,回京之后,他又那样爱护着她,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且一个在深宅大院,一个在辉煌皇宫,她与二皇兄怎么会认识? “上一次几位皇子不是来拜访过杜府么,我虽然病着,听到你在外面说话,悄悄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后来镜姐姐又给我描述了一次……嗯,二皇子,是不是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像狐狸的人?” 杜月芷仰头回忆了一下,夏侯乾原本眼神锐利,像鹰爪一样勾着她,听完她的回忆,心里的石头落下,又有些哭笑不得。是了,上次二皇兄也去过杜府,她也可能看过他的脸。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事,随口问问。”夏侯乾面容放松,又道:“他笑起来像狐狸,你倒记得清楚。” 杜月芷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挑我错,我不回答你,你自己想去。”说着,赌气似得将帘子放下来。夏侯乾又将帘子掀起来,看她抿着唇,看也不看他,双目直视前方。两人接触越久,她的小性子越露越多,夏侯乾心中觉得有趣。 “生气了?” “没有!”小脸鼓的高高的,头也不回。 “我错了。”干净利落,脱口而出。 矮矮的毫无存在感的夏侯慈噗哧一笑,被九哥暗中瞪了一眼,忙低下头,耳朵支棱起来。 杜月芷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认错,身为皇子的骄傲和立场呢?这么快就放弃了? “回头看我一眼。”某人仍然坚持不懈:“我还有件事跟你说。” 杜月芷不看。 居然敢不看他!……好吧,不看就不看,夏侯乾哪儿舍得逼她:“在府里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到了大寿那天,我去看你。” 然后在从上到下看了一眼,觉得处处妥当了,这才放下帘子,交代了车夫几句。车夫有两个,这个负责送杜月芷出去,还有一个 是杜府的,等在外头。 马车渐行渐远,一个侍卫上前,神色凝重,夏侯乾让夏侯慈到屋里等他,然后带着侍卫走到角落。那侍卫左右一看,在夏侯乾耳边道:“圣上接到密令,杜将军已经拔营,不出两日便会至京……” 夏侯乾挥挥手,侍卫退下。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不知道那赌气的小姑娘回府后,要多久才能舒展眉头。 第70章 父亲 杜月芷回府后,从角门进去,一路上看到不少神色慌张的下人匆匆跑过。杜府对于奴仆的言行有很严格的规定,不得当众言恶,不得露脚疾跑,否则就会受到重罚。可是这些人如此慌张,很明显,府中定是出了什么事。 迎面碰上急匆匆的杜怀胤,正一叠声唤小厮备马,背后杜怀信追了过来。两人正在说话,看到杜月芷,杜怀胤顿时松了一口气:“月芷,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哥哥,出什么事了吗?”杜月芷朝他走去。 杜怀胤面色凝重:“二叔母中了毒,现在昏迷不醒,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什么?” 杜月芷大惊。 “大哥,三妹,你们去看看我母亲和月镜,我去请大夫!”杜怀信等不得,满脸焦急。 杜月芷忙道:“我刚乘马车回来,马还没牵回马厩,二哥这么着急,不如直接用我的马!” “好,多谢!”杜怀信正急着用马,焦灼不堪。早已有小厮去通道里唤住卸车的人,将马牵了出来,杜怀信飞身而上,握住缰绳,用力抽了马一鞭子,那马高高抬起前蹄嘶吼,如电掣般飞快向前奔去! 小厮们跟在后面跑,大喊:“开大门,清道!” 杜怀信平日是个稳重的少年,此时急疯了的样子,确是杜月芷第一次看见。兄妹两交谈几句,杜月芷跟着杜怀胤一起朝老太君的院子里走去。路上,她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二夫人原本在办事厅听管家媳妇们回话,上午还好好的,吃过午饭一直说头疼,不管是贴药膏还是点和息香,都不管用,后来疼的浑身颤抖,手脚冰凉,按住太阳穴叫道“疼煞我也!”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幸好旁边有丫鬟半步不离的跟着,连忙扶住,再翻过来看,人已经双眼紧闭,竟生生疼晕了过去。 杜月芷不在,二叔杜羲尚在大理寺,杜月镜和杜怀信两人叫人抬了母亲去老太君那里,连声叫人请了大夫来看。哪知好几个大夫都说二夫人脉象奇特,竟无法诊断出什么病症。老太君亦是着急,让杜怀胤再去请好大夫来,现在杜怀信去了,他便反身回去看护家宅。 “现在二叔母倒下,又临近大寿,满府混乱不堪。不仅二叔母需要救治,还有许多管事人等着回话,老太君不得不撑着身体暂时处理着。” 到了老太君房里,果然乱成了一团,外院的小丫鬟见杜月芷来了,好几个人面有异色,在背后嘀咕不停。 杜月芷感觉很不舒服,杜怀胤悄声道:“二叔母是点了和息香后才晕倒的,他们都以为是你做的。” 杜月芷心里冷笑,进了房,满屋子女眷。二夫人躺在老太君平时躺着的行卧大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杜月镜握住母亲冰冷的手,眼睛里流着泪水,悲恸,哽咽。老太君在一旁劝慰:“镜丫头,别哭了,有我在,你母亲绝对不会出事。” 灵珠在一旁递过帕子,老太君握在手里,慢慢为杜月镜拭去眼泪。 “老太君……呜呜……”杜月镜哭得更厉害,伏在老太君膝盖上,双肩抽动。她悲痛欲绝,肩膀上突然按下一只玉似的小手,杜月芷柔声唤道:“二姐姐。” 三妹妹回来了!母亲有救了! 杜月镜看清她的脸,反抓住杜月芷的手腕,抓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既惊且喜:“三妹妹,你回来了!你快帮我母亲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呢?”说完,不由分说按着杜月芷坐下,叫抱琴:“快把问诊的东西拿过来。” 一个清秀高挑的人走了过来,真的是抱琴,她怀里抱着杜月芷常用的那只问诊盒。杜月芷迟疑地看着抱琴,但并未说什么。抱琴准备着,找了机会悄悄告诉她:“是大夫人看老太君着急,让我直接带过来的。” 常氏?常氏不是在小厨房吗?抱琴心有灵犀,又小声道:“二夫人病倒了,大夫人从厨房回来救急,直接下了好几个命令。” 杜月芷点点头。她坐在床边,在手枕上铺了一条薄如蝉翼的帕子,将二夫人的手腕放在上面,沉思定气,三根手指搭在二夫人的脉搏上。她微微闭着眼,杜月镜紧张,连老太君都很殷切地看着她。 正在细心感受指尖摸到的跳动的脉搏,杜月芷却发现,这种脉实在太过奇怪,她也不认识。诊了半日,杜月芷心中越来越沉重,最后无力收手:“老太君,二姐姐,二叔母病的突然,我暂时也诊不出病因。” 连杜月芷也不知道,杜月镜面如死灰:“三妹妹,连你也不知道,我母亲还有救吗?” “二姐姐快别这么说!我不是神医,只是一家之言,能力有限,待请了好大夫来,定能有所突破。”杜月芷说着,看杜月镜泪眼茫茫,心中不由得微微发酸:“你别着急,容我再想想。” 她将二夫人的各项症状以及脉搏记在心里,带着抱琴回到小院,她需得查阅一下医书,以及去办事厅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杜月芷走后 ,忽听有人道:“老太君,这场大寿原本全都倚杖着二夫人,现在二夫人晕睡不醒,连三姑娘都没办法诊断病因,想来离治好也有一段时间。府里虽然有老太君您这个主心骨在,但您正是享清福的时候,也不该事事操劳……” 是齐姨娘,她袅袅起身,声音不平不缓,处处为老太君着想。老太君问:“依你看,怎么做呢?” 齐姨娘道:“不如成立一个特殊办事处,选用心的人,专门来准备大寿的种种事宜……” 夏妈妈反驳:“齐姨娘说的有道理,但是成立这个有诸多弊端,就算处里分出高低来,也难保她们内部不服气,自己自相争斗起来。以前也不是没出过这种情况,最后还是劳烦老太君收拾烂摊子……” 齐姨娘笑道:“既是这样,那么就只能让大夫人出来主持大局。二夫人只是暂时接替主母的位置,当了这么多年的甩手掌柜,之前突然接管也显得处处拮据,鞭长莫及。而大夫人则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也办过几场大寿,去年陈王府的老太君过寿,还专门有人借大夫人的手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大寿呢!由大夫人办,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行!”杜月薇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我母亲便是经验再足,也不能僭越,她尚在罚期,怎么能担此重任。齐姨娘,你快别说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诚心让我母亲与二房不合吗?” 杜月镜也不同意! 谁知道二夫人会不会突然清醒过来,等到那时再想接管,已经是滚滚长江东流,一去不返了。 “薇姑娘,镜姑娘明鉴,我只是就事论事。大夫人在厨房待了这么久,事事妥当,期间也让您做绣品赠送府里的老人,仍然是一贯的严厉与从容,让大夫人出面接手,再好不过了。” 她说的话,不无道理。虽然杜月镜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但她母亲昏迷是无可辩驳的事情,杜府没有主母,半日也不行。更何况,常氏虽不在,可是那些人心思老道,又岂是说话爽直,不会拐弯抹角的杜月镜能对付的? 老太君沉吟之后,道:“既然如此,就让大夫人回来主持大局。” 这句话一出,便是板上钉钉了。杜月镜再无礼,也不能违逆老太君,看着杜月薇坐在下面,笑容浅浅,杜月镜心中一阵气苦。她母亲落势,常氏母女这次把握机会,不日便能再度翻身。 常氏穿戴好了,过来请安。 “你去过办事厅,又各处看了这小半日,有什么想说的?” 老太君问道。 还是那张白白净净的银月脸,梳着雍容的天香髻,气度沉静从容,有一种见惯大风大浪,大起大落的超然脱俗:“老太君,办事厅的管事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前后两宅都已经收拾完毕,酒水,果蔬,盘碟均已到位,后日的寿宴没有什么大问题。薇儿的琴我已经让乐师指点过,大抵是可以演奏给贵客们听的水平。二姑娘的糕点果子也挑选得好。给宾客们的回礼是四姑娘准备的,我增补减免了几项,回头让人把单子送来,花草方面也没有大问题,据说是三姑娘亲自看着人摆的,以三姑娘的行事风格,做起来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用看了。” 常氏面面俱到,与老太君一问一答之间,没有半丝错误,皆很妥当。老太君笑着点了点头,到底是十几年的感情,说了一句:“瘦了些”,便让人赐座。 常氏与杜月薇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母女俩皆很满意现在的安排。 从老太君房里出来,母女俩一路无话,快要到大房时,杜月薇吃吃笑了起来:“母亲,您看到了吗,二妹和二弟那脸色,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只怕他们求错了人,连那会医术的小蹄子都查不出原因来,哼,求求咱们还有机会。还有那些附和二房排挤咱们的人,当初他们打压咱们的时候,可是格外得意呢,出尽了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到底还是把这些人踩在了脚底下,叫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常氏听着女儿欢快的声音,末了,微微笑道:“薇儿,你父亲要回来了。” “真的?!”杜月薇脸上涌出巨大的欢喜:“什么时候?怎么没有消息?!” “军政大事岂能让我们这些内宅女眷知道……是你贵妃姨母派人从宫里传出的口信,你父亲不日就要至京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弄晕二夫人,老太君也不会轻易让我回来。”“母亲,我好想父亲,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杜月薇说着,又想起那幅祝寿图,等父亲看到那幅孝心满满的寿礼,一定会夸赞自己! 看着女儿天真娇羞的模样,满怀等待父亲归来的喜悦,常氏笑意盈满仍然不显老的双眼。 在杜将面前,她从来都没有乱过一根头发,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养尊处优,保养得到,每一样都臻至完美。 他不在家时,她可以暂时屈尊,但是他要回来了,她就会展现自己最好的地方。 不管是杜府,女儿,还是地位。 ——————————— ——————— 杜月芷从里间出来,福妈妈凑上去问:“镜姑娘睡着了?” “睡着了,睡的不安稳,咱们说话小声点,别吵到了她。”杜月芷轻手轻脚坐在外间桌子上,抱琴端过茶来,杜月芷慢慢喝着。看着里间门口晃荡的珠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晚上杜羲将昏迷的二夫人带了回去,他一声不吭,可是杜月芷却从他的背影看出,这个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的二叔正承受着巨大的哀痛。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只不过才一天的时间,言笑晏晏的妻子变成了这幅模样,不亚于拿一把刀割着他的心。 杜月芷想跟过去,二叔却不让:“月芷,你现在身上还带着嫌疑,不方便过来,有什么事,我会让镜儿转达给你。” 二叔是为了她好,杜月芷咬咬牙,只得退下,目送他们离开。 后来杜月镜受不了侧府压抑的气氛,来杜月芷院中大哭一场,精神和身体都透支严重,杜月芷怕她伤心过度,给她做了按摩,让她在这里好好睡一觉。 “姑娘,二夫人的病你真的没办法吗?” 杜月芷坐在案前,上面放着许多医书,听到抱琴的话,她摇摇头:“二夫人的脉是我前所未见。” 像是晕厥,又像是体内失调,脉搏很平稳,如果按的时间够长,还会突然跳动一下,持续时间很短,那一跳之后,人就像心脏停止跳动,脉搏几乎无法感知,等到片刻脉搏突然又出现,非常诡异。 兰蔓告诉她,二夫人饮食跟往常一样,且兰蔓在二夫人下筷前,每样都亲自尝过,并无哪里不同。且自从服了杜月芷的药,用了杜月芷的香,那头疼再没有犯过,不知为什么下午就突然疼晕了过去。 杜月芷拿了一把和息香点燃,她送给二夫人的和息香是从这里面挑的。香味并无不同,安神清脑,幽香袅袅。 她灭掉了香,所有地方都没有疑点,才是最大的疑点。 “现在大房一定很得意吧。”杜月芷想起素日二夫人对她的好,心中难过,趴在桌子上恹恹的。福妈妈让她想哭就哭出来,可是哭了有什么用呢,白白让躲在暗处的敌人耻笑,赔了许多眼泪也得不到解决办法。 杜月芷才不要那么软弱! 只听青萝在外面道:“姑娘,宵夜熬好了。” “你端进来罢。” 青萝却不进来,抱琴开了门出去,两人在房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抱琴将粥 端了进来,青萝却留在外面。杜月芷一看便知:“青萝真不贴身伺候我了?” 抱琴看了一眼沉默的福妈妈,回答:“她傻的厉害,怎么说都不进来,谁拿她都没办法。” “这世上也只有福妈妈管的动她,我身为主子,说的话一点用都没有。”杜月芷闻着粥的香气,食指大动,燕窝粥火候好,熬的粘稠,再加上冰糖,非常香甜可口。 吃着这么好的粥,想着那个人临走前说,会在大寿时来看她,杜月芷唇不由得微微弯起,不知为什么心情大好,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 她边吃边道:“福妈妈,假如我把寿礼要了回来,你还让青萝伺候我好不好?” 福妈妈奇道:“你不是说要不回来了么?” “我现在突然又想要了。”总不能让大房事事如意。 福妈妈答应了杜月芷,杜月芷叫齐了院子里的丫鬟,她们无论大小,在府里都有各自的人脉。杜月芷要她们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不经意”将一条消息传出去。 “你们听说了吗?前日月薇姑娘的贴身丫鬟诗儿不是说给老太君准备了一份大寿礼吗?那寿礼是用白狸绢绣的一幅祝寿图,祝寿图绣的很美,大寿藏小寿,百色线非常精致,也只有月薇姑娘才这般心灵手巧啊。” “白狸绢如今有市无价,也只有月薇姑娘买得起了。” “……你们怎么混说!上个月确实听管家说过,府里有人买了一幅白狸绢,过帐了的,只是好像不是大房买的,我回去问问管家!” …… 这样越传越烈,终于传到了杜月薇耳朵里。杜月薇问诗儿:“蠢货!我只让你传我准备了一份寿礼,你怎么把寿礼的内容都传出去了?” 诗儿叫屈:“奴婢真的没有乱传,或许,或许是四姑娘那边传的问题。” 杜月茹那边亦不承认,杜月薇难得要做一件大事,此时却弄得甚是心烦。常氏知道以后:“莫不是被别人看去了?满屋子这么多丫鬟婆子,难免有几个嘴碎的。”为了保证大房的秘密不被泄露,常氏实行连坐,将一大半的丫鬟婆子审问责骂了一番,有几个挨不住打的承认了,立刻被常氏发卖。 常氏同意杜月薇用这幅祝寿图,一来是因为这幅图确实很不错,二来是想借此让杜月芷明白自己的弱小,哪怕是她的东西,大房想拿走轻而易举,以此震慑杜月芷。 哪知这恰恰是杜月芷的突破口。 房中静谧,一只黄猫蹲卧在美人凳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露出尖牙,发出喵喵的叫声。老太君坐在大床上眯着眼:“璋儿可回来了?” 夏妈妈道:“听说已经进宫面圣,晚上就会回来。快一年没见到大爷,甚是想念。府里现在变化良多,东院打通了两面墙,花园里又引了地下水做湖,还建了湖心亭,三姑娘回府,于姨娘也快生产了,大爷回来,看到变化这么多,该有些陌生吧。” “最陌生的该是芷丫头……”老太君握着佛珠,指着那只困顿的猫:“把这只猫抱出去吧,这几天就不要让它出现。” 夏妈妈看着团团如黄玉似的猫,这不是当年的猫,那只猫早就死了,是死前生的小猫,一窝中唯独这只最像那只猫的活下来了。如今小猫也快长成了老猫,总是打瞌睡,满院子的小丫鬟知道老太君宠它,也把它当成了半个主子伺候着。 只是大爷却分外讨厌这只猫,如果不是老太君护着,只怕刚出生就被溺死了。 杜月芷是最后一个知道杜将回府的人。 二叔来接杜月镜回侧府,看着茕茕孑立的杜月芷,道:“你父亲晚上回家,若是有空,你也去看看他罢。” 杜月芷听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喜悦,想念,愤怒,还是……恨?哪怕前世,她也没怎么与杜璋接触,杜璋从来不单独见她,也从未嘘寒问暖过,对这个女儿,他好似遗忘了。对,就是遗忘,故意的,无意的,当她不存在。 前一世她敏感自卑,刻意哗众取宠,做下许多令人嫌恶的事,这一世她机警乖巧,也许看在她没有那么蠢笨的份上,父亲会有所改观呢…… 得知父亲回府,她无意识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调了脂粉,上了一层薄薄的妆,打开妆盒,又不知道选什么,呆坐了半天。还是抱琴帮她戴了金步摇,插了一只玉钗,然后头上点缀着小巧玲珑的玉葫芦。镜中人比刚来时长大了些,肌肤柔白,容貌清丽,唇瓣饱满红润,长黛眉,睫毛掩住眸中的秀丽山河。 “姑娘怎么想起打扮自己了?是不是将军回府,心情大悦?” 杜月芷有点害羞,像小孩子一样拉住福妈妈:“福妈妈,帮我再看看,穿得对不对?”在福妈妈面前转了一圈,福妈妈笑道:“好看,好看,都很好。” 杜月芷还是不确定,不可避免去问了兄长:“父亲会喜欢我吗?” “会。”杜怀胤看着从眼里身上发出光来的妹妹 ,心中不免一疼:“女儿是父亲的心肝和明珠,你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当然会喜欢你。” 嗯,哥哥不会骗她的。 杜月芷镇定下来。 到了晚上,府门大开,兵甲侍卫将整条大街都站满了,灯火通明。又陆续有人交接,说话,施令,声势鼎沸。 杜月芷站在人群里,心脏缓缓跳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面,只听马蹄疾,群马长嘶,几个人下了马,互相点头,跨入府中。 为首一人身穿军装马靴,腰中挂剑,剑眉铜目,面色沉凝,缓缓扫了一眼迎接的人。 古铜色的肌肤…… 右颊上一道可见的伤疤…… 即便周围满是火把灯笼,那些光芒汇聚在一处,也不如他的双目有神。 那是沙场血战,厮杀拼搏的眼神,戎马倥偬,冰冷,残酷。当这样可怖的眼神碰触到府内的女眷时,就像冰遇到了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稍微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眼神。 温暖,慈爱,如同所有的父亲那样…… 等待在最前面的杜月薇大呼一声:“父亲!”她像一只雪白的,美丽的小鸟般朝杜璋飞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杜璋强壮的猿臂一伸,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小心翼翼护住她。 满院子的光落(防)在杜月薇的(盗)脸上,臂上,雪白的衣衫上,(晋)盈盈发着朦胧的光。(江)她埋首在父亲的军甲上,清澈的泪水犹(文学)如闪闪发光(城)的明珠,掉落(首)凡尘。(发) “薇儿。”父亲声音带着军人的沙哑,摸着女儿的秀发,复又看向人群:“茹儿,荇儿。” 第71章 城 明明不是孤儿,却感觉到孤儿的凄凉之感。 明明身在如此华丽,壮阔的杜府,却犹如一只闯入人间的野鹿,仓惶茫然。 那照亮黑夜的灯火中心,站着她威风显赫的父亲,美丽娇宠的嫡姐,柔弱幸福的庶妹,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着,开心着,眼睛里承载着世间所有的幸福,这幸福离她如此近,又却遥不可及。 她不在乎嫡庶,回到杜府,见到死去的哥哥和旧人们,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又遇到那么好的九殿下和十三殿下,够了,再后来,她得到了二房的支持,有了伙伴和忠心耿耿的仆从,仿佛有了幸福的权力。是她不满足,是她贪心,妄图要更多人的爱和喜欢,所以才会被求而不得的感情折磨。 太奢侈了……太自不量力了…… 杜月芷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巴上的泪水滴落的瞬间,她崩溃了,奋力推开人,转身朝后面跑去。后面有人叫她,可是已经不重要了,人群微微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夜风好似凉鞭,抽痛了她的脸,却也吹散了她的泪水。 她跑着,跑入更深的黑暗,没有灯笼,没有火把,没有光。她要跑到离光明更远的地方,远远躲开,再不想看见那幸福温暖的一家人。 然而,心还是痛啊。 那是明知道可以避免,却无法忽视的痛。 她的心还不够坚硬冰冷,而血缘的力量,是谁也逃不过的。 母亲,你为何要生下我,为何要让女儿受这样的苦…… 既然不喜欢我,就杀了我啊…… 奔跑中,曾经的苦难好似画,一幕幕从眼前滑过,那些尖刻的,冷漠的,残酷的声音,钻入耳中,碾揉血肉模糊的心。 黑暗中的枝桠绊倒了她,她摔在泥土里,金步摇掉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染污迹,爬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望着人声鼎沸的河之洲,鼻端嗅着泥土的湿腥气,泪水盈眶,捂着嘴巴,嚎啕大哭。 她伏在泥土里,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也得不到了。 夜风卷过她压抑“晋”的哭声“/江”,吹上树端,消失在沙沙的林间。 离开吧,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天地那么大,总有不会令她伤心的地方。 ———————————————————————————— “姑娘,姑娘——”远处传来呼唤 声,两点火光摇曳在黑暗中,是福妈妈和青萝。 找了好久,也喊了许多声,却听不到回应。青萝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袖子湿了一片。剑萤无声地递过一块手帕,青萝接过,按在眼睛上,忍不住哭着道:“姑娘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少爷,我们还找得到她吗?” “找得到!” 少年坚定的声音,乘着风,传到远方。 “分开找!” 杜月芷听着越来越远的呼唤,咬着牙,从泥土中慢慢爬了起来,此刻才发现自己浑身狼狈,满身脏乱。扶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她要悄悄的离开,不能回应。因为—— 她不想让自己可怜的模样,落在在乎的人眼中。 她轻轻挪动脚步。 “你要去哪里,月芷?”黑暗中,哥哥的声音温柔而清明。 被找到了啊—— 杜月芷浑身僵住,靠在树上,紧紧抿着唇。 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看哥哥的眼睛。 杜怀胤目光扫了一遍周围,弯腰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步摇,然后走到妹妹后面。妹妹柔弱的身体在颤抖,杜怀胤腮帮子咬的紧紧的,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道:“看你,弄得脏兮兮的,摔疼了吧。” 妹妹不回答,他温柔却坚定地扶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带到有亮光的地方:“跟我来。” “啊!”杜月芷一动,双膝无力,差点跪下去,被杜怀胤牢牢扶住。杜月芷这才发现,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强壮有力,一只手就可以让她稳稳当当朝前走。 剑萤早已去找青萝和福妈妈了,青萝是跑着过来的,看到杜月芷,眼眶顿时红了,一把抱住她:“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温暖的拥抱,扑面而来的关切,杜月芷硬挺着,牙齿咬的紧紧的。她不能,也不愿自己一开口就先发出哭声。 福妈妈也来了,额头上汗津津的,一缕白发粘在脸上,喘着气。看到杜月芷,二话不说,先伸手重重打了她一下:“姑娘,你太任性了!你——”看到杜月芷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青萝挡在杜月芷前面,哭着说:“福妈妈,你不要打姑娘。你要打打我吧,我不怕疼。”其实青萝最怕疼了,但是她仍然要挡在杜月芷前面。 谁又是真心想打人的?福妈妈要被青萝气死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 杜月芷是第一次挨福妈妈的打,可她却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手抽在自己身上,痛得却是福妈妈的心,杜月芷哽咽着,想笑,却先落下泪来。 “姑娘,你别哭,是不是打疼了,我给你揉揉,吹吹就不疼了。”青萝说着,帮她拭去眼泪,又轻轻地揉着打疼的地方。 “对不起。”杜月芷看着这些为自己而着急的人,心中涌过一股股暖流:“真的,对不起。”她深深低下头,为自己的自私和任性忏悔。 有这么多人爱她,关心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股大股冰凉的夜风吸入,脑袋逐渐清醒。 回去的路上,青萝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将杜璋如何见老太君及亲人的场面描述一番,铁甲兵如潮水般褪去,现在府里大概在准备夜宴。 杜怀胤送杜月芷回到院子,抱琴她们迎了上来,看到姑娘一身狼狈,眼睛红肿,顿时很惊讶。杜怀胤将手里的金步摇递给她:“你们帮月芷重新梳洗一遍。” “是。令儿,快去拿冰块和熟鸡蛋,帮姑娘消肿!”(支持作者请看正版,搜索晋/~江折嫡) 满院子亮起灯,杜怀胤坐在石桌边上,闲闲摸着手边的茶杯,看着所有人为杜月芷忙活。剑萤轻车熟路取了茶来,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杜怀胤闻着茶的香气,是妹妹自己制的茶叶,略带甜味,女孩子都喜欢甜甜的东西……曾听人说,总是吃苦的人,才会嗜甜。 他忽然道:“剑萤,我心里难受。” “三姑娘不是软弱的人,她可以走出来,您不必太担心。”剑萤英气的眼眸低垂:“奴婢再斗胆提一句,您忘了接姑娘回府的初衷么?” “初衷?我的初衷是让她衣食无忧,幸福快乐……” 剑萤看着少爷的眼,微微道:“少爷,三姑娘想要的,您最清楚。” 杜怀胤手指缩紧,捏的茶杯吱吱作响,末了,微微松开手,冷静地将茶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抱琴一边忙,一边听青萝讲杜将回府的事,忍不住也落了一回泪,继而道:“姑娘就是太傻,要是我在场,说什么都要拉住姑娘的手!” 杜月芷有那么一小会儿是想离开的,可是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充满了熟悉的气息,又满心温暖。她重新梳洗过,戴上金步摇,换了一身软金月花仙云霞裙,又扑了点脂粉,眼睛虽然还没完全消肿,画了 卧蚕,倒也不大显。 杜怀胤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很好,牵着妹妹的手往外走。 “哥哥,我——”杜月芷踉踉跄跄跟着他走,鼻子一酸:“去哪里啊?” “你还没吃晚饭,当然是去吃饭。”杜怀胤回头一笑,看着愣住的傻妹妹:“哥哥不会白白看着你受委屈。” 夜宴很盛大,明日就是老太君的寿宴,杜将突然回府,准备起来也丝毫不含糊。丫鬟仆从流水似的走进走出,看到杜怀胤,皆一一行礼。 杜月镜站在外面,左右张望,也不知在看什么,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她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杜怀胤带着杜月芷穿越黑暗,走到亮堂的院子里,看到杜月镜走过来,微微一笑:“二妹,你不在里面吃饭,出来干什么?” “你是嫡长子,你不到,怎么开饭?里面都在等你,派了三拨人出去找你,总也找不到。我闲里面闷,出来透透气。”杜月镜笑道:“且现在都无心吃饭,忙着说话呢。” 杜月镜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杜月芷,亲亲昵昵走到旁边,抱住她的肩膀,故意道:“三妹妹,好好的你怎么跑了呢,是不是跟我一样闲闷,偷偷溜出去玩儿?” 杜月芷被逗笑,拉住杜月镜的手:“二姐姐别笑话我了。” 杜月镜知道她哭过,也不说破,看了看,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滴溜溜莹莹发光的玉钗,玉首国花牡丹,还刻着佛文,直接插入杜月芷的黑发间:“这个是我父亲偶然得到的赏赐,戴着好看,送你。” 第72章 位置 和府上有头有脸的功上,以杜月芷的庶女身份,其实称得上大逆不道。 饶是老太君镇定,也还是吃了一惊。胤哥儿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连礼法都忘了。在杜月薇叫出来后,老太君又回过神来,命常氏去安抚杜月薇。杜月茹知道自己没有说话的份儿众人谈笑间听见下人报杜怀胤来了,皆抬头看过来,杜璋也不例外。老太君坐在上首,他坐在老太君身侧,旁边空着一个位置,次则是三个女儿,对面是杜羲,杜怀信,也空着一个位置,剩下则是姨娘 们 ,冷眼看着这一场好戏,杜月荇暗中握着小手,默默为处于风暴中心的三姐姐杜月芷祈祷。 而杜月芷被哥哥一拉一按之间,居然离父亲最近,她呆若木鸡,连呼吸都忘了,浑身僵直,呆呆看着自己的哥哥,无声地问他为什么。 杜璋脸色铁青:『胤儿,你干什么?』 杜的脸色叫小丫鬟端着漱口茶和热毛巾在一旁候着。 杜月芷对让座的回了一个微笑:『谢谢郑妈妈。』 又对拿碗筷的婆子道:『兴大娘,劳您受累。』 那婆子惊喜道:『姑娘知道郑妈妈也就罢了,郑妈妈伺候老太爷,留在府里享福,常走动,这倒没什么可说,怎么姑娘还认识奴婢?』 郑妈妈笑道:『我常听说三姑娘是个有心人,你常在老太君外院伺候,认识你也并不奇怪。』 『郑妈妈看破我了。』杜月芷缓缓坐下。 那婆子笑着退下,郑妈妈又看了看杜月芷,笑意更深。 受了如此大辱却仍旧面色平静,甚至还要坐在父亲对面吃饭的姑娘,看起来如此小,心性唯有一个『忍』字可形容。 郑妈妈想起老太爷的一句话:『忍常人所不能忍,必成顿时有些微妙。 杜怀胤原本担心杜月芷会吃不下去,但是没想到杜月芷与杜月镜谈笑风生,又吃得欢乐,一点也没有方才的拘谨,压抑之感,没来由生出几分温馨。他将心放回了肚子,一心一意与父亲周旋。 与二房那一桌相比,大房这边显得有些奇怪。唯有杜月薇一个人像一朵会说话的花儿,又美又娇又热闹,其他人全都插不上嘴,只得埋头吃东西。比起杜月芷,她们兴许更可怜些,因为她们拥有着父爱,却需要随时担忧被夺走。 这一场宴席吃得有惊无险。 佛幽暗森林刮过刺骨的风,令杜月芷 不寒而栗。 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脸。 明若长昼的灯火下,长黛眉,明眸皓齿, 这大半年杜璋不在,两府都是杜義在照顾,所以杜璋少不得要感谢二弟。兄弟俩谈完,杜璋又对老太君道:『老太君早些歇息吧,明日就是大寿,人来人往恐不得闲,当心身体。』 老太君看着儿子,笑道:『璋儿多虑了,我这身子骨倒还熬得住。』又回头对杜義道:『你今夜在这里歇下,还是回侧府?』 杜璋道:『回侧府。母亲不必担心,明日儿子沐休,定不会忘了给您老人家拜寿。』 老太君嗔道:『可别误了公事。』两个儿子都看过,嘱咐一回:『罢了,天不早仆坐着。 老太君看见杜怀胤面色不善,又见杜月芷跟在后面,想着方才没见到两人,现下不宜追究,便笑道:『孩子们都来了,快坐下。』 『胤儿,出去这么久怎么也不派人通告,让这么多人等你?』杜璋沉着脸,看着儿子。 『胤儿知错。』 杜璋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对儿子一样严格,周围人纷纷劝说几句,也就罢了,板着脸让他入座。说话间,杜璋的目光仍然没有落到杜月芷身上,杜月芷神色平静,只是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杜月薇看见杜月芷来了,还和哥哥一同出现,顿时皱起双眉,粉脸微怒。站在一旁和媳妇管事们准备宴席的常氏对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场合。杜月薇勉强按捺心中不快,片刻后又笑靥如花,故作亲昵地对杜怀胤道:『哥哥快来,给你留了位置,马上就要吃饭了。』 杜怀胤点了点头,拉着杜月芷一步一步走过来,亲自将椅子朝后面移了半座,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让她坐了下去。 『胤哥儿。。。』 『哥哥!』杜月镜情急之下,竟先老太君一步,脱口而出:『她是庶女!』 杜府吃饭的位置并不是随意摆的,按照严格的身份礼法来排,断不会胡乱排座。这个位置是紧贴杜璋,是嫡位,杜怀胤是嫡长子,杜月薇是嫡长女,所以才会离父亲,老太君最近。杜怀胤现在让杜月芷坐嫡位,在父亲之侧,杜月薇之 了,都去吧。』 于是各自散开。 耳朵尖儿又薄又小的女儿,长得不可谓不美。特别是那双眼睛,清亮的瞳仁,灵动与沉静俱在,似淡淡的晨光,又似朦胧的月华, 让人看不见她的真实,凭空生出些许不羁的邪气来,永远无法束缚,无法掌控。 从来不入他的眼的女儿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却酷似那个死去的女人。 她死了多少年? 杜璋一点也记不清了。 多年的军营中生活已将他的心练的无比坚硬,所以即便看着那女人的影子再现眼前,也依然不会动容。一视同仁?她的眼睛藏着邪气,生来不安分,又怎么比得上从小被他宠大的薇儿,茹儿和荇儿? 『父亲。。。』杜月芷微微张口,看着目光冷硬的杜璋,心中波澜四起:『月芷,见过父亲。』 杜璋听见她喊父亲,脸上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冷冷道:『你既叫我一声父亲,我却无法像拥抱你的嫡姐那样拥抱你,你可怀恨在心?』 杜月芷摇头:『月芷不敢。』 『不到了散席的时候,杜璋与杜義交流, 怀胤按住杜月芷的肩膀,防止她起身,不卑不亢道:『父亲,我知道您军政繁忙,近一年才回府常住,这是您的女儿月芷,您还没看过她,现在胤儿将她带来,请您好好看看,一视同仁。』 他声音中隐隐带着强迫之意。 『胡闹!』 『父亲!』 父子俩眼神相撞,一个威严如山,一个眸子坚定不移,定定看着自己的父亲,似初露獠牙的野兽,额上青筋暴露,无声对峙。 在这对峙中,其他人噤若寒蝉,本来热闹的席面渐渐有了片刻的停滞。老太君握着佛珠,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句阿弥陀佛,将对峙变为妥协。 杜璋果然看了杜月芷一眼,他的目光似刀,似剑,冰冷,凉薄,仿敢就对了。这府里,有的是你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杜璋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受得了,这府里就有你的位置,受不了,还回你原来的地方,以后再也不准回京。』 父亲竟将话说得如此冷漠,如此绝情。 『。。。是。』 杜月芷按住因为愤怒而想要开口的杜怀胤的手:『哥哥,谢谢你,只是我坐在这个位置实在不合适,还是你来坐吧。』 她已经得到自己心中的答案,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杜怀胤只恨不能毁了这个位置,当下想拒绝,只听杜璋道:『胤儿,你让为父做的事,为父已经做到了,但是你也该履行你的诺 言,不要让为父失望。』 杜月芷起身,躲开哥哥挽留的手,用眼神请求哥哥,不要再让她更难堪了。 哥哥,够了。。。 她已经死心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容父亲伤害她一分。 因他再一次舍弃了她。 如此冷酷的父亲,要之何用,不如不要,她并不稀罕。 杜月薇原本看到杜月芷坐下,心中又惊又怒,现在却全变成了喜悦。父亲还是向着她的,父亲看不起那个外来的野种,一点情面都不留,很好,她很满意。 『薇儿,你大哥哥站了这半天,你还不请他坐下?』常氏见时机差不多了,适时提醒女儿。 此时位置已经空出来了,杜月薇故意撒娇地拉杜怀胤坐下:『哥哥快坐下,父亲许久没见你,可想你了,才刚说要好好问一问你的功课,听一听的鸿鹄之志呢!』 女孩儿家娇滴滴的声音,最容易化解这种尴尬冷硬的场面。杜月薇一开口,气氛立刻活了起来,老太君也说起话来,几位做惯的管事媳妇又说了好些话逗乐,更加热闹地传菜送粥。杜怀胤想去看妹妹,却总是被杜月薇打断。 杜璋跟常氏说着话,不让杜怀胤有插嘴的机会。 姜到底是老的辣。 二叔杜義看不得大哥如此绝情,悄悄对女儿道:『镜儿,请你三妹妹过来我们这里坐。』 杜月镜立刻点头,起身叫了一声:『三妹妹。』 杜月芷快步走来,杜月镜身边的妈妈已经很识相地让出一个位置,笑着道:『三姑娘坐这里吧,这里对着小砂锅,好吃又暖和。』虽然杜月芷在大爷那里不受宠,可到底是主子,二房又如此看重,也需得谨慎对待。 姑娘们的椅子,当然也不是普通的椅子,又来了一个青衣婆子,在椅子上铺了珍珠垫,同样附上一样的玉碗琉璃筷, 大器。』 她在府里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见过,看着与杜月镜,杜怀信亲近的杜月芷,郑妈妈心想:三姑娘莫不是在报复自己的父亲? 只听老太君一声令下,所有人便开始漱口,动碗筷。杜璋先敬酒,然后是杜義。 祝酒辞过后,紧接着常氏布菜,其他人都是荤的,唯独两位姨娘是素菜,姨娘们也不敢说什么。 杜月镜和杜怀信都喜欢吃火锅,杜月芷烫了许多,配的酱料也好吃,所 以杜月镜两兄妹的要求频频冒出。杜義看他们吃得热闹,自己也不由得心情愉悦,看着布菜的常氏:『大嫂别忙了,坐下吃些,有下人伺候着。』常氏道谢,却又听杜義让杜月芷也烫些肉给他吃。 常氏 第73章 大寿 杜月芷回到院子里,杜月镜跟了进来,两人屏退下人,在房间里说了约莫一炷香的话,杜月芷将杜月镜送出去,看只有阿玉一个人带着小丫鬟守在外面,这才想到兰蔓因为要照顾二夫人,所以没来。 杜月芷知道杜月镜面看了一眼,悄悄道:『姑娘似乎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青萝点了点头。福妈妈蹑手蹑脚走进去,桌上的蜡烛还烧着,映着雕花大床,影影绰绰。那脚踏上放着一双小小的桃花鞋,摆的整整齐齐。姑娘裹着一幅锦绣芙蓉被,侧身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一动不动。 被子上大团大团绽放的芙蓉,围绕着姑娘的周身,无比浓秀。福妈妈笼着烛火照了照,发现姑娘真的睡着了,温热的被子,暖香扑鼻。大约是困倦至极,往日房中稍有动静就会令她惊醒,今日却沉沉入睡,完全感知不到外界。 累坏了吧。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所以让青萝跟着护送杜月镜回侧府。等青萝回来,预备回话,福妈妈拦住她,往里面看了一眼,悄悄道:『姑娘似乎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青萝点了点头。福妈妈蹑手蹑脚走进去,桌上的蜡烛还烧着,映着雕花大床,影影绰绰。那脚踏上放着一双小小的桃花鞋,摆的整整齐齐。姑娘裹着一幅锦绣芙蓉被,侧身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一动不动。 被子上大团大团绽放的芙蓉,围绕着姑娘的周身,无比浓秀。福妈妈笼着烛火照了照,发现姑娘真的睡着了,大约是困倦至极,往日房中稍有动静就会令她惊醒,今日却沉沉入睡,完全感知不到外界。 累坏了吧。 福妈妈放下心来,放下帐子,端着烛台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杜月芷睡得饱,起得早,神清气爽地喝早茶。抱琴笑道:『姑娘今日心情好,奴婢看了也高兴,多喝点粥,喝碗粥看戏去。大爷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要连唱三日呢,可热闹了。』 月芷戴上,抱琴笑道:『姑娘戴上这只簪子,大房的薇姑娘可要吃一阵膈应了。』 杜月芷拿起一片胭脂叶,放入唇间抿了一下,双唇染了红,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馥誉生香。她看着镜中双目清明的豆蔻少女,红唇微弯:『一只簪子就让大姐姐膈应,那怎么能够呢?。。。后面还多的是。』 她娉娉婷婷站了起来,青萝正从外面进来,对她道:『姑娘,其他姑娘已经去老太君房里请安了。我看她们的丫鬟都抱着寿礼。。。』 青萝的话欲言又止。荷花洞子离得这么远,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隐隐约约传来,听着怪热闹的。 杜月芷笑着道:『你们都爱凑热闹,今日也不必留在家里,都出去看戏耍着。』 『那怎么行,家里有人看着尚且出事,更别说没人看,那可不闹翻了天。』吃完早茶,抱琴检出几套衣衫,一套一套拿过来给杜月芷过目。杜月芷一一看过:『老太君的寿辰不可穿得太素,不如就这套。』 是一套翡翠绣缎凤尾罗裙,长袖翩翩,裙摆勾着凤尾,绿缎柔软,褊赤金腰身,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禅衣,金光透碧影,贵气十足。 杜月芷穿好,发现这凤尾罗裙好看是好看,唯独走路不好走,裙摆看似大,却只是流苏多,里面绷着小腿,只能碎步走。抱琴拿了头面来,装扮起来,钗是佛玉钗,簪是珊瑚羊脂玉簪,这簪子还是当初在杜月薇手里使计拿过来的,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杜 杜月芷没有寿礼。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们没有寿礼!』 杜月芷回到院子里,杜月镜跟了进来,两人屏退下人,在房间里说了约莫一炷香的话,杜月芷将杜月镜送出去,看只有阿玉一个人带着小丫鬟守在外面,这才想到兰蔓因为要照顾二夫人,所以没来。 杜月芷知道杜月镜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所以让青萝跟着护送杜月镜回侧府。等青萝回来,预备回话,福妈妈拦住她,往里面看了一眼,悄悄道:『姑娘似乎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青萝点了点头。福妈妈蹑手蹑脚走进去,桌上的蜡烛还烧着,映着雕花大床,影影绰绰。那脚踏上放着一双小小的桃花鞋,摆的整整齐齐。姑娘裹着一幅锦绣芙蓉被,侧身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一动不动。 被子上大团大团绽放的芙蓉,围绕着姑娘的周身,无比浓秀。福妈妈笼着烛火照了照,发现姑娘真的睡着了,大约是困倦至极,往日房中稍有动静就会令她惊醒,今日却沉沉入睡,完全感知不到外界。 累坏了吧。 福妈妈放下心来,放下帐子,端着烛台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杜月芷睡得饱,起得早,神清气爽地喝早茶。抱琴笑道:『姑娘今日心情好,奴婢看了也高兴,多喝点粥,喝碗粥看戏去。大爷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要连唱三日呢,可热闹了。』 荷花洞子离得这么远,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隐隐约约传来 ,听着怪热闹的。 杜月芷笑着道:『你们都爱凑热闹,今日也不必留在家里,都出去看戏耍着。』 『那怎么行,家里有人看着尚且出事,更别说没人看,那可不闹翻了天。』吃完早茶,抱琴检出几套衣衫,一套一套拿过来给杜月芷过目。杜月芷一一看过:『老太君的寿辰不可穿得太素,不如就这套。』 是一套翡翠绣缎凤尾罗裙,长袖翩翩,裙摆勾着凤尾,绿缎柔软,褊赤金腰身,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禅衣,金光透碧影,贵气十足。小腿,只能碎步走。抱琴拿了头面来,装扮起来,钗是佛玉钗,簪是珊瑚羊脂玉簪,这簪子还是当初在杜月薇手里使计拿过来的,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杜月芷戴上,抱琴笑道:『姑娘戴上这只簪子,大房的薇姑娘可要吃一阵膈应了。』 杜月芷拿起一片胭脂叶,放入唇间抿了一下,双唇染了红,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馥誉生香。她看着镜中双目清明的豆蔻少女,红唇微弯:『一只簪子就让大姐姐膈应,那怎么能够呢?。。。后面还多的是。』 她娉娉婷婷站了起来,青萝正从外面进来,对她道:『姑娘,其他姑娘已经去老太君房里请安了。我看她们的丫鬟都抱着寿礼。。。』 青萝的话欲言又止。 杜月芷没有寿礼。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们没有寿礼!』 杜月芷穿好,发现这凤尾罗裙好看是好看,唯独走路不好走,裙摆看似大,却只是流苏多,里面绷着小腿,只能碎步走。抱琴拿了头面来,装扮起来,钗是佛玉钗,簪是珊瑚羊脂玉簪,这簪子还是当初在杜月薇手里使计拿过来的,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杜月芷戴上,抱琴笑道:『姑娘戴上这只簪子,大房的薇姑娘可要吃一阵膈应了。』 杜月芷拿起一片胭脂叶,放入唇间抿了一下,双唇染了红,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馥誉生香。她看着镜中双目清明的豆蔻少女,红唇微弯:『一只簪子就让大姐姐膈应,那怎么能够呢?。。。后面还多的是。』 她娉娉婷婷站了起来,青萝正从外面进来,对她道:『姑娘,其他姑娘已经去老太君房里请安了。我看她们的丫鬟都抱着寿礼。。。』 青萝的话欲言又止。 杜月芷没有寿礼。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们没有寿礼!』 杜月芷回到院子里,杜月镜跟了进来,两人屏退下人,在房间里说了约莫一炷香的话, 杜月芷将杜月镜送出去,看只有阿玉一个人带着小丫鬟守在外面,这才想到兰蔓因为要照顾二夫人,所以没来。 杜月芷知道杜月镜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所以让青萝跟着护送杜月镜回侧府。等青萝回来,预备回话,福妈妈拦住她,往里 福妈妈放下心来,放下帐子,端着烛台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杜月芷睡得饱,起得早,神清气爽地喝早茶。抱琴笑道:『姑娘今日心情好,奴婢看了也高兴,多喝点粥,喝碗粥看戏去。大爷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要连唱三日呢,可热闹了。』 荷花洞子离得这么远,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隐隐约约传来,听着怪热闹的。 杜月芷笑着道:『你们都爱凑热闹,今日也不必留在家里,都出去看戏耍着。』 『那怎么行,家里有人看着尚且出事,更别说没人看,那可不闹翻了天。』吃完早茶,抱琴检出几套衣衫,一套一套拿过来给杜月芷过目。杜月芷一一看过:『老太君的寿辰不可穿得太素,不如就这套。』 是一套翡翠绣缎凤尾罗裙,长袖翩翩,裙摆勾着凤尾,绿缎柔软,褊赤金腰身,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禅衣,金光透碧影,贵气十足。 杜月芷穿好,发现这凤尾罗裙好看是好看,唯独走路不好走,裙摆看似大,却只是流苏多,里面绷着 第74章 眼熟 杜府两位爷,大夫人,二夫人,两位少爷,两位姨娘皆有礼送来,因今日来客众多,忙不过来,二夫人又病倒,所以除了两位姨娘,其他人都只是礼到人不到。各位得脸的奴才也一早送来了礼,请了安。现在单剩下这几位小姐留在最后,哄老太君高兴。 杜月荇送上寿礼,祝完寿后,老太君笑着给了回礼,杜月荇便被于姨娘领了下去。 紧接着是杜月茹和杜月镜。 杜月茹此次负责安排各宾客的回礼,所以趁机藏了猫腻,私留了一对已被盘玩数十年,滋养成深棕红色,纹理分明的骘琍核桃,并着一盆青葱茂盛的万年青送了上去,声音格外清脆:“茹儿祝老太君松柏长青,河山同寿。” “好,好,茹丫头礼物儒雅得很,收着,赏。” 杜月镜送的是一尊小金佛并一张糕点单子,她素来就大方,这一小尊闪闪发光的金佛还是让其他人刮目相看:“老太君,这佛你随便摆着玩儿,重点是这张单子,上面的糕点可都是民间的精髓,费了我许多的精神才弄来。您别老收着给忘了,让小厨房的人拿去琢磨,做出来给你吃。我么,就祝您寿域同登,椿萱并茂。” 老太君笑眯眯道:“镜丫头平时专爱捣乱,今天却转性了,像是长大了。难为你还费心想着给我找点吃的。”说着,将金佛与其他寿礼放在一起,糕点单子却递给了身旁的夏妈妈,又命人:“重赏。” 最后只剩下杜月薇和杜月芷,杜月薇看着杜月芷,柔声道:“三妹妹,你的寿礼呢?再不拿出来,姐姐可就抢先了。” 杜月芷柔声道:“祝寿全在心意,不分先后,那么,姐姐先请。”老太君忙叫她二人不要互相推辞,“有什么好东西,趁早拿出来给我瞧,别怕镇住了我。” 杜月薇正想听这一句。她原是想当压轴的,可是又怕出什么意外,现在不管如何先把寿图拿出来,宣誓主权,谅三妹妹无话可说。 “这是我母亲的一点心意,请老太君笑纳。”身后的诗儿拿了一只小匣子过去,背对着众人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万保当铺的银票,每张皆是一百两,少说也有一万了。老太君看过一回,微微挥了挥手,诗儿便将匣子放在老太君倚着的小榻上。 别人虽然不知道匣子里放了什么,但想必也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否则那匣子不会被夏妈妈换走。 常家到底是有家底的,便是连逢大难,折了许多银子去救月薇舅舅,但凡有呼吸的间隙,只要不 死便可回生。常氏听了常贵妃的话,拿出一万两给老太君祝寿,也不过是咬咬牙的事。 “老太君,孙女也同样另备了一份寿礼,请看!” 杜月薇笑得如春花般绚烂,手掌轻扬,原本卷轴似的绢瞬间倾下。 那丝绢似白浪,更似雪色,泛着流水波光,精致而无暇。 百色线织出大寿的轮廓,再由各色线织了许多个小寿填补进去,绣法独特,孝心十足。 且隐隐藏着得天独厚的气韵。 正是百寿图! “真美啊,这绣工,这心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薇姑娘真是费了功夫做的。” “你们先别道绢好看,此乃是白狸绢,有市无价,不是有门路的人,再难求得的。” “我看大小姐的寿礼该是寿礼里最漂亮,最精致的。” 杜月薇毫不意外的得到别人的艳羡与目光,一扭身,撒娇似得拥在老太君膝上:“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好,叫老太君看我笑话。” 老太君也很高兴,只道薇丫头在上面用了心,没有白疼她:“寻常我略宠一宠薇丫头,你们还道我过了,薇丫头想着我,什么都做得。她惯常是个不爱女红的,上次还给府里老人绣了丝帕,我还奇怪呢,怎么也不给我一条,原来是用心在这上头。好好好,来,到我怀里来。” 说着,把杜月薇搂在怀里摩挲,房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这幅祝寿图是你亲自” 杜月芷眸子紧缩,不知为什么,看着自己绣了数个月的祝寿图,心中竟有一种陌生的快意,仿佛大水倒灌,泄洪般淋漓尽致。 没有人发现夏妈妈神情惊讶,眼睛飞快地扫了杜月芷一眼,却见杜月芷神情恍惚地望着那件寿礼,原本平静的眼睛早已忍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强忍着咬住下唇。 她注意到夏妈妈目光,倔强清冷的下巴微抬,做了个口型:“帮帮我。” 三姑娘可怜。 杜月芷一示弱,夏妈妈的脸色立刻变得不忍起来,仿佛看到倔强又不肯屈服的公主在哀求她。两张美貌的脸实在太相似,她实在无法忽视。 殊不知杜月芷就是要她不忍。这府里的老仆人,如果还有谁关注她,对她抱有感情,除了福妈妈,就是夏妈妈了。夏妈妈对她的感情是很隐蔽的,轻易觉察不出来。杜月芷今天特意问过福妈妈,在外眼角点了一粒小痣,收拾收拾,看 着更像母亲了。她想试试夏妈妈。 夏妈妈敛心神,再次看向那副寿礼,定了定,对老太君笑道:“老太君,这幅寿礼看着眼熟,像是哪里见过,可否让奴婢瞧瞧?” 眼熟? “必是你去大房送东西,扫过一眼罢。”老太君笑道,命灵珠拿给她,夏妈妈在手里瞧了一回,笑道:“可不是。这拿在手里细看,实在像我见过的那一副。只是不是在大房,而是三姑娘房里。” 什么? 杜月薇感觉老太君轻轻拍着自己背部的手停了下来,声音平添一分凌厉:“阿夏,你可不要乱说,这分明是薇丫头的绣的,怎么会出现在芷丫头房里?” “这奴婢倒是不知。”夏妈妈放下寿礼,亦有些不确定道:“只是恍惚见过三姑娘伏在案上绣,或许是她们姐妹切磋。” “薇丫头,是这样吗?” 老太君发问,杜月薇感觉浑身气血都有些凝滞,匆忙看了杜月芷一眼,答道:“没有。这份寿礼独一无二,连我母亲都瞒着,怎么会跟三妹妹切磋呢?别是夏妈妈看错了吧。”说罢,眼圈一红,竟似非常委屈。 旁边的诗儿连忙上前,愤愤不平道:“我是看着我们姑娘绣的,夏妈妈您老人家说话归说话,一句‘恍惚见过’,就把我们姑娘的心血付之东流,平白说成别人的功劳了。” 杜月薇却责怪道:“诗儿,夏妈妈是你能质疑的?今日老太君大寿,不准你放肆。再说我委屈点没什么,反正寿礼是我绣的,其他人眼红,想争也争不到手。” 杜月镜冷笑,插了一句道:“见过就是见过。寿礼谁绣的,谁眼红还不知道呢。” 这可更奇怪了,寿礼到底是谁绣的?众人嘀咕起来,不知该听谁的。 “芷丫头,你说。”老太君先不忙着安抚杜月薇,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提裙上前,跪在地上,先磕了一个头,坦然道:“老太君,大姐姐所说俱是属实,月芷无可反驳。” 大姐姐,你急于撇清我与寿礼关系。 断了扭转的回路。 自掘坟墓。 很好。 那我再便助你一臂之力。 第75章 光芒 不知何时,一名婆子从老太君房里匆匆出去,找到正在招待宾客的常氏,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常氏面对着众人,保养良好的银月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听完,又周旋一阵,叫来管事媳妇们,道:“我有些事需要处理,你们好生看着,别偷懒。”说罢,抽身而出。 她想到那幅寿礼有鬼,只是得势后一时得意忘形,竟任由杜月薇杜月茹胡闹,落下把柄。三姑娘倒也真是个能人,偏偏忍到今天才说。常氏心中冷笑,对成妈妈问道:“大爷如今在哪?” “六部来人,大爷和大少爷在前厅招待。” 杜璋,杜義正和刑部的王呈山说话。九月,两位殿下在江南遇刺一案已转到大理寺秘密审讯,越审越令人心惊,竟牵扯出许多重要人士。杜義抓住的那个刺客,已经审到重要关头,那刺客却又咬紧牙关,再不肯说一句。 王呈山身为刑部尚书,看过供词,心中亦觉所得非常理可循,只劝杜義:“如今还是请圣上派太子或者其他殿下主审,不管审出来结果如何,毕竟关系到皇后,贤兄慎重啊。” 杜義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太子断然不是好选择。” 杜璋也沉吟道:“太子是亲,该避嫌。只怕皇后那边已有了对策,她已有意让太子出宫去开封,届时会由我的得力干将亲自护送。” 杜義颇觉意外:“太子要去开封?”他说太子不是好选择,是因为太子并无主审的才能。而这么敏感的时刻,太子出宫,等他递了折子上去,便是其他殿下审出什么,也与太子无关了。 三人正说着话,不久成妈妈端了茶上来,低声对杜璋道:“大爷,主母有话,请您过去与她一见。” 杜璋只道是大寿上的事,随成妈妈到了后面,却见华妆丽服的常氏一脸平静,只是平静之下带着淡淡的焦急,一见他来就立刻站了起来。杜璋问道:“何事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常氏手紧紧握在袖中:“本不该打扰你的。只是事关薇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薇儿?薇儿怎么了?早上还来与我请安,莫是病了?”杜璋惊讶。 “不是,薇儿被人欺负,请大爷为她做主!” 常氏说着,两道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西窗纸上,映出无数柔弱的话语,句句含泪:“现在薇儿被围攻,我又在这里,她无依无靠,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杜璋大怒:“岂有此理!过去看看 !” ———————————————— “芷丫头,你的意思是,你大姐姐并未与你切磋女红,更未将寿礼拿到你房里?” 老太君缓缓问道。 “是。” “这么说薇儿是冤枉的了?”老太君脸色和缓下来,侧头对夏妈妈道:“阿夏,看来你是错了的。” 夏妈妈笑道:“奴婢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有可能。” 诗儿乐道:“现在可好了,真相大白,还了我家姑娘一个公道。” 目前看来确实。 杜月薇看着跪在地下的杜月芷,两人视线相撞,杜月薇莫名觉得心中发怵。明明是她跪着,却只觉得她站得比谁都高,目光中的坚韧,稳重,明亮,简直要灼伤任何侵犯她的人。 “既如此,芷丫头,你起来,还未见到你的寿礼,也拿出来让我们赏赏。”老太君笑道。 “是。” 那道光芒越发绚烂。 “孙女的寿礼。。。” 那直起的身子越发骄傲。 “乃是净手焚香绣了三个月。。。” 语气越发淡定沉稳。 “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白狸绢百寿图!” 踩着每句话的话尾,杜月芷已走到百寿图面前,亲手捧了那幅白狸绢百寿图,微移莲步,敛容平息,稳稳送到老太君面前。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杜月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杜月茹知道此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目不转盯看着,除了知情人,其他人都觉得今日□□迭起,云里雾里,连老太君都有些不理解:“芷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幅寿礼与你无关吗?” 杜月芷口舌清晰:“老太君,孙女是说大姐姐房里的寿礼与我无关,但这幅寿礼,却是孙女亲手所绣,一直在孙女房中放着。只是近日不小心遗失,不知是怎么被大姐姐得了,还当作自己的寿礼送给老太君。” 杜月芷的这句话,非常明了,有两个意思:一,这幅寿礼是她亲手所绣;二,寿礼被杜月薇偷了。 “芷丫头,你想好了再说,事关你大姐姐的清誉!” 杜月芷目光仍旧温婉,却愈发坚定:“孙女所言,俱是属实,请老太君明鉴。” 老太君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她知道杜月芷的为人,如此场合断然不会撒谎,但是杜月薇身为 嫡女,没有必要去偷庶妹的东西。 杜月镜剥了一粒坚果,吃得正欢:“三妹妹,你的意思是,某人偷了你的东西,还厚颜无耻借花献佛?” 杜月芷没有回答,但是她的眼神,不言而喻。 杜月薇的心更加慌了,勉强维持着镇定:“老太君,请您给我做主,三妹妹血口喷人,汇合了二妹妹一起侮辱我,欺负我!这幅寿礼分明是我绣的,之前已经在府里传开,三妹妹想是没有这件东西,心中羡慕,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胆大包天,竟开口就说寿礼是她绣的。今天您若是不重重罚她,以后我也不敢在府中住了。” 杜月茹帮腔:“老太君,凡事讲究证据,大姐姐绣这幅寿礼,是府内早有传闻,且丫鬟看见的。但是三姐姐却并没有证据证明这幅寿礼是她的,空口无凭,白白占口舌便宜么?”说罢,又故意看着杜月芷道:“三姐姐,自己没有的东西,就算心里羡慕,也别故意扭曲事实,倒叫人看不上。。。” 杜月镜吃完坚果,将坚果皮随手一扔,砸到杜月茹脸上,杜月茹冷不丁被砸,脸疼,顿时恼了:“谁啊,长着眼睛乱扔!”杜月镜忙赔罪:“不好意思四妹妹,我没看见。只是我长着眼睛乱扔,你怎么长着眼睛出气呢?” 服侍杜月镜的阿玉噗呲一笑。 杜月茹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不敢跟杜月镜正面争论,让盛儿找机会去掌阿玉的嘴巴,抱琴先拦在前面,居高临下喝了盛儿一句:“盛儿,你敢!”盛儿以前就怕抱琴,也是狐假虎威,只得弱弱退下。杜月茹气得要死,只好嘀嘀咕咕骂了阿玉和抱琴一句,转身走到杜月镜身后站着。 杜月镜倒是被杜月茹的话提醒了:“老太君,四妹妹说得对,空口无凭,三妹妹要拿出证据来!” 老太君点头:“芷丫头,你可有证据?” “我有。”杜月芷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在我说出证据之前,可否容我问大姐姐几个小问题?” 问问题很公平,老太君允了:“你问。” “大姐姐,倘若这幅百寿图是你绣的,请问白狸绢和丝线是从何处来?有无描样?用的什么绣法?大寿字绣了多久,小寿字绣了多久?总共多少个寿字?” 杜月芷问问题,一向喜欢连环问,又快又重,极易打击对手的心理防线。杜月薇被问得发怔,竟不知如何回答,背上顿时出了汗:“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杜月芷又说了 一遍,然而杜月薇听清了,却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得了这件寿礼,又见杜月芷不敢声张,早就乐翻了天,哪里还想过这种细小的问题。 但是,越是细小的问题,却越容易造成崩溃的缺口。 杜月薇身旁的厉妈妈见姑娘被吓住了,素来老成而不多话的她,此刻上前:“三姑娘这些问题,实在不值回答,分明是在故意找我们姑娘的茬。老奴便代答了罢。这白狸绢是舅老爷常检校送的,丝线是姑娘惯常用的,绣法亦是常用的苏绣,至于寿字使用的时间,这种谁还记得清呢?” 这些说辞乍听下去还算有理。 “厉妈妈,你还差最后一个问题,多少个寿字呢?”抱琴不用杜月芷再问,立刻挺身而出。 诗儿尖声道:“九十八个!” 诗儿是趁着厉妈妈说话的间隙,自己快速数了一遍。老太君复又让灵珠数了一遍,确实如此。 厉妈妈心中笃定杜月芷虚张声势,面色便有些不恭敬了:“三姑娘,别说老奴夸口,薇姑娘金枝玉叶,府里老太君,大爷大夫人疼着,宫里贵妃娘娘宠着,外面舅老爷万贯家财俱有姑娘一份,实在不屑于做那种宵小之辈才做的事。下次请您说话前务必三思。” 杜月芷抬眼看了厉妈妈一眼,目光甚是冰冷,仿佛警告厉妈妈注意自己的身份。厉妈妈皱皱眉便闭嘴了。杜月芷转头问杜月薇:“大姐姐,这些都是你的回答吗?” 杜月薇宛如在大火上面烤着,隐隐有种收不住的感觉,仿佛前面有万丈悬崖,她本来可以躲开,现在却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去,还得表明自己是自愿的。那种隐形的逼迫压下来,非常不适。 是她的回答吗? 她不知道。 大家都在等杜月薇的回答,老太君也殷切地看着她,这是对杜月薇有力的回答,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杜月薇生平第一次觉得孤独,无助。 “是的。” 杜月薇说完这两个字,居然有些虚脱,诗儿大叫一声:“姑娘,你怎么流这么多汗?”掏出帕子为她擦汗,被杜月薇狠狠推开。 她看着杜月芷,眼神陌生,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杜月芷唇边含笑,大姐姐,你汗流的太早了。 “你问了我这半日话,该拿出你的证据了吧,三妹妹。”杜月镜勉强道。 “如大姐姐所言,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此时门外又有动静,有人来了,灵珠出去看了一回,回道:“老太君,师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想是拜寿。叫他晚点再来。”老太君实在无心去搭理别人。 “不是呢,他拿着账簿子,说是二姑娘派人叫他来的。” 杜月镜正吃着酥饼,闻言忙道:“是我。叫他进来吧,三妹妹院子里的帐,他记得清清楚楚。” 丫鬟们放下蝉帐,将内外隔开,师爷站在帐子外头,先给老太君和各位主子请了安。 杜月芷对老太君道:“老太君,我的白狸绢,丝线都是有过账的,请师爷带着账本来,也是为了这一点。” “拿来我看。” 师爷站着,只见蝉帐内伸出一个雕花红漆托盘来,便将账本准备好放在上面:“老太君,三姑娘乃是六月初三买的白狸绢,长四尺一,宽二尺,百色丝线两斤,针,竹条若干,俱在那一日的账本上记着,请您过目。” 老太君看见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倒也无话,杜月芷确确实实买过白狸绢,尺寸也是一样的。 “大姐姐说百寿图是苏绣,其实这是平金刃绣,是边疆的一种特色绣法……”杜月芷停了下来,微微侧头,温言叫了一句:“抱琴。” “是!”抱琴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是针线,竹绷和描样的丝帕各两份。众人皆伸颈抬眼看,议论纷纷,有的人已经猜出要做什么用了。 “芷丫头,你这是……” “老太君,这帕子是我曾描的小寿字的样,阵线也是极其普通的,不用比别的,就比绣法。看看我与大姐姐,谁绣的最像这幅百寿图。”杜月芷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掌心向上,笑容清浅:“大姐姐,你先选。” 杜月薇茫然看着杜月芷,六神无主。她其实并不精通女红,一向都是屋里的丫鬟代为做的,她只是绣两针意思意思。如今杜月芷给她出了这么大的难题,她如何……如何绣的出来! 冷汗打湿内衫。 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蔓延。 先前的从容自信全化为此时的窘迫与无能为力。 杜月芷微微一笑:“姐姐既然如此谦让,那妹妹就自作主张,先绣出来看。” 说罢,随便选了一份,自顾自绣了起来,一针一线,皆有独特之处,别人看起来极为费力,但她却绣的极为轻便,想 是练熟了。 老太君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年也是女红上的能人,此时看那描样,那雏形,跟百寿图的几乎相同,连勾针,飞针,压线,匝线都一模一样。这种看似粗实则不失细腻的绣法,确确实实与苏绣不同。 “大姐姐,你别发呆,快绣吧。”杜月镜故意推了她一下。 杜月薇浑身颤抖,似乎在躲避什么。 “薇丫头?”老太君看杜月薇久久不动,心中早就起了疑心,倘若这幅百寿图真的是薇丫头绣的,她又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甚至连反驳都没有,只顾擦汗,和往外看。 难道,这幅百寿图,真的是偷的? 想到这个可能性,老太君的心越来越沉,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薇丫头,你还愣着做什么,芷丫头已经再绣了,你多少也绣两针。” 见老太君催促,杜月薇终于慢吞吞起身,拿了针线和竹绷子,还是诗儿帮她将针穿上。杜月薇勉强绣了几针,可是越绣越不对,竟连最基础的绣法都忘了。她手指颤抖,心中很恨杜月芷,恨的好想她死,可是这样恨也没办法,她依然拿着那可笑的描样,当场出丑。 “你,你绣啊!”老太君握紧佛珠,眼睛紧紧盯着杜月薇的脸,只要杜月薇绣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绣啊—— 魔咒一样,催促着惶恐的心。 老太君等来的,是竹绷子和针线从杜月薇手中滑落。 杜月薇浑身力气被抽走似的瘫软在地,哭着,声音又害怕又可怜:“老太君——” 她不会绣啊! 什么苏绣,什么平金刃绣,她全不会! “你们看见了吗,薇姑娘不会绣!” “难道这件贵重的寿礼,确确实实是三姑娘准备的?” 不知谁插了一句:“你意思是这百寿图是属于三姑娘的,这不等于说薇姑娘偷——” “嘘——”众人忙嘘这不知轻重的丫鬟。 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的丫鬟,眉目英气,穿着却很寻常,混在莺莺燕燕的丫鬟群里,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家的。 老太君自然是听见了的,微微叹了一口气,看都不看杜月薇。 杜月芷也停了下来,那只绣了一小半寿字的竹绷握在手里,灵珠拿到老太君手里,根本不用对比,寿字的那一撇,上粗下细,线条流线般优美,确确实实是百寿图上的。 “姑娘,振作点,还没到最后,您不能放弃!” 杜月薇开始摇头,她快要崩溃了,连厉妈妈的话也听不进去。 而老太君的目光,完全被杜月芷吸引。 “最后,这幅百寿图不是九十八个字,而是九十九个字!” 九十九个? 方才明明数过,是九十八个! 杜月芷将百寿图高举手中,转了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白狸绢,那绢厚重,被光芒穿透,显得微微透明,竟似纱一般飘逸灵动。 在绢的背面,光芒被丝线阻隔,而空余的,穿透的丝丝光线,聚成一个大大的寿字,几乎占据了整块白狸绢,美而华丽,精致到了极点。 所有人被这个阳光绣成的寿字震惊到难以相信。 “天啊,原来最后一个寿字藏在这里,九十九,好生吉利!” “恐怕只有绣的人才知道吧!” 杜月芷每日坐在窗前绣,那阳光透过白狸绢,亦是她最初的描样。 最后一个寿字,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她捧着百寿图,站在温暖的阳光中,长眉如黛,笑容真切而柔软。 “孙女杜月芷,携寿礼白狸绢百寿图,敬祝老太君与日月同寿,无量颂祺!” 第76章 围攻 杜月薇坐在地上,看着明亮阳光里站着的杜月芷,她是那么美,那么耀眼,气度芳华,从容不迫,仿佛天生活在万人中央,随时要取代属于自己的位置。 不,不可以! 她只是区区一个庶女! 自己才是嫡女,没人能取代自己! 杜月薇转头要寻求老太君的安慰,娇滴滴地哭泣:“老太君,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可是老太君却握着佛珠站了起来,从她面前无情走过:“薇丫头,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再解释,那就是狡辩。 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薇丫头身为杜府堂堂嫡女,竟不顾身份,去偷窃庶妹的寿礼,甚至放出谣言颠倒黑白,心术不端,对于杜家这样时刻处于风口浪尖的位置,嫡女犯下偷窃的罪行,简直是狠狠打了自家人的耳光,万一传出去,被有心之人操纵,十数年内杜家女儿再莫想嫁的好人家,处心积虑攒下的仕途前程,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白疼她了! 老太君眼神冷漠地从杜月薇身上扫过,再回到杜月芷身上时,转为柔和。 夏妈妈搀着老太君走到杜月芷的面前,老太君亲手接下了百寿图,递给旁边的夏妈妈,再拉着杜月芷的小手,回到榻上来。 “芷丫头,来,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老太君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杜月芷。芷丫头方才站在阳光里,轮廓,目光,竟酷似洛河公主,就连自己也恍惚了,不知今时何日,时光轮转,将公主又送回来了。 待细细端详,发现她小小年纪,眉眼间却经历了悲苦,平平仄仄,不是公主,是芷丫头。只不过,还是那么善良,那么温婉。她亲自绣的寿礼,费了那么多功夫和精神,才得了一件绝品,这世上再无人能有这般的手,这般的心。所以她才是最孝顺,最聪明的那个孩子。 她从一开始,就没为寿礼惊慌过,无论多少人向着薇丫头,她也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步步为营,夺回寿礼。 如此看来,她的气度和心计,才是最接近杜府嫡女的。 她也的的确确,是杜府的嫡女。 老太君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当她发现了杜月芷身上的闪光点,心里的天平很难保持平衡。莫非,这是天意,天意将芷丫头送回来,将所有的一切扳回到正规上? 杜月芷安安静静,就像娇小 柔弱的孙女,倚靠着祖母的怜悯与宠爱:“老太君,您不怪我吧?” “怪你什么?怪你太孝顺么?”老太君摸了摸她的头,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竟有些湿润:“是祖母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以后祖母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 聪明如杜月芷,也不禁有些疑惑。 但是她很识相地什么也没问,她才刚给杜月薇一个巨大的打击,不可喜形于色,更不可造次。 她看向因为惊讶而处于崩溃中的杜月薇,杜月薇满脸都是泪水,非常狼狈,两人目光再次交接,这一次,是杜月芷居高临下,而杜月薇从云端坠落,摔得惨不忍睹。 “小偷啊——” “真是想不到……做下这种丑事……真丢人……”议论声隐隐约约传来。 受到姐妹姨娘异样目光的杜月薇,身份越是珍贵,越是生不如死。 她好后悔,为什么要听杜月茹的建议,为什么不开始就毁了百寿图! 为什么不做的更绝! 杜月薇恶狠狠看着笑意弥漫的杜月芷,突然想到之前她只是让人散播她在准备寿礼,结果不久后府里竟飞快传出她在绣白狸绢,连绣的什么都传开了。为此她还责骂了杜月茹,以为是她嘴不严。 现在想想,也许并不是自己人嘴不严,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个人就是杜月芷!是她知道寿礼被偷走后,顺水推舟,蓄意造势,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而做的准备! 杜月薇这一想通,突然全都通了。厉妈妈见她怔怔的,还以为她伤心过度,要扶她起来,却被杜月薇抓住手腕:“厉妈妈,我知道了,一切都是这贱人在背后搞的鬼,是她故意害我!我要告发她!” “姑娘,还是等夫人来了再理论,您暂且忍忍罢。”厉妈妈担心杜月薇冲动之下,反而会更加坏事。 “不!”杜月薇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 她忍不得。 杜月镜也为杜月芷高兴,无意间看见杜月薇眼光不善,担心越拖越久,反出事端,故意笑道:“老太君,现在时辰不早了,该吃寿面,出去会客了。您该吩咐的也快吩咐吧,大姐姐跪的膝盖也疼呢。” 经她提醒,老太君才想起杜月薇。 “来人,把薇丫头送到佛堂去静思己过,不准丫鬟服侍,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第77章 污蔑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晚上还有一更 最近天气变冷,大家注意保暖哦 常氏这话说的不只是给老太君听,还说的是给周围的女眷听。杜月薇方才出了大丑,也只有靠母亲才能挽回颜面,此刻有了主心骨,配合母亲,底气越发足了,竟有圆谎之势。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看他对芷丫头倒是严苛到极点,上来就打孩子,这是咱们杜府的规矩吗?连我叫他都不理会!” 老太君终究是气不顺,虽然把杜璋赶到了蝉帐外面,不准他近前说话,但想到他忤逆自己,内心还是哀叹。 “大爷纵然冒失些,却也是急怒攻心,怕三姑娘失了检点,毁了杜家的声誉。”常氏语气颇为神秘,最后一句话竟是压低了声音,悄声静语的,便是没什么,也有什么了。 忽然,一个声音自右方斜斜传了进来。 “大夫人,眼下三姑娘不在这里,请您把话说明白些,莫要像方才那样,让我们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常氏眉头微皱,看向声音的主人,原来是福妈妈。 福妈妈方才长了心眼,在杜月芷被抬入里间时,见外间并无自己人,便留了下来,以防万一。果然,趁着杜月芷杜月镜不在,常氏蓄意造谣,竟要污蔑杜月芷,福妈妈当仁不让,立刻顶了回去,让常氏把话说清楚。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细节罢了。白狸绢贵重无比,三姑娘的月银每月十两,便是省吃俭用不吃不花,也存不下买绢的银子。这倒也奇怪,大爷才问过胤哥儿,他说近期并未借过大笔的银子给三姑娘。自三姑娘回府,成日在府里待着,也没有门路,除非做些背地的动作,否则从何而来的银子去买白狸绢……”常氏的话戛然而止,耐人寻味。 她观察入微,说的并没错。 杜府小姐们的月银照例是十两,杜月芷又不出去,哪儿来的银子去买白狸绢呢? 常氏说完,又换上一幅和善的面容,问着福妈妈:“福妈妈,你是三姑娘身旁的老人,贴身服侍教引姑娘,自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请你当着老太君的面说,三姑娘从哪儿来的银子?这么大笔银子流入府中却无人得知,账上也没有写清数额,到底是有其他人借钱给三姑娘,还是那人直接送了白狸绢?如果是后者,就更要查清楚了。” 福妈妈又何尝知道白狸绢是哪儿来的呢? 她们都知道姑娘结交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秘密得到了许多的好东西,也有补身体的,也有补贴家用的,姑娘虽未隐瞒,却也从不提及。如果有人对姑娘好,都高兴还来不及,况且姑娘向来懂事又聪明,不会无缘无故接受来自外人的援助,必定是上了心,有所依赖的人。 常氏这样一问,将福妈妈问得哑口无言。她不可能说出那个人,更不可能说出银子的来源。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正对着常氏,依然面色沉稳,气息平缓:“夫人,您似乎忘了,姑娘进过学,在夫子手下学识通理,怎么会是成日在府里待着?” 杜月薇立刻道:“但那么多世家小辈中,三妹妹并无交好的朋友!” 福妈妈反问:“何以见得?跟姑娘日日在一处的人,可不是您。” 杜月薇被一个奴才这样看着,浑身不舒服,正待开口反驳,忽听杜月芷在身后凉凉道:“夫人,大姐姐,杜府家训一百三十四则,不背后议论他人是非,第一百三十五则,不造谣。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好了,何必故意猜测,还为难福妈妈。”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青萝和抱琴扶着杜月芷,杜月镜牵着杜月荇,早已是秀目微怒,甚为烦恼地看着大房。 杜月芷身上都收拾过了,头面也是好的,衣裳也是好的,只是雪白的脸蛋微微肿胀,残留着红红的掌印,下巴仍然青着,一双明目宛若窗含西岭千秋雪,清冷,明净,左右那么一看,连空气都安静下来。 老太君起身将她搂在怀里:“芷丫头,怎么不在里间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杜月芷颔首请了安,声音又清又悦:“今日是老太君大寿,老太君都忙了半日,我身为小辈怎能偷懒。”她看着杜月薇母女,忽而笑了:“方才我在里间已经全部听见,夫人说的没错,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白狸绢是什么来路。” 杜月薇眼睛亮了,常氏却皱起眉头:“那可是有人送你?” “非也。”杜月芷摇头道:“我这绢,全是托二叔为我置办。他借了我银子,又帮我从外头辛苦买来。夫人不信,大可以去问。” 常氏当然会去问,派去的婆子回禀道:“二爷说,三姑娘的白狸绢确实是他帮忙置办的,因白狸绢非同一般,怕给姑娘惹了麻烦,过账时就没有写得那么详细。如有需要,他会亲自来解释。” 常氏和杜月薇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你们也不问问清楚,就胡乱猜测。芷丫头纵然小,可也知道 讲证据,怎么大夫人反而连芷丫头都不及了?”老太君拧起眉头,先斥责了一顿常氏,又对着蝉帐外的杜璋道:“璋儿,你听见了?” 母亲发问,杜璋立时答道:“听见了。” “那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杜璋却没有言语。 老太君叹了口气。 杜月芷看着那映在帐子上的高大身影,半日没有动静,心中也不知是何思绪。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想必这些话在他耳朵里,也不过是辩解吧。 呵。 老太君怪杜月镜:“这件事你怎么不说?白看着你妹妹受屈?” 杜月镜凑在老太君耳边,声音又低,又毫不客气道:“老太君,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这本是三妹妹的一片孝心,被人曲解成这般,还差点落下不检点的名声,我劝老太君还是快些给某些人吃定心丸,省的她们又兴风作浪。” “你这滑头,又在乱说话。”老太君嗔怪地点了点她的鼻头,心中另有一番思绪。 夏妈妈也适时道:“老太君,吃寿面的时辰到了,您看……” 老太君也知道此时若是还让杜月薇去跪佛堂,只怕吃亏还是芷丫头,还是杜月芷给了台阶:“老太君,今日是您的大寿,是喜事,不宜分开,您就别罚大姐姐了罢。” “那你……” “我没关系的。”杜月芷微微一笑:“大局为重。” 老太君内心震动,她一向都强调的大局,可在这府里,又有多少人在乎呢?她沉吟片刻,当着众人道:“此事薇丫头和芷丫头都是无辜的,一个被小人愚弄,一个则是原本误会。现在弄清真相,我也知道孩子的孝心使然,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但是私底下,仍然没有饶了杜月薇,大寿过后,她将抄佛经,斋戒一个月,削减月银和丫鬟,半年不准出府参宴:“若是再犯,就送到城外庵里,好好修行一年!”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常氏没有扳倒杜月芷,但却让女儿当众免了罚,也算争回一点面子,至于抄经和斋戒,心里虽不情愿,倒也无话可说。 只是常氏隐约察觉到老太君的变化,有些不安。以前老太君也不是没对大房生气过,可那再怎么生气,也是冷落一阵就好,如今虽说也顾及了大房的面子,但是那从骨子里散发的冷淡,却与以前不同。 越是平静,越是妥协,越代表了失望。 常氏眉头皱的更深了。 “老太君,我扶您……”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老太君道:“镜丫头,芷丫头,来扶着我。” 老太君执了杜月芷和杜月镜的手去吃寿面,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留下大房尴尬地跟在后面。 “我原本也是奇怪三姑娘从哪里买来的绢,现在终于解惑,心里倒很敬佩三姑娘的为人。” “是呀,大夫人百般刁难,三姑娘依然能完美脱身。” “有胆刁难,不过是仗着大爷的喜欢和宠爱……” 杜月芷和杜月镜交换了眼色,各自一笑。 那日,杜月镜送杜月芷回房,与她交谈许久。临走之前,杜月镜握着她的双手信誓旦旦道:“你放心吧,我会同父亲说的,他一定会答应你,帮你度过这次难关。” 杜月芷所求的,就是这件事。二叔做掩护,比别人更好。 她事无巨细,全都想到了,所以才能如此淡定。便是中间出现了小插曲,无妨,只会让她更加完善计划罢了。 杜月芷渐渐经过杜璋,杜璋目光落在杜月芷脸上,那是一张多么好看的小脸,他方才究竟是怎么下的去手的呢?是看到了月薇的眼泪,还是看到月芷坐在了那个位置,却无动于衷? “月芷。”他沉声叫道。 杜月芷装作没听到。 “月芷!”加重语气。 “三妹妹,大伯父叫你。”杜月镜叫道。 杜月芷停下脚步,回头,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杜璋:“父亲,您叫我吗?真是抱歉,我耳朵方才被您打得耳鸣阵阵,听不大清。您有何吩咐?” 杜璋被女儿那陌生的眼神刺伤,他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 他是个将军,天生威武。 可他也是世上最悲哀的人,留不住所有的明珠。 “父亲!”月薇从后面跑过来,抱住杜璋的袖子,瞪着杜月芷。 杜月芷等了一会儿,见杜璋什么也不说,大房的人又虎视眈眈,便不再等待,转身离去。 杜璋想叫住她,却被月薇紧紧拉住,只见月芷走得很快,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人群中。 “罢了。” 所幸吃寿面是男女帷帐分开,杜怀胤并未看到杜月芷的脸,否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吃完寿面,老太君与等候在外面 的各府主母说话,其他姨娘姑娘们皆在作陪。杜月芷的小脸始终无法消肿,就随便选了一块面纱带上,外人亦看不见她的容貌,只是越看不见,越想看。 到了晚上,杜府参加夜宴的人更多。 杜月芷因为脸上有伤,早早就回到小院,她想着二夫人还在昏睡,点了灯,拿了那和息香与医书细细研究。 抱琴在身边伺候,青萝则在院子里浇花,突然有人敲门,一阵窸窣的说话声。 那人进来了。 第78章 懿旨 作者有话要说:菱妃凉凉要上线喽 凉凉常常教导男主,喜欢一个女孩子,就得给她买好吃的。 “姑娘,夏妈妈来了。”青萝在珠帘外面说道。 杜月芷心中疑惑,这个时候府里宾客众多,夏妈妈不在前头伺候,来这小院做什么? “快请进来。” 宝琴和青萝掀开珠帘,夏妈妈笑吟吟走入内室,握着杜月芷的小手,只道过来看看,眼睛随意一扫,发现了桌子上的医书:“姑娘今日辛苦了一天,怎么还在看书?” 杜月芷并不说是为了二夫人的病,道:“这些医书要时常温故知新,否则就忘了,我也是晚上才得闲看一会儿子。”说罢,又问:“夏妈妈此番过来,可是有事?” 夏妈妈确实有事,先对外面道:“你们都进来。”几个人鱼贯而入,手里捧着胭脂水粉,衣裳,钗镮,香薰包之类的东西,被烛火一照,端的是华丽漂亮,样样都精致得不得了。 好好的,怎么送来这些东西?杜月芷越发糊涂了。 “给姑娘道喜,今日我亲自伺候姑娘穿戴起来。”夏妈妈恭敬之余,笑意亲切。 杜月芷被按在镜前,犹自不解,生生按住夏妈妈的手:“夏妈妈,何喜之有?” “宫里来了贵客,指名要见姑娘,说姑娘医术高超,治好了小十三殿下的眼睛,菱妃娘娘很是高兴,已经请了旨,要赏你。老太君今日大寿,双喜临门,叫我过来服侍,好带你过去。都是姑娘平日谦虚太过,听小殿下说,您在学里与小殿下做同桌,很早就开始为小殿下治眼睛,只是怕被长辈责备,所以都是偷偷摸摸瞧的,没想到竟真的治好了他的眼睛……” 杜月芷呆愣了片刻:“十三殿下来了?” “二殿下,九殿下和十三殿下都来了。” 杜月芷又惊又喜,手搭在梳妆台上又放下去,一会儿正坐一会儿侧坐,哪儿还有平时端庄稳重的姿态。若不是夏妈妈在,只怕她还能更加放肆些。 他没有食言,果真来了! 他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高兴着高兴着,她平白生出几分胆怯害羞之意,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宛若四月桃花,眉毛微蹙,又生出几许烦忧:“我……我的脸可怎么办呢?” 她这几日过得异常起伏,竟又把九殿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 在想起来,备觉欢喜。但因着早上的一场风波,伤了她的脸。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纵然不十分在乎自己的容貌,可是带着伤去见他,总归是不好。 “夏妈妈,我可以不去吗?”杜月芷摸着自己的脸,分外苦恼。 “不可以,那是太后的懿旨,您得去谢恩。” 好吧,去就去吧,难道当着众人的面,他还能骂她吗? 况且遮严实点,她亦有信心,教他察觉不到。 杜月芷拿着面纱,咬咬牙戴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明亮秀丽的眼睛,又对镜照了半日,夏妈妈催促了好几遍。之后丫鬟在前面提着灯笼,领着她去了。 青萝戳戳抱琴:“你有没有觉得姑娘特别高兴?那脸都不用胭脂,天然去雕饰,红扑扑香喷喷,怪好看的。” 抱琴深以为是,点点头:“就是去见少爷也没这么高兴过,眼睛里都发出光来了。”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再想到姑娘的总总形容,脑海突然都冒出一个念头来,这个念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青萝结结巴巴道:“姑娘今年还没满十三吧……” 两人再不敢往下想,不约而同抬头,望着先走一步的少女。 朔月如钩,悬挂于幽蓝天际,星斗连云。灯笼发出红色的微光,串成一条发光的红色玉带,划破浓浓的夜色,簇拥着那飘逸轻快的身影,一路向前,向上。 …… 快到老太君的院子时,杜月芷突然感觉几道黑影在上面飞来飞去,暗暗屏息观察,果然让她捕捉到一个。 是影卫。 老太君的院子明晃晃的,下人也很多,这么热闹的地方,杜月芷却觉得那些影卫的目光仿佛兵刃一样扎在她身上,泛着寒光,审度监视着,将她沸腾的热血逼退,冷静重新浮上来。 不该这般喜形于色的。 她忙收敛了神色,微微停顿片刻,继而走入老太君房里。 这一次并没有其他人,单是老太君作陪,还未靠近,已听到九殿下的声音,清润明朗,好听极了。夏妈妈掀开帘子,那珠帘上的珠子晶莹透亮,仿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光打在杜月芷的脸上,晃得她微微闭眼。 “三姑娘来了。” 耳边响起通报的声音,杜月芷清眸睁开,朝前走了一步,踏入那片明亮。 满室的人,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黑底绣朱雀的袍,紫金冠,面白如玉,薄薄的唇紧抿,站在那里玉树临风,听到声音,凛冽的目光随之变得柔和,与她视线相接。 古人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日不见的他却觉得,这十年过得太漫长了,她怎么还那么小,总不见长大? 如今更是小气地连脸都不肯露了。也好,省的被其他男人看去,觊觎他的怀中璧玉。 杜月芷缓缓走过他面前,先向老太君请安,继而再由老太君引荐,向几位殿下请安。 坐在左边下首的,是二皇子夏侯琮,比起夏侯乾的凛冽,他更显和善。唇边勾起笑意,带着碧玉扳指的手拿着一把扇子,轻轻拍在另一只掌心。 “月芷见过二殿下。” 夏侯琮在她进来时,目光就没移开过,常听人说她美,方才她刚踏入房中,眼睛因突然袭来的光而闭着,待适应后才睁开,睁开的那瞬间,长而卷翘的睫毛撩开一幅倾城的山水画,画卷徐徐展开,惊艳。 他真想把那碍事的面纱掀开,好看看这个少女长着怎样的一副面容。思量半日,扇子一收,笑道:“上一次来杜府,妹妹病了,没能看到妹妹露面,颇为遗憾。这一次妹妹又带着面纱,想是我没福气,还是难再见妹妹真容。” 谁是你妹妹?套近乎,虚伪! 对于这个“前夫君”,杜月芷恨了一辈子,再见他时,还得屈尊请安,今生恍若隔世。亏得有面纱遮面,不然她指不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她压抑着胸中起伏的情绪,装作羞怯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不敢叫他看到自己的眼神,或者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她没有信心自己在开口的那瞬间,会不会先杀了夏侯琮。 他最好不要问话,不要再与自己讲半句话! “芷丫头害羞,并不是故意在二殿下面前放肆。”老太君也知道杜月芷脸上有伤,解围道。 夏侯琮听了后便信了,杜月芷如释重负地走开,夏侯琮悠闲地端起一杯茶,只听杜月芷在不远处道:“给九殿下请安。” “嗯。你还好?” “好。殿下呢?” “也好。” 这话看似寻常,可是夏侯琮却觉得哪里怪怪的,茶杯在手里捏着,目光却不由自主移到他们二人身上。只见杜月芷不仅抬起头,那双眼睛弯起来,闪闪发着光,就算蒙着面纱也能察觉到 她在笑。 夏侯琮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凭什么在自己面前是个哑巴,到了九弟面前,又是聊天又是笑? 不过那双笑着的眼睛,确实很美,很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哪里呢? 夏侯琮怎么也想不起来。 等候多时的夏侯慈早就坐不住了,早就想跑去抱月芷姐姐,被夏侯乾强行威胁阻止。等杜月芷终于到他面前时,他立刻小声地说:“月芷姐姐,我不是对你不热情,是九哥说,要是我不乖乱抱人,迟早会令你吃亏。可我好想抱你啊,我太想念你了!” 他话音未落,杜月芷已经毫不迟疑弯下腰,紧紧抱了他一下,幽凉的香气环绕在夏侯慈的小鼻尖,他抽了抽鼻子,月芷姐姐好香啊。 得到一个大大的拥抱,夏侯慈心满意足。 夏侯乾含着笑意,用别人听不到的语气对杜月芷道:“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 “您真是大胆。”杜月芷一时无言。 夏侯乾眼睛微狭:“怕什么,我想送你礼物,还用得着看别人的脸色吗?” 他不仅不要看别人的脸色,还要当众送。 “老太君,这张礼单是我母亲送给您的寿礼,请过目。”那张礼单丰富多金,多为贡品,有青瓷罗汉瓶,观音璧瓶,玉佛手,一件就抵普通人的百件,老太君连连道谢,命人好生收着。 紧接着夏侯乾又拿出懿旨,抬眼看了下杜月芷,小丫头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奉天承运,太后懿旨……” 刚说出前两句,早有丫鬟拿过蒲团,杜月芷跪在上面听旨。 “杜氏月芷,温和良善,医术高超,令十三皇子旧疾根治……” “念其劳苦功高,医者仁心,特嘉赏宝瓶一对,宝玉一块,簪花十枝,绸缎百匹,燕窝两斤,百年老参三支,葡萄一篮,书籍若干……”念了许多,杜月芷简直目瞪口呆。若说前面还算正常的奖赐,后面吃的补的,绝对是夏侯乾自己添补的。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杜月芷在心中感叹,人心不古啊! 好容易听着念完了,没想到夏侯乾还有:“另赐腰牌一只,某日某时入宫……” 等等! 杜月芷听着,怎么感觉这是个坑? “我进宫做什么?”趁着老太君没注意,她不解地问。 “见我母亲。” 夏侯乾从容道。 第79章 孽缘 重生后的杜月芷一度想将自己剥离开来,一个是原本的自己,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她有着前世的记忆,但是也不可避免受到现世的影响,包括这个身体,以及周围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关心和温暖像是一股源泉,注入她灵魂衰败的身体,使她足以支撑站起,对抗数不尽的磨难。 李家虐待她,父亲不爱她,大房仇视她,多少只眼睛看着她,虎视眈眈。可那又如何,她依然活得好好的,越活越好。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令她心动的男子。 九殿下夏侯乾…… 前世她与夏侯乾从未有过接触,甚至还被杜月薇污蔑为奸夫淫妇,促使良王杀心大起,也造成了她命中注定的惨剧。 今世她无意间救了他,不知道他身份时只当做了件好事,知道他身份后,顿时哭笑不得:救下奸夫算怎么回事。 心里还是怕,毕竟重生扭转了既定轨道,或许会带来更大的灾难。所以当她回到杜府后千方百计抹灭痕迹,让他误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又遇上十三殿下,再次将九殿下带到她面前。 天注定,便是孽缘也无可奈何。 且,已经到了进宫去见菱妃娘娘的地步,她便是想抽身,怕是也来不及了。 不若顺其自然,看他究竟是孽缘,还是良缘。 杜月芷坐在亭子里,看着月光照在湖水中,微波荡漾,清风徐来。 她蒙着面纱,小脸枕在双臂上,舒适得长呼一口气。 晚上唱戏正热闹,达官显贵又多,老太君无暇顾及其他,夏侯乾就带着杜月芷到亭子里,赏赏月,吹吹风,享受一会儿独处的幽静时光。 “这湖终究小了些,若是有湖心亭,听水音入耳,观月色行云,想来更舒服些。”夏侯乾坐在她身后的石桌上,手里拿了只蕉叶冻石杯,里面盛了半杯琥珀色的酒,他也不喝,只是目光深邃看着杜月芷趴着的侧影。 只是看着她飘逸的影子,就觉得心旷神怡。 “明年这湖扩建,自会有湖心亭。”杜月芷无意中接话,刚说完,眼睛就睁开了。 该死,她怎么把未发生的事说出来了! “你怎知这湖要扩建?”夏侯乾果然问道。 杜月芷眼珠溜溜转,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回答。 夏侯乾见她不答,自己细想 了一回,笑道:“是了,你是杜府的小姐,扩建这么大的事,你当然知道。” “嗯。”杜月芷怕他再问,回身坐到石桌前,也拿了一只蕉叶冻石杯,搭讪着转移话题:“这酒好喝吗?我也尝些。” 刚要拿酒壶,就被一只大掌按住。夏侯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还小,不要喝酒。” “甜酒么,不怕。”杜月芷还要倒,酒壶直接被某人拿走:“甜酒也不行,你未喝过酒,会醉。”杜月芷没想到他这么迂腐,不满,想了想,故意扬眉笑道:“醉了又怎么样,这是我家,殿下还怕我耍酒疯么?” 夏侯乾又是气又是笑,看着她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心中也痒痒的,伸手去碰她的面纱:“戴着气闷,不如取下来,左右又没人。” 杜月芷哪管有没有人,立刻挡开他的手,脱口而出:“别!” 夏侯乾手停在半空,刹那间目光变得极为锐利,盯的杜月芷没底,心虚地低下了头。夏侯乾声音冷冷道:“是不是你的脸受伤了?” 杜月芷连忙摇头。 她摇头就代表默认,夏侯乾立时道:“怎么伤的?让我看看!” 早就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带着面纱!她生来不是那等娇羞胆怯的人,什么怕见人,她最会撒谎了!而他居然还信了她! “不要。”杜月芷气息乱了,抬起水灵灵的眼睛。夏侯乾的手已经拉住她的面纱,只消一扯就可以看见她的脸了。就算她说不要,也绝对来不及阻止他。 但是夏侯乾没有。 修长的手紧紧捏住面纱,因为用力而青筋顿露,他目光微冷,寂静的夜风吹过,片刻后雪白的面纱轻轻从指尖飘落。夏侯乾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声音不冷不淡:“我走了。” 这么快就要走?杜月芷惊讶地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 她感觉到夏侯乾生气了,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见他果然起身走了,忙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他走哪儿杜月芷就跟到哪儿,丫鬟们也忙跟了上去,见他二人谁也不说话,更觉得如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个生气一个委屈,走到一处观月阁下,夏侯乾猛然站住,杜月芷因为低着头,避之不及,收不住脚,直直撞在他的后背上。 啊,好疼! 一阵辛辣直冲,杜月芷捂着鼻子,连忙退后几步,眼眶中隐隐含着泪水。 月色淡淡的,夏侯乾 看着那小小的影子与他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小小的,怪可怜的。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她揉着鼻子,眉头微蹙。 “撞疼了吗?”没好气地问。 “不疼!”杜月芷立刻回答,偷偷看他,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板着脸,心里就大起胆子,拉住他的袖子:“你别生气好不好?……嗯?好不好嘛?” 不说的绝对不会说,道起歉来又极为诚恳。 天下的理都在她身上吗? 夏侯乾无意看了她一眼,一看之下,又觉得才刚和缓的心又剧烈跳起来。 她歪着头,抿着红红的小嘴,目光又明亮又乖巧,那样撒娇似的看着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气,这时也烟消云散了。 太可爱了。 刚才失望又心疼的情绪,在她可爱的攻击下,惨败而退。 “要是你坦诚些,我又何必生气。” 夏侯乾冷哼,拉住她放在袖子里的小手,放在火热的掌心细细研磨。那又娇又嫩又不安分的小手,好像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小鸟雀,在掌心跳舞,随时要飞走。他惟恐自己拘束了她,可又怕纵容她之后,她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杜月芷被他搓揉的脸色微烫,幸好戴着面纱,叫人看不见:“你快放手,让人看见怎么办?” “你怕吗?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夏侯乾口中这样说,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杜月芷回了一句:“我还小嘛。”噎得他哑口无言。 幸亏还小,要是长大了,不就成了妖孽? 夏侯乾不知不觉有种紧迫感。 “九弟,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只见二皇子夏侯琮正信步从观月阁里走出来,纸扇一收,月色下,他眉目英俊,温文尔雅。 夏侯乾上下看了一通,悠悠道:“正好散步经过,打扰了皇兄的雅兴。” 夏侯琮发现了站在夏侯乾后面的杜月芷,眉毛一挑:“杜三姑娘也在这里?你的姐姐妹妹都去看戏,你怎么不去呢?” 他话音才落,只见杜月芷冷冷淡淡行了个礼:“回二殿下,我不喜欢看戏。” 夏侯琮也不介意:“那你喜欢什么?说出几样,待你去宫里,我好准备与你。” “我爱好有限,谢二殿下费心。若是无事,请允许月芷失陪。” 杜月芷懒得跟他废话。 她进宫也是去见菱妃娘娘,跟他何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管前世今生,这人还是一贯的德行,喧宾夺主,不顾他人意愿。 夏侯乾看她如此不给二哥面子,略微有些惊讶。她不是说与二皇兄并不相识吗?她的话虽然并无失礼之处,但是她的态度,还有她隐藏的语气,根本不像不认识! “二皇兄,三姑娘大病初愈,这些丫鬟全催着她回去吃药,我们也别耽误正事。”夏侯乾挡住了夏侯琮的目光。 夏侯琮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觉得这小妮子未免不识抬举,仗着自己貌美竟如此娇纵!但他也并非常人,片刻后又春风拂面:“既然如此,夜路难走,我和九弟一起送姑娘回去吧。” 说罢,便走到杜月芷身边,夏侯乾不好拦,杜月芷才回头想要拒绝,忽见夏侯琮又笑道:“风大,妹妹小心面纱被吹落了。” 什么?风哪里大了?! 杜月芷顿觉脸上一凉,原来夏侯琮趁她分心之时,两指钳住纱角,干净利落扯掉了面纱。 “啊!你!” 杜月芷正要怒斥,突然想到什么,忙捂住脸。 可是已经晚了,夏侯乾已经看到了。 那肿胀的脸蛋还残留着指痕,娇俏的下巴也青了一片,分明是被人掌掴而成! 是谁打了她?!为什么不早说? 他大步走了过来,将她拉到背后,目光深邃而愤怒。 杜月芷浑身颤抖,她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受伤,所以才用面纱遮面,担惊受怕瞒到现在,眼看就要成功揭过这一篇,却被夏侯琮毁了! 夏侯乾火热的目光笼罩着她,他在询问,质疑,他要她解释! 可是杜月芷捂着脸,想躲到一个小小的角落,手臂却被他死死拉着,让她不能动弹。 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这是杜月芷脑海中唯一一个念头。 她特别害怕被夏侯乾看到自己悲惨的样子。 在他面前的骄傲与坚强,轰然坍塌。 “九殿下,你弄疼我们姑娘了!”抱琴见闹大了,以为自家姑娘惹恼了两位殿下,连忙上前扳住夏侯乾的手。 而青萝则捡起掉落的面纱,匆忙给杜月芷戴上。 杜月芷心中安定了些,秀目微垂,像是说给丫鬟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关系,九殿下是怕我摔了, 特意扶我一把,没有弄疼我。” 夏侯乾只得松手,转头冷冷看着夏侯琮:“二皇兄,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夏侯琮皱眉道:“不过是开个玩笑。” 话这么说,还是有些后悔的。夏侯琮并未料到杜月芷以面纱遮面,是为了隐藏脸上的伤痕,而不是自恃美貌刻意为之。 想到这里,夏侯琮又去看杜月芷,却见少女蒙着面纱,站在月色下,遥遥看过来,秀目早已含了一汪清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不曾落下半滴。 她哭了? 夏侯琮以为她在看自己,忘了站在面前的夏侯乾,朝少女走去,语气焦急:“我不是故意的……” 夏侯乾捏了捏拳头。 杜月芷看不到夏侯乾回头,咬住下唇,没等夏侯琮走近,扭头就走,倔强清冷的身影隐入一路灯笼红光。抱琴和青萝也丢下两位殿下,连忙追上去。 她们再没回来过。 第80章 雪儿 夏侯琮看着杜月芷消失的那条路,陷入沉思。他见过女子流泪,说来就来,泪水要么跟断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一颗,要么就如同洪水,哗啦啦淌下,关都关不住。可从来没遇到人像她那样,明明很悲伤,眼泪却落不下来。 太倔强,太隐忍,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拥有的性格。 且,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生熟悉。 “二皇兄认识杜三姑娘吗?”夏侯乾压抑胸中闷痛,目光有异,问夏侯琮。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面,你不也知道吗?”夏侯琮回过神来,唇边不由得又荡起一抹微笑:“不过她倒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意思。” 夏侯乾不悦。 只是他的不悦,隐藏极深,夏侯琮并未察觉。 他们今日来,尚有要事要做。 因为四子和六子被刺一案,鳯盛皇后牵连其中,太子地位亦受到威胁,杜将是太子/党之首,两人理所当然会去探探口风。 “走吧,去见见杜将军和大理寺卿。” 兄弟俩走远,周围恢复沉寂。过了一会儿,观月阁走出来几个人,少女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 “姑娘,二殿下刚才还甜言蜜语,现在却说走就走,也不与你告别,未免也……” 少女冷哼一声:“没看到他被那贱人勾去了魂魄吗?贱人就是贱人,天生狐媚。哼,不过不管她怎么做妖,以她的身份,想做王妃还远着呢。” 她咯咯娇笑,笑声传的很远,很远。 杜月芷走得很快,抱琴和青萝提着灯,追都追不上,在后面一叠声叫着她。 她跑人一处长廊,不小心撞在一处栏杆上,将愤怒冲散了,她顺势坐了下来,抱着栏杆喘气。面纱被气流吹得鼓起,杜月芷一时气恼,摘下面纱扔到地上,这还不够,又拿脚踩了几脚,踩的脏乱,狠狠出了胸口的一股郁闷之气! 夏侯琮!你这个小人! 夏侯乾!你这个大坏蛋! 你们都欺负我! “姑娘,姑娘,等,等等我们,累,累死我了……”抱琴气喘吁吁走了过来,累的不行,也坐在栏杆旁边,抱着栏杆喘气。紧接着是青萝,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趴在抱琴身上,手无力地指了指杜月芷,又摆了摆,垂了下去。 主仆三人走了太快,谁都没 力气再来一轮了,杜月芷喘匀了气,这才发现她们走到了花园一角。这里是进花园的必经之路,晚上封园,所以来的人很少。 杜月芷摘掉面纱,站起来左右踱步,仍然意难平。 青萝歇够了,开始唠叨:“姑娘,有什么事你慢慢来,为什么走那么快,摔着了怎么办。过几日还要入宫,脸还肿着,万一再瘸了,那可怎么办……” “乌鸦嘴!”抱琴捂住青萝的嘴:“又在乱说话,姑娘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摔着呢?” 两人叽叽喳喳个不停,忽然杜月芷道:“嘘,你们听!” 听什么?两个丫鬟愣愣看着杜月芷凝重的脸色。 “有人!” “姑娘,你可别吓我,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我们哪有人来……”青萝胆子小,立刻抱住了抱琴。抱琴让她噤声,也认真去听。 月亮被流云遮住,月色暗淡,花影此起彼伏,不远处戏台很热闹,这里因为没人,反而更显寂静,只有呼吸声,非常不真实。 “来啊,来啊,呵呵,快出来啊~”一阵幽微的声音传入耳朵,顺着气流,仿佛就在耳边,痒痒的,令人炸裂。 青萝也听到了,隐隐感觉一阵阴风刮过,背上寒毛直竖,顿时双目竖立,尖叫起来:“啊!!!鬼啊!!!!” 只听那花丛里也有人大叫:“鬼啊!!!!!” 一团胖乎乎的黑影弹了起来,直直飞过来,越过栏杆碰巧摔在杜月芷怀里,温温热热的一团。又见花园里飘上来更多黑影,吓得青萝脸色青白,不管不顾躲在了杜月芷后面,紧紧拽着姑娘的袖子,闭着眼睛叫的更大声了。 青萝魔音入耳,杜月芷觉得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一边忙着安抚青萝,一边让稍显镇定的抱琴提灯来。不等抱琴去,只听那几个黑影中为首的一个认出她的声音,叫道:“是三姑娘。” 抱琴弯腰提灯,照了一照,绒黄色的灯光照着她们的脚面,再往上一看,却是几个丫鬟,说话的正是气息有些慌乱的灵珠。 “吓我一跳,原来是你们,真是人吓人吓死人,阿弥陀佛!”灵珠抚着胸口,一边笑一边走过来,她方才也吓得不轻。青萝看清是她,这才不叫了,只是有些惊魂未定:“灵珠,大晚上的你们躲在花园干什么?也不提灯,也不出声,差点把姑娘吓晕。” 杜月芷:“……???” 灵珠冲青萝笑道:“对不住。我们是 在找老太君的猫,猫儿性子野,又怕光,钻得很深,所以我们把灯灭了,差点要逮住它的,你这一叫,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你知道我胆子小的嘛。”青萝呼了一口气:“那猫。。。” “是这只吗?”杜月芷淡淡道。 众人看去,只见杜月芷坐在栏杆边,膝盖上蹲着一只黄猫,毛色干净漂亮,尾巴尖儿上一点雪白,胖乎乎的,伸长脖子让杜月芷挠,眼睛眯成一条缝,奸诈又舒服。 刚才这只猫从空中落在她怀里,她虽然没看清,却也知道是只小生灵,顺手就用胳膊搂住了。 灵珠大喜:“正是它!”说着就要来抱它。 刚才还很乖觉的黄猫见人来,眼睛倏忽瞪大,猛地弓起背,尾巴竖的高高的,呲着雪白的尖牙,利爪露出,如临大敌。 灵珠手立刻缩了回去,气恼道:“小东西,怎么喂都喂不熟,还是除了老太君谁也不亲近的怪脾气!” “猫猫乖~”却见杜月芷伸出手轻轻柔柔地顺毛,在它脑门处抓了抓,猫立刻又眯起眼睛收起利爪,软成了一团肉呼呼,蹭了蹭杜月芷,软软的粉嫩的舌头舔着她的掌心。 杜月芷心都化了,又摸又亲,抱着它爱不释手。 隔了一会儿,她发现异样:“咦,这猫儿不会叫吗?” 灵珠面露尴尬:“这是一只哑巴猫,天生不会叫的。” 怪道从刚才落到怀里到现在,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一只哑巴猫,也不知是怎么得了老太君的宠爱,实在是一大疑案。杜月芷却更加心疼它了。不会叫的猫,天生残缺,热了冷了痛了伤了,别人都不知道,因而更容易伤害它,必定是伤了多次才会躲开,可怜的小东西。 “这猫与三姑娘竟如此有缘。”灵珠几番出手都弄不走它,又见杜月芷喜欢,索性道:“看来今日它必不愿同我走了,不如姑娘带了去,养两天玩,等老太君大寿过了,我再来接它。” “这是老太君房里的猫,也算半个主子,我带走不太合适吧?” “不防事。大爷素来不喜这猫,老太君说了,这几日不要它进房,免得大爷看不顺眼取了它的小命。它回去也是跟我住的,我与它不合已久,只怕这猫主子也不耐烦与我共处,相看两生厌,不如不见。” 父亲不喜欢这只猫?为什么? 回去的路上,杜月芷抱着猫,猫吃得很肥,沉甸甸的,缩在杜月芷怀里 ,呼呼大睡。回到了院中,福妈妈迎出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正想着去给姑娘送披风……” 待看到杜月芷怀里那只猫时,脸色登时一变,勉强道:“姑娘怎么把这只猫抱回来了。” “我们也是这样说呢。大爷不喜欢这只猫,姑娘还把它抱回来,万一叫大爷知道了,只怕又要迁怒我们姑娘。”青萝嘟着嘴道。 猫咪大概知道有人说它坏话,激动地张开小嘴巴,龇了一下牙。 “一只猫罢了。”杜月芷拍了拍它毛绒绒的脑袋,说了缘由,见福妈妈魂不守舍,便问道:“福妈妈可认识它?” 福妈妈叹了口气。她怎么会不认识呢,亲手接生的小猫,当初瘦骨嶙峋还以为活不成了,如今已长得这么齐整,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到它,又想起大母猫来。老太君养的宠物猫,聪明甜美,整日撒娇蹭人来者不拒,公主亦很喜欢,宠上了天。大概人不如猫遭人嫉恨,大母猫出意外难产,产下小猫后随之死去了,小猫甚至一口奶也没吃过,后来一窝中只活下了这一只。 “……没过多久,公主就被召进宫,大爷他亲自送去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哪还有什么后来呢? 娘进了宫,就再也没出来。 从此血亲生离死别,茫茫天涯十年聚首。 杜月芷撸猫的手微微顿住,黄猫打了个哈欠,拱了拱杜月芷的手掌,张嘴无声叫了几声,让她继续撸毛,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倒映着杜月芷愣怔的神色。 “这猫还没有名字呢!”抱琴感觉气氛有些凝滞,故意道。 “是呀是呀!”青萝接茬:“我们给它起个名儿吧,在一天叫一天,叫什么好呢?” 两个丫鬟苦思冥想,猫懒懒地摇了摇尾巴,翻了个身,青萝眼睛一亮! “它尾巴尖儿雪白雪白的,不如就叫雪儿吧!” 杜月芷被推了几下,才如梦初醒:“怎么了?” “姑娘,我们给这只猫取名叫雪儿,你觉得好不好听?” 雪儿? 雪儿…… 记忆夹杂着雪团铺天盖地而来。 那一声娘亲,随着锦绣铃铛的破碎,狠狠刺入了胸中……却戛然而止。 柔软的猫尾滑过指尖,猫儿亲昵地舔着她,似乎要舔去她所有的忧思,仿佛前世即来的缘分,亲近她,信任她。 “雪儿,是你吗?” 杜月芷露出一点笑意,下巴蹭了蹭它的猫耳,温热而绵软。 她现在相信,所有失去的,终将会回到身边。 哪怕生而无望…… 哪怕历尽艰辛…… 那些珍视的东西,会一点点,一次次,以各种方式回来,而她所做的就是准备好一切,迎接重生后的大千世界,将它们收入囊中,永世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女主get萌宠x1 友情提示,雪儿,请复习一下第一章哦~ 第81章 进宫 杜月芷一夜好睡,隔日起来神清气爽,逗弄了一会儿雪儿。昨日夜已深,只匆匆给雪儿做了个小窝睡着,她计划着再给雪儿做个睡觉的暖笼,猫爬架,猫团子什么的,吩咐了丫鬟或买或做,却没想到不消多时,已有人将东西备齐,送上门来。 平日要个针头线脑都推三阻四,如今赶上门来献殷勤。抱琴早起去拿早饭,还没出门就有小丫鬟提了几个提盒,进来跪在地上,说是厨房的管事让送来的。打开来,粥品上等,配菜有模有样,各色都备齐了,连汤都纯白滚香,汤汁浓郁,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往日厨房的人看见我厉害,不敢拿差的给我,现在看来,还有更好的。以后我再去拿饭,看他们还敢不敢胡赖!”抱琴洋洋得意地将早饭摆在桌子上。 “他们可不敢了,看咱们姑娘成了红人,巴结还来不及呢!今天管家说我们房里还缺两名丫鬟,要调人过来伺候呢。” 杜月芷现在身份可不比以前。一夜过去,消息传得飞快,穷乡僻壤接进来的三庶女,老太君如今看重不说,还成了小殿下的恩人,以区区庶女身份进宫遏见,若是真入了菱妃娘娘的眼,只怕是飞黄腾达,越上枝头做凤凰,将来跟杜月薇并肩也不是不可能的。在她身份水涨船高的今天,杜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少不得巴结她。 如此种种不消细说,荷花洞子里的人,除了杜月芷,都在心中祈祷这扬眉吐气的日子能多停留一段时间。 杜月芷逗了一会儿猫才出门,为了三日后进宫之事,老太君少不得提前细细嘱咐她。 杜月薇来了,昨夜就去跪了佛堂,大约是没睡好,神色萎顿,一看到杜月芷,脸上顿时堆起笑意。 虽然是虚情假意的笑,可却带着讨好之色,叫人不免生疑。 “三妹妹脸可好了些?看起来似乎消肿了许多。”杜月薇凑过来,在她脸上细瞅了瞅,看起来犹为关切,还让诗儿取了化淤消肿的药送给她。杜月芷略动了动,杜月薇就分外紧张,目光缝在她的衣裳上似的。 “对了,三妹妹那幅白狸绢百寿图我已经另外派人錶好了,早起送了来,挂在老太君房里。还有令儿,我已让人带出去交给人牙子发卖,省的她再来离间我们姐妹感情。” 杜月薇的语气又轻又柔,丝毫没有往日那般嚣张跋扈的样子。 杜月芷黑幽幽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今日大姐姐是吃错药了吗?这般热情 ,宛若忘了之前势如水火的架势。 回去的路上,还是杜月镜告诉了她原因。 “昨日两位殿下是不是看到你脸受伤了?九殿下在离开前,当面提了这件事。毕竟马上要进见娘娘的世家小姐,怎么能脸上带伤,且你年纪又小,担心你控制不了伤心的情绪而在娘娘面前失仪。大伯父当然懂他话里的意思,是要把你妥善安排好,心情愉悦地送进宫。而令你委屈的人,很明显有大姐姐,所以她才会迫于压力低头示好……啊,阴差阳错,这一次还算是你大赢。” 无论杜璋和常氏怎样维护杜月薇,然则人算不如天算,祸兮福兮,意料之外。 杜月芷心里却在想,他不是明明气得都不肯回头看她,怎么还会这样对她好呢? 说好不再怄气的,若是这次进宫见了他,好好跟他道歉吧。 三日后,她的脸好的差不多了,宫里的马车来接人,杜怀胤亲自送妹妹进宫。 过了严兵把守的正午门,下马上轿。 紫金銮殿,宝光葳蕤。 皇威浩荡,鸣钟击磬。 关于皇宫,杜月芷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良王册封,大婚的时候,她都去过。只是那时候胆子特别小,不敢四处乱看,走在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高大宫殿里,莫名觉得害怕,连呼吸都凝滞了。 轿子的车窗是一层白纱珍珠流苏,透过摇摇晃晃的珠子间隙,她看着平坦的青瓦路从眼前飞速闪过,偶尔能看到粗壮圆润的柱子,玉石台阶,宫女华美庄重的下摆像是水中的船,簌簌轻盈。 “我在外面等着你,放心去吧。”到了禁宫,杜怀胤就不能进去了。杜月芷从车窗内伸出一只柔嫩雪白的小手,兄妹俩默默交握片刻,只听太监捏着嗓子道:“起轿——” 杜月芷这才有些紧张,轿子静悄悄飘了过去,她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那块打着络子的琅琊玉。这是九殿下送她的,握着它,仿佛就没那么紧张了。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落轿,是一处碧玉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宫殿,一个风仪女官带着宫女将她迎了下来。 这里仍不是菱妃娘娘的宫殿,而是速教宫中礼仪的地方。 杜月芷前世有经验,所以学得又快又好,一点就透,进退几次都未出错,那女官露出笑容来,将杜月芷带入内殿,穿过游廊,分花拂柳,这才到菱妃娘娘住的宫殿。 秋日天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下,碧清 的宫殿宛若一块翠玉,熠熠生辉,屋檐画栋,朱帘灵动,宝格上放着各色玉雕,瓷瓶,佛手等物,宽阔的铺着地毯的殿房内卧着两只大鹿首,原是熏香炉,甜香扑鼻,轻烟袅袅。 一路走来,只见那些守房的宫女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见人来了,纷纷行礼。 “小姐请坐,娘娘稍后就到。” “多谢姑姑。” 引入内殿,那女官便退出去了。 杜月芷饮着香茶,静静等待。不知菱妃为人如何,初次见面,不要犯错就好。前世进去的大殿清寒入骨,连血液都要冻僵了,这里却温香舒适,令人莫名的心安。也对,这是九殿下打小住过的地方,他是如此温暖的一个人,想来菱妃娘娘也是如此吧。 正想得入神,殊不知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不叫宫女报备,踮着脚尖进来,手突然蒙上了杜月芷的眼睛,故作低沉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杜月芷起先吓了一跳,继而认出他,抿唇笑道:“十三殿下。” 夏侯慈松开手,笑容绽放:“当当~答对了!” 他穿着一身劲装,玉带束腰,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睫毛又长又浓密,额头高洁。原本孤僻的气息几乎完全消散,长高了几分,连带着脸蛋也脱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英气。 杜月芷心中也很欢喜,伸手去摸她的头,夏侯慈笑嘻嘻避开:“月芷姐姐,我长大了,是个男人啦,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的。” 小屁孩,还装大!杜月芷原想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只是在菱妃殿内不好放肆,就微笑着坐了回去,不同他一般见识。 她冷淡了,夏侯慈反而不适应,黏在她身边,一会儿让人倒茶,一会儿让人拿果子,一会儿又想带她出去玩。 有他在身边倒也不寂寞,杜月芷最后一点不适感也褪去了,看他忙得不得了,忍不住开口道:“十三殿下,你坐下歇歇吧,等我见过菱妃娘娘,再陪你玩,看你额头上的汗。”说罢,抽出袖子里的帕子,点了点他的额角。 夏侯慈仰着脸让她擦汗,想了想道:“也对,你是来见娘娘的。娘娘一大早就去中宫请安,还未回来,我帮你看看,等我。” 杜月芷听出来夏侯慈还是在叫“娘娘”,而不是“菱母妃”。 大约还是因为太妃的事而耿耿于怀,想要化解他幼小之时便形成的孤僻与冷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用,我在这等着……” 话音未落,夏侯慈已经跑出去了,看着他冒冒失失的身影消失,杜月芷笑着摇摇头,继续等待。 半柱香后只听外面有了动静,宫女唱喏:“娘娘回宫了!” 珠帘被人撩起,却听一个温和柔软的嗓音道:“人已经来了么?” “回娘娘,杜小姐已经来了,正在里面坐着。” 隐隐看见一个宫装丽人被簇拥着进来,却不是进这房,而是朝那边去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飘散,又有宫女过来请:“杜小姐请随奴婢来。” 宫里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杜月芷素来谨慎,忙站了起来,敛首屏息,随着那宫女去了。走过几道雪白的幔帐,脚底踩着软软的毛毯,眼前是八宝荟萃提輘床,红珠木明镜妆台等后宫女子用物,华贵非凡,她最后停下的地方,竟是菱妃的内室。 “娘娘,杜小姐来了。” 杜月芷能感觉到丽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按规矩她不能无端打量宫妃,所以一直都是颔首。但是不知为何,她身处皇宫深处,在这陌生宫妃的内室中,闻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心里无端生出几分亲近。 提裙退后几步,杜月芷款款跪下,衣衫宛若莲花层叠落地,双手交并举至额头,伏拜于地,额头与手背相触,不疾不徐缓缓道:“杜氏女月芷拜见菱妃娘娘。” “嗯,好——”菱妃点点头,看见一个身穿桃金偃月缂丝裙的少女拜在下面,金步摇,佛玉簪,黑发如瀑,虽未看见正脸,但那雪白的额头,以及端正有礼的身姿,已经表明这是个很知礼的大家闺秀。再一看,菱妃目光落在了她腰际上的那只琅琊玉上。 乾儿将玉送给了这个孩子么? 她微微一笑,朱唇轻启:“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杜月芷抬起头来。 本来微笑着的菱妃笑容顿时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wuli女主要开启副本了! ps:每周一呼专栏收~专栏收~ 第82章 错觉 眼前的少女清美秀丽,明眸闪耀着迷人的光芒,长眉如黛,雪白的面颊荡着浅浅的笑容,说不出的舒服自然,似乎已与这座宫殿气息相融。她站在那里,似远似近,桃金偃月裙长及垂地,盖住她的脚面,而她背后的宫女渐渐模糊,散发着袅袅轻烟的鹿首,外面则是宫内永远望不见的四角天空…… 裙摆扫在干净明亮的青瓦路,菱妃仿佛看到少女快步朝她走来,语气欢快:“今日春光明媚,我借了大风筝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放?” 菱妃宛若重回二十年前,无数次在梦中想念过的好友,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她惊讶于还会再见到洛河公主。 不,这不是洛河公主。 她已经死了。 但是那眉眼,那酷似的容颜,菱妃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怎么会?杜府明明对外宣告过次女因病逝去—— 菱妃心突突跳了起来。 如果真的是洛河的女儿呢? 万一…… 不会的!电光火石间,菱妃的头仿佛被一棒子打来,嗡嗡作响! 杜月芷见菱妃陷入沉思,自己跪得双膝生痛,保持不住同一个姿势,只得再次一拜:“小女拜见菱妃娘娘,娘娘万福安康。” 只见那保养得宛若明玉般的美人缓缓回过神来,竟不知为何突然撑着头,半倚在玉榻上,眉头紧皱,呻/吟有声。 身旁服侍的宫女立刻上前照看,惊慌道:“娘娘头风又犯了!快去请太医!” “请太医!” “快快快,去拿安神汤!” 只见菱妃头愈发痛了,宫女们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去去,整个宫殿都动了起来。 菱妃十四岁进宫,御前伺候十余载,如今虽说人到中年,当初盛极一时的荣宠已不复在,但因为气质温婉,福仪万千,深的太后喜欢,皇上也念在她生下龙子的份上,赐赏她一片安宁。菱妃在后宫受到敬重,到了如今升至妃位,九殿下又孝顺,人生也算圆满了。 只是她早年被人暗算,不仅身体受到损伤,也时常受到头痛折磨。 太后非常关心菱妃,常常为了菱妃的头痛而兴师动众,甚至砍了几个伺候不当的人的脑袋,以至于菱妃每每犯了头痛症,最紧张的不是他们母子,反而是底下的宫人,生怕稍不注意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 菱妃此时已经完全不能支撑,伏在榻上,额头上微微出了细汗,可见痛的很了。宫女端了安神汤来,也无法喂她喝下去。 宫女们急的六神无主,只盼望太医能快点赶来。 杜月芷心中不忍,自己起身观察了片刻,自荐道:“姑姑,让我来吧,我能治娘娘的头痛。”“你……你行吗?”大宫女珍珠皱眉,不敢随随便便让她碰菱妃。 “请姑姑放心。” 杜月芷直接回答。 珍珠看她年纪小小的,只道是大言不惭。 “那么请姑姑再想想,娘娘为何召见我。”杜月芷救人心切,再次提醒。 为何召见?当然是因为这位杜小姐治好了十三殿下的眼睛。那么复杂难缠的病,这么多年没人发现,只有她发现了,还治好了,若没有过硬的本事,也到不了这里来。 珍珠这才点了点头,请她过去:“有劳小姐了。” 杜月芷没有丝毫迟疑,直接走到菱妃前面,小心翼翼扶起菱妃的上半身,原想让她靠着自己,但是无奈人小力微,便让另一个宫女扶着,自己脱了鞋上榻。其中一个大宫女阻止喝道:“放肆,你怎能随便上娘娘的玉榻!” 放肆?治人病,听天道,何来放肆?杜月芷抬起眼睛看了那大宫女一眼,冷冷的,极具危险性,与方才拘谨,平静的样子完全不同,那大宫女见了一愣,竟被逼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恼羞成怒:“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女罢了……” 原来是嫌弃她身份低微,宫里捧高踩低,哪怕是将军府的人,一不是嫡位,二尚未闻名,宫女自然不会拿她当回事。在这宫里,哪怕是世家小姐选了进来,运气不好,也一样是奴才的命,是以那宫女没把杜月芷放在眼里。 珍珠见杜月芷冷面如霜,沉吟道:“现在治娘娘的头痛为重,其他的无关紧要。” 这位姑姑倒是好说话,也很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杜月芷暂且不与那宫女一般见识,上榻跪坐。她治头痛向来不在话下,此时伸出两只手,中指指节抵住菱妃的太阳穴,两重一轻有节奏地按摩起来。按完太阳穴,再依次找到后脑,脊背的穴位,以按压为主,慢慢帮菱妃缓解头痛。 “十三殿下到。” 夏侯慈来了。他到了太后那里才得知菱妃早已回来,匆匆往回赶,刚到门外就听说菱妃头风犯了,着急的很,一头冲了进来:“菱妃娘娘——” 先前骂过杜月芷的宫女连忙又是请安又是倒茶,把夏侯慈伺候的密不透风。 “嘘!十三殿下,不要太大声,小心吵着娘娘了。”杜月芷跪坐在菱妃背后,正大拇指缓缓揉着菱妃脖子与耳朵交接的地方。 “嗷——”夏侯慈见杜月芷在,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怎么忘了,月芷姐姐很厉害,一定可以治好菱妃娘娘的! 他乖乖放轻脚步和呼吸。 看着菱妃紧闭的双眼,平时宁和的气息完全紊乱,痛苦不堪的样子令夏侯慈的心紧紧揪在一起,握住菱妃的袖子,在榻前战得笔直笔直的。 “十三殿下,你看起来很紧张娘娘的安危。”杜月芷一边按摩一边若无其事道。 夏侯慈神色别扭:“我才没有!” “那么你抓着菱妃娘娘的袖子,是不是也怕她飞走了呢?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哦。” “……月芷姐姐,你别说了……”夏侯慈隐隐有些害羞。 看见杜月芷与十三殿下说话如此随意自然,且十三殿下又很听话的样子,让周围的宫女大吃一惊。这还是那个冷漠孤僻,生人勿近的小殿下吗?整个宫里也只有九殿下能管住他,杜月芷是什么人,竟是让小殿下做什么,小殿下就做什么。 夏侯慈推开奉到面前的托盘,皱皱眉:“我不喝茶……月芷姐姐口渴半天,怎么不给她倒茶?” 那宫女终于觉察出不对来,又惊又惧,只恨自己舌头为什么长这么长! 战战兢兢倒了茶来:“杜小姐,请喝茶。” 杜月芷继续按摩,撩起眼皮看了看她:“姑姑的茶,以我的身份可喝得?” “喝得,喝得,奴婢冒犯小姐,是奴婢罪该万死。” 夏侯慈听得迷迷糊糊,不懂这个宫女的脸为什么突然变得苍白,似乎受到了惊吓。 菱妃在说话声中很快便清醒过来,她头痛已不再像方才那样像击鼓一样厉害了,夏侯慈见他醒来,立刻松了手,走到一边。杜月芷戏谑的眼光跟着夏侯慈走了,又回过来,柔声道:“娘娘好些了么?” 菱妃道:“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头脑一片清明。 “方才情况紧急,小女一时冒犯,上了娘娘的玉榻,又碰了娘娘的玉体,望娘娘恕罪。” “无碍。” 菱妃头痛归头痛,对周围还是有一 定感知的。她感觉到杜月芷手法细腻,气度亦很沉稳,便是在这么多忙乱紧张的宫女面前,也从容不迫,甚至还打趣小殿下……这种既收敛又大胆的性格,倒是第一次见。可菱妃也不责怪,先前只以为杜月芷是个知礼的孩子,现在的世家小姐知礼的不少,初看性格也并无出彩之处,现在才发现,原来这只是蒙在表面的一层伪装罢了。 这孩子能悄无声息借慈儿去反击侮辱她的宫女,很聪明,难怪乾儿会喜欢。 菱妃更加相信,杜月芷十有八/九是洛河的女儿。待杜月芷下榻收拾好后,赐了座,菱妃又问了几句家常话。等到时机成熟后,菱妃便有了试探之意。她想知道,杜月芷到底是不是洛河的女儿。 “回娘娘,我的生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很少说起她的事情,所以我,我亦不大清楚,只知道一点点……”杜月芷对这套说辞烂熟于心,每每有人问起她的身世,她都会这样回答。那日老太君告诉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后,作为交互保密,她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生母洛河公主。 她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将自己和兄长置于危险的境地,至少,在为母亲平反前不能…… 她会藏起一丝一毫的痕迹,像秘密一样藏着。 她表情真挚,言语间又非常像一个孤女,以假乱真,谁也挑不出错来。 菱妃听了她的回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原来她的生母只是杜将的侍剑丫鬟,想来杜璋不过是找了一个与洛河容貌相似的女子…… 大概是她思念好友太深,所以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往事不可追忆,菱妃对杜月芷的态度也微微有了变化,笑道:“你治好了慈儿的病,又缓解了我的头痛,现在想想,给你再多的赏赐也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谢。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或是想要达成的事情吗?” 杜月芷有很多,可是这位宫中贵主并不能理解,所以她只能摇头。 夏侯慈倒是为她着急道:“月芷姐姐,你可要想清楚了,菱妃娘娘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呢!” 菱妃见夏侯慈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一片真心,忍不住笑道:“小十三,你可真向着你月芷姐姐,你若是了解她,不如你帮她说说看?” 菱妃只是打趣,没想到夏侯慈脸一红,果真恳求道:“那菱母妃,可以让月芷姐姐进宫吗?” 菱妃一愣。 杜月芷看了看夏侯慈,脸上由 惊讶变为欢喜。 只听一阵清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十三弟,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有点晚,这章重写了。。。 第83章 痴情 夏侯慈无意中叫了菱妃“菱母妃”,自己也吓了一跳,小脸绷的紧紧的,眼神却很茫然地看着杜月芷。他只是想建议让杜月芷进宫,好和他们朝夕相处而已…… 杜月芷抿唇偷笑,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往往表达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看来十三殿下已经在慢慢融化,进步显著,孺子可教也。 而最高兴的是菱妃,这是她第一次听夏侯慈叫自己母妃,竟是结了杜月芷的光,也不知说什么好,端庄地拉着夏侯慈的小手,把他抱在怀里:“好孩子,真乖,再叫一声?” 夏侯慈不愿意了,可是看到杜月芷温柔鼓励的目光,也不知从哪里来得勇气,别别扭扭又叫了一句:“菱母妃——” 菱妃几乎热泪盈眶,美丽的脸荡起激动而克制的喜悦,捧着他的小脸,爱怜得亲了亲。 “十三弟,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九殿下万福。”宫女们恭敬请安的声音响彻房间。 他来了?杜月芷为夏侯慈喜悦的心立刻变得忐忑起来。 “乾儿,别打趣你十三弟,这已是他的极限。”菱妃为夏侯慈解围。 夏侯慈脸涨的通红,黑幽幽的眼睛亮亮的,对着那个身影软软叫了一句:“九哥。” 夏侯乾穿着一件暗紫如意牙翅朝见服,面若冠玉,才刚从御书房出来,知道杜月芷已经到了菱妃的宫殿,便推开大臣的应酬赶了过来。旁边的宫女想要通报,他手微扬,那宫女便垂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边打趣十三弟边径直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杜月芷。 这里是皇宫,杜月芷与他目光交接,两人三日未见,心中俱是一荡。那日老太君大寿,两人都很生对方的气,可是杜月芷后来知道夏侯乾尽管生气,该帮她还是帮她,暗地治了大姐姐一通,又觉得很对不住他。她因为忐忑愧疚而低下头,夏侯乾便以为她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了,心中不由得一沉。 夏侯乾先向菱妃请安,菱妃道:“你今日倒出来的快,快去见见你月芷妹妹。” 妹妹岂是能随便喊的?夏侯乾转念一想,去掉妹妹,唤了她的名字:“月芷。” 杜月芷回礼:“九殿下。” 夏侯乾看她脸蛋白白的,那日的掌痕已经消散,连胭脂也未涂,犹如清水出芙蓉,忍不住道:“今日入宫可还觉得累?是你兄长送你来的?来了多久?”杜月芷 一一回答。听到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也很柔和,夏侯乾提紧的心便松了下来,就势坐在她身边。 两人既然开口,之前的种种便都算翻页了。其实都不是特别钻牛角尖,杜月芷从不肯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而夏侯乾亦是。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若是次次在这上面算账,倒白辜负了对方的心。 杜月芷第一次看夏侯乾穿这么正经的朝服,气度超脱,无意中散发威严冷然的气息。从前看良王穿朝服,只觉得温润如玉,而夏侯乾穿朝服,却很霸气,天下万苍皆在我身的霸气,简直让人窒息。她又想到,九殿下如今也有十六了呢,皇子总是比凡家子弟早熟贵气,他明明有许多选择,却偏偏看上了自己,该说他品味独特,还是很有眼光呢…… “你又在发呆了。”夏侯乾静静看着她。就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她就眼神迷蒙,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哪怕他在她面前也丝毫不能阻止她的胆大妄为。 杜月芷从神游中被他拉了回来,眨了眨眼,毫不脸红地说:“殿下英姿俊挺迷倒众人,连我也看呆了,请殿下恕罪。” 夏侯乾:“果真如此吗?” 她肯定点头:“果真如此。” 哪怕是胡言乱语他也信了。夏侯乾薄唇微微勾起,淡淡笑意弥漫。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别人都听不到,菱妃坐在一旁细细看了二人神色,心中已然懂了。只在心里叹道九子不思量,那杜月芷虽说花容月貌,然则年纪尚小,兼之是杜府庶女出身,身份复杂,若九子喜欢上了,倒真有些费事。可她这么多年来也没看到九子喜欢谁,这孩子心思深沉,原以为他无欲无求,没想到真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只是当菱妃看到杜月芷端正坐着,而夏侯乾侧过身来靠近她,是方便让杜月芷听到的姿势,菱妃的心情便有些微妙了。 菱妃对杜月芷的喜欢溢于言表,吃完饭,带着她去宫殿周围逛逛,这里清净,也不怕被人看见。夏侯乾让人带了许多吃食跟着,浩浩荡荡的,杜月芷禁不住脸红腹诽,在九殿下眼里,她究竟是有多么会吃…… 夏侯乾才不管这些,他弄了许多好吃的,就算每一样杜月芷只咬一口,那也能吃得很饱。吃饱了,才能长个,长高,长大,她就是太瘦,得多补补,要不然总被人欺负,连反击都柔弱无力。 到了快告辞的时候,夏侯慈抱怨杜月芷一直跟九哥说话,没有拨出时间留给自己,颇为不满。杜月芷忍不住笑道:“那十三殿下想怎么样呢?” “菱母妃说你要回家了,以免误了宫禁,那……你陪我下去采一束花吧。”夏侯慈想了想道。 采花这件事倒不会花费很多时间,杜月芷答允了他,两人便去了。夏侯乾自然也是跟着去的,只听菱妃道:“乾儿留下。” 夏侯乾定住脚步,杜月芷猜到他二人母子有话要说,便安抚道:“九殿下,我与十三殿下就在附近,很快便回来。” 夏侯慈急着带她去采花:“月芷姐姐,再不去就晚啦——” 杜月芷被夏侯慈拉着,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回头,看那高高的亭台上面,风一阵阵吹过,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再看着夏侯慈欢快无忧的身影,她缓缓仰头,这一片花园周围,都是很高很高的亭台楼阁,又远又近,鳞次栉比,再往上,就是小小的四方的天空。 也不知,活在这样的天空下,是什么感觉。 杜月芷莫名有些心悸。 “母妃,您有话问我?”夏侯乾坐下。 菱妃问:“乾儿,你在西疆被人偷袭,差点没命,是谁救了你?” 夏侯乾沉默片刻:“是她。她是杜府遗珠,今年才找回来,尚未出头露面,京城多数是不知道的。” “我心中也有预感是她。只是没想到她是护国将军的庶女……” 夏侯乾见菱妃脸上蒙上一层烦闷忧愁,不由得握住母妃的手:“母妃,出什么事了,您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她。方才母妃头风犯了,是她喝退阻挠的宫女,大胆为我医治,当真算得上一个奇女子。只是她长得太像母妃认识的一位故人,母妃有些担心。” “什么故人?” 菱妃摇了摇头:“故人乃是逝去之人,不宜再提,或许是母亲想多了,只希望她二人毫无瓜葛。” 夏侯乾还要再问,菱妃却话头一转,提到了另一件事:“母妃看你的意思,是喜欢的紧,若是你认定她了,待她及笄,你的府邸也建的差不多了,母妃便请你父皇赐婚,将她娶进来,给予侧妃的名分……” 夏侯乾微微一顿,打断道:“我只会娶正妃。” 菱妃听了这话,不由得心头沉重,眉头微蹙:“乾儿,痴情令人苦。母妃是过来人,看得明明白白。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聪明内敛,心思自比别人多一重,你对她推心置腹,她不一定坦诚相待。何况她这样的性格,多半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便是你娶了她做 正妃,往后你有了侧妃,通房,以她的性子,能受得住吗?” 她受不住的,夏侯乾很清楚,她无论身处多么污秽黑暗之地,内心自有一股傲气,触碰了她的底线,她便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刻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不会有侧妃,通房。我会等她长大,若她答应嫁我,这一生便只与她举案齐眉!” 沉稳的声音,是承诺,也是誓言。 “乾儿,你糊涂,世上好女千千万,你为什么偏偏看上她。举案齐眉,你能保证她能心无旁骛,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一辈子不变吗?” 夏侯乾微微怔住,他想到了二哥夏侯琮。 他不能保证她心无旁骛。因为她与二哥之间一定有什么,只是她从来不透露。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太多令他猜不透看不穿的东西了,他竟无法全部掌控。母妃的一席话,令他重新审视了一下与她的关系,倘若她喜欢的是二哥,是五哥,倘若她随她的父亲一样,也支持的是太子…… 她会背叛他吗? 她背叛他,他还会喜欢她吗? 他的眼前浮现了那张雪白秀美的小脸,她那双隔着雾气望过来的眼睛,淡淡的,冷冷的,有时柔弱无助,有时狡黠可爱,有时隐忍沉静,明明还是豆蔻少女,却吃尽了苦头,明明悲惨到了极点,却又能摇身一变,否极泰来……她像那面百花镜,每一面的她都那么令人想探究下去,或许探究得越深,陷得越深。 在母妃凝视的目光中,夏侯乾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身影在光影中修长挺拔:“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她现在是喜欢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九殿下,我对不起你呜呜 这个时候,作者急需大家的撒花加油留言来增强男主的欧气 第84章 对抗 夏侯慈太过兴奋,采了许多花,抱都抱不下,她便坐在一处假山石边,抱着花儿一动不动发着呆。这里真的很美,宛如仙境,微风徐徐,她嗅着花儿的清香,心中莫名有些伤感。或许是因为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宫,又或许是因为这里中规中矩的人。 这里果然很清静,一个妃嫔贵主都没遇到,更别说月薇的姨母常贵妃。若是真遇上了,杜月芷也不知她是否能认出自己,要是常贵妃知道亲侄女在她手里吃过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吧。杜月芷自顾自一笑,心中既有些期待又有些讽刺。 夏侯慈消失在花丛中太久,杜月芷便想让宫女去找找,忽见远远走过来一个人。 他身姿英挺,眉目坚定,那样冲着她走来,就连暮色也难掩他的俊美。 杜月芷心中的伤感立刻烟消云散,立即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冲他挥了挥手上的花, 花面人面交相映,美不可言,她看到九殿下的脚步快了些,只是在走过花径时,他侧了下头,脸色微微变了。不知看到了谁,他原地停了片刻,清朗的目光滑过杜月芷,似有迟疑,而后义无反顾朝着另一条路走了,留下举着花愣在原地的杜月芷。 她揉了揉眼睛,前面空无一人,她问宫女:“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九殿下?” “回小姐,看到了,九殿下从另一条路走了。” 杜月芷点点头,方才吓了她一跳,还以为自己凭空产生了幻觉。不过九殿下明明要过来的样子,怎么突然半途改道?莫非另外一条路,有什么人在?她想去看看,但是到了方才九殿下消失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 真是奇怪……杜月芷百思不得其解,想着等他回来问他。但是她陪着夏侯慈玩够了,快要出宫了,也没见到夏侯乾。 大概是她左顾右盼的样子打动了菱妃,菱妃笑着道:“乾儿被圣上召去,这会儿正在御书房谈事情,回不来呢。” 杜月芷想这是大事,无可厚非,只是临走没看到他,总有些遗憾。以后大概还有机会再见吧。 她与菱妃,夏侯慈告别,见到兄长,出了宫。马车离宫殿越来越远,杜月芷的心也慢慢恢复平静,直到最后她都在想,夏侯乾看见的,难道是皇上? 夏侯乾看见的,确实是皇上。 当他看到杜月芷向着她挥动手中的花时,只想快点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当他路过交叉口,无意间发现了父皇的驾撵 也在朝这边来,一边是抱着花无知美丽的少女,一边是威武庄重的父皇,太监们在清道,已经越来越近了。 “只是她长得太像母妃认识的一位故人……” 菱妃的话在耳边回响,夏侯乾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慌,直觉应该决定拦住父皇,不能让他看到等待在假山石边的杜月芷。 于是他转身走向天子的驾撵,挡在前面,驾撵停下了。坐在上面,身穿明黄龙袍的怀帝睁开双目,目光微微下斜,面沉如水:“乾儿,何事?” 若是不大不小的事情,是拦不住父皇的驾撵的,夏侯乾躬身道:“父皇,西丹频频发起内乱,大臣提议大靖派出以太子为首的使者团前去平乱,此行危机重重,太子乃是一国辅君,不可冒此大险。” 怀帝冷漠道:“那你认为如何?” “儿臣几番思量,愿奉召王命,代太子出使西丹。” 怀帝冰冷的目光在夏侯乾脸上滚了一圈,这是他的第九个儿子,倨傲明朗,英俊无畏,虽是站在下面,目光却不曾折服。九子的脾气倒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而是像他。想到这里,怀帝缓缓抬手:“去御书房。” 夏侯乾所说的,乃是国之要事,该召集大臣认真商议。眼看着怀帝的高轿转身,夏侯乾松了一口气,跟在后面去了御书房。想着二皇兄或许会去看杜月芷,夏侯乾顺势提起了他,怀帝便让人将夏侯琮也召了来。 夏侯琮其实很早就去看杜月芷了,只是被菱妃一直挡在宫殿外,他是皇子,总不能不经允许就乱闯妃嫔的寝宫,所以他守在外面,期待能碰上杜月芷。可惜怀帝一召见,天子之命,就由不得他了。夏侯琮也奇怪,好端端的父皇召见他做什么,去了才知道,原来九弟竟要求出使西丹。 西丹是一个自大狂妄的小国,虽然被大靖收服,但时不时冒出反骨,最近又在发动内乱,出使西丹,少则三个月,多则数年。且疆域苦寒,瘟疫便生,若是夏侯乾代太子去了……夏侯琮露出一丝阴笑。 只怕他,有命去,无命归。 杜月芷出宫之际,除了夏侯慈,无人来扰,走得也很顺利。回到杜府,先去见老太君,老太君细细问过一回,又将菱妃赏的东西记在册子上,交给副妈妈收着:“这是芷丫头将来的嫁妆,你们好生收着,待将来提起婚事时,再拿出来。” 杜月芷羞赧道:“老太君,这些东西我都不要,全是孝敬您的,您怎么又给了我……” 菱 妃娘娘给的东西都快装一车了,杜月芷看都没看,转口就孝敬给老太君,若说不是十分的装模作样,就是确实的孝心使然。 老太君摸了摸她的头,看她小脸白中透红,分外可爱,忍不住伸手拧了拧腮:“人小鬼大,你才多大点,就把钱财看作身外之物了?宫里赐下的东西你留着赏人也好,送人也罢,也算是一份用度,省的被些没轻没重的小家子气看轻。你的孝心我心领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可不是,这一去,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杜月芷从床上下来,看见杜怀胤在眼前,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老太君现在看重她,也许,对她和哥哥的关系就没那么严苛。若说以前是讲究嫡庶,心疼月薇,如今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无用,或许可以恢复和哥哥的关系呢。 杜怀胤立在旁边,自然也注意到了杜月芷的目光,又天真,又活泼,还藏着几许狡黠,似乎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她想做什么?杜怀胤忍不住紧张起来,给了妹妹一记警告的眼神,让她不要捣乱。 杜月芷这不是捣乱,她打定主意,又返回去软软地绕在老太君膝边:“老太君,天黑,我房里的丫鬟都没来,有些害怕呢。” 老太君隔窗看了看,可不是,今夜无月,黑的够透,道:“不怕,我让灵珠送你。” “灵珠还要帮您捡佛豆,且都是女子,穿过花廊又叫人不敢走,小厮们送到二门就到头了。”杜月芷不肯,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烛光映在上面,亮晶晶的:“眼下有现成的闲人,就等老太君开口吩咐了。” 杜怀胤脸色微微一动。 老太君终于明白过来,芷丫头这是在求她,让胤哥儿送她回去。 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在杜府一直传的不好,说最开始杜怀胤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庶妹,宠她比宠嫡妹还甚。不过因为庶妹性格不好,冒犯了嫡女杜月薇,杜怀胤大怒,对这个庶妹慢慢也就冷淡下来,后来见面都不怎么说话,活脱脱是现世报。 只有少量的知情人士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所谓冷淡,也只是杜怀胤为了保护杜月芷,而向老太君做的妥协。 如今杜月芷想要与哥哥正大光明走在一起,也是不想再将那些委屈憋在心里。她说的这句话,也是在赌:老太君要么大怒,责骂她不懂事,要么就答允了她,从此不再拘束他们兄妹二人。 老太君眯起眼睛,面色不改,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开口回答。杜月芷和杜 怀胤就耐心等着,仿佛是一场隐形的对抗,就看谁更沉得住气。 房间里只有烛燃烧的声音,忽而灯花爆了,灵珠拿了小银剪子,轻轻上前剪去灯花,又笑着道:“老太君,外面可在刮风,三姑娘再不走,恐怕就要淋雨了。” 这句话打破了房中的平静,老太君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胤哥儿,你准备准备,送你妹妹回去。”这便是答应了,她话音刚落,杜月芷和杜怀胤心中的石头坠地,感激涕零,就连灵珠和夏妈妈也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谢谢老太君!”杜月芷心中高兴,拉着哥哥的手就走,走到门口她又折返身,抱住老太君,小手臂甚至环不住,仍在努力。她吧唧一下,软软的唇亲在老太君脸上:“谢谢您!您对我太好了!” 亲完,她像只蝴蝶一样飞跑了,杜怀胤摇摇头笑了笑,跟在妹妹后面,留下笑眯眯的老太君。老太君是杜府第二根顶梁柱,就连月薇,虽说是撒娇,却也只是在怀里蹭蹭,惧着老太君身上的威严,从来不会去亲她。而杜月芷则在熟了以后,随性自然,想亲就亲,无半分顾虑…… 以前真是把这孩子拘束得太狠了…… 杜月芷走在路上,如今已经入秋,夜风便有些大,将剑萤提着的灯笼吹得摇摇晃晃。可兄妹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上一次三个人这样一起走,还是半年前。半年,他们等得实在太久了,好在谁都没有放弃,所以才会再度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夏妈妈开了院门,看见杜怀胤送杜月芷回来,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杜怀胤进来,说清了缘由,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青萝犹甚,趁乐搬出甜酒来,招呼着人去灌杜怀胤。如此闹了好久,还是杜月芷理智,见天色已晚,恐误了明日进学,便叫他回去。 杜怀胤站了起来,出了房,冷风一吹,才觉得头重脚轻,已是微醺。 “这酒虽甜,还是有后劲的,哥哥不是醉了吧?”杜月芷问剑萤。 剑萤拿灯笼照了照,也不十分确定:“少爷酒量很好,能喝一坛女儿红,这……” 她细心地端来热茶,捧在手上让杜怀胤喝了,杜怀胤胸中热乎,恢复一些,只叫她二人放心。他素来酒量不错,怎么可能被区区女孩子喝的甜酒放倒。 站直了身体,勉强做出冷静的样子告别妹妹,杜怀胤扶着剑萤的肩膀,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上周字数没完成要求,黑三期,感觉我自 由了,要放飞自我沉迷阴阳师了。。。 大家要不要帮我设定下本周的目标 第85章 噩梦 外面风声渐大,枝叶飘摇,窗纸呼啦啦作响,天色黑如泼墨,看来是要下雨了。抱琴伺候杜月芷洗漱安歇,青萝去收拾酒杯果碟,搬起酒坛时,她闻着酒味不对,咦了一声:“这个好像不是甜酒。”甜酒味道香腻,酒味略淡,而这个酒虽然也有甜味,但是被酒味压制着。 酒坛上贴着红纸,写了字,拿的时候库房昏暗,青萝又不识字,依稀记得是甜酒的字形。不过酒味既然不对,她有前车之鉴,怕自己又坏了事,连忙将酒坛端进来给杜月芷看。杜月芷一看,这哪是甜酒,分明是祢酒,原是副妈妈备着下雪喝的,不禁笑了:“叫你平日认大字,你总是推脱,现在好了,拿了真酒灌醉了哥哥,等明日他回过神来罚你,看你怎么办。”青萝耷拉着头:“奴婢不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那还得了?杜月芷叫来副妈妈:“哥哥是真醉了,我担心剑萤一个人处理不来,劳您走一趟,看他们是否耽搁在路上。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哥哥院子了,有事就照顾一下,无事就回来。” 福妈妈应了。青萝因为自己闯了祸,也要跟着去,一来是弥补过错,二来也要看看少爷的意思,万一真罚自己,那可就糟糕了。她们拿了伞和灯笼, 杜月芷卸了钗环,拿了本书坐在灯下看,只听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打在窗上,噼里啪啦,不久雨势渐大,远处雷声轰鸣,衬着这墨黑的夜,冷意萧索。 杜月芷等了许久也不见青萝和福妈妈回来,不禁有些担心。抱琴为她加了一件外衣,道:“姑娘,今日忙了一天,您也累了,不如奴婢伺候您歇了。说不定那边大少爷闹酒,福妈妈照顾着,一时回不来呢。” 杜月芷今日进宫确实累了,抱琴伺候她上床歇息,放下帐子,杜月芷还想等福妈妈回来,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被窝温暖馨香,眼皮渐渐沉重,终于熬不过浓浓的困意,陷入沉沉的睡眠中,黑甜一梦。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凤冠霞帔,走在宫里光亮的殿堂里,周围喜气洋洋,贺喜声连绵不绝。她羞赧地垂下头,绣着金凤的红盖头下,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他站在她面前,别人都叫他挑起新娘子的盖头,可他迟迟不挑。 这人一定是她的夫君,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如意郎君。 “良王殿下,您还在犹豫什么,王妃已经等了许久啦!” 只听良王冷漠道:“她还没把藏宝图拿出来,算什么王 妃。” 良王?怎么会是良王呢?杜月芷一着急,自己掀开了红盖头,眼前那个身穿大红喜炮,脸上挂着笑,眼睛却很冷漠的人,不是良王夏侯琮是谁? “我不嫁他!”杜月芷脸色苍白,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良王一把拉住她,阴冷笑道:“你是父皇亲自下令赐婚,与我拜过天地,祭过祖宗,早已是我的妻子!现在说不嫁,不觉得晚了么?我劝你还是认命,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杜月芷手腕被抓的生疼,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你是为了藏宝图才娶我,你根本就是个小人!我宁可死也不嫁!”她大叫着,咬了夏侯琮一口,挣脱开来,拼命往外逃。 那么大的皇宫,她逃了好久都没逃出去,后面一大群人追赶她,她拽掉头上的凤冠,扯下身上的霞帔,悲愤而绝望地逃着。忽然她的胳膊被谁一拉,撞入一个男人的怀抱。杜月芷以为落到夏侯琮手里,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顿时止不住的流下来。却听那人道:“芷儿,别害怕,是我。” 杜月芷听出是夏侯乾的声音,心中稍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发现夏侯乾也穿着大红喜袍。她愣住,声音颤抖:“你做什么穿喜袍?” 夏侯乾微微笑道:“我大婚,自然要穿喜袍。芷儿,来见见我的新王妃。”说着,他顺手拉过一个人,那女子纤细娇柔,羞红了脸依偎在夏侯乾身边,眼睛勾起一汪水涟涟的魅意,竟是杜月薇。 “杜月芷,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抢走。到如今你还敢喜欢吗?”杜月薇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她身后站着老太君,父亲,常氏,哥哥,福妈妈……他们都在杜月薇的那一边,关心宠爱她,再也不会回应杜月芷。 杜月芷惶恐凄绝,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她的心仿佛在流血,哭着去拉夏侯乾:“你说过喜欢我的,你喜欢我为什么要娶她!” 夏侯乾任她拉着,无动于衷道:“你不要伤心,等我登上皇位,杀了二皇兄,再把你抢回来……” 他要弑兄夺嫂,不要…… 不要—— “姑娘,姑娘,醒醒,天亮了。” 有人在叫她,是抱琴。 杜月芷猛地从梦中醒来,额上满是汗水,再一看,外面日光大亮,原来天已经放晴。抱琴穿着黄衫子,撩起床帐,再让人把痰盒端出去,小丫鬟们捧着洗脸水,巾帕,青盐等物,鱼贯而入,准备服侍杜月芷起床。 杜月芷无比感激抱琴,多亏她叫醒自己,免受噩梦折磨。想起刚才那个噩梦,她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幸好这是个梦。 梦里夏侯琮的冷漠和夏侯乾的娶亲,都让她重陷恐慌。 大概是去了皇宫一趟,受到影响,才做了这样一个梦。她也不知道为何偏偏是大婚,想到也许月薇会嫁给夏侯乾,心里抽痛不已。不,不能再想下去了,事在人为,未必她喜欢的杜月薇就抢得走。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反的!对,是反的。 趁抱琴不注意,她悄悄擦去额头上的汗,再起床洗漱。用早饭时,她看到青萝和福妈妈不在,便问了起来。抱琴道:“方才还看见青萝呢,这会儿倒不见了,我去帮姑娘叫她们。”哪知不用抱琴去叫,福妈妈和青萝已经进来了。 她们眼睛肿肿的,下面青黑一片,神色憔悴,看似没有睡好。 “昨夜哥哥情况如何,没闹酒吧?”杜月芷放下筷子,食不知味。 令她意外的是,青萝别别扭扭,很尴尬的样子,而福妈妈则冷静得多:“昨夜一切安好,并无大事,我们亲送少爷回房呢。”杜月芷听了这话,反而起了疑心。如果真的安好,何以不早早回来,以致昨夜等了她们许久都不回来?必是出了大事,当着丫鬟的面不好说。 杜月芷找了个由头带着福妈妈和青萝出去,房里不好说话,找个四处开阔的地方,青萝更是谨慎,瞪大眼睛四处查看,防人偷听。 福妈妈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姑娘,这话本不该跟你说,但现在也只有你能帮剑萤了。” “剑萤怎么了?”杜月芷疑惑。 福妈妈神色凝重:“昨夜,少爷宠幸了剑萤。” 第86章 名分 杜怀胤许是喝醉了酒,加之风雨渐大,房中的动静被压了下去,竟无人察觉。杜怀胤热意冲上了头,抱住剑萤单薄颤抖的身体,而剑萤几番推不开,羞得面颊火烫,欲拒还迎。两人纠缠在一起。衣帛撕裂声,喘息声,压抑的冲击声透过窗扉,消失在轰隆雷雨中。 第二日剑萤很早就醒了,浑身酸痛,肌骨却一片轻盈。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帐子上装饰的红花结,心中既欢喜又酸涩。身旁早就没了杜怀胤的影子,只听院内一片挥剑声,剑萤才知道少爷一大早就起床练剑了。 她起了床,先收拾了自己,再收拾房间。杜怀胤进来,将剑放在桌子上,看着她忙碌却缓慢的纤细背影,片刻后道:“剑萤,昨夜的事,是我鲁莽了。我会向老太君请示,给你一个名分。”后面一句话,便是他的态度了。 剑萤回过头来,英气的眉显出淡淡的柔,望着从小服侍到大的少爷,她心中充满矛盾的甜蜜:“少爷,只要能伺候您,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件事,还是请您保密吧。” 杜怀胤不禁一愣。剑萤继续擦着瓷瓶,垂着头,声音轻悠悠的:“我知道您的心并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侧院的侍寝姑娘身上,在您决定之前,奴婢请您三思,这样做是否值的。” “值不值得,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是否愿意呢?” 杜怀胤向来看重剑萤,剑萤伺候他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中早就有了感情。只不过杜怀胤清心寡欲,对待男女之事并不热衷。侧院的那个侍寝丫鬟迷迭被送进来这么久,侍寝的次数屈指可数,到如今还只是丫鬟,连姨娘身份都没有。 一来老太君看重杜怀胤,轻易不会让他周身的人胡来;二来杜怀胤还未娶亲,怕先给屋里人开了脸,将来的少奶奶不高兴,多生事端。杜怀胤于这些事上考虑甚少,剑萤看得久了,也就通了些。昨夜的事只能算意外,少爷和三姑娘的处境才刚刚好了些,她不能再让少爷难为。 “少爷还是缓缓吧,奴婢现在……什么都不想。”剑萤平淡地回答。 杜怀胤等了半天只等到这个答案,以为剑萤不甘做小,其实他心里也不能十分肯定剑萤会答应嫁她,毕竟无论贫富贵贱,将来她总有机会做别人的正妻,嫁给他,却绝无做正妻的可能性…… “你可是怪我,无法给予你独一的身份?” “少爷……您何必逼问奴婢,就当这是一场梦,醒来就忘了 吧。”剑萤哀求。 杜怀胤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失落,良久才道:“好,我知道了。” 于是这件事就没说破,杜月芷经过福妈妈之口听说后,只待兄长提了出来,她附和便可,但是等了几日也没见动静。杜月芷于不解中请了杜怀胤过来,亲自问他。杜怀胤对妹妹无从隐瞒,可是这种事,却不想让她插手。 “那么哥哥打算将剑萤如何处置呢?” 杜怀胤淡淡道:“她喜欢怎么着就怎么着,难道我还能强迫她不成?过两日我参加秋闱考试,就不带她过去了,你将她接到你院子里伺候罢。” 这话听着不对,杜月芷看他们二人竟似有赌气之意,剑萤一问三不答,沉默应之,也无法探问出什么来。只得趁杜怀胤考试离府之际,借口房里需要配药,将剑萤借过来。杜月芷的院子里气氛活泼自在,剑萤在这里做的活儿不多,也能轻松些。 老太君给杜怀胤,杜怀信一起办了送别宴,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照顾好自己,杜将军则是面色沉肃,希望他们能够考取功名,进入朝堂,光宗耀祖。杜怀胤无所表示,他和父亲之间为了杜月芷屡屡产生冲突,他比任何人都期待榜上有名,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能够有与父亲抗衡的能力。 二房嫡子杜怀樽怕大伯父,杜璋说一句他应一句,丝毫不敢反驳,惹得妹妹杜月镜一阵惊讶,在送他们出门时嘲笑道:“在父亲面前也没见你这么听话过,怎么到了大伯父这里,你反而规矩了呢?” 杜怀樽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大伯父沉着脸就紧张,大哥倒是不怕,刚才还帮我说话来着。” 杜怀胤看了看二弟,抓了根马鞭,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慢条斯理道:“紧张是因为你没底气,等你也有了军功,就不会紧张了。走吧,时辰不早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再次看了看杜月芷,杜月芷仰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悄悄递给他道:“哥哥一路小心。这是我近来在书房里看得一本书,做了小记在上面,或许有用,哥哥收下吧。” 那是一本“大庸”,厚厚的一本,纸张发卷,泛黄,杜怀胤略翻了翻,上面果然有杜月芷清秀的字迹,所题的多是偏门文章,见解也很独特。杜月芷因为是提前回府,并不知道这一年的考题,但是翻阅大量书籍后,她有了些灵感,零零散散总结下来,记在书里送给杜怀胤。 杜怀胤收下,在妹妹肩膀上拍了拍:“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和家里,等我回来。” 杜月薇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气死了,现在有了老太君的支持,杜月芷又重新得到大哥哥的关注,而她在大哥哥眼里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她看见杜怀胤将那本书搁在小厮背着的书篓里,心中顿生一计,在杜月茹耳边说了几句话,杜月茹面露难色:“这是对哥哥考功名有好处的书,毁了它不好吧。” 纵然杜月茹也讨厌杜月芷,但是她也明白杜月芷不可能害杜怀胤,给的书一定是好书,因而十分犹豫。杜月薇不管,威胁道:“你不做,今年下半年就别想踏出府门一步!” 杜月茹吃了这威胁,便借口给兄长灌水囊,让小厮帮忙,再将未封口的水囊放在马车架子上,顺理成章打湿了那本书。一直到要走时,才有人发现书页湿透,吸饱了水,水一滴滴往下掉。 那可都是杜月芷苦思冥想数夜的心血,就这样打湿了,抱琴忙捡起来看,字迹都糊了,再也无法看。杜月芷看着自己的心血被糟蹋,目光首先射向杜月薇,凌厉而愤怒。杜月薇微微一愣,继而指了指正在交代杜怀胤的父亲,口中做了个口型:“告我啊。” 第87章 落水 抱琴忍不住要冲上去质问她,被杜月芷一把拉住。抱琴终不能淡定,急道:“姑娘!这书……” “算了,不是她做的。”杜月芷目光清冷,盯着站在杜月薇身旁的杜月茹。杜月茹眼光闪烁,被杜月芷盯着,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怕杜月薇多一点,还是怕杜月芷多一点。杜月薇见杜月茹气怯,立时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们二人皆有父亲做靠山,且现在也不是争论的时候,影响了哥哥考试的心情倒不好了。 大概这就是天意吧,毁了这本书,兄长得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去取得功名。杜月芷抿了抿唇,尽了自己的力量,无可遗憾。 小厮牵过马来,杜怀胤和杜怀樽倾身上马,拉着缰绳向老太君,父亲和妹妹们告别,而后带着马车和仆从,慢慢沿着正街去了。长而平坦的正街,一行人被夕阳照着,斜影长长,慢慢消失在余晖中。杜月芷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默默为兄长祈福。 她知道兄长一定会考取功名的。 不会错。 回去的路上,杜月芷故意落后几步,等着杜月薇和杜月茹,待她们走近,慢悠悠道:“大姐姐,背地里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觉得有伤姐妹和气吗?” 这是杜月芷第一次直接正面质问杜月薇,虽然语气温婉,面容也没有变化,却令杜月薇和杜月茹受了很大的刺激。 “三妹妹,你什么意思,我不太懂。怎么你如今说话如此不客气!”杜月薇装傻,顺便看了看父亲,他正朝这边走来。 杜月芷自然也注意到了。杜月薇心里对她有所忌惮,才会频频看父亲。 “你让四妹妹打湿了我为大哥哥准备的书,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杜月芷朝她走了两步,杜月薇一边骂她胡说一边连连后退。杜月芷停下,笑容缱绻,平白多出几分从容:“善恶终有报。怎么,大姐姐怕我报复吗?你放心,血浓于水,在父亲面前,我只是想亲近你罢了。” “谁跟你血浓于水,沟渠能跟沧海比么?提到父亲,杜月薇心里就生出几分勇气来。 “嗯?”杜月芷目光一转:“那大姐姐可要注意了,这几天不要靠近任何近水的地方,小心沧海之水泛滥,淹没了你的良心。” “你什么意思?”杜月薇皱眉,直直看着杜月芷。 夕阳下,少女面容静美,动作乖巧轻柔,然而那双眼睛,眼波流转,眼底深处 ,却藏着谁也看不透的深深冷意,仿佛里面随时会飞出利刃,刺得人浑身是血。 她笑容越深,杜月薇就越紧张。已经吃过几次亏,杜月薇很清楚,杜月芷越是风轻云淡,就越是报复得重。然而杜月芷只是说了这么些话,等父亲和老太君走过来,便去扶着老太君,亲亲昵昵走远了。 杜月薇和杜月茹看着她离开,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同一时间感觉到杜月芷的可怕。 “大姐姐以后还是少惹她罢,如今老太君待她好,宫里有菱妃娘娘撑腰,还有二房看重,今时不同往日,哪能小看她。”杜月茹考虑到往后,忍不住开口道。 杜月薇方才丢了脸,恼羞成怒:“什么叫少惹她?她有多大的本事,能越过我去?她奸诈成性,嫉妒陷害我,外来的野种怎么养都是贱胚子,没见父亲视她若无物吗?别说惹她,我就是现在要了她的命,也轻而易举!”杜月茹见她越说越不像,心中暗骂她眼瞎又蛮横,也不知是倒了几辈子血霉遇到这种姐姐,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无比顺从:“是,大姐姐说的对,她再受宠,也比不过你。” 杜月薇见她识相,也就不说什么了。过了两天,却传来杜月薇落水的消息。 原来是杜月薇见花园池子里多了一条红扁头芙蓉锦鲤,圈在一处,与假山石一起养着,若想近距离看,需得爬上去。她先让丫鬟们上去看了,都没事,自己才放心去看。哪知到她就出事,也许是山石被丫鬟的脚磨平滑了,也许是池子反射阳光,射得她心浮气躁,总之就在弯腰的那一刻,突然打滑掉了下去。如今深秋,水凉彻骨,掉在水里虽然很快就被救了起来,杜月薇仍然不可避免患了重伤风。她高烧不退,连续两夜喝药扎针,烧的浑身火烫,也烧得常氏要死要活。最后剑萤去了,用冰块退烧,才使她得救。 彼时杜月芷正在帮二夫人诊脉,得知消息后,杜月镜也很诧异:“最近大姐姐要不要去烧烧香拜拜佛,运气如此不好,该少出门才对,这下吃亏了吧。” 杜月芷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凝神诊着二夫人的脉。二夫人虽然醒了过来,与常人无异,但身上总是酸软无力,又诊不出原因来。 “您是因为食物中毒而昏迷,这些时日只进粥水,照说不应该这般难受。”杜月芷眉头紧皱,指尖触摸到的脉搏平稳顺畅,并无异样。 杜月镜坐在床头,依偎在二夫人怀里,抬起眼睛,可怜巴巴道:“母亲,您到底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 秋困,我胸口像是堵着一口大石,提不起精神来,如今不管家倒也不碍事。”二夫人勉强笑道,又闷咳几声:“你不要总赖着撒娇,有没有跟着你三妹妹学写字刺绣?你们渐渐也大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淘气偷懒。月芷,听说菱妃娘娘招你进宫,有没有说什么?” 二夫人也很关心这件事,杜月芷便挑拣着说了,说着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二叔母,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既然宫外的大夫诊断不出病因,那么请宫里的御医来,也许有用!” 二夫人伸出瘦削的手,摸了摸杜月芷的头,笑容很轻很淡:“傻孩子,没有诰封和品级的宫外女子,哪能得到御医医治的机会呢?”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总要试试。”杜月芷捧住那只手,放在脸旁,汲取着仅剩的温暖。 杜月镜忙道:“对啊,三妹妹可以请菱妃娘娘帮忙……” 二夫人摇摇头:“你们别胡闹了……” 杜月芷不听,任何机会她都要抓在手里。二叔母的这种状况前所未见,必须得借御医之手,以求谈得诊治的出路。她不想让这个母亲一般温暖的人过着病殃殃的生活,先前那么精力旺盛的人,积了福德,一定可以治好的! 从侧府回来后,杜月芷让青萝研墨,准备提笔给九殿下写信。青萝研墨,水倒多了,墨不浓,杜月芷指了出来。青萝懊恼:“姑娘,你教了我好多次,我还是做错,请你罚我吧!” 杜月芷漫不经心道:“做错事确实该罚,就罚你帮我选笔吧。” 选笔算什么惩罚,这本来就是她的分内之事!经过杜月芷的教导,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青罗,不仅可以看些浅显的书,连书房的事都能顶替抱琴了,比如墨的配对,毛笔的挑选,书信字帖的分类等,不过暂时没有抱琴熟练,还在练习中。青罗鼓鼓腮,认真挑选起来。 外面有人敲院子门,过了一会儿抱琴进来,悄悄走近,低声回道:“养鱼池的宋妈妈来了……” 杜月芷看着青萝选笔,闻言,头也不抬:“把准备好的银子拿给她,再敲打敲打,别让她泄露了口风。” “是。”抱琴拿了一包银子出去了。 青萝选着笔,听了她们的对话,小心翼翼抬头看了杜月芷一眼。养鱼池的宋妈妈,准备好的银子,三姑娘和抱琴的对话,都暗示着杜月薇的落水绝非偶然。那日薇姑娘折辱三姑娘,言行不当,确实令人生气,但,三姑娘借宋妈妈之手,真的惩罚了薇姑娘 吗?那可是深秋的池水,稍有不慎便可令人丧命。 她眼神迷茫又复杂,复低下头去。这一次,她终于选对了,一枝小号鲷头笔,正适合女孩儿家写信。 杜月芷夸了她。 青萝看了杜月芷几次,欲言又止。心肝玲珑如杜月芷,却没有跟她解释。有的时候,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青罗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一个人被逼到这种地步,做不到独善其身,只能睚眦必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叫那些愚蠢放肆的人因为苦头而安静片刻。 第88章 八八 “九殿下亲启,久未问候,万望躬安……” 夏侯乾看着信上娟秀的女子笔墨,唇边现出几分浅浅的笑意。他因为事务繁忙,不再去学里做夫子,只能从夏侯慈口中得知她的情况。夏侯慈现在开朗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充满刺,在杜月芷的帮助下,慢慢交了几个喜欢的朋友。 杜月芷在杜怀胤秋闱后便转入陈太傅堂里,与杜月镜一同学习。她的学习天赋似乎被谁触动,快速上升,很快在新堂展露头角,不仅写得一手好郑勉体,精通诗书,甚至能和太傅辩古论今,出言往往让众人惊叹:她对于朝堂之事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敏锐。 大靖并没有严厉禁止女子议事,受了父亲大理寺卿的影响,杜月镜也时常高谈阔论,注意到她,也就注意到了杜月芷。不过杜月芷发现自己正在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很快就收敛,转而与太傅私下交流。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态度,也让太傅欣赏,鲜有从女子身上得到清晰的时事观点,她年纪如此小,见解别具一格,是可以雕琢的玉材。 转入同龄人的学堂,她便有了结交名门的权利,有了脾性甚合的私交,也有了走出府门的机会。她倒比以前自由了些,至少不必为了想要出府而绞尽脑汁,想出去,一张帖子的事情,自可以去其他大人府上参加小姐们的宴会。 更何况,自她的兄长杜怀胤在秋闱后被钦点武状元,光耀门楣,英俊少年郎之前已经吸引了许多小姐的青睐,这一次功名加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更是炙手可热。不管杜月芷是谁,她是杜怀胤的妹妹,已经足够让别人另眼相看了。 杜家也在着手准备杜怀胤的婚事,为他物色少夫人。但是杜怀胤表现并不热衷,堪堪见了几位千娇万贵的大家闺秀后,神色更是冷淡,几乎引得杜将军震怒。 “既然不肯娶亲,难道被狐媚子迷住了?” 杜怀胤房里没其他人,只有侍寝丫鬟迷迭一人夜晚伺候而已。杜将军以为他迷恋侍寝丫鬟迷迭,下令要将迷迭赶出府,而杜怀胤却一反常态,十分维护迷迭,称迷迭是常氏送来的侍妾,出府不合规矩,他绝不会让迷迭出府。 因为这件事,常氏没少被老太君和杜将军抱怨,常氏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召来迷迭问,几番问不出原因,常氏疑心迷迭爱上杜怀胤,背叛了大房。那日她照顾月薇入睡,摆下阵势,再次召来迷迭,若是确定这蹄子有异心,她便立时结果了她,省得多费精神。 偏巧杜怀胤进宫受封,不在府内,迷迭自知主母有千种万种炮制人的方法叫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是心如死灰。两个高大的仆妇在后面催促她,她稍微慢了点,就被掐的眼泪汪汪的。那两个仆妇骂道:“小贱蹄子,作出这等轻狂样儿,专去勾引爷们儿,这会儿可没人能救你了,还不走快点儿,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迷迭哭得梨花带雨,踉踉跄跄地走着。她身为侍寝丫鬟,根本不懂那些人的弯弯道道,常氏把她送给大少爷,还要她汇报大少爷的行踪,可她根本就不能贴身伺候,唯有侍寝的时候,才得以近身,然而那时候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夜晚累极了,沉沉睡去,隔日早上醒来前,大少爷已经去练剑了,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身份卑微,只靠色相侍人,既没有特别受宠,又没有怀上一男半女,大少爷原本对她就不冷不淡的,自打大爷要大少爷娶妻以后,剑萤去伺候三姑娘未归,她见没有贴心的人伺候,自己自告奋勇去了。大少爷也不知怎的,反而对她好了些,尤其是大爷要把她赶出府,大少爷首次与大爷当众争执,一力留下她。 虽然大爷更加生气,但迷迭却受宠若惊……古人所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就是这样的吧。大少爷未必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他那样护着自己,竟为了她反驳大爷,那么多的人围观,各色各样的目光涌了过来,向来没有存在感的迷迭脸一下子就红了,就如她晨起后,偷偷躲在窗子后面看大少爷练剑,剑尖争鸣,英俊少年的身姿行云流水,满天的红霞映在她的脸上,红扑扑的。 迷迭不是因为害怕而哭,而是因为大少爷走了,她竟然连大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不甘心。所以,当看到三姑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她喜极而泣,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仆妇,朝三姑娘奔去。 杜月芷睡完午觉起来,看剑萤闷闷不乐的,便带她出来散散心。主仆二人正在池边喂鱼,远远一个身姿丰满妖娆的丫鬟面色惶恐地跑来,二话不说跪在杜月芷跟前。 “三姑娘救我!” 杜月芷心中吃了一惊,放下鱼食:“你是何人?起来说话!” 迷迭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杜月芷看她盘着发髻,头上插着一支金钗,装扮也比一般丫鬟体面,只是还是个年轻脸子,似乎在哥哥房里见过。剑萤却认了出来,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语气焦灼:“迷迭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迷迭胡乱擦着眼泪,带着哭腔回道: “我正在屋里坐着绣花,大夫人突然派人不由分说抓我过去,她一定是为了府内的谣言要治我的罪。这会儿大少爷不在,我只怕不能再见到他了,求三姑娘救我一命。” 她连着磕了几个头,杜月芷忙叫她起来,问道:“什么谣言?” “说我狐媚,狐媚祸主,故意哄着大少爷不娶妻的谣言……”迷迭怯生生道。 杜月芷迅速看了一眼剑萤,剑萤愣了愣,低下头去,心中竟白茫茫一片无从说起。这个谣言她也曾听过,但是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大少爷,所以并不知其中缘由。而杜月芷却只道哥哥糊涂,一下子伤害了两个人。 迷迭还在抽泣,杜月芷抽出袖中的手帕,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泥土:“那等谣言不至于有生命之忧,你别哭了,有我在。” 后面的仆妇已经追了过来,看到迷迭就斥责:“迷迭!你怎么敢在三姑娘面前哭哭啼啼,无形无状!仔细冲撞了三姑娘,等我告诉给大夫人,打烂你的脸!还不快滚过来……” 说着上来拉迷迭,迷迭不肯去,挣扎着躲到了杜月芷的身后,气得其中一个挽起袖子,一副要活生生吃了她的凶煞样。 “不不不,我不去,啊——” 迷迭躲到剑萤后面,剑萤推开这个,那个又来了。 “敢咬我,小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一时闹得不开交,杜月芷皱了皱眉:“吵什么。”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淡淡的威严和不耐烦,那两个仆妇立刻噤声了。 其中一个低下头陪笑道:“三姑娘,我们是奉大夫人之名带走迷迭。您挡在中间为难我们,那到底也不合规矩。没有说主母惩治下人,姑娘来插手的理,您说是不是?” 话倒是说得漂亮。杜月芷无视剑萤紧张的目光和迷迭慌张的神情,慢慢道: “两位大娘误会了,你们要带走人,只管带走。只是在我面前,不要如此粗莽,今日有外人进来测量望月湖,你们吵吵闹闹,被人听去,又该传府内管教不严的闲话了。” 听这语气,似乎不是阻拦的意思,迷迭脸一阵青一阵白,几乎要绝望了。 第89章 耳垂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地雷 花惹润己地雷x1 迷迭还是被带走了,临走前,迷迭死死拉着杜月芷的衣角,眼中泪水泛滥,声音又小又弱:“三姑娘,连您也不能救我么?” 杜月芷露出柔柔的笑容,道:“你去吧,大夫人找你去,不过就是问问话而已。”迷迭仿佛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软软放开了手,只是大约悲伤过度,差点摔倒。杜月芷和剑萤连忙扶住她,见她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便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迷迭眼睛一亮,犹如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用力地点头:“嗯!” 只要三姑娘管这事,她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迷迭被带走后,剑萤问杜月芷:“姑娘打算怎么做?” 杜月芷笑着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做?派你去抢人么。你也算有武艺傍身,放倒那些仆妇应该不在话下吧。” 剑萤这时连笑也笑不出来:“姑娘别取笑我了。” 杜月芷叹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哥哥是为了你才……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回到哥哥身边吧。他马上就要册封了,在府里不能时刻保护你,但是带在身边的话,也能照顾你。”她说了几句,见剑萤无动于衷,也就不说了。 她记得剑萤是爱哥哥的,可是剑萤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说出口,反叫人误会。她所顾虑的东西,杜月芷隐约能猜到一点:剑萤是要压下那个意外,不想让杜怀胤为了她而受到伤害。现在杜怀胤偏偏要这样做,不娶妻,也不理会她,只单单提携了迷迭跟自己共战,反而越发伤害了剑萤。 杜月芷摇摇头,心中又叹了一口气。以她如今的真实年龄,也依然未能参透感情的真谛。就像是火,明知道可能会被烧伤,还是会为了汲取温暖而靠近。如果距离适度,便可以得到温暖,如果距离过近,则会引火上身。很多人因为这舒服的温暖而不自觉的靠近,结果被火灼伤,伤得到底多重,不捅破窗户纸是不知道的。 杜月芷带着剑萤去老太君那里,只听里面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守在门边的小丫鬟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也乐得花枝乱颤,见杜月芷来了,忙请了安。杜月芷抬眼看了看院中,随意问道:“今日谁来了,这么热闹?” “今日郑妈妈来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高兴,正好又在分过冬的衣裳,所以热闹的 很。” 郑妈妈来了?杜月芷笑意更深,心中已有了主意。 “姑娘请进。”原本说话的小丫鬟已经开门,另一个小丫鬟抬高了声音:“三姑娘来了。” 如今已是深秋,老太君早已在吩咐查检地龙,暖阁,以备不时之需,又命人把大毛衣裳拿出来晒着晾着。夏妈妈看着灵珠分衣裳,院子里五光十色,丫鬟叽叽喳喳热闹不已,正有意思,杜月芷伶伶俐俐地走进来,也跟着看丫鬟分衣裳。 老太君以为她会过来,没想到她竟被热闹吸引得挪不动脚,灵珠不由得打趣道:“三姑娘这是看呆了么,若是觉得身上冷,把这件银鼠大毛拿去,好歹披着,省的老太君骂我们不上心。” 杜月芷穿着下面系着夹绒月青长裙,上面穿着银鼠褂子,小巧玲珑,正在廊下看得有趣,口中答道:“不冷,我里面穿了厚衣裳。” 老太君闻言,又道:“你别站在风口,快进来,过来见过郑妈妈。” 郑妈妈穿着一身深紫掐丝元宝袍,面容白胖和善,笑吟吟端坐在老太君后面。她原是荆州人士,会识字,善烹饪,服侍老太爷,老太君二十余载,在府里也算与夏妈妈资格并重的老人。儿孙受了杜府的庇荫,脱了奴籍,自建了家府将她接出去了。每到季末她便会回府向老太君请安。老太君素来喜闹不喜静,也喜欢跟这些老奴们坐着闲磕牙。每每郑妈妈来了,丫鬟们审时度势,对她分外恭敬。 杜月芷上次见郑妈妈还是在杜将军回府的夜宴上,此时被郑妈妈拉了手过去,亦倍感亲切,露出甜甜的笑容,福身请安:“月芷见过郑妈妈。” “不敢当。三姑娘似乎长高了些,出落地越发标致动人了。瞧这耳垂,”郑妈妈和蔼地拉了杜月芷的手,捏了捏她的小耳垂,软软的,肉肉的:“跟老太君一样,是福相。” 郑妈妈喜欢杜月芷,好一番恭维,老太君听了喜欢,多说了几句话。只听杜月芷连连打喷嚏,老太君担心她受凉,又嫌翻检大毛衣裳,气味不好,便带杜月芷回房里坐着。房里有火炉,温暖如春。 进去都坐下,老太君道:“这几日天越发冷了,给你们姐妹准备御寒的衣物早已好了,待浣衣房的洗晒妥当就送过去,早早穿上才是正经。看你,方才就在打喷嚏,自己也多留意留意,丫鬟们想不到的,自己也用些心思。别又像你大姐姐那样,生了重病哭鼻子。” 杜月芷这才哎呀一声,想起了什么,道:“才刚我进来就想说这 件事,只是看灵珠分衣裳给忘记了。老太君,大姐姐病重,这几日为了哥哥也没顾上看她,大夫抓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瞧着总不见好,病势反而加重了……” 郑妈妈不由得问道:“月薇姑娘怎么了?” 杜月芷便跟她讲了缘由,郑妈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怕得去看看才好,我也许久没去向月薇姑娘请安了。”她不管地位升到多高,也还是很注重用语,主仆本分从来没错过,正因如此才会受到主子的青睐。 而她的建议正好如了杜月芷的意。 老太君沉吟一阵:“也好,我正是要去瞧她,只是一直不得空。”杜月芷坐在一旁捧着茶杯喝茶,乖乖地没有接话。其实若是搁在以前,看望的人不知道往返多少次了,现在说“不得空”,不过是杜月薇在老太君心里的分量轻了而已。 只听老太君又吩咐大丫鬟:“把那日找出来的的金刚护宝丹,六清神丸还有上等人参备着,薇丫头身体打小就弱,还是以滋补为主。” 老太君如今虽不十分疼杜月薇了,但是还是疼的,准备妥当,就带着杜月芷,郑妈妈和一干丫鬟婆子去了。一路上杜月芷和灵珠配合,逗的老太君直笑,坐在轿子上乐呵呵的。快到了大房院子,杜月芷又抿嘴笑道:“老太君,不如不叫人通报了吧,给大姐姐一个惊喜,也让您老人家托个俊儿。” 老太君点了点她的小鼻头:“就你鬼主意多。”说着,便果真不让人通报。到了院门口,杜月芷和灵珠搀扶着她下来,守在院门口的丫鬟已被告知不准通报,这时打开了院门,跪在一旁。老太君提脚往里走,忽而神色困惑,只听女子的哀嚎声隐隐从内房传来,时而急促,时而惨烈。 “芷丫头,你听,我怎么依稀听到有人在哭?” 杜月芷闻言,连忙侧耳倾听一回:“好像是的。只是这大白日的,谁在哭呢?莫不是小丫鬟受了委屈?” 杜府这样的人家,便是小丫鬟也没有说因为受了点委屈就鬼哭狼嚎的。问了大房的小丫鬟,都支支吾吾的,老太君神色凝重:“灵珠,你快去看看是谁在哭?” 灵珠答应了,悄悄看了一眼,回来直言道:“是大夫人在教训迷迭,迷迭吃不住疼,就叫了起来。” “迷迭是谁?”老太君有些糊涂,夏妈妈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老太君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孩子,咱们进去看看,这样吵闹,薇丫头也休息不好。” 老太君掺了灵珠的 手,径直穿过前厅,进了后院,一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惊。郑妈妈是信佛的人,更是受不住,悄悄侧过头不看。 第90章 虐待 杜月芷因为要把老太君和郑妈妈不露痕迹地引过去,所以多花费了一些时间,看到眼前的情景,又后悔自己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只见两个粗壮的仆妇拿着鞭子站在一旁,鞭子很细,挽着指甲盖大小的结,一粒一粒排下来,抽在人身上又疼又煎熬。 而方才还穿戴齐整的迷迭倒在地上,她几乎浑身是血,脸也留下了细小的鞭尖儿痕,口中不停哀求着什么,没有人帮她,反而招来更多的鞭子。她背上的衣服被抽烂了三处,哭得很厉害,更可怜的是身上都湿透了,水流的到处都是。原来她但凡有晕的迹象,便有丫鬟兜头泼去一盆冷水,深秋的天,她浑身又是水又是血,冻得脸色青白,嘴唇乌紫,颤抖得跟筛子一样,只要倒下去,必被人揪起来跪好,痛苦不堪。 常氏闲闲坐在梨花木椅上,保养良好的白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茶杯盖,清脆的瓷器响声回荡在房间,响一次,迷迭就抖一次,气若游丝道:“夫人饶命,我是真的不知道大少爷的行踪,他是个爷们儿,我只是个丫鬟,根本无权过问他的私事,呜呜呜……” “我看你是故意瞒着我不想说吧!你都成了大少爷的枕边人,怎么还敢说什么都不知道?!不打你是不会招了,给我抽她十鞭!” 那仆妇高高举起鞭子! “住手!”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随后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天而降,是有着英气眉毛得到剑萤。她落在迷迭身边,伸出两指挽住鞭尾,用力一扯。那仆妇鞭子脱手,踉踉跄跄向前摔去,四仰八叉。 迷迭原本以为会挨打,闭着眼咬紧牙关,好一会儿才发现剑萤帮她夺走了鞭子,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谢谢,谢谢剑萤姐姐……” 剑萤将鞭子挽在手腕上,淡淡点了一下头,回到杜月芷身边。 “人怎么样?”杜月芷问。 “受了很严重的鞭伤,脸或许会破相。”剑萤如实回答。 老太君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有心让常氏做主母,常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做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当众惩戒奴婢就罢了,把人打得死去活来,刑罚严酷,且还是私刑!这么多姑娘丫鬟婆子看着,外面还有进来测量望月湖的工人下手。万一被传出去,杜府刻薄奴婢,私设酷刑,名誉必然受损。 早前大房因为一点小事踹了一个小丫鬟窝心脚,后又将那丫鬟打了二十大板撵了出去,几乎打得半死,偏生丫鬟的父 亲不是好惹的,一状告到衙门,虽然及时压了下来,可仍有紧盯杜府的仇家传出闲言碎语,老太君因为这件事狠狠责备了常氏。 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常氏故态复萌,又开始虐待下人,甚至连人也不避讳了!老太君看着血淋淋的丫鬟,面色越来越阴沉! 常氏在杜月芷喊出住手之后,才发现老太君已然站在身后多时,她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瞬间消失不见,变得有些惶恐,脸色苍白,猛地站起来,勉强笑道:“老太君,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来了?” 她妄图掩饰地过来扶老太君,老太君面色一沉,语气分外冰冷:“大夫人!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第91章 惩罚 老太君大发雷霆,谁也不敢说什么。 杜月芷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迷迭身上。迷迭牙齿都冷得打颤,连声道谢,又被剑萤扶了起来。她不停喃喃道:“三姑娘,我知道你们会来救我的,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我不会背叛少爷的……” 剑萤看着她冻得青白的脸,心中难过,握住她的手,希望能够将温暖传过去。 杜月芷没了披风,纤腰楚楚,风吹得她发丝缭乱,也吹得院中气氛紧张。 老太君气得厉害,坐在上首,郑妈妈站在她旁边,与夏妈妈不时安慰着。她本是来做客的人,看到这种事,多半也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常氏垂首站着,厉妈妈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抬头道:“老太君,夫人也是为了杜府。这丫鬟恃宠而骄,几番散步不是言论,夫人警醒了几次都不收敛,实在可恨。夫人原也不愿意给她上刑法,还说要为薇姑娘积福,是奴婢撺掇夫人这样做的。奴婢历来看不上这股轻狂样儿,故而手重了些。老太君,求您不要怪罪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您处罚奴婢吧。” 厉妈妈揽下了罪责,主动认错,显得挨了半天斥责的常氏一身无辜。 老太君看了一眼常氏,勉强按捺心中的怒气:“大夫人,是这样吗?” 常氏眼中倒无一丝变化,以柔化刚是她的拿手好戏,当下柔声道:“纵然是厉妈妈的主意,动手的确实是我。老太君怪罪我,我心中毫无怨言。最近薇儿病重,我日夜照料,分/身乏术,是厉妈妈帮着我料理家事。不罚不破,许是进来府中事情多,所以我便有些心浮气躁,连薇儿的福德也不顾了……” 常氏说着说着,眼眶一红,似有无限委屈。 提到杜月薇,老太君当下不好说什么了。杜月芷见常氏要躲过这个危机,不疾不徐,扶着气若游丝的迷迭道:“老太君,这样说来,其实大夫人不但无过,还应该嘉奖才是。” 她一说话,把老太君的目光吸引过去,看到她旁边的丫鬟浑身是血,被打得如此厉害,几乎送了半条命。若说惩戒,未免也太过了。 “芷丫头,快过来,仔细被血光冲撞了。”老太君忙叫她过来。杜月芷摇了摇头,:“不怕,老太君,这是哥哥的房里人,我也正在问她,讲得明明白白才好。” 常氏看着杜月芷,心中暗火几欲喷出来 ,烧的她体无完肤。这小蹄子,什么明明白白,定是她得到了消息,故意将老太君往这里带,才“碰巧”撞上这一幕。 现在老太君已经没有方才那样怒火冲天,常氏把人哄到了房间里,暗递眼色,下人们立刻收拾了院子,四下散开,院子便安静如初,哪还能嗅到一丝丝血气。 常氏亲自奉茶,热热地端了上来,娓娓道来“……我也知道如今大房事故频发,老太君心疼月薇,便有些人做妖,时刻盯着大房,时不时变着法儿毁灭大房的声誉,还要亲自来看。这样的人,无论身份如何,都是奸小恶徒,令人不耻……” 她知道杜月芷必定参与进来,但却不知道,这句话已然触怒了另一个人。 郑妈妈眉头微皱,冷不丁道:“大夫人这话里有话,瞧着似乎在说奴婢。” 常氏一愣,看向杜月芷,杜月芷唇角露出几分惋惜,解释道:“大夫人,今日提议来大房的人是郑妈妈。她听说大姐姐病了,特意说要来请安呢。” 常氏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没告倒杜月芷,反而把郑妈妈得罪了。郑妈妈的脸色便有些淡淡的,老太君更是不悦,气氛一时又紧张起来。 “芷丫头,你可问清了?” “问清了。”杜月芷点头,走到老太君跟前,左右一看,弯下腰来,声音低低的:“回老太君,迷迭姑娘平日在家绣花,也不常出来,就连我这里也很少走动,说她轻狂张扬,那是没有的。而且我方才替她把过脉,她伤得很重……恐伤了底子,以后也不好有孕……” 若是一个普通丫鬟,老太君断断不会理会这句话,但是这是杜怀胤的房里人,且不管现在地位如何,那也是有主子的,就连身体也是属于杜府的。常氏把杜怀胤的人打得无法受孕,又是何等居心? 郑妈妈道:“老太君,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惩罚奴婢,往大了说,是在折腾小主人的血脉啊……” 血脉。 仿佛一个警钟悬挂于顶。 杜怀胤正年轻,才刚中了状元,今日又进宫面圣,往后前途无量,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开枝散叶对杜家尤其重要。正妻到来之前,侍寝丫鬟不得有孕,可不代表永远也不准有孕,一个个打坏了身体,往后纳妾那还了得? 这正好应了常氏方才的话:不是有人盯着大房,刻意无事找事,而是有人盯着大少爷,想要他断子绝孙。 老太君忽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顶上 ,浑身发冷,看着常氏,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胤哥儿,不是大夫人的亲生子啊…… 老太君急怒攻心,大咳几声,旁边的人顿时急成一团,涌了过来,老太君颤微微举起手来:“大夫人,你居心险恶如此,谁还拦得了你……” 常氏站得远,不知道杜月芷说了什么,老太君方才脸色还好好的,这个时候看她的眼神,冷厉刺骨,仿佛她是仇人。常氏心中暗道不好,当机立断跪在地上:“老太君,这是怎么说?您千万别听信小人的谗言,容我解释……” “小人?这房子里倒藏了不少小人!你就是其中一个!” 老太君的指责,令常氏颜面尽失,她哀求道:“老太君,看在薇儿的面子上……” “我就是看在薇丫头的面子上,才会任由你一次又一次的作恶!”老太君掠过了常氏,手指指向她身后的厉妈妈,厉声道:“把这撺掇主子的恶奴带下去,她打了迷迭多少鞭,就依样打她多少鞭,再加三十大板,晕了用水泼醒,罚完了,立时送到乡下庄子干活,永不许她脱离奴籍!” 打得半死,再送到庄子里去,永不脱离奴籍,这是堪比死亡还可怕的惩罚…… 惩罚来的又快又狠,厉妈妈大惊,跪在地上大喊:“求老太君开恩!”她忙又去拉常氏的裙角:“夫人,您救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 常氏如今自身难保,哪儿还救的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得力大将,堪称左臂右膀的人被架了出去,永远也回不来了。她跪在老太君脚下,抬起了头,看见那个站在老太君身旁的少女,她是那样美丽,耀眼,笑容浅浅的淡淡的,眼神轻柔地落了下来,明明一句话也未与她交流过,却无处不是她。 “大夫人,我命你在家思过,好好照顾薇丫头,府里的事宜你暂且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下午会有人过来取对牌,你交出来,明日便不用再去议事厅了。”老太君冷冷说完,站了起来,郑妈妈,夏妈妈跟在后面,看也没看失魂落魄的常氏,所有人人都走了。 这是老太君第二次撤下常氏的主母身份,一年内发生了两次。 这不是好兆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好兆头,常氏惶惶然,看着人离开。 杜月芷借口要送迷迭,没有与老太君一同回去,落在后面。她甚至还没走出院门,常氏站在廊下,冷冷叫住她:“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杜月芷看着常氏,眼眸清冷,摇了摇头 。 “杜月芷,你居心叵测,回杜府不过是为了折磨这里的人。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常氏还没说完,只听门吱呀一声,杜月薇被人扶着,虚弱的从侧门进来。 杜月薇生了重病,脸消瘦了许多,苍白的很,没有一丝血色。她被小丫鬟搀扶着,仿佛一缕幽魂飘了进来,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又看向孤零零站在廊下的常氏,似有不解:“母亲,老太君呢?我听说老太君来瞧我了,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所以自己下来了。” 常氏喉头发紧,心中一阵心疼,朝自己的女儿快步走了过去:“薇儿,你听我说,老太君已经走了……” “走了?”杜月薇重复了一句,不敢相信地摇头,紧接着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好像在寻求解释:“母亲,您别骗我了,老太君还没看到我,怎么会走呢?” 杜月薇见母亲不语,心头突突跳得很快,她四处寻找老太君,这才看到杜月芷。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人后,本来苍白的脸色升起愤怒的血色:“你怎么在这里?谁叫你来的!” 她的质问在杜月芷听来,甚是可笑。她怎么在这里,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里。 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有回头的路? 杜月芷心如止水,回答常氏刚才的话:“大夫人,你错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真正想看到的,比现在还要多。” 她复又抬头,眸光四溢:“现在,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杜月芷一把推开门,风呼啸而来,吹得她发丝缭乱,衣衫单薄。剑萤扶着昏昏沉沉的迷迭,看着杜月芷走在前面,背影孤独而清冷。她不知道为什么三姑娘有那么多人环绕,还是会这般倔强,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去走一条注定艰辛的路。 白云苍狗,兜兜转转,三姑娘好像从虚空中来,又终将回到虚空中去。 正想着,忽觉手臂一轻,只见杜月芷转过身来,扶住了迷迭另一边,侧过头,对剑萤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第92章 风骨 眨眼一个月过去,已是初冬,杜月芷坐在暖阁中,身旁站着几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坎肩的一等丫鬟,拿巾帕的拿巾帕,研墨的研墨,执香扇的执香扇,动作不大,皆凝神注目看着杜月芷写字儿。 “二爷与老太君好好说着话儿,突然说要考三姑娘,先写一幅字,再细细讲解其中的意思。按理说姑娘也没偷懒,每日进学都提前到,生怕晚了呢,怎么二爷就想起来要考她呢?” “考功课还需要理由么?幸好三姑娘练过,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这倒是真的。杜月芷虽然算不上博览群书,但她日日读书,夜夜写字,丝毫不敢放下基本功,遇到这样的小试,信手拈来。与对她不闻不问的杜璋不同,杜羲非常关心她的学业,时不时会考她。杜月芷也曾一度迷惑,为何二叔如此地在意她。从送她锦绣九连环开始,到后来为了白狸绢百寿图而毅然帮她,杜月芷很感激二叔。大抵这世上的情感都是这样,某处缺失,便从某处补缺,所以她后来也就不十分在乎父亲,反而对二叔有了父女之情。 杜月芷穿着月白绣花杨妃袄,浅金四合如意绦,秀发编成小辫垂于双肩,头上戴着花冠,插着几枚素雅的小桃花钗,清秀可人,手里拿了一只小笔,润了润墨,在纸上写下“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两行字。 一气呵成,她的字,因为习得是郑勉体,与女儿家的柔媚融合,别有一番风骨。丫鬟们看了,只觉得字字傲立,却又非常温润,顺眼且舒服。杜月芷写完,忙巴巴拿了,吹干净,送到外面二爷跟前。 杜月芷一阵好笑,老太君房里的丫鬟向来比一般人大胆,与她熟了的,都是这么办的。她跟在后面,别人已经在看那幅字了。杜月镜赞叹,向父亲极力推荐。杜羲按住女儿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再则认真看了两遍,让杜月芷解释其意。 “这句话,是说博览群书,广见博闻,而后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将所见所闻积累下来,经过长时间的沉淀,方能得心应手为我所用。只听人一言,便可想到背后所蕴含的千万种道理,不应简单视之。就像二叔在大理寺审案,沉淀的见闻又杂又多,遇到难缠的案件,自然会从这些见闻里取出有用的部分,审案时便可以小窥大,厚积薄发,作出正确的判决。” 杜月芷说完,看大家一言不发都看着自己,便迟疑着问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很对。”杜羲微笑起来:“你如今学得越发 好了。” 杜月镜羡慕道:“三妹妹,怎么我觉得你并不是晚学了几年,而是早学了几年,同样的话,我就说不出来。” 杜羲摸了摸女儿的头:“君子量才,学有所不同。镜儿不必对自己太严苛,实是你三妹妹天赋秉异,你要是想学到她那个程度,恐怕早起便是第一道难以跨过的障碍。” 杜月芷正在喝茶,噗的一声喷出来,抱琴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衣服,自己也乐得花枝乱颤。 “父亲!”杜月镜羞得钻进了杜羲的怀里,干嘛揭人家的短!杜羲笑着抱住女儿,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老太君亦很满意:“芷丫头进学果然是对的,听听她的话,明理得道,该是把书吃得透透的,又能举出适当的例子,好,很好。灵珠,把我昨日吃得那个奶子,倒一碗给芷丫头吃。”奶子便是牛奶,杜月芷别的不爱,对这个倒是很喜欢,是被九殿下养刁了嘴,只爱从南山牧场里送来的牛奶。每月府里的份例有限,杜月芷房里的早就完了,也就老太君这里常备着。 灵珠倒了来,老太君见杜月芷吃得香甜,便让灵珠准备一壶,让杜月芷带了家去吃。 杜月芷道:“还要去看帐。”让抱琴把奶子先送回去,自己跟二叔说完话,则往议事厅走去。 老太君撤下常氏的主母身份,令常氏在家思过,自己亲自操心起府里的事来。她虽年老却并不庸沉,又见杜月芷对理帐很有一套,便有意让她学着看账本。最初只是浅显的账本,杜月芷很快理清,指出不足藏疑之处,后来便开始看粮食,店铺的账本了。这一个月来,杜月芷明里暗里已经大致摸清府中的银钱进出,只在心里盘算,如何能让老太君拨出几分让她来管。 她不会操/之过急,急则有损,慢慢来。 常氏因为一个迷迭折损得这么厉害,迷迭却因为常氏而苦尽甘来。 杜怀胤听说后,便向老太君禀告,给迷迭配丫鬟,这意思便是开脸了,只不过等着少夫人进来,再给名分。为了这件事,老太君也有意弥补杜怀胤,那迷迭往日基本看不到她的身影,突然冒出来,并不矫揉造作,却也有了几分可疼的品质。 “你房里的剑萤倒是个很懂事的丫鬟,经验丰富,让她伺候迷迭……” “剑萤不行。”杜怀胤断然拒绝。 老太君看了一眼杜怀胤,夏妈妈在一旁笑道:“老太君怎么让剑萤去伺候迷迭,少爷屋里只有剑萤最合少爷的脾气,伺候 的得心应手,调开了她,其他丫鬟毛手毛脚的,怕两方都伺候不好。” “是我糊涂了。不过胤哥儿是有了品级的人,原也不该问他这些事,罢了,就都交给管事的去办。” “谢老太君。” 杜怀胤在殿堂接受皇帝召见后,封了从四品太子亲勋卫中郎将,拥有两支属于自己的精兵卫,虽与父亲的赫赫战功不可同日而语,但以他如今的作为,在同龄之人中,已是少有的掌握实权的世家公子。 如今剑萤回来伺候了,两人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抬了迷迭,剑萤也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到了时候便回到自己房间,杜怀胤夜寝的事便是迷迭带着两个丫鬟伺候。迷迭很高兴,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养伤,偶尔会撒娇让杜怀胤帮忙擦药。她天真无知,杜怀胤也不是铁石心肠,便会有所回应。 如此这般,他二人独处时剑萤撞见过几次,均默默走开了。 杜月芷看得心如明镜,剑萤将自己放得太低,而哥哥又不懂何为女儿心,两相沉默,终会出事。迷迭如今尚未意识到特权的好处,等将来她有了自己的人,再观察剑萤,难免不看出蛛丝马迹来,到那时,风波四起。 这些事,杜月芷并没有告诉夏侯乾,只是说一切安好,在进宫看望菱妃娘娘之际,请夏侯乾帮自己寻找可以医治二叔母的御医。她将二叔母的症状说得清清楚楚,夏侯乾踱来踱去,觉得甚为熟悉,与丽妃当年发病的样子很像。 “丽妃?”杜月芷认真回想了一下:“五殿下的母妃?” 第93章 吻一 传闻丽妃在五皇子十岁的时候,又承蒙隆恩怀有一胎,因为照顾不当胎死腹中,丽妃郁郁寡欢,大病一场。病好后就一直怏怏的,提不起精神,但又说不清哪里不舒服。当年丽妃也算宠妃,经此一病,大受打击。毕竟,一个不清楚哪里不舒服,连御医也查不出病症的人,天天怏怏的无病呻吟,如此矫揉造作,实在太过虚伪放肆,倒让圣心不悦,从此刻意冷淡了。 好在丽妃背后有宗亲支持,丽妃又好强,咬着牙硬是撑过来,献上自己身边美貌的亲侍,将圣上留了下来,而后慢慢运筹帷幄,产下一个小公主,重新获宠。 在宫中,这本是稀疏平常的事,然而夏侯乾后面的话,却让杜月芷抓住了重点。 丽妃亦是丽贵妃,与常贵妃是宫中闻名的两大宠妃,各有千秋,丽妃生有龙子龙女,而常妃常年侍寝,堪称温柔似水解语花,只可惜并无子嗣。丽妃那场大病之后,不知为何连表面的关系也不再做,与常贵妃水火不容。 “五皇兄曾无意中向我透露过,丽贵妃怀疑常贵妃对自己投毒,只是因为没有证据,且全身无力并不是什么重症,这桩悬案便搁置下来。” 夏侯乾说完,看见杜月芷两眼定定看着某处,似乎已经陷入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严肃。夏侯乾眼睛微狭,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大掌带起温风直扑面门,杜月芷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九殿下。” 她那副神游的样子夏侯乾已经见了多次,计较了多次也不改,就不再计较:“在想什么?” “我在想……”杜月芷浅笑宴宴:“常贵妃身边是否有一个厉害的大夫呢?” 夏侯乾贪恋地看着她的笑容,只恨现在非独享的时光,按捺住自己道:“宫妃一般有自己固定的御医,方便熟悉自己的身体病症。常贵妃自然也是有的。她的御医叫钟椹,相传是从民间选拔进宫,如今也有一二十个年了,此人医道诡谲,治病多是旁门左道,一般的宫妃也不肯轻易用他,唯独常贵妃是个例外。不过他手段虽然诡,然则药到病除,在御医中也算出名。” “钟椹……”杜月芷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发现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看来不是认识的人。 只有常贵妃敢用他,常贵妃是常夫人的妹妹,杜月芷便是想忽视也难。 这个人,倒是很合适。 “你怀疑是常氏从常贵妃那里得了药,转而向二夫人下毒?” “排除一切可能,只剩最后一项,那么不可能便是可能。”杜月芷犹犹豫豫道:“九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宫女在桌子上放了几样热食,夏侯乾面前是一盘热腾腾的栗子,隔杜月芷比较远,栗子的香气直钻鼻端,暖暖的,甜甜的,馋得杜月芷想去拿,又怕夏侯乾笑她。夏侯乾随手捏了一个热栗子,两指一夹,捏开了栗子壳,剥好后看了她一眼:“你想让钟椹去给二夫人治病?” 杜月芷脸颊微烫,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闪啊闪。怎么他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她还什么也没有说呢! “没有品级的宫外女子,御医不得皇令,不可私自诊治……”她越说越小声,觉得自己好厚颜。明知道不可能,还要说出来。 “可以。” “啊?” “我说可以,我会让钟椹去杜府。” 杜月芷心中欢呼雀跃:“真的吗?会不会很难?你会不会被罚?” 只听夏侯乾不悦道:“在你眼里,我是有多么无能,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没有没有,你在我心里英明神勇,举世无双,天底下没有您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杜月芷连忙表示自己的绝对信任与无限崇拜。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你”,而非“您”。 夏侯乾听在耳朵里,面无表情,这个改动比她的恭维更让他高兴得一塌糊涂。他故作镇定,把热栗子递了过来。 深棕的壳里卧着黄色的栗子肉,香甜的味道迎面扑来,杜月芷什么也没想就接下了。 “吃。”简短的一个字。 杜月芷低下头看着栗子。在夏侯乾手里待了半天的栗子壳,热热的,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杜月芷脸一红,心道,九殿下不会投毒了吧?这么美味可口的栗子他居然不舍得咬一口?不过就算投毒了她也不管了,放在唇边,咬下。 唔—— 好香好香—— 好甜好甜—— 好吃得想融化。 软糯的果肉在唇舌间散发出浓郁温暖的香气,热烫,绵软,在初冬清寒的天气里再好不过了。 杜月芷不知不觉吃完一个,眼前又出现一个剥好的栗子:“喜欢就多吃点。” 多吃点就多吃点,杜月芷捧在手里,一口咬住。 夏侯乾很喜欢看杜月芷吃东西,她在他面前吃东西 ,便没有那么矜持,想吃就吃,难得放开自己。看着她吃得香甜,夏侯乾便不停地给她剥壳,一直到她吃不下为止。 杜月芷吃饱了栗子,小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肉肉的小嘴唇沾上几点栗子,夏侯乾眼眸暗沉,伸出大掌托出她的下巴,拇指一捻,抹去了栗子。杜月芷无辜懵懂地看着他,道谢的样子很乖。 这个时候的乖巧,比任何时候都让夏侯乾难以自持。 为了让他们二人好好说话,菱妃早已遣退了下人,房间里只有他和杜月芷。杜月芷怕冷,地龙烧的正热,温暖如春,隔得近,她身上少女的香气也变得清晰起来。夏侯乾掌下的肌肤柔软白腻,爱不释手。 这个时候,杜月芷红嫩的唇微启,触到了他的手指,似莺儿嘴浅浅啄了一下。 夏侯乾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亲她。 人在饱腹状态下,大脑容易缺氧,杜月芷方才吃栗子吃得太欢喜,房间又暖,导致反应微微有些迟钝。等她发现状况不对,已经迟了。 夏侯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男子清俊浓郁的气息包围了她,杜月芷呆愣愣的,手里还握着一枚滚烫的栗子,她手心热,脸也热,结结巴巴道:“殿下,房间里装了地龙,比外面暖多了……” “嗯。”他回答。 “殿下——”她不知不觉握紧了热栗,浑身的香气喷薄欲出,睫毛闪个不停,来自男人的鼻息已经缭绕在她的唇。 “嗯?” 嗯什么啊,您靠的太近了。杜月芷欲哭无泪,伸出手想推开他,却被他大掌握住,连着手心的栗子一起握住,浑身一颤,整个人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第94章 吻二 作者有话要说: (正章完毕。人生总要遇到一些挫折,比如表白失败这种事,←_←) 初冬,霜寒已降,宫里也难抵寒冷,纷纷烧上地龙,火炭,热炉取暖,外面虽然寒风阵阵,然而里面却温暖如春,宮主越是显贵,房间就越是温暖。 杜月芷觉得这不是温暖,是热,燥热。 她的手被夏侯乾握住,整个人像只吓傻的小兔子,不知所措。她幽黑的睫毛像小刷子,刷着刷着,眼底眸光已不复往日的清冷倔强,而是懵懂无助,映着夏侯乾俊美的身影,又羞又乱,小小的心怦怦直跳。 “紧张?”夏侯乾的声音低低地进了耳朵。 杜月芷连连点头,嘴巴紧抿,连话也说不出来。夏侯乾笑了起来,手指在她雪白馥香的脸蛋上滑了一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杜月芷松了口气,神情明显轻松,果然殿下是正人君—— “唔——” 夏侯乾一直看着她,趁她分心之际,托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杜月芷被他突袭,柔软的唇瓣贴在一起,前所未有的晕眩感觉潮水般袭来。她顿时慌了乱了,想推开他,可是手腕被他制住,就连身体也软绵绵的。于迷乱的吻中,她迷迷糊糊想难道九殿下真的下了毒,为什么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每每挣扎却不得要领,人又严重缺氧,摇摇晃晃快要倒下去了,被夏侯钱反手一拉,上身直了起来,贴得更近,两人又在接吻,倒像是投怀送抱。 “殿,殿下,唔嗯——” 她的唇依然那么美味,软软的,柔柔的,怎么吃也吃不够。夏侯乾想要更多,轻轻一捏,杜月芷张开了小口,他长驱直入,唇舌交缠,吻的杜月芷几乎快要窒息了。他的身体很烫,杜月芷推不开,连带着自己也热烫起来,像方才吃掉的栗子。 夏侯乾怀里抱着这么个烫手的甜美栗子,栗子晕乎乎的,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怎么会不大亲特亲呢?他欺负着她,还促狭地松开了她,让她不得不紧紧抱着自己的腰,才不会掉下凳子。那样漂亮的小东西,平时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如今主动抱住他,真是令人心情愉悦。 夏侯乾一直亲到杜月芷几乎窒息,才结束这个绵长而湿润的吻。 “月芷,月芷……”杜月芷眩晕间,听到夏侯乾可恶的声音,紧接着是一泓温热的水进入口中,缓解她的绵软无力。 她完全无法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睁开充满水汽的双眸,软软地看着夏侯乾。 夏侯乾一时无法忍住,抱住杜月芷,一边喂她喝水,一边亲亲抱抱,把她揉来揉去地摆弄,想到她一定气得要死,待会儿不知怎么报复自己,所以趁着没清醒的这段时间,连本带利先入为主。 事实上杜月芷确实气得要死,喝了水以后,大脑逐渐恢复神智,有了力气,反手一把推开夏侯乾。夏侯乾手还搂着她的腰,两人大眼瞪小眼。 “刚亲完,就翻脸不认人了?”炙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 “你!”杜月芷脸一红,举起右手要打她,夏侯乾不躲不避,仍然看着她的脸,眼神温柔。杜月芷倒不知该如何下手了,犹犹豫豫推开他,自己站了起来,离他远远的,内心万分纠结,是控诉,又是不解:“你干嘛要这么做?” 夏侯乾笑容更温柔了。 “因为我喜欢你。” 杜月芷一时气结。这理由如此充分,她竟不知该从何反驳。可是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心中反而一阵澎湃,汹涌的潮水冲击高高矗立的悬崖,一波接一波,把她冲上了岸,又把她卷回来,带向更高更激烈的地方。 喜欢,是这样的感觉吗? 看她气恼站在原地,烦恼却不逃开,夏侯乾不知不觉想起以前给她洗头时,用毛巾为她擦干头发,她也是这样,站在那里,烦恼不堪的样子很可爱。因为她最终都会想清楚,她的心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夏侯乾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还搭在茶杯上,想把她捞入怀中,却又担心操之过急。只听他问道:“月芷,你站得那么远,到底是想让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一句话唤回了杜月芷的注意力,她咬咬唇,转身朝外走去,再也不想跟他讲一句话。没想到刚走到珠帘,还没伸手,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转身,后背贴墙。望着夏侯乾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杜月芷真的有点想哭。 亲都亲了,怎么还不让她走? 夏侯乾真没那么大方,一手将妄图逃走的少女按在墙上,闲闲地问了一句:“我方才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未回,是否有些不符合礼法?” 方才说的话,什么话?杜月芷挣扎了一下,发现他并没有松手的打算,但她脑子懵懵的,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喜欢你。”夏侯乾好心提醒了一句。 杜月芷的脸一下子烧 了起来,红得像涂了胭脂,小声道:“殿下借喜欢之名,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还没告状,殿下怎么反而,反而越发放——”放肆两个字被她吞了回去。 夏侯乾一笑,帮她说了出来,语气温和:“你想说放肆?我放肆的地方多了去了,月芷是想帮我一一纠正么?也好,我欣然接受。”说完,又摸了摸杜月芷羞红的小脸,似爱怜,又似认真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兹——暖炉上卧着的水壶烧的咕嘟作响,沸腾起来,水汽冲破壶盖,顺着壶身溢了出来,浇在烧的火红炙热的炭火上面,刚接触便迅速蒸发,兹兹作响。 杜月芷的脸宛若那火红的炭,烫手得紧,她别过头去,又被夏侯乾扭了过来,抬起来直视他。 他等了太久,盯着她想要逃避的目光,似笑非笑又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逃不过的…… 杜月芷抿了抿唇,局促道:“殿下,我还小——” “这个理由在这个时候不好用,乖乖回答我,我就放你走。”夏侯乾打断了她蒙混的念头。他不想在她定亲的时候,再来经历一场心痛,悲哀曾经错手放过她。与其这样,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她的心意明明白白打探清楚。然而杜月芷的沉默却令他心焦,方才亲吻的甜蜜,渐渐有些难熬了。 “说话。” 杜月芷抬起眸子,水汽消散,露出清澈的底色,无声地与夏侯乾对视。 她喜欢他吗? 喜欢的。 可是她不知该如何说出来,因为未来是那么的飘渺,她前世抓不住的幸福,这世未必能够得到圆满。她有要杀的人,也有要护的人,夏侯乾的出现是个意外。如果因为这个意外失败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那么,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正在天人纠结中,她听到夏侯乾的声音仿佛经过烈火淬烧的利剑,一层层剥开,露出最红最炽热的部分,明明有着杀伐天下的坚韧霸道,却在经历着淬炼中无数不多的致命脆弱。 第95章 铃铛 杜月芷微微有些震惊。 对她而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并没有低微到这个程度,她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将门庶女,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也没有位高权重的父亲依靠,夏侯乾竟喜欢她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他不喜欢她,不过是虚与委蛇,她会难过,假如他真的喜欢她,她更难过,因为她不能回报以同样真挚纯洁的喜欢。 她近乎窒息一般看着夏侯乾,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独一双眸子慢慢垂了下来,目光落在他宽大的袖子上,金丝绣制翱翔的苍鹰,深沉的缂丝花纹,尊贵而华丽,以及那双露出来拨云弄月,搅动天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点也不喜欢吗?”夏侯乾身上的热度慢慢消散,紧接着是彻骨的寒冷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脸色顿时沉下来,巨大的失望笼罩着他。 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般心凉的感觉,还是她赠送的。 她的香气还缠绕在身边,但是她的心,仍旧猜不透。这世上到底是求不得更令人痛苦,他方才吻她的时候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痛苦。 “我知道了。”他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杜月芷脸色苍白,静默片刻,夏侯乾离得越远,她却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伸手松了松脖子上紧箍的花领,好让呼吸顺畅些:“殿下,那么我就此出宫——” 而随着她的动作,露出脖子上一条红色的挂绳,衬着雪白的脖子格外显眼。夏侯乾眼眸一暗,突然伸手将这条挂绳抽了出来。 一颗小巧玲珑的锦绣铃铛,在空气中发出清透的铃铃之音。 被她暖了许久的铃铛,乍一抽出,些许冷风顺着领口钻了进去,须臾消失。挂绳在肌肤上滑过,酥麻之感绵绵而来,杜月芷打了个激灵,一把握住那枚铃铛,紧张地看着夏侯乾。 “这个铃铛,你一直挂着?” 是啊,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她从李家庄出来便挂在脖子里,因为素日藏在衣服里面,只在洗漱沐浴之际才会取下来,所以甚少有人知道。这原本是一对铃铛,她自己留了一只,剩下那只……她送给了夏侯乾。 夏侯乾拉了拉挂绳,杜月芷忙道:“不行,殿下,不要拿走它!”她抓住它,微微侧身,紧紧护住自己的铃铛,眼中那股倔强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 这倒是有趣了,夏侯乾送她的世上显贵的琅琊玉,她甚 少带,而这个铃铛却贴身挂着,看着她护着铃铛的样子,夏侯乾心中不知不觉回暖,因为他自己也有一只。 “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她连连点头。 好,很好。夏侯乾神情缓和,突然找到了制策:“这只铃铛就送给我罢。” 杜月芷大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夏侯乾不说话,只是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很快明白过来,又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强行要走她的铃铛,凑成一对?哪有这样的,巧取豪夺,不是他的作风。 “殿下已经有一只了。”杜月芷弱弱提醒。 “但我喜欢成双成对,一只不够,你刚才拒绝了我,就算是补偿。” 这理由还真是让人难以反驳,喜欢最大,夏侯乾是真的想要。杜月芷犹豫片刻,将铃铛握在手心,那光滑的铃身微微有些发热。 见她犹豫,夏侯乾以退为进,语气越发失落:“算了,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你怎会给我,也只有我才会对你抱有期待……” “给你。” 杜月芷听了他的话大为痛心,铃铛是很重要,但殿下也一样重要。她无法断别谁更重要,心乱如麻,脑袋一热,将铃铛从脖子上摘下来,捧在手心,递了过来。 夏侯乾的心顿时化开了。 她不可能不喜欢他。 只是难以说出口。 至于原因,他现在无从得知,但只要她心里有他,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知道她心思重,随时可能收回去,夏侯乾收下铃铛,忽的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不容易了。他身为堂堂皇子,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然而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费尽心思,想要一只铃铛,也要靠惨才能得到。想来这大千世界,她就是那个注定让他折腰倾神的唯一。他找到她,就不能放过她。 “杜月芷。”只听他低声叫了她的名字。他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不拦她,可是她也走不了,因他挡住了必经之路。他这般凝重,杜月芷才刚送出了铃铛,也不知怎地又得罪了他,认真听着。 “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没想到他开口居然就是这个,杜月芷咬了咬唇,点头:“明白。” 夏侯乾放心了,他不再追问杜月芷,只要他们互相彼此明白心意,有的话,哪怕听不到也没关系。他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锁住 她的心,而是给予她绝对的自由,让她自己想明白。毕竟有好长的日子,他无法再见她,就让她好好长大,作出成熟的决定…… 看着夏侯乾温柔的面庞,杜月芷心中不知不觉升起一股隐忧,今日的殿下有些奇怪,跟以往的他很不相同:“殿下,我总觉得你还有话没说,能告诉我吗?”夏侯乾盯着她,也不刻意隐瞒:“我已答应父皇出使西丹,少则三个月,多则数年,此行我亦无法预测,在我回来之前——” “你务必要保全自己——” “连一根头发都不可损伤——” “我亦会为你打点一切——” “直到我亲手将你接到身边——” “做我的妻子。” 夏侯乾说一句,杜月芷惊一句。 她又慌了,无法挑出哪一句更为重要,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又开始结巴了:“这太突然了,我,我,来不及……你……什么时候走?” 夏侯乾知道她一定会抓住重点:“七天之内。” 居然这么快!为什么都不提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夏侯乾看她因为生气而静立在墙边,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深沉清冽的气息包围着她:“不必生气,也不要担心,你好好在家等我,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喜欢上别的男人,也不准见他们!知道吗?” 杜月芷埋首闷闷道:“殿下太狡猾了。”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我不在,你会想念我吗?” “不会!” 夏侯乾轻笑:“撒谎。既然不会,你的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 杜月芷揉着眼睛的手立刻握起小拳头,捶在他的胸口,被他一手揽住,手心濡湿,原来她早已经哭了。夏侯乾俊容微动,克制着不去看她的脸,只是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任她哭湿了那颗久经阴谋险难而坚硬强大的心。 第96章 御医 夏侯乾出使西丹之事着实让杜月芷担忧。正是冬天难行,若是出了西关,遇上大雪,流民,贼寇,无一不是极其危险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此行该是太子奉召王命,而不是夏侯乾。 在她的提及下,菱妃娘娘缓缓想了一回,道:“乾儿向圣上提起出使这件事时,就是你初次进宫那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之前从未听过乾儿有这个想法。” 杜月芷亦想起来,她初次进宫时,与十三殿下在花园玩耍,明明看到夏侯乾走了过来,可是在花径分叉处,他不过是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就冲冲离开。 因为站在另一边的,就是当今圣上,怀帝。 夏侯乾并非冒失之人,他明明可以不去的,后来怎么又去了呢?他是真的有此意,还是……想拦住怀帝?怀帝如果出现在宫内,如非重要之事,不会半路返回。夏侯乾若是在那时提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夏侯乾万万没想到她居然猜的八/九不离十,不由得苦笑,既不承认,也不否定,最后才说了一句:“身为皇子,该有功于朝廷社稷,你别胡思乱想了。” 也许他是对的,他想有功,与她无关。杜月芷想把自己从中剥离出来,难得糊涂一次。 毕竟,她身上有西丹的血,从未与人说过,夏侯乾更不可能知道。 杜月芷恍惚记不清那日菱妃娘娘与她说了什么,夏侯乾提出送她出宫,他站在台阶上,一身贵气飘逸的紫金皇子服,身后落霞满天,孤阳如血,他望着她,目送她上车,离开,眼神里有着睥睨天下的凌厉也有着昙花一现的温柔,竟让她分不出究竟哪个是他。他已经不是那个在李家庄身受重伤的少年了,或许他想要的,不只是她,而是这天下。 杜月芷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仍然饱满粉嫩,那句“做我的妻子”,是火烫的吻,也是永久的烙印,她再也擦不去了。 “姑娘,姑娘。”抱琴轻轻在旁边叫她,叫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您不是说,如果侧府来了什么奇怪的人就通知您吗?刚才那边来话,说有个人来拜访,自称无名大夫,经人介绍而来,非要见二夫人,真是胆大放肆,藐视仪礼,我们自有有名的大夫治病,要他?偏二夫人人问了几句话,也没撵他出去,还叫好生招待,真是奇怪。” 他果然来了,御医钟椹。 杜月芷忙问:“前面知道了吗?” 前面,就是指老太君 ,常氏,因为与荷花洞子隔得远,住在前面五进门内,所以统称为前面。抱琴摇了摇头:“还没叫回呢,二夫人说让您快过去。” 杜月芷站起来:“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青萝在一旁不解道:“这是什么话,来了一个男人,怎么叫咱们姑娘过去呢?我就想不明白。” 福妈妈抱了一件衣服过来,递到里面,回头瞪了傻青萝一眼:“你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一顿吃两碗饭的人,总归不会太聪明。” 青萝羞得抱住福妈妈的臂膀:“福妈妈,不要当着姑娘的面揭我底啦……” 福妈妈不依不饶,青萝都快要尖叫了,杜月芷换好衣服出来,令儿捧过一碗盖茶来,杜月芷端起来喝了两口便放下,又笑道:“福妈妈,您别逗青萝了。青萝现在在长身体,得多吃点。况且我还不知道您?那两碗饭一准是你端到青萝手里的。”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福妈妈忍俊不禁。笑过之后,杜月芷准备出门,见跟随的丫鬟是青萝和令儿,福妈妈对抱琴笑道:“如今天冷了,你也越发偷懒,出门都不跟着去了。” 抱琴也笑道:“您老可别冤枉我。哪里是偷懒,如今天寒,小丫鬟嫁人,又被打发出去两个,人手不够用,老太君房里的灵珠说咱们人本来就少,让我再去挑人呢。我正想趁着刘大娘在,去挑几个可心的人来,好过冬。” 杜月芷房里的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两个,三等六个,比起杜月薇杜月茹房里动辄就十几二十个的,远远不足。杜月芷房里经过大换血后,身边常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哪怕常日也不爱派遣丫鬟做事,再说人多口杂,反而不好,她只用可用的人就够了。常氏当家,初始还能维持表面的公平,后来给她小鞋穿都来不及,更别说为她增添用度丫鬟。老太君见她身边来来去去总是这几个人,不是大家闺秀的格调,让再调人来,杜月芷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她口中答应着,却迟迟不去挑人。灵珠因给雪儿送东西,见她想蒙混过关,便又是叹又是笑:“旁的人只想要多多的人伺候,出去也风光,三姑娘却是跟二爷说的一样‘反其道而行之’,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老太君吩咐的,好不好,挑了人来,不管你用不用,应个卯儿也好。” 眼下是再也躲不得了,抱琴便要趁着这半日的功夫,去将这件事办妥。 听到抱琴要去挑人,杜月芷问道:“抱琴,咱们还缺几个人呢?” 抱琴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笑道:“我知道姑娘不喜欢人多,但老太君放话,至少还缺二等两个,小丫鬟两个。姑娘放心,我挑了来给您过目,绝对不会是乱七八糟的人。” “你挑人我还不放心么。” 杜月芷是信任抱琴的,有些事让她放手去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抱琴多少也知道,自己从来没犯过糊涂。整个杜府,能像杜月芷这里做得开心又得趣的地方,屈指可数。到处都有人捧高踩低,唯独杜月芷房里的不会,因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从不会让身边人吃亏的人。 杜月芷哪想到抱琴心里又对自己更忠诚了,她急着去侧府,收拾妥当,便带着丫鬟出门了。 到了侧府,婆子开了门,再领着朝二夫人房里去。远远看见门口鸦雀无声的,杜月芷只当人已经去看二夫人了,径直走了进去,却没想到正好撞见那人,登时立住,想要抽身退出。青罗和令儿只知道低头猛走,刹不住脚,纷纷撞在杜月芷身上,三人猝不及防滚成一团。 “啊――” 茶几上热茶余袅袅,一个背影清瘦俊逸的男子站在厅里,身穿月青袍,发髻斜斜插了根硬质木簪,背着手看那墙上挂着的墨染竹兰。他明显心不在焉,听到声音,回过身来。 第97章 钟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天冷,有的地方下雪了,大家注意保暖哦 钟椹看见一个容颜秀丽,衣饰华美的少女与两个青衣丫鬟滚成一团,便知她必是这府里的小姐了,只是一般人看见这种情况,必定上前扶一扶,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透着清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姑娘,你没事吧!快,令儿,与我扶姑娘起来——” 青萝好歹还算镇定,令儿几乎是吓傻了,被青萝推了一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将杜月芷扶了起来。青萝上上下下查看,幸而这里铺了地毯,杜月芷摔了一跤,倒没受皮肉伤,只是手腕撑在地上,碰着了。她站起来,稳定呼吸,料想自己必是十分狼狈,便轻声吩咐青萝给自己整理一番。 青萝松了口气,给杜月芷整理头发,衣服,令儿则为杜月芷按摩着摔痛的手腕。整理差不多了以后,杜月芷挥挥手,两人便退到后面去了。杜月芷朝前走了一步,福了一礼:“小女参见钟大夫。” 钟椹看着这个惊而不乱的少女,本以为她会惊慌失措地躲出去,没想到她站起来后,不仅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还径直向他行礼,不知算是冒失还是大胆。钟椹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还了一礼。 “钟椹见过姑娘,敢问姑娘与我初见,从何得知我的名字?” 这人不笑的时候只觉冷淡,一笑起来,眼角上挑风流,瞳仁黑如悬谷,深不可测,望之竟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令人移不开目光。 似多情,又似无情。 杜月芷心中一荡,不自觉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只是难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奇怪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不舒服从何而,隐隐有些排斥。 “钟大夫名扬京城,我虽身处深闺,自小潜心医术,倒也听过钟大夫的名讳。”杜月芷原想拿这句话搪塞,但是想了想甚觉不妥,这钟椹并非俗人,在宫中放浪形骸,方才也并未出手援救,说明他本身不喜欢牵扯到麻烦之中,该用一个稳妥的理由搪塞他。 杜月芷打定主意,道:“是府中的丫鬟告知的,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我便大胆猜测您就是钟大夫。请问钟大夫看过我叔母的病么?” 钟椹回答很直接:“未。” 还没有?杜月芷正疑惑,里头走出来一个丫鬟,说二夫人叫三姑娘进去说话。杜月芷告别钟椹快步进去二院,看见杜月镜坐在 床头,正与朱氏说话。朱氏面容憔悴,看到杜月芷,强打起精神:“你来了,快坐。” 杜月芷坐下,朱氏问她:“我看你从正厅走来,是不是已经见过那位钟大夫?” “是。我原以为那里没人,误打误撞碰上了。”杜月芷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杜月镜在一旁嘀咕道:“母亲不让我抛头露面,说什么男女有别,怎么三妹妹见他就可以?” 朱氏笑道:“你三妹妹还小,不打紧。再说你三妹妹也不是巴巴去看他的,不过是无意撞上,还摔跤了呢。你马上就要说亲,自然要避讳些,外面的男子怎能随意去见,姑娘大了该有姑娘的矜持,母亲可不能时时在你耳边提醒。” “我就要母亲时时提醒才记得住。” “难道你嫁了人,还要母亲跟在你身边时时提醒不成?” “对呀!为什么不行?” 杜月镜撒着娇,朱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再说话。 杜月镜今年十四,开年十五,确实是该说亲的年纪。不仅她,比她大半岁的杜月薇也早就到了说亲的时候,只不过摔在鱼池后,杜月薇患了很严重的风寒,到现在也没好透,因而推迟了亲事。朱氏未雨绸缪,虽说杜月镜要在杜月薇之后说亲,但时不我待,毕竟良婿可遇不可求,早做打算才是上策。 更何况,朱氏自知身体不好,儿子有他父亲照料,总不会太差,但是女儿家却要仰仗母亲的细心与筹谋,才能得到幸福的归宿。她这般心切,杜月镜似乎感觉到什么,总不肯面对,总想让母亲一直陪伴自己,不能轻易撒手。母女二人自有他人不懂的心酸苦涩,难以言喻。 完整得到过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细腻的宠爱,仅仅只是预想失去,便让人害怕惊忧。杜月镜不敢想,大大咧咧的性格让她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想藏也藏不住。 杜月芷看杜月镜仿佛要哭出来了,便顺了顺她的后背,语气坚定道:“二姐姐,叔母的病我已有数,治得了。你万万不可有悲观的形状,反令叔母忧心。” 三妹妹说治得了,那就是一定治得了。杜月镜眼中的悲伤被期待取代:“怎么治呢?” “我需要得到钟大夫的确认。”杜月芷转头对朱氏道:“叔母,不如现在请钟大夫进来为您诊脉,好看看有什么办法为您去除这病根。” 提到那位钟大夫,朱氏隐隐有些担忧:“这位钟大夫就是宫里的御医吧。我与他交谈几句, 只觉得这个人脾气有些古怪,倒像是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怕得罪了他,只得先叫人请了你来,再让他给我诊治,我心里也好有底。” “叔母宽心就是。” 杜月芷知道这是朱氏不信任钟椹所致,微微一笑,嘱咐兰蔓:“开了方子,先送过来给我瞧一眼。”兰蔓答应着,杜月芷让人请了钟椹进来,再摆了屏风,自己与杜月镜坐在屏风后面,侧耳倾听着外面的情况。 屏风比较薄,影影绰绰看得到外面的人影。只见钟椹进来,也没怎么客气,稍微说了两句话便拿出小手枕,给朱氏诊脉。他诊脉时间略长,诊完一只,眉头微蹙,道:“夫人是否时常夜梦惊醒,盗汗,胸闷,且饮食不佳?” “正是如此,我总觉得胸腹之处闷闷的,吃饭也不香。” “恐是肠胃问题。请夫人伸出另一只手来。” 这一次时间更长。 杜月镜抓着杜月芷的手,有些颤抖:“三妹妹,为什么他诊了这么久?他是御医,不会无故诊这么久的。” 杜月芷宽慰她:“兴许是叔母久病,脉搏微弱,所以要诊的时间长一点,这并不是重病的征兆,不过是诊的仔细,二姐姐别太忧心。” “希望如此,我现在心跳的厉害。母亲方才还同我说,她的病她自己心里有数,恐治不好,我听了很难受……” 杜月芷按住杜月镜颤抖的手:“叔母素日乐善好施,福德深厚,自是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果然听钟椹道:“夫人并无大碍,不过是寻常积食胸闷罢了。现在正值冬季,天短夜长,人懒体虚,所以才会感觉怏怏的。我给夫人开几幅消食通气,滋补身体的药,夫人按时服下,病情定会有所好转。” 杜月镜大喜:“三妹妹,母亲没事了!” 却见杜月芷眉头深锁,并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暗藏怒意。 朱氏道:“有劳钟大夫了。来人,备墨。” 早有侍女备好文房四宝,钟椹手执大毫一挥而就,吹了吹墨沫,折叠好递给朱氏身旁的兰蔓。兰蔓之前受了杜月芷的嘱托,原本准备放到阁子上,想了想,走到屏风处,将药方递进去。 那边朱氏也早把备好的银票给他,钟椹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声音依然平静:“夫人,今日钟某来贵府之事,万望莫与任何人提起。” 朱氏咳嗽几声,笑道:“钟大夫放心,这里的都是我的心 腹,不会有外人知道。” 钟椹听她咳嗽,眼中闪过一丝惋惜,正待朱氏吩咐人送他出府,却听屏风那边传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且慢。” 钟椹愣住,面向屏风,只听少女道:“钟大夫,小女粗通医道,略有浅见。从小便知身为大夫,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乃是大义,敢问钟大夫在诊治的时候,可有以此为要?” 钟椹道:“自然。” “那么,钟大夫可知医道上所言:不治已病治未病?你的药方上写着秋实,华连,昶参等物,不过是普通的清肠滋补之药,然而我叔母的病并不在肠胃上,你故意以我叔母的感觉为主导,隐瞒真实的病因,小女敢问一句,你是何居心!” 杜月芷的话令所有人吃惊,她既是陈述,也是斥责,钟椹脸色微变:“姑娘既能查出病因,又何必让人请钟某来?钟某医术不精,恕不奉陪!” 钟椹说罢便要走,忽见一道身影从屏风后面绕出,紧接着剑光闪过,冰冷的触感贴在钟椹的脖子上。 “钟大夫,你最好能解释清楚,为何故意误诊!” 杜月芷站在钟椹后面,轻盈的身躯笔直,单手执剑,面容肃杀,一双清冽的瞳仁倒映着钟椹的身影。 其他人皆惊呆在原地,看着杜月芷,鸦雀无声。 钟椹愣了半晌才接受自己脖子上贴着剑的事实:“姑娘这是求医不成反杀人?” 刚说完,钟椹只觉剑尖又深入几分,再稍微用两分力,便会刺破脖子上的血脉。钟椹不动,杜月芷也不动,两人宛若雕像般矗立。杜月镜也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只听朱氏喘着气道:“镜儿,让你三妹妹把剑放下!” 杜月镜这才反应过来:“三妹妹,拔剑放下!他是御医,伤不得的!” 她不知道三妹妹哪儿来的勇气,看完那张药本就气得手直发抖,骂完钟椹后,径直从墙上取下杜怀樽挂在上面的剑,怒气冲冲奔出去,那样子,几乎以为钟椹已经杀了朱氏似的。 第98章 底线 杜月芷怎能不怒,钟椹失却一个大夫的底线,隐瞒病情,给她视为母亲的朱氏开了错误的药方,神不知鬼不觉的。倘若所有人因他是御医就信了他,那么朱氏将来若出了什么事,她杜月芷便是第一个凶手。错杀亲者,怎能不令她愤怒。 “怎么,因为我误诊,姑娘就想替天行道?”钟椹薄唇微勾:“只怕姑娘还不够格。” 钟椹狂妄惯了,说出的话便有些诛心。 杜月芷气得面色苍白,心肺俱裂,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只恨不能当面杀了他。杜月镜见杜月芷形容大变,又见那钟大夫无动于衷,心中渐渐明白过来,怕是这钟大夫查出了什么,不想惹祸上身。 朱氏自然也懂得,可她却不想让杜月芷为难:“月芷,过来,我不怪钟大夫,让他去吧。”朱氏越劝,杜月芷手越来越抖,手里的剑尖已经在钟椹脖子上割出一条细小的血痕。屋里只有令儿是个小丫鬟,忍不住尖叫一声。 朱氏只当杜月芷真的刺下去了,大嗽几声,血气上涌,喉咙不由得一甜,吐出一口痰来。 兰蔓忙拿帕子为她擦拭,忽见那帕子染上点点血红,不由得骇怕道:“夫人吐血了!” 众人一惊,纷纷过去:“夫人!” “夫人醒醒啊!” 杜月镜转身跑到榻前,只见母亲脸色青白,气息急缓不均,不由得抱住母亲大哭,回头哭喊道:“三妹妹,我母亲晕过去了!” 杜月芷手腕一松,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钟椹回过身时,杜月芷已经到了朱氏身旁。她迅速为朱氏搭脉,又翻了翻朱氏的眼皮,冲青萝道:“青萝,立刻回去取我的诊箱来,我要为叔母针灸!要快!” 青萝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去了,然而不管她再怎么敢,朱氏却已经等不得了。她的脸和手心都很冰冷,杜月芷为她按摩,搓热,也抵挡不了体温迅速降低。朱氏血瘀于内,气郁于心,又吐了血,整个人都处于半晕的状态。 杜月芷必须马上施针,为朱氏活血化淤。 但是她的药箱没在身边,唯一可以用的,只有…… 杜月芷看向钟椹,紧接着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药箱上。 钟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他倒是想看看这位方才挥剑而向的世家小姐是如何施针的。所以他一言不发侧过身,任由杜月芷拿走了自己的药箱。杜月芷打开那只箱盖,发现药箱看着不 大,里面却应有尽有,除了针带,手枕,还有两格活动自如的应急丹药。 钟椹脸上露出几分豁达:“请。” 杜月芷救人要紧,也未客气,道了谢,抽出针带和手枕,在桌子上铺开,那针带近半米,有金银长针,由粗至细依次排列,针尖如芒,淡淡生辉。 杜月芷拔出几根针,分别施在朱氏的手臂,锁骨,下腹处,封住风邪。很快,朱氏的眉头微微舒展,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然而杜月芷仍不放松,全神贯注继续施针。钟椹见她侧坐在床榻,两指微捻,细如芒刺的针便刺透肌肤,未听到一丝呻/吟,该是她扎针很小心,没有扎痛人。只不过,这种小心翼翼的施针,对朱氏来讲于事无补。最多只能缓解她目前的痛楚,而不能触及到根本。 但随后杜月芷沉吟片刻,又在朱氏的面部及头部寻找穴位,青葱般的小手指慢慢捻着针,在灵池,鱼腰,百会处下针。这三处是大穴,需得万分小心,否则一旦扎错就会酿成大错。钟椹一面感叹她下针精准,一面沉思她居然也知道这个办法。 杜月芷又停住了,小小的眉头皱着,钟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有个穴位,我还不熟……”杜月芷并不是什么都会,她在精神高度集中下,发现自己无法断定,几番下不了手。 “是承池穴。”却见旁边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捻着细长的金针,稳如洪钟,在眼珠正下方,眼眶凹陷处的承池穴上慢慢下针。杜月芷抬头,只见钟椹的脸上消去不可一世,转而变成谨慎专注,幽黑修长的眉微挑,侧脸如玉,倒没有方才那么可恶了。 “看什么,我只帮这一次。”钟椹又施施然缩回手。杜月芷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不要与这种人一般见识,重新凝神治疗朱氏。 朱氏身上扎的针不多,但扎针的位置却是非常险峻的地方,杜月镜已经掩面不敢看了,青萝取了针来,看到自家姑娘已经在施针了,便悄悄站到一旁,拿出帕子为杜月芷擦汗。 大约半个时辰后,朱氏呼吸渐渐趋向于平静,脸色也有了丝血色,杜月芷拔下所有针,令人喂了些补汤给朱氏,而后收拾干净,这才看向始终站在一旁的钟椹:“钟大夫,适才多谢你出手相助,小女感激不尽。若有不对之处,请您海涵,小女也会竭尽所能弥补。” 钟椹摸了摸脖子:“不必,现在我们也算扯平了。” 现在再算刚才的帐,已经不合时宜了,毕竟钟椹是真的帮过她们。 杜月芷目光一闪,看到钟椹脖子上那道小小的伤口,血已经凝固。 她垂下睫毛,语气诚恳:“我为您擦点药酒吧。”说罢,径直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碧绿的小瓷瓶和棉纱,那小瓶里装着非常珍贵的药酒,是钟椹为贵人们准备的,杜月芷用得很奢侈。 钟椹肉疼:“省着点用,这东西配起来麻烦。” 杜月芷为他扎上纱布,撩起眼皮默默看了他一眼。钟椹近距离看到她的大眼睛,又清又亮,自己的脸无比清晰,钟椹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咳嗽两声,道:“多谢。” 杜月芷看了一眼其他人,都在为朱氏忙碌,她挥挥手,青萝和令儿退下,这里便只有两人了。 钟椹看着她。 杜月芷没有一丝羞怯,问:“钟大夫,现在这里没人,可否告诉我原因?” “什么原因?” “您医术高超,为何不救我叔母?” 钟椹道:“我本是受人之托而来,但看姑娘总总言行,只怕姑娘才是那个请我来的人。既然姑娘能够的动天子殿前的人,我就开门见山,不瞒姑娘,夫人的病我的确知道,她不是肠胃问题,不过我开的药,吃了也不害人,只是不对症而已。夫人得的病,叫做焦情,这世上并不多见。” “焦情?”杜月芷默念两遍,见钟椹停下来,道:“然后呢?” 钟椹喝着茶,莫名其妙:“没有然后了。” 怎么会没有然后呢?杜月芷有种被逼疯的感觉:“有了病因,便可对症下药。” 钟椹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盖上,轻轻扣着:“姑娘,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解。” “为什么?” 钟椹不答,杜月芷盯着他,慢慢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解?我叔母,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对不对?” 钟椹不置可否:“想要救夫人,姑娘知道该怎么做。我身为局外人,自然没有插手的余地,原本我并不知道夫人是这种情况,我若是知道,今天就不会白跑这一趟。”言外之意已经很浓了,钟椹站了起来,望了望这华丽的屋子,以及病榻上的朱氏,摇了摇头。 他是司空见惯的人,见多了,心就不会轻易动了。 杜月芷送他出去,杜月镜身为主人,自然也要送出去。临走前,杜月芷问了钟椹最后一个问题:“钟大夫,丽妃最后是怎么恢复的?” 钟椹听到丽妃两个 字,微微动容,深深看了杜月芷一眼:“丽妃自然是有上天福泽护佑,她每日焚香拜佛,虔心求福,大概正是如此才感动上苍垂怜,最终得以玉体安康。” 杜月芷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出神。杜月镜要送钟椹到角门外,她望着钟椹,心情很复杂,不知不觉脚踏错一个位置,险些摔下台阶。钟椹稳稳扶住她,杜月镜惊魂未定:“吓死我了!”连拍胸口。 “不谢。”钟椹微微一笑,杜月镜脸刷的一下红了,连忙抽出手。 侧府不比正府,一路上没有什么人,绕是如此,杜月镜还是叫人带着钟椹避开人出府。 安置好朱氏,杜月芷便要回去了,杜月镜道:“三妹妹,我晚上去找你。”杜月芷点点头,知道杜月镜集了许多疑问要问自己。 回来的路上,青萝愤愤不平:“这庸医,说什么神佛庇护,不会治就不会治,长得一表人材,怎么尽说胡话。” 杜月芷道:“青萝,刚才在侧府吩咐过的事情,你又忘了?”语气略微有些严厉。 青萝一愣,方才在侧府,所有知情的丫鬟都被要求封口,一丝消息也不准泄漏,她气愤之余,忍不住忘了这茬,顿时悔意四起:“奴婢该死!” 青萝是有口无心的人,一时也改不过来,杜月芷看着角门摇摇在即:“罢了,下次不可再犯。” “是!” 青萝暗中拍拍自己的嘴,怎么这脱口而出的毛病就改不过来呢? 到了房中,杜月芷屏退众人,自己坐在房中细想。 钟椹是常贵妃的人,他不出手救治,必是忌着贵妃。再加上当年贵妃与丽妃的总总过往……良久,她唇边露出几分笑意,喃喃道:“原来如此。” 到了晚上,杜月镜来了,掌灯丫鬟是阿玉,兰蔓留在侧府照顾朱氏。杜月镜告诉杜月芷,钟椹来的这件事,就连父亲也没告诉。是朱氏的主意,她实在不愿让杜羲有了希望之后再失望。杜月镜理解母亲,看母亲有父亲陪着,就往杜月芷这边来了。 “钟大夫真的不打算救我母亲了么?” “他已经告诉我们解法了。” “啊?” “他说,丽妃娘娘也有过同样的病,而后焚香拜佛,虔心修福。。。,”杜月芷复述着钟椹的话。 杜月镜更加不解了,求神拜佛怎么能够治病呢?三妹妹这样的人,也信这种鬼话吗? 看着杜月芷认真的神情,杜月镜突然觉得,她好像真的信。 第99章 大雪 杜月芷将钟椹的话复述一遍,含笑看着杜月镜,杜月镜却伸手在她额头上试探一番,目光分外担忧:“三妹妹,最近因为母亲的事,你累坏了吧,看你连一些子虚乌有的话都深信不疑了……” 杜月芷笑着拉下杜月镜的手:“二姐姐,这并不是子虚乌有。钟大夫确实说得很清楚,什么都告诉我们了。”见杜月镜仍然一副茫然的样子,杜月芷便将丽妃的故事告诉她,再提示道:“丽妃失宠后焚香拜佛,虔心求佛,在佛堂每日闻着香,身体日渐衰弱,久而久之便起了疑心,难免会从眼前的香上面下手。正是这点燃的香,与叔母遭遇的一模一样……叔母的病来得蹊跷,那几个月她头痛得厉害,我便制了和息香送给叔母安神养息,叔母在办事厅晕厥,此后身体就渐至虚弱,直到如今这个程度……” 杜月镜深皱眉头:“和息香是你送的没错,但若说是你害我母亲,我定然不信。” 杜月芷待朱氏,比杜月镜这个亲女儿还上心,不要说平日为朱氏出谋划策,安养身体,还会为了给朱氏治病而想法子请来宫里的御医,因为御医误诊愤而拔剑……如此种种,她是这个世上最不会伤害朱氏的人了。 “谢谢你,二姐姐。”杜月芷胸中涌过阵阵暖流,得到信任,是为数不多的美好:“这只不过是她们的一个小小计谋罢了,算不得什么。因为除了和息香,还有另一种香,她们那时只当燃尽了,所以并未毁尸灭迹,叫我找着了。”杜月芷叫来抱琴,抱琴手里拿着一只小纸包,边打开边道: “到底是我们姑娘细心,当时谁也没想到香炉,姑娘眼睛好,硬是从香炉里翻出了快要烧没的香,拿回来收着,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雪白的纸张,并排放着指甲长短的香,褐红色,顶部熏黑,微微发潮。 杜月芷拿着一根银扦子挑着这几根香,杜月镜凑近了看,只见那香微微有些眼熟。 “这不是大房常用的暖熏香吗?用来熏屋子的,味道有些甜,大姐姐最喜欢。” 是了,杜月薇确实喜欢这种甜甜香香的东西。 杜月芷放下银扦子。 “如果它是普通的暖熏香,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这熏香里面,额外加了一味蛇芽草,蛇芽草在普通药店并不常见,因为它主要是用来抑制动物毒性,性冷凶猛,无色无味又过于刺激,单用不妨事,然而与香草在一处用,就成了毒。佛香,敬香里的香草,以及和息香 里独一无二的麝草,都会与之合为毒香。叔母常日点着香,也难免毒性入侵,酿成今日大祸!” 袅袅轻烟,幽幽无影,淡淡香气飘散在每一个角落,叫人心情愉悦。 谁又能想到,正是这不起眼的东西,才是害人的东西。 杜月镜本就是直爽的人,听到这里,激动之余怒而拍桌,砰的一声吓了众人一跳:“大房的人真是卑鄙无耻!我母亲那时暂做了几天主母,她们就这么急不可耐,心狠手辣害人性命!不过她们看错了人,我们二房可不是任由她们的欺负的!” 说着立刻起身,杜月芷拦住她:“你干什么去?” 杜月镜脸涨得通红:“我去找她们理论!” 看着杜月镜激动的样子,杜月芷少不得耐着性子劝慰一番。大晚上的,杜月镜这么冒冒失失去了,又没人证,物证也不成样子,根本没人信她,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反而不好帮朱氏解毒了。 杜月镜总算冷静了些:“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杜月芷摇摇头:“不会。” 于情于理,她再怎么样,也不会轻易让这件事过去。 如今当务之急,是将朱氏房里所有的香扔掉,每日着人看紧饮食,至于解药,杜月芷会慢慢的配,她不能铤而走险,朱氏的身体不能经受任何试验,她苦思了一夜,才想出一个算不上那么好,却一定有用的主意。 钟椹回宫复命后,菱妃娘娘再次召见杜月芷。 明着是菱妃娘娘的旨意,然而杜月芷却知道,定是九殿下私底下想见她。 九殿下此行匆忙,一直在打点各项事宜,朝内外看似平和,然而四子和六子之死,多少动摇了当下的局面,各种势力重新整合,太/子党和五皇子党之间暗波涌动,皇后与贵妃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然而圣上毕竟宠爱丽贵妃,为拉拢另一宠妃常贵妃,皇后暗中操纵朝臣,劝说圣上赦免了常氏一族的罪。 常家死而复生,感激涕零,常岐山从此更加谨慎,常家基业不倒,又有杜府在背后支持,东山再起亦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而奉命彻查江南暗杀案,私盐案以及捐官案的人,均为九殿下。恐怕鳯盛皇后早已不耐烦,她权势滔天,实在没有必要把精力放在一个正直却无雄厚基底的皇子身上。九殿下出使西丹,杜月芷不敢十分肯定他究竟是自愿去的,还是被迫。假如皇后和太子想要谋害皇子的命, 只消把他调的远远的,再来一招借刀杀人即可,又不是没做过…… 想到这里,杜月芷对从未见过面的太子充满了厌恶之感。 手足相残这种事,在宫里,在杜府都不是罕见的事。 “好好的让你喝汤,怎么又皱起眉头了?汤不好喝吗?”一道温和的声音钻入耳朵。 杜月芷抬头,见九殿下坐在她对面,眼神灼热。 小脸一红,不知不觉,连那有些发咸的汤都能咽下去了。 满桌子的美味佳肴,香气四溢,宫中的御膳比外面的讲究了许多,菜肴精致可口,清蒸桂花鱼,水煮琵琶龙虾,翡翠鱼丁,一品溜鸡脯,万字珊瑚白菜,明珠豆腐,盛阳花糕,再加上各种新鲜时蔬,各有千秋,满满摆了一大桌子,杜月芷碗里的菜已经堆成了小山,犹自吃不完,夏侯乾又给她盛了碗汤。 然而这个汤却是满桌子佳肴里的一个特殊,鲫鱼鲜笋汤,闻着味道不错,但是比起那么宫廷御品,入口却有点咸,鲜笋过熟,口感差了许多。杜月芷又喝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不禁有些奇怪,再看其他人:夏侯乾没什么表情,菱妃和夏侯慈却喝得有些困难。 夏侯慈喝了口汤,瞪着眼吞下去,连忙夹了一大块筷子鸡脯压住,菱妃笑着为他剥了一只龙虾,虾肉肥而不腻,送入夏侯慈的小嘴巴。夏侯慈吃了好多,这才满足似得舒缓过来,不过对那道汤,倒有了些敬畏。 汤有那么难喝吗? 杜月芷暗笑,夏侯慈侧过头看,见她又喝了一口,大叫:“月芷姐姐,你还敢喝啊?” 夏侯乾脸顿时黑了一半。 杜月芷点点头,笑道:“这汤味道还好。” 夏侯慈咂舌,道:“姐姐,你真的令我肃然起敬。”说罢,又偷偷在杜月芷耳边道:“这是九哥自己做的汤,第一次做,要不是他一向对我很好,我几乎以为他在里面下了毒。” “十三弟,你还可以说得更大声点。”夏侯乾不满。 自己巴巴做了汤让人喝,还不让人说。夏侯慈撅了撅嘴,菱妃以帕掩唇而笑,顺手摩挲着夏侯乾的头。 夏侯乾见杜月芷还在喝,自己也有些做错事了一样:“月芷,不好喝就别喝了。” 杜月芷不知怎么的,觉得这汤比任何佳肴都鲜美可口起来。 她仿佛瞧见了夏侯前做汤的身姿,忍不住暗暗一笑,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着。 吃完饭,菱妃也没拘着他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回了房。夏侯慈则黏着杜月芷,他人小鬼大,黏了一会儿,看杜月芷眼睛直往夏侯乾身上落,自己怎么也唤不回她的注意,也无趣起来,闷闷地出去了。 夏侯乾正在执笔写信,杜月芷为他研墨,四周安静极了,夜明珠光芒浅淡,房间温馨暖和,隐隐听到外面的风声呼呼作响。 夏侯乾写着写着,忽然说了一句:“十三弟还是小孩心性。” 杜月芷正看着他的字发呆,猛然听了这句,笑道:“怎么了?” 夏侯乾不写字了,却伸出长臂,将杜月芷抱入怀中。他牢牢环着杜月芷的纤腰,杜月芷被禁锢在他胸前,双手动弹不得,触体升温,脸迅速绯红,挣扎起来:“殿下……” “别动,我抱抱你。”夏侯乾热掌贴在她的背上。 杜月芷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明日我送不得殿下,殿下务必要珍重自己,西丹冷寒,记得添衣加倍,我备了一个药囊给你带着……” 她越说越小声,心里分外舍不得,说不下去了。 她真想随着夏侯乾一道去了。 然而却只是想想。这里有许多事未竟,她亦没有随行的资格。 “你倒是先嘱托我了。不用担心,我此行虽然急促,却并不是毫无准备。倒是你,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别吃太多亏,我已托母亲多加照顾。为今不愿别的,这些被养起来的肉,可别再消退了……”他密密嘱咐,气息微微吐在她的耳边,热热的。 这一次分别,大概要过许久才能再见面了。 到了出宫的时候,天上竟下起雪来。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琼琼冰白,细细密密。 雪花落在杜月芷的风帽上。 风帽很大,一圈柔软的兔毛,衬的她唇红齿白,目光含情若水。 夏侯乾心头一热,拥着她,两人并行着出了宫殿。 菱妃隔窗看着两个人走过空旷巨大的宫殿,空中飞着雪花,纷纷席卷两人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雪地上留下薄薄的脚印。 京城终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次大雪。 第100章 焦情 大雪整整下了三日,整个京城银装素裹,雪地没人脚踝,踩在松软平展的雪上,咯吱咯吱响。杜府的上上下下因为这雪既感意外,又热热闹闹地聚了起来,唯独杜月芷看着这雪,愁着夏侯乾行路又该难上几分……愁也没用,他已经走了。 夏侯乾走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得钟椹交出了“焦情”香的配方。钟椹只道便是有了配方,杜月芷也配不出解药来。这是他师傅特意为常贵妃研制的东西,就连他也没有解药。他师傅如今隐居山林,九殿下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再也别想得到解药。 他万万没想到,得了配方,研究解药的,是杜月芷。在京城最大的药店看到杜月芷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怔在原地愣了一下。杜月芷穿着男子粗布衣袍,剧烈咳嗽,害冷似得将自己全身裹的严严实实,连眉眼都压在帽檐之下,正站在药台前配药。 她伪装的甚好,别人只道是一个瘦弱生病的少年郎,就是声音清俊了些。因着这场大雪,不少人生病拿药,挤挤攘攘的人群中,她实在太不起眼了。 钟椹这次出宫,亦是为了一味宫中难寻的一味药材,麟甘草。同行的还有宫中同僚,问他怎么了,钟椹只是摇摇头,紧接着又担心同僚看出女扮男装的杜月芷,便刻意饮着人往相反的方向去抓药。 “这位公子,您要的药已经包好了,但是最后一味麟甘草我们这儿虽有,但刚刚被人包圆,您来晚了。” 包圆?钟椹与同僚面面相觑,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谁会想到好不容易问到了药材,偏偏卖完了呢?钟椹只好跟老师傅预付定金,下次若是再有了货,先给他留着。老师傅慢吞吞道:“公子,您就算付了定金,我们也不一定有货。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采药人上山比往日困难,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没有的。” 听得几个人扼腕叹息。这麟甘草是长在高崖上,经过三冬雪水滋养起来的草本,熏干后是极为难得清热解毒的好药材,因为过于偏门,很少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先他们一步买走了呢?同僚不放心,问老师傅是谁买走了全部麟甘草。老师傅自然不肯说,只有钟椹看到他把药包好了,还没给出去,想来一会儿买药之人自会出现,便在旁边守株待兔。 没想到守株待兔竟守出了杜月芷,她浑身挂满药包,及其费劲的挤过来,师傅将包好的麟甘草递给她,付清银两。杜月芷道了谢,又照着单子数清了所有药材,这才放心地出门。同僚道:“原来是这位 小哥买走了所有麟甘草,钟椹,我们过去请他匀一点给我们。” 钟椹万万没想到带着同僚特意绕开了杜月芷,最后杜月芷又撞上门来,只得道:“我看这位小哥面色不好,恐是自己用,我们请人匀一点,对他自己倒有害了。” “他都包圆了,匀一点怕什么,我们要是一点麟甘草都带不回去,白出宫这一趟。怎么样,你不去我去。”同僚整装待发,钟椹亦拦不住,怕同僚误事,只得到:“那我去。” 外面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杜月芷过去,车夫跳下来,两人交谈片刻,车夫将这些药一包包放进车厢。杜月芷用粗纱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杜——公子,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杜月芷回身,看到钟椹吓了一跳,左右张望,钟椹咳嗽一声道:“没有别人发现你。”除了他。 杜月芷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您怎么在这儿?” 她本就是偷偷出府,万一被人发现,传到父亲和常氏耳朵里,又得该死了。 钟椹说了原委,杜月芷点头,果真将麟甘草匀出半包给他。她包药的时候,顺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车上,风吹着纸张哗啦啦作响,钟椹便拿着一包药压住,免得被风吹跑了。无意中扫了一眼,心中诧异,竟不由自主拿在手上。 由不得他不在意,上面的药名,他大多是熟悉的,但是配在一起…… 杜月芷正准备将药包递给他,发现他盯着自己,目光复杂,手里还拿着自己的药方:“你在配解药?” 杜月芷默默拿回自己的药方,一言不发,钟椹紧接着又问:“你是怎么配出来的?” 杜月芷心道,您拿了药就赶紧走吧,问这么多干什么。然而钟椹来了兴致,缠着她不放,大有不问出来誓不罢休的意思。杜月芷可真是烦了,一手将药包塞在他怀里,一手夺回自己的药方:“这么简单的东西,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基础的大夫都配得出来,也就是您还当着宝遮遮掩掩。” 她这句话倒是冤枉了钟椹,钟椹并不是遮遮掩掩,而是真的不知道如何配解药。这天下只有他师傅能配,也只有他师傅有解药,所以他才觉得束手束脚。杜月芷话中之意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有不熟悉的穴位,他也有不熟悉的领域。这话倒真没说错。 “我曾在西疆边生活过,您给的焦情配方很熟悉,解药也是用的西疆的法子。也 不尽能解开我叔母的毒,只不过试一试而已。”杜月芷看钟椹还愣愣地站在面前,只当自己说的话重了,便柔声解释。 哪知钟椹听了这话,目光更加奇怪了,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见她为了说话,脸上的粗纱落了一半,露出冻得红红的小鼻头,脸上抹了东西,掩去原本雪白的脸蛋,唯独一双大眼睛清泠泠的,似乎要溢出水来。 她伪装成男子出来买药,从背影看,还只道是个小少年,这一露,岂不是露馅儿了? 钟椹鬼使神差地伸手将粗纱重新遮住她的半脸,道:“天冷,你快回去吧,小心被人看到脸。” 他的手指温热,杜月芷一愣,忙侧过脸避开,自己拿手按了按粗纱,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钟椹没想到自己被嫌弃,照他的性子一定会舌灿莲花让杜月芷自愧不如了,只不过现在却觉得很气短,一点也没有恼怒的迹象,好脾气地送她离开。 这位杜小姐,当真有点意思,生在那样的府上,真是湮没了她的才华。 不过说起来,这世上能挥剑向男子的女子,又有多少个呢? 钟椹暗自一笑。 —————————————————— 杜月芷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熟读许多医书,几番失败,才配出了几根解毒的香。 同时,她不愿打草惊蛇,让人去乡下的田庄,找到做苦工的厉妈妈,告诉厉妈妈只要她愿意投诚,府里的三姑娘就有办法解救厉妈妈于水火之中。厉妈妈早就被乡下的苦工折磨的生死不如,腹中无粮,又没有御寒之物,一场大雪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是大宅里的老妈妈,虽说不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但凭着老资历好歹也算半个主子,落到这生活清苦的乡下做杂役,真真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常氏并不是没有机会将她重新召回杜府,但是老太君下了那样的死令,厉妈妈办事不力,还经常暗中揩油,常氏便舍弃了这个老奴。厉妈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杜月芷没有派人看着,她早就一根绳勒死了自己。 杜月芷从不会轻易放过常氏身边的人,就算是弃子,只要找对方法,也能为她所用。 杜月芷只问她要一样东西,就是“焦情”香,厉妈妈也算人精,偷偷告诉杜月芷“焦情”藏的位置。如此便得到了杜月芷的照顾,又有了银两,日子便没有那么难过,好歹能活下去。 然而杜月芷没有那 么大方,说到底,这些东西也只是能捱过这个寒冬,开了春怎么样,还不知道。她吃准了厉妈妈无处求助的窘境,将这个常氏的得力干将牢牢控制在手心。 得到“焦情”香的所在位置,杜月芷神不知鬼不觉偷了来,饶是小心谨慎,还是差点被发现。 发现她的人,是跟丫鬟玩耍的杜月荇,她看着三姐姐从那里出来,眨巴着眼睛,原地站着不动。 杜月芷看到她吓了一跳,连忙伸出中指立在唇边:“嘘——”,同时捏紧袖子里藏的香,正思虑着如何开口,哪知这时,穿着暖暖兔子毛小上衣的杜月荇,毫不犹豫轻轻侧过身来,肉乎乎的小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杜月芷松了一口气,含笑从她让开的位置走了出去,还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摸。 五妹妹太懂事了—— 整个冬季,杜月芷就在为朱氏配制解药,因为朱氏身体虚弱,她便以自己为试验,尝试了许多次,终于配出完美的解药,为朱氏解毒。但是她自己也受到影响,有半个月躺在床上,酸软无力,乃至于无法去常氏那儿请安,让常氏在杜将军面前告了一状。 杜将军经过常氏调唆,亦以为杜月芷装模作样,就在吃年夜饭那天,还训斥了她一通,勒令她每日必须准时去给老太君和常氏请安。请安可大可小,杜月芷果真应了,每日准时应卯。常氏得意之际,只想着如何让杜月芷屈服,也就忽略了二房的变化。 在常氏眼里,二房朱氏等同于废人,就这样病怏怏的活下去,老太君总有一日会力不从心,姨娘们全被她压得死死的,她在杜府□□,也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月薇舅舅也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常家崛起,依然是她最有用的后盾。 在这种情况下,犹如浮萍一样的杜月芷,每日也得乖乖立在房在讲规矩,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对女主有种莫名的信任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