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的青春》 一 1968年12月24日,学校为我们老三届的学生开了个热闹的欢送会,欢送我们上山下乡,并给我们每人赠送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把系着红绸带的锄头。 文革一开始,从高中六六届到初中六八届的学生就无所事事,先是武斗、接着是大串连。66年下半年,全国的交通行业和服务行业都全力以赴地免费为红卫兵小将服务,各大中学校的学生,纷纷串联到北京,想去看望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八次接见了红卫兵,使全国的红卫兵小将更加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一部分胆子大的学生,高呼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串联到井冈山、万泉河,把全国都跑遍了。66年12月,要求复课闹革命,可是没有课本,老师们又被批斗,根本无法上课。大学、高中都停止招生,已毕业两年的六六届、毕业一年的六七届都无处可去,一起挤在原来的学校,抄帝修反分子的家,开走资派的批斗会,写老师的大字报,画同学的漫画。破四旧立四新,看到封资修的东西就猛砸猛打,就连印着凤凰图案的被面,也要一把火烧掉。 正当百无聊赖之际,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全国各地的高初中老三届学生有的哭哭啼啼、有的踌躇满志地告别父母奔赴祖国各地。 我们农村中学,非农户口的“下放知青”少,农村户口的“回乡知青”多。我这个贫农的后代,当时只有十六岁,还不懂忧国忧民,也不像现在的孩子,上小学时就设想要上什么名牌大学,当时我的理想就是上个中等师范,因为师范减免食宿费。对于我这个七岁丧父,靠母亲替别人洗衣服凑钱上学的农村女孩,是最适合的。既然大家都无学可上,大城市娇生惯养的孩子尚且要下放种田,我们这些本来就卷着裤腿,打着赤脚的孩子更是毫无怨言。我和几个同学兴冲冲地扛着红绸飘舞的锄头,游行似地步行几十里回到家乡。 回家没几天,生产队长领着一位身穿格子外套、很洋气的漂亮姑娘来到我家,姑娘手提行李对我们点头微笑。生产队长告诉我母亲,这姑娘叫柳玉笛,是芜湖下放知青。因为这次分到我们第七队是三个男知青,一个女知青。一个女孩不太好安排,队长知道我也从学校回来了,就把她安排在我家,让我和她做个伴。 母亲很高兴,拉着姑娘的手,叫队长放心,一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地疼她爱她照顾她。我忙接过柳玉笛的行李,把她拉到屋里。 我把自己的铺盖搬进母亲房间,把我的房间让给柳玉笛住。我也很高兴有个伙伴,这样劳动学习都不会觉得寂寞。 我们正铺着床,大队书记杨有才来了。一见到柳玉笛,他的眼睛立刻放出光彩,紧盯着柳玉笛惊讶地说:哟!这么漂亮的闺女!下田干活吃得消吗?要慢慢适应,不要太累着。哦,我是大队书记,刚从公社赶回来,特地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和我说。柳玉笛礼貌地说:请书记多关照。杨有才拍拍胸脯:有事你尽管找我,一句话!又叮嘱我母亲说:一定要把闺女照顾好啊,这可是政治任务!我母亲惶恐地直点头。 柳玉笛柳眉杏眼,白白的皮肤,挺直的鼻梁,两只刷把似的小辫扎在脑后,显得特精神。她性格开朗随和、活泼健谈、又机灵勤快。我原以为她是城市人,又比我高两届,一定看不起我,谁知她没有一点架子,和我谈学校的事,问一些好奇的问题,抢着和我一道洗碗、扫地,我俩很快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我妈也特别喜欢她。 刚安顿好,她就拉着我一道去知青组看她的三个同学。路上,她不厌其烦地和我说着他们知青组的情况。知青组四个人都是芜湖一中高中六八届的学生,一个班的。组长叫梁野舟,另外两个一个叫朱诚实,一个叫蒋效儒。梁野舟在学校时是班长,为人真诚豁达,组织能力强,深受同学们的拥护。朱诚实老实憨厚,蒋效儒是个文弱书生,不爱与人交往。三个男生读高一时玩得很好, 但文革开始后,梁野舟和朱诚实就分属两派,双方武斗得很厉害,朱诚实脸上现在还有武斗时留下的伤疤。蒋效儒则因为父亲的原因极度自卑,他的父亲是个作家,因为在一篇文章里歌颂了刘少奇,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他就成了反革命子女。因此,他怕别人看不起他,嘲笑他,见人就躲得远远的,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戒心。唉!真希望大家能和睦相处,同在一个小组,千万不能闹别扭。柳玉笛有些担心地叹了口气。 柳玉笛还告诉我,梁野舟的笛子吹得特别好,真正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她还调皮地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吹笛子吗?我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反问:为什么?她神秘地晃着小辫甜蜜地说:不告诉你,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说说笑笑就到了他们的宿舍。宿舍是三间草房,生产队的仓库改建的。房子虽然低矮破旧,但冬暖夏凉。他们用红纸写了 “知青小屋”四个大字贴在门的横眉上,墙上也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横幅,给这个小屋子带来了一点喜气。窗子很小,又钉着塑料纸,光线很暗。生产队用篾格为他们隔了几个房间,他们正在用旧报纸糊着篾格。靠墙的地方,新砌了宝书台,上面放着毛主席的半身像。当时,我们家家户户都有宝书台,每天,要手捧红宝书在宝书台前早请示晚汇报,在毛主席像前跳忠字舞。 梁野舟看到我们来了,从板凳上下来,用报纸擦着手上的浆糊,柳玉笛亲昵地拉着他的胳膊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组长梁野舟。舟舟,这是我的房东妹妹,回乡知青,才从学校回来的。 梁野舟礼貌地对我点一下头:你好,感谢你对柳玉笛的关照。 我说:她也很关照我呢,听说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什么时候我们欣赏欣赏? 哪里,有人替我吹牛吧?他看看柳玉笛,柳玉笛开心地笑着。 朱诚实也停下手中的活,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只有蒋效儒自顾自地糊着篾格。柳玉笛上前叫道:蒋效儒,来客人了,歇会吧。蒋效儒这才对我没有表情地点点头。蒋效儒文质彬彬,瘦高的身材像竹竿,瘦削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三个男生中梁野舟最帅,一米八的个头,明眸皓齿、英俊潇洒,有些像现在的影视明星李亚鹏。朱诚实人如其名,中等个头、四方脸,厚嘴唇,显得敦厚、朴实、刚毅,额头上果然有个疤痕,但不明显,被头发遮着,不注意看不出来。 梁野舟说:蒋效儒,等会再干吧,柳玉笛来了,我们趁这个机会开个小组会。 蒋效儒去洗了手,四个人坐在宝书台前。我不是他们小组的成员,就在一边帮他们糊着篾格。 梁野舟看看大家,很严肃地说: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年龄也都不小了,应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一定要听从生产队的安排,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不要怕苦怕累,真正做到“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我们下放时老师说过,我们还会回城里去的,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到时就要看我们的表现如何。我们还要坚持学习,以后不管干什么都需要有文化,对不对?我们这个小组,应该成为一个坚强的先进集体,一定要高度团结,共同进步。 朱诚实直爽地说:梁野舟,大队叫你当我们的组长,我们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我建议,我们都把在学校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吧,文化大革命开始那阵,大家都很狂热,我们又小、又幼稚,难保不干点错事。现在我们远离父母,应该丢下一切包袱,互相照应、患难与共。蒋效儒,你说呢? 蒋效儒抬起头,见大家都热情诚恳地望着他,心里一热。梁野舟抓住他的手,真诚地说:蒋效儒,我知道你的思想负担很重,我的父亲在安师大也被批斗过,我理解你。我想父辈的事不应该影响我们,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不要多想,只要我们认真接受教育,总会有前途的。说完,热情地握了握蒋效儒的手,朱诚实也把手伸出来,三双男同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蒋效儒摘下眼镜,擦拭着眼里的泪水。 在回家的路上,柳玉笛问我对梁野舟的看法怎么样,帅不帅?成熟不成熟?我看她满脸羞涩、幸福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由衷地感叹说:呵!你真有眼光!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她摆摆手,小声说:我们现在是地下状态,你可不能在外面说啊!我点点头说:绝对为你保密,你放心吧。 知青来到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都把他们当作尊贵的客人,轮流请他们吃饭。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年代,物资非常匮乏,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人们为了买点猪肉,半夜要起来排队,有时站了几个小时,轮到跟前,肉却没有了。尽管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只要知青来做客,饭桌上一定比他们自己过年还要丰盛。 知青们很感激乡亲们对他们的厚爱,每到一家,他们也像解放军一样,挑水洗菜、打扫院落,乡亲们很喜欢他们。 生产队划给他们一小块菜地,他们种了萝卜和青菜,一有空,他们就往菜地跑,看着青菜萝卜一天天长大,他们很兴奋。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呀。 第一次干的农活是打垡子。晚稻收割后,用犁把田里的土深翻起来,大块大块地晒干,晒得像石头一样硬,再用锄头把泥块敲碎整垅成畦,然后播种施肥。这样既可保持土地的肥力,来年又无病虫害。这活连壮劳力都怕干,当地有句俗语:女人怕生娃子,男人怕打垡子。可见这农活的残酷程度。 梁野舟和朱诚实在学校曾经参加过学农活动,力气也大一些,不多一会,他们就掌握了技巧,能够跟得上社员们的进度。可蒋效儒和柳玉笛却感到锄头不听使唤,锄头把在手里打转,使了很大的劲,泥块却打不碎。越着急锄头越不听话,蒋效儒几次差点挖了自己的脚。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掉。梁野舟和朱诚实赶快回过头来,帮助他俩把进度赶上去。生产队长跑过来,要给他俩换个轻松的活干,他俩都坚决不换,柳玉笛是不服输,蒋效儒则是害怕别人说他怕苦怕累。上午十点钟,别的社员中途休息,哺乳的妇女回家给孩子喂奶,他们四个人顾不上休息,拼了命地赶进度,累得汗流浃背。 一天的垡子打下来,几个知青筋疲力尽,手都被磨出了血泡,干活时忙着赶进度,还不觉得怎么痛,现在一歇下来,就觉得火辣辣地痛。柳玉笛说:手都破了,明天还能拿锄头么?梁野舟说:不能干一天就败下阵来,那岂不成了逃兵?乡亲们能干我们也能干!第二天,他们用纱布把手缠上几道,咬咬牙继续上阵,尽管每次锄头砸下去时,他们都疼得龇牙咧嘴,但终于坚持下来了,血泡被磨破,结了痂又被磨破,直到磨成了老茧。 油菜种下去以后,接下来的农活是挑塘泥,也很考验人。一天下来,身体累得像要散架,肩膀疼得要命,后颈换肩的地方衣服被血粘在身上脱不下来,只得用水把衣服润湿,一点一点地揭下来。他们把破皮的地方涂上消炎药,蒙上纱布,第二天一早,又准时出现在工地上。乡亲们说:这几个芜湖下放的娃子一点不娇气,能吃苦,好样的。评工分时,乡亲们要求给他们评十分工,和壮劳力一样。 生产队长要柳玉笛和女社员一起干点轻活,柳玉笛不愿意,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队长你可不能歧视女同志啊! 蒋效儒虽然身体感到劳累,但精神上紧绷的弦放松了。这里没有歧视、没有白眼、没有侮辱,几个同学对他都很关心照顾,生产队的乡亲们对他也很好。他的愁苦的脸渐渐露出了一些笑容。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挂念身陷囹圄的爸爸,想念孤独无助的妈妈,担心妈妈承受不了无休止的批斗和侮辱,他只有躲在被窝里叹息、流泪。 其实有一双阶级斗争的眼睛开始是紧盯着他的,这就是大队书记杨有才的阴阳眼。杨有才的右眼由于上眼皮特别长,把眼珠囚禁了一半,不容易完全睁开。一般的时候,他只睁左眼,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睁开右眼。这双阴阳眼使他的脸部显得狰狞可怖。他仅凭左眼就看出蒋效儒是书呆子一个,在他身上不会出现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生产队长也说蒋效儒虽然体质差一些,但从不偷奸耍滑,也没有说过怪话。生产队长还说,几个知青的表现都很好,能吃苦耐劳,脏活、累活抢着干,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杨有才对他们几个男生失去了兴趣,把眼睛盯准了柳玉笛。 柳玉笛虽然住在我家,但参加知青小组的一切活动。每天早上,梁野舟带领大家在毛主席像前背几段毛主席语录。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等段落,背得滚瓜乱熟。晚饭后,几个人围着如豆的灯光学习高中课程。六八届的高中毕业生,实际上高中只上了一年,他们就从六七届、六六届的同学那里借来高二、高三的课本。做习题、背课文,有时为一个题目争得面红耳赤。疲劳了,梁野舟就来几段笛子独奏,他的笛子吹得真是出神入化,时而像山涧的溪流,奔腾跳跃,时而像深谷的鸟鸣,婉转悠扬,全村的大人小孩都被吸引来看热闹。有时我们这些农村青年也和他们一起步行到十公里外的白茅岭农场看电影,一路的欢歌笑语,一路的青春飞扬。 梁野舟为什么喜欢吹笛子?朱诚实帮我解开了这个谜:梁野舟深爱柳玉笛,才迷上了吹笛子。难怪他的笛子吹得如痴如醉,缠绵婉转,荡气回肠,原来他把对柳玉笛的爱恋、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都化作美妙动人的音符,这曼妙的旋律像蝴蝶一样翩翩飞入柳玉笛的心房。 有时,我家屋后也会传来悠扬的笛声,柳玉笛一听到这美妙的声音,脸红得就像绽放的桃花。我马上明白了,作出羞她的样子,她捶了我一下,笑呵呵地跑出去了。 桐汭河边,留下他俩浪漫的足迹。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听清澈的河水淙淙流淌,看绚丽的晚霞在天边燃烧。两颗年轻的心,沉醉在甜蜜的爱的海洋,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 枯燥而单调的日子被他们装扮得丰富多彩,简单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也被他们赋予了诗意。 秋风卷着落叶悄然离去,雪花携着春意翩然而至。日子一天天翻过,转眼到了他们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乡亲们拿来了自家晒的山芋干、香菜,作为他们带回去送给亲人的礼物。他们带着乡亲们的深情厚谊,回去看望日思夜想的亲人。 二 阳春二月,嫩绿的生命在拱动着芬香的泥土。柳玉笛和她的三个同学探亲回来了。柳玉笛刚把行李放下,杨有才和生产队长一起来到我家,告诉柳玉笛她已调到第六生产队,要她马上搬过去。 柳玉笛感到很突然,诧异地问:为什么要把我调到别的队?我在这儿不是很好吗?再说我的同学都在七队呀。难道我的表现不好?队长对我不满意? 队长连连解释:你表现很好,调你过去我还真舍不得呢。书记是照顾你,六队的田少,农活轻一些。 那我住在哪里?柳玉笛问。 当然住我家呀。杨有才笑着说:我家人口少、负担轻,生活好一些。你看在这里,她们孤儿寡母的,让你跟着受苦了。 不!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大妈心疼我,想着法子为我做好吃的,比我亲生母亲还好,我舍不得她。农活重,我也不怕,我们就是来锻炼的。总而言之,我不走! 不要多说了,大队决定了的事还能改变?你来接受再教育竟然连我的话都不听?你问问,这个大队有谁敢不听我的?杨有才严厉起来,右眼的眼皮扯动了一下,冲门外喊道:卫东,进来帮她搬行李! 进来的是杨有才的儿子杨贵发,文革一开始,杨有才就给他改了名字叫杨卫东。说“贵发”两个字不符合无产阶级思想,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就叫“卫东”。杨卫东二十五岁,小学三年级文化,矮墩墩的,长得特像杨有才,虽然不是阴阳眼,但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额头和后脑勺都很突出,像一把榔头按在颈项上。听说他已经入党了,马上要进大队支委。在清河大队,支部书记权倾一方、威风八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杨卫东色迷迷地看着柳玉笛,提起柳玉笛刚放下的背包,拉长声音说:柳玉笛同志,跟我走吧! 我母亲一见杨书记的上眼皮翻起来,很害怕,噙着眼泪劝解着柳玉笛,柳玉笛只得依依不舍地向我们告别,跟着杨有才走了。 梁野舟听到柳玉笛调到六队的消息,马上和朱诚实、蒋效儒赶到杨有才家。杨有才一家正为柳玉笛接风,书记夫人夹着一只鸡大腿正往柳玉笛碗里送,杨有才见几个知青来了,沉着脸,放下碗筷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梁野舟站在门外说:杨书记,打扰了。我们来问一下,柳玉笛在我们队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把她调你们队去? 什么你们队我们队的,都在一个大队吗。柳玉笛是个女娃子,和你们在一起不方便。在这里有我老伴照顾她,我也放心。女娃子娇贵呀,父母不在身边,有个闪失怎么办?调柳玉笛与你们有很大关系吗?杨有才乜斜着眼问。 我们是一个组的,我们都可以照顾她,怎么会有闪失呢?你太不信任我们了。梁野舟的声音大了一些。 你们照顾?杨有才暧昧地笑笑,右眼开始睁开,提高声音说:那我更不放心!我是大队书记,这点事还要征求你们的意见? 柳玉笛见杨有才不高兴了,忙从屋里走出来,劝梁野舟说:我也和他们争了半天,没有用,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在这里你们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走吧,不要闹僵了。 梁野舟愤愤地向屋里扫了一眼,三人转身回去了。 柳玉笛住进大队书记家,书记的夫人眉开眼笑,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柳玉笛住,为她铺上全新的被褥。每顿饭没有鱼就有肉,弄得柳玉笛非常不好意思。要知道,当时就连城里人一个月也吃不到几次肉,这生活过得太奢侈了。书记夫人的过分热情使她感到很不安。 杨卫东也对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近,吃饭时,为她夹菜,干活时,像她的卫士,紧跟在她的身后。晚上,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向她讨教。实际上,杨卫东根本没文化,就是七拉八扯地纠缠她,有时还嬉皮笑脸地动手动脚。她看得出来,杨卫东的父母鼓励他这样做。她紧张极了,不知道书记一家打的什么主意。她小心翼翼地做好自我防卫,每天晚上,她把房门拴得紧紧的,还顶上一根结实的粗棍子,枕头底下放一把剪刀,才放心入睡。 杨卫东要生产队长每天给柳玉笛安排最轻的活,但一定要和壮劳力得一样的工分,生产队长只好答应,但柳玉笛不同意,她坚持和男劳力干一样的活。杨卫东跟着柳玉笛,埋怨柳玉笛不该玩了命地干,他自己则像个大干部,背着手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训训这个、说说那个,晚上工分一厘也不能少。社员们敢怒不敢言,柳玉笛想摆脱他却摆脱不掉。 我几次去找柳玉笛玩,见杨有才一家不怎么欢迎我,我就不再去了。 悠扬的笛声在杨有才的屋后响起,看着柳玉笛喜不自禁地往外跑,杨卫东也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像个特务。 一天晚饭后,笛声再一次吹响,当柳玉笛的脚正要迈出门槛时,杨有才叫住了她。 小柳啊,到哪儿去呀?外面吹笛子的是小梁吧?这小伙子笛子吹得不错。他来约你? 是的,杨书记。我们是同学,晚上没事到他们那儿去玩玩。 玩玩?就你们两人吧?还躲到沙滩上搂在一起!杨有才吐出一口烟雾,左眼射出一道寒光,步步紧逼地反问。 柳玉笛的脸红了,她愤怒地质问:你跟踪我?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个人生活? 我没权力?你的一切都归我管!我要对你的父母负责任!杨有才的右眼慢慢睁开,严厉地训斥说:你一个女孩子和他搅在一起,要是弄出了事咋办? 柳玉笛脸更红了,辩解说:不许你诬蔑我们!我们是正常的交往。 杨有才双目炯炯,奸笑着说:正常?我看不正常!你要不听劝告,我就出你们的洋相!叫你俩身败名裂!接着,他换了一副表情,装作很慈祥的样子说:小柳啊,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子女,真心为你好哇。你首先要追求政治上的进步,我准备重点培养你。你写个入党申请,我保证一个月内解决你的入党问题。接下来,我要推荐你当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让你和卫东共同进步。可是你千万不能再和小梁谈恋爱,否则影响不好,你的前程就完了! 柳玉笛对杨有才的威逼利诱很反感,她不想当官,入党不入党也无所谓,她只想离开这里,与梁野舟一道回芜湖,回到母亲身边。但她知道,杨有才掌握着他们的命运,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他,后果不堪设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但杨有才要她和卫东共同进步,什么意思?难道要她做他的儿媳?联想到住进他家后的点点滴滴,她恍然大悟,真是异想天开!她必须亮明态度,早日断了他们的念头。 杨书记,感谢您的关心,可我不是当干部的料。我想,等以后有政策了,请您关照让我回芜湖照顾我父母,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弟 弟还小。 回芜湖?哪可能有这政策?不是号召你们在农村扎根嘛?你在这儿安家立业,把母亲接过来也好吗。这儿离芜湖也不远。 我……不可能在这儿成家的。柳玉笛怯怯地说。 为什么?书记黑着脸说:我们这里不好吗? 柳玉笛打了个寒噤,这不是引诱她犯错误吗,如果说“不好”,那可就要遭到批斗!谁敢说农村这广阔天地不好?她马上辩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对了!你是棵当干部的好苗子,也是个好姑娘,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卫东对你可上心啦!你好好干。一切包在我身上。 柳玉笛见杨有才已把事情挑明,更加坚决地说:我和卫东是不可能的。我肯定要回芜湖去! 杨有才见她说得如此肯定,冷笑着说:你的户口可在清河大队,没有我的同意,你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你打听打听,在清河大队,有没有我杨有才办不到的事!哼! 杨有才铁青着脸,把茶杯狠狠地往桌上一放,走了出去。 随着“咣”的一声,柳玉笛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看来杨有才真的生气了。杨有才在清河大队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要想整倒几个人,就像捻死几只蚂蚁。柳玉笛有些害怕,怕他拿梁野舟撒气。 杨卫东也彻底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公开地以柳玉笛的未婚夫自居,形影不离地跟着柳玉笛,有时赤裸裸地挑逗,柳玉笛正颜厉色地喝斥他:杨卫东,请你自重!我可没答应同你谈恋爱。你烦不烦啊,给我点自由好不好?杨卫东却厚着脸皮说:我的大美人,你不喜欢我,还想着梁野舟?梁野舟能带给你什么好处?告诉你,我父亲是这儿的土皇帝,谁敢与我作对,我叫我父亲修了他! 几句随口说出的话,让柳玉笛胆战心惊。他们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在这个特别的年代,给人加个罪名非常简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种情况下,柳玉笛不仅不敢去赴梁野舟的约会,就是去知青小组也有所顾忌,她怕给梁野舟带来灾难。她写了一封信叫我转给梁野舟,并要我劝告梁野舟不要到杨有才那儿去找她。 不知她信上怎么写的,梁野舟看后长吁短叹。 梁野舟的笛声每天晚上仍然固执地在杨有才屋后响起,哀怨悱恻、凄凄惨惨。杨有才终于发火了,跑过去骂道:我家又没死人,你在这里吹哀乐!你对我意见蛮大的吗!想搞阶级报复啊!今天,你必须给我写检讨!我倒要试试,究竟谁厉害! 柳玉笛连忙跑过去把红了眼的梁野舟拉开,又给杨有才赔不是,杨有才仍然盛怒难平,要杨卫东把梁野舟拉到大队部去关起来。柳玉笛忙陪着笑脸说:杨书记,您不要生气,领导宽宏大量吗,不要和他这个毛头小伙子计较。小梁其实很佩服您的,背地里总夸您有水平呢,又说您人好,是个好领导。杨有才转怒为笑:真的?那还差不多,你们在哪儿能碰上我这样的好书记呀?好吧,就看在小柳的面子上,这回饶了你,但你必须向我赔礼道歉,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到我这儿吹这破玩意了,保证不再和柳玉笛来往了! 梁野舟气愤地说:你也太霸道了!你凭什么不许我吹笛子,不许我和柳玉笛来往?我们都是知青,是革命战友! 柳玉笛连忙制止他说:梁野舟,不要再惹书记生气了,快给书记认个错吧。 梁野舟诧异地看着柳玉笛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向他认错!柳玉笛苦笑着,拉着他要他向书记认错,梁野舟一下甩开她的胳膊: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丢人现眼!说罢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把笛子砸为两段,拂袖而去。 光洁的竹笛裂成节节碎片,红色的飘穗像碎裂的竹笛流淌的鲜血。 书记大笑:砸得好、砸得好哇! 随着笛子的断裂,柳玉笛的心也被撕裂了。她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半天,书记夫人和杨卫东要去劝她,被书记阻止了。 每天晚饭后,柳玉笛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飘逸悠扬的笛声好像仍在她的耳边回响。舟舟从来没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定是误解她了。她知道舟舟性情刚直、宁折不弯,不能容忍自己在杨有才面前低声下气,但他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呀! 半个月后,柳玉笛被大队党支部吸收为中共预备党员。 转眼到了农忙季节,割油菜、砍草籽、栽秧,梁野舟像木头人一样每天跟着大家机械地干活,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朱诚实和蒋效儒两个并没有幽默感的人挖空心思地找些笑话想逗他开心,但他始终乐不起来。 六队和七队,有几块田是靠在一起的。这天插秧也碰到一起来了。隔着田埂,梁野舟和柳玉笛的两双眼睛很快胶合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刻骨铭心的爱、思念、渴望,恨不能把对方整个的放进自己的眼睛里。梁野舟看见柳玉笛瘦了许多,心疼不已,对她的怨恨烟消云散。他知道上次把笛子砸碎伤透了她的心,因为,竹笛是他们爱情的信物和见证。他真想捧着她的脸,吻干她的眼泪,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声 “对不起,我爱你”,然后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但是一道田埂像王母娘娘用碧玉簪划的一条银河,把他们隔在两岸。他的心疼、歉疚、思念只能通过他的眼神传递给柳玉笛,他看到柳玉笛的眼里噙满泪水,他真愿意融化在她的眼泪之中。 休息的时候,几个大嫂坐在一边聊天,一个说:小柳长得更漂亮了,书记儿子怎么配得上她呀。另一个说:可书记家有钱有势啊,老婆子(即公婆)又会哄,像伺候娘娘一样地伺候小柳,人心都是肉长的,小柳不动心?书记家的条件多好啊,上哪找这样的好人家。我要是有闺女,也愿意嫁到他家。又一个说:你闺女嫁给他,不知人家要不要呢,人家就看中小柳做媳妇,又漂亮又有文化。不如你自己去找书记吧,书记一定看得上你。伴着“哎呀”“哎呀”的叫声,几个大嫂笑得前仰后合。 声音清晰地传到几个知青的耳朵里,朱诚实和蒋效儒都紧张地把目光转向梁野舟,只见梁野舟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人正要把话题岔开,梁野舟突然站起来盯着对面,眼睛冒火、拳头紧攥。顺着梁野舟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杨卫东正蹲在田埂上为柳玉笛拍打叮在腿上的蚂蝗,柳玉笛自幼就最怕这肉呼呼的东西,忙把裤腿卷起来前后左右地看,杨卫东假装捉蚂蝗肆无忌惮地在柳玉笛腿上摸来摸去,看上去非常亲热的样子。梁野舟见状,肺都气炸了,大吼一声箭一般地蹿过田埂,扑上去把杨卫东摁倒在水田里,骑在他身上挥舞着拳头发泄着他的仇恨。众人赶快把他拉开,把杨卫东拉起来。 杨卫东一身泥水,非常狼狈,他恶狠狠地指着梁野舟骂道:你这个臭老九的狗崽子,也敢跟我斗?来吧!说着像头发怒的公牛往梁野舟身上撞去,柳玉笛眼看梁野舟要被撞倒,连忙死死地拽着杨卫东,杨卫东顺势搂住柳玉笛,故意尖声叫道:梁野舟,你看柳玉笛已经是我老婆了,我俩多亲热!告诉你,不许你再和柳玉笛来往!柳玉笛是我的! 梁野舟的双眼圆睁:你这个流氓,仗势欺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柳玉笛,你这个势利眼,去给他当老婆吧,我算看错你了! 梁野舟的话像一把利剑,直刺柳玉笛的心窝,柳玉笛感到心里发空、眼前发黑,晃了几下,终于站立不稳,栽倒在水田里。梁野舟惊叫一声,想要上前去抱起她,杨卫东一把把他推开:滚开!有你什么事?说着,叫大家帮忙把柳玉笛放在他的背上,他背着湿淋淋的柳玉笛向医院跑去。 梁野舟几个人也跟着赶往医院。朱诚实和蒋效儒边走边说:梁野舟你错怪柳玉笛了,她怎么会看上杨卫东那个混蛋?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梁野舟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后悔不该说出那样的混账话。 到了医院,柳玉笛已经苏醒过来,医生建议给她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梁野舟本想去向柳玉笛道个歉,但杨卫东一直赖在病房不走,梁野舟懒得和他纠缠,几个人离开了医院。 梁野舟回到知青小屋,躺在床上想着上午发生的事,他相信柳玉笛对他的感情,无论如何她不会看上杨卫东,但是,好像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柳玉笛要给大队书记做儿媳,柳玉笛自己不会不知道,如果是被逼的,为什么又不告诉他?联想到上次她在书记面前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而且住到书记家不久就入了党,梁野舟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柳玉笛想借助大队书记的权势往上爬?那太可耻、太可怕了!柳玉笛就不是原来的柳玉笛了,不!不会!柳玉笛不是那样的人!梁野舟拼命地摇着脑袋,要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朱诚实从田间赶回来,告诉梁野舟,说生产队长建议他去书记家认个错,书记父子在清河大队一贯横行霸道,打了书记的儿子,估计书记不会善罢甘休的。 梁野舟倔强地摇摇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事实很快证明了生产队长的担心不是多虑。 晚上大队党支部召开紧急会议,布置明天召开批斗会的事。批斗对象是黑五类子女梁野舟。罪名是:右派、臭老九的儿子到农村来不好好接受教育,反而殴打贫下中农子女杨卫东,搞阶级报复;侮辱下放知青柳玉笛,破坏上山下乡运动;散布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腐化堕落。这些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号召全大队社员和知识青年狠狠批斗,揭露他的反动本质,与他划清界限。 我们第七队的党员暗暗替梁野舟叫屈,为他担心,但谁也不敢站出来帮他说话,一旦站出来,肯定要一道被批斗。生产队长小声地对身边的党员耳语几句,这个党员借口出去小便一溜烟跑到公社医院,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了柳玉笛。 柳玉笛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子就往大队部跑。她要阻止明天的批斗会。梁野舟一旦遭批斗,他的一切都完了,白的都能变成黑的,而且记入档案,一辈子也难得翻身。而且,梁野舟是个追求人格道德完美的人,他根本不能忍受那些侮辱。她恨自己,给梁野舟惹了祸,她决心牺牲自己保护梁野舟。 会场上,批斗会的任务已布置完毕,大队书记杨有才两眼暴突,抡起胳膊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黑五类!打倒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一时间黑云沉沉,腥风阵阵。 正要散会,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一下子跪在杨有才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杨书记,我认罪!是我……是我叫梁野舟干的,我是主谋,要批斗,就批斗我吧! 煤油灯下,人们看见是从医院跑出来的柳玉笛。她身穿一套蓝条子病号服,头发散乱,面容憔悴。 杨有才站起来指着柳玉笛吼道:你捣什么乱?这可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主谋?那好,我们就批斗你! 我交代,是我指使梁野舟打的,因为我不愿意和…… 胡编乱造、混淆视听! 杨有才气急败坏地打断柳玉笛的话,他不能让柳玉笛当众把事情的底细抖落出来,只得宣布说:看来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批斗会延期,你们等通知。散会! 众人走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杨有才父子和柳玉笛。杨有才指着柳玉笛说:好你个小柳,你竟然恩将仇报,差点叫我下不了台!你凭什么替梁野舟承担罪责?梁野舟是罪大恶极呀!我知道你想保护梁野舟,可他罪证确凿,你保护不了的!再说,他对你也恨之入骨,你为什么保护他? 杨卫东在一边煽风点火:要斗!狠狠地斗!把他打倒,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柳玉笛见他父子仍然怒气冲冲,一定要置梁野舟于死地,特别是杨卫东,千方百计要报这一箭之仇。和他们顶着干,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罢了!豁出去了!于是她拢拢头发,上前拉着杨卫东的手,温柔地说:卫东,我俩给咱爸陪个不是,让爸消消气。你看为了咱俩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对咱爸影响也不好。再说,一个领导和一个毛孩子斗,都丢了咱爸的身份。 柳玉笛的话,让杨卫东骨酥筋麻,他趁机搂住柳玉笛单薄的身体:好美人啊,不都是为了你吗。你既然这样说,我爸还不依你吗。说着,臭烘烘的嘴就往柳玉笛脸上凑过去。 柳玉笛皱着眉头躲过他的臭嘴,假装难为情地说:卫东,你也不分场合。 杨有才开心地哈哈大笑:没什么,年轻人嘛!好!好!好!玉笛叫我爸爸了。玉笛呀,你可不能反悔,不能耍我们父子啊!我看,你们抽个时间去把结婚证领一下。玉笛,就听你的,再放他一马!如果他还胆敢同我们作对,我可要把他送到大牢去! 看到杨有才咬牙切齿的样子,柳玉笛不寒而栗。 一场危机总算化解了,柳玉笛长出了一口气。但是,她的心里又被压上另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吧,她不相信,还有翻不过去的山。 三 凌晨四点,梁野舟等三人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迷糊着脑袋在朦胧的星光下走在田埂上,蒋效儒什么也看不见,梁野舟和朱诚实轮流搀扶着他,侧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移。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到梁野舟三个字。梁野舟想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前面两人又不说了。到了秧田,他们放下秧马,摸摸索索地开始拔秧。 天亮了,周围的景物渐渐挣脱黑夜的束缚,展现着它们优雅的身姿和羞答答的面容。旁边的社员坐着秧马滑过来,帮助他们清除了夹在秧把里的杂草,又把秧把紧了紧,告诉他们说,秧把不扎紧,等会插秧的时候一扔就散了,他做着示范动作教会了他们,临走时,他突兀地说了句:小梁,你是好样的! 梁野舟突然明白,这个社员说的一定是昨天他揍杨卫东的事,可见,杨有才和他的儿子是不得人心的。 在回去吃早饭的路上,生产队长走到梁野舟身边,放低声音说:小梁,昨晚好悬啊,要不是小柳救你,你今天就要被揪到大队去批斗了。 批斗我?我有什么罪?梁野舟尽管已估计到杨有才父子要报复他,但没有想到会采取这么恶毒的方法。 什么罪?给你定了许多罪,每条都上纲上线,主要是说你殴打贫下中农子女,搞阶级报复。唉!说白了,就是你不该打书记的儿子! 这个臭流氓,就该打!那小柳怎么救得了我呢? 小柳侠肝义胆,把责任都揽过去了,了不起!她说,是她指使你打的,她是主谋 ,要批斗就批斗她。 那小柳呢,没有批斗吧?梁野舟急切地问。 没有通知开批斗会,估计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我看小柳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是个信得过的好姑娘,她有办法对付他们。小梁啊,你不要错看她,要向她学习,大丈夫能屈能伸,只硬不柔是不行的,硬则刚,刚则断嘛。平时言语不多的生产队长竟然大发感慨。 可我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人活着,就要活得硬气、活得堂堂正正。古代先贤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和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成为千古名句,他们受到一代代后人的敬仰。这怎么理解? 他们两人面对的是民族大义,我指的是处世为人。高深的道理我也讲不清楚,只相信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不知道你和杨有才的几次冲突都是小柳救了你?如果不是她委曲求全,杨有才早把你整得抬不起头了。 梁野舟闻言一怔,他怎么就没想到柳玉笛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保护他?他还反过来恶语相向!自己真是不知好歹,枉和柳玉笛相恋了两年,竟然一点不理解她。惭愧和悔恨像虫子一样啮咬着他的心。他连忙说:队长,谢谢你。你让我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给我半天假吧,我想去看看柳玉笛,不知她出院了没有? 对了!你应该去看看她。她的身体很虚弱,应该还在医院,你吃过早饭就去吧,好好安慰安慰她,昨天你可伤了她的心了。 柳玉笛确实还在医院,经过检查,身体没有大病,昨天是急火攻心,导致昏厥。本来今天一早就要出院的,但昨天晚上为了救梁野舟,她说了那些没有廉耻的话,她现在想起来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她不敢再踏进杨有才的家,害怕杨卫东无休无止的纠缠,更害怕杨有才逼她去领结婚证。她要想好对付他们的办法。装病回芜湖?不行。长期装病不仅会毁了自己的前途,而且在芜湖也无法生存下去,因为户口不在芜湖,粮票、煤票什么供应都没有,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点粮食连他们自己都不够吃。她如果回去会从精神上、生活上给父母带去沉重的负担。还有什么办法呢?杨有才不同意,哪家也不敢接受她,生产队也不敢给她安排住房。她感到自己陷入了绝境,孤独无助,不由得淌下了眼泪。 玉笛!柳玉笛抬头一看,梁野舟站在病房门口。梁野舟一看柳玉笛丰润的面容失去了光泽,眼窝深陷,脸上挂满泪珠,一阵心疼,扑上去抱住玉笛,哽咽着说:玉笛,我误会你了,你为了保护我,受尽委屈,可我还说些混账话,真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柳玉笛依偎在梁野舟的怀抱中,万千愁苦涌上心头,不禁大声抽泣起来,梁野舟抚着她耸动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如痴如醉地低语:我要用我的一生向你赎罪,我永远爱你、保护你。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们永远不分离,我永远不再怪你。 柳玉笛抬起头来望着梁野舟的眼睛,深情地说:舟舟,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相信我理解我,即使再大的苦难我都能承受。我对你发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 梁野舟擦着柳玉笛的泪水,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我只是受不了杨卫东那个流氓。昨天的事,他们放过你了? 柳玉笛点点头:我正在想办法对付他们,只是这段时间我们不要明着来往,就用书信联系吧。 可我觉得对付他们这些恶棍,委曲求全只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还得和他们斗,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梁野舟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屈的光辉。 当然要斗,但要讲究方法。现在他们大权在握,在这特殊时期,想整倒我们是轻而易举。我们要趋利避害、巧妙周旋,凭我们的知识和智商,是一定能战胜他们的。我想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的。柳玉笛既劝解着梁野舟,也给自己打气。 梁野舟觉得柳玉笛说得有道理,发自内心地赞道:玉笛,你到农村这一年比我进步大呀,成熟多了,你的斗争艺术赶上阿庆嫂了。 柳玉笛笑着狠狠掐着梁野舟的手:叫你损我,看我不掐死你! 梁野舟的到来为柳玉笛增添了斗争的勇气。柳玉笛决定先采取拖的战术解决眼前的难题,然后见机行事。梁野舟说:不用怕,他如果乱来,我们就告到公社。柳玉笛说:只要你理解我,我就不怕。两人又低声商量了一会,柳玉笛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梁野舟帮助柳玉笛收拾好行李,把她送到六队,看着她到了杨有才的家门口,方才转身离去。 不出所料,吃中饭的时候,杨有才笑嘻嘻地说:玉笛呀,你病也好了,我看明天你们就到公社把结婚证领了吧,介绍信我都给你们开好了。 柳玉笛也假装高兴地说:您真为我们想得周到,可是,这是一生的大事,我想回去向父母说一声。您放心,我父母的工作我肯定做得通。我想把他们请来看看,双方走动走动。再说,现在不是提倡晚婚吗,我们都是党员,应该带头啊。 呵呵,还是玉笛想得周到。那就稍微往后推一推,你近期回去一趟,也可以把卫东带回去让丈母娘看看!尽量早点结了吧,省得人家说闲话。卫东的年龄也不小了。我跟你说啊,结婚后你政治上会进步得更快! 杨有才答应了婚事稍微往后延迟,可杨卫东等不了了。每天晚上,柳玉笛都听到杨卫东在门外低低的叫声和敲门声,她只好假装熟睡,不理睬他。这天晚上,她进到房间正要把门拴上,突然发现门闩被下掉了,她出门来问,没有人理会,书记夫人说:房门用不着拴的,家里还会有贼? 柳玉笛只好和衣躺下,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她知道杨卫东今晚不会放过她,她要与他决一死战,并且利用这个机会改变局面。 半夜,她听到杨卫东蹑手蹑脚向她房间走来,她忙从床上下来,拿着手电筒蹲在床头。听到杨卫东跨进她的房门,喘着粗气几步就扑到她的床上,嘴里喊着:玉笛,美人!你熬死我了,我等不及了!快!快! 柳玉笛大喊一声:谁?有贼!随即打开手电筒,只见杨卫东赤裸裸地趴在床上,抽动着,半天爬不起来。柳玉笛见这丑态不堪入目,只得关上手电,谁知杨卫东一转身就扑到她的身上,那硬硬的东西顶在她的臀部,她感到那个地方衣服湿了一片,她往下一蹲,胳膊肘用力往后一撞,正中杨卫东的痛处。杨卫东“哎呀“一声捂住小肚子倒在地下。 杨有才夫妇在房里听到柳玉笛房里“咚”的一声,又听到儿子一声惨叫,知道儿子没有得手,而且吃了大亏,他们不能再装聋作哑,急忙端着煤油灯过来,一看,儿子赤条条地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唉!这没用的东西!杨有才忙喝斥道:畜生!还不快滚走? 柳玉笛急忙拦住去路:本不想惊动你二老,你二老既然来了,我就要把话说清楚。我是工人阶级子女,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不能作这苟且下流之事。今天这事,我如果告杨卫东强奸,一告一个准,我有证据。强奸知识青年,罪加一等!到那时,杨卫东要蹲监狱,你这个书记也当不成了!我这人讲良心,考虑我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今天这事我就不追究了。但我要求马上就从这里搬出去,以后,你们再不许刁难我,不许刁难知青。万一发现你们捣鬼,我就不客气了! 杨有才忙赔礼道歉:小柳,对不起。只怪我们教育无方,你原谅卫东吧,他是太爱你了。 柳玉笛鄙夷地说:他也懂爱?他就是个下流无耻的流氓!是个畜生!我根本看不起他!想我和他结婚,痴心妄想! 好啊,小柳,你以前真的是耍弄我们?你、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们全家? 我敢耍弄你?是被你逼的!你凭借权势要我搬到你家,逼着我做你的儿媳,你又要批斗梁野舟,我不低头行吗?我对不起你?你是真心为我好吗?你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这么说,这一招是你预谋好的? 我还没有这么阴险。是你儿子给了我机会。柳玉笛指指没有门闩的房门:这机会不也是你们创造的吗?一句话,都是被你们逼的! 看看赤裸裸的儿子,杨有才无奈地摇摇头:小柳啊,无论如何请你宽宏大量,原谅这个畜生!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我们感恩戴德。我保证以后不为难你,有机会我会尽量为你们帮忙的。 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希望你也说话算话。 柳玉笛卷起床单,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连夜离开杨有才家。 半夜,柳玉笛敲开我家的门,说她想我们了,想搬来住一段时间。我和我妈高兴得不得了,马上为她铺床烧水。等我妈睡下以后,她悄悄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总算解脱了!一个大难题就这么解决了,我也没想到!她非常兴奋、非常激动,也有些后怕,说话之间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你不怕他报复?我担心地问。 不怕!我手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 那畜生在我的床单和外衣上留有……她的脸一下红了:鬼丫头,不和你说了。反正你不用担心。哎,你在大妈面前给我编个理由,我就住在这儿不走了。 那太好了!我高兴地说。 天亮以后,柳玉笛一路小跑地去知青小屋告诉梁野舟他们她获得自由了,而且能把杨有才一家牢牢地控制住,再也不怕杨有才的迫害了,几个人都为柳玉笛高兴, 梁野舟拉着柳玉笛像跳芭蕾舞一样来了个360度的大旋转。当他们追问柳玉笛用的什么高招,柳玉笛神秘地眨眨眼:这是本姑娘的秘密,无可奉告。梁野舟见她不肯说,已猜到十之八九。 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杨有才又把柳玉笛调到第七队。 梁野舟跑到供销社重新买了一根竹笛,虽然音质差了一些,但梁野舟吹出的音调更加高亢激越、悠远绵长。 经过一个夏天,他们的脸晒得漆黑,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插秧、掼稻(那时还没有打稻机)、蹬水车,样样农活都会干,如果不是那一口芜湖话,人们就会把他们当作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为了让他们吃得可口一些,柳玉笛自告奋勇来为他们烧饭,一起吃饭,一起干活,知青小屋又充满了生气和快乐。 但是,不幸的事却接踵而至。 69年底,蒋效儒突然感到浑身乏力,脸上也有些浮肿,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慢性肾炎。医生说这种病不能劳累,建议他回去休养几个月。蒋效儒硬撑着不愿回去,几个同学替他写了请假条,带着医院证明到杨有才那儿为他请好假,绑架似地把他送回家去。 70年4月,朱诚实家又传来不幸的消息,他在造船厂当车间主任的爸爸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家庭的重担一下全压在朱诚实的肩上。朱诚实在家是老大,两个弟妹下放得更远。母亲是街道干部,身体也不好,父亲长得高大魁梧,母亲瘦弱的身体根本挪不动他。特别是父亲腿断了以后,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摔碟子砸碗,母亲背地里淌了不少眼泪。 朱诚实把父亲从医院接回来以后,和父亲长谈了一次,要父亲拿出男子汉的坚韧和勇气,面对现实,坚强起来。父亲欣慰地望着儿子,要儿子放心地在农村锻炼,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给家人增加负担。 朱诚实回到乡下,依然起早摸黑、任劳任怨,但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看着芜湖的方向发呆,挂念着他的父母。 蒋效儒的身体略微好转一些就回来了,他怕请假时间长了,大队会认为他逃避劳动。当他听到朱诚实父亲的遭遇,默默地握了握朱诚实的手,传递着一个同学的关心和安慰。 大家还是担心蒋效儒的身体,要求生产队长给他安排一些轻体力活,烧饭的时候,单独给他烧个清淡的菜,蒸一个鸡蛋,尽量为他增加些营养。 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知青小屋,几个远离父母的少男少女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艰苦的几个春秋,他们互相扶持着走过这段人生历程,善良淳朴的乡亲们的关爱和照顾也使他们感动不已。四十年过去了,在经历了人生的各种风雨以后,他们对这段日子仍然记忆犹新、无比怀念。 四 方方面面传来了一些消息,说下乡两年以上的知青可以招工回城了!几个人相拥而泣:祖国没有忘记我们,我们总算见到胜利的曙光!梁野舟说:听可靠消息,可能从10月份就要进行第一批招工了。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走。我建议把顺序排好,蒋效儒身体不好,朱诚实家庭困难,我建议把你们两人先走,我和柳玉笛往后排。柳玉笛,你认为怎么样? 柳玉笛说:是应该这样,他们两人都有特殊情况嘛。 朱诚实说:照理说,应该是梁野舟先走,因为你是组长,表现最好。如果论个人情况的话,我建议蒋效儒先走,因为他的身体不适合在农村干下去。 梁野舟说:那就蒋效儒排第一、朱诚实第二、柳玉笛第三、我排最后,好不好?我们都不要客气,也不要搞内讧。论表现,大家都是好样的。 柳玉笛对梁野舟说: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梁野舟说:那好,我们争取一道走,如果走不了,我们就在这里扎根,表演“老两口学毛选”怎么样?哈! 大家哄笑起来,柳玉笛啐了一口:谁和你表演?美得你! 蒋效儒感激地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你们对我情深义重,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柳玉笛说:我们都是亲兄妹,应当的。大家都点点头。 招工名额很快就下来了。一个大队六个名额,并没有把名额分到生产队。只通知柳玉笛去填表、体检、办手续。朱诚实和蒋效儒一听,互相看了一眼,真诚地祝福柳玉笛。 柳玉笛说:这招工不通过小组推荐?怎么会是我呢? 这可怎么办?她看着梁野舟:舟舟,你陪我去找一下杨有才,看能不能换成蒋效儒? 梁野舟说:行,我们去试试看吧。两人正欲动身,蒋效儒从房间走出来,劝阻说:柳玉笛,谢谢你了,大队叫你走,你就走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把名额让给我,可大队没有那意思,搞不好会浪费一个名额。 柳玉笛说:试试看吧。说完拉着梁野舟就去了大队部。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们两人尽量回避杨有才。这次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他。 路上,梁野舟问柳玉笛:你真舍得把名额让出来?不后悔? 柳玉笛说:说真的,谁不想走啊,这一个一个轮下去,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可蒋效儒的生命更重要啊,他这身体再在农村呆下去,真是危险。朱诚实的家庭也急需他回去照顾,可他这次也走不了。说话算数!等他两人都上调了我俩再走吧。 梁野舟欣赏地望着她:玉笛,你真是好样的! 杨有才见他两人一道来,一脸的警惕,以为梁野舟来要名额,忙说:哦,小柳啊,表格拿到了吧?这次名额少,一个生产队摊不上一个,考虑小柳是女同志,表现也好,大队就决定小柳先走,下次有名额,再让小梁走。 书记,我们来不是这意思。我们组的蒋效儒得过肾炎,不能再在农村干重体力劳动,我想把名额让给他,让蒋效儒先回城。柳玉笛诚恳地说。 书记眯缝着眼睛,不相信地说:你把名额让给小蒋?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呀!再说,这是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讨论决定的,生产队也同意的。 梁野舟忙解释说:杨书记,是这样的,鉴于蒋效儒的身体情况和朱诚实父亲瘫痪的情况,我们小组排了一个上调顺序,让蒋效儒先走,第二是朱诚实,然后再轮到柳玉笛和我。请书记给予关照。 你们排顺序?书记露出讥讽的笑容。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留个病鬼子在大队,是个大麻烦。本来他就不愿意推荐柳玉笛,只因为柳玉笛知道儿子的丑事,想把她送走除去一块心病,现在看来柳玉笛的决心已定,不如顺着她,以后再卡住她她也无话可说。于是,他装作很感动的样子说:了不起,小柳不愧是我们培养出的共产党员,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小柳啊,我为争取你这个名额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啊,让给别人,你可不要后悔啊! 柳玉笛坚决地说:书记,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放心,我决不后悔。 好啊!既然这样,我来与他们通个气,争取按你们的意思办。 两个人连忙表示感谢。回来后把这个喜讯告诉蒋效儒,蒋效儒非常激动,拉着柳玉笛的手说: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他又面向芜湖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念叨:妈妈,儿子就要回来了,您可得挺住啊! 朱诚实也非常感动。说实话,他和蒋效儒不太相信柳玉笛会心甘情愿地把到手的回城机会让出来,以为她去找大队不过是做做样子,谁知她说到做到,真了不起。 下午,大队就叫蒋效儒去填表、体检。 大家都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梁野舟托人找了一下体检医生,体检顺利通过。 大家一边帮助蒋效儒整理行装,一边耐心地等待。可等待的结果却使人大失所望:蒋效儒在公社政审时因为父亲的问题被刷下来,而且这个名额很快被一个公社干部的子女顶替。 蒋效儒本来就苍白的脸变成灰白,他含着眼泪说道:我对不住你们,为了我,浪费了一个名额。我算完了,只有在农村过一辈子了。你们要是都走了,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这个废人可怎么办啦?我是妈妈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下全完了。说着,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大家纷纷安慰他:不要急,慢慢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文革初期父母被打倒的学生有一大批,国家对这批人,总要给个出路吧。 梁野舟气愤地说: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怎么成了一句空话! 下半年,公社评选上山下乡标兵,他们找大队要了一个名额,把朱诚实评为标兵。朱诚实出身工人阶级家庭,根正苗红,父亲是因公负伤,再加上上山下乡标兵这个荣誉称号,下次招工,朱诚实就更有把握了。 第二批招工,大队又分给七队知青组一个名额,知青组按照他们的顺序,推荐了朱诚实。朱诚实从大队到公社再到县知青办,果然一路绿灯,顺利地招进芜湖水泥厂。临走时,他紧紧抓住几个同学的手,激动地说:感谢你们给了我机会。你们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回城后我会经常去看望他们的。但愿我们早日在芜湖相会。他又对蒋效儒说:我回芜湖后消息可能要灵通一些,我一打听到有什么政策就写信告诉你。蒋效儒感激地点点头。 从70年开始,我们这里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上海知青,芜湖老三届的大哥大姐们有些沉不住气了,纷纷想办法找路子“上调”。71年,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采取的推荐制。招工加上招生,芜湖的老三届走了一大批,但连续两次第七队都没有份,梁野舟和柳玉笛沉不住气了,去找杨有才,杨有才说:你们这个组已经给了两个名额了,别的知青小组有意见,你们也不能只在本小组发扬风格,也要照顾一下大家吗。放心吧,再来名额一定让你们走。 梁野舟和柳玉笛不好再多说什么。 朱诚实写信来告诉蒋效儒,说有一些政审过不了关的同学都在通过病退的方法回城,叫他是不是也走病退这条路。蒋效儒看信后兴奋地对梁野舟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连忙叫梁野舟陪他到医院做检查,然后拿着医院证明去找知青办,知青办的人看看病例证明,摇摇头,说蒋效儒虽然患有肾炎,但还达不到病残的标准,不能办病退。梁野舟争辩说:他这是慢性病,一干重活就会加重病情,根本不适宜再在农村干下去了,这样的病还不够标准?他这病情还能再重吗,再重就成了尿毒症了。你们怎么这么机械,拿知青的生命不当回事! 知青办的人恼怒地说:你不要给我乱扣帽子,这标准是上面制定的,我有什么办法? 蒋效儒绝望地望着地面,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只有在这里等死了。 梁野舟急忙上前宽慰他:你不要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回到小屋,蒋效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两眼望着屋顶的稻草,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梁野舟和柳玉笛见他这个样子有些害怕,轮流地开导着他。 第二天,虚弱的蒋效儒从床上坐起来,对梁野舟说:我感觉好些了,我们一道去干活吧。不能耽误你们。 梁野舟考虑出去散散心,比他成天在屋里躺着好。生产队长叫他看晒场。梁野舟就把他送到晒场,自己下田割稻去了。 一连几天,梁野舟和柳玉笛见蒋效儒一点食欲也没有,总是端起饭碗拨拉几下就放下筷子,他们很着急,柳玉笛又去买些猪肉和鸡蛋,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肉圆汤和辣椒炒鸡蛋,但他也吃不下。脸上又浮肿起来,比上次还厉害,浑身无力、胸闷气短,还伴有少量血尿。梁野舟和柳玉笛催他快去医院检查,他莫名其妙地说:估计这回差不多了,好,去检查吧。 医生见他这个样子,问了病史,立刻说:准备住院吧,你这肾炎够厉害的了。蒋效儒坚持要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医生只好同意。 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一看,眉头紧皱,埋怨他们说,你看看,都成了慢性肾功能衰竭了,再下去就是尿毒症了!你们怎么才来看? 梁野舟和柳玉笛面面相觑:这病情怎么恶化得这么快呀? 蒋效儒却非常高兴,他催促说:医生,快给我写病历,我要去办病退手续! 医生沉重地说:病退是可以办了,可你的病难治啊! 蒋效儒挥舞着病历卡和化验单,兴奋地说:只要能回去,病总可以治好的。梁野舟,你俩快陪我去办手续。 梁野舟和柳玉笛眼里噙着泪水,默默地陪他去了知青办。 蒋效儒总算办了病退手续。梁野舟和柳玉笛把他送回他的家里。门一打开,蒋效儒就高兴地喊:妈,我病退回来了!蒋效儒的母亲看见儿子肿得发亮的脸,虚弱的身体,一阵心酸,抚摸着儿子的脸说:儿啊,你怎么病成这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还怎么活呀! 蒋效儒抽泣着说:妈,我在农村就是担心你,回到你身边,我的病就会好的。蒋效儒的母亲紧紧抱着儿子说:傻孩子,你是妈的好儿子,我和你爸让你受委屈了。说着,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柳玉笛和梁野舟含着泪水安慰他们,并叮嘱蒋效儒要尽快去住院治疗。 回到知青小屋,他们在清理蒋效儒的床铺时,发现床角一个瓦盆,里面还装有半斤食盐! 梁野舟一下明白了:难怪蒋效儒的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他是为了达到病残标准,大量地服用了食盐!为了病退,他竟不惜以摧残自己的身体为代价! 两人看着那半盆食盐,黯然神伤,仿佛又看见蒋效儒灰白浮肿的脸和那双幽怨的眼睛,他俩责怪着自己,没有照顾好蒋效儒,以致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更为蒋效儒的身体担心。 半年后,芜湖传来噩耗,蒋效儒因为没有钱透析,更没有钱换肾,死于尿毒症。时年二十二岁。一个年轻的生命之星就这样陨落了。他的母亲因为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竟然投水自杀了! 柳玉笛和梁野舟痛彻肺腑:万万没有想到蒋效儒为了母亲、为了回城,竟然把自己和母亲送上了不归之路,这是谁之过?他那尚在牢狱之中的父亲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岂不肝肠寸断!他们把蒋效儒的照片放在桌上祭奠,每天晚上,梁野舟都要为他吹一首曲子,寄托他们的哀思。 热闹的知青小屋现在变得冷冷清清,柳玉笛和梁野舟也显得焦躁不安,全公社的芜湖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就连后两年来的上海知青也陆陆续续地开始上调,他们则好像成了当地的农民,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麻痹着他们的神经,晚上,两人对着如豆的灯光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他们轻轻哼唱着《知青之歌》,来缓解精神上的重压,抒发着对亲人的思念。 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来到。 他们不敢放开声音唱,因为这首歌的作者、南京知青任毅为创作这首歌词已被捕入狱。但他俩认为这首歌一点也不反动,倾诉了他们的心声,安慰着他们的心灵。每唱一次,都能给他们焦渴的心田撒下一片清凉。 相依相恋的情感有时也会冲破理智的堤坝,迷惘和孤寂更需要感情的抚慰,但就是在意乱情迷之际,柳玉笛也非常清醒,总能及时地推开梁野舟,她温柔地说:舟舟,我们不能这样,万一怀了孕,我们俩可真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而且背着臭名声,怎么出去见人啦? 她的顾虑是对的,当时农村没有避孕药之类的东西,一些四五十岁的婆婆和媳妇赛着生孩子。做人工流产也要证明。未婚同居被看做是有伤风化、千夫所指、万人诟骂的龌龊之事。 晚上十点钟,梁野舟总是按时把柳玉笛送到我家门口,柳玉笛目送着梁野舟孤单单地返回冷清的破草房,依依不舍。 七三年,看着别的大队招工招生又搞得轰轰烈烈,他们大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忙跑到大队去问,杨有才说今年清河大队没有分到名额。他们感到很奇怪,又跑到公社去问,党办主任惊奇地说:不是说清河大队的芜湖知青都上调了吗,所以清河大队今年没有分配名额。 柳玉笛急得跳起来:谁说芜湖知青都上调了?我们两个都是六八年下放的芜湖知青!这话是谁说的?是不是大队书记? 主任忙说:我不知道是谁说的。 那我们赶快找公社书记,可能还来得及。说着,柳玉笛拉着梁野舟就要往书记办公室闯。 主任上前拦住他们:公社书记不在家。你们要找还是去找大队吧。 两人掉头又往大队部跑,柳玉笛恨恨地说:一定是杨有才捣鬼,他是报复我们呢。 梁野舟说:他就是报复,主要是记恨我曾经打过他的儿子。 他更恨我,恨我欺骗他、捉弄他。 对呀,你是怎么和他斗的?我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连我都不能说吗?梁野舟恳切地问。 你不知道也好,丑恶!肮脏! 柳玉笛的话进一步证实了梁野舟的猜想,他不禁骂道:这个畜生,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忽然,柳玉笛想到了什么,对梁野舟说:舟舟,我一个人先去找他,我有对付他的办法。 梁野舟不解地望着她,见她目光坚定,就答应说:好吧,有什么事及时叫我。 柳玉笛加快脚步跑进她的房间,提起墙角落的一个帆布包,快步来到大队部,杨有才正得意地哼着小调。一看见柳玉笛柳眉倒竖,就知道来者不善。 杨书记,你为什么在公社说我们大队没有芜湖知青了?我们不是知青?你为什么要存心害我们?柳玉笛开门见山地质问。 杨有才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小柳啊,你的意思我不懂,我怎么害你们了?我没有说过我们大队没有芜湖知青,我为你俩还特地找到公社书记呢。 那好。我们请你再去找公社书记,要两个名额,现在还来得及。 我上次去书记就说名额紧张,现在名额都分下去了,我再去找书记,不是自找倒霉吗!杨有才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不去是吧?柳玉笛的一双杏眼直视杨有才:你曾经说过的,不刁难我们,而且为我们帮忙,你说的话难道忘记了? 杨有才忙说:我没有忘记,我第一次就为你争取了名额,可你自己放弃了,以后又让给朱诚实。我总是给,你总是让,我还以为你和梁野舟准备就在这儿安家了呢。 柳玉笛见杨有才百般狡辩,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她咬咬牙把提包拉链一把拉开,冷冷地说:杨书记,今天你要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们就到县里见。我说过的,我有证据。 杨有才一下想起四年前的事,望着提包里露出的被单和衬衣,眼里流露出一丝慌乱。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故意俯下身子问:哦?什么证据?我看看。说着一把拽过提包,奸笑着说:证据?有证据你四年前为什么不去上告?还等到今天?你的这种证据,正说明你自己作风不正,以色相勾引大队干部子女,从而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好哇,走,我们一道到公社去!说着扬起手里的提包,做出要走的样子。 柳玉笛没想到他这样无赖、无耻,气得浑身颤抖,她扑上去要夺回提包,但哪里抢得过杨有才?杨有才顺势一把把她推到门外,关上办公室的门,擦根火柴点燃被单,一会儿,提包里的东西都烧为灰烬。 杨有才拉开门,见柳玉笛坐在那里哭,他把提包摔在她面前说:好啦,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说出来对你也没有好处。你和梁野舟的事我们都不说吗,我很宽容你啦! 柳玉笛一听,从板凳上跳起来,指着杨有才问:你胡说,我和梁野舟有什么事?我们清清白白,你说话要有证据! 杨有才乜斜着阴阳眼说:你们孤男寡女早早晚晚搂抱在一起,还不发生那事?证据?我去捉奸?我可没那么促狭!说完发出一阵狂 笑,背着手走出大队部。 柳玉笛气得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从背后狠狠向杨有才撞去,杨有才正洋洋得意,冷不防摔个狗吃屎,弄得满头满脸的灰尘,半天爬不起来。 柳玉笛扬长而去。回到组里,她趴在桌上大哭一场,梁野舟以为她受了欺负,拿起锄头要去找杨有才拼命。柳玉笛拦住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他,梁野舟气得直发抖,一定要去找杨有才问个明白。柳玉笛劝阻他说:这个下流无耻的东西,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直接去找公社书记吧。 两人跑了好几次终于见到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听说他俩是68年下放的老知青,怔了一下,心里说这老杨是怎么搞的,人家都下放五六年了,怎么不让人家走?现在招工名额都落实到人了,谁肯让出来啊?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们说:按说应该让你们先上调,但是大队没有推荐,今年的招工已基本结束。这样吧,明年你们优先。不过,大队这一关还是要过的,你们要好好表现。 梁野舟和柳玉笛总算看到一线希望,忙答应说:我们一定好好表现。柳玉笛又补上一句:我们的表现一直是好的,不信请书记派人去调查。 书记忙说:那好,那好,我相信你们。 74年的招工又开始了,杨有才来向他们表功,说他亲自找到公社书记,一下要了两个名额,让他俩一起上调,而且单位也不错,厂址都在芜湖,这样也好照顾家庭,要他们赶快办手续,大队一定为他们写最好的鉴定材料。对于杨有才这反常的热情,他们感到有些意外,估计是公社书记为他们打了招呼。整个招工过程一帆风顺,柳玉笛进了芜湖纺织厂,梁野舟到芜湖机械厂。两人凭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在农村坚守了七年,终于回城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为我们揭开了谜底:原来杨有才想把他的儿子以回乡知青的名义推荐上大学,他已找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答应了,但要他自己把大队的工作做好,到时不要有反映。 杨卫东小学没毕业,60年就弃学,根本不是回乡知青。连他自己都说,认识的几个字都还给老师了,加减乘除都不会。没有文化倒没关系,有张铁生做榜样。但60年弃学的初小学生冒充回乡知青,条件总不是那么过硬。杨有才知道,梁野舟和柳玉笛如果不走,他们肯定会举报他,他的儿子就不可能顺利地上大学。儿子的前途为重,他必须首先扫除障碍。何况他早已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于是,他假装同情地向公社汇报了他俩的情况,公社书记也知道这两个人,摆摆手说:他俩该上调了,都快是八年抗战了。 梁野舟和柳玉笛是我们公社最后一批上调的芜湖知青。一年后,他俩在芜湖举行了婚礼,这对有情人历经磨难,忠贞不渝,终于喜结良缘。 1998年12月,在下放三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去芜湖看望他们,三十年的沧桑岁月,虽然染白了他们的鬓角,却为他们增添了处事不惊、睿智豁达的风韵。他们三人都成了下岗工人,为了生计、为了子女,年过五十的他们,不得不到处打工、卖苦力,甚至一家一户地送煤气罐。但他们非常乐观。柳玉笛说:我们这批五十年代吃过糠,六十年代下过乡的人,能吃苦,不怕难,虽然现在下了岗,挣点钱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当年在农村的几年锻炼,还真是我们的精神财富,否则,现在下岗,我们就不知道如何过下去。 梁野舟调侃地说:幸亏当时在农村锻炼了一身好力气,否则,现在这几十斤重的煤气罐,我怎么扛得动啊!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柳玉笛问起杨有才一家,我告诉她,文革一结束,喜欢整人的杨有才就下台了。他的儿子杨卫东尽管说话结结巴巴,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但因为是工农兵大学生,再加上他爸爸会活动,毕业后就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但人的本质很难改变,他还没干两年就因为贪污腐化问题判了重刑,蹲了七年大牢。出狱后变得疯疯癫癫,一家人现在靠农村低保过日子,可怜得很。 柳玉笛感叹道:人生得意莫张狂,人生失意莫颓丧。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满足得很,再过十年,到下放四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拿退休金颐养天年了。哈哈! 转眼又是一个十年,在上山下乡四十周年之际,我在这里记录下我的几位知青朋友当年在农村生活的片段,以此纪念那段不平凡的岁月,同时也感谢他们对我的影响和帮助,并祝愿他们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