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潜》 001章狗一样的人生 大唐开成元年的这个初春格外寒冷。 刚刚过了上元节,又一连下了三天的暴风雪,雪后气温更低。 从正阳门进城,沿着主干道走到尽头,是一座沧桑古朴的青石桥。 桥下护城河水常年不断,清澈见底,绕城而过。过了桥东去,就是青州府城最大也是唯一的“富人区”朱衣巷了。 街巷横贯南北,淄青藩镇各路权贵的府邸、衙署基本上都沿街分布。 这一点自是与长安不同。 在长安,只有王公贵戚或者三品以上大员的府邸经朝廷特批才能冲着大街开门,普通官员贵族是不行的。可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东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规制和仪法就不那么重要了。 …… 在感觉上,唐突好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很真实,只是突然被吵醒了。 他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一个桃眼杏腮的娇柔小娘正俯下身来,试探着伸出纤纤玉手拽了拽他的胳膊,又捅捅他的腰身,柳眉轻蹙,轻轻自言自语道:“这吃软饭的不会是真死了吧?” 小娘思量着是不是回去禀报自家小姐,或者请个医者来诊治一下,陡然间瞥见躺在床榻上的锦衣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紧盯着她尚未完全发育好的小胸脯儿发愣,不由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仓促间猛地起身往后退去,险些栽倒。 她定了定神,突然意识到这吃软饭的少年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就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抬头反瞪着他,青涩的目光故作凶恶。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声。 片刻后,终于还是小娘年纪太小吃不住劲,红着脸转身一溜烟跑了。 …… 唐突披衣下了床榻,环顾四周,眸光复杂。 头顶雕梁画栋,室内诸物陈设古色古香。 他站在悬挂在东山墙上的铜镜面前打量着自己,镜中的少年身材修长,猿臂蜂腰,眉清目秀,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才这点年纪,不会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吧? 他苦笑着伸手摸了摸脸颊,脸上轻轻柔柔没有半点棱角。 想他堂堂历史学者出身的市长大人,正在踌躇满志青云直上之际,突然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窝囊废兼靠吃软饭为生的……唐朝小白脸,真的欲哭无泪。 与他前世的叱咤风云相比,这与他同名同姓的唐时少年,命运简直是悲剧吊轨到了极点。 祖上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莒国公唐俭,父亲唐平官至兵部侍郎。虽是庶子,但因为唐平子嗣不旺只有两个儿子,自幼也颇得宠爱。 但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却天性懦弱,终日浑浑噩噩,也不喜欢读书,年岁越长性格越孤僻,纨绔子没当成,反而成了长安人尽皆知的窝囊废。 于是唐家就把他送来了青州的外宅,投奔未来的岳家青州刺史朱腾。 来自长安的窝囊庶子在青州其实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加上背靠朱刺史这棵大树好乘凉,也没几个人敢招惹他。 原本照此下去,他会成为朱家的登门赘婿,作为唐朱两家政治联姻的利益链接点,安逸享乐一辈子。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在去年十一月长安甘露之变中,唐平受牵连横死。27岁的年轻皇帝李昂不甘为宦官所控制,意图夺回丧失的权力,结果失败。 因为这场失败的政变,无辜受害的朝廷官员有千余众,包括躺枪的唐平。 可想而知,少年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府中的下人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席卷财物逃逸一空,身无分文又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年,厚着脸皮去朱家讨生活,吃起了软饭。 唐突掐着指头暗暗算了算,少年的软饭吃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朱家上下虽然没给过什么好脸,但终归还是勉强收留了他。 但今天朱家突然就翻脸了,朱腾的内侄薛贵一顿冷嘲谩骂将他驱逐出来,狼狈的少年被薛贵带着几个恶奴和一条大黄狗追着,慌不择路,一头栽下了青石桥掉进冰冷的护城河中差点淹死。 “真是神一样的剧情,狗一样的人生啊……” 唐突从来没想过,像自己这样的上位者居然会沦落至此,他恨不能再跳一次河穿回去。 …… 正午时分,唐突还是咬牙切齿走出了卧房。 窝囊废就窝囊废吧,反正穿越已成既定事实,他不想躲在这样一栋空荡荡的豪宅里像怨妇一样自怨自艾,更不想在这个乱世将至的晚唐像狗一样的苟活着。 院中渐有败落迹象,春天的野草正在疯狂萌芽生长。 他俯下身去,又抬起头来,顺着野草一百三十六度的仰望,凝望它们仰望的天空在哪里。 他只看到了连绵不绝的青墙红瓦和琉璃飞檐。 他顺着扶梯爬上了院墙,小心翼翼地坐在狗尾巴草丛生的墙头上,望着极远处的西方。 耳中仿佛传来长安城熙熙攘攘的人声、车声、马声、驼铃声和鸡鸣犬吠,在那里,少年曾经拥有与许多贵族子弟一般无二的标配行头:一只西里伯斯的白鹦、一条撒马尔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书、一剂拜占城的春药…… 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婢。 一个轻轻挽着袖口、露出雪白凝脂的玉臂,轻柔细腻地站在身后为他梳理头发;而另一个,则乖巧地伏在他的脚下,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迷醉而谄媚的光。 唐突情不自禁想得痴了,嘴角的口涎晶晶亮。 “哎……果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突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后巷一户百姓家的小院内。 这户人家炊烟升腾,男女分工造饭正忙。 一锅新蒸出来的黄橙橙的栗米饭,还有三五张刚烙出来的胡饼,又薅了一把院中菜地上种的绿油油的豆苗加点牛油乱炖了一盆,佐餐的还有一小碟腌菜,其乐融融。 这下唐突顿觉腹饥如火,再也失去了闲情逸致,溜下了墙就直奔厨房,准备先找点东西吃填饱肚子再说。 诺大的厨房里空空如也,看得唐突很不爽,直冒火。 这些该死的家奴逃走,不但卷走财帛,竟然连粮食菜蔬也拿光。 无耻啊!一个个都没底线!! 找了半天,才在米缸里发现了一点残存,在房梁上觅到了一小块悬挂着的干肉,上面有几处明显的缺口咬痕,不知道是不是被夜猫或者老鼠给偷吃过。 但唐突顾不上这些,他烧了火洗了锅,用这一把米熬了一点稀饭,又将那一小块干肉切成丁扔在稀饭里再加了一点盐继续煮。 如果有个皮蛋就好了,可以做成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可他实在弄不到别的食材和调味品,只能将就了。 就这样一小碗简单的肉末白米稀饭,吃得唐突满头大汗,很是心满意足。吃完饭,他才不得不开始思量应该要怎么活下去。 继续去朱家吃软饭? 少年不懂人情世故,可唐突却是历经人世沧桑的老江湖,人精中的人精,尽管少年的记忆还没有完全融汇贯通,他也知道少年今日突然被撵出朱家,应该并不是薛贵擅自做主那么简单。 002章骨子里的东西 午后的红日高悬头顶。 唐突抬头望天,天空蔚蓝无云,两只寂寞的苍鹰结伴翱翔而过,发出清脆又悠远的鸣叫。 少年的记忆熙熙攘攘、纷至沓来,他渐渐弄清了自己真实的状况。 所谓“海岱唯青州”,意思是说青州这个地方,东临大海、西接岱岳,自古为战略要地。 目前是淄青藩镇的中心治所,在整个大唐勉强算得上一座较繁荣城池。 当前的淄青镇早不比从前了。 只管辖淄、青、齐、海、登五州之地,基本上就是近现代的山东中东部地区,在天下藩镇中实力低微。 垂暮的王朝,内有宦官乱政、朋党之争,外有藩镇割据、烽烟四起。宦官们傲慢欺主,甚至可以决定政权的废立和皇帝的生死;藩镇们拥兵自重,不时还相互征伐,朝廷根本没有管辖的能力。 其实天下的兴衰暂时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现在更在意自己的生存问题。 比如刚吃了一碗稀粥,下一顿还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唐突挠挠头,头大如斗。 他过去看过不少的穿越剧,男女猪脚们回到古代各种兴风作浪:什么粗盐提纯、巧化糖霜、制造玻璃、先进滑轮、钟表机械、石灰水泥,不一而同。 还有各种工业或者半工业科技的技术改良——火药、纺织业、金属冶炼、水利车床、伟大的蒸汽机…… 他虽然不是工科生,但要说搞点粗盐提纯之类的小发明,然后赖以发家致富,也不是做不到,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时间。 谁给他时间? 还不等他搞出发明来再将伟大的专利成果运作成商业财富,恐怕早就饿死了。 在他变得有钱有势之前,早就被人当草鸡给宰了。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掌握了所谓的凌驾于时代一千多年的现代科技知识巴拉巴拉的,就能在这里肆意妄为改变世界。 那是小说家的意淫,现在别说是酿酒造玻璃,就是让唐突造把弹弓,他都造不出来,哪来去找橡皮筋呢? 当然,或许是骨子里的东西使然,他对这些的兴趣不是太大;他觉得自己最擅长的还是做官掌权,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靠智慧崛起于微末,既然前世能做到,这一世也同样可以。 只要掌握权力,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不然,哪怕成为富可敌国的商业之王,在权力掌握者和世家门阀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啊。 唐突想着想着就面露苦笑,穿越成这么一个声名狼藉还面临绝境的少年,晚餐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吃,竟然还没有阻挡住自己澎湃的野心啊。 哎…… 他心知肚明,“发明致富”的路子实际上该走还是要走,但当下捞取第一桶金,却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唐突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想到就准备去做。 他正翻箱倒柜寻找唐家府邸的房契地契,刚才那个娇柔小娘又来了。 她身着淡绿色襦裙,裹着一件同色的披风,站在内院中的影壁墙下避着寒风,冲着唐突的卧房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吃软饭的,出来!” 呃…… 唐突刚刚找到自家宅子的官方手续,闻言皱了皱眉,就走出门去。 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个名叫红袖的朱家大小姐朱薇的贴身女婢,耸耸肩道:“找我有事?” 上午唐突被朱家的内侄薛贵带人撵出朱家,不慎跌下青石桥,被路人救起。红袖第一次来唐宅是为了探知他的死活,这去而复来,显然是另有所图。 对于朱家为什么突然变脸,少年留给他的记忆信息是迷惑。因为在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朱家供给他衣食用度倒也不差分毫,所以即便被嘲笑为吃软饭的,连朱家的下人都看不起,他也并不在乎。 红袖啐了一口:“吃软饭的,我家娘子说了,朱家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朱家,这婚约也就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唐突哦了一声,目光闪烁。 这一定是朱薇的原话,凭红袖一个大字不识的婢女,说不出这种逻辑鲜明的话来。 见唐突没反应,红袖忍不住斥责道:“你这吃软饭的好不要脸,如果你再赖着不放手,我家表少爷可不是吃素的!见一回打你一回,你可连小命都保不住!” 红袖口中咋咋呼呼,探出一只小手恶狠狠做了一个打人的手势。 拿“表少爷”薛贵来吓唬人,可见这薛贵在青州算是一霸。 唐突脑海中勾勒起一张流里流气的面孔,他不由撇撇嘴:“那就……退婚吧。” 红袖小脸一喜,她本来还想威胁两句、实在不行再循循善诱的引导劝解两句,直到这吃软饭的答应退婚完成小姐交办的光荣任务;不成想她还没怎么浪费口舌,唐突就应了。 “算你识相!” 红袖嘻嘻笑着,扬手指了指唐突:“你记住,抓紧去府上签了退婚书,这是我家娘子的嘱咐,可不敢耽误,听见没?” 唐突面无表情,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去。 红袖皱眉:“你干什么?” “把唐家的聘礼还给我!” 少年的记忆告诉唐突,唐家当年给朱家下的聘礼可不少,足足两大箱子的金银珠宝丝绸绫罗,这些退回来,他至少可以当一个小地主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我呸!吃软饭的,没有朱家你早就横死街头了,你居然还有脸要聘礼?” 红袖啊了一声,又低头呸了一口,然后不理唐突就转身捏着裙角跑了。 唐突面露笑容,哈哈大笑。 虽然聘礼明着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要白不要,凭什么不要? 至于退婚,唐突根本无所谓。 依照唐突的判断,其实从一开始朱家就想着要退婚的,不过是怕别人说朱家对唐家落难少年趁火打劫,才勉强当了一个多月的善人。 既然今日翻脸,自然是有让朱家决定翻脸的理由。 …… 朱府。 朱薇身穿连枝花样绣罗襦,神态慵懒,裹着厚厚的裘皮披风,趺坐在阁楼前的一张软榻上。 周遭花木刚开始抽芽,微有春意盎然。 她手里捏着一枚精致的点心正要往口中送去,听到红袖的报告,手势一顿停在空中,忍不住笑了:“他还有脸索要聘礼?” “娘子,不用理他,这吃软饭的真不要脸……”红袖噘着嘴。 “红袖,你去告诉他,只要他来签了退婚书,主动声明与我解除婚约,区区一点聘礼,朱家还不至于赖了他的。” 003章阿斗 青石桥上常年人来人往,桥面的青石砖大多数被磨得油光水亮,光可鉴人。 两侧的桥栏和拱桥的衔接部位,角落里青苔丛生,说明这座桥的年岁很久了。 未时。 唐突顶着凛冽的春风出了门,手里捏着他刚刚草就的一纸卖房广告和宅子的房契地契,准备去青州的坊市。 盛唐的物价很低,一斗米不过区区二三十文,一贯钱的购买力非常惊人。 但现在,安史之乱后物价飞涨,斗米在关中需要七八贯钱,而在相对平静的山东之地也涨到了1500文左右,通货膨胀得厉害。 唐突估摸着唐家这座大宅,价值不低于五百贯。那就拿它来换一个起步的五百贯。 如果这笔资金能顺利到手,他也算是有巨款的人了。 最不济,离开青州另找个偏僻小城置办点房产田产,娶一个或者两三个老婆,当一个饱食终日的小地主过一辈子,也很美哉。 唐突哼着小曲儿,刚走出朱衣巷,就眼见桥那边走来一个醉眼朦胧的锦衣少年郎,贼眉鼠眼,衣着正是时下富家子弟的“流行穿法”。 让袍子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 这也算向胡服中的翻领靠近,也确实达到了与胡服相仿的效果。 用现代人的话说,就叫显得时髦和洋气。 这少年郎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恶奴,还有一条大黄狗。 这狗的尾巴来回摇摆,两只狗眼中凶光四射。 真是好狗不挡道,挡道的从来都不是好狗。 唐突暗暗皱眉,朱腾老婆薛氏的侄子薛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青州城里恶狗一般的存在,还养着这样一条恶狗。 想起前任少年昨日险些死在这厮手上,唐突不由攥紧了拳头。 “呔,吃软饭的!”薛贵双手叉腰在桥那边大声呼喝。 他身后的两个恶奴放声狂笑,那条大黄狗摇首摆尾。 “煞笔。”唐突撇撇嘴,照旧昂首挺胸走上了青石桥。 要是少年可能早就吓尿了,避之唯恐不及。但唐突何许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也胸有凌云志,不至于就怕了几条狗。 咦…… 薛贵呆了呆,怎么今儿个这窝囊废仿佛硬气了不少,胆儿肥了,竟敢看见自己不落荒而逃了? 那条大黄狗嚣张至极,汪汪叫着冲了过去。 唐突停下脚步,紧盯着这条吃得肥硕笨拙的可恶黄狗,其实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叫的狗基本上都是虚张声势;尼玛一条狗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唐突怒向胆边生,心一横,奋起全身力气抬腿就是一脚。 汪…… 黄狗居然被唐突一脚给狠狠踹飞了,它发出一声虚弱之极的惨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扭头望着它更加气急败坏的主子。 唐突靠着桥栏喘息着,心道这少年的体质实在是太弱了。小身板不要说勇斗薛贵这样的歹徒了,恐怕连彪悍一点的娘们都打不过。 薛贵怒不可遏,身后的两个恶奴骂骂咧咧冲了过来。 不远处,一个身材修长面如朗月,顶黄冠、戴玄巾、服青袍、系黄绦、外穿鹤氅、足缠白袜、脚纳云霞朱履年约四旬左右的道人,手中的拂尘挥了挥,他身后的那个青绿绢衣、深目高鼻、肤色微黑、雄壮如牛的少年早就按捺不住,呐喊着奔跑过去。 唐突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这雄伟少年力大惊人,他一个箭步窜过来,薛贵手下的其中一个恶奴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拦腰抱起,然后顺势就摔进了桥下的护城河中。 而另外一个,他迎面就那么简单一拳,拳大如钵,顿时那恶奴脸上就好像是开起了染坊,直挺挺倒在桥上,再也起不来身。 这武力值堪称爆棚,唐突微微有点羡慕,但也不是很羡慕。要想在这个时代立足,真正靠的还是脑子,面对明枪暗箭如林如海、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纵然万人敌也不济事。 少年收拾完两个恶奴,转身来怒视着薛贵。 薛贵见势不妙,色厉内荏的嚷嚷了几句,转身溜之大吉。 雄伟少年拍了拍手,突然上前去冲着唐突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不是普通的跪拜而是五体投地的跪拜,涕泪交集道:“阿斗拜见公子!” 唐突面露奇色:“你是阿斗?” 少年流泪满面:“是啊,公子,我就是阿斗!” 这阿斗是唐家豢养的昆仑奴与新罗婢配合生出的混血儿,天生蛮力,属于唐家的二代家奴,赐名唐斗。 阿斗比唐突大两岁,从两三岁起就是唐家庶子的贴身小跟班,在长安不知道替主子挨了多少打。 只是阿斗五年前在长安就被一个行踪诡异的道人带走不知所踪,如今怎么出现在了青州? 唐突下意识地抬头瞥去,又见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缓步行来。道人笑容满面,拱了拱手道:“一别五年,唐家小郎,还记得贫道元贞否?” 唐突砸吧砸吧嘴,少年的记忆信息在遇到元贞道人后明显有点紊乱,显然这道人是他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人物。 “五年前在长安,小郎君要是随了元贞进山修道,何至于沦落在青州落难,遭人欺凌?” 唐突笑了笑:“道长不要睁着眼说瞎话,明明是你嫌弃在下体弱,不是一块练武的材料,这才改收阿斗为徒……” 元贞道人一本正经:“小郎莫要抵赖,当初贫道可是要收小郎为……道童的。” 唐突嗤笑一声:“我呸,想我堂堂长安唐家二公子,国公之后,岂能去给人当奴做仆,伺候你一个臭道士的起居?” 元贞道人稽首打了个哈哈:“贫道元贞乃天师教有数真人,身份尊贵,在贫道身边学道,何尝会辱没了小郎?” 去你的吧。 唐突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 坊市算是青州城中最繁盛热闹的所在了。 两纵两横的街道呈十字交叉串联着整个坊市,街道两旁店铺酒肆林立,还有不少摆地摊的货郎、摊主,叫卖声、人喊马嘶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 风度翩翩的俊男靓女沿街走过,小商小贩忙碌不停,空气中传来浓烈的牛粪燃烧后的腥臭味道,构成了一幅大唐北方市井的写实画卷。 一路走来,唐突随意询问随意了解着时令的物价。 生绢一匹470文,紫熟绵绫一匹2640文,棉鞋一双27文,锄一个50文,普通母马一匹4320文,细健牛一头4200文,次健牛一头3200文…… 唐突无视了众多鄙夷的目光,径自走到了坊市最热闹处,选了一个空闲地方,与一个卖胡麻饼的小贩凑在一起,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售房广告:唐家豪宅一栋,售价五百贯钱。 唐家窝囊废、吃软饭的少年走投无路,要卖祖产了……消息不胫而走,坊市轰动。 这时,雄伟少年唐斗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低眉垂首站在了唐突身后。 唐突皱眉:“你来作甚?” “阿斗当然要护卫公子左右,寸步不离。” 唐突默然,半天他才低低道:“你走吧,唐家现在不比从前了……再说,我也养不起你。” 唐突突然想起这少年之所以叫唐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太能吃了,一顿饭几乎要吃斗米,这虽然是夸张的形容,但他一人的饭量顶得上四五人是没问题的。 唐斗顿时面红耳赤,吭哧吭哧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但身形如铁柱杵在那里,纹丝不动。 004章饭桶 唐突举着广告半个时辰,看热闹的人多,感兴趣的没有。 他站得腰酸腿抽筋,腹中饥肠辘辘,心中却在冷笑。凭朱家这种虚伪的尿性,他就不信朱家能看得下去——名义上的未来女婿当街卖宅子,刺史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牙人,看样子是想捡便宜。 所谓牙人说白了就是房屋中介,当然各行各业都有牙人。他们之所以一直躲在人群中看热闹,无非是想要压价,把唐突的售价压得最低,成交后他们抽取的佣金才能更高。 见唐突收了广告像是要走,一个三旬多的青衣男子主动凑上来笑道:“唐家小郎,你这宅子要是真想出手,某家可以帮你,不过你这价格太高了。” 唐突扫了他一眼,心说老子这宅子三进三出,占地差不多有十几亩,算是青州城内顶尖的豪宅之一,五百贯都算是贱卖了。 再说,你算哪根葱,老子又不是要真的卖。 “顶多二百贯……若是小郎同意,某家这边可以先付了钱,反正你急着出手。”青衣牙人嘿嘿笑道:“不知小郎意下如何?” 黑心烂肺的玩意儿,竟然一下子压了三百贯钱下去。 唐突心里只骂娘,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净利索回答:“不卖!” 唐突转身就要走,阿斗紧紧相随。 青衣牙人在这一行中本来就是善于强买强卖的地头蛇,只是唐家这个出了名的窝囊废旁边突然多了一个如此雄壮少年,看着都不好惹,他才没有动强。 “二百五十贯!最多就是这个数了!” 青衣牙人冷冷笑着:“唐家小郎,某家说句大话,你这宅子如果某家不买,青州城中就没有人敢买了!” 没人敢买?青州刺史朱腾敢不敢?唐突撇着嘴,不理他。 唐斗却勃然大怒,霍然转身,小牛腿般粗的手臂伸出去,一把揪住青衣牙人的脖颈下衣襟,“你这厮竟敢威胁我家公子?” 唐斗单臂用力,将面如土色的青衣牙人高高举起在半空中,任凭这厮双腿猛蹬,汗如雨下。 围观众人看得叹为观止。 唐家这落魄的庶子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天生神力的护卫呵,唐家那些奴才不是都跑了吗? “五百贯钱,朱家买了。” 人群分开,朱刺史家的大管家朱昌傲慢地慢慢走过来,他倒背双手,袍袖舒展,行走间波澜不惊,行人商贾纷纷避让。 …… 唐突知道自己的所有动静都逃不过朱家的耳目,不过他也无所谓。朱昌给他撂下五百贯的钱票,这是大唐昌盛钱庄的票据,天下各地通存通兑,好用得紧。 不然,你还能背着一麻袋铜钱到处溜达吗? 不过,朱昌并没有与唐突去官衙办理房契地契的交割手续,而是不咸不淡地要求他抓紧时间去朱府一趟。临走时,朱昌深沉的目光落在唐斗的身上,心里愈加惊疑。 一年之计在于吃,民以食为天。手里有了钱之后,唐突二话不说,马上就进了饭馆。 不过,大唐没辣椒、没土豆、没炒锅和各种食材调料,还不能吃牛肉,下馆子要想点水煮鱼或者鱼香肉丝是不可能的,只能点水煮的白切羊肉一盆,蘸点蒜泥吃。 他还点了一份单笼佛手酥,其实就是蒸笼上放了两枚金黄油亮、软绵绵、松趴趴的异形大包子,歪歪扭扭,像只手的样子。 唐斗闷头就吃,那一盆唐突看起来足足有十斤的羊肉,他连蒜泥都不沾,就着两张胡饼,狼吞虎咽,片刻间就风卷残云。 羊肉的味道虽然一般,唐突用一张胡饼卷了两片羊肉添了点蒜泥,还是吃了一个酣畅淋漓。 但他一张饼吃完,面前就一片狼藉了。 面前的唐斗嘴角油乎乎,低头啃着一根羊骨头。 唐突无语,轻轻道:“阿斗,你还是走吧,找你师傅去,我真养不起你。” 阿斗干笑两声,口中边吃边含糊不清:“一斤羊肉才五文钱,公子这五百贯钱可以够阿斗吃很久的羊肉了……” 我日了狗,这五百贯钱是老子倾家荡产的全部家当,是我在这个晚唐末世赖以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是让你来吃羊肉的吗? 唐突顿时就没了食欲。 …… 馆子隔壁是一家名叫致胜的铁匠铺子。 这是青州一带最大的铁器铺子。 敞篷下,铺子的主人张致胜带着自己十余名的伙计、学徒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敲打铸造声不绝于耳。 这是通常左铺右坊的结构。 左边的铺子用于铁器成品的陈列和交易,右边铸坊则是铁匠们铸造冶炼的现场。你可以在铺子里选购各类铁器,也可以顺道在现场观赏铸造的过程。 铺子的门口贴墙竖着一杆钢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一百九十三斤七两三钱,枪杆实心钢制。这杆枪引起了唐突的注意。 众人议论纷纷,说这杆枪是张致胜生平的巅峰之作,通体钢铸,反复淬火、不断叠打锻造超过了一万次,历时十余年才制成。还说这杆枪枪尖的锋刃里含有天外星铁,削铁如泥,无坚不摧。 唐突自是不信的。 所谓天外星铁无非就是陨石,可将陨石融入钢铁,这种技术现代似乎都未曾做到,遑论这个时代。再说陨石就是一种普通的天外矿物质,没有放射性,更不具备特殊能量,用陨石炼制兵器纯属异想天开。 说穿了这就是一杆放大版的錾金虎头枪。在唐突看来,这杆枪最大的特点就是沉重。 眼见身旁的唐斗目露火热,唐突看得心头一动。 一般的铁枪撑死了数十斤重,毕竟像这杆枪一样接近二百斤重,连枪杆都为钢制的,放眼大唐应该不多见。这样一杆枪,如果使在天生神力的唐斗手上,一定会使出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效果。 既然这厮撵都撵不走,铁了心当自己的跟班,也不是一件坏事,给他配备一件趁手的兵器,也算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筹码。 但……这货就是吃得太多了。 想起唐斗的狼吞虎咽,唐突忍不住一阵肉疼,小心脏都在哆嗦。刚才那顿大餐吃得太嗨了,足足花了他一百多文钱。 照此下去,那还得了? 唐突马上觉得元贞道人将阿斗甩在自己身边就是居心不良,摆明了就是甩包袱嘛。 005章伪装到底 这一杆枪在手如虎添翼,以一敌百估计都不是梦想。唐突握住了冰冷的枪杆,心生某种一枪在手、横扫天下的霸气。 咳咳。 身后传来有人清嗓子的声音,旋即唐突耳中就传进一个略微嘶哑的中年男声:“这位小哥儿,咱们家这杆神枪并不能妄动,还请见谅则个。” 唐突转过身来。 面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铁匠,面色黝黑,膀大腰圆,满脸堆笑,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并无半点粗鲁。 唐突猜测这便是张致胜,青州著名的铁器铸造大师。 唐突笑了笑,笑容怯怯的。 此刻周遭很多看客对他的各种鄙夷议论,让他觉得所谓窝囊废的狼藉声名,其实是一种最好的保护,他不愿意让人觉得唐家这个天生的废物出了什么神秘变化,引起外界怀疑,干脆打算将窝囊废的角色扮演进行到底了。 在这个倾将颠覆的晚唐乱世,他顶着狂风逆流而上,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独行,谁也不会识破他的真面目。 唐突向张致胜拱了拱手,嘿嘿干笑一声:“张师傅,贵铺这杆枪售价多少?唐某要买了。” 张致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唐家小郎,你要买枪?” 唐突点点头:“自然,要买枪,张师傅开个价吧。” 张致胜忍不住笑了。 这杆枪如此沉重并不实用,当初他和徒弟们联手铸造出来,本身就为了摆在铺子前当个摆设招徕生意。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它产生兴趣,但真正掂量到这杆枪的重量就无不悻悻而归。 “小郎,咱们家这杆神枪是不卖的,但可以赠送有缘人。若你能单手使得,就送了你又何妨?” 张致胜放声大笑,他铺子里的伙计闻风而来,围成一圈七嘴八舌看起了热闹。 近二百斤的重量,单手提起或许会有人能做到。 但既然是兵器,那你就要舞动,光能提得动是远远不够的。而要舞动这杆枪,两膀子起码要有五百斤以上的蛮力。 就这细皮嫩肉的唐家窝囊废,完全是痴心妄想。 唐突也笑了。 他咳咳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左手摆了摆,示意铁匠们抓紧时间退开去,免得伤了他们。 铁匠们呱噪一声退了去。 待众人退开,唐突单手握枪仿佛要高举过顶然后舞动起来,但他扎了马步、啊呀呀叫了半天,摆足了架势,憋了半天劲拼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徒劳无功。 举了几次都举不起,只能泄了气。 手一松,这杆枪就噗嗤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弄了唐突个灰头灰脸。 众人哄笑。 “虚张声势,咱还以为他真是一条好汉,结果……笑死人了。” “哎呀,这不是唐家那……吃软饭的窝囊废吗?” “没错,正是他,自不量力的东西!” 张致胜手扶黑须仰天打了个哈哈:“小郎,看来你不是咱家这宝枪的有缘人了,趁早散去,别耽误咱们干活!” 张致胜不是那么客气了。 唐突冷笑着,对周遭这些讥讽嘲弄充耳不闻。他扭头扫了早就蠢蠢欲动的唐斗一眼,唐斗这厮马上跳过来,弯腰抓起这杆枪就高举过顶,轻描淡写地转花舞动起来,这要碰上非死即伤,吓得众人四散躲避。 张致胜面色惨白。 这杆枪打造不易,成本不低,要是白送就亏死了。 “怎么样,张师傅,我这家仆完全使得,可算是有缘人?”唐突似笑非笑。 张致胜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就听唐突叹了口气道:“也罢,张师傅,唐某也不占你的便宜,你这杆枪算是卖给我,一贯钱如何?” 张致胜为难地搓了搓手:“小郎君,不瞒你说,不说人工,单是材料铸材的本钱,都不止一贯钱。” “那么两贯?”唐突摇摇头:“就这么多了,你要不卖就算了。” 张致胜眼瞅着人高马大的少年唐斗手里抓住自家的这杆枪根本不散伙,像是盯紧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婆娘,这小厮如此神勇过人,此番要是不卖,恐怕要生出是非来。 张致胜咬了咬牙:“成交!” 唐突大笑:“爽快!成交!” 唐斗心满意足地扛着那杆长枪,唐突跟随其后,两人招摇过市,引起路人纷纷侧目。 就逐渐有人认出了唐府的落魄庶子,那位比败家子尚且不如的废物窝囊废,非议纷纷。 唐突毫不在乎,他在坊市的尽头碰上了一个卖豆腐的小贩。虽然那小贩的豆腐是昨天的豆腐没卖出去,半扇豆腐都开始发霉,他思量半响还是花十文钱全部收了市,交给唐斗提溜着。 然后唐突又拐弯去了一家药铺和杂货店,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家伙事,反正有阿斗这个不知疲倦的免费劳动力可以使唤。 …… 月光如水,冷风嗖嗖。 唐斗见唐突在院中忙来忙去,而自己又帮不上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唐突将半截发霉的豆腐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一块块放入了一个瓦罐中,又在瓦罐中丢进些许花椒和盐,然后用粗布封住了口。 然后取过另外一个瓦罐,丢了各种东西进去,加了水,吩咐唐斗去烧火煮沸。 唐斗烧完水,也不怕热,就捧着那瓦罐走出来,见唐突还在月下顶着冷风切豆腐,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阿斗也知道,豆腐其实不是这么吃的。豆腐要蘸了蒜泥吃,或者跟鱼一起熬了汤吃。” “你懂个屁。”唐突直起身,指了指自己切好的一百多快小豆腐块,“用块布把豆腐块蒙上,然后上面再压一块板子,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压扁了。” 唐斗嘿嘿笑了笑,依言照做。 望着唐斗笨手笨脚地去干活,唐突忍不住暗暗摇头。他本来暂时不想做这些事的,偶然遇上一个卖豆腐的就想起了这茬,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超级大吃货,唐突的压力山大。 手上这五百贯钱,看起来很多,普通百姓终其一生可能也见不到这么多钱,但不经花啊,这么坐吃山空,光是养阿斗这个饭桶就难。 006章臭豆腐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 从南城门楼上传来第一声报晓鼓声起,架设在青州中轴线上的九座鼓楼逐一敲响跟进。 四城城门依次开启。 城中西南角香火鼎盛的大佛寺也几乎是同时撞响了晨钟,激昂跳跃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将东夷重镇青州城从夜禁中徐徐唤醒,共同迎接喷薄而出的朝阳。 一觉醒来,唐觉感觉神清气爽,一扫昨日初始的郁闷和烦躁。他决定要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做一个有文化、有素质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唐人。 他今天要去朱家跟朱薇解除婚约。 婚约解除了,他就要离开这栋宅子另寻住处,或者直接去长安就好了。朱腾昨日派人买下唐家的宅子,固然是被唐突变着法子“逼”的;可这钱朱家不是白花的,说白了就是暗示唐突主动退婚的代价。 相当于退回了聘礼。聘礼都退了,婚再不退,朱家岂能善罢甘休? 唐突还在沉沉入睡的时候,少年唐斗已经在破晓时分起床练枪,而等唐突梳洗完毕之后,他已经做好了一大锅栗米饭,也不讲究,就着腌菜自己吃了大半锅,只给唐突留了一小碗。 唐突望着眼前这一小碗还带着谷壳的栗米饭都想哭,穿越的人生如此惨淡,连碗糙米饭都差点吃不上。 此时的后园还拴着两匹马,一白一红。 唐斗说这是元贞道人留下的,送给两人的坐骑。好像元贞道人算定了唐突要离开青州远行,这道人的来历很神秘,居心也有点诡异,不要说唐突,就是过去的少年对他心中都始终存着几分猜疑。 勉强扒拉完那碗饭,回到房中唐斗站在铜镜前感觉头很痛。这少年的记忆好像是挤牙膏一样,遇到一点事才想起一点事,好像是少年心有不甘被自己一个外来者鸩占雀巢。 院中突然传来唐斗的大呼小叫声。 “好臭!臭死了!” 唐斗捂着鼻子跳着脚从那间厢房冲出来,冲着唐突就嚷嚷道:“公子,你昨夜搞的那瓦罐豆腐,全部都臭了,好臭!” 唐斗住在唐突卧房对过的一间厢房,他的隔壁就是唐突作为库房和生产车间的地方,那两瓦罐炮制的卤水和密封发酵的霉豆腐块,就放在这间房里。为了提温,唐突昨夜还让阿斗放了一个大火盆进去。 唐斗吃完饭刚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就被熏了出来。他没有多少文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经久不散的区别于茅厕的臭味,只能抱怨说“臭死了”。 唐突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细微的臭味,但他马上就摇摇头,“还早,发酵的时间还不够,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行!” 唐斗一脸的苦色:“都臭了,还能吃?公子你还要明天再吃?” 唐突懒得去解释。 臭豆腐这个玩意他也是临时起的想法,随便做点看看唐人喜欢还是不喜欢。 唐人肯定是吃豆腐的,不过与肉食蔬菜相比吃得较少;唐突在坊市上只见了这么一个卖豆腐的小贩,至于豆腐延伸出来的臭豆腐,还没有被人捣鼓出来。 如果市场上受欢迎,他就顺便捞点小钱,不受欢迎,自己吃呗,有啥? 他过去就喜欢自己加工臭豆腐吃。这种制作方法简单易学,只是因为卤水没有,第一锅臭豆腐出来,要多费点时间发酵罢了。 臭豆腐的卤水中他加了青矾、酒和豆豉,这些东西能催化卤水的发酵。 至于制作臭豆腐的其他配料,这个年月基本都有。就是关键的辣椒油没有,但是唐突已经试验过了,可以用茱萸捣汁加点胡椒替代。 寒风吹得小白脸上生疼,唐突在院中闻着似有似无的臭味,搓着手,哈着气,咧着嘴,想起了清朝人王致和,传说这是华夏臭豆腐的始祖。 其实这种小吃不过是机缘巧合的产物,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用不了几天,唐记臭豆腐就要闪亮登场了。 …… 见唐突要出门,唐斗立即背着那杆枪就要跟着。 唐突苦笑:“你不要跟着我去,你留下练你的枪吧。” “不,阿斗要随时保护公子的安全,再也不能让人欺负你。”唐斗猛烈摇头:“我都听说了,公子在青州遭难,昨天还差点被朱家的人打死!” 唐突耸耸肩:“朱家要想害我,早就害了,还能等到今天?你乖乖留下看家,不然今天没有饭吃。” 唐斗照旧摇头:“不吃饭就不吃饭,反正阿斗可以几天不吃饭的,都能忍着。但阿斗怕公子受人欺负。” “你是骆驼吗?”唐突这回真正是啼笑皆非了:“你昨天是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攒着肚子,就为了宰我一顿?” 唐斗点点头:“上顿饭是在淄州吃的,两天前了;我师傅说了,我这是一分饭一分力,平时不打架,少吃几顿不打紧的。” “阿斗现在公子身边,随时要保护公子,所以必须要吃饭了。”唐斗又认认真真补充道:“这是我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师傅根本不是人……” 唐斗咧着嘴笑,他的笑容很真诚。 这是一个心思很单纯的孩子。元贞道人带他来青州或许有其他用意,但对于这孩子来说是如愿以偿,他朝思梦想的就是回到小公子身边,在有人欺辱他的时候冲上去,就跟昨天一样。 在长安的时候,少年在贵族二代的小圈子里没少挨欺负,而皮糙肉厚的阿斗自然也没少替他挨打。 唐突心念电闪,心中情不自禁浮起一抹伤感。 众叛亲离的少年,过去活得真不易。以他如此孤僻懦弱的性格,生在贵族豪门其实还不如生在百姓家里,活着仰人鼻息一辈子,死了随地黄土可埋人。 至于阿斗,出现的虽然突兀,但对于唐突而言,他于今也没有第二个值得信任的人了。 他翘着脚,默默地拍了拍阿斗粗壮的肩膀,这厮熊一样壮的身材足足比唐突高出了一头,身上的肌肉跟铜铁铸造的一般强硬。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起自己这具身子的孱弱无力,唐突忍不住很失望。 哎……可惜了。 如果有选择,他肯定选择穿越上阿斗的身,而不是这个可怜的窝囊废。以他的权谋手腕和头脑中拥有的取之不竭的信息财富,再加上阿斗的勇猛,他这就去从军,封侯拜将还有神马问题? 或者,干脆扯一杆大旗啸聚天下,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唐斗被唐突绿油油的热切目光盯得直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007章太监和演技 让唐突惊喜的是,弱不禁风的少年居然是能骑马的。 其实这就是废话,这年月唐人出行基本以骑马为主,光靠两条腿早累死了。骑术是唐人最基本的技能,跟现代人基本上都会开车是一个样的。 唐斗牵着一匹马,骑着一匹马,出了正阳门直奔青州城外的东阳山下,潍水河畔。 他和唐突约定在潍水河边碰面,但等他到达时,唐突已经长袖纷飞站在河边看风景,不由大吃一惊。 他毕竟骑马出城,唐突步行,就算唐突从离此最近的归化门出城,也不及他来得快吧。 “公子,你莫非像师傅一样会腾云驾雾的仙术吗?” 唐突轻笑一声,也不转身回头,淡淡道:“阿斗,我当然不会腾云驾雾,你师傅也不可能会,他就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不不不,公子,我师傅真的很有本事,他神通广大,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唐斗认认真真为元贞道人辩解道。 “得……不要说了。”唐突耸耸肩:“阿斗,你这五年随元贞道人在哪学艺?” “公子,其实我这五年并没有离开长安……”唐斗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一旁一棵歪脖子柳树上,笑:“我就住在终南山下的一个庄子里,师傅每月来一次,指导我习武……” 唐突目光凛然:“你竟然一直留在长安?” “是啊,公子,后来我听说老爷出事,就去府上找公子,结果被大公子轰出门来,我这才知道公子流落在了青州……” 唐斗说到后来,声音便有些黯然,眼圈发红。像他这样的家生奴,生在唐家长在唐家,归属感格外强。唐家遭难,他心底很不好受。 “对了,公子,我师傅说了,如果将来公子离开青州要去长安的话,务必去洛阳寻他一趟。” 找他干嘛?听他忽悠吗?唐突无语。 这时,归化门的方向突然传来纷乱轰鸣的马蹄声,唐突抬头望去,有十余骑奔驰而出,打头的是一个锦衣青年,生的獐头鼠目,还长着一头恶心的酒糟鼻子,面容猥琐,个头瘦削,两肩不齐。 锦衣青年神色倨傲,率先在河畔下马。 朱家大管家朱昌纵马随后,指挥着七八个朱家的家仆手忙脚乱往河里撒了一张硕大的渔网。其时冰雪融化,水流平缓,群鱼觅食,捕鱼的难度不大。 朱昌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伺候在锦衣青年身侧。 唐突在不远处望着朱家人的这边,心中诧异。青州城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人,让朱家的人都这般小心伺候? 锦衣青年公鸭嗓子般尖细的笑声在风中传得有点刺耳,唐突隐隐听见“杂家平生就好这一口鲜鱼……”,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有点精彩了。 太监? 这个年月没有人妖,只有太监。 而太监这种生物,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京城长安。 唐突想不浮想联翩都难。 …… 唐突本来想一走了之。 青州这种地方,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 但朱家极尽要挟之能事,撺掇他去给淄青镇节度使严休复拜寿,引起了他的好奇。还有上午在城外偶遇朱家人簇拥太监一枚在河边捕鱼,又将他的好奇心推到了最高潮处。 朱腾何时攀附上了京里的太监? 唐突站在自家门口,倒背双手,眼看不远处朱家的偏门开了。 饭桶少年唐斗此时正在后园练武,这厮这两日吃得饱了睡得足了,精力过剩,只能靠练武来消耗体能。 一个身穿淡蓝色齐胸襦裙、个头高挑的少女,从朱府走出来。 她梳着贵族女子出阁前的长垂双鬓,无簪珥之饰,五官精致,容色婉娩,颇为端丽。 少女打头,身后是丫鬟红袖,还有两个青衣家仆抬着一个铁质的精致箱子。 唐突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当他深沉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时,就马上变得畏畏缩缩和人畜无害了。 这便是朱腾之女,朱薇。 朱薇与他同年,17岁。 朱薇在少年心中过去一直都是那个温婉善良、知书达礼的女子,与趋炎附势的朱腾截然不同。但……唐突心知这个表面上温柔美貌的青州才女,其实心如蛇蝎。 没有她的授意,薛贵岂敢向少年下狠手? …… 在表演艺术上,唐突觉得自己堪比天王巨星。 一个在官场上历练打磨了几十年的成熟灵魂,在这个陌生的大唐社会环境中,完全可以尽情发挥,论演技,一般人是比不上的。 至少朱薇比不上。 唐突畏缩且猥琐的目光落在朱薇身上,这如花似玉曼妙玲珑的青春之躯,平日里不知道被多少男子觊觎,她也习以为常。 但尽管如此,被唐突这样死死盯着,那垂涎三尺的色眯眯目光还赤果果公然落在她脖颈下的风情处,朱薇还是一阵厌恶忍不住想要呕吐。 但她瞬间就将满腹的厌恶一扫而光,转化为浅浅的羞涩。 她微微垂首,疾行了两步上前柔声道:“阿突,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唐突不动声色,少年那一以贯之招牌式怯怯的笑容在他的脸上表演浓了,这几乎成了本能。 他向朱薇躬身一礼,小声道:“娘子,请进!” 朱薇笑吟吟地轻移莲步跨过了唐家的门槛,左右四顾见府内冷清情状,故作哀伤道:“阿突,你们家这些家奴着实可恨,竟然撇开家主卷走财帛私逃,我耶说了,他已经派人严加查办,若是能抓到他们,一定会严惩不贷,你放心好了。” 在大唐,家奴逃遁可是重罪。 只是朱腾真的会去追究查办这些逃奴吗? 信你个鬼。 唐突还是怯怯地笑,不以为意道:“其实抓不抓都行,也不一定能抓得到,估计早跑了吧?” 朱薇心说家奴背主潜逃,搁在谁身上都会暴跳如雷,但这小厮如此漫不经心,一点年轻人的血性都没有。 朱薇示意红袖俯身打开了家仆带进来的铁箱子,里面是两大坛美酒。古铜色的陶坛,坛口贴着厚重的黑色封泥,这种封泥中掺杂了晒干的海藻粉,密封性极强。 这两坛酒据唐突目测,每坛大概有四五十斤的样子。 “阿突,我知道你主动解除婚约,是不想连累我家,我很感动。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朱薇细声软语,情深义重的话若是过去的少年,怕不要热泪盈眶。 少年是真喜欢朱家小娘子的。唐突在这一刻感觉很清晰,少年没脸没皮去吃软饭,无非是想要接近她。 008章圈套 唐突也是无语,心说小娘皮这迷魂汤灌得……有点突如其来,令人措不及防啊。 唐突当然只能表现感动。 他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另外有所表现。这年头也没有辣椒粉,索性就趁朱薇不注意狠狠揉了揉眼睛,硬是弄红了眼,生生挤出了两滴干枯的眼泪。 红眼,哽咽,抽鼻子……还是个男人吗? 朱薇皱了皱柳眉:“你别难过,那纸婚约不当什么。眼前且是如此,将来慢慢再说。” “凡事自有转圜之余地,一个月后是严公寿诞,你若能前往拜寿讨得严公欢心,有他庇佑,至少在青州府内,没有人敢再动你的。而日后若有严公荐举,将来得个一官半职,你我两人终归还是可以……可以破镜重圆的。” 于情于理,朱薇的话都很有道理。 声情并茂,不过是为了循序渐进、引君入瓮。 破镜重圆吗? 唐突表现得更加感动,差点涕泪交集:“娘子,你的深情厚意……我感激涕零。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了夫人,一定会在严公寿宴上公开声明,退婚是唐突的想法,并不是你们朱家主动悔婚。” 朱薇幽幽一叹:“阿突,你别介意,那是我娘的心思。一切如你心愿,退婚之事,说与不说其实都是可以的。我想让你去严家拜寿,主要还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唐突听了这话,忍不住暗暗翘大拇指。 同样的目的,不同的说辞和手段,朱薇显然要比她的母亲薛氏高明多了。 唐突欲言又止。 他旋即瞥着地上的两坛酒:“拜寿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为什么非要给严公送两坛酒呢?太寒酸了吧?随便送两坛酒,会不会显得我故意怠慢无礼呢?我手里还有几百贯钱,我这就去给严公置办寿礼。” 朱薇连连摇头:“不必这么兴师动众,那些钱你还要留着过日子。这两坛酒作为寿礼,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带着就好。” 唐突心头一动。 他觉得很奇怪。 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朱薇不惜亲自过来撺掇他去给严休复拜寿,似乎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借严休复寿宴公开退婚保全朱腾官声那么简单。 见唐突似有疑惑,朱薇又循循善诱娓娓而谈:“严公贵为本镇节度使,给他贺寿送礼的人车马不绝,各种珍稀宝物比比皆是,也不缺你这点礼物……严公好酒,这两坛剑南陈酿是我耶的珍藏……你投其所好,或许能获得严公青睐。” 朱薇的神色自然、真诚。 但朱家能对自己有这般良苦用心,打死唐突也不信。他是职业玩心眼的人,朱家玩这种心眼他怎么能上当。 他决定往深里试探一下。 面上故作犹豫状,又装作有点害怕的样子小声道:“娘子,让我只送两坛酒,万一让严公觉得怠慢,我是万万吃罪不起的。万一……万一严公发怒,责罚我可怎么办?” 唐突将少年畏缩畏惧的形态表演得入木三分,还恰如其分地又抹了几把眼泪,这幅不堪的样子,看得朱薇打心眼里厌恶。 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娇声嗔道:“阿突,我最讨厌你这幅样子了,畏首畏尾、畏畏缩缩,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却动不动就抹眼泪?!你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国公后裔,唐伯父是严公的旧友相识,你好意去拜寿,他怎么能轻易怪罪一个后辈子侄呢?怎么会责罚你?” 唐突被朱薇一阵控制不住情绪的斥责抢白,数落得垂头丧气。他低着头,不再吭声,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 朱薇定了定神,赶紧又放缓口气安慰了着:“好了,我的话你还不信吗?我到时候带你去拜寿,一定会博得严公欢喜就是。” 唐突哦了一声,这才又慢吞吞抬起头来望着朱薇,小白脸上满是涨红。他明镜般的深沉眸光已经窥探到了朱薇掩饰极好的焦急。 肯定有鬼。 …… 唐突表现得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朱薇不由急得香汗津津。 这是真急。 她越急,唐突越觉得里面有圈套。 昨日突然翻脸,尔后朱家母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着公开退婚的幌子,不遗余力撺掇自己去给严休复拜寿……朱家到底意欲何为? 朱薇决计想不到,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过去任由她揉捏操弄的窝囊废了,现在的唐突城府之深沉,如履薄冰之谨慎,非常人所能及。 唐突突然想起了严休复。 历史上的严休复历任膳部员外郎、吏部郎中、杭州刺史、司封郎中、给事中等职。大和四年,由华州刺史调任右散骑常侍。大和七年出为河南尹,旋以检校礼部尚书充任淄青平卢军节度使。 从严休复的履历来看,他非牛党也不是李党中人,跟死鬼李训、郑注一样排斥牛李朋党,是朝中资历颇深的中间派。 这就意味着,严休复虽未参与去年的甘露夺权事变,但骨子里与李训等人一脉相连,主张诛宦保皇。因其掌握地方藩镇的兵权,所以一贯是宦官头目的眼中钉肉中刺。 更重要的是严休复从地方调任京城,旋即又从京城调任藩镇,在时间上显得很仓促,唐突觉得严休复极有可能是年轻皇帝在登基之初就埋下的一枚伏兵。 今上李昂勤勉听政、厉行节俭,革除奢靡、胸怀大志,从登基开始就致力于大唐复兴,可谓是为此殚精竭虑夙夜在公。 牛李党争与宦官当权一样为祸大唐,皇帝深受其害、深恶痛疾,这说明他必定会跟严休复这些中间派走到一起,重用李训郑注就是例证。 既然李训、郑注是世人公认的小人,才疏学浅,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皇帝能不知道?未必。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也只有选择中间派来信任和倚重。 功败垂成,也是皇帝的宿命啊。 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经甘露事变,掌权宦官与皇帝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为了保住权势和身家性命,以仇士良为首的大阉宦图穷匕见,向中间派中严休复这种掌握地方军权的人下手,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又想起城外撞上的“杂家平生就好这一口鲜鱼”的锦衣太监,难道…… 唐突悚然而惊。 009章以毒攻毒 如果他猜测的是事实,朱腾已经变成了京城阉宦的刽子手,那么围绕一个月后的淄青节度使严休复的五十寿诞,一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 可就算是有阴谋有圈套有陷阱,也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吧? 朱家为什么劳心费神要把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窝囊废给硬扯进去呢? 唐突眼眸闪烁。 为了掩饰,不让朱薇看出端倪,他背转身去,低头继续做畏惧沉思状。 朱薇真真是有些焦急了,倘若这个无能无用的废物蠢货一旦任起性来,不肯去严家拜寿,他们父女所有的谋划勾当都会化为一场泡影。 朱薇脸上的笑容于是更加温柔,她忍住满腹的厌恶上前两步,竟抓起唐突的手来道:“阿突,严公是当朝名臣,素为朝廷所倚重。我听说严公即将进京述职,觐见皇帝陛下,若是你能得到严公的赏识,陛下隆恩之下,你们唐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了。 唐突心里冷笑,但他此刻还是泪眼婆娑,仿佛六神无主地回望着焦急的朱薇。 而发觉朱薇柔软的小手居然抓住了自己的手,他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手一翻就将朱薇的小手肆意反抓在手里,轻轻捏把了两下。 唐突觉得自己有点坏,但这女人不是更坏,对付坏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以毒攻毒。 朱薇柳眉皱得越紧,他捏把得越有力,面上表现出该有不该有的痴迷,就差流两条哈喇子了。 唐突同时还紧了紧手,身子往前靠近了她婀娜的身躯小半步,两人几乎要面贴面了。 朱薇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挣脱了。 她刚要发怒,突然想起对这无耻的窝囊废暂时还要哄着,就强按捺住怒气道:“你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 唐突啊了一声,抬头来望着朱薇,那痴迷的眸子还是在她的身上来回逡巡扫描:“娘子……你说什么?” 朱薇柳眉倒竖,险些暴走。 朱薇耐着性子继续谆谆引导:“阿突,再熬上那么一两年,待京里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说不定你还能混上一官半职。你放心,我对天起誓,一定会为你守身如玉,我会等着你……” 唐突不禁想放声大笑,甘露之变后,年轻的皇帝已经被阉宦软禁在宫里,自身尚且难保,还能管得了别人? 至于说为老子守身如玉……真是天大的笑话! 唐突玩味的眸光扫了朱薇一眼,至此,他已经彻底断定朱家所图甚大,目标就是节度使严休复。 这女人……居心叵测! 必须有多远躲多远! 他此时一阵剧烈的头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这阵刺痛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是他对朱薇的不堪评价引得少年的残余灵魂很不喜欢,而正因如此,一些凌乱的记忆信息片段又翻卷起来。 果然……少年是在朱家无意中撞见了锦衣太监的存在,这才有了薛贵后来的翻脸。 朱薇故意挺胸抬头。丰胸笑颜,娇艳如花。 为了达到目的,若是万不得已,就算是牺牲点色相,估计她也绝对是在所不惜。 唐突本想再引逗她一会,后一想火候应该到了,戏不能演得太过,过犹不及。 他心念定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真的?娘子你不骗我?严公当真不会责罚于我?” 日了狗。 朱薇气得优雅的嘴角哆嗦起来,恨不能当场扇唐突一记耳光,好好出这一口恶气。 但她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勉强笑着安抚道:“阿突,我还能害你?放心吧。” 唐突于是笑了。 朱薇并未意识到唐突此刻笑容背后的云淡风轻。 “娘子,好吧,一个月后,我一定准时去严家为严公拜寿。” 朱薇大喜:“阿突,这样就对了。你做好准备,我随后再来带你去严家拜寿。” 朱薇说完转身就走,走得干净利索,没有拖泥带水。再不走,她恐怕就忍不住要发作了。 “娘子,你要走啊,走好,我送你吧?!” 唐突望着朱薇袅袅婷婷匆匆离去的曼妙背影,嘴角噙着的人畜无害笑容渐渐消失不见。 说是要送,人并没动弹。 他心里充满着十万分的警惕,昂扬着莫名的斗志。 这已经不是他好奇不好奇的事了,朱家已经将他拽进了圈套,估计他就是走都很难走得脱。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斗上一斗。 人死卵朝上,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再穿回去,怕个鸟啊。 …… 刺史府。 青州刺史朱腾个头不高,身材清瘦,锦衣华服,头戴逍遥冠。春寒凛冽,其人站在后园精美的木质回廊尽头,在尚未萌芽的葡萄架下,望着盈盈走来长袖纷飞的女儿朱薇。 “父亲,事办妥了,那小厮答应按时去严家拜寿。” 朱腾袍袖一挥:“我儿辛苦了。不过,这几日要紧紧盯着那小厮,事干者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若到时候他不肯前往,哪怕是绑了他去,也一定要促成此事,否则……” 朱腾说话间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前院,目光中透出一丝烦躁。 “父亲不必担心,那唐突虽然惫赖懦弱,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言出必行、极重信诺。” 朱薇行过来与其父并立一起,目光也落在了前院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又变得有点亲昵起来:“阿耶,唐家无足轻重,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树倒猢狲散了,也怨不得旁人。但我们朱家,前途命运皆捆绑在这件事上,耶当真下了决心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腾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双拳。 “既然如此,那父亲还犹豫什么?古来福贵险中求,要成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女儿谋划此事多时,整个计划,思前想后,没有半点漏洞——父亲放心,我们朱家进退有余的。” 010章唐记臭豆腐 翌日正午,青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四海楼前,突然多了一个卖炸货小吃的少年小贩。 这四海楼高十余丈,是青州城内仅次于大佛寺塔的第二高建筑物。共两层,下一层四方飞檐,上一层八角攒尖,朱柱碧瓦,宝顶鎏金。阁廊宽敞,每方四柱,屋面盖以绿色琉璃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柜,金项耀目。 这四海楼其实是朱家的生意,幕后大老板就是朱家的大管家朱昌。因此,据说竟然有不长眼的小摊贩在四海楼前抢生意,很多人都不信。 找死吗? “唐记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啊!” “唐记臭豆腐,免费品尝啊,见者有份!” 雄壮的少年小贩推着一辆食车,车上载着一口铁锅,下设火炉,锅中猪油翻滚,热气蒸腾。关键是旁边那一瓦罐的臭豆腐开着盖,那股子令人销魂的臭气熏天,弥漫在整条街道上,让行人纷纷掩鼻。 而在四海楼上开怀畅饮的高消费食客们同时怨声载道,把掌柜朱二骂成了一滩烂泥。 自然是看热闹的人多,敢上来尝试的没有。 少年摊贩却也毫不在乎,径自专心致志地卖弄着刚学会的烹炸技术,将一块黑乎乎的臭豆腐放进油锅,炸透后捞出,又在上面用筷子捅开一个小口,塞进茱萸汁和蒜泥、笋干等混合特制的调味料,然后自顾吃了一个津津有味。 薛贵怒冲冲带着两个恶奴冲下四海楼来,本要兴师问罪,乍见那小摊贩居然是前两天青石桥上勇猛无敌的雄壮少年唐斗,面色一僵。 而那两个恶奴,在唐斗底下吃过大亏,此刻怎敢上前? 唐斗正吃了一个满口流油。 他也是没想到这臭豆腐居然这么好吃,堪称人间美味。他心思单纯,也不去细想自家公子为什么要让他在四海楼前卖臭豆腐,反正公子的吩咐他就无条件服从。 至于薛贵和朱家的这两个恶奴,唐斗蛮不在乎轻蔑地斜眼瞥去,嘿嘿大笑道:“来来来,薛贵你这厮,某家送你一块臭豆腐吃,闻着臭、吃起来香,不香管换!” 唐斗夹着一块炸好的臭豆腐,微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他向薛贵走去。 薛贵一步步退去。 唐斗皱了皱眉,不满大喝道:“你要再跑,某家就捏断你的卵子!” 薛贵顿觉跨间飕飕,冷汗连连。 “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在四海楼前撒野……不……不想活了吗?”薛贵故作声势,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尽管有朱家撑腰,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这凶悍少年发起疯来,他第一个先要倒霉。 “某就是请你吃一块臭豆腐,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唐斗一个箭步窜过去,手中夹着的臭豆腐生生递在薛贵口边:“吃不吃?赶紧吃!不吃打你!” 可怜的薛贵已经退无可退,他背靠着四海楼门口的一根门柱,那凶悍少年钵大的拳头在眼前晃悠着,又急又怕,又不敢动弹,任由唐斗将那块臭气熏天的臭豆腐塞进了嘴中。 薛贵冷汗如雨,面容抽搐,像是吃了屎一样。 四海楼对面的一家茶肆中,唐突好整以暇地捏起一块精致的茶点,差点笑喷。 这小子简直是一块浑金璞玉,虽然是直肠子,没有什么弯弯绕,但好处是你让他咋办他就咋办,让他咋说就咋说,从不打半点折扣,当然更不会自由发挥了。 那边的薛贵本来欲哭无泪、憋屈恐惧到了极致,但这比屎还要难看难闻的东西进了嘴巴,一股子极其独特的香气瞬间冲进咽喉,他下意识地咀嚼了几下,面色陡然涨得通红。 接下来的场景,街面上的行人商贾看得目瞪口呆。 朱刺史家的纨绔内侄薛贵,舔着脸蹲在臭豆腐摊贩的车前,一连吃了四五块黑乎乎的玩意儿还是意犹未尽,让不少人心中犹疑:莫非真的很好吃?要不要试一试? “再给我一块。”薛贵嘿嘿笑着:“唐兄这臭豆腐真是人间美味,果然是闻着臭,吃起来香啊。” “不给。”唐斗摇头:“不花钱的东西,还吃上瘾了,真是不要脸。” 薛贵搓搓手:“唐兄,我花钱买可以不?” “不可以。”唐斗一瞪眼:“赶紧滚蛋,不要耽误某家做生意。” …… 片刻的功夫,唐斗食车上剩余的几十块臭豆腐被过往行人哄抢一空。薛贵只求得一块,还是为四海楼上的贵人抢的。 四海楼二楼雅间,锦衣青年抻着细长的脖子、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面前黑乎乎的号称臭豆腐的东西,咀嚼了两下,突然变得眉飞色舞起来,然后两口就将剩余那块吞进大嚼。 朱昌脸上陪着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贵人,不知味道如何?” 锦衣青年拍案叫绝:“好一个闻着臭吃起来香的臭豆腐!杂家在宫里也从未吃过这种美味,来人,再给杂家上一盘来,多多益善!” …… 第二天上午,唐斗照旧推着车去四海楼前推销唐记臭豆腐,不过今儿个按照公子的吩咐不能免费送吃了,而是要卖,大张旗鼓高价卖。 一根竹签串四块,售价五十文钱,比山珍海味还贵。你爱买不买,反正物以稀为贵,想要品尝独一无二的东西,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 唐突带着唐斗忙活了大半夜,才又熬制出了一百多块臭豆腐。与昨天的试验品相比,臭味更浓,颜色更青黑,但香味同样更重了。 昨夜,无论红袖过来怎么询问打探,反正这臭豆腐都是少年阿斗无意中搞出来的风味小吃,你爱信不信。唐突知道朱家肯定会打臭豆腐的主意,这是必然的;而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他从一开始就想靠这玩意再狠狠宰朱家一次。 不说别的,就是那五百贯根本抵不过唐家的聘礼,唐突岂能是吃亏的人? 若是别人,恐怕朱家会近乎明抢了。但搁在唐突身上,至少暂时朱家不会用强。 至于臭豆腐的发明专利,唐突很清楚,这种风味小吃问世久了,配方和制作方法什么的,很容易被人破解,因为实在是太简单了。 千万不要低估了世人的模仿能力,用不了多久,天下各地山寨版的臭豆腐生意就会蓬勃兴盛起来,想要独家享有这个市场,基本上是痴人说梦,不如一次性卖个高价。 在这青州城中,能出得起高价的,也就只有朱家的四海楼了。 西城,城隍庙前有一群市井少年互相追逐,在玩着一种叫毬的游戏,唐突本来要去四海楼看热闹,路经此地,眼见这跟后世足球大同小异的运动游戏一时心血来潮,就主动上场凑了个热闹。 这是当下上至贵族下至贫民全覆盖的热门运动,少年是玩毬的高手,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而作为大学足球联盟甲级队曾经的主力大前锋,唐突的球技也自不用说,就算是脚下换成了这种太原始的毬,稍加适应,也玩了一个不亦乐乎。 他连续两个轻车熟路的倒挂金钩,弹射破门,引得周遭观众惊叫喝彩,鼓掌声雷动。 这个时候,憨厚如牛的唐斗已经跟朱昌面对面坐在了一起,谈到了出售臭豆腐配方和制作工艺的价格上。 011章青州豆腐贵 朱昌很恼火。 在他高傲的心理上,凭落魄唐家一个卑贱的家生奴,也敢跟自己平起平坐,人模狗样? 但这家生奴手上掌握的这个臭豆腐,实在是太诱人了……这哪里是一种小吃食,简直是一座有待开采的金矿。 朱昌眼热。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刚才四海楼前那人山人海只为抢一块臭豆腐的热闹场面。唐斗小推车上一百多块臭豆腐,一串四块,每串五十文钱,如此昂贵的价格,居然在顷刻间销售一空。 然后,买到臭豆腐的人欢天喜地,旋即带着臭气游走四散在城中各处,又难免形成了新的广告效应;而没有抢到的则怨声载道,直对着四海楼啐唾沫,唾沫星子差点没把朱昌给淹死。 朱昌首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马上就嗅到了财源滚滚的商机。 如果这种制作方法控制在朱家手上,如果四海楼独家将之打造成一道高档菜品,扩大制作产量,形成价格垄断,天长日久,就赚大发了。 所以即便没有小姐朱薇的命令,朱昌也发誓要将臭豆腐的配方工艺搞到手。 依着朱昌就要硬来,在青州还有朱家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可朱薇却再三叮嘱不能用强,不能因小失大。 朱昌根本不懂小姐口中的“大”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不敢违抗朱薇的命令罢了。 “你这小厮说句实诚话,到底多少钱你才卖?”朱昌耐着性子端着茶盏小辍了一口,慢条斯理道。 憨厚的唐斗一脸的兴奋,他一直在把玩着自己的钱袋子,里面可是装着他刚赚来的接近两贯钱,里面满满的铜钱铛铛作响。 唐斗很舍不得,这玩意来钱这么快,留在自己手上,用不了几天就发家致富了。当然,发家致富什么的他也没概念,他要的实际上是现在和将来不缺吃饭和吃肉的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如果能吃着碗里还能霸占着锅里的,就更好了。 但唐突的话他不能不听。 况且这是公子搞出来的,他只是一个跑腿干活的小苦力。公子说要卖,那就卖呗。 “一万贯!”唐斗张嘴就来。 噗! 朱昌口中还未咽下去的茶水喷溅而出,他当即拍案而起怒形于色道:“你说什么?一万贯?你这卑贱的家生奴是不是疯了?” 唐斗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咱是家生奴又如何?搞得你不是朱家的奴才,身份有多高贵似的。” 唐斗打心眼里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还没有学会给谁留面子,心里这么想,口中就这么说了。 朱昌满面涨红,气得嘴角都在哆嗦:“你……放肆!来人,把这小厮给某家给打出去!” 唐斗拍拍手,将钱袋子塞进怀中,毫无畏惧的站起身来。 他最不怕的就是打架了。 要打就打,被打死了算某没本事。打死你,算你倒霉。 至于朱家的权势,他根本就不在乎。 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女子咳嗽声。 朱昌马上就回过神来,他强行压制住滔天的羞愤,咬着牙坐下,低低怒道:“你这厮漫天要价,真是岂有此理。你这臭豆腐,不过是一种小吃食,我顶多给你五十贯!” “如果你要不卖,以后你在这青州城中也休想再卖一块臭豆腐!” 唐斗咧嘴一笑:“不卖就不卖,反正有了这些钱,够某吃一阵子羊肉了。” 朱昌嘴角一抽,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的威胁,对于唐斗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夯货,有今天吃的绝对不考虑明天的,没有效果。 “那你到底要多少才肯卖?一万贯——那是胡扯!” 唐斗砸吧砸吧嘴:“既然你说一万贯贵,那就一千贯,这是最低价了,你爱买不买,不买拉倒。” 唐斗是真不想卖。 “一千贯……”朱昌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是狮子大开口啊。 一千贯是个什么概念?可以置办大片大片的山林田产了。 唐斗咔嚓一声将自己的钱袋子扔在桌案上,开始复述着自家公子的原话:“一方豆腐五十文钱,可以制作臭豆腐至少四百块,卖四贯钱;一天四贯钱,十天就是四十贯,百天就是四百贯,一年至少可以获利一千六百多贯钱;十年又是多少钱?……我卖给你一千贯,你赚大发了。” 唐斗喋喋不休的算账,听得朱昌头大。 而隐在屏风后面的朱薇听得面色复杂,她关注的是臭豆腐的成本。她判断唐斗所言不假,这臭豆腐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千贯其实值了。 至于这臭豆腐的技艺唐家这个奴才是怎么搞到手的,她其实并不太在意。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就是瞎猫抓了死耗子巧碰巧撞大运,也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偷学来,这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至少在淄青镇臭豆腐绝对是独家生意。掌握在朱家的四海楼手上,肯定大赚特赚了。 …… 最终还是朱薇做主拍了板。 朱昌一脸肉疼之色将一千贯钱的钱票给了憨厚的少年阿斗,当时他的手都在发抖,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唐斗则将那一瓦罐炮制臭豆腐的卤水,以及唐突早就准备好的配方,都给了朱昌。尔后等唐斗又认认真真亲自指导朱家的大厨将四海楼版本的臭豆腐制作出来,已经是日暮时分。 见配方工艺竟然如此简单,朱昌更是心痛如绞。 足足一千贯钱啊……买了这么一个坑爹的玩意儿,要知道四海楼生意兴隆,各州分号加起来,一年的利润也不过几千贯! 望着少年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朱昌目露凶色。 他回身来冲朱薇深躬一礼:“娘子,不如让朱昌派人去……” 朱昌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朱薇淡然一笑:“区区一千贯钱而已,算得了什么?我们朱家缺这点钱吗?朱昌,你不要乱来,免得坏了我的大事。” “可是……” “不过,我们朱家的钱,是这么好赚的吗?” 朱薇优雅的嘴角绽放起灿烂的笑容,她盈盈起身,长袖挥舞间就去了。 朱昌躬身相送,不寒而栗。每当自家这位小姐如此灿烂微笑,那就是她最心狠冷酷的时候。 唐家这吃软饭的,拿了朱家这么多钱,想不死都难了。 …… 小小一块臭豆腐,在最短的时间内臭名远扬,点爆了整个青州城。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家豆腐坊主忍不住泪流满面,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行业的春天终于来了。 很多人主动找上门来购买豆腐,暂时吃不到或者吃不起价格昂贵的臭豆腐,可价格廉价的白豆腐还是可以尝尝的。 不排除一些心思活络的人试图关起门来捣鼓捣鼓。 毕竟,捣鼓出臭豆腐的是唐家的一个家生奴,一个奴仆都能搞出来的东西,还能有什么难度? 一夜之间,青州豆腐贵。 名不见经传的豆腐,从冷门食材一跃变成大众餐桌上的热门菜。唐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举动,竟然带动了大唐一个行业的发展,甚至由此改变了唐人社会的饮食结构。 这大概就是蝴蝶效应吧。 012章唐氏足球 唐斗得意洋洋揣着当之无愧的一千贯巨款回来的时候,唐突正在埋头研制自己设计的半成品新式足球。 他觉得唐人玩的毬松松垮垮,弹性太小,弹性小就会严重影响技术的发挥。而且模样很难看,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歪歪扭扭。 因此他在坊市上花钱买了几块鞣制好的羊皮和几个猪膀胱,又买了一些丝绸棉絮等物。 他又花十文钱雇缝纫匠将鞣制好的羊皮按照他画的尺寸,剪成五边形12个,六边形20个。他亲自指挥着匠人按照一定的规则将一块块的羊皮缝制起来,只留了一个口。 这没什么难度,而且唐人制毬基本也是如此模式,不过弄出来的毬不像唐突设计的这么规整好看。 难度在于猪膀胱吹气后的密封。 聪明的古人其实早就开始利用猪膀胱作为容体,气囊水囊不是新鲜物,只是充气后的猪膀胱没多久就会泄了气,很难持久。 唐突琢磨半天,突然想起南部沿海渔民用大黄鱼的鱼鳔熬制鱼胶的法子,决定用鱼胶作为密封猪膀胱的粘合剂。 这个季节和在青州这个地方,大黄鱼难找,但普通的海鱼和淡水鱼就很容易,而且非常廉价。 见院中一地狼藉,满是鱼鳞和被开膛破肚的鱼,唐斗进了内院顿时吓一跳:“公子,你这是……你杀了这么多鱼,要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唐突皱了皱眉:“你真是一个饭桶,就知道吃。” 唐突没再理会唐斗,继续准备熬制自己的鱼胶。 鱼鳔只要洗干净浸泡透了,然后再用铁锅在火上烹煮,煮到一定程度就会酥软,取出再趁热捣碎,应该就能分离出粘性很强的鱼胶了。 反正唐突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 …… “真的卖了一千贯?” 唐斗本来眉飞色舞,见唐突非但不高兴,反而眉头更加紧蹙起来,不由凑过去道:“公子,你要是觉得卖亏了,咱们再去要回来就成!” 唐突啼笑皆非,这雄壮少年的脑回路太简单了。 跟朱家做生意,哪有说反悔就能反悔的。在这青州城里,敢如此不把朱家当回事的,估计也就是阿斗一人了。 作为忠心耿耿又学了一身本事的家生奴,唐斗的姿态很低。但对于他来说,他的卑微只对自家的主子,至于那些外人,哪怕是当朝皇帝,他统统都不在乎。 这是阿斗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 唐突自然不是想反悔,因为宰朱家一把本就是他的计划。只是宰得如此顺利,朱家这个钱掏得太轻松,又让他高度警惕起来。 思之再三,唐突马上就没收了唐斗还没有焐热的巨款,包括今天卖臭豆腐得的一贯多钱。 无论如何,已经拿到手的钱,想要让老子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唐突嘴角浮起一抹狂热。几天前还一文不名,现在已经拥有一千五百贯钱,足够吃香喝辣的好一阵子了,可他不是小富即安的人。 一锅鱼鳔在火上蒸煮了半个多时辰,唐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让阿斗捞出来用石臼反复冲打,得到了一点黄褐色的黏稠液体。 “马上吹气!” 唐突将三个套起来的猪膀胱塞进缝制好留了一个口的球体中,里面已经提前塞满了棉絮羽毛和丝绸碎块作为填充物。 阿斗不敢怠慢,立即遵命一阵大吹。 他的肺活量何等惊人,三两口就把猪膀胱差点给吹爆了。唐突踢了他一脚,立即从他口中夺下,将猪膀胱的气口捏紧缠绕,飞快用线系紧系死,然后用捣出来的鱼胶将口给密封起来。 密封效果显然不错。 唐突心满意足地等了片刻,估摸着鱼胶凝固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最后一块六边形的羊皮,慢吞吞用针线将足球全部缝合起来。 完了又将球上的六边形羊皮块涂抹上墨汁,一个黑白相间的完美足球就呈现在他的眼前。 阿斗看得目瞪口呆,他没觉得毬有什么好看歹看的,他只是觉得这妇孺缝纫之术,公子居然也会…… 唐突等墨汁干了,马上用脚颠了颠,弹性恰好,不由哈哈大笑。 “公子,这是女子招亲用的绣球吗?” 阿斗看得眼热,也想试试。唐突一把推开他,快滚蛋吧,这厮蛮力太大,要让他玩,怕不一脚就给踢爆了。 “胡扯,这叫足球……”唐突突然一脚将球踢起在半空,然后身子一个旋转,待球从半空中落下,猛地一后仰,将球停在自己胸口上。 然后唐突兴致勃勃地给阿斗表演了一连串的花样足球技法,什么带球过人、人球分过、虚晃一枪等等,可惜这厮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新鲜劲过了很快就意兴阑珊,撇撇嘴道:“公子,没意思,不如你跟我学一趟剑术。” …… 阿斗最终还是将唐突浪费的十几条鱼一锅炖了,加了点香料,又放了一把盐,闻起来倒是清香四溢,只是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吃起来腥气太重了。 唐突晚餐只吃了一张胡饼,就着一块咸干肉。 月光如水,寒风如割,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蹲在地上对着一锅炖鱼战斗的阿斗,见这厮虎背熊腰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长长短短,嘴角慢慢噙起一丝温和的弧度。 这天生蛮力的少年,眼里的世界如此单纯,他要的只是公子的安全和自己能吃饱饭,至于这世界是黑是白、是安逸还是动荡、是下雨还是是晴好,一概不予关心。 而自己…… 他想要的就太多太多了,他不但要在这个风雨飘摇又危机重重的时代站稳脚跟,还要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的全部力量闯出一片崭新的属于自己的天地来,至少能够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让依附于自己的少年阿斗吃饱穿暖乃至娶妻生子…… 唐突心思缥缈不定。 阿斗消灭完这锅鱼,打着饱嗝走过来,嘿嘿干笑道:“公子,这炖鱼吃着香,明儿个阿斗再去买一百条来炖了,吃个爽利!” 唐突翻了个白眼:“一百条……撑不死你,赶紧滚去睡觉吧。” “公子不睡觉吗?”阿斗粗狂的浓眉挑了挑:“公子是不是在想女人?反正咱们有钱了,明天阿斗去买两个婢女回来,让公子抱着睡觉。” 我擦。 唐突大怒,扬手指了指厢房的房门:“滚-蛋!” 阿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生气,他转过身去嘀咕着走回自己的卧房。作为十八岁的少年,唐风开放,男女之事耳濡目染早就习以为常,在阿斗看来“抱着女人睡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最近也想睡了。 果然是饱暖思yin欲啊。这才刚有了点钱,不至于饿肚子了,就连唐斗这样的粗笨少年都开始蠢蠢欲动想女人了。 唐突当然不是真生气,只是作为领导,他怎么可能与下属讨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题,况且他现在千头万绪如履薄冰,哪有多余的精神头,想……这些。 013章挖坑 黎明。 唐突也学会早起了,他决定每天早起晨练。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如果再这样病怏怏地下去,他觉得未来或许一场伤风感冒就把自己给报销了。 唐斗在练枪。他俯身紧握枪杆,尔后吐气开声,单手就将长枪高举过头顶,轻描淡写地舞动起来,带起呼啸风声。 唐突在挖坑。 后花园的土地松软,他刨了接近一个时辰,还真就刨出一个半米深的坑来。 他满头大汗,叹息着劳动人民的艰难不易。旁边椭圆形的鱼池中,青黑色的水面上,随风浮动着一圈圈的水波涟漪,隐隐可见几条赤色的鱼游弋而过。 他喘息着,望着一趟枪法练下来云淡风轻的唐斗,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他轻轻道:“阿斗,你这是什么枪法,是元贞那道士教的吗?” 唐斗也好奇地望着唐突挖的坑,笑:“公子,是啊,我师父说了,他教我的这套枪法分为步上与马下两种,马上枪法叫流星,马下枪法叫赶月,说这套枪法是过去的三镇节度使、大将王忠嗣独创。” “谁谁谁?王忠嗣?!”唐突呸了一声:“果然是江湖骗子,王忠嗣当年威震天下的是一把长刀,他什么时候用过枪了?” 如果是旁人污蔑他师傅是骗子,估计唐斗早就拼命了。 但奈何对方是自家主子,唐斗只能苍白无力幽幽反驳道:“公子,我师傅不是江湖骗子,他是仙人……” 唐突昂首向天:“如果他是仙人,那我就是教主。” 唐斗愕然:“什么是教主?” “挖坑的教主……” 唐突打了个哈哈,指了指自己挖的坑:“你来接着挖,越深越好!” 唐斗是实在人,公子说了挖坑那就挖坑,他高举着笨重的锄头挥汗如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将唐突挖的小坑扩展成了一人多高、半丈宽的深坑。 红日跃在天际,气温开始回升。 唐斗站在深坑中拄着锄头抹了一把汗道:“公子,还要继续挖吗?这坑够深了,埋人都足够了。” 坑两边的土堆成了小山,唐突站在坑边缘处笑吟吟居高临下望着坑里头的苦力斗,道:“阿斗,你师傅可教了你高来高去的轻功之术?” 阿斗呆了呆,摇摇头。 唐突笑:“那你要怎么出来?” 阿斗瞪大了眼:“公子,原来你挖坑是要埋了阿斗……” 唐突倒背双手转过身去:“有本事你就出来,没本事就在里面呆着,我去去就来。” 唐突扬长而去。 他稍微有点失望。 他挖坑自然是有别的想法,只是他本来期待能打架的阿斗同时还是一个会飞檐走壁的阿斗,那么今后能派上的用场更多。 可惜…… 然而,唐突的叹息声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吐气开声的怒吼,他扭头望去,只见唐斗奋力将锄头高举,原地在坑中跃起,然后冲着坑的边缘锄下,借着这股力量,他蹭蹭蹭踩着坑壁居然跳了出来。 唐突无语。 唐斗拍着身上的泥土,噘着嘴。 …… 唐突在城外东阳山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还是在半山腰的某处山坡下发现了大片大片的灰白色岩石层,犬牙参差,沿着山坡扇面分布。 他面露欣喜之色,俯身捡起一块在手中颠了颠,又用手指抠了抠,一股白色的粉末沸沸扬扬散在空中。 “这种破石头又不值钱……”唐斗一脚踢飞了一块,嘟囔道:“不能换钱,要它作甚?” 唐突撇了撇嘴,懒得理他,顺手捡了一块,捏在手里,然后就哼着小曲儿开始下山。 在山脚下他又发现了另外一种浅青色的石头,不过这石头与先前比明显硬多了,唐斗捡了两块在手里互相碰撞,居然还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来。 这回唐斗索性连问都不问了,反正这种山里的烂石头遍地都是,如果是值钱货,附近的山民可不是傻子,早挖空了。 唐突左右四顾记下了大体的方位。他又捡了一块,便揣着两块不同材质的石头下山进城。 唐突心中欢喜无限面上神采飞扬,可怜的唐斗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如此高兴,怀中那两块破石头又不是金子。 在踏进城门的瞬间,唐突眼角的余光发现身后尾随着的两个黑衣人不见了踪迹。 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很明显,朱家已经对他实施了24小时全天候的监控盯梢,只要他稍稍暴露出逃之夭夭的迹象,恐怕朱家追杀的人马立即就会冒出来。 在青州地面上,朱腾的势力无处不在。 看来,有些事暂时不能做了。 朱府。 一个黑衣家奴毕恭毕敬躬身下去,朱薇长袖飘飘,慢慢转过身来:“那小厮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今日上了一趟山,像是游玩。午时三刻,在坊市的一家馆子吃了饭食,去城西的城隍庙进了香,完了就跟一群市井泼皮在城隍庙前打毬……”黑衣家奴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娘子,那吃软饭的毬还真是打的不错……” 朱薇嗤之以鼻:“不学无术的东西。好了,盯紧,在城中且不管他!” 另外一个家奴匆匆奔至,喘息道:“娘子,不好了,那吃软饭的去县衙了!” 朱薇俏脸一变。 现在的淄青平卢镇治所在青州,过去也叫北海郡。青州治益都县。也就是说,在不大的青州城内,实际上有三级、三处官衙:严休复的节度使兼东夷采访使衙门,朱腾的青州刺史衙门,还有益都县的县衙。 逐级统属,各成体系,各司其职。 唐突这小厮去益都县衙干什么? 朱薇跺了跺脚:“走,随我去看看!” …… 唐突的确是去益都县衙了,唐斗则被他打发回了家。 衙门口值守的衙役王大和李三自然识得鼎鼎有名的唐家窝囊废,王大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呵斥道:“这是衙门重地,岂容你这小厮擅闯,快快退去,不然一顿板子将你打个半死,丢到城外去喂野狗。” 王大扬手指着唐突的鼻子,很不客气。 若是以前,无论唐突怎么不成器、怎么窝囊废、怎么吃软饭……都不是一个小小的衙役可以呼来喝去的。 可兵部萧侍郎早死在了阉宦的屠刀下,唐家落难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他又被赶出了朱家、明摆着赘婿是当不成了,城里落井下石的人多了去了,又何止是一个衙役王大。 014章告36仆书 唐突自有打算,直接无视了一个守门卒的恶劣态度。 他陪着怯怯的笑脸,向王大拱了拱手恭谨道:“衙役哥莫怪,唐某特来衙门为本家三十六名家仆奴婢办理放良文书,这是三十六人的卖身契和唐某的首状,烦请通报一下县君或者本县主簿。” 说话间,唐突递过了一卷文契,又悄悄往王大腰间的布袋里放了一把铜钱,叮当作响。 王大一惊。 他在衙门当差数年,还从未见过主动一次性为所有家奴办理放良手续的人。 尤其是唐家这些家仆奴婢在主家落难后携款私逃,实在是罪不可恕,可唐突居然不计前嫌,还要恩释这些恶奴? 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王大的态度很快变得极好了:“小郎君且请等候片刻,某这就去通报县君。” 唐突笑着挥挥手。 按照永徽律,家奴背主逃亡是重罪。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而且家仆奴婢没有户籍,如不经官正式放良,他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都铭刻着唐家的烙印,没有人敢收留他们。 收留者同罪。 正因如此,唐家阖府36名家仆奴婢在一夜之间集体逃亡,跟商量好了一样,逃得如此无影无踪,在唐突看来,绝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 唐突判断背后有人撺掇主使。 这批家奴神秘失踪了,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户籍,没有“公验”,没有过所——也就是身份证和通行证,寸步难行。 所以,他们必定没有逃远,多半还隐匿在青州。 能让这么一群人在青州实现人间蒸发,青州城里能做到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节度使严休复,一个是青州刺史朱腾。 唐突在城隍庙前跟那群泼皮少年踢毬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旁观者因为看到他而提起这件事。 有泼皮还煞有介事议论说,在朱家城外的庄子外围见过唐家的某一个家仆。他们说者无心,唐突听者有意。 严休复与唐平有旧交,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嫌疑最大的只能是朱腾了。 但朱家为什么要打一群家奴的主意,单纯是为了把过去的落难少年往绝路上逼吗? 唐突就想试探一下朱家的反应。 …… “主动为那36名逃奴出具放良文书?” 朱腾霍然起身,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这小厮到底意欲何为?莫非……” 朱薇沉吟着:“父亲,这小厮向来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不可以常理来衡量。所以父亲也不必过虑,说不定还真是因为心肠软,想要当一回大善人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但老夫总觉得这小厮行事太过反常。不能让他乱来,免得坏了咱们的大事!”朱腾眉头深锁。 朱薇轻笑一声:“那件事谋划已久,里里外外安排妥当,他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掌心?只要事成,父亲当众将所有罪责统统推给那小厮,管它是真是假,谁敢说半个不字?” “只要严休复一死,这青州还不是父亲大权独揽?” “女儿倒是担心,严休复死后,父亲能不能如愿以偿坐上淄青节度使的宝座,总领整个东海路五州兵马。” “背后那人应该不会言而无信,再说姓仇的也给了承诺。”朱腾眸光闪烁。 朱薇盈盈起身:“其实也不怕。除掉严休复,青州兵马就完全落入父亲的掌控之中。他们兑现承诺那是最好,就算是节外生枝,朝廷另外委任节度使下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北海之地,有我们朱家在,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傀儡。” “唐室已然式微,堂堂天子为一群太监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说什么?此刻天下各镇拥兵自重,各自为政,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烽火四起。若到了那时,我们便退可割据淄青北海数千里之地,自成一统;进可挟十万雄兵,威慑河北河南,争夺天下。” 朱薇柔媚的脸蛋上满是野心勃勃的红光,她将一只白皙粉嫩的小手搁在父亲朱腾的肩膀上。 “正如父亲所言,此时种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严休复老谋深算,早已对我们朱家生出怀疑,若不当机立断除去这老贼,待他进京述职在朝中左右营运,朝廷一定会将父亲调离青州。若到了那时,父亲在青州十余年的苦心经营,才真正是会化为镜花水月一场空啊。” “至于背后那位,亦或者是京城那些阉宦,统统虚与委蛇就好……时机一到,谁也挡不住我们朱家成就大业。” 朱腾被朱薇的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信心百倍。 若没有这个女儿在幕后的策划和鼓动,他固有野心,也未必有铤而走险的勇气和胆魄。 …… 未时许。 青州城内坊市及南北城门口,都张贴出了一张显眼的告示:《唐突告三十六仆书》—— “凡为主仆之因,均为三生结缘。既有缘起,必有缘尽。今家门不幸,难免殃及仆婢,趋吉避凶之心,人皆有之。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与其牵累而成冤家,不若诚心放还本道。愿尔等与某家相离之后,复谋良业,解释怨结,更莫相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唐突亲笔所书。 当然就算是他亲笔写的,旁人也不会相信,他更不会承认。 在此《告三十六仆书》的末尾,他言辞恳切的广而告之,希望唐家逃仆尽快取回业经官衙盖了鲜红大印的放良文书,获得合法正式的良人身份。可以就地从良,也可以返回原籍云云。 告示彻底引爆了青州城。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成为热议话题。 唐家的境遇不是什么秘密,唐家仆婢一逃而空,也曾经引起不少人的唏嘘感慨。唐家的废物庶子对此非但不生怨愤,还主动经官、为这36名家奴解除贱籍,堪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了。 可惜,没有人赞许唐突的仁义心肠,或者胸怀器度,而更多的是嘲讽。 窝囊废的名声来得越加猛烈了。 不过这正是唐突所希望的。 015章这个女人不简单 唐突静静等候在府中。 唐家的偏门大敞开着,摆出了欢迎各位逃奴归来取放良文书既往不咎的良好姿态。 只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无一人来,不过也在唐突的意料之中。这些逃奴怎知是不是唐突的计策,引诱他们回来然后一网打尽交官严办? 他们来与不来,唐突根本无所谓。 他等的是朱薇,或者是朱家的其他什么人。 如果朱家无动于衷,这事或许跟朱家无关。但如果朱家人来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未时三刻,朱薇终于来了。 她令两名家丁守在唐家门口,自行轻车熟路直入唐家内院。 她刚刚拐过幽静萧索的木质长廊,脚还未踏进去,就一眼看到了趺坐在内院中那棵桂花树下,面色不悲不喜的唐突。 春风拂面,枝抽嫩芽,天气晴好。 她的柳眉下意识地轻蹙一下。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此刻的唐突与过去真有些不同。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变得从容,目光变得深邃,一举一动都透着遮掩不住的云淡风轻和安静从容。 但很快她就认为自己多疑了。 窝囊废终归还是那个窝囊废,不久前还当着自己的面流涕不止,连去严家拜个寿都畏畏缩缩,让她看不起。 朱薇过去曾经都在想,面对朱家的悔婚之意,唐突若是暴跳如雷或者歇斯底里地发泄一番,哪怕是说上几句怪话,也不枉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因此也会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厮做的,是老老实实签下了规规矩矩的退婚书,不但让朱家轻易达到了目的,还心甘情愿把屎盆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丢尽了天下男子的脸面。 “阿突。”朱薇笑吟吟地走来,仪态万千。 唐突也没起身,趺坐在原地,向她怯怯笑了笑,招招手:“娘子,你来了。” “阿突,听说你花不少钱买了一杆枪给那家生奴?” 朱薇站在唐突面前轻轻道:“听说你这家生奴力大无比,凶猛过人,可是真事?他人何在,是从长安来的吗?” 金黄色的春光沐浴着她的上半身,稍带些许冷意的春风吹拂起她鬓边的几缕散发,更显得她笑意盈盈,娇态可掬。 “长安唐家也散了……这厮就从长安跑来青州,不过是想找我混碗饭吃吧?” 唐突笑,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桂花树,小声道:“这棵桂花树年岁长了就变老朽,或许是前几日那场暴风雪,几乎要将它的树身干枝折断,我弄那杆枪来不是给那家仆使,他就是有把子力气而已,又不是习武之人;我是想给树撑住,免得它没几天就倒了,怪可惜的……这棵树将养些时日应该还能恢复枝繁叶茂吧?娘子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 朱薇望去。 唐突弄那杆枪回来居然是为了撑住这棵桂花树被那场暴风雪险些压折的大半个树身,看那枪尖深插在地,另一头的枪杆顶在摇摇欲坠的干枝下面,还用不值钱的麻布紧紧捆绑起来。 用两贯钱买一杆枪,这杆枪买来是为了撑树——也亏他想得出来,而在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蠢事吧。 她并不知,就在片刻之前,阿斗还在强烈抗议。如果不是唐突拿五十文钱哄他去坊市吃肉,他是决计不肯把心爱的枪让出来给唐突当表演道具的。 朱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声音也渐趋温柔下来:“对了,阿突,我刚才路经坊市,还看到了你贴的告示……城中百姓都在称赞,你以德报怨,真有上古君子之风。” 唐突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朱薇又道:“可有逃奴返回?阿突,我耶说了,若有人回来,你便将他揪送至官衙严办。此等恶奴背主潜逃,罪该万死,其行当诛,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们。” 朱薇声色俱厉。 唐突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子,我想着,唐家已然落难,即便他们不曾逃离,凭我一个衣食无着的少年,时间久了,也很难养活得起诺大一群家奴。” “既然如此,不如放他们从良,各谋生计,也算是皆大欢喜。” 朱薇深深凝视着唐突平静的面庞:“阿突,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当真一点都不记恨这群恶奴吗?” “记恨什么?我决意不再追究了。只是有时候想起来,总觉得这群仆婢实在是太愚蠢。逃奴可是重罪,而不脱贱籍,天下之大,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总归是主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他们不得善终,罢了,还是还他们一条生路吧。” 唐突慨叹连声。 他抬头来认认真真望着朱薇又道:“娘子,你们朱家在城外的庄子田产颇多,也需人耕种,若是可以,不如替我收留了他们,也算是积一场功德了。” 唐突轻轻柔柔不动声色的一番话,说得朱薇心头猛一跳:难道他怀疑了什么? 但顷刻间,朱薇也笑着称善。 她又耐着性子赞美唐突是佛菩萨心肠,表示如果可以,朱家愿意收留一些唐家逃奴,帮助唐突成就这场功德。 “哎……其实又何必私逃呢?好聚好散不可以吗?先父出事之后,我本来就想遣散他们,另外帮他们找一条生计,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们就成群结伴夤夜潜逃,让我唐家蒙羞。” 朱薇暗暗撇嘴,心道你们唐家最大的羞耻是生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而不是别的。 唐突慢慢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手,神色落寞。 “娘子,这几日我想过了,给严公拜寿之后,我就离开青州去东阳山里的千佛寺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了过残生吧。” 这回朱薇真的是吃惊了:“阿突,你要出家为僧?” 唐突嗯了一声:“是的,我意已决,娘子你不必再劝我。在这世上,我已无牵挂之事和牵挂之人,皈依我佛、入山静修,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朱薇沉默了片刻,心思微微有些激荡。 她在想,这唐突窝囊固然窝囊,举止乖张,却算得上是一个可怜人,心肠柔软又称得上是心地善良之人,此番是不是就饶过了他,给他留下一条最后的生路? 但她的心软和心潮激荡只有瞬间。 很快,她就恢复了心冷如冰。 那件事关乎朱家的前途命脉和生死存亡,在这场惊天动地的谋划中,唐突是一颗关键的、不需要耗费成本、最容易掌控的棋子,只有让严休复心存旧情的唐家废物登台亮相,同时充当替罪羊,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阿突,那你好好歇着,时间到了,我会亲自陪你去严府拜寿。我还是那句话,若得严公青睐庇护……你的前途将来自有转圜余地,你其实也不必这么心灰意冷。” 朱薇幽幽一叹,转身走去。 唐突不置可否,挥挥手,又缓缓趺坐在地,继续闭目养神晒着温暖的太阳。 朱家的阴谋不简单,这个女人更不简单。 016章论胆子 节度使府。 严休复独自在书房内挥毫泼墨,连续写了几幅字都觉得不满意,顺手就扯掉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使君,卑职等有事禀报。” 严休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蘸满浓墨的狼毫暂时搁置,然后挺直腰板,朗声道:“进来。” 严休复的嫡系心腹,淄青平卢观察副使宋济,都知兵马指挥将军耿璐,两人并肩走进书房,向严休复同时施礼拜见:“卑职(末将)见过使君!” 这两人一文一武,堪称严休复的左膀右臂。 严休复笑了笑,摆摆手:“元机,言之,不必多礼。” 宋济上前来扫了一眼,见案头上一幅横卷上已经书就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天昏地暗”,忍不住赞叹道:“使君的字更显苍劲古朴,越见功力了。” 耿璐是武将,对书法笔墨不很精通,却也跟着宋济一起称赞了几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懂书法,但拍马屁可是为官者的基本功。 严休复叹了口气:“好了,尔等就不必吹捧老夫了。人道是字如其人,又道是字吐心声,可老夫写了两个时辰的字,本想一抒胸臆,结果却始终愁绪万千,神思不属。当下朝廷奸佞当道,各镇天昏地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严休复神色凝重。 他说得是当今的时局。 宦官掌权、皇权旁落、朝政混乱,尤其是不久前长安帝都突兀其来的那场大动荡和大屠杀,更加让大唐的天空上布满乌云。 虽然他并未受甘露之变的牵连,但作为朝中资历颇深的清流之臣,深受皇帝倚重的两朝元老,想起皇帝被软禁、无数同僚友人横死,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的痛。 “使君,阉宦当道,祸国殃民,着实让人恨入骨髓,心痛如绞。但在卑职看来,使君当下可韬光隐晦,保全己身,在青州一镇养兵牧民,静待来日。” 宋济轻声劝道:“从古至今,宦官之乱虽动摇国本,却定不长久,吾辈卧薪尝胆,忍得一时之气,定可换来海晏天晴。” 严休复默然点头:“老夫并非好逞匹夫之勇,当下之计,阉宦势大,不可力敌,与之相斗,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况且,朝廷上朋党为祸丝毫不亚于阉宦,要想匡正社稷,也非一日之功,急也急不来。对了,元机,言之,你二人联袂来见老夫,可有要事?” 宋济和耿璐对视一眼。 宋济拱手道:“使君,今日城中,发生了一件奇事。” 严休复哦了一声:“何事?” “唐侍郎出事之后,唐家仆婢纷纷逃走,此事城中尽人皆知。不料今日,唐家庶子唐突居然主动经官,使钱为那三十六名逃奴脱去了贱籍,还在城中张贴了这告三十六仆书,言之凿凿,说是要放那群逃奴从良。” 宋济说完,从袖中掏出唐突的《告三十六仆书》,呈给严休复。 严休复接过,读罢,面露奇色:“此书思路敏捷,颇有文采,更兼言辞真诚,气度非凡。这当真是那唐家小厮所著?老夫素来听闻此子因为天性懦弱、又不喜读书,这才不为唐平所喜,遣送青州外宅本来是想给朱家当赘婿的吧。” “据说正是那唐突所书。” 宋济在一旁嗟叹道:“使君,唐侍郎被阉宦所害,唐家这少年骤逢家变,落难之时,又连遭遇家奴背叛,能苟活至今,其实殊为不易了。” 耿璐在一旁忍不住义愤连声:“使君,朱腾着实无耻。昔年唐侍郎在位之时,这厮主动送女结亲唐家庶子,只为攀交京城权贵。” “这些年逢人便讲,朱家与唐家乃是世交,情谊深厚,不日就要让其女与唐突完婚云云。不料短短数月之间,就变了一幅龌龊势利的嘴脸,摆明了要跟唐家划清界限。” 宋济拱手插话道:“若只是趋炎附势、为求自保,倒也罢了。但那朱腾蠢蠢欲动,不但投靠了京城阉党,还试图染指军中,其心险恶,使君可不能不防!再者,卑职近日查知,仇士良派遣手下心腹太监鱼市宏来了青州,此刻正在朱腾府上。卑职担心朱腾与阉宦勾结,背后必有居心叵测之阴谋!” 严休复一惊:“仇士良的人来了青州?元机,此事可确凿?” “确凿无疑。卑职已经派人盯着朱府,只是那小太监并不大张旗鼓和公开身份,以宾客身份进了朱府之后就再无动静,已经有几天了。”宋济回答。 严休复沉吟片刻,怒形于色拍案而起:“狼子野心,无耻之尤!朱腾天性凉薄,素有野心,老夫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他如今竟敢肆无忌惮,公然与阉党勾结串联,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元机,言之,盯紧朱腾,若有不轨——可先下手为强!” “诺!”宋济和耿璐领命而去。 …… 夜幕深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名打更的更夫懒洋洋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穿行在朱衣街上,嘶哑嘹亮的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着。 一个瘦弱的黑影从唐家后门偷偷溜出来,直奔朱家后园。 朱家后园通向朱衣巷后巷的只有一个小拱门,平时人迹罕至,偶尔会有朱家打理花园的粗壮仆妇出来,清理门口的杂草。 黑影站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不多时,朱府二管家朱亮蹑手蹑脚打开小门,把黑影让了进来。 月色昏暗,朱亮面色慌乱,他匆匆将一套朱家家仆的青衣递给黑影人,眼看少年好整以暇慢吞吞换着衣服,不由压低声音催促道:“动作快点……唐突,你这小厮好生大胆,要是让人发现,你我二人还活不活了。” 少年轻轻一笑:“你怕什么?这后园根本没人来,我又不是不知道。” 朱亮跺了跺脚:“少废话,快走!某可警告你,你不能在府中乱转,否则被逮住,你小命不保。” “如果我活不成,自然不会再保守什么秘密了。” 少年抬头望了望夜空,那轮弯月眼看要被一朵乌云给遮蔽住了。寒风阵阵拂过,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大唐北方的倒春寒真是能要人命。 “要论胆子,二管家你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我顶多是趴在朱家娘子的阁楼外偷看她洗了一回澡。可你呢,啧啧,干脆就把二娘给睡了……”少年冲朱亮翘着大拇指:“刺史公的小妾都敢动,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被少年雪藏起来的某些记忆信息片段,被唐突一条条梳理清楚然后信手拈来。 朱亮面色涨红,肩头颤抖:“你……竟敢威胁我……” “这不是废话嘛,如果我不威胁你,你堂堂的朱府二管家,会帮我这个吃软饭的?”唐突笑了:“走吧,朱昌在四海楼,你二管家朱亮在这府中还是可以横着走的,只要不撞上刺史公和你家娘子,谁敢招惹你?” 朱亮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凌乱又敢怒不敢言的心绪:“你半夜潜进府来,到底要干什么?” “哎……不干什么,只是在这府里住了一个多月,还真是有感情了,我想回来看看,就是想到处看看,没别的意思。” 朱亮闻言气得几乎吐血。 他到现在其实也没真正搞清楚,唐家这个软绵绵的窝囊废怎么突然就变得泼皮无赖了,胆大包天。 唐突冷不丁在朱衣巷外堵住他、把他和朱腾小妾周氏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小秘密曝光出来,言之凿凿,几乎把他给吓尿了。 他本来以为是天知地知他知周氏知,结果…… 少年如何知晓他的隐秘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年手上掌握着确凿的证据,比如周氏写给他的亲笔情书,这些东西到了朱腾父女手上,那后果你可以想象一下。 017章暴风骤雨 朱家内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厅门口,数名青衣家仆持刀而立,戒备森严。 厅内人影绰绰,烛光摇曳。 朱亮满头大汗,眼看唐突轻车熟路大模大样地绕行长廊,去了花厅的后窗户底下,心跳如斗。 唐突回头冲朱亮笑了笑,朱亮眼前一阵乌黑,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越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少年在朱家住了这么久,过去也常来常往,对朱家的宅邸地形和建筑格局分布熟稔之极。 而且朱家仆从婢女看家护院等数百人,又分为了不同的“派系”,互相不认识的多了。有朱亮这个位高权重的二管家带路,只要不撞上朱腾父女,保准没事。 当然,这也算得上是真正的铤而走险了。 唐突从城外回来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有些事他必须要亲力亲为,弄清楚朱家到底要做什么,他不能坐视自己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还不知道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唐突躲在后窗户底下,翘着脚,探手沾了唾沫捅破了窗户纸,屏气凝神,悄然往里窥去。 厅内是朱腾父女与那“杂家平生就好一口鲜鱼”的京城来的青年太监,正在叙话。 锦衣太监神态倨傲,倒背双手,正在厅中俯身打量着几箱物件,无非是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贵重财物。 朱腾满面堆笑,抱拳拱手道:“尊使,这是下官孝敬尊使的一点心意,还请尊使不吝笑纳,回京后在仇中尉面前多多为下官美言。” 锦衣太监站直了身子,望着朱腾似笑非笑,声音尖细道:“既然朱刺史如此盛情厚意,杂家就不客气了。但……” 顿了顿,又道:“杂家可是要把丑话说到前头,那件事若是办妥,仇中尉那边一切好说,杂家自会为朱刺史美言。可若是事情办砸了,仇中尉震怒下来,不要说朱刺史,就是杂家也一并吃罪不起。” 朱腾打了个哈哈,拱手应承:“请尊使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妥当,绝对万无一失。请尊使转呈仇中尉,下官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甚好!希望朱刺史说到做到,言而有信!” 锦衣太监哈哈大笑,尖细的嗓音在这沉闷的夜晚绕堂三匝,又穿厅而出,非常刺耳。 朱家父女毕恭毕敬将锦衣青年送走去客房安歇,朱腾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怒道:“这阉货不过是仇士良门下一个执事的小太监,土鸡瓦狗般的小人物,竟敢在老夫面前嚣张跋扈,吆五喝六,着实可恨!” 朱薇笑了:“父亲请想想,阉宦横行,气焰冲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父亲这种地方官?对于这干阉宦,父亲何必动气。仇士良想要利用我们朱家铲除异己,其实我们朱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阉宦的权势铺平自己的道路呢?” “仇士良的人进了青州,女儿担心会被严休复的耳目发觉,若如此,他一定会怀疑到父亲头上。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要尽快打发这阉人上路,从而掩人耳目。” 朱腾点了点头:“严休复必须死。不过我儿,老夫最近总觉得,利用唐家这窝囊废送去毒酒,是不是多此一举?万一出点差错,可就不好收拾了。” “父亲,严休复心思缜密,他本就对父亲怀着警惕,防备森严,很难直接下手。可他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拿唐家小厮和他的寿宴做文章,故人之后送的酒中藏毒,死了他都想不通是怎么死的……” 朱薇优雅的嘴角浮起一抹冷酷:“至于唐家那小厮,父亲不必担心,他对女儿那点心思明摆着,女儿让他去死,他一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轻描淡写的话听得窗外的唐突不寒而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好歹毒的女人,好肆无忌惮的计划啊,竟然要在宴会上当场毒杀一镇节度使! 这种疯狂行径,与京城的太监一脉相承啊。 他牙关紧咬,因为愤怒和用力过度,嘴唇都咬出血迹来。 他本想利用朱亮潜进朱家几次寻找一些阴谋的蛛丝马迹,不成想第一趟来就达到了目的。 至此,他恍然大悟。原来朱家在唐家落难后肯收留软弱的少年吃一口软饭,并不是心善和碍于情面,而是拿他当小肥羊一般的诱饵来圈养啊。 如果不是唐突凭空穿越而来……这少年一个月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死了还要背着谋杀节度使的滔天黑锅。 窝囊活了十七年,一朝死于非命。 冤不冤? …… 朱亮躲在内院门口的黑暗地里,背靠院墙,胆战心惊冷汗如雨。那吃软饭的少年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动静,万一被抓,他也逃不掉。 院中虫鸣正酣,寒风吹过,他浑身冰凉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唐突匆匆行来,面色更加苍白。 他走到朱亮身前,声音嘶哑低沉又恶狠狠地:“今天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没来过,你的事,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若你敢透露半点风声,老子死之前先拿你当垫背的。” “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朱亮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少年与方才有些大不同了,苍白清秀的面孔此刻慢慢放大,竟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他又带着唐突在夜幕下一路穿行,又入了后园。待唐突出了拱门真正离开了朱家,他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惊惧和各种后怕,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少年固然是在威胁他,但也绝对不是虚言恫吓。 朱腾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若是让朱腾知道他跟周氏有染,正如唐突说的,不光是他,连他的妻儿老小一起,都会生不如死。 西北风刮得更加猛烈了,漫天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的亮白,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骤然从天而降。 唐突在黑夜中,在暴风雨中狂奔。 他非常想做一只勇敢飞翔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而且像预言家一样发出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然而他此刻并没有马克西姆高尔基的雄心壮志,更多的是愤怒和焦虑。 018章烧鹅 这场暴雨将昨天刚挖的坑冲毁殆尽。雨后的后园泥泞不堪,想要继续挖坑不可能了。 唐突倒背双手站在后园一角的小亭中,空气清新,耳中传来清脆的鸟鸣。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池中,水面上七八朵睡莲青杆窜出来含苞待放,几条游鱼穿梭其间,金灿灿的阳光铺洒过去,显得生机盎然。 唐斗啃着一张金黄的洒满芝麻盐的胡饼,踩着泥水小径从那边走来,他肩膀上还扛着一把锄头。 “公子,还挖坑吗?” 唐斗不知道唐突挖坑要做什么,他也不想去操心这种事,反正只要是公子让干的事,他只要干就好了。 唐突叹了口气,“挖个屁。不挖了,以后再说吧。” 他本来有一个发家致富甚至撬动整个时代的好点子,要在停留青州的有限时间里进行试验。但现在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赚钱什么的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他无数次推演朱家这场阴谋的动机、目的和过程实施中有可能发生的各种衍变,在其中寻找自己脱身跳出陷阱的最佳支撑点。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在残酷的人生斗争中不断博弈前进,这本就是他的长项。 “公子,咱们去吃烧鹅吧,四海楼的烧鹅真的是太香了,想起来阿斗就流口水……” 唐斗一听不挖坑了,顺手就把锄头扔在亭外,一脸的期待。 唐人养鹅的多,养鸭的少,市面上烧鹅是美味佳肴,没有烤鸭。 四海楼的烧鹅的确是青州一绝,色香味俱佳,唐斗昨天溜出去拿着唐突给的五十文吃了一只烧鹅,回来后就念念不忘了。 唐突转过身来,紧盯着眼前的雄壮少年,狼一般的眼神看得唐斗心里直发毛。 唐斗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垂下头去:“公子,阿斗不敢吃了,不吃了……” 唐突陡然放声大笑:“走,阿斗,公子这就带你吃烧鹅,今儿个,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饱管够!” 唐突扬长而去,唐斗犹豫了一会,紧紧跟上。 臭豆腐的新鲜上市,让四海楼生意越加火爆了。现在除了散客之外,所有的包厢都要提前一天预订。 唐突带着阿斗来的时候,发现四海楼门前围拢着不少穿圆领青衫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手中捏着书卷或者丝绸的折扇,三五成**头接耳。 唐突撇了撇嘴,时下的文人除了游山玩水和狎妓喝酒之外,大概最热衷的就是诗会了。 不能否认的是,各类聚会上咏吟诗文,颇出佳作。 唐突前世书房就挂着一幅《琉璃堂人物图》,画的是王昌龄与诗友李白、高适等人在江宁县丞任所琉璃堂厅前聚会吟唱的故事,共画十一人——僧一人,文士七人,侍者三人。 七八个人聚会,需要三四个人伺候服务,由此可见唐人诗会的规模和排场。 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唐突虽然不能完完整整背下全唐诗或者全宋词来,但自晚唐之后的大多数诗词名作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完全具备在当下抄诗一炮走红的基础条件。 可唐突没有半点卖弄风雅的兴致。 相反,若是唐家窝囊废冷不丁出现在四海楼朱薇主持的诗会上,剽窃上名作三五首,逼格或许提高了,但引起朱家的警觉小命能不能保得住就不一定了。 所以唐突就无视了眼前这群无聊的青年文人,以文会友不过是个幌子,多数人恐怕还是冲着朱薇的美色来的。 朱薇与唐突解除婚约的风声早就传遍全城了,这风声显然是朱家有意放出来的;让唐突随后在严休复寿宴上公开声明主动退婚,不过是朱家的虚晃一枪。 既然朱薇又恢复了才貌双全家世无双的“单身贵女”,趋之若鹜的人哪里会少。别看青州士子无论是谁提起唐家吃软饭的都要嗤之以鼻,但若是轮到自己进朱家当赘婿小白脸,绝壁会抢破头。 唐突带着阿斗进了四海楼的一楼大厅,今日贵客都往楼上跑,朱家大小姐主持的每季一次的四海楼诗会按期举行,大厅中食客并不多。 唐突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口带着两个青衣家仆维持秩序的朱家二管家朱亮。他笑吟吟地向朱亮招了招手,朱亮脸色铁青,立即扭过头去。 参与诗会的青年士子们先后验证身份都进了场,熙熙攘攘的人声消散,归于平静。 唐突点了两只烧鹅,这是给唐斗吃的,他嫌唐人的烧鹅太油腻而且肉质中带有很浓的骚气,实在难以下咽;他只点了一样精致的小麻酥,按照流行的吃法,蘸着黄橙橙的蜂蜜,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着。 唐斗两手抓住整只烧鹅,埋头吃得满嘴流油,此刻他的全世界就只有这只美味的烧鹅。偶尔他热切的目光会瞥向案几上的另外一只烧鹅,真正做到了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心中乐开了花。 这厮真是世间罕有的吃货。 唐突轻笑一声,他眼看着面色青红不定的朱亮从楼梯上走下来,就起身迎了上去。 唐突拱了拱手:“见过二管家。” 朱亮咬了咬牙:“你这小厮到底意欲何为?” 唐突耸耸肩:“唐某主仆慕名而来,来吃四海楼的烧鹅啊……二管家,既然撞上了,唐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朱亮心里哆嗦了一下。 他压低声音怒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朱某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 唐突似笑非笑:“二管家有家有业,不比我这个吃软饭的,有今天没明日的贱命一条;左右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要跟我鱼死网破,那就来啊。” 唐突那句“光脚不怕穿鞋的”听起来有点古怪,但里头的要挟之意朱亮岂能听不出来,朱亮心惊胆战,气得面容抽搐。 这时,唐斗已经风卷残云,活活将两整只烧鹅都吃下肚去,还是意犹未尽,又拍着案几招呼着四海楼的伙计,口中含糊不清:“再来两只烧鹅,越肥越好!快点!” 唐突心里一阵肉疼。 四海楼的烧鹅比其他店铺的烧鹅贵很多,一只要十二文钱啊,看这厮这个吃法,恐怕没有六七只打不住。 唐突的脸色就有点难看,他抬头望着脸色更难看的朱亮,嘴角就噙起冷漠的弧度来。 在青州众叛亲离的他,赖以利用借力的筹码不够多,朱亮算是其中之一。对于朱亮这种豪门高级奴才,只要捏住了他致命的小辫子,唐突至少有几十种办法让他俯首帖耳。 019章二月初十 唐斗的饭桶食量在四海楼的烧鹅面前,彻底发挥得淋漓尽致。 主仆两人离开四海楼的时候,落日余晖洒落街巷各处,暮霭之间一片凄凉。 路上行人渐渐归家,唐突边走边嗟叹,忆昔贞观治世时、开元全盛日,现在连繁华的影子都抓不住了。 王朝迟暮,如蹒跚老者般踽踽独行,一步步走向沉沉的黑夜。 天下即将大乱,唐突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唐斗回到唐家倒头就睡,他是典型的猪一样的吃货,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想吃。 唐斗睡到后半夜就醒了,他正准备起床晨练,耳边就传来笛箫之声。 笛箫声宛转悠扬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唐斗的心神被苍茫古朴的乐律紧紧抓住,他草草套上衣衫出了门去,正见唐突披着裘皮大氅,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吹箫。 哎! 笛箫声随着一声叹息戛然而止,随之是唐突低沉带有磁性的轻轻吟唱: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唐突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起了一个大早,捡起少年搁置在床头上的一管铜萧,试了试手还不生,倒是被自己的萧声牵扯出几分感慨的复杂情绪来,顺嘴就吟了一首辛弃疾的鹧鸪天。 曙光初现,唐斗站在身后幽幽道:“公子,你是想家了吗?阿斗也想家了,我们离开青州去长安吧?” 唐突默然不语。 想家了……是想家了,但是他的家真的在长安吗? …… 二月初十转眼就到。 寅时一刻,这是青州初春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青州城的归化门循例缓缓打开,几个守门的士卒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破旧的皮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执横刀慢慢吞吞开始上岗,天光还未完全开亮。 在装备上,藩镇地方军多数不如京城的神策军,当然战斗力跟装备不能完全划上等号。 府兵制早已破坏殆尽形同虚设,到了当下,藩镇各自募兵,编制员额什么的统统不受朝廷控制。藩镇兵马的多寡,战斗力的高低,取决于藩镇自身的经济能力。 青州军与临近的河北三镇兵马相比,自是差上一筹,但与日渐腐化的京城禁军相比,只强不弱。 两辆豪华马车从城内一路疾驰过来,守门士卒见带路的竟然是朱刺史门下的心腹兵曹,不敢阻拦,任由马车出城。 城门楼上,裹着黑色大氅的节度使严休复昂然而立,身后站着宋济和耿璐两人。 严休复神色阴沉,手中捏着一张油乎乎的黄麻纸。 昨夜他设宴与宋耿二人同饮,不料从四海楼购来的烧鹅中吃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有短短两行字,笔迹是一种严休复从未见过的古怪字体,笔法瘦劲,勾勒分明,连笔流畅。有点像怀素的狂草,但又似是而非。 内容却充满调侃诙谐:内侍来去自如,严公难得糊涂。 耿璐抱拳躬身:“使君,那阉贼一早从朱府离开,行踪诡异,看样子是要返回长安,难道就任由其来去?” 严休复略一沉吟,声音决绝:“言之,立即派军出大营,以清剿山贼为由,将这阉贼拿下,就地审讯,速速查明阉贼与朱腾勾结的阴谋为何,不得迁延!” 耿璐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大喜,立即领命下了城楼。 严休复扭头向宋济扬了扬手里的纸张,眉头紧蹙:“元机,这通风报信之人到底是谁,值得探究。此人隐在幕后,居心尚未可知。等忙过这一两日,顺着烧鹅和四海楼的线索挖下去。” 宋济躬身行礼,却是无言以对。 送信之人来历为何、意欲为何,是通风报信、浑水摸鱼还是趁火打劫,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 载着不少黄白财货的两辆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而去,车辙深厚。 东边的天际露出浅浅的鱼肚白,一队百余名青州骑兵纵马扬鞭追了上去,料峭春风卷着寒气呼啸而过。 那两辆马车仅驰出了三十里,就被这队来势汹汹的青州骑兵给团团包围在东阳山脚下。 半躺在马车中守着铜炉炭火闭目养神,昏昏欲睡的锦衣青年太监鱼市宏大吃一惊,探出头来喝问:“怎么回事?” 驱车的车夫和另外一名随从神色慌乱,低低道:“贵人,青州镇官军来追,将我等包围,好像来者不善。” 鱼市宏勃然大怒,立即跳下车来。 他站在车下环视周遭这群如狼似虎的青州军卒,神态傲慢,扬手斥责道:“尔等大胆!竟敢阻拦杂家的去路?” 青州军领头的校尉在马上撇撇嘴,心道一个没有卵子的小太监嚣张个鸟,这里不是京城,落在老子手上,就自认倒霉吧。 按大唐规制,原本淄青道也有高级太监充为监军。 只在前年,监军杨达合意外中风,救治不及时一命呜呼。朝廷就再也没有委任新监军下来,一直空缺着。 有传言说,杨达合其实是让节度使严休复给设计坑死的。 因此青州军对太监就没有那么多的忌惮,更谈不上什么畏惧可言。 校尉冷笑挥手:“吾辈奉命清剿山贼,此贼形迹可疑,疑似奸细,速速将他拿下!” 一干军卒轰然下马,手持横刀弓箭,逼近过来。 鱼市宏汗如雨下,色厉内荏的颤声嚷嚷起来:“你们哪一个敢动杂家,还想不想活命了?” 鱼市宏平日里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来到这偏塞的青州一地,更是觉得可以像他头一次吃过的螃蟹一样横着走,连刺史朱腾都不放在眼里。 当鱼市宏意识到危机到来,满腹的骄横傲慢顿时化为泡影,直接吓尿了。 黑衣车夫面色骤变,说时迟那时快,此人突然暴起,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身形一跃间划过鱼市宏的咽喉。 鱼市宏叫都不曾有叫的机会,就被割喉而亡,鲜血崩流。 他软绵绵的身子晃荡了两下,陡然倒地。 军卒大惊,一哄而上。 黑衣车夫双脚一顿,窜上马车的车顶,尔后飞身扑向最近的一个马上军卒。 凌空飞跃、持匕割喉、踹落尸身,动作一气呵成,迅猛如闪电,等周遭的青州军反应过来,黑衣车夫早就夺马一溜烟逃进山去。 020章密函 辰时。 节度使严休复府上张红结彩,家仆奴役往来穿梭,忙碌着即将开席的严公寿宴。 这是淄青藩镇和青州城的一件大事,早在几天前就开始筹备了。 耿璐一袭便袍,匆匆闯入严府内宅的花厅,面色羞惭。 他拜倒在严休复脚下:“使君,末将无能,罪该万死,还请使君责罚!” 严休复皱了皱眉,看耿璐这样子,自然没好消息。 “好了,言之,你且起来说话。” “使君,末将派人追上了那阉贼的车马,本来可以将此贼秘密擒获。结果事出突兀,那驱车的车夫竟然是江湖杀手,趁乱将那阉贼刺死后逃逸——使君,肯定是朱家的人,末将已经派人追赶搜捕。” 严休复心中恼火,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不是朱腾派的人难道是老夫? 耿璐汗颜无地,他没想到派出一百多名悍卒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居然出了岔子。 “那阉贼的身份可曾确定?可从其随身的物件中找到朱腾与阉党勾结密谋的证据?”严休复端起案头上的青釉茶盏,小啜了一口。 他关心的其实是这个。 “这阉贼是内侍省的一名执事太监,名为鱼市宏。两辆车马之上,装载着诺多财物,想必是朱腾那厮献给仇士良的厚礼。不过,末将从中搜查到这封密函,还请使君过目。” 耿璐将一封密函递了上去。 严休复打开上上下下认真看得仔细,面色古怪。 按照常规逻辑,这封从太监鱼市宏身上搜到的密函,一定是朱腾与阉党的具体串联谋划,或者说是朱腾向仇士良宦官集团的献媚卖身投诚状,也能说得过去。 但—— 严休复默然片刻才将密函递给一旁期待已久的宋济,宋济只扫了一眼,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真傻了。 这竟然是一封大义凛然的、落款为青州刺史朱腾的“为天下人讨伐阉首檄”—— “阉贼名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荐拔,无尽之恩宠,却不思报效皇恩。结党营私,祸国殃民。玩弄权术,毒害忠良。挟持陛下,以奴欺主。欺上瞒下,横行不法。排除异己,贪酷残虐。其行其罪,罄竹难书……” 这篇檄文几乎没有文采,像是草书的急就章。 但檄文有没有文采不重要,重要的是“讨阉贼”的内容。有这三个字足够引发天下震动了,还要文采干什么。 “元机,你对朱腾的笔迹耳熟能详,你认真研读,看看这是否真的是朱腾亲笔。”严休复沉声道。 宋济皱着眉头再三翻看,足足查勘了有半个时辰,才满腹惊疑轻轻道:“使君,单从笔迹上看,像是朱腾亲笔,反正下官看不出破绽来。” 朱腾与节度使衙门公文信函常来常往,宋济常年代替严休复处理公事,对朱腾的笔迹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 既然他都看不出破绽,那说明就几乎没有破绽了。 但确系有人伪造! 目的很简单啊,就是为了陷害朱腾,傻子都懂的。 严休复与宋济对视半响,都从对方眼眸中读到了意味深长的深意。 “使君,这封檄文肯定是有人伪造,故意浑水摸鱼,企图嫁祸给朱腾。但足可以假乱真。不过,此书虽系伪造,然朱腾的狼子野心却并不假。既然如此,使君不如将计就计……” 严休复不动声色,颔首点头。 宋济将檄文又装回了信套之中,吩咐人去重加了火签封口。 …… 青州刺史府。 黑衣车夫侧立密室之中,脸色冷漠。 朱腾焦虑不安,神色阴沉,来回踱步。 “那小太监已死,即便严休复怀疑到我们朱家头上,也找不到半点证据,父亲怕什么?” 朱薇心思缜密,早有预防万一的安排。事出紧急,她麾下的黑衣杀手当机立断,杀人灭口。 否则若是让严休复将鱼市宏活着带回城中,朱家的计划就泄密了。像鱼市宏这种吃软怕硬的太监,不要说动大刑,就是吓唬两声都很难撑得住。 不过朱薇觉得,严休复这时候顶多是怀疑朱家投靠了京城宦官,所谓“卖身从贼”,却并未察觉到朱家要向他下毒手。 投靠宦官固然让人不齿,但在明面上,谁也奈何不了朱腾。 我喜欢趋炎附势,巴结权宦,谁管得着? 朱腾停下脚步,烦躁道:“为父并非担心此处,而是……仇士良的人死在青州,又专为我等而来,姓仇的岂能善罢甘休?可恨这严氏老贼,竟然铤而走险,背地下手坑害咱们,无缘无故横生枝节,几乎要坏了老夫的大事!” “父亲,此事不算什么。一个小太监,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今日事成,严老贼身死恨消,青州城的一切尽在父亲掌握之中。事后,全部推在严老贼身上,那仇士良又能奈我何?” 朱薇上前一步,斩钉截铁道:“父亲,事已至此,生死攸关,要不得半点犹豫不决了。这样,我自带唐突那小厮照旧去严府拜寿,父亲可按原计划串联上下,控制城中局势。只待严老贼一命呜呼,青州便可改姓为朱了。” 朱腾略有些迟疑:“为父担心此刻严休复已然怀疑到朱家,有所警惕。而此前计划……若是风声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朱薇冷笑:“阿耶,那严休复可能会怀疑我们朱家,但绝对怀疑不到唐突头上。他更是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在唐突送的寿酒中动了手脚。而且,即便唐突此番不能成事,女儿也还有更加万全的办法……” …… 唐家宅邸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唐突穿着一袭崭新的大翻领白色胡服走出门来,黑色宽边浅金牡丹纹腰带,一颗红色鸽蛋大小的波斯宝石镶嵌在腰带上熠熠闪光,因为白衣的映衬更加醒目。 这是少年压箱底的礼服之一,被唐突折腾出来捯饬上,人是衣裳马是鞍,整个人的气质形象都变了。 唐突满脸笑容,这俊俊俏俏小郎君,青州城内独一份。衣冠楚楚才能引人瞩目,否则还怎么登台表演。 今日抛头露面参加正式宴会的朱薇薄施脂粉,更是精心打扮。 梳高髻、露胸、肩披红帛,上着白色窄袖短衫、下著绿色曳地长裙,腰系红色腰带,明艳动人。 朱薇盈盈走来,瞥见比她更骚包的唐突,深沉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游离,但旋即又恢复了冷漠的平静。 再俊俏的小郎君,也是废物一个,当不得几文大钱。 她又向前半步,笑道:“阿突,可曾准备妥当了?” 唐突笑笑,指了指自己身后。 唐家门口摆着那精美的铁匣子里,正是朱家事先准备好的两坛百年剑南陈酿。 “好,阿突,咱们去吧。”朱薇俏脸含笑。 唐突却瞻前顾后道:“娘子,只送两坛酒,我还是有点担心……若是严公动气,那可如何是好?我身子骨弱,可经不住打。” 朱薇俏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她气得牙痒痒,忍不住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唐突仰天打了个哈哈。 021章暗流涌动 朱家大小姐与唐家窝囊废联袂并肩而来,情态亲密。 此情此景,让严府的下人看得发愣。 不是解除婚约了吗? 不是恩断义绝了吗? 严府门口早已人满为患。 淄青道和青州地界内的官商名流,有点名气的士子文人,都携带价格不菲的寿礼,来给严休复的五十寿诞捧场。 谁敢不来呢? 谁来了严休复可能记不住,但若是谁没来……肯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多数人只能走进严家的小门来虚应公事,送上寿礼名帖,尔后陪个笑脸无奈退去,捧个人场就算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严府后花园,真正的寿宴现场。 如果不是有朱薇陪着,唐突肯定也进不去。 严休复念旧,严家的下人可不管这一套。 朱薇甫一露面,马上就引起不少权贵子弟主动上来寒暄搭讪,各路油头粉面的花间粉蝶纷至沓来,撵都撵不走。 朱薇丽质天成,暗香浮动,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一时间朱薇被众星捧月,唐突孤零零一人站在人群后头。 但是很快,这些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们的轻蔑目光,都慢慢转移到怯怯懦懦的唐突身上。 一个落魄小厮,打扮得这么耀眼干什么? 一个窝囊废庶子,凭什么跟青州第一美人出双入对? 唐突低着头,勾肩落背。 朱薇一边跟这群纨绔子弟假意寒暄,一边似乎担心唐突受到冷落,还时时扭头向唐突投过歉意的温柔一瞥。 唐突不以为意,挥挥手。 暂时还没有开席。 在这节度使府春意盎然莺歌燕舞的后花园中,严家将宾客按照官职、品阶、地位分为了三等,设立了一百零八个席位。也就是说,有一百零八名贵客亲临参加今日节度使严休复的寿诞华宴。 自然,靠近严休复的主席越近,就越显身份尊贵。 这不见得是严休复的主意,一般是严家亲眷的安排。 亲临拜寿的人越多,各种奇珍异宝就越多,亲眷下人们得到的好处也不少,这笔买卖很划算的。 因为主人尚未出面,宴席并未真正开始,所以宾客只能三五成群耐心等候。 唐突独自呆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垂眉低首,继续扮演着唯唯诺诺的唐家小废物。其实也不能算是表演,不过是将少年以往的状态保持下来而已。 淄青藩镇和青州的官员、武将,以及节度使衙门的幕僚们,基本都在现场。青州一带的大商贾,士林中颇具名望的士子儒生,也无一缺席。 唐突心细如发,他发现朱腾及其铁杆心腹——譬如益都县令马腾久,均不见踪迹。 唐突心念电转。 貌似平静的青州天空下,此刻风和日丽一团和气,实际上早已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唐突低头沉默着,觉得已经足够低调够谦卑了,但还是有极少数人仍然将不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心中冷笑,望向不远处被一群公子哥儿团团包围住、笑面春风犹如牡丹盛开、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朱薇。 这个女人的可怕,超乎他的想象。 活跃在青州幕后的暗流势力,貌似以刺史朱腾为首,实际上真正的操控者竟然是十七岁的朱家大小姐。 这样的事儿,说出来估计没人会信。 作为青州第一名媛,朱薇现在身边的追求者难以计数。 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同为京官之后、号称青州第一才子的许士杰,鸿胪寺正九品上掌客许平的幼子。 唐突暗笑,许平只是普通的外交吏员,撑死了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在三品高官和王侯遍地走的京城,他屁都不是。所以,许世杰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官吏之后。 不过,许士杰年少便有才名,又是青州书院的学霸,除了可以走科举出仕的常规道路,大概还可以弄一份长安某大人物的荐举信,从而成功混进大唐的公务员体制内,前提是看他爹有没有这个人脉了。 许士杰素来自视甚高,自认为是青州城中最配得上、也是最有资格追求朱薇的人。 唐突倒不否认这一点。 不过他觉得像许士杰这种所谓的年轻俊彦,若真沾了朱薇的边,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请问汝便是那唐家庶子——唐突吗?在下许士杰。” 许士杰缓步行来,纸扇纶巾,风度翩翩,面带优雅的微笑。 他本来想直接嘲讽说“你就是那唐家的窝囊废吧”,后来觉得这不是自己这种文雅君子能说的话,就临时改了口。 唐突不知道一个科级干部的儿子哪里来这么强的优越感,他慢慢抬头来,望着许世杰拱手道:“在下正是唐突,见过这位公子。” 他当然认得许世杰。 许世杰去年甘露之变后还公开以“唐家何以生废物”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极尽嘲讽之能事。 看上去是少年士子的卖弄风雅,实际上是他爹授意,隐隐绰绰向宦官集团示好献媚罢了。 不然他爹许平为什么会将儿子的文章故意在长安城里四处散播? 许士杰面带微笑,居高临下道:“唐突,今日是严公寿诞,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你的身份,哪有资格出入这等场合。” 唐突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二笔。他快速扭头背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低眉垂眼站在那里。 许士杰莫名不忿,也是有点不肯就此罢手,当即又接连追问道:“唐突,既然来给严公贺寿,那么你的贺礼呢,难不成你就空着双手进门,就为了混吃混喝?” 唐突低着头撇撇嘴,照旧不吭声。 许士杰挑衅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以他青州才子的身份,再纠缠下去自然就很无趣了。 他端着架子,昂首挺胸,骄傲得像一只大公鸡。他迈着四方步准备离去,却突然被凭空伸过来的一只脚绊了个趔趄。 唐突马上跳了过去,俯身拽住许世杰的胳膊,用力将他拉起来,陪笑道:“许公子走路要当心哦。” 许世杰面色铁青,他其实没看清是谁故意使绊子,但在这种场合下他也无法去寻根究底,只得恨恨地瞪了唐突一眼,转身就走。 唐突于是笑笑,赶紧拱手相送:“许公子走好!” 许世杰没走两步,突听身后又传来唐突的笑声:“许公子,你的菊花……掉了。” 许世杰猛回头,见唐突满脸堆笑手上捏着一小枝白瓣粉蕊的花,五朵已去两朵,剩余三朵还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旁边一个华服女子不知是谁家的贵妇,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唐家小郎,此为杏花,非是菊花!” 许世杰一脸怒气,走过来,一把夺过,然后小心翼翼将折枝杏花簪在自己耳边,然后扬长而去。 唐突茫然,嘟囔连声:“菊花……杏花?” 那妇人摇摇头,瞥了唐突一眼,自顾去了。 022章此处应该有掌声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另外两个公子哥儿的关注。 一个是朱腾的副手,青州长史练禾之子,练然。 还有一个是宋济之子,宋勋。 练然和宋勋这两个弱冠少年,同样垂涎朱薇的美色,其实主要还是觊觎朱家的财富权势。 两人联袂快步而来,见擦肩而过的许士杰神色有异,就各自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冷视着唐突。 他们与唐突过去并无交集,自然谈不上什么恩怨纠葛,无非就是因为唐突这厮今天特别人模狗样,让他们看得不爽。 明明是一个窝囊废,竟敢衣冠楚楚招招摇摇? 其实过去少年衣冠楚楚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敢说三道四,如今唐家落难,阿狗阿猫都要看唐突不顺眼了。 两人一左一右就堵住了唐突的去路。 唐突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向两人拱手见礼:“两位公子,烦劳让开些,唐某要过去。” 练然撇撇嘴:“你要去哪?” “唐突来此给严公贺寿,自然是要入席了……公子请了!” 唐突躬身作揖,那背似乎因为畏惧几乎要弯到脚面上。 宋勋眼角的余光瞥见里面的朱薇,她正满面春风的向这边挥手,招呼唐突这废物入席。 宋勋心里更不爽,不由冷笑起来:“你这厮好生无耻,严公寿诞,是谁都能混进来的?你可有严府的请柬?拿来给本公子看看。” 唐突一呆,他自然没有严府的请柬。 他又故作无奈地苦笑一声,面红耳赤,扭头就走。 果然是没用的废物。 胆小如鼠,稍微吓唬一下,就怂了。 怂货,丢人现眼。 身后,传来练然和宋勋轻轻的嗤笑声。 但唐突是怂了,朱薇却急了。 她急匆匆走过来,声音柔媚地招呼道:“阿突,快来,待会你挨着我坐。” 唐突嘴角噙着的一丝冷笑瞬间敛去。 他再次转过身来,面上已经重新换上了那人畜无害的谨慎谦卑的笑容,但等朱薇盈盈走到身畔,他却突然探手抓住了朱薇那粉白细嫩的纤纤玉手。 漫不经心的,轻描淡写的,肆意妄为的……抓过来捏了捏,轻轻揉了揉。 朱薇的媚笑有了瞬间的僵硬,但旋即又平静如常。 她任由唐突抓住自己的手。揉着,捏着,反来复去。 两人手牵手,慢慢走着。 唐突不着痕迹地扫了练然和宋勋两人一眼,尔后手里一紧,生生将朱薇婀娜曼妙的身子拉到了自己身侧,还用另外一只手为朱薇虚抚了抚她那乌亮的发髻,动作极温柔。 两人的状态不要太亲密。 练然看得目瞪口呆,宋勋有些呼吸急促。 却听唐突笑吟吟道:“两位公子,请让开路,容唐突和娘子过去,好不好?” 这话……朱薇听得心头厌恶,面上却还是巧笑倩兮,而练然和宋勋落入耳中自然非常刺耳。 练然的性格急躁些,当场忍不住冷笑起来:“宋兄,没想到这厮不但是出了名的窝囊废,还堪称青州城内独一无二的厚面皮,真是可鄙、可憎之极!” “不是听说这厮已经主动退婚了嘛……怎地还敢纠缠朱家娘子?这是软饭还没吃够呐,吃上瘾了?”宋勋耸耸肩,大笑。 唐突突然松开了朱薇的小手,然后就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色微有不忿,但更多泛起的是害怕、担心、畏惧、瞻前顾后等各种微妙的情绪。 这个时候,他彻底忘却了自己之前的身份,或者说之前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他全身心投入进了少年唐突的角色扮演中,体会着他的艰难与不易。 唐突环视众人,涨红脸轻轻道:“宋公子说得对,唐某确实已经与朱家娘子解除了婚约,但,这是唐某和朱家娘子的私事,与诸位……无关,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哎呦喂,这吃软饭的居然还使起性子来了……” 包括练然和宋勋在内,围观的青州的纨绔子弟越来越多。这些公子哥儿撇着嘴,扬着手,哄笑不断。 “阿突,其实你又何必如此?我说了,我并不在乎这些。”朱薇有些发急,被这群纨绔拿话激将,万一唐突真使起性子直接退场,那岂不是坏了朱家的大事? 她温柔款款主动上前再次握住了唐突的手,柔声道:“阿突,莫要听这些好事之徒的闲言碎语,理他们作甚?” 唐突面色微红,慢慢垂下头去:“娘子,我心里不舒服,我还是回家吧。” 说完,唐突扯了扯朱薇的小手,如同孩童向阿娘撒娇。 这一瞬间,朱薇真是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复杂的感受。 她察觉自己满腹的厌恶中竟然渐渐滋生起某种很强烈的母性情绪来,大为吃惊。 她赶紧定了定神,耐着性子伏在唐突耳边柔声安慰着,像是哄一个哭闹的孩子。 唐突红着脸突然张开了双臂,双臂修长,一副求抱求安慰的情态。 朱薇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避开了去。 她将所有的难堪全部归咎于练然和宋勋两人的无理取闹,高声怒斥道:“我和阿突的婚约是不是解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尔等何干?你们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去开!” 被朱薇当众斥责,练然和宋勋这些纨绔的脸涨得通红,却没一个敢反驳,只能乖乖让开。 众目睽睽之下,唐突面色茫然着,木然任由朱薇牵着手,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但走了几步,唐突又回头来挣脱朱薇的手,转过身来,毕恭毕敬朝练然和宋勋两人深深施礼,唱了一个大诺,以示抱歉。 这也表示作为名闻遐迩的唐家废物,唐突的名声不是盖的,他真不敢得罪这两位青州贵少。 众人目瞪口呆。 朱薇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容,长袖挥舞,隐藏着笑容背后的鄙夷。 唐突左右四顾,暗暗皱了皱眉。他有点不太满意:此时此处,不是应该有掌声吗?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他心情大好,在心里放声吼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天里。 摇滚啊摇滚。 023章大戏将开场 “使君至!” 原本喧闹的现场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严休复宽额大脸、身材中等,颌下三缕黑须,浓眉下一双鹰眼,开阖间透出几分压抑凝重气息。 他一袭紫色便袍,没有着冠,只戴着简单的绸缎璞头,腰间束着蓝色宝石玉带。 倒背双手,慢慢踱步出来,官威凛然。 所谓人在其位,官威自生。 作为大唐的高级干部,一镇节度使,位高权重,严休复根本不用刻意做作,那种封疆大吏无形的器度和威严就自然透体而出。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宋济和耿璐这两位心腹,一文一武。 众人纷纷拜将下去:“见过使君!” “拜见严公!” 称使君的一般都是官员麾下,而称严公的则是青州的士绅名流。 唐突随着众人拜了下去,心里暗叹,想当初他也是前呼后拥何等风光,如今何其惨也…… 严休复走到场中站定,朗声一笑,摆了摆手道:“诸位免礼!” 这个时候,严府的大管家严定清了清嗓子,站在一侧,开始唱礼。 无非就是宣布今天前来贺寿人员送礼的名单,及礼物清单。不外乎是些金银玉器和珠宝丝帛之物,当然也有人送城外的某座庄子或者园林、某片肥沃出产丰富的山林,等等大型的固定资产。 而每当严定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去向严休复躬身拜寿。严休复同时还礼,然后此人就会在严府家人的引领下入席归座。 该坐哪就坐哪,丝毫不能乱。 自古以来,官场等级规矩森严,维持了几千年。 就是这么一个繁琐的礼仪和流程,不可或缺。 不过,这意味着寿宴正式开始了。 严定逐次唱去,宾客渐渐归座。 “青州刺史朱腾,敬上西域和田玉如意一对!东海玛瑙一车!” 随着严定的唱词,朱薇起身上前盈盈施礼下去:“薇儿代家父及全家给使君拜寿,恭祝使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严休复摆了摆手:“贤侄女请起,朱刺史何在,为何不来舍下吃杯水酒,大家共谋一乐?” 朱薇面色恭谨回答:“使君五十寿诞,是咱们青州城中的一大盛事,满城欢庆。为此,家父不敢怠慢,目下正在调拨人手维持城中治安,他随后就来向使君拜寿,随后就到!” 朱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朱腾为什么没有来,重点是强调了朱腾“随后就到”。 严休复微微一笑:“朱刺史有心了,贤侄女请坐!” 说话间,严休复向耿璐微微侧首,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耿璐悄然退去。 严休复与朱薇的对答,以及耿璐偷偷离席的小动作,都一一落入唐突的眼中。 他明白大戏即将开场了。 朱腾父女固然还是主演,但情节和桥段已经朝着逆转的方向铺陈,因为多了唐突这么一个至关重要却不再任朱家摆布的小龙套。 “唐家庶子——唐突敬上百年剑南陈酿两坛。” 严定唱完,有不少好事的纨绔子群起哄笑。 虽然礼轻人意重,但严休复终归是淄青藩镇的节度使,大权在握,唐家这个窝囊废少年舔着脸来拜寿——来就来了吧,但总不至于连份像样的寿礼都凑不出,随便弄两坛酒来糊弄人,这是让自己难堪,还是让节度使大人难堪呐? 这是大多数人的心态。 严休复微微一笑。 他与唐平本多年故旧,作为晚辈,唐突来拜寿带什么礼物,严休复根本就不在意,更不计较。 其实他生平嗜酒如命,最好的就是剑南陈酿。剑南陈酿两坛,不算奢侈品。但因为青州与蜀地路途遥远,这酒也很难得。与旁人送的贵重礼物比起来自然不值一提,可不值钱的东西,未必不喜欢啊。 在某种意义上说,朱薇的选择和策划是正确的,所谓投其所好,效果反而更好。 唐平枉死,唐家的废物庶子对朝廷怀恨在心,在酒中下毒谋杀当朝高官发泄私愤,这种“动机”研判起来虽然有点牵强,但只要证据确凿,无论唐突愿意还是不愿意,旁人怀疑还是不怀疑,他都是朱家毒杀严休复的替罪羊。 在朱腾父女眼中,今日铤而走险,唐突可是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没有人会想到拜寿酒中藏毒,尤其还是故人之后唐突送的酒,包括严休复在内。事成之后,只要把所有罪名往唐突身上一推,然后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哪怕此刻严休复已经对朱腾产生了深深警惕,他也断然想不到,朱腾的手段会如此疯狂和肆无忌惮,敢直接向他这个节度使下毒啊。 怎可能? 怎么敢? 朱腾或许真不敢,但他背后的人敢。 唐突看穿了这一点。 这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躬身拜去,小脸微红,声音弱弱无力:“小子唐突拜见使君,恭祝使君延寿千秋,福德永照!” 严休复微微颔首,点点头,微微笑了:“来了就是客,你且起身归座,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管家严定继续唱礼,唐突老老实实归了坐,开始漫不经心看严家的下人婢女往来如梭,上酒上菜。 每人面前一张小案几,均是三菜一汤一点心。 一盘热腾腾刚蒸透的猪肉团,上面撒着蒜末和黏糊糊的豆酱。 一盘绿油油的鱼羹凉拌菠薐菜(就是后世的菠菜),味道不知道咋样,但卖相还算凑活。 一小碟白色半透明切成丝状的生鱼片,配有一角葱末芥末豆豉橙丝之类混合的调味料,号为切鲙,这是大唐贵族宴席上最著名最常见的一道菜。 还有一盅就是秋葵汤了。完整的葵叶如同猪耳朵,叶梗碧绿,漂浮在白色的浓汤汁里,看得唐突有点眼晕。 唐突忍不住暗暗苦笑。 他低头盯着眼前简陋粗鄙的三菜一汤,大唐的烹饪技术实在是还处在主要填饱肚子的低级阶段,他那被现代美食滋养惯了的刁钻口味,以后还真得需要慢慢适应。 比如这生鱼片吧,其实唯一可取的就是刀工,那蘸料的味道真就不敢恭维了。 至于新鲜度倒是可以保证,毕竟青州距离最近的莱州海岸线只有百里之遥,快马加鞭一日可达。 “这是从海上捕来的大鲈鱼,趁鲜活快马加鞭送到青州,切了鲙占了芥末来吃,味道着实鲜美。阿突,你可以尝一尝。” 朱薇笑吟吟地探出纤纤玉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生鱼片。那意思是说如果唐突面前的一小碟不够,还可以拿她的来吃。 唐突笑了笑,点点头,径自夹起一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沾了点调味料塞入口中。 不过他此刻无心品尝生鱼片的味道,他的整个心神已经都放在了严休复身上。 唐突的“漫不经心”落在朱薇眼中就是不懂礼数,更添几分厌恶。 不过她也不在乎,反正时至今日,唐家废物小厮的生路也走到了尽头。 你死了之后,莫要怪奴家心狠。谁让你落在青州、又摊上了一个被宦官害死的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朱薇心里默默念诵,心狠如刀。 唐突此时真想送给她一把小刀子,挖出她的小心肝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024章内鬼 因为人太多,严定唱礼唱得口干舌燥,声音都有点嘶哑。而时间久了,在场不少宾客都听得昏昏欲睡。 终于到了最后一位。 念完,严定将礼单合并起来胡乱塞给一旁的家仆,然后去角落偷偷吃了一盏热乎乎咸滋滋的八宝乱炖茶,又转回来小心翼翼伺候着主子。 严休复朗声大笑,向严定摆摆手:“歌舞伺候。汝且先去将那唐突送来的剑南陈酿开上一坛,此等美酒,老夫当与在座诸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严休复这话一说,场下的朱薇臻首微垂,肩头轻颤,再次抬起头来,就眸光流转,俏面含春。 早准备多时的十几名乐师卖力合作,丝竹悦耳之声响起。 身穿彩色霓裳的十几名舞女伴随着乐声,次第进入场中,扭腰摆臀,翩翩起舞。 唐突向朱薇望过去,目光平静。 但他心里其实并不平静。 他不得不佩服,朱薇这小妞对人心尤其是对严休复心态的揣摩堪称一绝,阴谋设计衔接推进的环环相扣,竟没出半点差错。 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如果严休复不当场而且当众在寿宴上喝下唐突送上的毒酒,朱家父女的毒计就会落空。 撺掇推动唐突拜寿送酒,是第一个环节。 确保严休复在宴中当场喝下毒酒,是第二个环节。 一阵阵凉气在心底泛起,唐突握紧了拳头。 …… 严府的下人开始上酒。 按照严休复的要求,包括严休复在内的几个主要贵宾面前,摆上的自然号称是唐突进献的百年剑南陈酿,至于其他人就是普通酒了。 道理很简单,严休复不舍得。 朱薇嘴角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太了解严休复了,比了解自己的父亲朱腾更甚。如果不是京城的太监催得急,她日后有太多的法子慢慢弄死严休复,也不至于非要牺牲唐家的废物小厮了。 唐突不动声色,却陡然间想起了一个非常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按照朱薇这种阴谋的设计,毒酒摆上了,严休复这些淄青镇的大人物势必都会中毒身亡,包括朱腾自己…… 唐突深沉的目光当即落在了严府的大管家严定身上,眸光一闪:原来有内鬼。 日日防贼,家贼难防。 唐突心里哇凉哇凉的,这朱家父女……真的是太狠毒了。 看来朱家给的拜寿礼酒中有没有藏毒,其实并不是毒杀严休复的关键,关键在于朱家买通了严府大管家严定。 严定给严休复喝什么酒就是什么酒,严休复一定会中毒,其他人就不会。 但酒中藏毒、唐突送酒拜寿,则明显会让这条证据链完整,坐实唐家庶子谋杀朝廷高官发泄私愤的滔天罪名。 让唐突百口莫辩,也让严休复死得稀里糊涂。 唐突心内焦躁不安起来:坏了! 尽管他已经将朱家安排的毒酒换了,但万一严定照旧在严休复个人的酒中下毒……千算万算,百密一疏,竟漏算了这个重要的关节! 可事已至此,已经来不及补救。 唐突心一横。 若严休复照旧中毒,说不得他只能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反正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当然早就想好了万不得已的退路。 这个时候,朱腾锦袍宽袖快步而入,悄然入席。 他游目四顾,与女儿朱薇目光相接,暗暗点点头。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待严休复毒发身亡,他作为淄青藩镇的第二号人物、青州刺史,马上就会趁势而起,趁乱掌握局面。 随后将所有罪责不由分说都推给唐突,以诛杀一个破落子弟窝囊废的极小代价,取得谋杀节度使夺取淄青权柄的巨大辉煌胜利。 既向京城太监头子献了媚,也可以向他背后那位大人物交差,更重要的是实现了朱家自己的野心,一举三得。 即便朝中有人对唐突下毒谋害严休复事件存有怀疑,有太监集团站在后面推波助澜混淆视听,谁敢真正探究下去? 朝廷对地方藩镇没有太强的控制能力,青州又是朱腾说了算,这事还能跑? 一个花枝招展的美婢趺坐在严休复身侧,专职伺酒。 美婢斟满之后,严休复举杯邀饮。 酒液入喉后他的浓眉却情不自禁地挑了挑,下意识地瞥了唐突一眼。 目露强烈不满。 这一瞥,看得有心人唐突如释重负。 刚才他紧张得头都冒汗了。 严休复的表现是因为察觉了这所谓的百年剑南陈酿寡淡无味,粗劣之极,分明就是普通的青州本地烧酒。 而这说明,酒还是唐突更换的劣酒,无毒。 兀那小厮,竟然以次充好,欺骗愚弄自己—— 刚才的酒气他闻得就不太对劲,严休复此时勃然大怒,对唐突的印象瞬间恶劣到了顶点。 砰! 严休复怒形于色,拍案而起。 因为用力过猛,严休复宽大主案上的玲珑酒壶,五彩盏碟等物,哐当一声倾覆了大半,酒菜凌乱狼藉。 伺酒的美婢顿时吓得俏脸发白,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触怒主人,立即跪伏在地,肩头轻颤不敢作声。 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纷纷抬头来望着当众发作的严大节度使。 朱腾与朱薇父女相视愕然,莫名所以。 酒中的毒是来自西域的一种名为曼度罗的奇毒,拿捏的份量恰到好处。饮得少,毒不致死,只有放量畅饮毒素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才会借着酒劲通达四肢百脉,慢慢毒发攻心,神仙也救不了。 可严休复才喝了一杯,时间又这么短,现在绝对不至于毒发失态。 谁都没想到,严休复又很快平静下来。他复又缓缓坐下,只是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严休复是怒极。 如果是旁人,这番至少是拖出去杖责一顿板子,不打死也会打残。 但严休复转念一想,唐突这小厮毕竟是故人之后,以次充好也未必真有恶意,无非是少不更事罢了。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在死者唐平的份上,还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何况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窝囊废,离经叛道惯了,干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所以严休复的气来得猛,消得也快。 一旁的宋济猜出严休复为何发怒,又为何把怒气生生压制下来了。刚刚吃的那盏酒口感虽然还不错,但肯定不是百年佳酿剑南春。 敢情这小厮竟敢以次充好蒙蔽节度使,好大的胆子! 不过宋济也想不到,他吃的酒与严休复吃下的酒根本就不是一种酒。他吃的是市面上常见的清酒,而只有严休复个人面前的才是朱腾等人认为藏毒、却已经被唐突偷梁换柱的本地烧酒。 宋济冷冷扫了场下独坐一席犹自面色懵懂的唐突一眼,皱了皱眉。他挥挥手招呼严定过来,凛然道:“严定,速速给使君换酒!” 话音一落,侍立在严休复身后的大管家严定呆了呆,有点发蒙: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另外一侧,朱腾和朱薇父女闻言脸色骤变。 难道严休复发觉了酒中有异? 不然为什么要中途换酒? 见严定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严休复冷哼一声,回头斥责道:“严定,还不快去换酒?!” “诺。”严定满头大汗,只得躬身领命而去。 朱腾心乱如麻,心急如焚。 如果事情败露,那朱家就要满盘皆输了。 他虽然提前做了万全的谋划,严府之外也隐藏着心腹属下数百人随时待命,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严休复暴毙的基础上。 若是严休复安然无恙,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硬要下手除掉严休复,除非将在场这一群青州权贵官僚士绅一百多人统统诛杀殆尽,灭了全部活口。 只是这样,他还要这个青州有何用。 朱腾向女儿朱薇投过复杂焦虑的一瞥。 朱薇俏脸上神色变幻,银牙暗咬,悄然起身离场。 宴席现场不远处的回廊尽头,严府大管家严定脸色苍白,背靠廊柱站在那里正不知所措。 一切的环节都没有出问题,但…… 朱薇长裙曳地匆匆而来,脸若冰霜:“严定,到底怎么回事?” 严定有些畏惧地望着朱薇,摇摇头。 朱薇略一思量,冷冷一笑,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绣花锦囊来递了过去:“一不做二不休,速速将此物放入严休复的酒中,此事若成,你们一家的荣华富贵自不待言。可要是出现半点差池……小心你的狗头!” “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严定肩头轻颤,哆嗦着手接过去,尔后草草躬身一礼,脚步虚浮,退下去重新安排上酒。 自打他被朱家收买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无论换什么酒,在酒中下毒就是了。 就是这么简单直接粗暴。 朱薇站在原地,娇媚的脸蛋上杀机浮现。 不论如何,今日严休复必须要死,到了这个份上,朱家已经没有退路。 必须要弄死严休复。 025章祝酒令(1) 歌舞草草结束,本来准备妥当的击鼓传花之类的助兴游戏也因为主人的不快而临时取消。 不多时,严定带着两个美婢另外换酒过来。 作为嗜酒之人,又位高权重,严休复府中怎么可能少得了各地的美酒佳酿呢。 这产自荥阳的土窟春,至少窖藏了十余年。 开启封泥之后,酒气的清香袅绕场中,经久不散。 严休复贪婪地深吸了一口酒气,朗声大笑,方才的些许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唐时市面上的酒,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土窟春排在第三,价格不菲。也只有严休复这样的朝廷高官,才能喝得起上品的陈年窖藏土窟春。 这一小坛十斤上品的土窟春,可是要几贯钱,足以抵得上普通百姓家数月的口粮钱。 严休复再次举盏:“如此美酒,老夫当敬诸位一盏!” 众人也赶紧纷纷举盏:“不敢,使君先请!” 朱腾心内狂喜,虽然面不改色,但眼眸中闪烁着的兴奋神采溢于言表,只是此刻并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除了唐突。 朱腾向女儿朱薇投过深深的一瞥,朱薇微微一笑。 严休复袍袖半掩,端起酒盏来正待一饮而尽,却听场下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喝止声:“且慢!” 声音不大,没有底气,但众人听了个分明。 众人愕然。 只见场下的窝囊废少年唐突缓缓起身,红着脸,仿佛不胜酒力一般,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离席走向了场中。 朱腾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拦住唐突的去路,怒斥道:“唐突,你才吃了几盏酒,竟敢在使君的寿宴之上撒酒疯?不想活了?还不快快退下!” “来人,速将这小厮轰出去!” 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卒一涌而入,眼看不由分说就要拿下唐突。 唐突脸色苍白,身子往一侧躲去,他慌不迭地冲同样一脸怒色的严休复躬身施礼,颤声道:“使君,小子有几句话讲,说完,小子……自会任凭使君处置。” 严休复眉头紧蹙,挥了挥手。 军卒退下,朱腾也只能心跳如鼓、面色铁青,退在一旁。 他心里这个恨啊。 就差那么一点,眼看严休复就要喝下毒酒一命呜呼,没想到这废物小厮突兀跳了出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宋济霍然起身,斥道:“兀那唐家小厮,使君宽仁,给你机会,有话快讲!若敢胡言乱语搅闹寿宴,定治你一个大罪!” 朱腾更是声色俱厉:“若敢胡言乱语,小心汝的狗头!” 众人注视中的唐突脸色发白,颤抖着双肩,哆嗦着嘴唇,勉强维持着仪态,让不少贵妇人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好可怜的孩子……还是不要再欺负他了好不好? 有的贵妇人甚至母性泛滥起来,恨不能上前一把将唐突抱在怀里安慰两声。 顿了顿,唐突才躬身道:“借使君寿宴,唐突斗胆请诸位贵人做个见证,唐某愿意主动与朱家娘子解除婚约,从今往后互不相绊……” 众人无语。 朱腾嘴角一抽,竟然是为了这个?广而告之公开退婚? 众人啼笑皆非。心道这可怜的唐家小厮,看来是被朱家逼迫得狠了,不然怎么能在这种场合下说这种话。 严休复皱了皱眉摆摆手:“也罢。退婚与否,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吾辈不能干涉,但做个见证倒也无妨。好了,退下吧。” 唐突团团作揖,却并没有依言退下。 他小声又支支吾吾道:“使君寿诞,小子今日适逢其会,偶得祝酒令一首,斗胆献上,为使君和诸位……助……助兴!”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 唐家这小废物竟然要当场献劳什子的祝酒令,真是自不量力。 练然、宋勋这些公子哥儿在场下嗤笑连连,互相交头接耳,自然没什么好话。 若不是严休复当面,他们早就呱燥闹将起来了。 朱腾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小厮还会一点哗众取宠的小心眼?小瞧他了。 朱薇却柳眉深锁,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她眼中的唐突,个性软弱、沉默寡言,属于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闷之人。即不懂风情,也不识风雅,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去出风头? 再说他撑死了算是粗通文墨,哪里还能临场作出祝酒令来? 滑天下之大稽也。 唐突却向严定拱手一揖:“烦劳大管家取纸笔来!” 严定面露冷笑,心说你能作狗屁的祝酒令?直接吟诵出来就好了,要什么纸笔? 他站在那里冷眼瞥着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唐家庶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厌恶。 严休复淡淡道:“严定,汝派人去取纸笔来。” 严定赶紧躬身应是。 严休复眸光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突然觉得今天严定的表现有点反常。 一个严府家仆飞速取来了纸笔,交在了唐突手中。 唐突捏着纸笔返身归座,就在自己席位上奋笔疾书,片刻就书就了一首祝酒令,过去毕恭毕敬呈给了严休复。 他书写的速度很快,又有袍袖遮掩,一旁诸人包括朱薇在内,即便有心察看,也看不到他到底写了什么。 众人献寿拜严公, 光景不比四时同。 风起北海胜昔时, 歌罢青州掉头东。 唐突侍立在侧,严休复展平纸张认真看去。 只这一眼,目光便微微凝结,心内大为震动。 引起他震动的自然不是这首半吊子的祝酒令。 牵强附会,毫无文采,学富五车的严休复根本看不上眼。 但眼前这潦草流畅、笔走龙蛇、棱角分明的独特笔迹,与他之前从烧鹅中吃出来的密函上笔迹一般无二。 他焉能不惊?! 看来,这小厮献祝酒令是假,故意引起自己注意才是真。 那隐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是他? 此刻他跳出来莫非是为了示警?还是试图把水搅浑? 看起来,这位传闻中的唐家窝囊废少年,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呐。 此子意欲何为呢? 026章祝酒令(2) 片刻间,严休复心念电闪。 他缓缓抬头瞥了唐突一眼,眸光中隐藏的锋锐若隐若现。 唐突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脸上依旧挂着畏畏缩缩的款款浅笑,额头上还冒着丝丝的汗珠儿,站在严休复身边,瑟瑟发抖,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就不休提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敬业称职和尽心尽力的演员,这回为了严休复能活命,操碎心了。 严休复不动声色,将唐突急就章的所谓祝酒令递给了身侧的宋济,淡然道:“元机,这小厮的祝酒令有点意思,元机点评一二吧。” 宋济接过,朗声吟诵一遍,笑道:“使君,虽然文采乏善可陈,但其意拳拳,也颇可嘉许!” 一向心思缜密的宋济居然没有认出笔迹来?这让严休复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严休复点点头:“然。唐突,你有此心,老夫心领。来人,赏唐家小郎酒!” 严定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吩咐身旁的严府婢女给唐突倒一盏酒,送上。 赏酒其实就是形式和道具,赖以传递上位者的某种垂青或者认同,个中意义并不在酒本身上。 唐突却没有接婢女递过来的白玉酒盏,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休复桌案上的华美酒樽,陪笑躬身道:“小子斗胆,还请使君赐案前佳酿于小子,好让小子一饱口福!” 唐突同时还砸吧砸吧嘴。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小子真的是很会得寸进尺啊,竟然嫌弃严休复赏赐的酒不好,公开索要严休复饮用专属的极品佳酿,不知进退、不知死活! 严休复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盏酒,酒液清澈透明,微微泛着青绿之色。 他抬头来望着站在自己案前不远处的唐突,眼见少年勾肩哈腰,清秀稚嫩的脸上满是怯懦笑容,嘴角更是挂着一抹异乎寻常的狂热。从严休复的这个角度看过去,竟是如此诡异。 莫非酒中有问题? 严休复心中起了波澜。 他不动声色,并没有表现出很多人期待和意料中的愤怒情绪,只淡淡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樽:“严定,将老夫的酒赏给唐突!” 严定脸色骤变。 严休复面前的酒以及酒樽中的酒,都下了刚才朱薇给的剧毒,将这酒若是给了唐家这窝囊废…… 这小厮自寻死路且也活该,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了朱家的大事?若唐突当场毒发身亡,严休复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怪了。 严定心跳如鼓,他慢吞吞俯身从严休复案前端起那樽酒,一步步向唐突走去,双脚如同灌铅有万钧之重。 严定捏着酒樽的手明显颤抖晃动,酒液晃荡着险些要溅出来。 唐突向严定抱拳一礼,嘿嘿笑道:“烦劳大管家,小子就不客气了!” 说完,唐突就不由分说从严定手中夺过酒樽。 严定不能不给,也不敢不给。 严定面色煞白,双腿筛糠般抖动,几乎都站不稳。 唐突与他面对面站着,脸上慢慢浮起旁人难以窥探到的冷酷笑容,他眼角的余光掠过同样脸色非常难看的朱腾父女身上,缓缓举酒樽过顶,躬身恭谨轻呼道:“小子拜谢使君赐酒!” 眼看唐突就要将这樽毒酒一饮而尽。 朱腾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起身厉声暴喝道:“你这小厮着实无礼、不知进退,耍酒疯搅闹使君寿宴,使君宽厚仁慈[笔趣阁.biqugew.xyz]不予计较,但本官却不能坐视不管。来人,速速将这小厮拿下,驱逐出府!” 朱腾的两名贴身侍卫早蓄势待发,这时窜进场中,其中一个劈头盖脸就从唐突手里夺过那樽毒酒,随意倾泻在地。 另外一个则恶狠狠将锋利的钢刀架在了唐突纤细白皙的脖子上。 唐突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虽然谁也听不清楚,但想来无非是求饶之意。 其实他是在唱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这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春天里…… 严休复旁观这一切,表面上看不出喜怒,心内却是震惊、怒极。 眼前此情此景,岂能还不明白几分——无论朱腾和唐突中哪一个有问题,酒中都一定有问题。 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严休复继续端坐其上,面色平静如常,但后背却湿透了。 严休复的第一个念头是当场将朱腾父女拿下,先下手为强,但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朱腾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下毒手,必有完全准备。当场撕破脸皮,没有直接证据。 严休复勉强展颜一笑,挥挥手:“朱刺史不必动气,这小厮毕竟是故人之后,固然不知进退失了礼数,但念在他的本意是给老夫拜寿助兴,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朱腾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场中。 他闻言向严休复抱拳行礼:“使君,这小厮打断宴席胆大妄为,甚是无礼,还是将这厮逐出场去,免得再生事端!” 严休复哈哈大笑:“言重了。来来来,吾辈继续饮酒!” 严休复都这样说了,众目睽睽之下,朱腾自不能公开背逆。况且他站出来“驱逐”唐突,目的在于打断唐突喝下毒酒,既然达到目的,宴席恢复正常,乐得借坡下驴。 “看在使君的面上,本官就饶你这一次。若再敢不安分胡言乱语,小心汝的狗头!” 朱腾一甩袍袖,怒视唐突尔后归座。 唐突垂头丧气走回自己的坐席,坐下后似乎就不敢再抬头了。 朱薇眸光闪动,眼前的窝囊废少年依旧深埋着头,她嘴角噙着一抹鄙夷的浅笑,暗暗摇头。 刚才其实她心中起了很强的疑心。只是少年窝囊废的形象在她心里实在是太根深蒂固,怀疑也就一闪而过。 027章图穷匕见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被暂时中断的寿宴恢复如初。 严休复端坐其上,再次端起酒盏,面带清朗笑容,热情向众人邀饮。 朱薇暗暗松了一口气,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只要严休复吃下这盏严定重新斟满的毒酒,必定七窍流血而死。 到时候,父亲朱腾还是会将罪责一股脑全部栽赃在唐突身上,过程虽有波折,但结果都一样。 严休复手中的酒盏眼看就要凑近唇边。 朱腾父女屏住了呼吸。 唐突也抬头来望着严休复,他之前煞费苦心折腾了这么一场,他就不信严休复会真的看不明白。 突在此时,严府后花园之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呼喝之声。 严休复慢慢挺直了腰板,不着痕迹借势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唐突心内暗笑,复又垂下了头。 严休复下面的应对,他猜出了几分。 耿璐全身披挂手持佩剑,身后带着数名军卒大步闯入了宴会现场。 众人吃惊之余,纷纷回头观望间,只见花园拱门处影影绰绰,分明已经被耿璐麾下的甲士给团团围住。 出事了? 耿璐疾步上前,神色凝重,大礼参拜下去:“使君,末将有紧急军情禀报!” 严休复趁势而起,向宋济瞥了一眼,又环视众人笑了笑:“既然有军机要务,诸位且静坐畅饮,等老夫去去就来!” 严休复不由分说大步流星离开宴席现场,耿璐带着两名悍卒紧随其后。 事出突兀,完全不在朱家父女的计划之内。 朱腾惊疑不定,扭头望向女儿。 朱薇心内同样吃惊,她再三从头梳理计划,觉得绝无半点泄露的可能性。 就算太监鱼市宏死在青州城外,她自问下手果决,严休复找不到半点不利于朱家的证据。 即便现在严休复察觉酒中有毒,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他又能拿朱家怎样? 况且,今日行动毕竟铤而走险,关乎家族生死存亡,朱薇早就安排好了退路。若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大不了鱼死网破,跟严休复当面锣对面鼓干上一场。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之地,有京城阉宦头子作为内应,还有某位神秘的大靠山隐在幕后,朱家有的是办法收拾残局。 想起潜伏训练多年的五百名死士整装待发,想起那研发了三年之久赖以成事的秘密武器,还想起父亲多年来对于淄青军政权力的各种蚕食渗透,朱薇慢慢平静下来。 怕什么? 真要图穷匕见,先死的一定不是朱家人。 什么叫有恃无恐,这就是有恃无恐。 朱薇向朱腾投过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深深一瞥。 唐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傻样。朱腾父女的表现以及严休复处变隐忍的临场反应,让唐突意识到青州的局面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复杂,这潭水真的是深不可测啊。 …… 经检验,唐突送来的两坛酒中无毒,但后来严定安排换上来的土窟春中却藏了烈毒,见血封喉,饮下必死。 严府内宅,望着脚下那只喝了毒酒暴毙的无辜黄毛看家犬的尸体,严休复即怒又惊,后背上被冷汗打湿。 真的是侥幸。 如果不是少年唐突横插了一杠子,此刻严休复早已毒发身亡。 “使君,这朱腾如此歹毒,以下犯上,谋害使君,证据确凿!末将这就带兵杀进后园,将这厮就地诛杀!”耿璐怒发冲冠,拔剑而起。 “不。言之,朱腾是一州刺史,朝廷命官,没有直接证据,就算是老夫也杀不得他。既然他敢铤而走险,公开向老夫下毒手,一定是阉宦的指使。” “而且,朱腾在青州为官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一场战祸就将绵延而起,连累淄青数十万军民。此贼有京城阉宦作为靠山,吾辈就算是将那朱腾就地斩杀,恐怕老夫也难逃此劫了。” 耿璐焦躁不安:“使君,那还能坐以待毙不成?” “坐以待毙也不至于。言之,你速速去城外大营调兵进城,以防不测。至于老夫,留下来与这朱腾狗贼虚与委蛇。万幸的是,老夫早有防范,不然,今日就是一场必杀局了。” “其实老夫个人身死事小,牵连青州百姓、引发朝局动荡,就事关者大了。” “此外,速速将严定拿下,从严拷问,看看老夫这府里究竟被朱腾买通了多少家贼!!查实一个杀一个,绝不轻饶!”严休复面色铁青,声音冷酷。 耿璐躬身施礼:“末将遵命!” 耿璐匆匆离去,严休复心潮起伏。 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知仕途险恶,这权力纷争刀光剑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朱腾已经向他下毒手,他自也不能心慈手软。 他定了定神,整了整腰间的玉带,一把抓起自己书案上的御赐佩剑,缓步向后花园的寿宴现场行去。 …… 严休复返回,神色凝重。 身后紧随着数十名披挂整齐的军中悍卒,杀气腾腾。而且严休复还带了剑,这很反常。 这个时候,傻子都能明白,出事了。 朱腾面色紧张,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 朱薇则面不改色,长袖内的一只纤纤玉手早已捏住了那一枚朱家特别密制的信号飞箭,蓄势待发。 只要信号一起,隐藏在严府之外的数百名死士和被朱家牢牢控制的数百名军卒衙役,就会以平叛的名义,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杀进来。 同时四个城门的守门军卒早就是朱家的人了。 到时候城门封锁,耿璐的军营远在城外数十里处,单凭耿璐今日临时调进城中的两三百人马,根本就不是朱家的对手。 就算是在这严府之中,也早就潜伏了朱家的不少人手。 严休复再次归座,环视众人,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道:“诸位,今日是老夫寿诞,本想与诸位共谋一醉,结果却出了事,实在令人扫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严休复旋即挥挥手:“来人,将那小太监鱼市宏的尸身抬上来!” 唐突好整以暇地悄悄吃下一盏酒,心道好戏终于上演了,有点意思。 不过酒水太寡淡,没几个意思。 028章老戏骨 早已准备妥当的几名军卒抬着用白色麻布覆盖着的太监鱼市宏的尸体上来,所有人都轰然而惊,纷纷起身乱成一团。 朱腾下意识地起身就要逃出此地,却被女儿朱薇一把死死给拉住,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严休复叹了口气道:“此人是京城内侍省的一名执事太监,名唤鱼市宏,他身上有内侍省的腰牌为证。此人不知何时潜进青州,今日一早又被发现死在青州城外的山谷之中……似是被山贼劫财所杀。” 内侍省的太监竟然来了青州,还被发现死在了青州城外。这个消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绝对惊天动地。 时下阉宦当权,如日中天,无人敢惹。 大宦官仇士良的嫡系心腹太监死在青州,无疑要给青州带来一场莫大的祸事。 不少人惊呼出声,更多的人惴惴不安,吓得心惊胆战。 唐突继续自斟自饮,径自看戏。 他嘴角噙着不着痕迹的冷笑,扭头瞥向了朱腾父女。 在这种关键时刻,朱腾的心理素质远不如其女朱薇。 朱腾面色苍白双拳紧握,而朱薇居然依旧面带浅浅媚笑,盈盈站在朱腾身后,成为其父镇静自若的倚靠。 严休复缓缓起身,凛然道:“内侍省的太监为什么会秘密潜入青州、来青州到底做什么,姑且不论。不过,军卒从鱼市宏的身上找到了一份檄文,老夫看了之后热血潮涌,激动难以自持。” 严休复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纸檄文来,朗声念诵道—— “阉贼名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荐拔,无尽之恩宠,却不思报效皇恩,结党营私,玩弄权术,毒害忠良。挟持皇帝,以奴欺主。欺上瞒下,横行不法。排除异己,冷酷残暴……” 严休复一字一顿,故意将这篇没有文采的檄文念得酣畅淋漓、抑扬顿挫,听得不少头脑简单的青年士子热血沸腾。 宦官祸乱天下,世人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终归是有想法的。 有些人,有些事,不敢说,也不敢做,但还能不敢想吗? 当然更多的人听得汗流浃背,比如朱腾。 这样的讨阉宦讨国贼的檄文出在青州,传到京城,仇士良焉能善罢甘休,青州官员要倒霉了。 “诸位可知如此正义凛然、为天下人仗义执言的讨贼檄文出自何人之手吗?” 严休复一步步走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躬身向朱腾拜了下去:“阉宦祸国殃民,动摇大唐国本。朱刺史心系天下,忠于朝廷,捍卫社稷江山的拳拳之心,一腔热血赤诚,实在是让老夫敬佩万分,请受老夫一拜!” 严休复拜得突然,而且动作很快。 等朱腾反应过来,早就晚了。 朱腾脸色煞白,一边慌不迭地闪避开去,一边颤声道:“使君这是为何?这讨贼檄文,又与朱某何干?” “朱刺史高风亮节,必将彪炳天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过谦了。这檄文之上,署的是朱刺史的名字,盖的是朱刺史的私印,笔迹一般无二,还能有假?只是老夫要说朱刺史还是不太谨慎,如此檄文何以落入太监手里?” 严休复义正辞严,立即吩咐宋济手持檄文展开,一一当众展示。 场上很多本地官吏,对朱腾的笔迹耳熟能详。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朱腾的亲笔,况且上面还有朱腾的私印,根本无法造假。 事出突兀,朱腾几乎吓尿了,脑中一片空白。 这从何说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薇阴沉着俏脸凑过去仔细端详,连她都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来。 像,太像了。 不,应该说是如出一辙,如假包换。 她猛然回头望向面如土色早已失去了分寸的父亲朱腾,这一刻,她的心其实也乱了。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人伪造檄文,陷害嫁祸朱家。 但奈何仓促之间,朱腾父女无法提出反驳的有力证据来,何况严休复根本就不给他应变的时间。 严休复的言辞更加慷慨:“诸位,必定是京城阉宦察觉了朱刺史的义举,这才秘密派执事小太监潜入青州,搜罗证据,刺探军情,企图不利于朱公。所幸檄文和证物没有被传进京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像朱公这等仁人志士,必有上天庇佑!” “阉贼当道,这天下昏暗多时。朱公此讨贼檄文一出,必能荡涤朝野,鼓召有识之士群起而抗之。诸位且说,朱公当不当得老夫一拜,又当不当得我辈共同一拜?” “诸位,为黎民苍生计,为社稷江山计,为大义公理计,我等当向朱公一拜!” 严休复振臂高呼,率先再次向朱腾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跟着严休复起身拜了朱腾一拜。 唐突在那里几乎笑喷。 他顶多是推波助澜,没想到严休复演得更好。 估计在严休复寿宴开场之后,那卖了朱腾父女的二管家朱亮,早就携带家眷财物逃之夭夭了,昨天他还悄悄送了他一贯钱作为逃命的盘缠。 朱腾眼前发黑,身子晃荡了两下,若不是朱薇及时搀扶,必定一头栽倒在地。 严休复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又大声道:“来日老夫进京述职,待面见陛下之时,必将朱公的义举向陛下奏报。到时候,朱公必受朝廷器重,委以重任。” “而今日之事,譬如那太监之死,老夫将一力承担。也请诸位保守秘密,且不可泄露半点风声,以免遗祸朱公这等忠良义士。” 严休复声音转冷,杀气凛然道:“若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或者为阉宦传递消息,休怪老夫翻脸无情,杀无赦!” 唐突在一旁听了暗笑。 没想到这严休复还真是一个老戏骨,戏演得如此炉火纯青,效果之好超乎他的想象。这种威胁之词与其说是为了保护朱腾,不如说是无形中将朱腾和朱家彻底推进了火坑。 今天的寿宴现场,足足有百余人,各行各界的人都有,怎么可能保得住秘密呢? 况且,还有许世杰这种很容易热血冲头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青年士子,以及练然这种好事无度的公子哥儿,这些人的嘴上根本就把不住门的。 唐突断定,如果朱家不加控制,寿宴后不出一个时辰,这篇朱腾亲笔所书的“为天下人共讨阉贼檄”就会传出青州,逐渐传遍大唐各地。 京城的仇士良宦官集团,一旦得到消息,不论真假,朱腾都将是阉贼们勠力对付的首要敌人。 而且是生死大仇。 从阴谋家和野心家,骤然变成了忠臣义士,一旦形成既定事实,这顶耀眼的光环朱腾可能这辈子都休想摘得掉了。 当下而言,被仇士良死死盯上,朱腾就是死路一条。 当然,唐突不信朱薇会任由事态发展。 朱薇思绪凌乱,她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朱腾,勉强一笑道:“使君,家父饮酒过量、身体不适,就先告退了!” 朱薇当机立断,和朱家的仆人带着朱腾匆匆退去。 众目睽睽,众口铄金。 朱腾父女明知掉入严休复的陷阱,此番也是百口难辩。 事已至此,所有的谋划和后招都不敢再轻易启用,否则就是朱腾率众起事,仗义清君侧诛阉宦,构成既定事实。 更有甚者,严休复竟然还在装模作样,率众人再次作揖施礼相送:“朱公好走!” 唐突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但唐突同时又暗暗摇头叹息,严休复心机有余,狠辣不足。 此时,怎么还能放虎归山呢? 最明智的选择当然不是把朱腾杀了,而是将朱家父女软禁在府中,以不变应万变呐。 唐突很失望。 这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当然最麻烦的还是严休复。 029章装疯卖傻 其他宾客面面相觑,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继续饮酒作乐的心思。 但严休复不开口,被一群虎狼甲士团团包围,谁又敢轻易张嘴说要离开呢? 严休复似是心情非常愉快,继续举杯邀饮道:“诸位,老夫只觉今日无比畅快,青州果然是人杰地灵,自古豪雄之地,多高歌慷慨之义士。为此,老夫当与诸位共浮三大白!!请!” 众人面色复杂,又不敢不从,纷纷举杯回敬:“不敢,使君先请!” 严休复回头扫了宋济一眼,时下耿璐已经紧急赶往城外调集城外大营兵马进城卫率,防止朱腾继续铤而走险。 严休复心里很清楚,危机并没有解除,只是暂时走了一步险棋,略胜一筹罢了。 稍有不慎,自己仍然将命丧青州。 宋济微微颔首。 严休复缓缓起身,向众人微一抱拳:“诸位且请开怀畅饮,老夫去去就来。” 他自然不能轻易放这群人离去,这在座的宾客当中,恐怕有不少朱腾的同党。 刚才不得不放朱家父女离开,也是担心会激化矛盾,酿成不可收拾的兵变。 说罢,严休复深邃的眸子投在唐突身上,尔后拂袖而去。 不多时,一个严府仆从匆匆而至,伏在唐突身侧沉声道:“唐家小郎君,使君请你书房叙话。” 唐突哦了一声,慢吞吞起身跟在仆从身后就去了严府内宅的书房。 而在路经中庭的时候,唐突看到一队如狼似虎的悍卒正将严定等一干家仆婢女捆绑起来,这些被朱家收买的严家下人自知是死路一条,脸色惨淡,任由军卒宰割,竟没有一个人喊叫求饶。 有些事只要做了,是不可饶恕的,求饶已经没用。 书房,严休复端坐书案之后,目光炯炯。 唐突依旧是那幅人畜无害的怯弱笑容,恭谨躬身施礼:“小子见过使君!” 严休复淡然一笑:“免礼。唐突,你可知老夫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唐突摇摇头,回答的声音依然很小:“小子不知。” “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给老夫祝寿的两坛酒是朱家准备的吧?朱腾不遗余力撺掇你这小厮来给老夫拜寿,目的就是为了毒害老夫,尔后嫁祸给你这小厮?不成想,你这小厮却提前把酒给换了,将所谓的百年剑南陈酿换成了青州本地的烧酒,粗制滥造的烧酒。你这样做,除了避免老夫中毒之外,还有故意引起老夫注意的意图吧。” 严休复继续道:“想必因为见老夫要换酒,朱腾便又指使家贼严定铤而走险,直接在换来的酒中下了剧毒,若不是被你搅闹一场,恐怕老夫此刻已经暴毙当场了。” “你在席上故意进献祝酒令,其目的无非是要让老夫看清楚,你正是那书写密函之人,同时也警示老夫酒中有毒。” 严休复手扶颌下三缕长须,神色陡然变得冷酷起来:“救命之恩老夫没齿难忘。然而,你又怎知朱家与阉宦之间的密谋?若你不能给老夫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老夫一定将你当朱腾同党一并治罪,严惩不贷!” 唐突一脸木然。 严休复的判断大差不差。 事儿是那个事儿,但唐突万万是不会承认的,打死也不能承认。 至少目前这层窗户纸没有必要捅破。 捅破了,他要给严休复解释很多事。 所以他不解释,任何解释都多余,反而会引起严休复更大的怀疑。 反正他仍然还是那个浑浑噩噩唯唯诺诺不学无术的唐家窝囊废,你爱咋咋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救了严休复好几次,他还能恩将仇报吗?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严休复拍案而起,厉声喝问。 “小子不敢!使君饶命!”唐突诚惶诚恐地拜了下去。 严休复一时无语。 他明知面前的少年在做戏,也无可奈何。 严休复沉默了下去。 良久,他抬头凝视着唐突,声音感慨而复杂:“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那封所谓的以朱腾亲笔名义替天下人共讨阉贼檄,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唐突还是一脸木然。 他知道自己无法否认,在严休复这种宦海浮沉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面前,无法虚言搪塞。 还是不解释,不回答,不承认,爱咋咋地。 “你想嫁祸给朱腾,心情老夫倒是可以理解。只是你大概没想到,你想要让太监把檄文带回京去,阴朱腾一次,不想檄文反倒落在了老夫手上。” 对于唐突伪造朱腾檄文的心态,严休复自动进行脑补。无非是因为朱腾落井下石威逼退婚,少年怀恨在心实施报复云云。 “老夫非常诧异,明知这封檄文是伪造之物,却与朱腾亲笔如出一辙,看不出半点破绽来。而且居然还加盖了朱腾的私印——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唐突垂首不语。 临摹朱腾的笔迹,对曾经在国学领域术业有专攻的唐突来说不难。至于加盖朱腾的私印以及其他……有朱亮这个高级家贼在,还是问题吗? 无论严休复怎么威胁质问或者好言相问,唐突统统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严休复啼笑皆非。 唐突的底细和底牌,他没有敲打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唐家这个名声在外的窝囊废,根本就是深藏不露。 对于唐突的持续沉默,严休复故作发怒道:“伪造刺史文书,捏造事实,蛊惑天下,将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自以为聪明,可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唐突居然痛哭流涕起来,噗通一声跪拜在地,声音抖颤:“使君,小子不过是一个青州人尽皆知、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哪有那个本事?莫须有之罪,求使君饶命!” 唐突叩首哀呼不止。 严休复没料到唐突会如此,愣是目瞪口呆。 半响,他才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你这小厮……还要继续在老夫面前装疯卖傻吗?起来说话。” 唐突却伏地不起。 严休复搓了搓手,面色越加古怪。 唐突非但没有承认半点事,还故意装疯卖傻做戏掩饰……想起当年唐平在给他的书信中对于庶子唐突的诸多恶劣评价,严休复现在觉得真不可思议。 此子绝非常人,如何成了连唐家人都引以为耻的窝囊废呢?奇哉怪也。 “朱腾虽然暂时退去,但在老夫看来,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老夫早已命耿璐去城外调集大军进城,准备着手剪除朱腾的党羽。他若是还敢轻举妄动,老夫必将这厮擒拿进京,连带那封檄文,交给阉宦处置,借刀杀人。” 严休复起身,大手一挥,杀气腾腾。 作为藩镇,大权在握,严休复肯定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但唐突却在想别的。 他有很大的隐忧。 030章真刀真枪 朱家花厅。 朱腾瘫倒在那张铺着名贵波斯毛毯的软榻上,浑身冷汗直流,大口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这个赃被栽的,险些要了朱腾的老命。 被一根大义凛然的道德绳索死死勒住咽喉,他此刻的感受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薇俏脸阴沉,在厅中来回踱步。 现在对于朱家父女来说,是究竟该怎么办? 保持沉默、任由这根绳索架在脖颈上,就是坐以待毙。 跟阉宦成为死仇,朱家就等于是头上始终悬着一把锋利的钢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而除了阉宦之外,还有朱家背后的人也必将因此而迁怒朱家,因为朱家坏了人家的大事。 但继续向严休复下手,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此刻严休复和严休复的嫡系人马肯定已经有了防备,耿璐正在紧急调军入城,青州城在半日后就会被严休复的人接管控制。 何去何从? 这不但考验朱薇的定力和魄力,还考验着她的头脑和决断。 “阿耶……” 朱薇停下脚步,霍然转身盯着朱腾:“万万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反过来掉进了严老贼的陷阱。女儿再三斟酌,觉得咱们已经失去了干掉严休复的最佳机会,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正中严老贼的下怀。” “所谓的讨贼檄文,一定是严老贼安排人假冒父亲的名义伪造,但是实在是伪造得太逼真,让咱们百口莫辩。既然如此,不如就大张旗鼓地接下来——严老贼不是要坑咱们朱家嘛,那就把严老贼和满城文武官员一起捆上咱们的战车,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朱薇冷笑。 朱腾颤声道:“我儿,应该怎么做?” “父亲,耿璐出城去大营调兵,带兵往返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至少现在,青州城还掌控在我们朱家手里。我们目前可以利用的有五百死士、五百衙役军卒,还有两百家仆。马上吩咐下去,紧闭城门,封锁全城,包围严府和宋济、耿璐等人的宅子,凡淄青藩镇所属文武官员,必须要在讨贼檄文上签字画押,否则杀无赦!” 朱薇站在原地,衣裙飘舞,眉眼间满是冷酷的杀气。 如果唐突在场,他一定会对朱薇佩服得五体投地。 千万不能小看女人,尤其是朱薇这样的女人。 如果朱腾能成事,朱薇绝对功不可没。 面对严休复的致命反击,这个花容月貌的贵族少女,表现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决断和魄力。 …… 申时一刻。 青州城一如既往的平静,天空蔚蓝,晴空万里,坊市还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常。在城隍庙前,那群泼皮少年依旧踢毬正酣。 但平静只是假象。 刺史系和藩镇系的两派人马紧锣密鼓行动起来,大战一触即发。 因为朱腾在青州的谋划经营日久年深,他的根基不仅在于背后积蓄多年的地下力量,还在于对于青州城防卫和治安体系的绝对掌控上。 而节度使严休复作为藩镇,主要倚仗的还是城外大营的十万青州军。 当然哪有十万,号称十万而已。 青州常备军不过两万,整个淄青藩镇加上其余各州的驻军,也只有三万多人。剩余的都是编制名额和军备储量。 当然,一旦战时,所有编制就会被节镇征集民夫充实起来。 在严休复看来,只要这青州军还掌握在他手里,朱腾就翻腾不起什么浪头来。骨子里,严休复根本就瞧不起朱腾这种靠投机钻营提拔起来的地方官。 小小一个下州刺史,还能翻天不成? 而此番,朱腾与京城太监密谋下手毒害于他,直接触怒了严休复,触及到了严休复最后的底线了。 严休复命耿璐出城调军,待大军进城,朱腾一系的人马很快就会被彻底永远清洗掉。 耿璐麾下那两百精锐军士都留在节度使府上卫率。 如果再加上严府的两百悍奴,此刻至少有三百人保护严休复的安全。 只要耿璐大军一到,朱腾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 只是严休复压根就没想到,朱家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所未有,积蓄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 秘密培养的黑衣死士五百人早已遵照朱薇的命令,昨日就从城外朱氏庄园分批分次潜入城中,只待朱薇一声令下,就可以杀进刺史府去灭了严休复。 这本是朱薇安排的最后一击。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动。 随着朱府平时很少开启的宽大正门吱呀吱呀打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衙役和家奴快速奔跑而出,赶赴城中各处。 这一路,由朱腾亲自率领,朱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城门,封锁全城。 坚守青州城靠这数百人当然是杯水车薪、痴人说梦,可朱薇要的只是两个时辰的时间。 另一方面,朱薇亲自率五百黑衣死士进攻节度使府,生擒严休复和城中一应大小非朱系的官员,威逼这些人在所谓的讨贼檄文上签字画押,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了。 严府后园,勉强在进行的寿宴现场。 严休复表面平静,与宋济等人继续推杯换盏,谈笑生风,掩饰着内心深处的焦躁不安。 而已经从严府离开归家的唐突,站在内院那棵苍老的桂花树下,尽管春风拂面,气温不低,但他的心胸间却仿佛充斥着浓烈的寒气。 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天。 咻! 一枚火箭钻天而起,在唐突视野可及的蔚蓝天空上炸响,化为星星点点漫天落下,旋即被清风吹散得无踪无影。 唐突忍不住轻叹一声,朱家的后招比他想象得更大。 严府之外,朱家圈养的五百名黑衣死士瞬间从乌衣巷的两头涌现出来,动作整齐划一,脚步轻盈有力。 他们飞步冲向严休复的节度使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严府的前后两门都给包围起来,但没有立即发动进攻。 这当然在第一时间惊动了府内的严休复等人。 “使君,朱腾那狗贼竟然带人将府上团团包围,图谋不轨,卑职意欲率麾下冲出府去,将这群逆贼就地斩杀,还请使君允准!” 耿璐留在严府保护严休复安全的青年校尉谷城匆匆而至,抱拳拱手禀报。 说实话,作为青州军中武艺高强的青年军官,艺高人胆大,现在的谷城并没有把朱家派来的这群黑衣死士放在眼里。 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乌合之众,在具有超强战斗力的青州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 众人大惊失色,不少宾客手里的酒盏滑落在地,有人悚然起身,也有人惊声尖叫,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尔等稍安勿躁!” 严休复虽然震惊,却并不慌乱,他拍案而起,爆喝道:“慌什么?有老夫在,尔等怕什么?!” 严休复上前一步,袍袖一甩:“谷校尉,立即率你麾下军卒与我府上家奴,分别把守前后两门,在言之大军进城之前,以守为主,不要轻易出击!” “诺!” 谷城领命而去。 031章校尉谷城 唐斗扛着雪亮的长枪,面容无比狰狞凶恶,青衫上血迹斑斑。 谁要伤害自家公子,那就先必须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他不会说,只会做。 其实冲进唐家来来的并不是朱薇麾下真正的杀手,而是朱昌自作主张派来清除后患的几个彪悍恶奴。 这几个恶奴很快就被凶猛的唐斗击杀,关键时刻唐斗爆发出来的嗜血凶残劲儿看得唐突倒抽冷气。 不过他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俯身捡起一把朱家恶奴使用的横刀,心头暗惊。 这个时代的钢铁锻造工艺已经不低了。 唐刀在吸取了百炼钢和局部淬火的技术革新之后,大大超越从前任何一个时代,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领先于其后数百年的时间。 包钢与覆土烧刃这两种先进的制刀技术掌握在朝廷手里,一般而言只用于军用。 精锐骑兵所用的无坚不摧的陌刀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而朱家人所用的武器说穿了就是陌刀的创新改良版,短小精悍一些,适合普通步军步战。 以镔铁打造,百炼成钢,无论是锋利度还是硬度及柔韧度都远远超过了普通武器,用削铁如泥来形容都不为过。 竟然成批量的使用这种尖端新武器,说明朱家掌握了大唐军方核心的兵器锻造技术,再加上唐突其他方面的猜测,这就显得比较可怕了。 由此可见,朱家所图,绝对不仅仅是与太监串通一气谋害严休复获得青州大权那么简单,至少是有割据淄青北海之地的野心。 朱家本身在大唐而言,不要说与河南河北、关内河东五姓七望那些数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相比,就是与二流的大唐权贵家比起来根基都差得远。 但朱家现在展现出来的秘密力量,绝非是朱家本身所能拥有。 唐突心中变得很凝重。 “让阿斗保护公子,咱们赶紧离开青州去长安吧……”唐斗虽然不知道青州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朱家人都杀上门来了,显然继续留在青州不是明智的选择。 唐突摇头:“阿斗,走不了了,除非你会真的会飞,否则咱们出不了城门半步。” 少年唐斗固然勇猛无比,天生神力惊人,但凭唐斗一人就想杀出城去,唐突不会这么愚蠢。 与武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的头脑。 “走吧,我们去那边瞧个热闹。”唐突笑了笑,缓步行去,唐斗顺手抹了一把汗,扛着枪大步跟上。 他在怀里塞了几张胡饼,只要有饭吃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就有信心保护公子的安全。 …… 严府。 朱家圈养的这批黑衣死士的战斗力之强,以及他们使用的高端武器无坚不摧的威力,绝对超乎严休复和青年校尉谷城的想象,谷城悔之莫及也措手不及。 谷城本来以为朱家的这些奴才不过是乌合之众,但在黑衣死士第一轮的强攻中,他麾下的悍卒和严府的家奴就死伤惨重,超过了五十人。 单兵作战能力不如人。 兵器不如人。 士气和勇气更不如人。 还怎么打? 谷城面色沉重,指挥着剩余的军卒做好应对黑衣死士第二轮冲击的准备。 但谷城心里却没有半点信心。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半个时辰,朱家的黑衣死士就能突破严府正门的防线,包括严休复在内,淄青道这批官僚和社会名流就会尽数落入朱薇的手中,任由宰割了。 朱薇在数十名黑衣死士的团团保护下,站在严府正门不远处,绚烂的夕阳余晖给她婀娜的身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断然又挥了挥手。 谷城和他的手下们眼见又有百余名黑衣死士蓄势待发,其中十数人从后背的囊中取出了一枚奇异的物件,长约一尺,模样类似于箭矢,半尺长短的竹管被牢牢捆缚在尺余长的铁质杆子上。 “准备!” 随着一声令下,这十数名黑衣死士将这种看起来份量不轻的奇异箭矢搭在明显同样经过特制的长弓上,怒吼一声,将弓拉起成满月状,动作整齐划一。 谷城脸色骤变:“不好!是飞火!这帮逆贼要使用飞火!!速报使君,马上避入地下密室!” 残阳如血。 十几道耀眼的飞火从黑衣死士手里飞射而出,呼啸着掠过半空,落在严府的门楣、屋脊飞檐、前庭的不同地方,随即声声爆响传来,严府中转瞬间火光四起。 朱薇冷笑着又挥了挥手:“上!” 大唐火器的使用暂时还处在探索尝试的初级阶段,这起源于前朝炼丹师的意外发现,被有识之士研发成火药、进而研制出初级的火器,完全被朝廷控制。 长安的将做监中设有研发火器的秘密机构,并不为世人所知。 但这种高端先进技术也被朱家掌握了。 谷城和麾下军卒满腹的震惊无法言表。 好在这种飞火真正的杀伤力并不是太大,用在此处此时的严府中,更多的效果是搅闹形势、震慑人心罢了。 百余名悍不畏死的黑衣死士顶着密集的箭雨,各自为战。 他们手持锋刃无比的长刀,或窜上严府高深的墙头与谷城的军卒展开近身激战,或抬着沉重的滚木撞向严府的生铁大门展开正面强攻。 虽然喊杀声阵阵,但实际上出声呐喊的多半是谷城麾下的军卒和严府的家奴,这些黑衣死士就像是哑巴和机器人,不知疲倦不畏流血只知道冲锋陷阵。 倒下一个,就迅速补上一个。 倒下,也不会发出任何惨叫。 校尉谷城挥剑左突右挡,身上被黑衣死士刺中多处,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铠甲。 眼见自己的属下惨呼声不绝于耳,死在黑衣死士长刀下的人越来越多,身边能聚集的力量不过区区十余人了,谷城心若死灰,知道守不住了。 他受耿璐严命,率两百悍卒守卫节度使严休复的安全,如今被朱腾家的黑衣死士攻破正门,他和他的手下们固然难逃一死,但严休复等人的安危同样危若累卵,他百死莫赎其罪。 谷城悲愤绝望的长啸一声,奋尽全力嘶吼道:“儿郎们,杀过去,杀掉这干贼人,护卫严公周全,死而后已!” 然而他的振臂一呼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仅存的青州军卒早已被黑衣死士的勇猛突进和杀神一般的嗜血手段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冲锋陷阵的勇气? 此刻正“抱团取暖”,聚集在一起,往内院的方向且战且退。 谷城见状勃然大怒,挥剑将身侧一个正在逃遁的军卒刺死:“胆敢临阵脱逃者,军法从事,杀无赦!” 严府正门轰然被撞开,一个黑衣死士手里的长刀用力掷出,长刀呼啸裹着杀气和血气飞射而至,瞬间贯穿了谷城的胸腹。 谷城仰面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被贯穿胸腹的长刀惯性前行的力量带着身子踉踉跄跄往后又退了两步,然后怒眼圆睁,张嘴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慢慢倒在地上。 谷城至死也没有想到,作为青州军的骁勇善战军官,他没有倒在报效家国的战场上,反而倒在了朱腾家圈养的死士手下。 032章女阎王 校尉谷城及麾下两百军卒,全军覆没。 严府两百号称勇武的家奴,死伤殆尽。 黑压压的一群黑衣死士将严休复等数十名权贵团团包围在后花园中,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朱薇一袭淡蓝色的襦裙曳地,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在数十名黑衣死士拱卫下缓步盈盈而入。 众人面如死灰,心跳如鼓。 严休复怒视着朱薇,不慌不乱,心中的震撼大于愤怒。 朱家圈养了如此数量庞大、武艺高强的死士营,又掌握如此核心机密的高端火器和武器制作技术,难怪谷城的军卒难以抵挡。 凭一个小小的朱家,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啊???!!! “你们朱家今日这是要起兵造反吗?圈养私兵,锻造钢刀和私制火器,率众攻击本镇的节度使官邸,祸乱全城,任何一条,都是诛九族的死罪。朱薇,尔等可知罪吗?” 严休复厉声喝问。 朱薇温柔一笑:“使君,何来造反一说?小女此番不过是奉家父之命,请使君和诸位在讨贼檄文上签下名字,从此,我辈青州官民便上下一心团结一致,以使君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共讨国贼罢了。” “来人,取讨贼檄文来!” 朱薇一声令下,一名朱府的恶奴就取过早已准备好的檄文和笔墨来。 朱薇美眸四顾,首先落在离她最近的节度使衙门属官孟亭的身上。 孟亭原系本地士子,屡试不第,蹉跎到三十来岁,这才被严休复看中荐拔进了节度使衙门,当了一个文职从吏。 虽然不入流,才从九品下,但终归是官,拿了朝廷俸禄,入了官场与升斗小民比起来算是人上人,孟亭已经很知足了。 “孟主簿,可否赏小女一个薄面,在这檄文上先签了名?”朱薇笑吟吟道,指了指孟亭。 黑衣死士将檄文和笔墨送到了孟亭的身边。 孟亭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你这是休想!士可杀不可辱,孟某宁死不从!” 朱薇笑了:“孟主簿,说什么生生死死的,正如使君所言,京城阉宦祸国殃民,架空朝廷和皇帝,乃是国贼。国贼,天下人共讨之!如此盛举,难道饱读诗书和圣人言的孟主簿就不想拊膺其后吗?” 孟亭冷哼一声,扭头望向别处。 朱薇撇撇嘴。 既然要气节不要命了,她也懒得废话。 站在孟亭身侧的黑衣死士陡然手起刀落,血光喷溅中,待众人反应过来,孟亭的那颗九阳魁首早已滚落在草地上,血溅当场,血流如注。 一众青州权贵毛骨悚然,惊呼出声,瑟瑟发抖。 有几个女客,更是吓得当场晕厥过去。 许世杰、练然及宋济的儿子宋勋等几个年轻公子哥儿本离孟亭的位置很近,猝不及防之下,孟亭横死血流满地,死状之惨看得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年魂不附体,纷纷瘫倒在冰冷的地上。 朱薇向许世杰几个人的方向盈盈一福:“几位公子,小女素来听闻几位侠肝义胆,颇有上古侠士之风,今日适逢其会,肯定少不了要在檄文上签字画押,与诸位长辈共襄盛举了!” 宋勋面如土色,汗流浃背,颤抖着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朱薇。 还垂涎朱薇的美色不?打死他也不敢想了。 宋济本在严休复身后保持着异样的沉默,此刻见朱薇威胁到了自己的儿子,不由挺身而出怒斥道:“妖女!你们就算是威胁我等签字画押又能如何?十万大军就在城外大营,耿璐正在调兵进城,就凭你们朱家这数百人,就想守得住青州吗?大军一到,尔等逆贼便都要沦为刀下之鬼!不若听本官一劝,及早回头为时不晚!” 朱薇啧啧笑道:“宋伯父,这话小女不爱听。什么谋逆造反?根本没有的事。我早就说了,阉贼当道祸乱天下,为天下苍生计,家父不过是请诸位共襄盛举、共赴国难罢了。” “只要诸位签了这讨贼的檄文,我们就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一心,何来是非对错?” “不瞒宋伯父和诸位前辈,只要诸位签署檄文,我家的人便会携带檄文离开青州城,隐匿在京城和大唐各地。若是我们朱家安然无恙、你我大家今后能够和睦相处的话,一切皆大欢喜。可若是我们朱家有半点不测,檄文就会递给内侍省同时发布天下,要死咱们就一起死呗!” “至于青州十万大军……啧啧,吓不住小女的。” 朱薇柔美的目光变得清冷,环视众人冷然道:“我们朱家在青州经营十多年,今日敢铤而走险,诸位以为我们没有半点倚仗?我实话告诉大家,既然我们敢做,就不怕什么秋后算账。此刻青州城早已落在朱家手上,包括你们各家各府的家眷。我只给诸位大人一炷香的时间,谁若不签檄文,就下阴曹地府去跟孟主簿作伴吧。” “谁敢不从,杀无赦!” 千娇百媚的朱家女顿时杀气腾腾,如同一个女阎王。 朱家女说得出做得到,孟亭血淋淋的首级历历在目,血气冲天,没有人敢怀疑她的冷酷无情。 况且,很显然,各家高门的阖府亲眷包括宋济耿璐的家人在内,想必已经被朱家的人控制住作为人质了,要杀要剐不过在朱家女的一念之间。 片刻的沉寂过后,就开始有人主动在朱家炮制的檄文上签字画押。 世间事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带头,从者就会越来越多。 严休复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盘算时间,耿璐的大军要攻进城来,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看现在这种局面,到时候朱家早就将众人牢牢控制在手里,朱家的死士也会带着关乎众人身家性命的致命把柄远走高飞。 就算是耿璐大军进城,只要自己这群人还在朱家手上,两军对战起来,朱腾一系固然败亡,但他们绝对会死在朱家人前头。 即便他们这群人枉死,朱家肯定还会给自己及众人栽赃上一顶谋逆造反的罪名,各家亲眷族人同样会死无葬身之地。 同时,朱家有没有在青州军中安排人手?谁也不得而知。 严休复心知肚明,此番别人或可苟活保住性命,但自己这个挡在朱家掌权前进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朱家还能放过自己吗? 难。 …… 正在此时,严府后花园的东院墙传来一声巨响,高高的墙垣轰然倒塌,开了一个大口子,烟尘四起。 一个硕大的严家用来镇宅的石狮子生生撞开院墙,滚落进来,将这片草地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大坑。 烟尘还未散尽,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有个沐浴着金色余晖霞光的青衣雄壮少年提着长枪,跳了进来。 在他身后,另外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掩住口鼻皱着眉头钻过了院墙的缺口。 033章不要再演戏了 唐突和他的家生奴唐斗? 朱薇的反应极快,尽管心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惊疑,但她此刻的第一反应还是先下手为强。 两名黑衣死士同时纵身而起,身形掠过半空,两柄长刀寒光闪烁,当头凌空劈向唐斗。 嗡! 唐斗手里的那杆钢枪被他反手掷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夹着惊雷般的呼啸风声,将其中一名黑衣死士在半空中扑将下来的身形贯穿胸腹,借着惯性猛地斜插入一侧的那棵百年老树上。 枪杆入树体后犹自力度不减,又将树体贯穿大半,死死将那名黑衣死士钉死在树上,枪杆激烈颤抖发出阴森的呜咽,血花漫天洒下。 与此同时,唐斗怒吼着纵身前跃,握住枪杆,猛地往后抽出那杆钢枪来。 看也不看,也没有任何招式,就是疯狂挥枪横扫。 将长枪当烧火棍一般的使,另外一名黑衣死士惨哼一声,被一股难以抗衡的巨力拦腰摧枯拉朽扫过,瞬间腰椎断裂腰腹间血肉模糊,噗嗤落在地上,死于非命。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 两名彪悍的黑衣死士在唐斗手上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瞬间死于非命。 所有人都不禁看得呆了。 其实就连唐突都没有想到阿斗的天生神力是如此惊人,从某种非科学的角度说,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吧。 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数量就变成了不自量力的笑话。 朱薇的俏脸变得非常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唐家的窝囊废身边居然隐藏着如此一个神力惊人的少年家生奴,她不禁后悔过去太大意了。 朱薇心念电闪,突然就满面春风,笑盈盈地走过去,向唐突招招手柔声道:“阿突,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会帮着外人欺负我吧?你这家生奴好生勇猛,让人羡慕得紧。” 唐突笑,却往后退了几步,顺便踢了正在昂首挺胸做大英雄状洋洋得意的唐斗一脚。 “再装逼,踢死你。” 唐斗撅了噘嘴,望着朱薇和她麾下的黑衣死士们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受到主子欺负的怨气都撒在了他们头上。 他挽起袖口,目露凶光,蹭蹭蹭走向被他掀翻进来的石狮子。 将手里的钢枪斜車入地,这厮微微蹲下身去,气沉丹田,两条粗壮的手臂上经脉鼓荡,一股无法言表的龙腾虎跃般的力量从他的四肢百骸流向其中,这让阿斗精神振奋。 “谁敢欺负我家公子,就砸死他狗日的杂碎!” 唐斗咆哮着顺势就将差不多有接近四百斤重的石狮子端起,旋即高举过头顶。 爆喝一声,他又将石狮子扔向了后花园与严府前院衔接的拱门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朱家黑衣人豕突狼奔。这石狮子不仅把地面又砸出了一个大坑,还几乎将进出的通道堵死。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尼玛还是人吗? 熊吧? 就算是朱家圈养的那群黑衣死士,虽然个个面不改色,但眼眸深处总是有一抹深深的惊惧。 所谓不怕死,其实是一个相对论。 唐斗这样神一般的凶悍少年,他们连与之为敌的勇气都没有。 “郎君……” 称呼从阿突再次变成郎君,隐喻着朱薇心态的某种微妙变化。 此时此刻,朱薇真是懊悔死了。 如果朱家没有逼迫唐突退婚,这具有霸王之勇的家生奴岂不就是朱家建功立业的一杆枪,冲锋陷阵,无往而不利? 唐突从唐斗熊一般的身躯后探出头来,冲着朱薇轻轻一笑:“娘子,我在这呢。” 众目睽睽之下,朱薇动作温柔俏脸生霞,她上前去为唐突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走得近了,唐斗青衫短打上的血迹斑驳看得她心内发颤。 哎…… 唐突握住朱薇冰冷的小手,突然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 朱家的黑衣死士顿时蠢蠢欲动,朱薇却冲己方人摆了摆手,依偎在唐突怀中,眼眸迷离道:“郎君,你想要我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要我,那么,你让阿斗把严休复那老贼宰了,奴就任君采摘。” 朱薇背靠在唐突胸膛上,仰着头,媚着眼,娇胸起伏。 但她急促的呼吸与她双手的冰冷暴露了她真正的心态。 眼前的娇颜吹弹可破,低头可及。 唐突眯缝着眼,轻轻道:“杀了严公?” “嗯。”朱薇乖巧地点点头。 “之后呢?”唐突探手挑起朱薇微红的小下巴,似笑非笑道:“然后你们朱家还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唐某身上,让我背这么一个天大的黑锅吗?” “你……” 朱薇心中突然涌起某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唐突略带戏谑的嘲讽的反问,骤然让她感觉身后依靠的少年如此陌生! 此刻朱家率军逼宫,在场血肉横飞,作为窝囊废的少年庶子难道不应该有多远躲多远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挣脱了唐突的怀抱,额头上香汗津津。 “哎,都这么久了,我们俩都在演戏。娘子,唐某累了,难道你不累吗?”唐突挺直了腰板,回头瞥了唐斗一眼。 凶悍的少年赶紧递过一个牛皮水囊来,唐突接过,仰头灌了两口水,这才擦擦嘴,顺手将水囊往后一扔,唐斗慌不迭接住。 “你……这是何意?”朱薇俏脸一变。 唐突满面春风地向前一步,朱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两人目光相接,朱薇分明从唐突眸中看到了一抹迟来的冷漠。 这一抹冷漠,让朱薇心底刺痛。 “本来你们朱家想要干什么,与我无关,我也懒得管。可是娘子啊,你们为什么非要把我扯进来,而且还要让我和唐家万劫不复,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呢?” “这个人尽皆知的窝囊废,本来我当得挺惬意的,就是再去你家吃上几年软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是……娘子,你的心太狠了,让我真的太失望了。”唐突叹息着。 严休复嘴角一抽。 这小厮终于不再装疯卖傻了嘛,但是,朱家数百死士如狼似虎,就算是有了唐突和他那个勇猛无敌的家生奴,恐怕也是于事无补。 034章各退一步? 唐突倒背双手,长身而立,目光越来越清澈平静:“你们朱家图谋什么,与什么人勾结,到底是谋逆还是篡权……恐怕一时间还真很难说得清楚。” “我来这里主要是想问问娘子,唐某与世无争,废物一个,从未招惹过任何人。扪心自问,唐家更是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们朱家的事情,你又为何要把唐某往死路上逼呢?” “凭娘子的手段和心机,想要害死严公,我估摸着有的是机会和办法,又何必拿我当替罪羊呢?” 唐突幽幽而谈,他此刻想起了唐家那些背主逃离的家奴。 现在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城外朱家庄子里当了免费的苦役,毕竟朱家私制火器和武器需要大量的人手,这种不在册籍的“黑户”,利用完毕可以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不留半点后患。 唐突锋锐的目光投向朱薇。 朱薇俏脸青红不定:“你……看来真是我们朱家小看你了,唐突,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戏。竟然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得不说,我很吃惊。” 她心一横,索性不再伪装,冷冷道:“不过,你以为凭你手下那个家生奴,就能兴风作浪吗?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今日朱家有五百死士在此,还有一千人马控制了城中各处,城外十万大军中也有我们安排的大量人手……唐突,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赠你财物一宗任你离开青州,咱们两家的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如何?” “不然,无论是你,还是严休复这些人,一个都休想活命!” 伪装一旦扯破,朱薇狰狞的面孔就暴露出来,她急匆匆退回自家死士的护卫群中,杀气腾腾道。 这妞是真的心狠,不是装逼发狠。 唐突很清楚。 唐突微微一笑:“娘子啊,有唐斗在,还有严家数十名家兵在,我想应该可以护得使君逃出城去,不信,你大可以试一试。至于其他人,唐某管他们死活?朱家娘子,你敢冒险吗?” 朱薇撇嘴:“那么你呢?你就不怕死吗?” 唐突抬头向天,幽幽叹息:“不瞒娘子说,像我这样的窝囊废,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哎,我喜欢的女人一门心思想要置我于死地,你说这种事搁在谁的身上,谁不是万念俱灰呢?” “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突拍拍手:“娘子,你真的伤透我的心了。” 朱薇愕然,旋即满脸涨红。 “我的死活其实不重要啊。可万一让使君逃了,率城外十万大军攻破青州城,朱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挟持娘子作为人质……” 唐突笑了笑,突然向身后的唐斗勾了勾手。 唐斗嘿嘿一笑,侧身抓过自己那杆钢枪,轻描淡写地一掷,长枪就呼啸而起,灵蛇般轻盈从数名黑衣死士的耳边掠过,朱薇俏脸骤变。 当她一颗心直堕入冰渊之际,长枪已经擦着她乌亮的云鬓啸鸣着穿入身侧的一棵倒垂柳上,力透树背犹自嗡鸣不止。 冰寒的微风拂过耳际,几缕黑色的断发纷纷扬扬在朱薇惊惧的视野中放大并慢慢飘散在空中,挽着发鬓的玉簪轻轻落于地面咔嚓一声又断为两截,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渐渐披散在脑后,随风凌乱。 朱薇身前身后被黑衣死士团团护住。 “唐某知道朱家之事,悉数裁决于娘子之手。其实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大家互退一步,终归还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事已至此,还能相安无事吗?你以为就凭你们主仆二人,就能力挽狂澜了?”朱薇在黑衣死士护卫下又往后退了一步,她面色发狠,讥笑道。 “娘子不要动气,听我慢慢说两句。” 唐突耸耸肩:“你们与京城阉宦勾结,不过是掩人耳目。向使君下手,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你们真正的目的是藉此控制青州和淄青平卢一镇,独掌大权,徐图以后分疆裂土吧?换言之,仇士良在利用你们朱家,但你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 “我敢断言,你们朱家背后真正的靠山和倚仗,绝不是宫里的太监,而是另有其人,是一股大势力。否则,凭你们朱家,怎么可能圈养成百上千的死士,大量锻造精钢兵器,甚至还掌握了火器制造之术。” “所以今日之事,从表面上看,貌似是你们毒害严公不成、难以向阉宦交代,实际上娘子不过是将计就计不成、就干脆索性破釜沉舟,想要通过挟制使君和这些青州达官贵人,来达到朱家割裂青州的野心。” “所以,死了一个小太监,你其实真的不在乎。唐某一直在怀疑,在青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为青州刺史,朱刺史为什么会这样畏惧京城的阉宦,甚至不惜出卖尊严讨好献媚呢?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在做戏。做戏给阉宦看,做戏给使君看,做戏给青州文武官员和满城百姓看,至于唐某——像我这种蠢货、傻子和废物,估计你们朱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唐突满面的笑容中渐渐透出一丝丝的讥讽:“我不得不佩服娘子的心机、谋略和胆魄,朱家有女如此,难怪会生出诺大的野心啊。这本来是一个必杀和必胜之局,可惜你算错了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朱薇俏脸铁青,别看唐突身边有个神勇的家生奴,但这并不足以对朱家构成真正的威胁。只是她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被她当猴耍了很多年的少年郎,青州人无人看得起的窝囊废,竟然将朱家最大的隐秘洞悉无遗。 她就像是整个人被剥光了衣裙,在他的眼皮底下任由亵玩,毫无反抗的力量。 这比强悍的武力更加可怕。 朱薇眸光闪烁。 唐突突然的变化骤然颠覆了她的认知,极强的冲击力也同时打破了她坚定的心智防线,她的心有点乱了。 但她毕竟并非常人,下一刻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她抬头望向唐突。 朱家的黑衣死士背靠背刀锋向外,如林环峙,杀气腾腾。 唐突毫无畏惧上前两步,脸上的笑容如同清风拂面,而他那细微清晰的声音也同时传进耳中,她的脸色骤然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唐突另外对朱薇说了一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显然正是这番话才真正让朱薇下定了决心。 …… 严休复惊怒交加。 朱家的图谋和野心远远比他想象得更大,背后还牵扯出另外一股神秘的大势力。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当前朝中还有什么人能拥有如此能量。 朱家今日企图下毒谋害上官,又率兵攻打节度使府,已经形同谋反。 此情昭昭,还能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简直就是开玩笑啊。 唐家这小子异想天开了。 严休复攥紧了拳头,望向站在自己面前威风凛凛的少年,心神有点恍惚。 035章异军突起 唐突慢吞吞回过身来,凝望着脸色阴沉的严休复,轻轻叹息一声,近前去压低声音道:“使君,今日之事,小子以为还是各退一步比较好。别看城外有耿璐统率的所谓十万军马,但实际上,朱家谋划勾当了这么多年,军中为其掌控的力量应该不在少数,否则朱家怎么敢如此肆无忌惮呢?” “一旦真正撕破面皮,别的先不说,使君必死无疑。同时还会造成青州兵变、黎民涂炭。严公纵然死了,还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 “朱腾已经铤而走险等同谋反,老夫就是后退一步,他们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换言之,大家已经兵刃相见,如何还能做到相安无事呢?” 严休复咬紧牙关,声音低沉冷漠:“况且,如此逆贼,罪不容诛,老夫蒙受皇恩浩荡,焉能坐视此贼祸乱青州!” 唐突嗤笑:你能杀得了朱腾父女吗?你要是一命呜呼了,什么皇恩浩荡,什么祸乱青州,什么江山社稷,统统都与你无关了。 但他嘴上却淡淡道:“使君,朱家在青州势力树大根深、尾大不掉,已经非一日之功了。而且,朱家背后明显另有其人,野心甚大。过去种种,他们之所以迟迟隐忍不发,无非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今日种种,正遇京城阉宦图谋毒害使君,他们也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严休复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了下去。 他早已想通了这一关节。 “使君一死,于明处,阉宦必成天下万夫所指,更加激发朝野讨贼之共识。而于暗处,朱家借此独掌淄青一镇军政大权。” 唐突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如果小子所料不差的话,朱家背后的人暗中操控的绝非淄青一镇五州之地,而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夺取整个大唐天下!” “或者说,既然他们的图谋志在天下,但要取得天下,首先要将祸国擅权的阉宦诛杀殆尽才行!” 严休复闻言,神色渐缓,声音不由有点古怪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老夫与那朱家及其背后的主谋之人,竟然还是同仇敌忾、是一条道上的人?” “同仇敌忾谈不上,但在目前,朱家和朱家背后的人总是站在阉宦一党的对立面上。这就是小子说的各退一步,维持原状,暂时或许还能相安无事的缘故。” “当然,更重要的是,朱家人手众多,掌握如此利器和火器,已经控制住了青州全城,他们之所以肯同意各退一步、维持现状……是因为她算计错了。” 有些话唐突并没有说透。 严休复嘴角哆嗦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就凭少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杀气腾腾的朱薇居然就答应就此收手了。 严休复沉默斟酌,唐突面不改色,笑而不语。 他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失去理智。有些事他自然有把握,这是他在如此危局中仍然冒险置身局中保持镇静的关键因素。 他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严休复沉吟良久,他深沉的眸光从唐突身上转投向被一群黑衣死士护卫其内的朱薇身上。 他大声冷笑道:“贤侄女,今日之事,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不消说了,尔等且退去,老夫与诸位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凡此种种,全部揭过去不提了。” 朱薇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甘、不忿、震惊的眸光一直在唐突身上打转。 她真正忌惮的,是唐突刚才暗中点醒她的事儿。 她到了此刻才真正醒悟过来,朱家所面临真正致命的危机。以她的心智和极端理性的性格,明白唐突不是信口开河。 唐突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那一大片绚烂的火烧云浮荡于天际。 他又走向朱薇,轻轻笑着,声音压得很低:“娘子,还有件事,需要提醒你。使君已经给朝廷上书,表明淄青藩镇勠力同心共讨阉贼的决心。此刻,那太监鱼市宏的尸身已经被使君悬挂在节度使衙门前公开示众,而青州讨贼的告万民书也同时在城中四处张贴了。” 朱薇大惊失色:“唐突,此言当真?” “焉能有假?消息遍及全城,除非你们朱家能屠城,灭了十万百姓的口,才能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啊。” “你这小贼!……” 朱薇急火攻心,略有些丰腴的柔美身子晃了晃,俏脸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来。 …… 一场血流青州的兵变惨祸似乎被唐突轻描淡写的化解掉,异军突起的唐家少年,就此成为青州上流社会某些大人物议论纷纷的话题。 严府内宅书房。 严休复端坐其上,唐突侍立在侧,神色虽然依旧恭谨。 但此刻在严休复眼中的少年,比之前多了一份溢于言表的气宇轩昂。 严休复心念电闪,凝望着唐突缓缓道:“唐公子,请坐。” 今时今日,力挽狂澜的唐突于严休复而言有救命大恩,严休复已经很难再将他当唐家的一个后辈子侄来看待了。 唐突笑笑:“尊卑长幼有别,使君在,焉有小子的座位?使君但有吩咐,就请直言吧。” 到了这个份上,唐突自然不好再继续装扮窝囊废了。 “老夫虽然宣称不再追究,任凭朱家退去,双方在表面上维持一团和气,但在老夫看来,青州乱局其实未曾真正破解,危机还是会一触即发。” 严休复挥挥手:“唐公子以为如何?” 唐突笑而不语。 废话,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不待唐突说什么,严休复沉默了片刻又自顾道:“图穷匕已现,朱腾狼子野心,不可能收手。老夫思前想后,总觉得留朱腾这种大奸大恶之徒掌控青州权柄,无论是于朝廷还是于百姓都是弊大于利。假以时日,若是此獠祸乱天下,老夫真的是罪莫大焉。” 唐突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劝严休复“退一步”,不过是救严休复活命的缓兵之计,他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当今大唐为数不多的贤臣名士之一,沦为身败名裂的刀下之鬼。 这大唐朝堂之上,像严休复这样的忠义之士越来越少了,顺势而为,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使君,其实青州和淄青一镇,早已落入人手。不要说大人杀不了朱腾,即便大人能诛杀了朱家父女,也还会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朱腾冒出来……使君明白小子的意思吗?” 036章棋子的命运 严休复面色突变,霍然站起:“你说的是宋济和耿璐?他们也已经投靠了朱腾?这怎么可能?!此二人是老夫心腹,甚为老夫倚重,纵然朱腾能收买所有人,唯独这两人不可能!!” 严休复说得斩钉截铁。 “他们为什么要投靠朱腾呢?我也没有说他们就是朱腾的人啊。” 唐突苦笑,他耸耸肩:“世间没有永恒的敌人或者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使君过去将淄青一镇的文武政务皆托付于宋济与耿璐二人,想想看,若不是这两人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腾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青州为所欲为,更遑论是在军中肆意安插人手了。” 况且朱家圈养死士,积累资源,锻造兵器,要说一点风声都不泄露出来,怎可能? 唐突心道,在这青州城中,除了我之外,想杀你的何止是一个朱家,不知道你严休复这么多年的大官都怎么当的。 好像这是大唐名士们的通病? 不是太幼稚,也不是没有手段和城府,只是在很多时候太理想主义化,太过于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风骨。 “朱家圈养数百死士,打造兵器,购置粮草、辎重及一切军备所需,日积月累、年复一年,进进出出,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这真的能瞒得住巡查青州和淄青一镇的耿璐吗?” “朱家之前种种异动,使君早有察觉,命耿璐调集兵马进城以防不测。但为何耿璐只调集了区区两百军卒进城虚应其事?这是疏忽还是故意为之?所以,小子劝使君与朱家暂时罢了干戈,就是担心所谓耿璐调集大军进城救援使君,怕根本就是一场空啊。” “纵然使君逃出青州城,那十万青州军马就真的会听从使君号令吗?” 严休复面色阴沉,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跳。 唐突所言,像是万箭穿心。往昔他不曾意识到的,仔细想想,果然都是疑窦丛生! “不,若是耿璐宋济两人真为叛贼内应,老夫在青州城内就是死路一条,那朱腾又如何肯放老夫一马?况且朱家种种异动,都是耿璐宋济两人向老夫禀报,若他们真的图谋不轨,老夫焉有活路?”严休复一字一顿声音凝重。 唐突心说你这迂腐老朽死脑筋,人家只是暂时放过你罢了,迟早还是会动手的。 他扭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副由严休复亲手所书的书法尺幅,默然道:“使君,目前只有、也只能有一个解释。朱腾背后的那股势力已经牢牢控制了淄青一镇,朱腾与宋济耿璐等人一明一暗,平时互不干涉,但都受一个主子指使。朱腾未必知晓宋济、耿璐的存在,但宋济、耿璐却始终在撺掇使君与朱腾相斗……” “他们实际上在暗中配合朱家行事。当然,即便朱家事成,也不能真正控制淄青。如果我所料不差,朱腾是一颗棋子,宋济和耿璐二人,其实就是鹬蚌相争背后渔翁所控制的另外一颗棋子。” 严休复倒抽了一口冷气,后背上冷汗津津。 若真如唐突所言,原来他从始至终在淄青镇就是傀儡和摆设,被人暗中摆布,性命悬于一线,毫不自知。 “看来老夫终归还是难逃一死啊。” 严休复有些疲倦地靠在软塌上,但声音虽然落寞萧索,却并无多少惧怕之意。 死则死耳,唯一让严休复遗憾的是,无法完成年轻皇帝当年的嘱托。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青州练兵安民,必要的时候等皇帝一纸诏令他就挥军勤王,挺进长安,誓死诛杀那群盘踞京都的阉贼宦官,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可现在就成了一句笑话。 所谓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朱家肯暂时放使君一马,无非是不甘心被人利用,当了枪使。可等朱家回过神来,处理好威胁,使君就危险了。”唐突慢吞吞坐了下来,拍了拍手:“现在啊,使君只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离开青州,才能算是彻底跳出火坑。” 严休复苦笑:“你是说让老夫弃官而去?老夫身受皇恩浩荡,担负朝廷戍守一镇之重托,岂能为了苟全性命而一走了之?!再者,就算是老夫弃官,这群逆贼也断然不会让老夫如愿以偿。横竖都是一死,老夫自当以身殉国,舍身取义,绝不苟活。” 唐突缓缓起身,直视着严休复,似笑非笑道:“既然使君死都不怕,为何不立即公开上书讨伐阉贼朋党,亮明态度,为这天下藩镇做个匡扶皇权的楷模表率呢?” 严休复怒形于色拍案而起:“你这小厮,竟敢落井下石、奚落讥笑老夫吗?老夫纵然走投无路,也绝不受你这小厮的羞辱!” 唐突抿住笑,躬身下去:“使君息怒,小子不敢,绝无半点嘲讽之意。” “小子的意思是说,使君身处青州险境之中,已无退路可走,只有破釜沉舟,才能博一线生机。只要大人亮明态度公开讨贼,必定引发朝野震动,天下瞩目。而如此一来,无论是朱腾,还是耿璐宋济这些人,都只能静观其变。此其一。” “如今朝政为阉宦把持,使君得罪宦官,想必朝廷很快就会下诏将使君召回京中问罪,使君虽以戴罪之身返京,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离开青州,以待来日东山再起。此其二。” “因为使君在青州公开讨贼,阉宦必迁怒于淄青藩镇所属,节度使的官职朝廷另外派员接任,不管是谁来,朱腾或者宋济等人割据淄青的野心或许就会变成一场空。此其三。” 唐突长身而立侃侃而谈,严休复渐渐眸光透亮。 “不瞒使君说,有些事,小子已经斗胆提前替使君做了……” 严休复闻言长叹一声,挥挥手:“你去吧,老夫想一个人静一静。” …… 唐斗扛着那杆枪沿着静寂无声的乌衣巷大步走向唐家,唐突懒洋洋慢吞吞跟在后面。 从朱家死士围攻严府起开始计算,迄今已有两个多时辰。 此时的青州城依旧平静祥和,耿璐调集的大军毫无动静,戍守东西两道城门的仍然还是朱家的人。 这证明唐突的判断是正确的。 朱腾和宋济耿璐这两伙人的背后,站着同一个神秘的主子。 朱腾在明,宋济耿璐在暗。 朱家父女是被操控的棋子,幕后主谋另有其人。现在杀了朱薇,朱腾就难成气候,朱家的力量很快就会被黄雀在后的宋耿两人剿灭。 而随后宋耿盘踞割裂淄青,或者会引狼入室,或者会引起临近藩镇征伐,青州都免不了一场劫难兵火。 现在只有暂时留下朱家父女,才能借助朱家的党羽来对抗宋济耿璐的力量,保住严休复,暂时维持现状和力量平衡,避免战乱。 唐突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人,但要看着青州尸横遍野黎民涂炭,他做不到。 037章杀鸡儆猴 以朱薇的智慧,被唐突点醒之后就想通了很多事。 原来青州早已落入背后那位大人物的重重算计,等朱家干掉严休复之后,耿璐和宋济会顺势“靖难”,将朱家当成叛贼来扫平。由此,淄青藩镇就真正彻底被那人所掌控。 严休复公开讨贼,消息传开已经瞒不住了,这固然是他自己找死,但随之而来的是,朱家不但不能再轻举妄动,还要竭尽全力善后,并择清朱家自身。 她知道这是唐突保全严休复的一招险棋。 这样一来,无论是朱家还是耿璐宋济,谁也不敢轻易再动严休复,谁杀了严休复,黑锅就等于背在了自己头上。 所以,朱家父女此刻亟需自保,严休复活着反而比死了更有利。 唐突相信,只要给朱薇时间,耿璐和宋济难逃一死。 朱薇肯定有这个狠劲儿,也有层出不穷的暗算阴谋。 一个坑接一个坑的挖,宋济和耿璐不可能次次都跳得出来,不死也得扒一层皮。但只要朱家杀了宋济耿璐,平衡打破,朱家父女就离死不远了。 唐突虽然还不知道幕后操控的奕棋者是谁,但既然这人的手能伸这么长,又掌握各种战略资源,肯定是呼风唤雨的当世枭雄。 对于朱家这种渐渐有脱出掌控态势的棋子,在利用价值丧失殆尽之后,只有灭杀一途。 实际上朱薇之所以煞费苦心谋划割据青州以东地界,无非还是想让朱家这只孙猴子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天下大势,为一盘棋局。 谁也想当弈棋者,而不是被操控的棋子。 …… 朱腾的脸色难看得难以形容,简直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赤橙青蓝黄绿紫的负面情绪都一起集中在这一张脸上,精彩极了。 “阿耶,女儿此刻悔恨极了。看错了一个人,算错了一件事,以至于功败垂成。” 朱薇轻声叹息,长袖翻腾间那只白皙的玉腕探出来,而纤纤柔夷中竟然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不过,阿耶,更可恨的是,那人竟然在青州布置了其他人手,随时准备兔死狗烹。这些年我们朱家秘密经营,险些给人家做了嫁衣裳。” 朱薇将手里的匕首奋力一掷,匕首顿时裹着一阵清风掠过,插入密室梁柱上,啸鸣不止。 “耿璐在城外调军,至今没有攻城。” 朱薇冷笑起来:“阿耶,他们这是分明在等我们朱家替他们当刽子手啊。若是我们这一次真上了当,他们一定会高举着为朝廷平叛的旗号攻进城来,你我父女终归难逃一死。” “我儿,若让那耿璐率军攻城,吾辈休矣。”朱腾烦躁不安,狠狠跺了跺脚。 朱薇突然展颜一笑:“阿耶,你就放心好了。严休复还健在,耿璐若敢率军攻城,那就是朝廷叛逆。况且,女儿已经派人将那宋耿两家百余口家眷都羁押在一处,稍有轻举妄动,我便让他们宋耿两家血流成河,人头滚滚,为我们父女陪葬!” 朱薇嘴角紧咬,渗出鲜红的血迹。 …… 青州的东城门咯吱吱打开了一条缝,宋济的儿子宋勋,耿璐的小儿子耿飚,还有青州城内其他一些官僚权贵家的公子哥儿,一行十余人衣衫不整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被驱逐出城来。 宋勋出了城刚要发一声喊,招呼众人撒丫子去逃命,但却被一旁的耿飚一把给死死拉住。 耿飚面容惨淡扬手指了指城楼上,宋勋哆哆嗦嗦地抬头望去。 城门楼上,数百黑衣死士手持强弩,蓄势待发,早就瞄准了这群平时养尊处优的少年郎们。 只要他们敢乱动,相信刹那间他们就像是圈养的猪一样,被无情射杀在当场。 宋勋顿时毛骨悚然冷汗津津,两只腿颤抖着,站在原地放声嚎哭。 其他少年也都噗通一声冲着城门楼瘫倒在地,痛哭流涕不止,哀求饶命声不绝于耳。 黑色的大氅和貂皮风帽遮住了朱薇曼妙的身段和娇艳的容颜,她眼眸中掠过一抹寒光,纤细粉嫩的手缓缓举起。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电光石火间飞射而至,宋勋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弩箭贯穿咽喉,气绝当场。 他死后咽喉处的鲜血才慢慢喷溅而出,溅了耿飚等人一身。 耿飚啊呀呀大叫一声,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 其他人慌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些纨绔子被无尽的恐惧冲昏了头脑,也不管是不是能逃离了,反正惨叫着东一个西一个地豕突狼奔,没跑多远就悄无声息地被射杀在强弩之下。 现场,只留下吓晕过去的耿飚一人。 夜幕渐渐降临,和煦的风徐来。 朱薇摘去风帽,任由乌黑的长发随意倾泻在脑后又随风飘荡起来,她站在城门楼上眺望着数里外的官道拐角处,那里隐隐可见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耿璐纠集大军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在城外候命。 一地的锦衣少年尸身狼藉,空气中微微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朱薇优雅的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她缓缓转身走下城楼。 038章如沐春风 清晨,青州城还是如往昔一般的宁静。 耿璐调集的大军没有攻城,青州城门依旧紧闭,一股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压抑感和沉闷感,压得严休复喘不动气。 此时此刻,朱薇的心情也很糟糕。 唐突主仆居然不知所踪,朱家的人随后在唐家内院发现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入口就在唐突的卧室内。 这条密道是少年挖的,还是少年的父亲唐平挖的,已经无法考证了。 至于为什么修建,这个年月很多权贵富人都有修密道防不测的习惯,倒也不奇怪。 反正这条密道少年过去经常使用,悄悄溜出青州去在山中游玩,不亦快哉。 唐突本来是想借助密道将严休复带出城来,后来改变了主意。这种形势下,严休复留在青州反而更安全。 严休复死就死了,但严休复死了,两派人谁来背黑锅应对宦官集团疯狂的报复? 朱家父女和宋耿一派人马,唐突判断会维持一定时间的僵持状态,然后慢慢达成互相妥协。 至于将来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暂时还不好说。 但对于唐突来说,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朱薇当成了一颗饵食,看看能不能引出藏在后面的那条神秘大鱼来。 …… 一夜赶路,在拂晓时分,唐突和阿斗纵马离开青州数十里,眼看就要进入淄州地界了。 离开青州去京城长安,有两条道。 一条是一路向西渡过黄河,进入魏博节度使管辖范围,然后入河东再折返向南,经凤翔抵达长安。 这条道路途比较远,而且要经历强悍的河北藩镇和河东藩镇管治区。 还有一条是从青州入淄州,再经郓州、兖州、滑州去东都洛阳,由洛阳过商州抵达长安。 严休复的建议是唐突携带他的表文去璐州,拜见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请刘从谏代为上表朝廷并公开发布于天下。 因为当前在各路藩镇中,唯有刘从谏敢公开与仇士良顶牛,是严休复眼中的保皇忠义之士。 严休复的话,唐突也就是听听而已。 他已经选择了后一条道,先去洛阳,后去长安。 对于刘从谏其人,他可比严休复更了解。 刘从谏是刘悟的儿子,刘悟死后,军中拥立刘从谏为昭义节度使。 一开始,朝廷为了避免昭义形成与河朔三镇同样的割据局面,迟迟没有同意。 当时的宰相李逢吉、大太监王守澄接受刘从谏的贿赂,加之刘从谏多次请求,敬宗皇帝最终任命晋王李普为名义上的节度大使,下诏任命刘从谏主持昭义留后事务。 刘从谏善于行贿,因为晋王受皇帝宠爱,刘从谏就源源不断地以礼相送。 此人从将作监主簿后不断升迁,历任云麾将军,守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兼任昭义节度副大使,知节度观察使,后又加授为金吾上将军、检校工部尚书。 而到现在,已经是昭义节度使兼拜检校尚书左仆射、迁司空,封为沛国公了。 所以,刘从谏首先是一个善于投机钻营的人。 他的所谓忠义之名,源于甘露之变后,刘从谏先后三次上书为王涯等人鸣冤,并痛骂宦官。由于刘从谏手握重兵,掌权宦官仇士良对他非常忌惮。 可刘从谏充其量是一个奸雄,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扩充自己的军力,个人怀有政治野心,绝不是为了效忠皇帝。 指望刘从谏不靠谱。 但严休复的奏表要尽快送达朝廷,这还是要走官方的正式渠道。 午时三刻。 青州通往淄州的官道上,行人空疏。 一白一红两匹马飞驰而过,打头的白衣少年风尘仆仆在城外勒住马缰绳,眼前这座大城近在咫尺了。 淄州城又名龟城。 这还是唐突第一次来淄州。 整座淄州城依据地形规划建为龟型。 西南为首,四门为足,预备仓为腹,按照龟纹形状设有东西、南北向街道,般水向北、向西环城引入孝水,四门外护城河围城而流,东北隅为尾。 般阳门外,进城的百姓商贩人流如织。 守门的军卒懒洋洋拄着枪打着盹,没有认真查验过所,任由行人进出。这表明淄州一地安定久了,既没有战祸也不存在匪乱,治安状况很好。 只是在唐突和唐斗牵马进城的时候,这厮提溜着的这杆钢枪太扎眼,加上他黑熊一般的壮硕的身材,引起了其中一名军卒的注意。 军卒斜着眼打量着唐斗。 这厮本想看看主仆二人的“身份证”,但见眼前的白衣少年衣着华美,牵着高头骏马,跟着雄壮仆从,不像是普通人,可能是某地或者本州的一位权贵子弟,为避免惹麻烦,还是算了吧。 军卒这么一想就心平气和地摆摆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示意唐突两人赶紧过去。 唐突笑笑,向军卒微微点头致意,就带着唐斗扬长进了城。 淄州的繁华丝毫不亚于青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唐突的眼光,判断一座城是不是真繁荣,首先就看看街面上的行人是不是够多,贩夫走卒是不是够多,酒楼商铺又是不是够多,且人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够饱满,因为在农耕社会,人多就是消费力和生产力啊。 唐突一人一马行走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道路两边的店肆招牌鳞次栉比,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而此刻山东大地复苏春风和煦,往来者无论身份高低和衣着如何,哪怕是街角处蹲着的一些个乞丐,多数人面上居然都挂着温和的笑容,这让他如沐春风,纷纷乱乱的心神也渐渐变得宁静平和下来。 唐突忍不住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而他身后的唐斗,早就迈不动步子了。 路两旁的店铺以小吃店和各类型小商铺居多,兼有票号钱庄、当铺、旅馆。唐斗甚至还在其间看到了一家四海楼的分号。 这厢赤膊的胡人师傅汗流浃背的和面,又邦邦的打着小烧饼,刚出炉的金黄色胡饼又薄又脆;那边大灶干脆就摆在路边,蒸锅或者煮锅里热气腾腾,皮薄馅多的蒸饼一咬就满嘴流油,一碗碗软面片的馎饦汤弥漫着勾人的香气。 “公子,这个时候,如果能来一碗馎饦汤或者全羊汤就好了,多放点胡椒,配着这刚出炉的脆胡饼,那简直是人间极品享受。”唐斗拽着唐突的衣襟,黑脸上一脸的陶醉,嘴角都流着哈喇子。 “滚蛋,你这饭桶,就知道吃……”唐突一瞪眼。 对于时下人喜欢吃的馎饦面皮,唐突并不感冒。况且他一肚子的感慨,正在浮想联翩,吃什么吃,太煞风景了。 他知道安史之乱后,山东局部地区不像河南河北那样饱经战祸、又不断有群雄逐鹿,尤其是在这淄州一带,依山傍水,风调雨顺,加上有能官治理,民生相对安定。 就算还未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上古安康境界,也相去不远了。 唐突觉得,长安大居不易,在这样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地方”生活其实是很幸福的。或许将来哪一天,他也会选一个像淄州这样的中小城池隐居下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读书,练练剑,种种田,不是很惬意的嘛。 这个淄州刺史李文杰不简单。 唐突心里暗暗为李文杰点了一个赞,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作为淄青藩镇节制下的五州行政主官之一,李文杰是严休复的学生,颇有干才,民间威望甚高。 按说有这层关系应该更好办事,可偏偏正是这重关系让唐突突然意识到有点问题了。 很显然,在正常人看来,这封公开讨贼的奏表如果抵达了长安和朝廷,作为始作俑者的严休复,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年头得罪宦官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多数都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牵连家人。当然敢得罪宦官的本身也没有几个。 如果是跟严休复有嫌隙或者是不相干的人,比如严休复给唐突推荐的刘从谏,顺水推舟公事公办就好了。 但这封奏表一旦落在李文杰的手上,恐怕李文杰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送信人唐突给抓起来,哪怕有严休复的独家信物。 为了保护老师严休复。 将坐骑和唐斗一并寄存在一家客栈之后,唐突寻路来到刺史衙门,他静静站在庄严肃穆的淄州衙门之外,因为想到了这一点,难免有些踌躇。 039章他乡遇故知 严休复的奏表越早抵达长安,严休复在淄青藩镇公开讨贼的消息越早发布于天下,严休复在青州的人身安全就能越早得到保障。 而唐突自己也不能在淄州耽搁太长时间,他必须要尽快赶到东都洛阳,尔后西进长安。 他有他自己的事。 对于严休复,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唐突在衙门外来回踱步犹豫不决,有严休复的信物和亲笔奏表,见到淄州刺史李文杰并取信于他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如何让李文杰心甘情愿帮严休复上表。 正思量间,只见从刺史衙门中走出两人来。 一位是年近三旬、中等身高、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 此人头戴青色璞头,一袭简朴的圆领青色长衫,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行走间循规蹈矩,自有一股儒雅稳重气息。 而另一位则是与唐突年龄接近的少年,白衣胡服,腰悬宝剑,眉清目秀。 这两位本来边走边谈笑生风,既然是刺史衙门出来的人,想来不是淄州官员就是刺史内眷,唐突微微后退一步,为两人让开了路径。 或许是唐突同样白衣胡服的打扮,引起了那白衣少年的注意,他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唐突。 两人的装扮着实有点像。 年纪相当,相貌也差不多——大抵都可以归属于清秀的那一大类,只是唐突的身材比前者更高一些。 “你是什么人啊,为何在刺史衙门外东张西望?” 白衣少年张嘴就问,声音清脆。 唐突笑了笑,略一拱手道:“在下姓唐。” 唐突想了想,又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在下从青州来,有要事求见李刺史。” 那白衣少年哦了一声,回头来冲衙门口侍立着的一名衙役招招手,那衙役便一溜烟跑过来,赶紧赔笑见礼:“公子有什么吩咐?” 白衣少年指了指唐突:“这人从青州来有事要见李叔父,你这就去通报一声吧。” “是。”衙役扫了唐突一眼,“可有文书和凭信?” 唐突从怀中掏出严休复的信物来递给了衙役,那是一枚品质上乘的椭圆形和田羊脂玉配饰,样式天然古朴,上面雕刻着一个篆体的严字。 这是严休复亲手雕刻,自有独特标记。 衙役接过点点头,就跑进了衙门去。 白衣少年又扭头望着唐突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有趣,既然是从青州来有事要见淄州刺史,想必是官府中人了,来到衙门不进也不打招呼,流连在衙门外头算怎么回事?” “对了,你叫唐什么?” 第一句问话唐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白衣少年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他说话间眉目飞扬,声音有点跳脱欢快。 唐突又笑了笑,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回答:“在下唐突,见过公子。” “唐突?!” 白衣少年的声调突然拔高了几度,听起来更清脆尖细,他清秀的脸上顿时变得极其精彩。 他下意识地围着唐突转了一圈,尔后才笑吟吟道:“唐为本朝国号,姓唐的人本就不多,叫唐突的人就更少了,你来自青州……难道,你就是那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唐家子唐突吗?” 白衣少年笑态可掬,目光玩味,直勾勾盯着唐突。 他肯定本来想说“你就是那窝囊废唐突啊”,后觉得有点不符合教养风度,尤其当着中年文士的面,就临时改口了。 唐突的脸色分明也有点精彩。 他没想到自己的狼藉声名竟然远播到了淄州这种地方,路边随便遇到一个人,都能对他的出身来历耳熟能详吗? 想必是从长安来的人吧? 唐突定了定神,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让公子见笑了,我便是那个唐突。” 他意思是说,我就是你认知中的那个窝囊废唐突,如假包换。 他乡遇“故知”,半点不尴尬吗? 白衣少年掩嘴轻笑,扭头冲中年文士道:“先生,你可曾听说过这位唐公子的大名?” 中年文士笑容从容,他摇摇头:“刘某不知。” 白衣少年正待拉住中年文士给他仔细说说这唐突的“大名鼎鼎”,刚才那衙役急匆匆出来向唐突温和道:“我家老爷唤你去内书房相见。” 李文杰召见在唐突的意料之中,毕竟有他老师严休复的信物在。 但见了李文杰如何说……唐突心内叹了口气,他几乎能猜出李文杰等会看到严休复那封奏表和讨贼檄文的震惊表现了。 严休复没打算让唐突来找李文杰,他不想让自己的学生牵连进此事来。所以他才建议唐突去璐州找刘从谏,刘从谏一向与京城宦官为敌,有严休复公开讨贼的檄文,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但唐突不愿意去璐州,路途太远不说,与刘从谏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来淄州找李文杰。 唐突跟在衙役的背后进了刺史后宅,那白衣少年也拉着中年文士又返回了刺史内宅,分明就是想要看热闹的缘故。 这一路上,他嘻嘻笑着热切地给中年文士介绍着唐突的“出身来历”,极尽渲染之能事。 中年文士颇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唐突的窝囊废名声,而是因为他的出身——莒国公唐俭后裔,前兵部侍郎唐平庶子。 他叹了口气,向白衣少年正色低低道:“唐侍郎在甘露之变中无辜受害,唐家后人能保住性命也属不易了,此子身世可怜,你莫要再取笑人家!” 白衣少年撅了噘嘴:“学生就是在淄州突然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窝囊废有点惊奇,并没有取笑他。” 中年文士望着唐突缓缓前行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看他言行举止自有几分气度,似不像你讲的这么不堪。”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先生,你是不知他在长安那些事!不要说旁人了,就是唐家都引以为耻。若不是这样,唐家岂能把他放在青州给青州刺史朱腾当赘婿?” 中年文士笑了:“他可是纨绔恶霸,横行长安、欺男霸女?” 白衣少年愕然摇头,“那倒是没有。” 中年文士又道:“那么,他又可曾奢侈挥霍、声色犬马,是一个败家子?” 白衣少年再次摇头:“也没有。” “既然不是纨绔子,也非败家子,又不曾做过祸害他人之事,只是性格软弱一些,与世无争一些,你又何必居高临下心怀嘲讽呢?” 中年文士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辈读书研习圣人之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天昏地暗,权纲驰废,奸佞当道,想要兼济天下又是何其之艰难?你要记住,这世间固然不乏胸怀天下的志士仁人,但更多的是独善其身的普通人。能做好自己、遵守礼法,不作奸犯科,不同流合污,其实已经殊为不易了。” 白衣少年呆了呆,小脸涨红,他向中年文士深深一揖:“先生教诲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 唐突在慢慢行走间,也隐隐听到了中年文士的这番话,心内为之一震。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中年文士一眼,此人见识颇为不俗,胸襟开阔,到底是什么人呢? 040章李文杰 与其他下州刺史不同的是,李文杰这一年来在淄州的政务并不繁忙。 一则是民众安居乐业,盗贼日渐稀少,李文杰手下又有一干能吏,很多事务在基层都得到很好的分解处理,他这个主官反倒乐得清闲。 二则是经过数年大治之后,淄州渐渐纳入了律法制度管事管人的理性正轨,大大解放了整个淄州官僚体系本身的人力物力。 当然,根源还是在于李文杰高明的地方治理水平。 以宽厚养民,以德服人。 以律法管人,公正无私。 而世间事往往都是如此,治世能臣就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为主官的李文杰好比一轮明月,引得四方贤士能人纷纷来投,不断增强地方治理的力度、广度和深度,由此百姓更加有归属感和依附感,遵章守法,形成了良性循环。 所谓郡县治则天下治,若此刻日渐腐朽的大唐多几个像李文杰这样的人,哪怕照旧有宦官当权,也不至于走向穷途末路了。 李文杰今日正在书房看书,突然得到衙役来报,又有恩师严休复的贴身信物,他心内欢喜,赶紧吩咐人将来者给请进来。 只是在书房内见到来人这般年轻,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小郎,他有点意外。 他记得恩师身边,并无这等人啊? “小子拜见李刺史!” 这李文杰白面无须、浓眉大眼,眉宇间自有几分正气凛然,面见这么一位能臣,唐突心内悠然生出几分敬意。 这是真敬意,不是矫情。 李文杰微微一笑,“内室相见又非公堂,不必多礼。况且你是恩师严公遣来送信之人,想必也不是外人。可有恩师书函?” 说话间,中年文士和白衣少年也相继走进书房来,自行坐在一侧,足见其人跟李文杰的关系很近。 白衣少年复杂灵动的眸光依旧在唐突身上来回逡巡,经中年文士一番意味深长的教训之后,他嘴上不敢再出口讥讽唐突,但心里这么多年养成的固有印象,那种发乎于心的鄙夷,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去除的。 中年文士则认真聆听唐突回话。 在李文杰看来,严休复从不将贴身信物给人,眼前这少年既然能持这信物前来,至少说明他是严休复很看重的人,或者很亲密的人。 所以他开口索要严休复的书函。 唐突微微有些迟疑。 但事已至此,也无可退避。 他从怀中取出严休复亲笔所书的上奏朝廷清君侧诛阉宦的表文,以及那封公开讨贼的檄文,递了过去。 李文杰只扫了一眼,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扬手指着唐突怒斥道:“你这贼人到底是什么人,竟敢伪造节度使表文,构害严公?” “来人,将这贼子给本官抓起来!” 唐突心内苦笑,果然如此。 李文杰保护严休复心切,明知表文是真的,他也不会轻易代为上表,他一定会先把自己抓起来,必要的时候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李刺史与严公关系非同一般,常有书函公文往来,严公字迹李刺史想必熟悉得紧。这是严公亲笔,哪里是小子伪造?”唐突皱了皱眉,辩解道。 “胡说!来人速速将他拿下!”李文杰怒形于色。 他自然识得严休复的笔迹,但这种公开跟仇士良宦官集团翻脸成仇的表文,就算是严休复写的,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反正无论如何,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是必须要控制起来的。 两个衙役闯进来,一左一右夹住了唐突的胳膊,不由分说又顺手让他脖颈上套了一条冰冷的铁链。 中年文士目露奇色,沉吟不语。 白衣少年霍然站起,目瞪口呆。 “严公性命危在旦夕,还请李刺史即刻将严公表文发往京师,并将严公在青州公开讨贼的檄文传布天下各道。”唐突大声道:“刺史公若是不听在下的话,害了严公性命,可不要后悔!” “严公危在旦夕?”李文杰心中大震。 他缓缓坐下,深沉的目光凝望着唐突,认认真真将严休复的表文和檄文看了一遍,然后递给一旁的中年文士,沉声道:“还请先生一观!” 中年文士接过来仔细端详,良久才抬头来笑了笑:“刺史公与严公乃是师徒,往来密切,你可确定这是严公的亲笔印信?” “先生,这的确是恩师亲笔,印信都不假。但如此讨贼表文,恩师岂能轻易为之?再则,恩师若是有心讨贼,又岂能不与我相商?如此仓促而为,必是受人胁迫,或另有奸谋!” “你这小厮,速速从实道来,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一个构陷朝廷重臣,图谋不轨的大罪!”李文杰拍着桌案声色俱厉。 中年文士摆了摆手,望着唐突面带微笑温和道:“这位小郎,严公何以如此,你可有解释吗?” 唐突点点头,他侃侃而谈,青州隐秘徐徐道来。 李文杰闻言色变。 就是中年文士也变得脸色凝重。 无论是李文杰还是中年文士,都见多识广,察言观色,细加分析,他们判断唐突的话是真的。 况且唐突是唐平之子,也算名门之后,没必要大老远跑淄州来信口开河。 但青州刺史朱腾试图谋反割据淄青藩镇,其间又混杂着朝中某一股大势力以及阉宦势力的兴风作浪,这委实是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些。 他们怎敢轻信? 李文杰与中年文士交换了一个深沉的眼神。 中年文士定了定神淡淡道:“小郎君所言着实惊人。如按你所言,严公此刻已经危在旦夕了。既然性命攸关,严公此刻不图自保,还要惹祸上身得罪阉宦,岂不怪哉?” “要害严公的人,不仅是青州刺史朱腾。个中内情,日后两位便知。此时此刻,严公唯有火中取栗,破而后生,方有一线生机。只要讯息传开,触怒京城阉宦,无论是谁都不敢再害严公,否则就会成为替罪羊。” 唐突慢慢挺直了腰板,抖了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阉宦当政,严公表文抵达长安,朝廷将严公免职押解回京治罪,只有这样,严公才能保得性命离开青州,以图将来。” 中年文士吸了一口气,扭头冲李文杰轻轻道:“刺史公,刘某认为此事应该不假。严公亲笔,贴身信物,不消怀疑了。当然,刺史公也可以派人去青州验证真伪,反正往返不过两三日。” 唐突也拱了拱手:“请刺史公明鉴。” “本官自会派人去青州探听消息,若证明你所言属实,本官自会代恩师上达表文。可若你有半句假话,本官也不会轻饶了你。” 李文杰挥挥手:“将这小厮带下去,好生款待!” 041章淄州城外 “此事事关者大……” 李文杰再次低头看了一遍严休复的表文,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旦曝光,严休复那就是京城太监的死敌啊。 李文杰既烦躁,又不安。 “当务之急,刺史公应当速速派人去青州探听消息,若唐家小郎所言属实,当以八百里加急将严公表文上奏朝廷,同时公开天下,以振奋天下人之心。”中年文士一字一顿道。 李文杰皱眉:“先生,此事若有半点不妥,岂不是白白害了严公?” 中年文士扶案而起,声音凛然:“刺史公,严公为人你我皆知。讨贼之切,心意拳拳,其实不假。当今阉宦当权,祸乱朝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辈当群起而讨之,共诛阉宦清君侧啊!” “阉宦跋扈,天下人畏惧,敢直言上谏者,没有几人。昔年刘某上策论于朝廷,百官深以为然,朝堂之上涕泪横流,却无人响应。而刘某也因此终生不第,徒为天下笑柄。” 中年文士嗟叹着:“然则,刘某个人前途事小,根本微不足道,但眼看大好的江山社稷被一群阉贼祸乱荼毒,国家根基日渐损毁,真是痛煞人也!” 李文杰面色一肃,起身向中年文士深深一揖:“先生真名士真风骨,明《春秋》,能言古兴亡事,沉健于谋,浩然有正气,实为吾辈天下士子之楷模!” “刺史公谬赞了,刘某愧不敢当。” 中年文士拱手还礼,慷慨道:“严公讨贼,高义春秋,感召天下,名垂不朽。以刘某看来,这封表文应即刻转奏朝廷,不要辜负了严公一番苦心。其实刺史公不必焦虑,对于拥有兵权的藩镇,阉宦其实不敢妄动,否则璐州那刘从谏岂不是早就被仇士良给害了?” 李文杰心中苦笑。 淄青镇岂能与昭义镇相提并论。 恩师严公一介文臣,在淄青镇根基又不深,不比那刘从谏在璐州多年经营,麾下兵强马壮势力雄厚,连仇士良也要忌惮几分。 …… 日薄西山。 李文杰并没有真的扣押唐突,这表明他其实是信了此事,不准备找唐突麻烦了。 唐突心知肚明,即刻一走了之。 唐突牵马站在淄州城门之外的官道上,眺望着龟城南边的那座高山,心思有些缥缈。 对他来说,严休复和青州的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严休复的学生李文杰了。 他必须要尽快前往洛阳,见唐斗的师傅元贞道人,尔后再去长安,再见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人。 当然去洛阳是顺道,同意见元贞道人只是好奇。 这道人虽然行踪诡异,但说起来对他没有恶意。 唐斗也牵着马,扛着枪,口中还嚼着半张胡饼。 只要有吃的,他的世界从早到晚就只剩下这张饼了。 唐突有时候真的很无语,难道这厮的胃容量就没有极限,从进淄州城到现在,已经吃了几十张胡饼了,也不怕把胃撑坏了。 好像是饿死鬼转世。 “据说这山名五松山,岭为天齐岭,山巅有巨碑,碑下有神龟驼浮,神龟辟邪去灾,保佑万民。不知小郎君可有雅兴,与刘某结伴登山一游?” 身后传来中年文士那清朗的声音。 唐突转过身来,拱手笑了笑道:“见过先生。小子着急去东都洛阳,没时间游山玩水,还请先生见谅!” 中年文士哦了一声。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唐斗手里的那杆钢枪上,轻轻道:“看小郎君这仆从如此雄壮,又携带长枪,想必是武艺高强的少年豪杰吧。” “这厮哪是什么英雄豪杰,他就是一个吃货,地地道道的超级大吃货。”唐突嘟囔着,扭头瞪了唐斗一眼:“还吃?还不赶紧见过先生!” 唐斗于是三两口猛咽下那最后一块胡饼,冲中年文士嘿嘿干笑着点点头,算是见礼了。 白衣少年从中年文士身后探出头来:“世间哪有这么长的枪,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吗?” 唐突哈哈大笑:“小公子说得对,这杆枪就是一个摆设,我们主仆两人长途远行,吓唬吓唬那些劫道的小蟊贼罢了。” 中年文士笑,回头冲白衣少年道:“你这回真是看走眼了。刘某看这长枪系纯钢锻造,连枪杆都是钢制,怕不有两百斤之重。” 唐斗很不服气,他在一旁闷声道:“吓唬人?你要不要试试?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杆枪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一百九十三斤,实心枪杆,不要说小蟊贼,就是遇上老虎猛兽,阿斗也能一枪砸死它!” 人家的枪是用来舞的,他的枪是用来砸的。这厮浑身上下全是暴力细胞,估计跟他的血脉有关。 白衣少年撇了撇嘴,“吹牛!既然你这厮如此吹嘘,且把长枪撇过来,让本公子给你检验一二!” 普通军用长枪撑死了不过几十斤重,接近两百斤的钢枪要使得起,那岂不成了神人? 白衣少年自恃文武双全,也有一身好武艺,当着中年文士的面,少年心性想要显摆显摆。 唐斗望着白衣少年细皮嫩肉的小身板,似乎有些不落忍:“你确定要试试?伤着你,不要怪阿斗。” 白衣少年撇嘴冷笑。 唐斗突然手一挥,连个招呼都不打,那杆枪就裹夹着呼啸的风声向白衣少年当头落下。 白衣少年是习武之人,闻风辩位,马上判断出这杆枪势大力沉,绝非自己能接下来,当即脸色一变,赶紧跳了开去。 那杆枪就轰一声落在白衣少年身前,生生将脚下的黄土地砸出一道不浅的印迹来,烟尘四起。 烟尘散尽,白衣少年这才红着脸上前去,俯身尝试着抓住枪杆,使使劲握住,能提起来但非常吃力。 他有心想要将钢枪掷还给唐斗扳回点面子,却终归有心无力,憋了半天,只能悻悻作罢。 中年文士爽朗笑了起来:“这回吃亏了吧?” 唐突笑而不语。 唐斗得意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小郎君贵仆果然神力惊人,天下罕见,刘某见识了。”中年文士拱拱手又道:“似他这等身手,小郎君何不放他去从军报国,为朝廷效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 中年文士并没有因为唐斗家生奴的身份而小觑了他,反而满是一脸的赞赏,居然当着唐突的面劝唐斗从军了。 当面被挖墙脚……这话唐突听了心里不爽。 唐斗当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投什么军,报效什么朝廷,某才不干。阿斗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一辈子为公子牵马坠镫,寸步不离。” 这厮居然还能说句人话,真是不容易啊。唐突心说,看来这几年唐斗跟着元贞道人,不但习武,还粗通了一点文墨。 中年文士也就是有感于唐斗的勇猛,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要撺掇阿斗背叛主子。 见唐斗如此,自然就不再管闲事。 “小郎君既是唐侍郎之后,这是要返回长安去吗?” 唐突点点头:“唐某正是要回长安,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042章刘蕡 “在下幽州刘蕡。” 听了中年文士的回答,唐突虽然面不改色,但心中着实震惊。 没想到眼前此人竟然是宝历三年进士,秉笔直书诛杀阉宦,拥有凛冽风骨的真名士刘蕡啊。 别看帝国日暮,大乱将至,但当下的名人可不少。 贤臣名将,诗人画家书法家,舞者剑客,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如同过江之鲫。 刘蕡在其中算不上名气有多大,但绝对是骨头最硬的一个。 唐突对刘蕡印象深刻。 刘蕡因为诛宦策论终生不第。 包括皇帝在内,朝中无数人都赞赏和认可刘蕡的才华,但这样一个名士,却一辈子都没有得到朝廷正式的官职。 最终只能流落为令狐楚和牛僧孺的幕僚属员,而即便这样,还是被宦官继续诬害,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后,客死异乡。 “见过先生。先生乃天下名士,小子久仰大名了。” 唐突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深深一揖,施了一礼。 他这时不由自主的记起现代开国领袖点评刘蕡的一首诗,口中就下意识地吟诵出来——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这首诗听得刘蕡先是愕然,旋即面色微微发红,忙拱手谦虚道:“小郎君如此过誉,刘某实在愧不敢当。可叹刘某空有满腹才学,却无安邦定国之路,如今庸庸碌碌,何日是个尽头?” 刘蕡一时间胸怀激荡。 他双眸发红,触景生情,肩头都在颤抖,难以自持。 此情此景,唐突和白衣少年在一旁也只能陪着叹息两声,刘蕡的确是一个悲剧中的悲剧人物,还能说什么呢? 唐突这时候又突然想起一事。 按照史书记载,刘蕡在几个月后应该被令狐楚召为幕僚前往山南西道做事,怎么此刻反倒落在了淄州呢? 甘露之变后,京师大乱。 当夜,皇帝李昂召右仆射郑覃与令狐楚进宫,商量拟制敕令。 皇帝打算将二人都任用为宰相。但令狐楚觉得宰相王涯、贾餗遭冤而死,在列叙他们的罪状时浮泛含糊。仇士良等人非常不高兴,因此皇帝不得不改授李石为相,令狐楚则以本职兼任盐铁转运使。 在不久之后的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会在曲江亭宴请百官。唐突也正是想要在上巳节之前返回长安。 受到皇帝邀请的令狐楚认为刚刚诛杀宰相王涯等人,在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赏赐欢宴,于是独自称病不前往。他这种行为固然受到一些人的赞美,可也受到仇士良这些权宦的厌恶猜忌。 按照原本的走向,令狐楚厌恶宦官擅权同时也是为了自保,多次上疏请求解职。四月初,令狐楚出任检校左仆射、兴元尹,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现在的令狐楚还在京师,刘蕡反倒在淄州啊……唐突思量着。 “刘某与李刺史乃是至交好友,蒙刺史公邀请,在淄州隐居多时了。这是……”刘蕡慢慢平静下来。 他刚要为唐突介绍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已经嘻嘻笑着跳出来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令狐……令狐婉!” 少年言辞及态度表情上的些许尴尬,唐突似乎并没有注意,他回望着白衣少年拱手道:“莫非是令狐相家公子,唐某失礼了!” 姓令狐又来自长安,还“通晓”唐家窝囊废庶子的名声过往,基本上是令狐楚的家人没跑。 但唐突说完马上就觉得不妥了,只见令狐婉怒目而视,双手叉腰一幅娇蛮彪悍的架势,便又轻笑起来更正道:“唐某知错了,应该是令狐相家的孙公子!” 一代名相令狐楚在明年就会死在山南西道任上,享年七十二岁。以令狐楚这个年纪,眼前这白衣少年令狐婉肯定是令狐家的某个孙子辈,唐突就不知道他是令狐绪还是令狐綯的儿子。 或者……是女儿! 令狐婉如此女扮男装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遑论是目光毒辣的唐突了。 但既然对方一直在伪装,他也懒得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刘蕡与令狐家相交往来密切,他跟令狐楚的孙女走到一起也属于常理。 刘蕡笑吟吟地望着唐突和令狐婉,突然道:“小郎君,婉儿即刻就要返京,她一人独自上路,刘某着实放心不下。既然小郎君要去长安,不如你们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顾,如何?” …… 唐突实在是无法推辞刘蕡的热切请托,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令狐楚算是忠良之臣,令狐婉是令狐家的后人,品性也还不差,与名臣之后扩大交往,对于唐突来说至少没坏处。 两人结伴,白衣骏马,后面跟着骑着红马的唐斗,一路向西。 只是令狐婉的性格太过跳脱活泼。两人本来并辔前行,后来唐突实在是烦不胜烦,厌倦了她在耳边的絮絮叨叨,和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各种问题。 随后在郓州城之外,趁令狐婉不注意,唐突纵马扬鞭抢先跑在了前头。他这一跑,唐斗自然也紧紧跟上,就把令狐婉给撇下了。 令狐婉恼羞成怒。 但她的坐骑只是普通二代繁殖出来的淄州本地笨马,而唐突和唐斗的坐骑却是元贞道人赠送的西域大宛良驹,尤其是唐突这一匹堪称千里马,所以他们很快就跟可怜的令狐家孙小姐拉开了距离。 其实令狐婉的问题虽然多,却绕来绕去多集中在一个点上:为什么唐突你这个窝囊废看起来不太像个窝囊废啊?诸如此类。 唐突怎么解释? 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 只能逃之夭夭。 唐突觉得令狐婉是京城高官之后,又有武功在身,简单拉开一点距离,应该问题不大。 但世间事往往如此,越是在你认为没有问题的时候就会偏偏出问题。 唐突两人二月初十当晚离开青州,二月十一日赶到淄州,当日离开,昼夜疾驰赶路,一日后就赶到了郓州所属的巨野县。 进了巨野县,已经算是河南道地界了。 巨野县城自然无法与青州、淄州相比,跟三人一路向西所经过的郓州城也没法比,城墙矮小城垣单薄,就是县城门口值守的那两名军卒,在唐突眼里也有点衣衫不整面呈菜色,活脱脱没有吃饱有气无力的样子。 冷冷清清的城门口没有几个人进出。 只有官道旁一个茶肆里,还有三两个路人在饮茶饮酒,暂时歇歇脚。 又有东西吃。 唐斗的眼睛马上就亮了。 043章茶肆 见唐突停下马,唐斗马上跳下来,将长枪柱地,刺入松软的泥土中深达一尺有余。 他随后将马缰绳拴在了枪杆上。 唐斗在唐突马前躬身下去,那意思是[新笔趣阁.xxbiquge.xyz]让唐突拿他当马凳子使唤,唐突也不客气,反正这事也不是干一回两回了,他踩着唐斗雄壮的后背就下了马。 他信步走进茶肆,准备等候晚至的令狐婉。 “小哥儿,来碗茶!” 一个比唐突年纪还要小的粗布少年,满脸堆笑着跑过来, 他极殷勤地用手中的抹布擦拭着那张歪歪扭扭随便用槐木板子钉起来的明显粗制滥造的小茶几,然后摆上了几个边缘粗糙的棕黑相间的粗陶碗,又从火炉上取下一直在煮着的长嘴大铁茶壶,滋溜一下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 热气蒸腾,一股浓烈的味道冲进鼻孔。 基本上没有半点茶叶的清香,满满的都是花椒、葱姜、大枣和桂圆等物乱七八糟大杂烩一锅煮熟出来的复杂味道。 还透着几分羊油的腥气。 唐突皱了皱眉,端起碗来小心翼翼啜了一口,面色精彩。 好咸。 好……陌生又难闻的味道啊! 堂倌又滋溜倒了一碗,冲站在唐突身后的唐斗笑笑。 唐斗俯身抓起茶碗,仰面就灌了进去,什么味道他尝不出来,就是解渴罢了。 “小郎君,咱家的茶水咋样?” 粗布堂倌少年嘿嘿笑着凑过来,呼吸间口气极重,熏得唐突暗皱眉头。 “挺好。”唐突屏住呼吸,勉强一笑。 “那就再来几碗!” 堂倌略显稚嫩的脸上油滑的笑容更烈,他顺势就又放下两个粗陶碗,不由分说接连倒了四碗茶。 “我家这八宝茶,用料实在,煮的时间也够,在这巨野县地界上您绝对找不出第二家来,六大碗十文钱,凑个整数。” 六碗茶十文钱,其实不便宜了,很贵的。 看来这家茶肆开在城门口,是专门宰外地人的。 唐突撇撇嘴,但也不以为意。 他不差这点钱,也懒得计较,反正他不喝,都甩给唐斗这个吃货,他是绝对不嫌弃的,来者不拒。 “小郎君,要不再来两个油炸果子就着茶吃?”不多时,那少年堂倌又凑过来了。 “刚出锅的油炸果子……香着咧。” 堂倌黑乎乎的手上捧着两块油乎乎的类似于后世馅饼之类的玩意儿,里头可能真包裹着一点羊肉馅子,就递过来。 “小郎君,一文钱一个,味美可口,保您吃两个想四个!” 唐突扫了一眼,心道这哪里是刚出锅的……至少是昨天这厮卖剩下的,顶多在油锅里又热了热,这种东西不要说味道了,就是卫生程度也很难保证,他可不想吃了就拉肚子。 唐突动也没动。 可身后的唐斗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一把就抢过去,小堂倌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将两个果子塞进口中大嚼起来。 唐突皱了皱眉,他回头瞪了唐斗一眼。 唐斗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口中的油炸果子还没咽下去,他热切的目光又瞄上了别处。 小堂倌立即嘿嘿笑着跑过去取了一整盘果子来,直接越过唐突,递给了一脸狂热的唐斗。 唐斗端着盘子,蹲在地上,埋头大吃。 唐突突然觉得眼前这堂倌有点意思。 这种店铺的伙计常年跟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善于察言观色,伶牙俐齿自不说,可眼前这堂倌似乎也忒油滑了些。 这种粗茶六碗十文钱,一个油炸果子一文钱一个……亏他能要的出口,真拿外地人不当人,当大肥羊了。 眼前这高价茶,唐突只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都便宜了狼吞虎咽的唐斗。 唐突趺坐在茅草编制的蒲团上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令狐婉还是不见踪迹,心头就有点焦躁不安。 唐突抬头看了看日头,朴素的红日渐渐往西坠去。 已经是午后了,令狐婉就算是用脚丈量一步步走来,这点路程也早该到了。 难道这令狐家的孙小姐赌气走了别处?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突招招手:“小哥儿,过来一下,在下向你打听个事。” 少年堂倌装作没有听到,不理会唐突。 唐突忍不住笑了,又道:“你来,我要一盘油炸果子。” 堂倌马上就挂上一幅笑脸,一溜烟跑过来,端上了一盘油炸果子。 唐突指了指蹲在自己身后的阿斗。堂倌马上就送了过去,他发现刚才那一盘果子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见又来了吃食,唐斗欢喜过望,流着口水冲堂倌龇牙咧嘴的笑了笑。 唐突从随身的包裹中随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来,数也不数,就扔在茶几上,至少有几十个。 堂倌大喜,眸光中的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他俯下身去,用一只手捡钱,一枚枚放在另外一只手上,还顺势颠了颠,听听清脆的铜钱互相碰撞的响声儿。 唐突无意中瞥见堂倌手掌心处那清晰可辨的一层厚重茧子。 唐突深吸了一口气。 “小哥儿,在下问一声,从郓州过来到洛阳去,还有其他的官道吗?” “我有一个同伴,中途临时分开,但算计时辰早该到了。” 堂倌拿了钱眉飞色舞,说话间唾沫星子四溅:“小郎君,从郓州到洛阳方向去,只此一条道,绝对没有别的岔道。除非他不到洛阳,否则必须经过咱家的茶肆。至于你的同伴……走岔路走错路的可能性不大,不过……” 堂倌凑过来,难闻的口气再次涌进唐突的鼻孔。 唐突皱着眉头忍住:“不过什么,小哥儿还请指教!” “那儿——本县往东四五里,有一个大海子,名唤大野泽,南北四百里,东西百余里,水深着咧,不知道小郎君可曾听说过?” 堂倌扬手指了指县城东边。 唐突若有所思点点头:“在下略有耳闻。” 唐突当然知道大野泽。 他虽然没有到过巨野,但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 大野泽西通雷泽,西南纳济水,东北出济水,东南出黄水入菏水、通泗水、入淮、入海。水道纵横,水产丰富,山幽水深、灌木林莽,自古就是先民生存争夺之地。 譬如秦末,大野泽就是彭越起义反秦的根据地,还有所谓巨野之战就在此地。 而自此二三十年后,轰轰烈烈的黄巢起义军余部也曾在此作为潜伏再起的据点。 唐突知道这堂倌不会无缘无故地跟自己讲起大野泽来,他绝没有给唐突当导游的善意好心。 果然堂倌旋即压低声音道:“小郎君,大野泽中有高山,十年前从河北来了一伙人占据高山修建了大寨,把这大海子活生生给占了去。原先县里和临县围着海子有不少渔民,靠渔猎为生,现在早就不让进海子了……” “在巨野、郓州一带,大野水寨的人经常出没,不过他们从来不惊扰本地百姓,只劫掠过往客商……我想,你那同伴不会是遭遇了大野水寨的人了吧?” 大野泽有水贼?!水贼劫掠到陆地上? 唐突皱了皱眉,大野泽如此广阔水深,有水寇啸聚为患也不奇怪。可令狐婉不至于点子这么背,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遇上了劫财劫道的水贼吧?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既然大野泽有水寇横行,难道本地官府不管吗?” 堂倌撇撇嘴,冷笑起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还叫清平世界啊?” “一看小郎君就是外地人,不懂,你是真不懂。自打大野泽被绿林好汉占了后,周遭无论是郓州、曹州还是濮州的官府都曾派军马来清剿大野水寨,但大野水寨兵强马壮,数千英雄好汉,打得各路官军屁滚尿流。加上他们平时躲在海子当中,海子水路四通八达,激流陷阱不知有多少,多少官军进去就是喂鱼的下场。” 堂倌振振有词侃侃而谈,油脂麻花的脸上弥漫着一丝骄矜傲慢。 唐突若有所思哦了一声,他缓缓起身来,走向自己的坐骑。 唐斗吃了个半饱,有些意犹未尽。见公子要走,他也赶紧起身来跟上。 “小郎君这就要走吗?”堂倌追了上来:“不再吃一碗茶了?” “啧啧,小郎君主仆真是骑乘的好骏马!” 少年油滑的笑容中贪婪之色再不遮掩,佝偻着的身形猛然挺直起来,他嘿嘿大笑着扬手指着唐突清瘦的背影呸了一声:“让你就这么走了,某家还真有点不舍得呢。” 044章大野泽 唐突直觉一阵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踉跄、晃荡了几下,就慢慢倒下在地。 他身后的唐斗嘶吼一声,倒得其实比他还快。 但唐突此刻的头脑无比清醒,略有慌乱,更多的是惊讶。 唐斗上钩那是活该,毕竟他吃吃喝喝这么多。 可唐突觉得自己喝了那一小口茶汤也是装样子,早就趁堂倌不注意吐掉了,其他的果子吃食一概没碰,可怎么还中了对方的迷魂药呢? 唐突不得不闭上眼睛,嘴角噙着谁都无法注意到的无奈苦笑。 那堂倌异于常人的浓重口气臭不可闻…… 现在看来,这些江湖人下药的手段果然很不江湖,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唐斗这夯货,光知道吃,哪里会顾得上判断江湖伎俩? 那小堂倌见唐突主仆晕厥在地,就一个箭步蹿向了唐突那匹大宛良驹,围着它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又忍不住探手去摸了摸马先生油亮顺滑如同缎子一般的马鬃,眉飞色舞嘀咕着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那其他坐着的几个食客样子的人,立即围拢上来,同样对马转着圈品头论足啧啧称赞。 与小堂倌果然是一伙的贼人。 他们主要瞄上的是唐突的坐骑,至于唐斗的那一匹倒不是太在意。 外行人和普通人看上去这匹马干瘦干瘦,只是毛色雪白。但在懂行人眼中,那就鬃毛顺滑、肌肉坚实、四蹄矫健、眼眸明亮、口齿锋利,属于罕见的大宛良驹中的千里雪。 它能在暴风雪中驰骋如飞,又能在烈日炎炎下行走如流,貌似瘦弱的马身中同样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当然唐斗那匹枣红马也不差,同样属于良驹。 想想看这样一匹千里雪,岂能不引起有心人的觊觎。 唐突猜测这间茶肆应该是大泽水寇在巨野的据点之一。 即便没有两人的宝马良驹,看他锦衣华服非富即贵,这小堂倌也一定会向他下手的。 锦衣,骏马,壮仆,长枪,想要不引起旁人关注都难。 那小堂倌指挥着那些同伙,将貌似晕厥过去的唐突和唐斗抬在一辆板车上,又将两人的马、枪都收拾起来,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赶往大野泽在县城东南的渡口。 这雄壮仆从的枪是如此沉重,水寇们惊诧莫名。 不过,人都已经被麻翻了,也就没在意。 就是堪比他们大头领那样的英雄好汉,被下了麻药也一样是一滩烂泥。 小堂倌的兴奋劲儿一直停留在唐突的马上,没在唐突和唐斗本人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不说其他财物,有这两匹马在,一切就都值了。 这头大肥羊带回去,一定得到水寨大头领的赞赏。 作为大泽水寨基层的一名小头目,堂倌可不敢有将这匹千里马据为己有的念头,哪怕唐斗那匹也不敢,否则他就死定了。 就像唐突没想到自己会中了水贼的迷药一样,堂倌也没想到自己屡试不爽的迷魂散会失效。确切的说,是在唐突身上没有发挥出在常人身上那样的效果。 这或许是因为作为穿越者的唐突,灵魂和意志力比常人要坚韧强大;也或许是因为唐突吸入的量很少,他在闻到小堂倌难闻口气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晕眩感和将要昏迷感,持续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期间,唐突的头脑一直都很清醒,只是觉得四肢无力。 后经一番折腾,他其实早就恢复如常了。 但他只能继续装昏迷,至少要等到唐斗这厮清醒过来再说。不然,他如何从这群彪悍水贼手中脱身? 水寇首先是谋财,并不害命。 否则早就对唐突主仆下手了,带着上路多麻烦? 警惕如自己都中了招,毫无江湖经验的令狐婉就可想而知了。唐突断定,令狐婉八成是落在了大野泽水寇手里。 在赶往渡口的路上,小堂倌好几次想要尝试着骑乘唐突的马,都被这匹刚刚被唐突在心中取名为“小雪”的马漫不经心的尥蹶子,不止一次给掀翻下马来。 好马! 唐突暗暗为之点赞。 小堂倌只得悻悻作罢。 不多时,唐突感觉空气明显潮湿了许多,逼近阳春三月,吹面不寒杨柳风,裹夹着淡淡的鱼腥气。 方圆数百里的大湖,水深不可测,本地人称之为海子。 这数百年来,慢慢形成的大野泽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打鱼人,环泽周边,尽是大大小小的渔村。 渡口这边停泊着百余艘小舢板,唐突偷眼望去,湖面浩渺一眼望不到边,波光粼粼下偶尔会有大鱼跃出水面,呼啦一声又跃回水中。 但湖面上视野所及,无一艘打渔船,空廖寂静。 水寇多数时候会封锁湖面禁渔,单凭这一点,不知道让多少人背井离乡另谋生计。 其他人帮着小堂倌把唐突、唐斗的马和枪佩剑等物及另外劫掠来的一些财物,都运上一条敞篷船,然后就原地返回了,那船上另有艄公。 这条船悠悠荡荡在平静的湖面上前进,速度极快。 绚烂的夕阳铺陈下来,“昏迷”的白衣少年窝在船板上,那匹神骏白马小雪就站在他的身边,马缰绳则被蹲在船侧的小堂倌紧紧握住,而唐斗狗熊一般昏睡不醒躺在另外一侧。 湖面上微风徐来,唐突神清气爽。 天高云淡,日薄西山,万顷湖面一条船。 他就这么静静地窝在船上,眼角的余光惬意欣赏着如诗如画的大野泽美景。耳边传进唐斗粗重的呼吸声,他忍不住暗暗骂了几句。 都进贼巢了,这厮还不醒过来,真是要害死人。 船行了大概有两刻钟,原本平静的湖面画风突变。 眼前是似乎茫茫无涯的成片芦苇丛和低洼的波荡,芦苇丛和波荡次第相间如同迷宫盘布,中间隔着数不清的水道南来北往东去西进,纵横交错。 此刻初春,枯黄的芦苇丛开始翻绿,星星点点。 这是天然的屏障,又是无边的美景。 若是在夏季定然美不胜收——唐突眼前渐渐浮现出那绿色如海波光激荡渔歌唱晚的壮美画卷。 敞篷船穿行在忽而狭窄忽而开阔的水道中,绕来绕去,但唐突感觉到水面渐高一路向东的样子。 又一刻钟的时间,船终于绕出了芦苇荡丛林,眼前却是更加复杂险要的水势。 左侧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半生在水中,右侧是看不清的激流旋涡,这是浩荡湖水与几条河的汇流之处。 中间则有如同海中的各种“暗礁”星罗棋布,唐突知道这是伴随大野泽形成之际被湖水淹没的丘陵山峰或者是谷地,别看表面上看去湖面都是水平面,其实深浅大不同,有的地方堪可行船,而有的地方则深不可测。 复杂的水势地形,隐藏在这片湖面背后的大野泽水寨所在——说白了就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 方圆数十里,上有高山,山陡林密,山名精卫。 如此种种,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官军真的是很难攻破。 这是大野水泽水贼横行至今的关键因素。 敞篷船在西边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即将逝去之前,渐渐行至大野泽寨的码头。 这码头上停泊着数十艘木板大船,又有众多小舢板聚集其左右。 码头紧挨着一个安静祥和的小渔村,此刻炊烟袅袅,被半隐半现的霞光沐浴着,美的像世外桃源。 诸多很不清种类的水鸟在水面上掠过,又从码头上空飞起,最后落入渔村纵深处的那座精卫高山脚下的密林深处。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唐突很难相信眼前之地居然是水贼的聚集之所。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匹马小雪正眸光明亮极人性化地注视着自己,也是忍不住哑然失笑:这马要成精了。 船渐靠港,那小堂倌嘿嘿笑着站起身来,拽着小雪的缰绳,准备将马首先拉上岸去。 不料一直很安静的小雪突然右前蹄飞起,正中小堂倌胸前,将他措不及防地踢下了船,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唐突哑然失笑。 045章侠女令狐 即为水贼,水性自然高明。 小堂倌狼狈地从水中浮起,又轻车熟路地攀爬上船来. 抖抖浑身的水迹,却并不恼怒,望向小雪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垂涎之色。 小雪傲慢地仰天打了一个响鼻,继而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啸鸣,惊起了一群无聊的水鸟扑啦啦乱飞。 唐突忍住笑,又悄然闭上眼睛,继续扮演着他昏迷不醒大肥羊的角色。 薄暮氤氲,唐突主仆两人以及他们的坐骑行囊以及小堂倌累积劫掠来的诸多财物被水贼运上岸,去了渔村深处的一个大宅院。 这宅院三进三出,与城市中那些富人府邸基本没有差别。 只是居住的估计是水贼某位大头目的亲眷家人,而在这个渔村居住的,据唐突判断,差不多应该全部都是水贼的家属。 众多水贼在山上啸聚,其家属在山下建立渔村,又成为水寨的第一道防卫屏障。 这栋大宅的前院,十几间厢房。 院中一口井,一棵树。 还有几个面目凶恶的水贼趺坐在地上,吆五喝六的赌钱。 唐突和唐斗被关进了一间柴房。 柴房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七八个男女老幼不一的肥羊,有的没有被捆绑、昏迷在地上,也有的清醒着但被捆绑着,表情麻木目光呆滞。 至于唐突和唐斗,水贼认为药效还早着,这中了迷魂散的,不昏迷上一日一夜是不可能清醒过来的,所以他们没有被捆绑。 唐突很快就发现了其中清醒着的一头肥羊。 白衣不整被捆绑着窝在地上,头上的书生巾子歪斜,清秀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和污渍,样子狼狈不堪。 肥羊此刻正用冷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侧卧在地上的唐突,以及那四仰八叉死狗一般的阿斗。 居然真的是令狐婉!! 这妞果然被水贼给劫掠了来。 可她是如何中了水贼的道儿呢? 这样子不像是中了迷香,而是……而似乎是被打了,硬掳来的一类。 令狐婉使劲用脚踢着,想要狠狠地踹醒唐突,发泄一下她憋了许久的被这厮单独撇下的强烈怨气,可始终够不着。 她折腾了半天,心里也就渐渐凉了半截,既然唐突和阿斗也被抓了来,她获救的可能性就无限接近于零了。 “你这窝囊废……” 令狐婉幽幽一叹:“废物始终都是废物,如今也被这水贼给抓了来,不是吹嘘你这家生奴天生神力、万人敌嘛,怎么也将成为水贼的刀下之鬼。可怜我令狐家的人,竟然信了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 “先生啊,你可是看错了人!我就说了,长安人尽皆知的废物,怎么可能脱胎换骨呢?” 令狐婉不断嘟嘟囔囔。 唐突卧在地上装昏迷,实际是在盘算如何自救。 在刚才进渔村的时候,唐突一直都在偷偷观察周遭地形和方位,从码头到此处大概有里许路程,这渔村既然多半是水贼的家属,战斗力应该不强。 院中看守的水贼数量也不多,唐突觉得待会等阿斗醒了,救下令狐婉突围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他们不识水路,也不会撑船,很难独自闯出去。 当下之际,也只能掳掠一个水贼,让水贼撑船带三人逃出去。那小堂倌就是最好的人选。 唐突渐渐就拿定了主意。 门外院中月光皎洁,那数名水贼酒后赌钱正酣。 这是一种称之为掷钱的普通游戏,简单来说就是将五枚钱放入两只套碗中,然后来回晃荡猛一扣下,赌徒猜正反面的结果,比如几反几正,猜中多者为胜。 这个时代的博戏花样很多,集合了先秦、魏晋等朝代的玩法,它们都是用来赌胜负的博具和名物,根据各人的社会地位和财气酒力投入,或对博或聚赌。 有钱人可以赌钱财家宅、妾姬,赌名剑名马,普通人则小赌酒争气争利。 但共性是一样的,那就是利益面前再平静的赌徒都会红眼。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一文钱能让一个真正的赌徒动刀子。 必要的时候,一个馒头都能酿成一场血案。 那小堂倌就在其中。 唐突卧在柴房中,强行屏蔽了令狐婉在一旁的嘟嘟囔囔,她不停发泄着怨气,他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水贼赌徒在赌博过程中不断交谈,不断互相争执,无形中暴露出很多信息来,一听无遗。 小堂倌姓黄,名唤黄小山,是山上水寨那位黄姓大头领的家生奴。 而这间宅子,就是那黄姓大头领的家宅,居住着他的家眷。 至于水贼为什么掳掠他们进岛,也有片段信息泄露,唐突不难得出一个水贼绑票索要赎金的推断结果。 水贼在大野泽外设置了很多“观察哨”,专门向看上去挺有钱的过往客商下手。 他们倒只谋财而不害命,把人抓回水寨来,等你清醒过来,就要挟你写下家书命人送回家中,只有你家人支付高额赎金后,才能赎回你的人。 当然,因为没有赎金来枉死在此喂了鱼虾的,也有。 这尼玛哪里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简直是危害一方的黑社会啊。 明亮的月光通过门缝和窗户透射进来,黄小山因为输钱太多输急了眼,跟门外另外一个叫王大牛的水贼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人互相谩骂推搡着险些厮打起来。 唐突就地一个翻滚,就到了令狐婉身边。 令狐婉惊愕之下刚要尖叫出声,就被唐突一把捂住了嘴。 一只强有力的男人的手、充满温度的手,遮挡着她的大半个水嫩的脸蛋儿,耳中传来唐突低微凝重的声音:“别叫,令狐娘子,等天亮的时候趁水贼睡着,我们就一起逃出去。” 说话间,呵呵热气从令狐婉脖颈间的几缕乱发上拂过。乱发的发梢又轻轻触碰着了她柔软白皙如猫耳般的耳尖,她顿时觉得酥酥麻麻,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口来的异样。 臭流氓,无赖尤。 她涨红了脸,小巧的耳朵垂子红润得晶莹透亮,她使劲扭动着小脑袋。 “你是如何被他们掳来的。” 令狐婉羞愤地怒视了唐突一眼,唐突轻轻一笑,耸耸肩。 “你还说?本姑娘催马追赶你们,死活不见踪迹,心里发急,正好遇上两个过往客商被几个黑衣贼人劫掠,就……” 令狐婉想起当时自己的见义勇为,令狐侠女自以为武功高强对付这几个水贼不过是手到擒来,结果才两个照面就被人家磕飞了佩剑,成为可悲的马下囚。 这过程令狐侠女说得很简单,一笔带过,但唐突是什么人,猜都能猜出来。 他忍住笑,蹑手蹑脚走到门跟前开始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景象。 已经夜深了,湖中的气温明显比陆地上要低不少,阵阵水雾翻腾随着清风席卷整个渔村,可门外依旧火把熊熊,四五个水贼赌钱气氛越来越热烈,竟没有半点止休的架势。 唐突回身来一屁股坐在唐斗的身上,一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回头向令狐婉使了一个眼色,令狐婉一脸兴奋之色,上前去就狠狠踢了唐斗一脚,又掐了一把,奈何黑熊般的阿斗大人一点动静也无。 …… 046章少年黄巢 唐突眉头紧蹙。 皎月渐斜,都后半夜了。 这几个好赌的水贼竟还在赌个不停,着实烦人的紧。 转眼间就是拂晓时分,黎明的风更加清凉,一阵阵卷进柴房,吹得令狐婉全身寒意泛起,忍不住缩起身来双手抱膝,又竖起了白衣胡服的大翻领,遮挡住那大半截暴露出来的白皙玉颈。 门外有五个水贼,宅子里或许还有另外几个人。 此刻动手,唐突思量着在猝不及防之下,唐斗应该完全可以尽量不搞出大的动静,控制住外面几人。 然后他们快速挟持黄小山出渔村直奔码头,但是……需要令狐婉的帮助。 坐骑、行李及唐斗的长枪就在院中。 有因为吃了亏正心怀滔天怒气的唐斗一枪在手,即便是遭遇数十贼人,也能带他们闯出去。 当然,硬闯是最坏的打算了。 事不宜迟,唐突决定即刻动手。 他回头来静静凝望着令狐婉。 令狐婉猫起身来,两人目光相接,她顿了顿,俏脸凝重:“要……还要杀人吗?”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虽然自诩为侠女令狐,武功高强,其实并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仗,更没有见过血。 譬如她被掳来,不代表她的武功就这么不堪一击,只是她心不狠、神不定,跟亡命徒相比落在下风是正常的。 但她也不傻心里很明白,要想从水贼的老巢中逃出去,想要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门外这几个贼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如果真控制不住那也只能下狠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水贼,妇人之仁是自己找死。 唐突让唐斗躲在门后一侧。 唐突向令狐婉摆摆手,令狐婉定了定神,强忍住满腹的紧张,躲在柴门的另外一边,然后用手重重砸了门几下。 水贼王大牛听到动静,咒骂着走过来,打开门锁,一脚踹开柴门,大刺刺走进来大骂:“是谁?不老实呆着,想死吗?” 唐斗猛地窜出去就到了王大牛身侧,他用刚从公子那里学来的方法,挥掌用力斩向王大牛的后脑勺,王大牛叫都没叫一声就被打晕过去。 为确保一击必中,唐斗下手很重。王大牛虽然不至于丧命,但醒过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唐突就不敢保证了。 万一嘴歪着,天天淌哈喇子,就自求多福吧。 门外还有四个贼人。 唐突轻笑,拍了拍手。 唐斗得令猛冲出去,卷起一阵风。 令狐婉也咬了咬银牙、跺了跺脚跟着冲出去。 但唐斗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掌刀似流星,左挥右斩,令狐婉还没来得及下手,除黄小山之外的其他三个水贼都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失去了知觉。 敲击后脑勺其实是一种很笨的办法,需要的力量很大,而且力度不好掌握,不小心就容易把人给搞死,唐斗前面打晕王大牛就敲了后脑勺。 那是因为他下手的角度不好,不得不为之。 化掌为刀,斩在人的颈部前外侧部位,致人晕厥。 唐突说这种手刀法其实是有科学根据的,利用颈总动脉分叉处的压力感受器颈动脉窦,强力刺激它以触发减压反射,使得脑供血急剧下降产生昏迷。 这家生奴下手太快了……令狐婉看得目瞪口呆,樱唇翕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而那小贼黄小山,他发出的那声尖细的喊叫还未完全出口,就被唐斗重重一拳击打在后颈发际处,身子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唐突倒背双手走出柴房,里面那群肥羊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有一个人敢逃。 唐斗牵过宝马小雪,一手提溜起晕厥的黄小山搭在马背上,唐突心道这厮终于还是有机会骑乘在小雪身上了。 然后唐斗一手抓起长枪,向唐突和令狐婉摆了摆手闷声道:“公子,令狐娘子,快走!” 令狐婉犹豫了一下,扬手指了指柴房内被捆绑着或者仍旧在昏迷不醒的那一些个被水贼掳来的人,“把这些人一并救了吧?” 唐突摇头,径自将小雪的马缰绳塞在了令狐婉手中,率先行去。 他不是不想救这些人,但人一多,谁也逃不出去,还不如让他们留下,反正水贼图的是财,只要他们的亲眷肯下本钱,至少性命是能保得住的。 这个时候,东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天光渐渐放亮。 三人挟持着黄小山出了这间大宅,急匆匆沿着渔村通往码头的土路上奔行。 眼看码头赫然在望,那一艘艘大船沐浴在黎明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令狐婉刚暗暗松了一口气,就突听一支刺耳的响箭飞射上空,在高高的云层炸响,惊动无数栖息在密林中的宿鸟乱飞。 不好! 唐突脸色骤变。 渔村深处传来铛铛铛嘹亮的鸣锣之声,旋即是杂乱无章的奔跑脚步声,不知道有多少渔村的人奔行出家,呐喊着追了上来。 水贼的家属自然也不是善茬。 唐突和令狐婉牵马快走,唐斗则持枪断后。 两人慌不迭抬着那黄小山上了一艘敞篷船,令狐婉喘着气急急喊道:“阿斗,快上船!” 十余人手持利器追赶过来,鼓噪喧哗骂声不绝于耳。 唐突放眼望去,只见有七八个壮汉都高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其间竟然还有两三个白发苍苍渔夫打扮的老者,还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 唐斗横枪在胸前,回头冲船上的唐突和令狐婉憨厚一笑,毫无所惧地站在那里。 唐突没有阻拦阿斗,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摆平眼前这些追兵,走是走不了的。 他本不想伤人与这大野泽水寇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但现在不动手显然不现实了。好在他相信以阿斗的力量和武功,这些水贼根本不是对手。 码头上,雄壮少年唐斗一脸狂热,力量在双臂上凝聚沸腾。 有架打,他就很兴奋。 人越多,他就越兴奋。 追来的水贼中,那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越过众人,拦在了最前面。 他生得圆脸方额浓眉大眼,一身合体的锦衣短衫,身材中等,最大的特征是双臂长过膝。 本来他五官端正,只是眉宇间有一股煞气弥漫,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那少年冲唐斗抱了抱拳,笑吟吟道:“能打伤我们四五个弟兄,你这人也算是有点本事。不过,某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你来看,最多一刻钟,山寨的大队人马就会冲下山来,即便你们上了船,这大野泽水深宽广,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看你这厮有些本事,只要你答应入伙,老老实实给某当一个伴当小厮,某就饶你们不死。” 曙光清晰,雾气渐散。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在唐斗面前洋洋洒洒侃侃而谈,更奇怪的是他身后那些水贼或者水贼的家眷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在这少年说话的过程中无一人敢喧哗,这情景看起来着实有些诡异。 他竟然看上唐斗了,想要唐斗给他当保镖。 唐斗呸了一声,大叫道:“少废话,要打就打,某家要是后退半步,就不是好汉!” 少年皱了皱眉:“你可知道某家是什么人?” 唐斗哈哈狂笑:“小贼,再废话某家一枪砸死你!” 那少年倒背双手冷冷一笑,阴沉道:“我叫黄巢,我父亲就是水寨义军大头领,就凭你这夯货,若敢在此撒野,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唐斗还没怎么着,船上的唐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黄巢?!!! 唐突脑中关于黄巢的各种信息立即纷至沓来。 那建立大齐政权的黄巢生于820年,现在是开成元年也就是836年,那么说黄巢十六岁了,与眼前这少年在年龄上吻合。 黄巢是曹州人,也就是大野泽周边地方。这一点也吻合。 不过唐突记得史书记载黄巢出身盐商家庭,怎么反倒成了大野泽中的水贼大头领之子? 关于黄巢其人,颇多争议。 赞美者有之,批判者更多。 在唐突眼中,无论历史野史如何评价,他始终认为黄巢杀人如麻犯下滔天罪孽。河南、山东本是人口稠密的地区,然而经历黄巢之乱,几乎是尸骨遍野哀鸿遍野。 大半个大唐的疆土荆棘千里、一片焦土,“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阿斗,活捉了他!” 唐突站在船板上大声喊。 047章神一般的少年 如果杀了黄巢,是不是不会有几十年后波及天下的黄巢之乱,不再会有让数十万乃至百万人殒命的那场惊天大浩劫? 唐突杀机腾腾,他站在那条船上挥舞着手臂。 唐突的杀意让码头上站着的黄巢似乎都感觉到了。 黄巢皱了皱眉冷视着船上的白衣少年郎,英姿勃发,任凭晨风将他额前的一缕散发吹拂扬起,面对一群彪悍水贼竟无半点惧意和慌乱,还叫嚷着让岸上这豪壮持枪少年活捉自己? 唐斗狂笑着,持枪大步走向水贼。 “呔,你这厮给某站住!” 黄巢爆喝一声,噌的一声从身边一个水贼身上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钢刀。 “某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愿意缴械投降,投靠大寨入伙?放下枪,饶你不死!”黄巢一字一顿,刀锋向外,眸光冷漠。 别看他年纪不大,但身在水贼大寨中,从小到大,视人命如草芥。 武力就是强权。 别看他看中唐斗雄壮想要收归己用,但如果唐斗拒绝入伙,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唐斗大怒:“你竟敢威胁我?” 唐斗啪地一声将长枪砸在地面上,尘土飞扬,那地上的一道深痕足见力量。 水贼大惊失色,纷纷后退。 少年黄巢皱眉,扬手指着船上唐突的坐骑小雪:“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把那匹马留下,我也可以放你们离开。” 唐斗冷笑:“休想!” 这少年黄巢果然是未来枭雄,善于通权达变,与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水贼截然不同,见唐斗不可力敌,就退而求其次。 唐突站在船上,一直在认真打量着黄巢。 作为站在整个大唐肩膀上看得更远的穿越者,他其实心知肚明,即便没有黄巢也会有王巢或者李巢,当社会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必定会爆发,这才是唐末乱世的根源。 所以就是杀了黄巢也没用,本质的东西不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 况且现在的黄巢还只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称王称霸的政治野心不是与生俱来,否则他日后就不会数次进京赶考谋取晋身了。 如果黄巢当时考取了进士,如愿以偿进入朝堂做了官,成为人上人,就不会有“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的无病呻吟;更不会再有“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所谓雄心壮志。 唐突嘴角噙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他们三人今日的出路和生机就落在此人身上。 好端端地,冒出一个黄巢来,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遇上我这都是你的命啊。唐突心里哈哈狂笑:遇上我,你这个伪皇帝的命就改了。 “阿斗,你少跟他废话,赶紧把他拿下!”唐突在船上跳着脚大喊。 这个时候,一道白影从唐突身边掠过,令狐婉突然蹿上岸去。 她俏脸苍白,额头上香汗津津,挥剑在胸前,如临大敌。 我擦。唐突疾呼道:“你上去作甚?这不是添乱吗?” 令狐婉抿着红唇,回头瞥了唐突一眼:“我令狐家的人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今儿个,我与阿斗同生共死,唐突,你老老实实在船上呆着,看我令狐婉可会后退半步!” 唐突好恼。 他真想反驳两句,揭一揭令狐家的底。 令狐楚当然有节气,但他的两个儿子就没多少硬骨头,孙子辈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时机不对,唐突忍住恼怒:“令狐娘子,贼人环伺,这都是一些江湖亡命徒,杀人不眨眼,你不怕啊?赶紧下来,有阿斗在!” 令狐婉啐了一口。 那厢的黄巢终于不耐烦起来,他手里的钢刀挥了挥。 两名凶恶的水贼持刀就冲着令狐婉而来,唐斗咧着嘴狂笑着,他陡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令狐婉前面。 唐斗还没有让女人挡在自己身前的习惯。 同时他手里的长枪带着呼啸的风声横向一扫,那两个还未冲到他身前的水贼就被拦腰阻挡,直觉腰间传来无与伦比的剧痛和重力缠绕,身子各自踉跄了一下就前后脚瘫倒在地,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再也不能起身。 巨力冲击碰撞,五脏六腑震荡受伤,腰都快要断了。 晨风袭来,朝阳升腾。 唐斗持枪而立,声音极其嚣张:“你们听着,我家公子说了,我等不想伤人,也不想与你们大野泽水寨结仇,你们放我们离去,一拍两散。” 其他水贼见同伙受伤,又对唐斗一枪在手万夫莫敌的凛然威势心生忌惮,但作为亡命徒的本性,以及山寨的寨规,让他们不敢后退。 水贼们挥舞着钢刀怒骂着,叫嚣要一哄而上,要将唐突和令狐婉碎尸万段,但雷声大雨点小,咋呼半天没动静。 黄巢面色铁青,他手里的钢刀一横。 这群水贼顿时噤若寒战,不敢再虚张声势。 黄巢横刀在胸前,冷笑道:“我必须承认你这厮有点真本事。但你本事再大,能抵得过我山寨一千多英雄儿郎吗?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山寨人马就会倾巢而出,任你是天神下凡,也难逃一死。” 黄巢平时在贼寇中威信甚高,他如此说,水贼们立即呐喊鼓噪助威。 唐突坐在船上,他知道黄巢制止身边水贼围攻唐斗,其实不是因为害怕唐斗身手高,而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等山寨大队人马下山来,他们插翅也难逃。 唐突叹了口气:“阿斗,你再不拿下他,从今往后都没有饭吃了!” 唐斗顿时大急。没有饭吃,那还了得。 他眼角的余光,从一旁水贼用来平时栓船绳索的长满了青苔的石碌上掠过。 这石碌高约二尺,至少有四五百斤重。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上前俯身下去两只手扣住了石碌前后两个孔,发了一声喊,试了试份量。 众人无论是水贼还是令狐婉,都看得目瞪口呆,他到底要做什么? 黄巢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这石碌如此沉重,山寨中的素以蛮力出众的胡人三头领哥舒野都举不起,何况是眼前这个粗壮少年。 唐突以手扶额,无语,这厮又要卖弄蛮力了。 岸上,唐斗吐气开声,双臂力量鼓荡。 他陡然间将那石碌一把举起过顶,毫不拖泥带水。 他高举着沉重的石碌,脸色兴奋,瞪着眼,一步一个脚印,向以黄巢为首的水贼走来。 他的青衫短打衣襟随风飘飘,宛若巨灵神。 水贼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很多人是真正害怕了,纷纷后退躲避。 这根本就不是人,这哪里是人能敌对的? 黄巢也看得呆了。 唐斗狂笑着双手奋力将石碌向水贼群掷出,还咆哮着:小贼,你有种就不要躲! 石碌裹夹着风声泰山压顶般落下,落在谁的身上怕不要粉身碎骨,众贼毛骨悚然惊叫着豕突狼奔散开奔逃。 只有黄巢脸色木然呆在原地,任凭石碌在他身侧尺余处轰然落下,生生将硬实的黄土路砸出一个大坑来。烟尘扬起,溅了他灰头灰脸的一身。 众贼慌乱逃逸。 单凭如此不可思议之神力,山寨中就无一人是这雄壮少年的对手。至少他们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对手,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唐斗猛窜了过去:“你要敢逃,我就砸死你!” 黄巢脸色复杂:“好,我不逃,我送你们出大野泽!” …… 黄巢没有反抗,默默上了那条敞篷船。 唐突暗暗点头,果然一代枭雄,能屈能伸非常人所能及。 他知道很难在唐斗手下逃脱,干脆就服软,反正送走这尊瘟神对大野泽水寨也没什么损失。 唐突在船上转过身去,眺望着那边山上的烟尘滚滚,人喊马嘶之声渐渐清晰可辨,显然水寨山贼大队人马纠集出动了。 他招招手:“别看了,阿斗,赶紧上船,走了!” 唐斗再没有迟疑,纵身就跃上了船头,枪尖掠过,已然斩断了绑船的绳索。 黄巢不动声色,撑船滑行出港,动作熟练。 令狐婉手中的剑一直对准着黄巢,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一旦黄巢有任何异动,这妞的剑一定会瞬间刺出在他身上捅一个血窟窿出来。 048章典故 其实令狐婉就是多此一举。 有唐斗在,黄巢不敢轻举妄动。 载着唐突四人的敞篷船,轻盈在复杂的水道中蜿蜒前行,足见少年黄巢娴熟的撑船本事。 水贼的两条大船在后面慢慢相随,黑压压的水贼人头攒动,在船上鼓噪不已。 多半是震慑性要挟,为的是保护人质黄巢的安危。 若是他们当真弓箭齐发,唐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护不住唐突和令狐婉。 唐突站在船尾迎风而立。 水贼的大船在行进间距他们的敞篷船不足二十米,完全在水贼箭矢的射程范围之内。 但有黄巢这个大头领公子在,唐突知道水贼不会妄动。 唐突心里暗道一声侥幸。 如果不是少年黄巢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被唐斗挟持为人质,今儿个他们还真很难逃出大野泽水寨。 不说别的,这数百里的湖面,水道纵横交错极其复杂,就算是没有水贼追赶,没有人带路他们也出不去。 至于黄巢这种人物,唐突知道寻常的威胁很难让他安之若素,可既然他如此配合,就只能说明他同意双方达成无形的默契,送他们出大野泽,然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当你的水贼,我赶我的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唐突从一开始就吩咐唐斗不伤害水贼的性命,原因就在于要互相留一分余地。 如果不加约束,唐斗那凶悍的性子上来,若把岸上拦阻的那十余名水贼或者水贼家属给杀了,纵然有黄巢作为人质,后面的水贼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令狐婉一直都在如临大敌,她甚至在黄巢腰间系了一根绳索,一头牢牢绑在船中心的桅杆上。 她担心水性娴熟的少年水贼黄巢会跳进水里一走了之,又担心黄巢会故意带错路,一颗玲珑心提在嗓子眼上,患得患失,半刻不得消停。 至于唐斗,飘着腿坐在船头上,啃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条咸鱼干,居然津津有味。 “齁不死你!”唐突没好气地过去踢了唐斗一脚:“你真是属猪的,逮住什么吃什么。” 唐斗仰着脸,嘿嘿笑:“公子,真的好吃,要不你尝尝!” 唐斗将半条留着他不少口水的鱼干递过来,唐突呸了一声,扭头就走。 黄巢一边撑船,一边观察着唐突和阿斗两人这边的动静,眸光闪烁。 …… 一条黑色大鱼突的从行进中的敞篷船侧跃出水面,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又落回水中,水花乱溅了众人一身,吓得精神高度紧张的令狐婉一大跳。 唐突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令狐娘子,你莫要紧张,放松些。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上岸了。这回我们有黄家小哥送行,后面的山寨英雄……是不会难为我们的,放心。” 在后面尾随了一个多时辰,如果山贼想要干点什么早就干了,也不至于任由敞篷船直奔岸边。 到了这个时候,令狐婉也相信这一点,只是她还是不信任认真在撑船的黄巢,手里的绳索紧了紧,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香汗津津,压低声音道:“他要跳水跑了,把我们撂在船上可咋办?” “不会不会,黄家小哥是言而有信的英雄好汉,答应要送我们出去,就不会半途而废。”唐突耸耸肩。 撑船的黄巢扭头来望着唐突和令狐婉,面色复杂道:“两位,我既然答应送你们出去,就不会出尔反尔。实话说,如果不是我送你们,别看公子那家生奴勇猛无敌,但寡不敌众,你们不可能逃得掉。” “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我们水寨从不胡乱害人性命。劫掠过往客商,也是为了一干兄弟们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唐突笑笑:“在下唐突。这位是长安令狐家的令狐娘子!” 黄巢早就识破了令狐婉的女扮男装了,闻言倒也不吃惊。 他吃惊的是令狐婉过于显赫耀眼的家世出身:“可是长安令狐相家的家眷?!” 宰相令狐楚天下闻名。 令狐婉冷哼一笑,扭头过去,也不回答。 黄巢沉默了下去。 他愈加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 令狐楚是大唐的顶级权贵,掳掠了令狐楚的孙女,肯定会给水寨带来大麻烦。 至于唐突,能与令狐婉同行,还有如此神勇惊人的家生奴跟随保护,想来身份更不简单。 红日当空,清风徐来,湖面浩荡而平静。 那山水相连、水天一色的无尽美景,看得唐突心旷神怡。 他扭头向令狐婉笑道:“令狐娘子,这无边美景错过就错过了,你可知这大野泽的由来?” 令狐婉摇摇头:“我不知,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大湖,方圆数百里,环绕郓州等数州之地。开元年间,朝廷在此还有驻军。后来安禄山反叛,朝廷自河南道和太平军调军剿贼,这大野泽的军户所就裁撤了,再也没有设立。” “山海经图志上记载的精卫填海,那个海说的就是此地的大野泽。而黄家小哥家占据的那座高山,传说正是神农女儿精卫填海化成,所以山名精卫。不过在远古和上古时代,大野泽的面积其实还不像现在这么广大,而往后百余年……这大湖的面积还会扩大数倍不止。” 唐突慢吞吞说着,心思开始飘远。 他扬手指着湖面的最东头轻轻道:“令狐娘子,如今大野泽的湖面还在继续向东扩展,如果黄河随后再有几次决堤,河水冲击之下,大野泽就会与那边的数百里水泊连为一体……” 唐突娓娓而谈对大野泽如数家珍,他的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其实蕴藏着不少天文地理学方面的知识。 他又跟令狐婉讲了一些关于大野泽的形成、溯源和古今历史逸闻,本就是无事闲谈。 唐突说的黄巢有些是认可的,这是他从小就知晓的常识,比如精卫填海的故事,那是他娘在他襁褓时就开始讲的故事。 但唐突说大野泽逐渐在扩大,还是因为黄河决堤,尤其说百余年后的大野泽会比现在扩大数倍达到巅峰,而再数百年还会逐渐消亡。 黄巢听了就很不以为然,认为唐突信口胡扯。 其实也怪不得黄巢,他再不凡,受知识视野和当下时代认知的局限,有些事情他弄不懂、想不通也正常。 唐突这还没说整个中原地区在上古时完全是一片汪洋大海呢,否则黄巢一定会认为唐突疯了。 令狐婉听得很入神。 她纷乱紧张的心神由此安定下来,她静静趺坐在唐突身边,朝唐突望去的东部湖水尽头望去,但除了黑黢黢的山水相连的分界线和一望无际的波光粼粼湖面之外,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黄巢忍不住讥笑道:“唐公子,自我等祖辈起,这大野泽就是如今的局面,浩浩荡荡数百里。黄某自小长在湖上,深知湖面是否扩张取决于上天降雨多寡,夏季下雨多了,湖面自然会暴涨,可若是大旱,湖面又随之干枯缩减。但无论增减都不会太多,要说百年后湖水暴涨数倍,那纯粹是胡言乱语了。” “还有,大野泽从古至今怕不存在有千年之久了,公子却说几百年后湖水就会彻底消亡干枯……岂能让人信服?” 黄巢本来想说你也就能糊弄一下身边这个令狐家的小傻妞,怕引起令狐婉的强烈反弹,就没敢往下说。 唐突暗笑,心道你懂个屁。 到明代后期,因为黄河长期稳定由淮入海,大野泽及梁山泊逐渐淤涸,蜀山、南旺、马场、马踏四湖大部淤积成为仅供夏季蓄洪的平缓洼地。 而到了清康熙初年,梁山泊周围“村落比密,塍畴交错”,湖泊已经全部被屯垦为肥沃农田。 再到现代社会,就只留下一座东平湖作为大野泽曾经存在的遗迹见证罢了。 唐突心道,反正闲着无事,就给你普及一点水文地理知识。免得你黄巢真以为自己天生圣人,坐井观天、狂妄自负,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 “黄家小哥,这大野泽上古时为华夏先民部族的发源之地。炎帝、蚩尤率八十一氏族生活在大野泽周围。黄帝战蚩尤,蚩尤被杀,身葬两处:一部分葬在大野泽南岸,一部分葬在大野泽东岸数十里外的梁宝寺地方。水经注上有标绘,春秋战国时巨野泽环城而水,泽东西长约百里,南北宽约三十里。” “而今,大野泽湖面浩荡,南北百余里,东西四百里,这还是隋朝年间的测量。与上古相比,扩大了何止数倍?” “黄家小哥,你自不知,大野泽从不断扩大到逐步消亡,是一个长期的渐进过程,这是自然规律,人力无法抗拒。汉武帝元光三年,黄河决口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此次黄河决口长达二十余年,导致大野泽湖底抬高,湖面扩大。对此,《史记?河渠书》有明确记载。” “晋太和四年桓温伐燕,义熙十四年刘裕伐秦,都曾经利用巨野泽,引战舰自济入河。当时巨野湖泽广大,南通洙泗,北连清济,旧县故城,正在泽中,这说明巨野泽还在扩大中。这是本朝水经注的记载。” “因此,大野泽湖面扩大,追根溯源,在于黄河决堤冲击江河汇流所致。若此后数百年,随着对黄河水患治理的逐步增强,等黄河水经淮稳定入海之后,久而久之,大野泽得不到水源补充,慢慢干枯直至消亡,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049章所谓替天行道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如此美景,在山东河南之地,大概也只有大野泽才有了。” 唐突站在船上迎风而立,他不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每段话都有出处,衣袂纷飞,神采飞扬。 少年黄巢被驳斥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虽然平时也算是饱读诗书,但唐突说的这些他平时无法涉猎到。 唐突话里话外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绝不是普通读书人能拥有的才学。 比如“大野泽渐进的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这听起来奥妙无穷玄之又玄的概念,像是在黄巢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他透过这扇门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东西。 而触类旁通,他又仿佛悟通了很多道理。 “这唐突如此博学,真是世间罕有的奇才。他到底是何等样人,又是长安哪家的权贵子弟?” 黄巢慢慢低下头去,继续撑自己的船。 想起唐突跟自己不过仿佛年纪,自己枉自平日里心比天高,与唐突一比,却什么都不是。 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一旦产生就再也无休无止。始终萦绕在黄巢心中,他不由一阵阵意兴阑珊,感觉浑身无力。 令狐婉静静坐在那里,粉嫩的双手托着腮,清澈如水的眸子凝望着唐突俊逸的背影,心潮激荡。 如今种种,她终于明白先生刘蕡的判断是对的,眼前的白衣少年郎深藏不露,绝非常人。 如果这样人真是不学无术的窝囊废,恐怕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男子敢号称大丈夫了。 “令狐娘子,那里其实也有一座山,名唤水泊梁山。而在那水泊梁山之上,有108名英雄好汉凭借天险安下了聚义山寨。” 唐突望向远方,声音变得轻轻柔柔起来:“那梁山泊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鹅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深港水汊,芦苇荡荡……” “唐公子说的水泊梁山莫须有,我辈在此啸聚多年,怎就不知?” 少年黄巢撑着船忍不住插话道:“若真有你说的这108位英雄好汉,我日后倒是要去会他们一会!” 梁山好汉要在后世北宋末年才出现,唐突不过是偶有所感,借未来的事讽刺黄巢而已,奈何他听不出。 唐突朗声笑了:“那水泊梁山的英雄与你们的大野泽寨大不同,人家从来不打家劫舍,图财害命。相反,人家干的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大事儿!” “替天行道?!” 黄巢心内一震,望向唐突的眸光中又多了一些复杂的光亮。 他低下头去继续撑船,若有所思。 半响。 黄巢突然停下船篙,双手抱拳向唐突深施一礼道:“何谓天道,何谓替天行道,还请公子教我!” 唐突微微一笑:“天之道,其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唐突张嘴就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当神棍的潜质。 “世界有其规则,是为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乃天道也。所以替天行道,就是替上天平衡这人世间的不公道,比如我说的梁山好汉除暴安良、劫富济贫。” “公子说的这些我倒是也懂一些。这么说来,如今朝廷无道,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我辈啸聚在大野泽中效仿古人揭竿而起,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吧?”黄巢嘿嘿笑着。 “你们这叫替天行道?你们对外劫掠过往客商,所得资财供养山寨上下逍遥快活,对内禁止周遭渔民下湖捕鱼,不知道坏了多少人的生计,还敢号称替天行道?天道是正道。高居庙堂之上者仁政爱民,这是正道;居于江湖之远者,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这是正道;哪怕是升斗小民贩夫走卒,与人为善,和睦乡里,也是正道。至于你们,彻头彻尾就是黑道。若再有什么祸乱地方的野心,那就变成了邪魔外道,必将遗臭万年。” 唐突义正辞严,似乎越说越气愤,扬手指着黄巢好一通斥责。 说得少年黄巢掩面羞惭,自觉无脸见人了。 令狐婉在一旁咯咯娇笑起来,心里那个爽快欢喜至极。 唐突心中暗笑,他不知道黄巢回去之后,会不会在大野泽水寨中竖立起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他也没指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改变黄巢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只是兴之所至略加点醒而已,能听则听,不听也任之。 差不多正午时分,少年黄巢将敞篷船撑进了港口。 眼见唐突和令狐婉及唐斗牵马上岸即将扬长而去,大家各奔东西,这辈子再也没有谋面之缘,目光闪烁不定。 岸上,唐突深邃的目光投射在少年撑船而立的身影上,他略一拱手抱拳道:“此番多谢黄家小哥仗义相送,你我就此别过,他日若有缘,容再相见。” 唐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一别两散,永不相见。 “公子且慢!” 少年黄巢突然纵身越上了岸,然后一个箭步蹿到唐突身前,不由分说就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唐突面前,慷慨道:“公子今日一席话,黄巢胜读十年书。我感觉过去种种,浑浑噩噩,都白活了。黄巢愿意拜公子为师,今后为公子牵马坠蹬,服侍左右!” 唐突惊呆了。 这黄巢竟然想要拜自己为师,追随在自己身边? 这场戏是不是演得过头了,这副本设计的偏离主线太远了。 令狐婉也很吃惊,有心阻止,却说不出话来。 唐突沉吟不语,黄巢伏地不起。 若黄巢不会成长为日后那个黄巢,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反过来说此人文武双全,心智稳健,留在身边似乎也是一个助力。 但……此人毕竟不是普通人,他在二三十年后干的那些事,实在是太惊天动地,唐突心中怀有十万分的警惕。 不警惕不行啊,一个不小心他就改天换地席卷天下,大浪滚滚要裹走千万性命。 “恳求公子收下黄巢!巢愿意对天起誓,敬奉公子为父,任由公子驱使,若有半点不从,必天诛地灭!” 黄巢斩钉截铁,抬头来又猛地叩下头去,叩地有声,额头上鲜血横流。 古人崇信天人感应对誓言无比敬畏,这与现代人动不动赌咒发誓有着本质的区别。 唐突后退一步,深深凝望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黄巢。 这少年此刻毕恭毕敬,这种形象与他记忆中啸聚百万农民军一度登基称帝的冲天上将军黄巢,可八竿子打不着。 唐突其实也渐渐猜出了黄巢的真实心思。 在大野泽中当水贼固然逍遥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但对于一个不甘人下的不凡少年来说,那并不是他需要的。 黄巢要的是当人上人,不白活一世。 而他眼中的唐突才学绝世,身边还有令狐婉和唐斗这种人物,黄巢认定唐突绝非常人,日后迟早潜龙腾渊青云直上。依附在唐突身边,将来也好有个光明前途。 本心里说,少年此刻其实已经厌倦了拦路劫财的黑道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别看官府征剿不进来,但他还如此年轻,岂能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水贼? “黄巢,唐某从不相信誓言,我只看行动。你若真心拜在我门下,就要遵从我的规矩,唯命是从。若日后你胆敢背叛唐某……” 唐突的话还没说完,唐斗在一旁嘿嘿威胁道:“你敢背叛公子,阿斗一枪砸死你!” …… 唐突最终还是决定收下少年黄巢。 这种潜在的危险人物,留在身边随时观察随时敲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点点磨灭黄巢的野心,使之归于正途。 起兵造反不一定是错的,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他造的杀孽太重了,对整个天下经济社会文化的破坏,损毁的又何尝是一个大唐王朝的根基呢? 在唐突眼里,这个大唐,可不是李氏皇族的大唐,而是天下人的大唐。 050章学生黄信 阳光明媚,漫天铺洒在大野泽畔的旷野上。 少年黄巢返回泽中水贼大船上,不多时就带着案几香炉等物返回岸上,至于他怎么跟其父说的,唐突懒得过问。 但唐时拜师不是小事,按照大唐六典,有严格的礼法仪式。不说程序,光是法典中规定或者民间约定俗成的束脩,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当然对黄巢这种水贼大头领之子,自然不成问题。 无非是绢帛,酒水和肉食这三大类。 黄巢的拜师礼夸张离谱。 竟然弄来了一车绢帛,好酒十坛,一整只新宰杀的羊肉。 诺多礼物摆在一侧,唐突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他要这些东西何用? 不过这是规矩,规矩就是规矩,任是谁都不能轻易破坏。 案头上的香炉点燃了三炷香。 一炷香敬天,一炷香礼地,一炷香拜师。 唐突站在香案之后,少年黄巢先拜天地,然后拜师,礼成。两人就算是经过天地见证的师徒,合法的。 “学生黄巢拜见先生。” 唐突略略皱了皱眉,反正听着黄巢这个名字觉得不舒服,沉吟了一会,他突然道:“黄巢,从今日开始你就留在我身边,过去种种翻过去不提了。所以不妨改个名字……我希望你不忘初心、言而有信,就叫黄信吧。” “不忘初心,言而有信?!” 黄巢愕然,旋即欢喜起来:“先生赐名,学生感激不尽。如此,学生黄信拜见先生。” 黄信深深一揖下去。 随着这一长揖,著名历史人物、葬送了大唐王朝的黄巢彻底成为历史,被唐突扫荡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里。 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唐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道这也不算辱没了你黄巢,镇三山黄信可是后来梁山大聚义中排名第38的有名好汉,为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第一名。 “好了,你起来。至于这些束脩财物……” 唐突扫了面前一大堆拜师礼,笑了笑:“就散给周遭百姓吧,也算是为你积一场功德。你另外再备两匹马,你我四人就此直奔东都洛阳,我还有要事耽搁不得。” “学生遵命!” …… 四人昼夜兼程,三日后也就是二月十八日抵达汴州。 唐突听了令狐婉的建议,从大运河汴州段码头转乘船顺河而下,于二月十九日午后时分直抵洛阳。 昨夜在船上,唐突聆听了一整夜润物细无声淅淅沥沥的缠绵春雨,思量着开凿自隋炀帝时期的这条京杭大运河对大唐王朝国力提升的巨大战略价值,又重新对自己的未来之路作了细节的微调和规划,才勉强迷瞪了一两个时辰。 此刻听到船工抛锚的动静和嘶哑苍凉的吆喝声,三人才与其他船客一样纷纷钻出船舱来。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至。 唐突贪婪地深吸了一口,他站在船头上,抬头见雪白的云层在蔚蓝的天空上集散、拉开又扯平,投影在奔流不息的运河水面中。 而周遭有百余艘类似的运客或者拉货的大小船只、还有不少飘扬着红色旗帜的官船漕船密布在宽阔的河道中,或并肩行进,或次第排序,正在缓缓进港,船板上拥挤了黑压压的人群,人声鼎沸。 其实这还是大运河的淡季。 这才开春,河水刚刚解冻,要是到了夏秋两季,才真正是千帆竞渡、万国来朝,那种辉煌盛况非语言能形容。 巍峨壮观的东都洛阳就在眼前,那高大的城墙在绚烂的春日下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隐隐可见皇城宫城中无数重阁宫殿飞檐。 唐突却无心领略洛阳盛景,他眺望着在洛阳城更北端的北邙山,想起元贞道人,心思就飘远了。 元贞道人的来历唐突暂时还搞不清楚,他不知道这道人为何会“纠缠”上自己,虽然元贞觉得过去的少年不是习武的材料,改收了阿斗为徒,但一直都在背后关注着少年。 前不久,还不远千里带着赶去青州,将阿斗留在了唐突身边。 反正唐突觉得元贞绝不是普通的修道之人,不论如何,先见了面再说。 “先生,该下船了。” 少年黄信一袭白衣胡服,干净利落,明显是模仿了唐突的装扮。 他腰间系着一柄装样子的佩剑,其实他是用刀的,根本不会用剑。 他牵着马与唐斗并肩站在唐突身后,笑容可掬。 而令狐婉则恢复了女装,翠绿色的齐胸对襟襦裙,外罩一件淡紫色披帛。 她挽着油亮的垂练髻并簪珠翠,略施脂粉,此刻却不待船停稳就急不可耐地提着裙摆准备跳上岸去,顿时将原本一幅雍容华贵的端庄美少女形象破坏大半。 “你们先进城去找家客栈住下,我和阿斗去北邙山走一趟,最迟明日进城与你们汇合。” 唐突带着唐斗上了岸,转身向黄信和令狐婉嘱咐道。 黄信尊师命自没什么话说。唐突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违抗。 但令狐娘子有点不乐意了,噘着嘴道:“唐突,北邙山是踏春游玩的好去处,你两人去耍,反撇下我们两个?” 唐突笑了笑:“我去见阿斗的师傅,又不是踏春赏玩。我会尽快回来,你们也做好准备,最迟我们后日启程离开洛阳去长安。” 跟唐突同行了这么久,令狐婉也渐渐熟稔了唐突的个性。 别看这长安城中名闻遐迩的唐家窝囊废平日里斯斯文文,和声细语,但却外圆内刚,说一不二。 既然唐突不愿意带她同往,无论她再怎么纠缠,他都不会同意的。 令狐婉扫了唐突一眼,见他从黄信手中接过坐骑小雪的缰绳来,幽幽一叹:“算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我们也不住客栈了,我家在洛阳有座别院,我们就住那里得了。你进城后去明德坊,一问令狐家的府邸便是。” 作为大唐宰相和世家门庭,令狐家在东都洛阳有别院再正常不过了。 何止是令狐楚,这大唐朝廷三品以上文臣武将皇室宗亲,乃至一些巨商大贾,在洛阳置办宅院的也比比皆是。 有唐以来,历代皇帝经常巡视东都,有时候还要常驻。作为大臣和世家名流,伴君来东都,岂能没有落脚之处? 唐突翻身上马,在马上向令狐婉拱了拱手:“令狐娘子,唐某暂且告辞,明日再见!” 说完唐突就纵马扬鞭转眼间就消失在车马粼粼的官道尽头,拐了一个弯绕城而过。 唐斗催马紧随其后。 令狐婉秀美的脸蛋上掠过一抹涨红,她跺了跺脚,低声嘟囔了两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骂唐突不识相,或者不解风情。 早就说让他不要再叫劳什子的令狐娘子,直接叫婉儿,可他就是不听! 真叫瞎了这个名字,还唐突……不知道后面还有佳人两个字吗? 黄信忍住笑,站在一侧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没有听到。 他可不敢招惹令狐大小姐,这刁蛮跳脱的小娘子发起怒来是要动手打人的。 “令狐娘子……那我们进城?” 黄信恭谨拱手,至少在礼节上他不会让令狐婉挑出半点毛病来,免得成为小娘子的撒气桶。 令狐婉极不爽地瞪了黄信一眼,率先行去。 她换了女装,已经无法骑马,黄信无奈,只能老老实实牵着两匹马跟随在后,慢慢进城。 051章上清宫 北邙山翠云峰。 其实北邙山的海拔并不高,也就是海平面以上三百多米。 但洛阳地处大平原,方圆数百里一马平川,原地拔起一座山,视野中可及的便是那雄伟险峻的风姿。 令狐婉说的不错,北邙山是洛阳人踏春游玩的风景名胜。 这地方除了历代帝王将相和文化名人的陵寝坟墓之外,大概最多的就是各路文人骚客无处不在的……痕迹。 现在的洛阳人称之为墨宝,唐突就叫涂鸦。 唐突带着唐斗一路行来,无论是寺庙的院墙、道边的巨石、山崖壁上,甚至在一些古树的树干上,随处可见水平参差不齐的题诗。 这些手欠的大唐文人们,还有那些肚子里其实没有多少墨水的纨绔公子哥儿,乃至贩夫走卒和过往客商,就见不得有一空干净地方。 能写诗的写诗,不会写诗的就乱涂,留下自己并不鼎鼎的大名。 唐突终于明白,现代社会那“某某某到此一游”的国民劣根性,原来是源于大唐。 踏春的游人着实多,山间路径上人流不息。 万物复苏的季节,尤其是午后气温不断升高,山风都暖洋洋的,吹得人昏昏欲睡。 三五个写诗的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吃酒吟诗顺带野餐一顿,妥妥的文青小资范儿。 但到了山半腰之上,人就变得稀少了。 敕建上清宫就在翠云峰上。 所谓敕建,说白了就是皇家出资修建,算是国家管理的宗教庙宇。带着敕建两个字,不要说普通香客游人,就是官府中人,也不敢小觑了这座道观。 唐突在与令狐婉黄信两人别后一个多时辰,就攀到了峰上。 青砖红墙规模宏伟的上清宫近在咫尺。 宫门口石狮石马,里头殿堂深重,气象万千。 庙前空无一人,唐突慢慢行近,凝望着正门两侧的那幅著名楹联:“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唐突知道这是大诗人杜甫手书。 杜甫是如此偏爱北邙山,他就在这座山中长眠。唐突片刻前还专门去诗圣杜氏的墓前凭吊瞻仰了一番。 坟茔淹没在荒草之中,只有一块风雨斑驳的墓碑。这年月杜甫的名头远不如后世那么响亮,不知道是谁在杜甫墓前摆了几个果子的祭品,居然被唐斗这个不要脸的吃货偷偷捡起来吃了。 这是皇家敕建庙宇,过去曾经叫玄元皇帝庙,供奉道教始祖老子。 整个翠云峰和北邙山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上清宫的庙产,所以不允许闲杂人等过多在此停留。 “阿斗,你确定——你师傅跟你约定的是洛阳北邙山的上清宫吗?” “嗯,没错,我上回跟师父来过一次。”唐斗无心赏玩美景,他感觉腹中有点饿了,就大声道:“公子,我们去道士庙里找我师傅,这里面的道士管饭吃不?” 又来了,张口闭口都是吃。 唐突无语,他转过身去,由此向下眺望着一马平川的伊洛平原,山水辉映间整个洛阳城尽收眼底,不禁心潮起伏。 他知道主持上清宫的是天师道的道人。 这是有历代皇帝册封的所谓正统真人,属于道士中的贵族。 如果元贞道人真的出自上清宫,那他的身份还真不简单。但如果他真的是上清宫的人,找上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唐突定了定神,指了指上清宫的正门:“阿斗,去敲门!” 唐斗应了一声,疾步过去,抬手就开始砸门,砰砰作响。 不多时,偏门打开。 一个身穿青紫色道袍、束发盘髻、顶髻用玉簪别住,脚蹬白色云履、身材瘦高的青年道士显出身形来。 他面色冷漠直接越过了唐斗望向唐突,见唐突白衣胡服风度翩翩,猜测是洛阳城哪家的公子哥儿,也不在意,就淡淡道:“这三日上清宫闭门修蘸,你们要是进香,就改日再来。” 一般的道士穿的道袍是青蓝色的,只有天师道的人因为受皇家供奉,才敢着紫色。 而那高级别的道人,比如金字塔最顶端的天师真人,重大节日或者祭祀三清时还可着黄色。 唐突知道这些天师道的道士个个都心气很高,也不在意眼前这青年道士的傲慢态度,他上前去拱了拱手笑道:“道长,在下主仆两人不是来进香朝圣的,而是求见元贞道长。” “谁?你要见谁?”青年道士陡然色变。 唐突皱了皱眉,还是拱手笑答:“元贞道长。” 青年道士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本宫没有叫元贞的道人,你别处寻找吧。” 道士眼看就要关门。 唐斗顺手一推,他是何等大力,这道士本要关门突然被强力挡住,吃不住劲,连身形都被反震踉跄后退了一步。 他恼羞成怒,指着粗壮的唐斗道:“你这小黑厮好大胆,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清宫!供奉道祖玄元皇帝和三清祖师以及天师法器,还有历代皇帝陛下的敕旨,不要说你们,就是那洛阳东都留守、河南道观察使到了,也断然不敢在本宫撒野!速速退去,贫道就不与尔等计较,否则,本宫一道表文下达官府,便治你们一个杀头的重罪!” 唐突不恼火,依旧彬彬有礼道:“道长勿怪,我这家奴性子鲁莽了些,不过我们没有冒犯上清宫的意思,只是元贞道人昔日与我有约,约在翠云峰上的上清宫见面,难道这北邙山上还有第二座上清宫吗?” 道士呸了一声,竟然冲唐突啐了一口唾沫:“放肆!跟你讲过,本宫没有元贞道人,赶紧滚!” 道士应该是很不耐烦了,修真之人的风度荡然无存。 唐突皱了皱眉,这口唾沫差点就吐在他身上。 唐斗眼珠子一瞪,扬手指着道士就破口大骂道:“你这牛鼻子小道士竟敢辱骂我家公子,该死!” 道士不怒反笑。 天下有三座上清宫,一座在天师道祖庭龙虎山,一座在蜀地青城山,一座就在这北邙山,地位非常尊崇。 上清宫的人有皇权和道权作为保护伞,连洛阳权贵都高看他们一眼。 道士平日里傲慢惯了,眼前这少年主仆竟然在此地纠缠不休,他觉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道士旋即扬手,指着唐突两人声色俱厉斥责道:“滚出去,否则死罪难逃!” 唐突忍不住笑了,由此对天师道的道士印象降到了一个最低点。 这还是修道之人吗,活脱脱就是土匪恶霸。 张嘴就骂人,闭口要问罪,你这上清宫是大理寺还是东都留守衙门? 当然唐突也不至于跟一个道士计较什么争短长,但他看着今日的局面,如果不闹出点动静来,他们是断然见不到元贞道人了。 他千里迢迢都来了,见不到元贞岂不是白跑一趟。 唐突冷笑着,向早就义愤填膺的唐斗使了一个眼色。 唐斗不退反进,他稍稍用力,将上清宫的厚重铁质偏门全部推开,重重碰在一旁的山墙上,发出轰然巨响。 不由分说,唐斗护着唐突越过那阻拦的那道士,绕过了那足有七八米高的刻有道家之源四个篆书的青石巨碑去。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雕梁画栋的巍峨前殿伫立,这里面供奉着天师道历代天师及皇帝敕旨。 而在殿前,置放着一个庞大怪异的九足青铜鼎炉,高约五尺有余,宽则至少两人才可环抱。 鼎炉表面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黄色布条符篆,顶端还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红丝线,这些红丝线打成层层叠叠的法结。 鼎炉上锈迹斑驳符篆难以尽掩,而那些红色法结亦历经风雨变色,显见有很多年头了。 鼎炉下竟然似乎是一口井。 井口覆着雕刻有八卦图案和神秘丹文的半尺厚的青石圆板,青石板上才是鼎炉,鼎炉九足扣进青石板的凹槽中,严严实实长满了青苔。 唐突下意识地扫了鼎炉一眼。 这物事实在是太惊人太夺目。 青年道士大急,一边高喊“有贼人闯宫”,一边快速追了上来,拦住了唐突的去路。 上清宫大多数高等级的道士头目,都在后殿也就是正殿中做法事,此刻值守前殿、偏殿和廊殿的一些低级道士和杂役闻言纷纷仗剑冲出来,将唐突两人团团包围起来。 唐斗哈哈大笑,挽起袖口,准备大打一场。 他岂能把这十几个执剑小道士放在眼里。 但唐突的用意不过是闹出动静而不是硬闯上清宫,适可而止了。 唐突拦住唐斗,他笑了笑,团团一揖:“诸位道长,在下主仆无意冒犯上清宫,只是有急事要面见元贞道人,还请诸位通报一声吧。” “元贞道人?” 这一群道士听了个个都面露古怪之色,手里的青锋剑抖动不停。 唐突环视众道,心中的疑惑更深。 “贼子敢擅闯我上清宫!该死!” 还是起初那青年道士,他心头那口无明业火暴涨,拔出腰间佩剑就冲了上去,冲着唐突当头就是恶狠狠的一剑。 唐突面色平静。 他抬起头望着这带着冷风劈下来的锋利长剑,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他不慌不乱也不躲避,其他道士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这一剑若是劈实了,这白衣少年郎岂不要变成血淋淋的两半截? 052章闹翻天 剑劈当头,杀气凛冽。 唐突不知道这青年道士到底该有多恨自己,竟然劈出了这如同斩杀生死大仇的凶残一剑。 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少年郎,这一剑下来焉能有命在? 唐突眼角的余光已经发现,在后殿与前殿连接的廊殿口处,此刻正站着七八个服饰更加华美的道士。 打头的是一个头戴羽冠、颌下三缕黑须、仙风道骨年约五旬的黄袍老道,想必就是这北邙山上清宫的主持道士,在整个龙虎山上清宫管辖的天师道体系中位居高层。 这老道士目露凝色,袍袖飘动,却是并没有喝止青年道士的行凶。 唐突撇了撇嘴。他还躲避什么,如果身后的唐斗连这一剑都挡不下来,以后就别想吃饭了。 唐斗其实早按捺不住了,见这贼道竟敢伤害自家公子,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刹那间横向探手,握住道士持剑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拽,另一只手则扣住道士手臂与肩胛骨连接处的关节,用力一捏。 道士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他整条手臂脱臼软塌塌地垂下来,手里的佩剑当即松落在地,斜插在脚边地上晃悠悠直发颤。 青年道士痛得冷汗直流,险些瘫倒在地。 唐斗犹自不解恨,顺势一脚就将道士踢翻在地。 如果不是唐突阻拦,他一定还会跳上去再踩道士两脚。 唐突微微笑着,他拍了拍手,望向了那缓缓走来的黄袍老道,一群紫袍道士紧随其后。 那老道知道唐斗是仆从,就冷视着唐突声音嘶哑道:“小施主硬闯我上清宫山门在前,行凶伤人在后,可是欺我上清宫无人吗?” 这老道一看就不是善茬。 唐突知道今日之事已经很难善了。 既然如此,就不如索性闹大。 能见到元贞固然最好,见不到也罢,大不了一走了之,怕个鸟。 唐突冷笑:“想必你便是这上清宫的主持老道了。我来此处求见故人,何来硬闯之说?这道士仗剑行凶,居然要害我的性命,若不是我这家仆还有几分本事,我岂不成了他的剑下之鬼?” 老道手扶胡须,身后那几个魁梧的紫袍道士已经作势欲扑,个个目眦欲裂,手中剑均已出鞘。 “若不是你擅闯本宫,本宫之人焉能仗剑驱逐?我这北邙山上清宫,乃是敕建玄元皇帝庙,即便是朝中贵人也不敢乱闯半步,你二人如此横行不法,冒犯三清重地,待本真人一道文书下到洛阳刺史处,治尔等一个流配三千里之罪!”老道苍眸中杀机频现。 唐突纵声大笑:“就算是我擅闯山门,难道就该死吗?就算是我有罪,也该交有司处置。难道你们这上清宫竟能凌驾于大唐律法之上,随便私设刑堂,轻易夺人性命?” 唐突又反唇相讥:“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修真养性,可看看你们这群道士,动辄拔剑伤人,动辄妄动无名,如此这般,如何滋养长生,如何保国安民,如何教化众生?” 老道被唐突一口气呛得哑口无言,原本道貌岸然的阴鸷长脸上青红不定。 老道身后一个黑脸中年紫袍道士站出来怒斥道:“你这小厮竟敢对雍真人无礼!雍真人乃是上代天师嫡传第三子,本代天师之弟,本朝册封的冲天上应显佑保国真人、上清宫之主,位高尊崇,就连当今皇帝陛下都要礼遇三分!” 唐突撇撇嘴,心道不要说你一个上代天师的儿子,就是张天师当面,我该骂还是要骂,谁给了你们这群牛鼻子臭道士草菅人命的特权? 唐突早就猜出这老道身份不一般。 天师道宗族传承,历代天师更是一脉相承,天师道的高层基本上都是张道陵的后代子孙,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话间,紫袍中年道士挥了挥手:“这二人冒犯真人,亵渎圣教,罪在不赦,速速将他拿下送洛阳留守衙门治罪!若敢反抗……” 紫袍中年道士冷哼一声,却没有把那句就地斩杀的话说出口来,毕竟是出家之人。 一群大小道士顿时如临大敌挥剑包围过来,步步逼近。 唐突心下冷笑,他心道若不把你们这上清宫闹个底朝天,我就不是长安城里著名的窝囊废。 他往后退了一步,见那巨鼎在侧,眸光一转,扭头冲唐斗淡淡道:“阿斗,给我掀翻了这鼎!” 唐斗稍稍有点犹豫。这鼎他上次跟元贞道人来的时候,也试过份量,基本上搞不动。 但公子下了命令他不敢违抗,还是即纵身过去,俯身下去就扎下马步两臂张开,两手用力扣住了鼎炉的两个孔洞。 鼎身过于庞大,一人难以环抱。 唐突的本意是将这巨型鼎炉掀翻,给这群道士一点颜色看看。 不料唐斗试了试手觉得这鼎似乎比上次轻太多了,就大喜过望,他凝神聚力双臂鼓荡,怒吼着猛地将那九足鼎炉原地拔起,又高高举起。 包括宫主真人张雍在内,这群上清宫的大小道士们无不吓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齐齐高诵无量仙尊,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老道张雍更是脸色煞白、冷汗津津。 他身子踉跄双肩抖颤险些站不稳,急急振臂高呼道:“不当人子,速速放下!这是圣教镇压妖魔的重器,速速放下,否则贻害天下!!” 粗野的唐斗这时候还管这些,他将这巨型鼎炉高举在头顶,咆哮如雷,如同凶神。 唐突望着疯魔了一般的唐斗,心头突然泛起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兴奋感。 他就站在唐斗身后,阳光透过鼎炉的孔洞和符篆的空隙投射下来,给他和唐斗的全身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袖飘飘欲仙。 这个时候他才隐隐意识到,似乎自打踏进这北邙山上清宫的门槛,他的整个人都处在了一种莫名狂躁的状态中,胆大包天,竟敢要把这敕建道观闹个底朝天啊! 轰!! 轰隆隆! 旁边的唐斗一个转身,狂笑着将手中的鼎炉奋力掷出。 鼎炉转眼间就将上清宫的山门砸塌了大半,烟尘飞扬中,道士们哀嚎遍地,泪流满面。 唐突嘴角一抽,这黑厮实在是太凶残了。 谁让他去砸上清宫的山门了? 问题是都闹了这么久,动静这么大,元贞道人还没有现身,难道他真的不是这上清宫的人? 唐突摇摇头,拔脚就走。 闹也闹了,这上清宫毕竟来历不凡,此时不走还能等着道士们通报官府来人抓他吗? 唐斗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两人身后,传来不少道士尖细嘶哑的痛哭流涕声。 这群道士真是吓尿了。 不过不是惊吓于唐斗的神力惊人,而是上清宫建宫之初由上上代天师亲自封印的镇妖法器,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凶残少年当玩具给拔起,还砸塌了山门,那么下面法井中镇压的…… 那传说中的东西一旦因此脱困,天下人遭殃不遭殃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担心的是龙虎山的追责治罪。 张雍面容惨淡,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这个主持真人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053章我要去长安 道士们哭天抢地,上清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老道张雍不多时就醒过神来,发觉那闯祸的白衣少年主仆——上清宫有史以来最大劫难的始作俑者,已经溜之大吉。 他压住满腹的焦虑和不安,回头冲那名犹自在哀戚中的黑脸紫袍中年道士怒斥道:“玄清,还不赶紧报官,捉拿这毁我法器和山门的贼子?!” “弟子遵命!” 玄清定了定神,草草向张雍行了一礼,然后就要持上清宫玉印奔跑下山去洛阳经官。 正在此时,一个麻衣布履蓬头垢面的老道突然从左侧的宫墙上一跃而下。 他扫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目光落在那静静窝在山门废墟中的青铜大鼎炉上,符篆散落一地、鼎身扭曲开裂,嘴角抽搐。 他摆摆手:“老三,切莫轻举妄动。” 张雍扭头发现此人,当即怒形于色,险些当场暴走:“张元贞,你还敢来?今日这祸事就是你这厮就是罪魁祸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两个贼子,擅闯进来亵渎圣教法器,砸塌上清山门,已经成为我圣教不共戴天的大仇!待我行文龙虎山上奏天师,请来法旨,定将你这厮斩去狗头,魂魄镇压在寒冰洞,永世不得翻身!” 麻衣老道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老三,你也不必发狠。你就是请来劳什子的天师法旨,也奈何不了贫道。再说这九足龙鼎终归是毁在了你的手上,你作为上清宫主难辞其咎。如果要处罚,首先是要罚你。至少,你这宫主的宝座是保不住了。哈哈哈,贫道想到此处,怎么觉得如此爽快呢?” 张雍脸色铁青,嘴角气得颤抖:“都是因你而起!张元贞,你勾结贼人毁我山门,亵渎圣教法器,罪在不赦!” 麻衣老道眼珠子一转,淡淡道:“老三,你可知道这九足龙鼎的来历?” 张雍冷哼一声,袍袖一甩,懒得回应。 麻衣老道自顾道:“六十年前,上上代天师法驾驻跸北邙山翠云峰,其时上清宫初建。天师亲自主持的三十三天的罗天大蘸之后,那日午后宫内来了一位白衣秀士。此人举止从容,面生奇相,他求见天师,与天师在此处论道讲法一个昼夜。” “白衣秀士向天师坦诚相告,其原本是这伊洛河中的一条罕见白鲤,这白鲤日日夜夜逆流而上,要跳过那龙门,无不以失败而告终。百年的光阴一晃而过,终有一日,白鲤一举越过龙门,一团天火焚烧掉了他的鱼尾,风雨骤来电闪雷鸣间,白鲤化身为了一条白龙。” 麻衣老道娓娓道来,讲出了一段所谓上清宫的不传之秘,其实这在天师道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而本地民间鲤鱼跳龙门的传说,估计也就是从上清宫的道士口中传出去的。 “白龙栖身在伊洛河中行云布雨,这河洛之地十年风调雨顺,这龙有大功德。他来上清宫与天师论道,其实并无恶意。但天师……” 麻衣老道讲到此处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充满了嘲弄之意:“但天师苦修一个甲子都未曾证道,眼看寿数将尽,就暗暗就起了贪念,意欲取白龙颈下龙珠融气化神,来助自己白日飞升。” 张雍脸色大变,跳着脚气急败坏道:“张元贞,天师斩龙分明是为民除害,因为那龙在洛河两岸兴风作浪为祸一方。你真的好放肆,竟敢满口胡柴,杜撰编造,污蔑亵渎上上代天师,该死该死!” 麻衣老道呸了一声:“老三,真相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又何必欲盖弥彰?!那日天师灌醉了白龙,趁其不备,仗剑斩其头。当时龙气弥漫,血光盈天,天地震动。白龙虽身死但龙魂犹在,龙魂裹着龙珠冲天而起……” “白龙在上清宫云端之上发下了誓愿,以一个甲子为期限,届时他的转世之身将血洗上清宫,与……正一教不死不休。” “他终于还是来了。” 麻衣老道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被毁坏的九足龙鼎,嗟叹连声:“如此九足龙鼎青铜铸造,又有天师符篆加持,岂是凡人可为?可怜当年天师徒做恶人,只得了一颗无用的龙首和一腔腐坏的血肉,无奈何只得将龙首等物焚化,镇压在这九足龙鼎之中,至今正好一个甲子。”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种下恶果,无法逃脱。” 麻衣老道袍袖挥舞间纵身越上宫墙,清朗的声音渐渐传进张雍等道人的耳际。 …… 唐斗缓缓牵马下山,唐突就骑在马上。 在山半腰的一个拐角处,唐斗抬头瞥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麻衣道人笑吟吟站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吃了一惊。 这是师傅元贞道人?怎么看上去似乎……好几天没有洗脸啊? 元贞摆摆手:“小子,见到为师还不下拜?” 音如其人,必定没有错了。 唐斗倒头就拜:“师傅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我和公子去上清宫,没找到你……那些臭道士欺人太甚,阿斗忍不住就揍了几个。” 唐突下马来见元贞如此模样,印象中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就皱了皱眉。 又想起自己莫名其妙闹了一场上清宫,平白生了一顿闲气,就忍不住抱怨起来:“既然你不是上清宫的道士,又何必跟阿斗约在上清宫,害我白跑了这一趟。” 唐突心道你这老道何必虚荣心这么强呢? 北邙山的野道士就是野道士,这有啥丢人的。 这年头,真正道法高深的高人都隐居深山,有几个住在华丽的道观中享受锦衣玉食呢? 那都是伪道士! 元贞仰天打了个哈哈:“贫道本来是上清宫的道人,不过呢,后来……此事说来话长,唐家小郎,你且随我来。” 唐突和阿斗就跟着元贞道人走进了这条山间的岔道,慢慢绕山而行,去了与翠云峰背面的一个山坡下。 不远处,是一座破败的道观。 山门狭窄矮小,一圈一人多高的土胚墙内,三间茅草屋背靠着悬崖峭壁,看上去摇摇欲坠,甚是经不起风雨的样子。 山门上有一块木质的匾额,腐朽斑驳,已经看不清观名了。 “这就是元贞师傅你这些年清修的道观?”唐突似笑非笑,在杂草丛生的观门外停下了脚步。 唐斗就不管这些,他发现道观外的那片林子里有不少野兔蹿过,就撇开唐突和元贞跑去逮兔子。 如果元贞道人说的是真的,他曾经是上清宫的人,如今混得这么凄惨,必有内情。 别看元贞道人言辞闪烁没有过多解释,但唐突转世重生历经人世沧桑,可以说是人精中的人精,猜也猜出了大半。 八成是在天师道内部的权力纷争中,元贞道人输给了旁人,比如说刚才那位上清宫的主持真人张雍。 元贞栖身在此,显然是被上清宫驱逐出来。 甚至,因为某种原因都被逐出教了。 “唐家小郎,你可不要小瞧了此处,此观名老君观,是老君道祖炼丹之处。贫道在此观已经有数年之久了。贫道除了定期去长安教授阿斗学艺,多数在此修身养性。” 元贞道人面色肃然,轻叹一声:“别看那上清宫华美异常,但红尘牵绊,非我修道之人的久居之所。” “不过,你们若是再有半年不来,我也要离开北邙山去他处云游了。”元贞道人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唐突:“看你这情形,似乎是不愿意继续留在青州了吗?” 唐突笑笑:“那种小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我当然要去长安。道长你让我到洛阳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叙叙旧?” 053章我要去长安 道士们哭天抢地,上清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老道张雍不多时就醒过神来,发觉那闯祸的白衣少年主仆——上清宫有史以来最大劫难的始作俑者,已经溜之大吉。 他压住满腹的焦虑和不安,回头冲那名犹自在哀戚中的黑脸紫袍中年道士怒斥道:“玄清,还不赶紧报官,捉拿这毁我法器和山门的贼子?!” “弟子遵命!” 玄清定了定神,草草向张雍行了一礼,然后就要持上清宫玉印奔跑下山去洛阳经官。 正在此时,一个麻衣布履蓬头垢面的老道突然从左侧的宫墙上一跃而下。 他扫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目光落在那静静窝在山门废墟中的青铜大鼎炉上,符篆散落一地、鼎身扭曲开裂,嘴角抽搐。 他摆摆手:“老三,切莫轻举妄动。” 张雍扭头发现此人,当即怒形于色,险些当场暴走:“张元贞,你还敢来?今日这祸事就是你这厮就是罪魁祸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两个贼子,擅闯进来亵渎圣教法器,砸塌上清山门,已经成为我圣教不共戴天的大仇!待我行文龙虎山上奏天师,请来法旨,定将你这厮斩去狗头,魂魄镇压在寒冰洞,永世不得翻身!” 麻衣老道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老三,你也不必发狠。你就是请来劳什子的天师法旨,也奈何不了贫道。再说这九足龙鼎终归是毁在了你的手上,你作为上清宫主难辞其咎。如果要处罚,首先是要罚你。至少,你这宫主的宝座是保不住了。哈哈哈,贫道想到此处,怎么觉得如此爽快呢?” 张雍脸色铁青,嘴角气得颤抖:“都是因你而起!张元贞,你勾结贼人毁我山门,亵渎圣教法器,罪在不赦!” 麻衣老道眼珠子一转,淡淡道:“老三,你可知道这九足龙鼎的来历?” 张雍冷哼一声,袍袖一甩,懒得回应。 麻衣老道自顾道:“六十年前,上上代天师法驾驻跸北邙山翠云峰,其时上清宫初建。天师亲自主持的三十三天的罗天大蘸之后,那日午后宫内来了一位白衣秀士。此人举止从容,面生奇相,他求见天师,与天师在此处论道讲法一个昼夜。” “白衣秀士向天师坦诚相告,其原本是这伊洛河中的一条罕见白鲤,这白鲤日日夜夜逆流而上,要跳过那龙门,无不以失败而告终。百年的光阴一晃而过,终有一日,白鲤一举越过龙门,一团天火焚烧掉了他的鱼尾,风雨骤来电闪雷鸣间,白鲤化身为了一条白龙。” 麻衣老道娓娓道来,讲出了一段所谓上清宫的不传之秘,其实这在天师道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而本地民间鲤鱼跳龙门的传说,估计也就是从上清宫的道士口中传出去的。 “白龙栖身在伊洛河中行云布雨,这河洛之地十年风调雨顺,这龙有大功德。他来上清宫与天师论道,其实并无恶意。但天师……” 麻衣老道讲到此处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充满了嘲弄之意:“但天师苦修一个甲子都未曾证道,眼看寿数将尽,就暗暗就起了贪念,意欲取白龙颈下龙珠融气化神,来助自己白日飞升。” 张雍脸色大变,跳着脚气急败坏道:“张元贞,天师斩龙分明是为民除害,因为那龙在洛河两岸兴风作浪为祸一方。你真的好放肆,竟敢满口胡柴,杜撰编造,污蔑亵渎上上代天师,该死该死!” 麻衣老道呸了一声:“老三,真相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又何必欲盖弥彰?!那日天师灌醉了白龙,趁其不备,仗剑斩其头。当时龙气弥漫,血光盈天,天地震动。白龙虽身死但龙魂犹在,龙魂裹着龙珠冲天而起……” “白龙在上清宫云端之上发下了誓愿,以一个甲子为期限,届时他的转世之身将血洗上清宫,与……正一教不死不休。” “他终于还是来了。” 麻衣老道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被毁坏的九足龙鼎,嗟叹连声:“如此九足龙鼎青铜铸造,又有天师符篆加持,岂是凡人可为?可怜当年天师徒做恶人,只得了一颗无用的龙首和一腔腐坏的血肉,无奈何只得将龙首等物焚化,镇压在这九足龙鼎之中,至今正好一个甲子。”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种下恶果,无法逃脱。” 麻衣老道袍袖挥舞间纵身越上宫墙,清朗的声音渐渐传进张雍等道人的耳际。 …… 唐斗缓缓牵马下山,唐突就骑在马上。 在山半腰的一个拐角处,唐斗抬头瞥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麻衣道人笑吟吟站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吃了一惊。 这是师傅元贞道人?怎么看上去似乎……好几天没有洗脸啊? 元贞摆摆手:“小子,见到为师还不下拜?” 音如其人,必定没有错了。 唐斗倒头就拜:“师傅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我和公子去上清宫,没找到你……那些臭道士欺人太甚,阿斗忍不住就揍了几个。” 唐突下马来见元贞如此模样,印象中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就皱了皱眉。 又想起自己莫名其妙闹了一场上清宫,平白生了一顿闲气,就忍不住抱怨起来:“既然你不是上清宫的道士,又何必跟阿斗约在上清宫,害我白跑了这一趟。” 唐突心道你这老道何必虚荣心这么强呢? 北邙山的野道士就是野道士,这有啥丢人的。 这年头,真正道法高深的高人都隐居深山,有几个住在华丽的道观中享受锦衣玉食呢? 那都是伪道士! 元贞仰天打了个哈哈:“贫道本来是上清宫的道人,不过呢,后来……此事说来话长,唐家小郎,你且随我来。” 唐突和阿斗就跟着元贞道人走进了这条山间的岔道,慢慢绕山而行,去了与翠云峰背面的一个山坡下。 不远处,是一座破败的道观。 山门狭窄矮小,一圈一人多高的土胚墙内,三间茅草屋背靠着悬崖峭壁,看上去摇摇欲坠,甚是经不起风雨的样子。 山门上有一块木质的匾额,腐朽斑驳,已经看不清观名了。 “这就是元贞师傅你这些年清修的道观?”唐突似笑非笑,在杂草丛生的观门外停下了脚步。 唐斗就不管这些,他发现道观外的那片林子里有不少野兔蹿过,就撇开唐突和元贞跑去逮兔子。 如果元贞道人说的是真的,他曾经是上清宫的人,如今混得这么凄惨,必有内情。 别看元贞道人言辞闪烁没有过多解释,但唐突转世重生历经人世沧桑,可以说是人精中的人精,猜也猜出了大半。 八成是在天师道内部的权力纷争中,元贞道人输给了旁人,比如说刚才那位上清宫的主持真人张雍。 元贞栖身在此,显然是被上清宫驱逐出来。 甚至,因为某种原因都被逐出教了。 “唐家小郎,你可不要小瞧了此处,此观名老君观,是老君道祖炼丹之处。贫道在此观已经有数年之久了。贫道除了定期去长安教授阿斗学艺,多数在此修身养性。” 元贞道人面色肃然,轻叹一声:“别看那上清宫华美异常,但红尘牵绊,非我修道之人的久居之所。” “不过,你们若是再有半年不来,我也要离开北邙山去他处云游了。”元贞道人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唐突:“看你这情形,似乎是不愿意继续留在青州了吗?” 唐突笑笑:“那种小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我当然要去长安。道长你让我到洛阳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叙叙旧?” 054章大智若愚? 老君观内遍地枯草夹杂着新芽萌生,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地。 元贞道人从摇摇欲坠的偏殿中取出两枚破旧蒲团来,两人盘膝面对面坐下。 “道长,你十年前就出现在长安,混进唐家说是要收我为徒。结果,临了却该收了阿斗为徒。五年前,你带着阿斗一走了之。前不久,你又带着阿斗出现在青州,还约我到洛阳来……”唐突耸耸肩:“我想问问道长,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贞道人轻轻道:“贫道对小郎并无恶意,小郎君应该心知肚明,否则你就不会到洛阳来见贫道了。” 唐突点点头,这是事实。 元贞望着唐突。 眼前的白衣少年目光清澈,透着深邃不见底。 他能清晰感觉到此刻的唐突与往昔相比,多了一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一旦结束蛰伏,隐藏已久的锋芒再也无法遮掩呢?元贞道人目光闪烁起来。 “过去很多年,小郎君在世人眼中,是一文不值的窝囊废,唐家以你为耻。但在贫道看来,小郎大智若愚,深藏不露,往日种种,不过是装疯卖傻而已……你既然从青州离开,贫道就知道你终于还是不甘蛰伏,今后将一飞冲天了。” 唐突面不改色心不跳,却眨了眨眼。 窝囊废的少年庶子,在元贞道人心目中竟然是大智若愚的奇人? 元贞凝重的目光一直在唐突身上来回打转。 唐突心知此时元贞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接下来他对自己说的话,或许就涉及真正的隐秘了。 如果今日没有唐突主仆大闹上清宫并掀翻九足鼎的风波,元贞道人什么都不会说。 在元贞道人看来,有些事已经无法逃避了。 患得患失良久,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元贞道人再次干咳两声,轻轻道:“贫道之所以与小郎君立下洛阳上清宫之约,是想要验证一件事。” 唐突眸光明亮,没有开口,静听下文。 元贞道人声音低沉,将他之前在上清宫内讲的关于天师道上上代天师和伊洛河白龙之间的传奇故事,再次给唐突复述了一遍,不过细节更加生动。 唐突面露奇色。 鲤鱼跳龙门的故事他当然听过,但这种神话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元贞道人娓娓动人的讲述让唐突感觉好诡异,作为经过了现代唯物主义思想和科技工具方法论熏陶的,独一无二的穿越者,他根本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龙这种神秘生物存在,尽管元贞道人言之凿凿。 唐突更相信这是天师道后世好事者的牵强附会。 杜撰某种灵异事件,给上上代天师所谓的道法高深形象涂脂抹粉。 龙是什么,神兽堪比仙魔,天师仗剑斩龙说明什么?天师比仙魔法力更高一筹呗。 只是这故事在六十年的口口相传过程中,渐渐演化为两个版本。 一个是正面的。上上代天师斩龙是为民除害,已经写进了天师道的道经典籍。 而另一个就是负面的,元贞道人口中的这个版本。上上代天师觊觎龙珠妄动杀念,坑害了这条白龙。白龙发下血誓,宣称他的转世身会在六十年后,再临上清宫与天师道不死不休。 “上上代天师斩龙之后,非但没有得道飞升,还为正一教惹下了生死大仇,那真龙血誓不是等闲……” 元贞道人说得一本正经,唐突听得一本正经,一直没有插话。 他从元贞道人关于“正一教”而并非“本教”的说辞中,猜测他已经叛出了天师道。 元贞道人定了定神,望着唐突,目光更加的炽热和复杂:“十七年前的一个深夜,贫道在这翠云峰上静坐苦修,突然心血沸腾,见那山下伊洛河中有一道五彩霞光冲天而起,在上清宫上方绕行三周,尔后飞往长安的方向。” “贫道心有所感,想起了上上代天师临终前的告诫,又想起了上代天师留下的箴言,再也无心清修,就起身去了长安。” “贫道经过明察暗访,在那一夜那个时辰,长安城中诞生的婴儿有七人,小郎君你便是其中之一。我隐在长安数年,一直在暗中观察,那六人先后夭折,只有小郎君声名狼藉但存活于世。但直至今天我才确信,你便是那白龙的转世。” 唐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道:“道长你煞费苦心绕了一个大弯,讲了一个故事,原来是为了说我就是那白龙转世?” 唐突起身来哈哈大笑:“你看我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浑身病怏怏的,像是一条龙转世吗?” “你就是那条白龙转世,尤其是上清宫的九足龙鼎今日毁在你的手上,贫道更加确信无疑。” 唐突打了个哈哈:“你搞错了,那是阿斗毁的,并不是我!” “阿斗空有一身蛮力,但若没有小郎君在,光是那天师符文镇压,就有千钧之力,他一个凡人如何能动得?贫道上次带他来上清宫,曾经有意让他试过,他拼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所以……” “真假?” 唐突苦笑,这牛鼻子老道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故意栽赃,反正就非认定他是什么白龙转世身了。 “好吧,就算道长说的是真的。”唐突耸耸肩:“不过我也听明白了,道长煞费苦心地接近我,大概是担心我向天师道寻仇吧?” “其实,如我这般,连只鸡都杀不了,怎么能跟天师道为敌?道长想多了,真的想多了。” 元贞道人面色陡然转肃,正色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见元贞道人还要继续神神叨叨说下去,唐突忍不住以手扶额:“好了好了,道长放心,只要天师道不来招惹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元贞道人大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郎君你要说话算话。也不枉贫道十七年奔波,以德化冤,用心良苦!” 唐突撇了撇嘴,他就当元贞道人走火入魔了。 硬赖老子是条龙? 且不说唐突相信不相信这种事,其实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真龙存在,甚至他是不是那条白龙转世都不重要,他并未因此感到荣耀或者什么仇恨。 重要的是他始终是他,他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命运在己不由人,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不可能去为一条神话传说中的白龙报仇雪恨,但如果天师道的道士主动找上门来,他自然也不会怕事。 所以唐突觉得元贞道人的“用心良苦”白费了。 他一时间大为失望。 他本来以为能从元贞道人这里得到什么奇遇,至少能获得一些资源什么的,结果却遇上了一个走火入魔的神棍。 白跑这一趟了。 054章大智若愚? 老君观内遍地枯草夹杂着新芽萌生,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地。 元贞道人从摇摇欲坠的偏殿中取出两枚破旧蒲团来,两人盘膝面对面坐下。 “道长,你十年前就出现在长安,混进唐家说是要收我为徒。结果,临了却该收了阿斗为徒。五年前,你带着阿斗一走了之。前不久,你又带着阿斗出现在青州,还约我到洛阳来……”唐突耸耸肩:“我想问问道长,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贞道人轻轻道:“贫道对小郎并无恶意,小郎君应该心知肚明,否则你就不会到洛阳来见贫道了。” 唐突点点头,这是事实。 元贞望着唐突。 眼前的白衣少年目光清澈,透着深邃不见底。 他能清晰感觉到此刻的唐突与往昔相比,多了一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一旦结束蛰伏,隐藏已久的锋芒再也无法遮掩呢?元贞道人目光闪烁起来。 “过去很多年,小郎君在世人眼中,是一文不值的窝囊废,唐家以你为耻。但在贫道看来,小郎大智若愚,深藏不露,往日种种,不过是装疯卖傻而已……你既然从青州离开,贫道就知道你终于还是不甘蛰伏,今后将一飞冲天了。” 唐突面不改色心不跳,却眨了眨眼。 窝囊废的少年庶子,在元贞道人心目中竟然是大智若愚的奇人? 元贞凝重的目光一直在唐突身上来回打转。 唐突心知此时元贞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接下来他对自己说的话,或许就涉及真正的隐秘了。 如果今日没有唐突主仆大闹上清宫并掀翻九足鼎的风波,元贞道人什么都不会说。 在元贞道人看来,有些事已经无法逃避了。 患得患失良久,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元贞道人再次干咳两声,轻轻道:“贫道之所以与小郎君立下洛阳上清宫之约,是想要验证一件事。” 唐突眸光明亮,没有开口,静听下文。 元贞道人声音低沉,将他之前在上清宫内讲的关于天师道上上代天师和伊洛河白龙之间的传奇故事,再次给唐突复述了一遍,不过细节更加生动。 唐突面露奇色。 鲤鱼跳龙门的故事他当然听过,但这种神话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元贞道人娓娓动人的讲述让唐突感觉好诡异,作为经过了现代唯物主义思想和科技工具方法论熏陶的,独一无二的穿越者,他根本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龙这种神秘生物存在,尽管元贞道人言之凿凿。 唐突更相信这是天师道后世好事者的牵强附会。 杜撰某种灵异事件,给上上代天师所谓的道法高深形象涂脂抹粉。 龙是什么,神兽堪比仙魔,天师仗剑斩龙说明什么?天师比仙魔法力更高一筹呗。 只是这故事在六十年的口口相传过程中,渐渐演化为两个版本。 一个是正面的。上上代天师斩龙是为民除害,已经写进了天师道的道经典籍。 而另一个就是负面的,元贞道人口中的这个版本。上上代天师觊觎龙珠妄动杀念,坑害了这条白龙。白龙发下血誓,宣称他的转世身会在六十年后,再临上清宫与天师道不死不休。 “上上代天师斩龙之后,非但没有得道飞升,还为正一教惹下了生死大仇,那真龙血誓不是等闲……” 元贞道人说得一本正经,唐突听得一本正经,一直没有插话。 他从元贞道人关于“正一教”而并非“本教”的说辞中,猜测他已经叛出了天师道。 元贞道人定了定神,望着唐突,目光更加的炽热和复杂:“十七年前的一个深夜,贫道在这翠云峰上静坐苦修,突然心血沸腾,见那山下伊洛河中有一道五彩霞光冲天而起,在上清宫上方绕行三周,尔后飞往长安的方向。” “贫道心有所感,想起了上上代天师临终前的告诫,又想起了上代天师留下的箴言,再也无心清修,就起身去了长安。” “贫道经过明察暗访,在那一夜那个时辰,长安城中诞生的婴儿有七人,小郎君你便是其中之一。我隐在长安数年,一直在暗中观察,那六人先后夭折,只有小郎君声名狼藉但存活于世。但直至今天我才确信,你便是那白龙的转世。” 唐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道:“道长你煞费苦心绕了一个大弯,讲了一个故事,原来是为了说我就是那白龙转世?” 唐突起身来哈哈大笑:“你看我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浑身病怏怏的,像是一条龙转世吗?” “你就是那条白龙转世,尤其是上清宫的九足龙鼎今日毁在你的手上,贫道更加确信无疑。” 唐突打了个哈哈:“你搞错了,那是阿斗毁的,并不是我!” “阿斗空有一身蛮力,但若没有小郎君在,光是那天师符文镇压,就有千钧之力,他一个凡人如何能动得?贫道上次带他来上清宫,曾经有意让他试过,他拼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所以……” “真假?” 唐突苦笑,这牛鼻子老道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故意栽赃,反正就非认定他是什么白龙转世身了。 “好吧,就算道长说的是真的。”唐突耸耸肩:“不过我也听明白了,道长煞费苦心地接近我,大概是担心我向天师道寻仇吧?” “其实,如我这般,连只鸡都杀不了,怎么能跟天师道为敌?道长想多了,真的想多了。” 元贞道人面色陡然转肃,正色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见元贞道人还要继续神神叨叨说下去,唐突忍不住以手扶额:“好了好了,道长放心,只要天师道不来招惹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元贞道人大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郎君你要说话算话。也不枉贫道十七年奔波,以德化冤,用心良苦!” 唐突撇了撇嘴,他就当元贞道人走火入魔了。 硬赖老子是条龙? 且不说唐突相信不相信这种事,其实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真龙存在,甚至他是不是那条白龙转世都不重要,他并未因此感到荣耀或者什么仇恨。 重要的是他始终是他,他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命运在己不由人,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不可能去为一条神话传说中的白龙报仇雪恨,但如果天师道的道士主动找上门来,他自然也不会怕事。 所以唐突觉得元贞道人的“用心良苦”白费了。 他一时间大为失望。 他本来以为能从元贞道人这里得到什么奇遇,至少能获得一些资源什么的,结果却遇上了一个走火入魔的神棍。 白跑这一趟了。 055章又是刘从谏? 关于白龙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两人的谈话气氛明显融洽放松了许多。 尽管元贞道人本心里并不完全相信,这段宿命冤仇会因为唐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彻底消解。但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说明他这十几年的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此番相处,元贞道人明显感觉唐突变化很大,但变化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作为白龙转世,随着年龄渐长,越表现出各种神异不凡之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元贞道人的自动脑补,倒是省了唐突的很多口舌。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山间寒风入体,颇有寒意。 唐突与元贞道人缓步攀上附近的一座山峰,站在峰顶眺望远方。 暮色苍茫,周围群峦起伏,山川秀美。 山下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那城郭巍峨宫殿宏丽,让人心旷神怡。 “唐家小郎,你如今已经离开青州要去长安,今后有什么打算?”元贞道人的心情是真不错。 唐突笑了笑:“没错,我会先去长安,慢慢再图进取。至于日后,我还真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视情况而定吧。” “长安帝都,阉宦把持朝政,皇帝昏庸无能,这大唐天下迟早易主。唐家小郎,贫道已将一身所学倾囊传给阿斗,你们主仆二人若能投奔明主,将来自会建功立业。若你没有明确的目标,贫道给你推荐一个去处如何?” 唐突眸光闪烁。 元贞道人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这老道身上的世俗气息还真不是一般的重,看来他的真正身份绝不是上清宫被驱逐的道士那么简单。 “道长请讲,唐某听着呢。”唐突不动声色。 元贞道人挺直了腰板,神采飞扬道:“这天下大势,烽烟四起,群雄逐鹿。纵观各路藩镇,都不成气候。唯有璐州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有勇有谋,麾下二十万雄兵,堪成大事。贫道与那刘节度颇有渊源,他此刻正募集四方贤士,秣马厉兵,可给你休书一封,你去璐州定可谋个前程。” 唐突心内一震。 又是刘从谏!! 严休复向他推荐刘从谏,而元贞道人竟然也向他推荐刘从谏! 见唐突沉吟不语,元贞道人便又轻轻试探了一句:“唐家小郎,你意下如何?” “道长,日后再说吧。我如今只想返回长安,过几天安生日子。至于建功立业什么的,对我来说太遥远。再说我一个纨绔子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去璐州人家也未必瞧得上。” 唐突笑笑,“至于阿斗,如果他想去投奔璐州,我也不会阻拦。告辞!” 元贞道人无言以对。 阿斗是死心眼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徒弟。要让阿斗离开唐突另谋出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唐突转身行去。 山峰下,唐斗牵着马等候多时了。 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茫茫的山间夜色之中。 月光皎洁,元贞道人心潮起伏。 峰后密林中,闪出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 黑影慢慢靠近,元贞道人叹息道:“公子看这唐家小郎如何?” “道长所言果然不虚,此子的确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头角峥嵘。” 黑影渐渐走过来与元贞道人并肩而立,这是一个戴着黑色面罩体型瘦削的青年男子。 一袭黑袍,腰间系着一枚白色的玉佩,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不过,道长你真能确定他才是那白龙转世,而不是唐斗?”黑影人明显有些怀疑。 “确凿无疑。那鼎有天师符篆加持,不是凡人之力可以撼动。阿斗固有蛮力,也绝动不得。上上代天师临终曾言,此鼎遇土而开……贫道现在方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遇土而开’,不是五行的土,而是说的是唐突啊!” 黑衣人闻言,突然轻笑道:“道长,你道家的仙魔之说,某家觉得太过虚幻缥缈了。而所谓天师斩龙一事,时过境迁,是真是假如今也很难评判。唐家这庶子固然不俗,但也仅此而已。” “某关心的还是这现实,大好河山天昏地暗,民不聊生。吾辈需汇集天下英豪,谋而起事。道长煞费苦心穷数年之力教导阿斗出来,此子天生神力勇猛无敌,若不能为我所用,真的是太可惜了。” 黑衣人拱了拱手:“道长,既然如此,某先去了。咱们改日璐州再见。” 元贞道人沉默了下去。 …… 夜色朦胧,山路两旁林深风紧。 跑了邙山一趟,闹了一场上清宫,除了从元贞道人那里听了一个离谱的故事之外,几乎一无所获。 唐突在山下回望山巅的星光点点,那上清宫的巍峨宫阙隐约可见。 此刻他并不知道上清宫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思量的是像元贞这样一个出身天师道的道士,如何野心勃勃,掺和到了搅动天下风云的暗流中去。 元贞是刘从谏的人吗? 包括严休复在内的很多人或许都看好刘从谏是力挽狂澜的潜力股,但唐突却知道刘从谏并不能成事。 就在几年之后,他就病死了。 再往后,刘从谏的侄子刘稹自领昭义镇。会昌四年,宰相李德裕调遣成德、魏博、河中等八镇兵力攻打昭义军,史称“唐平刘稹泽潞之战”。刘稹兵败被杀,全族被屠,传首于京师。 还是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七日,唐武宗下诏命令掘刘从谏墓,将刘从谏尸首暴露于潞州街市三天,石雄又取刘从谏尸放置于场斩杀并剁成碎块。 所以,像刘从谏这样的悲剧人物,时下的风光不过是假象,唐突恨不能有多远躲多远,岂能与之为伍。 唐突扭头望着窝在马上昏昏欲睡的唐斗,轻轻道:“阿斗,你可想好了,这一辈子都要跟在我的身边?如果你有建功立业的想法,我建议你去洛阳城中投奔一个人,那人叫李德裕……” 唐斗迷迷瞪瞪抬头来望着唐突:“公子,你喊我,是有饭吃了吗?” 唐突哑然失笑。 他突然心头一动。 李德裕如今正寓居洛阳郁郁寡欢,既然自己来了洛阳,是不是这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的“万古良相”会上一面? 唐突想想还是算了。 李德裕虽然遭贬,但也不是自己一个落魄少年能见的。 055章又是刘从谏? 关于白龙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两人的谈话气氛明显融洽放松了许多。 尽管元贞道人本心里并不完全相信,这段宿命冤仇会因为唐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彻底消解。但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说明他这十几年的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此番相处,元贞道人明显感觉唐突变化很大,但变化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作为白龙转世,随着年龄渐长,越表现出各种神异不凡之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元贞道人的自动脑补,倒是省了唐突的很多口舌。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山间寒风入体,颇有寒意。 唐突与元贞道人缓步攀上附近的一座山峰,站在峰顶眺望远方。 暮色苍茫,周围群峦起伏,山川秀美。 山下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那城郭巍峨宫殿宏丽,让人心旷神怡。 “唐家小郎,你如今已经离开青州要去长安,今后有什么打算?”元贞道人的心情是真不错。 唐突笑了笑:“没错,我会先去长安,慢慢再图进取。至于日后,我还真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视情况而定吧。” “长安帝都,阉宦把持朝政,皇帝昏庸无能,这大唐天下迟早易主。唐家小郎,贫道已将一身所学倾囊传给阿斗,你们主仆二人若能投奔明主,将来自会建功立业。若你没有明确的目标,贫道给你推荐一个去处如何?” 唐突眸光闪烁。 元贞道人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这老道身上的世俗气息还真不是一般的重,看来他的真正身份绝不是上清宫被驱逐的道士那么简单。 “道长请讲,唐某听着呢。”唐突不动声色。 元贞道人挺直了腰板,神采飞扬道:“这天下大势,烽烟四起,群雄逐鹿。纵观各路藩镇,都不成气候。唯有璐州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有勇有谋,麾下二十万雄兵,堪成大事。贫道与那刘节度颇有渊源,他此刻正募集四方贤士,秣马厉兵,可给你休书一封,你去璐州定可谋个前程。” 唐突心内一震。 又是刘从谏!! 严休复向他推荐刘从谏,而元贞道人竟然也向他推荐刘从谏! 见唐突沉吟不语,元贞道人便又轻轻试探了一句:“唐家小郎,你意下如何?” “道长,日后再说吧。我如今只想返回长安,过几天安生日子。至于建功立业什么的,对我来说太遥远。再说我一个纨绔子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去璐州人家也未必瞧得上。” 唐突笑笑,“至于阿斗,如果他想去投奔璐州,我也不会阻拦。告辞!” 元贞道人无言以对。 阿斗是死心眼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徒弟。要让阿斗离开唐突另谋出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唐突转身行去。 山峰下,唐斗牵着马等候多时了。 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茫茫的山间夜色之中。 月光皎洁,元贞道人心潮起伏。 峰后密林中,闪出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 黑影慢慢靠近,元贞道人叹息道:“公子看这唐家小郎如何?” “道长所言果然不虚,此子的确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头角峥嵘。” 黑影渐渐走过来与元贞道人并肩而立,这是一个戴着黑色面罩体型瘦削的青年男子。 一袭黑袍,腰间系着一枚白色的玉佩,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不过,道长你真能确定他才是那白龙转世,而不是唐斗?”黑影人明显有些怀疑。 “确凿无疑。那鼎有天师符篆加持,不是凡人之力可以撼动。阿斗固有蛮力,也绝动不得。上上代天师临终曾言,此鼎遇土而开……贫道现在方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遇土而开’,不是五行的土,而是说的是唐突啊!” 黑衣人闻言,突然轻笑道:“道长,你道家的仙魔之说,某家觉得太过虚幻缥缈了。而所谓天师斩龙一事,时过境迁,是真是假如今也很难评判。唐家这庶子固然不俗,但也仅此而已。” “某关心的还是这现实,大好河山天昏地暗,民不聊生。吾辈需汇集天下英豪,谋而起事。道长煞费苦心穷数年之力教导阿斗出来,此子天生神力勇猛无敌,若不能为我所用,真的是太可惜了。” 黑衣人拱了拱手:“道长,既然如此,某先去了。咱们改日璐州再见。” 元贞道人沉默了下去。 …… 夜色朦胧,山路两旁林深风紧。 跑了邙山一趟,闹了一场上清宫,除了从元贞道人那里听了一个离谱的故事之外,几乎一无所获。 唐突在山下回望山巅的星光点点,那上清宫的巍峨宫阙隐约可见。 此刻他并不知道上清宫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思量的是像元贞这样一个出身天师道的道士,如何野心勃勃,掺和到了搅动天下风云的暗流中去。 元贞是刘从谏的人吗? 包括严休复在内的很多人或许都看好刘从谏是力挽狂澜的潜力股,但唐突却知道刘从谏并不能成事。 就在几年之后,他就病死了。 再往后,刘从谏的侄子刘稹自领昭义镇。会昌四年,宰相李德裕调遣成德、魏博、河中等八镇兵力攻打昭义军,史称“唐平刘稹泽潞之战”。刘稹兵败被杀,全族被屠,传首于京师。 还是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七日,唐武宗下诏命令掘刘从谏墓,将刘从谏尸首暴露于潞州街市三天,石雄又取刘从谏尸放置于场斩杀并剁成碎块。 所以,像刘从谏这样的悲剧人物,时下的风光不过是假象,唐突恨不能有多远躲多远,岂能与之为伍。 唐突扭头望着窝在马上昏昏欲睡的唐斗,轻轻道:“阿斗,你可想好了,这一辈子都要跟在我的身边?如果你有建功立业的想法,我建议你去洛阳城中投奔一个人,那人叫李德裕……” 唐斗迷迷瞪瞪抬头来望着唐突:“公子,你喊我,是有饭吃了吗?” 唐突哑然失笑。 他突然心头一动。 李德裕如今正寓居洛阳郁郁寡欢,既然自己来了洛阳,是不是这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的“万古良相”会上一面? 唐突想想还是算了。 李德裕虽然遭贬,但也不是自己一个落魄少年能见的。 056章洛水的洛 洛阳宵禁,这大唐所有的城市一般在日落之后就没有人敢在街面上公开行走了,城门也渐次关闭。 半夜出现在城外或者城内,非奸即盗。 唐突没有进城,他就在北邙山下的洛水南岸静思了大半夜。至于唐斗,在岸边的草丛里随便找了一个地儿,躺倒就睡,睡梦中还嚷着要吃东西。 红日升空,晴空万里。 狭长洛水滔滔不绝奔流而去,两岸的龙门峭壁上佛龛林立,佛祖菩萨的造像不知凡几,香火鼎盛。 龙门原先横亘在此,洛水为其所堵。 唐突不知道那黄河白鲤是怎么逆流而上,又如何跳跃过那万仞高山。 那种至死不悔百折不回只为化龙的执著精神近乎悲壮,他略一念及,居然还有点心潮激荡。 他不禁苦笑起来,自己还真是受了元贞道人故事的毒害。 刚才让唐斗进城去找令狐婉和黄信出城跟自己汇合,唐突就继续站在洛水河畔赏景怀古,荡涤熙熙攘攘的情怀。 他抬头凝望对面的北邙山,山峦层叠,翠云峰顶的华美道观上清宫隐隐可见。 他猜测以张雍为首的宫内道士时下正对自己恨之入骨,说不准也早就经了官,所以他决定不进洛阳,尽管他对东都洛阳的盛景心仪已久。 唐突想起了金人元好问的一首词《临江仙》,他很少附庸风雅,但有的时候,身临其境也难免控制不住文青一把。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见左右无人,唐突便忍不住大声吟诵出来,借以驱逐内心处重重的郁积。 “好一首长歌,悲壮悠远,气质高古。”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喝彩声。 唐突回头,见一个身材修长年约二十出头的高冠黑衣青年缓步走来,姿容秀美,气质高华。 不是道士,胜似道士。 唐突不由有点汗颜。 自己在龙门怀古无意中装一回文雅逼,还真遇到一个喝彩的观众。 黑衣青年目光清澈,拱手向唐突抱拳见礼:“在下路过此地,不料听到小郎君临河放声长歌,所以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唐突笑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这地方又不是他家的,谁愿意来谁来,没什么打扰的。 “在下姓李,名洛,就是这洛水的洛。” 黑衣青年似乎有意攀谈,走过来与唐突并肩而立,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味道极为独特,嗅之难忘。 唐突情不自禁地想了想,这是大唐本土的香还是来自于波斯的香? 人家以礼相问,唐突也不好不理会:“在下唐突,见过公子。” “听口音,小郎君非洛阳人,更像是长安人吧?” 李洛微微笑着,又道:“小郎君的这首长歌文采飞扬,应景怀古,又道出个人情怀,洛实在是钦佩之至。” 唐突摇摇头,淡淡道:“这并不是唐某的创作,而是友人元好问所做,今日适逢其会,一时情怀激荡,无意中吟诵出来,倒让公子见笑了。” “元好问?如此高才之辈,是何方人士?在下竟没听闻过此人名字,当真是孤陋寡闻了。” 李洛有些惊讶,这天下善辞赋之人他无不熟稔,这叫元好问的人还是头一次听说。 “此人是河东太原人氏,一介寒儒,藉藉无名,公子不必挂怀了。”唐突随意敷衍了一句。 你肯定不认识,这是后世的人了。 他不想再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就想转身离去。 “眼下这洛水长河,龙门峭壁,山水相连,景象壮观,其间颇多神异之事。洛水中有神女,乃风华绝代之绝世美女。” 李洛轻轻唱诵起三国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唐突听了不禁想笑。 自古以来,意淫洛水神女的文人墨客不知道有多少,无不想要跟洛水神女来一番不要脸的梦中巫山艳遇,自然也不缺李洛这一人啊。 其实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去洛阳的坊市中找一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美娇娘缠绵上一晚,何必费那神呢? 唐突还没有来得及回应,那李洛就又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了“白鲤跳龙门”之事上:“据说有一条黄河白鲤,逆流而上,在此跳过龙门化为了一条真正的神龙,就此栖息在洛水之中,为河洛之地行云布雨,颇有灵验。不知小郎君可听闻过否?” 在龙门洛水畔提及当地人津津乐道的鲤鱼跳龙门,原本不奇怪,应景应情。 只是这黑衣青年实在是来得太巧,又在唐突对此很敏感的时刻提到了“白鲤化龙”,无形中就让他生出了几分警惕。 “一条鱼能跳过龙门吗?跳过了龙门就变成龙了?鱼还是鱼。再说了,能跳过万仞高山的鱼,估计也成精了,不比龙差多少,又何必非要追求成为一条龙呢?” 唐突似笑非笑信口道来:“这不过是乡间传闻罢了,不管公子信不信,唐某反正是不信的。” 唐突的逻辑很新奇,但仔细想想又很有哲理性。 李洛面色一愣,略一沉吟,忍不住笑道:“小郎君如此诡辩,倒让在下无言以对呢。不过,鱼跃龙门的要义在于,不越过龙门,鱼始终只是一条鱼。就如我大唐高祖皇帝,若不从太原起兵长安称帝,再位极人臣也还是臣,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上,其实与坊间百姓一般无二,如同土鸡瓦狗。再如天下士子,才学再高也是布衣一枚,只有出仕为官才能改变命运。” 李洛这话一出口,他在唐突心里就被直接划定为蠢蠢欲动、自命不凡的野心家了。普通人哪有敢如此大言不惭的,不要命了? 而且他故意当着自己的面说这种话,居心尚未可知。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去官府告他一个黑状,妄议高祖皇帝陛下,该诛九族啊。 妄图效仿鲤鱼跳龙门,不是想要谋反吗?该杀!! 但表面上他却微笑拱手,对李洛的话不置可否。 萍水相逢,不知对方底细来历,他也懒得寻根究底。 两人站在岸边笑笑谈谈,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日悬当空,城门口的官道上三骑纵马驰来,唐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唐斗带着令狐婉和黄信到了,就拱手与李洛道别,不待李洛说什么,就上马扬长而去。 李洛长袖飘飘,转身望着唐突等人驰去的背影及烟尘滚滚,他嘴角渐渐浮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微笑。 他又面向奔流河水喃喃道:“一条白鲤尚且都能化成龙,吾辈岂能不如一条鱼呢。” 要是让唐突听到这话一定会怒不可遏,尼玛说谁是一条鱼呢? 你才是一条野心勃勃的臭咸鱼,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 上清宫。 主持真人张雍将写就的表文交给紫袍中年道士,他的心腹玄清道人,暗暗嘱咐他昼夜兼程赶往龙虎山通传。 同时吩咐通过天师道独有的传讯方式,告知长安、关中及天下各道的天师道所属各所道观、别院。 一幅白衣少年的画像也同时传了出去,上上代天师遗言中的本教的生死大仇已现踪迹,九足龙鼎法器被毁,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敢隐瞒。 当然,为了择清自己的责任,他在表文中对唐突极尽渲染妖魔化,再三恳求当代天师仗剑下山,诛杀此獠云云。 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同在北邙山的元贞道人。 元贞大为恼火,他熟知张雍一贯欺上瞒下,善于煽风点火的性格,原本已经“说服”了张雍将此事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让张雍又犯了浑。 此时已经无法阻拦,元贞唯有希望龙虎山的当代天师不要昏了头,再犯同样的错误。 元贞临时决定也去一趟长安。 057章马存亮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快要来了。 风和日丽,大地回春。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游春踏青和扫墓祭祖的车马人流往来不绝。 午后三刻。 落魄唐门的长公子唐珃和他的母亲宋氏,带了两个仆从自备马车悄然出城,准备去渭水河畔山里的唐平墓祭扫。 唐平死于去载的甘露之变,适逢清明。 当然主要是唐珃想要顺道出城散散心,对于十九岁的唐珃来说,这大半年来在家中隐居可真是憋坏了。 一路上野花遮道马蹄留香,览不尽十里杏花红,河堤柳丝长。 南山脚下背阴处的这一大片谷地,算是长安城最大的公墓。 那些来不及或者出于种种原因无法迁回原籍安葬的达官贵人,死后都葬在此处。比如唐平和唐突的母亲上官氏。 与很多华美壮观的私家墓园相比,就说与那隔壁不远处致仕大太监马存亮家的墓园相比,唐平的墓地实在是太寒酸了一些。 人家有墓有碑,陵前有两排石人、石兽和阙楼,还有高大牌坊,唐家这边就只是简单圈起了一块地,竖起了两块碑。 倒也不是唐家没有钱修,而是唐珃不敢修,生怕引起宫里太监党羽的注意,引来祸端。 唐平死在太监手里,原本逍遥自在的唐大公子一下子就从贵公子变成了一只苟延残喘的野狗。 唐珃母子还在路上。 马存亮已经带着他那在京的同样为太监、在内侍省任职的长子马元谋和次子马元贯,还有一大群的仆从和婢女,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祭祖仪式。 唐时很多大太监都有子嗣,无非是以下两种情况: 一种是走了后门没有阉割干净,本身就是假太监,照样幽门暗度、生儿育女。仇士良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是公开的秘密。 还有一种就是入宫前已经生儿育女,而在入宫得势之后,不少大太监选择让儿子同样入宫当太监,父子相应,互为臂膀。 马存亮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唐突觉得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存亮是太监中的异类。 贪婪、凶残、欺上瞒下等等这些负面标签,统统与他无关,他是太监中罕见的忠义之人,数朝元老,在京城太监中威望很高。 唐突觉得就算马存亮是欺世盗名之辈,但至少他跟仇士良是水火不容的两路人。 对他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就足够了。 马存亮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藩镇军中任职监军。 赋闲在家的马存亮一家今日上午出城扫墓,准备扫墓完了就去渭水河畔聚餐踏春。 祭扫仪式有点繁琐。马存亮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地上完香,烧完了纸马纸钱,又起身来推开仆从子女的拱卫,独自一人站在墓园入口处,面色凝重地望向了远处的山中。 虽然出来踏春游玩,但他的心情着实很糟糕。天气晴好,他心中阴云密布。 马家墓园的左侧,是一片并不规则的柳树林,每一棵柳树上都绿芽萌生,在春风中疯长。 唐突安安静静隐藏在了柳林深处,躲在一棵两人粗的古柳树后。 他望着数十丈开外站着的白面无须清瘦精干的马存亮,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太监首领,忧心忡忡。 马存亮之所以坚决申请致仕,出宫归隐在长安永嘉里。主要因素是受到仇士良当权派的排挤,次要因素是对当今皇帝极为失望。 皇帝受了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整日窝在宫里借酒消愁,让马存亮看得无奈。 而且他觉得年轻皇帝真是宽仁有余,缺乏胆魄。 甘露之变时,如果皇帝能在仇士良一伙关闭宫门时振臂一呼,亲自带人讨贼,当场杀了仇士良,马存亮认为皇帝还是有机会逆转局势。 可惜皇帝当时吓得战战兢兢,惊慌失措间躲在人群背后不敢动弹,白白错失了大好机会。 按照原本的走向,马存亮致仕后不到一年就暴病而亡,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他的死因。 唐突判断马存亮并不是病死,而是死于仇士良的刺杀。 他曾经在一本散史古籍中读到过关乎马存亮上巳节前出城祭祖遇刺、随后一病不起的记录片段。不论真假,唐突认为可以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如果说在这个时候,长安城中还有谁能有本事影响大唐的政局走向,与仇士良等人抗衡,那就非马存亮莫属了。 所以对于唐突来说,马存亮现在绝对不能死。 也所以,他返回长安两日了,什么事都没干,一直安排唐斗隐在暗处关注着马存亮,俗称盯梢。 他不是让唐斗给马存亮当保镖,而是确保马存亮能活着。 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重要,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马存亮当然属于后者。 至于仇士良为什么要派人行刺马存亮,傻子都能看明白。 除了政见不同,还是为了权力。 马存亮的威望太高、资历太深。不除掉马存亮,仇士良就永远不能成为宫中太监真正的精神领袖。 只有马存亮死了,仇士良才能高枕无忧。 仇士良其人暴虐残酷,先后杀死二王、一妃、四宰相,刺杀马存亮一个致仕太监有什么好奇怪的。 实际上为打击异己,仇士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甘露之变后,宰相李石辅佐朝政,申张皇纲,引起仇士良的嫉恨。 后来的开成三年正月初五,李石在上朝途中遇刺,被冷箭射伤,纵马奔回府邸,在临近坊门时又遇刺客伏击。 幸亏马匹受惊逃逸,刺客失手砍中马尾,李石这才得以幸免。 唐突想起史书上关于李石遇刺的这段记录,眸光中的杀机越来越浓。 这仇士良不仅是少年杀父的仇人,还是祸乱大唐的元凶。 黑色年代,畏惧屠刀之人,必死于屠刀之下。唐突决心要做一个义无反顾的潜伏者,不是为了给少年复仇,而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未来。 他在青州煞费苦心布下的局,终极目标还是为了除掉仇士良。 从根本上说,不除掉仇士良,他在大唐何以发展? 他是唐平的庶子。只要仇士良健在,做官出仕永无机会。 就算是……进宫当太监,都不一定有前途。 唐突想起这个话题,裤裆中就感觉一阵冷飕飕的。 清风拂过,周遭柳树上,万千枝条随风摆动沙沙作响。 唐突眸光一转,眼角的余光收入两个持弩箭黑衣人的诡秘背影,他心神一震,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这两个黑衣杀手避在柳树林边缘处的两棵树下,手中弩箭已经抬起瞄准了独自沉思怀着万千心事的马存亮,马存亮距离杀手也就是不到百步,在这个距离下弩箭必杀。 唐突的心神顿时绷紧。 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唐斗这个吃货和黄信配合,能不能在这种危急时刻爆发出应有的力量来,拯救马存亮于倒悬。 058章复仇计划 黄信不比唐斗,他的脑子比武力更靠谱。 危在旦夕,黄信眼看救援不及,猛地怒喊了一嗓子:“兀那贼人,住手!” 这声喊黄信用尽了平生气力,舌绽春雷。 两个黑衣杀手显然吓了一大跳。 其实不要说他们,就是更远一点的马存亮都受了惊,惊疑的目光冲来声处望去。 杀手手里的弩箭正在瞄准、准备释放的关键时刻,突然身后平地惊雷来了这么一嗓子,作为人的生理本能,他们下意识就是扭头来看,手里的弩箭自然就慢了半拍,角度更偏了大半。 两枚利箭呼啸而过。 一枚在马存亮身前斜插入地,另一枚擦着马存亮的耳边乱发,险些将他左边肥硕的耳朵垂子给洞穿喽。 而与此同时,两颗石子犹如流星赶月分两路飞射而至,分别击中了那两名黑衣杀手的前胸。 杀手吃痛,立即调转弓弩,瞄向了半空中像苍鹰掠过天际一般猛扑过来的青衣小厮,以及另外一个黑衣少年。 唐斗早上吃了一顿饱饭,浑身上下活跃着无穷澎湃的力量,他面容狰狞长枪挥舞扑向其中一名黑衣杀手。 而另一侧,黄信长刀掠空,刀锋在绚烂的阳光下反射着森森的寒气。 眼看黑衣杀手搭弓引箭,唐斗那黑厮就是一个活靶子,黄信心下一横,把手里的刀当成无坚不摧的暗器来用,飞掷过去将其中这名黑衣杀手贯穿胸腹,死死钉在了那棵春意盎然的柳树上。 而这时,唐斗熊一般的壮硕身形才扑至。 他跺了跺脚咆哮着手中长枪奋力一挥,格飞了剩余黑衣杀手裹着强风激射过来的利箭。 两人配合如此默契。解决了一个,剩下一个就好办了。 唐突暗暗松了一口气。 什么是杀手? 说白了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职业亡命徒,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命,狠。但眼前这名硕果仅存的黑衣杀手,却直接颠覆了唐突的三观。 眼看横空跳出来的两个小厮武功高绝,双拳难敌四手,这厮竟然呼哨一声,扔下同伴的尸体掉头就逃了。 杀手掉头,朝反方向没命奔逃,遁入柳林深处不见踪迹。 唐突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这又验证了他的另外一个猜测,仇士良派出来的杀手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职业杀手,而多半是宫里的太监。 而在那厢,侥幸保命的马存亮被闻讯而来的两个儿子和仆从团团保护起来。 马存亮喘息着,脸色铁青,不过并不太慌乱。 他惊魂未定的目光盯着前方林中,那两个救了他性命的小厮冲一个白衣少年郎躬身施礼,然后悄然退走。 而那白衣少年郎面带微笑,一步步走向那黑衣杀手的尸体前,不顾血迹污秽,出人意料地俯下身去。 顿了顿,白衣少年居然探手在死尸的跨间抓了抓,一会,还左右来回摸了摸。 这…… 马家围观婢女们的脸色瞬间涨红。 马存亮父子嘴角一抽,顿觉跨间生风。 白衣少年郎却似是抓了一个空,起身来抬头望向马家人这边,脸上的表情很是有点古怪。 杀手的跨间空空如也,绝对是太监。 但唐突此时想到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是说宫里有很多假太监,仇士良麾下的更多,他招徕了不少江湖亡命以各种渠道混进宫里,这个时候派出来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假太监吗? 看来传言并不可信。白衣少年郎叹了口气,向马家人这边走来,脚步沉稳有力,身形飘逸。 马家的仆从很紧张。 马存亮深吸了一口气,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向唐突拱手抱拳慨然道:“多谢小郎君派人仗义出手,还请问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杂家永志不忘!” 唐突笑了笑,他心道报恩就拉倒吧,但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 唐突也向马存亮拱手还礼道:“小可今日祭扫先人,无意间见这两名贼人意欲对老先生不利,就让家仆出手了。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就此别过。” 唐突没有通名报姓。 微微一笑间他步履加快,就与马家人擦肩而过,走向了另外一头的唐家墓园。 他越是这样,越能引起马存亮的关注。 唐突知道不用自己说,这后面的善后事宜自有马存亮处理。至于是经官还是不经官,唐突都无所谓,估计经官也没什么用,没有哪个衙门敢受理这种案子。 计划成功,救下了马存亮,唐突心情愉快。 所有的一切,发展的轨迹正在他的谋划设定中顺利前行。 唐家墓园内,少年母亲上官氏的坟茔几乎被荒草淹没。 更可恨的是那块“唐门上官氏”的青石小墓碑被推倒,静静散落在杂草中。 唐突猛然想起,这是唐珃干的。 唐平的这个嫡长子真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坏种。 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而且极为自私。 唐珃一向认为上官氏给父亲唐平又生了一个儿子,罪莫大焉,因为有人跟他分家产了。 上官氏活着的时候,唐珃就没少使坏。而死了,就更不放在他的眼里了。 就在少年离开长安去青州的那一年,他在母亲墓前拜别。唐珃赶来冷嘲热讽一番,又当着少年的面将上官氏的墓碑给生生推倒了。 唐突缓缓拜倒在上官氏墓前,愤怒的眸子投向了唐平那同样因为没人打理而长满荒草的新坟。 少年似乎并未完全消散的灵魂残片在唐突的灵魂深处躁动着,他的愤怒和压抑让唐突感同身受。 唐平在世之时并不知晓,作为长安城中最著名的窝囊废,唐突这个庶子受到的最大和最多的屈辱,不是来自于府外,而就在唐家之内。 唐珃母子背着唐平,天长日久对少年持久不断的欺压、辱骂,加上各种花样的体罚虐待,简直罄竹难书。 此时此刻,唐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他无法想象,少年当年到底是如何忍得下这种非人折磨的。 唐突拜伏在地,心中流淌过默默的誓言:你安息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将那仇士良和所有阉贼都铲除干净,为你父亲和天下受害的人报仇雪恨。 至于唐珃母子…… 唐突再拜下去,尔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唐珃再坏也与少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唐平仅存的骨肉后代,唐突不可能去报复。 也没必要。 过往一切,随风而去吧。 唐突用力将上官氏的墓碑搬起来,又郑重地立在墓前。 他今日虽来扫墓却没有携带香烛祭品,他要等诛杀仇士良的计划完成之后,再来一场正式的祭拜。 贼人健在,唐平和所有的受害者的泉下有知,且请再等待一些时日,我一定会再来! 在这个杀机四伏、弱肉强食的冰冷世界,有些事如果没有人做,就永远不会有人做了。唐突没有觉得自不量力,他只是认为自己没有选择。 除非他真的心甘情愿躲在大唐一隅,养养花种种田,当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主。但像他这样的人,无论穿越多少世,骨子里的东西都很难改变。 059章感同身受 唐珃母子姗姗来迟。 母子乘坐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前行。 这种简陋的马车非常颠簸,让车内的唐珃一路上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豪华的马车家里倒是还有一辆。但唐珃无功名在身,又是被太监集团镇压的潜在对象之一,他敢坐吗? 一旦被盯上或者被“举报”,他死定了。 享受自然比不上小命更重要。 唐家墓园外,母子匆匆下了车,与那两个提着香烛祭品篮子的仆从一起急急走来。 却见一道修长的白衣身影凝立在唐平墓前。 唐珃先是吃了一惊,旋即马上皱紧了眉头:难道是唐突那个小废物?他回长安来干什么,这时候回来,绝壁是要跟老子分家财…… 唐珃疾步奔跑过去。 见果然是久违了的、他早就遗忘了的窝囊废兄弟唐突,唐珃脸色骤变。 这废物烧饼怎么还活着啊,不是应该死在青州吗……或者留在朱家老老实实当一个吃软饭的,跑回来找死不成? 唐珃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唐突来长安定然要对他的财产继承权构成很大威胁,又恶向胆边生。 “你这废物还敢回来?唐家没有你这种窝囊废,赶紧滚回青州去!” 唐珃习惯性地一脚踹了过去。 因为他过去经常这么干,早就踹习惯了。 唐珃这种酒色之徒其实能有什么力量,这一脚虚浮,但还是在唐突簇新的白衣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触目惊心。 唐突心防的底线几乎被唐珃这一脚生生踹开。 兄弟相见,不由分说就是一脚踹来? 唐突强自压住火气。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宋氏,简单行了一礼:“阿突见过大娘!” 又向唐珃拱了拱手:“见过大兄!” 礼不可废,不能落人话柄。 宋氏同样声色俱厉道:“你来作甚?你父亲在世之时,就已经将你逐出家族。没收回青州那栋宅子,就算是老身和珃儿积德行善了,你还回来作甚?” “谁是你的大兄!你配吗?!你这个废物!”唐珃干脆又跳起脚踹了上去,正中唐突的胯部。 唐突面色冷漠,动也不动一下,眸中的杀机渐渐凛冽起来。 白衣少年如此人物,竟然生受一个落魄纨绔子的欺凌谩骂。在不远处,马存亮父子三人面色古怪,冷眼旁观。 “阿耶,没想到这白衣少年郎居然是唐平的庶子,过去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窝囊废……” 马元谋一脸的不可思议。 马存亮摆摆手,压低声音道:“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看看再说!” 唐突深吸气,尽量舒缓着自己愤怒且即将爆发的情绪:“唐珃,你既不认我为弟,那也罢。我今天来是专程祭拜阿耶和娘,与你们无关。你让开,我们从今往后,便井水不犯河水。” 唐珃呸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你娘——也是个该死的贱货!” 唐珃扭头见上官氏的墓碑居然重新竖起,冷笑着就冲过去,抱住墓碑使劲摇晃,又将唐突好不容易捯饬起来的墓碑再次推翻在地。 他喘着粗气起身来,鄙夷挑衅地盯着唐突,还勾着嚣张的手指。 此情此景之下,唐突直觉血涌脑际,胸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少年唐突的娘自然也是他的娘,少年灵魂深处的哀伤让唐突瞬间怒发冲冠。累久的愤懑在心中熊熊燃烧起来,无休无止,唐突仰天长啸。 唐斗本来躲在暗处再也忍不住了。他身形一晃,雄壮的身影就到了唐珃跟前。 感受到主子悲愤的情绪,唐斗怒不可遏探手抓住了唐珃胸前的衣襟,毫不费力就将唐珃一百斤的单薄身子抻起来。 唐珃拼命挣扎着、尖声大叫着,双脚无力虚浮在空中。 他被杀气腾腾的唐斗冷视着,心内顿时大恐惧,一股黄汤从跨间津津而下,臭气熏天。 唐斗灭唐珃如同杀一只草鸡。如果不是念唐珃是故家主之子,他早就出手了。 宋氏惊慌失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却不敢真正近身来靠近唐斗,只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命令两个仆从上来解救唐珃:“你们……你们上去,救珃儿……” 唐斗的勇猛和凶残,两个仆从是知道的。他们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哪敢上前。 “唐珃,阿斗早就看不惯你了,你真的欺人太甚!你过去欺负公子也就算了,现在老爷都不在人世了,你竟然还敢……”唐斗举着唐珃的这条粗壮臂膀慢慢伸直,虬龙般的青筋暴跳,唐珃被向上举得更高。 唐珃瘦削的身子,因为恐惧在风中激烈颤抖。像是一个随风摇摆的稻草人,小脸煞白再无半点血色。 两个仆从看得心惊胆战。 一个一百斤的大活人,被唐斗单手举起,还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宋氏在一旁,惊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来。 她腿若筛糠,再也站不住,瘫倒在地。 “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阿弟……看在父亲的面上……” 唐珃涕泪交集,连哭带求饶。 他也是真怕了。这种与灵魂伴生的大恐惧,在生死一线间的绝望无力,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唐突缓缓转过身来,渐渐心平气和。他向唐斗摆摆手:“阿斗,放开他!” 唐斗犹自不解气,他手一松,唐珃噗嗤一声惨叫着重重落在地上,栽了一个倒根葱。 “去把我娘的墓碑扶正,然后再跪地请罪,从今往后,你我兄弟就是陌路人,互不相干。”唐突冷漠的声音传进唐珃耳中。 唐珃不敢怠慢,忍着痛、连滚带爬到了上官氏的坟茔跟前,颤颤巍巍起身来,将他推翻的墓碑使劲扶起来,又立住。 那两个仆从赶紧上去帮忙。 唐珃跪在上官氏的墓前不敢动弹,肩头颤抖。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害怕。 唐斗这个过去的家生奴这回真的是把他吓坏了。 唐突冰冷的目光从唐珃身上滑过,渐渐落在宋氏身上。 宋氏慢慢低下头去。 唐突冷笑着,指着唐家墓园入口处那一块天然存在的山石,唐斗会意,嘿嘿干笑着,一步就蹿了过去。 唐斗俯下身去也不吐气开声,只用双臂圈住山石,略试了试份量,就猛拔出来。 然后奋力高举过顶,将这山石向唐珃母子乘坐过来的那辆马车砸了过去。 结果可想而知。 烟尘弥漫中,马车倒翻,拉车的驽马受惊脱缰绳猛窜向了林中不知所踪。 唐突突然心情转好,他大笑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让这可恶的娘俩走几十里路,走回长安去吧。 060章一拍即合 巍峨长安,清清渭水。 这片土地经历了多少朝代的更迭,这片天空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水又荡涤了多少历史或者战火的烟尘。 在没有回到长安之前,唐突似乎早已遗忘了帝都的美好。 可当他真正呼吸着长安的清新的空气,就深刻感受到了少年对于长安那铭刻于心的家国情怀,正在一点点滋生被逐渐唤醒。 左右两侧长达十里的河畔岸堤上,满是三五成群踏春聚餐饮宴的士子文人、权贵豪客。 那些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襦裙少女、浓妆艳抹的丰腴贵妇在温暖和煦的风中奔跑着,互相嬉笑着。 马存亮一家河岸边搭着华丽的凉棚,地上铺着血红名贵的波斯地毯,案几上摆着美酒佳肴和果品菜蔬。 马存亮撇下家人缓步前行,示意跟随来的家仆退后,他在迎风而立观赏河景的唐突身后站定,笑了笑道:“唐家小郎,我们又见面了。” 唐突回头来向马存亮拱手见礼:“唐突见过老先生。” 马存亮大笑:“杂家马存亮,与你父唐侍郎也算相熟,你可还记得杂家的名字?” 唐突不着痕迹地微微露出些许的震惊:“竟然是岐国公当面?!小子失礼了!” 马存亮获准以开府仪同三司、右领军卫上将军之衔辞官,归居于长安永嘉里的私宅,获封岐国公。 所以唐突以岐国公称之。 “杂家今日见小郎君如此深藏不露的清爽人物,方知这世间传闻,多半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半点都不可信了。” 唐突拱手笑:“唐某其实还是过去长安城中那个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唐家庶子,这一点没什么改变,让岐国公见笑了。” “听闻小郎去了青州,要入那青州刺史朱腾家做登门赘婿,不知如何又回了长安?” 这是马存亮的试探。 唐突知道必须要给马存亮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出身市井、又入宫廷和官场浮沉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别看唐突救了他一命。 一码归一码。 “该怎么说呢……” 唐突轻叹一声:“国公知道小子是唐家庶子,一直不受待见。长房母子视我如仇,日日羞辱,如果不是小子咬牙隐忍,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我奉父命远走青州,其实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过几年安生日子。至于朱家——家父遭遇不幸,唐家败落,国公觉得那青州刺史朱腾还愿意跟小子结亲吗?” 马存亮点点头。 家族内斗,嫡枝打压和毒害庶出的事儿司空见惯,唐家概莫能外。而唐家现在如此境地,与朱家的婚约自然无法维系。 “杂家看小郎君麾下那两个小厮武艺高绝,绝非凡俗之辈……”马存亮借着攀谈继续试探。 唐突笑:“两个家生奴而已。家门不幸,唐某身边也就剩下这两个仆从了。” 马存亮眸光闪烁:“唐侍郎枉死,令人嗟叹。但其实与唐侍郎一起枉死送了性命的,朝中朝外足足有上千人,真是惨绝人寰,血流横河!每每想起此事,杂家扼腕叹息,无法自持!” 唐突沉默了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请恕小子直言,行刺国公的杀手……竟然是宫里的人,而此刻国公竟然还敢在渭水河畔流连游玩,难道就不怕杀手卷土重来吗?” 马存亮顿时怒形于色:“自打老夫致仕以来,尤其是这大半年之内,已经遭遇行刺数次。杂家就是安坐家中,灾祸也同样会从天而降,又能躲到哪里去?杂家索性豁出这条老命去,也要与那姓仇的不死不休!” 甘露之变后,长安血案的导演者是大宦官仇士良。 行刺马存亮的幕后主使是仇士良,祸乱大唐朝政的同样还是仇士良,这都是妇孺皆知公开的秘密。 所以马存亮在情绪愤怒失控下,也不避讳唐突。 除了唐突刚救了他一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他认为两人同仇敌忾。 “小郎君背负血海深仇,此番突然回长安来,莫非是……”马存亮轻轻道。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这是这个时代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唐突淡淡反问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 马存亮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为父报仇,理所应当。不过,以杂家看来,小郎君要报仇难如登天。” “唐某一介落魄子弟,想要向当朝权宦寻仇,谈何容易?不过,国公,在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无法逃避,一是生老病死,二是自己的内心。” “如果小子什么都不做,我会永远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我这一辈子会惴惴不安,生不如死。所以,哪怕是飞蛾扑火,我也要试一试。” “这个世界热热闹闹,道路有千千万条……偏偏这一条,是我的在劫难逃。” 唐突望着马存亮又轻轻道:“有些事无法逃避,也避无可避,这是很迫切的现实——比如国公屡次三番被刺杀,想必日后还会有。对方不达目的不罢休,难道国公不想做点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不成?” 马存亮眸光凝结。 他眺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袖中双手微微颤抖。 他良久突然郑重其事拱手道:“杂家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唐家小郎,你我同仇敌忾,杂家有一个不情之请。” 马存亮又深深一揖:“杂家身边没有合适人手,还请小郎君贵仆出手,助我铲除此獠,为天下人除害,为大唐除害!也为杂家出了这口恶气!” 唐突心道我费了这么多口舌,你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目标一致,完全可以一拍即合。 仇士良不断派人行刺,摆明了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马存亮只要不甘心坐以待毙,就必须要干点什么。他一直想要反击,因为没有合适人选而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今日见唐突的家仆身手绝高,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动了心思。 但对于唐突来说,暗杀这种事太低级。 不要说唐斗和黄信不适合当刺客,就算适合,他也不会让自己的人去给马存亮当枪使。 像马存亮这种老奸巨猾的人,一旦行刺出了问题,所有的罪责都会推在唐家身上。 这种事,唐突不可能干。 061章那人姓鱼 马存亮其实与唐突不同。 区别在于,马存亮诛杀仇士良保全自身,所谓为民除害不过是顺带着的事儿。 而唐突谋划的更深远,他不但想杀仇士良,还要竭力铲除整个把持朝政的太监集团,动摇太监专权的根基。 当然这不能跟马存亮明讲。 毕竟马存亮也是太监,而且还是太监中的既得利益者之一,如此“直言不讳”会让马存亮瞬间打起退堂鼓。 马存亮吩咐下人警惕在四周,他与唐突并肩站在空旷无人的堤岸上,叙叙谈谈,如同多年老友。 马存亮行刺仇士良的提议直接被唐突坚定否决了。他主动找上马存亮,可不是为了来替他卖命的。 “国公,你可曾想过,仇士良并不是一个人。暗杀仇士良一人,只要计划周全,或许有可能成功。但杀了他又能如何?他的党羽会继续把持朝政,马上会有下一个李士良、马士良冒出来,而他们上台之后,难道就不会为仇士良报仇,向国公下手吗?” “我想,国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原因正在于此,所谓没有合适人手只是托辞吧?否则,收买几个江湖杀手对国公来说,还算什么难事?” 唐突一路反驳,说得马存亮脸色青红不定。 有些事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想。 如果要铲除一批宫内当权太监,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难度系数无限加大且不说,同样作为太监的他,其实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类被诛杀。 他也曾经无数次动过收买江湖亡命徒暗杀仇士良的念头,但担心事败会牵连家人。所以,就想利用身怀血仇的唐突和他的人…… 当这点不堪的私心被眼前的少年云淡风轻的看穿,马存亮老脸涨红。 唐突沉默不语。 任凭马存亮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有道坎必须要迈过去,除此别无选择。 “仇士良位居高位,身边护卫无数,单纯的暗杀,事败的几率很大。”唐突轻笑一声:“即便国公事败后将所有罪责都推在小子和唐家身上,但以仇士良的心性为人,他一样不会放过国公一家。” 马存亮最大的软肋是他的家人。 至于他本人,其实不怎么怕死。 但他若死了,仇士良会放过他的四个儿子吗? 马存亮咬紧牙关。长叹一声:“小郎君所言,甚是有理。杂家这点私心,让小郎君见笑了。” “但治本之策,皇帝和朝中群臣都无计可施,动辄引颈就戮,何况你我?我一个致仕老臣,你一个布衣少年,黄口白牙谋划着向仇士良动手,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才要择机行事,审时度势,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谋而后动,不动则已,动则一击致命。” 唐突目光深邃,投向河面之上。低低又道:“国公在宫内威望甚高,人脉充足,相信心腹之人并不少。若国公能复出,取仇士良而代之,以国公的忠义风骨,必能还政于皇帝陛下。从此,朝野淸靖、海内康宁,指日可待。而国公也因此会名垂青史,建立不朽功业。” “杂家复出?”马存亮吃了一惊,他扬手指了指自己的粗大鼻头,忍不住抽了抽,望向唐突的目光变得很复杂。 这少年忒不简单了。 如此城府,如此谋略,如此胆魄……自己与他的相遇,真的是一种巧合吗? 唐突知道马存亮心内生疑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师夷长技以制夷,用太监来对付太监,这是他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 没错,马存亮就是他要控制的第一个棋子。 这盘棋已经开始下,没有回头路了。 唐突料定马存亮没有选择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唐突判断马存亮放弃权势是不得已的被迫之举,如今有机会重掌大权,不信他能抵御这种诱惑。 “小郎君的见识,对杂家的了解,还真是让杂家……佩服之至。你说得不错,若杂家能重掌大权,必会还政于皇帝陛下。杂家只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和亲朋好友,杂家实在不愿意看到,大唐朗朗乾坤被仇士良这伙贼人荼毒得乌烟瘴气,也罢——” 马存亮慢慢挺直了腰板,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权柄太监,似乎恢复了满腹的豪情和威势:“小郎君的计划,杂家也猜出几分了。不过,要想接触到仇士良,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进宫。” 马存亮微微一笑:“以杂家的人脉,保全小郎君自当不成问题。宫内也有不少健全人,你放心就是。” 当太监?哪怕是假的,也是太监。 唐突想都不想,你杀了我算了。 唐突猛摇头。 马存亮似乎早猜到唐突不会选择这一条,就继续笑道:“第二条路,就是投在当权内官门下,想办法在神策军中谋一个职位,然后从长计较。” 唐突拱了拱手:“小子但由国公安排。” 马存亮沉吟良久,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唐突。 唐突也望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那人可是姓鱼?!” …… 傍晚。 大明宫。 紫宸殿。 皇帝李昂自甘露之变后很久没有出席大朝会了,就是举行内朝会跟宰相班子的成员集体讨论国家大事都很少了,终日窝在寝宫读书练字,借酒浇愁。 但今日不同,从淄青藩镇传来节度使严休复关于清君侧诛阉宦的奏表抵达朝廷,而奏报在进长安之前,消息其实已经慢慢在天下各镇传开了。 事关者大,宰相李石不敢怠慢,立即与重臣数人一起进宫朝见皇帝。 颓废了一年的李昂,闻报心神本来一振,但他在紫宸殿中接见几位重臣,见众人谁都面面相觑,不敢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李石、李固言、杨嗣复、郑覃数位老臣凝立殿中面色复杂,肃然无语。 既然如此,那你们进宫来见朕干什么? 李昂坐在龙椅上轻叹了一声,他已经瞥见长着一张马脸、面色阴沉似水的锦袍太监首领仇士良,正昂首阔步走进殿来。 仇士良此刻的心情很恼火。 派去刺杀马存亮的杀手又失败了。 一死一逃,活着的那个也不敢回来见他,索性逃之夭夭。 这让仇士良难以接受,区区一个致仕的赋闲老太监,命就这么大,三番五次杀不死? 但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淄青藩镇那个老东西严休复竟敢公开上表要清君侧,这不是找死吗? 仇士良知道皇帝和朝臣一定会讨论此事,所以就不请自来要听听结果。 他倒是要看看,杀了几千人后,这朝中还有谁敢提清君侧这三个字。 李石和杨嗣复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单凭严休复一封表文就“清君侧”,那怎么可能? 他们可没有这么幼稚。 仇士良若是这么容易搞下来,去年的甘露之变又怎么会血流成河呢。 所以将严休复革职治罪是必须的。 重要的是接任严休复的人选,这才是他们进宫来的真正目的。 一念及此,李石拱手拜道:“陛下,严休复妄自上表妄议朝政混淆视听,其罪不小。臣以为,应速速将严休复革职查办,另外委派新任节度使,以安淄青百姓。” 杨嗣复几个人连连称是附和。 仇士良在众人身后冷笑连连,倒背双手,心里极淡定。 李昂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声音嘶哑无力:“尔等看着办吧,朕无有不从。即刻传旨,严休复罢官押解回京交大理寺查办。” 李昂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接下来这些大臣为了各自政治利益,为推选自己的人争执上一番,甚至吵架。仇士良还会插一杠子,无论是新任节度使是谁,得不到仇士良的认可,恐怕也是行不通的。 他心冷如冰,绝望之极。 严休复是他当年埋下的一枚奇兵,本想…… 结果又成了这番情形,看来是天要亡李唐皇室,大唐穷途末路还有什么话说? 062章出人意料 哪怕是仇士良在一旁监督,李石这些宰相重臣还是吵成了一锅粥,这几乎是这个时代朋党之争的习惯场景了。 不管是不是合适,只要你支持的,我一定会反对。 党争之风,不要说皇帝李昂深恶痛疾,就连仇士良也鄙夷不屑。 不过仇士良也乐见其成。 只有大唐的朝臣们如此乐此不疲,他才能左右逢源,恩威并重,砥柱中流,把持朝政。 不怕你们没有私心,就怕你们私心不重。 李石、郑覃是李党的领袖,杨嗣复等人则是牛党魁首,而李固言是势单力薄的中间派,跟严休复一般。 李石举荐让刘从谏遥领淄青节度使,然后委任刘从谏的心腹副职马从璐为淄青路观察使,总领节制淄青军政大事。 杨嗣复则推荐尚书郎崔球为淄青节度,至于中间派李固言索性就一言不发,看着这两派争得面红耳赤。 李昂听了大半个时辰,听得昏昏入睡。 到最后,他实在是不胜其烦,索性就长身而起,复杂的眸光凝望着众臣之后的仇士良,淡淡道:“仇士良,你意下如何?” 仇士良心中浮起一丝得意。 他心道你们这些夯货争执了半天,最终拍板的还是杂家。 就凭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皇帝被杂家牢牢控制,至于你们,杂家不高兴了就宰一个以儆效尤,看你们还张狂? 当然,仇士良的表面文章还是做得很足的。 他毕恭毕敬向宝座上的皇帝深施一礼,别看他擅权阴毒把持朝政,但作为六根不全的太监,他还真没有觊觎这个无数人都热衷的宝座的意思,他要的只是活着的时候大权独揽。 “大家,严休复居心叵测妄议朝政,形同谋逆,理当押解回京治罪。淄青所属官员如青州刺史朱腾等,亦需调任他处,免得再生事端。至于淄青藩镇的继任人选……奴婢以为……”仇士良沉吟着。 事出突兀,他其实也没有思想准备,心里更没有合适人选。 天下各路藩镇,刘从谏之流自不待言,其他人嘴上不说心中对太监专权大抵痛恨至极。 而朝中这些文臣,除少数阿谀奉承者外,多数人也是如此。 仇士良对此心知肚明,他再三权衡盘算,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谁呢? 令狐楚。 仇士良虽然也不喜欢令狐楚,但在仇士良心中,令狐氏是一个迂腐的文人,对武备一窍不通。 加上令狐楚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千里迢迢去淄青赴任没准就会死在半路上。 当然更重要的是,令狐楚——相对于李石等人提报的人选,对仇士良而言是一个次优选择。 “陛下,奴婢举荐太常卿、尚书左仆射、彭阳郡公兼盐铁转运使令狐楚,充任淄青藩镇节度使兼淄青路观察使。此人秉性忠义,颇有才干,又曾任太平军节度使,熟悉东夷政务民情,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奴婢同时举荐合门使仇从源为监军,即刻到任。” 仇士良竟然举荐令狐楚?! 不但皇帝李昂吃了一惊,就连李石等人都想不到。 令狐楚当世名臣,也曾经出任太平军节度使,由他去接替严休复倒是不错的选择。 现在的淄青镇与过去截然不同。 淄青镇在最鼎盛的时候,下辖青、淄、齐、沂、密、海、登、莱、德、棣、曹、濮、兖、郓、徐十五州之多。 建中年间四镇之乱中,淄青镇失去了德、棣、徐三州。元和李氏叛乱后,又被朝廷一分为三。 淄、青、齐、登、莱五州为一镇,仍叫淄青镇;以郓、曹、濮3州为一镇,后赐号太平军;以兖、海、沂、密4州为一镇。 令狐楚曾在淄青旧境内为官,熟悉山东风俗民情,这是实话。 至于仇从源,这是仇士良的儿子,不过以太监出任藩镇参军这是惯例,虽然你可以说仇士良任人唯亲,但他也可以辩解称举贤不避亲,咋说咋有理。 不能不说,对令狐楚皇帝还是基本满意的。 一念及此,也是懒得再听李石这些人喋喋不休。 李昂手一挥,冷冷道:“准奏。传旨,册封令狐楚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淄青镇节度使兼淄青路观察使。仇从源为监军使。青州刺史朱腾改任淄青四面行营供军使、莱州刺史。罢了,到此为止,散朝!” 皇帝拂袖而去。 待皇帝的身影不见了踪迹,仇士良仰天大笑,冷冷扫了李石等一群大唐宰相名臣一眼,也扬长而去。 …… 因为唐突和唐斗、黄信暂住在京城令狐府中,所以唐突在当天深夜就得到了这个出人意料的任命消息。 竟然是令狐楚? 想不到啊想不到。 看来历史的轨迹自唐突重生就开始细微改变了。 严休复没死,令狐楚调任淄青,都属于改变的细枝末节。 不过,对于唐突而言,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严休复成功获救。令狐楚是能臣,总比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强。 唐突估摸着,令狐楚到任还要有一段时间。 等严休复被仇士良掌控的神策军押解进京之后,不甘心被调离青州的朱腾,必定与耿璐等人有一番火拼,结果几乎可以确定,朱腾灭了耿璐宋济,举起大旗割据青州。 而将来有智囊刘蕡的辅佐和李文杰等能员的支持,以令狐楚的能力,调集数州大军包围青州,相信很快就能稳定淄青局面,朱腾掀不起什么浪头来。 野心勃勃的朱家父女也就走到了尽头。 他不杀伯仁,伯仁一样因他而死,这是不是比直接杀人更有意思。 当年的李师道和李师古拥有十几州之地,兵强马壮,其叛乱尚且被唐廷剿灭,何况是朱腾。 最大的问题在于令狐楚寿元将近,他会不会死在赴任的半路上或者在淄青就任不久就一命呜呼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唐突暂时还是要把全部心神和精力用在如何对付仇士良上。 干掉姓仇的,什么事都不成问题了。 令狐婉一直想要把唐突推荐给祖父令狐楚。 令狐小娘子是一番好意。 她认为祖父是当朝高官,一封举荐书函给唐突谋一个七八品小京官的出身,举手之劳。 其实她想的太简单了。 仇士良一手遮天,哪个衙门敢要唐平的庶子? 唐突婉言谢绝。所以他在令狐家住了好几天了,令狐楚并不知道唐平的废物庶子就住在他的府上。 翌日上午。 有令狐家仆从来报,说是永嘉坊的岐国公府上有请。 唐突闻报,心知最重要的转折点到来了。 063章唐氏足球 唐突还在赶往永嘉坊的路上,马存亮在自家正堂与悄然到访的大太监鱼弘志正谈笑生风。 鱼弘志是宫中权势仅次于仇士良的太监首领,仇士良是神策军左军中尉,鱼弘志则是右军中尉。 如果说仇士良是太监集团的董事长,鱼弘志则是总经理了。 单凭这层关系,就说明了表面上两人是合作者,背地里实际是竞争者。 而在很多人看来,鱼弘志是仇士良打压马存亮后扶植起来的心腹,实则马存亮过去对鱼弘志有恩,两人私下里颇有往来。 仅仅瞒住仇士良而已。 当然,这不能否认鱼弘志是踩着马存亮肩膀站起来的事实。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甘露之变后,鱼弘志同样杀人如麻。 没有鱼弘志的从旁协助,仇士良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控住宫中局面。 不过,鱼弘志与一门五子的假太监仇士良不同,他是真正的太监。 而且跟其他的太监也不同,他性格暴躁,只爱权。不爱财更不可能爱色,给他送礼的朝臣基本上都被他一脚踹出门来。 但鱼弘志此人,也有一个很大的毛病或者说是怪癖,就是对蹴鞠、击鞠运动格外狂热。 聚集在他门下的人,基本上都是踢毬的高手。不懂这个玩意,还怎么陪鱼大将军玩,早就被他一脚踹飞了。 鱼弘志从昨晚开始就很不爽,对仇士良很有意见。 两人本为同僚和合作者,但仇士良上台后越来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哪怕是鱼弘志都插不进话去。 譬如任命淄青藩镇的监军使,凭什么给他的儿子仇从源啊,鱼弘志想安排一个自己的心腹都不成。 “明公,这姓仇的也着实欺人太甚了,宫里之事一人独断,把吾辈内官领袖都当成了摆设……对了明公,我听闻姓仇的好几次派刺客要杀你?” 鱼弘志皱了皱眉:“我辈同气连枝,本为一体,明公你又是宫中前辈,他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待过几日,我找他谈一次,明公你放心,行刺的事儿以后不会再有了。” 不待马存亮说什么,鱼弘志又装作随意问道:“明公,你为何突然向我举荐唐家的这个……小厮啊?莫非唐平那死鬼还跟你有旧?” 马存亮很清楚鱼弘志表面上粗鲁狂妄,实际上粗中有细。自己若是不解释清楚,他断然不会容留唐突在身边。 “吾弟有所不知,昨日我携带家眷去渭水河畔踏青游玩,无意中见这小厮在河边与几人蹴鞠游戏,那技艺之娴熟真的是出神入化,让杂家叹为观止。” “杂家召唤过来问了问,此人原来是唐平的庶子唐突,刚从青州回长安来,因为被长房撵出来回不了家,就暂时寄居在令狐楚家……他与令狐楚的孙辈因为蹴鞠相熟……” 马存亮的话半真半假。 因为鱼弘志一定会派人查验,完全捏造不行。 “明公,我知道这小厮,是那号称长安第一窝囊废的小厮嘛……怎么,这小厮还懂蹴鞠之术?” 鱼弘志半信半疑,提起了一点点的兴趣。 有唐之时,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热衷两大娱乐运动。 一个是蹴鞠,说白了就是踢球,古代足球。 一个是击鞠,就是马球,当然与后世的马球运动不可同日而语,规则也差得太远了。 鱼弘志是鞠毬痴迷者。 他身边聚集着一群蹴鞠高手,不用说,他那几个门生就是这么来的。 而且他跟仇士良还分别组建有两只蹴鞠击鞠队,争着讨皇帝欢心,各自争风头。 马存亮嘿嘿笑了笑:“按说这小厮也算是可怜人,唐平活着的时候嫌弃他不学无术,把他流放到了青州,现在回来长安,又被长房拒之门外,无家可归。杂家一时心软,见他蹴鞠之术炉火纯青,想起吾弟如今正在组队与仇士良抗衡,就举荐给你喽。” “杂家已经派人去召唤他,等他来了,你试试便知。” 鱼弘志点点头:“那倒也不错,反正闲来无事,看看也好。若真的如明公所言,杂家可真又要添一个心腹门生了。哈哈哈哈!” 鱼弘志大笑。 马存亮也大笑,但笑容中隐藏着些许诡异。 鱼弘志案头上摆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羊皮蹴鞠。 这就是唐突亲自制作改良的毬,不但模样好看,而且轻盈充满弹性,鱼弘志试了试就爱不释手了。 今后有鱼弘志的推广宣传,唐氏足球的市场畅销指日可待。 而事实上,唐突已经让黄信着手做好了充分准备,长安市面上很快就会流行起这种黑白相间的充气鞠球。 …… 唐突跟着马存亮家的仆从刚刚走进正堂,还没有看清楚端坐其上的鱼弘志到底长什么模样,一个黑白相间的球体就迎面飞射而至。 唐突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他原地转身,顺着鞠球飞来的轨迹,一个金鸡独立用右脚背划过将鞠球接了下来,然后他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翻,鞠球就到了他的右脚踝窝处。 唐突脚踝颠球的节律由缓及快,不多时鞠球就弹射到了唐突的胸前。 唐突动作流畅地一个铁板桥,整个身子猛往后仰,用胸脯将鞠球颠起,尔后长身而起开始用头颠球。 随后依次是用两个胳膊肘颠球、后背颠球,最后唐突一声轻喊,一个倒挂流星脚,鞠球就在电光石火间飞射向鱼弘志。 鱼弘志本来正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间,见球突然飞来,刚要探手去接,球却稳稳地落在他的案头上,只稍稍滚动了一圈半。 这种娴熟的技巧和力道掌握,真是了不得。 鱼弘志狂喜,鼓掌赞道:“好小厮,蹴鞠之术真是出神入化,杂家都自愧不如!!!” 鱼弘志认为自己捡到宝了。 这样的一个蹴鞠高手进了自己的队伍,嘿嘿,那仇士良的队伍就等着吃瘪吧。 唐突这才认真扫了鱼弘志一眼。 方脸宽额,浓眉大眼,黑面无须,身材魁梧健硕。 身穿一袭布袍,头扎青色璞头,与唐突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064章唐九 “唐突,这位就是杂家跟你说过的鱼中尉、大将军,兼领内侍副总管,统率三宫执事。” 马存亮起身来向堂下的唐突使了一个眼色。 唐突有意而来,也是有备而来,闻言立即深拜了下去。 他擅长表演的天赋立即操弄出来,秀美的脸上浮现起浓烈的谄媚之色,又略带着一点恰如其分的畏惧:“小子拜见大将军,恭祝大将军福寿安康!!” 这个时候,唐突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觉得自己真像宋时的高俅,仗着能踢一脚好球,得到了康王殿下的赏识,一朝得宠青云直上。 这跟绝世红颜靠床第美色博得君王青睐,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鱼弘志大笑,主动走下堂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唐突,“不错不错,好小厮!杂家真是没想到,唐家的小废物竟然是蹴鞠高手,正合我意。” 唐突依旧媚笑:“还要指望大将军提携!” 鱼弘志用力拍了拍唐突的肩膀,唐突啊呀了一声,身子吃痛立即矮了半截。 鱼弘志又笑:“杂家手重,倒让你吃亏了。” 鱼弘志走回堂上,复又端坐下去。 他向马存亮笑道:“明公,你也知道,杂家这辈子无儿无女,身边就有八个门生伴当倒挺孝顺,平时里蹴鞠游戏,陪伴杂家,让杂家在公务之余也不寂寞。” 鱼弘志这是暗示唐突可以拜入他门下了。 马存亮面上陪着笑,心里却在暗暗感慨。 马存亮知道唐突虽背着一个窝囊废的污名,但实际上是心高气傲的人物,这样的人肯与鱼弘志同流合污,无非是复仇之心甚切。 唐突已经表演习惯了人人不齿的窝囊废,再表演一个投靠大太监的落魄子弟,更是轻车熟路。 那时节,唐突再不犹豫,大礼参拜,口中恭谨道:“唐突拜见大将军,若能大将军不弃,今后当常伴左右,为大将军牵马坠镫!” 唐时,只有父亲才能叫大人,见了官,无论对方官职再大都不能叫大人,只能称呼官职。 鱼弘志欢喜无限,急匆匆再次从堂上下来,亲亲热热将唐突扶起来,又拉着他的手抚摸了两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里,里面估计装了几颗金灿灿的金豆子,赏给了唐突,算是见面礼了。 唐突心里一阵恶寒,心说这厮不会是好男风吧? 若是那样,自己宁肯放弃这鱼弘志,也断然不能上他的贼船。 “好好好,杂家也不讲究什么规矩,反正从今天开始,有明公见证,你就是杂家门下的门生。唐突啊,杂家告诉你,在杂家门下,在你之前还有八个伴当,与杂家情同父子,既然你入门在后,就叫唐九吧。” 鱼弘志不由分说,马存亮拍掌大笑。 唐突估计,鱼弘志前面那八个门生伴当,估计也是按照入门顺序有了一个专属的代号。 他再次拱手拜去:“唐九遵命!” 这少年装龙像龙装虫就像虫,难怪过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装疯卖傻,长安城中无人识破他的真面目。 马存亮服了。 …… 鱼弘志又收了一个蹴鞠高手当门生伴当,心下欢喜,在马存亮家吃酒吃得酩酊大醉。 唐突陪酒。 酒宴中,鱼弘志甚至随意许诺将推荐唐突进右神策军担任正八品下的仓曹参军,这岗位虽然等级不高,但却是绝对的肥差。 掌管神策军右的勋考、假使、禄俸、公廨、田园、食料、医药、过所,如果说神策军长史相当于后勤部长和办公室主任,则仓曹参军事就相当于后勤部主管兼办公室主管。 连马存亮都有点吃惊。 可见唐突的毬技高,已经讨得了鱼弘志的欢心。 唐突心下叹息,正八品的小吏尽管不入流,但神策军是皇帝禁军,这皇帝禁军职务的增减,不经有司,只凭大太监的一张嘴就可以入职? 如此种种,大唐焉能不毁,皇帝哪还有什么权力。 酒醉的鱼弘志扔给唐突一面腰牌,然后就吩咐贴身执事小太监陪伴唐突回唐家。 用他的酒话说那就是,他鱼弘志大将军门下的人,岂能无家可归。唐家就是唐突的,谁也不能霸占。 昂首挺胸地回去,给杂家夺回来!谁不服就灭了谁!这是鱼弘志的原话。 唐突口中感激涕零,心中满是警惕。 这哪里是鱼弘志的关爱,他还不至于对仅有一面之缘的唐突如此信任,这分明就是某种试探和监视。 这鱼弘志看着粗鲁,真就像马存亮说得粗中有细。 当然,唐突心知自己将来要面对的这些大太监,包括鱼弘志、仇士良、马存亮等人在内,其实都没有一个善茬和等闲之辈。 一个不小心,就真的要前功尽弃。 他又不真的是洛阳那条白龙转世,而就算是那条白龙,不是还遭了天师道人的暗算吗? 不过,今日之事总算初步达到了目的。 鱼弘志再精明,在唐突面前也像是一个透明人。 他的心眼再多,唐突也有把握牢牢抓住他的性格缺陷,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中。 鱼弘志酩酊大醉上马车回府,他吩咐的那个贴身小太监是内侍省的小执事,名叫王振,跟明朝的超级大权监王振重名。 王振嘿嘿笑着拱了拱手:“九哥儿,咱们走吧,杂家送你回家,大将军说了,在这长安城里,今后谁敢再欺负你,谁敢再骂你是窝囊废,就让他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唐突知道鱼弘志这句话不是吹牛。 鱼弘志的前八个门生伴当都是因为蹴鞠和击鞠,被鱼弘志举荐后一步登天,亲眼见唐突毬技高明,知道他在鱼面前必会受宠,王振自不敢怠慢。 唐突清秀的脸上浮起圆滑的笑容。 他顺手将鱼弘志给的见面礼,从那锦囊中掏出两颗金豆子来,硬塞在了王振手上。 “有劳王执事,唐突不敢当,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王振心说这小厮号称窝囊废,但似乎挺会来事儿啊。 他笑着假意推辞道:“九哥儿,这是大将军给你的见面礼,杂家如何敢夺人所爱?” 唐突故作发急:“王执事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唐某了……哎,也难怪,我这种窝囊废,本来就没几个人看得起。” 唐突叹息着,竟然转过身去对着马存亮府邸门口的石狮子自怨自艾,黯然神伤,似乎在抹一把眼泪。 王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哪架得住唐突如此演技。 他见状不禁苦笑,赶紧上前一番安抚,就将那两颗金豆子收进袖中。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不通那不通,唯有金钱畅通无阻。 这一来,两人的关系就拉近了太多。 反正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小太监王振是怎么看唐突怎么顺眼。心道这到底是谁造的孽,这么可人、识时务的一个小郎君,又是官宦子弟,怎么偏偏就污蔑成了窝囊废呢? 没天理! 两人就待离开,唐突瞥见马存亮与马元谋并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赶紧转身来向马存亮大礼参拜。 马存亮当然是出来送鱼弘志的。 马存亮轻轻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唐突别装了,还是赶紧走人,免得露出破绽。 唐突点点头,正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扬手指了指马家门口镇宅的两个石狮子,恭谨道:“明公,这石狮子镇宅辟邪,本来应该一公一母,公左母右,但我看你家这两石狮子怎么都是母的?” 好奇怪哦。 马存亮父子顿时愕然。 065章东市 唐突和小太监王振并肩走了,情态热络。 剩下马存亮父子走下府前台阶来,绕着两个镇宅的石狮子看了又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存亮当了一辈子太监,锦衣玉食,也读了不少书。 但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这镇宅的石狮子难道还分公母? 还公左母右,有这讲究? 关键是唐突突然提到这事,到底什么意思啊? 马存亮知道唐突不会无缘无故的信口开河,他的话必有深意。 马存亮扭头望向长子马元谋,马元谋红着脸摇摇头。 他也不懂。 马存亮跺了跺脚,就进了府邸。他寻摸着一会请相熟的一个长安待考士子李义山过来看看,帮着解解惑。 马存亮这边还蒙在鼓里,唐突与小太监王振并肩走在路上说说笑笑,就说了一些关于镇宅石狮子的风水常识。 “王执事,一般大户人家门口的镇宅石狮子,都是一对,雌雄相对,摆放位置也很有讲究。” 王振随意笑问:“杂家刚才听了九哥儿的话,也是好奇着。为什么石狮子镇宅还分公母?这是怎么区别的?” 两人的关系正在无限拉近,随意更显亲切。 “公狮子脚下踩着绣球,母狮子脚下踩着一头小狮子。王执事你若不信的话,可以以后注意一下,看是不是这样。” “而且,雄狮在左,雌狮在右,这代表着阴阳调和,不但可以辟邪镇宅,还寓意财运亨通、权力鼎盛和子孙延绵。反之……就坏了风水。” 王振听了唐突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突然想起唐突说马存亮家的石狮子竟然是两头母狮子,一反常规。 如果按照所谓阴阳调和的逻辑,这似乎……寓意不好。 谁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里面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凶险隐秘? 见唐突还要继续说下去,王振脸色一变,赶紧抓住他的手,摇摇头:“九哥儿,千万不要再说了,打住!这事与咱无关,小心祸从口出!” 唐突啊了一声,老老实实闭住了嘴,眸光深处掠过一抹窃笑。 他今日无意中发现马存亮家石狮子的异样,不由想起了在野史上读到的一则传闻。 说是当年仇士良入宫之初担任内侍省监造,专门负责宫中大太监在宫外府邸的监工督造。这厮故意把王守澄、马存亮等这些等级别他高的大太监府邸门口的石狮子,统统搞成了两头母狮子。 啥意思呢? 让你阴阳不调,权力不生,断子绝孙。 坏你家的风水。 迷信不可信,居心真恶毒。 后来位极人臣的王守澄被仇士良搞死,首领太监马存亮也走了下坡路成了秋后的蚂蚱,似乎蹦跶不了几天了。 当年所有骑在头上的太监统统都被仇士良踩在了脚底下,估计他更为当年的小动作而得意万分。 唐突本来觉得这种野史记载没有半点可信度,现在看多半是真的。 他看都不用看,就猜测鱼弘志府门外的石狮子肯定也是两头母狮子,而仇氏自己府前却绝对是一公一母。 反正明日就要去拜见鱼弘志,到时看看就行了。 唐突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点拨”马存亮一下,做点煽风点火的小文章。 马存亮很快就能搞清原委,鱼弘志最迟明天也能知晓,到时候大家就一起对仇士良恨之入骨吧。 然后一起更换石狮子。 唐突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笑,他眼角的余光瞥着急匆匆行走的小太监王振,憋住笑意就追了上去。 马存亮住在永嘉坊,唐家则在兴庆宫南边的道正坊,要绕过东宫穿过东市,大概有一公里的路程。 其实唐突本来不想回唐家。 但暂居令狐家肯定不是长法,他想安顿下来就从城东买个小宅子单过。 至于唐家的所谓家产,他才不稀罕。 他手里已经有了一千五百多贯的起步资金,假以时日,以他的脑力和作为穿越者的先天优势,钱还是问题吗? 可鱼弘志别有所图,他让王振“保护”这刚收的第九个门生伴当唐突荣归故里,看似恩宠,实际上还是试探和观察。 王振的步履很快,眼看繁盛的东市在望,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嘈杂的人声就一起扑面而至。 唐突记得《长安志》上记载,东市货财一百二十行,四方奇珍,皆所聚集。 这意味着只要你有钱,这里就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或者说是……享受。红灯区平康坊就在那边,到了晚上,更是灯红酒绿。宵禁制度,对这里网开一面。 长安大居不易,那是针对普通人的。 唐突不愁衣食,买栋宅子也是举手之劳。 他在跨进东市的瞬间,突然想去左边的平康坊里走一遭。 他发誓自己只是想去开开眼界,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走在摩肩接踵的行人商贾中,身边不时走过不少高鼻梁蓝眼睛的胡人。这就是长安啊,当世最大最繁荣的国际大都市。 酒肆商铺,曲艺杂耍,美貌的胡姬当炉卖酒,袒胸露白的丰腴仕女三五成群,唐突左看右看,眼花缭乱。 王振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九哥儿,这东市贸易场乱哄哄的,有什么好瞧的?咱们快走,杂家好送你回家!” 唐突干笑两声,望着路边一家酒肆门口,眼睛直勾勾地迈不动腿。 王振扫了一眼,见酒肆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胡姬,金发碧眼,挥动着纤纤素手,笑颜如花。 王振哑然失笑:“九哥儿,你明日走马上任就是右神策军的仓曹参军,这可是绝对的肥差,将来有了钱,这种胡姬你想玩多少就买多少,回家去端茶斟酒、铺床叠被,有你享受的。” 王振是真太监,对女色不感兴趣。 “王执事,天色还早,小子请你吃一壶酒如何?”唐突扯住王振的衣袖,眼巴巴盯着。 王振心道你喝酒是假,垂涎这胡姬是真的吧? 不过他抬头看看天,想了想,还是笑着点点头:“好吧好吧,咱哥俩就去吃一顿酒!” 有人请客喝酒,为什么不喝? 唐突大喜,挎住了王振的膀子,两人亲亲热热进了酒肆。 那貌美胡姬赶紧上前招呼,里面已经有不少食客。 唐突笑眯眯地伸手在擦肩而过的胡姬身上摸了一把,引得胡姬一声惊叫,却旋即咯咯娇笑起来,向唐突挑逗地勾勾手指头。 那意思是你如果敢来,老娘见多识广,还怕你这棵小嫩草? 唐突哈哈笑,脸上的猥琐笑容,看得一旁的王振暗暗摇头。 这才刚觉得他有点正行,不料现在就原形毕露了。 两人正要找一个地方坐下吃酒。 唐突突然发现了少年过去在长安的几个老相识,六七个锦衣少年,顶尖的长安权贵子弟。 比如太常少卿马匡正的三子马平安,左千牛卫大将军裴元盛的四子裴庆,翰林学士承旨周墀的儿子周先喜。竟然还有宰相杨嗣复的庶子杨凌,安王李溶的小舅子哥薛凯……等等。 过去的少年被这群公子哥儿真是欺负惨了,他窝囊废的名头说白了就是让这群同龄人给不遗余力传播开的。 唐突拉王振来喝酒,无非是想进一步增进关系,为日后打基础,肯定不是因为好胡姬的美色。 看到这群纨绔子弟,兴致顿时大减。 怕当然谈不上。 但心知这些孩子看到他一定会来挑衅,让他和王振喝顿酒都不会安生。 066章潜伏者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唐突扯扯王振的衣袖,压低声音轻笑着:“王执事,这间酒肆人声嘈杂,其乱无比,我们不如换一家如何?” 王振还没来得及回应,那锦衣少年薛凯已经面色不善,捏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都两三年没看到唐家的这个窝囊废了,今日乍见,还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 薛凯呸了一声,吐着酒气斜眼盯着唐突:“唐突,你这窝囊废竟敢还回长安来?还认得爷是谁不?” 唐突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古今,纨绔始终就是纨绔,不知道好歹,也不知道进退,整日里醉生梦死不管明天死活。 安王李溶是皇帝李昂的弟弟,但现在皇帝都是可怜的傀儡一枚,皇族宗室更朝不保夕。你说你薛凯不过是李溶的小舅子,招摇过市嚣张跋扈,不怕给李溶惹祸上身吗? 唐突见王振向自己投过深沉的一瞥,面上立即浮起恰如其分的惶急之色,然后身形就躲在了王振后头。 他懒得跟薛凯这种蠢货纠缠,干脆就让王振当现成的挡箭牌。 唐突细微的表情变化,以及躲避在自己身后下意识的小动作,让王振啼笑皆非。 而薛凯,这才看到了一身宫内太监打扮的王振。 薛凯脸色一变。 跟随在薛凯身后一起过来的马平安几个人,也统统脸色骤变。 他们本来要围上来调戏玩弄唐突一番助助酒兴,见唐突躲在一个小太监后面,仿佛相识的样子,就都闭住了嘴,往后退了两步。 唐突叹为观止。 这些少年无不出身显赫,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是王侯当面都未必怯场,可偏偏就怕一个小太监。 一个鱼弘志身边太不入流的小太监。 由此可见长安城中当家做主的还是太监。 天老大,太监老二,皇帝连老三都排不上。 无论这群人是什么人,是哪一家的公子哥,王振都不在乎。 他撇撇嘴,想起鱼弘志私下的暗示,就轻飘飘一个转身去了边上的酒案,趺坐下去,摆出了一副不管闲事反看热闹的架势。 唐突呆了呆,心里这个恨啊,这些六根不全的太监就没一个好东西! 王振似笑非笑的目光玩味着,唐突向他投过求助焦急的一瞥。 王振装作看不见。 见唐突与那小太监似不是一伙,薛凯等人马上就兴奋起来。 立即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关于各种窝囊废的鄙夷嘲弄声,吵得唐突头晕目眩。 他缓缓闭上眼睛,他不得不再三斟酌如何应对、如何反应,才最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不至于引起鱼弘志的疑心。 这群纨绔子把唐突骂得心烦意乱,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薛凯兴起,竟然上前推搡起唐突。 裴庆更是借着酒劲,将手里捏着的那盏酒劈头盖脸泼了唐突一身。 唐突狼狈地涨红脸手足无措。 王振无语,心道唐突这窝囊废的名声还真不是杜撰的,都被羞辱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敢还手?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现在唐突可是鱼弘志的门下的门生伴当,被人欺负成这样子,传扬出去,鱼弘志脸上哪还挂得住? 鱼弘志面子丢了,他王振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霍然起身,怒斥道:“住手!” 唐突默默整理着衣衫,低着头,嘴角噙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玩你这种小太监,老子都不用动脑子。 王振大步走过去,扬手就把薛凯几个人劈头盖脸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欺人太甚!” 王振一把扶住唐突。 见他面色涨红眼眸中似乎还萦绕着点点泪光,皱了皱眉,大声道:“九哥儿,你可是咱家大将军的第九门生!身份尊崇,你不要怕,你去给杂家挨个打,杂家倒是要看看,他哪个敢还手!” 王振掏出鱼弘志的腰牌。 薛凯等人毛骨悚然,呆在了当场。 见唐突还在犹犹豫豫、红着脸踌躇不前,王振怒了:“九哥儿,还不快打?” 唐突红着脸吃吃道:“真……真打?万一……” 王振真想骂娘了:“没有万一!杂家看着,你去打,给杂家狠狠地打!九哥儿记住,要打出咱们大将军的威风来,要是丢了大将军的脸面,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突立即挺直了腰板,转过身去面对薛凯等人的时候,脸上已经挂满了冷漠的寒霜。 他好整以暇地掏出鱼弘志给自己的腰牌系在腰间,然后凑到薛凯面前,盯着那张惊诧莫名和恐惧并生的年轻面孔,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唐突用力其实不算大,但还是把弱不禁风的薛凯打了一个趔趄。 他心里暗笑,你们这几个不懂事的纨绔子,老子今天就替你们的父母好好管教管教。 他噼里啪啦连续扇了薛凯七八记耳光,扇得薛凯晕头转向,几乎哭出声来。 似乎是越打越兴奋,唐突旋即放过了被打肿了脸的薛凯,又转向了裴庆。 裴庆往后躲闪。 唐突嘿嘿冷笑:“你敢躲?你要躲,唐某今天就追到你家里去打,我看你那没用的耶敢吭一声不?” 千牛卫已经不是过去的千牛卫了,皇帝禁军被神策军取而代之,千牛卫大将军虚职一个,无半点实权。 裴元盛面对鱼弘志,那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打死你这小贱狗!”唐突冲过去,一记耳光就扇上。 他这回用力稍大,打得养尊处优的裴庆顿时脸蛋红肿,不由自主身子踉跄了一下。 裴庆心下发急,又着实害怕太监的凶残,竟然放声哀嚎起来。 “让你哭!九爷打死你!”唐突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 此时此刻,一众食客眼里的白衣少年唐突,就好像是憋了多少年突然释放出来的斗鸡,打人打红了眼,呼呼喘着粗气。 唐突又到了马平安跟前。 马平安连连拱手作揖陪着笑脸,颤声求饶:“唐公子,不,九公子——马某过去有眼不识泰山,求公子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遭吧!” 马平安不是不想跑,但跑了又有啥用? 鱼弘志是太监首领,手段残暴。 几个月前长安血流成河,不知道死了多少贵人,他爹一个太常少卿,哪惹得起? “去你娘的!你过去见到唐某非打即骂,可曾想过有今天?”唐突抬腿就是一脚,将马平安踹翻在地:“起来,还手啊!别怂!” “你们特马的还手啊,都别怂!”唐突跺着脚,指着一干少年大叫。 唐突双眼通红,他抬头望向了周墀的儿子周先喜和杨嗣复的儿子杨凌。 这两小厮过去也没少欺负少年,但看在这俩货父亲还算当世名臣的份上,唐突决定高抬贵手了。 当然主要还是表演到位,可以适可而止了,而且他的手也肿了,打人打的。 王振哈哈大笑,在一旁拍了拍手道:“好了,九哥儿,打累了吧?罢了罢了,来咱们哥俩吃酒——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赶紧滚!” 薛凯几个纨绔子狼狈而逃。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爸妈诉苦去了。 唐突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瞥着自己腰间鱼弘志的那块腰牌,嘴角噙着古怪笑容越来越浓烈。 从今天开始,他身上的伪装保护层更深更重了。 而随着鱼弘志的信任,他这个打入太监集团内部的伟大的潜伏者,距离万恶之源仇士良又近了一步。 067章问心无愧 长安城东贵西富,东市周边的几个坊居住着几乎所有的大唐权贵和皇族。 唐突和小太监王振在东市这间酒肆开怀畅饮的时候,关于唐家窝囊废投靠鱼弘志变身长安小霸王的惊人消息,就慢慢传开了。 多数人惊愕莫名,又嗟叹痛骂良久。 唐平死得真冤,死后尸骨未寒,他的庶子竟然卖身投靠了大太监鱼弘志,简直是……大逆不道、无耻至极! 其实唾骂唐突的这些人,尼玛的当初都给仇士良或者鱼弘志送过礼。有些是为了避祸,更多的是为了攀附。 世态人心就是如此,唐突早有思想准备。他知道等明日自己一出门,就变成了万夫所指的“唐奸”,会被骂成一滩烂泥。 不过唐突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反正他过去在长安也没几个人看得起。现在不同的是,基本上可以公开在城中横着走,没几个人敢惹了。 他要做的事一旦做成,将惊天动地。到时候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跳出来吹捧赞扬。在此之前,又何必计较这些呢。 马存亮请来了懂风水学的士子李义山,终于弄明白了这镇宅石狮子的讲究。 他派人去鱼弘志和仇士良的府邸前暗暗走了一遭,个中的因果查清,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心里对仇士良的仇恨却更深了。 唐突还是小看了这个时代人对风水宗族运势的看重,马存亮根本就没等到明天,派人马上就去城外购置了崭新的石狮子,准备更换为一公一母。 鱼弘志那边也差不多。 他们这种平时高高在上的大太监,如果不是无意中被唐突点醒,估计到死也不会关注到这样一件小事。 而府中人或是外人即便勘破,也不敢提半个字。 谁敢管这种闲事呢? 唐家。 昨日在城外墓园被唐斗修理了一顿,唐珃至今还惊魂未定。犹自在惴惴不安中,家仆就又来通报了关于唐突的最新消息。 唐珃的脸都吓绿了。 鱼弘志家的一个家奴都能在长安城里颐指气使,何况是他门下当红的门生伴当。 母子俩凑在一起商议掂对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了。 如果唐突返回唐家,这唐家就要归唐突做主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唐珃母子正在正厅中大眼瞪小眼间,一个家仆面色惨淡闯进来,声音直打颤:“回夫人和大公子,那唐突……二公子回来了,要夫人和大公子出门去迎接。” 唐突双手掐着腰,昂首挺胸,站在冷冷清清的唐家府邸门口,浑身酒气冲天。 小太监王振则醉意朦胧,斜倚着唐家门口的拴马桩盯着大门。 正门被打开,宋氏和唐珃母子互相搀扶着慌慌张张走出门来,脸色复杂。 母子身后,还跟随着两个仅存的家仆,两名伺候宋氏的婢女。 唐珃再见唐突,那被隐藏在心底的惊惧又骤然升腾起来,他打着软腿险些站不稳。 宋氏暗暗捅咕了一下儿子,唐珃这才定了定神,冲唐突深施一礼:“小兄见过阿弟!” 现在倒过来了。 唐突哈哈狂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再也当不成窝囊废了。 至少现阶段装都没法装了。 因为当了鱼弘志的门生伴当,再装窝囊废,引起鱼弘志不满,就弄巧成拙。 唐突扬手指着宋氏和唐珃,声音傲慢霸道:“唐家是我的了。明天你们娘俩就收拾东西滚出长安去,府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允许带走。” 宋氏和唐珃大吃一惊。 唐突竟然要撵他们娘俩离开唐家? 一个庶子要驱逐嫡系长房母子? 天理何在? 宋氏壮着胆小声反驳道:“阿突,我好歹也是你的大娘珃儿是你的大哥,你们是一父所生,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让我们到哪里去?离开长安,我们娘俩怎么活?” “不然这样,家里都由你做主,只要给你大兄和大娘我留一口饭吃就好了,成吗?”宋氏哀求道,泪如雨下。 唐突借着酒劲晃荡着身子走过去,呸了一声:“你们母子过去天天折磨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如今某时来运转,我也不跟你们计较过去的事了。但你们必须走,离开唐家,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母子两个!” “还有你们,都统统给我滚!” 唐突扬手又指着在宋氏身后拜伏了一地的两仆两婢。 …… 唐突竟然把事做得这么绝,连王振都没想到。 不过王振回去通禀给鱼弘志的时候,鱼弘志倒是觉得很正常。 “这小厮过去被欺负得太狠了,他憋了这么多年,突然一下子有某家撑腰,猛地爆发出来,即便有些过头,也在情理之中。”鱼弘志沉吟了一下:“有那两个词叫什么来着?” 王振陪着笑,犹豫道:“大将军,可是小人得志和狗仗人势?” 鱼弘志大笑:“对对对,就是小人得志、狗仗人势!这小子走了狗屎运,遇上了某家,某家看重他这身高明的蹴鞠本事,只要他老老实实当某家的门生,该给的东西,某家一点都不会吝啬。” 而在令狐家,令狐婉也刚刚从家仆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小娘子的俏脸气得铁青,她当时就要跑出去找唐突问个究竟,却被黄信给死死拽住了。 “娘子,我家先生绝不可能是认贼作父的奸佞小人,他如此做,一定别有深意。” 黄信目光坚定:“娘子你想想看,我家先生的才学和本事天下罕见,像他这样的人,又岂能甘心与那些宫里的太监同流合污?” 令狐婉慢慢平静下来,她想想也对。 唐突这等才学和本事,在哪里都会很容易出人头地,没有必要去卖身从贼。 她又想起早上唐突临走之前再三叮嘱她的话,若有所思。 …… 唐珃母子哀求未果,担心有大太监鱼弘志撑腰的唐突心怀怨愤、啥事都干得出来,不得不哭哭啼啼着马上收拾行囊准备明日一早就离开长安去洛阳,投奔宋氏的娘家哥哥——在洛阳某县任县令的宋常辉。 唐珃此刻比死了还难受,他最看重的家产被唐突这个庶子硬夺了去。 想起父亲唐平死得凄惨,又想起自己母子失去家产未来不知死活的境遇,唐珃一阵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嚎啕恸哭。 院中,唐突长身而立,抬头凝望着浩瀚星空和那一轮皎洁明月,耳中传进唐珃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何曾贪恋这所谓的唐家家产,他更无意向唐珃母子报什么仇,只是他如今要干的事固有把握,却还是凶险万分。 他将这母子撵出京去,除了继续表演获取鱼弘志信任之外,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这般良苦用心,唐珃母子注定不会明白。 这天下人也不会明白。 唐突只求个问心无愧便是了。 068章入职 悠扬的晨钟回荡在泱泱帝都的上空,东边天际刚刚露出了鱼肚白。 解除了宵禁之后,唐珃母子就带着随身行囊乘了一座马车急匆匆从延兴门离开长安。 此去洛阳,这一生恐再无回归长安之日。 寄人篱下,前途渺茫。 母子俩悲从中来,在延兴门外跪在地上冲着唐家的方向放声恸哭,只是无人理会。 几个家仆婢女被唐珃母子带走,诺大的唐家府邸就剩下唐突一人。 不,还有唐斗和黄信。 唐突在卯时一刻起床,打着哈欠很快穿戴整齐。 这是他去鱼弘志府上拜见,并去右神策军值司入职的第一天,万万不能迟到。 这个时候,唐突才意识到在大唐生活真的很辛苦。那些朝中大臣天还不亮就要起床工作,遑论是忙于生计的普通人了。 鱼弘志的府邸在翊善坊,距离唐家不算远。 街面上行人稀少,大抵是因为朝政荒废,皇帝很久不开早朝,各级官员多数奔了皇城内的各家衙门,去大明宫的这个方向基本上没什么人。 唐突骑马很快就赶到了鱼弘志府上,小太监王振早已等候在府门前。 见唐突到来,两人就亲亲热热挽着手进了府内。 曙光透亮。 鱼弘志府正堂的台阶下,昂首挺胸站着三个华服青年。 个头都跟唐突差不多,只是体型和体格要比他健硕多了。 有一人穿着神策军的军便服。脸色苍白,目光阴鸷,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货色。 还有两人穿着与王振类似的太监执事袍服,想必是内侍省的高级执事太监。 这三人目光各异,神态傲慢,双臂抱在胸前,一起打量着一袭白衣胡服干净利落的唐突。 王振笑吟吟地挨个为唐突介绍:“这位是薛三将军,在神策军中任职。” 这是鱼弘志门下排名第三的门生,姓薛,叫什么就不重要了。 唐突赶紧抱拳见礼:“唐九见过三兄!” 薛三撇撇嘴,鼻孔朝天。 号称都是鱼弘志的门生伴当,但他们之间却没有半点情分在。 听闻鱼弘志刚收的这个唐九小厮蹴鞠之术很是了得,如此会不会取代了自己在神策军中的地位,薛三有点担心。 尤其是唐九刚拜入门下,鱼弘志居然就给了仓曹参军的肥差,又让薛三几个人很妒忌。 王振继续介绍,态度明显比刚才面对薛三时更恭谨:“这两位是内侍省通判,周五爷和宋七爷。” 内侍省通判是正五品下的官职,品级比王振高不少,而且都是顶头上司。 唐突上前深施一礼:“见过五兄、七兄!” 周五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至于宋七,则斜扫了唐突一眼,眼中的轻蔑溢于言表。 王振已经提前给唐突做过介绍,鱼弘志前面的八个门生,除了薛三、周五和宋七在京之外,其他人都在外地藩镇中充任监军副使。 这意味着薛三、周五和宋七三人,都是鱼弘志目前组建的蹴鞠队的主力队员。 其他人为了前程,已经不踢球了。 想想也是,陪着鱼弘志踢毬玩的目的就是为了前程,还能踢一辈子毬吗。 虽然薛三这三人排斥的态度很明显,但唐突不以为意。 他是冲鱼弘志来的,连鱼弘志都是利用的工具,何况是他们。 所以唐突脸上继续堆满了恭谨的媚笑,低眉垂眼站在台阶下,等候鱼弘志的召见。 片刻后,鱼弘志披着黑色的大氅精神饱满地走出来,唐突率先第一个反应过来,大礼参拜了下去:“见过大将军!” 薛三、周五和宋七居然都慢了半拍。 鱼弘志哈哈大笑,竟然俯身去亲自扶起了唐突:“好小子,来得好!你们几个都随杂家去九仙门,今日杂家要组织一场蹴鞠比赛,让你们各显本事。谁胜出,杂家重重有赏!” 鱼弘志表面上明显对唐突高看一眼。 薛三等人暗暗交换了一个复杂且不怀好意的眼神。 …… 作为皇帝禁军,右神策军驻扎在九仙门,左神策军驻扎在左银台门。 一左一右,拱卫着大明宫。 当然,作为统率整个神策军的北衙设在了玄武门外,仇士良平时一般在北衙办公。 至于鱼弘志,多数时候在九仙门的分衙。 红日初升,鱼弘志率唐突数人纵马抵达右神策军营地时,营门大开,身穿簇新明光甲的各级神策军军官和文职执事人员分列两旁,迎候多时了。 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唐突和他的坐骑小雪身上。 人俊马俏,煞是引人瞩目。 鱼弘志又收了一个门生且安排在军中任职仓曹参军的消息,早在神策军中传开。 今日由鱼弘志亲自主持的这场蹴鞠比赛,无非是唐突的公开亮相。 也是试金石。 是骡子是马,你必须拉出来遛遛。 神策军的军旗在春风中猎猎飘扬,唐突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眼前的场面着实壮观,军容看上去似乎也还严整。 但唐突比谁都清楚,此刻的神策军日益腐化,军官多为富商官宦子弟充任,装备顶尖,可战斗力就……还是别提了。 尤其是唐突看到点兵校场竟然被改造成了蹴鞠球场,一时无语凝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操练,以蹴鞠为乐,指望这样一支部队去拱卫京畿和皇帝安危吗? 天大的笑话。 这时的蹴鞠有好几种玩法,宫廷热衷的是双球门玩法。 规则跟现代足球差不多,每队人数三、五、七人不等,设有双方守门员,裁判擂鼓助威,两个队激烈对抗,进球多者为胜。 除此之外就是单球门蹴鞠。 使的是脚上功夫,不能用手碰毬,以毬不落地穿过“风流眼”多者,为胜。 还有还有不用球门的玩法,不拘泥于场地与人数,有毬有人就成局。等等。 鱼弘志非常兴奋,他亲自擂鼓充作裁判。 唐突与神策军另外的两名球员为一队,薛三、周五和宋七为一队,规则是不设守门员,可以手脚并用,进毬多者为胜。 唐突知道今日这场毬关乎着他未来在右神策军中和鱼弘志心目中的地位,踢得好让鱼弘志爽了,他未来一切都会顺风顺水。 而如果是相反,结果可想而知。 唐突初来乍到,本意是略胜一筹,即达到目的,又不至于让薛三等人下不了台,免得树敌。 再说一个踢毬的玩意儿,唐突也懒得去计较什么短长,不过是为了博取鱼弘志的信任罢了。 069章你有毬吗 咚咚咚! 鱼弘志亲自敲响了开毬的鼓点。 这实际上是唐突穿越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毬,在青州与那群破皮无赖顶多就是戏耍,哪像今天这么正式。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这一个黑白相间的羊皮毬。 据说这是西市中新开的一家名为“荣盛堂”的商号、刚上市售卖的新式充气鞠球,售价五十文钱一个。 价格很高,但胜在轻盈而有弹性。鱼弘志的右神策军中,已经购置了一批这种毬。 薛三一脚将毬踢高,身子跃起,人在半空中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毬就稳稳落在他的头顶上。 薛三用头顶着毬,故意慢慢走来,目露嘲讽。 周五和宋七两人,与薛三形成了三角形的站位。 三人将唐突围在其中,毬在三人手上飞来飞去,故意将唐突当猴耍。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唐突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旁人以为他被玩傻了,实际上他是在想着将来如何对付仇士良的事儿。 竟然走神了。 薛三似乎是玩得腻了,突然就带球冲向了唐突这边的毬门。 他轻轻一脚,毬飞射入门,鼓掌喝彩声不绝于耳。 薛三向唐突勾了勾手,在走回己方半场与唐突擦肩而过的时候,大笑:“就凭你这种窝囊废,也敢号称蹴鞠高手,来跟吾辈争锋,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周五宋七也相继奔跑返回己方场地。 两人一前一后,故意用肩膀撞了唐突一下。 至于唐突这边的两个球员,根本就不配合。远远躲在一旁,摆明了是要看他的笑话。 薛三一脚将毬踢给了周五。 周五用头颠了颠毬,故意慢吞吞靠近唐突,目光挑衅,叉开腿轻轻冷笑:“想要毬,就从杂家的胯下钻过去!” 唐突撇了撇嘴,突然轻笑一声:“你有毬吗?” 周五呆了呆,旋即涨红了脸。 他是真没有毬,因为他是真太监。 说句题外话,因为自己是真太监,鱼弘志特别讨厌假太监,他身边的人全部货真价实。 周五暴跳如雷险些当场发作,但鱼弘志就在边上,此刻又是毬赛,他不敢公开破坏规则。 周五怒视着若无其事的唐突,目光如果能杀人,唐突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周五头顶着毬,奔跑着呼啸而过。 连唐突都不得不承认,这厮的毬技甚是了得,至少是经过了数年的苦练才能熟能生巧。 薛三和宋七一左一右来夹攻防卫。 仗着他们体格魁梧,硬生生用身子狠狠撞向看上去体型瘦削的唐突,这要被撞中了,倒了地就未必能爬起来了。 两人居心不善。 唐突忍不住笑了,这种低级的夹击冲撞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他横向一个闪身,就跳出了夹攻的包围,出人意料地居然掉头跑回了自家毬门的前头。 能玩蹴鞠的人说白了身手都不会差。 薛三周五这些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唐突目测周五的速度,估计比现代短跑运动员也差不了多少。 少年的体质不行,唐突知道自己要跟这三人拼体力拼消耗绝壁是死路一条,他的优势在于技战术运用和超强的控球能力。 眼看周五顶着毬快速奔来,冲向毬门,唐突以逸待劳,迎上去虚晃了一下,伸腿做阻挡状,周五不得不收速跳跃进行躲避,毬自然落地。 唐突轻易抢过毬,然后故意卖弄,手脚轮用,慢吞吞颠着毬转身小跑向对方毬门。 薛三、周五、宋七恼羞成怒前来围堵。 唐突大笑,扭头望着气急败坏的三人,吹了吹口哨,猛地一脚将毬向前踢向半空中,他用的力道不大不小,毬正好落在三人身后的半空中。 尔后唐突骤然一个加速跑脱开重围,待毬从空中落下,复又置于他的掌控之中。 唐突深吸一口气,略颠了颠毬,突然用一个华丽无比的倒挂流星,一脚将毬踢向了对方毬门。 十余丈的距离,毬在空中呼啸而过,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轻盈入门。 接下来,完全成了唐突一个人骚包的表演。 他颠着毬如入无人之境,颠球、运球、带球、过人、人球分过的花样层出不穷,逗引得薛三几个人来回围堵疲于奔命,在雷鸣般的喝彩呐喊声中,他向所有的神策军军卒宣告了一件事:这个毬,姓唐。 其实本来就是他发明的充气足球。 完了,唐突又向周五勾了勾手指,咧嘴轻轻笑道:“你……没有毬,真的不行!” 周五气得差点吐血。 …… 果然是毬技高人一等。 唐九“毬王”的雅号,在右神策军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到了午后,唐九佩戴着鱼弘志的腰牌,戴着花红骑着高头大马小雪,在军中走马上任仓曹参军。 所到之处,吹捧声不断。 动静有点大。 这当然也引起了仇士良的某种关注,不过,一个会踢毬的小子而已,也就仅此而已。 对于鱼弘志热衷于这种无聊的游戏,仇士良心里很不屑。 他虽然也在组毬队与鱼弘志争锋,但这不过是他迷惑外界的手段,他真正看重的是扫清障碍、培植亲信,牢牢掌控北衙禁军和内宫的大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掌控皇帝。 仓曹参军是肥差,这位新参军又是鱼弘志门下新得宠的红人,神策军中的官宦富商子弟哪个不来攀交巴结。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唐突居然收到了各种贺礼财帛一大堆。 唐突站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内,盯着这一堆财物啼笑皆非。 他真没想到,一场无聊的毬赛,竟然能让鱼弘志放弃了几乎所有的猜疑,而又因此简单直接的得到了在神策军中的地位。 这……真是无法言说。 理想很丰满,现实如此荒诞。 管中窥豹,这个帝国的穷途末路,就有了根深蒂固的理由。 小太监王振笑嘻嘻地走进来,望向地上的财帛珍宝难以掩饰目光中的垂涎之色:“九哥儿真是一步登天,恭喜恭喜!” 唐突拱了拱手汗颜道:“王兄,小弟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杂家就说了,凭你这身毬技,有了大将军的宠信,今后九哥儿就吃香的喝辣的,像昨日你看中的那种胡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王振砸吧砸吧嘴。 他不爱色,但对于金钱的抵抗力很低。 这也基本上是所有太监的通病,除了鱼弘志这个另类。 唐突笑:“王兄说笑了。这些财物,我准备取一半——另一半分成十份,王兄你取一份,剩下的还请王兄帮我上下打点……” 王振楞了一下,旋即狂喜,但表面上还是故作推辞:“杂家岂能无功受禄,无缘无故的拿九哥儿的财物?” 唐突摇摇头:“王兄何必客气?王兄对某有看顾提携的情分,今后在无论是在神策军还是在宫里,烦劳王兄指点的地方还多,这点礼物算什么?如果王兄瞧得起唐某,就请笑纳了!” 唐突深施一礼。 他心里很清楚,王振这种小太监,地位虽然卑微,但作用并不小。跟这些人搞好关系,他今后就一定能在皇城中畅通无阻。 永远不要忽视身边小人物的作用。 有时候,历史就是由一些小人物改变的。 070章改变 同为鱼弘志的门生,薛三、周五、宋七平时关系并不好,各怀鬼胎,互相倾轧甚至你争我斗都是家常便饭。 可那是过去的事儿了。 从唐九横空出世,尤其是在这场毬赛上拔得头筹,这三人就自动走在了一场。 所谓“同仇敌忾”。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唐九成了他们各自的假想敌,薛三与周五宋七的结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唐突在右神策军中“走马上任”和“耀武扬威”的这个下午,见他大肆收受各路礼物,薛三、周五和宋七凑在一起,气得牙痒痒。 同样是鱼弘志的人,他们当初咋没收到这么多的见面礼? 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废物,这小厮何德何能? 薛三心中燃烧着熊熊的嫉妒之火,烧得他眼珠子发红。 在三人当中,他是器量最小的一个,最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 周五则更多的是看到大把的财物眼红心热。 他向宋七使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宋七会意,立即故意叹息道:“造化弄人,时运不济,你我兄弟平常斗来斗去,结果反倒便宜了外人,让一个走了狗屎运的窝囊废骑在咱头上作威作福!” 砰! 薛三顿时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凭什么?” “凭毬技,他就算是比我们强也强不了多少,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 周五酸溜溜地接过话茬:“三哥,其实不凭什么,就凭人家得宠呗。” 宋七也附和:“是啊,竟然一来就给了个仓曹参军的肥缺,以后还能得了?算了,三兄,还是忍着吧,人家有大将军的宠信,你还能咋的?” 薛三怒极,跺了跺脚,怒视了周五和宋七一眼,转身就走。 这把火烧旺了。 周五和宋七不约而同地嘿嘿阴笑一声,拍拍手,各自起身散去。 这才刚刚入夜,暮鼓敲响,回荡在长安城的大小街坊。 街面上行人渐绝,执行宵禁的年代,谁敢在街面上晃荡,被金吾卫的武侯们抓住那可是重罪。 当然作为鱼弘志的门生和神策军军官,薛三基本上可以无视宵禁的规定。即便遇上巡夜的金吾卫,还是可以横着走。 薛三急匆匆进了鱼弘志的大将军府。 而在此之前,唐突早来了一步。 与其他大太监比如仇士良的豪宅相比,鱼弘志府就显得太简朴,不但装修陈设寻常,家仆奴役也少。 这大抵与鱼弘志不喜奢华、视金钱如粪土的性格息息相关。 鱼弘志其实并非有什么上古君子之风,而是他作为真正的太监,无儿无女又无亲眷,光棍一条,敛财敛物留给谁呢? 所以鱼弘志同志崇尚活在当下,与金钱相比,他更喜欢权力。 还有一样,好虚名,喜欢受人吹捧。 你越说他有君子之风,清正廉洁,他就越加以君子自诩,个人行止一应用度,全部刻意简朴。 那些投在他门下来送礼的大商大贾和官宦子弟,很多都被他一顿杖责给赶出门去。久而久之,就没人敢送了。 薛三当年就挨过一顿板子。 不过他仗着一身好毬技,还是被鱼弘志纳入门下,这是另当别论了。 鱼弘志诺大的客厅中只点了两盏灯,大抵还是为了宣示他简朴奉公的良好形象。 鱼弘志紧盯着台下那一大堆的绢帛财宝,神色变幻。 因为灯光昏暗,鱼弘志那张满是横肉的方脸上的面部表情让唐突有点看不清楚。 良久。 鱼弘志阴沉的声音才清晰无比地传进唐突的耳朵:“唐九,你可知杂家生平最痛恨的是什么?” 唐突面不改色心不跳,躬身下去回答:“大将军为官做人两袖清风、清正廉洁,有上古君子之风。” 鱼弘志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可知道你一边大肆收礼,一边又来给某家送礼,已经触犯了杂家的大忌?” 唐突轻笑:“唐九岂敢触犯大将军的忌讳,破坏大将军的清名!只是唐九听闻圣上最近要修缮曲江池,因为国库空虚和群臣反对,迟迟不能动工,所以……” “今日唐九斗胆收礼所得,约有百余贯……这点钱自然是杯水车薪,但所谓积少成多,大将军如果敞开门路,长安城中来送礼的人必定络绎不绝。将此汇聚起来转呈宫中,为陛下分忧解难,不但无损大将军清名,反而更成当世美谈。” 鱼弘志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他放声大笑,霍然起身道:“好小厮!好心思!仗义疏财,真对杂家胃口!” “你很聪明。看来,今后杂家要听从你的建议,敞开门收礼了。来人,收拾东西,摆宴,杂家今夜要与唐九痛饮一番!” 这点钱财,鱼弘志肯定看不上。 但这是唐突的态度,尤其是唐突的态度还给他打开了一扇门。 他与仇士良争宠争权已非一日,皇帝隐居深宫看上去已成傀儡,但越是在这种时候,鱼弘志越是迫切需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只有皇帝公开站在他这一边,他才能压仇士良一头。 收了礼转手献给皇帝,借花献佛无本万利,赢得忠臣良将的名头。鱼弘志越想越觉得妙哉不可言,他粗野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这是他掌权以来第一次收礼,收得是如此的痛快淋漓。 可想而知,从明天开始,鱼弘志就会转变作风,变成疯狂敛财之辈。 要想掌控一个人,就从潜移默化的改变他开始。 唐突站在一侧,面上挂着伪装的恭谨笑容,心中却异样的冰冷。 这是他一个人的潜伏。 真正的潜伏总是悄无声息,但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 家仆匆匆来报:“大将军,薛三将军拜见!” 他来干什么?鱼弘志皱了皱眉。 唐突撇嘴一笑,薛三来干什么,肯定是来告黑状的。 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盏,起身躬身一拜:“大将军,唐九告退!” 鱼弘志挥了挥手,“躲什么,不用躲!你且安坐,让薛三进来!” 鱼弘志自然也猜出薛三来干什么。 过去,无论是薛三,还是周五宋七等人,都没少偷偷跑鱼弘志这边告其他人的小黑状。 鱼弘志多数时候要么一笑置之,要么大手一挥和和稀泥,不会真的动怒。 毕竟在鱼弘志心里,这些门生不过是他的玩具。 再好的玩具也是玩具,在他心里并没有真正的高低上下之分。 但就在这个晚上,唐九这个玩具的份量在他心里骤然加码了。 薛三怀着恶毒的心思而来,进了厅却看到唐突,脸色很不自在。 他固是小人,但要当着唐九的面打唐九的小报告,他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来。 唐突暗道侥幸。 潜伏在一群狼中,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和最大的警惕来防范薛三这些人,行动迅速,绝不拖泥带水。 今日若是他不提前来鱼弘志府上“打了前站”,鱼弘志听了薛三的谗言,至少在表面上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这会直接影响他在神策军中的地位。 “薛三,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安歇,来杂家府上作甚?” 薛三咬了咬牙,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大将军,唐九今日违犯禁条,在神策军中打着大将军的旗号大肆敛财,薛三闻之,不敢不报。” 071章长安纸贵 唐突眼观鼻鼻观心,趺坐在案几后,沉默不语。 不过,与他猜测中的不太一样,听了薛三的当面“诬告”,鱼弘志并没有任何发怒的表现,而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不耐烦道:“好了,多大一点事?值得你专门跑杂家这里来一趟?” “别说唐九收点见面礼,你们都是杂家的门生,你平时收礼还少了?去吧,杂家还要与唐九饮酒作乐。” 薛三闻言呆了呆。 他心里那个怨愤啊,无语言表。 当初他收点礼被其他人告上门来,可是被鱼弘志一顿杖责,打得死去活来,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可唐九收礼肆无忌惮,居然就成了“多大一点事”? 人比人气死人。 薛三面色涨红,敢怒不敢言。 又闻得鱼弘志冷哼一声,赶紧慌不迭拜了拜,灰溜溜溜之大吉。 薛三回到家不由分说就借故把侍寝的美婢痛打了一顿,打得娇滴滴的美婢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而唐突却跟鱼弘志喝了大半夜的酒,酒醉后又被留宿在府上。 第二天早上消息传了出去,小太监王振口中的“唐九哥儿”就很自然地变成了“唐九爷”。 唐九爷趾高气扬地在右神策军中进进出出,风头一时无人可及。在他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一向清正廉洁的鱼大将军突然变了嘴脸,开始大肆收礼。 无论是谁,只要送上门来,鱼弘志一律来者不拒。 更有甚者,他还暗示身边人发出他“需要钱”的信号,引得长安城中无数人飞蛾扑火。 …… 西市的荣盛堂已经开张一周了。 毕竟是曾经当过皇帝的人,统率过数十万人的杂牌军,黄信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毋庸置疑。 他拿着唐突给的一千贯钱,按照唐突的思路,先开了这家商号。 除了经营常规货物之外,陆陆续续,荣盛堂会上市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譬如已经上市热销的新式充气足毬,譬如正在研制开发中的香皂、糖霜等等。 假以时日,只要能在这个时代完成的小发明,唐突统统不会放过。 既能改善大唐人民的生活质量,又会为自己赚来大把大把的钱财,利国利民利己,不干那是傻子。 唐斗就是甩手大爷,光知道吃吃喝喝,吃饱了就睡。 黄信完全变成了唐突的大管家,执行落实商业计划,掌管料理家务琐事,尽管他又买了几个奴仆婢女,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见唐突从包袱中取出了两块石头,一块灰白色,一块青黑色,黄信的面色顿时变得很狂热。 自打上次半夜三更唐突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亲眼见唐突用一盆黄泥水点化出雪白的糖霜来,唐突在黄信心目中的地位就攀升到了无所不能的神的高度。 他暗暗决定跟在先生的身边,必须一直走到最后。 神的弟子,也是神一般的人物。将来,他也会俯视凡尘。 “先生,这是……”黄信的声音都在颤抖:“难道先生要点石成金吗?” 唐突哑然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点石成金。黄信,这两种石头产自青州一带,你派人去青州照样采掘,运来长安,多多益善。至于这种石头要做什么,日后再说。” 黄信躬身应下。 “还有荣盛堂的买卖,等慢慢物色到合适人手,你就不用亲自出面打理了。黄信,我知道你的心思,过段时间,我会请令狐家帮你举荐出仕,给你谋一个出身。在京可,放外也可。”唐突淡淡笑着,目光却炯炯。 黄信摇头:“能在先生身边,得先生言传身教,学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绝无做官出仕的想法。” 唐突笑了笑,凝望着黄信一时无语。 黄信是不是真的绝了做官的心思,不必去较真。 对于唐突来说,目前一来是无人可用,二来黄信是最合适的人。要用黄信这样的人,必须牢牢将他控制在手上。 有野心不是坏事,重要的是只要让他看到前进的希望,野心就会变成动力。 “也好。黄信,我现在无法给你什么承诺。我只能说,风物长宜放眼量,你在我身边时间长了,有些事你自然会明白……” “学生明白。” 黄信长揖下去,他火热的目光却投向唐突案头上那本只写了五十回的《西游记》。 这是唐突夜半无聊时凭记忆默写的产物。 所谓唐僧取经的故事,唐斗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可黄信读了却惊为天人。 更重要的是,他从中看到了财源滚滚。 玄奘和尚西行天竺的事儿,并不久远。在民间,因此传播演绎出来的传说本就不少。而唐突如此妙笔生花的加工创作,一定会引发如潮的受众。 唐突捏起这本手抄书递给了黄信:“你要是喜欢看,就拿去。不过,我还没有写完,日后再续吧。” 黄信面色涨红,接过来双手捧着,犹豫再三才道:“先生才学绝世,却深藏不露,如此佳作如果不能出世,真是可惜。” 唐突笑了:“你有话就直说,不用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一套。” “先生,若是将此书刊印成册,会不会让长安纸贵?”黄信拱了拱手。 唐突眸光中掠过一丝奇色,黄信的商业头脑如此敏锐,不能不让他吃惊。 他本来想等日后抽时间先把活字印刷术搞出来,再做点卖书的文章,不成想黄信却想到了前头。 看来,可以提前下手了。 …… 红日高悬,唐突骑着白马小雪,去了一趟九仙门的右神策军点卯,虚应其事。 其实他压根不用去。 作为鱼弘志的心腹门生,他当这个差事不过是挂名,什么活都不用干,但油水是少不了的。 不要说平级的那些各曹参军,就是上头的长史和录事参军,以及更上头的判官、句覆官、表奏官、支计官、孔目官、驱使官之流,也没有人敢小觑他。 从神策军回来,唐突锦衣白马招摇过市,去了他期待已久的平康坊。 平康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均为“要闹坊曲”。 而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眼前的平康坊楼台亭谢鳞次栉比,三曲连绵不绝。 唐突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看到此刻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他突然想起了诗人孟郊的名句并吟诵出声: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072章伟大的发明家 平康坊各处妓馆门口,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三五成群,有不少人在暗暗打量着突兀而至的唐突。 不怨旁人关注他,实在是他的打扮太骚包了。 而不远处,唐突的老相识马平安和安王李溶的小舅子薛凯,正待进潇湘馆找老相好寻欢作乐,无意间瞥见唐突,几张脸马上就绿了。 过去他们见唐突是猫戏老鼠,现在就是耗子遇见猫,避之唯恐不及。 昔日的窝囊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大权监的心腹门生,他们惹不起了。 “小人得志、认贼作父的无耻东西!”薛凯愤愤低声咒骂道。 马平安扯了扯薛凯,脸色铁青,压低声音道:“走吧,我们惹不起,还能躲得起!” 两人正要悄然溜走,却被迎客的美姬龟公等人死死拦住,莺声沥沥,脱不得身。 这附近的妓馆可不是普通的青楼,里面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收费极高,当然门槛也高。 薛凯马平安这种有钱有闲的豪门子弟,最受欢迎。 既然来了,不留下几贯钱,你还想走? 唐突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翻身下马,牵马昂首阔步走来。 马平安两人见状,躲又躲不及,走又走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唐突笑了,他本是有为而来,既然撞上马平安和薛凯,那是最好不过。 唐突走过来,自有美姬笑语缠上,他却也不拒,任由美人入怀,扭头望着脸色难堪的马平安和薛凯,笑吟吟地打了一个招呼:“两位,别来无恙乎?” 马平安嘴角哆嗦了一下,不得不勉强一笑,拱手见礼:“见过九公子。” 薛凯略有不忿,还是硬着头皮梗着脖子草草拱了拱手:“九公子安好。” 唐突哈哈大笑,任由潇湘馆的美姬簇拥着,走进了这间平康坊中最大的妓馆。 …… 其时。 东市。 荣盛堂开在延寿坊。 在荣盛堂的对面,黄信又暗暗派人买下了一栋前堂后院的大宅子,一家名为“复兴印社”的商号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建营业之中。 唐突判断的没错,像黄信这样的人,只要让他看到目标,他的野心就会转化为无穷无尽的动力。 唐突自诩为伟大的潜伏者,但在黄信眼中,他却是伟大的学者和伟大的发明家。 如新式充气足球在黄信看来顶多是小聪明,赚点蝇头小利;但糖霜、香皂诸物以及活字印刷术的诞生,绝对是改变这个世界和时代的伟大创举,造福苍生家国。 未开业的复兴印社后院的作坊初步成型,黄信雇佣来的能工巧匠十余人正在紧张工作。 想起唐突随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项伟大发明问世,黄信眼眸中一片无休止的狂热。 有唐以来,市面上运用的是雕版印刷术。书册,佛经,只能印刷小型作品。 唐突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下了关于活字印刷术的原理和核心技术要点,又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给黄信传授清楚。 按照唐突的要求,黄信决定泥活字印刷和木活字印刷双管齐下。他这人还是有点轴的,唐突已经说了胶泥活字比木活字好用,效率更高,他还是非要试一试。 活字印刷的原理并不复杂,与雕版印刷术可能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但若没有唐突的存在,这层窗户纸起码要一百年以后才能被捅破。 为了技术保密,唐突要求黄信将工匠分开、分流程操作。比如胶泥活字,制作胶泥胚胎的工人弄完之后,转移到另外一个独立小院由刻字匠人进行雕刻。雕刻完毕再转移到另外一处,由其他工匠进行药剂处理和烧制成型。 这三个环节的工匠独立存在,紧密配合,又互不知晓对方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主家制造这些玩意要干什么。 当活字模雕刻烧制完毕之后,这些工匠就会被黄信遣散。 其实字模制作出来还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核心技术在于排版时使用的药剂配方。 排版时先预备一块铁板,铁板上铺满药剂粉面,铁板四周围着一个铁框,在铁框内摆满要印的字印,然后用火从下烘烤,将混合物熔化,与活字块结为一体,趁热用平板在活字上压一下,使字面平整,便可进行印刷。 用这种方法,印二、三本谈不上什么效率,如果印数多了,几十本以至上千本,效率就很高了。 为了提高效率,可以常用两块铁板。一块印刷,一块排字。印完一块,另一块又排好了,这样交替使用,效率很高。 常用的字如“之”、“也”等字,每字制成20多个字,以备一版内有重复时使用。 没有准备的生僻字,则临时刻出,用草木火马上烧成。从印板上拆下来的字,都放入同一字的小木格内,外面贴上按韵分类的标签,以备检索。 黄信的面前摆着一本慈恩寺刊印的《观无量寿佛经》。这是时下最热门的一本经书,载于开元年间长安西崇福寺和尚智升编纂的《开元释教录》中。 唐突决定以《观无量寿佛经》作为试验品,如果成功,马上大批量印刷推向市场。 这年头,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的各大寺庙财势雄厚,如此印刷精美的经卷一旦问世,不怕高僧大德们不趋之若鹜。 …… 令狐婉捏着唐突手抄版的《西游记》急匆匆闯进来,眉飞色舞兴奋道:“黄信,什么时候可以刊印书册?如果可以,先把这本书印出来!” 黄信微微一笑,拱手道:“令狐娘子,我家先生说了,先印佛经,大批量的印,我们要先赚钱!” 令狐婉撇了撇小嘴:“我看唐突就是财迷心窍了!他要那么多钱作甚?开荣盛堂做买卖也就罢了,现在又搞出一个复兴印社,他这是准备从商吗?” “令狐娘子,我家先生家道中落,毕竟比不得令狐家,长安大、居不易,要不挣一份家业出来,吾辈何以安身立命。” 黄信面上旋即浮荡起一片狂热之色,他拱了拱手又道:“正如先生所言,有些东西只能通过商业运作,才能慢慢流传于世,然后渐渐改变这个时代。比如先生独创这活字印刷术,若是闭门造车自娱自乐,那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黄信知道令狐婉与唐突相交甚密,将来没准就是唐家未来的女主人……或者是女主人之一,这一点从唐突没有向令狐婉隐瞒活字印刷术,就初见端倪了。 073章潇湘馆 潇湘馆内。 唐突邀饮,薛凯和马平安不敢不从。 三人一席,薛凯随意为两人点了两个稍有名气的美姬,如月和雪晴。 两女属于不但陪酒还可以安寝、花钱可以应召的那一种,潇湘馆中的次花魁层级。 那什么……你懂的。 但唐突却大刺刺直接点了潇湘馆的绝对头牌流苏娘子。 潇湘馆的规矩是进门先喝酒,开宴付半贯钱后,入席乐队奏乐和酒菜上席,才可请名妓娘子出来。 如果留宿或者外带,另外算钱,价格不一。 这里说的名妓娘子不包括头牌,流苏这种顶尖姑娘。 所以说,潇湘馆这种地方,没大把的钱还是别来的好。 平素里,即便不是头牌,就算是稍有名头的姑娘,也都有各自的规矩,并非有钱有权就能随便“见”的。 至于流苏这种名贯长安的当红歌姬,你光有钱也没用。还要有让她仰慕的文采,否则根本进不得门,更遑论一亲芳泽了。 一看唐突这种就是不懂规矩的暴发户。 老鸨子满脸堆着媚笑解释道:“公子,实在抱歉,流苏娘子今日有恙不能见客,公子改日再来,老身一定让流苏出来给公子助助酒兴!” 老鸨子不过是推托之词,当然也是为了试探一下唐突的财力。 若是肯花钱,来得次数多了,一掷千金,让流苏陪一下也未尝不可。 至于现在,一个不懂行的菜鸟,大言不惭要流苏陪酒,岂不是痴人说梦? 别看唐突貌似与马平安和薛凯相熟,身份显然非富即贵,可老鸨子真没怎么在意。 来潇湘馆的人,哪有普通人呢?就是当朝宰相,她也见过数人。别的五六品、七八品官员,那就更多了。 再说能在平康坊开这么大的一间妓馆,日进斗金,背后不可能没有大靠山。 谁敢在潇湘馆破坏规矩公开闹事,就是找死。 听了老鸨子的话,唐突眼珠子一瞪,怒斥道:“少废话,赶紧把流苏叫出来,唐某有的是钱!” 唐突不说假话。荣盛堂的生意火爆,复兴印社开业在即,加上神策军及长安某些人士源源不断的“孝敬”,他现在真不缺钱。 这些狗日混账的钱反正来路不正,不要白不要。 自打唐突开了鱼弘志的“毛塞”,鱼大将军敞开来敛财,顺带着唐突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唐突啪地一声在案几上摔下一个锦囊,里面的几颗金豆子滚出来,亮晶晶、金灿灿得很是耀眼。 老鸨子撇撇嘴,心道:土包子一枚,以为老娘没见过金子吗? 马平安和薛凯鄙夷,各自垂下头去不吭声,心里暗暗幸灾乐祸:你这厮若是不长眼,要在潇湘馆闹事,那可是瞎了狗眼了。 以为当了鱼弘志的门生,就能得意忘形,在长安城中横行无阻了,真是一个无知蠢货。 作为长安贵二代中的出名的愣头青,当年薛凯也在潇湘馆碰过钉子。 他可是被潇湘馆打了一顿板子,又送到了万年县受了一场惊吓,要不是李溶出面,恐怕他没有好果子吃。 …… 西市。 在西市数百家贸易店铺中,荣盛堂的店面并不起眼。 但这家新开的商号最近却成为西市最火爆的商号,天天人满为患顾客盈门。 新式充气足球很快在长安城中流行起来,贵族家玩毬的人都玩上了这种黑白相间的羊皮毬,价格很高,每个五十文钱,平民消费不起。 但长安缺有钱人吗? 荣盛堂每日一百个毬的生产量,还是供不应求。 今日荣盛堂又新上市了一种名为“香皂”的女性向新玩意,售价同样为五十文。 一开始无人问津。当令狐楚家的孙小姐令狐婉带着婢女花五贯钱订购了一百块香皂后没多久,各门各家的小姐贵妇就开始纷至沓来。 黄信对唐突搞出来的东西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甚至懒得在广告促销上投入一文钱。 反正这玩意方便实用,又放不坏,等长安城的女人们尝到甜头,还愁没有客源? 荣盛堂出品,必是精品。售价当然高,物以稀为贵,有什么好奇怪的。 黄信觉得唐突还是心太软,要依着他,定价还会翻一倍。 这长安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有钱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猎奇,在新鲜事物上一掷万金都不在话下。 接下来,荣盛堂还有更牛逼的爆款产品将一一上市。 想起那雪白如玉的糖霜,提纯后的细盐……黄信躲在荣盛堂的后堂中心潮起伏,他不知道唐突脑子里究竟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又信手拈来的奇思妙想,但他知道这些东西会给唐突和自己带来什么,又会给整个大唐带来什么。 即便是用屁股想,黄信都明白,即便唐突目前在做的事情不成功,他也至少会成为天下最有钱的超级大商人。而一旦他正在做的谋划成功,他的前途更不可限量。 而作为唐突的学生,他黄信一样会变成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黄信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只要复兴印社这边开业成功,他就开始谋划着把荣盛堂的分号从开到东市,再慢慢辐射向大唐各州。 令狐婉带着唐突的手抄本《西游记》回府研究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令狐小娘子动用令狐家的各种资源,为黄信推进落实唐突的商业计划扫平了障碍。 否则,以黄信一头扎进长安来的布衣少年,要在长安城这潭深水中开商号赚大钱,早就淹死了。 而大吃货唐斗蹲在后院天井中,口中啃着一张热腾腾的胡饼,兴致勃勃盯着地面上一群黑压压的蚂蚁来回穿梭搬运食物。 唐突不让唐斗跟随在身边,吃货除了吃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只要有饭食,他就不觉得无聊。当然,若是公子需要,他随时都会出现在唐突身边,哪怕是为唐突挡刀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黄信担心生意好了会有麻烦上门,就把这位吃货请到了店中坐镇。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多么正确。雄壮的唐斗往荣盛堂门口一站,牛刀小试,那些试图来挑衅的青皮无赖都吓得无影无踪。 074章吾名唐九 潇湘馆。 老鸨子向如月和雪晴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如月和雪晴当即巧笑倩兮一左一右贴了上来,如月娇笑着为唐突斟满一盏酒,媚笑道:“公子啊,为什么非要流苏出伺呐,难道有我们姐妹还不够吗?” 雪晴秋波流转间,用酥胸紧贴着唐突的胳膊,还故意蹭了蹭:“奴家可是有求必应……看公子也是妙人,有酒就吃,要知道珍惜眼前人呢!” 如月伸出纤纤素手夹起一颗金豆子,顺手塞进自己的抹胸间,抛了一个媚眼儿:“公子出手这般阔绰,如月和雪晴愿意一起伺候公子!” 唐突冷笑一声,一把就推开如月和雪晴两女,动作有点粗野。 “告诉你们,唐某今日不见到流苏,誓不罢休!” 唐突拍着案几声色俱厉,嚣张至极。 他又不是寻花问柳来的,他是来演戏的。 这场戏已经开了场,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如月和雪晴柳眉紧蹙。 她们从业数载阅人无数,还真没见过唐突这种油盐不进的愣头青。 不,是一颗不知道轻重的驴屎蛋子。 老鸨子心中怒极,表面上还是耐着性子陪笑道:“不瞒公子,我们家流苏娘子有个规矩,这个规矩全长安都知道,那就是谁要见她,必须要写诗一首,能得娘子欣赏和诗,方可见客,否则一切休提!” 写诗? 唐突呸了一声,大声道:“取纸笔来!” 如月赶紧招呼龟公送来笔墨纸砚。 唐突取过笔,在铺开的纸上大开大阖写下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字,看得老鸨子、如月雪晴、马平安薛凯两人以及周遭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嫖客,统统目瞪口呆。 写了什么诗? 屁都没有,只有四个字。 吾名唐九! 笔势雄浑,力透纸背。 这种霸气,这种……众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嚣张跋扈,真的让老鸨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长安城中,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马兄,唐某这诗做得如何?”唐突撂下笔,傲慢地望向马平安。 马平安面色复杂,连连点头:“九公子大才,为马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 唐突又望向薛凯。 薛凯像是吃了屎一样恶心,却还是小声勉强笑着拱了拱手,表示赞同。 唐突哈哈大笑:“赶紧把唐某的诗作送进去,请流苏小娘子出来陪唐某吃酒!快去快去!” …… 潇湘馆院外一带粉垣,院内千百竿翠竹掩。 入门曲折游廊,廊上藤蔓攀附。馆内分前后两重,一明两暗。 前院就是客人吃酒作乐的场所,相当于潇湘馆的营业大厅。 而后院清幽叠深,竹海碧绿,院墙根有隙流入清水,绕至前院,盘旋竹林而出。 竹林最深处有一栋两层阁楼,阁名蕙兰,便是长安第一名妓流苏的居所。 作为卖艺不卖身,还有长安第一才女美誉的头牌歌姬,除了潇湘馆背后大人物钦点的贵客,以及能让流苏看得上眼的当世才子之外,她一概不见。 比如时下就在阁楼内与她吟诗作对的青年士子李义山,这就是她看中的人物。 如月匆匆而至。 听闻前院来了一个不知好歹的纨绔子,嚣张跋扈点名要见她,流苏皱了皱柳眉,放下手里的书卷,向如月淡淡道:“如月,往常像这种无赖,阿娘早就派人赶了出去,为何今日却瞻前顾后……难道这人大有来头?” 如月轻叹道:“流苏妹妹,你有所不知,这人好生无礼,阿娘早就恼了。但他与太常卿家的马公子、安王府内眷薛公子同来,阿娘见马平安和薛凯又似对他极为忌惮的样子,担心他来头大,就……” 流苏红唇轻咬,倾城面色趋冷:“多大的来头?难道咱们潇湘馆又是好欺负的?难道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纨绔子弟,就要让流苏坏了规矩?” “流苏妹妹,阿娘的意思是……你在他的这幅字上题一首驳斥诗,也算是咱们全了规矩,他若是还敢闹事,阿娘自会处置。” 如月说完就将唐突书写的字幅递了过去。 吾名唐九! 流苏展开字幅,却眸光一闪。 她端详良久,将字幅递给一直坐在一侧默然不语的士子李义山,浅浅一笑:“李公子,你看看这字,似乎还不错。” 李义山接过忍不住讶然一声,赞叹道:“娘子,此字气势雄浑,力透纸背,霸气之极。以其字观人,此子应该不是不学无术之徒。” “以义山看来,他似是故意题了这四个字来引起娘子的注意,至于他的真正用意,义山就不得而知了。” 流苏沉默了下去。 半响。 流苏提笔就在唐突的字幅上写下了一首诗,蝇头小楷,一气呵成。 士子李义山在旁观着,满眼的赞许爱慕。 流苏将自己题诗的字幅吹干,交给如月轻轻道:“如月,还给他,告诉他,若是他能解我这首诗的寓意,我便破例见他一次。” …… 前院厅中。 唐突与马平安和薛凯二人推杯换盏,连吃了数盏酒。 时下这种清汤寡水的酒对他来说毫无滋味,马薛二人更是虚与委蛇,气氛自然尴尬。 唐突眼角的余光已经发现,老鸨子早就找好了十来个黑衣打手,看样子只要他还继续闹腾,一顿打是少不了了。 打了还要送官。 潇湘馆可不是善茬。 唐突自然毫不在乎,他根本就是借题发挥,利用潇湘馆这种地方、借助潇湘馆内鱼龙混杂的各色人口,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毫无疑问,污名越盛,他这个打入太监内部的潜伏者就越安全。 如月袅袅婷婷匆忙返回来,将流苏的回复诗给了唐突,唐突端着酒盏醉意朦胧,扯过来只看了一眼,眸光顿时愕然。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唐突举杯一饮而尽,心中诧异之极。 这首诗分明是大唐那位著名女道士鱼玄机的名作,据说是写给初恋情人温庭筠表达衷肠的。 而鱼玄机此人,史书一般判定她出生在距今的十多年后,怎么出现在了长安平康坊的潇湘馆呢? 难道史书记载有误? 也许吧,管它呢。 唐突心里思量万千,面上却依旧是放浪形骸的粗野形色,他大刺刺取过笔来,蘸了浓墨,就在流苏蝇头小楷娟丽的诗边上,写下了潦草的一行字—— 老牛岂敢吃嫩草? 写罢,唐突哈哈狂笑着将笔撂下,索性端起酒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仰面灌了一个酣畅淋漓。 075章唐突佳人 围观众人面色古怪。 阿弥陀佛。 无量仙尊。 至圣先师。 这种狂徒,唐突佳人,真是罪过。 薛凯再也忍不住了。 唐突如此调戏长安第一才女,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作为安王李溶的小舅子,他在长安一向是高高在上被人吹捧着惯了,何时吃过这种窝囊气? 薛凯霍然起身怒斥道:“唐突,你也太无礼了,流苏娘子名满长安,容颜倾国,才华绝世,岂容你如此沾污亵渎?” 唐突打了一个酒嗝,撇了撇嘴,斜眼望着义愤填膺的锦衣少年薛凯,口中喷着浓烈的酒气:“区区一个娼妓,何足道哉?” 薛凯气得面色涨红:“你……无耻之极!” 唐突嘴角噙着傲慢的笑容,突然扬手指着薛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姓薛的,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莫非又要找打?” 薛凯面色呆了呆,旋即变得煞白。 他马上想起了几天前自己被唐突那一顿好打,又想起了他如今是大太监鱼弘志最得宠的门生,不要说自己,就是安王李溶也惹不起。 关键是为美人打抱不平,美人还未必领情。 马平安赶紧起身来躬身作揖道:“九公子恕罪,薛兄也是一时情急,不是有意冒犯,还请九公子饶了他这一遭!” 马平安扯了扯薛凯的衣襟,薛凯也只得诚惶诚恐地行礼认错。 唐突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就吐在薛凯崭新的青袍上。 这一幕将周遭人看得心胆震撼:老天啊,这狂妄的少年郎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马薛二人如此畏惧? 老鸨子在一旁暗道,能让马薛二人畏惧至此,恐怕就是潇湘馆背后的真正主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这小厮…… 老鸨子突然想起这两天甚嚣尘上的关于唐家窝囊废认贼作父的街坊流言,脸色大变,风韵犹存的脸蛋上抖下了不少脂粉。 这小厮无足轻重,但那鱼弘志可不得了。 至少在长安城中,鱼弘志一手遮天,绝对不是吹牛。 她的后台老板不好惹,鱼弘志更不好惹。 但即便如此,要让潇湘馆坏了规矩,因为唐突闹一闹就为之破例,头牌流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是不可能的。 除非是鱼弘志亲自来。 老鸨子咬着牙,准备动武了。 但不多时,如月从流苏阁楼回来,眸光复杂。她向唐突盈盈施礼道:“九公子,流苏娘子请你入阁一会!” …… 潇湘馆震动。 平康坊震动。 从来不受威胁和不见达官贵人的长安名妓流苏,竟然主动打开阁楼,让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无赖公然登堂入室。 与此同时,这无赖少年是昔年唐家窝囊废、如今鱼弘志门生的消息,也慢慢传开。 但所有人还是感觉不可思议,鱼弘志的门生咋了,若是流苏不愿意见,就是鱼弘志的亲儿子都不行。 去载,仇士良的二儿子仇亢宗看中了流苏,想要纳为小妾,流苏抵死不从。 仇士良忌惮潇湘馆背后的人,没有轻易动强。 仇士良的儿子都不行,何况是鱼弘志的门生。 唐突跟随在如月身后步入这片茂密竹林,风影婆娑,枝叶摇曳。 今日之事,基本达到目的。 剩下的,单纯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了。 这栋阁楼上的女主人,是否被真的是鱼玄机? 唐突衣袂纷飞,站在阁楼下的竹林边缘,抬头仰望,眸光闪烁。 如果猜测是真,他那“老牛岂敢吃嫩草”的题字固然荒诞粗狂,却直抵佳人心扉,让她心门叩动。 按照年龄,温庭筠至少比鱼玄机大二十岁,岂不是老牛吃嫩草嘛。 据说,多情的少女鱼玄机与温庭筠诗词唱和,情愫暗生。 只是温庭筠一生风流不羁,游走在花丛之中,所以他的诗词多数都在描述大唐贵族妇女的感情生活。 温庭筠这样的男人,肯定会为鱼玄机的美色动心,但肯定不会在鱼玄机这一棵树上吊死。 唐突定了定神,就上了阁楼。 阁楼阑干处,一名身着淡黄衣衫的绝美道姑出现在了唐突的眼前。 十七八岁的年纪,柳眉如黛,点绛朱唇,身段婀娜,曼妙动人。 另外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士子,羽扇纶巾,面容清秀。 流苏深深凝望着这拾级而上的锦衣少年,身形挺拔,面容俊逸出尘,一脸的书卷气,何尝有半点那题字中流露或者是如月口中描述的那般放浪粗俗、蛮横无礼? 流苏轻起樱唇,声如黄鹂:“似公子这等俊逸人物,何必粗言秽语戏弄幼薇一介弱女子呢?” 唐突此刻已经断定此女就是鱼玄机了。 装束,打扮,气质,自称幼薇。 确凿无疑,再无悬念。 唐突轻轻一笑,拱了拱手:“话虽粗狂,理却不差。娘子固然情深似海,但奈何对方寄情多处,放荡不羁,像他这样的风流男子,岂能因为娘子这一棵树去放弃一片森林呢?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鱼玄机闻言绝美的容颜一变,肩头抖颤,身形震动,险些站不稳。 唐突话中的理儿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对方就是这样的男人,但她日日夜夜伤感怨恨于对方的多情,却从来没有洞悉过问题的本质—— 是啊,像他这样的风流男,岂能因为自己这一棵树而去放弃一片森林? 恐怕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真正驻足停留吧? 鱼玄机突然掩面抽泣。 …… 唐突没指望自己无意中的一句戏言会打开少女鱼玄机的心结。 当他随后听闻鱼玄机身侧这位青年士子居然是后来名垂青史的诗人李商隐,心说今日算是不虚此行了,一下子就接触到两人重量级的历史名人。 唐突知道李商隐是开成二年的进士及第,起家秘书省校书郎,迁弘农县尉,后来又成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僚。 王茂元是李商隐的岳父,不过随后李氏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备受排挤,一生困顿不得志。大中末年,死在郑州。 唐突突然想笑。 难怪鱼玄机会赞赏李商隐的才学,因为李商隐与李白、李贺号称“三李”,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鱼玄机的情人温庭筠合称“李温”。 十六岁的李商隐,却抱着一摞不合时宜的古文在长安四处拜谒,后来得到令狐楚的赏识荐举,还因为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帮着走后门,才有机会中进士。 但李大才子的一生绝对是悲剧的一生。挫折重重,一路坎坷,最后郁郁而终。 他给后世留下了最荡气回肠的诗歌,终其一生,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哎…… 可惜这个时候,也只有唐突最了解他的怀才不遇。 076章难得有情郎 李商隐并不知道此刻的唐突正在为他的境遇颇多感慨,见唐突神色有异,不由抱拳施礼道:“某观公子神俊人物,绝非浪荡荒诞之辈,今日为何在潇湘馆内如此……如此唐突佳人呢?” 唐突微微一笑:“流苏娘子名动天下,唐某也方少年,仰慕娘子前来一会,岂不是很正常?” “难道义山兄来此,不是为了仰慕美人吗?” 李商隐满面涨红,只拱了拱手,又无言以对。 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性格内向。其实本来还想问问唐突这样的人物,怎就“认贼作父”声名如此狼藉,被唐突拿话一堵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鱼玄机在一旁看不过去,就轻挑峨眉,淡淡笑道:“唐公子何必欺负老实人?既然李义山提起这茬,奴家倒也想问问,公子来此意欲何为呢?” 唐突耸耸肩:“某不是说了嘛,仰慕娘子人间绝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鱼玄机撇了撇樱唇小嘴:“奴家虽人在娼门,却只是卖艺不卖身。你要听奴家唱曲、抚琴或者在奴家这里饮茶论道,奴家乐于奉陪;可若是公子想要别的,还请退走。” “在这长安,还没有人能让幼薇自扫蓬门……” “不知那温飞卿又可否?”唐突见鱼玄机正言端色,笑吟吟道:“云峰满月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娘子如此佳作,并没有打动那人,反而让某和义山兄这等,痴迷不已啊。” 鱼玄机俏脸涨红,羞怒而起:“若公子依旧调戏幼薇,请恕奴家送客了!” 李商隐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含怒道:“唐公子,何必欺人太甚?幼薇何等女子,你怎忍心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 唐突哈哈大笑:“唐某不过是一句戏言,娘子和义山兄何必当真?再者说,唐某并无恶意,只是心有所感,劝慰娘子两句。” 唐突慢吞吞起身来:“娘子,义山兄,既然话不投机,那就改日再见吧。告辞!” 唐突说完飘然推门,下楼。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阁楼下,清晰传来唐突高亢的吟唱声。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李商隐面色一变,望着鱼玄机泪如雨下的美丽面庞,心下百感交集,却是一句话都劝慰不出来。 望着唐突远去行走在竹林中的挺拔背影,流苏泪光婆娑,默然不语。 她并不知唐突这临别的“吟唱”,其实是她日后苦涩伤情的自白,用在此处,自然百分百扣荡她多情善感的心弦。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少年呢? 她意兴阑珊,慵懒地向李义山点了点头,轻轻道:“李公子,流苏疲乏,你我今日的诗词唱和就到此为止吧。公子请便,恕流苏不送。” 说罢,流苏转身盈盈走进阁楼,蓬门掩住,寂静无声。 楼下绿色竹林随风波动如海。 李商隐慨叹一声,毅然转身下楼。 他知道自己从此与流苏娘子再无半点缘分。 但,他能抱怨这个名叫唐突的声名狼藉的少年吗? …… 离开潇湘馆的唐九爷纵马扬鞭驰向城南的乐游原。 汉宣帝立乐游庙,又名乐游苑,登上它可望长安城。正是踏春好时节,乐游原下游人如织。 唐突下了马,回头凝望着另外一匹枣红马飞驰过来,面露苦笑。 令狐婉一直在跟踪他,在平康坊险些堵住他。为了躲避佳人,他不得不避到此处,没想到令狐小娘子还是穷追不舍。 令狐婉今日气炸了肺。 如果说唐突投靠鱼弘志还有深意,那么,他跑去平康坊嚣张跋扈,与名妓流苏勾弄出满城风雨的风流韵事来,这又是哪一出? “唐突,你还要不要脸了?” 令狐婉俏脸生霜,她翻身下马掐着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根银质柄子的闪亮马鞭。 唐突苦笑:“娘子,唐某咋就不要脸了?” “你父亲死在仇士良的手上,宫里这群阉宦祸国殃民,荼毒天下,你不但不想为父报仇、为国锄奸,反而投靠了鱼弘志……”令狐婉跺了跺脚:“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唐突仰天打了个哈哈,耸耸肩道:“娘子,唐某该怎么去报仇呢?直接闯进宫去杀了仇士良?如果那么做,唐某就不是不要脸,而是不要命了。所以在不要脸和不要命之间,唐某选择保住小命,在长安生存下去,这有什么错呢?” 令狐婉明知唐突这是强词诡辩的歪理,但还是一时语塞。 唐突又笑道:“唐某听闻你兄令狐滈与那仇亢宗声色犬马过从甚密,与之相比,唐某拜在鱼大将军门下图个出身又算得了什么?” 令狐婉俏面涨红。 令狐楚是一代名臣,但令狐家的有些后人却不怎么成器。 尤其是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也就是令狐婉的兄长,更是长安城中出名的浪荡纨绔,与仇亢宗朋比为奸臭名远扬。 唐突瞥了难堪的佳人一眼,叹息道:“娘子,世间事半真半假,难以尽遂人意,我能做的无非是顺时而为、审时度势——这终究不过一场游戏而已,娘子你又何必当真?” “我到底是不是卖身求荣的人,娘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令狐婉缓缓抬起头。 她清澈的目光深深凝视着唐突,唐突面带温和笑容,任由春风和煦拂动衣襟,云淡风轻。 但令狐婉马上就醒悟过来,唐突投在鱼弘志门下当门生的事她其实早已理解,她今日真正生气的……并不是这个。 她旋即柳眉倒竖:“唐突,你还是不要脸!” 唐突啼笑皆非:“我又怎么不要脸了?” “投靠阉贼的且不说,你还跑去平康坊……这也是审时度势、用心良苦?差点就让你给糊弄过去了!” “娘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哦。”唐突耸耸肩。 “你……无耻!不要脸!”令狐婉恼羞成怒,手执马鞭跺了跺脚,背过身去。 其实这个年月的贵族子弟狎妓不但不以为耻,反是一种风雅时尚。就算唐突真的去找了潇湘馆的姑娘,也不能称之为“无耻”。 不过,令狐婉一直认为眼前的白衣少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他不会像她的兄弟以及她认识的很多公子哥儿一样花天酒地……她真的很失落。 令狐婉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马后,传来唐突悠长的一声轻叹。 077章夕阳无限好 令狐婉的心迹如何,唐突一清二楚。 像令狐婉这样单纯的贵族女子,在长安城中并不多见。 她的感情很真挚,也很纯粹,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 她没有野心,不会掩饰和伪装,她活得很真实。 与令狐婉在一起相处,唐突明显感觉身心放松,没有半点压力。如果不是如今的境遇,他或许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是现在……他的世界里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步步危机,怎么能容得下一张洁白无瑕的纸。 唐突将坐骑小雪寄存在原下的茶肆里,沿着青草丛生的山路缓步登去。 乐游原、曲江池、芙蓉园,这是长安城中的三大去处。游客三五成群,唐突夹在人群中信步而攀。 周围的人兴高采烈谈笑生风,或登高望远诗兴大发,或携带女眷躲在一旁卿卿我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唐突一人独行,至最高处的一块巨石上。 此处正是风口,阵阵风狂如骤,无人问津,他也乐得清静。 他站在巨石上眺望着繁盛苍凉的长安城,送目临风,思绪重重。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错综交织,所怅万千,殆难名状。 他知道自己正在刀尖上行走。 稍有不慎,将粉身碎骨。 …… 风渐渐止息。 眼前又是另外一幅壮画面:余晖映照,晚霞满天,山凝胭脂,气象万千。 唐突长身而立,他迎风吐出了一口郁闷的浊气,想起了刚相识的李商隐,李氏那首名为乐游原的名作有感而发,顿时脱口而出: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是随后几年李商隐郁郁不得志的伤感之作,唐突吟在此处此时,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大唐帝国日暮的绚烂和安宁,还能维持几时呢? “好一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声,唐突猛回头,见石下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青衣长衫男子,束着璞头,剑眉星鬓、鼻梁高挺、五官端宁,双目炯炯有神。 此人慢慢攀上巨石,向唐突拱手见礼道:“小郎君好雅兴,好诗才!” 唐突笑了笑,回礼道:“随口胡柴,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男子摇摇头:“此诗毫无雕饰,节奏明快,感喟深沉,富于哲理,是……某平生仅见,在此处闻之,更觉感慨万千!” 男子扬手指着远处长安城的宫殿城阙,声音微微有些低沉:“日暮景致如此美好,但转瞬即止,此时已是残光末路。正如这山下长安城的繁盛景象,百姓安居乐业,怕也难得长久。” 唐突心头一动:这怕是一个有心人。 他轻轻一笑道:“不知公子何来这般感慨,我大唐万邦来朝,长安城中繁荣鼎盛……” 唐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子中途打断,他扭头望着唐突,目光凛然:“好了!小郎君既是饱学之士,当不是见识短浅之辈。你难道不知这大唐天下,此刻已渐分崩离析,藩镇割据,奸佞当道,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早就是穷途末路了吗?” 唐突沉默了下去。 他猜测此人若不是血气方刚的文士,就是郁郁寡欢的朝臣。 萍水相逢,跟一个不了解的陌生人讨论时政,尤其还涉及阉贼,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男子似是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的异状,慢慢舒缓着杂乱的心绪,又轻轻道:“某感于国难,情怀激荡,言辞过激之处,还请小郎君莫怪。” “某在来此之前,路经平康坊,见那坊内笙歌燕舞,随处靡靡之音,不禁想起樊川居士的那首泊秦淮,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昔日某还讥笑那杜牧之流连灯红酒酣,一腔yin词yan曲,今日品读下来,方知诗人真正感受。” “来此又闻小郎君此诗,两相比照,触景生情,实在是难以自持!” 唐突叹了口气,只能拱了拱手,表示理解。 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云……”唐突转身行去,笑了笑又道:“你我凡夫俗子,左右不了天下大势,也不必替朝廷担忧。这日暮之后固然是黑夜,可黑夜总有尽头,日日都会迎来曙光。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公子还请宽心为好。” “宵禁在即,在下告辞!”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青衣男子喃喃自语,突然抬头望着唐突渐渐走下巨石的背影,高声道:“请教小郎君尊姓大名?” “在下黄信,就此别过!”唐突头也不回扬扬手,快步跳下巨石,匆匆离开。 …… 暮色降临,原上起了一层雾气。 长安城中灯火渐起。 一个黑衣壮年纵身越上巨石,冲青衣男子躬身恭谨道:“公子,天色已晚!” 青衣男子回头来瞥了随从一眼,淡淡道:“某知道了……刚才那名叫黄信的少年才学敏锐,气质高华,是城中哪一家的子弟?” 黑衣壮年人嘴角一抽,犹豫一会才道:“公子……小的识得此子,他其实不姓黄而是姓唐,他是唐平庶子,过去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窝囊废。如今更是投靠了鱼弘志,在鱼弘志门下充当门客,嚣张跋扈,声名狼藉,人人为之不齿。” 青衣男子长眉猛地一跳:“唐平的庶子?鱼弘志的门生?你没认错人?” 随从苦笑:“这小厮名气甚大,是鱼弘志身边的心腹,现在长安城中不认识他的怕没有几个,公子没见他腰间佩戴的正是鱼弘志的腰牌吗?” 青衣男子皱了皱眉,却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他断然不信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窝囊废能吟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般意境高雅的诗句,况且他与唐突相处虽然不过短短片刻,但他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此子神清气朗,哪像声名狼藉之辈? 他眸光闪烁,缓步在随从的搀扶下慢慢下了巨石,沿着小径而行,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身影隐入沉沉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