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撩宠记》 第1章 蟠龙玉佩(一) 韩宝葭睁开眼来,怔怔地盯着房梁上的雕花,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那张四海云纹大床,边角上都有点掉漆了,唯有那精细的雕工还能看出从前的风光模样;身上的锦被面子有些泛白了,不过棉絮却是顶顶蓬松缓和,缩在里面暖暖的,让人不想出来。 那火光冲天的华宅美院、那烈火焚身的痛苦挣扎,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时,她已经从那个女扮男装了二十三载的中书令大人成为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娃。 昨日她还照过了铜镜,这位名叫韩宝葭的小女娃生得着实好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粉雕玉琢,雪白的肌肤好像那上等的嫩豆腐,仿佛能滴出水来,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眼尾还微微上翘,琉璃般的墨瞳清澈透亮,鼻若琼瑶、唇似樱桃,那模样,就连她这个对美女司空见惯的也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 唯一不太好的,便是这位小女娃的的身子娇弱,时不时地便要头晕心悸,一年中几乎大半时日都要在屋内床上静养,想必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在那一晚被她这个孤魂野鬼附在身上,从此换了个芯子。 屋子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小声叫道:“二姑娘,你醒了吗?” 韩宝葭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叫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果说她前头活的这二十三年算是一辈子的话,那这是她用一个女子的身份存活在这世上的第三天,感觉有些……玄妙。 门开了,屋子里骤然亮堂了起来,韩宝葭撑起身子,还没坐稳,便见一个身穿丁香色妆花褙子的年轻美妇快步走了进来,坐在床边一把搂住了她:“哎呦娘的宝贝儿,怎么就起了,小心冻到了,这手都凉了,快,杏儿,帮二姑娘把衣服裹上。” 韩宝葭本能地便要去推那女子,从前她为了掩藏自己性别这个天大的秘密,向来就不要丫鬟随身伺候,更忌讳和人如此亲密,哪知道这力气还没使出来,那女子便红着眼圈瞅着她,哽咽着道:“怎么,病了一场,连娘都不亲近了?前儿个我还在想呢,要是我的蕤蕤有个好歹,我就抱着你去跳了河,咱娘俩索性就一同去投胎,也就省了心了。” 这年轻美妇正是韩宝葭的母亲殷盈,醒来的那个晚上,殷盈抱着她哭了半宿,哭得她恍恍惚惚的有种错觉,好像她真的就是韩宝葭,那个被自己母亲毫不忌讳疼爱着的小女娃,而不是自己上辈子的母亲,那个只会压抑地看着她,最后郁郁而终的谢府大夫人。 “娘……我只是有点闷呢。”韩宝葭心里一软,这推出去的力气便没了,顺势靠在了殷盈的身上轻声道。这声音清脆娇嫩,还带着软软上翘的尾音,让人听着心情愉悦。 “你看看你,这几日一直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人要是舒坦了就到外边走走,再不济在院子里坐坐也好。”殷盈心疼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女儿原本就身子不好,也就只有这脸蛋还看上去丰腴一些,现在倒好,连这点婴儿肥捏上去都没了从前的软糯弹性了。 韩宝葭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捏,不疼,殷盈的指腹绵软,肌肤相触,有种暖暖的感觉。 一丝浅浅的涩意涌上心头,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亲昵的爱抚了? 上辈子,她是谢府支撑门楣的大公子,是北周朝堂的肱骨之臣,是辅佐小殿下复仇的得力心腹,旁人只会用惊惧、艳羡的目光看着她,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接近爱抚她;然而此刻,漂浮在半空中不定的魂魄终于被这爱抚拽了回来,她骤然间明白了,她已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惊才绝艳、名动京师却一辈子如履薄冰、殚精竭虑的谢隽春了。 从前种种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她现在只是眼前这个妇人的女儿,代替韩宝葭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能换一种活法,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从今后,便做一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子,承欢膝下,过最普通却最快活的生活,或许有一天,也会和普通女子一样,嫁个称心合意的夫君,生一双可爱的子女,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 韩宝葭的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轻浅的笑容:“娘,我正想出去走走呢。” 殷家不大,一共两进的院子,人口也很简单,韩宝葭的外祖母、外祖父还健在,这几日没少来瞧她,一口一个心肝儿,瞧她仄仄的模样心疼得很;还有一个应当是过继来的小舅,名叫殷颢,这几天都在外面进货,家里有一家祖传的胭脂水粉铺子,需要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殷颢在外面打理。 韩宝葭三天没有下过床了,这时候腿还有点发软,身旁的小丫鬟杏儿搀着她在院子里走。正值两月开春时节,空气清冷,带着一股子倒春寒意,屋角却有几株迎春花爆出了黄色的花蕊。 她这些年鲜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目光落在那花蕊上有些痴了。 杏儿以为她喜欢,便上前摘了一朵,插入了她的发梢,打量了几眼赞道:“二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这几日去阎王殿 里兜了一圈,韩宝葭身形娇弱,娇怯怯地站在那里,仿如弱柳扶风,这黄色的小花插在鬓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添了两分丽色。 这样的赞美韩宝葭上辈子从小就听得多了,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杏儿又问:“二姑娘,今儿个想吃什么零嘴吗?” 这意外换魂一事,就算韩宝葭上辈子再聪明过人也没预料到,这几日精神都有些恍惚,再加上殷家的饭食也不怎么对胃口,吃得不多,早上也就随便用了点稀粥和小菜,此时一听杏儿这样问,韩宝葭不知怎的便有些嘴馋:“有什么好吃的零嘴?” 杏儿“咯咯”地便笑了起来,扬声道:“夫人,你瞧瞧,一说零嘴二姑娘就精神了。” 殷盈正在屋里整理衣物,闻言便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笑道:“你舅舅过会就会回来了,一定给你带了好吃的。”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院子的门一开,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长得浓眉大眼,五官不像殷盈那样精致,却也俊朗周正。 “蕤蕤,看小舅给你带来了什么?”他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朝着韩宝葭举起了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装着一个白色的瓷盒,印着“浮白居”三个字,韩宝葭知道,这是京师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这盒子里装的就是酒楼中最出名的点心“十二香”,出炉时香飘千里,令人垂涎三尺。 看着这瓷盆,韩宝葭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落在殷颢眼中,自然就是自家小外甥女娇怯怯的馋嘴样子,他过了春节就跑到外地收货,昨儿个才知道韩宝葭差点没了又好了的消息,急得嘴上都起了个燎泡,火急火燎地赶回冀城,想起外甥女喜欢吃零嘴,特意拐了个弯,去浮白居等来了这一笼十二香。 打开盒子,只见上面一层摆着莲花饼、芙蓉糕、千层酥……一个个都精致得很。 “喜欢哪个?自己挑。” 殷盈一挑帘子走了出来,嗔怪着道:“你又惯着她了,浮白居的东西多贵。” “姐,蕤蕤爱吃就好,贵就贵点,我多带点货不就行了,”殷颢看着韩宝葭宠溺地笑了笑,又道,“这次我找到了一家燕州的胭脂铺子,那里的胭脂和别家的都不一样,是用一种叫玫瑰的花制成的,颜色纯正,用上去也很舒服,要是能销得出去,倒是比普通的能多赚上几钱。” “很贵吗?那我不吃了, 给娘和姥姥吃吧。”韩宝葭推了推盒子轻声道。 “傻丫头,吃吧,有这么多呢。”殷盈笑着挑了一块千层酥递给她。 韩宝葭咬了一口,酥沫子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掌接住了,抿了抿唇,这千层酥味道真是不错,又甜又糯。说也奇怪,从前是谢隽春时,她不知道去过浮白居多少次,也尝过这十二香,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香甜可口过,难不成是托在这小丫头身上,连自己的口味喜好都变了不成? 她小口小口地尝着,不时地拿舌尖舔舔嘴角的酥沫子,快吃完的时候不好意思地仰起脸来朝着殷颢笑了笑:“真好吃,谢谢小舅。” 一旁殷颢被她叫得心里绵软,把整盒都往她怀里一塞:“放在屋子里慢慢吃,都是你的。” 殷盈一下子接了过来:“这可不行,吃成个胖姑娘了,娘给你收着,一天吃两块。” “姐,你还担心胖,看看蕤蕤这几天下巴都尖了。”殷颢心疼地道。 “瘦些好,你看城里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弱柳扶风、纤纤弱质?”殷盈嘴上虽这么说着,却到底不舍得刚刚病好的女儿,又拿了一块芙蓉糕,“给,吃吧,再让你馋嘴几日。” 姐弟俩说笑了一会儿,看着韩宝葭没事了,便出门去铺里帮殷父的忙了,铺里请了两个伙计,殷盈算账、殷振进货盘货,月里头总有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杏儿见阳光正好,便搬了张软榻到了廊檐下。日头晒在身上暖暖的,韩宝葭靠在那里,往日里脑子一刻都不得停歇,不是琢磨边界的军备,便是警惕叛党的反扑;不是揣度今上叵测乖戾的心思,便是担心自己的裹胸布有没有露了破绽……而今日,她微眯着眼,看着廊檐旁树梢中跳跃的光点,脑中一片空白,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旁边杏儿取出了一盆过年时留下的百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韩宝葭聊着天,花生壳发出清脆的细声。 “二姑娘,这些花生皮你可不能挑开,大夫说了,这个吃着好。” “嗯。” “老太太今儿个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快晌午了。” “姥姥去干吗?” “唠嗑去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唔。” …… 院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胡氏回来了,身边陪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一路说笑着走了过来。 “哎呦,这不是大侄女的宝贝吗?叫宝葭对吧?”婆子热情地走了过来,抬手就去拉韩宝葭,“这有阵子没见了,又俊了不少,怪不得你们都把她当成眼珠子疼呢。” 韩宝葭一侧身,顺势站了起来,避开了这婆子的自来熟,朝着胡氏笑了笑。 胡氏很是高兴:“蕤蕤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晌午想吃什么?” “粉蒸肉?”韩宝葭脑中模糊地掠过一道菜名。 胡氏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嗔怪着道:“你呀,好了一点就想吃肉。” “小姑娘就是嘴馋,”旁边的婆子笑着道,“嫂子你先别忙,方才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好好想一想,殷盈这都二十九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娘家,外头可是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再说了,你家殷颢也该说亲了,这家里有个没嫁出去的大姑子拖家带口地住着,人家一听就打退堂鼓,你说是吧……” 原来这婆子是个说媒的。 韩宝葭听了片刻回过味来,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没见过爹,原来她那温柔可亲的便宜娘亲,是和离回娘家的,现在这位崔婆子牟足了劲要把殷盈再嫁出去。 第2章 蟠龙玉佩(二) 送走了崔婆子,胡氏神思有些恍惚。 女儿打小就长得漂亮,女红也出挑,当初十里八方求娶的小伙一大摞,许给那个混账的时候也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嫁进去的,然而所嫁非人,和离回家,他们俩口子心疼得很,再加上两姐弟相处得一直很好,这些年就一直没动过让女儿再嫁的念头。 这两年殷盈在店里管账,免不了出头露面,俗话说的好,寡妇门前是非多,和离的女子门前何尝不是?总有几个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大着胆子过来说些荤话,也有好些人家过来说媒,可女儿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全都拒绝了。 然而今天这崔婆子说的话,却字字句句敲在了胡氏的心上。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殷颢现在和姐姐处得再好,要是以后有了媳妇了,胳膊肘还不能往里拐?还不如趁着如今再许个好人家,多给点嫁妆,以后女儿肚子争气再生个大胖小子,这才算终身有靠。 这崔婆子是远近闻名的媒婆,对这十里八方的适婚男女了若指掌,刚刚提的几个男人条件也算尚可,倒也不至于辱没了女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胡氏抬头一看,是外孙女儿韩宝葭。 “哎呀,我都忘了,”胡氏一拍腿,“蕤蕤的粉蒸肉。” 家里除了杏儿这个丫鬟,还请了个做杂事的嬷嬷,不过,这粉蒸肉是胡氏的拿手菜,胡氏兴致勃勃地亲自上手了。 五花肉切得厚薄均匀,放在酱汁里,米粉洒在肉上,搅得匀了,放入了蒸笼中,不多会儿,一阵香味传了出来。 韩宝葭坐在厨房里看着胡氏忙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看来,她的前身一定是个嘴馋的小丫头,什么好吃的都想尝一尝。 不过,她自然没忘了过来找胡氏的目的。 “姥姥,那个崔婆子是给娘说媒的吗?”她仰着脸,一脸好奇地问。 胡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只顾着想女儿的后半辈子,倒把外孙女的心思给漏了,可别瞎想了暗地里难过。 “蕤蕤放心,你娘最疼的就是你,就算要嫁了,肯定也不会抛下你不管,”胡氏柔声劝慰着,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娘这半辈子苦得很,要是有个好的,比在姥姥家呆着强。” 北周虽然民风开放,对妇人的要求也不似南陈那么多,但女儿一直呆在娘家的确很受非议。韩宝葭并不在意这些,乖巧地点了点头:“娘这么好看,肯定能有好的,只是这次可 万万不能……要是那样,还不如不嫁呢。” 她及时地收住了话语,一双眸子水汪汪地看着胡氏,好像快哭了似的。 胡氏猛然想起了这孩子的爹,心里暗自呸了一声,咬紧了牙关道:“蕤蕤放心,这次咱们一定要好好打听,要是像你那个坏胚爹,姥姥就算养你们娘俩一辈子都不嫁!” 韩宝葭稍稍放了点心,其这胡氏一看就是耳根子软的,别被那个崔婆子三言两语就给蒙了。 祖孙俩一起用完了午饭,那粉蒸肉特别好吃,五花肉肥而不腻,被南瓜和米粉包裹着,又香又糯,韩宝葭一口气吃了小半盆,胡氏深怕她大病初愈多吃不好,把剩下的半盆装了食盒,说是让人送到铺子里去。 只是这还没出门呢,便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信:“殷家嫂子,快去你家铺子里看看吧,有人赖着不走,殷颢都快和人打起来了!” 殷记胭脂铺就在离殷家过去两条街的地方,胡氏着急忙慌地一路小跑了过去,连韩宝葭跟在身后也没顾着。 一进门,铺子里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男人,身穿杭绸直缀,三四十岁,腆着个肚子,一身金光闪闪的富贵气,旁边跟着两个小厮。 殷颢捏紧了拳头,一脸怒气地拦在殷盈前头,殷盈则气得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原本就长得妩媚,眉如远山、眼含秋水,这会儿一双眸子瞪圆了,胸口的峰峦随着喘息起伏着,比起那些二八年华的更有有一种诱人的味道。 韩宝葭上辈子见过很多美人,明丽的安南公主、美艳的先淑妃……然而比之她们,殷盈虽然因为小家碧玉少了几分气度,却在柔媚上更胜一筹。 那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笑嘻嘻地道:“殷家妹子,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只不过叫你帮我拿几盒胭脂,你弟弟粗手粗脚的,弄坏了怎么办?” 胡氏连忙赔笑着过去打圆场:“于老爷您要哪几盒?我帮你……” 那叫于老爷沉下脸来,阴测测地道:“那行吧,你们把这铺子里的全都一盒盒拿过来,我慢慢挑。” “我们要打烊了,”殷颢恶狠狠地道,“你还是去别家看吧。” “开门都是客,你这样做生意,只怕这铺子没两天就要倒了,”于老爷冷哼了一声,“趁早想想其他营生吧,殷家妹子,你现在不肯做我的姨娘,只怕以后连姨娘都没得做了……” “放屁!”殷颢的脸憋得通红,一个箭步冲 上去就要薅那于老爷的衣领,钵大的拳头眼看着就要砸上去了。 韩宝葭用力拉住了他的衣衫,脆生生地叫道:“小舅,别,我刚才瞧见人去请县衙里的老爷了,打了说不清楚。” 殷颢一个激灵,立刻撒手松了衣领:“行啊,于老爷你慢慢坐着,我倒是看看你这样上门欺辱良家妇人的,有没有脸让官老爷来评个理。” 于老爷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不由得瞟了韩宝葭一眼,他垂涎殷盈已久,去托了两次媒都不咸不淡地碰了钉子,今天他打定主意来羞辱殷盈、刺激殷颢,只要殷颢动了手,他就有把握把人送进牢里,到时候看这户人家就不就范。 门外殷父也急匆匆地赶来了,陪着笑说了几句好话,于老爷眼看着没法讨到便宜了,也不多留了,朝着殷盈又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扬长而去。 一家人长吁了一口气,经这一事也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让伙计关了店门,回家坐在前厅里商量该怎么办。 这位于老爷还有些来头,不仅薄有资产,家里还有人在冀州府担任司户参军一职,平日在这一片跋扈得很。 “要不盈儿就不去铺子里了,咱们再请个账房?”胡氏有点后怕。 殷盈眉头轻蹙,迟疑着没有说话。 “娘,咱们不怕他,天子脚下,难道他还敢强娶良妇不成?”殷颢气得不行,“以后我让人在前头守着,要是他来了,就来通风报信,你从后门走。” “你呀,光靠守有什么用,你倒是想想,你去打于老爷,人家身边那两个小厮怎么没动?明摆着要引你入套的,要是真厮打起来,他还能轻饶了你?”胡氏教训道。 殷颢不说话了。 殷盈连忙打圆场:“还是蕤蕤机灵,知道拉着你舅舅。” 家人都夸了韩宝葭几句,眼看着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胡氏趁机正色道:“盈儿,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今儿个崔婆子来过我这里了,说了几个人选,我琢磨着蕤蕤也大了,你也该考虑一下再嫁的事情了,不如我们几个一起合计合计,你要是嫁了人,那于老爷也就死心,你说呢?” 殷盈的脸一白,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娘……我不想再嫁。” “娘,为什么要让姐姐再嫁?”殷颢一脸不解,“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你少插话,”胡氏训了他一句,又看向殷盈叹了一口气,“别的娘就不多说 了,其实,就算你在家里一辈子,咱们也不会短了你和蕤蕤的一口粮,可你想想,一个妇道人家住在娘家,今儿这样的事儿还能少得了吗?你还年轻,娘总盼着你还能夫唱妇随过上好日子,总不能一个人熬一辈子吧?那可太苦了,要是我和你爹不在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看向殷父,哽咽着道:“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一直沉默着的殷父终于开了口,盯着殷盈沉声道:“盈儿,你娘说得对,你不仅要再嫁,还要抓紧相看个合心意的,今儿个我在外面的时候,有人偷偷和我说了,韩家的人正打算去衙门里告状,说是要把蕤蕤要回去。” 殷盈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韩宝葭是她的命根子,她怎么能让女儿离开?这不是逼着她重新回到韩家那个牢笼吗? 揽着韩宝葭的手都微微颤抖,她失声叫道:“什么!那是他亲口答应的,还画了押留了字据,蕤蕤跟我走,府衙里的人和谢大人都可以作证!” “谢大人……”殷父的神色惨然,“听说谢大人……过世了。” “什么?”殷盈呆若木鸡。 韩宝葭脑中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愕然问:“哪位谢大人?” 殷盈眼中一下子流下泪来,抱着她失声痛哭:“谢隽春谢大人啊,蕤蕤,那是我们娘俩的再世恩人啊!不可能,谢大人怎么可能去了……” 韩宝葭怔愣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上辈子她见过殷盈,她的那个亲爹,的确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第3章 蟠龙玉佩(三) 殷家祖上也是官宦,是北周世家谢府谢老夫人九族之内的远房亲戚,然而殷家几代之内人丁单薄,家族很快就败落了,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产业勉强度日,后来到了殷盈父亲这一辈,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开了几家铺子,沦落为商贾之家,和谢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几乎断了联系。 碰到殷盈那一日,谢隽春刚好携友出行,去冀城郊外的十里桃林赏花。彼时她正春风得意,春闱高中入了翰林院,得先帝赏识,破格让她督促教授小殿下的课业,在京师中一时风头无俩。 离桃林几里路外,谢隽春碰到了一名男子拽着一对母女厮打,嘴里骂得不堪入耳,那小的脸色青灰,唇色发紫,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了,那大的整个人都护在小的身上,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却都不敢上前,一问才知道,男子是那母女的丈夫,长得周正却是个狼心狗肺的,时常赌钱,好好的一个家被败得破落不堪,输了便偷娘子的嫁妆,还逼着娘子去娘家拿银子,不去便打。 是谢隽春令人拿住了那男人,一掌拍在了韩宝葭的胸前,这才让当时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娃缓过气来。知道了殷盈的身份后,谢隽春感慨万千,管了这档闲事,几日后拿了那男子的把柄逼着写了放妻书,又替她做主改了韩宝葭的户籍,这才让这对母女重新回到了娘家。 殷盈对他千恩万谢,还托人带了谢礼,不外乎一些特产,而谢隽春自然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随后几年世事跌宕,她经历了大起大落,又品尝了这世上的大喜大悲,更是早把这对母女抛在了九霄云外。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缘分在等着她。 殷盈抱着女儿悲泣了一阵,被劝慰着这才止住了哭声,当下便要带着韩宝葭去谢府吊唁。 殷家和谢府几乎隔着大半个冀城,殷盈要了辆马车,置办了几样花圈纸帛,一路晃晃悠悠地朝着谢府赶去。 坐在马车上,殷盈的神思还有些恍惚,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 这世上真心为谢隽春的离世而悲伤难过的,只怕也没有几个了。 韩宝葭心中感念,轻晃着殷盈的手臂道:“娘,你别哭了,谢大人说不定如今在另一个世上过得很好。” “一定会的,”殷盈哽咽着重复,眼前掠过那个青年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老天爷太不公了,为什么这么多坏人还活着,却把他给带走了。” “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活着再多受些 苦吧。”韩宝葭笑盈盈地道。 “你呀,又胡说了。”殷盈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待会儿到了谢大人家里,你可千万不可多嘴多舌,少看少动,谢府里的东西都金贵着呢。” 韩宝葭一一应了,心里却一阵冷笑。金贵什么?那只不过是一座精美的牢笼罢了。为了支撑谢府门楣,硬生生想出了这么一出李代桃僵女扮男装的戏码,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她得宠于先帝时,一个个都与有荣焉,拼了命想从她身上刮下点金粉来修饰自己;当她找到被害多年的小殿下,决意辅佐小殿下复仇,又是这些亲人斥责她不忠不孝,要和她断绝关系;当小殿下横扫北周、荣归京师时,却又腆着脸凑了上来,细数当初的不得已;当她失宠于帝前稍露端倪时,又是他们撺掇着她去向小殿下谄媚示好,深怕损了他们一丝一毫的富贵。 她无法和这些血脉亲人去计较,却早已被他们寒了心,准备趁着这次外出清剿叛逆撇下谢府三郎这张披了一辈子的皮,却没想到缜密的计划中途出了意外,原本应该趁着大火金蝉脱壳的她,被烧死在了驻地。 也好,如今成了韩宝葭,倒也是一干二净,彻底和从前告了别。 谢府到了,韩宝葭一下马车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本以为谢府此时应当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却没想到居然还挺热闹的,来来往往好些马车,大门前的挽联、花圈一应俱全,门前伺候的门房、小厮都穿白戴孝,一派哀凄之色。 殷盈上前递了名帖,门房进去通报,等了好一会儿出来了一名姓孙的管事,引着殷盈母女俩往里走去。 “府里这几日忙乱得很,夫人她们都因悲痛病倒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管事虽然神色并无半分愧疚之处,言辞上却也还是客气的。 殷盈连忙道:“不碍事,我们来看看谢大人就走。” 管事看了韩宝葭一眼,忍不住道:“这丫头长得好俊,这双眼睛倒和我家三爷有八分相似。” 殷盈与有荣焉:“是啊,当年谢大人也这么说,他还抱过我家女儿呢,可惜……” 她哽咽了起来。 管事叹了一口气,不再看韩宝葭,自顾自地在前头领路。 不知怎的,韩宝葭的右眼皮跳了两下,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的确,当日揽镜自照时,她就觉得那双桃花眼漂亮得有些扎眼,此时听管家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上辈子的谢隽春也有 这么一双桃花眼,有人曾笑着对她说,她似笑非笑时眼眸轻挑,端的是丽色无双、雌雄莫辩,若生来是名女子,只怕要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今日在谢府万万要小心些,别碰到了什么不能见的熟人。 她暗自警醒着,垂首跟着朝前而行。 远远的,便听闻一阵一阵念经、木鱼声传来,夹杂着几声哭泣,灵堂就在眼前了。殷盈一下子便红了眼圈,拉着韩宝葭紧走几步,踉跄着扑进了灵堂,“扑通”一声跪在了棺木前。 韩宝葭心中五味陈杂,也跟着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 可能,她是这世上第一个替自己上辈子的前身吊唁的人了。 殷盈伏在地上哭泣,口中喃喃自语地诉说着对谢隽春的感念,韩宝葭很是认真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悄悄环顾四周,只见周围跪着的几乎都是谢隽春那一房里的人,几个贴身随侍,几个丫鬟,她并没有子嗣,也没有侍妾,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妻子是当今的安南长公主卫婻,也是这世上唯一知道谢隽春女儿身的好友,不过此刻并不在灵堂。 殷盈叩拜完了,旁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上前答礼,有气没力地哭了几声,那是谢隽春的十四弟,自她以后谢府又有了十来个姑娘,最后四房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幼便宠得很,这次不得不被派来应对宾客,算是遭了罪了。 韩宝葭扯了扯殷盈的衣袖,示意她赶紧可以走了,殷盈却还有些舍不得,看着那棺木哽咽着道:“不知道能否再让我瞧谢大人一眼?谢大人对我们母女恩同再造,我想……” “家兄未有遗体,棺木中只是衣冠罢了。”小孩儿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殷盈一听愣了一下,忽然便有些气愤:“没找到遗体,那怎么就说谢大人死了?” “说得好。”门口有人接了一句,那声音阴冷,仿佛兵刃撞击在一起,带出一道灼人的锋芒,在脑中骤然划开了火花。 韩宝葭原本挺起来的身子立刻跪了下来,把脸伏在了蒲团上,恨不得自己此时变成一只蚊蝇,从窗缝中钻出去。 “陛下驾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唱道。 殷盈本能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缓步跨进门槛,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玄色绣金龙袍,腰间坠着盘龙玉佩;那五官俨如刀削斧刻一般,俊眉朗目,薄唇微抿,一双眸子锐利地扫向殷盈,眼中掠过一层噬人的寒光。 “大胆 ,怎敢目视陛下?”青年身旁的侍者朝着她喝了一声。 殷盈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位气势夺人的青年,居然当今圣上元朔帝卫简怀,她本就是一个普通民妇,被这一喝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下叩首。 卫简怀并不在意,摆了摆手,神情淡漠地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和谢爱卿有些话要说。” 韩宝葭脑中绷着的弦松了一半,等屋中的人鱼贯而出了快一半时,便悄悄地拽着殷盈的衣衫往后退去。刚退到门槛处,卫简怀的目光忽然便瞟了过来,略带厌恶地道:“你,站住,叫什么?” 韩宝葭浑身一凛,这十多年来养成的本能让她几乎立刻停下了脚步,朝着卫简怀看了过去,却听到旁边有人哆哆嗦嗦地应道:“小子是……姓谢……名立春……是谢隽春……的十四弟……” 卫简怀冷哼了一声:“没出息,你三哥看到朕可是能洋洋洒洒从早说教到晚的,谢逸之后,再无谢家三郎。” 韩宝葭的喉中一哽,眼中几乎要滚下来泪来。 上一辈子她几乎和这位曾经的小殿下密不可分。年少时受帝后之托陪着他读书习武,两人有着师徒之谊;因为一时疏忽导致了他流落异国、受尽磨难,对他饱含愧疚之心;归国后为他复仇夺位殚精竭虑,却因为无数原因导致两人渐生离心,以至于她最终决定离开…… 今日能听到卫简怀这样一句话,算是对她曾经的一生也有了个交代:这位乖戾狠辣的年轻帝王,对她终究还是心怀赞赏。 “你又是谁?”卫简怀眉头一皱,看向这个泪汪汪的小女娃,只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长得十分好看,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中蕴着水光,怯生生地看了过来,仿佛欲语还休。 殷盈吓得腿都软了,一把把韩宝葭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把她按倒一同跪下,颤声应道:“陛陛……陛下……她是……民妇的女儿……冲撞了陛下……” 卫简怀索然无味,大步进了灵堂,门“吱呀”一声,在她们面前合上了。 第4章 蟠龙玉佩(四) 韩宝葭吓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都凉飕飕的。 卫简怀的目光好似一道利刃,仿佛能割开她披着的皮囊,直视她曾是谢隽春的魂魄。 幸好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韩宝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要离开,殷盈原本还想问问管事关于谢隽春为何意外去世的事情,这下也不敢多留了,那可是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皇帝陛下,要是一个不顺心能把她们母女俩给砍了。 眼看着大门在望,殷盈长吁了一口气,责怪道:“蕤蕤你也太大胆了,知道那是谁吗?那是万万不可直视的。” “娘不是也看了吗?”韩宝葭心情稍稍放松了些,轻声取笑道。 殷盈想想也是好笑,抿唇一乐:“那是娘不知道,知道了便不敢了。不过,倒是以后倒也能和人吹吹牛,咱们也亲眼目睹过龙颜了。” 她顿了顿,凑到韩宝葭耳边小声道,“陛下长得真是好看,我原本以为谢大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却原来还有陛下这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好看……” 是啊,卫简怀的确是龙章凤姿、气度天成,而且,他过目不忘、聪慧异常,天生天潢贵胄,乃先帝最宠爱的嫡出四子。自南陈归来后他便运筹帷幄,将他那个使出龌龊手段害了他的草包大哥戏弄得疲于奔命,短短一年多,便势如破竹杀回京师,重新站在了这天下之巅。 然而,相比起来,韩宝葭却更喜欢从前那个良善天真的小殿下。 回京之后,卫简怀便大开杀戒,不仅处死了同父异母的废帝卫简裕,更将卫简裕手下的亲信、重臣全都一并处死,以至于冀城内一度人人自危。她和卫简怀为此大吵了一架,激怒之下,都说了一些无可挽回的偏激之语,最终埋下了两个人心底第二根刺。 那第一根刺,不提也罢。 不过,此时前尘往事已去,韩宝葭心如止水。 那样的男子,天生就是帝王,从今往后,和她犹如云泥之别,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 殷盈显然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悄悄回头望了幽深的宅院一眼,充满希冀地自言自语道:“你说会不会谢大人真的没死?” 韩宝葭含糊着应了一声,不忍心戳穿她的美梦,谢隽春都被大火都烧成灰了,自然是没有遗体。 “都没找到遗体呢,说不定真没事。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她虔诚地闭目合掌念了一声。 “啪”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殷盈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拉着女儿后退了一步,只见墙角的一株梅树下,有名男子傻呆呆地看着她,一罐酒砸在地上破了个角,正“汩汩”朝外冒出酒来。 殷盈慌忙侧过脸去,拉着女儿朝外疾行了几步,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男子居然跟了上来,扬声叫道:“夫人请留步,敢问夫人是谢府的吗?我怎么以前从来都没见过?” 能在这府里走动的非富即贵,殷盈得罪不起,只好停下脚步,低头福了一福,柔声道:“民妇并非谢府之人,只是前来吊唁谢大人的,天色已晚,民妇归家心切,还望海涵。” 那男子紧盯着殷盈,眼中惊艳难以掩饰。 今日殷盈特意收拾过了,穿了一身素白的褙子,挽了一个最普通的发髻,仅在鬓发处戴了一朵白花以示哀思。然而殷盈不知道的是,她这样的打扮,骨子里原本就有的柔媚越发地散了出来,随着那袅娜的腰肢一摆一摆地勾着人。 一旁的韩宝葭忍不住好笑。 她认得此人,那是武宁侯府嫡出的四爷,姓叶名齐宏,快到而立之年了,才华过人却不愿入仕,成日里吟诗作画,出入烟花之地,早些年夫人过世,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他索性就更放浪形骸了,武宁侯老夫人最疼这个小儿子,愁得头发都白了,一直想在世家中相看个中意的儿媳妇,把这批脱了缰的野马给拽回来。 这位叶齐宏和谢隽春有过几次交往,都是在书会时以文会友,人倒是不坏,就是太过不羁了。 这幅馋样,是上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吗? 殷盈慌乱地避开了叶齐宏的目光,疾步拉着女儿出了府门,上了马车。韩宝葭探头往外一看,“噗嗤”一声乐了:只见叶齐宏一路追到了谢府门外,傻呆呆地看着她们的马车,仿佛想要把车壁盯出个洞来。 殷盈哪里还有取笑的心思,前有于老爷、后有前夫,她实在害怕再招惹一个,一把拽过韩宝葭,把掀起的帘子拉下来挡得严严实实的,吩咐道:“赶紧走。” 眼看着那马车就要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叶齐宏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叫来了随身的侍从,交代去看看这是哪家的夫人。 刚刚那小妇人眼波流转,抿嘴一笑,又闭目合掌,那卷翘的眼睫微颤、双唇微翕,就好比在春寒料峭中含苞的白梅,让人心生怜惜。 那马车看上去实在寒酸得很,真是委屈了这么娇艳的小妇人。 他浑身上下都兴奋了起来,也不去灵堂了,索性直接让管事直接带去了书房,提笔将脑中掠过的诗句落在了纸上,等墨迹干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带过来的一坛酒已经砸了,那是他原本想在谢隽春的棺木前以酒吊唁、一醉方休的。 虽然和谢隽春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但他素来敬仰此人的才学和智计,如此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早听他的劝,早早脱身不要在皇家卖命,和他一样每日诗酒花美作伴,这人生岂不是惬意得很?下辈子投胎,万万不要再做那谢家三郎了,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问管事的再要了一坛酒,叶齐宏刚要跨入灵堂的门槛,这才发现里面有些不太对劲。 谢府的人全都守在外头,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而灵堂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天子元朔帝卫简怀,一个是安南长公主卫婻,谢隽春的妻子。 武宁侯府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叶齐宏的母亲、武宁侯府的老夫人是先帝的姑姑,论辈分,叶齐宏是卫简怀的表叔,然而,就算是名义上的长辈,他看到这位年仅十七的元朔帝也是心里发憷。 正要脚底抹油溜了,卫简怀冷冷地看了过来。 叶齐宏只好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卫简怀的薄唇勾了勾,如炬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落在了他抱着的那坛酒上。 “来祭拜谢爱卿?”他似笑非笑地问。 叶齐宏正色道:“是,陪谢三郎喝杯酒,愿他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啊。”卫简怀喃喃念了一句。 “是啊,脱离尘世万千业障,的确高兴。”叶齐宏原本就是个狂放肆意的,浑不在意地道。 卫简怀忽然便畅快地笑了起来,目光森冷地掠过那棺木:“谢卿啊谢卿,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来见你的爱妻好友了!” 一拂袖,他大步出了灵堂,步履如风,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叶齐宏呆若木鸡,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看看安南长公主,呐呐地问:“这……陛下误会了什么?我只是一时兴起过来,难道是给谢三郎添了什么麻烦了不成?” 卫婻神色自如,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表叔不必挂怀,陛下心伤隽春之死有些魔障了,等过上几日便会忘了。” 叶齐宏恍然大悟,劝慰道:“长公主殿下可要多劝劝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祭拜了谢隽春,叶齐宏惦记着他派人去查的小妇人,便告辞离去了,卫婻怔怔地站在灵堂前,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 门外新燕呢喃,春意崭露头角,远远望去,半空中白云朵朵,湛蓝一片。 她自然是知道,她名义上的夫君,谢三郎谢隽春没有真的死,只不过是金蝉脱壳了而已,临走前的那一晚,谢隽春粗略把计划说了一遍,两人依依惜别。 山长水远,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现如今应该已经无事一身轻,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了吧? 既然知道谢隽春没死,卫婻自然也就没有太过伤心,守灵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卫简怀悄无声息地来了两趟没在灵堂见到她人,居然疑心了起来。 不过,谢隽春心思敏锐、计划周密,必定不会露出马脚,等过上一阵子,卫简怀日理万机把人忘了,两人总有再见的一天。 想到这里,卫婻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韩宝葭可不知道,那姐弟俩都认定了上辈子的她没死,一个默默祝愿她获得幸福,一个牟足了劲要抓她的小辫子。 和卫简怀的那一面,当时虽然惊吓,事后却差不多都抛到脑后去了。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如今她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操心:胡氏正四处替殷盈相看合意的人家,她的娘亲要再嫁了。 这风声一放出去,来说亲的络绎不绝。最后在胡氏和殷父的筛选下,剩下了三家。 一家是衙门里一个捕快,家里薄有田产,人也看上去忠厚老实,膝下一个女儿已经谈好了亲事准备明年出嫁了;一家是个秀才,家里并不富裕,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儿女,分别是十二岁和十岁;最后一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小时候还和殷盈一起玩过,倒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胡氏看中了捕快,说他生得健壮,家底子也好,又是衙门里的,殷盈那个前夫就算要闹,也能镇上一二。 殷盈却对健壮的捕快心有惧意,万一一言不合,那男的又动起手来,她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可另一个秀才又是拖儿带女的,她带着韩宝葭过去,会不会让女儿受委屈呢?而知根知底的那一个,家里的母亲非常厉害,据说是儿子恳求才不得不前来提亲。 于老爷那边也不死心,托人过来递了话,说是只要殷盈进了门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虽然是个姨娘,但好吃好喝的都不会短了她,韩宝葭也一定当成亲生的一样看 待,要是合了心意,能替他生个大胖小子,成为平妻也不是没有可能,要是再不肯,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这一日,过来说媒的婆子说得天花乱坠,把于老爷夸成了家财万贯、背景深厚的厉害人物,韩宝葭听得烦了,一个人出了后门,坐在台阶上手托着腮,琢磨来琢磨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然才当了殷盈没几日的女儿,韩宝葭却觉自己这个便宜娘亲真的很好,既温柔又美丽,配那些人都是糟蹋了。而且,崔婆子说的那几门亲,都会有隐患,她那个垃圾亲爹要是来闹一闹,只怕没一个能镇得住,于老爷可能还有点用处,只可惜这种色中饿鬼,家中小妾成群,万万可不能让殷盈入了这个火坑。 “宝葭?”有人叫了她一声。 韩宝葭抬头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眉眼周正、身形高大,只是脸色透着一股子青白,眼泡有些肿。 “我是你爹啊,亲爹,”那男人见她不动,又凑过来了几步,从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包饴糖来递给她,笑着道,“可想死我了,爹做梦都梦见你。” 第5章 蟠龙玉佩(五) 原来这就是那个渣父韩进,倒也是一身好皮相,怪不得当初殷盈会嫁过去。 韩宝葭打量了几眼,摇了摇头:“不要。” “是不是你娘说我坏话了?”韩进假惺惺地抹了一把泪,“当年你娘旁的都好,就是喜欢瞎咧咧,轻轻碰她一下便说我打人,我哪舍得打你们娘儿俩,那都是吓唬你们的。现在爹后悔得很,亲生的闺女养在别人家里,真是剜了心啊。” 韩宝葭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家里走。 韩进贪婪地看着韩宝葭那张姣好的面孔,心里越发恨了,这女儿娇嫩得像花骨朵似的,养到现在的话,没两年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收彩礼了。 “宝葭,你想想,你母亲要再嫁了,到了后爹那里,还能有你好果子吃?”韩进恫吓道,“不给吃不给穿都是轻的,到时候把你卖了你还替人数银子呢,哪有亲爹好?” 虽然和离已经有五年了,但韩进是明白自己这个闺女的,脾气和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乖巧听话、胆小娇弱,记吃不记打,以前只要他的声音大一点就掉眼泪,他稍稍和颜悦色一点,这丫头能开心得不得了。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被那个谢隽春拿捏住了七寸,不得不写了放妻书,每回夜里回想起殷盈那娇媚蚀骨的低吟、峰峦叠起的娇躯,他都恨不得能一头撞死。 和离后,家里也说了几门亲,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殷盈的事情闹得太大坏了名声,看中的都被婉拒了,歪瓜裂枣的倒是一大群,他得过殷盈这样的绝色,哪里还看得中那些半老徐娘,索性也就暂时绝了再娶的心,勾搭着几个相好的过日子。 前几日骤然一听说那个谢隽春死了,他死了多年的心一下子便活络了起来,又打听到殷盈这些年都没再嫁,那心火更烧得旺了。 女人嘛,还不都是这么回事?第一个男人再坏也都念念不忘,指不定殷盈干涸了这几年,就等着他搬个台阶下来呢,他说几句好听的,陪个小心,哄上一阵,那女人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早就回心转意了。再说了,他有韩宝葭这个女儿在,殷盈要是不肯,他去告官把女儿抢走,殷盈还能不就范? 以前把女儿给了殷盈,那是因为那小丫头体弱,眼瞅着养不活的模样,要了反倒是个累赘,现如今都长得这样如花似玉了,白花花的彩礼钱难道拱手让给别人? 还有,殷家这两年的铺子开得也挺红火的,殷家那个过继来的混小子倒是捡了现成 便宜了,等弄到了殷盈,拿捏住那老两口的七寸,还怕他们俩不把银子拱手送上? 他越想越美,不过到底惧怕谢隽春,还是蛰伏了几日,去谢府偷偷打听了几回,觉得谢隽春死绝了死透了,这才兴冲冲地上门了。 恫吓的话一出,果不其然,韩宝葭的脸色白了白,一脸害怕的模样。 韩进很满意,又哄道:“你是爹的亲生闺女,爹还能害你?去把你娘叫出来……”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殷盈几乎是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便把韩宝葭拽进怀里,朝着韩进怒目而视:“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快走!” 韩进定定地看着他的前妻,胸口的那把火简直就要窜出来了:这几年没见,殷盈居然又漂亮了几分,胸前的丰盈呼之欲出,腰肢不盈一握,脸上的肌肤也不知道是在涂抹什么,越发白嫩细腻了,半点都不像是嫁过人生过娃的,比起那些黄花闺女都要更胜一筹。 他嘻嘻一笑,含情脉脉地瞧着殷盈:“一夜夫妻百夜恩,盈盈你何必如此绝情呢?我想你和宝葭了,过来瞧瞧,你总不能不让我见女儿吧?” 殷盈哪里会信,这么多年了都没来看过女儿,连一口吃的一件衣服都没拿来过,还能忽然良心发现? “不……不不劳你挂心,宝葭和我在一起很好。”她强撑着没有往家里逃,想要直视着韩进的脸,却被那露骨的目光吓得避开眼去,抱着韩宝葭的手都在发抖。 她害怕这个人,就算离开了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从骨子里害怕。 “盈盈,从前就算是我错了,你都气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消消气了,要不,我让你打回来泄泄愤?”韩进笑嘻嘻地往前凑着,抬手就去摸殷盈的手。 殷盈抱着女儿慌忙后退了,韩宝葭脆生生地叫了声“舅舅”,殷颢来了,拦在了姐姐跟前。 他今年已经快十八了,长得人高马大,因为常年在外跑货,肌肤呈小麦色,身躯健壮,看上去也很是唬人:“你谁啊你,别缠着我姐赶紧滚,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韩进却不怵,冷笑了一声道:“我和你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你不就是个过继来的?还真当自己是殷家的人了?是不是巴不得你姐不好,然后好霸占了殷家的财产?殷盈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别看他现在一口一个姐的,背地里说不定把你家的银子都给……” “放屁!”殷颢气得脸色发 白。 殷父和胡氏也出来了,慌忙上前,一个拉着儿子,一个和韩进讲理。 “你也是个男人,都写了放妻书这么多年了,还来纠缠有何意义?大家一别两宽,为何要做冤家呢?” “岳父岳母,当年可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我那是被逼的,”韩进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些年我一直未娶,无时不刻不念着盈盈,念着我的小宝葭,一想到宝葭,我这里就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唱作俱佳,捂着胸口嚎了起来:“我的儿啊,可怜我这一辈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居然有人狠心把你夺走,让父女骨肉分离,幸好老天有眼,此人作孽太多被阎王爷勾走了,我可算是……” “谢大人虽然死了,不过,我娘知道他有好几个好友,”韩宝葭朝着他笑了笑,“还有他的夫人安南长公主,听说也是个心善的菩萨,和谢大人鹣鲽情深。” 韩进激灵打了个寒颤,惊惧地看向韩宝葭。 殷盈立刻会过意来,强忍着恐惧道:“对,我前些日子刚去吊唁了谢大人,见了……见了……” “安南长公主,”韩宝葭软软地接了过去,“公主长得好漂亮,气度不凡,看上去好威风啊。” 若是殷盈说的,韩进自然认为她在打肿脸充胖子,公主那是谁?会见她这么一个民妇?可韩宝葭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若不是真见了,怎么会知道公主的名号,还能说出模样来?一想到这里,他的气焰少了一半:“胡说,贵人们会来管你这种闲事?” 殷盈的手中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这样冒用皇家名号会不会有罪,可此时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你若逼人太甚,我也只好拼死一搏!” “好啊,你这样的女人真是太恶毒了,那会儿人家和我说你早就在外头有了人了我还不信,真该把你往死里打!”韩进气急败坏地后退了几步,指着他们一家人道,“你们等着,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夺人子女,我就不信了,那人死了还能只手遮天,就算贵人也不能让人背弃祖宗!” 他放下两句狠话,悻悻地走了。 殷盈吓得脸色惨白,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殷父和胡氏叹着气,殷颢满腹怒意无处发泄,一脚踢在了后门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韩宝葭替殷盈擦去眼泪,轻声劝道:“娘,别哭了,他要告官哪有这么容易的,千万不能怕他,越怕,他就越得瑟。” 这种人她看得 多了,只会得寸进尺,只有这样故弄玄虚了,说不定会让他有点忌讳。 殷盈怕吓坏了孩子,赶紧收住了眼泪,抚摸着韩宝葭的脑袋夸奖:“蕤蕤这病了一场,倒是机灵多了,要不然娘还编不出这些话来吓唬他。” 一家人正说着话往里走,外面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回头一看,是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前边绕了过来。 巷子小,马车进不来,有人从车上下来,扬声叫道:“夫人,夫人请留步。” 殷盈怔了一下,只见一名男子身穿月色锦袍,腰间坠着八宝坠子,手中提着一副卷轴,笑吟吟地朝她走来。走得近了,便可清晰地瞧见此人眉目俊朗,衣饰华丽,脸孔依稀有些眼熟,殷盈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韩宝葭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位武宁侯府的浪荡公子叶齐宏嘛。这倒好,是对殷盈一见钟情追上门来了?她没忍住,“噗嗤”笑了。 “谢府一别已有数日,今日冒昧登门,还望夫人见谅。”叶齐宏深鞠了一躬。 殷盈这才想起他是谁来,不由得眉头轻蹙:“大人所来何事?” 叶齐宏兴冲冲地把卷轴递了过去:“夫人请看,那日一见之后寤寐思服、辗转难安。我便亲手题诗作画一幅,还请夫人不吝一笑。” 殷盈又羞又愤,她这几日轮番被媒婆和那于老爷厮缠,刚才又和被韩进这小人污蔑有违妇德,叶齐宏这样简直就好像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一般。 她抬手抓过卷轴往地上一扔,怒叱道:“登徒子!” 第6章 蟠龙玉佩(六) 叶齐宏愣住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了解过这位小妇人的底细了。以前的婆家是个落魄的世家,强撑着门面,而前夫是一个兵营里一个守城门的小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对妻女拳打脚踢,五年前便和离了。这几年殷盈一直呆在娘家,偶尔出门替家里的铺子盘账,身边有个娇怯怯的女儿,听说身子不太好。 想他叶齐宏,好歹也是武宁侯府的四爷,风度翩翩,面如冠玉,这皮相最讨女人欢心,又能写诗作画,比起她的那个前夫简直天上地下,来之前,他美滋滋地设想了好一会儿殷盈拿着他的画作一脸惊喜表示感谢的表情,若是能请他进去坐坐,叨扰一杯茶喝、聊上几句,那便是喜上加喜。 以后来往几次,说不准红袖添香,从此便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棍。 他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仰慕……” “你们这些男人……”殷盈忍着眼泪哽咽着道,“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当面甜言蜜语,背后却薄情寡义,如此轻贱于我,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被你们这种人糟蹋!” 说罢,殷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韩宝葭进了门,殷家人慌忙都跟了进去,后门紧紧地合上了。 叶齐宏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疼地捡起卷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马车。 “四爷,去明楼吗?”随从见他铩羽而归,随口问道。 明楼是这冀城的一处歌妓馆,平常叶齐宏经常和好友约在那里喝酒听曲。 “回府。”叶齐宏无精打采地道。 一连几天,叶齐宏都有点仄仄的。 北周多尚武,精于书画的并不多,他自诩风流不羁,时常出入楚馆秦楼,那些歌妓都以拿到他的诗作传唱为荣。而和冀城文人的切磋诗画,也总得一片赞誉。 对殷盈惊艳,他并无狎戏之意,只是觉得脑中文思泉涌,便忍不住写诗作画想要和佳人共赏,却没想到被殷盈和他从前的那些红粉知己截然不同,并不会为了他的佳作欣喜若狂。 不过,殷盈骂他时那一声“登徒子”,即娇又脆,和在谢府里的软糯大相径庭,那柳眉倒竖的风情,仿佛更有一番韵味。 叶齐宏一会儿身上发凉,一会儿心头发热,这水火一交融,倒是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折腾得没了,也没心思和好友们饮酒作乐,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涂涂画画,反反复复琢磨着她最后 的那一段话都快入魔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轻贱于她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叶四爷来说,几天不出门快活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自己倒没觉得,武安侯老夫人给急坏了。 这个儿子剑走偏锋,虽然看上去浪荡,却一直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生下来没几年,武安侯便去世了,打小没爹,难免也就偏宠了些;年轻时给他说了一门亲,偏生媳妇是个体弱的,拿不住他,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没几年又去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形只影单。 看着家里其他几房都子嗣兴旺、和乐融融,老夫人一直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替他张罗了好几门亲事,然而他却一个都不喜欢,宁愿一个人四处游玩,有时候十天半月地不见踪影,说是去哪座深山老林拜访友人。 老夫人总觉得心惊肉跳,担心好好的儿子哪一天就被蛊惑了,踏上寻仙问道的不归之路。 叫来几个侍从问了一下,老夫人这才得知叶齐宏不正常的原因,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酸楚,儿子居然开了窍了,就是不知道这妇人是何秉性,若是个好的,她这个做娘亲的总得助上一把。 老夫人心热得不行,派人去打听了一圈,好家伙,小门小户倒也不去计较,难听的话居然一大堆,什么不守妇道被夫家和离、什么成日里抛头露面在胭脂铺里搔首弄姿、什么勾三搭四抢着做人小妾…… 去打听的秦嬷嬷倒也是瞠了目:“老夫人,奴婢听了也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啊。” 老夫人气得够呛,差点拍了桌子:“齐宏这是怎么了?居然会看上这么一个女人!” 秦嬷嬷忧虑地道:“四爷好好的一个人,才没见几面就失魂落魄的,这一定是个狐媚子,沾不得,到时候进了府只怕要鸡犬不宁。” 老夫人心里发了愁,该怎么让儿子断了这个念头呢? 这老四看上去闲云野鹤的,什么都不和几个兄弟计较,其实却是顶顶倔犟的,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挺看重他的,就等着他金榜题名有了资历便入翰林院,没想到他大嫂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听进去了,春闱时便把文章写了一半,掷笔而出,再也不愿入仕。 这一天老夫人连晌午觉都没睡好,脑子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等起来净了把脸,人有些清醒了,忽然便回过了味来:这秦嬷嬷打听来的话有些不对啊。 既然不守妇道,为何是和离不是休妻? 既然抢着做人小妾,也有人等着纳妾,还抛头露面、搔首弄姿,为何这么多年未曾婚嫁? 侯门深院,这种手段见得多了,不就是泼一盆脏水把没的编成有的吗? 秦嬷嬷一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告罪:“奴婢再去打听打听,这次一定往深了问,去多问几个街坊邻居……” “不用了,”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他家不是开了胭脂水粉铺子吗?让他们送一批胭脂水粉过来,就说府里都是女眷,让她送过来,我亲自瞧瞧她是个什么模样的。” 殷家这阵子实在是有点倒霉。 韩进那个无赖,眼看着没法让殷盈回心转意,索性四处散播谣言,一盆盆脏水往殷盈身上泼,原本胡氏想着赶紧替殷盈把捕快的那门亲事定下来,结果人家听了谣言不乐意了;再倒过去请崔婆子说合秀才那家,居然也悄无声息;而原本相熟的那一家,那日大街上碰到了,倒被不阴不阳地刺了两句,胡氏回家时都捂着心口气得不行了。 而于老爷则每天盯着铺子,生意被他搅黄了不少,殷颢和殷父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开门是客,人家又是财大气粗的大老爷,没法对他怎么样。 武宁侯府的采买,就好比陡然间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来,大家都很是高兴。 要知道,虽然他们家这铺子口碑不错,物美价廉,回头客多,冀城中好些富户、官宦都喜欢他家的东西,但像武宁侯府这样的人家,要的是一份高贵,采买的当然都是冀城里最高档的货色,殷记这种小铺子,自然是不会放进眼里。 过来的管事很客气,说是府里都是些女眷,想请殷家懂行的女眷送过去,同时也好请教一些使用的方法。 大家一合计,武宁侯府家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万一说错话了可不得了,胡氏年纪大了,还是殷盈送去比较妥当。 只是殷盈一想到自己一个人要进那侯门深宅,不免心里有些发怵,迟疑着问:“爹,他们会问些什么?夫人小姐们都有些什么喜好?要去多久啊?” 殷父哪里知道:“这……他们都是王公贵胄……总不至于会难为你一个妇道人家吧?” 他们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辞中都有些惴惴,唯有韩宝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殷颢给她带来的糖人。 这黏糊糊的糖人浇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猴子,舔上去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就是吃起来不太方便,得伸着舌头舔啊舔,一 不留神发梢就要黏在上面了。 眼看着一只猴头就要被舔没了,韩宝葭心满意足地说话了:“娘,我陪你一起去吧,帮你打个下手。” 她对武宁侯府可半点都不担心,侯府的老夫人她见过一回,是个明礼的,今儿这么一出,一看就是叶齐宏那风流公子折腾出来,八成就是老夫人看出什么名堂来了,想亲眼瞧瞧殷盈。 她的便宜娘亲这么好,如果叶齐宏的一见钟情不是心血来潮,倒真的是殷盈不错的归宿。唯一想起来有些气闷的是,以后她要喊那人一声便宜爹爹。 殷盈一听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自从大病一场之后,女儿越发聪颖懂事了,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去,跟在身旁让人有底气。 “好,蕤蕤真乖,都能帮娘做事了。”殷盈抱着韩宝葭亲了一口,越看心里越喜欢。 不管受了多少苦,有女儿在,再难她都能坚持。如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女儿,不能再让她掉到韩进那个火坑里去。 翌日,殷颢和殷父备好了货,一起送到了武宁侯府,他们爷俩在外院等着,殷盈、韩宝葭跟着管事一起一路穿过抄手游廊,朝着内宅走去。 到底是要见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殷盈和韩宝葭都特意拾掇过了。殷盈穿了一身秋香色绣花裙袄,头上插了一株鎏金簪子,薄施了脂粉,那原本就娇媚的脸庞更显美丽;而韩宝葭穿了一身同色的对襟袄,梳着两个双丫髻,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清澈灵动,仿佛观音座前的玉女一般。 到了华兰堂,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太太,眉目威严,一身富贵云纹绛紫对襟袄,珠环翠绕,手里捏着一串紫檀木手珠,目光如炬地朝着殷盈看了过来。 想来这便是武宁侯府老夫人了,殷盈连忙上前见礼,韩宝葭跟在身后跪下磕了个响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的眼前一亮,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尤其是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透着一股子喜气,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娃儿模样可真好,过来让我瞧瞧,叫什么来着?” 韩宝葭乖乖地走上前去:“回禀老夫人,我姓韩,名字叫做宝葭。”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端详了片刻,笑着道:“这名字好,哪个起的?” 殷盈连忙道:“回老夫人,是我托了远房亲戚取的。” “那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夫人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殷盈,一边 笑道,“你也别拘束,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殷盈坐了下来,心里有些狐疑:厅里看起来只有老夫人一个正主,仅旁边站着两个年长的嬷嬷,其他的女眷却为何不见踪影? 照老夫人的吩咐,嬷嬷奉了了一杯茶,还特意给韩宝葭上了一碟子点心。 老夫人闲话家常,问了问殷盈家里的情况,殷盈一一作答,韩宝葭坐在一旁,尝起了绿豆糕,武宁侯府的点心做得真是不错,绿豆糕入口即化,软糯香甜。 说也奇怪,自打入了这个十三岁的身子,受着家人的宠爱,韩宝葭觉得自己越活越小了,爱吃贪玩,仿佛要把从前从未享受过的快活日子全都补偿回来。 不过,在这里可不能敞开了肚子吃,得替娘亲挣脸呢。 尝了两块之后,韩宝葭便乖乖坐在一旁听大人们讲话,老夫人看她的时候便笑上一笑,问她了便应上一句,乖巧得很。 末了,老夫人终于问了几句胭脂水粉的事,殷盈便取过自家的东西介绍了几句,还特意把两盒殷颢从燕州带来的玫瑰胭脂送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赏了韩宝葭一个金裸子,又说笑了几句,这才让秦嬷嬷把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老夫人靠在了罗汉椅上,闭目沉思,秦嬷嬷把人送出了华兰堂,回到外厅,小心翼翼地替她捶着后背:“老夫人,您看……” 老夫人淡淡地道:“长得倒真是绝色,难怪齐宏喜欢。” 秦嬷嬷不敢搭话,只是喏喏地应了一声。 “虽然小家子气了些,但进退倒也还算有度,身姿妖娆却也并不张扬,问起她的前夫,也未见她呈口舌之欲极尽诋毁,显然是个心善之人,”老夫人悠悠地道,“还有那个女儿,长得真是钟灵毓秀,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老夫人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的。”秦嬷嬷连忙道,“也不知她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如此被人诋毁。” “现如今就看齐宏是什么意思了,”老夫人的眉头一挑,“若是齐宏有意,少不得让人帮她一把,若是无意,我也不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了。” 第7章 蟠龙玉佩(七) 殷盈跟着管事一路朝外走去,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几日被那谣言折磨着,几门亲事都落了空,爹娘背地里一直唉声叹气,她心里也难受得很,眉头总是笼着一层愁绪。今日这事还算圆满,能让家里人稍稍展颜。 旁边的院子里传来了嬉戏笑闹声,韩宝葭忍不住张望了两眼,管事笑着道:“这是府里的姑娘们在扎纸鸢玩呢,这几日春光正好,难得可以玩一玩。” 韩宝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她年少的时候只有书香墨宝作伴,年长了百事缠身,哪有这样轻松惬意玩耍的时候? 殷盈见女儿喜欢,便道:“蕤蕤,你要是喜欢,让你舅舅帮你做一个,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咱们也去郊外散散心。” “好,我想要一个猫做的纸鸢。”韩宝葭兴致勃勃地谋划。 “傻丫头,哪有猫在天上飞的,”殷盈忍不住便笑了,“都是做鸟儿、蝴蝶、老鹰的。” “都做一样的有什么好玩儿?”韩宝葭不服气了,“我就是想做个特别的。” “好好,蕤蕤说什么都好。”殷盈抿着唇微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 前面走的管事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前边恭谨地叫了一声“四爷”,殷盈慌忙垂首跟着行了个礼,等着人先过,可不知怎的,好半天没见动静。 韩宝葭晃了晃殷盈的手,小声叫道:“娘,是他。” 殷盈心里狐疑,偷偷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青衫男子长身玉立,目光痴痴地落在她的脸上,正是那名登门送画的登徒子。 “怎么是你!”殷盈心慌意乱,脱口叫道。 叶齐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回了一礼:“在下姓叶,名齐宏,是武宁侯府家的老四。” “四……四爷……”殷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那日一时气愤骂了人,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怪罪,只是谁能想到那个直勾勾看人、唐突地上门邀人共赏诗画的会是侯门四公子?倒像是一个从未见过女人的浪荡子。 “那日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叶齐宏总算收了自己那痴迷的目光,一派斯文温雅。 “不不,是我无礼了,还请四爷见谅。”殷盈定了定神,柔声道。 美人不但人美,说话也美,脾气还这么温柔。 叶齐宏的心神一荡。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闷着,早起时总算灵光一现,察觉出自己做的这 事出了什么毛病。 良家妇女不比他的那些红粉知己的洒脱,讲究的是端庄守礼,他这样贸贸然登门邀约,哪能得个好脸?既然喜欢得心里放不下,自然要登门求亲,这才显出自己的拳拳心意。 一旦想通了,他便匆匆往母亲这里赶,没想到刚好撞上了殷盈,这可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他心热得很,还想多说几句,殷盈却不敢多留,只说父兄还在外面等候,便拉了女儿匆匆离开了,只留下叶齐宏一人立在原地,看着佳人离去的背影神而往之。 一桩心事了了,殷家一家人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其他的流言蜚语,他们除了和相熟的街坊邻居怒叱几句外,也无能为力,这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 这天殷颢和殷父去了铺子里,韩宝葭用罢早膳,坐在院子里饶有兴味地看着杏儿编一个草蚂蚱。 大门骤然被敲得“哐哐”作响,夹杂着崔婆子的叫声:“嫂子,嫂子快开门!大喜事啊大喜事!” 胡氏和殷盈一溜儿小跑从房里出来了,杏儿去开了门,崔婆子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扭着腰笑成了一朵花:“哎呦,殷家妹子也在啊,正好正好,恭喜你啊,武宁侯府家的看上你了,可不得了了!” 胡氏慌得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什么?武宁侯府?” “对啊,”崔婆子脸上的笑稍稍矜持了些,“可费了我不少劲呢,说了你们不少好话,可把我喉咙都说哑了。武宁侯府那是什么人家?大侄女这是要飞黄腾达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婆子的好啊!” 胡氏晕乎乎地把崔婆子往里请,殷盈却脸上没有几分喜色,站在门槛外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韩宝葭晃了晃她的手,小声问:“娘,你怎么了?武宁侯府就是我们前几日去的那一家吧?不好吗?” 殷盈连忙笑了笑,柔声道:“蕤蕤去那边玩,娘进去说说话。” 韩宝葭有些不太放心,在前院绕了一圈,只说自己要回房了,避开了杏儿,趴在后头的窗户上偷听。 屋里都是崔婆子一人叽叽呱呱的声音,不外乎是她在这桩亲事里出了多大的力,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赶紧让殷父回来,一家人合计一下要些什么彩礼,早点把事情办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胡氏听得连连点头,正要去喊人,殷盈忽然问道;“崔婆婆,他们既然来提亲了,可有说起宝葭的事情?” “你女儿?”崔婆子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不过人家侯府高门,规矩多着呢,你女儿毕竟姓韩,难不成还想当侯府的小姐不成?先在家里放着,或者交给她爹,等你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再慢慢想法子往府里送,是不是这个理?” “这……”胡氏为难地看向殷盈。 殷盈断然摇头:“不行,蕤蕤要跟我走。” 崔婆子气乐了:“呦,大侄女你这口气倒是大啊,还能和武宁侯府谈条件?这是买一搭一,不搭就不卖了?” “不是不是,”胡氏连忙打圆场,“容我家老爷子来了好好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崔婆子毫不客气地道,“大侄女,你把女儿养在你娘这里,你在侯府多攒点银子送过来,你娘还能亏待了自家外孙女?就算到时候女儿还是送不进侯府,等她大了,你这做娘的在侯府,总能让人高看一眼,你女儿的亲事不就能挑挑拣拣了?” 殷盈咬着唇不吭气。 崔婆子继续道:“大侄女你可想清楚,就算你现在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都不一定能找到的这样的亲事,侯府家的姨娘都是从高门大户里挑的,说亲的是武宁侯府家的四爷,长得那个叫做风流倜傥,还不到而立,听说还是才华横溢的贵公子,你但凡稍稍迟疑一下,说不准这亲事就黄了。” 胡氏没见过世面,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也劝自己女儿:“盈儿,蕤蕤你就别操心了,我和你爹还在,就不能亏了她,等过两年说门好亲事嫁出去了也就圆满了。赶紧先应了吧,让你崔婆婆去回话。” 崔婆子一拍大腿:“就是这个理!还是嫂子干脆,那我就——” 殷盈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崔婆婆,这侯府来提亲的是娶妻还是纳妾?” 崔婆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仔细回想了片刻,刚才那个侯府说媒的婆子没提这事,她一时激动居然也忘了问了,不过她脑子转得快,立刻笑道:“那可是武宁侯府,嫡出的四房,大侄女你说呢?” 殷盈的脸色一白,摇头道:“不,我不做小妾,崔婆婆,这门亲事,你帮我推了吧,就说我小门小户,高攀不上。” 崔婆子急了:“大侄女你怎么就这么倔呢?那四房的正妻早些年就已经不在了,就算是做个姨娘,你使出劲儿来巴住了夫君,这四房还不是你说了算?哪天老爷一高兴,把你扶了正不就好了?何必去计较那些虚名呢?” 殷盈也不理她,只是垂首和胡氏道:“娘,我不能答应,蕤蕤不能进府,又是做妾室,以后哪有清白人家愿意娶一个妾室养在外头的女儿做妻子?我宁愿自己苦一辈子,也不能让蕤蕤日后受苦。” 胡氏长叹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婆子气坏了:“这可真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还对武宁侯府挑三拣四,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成?你这样,这辈子就别想再嫁出去!自古以来这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你这样纵着你女儿,可是要害了她了!” 殷盈也不辩解,只是朝着崔婆子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好一次彻底摆脱韩进的机会了,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家人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然而代价却是要抛弃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女儿。 她怎么忍心? 韩宝葭自幼体弱,韩家又是个强撑面子的,女儿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牙牙学语时的天真、蹒跚学步时的可爱、长大成人后的懂事……哪一点都让她割舍不了。 身上一暖,有人抱住了她,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殷盈一看,是女儿。 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蕤蕤怎么进来了,娘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 “娘。”韩宝葭把脸埋在了她的胸前,贪恋地叫了一声。上辈子,从小到大,都是她为了家人牺牲,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全身心地维护过她,为了她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蕤蕤怎么了?”殷盈慌忙道,“别听别人胡说,娘不会丢下你的。” “嗯,”韩宝葭轻声道,“我也不会丢下娘的。” 其实若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就算只有十三岁的稚龄,也有的是办法安顿自己。上辈子她早就替自己留好了后路,就算换了个皮囊也不碍事。可如今她不舍得了,这么好的娘亲,她得霸着不放。 殷盈被女儿的稚语逗乐了,抱着她亲了一口:“好好好,蕤蕤不许丢下娘亲不管。” 韩宝葭轻哼了一声:“那个色迷迷的四爷,我还当他是真心喜欢娘呢,没想到也是个见色起意的,我们不理他。” 殷盈慌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胡说,那可是武宁侯府的,被人传出去可要吃不了兜着 走。” “以后让他来求着咱们,咱们还要端着架子不答应,让他急上一急。” 韩宝葭气哼哼的,歪着脑袋,小嘴堵着,一双眸子瞪圆了,腮帮子鼓了起来,看上去分外可爱,殷盈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开心地笑了。 崔婆子走的时候气得脸都青了,一路指桑骂槐地出了门。 傍晚的时候,殷颢父子回来了,一听这事也有些不知所措,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殷父终于拍板:“算了,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平安喜乐。实在要是在冀城待不下去,咱们就回老家,这些家产也够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的了。” “都是女儿不孝……”殷盈难过极了。 “怎么能怪你,”殷父心疼地道,“怪我们俩当年有眼无珠,看错了那个畜生!” 这一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殷盈心如止水,彻底断了再嫁的心思,把心思都放在了韩宝葭身上,她打算好了,要是韩进和于老爷再纠缠不清,就照殷父说的那样,她先带韩宝葭回老家,老家虽然没有冀城繁华,倒也落了个清净。 这眼看着就要到上巳节了,原先便答应了韩宝葭要出去放纸鸢,殷盈和殷颢两人便开始倒腾这个。 只是韩宝葭想要个猫的纸鸢,两个人便犯了难了,胡乱画了两笔,韩宝葭瞧着那一团团墨渍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家人正热闹着呢,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杏儿把人引了进来,只见崔婆子又来了,一脸的尴尬,旁边有个身穿豆绿色绣花褙子的婆子,脑后一个圆髻把头发拢得干干净净,满面堆笑着招呼道:“赶巧了,家里人都在,今儿个也不知道崔婆子说了些什么让人误会了,我是武宁侯府请的媒人,特意登门,替四爷说亲来了。” 第8章 蟠龙玉佩(八) 武宁侯府以正妻之礼求娶殷盈,并承诺会将韩宝葭归入武宁侯府的族谱,当成自家人一样看待。 崔婆子连连朝着殷盈致歉,连着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昨日都是我胡说八道,大侄女千万别放在心上。” 两个媒人和殷家二老商量亲事细节,殷盈带着韩宝葭避到了自己的房里,心里一忽儿喜、一忽儿忧。 喜的是这次真是彻底攀上高枝了,家人扬眉吐气,女儿以后也算是侯门千金,有了天大的靠山;忧的是那叶齐宏必定是被她的容貌所惑这才定亲下聘,也不知道能热火上多久,而武宁侯府那深宅大院,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和离妇人,能不能站稳脚跟也是个未知的变数。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由不得她了,纳采、问名,三书六礼有条不紊,亲事定在了五月,一时之间,外面的流言仿佛灌了水的哑炮,全都没了声息,于老爷更是连影子都不见了,登门贺喜的人一天能有好几拨,就连久未联系的亲戚都来了。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这日子过得飞快,三月三眨眼便到了。 三月三在北周称为上巳节,每逢此时,各家各户的女子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成群结伴相约出游,以兰汤沐浴辟邪,在水畔嬉戏游玩,更有富贵人家行那风雅的曲水流觞,论文赏景,成就佳话。 韩宝葭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衣裙用熏香熏得香喷喷的,身子用兰草沐浴,脸颊被泡的白里透着粉,看上去娇嫩无比;殷盈又替她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拿出了几件珍藏的首饰,让她自己挑选。 几株钗环、两朵珠花、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花钿和首饰,成色都很好,色泽艳丽。 韩宝葭看着这些首饰爱不释手,一个个插到头上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挑了那桃花珠花,一边一朵,娇嫩的粉色越发衬得她人比花娇。 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她越看越欢喜,抿着唇乐了。 殷盈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发现了,自从女儿身子好了之后,便越来越喜欢梳妆打扮了,有时候一件小小的首饰都能让她把玩好半天,可能是女儿家大了,知道爱美了。只可惜家里并不算宽裕,没这闲钱打扮她。这支珠花是她从前嫁人时的嫁妆,倒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她自己也压着箱底不舍得用,万幸没被韩进抢走卖钱,今天特意翻出来了,倒是和女儿般配得很。 等收拾停当,殷颢早在门外等着了,一见 外甥女也眼前一亮,得意地道:“我家蕤蕤这样,只怕过不了两年,求亲的门槛便要被踏破了。” “那也是小舅先替我娶个舅妈回家。”韩宝葭脆生生地取笑着。 殷颢的亲事也在谈了,就是隔了几条街的青梅竹马,当家的是浮白居的二掌柜,从前对殷家嫌东嫌西,深怕女儿过门受委屈,殷盈的亲事一定下来,便忙不迭地来探口风了。 殷颢的脸一红,威胁道:“蕤蕤再取笑我,你的猫鹞子便不给你了。” 韩宝葭更乐了,指着他的手笑道:“这哪里看得出来是猫,只怕就是一团墨吧。” 殷颢低头一瞧自己画的猫,也忍不住笑了。 三个人说笑着出了门,却见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他们原来租的那辆不见了踪影。等在马车边的一个侍从迎了上来,恭谨地道:“殷公子,我家四爷命我送你们去兰水,今日一日可听凭差遣。” 殷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看向了殷盈,殷盈的脸一红,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多谢四爷。” 侯府的马车到底不是那租来的能比,软榻、小几一应俱全,小几上摆放着各种精美的小食,两个人坐着绰绰有余,最中间居然还放着一个精美的纸鸢,上面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黄花大狸猫,张牙舞爪,颇有几分气势,右上角印了一方叶齐宏的私印。 “娘,他倒是挺有心的。”韩宝葭很是满意,看起来,这位叶四爷倒是真的对殷盈上了心了,想必是那日问了管事得知她想要个猫鹞子,这才特意亲手做了讨她欢心。 殷盈呆了呆,抚摸着纸鸢的竹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她想起从前新婚燕尔的时候,韩进也做过几件讨人欢心的事情,只可惜,没多久便露出了真面目,后来她有了身子,伺候不了人了,韩进便索性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吃喝玩乐嫖赌都来,家里再无宁日,她再伤心,也没人在意了。 这位叶四爷,听说也是个浪荡惯了的,也不知道能有几日新鲜。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要放进自己的真心,只要恪守妇道、认真持家便好,不求恩宠无双,只求在侯府中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苦笑了一声,也不想让女儿担心,柔声道:“蕤蕤喜欢便好,待会儿让舅舅给你放得高高的。” 马车一路出了城,往城郊的兰水驶去。路上行人、马车络绎不绝,不时可以听见嬉戏声,韩宝葭从马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去,距离兰水越近,人便越多,这冀城中一多半 的女子只怕今日都在城里城外的河畔玩耍了。 “舅舅,这么多人,这风筝放得上去吗?”韩宝葭担心地道。 殷颢经常外出进货,对郊外兰水一带很是熟悉,兴冲冲地道:“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准没几个人知道。” 马车继续前行,绕了几个弯,颠簸了一炷香的时间,前面豁然开朗,到了一块宽阔的堤岸边。 远处是青山绿水,半山腰上的杏花俨如一层又一层的粉色云朵;近处是一簇一簇的野花开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掩映在一片绿意中;河面水流潺潺,春风拂面,吹起了裙角,韩宝葭跳下马车,看着这美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一阵花的清甜扑面而来,夹杂着水边湿润的气息。 她四下一瞧,飞一般地跑到了水边,鞠了一捧水撒向殷颢,殷颢敏捷地一闪身避了开去。 “好了,别调皮,”殷盈笑着走了过来,拿起备好的兰草占了水朝着韩宝葭洒去,“先做正事要紧。” 北周素来在上巳节有这祓禊的习俗,以兰草沾水洒在未出嫁的女儿身上,祛除不祥,祈求来年运势。 韩宝葭双掌合十,诚心祈祷:上辈子的霉气就随着这一次的换魂烟消云散吧,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做回女儿身,有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把上辈子的缺憾都弥补了。 这边殷颢已经扯着纸鸢跑了起来,叶齐宏的那只猫鹞子做得好看,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殷颢折腾了好一会儿,摇摇晃晃在空中挣扎了半晌,还是一头栽入了远处的树丛,倒是自己做的那团黑墨,被被风吹得一路往上,不一会儿就定在了半空之中。 韩宝葭一手牵着线,一手拿个殷盈塞过来的糯米团子,吃得正开心呢,忽然只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出现在视线里,身穿便服,腰间却配着刀。 “你们是哪里的?”领头的一个神情冷肃,“赶紧离开,我家主人马上就过来了。” 殷颢和殷盈面面相觑,殷颢大着胆子问:“敢问你家主人是谁?这里这么宽敞,我们就占了这么一小块地方,也不妨碍什么吧?” “大胆!”那人冷冷地道,“让你走便走,这么多话,是不要命了吗?” 武宁侯府跟过来的侍从慌忙走了上了,招呼道:“这位兄台,我们是武宁侯府的,不知道是哪家贵人出行?可否行个方便?” 那侍卫狐疑地瞟了韩宝葭他们几眼 ,显然,这几个人衣饰普通,并不像侯门中人。 韩宝葭这才看清这侍卫的正脸,慌忙道:“娘,舅舅,我们走吧,我玩腻了。” 殷颢心里气愤,却也明白这不是讲理的时候,嘟囔着道:“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怎么就碰上这么一群强盗了。” 韩宝葭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外面又有慢悠悠的马蹄声响起,一群人簇拥着一辆宝盖华舆停在了不远处,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子胯下一匹棕红色宝马,玄色披风,神情睥睨漠然,正是韩宝葭避之不及的元朔帝卫简怀。 车舆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名侍女探出头来道:“杜大人,长公主殿下说了,不必扰民,他们原本在的便在了,与民同乐也是一桩趣事。” 杜冯迟疑着看向卫简怀。 卫简怀居高临下瞟了一眼傻站在河岸边的三个平民,皱了皱眉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杜冯会意,一摆手,侍卫们四下散了开来。 殷盈这才认出骑在马上的卫简怀,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有心思玩乐,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殷颢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心里直打鼓,跑去树林里捡那只掉落的猫鹞子。 马车上,安南长公主在侍女们的搀扶下缓步而出,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豆蔻少女,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韩宝葭一个人孤零零地拉着纸鸢,定定地看着卫婻,眼中有些潮湿。 这是她出事以后第一次见到这个相伴多年的好友。 今日卫婻穿了一身便服,不过,就算是便服也遮掩不住她明丽的五官和袅娜的身姿。当年安南长公主艳冠京师,嫁给谢隽春时不知道碎了多少男子的心。 只可惜,谢隽春假凤虚凰,让卫婻独守空闺多年。 谢隽春不在了,其实大家都皆大欢喜。 卫婻可以重新找个如意郎君,卫简怀少了个念咒管教唱对台戏的,谢府也不用担心得罪圣上被牵连。 韩宝葭收回目光,想要把纸鸢扯下来,只可惜她年小力弱,风又大,反倒被纸鸢带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跟在长公主身后的那两名少女笑了起来,跟着伺候的侍女朝着她们耳语了几句,那笑声顿了顿,越发肆意了起来。 韩宝葭认识她们俩,一个是卫简怀乳娘秦氏的小女儿,名叫何丽娘,年方十五岁,卫简怀登位后,封以前的乳娘秦氏为二品宣华 夫人,敬重异常,何丽娘自然也跟着风光无双。 而另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六姑娘,先皇后的外甥女,卫简怀的表妹苏筱,年方十四岁,如珠似宝被家人养在手心,骄纵得很。 “你,过来。”苏筱忽然朝着韩宝葭喊了一声。 看她一脸贼兮兮的笑容,韩宝葭迟疑了一下。 “你这小丫头,怎生如此无礼?”苏筱娇叱了一声,“快些过来。” 韩宝葭不得不拽着着风筝朝她走了过去,刚到跟前,苏筱一抬手就从她手里抢过风筝线来,手一撒,那纸鸢离了束缚眨眼便朝着高空飞了出去。 第9章 蟠龙玉佩(九) “我的纸鸢!”韩宝葭惊呼了一声,这可是殷颢亲手做的,手还被竹篾子割破了好几回呢。 她又气又急,不假思索便朝着纸鸢追了过去,一跳一跳的想要抓住那线头,身后传来了苏筱和何丽娘的笑声,苏筱还拍着手叫道:“快些,跳得高些,哎呀呀,纸鸢要飞走了呢……” 地上一个小土丘,韩宝葭顾得了上面没顾上下面,落在地上人往前一冲,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啃泥。 脖子上一紧,衣领被人薅住了拎了起来,她双手挣扎着乱舞了两下,一把揪住一个人的胳膊。 “大胆!” “放肆!” 有人叱喝了起来,抓着她的人一松手,韩宝葭的脚落了地,回头一看,一口气被吓得憋进了胸口没转过来,顿时咳嗽了起来。 卫简怀嫌弃地往旁边让了让,冷冷地道:“那破鹞子飞了便飞了,你要几个,我赔给你就是了。” 苏筱“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对嘛,表哥说的对,连个破鹞子都要追着不放,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韩宝葭咬了咬牙,这个卫简怀,天生就是护短,他若是在意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苏筱是他的表妹,别说现在只不过是放走了纸鸢,只怕是扇了她一个巴掌,他也顶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仔细别疼了手”。 倒是一旁的卫婻眉头微蹙,责怪道:“筱筱,你欺负她做什么?” 苏筱吐了吐舌头,抱着卫婻的胳膊撒娇道:“我和她闹着玩儿呢,以后说不准要常常见到呢,对吧,胭脂铺的小丫头?” 没脑子的小丫头。 韩宝葭瞧着旁边笑盈盈的何丽娘,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这个漂亮无脑的刁蛮小姐。 在收拾东西的殷盈一见女儿这边出了事,急匆匆地便过来了,赔罪道:“陛陛下……她还小不懂事……冲撞了陛下……” 卫婻微微一笑安慰道:“别怕,是筱筱不好,我这里也有纸鸢,赔你们一个。” “不不不,不用了,我们还有。”殷盈哪里敢要公主的东西,慌忙道。 殷颢倒提着那只猫鹞子也赶过来了,卫婻瞧了一眼,不由得有点意外:“是叶齐宏的印章,你们是武宁侯府的?” 苏筱在一旁撇了撇嘴:“这还不是呢,就拿着武宁侯府家的东西耀武扬威了。” 殷盈的脸一白,轻声辩解道:“不是,是四爷好心命人 送我们一程。” 何丽娘在一旁扯了扯苏筱,柔声道:“筱筱,长公主殿下在这里,你还是少说一句吧。” 苏筱轻哼了一声,眉间轻蔑不减,却也不出声了。 卫婻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妇人,这阵子京城世家中都传遍了,武宁侯府家的叶齐宏要明媒正娶一个和离了还带着女娃的妇人,传话的人言里言外都带着几分嘲讽,她听了倒也有几分好奇,今日一见,这妇人果然长得姿容妩媚,身姿窈窕,怪不得叶齐宏的魂都没了。 “今日是你们先到这里的,不必匆忙离开,”她微笑着道,“四表叔向来和我亲厚,今日又是在郊外,你们不必拘谨,一起说说话儿再走。” “表姐……”苏筱嘟起了嘴不乐意地叫了起来,她才不想和这个小家子气的丫头一起玩呢。 殷盈慌忙婉拒:“多谢长公主殿下,民妇们已经行过祓禊之礼了,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了。” 卫婻也不再挽留,点头应允。 卫简怀负手站在树下,盯着那个小丫头的背影,左眼皮忽然跳了跳。 刚才那小丫头追着纸鸢又跑又跳,那模样儿甚是滑稽,以至于他也不忍心见人跌个狗啃屎,拎了她一把,这才发现,这小丫头虽然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倒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般娇艳妩媚,看过来的一双眸子,娇怯怯、水汪汪的,仿佛蕴含着一池山涧,带着些许他看不懂的东西,好像是眷恋,又好像是仰慕……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双眸子有些眼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眼看着这小丫头紧跟在她母亲身后上了马车,跨入车厢时那脚步迟疑了片刻,偷偷就着帘子的缝隙朝他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对视,小丫头仿佛被烫到了似的,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瓜子脸、桃花眼。 一张小嘴仿佛樱桃一般,微微翘着,脸颊白里透粉,肌肤吹弹得破。 卫简怀只觉得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呆怔了一瞬,脑中忽然有灵光划过,低喝了一声:“停车!” 殷盈几个被迫重新下了车,卫简怀简单问了几句,便挥手让那姐弟俩退得远了一些,只剩下韩宝葭在他跟前。 围着韩宝葭踱了几步,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了那双眸子上,命令道:“你,笑一笑。” 这双桃花眼,几乎和谢隽春一模一样,而那日在谢隽春的灵 堂前,这小丫头也在,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人和谢隽春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韩宝葭的手心渗出汗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桃花眼略略弯了弯,一脸的小心翼翼。 卫简怀有些失望。 那双眸子,仔细算起来陪伴了他六年。当他还是孩童时,那双眸子清澈明亮,笑起来一派俊逸风流,和他谈古论今,是他最好的良师益友;当他已成少年时,那双眸子深邃清幽,笑起来虽然没了当年的洒脱,却仿佛能洞察人心,陪着他走过了最为困难的三年。 他从来没有刻意记忆,却在不经意之间早就印在了心头。 形似神不似,没有谢隽春的神采。 这个年纪,也不可能会是谢隽春在外面的私生女,更不可能会是谢隽春假扮的。 卫简怀兴味索然,却又有些不甘心,这几个月来他的手下一直在追查谢隽春的下落,却没有半点消息,出事的那个宅子也被勘探了近百遍,发现了一个密道,也的确有人在密道中逃脱,然而最后的行踪却还是断在了那宅子里。 谢隽春费尽心机,怎么可能还会回到原地? 可现在哪里都筛遍了,这人难道真能上天入地不成? “你那日为何会去祭拜谢隽春?”他冷冷地问。 “我娘说,当年谢大人救过我,”韩宝葭轻声道,“而且,我们家是谢大人的远亲,于情于理,都应当上门吊唁。” 远亲。 怪不得眼眸会如此相似。 卫简怀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得有点好笑,语气稍稍放缓了些:“那你为何总是偷偷看我?” 韩宝葭愣了一下,努力想着若是正常的女子,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龙章凤姿犹如天人,我……敬仰得很,便忍不住偷看了两眼,还请陛下恕罪。”她搜肠刮肚地捧了两句。 卫简怀愣了一下,忽而笑了。 他原本便长得隽秀,只是一直冷着脸,看上去有些阴沉,这一笑,仿佛春风拂过冰面,浑身上下那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韩宝葭看得一呆,忽然间心如擂鼓,慌忙低下头去。 卫简怀十分愉悦。 那双和谢隽春一样的眼眸中,居然会出现这样含羞带怯的眼神,真该让那人亲眼来看看。 “好了,不怪你,”他勾了勾嘴角,“你叫什么? “我姓韩,名宝葭。” “韩宝葭,”卫简怀念了一遍,称赞了一句,“挺好听的。” “陛下……”苏筱在不远处叫了一声,她好不容易缠着卫婻答应来外面游玩,又意外得了卫简怀一起陪同,这一路简直兴奋得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可现在,暗自仰慕的皇帝表哥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抓着那个臭丫头说话,怎能让她不气恼? 不过,她虽然骄纵,在卫简怀面前却是不敢造次的,气急了也只能撒娇地叫上一声。 卫简怀瞥了她一眼,随手从怀里扯下了随身带的玉佩递给了韩宝葭:“拿着玩去吧,就当是我替她陪你的纸鸢。” 韩宝葭很想拒绝,可这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拿也是藐视君王之罪。 她只好接了过来,跪下谢了恩,卫简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他们这才忙不迭地上了马车。 一直等马车驶出了这片林子,韩宝葭这提在嗓子眼的心才算落了下来,一抹额角,全是冷汗。 她上辈子呆在卫简怀身旁,深知这位陛下近年来的脾性,坚狠多疑,遇事简直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今日卫简怀一直盯着她的双眼,不知道是对谢隽春的死还是对韩宝葭这个人起了疑心。 手上的玉佩温润,仿佛还带着卫简怀身上的龙涎香气,她低头凝视了片刻,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蟠龙纹,心中怅然。 和卫简怀重逢后的三年多里,她从来没有收到卫简怀的任何贴身之物,反倒是换了一个皮囊入手了一个蟠龙玉佩。 对卫简怀,她的感情十分复杂。 那是她忠心追随了这么多年的小殿下,如果没有因为落难而盘植于心的无尽戾气,卫简怀一定和先帝一样,是个励精图治、宽厚仁和的帝王。 以后,但愿卫简怀能遇到一个心爱之人,将那狠戾都一一化解了,让他重新成为曾经良善的小殿下,这才是北周之福、百姓之福。 小剧场: 卫简怀:我不需要心爱之人这种一听就软绵绵的东西。 韩宝葭:陛下。 卫简怀:…… 卫简怀:我需要你。 韩宝葭:…… 第10章 碧玺鎏金指环(一) 经此一事,韩宝葭再也不敢在外面乱逛了,只是安心陪着殷盈在家中待嫁。 五月二十八,红妆铺地、鞭炮齐鸣,武宁侯府的大花轿在吉时到了殷家大门口,殷盈盛装打扮,一顶红盖头遮住了绝色容颜,却遮不住那袅娜娇媚的身姿。 进门迎亲的叶齐宏一身新郎装扮,大红色的喜服更是衬得他丰神俊朗,送礼迎亲后,殷盈和父母哽咽着依依惜别,虽然隔着红盖头,却还是不放心地朝着里屋看了一眼。 叶齐宏明白她挂心的是什么,低声道:“你放心,母亲已经遣人等在这里了,等花轿走了以后,便把宝葭接走。” 殷盈一直担心女儿会不会因为她离开心里难过,更担心侯府会不会出尔反尔,不愿意将女儿带走,一听他安排得如此周到,忍不住便心中感激:“多谢四爷。” 那声音软糯甜美,叶齐宏心神一荡。自从那日在侯府一别,他已经两个多月未见佳人了,今日终于到了可以一亲芳泽的日子,自然盼着这迎亲、娶亲的冗长仪式赶紧过去才好。 不过,他明白韩宝葭在殷盈心中的地位,眼看着殷盈已经上了花轿,他在门前梭巡了片刻,看到了他的侄儿叶慕兴,今日家里人都忙得很,不过为显尊重,还是派了长房这个稳重的侄儿过来接人。 叶慕兴见叔叔这幅紧张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赶紧示意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让他安心去拜堂成亲。 等花轿起了,门前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叶慕兴这才进了殷家言明来意,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豆蔻少女挑帘而出,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眉似远山,目如秋水,一颦一笑,尽见春色。 武宁侯府中也有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可和眼前这个一比,却好像都少了些什么,没有那让人一眼惊艳的感觉。 怪不得四叔会对四婶一见钟情,就算被人背地里嘲笑也非娶不可,女儿尚且如此,那母亲一定也是绝色丽人。 叶慕兴定了定神,笑着道:“十妹妹,我奉祖母之命前来接你,请随我来。” 韩宝葭眨了眨眼,小声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叶慕兴看着这个漂亮乖巧的新妹妹,越看越欢喜,深怕吓到了她,柔声道:“我是你大伯的嫡子,以后你便叫我三哥吧。” 三哥,听上去和三郎有着莫名亲切的联系。 叶慕兴斯文洒脱的 模样,也和从前年轻时的谢隽春有那么几分相似,韩宝葭很是喜欢。 坐着一顶小软轿,韩宝葭一路慢悠悠地到了武宁侯府,避开了热闹的正门,被送到了上次来过的荣华堂。屋子里很热闹,除了上次见过的老夫人,还有几个打扮华丽的中年美妇,旁边还站着好些个年轻女孩,偌大的屋子里莺莺燕燕,一时之间都有些目不暇接。 “祖母,你要的人我给接过来了。”叶慕兴朗声笑道。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瞧了过来,韩宝葭也不怯场,只是柔柔地笑着,朝着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躬身行礼:“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笑了,朝着她招了招手:“来,过来。” 韩宝葭乖乖地走上前去,老夫人抓过她的手,仔细端详着:“这几个月没见,宝葭又俊了不少,越长越水灵了。” 旁边的人连声附和。 “想一想,该改口叫我什么了?”老夫人又问。 她的眉目慈祥,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眸中透着一层光彩。 能辨识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体谅殷盈作为母亲的苦心、殷殷期盼儿子能有个和美的家庭。 这是一个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睿智老人。 韩宝葭心中敬重,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今儿个有些忙,旁人怕是顾不过你来,你就跟着我吧。” 虽然是续弦,但武宁侯府将喜事办得依然隆重得体,京城里的一些世家都到了,宴席分为内外两厅,韩宝葭跟着老夫人在内厅,贺喜之声不绝于耳,看上去一团和气。 眼看着酒席差不多了,老夫人年岁大了,便提前离席了,韩宝葭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去,耳边隐隐刮过几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就是她那个……女儿……” “……怪不得……” 韩宝葭的眼皮跳了跳,朝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却见两个衣饰华美的夫人正打量着她,见她看过来也不避讳,只是挑了挑眉。 “宝葭,扶着我些,”老夫人恍若未闻,叫了一声,“人老了,不中用了。” 韩宝葭应了一声,快步搀住了老夫人的胳膊:“祖母慢些走,正好消消食。”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一老一少朝外走去,身后几个嬷嬷跟着,很快便出了厅堂,把那欢声笑语抛在了身后。 屋 外透着一股浅浅的香甜味道,是栀子花的花苞开始露头了,草丛里偶尔还有几声虫鸣,更显得庭院中幽深宁静。 “宝葭,刚才听到什么了吗?”老夫人忽然问道。 韩宝葭仰起脸来,一本正经地道:“听到了,不过是几声虫儿扰人罢了。” 这一语双关,倒是让老夫人怔了一下,旋即拍了拍她的手又问:“有没有不高兴?” 韩宝葭轻笑了一声道:“虫儿们嚼舌头,是因为她们羡慕我娘,嫁了这么好的夫君,又有这么和善的母亲,我又何必去不高兴她们的羡慕呢?” 老夫人不由得侧过脸重新打量起这个白捡来的孙女儿。 当时媒婆转述殷盈的婉拒时,她其实心里一开始是有些不太痛快的。 一开始,为了稳妥起见,她是打算先替叶齐宏纳妾的,若是日后两人处得好,殷盈的秉性也不差的话,再扶正也不迟。 要知道,武宁侯府在冀城也算是世家贵族,根基深厚,大儿媳是安国公的孙女,三儿媳是户部尚书的长女,就连庶出的二儿媳,也是书香世家,殷盈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是纳妾也是高攀了。 然而侯府纡尊降贵前去提亲,居然碰了一鼻子灰,这传出去真的要成了冀城世家中的笑话。 气恼之余,一听原因,她倒是对这个小妇人有了几分敬佩,再加上儿子相思成灾,的确是喜欢,她思忖了再三,还是爱子心切,遣媒人二次求亲。 现在看来,怪不得殷盈不愿意抛下自己的女儿,这小丫头聪慧通透,颇有气度,一点儿都不像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姑娘。 “丫头说的好,”老夫人称赞了一句,“不过,今儿因是你娘的大好日子,咱们不必和这嚼舌头的闹得不开心,等日后若是有人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不用给好脸色,尽管和他们论理,有祖母在这里呢。” “多谢祖母,我省得的。”韩宝葭盈盈一笑。 老夫人回了荣华堂,让身旁的李嬷嬷带韩宝葭去了四房的兰亭苑。 韩宝葭的屋子在兰亭苑的西边,和父母的主屋不过十数丈远,却独辟幽径,前面还有一个小院,看上去隔而不分;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都是新的,最贴心的是闺房中挂了一副猫戏图,数只可爱的小猫在玩一个线团,躺的躺、抓的抓,憨态可掬,十分有趣。 想必是她的继父听她想要个猫鹞子,便以为她喜欢猫,特意替她画了这一幅 。 早就等在房里的两个丫鬟迎上来替她梳洗更衣,一个叫桃儿,一个叫梨儿,和从前跟着她的杏儿的名字差不多,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这样的心思缜密。 韩宝葭心里暖暖的,情不自禁地站在窗前朝外看去。从她这里,透过几丛修竹的缝隙,刚好可以瞧见喜气洋洋的主屋外廓,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棂,映出屋里摇曳的红烛。 但愿母亲也能感受到继父和武宁侯府的心意,能够和继父琴瑟和鸣,再也不用一个人孤苦了。 此刻的殷盈,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喜床上,大红盖头遮住了她心头的惶恐。 闹洞房的来过几拨了,尤其是一些无法无天的孩童,她跟过来的陪嫁丫头只有一个杏儿,又是少不经事,幸好,守在房里的嬷嬷和丫鬟都是见过世面的,都一一处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齐宏这就醉了?装的吧!” “只怕是要撇下我们去和新娘逍遥了。” “算了算了,齐宏都醉成这样了。” “这家伙狡猾得很,可不能就这样放了他走。” …… 嬉闹声传来,夹杂了劝解声、起哄声,闹腾了好一阵,门外忽然便安静了下来。 殷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凝神细听,门“嘎吱”一声开了。 “四爷。”候在喜房里的嬷嬷齐声叫道。 没有那人的声音,反倒是那几个嬷嬷一个个都鱼贯而出,带上了门。 屋子里愈发安静了,喜烛偶尔的“噼啪”声尤其清晰。 殷盈拽紧了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手中的喜帕。 大红盖头骤然被挑开了,她惶然抬起眼来,撞入了一双清亮深幽的眼眸中,待要逃开,却被叶齐宏一把捧住了脸庞。 “娘子……盈盈……” 叶齐宏喃喃地叫着,眼中的惊艳再也无须遮掩。 眼前的女子盛妆之下丽色无双,娇小却玲珑的身段包裹在那繁复华丽的喜服中,胸前的柔软呼之欲出,酒意在身体中沸腾着,被压抑了数月的渴盼在胸口叫嚣。 “四爷……我替你倒酒……”殷盈太明白这目光包含的意义了,慌忙站了起来,想要逃开这视线。 肩膀上一重,叶齐宏把她按住了,自己去倒了合卺酒,递给了殷盈。 殷盈去接,他却并不放手,只是笑着问:“叫我什么?” 殷盈的脸一红,迟疑着叫了一声“夫君”。 叶齐宏这才满意,交握着将酒一饮而尽。 将那沉重的头面、饰品一一取下,发髻披散了下来,眼前的女子柔媚娇艳,羞涩动人。 那些人都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这个小妇人,觉得她不配嫁入武宁侯府,却不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了这次的一见钟情,这男女之情,哪还分谁高攀了谁的? 殷盈被他看得羞涩,不安地道:“你喝了这么多酒,不如先歇一歇……” 叶齐宏笑了:“那都是哄他们的,要不是装得醉了,我只怕还要被他们扯着灌酒,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殷盈局促地笑了笑,叶齐宏心痒难耐,低下头来亲吻了一下佳人的脸颊。 殷盈想要避开,却也知道不对,只好硬生生地杵在那里移动不动。 叶齐宏清晰地感受到了殷盈身体的僵硬,不由得心中怜惜,轻声在她耳畔道:“盈盈别怕,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宝葭好,这辈子,必定不会再让你受以前那样的委屈,以后万事都有我……” 殷盈的心中一震,双眸中忍不住泪光盈盈。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用这样郑重的话语许诺给她以后,她能够相信吗? 衣衫一件件褪去,滚烫的身躯覆了上来,游走的双手挑起了一簇簇火苗,意识渐渐被撩拨得模糊。 仿佛蛟龙入海,翻云覆雨。 又似旱地千里,突降甘霖。 从前的韩进,向来都是只顾自己快活,哪里会顾及她的感受?她只当这世上的夫妻都是如此,也只能默默忍受。然而此刻欲罢不能、意乱情迷的感觉汹涌而至,心头仿佛有什么在一下下地挠着,抓不到实处,让她忍不住娇吟连连。 屋内红烛帐暖、被翻红浪,叶齐宏心醉神迷,只愿陷在这具娇软的身躯中,长醉不复醒。 小剧场: 卫简怀:羡慕便宜岳丈,居然已经开车了。 醋哥:你想开车暂时是没戏的。 卫简怀:没车开太无趣了,找个人下下狱。 醋哥:…… 醋哥:救命! 第11章 碧玺鎏金指环(二) 腰肢酸软得快要散架了似的,胸口有什么压着都快喘不过起来。 殷盈睁开眼,盯着床顶看了半晌,猛然间才醒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嫁为人妇,不再是独居在家中的和离女子了! 一丝曙光从窗棂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她心里一急,忍不住便推了一下那压着胸口的手臂:“夫君……四爷……该起了,得去母亲那里请安了!” 叶齐宏懒洋洋地睁开眼来,低头在那雪白的颈上落下一吻,满意地看着那肌肤印上了一点红色,低低地笑道:“急什么?母亲向来知道我孟浪,必不会责怪我们。” 儿子可以孟浪,可儿媳却不能。 殷盈软声恳求:“四爷,今儿是我第一次正式见母亲和诸位伯伯嫂嫂,可不能闹了笑话。” 叶齐宏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手撑着脑袋,毫不介意身下跃跃欲试的欲望:“那你说句好听的,我才起来。” 殷盈羞得红了脸,却撼动他不得,只好问:“四爷要听什么?” “就说一句……”叶齐宏停顿了片刻,笑嘻嘻地道,“登徒子。” 这叫什么话啊? 殷盈瞪了他一眼,见他不听到不肯罢休的模样,只好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这一声“登徒子”绵软无力,声音还带着昨晚的喑哑,和那日的柳眉倒竖大相径庭,却透着一股媚态。叶齐宏听得心神一荡,真想再和殷盈再嬉闹一番。 不过,只怕再戏弄下去,殷盈就要真的恼了,还是适可而止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他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外面早就等着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帮两位新人洗漱更衣。 等殷盈收拾停当出了内室,一眼便看到韩宝葭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揉着眼睛。“蕤蕤!”她又惊又喜,快步上前扯过女儿打量着,虽然才和女儿分开了一天一夜,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韩宝葭也仔细打量着母亲,见她面带春色,眼含桃花,顿时放下心来。 叶齐宏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关切地问:“宝葭昨晚睡得可好?若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可别憋在心里。” 殷盈柔声道:“蕤蕤,这便是你爹了,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尽管和爹娘说。” 对于这个陡然长了一辈的便宜爹爹,韩宝葭原本心里还有些别扭的,可昨晚看着那幅戏猫图,那些小疙瘩便烟消云散了,诚心实意地叫了一声“爹” :“家里一切都好,我都很喜欢,特别是挂在房里的那幅画。” 叶齐宏听得心里慰贴:“你若是喜欢,改日爹去替你抱个漂亮的,养着玩儿就是。” 韩宝葭怔了怔,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不用了,养着养着要花心思,劳师动众的不太好,要是哪一日病了死了,还反倒落个伤心。” “不必了,”殷盈也连忙道,“蕤蕤也就是说着玩玩,平常见了猫还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呢。” “原来是叶公好龙。”叶齐宏笑了,戳了戳韩宝葭的脑袋取笑道。 一家人说说笑笑,收拾停当便往老夫人的荣华堂走去。 韩宝葭一路跟在爹娘身后,渐渐有些恍惚了起来。 她那日脱口而出说是想要个猫鹞子,其实,并不是她喜欢,而是当年的卫简怀喜欢。 卫简怀还在孩童时曾经养过一只猫,猫的品种并不名贵,却很得他的欢心,有阵子甚至抱着同吃同睡,以至于帝后二人都有些忧心,怕这畜生野性未泯,伤了卫简怀。 后来那只猫不知怎么便病了,便被偷偷拿出去处理了,对着卫简怀只说是跑了。 卫简怀伤心得很,拉着当时的谢隽春找了很久,谢隽春绞尽脑汁说了一大堆理由,说猫找到了它命中之猫双宿双栖了,又说等它有了小猫说不定还会回来探望,还答应要是过两年这只猫再不回来,就亲自去替他捉个漂亮的,两个人一起养。 然而,还没等谢隽春实现承诺,先皇后便薨了,再然后,卫简怀出宫祭母时被行刺,生死不明,先帝为此一病不起,所有人都被那狼子野心的大皇子蒙在鼓里,她更是以为二皇子谋害了卫简怀,联合卫婻转投大皇子账下,费尽心机扶助大皇子登了位。 等到卫简怀秘密找到她时,她才明白所有的一切,然而,归来后的卫简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记挂着猫的小殿下了,她偷偷找来的漂亮猫再也送不出去,也没有必要再送了…… 屋里的说笑声传来,韩宝葭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敛了心神,跟随爹娘正式拜见祖母和其他各房的亲人。 武安侯府除了嫁出去的几个姑娘,一共有四房子嗣,大房、三房、四房均是老夫人嫡出,二房庶出。大房的嫡长子承袭了爵位,长媳柳氏掌侯府中馈,膝下有二子二女,长女已出嫁,幼女叶云蓁,比韩宝葭大了三岁,看上去很和气,长子已经成亲,次子叶慕兴,也就是昨日来将韩宝葭接到府里的三哥。 韩宝葭见了他分外亲切,抿着唇朝他笑了笑。 二房也有一子一女,女儿叶云菲比韩宝葭大两岁。 三房主母俞氏,是这三房媳妇中最为漂亮的,衣饰、妆容都十分精美华贵,身旁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女儿,一个叫叶云茗,十五岁,一个叫叶云秀,比韩宝葭小了两岁,年方十一。 长辈们各自给了韩宝葭见面礼,玉镯、金钗,刺绣、手珠,无一不华美金贵,韩宝葭一一收下道谢,一家子正说笑着呢,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出现在韩宝葭眼前,只见他一身白色锦袍身形俊挺,剑眉朗目,肤色白皙,长得和母亲俞氏十分相像,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显得出类拔萃,让人眼前一亮。 俞氏一见便嗔怪道:“你呀,家里人都在了,就你晚了。” 那青年的嘴角一勾,快步到了到了老夫人跟前赔罪:“祖母,早起练了一会儿剑,一时忘情来晚了。” 老夫人笑了,眼中都是宠溺,显然很喜爱这个孙儿。 “就知道舞枪弄剑的,快来见见你的新婶娘,”她招呼殷盈道,“这是老三家的慕彦。” 叶慕彦上前行礼问了好,殷盈连忙答应着,正待让女儿叫人,叶慕彦却看也没看韩宝葭一眼,退到了自己妹妹身旁,小声说起话来。 殷盈有些尴尬,深怕女儿多心,不由得捏了捏女儿的手以示安慰。 韩宝葭倒也不在意,这个叶慕彦,一看就是恃才傲物的,又得老夫人的宠爱,只怕是个不好相与,敬而远之就好。 在侯府住了几日,韩宝葭渐渐适应了这个新家。 继父叶齐宏很是亲切,又和殷盈新婚燕尔,两个人如漆似胶;大伯母柳氏为人宽和,接人待物很有气度,对家里人都一视同仁,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二伯母为人有些细碎,三伯母有些矜傲,不过也并不是不识大体的,只要在言语上捧着点便相安无事了。 对她最好的便是三堂哥叶慕兴,他在吏部就职,时常从外面带些好吃好玩的分给几个堂妹,对韩宝葭照顾有加。 不过,韩宝葭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呆在自家的兰亭苑里,天气渐渐热了,她便让人帮一把软榻放在树荫下,摆上一盘时令瓜果或是小食,看天上云卷云舒,见庭院花香虫鸣,惬意得很。 要是躺懒躺得腻了,便拿出从前殷颢替她收集来的那一箱子小玩意来,有草编的狗儿、蚂蚱,有九连环、 华容道,足以消磨时间了。 殷盈见女儿自得其乐,吃吃喝喝睡睡,眼看着这身子日渐丰腴了起来,不由得有些忧虑。 侯府中的几个姑娘,平常都是请了先生专门在汀水阁就学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就连最小的叶云秀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从前女儿还爱绣个帕子什么的,可从年初那场大病之后,就没看见她拿过针线,只怕连她最拿手的绣活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日看女儿兴致勃勃地要拿泥巴来捏小人,殷盈终于被吓到了,慌忙把韩宝葭拉到了房间里,正色道:“蕤蕤,你大伯母那日便说了,家里的姑娘都在汀水阁听先生讲课,等你歇息得差不多了,便要一起去。” 韩宝葭哪里肯,她上辈子从小开始便头悬梁、锥刺股,琴棋书画、八卦周易,厌恶的、喜欢的都硬逼着自己学,就为了替谢府挣个“惊才绝艳”的名声,几乎一时都不停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闲暇时光,自然盼着越长越好。 “娘,”她一头扎进殷盈怀里蹭了蹭,“我不想去,她们都学了这么久了,我什么都不会,岂不是让人笑话?” 殷盈一想也对:“那我问问四爷,看看能不能先替你先单独找个先生跟着先学一些。” “不要……”韩宝葭苦着脸,这不是给自己更套上了个紧箍咒了吗? “蕤蕤,”殷盈拉着她的手,一脸殷殷的期盼,“你现在是侯府家的姑娘了,走出去都是侯府的脸面,可不能闹了笑话,再说了,过个一两年你也要开始说亲了,到时候人家一问起来,总也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 韩宝葭迟疑着问:“难道……男人都喜欢知书懂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吗?” “那是自然。”殷盈见她松动忙道,“若是再温柔体贴些,更是让人喜欢。” 上辈子只顾着国仇家恨,韩宝葭对儿女私情一窍不通,被殷盈这么一说,有那么一些动心,不过转念一想又问:“娘,可你也不会琴棋书画,为什么爹就那么喜欢你呢?” 殷盈的脸一红,嗔道:“你这个丫头,胡说些什么。” 韩宝葭缩了缩脖子,笑嘻嘻地道:“可见喜欢这东西,和别的不相干的没多大关系。” 殷盈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得很,叶齐宏这么喜欢她,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貌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有个比她更美的,或是日后年老色衰,她没有家世、才华傍身,这份喜欢还能不能在就不 一定了。 不过,这些自然不能和女儿说,她一个人忧心便够了。 “蕤蕤,”她正色道,“总而言之,你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娘不求你才华横溢,只愿你将来许个好人家,过得幸福美满,这才算是了了我最后的心愿。” 好吧,就算是给自己添一些说亲的砝码吧,这辈子,她一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他也喜欢自己的夫君,披上大红嫁衣,真正地嫁上一场,这才不枉重活这一生。 韩宝葭憧憬了片刻,这才应了:“好吧,听娘的就是。” 小剧场: 韩宝葭:要找个好夫君(星星眼) 卫简怀:做梦。 韩宝葭:…… 韩宝葭:做梦也不会嫁给你。 第12章 碧玺鎏金指环(三) 听说韩宝葭要一起就学,柳氏便和汀水阁打了招呼,又生怕韩宝葭一个人害羞,命女儿叶云蓁第一日先过来接韩宝葭一起去汀水阁。 叶云蓁都有些不乐意了:“就这么点路,府里的丫鬟都认识,怎么还要我亲自去接?” 柳氏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是府里最大的姑娘,自然要照顾妹妹们,再说了,娘一直对你四叔有愧,你照顾宝葭是应该的,懂吗?” 当年柳氏嫁进侯府时,叶齐宏刚刚崭露头角,她戏言了一句“小叔压了我夫一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叶齐宏当下便决然断了入仕的念头,风流潇洒了十多年,到如今一事无成。 这些年来,老夫人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却难免对此事颇有龃龉,她的丈夫提起这个幺弟也时常长吁短叹。 现在难得叶齐宏再次成家有了寄托,柳氏打心眼里替小叔高兴,爱屋及乌,也难免对小叔的继女偏疼了一些。 叶云蓁也是个懂事的,被母亲这么一说,也就收了那丝不痛快,亲自去了兰亭苑。 时候还早,伺候的丫鬟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韩宝葭却还拽着杏儿在学编蚱蜢,叶云蓁一进院子,便看见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绿叶,韩宝葭歪着脑袋小手不停地穿插、折叠着,眼看着一只蚂蚱就成型了。 “四姑娘。”杏儿一见叶云蓁,慌忙站了起来,踢了踢脚下的草。 韩宝葭兴冲冲地朝着叶云蓁摇了摇手里的蚱蜢:“七姐姐,看我编的,好看吧?” “快去洗洗手,”叶云蓁无奈地笑了笑,“今儿要去汀水阁呢,小心迟了。” “是。”韩宝葭脆脆地应了一声,收拾干净了,一把抓过自己编的蚱蜢,和收拾的学具放在了一起,起身和叶云蓁一起出了门。 叶云蓁觉得眼皮跳了跳,忍不住叮嘱:“这东西可不能在汀兰阁玩,被先生瞧见了要打板子的。” “我不玩,”韩宝葭解释道,“云秀说喜欢这蚱蜢,我编一个送给她。” 叶云蓁放下心来,两姐妹一起出了门。 走到半路,在岔道口碰上了叶云茗和叶云秀两姐妹,叶云秀生性活泼,年纪又是最小,瞧见这只蚱蜢喜欢得不得了,左看右看:“十姐,这怎么编得跟真的一样啊,我也要学。” 叶云茗在一旁眉头轻蹙,不高兴地道:“你离我远一些,别把这毛茸茸的蹭到我衣衫上了。” 叶云秀举着蚱 蜢冲着她吐了吐舌头。 “这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玩意,玩一会儿便扔了吧。”韩宝葭也不以为意,随口说了一句。 “知道上不了台面怎么还拿来玩?”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云秀,还给人家,不可随随便便拿人东西。” 叶云秀一听,顿时噤若寒蝉,乖乖地把蚱蜢递给了韩宝葭,嗫嚅着道:“十姐,还给你。” 韩宝葭转身一看,只见叶慕彦和叶慕兴正从前面转角处走来,说话的正是叶慕彦,三房嫡子,在武安侯府的孙辈中排行第六。 也不知怎么,这叶慕彦好像天生和韩宝葭八字犯冲,看上去眼高于顶傲气得很,别说那日在老夫人的房里对韩宝葭爱理不理,偶尔在庭院中碰见也视若无睹,今日一开口就这样教训,倒是让人心里憋了一肚子气。 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一点儿都没有气度。 韩宝葭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把蚱蜢往地上一丢,掉头就要走。 蚱蜢轻飘飘的,眼看着就要落了地,叶慕兴一个箭步抄了起来捏在手上,端详了两眼笑吟吟地道:“这是宝葭编的吗?手艺不错啊,你六哥不喜欢,三哥倒是喜欢得很。” 还是三哥好。 韩宝葭甜甜地笑了:“多谢三哥,以后我多编几个送给你。” “那我可等着了,”叶慕兴笑着道,“你这是要一起去汀水阁吗?” “是,七姐来接我的,我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先生教训。”韩宝葭一脸发愁。 “不会才要学,韩夫子虽然严厉,不过只会罚那些不用心的,你用心学了便不会罚你,若是有不懂的便多问问云蓁和云茗。”叶慕兴叮嘱道。 三哥真是温柔贴心。 韩宝葭心里暖暖的,连连点头。 叶慕彦却沉下脸来:“你跟着一起学?三字经认全了没?” 韩宝葭小门小户,自然没有条件识字,她也不能从实交代,她不仅认识三字经,还是曾经学富五车的状元郎。 见她不语,叶慕彦更不高兴了,转向叶慕兴道:“三哥,我知道大伯母心肠好,可这样不是要耽误云蓁她们吗?不如另请个先生……” “六……六六哥,”韩宝葭六了一串才轻轻地跟了一个“哥”字,“你别……别小瞧人!” 叶慕兴看她着急的模样,有些心疼:“宝葭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自然会好好学的,过几日便把三字经倒背如流给三哥听!”韩宝葭保证道。 叶慕彦嗤笑了一声。 “你不信,不如我们打个赌,”韩宝葭也不看他,只是气哼哼地道。 叶慕彦有些好笑,这个小丫头,胆子倒不小,她这是以为三字经就三个字吗?“行,我们打个赌,你若是在半月之内能把三字经倒背如流,我房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我稀罕你房里的东西做什么,”韩宝葭眨了眨眼,“要是我能背出来,你在全家人面前倒杯茶给我,再好好地叫我一声十妹妹,成不成?” 叶慕彦气乐了:“那要是你背不出来呢?” “我向你磕头赔罪,以后你在东我就避到西,你在西我就避到东,半点都不来碍你的眼。”韩宝葭神情自若地道。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叶慕彦脱口而出。 叶慕兴阻拦不及,无奈地道:“你们这两个,说什么气话。” 韩宝葭朝着他挥了挥手,乖巧地道:“三哥你去忙,我去背三字经啦,”等走出几步,她又回头来冲着叶慕彦咧嘴笑了笑,“六六六六哥,再再再见。” 叶慕兴一拳捶在叶慕彦的胸口,责怪道:“六弟你看,把十妹妹都吓得口吃了,就不能让着点妹妹吗?” 叶慕彦气得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嘴角挂着笑意,哪里是被吓得口吃了,分明是故意叫得难听一点的! 汀水阁里有两位先生,一位韩夫子是早年从仕途不得志退下来的,满腹经纶,教授她们棋、书、画和诗文,一位安夫子是放出宫的女官,教授她们琴和礼仪。 一共也就五个学生,又是侯府的大家闺秀,夫子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 柳氏提前和两位夫子打了招呼,两位夫子也听说了这位十姑娘是出自市井,根基全无,安排的课业自然是松之又松:韩夫子给了她一本三字经,教了她一页,让她一个个认读;而安夫子就让她摸了摸古琴的弦,倒是礼仪学了有小半个时辰,抬头挺胸收腹,目不斜视、笑不露齿。 安夫子在宫中时见过许多美人,却还是特意盯着那双眸子看了好一会儿,那桃花眼弯弯,一挑眉一横眼,就好似春波荡漾、勾人心魄,若是再大个两岁,只怕圣人见了都难免动心。 这对这个孩子来说,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韩宝葭自然 不知道安夫子的忧虑,姐妹们学的这些东西,除了古琴她未有涉猎,其他的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每日按部就班地地完成韩夫子布置的任务,一连几日,倒是得了韩夫子的夸奖,说她勤勉好学,是个乖巧的好学生。 几个姐妹相处得也不错,叶云蓁是大姐姐,脾气好那就不用说了,最小的叶云秀没什么心眼,一口一个十姐,叫得比自己亲姐姐还亲热,叶云茗是个傲气的,最得先生喜欢,韩宝葭顺着她说话就相安无事,而二房的叶云菲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看上去对谁都很好很亲切,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龃龉。 这一日,她们几个正在练字,柳氏到了汀水阁和安夫子说了几句,便把几个孩子叫到了一起,笑着道:“你们几个成日里在家呆着一直嚷着说无趣,这不,安南长公主殿下要在宫中设宴,邀请你们入宫玩呢。” 几个孩子一下子便露出了兴奋之色,叶云秀眼巴巴地问:“大伯母,我也能去吗?” 叶云茗瞪了她一眼:“你是堂堂侯府的嫡出小姐,怎么不能去了?” 叶云秀嘟着嘴,悻然道:“以前你出去玩的时候总说我太小了,我这才问一下的。” 柳氏笑了:“傻丫头,自然是能去的。” 一旁的叶云菲有些不太自然,迟疑着问:“大伯母,我呢?” 柳氏愣了一下,笑着道:“你若是想去,我去问一问。” 叶云菲的脸一红,面露期盼之色:“劳烦大伯母了,我也想去见见世面。” 柳氏点了点头,又看向韩宝葭:“宝葭,你这两日跟着安夫子多练习一下,宫里不比家里,有很多规矩……” “大伯母,我也要去吗?”韩宝葭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又有可能要碰上卫简怀了? “你自然要去,”柳氏失笑道,“长公主殿下派人过来的时候还特意问起你了,说是以前碰到过你,很喜欢你,让你务必要一起过去。” “这……”韩宝葭还想推脱,“我什么都不懂,去了只怕要丢侯府的脸……” 叶云蓁还以为她胆小,连忙安慰道:“别怕,有我们在,会照看你的。” 一旁的叶云菲脸都白了,咬着唇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凭什么? 平日里她要比几个嫡出的姐妹低上一头也就认了,可这个韩宝葭明明是个外姓人,跟着继母进了侯府的门就披上了侯门嫡小姐的皮,家里人都疼着捧着 ,现在更好了,她去趟宫里还要陪着笑脸去讨,韩宝葭却能理所当然地进宫,这凭的是什么? 小剧场: 卫简怀:终于轮到朕出场了! 卫简怀:乖,到朕怀里来。 韩宝葭:我怕。 醋哥:哦,别怕,他出场是陪衬。 卫简怀:…… 卫简怀:拿我的八荒紫气飞天龙头铡来! 第13章 碧玺鎏金指环(四) 临时抱佛脚,安夫子抓着韩宝葭恶补了好几日入宫的礼仪。 这一日,韩宝葭在殷盈担忧的目光下,坐上了马车,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入宫赴宴去了。 殷盈自然是担忧她什么都不懂,到时候要是像上巳节那日一样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叶慕彦不太好说话,她只好再三拜托叶慕兴关照女儿。 叶慕兴连连安慰,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把韩宝葭完好无缺地带回来,叶慕彦却只在旁边皱着眉头不耐烦。 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去一趟宫里就当成了泼天的大事。也不知道那丫头的三字经背得怎么样了,八成背不出来晚上钻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了。 想到这里,他瞟了韩宝葭一眼,心里竟然隐隐期盼这个小丫头过来服个软,他就勉为其难让这个赌约不作数算了。 然而韩宝葭却没有看他,只是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和叶慕兴亲热地说着话,乌溜溜的眼眸一眨一眨的,好像一颗水汪汪的黑葡萄。 “三哥,该走了。”他沉着脸叫了一声。 马车一晃一晃地行驶在大街上,几个姑娘在里面叽叽喳喳的聊着八卦,叶云蓁平时经常跟着母亲出去应酬,见多识广,便和他们说起了安南长公主。 “我见过驸马谢大人一次,”她一脸的神往,眼中透出几许惋惜之色,“那真是天人之姿,京城中的男儿无人能出其左右,可惜如此英年早逝,长公主殿下一定很伤心。” “若是谢大人会武就好了,”叶云茗插嘴道,“要是像我哥一样,一定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叶慕彦文武兼备,是冀城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叶云茗提起来总是骄傲得很。 叶云蓁也不去反驳,叮嘱道:“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的感情很好,听说这次就是陛下深怕她一个人在宫中无趣,才命人设宴的,若是见了陛下,你们可要谨言慎行。” 一提到卫简怀,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都没了声息,叶云秀憋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陛下很可怕吗?会不会要砍人脑袋?” 卫简怀入京登位时,冀城中这些老臣们都殷殷以盼,毕竟卫简怀乃是先帝的嫡子,从前也是老臣们看着长大,以为他还是那个和善、宽怀的小殿下,哪知道他一登位便大开杀戒,不仅处死了谋位的庶兄,还连坐了一群臣子,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整个冀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废帝卫简裕虽然卑劣,但当时是 被恶奴所诱,又已经投降认罪,只求保命,于是几名老臣便联名上书,恳请新帝心怀慈悲,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饶过卫简裕一命,以后必能名留青史,然而卫简怀在朝堂上不置可否,退朝后当日便赐了鸩酒,几名老臣得知后气得一起进宫找卫简怀理论,两个因冲撞圣驾被打了板子,一个直接下了狱,至今还在牢里关着,犟着不肯出来。 此事闹得很大,那几个老臣都是三朝元老,门下弟子众多,差点酿成了千名学子集会声讨的事件,最后是谢隽春出面力压了下来。 这些事情,闺阁中的女子并不清楚,不过或多或少都听到过一些风声,再加上卫简怀喜武好战,以讹传讹之下,便把当今的元朔帝渲染得分外暴戾。 叶云茗吓唬她:“你乱说话就砍你脑袋。” 叶云秀缩了缩脖子,抱着姐姐的胳膊都快哭了。 韩宝葭忍不住便替卫简怀辩解:“不会的,陛下其实人很好……” 叶云茗一下子看了过来,惊愕地道:“你见过陛下?” “真的吗?陛下长得怎么样?”一旁叶云菲也一脸的好奇。 “对呀,是不是长得人高马大、非常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一巴掌扇过来力有千钧?”叶云秀想象着自己看过的一些画像猜测着。 脑中卫简怀的影子一掠而过,韩宝葭心里有些好笑。 其实,卫简怀承袭了先帝后的容貌,五官透着一股子隽秀,皮肤也很白皙,乍看之下就好似一个俊美无害的青年,若是上巳节出现在兰水之滨与民同欢,只怕那些待嫁的女子一个个都会直了眼,纷纷将瓜果送上以示爱慕。 当然,若是他一旦心中不快了,那目光阴冷如寒冰,只怕所有的人都要避之千里,以前也唯有谢隽春还敢捋其虎须劝解一二。 若是卫简怀知道他被传成这幅凶神恶煞的样貌,会作何感想? 韩宝葭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见陛下的时候我都吓坏了,怎么敢去目视天子?” 叶云蓁到底是长姐,连忙阻止了妹妹们的好奇:“你们别嚼舌头了,妄议天子那可是重罪,安夫子教你们的都忘了吗?” 安南长公主卫婻几年前下嫁了谢隽春,便一直和夫君一起住在谢府,谢隽春死后,元朔帝心伤肱骨之臣之死,又担忧皇姐一个人孤寂,便让皇姐回宫居住,以便照顾。 这明眼人早就明白,卫简怀这是不愿长公主守节,想 替她另寻佳婿。 今天的是便宴,宫中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在紫云宫的正殿内设下了宴席。长公主殿下此时还未到场,不过庭院中已经很是热闹了,好几个世家子弟正聚在一起说笑着,一见武安侯府一行人进来,便都招呼了起来,各自找着自己相熟的人聊起天来。 韩宝葭跟着叶云蓁身旁,也不多搭话,见人便笑,不时乖巧地叫声一声“姐姐”、“哥哥”,倒是惹来几声惊叹:“云蓁,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俞氏和定国公家的是闺中密友,叶云茗自幼便和苏家的人相熟,苏筱早就在了,一见他们就迎了上去娇声道:“慕彦哥哥、云茗姐姐,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一个人无趣死了。” 叶云茗笑着道:“你哪里会无趣,只怕整个紫云宫都围着你一个人转了。” 苏筱面露得色,矜持地道:“我昨晚便在这里陪着长公主殿下了,陛下也过来看过我们了。” 叶云秀在一旁眼巴巴地问:“筱筱姐,你见过陛下了?陛下他……” 叶云茗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把问话缩了回去,生硬地转口道:“我十姐也见过了。” 苏筱愣了一下,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片刻,落在了跟在叶云蓁的韩宝葭身上。她的眉头一挑,语声轻蔑:“你们怎么让她也过来了?云茗姐,你们跟她在一起,这不是自降身份吗?一个胭脂铺里的小丫头,还不是姓叶的……” 叶云茗大为尴尬,心里再次埋怨起四叔来,为什么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害得他们一家人都被人笑话。 “你当我想啊,”她没好气地道,“是长公主殿下说了让她一起过来。” 一旁的叶慕彦沉下脸来,他看不上殷盈母女是一回事,可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人不好又是一回事,以前有两个好友拿此事调侃,他当下翻脸踹了饭桌就走了,自此之后,鲜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这事。不管怎样,这母女俩现在是武安侯府的人,不是别人可以拿来取笑的。 “背后说人长短,乃小人行径。”他冷冷地道。 “慕彦哥哥你……”苏筱委屈极了,她从小就被家里的哥哥们众星捧月一般长大,慕彦哥哥是兄长的好友,向来对她亲切有加,今天居然为了一个臭丫头这样教训她! 叶慕彦瞟了她一眼,自顾自走了,叶云茗只好打圆场:“筱筱,我哥就这臭脾气,你别理他,回头我让他给你赔罪。” 这也是说说罢了,谁都知道,叶家六公子心高气傲,想让他赔礼道歉,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苏筱一肚子气没地方出,盯着韩宝葭的身影咬了咬牙,忽然便笑了:“我才不会和慕彦哥哥计较呢,对了,那边有株石榴树,我们去摘石榴玩吧。” 石榴树在园子的右侧,长得枝繁叶茂,拳头大的石榴挂在枝头,有的已经裂开了嘴,看上去甚是喜人。 叶云秀年纪小,又是个活泼爱热闹的,顿时嚷嚷了起来:“筱筱姐,我想要这个,不不,那个,那个大,吃起来一定很甜。” 苏筱指使身旁的侍女搬来了杌子,让侍女踩在了杌子上摘了叶云秀要的那一个下来,笑嘻嘻地递给了她:“尝尝,好吃吗?” 看着那豁口里颗粒饱满的石榴珠子,叶云秀嘴馋想抠个尝尝,旁边传来一阵轻咳,偷眼一看,叶云茗板着脸瞧着她,她顿时回过味来,讪讪地笑了笑,旋即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叶云蓁她们扬了扬手里的石榴:“五姐、十姐,你们快过来,这里有石榴呢。” 叶云蓁和韩宝葭闻声看了过来,叶云蓁摇头笑道:“小十一真是小孩儿心性。” 韩宝葭看着那石榴有些心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瞧着叶云蓁。 “去吧,”叶云蓁好笑地道,“你若是喜欢,回去让人买个一袋来,够你们俩从早吃到晚的。” 买来了也就不稀罕了,现在能自个儿去摘一个玩玩才好。 韩宝葭兴冲冲地朝着叶云秀走去,却没见苏筱被挡在叶云茗身后,得意地扯了扯侍女的裙角叫道:“胭脂铺的小丫头,接着,给你尝尝。” 站在杌子上的侍女立刻摘了一个石榴,兜头朝着她的脑袋扔了过去。 那石榴挟着风声而来,迅疾无比,韩宝葭只来得及偏了偏头,却还是被重重地砸在了额角,身子朝后一样,仰天摔在了地上。 她的脑袋一阵晕眩,心口疼痛,眼前金星乱冒,躺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见一双玄色绣金丝皂靴出现在她眼前,四周鸦雀无声。 小剧场: 卫简怀:…… 卫简怀:朕觉得要换一个说书的。 醋哥:陛下,但凡是重要人物,总是最后一个镇场子的。 醋哥:这一双龙脚出场渲染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说明你的重头戏,来了! 卫简怀:(^o^)/ ~ 第14章 碧玺鎏金指环(五) 韩宝葭捂着胸口喘息了几声,等着那一股子心悸过去之后,半撑着手臂艰难地坐了起来,一摸额头,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起了个大包。 “是你。”卫简怀一下子认出她来,那双和谢隽春酷似的桃花眼水汪汪的,满含委屈,好像眼泪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了。 那日兰水畔碰到韩宝葭后,他心中存疑,派人在殷家盯了半月,又把殷家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和谢隽春失踪的关联,久而久之,他也就把人忘了。 今日骤然一见,卫简怀只觉得胸口被猛撞了一下:那个素来睿智冷静的谢隽春,眼里永远都闪动着谋算的光芒,怎么会这样可怜兮兮地瞧着他?让人有种……忍不住想要抱入怀中好生抚慰的错觉。 他猝然避开那双眸子,定了定神,看向了石榴树下的苏筱:“怎么回事?” 底下的人都跪在地上见礼,卫简怀没说起,叶慕兴和叶云蓁也只能暗自着急,频频地看向韩宝葭,忧心无比。 苏筱没想到会刚刚撞上卫简怀,正在心中哀叹太过倒霉,一听卫简怀的问话,立刻嘟着嘴辩解道:“陛下,我请她吃石榴,她没接到反倒砸到头了,真是没有福气。” 身旁的侍女连连磕头请罪:“是奴婢的错,一时错手伤了韩姑娘。” 卫简怀淡淡地道:“送个石榴也能砸到人,去领五个板子长长记性。” 侍女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哆嗦着伏在了地上。苏筱也愣住了,这么多世家子弟都在,她只不过弄了个小小的恶作剧,居然要打她侍女的板子,这不是当众打她的脸吗? “陛下,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也是一片好意,你为什么要打我侍女的板子?”她不服气地道。 卫简怀只是定定地看着苏筱,一语不发。 苏筱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立刻怂了:“打就打……不过打轻点成吗……以后她会小心的……” “知道小心就好,”卫简怀的嘴角勾了勾,不再理她,淡淡地道,“大家都起来吧,今日便宴,大家无须拘束。” 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起来,叶云蓁急急地跑了过来,焦急地问:“宝葭你怎么样?天哪……鼓了这么大一个包!” 叶慕兴和叶慕彦也过来了,叶慕兴的脸都青了,出门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会照顾好妹妹,结果来了这么一下,这让他回去怎么和叔叔婶婶交代? “没事……”韩宝 葭在叶云蓁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胸口悸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就是脑袋上的包一碰就疼,更让她头疼的是,卫简怀看她的目光,带着兴味。 她不着痕迹地挪动着步子,想要离卫简怀远一点:“七姐,我想去那边歇一歇……” “过来,”卫简怀忽然开口,“朕让人替你消消肿。” “不用……”韩宝葭慌忙拒绝 “李德,把这位……韩姑娘带过来。”他扔下一句话就往厅里走去。 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跟在卫简怀身后的李德一使眼色,一个小内侍便上前将韩宝葭扶入了侧殿。 此时正值秋老虎肆虐之际,宫内备有冰块,卫简怀命人取了过来,用布包着,敷在了韩宝葭的额头。冰块的凉意夹着着痛感,韩宝葭本能地躲了两下。 “听话,好好敷着,”卫简怀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韩宝葭,“再躲,我就让筱筱来按着你。” 李德也在一旁笑吟吟地道:“韩姑娘,陛下这是为你好,要不然只怕这包要肿得不成样,你爹娘看了得心疼。” 李德是大内总管,是从前小殿下宫中贴身伺候的宫人,对卫简怀忠心耿耿,当年卫简怀回宫后急需用人,谢隽春千挑百选,将他定为内官人选之一,李德也不负所托,能干谨慎,将内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韩宝葭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只好眼里噙着泪水受了片刻,等那疼痛的感觉渐渐消散了些,这才拿手按住了布包轻声道:“多谢小公公,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低着头,从卫简怀的角度,只看到了如云的秀发披散了下来,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隐在其中。 几个月未见,这小丫头拔高了不少,都快到他的肩膀了,身段也越发凹凸有致,胸前有些鼓鼓囊囊了起来,倒是有点女子的柔媚了。 卫简怀忽然来了逗弄的兴致,开口问道:“喜欢吃石榴?” “是。”韩宝葭权衡了一下,觉得回答一个字比两个字安全些。 “取两个上来让韩姑娘尝尝。”卫简怀吩咐道。 小内侍很快就托着盘子进来了,韩宝葭心里叫苦不迭,轻声地表示惶恐:“多谢陛下赏赐,不过,吃石榴容易殿前失仪,能否请陛下允我出去享用?” “朕赐你无罪,失仪也无妨,朕喜欢看。”卫简怀慢条斯理地道。 韩宝葭定了定神,既来之则安之 ,她不相信卫简怀能从这幅皮囊中看出什么破绽,再说了,就算她真的是谢隽春也没什么好怕的,上辈子,她的确因为一时疏忽导致卫简怀被奸人所害流落异国,可到了后来为卫简怀殚精竭虑了多年,扶他一步步登上帝位,所有欠他的也都已经还清了。 她取了旁边的小银刀,切开了石榴前部的盖头,又在石榴上按照内里的纹路割了几道,把石榴皮扒开,红艳艳的果肉饱满晶亮,十分诱人。 抓了一把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很不错。韩宝葭抿着唇吸吮了片刻,将石榴籽吐在了盘子里,如此重复尝了几口,眼看着小半个快没了,便趁机恳求:“陛下赏赐的石榴真好吃,我舍不得都吃完,想要带出去给我的姐妹们吃,可以吗?” 这嘴可真甜,说出来的话也挺像模像样的。 “不可以。”卫简怀干净利落地拒绝。 韩宝葭愕然盯着卫简怀看了片刻,咬了咬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便破罐子破摔,又扒开了一块,把石榴瓤都弄出来放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陛下,你也尝尝,多子多福呢。” 这小模样越发有趣了,那双桃花眼弯弯,瞟过来的眼神娇怯怯的,想看却又不敢多看,一触即走,仿佛一根鹅毛,轻悄悄地从脸颊上掠过。 卫简怀甚是愉悦,便纡尊降贵在那拨弄了两下,挑了几颗放进嘴里,没砸吧出什么味来便剩下了一颗子儿。 这有什么好吃的? 他嫌弃地推开了盘子。 “你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多子多福?”他随口问道。 “我快十四了,陛下也就比我大了四岁吧?”韩宝葭应了一句。 “嗯?”卫简怀挑了挑眉,“朕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韩宝葭咬了一下舌头,暗悔失言,连忙挽回道:“陛下雄才伟略,事迹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我平日里最喜欢听人说陛下的事情,听得多了便记住了。” 卫简怀听得心中慰贴,笑着道:“那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亲口来问朕。” 韩宝葭抿了抿嘴角的石榴汁,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问什么都可以吗?你会不会生气要砍我脑袋?” “朕恕你无罪。”卫简怀难得慷慨地道。 “那……你什么时候立后纳妃啊?”韩宝葭一派天真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会有小皇子啊?” 卫简怀一下子便沉下脸来 。 一旁的李德吓得心口一颤,不得不钦佩地看着这位捋天子龙须的姑娘,暗道了一声好。 韩宝葭手中的小银刀一抖,撞在了盆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陛下……我问错了吗?”她一脸的受惊,脸色略略泛白。 卫简怀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韩宝葭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把这个煞神给送走了。 李德匆匆跟着卫简怀走了,没过一会儿,有内侍过来,让韩宝葭起身去前殿用膳。 韩宝葭应当高兴的,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心中一阵郁郁。 看起来,卫简怀还是和从前一样,封后纳妃是他的死穴,提都不能提。 上辈子,谢隽春和卫简怀之间的第一根刺,便是从此而起。她放走了卫简怀最在意的义姐,那个女人,曾经在南陈救过卫简怀的性命。 然而,她怎么能不放?彼时前有废帝大军压境,后有南陈雄兵虎视,卫简怀却为了一己之私,扣住了南陈大将景昀的妻子。 两人大吵了一架,后来虽然重归于好,但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密无间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卫简怀从此不近女色,称帝后好些王公大臣上书请求立后纳妃,延绵皇家子嗣,却都被他以“叛贼未曾除尽,难慰先帝在天之灵”给驳了回来,以至于如今偌大一个后宫,连个女主人都没有,冷冷清清。 到了前殿,宴席已经开始了,武宁侯府被安排在离主位两三桌外,男女各列两旁,一见她进来,家里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叶云蓁将她拉过来打量了好一会儿,又轻轻地摸了摸她额头上的包,心疼地问:“还疼吗?” 韩宝葭摇了摇头。 叶云菲也凑了过来:“宝葭,陛下和你呆了这么长时间,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了问家里的事情。”韩宝葭轻描淡写地道。 叶云菲显然不信,还想再问,叶云茗轻哼了一声:“好了别说了,长公主殿下都看你们了。” 韩宝葭朝前一看,果然,卫婻端坐在主位上朝她们看了过来,面带微笑,雍容华贵,和上巳节那一面相比,她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依然是那个受人追捧的长公主。 这是韩宝葭上辈子最亲密的人,为了替弟弟复仇,明知谢隽春是女儿身还依然联姻,几乎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幸好最后峰回路转,卫简怀没死,而谢隽春死了,她又可以重获幸福。 也不知道哪家的青年才俊可以夺得她的芳心。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呢,一名宫女走到了她的面前笑着道:“请问是武宁侯府的十姑娘吗?长公主请你坐到她那里去。” 殿内的目光一下子都朝着韩宝葭看了过来,惊愕的、羡慕的、意味不明的……坐在前端的苏筱更是暗中咬紧了牙,又气又恼。 第15章 碧玺鎏金指环(六) 身为定国公府的老幺,先皇后的外甥女,苏筱自幼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卫简怀称帝后,定国公府身为他的嫡亲母家,自然更是水涨船高,苏筱在世家名媛中一时风头无俩,人人都捧着她。 卫简怀后宫无人,冀城中的王公贵胄都盯着后宫的几个位置,揣度着会是谁将入主后宫,其中大热的人选之一,自然便是苏筱。 豆蔻年华的苏筱,正值怀春的年纪,卫简怀身披战甲威风凛凛率大军进入冀城时,那俾睨天下般的威仪让她一见钟情,就连那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模样也成了别样的男子气概,让她心存爱慕。 也幸好,卫简怀对她算得上是和颜悦色,碰得巧了还会带她玩上片刻,这让她心中窃喜,盼着能有朝一日真正地站在卫简怀身边。 放眼整个冀城,家世、容貌、才艺能和她一比又年纪相当的,也就是武宁侯府的叶云茗了。 可没想到,今日这场便宴,居然凭空冒出个小丫头来,不仅抢了她的风头,还害得她的侍女被卫简怀责罚了。 一旁的何丽娘夹了一块糕在她的盘子里,笑着道:“还在生气啊?好了好了,你一个堂堂小郡主,和这么一个身份可笑的人计较做什么?” 苏筱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怎么被她蒙蔽了,还要把她叫到身边去,也不怕沾上那身俗气得要命的脂粉味道。” 何丽娘掩着嘴笑了,凑到她耳边道:“别说,我看这个韩宝葭长得还真不错,尤其是那双眼,勾人得很。” 苏筱的心一紧,盯着前面的韩宝葭看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那双眸子的确漂亮。一想到刚才韩宝葭被卫简怀叫进去呆了这么长时间,她心里越发闷了,不开心地拿筷子戳着盘中的糕饼:“好了好了,别提她了,听着就烦。” “长公主也在叫你了,”何丽娘赶紧拽了拽她,“快去,别让那个小丫头给比下去了。” 苏筱一下子高兴了起来,矜持的抬了抬下巴:“谁和她比?简直自降身份。” 卫婻正坐在主位上和韩宝葭说话,她挺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姑娘的,虽然出身市井,却没有半点市侩气,落落大方,偶尔有些小女儿的嗔态,分外可爱。 “你一直盯着我手指看,是我手上哪里长花了吗?”卫婻逗她。 韩宝葭脸一红,她看的不是手指,而是卫婻手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外面鎏金,中间一块浑然天成的碧玺,翠色欲滴,做工精美。也不知道 怎么了,可能是上辈子压抑了太多女儿心,这辈子她见了好看的首饰便有些挪不开眼,家里长辈赏的金裸子、卫简怀赏的玉佩都让她压箱底了,唯有几件首饰每日拿出来把玩,也不爱往头上戴,只是每天拿出来观赏一番便觉得心满意足。 “长公主殿下指若葱根、手似柔荑,我这才多看了两眼。”韩宝葭尴尬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卫婻旁边比了比,“你瞧,我的手和长公主的比,难看多了。” 这是一双娇嫩的小手,虽然比不上卫婻的纤长,却胜在肤若凝脂,摸上去柔若无骨,让人捏了就不舍得放下。 卫婻爱不释手:“你这手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像我,硬邦邦的全是骨头。” 苏筱一到跟前便看到她们俩说得热络,不服气地伸出手来给卫婻瞧:“我娘说,我的手也是贵人手。” 她的十指纤纤,凤仙花染就的指甲微微翘起,仿如一朵兰花盛放,的确漂亮。 卫婻笑了,她太了解这个争强好胜的表妹了,安抚道:“是是是,筱筱最有福气了。” 苏筱这才得意地笑了笑:“当然是长公主最有福气。” “不过,既然有福,必定是个大度的,”卫婻话锋一转,“宝葭比你小,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不要再欺负她了。” 苏筱的脸一僵,轻哼了一声。 “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卫婻盯着她,语声沉肃了起来。她向来温婉,旁人都习惯了她浅笑盈盈的模样,却不知道她沉下脸时,也有几分卫简怀的影子。 苏筱不吭声了,抱着卫婻的胳膊晃了晃,眼里泛起了一层水意:“长公主殿下……” 卫婻心软了,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好了,你是定国公家的,身份尊贵,要做小辈们中的表率,对不对?” 这话苏筱爱听,连连点头,眼里的泪光一下子便没了,还傲然瞥了韩宝葭一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惹不起这位千金小姐,还是避而远之吧。 韩宝葭主动斟了一杯果子酒,浅笑着举杯道:“苏筱姐姐,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多教我。” 这才知趣。 苏筱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佯作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不和你计较,以后多学点规矩,不要再把胭脂铺里的小家子气带着走了。” 卫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她一眼:“又胡说了。” 气氛还算友好,卫婻也不再多说了,深怕苏筱心里不舒坦,把气撒到韩宝葭头上,背地里再捉弄一二,她也不可能真为了小姑娘之间的争端而伤了亲戚的和气。 让两人分坐在一左一右,和和气气地吃了片刻,有宫女匆匆上来禀告,说是卫简怀来了。 这场便宴,原本就是卫简怀折腾的,刚才他莫名挟怒而去,卫婻以为他不会来了,此时一听也有些意外,连忙吩咐宫人重新替卫简怀备宴。 韩宝葭心中暗暗叫苦,此时她坐在卫婻的右下侧,左侧是替卫简怀留的位置,要是这样的话,卫简怀一落座,她就要坐在天子左下侧了。 还没等她想出个招来,卫简怀就领着人进了大殿,众人都起身见礼,卫简怀摆了摆手,难得温和地道:“便宴罢了,大家不必拘礼。” 卫婻刚站起来迎接,却见卫简怀身后跟了一个人,脸立刻便沉了下来。 “皇姐,霍将军刚刚巡营归来,来叨扰一杯酒喝。”卫简怀打了声招呼,便让宫人在下首加了一个位置。 霍将军? 这名号听着很是耳熟,韩宝葭仔细一看不由得怔了,这不是她上辈子的冤家对头霍雎吗?怎么把一脸络腮胡子剃了,一下子都认不出来了。 提起这位霍雎霍将军,在北周可算是赫赫有名。霍家乃将门世家,霍父便是先帝亲封的威武将军,当年两军对阵,卫简怀秘密联系了霍家人,威武将军临阵倒戈相向,霍雎更是为卫简怀横扫废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卫简怀登位后,霍雎受封云麾将军,在一众年轻将领中出类拔萃,率左右禁军镇守京畿和皇城。 然而霍雎与谢隽春却是八字不合,不仅政见上一个激进、一个谨慎多有冲突,而且私底下霍雎更是毫不掩饰对她的敌意,数次当面嘲讽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暗示她居心叵测,只是个靠安南长公主上位、虚有其表的口舌之徒罢了。 谢隽春对此指责莫名其妙,为了顾全大局多有忍让,也幸好,她和霍雎公务上接触不多,卫简怀又为了制衡两边都压着,这才没有撕破脸皮。 今日重见,这络腮胡子一剃,原本身材魁梧的彪悍将军居然也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男儿,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卫婻的眉头紧蹙,显然很是不快。 霍雎却盯着她,神色之间难掩激动,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长公主殿下,浮白居一别,已有五载,今日重见,臣死也瞑目了。” 韩宝葭怔了片刻,猛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霍雎居然喜欢卫婻,怪不得成日里对她吹胡子瞪眼,一百个看不顺眼! 这一顿悟,韩宝葭抛开了从前对霍雎的成见,饶有兴味地观察起这个曾经的冤家对头了起来。 堂堂七尺男儿,喝起酒来再也没了从前的洒脱豪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时不时地偷偷看卫婻一眼,等卫婻看过来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目光游移。 卫婻说话时想要搭话,张嘴却又把话吞了下来。 …… 想不到这个霍雎居然也有这样腼腆害羞的时候,还记得当初他嘲笑谢隽春没有男儿气概,不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真该拧着他的脑袋朝后瞧瞧,他从前说的话还记不记得? 韩宝葭心里乐不可支,差点笑了出来,赶紧咬着唇抿住,偷偷四下看看,猛然撞进了一双幽深冷冽的眸子里。 她大吃一惊,迅速地垂下眼眸,正襟危坐,再也不敢东张西望了。 “你,过来。” 身后卫简怀淡淡地叫道。 一定不是在叫她。 韩宝葭安慰自己,坐姿笔挺,一动未动。 没过片刻,李德走到她身旁,悄声道:“韩姑娘,陛下让你过去。” 韩宝葭抬起眼来,恳求地看向李德:她能不过去吗? 饶是李德早已斩断了子孙根,也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突突一跳,他定了定神,笑着示意:“韩姑娘这边请。” 韩宝葭无奈,只得垂首敛眸站到了卫简怀的身旁。 “斟酒。” 韩宝葭乖乖地拿起酒壶替卫简怀满上。 “抬起头来。” 韩宝葭只好抬起头来,只是那双眸子不敢看他,依然落在桌案上,卫简怀只看到她额头的美人尖,还有半边还未完全消去的红肿。 刚才可能把小丫头吓坏了。 可能是那双桃花眼的缘故,卫简怀心里莫名涌上了一阵恻然,这小丫头对他一心仰慕,又是个天生胆小羞怯的,刚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探听他的消息,被他给吓回去了。 要是……谢隽春也能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这大半年来一无所获,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名字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自然不肯承认谢隽春已经死了,只当是谢隽春给他出 了个难题,他牟足了劲破题找人,以至于绞尽脑汁,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算了,就当是日行一善。 不过要恩威得宜,万万不能让她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想到这里,卫简怀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说了不砍你的脑袋便不会砍,别怕了。” 韩宝葭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不敢看人,这胆子,得让武宁侯府好好地养养她的性子,省得以后嫁出去了还要被欺负。 卫简怀思忖着,忽然难以想象,有着这么一双桃花眼的人被人欺负。 “朕赏你的玉佩呢?” 韩宝葭愣了愣神,轻声道:“陛下赏赐的,自然被放在最稳妥的地方,万万不敢轻待了。” “以后戴在身上,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韩宝葭心中暗暗叫苦,这么大的一块玉佩一看就是男人的,她上辈子戴了一辈子,这辈子可不想戴了,只想有个美美的玉镯、玉簪,看着才赏心悦目。 “这……玉佩太扎眼了,我带着倒是平白让人笑话……”韩宝葭婉拒道。 卫简怀很是不悦:“朕赏的,谁敢笑话?” 怎么还有这样强词夺理一定要人戴他的玉佩的? 韩宝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愁眉苦脸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卫婻听得有趣,笑着解围:“陛下的玉佩的确不适合宝葭,这样吧,我这指环也是陛下赏的,不如就赏了宝葭,以后日日戴着,也可感念陛下的恩德。” 卫简怀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卫婻拉过韩宝葭的手,将那碧玺鎏金指环戴上了,左右端详了片刻,十分满意:“陛下瞧瞧,比戴着我手上好看。” 青葱白嫩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碧色,让人想捏上一把。 卫简怀的脑中忽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唔,皇姐喜欢就好。”他掩饰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旁的韩宝葭被这两姐弟折腾着,心中忍不住喟叹:上辈子她劳心劳力,在卫简怀这里却什么好都没捞到,如今左一个玉佩、右一个指环,倒是君恩无限了。 小剧场: 醋哥:这两天陛下满意吗?满满的存在感。 卫简怀:尚可。 醋哥:赏点金银财宝吧。 卫简怀:开车了来藏宝阁 。 醋哥卒。 第16章 碧玺鎏金指环(七) 便宴用毕,宾主尽欢,卫简怀看上去余兴未消,叫了叶慕兴等世家子弟去校场考校箭术,卫婻原本对这样的聚会意兴阑珊,此时倒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致,便和女眷们一起前去观赏。 韩宝葭对舞枪弄剑并没有什么兴致,正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地从卫婻身旁离开,便见那霍雎眼巴巴地跟了过来,想和卫婻搭话。 卫婻冷着脸,顺手一把拽住了韩宝葭:“宝葭陪本宫一起走吧。” 韩宝葭朝着霍雎眨了眨眼,幸灾乐祸地阻拦在了两人之间。 “长公主殿下,”霍雎并没有泄气,紧跟了几步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很好,不牢挂心,”卫婻冷冷地道,“陛下考校武艺,你身为云麾将军,还不赶紧过去展示一二?” “臣的箭术,除了陛下,此间无人可出左右,”霍雎一脸傲然,“请公主拭目以待。” “箭术好又有何用,一介武夫罢了。”卫婻实在瞧不惯他那神气的表情,刻薄地道。 一抹受伤之色从霍雎脸上一掠而过,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难道像谢隽春那样百无一用的书生才有用吗?要是我,必定不会这样被困死在火场,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 好好的,怎么又拿谢隽春出来数落挡枪? 韩宝葭忍不住想质问此人一句。 卫婻也气白了脸:“我夫君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臣逾矩了,”霍雎呈了口舌之快,有些后悔,立刻告罪,“请长公主殿下责罚。” “知道便好,”卫婻板着脸指了指远处,“离本宫远一些,省得碍眼。” 霍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三丈之外。 韩宝葭心里纳了闷了。她是知道卫婻的脾性的,平日里温婉,关键时果断,却少有这样严厉刻薄的时候,更枉论霍雎是当朝大将,连卫简怀也要给几分薄面。 难道,这两人有什么她也不知道的过往吗? 到了校场,女眷们随着卫婻一同登上了高台,几个善武的世家子弟们则跃跃欲试,准备在卫简怀面前露上一手。 叶慕兴是文官,避在一旁,叶慕彦跨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朝着几个妹妹们挥了挥手,意气风发:“猜猜你们六哥能射中几箭?” 叶云秀得意地叫了起来:“百发百中!” 白袍红马,手上 一把穿云弓,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一旁几个世交之女都看了过来,眼中露出倾慕之色。 叶慕彦矜傲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韩宝葭的额头上。刚才鼓得吓人的包已经消下去了很多,不过,红红的额角被雪白娇嫩的肌肤映衬着,还是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莫名被砸一下,前几天背的《三字经》只怕又还给韩夫子了。 算了,给她个台阶下吧,省得以后四叔太为难。 他轻哼了一声,用弓指了指韩宝葭:“你怎么也不替哥哥说个彩头?” 被点名的韩宝葭莫名其妙,只好从善如流:“祝六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叶慕彦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夹马腹,枣红马如离弦之箭飞窜了出去,身姿矫健,在校场里飞奔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叶慕彦这个人,除了太过傲气这个缺点,在这一辈的世家子弟中堪称佼佼者,不仅俊眉朗目样貌出类拔萃,而且文武兼备当属上乘。 骏马飞驰中,他连开三箭,箭箭命中靶心,收弓履命时面不改色,不仅引来围观者一阵叫好声,连卫简怀也点头赞许。 韩宝葭却有些恍惚了起来。 她想起了上辈子和卫简怀重逢的那一日,弹指一挥间,已经四年过去了。 那日天高云淡,在出使南陈的途中,她被一货郎用绝版张师字帖所诱,领着几名贴身侍卫一路到了楚州的楚江河畔。 也是这样的三箭连发,一箭射中了一只飞雀,一箭将坠落的飞雀定在了树干,最后一箭却急转了方向,几个侍卫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头须臾而至,挑落了她的头巾。 那个飞马而至的少年翻身下马,神色澹然,四目相对了片刻,勾了勾嘴角叫了一声:“谢大人,别来无恙否?” 她至今还能记得那一刻仿佛重锤击鼓一般的心跳、那几乎是令人窒息的狂喜。 卫泗卫简怀。 先帝钟爱的四皇子。 她曾经发誓要效忠辅佐一生的小殿下。 到如今,那些狂喜和激动都已经随着这四年来的风风雨雨烟消云散了。 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湿意,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卫简怀,一时之间胸中心潮起伏。 手上被人拍了一下,韩宝葭回过神来,叶云蓁担忧地看着她:“宝葭,你怎么了?” 韩宝葭抚了抚额 ,不好意思地笑了:“额头忽然有些疼。” “不会被敲傻了吧?”叶云茗一本正经地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咦,七姐姐你的手指头怎么成了四个了?”韩宝葭一脸的惊诧。 “你……真傻了吗?”叶云茗吓了一跳,等瞧见韩宝葭嘴角促狭的笑意这才恍然大悟,气得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调皮。”叶云蓁戳了戳她的脸颊,忍着笑道。 没多久,射箭的比试便结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卫婻的话刺激到了,霍雎并没有下场,最后叶慕彦拔得了头筹,卫简怀很是满意,勉励了几句,赏赐了武安侯府几样时令瓜果和点心,众人上前谢恩。 韩宝葭照例低着头,卫简怀有些不太满意,刚才还明明看到她隔大老远还一脸痴迷地看着自己,怎么眨眼又是这幅小媳妇的模样了?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双好眸子。 “陛下,今儿也差不多了,不如就散了吧?”卫婻在一旁征询道,自谢隽春去后,她一直深居简出,这天这一场热闹,倒是让她有些疲倦。 卫简怀看了看不远处的霍雎,心里真想把他的得力干将拽过来骂上一顿,平常成日里念叨长公主长长公主短的,今儿一见了人,便熊成这样,那小丫头还知道偷偷看他这天子,堂堂云麾将军倒好,躲得远远的还目不斜视,刚才这么好的时机也不知道来露一手。 该如何再撮合一下?若是霍雎和卫婻成了好事,他就不信,谢隽春还能忍得住不出来。 “皇姐稍候片刻,”他徐徐地道,“这一番箭术比下来,大家都有些乏了,不如回去紫玉宫再用些消暑的点心再走。” 天子不发话,众人自然只能陪着,刚走到一半,迎面一个宫女手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见卫婻顿时松了一口气:“长公主殿下,花梨子不知怎的了,狂躁得很,一直叫个不停,奴婢怕它有事,便赶过来让殿下瞧一瞧。” “喵呜”一声,一只猫从宫女怀里探出头来,冲着卫婻叫了两声,“蹭”的一下窜了下来,只见它通身雪白,唯有尾巴是黑的,耳朵警惕地竖起,警惕地朝着众人看了两眼,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霍雎一个箭步拦在了卫婻身前:“长公主殿下小心,这猫野性大着呢,别让它抓了。” 韩宝葭差点失声叫了起来,这不是她上辈子找来的那只简州猫吗?简州猫并不算最名贵,但胜在这只猫的毛色奇特,仿佛雪里拖枪,更难得的是 它的耳朵和普通的猫不一样,大耳套小耳,是四个耳朵,分外灵敏。 从前卫简怀养过一只一模一样的,谢隽春费尽心机找了好多年,这才找到了这一只,原本打算过年的时候送给卫简怀,两人闹僵后她再送出去难免有邀宠之嫌,索性便留在了谢府,没想到居然被卫婻带到了宫里。 “霍将军,请让一下。”卫婻冷冷地道,“花梨子很听话,不会抓我。” 霍雎的身子一僵,缓缓地退了开去。 卫婻弯下腰去,朝着花梨子伸出手来,花梨子左右看了看,那双猫眼转了转,忽然转身一下子朝着韩宝葭扑了过去,韩宝葭猝不及防,本能地伸出手去抱住了它。 “喵呜……”它拖着长音叫了一声,拿脑袋蹭了蹭韩宝葭的胸口,仿佛在撒娇埋怨着什么。 韩宝葭心头大震,难道说,这畜生通灵,居然看出了她体内装着曾经主人的魂魄? 卫婻直起身来,惊愕地看着这一人一猫,要知道,这花梨子平常是不让人近身的,就连她也要哄上一会儿才能得它的青睐,今儿居然扑到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长公主殿下……这猫……好可爱。”韩宝葭强笑着夸赞道,“我也喜欢猫呢。” “丢了。”卫简怀在一旁忽然开口,神情厌弃。 “啊?”韩宝葭错愕地看着他,眼眸弯弯,澄澈的双瞳中满是不解,花梨子也示威般地冲着卫简怀“喵”了一声。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卫简怀忽然便愠怒了起来:“李德,宫里什么时候养了猫了?野性难驯,也不知道哪一日会不会跑了,倒平白惹得皇姐伤心,早些丢了才是。” 卫婻也冷下脸来:“陛下这是何意?花梨子是我夫君千辛万苦找来的,想留着给陛下一个惊喜,既然陛下如此嫌恶,那正好,留给我便是了,若是宫里容不下它,我也跟着一起走就是。” 卫简怀猛地怔住了,“这猫……是谢隽春找来的?” “是,”卫婻迎向他的目光,眼中含泪,“我知道陛下和三郎早已生分,可你不知道,她心里一直记挂着陛下,盼着陛下能再和她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 卫简怀呆了半晌,猛然抬起脚来,“哗”的一声,路边一颗碗口大的树被踹得断了,半歪在了路边。 众人慌忙都跪了下来请罪,韩宝葭跟着低头跪了片刻,偷偷抬起眼来,只看见卫简怀挟怒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幽径深处。 第17章 碧玺鎏金指环(八) 有惊无险,这半日便宴终于结束,花梨子赖在韩宝葭身上不肯下来,后来还是卫婻左哄右哄,叫人拿了它最爱的小鱼干在前面诱着,这才让韩宝葭脱了身。 回到武宁侯府,殷盈早就在兰亭苑前翘首以盼,韩宝葭原本想避着先到自己房里去,等额头上的肿再消一消,或是看看能否用头发遮掩一下再去见殷盈,这下瞒不住了。 在人前殷盈还强忍着,谢过了叶慕兴等人的照顾,回到房里便忍不住了,拉着韩宝葭的手,眼泪一颗颗地就往下掉。 可能是从前被韩进磋磨过,殷盈分外害怕韩宝葭身上有伤,回到娘家后便如珠如宝地疼宠着,没想到再嫁后便让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 “娘,已经好了,”韩宝葭连忙拿着她的手去碰,“你看,都不太疼了。” “她这么一个国公府家的小姐,怎么下手就这么狠……”殷盈哽咽着道,“以后再见到她你就避着一点,别逞强啊。” “好,以后我都躲她远远的。”韩宝葭的心都快被这眼泪泡软了,连声应着。 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以苏筱的身份地位,连武宁侯的嫡出小姐叶云蓁都只能屈居一头,若是成了心要把韩宝葭找过来戏弄,只怕避也避不开。 殷盈又泪眼婆娑地絮叨了几句,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叶齐宏挑帘进来了。 “蕤蕤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殷盈慌忙擦了眼泪,挤出一丝笑容来:“没什么,额头上起了个包,过几天就好了。” 叶齐宏上前看了看,皱着眉头问:“怎么受伤的?” “不小心被石榴砸了一下。”韩宝葭不想再节外生枝,便避重就轻地答道。 叶齐宏沉着脸半晌不语,转身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殷盈心中一阵惴惴。 这阵子两人新婚燕尔,整天如漆似胶,说一句泡在蜜罐里也不为过。叶齐宏和那个渣滓般的前夫完全不同,平日里温柔体贴,兴致来了还喜欢替她描眉绘唇,她若是不让,叶齐宏便会想出些小花招来捉弄她,磨得她求饶为止。 叶齐宏还尤其喜欢替她画像,有时兴起,便会在院子里摆好桌椅,看她扑蝶赏花,挥毫泼墨,有时候还会对着她念一些诗句,她听不太懂,却觉得琅琅上口、分外好听。那些画也特别好看,画中的女子巧笑嫣然、人比花娇,叶齐宏却还常常对着她说,这画笔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 然而,甜蜜之余,她的心却一直没落到实处过。 这日子就好像一场从天而降的美梦,太好太完美了,她一直警醒着自己不要太过忘形,以免到时候梦醒了被打回原形。每日早起向母亲、嫂嫂们请安一日不敢落下,四房内的用度都仔细检查不敢有一丝懈怠,空了便替夫君、婆婆绣些衣衫、熬些补汤……总而言之,从前听说过的该如何做个贤惠妻子的事情,她一件不落地都一一做了。 叶齐宏对她好,她是个知道感恩的,竭尽所能做个温柔体贴识大体的妻子,也盼着叶齐宏能够始终如一,她并不贪心,只求母女俩能在这武宁侯府平安度日。 刚才,叶齐宏生气了吗?这是在怪她们母女俩身份低微替他丢了脸了?还是在怪宝葭平白惹出事来得罪了定国公府的小姐? 殷盈心中黯然,却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分毫,只是安慰女儿道:“你爹一定是有事去忙了,你快躺下歇息一阵,等晚膳了娘来叫你。” 韩宝葭刚要躺下,叶齐宏又回来了,跟过来了一个府里的大夫,上来替韩宝葭的额头抹了药,又替她把了脉,开了一些安神补气的方子。 等大夫走了,叶齐宏坐在她的身旁,神情严肃地道:“蕤蕤,我去问了慕兴和云蓁,这次,是那苏筱欺负你,还好陛下没有偏私,给了她侍女教训,也算是让她脸上无光了,要不然,我便要上门去问问那定国公,他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韩宝葭心中一暖,这浪荡子还挺有担当的,以前真没看出来啊。“多谢爹爹。” “你无须妄自菲薄,要知道,这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可以衡量,她苏筱就算是定国公之女,在我眼里也远不及你重要,以后碰到她,不亢不卑便可,若她再欺负你,”叶齐宏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道,“你只管厮打过去,出了事情,爹就算舍了这张脸皮也替你兜着。” 殷盈呆了:“你说什么?厮打过去?” 韩宝葭“噗嗤”乐了:“爹,真的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打不过叫上哥哥姐姐一起打,我就不信了,有慕彦在,会打不过他们苏家,”叶齐宏一脸的理所当然,“你别看慕彦平日里都对你们爱理不理的,可这小子帮亲不帮理,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家里人被人欺负的。” “是,我记下了。”韩宝葭忍着笑应道。 “别听你爹胡说,”殷盈急了,“哪有侯府家的小姐去打架的,到时候被 人笑话一辈子。” “娘,爹这是逗你呢,”韩宝葭拽着母亲的衣袖晃了晃,“你刚才哭成这样,爹心疼了才这样说的。” 殷盈的脸一红,讪讪地别开了眼去。 “你们快回去歇着吧,我真的没事了,一点点小伤而已。”韩宝葭朝着母亲挤了挤眼,把两个人轰出了房间。 站在门口,殷盈有些尴尬,目光游移,就是没往叶齐宏看。 叶齐宏轻叹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往主屋走去。 时值黄昏将至,远处的天边渐渐染上了浅金和红霞,近处微风轻拂,碧树轻摇,传来一阵簌簌声。 叶齐宏看着她的侧颜,温柔地替她捋了捋发梢,低声道:“盈盈,都是我不好。” “没有,”殷盈慌忙道,“四爷很好,我心满意足。” “要是我能高官厚禄、出将入相,就没人敢来说你们母女俩的闲话了,”叶齐宏苦笑了一声,“偏生我荒废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个靠着祖荫的白丁,一无是……” 殷盈急急地掩住了他的唇:“谁说四爷一无是处?在殷盈眼中,四爷才华横溢,谁也比不上四爷。” “你这是在哄我,还是真心话?”叶齐宏的眼眸骤然一亮。 “自然是真心话,”殷盈忍住羞涩凝视着叶齐宏,真心诚意地道,“四爷能不顾流言蜚语将我娶入侯府,又接纳了蕤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四爷的恩德。” 一抹失望之色从叶齐宏的眼中一掠而过,他轻声道:“我不要你记着我的恩德。” “啊?”殷盈不懂。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叶齐宏笑了笑,忽然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朝着内室而去。 殷盈猝不及防,本能地抱住了叶齐宏,禁不住又羞又急:“你做什么……快要用晚膳了……唔……” 叶齐宏一脚踢上了内室的门,唇被堵住了,两片娇嫩被含住反复吸吮。 殷盈娇吟一声,忍不住便用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叶齐宏将她放在了梳妆台前,用身体抵住了她,一手握住了她的粉拳,一手扣住了她的脖颈,里里外外将她的红唇扫荡了一番,这才松开了她的唇,低喘了两声,声音喑哑:“别乱动,我就亲亲,你要是再动,我可就做不成柳下惠了。” 殷盈不敢动了,只好嗔了他一眼:“你也能成柳下惠,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 叶齐宏抱着她,一下下地亲着她,从眉梢眼角,到柔软圆润的耳垂,又到微翕的红唇……怀中人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无一不合他的心意,让他心甘情愿溺毙在那娇躯中。 去晚膳的时候,四房晚了一盏茶的时间,除了因公外出的武宁侯,其他人都已经在了。 殷盈双颊如染桃花,急急地上前向老夫人请罪。老夫人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乐呵呵地道:“无妨无妨,以前齐宏整日里都不见人影,现在有媳妇了,倒是天天能见到了,这头上的箍儿,套得好、套得妙。” 大家都笑了起来,柳氏顺带关切地问了问韩宝葭的伤势,一家人落了座,用起膳来。 叶慕彦破天荒地多看了韩宝葭两眼,越看越觉得额头上的那块红肿碍眼,在桌上梭巡了片刻,一盘葱油猪脑映入眼帘,他对身旁伺候着的丫鬟努了努嘴:“这个搬到十姑娘面前去,多吃点,以形补形。” 丫鬟连忙应了一声,把盘子挪到了韩宝葭跟前。 韩宝葭哪里会要吃这奇形怪状的东西,连忙摇头。 真是娇气。 叶慕彦没好气地瞧着她:“这几日就别去读书了,省得脑子越发不好使了。” “多谢六六六六哥关心,我脑子还还还成。”韩宝葭往嘴里塞了一个鱼丸子,朝着他甜甜地笑了笑。 那腮帮子鼓了起来,嫣红的小嘴带着点油渍,透着一层光,一双眸子带着俏皮的笑意,眉眼弯弯。 叶慕彦呆了呆,忽然发现,他的这个便宜堂妹长得的确好看,也很……可爱。 “话都说不灵清了还成什么?三字经就别背了,”他宽宏大量地道,“以后再说吧。” 一旁的叶云秀不干了:“哥,你不会是怕输了吧?我还等着看热闹呢。” “这是赌什么了?”老夫人好奇了起来。 叶慕兴笑着把赌约说了一遍,老夫人嗔怪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你呀,这么大人了怎么和妹妹过不去?” 叶慕彦被祖母说得心虚,讪笑着道:“我这不是和她开个玩笑嘛,别……” “祖母,六哥这是在激励我读书呢,”韩宝葭笑嘻嘻地道,“我这阵子挑灯夜读,已经把三字经倒背如流了,今日正好全家人都在,我就背给大家听听。” 第18章 碧玺鎏金指环(九) 韩宝葭清朗的声音在饭厅中响起,三字经琅琅上口,顺着背了一遍,倒着又背了一半,在中间的时候戛然而止。 叶慕彦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要是地下有个洞,只怕他就钻进去了。 叶云秀在一旁拍起手来:“原来三字经倒着也能背得这么好听,好像唱歌一样,十姐姐你继续背——啊……” 叶云茗恨铁不成钢,桌子下面的手在叶云秀的腿上捏了一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叶云秀平时被她教训惯了,这一下顿时住了口,却不明所以,委屈地哼哼了两声。 “这一句有点忘了,我要想一想。”韩宝葭促狭地朝着叶慕彦眨了眨眼。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闹着玩的,别当一回事了,别背了,吃饭吃饭。”叶慕兴到底是个好哥哥,也知道自己这个六弟的脾气,一贯来心高气傲,这要是当着全家人的面下不来台,说不定能生生把他气出病来,趁此机会赶紧打圆场。 长辈们笑着称赞了几句,坐在旁边的叶齐宏颇有些意外,摸了摸韩宝葭的脑袋赞许道:“不错,才这么几日便能有这本事很不错,就算让我倒背那三字经,也得花上些时日,以后好好和哥哥姐姐学,不可懈怠。” “嗯,”韩宝葭乖乖地应了一声,给叶慕彦递了一个漂亮的台阶,“我能背出来还要多谢六哥呢。” 叶慕彦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全家人都愣住了。 “输了便输了,”叶慕彦冷着脸道,“我又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输给自家妹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明明看上去就是很不高兴好不好。 韩宝葭在心中腹诽着。 叶慕彦咬了咬牙,横下心来,抬手从身旁的婢女手中接过茶壶,亲手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在了韩宝葭面前:“十妹妹,是我输了,我不该小瞧你。” 他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绯色,从小到大,叶慕彦习文练武,样样都是拔尖的,这样赔礼道歉的话,还真没从他嘴里吐出来过。 韩宝葭这下真被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不不,六哥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也就是瞎背一通,真让我讲一讲这三字经,我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呢。” 叶慕彦赔礼的话一出口,顿觉轻松了好多,重新恢复了那矜持的贵公子模样:“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那我先在这里多谢六哥了。”韩宝葭嫣然一笑。 桃花眼 一弯,盈满一汪桃花水。 叶慕彦的心中一悸,脑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一句话来。 他赶紧敛了心神,心中暗忖:这丫头虽然是个便宜妹妹,不过还算是个识趣的,人也机灵,以后,就勉强把她当成亲堂妹护着吧。 这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在武宁侯府中,老夫人和善,大房嫂嫂体贴,二房是个庶出的,就算看不起人也不会表现太过,殷盈唯一难相处的就是三房,这样一来,和三房的关系也日渐和谐了起来。 韩宝葭照例去汀水阁和姐妹们读书,三字经学完开始学千字文,她装模作样念得有趣,习字作画力求藏拙,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安夫子那里的贵女礼仪她倒学得认真,什么品茗赏花,什么姿态仪容,还有各种首饰花钿,每每看到便爱不释手。 唯一让她头疼的便是古琴和女红,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这身皮囊分外娇嫩,兴致勃勃地学着拨了几下弦便觉得指尖疼得厉害,没几日指尖便红肿了,一碰就疼,安夫子连连摇头,只好暂时先免了她的琴课。 而女红就更是好笑了,几个姐妹的绣活已经很拿得出手了,尤其是叶云蓁绣工了得,帕子上一副鸳鸯戏水活灵活现,韩宝葭看着眼热,兴致勃勃地取了绣绷和针线想要好好学一学,却把手指戳出好几道血珠来,唬得叶云秀直嚷嚷:“十姐,你都不用绣花了,直接拿手指按上去就好了。” 叶云蓁乐了,看着沮丧的韩宝葭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随便绣个花花草草玩玩吧,以后出嫁了,我帮你绣。” 叶云茗撇了撇嘴:“娇气,你倒是拿出背三字经的劲头来。” “我哪里像九姐姐一样兰质蕙心、德才兼备啊,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顾得了脑子,便顾不了手了。”韩宝葭愁眉苦脸地道。 叶云茗被她捧得心怀舒畅,前阵子的不痛快消散了一些,也笑了起来:“就你嘴甜,好了,别绣了,坐着吃你的点心吧。” 一旁的叶云菲跟着笑了两声,心里却愈发闷了。 老夫人治家有方,她虽然身为庶子一房,衣食用度也都是一视同仁的,日子过得也不差,只是她原本的心满意足,却在韩宝葭进门后被打破了。 她原本以为,韩宝葭只不过是一个跟着破落商户妇人嫁过来的继女,在侯府中一定无所适从被人冷落,只要稍稍对她示好,便能将她拉拢到自己身边。 可现在,韩宝葭居然和在四叔的庇护下过得越 来越滋润,不仅老夫人疼宠她,现在就连几个嫡兄嫡姐也和她日渐亲密了起来,这让她怎么甘心? 等着吧,她就不信了,叶云蓁和叶云秀暂且不提,以叶云茗那个成天自以为冀城第一美女加才女的傲气劲儿,能真心对这个韩宝葭好? “云菲,你在想什么呢,快过来。”叶云蓁在一旁叫她。 叶云菲这才回过神来,挤出一个招牌的温柔笑容朝她们看去,只见桌几上放着一大盆冬枣,一个个都快赶上鸡蛋大小了,滚圆滚圆的。韩宝葭早就忍不住拿了一个,“嘎巴”咬了一口,一股蜜汁流进嘴里,脆脆甜甜,太好吃了。 旁边一个小厮笑着说:“三公子和六公子特意吩咐了,让小的送过来给姑娘们尝个鲜。” “六哥真好。”叶云秀也忙不迭地拿了一个最大的,一边吃一边拍马屁。 一阵朗笑声传来,叶慕兴和叶慕彦跨进门来,叶慕兴佯作生气道:“小十一就知道和你六哥好。” “三哥也好,”叶云秀娇憨地笑着,拿起一个冬枣就往叶慕兴手里塞,“三哥你也尝尝。” 叶云茗嫌这种吃相太难看,叫来了侍女,把冬枣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剜去了核,拿着叉子叉进了口中;叶云菲有心想学,看看叶云蓁没有动静,便咽了咽口水忍着没动,只说自己不爱吃枣。 韩宝葭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越吃越上瘾,还想再拿时,旁边有人咳嗽了一声,抬眼一看,叶慕彦敲了一下叶云秀的额头,意有所指:“吃多了胃中滞涨,适可而止。” 叶云秀摸了摸额头委屈地道:“六哥打我做什么,十姐比我还吃得多呢,她都有这么多核了。” 韩宝葭脸一红,这去拿枣的手一拐弯,把盆子往叶云蓁和叶云菲面前推了推:“我够了,两位姐姐你们也吃吧。” “这是在山庄里送过来的吧?”叶云蓁笑道,“小时候我吃多了胃疼了一个晚上,以后再也不敢吃了。”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叶慕兴想了起来,“那次是爹娘带我们一起去的,我亲手打的枣。” “是自己打枣吗?”韩宝葭的眸子一亮,“那竹竿打还是自个儿爬上去摘?” 叶慕彦轻哼了一声:“你当你是猴子吗?” 韩宝葭吐了吐舌头:“有六哥在哪用得着我当猴子啊,蹭的一下就上了树了,对吧?” 叶慕彦很是受用,瞟了她一眼傲然道:“想去玩 吗?想去的话叫声好六哥,就带你们去山庄玩。” 一旁的叶云秀激动了:“好六哥,是我们家的别庄吗?我想去我想去!” 韩宝葭心里跃跃欲试,却还有些说不出口,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叶慕兴。 叶慕兴果然不忍心了:“好了好了,慕彦你就别逗她们几个了,妹妹们,这阵子天气不错,祖母说让我们出去散散心,我和慕彦瞧着六丽山的风景不错,别院里也有好玩的,你们几个想不想去?” 哪里会有不想去的? 姑娘们整日在府里足不出户,每日就只能见到这方寸之地,早就腻得快要发霉了,一听说能出去玩,连最稳重的叶云蓁都高兴得不得了。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几个姑娘上了马车,在两个哥哥的陪同下一路叽叽喳喳地朝着六丽山而去。 这六丽山风景秀丽,乃京畿地区有名的风水宝地,山中一座六丽寺香火鼎盛,是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好去处,每逢春秋二季,春花烂漫、秋叶遍野,引来游人如织,更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在这里以诗画会友,留下传世佳作。 冀城中的王公贵胄但凡有点来头的,都在这一片圈有地产,有佃户劳作耕种,不为了几个租子,就是为了闲暇时到别庄里来消遣一二。 一行人一路出了城,上了官道,原本遮得严实的窗帘子便被拉了起来,韩宝葭和叶云秀一边占了一个,兴致勃勃地朝外看着,旁边骑着马的叶慕彦和叶慕兴倒也耐心了下来,拿马鞭指着和她们一一解说。 拐过一个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跟在旁边的叶慕彦也往前面去了,韩宝葭忍不住探头出去张望,只见前面好像撞上了一行车队,叶慕彦下马和一个人并行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像是感受到了韩宝葭的打量,并行那人一下子回过头来,正好撞上了她的目光。 这是一个白皙斯文的青年,眉目清朗俊秀,和叶慕彦相比不分伯仲,一个胜在英挺,一个胜在温雅。 韩宝葭猝不及防,本能地笑了笑,旋即迅速地放下帘子坐回了车里。 “谁啊?”叶云菲满心好奇,却装着很是随意地问道。 韩宝葭摇了摇头:“不认识。” 前面的门帘被挑开了,叶慕彦高兴地探出头来:“赶巧了,碰上秦桓他们了。” 小剧场: 卫简怀:这又是谁?一个个的没完了? 醋哥:这是重磅人物。 卫简怀:谁能重磅得过朕? 醋哥:你媳妇心里你可能最轻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啊,把这个说书的给拖下去斩了。 第19章 紫檀手串(一) 马车阻了片刻之后,继续晃晃悠悠朝前驶去。 几个姑娘小声地讨论了一番,韩宝葭听懂了一大半,这个名叫秦桓的是当今太傅秦威之孙,前两年因为体弱一直在江南之地休养,今年春闱时一鸣惊人,以不到弱冠之龄夺得探花,名动天下,再加上他一身斯文隽雅的皮相,打马游街时不知道勾走了京师多少待嫁女子的芳心。 秦桓和叶慕彦是好友,此前也常来武宁侯府拜访,不过,春闱后领了翰林院修撰的差事,便来的少了,故此韩宝葭并未见过。 不过,上辈子谢隽春和他的祖父秦威打过不少交道,秦威是三朝老臣,和其他几个倚老卖老的老臣略有不同,他为人颇为圆滑,懂得变通之术,因此在此前的纷争中并未和卫简怀闹翻,颇得看重。 想不到这秦威居然还如此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出挑的孙子。 看叶云秀一脸仰慕的神情,韩宝葭忍不住逗她:“小十一这么喜欢你秦大哥,那你哥和他比怎么样?” 叶云秀纠结了:“我哥当然好,不过,秦大哥也很好。” 叶云茗啐了她一口,嗔道:“我告诉哥哥去,你这吃里扒外的小丫头。” 叶云秀不干了,小拳头捶在了她的胸口:“姐姐你太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秦大哥呢。” “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小嘴!”叶云茗的脸上泛起一层绯色,抬手去拧她的脸。 叶云秀“嗷”地叫了一声,朝着叶云蓁躲了过去:“七姐姐救命!” 这一路笑闹着,六丽山的别庄很快便到了,刘管事早就等在庄门口,将小主人们迎了进来一一安置妥当,等过了晌午,便有仆人来请,说是两位公子请姑娘们去后山打枣。 韩宝葭换了一身简便的裙袄,兴冲冲地赶了过去。枣林前已经有人在了,除了叶慕兴两兄弟和那个秦桓,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脸孔,二十来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名叫唐振清,是外地的一个小吏,秦桓的远房表兄,刚好这次入京公干借住在秦府,便跟着秦桓一起出来玩。 “三哥,我来了,竹竿呢?”韩宝葭迫不及待地问。 叶慕兴轻咳了一声,朝她眨了眨眼:“过来,见过你秦大哥和这位唐大人。” 韩宝葭上前见了礼,心里明白,这是有外人在,不好太放肆了。 秦桓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触即走,彬彬有礼地回礼叫了一声“韩姑娘”,倒是 那个唐振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韩宝葭看了好一会儿,笑着道:“果然冀城是天子脚下的风水宝地,养出的男男女女都是一等一的水灵。” 这目光让韩宝葭有些不太舒服,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不搭话。 叶慕彦在一旁沉下脸来,这男人可真是无礼,居然敢这样当面直勾勾地瞧着他的妹妹,要不是顾忌着秦桓的面子,他就要呵斥翻脸了。 把长衫角往腰上一系,他上前挡在了唐振清的视线,佯作不耐地吩咐道:“十妹,你过来,我上去打枣,你在下面帮我捡。” 韩宝葭顿时高兴了起来,一双眸子亮闪闪的,朝着叶慕兴询问地看了一眼,好像在恳求:三哥,我想去可以吗? 叶慕兴被她看得心一软,点头允了。 两人一起上了小山坡,几个仆役上前在地上铺了布,叶慕彦拎着竹竿,一连打了好几杆子,大枣扑通通地往下掉,韩宝葭拿着篮子一边捡一边躲,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 叶慕彦回头看了几眼,不知怎的,心里头有点发热,一不留神没躲开,被自己打的一竿子枣兜头砸了一脸。 刚好叶云蓁她们来了,叶云秀哈哈大笑了起来:“哥,你怎么看起来变笨了!” 叶慕彦恼羞成怒,抄起两颗枣就朝着叶云秀的脑袋扔了过去:“小丫头,居然笑话你亲哥。” “不许欺负小十一。”韩宝葭在他身后叫着,瞅空往他脖子里扔了一把枣子。 “好啊,韩宝葭你居然敢偷袭我,”叶慕彦佯怒道,“你还想不想自己摘枣了?” “想想想,我的好六哥,我错了,你快爬上去,把那个枣枝拉下来。”韩宝葭立刻讨饶。 叶慕彦的脚尖一点,身形一拔,两下便上了树,抓住枝头枣子最多的那一岔拽了下来,韩宝葭踮起脚来,一个个枣子被她抓了下来,叶云秀看得眼热,拎着篮子拽着叶云茗上了坡,叶云菲也矜持地跟了上去,唯有叶云蓁,对这小孩儿的把戏不感兴趣,含笑站在下面看着她们玩耍。 秦桓的目光随着那个蹁跹的身影轻盈移动着,刚才那嫣然的笑容在脑中一掠而过。 他佯作无意地道:“慕兴兄,这位姑娘姓韩,难道不是贵府中的女眷吗?” “哦,她是我四叔的女儿,”叶慕兴笑道,“年初刚来了我家,是我的十妹。” “是四爷继室带过来的?那应该是韩家人,暂时借住在府上的吧? ”一旁的唐振清插话问道。 叶慕兴略有些不快:“不,她入了我家的族谱,是我们叶家的人。” “原来如此,看她小小年纪便是如此绝色,想必她的母亲也一定是人间绝色,叶四爷真是艳福不浅。”唐振清一脸的艳羡。 叶慕兴更不舒服了,皱着眉头看了秦桓一眼,想不到秦桓这样一个知书达礼的翩翩浊公子,居然会有这么一个猥琐的亲戚。 秦桓也尴尬万分,轻咳了一声道:“表哥,休要胡言。” 唐振清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告罪:“是我多话了,三公子勿怪。” 在枣林里嬉戏了好一会儿,几个姑娘这才感到了几分疲乏,下了小山坡坐在了一旁歇息。 叶慕彦也不再陪着她们了,到了旁边和秦桓他们品茗谈天。 刘管事替姑娘们上了点心和茶,点心是自家庄子里做的,茶是山头采的,透着一股子清香,韩宝葭吃了一个麻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馋猫。”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韩宝葭不乐意了:“六哥你怎么总盯着我啊?只不过吃了一个饼,你好生小气。” 叶慕彦也有些纳闷了,不知怎的,只要韩宝葭在,他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往她那里瞟。 可能是这丫头太让人操心了。 他安慰自己。 “我怎么会是小气不让你吃,马上要用晚膳了,少吃点,要吃不下饭了。”他义正辞严地教训道。 韩宝葭去拿第二个饼的手顿了顿,舔了舔唇,遗憾地缩回手来。 不吃便不吃吧,听刘管事说,今日的晚膳也有很多野味,留着点肚子吃那些好吃的。 秦桓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心了,忍不住帮她说话:“慕彦,令妹率真乖巧,你倒是忍心训她,要我,只怕连天上的月亮都要摘下来给她。” “她乖巧?”叶慕彦哼了一声,“你可没见过她调皮的模样,我都被她……” 他住了口,被韩宝葭阴了一手的事情还是别说了,要不然以后都成了好友们的笑柄了。 秦桓显然不信,眼前的女孩乖巧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巧笑嫣然,那双眸子清澈灵动,仿佛一汪冰泉,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去,怎么可能是个调皮捣蛋的?就算是调皮,那也让人甘之若饴吧。 晚膳是在庄子里用的,在一个膳厅里分开了两桌,可能是下午 打枣动了一场,也可能是这里的土家菜分外新鲜可口,韩宝葭的胃口大开,吃了两碗米饭,肚子都有点撑了。 叶云茗却有些不太高兴,吃了两口饭便推说身子不舒服,自顾自地去房里歇息了,去和兄长告退的时候,她还特意看了秦桓几眼,然而秦桓目不斜视,只是跟着叶慕彦说了一句:“云茗妹妹慢走。” 叶云茗大失所望,暗自咬着牙出了膳厅。 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叶云菲跟了上来。 “九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瞧一瞧?”她关切地问。 “我当你们都围着那个小丫头转呢,跟着我做什么?”叶云茗冷冷地道。 叶云菲轻笑了一声,细声细气地道:“七姐和小十一一时被她迷了眼,我可没眼瞎,她这可是步步得寸进尺啊,九妹你再不和她计较,只怕她马上就要爬到你头顶来了。” “我还能怕她?”叶云茗不屑地道。 “明面上自然是不怕的,你可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叶云菲抿着唇笑了,“可暗地里有些什么勾当就不知道了,瞧瞧她刚才冲着秦大哥笑的模样,四叔被她母亲勾得没了魂,这家学一定是渊源的呢。” 这一句话,一下子就戳进叶云茗的心坎里去了。 秦桓和叶慕彦是至交好友,两人时常在一起以文会友,连带着和叶云茗也熟识了起来。秦桓才学出众、风流俊雅,又出身高官之家,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叶云茗也就这十四五岁的年纪,情窦初开,怎能不心中暗生倾慕? 而且,她还偶尔听母亲说了,这叶秦两家在祖父那会儿便是至交,祖父曾亲口许过婚约,说是等两家孙儿辈的出来之后结个亲家,然而祖父早早撒手人寰之后,也没见人提起这婚约了。 若是这婚约作数,叶云蓁已经在议亲了,自然不算,叶云秀还小,叶云菲是个庶子房里的,除了她,还能有谁配得上秦桓? 这次来别庄偶遇秦桓,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欢喜得很,盼着秦桓能多看她两眼,多说几句话,她再矜持地示好一下,说不准便能了了祖父当年的心愿。 然而,事与愿违,秦桓并没有太留意她,和从前一样彬彬有礼,反倒是暗地里偷看了韩宝葭好几眼,让人气恼。 回到房里,叶云茗越想越生气,叫来了婢女:“你去瞧瞧,十姑娘现在在干吗?还有,让云秀快回来了,成天傻呵呵地跟在 人家后头干什么!” 没一会儿,叶云秀嘟着嘴回来了:“姐,你干什么啊,我和十姐在池塘边玩呢。” “就知道玩,”叶云茗瞪了她一眼,“谁是你亲姐知道吗?” 叶云秀做了个鬼脸:“原来你吃醋啦,你再每天对我吹胡子瞪眼,我就真不和你亲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叶云茗气得去拧她的耳朵,叶云秀咯咯笑着,转身逃回自己房间去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叶云茗坐在椅子上思忖了起来。 韩宝葭去湖边干什么?别是想要偶遇秦大哥吧? 叶云茗来回踱了几步,心神不定,转身便出了房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丛畔偶尔有秋虫的呢哝声传来,月色撩人,秋桂飘香,倒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叶云茗来过别庄几次,对这里挺熟悉,抄了近道到了湖边远远地一看,果然,韩宝葭坐在堤岸的太湖石上,身旁陪着她的那个婢女梨儿。 叶云茗撇了撇嘴,没见到秦桓的人,稍稍放心了些,刚要和婢女一起回去,忽然瞧见小径的尽头有个人在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 这不是那个秦桓的远房亲戚吗? 难道也被韩宝葭勾得失了魂魄,想要到这里来私会? 那就不要打扰人家的好事了。 心里陡然蹿上一把火来,叶云茗脑子一热,压低声音吩咐道:“小声点,别惊了十姑娘,我们回吧。” 小剧场: 韩宝葭:别庄打枣真开心。 卫简怀:乖,朕这里的枣林更大更好。 韩宝葭:…… 韩宝葭:人不好。 卫简怀:来人啊,把那个说书的拖下去! 醋哥:我没说话怎么也要拖我!救命! 第20章 紫檀手串(二) 十月的山庄已经有些冷了,尤其是入了夜之后。 庄子里的池塘并不大,里面种了荷花,现在已经残了,月下残荷,别有一番凄凉的美。 韩宝葭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觉得自己还不能回去,要不然只怕今儿吃的那些炖鸡、烤猪都会化成她身上的肉,变成一个胖美人。 她还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呢,最好能像叶齐宏那样潇洒温柔,还能像叶慕兴一样宽厚随和,当然,最重要的是长得要好看些,叶慕彦那样的勉强能入眼吧。 绕着那小湖走了两圈,刚坐在了湖边的太湖石上,小径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梨儿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十姑娘,是那个一直盯着你看的人。” 韩宝葭回头一瞧,只见唐振清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在离她数丈远处停住了脚步,一脸惊喜地道:“韩姑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庄里的夜色如此之美,我信步闲逛,文思泉涌,想不到居然碰到你了。” 文思泉涌。 韩宝葭忍不住想笑了,冀城中最才华横溢的两位公子就在这庄子里,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地小吏居然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她懒得戳穿,起身见了礼:“如此,这荷塘月色便让与唐大人吧,我便不打扰了。” 唐振清准备了一肚子的诗句,只等韩宝葭露出一丝仰慕之色便露上一手,这一下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的劲儿使不出来了。幸好他还准备了另一手,立刻上前一步,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韩姑娘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为何要借一步?”韩宝葭奇了,“莫不是你说的话见不得人吗?” 唐振清脸僵了一僵,这个小丫头看上去既软又糯,其实绵里藏针,还不能小看呢。 他这些年官运不佳,一直在北周西边的一座小县城里当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西边地处边陲,气候恶劣,民风彪悍,他这个官当得实在是无趣,非但没能捞上点油水,还要提防着那里时不时的械斗,一不留神就是丢命丢官的下场。他削尖了脑袋一直想方设法要回来,可他那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叔爷却一直教训他,让他要为国为民顾全大局,不肯为了他徇私。 嘴上说的都好听,实际呢? 叔爷自家的宝贝孙子不好好地呆在冀城吗? 跟他一起外调的同僚,有门路的都回京了,没门路的如他才呆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脸都快被吹干了,看上去足足比秦桓老了十岁。 这次赴京公干,他牟足了劲想要走门路留京,却依然希望渺茫,这次出来散心,看到这武宁侯府的一家人,终于让他脑中灵光一现。 因为想回京,他一直没有娶妻,县城里只抬了两房小妾,若是能和侯府搭上亲事,这侯府女婿的身份在了,总能在朝中使上点劲儿吧? 以他的身份,想娶侯府的嫡小姐那是没门的,而这位继室带过来的十姑娘虽然身份低微,不过看上去在侯府很是受宠,长得也是个美人胚子,看着就心痒痒的。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晚膳后留意了韩宝葭的去处,他便跟过来了。原本以为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一定没见过世面,花言巧语哄上两句,再给点好处,说不准就能把人迷住了,现在看来,好像还有点难度。 他自然不肯死心,笑着道:“韩姑娘说笑了,我在容城为官多载,潜心国事心如止水,今日一见姑娘,才知道这世上最美妙之事,便是看着姑娘的一颦一笑……” 韩宝葭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头一次发现,男人脸皮厚起来真的可以去筑城墙了。 “唐大人,”她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逾矩了。” “韩姑娘,我情之所至难以自抑,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姑娘海涵,”唐振清豁出去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丝布袋来。 那是他随身带着的一个玉镯,值点银子,原本打算上下打点的时候用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含情脉脉地道,“这是我家传的翡翠镂空雕花玉镯,乃难得一见的宝物,只有姑娘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儿才能配得上……” 韩宝葭站在湖畔,嘴角似笑非笑,月光柔和地洒落在她的眉梢眼角,而她的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夜风拂来裙角飘飘,将她窈窕的身影衬得分外妖娆。 唐振清说着说着,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不自觉地上前了一步,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若是此时韩宝葭落了水,他将佳人救起,那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了这桩姻缘? 叶云茗一路朝着自己屋子走去,夜晚的凉风一吹,刚才在湖边发热的脑袋稍稍平静了一些。 她到底也是侯门里的嫡出小姐,眼光和见识并不短浅,平常父母虽然高傲,但该有的伦理道德却一点也没少教,再三告诫,为人处世需要坚守底线,万万不可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来。 她刚才这样离开,会不会酿成什么不 可挽回的后果? 韩宝葭虽然出身低微,但平日里也是对她尊敬有加,一口一个九姐姐,笑起来甜甜的,算是个好妹妹;而她虽然心中暗自恋慕秦桓,可毕竟秦桓一直以兄妹之礼以待,并没有逾矩半分,她要拿这个迁怒韩宝葭,好像并没有什么道理。 脚步渐渐放缓了下来,叶云茗站在分岔路口,一时有些犹豫。 前面的岔道里,一点灯火渐行渐近,叶慕彦和秦桓一路说笑着走了过来。 “哥,秦大哥。”叶云茗有些慌乱,垂首见礼。 “你怎么在这里?”叶慕彦有些意外,“天晚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在找十妹,”叶云茗灵机一动,“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房里没人,哥,你见过她吗?” 叶慕彦愣了一下:“没有,她跑哪里去了?这庄子这么大,可别迷路了。” 秦桓皱着眉头问:“有人陪着韩姑娘吗?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差池就糟了。” 叶慕彦转身对身后的人吩咐:“去,多叫几个人去找找十姑娘,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几个侍从应声四散而去,却没人往西边的池塘去,叶云茗有点着急,暗示道:“哥,宝葭贪玩,会不会去荷塘戏水了?” 叶慕彦一想也对,顿时有点恼了,急急地朝前走去:“这丫头,大晚上的还去荷塘,要是被我抓到,非得罚她抄上一百页千字文不可,走,去看看。” 穿过抄手游廊和一片竹林,眼看着荷塘就在眼前了。 忽然之间,“扑通”一声响传来,好像有人掉进了池塘里。 叶慕彦和秦桓大惊失色,几步便跑到了池塘边,只见池塘里有人落了水,脑袋一起一伏的,边呛着水边喊着救命,正是唐振清。 而韩宝葭一屁股摔在了池塘边,身上被泥水溅得湿漉漉的,一身的狼狈,一旁的梨儿紧紧地拉住她的衣袖,见到他们仿佛见到了救星:“救命,六公子救命!” 叶慕彦心中着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韩宝葭横抱了起来,快步走进了旁边的凉亭,秦桓急急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韩宝葭身上,替她挡住了一身的泥水污渍。 “怎么回事?”叶慕彦急了,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满脸的怒意。 韩宝葭的脸色泛白,眼睫上挂着水珠,也不知道是池塘的水还是眼泪,她揪着叶慕彦的衣袖,哽咽着叫道:“六哥……” 秦桓轻声责备道:“慕彦,韩姑娘受了这等惊吓,你怎么还要吓她?” “我……我……”叶慕彦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转头呵斥梨儿,“你怎么在照看十姑娘的?莫不是看着十姑娘脾气好就懈怠成这样?” 梨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道:“奴婢怎么敢?方才奴婢好好地陪着十姑娘在池边赏月,那位……客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跑了过来,说了一些……乱糟糟的话,还要来抓十姑娘的手,要不是十姑娘让得快,只怕掉下湖里的就是十姑娘了,奴婢拼了命才拉住了十姑娘,请六公子明察!” 叶慕彦这才想起湖里还有另一个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唐振清被侍从救了上来,趴在湖边喘着气,此时他也明白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连声辩解:“不是……休要胡说……我只是站立不稳……这池塘边有青苔……” 一旁的秦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你说什么?他居然……过来调戏韩姑娘?” 韩宝葭瞪着眼睛没说话,只是水光在眼中积聚,不到片刻便凝成了泪珠,却固执地在眼眶中打着转,好一会儿才滑落脸颊。 仿似暴雨中的梨花,娇怯得让人想要拥入怀中,将那泪水一下一下地亲吻殆尽。 秦桓的心骤然一紧,从未有过的怜惜瞬息之间几乎难以自抑,他狼狈地猝然起身,掩饰地朝外看去。 叶慕彦铁青着脸,几步就到了凉亭外,一脚便踩在了唐振清的手臂上:“你这个禽兽,居然敢打我十妹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听见“咔嚓”一声,手臂折了,唐振清一声惨叫,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第21章 紫檀手串(三) 唐振清打的是什么主意,从他一掏出那只镯子的时候,韩宝葭就一清二楚:这样的男人便要给他个教训,省得以后再想出那种龌龊的法子去害人家姑娘。 不过,躺在床上的时候,韩宝葭也是有些后怕,刚才躲闪的时候没想到,她现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在危机四伏中还能游刃有余的谢隽春了,这个十三四岁的身子到底还是娇弱,虽然引得唐振清落了水,她自己也摔了一跤,要是不小心也掉进水里,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秦桓简直被唐振清羞得无地自容,送韩宝葭回房后站在门外再三向韩宝葭致歉,弄得韩宝葭最后都不好意思了,让梨儿出去递了话:“秦公子光风霁月,必定和那小人不同,不必太过介怀。” 站在门外,秦桓心中郁郁。 韩宝葭那嫣然一笑清灵动人,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原本想着若是有缘,在别庄中多说上几句,说不定能让佳人的目光多驻足在他身上,却没想到,两人第一次的初见居然出了这样一桩丑事。 只能盼着日后做些什么来挽回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桓便带着人告辞了,给韩宝葭留了一句话,说是日后再来亲自登门致歉。 用罢早饭,其他几个姐妹们得了消息,轮番进来探望,不过,叶慕彦下了封口令,那晚的侍从和婢女都不得吐露半点消息,只说是在湖边跌了一跤,省得到时候又什么风言风语流传出来对韩宝葭不好。 等叶云蓁她们走了,叶慕彦又来了,亲自替韩宝葭端来了一碗银耳百合羹,坐在旁边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有没有不舒服?手臂还疼吗?”他关切地问。 跌倒在湖堤上的时候,韩宝葭的手臂擦在了太湖石上,渗出了一点血,不过早就没事了。 “已经好了,”她挥了挥手表示无碍,又想了想,恳求地看着叶慕彦,“六哥,这件事就别告诉爹娘了,也没出什么事,省得他们知道了担心。” 第一次带着妹妹们出来玩,却碰上这样的事情,那始作俑者还是他好友的亲戚,是他亲自带回山庄的,这要是说出去,叶齐宏非抽他一顿不可,弄得不好四婶娘还要生了罅隙。 韩宝葭没有哭哭啼啼地找爹娘告状,反而这么贴心地要隐瞒,叶慕彦不由得心里一暖:“行,我省得。” “六哥,”韩宝葭看着他,一双眸子乌溜溜的,隐隐含着笑意,“我真没事,你别把我当成瓷娃娃似的,一碰就 碎了。” 叶慕彦尴尬地笑了笑,还真是,他一整个晚上都惦记着韩宝葭,梦里都是韩宝葭落水的场景,一大早地就被吓醒了,眼巴巴地跑了这里。“那我先出去了,用好午膳带你们去六丽山玩。” 韩宝葭甜甜地笑了:“多谢六哥。” 出了房门,叶慕彦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没有回自己房间,朝着叶云茗的住处走去,半路上刚好碰到了叶云茗。 叶云茗眼底下一阵青灰,显然也没睡好,一见叶慕彦立刻迎了上去:“哥,你去看过十妹了?她没事吧?” 叶慕彦挥退了旁边的奴婢,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叶云茗呐呐地问。 “云茗,”叶慕彦冷冷地问,“你和我说实话,昨晚你是怎么回事?” “我……我没啥啊,”叶云茗心慌意乱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碾着地上的石子儿,“我就是找不到十妹,而且,要不是我说去池塘那边找找,你们还要耽误事情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叶慕彦是知道自己妹妹的秉性的,和他一样,一开始叶云茗就对韩宝葭瞧不太上,后来也时不时地挑刺嘲讽上几句,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叶云茗居然会拿韩宝葭的清白开玩笑。 “云茗,你会去找宝葭,并且知道她房里没人,便是一个破绽,又引我们去池塘,这是第二个破绽,”叶慕彦失望地看着她,“宝葭是我们侯府的人,你在家里再怎么不待见她,我不想说你,可到了外面,我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是有个闪失,你能有什么好处?” “我……”叶云茗的眼里含泪,抽噎了起来,“我这不是都叫你们过去了吗……也没出什么大事……” “云茗,”叶慕彦语重心长地道,“你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了,哥不想你背上一辈子都脱不掉的枷锁,明白吗?” 叶云茗擦了擦眼泪,低头嗯了一声。 除了这一晚的虚惊一场,接下来两日在别庄里韩宝葭过得很是开心。 当天晌午,一家人香火鼎盛的六丽寺享用午膳,那里的素斋美味,一道糖醋素排酸甜可口,素排惟妙惟肖,烧出了肉的鲜美,让人惊叹。用罢午膳,韩宝葭跟着兄姐一起诵经礼佛,为侯府家人祈求平安。 跪坐在静谧威严的大雄宝殿里,眼前是高大庄严的如来圣佛,耳边是肃穆的喃喃经文声,听了 一会儿,韩宝葭有点困了,打了个盹。 云雾缭绕中,一骑宝马绝尘而来。 “谢隽春,任你千变万化,我也不会放过你!”卫简怀阴冷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你还是乖乖地给我出来,要不然我把你谢府的人都杀了!” 韩宝葭吓了一跳,慌忙看自己的身子,还好,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 下巴一下子被攫住了,卫简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眼前:“韩宝葭,你还要骗我吗?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你这是要把武宁侯府上下全都连累了是不是?” 韩宝葭慌忙求饶:“陛下,不不,和他们没有关系,你要杀便杀我一人!” “我偏要把他们都杀了,然后留下你一个人,看你还跑不跑。”卫简怀用力地一推,韩宝葭踉跄后退几步,倒在了地上。 她呆呆地看着卫简怀,眼里流下泪来:“小殿下,你为何变成了这幅模样?你这样下去,北周江山如何能万年长固,北周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 “谁稀罕这劳什子江山?”卫简怀冷笑了一声,“我只想报仇雪恨,这江山是你硬逼着我要的,你成日里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结果呢?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呆在那破皇宫里,冷冷清清的,你等着吧,我要把皇姐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把你的母亲、继父给拆散了,还有那些个不听话的大臣,一个个都要……” “不!”韩宝葭猛然叫了起来,抬手想去抓住卫简怀却扑了个空。 她惶然四顾,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澹然的眸子。 “阿弥陀佛。”有人宣了一声佛号。 韩宝葭猛然清醒,后背凉飕飕的,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居然会在这清修之地梦见卫简怀,真是奇怪。 “十妹你怎么了?”叶慕兴在一旁压低声音问,不远处的叶慕彦也看了过来。 “没什么,”韩宝葭有点心虚,“我打了个盹,做了个梦。” 叶慕兴哭笑不得:“你这丫头,不可如此不敬佛祖,普善禅师在看你呢。” 韩宝葭侧脸一看,刚才那双眸子的主人正含笑看着她,正是一名不惑之年的中年僧人。 普善的法号她从前也听说过,据说是位博学的高僧,经常开坛宣讲、扶助弱小,很受佛教弟子和当地百姓的敬重。 她不由得双掌合十,颔首向禅师致意。 普善禅师笑着道:“小施主无须介怀,佛祖面前,本性即可,只要心中有佛,便是躺在这里睡了,也是无妨。” “多谢大师点拨。”韩宝葭释然。 “我看小施主的面相,乃福缘深厚之人,”普善禅师凝视了她片刻,“日后若是有什么困惑难解之事,不妨过来一叙,我虽不能通天入地,倒也可开解一二。” 韩宝葭心中一凛,几乎以为他看破了点什么,然而眼前的这双眸子如古井般深幽睿智,并没有半点惊愕的情绪,她定了定神,再次鞠躬:“多谢大师,若是日后有缘,还请不吝赐教。” 普善禅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手珠放入了她怀中:“我与施主有缘,这串手珠便赠与施主,愿能庇佑施主逢凶化吉、顺遂一生。” 韩宝葭想要推却,普善禅师笑了笑,和叶慕兴又说了几句,便闭目合十,端坐在蒲团上不再出声了。 “收着吧,”叶慕兴笑道,“禅师素来深居简出,今日你能得他青睐,的确有缘。” 一旁的叶云菲盯着那手珠,目露艳羡之色,忍不住在叶云茗的耳边又说了一句:“你说这是不是邪门啊?怎么禅师偏偏看中她了?” 叶云茗充耳不闻,神色淡然。 叶云菲讨了个没趣,不出声了。 一行人出了宝殿,眼看着天色不早,便下山回别庄了。韩宝葭一路把玩着那串手珠,在手上戴了戴,尺寸居然和她纤细的手腕差不了多少,手珠是用小叶紫檀雕成了佛家祥云纹样,圆润而光泽,最中间的一颗珠子镶了南红玛瑙,雕成了佛像,让这串深褐色的手珠多了几分柔美和精致。 饶是韩宝葭向来喜欢色泽鲜艳的首饰,也对这串手珠爱不释手了起来。 这一趟六丽山之行,虽然出了点意外,倒也不算没有收获,普善禅师的亲近和馈赠让老夫人大感意外,她向来信佛,为此对韩宝葭越发喜爱了。而叶云茗经此一事后,那股子心高气傲被磨平了不少,对韩宝葭渐渐心平气和了起来,原本姐妹几个还时常拌个嘴吵个架,现在几乎看不见了。 唯有叶云菲依然心有不甘,背地里和叶云茗打听了好几次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叶云茗自然守口如瓶。叶云菲到底是庶子房里的,除了偶尔在叶云茗面前挑唆几句,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韩宝葭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除了汀水阁的学习,她最大的爱好便是收藏一些好看的首饰,现在她的八宝箱里已经有 好些宝贝了。 卫简怀赏的蟠龙玉佩还被她压在最下面,卫婻赏的碧玺鎏金戒试了好几次,紫檀玛瑙手串、还有殷盈的桃花珠花…… 真是越看心里越美。 日子一天天地过得很快,眨眼便到了腊月了,家里开始置办年货,几个小辈更是热闹了起来,写春联、贴福字,里里外外一片喜气洋洋。 这一日腊月二十三,既要祭灶王又是小年夜,常年在外公干的大伯武安侯爷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一家人和乐融融地祭了灶,韩宝葭和叶云秀分了一袋子的灶王糖,吃得都快粘了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晌午过后,韩宝葭回房小憩了片刻,睡得正香呢,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大伯母柳氏在外面叫道:“宝葭,快些起身。” 韩宝葭的脑子还有些迷糊,起身被柳氏拽着去梳洗打扮,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伯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贵客来了吗?” “陛下驾临,正在厅里和你爹大伯说话呢,宣你你过去说话。”柳氏的眉头微蹙,显然也有些拿捏不准这陛下是什么意思,大过年的,怎么跑到臣子家中要见一个四房的姑娘。 韩宝葭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卫简怀来这里干吗? 第22章 紫檀手串(四) 圣驾莅临,武宁侯叶正宏心中惴惴。 叶正宏为人严谨,官拜监察御史,御史台肩负着监察朝堂和地方官员的重责,平日里难免呆板无趣了些,上奏动不动便是弹劾,理所当然并不为卫简怀喜爱。 北周朝堂素来重武轻文,卫简怀本就是在马背上重新夺回了属于他的天下,身旁有一帮出生入死过的悍将,闲暇了便拉起禁军中的左右羽林卫去大营训练比武,登位也不过短短一年多,便已经下令和周边的几个外族打了两仗。 出兵前,御史台和一些文官极力阻止,上书痛斥穷兵黩武的害处,北周刚刚经过内乱,急需休兵止戈、休养生息,卫简怀这样下去,只怕那些要国土动荡、毁了北周数代帝王打下的江山。 当时叶正宏也联名参与了劝谏,结果到了最后,卫简怀却连理都不理他们,我行我素,仗照打,人晾着,劝谏的要是好好说话,他就阴沉着脸不出声;但凡要是有人跳着脚激动了指着鼻子骂,他也毫不客气,拖下去赏几顿廷杖。 那些官员都被打懵了,要知道,先帝是个宽厚的,鲜少有责罚劝谏的,而废帝就算内里再龌龊不堪,表面上也爱装模作样求个明君的名声,也不会这样暴戾地当众打板子。 后来的结果也出乎这些文官们的意料,那两个曾经在边陲耀武扬威的外族被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个还被北周军追击到了王廷,最终乖乖俯首称臣,大军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上奏弹劾的文官们一个个脸色都精彩纷呈。 经此种种,叶正宏对这个小了他一辈的元朔帝,心中还是存了几分畏惧的,今日圣驾莅临,又一直沉着脸惜字如金,他琢磨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如履薄冰地陪在卫简怀身侧,一问一答,深怕大过年的出了什么差池。 而旁边的叶齐宏稍好些,他的性子放荡不羁,又没在朝堂和卫简怀对峙过,说起话来颇有天马行空的肆意。 卫简怀随意问了几句府里的近况,忽然便话锋一转:“四表舅很喜欢喝酒?” 今日圣上微服出访,免了很多繁文缛节,不过,这样直呼“表舅”的亲昵还是让叶正宏两兄弟吓了一跳,叶齐宏连忙回道:“谈不上很喜欢,只是呼朋引伴吟诗作画时,喝点酒便会文思泉涌,所以便偶尔贪杯了几次。” “谢爱卿也喜欢吗?”卫简怀缓缓地问,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叶齐宏怔了一下,忽然回过味来了,怪不得卫简怀会叫上名不见经传的他作陪,原 来症结在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实话实说:“应当是喜欢吧,不过我们俩并无深交,只在诗会上见过几面,倾盖如故,曾小酌过几杯,并无大醉。我曾约他出来饮酒,不过他都忙于国事未能履约,还特意写信向我致歉。” 卫简怀沉默了下来。 “陛下,谢大人真乃国之栋梁,英年早逝,实在让人痛心。”一旁的叶正宏忍不住扼腕。北周朝堂文官式微,一旦文武意见相左,谢隽春在的时候还能勉强在朝堂上顶上半边天,顶着卫简怀的帝威力谏,如今他不在了,这半边天也差不多塌了,卫简怀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政令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听说明年又有向北边的高句丽动武的打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话缅怀几句,而是看向叶齐宏:“信呢?朕瞧瞧。” 叶齐宏怔了一下,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信早就不知道塞哪里去了。“这信……好像塞在书房里,”他努力回忆,“不知道还在不在。” 卫简怀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听说四表舅博学多才,想必书房也一定汗牛充栋,朕去见识见识。” 叶齐宏酷爱读书习文,家里特意为他专修了一个藏书楼,就在兰亭苑的北边,以前还没和殷盈成亲前,他若不出去访友,大半时间必然是呆在这个书房里的。 然而这侯府里的藏书楼,和宫中的藏书阁相比,那必然是小巫见大巫,卫简怀说是要见识,实在是个笑话。 两兄弟陪着卫简怀到了书房,卫简怀在书架前缓缓踱步兜起圈来,叶齐宏认命地去找那封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回信。 卫简怀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疯。 今天是小年,往年这个时候,他用心置办给南陈帝后的年礼早就在路上了。南陈皇后宁珞是他的义姐,每年的年礼、生辰礼他都亲手操办,不过,还要顾忌着姐夫景昀的心情,礼物既要彰显他的一片心意,又不能太刻意贵重了,因此必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然而今年直到昨天晚上,李德提了一句小年夜,他才恍然想起来,年礼还没挑选。 盛怒之下,他连夜责罚了礼部、司礼监一干人等,连李德也被他打了几板子躺在了床上,一整个晚上,他心中愧疚不安:这才分开三年多,他居然就把珞姐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到底在忙什么? 不就是谢隽春跑了,他牟足了劲要把人抓回来,然而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都没找 到。 跑了就跑了,没了他谢隽春,天也没塌,北周朝堂还是稳如泰山,用得着这样一直挂心吗? 半夜里睡不着,他起身披了件外衫,信步到园子里吹风,身后跟了一群诚惶诚恐的宫人。 月华似水,那张熟悉的脸庞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一如从前地朝着他浅笑着,那双桃花眼雌雄莫辩,风流无双。 骤然之间,卫简怀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会不会……谢隽春真的死了呢? 坦白说,对谢隽春的感情,卫简怀很复杂。 卫简怀还是孩童的时候,谢隽春便已名满京师,和几个快到耄耋之年的老师不同,他年少风流、才华过人,教授功课时往往引据用典、风趣幽默,卫简怀对他仰慕依恋不已,时常黏着他。 若是就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俩会成为君臣典范,从此开启北周盛世。 然而没有如果。 他被废帝陷害沦落异国,历经磨难早已性情大变,重逢后谢隽春虽然一如既往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心中却明白,谢隽春喜欢和效忠的,是从前那个小殿下,并不是现在这个喜怒无常、阴狠无忌的元朔帝。 两人无可避免地起了很多冲突,然而说也奇怪,他对别人都狠得下心,唯独对着谢隽春,滔天的怒火也能暂时压下来,到最后不了了之,最厉害的一次,也只不过是他拿剑指了谢隽春的咽喉,出了两颗血珠罢了。 这样的纵容,可能是因为谢隽春陪伴他的时间太长,可能是因为谢隽春他太多秘密,更可能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明白,这个人所做的选择,都是以他的利益为出发点,是真心为他好的。 他一直以为,他和谢隽春就算做不了一对明君贤臣,也应该这样一直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两人发白齿摇,也能一起心平气和地坐在宫殿里聊聊他的父皇母后、聊聊他在南陈的义兄义姐。 他从未想过,谢隽春会真的离他而去,甚至离开这个人世,任他是天子帝王,也无法让他到自己身旁再见一面。 这一整个早上,他的心中都烦躁不安,最后临时起意,来了武宁侯府。 虽然不能看到谢隽春,看看那双酷似的桃花眼也是好的。 那个小丫头也挺有趣的,见到他一定会很惊喜吧,听她说说笑、聊聊天,说不定这心中莫名的烦躁就会烟消云散了。 “陛下,找到了。”叶齐宏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将笺纸递 给了卫简怀,万幸,他在一堆压箱底的信笺中找到了这封回信。 卫简怀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的字迹风流俊雅,是谢隽春的亲笔:谢君邀鉴,然近日俗务缠身无法脱身,待来年秋后菊黄蟹肥,再邀君共品诗画,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看看落款,谢隽春也是言而无信之辈,今年菊黄蟹肥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卫简怀冷哼了一声,随手把信笺揣进了怀里,朝着四周满满当当的书架打量了几眼,看向叶齐宏:“四表舅才华横溢,为何至今仍是一介白丁?” “这……”叶齐宏略有些尴尬,当着天子的面,他总不能放荡不羁地说“一介白丁自由自在,不用被高官厚禄束缚”之类的傻话。 卫简怀抽了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上面有蝇头小楷写着一些批注,谢隽春也有这个喜好。他笑了笑,随口道:“今年开春会开制科,四表舅若是有兴趣,不妨也来一试,也好为侯府妻女挣个美名。” 叶齐宏心中一动,愕然看向卫简怀,这阵子盘踞在心中已久的念头好像被人看穿了似的,这让他对这个青年帝王骤然刮目相看了起来。 卫简怀又走了几步,回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心里略有些不快了起来。 那个小丫头在磨蹭啥?怎么还不见人影? 像是听到了他的责备,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一个袅娜的人影出现在门前,阳光从她身后照了进来,在她的发梢撒上了一层金色,逆光中,她的五官模糊,唯有一双墨瞳透亮,直直地朝着卫简怀看了过来,小心、谨慎,却又仿佛透着难以言表的感情。 莫名的,卫简怀有些烦躁的心便舒畅了起来。 果然,今日到这武宁侯府是个不错的消遣。 第23章 紫檀手串(五) 韩宝葭先是和柳氏一起去了外厅,没见到人这才又转头来了书房,因此晚了。 她垂眸颔首快步进了屋子,上前向卫简怀和父亲见礼。 这时卫简怀才看清,和几个月前相比,小丫头又拔高了些,胸前的丰盈呼之欲出,身段愈发玲珑有致,俨然已经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今日她穿了一身雪青色刺绣锦缎交领小袄,外面的大氅已经脱去了,腰间坠了一块大大的蟠龙玉佩,露出了金色的穗子,正是卫简怀赏她的那一块。 上回当面还推三阻四的,今儿就已经戴上了。 果然,小丫头就是个口是心非的。 卫简怀的嘴角勾了勾,抬手指了指玉佩:“瞧这不是挺般配的?” 韩宝葭心中暗自庆幸,一开始柳氏过来叫她时,她便觉得卫简怀这次来得有些古怪,临出门前翻出了这块玉佩戴上了,省得到时候被他拿了个错处。 “陛下赏的,自然是最好的,以前是舍不得戴,以后自然要日日戴着。”她恭维道。 小嘴儿挺甜的,听了舒心。 以后择机多赏点好的给她吧。 卫简怀心中暗忖着,见她一直垂首拘谨着,不免心里有些恻然,到底是个胆小的丫头,到现在还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 “抬起头来。”他威严地道。 韩宝葭不得不仰起脸来,目光却依然看着低处,卫简怀正好瞧见她那浓而密的睫毛卷曲着,微微颤动。 巴掌大的脸庞上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红润,微微透着一层薄光,甚至能看到那细微的茸毛,娇嫩无比。 卫简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才将目光定在了她的额角,那日被石榴砸中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一直很惦记你,听说朕要来武宁侯府,便托我来瞧瞧你的伤。”卫简怀把事前编好的借口抖落了出来。 一旁的叶齐宏这才恍然大悟,刚才听闻卫简怀要见韩宝葭时吊起来的心这才落了地:“多谢陛下和长公主挂怀,那伤早就好了,不碍事。” 卫简怀手握着书卷四下看看,索性便走到了桌案旁盘腿坐了下来:“左右无事,朕便在这里看会儿书,四表舅自己去忙就是,哦对了,取些和谢三郎一起喝过的酒来,朕想尝一尝。” 叶齐宏应了一声,正要和韩宝葭一起离开,卫简怀又道:“宝葭便留在这里吧,替朕磨 墨。” 叶齐宏愣了一下,连忙道:“宝葭不懂事,怕冲撞了陛下,不如……” 卫简怀沉下脸来,抬眸看了叶齐宏一眼:“怎么,四表舅这是怕朕欺负你女儿不成?” “这……”叶齐宏有些迟疑,毕竟韩宝葭已经快要十四了,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卫简怀又是个喜怒难测的君王,谁能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这样僵持着,叶齐宏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怕卫简怀一生气便要拖人去打板子了。 韩宝葭心中无奈,只好悄然拽了一下叶齐宏的衣袖,小声道:“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叶齐宏只好叮嘱了几句,退出了书房。 室内一下子悄寂了起来,韩宝葭在桌案旁跪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开始研墨。 一股浅浅的墨香随着墨锭的滑动漫了出来,一截白皙的手腕在墨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加娇嫩,从卫简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韩宝葭头顶的发旋,那乌黑柔亮的秀发被盘成了垂鬟分肖髻,柔顺地垂在了脖颈上,随着她的动作,有几绺发丝调皮钻了出来,黏在了她的脸颊。 卫简怀看得碍眼,抬起手来将那发丝捋到了耳后。 温热的肌肤相触,韩宝葭的手一颤,几点墨汁溅了出来,她慌忙伏在了地上:“陛下恕罪。” 那双皓腕上沾了墨点,衬得手腕愈发弧线优美、娇嫩异常,卫简怀盯着看了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小丫头除了一双眼睛,周身上下倒也还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无妨,起来吧,”他淡淡地道,“这墨倒是磨得不错。” 韩宝葭一凛,连忙解释道:“祖母怜我自小未读过书,入府后便遣了先生日夜教我。” “你紧张什么?”卫简怀有些好笑,“朕又不会笑话你,读书多也未必能是个明白人,坐下来说说话吧。” 说话? 以她现在的身份,能和天子说什么话? 韩宝葭乖乖在旁边跪坐了下来,心中略有些打鼓,忍不住窥视了卫简怀一眼,四目相对,她愣了愣神,慌忙避开视线,胡乱找了一个话题:“今儿小年夜,陛下怎么来了?” “小年夜,”卫简怀重复了一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宫里冷冷清清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韩宝葭心里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神情复杂地抬起眼来。 “你这样看着朕 做什么?”卫简怀有些好笑,“难不成你是在可怜朕吗?” “不不不,”韩宝葭连忙道,“陛下若是觉得冷清,可以宣安王殿下入宫,听说安王殿下有几个小公子,想必热闹得很,还有长公主殿下也在宫里,陛下多和长公主亲近亲近,也就不会冷清了。” 卫简怀不置可否:“你倒是想的周全。” “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韩宝葭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可以……早些……充盈后宫,早日有了皇子公主,想必来年过年便会热闹非凡……” 若是旁的人说这句话,卫简怀可能立刻就沉下脸来了,不过,此刻他却并没有发火,而是往后靠了靠,饶有兴味地问:“你为何如此操心朕的后宫?” 韩宝葭被问得噎了一下,勉强找出个理由:“陛下乃北周之主,若是一直形只影单,自然是百姓之忧。” 此时此刻,韩宝葭看过来的眼神澄澈,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关切和忧心。 这么些年来,卫简怀身边来来去去围绕过很多人,他们有的仇恨刻骨、有的心怀叵测、有的崇敬钦佩、还有的爱慕渴望……然而这样真心关切的眼神却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一个生死未卜,另一个还远在天涯。 这小丫头看起来倒是真心喜欢他的。 可惜,出身委实有些低,要不然倒也不是不可以收入宫中。 卫简怀脑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有些突兀,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深悔自己方才失言而如坐针毡的韩宝葭简直像是听到了救星,精神陡然一振,直起了身子:“陛下,我爹取酒来了,我去——” 卫简怀摆了摆手,身后的李德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坛酒进来了,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几叠小食和两个酒盅,打开的门重新被关上了,韩宝葭只来得及看到叶齐宏略带焦灼的脸。 “陛下是要饮酒吧,我三哥酒量好得很,不如我去请他过来作陪?”韩宝葭犹自挣扎,想要找个理由离开。 “坐下,斟酒。”卫简怀淡淡地吩咐道。 韩宝葭咬着唇,只得上前斟酒。 卫简怀拿起酒盅一饮而尽,一股甘甜滑下喉咙,的确是好酒,叶齐宏倒也没有藏私。 他朝着酒盅努了努嘴:“你也喝一杯,暖暖身子。” 书房里没烧地龙,旁边 的银霜炭也才烧起来不久,的确有些冷。可韩宝葭并未饮过酒,不知道这具身体是何酒量,便谨慎地喝了一小口,不多会儿,一股暖意从心口出袭来,暖洋洋的,顺着血脉袭遍全身。 “侯府里的人,对你还好吗?”卫简怀随口问道。 “祖母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很喜欢这里。”韩宝葭答道。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卫简怀的嘴角稍稍勾了勾,放缓了声音道:“别怕,看着朕说话,朕喜欢看你的眼睛。” 韩宝葭呆了呆,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迎视着卫简怀的目光,轻声问:“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像谢大人,陛下这是在缅怀谢大人吗?” 好像心中的小秘密被人戳穿了,卫简怀略有些不悦:“谁说的?” “我猜的,”韩宝葭心里有些发酸,何必呢?当初两看两相厌,现在生死两隔,再多的缅怀也没用了,“陛下,逝者已矣,谢大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也别太伤心了,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在天之灵也必定盼着陛下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卫简怀沉下脸来,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寒气来。 “谢隽春言而无信,朕为何要缅怀他?”他一字一句地道,“朕等着揪出他的尾巴来。” “言而无信?”韩宝葭愕然,答应卫简怀的事情,她上辈子哪一件没做到过? “他说要做朕一辈子的良臣,可朕刚登基两年他就走了,不是言而无信是什么?”卫简怀的手慢慢捏紧了,仿佛他手里的握的不是书册,而是谢隽春的脖子。 韩宝葭愣住了,眼底一阵热意袭来,她看着卫简怀,一时忘了挪开视线。 “人为何都要有生老病死?” “这是天道,无可避免。” “那父皇母后,还有谢大人你,难道都会离我而去吗?” “是。” “那不行,我不答应。” …… 从前的稚语在耳边响起,那日最后,她拗不过卫简怀,便信口答应了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卫简怀若是为君,她便为臣,君臣同欢,直至百年。 那么久远的事情,想不到卫简怀还记得。 下巴颌骤然被攫住了,脸被迫抬了起来,她惊呼了一声,本能地挣扎了起来,想要挣脱这钳制。 卫简怀猛然回过神来,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弄疼她了,立刻松了手:“别……” “怕”字还没说出口,韩宝葭太过用劲失去了平衡,身体朝后倒去,双手扫在了桌案上,只听得“哐啷”一声,桌案倒了,酒盅和碟子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卫简怀眼疾手快,一把拽过韩宝葭的衣衫往外一滚,避开了那些碎片,两人脸贴着脸倒在了地上。 一股浅浅的馨香传来,入手处是不盈一握的腰肢,胸前的丰盈柔软,脸颊处的肌肤相触滑若凝脂…… 卫简怀心神一荡,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一时竟有些不想起来。 小剧场: 卫简怀:今天朕很满意。 醋哥:陛下英武! 卫简怀:今天朕要发红包。 醋哥:陛下土豪! 卫简怀:这等小钱你先垫上吧,发个66666个,六六大顺。 醋哥:…… 第24章 紫檀手串(六)(修改) 韩宝葭整个人都懵了,在卫简怀的龙体上呆滞了好一会儿,这才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被触到的地方仿佛火烧了似的,一股灼热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将脸伏在地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热意强行冰冻。 “陛下……恕罪……”她一时有些晕眩,口中只是本能地喃喃请罪。 卫简怀躺在地上没有起身。 刚才那一瞬间,那张娇嫩的粉色双唇就在眼前,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亲上去,要不是韩宝葭率先起来,只怕他已经被那少女馨香诱惑了心智,亲口去尝一尝那红唇的滋味了…… 他自少年时便经历过数次生死攸关的磨难,对危险已经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嗅觉。 怀中的温香软玉一旦离开,脑中的警钟便长鸣了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骤然袭遍全身。 他定定地看着书房的屋顶,和往常一样,开始回溯探究这危机的来源。 刚才韩宝葭的眼眸轻挑,黑黝黝的墨瞳中蕴着一层迷蒙的水意,仿佛在伤心难过,又好像在缅怀轻诉。 像谢隽春。 却又不像。 他看得心里燥热,胸口好像揣了一只兔子,也不知道在乱蹦些什么,这才猝然失了常态。 一定是谢隽春的事情扰得他有些乱了分寸。 一个小丫头而已,就算再国色天香、再身姿妙曼,他还能动了心? 了不起就是看这小丫头顺眼了点而已,能有什么危机? 真是草木皆兵的笑话。 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卫简怀稳稳地站住了,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宝葭,眼神幽深难测,良久才道:“起来。” 韩宝葭起了身,卫简怀上前一步,重新攫住了她的下巴。 这次韩宝葭不敢再挣扎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怯生生地迎视着卫简怀的目光。 她对卫简怀知之甚深,自然知道当今天子不是一个好色之徒,只怕卫简怀连女子的小手都没摸过一把,刚才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卫简怀目不转睛地凝视了片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切如常,连呼吸都没乱了分毫,他这才放下心来,捏着下巴的拇指稍稍松了松,在那小巧的下巴上安慰着摩挲了两下,声音稍稍放缓了些:“刚才是弄疼你了吗?” 韩宝葭点了点头,有些委屈地道:“陛下……可以自 己捏一下试试……我还以为……什么地方惹怒了陛下……陛下要罚我……”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显然被吓得不轻。 卫简怀松了手,哑然失笑:“好了,别怕,朕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很好,既乖巧又听话。” “多谢陛下,”韩宝葭立刻趁机后退了两步,“陛下还要饮酒吗?” 卫简怀看了看满地的狼藉,这酒自然没法再喝下去了,他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今日就算了,记得你欠朕一顿酒,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什么叫欠他一顿酒?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韩宝葭心中腹诽,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应了一声“是”。 一直在书架后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德又一瘸一拐地出来了,恭谨地问:“陛下这是要回宫了吗?” 卫简怀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宫后去歇着,伤的地方去上点药,别落下病来。” 李德服侍卫简怀多年,卫简怀的心思多半能猜个大半,现在卫简怀这话语这神情,说明从昨晚开始盘踞在身的那股子戾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多云转晴了。 他心中激动,不由得连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奴才省得,奴才还要留着这身子伺候陛下一辈子呢。” 刚才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了下来,韩宝葭这才注意道李德的腿脚,不由得问了一句:“李公公这腿脚是怎么了?” 李德回过头来,一脸亲切的笑,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姑娘是有福之人,这不,圣上和她才呆了这么一会儿,心情就好多了。“多谢韩姑娘挂怀,已经不碍事了,韩姑娘日后可要多来宫里走动走动,陛下……哦,长公主很是惦记你。” 到底是他贴身的内侍,说的话很是入耳。 卫简怀很是满意,看李德又顺眼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边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叶齐宏和叶正宏领头,身后是几位兄长,包括叶慕彦也在,而殷盈跪在叶齐宏身旁,一见韩宝葭立刻起了身,也顾不得什么天子之威,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把搂住她,压抑地哭泣了起来。 韩宝葭吓了一大跳,连声安慰道:“娘,我没事,刚才只是我手拙打破了酒盏,陛下已经恕我无罪,你别哭了。” 殷盈泪眼朦胧地摸着她的脸,又扯了扯她的手脚,哽咽着道:“就听到里面哐啷啷的,娘心里害怕,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卫简怀站在门口,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朕说了,只是让宝葭留下伺候朕研墨读书,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做什么?” 叶齐宏和叶正宏面面相觑,叶正宏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恕罪,臣等听到里面有东西砸碎的声音,深怕宝葭冲撞了陛下,因此在这里请罪,还望陛下看在宝葭年幼的份上,宽恕一二。” 卫简怀正待发火,韩宝葭抱着浑身颤抖的殷盈恳求地叫了一声:“陛下!” 满心的怒气忽然一下就漏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至亲的家人为韩宝葭担忧,那不是人之常情吗?哪像他,就连身旁最亲的皇姐也因为那个谢隽春一直和他生气。 “好了,都起来吧,”他放缓了语气,“宝葭伺候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还有,四表舅,你得了一个好女儿,着实让人羡慕。” 叶齐宏刚才还在火里煎熬呢,即担心韩宝葭惹怒卫简怀殷盈要撑不住,又担心身后这一大家子受了他的牵连,一听这话,才算是从火坑里爬出来了,连忙道:“多谢陛下夸奖,愧不敢当。” 卫简怀难得和颜悦色,一一和几个年轻的平辈打了招呼,这才在内侍和侍卫的簇拥下朝外走去。 武宁侯府的人跟在后面,一路恭谨地将人送到了门外,卫简怀回头一看,只见韩宝葭也送了出来,不过隔着人群站得远远的,她的母亲紧紧地拽着她,好像怕她被人抢走了似的。 卫简怀朝着她招了招手,只见她呆愣了一瞬,又朝四周看了看,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面前。 此时卫简怀的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她的懈怠了,随口叮嘱道:“过几日宫宴,到时候和你祖母一起过来。” 韩宝葭愕然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乖巧地“嗯”了一声。 看着她的模样,卫简怀莫名也有了几分不舍,又问:“要不要随朕一起进宫去看看长公主和那只野猫?” “野猫?”韩宝葭有些气恼,花梨子虽然性子野了些,却还是听训的。 “就是花梨子,”卫简怀笑了笑,此时对着韩宝葭,他想起谢隽春和那只猫,心中似乎没有了那日的愤怒和难堪,而是浮起一层浅浅的暖意,“朕把它从长公主那里偷出来了,现在养在朕的南书房中。” “小心它把你的书给扯了!”韩宝葭急急地道。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撕书?”卫简怀奇 怪了。 韩宝葭一时语塞,支吾着道:“我以前也养过猫……它们都喜欢抓线团撕书,对了,还要抓鸟!” 她搜肠刮肚地把从前陪着卫简怀养猫知道的一些事情全都抖搂了出来。 卫简怀释然:“花梨子也是这样,不过,昨日已经给朕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现在听话的很。” 韩宝葭张了张嘴,眼前浮现起花梨子被卫简怀吊起来打得嗷嗷叫的模样。 太可怜了。 “陛下……别和它一般见识,”她忍不住道,“而且,野猫野性难驯,别弄伤了……陛下,还是交给长公主殿里的内侍管着比较合适。” 虽然韩宝葭的关切并无必要,但卫简怀还是听得心怀舒畅,他有心再和人聊一会儿,可门前一大拨人都恭送着他,天色也渐渐晚了,再不走只怕要留在这里用小年夜饭了。他摆了摆手道:“好了,别舍不得朕了,朕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眼看着卫简怀大步上了便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消失在了长街上,韩宝葭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这卫简怀什么时候学了这项指鹿为马的本事了?这是哪一只眼睛看出她舍不得了? 这一场会晤,简直堪比当年和南陈和谈时的唇枪舌剑。 韩宝葭累得脑子都浑浑噩噩的,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屋里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好不容易等到一家人吃完了小年夜饭,她便一路和爹娘回了兰亭苑,刚要去自己的屋子,殷盈叫了她一声,跟着走了进来。 殷盈的眼睛还因为下午的哭泣而有些红肿,眼神中带着几分郁郁之色。 母亲向来胆小,下午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可不能再让她担忧了。 韩宝葭赶紧挤出一丝笑来:“娘,你怎么还不去歇着?” “还早呢,娘来和你说说话。”殷盈轻叹了一声,在她身边站定了,定定地看着铜镜中的女儿。 女大十八变,在侯府的这些日子,吃好穿好,万事有丫鬟嬷嬷照料,韩宝葭愈发出落得娇俏动人,已经是个实打实的美人了。 然而,美人却并不意味着幸福。 下午时那扇紧闭的门,让她骤然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不用别人说,她也知道自己下午在圣驾前失态了,完全失去了侯府中人该有的仪态和风度,让叶齐宏丢了脸。幸好卫简怀没有责怪她,要不然只怕要被安上一个藐视天子的罪名。 可谁 能忍得住?那是她相依为命了十多年的女儿啊。 韩宝葭被留在书房的那段时间里,她如坐针毡;屋里传出那器具砸破的声音时,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把手心都掐出血来才忍着没有冲上去拍门求饶啊。 她心中酸涩,抬起手来拆下了韩宝葭的发髻,和从前一样,拿起发梳替女儿梳头。“蕤蕤,今天在书房里怕不怕?”她轻声问。 韩宝葭摇了摇头:“不怕。” 殷盈自然以为她在劝慰自己,忍不住愈发难过了起来:“都是娘没用,原本还想着你成了侯府小姐能享福了,没想到……还不如当初……” 没应了这桩亲事。 她倏然住了口,惶然朝着四周看了看,幸好,两个婢女都在外面。 “娘,”韩宝葭拽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撒娇道,“你这话让爹听到,他可得伤了心了,我很好,也很喜欢侯府,陛下也是因为喜欢我才叫我去侍候的,你看看我,浑身上下一点事都没有,你担心什么呀。” 殷盈盯着铜镜里的她瞧了片刻,终于展颜笑了:“等以后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娘在担心什么了。” 韩宝葭吐了吐舌头:“那还是娘亲先替我生个小弟弟快一些。” 殷盈的脸一红,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你这个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母女俩笑闹了片刻,殷盈见女儿一切如常,终于放下心来,叮嘱了几句出了房门。 对面的卧房里灯还暗着,叶齐宏应当还没回来,殷盈嘴角的微笑渐渐敛了起来,心中浮起一层无所适从的茫然来。 其实,韩宝葭不是第一个说小弟弟的人了,老夫人旁敲侧击了几次,暗示她要为叶齐宏添丁留后,就连几个妯娌打趣起来,也催她赶紧替叶齐宏生个大胖小子。 自从成亲以来,叶齐宏对床笫之事很是喜欢,在他的引导下,她也从一开始的惧怕和生涩适应了起来,渐渐体会到了鱼水之欢的美妙,只是偶尔在身体不适的时候才推拒几次。 照理说,两人这样频繁的交欢,这都大半年了,应该是要怀上了。 然而她的肚子却动静全无。 她的心中一直惴惴,房事上也越发刻意谨慎了起来。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叶齐宏见她迟迟未曾有孕有些着急,叫了个大夫来替她把了几回脉,说是要替她调理身子,每日都要煎几幅药给她。 最明显 的是,叶齐宏最近不再和从前一样缠着她亲热了,外出的时间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有时候一整天只有入夜后才回来,一脸疲惫地抱着她倒头就睡,她连问个“去哪儿了”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腻了她的先兆吗? 自然,她没有大嫂的雍容大度,没有三嫂的华贵气质,甚至连二嫂的圆滑嘴甜都比不上,叶齐宏若是腻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二嫂早就和她暗示过,叶齐宏在外面有好些红颜知己,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色艺双全的才女。 若是开春后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那就索性主动些,和婆母提一提如何为夫君开枝散叶的事情吧。 站在树影下,殷盈默默地想着。 然而,一丝酸涩从心底泛起,她努力想要忽视,却依然盘踞在心,久久不肯散去。 第25章 紫檀手串(七) 翌日一早,殷盈早早地便醒了,不过叶齐宏起得更早,等殷盈洗漱出来,叶齐宏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家三口用了早饭,叶齐宏便说有事出去了。 韩宝葭有些纳闷:“爹这几日怎么都忙碌得很?不是都快过年了吗?” 殷盈神情自若:“总是有事吧。” 韩宝葭笑着打趣道:“娘可真是放心,也不多关照爹一下,要是爹爹被外边哪个红颜知己勾走了,娘你哭都来不及了。” 殷盈的嘴角一僵,掩饰着笑了笑:“你这小丫头,倒是管起爹娘的事情来了。” 韩宝葭觉得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看了殷盈一眼,还待琢磨,殷盈便拉着她去和老夫人请安了。 一屋子女眷说说笑笑,聊了一会儿冀城过年的八卦,没过多久,老夫人便让大家都散了,唯独留下了侯夫人柳氏和殷盈母女。 坐在中间的罗汉榻上,老夫人手里捏着佛珠,脸色凝重地看着韩宝葭和殷盈:“昨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殷盈心中忐忑,怯怯地开了口:“昨日是我一时担忧,也不知道有没有惊扰了圣驾,连累母亲和哥哥嫂嫂忧心了。” 老夫人微微叹气:“虽然你为了宝葭言行失当,但母女连心,倒也无可厚非,幸好陛下未曾责怪,也就不必记挂在心了。我今日把你们俩留下来,是想问问,你对宝葭到底有何打算?” 殷盈愕然:“我……要有什么打算?” 老夫人轻吁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眸中眼神通透:“盈盈啊,陛下昨日特意指了宝葭伺候,言谈间又对宝葭甚是满意,若是日后一道圣旨下来将宝葭选入宫中,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殷盈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选入宫中?” 老夫人点了点头:“以宝葭的身份,必然是没有资格成为贵人的,可能是女官,也可能是秀女才人,你可愿意?” 宫中女官,需得二十五后才能外放嫁人,而秀女之类的低等嫔妃若没有今上的青睐,可能一辈子都要慢慢苦熬,熬不出头便被困在宫中,再也见不得家人。 殷盈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了片刻,连连摇头。 一直在旁边安静坐着的韩宝葭抬起眼来迎视着老夫人的目光,神情恳切,朗声道:“祖母,我不愿意,求祖母帮我。” 老夫人劳心了一辈子,现如今外事交给武宁侯,内事交给柳氏,自己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昨日卫简怀驾临时并未惊扰了老夫人,再加上小年夜不想让老夫人担忧,柳氏在今日一早才到了老夫人跟前,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老夫人略有些吃惊。 卫简怀小时候十分可爱,很得几个长辈的欢心,后来失踪后着实扼腕了好一阵子,然而等他归来后就完全变了个性子,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入宫赴宴,老夫人也少有碰面的时候,乐得清净。 但那毕竟是天子,代表着北周国祚、代表着无上尊荣,他的身侧,依然是天下所有待嫁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能被他宠幸,依然是无数女人挤破脑袋想要的恩宠。 以前在宫里时她看得多了,那些身份低微的女子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个个用尽手段,然而,最后的结果无一不让人叹息,甚至因此祸及家人的也大有人在。 卫简怀和武宁侯府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莫名来到府中,又直接点了韩宝葭随侍,这其中难免引人遐思,作为武宁侯府的老夫人,她自然不希望府里的姑娘做出什么有辱门楣邀宠之事,平白惹人耻笑,也不愿这个合眼缘的孙女落入皇家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现如今这母女俩的反应,倒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韩宝葭的确是个心思透亮的聪明丫头,没有枉费她这一阵子的疼宠。 老夫人招了招手,韩宝葭到了她身旁半跪了下来,乖巧地替她揉捏着手掌。 “和祖母说说,为什么不愿意?”老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语声和蔼。 韩宝葭的脸颊一红,略带羞涩地道:“我说了,怕祖母笑我。” 老夫人笑了起来:“祖母笑你做什么,这里你大伯母、母亲在,都不是外人,你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样祖母才能帮你。” “祖母,我不愿入宫,一则是因为入了皇宫,就要远离母亲和侯府里的亲人,祖母、伯母、伯父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都对我这么好,我只盼着能日日和你们在一起永不分开。”韩宝葭仰起脸来看向老夫人,眼中是满满的感激。 好听的话谁不爱听? 老夫人心中老怀大慰,抬手捏了捏韩宝葭的脸颊,笑着道:“瞧你这张小嘴儿甜的。那二则呢?” “二则是因为……”韩宝葭小声道,“我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和爹爹对母亲一样,从心里爱惜疼宠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白头偕老。” 殷盈的脸也红了:“蕤蕤……好端端的 ……拿你爹来比什么……” 老夫人和柳氏都笑了起来,叶齐宏疼老婆,这在侯府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连女儿都拿来打趣了。 “既然如此,祖母便明白了,”老夫人点头道,“你也已经十四了,是时候赶紧找个好人家了。等一开春就让你伯母和母亲开始替你物色个家世清白、脾气好的,到时候找个机会让你自个儿也见上一面,若是两边都满意,便早些把亲事定下来,这样便不会出岔子了。” 从老夫人屋里出来的时候,韩宝葭的心情好了很多。 昨日的卫简怀到底报的什么心思她猜不透,可她明白得很,就算她长得国色天香,卫简怀也不会是真心喜欢上她从而想把她纳入后宫,了不起也就是看她好玩撩拨一下罢了。 卫简怀心里惦记的,她心里清楚得很。 在从前的谢隽春看来,卫简怀只不过是自幼丧母,又突遭大变,因此对救命恩人宁珞抱着一种孺慕之思和感激之情,从而难以自拔罢了。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卫简怀却依然我行我素孤身一人,也看起来对她放走了宁珞一直耿耿于怀,这让她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 不过,如今的韩宝葭已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了,卫简怀心里喜欢的到底是谁,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只想远离皇室的纷争,过上自己幸福的小日子。 幸好她碰到了一个明理、睿智的老人,能真心为她打算。 汀水阁的学业在腊月十八便暂停了,夫子们也放假回家过年去了,韩宝葭没什么事,便让殷盈先回去了,自己一路慢慢悠悠地在园子里闲逛。 天气虽然寒冷,但后花园的腊梅冒出了一点点的花苞,走得近了,清冷的空气中透着一丝暗香,分外好闻。 园心的池子中一半结冰一半水,她俯下身去捞了一块薄冰上来,在手中把玩了片刻,身后的梨儿慌忙上前阻止:“十姑娘莫要贪玩,冻了手就不好了。” 薄冰很快便在手中化了,韩宝葭忽然想念起小舅来了,那会儿殷颢还说,等天气冷了就教她做冰花,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镶嵌在冰里,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什么时候能出门瞧瞧小舅、姥姥和姥爷呢? 身为女子,虽然可以千娇百媚,但不能随意出门这一点着实让人烦恼。 她正琢磨着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热情的呼唤:“十妹,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韩宝葭愣了一下 ,回头一瞧,只见叶云菲笑吟吟地站在长廊里朝她招呼。 几个姐妹里,韩宝葭和叶云菲的相处最是不咸不淡,不像叶云蓁那样亲密,也不像叶云茗那样曾经互相看不顺眼过。 今日叶云菲居然特意来找她,倒也让人纳闷。 韩宝葭擦了擦手,连忙迎了上去:“八姐姐这是有什么事吗?” 叶云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一脸的心疼:“十妹这手都冰了,待会儿让你的丫头去我房里拿点药膏抹一抹,可不能长了冻疮了。” “不碍事的。”韩宝葭太不适应了,忍了片刻,这才尴尬地将手抽了出来。 “对了,过年了我娘替我扯了好几匹好料子,我给你也留了一份,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过来,”叶云菲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道:“十妹长得这么水灵,要是好好拾掇一下,保准能迷了人的眼。” 韩宝葭这一身裙袄是殷盈新做的,领边上还镶着一圈兔毛,穿着既舒适又美观,不过比起家里其他姑娘的确算是素净了。韩宝葭也不以为意,点头应了,心里想着到时候也让母亲准备点东西回个礼。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天,眼看着到了兰亭苑了,叶云菲停下了脚步,欲言又止。 韩宝葭总算明白了,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八姐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若是能办到的,必定不会推诿。” 叶云菲示意身旁的侍女都退后几步,拉着韩宝葭的手亲切地笑了:“十妹,听说你昨日和陛下相谈甚欢,我的心里好生羡慕啊。” 韩宝葭愣住了,她唯恐避之不及,叶云菲却好生羡慕,难道……她想入宫? “十妹,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叶云菲一脸的恳切,“在这侯府中,你我才是真正同病相怜,七姐和九妹都是真正的嫡女,七姐说亲的是宣平侯之子,九妹的亲事必定也是王公贵胄,而我们无故便要矮上一头,你心中难道心甘情愿?” 韩宝葭吓了一跳,她倒是没想到,叶云菲心里居然有想要和叶云蓁她们一较高低的念头。 “这……八姐姐,这些都是天生的,你我就是再不甘愿也没有法子啊。”她委婉地道。 叶云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十妹,这不是有天大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吗?陛下若是召你入宫,什么宣平侯,什么王公贵胄,都还不是得看你的脸色?” 韩宝葭摇了摇头:“八姐姐你误会了,陛下真的只是让我去磨墨的,就 算他和我多说了两句话,也只不过是看着武宁侯府的面子罢了。” 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 傻呵呵的不知道抓住这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叶云菲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愈发温柔诚恳了起来:“十妹,不管怎样,陛下既然让你随身伺候,便是看重你,我心慕陛下已久,若是得便,还请十妹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我们毕竟是姐妹,以后若是有幸都入了宫,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韩宝葭听得头疼,可看叶云菲这模样,只怕不答应还要被记恨上了,只好含糊着应了一声。 叶云菲满意了,又亲热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走了。 韩宝葭在门外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径外,这才心不在焉地朝着自家院子走去。 庭院中暗香浮动,比她出来的时候多了几许旖旎。 她心里有些纳闷,吸了吸鼻子,奇怪了,刚才出门的时候还没有这香味呢。循着这暗香走了几步,韩宝葭到了前厅,只见厅门敞着,正中间的花斛中插了一大束的白梅,梅花开得娇俏动人,花蕊吐着芬芳,正是这暗香的来源之处。 惊喜地朝前走了两步,韩宝葭取下来一朵白梅,身旁的梨儿连忙上前,将白梅簪在了她的发髻处。 白梅如雪,肌肤凝霜。 韩宝葭嫣然一笑,梨儿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十姑娘,你真好看。” “这是谁送来的?”韩宝葭高兴地问。 旁边传来一阵轻咳,她扭头一看,是叶慕彦。 第26章 梅花簪(一) 昨日卫简怀离去后,韩宝葭便随惊魂未定的爹娘回了兰亭苑,只来得及看到叶慕彦和叶慕兴略带忧虑的脸。 叶慕兴向来疼爱几个妹妹,愿意跟在叶正宏身后求情请罪她不意外,但是叶慕彦昨日也冒着触怒圣驾的危险跪在外面,让她心中感激不已。 “喜欢吗?你六哥我一早去德庆寺摘来的。”叶慕彦邀功。 “谢谢六哥,一早瞧见梅花,心里开心多了。”韩宝葭举起梅枝闻了一闻,心情舒畅。 叶慕彦稍稍放心了些,仔细地打量着她:“昨儿个有没有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 韩宝葭摇了摇头。 “陛下其实……是个真正的帝王,有时候可能不拘小节。”叶慕彦忍不住为卫简怀说起话来。每个男人心中都有英雄梦,若要问叶慕彦心中的英雄是谁,那便是当今的元朔帝了。 这卫简怀自归国以来的光辉战绩,简直就可以写一本厚厚的话本。 据说他以十五岁的稚龄,便暗中和谢隽春一起定下妙计,让北周伐陈大军分化为两路,其中一路保存实力,化为己有,暗度陈仓,从南陈撤军、和谈。 据说他十六岁时率军突击,以三千之兵以少胜多,斩杀了北周第一名将鲁翼,令废帝大伤元气。 据说在和废帝最后几场大战中,他身先士卒,仿佛战神下凡,所向披靡。 卫简怀挥师入城、废帝受降那日,叶慕彦亲眼所见,那一身玄色锁子甲的青年冷峻睥睨,仿佛天下都在他的手中脚下。 只可惜当时他被府中的长辈管束着明哲保身,虽然未被废帝所用,却也没能建功立业,成了一件憾事。 韩宝葭苦起脸来,若论卫简怀的才能,她曾陪着他一路走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不过,此刻她完全不想和叶慕彦讨论卫简怀,她恨不得把那个人从脑子里剔除了才好。“六哥,咱们不提陛下了成不成?虽然我没哭鼻子,可我一想到昨晚还是有点后怕。” 叶慕彦被她说得心软,想了想道:“那不如出去散散心,我带你们去浮白居用膳,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这下成了吧?” 韩宝葭兴奋了起来:“多谢六哥,对了,我还想去姥姥家看看舅舅,你也一并带我去了吧。” “行。”叶慕彦慷慨地道。 韩宝葭欢呼了一声:“六哥真好,那我去换身衣裳,等会儿去叫七姐姐她们去!” 看着她一路笑逐颜开地走了,叶慕彦不由得心满意足,矜傲地折了一朵白梅,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自语:“唔,今日你们让十妹开颜了,暂且给你们记上一功吧,虽然被折了枝,可能陪在十妹身边,比听和尚们诵经念佛强多了吧……” 叶云蓁已经在议亲了,不能随意外出,而叶云菲并不招叶慕彦待见,最后禀告了大伯母柳氏之后一起出门的,是叶云茗、叶云秀和韩宝葭。 为了行走方便,两个姑娘都换了一身男装,叶云秀还小,便还是女童打扮。坐在马车里,叶云茗和韩宝葭两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噗嗤”乐了。 一个明眸皓齿,一个清扬婉兮,一身男装也遮不住两人的丽色,只怕谁都能看得出这是两位俏佳人。 韩宝葭先去了北城的殷家胭脂铺子,殷颢正在铺子里盘货,一见身穿男装的外甥女顿时傻了,惊疑不定地看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蕤蕤?” “舅舅,我这样打扮好不好看?”韩宝葭盈盈笑了笑,还拿出一把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扇。 她上辈子就扮了男儿身,自然对男儿的言行举止信手拈来,若是不看五官,那模样堪称风流韵雅,殷颢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极了。” 大半年没见,殷颢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侯府高门大户,他不好常去探望给姐姐丢脸,便偶尔让人送些胭脂水粉和吃的进去,若是见到什么新奇的好玩的,也会托人给韩宝葭送去。 如今骤然见到韩宝葭,见她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肤色滋润,嘴角带笑,显然在侯府过得很好,殷颢顿时心满意足。 殷盈嫁入侯府后,殷家也有了闲钱,便把门面扩充了一半,殷颢从前采买的玫瑰胭脂得了侯府的推荐,在冀城贵人圈子里也渐渐有了名号,再加上殷颢勤勉肯干,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现在盈利也很可观了。 殷颢连忙把侯府的公子姑娘请了进来,奉上了茶,一起说了一会儿话。 叶慕彦冷眼旁观,觉得这家人也是稀奇。从前他见过很多穷亲戚,只要一人得势,剩余的便是鸡犬升天。殷家出了这么一个嫁入侯府的女儿,以后吃穿必定是不愁了,巴着侯府谋个小差,哪里还用得着开铺子这么辛苦。可殷盈进了侯府这么些日子,这一家人居然从来没上门来打过秋风。 而韩宝葭也甚是奇怪,旁的人若是出生这种小门小户,巴不得和从前断了联系,省得被世家子弟们拿来耻笑,她倒好,还这 么眼巴巴地送上门来和小舅舅闲话家常。 不过,显而易见,这个小舅舅秉性纯良、性格爽朗,言谈间对韩宝葭宠溺异常,而韩宝葭在殷颢面前也小女儿情态尽显,两个人看上去感情很好。 叶慕彦忽然有些羡慕起眼前这个胭脂铺的老板了起来。 没一会儿姥姥姥爷也来了,一起坐了半个时辰,韩宝葭这才起身告辞,殷颢往她怀里塞了几盒胭脂水粉,再三拜托了叶慕彦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出门去。 叶慕彦满心不是滋味,一路骑着马走在马车旁。 韩宝葭从车窗里探出来头问:“六哥,你怎么了?不会是我欠了你银子忘了还吧?” 叶慕彦轻哼了一声:“难道我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吗?怎么你小舅舅这么怕我欺负你?” 韩宝葭“扑哧”一声乐了:“六哥怎么会是凶神恶煞,六哥那是丰神俊朗的谪仙,我小舅舅这等凡人,自然要仰望你,托你多多关照我这样的小丫头。” 这嘴巴可真是抹了蜜了。 叶慕彦的嘴角勾了勾,矜持地笑了:“这话我爱听。”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到了浮白居,早有家仆定好了位置,小二将人引到了三楼的雅座,一一推荐了这里的拿手好菜。 韩宝葭第一个便先点了十二香,小二略带为难地道:“不瞒姑娘说,小店这几日生意太好,这十二香刚刚已经卖光了,做点心的师傅下午已经告假了,只怕今日姑娘是吃不上了。” 叶慕彦沉下脸来:“一笼都没有了吗?让你们老板想想法子。” 小二叫起苦来:“这位爷,若是有小的还能不做生意?前一笼刚刚让隔壁的给拿了去,不信您去下面瞧瞧。” “那你去问问隔壁,转卖给我们要多少银两。”叶慕彦转头吩咐道。 身后的侍从去了,不多会儿脚步声便响了起来,有人挑帘而入:“慕彦,你什么时候也爱吃这种甜腻腻的小玩意儿了?” 叶慕彦一看大喜,原来是秦桓:“原来启遥兄也在,如此甚好,十妹的十二香有着落了。” “十妹?”秦桓诧异地朝着桌旁的人看了过去,女伴男装的韩宝葭落入他的眼眸,他呆滞了片刻,慌乱地避开了视线。 旁边的叶云秀发现了什么稀罕事似的叫了起来:“咦,秦大哥,你怎么脸红了?” “没……没有……”秦桓口吃了,“我 ……我去取十二香过来……” 看着他近乎仓促退去的背影,叶慕彦有些纳闷了。 六丽山别院之后,秦桓没过几日便携礼登门致歉了,不过那日刚好韩宝葭在听韩夫子授课,便没有出来相见,现在回想起来,见不到人秦桓好像看起来很失望,还多喝了一杯茶才走。 难不成这小子相中十妹了? 这可不行,十妹还小呢,云茗还没定亲,怎么也轮不到她。 叶慕彦满心不是滋味,决定等会拿了十二香便把人轰走。 没多会儿,秦桓便亲自捧着蒸笼过来了,刚才那脸红狼狈的模样不见了,他的嘴角含笑,眉眼温柔,依然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只是并不敢直视韩宝葭:“宝葭妹妹,你尝尝看。” 叶慕彦劈手把蒸笼接了过来:“礼到便是心意到了,多谢启遥了,不打扰你会友了。” 秦桓哪里会肯,他好不容易得见佳人,自然耍赖也要留在此处:“今日难得偶遇,那边一桌的宴请我推了,特地来陪你和几位妹妹,这一顿我请。” 这好友一脸的诚恳,叶慕彦赶不出口了,眼看着他要在桌子旁坐下,只好悻然道:“你别坐这里,这是我的位置。” 秦桓从善如流,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叶慕彦一瞧,了不得了,这是个很大的八仙桌,他虽然把两个人隔开了,可是,秦桓坐在对面了,一抬眼就能看到韩宝葭。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这浮白居的菜品十分精致,刀功也是一流,堪称色香味俱全,因为有外人在,韩宝葭也不好太过嘴馋,一边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一边听着秦桓介绍这些菜的来历,听得高兴了,便抬起眼来朝着秦桓粲然一笑以示感激。 许是留了心了,叶慕彦越看秦桓越是心怀鬼胎的模样。 一有机会便偷偷瞥一眼韩宝葭。 从前好友聚会时喜欢韬光养晦,今日几乎算得上全程都在卖弄他的博学。 韩宝葭冲他笑的时候便耳根泛红,说话结巴,没了半点探花郎的从容和风雅。 …… 不知怎的,叶慕彦的心中越来越不舒坦,连着满桌的美味佳肴都没了兴致。 和叶慕彦一样,对面雅座中的人也不舒坦了。 浮白居乃是三栋品字形的楼宇建成,叶慕彦所定的雅座位于西座,刚好和东座两两相对。 难 得过年罢了早朝和公务,左右呆在宫里也是一个人,卫简怀心血来潮微服出行,刚在这浮白居坐下,便看到了韩宝葭一行人。 想不到这小丫头穿了男装也别有一番风味,举手投足一股子风流倜傥的味儿,若是忽略那五官和身高,倒是和身旁的叶慕彦不遑多让。 看着看着,脑中忽然掠过一丝熟悉的感觉,卫简怀的心中有些异样,待要去捕捉,那丝熟悉感却又不翼而飞了。 再过片刻,秦桓便入了他的视线。 这秦桓是他钦点的探花,一篇策论针砭时弊、字字珠玑,颇有当年谢隽春的风采。 卫简怀读了几遍后十分喜欢,把卷子特意收了起来,琢磨着等哪日谢隽春回来便让他好好瞧瞧,这江山代有新人出,没了他谢隽春,他卫简怀也有的是能臣良将。 在翰林院秦桓虽然只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不过他才学渊博、能力出众,卫简怀一直以来很看好他,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历练几年后,能扭转朝堂中文臣们几近老朽沉闷的风气。 不过,今日看起来这个秦桓怎么没有半点未来肱骨之臣的风范了,双眼这么痴痴地盯着韩宝葭做什么?如此易被女子所惑,难成大器! 第27章 梅花簪(二)(捉虫) 卫简怀一眨不眨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胸口的闷气越来越重。 对面包厢中的气氛倒是越来越轻松自在了,秦桓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韩宝葭笑了起来,双肩一耸一耸的,依稀还能听到她清澈的笑声从敞开的窗户中传了进来,绕在耳边。 这顿午膳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桌上的菜都凉了,才见他们一行人站了起来,说笑着出了包厢站在酒楼门前等那马车过来。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瞧见韩宝葭柔柔地笑着,正和秦桓说着话,那一双桃花眼弯弯,勾人得很。 他一直以为韩宝葭是个羞怯胆小的丫头,也就是他纵着她,要不然以她那怯生生的笨拙模样来伺候人,早就被打了板子了,却没想到,她在别的地方居然可以对着别的男子笑得如此娇柔妩媚。 卫简怀莫名便恼火了起来,轻咳了一声,一旁的李德心领神会:“四公子,小的去下面和韩姑娘打声招呼?” “和她打什么招呼。”卫简怀淡淡地道。 “是,那小的去和秦大人、叶公子打声招呼。” 李德领命,急急地一路下楼,到了外面才放缓了脚步,在庭院中朝着外面叫道:“哎呦可赶了巧了,叶公子、秦大人怎么都在?” 大家回过头来一看,都吃了一惊,韩宝葭更是心中一紧,不会这么倒霉吧?偶尔出来一趟还能碰上卫简怀? 秦桓率先迎了上去,拱手道:“原来是李公公。” “今儿天气不错,我家公子难得空闲便出来走走,大家不必拘礼,”李德看了韩宝葭一眼,笑着问,“对了,两位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啊?真是悠闲自在啊。” 叶慕彦有些尴尬,两个妹妹都身着男装,这下好,被个宫里的熟人瞧见了。他连忙道:“听说德庆寺的早梅开得正好,我带家里人去瞧一瞧,还请李公公见谅。” “叶公子好兴致,秦大人这是……”李德又问。 “我也打算去德庆寺赏梅,顺路便一起走了。”秦桓不疑有他,笑着道。 一阵脚步声传来,卫简怀悠闲地从庭院中缓步而出,淡淡地道:“今日倒真是巧了。” “见过四公子。”大家都一一见礼,因为是在外微服,也不好大张旗鼓拜见,卫简怀从前在皇子中排名第四,便叫了一声“四公子”。 韩宝葭跟在最后,因为身着男装,她便做不得女儿家那时的娇怯模样,和叶慕彦一样拱 手见了礼。 卫简怀瞧了她一眼:“德庆寺的早梅开了?” 若是知趣邀朕一同去德庆寺赏梅,那便不同这小丫头计较了吧。 韩宝葭垂眸没有看他,一旁的叶慕彦恭谨地答道:“是。” 卫简怀的脸阴沉了下来:“对了,启遥,你要随我入宫一趟,你那日呈上来的史料我瞧着有些瑕疵。” 秦桓一凛,立刻应了一声:“是。” “还有,”卫简怀看向叶慕彦,“开春就要科考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去赏梅?还是回府多看看书,我等着你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呢。” 叶慕彦哑口无言。 一旁的三位姑娘立马萎了:今日这梅花是看不成了。 闷了一个时辰的胸口顿时舒畅了起来,卫简怀昂首挺胸,越过韩宝葭,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走了。 回到南书房,秦桓没多时也到了,卫简怀随便抓了一本他修撰的史料问了问,慢悠悠地说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已到申时了,这才将人放走。 一想到那小丫头苦着脸的模样,卫简怀心情愉悦。 这下该得到教训了吧?以后再也不纵着她了,晾她些时日,等她来求朕了,再赏她点恩典。 正琢磨着呢,有内侍进来禀告,说是霍将军求见。 霍雎刚从洛城回来,一脸的风尘仆仆,这一年来,他秘密负责查实谢隽春假死一案,来往洛城多次,并在北周各地布下眼线,查探谢隽春的下落。 卫简怀顿时收了心里的那一分旖旎,提起了精神:“如何,有什么进展吗?” “启禀陛下,臣收到线报十八起,但都只是和谢大人略有相像罢了,另外谢大人在外地的几处私宅也都去查看了,这一年来无可疑之人入住,”霍雎的眉头紧皱,“如果谢大人若是还活着,那我真是要敬他一句佩服。” 难道真的……不在了? 卫简怀呆了片刻,一丝刺痛之感从心脏深处一划而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拒绝相信:那个狡诈如狐的谢隽春,一定早就安排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 “不过,臣最终查实了一件事情,”霍雎犹豫了半晌道,“那个从密道里出来的人不是谢大人,而是谢大人的堂弟谢汝庭。” 卫简怀想了想,依稀对此人有些印象,谢隽春家中男丁稀薄,几房嫡子中唯有谢隽春和谢立春两个嫡孙,还 相差了十多岁,那谢汝庭是庶子一房,一直跟在谢隽春身后像个隐形人似的。 “还有一件事,臣不知道……” 霍雎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内侍惶恐的叫声:“长公主殿下请稍候片刻……陛下正在和霍将军说话……长公主殿下请留步……” 霍雎又惊又喜,立刻扭过头去,一脸渴望地看着房门。 “进来吧。”卫简怀冷冷地道。 卫婻大步走了进来,一双美目直视着卫简怀,眼中满是恼怒:“陛下,花梨子呢?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把它带走了?” 卫简怀瞟了一眼屋角,那只白猫正蜷成一团睡得香呢,连刚才他进来也只不过是翻了一下猫眼罢了。“你不是说,这是谢隽春要送我的吗?朕抱来又有什么不对?” “你……”卫婻气得说不出话来,急急地走了过去,将花梨子抱在怀里顺着那柔亮的猫毛,一脸的疼惜:“花梨子,这几天是不是被吓到了?瞧你,都瘦了……” 一旁的霍雎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自己化身成那只白猫钻入卫婻的怀中,享受佳人的爱抚。 花梨子的猫眼倏地一下睁开了,不屑地瞧了霍雎一眼,“喵”地叫了一声。 霍雎咬了咬牙,恨恨地想:果然物随主人,这猫和它的前任主人一样讨厌。 “陛下,花梨子还是我带走了,”卫婻瞧也没瞧霍雎一眼,“你国事繁忙,必定照顾不好它。” 卫简怀一语不发,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卫婻诧异地问,“它可是隽春找来的,你日日瞧着它不难受吗?” 卫简怀站起身来,几步便到了她面前,张了张嘴,艰涩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来:“皇姐,他在哪里?” “啊?”卫婻的心脏别别乱跳了几下,瞪大眼睛一脸的茫然,“陛下在说谁?” “皇姐自然知道我在说谁,”卫简怀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这欺君之罪,他若是回来,朕就不再计较了。” “陛下在说什么,我不懂,”卫婻被他看得有些心慌,“隽春已经离开快要一年了,我也很想她,夜夜盼着她入梦而来,可人死难以复生,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还要这样死死抓着不放,更何况,以前陛下不是很讨厌她吗?她不在了,陛下不是应当神清气爽再无顾忌了吗?” “朕……”卫简怀哑口无言。 “安南告退了。”卫婻趁机躬身行礼,没想到这一躬身,花梨子便就势往外一窜,重新回到了屋角那个窝里蜷成一团不动了。 这个没良心的。 被卫简怀强行从宫人手中抱走之后,过了才没几天居然就乐不思蜀了。 卫婻有心再去抢回来,可瞧着卫简怀的眼神,她便打了退堂鼓,瞪了花梨子一眼便要走。 “皇姐,”卫简怀哑声叫道,“算朕输了,你让他回来吧,就说朕……很想他。” 卫婻和卫简怀乃一母同胞,对这个弟弟,她一直抱愧在心。 母后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反复叮咛一定要照顾好弟弟,然而她却没有做到,以至于让卫简怀在异国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卧薪尝胆,和谢隽春联手,终于盼到了得偿所愿的一天:卫简怀没有死,重新站在了这北周的最高处。 然而她也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弟弟完全变了个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会腻在她身旁叫她“阿姐”的童稚小儿了,他冷酷、独断、多疑,最让卫婻难过的是,他和挚友谢隽春之间越来越生分,最后终于让谢隽春起了离开的念头。 虽然,离开对谢隽春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两人互相扶持一起走过了这么艰难的路,她很舍不得。 谢隽春离开后,卫简怀一直看上去冷漠以对、毫不在意,今天,是卫简怀第一次在她面前表达对谢隽春的思念之情,更是第一次向她示弱服软。 卫婻越想心里越热,走在路上的脚步都有些欢快了起来。 谢家三郎都已经去了快一年了,现在谢隽春回来也不碍什么事了吧? 既然卫简怀对谢隽春还是有感情的,那就好办多了,回来后坦白女儿身,从此之后换个尊崇的身份,也能嫁人生子。 这样,她和谢隽春又能成为手帕之交,从此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卫婻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想得热血沸腾,努力抿着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起。 “长公主殿下!”身后传来一阵叫声,霍雎急匆匆地追了上来。 扬起的笑容没来得及收起,卫婻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武的男人。 霍雎痴痴地瞧着她的脸,眼中是遮都遮不住的爱慕。 “何事?”卫婻淡淡地问。 霍雎这才回过神来,呐呐地道:“长公主殿下,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讲了。”卫婻毫不客气地道。 霍雎被她堵得满脸通红,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之色:“阿婻,你为何一直对我这样横眉冷对?就算是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卫婻沉默不语,半晌才道:“霍将军多心了,你乃国之栋梁,又为陛下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宫敬你还来不及呢。霍将军有何指教,还请明说就是,本宫还有要事,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霍雎呆了片刻,安慰自己,这样总算比被指着鼻子骂好多了,既然卫婻已经寡居,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急在这一时。 “长公主殿下,”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劝劝陛下,陛下为了谢大人已经有些魔障了。” 卫婻愕然:“魔障?” “对,陛下令我查探了快一年了,然而谢隽春必然是死了,尸骨被大火所烧,只成了一把灰。至于他怎么死的,有没有凶手、这凶手又是谁,慢慢查下去也会水落石出,可陛下非得一口咬定他没死,成天让我去找他的行踪,这人死不能复生,再折腾下去谢大人也回不来了。”霍雎皱着眉头道。 谢隽春当然没死好不好,她那是金蝉脱壳,你们这群俗人,半点都不懂她的智计。 卫婻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柔声道:“霍将军,我觉得你还是多操心一下皇城军备比较好,其他的就不牢费心了。” 霍雎的心神一荡,好一会儿才道:“虽然我和谢隽春一直不和,可若是他还活着,我必定不会拿一个人的性命开玩笑,那座宅院里虽然有密道,但密道通往火场的门早已被封死,以他一介文人,不可能从密道逃出,而且,他在北周各地的密宅也已经被我查获,没有半个人影,我怕陛下一时接受不了,伤了心神,性情大变,长公主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卫婻的心如擂鼓,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霍雎之能,她是略知一二的,粗中带细,有勇有谋,虽然比不上谢隽春,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难道说……谢隽春真的不在了? 这个念头从脑中一掠而过,迅速地被她抛在脑后。 怎么可能。 谢隽春此刻一定在外面逍遥自在呢,临走前还为她留了特定的联系方式,约好若干年以后重聚。 卫婻傲然抬了抬下巴:“多谢霍将军,本宫知道了,没什 么其他事情,你便告退了吧。” “阿婻……”霍雎不但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鼓起勇气表白,“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你便别惦记他了,我这些年一直在等你,每年都去六丽山看一眼桃花林,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等桃花开了……” 卫婻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的那些通房小妾也跟了你这么多年,好歹扶正一个,别让人太心寒了。” “你……血口喷人……”霍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去打听打听,我房里根本没人,你让我扶正谁去?” “有些事情说得太透了就没意思了,你我心里明白就好。别再跟着我了,我就算孤苦一生,也不会再和你和霍家扯上任何关系了。”卫婻漠然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霍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颓然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假山上,一丝鲜血从灰扑扑的太湖石上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第28章 梅花簪(三) 这边宫中为了谢隽春波涛暗涌,这边韩宝葭却为了避开卫简怀煞费脑筋。 腊月二十九,按照从前的习俗,卫简怀设下宫宴宴请皇亲国戚、王公贵胄,武宁侯府老夫人、武宁侯、柳氏和底下的嫡子嫡女一干人等都受邀参加。 韩宝葭自然不愿再有和卫简怀碰见的可能,便禀了老夫人,说是身体微恙,无法一同前往。 老夫人心知肚明,便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这便领了人入宫去了。 偌大一个侯府便只剩下了没几个人,叶云菲没能去成宫宴,连晚膳都没吃上两口,沉着脸回自己房里去了,韩宝葭乐得自在,一个人慢悠悠地享用了晚膳,在园子里兜了两圈,刚走进自己的屋子,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这便是你们十姑娘住的所在?” “是,李公公里面请。” 韩宝葭的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便跑进自己房里,掀开被子往里一钻,急急地憋了两口气,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又在头上撸了两把,把头发弄得乱了。 刚刚折腾完,卧房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德和一个中年男子,韩宝葭认得,那是宫中御医杜如封。 屋里烛火昏暗看不太清,李德见韩宝葭躺在床上发丝凌乱,脸颊绯红,不由得心中一紧,连忙道:“十姑娘,听说你病了,陛下让杜太医过来替你瞧瞧。” 韩宝葭都想哭了。 她一个小小的武宁侯府女眷,日理万机的卫简怀就不能把她忘了吗? 这要被诊出一个欺君之罪来,可就把整个武宁侯府都给连累了。 “多谢陛下恩典,我和衣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她一脸的虚弱,“不用劳烦杜太医了。” 杜如封嘴角噙着笑,示意韩宝葭把手伸出来:“既然来了,十姑娘便让我把个脉,也好让我回去和陛下有个交代。” 韩宝葭无奈,只得伸出手来。 杜如封双指一搭,闭目凝神,渐渐地,原本舒展的双眉紧皱了起来:“十姑娘方才是何症状?是不是胸闷气喘?” 简直是如闻纶音。 其实这心悸之症自从那日换魂之后便没怎么犯过,唯一一次是紫云宫中被石榴砸到那一回,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杜如封这么一说,韩宝葭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是,还头晕了片刻,躺了才好。” “想必 是心悸引起的晕眩,”杜如封自言自语道,“十姑娘这心悸之症颇重,以后切记要平心静气,不可大喜大悲。” 留下了一个调养心悸之症的方子,又叮嘱了几句,李德才领着杜如封离开了侯府。 老夫人赴宴回来之后听说了此时,忍不住心中暗自忧心。 若是说卫简怀看上了韩宝葭吧,也并不像,宴席上的卫简怀依然寡言少语,看到韩宝葭不在也没问,倒是大长公主卫婻问了一句;可若是说卫简怀并没有在意韩宝葭吧,又为何背地里派了李德过来探病? 她也是看不透这个性情叵测的侄孙了。 幸好这一次探病后,卫简怀便再也没到访过侯府,老夫人也就暂且把这桩心事放下了,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年。 过了元宵之后,这天气稍稍暖和了一些,柳氏倒是很上心,早早地便把替韩宝葭议亲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冀城世家众多,适合韩宝葭却并不多,等闲的家世柳氏和老夫人都看不上眼,可能配得上侯府的却不一定能看上四房这一个继室带过来的女儿,挑来挑去,柳氏也有点晕了,便和老夫人商量了一下,打算二月中的时候在德庆寺办一个放生宴,请各家主母和适龄的公子姑娘参加。 每逢春暖花开,冀城中的世家都会做一些善事来彰显自己的慈悲为怀,最为常见的便是在寺庙中放生各种锦鲤、龟、鹿、鹤等祥瑞之物,请来高僧为芸芸众生祈福。 地位越高的世家,便把这放生的规格办得越高,几经攀比之后,便形成了这样半是祈福半是宴请的放生宴,并成了冀城世家中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因为参与的都是高门世家,一些尚未婚嫁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在这宴会上暗自相看意中人,说不定能有一场好姻缘。 前些年武宁侯府都没去凑这个热闹,今年待嫁闺中的姑娘有了三个,这样在放生宴上亮个相,倒也正是合适。 除了叶云菲,府里的几个姑娘得知此事都高兴得很,就连素来沉稳的叶云蓁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她的未婚夫是宣平侯之子,届时必定也会赴宴,定亲前她也就只见过一面,连眉眼都快忘了。 殷盈自然感激得很,婆婆和嫂嫂为了女儿如此费心,实属难得,她不是个不知好歹的,暗暗发誓一定要以双倍的好来回报侯府的恩情。 既然是要在放生宴上亮相,殷盈自然要打算好好打扮一下自家女儿,平日里她很是节俭,这一回也豁出去了,请教了侯府里最 会打扮的俞氏,问来了这冀城中最为时尚的裁衣铺子和首饰铺子,这一日过了晌午便让管事叫了马车准备去替韩宝葭备上几身新衣裳。 刚到门口,便见长街上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叶齐宏挑帘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见殷盈母女不由得一怔:“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殷盈迎了上去柔声道:“四爷,我带蕤蕤去挑些衣裳和首饰。” 叶齐宏饶有兴致地道:“那好,我陪你们一起去。” 殷盈微笑着道:“四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很是辛劳,这些许小事就不用陪我们了,还是去屋里歇着吧,我们去去就来。” 叶齐宏怔了一下,眼看着母女俩上了马车,这才恍然惊醒,急急地叫道:“等一等!” 马车停了,叶齐宏上了车,笑着道:“女儿要打扮怎么能少了爹爹的陪同呢?” 马车一路往城南驶去,不知怎的,韩宝葭觉得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异样,叶齐宏盯着殷盈,而殷盈目光游移,最后落在车窗外,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出神。 这阵子叶齐宏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里不见人影,就算在家时也在书房,很少像从前一样和殷盈腻在一起,韩宝葭也问过殷盈两次,都被她岔开话去。 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韩宝葭心中暗忖,琢磨着等会儿回家便去叶齐宏那里探探口风。 裁云阁很快便到了,这是冀城最老字号的裁衣铺子,里面的绫罗绸缎都是上乘货色,做的成衣也是美不胜收,不过价格自然不菲。 韩宝葭摸着那华美的衣衫爱不释手,只觉得重回女儿身真是太好了,可以打扮得美美的,袅娜窈窕、摇曳生姿。 剪裁的师傅一边替韩宝葭量着尺寸一边称赞,说是韩宝葭天生丽质,唯缺一点锦上添花,她家的衣裙便是那朵花,必定能让韩宝葭艳冠群芳。 殷盈看着女儿心中骄傲,嘴角的笑容盈盈,引得师傅也看了过来:“这位夫人也生得好美,不如也做上一套。” 殷盈正待摇头,一旁的叶齐宏开口了:“那就劳烦师傅了。” “四爷,我不用了,”殷盈略有些不安,“家里的衣裳都快放不下了……” “我说做便做,放不下便把那些旧的扔了便是。”叶齐宏皱起了眉头。 殷盈不出声了。 等母女俩选好料子量好尺寸,都快 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叶齐宏倒也耐心,一直坐在旁边喝茶,还不时在选色、剪裁上出些主意。一旁的师傅连声恭维:“四爷到底是见得多了,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 好像在说叶齐宏风流潇洒,红颜知己无数才浸润出了这幅好眼光。 韩宝葭不由得朝着殷盈瞧了一眼,果然,殷盈虽然嘴角维持着一丝微笑,那笑意却并未进入眼底,十分勉强。 一定有问题。 韩宝葭率先出了裁云阁,脑中想着该如何措辞询问爹娘,脚下没顾到,被街上裂开的石板绊得踉跄了一步,殷盈跟在后面慌忙去扶:“小心些。” “殷盈?”有人在街角看了过来,口中试探地叫了一声。 母女俩抬头一看,只见韩进站在不远前的当铺门口,一脸惊疑地看着他们。 殷盈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扶着韩宝葭的手指用力地握紧,惶急地朝着身后看了看:叶齐宏还在门口和裁云阁老板寒暄。 她低下头,快步拽着韩宝葭朝着马车走去。 韩进的眼中骤然浮出一丝贪婪的光芒。自从上次在韩家被吓走后,他炮制了无中生有的流言,眼看着自己的前妻无人问津,只要再添把火说不定就能逼她回来。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武宁侯府,硬生生把到手的肥肉给抢走了。 那些被他驱使的地痞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他也只好偃旗息鼓。 这些日子来,他过得太不如意了,手痒忍不住想去赌一把,可爹娘那里实在刮不出银两了,只好偷了家里几样值钱的东西来当一当。 此刻路上偶遇殷盈,显而易见,这娘们过得很好,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精致华美,脸上的肌肤白嫩滋润,连根皱纹都找不到,身段愈发窈窕丰盈,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少妇的迷人风韵。 这原本是他的老婆!硬生生地被人从他手里抢走了! 他心里发热,快步朝着殷盈走去,口中叫道:“盈盈你等一等,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何必如此绝情,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呢?” 殷盈被他阻在了马车前,心中越发惶恐了,勉强镇定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让开,我不想见你。” 韩进见她的神情心中得意,笑嘻嘻地道:“你如今是侯府的夫人了,我却混成这幅模样,好歹也表示一下吧,再说了,我好歹是宝葭的爹,要是你太狠心,我去衙门闹一闹 ,只怕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吧,大家都夫妻一场,就不要闹得那么难看了,你说是不是?” 殷盈又羞又愤,眼看着这大街上行人很多,韩进这一阻拦,虽然没人驻足,却都朝这里看了过来,前面是侯府的马车,下人们都在,后面是叶齐宏,若是让他看到了她和韩进拉拉扯扯,会有什么想法? 这无赖若是不要脸起来当众撒泼,她岂不是替侯府丢人? 她本能地想要息事宁人,颤声道:“你……想要什……” “娘,你别怕她,”韩宝葭往殷盈身前一拦,一张小脸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你快滚吧,我爹马上就来了,再不滚有你好看的。” 韩进狞笑了一声:“你这小丫头倒是忤逆,敢这么和你亲爹说话!”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叶齐宏快步过来了,一见韩进顿时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护过妻女往前走去:“走吧,上车。” 殷盈松了一口气,本能地躲在了叶齐宏的身旁。 韩进站在原地,入目是一家三口的和谐模样,男的俊,女的美,小的乖巧听话,胸口的火越烧越旺,他受不住了,心一横,恶狠狠地道:“叶四爷,你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货色?别看她装得柔弱,其实骨子里媚得很,跟着我的时候夜夜求欢还不够,还去……” 韩进的声音戛然而止,叶齐宏上前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胸口。 小剧场: 卫简怀:我的亲亲宝贝为什么不来宫宴? 醋哥:不是你说要晾着她嘛。 卫简怀:口是心非你懂吗? 醋哥:不懂。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个说书的拖下去! 第29章 梅花簪(四) 韩进猝不及防倒是被踹了个正着,踉跄了一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猛地回过神来,骨子里的凶性倒也被激了出来,手下一撑,朝着叶齐宏猛扑了过去。 叶齐宏到底是个文人,比不上韩进这街头赌场混日子的,挨了两下,后面的侍从一见不对,立刻冲了过来,三下五除二便把韩进按倒在地。 韩进犹自不肯罢休,嘴里嚷嚷着:“武宁侯府欺负人啊,抢了我的老婆还要打人……” 叶齐宏一脚踩在了他脸上,用力用脚底拧了拧,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戾气:“你赌场里的债还光了没?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你……你这是仗势欺人……我要去衙门里告你……”韩进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凶性,口中却还不肯服输。 “仗势欺人又怎么了?我堂堂武宁侯府,捏死你这样一个渣滓还算是为民除害了,”叶齐宏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你,盈盈在我这里很好,就算你诋毁她一百次,我也不会在意,我就是喜欢她,如珠如宝地宠着她,把她在你这里受的苦全给弥补了,她现在也不是你能肖想得起的,嘴巴里再不放干净些,只怕你连喘气的命都没有了。” 脚下一使劲,韩进的脸被挤得变了形,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齐宏使了个眼色,几个侍从把人拖到了街角,乱拳揍了一顿,施施然重新回到了马车旁。 殷盈的脸色惨白,眼中泪光闪动盈盈欲坠,哽咽着道:“四爷……你的眼睛……” 她掏出帕子按在了叶齐宏的眼角,刚才和韩进厮打的时候,叶齐宏被揍了一拳,眼角有些青了。 “不妨事,”叶齐宏在妻儿面前素来就是潇洒自在的模样,这次简直是毁了形象,他也觉得狼狈,赶紧接过了帕子避开脸去,以免吓到了殷盈,“走吧,别被这恶心的人败了兴致。” 一家三口重新上了马车,韩宝葭冲着叶齐宏竖了竖大拇指。 原本殷盈还打算替韩宝葭去买些首饰的,这下她没了心情,叶齐宏说没事她也不肯,坚持说是要回去替他上药。 韩宝葭也说要回了,这买首饰什么时候都可以,叶齐宏这模样要是不赶紧处理一下,被老夫人看到了只怕要心疼。 叶齐宏拗不过妻女,只好先回了府。殷盈含着泪,让韩宝葭先回了房,自己则亲手把叶齐宏的伤口收拾了一下,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 看着妻子的小手忙忙碌碌 地在脸上折腾,叶齐宏有些心疼地道:“好了,歇一歇吧,以后碰到这杂碎,你不用和他纠缠,直接叫人打一顿轰走就是。” 殷盈的手一僵,过了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轻声道:“今日连累四爷了,那韩进满嘴污秽,我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却总是抵不过这满城的流言蜚语,才不得已想要和他理论一番……” 叶齐宏没往心里去,点头道:“我知道,对了,等会我就不去用晚膳了,母亲问起就说我已经在外面用过了。” 殷盈轻嗯了一声,看着他的脸,眼中的热意越来越盛。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四爷,有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你这阵子忙,也没得空和你商量。你看,我进来也快一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不如过几日拜托母亲和大嫂,替你张罗个好姑娘开枝散叶,你看如何?” 叶齐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道:“你说什么?” 殷盈的眼中泪光盈盈,说的话却很是顺畅,显然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你房里就只有我一人,难免冷清了些,冀城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都有侍妾和通房,四爷也不用顾忌我,这点度量我是有的,若是在外面有中意的,也不妨——” “哐啷”一声,桌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 叶齐宏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殷盈吓得花容失色,惊惧地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我……我也是一片好意……四爷为何发怒……” “你——”叶齐宏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我这挖心掏肺地对你,你居然说要为我纳妾,若是我要纳妾早就纳了,哪里还会有你的正妻之位?殷盈,你如此不把我放在心上,莫不是你心底里还有人?若是如此,你一开始就不该嫁给我,自去找你的心上人便是了!” 殷盈脸若白纸,站在原地的身子摇摇欲坠,双眼呆滞地看着叶齐宏,忽然用足力气地便朝着旁边的梳妆台一头撞了过去。 叶齐宏大惊失色,飞快地拖住了殷盈的胳膊,却没想到殷盈居然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叶齐宏被她带得朝前踉跄了几步,两个人齐齐摔倒在地。 叶齐宏又痛又悔,连忙将殷盈抱在了怀里,连声道:“盈盈,是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八道,你打我吧……” 殷盈无声地哭泣着,泪水迅速地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叶齐宏的衣 襟,整个人都有点痉挛了起来。 “我错了,”叶齐宏慌乱地抹着她的眼泪、亲着她的眼睫,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我不该胡乱猜忌你,可你也不该说要替我纳妾,我叶齐宏虽然算不上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可自打喜欢上你之后便是一心一意的,你这样冤枉我,我心里生气得很。” 殷盈抬起眼来,一双美眸哭得有些肿了,哽咽着道:“你……你成日里都在外边……我以为你腻了我了……你和母亲都对我这么好……我自然要替你着想……” 叶齐宏心中一动,捧住了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哑声道:“盈盈,你看着我。” 殷盈被迫迎视着她的目光。 “你告诉我,那你自己打心眼里愿意为我纳妾吗?” 殷盈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然而她只不过是一介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被韩进弄得声名狼藉,一不留神便替丈夫、替侯府丢脸,怎么能生了独宠的心,连累得叶齐宏被人耻笑? 她心里数次起了替叶齐宏纳妾的心思,然而越到后来越是舍不得,一想到从此之后叶齐宏对着别的女人吟诗作画、轻笑浅语,这心里的酸涩便越来越浓,以至于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今日韩进这一闹,她彻底地心灰意冷,与其叶齐宏日后厌弃了她,还不如她做得漂亮一些,还能日后在侯府有一席立足之地。 “你说话呀,”叶齐宏低声问,“若是我纳了妾,以后我便对她好、日日和她同眠,只是偶尔过来看你一眼,你打心眼里愿意吗?” 殷盈眼中流下泪来,咬着唇,艰难地摇了摇头,却又抽噎着道:“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就算不愿意也要愿意的……” “傻瓜……”叶齐宏轻叹了一声,噙住了她的唇,辗转研磨了片刻,猝然用力吸吮住了唇瓣,纠缠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退了出来。 殷盈被他亲得气喘连连,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那双颊酡红,眼波中水光涟涟,仿佛能让人溺毙其中。 方才那股子闷气一扫而空,叶齐宏柔声道:“不,以后你不愿意就不愿意,不必勉强,更不用委曲求全。” 殷盈的心中一酸,泪水又盈满了眼眶:“若是这样,你又何必委曲求全呢?明明已经厌了我,还拿好听的哄我……” 叶齐宏心中一喜,明知 故问:“为何说我厌了你?” “你……”殷盈知道自己该忍的,可不知怎的,胸口涌起一阵委屈来,压都压不住,“你成日里往外边跑,在家了也呆着书房里,若不是厌了我又是什么呢?” “盈盈这是吃醋了吗?怕我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叶齐宏凝视着她,低声问。 殷盈语塞,忽然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前,默不作声,唯有抓着他衣袖的指尖用力,泄露了殷盈此刻的心情。 叶齐宏心中又惊又喜。 他的妻子,这是终于开了窍了吗? 再也不是感念他的恩情,而是实实在在地把他当成了心爱的丈夫,会生气、会吃醋、想要独占不放,就好像他对她一样。 他轻抚着殷盈的发梢,心中柔情一片。 所有为了这个家的努力,在此时此刻一下子便值得了起来。 “开春后有制科,我这是在外面找了个书院埋头苦读,不是你想的那样,和别人风流潇洒。”他轻声解释,“没有告诉你,是有些不好意思……” 殷盈骤然抬起头来,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惊愕。 “我朝入仕,若是没有经过科举,便算不得正途,日后前程有限,唯有入过翰林院,才算是有了资历,我便拼了这张老脸,去替你们挣一份脸面,以后省得别人总在你面前说三道四的……”叶齐宏越说越有些赧然,要知道,侄子叶慕彦也会参加这一次的春闱,两人相差了一轮要同场竞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殷盈的喉咙哽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何德何能,竟然有这样一个一心为她的夫婿,为了她,要将曾经放荡不羁的做派都收了起来,甘愿从此被条条框框束缚。 “不……四爷,”她喃喃地道,“不必如此苛待自己,在我眼里,你是什么都不打紧,只要你快活就好,真的,我不要你的荣华富贵,只要你真心对我一辈子好。” 叶齐宏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我知道,顺道罢了,费不了我多少心力。” 这是有多傲气啊。 殷盈捧着他的脸,抬手在他眼角的皱纹上摩挲了两下,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带上了笑:“和年轻人去比,羞也不羞?” “还有花甲之年的老翁去应试呢,”叶齐宏轻哼了一声,忽然一下将她横抱了起来,“居然敢嫌弃我老了?看来得让你好好知道一下,你的夫君年富力强,和年 轻人也相差无几。” 殷盈轻呼了一声,羞涩地去捶他的胸口:“别……该用晚膳……唔……” 唇被堵住了,帘勾被粗鲁地拽了下来,帘帐掩去了一室的旖旎。 小剧场: 卫简怀:便宜岳丈怎么又开车了?嫉妒。 醋哥:下回我让你开马车、开船,比便宜岳丈激烈多了。 卫简怀:还要多久? 醋哥:十年八载吧?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30章 梅花簪(五) 晚膳时,四房又是最后到的。 叶齐宏春风满面,就连额角的乌青也遮不住他的喜色,让韩宝葭忍不住心中腹诽: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在厅里“叮铃哐啷”地砸东西,把她和几个婢女吓得都快要破门而入了。 老夫人瞧见他的伤处,自然心疼地问出了什么事,叶齐宏神情自若,只说是走路不小心撞了,又笑嘻嘻地道:“母亲猜猜我今儿为何如此高兴?” 老夫人嗔道:“和我还卖关子,这是皮痒了吗?” 叶齐宏把参加制科春闱的事情说了一说,正色道:“以前母亲和大哥总是教导我,人生在世,须得力求上进,才不枉活这一场,我这些日子菩提顿悟,决心要奋发图强,以竖我武宁侯府之威名。” 老夫人和叶正宏大喜过望,齐声问:“你这说的是真的还是哄我们开心的?” “自然是真的。”叶齐宏笑着道,又看向叶慕彦,“慕彦,咱们叔侄俩要一较高下了。” 叶慕彦傲然道:“四叔尽管放马过来。” 老夫人感慨万千,嘴角咧了开来,眼底却又湿润了起来,半晌才掩饰着叫道:“来人啊,快些上酒,今儿破例喝上一杯,算是提前为齐宏和慕彦助威。” 旁边的仆从和婢女们一一倒了酒,全家人举起杯来,老夫人的目光从子孙们身上一一掠过,感慨着道:“愿我们武宁侯府兴盛发达,阖家安康。” “兴盛发达,阖家安康。”全家人齐声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老夫人将目光最后落在了殷盈身上,她心里明白,叶齐宏方才所说的都是漂亮的场面话,若不是对殷盈一见钟情,又如愿将人娶回了房里,这个浪荡子怎么也不可能自愿被套上了紧箍咒。 若是日后叶齐宏有了出息,殷盈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幸好当时自己看得开,没有被世俗偏见蒙蔽,促成了这桩婚事,这母女俩于他们侯府来说,可算是有福之人。 她心中高兴,笑着道:“好了,接下来就要操心几个姑娘的事情了,你们几个做娘亲的可都要眼尖些,替自家姑娘找个中意的夫君,日后和和美美的,我这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天气很快便暖和起来了,放生宴马上就到了。 这一日,府里人都起了个大早,几个姑娘们都盛装打扮,在几个哥哥的陪同下,一路说说笑笑地出了院子,在照壁那里等着长辈们。 老夫人在长媳的 搀扶下出来了,看着照壁前一溜儿青葱水嫩的孙辈们,这嘴乐得合都合不拢了。 叶云蓁穿了一件白色绣花马面裙,温柔恬淡;叶云茗身着浅紫刺绣百花综裙,明丽动人;叶云秀则一身大红对襟镶花锦裙,娇俏可爱;叶云菲则一身蜜色团花芍药纹锦长裙,看上去也亭亭玉立。 然而,最让人挪不开眼去的却是韩宝葭,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绿色八幅裙,裙摆上坠着精致的蝴蝶,风一吹来,飘飘欲仙,那脸颊带粉、双眸如星,整个人好似刚刚掐尖的嫩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春的清新。 再看几个孙儿,一个个都剑眉朗目、英俊挺拔,老夫人越看越满意,高兴地道:“这可好了,只怕我们侯府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一家人各自上了马车,叶慕彦和几个兄长一起,他其实对这种家长里短的聚会并不感兴趣,若不是老夫人发了话,他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不过今日这一看,这放生宴好似还挺隆重的,想起从前听来关于放生宴的传闻,他心里有些不得劲了起来。 “三哥,今儿这是怎么了,”他忍不住问,“怎么妹妹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这么漂亮?” 叶慕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等着做你的大舅哥吧。” 果不其然,叶慕彦满心不是滋味:“十妹才十四岁,这么着急做什么。” 叶慕兴感同身受,感慨着道:“是啊,总觉得她们还小,这一眨眼都要说亲了,真是舍不得,若是日后嫁出去了,再想见面就难了。” “见自家妹妹难道还要看人脸色不成?”叶慕彦臭着一张脸。 “你呀,”叶慕兴笑着道,旋即眉头略略皱起,“别的妹妹的亲事都好说,只是宝葭这里稍稍有些难办。” 叶慕彦心里明白,宝葭这出身,只怕是高不成低不就。 他有点不太高兴,忍不住道:“哪里轮得到这些没眼光的男子来挑三拣四的,十妹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是啊,”叶慕兴叹了一口气,“只是这世俗之人的眼光,却没有你我朝夕相处之人如此透彻。” 叶慕彦沉默不语了片刻,扭头朝着外面看去,刚好见到韩宝葭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朝着他挥了挥手叫道:“六哥!” 她的笑容璀璨,把身后那青砖灰瓦都映衬得明媚了起来。 叶慕彦像被烫到了似的,猝然收回了目光,靠在了车壁上。 叶慕兴倒是探 头朝着韩宝葭打了个招呼,嘴角带着笑意:“去年宝葭进门的时候还像个小孩,今年就是大姑娘了,今日放生宴上,咱们得好好让宝葭出出风头,也好给她找个好夫君。” 叶慕彦轻哼了一声:“我看这冀城的世家子弟算得上好的,寥寥无几。” 叶慕兴失笑:“你最好行了吧?可惜你是宝葭的六哥,再好也没用啊。” 是啊,他是宝葭的六堂哥。 再好也没有用。 叶慕彦呆了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道:“等着吧,那些个嫌弃十妹的,迟早要让他们后悔。”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庆寺到了,主持领着一众僧人早早地就恭候在了寺门外,一见老夫人下了马车,便立刻迎了上去。 这德庆寺是皇家寺庙,历来是皇家祈福的所在,放生宴能设在此处,冀城也没有几户世家可以做到。 里面已经有一些世家在了,定国公府苏夫人和她的孙辈、威武将军夫人和她的子女、御史林大人的家眷等都一一迎上来寒暄,一时之间,后院中莺莺燕燕,热闹非凡。 显而易见,今日武宁侯府这几位姑娘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这一个个环肥燕瘦且不去提,那得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便让人赏心悦目,在场的几位夫人都曾见过叶云蓁她们,倒是韩宝葭一直未曾见过,今日一见倒是大出意外,此女不仅长得漂亮,言谈举止也温柔乖巧,坊间那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长得狐媚不本分、什么市侩小家子气,倒是不实了。 叶慕彦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和人寒暄着,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韩宝葭。 看着她巧笑嫣然,不知怎的,叶慕彦的心里有那么一点酸涩;再看看那些四周有意无意围过来的年轻男子,心里愈发堵了。 那个来搭讪的大个子,一看就是五大三粗的,怎么配得上娇娇弱弱的十妹? 站在树下的那个男的,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那眼珠子一直挂在十妹身上呢,这身板都能被风吹走了,居然还敢肖想,真是笑话。 还有那个,长得倒勉强算是人模狗样,可那是御史大夫林大人的庶子,当他不知道吗? …… 叶慕彦一个个地看下来,一个个腹诽着,这满院子的男人没有一个合适的。 他烦躁地在园子里转了两圈,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一把揪过自己身旁的小厮:“你去瞧瞧,秦府的秦公子今儿在哪?让他速速 到德庆寺来,若是他不来,只怕要后悔一辈子。” 韩宝葭跟在母亲和大伯母身后一路笑着,腮帮子都笑得僵了。 殷盈在这些世家贵妇中并无根基,连个说话搭讪的都没有,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和好奇,还有人不着痕迹地指指点点暗中讥讽,若是放在从前,只怕她要羞惭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今日她却鼓起勇气,陪在了柳氏身旁。 叶齐宏都愿意为了她和女儿努力,她又怎么能为了些许的冷淡和不屑失了丈夫的脸面? 许是她看上去从容淡然的态度,四周人新鲜劲一过,也就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挪开了,而过来和柳氏寒暄的几位也都是高门大户,接人待物都是得体的,自然对殷盈和柳氏笑语迎人,顺带夸上几句跟在后面的叶云蓁和韩宝葭,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韩宝葭一直担心殷盈,见此情形才放下心来,得空开始偷偷瞧这一院子的青年才俊。 为此为了替韩宝葭相看,柳氏将宴会的规格稍稍降低了一些,向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递了帖子,因此倒也有几个清爽干净的青年,并不是每一个都是华服美饰、眼高于顶的。 她在心里早就想过,对未来的夫君,她只希望他长得能入眼一些、脾气好些,其余的也不苛求,毕竟能像叶齐宏这样对殷盈的,在冀城可能一百个都挑不出一个来。 对于门户家世这些,她倒是并不看重,有侯府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在,说不准门户低些,还能更得夫家的看重,日子也过得更惬意。 前面有个身穿天青色直缀的青年模样敦厚,见她看过来不由得紧张地笑了笑。 韩宝葭微微颔首,回了一个轻浅的笑容。 那青年的眼睛一亮,鼓起勇气朝着她走了两步,刚想搭话介绍一下自己,有人从他身后快速走了上来,一个俊美的青年挡在了他面前,傲然扬了扬下巴:“童兄借过一下。” 那青年是工部郎中家的公子,一见叶慕彦立刻便萎了,讪笑着道:“慕彦贤弟请。” 哼,这样的家世也敢和十妹来搭讪。 叶慕彦心中腹诽,几步便到了韩宝葭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六哥,怎么了?”韩宝葭有些纳闷,自从两个人一赌释前嫌后,叶慕彦一直对她挺好,少有这样奇怪的模样。 叶慕彦朝着后边努了努嘴:“那边有梅花。” 韩宝葭惊喜:“这都二月了还 有梅花?” 叶慕彦轻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晚梅。” 韩宝葭四下看了看,跃跃欲试:“六哥,那你带我去拗一枝来?” “走吧。”叶慕彦言简意赅。 两人和老夫人说了一声,便朝着后院的一排禅房走去,那禅房是个四合院,古木幽深,和外面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韩宝葭跨进院门四下瞧了瞧,没看见梅树,倒是看到一个俊雅的身影站在一株老槐树下,正是探花郎秦桓秦启遥。 小剧场: 醋哥:陛下,你的亲亲宝贝要被人抢走了。 卫简怀:谁敢? 醋哥:你大舅哥牵线搭桥。 卫简怀:杀无赦…… 韩宝葭:陛下。 卫简怀:杀无赦那是昏君才做的事情,大舅哥,来,陪朕喝杯酒,咱们哥俩好。 第31章 梅花簪(六) 叶宝葭有些意外。 自那日在浮白居偶遇之后,秦桓来过侯府几次,有一次她去书房找书时刚好碰上了他和叶慕彦在辩论当世一位大儒的言谈,两人唇枪舌剑、字字珠玑,她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唯一有些好笑的是,秦桓看上去有些古板拘泥,一开始没发现她的时候侃侃而言,一见到她居然一下子舌头打了结了,耳根都红了。 后来还是叶慕彦看不过去,打了岔把这尴尬化解了,这样一来,她也不好意思多留了,随便抽了一本浅显的千字文便走了。 今日难道是特意在这里等她? 叶宝葭朝后看了一眼,叶慕彦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身影,她不免有些气恼,琢磨着回去以后得好好质问叶慕彦一番,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宝葭妹妹。”秦桓叫了她一声迎了上来,那白玉般的脸颊上带了一分赧色。 叶宝葭只好盈盈笑了一笑:“秦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去外边?外面热闹着呢。” 秦桓略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他自小体弱在老家长大,成天关在屋子里研读圣贤书,入京后忙着科举入仕,几乎少有和姑娘单独接触的时候,也不通男女之间的情事,那日在六丽山下见了叶宝葭,不知怎的就好像忽然一下开了窍了,满心满眼里都是叶宝葭那弯弯的桃花眼,还有那嘴角噙着的轻浅笑意。 借着和叶慕彦交好的便当,他找借口去武宁侯府越来越频繁,频繁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想必要让叶慕彦耻笑一辈子了。 然而苦就苦在他平日里舌灿莲花,可见了叶宝葭却都没了影了,以至于每次佳人见了他都淡然以对,并不见热情,显然并没有太把他放在心上,着实让人苦恼。 今日的放生宴,家里人和他提了一句,他原本并不知道主人是武宁侯府,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临出门前忽然有叶慕彦的小厮来通风报信,说是此次放生宴居然是为侯府的几位姑娘挑选夫婿,他一下子便有些着急了起来。 和叶慕彦在这德庆寺中一合计,他终于下定决心行了这孟浪之举,但愿佛祖圣贤勿要怪罪他,能助他一臂之力,赢得佳人芳心。 “宝葭妹妹,慕彦说你喜欢梅花,我领你去看。”秦桓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胸口怦怦乱跳的心暂且静一静。 叶宝葭咬了咬唇,心里又把叶慕彦埋怨了一通,不过,秦桓这样的正人君子,必定不 会有什么歪邪之念,她往里张望了两眼,疑惑地问:“我怎么没瞧见?” “在那槐树后面,宝葭妹妹随我来。”秦桓一开始见叶宝葭的赧然渐渐消失了,神情自若了起来。 叶宝葭跟着秦桓绕过了老槐树,果然,屋角种着几株梅树,只是梅树上已经曝出了梅叶的嫩芽,梅花的影子全无。 叶宝葭有些恼了,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哄起她来?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微风吹来,枝头有一抹红色落入眼睑。 那是一支挂在树杈上的梅花簪,簪头上的梅花红得仿佛樱桃一般,五瓣花瓣在阳光下深深浅浅,色泽瑰丽,梅花旁一只雕成的银色蝴蝶振翅欲飞,将这支梅花簪点缀得灵气逼人。 叶宝葭的百宝箱里已经收了好些首饰了,却没有一样能抵得上这簪子的美。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将这支梅花簪取了下来放在手心把玩着,惊喜地道:“秦大哥,这簪子好漂亮,哪里买的?我让我娘也替我去买一……”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一下子便尴尬了起来,这拿着簪子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宝葭妹妹,我那日瞧了这簪子,就觉得和你分外相配,”秦桓的眼神温柔似水,“制它的主人说,那梅花瓣中的是佛教七宝之一的蜜蜡,天生便带着佛性,佩戴在身上可消灾避祸,今日将它赠与你,若是有朝一日能亲手替你簪发,我心满意足了。” 亲手替你簪发。 叶宝葭一下子怔住了。 她前世并不通儿女之情,也不知情爱之事,倒是在这辈子瞧见了几回殷盈和叶齐宏的恩爱。 那堂堂七尺男儿满眼温柔,小心翼翼地替殷盈描着柳叶眉,而殷盈面带娇羞,闭着双眼,眼睫轻颤。 当时她心中就模模糊糊地羡慕着,若是有男儿这样对她,才不算枉做了一回真正的女儿身吧? 只是,旁的人还有可能,这秦桓,只怕他的一腔情意是要付诸流水了。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秦桓,轻声道:“多谢秦大哥抬爱,但是……只怕秦府高门大户,我高攀不起。” 的确,秦桓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身为探花郎、又在翰林院,还是太傅之孙,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她能嫁此佳婿,只怕连老夫人都要乐得合不拢嘴了,可秦府能看得上她这样一个侯府的继女?想想秦威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就不可能了。 秦桓愣了愣神,心中突然涌上 来一阵狂喜:“这么说,宝葭妹妹是不反对吗?” “啊?”叶宝葭有点回不过神来,她这明明是婉拒了啊。 “我家里我自有法子,宝葭妹妹放心,今日我已经和慕彦有了安排,必定不会让你受了半分委屈。”秦桓勉强克制着心中的激荡,让自己不要太过喜形于色,以免让佳人鄙夷。 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咳声,叶慕彦在不远处略带不耐地看着他们:“说完了没?怎么这么磨蹭。” “好了好了,”秦桓急急地朝着他走去,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叶宝葭,轻声叮嘱道,“宝葭妹妹,你一定要等我。” “哎……你们这……”叶宝葭瞠目结舌了片刻,握着手里的簪子紧追了两步,却只看见秦桓和叶慕彦隐入树丛不见了身影。 叶宝葭在原地站了片刻,颇有些心神不宁。 就算秦桓再喜欢她,秦府是不可能同意她这样的姑娘入门做正妻的,这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今日这好端端的放生宴,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安排? 到了外边瞧了瞧,一切如常,离放生尚有些时候,贵人们还在三五成群,闲话家常,一旁的酒水茶点一应俱全。 叶宝葭走回了几位姐妹中间,站在原地出神。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叶云茗在她身旁悄声问。 叶宝葭有点心虚地道:“六哥带我去赏梅了。” 叶云茗是这德庆寺的常客,自然知道这会儿这里的梅花早就谢了,叶宝葭不见的那一会儿,她一直四下留意着,正好看见叶慕彦从禅房出来,身旁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这个身影她也很熟悉,应该就是她暗自恋慕已久的秦桓。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叶宝葭,轻声道:“我刚才看见秦大哥了。” 叶宝葭忽然想起那天叶云秀的话,心中“咯噔”了一声,忍不住问:“九姐姐,你喜欢秦大哥吗?” 叶云茗傲然抬了抬下巴,轻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叶宝葭稍稍放心了些,笑着道:“那九姐姐喜欢怎么样的呢?” “我……我喜欢文武双全的,上马是将军,下马是能臣,就好像……我哥那样的!”叶云茗信口胡诌着,她天性高傲,自然不屑于在叶宝葭面前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心中暗暗咬牙发誓,秦桓既然不喜欢她,她也不稀罕了。 叶宝葭把冀城中她所知道的青年在脑 中过了一遍,发现还真难找出一个和叶慕彦相提并论的,不免有些替叶云茗发愁。 两个人正说着话,放生的吉时到了。 这边的小沙弥请贵人们都到了寺门前两边的高台上一一落座,而侯府的家眷们则被引到了放生池边。数十位寺内的僧人们皆身穿黄色僧袍,盘腿坐在蒲团中,口中念着经文,木鱼声阵阵传来,一派庄严肃穆。 主持亲自面向大雄宝殿,请香敬佛,老夫人率着一众家眷,向菩萨祈福。 礼罢,便有侯府家人讲今日放生的灵物请了出来,先是一只仙鹤,老夫人亲手将它放生,那仙鹤在一片诵经声和木鱼声飘然仙去,飞入云端不见了踪影;接下来是几位夫人一起放生灵鹿,最后,家仆们奉上了灵龟,由孙辈放入放生池。 叶宝葭捧着灵龟很是有趣,将它转了过来,和它的小眼睛对视了片刻。 手上忽然被人碰了一下,身旁伺候的梨儿不着痕迹地在她手上涂了点东西,一股浅浅的腥味传来。 叶宝葭有些困惑,刚想问她,耳畔传来了一阵轻咳,叶慕彦朝她挤了挤眼。 一愣神的功夫,几个姐妹都已经把灵龟放了下去,她只好也依样画葫芦,把那只灵龟放了下去。 放生池中,灵龟起起伏伏,四周传来了一阵赞美声,主持也满面笑容,对老夫人道:“老夫人,素斋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几声轻呼传来,主持转过脸去一看,只见池中的一只灵龟从边上的石块中爬上岸来,一路东张西望,朝着叶宝葭爬了过来,在她脚下极其依恋地蹭了蹭,昂着头久久不肯离去。 高台上的贵人们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这位施主真是佛缘深厚啊!”主持惊叹了一声。 叶宝葭也怔住了,蹲下身来重新捧起了灵龟,她的手臂一动,衣袖被风吹起了一小截,刚好露出了手腕上的那串紫檀玛瑙手串。 主持又惊又喜,上前了一步问道:“敢问十姑娘,这手珠和六丽寺的普善师叔有何渊源?” 叶慕彦在一旁接口道:“正是普善禅师所赠,当日禅师说和家妹有缘,便以佛珠相赠。” 主持笑逐颜开:“原来普善师叔已经见过十姑娘了,十姑娘得我师叔箴言,必定是福泽绵绵,贵不可言。” 正在宫中批阅奏折的卫简怀右眼皮跳个不停,不由得把手中的奏折一丢,靠在了椅背 上。 这些日子国事繁忙,桌案上的奏折堆得跟那小山一样,时不时地还有各部的官员入宫求见商讨国事,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了一点空闲。 他揉了揉眼睛,闭目养神了片刻,朝着窗外看去。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春雨,庭院中一片新绿,枝头的嫩叶仿佛能掐出水来,让人看着便心生愉悦,和那个小丫头差不离。 他的眼前不由得掠过叶宝葭的脸来,心中莫名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 算了算日子,已经近三个月没瞧见叶宝葭了,宫宴她未到,元宵灯会也不见人影,倒是有点让人想念了。 晾得应当也差不多了。 这几日春光大好,是时候办个赏春的宴会,让皇姐邀上一些世家子弟,到宫中来散散心。 出身低便低些了,也不会生出什么好高骛远的心思。 登基这么久了,再不纳后宫的确有些不像话,随便指个昭仪、婕妤之类的,也算是向朝中那些老臣们有了个交代。 谢隽春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吧。 卫简怀脑中天马行空,眨眼便把叶宝葭入宫后的名分都安排好了,又想了片刻叶宝葭穿上华服的模样,不由得心旌摇曳了起来。 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卫简怀回过神来,不由得眉头一皱。 片刻之后,卢安进来禀告:“陛下,紫云宫中琉紫来报,说是长公主身子有些不太爽利,已经有两日没有正经用膳了,还请陛下得空过去瞧一瞧。” 卫简怀一愣,顿时直起身来。 为了找出谢隽春的下落,他在卫婻身旁一直安插了眼线,年前的时候他向卫婻服了软,过完年后没多久,霍雎便密报有人在谢府门口动了手脚,应当是在向外人传讯。 霍雎已经着重在谢府门前安插了人手,只要有人前来联络,必定能揪出谢隽春的狐狸尾巴来。 只是,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谢府门前经过了成千上百人,有嫌疑的近百,一一排查之后都断了线索,真真让人头疼。 现下这节骨眼上,卫婻怎么就忽然病了? 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吗? 小剧场: 卫简怀:坐等亲亲宝贝入宫。 醋哥:这个……你慢慢等。 卫简怀:还要等多久? 醋哥:十年八载?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个说书的拖下去! 第32章 梅花簪(七) 放生宴办得很隆重,宾主尽欢,尤其是最后一出灵龟通灵被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冀城中人都知道了武宁侯府有这么一位被高僧称赞福泽深厚的十姑娘,一时之间,叶宝葭的福女之名不胫而走。 叶宝葭这才明白那两人的心思,心里又好笑又感动,好笑的是秦桓和叶慕彦这两个知书达礼的男子,居然会做出这等装神弄鬼之事;而感动的却是秦桓和叶慕彦的那一片心意。 从放生宴归来后,叶慕彦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一双眼睛亮闪闪地不时看向叶宝葭,满脸都写着“快来请教我啊”这几个字。 “六哥,老实说吧,你和秦大哥到底在捣什么鬼?”叶宝葭从善如流,找了个没人的间隙虚心求教来了,虽然她猜到了个大概,可她怀疑若是不去讨教一下,这位六哥只怕把秘密憋在心里都快要炸了。 “那些灵龟都是府里特地买来派专人饲养着的,一个个吃得都很好,喂以切碎的虾肉,长得膘肥体壮的,我在你手中涂了虾子酱,那只灵龟被你抱了,闻了你的味道,便眼巴巴地回来向你讨食了。”叶慕彦心中得意,他瞧着那些势利的妇人们一个个对着叶宝葭挑三拣四的,心里气恼,和秦桓一合计,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六哥,你胆子可真大,”叶宝葭嗔了他一眼,“在佛祖面前弄虚作假,也不怕佛祖怪罪。” 叶慕彦正色道:“这怎么算弄虚作假?你佛缘深厚这句话是普善禅师所赠,福泽绵绵是主持所言,我之所为,只不过是将此事摆在了众人面前罢了,半句诳语都没在佛祖面前说过。” 叶宝葭凝视着他,一双眸子中一片光彩熠熠,好半天才轻声道:“六哥,你对我真好,我能有幸入了侯府,这才最大的幸事。” 叶慕彦被她看得呆了呆,猝然别过了眼去,方才的神采飞扬一扫而空,闷声道:“你知道便好,以后嫁了好夫君,别忘了招待你六哥喝点好酒。” “六哥什么时候喜欢喝酒了?”叶宝葭笑了起来,“若是你喜欢,以后我日日给你送酒来。”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叶宝葭脆脆地接了一句。 钱嬷嬷在前面叫她,看来是老夫人找她有事,叶宝葭和叶慕彦道了再见便迎了上去。 叶慕彦站在原地,看着那袅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中,心头一阵涩意浮起。 叶宝葭入了侯府,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 若是不入侯府,他便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清灵美丽的女子,更无缘见她的笑颜。 可入了侯府,两人是族谱上的堂兄妹,这辈子只能止步于兄妹,再不能有其他的旖念了。 或许,好友秦桓该是叶宝葭最好的归宿了,秦桓才华横溢、家世显赫,品性温柔体贴,也是真心喜欢叶宝葭,才子配佳人,看着就是圆满的一对。 日后若是思念难解,借着好友的名号,他登门拜访也不显得唐突。 想他叶慕彦,向来自诩正人君子、清高孤傲,如今居然暗中藏了这等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真是枉读圣贤书。 叶慕彦越想越是颓然,方才因为灵龟显灵的得意劲儿一扫而空,转头吩咐道:“去,给我取坛酒来。” 今日他要大醉一场。 叶宝葭可不知道她的六哥心中弯弯绕绕难以排解,她一路跟着钱嬷嬷到了荣华堂,里面老夫人、殷盈和几房的夫人都在了,叶云茗和叶云菲也在。 这放生宴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当日到场的一些世家对几个姑娘有意的也纷纷托人来探听口风,一时之间,武宁侯府倒也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然而这几门亲事,还真的是让人犯了难了。 叶云菲自从对入宫动了心,便志不在这些世家子弟上,草草看了几眼,老夫人和唐氏问她中意哪个,她也不吭声,只说年纪还小,想再多陪伴母亲些时日。 叶云茗更是矜傲,说是与会中人没有一个看在眼里的。 这冀城中出挑的男子只怕都已经在了,叶云茗若是一个都看不中,那岂不是要孤老终生?俞氏气得咬着牙,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老夫人没法子,再来问叶宝葭,她挑了几个家世尚可的,一一给叶宝葭说了说。 一旁的俞氏和唐氏面上虽然不在意,可耳朵却听得仔细,深怕漏了一个名字,要知道,这家世好、样貌好的男子说一个便少一个,若是被叶宝葭抢了去了,她们的女儿便就少了一个选择。 叶宝葭有些迟疑,那日在德庆寺中接的那个烫手的梅花簪,此刻还躺在她的百宝箱里,她无意高攀秦府,想找个机会让叶慕彦把簪子送回去,可若是现在便开始挑选其他人的亲事,倒好似她言而无信,耍着人玩似的。 她思忖了片刻,索性也不发表意见了:“祖母见多识广,必定比我有眼光,一切听凭祖母做主便是。” 老夫人很是欣慰,笑着道:“那好,我派人去打听打听这几个人的底细,有了信再和你细说。” 一屋子的人正说着,屋外钱嬷嬷急匆匆地进来了,面带喜色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秦太傅府上遣来了媒人,正在厅里等着大夫人呢。”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看了过来,俞氏有些忍不住了,努力克制着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矜持地率先发问:“秦府这是来向府里哪个姑娘说亲?” 钱嬷嬷愣了愣神,略带尴尬地笑道:“这……秦府是来和十姑娘说亲的。” 秦桓求娶武宁侯府十姑娘叶宝葭,别说殷盈了,就连老夫人、叶齐宏也大出意外,再三确认了是秦威的嫡孙、现领翰林院编撰一职的秦桓。 这两家原本就有口头婚约在,结为秦晋之好倒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对象会是叶宝葭,确实让人吃了一惊。 老夫人也有些不敢置信,暗中托人去打听了一下,据说秦桓的父母原本是不同意这桩亲事的,可秦桓执意要娶,去求了祖父秦威,用从前和老武宁侯的婚约拿住了秦威,最后在秦威的劝说下,秦桓的父母不得不同意了。 对这门亲事,殷盈既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女儿说了一门好亲事,不仅女儿终身有靠,她也面上有光;忧虑的是,叶宝葭这显然是高攀了,也不知道秦家主母好不好相处、秦家的公子会不会爱惜女儿。 纳采、问名、纳吉……亲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殷盈舍不得女儿,和老夫人商量了一下,把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及笄之后,叶宝葭也乐得在家中多享受些待嫁时光。 虽然秦桓斯文温润,是个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以后想必也会如他所说,是个体贴的丈夫,可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家人步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再次去熟悉面对秦府那样一个大家族的家长里短,还是让叶宝葭有些头疼。 倒是秦桓,这订了亲了,他便要避讳着些,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毫无忌惮地往侯府跑了,佳人再也难得一见,只好托叶慕彦鸿雁传书,写了几封信过来倾诉衷肠。 不得不说,这秦桓的文采惊人,几首情诗写得缠绵动人,字字句句未吐一字情爱,却将那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让叶宝葭忍不住手痒,想着也卖弄地应和上几首。 当然,这只是心头想想罢了,若是等若干年后,秦桓能一如既往,那她说不定会卸下心防,将上辈子的事情当成一桩趣事,在茶余饭后聊上一聊,也说不定会和秦桓煮雪烹茶 、行文作画,成就一段夫妻琴瑟和鸣的佳话。 没过几日,天气日渐暖和起来了,朝廷为了招揽人才特开的制科终于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开启。 前几年,北周和南陈有过一次大战,死伤无数,又经历了废帝的内乱,人才凋零,为此,元朔帝卫简怀在去年的常科之后,特意在今年开设了这次制科。 制科所有的环节都和常科一样,所有因为各种意外未能参加去年春闱和未能高中的举人都可再次入试,另外还为没有参加过各郡秋试的读书人特批了名额,凡是有当朝三品以上官员和一代大儒共同推举的,可以免试入试。 春闱一共三场,每场三日,考生一律进入贡院,关在数尺见方的号房中没日没夜地做题。武宁侯府有两位考生,这全府上下一个个都求神拜佛,跟着心神不宁了九日。 殷盈自成亲以来,便没有和叶齐宏分开这么久过,又担忧叶齐宏在里面的状况,这几日下来,整个人居然都瘦了一圈,唬得叶宝葭每日都不敢离开半步,只是陪着她说话解闷。 到了第九日下午,殷盈早早地便和叶宝葭一起到了老夫人的荣华堂,申时便是春闱结束之时,从贡院到侯府坐马车只需小半个时辰,这叔侄俩马上便该到了。 果不其然,申时刚刚过半没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到片刻,那叔侄俩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叶齐宏一身青衫,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渣,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却依然奕奕,在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殷盈,两人四目相对,殷盈的眼眶骤然湿润了。 “劳母亲、兄长、嫂嫂们操心了。”叶齐宏撩袍在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响头,身后叶慕彦也跟着跪了下来。 叶慕彦的白色锦袍上都灰了一层,束发多日未曾打理,看上去憔悴了一些。 叶宝葭忍着笑,无声地开口问:怎么样? 叶慕彦傲然一笑,好像在笑话她:这还用得着问吗? “起来,都起来。”老夫人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我儿、我孙儿有出息,那老家伙在天上看着呢,日后我若是去了,也好向他有个交代。” 叶齐宏这才起了身,眼神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的娇妻:“娘,这几日下来,我这衣衫只怕都要发臭了,劳烦盈盈先随我回房帮我换一身衣裳。” 殷盈羞得脸都红了,瞪了叶齐宏一眼,却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思念,没有出声反驳。 屋里头的长辈们 都笑了起来,连几个小辈也没忍住。 “好好好,”老夫人嗔了他一眼,“快去快回,可不要误了晚膳。” 得了应允,叶齐宏越发不羁了,一把抓住了殷盈的手,齐齐向老夫人行了礼,快步便出了荣华堂。 叶齐宏在前,殷盈被他拉着在后,两人步入抄手游廊,一路往兰亭苑而去,间或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想我么?”叶齐宏悄声问。 “有女儿陪着我呢。”殷盈口是心非,小声地道。 叶齐宏猛然停下脚步,把她拉到了一株玉兰树下,捧起她的脸细细打量着:“这都瘦了这么多,还说不想我?” 殷盈心中一热,挣开他的手,猝然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叶齐宏又惊又喜,要知道殷盈素来羞涩,少有这样主动热情的时候,他享受着娇妻的投怀送抱,哑声道:“这是怎么了?” “四爷……我……很想你……”殷盈的声音几不可闻。 叶齐宏只觉得心都酥了。 小别胜新婚,圣人诚不欺我。 他威严地看了一眼身后垂首的婢女们:“都还愣着干吗?快去准备沐浴。” 婢女们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急急地朝着屋子走去,各自忙去了。 叶齐宏抱着殷盈,轻笑着在她耳边道:“劳烦夫人替为夫沐浴解乏?” 殷盈的脸埋得更深了,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叶齐宏心花怒放,一下子将殷盈横抱了起来,殷盈惊呼了一声,用力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几步到了屋里,汤水一早就烧好了,婢女们合力将水倒入了浴桶中,一时之间,里面白气蒸腾。 殷盈伺候着去脱叶齐宏的衣衫,那纤纤玉手在身体上游移,惹来一阵阵酥麻。 叶齐宏低喘了两声,心中热意难耐,低头含住了那唇瓣,用力吸吮着,殷盈被他亲得有些晕眩,连忙推了他一把,从他的热吻中挣脱了出来,嗔道:“你先好好洗个澡,不许胡来。” 叶齐宏无奈,只好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衫进了浴桶,不知是不是这浴房里太过闷热,殷盈觉得有些头晕,不过她却舍不得离开,捋起衣袖替叶齐宏按摩肩背。 泡了片刻,叶齐宏便又有些心痒痒的了,抬手将殷盈拉到身旁,诱惑道:“盈盈,不如你也进来泡个……” 话音未落 ,殷盈的脸色顿时变了,急急地道:“四爷你松开……我有些不舒服……” 她捂着嘴干呕了两声,一下子趴在了浴桶上喘息了起来,手上背上全是冷汗。 叶齐宏慌得从浴桶中起了身,随手披了件外袍,一叠声地叫了起来。 第33章 梅花簪(八)(捉虫) 殷盈有孕了。 武宁侯府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老夫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连声道:“这是喜兆,喜兆啊!老四和慕彦必定能高中!” 果不其然,几日后放榜,叔侄二人都在榜上,一个第三,一个第五,而在殿试中,当庭的贡生中几乎都已年近而立,还有几位年近不惑,不到弱冠之年的叶慕彦龙资凤章,风华无人能出其左右,被钦点为榜眼,叶齐宏则屈居了探花。 叶氏一门同科出了两名一甲,真是世上少有的幸事,一时之间,登门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叶宝葭这福女之名更是无形中坐实了,让人称羡不已。 这几日日子过得实在是舒心,喜事不断,叶宝葭白日里在汀水阁,闲暇时便和姐妹们一起陪着叶云蓁待嫁,叶云蓁快出嫁了,这样的闺阁时光过一日便少一日。叶云菲还是成日里打听皇宫的信息,这些时日来宫里也有几个宴请,她都眼巴巴地跟着去了,却没找着什么合适的机会,又见叶宝葭每次都托辞不去宫里,卫简怀也没再找上门来,她便懒得搭理叶宝葭了,叶宝葭乐得自在。唯一看上去不太好的便是叶云茗了,她的性子原本就冷傲,如今越来越不爱说话,就连有时候叶云秀调皮,也不见她和从前一样管得紧了。 叶宝葭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找机会和她搭话,却也只见她目光幽幽,神情怅然,那嘴巴却像闭了壳的蚌,怎么都撬不出半句话来。 这一日几个姑娘都在汀水阁中习字呢,柳氏匆匆进来了,和韩夫子告了罪,便把叶宝葭叫了起来:“宝葭,你且去拾掇一下,长公主宣你进宫。” 叶云菲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凑过去眼巴巴地问:“大伯母,是叫府里的姑娘都一起去吗?” 柳氏摇了摇头笑道:“长公主就叫了宝葭一人,你们继续习字吧。” 叶云菲沮丧地坐了下来,磨着牙看着叶宝葭的身影出了门。 “你歇着点吧。”叶云茗在一旁冷冷地道。 叶云菲的嘴角堆出了几分假笑:“我可没有九妹肚量大,东西被人抢走了,还能不动如山,真是让人佩服。” 叶云茗的脸白了白,咬着唇一声不吭。 叶云蓁在旁边听得莫名,奇怪地道:“你们俩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叶云菲站了起来,那笑容越发僵硬了:“我有些头疼,韩夫子,反正今日已经少了一个了,就不学了吧。” “韩夫子,我也头疼。”叶云茗也轻声道。 叶云秀唯恐天下不乱,可怜巴巴地装样子:“韩夫子我昨晚受了寒,喉咙疼。” 韩夫子气得直吹胡子:“好了好了,那就都去歇着吧。” 三个妹妹眨眼便各自收拾东西走了,只留下了叶云蓁,笑着摇了摇头,也回房去了。 叶宝葭回房稍稍拾掇了一下,听闻是长公主让她进宫,殷盈便放心了不少,她对谢隽春一直心存感激,二月周年祭的时候曾经想去谢府吊唁,不过递了拜帖以后才被告知,说是长公主吩咐了,谢隽春生前素来不喜铺张浪费,周年祭不办了,只是在坟前洒杯清酒聊做祭奠,殷盈这才作罢。 坐上了宫里来的软轿,叶宝葭一路想着心事。 前几次都是大庭广众之下见卫婻,她也并没有和卫婻多说上几句话,这次卫婻是为什么单独把她叫入宫中呢? 她要不要暗示一下卫婻她的身份?这又会不会给卫婻带来不便,又或者让卫简怀看出什么破绽? 还是算了,这换魂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说出去只怕会惊吓到卫婻,而且卫婻想必一直认为谢隽春还活在世上,何必去扰她的清净徒增伤心呢? 前尘往事就让它随着谢隽春的死而消失吧,这辈子她只是叶宝葭,一个被父母家人疼宠着的普通女子罢了。 她左思右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入了皇宫,一路过了几道宫门,最后在安武门前下了轿,有一位小公公早就等在门前了,恭谨地问道:“敢问是武宁侯府的十姑娘吗?” 叶宝葭点了点头。 “十姑娘里面请。”小公公侧身一让,将她往里迎去。 正值暖意融融的暮春时节,宫中花木繁盛,姹紫嫣红的月季、山茶点缀在一片绿意盎然中,煞是好看。 上辈子她几乎日日都来这宫中和卫简怀商讨政事,却总是来去匆匆,脑中整日里权衡着邻国的异动、朝政的平衡,就算在路上也无暇顾及这美景,今日换了个皮囊,更是换了个心境,一路看着这满眼的草长莺飞,心情愉悦。 只是走着走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卫婻的紫云宫应当是再往里走,小公公怎么就拐了个弯,往东南边去了?那里该是卫简怀的日常起居之所,而其中的南书房是卫简怀日常处理政务、会见大臣的所在。 “小公公,你走错路了吧?”叶宝葭忍不住提醒道,“紫云宫不是往这里走的。” 小公公裂开嘴笑了笑,露出了白晃晃的八颗牙:“十姑娘,没错,陛下让你先去他那里一趟。” 叶宝葭顿时头皮一麻,停住了脚步。 年前她借病没去赴宫宴,卫简怀派人过来探病后她着实忐忑了一阵,深怕卫简怀又过来找她伺候笔墨,毕竟那是天子,就算老夫人有心要帮她,也不能和天子硬着来,这里还有武宁侯府这一大家子要照应呢。 幸好,自过年后,卫简怀就好像把她这个人忘了似的,没了踪影。 不过也是,卫简怀初登大宝,这两年虽然立了君威、理了朝纲,但废帝的心腹尚未铲除,朝中亲信还未曾全部培植起来,他自己又是个喜好穷兵黩武的,春猎、巡视一个不拉,再加上这横插出来的春闱,这日子必定过得忙碌不堪,自然也懒得搭理她这么一个不识风情的小丫头了。 可就在她渐渐放松警惕时,卫简怀给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十姑娘,”小公公诧异地叫了她一声,“陛下还在南书房等着呢,咱们快些吧。” 叶宝葭回过神来,强笑着道:“好,还请公公带路。” 这位小公公倒也是个和善健谈的,名唤卢安,年方十七,是刚从尚舍局提拔上来的,是李德新带的徒弟。 南书房上辈子叶宝葭来过无数次,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认得路,她和卢安心不在焉地并行着,拐了好几个弯,一路到了南书房外的院子。 “喵”的一声,一只白猫蹿了出来,呲着牙朝着叶宝葭弓起了后背,一双猫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叶宝葭又惊又喜,忍不住弯下腰来:“花梨子,你也在这里吗?快让我瞧瞧你。” 花梨子傲慢地“喵”了一声,在她身旁来回踱了两圈,这才一下子窜到了她的身上。 卢安吓了一跳,连忙叫道:“花梨子,这是陛下的贵客,要是敢伤了她,陛下生气了谁也救不了你。” 叶宝葭摸了摸它的耳朵,这是花梨子最敏感的地方,尤其是它的小耳,它“喵喵”叫了好几声,不屑地瞥了卢安一眼,缩在叶宝葭的怀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卢安惊叹了:“十姑娘,它平常皮得很,把我们都溜得团团转,一不留神还被它抓了手,在你这里居然这么乖巧。” “可能我和它有缘吧。”叶宝葭笑着道。 “那可感情好,”卢安也笑了,“下回若是我们抓不到这家伙,便来侯 府搬十姑娘当救兵。” 叶宝葭慌忙道:“小公公可别吓我,我怎敢随意出入南书房?只怕猫还没抓到,我先被陛下打了板子。” 卢安挠了挠头笑了:“十姑娘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 叶宝葭恋恋不舍地将花梨子放了下来,又顺了顺它的毛,花梨子这才傲然仰着头,慢慢地躲着步子找了个墙角晒太阳去了。 南书房的门大开着,卫简怀正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棋谱,悠然自得地翻阅着,正中间的棋盘上摆着残局,旁边有宫女在煮茶,屋内茶香四溢。 看上去他的心情还不错。 叶宝葭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面前跪下见礼:“叩见陛下。” 伏在地上等了好一会儿,卫简怀这才懒懒地道:“起来吧。” 叶宝葭低眉敛目站了起来,宫女奉上了茶,被卫简怀挥退了,一时之间,南书房中静悄悄的,只有卫简怀慢悠悠的翻页声。就这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卫简怀才又发了话:“续茶。” 叶宝葭只好上前续了茶,张了张嘴,到底又把想要问的话咽了回来,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卫简怀原本想要好好立立规矩,这下倒反而郁闷了起来。 瞧这小心翼翼的小模样,怎么不见她在浮白居前朝着人笑的洒脱自在了? 屈指一算,自从浮白居见了叶宝葭最后一面之后,两个人已经有近五个月未见了,这期间,他办了过年的宫宴,一开春还找了两三个借口让武宁侯府的姑娘们外出或入宫,结果,叶宝葭一次都未到。 他原本生气想要晾着叶宝葭一阵,若是叶宝葭能明白过来那日浮白居前对他的冷淡是错了,知道来求他一求,再来说上几句好话,他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便大度些不计较了,现在倒好,不用晾,人家自动躲着他了。 难道是那日抱住了叶宝葭太过孟浪把人吓坏了? 可若是他不拉着人,叶宝葭说不准被碎瓷片割伤了,严格说来,可还是他救了她的。 不懂感恩的小丫头。 他略为不满,原本定的赏春宴因为长公主身体不适只好不办了,而朝中开春政务忙碌,谢隽春的事情又让他绞尽脑汁,他便暂时顾不上叶宝葭,便先把人放在了一边。 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了,春闱的殿试也尘埃落定,武宁侯府双喜临门,他觉得是时候把人抓过来好好问一 问了。 方才听到叶宝葭轻盈的脚步声时,心口的心跳声猝不及防地一下下擂在了胸前,而叶宝葭跨进门来的那一刹那,他居然有种屏息期待的感觉,见到那窈窕的身影,呼吸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威严地轻咳了一声,他徐徐地问:“这些日子不见,有没有想朕啊?” 第34章 翡翠牡丹玉镯(一) 叶宝葭吃惊地抬起脸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句话带着几分暧昧,比起那晚意外两人跌在一起更让她意外。 她左右权衡了片刻,审慎地道:“陛下乃北周天子,我们侯府上下自然思念天颜。” 于公,是想的。 于私,她没提,自然是不想的。 这样总算是滴水不漏了吧?既没有触犯帝威,也杜绝了那几分若有似无的暧昧。 叶宝葭心里琢磨着。 只是卫简怀却看上去并未领会其中的精髓,反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这是在抱怨朕这么久都不去侯府看你吗?” 叶宝葭有点想哭。 她定了定神,正色道:“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无暇顾及我这等不足牵挂之人,而我日日在侯府就学,想要努力赶上姐姐们,自然也没有什么胡思乱想的功夫。” 卫简怀摆了摆手,一脸不想和她计较的模样:“好了,不说这些了,朕这些日子也的确忙碌了些,今日得闲了,便叫你过来说说话。” “这……不是长公主叫我来的吗?”叶宝葭愣了神。 “长公主……”卫简怀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几日身体不适躺着呢,你就不用去打扰了。” 叶宝葭心里“咯噔”了一下,急急地问:“长公主她得了什么病?让人瞧过了吗?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思念成疾吧。”卫简怀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谢大人都去了一年多了,长公主难道……还在思念谢大人?”叶宝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如果按照从前的约定,卫婻必定是以为谢隽春未死,在这世上某一个角落逍遥自在呢,又怎么会思念成疾? 卫简怀不置可否,却朝着她笑了笑,那总是抿紧的薄唇往上一勾,和平日里的不同,他那素来冷厉的眼底居然跟着有了几分笑意,这让他原本有些阴沉的表情顿时带上了几分调皮促狭的感觉。 叶宝葭不由得怔了一下,迅速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长公主和谢三郎鹣鲽情深,会思念也是人之常情。谢三郎要是再不出来,朕便佩服他是个能忍的。”卫简怀悠然道。 叶宝葭心中一沉,一种不妙的预感迅速浮了上来。 “好了,不提他们了,”卫简怀抬手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你过来,把那个给朕拿过来。” 叶宝葭只好暂时把心头的困惑放在了一边,照着卫简怀指的方向从远处的书架上取了一个盒子过来,那是一个红檀木雕成小方盒,盒面上雕着富贵云纹,十分精致。 “打开瞧瞧。”卫简怀淡淡地吩咐。 叶宝葭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玉镯,那色泽通透、质地晶莹细密,显然是翡翠中的极品,最为难得的是,玉镯的一头精细地雕刻出了一对纤毫毕现的牡丹花枝,若是以平常的玉镯来说,雕花一般是因为镯身上有瑕疵,而这玉镯显然并非如此,而是特意用整块翡翠打磨而成,那牡丹花枝略略凸起于镯身,堪称巧夺天工。 “真漂亮。”叶宝葭惊叹了一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上面的牡丹。 “戴上给朕瞧瞧。” 叶宝葭愣了一下,连忙道:“不用了陛下,看看就好,我怕我笨手笨脚地把镯子摔了。” 卫简怀略有些不耐:“让你戴就戴上,难道还要朕亲手帮你不成?” 叶宝葭拗不过天子,只好从善如流,将那玉镯戴在了手上。 皓腕凝霜,玉镯生翠,翡翠的绿意将那一截白色衬得愈加娇嫩。 不知道那凝脂般的肌肤抚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卫简怀的脑中鬼使神差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陛下,”叶宝葭不安地叫了他一声,“我可以摘下来了吗?” 卫简怀敛了心神,定定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叶宝葭被他看得心中惴惴,却依然执意道:“这玉镯太过贵重,我身份低微,只怕配不上,还请陛下为它另择主人……” “叶宝葭,”卫简怀看向她的腰间,“你的玉佩呢?” 这话题有些跳跃。 今日叶宝葭以为是去见长公主的,自然没有想到要将玉佩挂在身上讨好圣驾,她只好信口道:“前几日还一直挂着,偏巧前日和姐姐们玩耍,怕砸了玉佩,便取下了忘了挂上了,还望陛下恕罪。” “算了,”卫简怀宽宏大量地道,“那玉佩大了些,你就收着吧,不过,这玉镯的大小刚衬你,朕看你也很喜欢,以后便戴着,没朕的允许,不可取下来。” “这……”叶宝葭瞠目结舌,她刚才的确称赞了一句玉镯,可这并不代表她喜欢得想要据为己有啊。 然而,她明白卫简怀的性子,说一不二,不容忤逆,若是再推拒下去,只怕卫简怀起了性子,说 不定当场砸了这玉镯,还要迁怒于她的家人。 好吧,就算上辈子该有的赏赐和恩宠,这辈子还给她了。 叶宝葭谢恩,垂手而立,那衣袖垂落了下来,盖住了那一截皓腕和玉镯。 卫简怀有些没看够,便又问:“会不会下棋?” “不会。”叶宝葭自然摇头。 “那正好,朕来教你,”卫简怀兴致勃勃地说着,将那残局收了起来,朝着叶宝葭招了招手,“愣着干什么,坐下。” 叶宝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饶是她再过不通男女之情,此刻也觉得不对了。 卫简怀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帝王之尊,为何闲来无事的时候拉着她作陪? 难道说,他真的改了从前的性子,喜欢上了她?还是只是闲极无聊,看她这双和谢隽春相似的桃花眼来撩拨她好玩? “陛下,”叶宝葭在心中斟酌着合适的话语,“我原本是长公主宣入宫来,到了陛下的南书房已经于理不合,现在时候不早了,若是我久不回府,只怕家里人要担心,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卫简怀沉下脸来:“这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呢,怎么就不早了?你欠着朕一顿酒,今日下完棋便还了吧,武宁侯府朕自会叫人去知会,不用你操心。” 叶宝葭的唇抿得紧紧的,原本带粉的唇色泛白,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卫简怀有些心软了,放缓了声调:“你怕什么,朕只不过……” “陛下。” 屋外李德的声音恭谨地响起。 卫简怀住了口,冷冷地问:“何事?” “何姑娘求见。” 卫简怀的眉头拧了起来:“她来做什么?不是早就说过了,朕在南书房时,非召不得入内。” “陛下,是宣华夫人命她过来的,说是正值季节交替之季,替陛下熬了一碗养生汤送过来。” 卫简怀的神情明显松懈了下来,随口道:“那就进来吧。”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何丽娘莲步轻挪,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五官并不出挑,但胜在胸前的一双玉兔鼓鼓囊囊的,身姿妙曼,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分外勾人。她的母亲是卫简怀的奶娘,丈夫已死,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何力生在京卫营中挂了一个致果副尉的散官名号,女儿便是何丽娘,一直跟在身边。 在卫简怀失踪这几年,奶娘一直守着卫简怀的鹿鸣宫,说是等着小殿下回来,宁死也不肯离开,卫简怀回来后,奶娘狂喜之下以头拄地、鲜血满面,并奉上了自己绣的近百幅祈福图后,晕厥在卫简怀面前。 卫简怀感动异常,封奶娘为宣华夫人,又怜她孤苦,便让她居住在宫中,从此,宣华夫人便凭着圣宠,一跃成为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陛下,”何丽娘轻笑着叫了一声,语声温柔,“这养生汤是我母亲亲手熬的,怕冷了失了效力,便让我亲自送来给陛下。” “唔,”卫简怀努了努嘴,示意她放在书案上,“替我谢谢奶娘。” 何丽娘不动声色地瞟了叶宝葭一眼,亲手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汤来,走到卫简怀身边递了过去,她的身子微微侧着,暮春的衣裙单薄,锁骨连着下面的白皙,清晰可见。 “母亲说要趁热喝了呢,若是陛下不用,只怕母亲要责怪我。”她可怜兮兮地道,一双樱唇微微嘟起,看上去楚楚动人。 卫简怀却看也没看她一眼,接过碗来“咕嘟”喝了两口,随手往桌几上一放:“好了。” 何丽娘抿着唇笑了,又问:“母亲问,陛下可要来鹿鸣宫用膳?好久没做八宝饭给陛下吃了。” “不去了,今日朕还有事,”卫简怀挥了挥手,“你且退下吧。” 眼中闪过一道郁色,何丽娘忍不住又看了看叶宝葭,牙根痒痒的。她早就知道,这个小丫头眼带桃花,将来必定是心腹之患,只可惜那日苏筱的石榴砸得还不够狠。 “陛下,”叶宝葭连忙开口,“既然宣华夫人有请,陛下还是去鹿鸣宫用膳吧,我也该告……退……了……” 卫简怀的眼睛倏地一下看了过来,眼神愠怒冷厉,仿如刀锋划过肌肤,最后三个字叶宝葭几乎是硬着头皮吐出来的。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绷紧了,叶宝葭不敢再开口,四周顿时静默了下来。 “退下。”卫简怀侧过脸来,朝着何丽娘冷冷地挤出两个字来。 何丽娘心一紧,再也不敢多留,忙不迭地垂首退了出去。 卫简怀轻吐出一口浊气,神情略略缓了缓。 算了,不和这个小丫头计较了。 这么胆小,省得又把人吓坏了。 反正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便好,今儿就退上一步,暂时不喝酒了。 “好了 ,”他再次和颜悦色了起来,双指夹起一粒白子来在手中把玩着,“你别战战兢兢的,若是不想饮酒那便下回,不过,这棋得陪朕下一局,坐下吧。” 叶宝葭咬了咬唇,非但没有坐下,反而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直视着卫简怀。 “请恕臣女无礼,我留在此处,于理不合。”她的声音轻却清晰,“还请陛下即刻送我出宫。” 卫简怀手中的白子一僵,冷冷地道:“于哪条理不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既是朕的子民,朕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难道还有人敢多嘴?若是有人敢多嘴,明日朕便下一道旨意,宣你入宫。” 叶宝葭的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样的蛮横霸道,她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谢隽春和卫简怀争执冲突的日子。 她急促地喘息了两声,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只怕你不知道,我已经定亲了,”她直视着卫简怀,眼中泪光莹莹,“我很满意我未来夫君,还请陛下顾念武宁侯府的颜面,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卫简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那双总是偷偷窥视他的羞怯眼眸,曾经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情,让他心神愉悦,此时却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叶宝葭已经定亲? 她才过了十四岁,怎么可能这么早定亲? 不就是几个月没见吗? 是他的耳朵出了岔子吧? “陛下,我定亲了,明年五月的婚期。”叶宝葭的声音轻却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卫简怀耳边炸了开来。 卫简怀霍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了叶宝葭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狂乱和暴戾。 叶宝葭的手握紧了,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惧意。 几近暴怒的心忽然被针尖戳了一下,一丝痛意袭来。卫简怀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起脚来用力踹在了旁边的花架上。 “哐啷”一声,花架倒了,花盆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叶宝葭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卫简怀挟怒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前。 小剧场: 卫简怀:朕的亲亲宝贝为何不要朕? 卫简怀:朕什么地方不好? 醋哥:除了脸好,别的都不咋的。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35章 翡翠牡丹玉镯(二) 叶宝葭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 卫简怀平日里虽然脾气不好,却不会动不动就这样砸东西暴怒,很多时候,只要他沉下脸来,周围的人便噤若寒蝉了。 今日这样,显然他是动了真怒了。 难道,他对自己真的动了情? 然而几乎就在下一瞬,叶宝葭便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论起情爱,卫简怀几乎是历任帝王中的异数。 前些年流落在外,连命都保不住,自然无暇顾及交欢之事,唯一惦记的就是他的义姐宁珞,不过发乎情止于礼,将宁珞当成姐姐一样敬重。 归国后卧薪尝胆、潜心复仇,每日身先士卒、刀尖舔血,几乎冷心冷情,对女子不假辞色,当年也有底下的官员、藩王也曾敬献过美女,却都被他赏给了手下。 登位后,他更是不知道和谁拗上了,身边除了宫女照顾日常起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先帝十四岁时便有了宫女开蒙,十六岁时便选秀广纳后宫,十七岁大婚,而卫简怀已经过了十八了,任凭身旁的老臣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依然悠闲自在地过着他仿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这要说他忽然莫名其妙真心喜欢上了自己,叶宝葭怎么都不能相信。 可能卫简怀毕竟是一个正常的男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不想谈情说爱也该有了正常的欲望。 封后纳妃牵扯太大,朝中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卫简怀必定慎之又慎,而像她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看得顺眼便调戏一下,宠幸了就给个普通的封号,也不会引起太多的争议。 若是放在上辈子,卫简怀对女子有了心思,只怕谢隽春会高兴得睡不着觉:有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小殿下封后纳妃、开枝散叶的日子指日可待,皇家传承有望,她终于可以有脸去见先帝先后了。 可如今当这事放在了自己身上,她便再也没了那种欢喜的心情了。 上辈子殚精竭虑,这辈子她只想抛开从前的所有桎梏,做一个千娇百媚、被人疼宠的女子,出嫁前有父母家人疼爱,出嫁后有夫君娇宠,然后生一双可爱的儿女,忙忙碌碌地过完这一辈子。 卫简怀的身边,注定是要佳丽三千的,后宫的尔虞我诈,上辈子的她见的多了,如果一旦入了宫,就算她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可能有什么悠闲的日子,哪一日便会被莫名牵连有了杀身之祸…… 叶宝葭左思右想,脑中疼痛。 如今之计,只盼着卫简怀对她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听闻她订了亲便再也没了兴致。毕竟,身为帝王也要讲礼义廉耻吧?做不出强夺臣妻之事吧? 也但愿卫简怀是和从前一样,依然是个公私分明的帝王,不会因此而迁怒武宁侯府、迁怒秦桓,要不然,只怕她这一辈子都难辞其咎。 不知道在南书房跪了多久,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李德走了进来,笑着道:“哎呀,十姑娘怎么还跪在这里,陛下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心疼呢,快起来吧。” 叶宝葭心知肚明,若不是卫简怀松了口,李德怎么也不敢过来说这话。 她稍稍宽怀了些,就着李德的手起了身,还没站稳便打了个趔趄:跪得太久了,腿都麻了。 “敢问李公公,我这可以回去了吗?”她轻声问。 李德连忙道:“自然可以,我这便安排人送你。” 一路将叶宝葭送出了南书房,李德又叫来了卢安叮嘱了一番,正要告别,前头的长廊上匆匆过来了一名男子,正是霍雎。 “李公公,劳烦通报一声陛下,我有事求见。” 李德为难地道:“霍将军,陛下已经歇着了,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如明日再来。” 霍雎略显失望,不过也没有执意要见,反倒瞥了一眼旁边的叶宝葭,颇感意外地道:“是你。” 虽然叶宝葭心烦意乱急于离开,该有的礼节却不能少,只好上前见礼打了一声招呼道:“霍将军。” 霍雎点了点头,叶宝葭颔首致意,便跟着卢安朝外走去。 没过一会儿,霍雎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她:“是武宁侯府家的姑娘吧?我记得那日在紫云宫中长公主好像挺喜欢你的。” 叶宝葭点了点头。对这个上辈子的冤家对头,她现在稍稍改观了些,若是霍雎真的对卫婻痴情一片,以他的身份地位,倒的确算得上是卫婻的好归宿。 只不过看起来这家伙光长了个子没长脑子,到现在还没得偿所愿。 一想到卫婻,她更心烦了,试探着问:“听陛下说,长公主这几日身体不适,不知道霍将军知道吗?” 霍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知道,今日我便是为了此事来找陛下的。”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一下恼火了起来:“都怪那谢隽春,人都死了还 不安生,真是阴魂不散。” 叶宝葭忍不住了,微微一笑道:“霍将军,谢大人宽和仁慈,不仅是我和母亲心中的救命恩人,更曾和长公主患难与共,是长公主的……心爱之人,若是霍将军在公主面前也是这般言辞,只怕长公主永远都不会对你假以辞色。” 霍雎怔了怔,忽然之间醍醐灌顶。 他年少时和卫婻心心相印,总以为郎有情妾有意,两人迟早都要结为夫妻,然而康安二十八年,他被派往安西三四个月,协助属军剿匪,得胜归来时便被告知卫婻已经和谢隽春成婚。 为此他痛苦万分,借酒买醉了无数次,自此对谢隽春恨之入骨。 这些年来,对谢隽春落井下石简直就成了本能,就连人不在了也不例外,现如今被这小丫头一提醒,他顿时回过味来,仔细回想了几次在卫婻面前的言行,不由得汗颜。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霍雎想了一下,虚心求教,“那我该不该在公主面前使劲地夸奖谢隽春呢?” “夸奖倒不必,尊敬就成了,”叶宝葭忍住笑道,“比如要称她为谢兄、谢大人之类的敬语,哪天祭奠谢大人时,在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替她上一炷香也就差不多了吧。” 霍雎琢磨了片刻,点头称是,旋即又请教道:“上次长公主让我早些把家里的通房小妾都扶了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宝葭有点懵,女人家谈情说爱的心思复杂得很,她上辈子没有经历过,自然也是不懂的。不过……通房小妾?这厮有了通房小妾居然还敢肖想卫婻? 她鄙夷地看了霍雎一眼,委婉地道:“霍将军,长公主身份尊贵,你有了通房小妾,还是别再去打扰长公主了。” “胡说八道,这些年我牵挂长公主,一直都孤身一人,”霍雎气恼万分,“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在长公主面前胡言乱语。” 叶宝葭愣了一下,心里盘踞已久的狐疑泛了上来,当年卫婻和霍雎是不是有过些什么?为何卫婻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霍雎?她不动声色地问:“霍将军,以前你和长公主……” 霍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怅然,却一语不发。 看来两人从前的确有旧情。 霍家在军中素有威望,对先帝先后也忠心耿耿,霍雎比谢隽春大了一岁,当年便已经崭露头角,打过几场漂亮的仗,是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如果当时卫婻和霍雎有情,两人联姻,未必比 和谢隽春这个文官差。 然而当时卫婻却抛弃了霍雎,选择了谢隽春,这其中必有蹊跷。 叶宝葭提醒道:“霍将军,长公主仁善重情,必不可能做出什么绝情之事,你且想想,当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能有什么误会?定是谢俊春动的手脚,那厮诡计多端、又擅花言巧语,长公主便被他……” 叶宝葭掉头就走。 霍雎显然对谢隽春成见极深,她显然是这辈子的日子过得太舒心了,越发天真了起来,以为霍雎能被她区区几句就劝得抛开了从前的龃龉。 “喂,兀那小姑娘,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霍雎在她身后叫道。 “霍将军,”叶宝葭从远处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算了吧,别惦记长公主了,还是照长公主的吩咐去把你的通房和小妾扶扶正吧。”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叶宝葭回到了侯府。 殷盈自怀孕以来孕吐严重,再加上年纪大了些,身体有些虚弱,叶宝葭编了些长公主那里的趣事哄她,她倒是信了,连声叮嘱道:“你得长公主青睐那是好事,多陪长公主说说话,也算是报答了当年谢大人对你的救命之恩。” 一连过了几日,叶宝葭都有些草木皆兵,就连午间小憩的时候听到脚步声都会惊醒,深怕卫简怀下旨降罪于侯府,或是执迷不悟让她入宫。 幸好,她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侯府看起来一切如常,叶正宏和叶慕兴好好地当着他们的官,叶慕彦入了翰林院任编修,而叶齐宏除了在翰林院挂了编修之名外,还去了门下省任了左补阙一职,虽然左补阙只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但担任着向天子规谏、举荐之责,本朝好几位权倾朝野的老臣都曾任过这个职务,不容小觑。 一听叶慕彦也入了翰林院,叶宝葭便旁敲侧击地问起了秦桓,叶慕彦一脸的不满:“怎么不先问问你六哥在翰林院有没有被人欺负?” “六哥才高八斗、文武双全,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叶宝葭正色道。 老夫人和几个长辈都笑了起来,连声称是。 “好了,慕彦你就别吊着你十妹了,”老夫人笑嗔道,“以后那可是你十妹夫,要互相帮衬扶助才对。” 叶慕彦笑道:“祖母放心,启遥他只怕立刻便要高升了,我听说陛下有意让他去吏部历练,到时候要和我哥是同僚了。” 老夫人喜上眉梢:“那倒是不错 ,宝葭这下可以放心了。” 叶宝葭撒娇了起来:“祖母又来笑我,我才没有不放心他呢,他可比不上六哥和三哥的一根手指头。” 叶慕兴调侃道:“十妹的嘴巴可真甜,就算明知道不是真的,我听了也高兴。” 叶慕彦也乐了:“十妹这话我爱听,到时候原封不动地说给启遥,让他也好好嫉妒我一下。” 一时之间膳厅中笑语连连。 看来,卫简怀到底是个知轻重的,知道不可为了一己私情迁怒栋梁之才。 叶宝葭稍稍放心了些,便又道:“祖母,我母亲这几日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她身子不方便,想让我帮着去办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老夫人笑着道:“有事就尽管说。” “祖母该知道,我从前这条小命是谢隽春谢大人所救,我母亲也受过他的恩惠,因此心中一直感念,谢大人周年祭的时候,我母亲未能亲自前往祭奠,心中一直挂怀,如今肚子里有了身子,便想去谢府谢大人的牌位前告知一二。”叶宝葭把早就想好的措辞一一说了出来。 老夫人点了点头:“那是应当的,慕兴,不如你陪着宝葭去谢府一趟?” 小剧场: 醋哥:陛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佩服。 卫简怀:等朕憋个大招。 醋哥:…… 醋哥:明天打算安排未来小两口甜蜜一下。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36章 翡翠牡丹玉镯(三) 卫婻忽然病倒了,而卫简怀和霍雎说的那些话,显然指明她的病和谢隽春有关。 谢隽春和卫婻临别前,两人曾经约定,若无性命攸关的大事,两人不再联络,十年后择机再见;若是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卫婻只要在谢府门口做上记号,谢隽春留在冀城的暗线便会想办法通知她,从而想办法赶来相见。 当然,谢隽春一死,从前埋的那些暗线便彻底断了,叶宝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得去谢府瞧一瞧,看看卫婻是不是在找她。 翌日用罢早膳,叶宝葭便收拾停当,等着叶慕兴过来带她出府。 等了一会儿,叶慕兴没来,倒等来了叶慕彦。 “六哥你怎么有空?”叶宝葭奇怪地问。叶慕彦初入翰林院,这上上下下的眼睛可都盯着呢,就算是休沐也成日里泡在翰林院中,研究经史、拜读典籍。 叶慕彦神秘地笑了笑:“十妹有事,为兄自然义不容辞。”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叶宝葭纳了闷了。 “去不去?不去你六哥我就回去了。”叶慕彦作势欲走。 “好好好,我走,马上走。”叶宝葭连忙求饶。 殷盈替谢府备了礼,又叮嘱了一番,叶宝葭一一点头应了,上了马车,叶慕彦在外边骑着马,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往谢府而去。 谢府离武宁侯府并不远,马车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到了门口,叶宝葭在梨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头看着这个她曾经生活了二十多载的府邸。 虽然才离开了一年多,却真的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威严肃穆的门庭依旧,却透着一股子老朽腐败的气息,看上去是如此陌生;而她刚刚出来的武宁侯府,是如此得亲切温暖,有着人世间的烟火味道,有着她这辈子想要长长久久的家人。 她的目光转了转,落在了大门前那两座石狮子身上,石狮子的眼睛瞪如铜铃,中间的石球上原本嵌了黑色琉璃,如今却换成了棕色猫眼。 她的心一沉,果不其然,卫婻的确想要见谢隽春。 “咦,这不是十姑娘吗?”远处有个声音叫道,叶宝葭仓促地抬起头来一看,居然是霍雎。 她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了些什么,立刻朝着霍雎笑了笑:“霍将军,真是巧了,我替母亲来祭奠一下谢大人,刚要进去呢。” 霍雎欲言又止,瞧了瞧她身旁跟着的叶 慕彦,觉得有点不太方便,只好遗憾地道:“我也顺路经过,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叶慕彦上前见了礼,两人寒暄了几句,霍雎便策马离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霍雎显然就是奉了卫简怀埋伏在这里的黄雀,卫婻的暗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们发现了。 不知道霍雎会不会把她出现在这里的事情禀告给卫简怀,也不知道会不会让卫简怀起了疑心…… 一时之间,叶宝葭心如擂鼓,不由得低低地喘息了两声,扶住了梨儿的手臂,唬得梨儿轻呼了起来:“十姑娘……你怎么了?” 叶慕彦一回头也吓了一跳:“十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叶宝葭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了下来,这才轻笑着道:“不碍事,走,我们赶紧进去吧。” “真不碍事?”叶慕彦面带忧色地看着她,“可别逞强,要是不舒服日后再来。” 叶宝葭摇了摇头,缓步朝里走去。 一旁的仆从上前递了名帖,谢府不一会儿便有主人出来了,是谢家三房的庶子、谢隽春的堂兄谢汝庭。 叶宝葭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汝庭会在府中。 从前谢隽春在世时,谢汝庭一直跟着她,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心腹,只是为人急功近利了些,有一回让她发现私吞了一笔军饷,她没有当场戳穿,只是将出了纰漏的簿册放在了他的卧房中,过几天再去查时,那笔军饷被补上了。 毕竟是堂兄弟,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事后过了一阵,她担忧谢汝庭是不是真有什么难处,便让长姐找了个理由送了点银两给他。当时卫简怀刚刚登位,百废待兴,谢府和安南长公主的家产也被她暗中资助卫简怀去了,她身边也没多少银子,只能算是暗中聊表心意吧。 最后一年谢隽春官至中书令,谢汝庭入了兵部,任兵部主事一职,顾忌着军饷之事,谢隽春并未让他担任要职,谢汝庭却毫无怨言,鞍前马后,不仅将所辖之事打理得干干净净,还鞍前马后,对谢隽春尊敬异常。 后来她自请去清剿废帝余孽时,原本想要将谢汝庭留下,并安排好了他最后的升迁,没想到谢汝庭主动请缨跟着他一起剿逆,押运粮草辎重,倒是让她愈加刮目相看了。 “叶公子,十姑娘,里边请。”谢汝庭拱手行礼,微笑着将人往里请去。 叶慕彦和他寒暄着,叶宝葭在旁边含笑听着, 偶尔插上几句话,不一会儿便到了谢府西边的祠堂中。 谢府是北周的百年世家,祠堂中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谢隽春的牌位在右下角,算是故去的谢家子嗣中最年轻的一位。 叶宝葭点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叶慕彦早就听闻过这位中书令的事迹,心中敬佩得很,感慨道:“令弟真是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谢汝庭的目光幽然地落在谢隽春的牌位上,好半晌才道:“是啊,谢府没了我这三弟,人心涣散,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整顿了起来。” 不知怎的,叶宝葭的脑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对劲。 谢汝庭站在她的右侧,借着进香的动作,她稍稍侧了侧脸,扫了这位曾经的堂兄一眼,谢汝庭长了一张马脸,五官平平,祠堂内光线幽暗,他的脸背着光,显得有些阴沉沉的,看向谢隽春牌位的目光幽暗,嘴角却微微翘着,仿佛带着几分得色。 刚才一路走来,好些仆役都好像换了脸庞,就连从前的刘管事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现在谢府掌事的成了谢汝庭了? 不过,现在就算谢府天塌下来,她也管不了了。 又寒暄了两句互表了谢意,谢汝庭一路将他们俩送到了府门口,短短这么一点时间,他已经让人备好了回礼,其中一份特意单独包着,请他们带回去给老夫人。 回到马车上,叶慕彦忍不住夸了一句:“这位谢大人接人待物很有风范,倒是个人物。” 叶宝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门口的石狮子,心情低落地道:“走吧。” 马车一路往前,走了一会儿,到了个拐角处停了下来,叶宝葭等了片刻也不见马车动,不由得探头出去问道:“六哥,出什么事了?” 马车外叶慕彦没了身影,只站了一个丰神俊朗的身影,正是她的未婚夫秦桓。 “你怎么来了?”叶宝葭诧异地问,“我六哥呢?” 秦桓的耳根一红,轻声道:“宝葭妹妹,我拜托慕彦让我见你一面,我……很想你。” 叶宝葭怔了怔,不禁有些汗颜:“这……放生宴的时候不是才见过吗……”说到最后她也有点心虚了,放生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她赶紧弥补,“你写的那些信我都看了,写得真好,可惜我不会。” 秦桓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平生才 会相思,便害相思,这十八载的日子来,他整日里和书香为伴,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这一动情却一发不可收拾:“你喜欢就好,这都六月了,我家别庄里送来了一些桑葚果,酸酸甜甜的,我想着你该喜欢,便带了些过来。” 他朝着车窗里递进来一个篮子,里面装了紫黑色的桑葚,一个个颗粒饱满,里面的蜜汁仿佛要从颗粒里爆出来似的。 “你尝一个试试。”秦桓期待地看着她。 叶宝葭取了一个放进了嘴里,果然甜得很,她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谢谢秦大哥。” 秦桓的眸色一深,若是现在就能把佳人娶回家去,那该有多好。 “我该走了,”叶宝葭朝着他笑了笑,“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秦桓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她拉上了帘子。 “瞧瞧你这模样,”叶慕彦靠在旁边的墙上,嘲讽地看着他,“英雄冢,温柔乡。” 秦桓几步到了他面前,一鞠到底:“多谢慕彦拔刀相助。日后你有了意中人,必定能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 叶慕彦的脸僵了僵,目光不自禁地看向马车,旋即一跃而起,朗声道:“好了好了,不笑话你了,日后莫要亏待了我十妹,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回到了侯府,叶宝葭把桑葚和姐妹分了,嘴巴和手都吃得紫了。 接下来她便琢磨,该怎么入宫和卫婻见上一面。 这入宫可不比去谢府,随随便便出去一趟就成了,若是未得宣召,得命妇才有资格入宫求见,武宁侯府只有老夫人和柳氏有这个资格,然而叶云蓁的婚事临近,全家人都忙碌得很,只能等这件大事过了以后再做打算了。 相处了一年多的姐妹,分离迫在眉睫。 叶宝葭分外舍不得这个温柔可亲的姐姐,但也盼着她成了亲,能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成亲前一晚,叶云蓁将几个姐妹都叫在了一起,在她的院子里乘凉夜话。她替叶宝葭绣了好些的帕子香囊和衣裙,一一取出来交代给妹妹:“你的女红太差,这些都给你备好了,以后成亲的时候用,就说是你自己绣的。” 叶宝葭眼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抱着她喃喃地叫了一声“七姐”。 叶云蓁眼里含泪,却笑着道:“都定了亲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云茗,云菲,你们俩手巧,我就不替你们备了,另外替你们备了首饰。以 后你们要多照顾十妹和小十一,大家都是好姐妹,就算出嫁了,也永远和武宁侯府休戚相关,万万不要为了一些小事伤了和气。” 几个姐妹齐齐应了。 “云茗,我看你这阵子消瘦了好多,”叶云蓁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你就是太争强好胜,别太用功了,有时候有些事,过得去就行了。” 叶云茗笑了笑道:“七姐别担心,只是天热了食欲不振罢了,过几日就会好了。” 叶云菲在一旁笑盈盈地道:“放心吧,九妹可是个肚量大的,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这话听着怪怪的。 叶宝葭瞅了叶云菲一眼,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秉烛夜谈到了戌真,姐妹们这才各自散去,叶宝葭回到兰亭苑,忽然想起今日叶云茗走的早,安夫子把一本绝版的乐谱让她给叶云茗带去,还千叮万嘱说是切切不可丢了。 她取了乐谱领了梨儿出了门,叶云茗住的芳菲苑在侯府的东边,要拐好几个弯才到,她图省事,直接沿着后墙从竹林中穿了过去。 刚走出竹林,只见前面的围墙旁窜起了一簇火苗,有两个人静静地站在旁边,正是叶云茗和她的贴身婢女。 她心中一惊,脚步一顿。 小剧场: 卫简怀:蕤蕤,吃桑葚。 叶宝葭:不想吃,吃得手都发紫。 卫简怀:(伐开心,蹲在墙角画圈圈) 卫简怀:(哼,姓秦的送你的时候吃得那么欢……) 卫简怀:乖,张嘴,朕喂你。 叶宝葭:…… 第37章 翡翠牡丹玉镯(四) “姑娘,就这样烧了,太可惜了。”婢女哽咽着道。 “有什么可惜的,以前是少才觉得珍贵,”叶云茗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以后他就是侯府的孙女婿了,想要的话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也就谈不上珍贵了。” “他真是有眼无珠,姑娘这样才貌双全的不喜欢,偏偏去喜欢一个徒有……” “休得胡言。”叶云茗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 婢女不出声了。 叶云茗盯着那火苗出神,火苗中的纸卷被吞噬着,渐渐由白转灰,最后在火中打了个滚,化为了灰烬。 火苗熄灭了,四周安静了下来。 她痴痴地想了片刻,最后轻叹了一声:“走吧。” 那袅娜的身影悄然而去,渐渐消失在了一片夜色中。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终于没有出声。 显而易见,叶云茗此时并不会希望有别人来打扰。 “十姑娘,我们还去找九姑娘吗?”梨儿在一旁悄声问。 叶宝葭摇了摇头,示意梨儿留在远处,自己则到了那堆灰烬前,东西烧得一干二净,显然是易燃的纸,一阵微风吹来,灰烬四散飘开了了,几乎没了踪影,唯有一小张纸片从草丛中飞了回来,居然是漏网之鱼。 半焦黄的纸片上残留着几个字,疏朗遒劲,很是熟悉。 她的心中一颤,盘踞在心头的疑惑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叶云茗喜欢秦桓! 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叶宝葭有些迷茫。 喜欢是什么?她并不清楚。 可是,能让心高气傲的叶云茗在这样一个夜晚默默焚烧从前暗暗收藏着的字画,想必便是很深的喜欢了。 为什么放生宴上叶云茗不和她明说了呢?如果早知道的话,她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她已经把侯府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老夫人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印在了心里,她真心盼着侯府中的家人包括叶云茗都能好好的,可是现在阴差阳错,她已经和秦桓订了亲,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左思右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叶云蓁成亲在即,她又只好把这件事也暂且放下。 亲事足足热闹了三天,老夫人到底是年纪大了,既是欢喜又是感伤,好几回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哽咽了,唬得叶宝葭和几个孙女一直陪在身边说笑,不敢 离开半步。 一直等回完门又过了几日,老夫人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提起叶云蓁也不会再掉眼泪了,只是感叹着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好不容易养大,都眼看着要飞走。” 叶宝葭笑着道:“咱们就是那风筝,就算在天上飞得再高,那线还是拽在祖母手里,根还留在武宁侯府,所以,祖母千万莫要再难过了,若是到时候想我们了,便拽拽手里的线,咱们一定眼巴巴地就回来瞧你了。” 老夫人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这嘴可真是甜。” 叶宝葭一本正经地道:“想必是侯府好吃的太多了,把我的嘴给吃得甜了。” 老夫人终于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这一把年纪倒是矫情了,祖母不伤心了,你们嫁得好,该高兴才对,接下来便是云茗、云菲和宝葭了,咱们武宁侯府的,都要过得一个塞一个的好,到时候给祖母看你们生的曾外孙、曾外孙女,咱们四代同堂,这才热闹。” 大家说说笑笑了片刻,叶云菲忽然眼巴巴地问:“祖母,大哥他们早就有了侄儿了,七姐也十六就嫁了,这照理说陛下也已经过了十八了,为何还没有选秀?” 老夫人怔了怔:“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叶云菲见老夫人没有生气,不由得壮了胆子:“我……好奇随便问问,毕竟祖母论辈分也是陛下的姑婆,也该关心一下陛下的亲事。” “陛下的事,他胸有千壑,自有主张,”老夫人淡淡地道,“倒是你,还是要多留心身旁有没有家世品性都可靠的人家,尽早定下来才好。” 叶云菲碰了个软钉子,不敢说话了。 叶宝葭趁机问道:“祖母,提起宫里的事情,前阵子听说长公主身子不太好,长公主向来对我关照有加,我很挂念,不知道……” “有这等事?”老夫人立刻直起身来,看向柳氏,“你什么时候备礼入宫一趟瞧瞧。” 柳氏刚应了一声,外面的管事便一溜儿小跑进来了:“老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要请十姑娘进宫陪伴安南长公主。” 叶宝葭一开始还以为又是卫简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戏码,不过,一看来的人除了卢安,还有卫婻身旁的贴身侍女琉紫,她这才放下心来。 卢安宣读了圣旨,言明是安南长公主积郁成疾、久病不愈,听闻叶宝葭福女之名,特宣她入宫侍疾。 这侍疾可就不是去一天两天的,一月两月 都有可能,殷盈一直对谢隽春感激万分,一听说能为安南长公主做些事情,心里高兴得很,拉着叶宝葭叮嘱了好一会儿,又替她收拾了东西,一路将她送出门外。 “十妹!” 叶宝葭扭头一看,叶云菲急急地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十妹这是要入宫吗?我这里替你备了些小东西,说不准你用得着。” 身后的婢女上前,将一个小包裹递给了叶宝葭。 这阵子叶云菲已经不怎么搭理叶宝葭了,今日一下子又热情了起来,叶宝葭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收了下来:“多谢八姐。” “十妹啊,”叶云菲拉住了她的手拍了拍,亲昵地道,“我们姐妹素来亲厚,总要互相帮衬一把。” 叶宝葭含糊着应了一声:“我省得。” 总算摆脱了叶云菲殷殷以待的目光,叶宝葭坐在马车中一路入了宫,顺畅地到了紫云宫的内殿之中。 已经是六月了,庭院里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叶宝葭无心欣赏这美景,几步便到了正厅,只是刚一跨入门槛,便听到了“哐啷”一声响,里面传来了宫女们惶然的请罪声。 不一会儿,卫简怀从内室里出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近一个月未见,卫简怀消瘦了一些,眼底布满了血丝,居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叶宝葭愣了一下,这才垂首上前见礼。 卫简怀停下了脚步,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她,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袖口上,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来了便好,皇姐和你素来投缘,你多开解开解她。” 顿了一瞬,他又道,“在宫里缺什么尽管遣人来告诉李德,他都会替你置办妥当的。” “多谢陛下恩典。”叶宝葭轻声道。 卫简怀原本便阴沉的脸色愈加难看了起来,四周的侍从和宫女鸦雀无声,身后的李德恨不得上前提醒: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就不能抬起头来看看陛下吗? 只可惜叶宝葭没有听到李德的心声,卫简怀等了片刻,却依然只瞧见叶宝葭乌黑柔亮的发髻,还有藏在两边发髻中娇小白皙的耳垂。 还真以为是国色天香、非她不可吗? 卫简怀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等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叶宝葭这才抬起头来。 这位帝王的脾性,她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卫简怀感兴趣的东西,表明立场之 后万万不能拧着来,要不然只怕会引得他愈发变本加厉。 南书房那里她已经严词拒绝了卫简怀,这些日子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现在两人碰面她只需淡然以对,卫简怀那一时冲动过了些日子应当便会渐渐淡去。 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疾步朝着内室走去。 一掀开帘子,外面满室的明亮一下子消失了,屋内幽暗而沉闷,一股子药的涩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气闷不已。旁边几个宫女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片和药渣,想必是刚才卫简怀在时和卫婻起了冲突所致。 宽大的架子床上,卫婻半卧着,长发披散着,双眸紧闭,原本白皙红润的肌肤居然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居然真的是病重的模样。 叶宝葭大吃一惊,几步就到了床前半跪了下来,心疼地道:“阿……安南长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卫婻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半睁开眼来,气若游丝:“我……心里头……堵得很……你们都出……”她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定定地看着叶宝葭的眼,眸中骤然透出一层光来,“三郎……隽春……是你吗……你是不是没死!是他们骗我的!” 叶宝葭心一凛,迎视着她的目光:“长公主,是我,我是叶宝葭,武宁侯府的十姑娘,你赏过指环的那个姑娘。” 卫婻抓着她的手,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褪去了,茫然道:“是你……” “是,长公主,”叶宝葭眼里含着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谢大人是我和娘的救命恩人,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和我说说他,我也一直很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服侍着卫婻喝了几口药,叶宝葭取来了梳子,一边地替卫婻梳着那几近凌乱打结的发丝,一边听着卫婻毫无章法地说着她和谢隽春的事情。 “三郎是不是真的不在了……都这么久了她还是没有动静……” “都怪我不好……要是我当时拦着她不让她走就好了……” “若是她真的被火烧了……尸骨都没有……三郎……该有多疼啊……” “我对不起她……她为了我们付出了这么多……步步凶险……却没想到如今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我却连她的命也护不了……” 卫婻的声音轻且哑,显然是受过风寒的缘故,神情也十分疲惫,时不时地闭上眼睛喘息几声,胸口中仿佛有痰音。 几个侍女都站在屋子的两边,应当听不到她们俩说话的声音。 “长公主,”叶宝葭轻声问,“既然你一直觉得谢大人还活着,为什么现在又会觉得她真的死了?” “她说三个月……可是,这都过去五六个月了……” 发出生死攸关的暗讯之后,三个月内必会联络卫婻。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卫婻居然在过完年之后就已经传讯了,这几个月来,她是受了怎样的期盼和煎熬? 叶宝葭的心一紧,张了张嘴,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份脱口而出。 小剧场: 卫简怀:我的亲亲宝贝不肯看我一眼。 卫简怀:怎么办,在线等,急。 醋哥:完了,脸都不帅了,没救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38章 翡翠牡丹玉镯(五) 门“吱呀”一声开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叶宝葭回头一看,杜如封进来了。 叶宝葭退到一旁,看着杜如封替卫婻诊脉,一旁的宫女也围了上来,一一将今日卫婻的症状和杜如封说了一遍。 杜如封的眉头紧皱,闭目沉思了片刻,叮嘱了侍女几句,改完了方子交给了药童。 叶宝葭上前叫了他一声:“杜太医。” 杜如封疑惑地看着她:“你是……” “我是武宁侯府的十姑娘,年前太医曾替我诊脉。”叶宝葭提醒道。 杜如封这才记了起来:“原来是十姑娘,心悸之症调理得如何了?” “多谢杜太医的药方,这些日子都很好,一直没有再犯,”叶宝葭顿了顿,看向病床上的卫婻,面露忧色,“倒是不知道长公主为何会突然如此病重?杜太医可有什么好法子?” “心病还需心药医,长公主这病,根子还是在死去的谢大人身上,”杜如封轻叹了一声,“若是这样一直郁结在心,只怕这风寒之症无法根除,他日若是入了肌理血脉,再想拔除就难了。” 叶宝葭想了想道:“杜太医,长公主方才和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若是要让公主解除心结,不如便顺着她的心思慢慢开导。” “哦?”杜如封有些诧异,“我正发愁呢,长公主谁都不理,陛下来了都被赶出去了。若是长公主愿意同你说话那可太好了,你顺着她的话题多劝劝长公主,和她说说谢大人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见到谢大人出事,可这既然已经成为事实,活着的人总也要往前看才对。” 叶宝葭应了一声“是”,心里便有了计较。 等送走了杜如封,叶宝葭重新进了内室。 长公主依然一脸仄仄靠在床榻上,她的眼窝深陷了下来,神情憔悴。 贴身宫女琉紫和落绯一边一个,眼中含着泪替她梳洗着,低声劝道:“长公主,你稍稍吃点东西,你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了啊……” 旁边的榻上放了一碗鱼片百合粥,琉紫喂了两勺,卫婻便摇头说不用了。 一见叶宝葭过来,卫婻示意她在身旁坐下,又对琉紫和落绯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宝葭说说话。” 琉紫迟疑了一下,显然是对年仅十四岁的叶宝葭并不放心。 叶宝葭连忙道:“我会仔细照顾长公主的,一有事情便来叫两位姐姐。” 琉紫这才叮嘱了几句,和落绯一起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了。 卫婻盯着叶宝葭看了一会儿,怅然地笑了笑:“我才发现,你的眼睛居然和三郎的很像。” 叶宝葭轻笑了一声,那眼睛弯了起来,仿若桃花:“长公主,我和谢大人分外有缘,抛开远房亲戚不提,我的命是她救的,最近我还总是梦见她,最为奇怪的是,梦里头谢大人居然……” 她顿了顿,将手中的百合粥舀了一勺,朝着卫婻的嘴边递了过去。 卫婻听得入神,不在意地吃了一口,见她没有往下说,不由得追问:“居然什么?” “长公主先恕了我的罪我才敢说。”叶宝葭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恕你无罪便是。” 叶宝葭压低了声音道:“在梦里,谢大人居然是个女的……” “什么!”卫婻一下子坐了起来,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宝葭,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了,她咳嗽了起来,用力地抓住了叶宝葭的手。 叶宝葭慌忙喂了她一口水,一叠声地道:“长公主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 方才叶宝葭已经仔细想过了,若是和卫婻坦诚身份的话变数太大,一来这不是在曾经的谢府,她可以一手遮天,这是在皇宫,是卫简怀的地盘,紫云宫中人多眼杂,难免不给人看出破绽来,若是被卫简怀怀疑了,她便后患无穷;二来这换魂一事太过玄妙,卫婻不一定能信,信了也不一定好。 不如以托梦之说,告诉卫婻谢隽春现在过得很好,让她不要再自责担忧,慢慢解了她的心结,虽然不能立竿见影,却是没有后患的法子。 她定了定神,一边喂卫婻喝粥,一边把她这辈子的生活换了个愈发花团锦簇的模样娓娓道来。 “……谢大人穿了女装,那模样真是漂亮,她和我说,放心不下你,若是得便,让我来看看你,她现在过得很好,马上就要嫁人了,盼着你也能嫁个良人,虽然以后再也不能日日见面,但魂魄中却也时时记挂着……” 卫婻怔怔地听着,一忽儿扯扯嘴角笑了,一忽儿眼中流下泪来。 “三郎……真的这么说吗……”她哽咽着问,“那她为何不入我梦来……是不是心里还在怪陛下……” 叶宝葭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连忙道:“不会的,谢大人看起来很快活,而且,长公主现在如此病弱,这神气自然不足,想必谢大人无法入梦,所以才会到我这个 和她颇有渊源之人的梦里来,长公主快些好起来,说不定便能梦见谢大人了。” “梦见了……又有何用?”卫婻喃喃地道,“三郎终究是……死了,还死得如此……痛苦……” “长公主,”叶宝葭正色道,“你且当她在另一个世上好好活着,只是天涯路远不得相见罢了,更何况,佛家有云,人这一辈子如□□炼,她上辈子虽然苦,可修来了这辈子,你若是再苦苦牵挂,她便放心不下你,倒还不如替她在佛祖面前上一炷香,求佛祖保佑她这辈子称心如意。” 卫婻怔了半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叶宝葭,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之色:“宝葭,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却很有道理,坊间传言你佛缘深厚,倒不是虚言。” 叶宝葭赧然:“我担忧长公主,便胡言乱语了几句,不过,谢大人入梦之事,千真万确,还望长公主节哀顺变。” 卫婻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叶宝葭的发梢,落在窗棂的光亮处。 “你说的对,”过了良久,她淡淡地道,“而且,三郎去得那么惨,我还没有替她报仇雪恨,没有资格躺在这里悲春伤秋。” 当晚卫婻便用了一碗百合粥,又配合着将杜如封新煎来的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第二日她的脸色看上去便稍稍好了些,晌午小憩后,被宫女们扶着去庭院里走了一圈,杜如封过来把了脉后喜出望外,这长公主病了有两个月了,太医院中一片愁云惨淡,而卫简怀每日阴云满面,更是让大伙儿日日如坐针毡,如今总算有了些起色,这让杜如封对叶宝葭万分感激。 一连几日,叶宝葭都陪着卫婻说话,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卫婻精神好些了的时候,两人得空还下起了五目棋,这是小孩子玩的棋子,费不了多少脑子,叶宝葭也不怕漏了陷。 卫简怀来探望过两次,然而卫婻却一点好脸都没给他瞧,神情一直仄仄的,他自说自话了两句,终究觉得没趣,只好自顾自走了。 然而等他一走,卫婻却有些沮丧。 那是她唯一至亲的亲人,为了这个人,她抛弃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和谢隽春一起如履薄冰,最终等来了奇迹,而现在,两个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行渐远。 “长公主,你也不要太苛责陛下了。”叶宝葭委婉地劝道,“陛下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不懂……”卫婻感叹了一句,沉默了片刻又笑着道,“算了, 替三郎报仇还要指着他呢。” 傍晚过后,叶宝葭陪着卫婻在紫云宫内走了走,这些日子卫婻的病虽然已经大有起色,不过病去如抽丝,总还有些乏力、咳嗽、畏寒之症。一阵夜风吹来,叶宝葭连忙走上前去,替卫婻系上了薄披风:“长公主,小心身子。” 看着那双小手在她的胸前打着结,十指纤纤,白皙的皓腕上翡翠镯子晶亮柔润,十分漂亮。卫婻看着看着,忽然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宝葭,这镯子……是陛下赏你的?” 叶宝葭点了点头,十分头疼:“是,陛下还说了,不准我取下来,这若是磕坏了,可就辜负陛下的美意,我整日里连事情都不敢做,不方便得很。” 卫婻心中一动,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妹妹来:臻首娥眉、柔美清婉,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的弟弟,她了解得很,向来对女子不假辞色,却居然会屡次留意到叶宝葭,还赏了她这一只稀世的玉镯。 难道,卫简怀对叶宝葭有心? 可惜,听说她已经许了人家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这么有福气,得了这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卫婻颇觉遗憾,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对你倒也不错,他日若是有机会,你替我劝他一劝,他这阵子……也过得不好。” “陛下怎么了?”叶宝葭想起那日入宫时撞见满眼血丝的卫简怀,不知怎的,心中一紧。 “悔了吧,”卫婻淡淡地嘲讽着,“三郎在时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三郎真不在了,他才知道那是一生中再也难得的良师贤臣。” 两人一路闲聊着,说了好些谢隽春从前的趣事,等回到宫里天色已经暗了。 毕竟是久病初愈的身子,卫婻有些疲惫了,早早地便上了床,叮嘱叶宝葭也早些去歇息。 替卫婻吹熄了蜡烛,叶宝葭一路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今日是落绯领人值夜,这些日子叶宝葭对卫婻尽心尽责,让琉紫和落绯分外感激,见她出来,落绯连忙迎了上去:“十姑娘,辛苦你了,要不要我叫人去取些瓜果消消暑?” 叶宝葭倒也有些嘴馋,这几日陪着病人吃得清淡,日日闻着药味,嘴巴都苦了:“那便劳烦姐姐了。” “十姑娘你且去前厅等着,我吩咐人给你送过来。”落绯笑着道。 前厅的灯还亮着,叶宝葭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刚踏上台阶,便见厅中桌案上摆 着几叠小菜、一壶酒,前面盘腿坐着一个人,眉头深锁,脸色阴沉地自饮自斟着,正是卫简怀。 叶宝葭心中“咯噔”了一下,猛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这是瞧见什么洪水猛兽了不成?”卫简怀斜靠在桌案上,目光冷冷地瞟了过来。 小剧场: 每天都去藏宝阁系列 卫简怀:我这么帅,像洪水猛兽吗? 醋哥:像。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 醋哥:陛下!明日我让你一亲芳泽! 卫简怀:来人啊,把说书的带到藏宝阁。 第39章 翡翠牡丹玉镯(六) 借着灯光,叶宝葭可以清晰地瞧见,卫简怀的脸色很不好,透着一股子青灰色,而眼中的血丝依然和那日一样密布眼眶,没有丝毫减轻,也不知道是几日没睡好了。 李德苦着脸守在不远处,一见叶宝葭便眼中一亮,热情地招呼道:“原来是十姑娘,快请进来。” 叶宝葭站在原地没动,躬身行礼道:“臣女路过此处,不敢打扰陛下……” “过来,”卫简怀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陪朕喝一杯。” 叶宝葭怔了一下,卫简怀的话语声虽然和从前一样,依然简练,可看过来的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冷厉和漠然,居然带了几分恳求。她的心无来由地一软,迟疑了片刻,终于上前,在卫简怀的对面跪坐了下来。 “陛下,醉酒伤身,还是少喝两杯吧。”她轻声劝道。 “不喝几杯,朕睡不着。”卫简怀的眼神有些迷乱,他忙忙碌碌了一年多,总觉得马上要抓住谢隽春的狐狸尾巴了,然而所有的一切急转直下,谢隽春真的不在了,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中……他再不愿相信,也无法再欺骗自己。 一想到曾经亲密无间、如师如兄般的近臣曾经痛苦挣扎在熊熊烈焰之中,他的心宛如刀割,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谢隽春正默默地看着他,好像在对他说:陛下,好疼…… “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着,若是当初没有对谢爱卿离心,谢爱卿会不会还是朕的中书令,还会陪在朕身边不离不弃……”他喃喃地问。 叶宝葭沉默不语。 无人能回答卫简怀的问话,再说这些也已经毫无意义了,谢隽春回不来了。 卫简怀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听说,谢爱卿托梦给你了?” 果然,卫简怀在这紫云宫中设了眼线。 叶宝葭心中暗自庆幸,那日她没有太过鲁莽将一切向卫婻和盘托出。不过,眼线应当只能探听个大概,至于她那日和卫婻到底说了些什么,不可能会有人能一五一十地向卫简怀禀告。 她恭谨地答道:“陛下恕罪,为了公主的病情,我信口雌黄了几句,幸好菩萨保佑,公主听了我的话之后心情稍稍舒畅了些,总算不负陛下所托。” “那……谢爱卿若是下次入你梦来的时候,替朕带句话。”卫简怀的眼中已经有了一层薄醺,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叶宝葭怔了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卫 简怀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喃喃地道:“你帮朕告诉他,朕……后悔了,朕知道他都是为了朕好,为了这北周的天下好,朕不该总是气他……” 叶宝葭的眼底一热,掩饰着低下头来。 “这几日,朕总是睡不着,可又盼着睡着,若是他也能入朕的梦来,朕想告诉他,其实当初……在鹿鸣宫和他一起读书的那两年,是朕最快活的时候……”卫简怀的语声艰涩,“他教朕的,朕一个字都没有忘记,只是天意弄人,朕不得不冷血、不得不残忍,他若是看不惯,就该在朕身边督促着,怎么就能这样一撒手就走了……” “谢隽春!”他忽地厉喝了一声,旋即拿起酒壶来对着嘴“咕嘟嘟”地便灌了起来,不一会儿那酒壶就见了底,“你倒是来骂朕啊!你这个懦夫!笨蛋!居然会真的被人烧死,你的聪明才智呢?都被狗吃了吗!” “哐啷”一声,那酒壶被他扔在了地上:“再给朕拿一壶酒来!” 李德慌了:“陛下,不能再喝了,再喝便要醉了。” “多话!”卫简怀斥道,“让你拿就拿,再多嘴就打板子。” 李德不敢再劝,只是朝着叶宝葭使了个眼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落绯的香瓜也送了上来,摆在了桌案上,叶宝葭无奈,只好劝道:“陛下先吃点瓜果和小菜。” 卫简怀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端上来的香瓜怅然道:“从前在鹿鸣宫的时候,夏日夜里暑热难消,谢爱卿也会这样取来冰镇过的香瓜,和朕一起在外面乘凉消暑。” 叶宝葭拿瓜的手僵了僵。 “你说,谢爱卿他临死的时候,会不会心里一直恨着朕?”卫简怀的声音微微发颤,“是朕害死了他……” “陛下,”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声音轻却清晰,“不会,谢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必定不会心存怨尤。” “那他为什么都不肯入朕的梦来?”卫简怀的手捏住了酒盅,指尖用力握紧,只听得“扑”的一声,酒杯硬生生地被他捏出了一条裂缝。 叶宝葭大惊失色,想去夺过酒盅,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卫简怀“呵呵”笑了起来,把酒盅也往地上一丢,嘴里喃喃地哼起一首小曲来。 那是北周民间一首不知名的小调,谢隽春将它配上了一首小词,年少时两人曾一起唱过。 叶宝葭的眼中渐渐湿润,跪下磕了一个头,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平静无波:“谢大人向来把陛下当成自己的亲人,她在天之灵,必不会愿意看到陛下如此神伤,陛下节哀顺变……” 伏在地上等了良久,对面却突然悄无声息。 叶宝葭偷偷抬起眼来,却见卫简怀趴在了桌案上,已经沉沉睡去。 呆呆地跪在原地片刻,她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膝盖。 此时此刻,曾经积压在心底的那最后一分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了。 在谢隽春的心中,的确把曾经的小殿下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亲人,决定离开时,她看上去云淡风轻,在背后却也数夜未曾入眠,感伤不已,被烈焰吞噬的那一刹那,心中积郁的确难消,更希望从此生生世世再也不要和卫简怀再有任何牵扯。 然而此刻,她终究释然,她的君王,还是那个骨子里存着几分纯善的小殿下,若是她再坚持些时候,必定能等到君臣同欢的那一日。 是她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先放了手。 前厅的门窗大开着,深夜的穿堂风带了几分凉意,叶宝葭取来了一件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卫简怀的身上,凝视了那张脸庞半晌。 卫简怀的脸伏在手臂上,被压得略略变形,眉间的深锁依然,仿佛梦中还在质问谢隽春。 不得不承认,卫简怀若是褪去了那股子阴狠,其实是个十分英俊的青年,眉峰如剑,鼻管高挺,唇形分明。 看着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谢隽春已经烟消云散,她也不需要那个身份再为她带来什么荣宠。 再深刻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消逝,在这样的祭奠之后,卫简怀也必定会抛开谢隽春这个包袱,选贤举能、励精图治,从此开启北周盛世。 李德迟迟未归,叶宝葭自然不能走,只是她也有些撑不住了,便找了个八仙椅,靠在椅背上休憩着,迷迷糊糊间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简怀动了动,缓缓地直起身来,神情复杂地看向了叶宝葭。 他的酒量经过南陈的那段磨练,算得上是海量,方才那些酒,充其量也就只是让他半醉,并没有到烂醉如泥的地步。 那轻缓克制的脚步声、那为他披上的斗篷,还有那长时间默默的凝视,都让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口被烈酒蒸腾的心越发灼热了起来。 被谢隽春之事折磨得憔悴的身心,好像在她 的陪伴下得到了缓解。 他起了身,缓步到了叶宝葭跟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子。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闭起来时,整张脸庞并不惊艳灵动,反倒多了一丝柔美和恬静;顺着脸颊慢慢往下,卫简怀的目光落在了娇嫩的红唇上,那唇瓣饱满而有光泽,微微嘟起,仿佛在邀人采撷。 这一刹那,亲吻上去的冲动瞬间席卷了全身,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指尖虚虚地在那唇间划过,想象中甜蜜的感觉让他的呼吸都紊乱了几分。 就算他再不通情事,也该明白了,他喜欢叶宝葭。 自从得知她定亲以后,被为君之道强制压抑下的喜欢,在这酒意的蒸腾下非但没有半分减轻,反而愈加重了几分。 卫简怀阴沉着脸,脑中掠过秦桓的模样,掠过这红唇被别的男人采撷后的娇艳,手掌不知不觉便用力地握紧了。 这个女人,是他先看中的。 只不过他矜持了几分,稍稍慢了一步罢了,秦桓凭什么就横刀夺爱了? 叶宝葭想必是喜欢他的,只是觉得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远,深觉无望,这才答应了秦家的亲事罢了。 他的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冷笑,神情自若地转过身去,重新回到了桌案旁,轻咳了一声。 叶宝葭猛然从瞌睡中惊醒,茫然四顾,这才回过神来:“陛下恕罪,我殿前失仪,居然睡过去了。” “无妨,朕这一睡都忘了时候了,天的确晚了,”卫简怀半眯着眼,一脸余醉未消的模样,“你也该去歇息了。” “李公公他怎么还不回来?”叶宝葭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 卫简怀冷冷地叫道:“李德。” 外面远远的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李德便一溜儿小跑进了前厅,气喘吁吁地道:“陛下,奴才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替陛下找到了一壶好酒,不知道陛下还要不要?” 卫简怀斜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这可找得辛苦,朕很是欣慰。” “谢陛下夸奖,奴才愧不敢当。”李德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恭谨地道。 “找人送送十姑娘,夜深了,小心些。”卫简怀淡淡地吩咐。 叶宝葭连忙婉拒:“不用找人了,我的屋子就在前面,费不了多少……” “那你是要朕亲自送你吗?”卫简怀挑了挑眉。 叶宝葭不出声 了,李德忙不迭地叫来了外面守着的卢安,叮嘱了一番,这才将叶宝葭送走。 回到前厅,卫简怀看上去还没有走的意思,只是看着方才叶宝葭替他披上的斗篷出神,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浅笑。 李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肃立在一旁。 “找个人去打听打听,”卫简怀慢悠悠地开了口,“十姑娘和秦桓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起的头、什么时候定下来的,都要事无巨细,一一向朕禀告。” 小剧场: 每天都被拖下去系列 卫简怀:说好的一亲芳泽呢? 醋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40章 翡翠牡丹玉镯(七)(捉虫) 一眨眼,叶宝葭在紫云宫中便住了大半个月了。 卫婻的身子日渐好转,原本瘦削下去的脸庞也重新丰腴了起来。 卫简怀时不时地入紫云宫中探望,各种赏赐更是流水般地送进宫里,一时之间,后宫中几乎人人都知道,武宁侯府的十姑娘深得天子和长公主的宠爱,见了叶宝葭都恭敬不已。 卫简怀和卫婻之间的关系也在叶宝葭不着痕迹的调停下稍稍缓和了些,见了面总算能说上一两句话了。 这一日卫婻和叶宝葭正在葡萄架下纳凉,正好上头的葡萄熟了,叶宝葭有些心痒痒的,拿了一把剪子,踩在梯子上摘着葡萄玩。底下卫婻坐着,一边含笑看着她,一边不时提醒:“哎,小心点别戳到手了……那边,那边有一大串……”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下来!”一声厉喝传来。 叶宝葭转头一看,卫简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霍雎。 她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解释道:“我在摘葡萄。” 卫简怀铁青着脸,看着她手里明晃晃的剪子,又瞧瞧那双在梯子上踮起的小巧脚尖,脑中不由得掠过她笨手笨脚打翻茶盏的场景,这若是一不留神被剪子伤了可怎么得了? “都是怎么在伺候的?怎么让十姑娘自己上去剪葡萄了?”他冷冷地朝着两旁的宫女看了过去,宫女们吓得齐齐跪倒在地请罪。 叶宝葭只好拎起裙摆,往下走了两格,一下子从梯子上蹦了下来:“陛下勿怪她们,是我瞧着好玩想自己摘的。” 那娇躯轻盈,裙摆轻扬,娇俏俏犹如一朵飞絮。 卫简怀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冲上去接住她蹦下来的身子,沉着脸道:“以后若是没有人护着,不许去摘了。” 叶宝葭应了一声,笑盈盈地接过宫女捧着的葡萄:“陛下,要不要尝一尝,都是我亲手摘的。” 卫简怀的心神一荡,这才看向卫婻,佯做一脸的云淡风轻:“皇姐,那就叨扰了。” 卫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越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个弟弟少有这样多管闲事的时候,就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在剪葡萄,只怕也只会淡淡说上一句“小心”罢了。 还没等她细细琢磨,卫简怀身后的霍雎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看向卫婻的眼中放出光来,神情激动地道:“长公主,你的身子看上去好多了,我派人送来的补品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再去想法子。” 自从卫婻卧床以来,霍雎在宫外心急如焚,屡次想要入宫求见,却都被卫婻拒之于门外,今日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请卫简怀帮上一把,这才得以见到卫婻。 “还在库房里堆着呢,”卫婻淡淡地道,“不必劳烦霍将军了。” 霍雎的眼中一黯,旋即又打起了精神道:“长公主,前几日我去谢大人的坟前祭奠了,谢大人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以前是我对他存有偏见,又以为他不顾朝纲诈死逃生,这才对他屡次口出不逊,还望长公主见谅。” 卫婻愣了一下,从前霍雎对谢隽春那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今日居然夸奖起人来,真是让人意外。 “霍将军多心了,”她稍稍放缓了语气,“三郎的事情还要劳烦霍将军多多费心。” “是,长公主请放心,为了公……为了谢大人我霍雎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霍雎一脸的义正辞严。 叶宝葭在心里暗自好笑,霍雎这是总算是开了窍了,把她的劝告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临时恶补了多少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蹦。 宫女们搬来了桌案和椅子,大家一一落了座,卫简怀坐在上首,卫婻陪在左侧,霍雎和叶宝葭在下首。 葡萄一粒粒清洗干净了装在盆子里送了上来,卫简怀随手挑了一粒放进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叶宝葭亲手摘的缘故,吃起来比往日的都要清甜。 他忍不住侧脸看去,只见叶宝葭眼巴巴地瞧着他,好似盼着他赶紧发话。 “你们也吃啊。”卫简怀终于明白了过来,有些好笑地道。 叶宝葭不敢逾矩,等卫婻也尝了一颗,这才挑了一粒,将外面的皮剥去,葡萄肉放入口中,那甜味顺着葡萄汁滑入喉中,她心满意足。 霍雎嫌这葡萄小,又要剥皮,耽误他和长公主的相处,吃了一颗就不吃了,只顾着偷偷看卫婻,这一盆葡萄倒有小半盆进了叶宝葭的肚子。 等吃得差不多了,卫简怀在一旁淡淡地开口:“皇姐,朕此来是要问你一件事,从前谢爱卿和三皇兄可有往来?” “老三?”卫婻的眉头皱了皱,“也就是点头之交吧。” 卫简怀冷笑了一声道:“你那个大伯子谢汝庭,暗中和三皇兄过往甚密,谢爱卿不知道吧?” 叶宝葭的手一僵,一颗葡萄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先帝共有四名皇子,老大和老二都 已经死了,除了身为天子的卫简怀,还有一个老三卫简铎乃于婕妤所出,因为出身低微,又因小时从高处坠下受过伤,左脚微跛,在几个兄弟中最不引人注目,先帝在世时被封为安王,成年后一直安分守己地做个安乐王爷。 谢汝庭会和卫简铎过往甚密,上辈子谢隽春的确不知。 再想想那日她在谢府瞧见的变化,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她后背升起。 如此看来,她那日金蝉脱壳被人利用,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和谢汝庭脱不了干系。 这个看上去诚恳忠厚的庶堂兄还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笃笃笃”,一阵敲击声传来,她骤然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卫简怀正皱着眉头看着她:“怎么了?脸色有点差,天太热了中暑了不成?” “没有,”叶宝葭迅速地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便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小年纪的,又有什么心事?倒是说来听听。”卫简怀倒是来了兴趣了。 叶宝葭迟疑着瞧了他一眼:“我真的可以说吗?陛下不会怪罪吗?” “朕恕你无罪。”卫简怀慷慨地道。 “我出来这么多日子了,很惦记家里人,也不知道祖母和母亲的身体如何,兄弟姐妹们是否安好,”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斟酌着措辞,“现今长公主的身子好了一些了,不知道陛下能否允我回家看看?若是长公主还需要我的话,届时再宣我入宫可好?” 卫简怀方才还算亲切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一语不发。 卫婻连忙道:“陛下,我的确已经好多了,宝葭年纪小,想家也是难免的,不如便先回去一阵……” “皇姐,”卫简怀打断了她的话,“朕还有政事要处理,就先走了,宝葭的事情,朕心里有数,你们放心吧。” 卫简怀语焉不详,叶宝葭自然走不了。 没过几日,武宁侯府送来了一封信,是叶齐宏写的,继父的字如其人,风流潇洒,除了他自己的叮嘱,还洋洋洒洒代述了殷盈的唠叨絮语,整整写了五张笺纸:……娘很好,你不用挂心我,这阵子孕吐已经好多了,就是胃口还不开,和怀你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你在宫中照顾好自己,夏日容易中暑,记得要多喝水不要贪吃吃坏了肚子…… 字里行间,慈母之爱呼之欲出。 叶宝葭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提笔给家人 一一都写了回信。问候祖母和诸位伯母,和爹娘聊聊在宫里的家常,问问叶慕兴和叶慕彦衙门、翰林院中的趣事,再关心一下姐妹们的日常…… 只是她想的时候有好多话,落笔的时候却困难得很,从前她的字一气呵成,曾得当今书法大师的赞誉,现在故意要写成一笔一划的,像个稚童的笔迹一样,写写撕撕,折腾了整一个晚上。 又过了几日,她正陪着卫婻在御花园里散步,琉紫急匆匆地过来了,笑着道:“十姑娘,快些回紫云宫吧,你家人来探望你了。” 叶宝葭又惊又喜,和卫婻告了罪,急急地回了紫云宫,果不其然,叶云茗、叶云菲、叶云秀三姐妹正在前厅坐着,一见到她,叶云秀欢呼了一声,直扑到她的怀来:“十姐姐,我可想死你了。” 叶云茗轻哼了一声:“没良心的小丫头。” 叶云秀朝她吐了吐舌头,回头又搂住了她的脖子:“我的好姐姐,你要是离开一个月,我就直接背着包袱去找你了,让你甩都甩不开我。” “呸,谁要你这个小丫头。”叶云茗啐了她一口。 叶云菲掩着嘴笑了:“九妹就是个口是心非的。” 听着姐妹们的拌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侯府。 叶宝葭轻笑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和姐妹们聊起了家常。 家里一切都好,祖母身康体健,几个伯母、伯父也都安好,叶慕彦在翰林院很得器重,秦桓去了吏部后,便是他挑起了修撰国史的重任,下半年还要协助几位大学士开设经筵。 “我哥很惦记你呢,听说我们要来,替你带来了野山蜂蜜,”叶云茗递给了她一个盒子,“清肺宁神,让你好好保养身体。” “多谢六哥。”叶宝葭高兴地接了过来。 叶云菲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之色:“十妹身上穿的料子是香云纱吗?看上去即华美又凉爽。” 叶宝葭点了点头,笑着道:“八姐姐喜欢吗?我还有一匹留着,想回家了给你和九姐姐裁衣裳的。” “多谢十妹了。”叶云菲心中一喜,香云纱向来都是江南那边的贡品,寻常官宦一匹难求,她也从来都是只见到别人穿着而已。 没一会儿,卫婻也回来了,让人上了瓜果茶点,和大家一起聊起天来,叶宝葭得了空,暗自打量着叶云茗,只见她和平常一样言谈自如,旁人看不出半分端倪来,唯有偶尔出神的时候,眼神略略空濛。 要不是那日亲眼目睹了她焚烧了秦桓的字,叶宝葭还真瞧不出来这个高傲的八姐此刻为情所苦。 眼看着已近午时,几个人便留在了紫云宫用膳,刚刚落座,宫人来报,卫简怀来了。 一旁揣着自己心中小九九的叶云菲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第41章 翡翠牡丹玉镯(八) 叶宝葭思念亲人,这让卫简怀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他下朝后到紫云宫走一趟,若是没什么大事,便陪着卫婻一起用膳、小憩,随后回南书房处理政务,偶尔傍晚时便再过来陪着卫婻在宫中散步。 叶宝葭就在咫尺之遥,日日可听她的轻言细语,可见她的浅笑盈盈,谢隽春离世带来的伤痛,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了。 卫简怀觉得这日子过得很是舒畅,他还想再舒畅些时日,省得这小丫头不在他的眼皮底下又突然给他搞出个什么幺蛾子来,让他焦头烂额。 今日他特意让人去召了侯府的几个姑娘入宫,以解叶宝葭思念亲人之苦,眼看着晌午时也没什么事,便索性来了紫云宫,以示对武宁侯府的荣宠。 “大家别拘谨,吃顿便饭罢了,”他摆出一副亲切的模样,还很和善地摸了摸叶云秀的头,“多大了?” 叶云秀早前被灌输了不少卫简怀凶神恶煞的模样,如今就算瞧见卫简怀模样俊朗也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不见了方才的活泼模样,生硬地回答:“我十二了。” “不错,”卫简怀朝着旁边伺候的宫女道,“替云秀夹个鸡腿,多吃点长个。” 叶云秀欲哭无泪,她才不要吃鸡腿呢,拿起来啃的话那就是在圣驾前失仪,姐姐和母亲要骂死她了。 幸好叶宝葭知道她的小心思,转头吩咐宫女将那鸡腿切成小块放在了叶云秀的面前,叶云秀这才松了一口气,小脸漾出了笑来。 叶云菲趁机搭话:“陛下每日操心国事,也该多吃点补补身子。” 卫简怀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朕的身体好得很,不用补。” 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叶云菲赶紧亡羊补牢:“那是自然,陛下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是北周之幸。” 看在叶宝葭的面子上,卫简怀勉强勾了勾嘴角算是回应了她这句粗劣的夸奖。 卫婻略略有些吃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叶云菲起来,她在宫中呆得久了,邀宠之事见得多了,叶云菲的心思,猜也猜到了大半,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宝葭心中暗暗叫苦,只好也跟着硬着头皮奉承了一句:“陛下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确是北周之幸。” 卫简怀顿时高兴了起来,矜持地道:“你能如此想便好了,日后在紫云宫中安心住下,替朕照顾好皇姐,也算是为朕分忧、为国分忧了。” 叶宝葭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却只能点头应了一声“是”。 席间的气氛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用罢午膳后,卫婻向来有午憩的习惯,便也替侯府的客人安排了两间临时的卧房,请她们休息片刻,等正午的日头下去后再一起去御花园赏景闲聊。 叶宝葭跟着卫婻进去伺候了,这段午后小憩的时光,已经成了两人的私密相处,虽然卫婻心里明白谢隽春是真的已经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可在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偶尔想起还是黯然神伤。 能和叶宝葭一起聊聊谢隽春从前的趣事,也算是排解一下心头难解的积郁之气吧。 叶云茗和叶云秀一个房间,叶云菲单独在另一个,她无心睡眠,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越走这心里头的火便越热。 她已经快要十六了,再也拖不下去了,眼看着宫中选秀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若是不能入宫,年底便要选个四五品官家世的男子定亲了,日后丈夫了不起便去捐个小官,可能一个月的薪俸还不够她去裁云阁买一匹香云纱的。 可若是能陪伴在天子左右,就算是卫简怀稍稍宠幸她一下,荣华富贵也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看叶宝葭就知道了,只不过来长公主这里侍疾了几日,各种穿的戴的稀世珍宝便源源不断地赏赐了过来。 若是侥幸有了一子半女,能在后宫站稳脚跟,就算是叶云蓁和叶云茗也不得看她的脸色? 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外头没什么人,正午日头太晒,连洒扫的宫女也暂时避进了屋子里头。 叶云菲整了整发髻,四下看了看,拿起方才宫女送上来的一盘葡萄,轻悄悄地出了门。 紫云宫一宫四殿,主殿和偏殿各自分开却又互相关联,九曲八弯,用回廊连接着。方才在膳厅分开时,叶云菲隐隐听到卫简怀旁边的那位李公公在吩咐,说是陛下今日乏了,就在这里的偏殿中稍事歇息。 站在十字路口,叶云菲迟疑了片刻,朝着左边的抄手回廊走了下去,转了一个弯,远远地便瞧见偏殿的前厅大门敞开着,门口站了两个小公公,便是刚才跟在卫简怀身旁伺候的。 她心中一喜,紧走了几步到了跟前,柔声道:“这么热天,两位公公辛苦了。” 左手边站着的正是卢安,有些纳闷地问:“这位是……叶府的八姑娘吧?这是有什么事?” 叶云菲眼珠一转,面带微笑:“我十妹让我替陛下送几串葡萄过来解解暑。 ” 卢安不提防这位娇滴滴的侯府小姐会说谎,一听是叶宝葭让她过来的,便笑着道:“你把葡萄放在这里吧,陛下在休息。” 叶云菲一脸的为难:“这……十妹让我务必要亲手交给陛下……” 卢安有些纳闷,今儿个十姑娘是怎么了?她应该知道宫里的规矩啊,陛下休息的时候打扰,一不留神便是重罪。他正待再婉拒,里面传来了卫简怀懒洋洋的声音:“是宝葭让人过来的?进来吧。” 叶云菲的眼睛一亮,朝着卢安笑了笑,提气凝神,莲步轻挪朝里走去。 她深知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明丽不及叶云茗、温婉不及叶云蓁、柔美不及叶宝葭,但她胜在有一把纤细的小蛮腰,今日来宫里她特意打扮过了,穿了一条藕荷色八幅裙,裙摆飘飘,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分外袅娜。 前厅中丝毫没有外边的暑气,四周放着消暑的冰块。卫简怀和衣靠在软榻上,他今日穿着便服,又因为刚刚从午睡中清醒,神情有些慵懒,眉目轮廓间也没了平日里的冷厉,倒和普通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区别。 叶云菲心头一热,这样俊美的男子,只怕不是帝王也会让无数女子心生仰慕吧? 她的步履越发妖娆了,走到卫简怀面前时故意顿了顿,不出意外地看到卫简怀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腰肢上。 “陛下,”她在软榻前半跪了下来,娇声道,“天气热,吃点葡萄解解暑吧。” 卫简怀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坐起了身子狐疑地看着她:“宝葭让你来的?” 叶云菲一脸的羞涩,取了一颗葡萄剥下皮来递到了卫简怀的嘴边:“陛下天人之姿,便是十妹不让我来,我也早已心中暗生仰慕,陛下,我只愿能……” “啪”的一声,叶云菲的手被打开了,葡萄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带出一滩水汁,蔫蔫地掉在了地上。 卫简怀勃然大怒,霍地站了起来,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叶宝葭,你敢!” 他大步朝外走去,脑中已经把叶宝葭从卫婻房中拖了出来搓揉了一百遍,他想要好好质问一下这个小丫头,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居然敢替他拉郎配? 叶云菲的脸色一白,指尖都吓得哆嗦了起来,却又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气追了几步想要去拉卫简怀的衣袖:“陛下,十妹能做的我也能做,只求能为陛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斜飞了出去,重 重地撞在了柱子上又滑落了下来,一口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有人破窗而入,只听得“铮”的一声,两把宝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那锋刃带着寒意闪着白光,叶云菲魂飞魄散,尖叫连连,浑身仿佛抖筛糠一般:“陛下饶命……” 卫简怀满脸煞气站在一丈开外,他屡次身处险境,浑身上下早就养成了一种本能,从来都不许人随意靠近他的后背,一旦察觉不对便会痛下杀手。 刚才那一脚还是他临时想起身后是名女子,是武宁侯府的姑娘,卸去了一半的力气,要不然此时的叶云菲只怕不死也是半残了。 候在外面的侍卫一听不对便冲入屋内,宝剑出鞘,制住了叶云菲。 “去,”卫简怀冷冷地道,“将叶宝葭给朕请过来。” 叶宝葭刚刚从卫婻房里出来,一见少了叶云菲,便知事情有些不妙。 她心中还抱着侥幸之心,毕竟宫中宫规森严,叶云菲就算是想近卫简怀的身也不一定能如意,然后一见到偏殿中的狼藉,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冰凉。 坐在太师椅上的卫简怀神情漠然,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瞥,手捧着茶盅一语不发,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寒意;而叶云菲委顿在柱子旁,嘴角的血流了下来,将那件藕荷色八幅裙的前襟染红了,触目惊心。 一见到叶宝葭,叶云菲心中的恐惧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地哭泣了起来:“十妹……十妹救我……” 叶宝葭的脸色煞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求陛下饶我八姐一命。” 卫简怀的双目森冷,定定地落在了叶宝葭身上,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叫她来的吗?” 叶宝葭心中一寒,忍不住看向了叶云菲,叶云菲吓得魂不附体,哽咽着恳求:“十妹……十妹你一定要救我……都是我鬼迷了心窍……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叶宝葭心一软,放弃了辩解,只是低头伏在了地上。 卫简怀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乌黑柔亮的发髻和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方才的盛怒就好像被针戳破的皮囊,一点一点地漏出气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两旁侍立的内侍立刻将叶云菲架了起来往外拉去,叶云菲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叶宝葭膝行两步,抬头恳求地看着卫简怀,眼中泪光盈盈:“陛下,她是我武宁侯府的姑娘,是我的姐姐,只不过是一念之差,陛下看在武 宁侯府的面子上……” “带她去正殿休养,让太医院找人给她瞧一瞧,”卫简怀勉强让自己从那双桃花眼中挪开了视线,沉声道,“今日之事,乱传嚼舌者杖毙。” 叶宝葭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眼前一暗,卫简怀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她叩头感激地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武宁侯府上下必定感念陛下的恩德……” 下巴被攫住了,她被迫仰起脸来看向卫简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叶宝葭,别和朕提武宁侯府,”卫简怀冷冷地道,“你记着,朕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过,没有下一次。” 叶宝葭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朕不管这次是不是你让她来的,但你要明白,朕喜欢的人,是你,”卫简怀一字一顿地道,眼中带着几分身为帝王的矜傲,“你既然已经名花有主,朕自然不会来碰你,但是,”他的声音顿了顿,骤然冷厉了起来,“不许把朕塞给别的女人,要不然,朕饶不了你!” 小剧场: 每天都去藏宝阁系列 卫简怀:今天朕的表现怎么样? 醋哥:太凶了,扣一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 醋哥:不为美色所诱,加十分! 卫简怀:来人啊,把说书的带到藏宝阁。 第42章 翡翠牡丹玉镯(九) 回到了紫云宫的正殿中,叶宝葭身上的小衣都湿透了。 以她上辈子对卫简怀的了解,叶云菲能被饶恕、武宁侯府能不为此蒙羞,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至于卫简怀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她选择性地忽略了。 那种喜欢,和她想的喜欢,一定不是同一回事。 卫简怀怎么可能喜欢她呢?这辈子的叶宝葭,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琴棋书画之能,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怎么就得了卫简怀的青睐了呢? 叶宝葭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应当就是男人那求而不得的心态在作祟,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好的,就好像当年卫简怀对他的义姐一样。 叶云茗和叶云秀正焦急地等着她,方才叶云菲被抬进了她临时的房间里,门口守着内侍,又有太医被传唤进来,这一看就是出了事了,她们俩前去探望也被挡了回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叶宝葭安慰了她们两句,只说是叶云菲玩耍的时候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可能伤了内腑,请太医诊治一下便好。 叶云茗和叶云秀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叶宝葭一起去探望了叶云菲。 叶云菲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方才太医已经替她诊了脉,喂了治内伤的药,也开了方子。 一见叶宝葭,叶云菲羞惭地哭了起来,唬得一旁不知情的叶云茗都急了起来:“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摔了便摔了,养养就好了,这脸这身子不还是花骨朵儿似的,哭得这么伤心做什么?” 叶云秀也不闹了,乖巧地安慰道:“八姐姐,你别难过了,疼的话便叫出来,我们都不会笑话你的。” 叶云菲更羞惭了,越哭越伤心。 叶宝葭叹了一口气:“你们暂且都出去吧,我来劝劝她。” 关上房门,叶宝葭坐在了床边,定定地看着叶云菲。 对于这个八姐,她也有那么几分了解,平日里喜欢占点小便宜,还喜欢在姐妹面前挑唆几句,不甘心自己庶女的身份,总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 今日这个教训想必惨痛,但愿她日后再也不要有攀龙附凤之心了。 “八姐,你可后悔了?”她轻叹了一声问道。 叶云菲哽咽着连连点头,此时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点痴念,只盼着下一刻就远离这皇宫,逃回自家的武宁侯府去。 天家威严 、帝王无情,她这才算明白了个透彻。 “十妹……我真是痴心妄想……我日后再也不敢了……”叶云菲喃喃地道。 “八姐,你可知道,你今日这事,不光会害了你,还会害了武宁侯府,若是陛下一怒之下斥责侯府,你让祖母、让大伯如何自处?让满城世家如何看待武宁侯府?嫁出去的姐姐们、府里还未出嫁的姑娘们,这一个个都逃不了别人的耻笑!”叶宝葭的语声渐渐严厉了起来。 叶云菲呆了呆,方才还为捡回了一条命而暗自庆幸的心一沉,脸色再次灰败了起来。 “我还不如死了……我以后还怎么做人……”泪水从她眼中滚落下来,她万念俱灰。 叶宝葭抬起手来,轻轻擦拭着她眼中的泪水:“八姐,你放心,陛下说了,今日之事不会外传,日后你踏踏实实的,不要再有这种华而不实的念头,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真的吗?”叶云菲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十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陛下真的不怪罪我也不怪罪侯府了?” 叶宝葭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算是欠下卫简怀一个天大的人情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还。 “谢谢十妹……谢谢……我……”叶云菲语无伦次,再次失声痛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叶云菲安抚了下来,让她好好休息养伤,叶宝葭这才出了房门。 伤成这样,叶云菲暂时无法回府,禀明了长公主之后,三位姑娘在紫云宫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出宫去了。 叶宝葭也暂时收了回家的念头,安心在紫云宫暂住了下来。 抛开思念亲人的原因,在宫中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悠闲自在。整个后宫除了几个先帝不受宠的妃子,只有宣华夫人携女暂住在东边的鹿鸣宫中,和紫云宫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卫婻和谢隽春一样,并不喜欢宣华夫人,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因此两个人素无往来,叶宝葭在紫云宫中住了一个月了,也就是有一次陪着卫婻在御花园中散步的时候见过宣华夫人秦氏一次,几乎都要不认识了:那奶娘锦衣玉食了这两年,从前那干瘪瘦弱的模样都不见了,肤色红润、衣饰华美,快四十的女人看上去风韵犹存,唯有那双三角眼,依然和从前一样闪着精明的光芒。 两拨人在御花园中狭路相逢,秦氏倒不敢怠慢卫婻,上前见礼,卫婻也不热络,只是淡淡地应着。 除了卫婻,旁的人自然不在秦氏眼中,只是瞥了叶宝葭两眼,一脸的矜傲,倒还是何丽娘,满面笑容地和卫婻攀谈了几句,还特意上前恭喜了叶宝葭:“听说十姑娘和秦家定亲了,可喜可贺啊。” 卫婻颇有些意外:“秦家?可是太傅秦威秦大人?” 何丽娘笑着道:“是啊,是秦大人的孙儿秦桓,从翰林院出来的探花郎呢,年少有为,十姑娘真是好命。” 叶宝葭笑了笑道:“多谢何姑娘夸奖,何姑娘应当也快了吧?” 何丽娘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她心系卫简怀,在宫中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然而卫简怀却一直没有选秀纳妃的意思,以至于她蹉跎至今,眼看着今年已经十六了,若是再耽误两年,以后就连嫁人都困难了。 “承十姑娘吉言,”她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叶宝葭,“分点十姑娘的福气给我就好了。” 卫婻有了心事,也不想和她们母女俩多搭话,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御花园。回紫云宫的路上,卫婻一直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句:“宝葭真的和秦桓定亲了?” 叶宝葭点了点头。 卫婻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心中发了愁。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若是她还看不出卫简怀对叶宝葭有意,那她就白做了这个姐姐了。 叶宝葭善解人意、豁达通透,又加上和谢隽春之间难解的缘分,卫婻十分喜欢,不过,然而她是从皇宫中出来的,这无上尊崇的地方暗藏着多少污垢,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日子,让她不忍心将叶宝葭拖入这泥潭,因此,卫简怀的心思,她只当做没瞧见。 秦家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卫简怀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只怕是要被人诟病的,而且,叶宝葭对卫简怀,显然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这个弟弟行事素来我行我素得很,不会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情来吧? 明日卫简怀若是来了,得好好提醒他一番,可不许他做出什么伤害叶宝葭的事情来。 卫婻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翌日用罢了早膳,眼看着下朝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卫简怀却还没见踪影,倒是来了另一位小客人,卫婻的表妹定国公府里头的苏筱。 一进紫云宫,苏筱便指挥着身后跟着的婢女将带来的各种补品呈上来,一边介绍着一边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长公主,你病 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要我知道的话就早早地来看你了,现在倒好……” 卫婻笑了:“这么点小事就生气了?” “怎么是小事!”苏筱的眼圈都红了,“病了的时候最需要人照顾了,某些人就会抓着这种时机献殷勤,真不要脸。” 她狠狠地剜了旁边的叶宝葭一眼,心里气得不行。 若不是昨日何丽娘托人告诉她卫婻病了一场、叶宝葭在卫婻身旁侍疾,她还被蒙在了鼓里,这个叶宝葭真是恬不知耻,自己都已经在定亲了还要跑进宫里来,打的什么鬼主意,难道她还会不知道吗? 今儿一大早她就收拾东西来了,务必要在宫里多住些时日,守着长公主和陛下,不能让他们被小人哄了去。 这敌意实在太过明显,叶宝葭有些无奈,赶紧站得离这位小辣椒远一点,省得又无辜遭了殃。 “不许胡说八道。”卫婻训了她一句。 苏筱哼了一声,站在那里指使:“叶宝葭,替我把葡萄拿过来,我想吃。” 葡萄就在叶宝葭手边的茶几上,她只好拿了过去,苏筱刚要去拿,卫婻深怕她故意打翻盆子刁难叶宝葭,一把便把她的手拉住了拍了拍:“来,快和我说说,这阵子宫外头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啊?” 苏筱眼看着葡萄放在了她身边,只好放弃了叶宝葭,亲热地挨着卫婻在软榻上坐了下来:“新鲜事多着呢,我哥前几日去了柳映坊,差点被我爹揍一顿。” 卫婻哑然失笑:“他去那里做什么?” “有个歌姬唱得特别好听,就连安王殿下都去捧场了,我哥没忍住,也跟着去见了市面。”苏筱掩着嘴笑了。 卫婻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三皇弟也怎么也喜欢这种地方了?” “平日又没什么事做,无聊了便去瞧瞧,对了,我听说秦府的也跟着去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是你的未婚夫啊?”苏筱笑嘻嘻地看向叶宝葭。 叶宝葭并不生气,她知道,官场中人颇多应酬,这种歌乐馆和狎妓不同,卖艺不卖身,一些文人墨客时常会选在这种地方聚会,叶齐宏从前常去的也是这种地方。不过,若是秦桓会和安王殿下一起去,倒也让人意外。 她笑了笑:“去了也无妨,不就是听听歌嘛,苏公子想必也不是个会乱来的人。” 苏筱语塞,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又道:“热死了,你替我倒杯茶来。” 一旁的琉紫连忙应了一声刚要去,苏筱挖苦道:“怎么,我远来是客,你这大小姐替我倒杯茶都不肯吗?” 卫婻皱了皱眉头,正要制止,外头传来一声咳嗽,卫简怀缓步进了厅门,冷冷地道:“你远来是客,要不要朕也来替你倒杯茶啊?” 第43章 翡翠牡丹玉镯(十) 满屋子的人都惊了一下,一些宫婢们一听卫简怀语气不善,慌忙跪下请罪。 苏筱的脸都涨红了,呐呐地道:“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卫简怀面无表情地道,“宝葭是朕请来为皇姐侍疾的,自她来了之后,皇姐病情大好,你身为皇姐的表妹不对宝葭感激涕零,还要颐指气使,这是打算让人耻笑我们皇家是忘恩负义之徒吗?” 最后几个字,卫简怀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声色俱厉。 苏筱的脸不红了,转而泛白了起来。 卫简怀语中的回护之意实在太明显了,比起去年那次的石榴风波,这几句训斥简直就好像一个大耳刮子直接打在了苏筱的脸上。 卫婻也不想帮这个骄纵的小表妹了,淡淡地道:“筱筱,你这胡乱说话的毛病也的确该改一改了,家里请的先生都怎么教的?怎么这些年了还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苏筱愕然抬起眼来,哽咽着叫了一声:“长公主……” 叶宝葭心中怜悯,这苏筱一看便是被宠坏的丫头,在家里由着自己性子惯了,被人一挑唆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她也不想继续开罪苏筱,便上前打圆场道:“苏姐姐也是个直爽的性子,一时开玩笑口误罢了……” 卫婻也是知道这个表妹的性子的,要说什么恶毒的心思倒也没有,就是冲动逞强,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那何丽娘哄着她,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别的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冷眼旁观,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你呀,”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这个表妹,“宝葭才比你小了一岁,言谈举止却大方得体了不少,你好好想想,这成天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倒是成了这样莽撞放肆的模样了?” 苏筱终于忍不住掉眼泪了:“你们都不喜欢我了,我走便是,不碍你们的眼了。” 她起了身,哭哭啼啼地朝外走去,脚下却一步两顿,心里还盼着卫简怀能留她一下。 “你们几个,照顾好筱筱,”卫简怀在后面吩咐几个婢女,“告诉姨母,让她好好给筱筱请个先生,埋头苦读圣贤书两个月,再出来见朕,朕要考她。” 这是要禁足两个月的意思。 苏筱头一次因为这样刁难一个人被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叶宝葭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下真的是彻底得罪了苏筱,苏筱回去一告状 ,说不准把定国公府也得罪了。 事已至此,担忧也没用,明日得写一封信告诉祖母和父亲,让他们心里有个数。 叶宝葭的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卫简怀在前面坐了下来,接过琉紫奉上的茶喝了一口,大热天的,他刚和几个重臣商量完国事,便眼巴巴地来了这紫云宫,原本想着见见叶宝葭让自己心情舒畅一下,没想到进来就听见苏筱在那里冷嘲热讽、颐指气使地欺负人。 现在好了,总算把那个蛮横的表妹给教训了一顿。 这算是给叶宝葭出了气了,有了那么一点功劳吧? 可怎么叶宝葭看上去还是有点不太高兴? 他琢磨了片刻,冷不定地开口问道:“心里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多谢陛下帮我说话,”叶宝葭回过神来笑了笑,“苏姑娘也是真性情,和陛下的脾气倒也有几分相像。” 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卫简怀连连咳嗽了起来,一旁的李德慌忙去拍。 卫简怀顺了两下气,颇有点气恼:“你这是在教训朕吗?” 叶宝葭连忙请罪:“是我嘴拙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苏姑娘毕竟是陛下的表妹,陛下不必对她如此苛责。” 卫简怀瞧着她,看她眼中笑意盈盈,不由得心神一荡,一时也不想去追究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也该长点教训了,不然这脾气以后嫁了人,只怕要被婆家嘲笑。” 苏筱听了这话,只怕要气得吐血了。 这明眼人一看便知,苏筱仰慕的是当今天子,一直等着皇后之位呢。 叶宝葭眼中的笑意更甚。 卫简怀别过眼去,轻咳了一声道:“今日紫云宫中还来了一位小客人,你们不欢迎一下吗?” 话音刚落,像是应景似的,屋外传来了“喵”的一声,卢安抱着花梨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卫婻又惊又喜,站起来朝着花梨子伸出手去:“花梨子,快过来,让我抱抱。” 叶宝葭也眼前一亮,几乎同时伸出手去:“花梨子!” 花梨子在卢安怀里懒洋洋地探出头来,朝着前面那三人左右看看,忽地一下窜到了叶宝葭的怀里,仰起脸在她胸前蹭了蹭。 叶宝葭高兴极了,伸出食指在它嘴边挠了挠,花梨子舒服地“喵”了两声,伸出了舌头舔起韩宝葭的手心来。 卫婻愣 了一下,一丝狐疑从心底泛起。 花梨子是谢隽春抱回来的,从前在谢府时和谢隽春最亲,对她倒是爱理不理的。 刚才叶宝葭逗猫的这两下几乎和谢隽春那会儿一模一样。 “长公主,”叶宝葭抱着花梨子到了她面前,“花梨子好像胖了点。” 卫婻接过猫来,心中暗笑自己太过多疑,叶宝葭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和死去的谢隽春有什么关联?她抛开刚才泛起的古怪念头,抬手摸了摸花梨子的后背,略带感伤地道:“陛下倒是养得不错,三郎若是瞧见了……定会高兴的……” 卫简怀沉默了片刻,几步到了卫婻跟前,也一起顺着花梨子的后背。他迟疑了片刻,终于放软了声调低声道:“皇姐,朕今日才将花梨子抱过来,就是怕你睹物思人,谢爱卿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们两个更要相亲相爱,不要再生朕的气了。” 卫婻抬起眼来凝视着他,眼中泪光莹莹。 姐弟俩终于和好,花梨子功不可没,午膳的时候,卫简怀替它加了餐,多了一条小鱼干,它喵呜喵呜的,吃得不亦乐乎。 午膳过后下起了雷雨,花梨子被那轰隆隆的雷声吓得有些懵了,一头钻进了叶宝葭的怀里,怎么哄都不肯下来,叶宝葭只好抱着她在前厅里玩。 琉紫取出了做女红用的一团绣线,落绯拿来了一根红绸带,和叶宝葭一起将线团用红绸绑在了花梨子的尾巴上。 一开始花梨子还有些傲娇,斜着猫眼不屑地看这三个人折腾,等绑好了把它放在了地上,它踱着步子回头一瞧,再踱几步再回头一瞧,一下子便兴奋了起来,“嗷嗷”叫着满屋子乱跑,拼命去追它身后的那个线团,把叶宝葭笑得前仰后合。 花梨子跑得精疲力尽也没能抓住线团,垂头丧气地缩在角落里没了声息。 刚才还一起乐得不可开交的琉紫和落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叶宝葭回头一看,只见卫简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厅门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怔了一下,慌忙站起来见礼。 “花梨子很喜欢你。”卫简怀若有所思地道。 叶宝葭心一紧,恭谨地道:“可能我和它有缘吧。” 看来是挺有缘的。 那想必和它现任的主人也一定有缘。 卫简怀暗忖着。 “今日都这么迟了,陛下还不去南书房吗? ”叶宝葭隐晦地提醒。 这是在赶他走吗? 刚才还笑得这么开心,一见到他怎么就好像被拘着了似的。 卫简怀有些失望,慢悠悠地道:“本来想去了,忽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你若是不要听,那便算了。” 他举步要走,叶宝葭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挽留:“陛下慢些走,若是有事吩咐,尽管交代宝葭就是。” 卫简怀这才觉得心里头气顺了些,轻咳了一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会儿收拾收拾东西,便暂时回侯府去看望家人吧,若是有事,朕会宣你再入宫的。” 叶宝葭怔了一下,眼中骤然亮起,惊喜地道:“我可以回家了?” 卫简怀满心不是滋味,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何况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好歹要稍稍避讳一点,把人再留在宫中有些不太妥当。 他沉着脸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恩典。”叶宝葭高兴地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倒了回来。 卫简怀心中一热,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叶宝葭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屋角,往前蹭了几步,匆忙抱起花梨子,又一步步往外退去:“我把它抱走……只能再和它玩一会儿了……” 居然对猫比对他还要留恋。 不能忍。 看着那一人一猫消失在门口,卫简怀沉着脸,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走吧,李德,”他重新打起了精神,“去会会朕的太傅大人。” 南书房外,几位大臣等了有大半个时辰了,一见卫简怀的身影,大家都精神一振。 把有疑问的重要奏折一一处理了,又将早上临朝时的棘手问题商议完毕,一直等在旁边的太史令周铭这才上前请示秋祭一事。 北周一年两祭,秋祭为秋收祈福,感恩上苍馈赠,太史令负责卜算每一年的秋祭吉日吉时,不能有任何差错。 卫简怀饶有兴致地听着周铭把什么太极两仪天干地支说了一通,最后选定了一个吉日:“有劳周爱卿了。” 随后卫简怀挥退了重臣们,单单留下了太傅秦威。 秦威刚过花甲之年,鬓发已经略有些花白了,他三朝为官,一路从会元、解元到金榜题名,以二甲之身入了翰林院,随后入仕,慢慢熬到了这太傅之位,在朝中算是老资历了,颇有威望。 现如今府里子孙满堂,更有小孙子秦桓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秦太傅,朕留你下来,便是想要和你商量一下秦桓的事情,”卫简怀抬起手来,将一份吏部草拟的调任名单放在了桌上,示意秦威看一看,“秦桓在吏部也有些时日了,办事稳妥,深得朕心,过阵子朕想将他派往明阳磨练,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明阳是京兆府下辖最大的一个县,皇家的明山行宫就坐落在明阳,本朝重臣中有好几个都是从那里的父母官提拔上来的,显然这是要重用秦桓的意思。 秦威心中一喜,面上却恭谨地道:“多谢陛下恩典,秦桓还年轻,陛下尽管历练他就是。” 卫简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问:“我听说秦桓已经订了亲,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闺秀?必定是家世显赫、才名远播吧?” 小剧场: 卫简怀:亲亲宝贝对猫比对朕好。 醋哥:应当的,花梨子比你可爱多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 醋哥:但陛下比花梨子有男儿气概!宝葭一定喜欢!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44章 翡翠牡丹玉镯(十一) 秦威的脸色一僵。 这门亲事,他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秦桓年少成名,以不到弱冠之龄入了翰林院,又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冀城中一提起这位太傅府的小公子,都是赞不绝口,而秦府中人也都与有荣焉。 然而他的未婚妻叶宝葭,说出来却是个一言难尽的。 父亲是武宁侯府的老四,那叶齐宏浪荡了十多年,现今虽然有了点出息,年过而立却还只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 母亲是个继室,先头嫁了个破落户,和离回了娘家,据传还抛头露面去了什么胭脂铺做过账房。 叶宝葭是继室带过来的继女,去年刚入了叶氏族谱,据说长得的确绝色,温柔娇俏,只是虽说面相带福,琴棋书画一件却都拿不出手,别说和京中几位出名的高门才女相比了,只怕连普通官宦之女都比不上。 秦桓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非卿不娶,在爹娘那里碰了壁,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曾和老侯爷的戏言,在他房前跪了一个下午,说是不能言而无信,一定要请他做主,将叶宝葭迎入府中做正妻。 秦老夫人心疼孙儿体弱,率先妥了协,他素来是个要脸面的,被孙子拿住了话柄,一时也无法严词拒绝,又见秦桓态度坚决,说是若不是叶宝葭,他宁愿终身不娶,最后终于松了口。 为了这件事情,媳妇卧床病了好几日,儿子也整日里长吁短叹的,直到这两日才稍稍缓过神来,可对这门亲事还是提不起半点劲来。 如今圣上一问,他的老脸一红,支吾着道:“这……让陛下见笑了……是武宁侯府的姑娘。” 一见秦威这神情,卫简怀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自从得知秦桓和叶宝葭定亲以来,他便仔细将所有李德收集过来的细节一一推敲过了,秦叶两家的这门亲事,朝中知道的大臣并不多,秦威此人,他也算是略知一二,最要的便是脸面,想必是觉得叶宝葭的出身低微配不上秦桓,无颜在同僚面前提起;而亲事定下来之后,秦桓的父母十分不满意,据说曾数次在几个密友面前埋怨过。 秦府上下,只怕就是一个秦桓开心不已。 这便好办了。 “原来是武宁侯府的,倒是门当户对,”卫简怀也不戳破,一脸的饶有兴趣,“可有请周铭合过八字了?” 问名时是六礼中的大事,最重要的便是合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不少姻缘便是因 为八字不合最后告吹,因此,冀城中上得了台面的世家为了求个心安,都是亲自将八字封好,请太史局中的官员私底下合上一合,若是有高僧再加以相看,那就更加稳妥了。 秦家对亲事并不上心,八字随便请了德庆寺中的一名僧人,没有犯冲,便了结了此礼。 “倒是没有请周大人看过,不过据说叶家之女甚有福缘……”秦威想说几句场面话。 “那怎么行,秦桓乃是太傅的爱孙,又是朕倚重之人,不可轻忽,”卫简怀正色道,“太傅快将他们二人的八字封好,送到周铭那里,让他好好合上一合,万不可怠慢了。” 叶宝葭可不知道她的八字要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得了卫简怀的许可,她收拾好了东西,和长公主依依惜别。 卫婻虽然舍不得叶宝葭,可那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总不能一直留在紫云宫,以后若是有空了,她再请人入宫相伴就是。 花梨子和叶宝葭玩了一个下午,又挂在她身上不肯下来了,卫婻笑了好一会儿,才怅然道:“宝葭,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不会是三郎投胎转世,我们俩这么投缘,就连花梨子也这么喜欢你。” 叶宝葭怔了怔,忽而笑了:“若是我真是谢大人转世,长公主会不会少伤心一些了?” 卫婻轻叹着道:“若你是三郎转世,这次我便要把你锁在我身旁,日日都看着你,一步都不许你离开了。” “长公主……”叶宝葭一时说不出话来。 “逗你玩呢,”卫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是为了三郎,我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更要把那个害她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为她报仇雪恨。” 叶宝葭这才放下心来,告别了长公主一路出了宫门。 刚在宫门上了马车,便撞上了刚刚巡查皇城的霍雎。 “十姑娘,这是要走了吗?”霍雎一脸的笑容,热情地牵着马走在了马车旁,瞧这架势,居然是想送叶宝葭一程。 “霍将军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叶宝葭一眼就看穿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痛快,”霍雎赞道,“十姑娘虽然是个女子,却比有些黏黏糊糊的男人强多了。” “黏黏糊糊的男人……”叶宝葭忍不住了,“霍将军莫不是又在说谢大人?”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霍雎连忙解释,“十姑娘,我现在在长公主面前说尽了谢大人的好话, 可长公主虽然不再骂我了,可怎么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日后得便,你务必要帮我在长公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霍雎对长公主,真心苍天可鉴,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瞧一瞧,可她为什么……为什么……” 霍雎越说越沮丧了起来。 叶宝葭终于有些不忍心了。 这个霍雎,打仗有勇有谋,但是在谈情说爱上,却被谢隽春一叶障目,简直就是少了一根弦:“霍将军,当年你和长公主之间突然生变,必定是有误会,这误会,想必和谢大人并没有什么关联,你好好去查查当年你去做什么了、和谁见过面、说过话,你和长公主当年得罪过谁,这样一圈下来必有所获。而且……” “而且什么?”霍雎追问道。 叶宝葭没有往下说。 再说下去,只怕她的身份便要惹人怀疑了。 当年的事情和那场大火一样,都让她疑窦丛生,让她隐隐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翻云覆雨。 但愿是她多心了。 侯府门前的小厮一见叶宝葭回来了,飞一样地去四房禀告了,叶宝葭还没走到兰亭苑,殷盈便被杏儿扶着迎了出来,笑盈盈地等在了门口。 叶宝葭轻呼了一声,几乎是扑了上去,惊喜地摸着殷盈的肚子:“娘,怎么都这么大了!” 走以前殷盈才初初显怀,现在肚子居然吹气一样地鼓了起来。 “看起来很大吗?”殷盈也有些发愁,不知怎的,这肚子都快赶上怀叶宝葭六个多月时候的模样了,偏生她人却没怎么胖,看上去越发有些吓人,唬得叶齐宏动不动就请大夫,深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大,娘,给弟弟妹妹起名了吗?小衣服都做好了吗?生的时候是不是很痛?有没有找好稳婆了?”叶宝葭一口气问了好些个问题,惹得殷盈都笑了起来。 “傻丫头,还早呢,还有四个月,你才能瞧见你的弟弟妹妹。” “可总算有个人和我一样着急了,”叶齐宏也笑着出来了,“我整日里在肚子上催着里面的孩儿,早日出来早日让你母亲卸了这重担。” “胡说,”殷盈反驳道,“晚出来一日,胜过在外面十日。” “夫人爱孩儿胜过我,让为夫好生伤心。”叶齐宏一脸的伤心。 殷盈嗔了他一眼:“在孩子面前还胡说八道,也不怕人笑话。” 爹娘互相拌着嘴,眼 中却笑意盈盈,看起来好像感情又进了一层,叶宝葭看得心里高兴。 从前在谢府的时候,她见多了主母怀孕时不能伺候丈夫,便主动替丈夫安排通房陪侍的事情,在宫中的这些日子一直担心殷盈也会因为不得已而做出这样的决定,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叶齐宏并没有二心。 却原来,表面上看上去正人君子的,并不一定内心忠贞;而原本看上去浪荡子一般的叶齐宏,却能谨守夫妻结发的承诺。 一家三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里走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去荣华堂拜见了老夫人。 晚膳的时候,全家人都到了,一时之间,膳厅里热闹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叶宝葭把宫里赏赐的东西都分了分,给伯父伯母和兄弟姐妹都一一备了礼,送到叶慕彦手上的,是她向卫婻讨来的一坛醉翁居酿制的贡酒,名唤醉仙酿,一年也就只有二十坛。 叶慕彦捧着酒坛,一时有些心潮起伏,没想到,他曾经的戏言被叶宝葭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六哥,听说这酒有点烈,你可不能贪杯。”叶宝葭叮嘱道。 “放心,贪不了。”叶慕彦的目光在叶宝葭脸上一掠而过,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别说是贪杯了,只怕他连一杯都舍不得喝。 在家里的日子总是舒服得很,屋里有母亲照顾着,屋外有兄弟姐妹谈笑玩耍,唯一有些想念的便是叶云蓁已经出嫁了,每日去汀水阁,叶宝葭总会不自禁地朝着她的位置叫上一声七姐,没人应才回过神来,她的七姐姐已经嫁去了宣平侯府。 叶云菲的伤已经好了,不过人瘦了一大圈,许是这场祸事彻底将她警醒,原本眼底总带了几分不甘,如今一扫而空了。老夫人和唐氏已经在替她挑选亲事,相中了礼部郎中李大人家的次子,虽然门户低了点,却是正妻,倒也般配。她终于收了那份好高骛远的心,和姐妹们也日渐亲密了起来。 唯有叶云茗的亲事毫无动静,她自己也浑不在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任凭俞氏急得团团转。 这一日她们正在汀水阁习字,梨儿忽然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向韩夫子告了个罪:“夫子恕罪,我家夫人找姑娘有急事。” 叶宝葭倒是被吓了一跳:“我娘怎么了?” 梨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叶宝葭连忙向夫子告了假,急匆匆地往兰亭苑走。 走到半路,梨儿一把把她拉到了旁边的玉兰树下,一脸紧张地道:“十 姑娘,夫人没事,是我偷偷来找你的,刚才有人瞧见秦太傅夫妇亲自到我们府里来找老夫人了,听说还在老夫人房里……闹出了点动静。” 小剧场: 卫简怀:秦家真不是东西。 卫简怀:亲亲宝贝快到朕的怀里来。 醋哥:…… 醋哥:你好意思这样说吗?狡诈。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45章 翡翠牡丹玉镯(十二) 当晚晚膳,老夫人称病未出,小辈们去探望,被钱嬷嬷拦了,说是老夫人只是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歇息片刻就好,不必牵挂。 叶宝葭心知肚明,自己的这门亲事,恐怕出了点变故。 别的她也无心去在意,只是殷盈这里有了身子,若是知道了,只怕要急怒攻心,万一出个什么事,那可就糟了。 幸好府里向来管束得严,并未有仆役婢女四处长舌,兰亭苑中除了梨儿和叶宝葭,无人得知此事,也无人在殷盈面前嚼舌头。 翌日一早,小辈们前去请安,老夫人倒是出来了,看上去一切如常,只是说了几句话后便说有些疲惫,让大家都回去了,只留下了叶宝葭一人。 老夫人手里捻着佛珠,神情凝重,叶宝葭走到了她的身边,替她轻轻按摩着脑袋上的穴道,浅笑着道:“祖母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天大的事也没有祖母的身子重要,祖母且放宽心些。”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叶宝葭,好一会儿才苦笑了一声道:“宝葭,祖母还当能替你挣个好姻缘,却没想到如今倒成了一桩糟心事了。” “出了什么事了?”叶宝葭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秦家要退婚,说是……你们俩八字不合,你是至福之人,而秦桓也是富贵之身,但两人若是在一起,这福福相冲,便会相克,为两家带来灾祸……”老夫人的脸色阴沉。 昨日秦威一到她这里便连声请罪,将太史令周铭合的八字封批一一道来,说了一些天支地干、五行八卦的术语,最后的结果居然是两个人的八字不合,不仅不合,还会带来灾祸。 秦威连着三日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他尤不甘心,翌日便亲自去了六丽山,在禅房门口苦等了足足半日,才等到了普善禅师,普善禅师取了两个人的八字看了片刻,最后长叹了一声,留下“慎之”二字飘然远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威当晚梦见了老侯爷,责问他为何乱点鸳鸯谱,当年指婚约的时候叶宝葭还不是侯府的姑娘,不是秦桓的命定之人,让他速速纠错。 他这便好似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便和老夫人来商量,说是一切过错都是他们秦家的,无论侯府和叶齐宏怎么责怪都行,但求将定亲的姑娘换成叶云茗,日后需要什么弥补,他们秦府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生气,说到后来身子往后一靠直喘气,脑门中好似针扎似的,神色灰败,唬得叶宝葭 慌忙替她按摩着太阳穴,一叠声地道:“祖母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便是我的罪过了。” “宝葭,”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眼圈红了起来,“祖母不信,老家伙托梦怎么会托到他那里去?要托也是托到我这里来,秦威那老匹夫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叶宝葭思忖了片刻问:“祖母,当年这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说说吗?” 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当年秦威和老侯爷交好,两人时常在一起谈论时政,酒热耳酣之际便说了醉话,要替刚出生的孙子辈指个娃娃亲,彼时秦桓两三岁,另几个孙子也不大,而云蓁、云菲和云茗刚刚出世,严格说起来,这婚约的确是指给这些孩子的。 然而没多久,老侯爷便得病去了,两家人日渐疏远,这婚约便也就无人提起了。而秦桓自幼身子不好,被送往老家休养,老夫人总也存了点私心,心疼几个孙女,深怕秦桓是个活不长,也就乐得装聋作哑,任凭秦府把这婚约给忘了。 没想到秦桓这些年养好了身子,在冀城中夺了一甲探花,一时之间风头无俩,老夫人激赏之余,倒也有些遗憾,因此那日秦府上门提亲时,她还是挺高兴的,她如今是打心眼里把叶宝葭当成自己孙女了,这样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如了当年老侯爷的心愿,算得上是十全十美。 没想到,现如今居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老夫人一五一十说完,打起了精神:“宝葭,你且放宽心,祖母会替你做主的,必定不会让秦府退了这门亲事,明日我便亲自带你去六丽山,咱们重新请普善禅师再细细瞧一瞧,说不准他们看漏了,当年我和普善禅师也曾有数面之缘,拼着这张老脸请他破个例也不算是件难事……” 这是打算让普善禅师口下留情了。 唯一能破太史令八字封批的,可能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然而,这亲事弄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这婚约原本就是叶云茗的,她这算不算是硬生生抢了叶云茗的姻缘? 而且,若是单单是太史令说秦桓和她八字不合,她倒是怀疑是不是卫简怀动了手脚,可普善禅师居然也说出了“慎之”二字,那便的确不让人三思而行了。 她沉吟了片刻,轻叹了一声道:“祖母,秦家,原本就瞧不上我吧?” “瞧不上又怎的?”老夫人恼了,“当日是他们自己来求的亲,谁稀罕拿那个 婚约去压他们了?现在又拿这子虚乌有的东西要来退亲,当我们侯府是什么?” “祖母,若是我硬要入门,若是日后秦府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小病小灾的,必定要怪到我头上来,入得门去,公婆不喜,祖父祖母嫌弃,就算秦大哥再喜欢我,也不能总是和他的父母亲人作对,护着我一辈子。”叶宝葭的眼中掠过一丝怅然,当日那梅花簪,还是拿得太草率了,她感动于秦桓的一片真情,却忽略了这秦府并不是只有秦桓一人,里面并没有一个像老夫人那样睿智豁达的老人等着疼宠她。 老夫人吃了一惊:“宝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是你同意退了这门亲事,日后……” 日后再定门好亲事只怕就难上加难了。 叶宝葭笑着道:“祖母,该是我有的缘分逃也逃不了,我不信我日后没有好姻缘。” 老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好半天才道:“你让祖母再想想,再想想……” 叶宝葭犹豫了片刻又道:“祖母,其实九姐姐她……” 老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神色愠怒:“秦威那老匹夫想得倒美!他若是执意要退婚便退婚,我明日便放出风去,就说他们家孙子身子不好怕耽误了你,决不能有损你半点名声,但他若是想换个姑娘定亲,别说门,连窗都没有!我们武宁侯府万万做不出这样姐妹争婿的事情!更不能为了区区一个秦桓有损阖府上下的安宁!” 叶宝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焦头烂额的一堆破事,她自顾不暇,也没法替叶云茗考虑周全了。 这亲事一下子就胶着了起来。 秦威自知理亏,也不愿失信悔婚,只是拿着当时定下婚约的日子说事,软语相求要换人;老夫人执意不同意换人,言明若是退婚便和秦府一刀两断。 殷盈那里再也瞒不住了,叶齐宏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差点便要冲到秦府去当面论理,被叶宝葭死命给拦住了。 “爹若是去了,便好似我硬巴着要嫁进去似的,倒叫人笑话,”她劝道,“还是听祖母的吧,静观其变就好。” “蕤蕤……”殷盈坐在那里直抹眼泪,她一开始就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心里不安,没想到担忧成了现实,“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堂堂太傅府居然言而无信……” “这样倒也好,若是嫁进去再来嫌弃我,那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叶宝葭只好再来劝母亲,“娘你别哭了,肚子里的弟弟妹 妹可比这劳什子亲事要紧,不嫁了也好,我还能多陪你些时日,多抱抱弟弟妹妹呢。” 女儿如此懂事,简直让人心疼。 可饶是叶齐宏诗书满腹,对着这乱成一团麻的亲事,也想不出半点好主意来。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爹娘,叶宝葭一个人出来到后院透个气。 天气已经转凉了,天高云淡,天空中偶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掠过,她背靠在一株老槐树下,仰望着天空。 想不到,这辈子虽然成了一名真正的女子,却还是连最普通的期望都如此困难。 或者,这便是命中注定吧,她和秦桓,终究是有缘无分。 她随手从地上拔了几根草,一下下地编起蚂蚱来。 好久没编了,手上都有些生疏了,最后一步试了好几次才编好,原本应当昂首挺胸的蚂蚱倒好似蔫了似的,垂头丧气的。 她放在地上戳了戳,忍不住笑了起来,喃喃地道:“好了,别泄气啊,打起精神来。” 也没什么了不起,比起上辈子来,这辈子可要幸运多了,再坏能坏的过烈火焚身而死吗?了不起也不过是退了一次婚,俗话说好事多磨,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怕找不到好郎君吗? 掸了掸身上的草灰,叶宝葭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要不然殷盈得担心了。 还没走几步,她的身形一僵顿住了,只见前面的月洞门外,叶慕彦站在那里,好像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六哥怎么也不出声?存心要吓我一跳吗?” 叶慕彦大步走到她面前,皱着眉头打量着她:“十妹,你这是……躲在这里伤心吗?” 要说伤心,叶宝葭还真没有。 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奈罢了,这几日来,几乎整个武宁侯府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眼里的同情都快要满溢出来了。 “六哥,我要说没有,你信不信?”她笑着道。 然而落在叶慕彦眼中,这分明就是叶宝葭在强颜欢笑。一阵心疼从心头掠过,他沉默了良久,低声道:“启遥他病了。” 叶宝葭愣了一下,心中百味陈杂:“六哥,你多劝劝秦大哥,有时候这都是天意,让他想得开一点。” 叶慕彦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他沉声道:“走,十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去哪里?”叶宝葭有些莫名其妙。 “跟我走就是了,你六哥我不会害你。”叶慕彦不由分说,大步朝前走去。 一路到了府门口,叶慕彦显然早有打算,递给了叶宝葭一顶幂离,门前便停了一辆马车。 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马车一直前行,往德庆寺去绕了一圈,中间停了片刻,又往里驶去,最后在寺后的一户农户前停了下来。 叶慕彦推门而入,屋舍内幽暗,叶宝葭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刚要开口,却听见一阵咳嗽声传来,有人从窗前转过身来,正是秦桓。 “宝葭妹妹,你来了。”他痴痴地凝视着叶宝葭,声音喑哑。 小剧场: 卫简怀:…… 卫简怀:胆大妄为! 醋哥:陛下息怒,天将降大任…… 卫简怀:来人啊,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46章 翡翠牡丹玉镯(十三) 叶宝葭吃了一惊,距离上次在谢府门前的私会才过去一个多月,秦桓却瘦了许多,原本就白皙的肤色苍白,还透着一层不正常的绯色,显然是病得不轻。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不管她和秦桓有没有缘分,可毕竟秦桓是这世上第一个对她真情表白的男子,又是这样的龙章凤姿才华过人,如今这一副颓然的模样,怎能不让人难过? “秦大哥,你怎么病成这样?请了大夫了吗?”她眼底发热,轻声问道。 “宝葭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何出了这样的变故,可你放心,我的心一如从前,一定不会另娶他人的。”秦桓颤声道。 “这……”叶宝葭犹豫了片刻道,“秦大哥,姻缘一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你家里头不同意,你也不用过于执着,身边的好姑娘多得是,也不缺我这……” 秦桓的脸一白,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叶宝葭慌忙替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手边,着急地道:“六哥这是干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又于事何补?秦大哥你快些回去养病吧,不要再惦记我了。” 秦桓将水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抬起头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叶宝葭,这一瞬间,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宝葭妹妹,我们走吧。” “啊?”叶宝葭没听懂,诧异地看着他。 “离开冀城,我们回我老家去,我在那里长大,对那里了若指掌,我们可以开个书馆,我教人读书习字养家糊口,闲暇时便品茗赏花,再也不用管这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秦桓的胸口急剧地喘息着,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破碎,却十分流畅,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 叶宝葭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秦大哥,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秦桓急了,“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不是受苦的原因,”叶宝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秦大哥,你寒窗十几载,眼看着就可以展现胸中抱负;你爹娘生你养你,含辛茹苦教养你成人;你祖父辛苦了六十载,撑起了秦家的门户,好不容易等到你可以帮他……而你却要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就将这冀城中的一切尽数抛弃吗?” 秦桓迟疑了一瞬。 “就算你愿意都放弃,我也无法抛下我的亲人,更无法让武宁侯府家族蒙羞,”叶宝葭的神色冷静,语声淡然,“秦大哥,今日 之话,你尽数忘了吧,你我有缘无份,今日再见一面,已经是于礼不合,还望你早日将我忘了,重觅一位美娇娘……” “宝葭妹妹……”秦桓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惨然,“你是不是……心里没有我?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 叶宝葭默然,好一会儿才道:“秦大哥,若是你这样想会心里舒服一些,那你就这样以为吧。” 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了,叶慕彦走了进来,急急地问:“怎么样,你们俩商量出个结果来了吗?走不走,走的话我来替你们安排。” “六哥,”叶宝葭淡淡地道,“我们回家吧。” 马车渐行渐远,那幢小农舍渐渐消失在了叶宝葭的视线中,唯有那个站在农舍前的孱弱身影,却固执地挥之不去,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一瞬间,止不住的感伤涌上心头,她瞬息之间红了眼眶。 窗帘被挑开了,叶慕彦默默地看着她。 她慌忙背过脸去,擦了擦眼泪,小声道:“眼里进沙子了。” “十妹……”叶慕彦的声音沙哑,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当初帮着秦桓,也不会生出这档子事情来。” 叶宝葭眼底还挂着几点莹光,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了一丝笑意:“怪六哥能当饭吃吗?六哥一心为我,都要将我私奔送走了,若是祖母知道了,得让你好好吃一顿竹笋炒肉。” 这几句插科打诨,让叶慕彦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凝视着叶宝葭,轻声问:“真的不想走吗?” 叶宝葭摇了摇头,正色道:“六哥,你舍得我走吗?”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事情,什么都没有你的幸福要紧,”叶慕彦郑重地道,“若是你想走,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祖母、四叔和婶娘那里我都会安顿好的。” 叶宝葭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走呢,我喜欢咱们家,打算赖在家里当一辈子姑娘。” 这笑话可一点儿也不好笑,叶慕彦的嘴角勉强勾了勾:“好,你要在家呆一辈子,六哥养你一辈子。” “那可说好了,以后你娶了媳妇有了六嫂,也不许嫌弃我。”叶宝葭一脸美滋滋的。 “养自家妹妹,要是有人敢嫌弃你,祖母一定第一个请他吃竹笋炒肉。”叶慕彦终于笑了。 马车忽然打了个趔趄,前面的车夫惊呼了一声,使劲地勒着缰绳,一连 “吁”了好几声这才停了下来,叶慕彦愣了一下,策马到了前面一看,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直通通地拦在了他们面前,看上去气势骇人得很。 他正要呵斥,从马车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当今天子的贴身内侍李德。 “原来是叶大人,”李德笑吟吟地拱手见礼,“我家公子的马车轱辘有些坏了,车子不听使唤撞了过来,幸好没什么事。” 叶慕彦连忙道:“原来是李公公,不妨事,四公子要不要到我家马车上来暂时歇息片刻?舍妹暂避一下即可。” “令妹在车上?且待我去招呼一声。”李德笑容满面往马车走去,掀开车帘一看,顿时放下心来,果然是叶宝葭。 “十姑娘,这可真是赶了巧了,我家公子和姑娘真是有缘啊。”他热情地道。 叶宝葭心里“咯噔”了一下,还真是巧了,她就这么偶尔出来一趟,也能碰上卫简怀?“李公公,”她狐疑地问,“陛……四公子也出来了?” “是啊,十姑娘快过去见见吧,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惦记十姑娘呢。”李德热情地道。 马车外传来一声轻咳,卫简怀下了马车,负着双手缓步踱了过来。 叶宝葭也躲不了了,只好也下来了,抬眼一看,对面有侍卫在那里修车轱辘,叶慕彦也过去在帮忙。 一辆普通的马车,一个马夫,旁边两个贴身侍卫,还有就是一个李德,如此的简单,一位帝王居然便敢出宫微服,这霍雎到底是想干什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了可怎么得了? “见过四公子,”她躬身见礼,忍了忍却没忍住,委婉地道,“四公子贵人贵体,出门在外千万小心些。” 这是在担心他吗? 算小丫头有点良心。 卫简怀原本沉着的脸一下子便放缓了下来。 自从叶宝葭回武宁侯府后,他遣了人盯在侯府门口,这些日子秦叶两家的异动他都了若指掌,心里一直迫不及待盼着秦威在他无形的诱导下尽快退婚。 然而秦威这老古板做事太不干脆,这婚退得拖泥带水的,今日听到暗卫两头来报,秦桓和叶宝葭一前一后相继出了门,他便坐不住了。 这是想私会,还是要私奔? 若是后者,那可别怪他不客气了,也不必遮遮掩掩地顾忌什么强夺臣妻,他就直接下旨宣叶宝葭入宫,省得这样提心吊胆地整日里牵挂着。 “千军万马里都来去自如,还怕什么宵小之徒?更何况四周都有暗卫守着呢。”卫简怀傲然道。 叶宝葭无语了,只好顺着他的话头道:“四公子英雄盖世,说什么都对。” 卫简怀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勾,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见她发髻衣襟丝毫不乱,神情坦荡,一路上提起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佯做漫不经心地问:“倒是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又要到哪里去啊?” “这几日我心情不好……我哥带我去德庆寺四周散散心……”叶宝葭信口道。 卫简怀瞧着她的脸,倒是真瘦了一圈,不免有些心疼:“那还要去散心吗?左右我也没事,不如就陪你走一走……” “不不,”叶宝葭连忙拒绝,“我要回府了,太晚了我娘要担心的。” 卫简怀很是不舍,原本叶宝葭在宫中时,每日若是想见便去紫云宫瞧瞧,那一颦一笑仿佛触手可及,当时还不觉得,可一旦叶宝葭一走,那一颦一笑仿佛就在他心底播了种发了芽,成日里便在心尖尖上拱上一拱,让人坐卧不安。 快了。 等到把这件亲事彻底解决,便可不再顾忌了。 而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他得避嫌,万万不可让叶宝葭知道他动了手脚,要不然这脸往哪里搁? 他一脸的淡然:“那好吧,你就赶紧回府,不要在外面闲逛了。” 那边的车轱辘修好了,卫简怀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只好上了车。 从车窗往外看去,叶宝葭站在路边恭送车驾离开。一阵秋风吹过,她的衣袂飘飘,发丝轻扬,许是那发丝惹恼了佳人,她抬起手来轻轻一捋,那目光悠远,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尾微微弯起,仿佛弦月的弯勾,勾在人的心头。 卫简怀心头一热,怔了半晌,忽然开口:“李德,秦威那里,再去好好点拨点拨。” 李德心领神会:“奴才省得。” 第47章 白角篦(一) 回到府里一切如常。 家人依然小心翼翼,殷盈依然愁眉不展。 不知怎的,没见秦桓前,对秦家这样的背信之举叶宝葭心中也有些郁郁之气,然而见了秦桓之后,她反倒豁然开朗了。 秦桓这一病,仿佛更佐证了太史令周铭和普善禅师之言。 普善禅师的“慎之”二字,想必是有他的道理,两人若是硬要凑在一起,反倒是害了彼此。 更何况,叶云茗这么喜欢秦桓,虽然她事前并不知情,但总觉得对不住叶云茗,现在好了,心里也没了负担。 但愿秦桓能早日将她忘了,重觅一个好姑娘,大家都各自安好。 这一日她正在屋里看书,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叶云茗出现在了门口,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十妹妹。” 出了这事之后,叶宝葭和叶云茗一下子便成了一对被并放在一起比较的人名,叶宝葭倒还好,叶云茗却显然是避着叶宝葭,平时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了,就算见了面也显得十分不自然。底下的下人们各自暗自腹诽且不去提,俞氏和殷盈两人也各怀心思,两房之间再也没了从前的亲密,只是勉强在老夫人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今日叶云茗会过来,倒是让叶宝葭吃了一惊,她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九姐姐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叶云茗笑了笑,转头对几个婢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十妹说几句贴心话。” 房门关上了,屋子里静谧了几分。 叶云茗凝视着叶宝葭,苦笑了一声道:“十妹,你是不是心里在怨我?” 这几日家里因为这亲事都有些惶惶然,气氛异常。 出事前,叶云茗原本心里揣着一份情思,暗中脑中偶尔也会掠过“若是十妹的亲事黄了便好了”的念头,现如今眼看着这亲事真的要黄了,还扯上了她,她不由得便惶惑了起来,会不会真是她那些杂念害得这门亲事不成了?平日里在家中时更是犹疑多虑,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指责她要强抢叶宝葭的未婚夫。 她天性高傲,对秦桓的仰慕一直暗藏在心,除了叶云菲看出了些端倪偶尔嘲讽两句,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现如今这亲事变相成了姐妹俩争抢一夫的闹剧,想想从前老夫人的教诲,再看看原本和乐融融的侯府变得如此沉闷压抑,她心头郁郁,一连好几晚都没睡好,今日终于忍不住登门来找叶宝葭了。 叶宝葭可不知道她心里头这么多弯弯绕绕,一听这话不由得愕然:“九姐姐为何这样说?秦府退婚,是他们原本就瞧不上我,就算没有姐姐,他们也会搬出个其他的理由来,和姐姐何干?” 叶云茗心头一热:“你真的这样想?” 叶宝葭握住了她的手,神情恳切:“九姐姐,虽然平日里我和你并不算亲厚,可我心里一直很敬慕你的才学,盼着你也能和七姐姐一样,遇上一个好郎君,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我这桩亲事,成也好,不成也罢,你尽管放心,必定不会和你生了罅隙。” “十妹……”叶云茗万万没想到叶宝葭会如此豁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九姐姐,祖母一直盼着我们兄弟姐妹和睦,我们若是暗中有了不快,她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叶宝葭斟酌着话语,迎视着她的目光缓缓地道,“九姐姐,你旁的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傲气了些,有了心思全都闷在心里,这样憋着倒要憋出病来,有什么烦心事便和我们聊聊,聊着聊着说不定开心了起来也不一定。” 一阵暖意袭来,叶云茗浅浅地笑了,这些日子的烦恼忧思一下子好像变成是她的庸人自扰,她整个人都畅快了起来:“十妹,你说我傲气,那我下回便做个话痨,看你烦不烦我。” “不烦,九姐姐这样的美人愿意和我说话,可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叶宝葭笑了起来。 姐妹俩相视一笑,从未有过的默契忽然便在心头升起。 “九姐姐……” “十妹……” 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你先说。” “好好,我先说,”叶宝葭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这桩亲事眼看着是成不了了,你若是对秦大哥有意,不如去和祖母商量商量,秦大哥人品出众,若是你能拿得住他,说不准对你便是一桩好姻缘。” 叶云茗的脸一红:“是谁在你这里嚼舌根了?” “我猜的,一猜一个准,”叶宝葭笑嘻嘻地道,“要不然怎么都说我有佛缘呢?” 叶云茗摇了摇头,迎视着叶宝葭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诚:“十妹,实不相瞒,我的确对秦大哥有过那么一点心思,可是若是要拿上侯府的名声去嫁给他,伤了祖母的心,那他还当不起,罢了吧。” 叶宝葭探究地看着她:“真的?” “嗯。”叶云茗点了点头。 叶宝葭高兴地拉住了她的手:“那好,不提他了,走,我们一起去用晚膳去。” 两人一起手拉手出现在饭厅中时,全家人都吃了一惊,原本见了面都尴尬地不出一声的俞氏和殷盈不由得互望了一眼,心中愧然。 老夫人也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起来:“乖孩子,不愧是我武宁侯府家的姑娘,都是我的好孙女。” 叶宝葭和叶云茗一左一右,在老夫人身旁坐了下来,叶宝葭笑着道:“都是祖母教得好。” “祖母的头还疼吗?等用完了膳,我和十妹一起来帮你捏捏。”叶云茗也笑着道。 “不疼了,”老夫人乐呵呵地道,“你们俩姐妹开开心心的,祖母的头怎么都疼不起来了。” “原来祖母的头疼还是看人的,”叶慕彦在一旁打趣起来,“咱们兄弟开开心心的都没用,这也太偏心了。”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老夫人一脸的佯怒:“慕彦这是要和妹妹们争宠吗?白疼你了。” “孙儿不敢,妹妹们开心,我们这做哥哥的,就算是做牛做马也乐意啊,三哥,你说对不对?”叶慕彦朝着叶慕兴笑道。 “六弟说的还能不对?谁敢说不对,都来试试六弟的穿云弓。”叶慕兴一起来凑热闹。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原本那僵硬的气氛一扫而空,膳厅里重新变得和乐融融了起来。 这一顿晚膳,大伙儿说说笑笑,都比前几日多添了一碗饭。 正值酒足饭饱之际,管事的急急前来禀告:“老夫人,圣旨到。” “……武宁侯府叶氏、太傅府秦氏素来便是北周的肱骨,朕之左膀右臂,老武宁侯心念两家之谊,定下婚约,今秦桓和叶宝葭命格贵重,八字不合,难成姻缘。然武宁侯府、太傅府两家情意令朕感念,不可断绝,特赐秦桓与叶云茗百年之好,两家化争执为玉帛,共谱佳话,择日完婚,钦此。” 卢安身穿绯色宫服,将圣旨朗朗读来。 秦威那老匹夫,居然去求了天子赐婚? 真是被阴了一手。 老夫人脑中念头一掠而过,只是气吁吁地跪在那里,一时之间都忘了谢恩接旨。 卢安上前一步,笑容满面,双手奉上了圣旨:“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 叶宝葭心中着急,在后面悄声提醒道:“祖母……” 老 夫人回过神来,先机尽失,事已至此,这门亲事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了,她只得无奈地接下圣旨道:“谢陛下恩典。” 柳氏和俞氏一左一右,将老夫人扶了起来,老夫人吃了这一记闷亏,心中懊恼,淡淡地道:“多谢小公公传旨,我们侯府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想必秦太傅那里定是喜上眉梢……” “老夫人此言差矣,”卢安笑嘻嘻地道,“侯府今日双喜临门,小的还真要叨扰一杯茶水呢。” “双喜临门?”老夫人的眉头竖了起来,难道她那皇侄孙还要继续乱点鸳鸯谱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了一声:“圣旨到!” 这次进来的是身穿紫色宫服的李德,只见他嘴角含笑,步履轻快,几步便到了众人跟前:“……武宁侯府叶齐宏、殷盈夫妇教养有方,女叶宝葭谦恭温良,为长公主侍疾不辞辛劳,乃长公主病愈之首功,不愧为福女之名。今赐叶宝葭福匾一块,赏武宁侯府珍品若干,并封其母殷盈五品安人,钦此。” 外命妇的封赏十分稀少,武宁侯府至今也就只有老夫人和柳氏,就连丈夫已经官至五品的俞氏也并没有这个名号。若是请封的话,一般也都是按照丈夫或子女的品级而定,叶正宏现在才只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殷盈直接被封为了五品安人,这自北周立国以来便没有几个,算得上是荣宠无双了。 老夫人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开来,这两道圣旨一前一后,就连传旨的公公都安排得十分妥当,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如此一来,退亲一事,对叶宝葭非但没有半点损伤,反倒无形中将四房的地位抬高了,今后这冀城中还有谁敢看不起殷盈母女?她那个皇侄孙倒是费了一番心思了。 侯府上下一扫前几日的低迷颓唐,喜气洋洋。 俞氏原本就着急女儿的亲事,现如今圣上赐婚秦桓,原本的隐忧一扫而空,自然是高兴不已,就连殷盈被封为安人高了她一头也没闲心去计较了,当即便找老夫人商量婚事去了。 殷盈并不知这封赏的门道,但听叶齐宏一解释,知道女儿日后的名声并不会因为这桩亲事不成而有什么影响,这被折磨了多日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唯一可惜的便是秦桓那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好男儿,终究是要成为别人家的女婿了。 叶齐宏倒是坦然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女儿真的是有福之人,没有嫁给秦桓,倒真不一定是件坏事。要知道,太傅府家族庞大,门支众多,妯娌姑嫂家长里短,叶宝葭入得门 去,不得公婆欢喜,难免要受委屈,秦桓也不一定能护得住叶宝葭。 唯一忧心忡忡的便是叶慕彦了,他知道秦桓心有所属,担心自家妹妹嫁过去不得丈夫欢心,然而事已至此,他再担心也没用,只能见机叮嘱好友好好对待叶云茗了。 婚期吉日定在两个月后,时间稍稍有些仓促,阖府上下又忙碌了起来,这一日叶宝葭正陪着叶云茗一起整理嫁妆首饰,玉早斋的掌柜托人来带了信,铺子里新到了好些首饰,请府上待嫁的姑娘去挑一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几个姑娘便请示了柳氏,得了允可之后兴冲冲地出了门。 玉早斋是冀城中老牌子的珠宝首饰铺,工匠手艺精湛,设计巧夺天工,深得冀城中高门贵女的拥趸,每季的新品必然一抢而空,此次愿意为武宁侯府特意留样挑选,显然是十分用心了。 铺里的二掌柜是名三十上下的女子,亲自出门迎候,将几位姑娘请进偏厅奉了茶,将首饰一一呈上,金累丝头花、点翠嵌珠步摇、墨玉七宝玲珑簪……一件件都华美精致。 几个姑娘正试着呢,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帘子被挑开了,有人恭敬地道:“四公子里面请,稍歇片刻,我去将东西取出来让您过目。” 叶宝葭抬头一看,只见门口逆光处一人负手而立,那英挺傲然的身姿,不是卫简怀又是谁? 小剧场: 醋哥:阴险。 卫简怀:…… 卫简怀:那叫运筹帷幄,懂吗? 醋哥:懂了,您一个人慢慢耍。 卫简怀:来人呐,把这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48章 白角篦(二) 卫简怀怎么会到了这里? 叶宝葭心中惊讶,却不得不上前见礼叫了一声“四公子”,叶云茗也认出了卫简怀,跟着上前见礼;而一旁的叶云菲脸色煞白,显然是想起了上次的大难,怯怯地跟着叫了一声便躲在了叶宝葭身后,恨不得把自己当成隐形人一般。 “真是赶了巧了,”李德跟在身后笑吟吟地道,“居然在这玉早斋中也能碰上十姑娘。” “来选首饰?”卫简怀的目光炯炯有神地落在叶宝葭身上,“正好,我在这里定做了一件,挺合适你的。” 二掌柜笑道:“四公子真是好眼光,我方才还在想,到底要什么首饰才能配得上十姑娘这样钟灵毓秀的模样,四公子这一说我才想起来,稍候片刻,我去取来。” “不……” 叶宝葭拒绝的话刚一出口,卫简怀的眉头便拧了起来:“怎么,我的东西不好吗?” “不是,”叶宝葭委婉地道,“我今日是陪姐姐们过来挑选首饰的,我不买。” “那便送你就是了。”卫简怀不容拒绝地道。 叶宝葭哭笑不得,再争执下去只怕更要惹人猜疑,只好沉默不语。 卫简怀坐了下来,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固,原本说说笑笑的姐妹们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我瞧见对面有几件首饰还不错,”李德笑着道,“几位姑娘若是有兴趣,我带你们去瞧一瞧。” 叶云菲慌忙应道:“好好好,我们去看看。” 她拔腿要走,又觉得自己一个人走了太生硬了,一把拉住了叶云茗:“九妹,我们一起去。” 叶云茗被她拉得踉跄了一步,不由得回头看了叶宝葭一眼。叶宝葭心中暗暗叫苦,想跟过去的脚步刚刚一动,卫简怀的目光便不容置疑地瞥了过来:“你且不忙,还要试一下首饰呢,若是什么地方不好,也好让掌柜的改。” 话音刚落,二掌柜便领着人回来了,手中托着一个黑檀木盒,盒盖开着,一把白角篦放在中间,色泽柔润,一朵朵睡莲纤毫毕现,雕工繁杂精美,显非凡品。 旁边的小婢过来替叶宝葭挽发,梳了一个流云髻,将白角篦斜斜插入发髻,那乌发堆雪,衬得那白皙细嫩的肌肤愈发吹弹得破。 白似琼瑶滑似苔,随梳伴镜拂尘埃。 卫简怀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佳人,此时此刻,这些日子悬在半空的 心才算是真正放了下来。 赐婚的圣旨下了之后,叶宝葭一直未出侯府半步,他再也没机会偶遇;而他身为帝王,为了避嫌,也找不到理由去侯府探望,可叹他这天子,还不如秦桓自由,能偷偷找叶慕彦帮忙见叶宝葭一面。 今日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让人把叶府的三姐妹一起哄了出来,这才有了这片刻相见的时候。 叶宝葭看上去心情不错,神情也未见憔悴,退婚的风波看起来已经过去了,也不枉他费尽心机哄得秦威请求赐婚秦桓和叶云茗,快刀斩乱麻。 “四公子,这梳篦太贵重了,臣女受不起。” 叶宝葭轻柔委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卫简怀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道:“这梳篦找不到合适的主人,再贵重也只不过是件死物,能装扮你的发髻也算是它和你的缘分吧,是桩幸事,收着就是。” 叶宝葭手中捏着这梳篦,仿佛捏着烫手的山芋。 白角篦一般都是取材于牛角,而这把白角篦无论从色泽、手感来看,都是取自于南陈南疆罕见的白象牙。这象牙色白如玉,更因路途遥远,在南陈向来也是皇家之物十分稀少。 两年前,南陈皇后宁珞回礼,礼单上就有一对白象牙,礼品送到卫简怀手中的时候谢隽春也在,亲眼见到卫简怀把它当成了心爱之物,小心翼翼地自己收藏了起来,没想到这次居然取出来雕了梳篦。 叶宝葭心中五味陈杂,迟疑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四公子,我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卫简怀心中一喜,朝着身旁的两位掌柜瞧了一眼,二掌柜会意,笑着道:“两位客人先歇一歇,我们再去取些珍品来让客人观赏。” 房门被带上了,屋子里静谧了起来。 “宝葭,这些日子我一直很惦记你,”卫简怀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脉脉柔情,“退婚一事,你也别太难过了,俗话说的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今日秦家退了亲,对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公子,”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无奈地道,“是你捣的鬼吗?” 卫简怀面不改色:“怎么会?八字是秦家去合的,太史令、普善禅师所言千真万确,而赐婚更是秦太傅亲自向我求肯,我为了社稷朝堂的和睦才下的旨,和我又有何干?此间种种皆是天意,说明秦桓和你的确不合适,日后他便是你的堂姐夫了,你们俩再也不可有瓜葛,以免伤了你姐 姐的心。” 叶宝葭哭笑不得,他倒是把一切都撇得一干二净:“四公子放心,我自然心里有数。不过,今日我想和四公子说几句心里话,还望四公子见谅。” “说吧,此刻我便是卫泗,你不必拘束。”卫简怀一脸的宽宏大量。 “我本出身贫寒,”叶宝葭斟酌着词句,“秦家于我已是高攀,本就惶恐,而四公子更是胜上不知几筹,我实在高攀不起,我只愿能觅一良人,携手安稳度日,四公子的厚爱我感激不尽,还望四公子能体谅我的心情,另觅佳人才是。” 卫简怀的脸沉了下来。 叶宝葭也不慌张,只是定定地看着卫简怀,继续恳求着道:“四公子龙章凤姿,有无数佳人芳心暗系,如我这等愚钝之人,不配伺候公子左右……” “宝葭,”卫简怀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幽深,“你可知为何我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叶宝葭愣了一下,摇头道:“四公子的心思,不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我自小遭难,并不知道情为何物,曾经把依恋和恩情当成了喜欢,做了一件错事,”卫简怀回想往事,神情有些怅然,“当时谢爱卿曾劝告我,说我只不过是被自己的臆想蒙蔽了双眼,那种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若是执迷不悟,必定会后悔终生;若是我能放弃执念,总有一日,我会碰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叶宝葭有些汗颜,那会儿其实她也并不懂什么情爱,只是为了当时岌岌可危的战局和宁珞的求肯,便仗着比卫简怀多活了几年、多看了几本话本大言不惭。 “我很不服气,”卫简怀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丝怅然的浅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加上谢爱卿胆大妄为、先斩后奏,我心里恨他得很,便和他赌了气,心里暗暗发誓,既然他不愿意让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我便一直做个孤家寡人,让他后悔那日所言所为,还要让他以后急得团团转,求我去喜欢女子、求我大婚。” 叶宝葭瞠目结舌。 卫简怀居然还抱着这样和谢隽春对着干的心思,这实在是太幼稚了……那时的谢隽春的确为了他不近女色之事愁得很,若不是萌生了去意,只怕谢隽春真要求爷爷告奶奶,绞尽脑汁让卫简怀封后纳妃了。 “可我现在明白了,谢爱卿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卫简怀轻吐出了一口浊气,“这些日子我很庆幸,当日谢爱卿的所作所为让我没 有铸下大错,我也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谢爱卿在天之灵,必定也很欣慰见到我有了心爱的女子,宝葭,你我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羁绊,此乃天意……” “等一等,四公子,”叶宝葭有些急了,打断了他的话,“你今日说喜欢我,他日未必不会喜欢另外的女子,真情珍贵,却也最为廉价,我无意陪伴君侧,还请四公子高抬贵手。” 卫简怀一语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叶宝葭被他看得心中惴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呐呐地道:“四公子这是怎么了?” 还敢问怎么了。 这要是换个人敢如此违逆,只怕早就被他拖下去了。 卫简怀忍不住暗自磨了磨牙,冷冷地道:“你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和我这样说话。” “四公子,”叶宝葭有些无奈,“若是我连真心话都不敢和你说,那你又何必和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直接下旨宣我进宫就是了。” 卫简怀语塞,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你这样说话的模样,让我想起谢爱卿。” 叶宝葭心中一凛。 卫简怀忽然上前一步,几乎和她脸对着脸,那曾经熟悉的脸庞一下子在眼前放大,隽挺的五官透着致命的吸引力,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叶宝葭的脸一红,仓促地避开了视线。 “叶宝葭,你不必拿话激我,”卫简怀淡淡地道,“我喜欢你,自然要得到你,你若是也喜欢我,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若是你不喜欢我,我便给你些时间,不过我的耐心不多,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四公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是强人所难……”叶宝葭哭笑不得。 话音未落,下巴被攫住了,温热的触感从唇上袭来。 叶宝葭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僵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在胸口推了一下,没推动卫简怀,倒是自己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四公子!你……你逾矩了!”她又羞又恼,颤声道。 双唇相触的那一刹那,卫简怀的心如擂鼓。 那滋味和想象中的一样甜美柔软,让他忍不住想要继续采撷。 然而,叶宝葭显然并不情愿,唇上一空,仿佛心头也空了一块似的,他莫名有些沮丧,却也有些振奋。 夺取芳心,仿佛比战场 上的攻城掠地更有挑战。 “宝葭,你不要自欺欺人,朕不相信,你对朕没有一点喜欢。”他傲然道,“强扭的瓜不甜,那是因为没有碰到朕,碰到朕了,朕自然会让它甜起来。” 第49章 白角篦(三) 从玉早斋出来,已经是申时了。 卫简怀并没有多留,没一会儿便离开了,只留下了白角篦。 姐妹三人又挑选了一会儿首饰,最后结账时二掌柜的笑着说,四公子都已经付过帐了,就算是他恭喜二位表姑娘新婚大喜。 回府的路上,叶宝葭有些心不在焉,卫简怀最后一句话一直回响在她脑海。 “朕不相信,你对朕没有一点喜欢。” 对卫简怀,她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喜欢,那自然是喜欢的,要不然,上辈子的谢隽春不会如此尽心尽责地照顾小殿下,不会在他遇害时痛不欲生,咬牙要替他复仇,更不会殚精竭虑为他夺位扫清障碍,忠心辅佐。 然而,那喜欢却和男女之情不一样。 没有叶齐宏替殷盈描眉绘唇的脉脉含情,没有话本上描绘的那种温柔缠绵之意,有的只是对当年小殿下如兄弟般的喜爱、视北周天子卫简怀为主的激赏敬慕。 这辈子身为叶宝葭,她半点都没把自己和卫简怀联系在一起,也从未想过会成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中的一员。 可现在照这个架势,卫简怀对她势在必得,除非她再能想出一个完美的金蝉脱壳之法,要不然再硬生生拒绝,只怕要牵连整个侯府、牵连爹娘。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长公主卫婻便登门造访,和老夫人一起在屋子里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又召见了叶宝葭,赏赐了一些绸缎和首饰。 大庭广众之下,卫婻也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还是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不见,我倒是时时想起你。今日见你气色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多谢公主挂怀。”叶宝葭连忙应道。 “过阵子我要去六丽山还愿,到时候还要劳烦宝葭一起同去。”卫婻看向老夫人。 “些许小事,长公主吩咐一声就是了,还有什么劳不劳烦的。”老夫人淡淡地道。 卫婻正色道:“姑婆此言差矣,武宁侯府在姑婆的治理下家大业大却井井有条,我等小辈见了一直心生仰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我有什么说的做的不对,还请姑婆直言不讳。” 老夫人一直有些疏淡的脸色终于稍霁:“长公主颇有先后之风,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等送走了卫婻,老夫人将叶宝葭单独留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宝 葭,长公主很喜欢你,盼着你入宫作伴。” 叶宝葭心知肚明,这是卫简怀尤有几分廉耻之心,自己不出面,让长公主来做说客了。 “看来普善禅师的话的确没错,你命中带着富贵,区区侯府,并不是你最后的命中归宿。”老夫人轻抚着她的手,眼神怅然。 叶宝葭有些不甘心,迟疑着问:“祖母,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只怕这并不完全只是长公主的意思,”老夫人苦笑了一声,“你也该看到了,陛下是个什么性子的,现如今就算你想嫁,只怕也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祖母护不住你,以后若是你真的被宣入宫,也只能是尽力替你争个份位。” 叶宝葭沉默了半晌,展颜一笑,语声轻松:“祖母放宽心些,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不是还没到最后呢。” 没过几日,叶齐宏便被调去了御史台,北周一年一度的地方官员巡查开始,由天子任命吏部、御史台中官员组成了巡察组,兵分几路去各地明察暗访。 这任务听着好听,可要做出些成绩来却并不轻松,地方官员盘根错节,若没有一双慧眼,很可能会被蒙蔽,从而只能写些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交差;但若是真的一心为民,踏踏实实地做事,揪出一些贪腐或鱼肉百姓的官员来,那就算是大功一件,封赏可期。 叶齐宏被分去了最为富庶的江南地区,这一去就要两个月,回来只怕殷盈就要待产了。 夫妻俩依依惜别,叶齐宏不放心殷盈,再三叮嘱叶宝葭要好好照顾母亲。 身为谢隽春时,叶宝葭也曾在先帝面前领过这样的差事,也是去的江南,江南那些地方官员都是老油子了,老奸巨猾,吃亏就吃在看她年轻掉以轻心,被她揪住了狐狸尾巴,最后牵扯出了一桩大案,她因此被先帝青睐,没多久就奉命教导小殿下。 叶齐宏此去,是挑战,是机遇,但也隐藏危机。 叶宝葭有些忧心,明着暗着叮嘱了几句,却也不能说得太透,只能盼着叶齐宏能平安归来。 很快,叶云菲便出嫁了,虽然她平时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侯府里的姑娘又少了一个,老夫人又感伤了起来,幸好,月里头叶慕兴娶了媳妇,是礼部尚书家的二闺女,知书达礼、甜美可人,敬茶的时候老夫人的嘴乐得要合不拢了,好歹冲散了一些孙女出嫁的失落。 十月底,叶云茗的婚期便到了,然而,据别处传来的消息,据说秦桓的身体一直好 好坏坏,断断续续地缠绵病榻,让全家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影。 成亲前一晚,叶宝葭守在叶云茗的屋里,姐妹俩一起说着悄悄话。 红烛偶尔“噼啪”地爆着灯芯,烛光印在了叶云茗的眼中,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仿佛也跳动着光芒。 那是新嫁娘的喜悦,更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但愿不要因为卫简怀的乱点鸳鸯谱而受到辜负。 叶宝葭握着叶云茗的手,心中默默祈祷。 “十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在担心我吗?”叶云茗嫣然一笑。 她从前笑起来总是带着几分冷傲,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可今日不知是不是这屋子里一片红色,让她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暖意。 叶宝葭迎视着她的目光,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九姐姐,去了秦府你万事小心些,若是受了委屈别藏着掖着,告诉六哥,六哥总能替你撑腰的。” 叶云茗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这人小鬼大的模样,不过,这夫妻之间相处之道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就算我在秦大哥那里受了再大的委屈,我也不能告诉六哥,要不然只怕会越弄越糟。” 叶宝葭心一紧:“这样吗?那……要是秦大哥欺负你了,你怎么办?” “我知道,秦大哥现在心里喜欢的是你,”叶云茗轻叹了一声,嘴角却依然微微勾起,声音低柔,“可既然如今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他,那便要好好服侍他、照顾他,他若是生我的气,那便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心换心,总有一日,秦大哥会看到我的真心的。” 这便是真正的喜欢吧? 就算知道秦桓心不在,也依然一往无前。 这样的叶云茗,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动人。 叶宝葭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诚心诚意地道:“一定会的,除非他眼瞎了,才会看不到你的好。” 秦家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只盼着这喜事能让秦桓尽快好起来,三日后回门,叶宝葭托辞避开了,后来听殷盈说起,秦桓风度翩翩、温文有礼,和叶云茗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唯一缺憾的是,脸色依旧苍白,看上去身体还没有完全好透。 叶宝葭这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这才算放下了一半。 这几桩亲事一办,武宁侯府上下忙得陀螺似的,等忙完了,这下全都松懈了下来。 金桂余香、红枫遍野,这深秋的景致眨眼便到了最美的时候,卫婻的帖子也正式到了武宁侯府,邀叶宝葭翌日一起共游六丽山赏秋还愿。 此次卫婻是以长公主之名正式出行,仪仗甚是威严宏大,叶宝葭被安顿在长公主凤驾之后,长公主身旁的大宫女琉紫安排了两个小宫女伺候,并送上了新鲜瓜果和小食,她坐在车内往外看去,护驾的禁卫军个个精神抖擞,英姿勃发,显然被霍雎调教得很好。 也不知道霍雎那家伙把当年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结果…… 马车一晃一晃慢悠悠地朝着六丽山驶去,叶宝葭被晃得有些迷糊了起来,斜靠在软榻上闭上了眼。 “吁”的一声响,叶宝葭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坐了起来。 掀开窗帘一看,六丽山就在不远的前方,青山碧野、天高云淡,碧空中有成群的大雁排着队掠过。 大地隐隐震颤了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尖锐的鹰鸣声从耳膜中刮过。 骤然之间,一支利箭破空而现,仿佛闪电划过,几乎就在同时,空中的头雁哀鸣了一声,一头栽了下来,堪堪落在了叶宝葭的马车前。 正在掀着帘子往外看的小宫女吓得尖叫了一声,叶宝葭也被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队侍卫簇拥着一匹白马疾驰而至,卫简怀一身戎装,银盔亮甲,一手握着一把穿云弓,一手控马,身姿矫健地伏在马背上;他的薄唇紧抿,眉眼飞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无尽的力量,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尽在掌控。 叶宝葭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卫简怀一勒马缰,白马嘶鸣了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复又落下。他一脸的矜傲,嘴角微微一勾:“朕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叶宝葭回过神来,看了看地上一箭封喉的大雁,忍不住心里抽搐了一下:这也算是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第50章 白角篦(四) 若不是答应了要给叶宝葭时间,卫简怀还真想直接宣叶宝葭入宫了。 然而仔细一想,的确还是应该要慢慢谋划。 叶齐宏才只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叶宝葭就算有个福女的名声,只怕礼部和宗正那边也过不了关,没法给一个好份位,平白委屈了叶宝葭。 这次将叶齐宏派去江南,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如无意外,以叶齐宏的才能,必定不会让他失望,届时高升便也理所应当。 不过,这中间漫长的等待,可有些受不了,今日这样的好机会,卫简怀自然不会错过,巡视南衙大营途中偶遇,陪伴皇姐还愿顺便一慰相思,任凭谁都拿不到错处。 他有心存了卖弄的心思,在疾驰中一箭射下飞翔的头雁,这份箭术几乎可以傲视北周。 那个白面书生一样的秦桓有什么好?能比得上他的英武帅气吗? 他一拉马缰,慢慢踱到了叶宝葭的车窗前,满意地回味着刚才那双桃花眼中露出的些许惊慕。 叶宝葭哭笑不得:“陛下箭术了得,臣女佩服,只是这大雁……太过血腥……” “朕让人收拾好了,顺道在六丽……”卫简怀随口说了一句,这才觉得不对,连忙改口,“顺道送去侯府让姑婆和你明日一起尝个鲜。” “多谢陛下。”叶宝葭只好应了。 “左右闲来无事,朕便陪着你们一起去六丽寺吧。”卫简怀矜持地道。 “陛下国事繁忙,还是……” 叶宝葭话还没说完,卫简怀一带马缰,仿佛没听见一般朝后吩咐:“走,改道六丽山。” 车队重新出发,一路缓缓而行,没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六丽山下。卫婻和叶宝葭一起下了马车,卫简怀陪在卫婻身侧,而他的身后,云麾将军霍雎如影随形。 一行人沿着石阶缓缓而行,卫婻的心情显然不错,一路和叶宝葭说笑着。 走着走着,叶宝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不经意间回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今天这位霍将军不知道怎么了,居然一直没有上来凑热闹搭讪,低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这不太正常。 霍雎在卫婻跟前,向来都是没话找话,就连卫婻瞪他一眼都能暗自乐上一会儿,今日这大好时机,居然不知道把握,这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叶宝葭暗自思忖着。 卫婻到底是千金之躯 ,平日里都是弱不禁风被宫女伺候着,这山路绵延,到了半山腰便有些气喘吁吁,卫简怀见状,便提议去前面的凉亭里歇一会儿。 琉紫和几名宫女把凉亭收拾了一下,垫上了垫子,上了凉茶,卫简怀喝了两口,忽然兴致勃勃指着前面道:“宝葭,你看那里。” 叶宝葭抬头一看,只见山涧旁有一棵大树,树冠密实,层层叠叠,而高处的树枝垂了下来,缀满了一个个长着毛刺的野果。 “那是什么?”叶宝葭心里好奇,忍不住问。 “你猜。”卫简怀故作玄虚。 “长得和那刺猬似的,”卫婻也有些好奇,“听说南边有种水果,模样和这个长得倒有几分相似。” “不是。”卫简怀摇头。 叶宝葭看向旁边的霍雎,想给他个在卫婻面前表现的机会:“霍将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的。” 霍雎的眼神有些呆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闷声道:“板栗。” “板栗?”叶宝葭愣了一下,这是倒正是吃板栗的好季节,只是板栗那小小的光溜溜的模样,实在和这个野果相去甚远。 “看不出来吧?”卫简怀瞧着她吃惊的模样笑了,“走,我带你去摘几个,若是喜欢的话,生一堆火烤些尝尝,香得很。” 叶宝葭瞧着那刺果,心痒痒的,可一想到卫简怀那孟浪的举止,却又心里惴惴,正想拒绝,卫简怀却朝着她眨了眨眼,又侧过脸来,背着卫婻朝着霍雎努了努嘴。 叶宝葭明白了,乖巧地站了起来:“有劳陛下了。” 凉亭里就剩下了卫婻和霍雎,两个人一坐一立,一片静谧,唯有不远处潺潺的山涧流水声传来。 这些日子来,霍雎一直没有在卫婻面前出现过,从前几乎每日都会托人送礼入宫,这阵子也没了声息,卫婻只当他被自己的冷言冷语给冷了心,终于放弃了。 男人都是这样,好时浓情蜜意,坏时凉薄无情,就连父皇这样深爱母后,母后死了之后,也还不是被人钻了空子,没能照顾好她的子女,远不及女子有情有义。 卫婻只觉得自己已经修炼成了钢筋铁骨,只是午夜梦回,总还是在怔愣中湿了眼眶。 若是谢郎还在,定能劝慰她的多愁善感,她们两个女子互相扶持着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这样继续过一辈子,也不是一件坏事。 “长公主殿下……” 耳边传来低低的叫声,卫婻转过身来,淡淡地扫了霍雎一眼。 这不看倒还好,一看吓了一跳:霍雎这七尺男儿居然红了眼眶,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你……你这是干什么?”卫婻唬得站了起来,警惕地后退了两步,转头想叫琉紫进来。 霍雎上前一步,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那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覆住了卫婻的娇小。 卫婻又羞又恼,怒叱道:“大胆,霍雎你撒手!” “阿婻,我对不起你……”霍雎的声音颤抖,“你当年……居然给我写过信求援,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个混蛋,居然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我真不是东西!” 卫婻浑身一震,脸上却依旧维持着一派冷若冰霜:“从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耽误你们霍家的荣华富贵,你也不要再来纠缠于我。” “阿婻,你还看不出来吗?”霍雎再也忍耐不住,这钢铁一般的男儿曾经纵横沙场,流血不流泪,却在此时哽咽了喉咙,这么多年的时光,就因为这样的恶意尽数错失了!“当年我根本没有收到你那封信,安西匪患吃紧,我出生入死整整三个月,剿匪一结束,我便星夜往冀城赶,结果却得知你已经大婚,若不是我父亲将我关在府里,我便要去谢府抢亲了。” “你现在狡辩又有什么意思?那日回话的就是你的心腹霍达,而那封回信是你父亲写的,那字迹不会有假,”卫婻怒道,“现如今既然你们霍家又为陛下登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件事我便半点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起,耽误不了你的升官发财,你尽可以放心。” “那封回信还在吗?”霍雎紧盯着她的双眸,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悔。 “我留着它做什么?早就被我撕了扔了!”卫婻咬着牙道。 “那封信不是我父亲写的,是别人伪造的,你给我的信半路被人截了,有人拿捏住了霍达的把柄,逼他对你说了那番话,霍达没过多久便和我辞行逃回了老家,这次我花费了不少功夫特意把他抓来了,若是你不信,我这就可以去把他叫来和你对质。” 卫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那些如同噩梦一样的日子,她几乎不敢回想。 弟弟卫简怀在祭拜母后的途中失踪,父皇倾尽全力搜索却依然杳无音信,变得暴躁易怒,她痛不欲生,屡次向父皇进言 ,最后一次因为怀疑两位皇兄和父皇争吵,被父皇叱喝责骂。 皇宫中从来都不缺捧高踩低之徒,卫简怀凶多吉少,父皇又不喜于她,她再也没了倚靠,步履维艰,一介女流别说替卫简怀报仇,就连自身都难保。 危急之中,她想到了和她青梅竹马的霍雎,霍家乃是武将世家,深得父皇信任,若是两家联姻,霍家全力以赴,说不定还能为弟弟报仇雪恨。 她满怀希望地给霍雎写了一封信,然而,结果却让她几近绝望。 霍父则写了一封信过来,言辞客气且疏远。 那封信虽然被她撕了扔了,可她还记得上面的白纸黑字,字字句句都戳她心肺,在她骤失亲人的心口再划一刀,血迹斑斑。 “……小儿顽劣,性情不定,恐耽误了公主贵体,望公主海涵……” 而曾经对她满怀爱慕的霍雎并没有写来只字片语,而是让心腹过来回了话,说是他正替陛下效命剿匪,生死攸关无暇考虑儿女私情。她尤未死心,强撑着盘问了霍达几句,霍达告诉她,前几日霍雎在安西置办了一房美妾,过得很是快活。 那个对她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霍雎,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还有谢隽春,是谢隽春伸手从泥淖中将她拉起,两人一起如履薄冰,这才有了今日的苦尽甘来。 而现在,霍雎居然对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捣鬼,都是假的? 卫婻的脸色惨白,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霍雎又痛又悔,一想到当年卫婻那几近绝望的困境和煎熬,他心如刀割,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一把将卫婻拥入怀中,一叠声地叫道:“阿婻,你别难过,都过去了,那些都是假的,从来没有过小妾通房,我每天做梦都想娶你,阿婻,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没有改变,我恨不得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卫婻本能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滴灼热落在了她的手背,她茫然抬起眼来,却发现眼前依然是蓝天白云,没有半丝下雨的征兆。 粗粝的手指抹上了眼眶,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反复轻拭。 “别哭了,阿婻,”霍雎喃喃地道,“都是我不好,我还一直恨你,恨谢隽春,没想到……最该恨的却是我自己,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卫婻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第51章 白角篦(五)(捉虫) 叶宝葭躲在树丛后,定定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个人。 此刻她的心情很是复杂,即高兴卫婻终于和霍雎误会冰释、终身有靠,又有些酸溜溜的,就好像自己呵护了多年的宝贝被抢走了似的。 卫婻有多好,她明白得很。 这样一个久居深宫的弱女子,在危难前镇定自若,永不言弃,温柔而坚韧,是谢隽春当年在四面楚歌中最坚实的后盾。 现在这朵娇花就这样要被霍雎这样一个粗莽汉子给采撷走了,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 若是谢隽春还在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刁难刁难霍雎,看那个冤家对头想发脾气却硬忍着的模样,一定很有成就感。 叶宝葭出神了片刻,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笑什么?”耳畔传来了卫简怀的低语。 叶宝葭瞬间清醒过来,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替长公主高兴。” “我也高兴得很,皇天不负有心人,霍爱卿如愿以偿,皇姐终身有靠,”卫简怀的语声轻松,这些日子来诸事纷杂,今日总算了结了一件,“听说你也帮霍爱卿出谋划策了?” 叶宝葭心中一紧,面上却一脸淡然:“我能帮什么忙,只不过是帮着劝慰了几句罢了。” 卫简怀看向叶宝葭的目光中愈发带着欣赏:“霍雎这家伙,常常死脑筋一路走到底,能劝得了他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叶宝葭不想聊这个话题了,一旦卫简怀起了疑心,只怕抽丝剥茧,很快就能让她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陛下,那个真的是板栗吗?”她转头看着那棵大树,一脸的好奇。 “那还能有假?走,我带你去。”卫简怀单手在地上一撑,一跃而起,抓过叶宝葭的手,快步朝着那棵板栗树疾步而去。 叶宝葭猝不及防,手被抓了个正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剧,用力想要将手抽回,怎奈卫简怀的手指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扣住了她,挣脱不得。 “别动,这路不好走,别摔下去了。” 板栗树长在高处,路面的确崎岖不平,叶宝葭脚下打了个趔趄,心知再挣扎也是无用,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任凭卫简怀拉着她一路往上。 柔荑绵软,娇小得一掌便可以整个包住。 肌肤相触,有一种玄妙的感觉从指尖袭来,沿着手臂遍布全身,最后停留在心口,泛起一丝甜蜜来 。 卫简怀心神荡漾,忽然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这板栗树可要长得远一些,走上一个时辰才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饶是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还是不一会儿便到了。 手上一空,心上好似也空了一块似的。 叶宝葭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踮着脚尖去摘那刺果。 “小心别扎了手,”卫简怀叮嘱了一句,一纵身,拉下上头的树枝,“喏,来这里摘。” 叶宝葭一下子摘了两个,左右翻看着,还是没瞧出板栗的模样,卫简怀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刺果一掰,那带着刺的皮分为两半,里面裹着两个小小的板栗,煞是可爱。 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不一会儿便摘了好多,又一个个把板栗挖了出来。叶宝葭把它们用帕子包好,快活地问:“陛下,你真的会烤板栗吗?” “会,以前在山里逃亡的时候,就靠这些野果裹腹。”卫简怀随口道。 叶宝葭愣了一下,从前的事情,在卫简怀这里几乎可以说是禁区,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就连谢隽春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陛下……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的心中掠过一丝酸涩,恍惚中仿佛看到那个自幼锦衣玉食的男孩一个人在黑影瞳瞳的深山中拼尽全力以求活命的身影。 “谁能没个倒霉的时候?”卫简怀冷笑了一声,“看谁笑到最后罢了。那会儿我饿的都吐酸水了,连树根都吃,还记得最后一夜躲在深山时碰到了一头狼,整个后背都被撕开了,全是血,我还以为我一定没命了,不管不顾一口咬了下去,刚好咬在了狼的咽喉上,喝干了它的血,这才活了下来……” 叶宝葭倒抽了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他。 卫简怀心中一动,放缓了语调,抬手在后背比划了一下:“现在还有这么长的一刀伤疤,每次一到刮风下雨,后背还会隐隐作痛。” “让杜太医看了吗?能根治吗?”叶宝葭急急地问。 瞧那眼中自然流露的关切,卫简怀心中慰贴,轻描淡写地道:“些许小伤不算什么,后来我被人贩子拐了,天天一顿毒打,也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心口仿佛被利刃划过。 那是从前谢隽春如珠如宝看护着长大的小殿下,更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储君,却遭受了这样的苦难。 叶宝葭眼底发热,轻声道:“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这是在心疼朕吗?”卫简怀上前一步,凝视着她轻声问。 叶宝葭略有些难堪,避开眼去一语不发。 看来就算贵为天子,也要偶尔示弱一下,才能惹得佳人怜爱。 “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卫简怀心满意足,见好便收,笑着道,“走,朕替你烤栗子去。” 回到凉亭,霍雎和卫婻已经恢复了正常,唯有那双略带红肿的眸子泄露了方才的秘密。 卫婻有些不太好意思,再也不看霍雎一眼,只是拉着叶宝葭问东问西,还拿着一个板栗刺果好奇地把玩着,霍雎忍不住蹭过来和她说话,被她瞪了一眼,悻然地又缩了回去。 卫简怀果然点了一堆火,等木头烧透了了之后将小板栗煨进火里,不多一会儿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爆栗子的声音,等时候差不多了,便灭了火,将那板栗从灰烬中扒拉了出来,顿时香气四溢。 叶宝葭迫不及待要去拿,被卫简怀拉住了:“小心烫。” 他皮糙肉厚摔打惯了,自然不怕烫,三下五除二便剥了一个,将栗肉递给了叶宝葭,眉间带着几分得色:“尝尝看朕的手艺。” 栗肉绵软香甜,齿颊留香,叶宝葭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罢了手。 卫婻在一旁看得有趣,笑着道:“陛下,我仔细想想,好像你从小到大都没剥过栗子给我吃。” 卫简怀神情自若,正色道:“皇姐自有他人服其劳,霍将军可眼巴巴地等着呢。” 话音刚落,霍雎捧着剥好的栗子眼巴巴地走过来了:“长公主,我挑了几个大的,你尝尝,好吃我再去剥。” 卫婻的脸“腾”地红了,忍不住又瞪了霍雎一眼。 霍雎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走吧舍不得,不走又怕卫婻生气,叶宝葭连忙顺手接了过来:“长公主,吃吧,霍将军剥的,一定特别甜。” 大伙儿说说笑笑,时间过得特别快,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一行人便收拾了东西,再次朝着山顶的六丽寺而去。 天子圣驾和公主凤驾莅临,六丽寺今日分外隆重,僧众们都身披袈裟在普善禅师的率领下在寺门口迎候。 梵音袅袅、佛香阵阵,六丽寺内一片庄严肃穆。 普善禅师将天子和长公主请到了大雄宝殿,长公主为佛祖贴了金箔,捐了香资,僧众们盘腿而坐,为长公主再次祈福。 卫婻跪在佛祖 面前,双掌合十,心中默念着:一来感谢上苍垂怜,她的病体痊愈;二来祈祷佛祖保佑,谢隽春在另一世能幸福安康。 普善禅师为她诵经洒水,良久才睁开眼来凝视着卫婻,面带微笑:“长公主心念慈悲,必定能心想事成。” “多谢大师。”卫婻长吁了一口气,转眼看向卫简怀,“陛下,你不如也来许个愿?” 卫简怀一直站在一侧,神色淡然。 他不信佛,逃亡的那些年,无数次濒临绝境时,他也曾祈祷过,却从未有佛祖来救过他。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可他也不想扫了卫婻的兴,便漫应了一声道:“好吧。” 一旁的普善禅师宣了一声佛号,笑着道:“陛下若是不信,不必勉强。” 卫简怀对他倒是颇有好感,若不是他的那句“慎之”,只怕秦桓这桩婚事还要拖上一拖。“大师客气了,”他微微一笑,“虽然朕乃天命所归,但心中倒也有几桩难解之事,若是与佛有缘,还要恳请佛祖庇佑。” 他上前几步,仰起头来,正视着面带悲悯的如来佛祖。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佛扬善惩恶?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因果循环? 若是如此,他的手上也早已沾满了血腥,为何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谢隽春每每劝他收拾戾气却早早地被人烧死? 卫简怀双掌合十,心中默念:若是佛祖有灵,能让谢三郎复生,朕便信你,从此之后敬天爱人。 念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愿许得有些不可思议,实在可笑。 “陛下……”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卫简怀转头一看,只见叶宝葭眼神焦灼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是担心他言行不敬惹恼佛祖吗? 卫简怀哂然一笑,重新回过头去,神色坦然地拜了三拜,心中再次默念:哪一日这个名叫叶宝葭的女子若是真心喜欢上了朕,朕便也信了你,再来为你重塑金身。 叶宝葭见他拜了佛祖,这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卫简怀是桀骜不驯的,旁人的话若是不入他的眼,压根儿不会理睬。当年处死废帝时,几名老臣反复进言,说毕竟是兄弟,血脉相连,我朝向来以仁治国,若是兄弟相残,只怕先帝在天之灵也要震怒,佛祖也不能相容。 然而卫简怀还是二话不说鸩杀了废帝 。 他是在战场上沾过无数鲜血的,原本就带着煞气,经此一事,更是显得杀孽深重,当年谢隽春一直为此担忧。 成了叶宝葭之后,眼不见心不烦,她打定主意和皇家再无瓜葛,可如今阴差阳错,她不得不再和卫简怀有了牵扯,便本能地再次为他担忧了起来。 幸好,普善禅师并没有半点的不悦,一脸淡然地将天子一行请到了斋房,此时已经将近未时,大家也都饥肠辘辘,备好的素斋入口分外美味,几乎一扫而空。 普善禅师坐在下首,和叶宝葭相邻,微笑着看着她:“看起来宝葭姑娘心情不错,胃口很好。” 叶宝葭无奈地笑了笑:“大师替我批的好命,可害苦我了。” 普善禅师莞尔一笑:“秦公子自有他的命定之人,宝葭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叶宝葭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他?好歹我也该担心一下我自己吧?” 普善禅师宣了一声佛号:“由爱而生忧怖、生敬畏、生悲悯,宝葭姑娘,你的命格已定,任重而道远,却无须担忧,顺从本心即可。” “你们在说什么?”卫简怀横插了一句。 他坐在上首,见叶宝葭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直和普善禅师说话,不由得心中略有不快,语气也并不和善。 “陛下,我和宝葭姑娘正在说你。”普善禅师面不改色地道。 “哦?说朕什么?”卫简怀的脸色稍霁。 “陛下心怀慈悲、宽待万民,实乃北周之福。”普善禅师道。 叶宝葭“噗嗤”一声,刚刚入喉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硬生生地才咽了下去:原来,普善禅师打起诳语来也一套一套的,分外好听。 卫简怀忽然不出声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普善禅师,斋房中的气氛一下子便凝固了起来。 叶宝葭心中“咯噔”了一下,正搜肠刮肚找话想打个圆场,卫简怀的嘴角一勾,缓缓地道:“大师不必拿话将朕,这些话,朕从前的老师没少和朕说,就连朕的中书令谢爱卿也时时在朕耳边提点。只可惜,朕从前学着宽待万民时,却被当头一棒,从梦中砸醒。” “有些渣滓,宽待他们又有何用?必得以暴制暴,才能让他们俯首帖耳,”卫简怀的语声阴冷,“就好比那个放火烧了谢爱卿的,还有暗中谋划害了我皇姐的,朕便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永世不得翻身!” 第52章 白角篦(六) 从六丽寺出来时,叶宝葭一路都有些沉默。 方才上山时轻松自然的氛围仿佛一下子便不翼而飞了。 显而易见,卫简怀已经查出了什么,背后的主谋是谁已经尽在他的掌握。 会是谢汝庭吗? 不可能,谢汝庭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设这样的连环套,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卒。 她思忖着,将整个冀城中所有和皇家有关的王公贵胄捋了一遍,有个身影在她脑中渐渐清晰、盘桓不去。 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加害卫婻、加害谢隽春?那人身患脚疾,从一开始就没有逐鹿天下的资格,平时看上去也安心当着他的安乐王爷,若是有野心,当初废帝和卫简怀混战时他就在京城,若是横插一脚,鹿死谁手也不一定。 到了山下,叶宝葭正要上自己的马车,卫简怀叫住了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皱着眉头问:“怎么,刚才的话吓到你了吗?” 他略有些后悔,姑娘家心肠软、胆子小,只怕这会儿在害怕他那几句杀气腾腾的话了,这一路上一声不吭,再也没了刚才上山时的笑颜。 叶宝葭摇了摇头,凝视着他,眼神柔和:“至亲之人被害,陛下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卫简怀轻吁了一口气,不由得哑然失笑,他什么时候也会在意起别人的想法了?这温柔乡实在是英雄冢,太过消磨人的意志。 “不怕便好,”他轻咳了一声,“今日天色不早了,得快些回城,改日朕再带你出来玩。” 还要改日再出来,这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 叶宝葭心中暗暗叫苦,委婉地提醒:“陛下说了,要给我时间慢慢想清楚的。” 卫简怀满心的喜悦顿时被针戳了似的漏了个精光,他略带不快地道:“如果说朕后悔了呢?” 叶宝葭愕然瞪大了眼睛,一双墨瞳中映满了他的身影,就连那张红唇都微翕着,透着一股不敢置信。 算了。 君无戏言。 卫简怀心软了。 “别这样看着朕,”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要不然朕可真的后悔了。” 叶宝葭的脸蹭的一下红了,迅速地挪开了视线,逃一样地上了马车。 卫简怀在原地回味了片刻,翻身上了马,正要下令出发,叶宝葭又从车窗上探 出头来,轻声问道:“陛下,害死谢大人的幕后凶手找到了?” “八九不离十吧。”卫简怀随口道,“和害了皇姐的应当就是同一个,只是还少些罪证。” “那……你小心些……”叶宝葭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叮嘱了一句。 那人连卫婻、霍家都敢算计,又能在谢隽春不知不觉中将谢汝庭买通,必定是阴险毒辣得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被佳人如此关切,卫简怀心花怒放,抿了抿嘴角矜持地道:“放心,这次等朕将所有罪证拿齐了,让朝中那些满口都是仁义道德的人都口服心服。”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名禁卫军飞驰而至,在霍雎面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霍将军!出事了!属下无能,霍达他……” “他怎么了?”霍雎又惊又怒。 “他咬舌自尽了!” 霍达死了,他这一路的证据便被湮灭了。 当初是谁指使他破坏了卫婻和霍雎的感情,口说无凭。 这让立志要拿齐罪证的卫简怀十分恼火。 叶宝葭其实有些纳闷,以卫简怀以前的性子,若是已经认定了,哪里会管什么罪证不罪证的,说不定下一刻便让禁卫军将那嫌疑人团团围住,先拿下再从里往外翻罪证也不迟。 这样的性子,说得好听点是果敢决断,若是说得难听点,便是独断专横,要被世人诟病。 更何况,这幕后凶手不是普通人,若是贸贸然再次施以雷霆手段,朝中那些原本就对卫简怀处死废帝心怀不满的老臣们,只怕更要群起而责之,到时候朝堂震荡,倒要被有心人利用了。 现在这样,和从前相比,卫简怀的确显得稳妥沉着了。 回到府中,叶宝葭静待了几日,果然,整个冀城风平浪静。 眨眼之间,十二月便到了,殷盈的肚子像吹了气似的愈发大了,平常没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晚上睡觉时仰躺、侧卧都不对劲,那肚子好像重锤压在身上似的,艰难无比。 殷盈强撑着等着叶齐宏,盼啊盼啊,终于在中旬盼回来了阔别两个多月的丈夫。 这两个月来,叶齐宏一旬左右便会给殷盈单独写封信,信中极尽缠绵之意,殷盈也开始让叶宝葭教着学写回信,夫妻二人鸿雁往来,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只是近两旬来叶齐宏的书信便不知为何断了,倒让家里人 惶惶了几日,后来宫里来人和老夫人禀告了几句,说是叶齐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彻查一桩私盐大案,有侍卫护着安全得很,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久别重逢见面太激动了,殷盈第二天凌晨便开始腹痛,幸好,府里早就已经准备妥当,两个稳婆住在府中一叫就到,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武宁侯府阖府欢庆,叶齐宏欣喜若狂,替一双子女分明取名叶慕安和叶云恬,许以安康、恬静之意。 这一双子女一出生便为父亲带来了福气,没过几日,圣上颁旨嘉奖,江南巡查一组远赴江南六府十八郡,查处大案小案各十六起,其中宁德郡守伙同当地首富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一案令人震惊,缴获私盐近千石,其中叶齐宏居功首位,官升二级,封五品谏议大夫,入御史台台院任侍御史,和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并称为“小三司”。 叶宝葭活了两辈子,从来没和刚出生的奶娃相处过,新鲜的很,成日里便去逗她的弟弟妹妹,叶慕安和叶云恬也是争气,几乎集合了父母的优点,一开始皱皮疙瘩的模样褪去了之后,日渐可爱:弟弟调皮,哭声震天;妹妹乖巧,总爱黏人。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全家上下又开始忙碌了起来,这一日叶宝葭抱完了弟弟妹妹,正要叫上叶云秀去祖母那里一起热闹一下,叶慕兴兴冲冲地进来了:“十妹,小十一,我听说今日德庆寺庙会分外热闹,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冀城向来有过年开庙会的习俗,年前最后一次庙会最为热闹,还没等叶宝葭说话,叶云秀便嚷嚷了起来:“要去要去,三哥最好了。” 叶宝葭也有些心动,自从六丽山归来后,她一直陪伴母亲待产,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只是平日里这出去玩都是叶慕彦起的头,今日素来沉稳的三哥怎么也来了兴致了? 她探头一看,门外俏生生地站着三堂嫂孙岚,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 原来如此。 她促狭地朝着叶慕兴眨了眨眼,悄声道:“三哥,你可真是重色轻妹啊。” 年尾了,大伙儿放下了一年的重担,都想着轻松快活一下。禀明了柳氏后,叶慕彦自然也来凑了热闹。 庙会里鱼龙混杂,为了避免太过扎眼,叶宝葭她们都换了男装,叶云秀过年就十三了,个子也高挑了起来,眨眼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孙岚平日里温婉可人,一换上男装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显 得俏皮了起来,叶慕兴一时直了眼,好半天才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岚儿下回在屋里也这样穿给我看。” 孙岚的脸都红了,嗔了他一眼:“你怎么尽胡说。” 三哥三嫂感情如此之好,叶宝葭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忍不住取笑一旁的叶慕彦:“六哥,羡慕了吧?赶紧娶媳妇吧。” 叶慕彦叫起苦来:“十妹你怎么也来催我?我就是为了逃开母亲的唠叨出来的。” 家里只剩下叶慕彦一个还未成亲的成年男子了,自然成了长辈们关心的对象,再加上叶云茗已经出嫁,俞氏的精力全落在了叶慕彦身上,开始替叶慕彦挑选适婚的世家女子,而叶慕彦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无心儿女私情,为此避之不及。 一行人一路说笑着,女的上了马车,男的骑马,一路朝着德庆寺而去。 庙会就在德庆寺的东边,以前是冀城人年前去拜佛必经的一条小道,因为来往人流多,各处摊贩都在这里招揽生意,久而久之便在这个时候形成了规模盛大的庙会。 广场里四处都是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年画、玩偶、花灯……叶云秀和孙岚看着新鲜,这也要那也要,眨眼便买了好多,没一会儿,叶慕兴和叶慕彦两兄弟手上便拿满了东西。 最西边有好几个卖艺的摊子,围观的人众多,不时有叫好声传来,叶云秀兴奋得很,领头往里挤去。孙岚见人多,便和叶慕兴一起找了个高处,垫着脚往里看。 叶慕彦和叶宝葭一左一右抓住了叶云秀的手,叶慕彦教训道:“云秀,不许乱跑,小心被人挤散了。” “哥,我就看一会儿,一会儿嘛。”叶云秀撒娇着。 叶慕彦无奈,只好对叶宝葭道:“拉紧点。” 还好,围观的场子挺大,还有人在维持秩序,里面杂耍过后,走了钢索、碎了大石,最后一个是压轴大戏蛟龙喷火,中间那彪形大汉手持木棒,对着人群一吐气,“嘭”的一声,一团火从他口中窜了出来。 四周的人连声惊呼,叶云秀激动地拍起手来。 不一会儿,表演结束了,叶慕彦往里面扔了些铜板,人群渐渐散去了,叶云秀抬手一抓,心满意足:“哥,十……哥,我们走。” “小哥你抓谁呢?” 有人毫不客气地道。 叶云秀慌忙甩开手去一看,右手边的哪里是她的宝葭姐姐啊,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叶宝葭不知道到 哪里去了。 小剧场: 卫简怀:原来亲亲宝贝喜欢这种把戏。 卫简怀:来人呐,把御花园里最大的那块青石板拿来。 叶宝葭:不要。 卫简怀:心疼朕吗?放心,朕比那几个江湖术士厉害多了。 叶宝葭:心疼那块青石板。 卫简怀卒。 第53章 白角篦(七) 散场时人流四散,当叶宝葭发现和叶云秀走散时已经找不到人了,便只好顺着人流往前走,最后找了个角落站定了等在了原地。 就算她一身男装,也掩不住眉眼间的丽色,身前走过的人都时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 她也不慌张,摸摸口袋里还有一把铜板,便神情自若地去买了一把折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到了最后,回头偷偷看她的从小伙子变成了几个小媳妇。 叶慕彦他们还没有找过来,叶宝葭不免有些纳闷,就算这庙会很大人很多,可她站的这个地方是通往德庆寺的必经之路,要找人必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她仔细往四周瞧了瞧,倒是瞧出了几分门道。 前面和左右都有一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精气内敛,眼神锐利,显然并不是普通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路上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玄色裹银边四海云纹直缀,银色狐裘,龙行虎步、气势轩昂,正是当今元朔帝卫简怀。 怪不得总是能赶巧偶遇,原来是在侯府外设了眼线。 堂堂天子,居然做出如此幼稚之事,若是被御史台和那几个老臣知晓,必定要翘着胡子弹劾一本。 叶宝葭心中忍不住暗自腹诽。 “十姑娘,”卫简怀身旁的李德乐滋滋地过来打招呼,“真是……” “赶了巧了,”叶宝葭似笑非笑地道,“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能次次偶遇臣女,此中玄机,实在玄妙。” 卫简怀脸皮稍稍有些发紧,旋即若无其事地道:“那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叶宝葭从来不知道,这位她上辈子自幼辅佐的天子脸皮居然能如此厚如城墙,不由得气得乐了:“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臣女愚钝,不知道缘分还能这样注定来的。” “既然遇到了,那朕便陪你逛一逛吧,你喜欢什么?”卫简怀也不辩解了,时间宝贵,这一个多月未见佳人了,光耍嘴皮子可太浪费了。 “还是不了,”叶宝葭婉拒道,“我和家人走散了,只怕我哥哥他们要担心……” 卫简怀转头吩咐:“知会武宁侯府的人了吗?” “早就知会了,”身后有人回禀,“就说十姑娘已经找到了,稍稍歇息片刻,届时会亲自送到侯府。” 叶宝葭咬着唇不出声。 卫简怀凝视着她,放缓了声调:“宝葭,就当陪我过个早年 ,我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不知怎的,叶宝葭便心软了。 不远处是熙熙攘攘逛庙会的人群,好些都拖家带口,手拉着手笑容满面。 而近处,却是被一大帮侍卫和内侍簇拥着的卫简怀,寒风凛冽中,拥紧他的,只有那一身狐裘大氅。 偌大的皇宫中,只有他和卫婻相依为命,而不久的将来,卫婻也很有可能要嫁为人妇,只剩下他一人。 “就一会儿,”叶宝葭轻声道,“我还要回去帮爹娘贴春联呢。” 卫简怀心花怒放,慷慨地指了指身后的人:“贴春联还不简单,让他们去,侯府的墙上都糊满了也花不了多少时辰。” 叶宝葭“噗嗤”一乐,那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陛下瞧见哪一家贴春联劳烦御前侍卫大人的?这是要折煞武宁侯府吗?” 那眉眼仿佛化成了羽扇,在心底挠着痒痒。 卫简怀浑身有些燥热,有些狼狈地避开眼去,随手一指:“走,我们去那里逛逛。” 那里是通往德庆寺的一条主路,也是庙会中除了杂耍戏班子最为热闹的地方,两边是卖一些首饰、香囊、折扇等小玩意儿的摊贩,好些年轻夫妻都在驻足挑拣。 不过,显然这些小玩意儿都很粗糙,用料也是普通,卫简怀自然是看不上的,只是图个两人并肩而走的乐趣。 摊贩们见他们衣饰华贵,自然不会放过,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公子,和你同伴一样买把折扇吧,一定好看。” “公子看这玉佩,雕工多精美啊,只要一钱银子就够了。” …… 卫简怀停下了脚步,在那折扇的摊子前站住了,矜持地道:“拿一把和她一模一样的瞧瞧。” 摊贩连忙取了一把递给了卫简怀,“啪”的一声,卫简怀打了开来,在胸前装模作样地扇了扇:“如何?” 他的模样英挺,浑身上下都有着一股子锐气,这读书人装斯文用的折扇也被他摇出了几分宝剑的感觉,很不搭调。 摊贩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连声称赞:“这位公子简直是风流倜傥,堪比潘安。” 卫简怀半信半疑,询问着看向叶宝葭。 叶宝葭抿着唇忍着笑:“四公子若是喜欢,那便买了吧。” 卫简怀欣然收了折扇,一摸口袋,没带银子,叶宝葭连忙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铜板递 给小贩。 小贩连声道谢,终于口吐真言:“这位小公子摇起扇子来,是我见过最雅致的,大公子若是能跟着再多学一学,想必能更进一层。” 离了那折扇摊子,卫简怀的脸还有点黑。 “四公子何必在意他的话?”叶宝葭只好劝慰道,“我倒觉得我这模样一看就是文弱秀气的,远不及四公子的气势。” “那些文人们大冬天的摇把扇子,也不嫌冷吗?”卫简怀很是嫌弃地道。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一定要买。 叶宝葭忍不住想笑。 瞧着她笑吟吟的模样,卫简怀好似也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当年谢三郎也喜欢这样装模作样,我总是想着,哪日要是火烧眉毛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叶宝葭怔了怔,收了折扇往腰带上一插:“不扇了,的确有些冷。” 卫简怀一听,解开了大氅,挥手将它披在了叶宝葭的身上,皱着眉头道:“天冷便要多穿些,明儿我让人送些狐毛过来,让人给你做件狐裘。” 身上一暖,凛冽的寒意被阻隔在外。 一股浅浅的龙涎香传来,大氅带着卫简怀的体温裹住了她。 叶宝葭有一瞬间的呆滞,定定地看着卫简怀片刻,忽然脸上一热,仓促地扭过了头去:“四公子……我该回了……” “再走一会儿。”卫简怀还有些不舍,“瞧,那里有个首饰摊子。” 前头的首饰摊子还挺大,物品齐全,簪、钗、环都有,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娘,笑容满面地道:“公子可来得正好,今年最后一日了,我们这里的都便宜卖了,瞧这梳篦,是常州的精品,刚好买回去送给相好的小娘子讨个好彩头。” 卫简怀拿起了瞧了瞧,不解地问:“为何梳篦可以讨个好彩头?” “这个公子你就不懂了吧,”大娘得意地卖弄了起来,“梳篦乃是梳发用的,自古有云,结发同心,以梳为礼,送给相好的小娘子,自然就是白头偕老的寓意,那还不是好彩头吗?” 卫简怀的心中一动,不由得向叶宝葭看了过去:“结发?” 叶宝葭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说法……那白角篦可不是我要的……是你硬要塞给我的……” 这可真是天意啊。 卫简怀心怀舒畅,斜睨 着叶宝葭道:“不管是不是你要的,反正你收下了。” 叶宝葭又羞又恼,忍不住辩解:“我敢不收吗?不收你砍我的脑袋怎么办?” “我怎么舍得砍你的脑袋?”卫简怀凝视着她道,“你若是不收,我便亲手替你把白角篦插在发髻上。” 一旁的大娘瞠目结舌,看着这两位公子呐呐地道:“这……你们这……” 叶宝葭瞪了卫简怀一眼,快步朝前走去。 “莫慌,赏你一锭银子压压惊。”卫简怀对那大娘笑着道,示意李德赏银,自己则大步朝着叶宝葭追了过去。 两人一路闲逛着,将这条小道一路走到了底,又重新走了回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逛庙会的人也渐渐散了,就算卫简怀再恋恋不舍,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微服出行,卫简怀是骑了他那匹踏雪宝马出来的,这庙会离武宁侯府还有些距离,李德便问,要不要替叶宝葭去叫辆马车。 “会不会骑马?”卫简怀拍了拍踏雪的马鞍问道,“踏雪很听话,让它送你回府。” 他自然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让叶宝葭骑他的踏雪回去,两个人又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叶宝葭有些跃跃欲试。 还是谢隽春的时候,平时有各种公干,又多次出使南周,为了方便便学会了骑马,虽然不能疾驰,但骑着走路却是娴熟的。现在身为侯府千金,万事都被拘束着,连出门都被限制,连碰马的机会都没有,让她甚是想念。 她摸了摸踏雪的毛,果然,踏雪还算乖巧,只是凑过来嗅了一下她披着的大氅,便“恢恢”地叫了两声。 “以前没骑过,不过,我想试试,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佳人软语恳求,卫简怀还能不允?“行,”他慷慨地道,“李德,过来伺候十公子上马。” 李德“喏”了一声,上前扶住了叶宝葭,叶宝葭扳鞍认蹬,顺势坐在了马背上,而卫简怀也上了一匹属下的马,两人一路慢悠悠地朝着武宁侯府骑去。 卫简怀一路讲解着骑马的要领,骑出一段路后,叶宝葭已经能顺着马的颠簸而动了。 忽然,卫简怀的目光凝住了。 挂在马镫上的粉底皂靴靴头随着马势轻轻抖动着,一派悠闲的模样。 握着马缰的食指一下一下地击打着马缰,仿佛在奏乐一般。 自从刚才遇见叶宝 葭后,一直盘桓在心的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一下子仿佛拨云见日,尽数涌了上来。 叶宝葭骑马的这几个小动作,和当年谢隽春几乎相差无几。 第54章 白角篦(八) 卫简怀一直将叶宝葭送到了武宁侯府,看着她下了马,看着侯府中急急迎出来了她的六哥,最后又目送着她的背影入了侯府。 刚才那两个动作很短,稍纵即逝,让卫简怀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臆想出来的。 可站在寒风凛冽的青石路上,他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没有半点混淆的可能。 回宫的路上,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却找不到一个出处,以至于他的脑中开始乱哄哄了起来。 身着男装的背影除了今日,他还在浮白居前见过一次,那时他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便被忽略了,而如今仔细回想,熟悉的感觉愈加清晰。 拿着折扇时那风流倜傥的模样。 一双和谢隽春酷似的桃花眼。 劝解卫婻时,说谢隽春曾和她托过梦,卫婻轻而易举地便信了。 花梨子和她亲密无比,连养着它的卫婻都比不上。 …… 这一桩桩一件件,从前他并未留意太多,可今日一串起来,却无一不透着古怪。 然而,他清清楚楚地明白,叶宝葭是个不折不扣的娇弱女子,那娇嫩的唇瓣、胸前呼之欲出的柔软、还有绵软无骨的柔荑……完全无法和谢隽春这样一个男子联系在一起。 他越想越头疼,索性起了身,一路来到了卫婻的紫云宫中,或许,和卫婻说说话,能把他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消除一些。 卫婻正在修剪花枝,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目光温柔地落在花瓣上,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霍家已经来求亲了,再过不了多久,卫婻便要再嫁。 这个谢隽春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也要离谢隽春而去了,那个惊才绝艳的身影,将会在世人心中一点一滴地渐渐消失。 不知怎的,卫简怀心中有些难过。 一见卫简怀,卫婻连忙放下剪子迎了上去:“陛下怎么有空过来了?外面冷得很,快喝杯热茶。” 卫简怀朝着四周瞟了一眼,果然,花梨子懒在墙角,看到他进来了,只不过睁开眼看了看,“喵呜”了一声,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卫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忍不住笑了:“这只懒猫,也就是宝葭在的时候还会往她身上窜,旁的人来了,真是连眼角都不抬一下。” “宝葭和花梨子真是有缘,” 卫简怀试探着问,“当年谢隽春和花梨子也这样吗?” “是啊,花梨子就喜欢三郎,旁的人去抱它都被它呲,”卫婻笑着回想,“我还笑她,要是把花梨子送给了你,只怕她要日日去陪着才行,花梨子只认她。” 卫简怀神情复杂地走到屋角,抓着花梨子的脖子拎了起来,花梨子素来怕他,不敢反抗,只是瞪大了一双猫眼委屈地“喵”了一声。 会不会是猫能通灵,看到叶宝葭和谢隽春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卫简怀暗自思忖着。 “说起来,宝葭逗猫的模样都和三郎差不多,”卫婻感慨着道,“都喜欢摸她耳朵挠它的嘴,还爱给它舔手心,若不是三郎已经不在了,我都要怀疑宝葭是不是三郎扮的呢。” 说到最后,卫婻自己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我这异想天开的。” 卫简怀的眉头皱了起来。 卫婻这才发现了不对,狐疑地问:“陛下,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没什么,在想宝葭的事情。”卫简怀随口应了一声。 卫婻笑了:“你呀,若是喜欢宝葭,便尽早宣她入宫便是,省得夜长梦多,我也好有个伴。” 卫简怀怔了怔,忽然便往外走去。 “哎,你这是怎么了?没说两句怎么就走了……”卫婻纳闷地在后面追问道。 “皇姐你且歇着,我有些急事,处置好了再来陪皇姐说话。”卫简怀边说边出了门匆匆离去。 南书房中,卫简怀紧急召见了霍雎。 霍雎匆匆而至,只见南书房正中间摆着一张方几,卫简怀端坐在上方,神色凝重,在方几中间摆着一些奏折,看上去却有些泛黄,好像有些年头了。 一旁李德和卢安都垂手而立,一见霍雎,李德便迎了上来:“霍大人快请,陛下等你很久了。” “坐。”卫简怀沉声道。 “陛下有何吩咐?”霍雎连忙在下首跪坐了下来。 “宝葭和你很熟?”卫简怀若有所思地问。 “十姑娘冰雪聪明,曾提点过微臣,臣对她敬佩得很。”霍雎恭谨地答道。 “她和你是怎么说的?如实和朕说说。” 霍雎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当时叶宝葭两次的提醒说了一遍。 卫简怀面无表情地听着, 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方几,发出“笃笃”的敲击声。“你再仔细想想,你在核查谢隽春一案时,宝葭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十姑娘可疑?”霍雎失声道,“这不可能,十姑娘对长公主尽心尽责,她又是一个娇弱的女流之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谢大人的死有什么牵连。” “朕不是说她害了谢爱卿,”卫简怀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忧,仔细想一想。” 霍雎搜肠刮肚想着和叶宝葭见面的点点滴滴:“没什么可疑的地方……我都是在宫中见到她的,她和我聊的也都是长公主,只除了……”他一拍脑袋,“对了,有一日我在谢府门前看到过她!那是她的兄长陪着她,我只和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也没什么可疑的……” 卫简怀骤然挺直了背,目光锐利地盯着霍雎:“是不是皇姐在谢府门前传讯的那段日子?” 一阵凉意从霍雎后背泛起:“正是!” 卫简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叶宝葭不可能是谢隽春,无论性别还是年龄,都天差地别。 然而,两个人却有着如此诡异的联系,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玄机。 卫简怀闭目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来,拿起方几上的奏折翻看了几眼。 那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正是从前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谢隽春的手笔。 若是谢隽春没死…… 若是叶宝葭真的和谢隽春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关联…… 以谢隽春那狡诈如狐的脾性,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嗅到了什么危险,逃离武宁侯府、逃离冀城、逃离北周? 错了一次,万万不能错第二次。 卫简怀的手掌用力握紧。 叶宝葭还不知卫简怀已经对她疑窦丛生,今年过年,武宁侯府热闹非凡。 一来府中新添了两名孙辈,咿咿呀呀地让人忙得脚不沾地,二来正值叶齐宏高升,亲朋好友都前来恭贺。 殷盈还在坐月子,四房内室中的一些琐事,自然而然都落在了叶宝葭的身上,叶宝葭都一一稳妥地处置了。 原本老夫人还担心叶宝葭忙不过来,想派个身旁的嬷嬷过去帮忙,一瞧见这情形便放下心来,对这个孙女也越加喜欢。 正月初二,宫中开了宫宴,邀京城的皇亲国戚入宫,武宁侯府也在被邀之列,老夫人领着几个儿 孙媳妇入了宫,今年叶宝葭再也不能称病不去了,便盛装打扮,和家人一起在锦福阁内向当今天子及长公主恭贺新春。 宫宴分为内外两宴,女子在内,男子在外。叶宝葭坐在伯母柳氏身旁,身旁众人有的说着吉祥话恭维长公主卫婻,有的说着皇城世家皇亲的八卦,倒也并不无聊。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敏感,她总觉得有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盯着她,可等她环顾四周搜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卫简怀在外宴并没出现,卫婻只在开始时叫她过去说了会话,此时正忙着招待亲眷,无暇顾及她,这内宴中再也没有其他熟识的人了,还会有谁在刻意注意她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人都垫了肚子,便稍稍退了拘谨,聊得热火了起来,还未婚嫁的姑娘们自然成了大家关照的对象。 “老夫人,你这武宁侯府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的水灵啊。” 旁边有位贵妇笑着前来搭讪。 “鲁郡王家的也很出挑,尤其是你家三姑娘。”老夫人乐呵呵地道。 “也不知以后会是哪家有福气的娶了你家十姑娘,”那贵妇看着叶宝葭,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十姑娘旺父旺母,这命格真是一等一的好。” 叶宝葭汗颜,这是把母亲生了龙凤胎、父亲高升的功劳都记在她头上了吗?“夫人过誉了,宝葭愧不敢当。” “你看看,还这么乖巧懂事,”贵妇赞道,“老夫人真是好福气。” 旁边又有两位年长的夫人凑了过来,笑着道:“这可得夸老夫人的眼光好,挑的媳妇一个赛一个好。” “是啊,瞧瞧柳夫人便知道了,治家有方,家里万事和睦,真是羡煞我等了。” “十姑娘何时有空,多来我家和我们几个姑娘亲近亲近。” …… 叶宝葭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微笑着连连点头,嘴角都快僵了。 “十姑娘。”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叶宝葭回头一看,是琉紫。 琉紫笑着问:“十姑娘得闲吗?想请十姑娘帮个忙。” 叶宝葭正中下怀,连忙站了起来,向几位长辈致歉:“许是长公主那里有事,失陪一下。” 随着琉紫出了锦福阁,嘈杂声被关在了门内,外面的空气冷且清新,没有了里面觥筹交错的浑浊。再拐了一个弯,琉紫带着她到了西边的偏殿外。 里面的灯亮着,映着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 琉紫悄然退在了一旁,叶宝葭轻叹了一声,只得无奈地朝前走去。 夜色中,卫简怀的脸渐渐清晰,那眉峰微聚,双唇紧抿,目光幽深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在思考一个至深的难题。 “陛下不去招待亲眷,偷偷跑来这里做什么?”叶宝葭轻声问道。 卫简怀没有说话,只是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叶宝葭站在门口迟疑着,并没有挪动脚步。 “宝葭,这两日,朕很想你,”卫简怀凝视着她,声音低沉中透着几分喑哑,“进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叶宝葭的心一软,脚下好像不听使唤,进了屋子。 门“吱呀”一声被关住了。 其实,叶宝葭心知肚明,卫简怀身为天子,愿意这样给她时间慢慢考虑,已经是莫大的恩泽,她也不能太过强硬拒绝,要不然只怕卫简怀一使性子,她连这些日子的自由也要没有了。 在卫简怀面前站定了,叶宝葭微仰起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帝王。 几日没见,卫简怀的眼下居然起了一层青灰,真的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叶宝葭心中狐疑,卫简怀若是想她想到这种程度,那可真是对她爱之入骨了。 “陛下这是有什么国事难以决断吗?怎么看上去没睡好的模样。”她试探着问。 “是啊,国事难决。”卫简怀漫应了一声。 叶宝葭松了一口气,心中暗笑自己自作多情,便顺势劝了一句:“过年了也该歇一歇,陛下多多保重龙体,这样才是万民之福。” 卫简怀笑了笑,目光在她的脸上梭巡了片刻,最后落在了那双桃花眼上。 墨瞳幽深仿如秋水,双睫浓密仿如羽扇。 像谢隽春,却也不像谢隽春。 面对谢三郎时,他的心中不会有这一汪似水的柔情,仿佛要从胸口满溢出来。 抬起手来,卫简怀轻轻地摩挲着那眼角的肌肤,轻声道:“宝葭既然如此担心朕,不如快些进宫来督促朕如何?” 叶宝葭迟疑了一瞬,虽然她早已明白,以卫简怀的强势,她除了入宫伴驾几乎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可潜意识中却总盼着这一天越晚越好。 那是她曾经效忠的帝王,她向来当成弟弟一般爱护的小殿下。 她难以想象自己和他 同床共枕的模样,更难以想象以后和他的后宫佳丽争宠的模样。 “陛下,我才刚过十五,”她委婉地道,“还想多陪母亲和弟妹些时日。” 卫简怀笼在袖中的手一紧,暗自咬紧了牙关。 第55章 白角篦(九) 虽然答案在意料之中,胸口还是被千斤重担压住了似的,气闷不已。 不想入宫,是因为不喜欢他,还是另有所谋? 卫简怀心中气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宝葭:“宝葭可真是狠心啊。” 叶宝葭有些无语:“陛下若是觉得孤单,这京城中貌美的世家女子多的是,倒不如……”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渗了过来,叶宝葭猛然想起,那日卫简怀曾因为叶云菲的投怀送而对她疾言厉色,不由得顿住了话语不出声了。 “怎么不往下说了?倒不如什么?选秀?纳妃?还是立后?”卫简怀冷冷地看着她。 “我错了,陛下。”叶宝葭双眸迎向卫简怀的视线,老老实实地道歉。 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映出他的身影,满腹的怒意不知怎的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简怀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抬手扣住了她的脖颈,俯身亲了下去。 时隔数月,终于重新品尝到了这香甜的唇瓣。 轻轻摩挲了片刻之后,卫简怀吮住了那两片柔软,反复吸吮蹂躏着,然而心口的那丝躁动非但没有因此减轻分毫反而愈来愈烈,他本能地便用舌尖朝里探去。 叶宝葭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抬手便要去推,然而双手轻而易举便被卫简怀握住了,那浅浅的龙涎香气瞬间便充斥在呼吸中,只能任凭卫简怀扫荡着她的私密。 “唔……”她微弱地挣扎了起来,只是卫简怀的力量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比拟的,不知不觉间,她呼吸便被尽数掠夺,手脚绵软了起来,只能靠在了卫简怀的身上,任凭卫简怀带她浮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简怀这才松开了她,清新的空气重新回到她的呼吸中,她的双颊如火,唇色酡红,双眸仿佛氤氲着水光,原本那清澄的目光中染上了几分媚色,令人神魂颠倒。 还没等叶宝葭叱责,卫简怀干脆利落地道:“朕错了。” 叶宝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卫简怀居然成了这副无赖的模样?刚才她说错了话道歉,卫简怀这也就依样画葫芦来一遍吗? “陛下,你这……非君子所为!”她气恼地道。 “朕这是情难自禁,”卫简怀拥着她没有撒手,只是随手把玩着她耳垂上的耳珰,在她耳边轻声道,“宝葭,朕不相信,你心里不喜欢朕,方才朕亲你的时候,你明明也喜欢 得很。” 叶宝葭不说话了,和天子争论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若是她再摇头,只怕卫简怀还要再亲她一次。 “陛下,”她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将自己的耳珰从卫简怀手中解救了出来,委婉地道,“时候不早了。外殿里大伙儿都在等着你呢,我也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进去只怕要惹人闲话。” 卫简怀冷哼了一声:“谁敢?” 话虽如此,可他也明白,女子最重闺誉,要不然他也不会让琉紫进去请人。 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刻。 也不能打草惊蛇,让小丫头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和叶宝葭算账,查清她和那个恼人的谢三郎之间的底细。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看着叶宝葭迅速地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怎么?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他不悦地道。 “陛下若是谨守君子之礼,臣女自然就不会避让了。”叶宝葭还是有些气恼。 这小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以前在他面前连抬眼都不敢,分外羞怯胆小,言行举止处处都透着小心翼翼,现在倒是好,居然敢明里暗里地指责他。 不过,这样的叶宝葭他也喜欢。 等他将人绑在身边后,看她还怎么躲。 想到这里后,卫简怀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神情自若地叮嘱道:“回府后就不要随便出来了,好好陪陪你母亲和弟妹。” 叶宝葭哭笑不得:“我一年出门也就两三趟,也就是陛下厉害,次次都能撞见我。” 卫简怀的脸一热,装着没听明白:“那就好,若是想朕了,便让人递个信入宫。” “是,陛下,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叶宝葭无奈地问。 “等一等,”卫简怀缓步走到她身旁,忽然俯身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笑吟吟地道,“现在可以了。” 刚刚褪下的绯红重新染上了脸颊,叶宝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疾步往外走了出去。 琉紫还是等在门厅,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冲着叶宝葭嫣然一笑,将手中盘子递给了她:“这是紫玉宫的酒,劳烦十姑娘入内递给公主。” 可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叶宝葭接了过来,果不其然,重新入殿的时 候有几道好奇探究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神情自若地到了卫婻面前,卫婻取过酒来,赏了她一杯,两人说笑了几句。 此时,那几道探究的目光早已变成了羡慕。 席间重新欢声笑语了起来,叶宝葭回到自己的座位前,一道栗子烤肉刚刚上来,她夹起来吃了两筷。吃着吃着,看着那筷子里夹着的栗肉,她的眼前忽然便掠过了卫简怀的脸。 灼热的呼吸、热情的吸吮、有力的双臂…… 唇齿上仿佛还留着卫简怀摩挲时留下的酥麻,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浮上心头。 叶宝葭的手支在了额头上,想把那恼人的场景驱逐出脑海。 卫简怀越来越肆意放纵了,而她在天子面前也越来越无礼了。 就算是从前的谢隽春,遇到争执也只会和卫简怀晓之以理,再生气灰心也只会沉默不语,而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斥责。 难道……她在心里已经渐渐地没有把卫简怀当成北周的帝王、效忠的君主了吗? 脑中的警铃大作,叶宝葭一下子挺直了后背。 一连两日,叶宝葭都在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谢府内宅中,她见多了妇人争宠的模样,她的二叔,除了正妻之外还有三房小妾,通房就不必说了。这些人中最得宠的是三姨娘,长得如花似玉,替二叔怀了一胎,却在三个月大的时候不慎流产了。 三姨娘自此便得了病,花容月貌日渐不再,最后二叔连看都不去看她一眼,任她整日里在后院□□,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二两肉,可怖得很。 有人说是二婶暗中下了落胎药,还有人说,是四姨娘换了她的汤药,让她病势加重不治身亡。 而后来得宠的四姨娘被新来的五姨娘夺了宠爱,成日里只会关在屋子里哭,哭得一双眼睛都快瞎了,也没换来二叔多看一眼。 谢府的后宅尚且如此,帝王的后宫更是可见一斑。 既然无法像普通女子一样和丈夫琴瑟和鸣,那就退上一步,万万不可被什么情情爱爱迷了眼,沦落成为二婶、三姨娘那样为了男人而变得面目狰狞的女子。 叶宝葭在心中警醒着自己,直到一想起那日卫简怀的亲吻脸不红心不跳,这才放下心来。 春节一过,侯府又重新忙碌了起来。 朝会正月初四便开始了,叶齐宏升任侍御史后,每日五更便起,卯时 到金殿,甚是辛苦。 初十殷盈出了月子,生产时留下的一些小病在月子里悉数调养好了,面色看上去红润了许多,唯有这小腹一时还瘦不下去。洗沐了一番后,殷盈第一次抱起了这一对龙凤胎,许是闻到了身上熟悉的气息,叶慕安和叶云怡止了哭闹,一个劲儿地往母亲怀里钻。 “蕤蕤,瞧瞧你妹妹,那眼珠子都能随着人影转了,”殷盈忍不住便想笑,“你小时候也这样,就爱直勾勾地看人。” “是吗?”叶宝葭有些好奇,拿手指在叶云怡眼前晃了晃,果然,叶云怡的眼珠子跟着动了动,顺带嘴里吐了个泡泡,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叫着什么。 “傻样。”叶宝葭乐了,捏了捏妹妹养得肥嘟嘟的脸蛋。 正逗着两个小家伙玩呢,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叶齐宏挑帘走了进来,殷盈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慢些,”叶齐宏脱了大氅,又呵了呵手,“小心别把寒气过给你们。” 殷盈替他倒了杯热茶,叶齐宏喝了两口,觉得暖过来了,这才抱起了叶慕安,叶慕安喜欢父亲抱,手脚乱舞。 “调皮。” 叶齐宏抱着轻轻往上耸了耸,叶慕安“咯咯”笑出声来。 逗了一会儿,叶齐宏忽然罢了手,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殷盈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今日金殿上,宗正寺的安郡王上奏恳请陛下选秀纳妃,惹恼了陛下,被罚闭府思过。”叶齐宏的眉头皱了起来。 叶宝葭愣了一下:“闭府思过?陛下他……也太……” 任性了。 殷盈慌忙捂住了她的嘴:“蕤蕤休要胡说,谨言慎行。” “这事完不了,”叶齐宏摇了摇头,“今日秦太傅、于尚书、平郡王商议着要联名上奏。陛下已经十九了,先帝这个年纪时早已有了一双儿女,现如今后宫虚悬,皇家无后,身为臣子忧心忡忡,也乃人之常情。” 叶宝葭的右眼皮跳了跳,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果不其然,一连三天,朝堂中为了这件事情闹翻了天。 安郡王这次也不知是打了什么鸡血,虽然被罚闭门思过,却执着得很,不忘写了一封长信,送进了后宫吕太嫔的手中,信中字字血泪,读下来仿佛卫简怀再执迷不悔,这北周就要亡国了似的。 吕太嫔和先后交好,因后宫无主暂领后宫中馈,当下便找卫简怀大哭了一场。 十位三品以上的老臣联名上奏,恳请卫简怀以皇嗣为重,选秀纳妃,卫简怀留中不发,老臣们一连上了三天的奏折,最后一日在金殿上长跪不起,涕泪交加。 第四日,在冗长的劝诫、哭诉、跪谏之后,卫简怀终于稍稍妥协,同意立后。 宗正寺、礼部,还有几位老臣和皇亲欣喜若狂,深恐卫简怀心思多变、夜长梦多,几日内便照从前选秀的惯例将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府中的适婚女子都搜罗了一番,呈送到了圣驾面前,包括武宁侯府四房的叶宝葭,整个冀城的王公贵胄世家为此几近沸腾。 第十日,卫简怀下旨,将选中的八名女子的八字密封,送到了太史局中,太史令亲自操刀,演算了三天三夜,选定了其中一名女子。 第十三日,封后圣旨到了武宁侯府:武宁侯府叶氏宝葭,命格贵重,温良恭淑,德茂徽柔,深得朕心,以册宝册,立为皇后,钦此。 小剧场: 醋哥:这章不对,我要重写。 醋哥:说好要给陛下的亲亲宝贝一点时间的,君无戏言。 卫简怀:臣子们的拳拳心意,朕怎忍心置之不理? 醋哥:还是不对……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56章 白角篦(十) 叶宝葭接下旨意时,脑中一片空白,四周的贺喜声不绝于耳,她却面无喜色,眼神茫然。 从前卫简怀处理老臣们恳请选妃的奏折时,向来游刃有余、不容置喙,这次居然被逼立后,大出她的意外。 听闻卫简怀同意立后时,她也还心存侥幸。以她现在的身份,封个昭仪顺理成章,妃子也勉强可算作是帝王的荣宠无双,而皇后之位却实在是难以企及。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急转直下,卫简怀居然轻而易举就破了壁障,立她为后了。 皇后是什么?母仪天下、后宫之主。 这并不单单是天子后宫的私事,更是国事、天下事。 卫简怀居然定得如此草率,更没有再随之封几个妃子平衡朝堂势力,他就不怕那几个觊觎后位的王公贵胄生了嫌隙吗?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不是说好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吗?怎么忽然就变了卦? 这里面必定有她没有想到的玄机。 各种念头随之纷至沓来,叶宝葭避开了人群,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心乱如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途殷盈来叫过一回,隔着门和叶宝葭说了几句话,最后被叶齐宏劝走了。 和从前碰到难题时一样,叶宝葭背着双手在屋子里一直踱着圈。 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逃走。 她不想入宫,原本想着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慢慢谋划,现在突如其来的封后完全打破了她的计划。 怎么逃?逃了以后去哪?爹娘弟妹怎么办?老夫人和家人又怎么办? 反复想了几个法子,却悉数被推翻。 以卫简怀的狠戾,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若是她敢逃走,武宁侯府上下永无宁日。 除非她能狠下心肠将所有都抛开,要不然,哪条路都不是万全之策,全是空话。 屋里影影倬倬的,叶宝葭点了油灯,火光骤然亮起,她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了身后,长长的、大大的,几乎充盈了小半个房间,人微微一动,那影子便动了起来,倒也有趣。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失了先机,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她怔怔地盯着那影子看了片刻,长吁了一口气。 上辈子一路做到了中书令,是卫简怀身旁位高权重的大臣;这辈子居然更上一层,直接成了卫简怀身旁最尊贵的女人。 看来,两人的缘分在冥冥中早有注定,任凭她再如何避让也逃不开。 嫁谁不是嫁?就算是升斗小民,像韩进那样丧尽天狼的男人也不少。 嫁给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下、朝堂那样的尔虞我诈、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区区的后宫又何足惧哉? 成了皇后有什么不好?武宁侯府面上有光,在这冀城中谁不高看一眼?爹娘平步青云、扬眉吐气,那些个嫉妒的人若是不服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至于卫简怀的恩宠能否长久,便交给老天爷去决断吧。 一旦想通了,叶宝葭神清气爽。 耽搁了这么久,眼看着已经快过酉时了,一摸肚子,肚子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推门而出,门口侍立着的梨儿如释重负,高兴地叫道:“十姑娘,你可出来了。” 叶宝葭正要开口让她去弄点吃的,一个声音从夜幕中传来:“十妹。” 她定睛一看,叶慕彦站在院子的桂花树旁,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眼神复杂,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淡然,这一下午,叶慕彦的心中算是经历了惊涛骇浪。 任谁都想不到,卫简怀居然会立叶宝葭为后,然而细细一想,却早有蛛丝马迹。 数次的偶遇,卫简怀的目光都在叶宝葭身上停滞,尤其是最后一次庙会,叶宝葭回府时,卫简怀就在门外一直目送着,北风呼啸、街景萧瑟,然而那目光中却饱含说不出的情意,仿如阳春三月的暖阳。 照看了这两年的妹妹,就要入宫为后,今后谁还敢看不起他的十妹妹?那些曾经对她挑三拣四的人,此刻必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然而,也真的像三哥说的那样,以后十妹入了宫,只怕连见上一面都难了。想她了便去叨扰一杯酒喝,也成了一句痴话。 叶慕彦的心中复杂,既高兴叶宝葭平步青云、荣宠无双,又心酸叶宝葭就要被别的男人采撷、远离侯府,最可恨的是,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他这个舅哥连刁难一下的权利都没有。 “六哥……”叶宝葭朝着他走了过来,赧然地叫了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他细细打量着叶宝葭,见那澄澈的双眸已经恢复了正常,刚才一直吊着的心这才算是落下了一半:“别想太多了,就算后宫中有什么不如意,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叶宝葭心中一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是我糊涂了,有六哥在呢,若是有人敢欺负我,你便替我揍他一顿。” 叶慕彦摇了摇头。 叶宝葭稀奇了:“六哥不帮我吗?” “揍一顿怎么够,”叶慕彦正色道,“揍得他日日找不到北才行。” 叶宝葭“噗嗤”一乐,摸了摸肚子:“六哥,我饿了。” “走吧,去用晚膳。” “晚膳?这么晚了你还没吃吗?”叶宝葭惊讶地问。 “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膳厅中,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一脸凝重,家人们都围着坐着,几个晚辈站在老夫人的身后轻言细语着。 一见叶宝葭的身影,老夫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喑哑地叫了一声:“宝葭……” 叶宝葭慌忙紧走几步在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让祖母担忧了,孙女一时钻了牛角尖,现在想通了,连累诸位长辈饿着肚子等我,真是羞愧难当。” “想通了便好,”老夫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要记住,不管你是民女还是皇后,在我眼里,你就只是祖母的孙女,武宁侯府的十姑娘,有了荣耀,武宁侯府与有荣焉;有了委屈,武宁侯府便是你的后盾,明白吗?” “明白,”叶宝葭仰起脸来,定定地看着这个让她尊敬的长者,“我永远都是祖母的孙女,是爹娘的女儿。” “好。”老夫人抬手将她扶了起来,环视四周,目光从她的这些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一扫过,语声渐渐严厉,“你们要记住,从今往后,你们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着侯府的脸面,更是宝葭在后宫中的倚仗,你们强,宝葭便有底气;你们弱,宝葭便孤立无援。” “是。”众人齐齐应道。 叶宝葭心中一暖,眼底湿润了起来。 上辈子她亲缘淡薄,无牵无挂,走得潇洒,而这辈子却何其有幸,有了这么多牵绊。 “好了好了,”柳氏上前几步笑着劝道道,“今儿个这是大喜事,我特意让厨房备了酒菜,宝葭该饿了把?再不吃这菜都快凉了,来,母亲快上座,喝上一杯热闹热闹。” 这一顿晚膳一家人分外开怀,大家都多喝了几杯,一直到了月上柳梢才各自散去。 老夫人将叶宝葭叫进房里单独叮嘱了几句,末了回房,殷盈又和女儿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她本是小户人家出 身,做梦都不会想到女儿会成为皇后,而这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比起女儿的幸福安康,她更盼望是后者。 “娘你放心吧,”叶宝葭连连安慰,“都说了我是福女,命大福大,你就等着享福吧。” “陛下他……是不是很凶?”殷盈也就匆匆见过卫简怀两面,对卫简怀的印象一直留在传言中:那是一个狠戾骁勇的帝王。 “有点。”叶宝葭想象了一下卫简怀那张沉下来的冷脸,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的确算得上凶,不过她并不害怕。 殷盈不由得怔了一下,这样的笑容透着些许甜蜜,让叶宝葭此时恬静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柔软。 女儿对那位天子,也并非完全无情吧? 若是如此,倒也算得上是天遂人愿。 以女儿的聪慧,说不准也能在后宫中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想到这里,殷盈为了女儿惴惴不安的心终于稍定了一些。 “蕤蕤喜欢陛下吗?”她试探着问。 “喜欢……”叶宝葭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忽然展颜一笑,“娘,我喜欢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喜不喜欢我。别再忧心了,顺其自然便好。” 的确,不管叶宝葭喜不喜欢,也不管旁人怀着何种心思,叶宝葭入宫为后之事无可更改。 吉日由太史令选定,就在四十六日之后,才一个半月时间,对于封后大典来说,算得上是仓促了,其间还有长公主殿下的大婚,礼部和内务府简直恨不得把双脚都当成双手使。 按照卫简怀的吩咐,所有规格都比照先后,不可有丝毫的怠慢,内务府置办喜品时竭尽全力,光是绣服便调集了近百位技艺精湛的绣娘,从一开始就赶工,足足绣了四十二日,才将皇后的凤袍和一众喜服赶了出来,其他各种凤冠、首饰更是数不胜数。 三月初,剪剪春风中、熹熹暖阳下,叶宝葭一身凤袍、头戴凤冠,在冗长的册立礼后,由两位迎亲使的迎候下上了凤辇,皇后仪驾、册亭、宝亭……一行浩浩荡荡从正安门而入,一路行过东兴门,在钟鼓齐鸣中入了皇宫。 第57章 白角篦(十一) 白日的喧嚣降下了帷幕,叶宝葭头上顶着数斤重的凤冠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折腾了一日,此刻坐在毓宁宫的东暖阁中,静候天子的到来。 原本在侯府伺候的梨儿和桃儿一起跟随叶宝葭入了宫,卫婻又将自己的大宫女琉紫留了下来伺候,因此虽然身处偌大的内宫,叶宝葭倒也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 沉香木雕成的龙凤喜床上铺着百子被,床前挂着百子帐,四周悬挂着大红的龙凤双喜床幔,层层叠叠。 往外看去,整间东暖阁喜气洋洋。鎏金的大红门上贴着喜字,进门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中间摆着一支玉如意,意喻“吉祥如意”;靠东边的窗前是一张紫檀八仙桌,上面摆着红枣、花生等八盘干果,意喻“早生贵子”。 红烛静静燃烧,时间悄然流逝。 叶宝葭只觉得脑中的神经渐渐紧绷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她骤然便绷直了后背,拢在袖中的双手下意识地便抓紧了衣袖。 屋内的尚宫、宫女们齐声见礼。 “你们且都退下吧。”卫简怀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这……奴婢们还要伺候陛下和娘娘……”有人为难地道。 “天地祖宗都拜过了,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剩余的朕都知道,”卫简怀不容违逆地道,“你们都退下,有什么事,朕自然会叫你们。” “是。” 众人不敢再说,一连串轻悄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屋子里便没了声息。 叶宝葭默不作声,只听得那脚步声一步步靠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啪”的一声,龙凤绣金大红盖头被挑开了,眼前骤然一亮,一张俊朗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平常爱穿玄衣的天子今日身着大红镶金边的喜庆龙袍,屋内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和着那红色的喜气,冲淡了原本的凌厉。 叶宝葭心中一悸,饶是她已经看惯了卫简怀的脸,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卫简怀晃了晃神。 一双手朝她伸了过来。 那骨节分明,手掌宽大有力,食指上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茧,那是卫简怀练剑时留下的。 “宝葭,现在你是朕的皇后了,”卫简怀的嘴角勾起,眼底带着笑意,“总不会还要害羞吧?” 叶宝葭抬 起眼来迎视着卫简怀的目光,今日她化了盛妆,那眉心贴着花钿,眼角凤梢既深且长,鬓发边的珠钿微微闪动着柔和的光,将她整个人都衬得艳丽无双。 “陛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将自己的双手放入了卫简怀的手中,那柔荑不盈一握,指尖的豆蔻如花般盛放。 卫简怀心头一酥,用力将佳人拉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他竟有些口干舌燥。 帝后洞房的礼节很多,原本那几个尚宫便是留在此处引导帝后的,祭拜入食、行合卺礼、帝后释冕服、御常服等等。卫简怀嫌她们碍眼,把人赶走了之后,自己勉强记着礼部那几个老头子唠叨的话,一边祭拜一边入食,又自行用青玉合卺杯倒了合卺酒,两个人双臂交错,将酒送入口中。 不出所料,一杯酒入喉,叶宝葭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色,眼波盈盈,更添姝丽。 “宝葭,”卫简怀拥住了她,凝视着她的双眼,低声问道:“这些日子不见,可有想朕?” 叶宝葭嗔了他一眼,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卫简怀心中一喜,忍不住追问道:“想朕什么?” “什么都想,想陛下射雁的英姿、想陛下烤的板栗、想陛下折扇的潇洒……”叶宝葭的嘴角似笑非笑,“当然,最想的还是陛下的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一连几句蜜语,听得卫简怀有些乐陶陶的,直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来,仔细砸了砸,品出了几分味儿来。 凑到了叶宝葭的耳边,他轻声道:“宝葭这是在埋怨朕吗?朕这是怕夜长梦多,若是你跑了,让朕再到哪里去找这样让朕牵肠挂肚的人呢?”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叶宝葭也是奇了。 卫简怀也不回答,只是笑了笑,张开双臂道:“来,替朕宽衣。” 这冕服繁杂,叶宝葭在出嫁前早有宫人指点过,饶是如此,也足足花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双小手一直在身上穿梭,隔着锦缎反倒有种撩拨的意味,让人愈加心猿意马。 好不容易等最后卸去了冠冕,卫简怀没了束缚,便按住了叶宝葭的手:“轮到朕了。” 叶宝葭听话地停了手。 卫简怀一开始还满怀兴致,想着该如何一边宽衣一边调情,必定要让他的皇后脸如桃花、娇羞无比,只是事与愿违,他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这后服相比他的冠冕,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上下忙碌了寻找了 一番,才找到束腰上的扣子,而这扣子有暗锁,他折腾了一会儿都没解开,眼睁睁地看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在眼前晃动却不得其门而入,胸口的燥热快要燃烧起来了。 叶宝葭忍着笑,握住了他要使力的手,拯救了即将被撕成碎片的后服。她柔声询问着:“陛下,不如让尚宫她们进来伺候?” 女官们再次鱼贯而入,驾轻就熟,按例将叶宝葭引至了屋侧的幄帐中,卸了妆面、换上了常服。 如果说方才的明艳动人令人惊艳,那此时的清丽脱俗则让人怦然心动。叶宝葭的眉眼温柔,嘴角含笑,那高耸的云鬓柔顺地披散了下来,将那修长如玉般的脖颈衬得愈发白皙,弧线优美。 卫简怀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瞧着她的乌发,一动不动。 叶宝葭被他看得惴惴:“陛下,怎么了?” 卫简怀抬手拈了一缕乌发把玩了片刻,忽然问道:“朕送你的东西呢?” 叶宝葭这才明白过来,吩咐了梨儿几句,过了一会儿,梨儿带着她的百宝箱过来了。 这百宝箱是她成为叶宝葭不久时殷颢替她打的,看上去并不显眼,打开后里面却是琳琅满目。 卫简怀矜持地瞟了两眼,只见一些杂乱的小玩意儿用布袋另装了起来放在下层,上层的看上去比较贵重,他的白角篦和玉佩赫然就在其中,还有一支梅花簪,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那花瓣红得娇艳欲滴,甚是好看。 他正待细看,叶宝葭却快速地取出了白角篦,合上了百宝箱。 “陛下是要这个吗?”她浅笑着问。 卫简怀接了过来,把玩了片刻,旋即挥退了伺候的宫人们。 抬手将白角篦插在了叶宝葭的乌发上,卫简怀的眼中流露出几许复杂之色,手上停顿了片刻,旋即慢慢往下,一梳到底。 “乡野之言,陛下也信吗?”叶宝葭有些无奈。 “宝葭,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虽然是乡野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卫简怀的声音轻缓,“朕不愿委屈你,以皇后之礼相聘,愿你我心无旁骛、永结同心。” 从前想要封的昭仪、贵妃,临到末了,他只觉得一个都配不上叶宝葭,更别提叶宝葭和谢隽春有着这样那样的渊源,对朝臣耍些计谋、以退为进,封个后位理所应当。 再次将梳篦插在叶宝葭发间,他期待地看向佳人。 “是。”叶宝葭迎视着 卫简怀炽烈的目光,乖巧地应了一声。 卫简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如此恳切,居然只换来了一个字?难道不应该说些“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甜言蜜语表白一下心迹吗? 他磨了磨后槽牙,却拿怀中人没有办法,俯身衔住了那两瓣粉嫩,细细地研磨了一番,满意地看着叶宝葭娇喘连连,这才使了个巧劲,两个人一起倒在了那双龙凤喜床上。 “喜欢朕吗?”卫简怀弃了她的唇,改在那脖颈上流连,从颈窝到锁骨细细啃噬了一番,最后停在了她的耳廓边,轻声问道。 那炙热的呼吸一路灼烧着肌肤,叶宝葭有些晕眩,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卫简怀的肩膀。 那肩胛宽厚,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一般清晰地感受到,那记忆中的小殿下,现在已经是俾睨天下的天子,强大无比。 意乱神迷中,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卫简怀却不满意,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戏弄着。 那耳垂娇小绵软,仿佛这世上最好的美味。 叶宝葭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往侧边躲着,口中微弱地呢喃:“陛下……别……” 双肩被按住了,避无可避。 一丝热意从四肢百骸升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这陌生的感觉让叶宝葭有些惶惑,只能摇着头,双眼迷蒙中透着一层雾气,眼神娇怯,仿佛森林中迷路的麋鹿一般。 有些心疼,却又愈加振奋。 “喜欢还是不喜欢?”卫简怀在她耳边诱哄着,“告诉朕……” 叶宝葭呢喃了两声,被逼着吐出了“喜欢”两个字来。 卫简怀这才满意,轻啄着她的眉眼,低低地哄道:“乖,宝葭,交给朕就好,别怕。” 春虫呢哝,浅吟清唱,时高时低,窗外娇艳的蔷薇花在夜风中摇曳应和着。 骤然之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那娇花在狂风中被摧折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也不知道在风雨中摇曳了多久,狂风骤雨化作了和风细雨,轻抚着那蔷薇,被雨水浇灌过后的蔷薇饱满而润泽,引得人愈加想要采撷…… 第58章 田黄冻印(一) 婉转清澈的鸟鸣声传来,叶宝葭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处便是红色的喜幔,床前的百子帐上,那些个憨态可掬的孩童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呻吟了一声,将脸埋入了被中。 虽然宫中的女官和殷盈在入宫前都和她说了一些床笫之事,可昨晚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原本见卫简怀的调情有些手段,她还以为卫简怀是个驾轻就熟的,可没想到真到了关键时刻他却十分生涩,加上动情时不知轻重,一开始还真是让她受了些苦楚。 然而到了后半夜卫简怀却食髓知味,也很快地便琢磨出了门道,她被引得在欲海中浮沉,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鱼水之欢。 定了定神,叶宝葭从被中再次探出头来,天光已经大亮,往旁边一看,卫简怀已经没了身影。 浑身上下腰酸背痛,她撑起身体,手臂一软,差点重新摔回床上。 外面有人轻声叫道:“娘娘可是醒了?” 叶宝葭轻吁了一口气,应了一声。立刻,琉紫领着人鱼贯而入,替叶宝葭梳洗。 见叶宝葭虽然绵软无力,可容色润泽、眼波含春,琉紫顿时放下心来,一边替她梳头一边笑着道:“陛下晨起练剑了,说是等会儿会去南书房批阅奏折,让娘娘先好好歇着,还让我们不要打扰娘娘。” 叶宝葭有些脸红,强做淡然地道:“不必了,等会儿只怕还有事情要忙。” 的确,今日是她入主后宫的第一日,原本宫中的一些太嫔要过来觐见,宫外的命妇们也要一一赏赐。 等用罢了早膳,毓宁宫的正厅内便已有人在等候了。卫简怀的母后早逝,先帝此后便没有再立后,先帝去后,宫中留下来的嫔妃份位都并不高,卫简怀登位后,请了一位原本和先后交好的吕太嫔主持后宫中馈。 吕太嫔是位面相和善的妇人,身材已经略略发福,看着叶宝葭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将后宫中馈之事悉数全部交还了叶宝葭,说是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另外几个太嫔也很好说话,一口一个尊称,倒是弄得叶宝葭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也早就替叶宝葭备好了给诸位长辈的礼物,梨儿和桃儿一一呈上,太嫔们连连致谢。 聊着聊着,叶宝葭总觉得好像漏了些什么,思忖了片刻这才想了起来:那位借住在鹿鸣宫中的宣华夫人居然此刻还没有现身。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几乎就在同时,有宫女进来禀 告:“皇后娘娘,宣华夫人来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宣华夫人秦氏领着女儿何丽娘和两位宫女慢条斯理地跨进了厅门,一见屋子里这么多人,秦氏摆出一副歉然的面孔来:“哎呀大家都在了,是我来晚了,皇后娘娘勿怪。” 叶宝葭微微一笑道:“宣华夫人是陛下的乳母,就算不来也不妨事。” 这话绵里藏针,倒是让在座的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宫里的这些太嫔,对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宣华夫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想她们虽然份位不高,但毕竟都是先帝御封的,入宫前也都是官家小姐,而这宣华夫人是乳娘出身却一直赖在这后宫不走,又仗着天子的敬重,平日里见面总也透着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优越和傲慢,令人厌烦。 只是吕太嫔向来就是个老好人,不愿得罪她,各种份例也是比照着太嫔的给,以至于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都看着眼色行事,多有吹捧,让她也愈发傲然了。 叶宝葭这话一出,显然就是暗讽她拿乔,旁的几个看不惯秦氏的不由得精神一振。 秦氏的三角眼中精光一现,原本对这位年轻轻的小皇后还有些轻慢的心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她虽然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心思却敏锐得很,也惯会钻营,自从被选做卫简怀的乳母后,她伺候卫简怀不可谓不用心,以至于襁褓中的卫简怀特别依恋她。等卫简怀长大了之后,三位乳母中其他两位都被遣散了,唯独她还留在鹿鸣宫中伺候。 卫简怀失踪后,倚仗断了,但她哪里肯甘心,宰相门前七品官,她死也要赖在鹿鸣宫中。 这一赖便赖了足足三年多,其间受尽无数白眼,但她坚信卫简怀是个有福气的,一定能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幸好被她等到了。 如今哪个人不羡慕她的眼光独到、钦佩她的忠心耿耿? 有着卫简怀的敬重,就连后宫中原来的主子们,见了她也要尊称一声宣华夫人。 然而,在这份荣宠背后,秦氏心中也隐隐有着不安。 现在捧着她的人,心里怎么在鄙夷她,想也想得到,一个奴才飞黄腾达,哪天指不定就从天上掉下来了。皇家的恩宠太过重要,她这个宣华夫人住在宫中,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哪一日后宫中有了真正的主人,保不住会生出什么事来,若是女儿何丽娘能陪王伴驾,弄个嫔妃当当,也算是这宫中的半个主人,再能有个一子半 女,那才算是真正的站稳脚跟了。 女儿倒也不失她所望,和这皇后的大热门、国公府的苏筱热络得很,其他几个家世好的也处得不错,只等着卫简怀哪一日封后纳妃了,她便去圣上跟前求个恩典,只要入了宫临了幸,以女儿之能,定能抓住卫简怀的心。 没想到,千算万算,如意算盘落了空。 苏筱的皇后之位易了主,半途杀出个叶宝葭,居然一人独霸后宫成了皇后,这让她如何不心里恨得痒痒的? 这个叶宝葭,虽然她才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那双眼睛和那个死去的谢隽春像的很,笑得疏疏淡淡的,好像谁都瞧不上似的,令人讨厌。 今日她是故意来得晚了,算是出上一口恶气,谅这个小丫头刚刚入宫,也不是什么家世显赫的人家,也不敢对她如何。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叶宝葭居然和女儿说的不太一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居然这第一把火就往她的身上引过来了。 “皇后娘娘这可折煞我了,”秦氏慌忙道,“今日原本早早地便出来觐见娘娘了,只是走到一半才想起今日要替陛下熬的鸡汤忘了拌作料了,匆忙回去拌好这才晚了。” “宣华夫人真是想得周到,”叶宝葭淡淡地道,“我替陛下先谢过了。” “陛下年轻,我在身边自然要想得周到些,”秦氏堆起了笑容,“不过,日后有娘娘在身旁,我便可清闲些了。” “是啊,宣华夫人也该多关心一下丽娘,”叶宝葭似笑非笑地看向秦氏身后的何丽娘,“丽娘比我大了两岁吧?该找个好婆家了。” 何丽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咬着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多谢娘娘挂怀。” 叶宝葭嫣然一笑,挥手让人将备好的礼物赏给了秦氏和何丽娘,便不再多言,和几位太嫔聊起天来。 秦氏和何丽娘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叶宝葭让她们告退了,这才得以出了毓宁宫。 何丽娘拽着母亲的手哽咽了起来:“娘,她这是小人得志,就连长公主在时也对我们客客气气的,她居然这样给我们脸色看。” 秦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好一会儿才脸色阴沉地道:“你且小心些,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毓宁宫内,忙碌了大半天的琉紫高兴极了。 她自小伺候卫婻,见过人情冷暖,在宫中的这些日子,秦氏和何丽娘是个怎么样的人,早就心中明 了。 卫婻并不喜欢这位天子的乳母,却又碍于卫简怀的面子只得和颜悦色,而秦氏觉得卫婻是嫁出去的人,在宫里就好像是孀居的女子回了娘家,表面上虽然恭敬,私底下的闲话也没少说,总有传到琉紫她们耳中的,她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了。 今儿个被叶宝葭这么一呛,能消停上一些时日。 “瞧不出来娘娘真是厉害,刚才那个何丽娘的脸色可真是太好看了。”琉紫替叶宝葭揉捏着腿,开心地道。 叶宝葭笑了笑。 她并不是厉害,只是先发制人罢了。 以她这两辈子和这位宣华夫人的寥寥几面而看,两个人是没有和睦相处的缘分了,而何丽娘这两面三刀的阴险秉性,她打心眼里不愿此人入宫陪伴卫简怀左右。 如果非要选,她宁可是苏筱。 左右和这母女俩是要结成冤家的,不如趁着现如今新婚燕尔,卫简怀对她情浓时解决这个麻烦,也不会大伤元气。 今日下了这母女俩的脸面,她们必定要按捺不住,瞅准机会翻出点浪花来,到时候便可见机行事。 许是琉紫捏得太过舒服,叶宝葭靠在罗汉榻上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挠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抬手想去抓却又规规矩矩不动了,让人反倒心痒痒了起来。 叶宝葭一下子睁开了眼,正对上了一双略带笑意的眼。 “陛下这是做什么呢?”她嗔道,语声中带着几分刚醒的慵懒。 卫简怀的眸色一沉,低声道:“云鬓半偏,懒整纤手,宝葭,你这是在诱惑朕吗?”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宝葭深怕卫简怀这食髓知味的,大白天来个白日宣淫,慌忙坐了起来往后避了避:“陛下的奏折批……唔……阅了……唔……” 唇被吻住了,炽烈的气息席卷而来。 第59章 田黄冻印(二) 卫简怀活了近二十年,前十一年锦衣玉食,众星拱月般长大,而后八年跌宕起伏,尝遍了人世间的苦难。这些年来,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便是报仇雪恨,除了对义姐宁珞曾有过一段执念外,对于男欢女爱不屑一顾,也无暇顾及。 而经过了昨日,他才恍然大悟,为何世人都对这欢爱如醉如痴,原来个中滋味,真的玄妙无比,以至于他这一早上都无心理政,一想起叶宝葭那柔若无骨的娇躯,拿剑的手发软,舞出的剑花都仿佛带着叶宝葭的气息,绵软香甜。 幸好大婚罢早朝三日,要不然这幅模样只怕要被那些个老臣笑掉了大牙。 口中的香甜让人沉沦,卫简怀上下里外彻底蹂躏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佳人,轻笑着道:“奏折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来看朕的皇后。” 叶宝葭的脸颊绯红,飞快地从罗汉榻上起了身,正色道:“陛下,宣华夫人一早说要替陛下炖鸡汤补身,我还当她杞人忧天,现下看来,倒真是未雨绸缪。” 卫简怀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宝葭可真是个妙人。好了,朕和你闹着玩呢,走,去看看朕给你备的礼物。” 叶宝葭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道:“我这里的东西都快放不下了,陛下不必费心再替我准备什么了。” 卫简怀兴致勃勃地拉起她的手道:“朕这礼物,宝葭见了一定喜欢。” 两个人稍事休息了片刻,便一路出了毓宁宫往外而去,毓宁宫的南面便是卫简怀的正清宫,是平日里天子下朝后理政、休憩的所在,卫简怀喜武,登位后也没闲着,特意在旁边开辟了一个小校场,闲暇时便练剑骑马,乐在其中。 小校场内,一匹高大白马傲然而立,正是卫简怀的坐骑踏雪,而它的身侧,一匹娇小的白马正蹭着它的脖子,一副依恋的模样。 片刻之后,踏雪终于忍受不了这磨蹭了,转头“恢恢”地叫了两声,将马颈和它交缠摩挲了几下,昂首又叫了一声,领着那匹小白马在校场里跑了起来。 两匹白马一左一右,身姿矫健,马鬃飞扬,毛色被阳光染上了一层薄金,熠熠生辉。 卫简怀吹了一声口哨,踏雪领着小白马一路飞奔而来,堪堪停在了两个人的跟前。 叶宝葭抬手想去摸那小白马,那小白马朝她喷了一口气,前蹄在地上“哒哒”地敲击着,神情警惕地看着她。 “乖啊,你好漂亮,”叶宝葭只好缩 回了手,温言说着好话,“让我摸摸你。” “拿这个哄它就好。”卫简怀在她手上放了一块饴糖。 叶宝葭将信将疑,将手放在了小白马的嘴边,那小白马朝着她的手心嗅了嗅,不一会儿便凑了过来,将那块饴糖卷入口中。 叶宝葭再去摸它,它便乖了,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手臂。 “喜欢吗?”卫简怀矜持地问。 “送给我的?”叶宝葭又惊又喜,抬眼看向卫简怀,那双眸子中仿佛跳跃着光点。 卫简怀被她看得脑中发热,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朕还替你备好了一套骑马服,你若是喜欢,现在就可以去换上,好好练练马技,以后朕也好带你出去散心……” “多谢陛下。”叶宝葭快活极了,当下便去旁边的偏殿换上了骑马服。那骑马服也是白色的,镶了红边,配上一根红色的束腰和马靴,原本弱柳扶风的叶宝葭立刻成了英姿飒爽的模样。 上了马,两个人在小校场里慢慢踱了一圈,小白马还有些不太适应,不时地朝着踏雪腻过去,以至于卫简怀和叶宝葭的腿时不时地要蹭到一下。 “它们两个倒是要好得很。”叶宝葭奇道。 “这里就养了它们两匹马,它新来乍到,不讨好踏雪怎么行?”卫简怀笑道。 叶宝葭“噗嗤”乐了,双眼亮闪闪地看着卫简怀:“陛下,那我也初来乍到,是不是也得讨好你?” 卫简怀威严地瞟了她一眼:“大胆,居然敢拿朕和这畜生相提并论。” 叶宝葭佯做害怕的表情:“陛下,我错了。” “知道错了便好,等朕晚上再好好罚你。”卫简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在校场中走了几圈,最后一圈卫简怀领着小白马慢跑了起来,猎猎风声在耳边刮过,春日的暖阳将人晒得暖融融的。从前一人独行虽然肆意潇洒,可今日身边多了一个人,时不时地牵挂着回头一看,那感觉好像也不错。 “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卫简怀高声问道。 虽然已经走了两圈了,可慢跑起来叶宝葭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双手紧紧地抓着缰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 “不如就叫它无痕吧,”卫简怀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自作主张道,“踏雪无痕,一听就是天生的一对。” 叶宝葭差点一头从马背上栽下。 “它是小母马吧?”叶宝葭委婉地问。 卫简怀点头。 “那不如叫飞鸿怎么样?飞鸿踏雪,也很有意境。”叶宝葭努力挽救小白马的名字。 卫简怀思忖了片刻,勉强同意了:“好吧。” 叶宝葭轻吁了一口气,摸了摸小白马的鬃毛:“飞鸿,听到了吗?以后你便是小飞鸿啦。” 小白马应景地嘶鸣了一声,快活地撒起欢来,唬得叶宝葭惊呼连连。 一连几日,帝后二人如漆似胶,整个毓宁宫每日都恭迎圣驾,一个个喜上眉梢。 消息传到鹿鸣宫,何丽娘心灰意懒,哭着问秦氏,要不要现在开始去讨好叶宝葭,她的年龄日长,实在再也禁不起蹉跎了,若是哪一日叶宝葭真的给她随便指个人婚配,皇后懿旨,只怕她也违抗不得。 “娘,只怕她已经在陛下面前说尽了我们俩的坏话,哪一日我们被赶出宫去可怎生是好?”何丽娘哽咽着道。 秦氏阴沉着脸,这几日她半点不敢托大,每日晨起便到毓宁宫请安,在叶宝葭面前也俯首帖耳,不敢有半点逾矩之语。这几年来她一直矜傲得很,吕太嫔那里的请安也只不过装装样子,还从未像这些日子这么辛苦过。 “且再等等,”她咬着牙道,“这些日子陛下刚尝欢爱滋味,只怕被那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的,还不能轻举妄动。你且等着,这世间男人都是薄幸,哪个不爱尝鲜?我就不信,她能独宠一辈子!” 罢朝的好日子很快便过去了,积压多日的奏折还没批阅,新的奏折又纷纷递到了圣驾前。早上上完朝,刚用个午膳歇口气,便有大臣候在南书房前求见,商讨各种和鸡毛蒜皮差不多的国家大事。 卫简怀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撒手不管的冲动。 若是谢隽春还在,倒是可以让他的中书令大人代批奏折,而他则和他的皇后找个行宫,过上一段优哉游哉的日子。 一想到谢隽春,卫简怀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前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带叶宝葭去校场骑马,也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次,相比第一次,叶宝葭骑马时显然更为放松,那两个动作时不时地便出现,显然是已经根深蒂固。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难道说谢隽春曾经和叶宝葭长时间相处过,以至于叶宝葭学了他的动作? 可若是这样,霍雎怎么能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陛下,霍雎霍 将军求见。”李德在门外叫道。 “宣。”卫简怀淡淡地道。 霍雎是来商讨禁卫军的调动并撤的,这两年除了废帝余孽逃到了和高句丽交接的北边,北周疆土都太平的很,南陈交好,周边的异族慑于两年前的一仗都俯首帖耳,为此朝中的兵士难免有些懈怠,卫简怀便和霍雎、兵部商讨兵员轮换。 足足一个时辰,几名大臣各抒己见、争论不已,卫简怀最后三言两语便下了定论,结束了这场冗长的争论。 兵部尚书和侍郎告退了,霍雎却没有走,留在原地一脸关切地朝着卫简怀问候道:“陛下新婚燕尔,这些日子过得如何?长公主很是记挂陛下。” 卫简怀斜靠在椅背上,嘴角勾了勾,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皇后娘娘美貌温柔,陛下必定喜欢得很,两人定然如漆似胶,不用担心。”霍雎大大咧咧地道。 “你呢?你和皇姐过得如何?”卫简怀瞅了他一眼。 一提起卫婻,霍雎顿时神采奕奕了起来:“我和长公主过得实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 能有朕好? 卫简怀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想了片刻叮嘱道:“皇姐这些年过得苦,你可千万要耐着性子些,就算她还有些惦记谢爱卿,你也不可太过在意。” 霍雎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诡异。 卫简怀纳闷了:“怎么,朕说错什么了吗?” “陛下,臣现在对谢大人非但没有半点成见,而且还万分感激他,感激得恨不得朝他磕头呢,谢大人真是这千百年来少有的正人君子,坐怀不乱、高风亮节、高山仰止……”霍雎口中溢美之词滚滚而出。 卫简怀略有些震惊,霍雎此人,自视甚高,少有这样夸赞人的时候,更别说夸赞谢隽春这样的文人了:“你这是换了魂吗?说的什么胡话?” 霍雎欲言又止,他憋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是太想找个人分享一下心中快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了,就算卫婻再三叮嘱,他实在忍不住了。 上前了一步,他压低了声音,语声中带着几分炫耀,得意地道:“陛下,你可知道,长公主和我新婚之夜依然是完璧之身,谢隽春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有碰过长公主,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卫简怀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第60章 田黄冻印(三) 谢隽春和卫婻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无后,谢府原本就男丁稀薄,为此一直不满,明里暗里催促过多次,让谢隽春纳妾,而谢隽春都以“和长公主情深意重”拒绝了,谢府长辈碍于皇家威严只得将这苦水自行咽下。 卫婻若是完璧,自然是生不出孩子的。 此事卫婻成婚前必然略知一二,要不然这些年不可能毫无怨言。 而很有可能,那日叶宝葭说的托梦,便是以这隐秘之事取信于卫婻,才让卫婻在极度的悲痛中恢复了正常。 会是什么样的隐秘,让谢隽春居然这些年都没有碰过卫婻? 这样的隐秘,谢隽春怎么可能会告诉叶宝葭这样的外人?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谢隽春和叶宝葭之事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卫简怀一想到这事就脑中一片混沌,此刻,这片混沌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口子,醍醐灌顶。 一个几近匪夷所思的念头猛地闪现在脑海。 当晚,卫简怀破天荒头一次没有出现在毓宁宫。 圣驾突然没有莅临,梨儿和桃儿心里有些犯嘀咕,她们俩毕竟是从宫外进来的,对宫规所知甚少,不及琉紫见多识广,不免有些担心。 叶宝葭却并不在意,甚至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大婚将近一月,卫简怀几乎日日和她欢好,不知餍足,她这具身子自幼便弱,自她换魂后稍好了些,但也不能同卫简怀这样的健硕男子相比,这些日子清早起来有些晕眩胸闷之感。 不过,许是卫简怀夜夜拥她入眠惯了,一人躺在那张大床,居然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才迷糊着睡了过去,一早醒过来已经天光大亮,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了进来,点点金光,让她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错觉。 她懒得起来,和在侯府做姑娘时一样,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这才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梨儿”。 屋外等着伺候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梨儿将她扶了起来,伺候她洗漱。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辰时三刻了。” 叶宝葭这才想了起来,过来请安的吕太嫔她们只怕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这可太失礼了。 “吕太嫔呢?可有好好招待了?”她匆忙穿上衣裙,随口问道。 琉紫从屋外走了进来,连忙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忧,奴婢见娘娘晚起,便和 太嫔们告罪,说是娘娘身子不适,请她们先回了。” 叶宝葭轻吁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慢悠悠地用完早膳,眼看着春光正好,叶宝葭便让人在庭院里搬了一把软榻。 冬青树的绿芽嫩得仿佛要冒出油来、窗下的海棠花开得正艳,她斜靠在软榻上,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惬意地闭上了眼。 琉紫急匆匆地过来了,一脸的尴尬:“皇后娘娘,杜太医过来了。” 杜太医是卫简怀宣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不过想想也是,这皇宫是他的天下,有什么风吹草动,底下的人必定会第一时间禀到他的耳边。 都是老熟人了,见了面寒暄了几句,杜太医便要替叶宝葭把脉问诊。 叶宝葭有些心虚,笑着道:“我也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晨起时有些晕眩,便又小睡了片刻,现在已经好多了。” “皇后娘娘就算小恙,在陛下的眼中也是大事,”杜太医说话很是风趣,“在臣的眼里更是重中之重的要事了。” 叶宝葭无奈,只好顺从地伸出手去,杜太医在她的手腕上盖了一块薄丝帕,便凝神细诊了起来。 看杜太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没一会儿甚至摇头晃脑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着,叶宝葭的头更晕了,忍不住问道:“杜太医,我这是有什么疑难杂症吗?有话就直说,不必顾忌。” 杜太医这才睁开眼来,歉然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只是有些不解,娘娘的心悸之症看起来好了很多,看来是贵府调养有方。” 叶宝葭吁了一口气。 “只是娘娘这些日子可有口干唇燥、酸软无力之症?”杜太医话锋一转,徐徐问道。 叶宝葭的心又提了起来,的确,这些日子她夜里时常口干,以至于一早起来常常要喝上满满一杯茶水才能解渴。她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这是什么病症?要不要紧?” 杜太医尴尬地笑了笑,吩咐药童取来了纸笔,挥毫写了个药方,边写边吞吞吐吐地道:“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陛下的……需索要稍稍节制些……调养些时日便好……” 叶宝葭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 傍晚的时候,卫简怀到了毓宁宫,梨儿和桃儿担了一天的心此时才彻底放了下来,欢天喜地地去备膳了。 用罢晚膳,卫简怀一反常态,从前他喜欢拉着叶宝葭月下漫步,今日却去了书房。 叶宝葭来了之后整日里被卫简怀缠着,连这书房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今日卫简怀居然要去书房,倒让她稀奇了。 一推开门,只见这书房并不大,书架上的藏书零零落落,笔墨纸砚也并不珍稀,不过底下的人也并未懈怠,里面窗明几净,书架上纤尘不染。 见卫简怀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叶宝葭不由得有些纳闷:“陛下到这里做什么?难道是要教我读书习字不成?” 卫简怀也不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坐在了书桌边吩咐道:“替朕磨墨。” 叶宝葭只得取了墨锭添了水,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身上一滞,卫简怀的下巴抵在了她的侧脸,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腕,两人双掌交叠,顺着墨色缓缓兜起圈来。 “身子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朕?”身后的卫简怀沉声问道。 “只是稍感不适而已,杜太医也说了,并无大碍。”叶宝葭乖巧地答道。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以后事无巨细,都要和朕一一禀告,不可瞒着朕。” “是,”叶宝葭侧过脸来,嘴角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那我明日起便把我几时起身、用了些什么早膳、和吕太嫔说了些什么话都遣人一一和陛下交代,如此算来,毓宁宫的人手只怕还要增加一半。” 瞧着她促狭的笑容,想到自己心中那匪夷所思的怀疑,卫简怀心情复杂,有些恼火,却又舍不得太过严厉。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梢,低声道:“调皮,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 “陛下百忙之中还如此牵挂我,”叶宝葭靠在他的身上,轻声道,“臣妾心里感激得很。” “朕不要你的感激,”卫简怀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凝视着她的双眸,“朕只希望,朕的皇后能全心全意地喜欢朕、相信朕。” 叶宝葭失笑:“陛下还在忧心什么?臣妾都已经是陛下的皇后了,不喜欢陛下,还能喜欢谁?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还能去相信谁?” 卫简怀的眼神复杂,嘴角略略勾了勾:“你能这样想,那便对了,来,过来。” 叶宝葭不明所以,被拉着到了铺就的宣纸旁,卫简怀提起笔来,一气呵成,在上面写了“卫简怀”三个字。 “陛下的 笔法流畅、笔锋如刀,真是好字。”叶宝葭赞道。 “谢爱卿从前教的,那会儿他总是夸赞朕虽然年少,可腕力过人、勤勉好学,长此以往,这一手字必定青出于蓝,”卫简怀淡淡地道,“可惜后来断了一阵,到了登基后才重新捡回来,自此之后谢爱卿再也没有夸赞过朕,想必是让他失望了。” 叶宝葭噎了一下。 看卫简怀那三个字,刚劲有力,透着一股苍莽俾睨之气,字如其人,就算是在冀城中那些颇有名望的书法大家中也能排的上号。 当年谢隽春不夸赞,自然是因为卫简怀已经是天子,用不着她谆谆诱导,也轮不到她说三道四了。 “想必谢大人她……在心中暗自赞赏吧。”叶宝葭谨慎地回了一句。 “是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将狼毫递给了她,“宝葭,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 “这……我的字是入了侯府才开始学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更不敢和陛下的写在一起。”叶宝葭为难地道。 “朕说可以便可以,”卫简怀沉下脸来,不高兴地道,“皇后若是不能和朕的名字写在一起,还有谁配?” 叶宝葭无奈,只得提起笔来,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伪装字迹了,凝神了片刻才在纸上落了一横,落笔是手腕故意抖了一下,让那一横看上去歪歪扭扭的。接下来她写几笔停一下,等到最后一捺写完,鼻尖都冒了汗。 “陛下这下满意了吧,”她嗔了卫简怀一眼,“字这么丑,以后你都要笑话我。” 卫简怀笑着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语声轻柔:“朕才不会笑话皇后,朕要把它收起来,以后留着做传家宝。” 叶宝葭汗颜,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陛下这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快些扔了吧。” “好好好,扔了扔了,等宝葭练好了字,再来写一张传给儿孙。”卫简怀哄着道,随手取过那张宣纸一丢,那宣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旁边的纸篓里。 叶宝葭这才松了一口气。 卫简怀又兴致盎然地写了几张诗句,还随手涂鸦了几笔,画了一幅泼墨山水,不过,他看起来都不满意,随手揉了,也扔在了纸篓里。 等兴头过了,他把笔一丢,拽着叶宝葭便往外走去,顺道吩咐了一句:“好了,时候不早了,该去歇息了,卢安,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别给皇后添乱。” 卢安忙不迭地在身后应了一声。 小剧场: 卫简怀:亲亲宝贝不肯和我说实话。 卫简怀:伤心。 醋哥:陛下你先把动不动要砍人脑袋的毛病改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61章 田黄冻印(四) 这一晚,叶宝葭睡得有些不太踏实。 当晚,卫简怀留宿毓宁宫,叶宝葭本以为又免不了一番颠龙倒凤,没想到卫简怀却说要遵照杜大夫的医嘱,让她好好调养休息,整一晚都只是抱着她,并无半点逾矩。 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里她一直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先是她变回了谢隽春十六岁的模样,打马游街、风光异常,围观的人都啧啧赞叹,她也怡然自得。猛然间,一个半大的小孩蹿了出来,指着她厉声喝道:“就是她,负心薄幸、始乱终弃,骗得我好苦,来人呐,快把她拿下!” 一群衙役虎狼一般涌了上来,锁链子的锁链子,拿枷锁的拿枷锁,她大惊失色,定睛一看,那孩子不是卫简怀又是谁! “小殿下!” “谢隽春,你女扮男装骗了我这么多年,此等欺君之罪足以凌迟处死!” 还没等她辩解,画面一转,那孩子骤然之间换了一张面孔,变成了成年的卫简怀,而她则变成了叶宝葭,两人情意绵绵对视着。 “宝葭是真心喜欢朕的吗?” “自然。” “锃”的一声,卫简怀推开她,拔剑而出,那剑尖直抵她的咽喉,那情意绵绵的脸庞一下子变得冷厉决绝:“你骗朕!你就是谢隽春,居然敢骗朕做了朕的皇后,其心可诛!” 冰冷的剑尖直抵她的咽喉,那寒意和杀气近在咫尺,后背的冷汗瞬间泛起,叶宝葭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窗棂里透进了几缕月光,四周静悄悄的,卫简怀还沉睡在身后。 他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了肩膀,掌心的温度传来。 叶宝葭呆滞了片刻,抚了抚狂跳的心,轻悄悄地挪开了卫简怀的手臂,转过身,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不可否认,卫简怀长得十分俊朗。 和秦桓的隽秀斯文、叶慕彦的清俊英武不同,他的五官轮廓都很有棱角,线条分明,天生就带着一股凌厉的霸气,而此时,他的双眸闭着,呼吸轻浅,夜色朦胧中,那五官棱角都削弱了,神情放松,让他看起来没有了醒着时候的气势,仿佛孩童一般无害。 不知怎的,叶宝葭的心中无法克制地柔软了起来。 这些日子点点滴滴涌的甜蜜上心头。 若是卫简怀不是天子……就好了…… 那她必定会祈求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人白头偕老、结发同心。 只可惜,两人此刻横亘着北周的皇室,更有从前的恩恩怨怨,她不能也不敢放入全部的真心。 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日在卫简怀面前的言行,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换魂一事太过匪夷所思,任谁都不可能凭空猜测她会是以前的中书令谢隽春,更别提是卫简怀这样日渐成熟冷静的帝王了。 可能是顾忌太多,才会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终于放下心来,再次沉沉睡去。 身后痒痒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肌肤上游走。 叶宝葭困得很,轻轻挣扎了一下,身体却被紧紧抱住了,动弹不得。 她轻唔了一声,朝着身后无意识地蹭了蹭,只听得卫简怀倒吸了一口凉气,哑声道:“宝葭,不许动。” 硬邦邦的物什顶着她,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炽烈的吐息就在脖颈,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具身体的僵硬。 叶宝葭挣脱了卫简怀的怀抱转过身来,看着那双满是情欲的双眸,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肩膀,迟疑着道:“陛下……杜太医并没有说不能行房……” 卫简怀轻吐出一口浊气,嘴角一勾:“宝葭这是想帮朕吗?不如先过来,让朕亲一下。” 叶宝葭听话地凑了过去,卫简怀粗鲁地扣住了她的脖颈,狠狠地在她唇上吸吮了一口,旋即便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欲望上,低低地喘息了起来。 片刻之后,卫简怀释放了自己的欲望,叶宝葭羞得双目紧闭,那双颊仿佛着了火似的,整个人都快钻到被褥中去了,偏生那表情还力持淡然镇定,可爱得紧。 卫简怀取过帕子,仔细地替她擦去了手上的污渍,那指如葱根,白皙绵软,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再逗下去只怕叶宝葭要受不住了,卫简怀只好遗憾地松了手,隐忍着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轻声道:“朕去上早朝了,你再歇一会儿,这些日子朕替你免了太嫔她们的请安了,你照杜太医的医嘱好好调养。” 叶宝葭点了点头,刚想起来伺候他更衣,却被他按在了床上:“不必了,让她们伺候便好。”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这两日朕忙着也顾不上你,你若是无聊,朕让皇姐过来,你们俩也好说说话。” 叶宝葭应了一声,目送着卫简怀的身影出了寝宫。 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 。 此时此刻,叶宝葭心中五味陈杂。 如果说,前些日子卫简怀的温柔体贴让人心生暖意,那么今日他的隐忍克制更让人心动。 那个在战场上摧枯拉朽、百战不殆的卫简怀,在情场上也有着所向披靡的本事,时而老练、时而生涩、时而恳挚,让她原本想要独善其身、恪守本心的心愿,在这润物无声般的攻势下越来越不堪一击。 多想也并无太多益处,还是且行且慎之。 叶宝葭敛了心神,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这才起了身。等她用罢早膳,屋外有人前来禀告,长公主卫婻来了。 卫婻是在卫简怀大婚前一个月出嫁的,霍雎等了这么多年,一旦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便再也按捺不住,而霍家为了霍雎一直单着更是着急上火,眼看着儿媳有望,简直就是喜极而泣,火急火燎地便走完了六礼,八抬大轿将卫婻娶进了将军府。 两人有好些日子不见了,今日相见分外高兴。 卫婻脸色红润,眼波流转处带着风情,说话间嘴角时常不自觉地便微微翘起,看来这霍雎可算是开了窍了。 叶宝葭放下心来,刚要拉着卫婻去内室闲话,“喵”的一声,花梨子从侍女身后蹿了上来,一下子便钻入了她的怀里。 “哎呦,你这家伙,还是这么莽撞。”叶宝葭又惊又喜,摸了摸它的耳朵,又伸出手指捋了捋它的胡子,逗得花梨子追着她的手指直舔。 “这个没良心的,看起来倒是你更像它的主人。”卫婻抱怨道。 旁边的落绯掩着嘴笑了起来:“花梨子还特别喜欢欺负霍将军,霍将军一来,这房间里便热闹得紧。” 另一个宫女也乐了:“长公主新婚之夜,花梨子它在外边一直刨门,谁抱它都不肯走。” 干得漂亮。 不愧是谢隽春选的猫。 叶宝葭在心里赞道,顺着花梨子后背的毛,花梨子舒服地叫了起来,躺在她怀里越发惬意了。 卫婻捏了捏它爪子的小肉垫,想想也笑了起来:“这家伙还真莫不是通灵,知道三郎和霍郎一直是冤家对头,便一直不待见霍郎,有两次还把霍郎抓伤了,偏生霍郎还不敢骂它,一个劲儿夸它英勇威武,乃猫中之王。” 叶宝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花梨子瞧着她一连“喵喵”地叫了好几声,仰起猫脸一脸的邀功。 “乖,正午给你加条小鱼干加个餐,”叶宝葭笑着道,“可别再欺负霍将军了,他可是你的男主人了,日后你的鱼干还要靠他呢。” 花梨子舔着她的手心,不屑地“喵”了一声。 卫婻也跟着轻哼了一声:“他若是敢欺负花梨子,我便不理他了。” 怪不得花梨子如此嚣张跋扈,身后有长公主撑腰呢。 叶宝葭替霍雎鞠了一把同情之泪。 两人一猫说说笑笑,眨眼便到了午膳的时间了,卫简怀百忙之中特意抽出空来,赶过来陪二人用膳。席家谈笑晏晏、其乐融融,卫婻聊了聊将军府的日常,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帝后二人在宫中的生活,叮嘱了一些细节,卫简怀和叶宝葭都一一应了。 听闻长公主来了,几位太嫔过来相见,宣华夫人领着何丽娘也来凑了热闹,一时之间,毓宁宫倒是热闹了许多。等这些人走了,卫婻将叶宝葭单独拉在了一旁,关切地问:“那两人可有来招惹你?” 叶宝葭明白她问的是谁,笑着道:“现在倒还没这个胆子,日后就不知道了。” “别的你也不要去计较,单单就是那何丽娘,是万万不可让她入宫的,若是她入了后宫,只怕陛下身边从此就永无宁日了,”卫婻叮嘱道,“陛下现今只有你一个皇后,选妃是迟早的,你可先早早物色起来,挑些品性好的世家,以后也好有个助力。” 叶宝葭心中涩然,微笑着应了一声“好”。 卫婻这才放下心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便告辞离去了。 她的车辇停在东兴门外,出了毓宁宫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往东走去,眼看着就要出了内宫,游廊边有人轻声叫道:“长公主殿下,劳烦过来片刻。” 卫婻一看,正是李德。 她心中诧异,出了游廊随着他走了几步,只见旁边的树林边有个小亭子,卫简怀背着双手站在亭中。 “陛下这是在捉什么迷藏?”卫婻有些好笑,“有什么事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卫简怀转过身来,挥退了左右,亭子中只剩下了他们姐弟二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地落在了卫婻身上:“朕有件要事,日日困扰于心,寝食难安,还望皇姐万勿隐瞒,如实相告。” “何事让陛下如此疑虑?”卫婻愕然。 “谢隽春他是个女的,对吗?”卫简怀一字一句地问。 第62章 田黄冻印(五) 卫婻如遭雷击,呆滞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简怀心里明白了一大半。 震惊、羞恼、气愤……各种情绪席卷而来,仿佛一个接着一个的大浪,将他整个人淹没。 相伴了这么多年、如师如兄的臣子,居然真的是个女的。 是谢隽春太狡猾,还是他太愚钝? “陛下,不是的,”卫婻回过神来,想要挽救,“你听了谁的胡说八道?三郎她怎么可能是个女的,我和她这些年的夫妻……” “行夫妻之实了吗?”卫简怀冷冷地问。 卫婻的脸“轰”的一下红了。 霍雎这混账,居然在卫简怀面前提及他们俩的闺房之事! 万万可不能承认,让三郎一世英名蒙羞,反正三郎的身体也化成了灰,死无对证。 卫婻镇定了下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陛下说笑了,我和三郎新婚之日,三郎便远赴郴州调查陛下的下落,后来三郎为了替陛下复仇,殚精竭虑,以至于身子没有调养日渐衰败。陛下怎可就这样胡乱断言三郎是个女的?这不是让三郎在地底下都要寒了心了。” 卫简怀的心中一阵抽痛。 是,谢隽春的确为他默默付出了所有,以一女子之身,周旋于朝堂,而最后灰飞烟灭,也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然而,此刻不是难过的时候,更不能被卫婻的话带着走。 “皇姐,”他盯着卫婻,语声喑哑,一字一顿地道,“若是谢隽春真的是个女的,朕怀疑她没死。” 卫婻大惊失色,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朕怀疑她没死,”卫简怀冷冷地重复道,“而且,她可能身处险境,皇姐若是和朕一五一十如实说了,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若是再隐瞒下去,朕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后果。” “陛下……”卫婻的脑中嗡嗡作响,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晕眩,狂喜和惊恐两种极致的情绪冲刷着她的脑海,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来,“三郎她……的确……是个女儿身……陛下你一定要救她……” 送别了卫婻,卫简怀沿着小道一路往回走去,一时之间脑中思绪万千。 仔细回想起来,也难怪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谢隽春个子比寻常女子高挑,扮起男装来惟妙惟肖,言行举止中虽然没有男子的 豪迈,却自有一派文士风流雅致的模样,旁人看了只以为是文人柔弱,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是女儿身。 而她行事眼光独到,关键时刻决绝果断,虽然偶尔有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却不失为一个智计百出的谋士良臣,就此瞒天过海,胆大包天地欺骗了先帝朝臣,也欺骗了卫简怀。 “陛下,该用晚膳了,是去毓宁宫,还是回正清宫?”李德在一旁小声问道。 卫简怀抬头一看,他正停在一条岔道口,往前是他的正清宫,往左便是皇后的毓宁宫了。 那里此刻住着的人,这份胆子只怕比曾经的谢隽春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此刻,他无法面对叶宝葭。 站在原地看着毓宁宫的飞檐翘角,卫简怀沉默了片刻,疲惫地道:“回正清宫。” 快到南书房的时候,卢安得讯,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奉命出宫刚刚回来。一见卫简怀,他急走两步压低声音道:“陛下,奴才去殷家查了,皇后娘娘前年的时候的确大病过一场,那次差点没了命,后来不知怎的就好了,街坊邻居都说是娘娘的命大福大。” “是吗……”卫简怀心中早就有了预感,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是哪一日?” “二月初八,”卢安挠了挠头有点感慨,“可真是巧了,奴才记得,谢大人就是那一日传来了噩耗。” 卫简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几步便来到了南书房。 摒退了众人,他一个人坐在书案前,从旁边的信封里抽出了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一张是那日在毓宁宫和叶宝葭一起写下的名字,一张则是一张信笺,是他遣了御前侍卫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去武宁侯府偷的,是叶宝葭为卫婻侍疾时写给家人的家书。 虽然字迹都是歪歪扭扭,看上去稚嫩得很,可那横竖撇折扭的力度和方向都不同,尤其是宝葭二字更为明显。 掩盖笔迹之举昭然若揭。 若不是他再次让叶宝葭写下了名字,单凭那封家书,还真的要被蒙蔽了。 再翻开从前谢隽春的奏折,乍眼一看,的确完全不像是一人所书,然而若是每一个字一笔一笔细细比较,还是能看出其中的一两笔有几分相似之处,比如,那“葭”的最后一捺,和奏折上“换”字的最后一捺,都有顿笔之后提起的习惯。 更为明显的是三处都有的那一个宝字,宝盖头下的“缶”字都是先竖后 横,而平常人写此字都是先横后竖,很早以前在敦促卫简怀习字时,谢隽春曾拿这件事自嘲过,说他自小便养成了这个错误,以至于长大后都改不过来了。 时间长了,只怕谢隽春也早就忘了这个细节,也忘了在他面前遮掩,没想到,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换魂。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说出去只怕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然而,搜罗眼前的证据,却无一不指示着一点,叶宝葭十有八九便是谢隽春,如果是这样的话,从前那许许多多的疑点,都可以迎刃而解。 为什么叶宝葭会有谢隽春的小动作。 为什么叶宝葭知道谢隽春是女儿身的小秘密。 为什么叶宝葭会在卫婻传讯时出现在谢府。 …… 卫简怀磨了磨牙,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双眼。 那个女人,到底把他当做了什么?是想欺瞒他一世还不够,连这一世也要欺瞒到底吗?是还在恨他害得她烈火焚身而死吗?为什么不和他坦白她的身份?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谢隽春伤怀却无动于衷? 各种疑问蜂拥而至,在卫简怀的脑中叫嚣着,最后汇成了一句问话。 她喜欢你吗? 卫简怀心中没有答案。 若是喜欢,怎么会三番五次拒绝入宫? 若是喜欢,怎么会不和他坦诚身份? 只怕他拿着这些证据到叶宝葭面前,也只能换来叶宝葭的抵赖,一句巧合便可把所有的疑点都解释过去,而字迹的怀疑,更是难登大雅之堂,没有任何说服力。 他总不能劈开叶宝葭的脑壳,看看那里面装的是不是谢隽春的魂魄吧? 一连几日,卫简怀都没有去毓宁宫,只是遣了李德每日都去问候一番,只说朝中事务繁忙,让毓宁宫中众人仔细伺候皇后,不可懈怠。 他怕见了叶宝葭,便忍不住要问,若是叶宝葭坚持不承认,两人只怕要大吵一架,从此伤肝动肺。 不过,他的这些话也并不是托辞,国事的确繁忙,除了军队的轮换调动外,工部的水利趁着春季要查漏补缺、吏部要根据去年的考核升任降免、户部发愁国库的收支、各地的匪患、叛乱要根除……林林总总,到了最后都要呈到他跟前定夺,而最重要的,是一直暗中害他亲人良臣的幕后黑手,他需要摸清底细和党羽,更要收集有力的证据,以便 一网打尽。 然而,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他躺在床上,叶宝葭的笑靥便不期而至。 才短短两日没见,思念便仿佛如影随形,更糟糕的是,从前还顾忌着君臣之仪、男女之防,不敢轻率地出宫去见佳人,而现在叶宝葭近在咫尺,只要他走上几步就能瞧见,实在让人难以忍耐。 去,还是不去? 见,还是不见? 他的皇后,有可能是他的中书令,也曾经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帝师。 谢隽春那俊美的脸庞和叶宝葭清丽的容颜交叠在一起,最后幻化成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挠着他的心尖。 午间小憩时,卫简怀在南书房中踱着步子,脑中挣扎不已。 “陛下,”门外传来李德恭谨的低唤,“宣华夫人求见。” 卫简怀如释重负,打起精神来应了一声:“宣。” 秦氏一路缓步而来,那双三角眼中满是殷殷的笑意,她的身后跟着女儿何丽娘,显然,今日何丽娘用心打扮过了,一身粉桃色襦裙,是裁云阁今年新出的样式,领口处是精心用手工编成的桃花,弄成了褶皱模样,层层叠叠,小半边酥胸在桃花中若隐若现。 上前见礼后,秦氏奉上了一个自己亲手缝制的枕头:“陛下,这枕头里放了我特意晒制的决明子、胎菊和枸杞,明目、安神、去火,陛下操劳国事,我看着便心疼,只能祈愿陛下休息得好些。” 自卫简怀登位以来,秦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些亲手做的东西过来,有时候是一件小衣,有时候是一双鞋,嘘寒问暖、关切无比。 许是自幼丧母,又遭逢大难远离父亲,这样一份来自长者的关切分外难得;而秦氏这些年来的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也让卫简怀一直心怀感动,为此,他对秦氏向来礼遇有加。 “闻着便一股子清香,有劳奶娘了。”卫简怀接过来放在了一边。 秦氏看着他,满脸慈爱,感叹着道:“陛下越来越英武,奶娘我却越来越老了,不中用了,帮不了陛下,却只能给陛下添麻烦……” 说着说着,她背过脸去,哽咽了起来。 卫简怀怔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奶娘怎么这样说?是有奴才怠慢奶娘了吗?” “不不不,”秦氏慌忙摇头,“底下的人怎么敢对我无礼,我只是想着我年纪大了,留在宫里只怕要惹人嫌,倒不如自行求去,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陛下,就算明知道陛下是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也成天担心陛下有个闪失……” 卫简怀狐疑地看着秦氏,这宫中一直平静无波,会是谁敢嫌弃秦氏?他素来不喜含沙射影的口舌之争,沉声道:“奶娘有话便直说,不必有什么顾忌。” “这……”秦氏欲言又止,只是连连告罪,“都是我不好,陛下不必问了。” 卫简怀心中一动,猛地回过味来:这秦氏吞吞吐吐,一脸的惶恐,难道……是在暗指皇后? 小剧场: 卫简怀:(蹲在墙角画圈圈。) 卫简怀:睡了半个老师怎么破,在线等,急。 醋哥:禽兽。 卫简怀:来人那…… 醋哥:睡得好,喜闻乐见! 卫简怀:把这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63章 田黄冻印(六) 叶宝葭的性子,没有人比卫简怀更清楚了。 连宫中的荣华富贵都不在意,怎么会去嫌弃秦氏、对秦氏无礼呢? 而若是谢隽春便是叶宝葭,那位才华横溢、智计百出的中书令大人,又怎么会去故意为难借居在宫中的老妇人? 卫简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心下思忖了片刻,他放缓了语调道:“奶娘多心了,宫中自然不会有人嫌弃奶娘,不过,奶娘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年纪大了要享受天伦之乐,朕为了一己之私,总把奶娘留在宫中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改日朕和皇后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处置比较妥当。” 秦氏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话,好一会儿才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道:“陛下的恩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陛下还记得吗?小时候陛下得了风寒,怎么都好不了,我那个急啊,用了家里的土法子,整整一个晚上都替陛下擦身发汗,早上出去的时候头晕眼花的,摔了一大跤,陛下当时心疼得不行,特意为我宣来了太医,又嘘寒问暖……” 卫简怀隐隐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不免心中也有些唏嘘:“奶娘对朕,真是关怀备至,朕也一直感念在心。” “陛下如今有了皇后了,我可算是放了心了,”秦氏挤出了一丝笑容,“皇后对我很好,她虽然年轻,行事却很老到,虽然才来了短短一个月,却将宫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吕太嫔她们都俯首帖耳……噯呦错了错了,吕太嫔她们都言听计从。” 卫简怀又皱起了眉头,这话里有话的,又是在暗自叶宝葭独霸后宫吗? 他直视着秦氏,正色道:“皇后主持后宫中馈,自然是众人敬服,奶娘平日里多去和皇后亲近亲近便会知道皇后是个怎样的人了,皇后那里,朕也会交代她多多照顾你的。” 一听此话,秦氏的手脚冰凉。 看来,卫简怀对叶宝葭信任有加,一时挑拨不了。 她心一横,脸上迅速地重新堆满了笑容:“有陛下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丽娘,你过来,替陛下和皇后绣的鸳鸯戏水图呢?” 何丽娘在一旁软糯糯地应了一声,莲步轻挪,手捧一副丝绣,缓步到了卫简怀面前,一脸羞涩地道:“陛下,原本想恭贺陛下大婚的,却没想到算错了时间,今日才绣好。” 丝绣上是一幅鸳鸯戏水,绣工精美,那一对吻颈的鸳鸯耳鬓厮磨,寓意不错。 卫简 怀正要去取,手还没碰到丝绣,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定睛一看,正好瞧见了何丽娘胸前半遮半掩的雪白。 其实,秦氏今日来南书房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阵子卫简怀和叶宝葭如漆似胶,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儿大了,留下的时间的确不多,禁不起蹉跎;可向叶宝葭讨好示弱,她也不甘心。 那个女人看她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一定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一个区区五品官的继女,只不过是得了卫简怀的青睐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罢了,哪一日帝宠若是不在了,又有什么值得趾高气扬的? 幸好,这次连老天爷都站在了她这边,杜太医被宣去毓宁宫为皇后诊脉,她绞尽脑汁去打探了,得知叶宝葭身子虚弱,需要调养。 随后而来的情形印证了她的猜测。 卫简怀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去毓宁宫,必定是那个女人为了邀宠需索无度,以至于亏空了身子,伺候不了天子了。 男人初尝云雨,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恨不得夜夜笙歌,怎么能忍得住身旁没人伺候?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时机。 先挑拨一番,让卫简怀对叶宝葭心生了嫌隙,再让女儿嘘寒问暖,必能事半功倍。 秦氏和何丽娘一合计,便用心打扮了一番,信心百倍地来了。 眼见卫简怀的目光落在那酥胸上,方才挑唆不成的阴影稍稍淡了些,秦氏振作了一下,在何丽娘的腰上掐了一把。 何丽娘的腰肢一拧,胸前的饱满颤了颤,再往前凑了一把,整个人都快要黏到卫简怀身上了,双眸柔情似水地看向卫简怀:“陛下,我心中仰慕陛下……和皇后,盼着能一辈子伺候左右,陛下……” 这几声“陛下”叫得氤氲动人,只怕连铁石心肠的人都听着要动心。 “阿嚏”一声,卫简怀打了个喷嚏。 几乎就在同时,卫简怀抬手一推,何丽娘“蹬蹬”地后退了两步,若不是秦氏眼疾手快拉着,只怕就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陛下!”何丽娘的眼底泛起了一层水意,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卫简怀揉了揉鼻子,眉心拧起,语声不自觉便带了几分厌弃:“你擦了什么?朕闻着都觉得难受。” “我……这……”何丽娘泪眼朦胧地看向秦氏,那是秦氏珍藏的香粉,据说是南边的藩王进贡过来的, 和金子一样珍贵,是卫简怀早些时候赏的。 秦氏心中暗暗叫苦,立刻拽着何丽娘跪了下来,连声请罪道:“女孩子家的,总爱胡乱打扮,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卫简怀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母女俩,冷冷地道:“朕此前倒还没留意,原来丽娘都已经这么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这样吧,奶娘早些替丽娘选个合适的人家,到时候朕替丽娘赐婚,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也算是朕对奶娘的一片心意。” 何丽娘一听,几乎委顿在地,抬起眼来颤声叫道:“陛下……” 秦氏咬了咬牙,她到了这个岁数,阅人无数,看卫简怀这眼神便明白了,她和女儿的心思只怕是要落空了。 而卫简怀的性子她也略知一二,若是喜欢一个人就护短,若是厌烦一个人了就冷血无情,她在宫中,全仗着和卫简怀从前的情分,若是再纠缠下去惹得卫简怀厌烦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她偃旗息鼓,急急地暗中拧了一下何丽娘的手臂,连声叩谢道:“多谢陛下恩典。” “没有其他事便退下吧,”卫简怀的口气稍稍和缓了些,摆了摆手,“朕还有要事,就不陪奶娘了。” 秦氏再次谢了恩,拉着何丽娘往外走去。 何丽娘还不甘心,回头去看卫简怀,哽咽着小声埋怨:“娘,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也不帮我说说话?” “闭嘴。”秦氏心中烦躁,“回去再说。” 刚走出廊檐,秦氏的脚步一顿,只见叶宝葭和卢安远远地说着话,从月洞门中走了过来。 秦氏昂起脑袋,用力地捏了一下何丽娘的手心,轻声提醒:“笑一笑,给那女人瞧一瞧,可不能被人看了笑话。” 何丽娘会意,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心情,嘴角含笑,和秦氏一起恭立在路边,等着叶宝葭过来便行礼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一阵香气袭来,叶宝葭神情复杂地瞧了精心打扮过的何丽娘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辛苦你和宣华夫人了。” “娘娘客气了。”何丽娘柔柔地笑了笑。 母女俩告了退,何丽娘身姿袅娜地走了,游廊蜿蜒,叶宝葭瞧着那侧影前凸后翘,尤其是那胸前的饱满一跳一跳的,呼之欲出,若是男子见了,只怕是要血脉贲张的。 她的胸口闷得慌,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轻声道:“有劳卢公公和陛下禀告一声,也不知道陛下有没 有心情见我。” 卫简怀一听禀告,心中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矜持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宣”字。 莫不是这几天没见,皇后想念朕了,所以过来探望以慰相思? 坐在书案旁,手中拿着奏折,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书房外,屏息凝神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慢慢响起。 “陛下。” 耳边传来了叶宝葭轻柔的低唤,他抬起头来,神色淡然地“唔”了一声。 屋子里还留着余香,和方才何丽娘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书案上放着一块粉色的帕子,上面绣着鸳鸯戏水,一看就不是卫简怀的物什。 瞧着卫简怀的神情,叶宝葭的心凉了一半。 这几日不见卫简怀,她颇有些挂念,今日正好有事,便过来南书房瞧一瞧,没想到却瞧见了这么一出。 帝王薄情,才这几日不能欢好,便被人钻了空子了吗? 看来,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陛下这几日如此辛劳,可不要累坏了身子,奏折看得久了便出去走走,晚上早些睡,养足精神才好。”她挤出了一丝笑容,胡乱说了两句关切的话,“臣妾这就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好好歇息。” 眼看着叶宝葭后退了几步就要离开,卫简怀愕然,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恼火地道:“站住!” 他几步便来到了叶宝葭跟前,阴沉着脸道:“皇后这便是来探望朕吗?说了两句话就要走,连碗提神醒脑的汤汤水水都没有,这是关心朕的模样吗?” 叶宝葭忍住气道:“陛下何出此言?连帕子都绣了,还怕没人眼巴巴地送汤水过来吗?臣妾手拙,只怕是讨不了陛下欢心的,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卫简怀愣了一下,回头瞧了一眼,那粉色的帕子在桌子上甚是晃眼。 他的脑中灵光一现,忽然便回过味来,他的皇后,这是吃醋了不成? 那股子恼怒一下子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促狭、几分愉悦,他的嘴角一勾,握住了叶宝葭的手:“宝葭说的可是丽娘?这帕子是她来恭喜朕和皇后大婚的。” 叶宝葭忍不住想笑,鬼才会信吧?卫简怀若是现在还看不出何丽娘的心思,那她可真要怀疑谢隽春辅佐的天子有个榆木疙瘩的脑袋了。 “陛下高兴就好。”她用力想要挣脱卫简怀的手,淡淡地道。 然而,卫简怀的手好像铁钳 似的,根本挣不开,反倒被他往里一带,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 “可朕只喜欢皇后送的汤水,也只爱用皇后绣的帕子,这可怎生是好?”卫简怀的下巴扣在了叶宝葭的发梢,闻着那股浅浅的幽香,轻声问道。 叶宝葭怔了一下,不解地仰起脸来。 “朕已经同奶娘说了,让她尽快替丽娘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宝葭若是愿意,也可替她多留心一下冀城中的青年才俊,毕竟她是奶娘的女儿,要替她找个好人家才行。”卫简怀淡淡地道。 此话大出意料之外,叶宝葭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陛下……这是打算打发了她出宫?” 卫简怀点了点头,他从前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后宫,今日何丽娘来的这一出,让他猛然惊醒。 是不是长留宫中以至于让何丽娘有了什么错觉、起了什么非分之想? 此风万万不可纵容。 不过,他的皇后为此起了醋意,倒是一桩意外的收获。 卫简怀心中得意,忍不住逗弄道:“才送了一块帕子,皇后便吃了醋了,朕怎么敢再留她在宫中?若是皇后不理朕了,朕可要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了。” 叶宝葭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轻捶了一下卫简怀的胸口:“陛下又胡说了,我怎么会是单单因为送了帕子吃醋。” “那宝葭何时替朕绣块帕子?”卫简怀凝视着她的双眸,轻声问道。 “这……”叶宝葭有些为难,她的绣活实在是拿不出手,“陛下不嫌弃的话,我要么试试……” “不嫌弃,”卫简怀陡然来了精神,“只要是皇后亲手绣的,朕怎么都不嫌弃。” 叶宝葭忍不住笑了:“那好,陛下可不能反悔,我绣好了,你便要日日带在身边,不可丢了。” 看着那笑靥如花,卫简怀心神一荡。 何必再纠结呢?叶宝葭不肯坦诚,慢慢来诱哄便是,反正人就在他身旁,再也跑不掉了。 他喜欢叶宝葭,又敬慕谢隽春,现如今两个人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他岂不是一箭双雕?这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 他贵为天子,文才武功皆属上乘,叶宝葭又不是眼瞎的,除了他还能喜欢谁?就算现在并不是爱之入骨,以后也必然会情根深种。他又何必给自己平添烦扰? …… 他脑中思绪涌动 ,所有的顾忌和别扭一去,便忍不住便俯下身来,吻住了叶宝葭的唇,轻轻摩挲吸吮着,渐渐深入。 叶宝葭轻唔了一声,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口中断断续续地道:“别……陛下……我此来是有要事……” 卫简怀不容分辩,堵住了她的唇,将那香舌追逐吸吮了,直到叶宝葭再也出不了声了,绵软在他怀里,这才缓缓地松开,将唇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着,两人呼吸交缠。 一时之间,整个南书房中氤氲着柔情,让人都不忍心开口打断了这份缠绵。 “宝葭喜欢朕吗?”卫简怀的唇滑到了她的耳廓,语声轻柔地问。 叶宝葭哭笑不得:“喜欢。” 卫简怀用唇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那肌肤滑腻,让人贪恋得不忍离开。 良久,他才捧着那张脸庞,凝视着那双眸子,轻声道:“那若是宝葭心中有事,一定不可瞒着朕。” “好。”叶宝葭没有细想,想起此来的目的,随口应了一声便正色道,“陛下,我此来是有要事,安王妃送来了一张请柬,后日是她二十四岁的生辰宴,恳请我能莅临安王府为她镇福。” 第64章 田黄冻印(七) 北周有个习俗,每逢十二的生辰称为本命之年,都会请大富大贵之人镇福,以保这本命之年无病无灾,以后的日子也福泽绵绵。 先后在时,也曾为先帝的皇婶镇过福,而安王妃身份尊贵,唯有皇后叶宝葭在她之上,会来邀约倒也不算唐突。 卫简怀和叶宝葭二人坐在罗汉榻上,打量着小几上放着的那张烫金请柬,娟秀的字迹干净清爽,字如其人。 大婚后叶宝葭曾面见过当朝的命妇,安王妃便是其中之一,娇小玲珑、温柔可人,看上去是个很是可亲的女子。 “不行,”卫简怀断然拒绝,“朕不放心你去,找个理由回了她,让吕太嫔去一趟就好了。”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柔声问:“安王殿下是陛下的三哥,陛下为什么不放心我去?” 卫简怀忍不住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宝葭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是为了什么吗?” 叶宝葭自然早就猜到了,这一问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要显得太过突兀以免让卫简怀生了疑惑,她佯做思忖了片刻道:“难道……长公主和谢大人的事,和安王殿下有关?” “宝葭真是聪颖过人。”卫简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盯着她的脸一瞬不瞬。 叶宝葭被他看得怪怪的,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笑了笑:“能算计谢大人和长公主的,只怕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猜上几次便知道了。陛下,若是如此,我更要去了,去瞧瞧他们夫妻俩打的什么鬼主意,说不定能看出些破绽来,让陛下能早日拿了罪证将他们绳之以法,你说呢?” 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可卫简怀还是不同意。 若是拿罪证要叶宝葭去涉险,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不必了,朕自然有朕的法子,”卫简怀断然道,“你呆在宫中便好。” “那陛下觉得要如何回绝安王妃呢?我若是不给安王妃面子,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安王起了疑心?或者陛下是觉得我就是个没用的女子,一碰就会碎吗?”叶宝葭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眉头轻蹙。 卫简怀语塞,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叶宝葭放柔了声调,委婉地道:“其实陛下大可以放心,这大庭广众之下,任凭他安王如何心狠手辣,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我此去也只不过去的是安王府的后宅,必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卫简怀思忖了片刻,终于松口:“好, 宝葭既然想去,那便去吧,朕来安排人手。” 安王府坐落在冀城的东面,离皇宫一步之遥的安庆胡同。在此建府的都是皇亲国戚,一溜儿的高门大户、朱漆铜门,安王府的门面倒也并不显眼。 跟着叶宝葭来赴宴的贴身侍从除了琉紫和梨儿,还有两位卫简怀特意安排的大内高手,其中一位便是卢安。 一开始叶宝葭还不信,卢安这年轻轻的模样居然还是个精通内功的高手,直到他捏碎了一块青砖才信了。 看着叶宝葭惊叹的眼神,卢安有些不好意思了:“奴才自小净身入宫后便被选中送到外边学武,陛下登基后才被召回,空有一身功夫却未能建功立业,羞惭得很。” “卢公公少年英雄,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不忙。”叶宝葭笑着安慰。 一路在宫人侍卫们的簇拥下,叶宝葭的车辇到了安王府,门前站了一排人迎候,为首的便是安王卫简铎和安王妃齐氏。 叶宝葭自重生以来,并没有见过这位安王爷,两年多过去了,这位安王爷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继承了先帝和母嫔的好皮相,和卫简怀相比,五官俊美却偏阴柔,常年嘴角都挂着浅笑,看起来和蔼可亲,唯一可惜的便是身有腿疾,只能做个安乐王爷,在家溜溜鸟养养花,偶尔呼朋引伴去喝茶饮酒、写诗作画,也算是过得潇洒不羁。 一见皇后莅临,卫简铎嘴角带着惯常的浅笑,步履缓慢地迎了上来,躬身见礼:“臣卫简铎见过皇后娘娘,娘娘能拨冗前来镇福,不胜感激。” 叶宝葭虚托了一下,温言笑道:“三皇兄请起,你我本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说这些虚言。” 卫简铎挺直了身子,那目光在叶宝葭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便避了开来,恭谨地道:“娘娘里边请,拙荆都已经安排好了。” 齐氏跟着迎了上来,将叶宝葭请进了王府的后宅。 后宅中摆了女眷的宴席,宾客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叶宝葭随意瞟了几眼,发现朝中好些重臣的妻女都在,这齐氏的人缘可见一斑。等落了座,女眷们一一过来见礼,叶宝葭一一应了,也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连定国公家的夫人和苏筱都在其中。 苏筱见了叶宝葭,表情十分僵硬,若不是她母亲硬拽着,只怕就要溜走了,勉强过来见了礼后,便远远地避开了,看过来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气愤。 叶宝葭笑了笑,也不同她计较。 总归是被娇宠坏的丫头,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比起有些两面三刀的强多了。 正思忖着,不经意间一侧眼,她心头一喜,那站在角落里的白衣女子不正是从前武宁侯府的九姑娘、如今秦太傅家的孙媳妇叶云茗吗? “九姐姐,你也在这里?”她高兴地招呼了一声。 一旁的齐氏笑着道:“对了,皇后娘娘和茗妹妹是堂姐妹,茗妹妹,快些过来陪娘娘说说话。” 叶云茗过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很是雍容华贵,只是表情十分尴尬。 叶宝葭恍然明白了过来,这该是叶云茗的婆婆秦夫人。 秦夫人站在那里,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本想着就在旁边混着一起见个礼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下特意被拉到众目睽睽之下。 曾经被嫌弃的准儿媳如今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这一记耳光不可谓不响亮。 冀城中的世家们哪个不在背后笑话他们夫妻俩的有眼无珠?这一阵子,她连出门都不想出门,今日还是安王妃数次相邀才勉强和儿媳一起过来露脸,没想到居然皇后也到了,这下只怕要和她算算旧账了。 她心中颤颤,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叶宝葭笑着站了起来,双手相扶,语声亲和从容:“秦夫人快快请起,从前便听说秦夫人端庄雍容,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秦夫人心头一松,这才抬起头来,感激地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我家九姐姐承蒙夫人关照,有劳夫人了。”叶宝葭朝着琉紫示意看赏。 琉紫呈上了一块绣帕,秦夫人赶紧接了过来,那是尚宫局今年的最新款,用的是贡缎,由皇家绣工精绣而成,底下还有皇家的印记,除了赏赐,从未在外流传。 秦夫人方才的担心这才一扫而空,心中感动,诚心诚意地道:“云茗聪慧体贴,我这个做婆婆的疼爱得紧,皇后娘娘请放心。” 见完了秦夫人和其他世家夫人,叶宝葭这才让叶云茗上前坐在了身边,自叶云茗出嫁后,这是姐妹俩第一次见面:从前两次叶云茗回娘家,叶宝葭为了避秦桓的嫌都避开了没见。 久别重逢,两人都有些激动,互相打量了起来。 相比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叶云茗稍稍丰腴了一些,只是脸色略显苍白,没了从前白里透红的模样。 “九姐姐,秦府里的人都对你好吗?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叶宝葭拽着她的手悄声问道。 叶云茗神情恬淡:“回娘娘的话,公公婆婆都对我很好,祖父祖母也时常照看我,在秦府吃好喝好,你瞧瞧我都胖了。倒是娘娘,看上去怎么还比以前清瘦了些?” 这阵子叶宝葭的确瘦了些,可能是卫简怀需求无度的缘故,调养几日想必能补回来。她略有些脸红,只好含糊着道:“换了个地方可能有些不太适应。” 叶云茗小声问:“陛下对你好吗?” “挺好,”叶宝葭赶紧轻飘飘地带过,“你呢,秦大哥对你怎么样?” “也挺好的,”叶云茗的嘴角含笑,“他对我温柔体贴,也从不在外面拈花惹草,闲暇时便和我一起烹茶弹琴,写诗作画,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叶宝葭松了一口气,笑着道:“秦大哥才华出众,和你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到时候有了什么佳作,也捎进宫里来让我见识见识。” “皇后娘娘若是喜欢,我便涂鸦几笔,千万别嫌弃我。” “九姐姐乃冀城第一才女,谁这么没眼光,能嫌弃姐姐的大作?” …… 姐妹俩说着悄悄话,浅语轻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闺阁时光。 生辰宴很快便开始了,叶云茗是跟着秦夫人来的,便回了原座伺候婆婆,叶宝葭则由齐氏作陪留在主位,说话的间隙,叶宝葭暗自观察了叶云茗和秦夫人几次,发现婆媳二人的确相处得不错,她便彻底地放下心来。 齐氏说起话来轻柔温婉,处处照顾叶宝葭,还亲自替她布菜,看上去十分尊重这位比她小了近九年的皇后。 等宴席罢了,齐氏又邀她去湖边的亭子里品茗赏花:“臣妾今日得了一株茶花的名品,名叫十八学士,今日能得皇后赏鉴,实乃幸事。” 叶宝葭盛情难却,便移步一起往湖边而去,身后卢安等人亦步亦趋,半分都不敢懈怠。 沿着小径穿过了一个园子,一座凉亭便出现在眼前,凉亭依湖而建,亭边有座假山,湖边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一阵春风拂过,繁花点点。 齐氏停住了脚步眉头微蹙:“咦,十八学士怎么还没搬来?这些下人都是皮痒了不成?” “莫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不急。”叶宝葭饶有兴致地看着齐氏,看她这是想折腾出些什么花样来。 齐氏歉然道:“皇后娘娘先去亭子里歇息片刻,我去瞧瞧,马上就回。” 叶宝葭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看着齐氏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外,这才举步往亭子走去。 这安王夫妇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也有些猜不透。 就今日这寿宴看来,他们二人私底下拉拢人心倒也有一手,这些年来,卫简铎与世无争的名声倒是不知不觉地深入人心,以至于朝中的重臣也忘了他是先帝的三子,忘了重臣不得与王爷结交的避讳。 刚上了台阶,叶宝葭的脚步一滞,只见亭子下靠湖的一边摆着一方桌几,有人正在品茗,一听声音,那人站了起来,回转过身,两人几乎同时都愣住了:那青衫衣袂飘飘,身姿清隽,不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秦桓吗? 第65章 田黄冻印(八) 自那小屋中一别,算起来两人有半年多未见了。 偶尔午夜梦回时,叶宝葭也会想起那个站在小屋门前的孱弱身影,那执着的眼神悲凉哀恸,仿佛在耳边一阵阵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 每逢此时,她的心中总会浮起几分愧疚,尤其是猜测到那退亲一事是卫简怀暗中动的手脚之后。 “宝……皇后娘娘!”秦桓的眼中由惊愕转为惊喜,紧走几步上了亭子,在离叶宝葭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秦大……人。”叶宝葭也敛了眼中的惊愕,颔首打了声招呼。 秦桓痴痴地盯着眼前的佳人,胸口心潮起伏。 自他成婚后,回门、过年等好几个能见到叶宝葭的日子都不见佳人的踪影,他心里明白得很,叶宝葭这是刻意在避着他;后来传来叶宝葭封后的消息,他便彻底明白,两个人这辈子再也没了可能。 相思刻骨无处排解,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从此之后心如死灰,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做着一个本分的儿子、丈夫、臣子。 今日乍见叶宝葭,初次见面的怦然心动、辗转反侧的暗恋情怀、情意绵绵的旖旎情话瞬间涌上心头,被刻意掩埋得有多深,便来得有多汹涌。 这么多日子没见,叶宝葭依然清丽,只不过五官略略褪去了从前的青涩,目光流转间更添了几分妇人的妩媚动人。 他的喉中有些发哽,无数想说的话蜂拥未出,却卡在了喉咙中,好半天才颤声问:“皇后娘娘……你过得好吗?” 叶宝葭点了点头,微笑着道:“我过得很好,秦大人不必挂牵。” 秦桓的胸口一滞,一阵刺痛传来。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喃喃地道:“那就好……那我便放心了……” 叶宝葭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有些狐疑。 照叶云茗的说法,她和秦桓如今听上去琴瑟和鸣、两情相悦,可秦桓这模样,怎么看上去像是对她余情未了?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 她的语声疏淡了起来:“秦大人这是和人在此处品茗吗?我便不多打扰,秦大人自便。” 她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要离去。 “宝葭……妹妹……” 身后传来了一阵低喃,叶宝葭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那语声中饱含着多少情意,旁的人不懂,她能听不出来吗? 送桑 葚时那满含希冀的喜悦目光仿佛就在眼前,秦桓对她的情意没有半分虚假,却最后因为她被无情戏弄,她怎么忍心见他就这样沉迷在过去无法自拔? 归根结底,是卫简怀亏欠了秦桓。 就算知道此事秦桓出现得不合时宜,就算知道安王夫妇不怀好意,她怎么能为了避嫌而对秦桓避如蛇蝎,任凭他如此执迷不悟?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朝着琉紫和卢安示意了一下,让他们退到了凉亭外。 “秦大哥,”她定定地凝视着秦桓,语声温柔,“德庆寺里的梅花,又开过一季了,你那日送我的梅花簪,我还收在我的百宝箱里,每次看到它,我都心生感激,感激你对我的一片情意。” 秦桓的神色惨然:“宝葭妹妹,我心匪石,不可移也,对你的情意,我这一辈子都会妥帖收藏,永不更改。” “秦大哥,你若是现在还有这样的心思,那就大错特错了。”叶宝葭的话锋一转,语声恳挚,“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错过了便是错过了,秦大哥你苦读圣贤书,当明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九姐姐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对你情深似海,你若是还有异心,岂不是成了天底下第一负心薄幸之人?你父母亲人的殷殷期盼你置之不理,岂不是成了不孝之子?你沉溺于儿女私情,无心家国大事,岂不是成了不忠之臣?秦大哥,你且好好想想,万万不能再继续执迷不悟了。” 秦桓的眼神茫然,双唇微翕,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只在你一念之间,”叶宝葭轻叹了一声,“只盼着你能醒悟过来,以后你还能是我的好姐夫,见了面也能谈笑晏晏、把酒言欢。” 话一说完,她再次看了秦桓一眼,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亭子,刚走到小径,她不由得呆住了: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叶云茗正扶着树干怔怔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九姐姐……”她喃喃地叫了一声。 叶云茗猛地捂住了唇,迅疾地后退了几步,眼中泪光闪动。 月洞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叶宝葭的心猛然抽紧。 这一环扣一环的,安王夫妇好歹毒的心思! 若是此时叶云茗有了什么误会,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武宁侯府和皇家的颜面,可能要彻底扫地了。 “九姐姐,”她迎视着叶云茗的目光,神情坦然,“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你就是爱把什么事都往心里憋,碰到什么难处,就不能和我说说,一起拿个主意吗?” 叶云茗张了张嘴,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一头扑进了叶宝葭的怀里,泪如雨下:“十妹……” 一群妇人说笑着出现在了小径上,正是参加寿宴还未走的世家家眷,见她们姐妹俩抱在一起不由得笑了:“哎呀,皇后姐妹情深,真是令人羡慕。” “是啊……” 安王妃齐氏跟在后面,正指挥着家仆抬着几盆茶花,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连忙笑着道:“皇后娘娘恕罪,家仆把花送错了地方,我紧赶慢赶过来,让娘娘久等了。” 叶宝葭没接她的话茬,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我姐姐被沙子迷了眼,赏不了花了,安王妃自便吧。” 紧紧地拽着叶宝葭的手,叶云茗一路咬着牙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声。 马车里宽敞透亮,叶宝葭和她一起坐在了榻上,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秦大哥对你不好吗?” “他没有对我不好……”叶云茗断断续续地道,语声中透着几分绝望,“他只是……把我当成妹妹……而不是妻子……” 成亲以来,吃的穿的用的,秦桓样样都没亏待叶云茗,也的确从来不去外面沾花惹草,房里没有通房小妾,只有叶云茗一个。 然而两人却只是相敬如“冰”,秦桓一回家便呆在自己的书房中,成日里独自一人写诗作画。 诗画中情意绵绵,自然都不是为了叶云茗而作。 最让叶云茗绝望的是,秦桓从来不碰她,连拉个手都不愿意,各种借口,到了最后索性便是沉默不语,连个借口都懒得编了。 “你说什么……”叶宝葭惊呆了,“你们成婚半年多了,难道现在你还是……处子之身?” 叶云茗惨然一笑,点了点头。 “秦大哥他……他疯了吗……”叶宝葭本能地在屋里踱起步来,暗恨自己刚才对秦桓还是太好言好语了,应该当头棒喝才对。 “他没疯,”叶云茗茫然地苦笑了一声,“十妹,他只是太爱你了。他被迫娶了我,觉得背叛了你,便是为你守身,也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他的目光从你的身上转到我这里来。” 那个在出嫁前眼中闪动着憧憬光芒的美丽新娘,就这样被渐渐扼杀在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中。 此时的叶云茗,眼中没了从前的神采。 “我……他惦记我又有何用?”叶宝葭恨恨地道。 叶云茗渐渐平静了下来,握着叶宝葭的手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左右就是我的命,你不用太过惦记,也不用替我难过。” “我怎么能不惦记,”叶宝葭心中难过,“都怪陛下乱点鸳鸯谱害了你。” 叶云茗捂住了她的嘴,连声叮嘱道:“别,此事万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了,要不然,不仅害了秦大哥,也要连累你。 叶宝葭轻叹了一声,卫简怀怎么可能不知道?今日之事,就算卢安不说,也早有埋在安王府的暗线一五一十汇报给他了。她也不想多说让叶云茗忧心,低声道:“九姐姐,方才我见了秦大哥,也劝了他几句,但愿他能够明白过来,从此以后能知道你的好,不再执迷不悟了。” 叶云茗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此时的她,除了微微红肿的双眼,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看不出刚才失态的模样:“但愿吧,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宫了,我没事,你放心吧。公公婆婆对我的确很好,我在秦府的日子并不难熬。” 叶宝葭忍不住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真心以待,盼他回心转意,”叶云茗怅然道,“只是我也想好了,给自己两年的时间,若是他依然无心,我便如他所愿,恳请陛下准我和离放他自由,到时候还请十妹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她的神情淡然从容,下巴微微昂起,仿佛又成了从前那个孤傲清高的武宁侯府九姑娘,而不是刚才那个为情所苦的小媳妇。 叶宝葭心头一松,握住了她的手:“九姐姐果然看得通透,放心,今后若是有这么一天,武宁侯府必定会站在你这一边,我更是不会袖手旁观。” 秦桓可不知道叶云茗这念头,他和叶宝葭见了一面,聊解了相思,心中既是难过又是高兴,神思恍惚地回到了湖边。 原本是安王和他在此处品茗,品到一半,有家仆过来耳语了几句,安王便一脸神秘地说是特意替他准备了个惊喜,去取来让他瞧瞧。 现在想来,可能便是见叶宝葭的惊喜了。 他和安王相识已久,以前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但自从一年前去了吏部之后两人便熟识了起来,安王淡泊名利、学识渊博,虽然有腿疾,却不失为一个风流雅致之士。 退亲 之后他忧思难解,好友叶慕彦偏巧又是叶云茗的亲兄长,他无人可诉,是安王数次陪他喝酒解闷,也从不多问,善解人意。 然而此事毕竟有违伦理,他从见面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后,便有些警醒,想着要不要和安王解释一二,虽然他对叶宝葭依然情根深种,但发乎情止乎礼,更不想让旁的人对叶宝葭有什么误解,为叶宝葭带来什么麻烦。 “启遥,本王的惊喜可有收到?”卫简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桓转身一瞧,只见卫简铎笑容满面,缓步而来。 秦桓朝着他深鞠了一躬:“多谢安王殿下成全,不过我和皇后虽然曾有婚约,但如今……” “启遥的一片深情,本王看着都动容,些许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卫简铎凝视着他,忽然之间话锋一转,神情沉痛,“只是启遥,这夺妻之恨,难道你就准备和血吞下了吗?” 第66章 田黄冻印(九) 叶宝葭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去见了卫简怀,将生辰宴上的细节细细和他说了一遍。 卫简怀听得漫不经心,他登基至今,根基渐稳,朝堂中军政大权在握,并不担心卫简铎能动摇他什么根本,到现在还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谢汝庭虽然和他勾结谋害了谢隽春,却没有证据证明,若是贸然动手,谢汝庭和霍达一样自尽或被害,卫简铎便能逍遥法外。 这厮伪装得那么好,卫简怀如若不问青红皂白将他杀了,朝中这帮老朽们大约能上一百道折子证明他是暴虐无道的昏君,然后一头碰死在金殿上死谏,谢隽春也万万不能答应。 看着那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翕,卫简怀脑中的思绪飘得远远的。 什么时候叶宝葭才会亲口承认她就是谢隽春呢? 从前谢隽春在他面前总是一本正经的,还爱引据用典和他说些大道理,成了叶宝葭倒是变得有趣多了。 若是此时戳穿,叶宝葭会是什么表情? 羞愧不已地承认还是巧舌如簧地狡辩?十有八九是狡辩,论狡辩的功夫,天下谁人能比得上谢三郎呢? …… “陛下。”叶宝葭轻轻推了他一下,卫简怀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威严地应了一声。 “我刚才说的,陛下听见了吗?”叶宝葭嗔怪着道。 “说什么了?”卫简怀有些心虚。 “今日我见到了秦桓。”叶宝葭重复了一句。 “见了便见……什么?”卫简怀一下子直起身来,目光骤然冷厉了起来,“你好好地参加安王妃的生辰宴,为何会见了秦桓?” 叶宝葭有些恼了:“我刚才都说了为什么会见了他,是你自己不听,为何又对我生气?” “你——”卫简怀气得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啷”一声响,“你身为皇后,随意去见外男,成何体统?怪不得一个劲儿地要去参加生辰宴,原来……你……你给朕站住!” 叶宝葭在门口站定了,语声淡然:“陛下原来心里是这样想我的,是我高看自己了,我这便闭门思过去。” 眼睁睁地看着叶宝葭出了南书房,卫简怀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忍不住抬腿踹了一下书案,那黄花梨书案沉得很,晃了晃又定住了,倒让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桓这个名字,就好像他心头的一根刺。 是他硬生生把叶宝葭从秦桓手中抢过来的,也是他软硬兼施逼着叶宝葭成了他的皇后,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暗自担心叶宝葭对秦桓余情未了,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便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恼怒异常。 在屋里闷头兜了两圈,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开了门,叫来了卢安。 卢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描述了一遍,尤其是最后一段场景:“当时好悬,前面来人都是那些郡王妃、夫人,当时奴才都想冲上去先制住那位小秦夫人再说,幸好皇后和小秦夫人并无嫌隙,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当时的危机,那安王妃真是用心歹毒,这是想要毁了皇后的名声啊。” 一股冷汗从卫简怀的后背冒起。 他这是胡乱想些什么? 差一点就要亲者痛仇者快了。 叶宝葭这样被人算计,他没好好安慰反倒雪上加霜,真是罪无可恕! 毓宁宫中,叶宝葭坐在梳妆台前发怔。 身后梨儿拆着她的发髻,发梳灵巧地在她的发间穿梭。“皇后娘娘的头发可真好,乌黑柔顺,特别容易梳理。” 叶宝葭恍惚着笑了笑,大婚那日卫简怀用白角篦替她梳发的场景浮上心头。 结发同心。 若是梳一梳头发便能结发同心了,这世上便没有那么多怨偶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叶宝葭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都这么多年了,卫简怀的脾气她还不知道吗?倔起来像头驴子,一定要顺着毛哄才能稍稍好一些,从前的谢隽春,一旦和卫简怀意见相左,不是以退为进,便是沉默不语,等卫简怀发完了脾气再温言相劝,怎么会像她今日一样掉头就走?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今日卢安一直跟随她左右,进来一说便能把误会解释清楚,她怎么也和卫简怀一样小孩子气,耍起脾气来了? 想到这里,叶宝葭的心中悚然一惊。 这小儿女的情态,不是一位皇后该有的气度。 她对卫简怀,终究是动了情,也终究是有了期盼,盼着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痴人说梦吧。 叶宝葭苦笑了一声。 还是等会儿让琉紫送些鲜果去南书房,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然后好好地去和卫简怀解释一番,他信也好,不信也好,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叶宝葭在心中劝慰自 己,然而,心中一股酸涩之意却怎么也忍不住,双眸酸胀了起来。 她和衣躺在了罗汉榻上,闭上双眼,心情低落地吩咐:“我歇息片刻,过一炷香便叫我。” 迷迷糊糊中,脸上有些痒痒的,抬手一摸,发丝凌乱。 叶宝葭猛地回头,却见卫简怀跪坐在地上,手指插在她的发梢,正饶有兴致地玩弄着她披散下来的头发。 “别动。”卫简怀连忙按住了她,手中的发丝有些打结了,他小心翼翼地一缕缕捋顺了,这才将手指抽了出来,“宝葭的头发真舒服,朕的手指都上了瘾了,不肯停下来。” “陛下怎么来了,”叶宝葭坐起来,朝他露出一个完美的浅笑,“臣妾正在思过,方才是臣妾太无礼……”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被一股大力一拽,从软榻上滑落下来,正好掉进了卫简怀的怀里。 还没等她惊呼出声,卫简怀便封住了她的唇,肌肤相触,一股颤栗传来,瞬间便遍布全身。 含着唇瓣轻轻吸吮了片刻,卫简怀并未深入,而是细细地摩挲着她的唇瓣,转而游走在她的颈侧、耳畔,哑声道:“宝葭,方才是朕错了,朕一听你见了秦桓,心里吃醋,便乱了章法,胡乱说了那样难听的话,你就是再无礼也是应该的。” 叶宝葭怔了一下,眼底不争气地泛起了一阵湿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不要失态,低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会在安王府见到他,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起他,便多劝了他几句,你若是不开心,以后我便再也不见了。” 眼见着那双眸子中氤氲出了一层水光,晕得那双睫越发细密黑亮。 卫简怀心中一阵后悔,连忙道:“不不,朕没有这个意思,你尽管见就好,朕知道……你们俩……”他困难地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不提了,是朕太小鸡肚肠了,以后不会了。” “陛下,”叶宝葭靠在他的胸口,轻声道,“臣妾出身低微,陛下却以皇后之尊相聘,这份情义,我感念在心。既然我已经成了陛下的皇后,今后必定生死相随、全心以待,陛下请放心。” 卫简怀轻嗯了一声,揽住了叶宝葭的肩膀,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他相信叶宝葭的话,却觉得心中还是空落落的。 他想要的,并不是叶宝葭的感念,也并不是因为成了皇后而理所应当的全心以待。 生死相随的爱侣 ,他见得并不多,远在异国他乡的宁珞和景昀是其中之一,两人相处时,那不经意间流露的爱意令人羡慕。 何时他能从叶宝葭的眼中看到相同的光芒呢? 日子平顺地划过。 杜太医时不时地便来诊脉,调养也渐见功效。 不过卫简怀依然不敢大意,虽然日日拥着叶宝葭入睡,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两三日才敢欢爱一次。 年少性盛,叶宝葭明白,他忍得很辛苦。 想起长公主卫婻的话,叶宝葭明白,若是她是个胸襟气度皆佳的皇后,此时该张罗替卫简怀纳妃的事宜了,届时朝臣会赞她一句德贤无双、堪称天下女子表率;皇亲们会夸她一句德行端庄、皇室繁盛有望。 然而她并不想要这份夸赞。 原本两世为人、看淡了生死情爱的心境,却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之间,因为卫简怀而渐渐染上了贪、嗔、痴这三念,且有愈来愈重的倾向。 四月芳菲,御花园中的花开了大半,这一日,叶宝葭正在园子里赏花戏蝶,有宫人前来禀告,武宁侯府的人已经入了宫,马上就要到毓宁宫了。 武宁侯府前两日便来递了牌子,叶宝葭为了避嫌,特意禀告了卫简怀,卫简怀自然允了。 一想到马上便可以见到殷盈了,说不定还有她的弟妹,叶宝葭心中高兴,连忙便收拾了东西往回赶。 毓宁宫的前厅中,柳氏、殷盈、叶云秀都已经在了,旁边的乳母各自抱了双生子,双生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了,能竖着抱了,那叶云恬生性羞怯,钻在乳母的怀中,只是露出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匆匆而来的叶宝葭;而叶慕安则顽皮多了,口中“咿咿呀呀”地叫着,身子一拱一拱地往前想让奶娘抱出去玩耍。 一见叶宝葭,叶慕安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拳头塞进了嘴里啃着,嘴边留下口水来,好像在思索此人是谁。 奶娘慌忙拿帕子却擦,殷盈在一旁笑了起来:“安安,那是你姐姐啊,怎么才这么些时候没见就忘了吗?” 叶慕安呆滞了片刻,猛地挥舞起双手来,朝着叶宝葭扑了过去,带得奶娘趔趄了一步。 叶宝葭慌忙接了过来,在怀中耸了两下,叶慕安愈发兴奋了,“吧唧”在她脸上印了个口水印子,慌得奶娘连声请罪。 “不妨事,安安亲了姐姐,姐姐高兴都来不及呢,”叶宝葭贪恋地闻了闻叶慕安身上 的奶香,逗弄了一会儿,又想去抱旁边的叶云恬,不过叶云恬怕生,钻在乳娘怀里不肯出来。 叶宝葭取来一朵刚才在园子里摘的蔷薇花放在她眼前晃了晃:“恬恬,好看吗?” 可能是女孩子的天性,看到色彩艳丽的东西便忍不住想要,叶云恬怯怯地伸出手来,口中“呀呀”叫了两声。 叶宝葭将花插入了她的拳头中,她顿时兴奋了起来,胡乱舞着,叶宝葭趁机将她从奶娘的手中接了过来,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眼看着叶宝葭左一个右一个爱不释手,殷盈笑着道:“娘娘可不要再宠着他们了,要不再大一些只怕要上房揭瓦了。” “我看不会,”柳氏在一旁笑道,“慕兴他们几个自幼都听话得很,慕安也一定是个懂事的。” 叶云秀嘟起嘴来佯做生气道:“十姐姐偏心,怎么也不来抱我?” 叶宝葭笑着瞧着她:“咱们的小十一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我抱,羞也不羞?”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分别落了座,聊起别后家里的事来。 老夫人的身体还算健朗,每日依然和小辈们相处一些时间,闲暇时念念佛经听听戏,倒也怡然自得,平日里也一直很惦记叶宝葭,这次特意让钱嬷嬷做了叶宝葭爱吃的笋干、点心带来。 三嫂孙岚有孕了,叶慕兴快要做爹了。 叶慕彦在翰林院中的一次经筵中大放异彩,已经升了修撰,不过依然不肯听从俞氏的话乖乖定亲,只说要一个人潇洒自在。 …… “六哥必定是在等他的意中人呢,”叶宝葭忍不住替叶慕彦说话,“让三伯母不要太逼着他了,六哥人中龙凤,必定会有段好姻缘的。” 柳氏显然并没有把“等意中人”四个字放在心上,嗔怪着道:“哪有这么多意中人等着,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慕彦也十八了,是时候该娶媳妇了。” 看来家里的伯母们是在集中火力对付叶慕彦了,想象着素来矜傲的叶慕彦面对这一帮子三姑六婆唠叨时隐忍的神情,叶宝葭忍不住笑了。 可惜,她身在皇宫,没法助叶慕彦一臂之力。 话题正围着叶慕彦打转,有人进来禀告:“娘娘,吕太嫔和定国公夫人求见。” 定国公夫人? 那不就是苏筱的母亲、卫简怀的舅母吗? 她们今日怎 么也到了宫中? 叶宝葭一边思忖着,一边微笑着道:“宣。” 第67章 田黄冻印(十) 吕太嫔和定国公夫人赵氏进来见了礼,身后跟着满脸不情愿的苏筱。 赵氏瞪了自家女儿一眼,苏筱磨蹭着上来了,挤出一丝笑容,向叶宝葭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叶宝葭也不与她计较,笑吟吟地道:“苏姐姐不必多礼,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筱生硬地回答:“是母亲让我来的。” 赵氏连忙接上了话茬,一脸的歉然:“回娘娘的话,我早就想来觐见娘娘,怎奈以前筱筱不懂事,屡次得罪了娘娘,臣妾等人一直惶恐在心,今日厚着脸皮和太嫔娘娘一起过来,还望娘娘看在太嫔娘娘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吕太嫔也跟着道:“筱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后也一直很喜欢她,这丫头就是直心肠了些,本性是不坏的,从前冒犯了皇后,不过也得了教训,以后必定不敢对皇后无礼了。” 柳氏见状,在一旁笑着道:“以前都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哪能真的去计较呢,现在筱筱和皇后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亲戚了,一家人和睦相处才是正理,皇后娘娘素来宅心仁厚,不会计较的。” 殷盈在一旁想起从前苏筱的嚣张跋扈,想起女儿头上那个大包,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痛快,可柳氏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跟着点了点头,握住了女儿的手不吭声了。 叶宝葭笑了笑,温和地道:“夫人和太嫔言重了,苏姐姐的性子活泼跳脱、单纯天真,其实我心里倒是有点羡慕的,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多来宫中玩耍,大家多多亲近。” 赵氏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这后位易主,苏筱在家里哭了一天,整个定国公府也觉得颜面扫地,她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在家和丈夫悄悄埋怨那皇帝外甥太不给脸面,没想到却被丈夫训斥了一顿,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女儿都是被她教坏了,若是再仗着皇帝表妹的身份在外面胡搅蛮缠,只怕日后要闯出大祸来。 她思来想去,终于琢磨出了一个理来,皇后此人,既然如此有福,现今又和天子帝后情深,必定是不能得罪的。女儿现今想要入宫,只能落在那四妃的位置上,若是不能过了皇后这一关,难道要去四妃中垫底不成?那可真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再三和苏筱说明了利弊,便入宫来探听口风来了。 “皇后娘娘真是宽仁,实乃天下女子的典范,”她笑着称赞着,又转头看向苏筱,“听到了吗?还不 快来向娘娘谢恩。” “谢娘娘恩典。”苏筱忍着气上前谢恩,心里却憋闷得不行,这是她平生第二次吃亏,两次全都是拜叶宝葭所赐。 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吕太嫔都对叶宝葭笑脸以对,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子奉承的味道,她听不下去了,拽了拽赵氏的衣袖,小声道:“我好久没见丽娘了,想去瞧瞧她。” 赵氏心中不快,她也并不喜欢那个何丽娘,怎奈女儿也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汤了,就是和何丽娘谈得来。“快去快回,不要多耽搁了。”她叮嘱了一句。 苏筱随口向叶宝葭禀了一句,忙不迭地便出了毓宁宫。 鹿鸣宫在东面,从毓宁宫过去能瞧见正清宫的飞檐翘角。 苏筱放慢了脚步,怔怔地看了那青砖碧瓦片刻,心情低落。 “姑娘别难过了,以后你要是入了宫,陛下一定会喜欢你的,”身旁的婢女察言观色,安慰她道,“若是你得了宠,也就不必怕她了。” 苏筱瞅了她一眼,自从卫简怀封后后,她身旁的人总是这样安慰她。 她自小好像就被板上钉钉了“入宫为后”的印记,还没懂事时,她的姨母皇后便很喜欢她,好几次都说要她做儿媳妇;等她渐渐长大,表哥出了事,家里的长辈们一直都扼腕叹息,以至于她也懵懵懂懂地对那位失踪的表哥起了敬慕之心;而后来她长大了,有一天忽然得知表哥并没有死,而是宛如天神下凡般披坚执锐,破城、擒敌、登位,成了俾睨天下的天子。 看着霸气坚忍的卫简怀,她的一颗少女心自然而然地便被倾倒了,再加上身旁人的耳濡目染,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必然会入宫为后,成为卫简怀身旁的另一半。 然而现实却是残忍的,卫简怀并不喜欢她,选了个什么都不如她的叶宝葭当了皇后。 她哭了整整一天,半夜里暗暗发誓:卫简怀不喜欢她,她也不要喜欢卫简怀了,谁稀罕当什么皇后,以后来求她她也不要当。 没过几日,闺中好友何丽娘来探望她,安慰了她几句,却又吞吞吐吐的,被她逼急了才说出来,说是叶宝葭在宫中嘲笑她。 说什么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却长了个没用的脑袋。 说什么她就像风筝,飞得再高也没用,“啪”的一下就掉下来了。 说什么定国公府看着风光,实际也不过如此。 …… 她气得摔了 一地的茶盏。 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当皇后?她一定要在表哥面前揭穿叶宝葭的真面目。 当不了皇后就当贵妃,她可不能让叶宝葭一个人在后宫中作威作福,先忍着气进了宫再说。 只是现在看起来,这进宫之路还是叵测得很,叶宝葭表面上说得好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在算计她呢。 表哥也真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也不知道帮帮她。 苏筱越想越泄气,连去找何丽娘的心思也没了,在路边找了一把石凳坐了下来,随手摘了一把树叶,一片片地撕了起来。 “筱筱,你怎么在这里?”远处传来了何丽娘娇柔的声音,带着几分责怪,“怎么进宫了也不来找我?” 苏筱懒洋洋地靠在石桌上没动:“烦死了,不想动。” “再不动人家就骑到你头上来了,”何丽娘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入宫的事情怎么样了?” 苏筱瞟了她一眼,忽然之间,一丝厌烦涌上心头:一见面何丽娘总是提入宫的事,她的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 何丽娘一见她的表情,立刻放缓了语气:“我也是替你着急,她这人太阴险了,你一个人我怕你吃亏。” “你不要次次都说好几遍,”苏筱没好气地道,“我记在心上呢,今天我娘和太嫔说了,若是选妃的话把你的名字也提上和我作伴,妃子你是不够格的,到时候我会在陛下面前替你说话的,替你挣个好份位。” 何丽娘连忙赔笑道:“瞧我这唠叨劲儿,你别放在心上。” “宫里最近有什么好玩的?我无聊死了。”苏筱朝着正清宫里瞧了瞧。 何丽娘想了想道:“陛下的小校场里新养了一匹马,挺漂亮的。” “真的?”苏筱的眼睛一亮,“我们去瞧瞧。” 小校场里空荡荡的,司马监的内侍正在遛马,两头白马一高一矮,并行而立,时而疾驰时而缓步,那毛色柔亮,浑身雪白,十分漂亮。 一见苏筱,内侍有些惶恐,这位小姐可是出了名的骄纵,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 暗中叫人去启禀陛下,他自己连忙迎了上去:“苏姑娘怎么来了,这两匹马性子烈,苏姑娘可千万远着点。” “我认识,那是陛下的坐骑踏雪,凶着呢,上回我站在它身后差点让它踢了,”苏筱吐了吐舌头,兴致盎然地指了指那匹小的,“这个应该不会这么凶 吧?牵过来我玩玩。” 内侍连忙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坐骑,名叫飞鸿。” 苏筱的脸一沉,发起脾气来:“让你牵过来就牵过来,这么多话!我玩一下难道它会死吗?” 何丽娘在一旁假惺惺地劝道:“算了吧,皇后娘娘的坐骑那一定很珍贵,咱们别在这里添乱了。” 不提皇后倒还好,一提皇后苏筱便犟上了:“不行,我就喜欢这匹马,你牵过来。” 内侍不得不把飞鸿牵到了她面前,叮嘱道:“苏姑娘千万别站到它的身后,也千万别硬拽它,它要是发了脾气,我们也不好向陛下……” 苏筱毫不客气地一把拉过马缰,飞鸿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刨了刨前蹄,不进反退,反倒将她拽得踉跄了两步。 苏筱吃痛,松开了马缰一看,手上被磨出了两道血痕,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急败坏地道:“你……你这个畜生太不听话了……我要好好教训你一下!” 她四下瞧瞧,厉声吩咐身后的婢女:“去,把那里的剪子拿过来。” 婢女大惊失色,迟疑着道:“姑娘,这不太合适吧?” “筱筱走吧,”何丽娘在一旁挑唆道,“早说了别惹这畜生了,皇后养的,你惹得起吗?这下吃了亏了吧?” 苏筱一咬牙,几步就到了食槽边,拿起了那把剪草料的剪子,气势汹汹地朝着飞鸿走了过来,内侍大惊失色,一把拖住了苏筱:“苏姑娘息怒,万万使不得!” “你撒手!到底是畜生重要还是我重要?”苏筱眼圈都红了,“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它一顿。” 飞鸿被这嘈杂声惊到了,有些不安地嘶鸣了起来;踏雪警惕地看着人群,刨着地下的泥土。 一声厉喝传来:“住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内侍手一松,慌忙跪倒在地。 苏筱手握剪子,回头一看,卫简怀阴沉着脸朝她疾步而来。 “放下!” 苏筱咬着唇,一动不动。 “我让你放下,”卫简怀一字一句地道,“一个姑娘家,居然要对一匹马行凶,你真是出息啊。” 眼泪“啪嗒啪嗒”地从苏筱眼中滚落了下来,她扔了剪子哽咽着道:“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我哪里要行凶了,我只不过就是想去剪掉它的马尾巴而已!” 卫简怀气乐了:“剪马尾也不行, 这是朕送给皇后的。” “你……她有什么好?”苏筱哭得更伤心了,“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那个秦桓,她都和人家私定终身了,拿了人家的定情信物梅花簪,你还送她白马,你以为她会放在心上吗?” “你说什么?”卫简怀又惊又怒,那眼神仿佛要噬人一般。 苏筱呐呐地后退了一步,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怕。 “我……我说了什么……我……是偷偷听安王妃说的……”她呐呐地道,“我没骗人……真的……” 卫简怀站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有一刹那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彻骨的冰寒从心底泛起,遍布全身。 深吸了一口气,他摒弃杂念、环视四周,语声阴狠:“今日苏筱说的话,若是有半句外传,你们,杀无赦。” 小剧场: 李德:陛下,这龙头铡还铡不铡? 卫简怀:铡什么,朕是让那说书的看看那龙头上嵌的猫儿眼。 醋哥:陛下英明! 第68章 田黄冻印(十一) 毓宁宫中,叶宝葭在园子里逗弄着弟妹,一片欢声笑语。 叶云秀生性活泼,现如今侯府中只有她一个适龄女子,平日里想要顽皮都找不到一个对象,今日和曾经交好的十姐姐在一起,可算是撒了欢了。 殷盈见女儿眉目舒展、心情愉悦,便知道她在宫中过得不错,这一直牵挂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午膳的时候苏筱回来了,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后她一改刚才不耐的神情,一直安静地跟在赵氏的身旁,倒把赵氏惊得,隔三差五地便拿手摸她的额头,以为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午膳过后,赵氏带着女儿先行告退了,吕太嫔却没有走,叫上了柳氏,说是有要事想和叶宝葭商量。 其实,定国公夫人和吕太嫔一起前来觐见时,叶宝葭便心知肚明。 能让定国公夫人放下身段,陪着女儿一起来如此郑重地赔礼道歉,除了觊觎那几个妃位,没有其他理由。 这一日,终究是要到来的。 早来晚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吕太嫔先是感慨了一下叶宝葭入宫后宫规分明、令行禁止,深有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度,随之又提及先帝在位时后宫充盈、子女和乐的场景,最后又提及了臣子们对天子和皇室的殷殷以待…… 叶宝葭无奈地道:“太嫔有话就直说吧。” 吕太嫔抖擞了一下精神,笑着道:“这后宫中如今以皇后为主,不过,我毕竟也比皇后长了一辈,有些事也得在一旁多多提点。皇后入宫这些日子了,是否该考虑一下替陛下充盈后宫了?如今这后宫实在是太冷清了,若是皇后多些姐妹,一来宫里可以热闹些,二来也可替皇后分忧,更可替陛下稳固朝中根基,皇后以为如何?” 叶宝葭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微笑不语。 吕太嫔不由得看了柳氏一眼:“柳夫人觉得呢?” 柳氏出身世家,嫁入武宁侯府后又是个当家主母,自然都是世家主母的做派,怀着孩子时便早早大度地替丈夫张罗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也是个安分的,房里妻妾和睦,并没有什么龃龉。她点了点头,正色道:“太嫔提点的是,皇后娘娘倒是可以早些挑选几个合心意的,入宫伴驾,倒也是美名一件。”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委婉地道:“此事我倒也想过,只是陛下的性子,实在不是我等可以揣测的,太嫔是陛下的长辈,不若此事就全权交托给太嫔,不知太嫔意下如何 ?” 柳氏怔了一下,朝着叶宝葭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 选妃是大事,怎能全权交托给吕太嫔? 自然要选些亲近叶宝葭的,以后也好有个助力;若是选个背后捅刀子的,只怕以后叶宝葭要永无宁日。 就好比她,选那个小妾的时候也是费了心思的,虽然貌美如花,秉性却是个胆小的,也没什么家世,这才容易拿捏在手心。抬进门后侯爷满意,又被旁人夸一句大度,最后于她也没什么损失。 叶宝葭当做没瞧见,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吕太嫔。 让她亲自替卫简怀选妃,只怕她心里要憋屈死。 哪知道吕太嫔压根儿不想接这个活。 在宫中这几年,她还能不了解卫简怀的脾性?叶宝葭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天子之心,实在是难以揣摩。 单是为了让卫简怀立后,她和朝中的老臣们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这其中血泪,都能写出一本书来,这回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大运了,卫简怀居然服了一次软,以至于她一直有种错觉,一定是先帝在天之灵都看不下去了,闪了一道雷把卫简怀给劈得明白了道理。 若是她再去张罗选妃之事,以那个煞星的脾气,说不准会呵斥她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威逼圣驾,再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现如今有皇后在,她只要提点了皇后,日后那些宗正和礼部的人再来她面前哭诉,自把皇后拉出来挡箭就好。 想到这里,吕太嫔亲切地笑了起来:“皇后和陛下鹣鲽情深,皇后说的话,陛下才会听,选妃一事,还是要皇后操持、定夺才行,至于旁的杂事,皇后尽管吩咐我便是,我也自然会帮皇后来拿主意,比如说这四妃的家世,必定是要朝中的重臣才妥当,其余的莺莺燕燕,便选些貌美的就好了。” “太妃说的是,”柳氏在一旁接过话茬,“皇后多多费心,太嫔多出主意,如此一来必定能让陛下满意。” “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先点了头了,”吕太嫔握住了叶宝葭的手,眼中殷殷以待,“这皇室繁盛、龙嗣延绵的重任,可都交托给皇后了,我等着皇后的好消息。” 送走了太嫔和家人,叶宝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长公主、吕太嫔、柳氏都一一提起了这选妃之事,过不了多久,宗正和礼部那边也定会催促。 朝中势力纷杂,选妃立后向来就是平衡势力 、拉拢重臣的有力之举。 自古以来,天子都是三宫六院,更要雨露均沾,独宠一人乃是大忌。 所有这些,她心里都明白。 然而,此时此刻,她扪心自问,她愿意吗? 大婚以来,卫简怀的绵绵情意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那白角篦梳发时的祈愿、那赠她飞鸿的宠溺、那拥她入眠的隐忍……这一桩桩一件件,她愿意看到再现在别的女子身上吗? 不愿意。 不仅不愿意,她一想到便觉得胸中憋闷,喘不过气来。 对卫简怀,她终究是动了心生了情,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云淡风轻了。 屋外传来了琉紫的轻唤:“娘娘,陛下来了。” 开了门,只见卫简怀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薄唇紧抿着,眼神幽深,仿佛在琢磨着一件什么困惑他的难事。 叶宝葭定了定神,一边将他迎进屋内一边打量着他:“陛下怎么了?难道朝中有什么大事难以决断吗?” “朝中大事,朕游刃有余,”卫简怀迎视着她的目光,语声幽幽,“唯一能让朕觉得难以决断的,唯有皇后一人而已。” 叶宝葭嫣然一笑:“那臣妾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卫简怀勾了勾嘴角,只是眼底却没有笑意:“宝葭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做什么?是在想些什么隐秘之事吗?” “我能有什么隐秘之事,”叶宝葭失笑,“只是想一个人清净一下。” “今日你的家人来探望你了,怎么,你不高兴吗?”卫简怀探究地看着她。 “自然是高兴的我的弟弟妹妹都这么大了,特别可爱,我抱着都不想撒手,还有我母亲给我带来了好多好吃的,都快馋死我了。”说起家人,叶宝葭心中高兴,连比带划的,末了还怅然添了一句:“可惜祖母年岁大了没能过来,我想念得紧。” 卫简怀听在耳里,心头的涩意愈来愈浓。 这样思念家人,是不是在宫里头过得不开心?抑或是因为嫁的不是曾经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被逼入宫,所以才会不开心? 他淡淡地道:“既然想念祖母,便让人把祖母抬进宫里和你一见就好了。” 叶宝葭唬了一跳:“陛下可别乱来,祖母自有她的计较,哪有这样强抬进宫里的?” 这一句“强抬进宫”刺痛了卫简怀的心尖,他沉下脸来没有说话,自顾自地 坐在了罗汉榻上,随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凉,他一口喷了出来,恼火地一拍桌子:“你们都是怎么在伺候的?怎么给皇后用的是冰凉的茶水?这都是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厚了不成!” 底下的人吓得一溜儿地跪下请罪。 卫简怀余怒未消:“你们几个自去掌嘴,日后再有这样的差池,统统打——” “陛下,”叶宝葭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这是碰到了什么烦心事了?不如说来臣妾听听,说不住我也能帮着出个主意。” 卫简怀语塞,他怎么说得出口? 你是不是当初和人私定终身?你有没有收了秦桓的定情信物?那梅花簪是不是就是你箱子里的那一个?你为什么还要珍藏着它?你是不是对秦桓余情未了? 这一个个的疑问盘踞在心,仿佛一条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没什么,”他烦躁地摆了摆手,让那些碍眼的奴婢全都退下了,“对了,朕送你的那块玉佩呢?” 叶宝葭怔了一下:“在箱子里收着呢。” 卫简怀一共亲手送了她三件首饰,白角篦摆在梳妆台前,翡翠手镯戴在手上,而那块蟠龙玉佩毕竟是男子的款式,便被收在了百宝箱里。 “拿出来瞧瞧,”卫简怀装着一脸的饶有兴致,“朕想着要不要让人去重新雕琢一下。” 叶宝葭闻言便去取来了百宝箱,玉佩静静地躺在上格,她刚要取出来,手被按住了,卫简怀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那枚梅花簪,哑声道:“这簪子倒是很漂亮,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 “首饰太多了,戴都戴不过来,这从前的物什便收着了。”叶宝葭解释道。 卫简怀抬手将那簪子拿了起来,那娇艳的蜜蜡花瓣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克制住想要一脚将簪子踩成粉碎的冲动,缓缓地道:“我记得皇姐很喜欢梅花簪,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不如将这簪子送她,她一定很喜欢。” 叶宝葭失笑:“送给长公主的怎么能是旧物?再说了,这簪子也是别人送我的,贸贸然改送他人,太过失礼了。我会备份好礼物送长公主的,陛下放心就好。” 卫简怀眼睁睁地看着叶宝葭从他手中取走了梅花簪,又小心翼翼地放入了百宝箱中。 盘踞在心口的毒蛇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那毒蛇名叫嫉妒。 “陛下… …” 耳边传来了叶宝葭的轻唤,他抬起眼来,眼神茫然。 “陛下我刚在说的,你在听吗?”叶宝葭狐疑地问。 “皇后说了什么?”卫简怀疲惫地问。 “今日吕太嫔过来了,”叶宝葭斟酌着话语,轻声道,“她来问我,何时为陛下选妃,我想问问陛下的意思。” 卫简怀定定地看着她,咬紧了牙关:“皇后的意思呢?”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道:“臣妾自然以陛下的意思为重。” 妻妾成群、佳丽三千。 若是如此,叶宝葭便不必伺候他了,自可关在屋里怀念她的情郎了。 什么“生死相随、全心以待”,都是嘴上说说骗他的。 卫简怀漠然想着。 “你想纳妃便纳妃吧,你高兴就好。” 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来,他转身便走。 小剧场: 卫简怀:(撕花瓣) 卫简怀:宝葭爱我,宝葭不爱我…… 醋哥:陛下,最后一瓣是不爱你,你把它又撕一次变成爱你了。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个说书的拖下去! 第69章 田黄冻印(十二) 一连几日卫简怀都没出现在毓宁宫。 和上一次不同,这次卫简怀并没有再派李德过来嘘寒问暖,显然龙颜不悦,生了叶宝葭的气。 毓宁宫中伺候的内侍宫女都颇有些惶惶然,而那日当值的梨儿和桃儿更是难过,以为是那壶冷茶惹怒了天子。 叶宝葭自然知道不是,可她却也不明白为什么。 若是因为她恳请纳妃生气吧,可她那日只说了一句“以陛下的意思为重”,若卫简怀不想纳妃,便直说了就好,她已经打定主意和卫简怀共进退,只要卫简怀不松口,她也愿意周旋在吕太嫔和一众朝臣之间,无怨无悔,为两个人的两情相悦赌上一个白首相依的未来。 若是卫简怀想要纳妃,那她便收了自己萌生的可笑念头,重新端正好皇后该有的胸襟,仔细替卫简怀选些品性良善、家世显赫的妃子,从此之后淡看风云,谨守本心。 可现在,帝心叵测,她连卫简怀的心思都弄不懂了,所有辗转反侧的女儿家心思全都落了空,一时之间颇有些心灰意懒。 吕太嫔登门问了那日卫简怀的反应,自然对那句“你想纳妃便纳妃吧”高兴异常,迅速地罗列了几位世家女一一和叶宝葭商议,苏筱的名字赫然就在其列。 “娘娘,筱筱这必然是要入宫的,她是先后的外甥女、陛下的表妹,亲上加亲;那一位是威武将军的幺女,长公主的小姑子,巾帼不让须眉,陛下应当也会喜欢;还有这一位……” 她倒也是尽心,文官武官、外戚藩王,朝中势力一一平衡,选中的女子容貌,品性也各有千秋,有的俏皮、有的温婉、有的才艺过人,不管卫简怀喜欢哪一类,都能对得上。 看着那些女子的画像,叶宝葭也不说话,只是朝着吕太嫔笑了笑:“我看都挺好,太嫔拿去请陛下定夺吧。” “那可不行,”吕太嫔连忙把名单和画像往叶宝葭面前一推,赔笑道,“还是皇后送去,皇后说的话,陛下爱听。” 那画像在桌上一连躺了两天,一个个美人烫着叶宝葭的眼睛。 叶宝葭心一横,索性将美人像装进了盒子里,遣了琉紫送去了南书房。 没过一会儿,琉紫哭丧着一张脸回来了,盒子被摔成了两半,里面的美人像都沾上了污渍。叶宝葭看着琉紫这一身的狼狈,一时说不出话来。 “娘娘,陛下说了,要你亲自送去,要不然别人来一趟他摔一趟,”琉紫心有余 悸,颤声回禀,“今日他摔的是盒子,明日说不准就摔人了。” 叶宝葭轻吐出一口浊气,忍不住苦笑。 将画像擦拭干净,重新找了个盒子装好,叶宝葭整理了一下心情,缓步朝着正清宫走去。 景随心变,原本明媚的暮春美景显得有些晦涩,天空中的云层堆积,原本园子里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已经有些蔫了,垂头丧气地伫立着。 南书房外静悄悄的,内侍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踮起脚尖来走路,就连卢安也垂首肃立在门外。 一见叶宝葭,卢安顿时裂开嘴笑了,朗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屋里悄寂无声。 卢安有些尴尬,挠了挠头,正想再说一遍,门帘一挑,卫简怀从里面走了出来。 只见他一身玄色便服,同色绣暗纹束腰,腰间坠着一枚田黄冻云纹印,头发用木簪束起,看上去简洁而朴素。 “陛下这是要出去吗?”叶宝葭如释重负,“那不如将这些东西留在南书房,等陛下回来了再看不迟。” 卫简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卢安,收到里面去。” 卢安应了一声,接过盒子。 “那臣妾就先行告……” “你跟朕一起走,”卫简怀淡淡地道,“今日朕要出城去祭奠谢爱卿。” 卫简怀一行轻车简行,由一队御前侍卫护送着,一路出了城门,往六丽山而去。六丽山的北山峰钟灵毓秀,风水极佳,向来就是京城中贵族世家墓地的首选,谢府的祖坟便在此处,谢隽春死后便安葬了衣冠冢在这里。 坐在马车上,叶宝葭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卫简怀这突然去祭奠谢隽春做什么?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卫简怀挑开了窗帘,目视远方,悠悠地道:“谢爱卿走了两年多了,朕清明也不曾去看过她,心中愧疚万分,昨夜她托梦给我,说是想见见朕和皇后,朕怎么能不如了她的心愿?” 托梦? 她好好地在这里呢,怎么会托梦给卫简怀? 叶宝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佯做看窗外的风景,靠在了车窗上。 马车疾行着,郊外的风拂在脸上,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远处有羊在吃草,更有牧童在山坡上唱着山歌牧着牛,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一派悠闲自在。 这样 的自由,令人羡慕。 曾几何时,她就差一步,便能拥有这样的自由了。 忆起往事,叶宝葭一阵心潮起伏。 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卫简怀的目光正探究地看着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去。 “过来。”卫简怀沉声道。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往他坐的地方挪了挪。 马车颠簸了一下,叶宝葭身子一歪,蹭在了卫简怀的身上,卫简怀趁势一搂,将她抱入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自那日开始冷战后便一直憋闷的胸口仿佛瞬间便通畅了起来。 想狠狠教训这胆大的女子一顿,却舍不得伤她分毫,只好将自己关在南书房中自伤。 想把事情摊开来好好问个究竟,却怕听到让他失望的回答愈加伤心,更怕她虚与委蛇,说些哄他的漂亮话。 “陛下这几日为何生我的气?”叶宝葭仰起脸来看着他。 卫简怀轻描淡写地道:“朕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叶宝葭有些失望,略略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卫简怀却手中使力,将她困在臂弯中:“这里颠簸得很,靠在朕身上别摔了。” 这显然就是避重就轻。 叶宝葭无奈,那是天子,她总不能像个泼妇似的抓着人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吧?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卫简怀抱了叶宝葭一路,却都不约而同没怎么说话,末了,叶宝葭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瞌睡。 醒过来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却见卫简怀紧盯着她,眼神中居然透出几分紧张之色。 “怎么了?”她纳闷地问。 “没什么,”卫简怀闷声道,“要见谢爱卿了,朕有些心慌。” 叶宝葭勉强笑了笑,心中暗忖:从前人活着的时候整日里神气活现的,现在人都不在了,心慌个什么? 被卫简怀抱下了车,叶宝葭定睛一看,马车已经到了北山峰的山脚下,谢家的祖坟便在半山腰上,从山脚到山腰,是谢家修的一条青石板路,沿着石板路拾阶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谢隽春的坟前。 许是清明刚过不久,这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坟头的青草锄得一干二净,新土堆得老高,墓碑上的朱漆也是新描的。 谢汝庭为了掩人耳目,倒也把表面文章做得不错。 李德和卢 安上前,将食盒中备好的瓜果点心小菜摆在了墓碑前,又一一备好了碗筷酒盅;而卫简怀盯着墓碑上“谢隽春”的三个字看了半晌,转头朝着叶宝葭笑了笑:“说也奇怪,朕总觉得谢爱卿没死,一直陪在朕的身边。” 叶宝葭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面上却神情自若:“陛下对谢大人情深意重,谢大人泉下有知,定然感念在心。” “是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地道,“过来,和朕一起给谢爱卿上柱香,给谢爱卿瞧瞧朕的皇后。” 捻了三支清香,卫简怀亲手点燃了递给了叶宝葭,叶宝葭接了过来,心中略有些尴尬。 这世上怕是没有一个人,会自己替自己扫墓吧。 她屏气凝神,抛开了杂念拜了三拜,将香插在了坟前。 青烟袅袅,徐徐而上,在半空中轻舞了一瞬便消失不见了。卫简怀怔怔地看了片刻,轻叹了一声道:“你说,朕既然是天子,若是焚香以告,会不会得上天垂怜,让谢爱卿活过来呢?” 叶宝葭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顺变。” 卫简怀瞟了她一眼,在蒲团上坐了下来:“过来,陪朕和谢爱卿一起喝杯酒。” 李德正要上前斟酒,卫简怀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人都退下。 青山寂寥处,鸟鸣山涧中。 一时之间,让人仿佛有种错觉,这清幽的山谷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卫简怀斟了三杯酒,将其中一杯洒在了坟前。 “谢爱卿以前总是告诉我,酒能伤身,更能乱性,切切不可贪杯,”卫简怀嘴角带着微笑,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朕却总想着快意恩仇,觉得她唠叨烦人,今日在她面前喝上几杯,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朕。” 叶宝葭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回宫去,好半天才道:“应当不会吧。” “是吗?”卫简怀笑了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其实谢爱卿胆大得很,成日里对朕管东管西,还胆大妄为想要把持圣意,更做出了欺君罔上之举。” 叶宝葭愕然,这罪名可真够大的,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做过什么把持圣意之举,而欺君罔上的话,除了女扮男装这件事骗了卫简怀,其余的她也没做过啊。“这……谢大人居然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她忍不住问。 “是啊。”卫简怀淡然又喝了一杯。 叶宝葭说不出话来,算了,他高 兴就好。 “怎么不说话了?”卫简怀一连喝了几杯,斜睨着她,“是在心里替谢爱卿打抱不平吗?” “怎么会,”叶宝葭柔柔地笑了笑,“陛下是天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卫简怀笑了笑,忽然便不出声了,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 叶宝葭怔了怔,轻声道:“陛下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长了花了吗?” “宝葭,”卫简怀的声音氤氲,仿佛染上了一层薄醺,带着几分缠绵,几分期盼,“可不管谢爱卿做了什么,只要她能开口对朕说了,朕便什么都不怪她了。” 第70章 田黄冻印(十三) 这一刹那,叶宝葭猛地有种错觉,仿佛卫简怀早已洞穿了她的身体,看到了她曾经是谢隽春的魂魄;她张了张嘴,几乎有种冲动,想把一切和盘托出。 可那怎么可能? 谁能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这么离奇的换魂之事,将她一个年方十五的柔弱女子和曾经的中书令大人联系在一起? 若是她坦诚了,卫简怀会不会信?又该如何解释这些日子来的欺瞒?原本两人之间的关系单纯,若是横插了谢隽春一脚,卫简怀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视她为怪胎异物? 前尘往事,既然已经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必要再去提起平添风波? 更重要的是,谢隽春的魂魄,仿佛便是遮盖她的最后一层薄纱,若是将这层纱扯去了,只怕从此她将在卫简怀面前无所遁形、赤裸裸地失去了最后一层屏障,从此和众多爱慕卫简怀的女子一般,任凭卫简怀予取予求。 就这么一迟疑,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陛下还是少喝两杯,”她委婉地劝道,“谢大人已经不在了,她在天之灵,必定不愿见陛下如此神伤。” 卫简怀的目光滞了滞,忽然便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响彻云霄,山雀从树林中惊起,扑棱棱地飞向碧空。 胸口的刺痛无处排解,他抓起酒壶“咕嘟嘟”一口气灌了半壶,又随手抓过一把筷子刚要发力,耳边传来了叶宝葭的一声轻呼。 手中筷子略略一偏,朝着山雀迅疾而去却失了准头,从半空中落下几根鸟毛,山雀瞬息之间不见了踪影。 看着叶宝葭泛白的脸,他一下子泄了气。 “宝葭,你这可说错了,”酒意上涌,他笑得有些凄凉,“谢爱卿她一定心里畅快得很,朕从前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这下可遭了报应了。” 叶宝葭瞠目结舌,这是从何说起? 卫简怀不再说话,自顾自喝着酒,叶宝葭心中担忧,只好从供品中分了些菜过来,劝着他一起用了点,以免空腹喝酒伤了身子。 到了后来,卫简怀有些半醉了,靠在了供桌上斜睨着叶宝葭,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叶宝葭暗暗叫苦,抬手想去拉他起来:“陛下醉了,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我不回去,”卫简怀蛮横地一拽,叶宝葭直接跌入了他的怀里,腰上被硌了一下。 叶宝葭皱了皱眉头,抬手去摸,指尖碰到了一方 硬石。 卫简怀将它用力一拽,“啪”的一下放在了供桌上,笑嘻嘻地道:“你猜,这是什么?” 叶宝葭定睛一瞧,只见那是挂在卫简怀腰间的一方田黄冻印,上面雕着四海云纹,看上去有些眼熟。她拿起来瞧了瞧,猛然想了起来,这是谢隽春和卫简怀重逢后替卫简怀刻的印章。 四海升平。 当时谢隽春祈愿卫简怀能大仇得报、重掌帝位,从而让北周四海升平。 叶宝葭心中五味陈杂,这样拙劣的印章,卫简怀居然还留着,今日祭拜谢隽春特意带了过来。 “谢隽春送朕的。”卫简怀直呼其名,把那印章在手上摩挲了片刻,忽然狠狠地便朝地上扔了过去。 印章砸在了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住了,碎了个角。 叶宝葭倒吸了一口凉气,掩住了嘴,怔怔地看着那印章,心中一阵刺痛。 “扔了,统统扔了,”卫简怀大发脾气,“骗子,还骗朕说要陪朕看这四海升平。” 叶宝葭抬眼看着卫简怀,眼中泪光盈盈。 “你说,你会不会和谢隽春一样骗朕?”卫简怀迎视着她的目光,眼神迷离。 叶宝葭摇了摇头。 卫简怀轻呵了一声,笑了起来,那笑意却未及眼底:“那宝葭发个誓给朕听听?” 叶宝葭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来,跟着朕说,”卫简怀低低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叶宝葭起誓。” 叶宝葭的双唇颤了颤,困难地跟着念道:“我叶宝葭起誓。” “今生今世,对丈夫卫简怀坦诚以待。” “今生今世……对丈夫卫简怀坦诚以待……” “若有半句欺瞒。” “若有……半句欺瞒……” 卫简怀顿了顿,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怔怔地盯着叶宝葭,一时之间,四周悄寂无声,只有山风掠过。 叶宝葭心一横,也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怕什么。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她从未对卫简怀有过什么欺瞒。 “若有半句欺瞒,教我万箭——” 唇一下子便被堵住了,酒气扑面而来。 卫简怀的动作粗鲁而热烈,呼吸瞬息之间便被掠夺。 嘴角 一阵痛意袭来,叶宝葭指尖一紧,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卫简怀滞了滞,粗鲁的动作一缓,渐渐轻缓。 唇被轻轻摩挲,舌尖温柔地按抚着被咬破的地方,仿佛那是需要被妥帖收藏的稀世珍宝。 叶宝葭有些晕眩,紧紧地攀附着卫简怀的肩膀,任凭自己在那温柔中沉沦。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简怀才松开了她的唇,哑声道:“和你开玩笑呢,发什么誓,朕不信那个。” 那方田黄冻印,卫简怀临走前终究还是没舍得,半醉了也不忘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袋中。 回程的路上,酒劲上涌,卫简怀一路从北山峰睡到了皇宫。 下了车辇,李德要扶他去正清宫,他踹了李德一脚,醉醺醺地喝道:“大胆,你这是要离间朕和皇后吗?” 也不知道是谁这两天硬生生地要宿在正清宫的,他提一句皇后便翻脸。 李德腹诽不已。 陛下发起酒疯来很是特别,不吵也不闹,就是只认得皇后,别的人靠近一概被他踹。 叶宝葭只得将人扶进了毓宁宫,喝醉酒的人身子特别沉,可怜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扶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倒被卫简怀一把掐在了腋下,在一众宫女的惊呼声中踉踉跄跄地进了寝宫。 脱衣擦身、灌醒酒汤,折腾出了一身汗,叶宝葭才将人哄上了床。 她起身刚要去拿东西,手忽然被拉住了,躺在床上的卫简怀双目紧闭,却将她的手掌紧扣,口中也不知道喃喃些什么。 凑过去听了片刻,才听出来他叫着她的名字:“宝葭……不许走……” 叶宝葭无奈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盯着床上的人看了良久。 那张俊朗的脸上眉头紧皱,有着清醒时没有的孩子气。 一丝柔情在心底泛起,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在那张脸庞上亲了一下。 卫简怀不耐烦地拿手揉了揉脸,轻唔了一声侧过身去,却不忘将她的手按在胸前。 叶宝葭在他身侧和衣躺了下来,靠着那具宽厚有力的身躯,渐渐进入了梦乡。 一早醒来,四目相对。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叶宝葭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陛下醒了?我替你更衣。” 宫女们手捧朝服鱼贯而入,卫简怀轻咳了一声,坐了起来:“昨日 朕喝醉了?没吵到你吧。” “陛下你说呢?”叶宝葭瞟了他一眼,揉了揉胳膊。昨晚胳膊被一直拽着,害得她只能维持着一个姿势,这半边都麻了。 卫简怀尴尬地道:“谢爱卿诚不欺我,贪杯误事,朕再也不喝酒了。” “小酌怡情,大醉伤身,陛下日后节制些便好。”叶宝葭取过衣服替卫简怀更衣。 等换好了朝服,卫简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闷声道:“上回这里吃的一道玫瑰羹很是不错。” 叶宝葭怔了一下,柔顺地应道:“是,我让琉紫晚膳备上。” 自然而然,卫简怀从这一日恢复了在毓宁宫用膳、留宿的习惯。 叶宝葭不知道这一场风波算不算过去了,卫简怀和从前一样拥她入眠,欢好时也热情如火、意乱情迷,然而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卫简怀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多了些疏离,少了些亲昵。 从表面上看不出分毫,可她却感受到了。 而送到南书房去的美人像,迟迟没有回音,有次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卫简怀却漫不经心地道:“皇后这么着急做什么?美人自然要细品,一个人品上个十天半月的都嫌少。” 一个人品个十天半月,这一盒子画像难道要品上个一年半载? 若是不想纳妃,直说便好,拿这个做理由,到时候吕太嫔来问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说也奇怪,吕太嫔那里却没什么动静,让琉紫去一打听,听说是陛下遣了李德去下了一道口谕,说是深怕吕太嫔成日里太闲了,闲坏了了身子,让她去先帝当年的藏书阁中晒晒书、读读书,也好寄托一下对先帝的哀思。 叶宝葭哭笑不得。 这一日,内侍府往毓宁宫送来了新鲜的樱桃,一个个鲜红欲滴,看着甚是喜人,叶宝葭尝了几个觉得不错,又看外头阳光明媚,便来了兴致,让人将樱桃装在了盒子里,领着人往南书房去了。 刚到南书房,便见里头匆匆出来了一名文官,正是谢汝庭。 好些日子没见,这位谢府现今的当家人看上去居然春风得意,一见叶宝葭顿时停下脚步,躬身见礼并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他的记性不错,对叶宝葭当日去谢府祭拜的细节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让人觉得热情而不突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叶宝葭不动声色地问外边伺 候的卢安:“这位谢大人看上去倒是个厉害角色。” “是啊,”卢安笑了笑,“最近高升了,已经是兵部侍郎了。” 叶宝葭心里打了个突,这位害了谢隽春的罪魁祸首,卫简怀不仅没有问罪,反而升了他的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71章 鎏金箭坠(一) 叶宝葭候在偏厅,从偏厅往外看去,南书房中陆陆续续出来了三四位朝臣,不一会儿,卢安便请她入内。 卫简怀正背着双手站在窗口,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目视着她步入南书房,看上去心情不错。 她将食盒放在了罗汉榻的小几上,打开了盖子,露出里面一个个鲜红欲滴的樱桃:“陛下来尝尝,很甜。” 卫简怀踱到了她的身旁,一本正经地道:“这樱桃的确看上去喜人,只是朕的手忽然酸了,提不起劲儿来。” 叶宝葭忍不住嗔了他一眼,取了一粒放在他的嘴边。 手指纤长,仿如葱根,那鲜红的樱桃绽在指尖,衬得那肌肤愈加白皙,让人想连樱桃带手指一起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卫简怀盯了片刻这才张嘴吃了。 “好吃吗?” 卫简怀摇了摇头。 叶宝葭奇了,自取了一粒放入口中:“方才我吃了好些,明明很甜……唔……” 唇被吻住了,蜜汁交缠。 由里至外被细细啃噬吮吸了一番,卫简怀才松开了她的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哑声道:“皇后诚不欺我,果然甜得很。” 叶宝葭的双颊酡红,勉力平息着吻后的余韵,只是手脚还有些绵软,只好靠在了卫简怀的胸口,闷声道:“陛下,这是南书房,怎可如此孟浪?” “皇后说的是,”卫简怀一脸忏悔,“谢爱卿若是在的话,一定气得扔出一本帝王策来,让朕去抄上个百八十遍。” 这话茬叶宝葭不敢接了:“陛下国事繁忙,我就不多打——” “陪朕坐一会儿,整日里听那些臣子们念叨那一些老套套,朕的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卫简怀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 叶宝葭见他还算规矩,也有些舍不得走,便应了一声,和他一起坐在了罗汉榻的两边。 “方才等着的时候有没有碰见一位老熟人?”卫简怀一边尝着樱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叶宝葭怔了一下:“陛下是指谢大人的堂兄吗?” 卫简怀点了点头:“不愧是谢氏同宗,此人颇有谢爱卿的几分手段,兵部的事宜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前谢爱卿没有在朕面前举荐,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主事,还真是屈才了。” 叶宝葭心中一紧,忍不住提醒:“我怎么记得上次听陛下说,此人和安王走得很近。” 卫简怀的嘴角勾了勾:“谋定后动、以退为进,是谢爱卿教我的,皇后这是觉得朕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叶宝葭汗颜,关心则乱,是她小看卫简怀了。 “在臣妾心中,陛下早已胜过谢大人数倍,”她浅笑着道,“陛下不必再执着于和谢大人比个高低了。” “真的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得皇后如此夸奖,朕简直是精神百倍,真想策马狂奔庆贺一番。”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叶宝葭挤出了一丝笑容:“陛下这么喜欢听我的夸赞,以后我日日在陛下耳边夸奖便是。” “那怎么行,”卫简怀正色道,“违心之言朕才不要听呢,诚心诚意的才是可贵。朕已经想到了一个妙招,必定能让宝葭对朕仰慕不已,日日夸赞。” 叶宝葭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妙招?” “天高云淡、草长莺飞,正是围猎好时节,”卫简怀笑着道,“飞鸿的马蹄子都在跃跃欲试了,不知道朕是否有幸邀皇后到明山行宫围猎,看朕如何弯弓搭箭、纵横山野?” 自从入宫后,成日里在这一亩三分地呆着,比起从前在侯府的闺阁时光更少了几分自由,叶宝葭成日里无所事事,闲得都快闷出病来了, 能去明山行宫围猎,她自然高兴得很。 更何况这几日卫简怀有些奇怪,成日里三句话不离谢隽春,吃饭时冒出一句谢隽春用膳的偏好、赏花时来一句谢隽春写的诗句,刚才在南书房短短这么一点时间,便提了谢隽春三次。 这让叶宝葭有些心烦意乱,若是去明山行宫围猎,新鲜的事情一多,卫简怀应当就能把谢隽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把。 明山行宫修建于高祖登位时,坐落在明山山脉之间,明山山脉环绕,林深叶茂,是历任帝王围猎休憩的所在,距离京师约莫几十里远。 卫简怀喜武,围猎是他最爱的活动之一,一年中春秋二季的围猎几乎雷打不动,今年的春猎因为大婚一推再推,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暮春初夏了。 此次围猎与以往大有不同,往年卫简怀只是邀上几位一同在战场上拼杀过的武将,由最精锐的羽林卫护卫,轻车简行在明山行宫住上两日便回。而此次却劳师动众,选了些年轻的文臣武将作陪,秦桓、叶慕彦、谢汝庭等人都在陪驾之列,后来连有腿疾的安王殿下也来了兴致,自行请缨一同前往凑趣。 随行的女眷中不仅有皇后叶宝葭、长公主卫婻一同陪王伴驾,为了避免两人太过无趣,卫简怀还下令选了几名名门贵女随行,一时之间,冀城中一些有身份的世家都挤破了头,纷纷找理由登门拜访了皇后和长公主,以求能得到目睹天子英姿的机会。 吕太嫔选的那些美人像中,有好几个都如愿随行了,苏筱自然也不例外。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正安门前旌旗招展、马蹄声声,禁卫军们神情肃肃、盔明甲亮,马车和队伍延绵了数里之长,卫简怀胯下踏雪,英姿勃发,引得这些贵女们频频从车窗中探出头去,羞涩窥探。 苏筱却意兴阑珊地靠在了马车的软壁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嘲讽:“这都是没见过世面吗?陛下进城那一日可比今日威风多了,我看的时候也没像她们那样。” 正掀了帘子偷看卫简怀的何丽娘连忙松了手,讪讪地道:“筱筱见多识广,自然不是她们那些人可以比拟的。” 这次围猎,听说可以有女眷随行,何丽娘挖空心思想要一起去,然而她的身份不够,只能巴着苏筱勉强以苏筱的名义跟来了。 现如今她不比从前,自从那次在南书房无功而返之后,秦氏好像被吓到了,还真的开始替她张罗起亲事来了,然而品级高的看不上她,就连那些五六品的小官也对她评头论足的,简直让人气炸了肺。她自然不甘心,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日日就在眼前,宫中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为什么她要被赶出宫去?叶宝葭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都容不下,怎么配当皇后? 秦氏指望不上,她只能靠着苏筱了,只要苏筱能吃肉,她就能喝汤。 “唉,”苏筱叹了一口气,“见多识广有什么用,还不是败在一个胭脂铺的小丫头手上,也不知道太嫔娘娘那里怎么样了,怎么纳妃的事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 何丽娘轻哼了一声:“你还想有什么动静啊,都在她手上压着呢,不肯往陛下手中送。” “啪”的一声,苏筱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这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如此目无陛下!” “也就是现在陛下瞧着她新鲜吧,”何丽娘劝道,“你也别生气了,等你入了宫,陛下一定不会再被她迷惑了。” 苏筱连瓜子也没心思磕了,思忖着该如何拯救她那个被灌了迷魂药的表哥:“对了,上次你说你有好办法对付她,到底是什么办法?” “法子自然是有的,”何丽娘拿起一块桂花 糕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道,“就看筱筱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卖什么关子,快说。”苏筱催促道。 何丽娘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凑了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苏筱呆住了,好半天才迟疑着道:“这……不太妥当吧?”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这次围猎简直就是天下掉下来的机会,不过,筱筱你若是胆小,那便当没听过,”何丽娘轻笑了一声道,“只是日后被她骑在头上欺压了,可别后悔才好。” “谁说我胆小了?”苏筱被激得来了脾气,“行,就照你说的做。” 车队这一路慢慢悠悠,足足行驶了大半日才到了明山行宫。行宫占地数百亩,亭台楼榭一应俱全,整个行宫分为内外二宫,内外二宫以竹林、围墙相隔,又有游廊相连,隔而不断,颇具特色。内宫依湖而建,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让原本旅途劳顿的女眷们精神陡然一振。 天色已晚,叶宝葭和卫简怀一起用了晚膳,卫婻便登门来找叶宝葭聊天来了。 把卫婻请进门来,叶宝葭习惯地往她身后瞧了瞧,纳闷地问:“霍将军呢?” 霍雎就是卫婻的影子,一有机会便跟在身后,现如今成了两夫妻了,应当更黏得理直气壮了,怎么这一路上都不见人影? 卫婻轻哼了一声:“我们姑嫂俩说话,要他做什么?” “长公主这是和霍将军置气了?”叶宝葭打趣道。 的确,卫婻已经气了快一个月了。 夫妻间闺房之事都拿来和卫简怀炫耀,她的千叮万嘱却抵不过男人的虚荣心。 “不提他了,”卫婻把那恼人的名字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问,“明日你穿什么衣裳?我新做了一套骑马服,也不知道明日能不能派上用场。” 卫简怀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喝茶,一听便接过话茬:“宝葭早有了,朕让人专门替她做的。” “明日我们也可以骑马吗?”叶宝葭听了也有些蠢蠢欲动。 “后日吧,围猎不行,后日朕陪着你在猎场附近走一走倒是可以。”卫简怀笑着道。 几个人正说着话,门口一个影子探头探脑的,叶宝葭正对着门,一眼就瞧见了,忍着笑道:“是霍将军吗?快快请进。” 霍雎磨蹭着进来了,笑嘻嘻地道:“原来婻婻也在这里,真是赶了巧了。” 卫婻没理他, 叶宝葭一听这句熟悉的“赶了巧了”,忍不住看向卫简怀,“噗嗤”笑出声来。 卫简怀有些头疼,威严地朝着霍雎递出了台阶:“霍将军是有什么军政要事要向朕禀告吗?” 霍雎借坡下驴,正色道:“正是,明日的围猎还有些细节需和陛下商议。” 卫婻拉起叶宝葭的手,淡淡地道:“那可正好,你们郎舅俩素来就亲密无间,我们俩就不留在这里打扰了。” 说着,她拉起叶宝葭的手,施施然地便出门去了,留下霍雎一脸沮丧地和卫简怀两两相对。 小剧场: 卫简怀:这么怕老婆怎么行? 卫简怀:夫纲不振,丢朕的脸。 霍雎:…… 霍雎:陛下示范一下如何提振夫纲。 叶宝葭:陛下。 卫简怀:皇后来了。 卫简怀:卢安,快把这姓霍的拖走,居然妄想提振夫纲! 第72章 鎏金箭坠(二) 夜色正好,一轮圆月挂在当空。 姑嫂俩并肩而行,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霍将军也是可怜,长公主就不要欺负他了。”叶宝葭掩着嘴直乐,从前霍雎每日和谢隽春针锋相对,胡搅蛮缠得让人头疼,想不到也有这样可怜兮兮的时候。 卫婻抿着唇,掩饰着嘴角的笑意。 其实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刚知道时的怒气也已经随之悄悄散去了,现在的她,也只不过是板着脸佯做生气罢了。 “他呀,就是个好面子的,别看他成日里在我面前赔小心,在他几个拜把兄弟面前别提有多得瑟了,”卫婻没好气地道,“现在倒好,在陛下面前也要撑撑场面。” 叶宝葭好奇了:“霍将军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卫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转念一想,又笑了:“其实他也算是阴差阳错做了一件好事,若不是他和陛下说了三郎的秘密,说不定三郎就危险了。” 叶宝葭怔了一下:“什么?长公主说的是谁?” 卫婻谨慎地朝着四周看了看,神秘地凑到了叶宝葭的耳边:“你可别往外说,陛下千叮万嘱,一定要保密。” 一丝不妙的预感在心头泛起,叶宝葭定了定神道:“好,我一定保密。” “就是三郎,谢隽春,给你托过梦的谢大人,她很有可能还活着,陛下正在想法子救她。”卫婻悄声道,语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她心里,无人可以分享,现在说给和三郎这么有缘的叶宝葭听,一定没事,“天可怜见,三郎若是还活着,我一定去烧香拜佛。” 脑中“嗡嗡”作响,叶宝葭呆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整一晚,叶宝葭辗转反侧,半宿没有睡着。 卫简怀就在她身后沉睡,她很想把人叫醒,问问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活着的谢隽春了?这不是在骗卫婻吗?卫婻好不容易从谢隽春之死中振作起来,到时候要是不能变出个活的谢隽春出来,只怕卫婻又要伤心过度了。 可再仔细一想,卫简怀怎么也不可能和卫婻开这种玩笑,难道卫简怀真的发现了谢隽春的魂魄就在她的这具身躯内?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脑中一团乱麻找不出个出口,一直到后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一早醒来的时候,卫简怀已经起了,叶宝葭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片刻 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在宫中,而是明山行宫。 等梳洗完毕出了卧房,卫简怀刚刚练剑回来跨入园子,从叶宝葭这里看过去,只见他一身玄衣,脸庞的薄汗晶莹,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一层金色的浅光,显得愈加气势卓然。 心跳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几分。 叶宝葭不自然地避开眼去。 “宝葭醒了?”卫简怀招呼了一声,将手中的七星龙渊剑一掷,卢安抬手接了,挂在了墙壁上,“围猎辰末巳初开始,宝葭一起去看个热闹?” 来都来了,自然要去的。 叶宝葭点了点头:“陛下要亲自入场吗?” “那是自然,”卫简怀傲然道,“等朕猎头熊来,为你博个头彩。” 叶宝葭迟疑了片刻,忍不住提醒:“安王爷也在,陛下小心些。” 卫简怀意味深长地笑了:“宝葭真是事事都考虑得周全。” 叶宝葭心里打了个突,这阵子她听卫简怀说话,总觉得是话里有话的,琢磨得人头疼。她强笑着道:“陛下一定早有安排,是我多嘴了。” 卫简怀神情自若地俯下身来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笑着道:“怎么会是多嘴?宝葭如此关心朕,朕开心都来不及。不过,宝葭不用担心,朕敢让他同来,必定是有了万全之策。” 叶宝葭觉得自己的疑心病太重了些。 就算卫简怀还怀疑谢隽春活着,也猜不到她身上来,顶多就是觉得谢隽春可能和她有什么关联罢了。 若是知道谢隽春的魂魄就在这具身体上,卫简怀怎么能这样坦然自若地和她亲热? 等收拾完毕,帝后二人缓步而出,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了行宫,拾阶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观猎台前。 女眷们一个个拾掇得十分娇美,说说笑笑坐在观猎台的两侧,文官们三五成群列在观猎台前,闲散地聊着家常,而参加围猎的武将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身下的良驹昂首挺胸,蓄势待发。 叶宝葭一眼就瞧见了她的六哥叶慕彦。 在一群粗犷的武将中,叶慕彦显得分外出挑。他一身雪白戎装,后背一把穿云弓,胯下一匹枣红马,身姿挺拔,眉目清俊却气势夺人。 他身为翰林院的文官,却上马能射箭、下马能提笔,文武双全,纵观整个北周也少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叶宝葭心中骄傲得很。 帝后携手登上了观猎台,武将们纷纷下马,和文臣们一起上来见礼。叶宝葭的目光一一扫过,在秦桓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旋即便避了开去,落在了为首的卫简铎身上。 “三皇兄也准备来露一手吗?”卫简怀也看向卫简铎,淡淡地问。 卫简铎面带微笑:“臣也就是银样镴枪头,骑着马散散步是没问题,上马围猎这辈子就不想了,还是在一旁为陛下呐喊助威吧。” “那便有劳皇兄了,”卫简怀客气了一句,又看向叶慕彦,笑着道,“慕彦这一身倒是英武。” 叶慕彦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谬赞了。” “六哥,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叶宝葭在一旁笑吟吟地跟着问了一句。 叶慕彦这才抬头看向叶宝葭,心中激动。 算起来有三个多月不见了,十妹看上去越发娇美可人,和陛下站在一起,一刚一柔,看上去郎才女貌,宛如天生一对。 平日里只能听伯母和婶娘说十妹的近况,今日亲眼得见十妹过得很好,他这一直惦记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有劳皇后娘娘牵挂,臣身康体健,万事皆好。” “待会儿围猎的时候小心些,别冒进,稳妥为上。”叶宝葭关切地叮嘱。 叶慕彦傲然道:“皇后娘娘请放心,些许畜生,还不在臣的眼里。娘娘喜欢什么?臣去猎一个献给娘娘。” 这个小舅子真是不懂眼色。 朕还在这里呢,居然要抢朕的功劳。 卫简怀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正色道:“皇后不喜欢这等血腥之物,慕彦不必费心了。” 叶宝葭瞟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血腥地说要猎个黑熊来送她头彩。 战马嘶鸣,热血沸腾。 武将的骨子里都有征伐四方、纵横四海的血性,如今天下太平,他们一时没了用武之地,这猎场稍稍重燃了几许驰骋沙场的快意。 随着卫简怀的一声令下,战马犹如离弦之箭,在一众的呐喊声中冲向了密林。 卫简怀却不着急,回头朝着叶宝葭挥了挥手,这才慢悠悠地催着踏雪入了林子。 玄衣白马,淡然从容,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叶宝葭目送着那个背影消失在一片苍翠中,一时之间居然挪不开眼去。 “皇后娘娘,去那边歇 一会儿吧,陛下这一去,可得有些时候。”卢安在一旁提醒道,他被留下来伺候叶宝葭,要求寸步不离。 围猎台的中间是一张石桌,宫人们早就放好了瓜果点心,叶宝葭坐在上首,卫婻作陪,其余的贵女们都坐在下首,而跟着来的侍女们则侍立在两旁。 何丽娘有心想去一起坐着,可叶宝葭只是扫了她一眼并未相邀,她只好白着一张脸站在了苏筱的身后,看看身旁的侍女,她衣袖中的手掌握紧,尖锐的指甲戳入手心,心中恨意上涌。 竟然这样羞辱她。 总有一日让这个女人也尝尝这样被羞辱的滋味…… 席间众人自然没有理会她的这些念头,贵女们都出身尊贵,席间最差也是三品官之后,她一个奶娘之女,侍立在一旁也很正常。更何况她原本就只不过是挂在苏筱的名下,是苏筱带过来的。 在座的也都是二八年华,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见叶宝葭和卫婻温柔亲和,便也胆大了起来,说说笑笑的很是自在。 叶宝葭倒是看了苏筱好几眼,心里纳闷,这个平日最活泼跳脱的人怎么今日好像失了魂似的,一直坐在那里埋首不语? “苏姐姐,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苏筱惊跳了一下,抬起眼来瞧了叶宝葭一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 卫婻也有些奇了:“没有你怎么蔫蔫的?” “谁……谁说我蔫了?”苏筱振作了一下,霍地站了起来,“我也要去抓个兔子玩玩,你们等着。” 卫婻笑道:“就知道你闲不下来,别走远了,就在附近玩玩。” 一旁的何丽娘愣了一下,抬手就去拉她的衣裳,小声急促地问:“筱筱你去哪里?” “我去去就来,你……你就留在这里,别跟着我。”苏筱看也没看她,把衣袖从她手里扯了出来,一溜烟跑了。 苏筱一口气走出了数十丈远,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婢女和卫婻派来护卫她的一名侍卫。 她其实并没有心情来抓兔子。 昨日何丽娘在她耳边说了个计策,晚上还拉着她密谋了好一阵子,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却怕被何丽娘说胆小没用,硬撑着答应了下来,结果便做了一晚的噩梦。 何丽娘的这个计策算得上周全,也够毒辣,这次围猎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照她从安王妃那里听来 的秘闻,秦桓和叶宝葭两情相悦,这几日在行宫日日相见,必定心中蠢蠢欲动。 找个机会给叶宝葭的茶水里下点药,然后将人引出去,让秦桓见她,到时候再引得众人观看,彻底在大庭广众下毁了叶宝葭的名声,到时候卫简怀还怎么能喜欢她?说不准就立刻废后了。 那药粉是何丽娘给她的,此刻就在她的袖中,时机一到就随时下手,何丽娘还和她示范演练了好几遍,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药粉撒入茶水。 她捏着药粉的手都在抖。 她自己也知道,平日里她的确骄纵了些,半点亏都不肯吃,还常常欺负人,可就算再看不惯叶宝葭,也只不过就是那一次让婢女拿石榴砸了她的头。 现在却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心惊肉跳。 林子边有条山溪,溪水潺潺,甚是幽静,她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双手托腮,脑中一片迷茫。 叶宝葭这人吧,虽然出身让人瞧不起,可待人接物的确比她强,长得也漂亮,也难怪长公主和陛下都喜欢她。 而且,她得罪了人家这么多次,叶宝葭也就只是笑笑就过去了,虽然背后一直说她坏话,可也没做过害她的事。 她要是真照何丽娘说的做了这样阴毒的事情,会不会有报应啊? …… 不行,她好歹也是定国公的女儿,要斗就光明磊落地斗,背后使阴招算计人,胜之不武。 她下定了决心,袖子一抖,袖中的药粉掉进了溪水里,慢悠悠地往前方飘了过去。 拍了拍手,困扰了她一天一夜的烦恼随之而去,她高兴地站了起来,对婢女和侍卫道:“走,我们去抓兔子去。” 野兔精得很,哪有这么容易抓到。 苏筱在溪边梭巡了好一会儿,却只看到了几只在树林间扑腾的山鸡,深山处号角声声,偶尔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喝声,她自小就羡慕英雄好汉,要不然也不会对当时煞气逼人的卫简怀倾心。 想着卫简怀此时的英姿,她不知不觉就往林子里走去。 “姑娘,差不多了,我们该回了。”婢女听着那风声有些害怕,劝道。 “怕什么,猛兽都被往里赶了,这里安全得很。”苏筱回过头来嘲笑着看着她,“再说了,这不是有人保护——” 婢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身子仿佛抖筛糠似的颤抖着,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苏姑娘,别动!”那侍卫哑声叫道,腰中宝剑“啷”的一声出鞘。 一股腥臭味传来,苏筱本能地侧脸一看,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离她五六步远,双目赤红地盯着她。 完了,报应这么快来了。 苏筱的脑中掠过这么一个念头,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第73章 鎏金箭坠(三) “锃——” 带着响铃的箭鸣声瞬息而至,“扑”的一声,没入了大虫的额头,那大虫负痛吼叫了一声,居然不退反进,朝着苏筱猛扑了过来。 第二箭接踵而至,直入大虫的眼睛。 大虫的爪子搭在了苏筱的肩膀上,只听得“呲”的一声,苏筱的衣袖飞舞,胳膊上被抓开了几道血痕。 几乎就在同时,苏筱的身体被用力地往后一拽,一阵天旋地转,她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再睁眼一看,只见叶慕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刀捅在了了大虫的腹部。 血光四溅,喷洒了出来,苏筱被溅得满身都是,而叶慕彦几乎浑身浴血。 那大虫连受三下致命伤,居然还没死,口中发出嘶吼声,剩下的独眸红得异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叶慕彦咬了下来。 苏筱惊恐万状,嘶声大叫:“慕彦哥哥快跑!” 叶慕彦来不及拔刀,只能一矮身,钻入了大虫的小腹,握住刀柄往下一拉,那大虫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一头倒了下来,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叶慕彦惊魂未定,躺在地上,任凭那大虫压在身上,浑身脱力了似的,一动不动。 “慕彦哥哥……慕彦哥哥你是不是死了……” 外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那大虫被捶得身子都微微颤了颤,叶慕彦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一阵剧痛袭来,他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别叫了,还没死呢,你这个丫头尽惹事。” 用力一撑,那大虫被他掀得翻了个身,四脚朝天。 叶慕彦感觉有点异样,回头瞥了一眼,顿时恍然大悟,这大虫这样凶猛,居然是发情了,真是稀奇了,这时候并不是大虫交配的季节,而且此时马蹄声声,猛兽们都被驱赶,附近也没有母大虫,这大虫居然还能发情? 苏筱整个人还有点懵,跟着叶慕彦往大虫那里一瞧,木呆呆地问:“慕彦哥哥,那是它的尾巴吗?怎么这么短这么粗?” 叶慕彦的脸“轰”的一声红成了猪肝色,转头朝她厉声喝道:“胡说什么,赶紧闭上眼睛,不不,转过身去不要看了。” 苏筱呆滞了一瞬,猛然间回过味来。 那是虎鞭。 大虫发了情。 她在山溪那里扔了药。 大虫就是山溪那方向过来的。 那药性 居然如此猛烈! …… 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明白了过来,这的确是报应,她那一念之差差点真的让她丢了性命。 扁了扁嘴,一阵后怕袭来,她大哭了起来。 娇小姐太难伺候,叶慕彦头痛不已。 他一心想要猎个猛兽,也好在叶宝葭和众人面前威风一下,长长武宁侯府的脸面。得到手下的探报,发现这溪水边有大虫的痕迹,他这便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结果便撞上了这么一出。 也幸好他来了,要不然苏筱这丫头就没命了。 毕竟他和苏家的小子也是好友,虽然这丫头骄纵得要命,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呢。 他的后背被虎爪撕了一下,浑身上下都是大虫的血,看上去有点吓人,而苏筱手臂上受了点擦伤,衣服抓烂了,没法见人。 苏筱一直哭个不停,他劝不好,只好沉着脸让手下的人绑了大虫在原地等他,他则带着苏筱和婢女绕了点路,悄然去了行宫,各自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换了件衣裳,这才准备分道扬镳,打算从不同的地方返回围猎台。 临别前,苏筱还一直在流眼泪,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跟着他身后不肯离开,他实在被她哭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吓唬她:“好了,别跟着我了,你想让别人都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吗?” 苏筱摇了摇头,哽咽着道:“慕彦哥哥,你别告诉我家里人我差点被大虫吃了,要不然以后他们都不让我出门了。” 叶慕彦也正中下怀,他嫌麻烦,又嫌弃苏筱一直要找叶宝葭的麻烦,半点不想和苏筱扯上关系。 “行,我替你保密。”他应了一声,想要快点摆脱这位小哭包,“你别怕了,从这条大路过去,这安全得很,不会有野兽的。” 苏筱抹了抹眼泪,朝着大路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他,小声道:“慕彦哥哥,谢谢你。” 总算知道谢他了。 叶慕彦斜睨了她一眼:“那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苏筱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掠过一道红云。 “记着以后少招惹我十妹,就算是你报答我的救命大恩了。”叶慕彦轻哼了一声。 苏筱的眼神一滞,羞愧地转过头去,跑了。 这一耽搁,大半个时辰就没了,叶慕彦也没机会去打别的猎物,幸好这大虫威 猛,往观猎台前一抬,引来众人的一片惊叹声。 陆陆续续地,出去围猎的一个个回来了,收获颇丰,山鸡、野兔、土狼、孢子,应有尽有,在一堆猎物中,霍雎一个人抱了一只山兔到了卫婻跟前邀功道:“长公主,你瞧,我亲手抓得,半点都没伤到它,还替它洗了个澡。” 卫婻一瞧,那山兔毛色白里带灰,干干净净的,一双兔眼滴溜溜的乱转,不安地在霍雎怀里刨动着爪子,想逃,却又不敢逃,的确可爱。不过两人还在置气,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的确挺可爱的,”叶宝葭在一旁接过话茬,“让我们抱抱。” 霍雎连忙将山兔递了过去,琉紫接过来抱到了叶宝葭和卫婻的身边,两人伸手摸了摸,揪了揪它的长耳朵。 卫婻终于露出了笑脸,看向霍雎柔声道:“多谢霍郎。” “长公主喜欢就好。”霍雎勉强克制着嘴角的笑意,心里暗自得意:花梨子,让你总是在我面前这么嚣张,这下你的对手来了,失宠指日可待。 大家热闹了一阵,眼看着人都到得差不多,可卫简怀不知怎的却还不见踪影,叶宝葭有些担心,朝着远方张望了几眼。 一旁的卫简铎见状,便微跛着朝前走了几步,躬身道:“皇后娘娘这是在担心陛下吗?要不要臣派人去瞧瞧?” “不必劳驾皇兄了,”叶宝葭客气地笑了笑,“陛下英勇过人,区区猎场,必定无碍。” 像是为了印证叶宝葭的话,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卫简怀一马当先,须臾之间便到了观猎台前,踏雪嘶鸣了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卫简怀在马背上俾睨四望,傲然道:“朕回来了。” 羽林郎转瞬而至,居然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活物,为首的两人扛着一头黑熊,翻身下马,将猎物放在了叶宝葭跟前。 众人一片恭贺之声,卫简怀往旁边瞧了几眼,叶慕彦的大虫分外引人注目,他颇有些意外,称赞道:“慕彦倒是厉害,和朕不相伯仲。” 叶慕彦连忙道:“不敢,陛下这黑熊雄壮,一掌便有劈山裂石之力,当是陛下的黑熊得了头筹。” 卫简怀又往霍雎身前瞧了瞧,奇道:“咦,霍将军你的猎物呢?” 往年都是霍雎和他争个高低,今年这是改了性了? 霍雎也不遮掩,笑嘻嘻地道:“臣只顾着替长公主捉兔子了,没顾得上旁的。” 真是温柔乡英雄 冢。 卫简怀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旋即看向叶宝葭,一脸的浑不在意:“既然如此,那便让皇后来评一评,皇后喜欢哪个,哪个便是头筹。” 谁还能跟天子抢头筹? 若是叶宝葭说喜欢那大虫,只怕今晚就别想安生,明早都没法从床上起身。 黑熊拔了头筹,大虫屈居第二,其余众人卫简怀各自行赏,叶慕彦这一下可露了脸了,跟随卫简怀来的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这些人性子豪爽,向来就佩服有真本事的,以前总以为叶慕彦是个公子哥儿,会几下花架子而已,这下纷纷刮目相看,上前和他寒暄了起来,还约着什么时候一起去军营里见个真章。 叶宝葭心中骄傲得很,不免多看了叶慕彦几眼。 卫简怀牵着踏雪和她并行着,颇有些吃味:“宝葭在看谁呢?朕在这里呢。” 叶宝葭笑着道:“我看六哥呢,我六哥英雄年少,若是在京城,这一只大虫也不知道要惹来多少姑娘的青睐。” “慕彦这样的青年才俊,居然还没定亲吗?”卫简怀有些奇了。 “是啊,上行下效,有陛下这样的在,慕彦便学样了。”叶宝葭取笑道。 “这看来朕要负责,”卫简怀佯做一副思索的模样,“这样吧,今日来的这几位姑娘里,让他选一个就好。” 叶宝葭唬了一跳:“陛下胡说些什么,那可是……” 那可是吕太嫔挑的日后四妃的人选。 卫简怀懒洋洋地瞧着她,她呐呐地住了口。 不一会儿行宫便到了。这一日围猎,就算叶宝葭呆在那观猎台上,也难免觉得身上沾了些血腥气,更别提卫简怀了。宫女们备了洗澡水,请帝后进去净身。 卫简怀看上去一脸的兴味盎然,以至于叶宝葭怀疑他要跟着一起进来。 她慌忙自行进了屋子,侧耳细听了片刻,没听见卫简怀的声音,倒是琉紫在外面叫道:“娘娘,我们进来伺候。” 琉紫领着人进来了,一边替她卸去了发簪,一边纳闷地道:“娘娘,陛下这是干什么去了,你前脚刚进来,他后脚就走了,外头听上去还挺热闹的。” 叶宝葭也不在意:“晚上陛下要君臣同乐,想必是去准备了吧。”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又靠在了贵妃榻上小憩了片刻,卫简怀才回来,嘴角微扬着,看上去心情不错,俯身在叶宝 葭脸上亲了一下,这才进去洗澡更衣了。 晚膳两人分开用的,卫简怀在外宫开了篝火烧烤,从前打仗时他和一些武将便喜好这样,入京后需遵循君臣之礼,便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内宫中,叶宝葭招待世家贵女们用膳,等她去了膳厅,却发现里面只有两个人等着她,一个是卫婻,一个是苏筱。 “其他人呢?”她纳闷地问。 卫婻脸色铁青:“都告假了,一个个都被陛下吓得躺床上了!” 叶宝葭吓了一跳:“怎么会被陛下吓得躺床上了?” 苏筱颇为得意:“一个个都没见过世面,看看我,我就没被吓到。” “到底怎么了?”叶宝葭急了。 “陛下说是要处理猎物为晚膳做准备,让她们过去一起瞧瞧,”卫婻气得不打一处来,“结果当着她们的面亲手一个个杀了他猎来的那些活物,她们好几个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第74章 鎏金箭坠(四) 卫简怀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薄醺了,李德扶着他,一路晃晃悠悠地回来。 叶宝葭在门口等他。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山风徐徐从身侧掠过。 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近,一丝柔情从心头泛起。 卫简怀瞥见了她,立刻直了身子,把李德推了一推,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宝葭怎么还没睡?朕只是小酌了几杯,并没有贪杯。” 叶宝葭上前几步,扶住了他:“唔,小酌了几杯。” “朕身上酒气浓,”卫简怀有些不情愿,“你先去躺着,我拾掇一下再过来。” “我陪着你。”叶宝葭轻声道。 眼见叶宝葭语声温柔,并没有因为他喝多了酒而不快,卫简怀也不坚持了,两人一起进了屋。醒酒汤早就温着,琉紫端了上来,卫简怀却没去接,靠在椅子上道:“朕的手酸得很,提不起来了。” 叶宝葭只好接了过来,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 握着调羹的手指白皙,手腕的弧度优美,露出了那翠色欲滴的牡丹玉镯。 卫简怀的胸口热意上涌,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抬手握住了那皓腕,一寸寸地徐徐而上,摩挲着将那广袖慢慢撩起。 “陛下……”叶宝葭无奈地叫道。 “宝葭,”卫简怀低唤了一声,“这汤不好喝。” 叶宝葭怔了一下,这汤是她让御厨做的,青梅、山楂等料炖制而成,照理说应当是酸甜可口,怎么会不好喝呢?她尝了一口,困惑地道:“挺好喝……哎……” 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横抱而起,卫简怀大步进了卧房。 “胡说,一点儿都不好喝,朕要喝你,朕的皇后才是世间美味……” 翌日一早,叶宝葭从酣眠中清醒。 昨夜卫简怀不知餍足,折腾到很晚才睡。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无师自通,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初学者,变成了一个撩人的绝世高手。轻拢慢捻之下,他蓄而不发,硬生生要逼得她在极乐的边缘几近崩溃,哄着她说无数好听的情话,这才释放在了她的身体里。 脸有点烧。 叶宝葭将自己在锦被中闷了片刻,转身一看,素来雷打不动晨起练剑的卫简怀此刻居然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双臂大张着,就连睡着都是气势逼人的帝王风范。 她趴在身旁 盯着那张脸庞片刻,心中既是甜蜜又是酸楚。 傻瓜。 得不偿失。 这下他原本就传得暴戾残忍的名声可就更上一层楼了。 他以为吓跑了这几个姑娘,便没有人会黏上来入宫了吗? 那他可就太天真了。 眼睫一动,卫简怀醒了。 目光定定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嘴角勾了勾,抬起手来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怎么,看朕看得入迷了吗?” 叶宝葭的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陛下今日怎么不去练剑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卫简怀轻笑着道。 “陛下……”叶宝葭瞪大了眼睛。 卫简怀见好便收,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好了,快些起身,今日朕带你去骑马。” 踏雪、飞鸿在马厩中呆着,这两匹坐骑身份尊贵,都有专人伺候,经过昨日的围猎,踏雪仿佛感受到了从前驰骋疆场的快意,一见卫简怀过来,便“恢恢”地叫了起来,急切地想要出栏。 飞鸿倒矜持些,淡然地啃着草料,偶尔瞟过来一眼,颇有些幽怨的意思,好像在埋怨昨日没有带它一起去猎场快活。 将马都牵了出来,两人扳鞍认蹬,各自上了马,先在校场中溜了一圈,这才出了行宫。 阳光明媚,在一片碧色中却并不刺眼,行宫依山而建,北边是连绵的明山山脉,南边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此时绿荫遍野,不知名的野花夹杂其中,煞是好看。 一到外头,飞鸿便撒了欢了,飞一样地往前窜,叶宝葭心里发慌,“哎哎”叫了两声,身子歪斜,眼看着控不住马了。 身后一沉,卫简怀跃到了她背后,一手接过了马缰,一手搂在了她的腰上,笑着道:“来,让它也放纵一回,可别把它憋坏了。” 策马扬鞭,猎猎风声从耳边掠过。 叶宝葭惊呼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卫简怀的双臂,那极致的速度让她几乎不敢去看旁边的风景,只是盯着前方,深怕一个不慎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放松些,有朕在呢,”卫简怀在她耳后低声道,“你这样绷着,待会儿整个人都要酸痛得很。” 身后的胸膛宽厚,那熟悉的龙涎香裹挟着她,让她渐渐镇定了下来。 身子随着马势起伏,叶宝葭体会到了些许疾 驰的乐趣,那天地尽在手中、天下任我驰骋的快感,是再雍容华贵的马车也无法比拟的。 想必这便是卫简怀好武的缘由吧,和文官们笔走龙蛇、一篇好文跃然纸上时的骄傲不相伯仲。 足足跑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官道都已经近在眼前了,卫简怀这才止住了飞鸿,信马由缰,两人一骑在山脚下缓缓而行,踏雪跟在身边,羽林卫们远远地辍在四周。 脖子上一动,有什么东西挂在了的身上,还有些沉甸甸的。 叶宝葭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鎏金箭头,那箭头做得非常细致精巧,比真正的箭头小了数倍却一模一样,三棱形,那尖锐的箭头特意用鎏金金帽包裹着,掩盖了其中的锐意。 “这是什么?”叶宝葭有些奇怪。 “朕从前叫人打的,按下暗扣便可将坠子取下,箭头可以伤人,朕戴了好些年了,这两日你先挂着,震震邪气。”卫简怀替她演示了一下,金帽弹开,那箭头发出轻微的争鸣声,“啪”地弹出了一寸多长,箭头闪着锋芒,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寒意。 “怎么,会有什么变故吗?”叶宝葭敏感地问。 “以防万一,”卫简怀叮嘱道,“若是碰巧朕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记得,保护自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都不用管,还有,卢安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叶宝葭点了点头,将那坠子收起来藏入了衣内。 “我那皇兄也真是沉得住气,”卫简怀略有些感慨,“这两日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也不动手。” “陛下这是要以身为饵吗?”叶宝葭早就猜到了,却不太赞同地皱起了眉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陛下太冒失了。” 卫简怀亲吻了一下她的发髻,轻声笑了起来:“皇后这口气,还真是像谢三郎呢。” 叶宝葭心里打了个突,想起卫婻的话,心乱如麻。 卫简怀会不会已经猜到她就是谢隽春了? 若是的话,卫简怀为何能如此坦然自若? 若不是的话,卫简怀为何总时不时地提及谢隽春呢? “陛下,”叶宝葭朝后仰起脸来,轻声问,“陛下为何总提起谢大人?是有什么缘由吗?” 卫简怀有片刻的沉默。 叶宝葭屏息看着他,脑中闪过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若是卫简怀真的问她了,那便都招了吧,日后两人如何相处,听 天由命便是。 “皇后这是吃醋了不成?”卫简怀勾起嘴角笑了,“若是吃醋,朕以后不提了便是。” 叶宝葭哭笑不得:“我怎么会吃谢大人的醋?” “好了,皇后放心吧,朕在皇兄身旁已经埋下了眼线,”卫简怀收了方才的嬉笑,举起马鞭朝着左边连绵的群山示意,正色道,“而且这明山行宫的北边,已有数千人埋伏在密林之中,一有异变,便会在一炷香之内回援行宫,谢汝庭自以为升任了兵部侍郎便能在禁军中动手脚了,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朕就盼着他们动手一网打尽呢。” “陛下就这么有把握他们会动手?”叶宝葭忍不住问。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朕放了点风声出去,皇兄察觉到朕在怀疑他了。照朕以前的脾气,他再不动手,只怕连动手的机会就没有了,放手一搏,还有些希望。更何况这次围猎的防卫,朕特意授意霍雎让谢汝庭也一起参与了些许,如此大好时机,他们怎能错过?” 真是算无遗策。 就算谢隽春在世,只怕也未必能想得如此周全。 叶宝葭轻吁了一口气。 “朕可将朕的秘密全都坦白给皇后了,”卫简怀轻声在她耳边道,“此时若是皇后去告个密,朕的身家性命便全部交代了。” 叶宝葭的眉头一蹙:“陛下这是何意?难道是在怀疑我吗?” “自然不是怀疑你,”卫简怀翻身下马,又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到了这片草地之中,两人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一派云淡风轻,“朕只想告诉皇后,朕愿意将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于皇后,便是在皇后手中死了,也心甘情愿。” 叶宝葭心头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后呢,愿意将身家性命尽数交托于朕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坦白说,叶宝葭并不愿意。 前世的谢隽春,愿意为卫简怀殚精竭虑,却依然谨小慎微地守着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至死不肯吐露分毫。 而现在的她,愿意为卫简怀去死,却也对坦诚换魂一事疑虑重重。 那些秘密,是她最后的屏障,是她若是被辜负后,能退守的唯一阵地。 回到行宫已经是近申时了,飞鸿、踏雪十分恋恋不舍,频频往后回顾,仿佛还想回到野外再次漫步撒欢,好不容易将马安抚好了,卫简怀有事被霍雎请走了,叶宝葭则在 宫人的随侍下独自往住处而去。 “皇后娘娘,你瞧,那边的睡莲开了。”琉紫高兴地叫道。 叶宝葭侧身一瞧,不远处的假山下有一汪池塘,几簇睡莲静静地绽放在水面上。 左右没事,她便想去观赏片刻,没想到没走几步,假山旁的小径上人影一闪,叶慕彦和秦桓出现在眼前。 “十……皇后娘娘,”叶慕彦高兴地迎了上来,“你也来赏莲吗?” 叶宝葭的脚步一顿,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碰上了秦桓?这要是让卫简怀知道了,也不知道要生多大的闷气呢。 第75章 鎏金箭坠(五) 此次秦桓随行陪王伴驾,在观猎台前和叶宝葭近在咫尺,叶宝葭一度有些担忧,深怕他和上次一样失态,惹得卫简怀发怒。 不过,和上次在安王府时的激动不同,他看上去冷静了很多,目光也不再是痴痴的,只是在叶宝葭脸上一掠而过,并没有做太多的停留,这让叶宝葭稍稍放心了些。 既然今日碰到了,再避开也显得太刻意了,她浅笑着道:“是啊,看这睡莲开得正好,便过来瞧瞧。” “我摘一朵给你。”叶慕彦自告奋勇,矮身趴在池塘边摘了一朵睡莲。 背后的伤牵扯了一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手一抖,莲花差点掉落池塘。 叶宝葭愕然道:“六哥,你怎么了?” 叶慕彦屏息凝神,装着一脸的若无其事:“没什么,昨天猎那头大虫伤了一点。” “伤了?”叶宝葭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让大夫瞧了吗?打不打紧?” “一点小伤罢了,不足挂齿,过上几日便好了。”叶慕彦傲然道。 叶宝葭有些无语,这个六哥什么都好,就是和叶云茗一样,天生就好面子,她转头吩咐了琉紫几句,板着脸对叶慕彦道:“既然伤了就不许再去骑马围猎了,好好去房里歇着,我让杜太医过来替你瞧瞧,你可是祖母的宝贝孙子,不能有半点闪失。” 板起脸来的叶宝葭看上去居然威严十足,和从前那个软绵绵叫着六哥的十妹大相径庭,叶慕彦愣了愣神,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秦大哥,”叶宝葭看向秦桓,“九姐姐这些日子可好?” 秦桓在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叶宝葭神思恍惚,一听问话,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敢迎视她的双眸,只是垂首应道:“云茗她很好,也很惦记皇后娘娘。” “九姐姐敏慧多思,有劳秦大哥多多体贴九姐姐了,我武宁侯府上下,必定感激万分。”叶宝葭话里有话。 秦桓苦笑着应了一声。 “快回去歇着吧,”叶宝葭叮嘱道,“劳烦秦大哥帮我看着些六哥,别让他莽撞。” 叶慕彦被押着走了,临走前将手里的睡莲递给了琉紫。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叶宝葭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回去了。 过了半晌,假山中蹑手蹑脚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苏筱和何丽娘。 苏筱闲着没事在这园子里逛, 何丽娘眼巴巴地跟着,还没走上几步,远远地便瞧见叶宝葭她们的身影。 她觉得尴尬,不想去打招呼见礼,便躲进了旁边的假山中,等人走了才出来,站在原地看着叶慕彦和秦桓离去的方向嘟起了嘴。 哼,慕彦哥哥对皇后娘娘笑得好亲切,哪像对她,总是没好气的。 不都是妹妹嘛,怎么就天差地别的。 以后她不招惹皇后娘娘了还不行嘛。 苏筱气哼哼地想着。 何丽娘却误会了,以为苏筱讨厌叶宝葭,不由得兴奋地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道:“筱筱,这下好了,你赶紧去找陛下,告诉他皇后和秦桓私会,陛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苏筱不耐烦地道:“哪有私会?不是这么多人都在吗?” 何丽娘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说得含糊点往私会去引就好了,比如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几眼,欲言又止,陛下还能一个个去问细节不成?就算问了,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处啊。” 苏筱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那你自己怎么不去说?怎么总叫我去?” 何丽娘语塞了一瞬,连忙解释道:“这不是我身份低微,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吗?而且,你说我说都一样,不就是想让那人不要再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吗?昨天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以后就等着后悔吧。” 这不提昨日还好,一提昨日,苏筱顿时气上心头:“你还提昨日,昨日你那药粉到底是什么?怎么如此阴毒?我要是听你的话下了手,只怕这辈子就别想再过什么安心日子了!就连我家里都要被牵累!” 何丽娘也有些恼了:“筱筱你怎么这样说?是你说要给皇后娘娘点颜色看看的,我这是在帮你,你不敢下手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我的不是?” “帮我?”苏筱的脑子没她转得快,一时词穷,拼命想找出她话中的破绽来,“我看你压根儿不是想帮我,你是想……是想帮你自己吧!”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就想明白了:“你总是在背后撺掇我,一会儿让我去陛下面前说皇后的坏话,一会儿让我对皇后下手,出面的总是我,挨骂的也是我,万一出了事,倒霉的更是我,若是皇后被扳倒了,你就能跟着我一起入宫,你这是稳赚不赔啊。” 何丽娘的脸白了白,强笑道:“筱筱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我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 再把前后的事情一连,苏筱恍然大悟: “何丽娘,你这心性也真够毒的,只怕皇后在背后说我坏话也是你瞎编排的吧?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会信你的鬼话!” 她用力拿手一拍脑门,厉声道:“以后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可当不起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不是的,筱筱,你别冤枉我!”何丽娘慌忙拉住了她的手,“我没有瞎编排,真的,我是真心为你好,就算我也想入宫,那也是怕你被人欺负……” “好,那你敢和我一起向皇后娘娘对质吗?”苏筱也豁出去了,“敢的话,我就信你。” 何丽娘慌了神,这个小煞星可真干得出来,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两下一说,真相大白,苏筱是国公之女,顶多就是被罚个禁足思过,而卫简怀盛怒之下,说不定能砍了她的脑袋。“找皇后娘娘做什么?那不是给人看笑话吗?”她连声道,“我可以和你发誓,我对你绝无二心……”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筱用力一推,“呸”了一声:“谁还会信你的满口胡言!以后别找我了,我不想入宫了,就算入宫了也不会带上你!” 何丽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苏筱扬长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惊又惧:怎么办?最后一块浮木也离她远去,难道……这辈子她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吗? 叶宝葭回到房中,让琉紫找了个花斛,将莲花养了起来。 皎皎白莲,香远益清。 左右观赏了片刻,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卫简怀轻笑着道:“皇后什么时候喜欢睡莲了?若是这样的话,御花园里的荷花索性便都拔了,改种睡莲便是。” 叶宝葭忍不住便回头嗔了他一眼:“荷花、睡莲各有千秋,怎么能说风便是雨?” 一颦一笑,清扬婉兮。 卫简怀轻抚着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心底泛起一丝柔情。 比起睡莲,眼前的佳人更显清丽脱俗。 日日相对,却依然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只想溺毙在这笑靥中。 叶宝葭于他,仿佛一方毒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中毒如此之深了? 是叶宝葭婉拒入宫求而不得时? 是如愿以偿共赴云雨时? 是抽丝剥茧发现谢隽春的身影时? 是惊怒交加得知叶宝葭和秦桓有私情时? …… 他不知道。 唯一他 知道的便是,此时的他只想让叶宝葭从头到脚、连身带心都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不论是魂魄还是身躯,所有障碍,他都要披荆斩棘扫除殆尽。 “你要风便风,想雨便雨,朕愿做一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他一本正经地道。 叶宝葭怔了一下,心中气恼万分:“陛下何出此言?这江山社稷难道可以如此儿戏吗?陛下这是要置先帝的教诲于不顾——” “朕错了,”卫简怀立刻认错,“朕不该对皇后胡言乱语,朕自然是不会辜负谢爱卿对朕的殷殷以盼,做个亲贤臣远小人的中兴之君。至于此等心思,在心里暗暗想想就是。” 居然还想在心中暗暗想想…… 叶宝葭瞠目结舌。 此时她只恨自己身为女儿身,若是还是谢隽春,必定要上奏弹劾,在金殿之上洋洋洒洒,和这位君王辩论三天三夜,让他诚心认错。 “皇后还不满意吗?还有什么教诲,朕洗耳恭听就是了。”卫简怀促狭地看着她。 叶宝葭恍然醒悟过来,心中懊恼不已,她早就不是谢隽春了,她是卫简怀的皇后,怎么能拿从前身为臣子的模样来劝谏卫简怀?想到这里,她柔柔地笑了笑:“陛下知道不妥便好,臣妾也只不过随口一劝,陛下莫要笑我。” 卫简怀的双眸幽深,定定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他哑然失笑:“宝葭多虑了,只要皇后不是那褒姒,朕便不可能会是昏君。走,一起用膳去,昨日的山珍想必都做上来了,咱们大快朵颐。” 晚膳的确丰盛,除了猎来的猎物,还有山中的鲍菇、野菜,鲜嫩可口。席间叶宝葭轻描淡写地提及池塘边和叶慕彦、秦桓见了一面,卫简怀一脸的浑不在意:“此等小事,皇后不必特意和朕细说。慕彦和启遥将来必然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忽然一下如此大度了,叶宝葭一时倒也有点不太适应,很是怀疑卫简怀是不是也被人夺了魂。 两人用罢了晚膳,正要去外边的园子里散步赏月,李德匆匆来报:“陛下,霍将军有要事求见。” 卫简怀有些不耐,这霍雎,不去和卫婻卿卿我我,总来这里打扰他和皇后的好时光。 不过,不见也不行,叶宝葭就在旁边,若是托辞不肯见,必要被她责怪。 “宣,”他没好气地道,“让他长话短说。” 霍雎一连凝重地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密探来报,距明山 以北百里开外,发现废帝余孽踪迹!” 第76章 鎏金箭坠(六) 明山行宫的东北角,有人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从密封的细筒中取出了信笺,仔细瞧了瞧几眼,卫简铎随后将信笺放在了烛火上,烛火骤然长了几寸,屋内原本有些昏暗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原本那位见人就笑的安乐王爷此时面无表情,嘴角紧抿,双眸幽深,那冷峻的轮廓倒和卫简怀有那么几分相似起来。 “王爷,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一旁的阴影处,有人压低声音问道。 “他有怀疑你吗?”卫简铎淡淡地问。 “没有,”那人无声地笑了起来,瘦削的脸颊上起了几道皱褶,“他还一直记挂着我那可怜的堂弟,处处维护我,对我信任有加,若是知道我那堂弟就是死于我之手,只怕他要吐血三升吧。” 烛火摇曳了几下,映出那人的脸庞来,只见他也就不到而立的年纪,不过身形清瘦,长长的马脸上一道鹰钩鼻分外醒目,正是谢隽春的庶堂兄谢汝庭。 “你务必要小心谨慎,再细致排查一下看看有无纰漏,”卫简铎思忖了半晌,森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意不得,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是。”谢汝庭肃然应了一声。 “笃笃笃”,敲门声响了起来,有人轻声道:“王爷,秦大人来了。” 卫简铎和谢汝庭对望了一眼,谢汝庭有些诧异:“是秦桓吗?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他现在也算是半个自己人吧,”卫简铎勾了勾嘴角,“不过耽于美色,感情用事,难堪大用。” 谢汝庭迟疑着道:“王爷可要小心些,文人奸诈,不得不防。” 卫简铎点了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觊觎皇后,怎么也不能容于卫简怀,我也需要他和秦家替我拉拢朝中那些文臣。你先回避一下吧,按计划行事。” 谢汝庭从暗门出去了,过了片刻,门被推开了,秦桓走了进来。 卫简铎习惯性地堆起笑容迎了上去,亲切地道:“启遥来了,快坐。” “王爷找我,是计划有什么变故吗?”秦桓一脸的谨慎地问。 卫简铎点了点头:“是,我仔细斟酌过了,打算今日便动手。” 秦桓一震,眉头略略皱起:“王爷不是说了,陛下在行宫连宿三晚,前两日围猎外出,必定防卫严密,而最后一日只是在宫中休闲,防备必然最为松懈,最易得手, 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卫简铎挑眉笑了笑:“本王掐指一算,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必能事半功倍,启遥放心,定能替你一血夺妻之恨,日后这论功行赏,也必定记你首功。” 秦桓面露迟疑之色:“王爷,我此番不忠背主,实乃他欺人太甚,日后只怕是要落得千秋骂名,更要被家中祖父叱骂不齿。我并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只求王爷能允我隐姓埋名,和心上人双宿双栖。” 真是书生意气。 卫简铎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和煦地笑着:“启遥这是说的哪里话,本王答应你的一定不会食言,不过你也不必隐姓埋名,他卫简怀拿什么八字运势拆散你的姻缘,强夺臣妻,如此丧尽天良,你又何必愧疚不安?启遥才华出众,若是事成,本王还需你和太傅匡扶呢。” “王爷谬赞了,愧不敢当,”秦桓面露感激之色,“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王爷的神机妙算了,这便回去替王爷效犬马之劳,将跟着来的那几个臣子先去游说了,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第一时间来禀告王爷。” 他起身要走,只是还没走两步,卫简铎便叫住了他:“启遥莫急,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先将那皇后引出来,免得等会太乱,伤到了皇后。” 秦桓顿住了,迟疑地转过身来:“这……皇后娘娘只怕不会跟我走……” “启遥不愿意那也无妨,”卫简铎神情自若地道,“我便让人先去把她硬抢出来,此时卫简怀不在,她那里也不会守着太多人,应当费不了什么力气。” 秦桓的心一沉,脱口道:“那不行,伤到了她怎么办?” 酉时三刻。 卫简怀已经走了快半个时辰了。 废帝余孽一直徘徊在北边和高句丽交界的所在,犹如丧家之犬,靠着向高句丽王族的献媚得以苟延残喘。 卫简怀曾经想要彻底剿灭他们,谢隽春当年便以此为凭,自动请缨前去剿孽,大军行至离明山行宫不远的毕城时,她便按计划出了事。 原本她打算得挺好,大军出发不远,算不上临阵换将,不耽误剿孽,然而她这一去,卫简怀牟足了劲要将她揪出来,索性就暂停了剿孽,打算等来年征伐高句丽时一并解决。 没想到卫简怀没去斩草除根,这帮人倒是贼心不死,偷摸到了北周腹地来了。 废帝余孽此时出现,显然和卫简铎脱不了干系,若是现在调兵,必定要打草惊蛇;若是 按兵不动,怕情况不明届时生变。 也不知道卫简怀会如何处置。 叶宝葭有些心神不宁,站在庭院中朝大门张望着。 夜空中阴云密布,原本挂在半空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中,唯有门前的几盏宫灯照亮着前方的路。 有内侍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叶宝葭一封信笺:“皇后娘娘,秦桓秦大人送信来,说是十万火急,请皇后娘娘亲阅。” 秦桓送信来? 叶宝葭心中狐疑,拆开信一看:德庆寺显圣峰一别,已过一载,今有十万火急之危事相告,盼即刻莲池处相见。 双目一瞥,叶宝葭便明白了过来,这封信有问题。 德庆寺的确有座显圣峰,据说当年的主持曾在此峰上得佛光普照圆寂,引得一群善男信女膜拜不已,被起名叫做显圣峰。但她和秦桓并未在此峰中见过面。 德庆寺后,两人又曾见过数面,按照文人行文的习惯,必定是以最后一面引文,不可能跳到一年前的德庆寺。 到底是什么事,让秦桓会写这样一封信来? “是秦大人亲手交给你的吗?”叶宝葭眉头轻蹙,“还说了什么话?” 内侍仔细想了想:“没什么,就是交代奴才,务必让娘娘仔细查阅。” 叶宝葭心中一动,再次拿起笺纸来,迎着宫灯仔细将那一句话再次看了一遍。和从前写给她的情书不同,那一手风流蕴藉的字迹略显拘谨,笔划工整,其中显圣峰的“显”字,左上角的“日”字中间少了一横,而危事的“危”,右下角的笔划囫囵。 显危。 危险。 叶宝葭的指尖一紧:“外面就秦大人一人吗?” “秦大人身旁还有两名侍从陪同。” 叶宝葭沉吟了片刻道:“你去回秦大人,就说我看明白了,请他先去莲池相候。” 等那内侍一走,叶宝葭看向身后的卢安,沉声道:“内宫中可有安排侍卫值守?” 卢安不明所以:“有,不过不多,怎么了?” “琉紫从后门去通传苏筱等人,就说长公主请她们秉烛夜谈,即刻前往长公主寝宫;你传令下去,全体戒备,调集所有侍卫护卫长公主,不得有失,”叶宝葭冷静地发出一道道指令,“还有,你赶紧亲自速速去报知陛下,告诉陛下事恐有变。” 琉紫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但叶宝葭神色间并未见慌张,从容不迫,她惴惴不安的心也稍定了些,急匆匆地走了。 叶宝葭回到卧房,换上了那一身轻便的骑马服,胸前金光一闪,那鎏金箭坠在梳妆镜前分外醒目。她不由得握住了那箭坠,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静。 一定没事的,卫简怀为了这场瓮中捉鳖耗费了心机,必定已经将此种危机再三演练,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中安慰了自己片刻,再次出了房门,却看见卢安回来了,肃立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你怎么还没有去?”叶宝葭愣了一下,轻叱道,“事出紧急,你若是耽误一时半刻,便增加陛下一分危险,这你都不明白吗?” 卢安不为所动:“皇后娘娘,你吩咐的我已经让别人去办了,这寝宫中也有数位好手不逊于我,必定不负娘娘所托。我不能走,陛下说了,要跟随在你身侧,寸步不离。” “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陛下重要还是我重要?你派去的手下和你比,谁能第一时间见到陛下?”叶宝葭气乐了。 “娘娘,”卢安迎视着她的目光,神情恳挚,“在陛下心中,娘娘比他更为重要。” 戌时一刻。 西边的宫殿骤然燃起大火,火光冲天,远处隐隐传来宫人们慌乱的呼唤声。 几乎就在同时,内宫的南边传来了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和呼喝声,那是卫婻住所。 而寝宫中,众人已经有了防备,并未见多少慌张。 卢安显然早有计划,将寝宫的防卫一一安顿妥当严阵以待。 值守的侍卫分散埋伏在寝宫的各个角落,几名大内侍卫分别守住了卧房的内外要道,就连宫女们也都聚集在了前厅,手中各自拿着趁手的木棍和匕首,万一有个意外,便让她们自行四散逃命。 按照卢安的命令,梨儿和桃儿分别穿了叶宝葭的衣裙,一个呆在卧房,一个守在前厅,万一叛贼杀入寝宫,也能扰人耳目、挡上一时。 而叶宝葭却被卢安暗中带到了寝宫西侧的书房中,书房的书架后,便是一道暗门。 “皇后娘娘,你先呆在此处,外面就算有任何异动,也不要出声,”卢安叮嘱道,“若是局势明朗了,我自会前来开门。” 卢安关上门便没了声息,叶宝葭稍稍定了定神,这才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青砖墙 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将这暗室照亮了。暗室很小,约莫能容得下三五个人贴身而立的空间,靠墙放着一张小桌,桌上还放了些裹腹的点心。 她也没心思吃,只是将耳朵贴在了青砖墙上,想听听外面的动静。 然而青砖墙内静谧得可怕,半点声音都没有。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叶宝葭的脑中一片混杂。 卫简怀有没有收到消息? 卫简铎又为何会向内宫动手?照常理说,叛乱的时机稍纵即逝,卫简铎最应该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将兵力集中对付身在外宫中的卫简怀和臣子,一举歼灭后再来对付她们这些女流之辈。 秦桓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秘密的?他被人挟持,会不会有危险? …… 然而,当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如潮水般褪去,一个念头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 卫简怀有没有事? 如果他有什么不测…… 叶宝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不能像上辈子一样站在他身旁,不能出谋划策助他一臂之力,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无力地祈求上苍的护佑。 “陛下……卫简怀……”她喃喃地叫道,“你一定要没事……要不然……” 要不然,我一定随你而去。 说好的生死相随,我一定不会食言。 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叶宝葭坐在杌子上,闭目凝神,再也没了其他杂念。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才须臾之间,暗门一下子开了,卢安闪身而入,一股血腥气瞬间遍布暗室。 叶宝葭的心一沉,只见卢安浑身浴血,气息不稳,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 “娘娘,他们在放火烧屋,只怕烟雾要渗入屋内,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得赶紧走,”卢安喘息着俯下身来,在桌下摸索了片刻,“啪”的一声,几块木板弹了起来,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叶宝葭浑身一凛,她上辈子便是困在火场而亡,自然知道火中致命的其实是烟雾,那喉中身体里被灼伤的痛苦、窒息般的绝望,她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 如果命中注定这第二世也不得善终,她宁可一刀把自己杀了。 卢安举着夜明珠走在前面,叶宝葭紧随其后。 通道还算宽敞,能容下一人矮身而过。 “皇后娘娘,你走得动吗?”卢安不时回过头来看她,神情焦灼。 “我没事,”叶宝葭的眉头轻蹙了起来,卢安的衣袖上有鲜血在滴落,“你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卢安咬紧牙关,抬手撕下了一片衣襟,在受伤的左臂上缠了两圈。 叶宝葭有些忧心,卢安这样只怕支撑不了太久:“要不要先歇一歇?” “不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这个密道,一定要尽快出去,”卢安显然有些焦躁。 “卢公公今年有二十了吧?”叶宝葭瞧着他笑了笑,“比陛下大了一岁,行事稳妥,难怪陛下放心把你留在我身边。” 卢安面带愧色:“奴才没用,让皇后如此狼狈,实在是有负陛下重托。” “狼狈也比被抓了强,”叶宝葭想了一下道,“不过,若是我被抓了,你就赶紧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到时候再引人来救我就是。” “皇后在我在,岂有我独自逃生之理?”卢安愕然,“皇后若是再提一句,便是在羞辱奴才。” 叶宝葭无奈地道:“好,我不提就是。” 两人一路说着话,又走了片刻,到了密道的尽头。 卢安推开了出口,率先探出头去,警惕地朝着四周张望了片刻,这才一跃而出,朝着叶宝葭伸出手来。 出了密道,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叶宝葭极目四望,只见这是一片荆棘岭,黑漆漆的夜色中,前方是隐约的明山山脉,左后方是影影倬倬的明山行宫,火光一明一灭,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划开了一片亮色。 “娘娘放心,陛下神机妙算早有安排,”卢安安慰道,“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数十米远的地方,一队黑盔黑甲的黑衣人骑马列队成扇形,弯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尖齐刷刷地指着他们俩,蓄势待发。 “皇后娘娘,臣弟等你很久了。” 一人从黑衣人身后缓缓而出,背着双手一脸和煦亲切的笑,正是安王卫简铎。 第77章 鎏金箭坠(七) 叶宝葭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为何应该在行宫中的卫简铎会劳师动众,亲自来追捕她? 这实在是有违常理。 “娘娘!”身旁的卢安手持青锋剑,挡在她的面前,显然想要殊死一搏。 叶宝葭定了定神,拽了一下卢安的衣襟,轻叹着摇了摇头:“你我都手无缚鸡之力,拿着把剑杀鸡还差不多,何必自寻死路?” 卢安怔了一下,旋即将手中剑一抛,默然站到了她的身后。 叶宝葭神色未变,从容地朝着卫简铎走了两步,微微一笑道:“安王殿下神机妙算,我愿束手就擒,只是我有一事未明,还请安王殿下不吝赐教。” 卫简铎摆了摆手,黑衣人放下了弓箭。 “皇后娘娘有胆色,我那四皇弟这挑人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卫简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有什么疑惑,皇后娘娘但问无妨。” “我身为一名弱女子,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安王殿下,”叶宝葭一脸的困惑,“王爷大业在望,不在行宫中运筹帷幄,却偏偏跑到这荒郊野外行这儿戏之举,如此本末倒置,岂不是让追随王爷的一众英才心寒?” 卫简铎怔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之色,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叶宝葭来。 眼前的女子容颜娇美,脸色虽然略带苍白,神色间却不见半点惊慌,还能择机挑拨他和下属的关系,这份胆识,不得不让人佩服。可惜,这是卫简怀的心爱之人,这辈子注定不能在他手中得到善终,倒是可惜了。 他淡淡地道:“皇后娘娘口舌如刀,倒是大出本王的意料。不过,你可太小看你在四皇弟心中的地位了,他宁可背上强夺臣妻的罪名,花了这么多心思把你立为皇后,又在后宫中独宠你一人,迟迟不肯选秀纳妃,简直就是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我若是把你押在阵前,说不定能换来他以江山易美人的便宜事呢,倒也省得我折损部下了。” 叶宝葭冷笑了一声:“陛下英明神武、果敢决断,岂会为女色所耽?王爷只怕是在痴人说梦吧。” 卫简铎大笑了起来,树丛中扑棱棱地响,惊起了一窝飞鸟。笑声渐止,他的目光却变得渐渐阴狠:“是不是痴人说梦,现在也不得而知了,本王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必定能让我那四皇弟心胆俱裂,皇后想不想听听是什么?” 叶宝葭的心一沉,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卫简 铎招了招手,身后一个黑衣人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拖下一个人来,扔在了地上。 那人身形孱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叶宝葭盯着看了片刻,猛然惊呼了一声冲上前去:“秦大哥!你把他怎么了?” “这么担心他?”卫简铎勾了勾嘴角,忽然抬起一脚来踢在了秦桓身上,“醒醒,你的心上人就在你身边了!” 秦桓呻吟了一声,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后脑疼痛不已,眼前一片昏暗,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聚焦在眼前的脸庞上。 他猛然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惶急地把身体挡在了叶宝葭身前:“你……你要干什么!你堂堂安王殿下,难道还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行凶吗?” “怎么会?”卫简铎一脸的亲切,“我这是替启遥打算啊,你不是对你的宝葭妹妹朝思暮想吗?我这便成全了你。” 那张看惯了的温和脸庞落入眼眸,显得分外虚假和狰狞。 秦桓愤然迎视着他的目光:“我对皇后发乎情止乎礼,虽然一直心中爱慕,却从未有过什么龌龊的念头,你这等乱臣贼子休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乱臣贼子?”卫简铎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成王败寇,他卫简怀难道不也是乱臣贼子吗?而你,秦桓,居然置夺妻之恨于不顾,屈从于那卫简怀的淫威之下,还妄想卧底窃取我的机密向那卫简怀献媚,枉费我对你一片爱才之心——” “呸!”秦桓气得浑身发抖,“你对我有什么爱才之心?设计利用我来陷害皇后,你当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吗?那日在湖边你故意让我和皇后私会,自己却躲在假山中听我和皇后说话,更龌龊的是,你居然将宝葭妹妹说的话传到陛下耳中,无中生有,害得宝葭妹妹稀里糊涂蒙受了不白之冤……” 叶宝葭有些糊涂了:“秦大哥,什么不白之冤?” “他……他说我们在德庆寺以梅花簪为定情信物私定终身。”秦桓的脸涨得通红。 怪不得卫简怀那日看到梅花簪神色异样,怪不得他那日会莫名发火、拂袖而去…… 叶宝葭恍然大悟。 “总而言之,陛下虽然小德有亏,却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帝王,而你,安王殿下,成日里以假面具示人,阴险狡诈,不仅身有残疾,心更残缺,不配——” 卫简铎一脚便踢在了秦桓的心口,秦桓闷哼了一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嘴角流出血来。 叶宝葭又惊又痛,连爬了几步扶起秦桓,用衣袖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哽咽着道:“秦大哥,你别说了……” “我身有残疾……我为什么会身有残疾?”卫简铎的眼神有些狂乱了起来,“我阴险狡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我为什么会成为这样?这一切,都是拜卫简怀所赐,拜他那个阴险毒辣的母后所赐!他们做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他瘸着腿,紧走几步,从身旁的黑衣人手中抢过一把刀来,对着秦桓身前的杂草一顿乱砍,草屑四溅,刀锋几乎擦着秦桓的鼻尖而过。 叶宝葭脸色惨白,拖着秦桓往旁边又挪了几步,和黑衣人近在咫尺。 “你当我是天生残疾吗?我六岁那年,卫简怀出生,就因为我出生卑贱,而他是皇后所出,父皇对我们俩犹如天壤之别,当年冬天,我被人诱去假山上看灯,一跤跌下,摔断了腿,就此成了残疾,”卫简铎冷笑了一声,“那个贱人表面上宽和仁善,背地里却阴狠毒辣,为了她的嫡子,连我一个宫婢所生的皇子都不肯放过。” 叶宝葭没有出声,此时的卫简铎看上去有些不太正常,她不能再刺激他了。 “而我的母亲一直谨小慎微,千方百计讨那贱人欢心,我瘸了腿之后,她再心疼也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背地里一直哭着和我说,是她没用,让我多加忍耐,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卫简铎咬着牙,眼神狰狞,“只可惜她忍啊忍啊,到了最后还是被牵连了,不明不白地中了毒,那贱人却非说她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将她隔离在一个偏远的宫殿中任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恨那个贱人,我恨了二十多年了!” 叶宝葭的心颤了颤,忽然之间,她明白卫简铎想要做什么了,一丝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我暗中发誓,一定要让这个贱人也尝到这锥心之痛,”卫简铎的嘴角一勾,微微笑了,那笑容渗着几分寒意,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是最心疼她的一双儿女吗?我要让他们这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大皇兄动手害卫简怀的时候,我搭了一小把手;卫婻和那个霍雎郎情妾意,我偏偏要毁了她的姻缘;卫简怀最得力最心爱的臣子,我要让他挫骨扬灰;现如今卫简怀喜欢你,我偏偏要让他尝尝心爱之人被毁的滋味!” “你……何必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无用之事?”叶宝葭力持冷静,“上辈子的恩怨,人死灯灭,都已经过去了,而你们毕竟是兄弟,就算你想要取而代之,也要想想 该如何在朝中立足……” “朝中立足……”卫简铎喃喃念了一句,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难道,到现在为止你还以为我稀罕这天下吗?你们以为我必定是先去绞杀卫简怀,却没想到在我心里,皇后娘娘的去留却是第一等的,原本我想着让秦桓把你引诱出来,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却没想到他居然偷偷向你示警,害得我断送了先机。不过,他助你又有何用?这次老天爷站在我这一边,你逃走的这个密道,我五年前便已了若指掌,卫简怀若是知道他亲手将你推入了死路,会不会吐血三升呢?哈哈哈哈哈,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他的笑声顿了顿,凝神思索了片刻,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再次大笑了起来:“再说了,朝中立足又有何难?谁敢多话,我一个一个统统都杀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敢不让我在朝中立足?” “你……你疯了!你这是要断送北周天下!”叶宝葭瞠目结舌。 “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若是断送了北周天下,可算是往我死去的父王心里捅了一刀,我觉得也不错啊,”卫简铎的眼神有些疯狂,在夜色中梭巡了片刻,定定地落在了秦桓身上,“现在我们先来做第一件事,你说,卫简怀若是亲眼看到他的皇后和情郎偷情,会不会气得先疯了呢?” “你做梦!”秦桓低喘着叫道,“我死也不会如你的愿!” 卫简铎身后有人影迅疾地蹿了上来,抬手便掐住了他的下巴,秦桓咬舌自尽未果,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然而他一介文人,哪里抵得过这人的力气,一下子就被制住了。 卫简铎一招手,又有人上来了,手中拿着药粉,往秦桓口中倒了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桓身上,而几乎就在同时,一直畏畏缩缩跟在叶宝葭身后的卢安一跃而起,夺刀、上马、割喉一气呵成,随即弯腰朝着叶宝葭伸出手来:“娘娘,抓住了!” 叶宝葭腾空而起,伏在了马背上。 “走!”卢安用刀背用力在马屁股上一拍,胯下马朝前发足狂奔。 风声嘶鸣,须臾之间,箭鸣声呼啸而至,呼喝声嘈杂声接踵而至。 叶宝葭紧抓着卢安,好不容易在剧烈的颠簸中坐稳,卢安一边挡箭一边将马缰塞入她的手中,哑声道:“低头,你来。” 幸好这几日和卫简怀学过骑马,叶宝葭将身躯紧贴在马背上,几乎凭着本能,疯狂策马前行。 身后不时传来刀箭交击的争鸣声,手臂一凉,一阵剧痛袭来。 叶宝葭倒吸了一口凉气,几欲晕厥,她猛地一咬舌尖,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嘈杂声渐渐远去,而身后的重量却越来越沉。 叶宝葭浑浑噩噩的,心中却升起几分不安,不由得叫了一声:“卢安?卢公公你还好吧?” 卢安没有回答。 身下的马痛苦地嘶鸣了一声,前蹄一软,软倒在地,它也跑得脱了力。 叶宝葭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手臂上的箭倒入,疼得她闷哼了一声,后背冒起一层冷汗,整个人却痛得反倒清醒了几分。 强撑起身子,她朝后一看,顿时心胆俱裂:只见卢安软绵绵地倒伏在地上,背后一箭扎在后背,一箭扎在腰侧,鲜血染红了整个后背。 “救命……”她扑上去徒劳地想用手止住血迹,一边嘶声呼喊,一边朝着四周看去。 天还没亮,只有微弱的一缕晨曦。 前方隐隐可以看见毕城的城墙,近处则是零散的几间农舍,离她最近的农舍被篱笆围着,修建得十分整洁,门前挂着端午辟邪的菖蒲和艾叶,整整齐齐的,一共三束。 门被推开了,一个农户打扮的年轻人走了出来,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瞧见鲜血淋漓的两个人也不惊讶,只是瞟了两眼,旋即视若无睹般地朝前走去。 “等一等。”叶宝葭盯着他看了片刻,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年轻人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你们快走吧,我不想惹麻烦。” “春舞莺飞处。”叶宝葭喃喃地道。 年轻人的身子一僵,猝然转过身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草长九月天……你……你怎么知道这句暗语?” 叶宝葭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着他走了两步:“谢九琨,你居然还在——” “在”字还没出口,她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第78章 鎏金箭坠(八) 整个人仿佛被车轮子碾过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想要呼喊、想要痛哭,可喉咙好像被掐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困难。 叶宝葭茫然四顾,四周一片血色,看不到半个熟悉的身影。 一阵狞笑声传来,卫简铎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手中握着的瓷瓶轻晃,声音带着几分诱惑,轻飘飘地传来:“来,皇后,快吃了这极乐丸,我包你能快活得上天……” 喉咙被掐住了,嘴唇被迫张开,那药丸无情地滑入口中。 叶宝葭用力将手指插入喉中,干呕着想要吐出来,却徒劳无功。 “陛下……卫简怀……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她的眼里流下泪来。 “他死了!早就被我杀了!” 卫简铎狂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魔音灌耳,叶宝葭用力地捂住了耳朵,嘶声大叫:“不可能,你骗人!” 那凄厉的呼喊声在空谷中回荡,一阵心悸传来,叶宝葭闷哼了一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可吓死我了。” 茫然盯着半空看了片刻,叶宝葭的目光转了转,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旁边半跪着谢九琨,正拿着手巾在擦拭她额角上的汗。 “我……这是怎么了……”叶宝葭喃喃地问。 “你受了伤,伤情严重,当晚就发了烧,今天是第三天了,大夫说,你再醒不过来只怕就危险了。”谢九琨抬手抹了一把汗,裂开嘴笑了,“老天保佑,你总算醒了。” 手臂上的伤被细细包扎好了,身上也干净得很,叶宝葭想起梦中的场景,心有余悸,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放心,我拜托客栈里的老板娘帮你换洗的,”谢九琨解释道,“从前谢大人最爱干净,你也一定和他一样。” 说着,他扔过来一袋东西:“接着,当时从你身上找出来的一些贴身之物,我都替你收着了。” 叶宝葭放下心来,接过东西轻吁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谢谢你,小九。” 谢九琨的神情古怪了起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谢大人留给我的暗语?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这些年谢大人都没来?他们都说谢大人死了,他到底有没有死?” 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让人头疼,叶宝葭一时不知道该如 何解释,只好正色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复杂得很,只怕你是不懂的,你只要知道我就是谢隽春、谢隽春就是我就好了。” 谢九琨挠了挠头,挣扎了片刻,勉为其难地道:“好吧,谢大人那时候就叮嘱过我,让我以暗语为凭,不管来的是男是女都要按计行事,不可有半点耽搁,要不然就会害得他有性命之忧。” 叶宝葭松了一口气。 当年谢隽春女扮男装了二十多载,厌烦得很,打定主意金蝉脱壳以后恢复女儿身,因此对接应的暗桩都下了这一道命令。 而这谢九琨就是她安排的第一道接应的暗桩,在毕城城郊。 谢九琨身世可怜,当年父亲早死,家里只剩下了孤儿寡母,被叔叔婶婶霸占了家产,寡母病弱又受气,没几年就死了,就剩他一人被叔婶凌虐,瘦成了皮包骨头,在八岁那年的冬天得了风寒,眼看着就要死了。小孩儿也很有志气,趁人不注意,稀里糊涂地爬着出了家门,想找爹娘的坟墓,一家人死在一起, 那年谢隽春正好十三岁,出来赏花灯时撞见了,便顺手救了他,治好了他的病,他病好后宁可卖身为仆也不愿回家,谢隽春便将他从叔婶那里买了过来,白纸黑字画押,成了谢府里伺候她的一名下人,赐了谢姓,照着他的小名“小九”起名叫了九琨。 谢九琨从此对谢隽春奉若神明,可能是从小被虐待的缘故,他的脑子并不聪明,却胜在勤奋执着,谢隽春看他有把力气便让他入了军营,没过几年倒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只是他的性格耿直,并不喜欢在军营中钻营,后来便执意回到了谢隽春身旁。 金蝉脱壳前,谢隽春挑选了几名心腹为逃走的路线一路安插帮手,谢九琨就是其中之一,奉命守在这毕城城郊的农舍接应。这两年多过去了,他居然还没有放弃,一直等在这里,盼着谢隽春从天而降。 “对了,你这是招惹了谁?追来的追兵很是厉害,幸好当年谢大人早有防备,要不然我们只怕都难逃一死。”谢九琨心有余悸。 叶宝葭听他讲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晕倒之后一共来了两拨追兵,第一拨被谢九琨引得追去了村子后边的山里,而第二拨约莫隔了一炷香的时候才到,领头的是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放火烧了屋子,留下了些叶宝葭和卢安的贴身衣物,造成了两个人在屋内被烧死的假象。 趁着这拨人疯了一样救火的光景,他便带着人坐着马车逃走了。 叶 宝葭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二拨来的会不会是卫简怀的人? 她挣扎着想要起来:“你……等一等,我们这是去哪里?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还好吗?” “就那个中了箭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把他丢在路上的客栈了,留了点银子让人照看他,死了的话也算是替他留个棺材钱。”谢九琨浑不在意地道。 “什么?”叶宝葭失声叫道,“卢安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你怎么能不管呢?” 谢九琨一脸奇怪:“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我着急带着你逃命出来远走高飞,哪有功夫管他?” “你……你这是带我去哪?”叶宝葭一阵晕眩,猛地站了起来,撩开窗帘往外一看,只见外面是一条青石大街,街边有在高声叫卖的摊主,说话声已经不是京畿地区的口音了。 “接到能对暗号的人后,设法甩掉追兵后便即刻伪装,每到一座县城便换一辆马车,并雇人将原马车朝南而驶,如此沿大淮江马不停蹄连行七日,到了南安郡歇息几日,视后续而定要不要转去南陈彻底离开北周。”谢九琨颇为得意地背诵了一遍,正是当时谢隽春千叮万嘱的逃亡路线和方法,“你瞧,两年多了,我一点儿都没忘记。现在就算我们逃走时还有人在追踪你,也早就被甩得远远的了。” 当年谢隽春计划缜密,将路线反复计算,需要花几天、路上会碰上些什么、中间歇脚在哪里、如何故布疑阵都一一推敲,谢九琨反复背诵至滚瓜烂熟,他原本就个实心眼的,在原地等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能完成谢隽春的嘱托,自然是半点都不肯改变,执意要按照从前谢隽春的交代往南安郡赶;而叶宝葭箭伤未愈,身体虚弱,根本无法自行离去。 任凭叶宝葭软硬兼施,谢九琨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说,除非是从前那个谢隽春本人亲至,要不然就必须照计行事,不能有半点更改。 这让叶宝葭到哪里去找从前的谢隽春本人! 一直等到了第五天,叶宝葭急得威胁说要跳车,谢九琨才不得不勉强同意了在经过的一座县城暂歇一晚的要求。 阴差阳错之下,居然离冀城已经千里迢迢。 卫简铎到底有没有叛乱成功、卫简怀有没有转危为安、卢安和秦桓的生死如何……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叶宝葭心急如焚。 这座县城倒也有些规模,借宿的客栈中很是热闹,大堂坐着好些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人,高谈阔论聊着各 地的见闻,其中有一个刚从京畿过来的镖师,颇为自得得说着在京城中的见闻。 “到底是天子脚下,连大街上走着的姑娘都比这里的要白嫩几分,大街上车水马龙,各种打扮的人都有,我的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 旁边的人哄笑了起来:“那你怎么不留在那里讨个媳妇?” 镖师“切”了一声:“我怎么敢留?原本送完了货打算玩两日再走,那晓得那晚忽然便全城戒严,我住的那家小客栈来了两拨兵士,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差点把我给抓进去了,我一打听,原来里头出了事,再也不敢停留,翌日一早便快马加鞭往回赶了。” 叶宝葭换了男装坐在角落里,谢九琨被她逼着出去探听消息了,她自己一个人在房中坐立不安,索性便出来要了一壶茶,听大堂里的人高谈阔论。 一听这话,叶宝葭有些情急,忍不住插话问道:“是皇宫出了事吗?可有什么伤亡或是变故?” 那镖师一下子朝着她看了过来,见她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由得心生好感,轻咳两声正色道:“小兄弟,你可小心些,这话让官家听到了,指不定就把你拖进衙门去了。” 叶宝葭勉强笑了笑:“我也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可能是出了点变故吧,我出城后到了毕城,听说明山那头烧起了大火,”镖师骤然压低声音,朝着北边冀城的方向拱了拱手道,“今上好像还受了点伤。” 叶宝葭喉咙里的一口气半吊着,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沉下去。 卫简怀受了伤。 人还在。 大病初愈后的身体很是虚弱,这一悲一喜的消息冲击,她的脸色惨白,脑中一片晕眩。 四周的人关切地围了过来,她一时之间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耳畔“嗡嗡”鸣叫着,不由得扶住了桌子。 “借过,借过,我兄弟身子不好,劳驾诸位散一散,让她透个气。”谢九琨的声音传来。 叶宝葭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急切地问:“怎么样?” 谢九琨沉着脸看着她,一语不发,好半天才问:“你走得动吗?我们回去再说。” 叶宝葭点了点头,一步一踉跄地跟着他往回走去,一到房间里,她便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好端端的,你出来干什么?”谢九琨生气了,“我救了你,这命就是我的,你这么不爱惜算是怎 么回事?” 叶宝葭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要回去。” “我方才去衙门里打听了,朝中今日下了安抚圣旨,安王叛乱已经伏诛,天子震怒,正在彻查余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谢九琨一脸失望地看着她,“那个皇帝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处让人排挤谢大人,谢大人对他失望得很,这才打算远走天涯。你还说你就是谢大人,谢大人根本不会像你一样,他自在潇洒、豁达通透,才不会像你一样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重新自投罗网,惦记着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不是忘恩负义的……”叶宝葭想为卫简怀辩解。 “哐啷”一声,谢九琨推开窗去,语声激动,“你看看,以后咱们就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是谢大人,你谋划了这么久,不就是为的这么一天吗?” 窗外碧空白云,有飞鸟掠过。 微风轻拂,传来院子中浅浅的栀子花香。 叶宝葭的神情定住了。 一边是曾经向往的自由生活,不再有身份被识穿的担忧,不再有对感情的患得患失。 一边则是卫简怀的缱绻温柔,是武宁侯府的殷殷亲情。 她该何去何从? 第79章 鎏金箭坠(九) 相比骤然被立后时本能想要逃走时的仓促,若是此时离开,显得淡定而从容。 叶宝葭因为宫变而失踪,卫简怀不仅不会迁怒她的亲人,反而会因为对她的愧疚和怀念而善待武宁侯府,只要逝去的人永远被安放在心,武宁侯府永远都会是卫简怀的外戚。 殷盈有了叶齐宏和一双儿女,家人在短暂的伤心后会将她渐渐遗忘。 卫婻有了霍雎,不至于再伤心入骨。 至于卫简怀,她不怀疑他会伤心难过一段时间,然而再浓烈的感情,在时光的流逝下都会渐渐淡去,更何况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身侧有无数的美人在觊觎。 然而此念一起,胸口仿佛有一把匕首在凌迟一般,每一下喘息都带着一股痛意。 离开,那便意味着从此都不能再见到卫简怀了。 不能听到他低沉缠绵的轻唤,不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能感受到他温柔细腻的轻抚。 短短几个月,那个霸道的身影强行挤入了她的心房,强行篆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夜纷杂。 叶宝葭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谢九琨大大咧咧地敲着她的门:“该走了,耽搁了一晚,来不及了。” 这个脑子一根筋的人还是认定了一定要在谢隽春规定的七日之内到达南安郡,要不然就是有愧于谢隽春的嘱托,更会给谢隽春带来灾祸。 他是如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叶宝葭回冀城的,更不可能护送她回去。 而此时她一个人要回冀城,简直是天方夜谭,若是此时贸然通知官府将她送回,只怕后患无穷。 身为皇后,失踪这么多天之后被找回,日后有着数不尽的流言蜚语。 这些日子和谁在一起?如何获救?有没有失贞有辱皇家脸面? 就算卫简怀相信她的清白,也堵不住旁人的悠悠众口。 再纠结也没用,她没有其他选择。 还是先到了南安郡,再做打算吧。 南安郡位于北周西南,毗邻南陈,是扼守边境西南门户的重镇。雪阿古江从荒蛮雪山流下,途径此地,为它带来了肥沃的土地,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庶,唯一提心吊胆的便是和南陈之间的战乱。 数年前和南陈一战时,谢隽春曾在此地停留将近一年,后来 也多次因为和谈重返,对这里分外熟悉。因此,她当年的计划便是在这里落脚,然后看看形势,再决定要不要离开故土,前往南陈彻底隐姓埋名、杜绝后患。 暗藏在此处的一个心腹姓陈名恩,也曾受过谢隽春的恩惠,祖籍便是南安郡附近的,已近而立却也一直没有成家,早早便被选中后领命在这里潜伏,这两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头天晚上到了南安郡,谢九琨找到了那间坐落在胡同里的不起眼的民宅,而那民宅中却只有一个半聋的老人,一问三不知。 叶宝葭也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走出胡同口,谢九琨很是生气:“谢大人真是走了眼了,居然选了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叶宝葭失笑:“这都这么长时间了,他离开另谋出路也是很正常,总不能被这承诺给绑了一辈子吧。” “我就打算在那里等谢大人一辈子的,我才不信谢大人死了呢。”谢九琨不屑地道。 叶宝葭心头一震,一阵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 重生以来,她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却从未想过这些奉命去潜伏的暗线会有怎样的结局。若是她没有出现,谢九琨就要这样守着一个不可能有人对得上的暗语,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 “小九,”她仰起脸来目视着谢九琨,轻声道,“你辛苦了,我心里感激得很。” 谢九琨这些日子一直和她吵架,一听这温柔绵软的谢语,一下子有些不太适应,脸有点红了,呐呐地道:“不辛苦,其实在那村子里挺自在的,没比在城里差,我脑子笨,算计不过别人。” “嗯,的确有点笨,聪明人早就离开了。”叶宝葭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谢九琨不脸红了,瞪了她一眼,悻然道:“没我守在那里,你早就没命了。”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咳声,叶宝葭转头一看,只见路边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见她回过头来,便客气地拱手笑了笑道:“敢问贵客是从哪里来的?我瞧着这位大哥很是眼熟。” 谢九琨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他片刻,一拍脑袋:“我……我认得你,你不是从前谢大人手下的主簿吗?听说你辞官回老家侍奉爹娘终老了,怎么会在这里?难道……” “草长九月天。”叶宝葭轻声吟道。 中年人怔了一瞬,眼中的激动之色难以抑制,紧走了几步回道 :“恩自心头来。你……你是谁?谢大人呢?” “陈恩,久违了。”叶宝葭看着他,微笑着道。 陈恩将人请到了那座民宅中,那个半聋的老人也不聋了,手脚麻利地替他们上茶。 和谢九琨不同,这南安郡是谢隽春早就安排好的后路,陈恩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一边替谢隽春守着这座民宅,一边无聊做了些小本经营,误打误撞之下居然风生水起,现在成了这南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豪。 现如今他成了家,隔着这座民宅不远置办了产业,另请了这位老人看守民宅,并挖了地道让两间宅子相通,有人来这里了,那老人便会即刻通知他。 谢隽春的死讯传来之后,他虽然知道谢隽春来的希望渺茫,却也一直盼着还有相见的那一日。 谢九琨钦佩不已,一掌拍在了陈恩的肩膀上:“你厉害啊,还知道故布疑阵,有谢大人当年的风范。” 陈恩被拍得歪了歪身子,呲着牙回了他一拳,不过,他只是个文人,这一拳只够给谢九琨挠痒痒的。他苦笑了一声道:“我这是不得不谨慎,去年过年前后,有人在这座民宅打探过。” 叶宝葭怔了一下:“谁?” “不知道,”陈恩摇了摇头,“当时来的两个人,说是想来租宅子,问我多少银子,我自然给回绝了,后来街坊邻居告诉我,他们来打听过了,这宅子的来历、住过什么人、平常我都在做些什么,后来隔了两个月又来了一趟,问的还是这些事,我琢磨着不对劲,便把这座宅子废弃,搬到隔壁去了。” 谢九琨挠了挠头,神色古怪了起来:“这么说来,我好像也碰到过几个人,来问我这屋子卖不卖……” 会是谁查到了这两个谢隽春布下的落脚点? 是卫简怀派来的吗? 难道他早就已经摸清了谢隽春从前的计划? 叶宝葭不知道卫简怀已经查到哪种地步了,但她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期盼,会不会在下一刻,卫简怀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卫简怀身为天子,刚刚剿灭了卫简铎的叛乱,怎么可能会不顾安危、千里迢迢追到这西南边陲的南安郡来?就算他想来,底下的人也会死谏拦着的。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阴差阳错来到了这南安郡,便算是圆了从前谢隽春的念想,有始有终,在这里盘桓些日子再想办法回冀城吧。 一旦定下心来,叶宝葭便也洒脱了起来。 当晚,两人在宅子里住下了,睡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好觉。 翌日一早,宅子门前便搬来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无一不精美。旧主在失踪两年之后从天而降,虽然变成了个二八佳人,言谈中的通透睿智却并无太大变化,从前的事情也记得一清二楚,陈恩激动得一宿没睡,连夜采买了各种用品送了过来。 晌午的时候,陈恩设宴密江河畔的得意楼,邀谢九琨和叶宝葭一同品美食、赏江景。 和从前战乱时相比,这南安城显然繁华了许多,大街上行走的人服饰各异,有金发碧眼的西域人,有半袒着胸的西南蛮夷,还有衣饰精美、皮肤白皙的南陈商人,各种语言混杂,听上去热闹得很。 坐在江畔二楼的雅座上,叶宝葭身着男装,手持纸扇,一派风流蕴藉的贵公子模样,倒引得街上的小娘子频频往楼上看了过来。 “叶公子这神韵,和谢大人倒是神似得很,”陈恩在一旁看得感叹,“居然有此奇遇,谢大人这是上辈子为国为民的福报啊。” 叶宝葭就是谢隽春,谢九琨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一直不肯听叶宝葭的,可陈恩却很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暗语,他还问了好些从前的细节,叶宝葭对答如流,让他深信不疑,从前的谢大人有了奇遇,真的变成了眼前这位二八佳人。 这样玄之又玄的奇遇,怎么不让人感慨万千? “也不都是为国为民,也存了些许私心。”叶宝葭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卫简怀,有些怅然。当年她一心辅佐卫简怀,在两国交战的时候颇用了些手段,设计让北周另一路大军和南陈交战,而她坐山观虎斗,让北周兵折损无数。 虽然这场战事是废帝挑起的,她对这些死伤的将士也难辞其咎。 陈恩指着大街上那些忙碌的摊贩:“你瞧瞧,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大街上人影都看不到几个,有钱的怕南陈兵渡江,全都跑了,是你在朝中用三寸不烂之舌力主息兵止戈,又渡江亲赴险境和南陈和谈,才挣来这大好的安稳时光。边境安稳后,你又向天子讨来了三年免税的圣旨,让南安郡得以修生养息,这才有了这方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在这里三年多了,百姓们一提起谢大人,哪个不是肃然起敬?” 叶宝葭有些汗颜:“你过誉了。” “来来来,我敬叶公子一杯,愿叶公子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无拘无束 ,再也不受他人掣肘。”陈恩举起杯来,豪气千干地道。 谢九琨早就已经几碗酒下肚了,听陈恩说得文绉绉的,他忍不住斜了一眼,拿碗在叶宝葭的茶盅上一碰:“干杯,我没他这么会说话,我盼着你早日想明白,然后咱们便一起去南陈转一转,看看南国风光,如何?” 叶宝葭摇了摇头,将茶一饮而尽:“暂时还不行。” 谢九琨气结,一拍桌子道:“快些,多拿点酒来。”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几个酒保一溜儿抱着酒坛上来了,摆在了他们面前。 叶宝葭不经意瞟了一眼,觉得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眼熟,正要细看,陈恩替她夹菜,谢九琨替她倒酒,几个酒保躬身出去了。 她暗笑自己疑心太重,转头便把这件事给忘了。 包厢外,其中一个酒保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就着门的缝隙往里看去,刚好可以瞧见叶宝葭带笑的眉眼。 不会错,就是这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害得他丢官入狱,落魄至此! 现如今居然从千里之外的冀城到了这南安郡,还女扮男装和男人厮混。 一定是逃出来私奔的。 这个贱女人! 这莫不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报仇良机? 第80章 鎏金箭坠(十) 一连两日,陈恩带着叶宝葭和谢九琨二人四下游玩,遍赏了南安城附近的美景。 故地重游,叶宝葭感慨万千。 雪阿古江正值丰水期,江面宽阔,气势磅礴,打渔的渔船星星点点,偶尔有隐隐的渔歌声传来,辽阔疏远。 当年她正是在此处放走了宁珞,埋下了和卫简怀之间第一道难以弥补的裂缝。 福康王府依然巍峨,当年卫简怀刚过八岁,先帝便封他为福康王,并赐这南安郡为封地,着手建造了这座王府。和废帝、南陈对峙的那些日子,她陪着卫简怀在此处扎营,以二十万大军为凭借,蚕食鲸吞,一步步成就了这天下霸业。 王府门前有侍卫值守,那扇厚重的铜钉大门紧紧关闭着。 叶宝葭驻足在门前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前的侍卫诧异地看了过来,陈恩在身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她这才恍然惊醒,狼狈地离开了王府。 思念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冷峻的卫简怀、热情的卫简怀、吃醋的卫简怀、戏谑的卫简怀…… 每一个表情在她脑中掠过,都能带来一阵战栗。 这些日子的自由的确让人肆意快活,没有束缚可以如那飞鸟般四处翱翔,但是,飞鸟亦有牵绊,精心雕筑的窝便是它的归宿,交颈而卧的另一半,永远在原地盼着它回来。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人,和他坦诚所有隐瞒的真相,只要他愿意,她希望能够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兑现结发同心、白头偕老的承诺。 她停住了脚步,双眸中仿佛有光芒在闪烁。 “陈恩,小九,我不去南陈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想回冀城。” 谢九琨很不理解,但是这次,他没有梗着脖子反对。 从前他只觉得叶宝葭是谢隽春的嘱托,而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渐渐把叶宝葭和曾经的谢隽春对等了起来。 那是他曾经奉若神明的主人,就算她的主意是错的,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而陈恩阅历丰富,对叶宝葭这几日的犹豫不决早就看在眼里,听到这样的决定也不意外。 “冀城有叶公子惦记的人吧?”他笑着问。 叶宝葭点了点头,这一刻,她归心似箭。 豁达睿智的祖母。 矜傲热忱的六哥叶慕彦。 柔弱却爱她护她的母亲殷盈。 …… 每一个人都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牵动着她胸口跳动的心,一下又一下,催促她快快归来。 既然决定要走,便是宜早不宜迟。 谢九琨自然是要一路护送叶宝葭,而陈恩已经在此地扎根,一家老小都要照应,就不能相随了,不过,他将自家商队最得力的下属派给了叶宝葭,让一行人伪装成入京的商队,以防途中有什么变故。 等一切准备就绪,当晚,三个人在前院设下了酒席,依依惜别。 叶宝葭不擅饮酒,只是小酌了几杯,而谢九琨和陈恩两人受托于谢隽春,都是重诺守信之人,这几日相处下来,倒成了忘年之交,惺惺相惜,此番离别,天高水远,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一时有些忘情,你一杯我一杯的,颇有几分不醉不归的模样。 眼看时候不早了,叶宝葭便先行歇息,留了那两个男人喝酒谈天。 宅子并不大,只有两进,后院打理得很干净,廊檐前是一丛丛凤仙花,两边各种着一排冬青树,而左右两株崖花海桐长势喜人,碧绿的树叶中一簇簇小白花开得正艳。 叶宝葭心生欢喜,拗了两株拿在手上,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萦绕在了鼻翼,叶宝葭有些困惑,拿起了手中的海桐花嗅了嗅,奇怪了,这花没有什么香味啊。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脚步一软踉跄了一步,脑中一片晕眩。她心知不妙,正要张嘴叫喊,一把匕首顶在了她的腰侧:“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的命!” 冰凉的锋刃一下子穿透了薄薄的衣料,一股寒意袭来。 叶宝葭定了定神,强笑着道:“侠士这是为何而来?若是为财,柜子里有些许银两,愿奉上做侠士的路资。” 那人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好像是在发笑,抬手一晃,手中的火折子亮了,一张瘦削的脸出现在叶宝葭面前。 额头上抬头纹清晰,皮肤黝黑,双眸略小,眼中跳动着异样的光芒,嘴角有些歪斜地笑着,唯有鼻管清秀笔直,勉强还算入眼。 这五官看上去有点熟悉,可叶宝葭想了半天却没在记忆中找到这么一个人物来。 “你……是谁?难道我认识你?” 那人压低了声音笑了起来,那笑声阴森,仿佛透着刻骨的恨意:“你居然把我忘了 ……我可每日每夜都记得你,怎么,改姓叶了?入了武宁侯府的祖籍了?你倒是过得不错,却把我害成这样,难道区区几两银子就想算了吗?” 叶宝葭盯着他看了片刻,猛然回过神来:此人她的确曾经见过,不就是曾经在别庄中想要用一只玉镯诱惑她的唐振清吗? “你想要干什么?”叶宝葭镇定了下来,她刚刚吸入了几分迷香,手脚酸软,只能靠在床架上,瞪大眼睛看着唐振清,就连说话声都绵软无力。 美人乏力,那双眸子弯弯,黑黝黝的墨瞳如泣如诉,勾得人心痒痒的。 一股热意从唐振清的小腹窜起。 三年前他被叶慕彦一脚踢折了手臂,又被秦府逐出家门断绝关系,一路狼狈地回到西北辖地,没过多久,吏部便来了文书,将他的七品芝麻官给撤了,还抓着他贪了几个小钱的事情把他下了狱,蹲了一年半的牢。 屋漏偏逢连夜雨,等他从牢里出来以后,家里的两个通房眼看他落魄,早就和人勾搭成奸,卷了他的细软逃了。 他无颜再在县城待下去,卖了宅子到了这南安郡,原本想着做点小生意再慢慢起家,没想到人倒霉了连喝水都塞牙缝,碰到了几个骗子,将他手头上的钱换成了一堆没用的货,人跑不见了,货卖不出去去,他彻底成了穷光蛋,只好找了个酒楼打工。 自从在酒楼中偶遇了叶宝葭之后,心里的邪火便越烧越旺,每日里幻想着如何抓到叶宝葭,整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几日他一直躲藏在这间宅子四周,想要找个机会暗算,怎奈跟着叶宝葭的两个男人都不是善茬,把人护得严严实实的。 今晚眼瞅着他们拎了酒菜入门,他便知道时机来了,趁着他们在前院喝酒翻墙入内,往那一排屋子里都吹入了迷香。 迷香是他从勾栏院里得来的,被那老鸨吹得神乎其神,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叶宝葭并没有一闻就昏迷不醒。 不过也好,有几分知觉反倒更有情趣。 这女人偷偷和男人来到这南疆边陲,想必是私奔的,等他占有了叶宝葭,到时候再把人送到武宁侯府。这私奔之事有辱门楣,他替武宁侯府解决了这样一桩丑事,说不准武宁侯府还会感恩戴德,将叶宝葭送给他,若是能攀上这门亲,那他翻身的日子指日可待。 他的眼中闪动着淫邪的光,嘴角的笑容让人恶心欲呕:“从前哄你嫁给我你不愿意,今日非得用强了才心甘情愿,让哥哥来好好疼疼你… …” 叶宝葭低喘着往后挪了挪,腰间的匕首一动,痛意袭来。 “别动!你要是不从,那就没命了!”唐振清威胁道。 “你等一等,”叶宝葭低声道,“这花卡在我的护身符上了。” 唐振清低头一看,地上掉着一株海桐花,另一株海桐花夹在了叶宝葭的胸前,随着她的吐息微微颤动。 他心痒难耐,凑过头去:“别怕……我来把它解——” 金光一闪,声音戛然而止。 唐振清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宝葭。 他的喉咙上戳着一支金色小箭,鲜红的血液不断地从那金箭中渗出,甚为可怖。 “扑通”一声,他仰天躺在了地上,匕首掉在了地上。 拼命凝聚在指尖的力气用尽,叶宝葭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看着那狰狞的死尸恶心欲呕,趴在床沿上干呕了起来。 屋外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叶宝葭抬起头来,夜色中,只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冲进门内,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她有些晕眩。 迷香吸得多了,有了幻觉了吗? 眼前这个人,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卫简怀怎么长得那么像? 那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双眸赤红,双手紧握着腰间的剑鞘,那剑鞘在发抖,连带着那剑穗上珠子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脚被绊了一下,那人低头盯着地上的死尸,猛然抬起脚来,用力地踩在了唐振清的脸上,那力气之猛,几乎要将那头颅踩入地面。 可他还不解恨,挥剑在那尸体上砍了几下, 鲜血四溅,将他的衣摆染得到处都是。 叶宝葭看得心中着急,身上却依然使不出劲来,只是软绵绵地叫道:“陛……陛下……” 卫简怀低喘了几声,抬起眼来,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朕该叫你什么呢?”他的声音冷冽,“朕的皇后……还是谢爱卿?” 第81章 鎏金箭坠(十一) 叶宝葭的心陡然一沉。 她想象中的重逢,是回到京城择机和卫简怀见面,主动坦诚她前世的身份,两人在情意绵绵的对视中尽释前嫌。 然而此刻,地上躺着意图侵犯她的死尸,而她绵软在床上,身形狼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万万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相见,这不是坦诚以待、互诉衷肠的好时机。 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努力半撑起身子,她想让自己看起来稍稍从容一些:“陛下,我……” 卫简怀冷笑了一声:“你不用再遮掩了,从毕城郊外的那间民居开始,朕便一路追踪,怎奈你谢爱卿实在谋略出众,各路障眼法使得炉火纯青,朕疲于奔命,一路被你引到东、骗到西,一忽儿以为你已经死了,肝肠寸断;一忽儿以为你就在前方,欣喜若狂;一忽儿发现你踪迹全无,惶恐失措……” 他的声音渐渐颤抖,叶宝葭心中大悔,可说话声却提不起劲来,还是那么软绵绵的:“陛下……我错了……你别难过……” “别难过?”卫简怀惨然一笑,一脚踢开了地上的唐振清,走到她面前,半跪了下来,“你当朕像你一样铁石心肠吗?这么多日子来,朕对你的心意都被你抛诸脑后,所有的恩爱缠绵,你居然都无动于衷,叶宝葭,你逃离冀城的时候,可有一丝半点的留恋?朕在你的心里,到底算是什么?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弃子吗?” “没有……不是的……”叶宝葭抬起手来,想去抚摸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才不过分开不到短短半月,卫简怀瘦了,下巴上全是胡渣。 她有好多话想和卫简怀说。 她已经入了他的魔障无法自拔,每日每夜都想着他。 她这就要回冀城,想和他朝夕相对永不分离。 她早就已经爱上了他,不管他是小殿下,还是北周的天子。 …… 手被用力握住了,两人近在咫尺。 卫简怀这才发现了她的异常,诅咒了一声,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在踏入这间屋子前,他几乎是咬着牙发誓,这次一见到叶宝葭,一定要好好地惩罚她,然后把她绑起来,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再也不许她离开半步,任凭她说什么好听的谎言,也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可是一见她,心中所有的坚持好像一下子溃了 堤。 能怎么惩罚她呢? 任何落在她身上的手段,只怕都是在惩罚自己。 只要她服个软,发誓以后都不离开他了,那就算了吧。 …… “你怎么了?”卫简怀急急地问道,语声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焦灼。 “陛下……我……”叶宝葭的手绵软地搭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凝聚着仅剩的力气,“我没想……离开……我……想回来……” 卫简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她的手臂一僵,在原地怔了片刻,这才大步朝外走去。 外面齐刷刷地站着两排大内侍卫,陈恩和谢九琨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了院子里,脸上身上都带着伤,一见叶宝葭被卫简怀抱在怀里,谢九琨怒吼了一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侍卫们哪里会让他接近半步,一下子就把他按到在地。 叶宝葭的手一紧,急促地喘息了起来:“别……陛下别……伤了他们……” 一阵夜风吹来,卫简怀清醒了一下。 刚才被那两句话哄得怦怦乱跳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心疼了?放心,只要你不逃,他们就能活命,你若是再敢离开半步,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们!” 一口气喘不上来,叶宝葭惊怒交加,背过气去。 身体好像被抛上了云端,被软绵绵的云絮裹挟着,又软又暖。 有人一直在低唤着她的名字,有时候是叶宝葭,有时候又是谢三郎,她不知道是谁,只觉得那声音宽厚温柔,让人放心地将自己交托。 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被灌入了几勺药剂,很苦,苦得她皱起了眉头;随后口中又被塞入了蜜饯,很甜,甜得她又重新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从半敞的窗棂中照了进来,整间屋子里亮堂堂的。 身上迷香的后劲已经消除了,没有了半点不适。 她半撑起身子,朝着四下打量了片刻,只见屋中装饰华丽,床架子上雕着龙凤呈祥的花样,薄薄的锦被绵软,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一派富贵模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都是差不多二八年华,一个衣饰华美、容貌俏丽,一个则做婢女打扮,跟在后面。 见她起了身,两人 连忙紧走了几步,婢女将她扶了起来,而那姑娘则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夫人这是醒了?我去叫大夫过来。” “这是哪里?”叶宝葭有些疑惑地问。 “这是福康王府,”那婢女笑着道,“我是刺史府里派过来伺候夫人的,那是我家姑娘,名叫丁柔。” 丁柔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姐姐就叫我小柔吧,四公子怕你一个人寂寞,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叶宝葭心里焦灼,却也不得不寒暄了两句,又忍不住问:“四公子人呢?” “他刚刚有事离开了,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休息,”丁柔浅笑着道,“我这便叫大夫过来替夫人复诊。” 身上残留的迷香已经消除殆尽了,大夫开了个安神补身的方子,叮嘱她好好休息。 丁柔一直陪着她,这姑娘倒也健谈,从几年前一触即发的两国大战说起,一直聊到周边少民和当地的一些趣闻。这些事情其实叶宝葭当年都了若指掌,可为了不扫人家的兴,只好装着很有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 期间她去园子外转了一圈,想瞧瞧有没有熟识的人,替她向卫简怀带个话,她有好多话想和卫简怀说。 园子外守着十数个大内侍卫,全是不认识的,从前熟悉的面孔一个都没有,一见她出来,为首的客客气气地朝她躬身行礼:“夫人请回,四公子说了,夫人就在这院子里活动活动就好,夫人要是有个万一,我们这些人人头都要落地,还请夫人多多关照。” 叶宝葭恼了:“他这是要囚禁我不成?” 为首的侍卫怔了一下:“这……四公子心中如何想的,属下不知,属下只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四公子为了追赶夫人几乎披星戴月,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如今找到了夫人,会有些许患得患失,也是正常。” 叶宝葭怔了怔,一丝酸涩从心头泛起。 “杜冯呢?”她深吸了一口气。 “杜大人奉四公子命却办事了。”那人恭谨地道。 “你叫什么?” “属下姓郑名炎。” “那便劳烦郑大人通禀四公子一声,就说我想见他。” “四公子有令,我不得离开此地半步。” 叶宝葭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一整天叶宝葭都无所事事,眼看着用罢午膳,卫简怀还人影皆无,她不免有些泄气,那丁柔还尤其热情,拉着她喝茶 下棋,叶宝葭没什么心思,第一局棋胡乱下了几下便输了,丁柔很是开心,抿着唇矜持地笑了笑:“姐姐其实也不必沮丧,我的棋艺习自西南名士追鹤山人,在这南安郡中也鲜有敌手。” 叶宝葭瞟了她一眼,原本有些烦躁的心中终于起了一丝兴味:“丁姑娘果然厉害,且让我再品味一盘。” 第二盘叶宝葭执白,一路巧设陷阱,杀得丁柔毫无还手之力,在中盘就让丁柔弃子投降。 丁柔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定定地看着棋盘,仿佛还没从这场大败中回过神来。 叶宝葭有些后悔,她这两世为人,何必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呢?更何况人家只不过是奉命作陪,她这样可真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我胡乱下的,哪像丁姑娘出师名门,进退有度,一看就有章法,”她递了个台阶过去,“下棋太过劳神,我们还是喝茶吧。” 丁柔眨眼便恢复了正常,一脸钦佩地道:“姐姐到底是从京里过来的,和四公子一样,实是人中龙凤,小妹佩服,不知道姐姐琴艺如何?能否指点小妹一二?” 这可切中了叶宝葭的软肋,她的古琴只能拨几个弦吧。 还没等她回答,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她侧脸一看,只见卫简怀站在门口,一身玄色四海云纹锦袍,腰间坠着一方缺了个角的田黄冻印,负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四公子,你来了。”丁柔迎了上去,轻言浅笑,“我正陪姐姐聊天呢。” 卫简怀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丁柔怔了一下,她是刺史千金,兼之才貌双全,在这南安城中颇有才女之名,谁见了不朝她笑脸相迎?今日奉父命前来陪伴这位四公子的家眷,被父亲再三提点,心里知道这位四公子来头大得很,却也没想到会被人如此轻待。 她不免有些委屈,幽怨地瞧了卫简怀一眼,不甘心地道:“四公子,来时家父说了,若是得便,还请四公子和夫人一起到家里用个便饭……” 卫简怀淡淡地道:“我已经和令尊说了,今日身子不适,明日再说。” 他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不耐烦,周身上下,一股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丁柔不敢再言,迅速地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幽暗了起来。 卫简怀朝前走了几步,盯着小几上的棋局半晌,冷笑了一声,目视着叶宝葭缓缓地道:“听郑炎说,你想见我?” 想起曾在卫简怀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下棋,叶宝葭大窘,抬手将棋局撸得乱了,旋即在卫简怀身前跪了下来,轻声道:“我……从前欺瞒了陛下,是我不对。” 卫简怀的眉头一皱,本能地就想去扶她,然而手伸到一半却缩了回来,自顾自地坐在了罗汉榻上,一语不发。 “然而我从前的欺瞒,都是不得已的,”叶宝葭抬起眼来看着他,语声苦涩,“我只想和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叶宝葭,也感念陛下对我的一片情意,真心实意地想和陛下共度余生。” 共度余生。 他如此煞费心机,盼着能感动这个女人,结果却只换来一句共度余生。 卫简怀的心中生疼,手指按在小几上用力握紧,恨不得把那木板给捏碎了。 叶宝葭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泛起一层水意,轻声道:“陛下,其实,在明山行宫的时候,我……我曾经替陛下备过一件礼物,却因为一直羞涩,不好意思拿出来。等那日惊魂后我才恍然大悟,很多事情,若是当时不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卫简怀咬了咬牙,沉声问道:“是什么?” 叶宝葭在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方帕子来,那帕子用白色贡缎制成,右下角一对鸳鸯吻颈交缠,看上去缠绵不已,美中不足的是,那绣工针脚疏漏,原本应当姿态优美的鸳鸯看上去倒像两只鸭子,旁边还溅着几点黑褐色的污迹。 第82章 鎏金箭坠(十二) 卫简怀怔住了。 “那宝葭何时替朕绣块帕子?” “只要是皇后亲手绣的,朕怎么都不嫌弃。” “那我绣好了,你便要日日带在身边,不可丢了。” …… 那日的戏语,他本就没当一回事,谢隽春曾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他拿起针线做这等粗鄙的活计? 没想到,叶宝葭还真的去绣了。 胸口怦怦乱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的,越来越重。 卫简怀有些晕眩。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表白吗? 不行,不能听她的,此人狡诈,惯会哄人,不能再上她的当了。 等一等,说不定这次她说的是真心话呢? …… 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卫简怀的脑中打架,脑中还在不断警醒,可那手指却不听使唤,伸过去便握紧了那方帕子。 “这是……送给朕的?”他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盯着看了半晌。 叶宝葭没有松手,赧然解释道:“是,不过绣得不好,我怕洗了之后那鸳鸯更不成样了,便想等陛下看过之后再去把污渍洗干净……” 卫简怀的眼神一紧,这才发现鸳鸯旁的暗褐色不是花纹,而是血迹。 “你受伤过了?”他猛然惶急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要好好让叶宝葭长长记性的誓言,一把把人拉起来抱入怀里,“哪里?快让朕看看。” “就手臂上一点上,不碍事的,已经好了。”叶宝葭连忙安慰道。 卫简怀沉下脸来,撸起了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赫然一个箭伤的疤痕,刚刚愈合的伤口略略外翻,带着红色,看上去略显狰狞。 心口仿佛被人用力捏住了,疼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他如珠如宝疼宠着的女子,居然受了这样的苦。 “当时中了一箭,我疼得晕了过去,当天又发了烧,昏迷不醒,救我的人也不知情,这才阴差阳错离开了冀城到了这南安郡,并非早有预谋故意要逃走的。”趁此机会,叶宝葭连忙解释。 指尖在那伤疤上来回地摩挲了片刻,卫简怀骤然之间拥住了她,那双臂用力,仿佛想要嵌入她的骨骼中。 “宝葭……都是朕的错……害你受了苦,”他的神情痛楚,“是我太大意了,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那个杂碎居然打着 你的主意!卫简铎!” 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若是被我抓到了,必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方泄我心头之恨!” 叶宝葭心中一凛:“他逃走了?” “让他跑了,”卫简怀冷冷地道,“明山行宫一战,他全军覆没,就走脱了他和两名死士,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那日晚上,卫简怀得知废帝余孽将会和卫简铎联手,定下了请君入瓮、一箭双雕之计,先佯做中计,引得两拨人都杀入宫中,随后内外夹击,将叛兵杀得落花流水、一网打尽。 然而内宫中的大火让他心知不妙,立刻率人回援,随即又追出宫外,比卫简铎晚了约一炷香到了谢九琨的农舍, 他自然不肯信谢九琨留下的障眼法,不肯相信叶宝葭已死,咬牙朝前追去,在后山中碰到了卫简铎那一帮人,厮杀了一番,卫简铎哪里会是他的对手,手臂上被砍了一刀,仓惶被两名死士护着逃入山中,不见了踪影。 卫简怀也无心再追,匆匆回冀城交代了事情,留下了霍雎收拾残局,他便重新沿着从前查到的谢隽春留下的暗桩一路找了下来,却总是被谢九琨留下的障眼法引得找错了方向,浪费了不少时间。 当年谢隽春留下的狡兔三窟中,南北各有一处最后的落脚之地,到了后来,卫简怀也索性不管什么线索了,挑了这南边的南安郡直扑而来。 叶宝葭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将那日的惊心动魄一一述来,心里明白,卫简怀虽然说得轻松,但也绝不是没有危险。一想到在路上打听来的消息,她的心一紧,揪紧了卫简怀的衣襟:“听说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卫简怀轻描淡写地道:“背上被流矢擦过,一点小伤,不妨事。” 叶宝葭抬手去摸,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上面凸起的结痂,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没有脱落。 “怎么还没好……” “路上颠簸,伤口总是裂开。” “还疼吗?”叶宝葭心疼不已。 那纤细柔嫩的手指在背上摩挲,那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黑黝黝的、水汪汪的,仿佛能将魂魄从他的身上吸走。 卫简怀的小腹可耻地热了。 他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疼,就是有点……痒。” 不仅那里痒,心也痒。 叶宝葭的手一顿,探头凑了过 去,在伤疤边缘轻轻挠了几下,叮嘱道:“不能抓,以后要留疤。” 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 这挠得人心更痒了了。 卫简怀只好抓住了她的手,又把她重新板正了坐在了自己怀里:“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叶宝葭立刻想了起来:“卢安呢?他被谢九琨丢在了客栈,有没有事?长公主还好吗?我的家人知不知道我失踪了?他们有没有担心?还有……” 她停住了口。 卫简怀心知肚明,淡淡地道:“卢安在找你的时候便找到了,送往宫中让太医治疗了,后背那一箭射在右胸,并不致命,将养几个月应当就能复原。皇姐那里多亏了你临危不乱,紧急派遣了人手去护卫,那几个臣女也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倒是筱筱……” “苏筱她怎么了?”叶宝葭奇了。 卫简怀头疼得很:“这丫头胆子大得很,最后慕彦领人去救援时,她不知道怎么就跳了出来,一石头砸倒了一个朝慕彦放冷箭的叛兵,自己跌了一跤,腿折了,估摸着要两个月下不了床。” 叶宝葭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两个月,苏筱的脸色可想而知。 “你的家人那里,除了慕彦和你父亲,全都瞒着,”卫简怀徐徐地道,“朝中、后宫,几乎无人知道你失踪了,就说你在行宫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杜太医隔日都会准时到毓宁宫中替你问诊,皇姐坐镇后宫,宫中内侍、宫女也都照常行事。” “这……”叶宝葭愣住了。 “省得到时候有人嘴碎,”卫简怀解释道,“这里就先委屈你做几日夫人。” 倒是事事考虑替她考虑周全。 叶宝葭心中感动,轻声道:“多谢陛下。” 不知怎的,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沉默了下来。 卫简怀等着她问,而叶宝葭却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卫简怀忍不住了:“启遥也被救了下来,他被灌了药,又挨了打,身体着实吃不消,杜太医用参汤续命,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现在想必已经好多了。这次亏得他提前向你示警,又在关键时刻以命相护拖延了不少时间,朕记在心上了。” 听他语声郁郁,叶宝葭忍不住仰起脸来,眼中一片柔情似水:“陛下,你现在难道还在怀疑我吗?我对秦大哥,真的只是普通的兄妹之情,现在我这里……装的……” 她握住了卫简 怀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脸红了起来,心中着实有些羞涩,尤其是在上辈子的身份彻底揭穿之后。 那是她曾经的小殿下,有着半师之谊;又是她曾经辅佐过的君王,有着君臣之义。 可是,抛开这从前的身份,眼前这个男人,更是她今生想要相依相伴的丈夫,对她情深意重。 虽然她不知道今后两人能携手到何种地步,可最起码在此时此刻,两人想要白头偕老的心是真诚的。 “这里装的都是陛下,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一丝一毫了。”她终于轻吐出了深埋在心的爱意。 卫简怀怔住了。 半晌,他猛地吻住了叶宝葭的唇。 经历了生离死别,时隔半月,再次肌肤相触,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传来。 激情无法抑制,卫简怀用力啃噬吸吮着她的肌肤,仿佛想要把人吞吃殆尽。 何必再去纠结那些表白是不是怀中人不得已的谎言? 何必再去纠结怀中人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 何必再去纠结怀中人到底是真的想要远走高飞还是阴差阳错流落在外? 只要这一刻叶宝葭在他怀里就够了,以后,他不会再有让她逃走的机会。 就算她在哄他,只要她愿意哄上一辈子,他也愿意溺毙在她的谎言中,长醉不复醒。 腹中热意越来越盛,卫简怀低低地喘息着,将人抱了起来,紧走了几步,两个人倒在了床上。 “宝葭……”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却觉得这名字不足以表达他胸口几近沸腾的情意。 “谢爱卿……”他又喃喃地换了一个称呼,一边攻城掠地一边低唤着。 原本几乎软倒的身子骤然一僵,叶宝葭瞪大了眼睛。 “谢……” 唇一下子被堵住了,叶宝葭抬起身子吻住了他。 这是叶宝葭第一次主动吻他。 卫简怀欣喜若狂,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享受着佳人的投怀送抱。 “陛下……”叶宝葭都快哭了,颤声叫道,“别……别叫那个……” 卫简怀恍然大悟,凑到她的耳畔,一边亲吻一边哑声道:“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 屋外华灯初上,屋内却已经一室旖旎。 第83章 碧玉鸳鸯扣(一) 窗外婉转莺啼,那雕花窗棂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绡纱,早早地便有光亮透了进来,和那莺啼声一起扰人清梦。 叶宝葭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在床上怔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福康王府了。 侧脸一看,卫简怀居然单臂支着脑袋看着她,嘴角含笑,眼神氤氲,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昨夜的孟浪瞬息之间涌上心头,她的脸“腾”地一下变得绯红。 久别重逢,卫简怀热情些也无可厚非,可非得叫她从前的称呼是什么怪癖……害得她只能一步步“丧权辱国”,任人予取予求。 见她醒了,卫简怀俯下身来,贪恋地伏在她的颈窝上。 一股浅浅的幽香袭来,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人仿佛上了瘾,只想这样依偎着暮暮朝朝。 “陛下,该起了吧。” 这样压着,身上的分量有点重,叶宝葭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卫简怀有起来的意思,忍不住便推了推他,轻声提醒。 卫简怀有些遗憾,在那胸前的柔软上用力亲了一口,满意地看着那雪白的肌肤上起了一道好看的红印。 叶宝葭轻呼了一声,慌忙把薄被拉得高高的,挡住了春光。 “宝葭,不如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上些日子,没有这么多人跟着,每天就是种种菜打打猎,然后就在一起腻着。”卫简怀忽然异想天开。 “陛下说的是,”叶宝葭有些好笑地嗔了他一眼,“那不如将江山拱手送给安王,左右江山社稷、百姓臣民也不放在陛下眼中,又何必花这么大的力气设局剿孽?” 卫简怀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下,正色道:“那就有劳谢爱卿在朕身旁寸步不离、多多劝谏,要不然朕忽然便抛下这江山社稷跑了,谢爱卿便要哭了吧。” “你——”叶宝葭气结,却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晃了晃他的胳膊软声恳求,“陛下……” 卫简怀心神一荡,见好就收,佯做思索了片刻:“好好好,朕不叫了就是。不过,宝葭这个名字谁都知道,朕叫起来好像和旁的人都一样,不够亲密,朕想要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爱称。” 叶宝葭只求卫简怀不要再叫“谢爱卿”三字,要不然她心中的羞耻感简直让她无法目视卫简怀:“我有个小名,蕤蕤,葳蕤的蕤,没几个人知道……” “蕤蕤……”卫简怀喃喃地念了两声,只觉得齿颊留香。他有心要再孟浪一回,便 挑了挑眉,一脸的不快:“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朕,朕要罚你。” “陛下也没问啊……唔……” 唇被堵住了,两人肌肤相贴,室内陡然热意上升。 卫简怀言出必践,亲自惩罚她的隐瞒。 低低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几声氤氲的“蕤蕤”,两个人极尽缠绵。 也不知胡闹了多久,卫简怀这才稍稍餍足:毕竟叶宝葭刚刚经历了一次大难,前晚又吸入了迷香,还不能太过纵情,以免亏了身子。 幸好这不是在宫中,没有早朝,也没有臣子们排队等在南书房处理政事。 两人起了身,已经日上三竿,连着早膳和午膳一起用了,这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也到了尽头:南安郡各大官员都已经战战兢兢地等在前厅,等着面见圣驾呢。 前一晚卫简怀是秘密到了南安郡,身边也只有些许羽林卫护卫,原本打算找到叶宝葭之后便迅速回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叶宝葭晕厥,卫简怀不敢托大,立即入住了福康王府,并匆匆以四公子的身份知会了南安郡刺史。 但以卫简怀天子之尊,这样防卫毕竟太过薄弱,安王刚刚叛乱,不得不提防有什么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再加上又是在两国边境,万一有个异动谁都担待不起。 杜冯昨日便手执卫简怀的兵符,赶往驻守在南安城附近的西南军大营,西南军是卫简怀的亲信,助他横扫废帝、夺得天下,其中亲厚和其他驻军不可同日而语。 一接到兵符,西南军严阵以待,调拨了数千精兵强将,除了护卫福康王府,更在南安城中设下了多道关卡,以防有变。 而此时圣驾莅临的消息也瞒不住了,卫简怀一早便让人去正式通知了南安郡各大官员,言明圣驾亲自莅临追剿叛党,顺道巡查西南军务边防和民生。 卫简怀颇有些恋恋不舍,叶宝葭便将他送了出去,只是出去一瞧,门口还是守着好些大内侍卫,郑炎笔挺地站在门口,见到卫简怀躬身行礼。 “陛下,”叶宝葭有些好笑,“这些人该撤走了吧?” 卫简怀断然拒绝:“不行,朕再也不能犯从前的错了,别的地方防卫能撤,唯有你这里的只能重不能轻。” 叶宝葭怔了一下,沉默不语。 卫简怀见她不快,思忖了片刻勉强退了一步:“你若是呆着无聊,便在这府里走动走动,不过郑炎他们得跟着你,不可离开半步。” “陛下这是怕有人又来劫掠我,还是怕我又想远走高飞?”叶宝葭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只是眼神带着凉意,“这样算是还要把我囚禁起来,只不过给点放风的自由吗?” 卫简怀一边想去拉她的手,一边笑着道:“宝葭想多了,朕自然是怕又有贼子打你的主意要将你掠走,郑炎他们是为了你的安——哎,你怎么走了……站住!” 叶宝葭在小径上停住了脚步。 卫简怀略带尴尬地朝着四周望了望,郑炎和侍卫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的木讷模样。 他重新跨入门槛,紧走了几步,从身后抱住了叶宝葭。 低头在脖颈处摩挲了几下,他闷闷不乐地道:“朕不放心你,不仅不放心叛贼劫掠你,更不放心你会不会偷偷溜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叶宝葭叹了一口气道:“你先松手。” “不松手,除非你答应朕不生气了。”卫简怀耍赖道。 “陛下这样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我不生气了还不行吗?”叶宝葭无奈地道。 卫简怀将信将疑,将叶宝葭转了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真的不生气了?” 叶宝葭不置可否:“我那两个随从呢?陛下是不是可以立刻放他们出来?” 卫简怀顾左右而言他:“那两人吃好喝好,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叶宝葭真的恼了,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卫简怀的眼睛:“谢九琨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可能就被卫简铎抓住了,生不如死,陛下这是要恩将仇报吗?”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可那两人把你从冀城带走,若不是朕早来了一日,说不准还要合谋把你诳往南陈,意图诱拐皇后,这难道不是重罪吗?” “他们只不过是我的随从,无论是想逃还是想留,他们都不能左右我。你仔细想想,若是我想逃,兵贵神速,我不可能拖延了这么多日子还没走,”叶宝葭不想和他吵架,稍稍放柔了语调再次解释,“你还可以去打听一下,你来的那一日我们已经备好了商队,准备返回冀城。陛下,我没有想离开你,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卫简怀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点头:“好吧,我这便把人放了,不过,以后不许他们再见你了。” 叶宝葭欲言又止,心知现在和他争辩也无济于事,便淡淡地道:“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快去前厅吧, 耽误了可不好。” 卫简怀却没有走,盯了她片刻,猝然将她抱入怀中,闷声道:“你还在生气。宝葭,你不知道我那几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真恨不得把自己一刀砍了……若是你真的逃去南陈……只怕我……” 叶宝葭的心骤然一软。 这次阴差阳错的离开,也难怪他疑心,这杯弓蛇影的阴影太深,只怕要好久才能消散,她不能太心急。 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总有一日,卫简怀会学会相信她,会明白两人之间的相处,贵在知心。 “陛下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她轻叹了一声,微微笑了,“我不生气了。” 卫简怀被哄走了,叶宝葭看了一会书,又让人将软榻搬到了树荫下小憩了片刻,昨日被折腾得酸软的身子这才恢复了些许。 南安城地处西南,虽然现下是盛夏时节,在冀城要用冰块解暑,而在这里却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若是能长居此处,倒也是一桩乐事。 眼看着夕阳快下山了,有人前来禀告,说是陛下今日设宴福康王府,请了南安郡大小官员君臣同乐,官员家眷届时也会过来,请夫人收拾一下,一同前去赴宴。 这想必卫简怀是怕她一个人无聊,想出来的主意。 几个婢女围着她,牟足了劲想把人打扮得美一些,她倒并不在意,随意让人梳了一个堕马髻,薄施了胭脂水粉便去了设宴的偏殿。 到了偏殿,里面的女眷倒是大出叶宝葭的意料,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衣裙、首饰居然也都是时下冀城中时兴的样式,也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一时之间偏殿中金簪玉笄、环佩叮当,及目之处皆是富贵之色。 只是这红的绿的、金的银的的太过热闹,让人眼都花了,叶宝葭一出现在偏殿,那一身素净的打扮俨如空谷幽兰,清丽脱俗,高下立现,引得厅内妇人们眼中一片艳羡。 这些地方官的家眷们虽然不知道叶宝葭的真实身份,不过,既然是天子随身带着的夫人,是天子的枕边人,便也巴结得很,见礼之后也不时地有人过来攀谈,那刺史千金丁柔和她相处了一日,自然而然地便坐在了她的身旁,殷勤地替她介绍着这一屋子的人,连带着刺史沈夫人也一直陪在身侧。 这顿便宴的确热闹,可叶宝葭着实有些心累,嘴角一直挂着浅笑,笑得腮帮子都有些疼了。 明儿让卫简怀千万别弄这些事情给她解闷了,还 不如让她一个人呆着呢。 好不容易等正厅的宴席散了,家眷们一个个前来致谢告辞,叶宝葭舒了一口气,正要回去,却见沈夫人和丁柔二人跟了过来,丁柔笑吟吟地道:“姐姐,我母亲听说你棋力过人,佩服得很,不知道能否有幸一同去姐姐的房里观棋品鉴一番?” 沈夫人也笑着道:“我这丫头成日里傲得很,没想到只和夫人见了一面便没口子的夸赞,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叶宝葭狐疑地看了看这母女二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卫简怀的桃花债又多添了一笔? 第84章 碧玉鸳鸯扣(二) 除了脾气古怪冷厉了些,卫简怀身为九五之尊的青年帝王,身材样貌又是上上之选,会引来无数闺阁女子的倾慕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叶宝葭没想到,这位刺史千金才只不过匆匆见了卫简怀一面,便有了这样攀龙附凤的心思。 将人请到了居住的前厅,叶宝葭命人奉上了茶,那丁柔也不提下棋一事了,只是捧着茶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是羡慕姐姐的好福气啊。” 叶宝葭心知肚明,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该是我羡慕丁姑娘的福气才是,刺史千金,一听就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 沈夫人在一旁笑了:“那可万万不可跟夫人比的,陛下的枕边人,这天底下又有几个?更何况,我听说当今皇后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夫人能从她手中分一杯羹,还能让陛下随身带着出来巡查,实在是荣宠无双啊。” 叶宝葭哭笑不得,这是把她当成了卫简怀的新宠了。“沈夫人过誉了,我只是陪伴陛下几日,等回京了自然便要到我该去的地方去,皇后娘娘貌美温柔,比我强上百倍,陛下和她帝后情深,万万不是我等可以觊觎的。” 她只好硬往自己头上扣了几句溢美之词,盼着这母女俩能知难而退。 可丁柔哪里肯信。 她昨日回去才知道福康王府里这位俊朗英挺、气势逼人的贵人乃当今天子,一时之间心头小鹿乱撞、难以自拔。 从前听闻这位天子后宫独宠皇后一人,现在看来,那也都是谣传罢了,这位跟在身边的夫人就是明证,那天子看她的眼神乍一看冷冰冰的,实则不自觉地便往她那里瞥,也不知在人后有多温柔多情呢。 男人嘛,都是一样的,见到了人间绝色,还能不想着据为己有?更何况是这天下为尊的帝王。 若是能像这位夫人一样得了天子的宠爱,入了宫封了赏,这岂不是光耀门楣? “姐姐,此言差矣,”她亲热地握住了叶宝葭的手,“伺候陛下,乃是天大的福分,皇后一人独宠,实在是有违妇德,更非北周幸事,姐姐不必妄自菲薄,陛下能将姐姐带在身边,说明对姐姐喜爱得很,姐姐不如寻找些助力,一起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未必不能和皇后娘娘分宠。” 她的眼神殷切,就差说出“让我跟你一起留在陛下身旁”这句话来了。 叶宝葭终于忍不住了,脸一沉:“这白日做梦之事,我向来是不屑做的,丁姑娘年方二八,又是刺 史千金,在这南安城中首屈一指,何必做这等不着边际的臆想,徒然心生痴念?” 叶宝葭脸带笑意时看上去温和可亲,可沉下脸来时语声冰冷,周身上下带着自然而成的清贵之气,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凛。 然而一凛之后,丁柔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当着面训斥过。 更何况训斥她的只不过是当今天子的一个称之为“夫人”的侍妾,在宫中都没有实打实的份位,上不得台面,而她的父亲却是从三品的地方大员,居然这样下了她的脸面! “你……你怎可如此无礼!”她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旁的沈夫人一看不妙,慌忙拉住了她。 叶宝葭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冷冷地道:“送客。” 一旁的婢女慌忙上来送客,正热闹着呢,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卫简怀兴冲冲地进来,一见这场景顿时愣住了,不悦地问:“这是怎么了?” 丁柔心中一发狠,眼中噙泪,几步便到了卫简怀跟前,颤声道:“陛下昨日命我陪伴夫人,我尽心尽力,自问并无慢待,今晚想和夫人再叙几句,却遭夫人无故辱骂,我虽然只是个刺史千金,不能和得陛下宠爱的跋扈之女相提并论,但也不能被人欺辱,以死明志,恳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地,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头便朝着柱子撞了过去。 此时她和房中柱子有一丈多远,照她心中的念头,此时情况不明,无论如何卫简怀都不能看着她这样一个妙龄女子血溅当场,更何况她乃刺史千金,就算偏帮叶宝葭,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左右是得罪叶宝葭了,不如索性先发制人,以气势迫人,她都愿意以死明志了,到时候被劝了下来,叶宝葭再在圣上面前中伤她什么,都要大打折扣,卫简怀见她这样的气节,必然还要安抚一二,她不会有什么损伤,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 然而卫简怀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漠然地看着她撞向柱子,而婢女胆小又离得远,惊恐地尖叫了起来,唯有沈夫人一见不对上前拉扯,却只来得及拉住了她的衣袖,“嗤”的一声,那衣袖被扯了下来,丁柔一下子收不住势头,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立刻晕了过去。 沈夫人哭着扑了上去,惶急地叫道:“陛下恕罪!求陛下救我儿一命!” 卫简怀身后的侍卫长杜冯面无表情地斥道:“大胆,惊吓圣驾,罪该万死!” 一旁的叶宝葭看得咋舌,她离得远,自然来不及拉住丁柔,只是见卫简怀无动于衷,只得无奈地叫了一声:“陛下,人命关天,还是快些叫大夫来吧。” 卫简怀漠然的脸这才稍稍缓了缓,冷冷地道:“沈夫人,令爱口出无状,居然敢指责夫人是跋扈之女,带回家去好好管教一番,别出来贻笑大方了。” 沈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是是是,都是我管教无方,陛下恕罪……” 卫简怀这才挥手,让人把丁柔抬了下去让下属处置,自己则不悦地拿起叶宝葭身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真是扫兴,碰上了这么一个女人,好好的一个晚上都让她给弄得没了兴致。” 叶宝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龙章凤姿,引得无数飞蛾扑火,却没有半丝怜香惜玉,可叹丁姑娘一腔柔情似水,付诸东流。” 卫简怀一脸的莫名其妙:“怎么和我扯上关系了?她不是和你吵架了吗?” “陛下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吗?我只是好心提醒她不要平白无故心生妄想,没想到她半点都不领情。”叶宝葭嗔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卧房里走。 身子被巧劲一撞,往前冲了两步,跌倒在了床上。 她刚要翻身,卫简怀压了上来,双臂一撑,将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床上。 “蕤蕤这是吃醋了吗?”卫简怀拿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语声暧昧。 叶宝葭屏住呼吸,想要侧脸避开他的挑逗:“才没有呢。” “口是心非。” 卫简怀在那小巧的鼻尖上轻舔了了一下,一阵战栗传来,叶宝葭轻喘了一声,眼中是满满的乞怜:“陛下……快些放我起来……先去洗漱……” 卫简怀却不肯放,低头在她脖颈处闻了闻,故意不经意地蹭过肌肤:“朕都闻到一股子酸味了,你还嘴硬。” 叶宝葭只好求饶:“陛下,是我吃醋了还不行吗?” “那为何在宫里的时候还每日送女子的画像给朕看?不知道朕的肺都要气炸了吗?”卫简怀控诉道,“你不喜欢朕,却偏偏要把朕推给别的女人,你这不是往朕心头戳刀子吗?” “陛下……”叶宝葭凝视着他,轻声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什么?”卫简怀心中一喜,期待地看着她。 “不会再送画像到陛下面前了,”叶宝葭低声道,“只要陛下心里真的不喜欢,谁 让我送,我都不搭理。” 卫简怀大喜,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两人气息交缠,缠绵了好一会儿这才分开。 “朕不要别的女人,以后谁让你送,你就直接让他来找朕,”卫简怀冷哼了一声,“有本事他也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一头撞柱,朕便追封他个忠勇伯,让他去找父皇死谏吧。” 叶宝葭唬了一跳,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陛下休要妄言!” “好好好,不说不说,”卫简怀将她抱了起来,“走,我们去泡个澡去去酒气。” 叶宝葭却惦记着丁柔,有些忧心地道:“陛下,那丁柔伤成这样,不如派人去安抚一下,不然只怕丁刺史那里会心生芥蒂。” 卫简怀冷笑了一声道:“那老家伙奸猾着呢,他也不只是这么一个女儿,底下的几个嫡子又还想着大好前程,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怨言。再说了,这老家伙在南安郡偏安一隅,好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不思进取、贪图小利,朕早就想动他一动了。” 叶宝葭轻叹了一声,这丁柔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自己受了伤,还要连累父母家人。 “陛下可真是老谋深算。”她嗔了卫简怀一眼。 “居然敢笑话朕老了?”卫简怀几步就到了温泉池边,作势要把她往下抛去,叶宝葭尖叫了一声,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站立不稳,一起跌入了池子里。 南安郡好些地方都有热泉,福康王府也挖了一眼,冷热适宜,既能解乏又能健身,从前卫简怀最是喜爱。 只是现如今他才找到了泡温泉的真正乐趣,怀中的佳人衣衫尽褪,遮无可遮,只得努力将自己缩在泉水下,那白皙的肌肤被泉水泡得泛起了一层绯红,仿佛一朵渐渐绽放的春花。 这南安郡之行,先苦后甜,还真是让人想让沉沦在这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呢。 作小剧场: 卫简怀:等回宫了,好好赏你。 醋哥:小人只有一句话想问。 卫简怀:说。 醋哥:陛下的肾还好吗?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呐,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85章 碧玉鸳鸯扣(三) 许是泡了温泉的缘故,这一晚叶宝葭睡得分外香甜。 翌日一早起来,卫简怀已经不在了,想必是前头有事情要忙,再也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叶宝葭收拾完毕后,想起了昨晚的丁柔,叫来了婢女询问。婢女一一说了,那丁柔硬生生撞了这么一下,昨晚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大夫来了扎了好一会儿针才醒过来,一直说着胡话,还吐了好一会儿。后来便让人连夜抬回刺史府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叶宝葭正琢磨着要不要让人去刺史府探个病,前头有人来禀告了,说是刺史府的沈夫人求见,身后还跟了一群奴仆抬着几箱礼品过来赔罪。 果然不出卫简怀所料。 郑炎将人领进来之后,沈夫人面色惨白,连声致歉,说是自家教女无方,对夫人言出无状,如今这样完全是咎由自取,望夫人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柔儿现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沈夫人垂泪道,“一直说着要亲自前来向陛下和夫人磕头谢罪,我怕夫人瞧了她反而心里不舒服,便没有答应,她这也算是得了个大教训,以后再也不敢这样鲁莽了。” 对于丁柔这样,叶宝葭并不同情。 惯会算计、自作聪明。 对自己都能下得了狠手,若是别人得罪了她,只怕会被她暗算得命都没了。 但愿此人能从这次的生死劫中得到教训,从此不再好高骛远,安稳过日子吧。 卫简怀在这南安郡停留了四日,接见了郡中各地五品以上官员,又巡查了西南军的军备,这事日除了前两日过得稍稍悠闲一点以外,剩余的时间都忙得很。 然而,这南安郡毕竟不能久留,冀城中叶宝葭的替身还在毓宁宫中装病,再拖下去,武宁侯府这边瞒不住倒还好说,要是连后宫、朝堂都知道了,只怕要凭空酿出风波来。 第五日,卫简怀一行人便准备妥当,离开南安郡即刻赶回冀城,也吩咐城中官员一律不必相送,从简回京。 一路出了城门口,叶宝葭从马车中探头回望,只见那南安城城墙巍峨,一排排旌旗在猎猎风声中招展,城门口,衣着简朴的百姓们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在明媚的阳光下陆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这南安城,就好像他们俩一路走来的见证。 上辈子在这里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这辈子更在这里坦诚以待、互通心意。 也不知 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到这里来了。 叶宝葭心中怅然,郁郁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叶宝葭等了片刻也没见动静,便让车上随侍的婢女出去问问出了什么事了。 没过一会儿婢女回来了,说是陛下请夫人过去。 叶宝葭有些纳闷,下了马车。 远远的,只见羽林卫队列整齐,一溜儿的黑衣黑甲黑马,钢刀配在腰侧,弓箭负在后背,气势逼人;而卫简怀领头高高骑在踏雪上,一身玄衣,身披银甲,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来,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而站在卫简怀跟前的两个人,神情警惕地和他对视着,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精干瘦小,正是谢九琨和陈恩。 叶宝葭轻呼了一声,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激动地道:“小九,陈恩,你都没事了吧?” 谢九琨和陈恩都拾掇得很干净,前几天脸上身上的伤也已经处理过了,一见叶宝葭,两人喜出望外,抢上前去急急地叫道:“公子,你怎么样?他有没有欺负你?” 卫简怀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很想好好问问他们,自己的皇后,怎么算是欺负?欺负了能这样如珠似宝地被捧在手心,这样逃到南安郡,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连这两个罪魁祸首都轻饶了? 叶宝葭连忙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对我很好,你们放心吧。” 谢九琨难得没有抬杠,神情复杂地朝着卫简怀瞟了一眼,从前虽然他只远远地见过卫简怀寥寥数面,但看此人的阵仗和形容举止,也已经猜到了卫简怀的真正身份:“从前我只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没想到,这身手倒是不错,不愧曾是谢大人真心实意想要辅佐的天子。” 叶宝葭吃了一惊:“难道你们还动了手……” “打了一架,”谢九琨悻然道,“他比我厉害,这一点我算是服了他了。” 陈恩瞥了他一眼,嘲笑道:“现在知道天外有天了吧?别成天吹牛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谢九琨没理他,只是担忧地看着叶宝葭:“他这么厉害,又是天子,以后若是欺负你了,你更是有理没地方诉,再要想逃就难如登天了。” 叶宝葭心中感动,小声道:“他若是欺负我了,我自然也能想出办法来逃走,到时候天涯海角再来寻你们远走高飞。” 谢九琨畅快地笑了起来,挑衅地朝着卫简怀远远地瞥了一眼 :“好,那我可时刻等着。” 卫简怀故作大度地和他们隔了有些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他们说得开心,忍不住心中醋意翻腾,冷冷地道:“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叶宝葭有些不舍,追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小九若是没什么去处,不如跟着一起回京。” 陈恩笑道:“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年纪大了,便不想挪窝了,若是他日公子有什么差使,只管遣人送个信来,我还是同以前一样,愿效犬马之劳。” 谢九琨则看了看远处,一脸向往地道:“从前听谢大人说起南陈的风光,我一直很想去瞧瞧,你既然走不脱了,我便自己去游历一番。” “那也好,”叶宝葭笑道,“日后有缘再见。” “那我日后若是回到冀城了,该怎么找你?”谢九琨挠了挠头问。 叶宝葭想了想道:“你去武宁侯府找排行第六的叶家公子,托他给我带个信就好了,不过,万万不可提及我从前的身份,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 谢九琨和陈恩自然都郑重地点头应了,三个人又聊了两句,依依惜别。 眼看着两个人走得远了,卫简怀这才脸色稍霁,酸溜溜地问:“没说朕什么坏话吧?” 叶宝葭凝视着他,眼中有光芒闪动,良久才道:“陛下,你愿意让我再见他们一面,我心里开心得很,多谢陛下了。” 卫简怀心中受用,矜持地道:“看在他们对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朕不和他们计较了。” “是,”叶宝葭仰起脸来看着他,促狭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自然有着气吞山河的肚量。” 卫简怀翻身下马,几步就到了她面前:“夫人这是在取笑朕吗?不如我们一起去马车里好好说道说道。” 叶宝葭抿唇一乐,忙不迭地退后了两步朝着马车跑去:“不必了,陛下还是骑着踏雪走吧,这马车太小,装不下陛下的气度万千。” 笑话,怎么能让卫简怀上了马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虽然同是行色匆匆,可这一路和来时自然心境大不相同。 身畔有心爱之人相伴,便是再苦也是旖旎风光。 大淮江是北周境内为数不多的几条南北流向的河流,从南安郡的齐门山起源,一路流经数个府郡,沿途或是高山险峻、或是赤壁如霞、或是船影点点渔歌唱晚,风光怡人。 两人则苦 中作乐,策马并行一起观赏名山大川,登船迎风一起目睹这江河滔滔,自在快活得很,心中也暗中竟然都起了一丝期盼,盼着这回程越长越好。 然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卫简怀出来已经有大半月了,朝中群龙无首,南书房的奏折只怕要堆到屋顶了。 叶宝葭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露面,后宫众人、京中世家甚至连宗室也只怕都疑窦丛生,万一被戳穿了后患无穷。 紧赶慢赶,到了第八日,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六丽山秀丽的轮廓,离京城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了,车队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有人挑帘而入,和叶宝葭四目相对。 “长公主殿下……”叶宝葭吃了一惊。 卫婻眼含热泪,定定地看着她,骤然一下子冲过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那力气之大,差一点将她推撞在了车壁上。 “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那么亲切……三郎……三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卫婻哽咽着道。 叶宝葭正在发愁回京后该如何和卫婻坦诚呢,这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赧然道:“我只想着和从前一刀两断,你也可以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出了这意外,没了谢三郎,大家也都过得不错。” “不一样的……”卫婻喃喃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盼着你能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叶宝葭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现在好了,我们做不成夫妻,却成了姑嫂,这两辈子的缘分怎么都打不散了。” 卫婻破涕为笑:“叫你想甩了我走,结果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被陛下给捉回来了吧?还逃不逃了?” “不逃了,”叶宝葭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珠,无奈地笑了笑,“你们都在这里,我还没走呢,脚就被绊住了,还怎么逃得了?” 车帘又挑开了,卫简怀进来了,看着哭哭笑笑的两个人颇有些无奈:“你们俩聊完了没?时候不早了,得回宫了。” 卫婻立刻警醒了起来:“陛下可得小心些,这阵子想抓着皇后把柄的人多着呢,千万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破绽。” “朕都安排好了,你们放心,”卫简怀顿了顿,又神情凝重地叮嘱,“还有,宝葭的事情,除了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旁的人万万不能提起半个字,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就连枕边人都不能说,谢隽春死了,现在只有叶宝葭,明白吗?” 卫婻噗嗤乐了,愉 悦地道:“那个嘴巴没把门的,自然死都不能说。日后只有宝葭,也是我从前的三郎。” 看着卫婻亲昵地靠着叶宝葭,卫简怀的眼皮跳了跳,有种不妙的感觉忽然在心头泛起,他有点后悔把这件事告诉卫婻了……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叶宝葭送入宫中。 按照卫简怀的计划,叶宝葭换上了内侍服上了卫婻的马车,兵分两路,卫婻先从西城门回宫,而卫简怀断后一步,在南城门接受群臣的迎候。 入了宫,卫婻去南书房等候卫简怀,而叶宝葭悄然下了马车,外面早就有人接应着,一起抬了些日用品掩人耳目,从后门进了毓宁宫。 阔别近一月,这毓宁宫的一草一木分外亲切,不过,叶宝葭也无暇细赏,一路低头匆匆到了寝宫,一眼就瞧见了梨儿。 梨儿怔了一瞬,大喜过望,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把叶宝葭拽入了房间,压低声音急促地道:“皇后娘娘,快,快换衣服!” 几乎就在同时,外头响起了吕太嫔的声音:“大胆!你们这些刁奴,一直拦着不让我见皇后娘娘,到底是何居心?今日我看谁敢拦我!” 第86章 碧玉鸳鸯扣(四) 吕太嫔这些日子过得很不舒心。 明山行宫宫变,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差点没把她吓得晕过去,幸好最后卫简怀运筹帷幄,将叛党制服,要不然要是那卫简铎得了势,她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毕竟那会儿谁都瞧不起这母子俩,她也没少冷言冷语嘲讽过。 只是叛乱平息后,卫简怀便离了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安王府只是围了起来也没有处置,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怎么也没法安下心来。 此等叛乱必定要从重从严处置,依着从前卫简怀的脾气,必定是要斩草除根。可卫简铎没有抓获归案,京中这样群龙无首,到时候让人钻了空子岂不是糟了? 她便数次想去找皇后商量,却被拦在了毓宁宫前,只说是皇后受了惊吓正在静养,连个面都没见上。这久而久之,便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了。 宣华夫人秦氏也急得很,到她宫中含沙射影提了好几次,暗指叶宝葭此时不在宫中,只怕是被歹人掳走,到时候皇家颜面扫地,若是再不查明真相,只怕日后闹出丑事来,她这个太嫔难辞其咎。 她忧心不已,再次前往毓宁宫想要硬闯,却被长公主卫婻给挡了回来,说是陛下有令,除了她照料皇后之外,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今日秦氏匆匆过来禀告,说是卫婻暗中出宫去六丽山替陛下祈福还愿了,她两下一合计,便带了人直闯毓宁宫。 毓宁宫几个大宫女和内侍拦着不让进,眼看着便起了冲突,吕太嫔恼羞成怒,费了好大的劲让人将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按住了,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寝宫。 寝宫中幽暗,透光的窗棂上都遮了锦帘,中间的龙凤呈祥红木雕花大床上,纱帘低垂,隐隐可见锦被高高隆起,一旁梨儿半跪着,手中拿着捣臼在捣药草,一股子药汁的涩味传来。 吕太嫔愣了一下,连忙敛了怒容,嘴角习惯性地堆起笑容道:“皇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我一直牵挂娘娘,奈何这些刁奴阻拦,心里一时着急,便动静大了些。” 纱帐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唔声,梨儿起了身,将捣臼往小几上一放,冷着一张脸道:“娘娘还在小憩,吕太嫔若是没什么要事,便退下吧。” 她这些日子和琉紫在一起,又要一起应付后宫中诸人时不时的窥探,日渐成熟,言谈举止间颇有了几分气度。 吕太嫔倒是被她唬得愣了一下,正迟疑着呢,跟在她身后的何丽娘立刻上前斥道:“太嫔进来自 然是有要事,你这一个小小的宫女怎敢替皇后娘娘逐客?太放肆了。” 梨儿气得脸都白了:“你才是放肆呢,你是什么身份,借住在宫里的人也胆敢在毓宁宫指手画脚的。” 何丽娘一口气接不上来,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就朝着梨儿的脸上抓去:“你这刁奴,胆敢骂我!” 这些日子,何丽娘没少在毓宁宫外窥探,每次吕太嫔过来,都少不了她在旁边煽风点火,梨儿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了,敏捷地往旁边一闪,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快来人呐,有人意图对皇后无礼!” 两人厮打了起来。 吕太嫔年轻时便入宫伺候先帝,不像何丽娘和秦氏一入宫便是后宫无主,从前先后宫规严谨,这在皇后面前如此失礼无状,放在从前那可是大罪。她着慌了起来,颤声道:“住手!这样成何体统,快给我住手!” 一旁的秦氏咬紧了牙关,她原本已经偃旗息鼓,只想着给女儿找个好人家,没想到忽然冒出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何丽娘又在旁边哭哭啼啼地撺掇,她便又壮起了胆。 照她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这毓宁宫十有八九是没了主心骨了,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天都不现身?而现在这里闹成这幅模样,那叶宝葭居然还能忍得住躲在这纱帐中,这床上躺着的人,一定是个替身。今日难得卫婻不在,吕太嫔却胆小如鼠不敢撕破脸皮,再拖下去,等卫婻回来了又是一场空。 想到这里,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了纱帐,抓住了锦被堆着笑脸道:“皇后娘娘,我等都担心得很,还是快请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叶宝葭懒洋洋地半撑起身子,嘲弄地看着她:“宣华夫人倒是热心,还要亲自来掀本宫的被子。” 秦氏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这……我只是担忧娘娘的病情……一时急切了些……太嫔……太嫔你倒是说句话啊……” 叶宝葭身着白色中衣,头发披散着,下床赤脚站在脚踏上,目光往四周一扫,厉声喝道:“住手!敢在毓宁宫中目无皇后、藐视天家,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梨儿应声用力推了何丽娘一把,后退两步跪在了叶宝葭跟前,哭着道:“娘娘你保重身子,别和这些小人一般计较,且等陛下回来了替你做主……” 何丽娘和梨儿的一番厮打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发髻也被抓散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叶宝葭,不敢置信地喃 喃自语着:“这……这不可能啊……” 吕太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打圆场:“皇后娘娘,我们这也是担心你,这到底是什么病一歇就是一个月,我们几个心里都——” “跪下!”叶宝葭没理她,沉下脸来对着秦氏和何丽娘呵斥道,“是我平日里都太宽待你们了吗?居然敢如此放肆!”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秦氏一眼瞥见了一抹玄色,原本吓得怦怦乱跳的心顿时稍稍平静了些,一拉何丽娘的衣袖跪了下来。 “这都是怎么了?”卫简怀的声音恼怒地响了起来,“为何聚在皇后卧房中?皇后需要静养,朕临走前特意叮嘱的,你们全都忘了吗?” 秦氏垂泪哽咽着道:“陛下,是我错了,不该太心急去扶娘娘起来,一时冲撞了娘娘,娘娘若是要责罚,我也没什么怨言,只怪自己老了糊涂了……” “宣华夫人明明是冲上来掀起了皇后娘娘的被子,无礼至极,”梨儿伶牙俐齿地反驳,“她若是好心想扶皇后娘娘,为何不先喝止她女儿,反倒借机上前?” 卫简怀的眉头略略皱起,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氏。 叶宝葭朝着梨儿示意,让她别再说了,上前微微一笑道:“既然陛下来了,我也不便越俎代庖,今日之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后宫乃是皇后为尊,这乱糟糟的,的确需要好好整治一番,”卫简怀沉着脸道,“皇后处置便好。” 秦氏哀恳地看向卫简怀,眼中垂泪。 卫简怀心有不忍,避开眼去。 叶宝葭看在眼里,沉吟了片刻道:“今日尔等一众人等无视陛下圣旨,强行闯入毓宁宫,目无皇后,藐视天家,实在罪无可恕。何丽娘和秦氏各罚十五杖,掌嘴一百,念在秦氏年长,何丽娘女代母过。” 何丽娘一听,软倒在地,嘶声叫了起来:“陛下!陛下饶命!皇后娘娘这是公报私仇要置我于死地!” 这处罚算得上公正,卫简怀很是满意,见这女人居然如此歇斯底里不敬皇后处罚,不由得越发嫌弃,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李德立刻领人上来,将何丽娘堵上了嘴拖下去了。 秦氏看着女儿的身影,想求情却又不敢,只好伏在地上哀哀哭泣。 叶宝葭又看向吕太嫔,温言道:“太嫔平日人品,本宫一直敬仰得很,今日会如此失态,倒是大出本宫意料,想必是有刁奴或恶友在一旁挑唆而至。” 吕太嫔尴尬万分,心里把秦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面带愧色道:“是我心急了些,听了旁人的撺掇,现在看娘娘身体安康,也就放了心了。” “可今日这事,不罚不行,不然难正宫规,”叶宝葭淡淡地道,“罚吕太嫔禁足一个月,抄金刚经、清心咒十篇,身旁刁奴,一律杖责十下,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喧哗的闹剧终于结束。 毓宁宫中众人几乎是夹着尾巴过了这一个月,琉紫、梨儿、桃儿三人更是知道内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这下总算是扬眉吐气。 等到人都散去了,叶宝葭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时间紧迫,她是直接将中衣穿在了内侍服外面,里面的衣袖撸起,幸好她这些日子因为受伤和旅途辛劳瘦了一些,这样罩着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若是那秦氏胆子再大一些上来掀她的中衣,那便要露陷了。 “皇后刚才处罚她们的时候,看上去威风凛凛,倒有几分朕的风范,”卫简怀很是满意,“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和皇后这是夫唱妇随,天生一对。” 这可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怕人笑话。 叶宝葭嗔了他一眼:“我还怕陛下嫌我罚得太重,让宣华夫人难堪了呢。” 卫简怀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怅然道:“从前她对朕真的很好,朕失踪的那些年也只有你们这么寥寥几人还惦记着朕,朕对她一直很感激。” 叶宝葭看着他,心中柔软。 其实,卫简怀骨子里那份良善一直没有消失过,只是被这残酷的遭遇遮掩了,深藏于心,旁人轻易察觉不到罢了。 “陛下那时感激她那是对的,”她柔声道,“只是感激不能被人利用,宣华夫人她……这些年有些变了。” 卫简怀轻叹了一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能是朕的恩宠太过,让她有些看不清自己了。她毕竟不是宫中的人,长留此处也不是办法,不如我替她在外面建座宅子,这样她即面上有光,也可以和儿女共享天伦,你看如何?” 第87章 碧玉鸳鸯扣(五) 对秦氏母女二人,卫简怀能够自己想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他还一心为宣华夫人打算,但毕竟已经警醒,日后那母女二人若是再生出坏心惹出什么事来,必定会让卫简怀看清她们的真面目。 卫简怀言出必践,没过两日便让内务府开始选址开工,再过上一两个月,这让人如鲠在喉的母女俩终于可以彻底从叶宝葭眼前消失,实在是大快人心。 后宫中经过这一出,叶宝葭的威严自然而然地便人尽皆知。 那何丽娘平日里在宫中趾高气扬的,早就惹人厌烦,那两百下掌嘴和三十杖实打实地挨了,两颊肿得不成样了,臀部也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地被抬回了鹿鸣宫,自此鹿鸣宫门紧闭,里面的宫人出来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蚂蚁。 吕太嫔宫中的宫女、内侍受了罚,也没法当值,内务府正好调换人手,将几个领头的打发出宫了,重新替吕太嫔安置了一批,吕太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边叶宝葭一一将这些日子不在后宫的疏漏给弥补了,那边卫简怀也忙碌得很,安王叛乱平息后,他要铲除异己,更要论功行赏。 霍雎封为三品怀化大将军,叶慕彦调往兵部任兵部主事,连升两级,秦桓官升一级,出任京兆府下阳明县知县一职,只待他身子完全康复便走马上任,其他一同在行宫征战的也各有封赏。 从前和卫简铎交好的朝臣不少,一个个都心生惴惴,而对安王府的处置也成了朝臣争论的焦点,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以霍雎为首,力主斩草除根,叛乱谋逆,当诛九族,况且卫简铎心思狠毒、手段毒辣,若不能根除后患无穷;而一派则以几名老臣为首,恳切陈词,别人也就罢了,协同谋逆,其罪当诛,但安王的一双儿女尚幼,朝中律法也有十二岁以下孩童得以特赦的例子,更何况这是天子的血亲,若能网开一面,天下子民必定会盛赞天子的仁德。 卫简怀并未决断,将两边奏折都留中不发退了朝。 几名老臣脸色灰败,互望了几眼,心中颇有几分绝望:要知道,上次对废帝的处置时,卫简怀也是这样虚晃一枪,直接越过朝臣处死了。 太傅秦威劝道:“算了吧,那卫简铎的确可恨,连我都被他欺瞒了,也难怪陛下恼怒。” 太师宋平章叹了一口气:“陛下励精图治,必可成为一代中兴之君,我等这是担忧,陛下若是因为此事为后人诟病,实在是得不偿失,更何况……” 他倏然住了口,满脸忧色。 另一位礼部尚书宁立德迟疑了片刻道:“宋大人,既然陛下这里说不通,不如我等去见见皇后,和她分析一下利弊,若是皇后在内也可相劝一二,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 宋平章不以为然:“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陛下连我等的劝谏都不听,还能听妇人之言不成?” 秦威心中一动,他老奸巨猾,当时一时的冲动过后,自然品出了退亲那事背后有些耐人寻味之处,然而新的孙媳妇温柔贤淑、才貌双全,从前的事情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琢磨了。此时一想,他倒觉得宁立德的话不无道理,劝道:“宋大人,这也算是陛下的家事,不全是政务,病急乱投医,姑且一试,也没什么损失。” 退朝后,卫简怀回了南书房小憩了片刻。 没多一会儿,霍雎来了。 卫简怀还当他要来进言卫简铎一事,没想到他入了南书房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见了礼。 “这是怎么了?”卫简怀瞥了他一眼,“昨晚皇姐又不理你了?” 霍雎又叹了一口气,看过来的目光直勾勾的,却一语不发。 “你瞧瞧你,怎么变得和那小媳妇一样了?”卫简怀嘲笑道,“若是让敌兵看到朕的怀化大将军这幅模样,只怕要笑掉了大牙。” 霍雎忍不住了:“陛下还说风凉话,这还不都是因为皇后?” “皇后怎么了?”卫简怀奇道。 霍雎掰起了手指头:“自从陛下离京后,婻婻隔三差五地便去毓宁宫坐镇,这也就罢了,现如今陛下回来了,这一二三四五……,除了前日歇在家中,其余都也一直往毓宁宫跑,我偶尔休沐一日,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更可气的是,婻婻回来左一句皇后,右一句皇后,整一个晚上都没完没了,我的脑袋都快炸了。” 卫简怀笑了:“你连皇后的醋都要吃吗?” 霍雎酸溜溜地道:“皇后娘娘这是给婻婻吃了什么迷魂药了?若是得便,臣也想问皇后娘娘买,臣都要糊涂了,到底臣是长公主的驸马,还是皇后娘娘是长公主的驸马?” 卫婻和叶宝葭久别重逢,又知晓了身份,这几日的确亲密得有些让人吃味了。 卫简怀心有戚戚焉,出主意道:“你和皇姐成婚也有些日子了,加把劲,若是皇姐有了身子,还不得留在家中好生养胎?实在不行,朕准你几日假,带着皇姐去别庄小住 几日,她总不能长出翅膀飞回来吧?” 霍雎醍醐灌顶,钦佩地道:“陛下真是神机妙算,臣受教了。” 他得了妙计,兴冲冲地往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叶宝葭。 “霍将军怎么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叶宝葭笑着打招呼道。 “皇后娘娘,陛下一人政事辛劳,娘娘要多多陪伴陛下,为陛下消乏解忧,”霍雎一脸的语重心长,“长公主常来打扰,实在有些不知趣,待微臣好好教导于她。” 叶宝葭乐了,这个霍雎,真是醋得清奇,更是死要面子的典范。“霍将军多虑了,长公主和我姐妹情深,仅仅白日见面都有些意犹未尽,我正打算邀长公主入宫小住几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霍将军意下如何?” 霍雎的脸都垮了,这还了得,整个儿都没他什么事了!“皇后娘娘说得晚了,我明日便要和长公主去别庄小住,我这急着要回去收拾行李呢,先告辞了!” 看着霍雎匆匆而去的背影,叶宝葭忍不住想笑,只是一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那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安王府的处置,确实让人头疼。轻了,不能震慑别有用心之徒;重了,卫简怀便要再次背上冷血无情、残害血亲的名声。 这是朝中政事,又是卫简怀的家事,她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方才太师、太傅、礼部尚书三人联袂求见,言辞恳切,让她不得不答应一试。 只是卫简怀对于背叛了他的亲人有多执拗冷硬,从前的谢隽春一清二楚,此时,她心里半点把握都没有。 李德见她来了,进去禀告了一声,便将她迎了进去。 “立秋已过,天干物燥,陛下喝点雪梨银耳汤润润肺。”叶宝葭将食盒放在了书案上。 “这是特意为朕准备的汤汤水水吗?”卫简怀一把揽住了她的细腰,笑着问。 叶宝葭轻呼一声,手中刚刚端出来的银耳汤差点洒了:“陛下小心些,别弄脏了奏折。” 卫简怀把奏折往旁边一推:“自然是皇后的汤水更加重要,别让奏折挡了它的路。” 叶宝葭哭笑不得,被卫简怀拽进了怀里,坐在了腿上,被逼着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银耳汤,她心中暗暗叫苦,这时候若是太师他们进来了,只怕不但再也不会让她来劝卫简怀,还要怒叱她是个祸乱朝纲的妖后。 闹了一会儿,卫简怀总算罢了手,取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嘴,又坦然 自若地塞了回去。 叶宝葭一眼就瞧出了是她绣的鸳鸯帕,不由得脸上一红,想去抢过来:“陛下别用这块了,我正在和琉紫学绣鸳鸯,这次绣的一定比上回的好。” 卫简怀按住了她的手,取笑道:“就算皇后绣了成千上百块帕子,这第一块也是不能丢的,我得藏着让以后的小公主小皇子瞧瞧,从前他们的母亲是这等手艺。” “陛下这么喜欢小孩子吗?”叶宝葭笑着道,“这宫中如今也就没几个人,要是有些亲朋好友的孩子过来玩玩,倒也热闹一些。” 卫简怀抱着她的手一滞,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淡,最后消失无踪,良久,他才淡淡地问:“太师他们是不是来找过皇后了?” 叶宝葭转过身来,和他四目相对,神色坦然:“是,太师他们忧心忡忡,和我说了两句,让我劝劝陛下。” “那皇后的意思呢?”卫简怀凝视着她,眼神中看不出喜怒来。 叶宝葭笑了笑,看着他的眼中温柔了起来:“我记得,从前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陛下才六岁,长得唇红齿白,煞是惹人喜爱,当时先后还健在,让我陪着陛下去玩耍,陛下对当时的二殿下、三殿下都好得很,还给他们俩各一个稀罕的小金佛。” 卫简怀怔了一下,一时有些不太明白叶宝葭提起这事有何深意。 “当时旁人都看不起三殿下,也不愿陛下和二殿下相处,唯有陛下这样的孩童,不知道大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纠葛,以赤子之心待人,我在那时便想,若是日后有幸能独当一面,必定愿为小殿下牵马坠蹬,万死不辞。”叶宝葭忆及往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原来宝葭这么早就看上朕了?那时也只不过十二三岁吧?”卫简怀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戏谑地道。 叶宝葭的脸一红,嗔了他一眼:“陛下休要胡言,那时只是君臣之谊罢了,怎么扯到男女私情上去了。” 卫简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声道:“这说明你我之间乃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任凭谁都无法把我们分开。” 叶宝葭轻嗯了一声,靠在了他的胸前:“我只是想说,大人的恩怨,稚子是不懂的,只是日渐长大之后,被身边人带着诱往了魔境,留下安王的一双子女,的确比一刀杀了他们要难上百倍,陛下若是想要一劳永逸,无可厚非,但若是愿意付出心力,将他们引上正途,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 卫简怀沉默了片刻,嘴角勾了勾: “那皇后的意思是,让朕饶了他们?” 叶宝葭摇了摇头:“我并无此意,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陛下若要杀他们,我虽然惋惜,却也只能怨他们投错了胎,从今往后多替他们烧些纸钱,让他们投个好胎;陛下若是要留他们性命,我必然全力以赴,化解今后他们身上可能有的戾气,让陛下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小剧场: 卫简怀:我的亲亲宝贝讲道理的时候酷呆了。 卫简怀:好想每天听她讲道理。 醋哥:…… 醋哥:陛下,醒醒。 第88章 碧玉鸳鸯扣(六) 翌日早朝,卫简怀颁下了两道圣旨。 安王卫简铎谋逆叛乱,其罪当诛,着羽林卫缉捕,如遇抵抗杀无赦;安王妃齐氏,协同谋逆,知情不报,赐七尺白绫;其余伙同谋逆者斩立决。 卫简铎之女卫芸、子卫甄,本应同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兼之二人尚且年幼,朕念及血脉亲情,网开一面,圈禁于安王府邸。其余被卫简铎蒙蔽之人,凡未参与叛逆者,每日三省,改过自新者,既往不咎。 这两道圣旨一出,朝中小半臣子都舒了一口气,一个个都感激不已。 那卫简铎整日里笑脸迎人,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朝中好些人都去他府上赴宴过,平日里也偶尔一起花天酒地,谁能想到他背地里会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谋逆之事?现如今事发,今上又是个手段狠戾的人,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现如今卫简怀连卫简铎的两个子女都饶了,又下旨既往不咎,这场风波算是彻底过去了,这吊在半空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来了。 多日来朝堂上的波涛暗涌,终于过去。 宋平章等几位老臣喜出望外,纷纷上表颂赞卫简怀仁德宽厚,乃万民之福。 初秋不知不觉间就来临了,秋高气爽,整个毓宁宫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木樨花香,浅浅的甜香让人心情愉悦。 叶宝葭忙着准备寿礼,再过几日就是祖母的六十大寿了,自从回京后一直忙碌,也没宣召家人入宫,只是写了一封亲笔信去解释了几句这突如其来的病情,让她们不要担忧。而此次祖母的寿辰无法亲自道贺,她便亲手备礼以表孝心。 祖母夜间容易惊醒,她特意向杜太医讨了个方子,亲手采集了菊花、枸杞、决明子等安神的药品,准备缝入枕中,盼着祖母能多安睡些时辰,把身子养好,益寿延年。 午间小憩之后,她在琉紫的指导下学着用锁针法缝制枕套,虽然磕磕绊绊的,好歹那针眼总算是小的,那些装进去的药材漏不出来。 琉紫一边教一边笑:“娘娘花这功夫做什么?娘娘的手,那是要行写诗作画的风雅之事的,这些粗活奴婢们来就是。” 卫简怀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叶宝葭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每日里磨墨添香,读书写文,乐在其中。 不过,这给祖母的寿礼,做得再粗鄙,也是她的一份孝心,自然不能让琉紫代劳。 主仆俩正说笑着,梨儿一溜儿小跑进来了,高 兴地喊了起来:“娘娘,娘娘你快看谁来了!” 叶宝葭回头一看,却见门前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略带羞赧地看着她:“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不见,身子可好?” 把手中的枕头一扔,叶宝葭激动地站了起来:“卢安!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惦记着你,只是没法出宫看你,你怎么样?伤都好了吗?这是要回来当值了吗?” “都好了。”卢安抬起手臂在胸口捶了几下,笑着道,“看,我现在结实得很,陛下将我安置在宫外的宅子里,让太医专程照看我一人,我成日里吃好喝好还躺着,身上都快长出毛来了,总算可以回来继续伺候陛下和你娘娘了。” 吃好喝好还瘦了,显而易见这伤得有多重。 叶宝葭心中感激,轻声道:“那日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救了我,只怕我就……” “娘娘可万万别这样说,”卢安慌忙道,“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奴才只恨自己没用,让娘娘受了惊吓。” 叶宝葭噗嗤一乐:“好了,那我们就不要互相客气了,日后还要请卢公公多多护卫,旁的人我可不放心。” “为娘娘赴汤蹈火,奴才万死不辞。”卢安正色道,“对了,我此来是请娘娘移步的,陛下在南书房等候娘娘,有要事。” “让我去南书房做什么?”叶宝葭有些纳闷。 卢安迟疑了一下道:“秦大人也在,刚才陛下和他关着门在说话,好像……争执了两句。” 叶宝葭定了定神,沉吟了片刻道:“卢公公且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一路秋景宜人,叶宝葭却无心欣赏。 卫简怀和秦桓会争执什么?是卫简怀依然心有芥蒂,还是秦桓依然余情未了? 秦桓身为年轻臣子中的佼佼者,若是能和卫简怀君臣相宜,乃是北周的幸事;若是因为从前那点私事从此郁郁不得志,无论于国于君都是一大损失。 南书房里静悄悄的,李德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一见叶宝葭来不由得眼前一亮,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书房中,卫简怀负手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一动不动;而秦桓跪在地上,身子笔挺目视前方,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名的某一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宝葭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柔柔地叫了一声“陛下”。 卫简怀的后背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神 情冷漠:“你来了,启遥马上要去阳明走马上任,临走前想要见你一面,朕琢磨着他刚救过你,硬拦着不让见有些不近人情,便劳烦皇后来一趟。” “陛下从前不是说了,想见便见,不用特意和你说吗?”叶宝葭朝着他盈盈一笑。 两人第一次为了秦桓吵架之后,卫简怀的确说过这话。 卫简怀语塞,狠狠地看了叶宝葭一眼,心里恨不得把她拖过来好好惩戒一番:明知道他一直对秦桓心有芥蒂,还要拿话将他。 叶宝葭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道:“秦大哥快快请起,你重伤初愈,何必做出此等自伤之举,若是坏了身子,岂不是让妻子父母担忧?” 秦桓恭恭敬敬地朝着帝后二人叩首行了大礼,这才撩袍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叶宝葭。 这些日子不见,他清瘦了很多,原本就斯文羸弱的身子看起来好像要被风吹走似的,然而,此刻他的双眸清明,再也没了从前那痴痴的模样。 叶宝葭猛然心定了下来。 经历了生死之劫,秦桓仿佛浴火重生,终于从那段痴恋中走出来了。 “皇后娘娘,我枉读了圣贤之书,从前做了不少让你困扰之举,以至于被恶人利用,差一点就酿成大祸,”秦桓轻声道,“今日我想见你,是为了亲口和你说声对不住,并无他意。” “秦大哥,快别这么说了,你能想通就好,”叶宝葭凝视着他,神情恳挚,“那日你冒死为我示警,后来又替我拖延时间,我和陛下都感激得很。” 秦桓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时候我真恨我自己自小没有习武,念了这么多的书,半点用都没有。” 他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卫简怀:“陛下,从前我恨过你,恨你抢走了我的姻缘,可后来仔细一想,我恨你做什么呢?虽然你引得我祖父重测了八字,可若不是我父母一早就看不起皇后,我祖父又笃信八字风水,陛下就算是再动手脚也坏不了我的姻缘,而我囿于孝道,不能为皇后扫平障碍,该恨的人,是我自己才对。” 卫简怀终于汗颜,沉声道:“启遥,此事是朕对不住你,不过,朕对皇后志在必得,和你也算是天意弄人吧。” 秦桓轻笑了一声:“陛下,其实你的确抢对了。皇后对臣,并无情意,定亲也只不过是水到渠成,可臣看得很清楚,皇后对陛下情深意重,陛下和皇后两情相悦,这才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只愿陛下不要为臣从前的糊涂对皇 后有了芥蒂,从此和皇后心意相通、琴瑟和鸣。” 卫简怀颇有些动容,怔了片刻才道:“你今日想见皇后……就是为了这个?” “是。”秦桓整了整衣襟,躬身行礼,“臣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愿陛下不要辜负皇后的一片深情,白首偕老。” “秦大哥,等一等。”叶宝葭叫住了他。 秦桓驻足。 叶宝葭紧走几步到了他面前:“秦大哥,多谢你对我的一番深情厚谊,其实,仔细想来,你我之间的种种缘分,想必是为了你最后的枕边人牵线搭桥的。” 秦桓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有件东西,其实我一直想物归原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你既然来了,那边再好不过,可以将这个心愿了了,”叶宝葭从怀里取出了那支梅花簪,珍而重之地握在了手中:“这是秦大哥赠我的,我一直留在身边,希望有朝一日能亲手交还,秦大哥,梅花簪中梅花意,惜取眼前人,它该到它该去的人手里了。” 秦桓茫然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叶宝葭这块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身子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卫简怀将下巴扣在她的鬓边轻轻摩挲着。 “这下放心了吧?”叶宝葭轻轻挣扎了一下。 “朕有什么不放心的?”卫简怀装糊涂,“朕向来对皇后信任有加。” 叶宝葭无语。 要不是那天秦桓说了,她只怕还不知道这位天子一直为了这支梅花簪在置气。 她转过身去,和卫简怀脸对着脸,“我将这梅花簪藏在百宝箱中,一是不愿随意轻贱了秦大哥的一片心意,二是想当面亲手交还给他彻底了断,劝他和我九姐姐好好相处,你有疑问便该亲自来问我,偏偏喜欢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活该你被憋闷这么长时间。” 卫简怀环住了她的腰,眯起了眼睛,威胁着朝着她的脸庞凑了过去:“皇后越来越胆大了,居然敢说朕活该,朕要罚你。” 叶宝葭的身子后仰,那柔软的腰肢被迫得快要折起来了:“陛下……陛下你住手……这是南书……唔……” 小剧场: 醋哥:办公室y怎么样? 卫简怀:尚可。 卫简怀:其他呢? 醋哥:制服y、马车y、星空y…… 卫简怀:来人呐,把这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89章 碧玉鸳鸯扣(七) 叶宝葭被卫简怀扣着在南书房好好亲热了一番,到了最后,眼看着卫简怀越来越荒唐,她不得不板下脸来,这才换来了卫简怀的罢手。 秦桓的事情一了,回到毓宁宫中,她浑身轻松,手上的针线活仿佛也有如神助,一个卧枕做得差不多了。 晚膳的时候,卫简怀回来了,背着双手矜持地瞧了她一眼:“今日快些用膳。” “陛下晚上还有公务?”叶宝葭有些奇怪。 “公务倒是没有了,”卫简怀轻咳了一声道,“今晚朕安排好了,带你出宫去见见你的家人。” 叶宝葭怔住了,屏息道:“真的吗?” “你思念姑婆,又不肯让朕把她请进宫来,朕只好让你去见她了,就当是朕送给姑婆的寿礼吧。”卫简怀笑着道。 “多谢陛下,”叶宝葭兴奋地道,“快,快些用膳吧。” “怎么谢朕?”卫简怀没有落座,站在原地斜睨着她。 叶宝葭朝着四周看看,琉紫领着宫女和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她迅速踮起脚尖在卫简怀的唇上吻了一下。 “不够有诚意。”卫简怀慢条斯理地道。 “陛下!”叶宝葭又羞又恼。 卫简怀见好就收,假做思索了片刻:“好吧,这便先饶了皇后,等晚上回到寝宫,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好了。”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帝后二人轻车简行,一路入了武宁侯府。 李德早早地便遣人先行通知了府里,武宁侯叶正宏领着两位兄弟在府门前恭候,将帝后二人迎入府中行了君臣大礼,叶齐宏这才到了叶宝葭面前,强忍着激动道:“皇后娘娘的身子好了吗?你母亲一直很惦记你。” 自从入宫后,叶宝葭就没再见过叶齐宏,在武宁侯府这两年,这位继父对她视如己出,是她们母女俩在侯府最坚实的靠山。 叶宝葭心中激荡,轻声道:“是我连累爹娘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叶齐宏连声道,“快到屋里去吧,你祖母和母亲一定等急了。” 前厅中灯火通明,全家人济济一堂,老夫人、母亲和各位伯母、兄弟姐妹都在,一起行了君臣大礼,将帝后二人请了上座之后,这厅里便热闹了起来。 这半年不见,老夫人鬓边的银丝又多了一些,精神倒看上去还不错,只是拉着叶宝葭的手仔细打量着:“可吓死祖母了,那些日 子传来说你卧床静养,我都快要急出病来,幸好慕彦和齐宏都安慰我说没事,我琢磨着,我家宝葭既然是个福女,怎么着都能得上天庇佑,便定下心来为你诵经祈福,天可怜见,总算见你平安无事,我这老骨头也就放心了。” “祖母说的没错,我既是福女,必定会逢凶化吉,”叶宝葭扬了扬手腕上的紫檀佛珠,俏皮地笑了笑,“看,这普善禅师送我的佛珠一直庇佑我呢,祖母,娘,你就放心吧。” 叶慕兴在一旁笑道:“我早就让祖母她们不要担心了,只是你可是祖母的心尖子,没见到你的人,祖母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多谢陛下了,”老夫人看向卫简怀,眼神复杂,“从前我一直担心,皇后娘娘虽然有福,却敏锐多思,若是一旦动情只怕容易伤情,现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陛下和娘娘,的确是天作之合。” 卫简怀和叶宝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能得姑婆这一句夸奖,朕也放心了。” 叶宝葭将亲手缝制的枕头交给了老夫人,老夫人怔了一下,眼里掉下泪来,唬得叶宝葭慌忙取出帕子替她拭泪:“祖母怎么就感伤起来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祖母这是高兴啊,”老夫人破涕为笑,“皇后娘娘亲手做的寿礼,谁能有我这样的福气。” 厅内众人都笑了起来,一阵恭贺。 说着说着,叶宝葭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再细细一瞧才恍然明白过来:“六哥呢?六哥怎么不在?” “慕彦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叶慕兴笑着道,“且再等片刻,应当马上就会来了。” 真是说到就到,叶慕兴的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慕彦出现在众人面前。 兵部主事虽然是文官,却成日里和武将打交道,更要熟悉各种武器、战马、军备等事,对于文武兼备的叶慕彦来说,简直是量身定做的职位。他如鱼得水,一头扎进了兵部,几乎废寝忘食。 一旁的俞氏心疼儿子,埋怨道:“娘娘你瞧瞧,这么晚了才回来,也不知道用过膳没有,一点儿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叶宝葭安慰道:“六哥不是小孩了,心中必定有数。” “我看他就是个小孩,还成天气我,”俞氏吐起苦水来了,“替他选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了,一个都看不上,这是要娶天上的七仙女吗?” 一旁的孙岚抿着唇乐了:“三婶娘,你可放宽心吧,慕彦 红鸾星动,说不准马上就要好事临门了。” 俞氏大喜过望:“阿弥陀佛,可不是哄我的吧?这个小祖宗可真是把我给折腾死了,偏生他爹还放纵他。” 这边正说笑着,叶慕彦见了卫简怀便过来了,向叶宝葭见了礼,见她们一个个都笑得暧昧,不由得心里有些打鼓:“怎么一个个都这样瞧着我?” 叶宝葭心中一动,诈他道:“我听说六哥有喜欢的姑娘了,是哪家的千金?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叶慕彦的脸上骤然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粉色,结结巴巴地道:“哪……哪有的事……娘娘……休要听人胡……胡言!” 这一听就是有事。 叶宝葭心中了然,笑着道:“是是是,是别人胡言,不过六哥若是喜欢人家姑娘,可千万要先下手为强,早早定下来才对,要不然等姑娘有了主,可后悔都来不及了。” 叶慕彦怔了怔,旋即便恢复了正常,也不结巴了,神情自若地笑道:“娘娘怎么忽然也热心起这个来了,倒和我娘教训我时差不离了。” 叶宝葭有些疑惑了起来。 瞧他刚才的模样,想必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只是这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以他现如今的年龄和官职,说一句年少有为、前程无量毫不为过,难道还会配不上那姑娘?又或者那姑娘门楣太低,配不上武宁侯府?可若是个好人家,祖母又不是迂腐之人,为何会要闷在心里不说出来? 不过,这毕竟不是从前在武宁侯府的时候了,她总不能把叶慕彦单独拉过一旁仔细盘问,也只好将疑惑压在心中,又叮嘱了两句,便把这事暂且抛在了脑后。 相聚的时刻总是过得很快,眨眼便到戌时了,戌正是宫门落锁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走了。 临出门前,殷盈终于没忍住,把叶宝葭拉到一旁,悄声说了几句贴心话,最后迟疑着问:“蕤蕤,你入宫也有这么些时日了,肚子里还没有动静吗?” 叶宝葭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殷盈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面上却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蕤蕤想必也是和我一样的体质,不容易受孕,只是平日里要注意身子,我替你去找了几个方子,到时候照着请人替你补补,把身子养好了就好。” 其实,叶宝葭心里也有些纳闷。 她刚满十四时便来了月事,平时一月一次,偶尔紊乱一下并无大碍;平日里身子虽然不算健 硕,可也并不娇弱;而卫简怀的需索更是算得上频繁。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肚子一直毫无动静。 不过,这种事情急也没用,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便好。 叶宝葭忧烦了一瞬,便把此事暂且放在了一边,这阵子她也有些忙碌,除了一些杂务,她还把后宫中的内侍和宫女们又筛选了一遍,只除了那鹿鸣宫,左右那母女俩也不会留多少时候了,就替她们保留些颜面吧。 这一日天气不错,内务府里在毓宁宫中摆上了近百盆含苞待放的菊花,叶宝葭也就放下了俗务,难得清闲自在了一会儿,让人搬了软榻在紫藤花架下赏花小憩。 琉紫兴冲冲地进来了:“皇后娘娘,长公主来了。” 前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原本日日往宫中跑的卫婻一下子没了动静,叶宝葭有些挂心,便让人去霍府问了问,内侍回来说,长公主和霍将军一起去别庄小住了。 霍雎这家伙还真变着法子把卫婻拐跑了,叶宝葭听了心里还真有点好笑,没想到,卫婻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卫婻兴冲冲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正是久违了的苏筱。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听说这位娇小姐上回在行宫受了伤,这才两个月,怎么就眼巴巴地又入宫来了? “皇后娘娘,来,尝尝新鲜枣儿,”卫婻高兴地道,“霍雎他亲手打的,我挑了些最大最甜的给你带来。” 若是霍雎在的话,想必脸都要气得紫了。 琉紫连忙接了过来,去洗了装在盘子里送了上来,叶宝葭招呼着两个人坐下,笑着问道:“苏姐姐的伤怎么样了?” “好啦,全好啦,”苏筱踢了踢腿示意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又道,“皇后娘娘,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你别叫我苏姐姐了,我虽然比你大了几个月,可你论公你是皇后,论私你是我表嫂,怎么着都该叫我妹妹才对,以后你就叫我筱筱,行吧?” 叶宝葭唬了一跳,这位刁蛮的娇小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第90章 碧玉鸳鸯扣(八) 定国公府乃卫简怀的祖父元宗亲封,苏筱的爷爷老定国公当年和元宗一起征讨过北部荒蛮,君臣情意深厚,一直以来都是元宗的肱骨之臣,很得元宗的敬重。 苏筱的姑姑被选做当时的太子妃,和先帝琴瑟和鸣,入宫执掌后宫中馈后宽严有度,很得朝臣爱戴,而苏筱的父亲承爵后并不以外戚之名骄横跋扈,恭谦宽和,先帝对他甚是信任。 卫简怀这里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是个护短的,对母后的本家、自己的舅舅自然是护得滴水不漏。 可以说,定国公府三代以来都一直深得帝宠,若是叶宝葭是个普通的皇后,对苏筱还真是轻易得罪不起,疼着护着才是身为皇后的大度。 而今日的苏筱显然和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是真心道歉、诚心求和。 许是叶宝葭的眼神太过惊讶,苏筱有些不太好意思了,往卫婻身后靠了靠,嘟囔着道:“皇后娘娘,从前我不懂事,听了别人的煽风点火,以后我都不理她了,你放心,以后你说东我就不会往西,都听你的,行不行?”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宝葭和她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然不会和她这么一个小姑娘计较:“筱筱可别这么说,我们本就是一家人,理应比旁人更亲近才对。” “我就说吧,皇后娘娘是个心软的,只要你改了从前那些骄纵的习气,一定会原谅你的,”卫婻在一旁笑着道,“筱筱她一个人还不敢来,非得拽着我一起,啧啧,从前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呢?” “人家长大了嘛,”苏筱娇嗔道,“再说了,皇后娘娘这么好,我在行宫跟着呆了几日,耳濡目染,自然也被带得好了。” 这可实在有些诡异了。 就算苏筱知了错,也不应该会这样赤裸裸地来拍她的马屁。 叶宝葭心生疑惑,难道……苏筱是对入宫为妃一事还不死心? 苏筱也就羞涩了刚刚开始那一瞬,没过一会儿便本性毕露,活泼欢闹得很,说是要给她们变戏法,拿着枣儿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抛,玩杂耍似的,整个园子里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叶宝葭想喝茶,她便倒茶;叶宝葭一咳嗽,她便过来捶背;叶宝葭一起身,她便殷勤地跟着走…… 到了后来,连卫婻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筱筱,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皇后娘娘给你吃了迷魂药了吗?” 苏筱又不好意思了,手中的帕子不停地搅着,吞吞吐吐地道:“ 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想来问问皇后娘娘……这个……不知道慕……” 有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了:“娘娘,安郡王、宋太师、宁尚书求见。” 后宫不得干政,虽然并没有明律,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前朝众臣,若是靠着后妃起家,或是谄媚后妃的,总要被人低看一等,尤其是文臣,以后便是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点。因此,除非万不得已,臣子们甚少入后宫求见后妃。 而宋太师这个古板的老臣,居然在半月之内两次求见,倒也让人意外。 叶宝葭将人请了进来,宋平章等人见过礼后,见卫婻也在旁边,不由得面露喜色:“长公主也在,那可正好了。” “宋太师这是有何要事?难道还和我有关不成?”卫婻奇怪地问。 “臣此来一是为了向皇后娘娘致谢,娘娘心怀仁慈,力劝陛下善待血亲,臣等感激不尽。”宋平章含笑道。 那日处置安王府一事,宋平章原本对这位年轻的新后并没有报什么希望,后来见事情在叶宝葭的斡旋下峰回路转,这才收了轻视之心,重新估量起这位皇后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来。 叶宝葭微微一笑:“宋太师言重了,本宫也没做什么,是陛下思虑再三,愿看在先帝的份上善待那卫简铎之子,此后只愿那两个懵懂稚子能体会到天子的慈悲关爱之心,一心向善才是正道。” “鸟雀尚知感恩,何况人乎。”宋平章捋了一下颌下的胡子,“娘娘放心,他们二人若还生怨怼之心,那便是天理难容。” 叶宝葭点了点头,又问:“宋太师还有何事?” “这二来……臣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安郡王,此事是你为主,还是你来说吧。”宋平章朝着安郡王看去。 那安郡王今年五十五岁,是卫简怀的堂伯,奉先帝之命掌管宗正寺,在宗亲中甚有威望,只是碰到他那位乖戾的天子皇侄,就好似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整个人都蔫了。 只见他的眉头紧皱,一脸愁苦地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前阵子吕太嫔和我说,陛下已经在选妃了,可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陛下跟前怎么一点儿动静皆无,还劳烦娘娘去问问陛下,给臣个准信,臣也好去准备一二。” “这……”叶宝葭头疼了,那些画像只怕都已经被卫简怀烧了,还选什么妃?“不如安郡王直接去问陛下可好?本宫早已将一干物件都上呈到了陛下手中,可陛下并未示下 ,本宫也无可奈何。” 她也不管了,索性把这球往卫简怀那里踢去。 “臣倒是想去问,只怕还没问上一句便被陛下训斥了,还是要有劳皇后的。”安郡王对此时心有余悸,想当初为了让卫简怀大选,他软的硬的都用上了,可卫简怀油盐不进,害得他差点去宗庙上吊。 叶宝葭摇了摇头:“陛下说了,他不纳妃,我再去劝,只怕他要雷霆大怒,安郡王德高望重,此事非你莫属。” “皇后娘娘这是不愿还是不能呢?”宋平章在一旁冷不定地问了一句。 叶宝葭敛了笑容,眉头轻蹙,面无表情地朝他看去:“宋太师这是何意?” 平常叶宝葭都是浅语轻笑,看上去温柔可亲,这一沉下脸来,语声清冷,倒还真有几分皇后母仪天下的威仪,宋平章莫名胸口一凛。 然而在他的心里,妇人都应三从四德,为丈夫纳妾分宠、开枝散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家主母况且如此,何况是一国之母的皇后?如此推托,意图独宠后宫,实在是不可取,更会被史官、后人所诟病。 他身为当朝太师、三朝元老,自然要尽全力劝谏,不能任凭帝后二人如此胡闹下去。 “皇后娘娘,臣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字字都是肺腑之言,更是一心为了陛下和皇后好,”宋平章凛然道,“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二子一女,先后贤良淑德,先帝后宫充盈,皇家有后,朝中人心安稳;而陛下大婚半年有余,至今尚无子嗣,后宫中也只有皇后一人,试问皇后在参拜先帝先后时有无心中有愧?陛下不愿纳妃,皇后若是肯花心思多加劝解,必定有事半功倍之效,就如同陛下宽恕那二子之事,皇后你说呢?” 饶是叶宝葭向来淡然,也被宋平章这话气得发抖,这合着上次帮忙劝解倒入了个套了,难道以后所有卫简怀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来找她吗?她不愿意、她劝不进倒都成了她的不是了? “宋太师,此言差矣,我已经尽我所能劝谏陛下,然而陛下乃是天子,更是我的丈夫,他若是决定的事情,我自然不能违背,若没有其他事情,宋太师就请告退吧。”她沉下脸来逐客。 “娘娘就算不爱听,臣也不得不说,”宋平章却咄咄逼人,“陛下独宠皇后,皇后独霸后宫,天下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更会如何看待皇后?今日长公主也在这里,长公主,你倒是说说,皇后此举妥当吗?” 宋平章此人,古板守旧,谏言 时时常言辞犀利,不顾天子颜面,和卫简怀早就吵过好几回,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卫简怀实在气不过了,也只能让人把他轰出金殿,唯有一次,卫简怀真的怒了,便拖下去把他杖责了一回,事后他却引以为荣,依然如故。 叶宝葭心知今日不能善了,给梨儿使了个眼色,梨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去南书房搬救兵了。 一旁的卫婻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想起上次卫婻劝她替卫简怀纳妃之语,叶宝葭心中苦涩,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心愿,在这后宫中终究有些苍白,她一时之间胸口发闷,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宋太师,你若是非要说我妄图独霸后宫,这便是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卫婻接口道,“宋太师,我觉得皇后此举并无什么不妥,陛下纳不纳妃,他自有主张,你们这些外臣若是有不同之见,自去找陛下劝谏就是,何必柿子捡软的捏,来烦扰皇后娘娘呢?” “是啊,这么三个大男人,一个个年纪都能抵得上皇后娘娘的祖父了,这样欺负人,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苏筱在一旁帮腔道。 宋太师气得都胡子都快吹起来:“苏家丫头,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筱朝着他做了个鬼脸:“瞧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能胡言乱语,为什么我就不能?” 卫婻朝着苏筱示意安静些,旋即朝着在场众人一一看去,正色道:“我从前倒也盼着陛下纳妃选秀、充盈后宫,可那卫简铎一叛乱,我便忽然就想通了,这开枝散叶又有何用?同室操戈皆由这后宫充盈、皇嗣纷争而起,皇后娘娘聪慧宽仁,和陛下帝后情深,他日诞下皇嗣,一母同胞,必定会相亲相爱,陛下不想纳妃,那便后宫一人足矣。” 叶宝葭愣住了,心中一阵激荡:“长公主……” 卫婻侧过脸来,朝着她眨了眨眼,口中无声地吐出“三郎”二字。 叶宝葭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的说法!”宋平章这边却气得浑身发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后宫佳丽三千,从未听说过——” “我听说南陈的皇帝也只有皇后一人,”苏筱又忍不住插嘴了,“宋太师,你还身为太师呢,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宋平章被噎住了,恼羞成怒:“那南陈的皇帝已经有了一女二子!可皇后呢?入宫半年有余,却半点动静都没有,这若是——” 叶宝葭站起来朝他怒目而视:“宋平章,你这是恶语相向,咒我不能——”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小剧场: 每天都去藏宝阁系列 卫简怀:趁我不在这样欺负我的亲亲宝贝。 卫简怀:把这些人蒸了还是煮了? 醋哥:…… 醋哥:暴君! 卫简怀:来人呐…… 醋哥:剐了比较解恨,陛下! 卫简怀:把这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91章 碧玉鸳鸯扣(九)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卫婻和苏筱扑了上去,琉紫尖叫着跑去叫太医,几名内侍冲上去将叶宝葭抬入屋内。 宋平章、安郡王、宁立德魂不守舍地跟着到了门前,心知这次算是闯下大祸了。 威逼皇后、以至于皇后晕厥病倒,这简直就是和忤逆天子没什么两样了。 安郡王颤抖着怒视着宋平章:“这次可被你害死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堂堂太师,说出这等咒语来,皇后娘娘怎么能不生气?” 刚才义正辞严、振振有词的宋平章这下也沮丧了:“我……我没那个意思,我这不是着急吗?” “唉,宋太师,这次你的确过了,”宁立德也埋怨道,“皇后娘娘素来温柔可亲,这次真是被你气坏了才会晕倒的,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唉……” 外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简怀几乎是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一把推开围在门口的臣子,扑进了卧房。 他得了梨儿的信,着急赶了过来,还没到毓宁宫便碰上了前来报信的内侍,几乎是魂飞魄散,从前杜太医曾说过叶宝葭有心悸之症,这若是突然被气得犯了,万一要是有个好歹,他便把那几个老匹夫统统杀了,不,杀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叶宝葭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卫简怀半跪在她面前,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只是一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卫婻还有些理智,一边掐着叶宝葭的人中,一边连声劝慰:“陛下,陛下别急,只是一时气愤晕厥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杜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进来了,取出金针在几个穴道上扎了几下,只听得“嘤咛”一声,叶宝葭慢悠悠地睁开眼来。 “宝葭你觉得怎么样?心口疼吗?难受吗?快和朕说句话……”卫简怀握着她的手,手足无措。 “我有些恶心,”叶宝葭虚弱地道,“想吐……” 一旁的杜太医怔了一下:“陛下你先让一让,臣替皇后娘娘把个脉。” “陛下,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叶宝葭见卫简怀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低声安慰道,“有些闷,喘不过气来。” 卫简怀连忙松开了她的手:“你们都散开了,让宝葭透透气。” 杜太医在叶宝葭手腕上搭了一块丝帕,开始凝神把脉,卫简怀定了定神,想起门外那三名大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几步就到了门外,森然道:“你们几 个可知罪?” 安郡王和宁立德互看了一眼,慌忙跪下叩首:“臣知罪。” 宋太师也跟着跪下,却辩解道:“臣也知罪,不过——” “你还不过什么!宋平章,往日朕敬你是三朝元老,让你几分,今日你居然胆敢跑到皇后这里来大放厥词,皇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来陪葬?”卫简怀的声音冷厉,“来人呐,把他们给朕——” “陛下……”屋内传来叶宝葭的轻唤。 “给朕拖——” “陛下……”叶宝葭再次轻唤道。 卫简怀怒不可遏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头重新进了卧房。 叶宝葭半躺在床上面带喜色,杜太医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么了?”卫简怀怔了一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杜太医躬身道,“皇后娘娘她有喜了!” 卫简怀一阵晕眩,踉跄了一步,扶着床架子才站稳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她有喜了,”杜太医重新说了一遍,“胎儿安好,娘娘的身子也还算康健,从今日开始,需得严格按照臣的饮食作息,不可懈怠。” “是是是,”卫简怀连声应道,“杜太医说什么便是什么。” 杜太医又不好意思地朝着卫婻道:“劳烦长公主和苏姑娘暂且回避一下,臣有些话要单独叮嘱陛下和娘娘。” 卫简怀满脑子都是“有喜”二字,恨不得把人都赶出去只剩他们两个,喜滋滋地道:“不用叮嘱了,朕全都知道,杜太医辛苦了,快回太医院歇着吧,多琢磨些安胎补身的药方。” 杜太医却没理会,将卫婻和苏筱送出去之后,关上了门,几步又来到了床前,他脸色凝重,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臣仔细诊断了,娘娘有一个半月的身孕,可照陛下的说辞,时间对不上。” 一个半月。 算起来那时卫简怀和叶宝葭在南安郡刚刚重逢,如漆似胶,日日不知餍足。 可对外说的都是叶宝葭因病在宫中静养,两人分隔两地,这如何怀孕? 卫简怀顿时傻了眼了。 皇后有喜,怀胎两月半,卧床静养。 天子龙颜大悦,为了替皇后和未来的皇嗣添福,原本雷霆大怒的卫简怀瞬间变和风细雨,将宋平章等三人大不敬的行为斥责了一通,罚俸半年,如有再犯 ,严惩不贷。 刚刚还理直气壮地指责叶宝葭无后,转瞬便被这喜讯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宋平章跪在外面,脸生疼生疼的,疼得他有些茫然了起来:方才若是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皇后心善,替你们求情,朕勉为其难,看在皇后和孩子的面上饶了你们,”卫简怀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喜气,就连训斥也有些力不从心了,“若是朕的孩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朕看你们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先后!” 宋平章连连叩首:“是臣的罪过,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卫简怀懒得和他计较了,这宋平章也已经到了耳顺之年了,过些日子便提醒他可以致仕了,在他这里摆老臣的谱也就算了,居然管到他的后宫来了:“你们几个,可听好了,不再纳妃选秀,是朕说的,也是朕不许皇后再提,你们若是不服,找朕来说理,若是再来骚扰皇后,杜冯!” 杜冯在外边应了一声:“臣在。” “如有人再犯,直接拿下送去大理寺下狱。”卫简怀冷冷地道。 三位大臣应声,各自羞愧不已离去。 卫简怀长吁了一口气,照这情形,只要这三位挑头的不再折腾,这后宫应当有些日子可以太平了。 皇后有喜的消息一出,后宫、朝堂连带整个冀城都喜气洋洋。 武宁侯府更是激动不已,各种安胎补身的药品流水般地往宫里送,杜太医自然也是日日都要往毓宁宫走一趟,半点都不敢懈怠。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日被气到了的缘故,叶宝葭的孕吐特别厉害,从前爱吃的零嘴鲜果都不喜欢了,一闻就吐,这没几日下来,下巴颌都看上去越发尖了。 一开始乍闻有喜的喜悦过去之后,卫简怀心疼了。 十月怀胎,这才过去这么些日子,若是一直这样折腾,只怕叶宝葭还没生下孩子,半条命就没了。 “陛下真是杞人忧天,”叶宝葭笑话他,“杜太医说了,只是前三个月辛苦些,后来便没什么大事了。” “那便好,要不然等他出来,朕可要先揍他一顿屁股,”卫简怀煞有介事地道,“听说朕从前在母后肚子里可乖巧了,半点都没有折腾母后。” 叶宝葭忍不住想笑:“我怎么听说陛下在先后腹中的时候成日里拳打脚踢,为此先后说了,这胎必定是个皇子。” 卫简怀愕然,半晌才恍然回过神 来:“那时我身边的奴才都这么说……原来都是在诳我的。” 两人一路说笑着,手牵着手从御花园中散步归来,琉紫和梨儿她们跟着杜太医学了一套推拿按摩的手法,早晚两次能减轻孕吐的症状,一见帝后二人回来了,琉紫便将叶宝葭请到了软榻上,折腾了一番,这才洗漱准备歇息。 脖子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挂住了。 叶宝葭低头一看,是块弦月形的玉坠,玉色是温润的绿色,通透清灵,整个玉面上雕着莲花,繁复而精美,最中间则是一只鸳鸯,掩藏在莲花中。 因为担心沾过血腥,那支鎏金箭坠早早地便被取下来了,这碧玉佩一挂上去,原本空空如也的白皙的脖颈顿时增色不少,卫简怀仔细端详了片刻,很是满意。 “好好的,挂这个做什么?”叶宝葭并不在意,她只是喜欢看漂亮的首饰,至于那首饰挂在她身上能有多美,却并不在她的喜好之内。 卫简怀也不答话,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个玉坠来,只见这玉坠做成了一个凸月形,一样是莲花和鸳鸯。两只玉坠并在一起,卫简怀轻轻一扣,合成了一轮圆月,而鸳鸯吻颈,缠绵无比。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叶宝葭惊喜地把玩了一下,爱不释手。 “这是碧玉鸳鸯扣坠,”卫简怀很是得意,“玉早斋研制了数月的精品,当世唯有这么一件,价值连城,朕早就想过了,我们俩分别戴着鸳和鸯,等孩子出世了,便将这一对碧玉鸳鸯扣合拢,戴在他的身上,意喻他是你我二人合体而生,你觉得如何?” “陛下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叶宝葭忍住笑道,“这寓意简直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替朕戴上。”卫简怀矜持地道。 叶宝葭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鸳鸯扣的另一半重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两人肌肤相贴,一股幽香袭来。 卫简怀心神一荡,低头在那纤细白皙的指尖上一吻,旋即轻轻一带,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陛下……”叶宝葭轻喘了一声,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忧,“杜太医说了……” “朕知道,”卫简怀抱着她,贪恋地亲吻着她的肌肤,从眉梢眼角徐徐而下,一直到了脖颈锁骨,“朕只是想亲亲你。” 叶宝葭被他亲得痒痒的,吃吃笑着缩起了脖子往他怀里躲去。 卫简怀的呼吸一滞,慌忙往后退了退 :“好了,朕不亲了,快些睡吧。” 叶宝葭明白了过来,脸有点烧,幸好眼前一暗,灯灭了。 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眉眼,却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叶宝葭的呼吸声轻柔,仿佛羽毛从鼻尖轻刷而过。 卫简怀屏息凝神,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小腹上,想象了一下那里的小生命,体内那燥热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蕤蕤,你说这一胎是男娃还是女娃?” 叶宝葭也安心了下来,思忖了片刻道:“我觉得应该是个女娃,女娃才会这么娇气,吃什么吐什么。陛下觉得呢?” “朕也觉得,”卫简怀兴致勃勃地道,“若是女娃,等她出来就不打她的屁股了,朕要请这世上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 叶宝葭哑然失笑:“你这是要累死她吗?照我说,她就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够了,左右她有这世上最厉害的父王。” 卫简怀飘飘然了起来:“那倒也是,就听你的。” …… 叶宝葭终于挡不住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卫简怀却了无睡意,半撑起身子,借着几缕夜色看着怀中的佳人。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时紧闭着,眼睑遮去了眸中的流光,那眼线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眼睫黑而密,仿佛鸦羽一般。 琼鼻樱唇,柔软的唇瓣微翕着,仿佛娇嫩的花蕊引人采撷。 那半露的香肩旁,锁骨形状优美,随着轻浅的呼吸声微微起伏。 体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又有抬头的趋势,卫简怀心中暗暗叫苦。 小家伙,不管你是男娃还是女娃,最要紧的是快些出来。 要不然,你最厉害的父王只怕要日日气血攻心、血脉逆流了…… 第92章 碧玉鸳鸯扣(十) 日子过得很是平顺。 经过杜太医和几位大宫女的仔细调理,叶宝葭孕吐的症状终于有所好转,脸色也日渐红润了起来。 殷盈入宫探望了两趟,交代叮嘱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卫婻也隔三差五地都要过来看上两眼,叶宝葭偶尔碰到霍雎,总能看到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脸的苦大仇深。 最让人费解的是,苏筱居然也时不时地入宫探望她,有时给她带点爽口的小零嘴,有时兴冲冲地来告诉她外面的八卦,有时则安静地陪在她身旁看琉紫她们为孩子准备新衣。 和不久前阴奉阳违地向她道歉的苏筱相比,此时的苏筱褪去了那层骄纵,日渐活泼可爱了起来。她胆子大、能说会道,倒是给宁静的毓宁宫中带来了不少笑声。 叶宝葭却有些头疼,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还真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还想进宫的话,那日当着几个大臣的面,苏筱还帮着她说了话,那几句歪理也理直气壮的,看不出半点勉强。 可若是不想进宫的话,苏筱怎么就忽然转了性了,难道行宫里跌的一跤让她醍醐灌顶了?那也不至于一直黏着自己不放啊。 这一日苏筱又来了,兴致勃勃地说着冀城中的新鲜事。 “娘娘,宁尚书家的小儿子昨儿个定了亲了,他才十六岁,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急呢?” “十六岁,是早了点。”叶宝葭心不在焉地应道,冀城中的年轻男子一般都会在十七八的时候定亲,十五六岁早了些,像叶慕彦这样快到弱冠之年了还没定亲,那就有些晚了。 “长宁侯家的那个方罡,皇后娘娘你知道吗?他的亲事又被退了,听说是因为他在赌场里被人打了,你说,他都二十了,是不是再也没人愿意嫁给他了?” “欠了赌债了吗?”叶宝葭有些纳闷,今儿个苏筱怎么尽提一些定亲退亲的事情啊? 苏筱挠了挠头,显然有些急躁了:“皇后娘娘,我还听说……” 叶宝葭瞧着她的模样,忽然一下明白了过来:“筱筱,你是不是有事情要问我?” 苏筱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扭捏地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叶宝葭正色道:“除了你想入宫为妃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之外,别的我都会尽我所能帮——” 苏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还想入宫为妃啊,我早就不想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是 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再也不要来中间插一脚了。” 叶宝葭倒是愣住了:“那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那个……慕彦哥哥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定亲啊?”苏筱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喜欢怎么样的女子……” 叶宝葭恍然大悟,原来,苏筱这是看上她的六哥了! 严格说来,武宁侯府和定国公府两家若是议亲的话,是叶慕彦高攀了苏筱。 但在叶宝葭的眼中,自家六哥当然是什么都好,样貌好、文采好、武艺好、脾气……勉强算是稍稍差了一点吧,总而言之,只怕除了卫简怀,这冀城没有一个男儿能比得上叶慕彦的。 再加上叶慕彦和苏筱的哥哥交好,小时候也和苏筱玩过,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彼此的性格都熟悉,若是彼此能看对眼,那还真是一桩好姻缘。 可一想到那日叶慕彦的欲言又止,叶宝葭心里也没底。 苏筱这一句话问出口了,便也不再害羞了,眉飞色舞地开始说她那晚在行宫中的英勇事迹:“慕彦哥哥可厉害了,好像神兵天降一样,背着弓箭、拿着青锋剑就从墙头跳了下来……” “那是他的青霜七星剑,六哥最喜欢一把剑,每天都要擦上一遍。”叶宝葭连忙道。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啊,真好听,还好看,和慕彦哥哥一样好看,”苏筱手托着腮一脸的神往,“皇后娘娘,那天你把我们都哄去了长公主那里,后来叛兵来了,外面噼里啪啦的好可怕,一起的姐妹们都吓得哭了,只有我一点儿都没哭,偷偷戳破了窗户纸看,慕彦哥哥太厉害了,比上回救我的时候还要厉害。见一个砍一个,那些叛兵都被他打趴下了。” “上回救你?”叶宝葭困惑地问,“他还救过你了?” 苏筱回过神来,慌忙摆手:“没没没,我说错了,”她心虚,连忙岔开了话题,“后来叛兵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想去帮忙,就偷偷溜出去了,幸亏我出去了,要不然那个躲在假山上的叛兵就得手了。” “筱筱真是厉害,”叶宝葭赞道,“不过,以后若是碰到这情况,还是应当等在屋子里,要不然要是有个万一,六哥可就难辞其咎了。” 苏筱嘟起嘴来:“皇后娘娘,你说话的样子和慕彦哥哥可真像,我后来摔下来的时候,慕彦哥哥冲过来看我,抱着我就开始凶巴巴地骂我,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姑娘,你说,我这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救命之恩,人家不都 说要……” 她住了口,脸上泛起了一层粉色。 “以身相许?”叶宝葭忍住笑道。 “对呀,”苏筱泄下气来,“可他抱都抱我了,却连提亲的影子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叶宝葭的头更疼了,叶慕彦抱着苏筱进屋了?都这样了他居然还不去提亲?身为男子,叶慕彦怎么能做出这等不负责任的事情? “他抱你都有人瞧见了吗?” 苏筱摇了摇头:“他挡着我,抱我去了旁边的小屋,后来他出去叫来了太医和侍女,倒是没人看见。” “我……我过两日便让陛下宣他进宫来问问……”叶宝葭打定了主意,如论如何,叶慕彦总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这样不明不白的,不是把苏筱害死了吗? 送走了苏筱,叶宝葭原本想等晚膳的时候找卫简怀商量一下,可等了好一会儿,李德过来带了信,说是陛下国事繁忙,便在南书房直接用了膳了。 叶宝葭有了身子,人特别容易困乏,晚上等着卫简怀过来,等着等着便睡了。 迷迷糊糊中,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勉力想睁开眼来,却听见卫简怀在轻拍着她的后背歉然道:“蕤蕤你睡吧,都怪朕不好把你吵醒了。” 她嘟囔了一句没关系,朝着那温暖之处靠了靠,重新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一日一早醒来,看看窗棂外的天色,应该还没过五更,身后却空荡荡的,没有卫简怀熟悉的怀抱。 叶宝葭有些纳闷,她这阵子睡得多,早上便醒得早,时常能和卫简怀在清晨说上几句话,目送着他离开再睡个回笼觉。 这一有了心事,觉便睡不成了,叶宝葭在床上翻来覆去了片刻,索性便叫人进来起身洗漱。 “陛下什么时候走的?”她随口问了一句。 “娘娘,陛下昨夜便走了,”桃儿一边替她梳发一边答道,“说是怕吵到你,回正清宫歇息去了。” 叶宝葭想了一下叮嘱道:“下回陛下回来,我若是睡着了便把我叫醒。” 桃儿有些迟疑:“陛下说了,不让我们把娘娘吵醒,要不然要治我们的罪。” 桃儿为人实诚,和梨儿、琉紫相比,不太知道随机应变。 叶宝葭嗔了她一眼:“傻丫头,你就不能说是我自个儿醒的吗?陛下一日辛劳下来,若是我不能陪着说话解乏,还要让他独自回正清 宫歇息,岂不是被人诟病?” 桃儿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应了。 眼看这秋景宜人,用罢早膳,叶宝葭便想着出去走走。 此时正是桂花、菊花相继盛放之时,宫中四处都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木樨花香,令人心醉神怡。 沿着抄手游廊,叶宝葭一路往前,附近的景色都看得有些腻了,便打算往西边的太凉殿去歇息片刻:太凉殿就修建在太兴池便,是专门为后妃在盛夏时观赏湖景而建。 一叶落而知秋,路边有枫叶黄了,在微风中缓缓飘落;远远看去,湖边一簇簇的枫树绿中带黄,在湖水的掩映下宛如一幅绝美的图。 走得有些累了,叶宝葭正想先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动人的歌声。 和北周高亢嘹亮的曲风不同,这歌声清婉绵软,好像是从南边传过来的,歌词中仿佛是个甜美的小娘子在含羞和情哥哥打情骂俏,中间还夹杂着几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俚语,甚是有趣。 她凝神细听听了片刻,忽然一下来了兴致,起身朝那歌声处走了过去。 绕过一片枫林,前面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上是一株株高大的金桂树,地上散落着金黄的木樨花,几名宫女正在采摘桂花,其中一个却未着宫装,一身妆花缎白色如意云纹千水裙,口中唱着曲儿,一边摘着桂花,一边时不时地转圈摆个舞姿,那腰肢柔软,白色的裙摆如水圈儿般漾开,人比花娇。 像是察觉到了叶宝葭的注视,那几个宫女往这里一看,立刻收了篮子,急急地过来见礼。 “你们是哪个宫里的?”跟在身后的桃儿问。 “禀皇后娘娘,奴婢们是正清宫里的,奉命过来采摘木樨花。”有人答道。 卫简怀平日里并不喜宫女贴身伺候,因此正清宫的宫女并不多,多做些浣衣、缝补之事,这几个看上去有些眼生,那白衣女子此时倒是小心恭谨了起来,一路走来只是跟在后面,低着头也看不清容貌。 叶宝葭有些纳闷,看了那女子片刻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穿成这样?” 那女子怯生生地道:“奴婢名唤安晴,因初到正清宫,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衣裳,所以才大胆暂时穿了件自己的衣裙,请皇后娘娘恕罪。” 这可更是奇怪了,宫人的调度都是内务府一手操办,尤其是正清宫伺候的,必定是慎之又慎,怎么可能出了这样的纰漏? “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叶宝葭淡淡地道。 那女子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浅浅地笑了笑,目光和叶宝葭一触便垂下了眼眸。 叶宝葭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一时之间手足冰凉。 第93章 碧玉鸳鸯扣(十一) 随意问了安晴几句话,叶宝葭再也无心去太凉殿赏景,掉头回了毓宁宫。 坐在梳妆镜前,她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眉如新月、鼻若琼瑶,算得上是个美人,尤其是一双眸子眼含桃花、方瞳点漆,俨如点睛之笔。 然而,刚才那张脸庞却并不逊色于她。 面如芙蓉、朱颜晕酒,不笑时那一双杏眼如泣如诉,浅笑时颊边一双酒窝,仿佛能将人溺毙其 中。 但若仅仅是人间绝色,叶宝葭也不会太过惊愕,然而那杏眼、那酒窝,分明就是活脱脱一个人的翻版。 那个在南陈救过卫简怀、让卫简怀敬慕的义姐、南陈的皇后宁珞。 她曾见过宁珞数面,虽然已经时日久远,却依然清晰地记得宁珞的模样,那个温柔的小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在身陷险境的情形下镇定自若向她陈述利弊,以求一线生机。 这样的女子,也难怪那北周皇帝杨昀会倾心于她,将她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 而方才的安晴,比宁珞小了五六岁,五官脸型有七八分肖似,和宁珞一样喜欢身着白衣,能歌善舞,但毕竟眉眼间稚嫩了一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少了宁珞的那一份坦然自若的神韵,只能算得上形似而无神似。 这安晴在此时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去了卫简怀的正清宫? 卫简怀为何从未和她提起过这事? 最要紧的是,卫简怀将她留在正清宫,到底是为了什么?昨夜卫简怀没有留宿毓宁宫,是怕吵醒她,还是另有原因? …… 这一个个疑问接踵而至,让叶宝葭胸闷不已。 难道说,卫简怀对宁珞余情未了,见到这么一个酷似宁珞的女子,从前那份心思便死灰复燃,心动不已,想要收在身旁好好疼惜? 秋日的暖阳下,一阵寒意从心底泛起。 傍晚的时候,卫简怀兴冲冲地来了,身后居然还跟着霍雎。 今日的霍雎分外不同,走路带风,一脸的雄赳赳气昂昂,到了叶宝葭面前便躬身见礼,神情矜持地道:“皇后娘娘,臣今日来替婻婻告个假。” 卫婻昨日刚来过,没提起要外出,叶宝葭不免有些诧异:“霍将军这是又要和长公主去哪里了?” “长公主有 孕了,这些日子就不能来陪伴皇后娘娘了。”霍雎那努力绷着的嘴角快要咧开了。 叶宝葭又惊又喜:“真的吗?这可太好了,以后两个小家伙可以做伴了!长公主她身子还好吗?有没有呕吐恶心?要不要请杜太医过去瞧瞧?” “多谢皇后娘娘,婻婻她一切都好,孕吐也不太厉害,只是口味奇怪得很,臣待会儿还要替她去搜罗青梅,婻婻还托我向娘娘带个信,让娘娘要多保重身子,她等胎儿安稳些再过来陪伴娘娘。”霍雎有些不太情愿地道。 这是又在吃味了吗? 叶宝葭忍住笑道:“霍将军放心,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长公主若是没空来,我便过去瞧她便是,以后日日打扰将军府,还要请霍将军多多包涵。” 霍雎的脸都绿了,张口结舌了片刻,抬腿告辞:“皇后娘娘,我想起来了,婻婻说她要去别庄养胎,你来了只怕是要跑空的,我先走了,得去收拾一下行李……” 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叶宝葭趴在桌上闷笑了起来。 卫简怀无奈地笑了:“你呀,怎么总喜欢和他作对。” “霍雎他也是个死脑筋的,也不想想,我这副模样,你能让我日日去将军府打扰他们二人吗?”叶宝葭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眸子里莹光点点,笑靥如花。 卫简怀看得怦然心动,忍不住低头便吻了她一下,埋怨道:“你和皇姐的确太亲密了,也难怪霍雎他要吃醋。” 叶宝葭好笑地看着他:“那陛下呢?难道陛下也醋了吗?” 卫简怀矜持地抿了抿嘴角:“朕自然不会像霍雎那样小心眼,不过,若是皇后要是能分点陪伴皇姐的时间出来,多多到朕的南书房来探望探望,替朕解乏,想必会更好。” 叶宝葭嗔了他一眼:“这可是陛下说的,哪日可不要嫌我去得多了腻了,看我讨厌就好。” 卫简怀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入了怀中,那眉头拧起,声音中略带烦恼:“怎么会看得腻呢?只怕看不够。蕤蕤,不如明日你便来南书房和朕一起批阅奏章,反正你也驾轻就熟,从前也不知道帮朕做过多少回。” 若是真这样的话,只怕朝里的那些老臣会联名上奏,痛斥她这妖后祸乱朝纲、人人得以诛之。 叶宝葭抬起手来,将他拧起的眉心抚了抚,轻笑着道:“陛下这可是异想天开啊,既想佳人在怀,又想偷懒耍滑,天下哪有这样便宜尽占的好事?” 这倒也是也是。 卫简怀只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蕤蕤现在有了身子,怎么能做这等费神辛劳之事,还是朕独自一人挑起这北周天下的重任吧。” 言谈举止毫无异常。 叶宝葭凝视着他,终于将想问的话吞进了喉咙。 一连几日,卫简怀看上去都正常得很。 对叶宝葭嘘寒问暖、平日里一得空便过来毓宁宫探望,便是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也好。 入了夜,只要不是政务太忙碌,必然会赶来一起用膳,陪她一起入眠。 在房事上依然隐忍,有时血气上涌难以克制,便起身去冲冷水澡,不愿让她有半分的为难。 …… 所有的一切,都让叶宝葭觉得自己的担忧是杞人忧天,这样的卫简怀,怎么可能会暗中藏起那个酷似宁珞的安晴,移情别恋,背叛两个人结发白首的诺言? 可她旁敲侧击了几次,卫简怀却丝毫未觉,半点没有向她吐露安晴此人的自觉。 难道,卫简怀以为她早已将宁珞忘记了吗?而他也早已将宁珞抛诸脑后,只当那安晴是一名普通的宫女,没有必要提及了? 怎么可能。 那是谢隽春唯一一次先斩后奏背叛卫简怀的决定,也是两人第一次有了深埋于心的裂痕、再也不能君臣同心的开端。 宁珞之于卫简怀,就算没了男女私情,那也有着刻骨铭心的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这样一个女人当做宫女随身伺候的。 又或者,卫简怀顾忌着她身怀有孕,不愿刺激她,只等她诞下皇嗣之后,再和她坦诚,想要将那安晴收在身边? 夜深人静,叶宝葭睡不着。 悄悄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眉峰如剑、鼻若胆悬。 紧闭的双眸微微上挑,几乎可以想象睁开时的霸气。 而薄唇棱角分明,让人难以想象,那温柔深情的话会从这里吐出。 是这个男人让她变得贪心了。 她不想和别的女人共享自己的丈夫,只想独自拥有这个时而霸道、时而深情的男子。 若是……他真的变了心,她便远走高飞吧,也好过在这里饱受煎熬。 叶宝葭略带苦涩地想着,靠在他的肩头渐渐睡了过去。 肚子 涨得厉害,有些沉沉的,叶宝葭艰难地坐起身来站定了,往外一看,只见四周不知道何时起了一层薄雾,屋内的景致若隐若现。 “陛下……你在哪里?” 不知怎的,她有些心慌意乱,伸手朝身旁探了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琉紫……梨儿……”她又叫道,外面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却没有人应她。 门“吱扭”一声开了,一股阴风吹了进来,叶宝葭后退了两步,睁开眼看着迷雾的尽头,有人脚步轻盈,一下下地朝她走来。 “你……你是谁?”叶宝葭厉声道。 “皇后娘娘,是我啊。”迷雾中,那人的脸庞渐渐清晰,正是那日在太凉殿旁遇到的白衣女子,那白裙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仿佛索命的白无常。 “安晴……”叶宝葭喃喃地道。 安晴笑了,颊边的酒窝分外甜美,原本那日怯生生的模样变了,神情得意地斜睨了过来:“娘娘你就安心养胎吧,陛下就交给我伺候了,他疼我宠我,把我当成宝贝呢。” “胡说!”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叶宝葭定定看着她,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说了,要和我结发白首,他不会丢下我的!” “陛下现在喜欢的是我,”安晴嘴角的笑意未变,眼神却渐渐凶狠,“你看看我像谁?陛下喜欢的珞姐姐,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怎么还会喜欢你,你是个怪物!夺魂换魂,你到底是谢隽春还是叶宝葭?你这样的怪物,是要被火烧死的!趁早逃走吧,要不然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滚!”叶宝葭低喘了一声,用力地一推,将安晴推得后退了一步,“我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她跑了两步,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胸前,抬头一看,她惊喜地叫了起来:“陛下,陛下你来了,你快些告诉那个女人……” “宝葭,朕想好了,朕不能没有她,”卫简怀一脸的歉然,“以后朕就不来毓宁宫了,你多多保重身体。” 安晴袅娜地走了过来,依偎在卫简怀身旁,犹如小鸟依人,脖子上的一抹碧色清晰可见。 叶宝葭的眼瞳骤然一缩,惶急地低头一看,挂在颈上的碧玉鸳鸯扣不见了。 “别找了,陛下送给我了,”安晴大笑了起来,嘲弄地道,“再也没有鸳鸯扣了,也不会再有你和陛下的孩子了。” “走吧,别和她多话了。”卫简怀不耐烦地道。 叶宝葭心如刀绞,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绝望地低喃着:“原来……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陛下……你好狠的心……” “蕤蕤!蕤蕤你怎么了?”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呼唤。 叶宝葭猛地睁开了眼睛,卫简怀焦灼的脸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是茫然地抬手去摸脖颈上的玉坠,眼中还有刚才梦中残留的泪迹。 温暖宽厚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庞,卫简怀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怜惜地问:“做噩梦了吗?怎么都哭了?” 半个鸳鸯扣还在原处,用力一按,那尖尖的弦月角陷入了指腹。 叶宝葭渐渐回过神来,猛然一下咬住了他的手臂,强忍的哽咽声溢出喉咙,她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卫简怀负痛,一动不动地任凭她咬着,另一只手却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劝慰道:“你想哭就哭吧,朕在这里呢,没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宝葭终于平静了下来,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地往卫简怀怀里缩了缩。 自己做的噩梦,却把气撒到了卫简怀身上。 她从前没有这么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可能是怀了孕才会变成这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相信卫简怀是这样一个口蜜腹剑、负心薄幸的男人。 两人之间,贵在知心,若是不相信卫简怀,她又为何要回来呢? 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叶宝葭往后退了退,和卫简怀四目相对。 “陛下,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她郑重地道,“烦劳陛下一定要和我坦诚以待,不可有半点隐瞒。” 卫简怀有些好笑:“这四更天的,你不睡觉,有要紧事非得这个时候问?” “那个安晴是谁?你把她收在正清宫,是有什么打算吗?”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声问道。 第94章 碧玉鸳鸯扣(十二) 卫简怀的神情一怔,转尔有些恼怒了起来:“是哪个奴才在你耳边嘴碎了?” “我前两日在外边碰到她了,”叶宝葭淡淡地道,“陛下是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个姑娘?长得和你的珞姐姐如此相像,真是太难得了。” 卫简怀顿时紧张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瞧着她:“你生气了?刚才做噩梦不是因为这个吧?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所以才没告诉你。” 叶宝葭苦笑了一声:“陛下对宁皇后是什么心思,别人不懂,我还能不懂吗?当初是谢隽春坏了你的好事,现如今要我来补偿,也算是命中注定,陛下,你若是……” “你在胡说些什么!难道你又想将朕往别的女人身上推吗?”卫简怀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当值的琉紫小声在外面问:“陛下,皇后娘娘,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你们什么事,退下。”卫简怀怒道。 四周陡然安静了下来,唯有彼此之间轻浅地呼吸声传来。 卫简怀瞪着她,却见叶宝葭倔犟地咬着唇,眼中却依稀可见泪光莹莹。 原本满腹的怒气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当年在南安郡和南陈对峙时,他得知宁珞有难,偷偷潜入南陈将宁珞救到了福康王府,一时鬼迷心窍将人软禁,谢隽春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后来为了他的大业,谢隽春心斩后奏将宁珞放回南陈,他气得失了常态,拿剑威胁过谢隽春。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不知好歹。 眼前的女子有了身孕,乍然见到那个安晴后患得患失也是正常,怪只怪自己想要瞒着,又没把宁珞的事情和叶宝葭说清楚,这下反倒是好心办坏事,弄巧成拙了。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蕤蕤,我知道,从前那次珞姐姐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那日我急怒攻心,拿剑刺在你的咽喉上威吓你,可就算我那时再怎么怒火冲天,心里却没有半点想要杀你的念头。” 那件事,是从前谢隽春和卫简怀之间不可提及的惨痛往事,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而现如今两人定了情,叶宝葭更是从来不提、从来不想。 若不是安晴突然出现在面前,叶宝葭可能都不会发现,时隔那么久,那件事居然好像在昨日发生一样,点在咽喉的剑尖是如此冰凉,又是如此得鲜明刻骨,以至于它在心底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看不见的伤疤,乍眼一看已经痊愈,实则却再也 难以恢复如初。 “陛下自然不会杀我,若是为了一个女流之辈便要杀自己的肱骨之臣,那当年谢隽春便是看错了人,辅佐错了君王。”叶宝葭苦笑了一声,轻声道。 “可是那一日,若不是你拦着,朕却真的想要把宋平章那老匹夫杀了。”卫简怀凝视着她道,“蕤蕤,你从前说的没错,朕对珞姐姐,因为救命之恩而心存仰慕,又因为求而不得,以至于少不经事的我以为那便是喜欢,现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喜欢,我想你和我并肩一起看着北周的万里江山,携手度过这一生的漫长岁月,生同衾,死同椁。” 叶宝葭定定地看着他,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渐渐握紧。 心底的那道伤疤被扒了开来,赤裸裸地晒在了阳光下。 卫简怀的话,仿佛就是那最好的仙丹妙药,一点一点抚慰了久远的记忆。 “那安晴,是朕五日前路过金水桥时偶尔碰到的,她当时正在洒扫,失手打翻了水盆,”卫简怀回忆道,“当时朕看了她的脸便惊呆了,居然会有如此像珞姐姐的女人,又如此巧合入了宫当了宫女,正好让朕瞧见,言谈举止喜好也和珞姐姐有七八分相似,此中种种,疑点甚多。” “难道陛下是怀疑她……”叶宝葭愣住了。 “对,朕怀疑她来得蹊跷,说不准和朕的皇兄有什么关联,”卫简怀冷笑了一声,“若是如此,这皇宫内得好好清理一番,卫简铎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在这宫中埋下了什么暗线,这是要让朕寝食难安啊。” 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一时之间,叶宝葭脑中有些晕眩,低低地喘息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才长吁了一口气道:“那陛下是想以她为饵,引出后宫中的魑魅魍魉,从而一网打尽吗?” “不然你以为什么?”卫简怀好笑地道,“以为朕被她所惑,要收她入宫吗?此时就算是珞姐姐亲至,我也不会再有这个念头,更何况是一个赝品?” 叶宝葭将脸埋入他的胸膛,闷声道:“是我错怪陛下了。” “知道错了便好,”卫简怀威严地道,“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后宫中的方方面面都要清查,你刚刚有孕,不能劳神,所以朕才想瞒着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倒教朕白忙一场。” “她是故意让我瞧见的吧,在去池边的路上唱着小曲,引我过去,”叶宝葭仔细回忆了片刻,“看来她入了正清宫后,应当也有人在暗 中指点。” “朕心中有数,你就不许操心这事了,好好地在毓宁宫休养,这里应当安全得很,人手都是你入宫后才配的,前些日子又从里到外重新筛选了一番,就算不是铜墙铁壁,也可高枕无忧。”卫简怀叮嘱道。 “是,”叶宝葭仰起脸来,俏皮地笑了笑,“那臣妾的安危就全都仰仗陛下了。” “那是自然,”卫简怀咬着牙道,“这次要是还能让卫简铎害了你,朕就不用他来篡位,自己拿块豆腐先——” 叶宝葭吻住了他的唇,温柔地将那句不好听的话堵住了。 怀孕至今,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热了,卫简怀的脑中一热,扣住了叶宝葭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将樱唇的轮廓细细描摹一番,又撬开了那唇齿,追逐着口中的香舌。 两人气息交缠,沉溺在彼此甜美的呼吸中,一时之间都有些情动了起来。 卫简怀立刻警觉,连忙松开了叶宝葭,低喘了几声懊恼地道:“若是这小东西能来去自如便好了,朕想她的时候来,朕不想的时候便飞得远远的。” 饶是叶宝葭也有些气息不稳,听着这话也“噗嗤”一声乐了:“陛下这是什么异想天开?” “蕤蕤居然还敢笑朕,先记在账上,等这小东西出来了,看朕怎么罚你。”卫简怀威胁着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陛下英武,我再也不敢了。”叶宝葭慌忙缩了缩脖子讨饶,从前就花样百出的天子,若是茹素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道会想出什么奇怪的法子来惩罚她呢。 两人笑闹了一阵,居然也不困了,一过五更,卫简怀便起了身,去上朝去了。 因为刚才的噩梦,叶宝葭身上的小衣都有些湿了,起身在琉紫她们的伺候下洗了个澡。 躺在浴桶中,白雾蒸腾,倒有几分刚才梦中的场景。 她怔了片刻,终于哑然失笑。 相比全心付出的卫简怀,其实,她心中的警惕从来都没有一日松懈过。 善于将自己立在不败之地,万事都喜欢有条退路,而不像卫简怀,为了这份感情披荆斩棘,霸道任性,一路前行,将他的真心赤裸裸地捧在她的眼前。 这是性格使然,却也能从中窥见感情的深厚。 若是卫简怀知道她那一刻心中又萌退意,不知道该有多生气多伤心。 “陛下,”她看向那氤氲 的白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喃喃地道,“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缠着你不放,这下你满意了吧?” 卫简怀自然没有听到叶宝葭的这份表白。 和那安晴虚与委蛇了这些日子,顺藤摸瓜得差不多了,他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后宫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所有和安晴曾经有关联的地方都被彻查了一遍,掖庭局、浣衣局内常侍等十几名牵涉到的内侍下狱、其他相关人等遣散撤换,不一而足。 安晴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被手段纯熟的羽林卫等人一吓一诈,早就魂飞魄散,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 她出身南陈的昌州,三年前被人从南陈买到了北周,一直在桢洲一座小宅院里学习歌舞,那宅院里有五六个长得和她差不多的女子,三个月前,有人挑中了她将她带到冀城,安排她进宫当了宫女,而这几日也的确有人暗中通知她该如何行事。 “借一百个胆子我也没有谋害陛下的心思,更不敢谋害皇后,”安晴哭得跟那泪人儿似的,“我只是个苦命的人,背井离乡被人当做棋子,盼着有朝一日能在这后宫有个安歇之地,帮我入宫、帮我撞见陛下的人,你们都已经抓到了,背后主使之人是谁,我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过,求陛下饶我一命!” 眼看着也是的确问不出什么来了,卫简怀犯了难,该怎么处置这名女子呢? 长得和宁珞这么像,他无论如何的都下不了重手。 和叶宝葭商量了一下,索性便给了她一些银两,让人遣送回她的南陈老家去了。 这一日难得休沐不用临朝,帝后二人便在太凉殿里摆了些鲜果小食,惬意地赏起太兴池的美景来。 秋日暖阳正好,湖边的风吹过来十分舒适,两人说着说着,叶宝葭便泛起困来,靠着卫简怀打起了瞌睡。 卫简怀也不叫醒她,单手将她搂在怀中,盯着她的睫毛一根根地数着。 浓密且黑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了一道阴影,末尾渐渐变淡,微微卷曲,卫简怀越看越心痒痒的,正想低头亲上一口,李德悄无声息地上来了,见此情形不由得有些尴尬:“这个……陛下……” 卫简怀板正了脸上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何事?别吵醒了皇后。” “叶慕彦叶大人刚从桢洲回来,带来了一篮子香梨,想请陛下和娘娘尝个鲜。”李德恭谨地道。 卫简怀刚想让李德留梨 不留人,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叶宝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六哥吗?是六哥吗?快请他过来。” 睡得这么香,怎么就醒了? 这个大舅子可真不识趣。 未能得逞偷个香吻的卫简怀心中略有不快地想。 第95章 同心锁(一) 叶慕彦一身六品官服,身姿轩昂地入了太凉殿。 他原本候在南书房外,一路行来路途遥远,这一等,叶宝葭的瞌睡虫早就不见了,一见他便高兴地招呼:“六哥,这些日子听说你去桢洲公干了,还顺利吗?” 叶慕彦自然不敢怠慢,上前和帝后见了礼,这才回道:“娘娘请放心,自然是顺利的,陛下的交托都已经完成,臣还顺道考察了桢洲的防务,准备写道奏折向陛下一一禀告。” “慕彦行事章法有度,朕向来都放心的很,皇后更是不用操心了。”卫简怀瞟了叶宝葭一眼。 君臣二人聊了一些兵部的事情,叶慕彦又将桢洲之行一一细细禀告。而叶宝葭则对看着那个儿大的香梨眼馋,让琉紫去洗了几个,削了皮切成了快,用小碟装了端了上来,她叉了一块放入口中,那梨口感清脆甘甜,一咬一口蜜汁,味道很是不错,她一连吃了好几块,意犹未尽,便趁着卫简怀凝神细听的功夫,递了一块到了他嘴边。 卫简怀一口咬了下去,口中甜,心里更甜。 “陛下,”叶宝葭软语道,“你们说完公事了吗?我和六哥久未见面,有些话想单独问问他,能否请陛下回避片刻?” 卫简怀的脸都黑了,合着刚才这么殷勤,是别有目的。 他轻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这梨不错,比普通的香梨个儿都要大。” “那陛下多吃点,”叶宝葭将碟子里剩余的都递了过来,一连喂了他两块,小声恳求:“陛下……” 这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要被赶走。 他的皇后也太狠心了。 卫简怀不情愿地问:“这是有什么要紧事连朕都不能听?” “自然是妯娌姑嫂间的私密话儿要请慕彦带个信。”叶宝葭朝着他眨了眨眼。 再不走就有点不识趣了。 以前都答应过,叶宝葭想见谁便见谁,他不能食言。 卫简怀不得不站了起来,贴在了叶宝葭的耳边道:“蕤蕤这样赶我走,可要在账里记上一笔,日后等你身子好了……” 他意味深长地拖了长音,叶宝葭的脸一红,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成日里想着日后日后的,也不知道害羞。 好不容易把卫简怀送走了,叶宝葭让人给叶慕彦赐了座。 “娘娘和陛下琴瑟和鸣,臣心里真是高兴。”叶慕彦在一旁看得真切,打 心眼里为这个妹妹高兴,这么多姐妹嫁出去,叶宝葭的亲事最为突兀,身份最为贵重,却是过得最幸福的一个,让人不得不感慨这命运的玄妙。 “九姐姐她……最近还好吗?”叶宝葭关切地问。 叶慕彦的笑容滞了滞,轻叹了一声道:“启遥去了阳明,她留在了秦府,这都快成亲一年了,也还没有喜讯传出来,母亲和祖母都担忧得很。” 叶宝葭的心一沉,难道……秦桓和叶云茗还没有冰释前嫌? “那你有没有去问问秦大哥,做个两边的和事佬?”她忍不住出主意道。 “去了,秦桓说了,他已经都想明白了,会做个好丈夫的,只是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县务,等得空了就把云茗接过去同住。”叶慕彦道,“我也去阳明看过了,那里的确有些棘手,前任留了好些烂摊子给启遥,要花番工夫才能走上正途,也难怪启遥。” 叶宝葭稍稍放心了些:“那便不着急,改日我召九姐姐入宫,和她聊天解解闷,劝解一二。” “多谢娘娘挂心,我在这里先替云茗谢过娘娘了。”叶慕彦躬身道谢。 “六哥怎么还和我说这些客套话,”叶宝葭嗔了他一眼,又沉吟了片刻,旁敲侧击地问,“六哥,别光记挂着九姐姐了,过了年你该十九了吧?三伯母一直念叨着你的婚事,不知道六哥心里有没有什么打算了?” 叶慕彦脸色沉静:“我打算好了,过完年便开始让母亲安排,若是有合适的便定亲了了母亲的心愿。” 叶宝葭吃了一惊:“六哥心里有相中的人了?” 叶慕彦摇了摇头,怅然一笑道:“我喜欢的姑娘瞧不上我。” 叶宝葭简直惊呆了:“什么?还有姑娘瞧不上你?六哥你不是在和我说笑吧,她瞧不上你瞧上谁了?” 叶慕彦瞧着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太凉殿外传来了一阵嬉笑声,没一会儿梨儿便一溜儿小跑进来了:“皇后娘娘,苏姑娘来了。” 叶宝葭心中暗暗叫苦,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这两人怎么赶在一起了? 人都来了,总不能轰走吧,索性也就让两个人面对面说个清楚, 她定了定神道:“宣。” 苏筱兴冲冲地进来了,手里捧着几件小孩儿的衣裳,老远便叫了起来:“皇后娘娘,这是我母亲让我送过来的,她请了五福齐全之人特意做的。” 琉紫迎上去接了过来,叶宝葭端详了几眼,笑着道:“多谢筱筱费心了。” 苏筱这才看见叶慕彦,脸腾的一下红了,刚才那股子活泼劲儿不见了,扭捏地笑了笑:“慕彦哥哥……你也在啊……” 叶慕彦神色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生硬地应了一声。 苏筱有些失望,嘟起嘴瞪了他一眼;叶宝葭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身边伺候的人都出去了。 “慕彦,”叶宝葭斟酌着词句,“你若是想要定亲了,这和筱筱之间的事情也该说说清楚,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做了,可不能装糊涂。” 叶慕彦浑身一震:“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没有做什么事情……我和筱筱……清白得很。” “你要定亲了?”苏筱一下子听到了这一句,失声叫了起来。 “是。”叶慕彦沉声道。 “叶慕彦……你太欺负人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几步就到了叶慕彦跟前,恶狠狠地看着他,只是说话的声音哽咽着,泄露了她色厉内荏的秘密,“我们俩都肌肤相亲过了,你打算就这样随便把我打发了吗?” 叶慕彦大惊失色:“你胡说些什么?” “你还想不承认吗?”苏筱拼命咬着牙忍着快要溢出来的呜咽,“那天你在行宫里抱过我了你忘了吗?还有,你在猎场里从大虫口中救了我,我的手臂都被你看了个够……” “苏筱!那不是你自己说要保密吗?那会儿拼了命要和我划清界限,现在倒在皇后娘娘这里胡说八道,”叶慕彦也急眼了,“你还想不想入宫了?”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你敢做不敢……”苏筱拼命抹了一把眼泪,茫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了,”叶慕彦涩然看着她,“要不然你就入不了宫了。” “入宫?”苏筱喃喃地道,“我没想入宫了啊……” 叶慕彦定定地看着她:“你别骗我了,你要是不想入宫,怎么会成天往宫里跑?你哥说了,你从小就是做皇后的命,现在就算成不了皇后,做个贵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成天往宫里跑那还不都是为了……为了你!” “我?” “等一等,”叶宝葭总算听明白了,这两个人一个人以为苏筱喜欢卫简怀想要入宫,一个等着叶慕彦上门提亲久候不至,这一来二去,倒是误会大了,“ 你们两个就在我面前说句心里话吧,苏筱,你是不是喜欢我六哥?” 苏筱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想入宫那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慕彦哥哥,我……我喜欢你,自打你从大虫口中救了我,我就喜欢上你了。” “好了,六哥,你就说实话吧,刚才你说你喜欢的那名女子看不上你,是不是就是筱筱?”叶宝葭好笑地问。 叶慕彦的目光从怔愣转成懊恼,好一会儿才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陛下……我……赶明儿就让我娘去定国公府提亲!”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不喜欢我,你来提亲了我也不嫁给你。”苏筱气恨恨地道。 “我……”叶慕彦的耳根渐渐泛红,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娘在这里呢……” “娘娘又不是外人。”苏筱小声道。 “自然是喜欢的……要不然去提亲做什么……”叶慕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她明媚张扬的眉眼上,低声道,“那日在行宫中,我才发现,你和我想象中的苏筱……完全不一样……” 叶宝葭长舒了一口气,眼看着两人四目相对,快要旁若无人了,她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好了,你们俩的事倒是一清二楚了,现在我倒有件事情弄不明白了,从大虫口中救人,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两人重新坐了下来,一五一十地将那天的事情和叶宝葭说了一遍。 苏筱能说会道,将叶慕彦那日的英勇眉飞色舞地道来,听得叶宝葭心中一阵后怕。 “你好端端的,去猎场里做什么,这要是有个万一……日后千万不要如此鲁莽了!” “我……我其实……”苏筱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何丽娘那时候的谋划说了一遍:“皇后娘娘,你一定要小心她,她那时候给了我一包药,说是要让你和秦桓在一起出丑。我觉得不对劲就扔了,那种龌龊的药,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叶宝葭怔了一下:“那药……长得什么样的?” “是白色的药粉,用纸包了几层,闻起来有一股浅浅的甜香。”苏筱仔细回忆着。 叶慕彦和苏筱初通心意,情意绵绵,叶宝葭也不多打扰,让他们告辞出宫了。 送走了二人,叶宝葭坐在凉殿中沉思。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一道霞光,洋红、浅金、粉蓝……各种颜色空中争妍斗艳,就连远处 的青砖碧瓦仿佛也被带出了一份流光溢彩。 瞬间的绚丽过后,天边渐渐暗了下来。 几名宫女一直静静地候身后不敢打扰,眼看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一旁的琉紫忍不住提醒:“娘娘,已经酉初了,该回去用膳了。” 叶宝葭猛地站了起来。 带着浅香的药粉。 卫简铎逼秦桓吃的药也是这样的。 何丽娘和卫简铎有瓜葛。 因为秦氏和何丽娘马上要走,鹿鸣宫中并没有彻底清查过内侍和宫女。 “琉紫,走,快些,”她匆匆便往外走去,“去找陛下,就说我有急事要找他。” 还没跨出门槛,外面卢安过来了:“娘娘,原来你还在这里,我刚刚去了毓宁宫不见你,又找到这里来,这都晚了。陛下让我过来和你说一声,今晚晚膳他不过来用了。” “陛下还在南书房吗?” “不在了,明日宣华夫人就要出宫了,今晚请陛下过去用膳道别。” 第96章 同心锁(二) 秦氏遣人过来相邀时已经申初了,卫简怀正在南书房批阅奏折。 看着那名鹿鸣宫的内侍,想起这些日子几乎悄无声息的秦氏,卫简怀轻叹了一声,凝神沉思了片刻,淡淡地点头应允了。 鹿鸣宫没怎么变样,还和从前一样的格局。 一入门的照壁后,有个宽敞的空地,小时候他经常和几名武师一起在此处摆马步、练摔跤;正殿原本是他读书习字的地方,现在秦氏住着;园子里的草木葱茏,选的都是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就算在深秋也能满目碧色。 秦氏早早地就站在了门口相迎,她身着贡缎如意纹妆花褙子,收拾得十分得体,头发全都拢到了后面梳了一个单环高髻,远远的看去,倒是有了从前年轻时候的模样。 卫简怀在原地顿了顿,看着这位打小伺候他的奶娘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一时之间,心中有些酸涩。 那是他曾经最幸福的时光,父母双全、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从前鹿鸣宫中的老人,剩下没几个了,看到秦氏,就好像那段时光还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秦氏上前见了礼,欢欢喜喜地将卫简怀往里迎去:“陛下,今日我亲手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还记得五香猪手吗?那会儿我生日,自己做了这一道菜犒劳自己,陛下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非要尝一口,结果吃得停不了手了,还让我瞒着先后不要说,我一连好几天都提心吊胆的,深怕陛下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不记得,后来朕隔三差五便求着奶娘做给朕吃,”卫简怀想起从前的旧事来,嘴角微微勾起,“今日有吗?朕要多吃几块才行。” “有,怎么能没有。”秦氏忙不迭地道。 许是因为天子驾临,膳厅中伺候的内侍有五六个,何丽娘也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秦氏请卫简怀上座,她站在卫简怀身旁,示意内侍们可以上菜了。 “奶娘,你也坐下,陪朕一起吃吧。”卫简怀吩咐道。 “不敢和陛下同桌共食。”秦氏慌忙道。 “朕让你坐下你就坐下吧,”卫简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过了近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奶娘再聚在一起吃口饭了。” 秦氏闻言便顺从地坐在了下首,垂首了一瞬,抬头定定地看向卫简怀,眼中泛起了一层泪花,声音有些哽咽了起来,“陛下,以后我不在陛下身边了,陛下千万要保重身子,国事固然重 要,却也不能太过操劳。” 卫简怀点了点头:“奶娘以后也保重身子,若是有什么难处,遣人送个信来,朕自然会关照一二。” “多谢陛下恩典。”秦氏谢恩。 备好的菜一个个上来了,何丽娘上前替卫简怀斟了酒,轻声道:“陛下,从前我不懂事,对皇后娘娘多有冒犯,幸好娘娘和陛下宽宏大量并未怪罪,这两个月我闭门思过,这才恍然大悟,出宫后必然日日为陛下和娘娘诵经祈福,以赎从前的罪过。” 何丽娘当日掌嘴后红肿得不成样的脸颊已经恢复了原状,杖责过后的臀伤也已经好了,走起路来还是那样袅娜。 这些日子她的确是足不出户,至于有没有真的在悔过,那就不得而知了。 身后的李德按照惯例上前,一一用银针试了毒,卫简怀这才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漠地道:“你知错便好,若你不是奶娘的女儿,只怕有十个脑袋也都掉了。” 何丽娘垂首应了一声,侍立在了下首秦氏身旁。 红烧猪手上来了,这猪手乃是秦氏精心烹制,足足在小厨房中炖了一个半时辰,猪手晶莹剔透,被酱汁浸润得泛着红光,而猪手旁葱姜蒜等佐料搭配着,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等李德试了毒,秦氏连忙夹了一块到了卫简怀碗中:“陛下,你尝尝。” 卫简怀拿起银筷夹着尝了一口,那猪皮嚼劲十足,入口即化,而猪肉丝丝入味,的确算得上是人间美味,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块猪手给吃完了,放下筷子称赞道:“奶娘的手艺还一如既往。” 秦氏很是开心地笑了。 她这些日子彷徨得很,出宫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可若是卫简怀心中还能存有一丝曾经的主仆之情,日后她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子女总也能受到天子的荫蔽。今日为了这一顿饭,她煞费苦心,并未挑选那些珍稀的食材,而是选用了从前伺候卫简怀时的一些家常小菜,以求能唤起曾经的主仆恩情。 现在看来,卫简怀并未对她绝情,她这吊起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陛下日后若是想吃,我便烧好了让人带进宫里来。尝尝别的菜,这拔丝红薯和如意卷从前陛下也爱吃得很。”她殷勤地替卫简怀布着菜,又招呼道,“丽娘,替陛下斟酒。” 何丽娘再次上前斟酒,手抖了一下,差点把酒洒在了外面,慌忙告罪。 卫简怀瞟了她一眼,顺口问道:“丽娘的亲事定 得如何了?可选好了人家?” 秦氏有些尴尬,支吾着道:“正在谈呢,快了快了。” 何丽娘眼神一凌,牙根咬得紧了,才勉强维持住了嘴边的笑意。 这两个月来,原本有意向的两门亲事,一个推辞说儿子病了,怕耽误了姑娘,一个则冒出了一个从小定好的娃娃亲,婉言谢绝了,秦氏不得不再往下靠了一个门楣,找那些六七品芝麻官的家世。 父辈才混了一个六七品芝麻官,这样的男子能好到哪里去?日后抠抠索索的只能指着几两银子过日子,连去玉早斋买件首饰、裁云阁做件衣裳都只能望洋兴叹,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让她怎么活下去?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恐惧和兴奋一起夹击而来,让她拢在袖中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卫简怀并未留意她的异状,对于这个奶娘的女儿,他向来不太在意。 秦氏刻意将话题往从前的旧事引,盼着能激起帝王对她的最后一丝关切,也不得不说,这秦氏这么些年被卫简怀恩宠,自然有她的手段,说的话做的事,的确都让卫简怀心生慰贴。 喝了好几杯酒,眼看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卫简怀心里惦记着叶宝葭,便把酒杯一推不喝了,让人上了饭,将那猪手的酱汁倒入碗中,就着用了一碗饭,酒足饭饱,他放下了筷子道:“多谢奶娘这一顿款待,朕让内务府准备了一些礼品,到时候明日一起送你出宫,要是府里头有什么短缺的,尽管遣人告诉李德,李德,到时不可怠慢。” “是,陛下。” “多谢陛下恩典。” 秦氏这下彻底放了心了,日后就算无法大富大贵,可这荣宠必然不会烟消云散,她摸准了卫简怀的心思,笑着道:“我这把陛下拖到这里用膳,倒是不能让陛下去陪皇后娘娘了,罪过罪过,等我出宫安稳下来,便替皇后娘娘和小皇子多做些衣袄来,当初陛下可最喜欢穿我做的小衣呢。” 卫简怀笑了:“如此便劳烦奶——” 他的声音一顿,忽然便捂住了肚子闷哼了一声。 秦氏吃了一惊,慌忙上前扶住了他:“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德几乎同时上前,大惊失色:“来人呐,快来人呐!” 杜冯和几名侍卫涌了上来,卫简怀抓着桌子踉跄着站了起来,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用力一抬桌子,只听得“哐啷”一声,整张桌子都倒了 ,饭菜洒在了地上。 “菜里……有毒……”他喘息了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才都是我和丽娘一起做的,半点都没让旁的人经手,”秦氏慌乱地叫了起来,“而且李公公这都一份份试过了,怎么可能有毒!快……” 秦氏四下乱看着,一把抓住了身旁的女儿:“快,丽娘,去请杜太医过来!” 何丽娘纹丝不动。 “你快去啊!”秦氏厉声喝道。 何丽娘咬了咬牙,反手推了秦氏一把:“去什么去,陛下中毒了,左右我们是活不了了,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我已经让人把鹿鸣宫锁起来了,成败在此一举!” 秦氏朝后“蹬蹬”退了好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整个人都傻了,浑身哆嗦了起来:“你你你……在说……说什么……你疯了吗?” “对,我是疯了!”何丽娘的神情有些狂乱,“凭什么?凭什么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却要被赶出宫去,那个女人却可以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作威作福?我不甘心!” “丽娘!丽娘你醒醒啊!”秦氏嚎啕大哭了起来,“你只不过是一个奶娘的女儿,是陛下的恩宠你才有了今日,你不懂感恩怎么还恩将仇报!快点把解药拿过来,快去救陛下,算娘我求你了!” “晚了……”何丽娘笑了笑,那笑容阴森,仿佛地狱的恶魔,“那是宫廷秘药,无色无味,你炖猪手的时候我放在了汤里,它本无毒性,遇酒后却会变成剧毒,陛下一连喝了五杯酒,早就催发了毒性,此时毒入肺腑,没得救了。” 卫简怀倒在地上,口中的血渐渐渗出,李德抱着他,惶然地擦拭着鲜血,杜冯怒喝一声,朝着何丽娘扑了过去:“你这个贱人!居然胆敢暗算陛下,先拿你给陛下偿命!” 何丽娘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到了柱子后,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敢!你家陛下快死了,这天下就要易主了,你还猖狂什么!安王殿下!你还等什么?快出来主持大局啊!” 李德、秦氏惊呆了,杜冯目眦尽裂,一把将何丽娘拖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居然敢和那个逆贼勾结、秽乱宫廷……” “秽乱宫廷?”屋角的阴影处,一个身穿内侍服一瘸一瘸地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块手巾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伪装,屋内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苍白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冀城方圆百里几 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卫简铎,原来他藏在了宫中。 卫简铎停住了脚步,森然一笑,朝着四周扫了过去,那目光透着得意之色,慢条斯理地道,“这宫廷藏污纳垢,原本就是不堪入目的,谈何秽乱二字?” 第97章 同心锁(三)(捉虫) 这几个月不见,卫简铎原本微微发福的身子几乎瘦骨嶙峋,连带着脸上起了好些褶子,脸色因为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从前养尊处优的模样苍老了好多,若不是仔细看,还真瞧不出他是原来那个成日里带着和煦笑容的安王。 一步步慢慢地踱到了卫简怀跟前,看着气息奄奄、鲜血满脸的卫简怀,他骤然之间狂笑了起来。 “卫简怀啊卫简怀,你也有今天!” 李德抬起头来朝他怒目而视:“卫简铎,你残害手足、欺君罔上,总有一日你会有报应的!” 卫简铎笑着道:“你这奴才居然还敢这样说话?成王败寇你懂吗?谁让他如此愚蠢,居然会抛下这刚刚叛乱过的冀城千里迢迢追到南安郡去找他的皇后,给我留下机会混入宫中,如此要美人不要江山,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更愚蠢的是居然会如此相信一个奶娘,毫无戒心地前来用膳,这不是更滑天下之大稽吗?” “陛下重情守信,其实你这种龌龊的人能比的?”杜冯怒叱道,“今日就算你得了手,这皇宫中四周有羽林军护卫,更有无数大内高手暗藏,你就算插翅也难逃出宫去,还不快点拿出解药来给陛下服下,陛下慈悲为怀,说不定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卫简铎诡异地笑了,指着倒在地上的卫简怀道:“你看看,你的陛下马上就要死了,我,卫简铎,将是先帝留下的唯一子嗣,你能将我杀了吗?杀了我,便是断送了北周江山,届时藩王逐鹿、南陈铁蹄一旦挥师北上,北周生灵涂炭,灭国之祸就在眼前,你敢杀我吗?” 他目视着杜冯,一步步地朝他走去。 杜冯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拳头握紧,脑门上青筋直爆。 李德冷冷地道:“一派胡言,皇后娘娘已经有孕,一定会是个小皇子,陛下后继有人,轮不到你这个瘸腿的。” 这一声“瘸腿的”,卫简铎的脸色瞬间铁青,不过,须臾之后,他嘴角的笑容却更加诡异了:“小皇子?” 何丽娘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几步就到了卫简铎身旁,娇声笑道:“可惜,你们皇后娘娘怀的可不是陛下的种,她才是真正的秽乱宫廷,她连同她腹中的胎儿,都要浸猪笼才是呢。” “放屁!” “满嘴胡言!” 杜冯和李德怒叱道。 “丽娘……”秦氏魂不附体地伏在地上,“你别再胡说八道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夭寿的 女儿啊……” 何丽娘的脸涨得通红,呵斥道:“娘,你看看你,折腾了半辈子不还是被那个无情的君王说丢就丢?安王殿下运筹帷幄,胸中自有千壑,我现在和安王殿下同甘共苦、身心相依,他日安王殿下登基称帝,我便是他的妃子,难道不比你当个奶娘强上百倍?” “可你也不能空口说白话啊,皇后娘娘已经快四个月了,那会儿娘娘怎么可能有奸夫……” “那要怪卫简怀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卫简铎冷笑了一声,“他不是非得说那一个月叶宝葭是在宫中静养吗?姓杜的太医帮他们隐瞒当我不知?到时候我请上几个大夫过来把一把脉就知道了,那腹中的胎儿不会超过三个月,那时卫简怀正好在南安郡,而叶宝葭若在宫中,试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龙种?真是天助我也!” 李德和杜冯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这卫简铎如此背水一战,冒着被击杀的风险下毒,凭仗的就是这个!此计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可谓不歹毒。 屋外不知何时传来了一阵怒叱声和厮杀声,不多时,门被撞开了,郑炎领着一群侍卫冲了进来,将人团团围住,有两个身穿内侍服的公公身上挂伤,狼狈地退到了卫简铎跟前。 卫简铎巍然不动,神情威严:“你们都看到了吧,卫简怀已经死了,先帝皇储唯有本王,你们识时务为俊杰,速速弃暗投明,本王不计前嫌,不追究你们的——” “陛下!”叶宝葭微微喘息着从门外走了出来,几步便到了卫简怀跟前。 卫简怀的脑袋侧弯在李德手臂中,毫无生气,口中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一片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叶宝葭的脑中嗡嗡作响,双手颤抖,努力想要堵住那鲜血,然而却徒劳无功。 “娘娘……”李德在一旁欲言又止。 叶宝葭丝毫未觉,她的脸色惨白,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庞,她想流泪,眼中却干涸得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晚了。 她还是来得晚了。 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看向卫简铎,嘴角勾了勾,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卫简铎,你以为你现在胜券在握,别人想杀你都杀不了吗?” “不然呢?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好法子证明你怀的不是孽种吗?”卫简铎森然笑了笑,“叶宝葭,其实本王倒是心中很敬佩你,若你还没有有孕,我倒是愿给你一条生路,可惜啊…… ” “不必了,我看你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叶宝葭冷冷地道,转头看向杜冯和郑炎,“杜大人,郑大人,听本宫的懿旨。” 杜冯和郑炎怔了一下,肃然道:“是。” “事出危急,先帝在天之灵必能谅解,北周江山,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这乱臣贼子之手,”她一字一顿地道,“安郡王之孙卫霖,过继于陛下为子,太傅秦威、太师宋平章、怀化大将军霍雎三人立为辅国大臣,辅佐登基,叛贼卫简铎即刻诛杀,不得有误!” “谨遵娘娘懿旨。” “贱妇尔敢!”卫简铎双目赤红,怒叱道,“我乃先帝之子,天命所归!” 叶宝葭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手撕下了自己的裙摆,蘸着卫简怀的血迹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将它递给了身后跟着的卢安:“若是南陈有何异变,将此血书想办法交给南陈天子和皇后,能挡一时之灾。” 卢安接了过来,困惑地道:“娘娘为何要现在……” 说时迟那时快,叶宝葭一抬手,握住了杜冯腰中的刀,只听得“锃”的一声,刀刃出鞘,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朝着她的脖子抹去。 结发同心。 生死相随。 陛下,既然你已经实践了你结发同心的诺言,那现在该我实践承诺了。 生同衾,死同椁。 但愿来生你我还能有缘,做一对蛱蝶情深的夫妻,真正白头偕老。 “住手!” 那熟悉的声音划破耳膜,凌厉中带着几分惶急。 叶宝葭的手一顿,那刀刃却止不住去势依然直奔脖颈而去。 一只手掌迅疾地伸了过来,硬生生地握住了刀锋,另一手在叶宝葭的腰上一揽,脚尖一点,借力卸力,转了一圈将人拥在了怀里。 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膀,还有那滴着血的手掌…… 叶宝葭倏地一下抬起头来,原本应该躺在地上的卫简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跃而起,脸色煞白地抱住了她。 “陛下……你……”叶宝葭的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拼命地抓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语声喃喃,“我……这是在做梦吗……” “自然不是做梦,”卫简怀傲然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冷厉地落在了卫简铎身上,森然道,“皇兄送朕的大礼还没有奉还,朕怎么敢先行一步呢?” 何丽 娘仿佛见了鬼似的,浑身仿佛抖筛糠似的,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你……你不是中了毒了吗……怎么还能说话……” “不可能……不可能!”卫简铎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卫简怀从口中吐出一个干瘪的血包来,扔在了卫简铎的跟前,抱怨道:“这是什么血?太腥气了!” 李德一边着急地替他裹着手上的伤口,一边小声道:“陛下,羊血,是腥臊了些,不过干净。” 叶宝葭被卫简怀抱着,直愣愣地看着他,猛然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用力地揪紧了他的衣襟,眼泪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朕没事,别怕。”卫简怀低头在她发髻上蹭了蹭以示安慰。 “我不信!”卫简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得仿如一头困兽,“那秘药只要吃了后喝了酒便是剧毒,你连喝了这么多杯烈酒,怎么会没事?” “你以为你的把戏能瞒得过朕?”卫简怀轻蔑地勾了勾嘴角,“酒能活血,加速任何毒物的发作,朕自然半点都没沾。” 李德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厚厚的手巾扔在了卫简铎跟前,手巾湿漉漉的,那酒盅里的酒都被倒在了这上面。喝酒时卫简怀以双手捧杯,宽大的衣袖遮挡着,一手便用手巾接住了酒,他只是在唇上稍稍碰了一下而已。 方才把桌子抬掉,也是为了遮掩这手巾和身上留下的酒渍,以免卫简铎疑心。 “安晴一事,朕知道不会如此简单,心中早就对鹿鸣宫心生怀疑,却留着鹿鸣宫并不追查,一来是为了打草惊蛇不让皇兄逃走,一来用安晴之事敲山震虎,让皇兄走投无路图穷匕见。朕自问从未对不起奶娘,更对奶娘一直恩宠信任有加,此次赴宴前心里还存着几分怜悯,盼着你们能迷途知返,可惜,你们这些人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秦氏嘶声叫了起来:“陛下……陛下我没有半点想害你的念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 卫简怀怜悯地看着她。 是,秦氏的确没有害他的心思。 然而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女儿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儿变成了现在如此狠毒的模样,又在她的眼皮底下行这谋逆之事,无论国法家规,她都难逃一死。 想要安稳富贵一生的念头,终于化为泡影。 何丽娘张了张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恸哭流涕:“陛下饶命……我都是被这个贼子所骗……他拿捏了 我的把柄我才不得不被他所用……陛下宽仁,求陛下饶——” 卫简铎恶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在她的心口,她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一下子撞在了柱子上,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卫简怀“啧啧”两声,讥讽地道:“皇兄,你趁着朕远在南安郡,不仅安排了心腹和安晴入宫,自己还偷偷装作奴才入宫潜伏,你脚瘸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如同畜生一般在这鹿鸣宫中苟且偷生,还依附了这样一个愚蠢贪婪的女人,和她颠鸾倒凤以求绝地求生,你这样的行为,简直让皇家蒙羞,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你的母嫔和父王!” 卫简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颓然道:“老天居然如此厚待于你,我功败垂成,的确没脸去见我的母嫔。” “功败垂成?你谈何有功?你简直是一败涂地!”卫简怀冷笑了一声,“你既然能知道行宫中的密道,说明你这些年对后宫中的秘辛几乎无所不知。朕和杜太医一起早已推敲了你可能用的毒药,都一一有了排解的方法,此次前来,朕早已服下了解药,万无一失才敢来诱你,你若是还有一丝良知,不要现身直接逃走,朕倒还要费些周章擒获你,现在人赃并获,就算父王亲至,也怪不得朕手足相残了。” “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卫简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灰败,“怪不得你的母亲能是皇后,她的儿子,的确比我母嫔的儿子强。” 他的声音顿了顿:“不过……你想要让我跪在你面前让你发落……却是不能的……” 他的眼神诡异,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他要自尽!” 卢安醒悟过来,扑过去掐住了他的下颌,然而已经晚了,卫简铎咬破了口中暗藏的毒药,委顿在地。 小剧场: 卫简怀:朕的藏宝阁有生发秘方。 醋哥:?w? 卫简怀:下章该说什么,知道了吗? 醋哥:富贵不能淫! 卫简怀:来人呐…… 醋哥:威武可以屈啊陛下! 卫简怀:将说书的请到藏宝阁去。 第98章 同心锁(四) 卫简铎死了。 何丽娘被踹了一脚,几乎残了,和秦氏一起被下了狱,谋逆重罪,三日后斩立决。 其余鹿鸣宫内侍宫女,斩的斩、监禁的监禁,经此一事,宫中所有宫人都彻底肃清,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卫简怀却坐卧不宁。 叶宝葭生气了,毓宁宫大门紧闭,说是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谁来了都不开门,以免惊扰了娘娘和腹中的孩儿。 卫简怀当晚被赶出去之后,翌日一日之内去了三次,软言好语赔尽小心,却都吃了闭门羹。 “皇后娘娘说了,”琉紫低眉顺眼地重复着叶宝葭的话,“她现在不想见到陛下,但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随心所欲,想怎样便怎样,硬要闯进来她也只能跪下恭迎圣驾。” 这一话一听就是带着气的。 卫简怀只好轻咳了一声道:“皇后心情不好,那朕就先不打扰了,你们几个仔细伺候皇后,务必哄着些让皇后早日高兴起来。” “是。”琉紫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关门。 卫简怀恋恋不舍地朝里张望了两眼,却没瞧见叶宝葭的身影,只有在风中婆娑的树影。 “琉紫,那个,让皇后小心点身子,秋日容易受凉。”他叮嘱了一句。 “是,陛下。”琉紫罢了关门的手,再次行礼应声。 卫简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那门慢慢合拢,忍不住又道:“朕就在南书房,皇后要是身子有起色了,你便来知会朕一声,朕立刻赶过来。” “是,陛下。”琉紫只好探头站在门口又应了一声。 “告诉皇后一声,朕的手杜太医看过了,说是没事,包扎好了,”卫简怀举了举自己白布缠着的左手,“只是一碰疼得很。” “奴婢刚才已经和皇后娘娘说过了,”琉紫忍着笑,委婉地道,“娘娘就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小心?保重?”卫简怀急切地问。 “活……该……”琉紫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完,匆匆行了个礼,没敢看卫简怀快要黑下来的脸色,飞快地缩回了脑袋。 门终于合上了,卫简怀尤不甘心,在原地等了片刻,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 卫简怀悻然,转身大步往游廊走去。 “李德,你说朕又不是故意要骗皇后的,”他只好找心腹吐苦水,“她有了身子不能 劳神,朕才瞒着她,谁知道她能想出那何丽娘有问题赶过来救朕?” “皇后娘娘非一般人能比,能想到其中的蹊跷也是迟早的。”李德恭谨地道。 “那倒也是,”卫简怀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朕的皇后,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那不就好了,以后吸取点教训不要瞒着皇后了啊陛下! 李德腹诽道。 “昨日朕躺在那里装得快死的模样,只是想把那卫简铎骗出来,不是要不然功亏一篑让人跑了怎么办?朕也不知道她会跑进来,一时忘了恢复原状了,这也不能全怪朕吧?” “是,不能全怪陛下,怪只怪卫简铎太狡诈。” 那时候卫简铎已经出来了好一会儿了啊陛下,你确定没有那么一点点的故意吗? 李德再次腹诽道。 “好吧,”卫简怀叹了一口气,“朕只是脑中忽然闪了一下,想和皇后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朕已经要站起来了吓她一跳了,没想到皇后她……” 他驻足回味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 干净利落的处置,几乎毫无漏洞。 同生共死的决绝,更是叶宝葭毫不保留的深情。 他毫不怀疑,若是有一日叶宝葭身处险境,他一定愿意付出所有去相救,包括付出他的生命;而现在,他的皇后,也一样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心意相通更让人快活的吗? 华灯初上,秋夜的风轻轻拂过,带着几分凉意,围墙边的竹林簌簌作响,那竹叶尖已经有些泛黄了。 左右闲着无事,叶宝葭用罢晚膳,便在毓宁宫的园子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这竹林旁。 腹中的胎儿虽然昨夜受了惊吓,不过杜太医已经来瞧过了,并无大碍,今日宫门紧闭只是因为她真的生气了。 摘了一片竹叶放在唇边,“呜呜”声溢了出来,轻且脆,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 这竹叶叶宝葭只会吹几个简单的调子,玩了片刻,忽然听见围墙外响起了笛声,接着她刚才的调子应了下去,那笛声吹得不胜熟练,但胜在笛音婉转轻扬,勉强可以入耳。 叶宝葭收了竹叶,凝神听了片刻,嫣然一笑,转身道:“回吧。” 琉紫领着宫女一起跟在身后,还犹狐疑地听着那笛声:“娘娘,这是谁在吹啊,宫里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吹笛子 。” 叶宝葭自然心知肚明。 到了房里,琉紫伺候她洗漱,一边替她换衣裳一边迟疑着问:“娘娘,陛下那里……明日还是关着宫门不让进吗?” “嗯。”叶宝葭漫应了一声。 琉紫有些心慌:“陛下他不会生气吧?” “今天他生气了吗?”叶宝葭随口问。 “好像……没有。”琉紫仔细回想了一下道。 “那明天他也不会生气。”叶宝葭淡淡地道。 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琉紫吹熄了灯,轻悄悄地出去了,室内悄寂无声。 叶宝葭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习惯了身旁有人相陪,此时身边冷清清的,她一时有点不敢闭眼。 昨晚气得不行,把卫简怀从房间里赶出去以后,半夜里做了噩梦,梦见卫简怀倒在了血泊中。她眼里流着泪惊醒了过来,后来便一直睁着眼到了天明。 耳边隐隐有笛声传来,待她细细去听却又消失了。 很早以前,还住在鹿鸣宫中的小殿下看到乐师中有人吹笛,十分羡慕那仙风道骨的模样,硬是让那乐师过来教他,学了几次以后却嫌嘴唇吹得疼了不肯练了,又不好意思说,便抓了谢隽春一起来学,只盼着谢隽春先开口说不学了,他便可以跟着理直气壮地让乐师走。 没想到谢隽春耐着性子陪着他吹了近一年的笛子,若不是后来突发变故,只怕卫简怀还真能成一名弄笛高手。 今日他这样卖力地卖弄,想要做什么? 赔礼道歉吗? 叶宝葭怔怔地想了片刻,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过了一天一夜,昨晚被欺骗的恼怒和被惊吓的余悸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卫简怀处事滴水不漏、缜密严谨,不动声色中终于将狡诈的卫简铎彻底引出,消除了最后如鲠在喉的隐患,相比从前的谢隽春,可算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她心里其实骄傲得很。 那是北周的君王、她曾经效忠的天子,也是她的丈夫,她将要携手一生的男子。 窗户忽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叶宝葭愣了一下,屏息凝神朝右侧看去。 这毓宁宫现在护卫严密得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居然还能有人摸到寝宫? 等了片刻,那窗棂被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又等了片刻,一个黑影敏捷 地从窗口跳了进来,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往前蹭着。 叶宝葭忍着笑,看着那黑影到了床前,淡淡地道:“堂堂天子,居然成了采花的宵小之辈,说出去可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 那黑影一僵,旋即也不遮掩了,一挑纱帐在床前半跪了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叶宝葭一口:“谁让朕的皇后如此鲜美可口,朕实在是孤枕难眠,只好做个采花大盗来一亲芳泽。” “不要脸。”叶宝葭瞪了他一眼。 卫简怀握住了她的手,讨好地道:“气消了没?今日朕吃了三次闭门羹,脸都没了,还怎么要脸?” “那陛下亲也亲过了,该回了。”叶宝葭用力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来,怎奈卫简怀手指紧扣,一动都动不得。 “蕤蕤,是我错了,”卫简怀低声道,“不过,我起来慢了一步是有原因的,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叶宝葭没好气地道。 “蕤蕤那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一气呵成、有条不紊,和从前谢爱卿的气度一模一样,朕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欢喜,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在装中毒,都看得傻了……” 卫简怀俯下身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下巴上有轻微的胡茬,刺得人痒痒的,从脸颊一直到心里。 叶宝葭心一软,没出声。 “刚才听到朕吹的笛子吗?”卫简怀不想起来,自从叶宝葭怀孕后,那肌肤越发莹润光滑,蹭着蹭着便让人有些上瘾,“好听吗?” “不好听。”叶宝葭生硬地道。 “朕这是忙里抽闲学了一首,就算向你赔罪,皇后若是日后想听,朕一定好好练,别生气了,好不好?”卫简怀哄道。 “陛下,”叶宝葭凝视着,忽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了他那只受伤的手上,“昨晚瞧见你流血中毒气息奄奄躺在那里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那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还在恐惧。 一想到从前知道卫简铎追杀叶宝葭、而叶宝葭生死未卜时自己的恐惧,卫简怀心中大悔:“蕤蕤,都是朕错了,你别再想了。” “就好像身体里掏空了一块似的,说疼,好像也不疼,”叶宝葭茫然地回忆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瞬间黑白,没了生息。” “蕤蕤……都过去了,”卫简怀低头亲吻着她泛凉的唇, 喃喃地道,“以后朕都会陪在你身边……” 叶宝葭捧住了他的脸,仰起脖来,破天荒激烈地回吻着他,仿佛想要以此来感受到他的存在。 两人唇舌交缠,灼热的气息让人迷乱。 “陛下……”叶宝葭潜意识中觉得有些不对,喘息着叫了一声。 卫简怀的手刚刚从那腰肢滑下,落在了小腹上,不由得浑身一凛,脑中闪过几分清明。 身体里的猛虎却不甘心,他挣扎着问:“几个月了?” 叶宝葭的脑中一时懵懂,答不上来。 “快三个月了……还没到三个月……”卫简怀念叨了两句,咬紧了牙根,双手撑在床板上一跃而起,狼狈地道,“蕤蕤你先歇着,朕去洗漱一下就来陪你……” 第99章 同心锁(五) 帝后二人终于和好如初,身旁各自伺候的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在卫简怀面前守着宫门不让进,那可是得有很大的胆量才行,要不然卫简怀一沉脸,普通宫人只怕就跪下连声求饶了。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叶宝葭的肚子也日渐显怀了,在杜太医和几名大宫女的精心照料下,叶宝葭日渐丰腴,体质也改善良多,这对外和对内怀胎的一个月时差,此时肉眼倒也看不太出来。 杜太医暗示了几次,现今皇后娘娘身康体健,胎儿也十分安稳,行房应当问题不大,但卫简怀总是担心,三个月时盼着四个月,四个月时又琢磨五个月,除了实在情热时控制不住让叶宝葭用手帮了几次,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倒是殷盈入宫探望时总是忧心忡忡,她身为母亲,总觉地女儿太瘦,也不知道生产的时候会不会顺利,便成日里送来些大补的替女儿补身。 孪生弟妹已经快一周岁了,五官轮廓已经各自有了父母俩隽秀柔美的雏形,弟弟越发活泼可爱,妹妹越发甜美乖巧。 偶尔有一次入宫的时候刚好卫简怀也在,卫简怀盯着两兄妹看了好一会儿,把素来顽皮的叶慕安看得都吓得直往母亲这里躲,叶云恬眼泪汪汪地都要哭了。 叶宝葭慌忙把这尊菩萨请走了。 等殷盈他们走了,没多会儿,卫简怀兴冲冲地又来了,盯着叶宝葭的肚子左看右看。 “这是怎么了?”叶宝葭被看得莫名其妙。 “你说,你肚子里的会不会也和岳母一样,是个双生的?”卫简怀一本正经地问。 “那你得问菩萨了。”叶宝葭嗔了他一眼。 “朕已经去问过杜太医了,”卫简怀很是得意地道,“他说,从前他师傅行走四方的时候,有个村落里都好多生双胎,母亲双胎,女儿便也双胎,由此看来,你生双胎的可能还是比较大的。” 居然去问杜太医了。 这也真是问得出口。 叶宝葭哭笑不得:“陛下操这份心做什么?这是天注定的,再想也是无用。” 卫简怀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叶宝葭坐在椅子上,拿手在小腹上轻轻揉着,心中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一箭双雕。 若是一箭双雕了,既可以堵住前朝那些老臣的嘴,让他们少拿皇嗣单薄来烦扰他,又可以让叶宝葭和他一起好好休养生息,这十个月非人的禁欲生活,短时间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尝试第 二遍了。 叶宝葭自然不知道他还执着地盼着和叶齐宏一样得个双生龙凤胎,这一入冬,好事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 先是七姐姐叶云蓁传来了有喜的消息,叶云蓁已经有了一个长女了,若是能得个男娃,能凑成一个好字,自然才算圆满;紧接着叶慕彦和苏筱定了亲,婚期就定在正月二十八,听说三伯母都快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十二月二十四,是北周年俗的小年夜,卫简怀照例要大宴群臣和家眷,当晚,紫宸内外二殿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朝臣身穿官服、庄严肃穆,而家眷金簪玉笄、环佩叮当,各自在内外二殿恭候帝后。 卫简怀手携叶宝葭缓缓而出时,外殿的朝臣不免起了一丝小小的骚动。 这宫宴内外有别,先帝在位时一直是天子主外,皇后主内,各自招待各自的,而今日卫简怀和叶宝葭一起一起接见朝臣,其感情之深厚不言而喻,兼之如今皇后有孕在身,后宫依然只有皇后一人,除了早就领教过卫简怀对叶宝葭情意的宋太师等人,那些原本暗中还蠢蠢欲动的官员们对叶宝葭也不由得重新审视了起来。 群臣齐声向帝后恭贺了新春,这才各自落座,不时有人借机打量着上首的叶宝葭,见她虽然才二八年华,但眉目姝丽,言谈举止坦然自若,举手投足清贵亲和,哪有从前坊间传闻的商户习气,分明就是雍容的国母之相。 “累吗?”卫简怀悄声问道。 “还好。”叶宝葭晌午小憩了一个时辰,此刻精神还好,唯一不好的是,她最近的胃口上佳,但此时却不得不顾忌着皇后的礼仪少食浅笑,吃了这么久,大半个肚子还是空的。 “皇姐在里面,要不要朕陪你进去?你也好自在一会儿。”卫简怀体贴地问。 叶宝葭正中下怀,连忙道:“不必劳烦陛下了,琉紫扶我进去便好。” 她一直陪在卫简怀身旁,礼部的宁立德和几位老臣都一直拿眼角的余光瞥她,这要再让天子相陪,只怕这几个人的心里又要腹诽一句“独霸后宫”了。 到了内殿,各命妇、贵女们都起身见了礼,武宁侯府里的柳氏、俞氏和殷盈都在,关切地上来问了两句,卫婻就坐在她的下首,肚子也已经有快有五个月了,姑嫂俩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又同是孕妇,自然是有着说不完的贴心话。 “霍雎今日怎么肯放你出来了?”叶宝葭想起霍雎那副护着妻子不让她沾身的神情就想笑,“我还以为要等生完 孩子才能见到你呢。” “他敢!”卫婻的脸一红,“前阵子是我身子总有些不舒坦,他才紧张了些,现在好了,过完年我便可入宫和你作伴了。” “那不如就在宫里住上几日,省得跑来跑去累着了。”叶宝葭坏心地提议。 卫婻满口应了:“好,过了十五我便过来。” 冗长的宫宴终于结束,宾主尽欢。 叶宝葭坐着步辇回到了毓宁宫,刚刚梳洗完毕,卫简怀便也回来了,他的眉眼微醺,脚步稍稍有些踉跄,叶宝葭刚要迎上去,他慌忙往后退了退:“别,别过来,让朕撞到肚子了就糟了,你先去睡吧,朕醒醒酒。” “哪有这样不经碰的?”叶宝葭有些好笑,却也停住了脚步,让琉紫将备好的醒酒汤送上,自己则去卧房了。 卫简怀喝了大半碗,又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这才觉得稍稍好了些,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在床边坐了下来。 叶宝葭还没睡着,也懒得睁开眼来,闭着眼嘟囔了一句:“酒醒了?快睡吧。” “蕤蕤,明日我们一起写春联,把毓宁宫和正清宫都贴上。”卫简怀低声道。 “嗯。”叶宝葭应了一声,却还是没听到动静,“你在干吗?” 肚子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压住了,她睁眼一看,卫简怀半趴着,耳朵对着那小腹,闭眼凝神不知道听着什么。 心里软软的,好像被什么填得满满的。 “听什么?”叶宝葭抬手轻抚着他的发,轻声道。 “她在里面干吗呢?呆这么久也不会闷吗?”卫简怀喃喃地问。 叶宝葭想了想,把被子拉开了一个角,露出了已经鼓出来的肚子,轻笑着道:“陛下仔细听听,我也想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卫简怀屏息凝神,捕捉着里面的声线。 咕噜……叽……噗扑…… 细微的“扑扑”声若隐若现地传来。 卫简怀呆滞了片刻,一下子振奋了起来:“蕤蕤,我听到她的心跳声了!” 叶宝葭将信将疑:“真的吗?” 卫简怀也有些怀疑了,又凝神听了片刻,猜想道:“难道是在吐泡泡?杜太医说,这胎儿四周都是水,她就好像一条鱼似的藏在你肚子里。” 叶宝葭抿着唇笑了:“那不如陛下和她打个招呼吧,说不住她也能听见。” 卫简怀想了想,将唇贴在了肚子上,低声道:“乖,别总是吐泡泡了,多问你母后要点吃的,长得壮壮的,然后快点出来,父王和母后都等不及想见你了……” 他温热的气息吐在肌肤上,痒痒的。 叶宝葭实在忍不住了,往被子里缩去,笑得喘不过气来:“陛下这是在养小猪吗?多吃点吃得壮壮的。” 卫简怀回过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见她躲在被子中笑得肩膀都一耸一耸的,忍不住羞恼了起来,爬上床去,将她压在被子中威胁道:“居然敢嘲笑天子,该当何罪?” 叶宝葭在被中闷笑:“陛下我错了,她当然不是小猪,她是龙子龙女……” 身上松了松,叶宝葭赶紧探出头来,清新的空气袭来。 卫简怀却忽然没了声息,她纳闷地回头一看,却见原本压着她的人侧卧在身旁,单手支着脑袋,神情温柔地凝视着她。 “蕤蕤,幸好有你。” 卫简怀的声音喑哑低沉,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过去无数个影只形单的大小年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唯有他孤身一人,在无数人的簇拥中依然茕茕孑立。若没有叶宝葭,这一刻,想必他也只是在一场宿醉后独自躺在正清宫的那张龙床上,一点点地等着那漫漫地长夜过去。 “陛下,也幸好是你。”叶宝葭轻声回应道。 今日卫简怀坚持让她一起赴宴,用心良苦可见一斑。若不是卫简怀的强硬和执拗,就算她叶宝葭再聪慧再豁达,也必定将陷入无休止的后宫纷争,在和无数嫔妃的勾心斗角中耗去自己的青春,最后,那些皇嗣们只怕也会和卫简怀的兄弟一样明争暗斗,落到手足相残的境地,在一片尸山血海中胜者为王。 两人轻拥着,肌肤相贴。 这一刻,没有欲望,唯有心意相通的脉脉柔情。 第100章 同心锁(六) 新春佳节过得平淡却温馨。 大过年,底下的朝臣也都没心思来烦扰卫简怀了,每日的奏折都是歌功颂德、祝福新春,平日里堆积如山的奏折终于暂缓,有些疑难的暂时放一放,过完年再操心了。 闲来无事,帝后二人写着春联玩,卫简怀上联,叶宝葭下联,一个遒劲有力,一个俊雅风流,贴在门上居然看上去也谐和得很,卫简怀十分满意。 祭祖、守岁、庆春、迎神、破五,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因为有了叶宝葭而不再冷清。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最热闹的元宵佳节了,从前先后在的时候,喜欢在这个时候办个灯会,邀上一些世家贵女赏灯猜谜,往年后宫无主,吕太嫔只是暂领中馈,名不正言不顺,今年叶宝葭便想着要不要办个灯会,让大家都热闹一下。 卫简怀并不赞同:“你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不能劳神了。” 叶宝葭也没坚持,她的月份渐大,的确有些力不从心,只是这一年一度的热闹场景要错过了,不能看花灯、猜灯谜,也不能和从前一样和家人一起去兰水河畔放水灯,难免有些可惜。 琉紫她们为了让叶宝葭开心,在毓宁宫中挂起了宫灯,树梢枝头廊檐,一盏又一盏,只等着入了夜了便点亮了,也添点热闹气息,卫简怀跨入宫门时,便瞧见一群人正在忙乎。 “偏了偏了,往中间再挪一挪。” “这几盏灯拼成个花形,中间那个突出来点。” …… 琉紫插着腰站在庭院中间指挥着,颇有点指点江山的豪气。 一见卫简怀,琉紫便高兴地叫道:“陛下来了,娘娘正等着陛下呢。” 卫简怀几步便到了内厅,只见中间的八仙桌上两盏半成品的花灯,梨儿和桃儿正在做固定竹篾的定型,而叶宝葭则修剪着纱绡做的灯面。 “小心伤了手。”卫简怀紧走几步,皱着眉头看着她手里的剪子。 “陛下,你来了,”叶宝葭抬起眼来,嘴角挂着浅笑,“一盏是你的,想写什么?等做好了,我们去太兴池放花灯。” 这里素来有元宵佳节放花灯的习俗,尤其是未婚的青年男女,若是有了意中人,便在花灯里写上名字和福语,让花灯溯流而下,便能让神灵听到心中的祈祷,心想事成。 和卫简怀情意绵绵之际,叶宝葭也不免成了一个俗人,想一行这俗事博个彩头。 虽然太兴池比不得兰水河的源头活水,也算是放了一回两个人的花灯吧。 “太兴池?皇后这也太欺负朕了,好不容易放一回花灯,居然拿太兴池糊弄朕吗?”卫简怀假意皱起了眉头。 叶宝葭愕然:“不去太兴池,难道陛下还……” “放花灯自然要去兰水河,今日我们早些用膳,用完便出宫去逛逛。” 这些日子叶宝葭的肚子渐大,行走迟缓了起来,偶尔还要停下喘上几口气,这样的状态,虽然她很想出宫透透气,却也不想节外生枝。 要知道,帝后出行,身旁的侍卫们简直就是如临大敌,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她这样的更要让人为难。 今日卫简怀居然主动提出要去走走,实在让她惊喜。 杜冯和郑炎早就得到了圣令,从里到外、从明到暗一连排下了数道防卫,其余十数名大内侍卫换上了便服,一溜儿围在外面,李德、卢安、琉紫等内侍和宫女则贴身跟在帝后身旁,从马车下来后,一路朝着兰水河而去。 河畔边熙熙攘攘,长长的河堤上已经有好些人了,说笑声、戏水声不时传来,沿路的青石街上还有卖花灯的摊贩,远远望去,花灯星星点点,将那兰水点缀得仿佛一条蜿蜒的金色长龙,分外美丽。 前面有人迎了上来:“四公子来了,我们霍将军已经在前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霍雎也在?”叶宝葭倒有些意外。 “他听说我们要来放花灯,便说要和皇姐一起给我们作伴。”卫简怀有些无奈。 果不其然,熙攘的河畔边,中间一处的柳树下,人流好像被拦腰折断,空出一块空地来,霍雎霍大将军大大咧咧地站着,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提着两盏花灯,轻言细语地和身旁的卫婻说着悄悄话。 一见卫简怀和叶宝葭,霍雎立刻挥手致意,将人往里面请:“四公子,找到这块风水宝地可花了我不少功夫,你看这里刚好是兰水最宽阔的之处,河流平稳,咱们的花灯可以多漂一会儿,对了,明日若是御史台那些家伙弹劾我扰民,四公子可要帮我说话……” “你把人都赶跑了?”卫简怀看了看四周道。 霍雎嘿嘿一笑:“哪里用得着赶,叫了一帮带刀侍卫往这里一站,都自个儿知趣地走了。” “干得不错,”卫简怀称赞道,“弹劾便弹劾了,到时候罚你一个月俸禄意思一下。” “罚两个月 也没事,”霍雎大度地道,“就当婻婻给小外甥的压岁包。婻婻,对吧?咦,婻婻呢?” 他转了一圈,刚才还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身旁的妻子不见了,和叶宝葭手拉着手站在河提旁亲热地说着话,一人手里提着个花灯,若是单看背影忽略性别,好似这两人才是一起来放花灯的一对。 霍雎的脸都黑了:“四公子,管管四夫人行吗?怎么总是拉着我家婻婻?”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该是你好好管管你家夫人?” 郎舅俩拌着嘴,各自到了自己夫人跟前,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牵过夫人的手。 “宝葭,往这边一点,那里的有石块,小心绊倒。”卫简怀往左边拉了拉。 “婻婻,看那边飘过来的花灯,卡在岸边了。”霍雎往右边拉了拉。 两位夫人总算被分开了,卫简怀松了一口气,如此良辰美景,自然要两人卿卿我我才不算辜负。 “陛……你看,那里有一对鸳鸯灯,”叶宝葭眼尖,指着前面轻呼道,“还是连在一起的,真漂亮。” 旁边没有什么反应,叶宝葭转头一看,嗔了他一眼:“来看灯的,又不是看我,你盯着我做什么?” “蕤蕤叫我什么?”卫简怀一脸的不悦。 叶宝葭语塞,此时微服在外,不能叫“陛下”,若要叫名字这也太大不敬了,刚才便只好含糊带过。 “相公?”叶宝葭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道。 卫简怀紧绷的脸稍稍和缓:“勉强可以吧,多叫两声听听。” 叶宝葭的脸一红,凑到他耳边一连叫了三声,卫简怀这才勾了勾嘴角道:“夫人的声音犹如莺啼婉转,为夫听得心中舒畅。” 河面上飘着的花灯越来越多了,叶宝葭有些迫不及待了,拽了拽他的衣袖,卫简怀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半蹲下来,将两个人的花灯放入水中。 叶宝葭做的花灯有些粗糙,形状用了两个人颈中挂着的碧玉鸳鸯扣坠,一个弦月一个凸月,卫简怀用线将两个花灯绑在了一起,轻轻一推,水面轻轻荡漾,将花灯慢慢荡了开去。 烛火摇曳,反映出里面的字来。 叶宝葭写的是一个“泗”字。 卫简怀写的是一个“蕤”字。 花灯依偎在一起,载着两人的祝语渐行渐远,渐渐没了踪影。 两人相视一笑 ,十指紧扣,在月色下依偎着,目送着花灯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放完花灯,一行人又在街上逛了逛,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从前一出来便兴致勃勃,什么新鲜事都要瞧一瞧,现在没走一会儿便有些疲乏了。 两队人在十字路口互相道别,想起年前的约定,叶宝葭有些摸不准:“明日长公主过来吗?” “过来的,”卫婻肯定地道,“我已经和他说过了,来住上七八日。” 那边卫简怀和霍雎凑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还不时地朝她们俩看,叶宝葭心知肚明,这明日的事情,还是明日再说吧。 果不其然,翌日叶宝葭在宫中等了半日,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见卫婻的身影,傍晚的时候,将军府送来了一封信,卫婻歉然写道,昨晚霍雎病了,她要在家陪伴,只能日后再找机会入宫闲话家常了。 “你们是不是合伙算计长公主和我?”叶宝葭拿着信,半点都不信霍雎真的病了。 卫简怀一脸的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朕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吗?” 叶宝葭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我看还陛下真的是。” 卫简怀不高兴了:“就这么盼着皇姐来?朕陪着你不好吗?” 再追究下去就了不得了。 叶宝葭连忙靠了过去:“自然是好的,长公主怎么能和你比,不来便不来,我有陛下陪着就够了。” 这陪着陪着,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就到了阳春三月了。 叶宝葭的肚子越来越大,小腹上的皮紧绷得好像薄薄一层,让人担心会不会在下一刻破了,晚上躺在床上必须要侧躺,起床都得人扶着,十分辛苦。 按照对外公布的日子,这个月叶宝葭便要生了,朝臣们都翘首以盼,等着这第一位皇嗣的降临,这一等就是半个月,皇后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叶宝葭也有些忧心,听说有的孩子比预计的晚生出来一个月都有,要是她也这样的话,日子就对不上了,难免要惹人猜疑。 “放心,朕觉得就在这两天了,”卫简怀安慰道,“提前半个月出来,日子刚好对得上。” 到底是天子的金口玉言,这一日卫简怀正在早朝,内侍匆匆来报:“陛下,皇后娘娘快生了,入了产房。” 卫简怀把手中的奏折一丢,扔下满朝文武,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毓宁宫中专门备好了产房,几个 稳婆早就住进了毓宁宫中十二时辰待命,卫简怀到的时候,一切都早已按部就班,杜太医也恭候在了产房外,以防万一。 几个大宫女都进去帮忙了,卫简怀在内厅中坐立不安,一圈圈地踱着步,隔个片刻就问上一句“生出来了吗”?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产房中始终没有喜讯传来。 卫简怀终于忍不住了,挑帘而出,疾步便到了产房门外,刚好一个稳婆出来端水,他便一把揪住了,恶狠狠地道:“皇后到底怎么了?怎么还不生出来?要是有个万一,你们都别想活命!” 稳婆被他吓得一哆嗦:“娘娘……生得……难……难……” “难产?”卫简怀踉跄了一步,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