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余香》 楔子 乾靖十三年,春。 时候进入三月,长安城格外热闹,尤其城东的七彩山庄那块地,几乎人山人海,其中又以薄纱覆面、羽扇遮颜的年轻女子更多更兴致盎然。 去年底,七彩山庄在江湖上张文广而告之:本年三月初一至十日,整整十天时间里,山庄将作为主办方举办一场名为“风云辈出”的大比试,凡是没有家室未过而立的年轻男子无论出身贵贱都可以报名参加,比试项目分为四方面:文才、武功、姿仪、风范,最终选出十名优胜者,依次颁给状元、榜眼、探花、第四名、第五名……第十名荣誉称号,并予以相应奖励。 文告贴遍天下各个角落的同时,另一种更为诱人心动的说法也不胫而走:所谓“风云辈出”大比试,表面看来是钱多得无聊的商贾鼓励青年才俊勇敢展现自我,暗里则是皇家假借民办幌子在给当今长公主挑选附马爷哩。 皇家不设门槛儿给公主选女婿,这等好事有鸿鹄之志的少年儿郎岂能不跃跃欲试一显身手求个鲤鱼跃龙门?且慢,选手虽然不论出身贵贱,比赛却是高标准、严要求,必须达到以下条件:文才好;武功高;姿仪美;风范雅。这——简直就是在挑选人中龙凤嘛!有人自惭形秽心生退却之意,自信满满赶来京城参加比试的年轻男子还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看热闹的人更是黄河水似的绵延滔滔。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较往年更加的熙熙攘攘,客栈酒楼茶店赌坊甚至布庄胭脂水粉铺以及卖小玩意儿的小摊贩的生意也都比原先更加好上许多。就连那些豆蔻芳菲、年华如花的少女们坐在深闺里刺绣,想到这一场赛事,都情不自禁停下手中的绣花针,素手轻托粉腮,悠然神往,浮想联翩。 女子及笄时,恰是许嫁始。有女儿的人家,父母看见女儿长大了,没有不想到她们的终身大事的。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宝贝女儿豫平公主,恰好十五岁了。 自古,人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偌大皇天后土,不提平凡人家的少年儿郎,单是亲王侯爵府里的贵公子,若得公主回首青睐,情愿付出一切的人数不胜数,更不必说别国那些寄望缔结秦晋之好以求国运昌隆的国王、王子们。 因此,所谓的“风云辈出”是一场挑选附马爷的比赛未经官方认证,难免缺少公信力。 然而,却有那么一些好事之徒立刻翻出十多年前的往事,证明七彩山庄原先就是无焰宫专门负责粮食贮备供给的重要部门,而无焰宫的宫主淳于玺……可不就是当今圣上么!至于为什么让七彩山庄出面给公主挑选附马爷,这算是皇家最明智的考虑,既不必落个官家以权谋私的口实,又可以广泛检阅天下优秀男儿,以便优中择优。 听者都觉得说的有道理。 “风云辈出”顺利进行,经过长达十天的比试,主办方公平公正公开,积极听取民意,反复衡量、抉择,颇费一番苦心,终于确定了状元、榜眼、探花以及第四、第五……第十名的人选。十名载得盛誉的青年才俊果然个个玉树临风、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全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顾盼之间不知赢取了多少颗长安怀春少女的芳心去了。 赛事结束当日,围观的群众陪同十名青年才俊翘首以待,一直等到暮色渐浓,也没能看见御使手捧御诏从天而降引领任何一名青年才俊跃进龙门。最后,在场所有人不得不相信,关于“风云辈出”大比试的另一种说法不过是谣传。但,很快又有智者经过慎重分析,断言:根本就是今年选出的青年才俊不够出色,不足以入皇家公主法眼,等着吧,“风云辈出”大比试来年还会举办第二届、第三届……只要公主不出阁,这事肯定不会玩完。 众人姑妄听之,半信半疑,十名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听了不免心底嘘唏,暗暗感慨怀才难遇。 轰轰烈烈的“风云辈出”大比试结束了,豫平公主依旧待字宫中,京城里几户有女儿的富贵人家倒是招了新女婿,很是传为一时美谈佳话。 第一章 冰谷之夜 时候进入九月,中原和南方的秋老虎还不时肆虐,地处寒带的北方已经清冷如冬了。 十多年前,大乾征服北兹和夏国,将方圆三十万里的土地纳入版图,委派文武官员协同辖治,十几年过去,这片土地虽然远远比不上中原繁荣富足,但民生基本还算安定。 原夏国疆域极北边界线上,沿南北走向一前一后矗立两座顶端经年积雪的巍峨大山,两山之间距离近,山脚时而相接时而分开,于是形成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山谷。这些山谷中,最大也是最幽深隐秘的一个南北宽约达五六百米,东西长约二三千米,东西两个谷口由于两山连接而天然封闭,加上前后又有陡峻的山体作为屏障,能够翻越高山发现山谷的人少之又少,何况山谷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终年笼罩一股寒气,看起来并不适合人类居住繁衍。因此,不管是前山这边的大乾还是后山那边的外夷,官府和驻军的势力都没有延伸到达,这一带便成为两国不管的自由地域。 但,山谷其实是有人住的,住的人还不少,完全达到一个小镇的规模。世人如何生活,谷里居民也如何生活,一般小镇有的东西,谷里一般也不缺,例如酒家、布庄、澡堂、兵器行甚至歌舞坊、青楼等等,等等,惟一特别的一点是——整个山谷不见一家客栈,如果外乡人来到这里,投宿实在是个问题,本地居民则完全不以之为困扰。 山谷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却有自己的主人。 在这里,山谷主人的权势地位至高无上,不仅掌管山谷各项大小事务,也手握每一个谷民的生杀予夺之权。 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山谷同时拥有一个拒人于千里外的名字:冰谷。 冰谷不欢迎外来的陌生人。自建谷以来,冰谷主人就立了两条令:凡有生人入谷,知者必须上报;若有生人投宿,禁止私自接待。对于不请自来的生人,也立了两条令:擅入谷者,拘禁;违谷令者,格杀勿论。 冰谷有一条禁令,无论谷民或生人都必须遵守,那就是宵禁令。 冰谷实行宵禁,幸而时间不算太长,只禁四、五两个更次。这段时间,稍有头脑的谷民都不会出门乱逛。冰谷有史以来,犯宵禁令的人并不多,违禁被处决的人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而且死的全是外来人。 进过冰谷的人如果有机会必定切切叮嘱后来人:冰谷戒备森严,千万不要妄想混进里面,不论你是好人坏人,有没有作奸犯科,在冰谷,是生人就有罪,一旦入夜,还会犯宵禁令,因为没有一个谷民愿意收留你。 可惜,这些话没有机会传出冰谷,翻越高山,知达世人。 担当宵禁任务的是冰谷主人麾下的卫队。 每夜,三更过后,冰谷里营业时间最晚的酒家和青楼关门的关门留客的留客,晚归的人也及时赶回歇息处,四更敲响,街道上活动的就只剩下卫士了。卫士在大街小巷之间来回巡逻,皮靴踏出沉重单调的声音,仿佛警告世人,不要妄想闯入这个世外桃源。 这一夜,似乎仍是一个普通的夜。 启明星悬在天边,寒雾朦胧。五更敲过,晨曦初现,城门还没有打开的时候,冰谷东边谷口悄无声息出现一行人。 冰谷东西两头都依南北走向筑一道厚实高大的城墙,墙中央开一扇大门,东城门称日门,西城门叫月门,由一队卫士负责守卫。白天,城门大开,任谷民随意进出;暮色降临,卫士关上城门,彻夜防守。 出现在日门外的一行人共九个,有男有女,全都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为首的是个男子,身穿玄衣,系一件玄色披风,晨光稀微,除了看得出他个子比别人高,不太能辨清年纪和模样。 一队卫士正在城墙上巡逻,就着火把,瞧见站在城下的人,于是将兵器磕碰出巨大的声响,大声喝问。 城门外的人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士立刻噤若寒蝉,迅速奔下城墙,打开城门,迎接来人,神态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一行人入了城门,二十名巡夜卫士列队从道路另一头迎过来,看见玄衣人,立定、行礼,带队的首领禀道:“恭迎少主回谷。少主,昨夜有报,一名生人潜入山谷,兄弟们仔细巡查一夜,至今找不到踪迹,属下督办此事,护谷有失职守,请少主处置。” 玄衣人听完卫士首领的禀报,未置可否,迈步穿过街道,玄色披风随着步伐飘舞翻动,颇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韵。 路旁行道树枝叶繁茂,在晨光中模糊成一团一团的阴影,栖息在枝叶里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悲啼,使清晨平添几许凄凉的味道。 “咦……” 一声微乎其微的讶然,不知从哪里逸出又被极快地压抑回去,与此同时,路边一户人家的公鸡“喔喔喔——”高声鸣唱起来,完全掩盖其它声响。 那些跟随玄衣人入谷的人依旧跟在他身后,巡夜卫士跟在最后,近三十人沿着道路向谷里走去,似乎无人察觉刚才那一声低得不能再低的惊叫。 “夏桓,泥土与野草的味道怎么如此浓烈?” 巡夜卫士首领快跑几步跟在玄衣人身后,回答他的问话,“少主,街道两边昨天刚铺草皮,这种草据说四季不枯……所以味道重了些。”“谁的命令?” “雪莲姑娘吩咐的。” “九月植草——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错的想法。” 玄衣人话里带一丝淡淡的揶揄,在场的人听得一片茫然,正不知如何对答之际,玄衣人脚尖轻轻一踢,一粒石子从地上直直飞起,落进他的手心。玄衣人掂掂石子的重量,脚步不停,手却向侧后方向一甩,石子“噗”地飞向道旁的树,钻进茂密的枝条间。 “哎哟——”随着一声喑哑而充满睡意的低叫,一条细瘦的人影翻着跟斗从枝叶间落到地上,就势伸了个懒腰,目光扫扫四周,嘴里嘟哝,“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连个让人安心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听声音,这人年纪不大,看身形,大概也就十来岁,灰灰朴朴的褴褛衣裳,头戴一项大大的旧青布帽,帽檐遮住眉毛,只瞧见半张黑黑褐褐的小脸,浑身散发一股泥土夹杂青草的味道,看起来像是刚从农村出来谋生的少年,更像一个四处漂泊的小乞丐。 除了玄衣人,其他人都瞪着突然从树上掉下来的人。 最初的惊愕过去,卫士神情转为戒备,迅速抽出武器,呼拉拉,团团包围那个人。 被称作夏桓的卫士首领推开一名卫士,走到前头,面对面盯着小乞丐,喝道:“狡诈小贼,你倒会伪装,躲在树上累兄弟们找了一夜,休想再逃。” 少年揉揉眼睛,打个呵欠,仿佛没有看见声色俱厉的夏桓,虎视眈眈的卫士,径直盯着包围圈外玄衣人的背影,喃喃低语:“……爹,你害死我了……” “少主,小贼说的是大乾官话,莫非是乾国探子?”夏桓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懂。”小乞丐眨眨眼,叫道。 玄衣人也不转身,漠然吩咐:“既然是乾人,拿回去,仔细审问清楚。” “是。少主有令,拿下小贼——” 夏桓一声令下,卫士们迅速缩小包围圈,小乞丐的动作比他们快,噌地往上一跃,双臂抱住树枝,双脚往上一收,一个筋斗翻到枝叶间,一霎眼,又从树梢上冒出头,半空中往前一跃,人已经飞向另一棵树,稳稳立在树梢,再一跃,又飞向另一棵树,直往城门而去,看来是想要逃出谷。 地面上的卫士紧跟小乞丐逃跑的方向追赶,一路呼喝恐吓,也奔向城门。 “守住城门,别让他跑了。”夏桓高声下令,宏亮的声音远远传开,城门旁边的卫士得令,迅速集合,严严实实堵住城门。 小乞丐立在树梢,看看门洞里的卫士,转回身,掠过树梢,又沿原路飞跑。 地面上的卫士紧跟着转身,又一路追赶过去。 玄衣人立在原地,专心看着一切。跟随他的那些人散乱地站在他身后,堵截小乞丐。 小乞丐从玄衣人身旁的树上掠过,半空中突然扬手一丢,一件暗器破空直袭玄衣人的脑门。玄衣人轻捷侧身,避过暗器。暗器落地,正是他之前用来投掷小乞丐的石子。 堵截的人看见玄衣人被袭,纷纷发出怒吼,其中一个高高跳起,也跃上树梢,彻底堵断小乞丐的去路。小乞丐眼见前后无路,顿住了脚步,在树梢上停一会儿,看看玄衣人,忽然往地上跳,直落在玄衣人面前,开口便问:“你——就是冰谷的主人?” 玄衣人点点头。 “这里的所有烂规定都是你定的?” 玄衣人又点点头。 “看来,你们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不错!”玄衣人开口了,说的居然是一口纯正的大乾官话,声音也出人意表的温润悦耳。 玄衣人开口说话的同时,小乞丐微微愣了愣神。电光火石之间,玄衣人突然出手,直取小乞丐的肩膀。 小乞丐反应过来,抬手格开对方,两人交换几招,小乞丐不是对手,急忙往后跃开,玄衣人迅速跟进,手指快如闪电一点,小乞丐半空中避无可避,穴道被玄衣人点了个正着。 小乞丐的肢体蓦地僵硬,“扑”地一声摔倒落地,昏厥过去。 玄衣人低头看着小乞丐,微微皱眉: “抬回去,我亲自审。” 第二章 受审 “这个小叫花子忒奇怪了,天下那么大,哪里讨不了饭,偏偏要翻山越岭跑到我们谷里来。” “笨蛋!如果是真乞丐,就不会跑来我们谷里讨什么饭。不是吹的,一般人想找到进谷的路还没那么容易。我看小叫花子来路不正,该不会又是为了那什么——” “为了那什么?那什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刚才还说……” “我说什么啦?我可什么也没说!” “好了!你们少说几句,快点把人捆好!” 一个布局颇具匠心的精致庭院里,一条长廊,一个亭子,亭子里面安放一张圆桌,一张座椅。亭子外面,庭院正中位置竖立一根粗大的木头柱子,两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把陷在昏迷中的小乞丐推过去,背靠柱子,一边拿绳索准备捆绑,一边叽叽喳喳。旁边有个年龄比她们稍大一些的女子袖手而立,最后那句喝斥就是她发出的。 “是,雪莲姐姐。” 年少的两个女子悄悄吐了吐舌头,禁了声,开始捆绑小乞丐。她们一左一右,扯住小乞丐的两只手往后绕过柱子,将手腕并在一起扎紧。然后,一个少女蹲下身子,捆住小乞丐的双脚,另一个则拿了条更长的绳索拦腰把小乞丐整个人跟柱子绑在一起。 干着活,两个少女又忍不住说起话来。 “哎——小叫花子身上味道好重呀,真邋遢,还有皮肤,这么黑,真难看。” “可是——”拦腰捆人的那一个侧着头盯住小乞丐的脸,“我觉得这个小叫花子长得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 “小叫花子的眼睫毛好长……” “眼睫毛长有什么奇怪的,我的也很长嘛。” “可我就是觉得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就好生捉摸吧。”那一个捆紧了小乞丐的双脚,站起来拍拍手,避到一边,以手掌当扇,竭力扇掉某种气味,“还好他是男的,女孩儿长成这样,不如死了算了!少主是爱干净的人,一会儿亲自审他,怎么受得了——” “男的?”另一个还在把绳索绕过小乞丐的胸部,动作明显一顿,犹犹豫豫地看着绳索下的一片平坦,“我觉得……这个小叫花子不一定是男的……” “难不成是女的?” 另一个好奇地凑过来,俩人一齐研究:小乞丐衣服穿的挺厚,从表面看不出什么女性化的身体特征,如果……俩人的手迟迟疑疑地放在小乞丐胸前,又都不好意思扯开衣服一探究竟。 “不要胡闹了!”被称为雪莲的女子皱起眉头,“你们以为少主吩咐我们来捆人为的是什么?以前的犯人不都是直接交代卫士做的么。” “对呀。难不成小叫花子真是女的?不会吧……”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少主来了——” “少主安好!”在场的女子急忙屈膝行礼。 一名男子沿走廊走来,一身白底淡金绣的衣裳,宽袖玉带,年纪在二十左右,长身玉立,正是人称冰谷少主的玄衣人。 冰谷少主走近小乞丐,出指如电,解开她的穴道,转身走进亭子,在铺好绸缎垫子的座椅里坐下,一名小丫头立刻捧上雪白的热毛巾,冰谷少主接过来擦了擦手,这才凝目看小乞丐。 小乞丐意识恢复,神情迷惘地扫视四周,最后视线锁定在亭子里的冰谷少主身上。 小乞丐的目光对上来的同时,冰谷少主开审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想想……”小乞丐仍是恍恍惚惚的样子,翻起眼珠子往天上看,冥想一会儿,才说:“从来没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快记不得了,好像……就叫小离吧。你又是谁,你又叫什么名字?” 冰谷少主没有礼尚往来的意思,所以不回答,继续审问:“多大了?” “快十六了,问这个有关系吗?” “哪里人?” “大乾。” “家乡哪里?” 小离眨眨眼,“就是大乾,整个大乾都是我的家乡。” 冰谷少主神色一冷,微垂下头喝了口茶,才又问:“你来冰谷做什么?” “我迷了路,误闯进来的。”小离无辜地说。 冰谷少主闻言,微微眯起眼睛,身体往前倾,一缕黑发顺着颈项滑落胸前,温温的语气充满诱惑,“你想得到圣元果吗?” “圣元果?那是什么果子?好不好吃?”小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冰谷少主将身体往后一靠,脸色变得漠然无情,“看来,不用重刑你是不愿意说实话了?” 小离露出害怕的表情,“不要!不要用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冰谷,我也不知道什么圣元果,我不小心进来的,我也没有做坏事……求求你,放了我吧!” 小离的样子很落魄,求起情来显得更加可怜兮兮。 负责捆人的小丫头之一此刻正站在亭子边看审,见此情此景,脱口而出,“你不用害怕,少主不会打女人的。” “闭嘴!”雪莲随即轻斥。 “请放了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走乱闯了……”小离还在恳求。 冰谷少主不耐烦了,一把推开茶杯,茶杯顺着光滑的大理石桌面滑出去,掉到地上,“噼啪”摔成碎片。冰谷少主站起身,昂首看着天空,“就让她站在那里,日晒雨淋,直到愿意说出实话。” 说罢,拂袖而去。 一堆丫头立刻跟着走了,只留下刚才多嘴的那个小丫头当看守。 “唉——”小丫头在撤走了绸缎垫子的座椅坐下来,双手支着桌面,手掌托住下巴,唉声叹气,“就因为多说一句话,罚我留下来陪你受罪。小乞丐,我干嘛要可怜你?你没事干嘛要跑来这里添麻烦……” 小丫头嘀咕唠叨半天,小离听得实在无聊,向她喊道:“你一个人在那里说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你会不会说官话?” “会呀。哦——原来你听不懂我们的话,那我们说官话好了。”小丫头来了劲,换了官话聊天。 “你们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我以前没有听过。” “夏国话。” “哦——”小离明白了,“冰谷里的人是夏国遗民。” “嗯。我也是来到这里后才听说的——大乾和北兹攻打夏国那年,主人眼见就要亡国,于是带领一些人逃出都城,找到这里安顿下来,一直住到现在。” “又一个世外桃源的故事……”小离低语。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小离提高声音,“你也是夏人吗?” 小丫头蓦地神色黯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是侍候主人的一位大人从野地里捡来的,人家说我被家里抛弃了,生下来就是丫环的命。” “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有关系,我现在过得挺好,有吃有穿,干的活儿也不累,少主人很好,姐妹们对我也很好。”小丫头倒是笑了起来。 小离仔细看小丫头,她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有点瘦弱,个子比自己矮多了,样子长得挺清秀,笑起来怯生生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叫小离,你叫什么名字?” “人家都叫我丁伶,其实就是孤苦零丁的意思。” “好可怜,也许你只是被人贩子拐走丢掉的呢,说不定你的父母还在到处找你。”小离同情地说。 丁伶又笑,“你现在的处境比较凄惨吧,还有心可怜我!” 小离闻言,神色也黯然了,发愁地问:“你家主子会怎样处置我?我真的不是坏人,我也没有做坏事。” “谁让你是外乡人呢,外乡人是不能随便进谷里的……传说谷里有一件宝物,之前也有几个外人闯进来偷,有的被杀了,有的被废了武功关在谷里当一辈子下等奴才,少主可能不会杀你,不过……” 小离打了个寒颤,“我不想死,也不要关在这里一辈子。” “那你就对少主说实话呗。”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丁伶叹了口气,“生也好死也罢,反正你是永远出不去的了……主人不喜欢外人知道这里……”忽然又雀跃起来,“不过你留在这里也不错,我们可以在一处当姐妹……” “她那么难看,少主才不会把她留在府里!她这个模样,有下等人家愿意收留就不错了,要是连当奴才都没人要——她只好死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冒出来,冷漠无情、鄙夷不屑。 小离看看来人,瘦颊高颧,天生一副尖刻模样。 “冷月姐姐。”丁伶怯怯地笑,招呼来人,“你来陪我吗?你人真好……” “好个鬼!雪莲姐姐叫我来替换你,你可以回去吃午饭了。” “太好了!我又饿又渴了……”丁伶高兴地跳起来,跑出亭子,才两步又迟疑、停顿下来,回头看看绑在柱子上的小离,“那……她呢?” “少主又没有吩咐给她东西吃,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何况她一个叫花子,饿几顿也是常有的事,饿不死她的,饿死了还省事。” “冷月姐姐,她……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吧?” “你还不走?再不走我可走了!你就一直陪着她吧——” 丁伶赶忙拔腿跑掉。 冷月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斜一眼小离,便不再看她,兀自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小离也不理会她。 日过中天了。 冰谷日照时间不长,日光也不强烈,何况冰谷的九月比平常地区要冷,晒晒太阳挺好的。可惜天不从人愿,午时才过,大片乌云扯天扯地铺开,遮没阳光,阴气渐重,湿气如露,忽然轰隆一声响雷,淅沥沥的雨直落了下来。 冰谷的雨冷得像冰。 小离被牢牢绑在庭院中央,毫无遮蔽,动弹不得,雨点劈头盖脸浇下来,她连举手挡挡雨都办不到,雨水浸透了帽子,雨珠子顺着眉毛淌过眼睛、脸颊、下巴、脖子,流进衣服,才一会儿,已经里外湿透。她抑制不住打起冷颤,看看亭子里无动于衷的冷月,只能咬紧牙关,苦苦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桌上的冷月抬起头,看看雨丝不断的天空,低声骂几句,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瞌睡。 雨下很久,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 黄昏时分,丁伶拎着把油纸伞,沿着走廊悄悄溜进亭子,推推睡熟了的冷月,“冷月姐姐,冷月姐姐,我换你来了——” “唔——别吵——” “冷月姐姐,在这里睡会伤风的,你回房去睡吧,我来替你看守。” “我说——别吵!丁伶,你烦不烦!”冷月大嚷一声,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咬牙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丁伶口吃了,“我……我来换……换你……” “你想害少主罚我吗?” “不……不是……我以为……你不喜欢看守犯人……所以……” “我确实不喜欢看守犯人,但是少主交代的事我冷月从不玩忽职守!你活儿干完了,闲得没事情做了?” 丁伶眼睛转到小离身上,“嗯……冷月姐姐,天气凉了,下了雨更冷,你看犯人的身子一直在抖……她没有吃喝……她好像昏过去了……” “那是她自找的。” “她……只是不小心闯进谷里……这样下去她会生病……会死的……” “那又怎样?你要我放了她?丁伶,你出息了,你来代替少主下命令?”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觉得她可怜……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就忍不住想,当年如果没有大人收留我,我也会像她一样……当叫花子……到处流浪……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哼!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告诉你,这个人不是乞丐,她跑来这里是别有用心!” “可也……罪不至死……”丁伶嗫嚅。 “关我们什么事?少主吩咐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 丁伶咬住嘴唇看着雨中的小离,好久,才鼓起勇气怯怯地问:“雨好像要下很久,我能不能……拿把伞给她遮……” 冷月立刻又瞪圆眼睛。 丁伶瑟缩,后面的话吓了回去。 “哼——哼——哈哈——”冷月哼哼两声,大笑起来。 丁伶担忧而无奈地看着小离。 冷月笑够了,用力拍打丁伶的肩膀,“救苦救难的小观世音菩萨丁伶,你心肠好,想救人,那就去求少主呀,别给我添乱行不行?”冷月勉为其难分神斜小离一眼,“小叫花好久没洗澡了吧,老天爷也是想帮帮她,你瞧瞧,她脸上的污垢不是洗掉好多了么,不过黑一块白一块的还不够干净,再洗久一点说不准她就变成肌肤胜雪的白玉美人儿了。” 丁伶仿佛没有听见冷月的话,一直盯着小离,喃喃道:“我就说她很奇怪……奇怪,她的脸是会掉颜色的……” “嗯——” 两个丫头各有心思分神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少主安好。”两个丫头闻声回身,急忙屈膝行礼。 冰谷少主一个随从也没有带,走到亭子边,背手而立,看着雨里静默的犯人,平淡开口,“怎样?愿意说实话了么?” 小离似乎昏昏沉沉反应不过来,冰谷少主加大音量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勉强张开眼睛,无力地应:“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不老实交代,让你淋三天三夜雨。”冷月幸灾乐祸。 “少主,那样的话她一定会死的……”丁伶隐隐哭腔。 冰谷少主转过头看看丁伶,丁伶立刻垂下眼皮,缩到角落。 冷月低低嗤笑。 “丁伶,你与她无亲无故,为什么可怜她?”冰谷少主若有所思地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和她无冤无仇……”丁伶怯怯回答。 “无冤无仇——”冰谷少主低声重复。 “少主,我觉得她很可疑,根本不像普通小乞丐。”冷月立刻说:“而且,少主看她的脸,怎么黑一块白一块的,分明就是伪装嘛!她准是冲着……”冷月乍然意识到什么,猛地闭嘴。 冰谷少主并不看小离,转过身,下了个命令,“丁伶,把人解下来,给她换身干衣裳。” 第三章 虚实 丁伶把小离从木头柱子上解下来时,小离已经浑身僵硬、冰凉,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几乎无法行走。 冰谷少主下完命令就离开,冷月紧跟在冰谷少主屁股后面走掉,没有一个人帮丁伶的忙。丁伶只好丢掉油纸伞,独自搀着小离,沿着长廊,气喘吁吁地往房子那里挪。 “谢谢你……丁伶……”小离靠在丁伶肩上,有气无力地道谢,又低低呻吟,“好冷……” 丁伶握住小离的手臂,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没有温度,不由得慌张、着急,“这么冰凉……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小离,你不会就这样死掉了吧?我害怕死人啊……怎么办,怎么办?” “好冷……快把炉火生起来……我要烤火……快点!”小离昏昏沉沉的,口气好像下命令。 丁伶也不在意,搀扶着小离往前走几步,灵光一现,叫出声来,“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对,就这么办……可是被发现了要受罚的……不管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有大人当年好心,我早就死了,所以我也要当好心人……” 丁伶一路自言自语,鼓励自己,终于把小离拖进一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 房间像一个雪白的世界:地砖是雪白的,四壁是雪白的,层层垂挂的轻纱也是雪白的,所有雪白的中心是一方雪白的池子,冉冉热气从池中升腾而起,一切犹如仙境,一切干净得似乎纤尘不染,四壁镶嵌借以采光的东海夜明珠发出明亮的珠光,更是画龙点睛。 丁伶颇有些得意地推推小离,“这里就是我做事的地方,房间都是我收拾的,很干净很好看吧?” 小离迷迷糊糊,无力留意及欣赏风光,含糊地问:“炉火生起来了吗?” “现在才九月,我们丫头房里还没有资格生炉火取暖……这里有温泉,水很热,包治百病,可以驱散你身体里的寒气……平时除了少主,谁都不能进来,我可是冒着丢掉差事被少主责罚的危险救你的。快点,我帮你脱掉湿衣服……你放心了,我不会看你。” 丁伶果真闭上眼睛,双手摸索着扯掉小离的衣服,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往池里一推,小离“扑通”掉进温泉池里。 “咳咳……咳咳……”小离沉进池底,呛了几口热水,扑腾钻出水面,连连咳嗽,意识总算清醒了一些,“丁伶……你想淹死我……” 丁伶站在飘拂的轻纱外,背对着小离,急切地问:“怎样,觉得好一点没有?你身子暖和了就起来,虽然少主每次都是深夜才来,我们也不能呆太久,被人发现我就惨了。” 泉水温热舒适,小离冰冷的身体浸泡在其中,不久便暖和起来。她试着活动僵硬的肢体,还好没有废掉,但是站了一天,饿了一天,又淋了半天雨,身体疲乏虚弱得厉害,元气大伤,暂时还无力运气行功,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池子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几乎麻木的肌肤。 “你这些衣服太脏了,不能放在这里,少主看到会生气的……哎呀,差点忘记了……我去给你拿一套干衣服替换。”丁伶把从小离身上脱下来的湿衣服捆成一团,开门出去,随手塞在一丛绿叶间,拔腿往房间方向跑。 她没有衣服怎么逃跑——小离无力地看着丁伶骤然消失的背影,不清楚丁伶到底有心还是无意。 丁伶匆匆忙忙,眼睛顾不上看人,半路上不小心撞进一个人怀里。 “对不起——”丁伶赶紧道歉,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清被撞的人是自己的上司——内务副总管——雪莲。冰谷主人府里共委任三名总管,一名大总管总理全局,两名副总管各司其职,负责管理丫头的正是雪莲。 见是平日虽然严格但并不严厉的雪莲,丁伶笑问:“雪莲姐姐要去哪里?” 雪莲褐色淡然,语气却亲和,“我见你没来吃晚饭,正到处找你,一起走吧,吃饭去。” “雪莲姐姐人真好!”丁伶感动地说,跟着雪莲走了两步,又迟疑了,“可是……” “丁伶,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告诉姐姐。”雪莲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丁伶,一脸关切。 丁伶垂下眼睑,“没……没什么。” 雪莲在主人府里素以循规蹈矩著称,是少主相当信任的红人,丁伶哪敢泄露自己把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带进主人最爱的温泉池里泡温泉的事。 “对了——”雪莲问得若无其事,“听说少主吩咐你放了犯人?” “嗯。” “人呢?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她……淋了雨……可能淋雨太久……冻僵了,走不了路,所以我……” “所以你——” “我……我就让她留在亭子那边了,我打算回房里拿干衣服去给她换。” “丁伶,那个人来路不明,你和她接触,自己要小心一点……你去吧,遵照少主的意思,拿件衣服给她换了。” “是,雪莲姐姐。” “等一等,丁伶,开饭了,你吃了饭再去,再晚一点,饭菜要被那帮馋丫头吃光了,快去吧。” “好……雪莲姐姐真好!我就去。” 丁伶飞奔着去吃饭了,雪莲往亭子的方向看看,徐徐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丁伶三口两口吃完饭,记挂着温泉池里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才放下饭碗就赶回房间,翻找出自己的一套旧衣裳,又风一般卷向温泉池。 温泉浴室安静如常。 丁伶左右张望,四下无人,放下心来,悄悄开门进入浴室,小心关好门,这才拨开层层轻纱走到温泉池边。 小离双手枕在池子边缘,只露出一个脑袋。她脸朝下趴着,长长的头发飘浮在水面,遮蔽了整个身体。丁伶进来,她毫无察觉,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又或者是疲惫不堪睡过去了,说不定也是……虚弱过度昏迷了。 “小离——你醒醒——”丁伶因为自己的猜测而平添紧张,蹲在温泉池边,用力摇晃小离的脑袋。 “唔……”小离缓缓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眨了眨眼,才看清楚来人,“丁伶……你总算来了。” “你……”丁伶的眼珠子几乎掉出眼眶,嘴巴张得大开,却说不出半个字。 “眼睛瞪那么大,见鬼了?” 小离微微侧了侧身,斜斜靠在池边,长长的黑发覆盖在赤裸的肩膀臂膊上,丁伶只觉得有股难以形容的东西在弥漫,还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说话呀——”小离不耐烦地抬起手,将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袒露出一张雪白干净的脸,那些黑黑褐褐的颜色全然消失不见了。 丁伶眨眨眼,掐了自己一把,确信眼前不是幻觉,犹不自信地问:“你真的是小离吗……你的皮肤是白的?原来你这么漂亮……” 小离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好……”丁伶还没有完全回魂,傻傻地应。 “衣服呢?” “呃,在这里。”丁伶把衣服递给小离,忽然有点羞愧,“我的衣服都是旧的,也不好看……” “没有关系。”小离莞尔一笑,指指门外,“你先到外面等我,可以吗?” “呃?好——”丁伶答应,又加上一句叮咛,“你动作要快点。”这才转身退出轻纱,向门口走去。 小离紧接着爬出温泉池,站在池边,感到双腿虚浮,身体不由自主微微摇晃,不禁苦恼地皱起眉头:自己的身体状态不若期待的良好,她如何才能逃出这幢府第,这个山谷…… “啊……”丁伶走到门边,拉开门,骤然发出刺耳的惊叫。 小离将衣服抱在胸前,遮挡自己,目光迅速一转,瞥见门口赫然多了个人——冰谷少主。 “少……少……少主……”丁伶结结巴巴,惊慌失措。 冰谷少主不动声色,目光越过丁伶的头顶,锁定轻纱后的人影。 空气似乎不流动了。 小离紧紧盯住门口的男子,拳头下意识捏得生疼,心脏控制不住急促跳动。 丁伶忽然膝盖一屈,跪倒在冰谷少主脚边。 冰谷少主缓缓抬起手,轻轻从外面关上门。 小离松了一口气,双腿不由疲软,几乎坐倒在地。她手忙脚乱地套上丁伶的衣服,同时左顾右盼,希望能找到大门以外的出口——但是没有,房间里一条多余的缝隙都没有。 “小离,你穿好衣服就出来吧……少主要见你。”门外传来丁伶战战兢兢的声音。 小离四处敲打墙壁——手底下发出类似花岗岩的回响,她休想穿墙而出。眼前的一切已经表明,除了门口,她没有第二条出路了,然而,守候在门口的却是强大的敌人,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小离,你好了没有?我要进去了……”丁伶又在外面叫。 “你……进来吧……” 小离有气无力的声音飘出门外。 丁伶连忙推开门进来,一眼便看见小离脸朝下趴在地上,急忙跑过去,把她翻过正面来。 “你怎么了?” “我觉得……头昏……我的腿……走不动了……” 丁伶怯怯地伸出手指,紧贴在小离的额头上,“不好了,你好像发烧了。” “没事……扶我起来……”小离拽住丁伶的手臂,想要站起身,挣扎不起,再度无力瘫软在地。 丁伶架住小离的手臂,想要拉起她,无奈人瘦弱矮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帮助小离站起来。 “少主,少主……”丁伶无可奈何,只好向站在门外的主子求助,“她生病了,摔倒了,我……扶不动。” 很快,冰谷少主走近前来,俯低身体,手指拨开贴在小离脸上的发丝,仔细看视。小离双目紧闭,皮肤发烫,呼吸忽急忽缓,人似乎陷入了昏迷。冰谷少主静静凝视她好一会儿,蹲下身,展开双臂,拦腰将她抱起。冰谷少主抱着小离直起腰,刚要迈步,他怀里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戳,准确点中胸口大穴。 冰谷少主身体一僵,力气顿时消失,整个人直挺挺立在原地,不动了。 小离迅速从冰谷少主的臂弯里滚出来,落在地上,不意一个摇晃,几乎趔趄摔倒。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给丁伶说中了,她好像……不幸发烧了。 “你……”丁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骤变的一切,眼角嘴角同时下垂,哭出声来,“你不要伤害我家少主……呜呜……我错了……我不应该帮助你……少主,少主……我对不起你……快来人呀,有刺客……” 小离急忙捂住丁伶的嘴巴。 “唔唔……放开我……”丁伶用力挣扎,居然摆脱小离的手掌,蓦地又转身反扑,一边对小离拳打脚踢,一边胡乱叫嚷,“不准你伤害少主……我拼死也要保护少主……” 丁伶的武功大概只是练来强身,杀伤力不强,但小离此时身体大为虚弱,避开丁伶的攻击不难,反击回去效果却不强,何况丁伶一副不要命的打法,近身肉搏威力更加强大许多,小离实在占不了多少便宜,觑了个空赶紧点中丁伶的软穴。 丁伶中招,软倒在地,小离也气喘吁吁地坐在她旁边,调整紊乱的气息。 “小离,我一片好心救助你,你却恩将仇报……我后悔没有听冷月姐姐和雪莲姐姐的话,结果害了少主……我……呜呜……”丁伶一副救了白眼狼的悔恨表情,说着又伤心痛哭起来。 小离拍拍她的头,“丁伶,你不要哭了,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我不会伤害你的。” 丁伶泪眼婆娑地瞧她,“那……少主呢……你也不会伤害少主的……对不对?” 小离抬头看看身后僵立不动的冰谷少主,“我不想死,也不想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我想要出谷……只能靠你们主子了。” “你要挟持少主?请你不要伤害少主……求求你了……我把我的命给你,请你放过少主……” “我不想要他的命。”小离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要他好好送我出谷就行了……” “不可能!”有人冷冷出声。 小离愕然回头,冰谷少主扬起眉,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摩挲着光润的下巴,轻松、悠然、玩味,哪里像是被点中穴道的样子。 她中计了? 小离心思方动,人已经迅速跃起,飞身扑向门口。可惜,她受了一天的折腾,身体疲乏,元气大伤,动作未免迟滞,人还在半空,冰谷少主的手掌已经如影随形而至,准确地拍在她腰间软穴上。小离只觉得自己仅余的力气骤然抽空,半空里直直下坠,落进冰谷少主候在那里的臂弯。 她不甘地抬起睫毛,正好迎上冰谷少主俯视的目光。 一对难测深浅的褐色眼眸。 第四章 卧病 “……你哪里弄来如此绝色小美人儿?不怜香惜玉便罢了,居然害人家小姑娘伤风高烧,罪过,罪过!所幸有我再世华佗佗冉,药到病除亦非难事,否则此病转为伤寒、肺痨,你就是罪魁祸首……” “药方开好了?” “给——” “易平还等着你给他看病,我就不耽搁阁下宝贵的时间了,请走好!” “前一刻,我分明在易平房中——是谁仗势欺人?唉唉——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重色轻友啊——少主在上,我听命,这就告辞罢——告辞了!” 真吵! 小离浑身乍冷乍热,头疼欲裂,聒噪的声音尤其可厌。从小到大,她睡觉的时候要求周围绝对安静,静到一根绣花针掉地的声音都不许有,没人会在她入睡时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谁敢中途打扰她的睡眠——她不大发雷霆才怪——当然,她亲爱的爹娘肯定另当别论,可,即便天下人都跟她捣乱,爹娘也绝不会给她添一点点儿堵……她是爹娘的心头肉,爹娘也是她最最爱的人,她不想离开爹娘,不想失去爹娘,永远、永远、永远也不想……眼睛勉勉强强睁开一条缝,世界模糊而旋转不停,好不容易稍微静止,一线光亮融融展开,光亮的中心,一个熟悉的背影优雅伫立…… “爹……”小离心喜呼唤,疼痛的喉咙艰难发出嘶哑的声音,微弱得近乎无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背影向远处走去了……爹爹听不见她的声音,爹爹要离开……小离着急万分,拼尽全力再度呼喊,“爹……爹……”这一回,爹爹听到了,转身朝她走来,越走越近……世界还在旋转,眼前依然模糊,她看不清爹爹的脸,可是知道爹爹就在她的身边……小离紧紧拉住爹爹温暖的手,放了心,满足地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哎,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又让我一个人守着你,没人和我聊天说话……都一天一夜了,好寂寞……你快点清醒好不好?小离,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干嘛假装又脏又难看的小乞丐?你装的还真像。唔……想不到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头发、眉毛、睫毛这么黑,皮肤这么白,身材这么高挑、苗条,气质又这么好……好像高贵的公主啊……唔!我要是有她一半好看的话……” 烦!死人也会被吵醒! 小离心底的火呼呼直冒! “……你生了病,少主吩咐我来侍候你,还特意让我住进碧落阁里来……你长得这样美,少主肯定不会惩罚你了……” “闭嘴——”小离恼怒地吼,只是喉咙干涩疼痛,发出的声音含糊低沉嘶哑,跟梦中呓语似的,一点儿也不威严,完全没有震慑力。 “小离,你醒了?”传来的声音更加尖利刺耳,“少主,少主,病人苏醒了——” “走开——” “呜——干嘛那么凶?少主让我守着你,你却要我走开!我……我听少主的吩咐……” 小离忍无可忍了,竭力睁开眼睛,连眨几下睫毛,模糊的一切渐渐清晰,视线内……是丁伶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主吩咐我守着你……” “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能也安静睡觉吗!” “少主说绝对不可以……” “少主少主少主,你伟大的少主是真龙天子还是神仙菩萨!” “少主……少主就是少主,你见过的呀……我们的主子,冰谷的主人……个子最高、样子最好看的那个……” 丁伶睁大眼,连说带比划,解释、介绍半天,小离的起床气渐渐消退,终于记起——那个识破她的行踪捉住她审问她折磨她预备永远拘禁她的人正是——冰谷少主。 她陷在冰谷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无法脱身。算算,与爹娘分开半个多月了,她下落不明,爹娘一定急得要死,她太自以为是太一意孤行太小看江湖险恶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她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小离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双脚才沾到地面,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中她仍然勉强往前迈步,却踉踉跄跄不由自主往地板扑去。 “小离小心呀……”丁伶迟钝地惊呼,人坐在椅子上,援手不及,惟有徒劳地伸长两臂。 光滑的白色大理石地板映出块块闪乱的光影,紧接着是一大片阴影,小离觉得腰间一紧,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忽然从俯视地板改为仰望天花板了……天花板一片雪白,雪白的背景衬托下几缕黑发高高飘起,又落下,顺滑地垂在一张脸的两侧…… 一张白皙的脸,一双褐色的眼眸。 小离抬起手,往抱住她的人的肩膀戳去。她戳中了,对方却无动于衷,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不甘心,再度出手,肘部蓦地发麻,手不由自主软软垂落。她恼恨地瞪着对方,他扬扬眉,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顺手盖上被子,声音柔和得令人厌烦: “你还在病中,不要动气使力,会加重病情。” “病死也不关你的事!”小离再度跳起,一阵更加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她不由自主仰倒,跌回原处。 “进我冰谷的人,生死都关我的事。” 她按住发疼的太阳穴,嗤之以鼻,“冰谷少主好大气魄,简直胜过当朝天子!” 丁伶已经退到墙角,冰谷少主在床边坐下,不与小离斗嘴,只是低下眼眸,看她。 那目光坦然自若得令人鸡皮疙瘩乱冒,小离的口气更加恶劣: “少主身为一谷之主,应当多行走天下,世面见得多了,不至于沦为卫玠的观众。” 《世说新语》记载: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这则故事是说,美男子卫玠长得太出众,一出门就被人群围观,观众像堵厚厚的墙,卫玠先天羸弱,弄得疲劳过度累成了病,竟然因此而死。当时的人就说是看死了卫玠。 她拐弯骂他是没见过世面的孟浪花痴登徒子。 冰谷少主轻轻一笑,眉宇间颇有些风流宛转的韵致,“可观而不观,是有眼无珠;可观而不予观,是暴殄天物。我行万里路,周游数国,清楚自己的眼睛应当看什么不看什么。” “厚颜无耻!”她除了斥骂,一时没有更好的话反驳。 “小离——” 小离双手蒙住脸,不想应声。 “你留在谷里,日后相处的时间很长,难道要永远以敌视的态度相对?” “你是我的敌人,你见过友好相处的敌人吗?”小离从指缝间丢给冰谷少主一个大白眼,烦躁地喊:“我不留下,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 “大乾。我要回长安,我要回洛阳,我喜欢那里,我不喜欢你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你快放了我!” “你喜欢繁华的大都市,就不应该跑到我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既然来了……想走,没有那么容易。”冰谷少主原本温和的语气变得生冷了。 小离拿开手,看着冰谷少主,轻眨睫毛,双眸湿润了,她哀哀诉求,“我娘身子不好,活不了很久了,我为她寻找灵药才误闯进你的山谷里来的,请少主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我会一辈子感恩戴德,绝不泄露冰谷半分秘密。” 冰谷少主注视着她,声音又温和了,“谷里有规定,乱闯的人不论是谁,只能进来不能出去。” “你定的规矩,你也可以改的,对不对?” “这条规不是我定的,就算是,我——也不打算改。” 小离眼里的水分更加丰沛了,渐渐凝成泪滴,滑出眼眶,挂在睫毛上,欲坠未坠,楚楚可怜,“我爹娘会想死我的,我也会想死我爹娘的……求求你,求求你了,放我走吧,好不好?” 冰谷少主垂下眼皮,睫毛遮蔽了褐色眼眸,脸上闪过犹豫,似乎有所动摇了。小离再接再厉,“请你放了我吧,我离开这里以后,保证忘记所有的一切……我会当作所有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绝不对别人提到半个有关冰谷,有关你的字眼……” “不行!” 冰谷少主蓦地起立,大步跨出房门去,很快,连背影也不见了。 “顽石,不知点头!顽固不化!执迷不悟!软硬不吃……怎么办?”小离噘起嘴,瞪着冰谷少主背影消失的方向……冰谷少主今天穿一件挺华贵的绯色袍子,衬着雪白的内里,从后面看,像透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小离对自己摇头,“我肯定是太久没有见到爹爹了,连毫无相似之处的人也能联想到爹爹,我爹爹才没有那么差!爹爹……爹,我好想你!娘呵,我不要和你分开……” 绝望抑制不住滋生,小离无助地倒在枕头上,大幅动作牵引来一阵剧烈的头疼,她呻吟一声,抱住脑袋,不停喘气。 丁伶慢慢从墙角走出来,又坐到床边,支着下颏,呆呆出神。 小离瞄她一眼,缓缓闭上眼睛,“还是你一个人看守我?挺好的。” “不止是我,外面还有十二个卫士,两个守房门,两个守前窗,两个守后窗,两个守前庭,两个守后院,还有两个守在碧落阁的大门口。”丁伶神魂归位,如实回答。 咄!她插翅也休想飞出什么碧落阁。 小离又睁开眼睛,扫一眼房间,窗明几净,布置得挺雅致,“碧落阁——是什么地方?” “我们少主住的地方……” 吓!小离瞪大眼睛。 “姐姐们说,少主不喜欢女人住进碧落阁,她们还说,滚出去比住进来更快……” 小离倏地半坐起身,“真的?” 她此刻不正是住在碧落阁里么,是否表示她很快就有机会“滚出去”了? “好像是真的,我以前曾经看见府里来过一些陌生的女人,全都长得好美好美,可是没露几次面又都一个个不见了……” 小离打了个寒颤,“你们少主把她们杀了?” 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容易。 “少主才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都没有打过我们丫头……”丁伶急忙为主子辩护。 “那就是……你们少主练什么邪功,专喝女孩子的血,吃女孩子的肉。”小离胡乱猜测,把自己恶心得差点呕吐。 丁伶的眼睛都红了,怒道:“你胡说!我们少主是正派人,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坏……” “那么,那些女孩子为什么全都消失不见了?你说呀——” 丁伶垂下头,“我……我不知道……” “丁伶——” “嗯?” “你很崇拜你们少主——你很喜欢他吧?” “没有!没有!你不要乱说,我只是个卑微的丫头……我很尊敬少主……对,我很崇拜少主,不对,是爱戴,不是,不只是我,我们全谷的人都很爱戴少主。”丁伶语无伦次,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小离倚在枕上,闲闲地笑,“我猜——是全冰谷的女孩子都很‘爱戴’你家少主吧?” 那个少主分明长着一张祸害女人的脸,加上地位崇高无比,在冰谷这个不见世面的地方,女孩子不把他捧成天神才怪?尤其丁伶这种单纯得要死的女孩子,芳心牢系实在很正常。 “不止是女孩子,男女老少也一样。”丁伶认真更正。 “丁伶,你在谷里住多久了?” “我想一想,我被大人捡来时大概三四岁……有十一二年了。” 小离同情地看着她,“你有机会应该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比你家少主俊帅的男人多的是,就比如我爹爹,我弟弟。” “你长得这样美,你爹爹和弟弟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我爹爹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弟弟是天下第一美少年。” “那你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不是!我娘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丁伶愣愣地张大嘴,“我觉得你已经够美了,你娘得多好看呀……” “能让我爹爱一辈子的女人,当然是最好看的。其实,女人嘛,只要有一个甘心只爱她一个人,而且爱她一辈子的男人,就会变成最好看的女人。相反,再美也没有用。” “小离——” “嗯?” “我们年纪好像差不多,为什么你说的话我都想不到呢?” “那是因为——你被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太久,太久了!”小离凑到丁伶耳边,低声说:“难道,你从来也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吗?外面有很多比你家少主更年轻俊帅的男人,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到一个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疼惜的好男人,那样,你就会变成天下最幸福最好看的女人。” 丁伶不停地眨眼,一脸的迷离惝恍。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住华美的房屋,吃珍稀佳肴,穿绫罗绸缎,不用再侍候人,换别人来侍候你。” 丁伶双手交握胸前,仰起头,闭上眼睛,“好美……我做梦的时候梦到过……” “不是梦!你跟我走,我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梦。” 丁伶用力睁开眼睛,“可是你怎么走?少主不放你走呵……” “只要你愿意帮我,我有办法……” “不!”丁伶猛地跳起来,“我不会背叛少主,你休想我背叛他!” “丁伶……” “我不要跟你说话了!我……”丁伶在屋里陀螺似的团团乱转,突然定住身,弯下腰,从衫裙撕下两小块布,塞进耳洞,依旧坐回床边,和小离大眼瞪小眼,果然不再开口。 小离瞪着老僧入定似的丁伶,不知该哭好,还是笑好。 算了,反正她也还在病中,来日方长,先养好病再说。 第五章 瓮中 小离从门口、窗口朝外面张望,证实丁伶所言不假。 十二个卫士牢牢坚守岗位,尤其是监视房门的那两个,见她探头如临大敌。 至于丁伶,谨守冰谷少主命令,白天坐镇屋里,晚上在床前打地铺,如影随形。 戒备如此森严,她连房门都跨不出去,更别提逃之夭夭。 冰谷少主来过数次,每次他来,小离不是真睡就是装睡。她才没有兴致跟他打照面说话,他彻底消失最好,要不就识趣点儿不要老是不请自来。 除了不自由,小离最讨厌的事还有喝药。 都说良药苦口,可那些黑乎乎的药汁她看着就咽不下去,痛苦的是她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喝上一大碗,她千方百计赖,丁伶则千方百计灌,她战胜了丁伶,但丁伶有强大的后盾——冰谷少主。冰谷少主披挂上阵亲自劝导一次,小离再不敢领教第二次,只好每天勉强自己喝,弄得满身都是浓重的药味。 药是好药,养病三日,小离觉得自己又生龙活虎了,也就更加渴望自由了。 她能够起床随意走动后,房间里也陆续来一些另外的人。 首先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姓佗名冉,身份郎中,声称前来给她复诊。小离自然不肯轻信,佗大夫于是苦口婆心一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根不断小病酿成大病之类的危言耸听吓唬她,她当然不会被吓住,不过冷静思量,承认体魄健康乃逃生的最大本钱,没必要意气用事,也就苟且遵从医嘱了。 后面跟着来的是一堆裁缝。 裁缝们抬上几十匹布料,说是要给她剪裁衣裳。 丁伶站在一旁,瞪着缤纷华美的衣料,双眼缭乱,目眩神迷。 小离不准裁缝靠近自己,指着丁伶,盛气凌人,“先给她做,不做她的就不必做我的。” 裁缝无奈,跑去请示冰谷少主,之后,丁伶多了几十件质地上好的漂亮新衣裳,原先那一个衣箱已经装不下了。 “好美……”丁伶坐在一堆花团锦簇之中,眼睛散发光彩,手捧新衣,爱不释手,“哇!我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这么多这么好这么漂亮的衣服……” “这不算什么。”小离不以为然,“我家里比这些好的衣裳你想要多少件都有。” 丁伶咋舌,“你家一定是很有钱的大财主。” “算是吧。” 此刻,天正未时,窗户大开,门帘轻飘,斜阳映入屋里,一室和煦。小离斜倚在床头,一身雪白丝质衣裳泛着柔润色泽,长长的黑发随意轻挽,发丝披泄在肩,衬着嫣然红唇、秀丽黛眉,无限风华,超然高贵。 丁伶的目光移过去,定在小离身上,再不看手里的衣裳,“小离,你这一身素白比我所有的花衣裳都漂亮……” “漂亮怎样,不漂亮又怎样?衣裳穿在身上,自己觉得舒适就好。比如五十岁的女人偏要和十五岁的姑娘比年轻,不是自寻烦恼么?再比如,十五岁的姑娘和五十岁的女人比,必定胜在青春可人。人要真比起来,没完没了,放不开,一辈子都没有开心的时候。” “嗯……听了你的话,我想到两句话:一句是人比人气死人;另一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小离含笑点头,“孺子可教。” “小离,我没有跟你比的意思……我是羡慕……我羡慕长得美的人总能得到老天格外眷顾……本来嘛,长得美就是受老天眷顾了的。” “你羡慕我?”小离轻拍额头,“天!羡慕一个没有自由的俘虏——” “可是……少主对你那样好……” “好?好在哪里?” “你看——少主给你治病,还让人给你做漂亮衣裳……” “丁伶小姑娘,这不叫好心!这叫做收买——孟子曰富贵不能淫。他休想!” “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离转眸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也不用再喝那些难喝的药,空气清爽了许多。” “是呀,好像还有淡淡的清香……好奇怪,花都谢了,哪儿来的香味?” 小离微微耸了耸肩,“也许是裁缝们留下的香粉味吧……丁伶,喜欢这些新衣裳吗?” “喜欢!”女孩子天性爱美,丁伶满手挂着新衣,又喜滋滋、笑盈盈,所有疑惑全丢到一边去了。 “那就赶快换掉你那些旧衣裳,漂亮的女孩穿上美丽的新衣裳,锦上添花,才会显得更加漂亮。” 丁伶左挑右选,难以取舍,最后总算捧起一套红色的襦裙,期待地问:“我穿这个会不会好看?” “你穿上我看看——” 丁伶跑到屏风后面换衣裳去了。 小离倚着床头,轻轻皱眉:世间男人对女子别有意图,要么威胁,要么利诱,冰谷少主意图何在?前景不容乐观。瞧罢,他都已经开始送衣裳了……正自沉思,一股不寻常的波动打破了屋内气流的平衡,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小离敏感地往房门口望去,隔着珠帘,冰谷少主手执门帘,静静伫立,凝望她所在的方向,不晓得何时来的。 小离撇撇嘴,瞪回去。 冰谷少主相当臭美,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摆弄得衣饰楚楚、光鲜亮丽,叫丁伶来形容肯定是光彩照人,从她的角度看无异于锦衣夜行。公正地说,冰谷少主品味不算差,举止也还得体,走在长安大街上或许会被错认为哪家豪门贵公子,可惜她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实在惊艳不起来。 涵蕴不同心情的视线胶着之际,丁伶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了,一边低头整理腰带一边问:“小离,你看看……怎么样啊?” 小离没有应声。 丁伶一抬头,正好面对冰谷少主,脸上霎时红成一片。 “少……少主……少主安好。”丁伶立刻低下头,紧张地屈膝行礼,偷眼看自己一身新衣裳,忸怩不安渐渐浮出面色。 冰谷少主没有注意丁伶,放下门帘,走进里屋。 “少主请坐。”小离远远指着摆放在珠帘外的座椅。 冰谷少主双脚停在珠帘前,眸中闪过微怔,但神色依旧平和,少顷,转身走到座椅边,坐下。 小离承认,有时候,冰谷少主的脾气还不错,不至于时时刻刻表现尖锐强势个性,还懂得尊重“犯人”——呃,是女“犯人”。 卧病期间,她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懒得搭理冰谷少主,现在痊愈,不能不弄清自己所处的境况。他留下她,想做什么,她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儿,自然考虑得到最差的状况,如果他意图险恶……哼!她才不会任他顺心遂意! “你感觉怎样?佗冉待会儿过来再给你看看。”冰谷少主以殷殷关怀作为开场白。 小离垂下睫毛,轻声叹息,“整天呆在这种封闭的小空间里,没有病的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少主打算永远关押一个病人?少主的癖好别具一格!” “你希望得到自由,不是不可以——” 小离屏气凝神,却不出声,等冰谷少主自己继续往下说。 “只要你不试图逃走,谷里随你走动。” 小离一跃下床,雪白莲足踏着小巧精致的白色绣花缎鞋,“谷主所言,金科玉律!少主,我现在就想出去走走……” “现在不行。” “哼!果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多歇几天再说,外面天凉风大,容易引发疾病。” 听听这句话的语气,颇有几分体贴入微的意味啊!曾几何时,他与她的关系达到如此和谐的程度了?前几天,他不是还勒令下人把她绑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刑,几乎置她于死地的么?真是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啊! 小离高高举起双手,柔丝软袖滑落到肘部,露出一双纤纤手腕,赫然一大圈淤血未散的紫红印迹,衬着雪白的肌肤和衣裳,格外显眼——正是她曾经被冰谷少主虐待的罪证。 她斜睨他,看他如何反应。 “我道歉——”冰谷少主说。 “真心道歉应该有所诚意。”小离说。 “诚意?” “对!拿出你的诚意来,否则我不会接受。” “你想要我怎样做?” 这么快就到达预设的步骤?小离狐疑地审视冰谷少主的表情:诚恳——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我猜,如果要求放我走,你还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冰谷少主轻声道:“你不必猜。” 小离淡然地说:“我也不抱希望!少主,如果我所要求的是放我出谷之外的,你是否也统统不答应?那么我们不必继续这个话题,你收回你的道歉吧。” “在许可范围内,我答应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许可范围内?少主不觉得这五个字非常值得商榷么?” 冰谷少主沉默一阵,语气坚决,“只能如此。” “一点诚意都没有!少主是来说笑的,既然如此,请回吧!” “小离,你似乎忘记了,握有主动权的人是我!在这座房子这个山谷里,能够随心所欲的人是我——” 小离冷冷地看冰谷少主,“既然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又何必伪装什么温文尔雅的彬彬君子?直接说明你的意图,摆明你的做法。一开始你不就是以恃强凌弱的姿态出现的么?什么冰谷规定,不就是目无王法的山大王的强盗土匪逻辑!你——披着道貌岸然的外衣,内里不过是个土匪!你就是个强取豪夺的土匪头子!” 冰谷少主倏地起立,双眸蓦然变得暗沉,直瞪瞪凝定小离,面色冷凝,胸膛一起一伏,“王法?我夏延的王法就是我自己!强取豪夺?你领教过真正的强取豪夺么?” 仿佛有风暴在冰谷少主头顶渐渐凝聚,雷霆正在酝酿。 小离倔强挺立,牢牢对视,不肯退缩,一绺秀发飘到颊边,半遮住眼,她也顾不得拂开。 气流凝固,冰谷少主整个人也在绷紧,响雷尚未惊天动地,冰谷少主忽然一个箭步冲到珠帘边,一把拨开串串垂珠,珠玉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乐音。 “啊……” 小离吓了一跳,脱口惊叫,往后蹦到床上,高高站着,左右张望,寻找武器,一时找不着,只抓了个枕头在手。 “修原少主,你怎么又欺负人家小姑娘了?”佗冉背着郎中药箱进来,看清眼前剑拔弩张之势,脱口而出。 “你来做什么?”冰谷少主闻声一顿,扭头问佗冉,声音压抑而沉郁。 佗冉诧异道:“不是你叫我来给小离姑娘做最后一次诊断的么?怎么了……” 冰谷少主立在原地,抬手掠过鬓发,肢体再度舒展,无形的风暴仿佛也散开了,“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 佗冉穿帘而入,缓步靠近床边,语气像在劝慰稚子,“小离姑娘,不要害怕,我又来给你看病来了……” “不劳大夫费心,我已经痊愈了。”小离瞥一眼佗冉,神情戒备。 佗冉叹气,“姑娘,你怕修原少主是应该的,完全不必敌视一个大夫啊,我对你毫无恶意。” “我只知道,你是冰谷的人,他的手下。” “姑娘错了,我不算冰谷人,也不是修原少主的手下,我只是他的朋友……” 小离冷然嗤笑。 佗冉也笑笑,“其实是损友,姑娘相信我吧。来——让我号号脉,瞧瞧姑娘身子是否大好了。” “我看到那个人就头疼恶心——”小离随手一指,那个人正是站在珠帘边的冰谷少主。 “修原少主,为了病人的健康,您可否——”佗冉瞄着门口,小心翼翼地提醒。 冰谷少主抿紧嘴唇,拂袖出门。 小离冲他的背影掀掀眉毛。 佗冉目光来回扫视,瞧得一脸兴味。 趁着佗冉复诊的当儿,小离好奇地问:“大夫,你方才说,你不是冰谷人,为什么你却可以来去自如?” “我是修原少主的朋友嘛,谷主的朋友等同于冰谷人,可以自由出入冰谷,不过享有特权的人寥寥无几。” “谷主的朋友就可以来去自如?” “对呵。” “你是在暗示我应当与谷主处好关系吗?”小离拉下脸来,“你不是大夫,是说客。” “小离姑娘,你非常聪明,然而聪明的人总是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往往忽略了……有时候,有些事情,起决定作用的不是自己,是他人!修原少主年轻气盛,这两年静心修养,性子沉稳许多,但所谓本性难移……姑娘,惹怒他不是上策。” “讨好他,我做不来!” “不需要讨好,以平常心相待即可。” “大夫,你果真是冰谷少主的损友?” “姑娘,我把他性格方面的缺点都泄露给你了,还不相信我?” “你的情报毫无价值!”小离下逐客令,“复诊情况就不用向我报告了,大夫请走好!” “真像!” 佗冉摇头晃脑出去了。 什么东西真像?小离懒得琢磨。丁伶在一旁充当木雕很久了,这时候怯怯出声,“小离,刚才少主……气势好吓人,他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不要总是吞吞吐吐。” “少主是不是想要……想要……强要了你……” “丁伶!”小离大吼,又气又恨又羞又恼,耳朵都红了,“你敢再说一遍?哼!他敢动我一下,我杀了他!千刀万剐!” “小离,你打不过少主……” “我打不过他……我打不过他我咬舌自尽然后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报仇行不行!你去告诉你家少主,无论他心里想什么,休想得逞!身体发肤来自父母,我宁可玉碎也不为瓦全!你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那就明白告诉你家少主,去!” 第六章 夏延 冰谷少主,姓夏,名延,字修原。 小离从丁伶那里了解到,夏国与中土文化不同,并没有在姓名以外取字的习惯。冰谷少主明白无误是夏国遗民,居然有字,不是不奇怪,可惜小离毫无深究的兴趣,想过便罢了。 那一天吵架过后,夏延两日不见人影,小离眼睛耳朵同时清静,不免得意洋洋,然而心情才好两天,夏延又现身了。 时辰正当巳时,天气晴好,夏延头束玉冠,身穿淡黄底金绣华裳,足踏淡金色长靴,俊逸非凡,贵气翩然。 正在给小离缝制干花香囊的丁伶不经意抬头,看见主子当门玉树临风,一时失神,差点忘记行礼问安。 小离坐在桌子前,专心摆弄铺满桌面的各类干花,仿佛不曾察觉有人进来。 夏延神清气朗,似乎日前发生的事情不曾留下芥蒂,“小离,今日天气不错,你不是一直想到外面走走么——” 小离悠然自得地挑出两个玫瑰干花香囊,一个佩在腰间,一个塞在袖里,这才慢慢回头,将目光投向夏延,“那也要看牢头肯不肯放人!” 夏延微笑,“我来,就是为了当向导。” 小离撇撇嘴,不屑,“不如说是监押吧。” 夏延仿佛没有听见,温文相问:“怎样,你要去吗?” 小离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向门口,“放风也好过坐牢!当然,为什么不呢?” 房门口的守卫果然撤走,小离毫无阻碍地走到庭院里,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所谓的庭院是一个宽广的天井,一条走廊环绕过所有房间前头,走廊首尾衔接处,一扇大门面南而开,像是惟一出口。出了大门,抬头可见门框上方刻着:碧落阁——居然是大乾文字。 碧落阁建在高高的基座上,往下走十二级台阶才到达地面,从台阶底层往上看,碧落阁高大宏伟,像一座小型宫殿。 小离仰起头,看着高高的天空,用力呼吸清爽的空气,总算感受到一丝自由的喜悦。 夏延立在旁边一直不出声,小离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好心情飞走了,“少主今日大发慈悲,竟肯放我出来感受自由了?” “我答应了你,绝不食言。” “许可范围内的任何要求你都愿意答应——我记得你是这么承诺的!” 夏延点点头。 “谁晓得什么才是你许可范围之内的!” “你不提,又怎能知道我不会许可。” 小离侧头看着夏延,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那好,我先提第一个要求,要是你不答应,我永远不再提第二个,也永远不再和你说话,你也再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小离——” “什么事?” “你方才提到一个要求了。” “那不是要求,是通牒好不好!” “好吧,你说。” “首先,我不喜欢的事物,你不准自恃能力比我强逼迫我接受。欺压弱小非常可耻,你知不知道?” 夏延沉吟片刻,点头,“我答应你,还有么——” “今天暂且提这一个好了。”小离笑靥如花,迈步前行。过犹不及、适得其反的道理,她懂。 “小离,方向错了——”夏延走在小离身后,这时轻轻扯住她飘动的白色丝袖,“往这边走。” 小离回头,转身,仰起头看着夏延,“少主,我闯进冰谷,犯了谷规,因此被你惩罚。你刚才亲口答应了我的要求,要是自己违反,又怎么说?或者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谷主,可以不对任何承诺负责……” “我会守信。” 小离声音很轻,“那么,你若犯了我的规,也应该受罚的,对吧?” 夏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小离,你会怎样惩罚我?” 小离莞尔一笑,“犯一次规,罚你三天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夏延摇了摇头。 “那……两天。” “不行!” “一天。” “好吧。” 小离垂下睫毛,注视依然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少主,你现在拉着我,可是并没有询问过我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因此,我们明天一天就不必见面了。” 夏延一僵,手指松开,往后退了一步,久久盯着小离,神色渐渐冷漠,声音也生硬了,“不必等到明天,就从现在开始罢!” 说罢,身形一闪,人消失了。 “阴晴不定的小气鬼!” 小离冲夏延消失的方向做了个怪脸,他被她气走了,她难得的出行是否也就此搁浅了?才想着,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是自由的。 自由……小离一跃而起,再落脚时,已在二十丈开外,她心中一喜,预备再跑,四周忽地冒出一堆卫士,团团围绕住她,形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包围圈。 小离镇定一下情绪,泰然自若,“你们少主亲口允诺让我出去的,让开。” 冰谷卫队首领夏桓分开卫士,走到包围圈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小离姑娘,我奉命陪你四处走走。” 跑了一个主子,来了一堆下属,却也没能动摇小离出行的决心。 夏桓一挥手,大群卫士散开,只留下十二个——正是严密看守小离的那一些。十二个卫士整齐列队,六个在前,六个在后,小离被夹在中间,夏桓并行旁边。一行浩荡,走出碧落阁,走出炎天府。 炎天府,就是冰谷之主的府第。 炎天府前后共住了两代主人,第二代主人就是夏延,至于第一代,小离问过丁伶,她语焉不详,说了半天也没能讲述清楚,小离到底没有探听明白。 炎天府座落在冰谷西部,坐北朝南,大概占据冰谷二成土地。从外面看,青石墙,灰色瓦,建筑古朴,倒是与冰谷不求闻达于世人的风格相衬得很。 南门是炎天府的正门,大多时候却紧闭不开,府里人最常出入的是东门。东门前一条大道,直直通向东谷口日门,而与东门相对的西门,就是西谷口月门。 夏延本人虽然不出头露面,监守工作可一点儿没放松。小离留神观察那十二个卫士,猿臂蜂腰,脚步轻捷,都不是泛泛之辈,而夏桓,既然代替夏延前来,也绝不会是等闲人物。 沿大道往东走上百十来米,两旁街巷渐渐纵横交错,房屋店铺鳞次栉比,有趣的是,谷里所有店铺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走过一家胭脂水粉铺时,小离突发奇想: “我要是在这里住下了,也开一家胭脂铺,把宫……把长安城里最好的货都搬过来,生意定然比这家好。” “谷里有规定,同样的生意只能开一家。”夏桓作答。 “独家生意啊,要是店家进劣质货乱开高价赚昧心钱,顾客岂不是只能吃亏?” “不会有这种事。” “哦?看来你们谷主别有良策。卫队长可否赐教——” “首先,店家进的货是府里供给的……” “垄断!” “……所以不会有劣质货。其次,店家必须按照少主规定的价钱出售,不然,免除生意人的资格……” “专制!” “……因此,姑娘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我比较好奇,除了生意人,其他人靠什么谋生?冰谷狭窄封闭,百姓在哪里开耕田地,拿什么做粮食?” “我们有田地,虽然不广,出产足够谷里的人吃饱,没有田粮可以采植药材交换衣食用品,实在饥荒的人家,少主会从谷外购买粮食回来分发。” “你家少主也并非足不出谷的嘛。” “少主一年有大半时间在谷外。” 小离没法不鄙视夏延,“身为谷主,勒令自己的谷民蜗居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自己却天下任逍遥!” “姑娘错了,谷里的人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但是,一旦离开就不要再回头了。” “你家少主为什么就能随意出谷又回来?” “因为少主是谷主。”夏桓说:“少主出谷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让谷里的人民生活得更好。” “实在不公平,他自己定的规自己却带头不从,竟然还能受人拥戴。” “那条规不是谷主定的,是谷里的老人共同约定的。” 小离不免讶然,“难道说谷里的人自己根本不想出去……他们甘愿隐居,与世隔绝?” 夏桓点点头,“谷里的人是避战乱时候迁进来的,安定隐逸惯了,不喜欢外面的尘世喧嚣,也不愿受外人的打扰。不安定想要闯荡天下的,家人则以为他背叛了亲人、民族。因此,离开的人一旦出谷就不要再想回头了。” “你家少主就不怕走的人泄露冰谷的所在,带外人来找?” 夏桓摇摇头,“想走的人,我们通常都是药昏了蒙上眼睛,撇在数百里之外,他想回来自己尚且辨不清路径,即便泄露给外人知道,侥幸找到路了,进来也无法隐藏行迹。” 小离指指自己,“比如我——” 夏桓点点头,“姑娘算是躲过搜索最久的一个了。” 小离轻轻地哼,“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泄露行迹。” “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 “其实,姑娘能够找到这里,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卫队长听过桃花源的故事吗?” 夏桓摇头。 “桃花源就像你们冰谷,桃源里的人民也跟你们的人一样,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有一天,一个打鱼人沿一条河划船呀划船,不经意划到一个洞口前,钻进去才发现里面住着人。我也是看见路就走,看见山就爬,走呀走,爬呀爬,一不小心就来到你们冰谷里了,你们自己该不会以为冰谷真的脱离这个世界吧?” 夏桓低头自语:“莫非护谷阵法失效了……还是……不可能?” 正好走到一间药材铺前,小离开口问:“卫队长,你刚才说到谷里的人采植药材交换粮食物品,那么药材铺老板收了药材又卖给谁?你家主子?” “药材铺是府里的产业。”夏桓应声,“只有少主才清楚应当把药材贩到哪里出售,这个生意其他人做不来。” “我明白了,冰谷所有商家背后的老板只有一个——就是你家少主。” 夏桓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小离当他默认了。 嘿!这个冰谷少主还真是个奸商,盘剥整个冰谷,聚敛钱财,人们还把他当作神供奉。 想到“钱财”二字,小离又有问题了,“你们谷里的流通货币是什么?金子、银子、制钱?” “都有。” “你们自己铸制钱?” “外面流通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为什么用外面流通的钱……方便拿出谷去使用?金银珠宝永远有价值,但是旧制钱怎么处置?比如那人手里只有夏国钱币,现在不用了,难道统统作废?” “不,可以到钱庄里照币值兑换。” “钱庄也是你家少主开的吧?” “唔。” “虽然旧钱兑换新钱方面有点吃亏,从长远利益来看,却能促进经济……你家主子屈尊在山谷里太大材小用了,他应该到外面行商,或许很快就富可敌国。” 夏桓没有接话。 药材铺旁边是米店,米店再过去是布庄。小离走到布庄门口,一个人抱着一块布从里面走出来,远远看见她便盯着看。 小离也看回去,一眼就认出那人——瘦颊高颧,正是冷月。冷月认不出小离,但一眼看到她,又接连看了好多眼,目光始终盘桓不去,直到夏桓在旁边猛然咳嗽一声,才转移她的注意力。 冷月看清夏桓,脸上登时展现柔媚笑容,屈膝行了个礼,细声细气说话。 冷月说的是夏国话,小离听不懂。 夏桓用官话对答,说的是:以你的身份无权过问。 小离根据夏桓的答话猜测,冷月问的应该是:她是什么人? 那二人交谈不上两个回合,冷月走掉了,临走前又悄悄瞥小离一眼,目光相当复杂。 一行人沿街道游逛一圈,转回到炎天府,已是暮霭纷纷。本来么,冰谷地处山谷,日晒时间不长,天色暗得自然也快。进东门,回碧落阁,沿途半路,暗处不时有人影闪动,小离凝目细看,隐约是些丫头打扮的女子,再细看,更隐蔽处是威武雄健的卫士。她瞄瞄前后左右以及身边的夏桓——唉!暂且还得充当阶下囚。 走进碧落阁大门,靡靡丝竹扑入耳帘。 小离循声望去,其中一个房间灯火辉煌,里面似乎有人载歌载舞,应当是冰谷少主在寻欢作乐。她不感兴趣地走回自己的“牢房”,才到门口,便看见门边站着一个呆呆的丁伶,脸朝着歌舞升平的那个房间,眼神落寞。 小离轻轻拍丁伶的肩膀,“回魂了——” 丁伶打了个哆嗦,回神,看清小离,猛眨几下眼睛,垂下头,羞怯之态横生。 “姑娘,请——”夏桓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离昂然走进她的“牢房”,还没歇上两口气,她的“牢饭”紧接着摆上来了。 外面传来的丝竹声愈来愈低弱,琵琶声反渐渐突出,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拨奏一番,一名女子宛转的歌喉随后响起,回荡在碧落阁里,动听非常。 小离一边听,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添汤——” 丁伶不应声,不动作。 小离抬眼看,丁伶仿佛听歌入了神,她微微一笑,“丁伶,你家主子今夜好兴致,嗯——这位歌伎唱得真好,音色悦耳超凡,容貌想必也是绝色。” 丁伶恍惚低语:“少主……喜欢的……都很美……每一个都很美……” “丁伶——” “嗯……” “你应该为此庆幸——” “什……什么?” “因为不够美而免遭荼毒,不幸中的大幸。” “什么?” “流水落花,天上人间——”小离摇摇头,“不说这些无聊事。丁伶,你的名字用夏国话怎么念?” 丁伶愣怔,下意识念一遍。 小离指指外面坚守岗位的卫士,“他们呢?” 丁伶也说了。 “嗯——把炎天府里的人的名字都念一遍给我听,夏国话挺有意思的,闲来无聊,你教教我。” “对呀,可惜的是没有文字……哦,你想学夏国话?嗯……也好。” 小离才明白,碧落阁大门上方为什么铸的是三个大乾文字,原来夏国话只能说,没法写,夏——果然是个愚昧落后的民族,难怪被灭亡,可悲的是遗民还得使用灭亡了它的国家的语言文字。 “你们几乎不出谷,为什么会说官话?” “因为少主会说官话呀……哦,因为少主老夫人只会说官话,所以府里许多人都学会了。” “少主老夫人?” “就是少主的娘亲,她好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你家少主的爹呢?” “我不知道。” “他爹就是老谷主,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 小离推开饭碗,“我饱了。” 第七章 逛街 彻夜笙歌。 几多酣然入梦,几多辗转反侧。 小离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她伸了个大懒腰,感觉舒坦无比,想来应当是昨夜睡得极好的缘故,细数数,算得上她来到冰谷以后睡得最香酣的一夜了。 认命了?逆来顺受了?还是因为夏延昨夜通宵达旦寻花问柳——噢,不对,是寻欢作乐,而不必担心他又突然阴阳怪气搞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答案当然是后者。 嘿,要是夏延天天都像昨夜那样红袖相伴,楚王巫山神女,会不会很快就忘掉她这个“囚犯”? 那么,她也许就有机可乘了…… 小离闭眼畅想自由美景,再度睁开——唉,壁垒森严,她依然身处“牢房”。她又伸了个懒腰,不再白日做梦,起身下床。丁伶还在地铺上躺着。幸而她生病以来,屋内一直烧炉火,否则以冰谷夜里几乎冻死人的温度,丁伶不伤风才怪。如果她够体恤,本应分出一半床铺,只是她梦中警觉,稍有动静便惊醒,醒后更是大发脾气,丁伶丝毫不敢领教,宁肯睡地铺。 “丁伶,起床了。” 丁伶翻了个身,咿唔几声,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在地铺上坐了一会儿,神志渐渐清醒,脸上倦意依然很浓。 小离俯身研究她的黑眼圈,“怎么,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嗯……那些歌声……琴声响了一夜……我很晚才睡……”丁伶用力揉眼睛,边说边打呵欠。 “我怎么听着却觉得更好入眠。” 丁伶垂头收拾铺盖,不答话。 小离抿抿嘴,趿着鞋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就着朗朗晨光,眺望远处。 冰谷位于两座大山之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入眼都是参差山峰。山脚多怪石嶙峋,山腰长满苍松,山尖积雪不化。蓝天、白雪、青松相互映衬,看着像一幅好画。 北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一柱奇峰突兀拔起,悬崖绝壁,光滑如镜面,有心攀缘想来也难如上青天,观之油然而生造化鬼斧神工感慨。 “这个山峰谷里的人都叫它绝壁,从来没有人攀得上去。”丁伶收拾好东西走过来,顺着小离的目光望了望,顺口说。 “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以前曾经有人想要攀到顶上瞧瞧,用尽办法爬了不到一半,就掉下来摔死了,那以后没有人敢再爬。听说那山峰上还有毒虫,人家都说毒虫是守护宝贝的,也不知道守的是什么宝贝……” “丁伶,我记得你说过,你们谷里有宝贝,是什么宝贝?”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人说,那些偷偷闯进谷里的人都是冲着宝贝来的,可谁也不清楚那宝贝究竟是什么。” “记得你们少主审问我的时候好像提到了什么圣……圣什么果,对了,是圣元果。圣元果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谷里有长吗?果子好不好吃?” “圣元果——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丁伶——” “什么?” “你是真纯还是假痴呀?” 这个丁伶,不相干的问什么都肯说,重要的却一句也没讲明白。 “你说什么?” “没什么了。” 小离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调息吐纳,运行内力。出门在外,才深切感到武功高强的好处,不免后悔从前不肯用心习武,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受到夏延及其党羽掣肘,沦为阶下囚。她得快些想办法逃出冰谷,不过……现在的处境其实也不失为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够在冰谷里自由活动的话…… 夏延说:如果她不试图逃走,谷里随她走动。 怎样才能令他放松警惕? “小离——”丁伶打开了前窗,站在窗边低声叫唤,“你过来看呀——” “有什么好看的?”小离慢慢踱过去,依丁伶的指点往外张望。 “你看——”丁伶指着一个穿过天井走向大门的女子背影,低低道:“她就是昨晚唱歌的歌伎……她叫燕语,是歌舞坊里最有名的……姐姐们说,她自称卖艺不卖身,可是少主每次招唤,她都火烧火燎地跑来……还宿在府里,天亮才回去。” 小离忍不住笑,“丁伶,你们府里的丫头闲来无事都盯着你家少主的风流韵事呀?” “没……没有的事。” “你家少主还没成亲吧?” “没……” “有未婚妻了吗?” “没……” “有没有心上人?” “没……有……” “到底是没还是有?” “有吧?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 “还是个花蝴蝶呢。”小离鄙夷。 “小离你说什么,太小声我听不清。” “我说——”小离提高声音,“你又单纯又痴情,有眼光的男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呀?”丁伶脸色微微泛红。 “你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小离悠悠道,倾身,双手把住窗口,隔着窗棂问守卫,“我今天还能到外面走走吗?” 守卫本来背窗而立,闻言转身,看着小离,怔忡了一会儿,才答:“我……们得先问过少主,才能回复姑娘。” 小离蹙眉,跺脚轻嗔,“那你快去问呀!” 女人撒起娇来无非两种效果:听者置若罔闻甚或心生厌烦;听者心神不由自主,但求倾注全力实现对方愿望。 绝顶美丽的少女撒起娇来达到的效果通常是后者——几乎没有例外。 “哦……好……”守卫拔腿往主子的房门口跑。 “回来。”突兀而威严的制止声。 小离撇撇嘴,循声找人,盯住——是夏桓。 “少主还未起身,不要打扰——”夏桓放轻声音对守卫说。 “你家主子昨夜尽欢了,确实应当多多歇息才是。”小离面朝夏桓,盈盈浅笑,“那么,等他起床再请示罢。” “不必了——” 咦?小离差点瞪圆眼睛,竭力抑制,才显得表情淡定。 “少主吩咐过了,姑娘想出去的话,随时都可以——” “你家少主人真好!”小离睫毛轻眨,小嘴弯弯,笑得娇俏甜美。 夏桓跟着一笑,“姑娘现在就出门吗?在下和兄弟们这就为姑娘引路。” 小离微微耸肩,“好极了,谷里的路我也还认不清呢……我换身衣裳再走。” 洗漱,梳头,换衣裳。 小离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挑了两个玫瑰干花香囊带在身上,弄得一身飘香,才满了意。 丁伶一直盯着她,张口结舌,“你……你怎么穿少主的衣裳?不对,好像又不是……” “丁伶小姑娘,你的小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这身男装是我特意让裁缝做的,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家少主还要风采翩翩呀?” “少主有英气,你没有……还有,少主比你高……。” “可是我比他美!” 丁伶唔了一声,没有反驳。 小离扳回一局,得意洋洋出门。她脚踩门槛,又回过身,跟呆在屋里的丁伶作最后一次告别,“我逛街去了,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买回来给你,嗳……”小离摸摸自己的袖袋,苦恼低语,“糟糕,我没有荷包呵,算了……” 夏桓适时插话,“姑娘不用担心,少主说了,姑娘想要买什么,尽管记府里的账。” “你家少主太好了……” “小离,我想到了,我要一支箫——”那边,丁伶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 小离大奇,“箫?为什么是箫?你会吹箫?” 丁伶双手胡绞,忸怩道:“我不懂……我不知道要什么,你问我……突然之间只想到这个嘛……” “好吧,箫便箫罢,我一定带回来给你。” 小离翩然转身。 她今天是特意出来逛街的,购物的,因此她一路走一路细细地看。她看货,无数路人看她,更有甚者,流连忘返,竟然走过去再度回头,如此三四遍的都有。小离泰然自若,一一接受投来的目光,心中着实有些不明白:昨天她一袭女装美美出场,看的人多是男子,今日女扮男装,过路的男女无论老少都要瞄上一眼,奇怪,难道是因为看男人比看女人少许多顾忌,所以谁都可以大大方方瞧个够? 没多久,小离找到了自己今日回头率如此之高的原因。 “……唔,是比谷主俊俏,却也比谷主阴柔……美则美矣,我还是喜欢男人味比较浓的……” “看你说的,我偏生爱这样白白嫩嫩的美少年,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简直比女人还美……” 敢情人人看她,是当真把她认作男子,明里暗里拿她与他们无与伦比的谷主作比较哪。 “小哥,天气日渐清寒,何不上来喝杯清酒,暖暖身子,吟诗作对,吹箫品笙……”一个女子大胆相邀。 什么人如此放肆!欺负她听不懂大乾官话还是看穿她其实是个乾人?小离心里窝火,表面可还是倜傥得很,抛了个如丝媚眼过去,才仔细瞧那些肆无忌惮谈论她的人。 一群花枝招展媚态十足的女人挤在一幢二层楼的阳台上,见她看上去,也媚眼频抛,骚首弄姿。 原来是些青楼女子。 妓女不愧是世上最古老的行业,连冰谷这种荒僻绝世的地方都不可避免她们的存在。 “想不到这样小的地方,谷主便罢了,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其中一个女子啧啧赞叹,“我从前在那繁华似锦的长安,也曾见识许多非凡人物,这样绝色的少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离明白了,这些烟花女子之所以一口官话,是因为她们根本不是本地人。 小离找了找青楼的门匾,没有。回忆走过的每一家店铺,也都没有店名——这是必然的,夏人没有自己的文字。 整个冰谷,只有炎天府里有文字——大乾文字。 夏延会说官话,懂大乾文字,他的亲娘只会说官话……这个夏延是夏和乾的混血儿吧?应该是的。 小离斜夏桓一眼,“乾灭了夏,你们男人在战场上失利,就劫掠乾国的女人,逼她们做你们的玩物?” “有来才有往。”夏桓毫不讳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小离无声叹息,继而挑衅,“你家少主的娘,不会也是你们老谷主从大乾劫来的吧?” 愠怒涌入夏桓的眼睛,他强自压抑,说:“虽然少主吩咐我等好好对待姑娘,但姑娘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冰谷的事,少主的事,轮不到姑娘过问。” 小离摇头,“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夏桓生硬地问:“姑娘什么意思?” 小离仰望天空,“卫队长,我在冰谷里住了几天,发觉此地天气有些怪,前一刻还在出太阳,下一刻也许就下雨了。” “谷里天气历来如此。”夏桓说,神色渐渐平静了。 “小哥……来么?”青楼女子还在蛊惑。 小离对她们笑笑,引得众女尖叫连连,这才转身迈步,把所有莺声燕语留在后头。 她在茶楼吃早点,在酒楼吃午饭和晚餐,期间还在脂粉铺里买了一堆化妆用品,最后又给丁伶弄了一支紫箫,才把一个白天消磨尽。 紫箫弄到手时颇费了她一番周折。 她寻遍冰谷,不见一家卖乐器的商行,但难不倒她——冰谷不是有一家歌舞坊么,载歌载舞自然少不了乐器伴奏,她到那里去买就是了。 进了歌舞坊,夏桓以及手下十二名卫士的用处出乎意料的大。歌舞坊的坊主闻道冰谷卫队长夏桓登门,亲自出迎、接待,瞧见她夹在其中,误以为她是冰谷少主的贵客,听说她前来买箫,忙不迭摆出一溜任她挑选,不但不肯收钱,还生怕她挑不中意。她瞥见其中一支紫箫刻有字,拣起来看,是个乾文的“虚”字。 虚?虚怀若谷?虚位以待?还是虚情假意,子虚乌有? 正琢磨着,坊主察颜观色,开口道:“小哥好眼力,燕语姑娘也最爱这支箫。” 燕语?小离想起早晨那个离开碧落阁的女子背影,当时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夏延喜欢的女子到底有多美丽,心里还感到些微遗憾呢。 “敢问燕语姑娘有空么,可否赐见?”小离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 坊主回礼,面有难色,“燕语姑娘昨夜到府里唱歌,今夜还要登台,现下正在房里养神,小哥有意,改日再来,不才定叫燕语姑娘好生侍候。” 小离也不是非见燕语不可,何况游逛一天,腿脚走乏,人也困倦,虽然讨厌炎天府那个监牢,但除了那里,她还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于是,拎起紫箫告辞。 回到炎天府,站在碧落阁第十二级台阶上,从敞开的大门远远望进去,一条颀长人影立在天井中央,仿佛是夏延。 小离就当是“仿佛”了——她看不清,看不见。她跨进大门,视若无睹地绕过长廊回房。 “牢房”在望,丁伶倚门翘首,小离朝她挥动手里的紫箫,丁伶不但没有惊喜地冲过来,反而龟缩到门帘后边。 奇怪? 不妙—— 一股劲风迎面扑来,小离往后连退几步,停住脚时,面前多了一个人——不必怀疑,堂堂冰谷少主夏延是也。 小离暗自警惕,防备这位仁兄突然横生枝节又找她麻烦。 夏延从她的头发看到脚尖,目光回溯,凝定她手里的竹箫,面色不善。 “少主,今天还没有过完——”她刻意提醒他昨天的承诺。 他打断她,“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果然又阴阳怪气了。 小离心里嘀咕,脸上表情可是无辜得很,声音也天真得不得了,“这个呀,是歌舞坊的老板送给我的,我路过歌舞坊,听说坊里的燕语姑娘色艺双绝,因此上门拜会,不料燕语姑娘昨夜出场唱歌,歇息未起,坊主见我失望,于是送我这件燕语姑娘很喜欢的紫箫以示补偿,我本来担心燕语姑娘割爱难舍,坚决不肯要,坊主却又一意坚持,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了。” “你去见燕语?你……为什么?” 小离觉得莫名其妙,“我想见谁就见谁,我为什么就不能去见燕语姑娘?” 夏延盯着紫箫上的“虚”字,神情和声音都很古怪,“她的东西,你为何要拿——据为己有?” 小离高举紫箫,伸给夏延,笑道:“哦,我明白了,少主是不高兴有人抢燕语姑娘的东西呀。没有关系,我还给你,你拿回去交还燕语姑娘吧,我没想过夺人所爱,何况我根本不爱……嗯,我得跟丁伶解释清楚,早晨我出门,她说想要一支箫来着……” “不必了,你就留着吧!”夏延冷冷地说,转身回他自己的房间。 “哐当”—— 远远传来关门声,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