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引子 一九六四年盛夏的一个晚上,在一个不太狭窄的小街道里。临街的人家都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乘凉。唯独这一段路,两旁都是一人高的院墙,墙里是独家小院,所以街上没有乘凉的,行人也稀少,只有电线杆子一根根无言地站立着。有路灯,但不太亮。与这条街交叉的十字路口里,就是一条比它还小的胡同。此时,吴楚勋正走进这条小胡同里。在昏暗的路灯下,可以看得清他那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和那身洗得发了白打着补钉的学生兰上衣。 今天高考经过了最后的冲刺,他心目中的那所大学在向他招手。从此,他将摆脱那个没有温馨、令人生厌的家庭,实现他的大学之梦。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而且,这新生活将与陈仙丽协手渡过。想到这里,吴楚勋不由得热血沸腾,他急不可待地连夜跑到陈仙丽家。 这是一座老式的日本人留下的小独楼,两层楼,独门独院,很讲究。每逢节假日,陈仙丽就约吴楚勋等一些同学来家里复习功课。是的,复习功课,仅此而已——他和她都是那种用功读书,勤奋学习的好学生。在班级里吴楚勋是班长, 学习是数一数二的;陈仙丽是团支部书记,不仅学习拔尖儿,而且能歌善舞 。他俩在学习上并称‘无先例’。校长评价说:“两个人在一个班,并且学习都这么优秀,这在我们学校历史上确实没有先例。” 吴楚勋敲开门,保姆张姨一见面就热情地问:“哎哟!是吴楚勋呐!仙丽还直念叨呐!你们俩要是一起上清华那该多好!你考得怎么样?” 吴楚勋说:“噢,大概问题不大吧!” “我就说嘛,谁不知道你俩是学校的‘双杰’——‘无先例’呀!若说你们俩,哪个都没问题!” 吴楚勋坦然一笑,说:“仙丽在家吧?” 爱唠叨的张姨这才把他让进屋,喊了一声:“小丽,吴楚勋来了!” 陈仙丽在楼上应声答道:“让他上来吧!” 吴楚勋登上楼梯时,就有些犹豫了。过去他来,是为了复习功课,他俩是同窗好友。而现在,高中毕业了,高考结束了, 他俩算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深更半夜闯到这儿来……吴楚勋突然感到自己的鲁莽。楼上传来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乐曲,听到这乐曲,吴楚勋稍稍感到安慰。他想,无论如何,心里的话儿总是要说的。 楼上有个空荡荡的大厅, 楼梯口处,拉上了紫红色金丝绒幕布,陈仙丽正在里面跳舞。吴楚勋揭开幕帘往里一看,不由得“哇”一声退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几乎是滚下楼梯…… 原来,陈仙丽只穿件泳装。吴楚勋毫无精神准备,吓得落荒而逃。陈仙丽顾不得关掉唱机,随手套了一件连衣裙就跟了出来。 就这样,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街上。路灯照射下,俩人的影子时而在前,时而朝后,忽长忽短,纷繁交错地变幻着。吴楚勋低头看着影子,不知从何说起。 陈仙丽咯咯笑起来,明知故问道:“刚才,你跑什么?” 吴楚勋也自我解嘲地说:“放牛娃碰见了七仙女下凡,到现在还惊魂未定呢!” 陈仙丽笑得更厉害了:“不就泳装嘛,怎么?没见过——游泳池里。至于把你吓成那样?” 吴楚勋也笑道:“可这不是游泳池。若是在瑶池见到仙女当然不会意外;可是,你让我在人世间见到天使,能不惊惶失措吗?” “这么说,你刚才见到天使啦?” “应该说,见到了女神——一个想当科学家的艺术女神缪斯。” “算了吧,我可不听你吹捧。”陈仙丽话题一转,问:“你怎么样,今天考的?” “那还用问!你呢?” “跟你一样。” “这么说,咱们到了清华大学就是校友啦!” “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校友吗?” 吴楚勋迟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想说,咱们……” “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干嘛吞吞吐吐的?” 吴楚勋用拳头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真笨!临来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见了你,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陈仙丽会心一笑:“得了,我的大班长,咱们都毕业了,也没什么班级工作可研究,以后也用不着到我家复习功课了,还谈什么?” “不谈什么……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想来看看你。” 陈仙丽止住了脚步,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话让吴楚勋怦然心动,俩人都默默地看着,不再说话。吴楚勋往前靠了一步,陈仙丽便不自然地后退一步,渐渐地俩人都退到了路灯的阴影下。吴楚勋突然张开臂膀无所顾忌把她搂在怀里,大声说: “毕业啦!还怕什么?” 同窗三载,俩人倾慕已久,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陈仙丽动情地说:“什么也别说,我心中只有你!” 吴楚勋禁不住要亲吻她,两个嘴唇眼看就要靠到一起了。就在这时,一个小姑娘跳过来,大声叫道:“哈哈!你们要干什么?” 俩人都大吃一惊,连忙松开。陈仙丽笑道:“你这疯丫头!这么晚了,还往哪儿瞎跑?”小姑娘笑嘻嘻地反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咋还不回家?” 吴楚勋这才看清,这个小姑娘生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像个洋娃娃,便说:“这小丫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姑娘立即反驳道:“谁是小丫头?咱们也是校友。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吴楚勋,吴大才子吗?” 陈仙丽说:“她叫金玲,就住在我家隔壁那院。今年初中毕业了。” 吴楚勋伸出手:“噢!金玲,咱们认识一下吧!以后可别叫什么吴大才子什么的,就叫我吴大哥吧!” 金玲伸手跟他握住,说:“好哇!吴大哥,以后也不许你管我叫小丫头,我都十五岁啦!” 吴楚勋笑道:“那好,就叫你大姑娘!” 金玲忙摇头摆手道:“不好不好,难听死了。大姑娘就是要嫁人啦,我才不当大姑娘呢!” 吴楚勋和陈仙丽都哈哈大笑起来。吴楚勋说:“那就叫你玲玲吧!” 金玲说:“嗯!这还差不多。”说完伸出小拇指:“拉勾!” “拉勾就算,一百年不许变!”吴楚勋也伸出小拇指跟她拉着说:“金玲,你考完试了吗?该升高中了吧?” 金玲说:“不升高中。我要下乡啦!” 陈仙丽很是意外地说:“什么?下乡?你才十五岁呀!” 金玲颇为自豪地说:“有志不在年高嘛!我要学习董加耕、侯隽,走革命化道路。” 吴楚勋不以然地说:“你才初中毕业,什么都不懂。下什么乡?” 金玲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话是毛主席说的,有错吗?” 吴楚勋忙解释道:“当然没错!但是对你还不适合。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下乡干革命嘛,还早了点儿。” 金玲说:“广阔天地就是大课堂,我要边干边学,在实践中成长。” 吴楚勋无言以对,只好说:“好吧!人各有志。我祝你成功……” 两个人把金玲送回家,恋恋不舍地分手,并且相约一起出外郊游。 第二天,俩人骑着自行车,漫无目标地游逛起来。 从来没有的轻松,从来没有的愉悦,从来没有的甜蜜…… 游南湖、逛北陵、去故宫……一路欢歌笑语。 他俩甚至登着自行车,奔向百里之外的千朵莲花山。山路上杳无人迹,只有他们这两只小鸟在翩翩飞舞。当他们爬到千山最高峰——仙人台时,真是找到了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蓝天在头顶,白云在脚下,远处重峦叠嶂,眼前鸟语花香,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呀! 吴楚勋不觉豪情满怀地大声喊道:“世界是我们的!” 群山回应道:我们的,我们的…… 陈仙丽却轻柔地扑到他怀里,说:“世界是我们俩的……”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松鼠在树枝间无声地跳动着。 然而,吴楚勋万万没有想到,此时,噩运已经笼罩到他的头上。 郊游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吴楚勋回到自己家的那个大杂院。一进院就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他家的门前挤满了人,邻居们正在议论纷纷,见他走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正想近前问个究竟,忽然 ,同班的苏里柯挤出人群拉着他手就往外走,到了院门口吴楚勋这才来得及问:“怎么回事?” 苏里柯说:“你家出事了,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 吴楚勋沉默片刻,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早晚的事。” 苏里柯突然问:“你不是你爸爸亲生的吧?” 吴楚勋没做正面回答,只是懊恼地说:“他这事儿,头几年我就听说过——他俩吵架时说漏的。好像是,解放前有个地下工作者被他出卖了,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苏里柯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反正我觉得你妈和你爸对你不一样,你弟弟妹妹吃菜你喝汤,他们一家人住里屋火炕,给你在门口搭了板床——这几年强了,我记得小时候还总是打你……都在一个院住,谁还不看得明明白白的。” “我在他那儿唯一的收获就是学会了修表——从小他就拿我当小伙计使唤,若不是我自己抗争,恐怕连书都念不上。” “你也挺不简单,自己挣钱供自己念书,捡煤碴、糊纸盒……” 吴楚勋长舒一口气:“假如我能考上大学,我就是脱离苦海了……算了,别提这些!对了,你休学快半年了吧?今年没参加高考?” 苏里柯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了一句让吴楚勋大吃一惊的话:“你爸爸这回可要坑了你啦!” 吴楚勋忙问:“此话怎讲?” 苏里柯极为认真地说:“恐怕高校政审这关要受影响!” 吴楚勋听罢如同五雷轰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陈仙丽托人打听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当吴楚勋来到她家时,陈仙丽把他让到自己的卧室里,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咱们俩的分数远远超过了分数线,咱们肯定能考上清华了!” 吴楚勋无精打采地说:“我完了!我也到招生办打听明白了,今年是没希望了!” “为什么?怎么会呢?” 陈仙丽一时不敢相信。 “我爸爸被抓起来了,现在还没正式判刑。招生办的老师说,有问题倒不怕,就怕不清楚。所以,政审不合格。” “难道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吗?” 陈仙丽神情沮丧地说。 “他们也觉得有点可惜,让我明年再考。判了刑,就有了结论,如果,我考得成绩再突出些,也可能破格录取。” 陈仙丽叹了口气,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吴楚勋断然地说:“我想好了,跟他们一起下乡。” “为什么一定要下乡呢?在家里复习功课不是更好吗?” “在家里呆一年,我就成了社会青年,太丢脸了。何况我家里也没条件,地方狭小不说,我妈也不容许我整天呆在家里看书。”一提到自己的家,吴楚勋就平添烦恼,“我这几年的高中是怎么念下来的?像你这样家庭条件优越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不!我理解,所以我敬佩你!”陈仙丽十分真诚地说。 吴楚勋不甘示弱,充满信心地说,“路是靠自己走的,我从不依赖家庭。毕竟上山下乡是一条革命化道路。我想,下乡干一两年,在农村考大学,也许会在政审上放宽一些。” 停了一下,陈仙丽走到他面前,说:“好吧,你去吧!我等着你 ……”突然,她扑到他怀里,动情地说:“记住!我在等着你。我相信你,我心中只有你!” 吴楚勋抓着她的肩膀,端详着她,说:“相信我!我一定会考到清华大学,那时再相聚。等着我!一年,顶多两年。” 第二天,沈阳站前的广场上,挤了一大群人。候车大厅外面挂着红布白字的横额,上写着: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奚洋洋的妈妈何茹紧攥着女儿的手在人群中搜寻着。娘俩儿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都生着白昕的肤色,窈窕的身材,会说话的眼睛。不过,妈妈的气质高雅,似乎比女儿更漂亮。 大大的眼睛,像个洋娃娃似的金玲也在人群中,奚洋洋急忙挣开妈妈的手向她走去。两个女孩都是初中毕业,同一学校却不在同一班,过去见面没说过话,现在却是一见如故。没等说话就哈哈笑起来,脸蛋儿上都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我叫奚洋洋。” “我叫金玲。” “你的名字好听。” “你的名字漂亮。” 说完俩人又咯咯笑个不停。 这时,奚洋洋妈妈抓着江晓岭的手 ,在人群中挤过来。 “洋洋,你听妈说,一定要跟紧了你江哥,千万别乱走。上车时跟你江哥坐在一起。” “行啦,行啦!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你太小,妈实在不放心。” 洋洋妈忍住了眼泪,转身对江晓岭说:“晓岭啊,我把洋洋托付给你啦!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呀!” 江晓岭应声答道:“何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 奚洋洋脸一红,埋怨道:“说什么!” 江晓岭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来嘛!” 奚洋洋故意撅起小嘴,娇嗔地说:“你坏!” 江晓岭更是莫明其妙,“我怎么坏啦?” 金玲赶紧加上一句,“你就是坏!” 两个小姑娘以二比一的绝对优势取胜,又咯咯笑起来。 吴楚勋在人群中找到郑永波和裘泳:“我决定啦!跟你们一起走!” 郑永波说:“你?还来真格的啦!你也没报过名,也没迁户口。就这么说走就走?” 裘泳也说“清华、北大的苗子,学校还指望你给露脸呢。” 吴楚勋说:“昨天我不都说过了嘛!我‘政审’这关就下来啦!” 郑永波说:“那也得等发完榜,跟第二批下乡吧!” 裘泳说:“对!不差这几天。” 吴楚勋不容置疑地说:“不!说走就走!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呆了,还是早早走了好。” 郑永波说:“你可想好了,上山下乡是走革命化道路,是党和国家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途径!我们今天到农村去,就是等同于当年有志青年到延安。你可别当半截革命!” 裘泳也说:“我们要扎根农村,把青春献给农村。你能做到吗?” 吴楚勋说:“别拿大话吓唬人!下乡是干革命,念大学就不革命啦?说实话吧,我就是想在农村干一两年,有机会再考大学。这不也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吗?” 这么一说,别人也不好驳斥了。郑永波抓过吴楚勋的书包,说:“半路革命就是差劲儿。瞅瞅!都带了些什么?没一样有用的东西。” 裘泳看了看说:“这可真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 吴楚勋不以为然地说:“书怎么没用了?书还是要看的!” 郑永波翻着书包,说:“书倒是带了不少,你咋没把行李扛来?” “嘿!天当被,地当床,到了‘广阔天地’我还怕什么!” 这时,金玲挤进来说:“吴大哥,我带了两条褥子,给你用一条吧!”奚洋洋也说:“我也有两条褥子……你拿去一条当被吧!” 裘泳笑道:“吴楚勋不愧是大才子,刚说遇难,就有佳人相助……” 奚洋洋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 金玲叫道:“裘泳,不许胡说!” 郑永波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后咱们几个就是一个大家庭的兄弟姐妹,谁有困难,都应该帮忙。”说着把书包递给吴楚勋,书包一歪,从里面掉出个东西。江晓岭忙捡起来,原来是一块银锁,上面还有花纹。便问:“带这玩意儿干啥?” 郑泳波说:“这是给小孩带的,应该叫‘吉祥锁’吧?” 金玲接过吉祥锁,说:“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吴楚勋说:“当然,从小我就不离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总是挂在脖子上。直到念高中后,我才觉得放心啦,敢放到家里。” 郑永波说:“这是你爹妈给你的?” “哼!他们能给我这个?不给我扔了就感恩不尽啦!” 江晓岭说:“不是谁给的,那就是你小时候捡的。” “肯定不是捡的。我只记得从小就有……” 奚洋洋说:“大概像贾宝玉一样,衔玉而生吧!” 大伙哈哈笑起来,吴楚勋满不在乎地说:“笑什么?说不定我就是衔锁而生呢……” 列车徐徐开动了,郑永波、奚洋洋他们都从车窗探出头向站台上招手。“再见!再见啦!” 陈仙丽和吴楚勋默默对视,好像没有发现列车已经开动。金玲站在车门口,看见了吴楚勋,忙喊道:“吴大哥,我们在这儿!” 说完竟然从车门跳了下来,跑向吴楚勋。 苏里柯也在人群中招手。这时,只见金玲拉着吴楚勋挤出了人群,紧跑几步,俩人一起跳上车门。吴楚勋抓着车门朝站台上无所顾忌地喊道:“陈仙丽!等着我!”陈仙丽跟着车跑起来,也喊道:“吴楚勋!别忘了你的承诺!” 列车远去,站台上人们散了。 苏里柯走到陈仙丽身边,说:“吴楚勋真跟着凑热闹去啦?” “他是镀金去了。” 陈仙丽擦着眼泪,不好意思地说。 苏里柯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谁不知道你们俩呀!‘无先例’嘛!我看,吴楚勋就是未来的居里先生。” 陈仙丽转过脸奇怪地打量着他,说:“苏里柯,你怎么休学了?” 苏里柯说:“我想准备一年,明年考中央美术学院。” “噢!那你就是未来的齐白石!” “不!苏里柯夫——俄罗斯巡回画展派画家,画坛油画巨匠。”说完哈哈大笑道:“我这是吹牛。不过我对你们俩的评价可是真心的。陈仙丽女士就是未来的居里夫人!只不过,目前‘居里先生’响应党的号召,暂时下乡到农村去啦!哈哈!” 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故事。陈仙丽考上清华,吴楚勋却因所谓“家庭问题”而名落孙山。他只好寄希望于所谓“走革命化道路”的上山下乡来实现他的大学之梦。这样一来,他的人生轨迹就成了另一个样子…… 第一章 大学梦 多事之秋,晴空起风雷。谁也没有想到事会出在吴楚勋身上。这是吴楚勋下乡四年后的事了。 四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1968年夏天。吴楚勋的大学梦早已醒了,他本来已经摆脱了清华大学的诱惑,斩断了与陈仙丽的情丝,甘愿像一棵乌拉草一般默默无闻地置身于这个小山村。可是谁曾想,人在田中忙,祸从天上降…… 中午时,公社来电话,让他到公社去一趟,好像是“群专”小组要了解什么情况。吴楚勋以为是问他爸爸的事,就毫无戒备地去了,傍晚时还没回来。 这时,金玲从水库工地撤了回来。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许阳君今年春天抽调到公社水库工地指挥部负责宣传工作,就把她调去当了半年的广播员。现在水库工程基本完工,许阳君依然回大队,广播站撤消了,金玲也完成了任务。江晓岭赶着大车刚把她的行李拉到青年点院里,奚洋洋便跑了出来,喊道: “金玲!想死我啦!” 金玲跳下车,也喊道:“我也想你呀!”俩人搂在了一起。 奚洋洋问:“水库那边都完事儿了?” 金玲说:“都利索了,广播站也撤了——吴大哥呢?怎么没去接我?” 江晓岭正忙着替金玲往下搬行李、脸盆之类的东西,笑道:“你心里只有吴大哥,我去接了,还不行?” 奚洋洋说:“吴大哥到公社去了,说是''群专领导小组''找他了解点儿问题……” 金玲忙问:“啥问题?” 奚洋洋说:“那谁知道。也快回来啦!” 江晓岭把车赶回队里。 吴楚勋没回来,别人没太在意。但金玲十分焦急,不时到院外张望。“大哥咋还没回来?咋还没回来?”金玲嘴里不住地嘟哝着,弄得奚洋洋沉不住气了,说:“是啊,不就是了解点情况嘛!中午就走了,也该回来了。” 江晓岭卸了车回来,看到奚洋洋跟着金玲打转转儿,便笑道:“你跟着急啥?吴大哥丢不了。人家金玲刚从水库工地回来,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能不急吗?” 金玲心事重重地说:“我找吴大哥有事儿要说……” 天黑了,开饭时间到了。上工的人们陆续从队里回来,食堂里坐满了人。靠山青年点就在大队部房后,院子里南北两排各五间,南边这趟是女宿舍,北边是男宿舍,都是两间通堂的寝室。男宿舍的东屋做了仓库,女宿舍这边外屋地一间做厨房用,东边两间是食堂。自从1964年7月28日以来,青年点已经由建点初的六个人,变成了四十六人。郑永波担任点长,把各项工作搞得井井有条,青年点成了全省有名的先进知青点。 郑永波进食堂刚端起饭碗,大队通讯员老董就急匆匆跑来,喊道:“郑主任!快!胡书记回大队部了,让你过去,快!” 郑永波撂下饭碗,奇怪地问:“我刚从大队部过来,又有啥 事儿?”郑永波现在是靠山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县革委会委员。青年点点长只是个兼职。 老董进屋来,低声说:“快去吧!出大事儿啦!” 郑永波不解地说:“别一惊一炸的,到底啥事儿?” 老董靠近他耳朵说:“不得了啦!公社来电话说:县里群专领导小组查获,吴楚勋参加过反动组织,现在被关押了!” 郑永波“腾”地站起来跑出去。 尽管声音很小,但屋里不少人都听到了。 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把大家都给震蒙了。 屋里空气顿时凝固了,谁也不吱声。有几个没听清的,悄声打听:“谁?谁被抓了?怎么回事儿?”没有人回答。屋里静得掉根柴禾棍儿都能听到。 “这事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金玲大喊一声,拉着奚洋洋就往外跑。江晓岭、裘泳也紧跟着跑了出去。几个人跑到大队部,站在办公室窗外旁听。 大队办公室里,老支书胡子强、郑永波和刚从水库工地回来的大队副主任许阳君正在追问通讯员老董。 “谁来的电话?”郑永波问。 “公社‘群专’那个,叫啥来着……你们几个刚走,电话就过来了,幸亏我没挪窝儿。”老董说。 郑永波又问:“吴楚勋现在被关押在哪儿?” 老董说:“说不准,公社电话里只是说把他押起来了……” 郑永波问不明白,便抓过手摇电话的摇把儿,摇了起来。“喂!喂!公社!公社!我要群专办公室!……喂!喂!喂!”电话没人接,郑永波气急败坏地砸下了话筒。 “大概都吃饭去了吧……”老董说。 “那他到底犯了什么罪?”郑永波焦躁起来。 “说是两年前,参加了,中国青年,反共,对,是反共,反共救国军。”老董结结巴巴地说。 许阳君说:“这倒有可能,他爸爸是反革命,被关押呢。” 郑永波不满地说:“别瞎猜测!吴楚勋下乡四年来表现一直不错。你说话得有根据。” 许阳君坚持自己的意见:“谁不知道''吴大学''走白专道路,不关心政治,不安心农村,一心只想念大学……” 江晓岭在窗外忍不住叫道:“吴楚勋干了那么多好事,你咋不记着?” 许阳君仍然坚持道:“他这种思想,很容易走上反动!” “许阳君!”金玲喊道:“不许你污蔑吴大哥!打死我,我不相信!他不是这样人!” 金玲一发话,许阳君立即不言语了。窗外已经集聚了许多青年点的人,大家都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是不是搞错了,吴大哥不能干这样事儿。” “也难说,无风不起浪。”“这反共救国军是啥玩意,咋没听说过?”“听起来怪吓人的。” “头两年?啥时候的事儿呢?” 胡支书六十开外,他咂巴着烟袋嘴,眯着眼睛,一直没吭声。最后他在鞋底儿磕了两下烟袋锅,说:“吴楚勋,我信得过!这事儿不大对劲儿。先弄清了再说吧!永波和阳君,你俩先到公社去一趟,打听明白,到底咋回事儿。我在这旮儿等着,听你俩准信儿。”回头冲窗外说:“走吧!都散了吧!别听风就是雨……”大家不再说什么,都走出大队部回青年点。 金玲回到青年点,还是坐立不安。最后,干脆一个人来到大队部门外,在大道上来回走着。 大队部门前正对着一条道,道东是五队队部,五队社员家都住在道两旁。村口那两家都是一明两暗的三间草房。金玲当初刚下乡时,就和奚洋洋住在道东这家的西屋;吴大哥他们四个就住在道西这家的东屋。金玲走到村口,看到道西那家亮着灯,仿佛看到了吴大哥当年坐在炕头在窗台前读书的情景。 那时,靠山还没通电,点的是昏暗的小油灯……吴大哥经常读书到很晚,有时半夜起来,还能看到窗前映着吴大哥读书的剪影。也许正是这盏油灯的微弱的亮光,让别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学习是没有罪的,顶多给你扣上个“白专道路”的帽子。吴大哥不怕带这顶帽子——念大学是他的一个梦。金玲知道他梦中的一切: 晚上,外面哗啦啦下着雨。郑永波他们几个都到队里社员家去了。只有吴大哥呆在老乡家那间东屋里闷头看书。 奚洋洋和金玲顶件衣服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她俩在大哥的带动下也学上了英语。不过这次她俩有点神秘,总是瞅他嘻嘻笑。 吴大哥并没在意,问:“从队里回来啦?昨天学的几个单词都记住啦?啊,学英语就是一个熟练,没别的办法,咱们也没有语言环境,就得反复练……” “大哥,‘真的好想你’怎么翻译? ”金玲问。 “i am dying to see you。”吴大哥道。 “那,‘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怎么说?” 奚洋洋问。“it will shine as long as it''s gold。” “我会一直等下去?”金玲随着又问。 “i''will be keep waiting。”吴大哥给译了一遍。 “那,‘直到我们在校园相会’。”奚洋洋又问。 吴大哥警觉了:“until we meet again in the campus。这是哪来的话?” “清华大学!”两个女孩开心地笑起来,金玲说:“我们在大队部看到这封信,就给你送来。对不起,撕开看啦!……哈哈。”说完把信扔下就跑了。 吴大哥拿过信,一下子跳起来:“哈哈!终于盼来了!” 青年点建成后,他们六人搬进了新居。她俩就跟吴大哥在新建的青年点食堂里每天学到很晚。 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同学,青年点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一年以后,靠山通了电,晚上看书方便了,每天晚上都有许多同学挤到食堂看书。点长郑永波因势利导,成立了夜余学校,名字就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由吴楚勋担任校长。江晓岭、裘泳这些老高中生担任教员。大家的学习热情很高,除了文学、历史、哲学外,还学农业科学技术和生产知识。吴楚勋因为当了这个所谓大学的校长,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一心想考大学,所以就送给他一个外号叫“吴大学”。那时,各级组织对下乡知识青年都很重视,大家的心气很足。青年点临街的房山上用白灰写着两排大字。 男宿舍这面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女宿舍这面是:扎根农村革命到底 下乡第二年,“吴大学”联系报考大学的事没有成,据说,只参加一年的农业生产劳动还不够资格。县里领导劝他:“再干一年看看,愿意考大学是好事。不过农村也同样需要文化科学知识。 青年点越来越壮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条路会越走越宽广……”挂锄后,果然又有一批新同学下乡到靠山。 看来,上山下乡真是一条革命化的康庄大道,既然如此,在农村干两年再考大学也不是太坏的事!吴楚勋写信给陈仙丽,告诉她:“明年肯定没问题!”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吴楚勋为自己设计的蓝图发展下去。又过了一年,也就是到了一九六六年,他不但不能报考了,连大学都停课闹起了“革命”。大家也没心思学习,这个所谓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也就自消自灭了。 青年点临街房山上的字换成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无罪 造反有理!大学梦破灭了,“吴大学”这个绰号也逐渐被人淡忘了。 金玲正在大道上浮想联翩,看见郑永波和许阳君迎面走来。便立刻迎上前,问:“吴大哥在哪儿?现在怎么样?” 许阳君说:“不怎么样,关在公社‘群专’那屋呢。” 郑永波说:“别急!吴大哥现在挺好的……” 金玲又问:“吴大哥挨打了吗?” 郑永波说:“没有,没有!公社‘群专’也闹不清怎么回事儿,他们说县里电话通知是柳主任接的,柳主任让他们把吴楚勋押起来。我们找到柳主任家……没关系!明天我到县里去,再想办法。” 走到大队部门口,许阳君说了声:“金玲,别跟着瞎操心了。还是琢磨一下自己的事儿吧!啊?听着没?”便进了院里。 郑永波停住脚,迟疑了一下,说:“吴大哥不吃饭,他要绝食抗议。一顿两顿还好说……他那个犟劲上来,宁折不弯,我也没劝好……” 金玲马上说:“我去劝他!干嘛不吃饭?咱不能吃这个亏。” “今晚儿就算了吧,‘群专’的人都走了,房门挂个大锁头,你进不去……” “我有办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吴楚勋抱定了跟‘群专’抗争到底的决心,“哼!脑袋掉了才碗大个疤,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欺负我?没门!”尽管没捆绑,也没打骂,只是把他锁在了这间带床铺的屋里,吴楚勋也不受这个窝囊气——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幸亏“群专”那几个人都认识吴楚勋,知道他吃软不吃硬。谁也没敢碰他。否则,如果动了手,吴楚勋会跟他们玩命,后果不堪设想。就这样,吴楚勋还摆出了一付“顽抗到底”的架式,问话一言不发,送饭一口不动,连水都不喝一口。关到屋里后只说过一句话:“不把我客客气气地送出去,你们就准备来收尸吧!不信就等着瞧!”说完就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吴楚勋也如同掉进了迷魂阵一般, 入夜以后,他在屋地上走来走去,反复琢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他爸爸的原因?不对,下乡后,他几乎没回过家,一年顶多有一次,队里分红后,回去送点儿钱,连住都不住一宿就离开了这个所谓的家,他也从来不问他爸爸的事;因为他总抱个书本?顶多算个“白专”道路嘛,跟反革命还差一大截呢!想考大学,也不是想参加反动组织呀!左思右想,他觉得这事还得从“文化大革命”以来的事儿里头找: 一九六六年初秋,“文化大革命”这阵风在农村刮起来,只不过它总比城里差个“节气”。城里那阵“破四旧”的风已经过去了,农村才刮起来。公社中学的一帮初中学生,组织起红卫兵,到靠山附近的一座叫龙潭寺的破旧寺庙去砸四旧。吴楚勋觉得那寺庙的匾额记载了一段当地求雨的事件,挺有保留价值;苏里柯觉得龙潭寺的泥像雕塑得很好,毁了实在可惜。他俩便在青年点里拉了几个人跑去制止,结果还是去晚了。吴楚勋看到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毁坏这些文物,心里就不太高兴,偏赶上有个红卫兵没事找事,指着苏里柯佩带的团徽说:“这个你得摘下来!”苏里柯说:“凭什么摘下来?”红卫兵说:“这团徽是反动的,你没看见那面旗是往西刮的?”苏里柯说:“没看出来。”吴楚勋便有意找别扭,上前说:“什么往西刮?”他把苏里柯身子一扭,说:“这不就刮东风了吗?你们还要看鞋底不?” 说着他把脚抬起来,翻上鞋底儿说:“看吧!有没有反动标语?你们懂什么?不好好念书,跟着瞎闹什么?这龙潭寺可是咱们这地方的文物古迹,现在让你们给毁坏了,真是造孽呀!” 这些中学生让吴楚勋这么一数落,就有点发蒙,一时没了主意,都乖乖地散了。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吴楚勋他们认得,他是公社团委书记,名叫柳云红。 柳云红来到吴楚勋面前,拿出公社领导的架式,说:“你们什么意思?啊?你们知识青年说话要注意影响。” 吴楚勋并不把他当回事儿,漫不经心地说:“啊,柳大团书记呀,你也来了?说啥也晚了,泥像碎了,匾额砸了,就这点儿文化遗产,也让小败家子儿给毁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柳云红上前两步,嚷道:“这是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你们竟敢抵毁、诽谤?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楚勋毫不在意地回头笑道:“算了,查团微、批破鞋、砸泥像就算革命?消消气吧!什么侄儿可忍叔不忍的?没毁你家东西,你是不心疼。” 柳云红还是不依不饶,跳到吴楚勋面前。气呼呼地大叫道:“站住!你你,你什么态度?你你说话要负,负责任!” “我负什么责任?又不是我领着砸的。”吴楚勋依然笑道:“柳大书记,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别跟着这帮小孩崽子瞎起哄!”话一出口,大伙就都哄笑起来。 柳云红受到吴楚勋的奚落,便伺机报复。不久公社三级干部会议召开,吴楚勋作为五队生产组长参加了会议。柳云红便暗中联络那些红卫兵组织,策划了一场政治攻势。于是夜间便在公社大街的墙壁上铺天盖地贴出攻击吴楚勋等知识青年的大字报。无非是说吴楚勋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现在公然跳出来反对红卫兵运动,抵制“破四旧”的革命壮举,甘当封资修的孝子贤孙,等等。吴楚勋看了大字报丝毫没在乎,立即借来笔墨,把纸铺在公社大院门口的台阶上,他站在台阶下,把台阶当成桌子,当场挥毫撰文,扬扬洒洒写了起来。醒目的标题就是:《查团徽、批破鞋、砸泥像就算革命?》。不料,引来许多人围观和一片叫好声。那些参加会议的队干部还主动帮忙,有的捧墨盒,有的平整纸张,写好的大字报晾好后,便有人依次贴到墙上。立即又围上好多人,看懂的、没看懂的,都说文章写得好,句句都说在理上。没等大字报写完,吴楚勋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红卫兵大字报围攻不成,便想出一个损招,打算趁会议散会时把他押到学校去批斗。第二天傍晚,红卫兵便打着大旗,敲锣打鼓向公社走来。参加会议的人知道了信儿,立即告诉吴楚勋,让他赶紧跑,只要回到靠山,红卫兵就不敢动他啦!吴楚勋哈哈一笑,说:“跑?那不是我干的事儿,就在这儿等着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的!”吴楚勋、郑永波和靠山的队干部都在大门口等着红卫兵来。可是过了好长时间也没有队伍来,连锣鼓声也停了。后来有人跑来报信儿:“没事了!那帮红卫兵都散了,让‘老荣军’抢了鼓槌,都给骂跑了!”“老荣軍”是公社所在大队的一个生产队长,由于他出身苦大仇深,又是个荣誉军人,在全公社仍至县里都做过阶级教育报告,所以,在当地极有声望,红卫兵不敢跟他抗衡。 “大字报围攻知青吴楚勋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大革命”的声势越来越大,靠山知识青年在农村却摸不清头绪。趁着冬闲放假的机会,有些人便张罗着要去北京串联。郑永波和几个人研究,觉得应该到外面走一走,了解一下全国的形势。便带领这些人,打着"靠山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大旗,顺铁路沿线开始了“新的长征”。 吴楚勋觉得步行到北京太费时间,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便独自挤上火车到了京城。这样,他就跑了单帮。其实,大伙走了一天,也都累得受不了了。第二天,全都挤上了火车。 在北京街头东走走,西看看,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来到清华大学校门外。尽管院墙上七零八落的大字报使这座原本宁静的学府变得面目全非,呈现出了浓重的火药味和萧条颓败的气息,但吴楚勋还是对清华园里的一切感到神秘和向往,他在大门口凝神伫立,久久不愿离去。当然,他想到了陈仙丽,他想象着陈仙丽从校门口飘然而至的样子。然而,如果陈仙丽真的从校园里走出来的话,他会怎么办?躲开!绝不见她!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不过他还愿意看到她。就这样呆呆地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望了多久。最后,长舒一口气,怅然若失地走开了。 在街头索然无趣地走着,不知要到何处,也不知身在何方。吴楚勋甚至后悔这次北京之行,也后悔没跟大伙一起走,大伙一路结伴也许会有点意思。 就在他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一座楼栋门口那儿挂着一块牌子,上写着“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红色第一线造反团”,这倒是触动了他的神经。知识青年也造反?他想弄个究竟。楼裙下面贴着一排白纸黑字的大字块儿,上写着:“还我青春、还我户口、还我血!”吴楚勋想:“风马牛不相及,一样也还不了。又是瞎扯淡!”尽管如此,他还是走了进去…… 想到这里,吴楚勋猛然一惊:“‘红一线’!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出了差儿?……” 这时,他听到了后窗口传来一声呼唤:“吴大哥!我来啦!” 是金玲在喊他。这是公社院内的一趟西厢房,从院里看,这趟房只有中间一个门,两边都是窗户。进得门来是走廊,分成几间屋,但只有门,没开窗户。每间房都有个后窗。关吴楚勋的这屋,曾经是仓库,所以后窗户安着铁栏杆。金玲到水库工地广播站是接替公社广播员小黄工作的,俩人有过一段交接时间,所以很熟。金玲叫开广播站的门,就从广播站的后窗跳下来,到了吴大哥的后窗下。 “大哥!你没事儿的,一定会没事儿的。”金玲在窗外隔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两只大眼睛闪着泪花。吴楚勋也抓住她手。这一抓才知道,玲玲每只手里都有俩鸡蛋。鸡蛋落到了吴大哥手里。他松开手,把鸡蛋放到窗台,伸手替玲玲擦拭眼泪,故做轻松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不挺好嘛!” “可你不能糟踏自己呀!饿坏了身体不值得。” “饿不死!干嘛饿死呀!我不过是吓唬一下他们。” “那你就把鸡蛋吃了!有了力气才能挺直腰杆儿呀!” 吴楚勋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鸡蛋,立即扭过脸,说:“哼!身正不怕影邪。我吴楚勋宁折不弯! 看他们能怎么样!” 金玲瞅着他,脸上露出笑容,说:“大哥,你说错了,应该是宁弯不折。死拼硬干只是匹夫之勇。” “什么?匹夫之勇?我?” “这是你说的呀!” “我说的?我能这么说?” “那当然,你说过:关东三样宝,顶数乌拉草,不像貂皮那么显赫,不像人参那么娇贵,却是坚忍不拔,经得起风吹雨打……这就是你写的《乌拉草》。听我给你唱……”于是,金玲便唱起来。金玲的声音娇嫩、清脆,有点童声奶味,但很好听: 乌拉草,乌拉草, 黑土地上一件宝。 貂皮比你珍贵, 人参比你稀少, 你漫山遍野寻常见, 却不因此而藐小。 只因你用柔韧的身躯, 温暖了辛劳的双脚。 噢,乌拉草! 人们不忘你的功劳。 这首歌是两年前,吴楚勋自己写的词,让奚洋洋谱成曲,青年点里便传唱开了。那是吴楚勋从北京回来后…… 金玲跟大伙到北京串连,也抽空到了清华大学,并且找到了陈仙丽。回来后,她兴冲冲地告诉吴楚勋:“吴大哥,我到清华大学去了,还见到陈仙丽了呢!” “噢?你见到她了?”吴楚勋很是意外,但他没提自己到校门口的事。“她,她忙什么呢?” “嗳!忙啥呀,她什么组织也没参加,成了逍遥派。” “噢……”吴楚勋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可转念一想,算了,既然决定分手了,就把她忘了吧,就这样淡淡的离去才好。 可是,金玲仍然喋喋不休说道:“大哥,你在北京咋没去看看她?我告诉她,吴大哥也来了……” 吴楚勋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真多嘴……” 金玲不以为然地说:“那怕啥,她还给你捎了封信呢!”说着掏出信。吴楚勋拿在手里看也没看,就不动声色地把信撕毁了。 回到北屋宿舍。吴楚勋掀开自己的箱盖,从里面掏出一卷信纸,铺到自己行李上,急速地写起信来。 仙丽: 后不要再给我写信啦!咱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吧!从此,各奔东西! 我现在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整天起早贪黑,土里刨食,注定得在这个小山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挣扎一辈子。还是面对现实吧!你是天之骄子,革命的后代,你的前面海阔天高。我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是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狗崽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断然写了分手信,吴楚勋心情一时很难平静。天还没黑,他挟了把镰刀,出门向北山走去。 踏着积雪进了夫妻沟,深一脚浅一脚地蹬到梁杠上,吴楚勋两只鞋里都灌满了雪,便脱下棉胶鞋,磕打残雪。这时,远远地顺梁杠走来一人,吴楚勋认得这人是乌拉沟的车老板儿,就搭话道:“ 老邓大叔,这么大的雪,上山干啥?” 邓严松说:“啊,是吴楚勋啊!我到沟里下几个套子,兴许能套个狐狸、狍子啥的……” 吴楚勋低头系鞋带儿 第二章 小妹出嫁 一石激起千层浪。 金玲要嫁给许阳君?吴楚勋一夜翻来覆复去,百思不得其解。天亮了,眼瞅着许阳君就要来接新媳妇啦! 正是挂锄季节,大清早没活儿干,所以大伙还没起来。奚洋洋跑到男宿舍外屋地喊郑永波。江晓岭醒得早,先出来,问:“洋洋,什么事?”奚洋洋说:“江哥!玲玲今天要结婚,老许家一会儿就来接人啦!”江晓岭大吃一惊:“什么?这个玲玲真是胆大妄为!”转身进屋。 大哥吴楚勋还躺着不动,江晓岭过来扒拉他一下,说:“快起来,金玲要结婚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吴楚勋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知道不知道一样……” “不可能吧?”郑永波在枕头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说:“怎么一点儿信儿也没露?” “奚洋洋这么说,准没错!”江晓岭瞅了瞅吴楚勋,说:“她俩是好朋友,她知道底细。” 郑永波忙穿衣服。大伙也都惊醒了。 大伙也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她今年才十九岁呀!怎么能呢?” “不用问,准是许阳君的主意。” “乌拉沟是什么破地方,那沟的姑娘还想往外嫁呢!” “这个玲玲,怎么回事呢?” “简直是在毁自己!” 郑永波出来见奚洋洋便问:“这事可靠吗?” “错不了!”奚洋洋满有把握地说,“是玲玲亲口告诉我的。许阳君还不让她跟咱们说呢,要来个先斩后奏。” 郑永波说:“怪不得许阳君这几天总不在大队部露面呢!敢情是忙办喜事呢!这可真是怪了,咋回事儿呢?” 奚洋洋苦笑道:“我也纳闷,细想想,准是许阳君主动勾搭玲玲。以前就觉得许阳君好跟玲玲套近乎……谁也没太在意。” 江晓岭恼怒地说:“他套近乎,玲玲就能上钩?不对!” 奚洋洋说:“自打从水库工地回来,玲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心事重重的。” 江晓岭说:“不对!吴大哥被关押这几天,金玲还天天惦记他呢,咋又出个这事儿呢?” 裘泳说:“这个玲玲从来都是胆大包天……” 吴楚勋光着膀子走过来,辩解道:“玲玲虽说胆大,可也不干糊涂事儿——这回,想必另有原因。” 郑永波说:“哼!你还替她说话,你这大哥咋当的?” 吴楚勋说:“大哥也挡不住小妹出嫁呀!” 苏里柯迈着方步走过来,说:“什么叫挡不住?咱家的姑娘,就不能便宜了许阳君那小子!” 奚洋洋焦急地说:“咋办啊?你们快拿主意呀!” 郑永波一时性起,气愤地说:“咋办?坚持原则!不管谁,带头违犯纪律就得批判,绝不能让这种思想泛滥!” 金玲的胆大妄为是有名的。乍一下乡时,赶上东老壕涨水,金玲跟男劳力一样跳到水中堵缺口,差点儿被洪浪卷走;三伏天起牛圈,男劳力都有点儿打怵,金玲二话没说,头一个跳到没大腿的粪坑中;一次铲地时,遇到一条大花蛇,吓得女劳力四下乱跑。金玲不但不跑反而上前抓住蛇尾巴抡了起来。吴楚勋跑来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条巨毒的“野鸡脖子”;还有一回,老乡传说,杨家坟沟闹鬼。金玲跟人家打赌,非要晚上一起去看看。到了晚上,那个大男人没敢去,金玲竟一个人跑到沟里。等到吴楚勋他们知道信儿跑去找她时,发现她趴在坟头上睡着了……尽管大家都知道金玲胆大包天,可谁也想不到她会开这个头儿。结婚也罢,若是跟吴大哥,谁也说不出啥,可怎么半路上杀出个许阳君? 宿舍里,金玲头上插了朵小红花。全身上下里外三新:府绸的白底儿粉花小褂儿,兰市布裤子,拉带儿青布鞋,尼龙红袜——不用问,都是许阳君给预备的。金玲长了个很招人喜欢的娃娃脸, 怎么看都不像十九岁的模样。这一打扮,觉得有了新鲜劲儿,可还是像个洋娃娃。 满屋女孩子都默默地看着她,好像突然不认识她了,大家无法理解这一举动。 奚洋洋进屋就数落她:“玲玲,你到底怎么啦?干嘛这么傻呀?放着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过独木桥!” 金玲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态,说:“就这么的了,爱咋咋的吧!” “现在说''不''还来得及!” “干嘛说''不''?我愿意!” “你愿意?我不信!到底为什么?”奚洋洋忿忿地说,“就算是要嫁人,也没有许阳君的份儿呀!” “许阳君还行。这大概是我命里注定的。” “真没想到,才半年……你就爱上他了?” “说啥都有行,爱上他也没啥大不了的……” 这时,郑永波和那边的男同学都陆续走进来。大家看“点长”来了便不再吱声。郑永波说:“金玲,你是咱青年点岁数最小的,又是资格最老的。你怎么能带这个头?” 金玲低着头说:“我有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郑永波来火了,“小小年纪,谈情说爱,还结上婚了。我看你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在作怪!” 金玲眼里沁满了泪水,咬着牙说:“随便你们咋说吧,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老许家就来车接啦!” “不行!这门亲事得退。一会许阳君来了,我跟他说。”郑永波斩钉截铁地说:“过两天新同学就来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出这样事……” 秦茹英说:“就是嘛!让新同学看了,影响太坏啦!” 于是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就是资产阶级意识!” “分明是想当逃兵,打退堂鼓!” “这是革命意志衰退……” 正在乱乱哄哄议论中,吴楚勋走到地当央,拍拍手厉声道:“瞎呛呛什么!别乱扣帽子。什么资产阶级意识?什么革命意志衰退?这事儿玲玲跟我说过,我同意啦!要怪就怪我吧!” 郑永波不解地问:“真跟你商量过?那你怎么不透个话?不应该同意嘛!” 吴楚勋不以为然:“男婚女嫁,天经地仪。为啥不同意?” 郑永波忙接过来说:“刚下乡时,上级领导要求我们:''三年不恋爱,五年不结婚''。咱们青年点不能违犯!” 吴楚勋说:“那也不是法律,再说这些年也没人管啦。” 江晓岭赞同地说:“这不也到四年头上了嘛!不算过分。” 苏里柯正了正眼镜说:“咱们不能''叶公好龙'',嘴里喊着:扎根农村,真有人要结婚了,就吓够呛。” 吴楚勋说:“就是嘛!天要下雨,娘要出嫁,咱们没理由阻止。不如大大方方地送姑娘——咱们是娘家人嘛!” 郑永波不再坚持,风向立即转过来。 裘泳说:“可也是,按说这不是坏事……” 夏芳说:“反正这是玲玲自己愿意的。” 有人站在大门口喊道:“来了来了!两台大车都进村啦!” 郑永波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行啊!热热闹闹的,咋也不能让咱玲玲冷冷清清地走出这个家门儿……”说完走出屋,几个男生也都走出来。 “总得陪送点什么吧?也来不及去买……” 秦茹英跟在后面说。 裘泳说:“仓库里还有一个大铝盆,县里奖给咱们的。” 郑永波同意了:“马上准备吧!你们几个,再找俩,嗯——奚洋洋、秦茹英、夏芳、周小燕,再加上吴楚勋、江晓岭、苏里柯咱们几个代表娘家人去吧!”郑永波回头告诉裘泳:“裘泳,你领着其余的人砌墙吧,明天怎么也得干完——新同学一半天就能到……” 裘泳说:“你们去吧!误不了事!” 院外有人大喊一声:“接新娘子喽!”接新媳妇儿的大车来到大门口,院外热热闹闹地围了不少人。许阳君身着兰制服,打扮得挺整洁。其实这小子长得也不错,眉清目秀,样子精干,就是个头矮点儿。再说,好赖也是大队干部,配咱玲玲也差不多,可大伙就是觉得不舒服。奚洋洋挎着金玲胳膊,从南屋走出来。后边一帮人:秦茹英扛行李、裘泳拎着大铝盆,夏芳捧着大镜子。 郑永波站在大门口,说:“许阳君,你行啊,先斩后奏。” 许阳君忙拱手道:“得罪,得罪!没事先跟大舅哥商量!” 郑永波不满地说:“你这个大队副主任怎么当的?也不带个好头,把我们青年点都搅合乱套了。” 许阳君陪着笑说:“哪能呢!谁不知道咱靠山青年点的大名!有你郑永波在,这杆红旗就不会倒!” “玲玲到了你家,你可不能把她当''锅台转儿'',圈到屋里不出来。青年点的活动得让她参加!” “放心吧!我让她说了算。” 吴楚勋走过来搂住许阳君脖子,故作亲热的样子,低声问:“告诉我,你用什么招儿把玲玲骗住了?” 许阳君心里没底,生怕挨一顿胖揍,说:“咋叫骗呢?我知道玲玲跟你亲妹子一样,哪敢骗……玲玲自己愿意嘛!” 吴楚勋拳头攥得紧紧的:“自己愿意?肯定另有原因?你小子给我说实话!” 许阳君嘴巴不由得哆嗦起来:“大,大哥,不,大大舅哥,你松开点儿。真真,真是玲玲愿意,不不,不信你问她去!” 吴楚勋松开了手,自言自语道:“玲玲怎么能愿意呢?你还真有手腕……” 许阳君嘻嘻笑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新娘子上了车。青年点派的四个女代表,还有乌拉沟来接新娘子的胡素云、蔡玉芬、邓小霞也都挤上了车。吴楚勋站在车旁,抓着玲玲手,问道:“玲玲,你真愿意嫁到乌拉沟去?” 玲玲认真地答道:“大哥,你要是不同意,我马上就下车!” “别介!”许阳君在一旁忙作揖:“吴大哥,求求你啦!” 吴楚勋叹了口气:“覆水难收哇!”说罢上了后面的车。 那边苏里柯和江晓岭从大队抬来一面大鼓,放到车上。赶车的是乌拉沟车老板儿邓严松和范业虎,江晓岭也是队里车老板儿,见到大车手就痒痒,便不由分说要过范业虎的鞭杆儿。在前面拍了拍辕马背,喊了声“驾!”,随手“叭”地甩了一鞭子,纵身跳到车上。 裘泳和那些没去的同学都涌到院门口,站在那儿,默默地目送大车离去。金玲突然出嫁,让青年点所有人都震惊。好像在睡梦中受到一记撞击,突然被惊醒。十九岁的玲玲结婚了,真的扎根啦!这是怎么回事?特别是——谁都有知道,玲玲跟吴大哥十分要好,要结婚也应该跟吴大哥。谁知突然要嫁到乌拉沟,而且吴大哥还声称跟他商量过…… 吴楚勋甩掉上衣,光着膀子站在车上,抓着鼓槌发疯地敲起来:咚咚、咚……。初升的太阳照着他黑里透红的脊梁,一块块突起的疙瘩肉,闪着亮光。 苏里柯扬起小喇叭也跟着吹起来:嘀嘀、答…… 村里惊动了,家家户户探出来看热闹,路旁也站了不少人。一帮孩子跟在车后,又跑又跳,拍手喊道:“送新娘子喽!” 车出了村,走到北山脚下。后面没人了。吴楚勋依然发疯地敲着,苏里柯还是嘀答吹着,可是,这调儿却不知不觉地变了。那鼓声低沉了,那喇叭声嘶哑了。 咚——咚——咚——嘀——嘀——答…… 不是欢歌,成了哀乐,听得人心里直憋屈。 金玲大声喊道:“大哥!别敲啦!”接着呜呜哭起来,奚洋洋、夏芳几个也跟着抹眼泪。 乌拉沟,沟里老许家那个只有两间屋的破草房的院里热闹起来,屋里院外挤了不少人。许阳君他爹站在立着破木桩的大门口,“咿咿啊啊”地招呼客人——他是个哑巴。 院里,搭着席棚子,砌个锅灶,从小学校借来的桌椅摆成几桌。有人已经坐到“席”上,等着开饭。 奚洋洋、夏芳搀着金玲进了屋里。外屋地黑乎乎的,里屋倒是收拾得挺利索,新采的棚顶,四壁新糊的报纸。山墙上贴了个大红喜字,南炕这边红幔帐搭在杆儿上,炕琴上一叠里外三新的被褥,炕上新编的炕席。北炕却是破烂不堪,两叠被子,卷在炕头,破旧得分不出原来的颜色,炕席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小块。这是许阳君哑巴爹和傻弟弟睡的地方。吴楚勋看了,不满地说:“许阳君,就这么挤的屋子,你也敢把玲玲娶到家?” 许阳君忙说:“明年就盖新房,房木都准备好了。” 吴楚勋指点着他说:“好,先记下这笔账,明年不盖新房,我就把玲玲接回去!” 许阳君说:“哪能啊……这回说啥也得盖它三间,咋也不能让玲玲委屈着,是不?大舅哥!” 大伙都跟着笑了,郑永波说:“你老弟嘴甜点儿,不吃亏。” 南炕头铺一条叠了两折的被子,金玲盘腿坐到被上。带来的行李、铝盆堆到炕稍儿,镜子也挂到了墙上。都退了出来,只留金玲一人在屋里。 院门口摆了一张小桌。小队会计老高头儿坐在那儿记账,还有个人专管收钱。老高头记上一笔就高声喊一声:“邓严松五角……蔡富贵两角……陈万福八角,陈万福八角啦……” 奚洋洋对夏芳说:“我怎么听着像卖姑娘!这哪是娶媳妇!” 夏芳也说:“我也觉得别扭!” 知青八个人作为娘家人,毫不客气地坐了为首的一张桌。旁边那桌就让给了大小队干部。许阳君虽说是大队副主任,算是大干部,但他今天是新郎官,只有让客的份儿。 把知青这几个娘家客安排好后,看见了队长陈万福,许阳君忙搭话道:“五叔,你来了?你说这地也伺弄完,就等着割地啦!你咋还撂挑子了呢?” 陈万福说:“不撂咋的?惹不起这闲气呀!” “那,咋也得凑合到上秋哇……” “ 得得,别唠这嗑儿。开席开席!” 这时,老支书胡子强端着烟袋锅走进院。高会计那边喊道:“胡老爷子一块,胡老爷子一块呀!” 许阳君忙招呼老爷子,大家也都给老爷子让座。老爷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去看看玲玲。”说着走进屋里。 菜上来了,四盘四碗共八样。碗是小饭碗儿,盘是小菜碟儿。碟里有:炒茄子丝、炒土豆丝、鸡蛋炒黄瓜片、鸡蛋炒韭菜;碗里有:炖粉条、炖豆角、炖干豆腐、炖肉。那小碗炖肉是汤上飘着四块肥肉。这就是老许家操办婚事的宴席。有酒,知青们从不喝酒,给他家省下了。 特意给娘家人上的高粱米红小豆饭。蔬菜是自家园子里产的,肉嘛,赶上了亲戚家杀猪,借来十斤,答应秋后还,不然上哪能弄来这么多?别埋怨人家小气,你才给几角钱,还想吃什么?办一回事情总得让人家挣几十不是?乌拉沟的乡亲并没有什么埋怨,他们吃得很香,酒却喝得不多——怕耽误吃饭。 “管吃管填呐!” 新郎官站立一旁不时地喊两声。高粱米饭、粉条子可是管够造哇!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汗流满面。 奚洋洋低声问江晓岭:“这就完啦?” “完啦!”江晓岭说。 “没什么结婚仪式?” “吃饭就是仪式。” “也没人讲讲话?” “都在饭碗里呢。” 吴楚勋说:“得说两句!永波!点长说两句!” 郑永波站起来。“是得讲两句,不然也太草率啦!”说着他走到前面,拍了拍手,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说:“我代表青年点——娘家人,说两句。”他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许阳君、金玲结婚啦!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代表青年点全体成员,向许阳君、金玲表示热烈的祝贺!祝你们携手并进,永结同心,在革命化的大道上白头到老,共同进步!金玲是我们青年点年龄最小的女同学,1964年,她冲破了来自家庭、社会的重重阻力,响应党的号召,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上山下乡来到靠山大队,成为一代新式农民。四年过去了,金玲经受了生活上、劳动上等等的考验,已摆脱了旧知识分子家庭的影响,开始实现了人生观、世界观的根本转变。如今她选择了贫下中农的家庭,这说明她在思想改造的道路上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我们为她的选择感到骄傲……过两天还将有一批沈阳市的高、初中毕业生到靠山来插队落户。这表明上山下乡已经形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扎根农村,在农村安家落户,将成为越来越多知识青年的革命选择……” 胡老爷子从屋出来,奔桌子去,大家请老爷子也说两句。老爷子摇摇头道:“不说了,永波说得挺好。玲玲能嫁到咱山沟里来,不简单呐!这些年,城里的学生在咱靠山可真是铺腾开了。谁心里都有一杆秤。” 邓严松接过来说:“那为啥不给咱乌拉沟派几个来?” 老爷子胸有成竹地说:“别忙,大队有打算。” 临走时,郑永波几个到东屋跟金玲告别,金玲垂着头低声说:“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出息?都走吧!别管我!” “谁说不管你啦?你还是咱青年点的人。”郑永波安慰道。吴大哥很仗义地说:“金玲,以后许阳君敢欺负你,跟大哥说!我找他算账。” 奚洋洋冲着站在后面的许阳君说:“听到没有?别以为把我们玲玲骗到手就万事大吉啦!今后你敢欺负金玲,我们娘家人饶不了你!” 许阳君忙点头哈腰:“不敢!不敢!” “行啦,行啦!少说费话。走吧!” 苏里柯说着,拉江晓岭走出去。吴楚勋走到门口,回过头说:“玲玲,大哥走啦!” 玲玲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喊道:“大哥!” 吴楚勋忙回来,说:“哭什么?别哭别哭!” 玲玲扑到大哥怀里,死死地搂住他,哭得更伤心了。大家都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吴楚勋左右为难,轻轻拍着她头发,安慰道:“好了好了,都当新媳妇了,别像小丫头似的。” 金玲抽泣道:“大哥,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吴楚勋扬头瞅着棚顶说:“小妹永远在大哥心上!哪能忘?大喜的日子别哭啦!” 郑永波和吴楚勋走后,金玲还拉着奚洋洋的手不放。夏芳、秦茹英和周小燕也围着金玲不忍离开。 看到炕头上盘腿而坐的金玲,你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爸爸是歌舞团的指挥,是著名的音乐家。妈妈虽然只是个是中学的美术老师,却在美术教育界极有声望,她教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后来考上美术学院,成为知名画家。她的几个哥哥都子承父业,大哥是省歌舞团的一把小提琴手,二哥是少年宫的辅导员,三哥虽然才念高中,却从小就跟爸爸学钢琴,准备报考音乐学院。唯有金玲,跟爸爸学钢琴没耐心,跟妈妈学画画没兴趣。最终连高中也没念,就自作主张下了乡,当时把全家都有气疯了。现在却一切翻了个个儿:念书最多,名声最大的爸爸和大哥都成了反动艺术权威;努力钻研业务的妈妈和二哥受到了批判;而准备报考音乐学院的三哥,卷进了文化大革命武斗,把命搭进去了。她连高中都没念就下乡当了农民。可现在,她在这个山沟里也最让爹妈放心。对于她嫁给农民,全家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许阳君的爹是聋哑人,他妈过世早;姐姐把这个家撑起来,前年嫁了出去;他弟弟却是聋哑加半傻;一家人唯独许阳君长得又精灵又周正。 许阳君是乌拉沟里唯一的初中生,毕业后,回生产队当“小半拉子”,金玲下乡到靠山时,他才当上大队团总支副书记。今年春天,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他和郑永波一起被选为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虽说爹是个哑巴,弟弟发傻,可许阳君出息了,又娶了城里女学生,他家的门风可要改变喽! 吴楚勋和郑永波刚出许家大门,胡老爷子就撵上来,喊道:“永波、楚勋!你俩到我家来一趟。” 胡子强是乌拉沟公认的老爷子。他有过辉煌的过去——走“小社”时,他是村里合作化的带头人,被选为劳动模范,进过北京。据说跟周总理还握过手呢。每逢提到这事儿,老爷子总是解释道“周总理嘛,是见过,手可没握上。人那么多,伸不上手。”不过人们仍然相信“握过” 。六四年搞“四清”,工作队来查他的问题,也没查出个“四五六” 。毕竟年岁大了,工作队想把他撤下来,他自己也提出退下来。可是,选举后,老爷子还是稳稳当当地占了最多的票。虽然仍当着支部书记,但自打今年许阳君、郑永波选上大队副主任后,胡子强不再天天到大队上班,把开会儿、跑腿的事儿都让给年轻人,自己甘愿有职无权。只是大队决定大事时,必定把老爷子请到。老爷子天天呆在乌拉沟,所以,他就成了乌拉沟的主心骨。 俩人跟着进了院里,老爷子这才停住脚,说:“陈老五撂挑子了。乌拉沟也没有适当的人选。我琢磨让你们青年来挑个重担……”说罢眼睛盯着吴楚勋,看他咋说。 吴楚勋避开老爷子的目光,说:“这,这是领导定的事,我一个小沙勒弥,哪有资格跟着掺合?” 老爷子笑道:“就是想让你来当队长,怕你不敢。” 吴楚勋说:“那有啥敢不敢的,乌拉沟不就是远点儿嘛!” 胡老爷子眯着眼睛说:“乌拉沟虽说穷,可也有干头儿,你们来几个人干几年,兴许能干出点名堂。” 郑永波说:“我看,让楚勋当队长,江晓岭副队长,搭个班子,没问题!” 老爷子说:“既然都没意见,咱们进屋细唠。” 吴楚勋说:“老爷子说行,我没说的。你们定吧!我听喝!” 独自出了大门口,正好奚洋洋、夏芳、秦茹英、周小燕从老许家走来,吴楚勋就和她们一起往回走。奚洋洋问:“吴大哥,到老书记家干啥去啦?” 吴楚勋说:“啊,乌拉沟陈队长撂挑子了,大队想让我和江晓岭来挑重担。” 奚洋洋一听,忙接过来:“那我也得要求来……” 吴楚勋说:“得得,不知道乌拉沟是个穷地方?” 奚洋洋咯咯笑道:“穷则思变嘛!” 夏芳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吴楚勋说:“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送来个金玲就够闹心的了……”这么一说,俩人都不再笑了。奚洋洋问:“吴大哥,金玲结婚真跟你商量过?” 吴楚勋说:“告诉我了……” 奚洋洋责怪道:“这就是你的不对啦!金玲一门心思对你,难道你没看出来?” 吴楚勋避开锋芒:“什么一门心思?小妹对大哥嘛……” 奚洋洋说:“算了,说啥也晚了。” 夏芳说:“我就闹不明白,她怎么能突然就嫁到乌拉沟呢?” 吴楚勋说:“谁也不明白……” 走到砬子头,秦茹英仰头看着山头那块石头,没头没脑地问:“这块石头到底是叫无根石,还是叫扎根石?” 吴楚勋没答话却突然仰望长天,高声喊道: “好哇!一个音乐家的女儿,嫁给穷山沟聋哑家族的后代——旷世之举!好哇!” 北山像靠山村后的一面城墙,没有突兀起伏的山峰,很是平淡。唯一称得上景观的是, 尽西边的山头是立陡立崖的,有一块石头,无依无靠地立在上面,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刮下来。可它多少年来一直稳稳当当地站着,当地的老乡管这地方叫砬子头。吴楚勋给这石头起名叫无根石,可大多 第三章 罕王泉 别看吴楚勋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的样子,其实,他胸中撕心裂肺般的难受。金玲的出嫁既让他大惑不解,也使他追悔莫及。凭心而论,他很喜欢这像个洋娃娃似的小妹妹,她不仅胆大妄为,而且活泼可爱,心地善良,清纯如一股山泉。下乡四年来,她对他也是体贴入微:为他洗衣裳、为他拆洗被褥、为他更换鞋里的乌拉草……他也对她百般呵护,可惜,吴楚勋始终只把她当小妹妹一样看待,从来没往深处想过。直到头几天,他被公社“群专”关起来,小妹半夜跑来劝慰他、陪伴他,送饭给他,那情义已使他领悟到什么,使他明白:小妹对她已经超过兄妹之间的感情。谁曾想正当他准备接受这份恋情时,小妹却意外地嫁人了。难道说,自己对小妹那份纯情理解错了?可今天分手时,她不顾一切地抱着他放声痛哭,又分明表露出她内心的真情和苦楚。她真是对他“一门心思”,悔之晚矣——可是她为什么会突然嫁给许阳君呢? 吴楚勋怅然若失地走在北山根儿的道上。夜深了,他却没有一丝睡意,不知不觉走进抚琴沟,顺着山泉往里走,走到泉眼处便坐在了水边的石头上。罕王泉是个清亮的水洼,像一个养鱼缸。泉水溢出水洼“哗哗”地流淌着,好像在喃喃自语。“水至清则无鱼。”吴楚勋似乎悟出点儿自我安慰的理由:他跟玲玲的关系就像这罕王泉一样清纯,是纯粹的大哥与小妹的关系,何必再扯上儿女之情?满天的星星,却找不到月亮在哪里。四周很静,只有蛐蛐之类的小虫不时地发出一两声相互应答似的呜叫,萤火虫儿无声地飞来飞去,偶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光。吴楚勋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鸡叫。 天蒙蒙亮,吴楚勋才回到青年点。院里静悄悄的,两边房里还没亮灯。他走到男宿舍门口,想进屋又不忍心惊醒大家,停住了脚步,转身走到垒起大半截的院墙边,冲着吊在单杠上的沙袋,“砰砰砰”击打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里柯拎着画箱从屋里出来,走到东房山端详自己画的主席像。苏里柯是六五年下乡到靠山的。他跟吴楚勋住同一个大杂院,本是同班同学。不过,吴楚勋毕业那年,他正在家休学,本想练一年画,第二年稳稳当当地考上美术学院,谁知第二年美院油画系不招生,苏里柯便赌气下了乡。他的想法跟吴楚勋差不多,也是打算在农村呆一两年再考大学。农村青山绿水、风光秀丽,正好背个画夹子写生练画。可是,这些天真的想法,到农村后根本实现不了。第二年就赶上了“文化革命”,苏里柯的画家梦也破灭了。不过他不像吴楚勋身强力壮,干庄稼活儿样样都在行。他属于那种“二八月庄稼人”,农忙时到队里干一阵儿,闲下来就溜出去写生画画。特别是这几年,“大颂扬”兴起,到处都竖毛主席画像,苏里柯就有了用武之地。青年点里有这么一个画家,自然也要“近水楼台先得月”,赶在新同学到来之前,要竖起一幅毛主席画像。 吴楚勋一气打了一百多下沙袋,这才气喘嘘嘘地停住手。苏里柯走过去问:“昨晚上哪儿去了?一宿不回来。” 吴楚勋说:“哪也没去,就在外面坐着,凉快儿!” “哪有那么热?没事儿吧,你?” 苏里柯打量了他一下,说:“心里不痛快是不?为了金玲?” “哪有的事儿?别瞎猜!” “得了吧!我都觉得憋气!凭什么让许阳君这小子抢了先!” “只要金玲愿意就行。” “我看金玲不愿意。这事没完,你等着,我非得找机会教训那小子一下不可!” 吴楚勋反问道:“教训?咋教训,打他一顿?能站住理吗?算了吧!以后他要是敢欺负金玲,再收拾他。” “常赶集,没有会不着亲家的。我说你呀……”苏里柯“哼”了一声,往房山那头走去,回头又说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吴楚勋愣了一下,追上前问:“书生?你,还是我?” 苏里柯笑道:“表面看是我,骨子里嘛,是你!” 吴楚勋也笑道:“我他妈的都快成文盲了!这辈子也沾不上书生的边儿啦!不像你,还保留一付眼镜。” 江晓岭从屋里走出来,拎着镰刀和斧头坐到洋井边的磨石旁,磨起斧头来。吴楚勋走过去问:“磨斧头干啥?” 江晓岭说:“上沟里砍刀把儿,给新同学预备的。” “不是让你上小牛圈买镰刀吗?” “砍完刀把儿再去吧,早点砍下来也好多风干几天。” “那得到啥时候才能回来,三四十里地的路呢!这大热的天儿,赶早走吧——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江晓岭想了想说:“这,这挨累的差事,哪能让大哥干!要不你替我砍刀把儿,我去买镰刀!” 吴楚勋说:“别来这套!就这么定了:我去买镰刀,你去砍刀把儿——就到北山夫妻沟那儿就行。不过,这刀把儿可不能白砍,得找个伴儿去!” “一个人就成,也就是小半天活儿。” “小山沟里,四下没人,一个人孤伶伶的有啥意思?” 吴楚勋见他不开窍,便直截了当地说:“让奚洋洋跟你一起去。” “那,那多不好……”“我说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就不兴主动点儿?人家一口一个江哥的,叫了你四年,你就没点儿感觉?” “嗳!我不知说啥好。” “说啥呀?就是拿下!下手晚了,让别人就给撬去啦!” “嘻!不能……” “咋不能?金玲不是开了头儿吗?奚洋洋早就有人惦记上了。再说,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傻等个啥劲儿?痛快儿的,整明白了,秋后一结婚算了 ……” “嗯!”江晓岭点点头,转念一想又为难了,“我,咋说?” 吴楚勋不耐烦了:“你怎么一遇这事儿,就跟老娘们儿似的,磨磨叽叽的……得了,你快吃饭,别的不用你管。” 江晓岭嘿嘿一笑:“哥们儿够意思!我去给你取钱。” 吴楚勋到仓库找出一条麻袋,顺手又捡了一根麻绳扎到腰上。挟着麻袋进了厨房,看见周小燕和夏芳俩正在做饭,便问:“洋洋起来没?叫她出来,啊,我有事儿。” 夏芳开门冲屋里喊:“洋洋!吴大哥找你!” 吴楚勋走出来,站到门口,奚洋洋跟着也出来了。 “洋洋,今天别上工啦!大哥给你派个活儿。嗯,你跟江晓岭,啊,上山砍刀把儿去!” 奚洋洋眨了眨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大哥,这是你安排的吧?” 吴楚勋说:“啊,怎么样?” “大哥,这可是‘俏活儿’呀!咯咯咯……” “那当然,大哥知道你心里想啥。快吃饭去吧!” 吴楚勋把奚洋洋推进屋,随手在盆里抓了两个苞米饼子出来。江晓岭拎着草帽迎上来,说:“给你钱!揣好!” 吴楚勋接过钱,抻开衣襟往怀里一扔就要走。 江晓岭说:“你揣好,别丢了!”又把草帽递给他。 吴楚勋一摆手:“戴这玩意儿干啥!” 江晓岭紧赶两步,硬塞给他:“这大晴天,一丝云彩也没有。戴上吧!” “行行!戴就戴——不信还能把我晒化了。” 吴楚勋走出院,江晓岭又回到井旁磨那把斧头,不时地用大拇指甲试试锋口。最后,他感到满意了,才站起来,抻了抻衣服,准备出发。江晓岭是个很讲究的人,干什么活儿都有模有样。四年来,他成了庄稼院的把式,各样农活都精通,扶犁点种都在行。去年又当上了车老板儿,赶上三挂大车。生产队里车老板儿是要经过选举产生的,能当上车老板儿的都是能人、可靠的人。今天,他穿了件白色对襟上衣,腰扎皮带,裤脚扎着腿绑,显得非常精神。 两边宿舍里男女同学陆续起来,压水井旁围着人打水、洗漱。开饭时间还没到,江晓岭一个人匆忙吃了几口,便到磨石旁,拿起刚才磨好的镰刀、斧头,站在那儿朝女生宿舍瞧了一眼,等了一会儿便闷头走出院,慢腾腾地向北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瞅了瞅,停住了脚。转过脸一看,奚洋洋歪着头,正抿嘴笑着站在他面前。 江晓岭绷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小丫头!鬼心眼儿还不少。也没带把镰刀。” “我就用你的。”奚洋洋不由分说就抢过江哥的镰刀。 江晓岭不再说什么,闷头往前走。但他却在活动心眼儿,他想: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跟奚洋洋把话说明,把俩人的关系明确下来。他甚至还想到,要在山沟里把奚洋洋搂到怀里亲一下。下乡四年来,他从来没有碰过奚洋洋一下,真是个呆子。怕什么!他再也不愿忍受那种渴望异性的煎熬了。 奚洋洋乐滋滋地跟在后面。她根本不理会江哥那带搭不理的样子,因为她知道,那种态度,丝毫代表不了什么。她甚至喜欢他那种不理不睬的风格,男人就应该这样,她讨厌那种见了女人就嘻皮笑脸的男人。 “洋洋,嘻嘻。”有人喊她。 奚洋洋回头一看,说:“原来是‘柳三公子’。”心想,讨厌。嘴里却说,“怎么这么悠闲哪?” 这个被称作“柳三公子”的小伙儿,是公社主任柳云红的老弟弟,名叫柳云青,靠着他哥的关系在公社开上了“解放”牌大货车。这是公社新买来的,虽说是二手货,却是全公社唯一的除拖拉机以外的机动车,供销社拉货要用它,公社领导出门办事也要坐它。所以他这个司机牛得很。小伙子中等个儿、长脸;肤色随他哥——白里透红,有点女人气;可惜,肉眼皮,小眼睛,大鼻头,厚嘴唇,有点儿傻气。 “嘻,我刚出了趟远门。到大连,才回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玻璃纸包的糖,“吃,吃吃糖。” “留着吧。”洋洋扭头走了。 “哎,留着,留着…… 嗳?哪天到乌拉沟我家去串门呀!”柳三儿死死地盯着奚洋洋远去的腰肢,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直到看不见了,还不肯挪步,啧啧地赞叹道:“天仙,天仙哪……” 奚洋洋跟着江晓岭顺北山往西走到夫妻沟口。江晓岭停住脚,对洋洋说:“就在这道沟里找吧!不用往远走。”说罢便朝沟里走去。 奚洋洋这回可高兴了,她想把“抚琴台”的故事讲给江哥听。就紧赶了几步追到他身旁,说:“江哥,你知道这沟叫什么名吗?” 江晓岭说:“老乡都叫它夫妻沟。” “江哥,你知道这名字的来历吗?” “嗳,有啥来历?就是以前有户人家呗!” “不对,这道沟应该叫‘抚琴沟’” “什么沟?” “抚琴沟。就是弹琴的意思。” “瞎说,庄稼人哪懂得这些文雅的事儿。” “当年老罕王还来过呢!你看岗上那块石头也有名,叫抚琴台。这里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个贫苦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财主家的女儿……” “得了,明白了。这小伙儿就是没有阶级立场。” “江哥,你坐这儿,听我给你讲嘛!”奚洋洋坐到了罕王泉旁的石头上。她想让江晓岭也坐在旁边,便说:“我走累了!” 可江晓岭却只顾四下张望,寻找刀把儿材料,回头喊道:“累了你就坐那儿歇着,我看这一左右的材料也差不多了。” 奚洋洋只好赶上前去,耐着性子给江哥讲这个故事。江晓岭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丝毫也没有激起兴趣。讲完了奚洋洋又顺口道:“这个泉眼也有名,应该叫罕王泉……” 江晓岭不以为然地说:“什么?罕王泉?又出来个帝王将相!都是封资修那套。你从那儿听到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奚洋洋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让自己感动得涕泪俱下的故事,竟让江哥说得一文不值?她没兴趣说话了。 做镰刀把儿用的材料,要求很严格:木质坚韧,粗细适宜,靠树根的部位得粗大些,有一个弧弯,正适合握在手上。符合这样标准的小树只有柞木和水曲柳,这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有的。而这道沟里到处是柞树棵子,水曲柳和黄柏树丛,镰刀把儿材料多得是。江晓岭拿斧头在树丛中寻觅着,发现适合做刀把儿的树棵子,就砍下来,再剁去枝头,只留下刀把儿部分。奚洋洋一棵棵地收集到一起,很快就收集了三十多个。天很热,特别是到了沟里就显得更闷。尽管是在树丛的荫影下,还是满脸流汗。奚洋洋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抖着胸襟扇风,也不顶用。她嚷嚷着: “江哥,坐下歇一会儿嘛!人家都要热死啦!嗯?” “你坐吧!我再找几个。” 奚洋洋扭着腰肢说:“不行——你陪我坐。啊!” 江晓岭瞅着她,扑哧一笑,擦了一把汗,指了指泉眼旁那块石头,说:“坐吧!坐吧!你就能耽误事儿!” 奚洋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坐下来,又挪了挪窝儿示意让她坐在身旁。傻小子江晓岭,却在泉眼对面坐下来。坐下后心里就后悔了,怎么就不坐她身边呢。 三面环山,沟口隔着一片树林,幽谷里显得十分恬静。 江晓岭低头修着树枝,心里却在砰砰地打鼓。下乡四年了,江晓岭眼看着奚洋洋由小丫头变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他不是木头,能不动心吗?可是他竟然不敢正眼瞅她一眼。有好几次,他都想跟她说句亲热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很懊悔,一次次地懊悔。现在,说吧,多好的机会。 “洋洋!”这是他心里说的,他鼓足了勇气,“……” 抬眼望一下洋洋,洋洋正抖着衣襟扇风,上衣敞开两个扣子,雪白的胸脯露出了一角,那两乳间的小沟,一下就勾住了他的眼睛。混身的热血涌了上来,他有一种拥抱她,亲吻她的渴求……这个念头只是一闪,立刻就打消了:不行,这哪像当大哥的样儿。 奚洋洋扇着风,仰头透过树阴朝天上张望,心里在琢磨怎么跟江哥搭话。“江哥,你还记得那年下乡时的事儿不?” 他忘不了在车站广场上那一幕。洋洋妈把女儿托付给他时,他便无意中说了一句:“包在我身上了。”于是,奚洋洋便说:“你坏!”后来,他细细品味这句话,那含意已经超过了兄妹之情,而奚洋洋说:你坏,恰恰说明,她听懂了这话外之音,她愿意你“坏”…… “那天我说什么来着?”奚洋洋又问。 “你说,我,坏!”江晓岭木讷地说。 洋洋咯咯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坏?” “四年前,下乡那天,在沈阳南站。” “哎哟!这点事儿还记得,真小心眼儿!那我就说:你好!你比谁都好。这么说行不?” “其实,我还真愿意听你说我‘坏’,我,我……”江晓岭想说,“我现在就想坏一把!”然后就过去把她搂住,使劲儿亲一下。可是“我”了半天,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洋洋没理会江晓岭这个“坏”的后面有什么。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年,你送我过河……” 江晓岭想起来了,那是下乡一个月后。大队通讯员老董从公社捎来口信儿,说洋洋妈妈来了,正在公社。电话线断了,没法通话。清河涨水…… “一定是家里有急事。”江晓岭说。 奚洋洋急得快哭出来。“怎么办呀!江哥!你倒说话呀!” 江晓岭闷了半天,才说,“游过河吧!我送你。敢不?” 河还在涨着水,绕道走太远,要想到对岸,只有游过去。江晓岭在学校就是训练有素的游泳运动员,游过河是没问题的。可送奚洋洋过去,可就难说了。不料奚洋洋却毫不在意地说:“只要有你在,我就敢过。” 大队离河岸有三里地。大道两旁的庄稼完全挡住了视线,人走在大道上,就被淹没在东倒西歪地的庄稼中。苞米棒子已经由绿变白,高粱穗松松垮垮地扭着脖子,靠近河边的地里,苞米棵子稀稀拉拉的,干脆没长出棒儿来。今年光景不太好。 江晓岭扛着根粗木头,拎根绳子,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奚洋洋拎一个小包,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到了河边,又往上游走了五十多米远。江晓岭扔下木头,拿着绳子朝奚洋洋打量了一下,想让她脱掉上衣,却迟疑地说:“脱鞋!衣裳过河再换吧。”就在奚洋洋腰上绕了两圈,系紧;又迅速脱去自己的鞋和衣裤,只留下一件游泳裤。把绳子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间,接过奚洋洋的小包,连同自己的东西捆在一起,顶到头上;然后把木头推到河里。头也不回地拽着绳子向河里走去。 奚洋洋看着翻滚的河水,吓得挪不动脚步。“江哥!你拉着我呀!” 江晓岭已经走到齐腰深处,喊道:“抓住木头!” 奚洋洋被江晓岭拽着不得不往水里走,渐渐地也到了深处,两手紧紧地抱住了木头。江晓岭在前面奋力向上游方向划水。到了河中心,水流明显湍急了,尽管江晓岭拼命划水,仍然抵抗不了水的冲击力,两个人急速地顺水漂流下去。下游方向是一个大甩湾,从水面看去好像一片汪洋,中间有个大旋窝儿,老乡说,那是个“抽筒子”,每年都有人被抽进去。奚洋洋吓得闭紧了眼睛,一阵慌乱,手松开了,木头也冲跑了。奚洋洋立即沉到水中,完了!喊的机会都没了。 江晓岭一只手高举着衣服,只能用另一只手划水,感到十分吃力。扭头只见奚洋洋手脚在乱扑腾。他也慌了神,又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更加拼命地划水。其实,这段急流只有几米宽。当江晓岭气力用尽后,他试探着直立起来,脚踏着了河底,上半身都露出了水面,已经摆脱了险境。 “没事啦!站起来!”他朝奚洋洋喊道。 奚洋洋睁开眼睛,看见江哥在浅水中,自己也站起来,水刚刚没膝盖。想起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咯咯笑起来。 江晓岭上岸扔下包袱,一下子瘫倒在水边。奚洋洋也躺到了岸边。俩人都已筋疲力尽了。 “江哥,你猜,刚才在水里那阵儿,我想什么来着?” “我哪知道。” “你猜嘛!” “猜不着。” “嘻,我在想:完啦!这回得跟江哥死在一块啦!” “胡说。” “真的!不是有那么句话嘛——生不同床死同穴。” “越说越不像话,小孩子懂什么!” 江晓岭站起来。捡起包袱,拿出自己的鞋和衣服穿上,然后把小包里带来的干衣服递给洋洋。这时,洋洋还闭眼躺着。他的目光停在了洋洋的胸前,一下子呆住了。粉色花格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透出里面的胸罩和雪白的肌肤,整个身体的曲线都显现出来;胸脯随着呼吸高低起伏着…… 这时,奚洋洋睁开了眼睛,看见江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责怪的想法,也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在她的潜意识中江哥有权这样看着她。 “江哥,我怎么啦?”她以为自己脸上或身上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没,没什么——”江晓岭这时才缓过神儿来,忙把衣服递给她。“换衣裳吧!” 江晓岭转过脸,躲得远远的。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 “我怎么能这样!”他想。 奚洋洋换好衣裳从树丛后面出来,江晓岭也不吱声,起身就走。任凭奚洋洋怎么喊,也不回头。一直到公社见到她妈妈何姨,也没敢正眼看她一眼。 妈妈见到洋洋,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洋洋,跟妈回去吧!回去念书去!瞧,这是录取通知书。” 奚洋洋这才明白妈妈赶来的目的。她看了看通知书,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个中专嘛,还值得你跑这大老远?要念我就念大学,中专我不念。” “念完中专,你还可以念大学呀!” “农村就是我的大学,别的地方我哪儿也不去。”她这个天真烂漫的初中毕业生认定了,自己已经到了延安,而回城就是再回到白区。她却不明白自己正走到人生的岔路口上。 “洋洋!听妈一句话吧。这是一个机会呀!别错过呀!” 可是最终洋洋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到这些,江晓岭说:“那时你说,这回要淹死了。” 奚洋洋说:“什么呀!我说‘生不同床,死同穴’。” 江晓岭不以为然地说:“那时,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姑娘。懂什么?如今,你都……”如果,江晓岭顺着这个话题说去,也许能说上正题,可他却不知如何奔那个题说。 倒是洋洋来得快,接上说:“我都二十了,玲玲才十九,就结婚了,我比她还大一岁呢。” 多好的话题,接下去呀!肯定越唠越近。可江晓岭却蹦出一句:“金玲,没出息!” 这话等于封门了,让洋洋没法再说,她嘟哝道:“玲玲没出息,我也没出息,你一个人出息吧!” 说着一转身扭过去。 这本是女孩子耍娇的表示,江晓岭正好可以借机凑过去哄哄她。可是江晓岭却无法应对,见洋洋扭过身去,不再吱声,也不知再说什么。 奚洋洋正等着江哥坐过来。她有自己的打算——就在这个幽静的山谷里坐着,慢慢地向江哥身旁靠近,然后再轻轻地依偎在他身边,那时江哥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她搂在怀里,什么也不用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嘛。她认定了自己是江哥的人,只要江哥把自己搂到怀里,这种关系就算确立,一辈子不会改变。 可没想到江晓岭这工夫捆好了刀把儿扛到肩上,站起来说:“走吧!”独自走了。 这个榆木疙瘩!奚洋洋坐在那儿半天没挪窝儿。可江晓岭只顾闷头走,并不朝后看,奚洋洋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紧赶慢赶才算撵上。走出抚琴沟,她甩开脚步走在了江晓岭身边,说:“江哥,听说大队让你跟吴大哥上乌拉沟去挑重担?” “唔!这两天能研究定下来。” “我也要去!” “不行!离靠山三里多路呢。” “那怕啥?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呢。” “天天这么来回走,一天三个来回多走十八里呢……” “我不怕,反正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这话江晓岭听了心里甜滋滋,他停住脚,看着涨红了脸的奚洋洋,胸中不由得激荡起来。他真想扔掉肩上扛的东西,伸手就把奚洋洋搂在怀里……可是,已经走到大道上了。万一碰上人咋办?反正这次机会是错过了。 回到青年点时,还没到中午。院里院外正忙碌着。有的整理柴垛,有的起猪圈,有的扫院子。院门口两侧是新垒好院墙。郑永波、裘泳几个全都赤脚挽着裤腿,两脚沾满泥。裸露着脊梁,泥点子绷在脸上,前胸后背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印迹。院墙是昨天开始垒的,已经垒起肩膀头那么高,还差点儿,泥合好了天也黑了。所以今天干得很痛快,可以看得出大半截都是干茬儿。几个人正在用铁叉刷平新垛上去的墙头。去掉多余的泥草,把墙壁刷得溜光。 正对着大门口,新砌的水泥台上立着两根二米多高的柱子,光滑方正的柱子上刚刷上红油漆。这里将竖起苏里柯画的毛主席画像。 为了迎接新同学到来,开春时青年点就接出了几间房。但一下子增加三十多人,还是住不下,所以有些老青年就得自己到队部或老乡家找宿。 郑永波垛完墙,收拾好院外的残土。来到水井旁冲洗。江晓岭给他压水,他把头伸 第四章 红宝书 青年点当院, 新老同学整齐地站在毛主席画像前。大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和老乡。刚画完的毛主席画像,固定在台上,已经用两块红绸子遮住。周小燕和秦茹英拽着一条中间结好彩球的红绸带,登上水泥台站在画框两旁。 大队胡书记和大队副主任、青年点点长郑永波都站在前面。 一切都准备就绪,可是公社柳主任和许阳君却没到场。郑永波焦急地说:“柳主任怎么还在大队那屋没过来?等着他剪彩呢!去喊一声吧!” 刚好夏芳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郑永波便说:“夏芳!你到大队喊一声柳主任和许主任!” 苏里柯立即跑出队列,抢先说:“我去!” 苏里柯跑到大队部,远远就看见许阳君跟柳云红在谈论着什么,便多了个心眼儿,悄悄溜到敞开的窗后,听到柳云红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班子会上提出这个问题?” 许阳君说:“我怎么好反对?胡书记提议的,又有郑永波在场,能不向着吴楚勋他们说话吗?” 柳云红说:“你是公社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要敢于斗争,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必须旗帜鲜明。不过,你能向组织反映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有一定的政治敏锐性的。” 许阳君说:“还有,吴楚勋还散布封建迷信思想,说夫妻沟那旮儿晚上闹鬼儿,有人半夜弹琴;还说老罕王打那旮瘩喝过水,那旮儿的泉眼是受皇封的……” 柳云红说:“你看看,看看!这样的人怎么能当队长?这个老爷子真是老糊涂啦!青年点有多少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你给我拉个清单。我看靠山青年点这个问题真是够典型了!” 许阳君接着说:“我已经做陈老五工作了,让他接着干。” 柳云红满意地说:“嗯!你这件事做得不错,这生产队的领导权必须掌握在贫下中农的手里……” 苏里柯越听越来气,心想,这回非得收拾这小子一下不可,他慢慢退到大门口,喊了声:“柳主任!开会啦!都等着你去剪彩呢!”看到俩人出了屋,便扭头跑回来。 院里,郑永波郑重宣布:“欢迎新同学暨毛主席画像落成剪彩仪式,现在开始!唱‘家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奚洋洋走出队列,起了个头儿,指挥大伙唱起来。 新同学站在前两排,清一色的红卫兵打扮,每人手中拿一本红色语录本,捧在胸前——可惜,新同学都是头一次听到“家歌”,还不会唱。前排新同学中,有一个小女孩一直低着头,她右手也跟大伙一样捧在胸前,可手里什么也没拿。老同学七长八短地站在后排,都是农民装束,不太整齐,也没拿语录本,唱得却很响亮: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 走到一起来! 建设新农村, 改变穷和白, 赤胆忠心跟着党, 昂首阔步向前迈!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 走到一起来! 身居茅草屋, 面向新时代, 革命重任担肩上, 世界风云在胸怀! 唱完歌,郑永波又宣布:“进行大会第二项,请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党委书记柳云红同志为毛主席画像剪彩。” 柳云红抻了抻衣襟儿,脸上堆着笑登上水泥台,接过下面递上的剪刀,在两个彩球中间剪了一下。彩球断开的同时,秦茹英和周小燕在身后拽了一下罩在主席像上的红绸子,这绸子就随之飘落下来。画像上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正微笑着向大家招手。院子里沸腾起来,大家激动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奚洋洋带领大家跳起了“忠字舞”: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 晚上,郑永波安排好新同学的住宿,在男生宿舍那边跟大伙唠嗑,互相介绍情况。食堂里苏里柯和吴楚勋、夏芳、奚洋洋、裘泳围坐在乒乓球案子旁,等待郑永波宣布去乌拉沟的事。江晓岭坐在窗口修整着刀把儿。 苏里柯把几个人拢到一起,悄声说:“咱们到乌拉沟的挑重担的事儿,八成要黄!” 江晓岭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问:“咋的了?” 苏里柯说:“今天,开会前我去找柳云红时,听到许阳君在柳云红面前告咱们的黑状!” “什么?”大伙都吃了一惊:“告什么黑状?” 苏里柯气愤地说:“这小子说咱们这些人出身都有问题,说吴大哥不能当队长,还说吴大哥散布封建迷信思想,造谣说,夫妻沟那儿闹鬼……” 吴楚勋不解地问:“这个小心眼儿要干什么?什么意思?” 奚洋洋说:“那还用问,他怕咱们到乌拉沟去。” 夏芳忙问:“咱们到乌拉沟碍他什么事儿,他是大队干部。” 奚洋洋说:“你想啊,他把玲玲骗到手,本来就心虚。咱们到乌拉沟离玲玲近了,他怕咱们添闲话儿,让玲玲跟他离婚。” 裘泳摇着头说:“不对,他怕咱们在乌拉沟干出名堂来。” 江晓岭说:“这倒有可能,这小子总怕咱‘点长’超过他。” 苏里柯说:“我看这两种想法都有。总之,他一直在防咱们。” 夏芳问:“那咱们还去不去呀?” 这么一问,谁也没吱声。吴楚勋闭目思索着,没表态。 郑永波和俩新同学走进来,冲大伙说:“让你们久等了。上乌拉沟的三个新同学都定下来了,丘萍,大家都认识啦!这位叫柴轲夫。” 苏里柯说:“噢!应该叫柴可夫斯基。咱俩是老乡啊!” 柴轲夫说:“怎么个老乡?” 苏里柯说:“都是俄罗斯的嘛!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里柯,再加上一个夫字,苏里可夫,就是俄罗斯大画家啦!哈哈!” 丘萍说:“你还别说,柴轲夫还真是咱们音乐家。” 柴轲夫忙说“我不行,就会点儿二胡、琵琶之类的民乐,比柴可夫斯基差远了。” 大家哈哈笑道:“满够用。咱青年点又多了个音乐家。” “还有一位,” 郑永波回头瞅了一眼,说:“哎?王路呢?” 这时就听到厨房“咣当”一声,好像是饭盆碰掉了。夏芳忙跑过去,大家也都围上前。只见那人捡起饭盆,一转身又是“哗啦”一声,碰掉了筷子笼。那人摘下眼镜擦着,夏芳忙过去捡筷子。那人也蹲下紧划拉,大伙都笑起来。 郑永波说:“这位叫王路。” 苏里柯说:“是够忙碌的。” 王路抬起头解释道:“是忙碌,不是王路。”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回座位后奚洋洋还“咯咯”捂着腰笑。 “这三位都是新同学中的骨干。”犹豫了一下,郑永波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挑重担,这个,情况有点变化。这个陈队长又接着干上了。所以,也不好让他再撂下。所以……你们几个是自愿到乌拉沟的,所以,若是不想去了,也可以不去……” 吴楚勋说:“得了,别遮遮掩的了,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苏里柯说:“不就是许阳君告黑状,柳云红挡横炮嘛!” 郑永波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大家都闷头不说话。郑永波不得不尴尬地说:“这事……咱们正确对待吧!” 江晓岭赌气说:“什么了不起的?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 奚洋洋和夏芳也应声道:“对,不去啦!光让‘六八届'这几个出身好的去吧!” 又是一阵冷场。吴楚勋突然说:“不,我去!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就是为当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干部才去的。当社员去,谁还能挡着?” 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有道理。裘泳说:“吴大哥说得对!” 苏里柯也赞同道:“许阳君不是怕咱们去吗,咱们偏得去,让他整天提心吊胆。” 奚洋洋也说:“咱们天天穿拢玲玲跟他离婚。” 这么一说,大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郑永波说:“若是愿意去,明天你们几个,就跟原队交待一下。就可以到乌拉沟上工了。我和许阳君送你们去……” 苏里柯忙摆手:“得得!少提许阳君,还把他当盘菜了……” 吴楚勋说:“送啥送?谁不认识?明天我们领王路他们几个都去报个到,主要是他们仨不认识,几天就熟了……” 江晓岭也说:“行!咱们自己去,若是送去,倒显得外道啦!” 郑永波说:“那也好。眼下队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咱们还得组织人在家忙几天。菜地得铲头遍了……” 奚洋洋说:“人多了,灶坑眼大了,柴禾不够烧……” 晓岭说:“趁着还没开镰,赶在割地前打几天秋板儿吧。” 郑永波做出决定:“这些事儿,裘泳他们已经研究过了:侍弄园子,到水库联系山段,准备打柴期间的生活安排。就这样吧,具体安排你们就定吧。” 郑永波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八点啦,“大队还有事儿——研究发放毛主席著作。” “每人一本吗?”裘泳问道。 “对,人手一册。这是县里统一组织的。今天,先把名单定下来,明天报上去。就可以发书了。” 郑永波走到门口,迎面进来一个人,就是那个没拿语录本的女孩。她苦着脸,撅着嘴,看了一眼郑永波,就放声大哭起来。屋里人都围过来。 郑永波忙问:“别哭,别哭,谁欺负你啦?” 女孩摇摇头。吴楚勋走到门口停在那儿,顺嘴说了一句:“想家了吧?” 女孩头摇得更厉害。 “那,为什么哭哇?”郑永波又问。 “我忘带语录本啦!”女孩话一出口,就露出了奶声奶气。大家不由得笑起来。 吴楚勋哈哈笑道:“语录本?哈哈!大哥那本给你!” 女孩忙说:“那,大哥你看什么?” “我?我从来不看语录本……哈哈,放到我那儿也没用。我给你找去!”说完往北屋走去。 “爱学习是好事,”郑永波耐心地说,“过两天就发红宝书,第一个就发给你。” “真的?” “不骗你。你叫什么名字?” “李冬梅。” “好,李冬梅。跟李铁梅就差一个字,李铁梅可不爱哭。” “谁爱哭啦?”李冬梅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跑到男宿舍。 站在男宿舍门外,李冬梅敲了敲门,喊道:“吴大哥!找着语录本没有?” 吴楚勋在屋里说:“进来吧!我给你找呢!” 李冬梅推门进来,看见炕上有人正在铺被褥,有的已经躺下了,又忙退了出来。正赶上苏里柯和裘泳走来,说:“怕啥?没睡着。这屋里都是你大哥……” 炕头有人躺在哪儿,抬起头问冬梅:“你几岁了?” 冬梅特意拔了一下腰杆儿,说:“什么几岁?我十六啦!” “哼!十六岁不算小了,我下乡时才十五。你到了农村,就得把自己当大人,不然……” 裘泳说:“得啦!摆什么老资格……” 吴楚勋手伸到箱子里,往外拿出一摞书,终于掏出了语录本,说:“找到了,拿去吧!” 冬梅接过语录本,说:“嘎嘎新的呢!吴大哥,你真不看呐?” 苏里柯伸手抓过箱盖上刚翻出的书,说:“让你见识见识,咱吴大哥都看什么书——这个‘黑格尔’,这本《反杜林论》,这个‘费尔巴哈论’……” 冬梅惊异地问:“啥?费劲巴拉?” 吴楚勋哈哈笑道:“对!这书看起来都费劲巴拉的。” 冬梅不解地问:“这都是啥书哇?大哥你咋不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呢?” 说着又拿过一本厚厚的硬皮书,看了看,说:“《资本论》?这不是宣传资本主义吗!” 苏里柯、裘泳也都笑起来。新来的柴轲夫说:“这些可都是马列主义著作。你可别给咱‘六八届’丢脸啦!” 吴楚勋说:“你要看,都拿去,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了。” 冬梅摇着语录本往外走,说:“我还是看这个吧,你那些书都费劲巴拉的……” 食堂里。奚洋洋进来,看见江晓岭还在修镰刀把儿,凑了过去,站在旁边,说:“江哥,我帮你安。” 江晓岭抬眼看她一眼,又低下头,说:“新砍的材料,还得风干两天,今天不能安。睡你的去吧!” 奚洋洋又说:“明天晓峰来吗?用不用去车站接他?” “这小子,来多少回了,不用管他。别给我惹事就不错了。” 这时,吴楚勋拿一本稿纸进来,对奚洋洋说: “哎!洋洋,过两天上山砍柴,我写了个歌词,你给谱上曲,教大伙唱吧!” 奚洋洋高兴地说:“好哇!快给我看看!” 吴楚勋把那卷稿纸撕下两张递给她,说:“你就看着谱吧。” “打柴歌。” 奚洋洋大略扫了一眼说:“好!我这就试试。” 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走出屋去。 裘泳也拿着一本稿纸走到乒乓球案子旁,闷头写起来。吴楚勋在他对面坐下,翻开了书,眼睛瞅着裘泳写的东西问:“写什么?又是入团申请书?” 说着长出一口气,“哎!你可真是……不批就拉倒,还申请个啥劲儿?都四年了还不够?” 裘泳忙阻拦道:“别价!大哥!咱得经受住组织考验嘛!” “不就是个共青团嘛!不入又能怎么的?” 裘泳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我就是要一直争取下去,决不打退堂鼓!” “你就是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得,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说完便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里柯也背着画夹子,捧着调色盘,靠着墙角坐下,把画夹子放到腿上,画了起来。南北两边宿舍的灯也都灭了,食堂里只剩下四个人。30多个刀把儿都已修好,去掉小枝小杈,整齐地排在墙角。江晓岭在修最后一根刀把儿。他精选了一根黄柏树的杈儿,根部带点弯儿,正好握在手上。黄柏树的皮很特殊:厚实、有棱儿、柔软,摩擦力大,又不磨手。手握着的部位的皮留着,其余的皮儿都刮掉。江晓岭又在上面刻了三个小字:“奚洋洋”。 江晓岭手巧是有了名的,他的手比嘴要好使得多。刻完字,把刀把儿放在一边,他走到吴楚勋身旁,说:“别看啦,睡吧!” 吴楚勋“唔唔”答应着,却没动地方。 裘泳也收拾纸笔站起来。看见苏里柯在画画,走过去问:“画家,画什么呢?” 苏里柯一摆手说:“别看!天机不可泄露。画完了告诉你。” 江晓岭的弟弟江晓峰又来了。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淘小子已经十三四岁了。在城里呆着总是惹事生非,所以家里每年都要让他来靠山一两回。来惯了,对这里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在他哥哥的看管下,他倒是很老实,没惹什么大事儿。 当天下午,郑永波接到公社通知,让去取红宝书。电话中特别强调:发放红宝书是一件严肃的政治活动,一定要认真对待,不得有任何闪失。郑永波不敢怠慢,立即安排江晓岭套车,带上吴楚勋,到公社取书。江晓峰也蹦蹦跳跳地跟了来。 江晓岭把大车直接赶到公社院里。“吁!”一拉闸,车停在了公社办公室门口。郑永波下车说了声:“等一会儿,我找纪秘书去!回头装上书就走。”江晓峰也跟着跳下来。 吴楚勋两手垫在头下,仰面朝天躺在大车上,自言自语道:“你说那个老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江晓岭没听明白:“哪个老先生?” “那个捡粪的老先生呗!救我一命呢!咋就忘啦?” “啊!那个老头哇——真是个神医呀!以前还真没见过。” “他是哪儿的呢?” “反正不是咱靠山的。” “就凭这手银针的功夫,至少也应该当个大队赤脚医生啊,可却背个粪箕子到处捡粪。要说是专门捡粪的吧,那身穿戴,那个举止,根本不像农村人……说话是一口的京腔,文绉绉的。” 江晓峰跟着郑永波来到办公室。郑永波从公社纪秘书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眼,突然一惊,忙问纪秘书:“怎么回事?划掉这么多?为什么?” 他又细看了一下,“32人,全是知识青年!谁划的?” 纪秘书说:“这事,你问柳主任吧!柳主任说,这32 人出身都有问题,没有资格领取红宝书!” 郑永波强忍心中不快,说:“纪秘书,你先让江晓岭、吴楚勋俩人到库里搬书吧!我去找柳主任。” 走到柳主任办公室门口,郑永波告诉江晓峰:“小峰,你别跟着我!去!跟着搬书去!”郑永波稳定了一下情绪,轻轻敲了敲门,也没等里面发话就走进去。 然而,江晓峰却没走开,他趴着门缝儿,在外面听声。看见屋里公社革委会主任柳云红正在看报。郑永波走到他办公桌前开门见山地说: “柳主任,这个名单是不是再考虑一下。”郑永波递过那份划掉32人名字的名单。 柳云红头也没抬,说:“这是党委决定的,不能更改。”他习惯于把自己定的事,说成“党委决定”。 “可知识青年情况不同,他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听党的话到农村来的。他们都是革命青年,这样做会挫伤他们的积极性,这样……” “你就不怕挫伤贫下中农的积极性?” 柳云红有个坏习惯,只要有人对他提出相反意见,他就很不满,并且立刻会表现出来:先是那张白脸涨得通红,然后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红宝书是发给贫下中农的。你你,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出身——”他抓过《名单》,指着上面说:“裘泳:他爸是伪市长,现在台湾;奚洋洋,她妈是极右份子,现被管制;江晓岭,地主家庭;吴楚勋,他爸是历史反,反革命,在押;还有这个新——新来的青年李冬梅,爸爸是特嫌……” “可这些人表现是好的。党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嘛!” “党的政策是有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你要正确理解,不能断章取义。首先是有,有成份。贫下中农请领红宝书这事本身就是有成份的。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政治活动,必必须根据阶级成分严格区分。” “柳主任,这学习毛泽东著作不应该跟出身联系上。知识青年有文化、有知识、有理想,更有资格领红宝书!” “郑永波!”柳云红“叭”地一拍桌子,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你你,你什么态度?你要注意你——的阶级立场!” 郑永波没法说下去,他也不愿意跟公社领导对立起来。只好说点软话,“对不起,柳主任,我刚才不够冷静,请您原谅。不过,我还是想说……” “好啦,就按党委意见办吧!” 柳云红把那份审批表往郑永波身边一推,这就是不容质疑的命令。 见郑永波退了出来,江晓峰立即跑回院里,跳到车上。 院里吴楚勋已经把书装到大车上。只有十几捆书,车厢板上只铺了一层底儿。郑永波出来,手里掐着“名单”冲江晓岭晃晃,喊道:“走吧!”便心事重重地往院外走。他在想:回去怎么跟同学们解释呢?他已经答应小冬梅,把书第一个发给她。结果,现在竟然没有她的份儿,她能经受这个打击吗?。 江晓岭松开闸,把车赶出院,撵上郑永波,说:“怎么少给三十多本?这数也不对呀!” 郑永波也不上车,也不答话。低头跟着大车走。吴楚勋躺到书上,冲着永波说:“我以为多少书呢,就这么点儿,单行本小册子,值当这么兴师动众吗?还来了一辆大车。我一个人就能扛回去……” 郑永波没答话。江晓岭又重复了一遍:“跟你说呢!少给三十二本!怎么回事?” 吴楚勋漫不经心地说:“少就少吧!还不是那么回事……” 江晓岭说:“不是按人头来的吗?你给谁不给谁?” 吴楚勋说:“这都是走形式、弄景的事儿,给你,你也不见得真当回事儿。我那本不要啦!” “吁!”江晓岭拉住闸,说:“回去让他补上。” 郑永波情绪有点儿低落,说:“算了,不能给补……” 江晓峰立即揭了老底儿:“那32 人,让那个姓柳的给划下去了。说什么出身有问题!” 吴楚勋坐起来:“什么?把咱们打入另册啦!” 郑永波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江晓岭说:“把名单给我!” 江晓峰随即跳下车,跑到郑永波跟前。 吴楚勋恼怒地说:“把咱哥们儿当什么人啦?连得本书的份儿都没有?我他妈找他去!” 郑永波连忙拉住他:“上车吧!跟他说不通。” 小峰趁机抢过名单,躲在一旁偷看。 吴楚勋说:“我就不服这个劲儿!不就是几页的小册子吗,用得着这么大做文章?” 江晓岭也上前拽他:“算了!不给拉倒,你不是不想要吗?” 吴楚勋说:“我不蒸馒头,就是要争这口气!” 江晓岭说:“你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吴楚勋说:“大不了掰折了小胳膊,还能怎么的?” 郑永波把他推到大车前: “憋气的事有的是,你有几个小胳膊够掰?” 吴楚勋一甩手解脱了郑永波,说:“照这么说就让那个姓柳的一手遮天?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 江晓岭嚷道:“你这是拿鸡蛋碰石头!” 郑永波大声喝道:“都消停点吧!自己梦自己圆吧!” 正在争执不下的节骨眼儿上,前面有人说一句:“怎么啦?拉拉扯扯的,像干仗似的!” 郑永波回头一瞅,原来是公社韦书记。韦书记曾是公社一把手书记。前几年靠边站,今年才被结合到革委会班子里作副主任。当初,他就很关心青年点,现在虽说不当一把手了,可大家有事还是愿意找他,还是管他叫韦书记。 郑永波心中有了希望,忙转身迎过去,说:“韦书记,发放红宝书,对我们知青也要看家庭出身。我们有32个人的名字被划掉了,这事不公平。我们这些同学的表现您是清楚的……” 韦书记说:“名单呢?给我看看。” 小峰递过名单,气呼呼地说:“这个柳云红,我饶不了他!” 韦书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你小子又来了?别跟着瞎起哄!”看完名单,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事儿,我看可以变通一下。我跟县里联系一下,让有关部门给解决几十本,明后天给你信儿,估计问题不大。回去你跟大伙说,知青的书由青年点统一发放,晚几天再发。这样都说得过去。一定要保护大家的热情……柳主任对你们靠山,还是不太了解。” 郑永波喜出往外。吴楚勋却说:“他不是不了解,是了解过头了。他那点儿小心眼儿谁还看不出。郑永波当上县革委会委员,他没当上,他能没气儿吗?所以总看咱们不顺眼。” 韦书记走到吴楚勋跟前,拍着他肩膀头说:“楚勋呐!不用问,就是你不安 第五章 打柴歌 天没亮,金玲就醒了。北炕那边哑巴老爹和傻小叔子的鼾声如雷;身边,许阳君也睡得正香。可金玲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嫁到乌拉沟一个月了,队上又没活儿干,家里没事做,突然离开了热热闹闹的青年点,心里空落落的。翻过来调过去,金玲干脆起身穿衣。许阳君醒来,问:“天没亮,起这么早干嘛?” 金玲说:“今天青年点打柴,我想去。” 许阳君不满地说:“你又胡来,都离开青年点了,干嘛还回去帮着打柴?愿意打柴禾,给咱自己家打。” 金玲说:“我想家啦……” 许阳君说:“那算什么家?你都结婚了,这才是你家。” 金玲说:“反正我要去!” 许阳君说:“不行!” “我偏去!“金玲说:“你说过:什么都得依着我,你敢说话不算数,我就回青年点去!” 许阳君知道金玲说得出就做得出,忙妥协:“好好好!我送你去,这行了吧?” 金玲说:“天快亮了,不用你送。” “那怎么行?我不跟你说了嘛,夫妻沟那旮儿闹鬼!” 金玲“嘻嘻”笑道:“好哇!正好我想看看鬼是什么样。” 许阳君急眼了:“我可亲眼看见的!别不当回事儿!” 金玲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晚上我不回来啦!我要回青年点住几天。” 许阳君无可奈何地说:“依你依你,全都依你!” 金玲挟了把镰刀,摸黑出屋,不走大门,而是扒开南边的杖子,朝山上走去。她偏要抄近道,打夫妻沟穿过。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明亮,走到梁杠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天幕映衬下砬子头那块摇摇欲坠的无根石。沟里边却是漆黑一片,这样黑路,除了胆大妄为的金玲,一般女孩子是不敢独自走的。 东方天边刚隐隐约约透出一丝亮光。青年点大院里洗漱的,磨镰刀的,正吃饭的,打腿绑的一片繁忙。江晓岭趁机把奚洋洋拽到旁边,把那把特制的镰刀交给她,什么话也没说。奚洋洋接过镰刀,心里好一阵热,随即投给他一个妩媚的笑。 金玲一进院,立即被女同学包围起来。大家问长问短,听说她要跟大伙一起去打柴,便发出一片欢呼声。点长郑永波大声说:“好哇!玲玲还是咱青年点的人。” 奚洋洋拉着她手,问:“许阳君咋不送你?” 金玲说:“谁用他送?那天回来硬说夫妻沟闹鬼,还得吴大哥把他送回来。丢人透了。” 奚洋洋一听就咯咯笑起来,然后就把他们几个装鬼吓唬许阳君的事都告诉了她。金玲听完也咯咯大笑,说:“太有意思啦!咋不早告诉我呢?活该!谁叫他告吴大哥的黑状呢!” 今天开始,青年点要连续五天集体上山打柴。 打柴是青年点一项人员高度集中的集体活动, 不仅是件大事儿,甚至是重大的节日。新同学初来乍到,还没上过山,所以格外兴奋。 大哥吴楚勋手里抓条绳子,远远地冲着玲玲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走近猪圈翻身跳进去抓猪。郑永波、江晓岭、裘泳几个围在外面,江晓峰也挤在其中。几口猪都警觉起来。 大哥放缓了步,慢慢靠近那口白色“巴克夏”。巴克夏似乎知道自己摊上事了,谨慎地溜边躲避着;大哥猛地一步,上前抓往了一条后腿,顺势一翻把它撂倒,紧跟着跪下一条腿,压在巴克夏身上。干得漂亮!外面几个人跳进去,七手八脚把嗷嗷叫嚷的大肥猪四条腿捆起来,又连拉带拽地弄出猪圈。 地上摆了个炕桌,倒霉的巴克夏被抬到小桌上,惊恐地尖声叫着拼命挣扎。大哥手拿一把尖刀,在猪胸口上比量了两下。 厨房里夏芳和周小燕正在往盆里倒水、放盐,然后拿两根“箭秆儿”搅合。苏里柯在门外,催促道:“快!快端去呀!” 周小燕说:“我可不敢!” 夏芳眼含着泪,说:“我舍不得……”苏里柯进来端起盆,边走边说:“妇人之见。” 周小燕、夏芳默默地架柴烧水。外面传来一连串喊叫声,“快!压住,压住!别让动!”肥猪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哎呀妈呀!我可不敢看啦!”丘萍神情夸张地跑进来,“可吓死我啦!那刀子一下就……” 外面又是一阵喊叫,“快抓住腿!抓抓……哎约!跑啦!” 院里乱成一团,那头肥猪在院里左冲右突,四下奔跑,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四个人都跑出来。 “堵住大门!堵住!” 女同学都闪在一边,不敢上前。唯有金玲像江晓峰一样撒欢地跟着四下奔跑。几个人终于把白猪堵在一个角落。巴克夏冷冷地盯着大家,喘着粗气,一动也不动。刀还插在胸口上,血一滴滴流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路乘机向前一扑,巴克夏“噌”一下穿了出去。王路摔了个嘴啃泥,眼镜不知跌哪去了,忙不迭地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找眼镜。 巴克夏摇摇晃晃走到厨房门前,在夏芳脚下停住,再也走不动了。夏芳蹲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挠挠猪脊梁,巴克夏哼了一声,扑通倒下。夏芳忙起身转过脸去。 吴楚勋嘻嘻笑道:“心疼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晚它得挨这刀!”几个人拎着四条腿,把英勇献身的巴克夏抬到厨房。 约摸准备得差不多了,裘泳便在院子里吹了声哨儿,大家都跑出来集合站队,奚洋洋拉着金玲也站到队伍里。秦茹英从仓库里捧出新镰刀,发放给新同学。郑永波告诉大家要注意安全,特别是新同学没干过,宁肯少打几捆,一定要安全第一。 厨房里,几个男子汉已经把肥猪搬到锅台上。吴楚勋摆一下手说,“你们走吧!我自己来。” 吴楚勋先拿刀在肥猪腿上划了一个小口,然后从小口儿处把通条插进去,在皮里肉外往里捅,一直穿到前腿根部。再换个方向捅,捅了几道后,抽出通条。揭开小口处的皮,对着嘴吹起来。他鼓足了劲儿,涨红了脸,脖上青筋暴突,眼珠子都快要冒出来,把那口肥猪吹成了圆滚滚的白刺猬。这才拿根细绳子把小口儿扎紧。锅里水已烧开,他舀了两瓢凉水,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把肥猪往锅里推了推,让猪头架在水面上。左手舀热水往猪头上浇,右手拿一块刀片,刮起了猪毛。那猪毛好像是附在皮上似的,刀片一刮,便“唰”地掉下来,约摸一顿饭的工夫,肥猪就变得光光溜溜、粉白鲜嫩,像个大气球。 打柴的队伍一行七十多人,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山路上。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既不像庄户农民那么散漫,也不像部队军人那么严谨。队伍行进中,没有人喊口令,只是鱼贯而行,不讲究步调统一;唱歌也是自发的,一人出口,众人附合,此起彼伏。一路走来,不觉天已大亮。 正是老乡称之为“五花山”的时节。远近山林色彩斑驳,红绿交错,遍地山花烂漫。路旁小溪流水“哗哗”响,林中小鸟“叽叽喳喳”叫着。没进过山沟的新同学,兴奋得喊叫起来。李冬梅在新同学中年纪最小,是个初中生。她长得小巧玲珑,说话也是奶声奶气,完全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才十来天,大家就都喜欢上这个小妹妹了。她有点好哭,稍有不顺心的事儿,就得哭一场;可她也爱笑,只要没掉眼泪,就准是笑容满面。 一路上李冬梅跟江晓峰一样跑来跑去,一会抓蚂蚱,一会逮蜻蜓,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好像她是来游玩的而不是打柴禾的。不过谁也不责备她,反倒觉得挺好玩的。 郑永波在前面领队伍抄近道儿翻上梁杠,山脚下的村庄被雾气笼罩着,显得格外宁静,让人忘却了辛劳和纷争;远处群山起伏,莽莽苍苍连绵无尽,使人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东边,群山的尽头的天地间沉积着一道彤云,云上端露出一芽儿红色,很快这一小芽儿红就聚集成一个朱红的圆球,转眼间就跳了出来。一开始它并不耀眼,但,它一出现就显示出它的辉煌。这是一个狂热的革命年代,红太阳所代表的含义令人肃然起敬,热血沸腾。只有放声喊叫才能宣泄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情绪: “嘿——嘿嘿!”山谷也跟着喊道:“嘿嘿——” “我来啦——”山那边也喊:“来啦——” “来打柴啦——”山那边应道:“打柴啦——” 奚洋洋放声唱起了由吴楚勋作词、自己谱曲的《打柴歌》: 来呀来呀,来呀来! 拿起斧头镰刀去打柴。 登石岗,攀山崖, 踏遍青山千万座, 乌云迷雾脚下踩, 不怕虎豹和狼豺! 来呀来呀,来呀来! 拿起斧头镰刀去打柴。 小松树,亲手栽, 小杨树儿长得快, 打柴莫砍成才木, 荆棘野蒿任我摆。 来呀来呀,来呀来! 拿起斧头镰刀去打柴。 上高山心花开, 拨开白云看天外, 站得高来望得远, 改天换地新一代! 从山梁下来,便到了材料沟。这是林场特批的山段,一般是不准到这儿打柴的。所以,山上的杂树长得很茂密,榛子棵有一人高,直挺挺的,上面结的榛子却早已被采光了,也许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嘟噜,也都是没成熟的;只有山里红的枝杈上明晃晃地点缀着通红的果实。尽管,大家满脸汗水,谁也不打算休息。一字排开后,大家便急冲冲地挥动镰刀割起来。裘泳在后面喊道:“不能砍大树,够材料的小树也得留着。” 新老同学是一带一分布开的。李冬梅跟在郑永波身旁,怎么用刀,怎么打腰子,怎么捆成捆,永波大哥都得手把地教。小丫头学得挺快,不一会儿就能独立操作了。江晓峰也挨着冬梅,在一旁指指点点,俨然一个老农。李冬梅打完一捆儿,忽然想起来,问道:“郑大哥,咱们红宝书啥时候发呀?” 永波说:“快啦!” 冬梅紧叮一句:“你可答应过,第一个发给我。” “那还能错?到时候保准第一个发给你。” 奚洋洋左边挨着江晓岭,右边是丘萍,再往右就是金玲。江晓岭活计好,“嚓嚓”几下就窜到上边去了。金玲和奚洋洋也不示弱,紧紧跟在后面。奚洋洋拿着新镰刀格外有精神,一会儿就撂倒了一大片。丘萍夹在她俩当间,落在下面。眼前的柴禾就被金玲和奚洋洋搂光了。数了数,自己才打两捆,人家身后已十多捆了,不由得赞叹道:“洋洋,你可真能干!”奚洋洋得意地说:“不是我能干,是我的镰刀好。”丘萍赶紧上前要过来看,拿在手里便不愿意撒开,说“真好看!咱俩换吧!”洋洋说:“那可不行,这是江哥给我做的,你看,还有我名字呢!”丘萍仔细看了看,说:“噢!我明白啦——”她凑到洋洋耳边小声说,“这是定情物。”洋洋腾一下脸就红了:“说什么呢?” 丘萍虽说才下乡,却是高中生,洋洋是初中生,算起来,丘萍比洋洋还大两岁,所以要比洋洋明白事儿多。 打柴跟割地不一样,没有地垅可循,开始都在山脚下,不一会便谁也见不到谁了。只能听到“哗哗”的树叶声,再过一会儿,“哗哗”声也听不到了。李冬梅见不到永波大哥,四下看全是树,好像整个山沟只剩自己一个人。立刻急哭了,大声喊:“郑大哥!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声音就在前面。 直到李冬梅把身边小树丛都割倒才发现,自己还在山脚下。四下都透亮了,山坡上一片小树茬子,往上一望,人们都到半山腰了。 正想往山上撵,就听有人喊:“开饭啦!”原来是夏芳和周小燕俩人,拎着碗筷篮子,吴楚勋挑着桶送饭来了。 大家呼啦一下拥下山。 “猪肉炖粉条,大米饭可劲儿造”这是辽北农村改善伙食的典型方式。只有出力流汗的人才能体会到饭菜的香甜,平时,连苞米面饼子、大咸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儿,何况“猪肉粉条”。 除了几个回民同学,单独备有炒鸡蛋外,还有三个人不肯吃猪肉:夏芳、小燕俩是可以理解的。她俩亲手喂的猪,不忍心吃它肉。夏芳把碗里肉挑出来给了里柯;小燕也挑出来给了江晓峰。丘萍夹了一块肉,一甩手就扔到吴楚勋碗里,说:“太肥啦!”吴楚勋不满地说,“饿你三天,看你还嫌肥不?” 丘萍委屈地说:“哎?吴大哥,你咋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呢?” 吴楚勋瞅了她一眼,带答不理地说:“ 咋没同情心了?” 丘萍往近前靠了靠,说:“人家一见肥肉就恶心嘛!” 吴楚勋说:“那就得让你饿着。” 丘萍趁机问道:“哎?吴大哥,你咋能没考上大学呢?你是咱校的‘双杰’之一呀!陈仙丽应该大学毕业分配了吧?” 吴楚勋瞥了她一眼,立即扭过头三口两口把饭划拉净,一抹嘴拎起镰刀就走。裘泳说:“歇会儿再干!”吴楚勋说:“我得把少打的数儿补上。” 丘萍望着吴楚勋的背影,嘟哝道:“真让人琢磨不透……” 金玲也跟着站起来说:“以后在吴大哥面前别提陈仙丽。” 丘萍想了想,笑了:“原来这里还有故事。” 吴楚勋回过头来,停住脚,等玲玲走近前,问道:“玲玲,许阳君对你还好吗?” 玲玲瞅着大哥说:“嗯。反正他不敢欺负我。” 吴楚勋又说:“玲玲,大哥有句话,总想问你。过去你什么事都跟大哥商量,为啥结婚这么大的事,你就匆忙定了呢?” 金玲低下头,不敢瞅吴大哥,嘴里却所问非所答地说:“大哥,你生我气了?” 吴楚勋说:“生气,当然生气。这是终生大事,哪能由着性子来,事先说一声,大哥也能给你拿个主意。反正大哥不愿意让你嫁给农民。” 金玲嘟哝道:“其实,我也不愿意嫁给他……” 吴楚勋停住脚步盯着她问:“哪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我,我……”金玲张了半天嘴,答不上来,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大哥,若是没这事儿,你能娶我吗?” 吴楚勋愣了一下,笑道:“又胡说了。”便闷头挥刀割起柴来。金玲也不再说话。 山坡上,江晓峰不知什么时候砍来一大枝子葛拉刺,上面结着一串串山里红。女同学一见,也都跑去采山里红去了。丘萍拿过树枝摘了一粒放到嘴里,忙吐出来说:“太酸啦!”说完顺便躺到山坡上。李冬梅却咂咂嘴说:“好吃,一点儿也不酸。” 这时郑永波捧着帽子走到冬梅跟前,说:“冬梅!给你这个!” 冬梅一看:“哇!葡萄!” 果真是山葡萄,紫红的带一层“白霜”的山葡萄。冬梅捧着帽子不撒手,几个女生却围上来。 江晓峰看见那边他哥和苏大哥趴在地上,不知干什么,赶紧跑过去。“哇!是榛子!”原来他们挖到一个田鼠洞,这榛子都是园滚滚、白生生的,个个饱瓤儿。没吃着葡萄的女生一哄而上,这个一把,那个一把,眨眼就抢光了 郑永波看她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帽子也没拿,便挟着镰刀往山上走去。晓岭、里柯看永波开干了,也跟着站起来。裘泳对女同学说,“你们多歇一会儿吧!”自己却往上走去。奚洋洋、李冬梅二话没说就跟上了。夏芳对周小燕说:“咱们也打几捆再走。”这样一来,三三两两地都开始干起来。 最后,剩下丘萍没法再躺着,只好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哎哟!我的腰都要折啦!”江晓峰打不打柴没人管他。他这边挖两下,那边捅两下,还想再找个田鼠洞。 晚上,大队部里。郑永波接到公社韦书记的电话,告诉他,明天到县里参加会议。 《毛选》第四卷已经跟县里联系好啦,回来时就可以带回来。许阳君和秦茹英都在屋里。见郑永波打完电话,许阳君忙问:“郑大哥,你们这柴禾还得打几天?”郑永波不做正面回答,笑道:“想玲玲啦?过去看看嘛!”许阳君忙说:“我真得去看看。”说完便走出去。屋里只剩下秦茹英在整理团员登记表。郑永波就坐在对面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秦茹英明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就是不抬头。仍然像没人似的,低头忙自己的事儿。 秦茹英外貌不太引人注目,身材有点娇小,皮肤不算太白,五官端正,举止大方。青年点里,郑永波无疑是女同学关注的目标,但是,四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于主动向他传递恋情。他的身边已经罩上了一层政治的光环,把儿女私情拒之身外。那些纯情少女以为郑永波是严守“婚恋禁令”的楷模,没有想到就在她们茫然四顾的时候,郑永波早已把含情的目光投向了秦茹英。永波相中了她洁白无瑕的出身和朴实无华的外表。 “明天,我要到县里开会去……”郑永波看着她说。 “噢,什么会?”秦茹英停住了手,依然低着头。 “县革命委员会全委会。” “那怎么让你去?”秦茹英抬起头没等看到他,就立刻又把目光垂下来。 “你忘了,我是县革委会委员嘛!是知识青年代表。” “噢,还有咱知青的席位呐。开几天?” “三天吧,三四天就能回来。” “那,我帮你收拾带的东西?” “不用,带上牙具就行了。” “那,……”秦茹英终于抬起了头,看他一眼,又慌忙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敢看他那火辣辣的眼睛。 郑永波又找了个话题:“裘泳的入团申请,收到了吧?” “哦,大队团总支讨论通过了,刚报到公社团委。” “裘泳已经连续申请了四年,个人表现一直很好,这次应该批准。” “是啊,应该批准。” “是啊,应该……明天还继续打柴。” “接着打……” “还得打四天……” “对,还得四天……” 实在没话可说了,郑永波只好退出来。 其实,郑永波与秦茹英由于工作关系经常谈话,而这种谈话演变成没话找话时,秦茹英就心里发慌了。与以往的没话找话的谈话更不同的是,这次谈话的始终郑永波都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那眼里含着“电”。秦茹英已感到了这种“电”的存在,虽然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只与他对视一次,而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他就和她撞出了火花。这是阳电与阴电的碰撞,如果这种碰撞继续下去,就会燃起一场大火。然而,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却不敢再碰下去,没经历过呀,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啦!郑永波也不希望此刻就着起“火”来,他只需要把这颗火种藏在心里,必要时再来点燃。 郑永波回到青年点大院。正好碰见冬梅从队里回来。小丫头刚到靠山,满有热情,她急着接近群众哩。郑大哥告诉冬梅: “明天我到县里开会,等我回来就能发书啦!” “真的?别忘了,第一个发给我!” “到时候保证第一个给你。” “太好喽!“冬梅乐得拍手跳起来。 打柴的头一天,大伙儿是最有精神的,收工回来还能唱点歌儿。睡一宿觉后,才会知道厉害。第二天早上,新同学个个嚷着腰酸腿疼。到山上连看日出,都没兴趣了。第三天,就打蔫儿,硬挺着。其实,他们还不知道,同“上趟子”活儿相比,打柴还是轻松愉快的。起码它不会让你当众出丑,无地自容。 第三天,丘萍就亮出了“免战牌”,告诉裘泳:“我,来‘事儿’了,不能干活儿。”裘泳明白“来事儿”的含义,准了假。可“六八届”的傻小子却不理解,纷纷议论,说她不争气。 江晓峰打了两天柴,玩够了,也没跟着上山去。不过,他不是累了,而是要实施报复行动。这天改善伙食,夏芳蒸了混合面的馒头。小峰便趁人不注意,偷了两个馒头揣到怀里,又从仓库里找了一条麻袋和一根麻绳子,便独自奔街里跑去。到了镇上,去供销社商店打了半斤酒。拎着酒瓶子,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了一趟。这条街他很熟悉,也没什么好逛的,他的注意力是在临街的住户——柳云红家。看好了,家里没人。他便顺小道溜到他家房后。 房后是一片队里的苞米地,穿过苞米地,就是柳云红家的后院。后院很小,四周夹着木杖子,里面有一个土垒的鸡窝,有几只白鸡在小院里觅食。小峰就是冲着这几只白鸡来的。这是新品种的肉食鸡,绰号叫“白乐呵”,是柳云红老婆费尽周折才弄来的,很是珍贵。小峰把酒瓶打开,把酒倒在馒头里,便一块块儿掰这酒馒头喂鸡。“白乐呵”蜂拥而上,没等第二个馒头吃到嘴里,就一个个打起晃来。小峰这才跳到院里,抓住醉倒了的鸡,一拧脖子,那鸡便断了气,随手扔到麻袋里。猛听得一声狗叫,从房山那边窜出一只黑狗来,想跑是来不及了。小峰并不慌张,对付这些鸡狗之类他自有一套办法。见狗扑来,不要跑,越跑狗越追。小峰蹲下身来静观其变,那狗果然停下来,虚张声势地又叫了两声。小峰拿出那块剩下的馒头晃了晃,然后掰一块儿扔给它。黑狗吓得一退,又回过头闻了闻,试探着吃了下去。小峰把剩余馒头都扔出去,黑狗就无所顾及地大嚼起来。吃完酒馒头,狗也眼皮发涩了,很快就倒地睡过去。小峰拿来麻绳把狗嘴和四条腿都捆起来。他本想连狗带鸡一起拖走。可惜没那么大的力气,勉强把狗的后腿挂到杖子头上,就挪不动了,只好作罢。 明人不做暗事,小峰临走不忘留下个纸条,上写着:黑五类司令到此一游! 回到青年点,小峰把麻袋往厨房地上一扔,十分仗义地说:“今晚吃鸡,我请客!” 丘萍、周小燕都过来看。 夏芳打开麻袋,立即吃了一惊:“哪来的?” “从公社那个头号走资派那儿没收的!” “没收的?你又偷人家的鸡!”夏芳很是生气。 周小燕惊恐地说:“你去偷柳主任家的鸡?” 丘萍也惊惶失措地说:“小峰,你可闯大祸啦!” 小峰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柳云红打击革命青年,我这是代表正义力量惩罚他!” 夏芳训斥道:“送回去!马上送回去!” 丘萍说:“鸡都死了,还咋送啊?这鸡可是柳主任家的宝贝!” 夏芳说:“反正不能吃,要惹麻烦的。看你哥不打你才怪呢!” 周小燕说:“扔了吧!扔得远远的。” 小峰也没了主意。只好悻悻地把鸡扛了出去。往北走,村口不远有个粪坑,可走到粪坑那儿,小峰又有点儿舍不得扔。又顺北山往西,走到了夫妻沟里。就在那罕王泉边。捡些干树枝子点把火,把一只鸡架到火上烧烤起来。 吃着烤鸡,喝着山泉水,小峰真是酒足饭饱,十分惬意。剩下几只鸡顺手扔到了树丛里。 晚上,打柴的队伍回来。夏芳他们没把这事儿说出去,江晓峰平安无事。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江晓峰就着凉水吃了半生不熟的烤鸡,晚上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泻折腾个半死。他哥和吴楚勋连夜背着他上公社医院,忙了一宿 ,才算消停下来。 天亮了,吴楚勋觉得有点儿饿,想找点儿吃的,便出了医院。江晓岭心里犯疑,看小峰没事了,就盘问起来。小峰虽然淘气,但从不说谎话,何况又是敢做敢当的主儿,就把偷鸡勒狗的事儿全都招出,还罢出了一付任打任骂的架式。这下可把江晓岭气疯了,上去就两个耳光…… 吴楚勋在街上转了一圈 第六章 走马上任 漫山谷一片哭声,谁也没注意到吴楚勋。他坐在山坡上,眼看着山脚下大家都在忙着 ,自己却站不起来,伸不上手,很是着急。只有奚洋洋和金玲守候在他身边。等大伙抬着冬梅走远了,才让洋洋和金玲拽着他站起来。血往下沉,伤口更疼了。 金玲说:“不行!我俩搀着你!” 吴楚勋哪能当着女人面儿服软,说:“不用,我能走!”一咬牙,一跺脚,竟然挺胸走下山。 一瘸一拐地走到沟外,从头到脚汗都湿透了。站在大道边,吴楚勋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咬紧牙关,还想往前挪。可是汗流得太多,整个身子都觉得轻飘的,两腿直打晃。终于挺不住,堆了下来,顺势就躺到地上。奚洋洋和金玲见吴大哥脸色刷白,吓得手足无措。 “怎么办?怎么办?”俩人都没了主意。突然,奚洋洋看见远处走来一人,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吴大哥有救了!” 金玲看了半天,不解地问:“谁呀?” “那个神秘的老人!他兴许是位神医。” 捡粪老人,背着粪箕子,从沟里走来。奚洋洋紧跑了几步,到老人近前,说:“老先生,帮帮忙吧!我家吴大哥受伤了!” 老人加快了脚步,操着浓重的京腔问:“你们是靠山知青?到山上打柴?刚才我好像听到一片哭声,出什么事啦?” 老人大步流星地走着,奚洋洋需小步跑着才能跟上,气喘嘘嘘地说:“有个女同学,被马蜂蜇了……她死了。” 老人一惊:“死了?马蜂蜇一下,可以抢救哇!” 奚洋洋眼里含着泪水,说:“不行了,树茬子扎到胸口上……抬回去了。” “哦!可惜,一枝花骨朵,没开放,就凋谢了。”老人自言自语道:“可见人是何等脆弱!唉!采了这一筐药,却没能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惭愧呀……” 奚洋洋看到,老人粪箕里果然装了满满一下子叫不出名的枝叶、草棵还有根茎。 走到吴楚勋跟前,老人放下粪箕,就去把脉,说道:“嗯,流了很多血,是虚脱。”说着,拿出银针,在穴位上扎了一针。 吴楚勋醒过来,见到眼前的老先生就立刻打起精神,高兴地说:“噢,老先生终于见到你了,谢谢你!我没事……”说着就要起来。 老先生摆摆手说:“别忙,让我瞧瞧。” 于是,给吴楚勋解开那脏兮兮、渗着血的腿绑,一圈圈地绕开后,血又冒了出来。老先生大吃一惊,说:“哎哟喂!这么大的口子!得嘞,我给您处理一下吧!搞不好就得感染,您这脚就甭想要了。” 说着,回身在粪箕里抓了一把草药,用手揉烂,便擦伤口。说来也怪,那伤口擦净了,血也止住了。老先生却摇着头说:“不行!得缝几针,不然不能封口。” 吴楚勋试探地问道:“现在就能缝吗?” “当然可以。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还是到医院吧!” “为什么?您是不是怕担责任?”吴楚勋道。“没关系!出了事儿,我绝不怪您!” 老先生笑道:“能出什么事儿!只不过我这儿没麻药……” “用不着麻药。就这么缝!” “您能受得了?” “能!我还赶不上老柳太太?” 金玲忙问:“你说乌拉沟的柳大妈?她怎么啦?” 吴楚勋说:“这你们没听说吧?柳三儿他妈,当年可不简单,那年也是脚划了个口子,楞是自己拿针线缝上的!” 奚洋洋问:“哪咋不上医院?” “傻丫头,”吴大哥说,“不是穷嘛!那时候她家孩子都小,柳三儿爹死了好几年,家里穷得叮当的,老柳太太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呀!上山打柴,都得在山根儿底下脱了鞋再光脚上山。” “为啥?”金玲问。 “图省鞋呗。要不老柳太太咋心眼儿好呢——打苦日子过来的。现在是好了:老大是公社书记,老二在农机所,老三开车。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老先生已从小布包里取出了一个弯弯的手术针, 包里还有几根羊肠线。听到这段话,也颇有感触地说:“早年,我也遇过这么一位,是我的一位朋友,没用麻醉就直接缝伤口。说来也巧,您的年龄、乃至相貌与他当年都很相像……” “噢?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吴楚勋想起来,“怪不得那天见了我,您那么惊奇呢。这人在哪儿?有机会该认识一下。” “我们也是二十多年不见啦……噢,”老先生把话题拉回来,比量着小弯针十分感慨地说:“看得出,您是好样的。不过这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吴大哥说:“您算是碰到了!我就是想尝尝这个滋味。” 奚洋洋苦笑着说:“真是邪门了,这鸡鸭鱼肉都愿意尝,头一回听说还有人愿意尝这遭罪的滋味。……” 老先生还是犹豫:“我这儿的针都是兽用的,给骡马缝几针还行,给人缝,这针号太大。” “大能多大?还能有炉钩子大?缝吧,不差这点儿。你就拿我当骡子当马!” 奚洋洋、金玲都不做声,知道吴大哥脾气,劝也没用。老先生也横下心来,说:“如若受不了,您言语一声。我可要缝啦!” “缝吧!” 老先生一针下去,吴楚勋猛一哆嗦,咬紧牙关说:“缝!” 拽线的时候,可就受不了啦。线拽过去再两头拽紧,吴楚勋的手颤抖不止。奚洋洋和金玲一边一个抓住他手。老先生的手十分灵巧,几乎看不到手是怎么动的,就打上了结。吴楚勋嚷道:“缝!缝啊!好!好!真痛快!再来!再来!”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了出来。足足缝了五针,每拽一根线,吴楚勋都要大声嚷道: “好!痛快!痛快!” 终于缝完了。老先生拿出所有酒精棉,擦净伤口。又抓了一把草药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到手上敷在伤口上。说道,“可惜没有纱布。”奚洋洋立刻掏出手绢,递过去。老人看了看,说:“将就吧!”就拿它贴在草药上,又用那块破腿绑包扎好伤口。才算吐了口长气。这时,吴楚勋身上又被汗水湿透了。 吴楚勋挣脱奚洋洋、金玲的手,想拿袖子擦脸,汗水已渗到眼睛里。金玲早已掏出手绢,给他擦眼睛,擦脸上、额头、连脖子都给擦到了。擦得吴楚勋觉得有点不太自在,只好转移注意力,说:“老柳太太了不起,吴楚勋自愧不如哇!” 恰好这时远处跑来一辆大车。奚洋洋忙跑过去,一问,是龙嘴子大队的。奚洋洋跟车老板儿一说,那人满口答应,立刻把车赶过来。金玲和奚洋洋扶大哥上了车,老先生却背着粪箕走到了前面。车走到他身边时,奚洋洋请他上车,他却摆摆手,自顾快步向前走。吴楚勋坐在车上,冲着他大声说:“老先生,大恩不言谢。不过您总得让我们知道‘您是从哪儿来的,现在要到哪儿去’吧!” 老先生微微笑道:“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说完站到原地不动,让车过去。 三个人坐在车上,望着越来越远的老先生,心中升起更大的疑团。吴楚勋嘴里不停叨咕着:“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这不是禅语吗?” 回到青年点,吴楚勋一头栽在炕上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算醒过来。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院里也静悄悄的。这一天发生什么事儿,他一概不知。他足足睡了24小时,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足的觉哇。醒来后脑筋异常清晰。卷起被褥,靠在行李上,看看自己的脚,已经换上了雪白的纱布。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位老先生来过。奚洋洋和金玲:用温水给他擦净了脚,老先生给他换了药。说了些什么,就记不清了。 青年点的柴禾打完了,许阳君大清早就来找金玲,让她回家。可金玲还是不想回去,告诉许阳君:“吴大哥受伤躺在炕上,我得照顾大哥几天。”许阳君拿她没办法。吴大哥醒来时,她刚好从南屋厨房跑来。进屋就先去摸摸吴大哥脚上的绷带,“吴大哥,脚还疼不?”她仔细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 吴楚勋说:“没事!好多啦。” “幸亏今天早晨那个老先生来给你换了药。看看,这回才让人放心呢。大哥,你说也怪,昨天,这脚上弄得那么脏,就那么脏兮兮地嚼点儿草叶子敷上,怎么就没感染呢?” “是啊,早晚我得弄明白这老先生是怎么回事儿!”吴楚勋若有所思地问,“老先生还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哦,临走时他就说了一句:明天到大队卫生所换药吧!以后就用不着他来了。” 吴楚勋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这老先生是哪来的呢?” “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医吧?专来为咱们救死扶伤的。若不是治得及时,大哥这脚可就麻烦了。” “肯定不是咱靠山的……” 金玲看到大哥的样子,“嘻嘻”笑道:“得了,别瞎寻思啦,好好养伤吧!” 吴楚勋感激地说:“昨天也多亏了你跟奚洋洋俩,要不然我就得趴到山上喂狼了。” 金玲笑得更厉害了:“瞧你说的,至于吗?真要把大哥扔到山上呆一宿,说不定第二天哪,大哥得打死一匹狼!” 吴楚勋突然想到:金玲不能总呆在青年点,便问:“哎!玲玲!你怎么还不回家?不是定好了打完柴就回去吗?” 金玲望着吴大哥,说:“大哥你受伤了,我不放心。” “这不是没事了嘛!走走,快回去!” 金玲还是不动地方。吴楚勋说:“回去吧!你是老许家人了,哪能总赖在青年点。” 金玲故意撅着嘴说:“大哥,你撵我……” 吴楚勋说:“撵你。走吧!不然许阳君该不愿意啦!” “我不愿意走……” “先回去,愿意来再来嘛!青年点的大门是向你敞开着的。” 金玲这才不情愿地挪到门口。 不料,下午,金玲拎着一只芦花大公鸡又回来了,进南趟房外屋地,便冲屋里喊道: “夏芳!快来!我买了一只老母鸡,给大哥补一补。” 夏芳从女宿舍出来,看见芦花鸡还在“扑棱”着。 “活的?”夏芳问金玲:“你敢杀吗?” 金玲摇摇头,反问道:“你会吗?” 夏芳耸了耸肩膀,半天没吱声,忽然奓着耳朵笑着说:“杀鸡的来了。”金玲跑到院外,果然听到了马铃声。 江晓岭赶车拉回一车人, 除了青年点几个负责人外,还有奚洋洋、柴轲夫、王路、丘萍几个。一个个都搭拉着脑袋不说话。 “完事儿啦?”金玲问,“冬梅家人都回去啦?” 洋洋说:“都回去了,捧着冬梅的骨灰……” “冬梅她妈哭得死去活来……”秦茹英眼泪还没擦干呢。 金玲不再问什么。大伙进了外屋地,都奔食堂去。那只鸡还躺在灶炕眼那儿。金玲说:“谁帮我把这只鸡杀了!我给吴大哥买了只鸡,补一补。” 裘泳已经进了食堂,又转身过来。金玲拎起那只鸡递给他 。 裘泳接过鸡也不问,很麻利地把两支翅膀拧到一起,用小指勾起一条腿,再把鸡脖头掰过来,都抓到左手;腾出右手,拨掉脖子上的小细毛,伸手接过菜刀,在鸡脖上一横,那血便哗哗流出来。那只鸡只挣扎一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没命了。金玲端来一盆呼呼冒气的热水。裘泳拎着鸡腿,在热水中晃了晃,三下两下就退净了毛。把鸡放到菜板上,说:“收拾吧!”然后进了食堂。 金玲收拾地上的鸡毛,夏芳把鸡剖膛破肚,洗净炖上。 食堂里,郑永波在做工作安排,他讲道: “现在事儿办完了,一会儿我就得走,就不跟大伙道别了。我是代表知识青年进县革委会班子的,虽然离开了靠山,但我的心还在靠山;虽然不能当点长了,但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咱们青年点,这一条是不会变的。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我是知识青年,我是靠山人!” 这番话使大家很受感动,不由得鼓起掌来。 “青年点组织安排问题,昨天我跟大队胡书记碰了一下:我走后,点长工作由裘泳代理;丘萍、柴轲夫和王路三名新同学作为‘六八届’的代表进青年点班子,为我们壮大了力量。我相信,咱们青年点一定会比我在的时候搞得更好。” 郑永波讲完话,大家都默不做声。作为青年点的人,作为点长要离开了,当然是难舍难分。但郑永波是连升三级一跃当上副县级的干部,则是可喜可贺的事。要走了,说什么呢?祝贺的话没必要,嘱咐的话,更是多余。县太爷呀,说是“七品芝麻官”,那是戏台上的说法。现实生活中,农村老百姓,包括知青在内,见到县领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现在这位县太爷就出自咱们青年点,这是咱们的光荣,这是咱们的骄傲哇! 还愣着干什么?捆行李,收拾东西呀。 到底是女同学心细,刚说完,秦茹英已经从男宿舍装好了衣物,拎着黄书包过来了。在这个青年点里女同学为男同学拆被洗衣,收拾东西是常有的事儿。谁也没注意到这次微妙的变化——这可不是以往的女生帮助男生,这是未婚妻在为未婚夫打点行装。 最后,郑永波到北屋与伤了脚的吴大哥道别。大伙要跟过去,他摆了摆手,说:“我得跟吴大哥单独谈谈……” 进了屋,郑永波看看他脚,说:“吴大哥,脚怎么样?要不要到医院再看看?” 吴楚勋说:“没问题,养几天就好啦!” “我马上就要走啦!本来应该昨天到县里报到,我让这事给耽误了,晚去了一天。” 吴楚勋愣了一下,他还不知道点长当上县太爷的事。郑永波忙解释道:“噢!前几天县里组建革委会,我被选为县革委会副主任。还不知道怎么给我安排工作。” 吴楚勋听明白了,便说:“你这是走马上任去。” “关于到乌拉沟……”郑永波惋惜地说:“你呀!若是心不顺,借着你养伤的名义,就别去啦!” 吴楚勋毫不含糊地说:“不!乌拉沟还得去!不是已经报到了吗?答应的事,就得办到。” “不当队长,你还去干啥?你在这边好赖还管点儿事,留在五队当你的‘打头的’吧!” “当不当队长,小事一桩。不能让人家以为,我吴楚勋就是为当这个队长才上乌拉沟的。” “按理说,你到乌拉沟,是大队的重视——哪有不升反降的道理!可是……” 吴楚勋哈哈笑道:“什么升了降了的,生产队长算几品官?说来说去都是白丁,就别那么计较了,都是普通农民。” 郑永波想了想,充满歉意地说:“吴大哥,这件事全怪我,没跟公社协调好;现在我又得走了,今后可能给你们留下麻烦事,真对不起!” 吴楚勋哈哈笑道:“放心走你的吧!马蹄窝子的水淹不死人,若是连这个水泡子都扑腾不起来,那还扯啥?” “那好,我就走啦!” 郑永波走出屋时,大家已经在院里等候着。夏芳、周小燕留下忙着做饭,金玲忙着熬鸡汤,仨人只送到大门口。秦茹英跟着大伙往村外走去。送别的人差不多都是新到乌拉沟的。郑永波边走边说道:“吴大哥跟你们的意见一样,也是坚持要去乌拉沟。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干吧,有什么困难,以后咱们再研究解决。”江晓岭、裘泳几个都表示,这次到乌拉沟一定得干出个样儿来。 作为点长郑永波总是做事面面俱到,一路上与每个人都有嘱咐,都是至关紧要的话题。对三个新同学,他说:“今后老青年要把重点放到队里,青年点就得交给你们管理了,你们要做好这个精神准备。” 最后,走到裘泳身边,说:“裘泳啊,这次入团申请,公社团委没批准,不要灰心,不要气馁。要经受住考验……” 裘泳说:“我有精神准备,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是,我不会放弃,决不放弃!我还会继续争取。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实现我的愿望的。” “好,好,这就好哇!人生总会遇到困难和挫折,只要矢志不渝地奋斗下去,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我相信你!” 都谈完了,就差秦茹英没谈,郑永波走到她身边,却没说话,就这么并肩往前赶,想跟大家拉开点距离。苏里柯看出了门道儿,在后面一拦,示意大家回去。对郑永波说:“永波,我们就不远送了,正好老秦背着包,就让她代表大家送到车站吧!” 王路说:“让秦茹英一个人送,不太好吧?” 苏里柯说:“懂什么?你不觉得你有点碍眼吗?” 王路说:“碍眼?我怎么就碍眼呢?” 苏里柯说:“你怎么就不碍眼呢?”大家哈哈一笑,王路还是莫明其妙。 大家回到青年点院里,都围到井旁洗脸。奚洋洋赶紧跑到食堂看看金玲的鸡汤。金玲见她进来便说:“鸡汤熬好了,洋洋,你去给大哥送去吧!我得回去啦!” 奚洋洋说:“干嘛这么急?你去送完再走嘛!”金玲说:“不啦,大哥不让我总来。”奚洋洋笑道:“大哥说什么你都听,你这回也真呆太多日子了,许阳君准得不高兴。”金玲说:“管他呢,我可不怕他……” 奚洋洋把金玲送出大门,便回来盛了一碗鸡汤端到北屋,说:“大哥,金玲给你做的鸡汤熬好啦!快点儿喝吧!” 吴楚勋很是意外:“金玲又回来了?” 奚洋洋咯咯笑着说:“是金玲专门犒劳你的。她怕你说她,没敢端过来,熬完汤就走了。“ “这个玲玲也真是……”他呆呆地瞅着洋洋,说:“我,我可没受过这个待遇,我受不了…… ” 洋洋立刻咯咯笑道:“你呀!好好养伤吧!别总让人惦记……”她把碗放到炕檐儿上向门口走去。 吴楚勋盯着奚洋洋的背影,心中涌上一股异常的感觉,那不是对小妹关注,而是对异性的敏感。奚洋洋面目娇好,但吴楚勋更喜欢看她的身后。面对面时他总是移开目光,看背影时他却死死盯住不放。她挺拔的背,纤细的腰,丰满的臀,便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画。他甚至在想:如果除掉这层衣着,那该是多美的人体画呀!他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入非非,没想到奚洋洋跑到门口,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了一句:“别忘了,这是金玲为你弄的。人家金玲对大哥,才叫实心实意呢!” 这句话让吴楚勋感到一阵羞愧。金玲已经成为别人的人了,可她依然像过去那样对待他——那情意是兄妹之意,还是恋人之情?他分不清。过去没弄明白,现在也没弄明白。 其实,他也挺喜欢金玲,也许只因金玲生了一张娃娃脸,让吴大哥仅仅把她当成小丫头,小妹妹。总之,在吴楚勋眼里金玲是可爱的小妹妹,而奚洋洋则是个可爱的女人 。他明知道奚洋洋的心思在江晓岭,俩人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可依然痴情于她——他只是喜欢她,并不想得到她,更不会与江晓岭一起争夺她。 天暗下来,青年点的人陆续回来。吴楚勋端着碗,扶着墙,抓着院里的小树,一步三蹭地把自己挪到南屋。趁人没注意把鸡汤原封不动倒到大锅里。 吴楚勋又躺了几天,便决定跟大家一起到乌拉沟上工去。这天早晨,吴楚勋吃完早饭,便挟了把镰刀一瘸一拐地走出大门。江晓岭看见忙问:“怎么?你要割地去?能行?” 吴楚勋说:“没事,就是走路费点劲儿,所以我得先走着。真到地里上了趟子,也就不碍事啦!” 江晓岭愤愤地说:“当队长的材料,却得跟大帮干活……” 吴楚勋说:“无所谓,我这也是走马上任,去当乌拉沟社员。” 饲养院大门口,老支书胡老爷子正蹲在石头上抽烟。看见吴楚勋上工来了,便站了起来,迎上两步,上下打量了一阵,说:“嗯!是条汉子。先干着,上秋再说……” 队长陈万福走过来。吴楚勋说:“队长!从今天起,我就正式成为你的兵啦!服从你指挥,听从你安排!” 陈万福忙说:“谁听谁的还说不上呢,我这个队长也就是再支乎几个月,把这一年混下来。往后还得看你们的——世界是你们的嘛……” 吴楚勋笑道:“这可使不得,我保证当顺民、当良民,绝不敢有半点非份之想!” 陈万福也忙说:“别别!别这么说。你是我的大恩人!” 提起吴楚勋来,陈万福真得把他当成恩人: 乍一下乡时,陈老五儿子在大河套洗澡,差一点淹死,让吴楚勋赶上,给救了出来。一九六七年二月份,文化革命闹夺权的这阵风刮到农村,陈老五就联络了大队班子里面的民兵连长,夺了大队领导班子的权。陈万福是个官迷,早就想当大队干部,总也当不上;那个民兵连长,也觉得此时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俩人一拍即合,成立了个“文化革命委员会”的组织。让大队班子从大队党支部书记、大队长直到大队通讯员全部靠边站。正是备耕生产的紧要关头,大队的领导机构出现了真空。这几个人只热衷于权力游戏,对于领导全大队的生产工作一窍不通。本来老支书胡子强,对这事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陈老五是车道沟里的泥鳅——翻不了大浪。就告诉班子成员,都在家呆两天,让陈老五搂着大队的“权”,折腾一阵儿再说。可是第二天大队长就沉不住气了,暗地里联络了一些人,要把陈老五撵出大队部;陈老五听到信儿后,便加强了大队部的“保卫工作”,把民兵的枪库砸开,拿出了枪枝弹药;大队长一听这事就来火了,立即动员了更多的民兵,把大队部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方面相持不下,大有点火就着,一触即发之势。有人看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了,便跑到乌拉沟,去找老支书胡子强。 老支书到时,大队长还在和几个人研究如何攻进院里。老支书立即阻止了这种蛮干的做法。这时刚好吴楚勋从沈阳赶回来。看到大队部院外围满了人,一个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老支书告诉他陈老五夺大队权的事。吴楚勋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夺大队的权?有意思……”大队长说:“你还笑?眼瞅要出人命啦!”吴楚勋说:“出了人命,就是你的责任,你就得去坐大牢!”大队长瞅着老支书不再说话。老支书吧答着烟袋有了主意,对吴楚勋:“你对陈老五有恩,你劝劝他,兴许管用。” 吴楚勋想了想说:“行!不过大队得保证,以后不追究他们的责任。”老支书说:“追究个啥?屯老二瞎胡闹,不出事儿比啥都强。” 这时两方面的人对立情绪都很大,里不出外不进。里面人仗着有枪,外面人仗着人多。一些年轻人图热闹,总想让两边动起手来,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才开心。吴楚勋进院门口,就听得拉动枪栓的“哗哗”响声,外面的人都跟着捏把汗。民兵连长喊道:“再住里走就开枪啦!” 吴楚勋满不在乎地说:“少来这套!就你那几杆破枪还诈唬啥?老陈五叔呢?找他来!我有话说!”连长说:“找我们头儿干啥?想谈判?”吴楚勋说:“费话!跟你们有什么可谈的?我刚从县公安局回来,我得给五叔交待一下政策——跟你就没什么可谈的啦,你年轻,反正也没老婆孩子,愿意进大狱,就去吧!”民兵连长紧跟在后面追问道:“你把话说清楚,进什么大狱?” 吴楚勋边走进大队办公室边说:“你私自动用基干民兵武器,是得判刑的!”陈老五坐在办公桌前,听到俩人的谈话。民兵连长说:“ 第七章 看场院 走了就是躲过去了,留这儿干的也挺过来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割地后期,剩下边边拉拉的地,沟里,山坡,河套,零零星星,东一片儿,西一块儿,也没那么累了。 这天,队长陈万福领几个劳力到西大地旁边的山坡地割苞米。这是乌拉沟守着大道的最北边一块地。歇气儿时候,吴楚勋把陈队长叫到一边儿。 “五叔,你家有亲戚在清水沟吧?” “有哇!我外甥,清水沟的大队副主任呢!”陈万福颇为得意地说,“啥事?说!没有办不了的事儿!” “闲事儿。我跟你打听个人。有个捡粪的老先生,大高个儿,说话北京腔……” “噢!你问这老头儿哇,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家住北京,世传的老中医,有名的外科大夫;儿子是海军部队的军官,女儿是医学院的教师,都是共产党员。不过,他是带帽遣送来的,是个历史反革命。” 一听说是历史反革命,吴楚勋倒有了同命相连的感觉,不但不反感,反而更加感兴趣。便问:“这可就怪了,他儿子、女儿都是共产党员,他却成了反革命?看来反革命的后代不一定不革命呀!” “哼!这谁知道,现在怪事有的是。” “那,他为什么下放到清水沟?这边还有什么人?” 陈万福说:“他老家就是清水沟的,清水沟还有一个亲叔伯妹妹,跟他有来往。老苏家其他的人,还真都不认识他,都躲得远远的。详细情况,我还真说不清。你打听他干啥?” “这老先生帮过我们的忙,我这脚伤就是他给治好的。” 陈万福感慨地说:“嗯,好人那!这就应那句话——好人不得好报。他咋就弄个反革命呢?” “我就是觉得这里有点儿奇巧……”突然,吴楚勋看到远处大道上有个人,正是那位老先生。他急忙跑过去。 老先生见到吴楚勋,上下打量着关切地问:“完全好了?没留下什么毛病吧?” 吴楚勋跺跺脚,说:“好人一样。老先生真乃神医!” 老先生摇摇头:“不值一提。我倒觉得您这小伙子不简单!您让老朽又看到了我的老朋友当年的影子。” 吴楚勋颇感兴趣地问:“看来你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哇!” “生死之交。那年,他受了枪伤,就是我给他做的手术,也没有麻醉——真是一条汉子呀!您真像他,也是一条汉子!” “他现在还活着吗?” “打仗的事儿,不好说呀!解放以后就没什么联系啦!” “您有他的照片吗?我真想看看我跟他到底像在哪儿。” “这?不不,不必啦。”老人连忙摆手道,“我说过您不要跟我这样的人来往,否则会影响你们。我是个被管制的人……” 吴楚勋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不就是历史反革命吗,我不在乎。我爸爸也是历史反革命。” “噢?”老人显然很意外,“你父亲他现在……” “在监狱押着,……” “噢!看来,我还算幸运,多少还有点自由。” “所以您不必多虑。我第一次见到您挺直腰杆走路,就觉得您是位不肯屈服的人。我很敬佩您!” “噢?是吗?哈,” 老人想笑一声,不过立刻止住了,“这是下放半年来头一次有人这么评价我!我是个反革命,我若不肯屈服,那岂不要反天?不可,不可……” 吴楚勋说:“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是人活着就得直起腰杆儿,再苦再难也得挺下去,您做到了这点,所以我敬佩您!” 老人不由得认真端详了他一眼,说:“难得!难得!”说罢便拎起粪箕,向远处走去。 庄稼都进场院的时候,丘萍的老红军爸爸的生日也过完了。丘萍回到靠山屯。其实,“过生日”只是个借口,这谁都明白。这一期间,她还取得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想办法调回城去,他爸爸答应了。虽然只是答应给她想办法。但丘萍深知“老红军”的分量,他用不着“想办法”,只要愿意张嘴,跟哪个老战友说一声,这事都好办。这个天下都是老爷子打的,女儿借这点光儿还算事吗? 就在丘萍乘坐的同一辆小火车上,有一队军人也在车上,丘萍跟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还唱了好几首歌,把整个车厢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丘萍就有跟当兵的打交道的本事。他爸爸是个军人,她生在军人医院,长在军分区家属大院,从新兵到司令员,全都熟悉。后来她爸爸由部队调到地方,她家也从军区家属大院搬进地区专员公署机关的专员楼,孤零零的,没意思,她还是喜欢往大院跑。她几句话就能把当兵的镇住,几声笑就能把当兵的勾住。下车时,那队人也下了车。那个领头的队长副营职。小伙子三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但样子很精明。看着他们整好了队伍,开步走起来。丘萍上前搭话问:“原来你们也在这下车,这是上哪儿去呀?” 队长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忙不迭地回答一句:“执行公务!” “谁不知有公务!问你干什么来啦?” “一二一!一、二、三——四!这是军事秘密!” “什么军事秘密!谁还不知道你们——抗洪?现在不是时候。救灾?也没有灾情。那就是支左来了。” 队长很愿意跟这个姑娘搭话,否则是不能在行军中唠嗑的。反正这是在乡村的土道上,也没人管。于是,他起了首歌:“革命军人……预备——唱!”这回妥了随便唠吧! “我们是军分区派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是帮助农村开展斗批改运动的宣传队。明白啦?” “噢!你们是‘斗批改工作队’,对不?哎,上哪个村?” “全公社。重点抓哪个大队,这个得跟公社党委研究,听取党委意见。” “那你们到底干点啥呀?” “在公社党委领导下开展宣传教育活动……” 行进到公社大院门口,队伍进院了。 丘萍招招手,说:“再见!” “喂!你是哪个单位的?” “ 这也是军事秘密!”丘萍报复了他一句,却反过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汪雨晖!你叫什么名字?” “慢慢猜吧!嘻!” 汪雨晖这时才醒过腔来,一路上这姑娘把他了解个底朝上,而他对她却一无所知。满有个性的嘛!不像农村姑娘。 苞米掰完棒儿,就得往场院拉。拉到场院当晚就得有人看着。知识青年与当地人无亲无故,看场院最可靠。队长陈万福早就相中了两个人——吴楚勋和裘泳。于是,俩人就用高粱秆儿搭起个小窝棚,轮流在这场院里值勤。这可真是个轻松自在的美差呀! 在吴楚勋看来,别人都在“披星戴月”,而他俩却是离群索居,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看点儿书。这才叫“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这些年来,吴楚勋虽然不再复习高中课程,不再念英语,可是读书却从未中断。不过,失去了考大学这个目标,所读书目也就变得有些杂乱,无论古文诗词、历史哲学、天文地理、散文小说,凡是能找到的,他都要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能弄到手的书并不多,所以得到一本书就显得很珍贵,读得也很精细。特别是对于那些点名批判的“大毒草”,尤其是爱不释手。这回,借看场院的机会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看啦,当然,也得晚上。 看场院对裘泳来说却是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的事情——这是贫下中农对咱的信任呐!贫下中农可没把咱的出身当成问题呀!乡亲们可没把咱当外人呐! 是的,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们,确实没把知青当外人,确实信任他们。这是因为知青四年来干到这个份儿上啦。也许还能追究到一个更深层次的根源——辽北地区的农民,阶级斗争观念极为淡薄!?起码在靠山屯,找不到一个令贫下中农恨之入骨的恶霸地主。让他们恨谁去?知识青年他爹妈干过什么,碍咱啥事儿嘛! 存在决定意识!靠山屯的农民啃不动书本,只好凭自己的眼睛办事,为此,他们常常显得很愚昧,而又往往变得很伟大。 乌拉沟场院就在饲养院前面,用一圈儿土墙围着,木栅栏门稀拉晃荡,猪一哄就能进来。看场院主要是看猪。总有人家半夜里把猪放出来让它到场院偷吃的。这个场院,春天栽土豆,夏天种白菜,秋天起完白菜,平整压过,就成了打粮食的场院。 这天晚上,该裘泳值夜,吴楚勋他们都到饲养院炕上睡觉去了。场院中间挑了个大灯泡子,插在苞米堆上,照得院内亮堂堂的。脱了粒的苞米,已经扬过,还没来及装袋子。裘泳一个人在场院里走来走去,四下查看。东边一排是高粱垛,南边是一座座大豆和小杂粮垛,西边临道的矮墙,什么也没放。只有北边是关键,黄腾腾的苞米棒子,摞了好几排。 窝棚就在大门口,窝棚里也点了个100度的大灯泡。裘泳看没什么事儿就回到窝棚里。裘泳看场院跟吴楚勋完全是两股劲儿。他是高度认真负责,生怕出半点差错,贫下中农信任咱呐,咱得对得起社员。而吴楚勋看场院从不前后查看,就是一个劲儿看书,听到声音了再把猪赶跑,回来再看。实在看困了,拉过棉衣,倒到草窝里就睡,他才不怕谁家猪进来呢,都是贫下中农的,吃点就吃点吧!反正也没打多少粮。 裘泳神情贯注地坐在窝棚里,奓着耳朵听外边的声音,不敢有丝毫怠慢。已是半夜了,看来不会有什么事儿。这样想着才随手拿过吴楚勋扔在草窝里的书,《马克思的青年时代》,这一看不当紧,倒把他吸引住了。原来革命导师也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可见出身不能决定一切嘛!裘泳对自己的爸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个国民党将军,当过某市的伪市长,辽沈战役时,扔下他们母子跑到台湾,至今杳无音信。妈妈怕孩子受牵连,把爸爸的照片都烧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摆脱不了这个海外关系的影响。大学不能考上,就连共青团组织都加入不了。从四年前下乡起,他就努力争取入团,每年都要提两次入团申请。大队团总支一次次为他上报,又一次次被公社退了回来。这因为过去的团委书记、现在的革委会主任柳云红“站稳了阶级立场” 。他义正辞严地说:“裘泳若能入团,靠山的所有知青就都能入团了,那还了得!” 裘泳看入迷了。吴楚勋告诉过他:看吧!这是一本好书哇!革命导师也有年轻的时候,有过迷茫的探索,有过疯狂的追求,有苦闷的徘徊,也有过缠绵的爱情。它告诉你,这个伟大的先驱者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裘泳却怀疑了:这是一本什么书哇?把马克思写成这样?这一定是本“大毒草”!想到这儿,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把书合上藏到稻草底下,然后拿出稿纸,接着写他那份写过几十次的《入团申请书》。他写道: 敬爱的团组织: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虽然出身于反动军官家庭,但是,我长在新社会,受的是党的教育。我坚信共产主义理想,决心走革命化道路。 ……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哗哗”的声音,糟了!进来猪了! 裘泳急忙跑出去。窝棚里,强烈的灯光下,看了一气书,猛一出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隐约觉得苞米堆旁有个人影。 “谁!”他大喝一声。 那人掉头就跑。裘泳朝着那模糊的人影追去。那人翻墙跑了。裘泳追到墙边不见了人影。站在那儿闭了半天眼睛,才算看清了周围一切。他想追出去,抓住这个人,看他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偷公家的粮食!可四周一片寂静,半夜三更,上哪去追呢。一低头,看见了一个装了大半截苞米的麻袋。好啦!这就是证据。明天告诉队长,要全队清查,不信找不出这个人。 裘泳把麻袋拽到窝棚里。静静地坐着,心想会是谁呢?如果是个阶级敌人,他可能会狗急跳墙,寻求报复哇!他可能会放火烧场院,也许他会取来一把刀,把你砍死在这窝棚里,杀人灭口哇。得警惕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把镰刀紧紧握在手中。一低头,看到了麻袋上明晃晃的三个字:邓严松。 “怎么是他……” 这时,一个人低头走进来,咕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裘泳啊!你手下留情,饶了我吧!千万别告诉别人!”裘泳定睛一看,原来是邓严松。 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竟然给一个国民党将军、辽沈战役中逃亡的市长的儿子跪地磕头,真是天大的笑话,裘泳顿时吓飞了魂儿,忙拽起他说:“你快起来!我可受不了!” 邓严松站起来哭丧着脸,说:“我是一时糊涂哇,你可别说出去呀!不然,我没脸见人哪!……” 裘泳慌了手脚,左右为难,说:“邓大叔哇!你是贫下中农呀!这么做给咱贫下中农脸上抹黑呀!这不对呀!……”可到底怎么办?放了他?这辜负了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告诉队长?队长咋办?批判他,斗争他,惩罚他——他也是贫下中农啊!还是想想再说吧!“你回去吧!让我想想,明天再说!”裘泳拿出了缓兵之计。 邓严松无奈,只好退出,嘴里一再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出了场院,邓严松还觉得不托底儿——麻袋还没给他,这可是证据呀!再回去要?不行,裘泳是实在人,不会绕弯子,不会说谎话,弄急了他会翻脸,那就更糟了。得找个能说动他的人。谁行?吴楚勋!正在饲养院睡觉,找他说情去。 队部炕上,几个知青也没脱衣服,横躺竖卧地顶着吴楚勋和裘泳的被褥,一人搭了一角儿。昨晚打场到半夜,谁也没回青年点。 吴楚勋睡得很香,半天才叫醒。他抬起头,很不满地问:“啥事?半夜三更的。” 邓严松摆摆手,示意他起来,到外头说,更倌儿在旁边呢。吴楚勋爬起来,跟他到外边房山旁。邓严松不等说话,还是先跪下了。吴楚勋说:“什么事儿还值得大礼参拜,起来说话。”也不拉他,邓严松自己就起来了,说:“老吴,你行行好,替我说句话,我是一时糊涂,到场院去……叫裘泳,抓住了。” “就这事儿?”吴楚勋听明白了,心里暗自发笑,满不当回事儿地说:“不是没把你咋的吗?” “麻,麻袋还在裘泳那旮瘩儿呢!” 吴楚勋故意装糊涂:“我说你也是,一条麻袋多钱,值得磕头吗?跟他要,取回来就得了呗!” “你还不知道,那裘泳是个直肠子,我能要回来吗!” “你放心,明天叫他还你。睡觉去吧!” “我能睡着吗?明天他一给我说出去,我还活不?” “不活咋的?死一个给我看看!不值得嘛!” “你这就给我说,求求你啦!” “行行,放心!裘泳不是死心眼儿 ,准开面儿。”说到这儿,灵机一动,想逗逗邓严松,便编了个“笆”说:“你还不知道吧?裘泳对你家小霞好着呐!” “真有这事儿?” “不信你看着。” 邓严松还真动心了,说:“裘泳人倒不错,就是成分高点儿……” “费话!不照成分高能看上你家小霞?裘泳是谁?那叫念过十二年书的高中生。别看他不多说话,那可是一肚子墨水,你家祖辈三代加一块儿也不抵裘泳念书多,信不信?再说了,你一个贫下中农还怕他成分高?谁能把你咋的?” “可也是……” “回去吧!明儿一早在家等着,肯定给你送去。” 吴楚勋来到场院窝棚里,看见了那袋子苞米。裘泳说:“瞪眼蒙偷苞米,让我给抓住了。你看咋办?”吴楚勋说:“咋办?抓个地主富农,这是阶级斗争,抓个贫下中农,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你能咋办?从你嘴里说出去,记你一辈子疙瘩;做个人情,念你一辈子好。” “那就明天让他来取麻袋。” 吴楚勋笑着说:“你比瞪眼蒙还发蒙!明天一早你就给送去!” “还得我给送?这不成了监守自盗!” “这叫好事做到底。我可告诉你,我跟瞪眼蒙说了:裘泳相中你家小霞啦!” 裘泳慌了:“别瞎说!人家敢跟咱牵扯上……” “咱咋的啦?咱是寒窗十二载,满腹经纶,一腔热血。咱能瞧得上贫下中农的女儿,那是她的造化!” 裘泳有点动心了,试探地问:“能行?” “瞪眼蒙还真上心啦!下一步就看你的啦!” “我,我也不会说,要不你陪我去!” “你可真够熊的。行!……来!咱俩把麻袋苞米倒出来!……”俩人把麻袋拽到苞米堆前,倒出苞米。 第二天一清早来人上工时, 裘泳拿着麻袋找吴楚勋,俩人一起到瞪眼蒙家。 邓严松和邓小霞、小霞妈都在家。看到小霞在家,裘泳也不敢抬头,说:“邓大叔,我,我捡了个麻袋,你看是你的不?” 邓严松看也没看,就说:“对对,是我的!” “那……我走了。” 说完就想退出来。吴楚勋忙拉住他,说:“忙啥?坐一会再走。”回头瞅了一眼邓小霞,那姑娘脸一红,说:“别走哇!我爸留你俩呢,我妈给你俩预备了早饭!”小霞妈也在外屋拦住他俩,说:“忙啥?吃完再走!” 裘泳一个劲儿推托,说:“不不,回青年点吃去!” 吴楚勋却说:“外倒啥,吃就吃。” 伸手把他拽进屋。 邓严松坐在炕上,说:“老吴,我还有件东西给你呢!”回头打开炕琴门,取出一双崭新的牛皮乌拉,说:“老吴,这鞋还是头几年我找人定做的,可有年头了,现在也没人做了,这手艺慢慢可就失传啦!” 吴楚勋接过往脚上比量一下,说:“这可是好玩意啊!我早就想弄一双,可就是买不着。” 邓严松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么,这乌拉沟里,就你配穿它!” 吴楚勋拎着鞋就坐到炕里头,说:“那好嘞!我可收下了,你别后悔!” 邓严松哈哈笑道:“这鞋穿着麻烦,给别人还不爱要呢!” 裘泳坐在炕檐儿。小霞把炕桌搬上来。小霞妈紧接着就端上一个盆来,打开盆上的盖帘,里面是一盆水豆腐。吴楚勋看了很受感动。心想:看来昨天半夜,瞪眼蒙回来就得张罗泡豆子,天不亮就得磨豆子。然后再过包,再点豆腐。就因为他到场院偷了点苞米。吴楚勋一边吃着豆腐,一边在心里说: “妈的!一个贫下中农,到场院偷了点东西,却让一个反动官僚的儿子,给抓住了;得找另一反革命的儿子求饶;还白搭了一双乌拉鞋和一顿水豆腐——这不是整反盆了嘛。” 丘萍没想到,她遇见的那个军宣队长,果然来到靠山。他领着两个当兵的,到各家走访,调查研究。来了好几天,竟然一回没到过青年点。丘萍只听到辘轳把响,不知道井在哪儿。搁别人也就不管这闲事了,可丘萍认识军宣队长汪雨晖呀! 这一天,终于见到了他。那是在全大队召开的“斗批改”动员大会上。会场就设在大队部院里,各队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由队长带领全体劳力,参加会议。说是“全体劳力”,场院的活儿怎么也不能放下呀,就得把好劳力留下扬场,派出妇女、“小半拉子”充数。院里乱哄哄的,各队的妇女见了面,都有唠不完的嗑儿,谁还管他开什么会?丘萍站在乱哄哄的人群后面仔细听着,工作队队长汪雨晖正在台上讲话:“我们是来帮助农村开展斗批改运动的,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这次运动就是要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要清理阶级队伍,砸开靠山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我们搞过几天的调查研究,发现靠山大队是死水一潭,现在就是要把这潭死水搅混,让阶级敌人跳出来……” 人声嘈杂,实在听不太清。大意是明白了:砸靠山阶级斗争的盖子。怎么砸法?不知道。 散会了。老汪以为他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动员,殊不知,那些生产队里的小丫头蛋子,半大老婆子、小半拉子们根本就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他们最大的收获就是这半天没干活儿,还白给记了半天工分。感谢军代表,以后这样的大会常开呀! 军代表最后通知:知识青年都回青年点,召开专题会议。 丘萍乘人乱时挤到军代表面前。“汪雨晖同志!咱们又见面了!”丘萍很大方地伸出了手。 汪雨晖并没有伸出手,在众人面前和一个陌生的姑娘握手,有损自己的军人形象,何况他对她一无所知。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来,“噢!你是那个顽皮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我是靠山知识青年!” 一听是知青,汪雨晖沉下脸来。“唔,我正要到青年点去!” “那好,我领你去!”对于老汪的表情变化,丘萍并非没有看到,但她不在乎。当兵的就爱在人前装相,她见过的多啦。 走进知青大院,迎面看到毛主席画像,老汪问:“这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是谁画的?” 丘萍答道:“苏里柯,我们青年点的画家。” “画得挺像!”说着在主席像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女生宿舍里坐满了人,老汪进来,大家都默不做声。等着他训话。丘萍也没多说话,悄悄坐到炕檐儿边。 老汪站在屋地,神情严肃地说:“靠山大队为什么这么平静?不同阶级的人和平共处。这里肯定有问题!青年点里就有阶级斗争!最近,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你们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坚决照办!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呀!我看你们现在不是接受再教育,而是教育起贫下中农来啦!不得了哇!青年点让一个有严重海外关系的人当点长,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这时裘泳正在看场院,没在屋里。听老汪这么说,大家都很憋气,但谁也不出声。只有老汪一个人哇哇地白话。吴楚勋突然跳下炕来,举起手,大声说:“报告!可以打断一下吗?” 老汪警惕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乌拉沟看场院的更夫吴楚勋。” 这个自我介绍引得满屋偷笑。奚洋洋在他身后,悄悄拉他衣服一下,示意他别惹事儿。 “说吧!你想说什么?”老汪谨慎地说,他也怕有人跟他对立起来。屋里空气有些紧张。 吴楚勋装作胆小怕事的样子:“我,我不敢说……” 没人相信吴楚勋还有不敢说的话,这么一来,满屋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他身上。 老汪放松了:“说嘛!不要有什么顾虑,可以各抒己见嘛!” “那我可说了。” “说吧!我这个人不怕听相反意见。” “我,我想上厕所!” 一场虚惊,闹得哄堂大笑。 吴楚勋却绷着脸,说:“笑什么?给我憋够呛!”说着还捂上肚子了,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走到老汪背后,这才转过身来,向大家笑着挤了一下眼儿。 屋里的空气不再那么紧张,下面也三三两两地说上话儿。老汪的讲话再也镇不住大家啦。老汪又讲了几句,便草草收场。 也许是受到吴楚勋的启发,也许出于她的正义感,丘萍说什么也要找军代表说道说道。大伙说算了吧,别理他。丘萍说:“当兵的我见过多了,一个副营职到咱们这儿装什么蒜!” 汪雨晖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很不舒服。“我说错了什么?”他想,“阶级斗争。这么严 第八章 文艺队 丘萍遇到了汪雨晖真是如鱼得水呀!总算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文艺队队长,这可不是靠山大队的文艺队,是全公社的文艺队,汪雨晖是驻公社的军代表嘛。节目排练完后要到全公社,甚至要到县里演出。汪雨晖的魄力,完全超出了丘萍的想象。他要求大队领导出面,全力支持文艺队的排练演出,丘萍选演员,要谁就得给谁;排练和演出占用白天时间,队里要给记工分;他还到公社弄来一笔钱,购买乐器和服装道具。 丘萍选出了十八个人,大部分是知识青年,连青年点做饭的夏芳和当了媳妇的金玲都挑来了。当地青年有乌拉沟邓小霞、蔡玉芬。奚洋洋担任导演、柴轲夫负责乐队。文艺队开始了紧张而又欢快的排练。排练场就在青年点前面的大队文化室。看着大家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排练,丘萍找来了军代表。 汪雨晖这些天一直在忙于组织批斗大会,根本没时间顾及文艺队的事儿,他把文艺队全权交给了丘萍。可丘萍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工作,她要让军代表看到自己的成绩,所以她拽住了他的手,死活也要他来看看。汪雨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姑娘面前,他永远也端不起军官的架子。 奚洋洋正在领着排练舞蹈《双双草鞋送红军》,她在前面作着示范动作,领大家一遍遍地练。那手一扬,腰一扭,动作十分优美。汪雨晖到靠山大队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奚洋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不懂文艺,也不会唱歌跳舞,可他一眼就看出奚洋洋的出类拔萃。舞跳得美,人长得更美。 丘萍急于要让军代表看到成果,便拍拍手,说:“大家欢迎军代表审查节目。就把这个舞蹈给军代表演一遍,乐队准备,开始!” 柴轲夫拉二胡,朝着拉板胡、打扬琴、吹锁呐的一点头,乐队秦起了悠扬的前奏曲。奚洋洋领舞在前,后面跟着六个姑娘,随着乐曲边唱边舞: “红旗漫山崖哎,鲜花遍地开, 人人都把红军爱,姐妹们送鞋来……” 汪雨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领舞的姑娘,问丘萍:“这个领舞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奚洋洋,六四年下乡的老青年。” “唔!跳得满不错嘛!”他完全被奚洋洋的优美的舞姿、娇好的面容迷醉了。这个三十岁的年轻军官,为了自己的光辉的前程,在军分区大院里一直压抑着自己对异性的渴望,他甚至发誓,不干到副团职,决不考虑婚姻问题。而现在,当他见到奚洋洋的一瞬间,他竟一反常态,热血沸腾。 当舞蹈跳完时,汪雨晖急不可待地奔上前去,像首长接见演员一样,紧紧抓住奚洋洋的手,激动地说:“太好啦!好极啦!祝贺你演出成功!”话虽有点过头,但并不失礼,可糟就糟在他不但忘了适时地撒开手,反而抓着她手,说道:“这手,啊?怎么长的呀?在空中轻轻一划,就那么……”奚洋洋脸色一沉,猛一下甩掉他,转身说:“继续排练!” 丘萍忙打团场,为军代表摆脱窘境,说:“好啦!军代表对咱们的节目,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对咱们的鼓励和鞭策,咱们要继续努力,不辜负军代表的重托,把这台节目排好、演好!” 老汪也讪讪地说:“是啊!我这个人是个‘兵僚’,以前对大家关怀不够,今天是头一次来看大家。看到这个舞蹈,我有点儿得意忘形了,哈哈!这个,啊,大家继续排练,争取早一天演出。” 奚洋洋“甩手”这一幕,丘萍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汪雨晖迷上了奚洋洋,心中不由得醋意大发。但她并不在乎奚洋洋,知道她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忌妒奚洋洋,这是女人特有的忌妒。她想:汪雨晖对她可从来没这么‘热情’过。 回到大队部里,丘萍讥讽地说:“哼!军代表,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汪雨晖没听清楚,问道:“什么关?” “我说,你给我们把一把关。看看这些节目行不行?”丘萍掏出一张纸给他看。 军代表看了看说:“这些节目倒是没问题,不过应该再搞些自编自演的节目,反映当地‘抓革命,促生产’的风貌。形式嘛,最好多样点儿。” 丘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哟!看不出,你还真说到了点子上。这个笔杆子倒有一个,我请了好几回,他就是不来。” 汪雨晖不解地问:“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不来?” “他在乌拉沟看场院。以前咱们组织文艺队,都是他给写本子,咱们青年点的家歌也是他写的词。可今年,他看上了场院,这文艺队,他就不愿意参加了。” “这人叫什么名字?” “吴楚勋。” “吴楚勋?就是那个‘刺儿头’?” “他可是个刁笔邪神。书看得多,写点什么说来就来,一点也不费力。文艺队要想自编点节目,非把他请来不可,就看你能不能请动了。” 汪雨晖不以为然地说:“请?凭什么请?命令他,必须来。” “哼!你们当兵的就知道命令,你命令他,怕是不好使。”丘萍在他面前总是居高临下地说话,他没办法,她是副司令的女儿,他得罪不起,只能受着。可吴楚勋……他立刻警觉地问:“他是什么出身?” “若论出身么,他跟奚洋洋一样,说出来能吓死你……”丘萍终于找到机会谈奚洋洋了,但她只提个头就撂下,含而不露,逼着军代表自己问。” “奚洋洋?她出身有问题?”汪雨晖急切地问。 “吴楚勋这个人,表面上大大咧咧,像个武夫莽汉,内里却是个文人,多才多艺,又清高孤傲。” “吴楚勋是个没有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这种人我有办法。” “这你可说错了,这个人他是没事儿不惹事儿,有事儿还不怕事儿,事后又不当回事儿,你拿他没办法。” “吴楚勋到底什么出身?” “历史反革命,他爸爸还在押呢!” “哦!那可得控制使用。奚洋洋呢?” “奚洋洋她爸爸,出身于官僚家庭,要不怎么能念那么多书,当上大学教授呢!她妈妈更吓人,带着‘极右’的帽子呢!” 汪雨晖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幸亏丘萍提醒得早,不然他会抓住奚洋洋不放的,她真叫他动心了。临来时首长也有话呀:“遇到可心的,捎带谈谈,不算你违纪!老大不小了,别老打光棍儿呀!”他本不打算在这次任务中,解决私人问题。在事业前途和个人私事面前他更看重前途。可是,见到奚洋洋那一刻,这个信念动摇了,他简直要不顾一切了。幸好只是握了一下手,没闹出大事来。这种事不用多大,若是陷入了情网,惹出闲话,说军代表相中了一个“极右”份子的女儿,老天爷!这就足以毁掉他的前程。感谢丘萍吧!是她挽救了你的政治生命! “唔!是这样,谢谢你的提醒!” “谢什么?我是怕你犯错误。你若移情别恋,当心你老婆不饶你!哈哈!” “什么老婆!我,我还没对象呢!”汪雨晖涨红了脸急切表白自己。 “呸!你没老婆?都快四十了,”丘萍故意往多里说,“谁信你没老婆? “我,我有那么老吗?我才,”说到这儿,他灵机一动,故意少说了几岁,“我才二十八岁。” “谁管你二十几了?” 丘萍脸一红,忙转话题,“节目脚本怎么办?” 汪雨晖说:“这个吴楚勋……写出的本子,严格把关吧,这人用还是可以用的。明天我到乌拉沟去。” “你要亲自请他?” “请他?哼!我可不是专为他去的。我要抓乌拉沟这个点儿,这个地方针插不入,水拨不进,我就是要揭开乌拉沟阶级斗争的盖子。我想先搞一个忆苦思甜教育,启发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下一步嘛……搞点调查研究。明天,顺便告诉他,叫他到文艺队报到!”停了一会儿,迟迟地说:“唔,你,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丘萍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呢?“ 场院里,吴楚勋正在收拾家什,起早扬场的劳力刚扔下扬掀回家吃早饭。一抬头远远看见丘萍和军代表走来,吴楚勋扔下家什,转身进窝棚,抓起书来看。 听得丘萍在墙外喊他,也不理睬,照旧看书。不一会儿,丘萍同老汪一起进院,站在窝棚外。吴楚勋仍然低头看书,假装没看见。丘萍说:“吴楚勋,军代表来了!” “别扯了,军代表能到这地方来?”吴楚勋转过身去,仍然头不抬地看书。“我说过,我不去文艺队,你别来麻烦我!” 汪雨晖见吴楚勋不动身,只好开口道:“吴楚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到文艺队报到!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 吴楚勋这才故作吃惊地说道:“哟!真是军代表来了。快请坐!对了,我这没坐的地方。您看,让您站着真过意不去。” 军代表说:“好啦!听明白了吧?明天就去吧!” 吴楚勋说:“军代表指示,我哪敢不服从。不过您得缓几天,我现在脱不开身。” “你打算缓几天?” “怎么也得这场院打完场,是不是?” “打完场得到什么时候?” “说快也快,顶多一两个月,到年根儿底就差不多啦!” 军代表队压住了火,转身就走。吴楚勋也不理睬,没事似的继续看书。走到大门口,汪雨晖终于沉不住气了,转过来对吴楚勋说:“现在我命令你,明天必须到文艺队报到!否则,……” “哎哟!军代表同志,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你现在就拿绳子把我绑了去吧!不然我可挺不到明天!” 汪雨晖气急败坏地出了院,说:“这样的人不可靠,我不能用他!” 丘萍不依不饶地说:“得了吧!我说你下命令不好使,怎么样?你这‘兵僚’作风真得改一改啦!” 汪雨晖不做声。他满以为,自己一个副营职军官,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像营长下到班排里一样,认何人都得对他惟命是从。没想到却是接连碰钉子,先是在青年点,吴楚勋打断他的讲话,把会场搅得乱哄哄;再是奚洋洋当众面让他下不来台;那天批斗会,又引起了群众不满;今天,吴楚勋又一次不软不硬地拒绝他的调遣。他已经风闻有些人对他说三道四,这种倾向发展下去,他将在靠山没有立足之地,后果不堪设想。 丘萍领他来队长陈万福家。陈万福住着四间土坯草房。这是去年新盖的。进外屋地,东屋一间闲着,装了破烂家什;西屋两间,通堂的南北大炕。陈万福坐在炕上正吃饭,农村饭菜天天如此:大饼子菜汤,大饼子是一成不变的,换成高粱米就是改善伙食,汤是依季节变化,大白菜、萝卜、土豆、野菜、豆角总之下来啥吃啥。见到军代表来了,陈队长忙把炕桌一推,下地迎接。 军代表开门见山地说:“老陈呐,我们打算在你这乌拉沟搞个点儿,开展路线教育,打算先搞个忆苦思甜报告会,这事儿请你下工夫抓一下?” 陈万福一听,立刻摇头说:“军代表哇!不是我不开面儿,这会儿,那会儿的,这咱说话,我这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人哪会整,这不是拿鸭子上架吗?你还是找青年学生搞吧!让‘青年儿’张罗,我全力支持!” 汪雨晖一听,也有道理。又唠了些别的闲话,了解些队里阶级成份情况。汪雨晖问:“忆苦思甜报告谁能作?” 陈万福说:“嘴比脚丫子都笨,哪有能作报告的!” “不会,可以培养嘛,就找几个苦大仇深的吧!” “这咱说话,俺们这个沟里,中农多,贫农少,要说苦大仇深,兴许就数蔡富贵。那年还没解放,他挑着担子从关里逃荒来,光棍儿一人,瘦成一把骨头。这咱说话,若不是解放他也就饿死了。后来就赶上解放,分了地,还娶了个媳妇儿,生了一个闺女,这往后好日子就来了。这沟里凭挣工分过日子的,这咱说话,谁赶上他家?” 汪雨晖冲着丘萍说:“听见没有?就是这个典型了。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我们为什么不树立?” 丘萍说:“蔡富贵?这个人好像人性不太好。” 陈万福也说:“是有点人性不好。” “什么叫人性?在阶级社会里首先是阶级性,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我们看问题首先要看阶级性。” “再有就是邓严松也行。”陈万福谨慎地说,“虽说没遭太大的罪,可讲起来也不能洒汤……” 事情很快就定妥了,两个人都讲。这能是一场满不错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呢。要让全大队都派人来学习。从陈万福家出来,军代表心情舒畅了,许多困惑也解开了。“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他想到了毛主席的教导。汪雨晖虽然不懂辩证法,但他却会对照毛泽东主席的教导,改正自己的错误。“看来我真的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了!危险哪!” 心情一好,考虑问题就会全面一些,对吴楚勋的傲慢也不在乎了,把工作抓起来这才是目的。走到场院旁,他想了想,说:“看来,我对知识青年的态度是有点儿问题。是应该区别对待嘛!” 丘萍咯咯笑道:“这说明你还不是顽固不化。知错能改,还算个好同志。” 汪雨晖说:“那当然!我现在就去请吴楚勋!” 走到窝棚前,看见吴楚勋还在闷头看书,军代表站在窝棚前,和颜悦色地说:“吴楚勋!我刚才态度有些生硬,现在我向你检讨。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到文艺队来,帮大家把节目搞好。” 吴楚勋抬起头来,看着军代表的样子像是挺真诚的,便起身说:“行了行了,文艺队我是不能去,不过,我可以抽空写点东西。随时用,我随时写。怎么样,这样总可以了吧?” 双方都做了让步,汪雨晖觉得也算给了自己面子,说:“好吧!就这样一言为定。” 吴楚勋这时才从草窝里掏出一卷稿纸,说:“其实,我写好了一些,我想暂时够用。” 汪雨晖一惊,赶紧接过稿纸,草草看了看。节目脚本,包括对口词、三句半、数来宝、天津快板、单弦联唱、山东柳琴等,形式多样,内容丰富。丘萍在旁边也看得一清二楚,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及时了。你怎么不早说?” 文艺队节目排练结束,汪雨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无可挑剔。便批准在全公社范围巡回演出。为此,特调来一台马车。丘萍要求:就让江晓岭赶车来。觉得都是知青,江晓岭拉着大家好说话些,另外,台上台下也能帮着忙合点儿。军代表觉得有道理,便正式调江晓岭到文艺队来。这一天,文艺队到清水沟去演出,正好清水沟有几个军宣队成员在那里开展工作,老汪便同文艺队员一起坐上车。 路过乌拉沟场院时,扬场的姑娘小伙们扔下扬掀跑来,趴着墙头张望,听说去清水沟演出,都嚷嚷着收工后去看。 文艺队就是活跃,一路上个个都有说有笑,不断地唱歌。合唱完了,来独唱。队长丘萍唱完了,大家又让导演奚洋洋唱。丘萍和奚洋洋俩人嗓音不同,丘萍宽厚高亢,奚洋洋甜润幽婉。奚洋洋唱了一首《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汪雨晖刚好坐在奚洋洋对面,奚洋洋一颦一笑,都展现在他眼前,他又禁不住拿眼睛盯住了她。唱完一首,他使劲鼓掌,连连说:“好好!唱得好,再来一首!”经过那天的“握手”,奚洋洋对这位军代表产生一种反感,她特别蔑视这个轻浮的军人。于是她把脸转过去不再出声。 丘萍看到了他那贪婪的目光,也大为不满。在身后捅了他一下说:“行啦!都歇一会儿吧!” 这时汪雨晖才发觉自己再一次失态,他心中暗自骂自己:“怎么搞的?你这个混账东西!真想犯错误吗!”这个女孩儿就那么值得你不顾一切!女人祸水,真不假,这个奚洋洋就是我的祸水呀!想来想去,他对奚洋洋不禁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恼怒和厌恶。他尽量让她在他心里变得可恶、讨厌:唱歌软绵绵,跳舞扭捏捏,就连笑声也是那么妖里妖气。一个“极右”份子的女儿,他的骨子里就反动!这样想着,他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陷进去…… 到了清水沟,他听任丘萍安排队员们准备演出。自己到清水沟军宣队住处,找他的队员了解情况 。 乌拉沟场院里,正在扬场。吴楚勋一扬掀上去,苞米粒子连同灰尘草叶原样落下来。范业虎说:“队长收工吧!一点风也没有,还不如到清水沟去看节目。”陈老五扬了一下,说:“行啦!小年轻的愿意看就去吧!”满院劳力扔下家什就跑。范业虎拉着吴楚勋说:“吴大哥,走!咱们到清水去!” 吴楚勋说:“我不去了,我回去吃饭。回来好换裘泳。” 裘泳说:“你们去吧!我吃完了。” “吃什么饭!走走!”邓小霞、蔡玉芬也都嚷嚷要去。王路也说:“走吧,看看洋洋她们演得怎么样。”大伙说说笑笑往清水沟走去。 为了这次演出,清水大队特地搭了个台子。台上拉了几个大灯泡。天黑下来,台上的灯泡也亮了,小学校院里挤了很多人,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个年轻的军人走上台,说:“大家肃静!注意啦!” 下面仍然乱成一团。 “今天的晚会,由公社‘斗批改’工作队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给我们演出精彩的文艺节目。下面请‘斗批改’工作队队长汪雨晖同志讲话……”下面仍然是乱哄哄的,大家是来看演出的,谁也不愿意听讲话。 吴楚勋他们挤在人群后面,望着前面台上,汪雨晖讲完,几个民兵正押着一个人走上台。范业虎说:“这不是那个捡粪的老头儿吗?”吴楚勋拨开人群往前挤去。 台上,瘦高个儿高喊道:“现在,开始批判历史反革命份子苏孝武。苏孝武!还不老实交待你的罪行!” 苏孝武也是“久经”批判,立即低下头,说:“我交待,彻底交待!我当过国民党军医,救治过国民党伤员,我把他们治好了,他们又去打共产党。我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这么一来,那个瘦高个儿反倒没词了。又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批判话,底下就有人喊:“行啦!就这么着吧!快演节目吧!” 本来就要收场了,这时却跳上来两个红卫兵模样的小年轻的,好像公社中学的学生。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俩人上前狠狠摁住阶级敌人的头,说:“历史反革命份子苏孝武到处乱窜,煽风点火,狼子野心不死……我们决不能答应!”说完竟然高高举起了鞭子。 吴楚勋一见,火冒三丈,立即喊道:“不许动手!”不暇思索就跳上台去,冲着俩红卫兵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敢违背毛主席的教导?什么煽风点火?什么狼子野心?你们有什么根据?这个老先生我见过,他助人为乐,他也接受改造,你们别乱来!” 台下面被这突如其来事情闹蒙了,后面人听不清什么意思,前面人喊道:“老王家那小子快下去!一个学生懂啥?别跟着瞎掺合!” 更多的人喊道:“行啦!,快演节目吧!” 汪雨晖在后台下面,看不清吴楚勋的脸,极为不满地说:“这人是谁?这是破坏革命!”周围的人都摇头说:“不认识。” “怎么能不认识?一定是你们大队的!” 台上的批斗草草收场,民兵押着苏孝武撤下去。吴楚勋也从台上跳下来,一转身就被金玲拽住,拉到人群外。金玲说:“大哥!你快回去吧!别让老汪认出你来!” 吴楚勋说:“怕什么?我又没说别的,他军代表能把我咋的?我还想看你演出呢!” 金玲推了他的一下,说:“快走吧!让老汪认出来就麻烦啦!” 这时听到台上丘萍在报幕:“演出节目,现在开始!” 汪雨晖和瘦高个儿站在人群后面看台上的表演。瘦高个儿说:“军代表,到前面坐吧!给你留着位置呢。” 老汪说:“这些节目我都看过。我是想听听群众的反映。刚才那个人是谁?查清没有?” “我真不认识?可能不是咱大队的。” “别人怎么能管你们的闲事儿?肯定是你们内部的事。有人为苏孝武喊冤叫屈,阶级斗争复杂得很呐!” 丘萍的演唱赢得了一片掌声。奚洋洋的舞蹈也带来一片叫好。听到有两个小青年在他身边议论。 “靠山这节目演得真带劲儿,你看这些姑娘。一个个都水灵灵的。” “挑一个回家当媳妇儿吧!” “挑就挑,我就挑那个领头跳舞的,你看那小腰扭的……” “不光扭得好,唱得也好哇!‘人人都把红军爱,姐妹们送情郎……’听到没有,要把姐妹们都送给情郎呢!” “那你就快去抢一个吧!哈哈哈……” 农村小伙儿的这番胡吹闲聊,让军代表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宣传的,怎么变成“送情郎”了? 晚会演完后,大家忙着收拾乐器、道具,都装好车了。汪雨晖手一挥说:“别走!都到屋里,召开紧急会议!” 演员们都进屋坐好,不知有什么事儿。汪雨晖站到前面,手叉着腰,严肃地说:“今天发生了一件干扰革命大方向的严重事件。这说明清水沟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我们这支队伍也有问题,需要马上整顿。”金玲一惊,以为在说她放走吴大哥的事,抬头偷偷瞅了一眼。“有的人缺乏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思想,没有把宣传毛泽东思想放在首位。歌唱得软绵绵,舞跳得扭捏捏,就连笑都笑得妖里妖气。我听到了下边议论,人家说什么?说‘姐妹们送情郎’!这哪是在宣传毛泽东思想,简直是宣传封资修……”说着他还学着奚洋洋的动作扭了几下。大家一听,知道是在说谁,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瞅向了奚洋洋。 奚洋洋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蒙了,她深深地低下头,等待噩运的降临。汪雨晖越说越来气,他要把这些天的恼怒、悔恨都发泄出来,他要同奚洋洋作彻底的清算:“这种资产阶级娇小姐的思想和作风,绝不充许在我们这个队伍里漫延。我们必须无情打击,严厉批判!从明天开始,文艺队要进行整风,要深揭狠批,要深挖思想根源,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丘萍暗自高兴,汪雨晖终于真正醒悟了。她要再添一把火,加把柴,便接着说:“军代表说得很对,及时为我们指明了方向,避免更大错误的发生。我们有些人确实是满身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没有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思想,没有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热情,这些问题的产生是有复杂的阶级根源和……”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了,江晓岭握着鞭杆儿气呼呼地站到门口。刚才他正忙着套车,没注意到屋里在干什么。等拴好车来到门外,只听到军代表后面几句话和丘萍这几句,他听明白了,原来是冲着奚洋洋来的。不由得一股怒火上冲,这才踢开门大喝道:“胡说八道!谁不为贫下中农服务?谁不宣传毛泽东思想?别拿鸡毛当令箭!” 一声大喝,满屋震惊!谁也没敢做声。就连军代表也一时乱了章程。 江晓岭说不出大道理,他觉得用不着来这套。接下来,便气哼哼地说:“车套好了,走就上车!谁不走就接着白话!”说罢,拽着奚洋洋胳膊就往外走去。金玲拉着夏芳,对屋里人说:“还不走干啥?大眼儿瞪小眼儿,还想批判谁?” 苏里柯接着说:“愿意遛达回去也行啊,我是走不动呀!”有人敢带头,就有人敢跟着。柴轲夫笑嘻嘻地说:“我的 第九章 挑重担 乌拉沟的年终结算开始了,队部里挤满了人,饲养院里人也不少。所谓队部,就是饲养院的正房。三合院里,左边是牲口棚,右边是仓库。正房三间草房,外屋灶坑上支一口没盖的大锅,地当央有一架石磨;里屋两间,有铺北炕,炕头一套脏兮兮的行李卷儿,那是饲养员的。高会计戴着老花镜坐在炕头,一张炕桌摆在面前,桌上摆着账本和算盘。队长陈万福和现金员列坐两侧。高会计每喊一个名字就有人挤上前。 “蔡富贵,”高会计叫道,“你放牛,365天总工分是3650分。再加上你姑娘的工分……”高会计一边说,一边“批批叭叭”地拨拉算盘。其实,账本上早有明细,现场拨算盘只不是做个样子,以示核实无误。“去掉口粮款、欠款,账面结余三十八元三角八分整。顶属你家啦!” 现金员立即点好钱递上。 蔡富贵揣好钱走出去,那张瘦小干瘪而又苍白的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 屋里一片议论声。“咱这棒劳力挣不过个牛倌儿?” “ 人家天天不误工嘛!”有人喊了一句:“蔡秧子,今天的报告没白作呀!挣这么多钱,再弄点儿大烟抽吧!” 院角落碾盘上围着几个人。老支书胡子强坐在石滚子上咂巴着烟袋嘴,慢条斯理地对吴楚勋、江晓岭几个说: “过几天就该年终改选啦,你们几个得站出来挑大梁!” 江晓岭没吱声,王路兴冲冲地说:“对对对,大有作为嘛!” 吴楚勋不置可否地说:“柳云红知道了还得当头一棒。还不得说:‘黑五类’领导贫下中农!” 老爷子说:“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地啦?这回咱们选举产生!” 这时屋里高会计喊道:“吴楚勋!” 屋里人多,尽管是大冷天,窗户也打开了,所以屋里屋外可以对话。 吴楚勋冲屋里大声喊道,“说吧!听着呢!”其实,屋里会计说什么,他根本没听。他心里明白:到乌拉沟没几个月,分值又低,根本分不了几个钱。 老爷子接着说:“就这么着吧! 我在底下串拢串拢,这回咱就给他全换青年儿,你们都担点分量,造量一年试试。” “吴楚勋快进来,领钱。八块三角二!”屋里有人催促。 吴楚勋进屋,现金员递给他钱。他接过八元,余下的随手揣到身边谁的兜里。他高高举起那八元,抖了抖,说: “哈哈!八元,这不扯起来啦,干了四个月才挣八元钱!” 走出里屋,金玲在外屋地对他说:“大哥,没关系,今天晚上五队也分配,你在五队还能领一份呢!” 吴楚勋说:“是啊,五队还有七八个月的工分钱呢。我得去取呀!” 金玲说:“那你把我那份也捎来吧,我就不去取啦!” 邓严松忙问:“你到五队能领多少?” “差不多得一百八十块。” “啊?你们到乌拉沟这一来,我的天!亏可吃大啦!”邓严松瞪大了眼睛说。 “啥亏不亏的,乌拉沟干好了,也不比别人差。”吴楚勋说着走了出来。 邓严松紧跟身后凑近前,低声说:“那你就挑这个头吧!”吴楚勋摇摇头。邓严松有意激他:“我知道,你怕柳云红。” 吴楚勋哼了一下:“我怕他?他能把我怎的?” “不怕你就造量一把!” 朝大门外走去。老爷子还蹲在碾盘上,见他过来便说: “楚勋!放开胆子造,生产队长这付担子撂到你肩头上不算事儿!” 吴楚勋说:“老书记,不是我不敢干。我得长记性——我出身不好,不能当队长。” 老爷子说:“这党的政策在那旮儿明摆着的,年轻人不能替老一辈背黑锅,哪一条规定你不能当这个队长?” “他老柳家就在乌拉沟,咱们非得别这个劲儿,他能不知道?将来能不找后账?” “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再者说,你们青年学生是听党的话下来的,又有觉悟有文化,就这两条就够。”老爷子语气坚定说,“这回咱们选举产生,我倒要看看谁能挡得住!” 吴楚勋还是有顾虑:“当上这个队长,免不了跟柳云红打交道,我一见他就搂不住火,弄不好就得干起来,反倒不好。” “他是公社书记,你当生产队长,打交道也有数。干吧!” 吴楚勋毕竟还是想当这个队长,这是一个可供他施展的舞台,再加上邓严松、江晓岭也在旁边穿拢,最终他答应了:“行!我听老书记的。” 两天后的晚上,队部开社员大会,选举明年队委会新班子。大队书记胡老爷子和大队副主任许阳君都来了。老队长陈万福坐在炕头饲养员的行李上,自我表白地发表卸任演说: “这,咱说话,当队长不容易。一年到头得跟着干,还得操心费力。我家园田地都撂荒了,没办法。哪件事儿你不琢磨能行?哪块地儿你不到能行?你挨累不说,还得落埋怨。这人叫我给得罪老鼻子啦!今天,这不,大队也来人了。这咱说话,我就求求大家,把我选下去,也让我轻松一年。谁不知道跟大帮干活自在。不管谁上来,我都拥护……” 陈万福说完,高会计也说:“我这岁数也实在挺不住了,这眼睛也花了。咱队这几个青年儿都有文化,选谁都错不了。这摆弄账嘛,我给带一带,有俩月就撸出来啦……”高会计说的是心里话,而陈万福却是言不由衷。但他心知肚明将由吴楚勋取代他,所以也只有顺水推舟交出权来。 大队胡书记主持这个会,他蹲在万字炕上那块小黑板旁,叭嗒一口烟开了腔。胡老爷子首先肯定了原班子一年来的成绩;然后,说明选举是民主制度,年年都得实行民主,选出社员放心又满意的新领导班子;对班子人员的组成,今年上面有新要求,那就是,增选一名政治指导员——这是学习外地经验。一切都要“政治建”,生产队也要实行“政治建队”,学习解放军,加强政治领导,突出政治嘛。 许阳君站在小黑板旁,说:“海选。先选队委会成员,然后再分工。” 邓严松立刻说:“我提吴楚勋!” 胡素云喊了一声:“我再提一个江晓岭!”底下有人应声道:“同意!”许阳君在黑板上写下吴楚勋、江晓岭。范业虎接着说:“同意,这俩都行啊!我再提两个——苏里柯、裘泳。”往下还有人提胡素云、金玲、奚洋洋,其实,凡是提出名的,就已经明确拟担当的角色了。乌拉沟生产队的选举方式很别致:万字炕上靠墙戳一块黑板,黑板前放一叠碗。候选人就写在黑板上,在名字下放个碗。选举时,社员每人拿一把豆子,依次在前面走过,同意谁就在谁的名字下的碗里放一个豆子。最后,计票就数豆子,豆子多者当选。 胡老爷子往炕稍儿蹭了蹭,靠墙坐稳,眯着眼睛,只顾咂吧烟袋嘴儿。整个班子的人选都是他策划并渗透下去的,选举结果也完全符合他的想法,然而选举时,他却躲在一边不再说话。许阳君宣布最终选举结果。老爷子眯着眼睛听着,心里已经形成班子成员的分工: 队长——吴楚勋; 指导员——江晓岭; 会计——苏里柯; 生产组长——裘泳; 妇女队长——胡素云; 现金出纳员——奚洋洋 保管员——金玲; 后面的人都是充数了。许阳君念完,胡老爷子磕磕烟袋锅,缠上烟荷包,伸腿从炕檐儿上下来,打了个哈欠,说:“行了,阳君,你领着新班子研究一下分工吧。” 说完把烟杆儿往往腰里一掖,回家去了。其他人也都散了。 队部里只剩下许阳君和新选的班子成员。 王路和柴轲夫没入选班子,便坐在外屋地磨盘上等他们商量完再一起走。王路心里也不太舒服,心想:丘萍和他这一段也没少干工作,丘萍组织文艺队,他张罗忆苦会,这些咋就没人看到呢?又一想,自己才下乡几个月,当干部也不适合。这样一想心里多少平衡些。这时,柳三儿走进来,问:“洋洋走没?”王路说:“新班子开会呢。”“那你给我喊一下!”王路就把奚洋洋喊了出来。 柳三儿见到奚洋洋便上前拽她袖子往外走,奚洋洋一甩袖子,满脸不高兴:“有啥事儿快说!” 柳三儿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说:“我,我妈找你……” “干啥?” “嗳!我妈能有啥事儿,明天你们不都得回家嘛,今天若不见你,明天就见不着啦!” 奚洋洋转身要回。柳三儿忙拦住,低声下气地说,“我妈真想你了,求求你了,就算看我的面子……” 奚洋洋犹豫了一下,说:“看你面子没门儿——我是看你家我大姨面子。” 柳三儿乐颠颠地说,“行行,看我妈面子。” 走出大门外,柳三儿还不住地说好话,“我妈成天叨咕你,说你长的好,脾气好,知书达理,我妈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儿啦。我妈还说,你要是给我妈当儿媳妇,那可……” 奚洋厉声道:“说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妈说,我妈说的。” “你别信口开河!你家我大姨从来不这么说话。再这么说,我就不去啦!” 柳三儿家就在队部后面,三间土坯瓦顶房,苕条编的院墙,院里光光溜溜,十分干净。一进屋柳大妈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拉住手,说:“几天不来姆就想啊!你要是姆闺女就好了。你说姆吧,仨小子,一个闺女也没有,姆就是稀罕闺女。”柳大娘说的这个“姆”就是“我”或“我们”,这是当地女人的口语。 “大姨,找我有事儿?”洋洋问。 “没事儿。”柳大妈抓过炕笤帚,扫了扫炕沿儿,拉洋洋坐下。“姆寻思这分配完了,你们也该回家过年去了,你看——”柳三儿妈转身拉开炕琴门儿,拽出一个小布袋儿。“吃!吃榛子。” 又回头拽出一个小布袋儿,“蘑菇,给你带着。” 洋洋忙推过去,“我不要。” “这孩子,咋外道儿上啦?都是山上产的,也没啥金贵玩意。到城里就新鲜了……” 柳三儿凑上前没话找话地问:“洋洋,嘻!队上开的啥会?” 奚洋洋说:“选队长。” 柳三儿忙问:“选谁当队长啦?” “吴大哥。” “嗯,吴大哥行,我早就看出来吴大哥行!” 队部里的新班子分工研究完几个人走出队部。许阳君拉金玲回家,金玲说:“我不回去了,今晚我要回青年点住。” 许阳君不满地说:“你咋想起一出是一出?明天你不是要到昭盟去看你爹妈嘛?今晚儿回哪能门子青年点!” 金玲说:“明天奚洋洋他们都回沈阳,我跟他们一起走。” 许阳君说:“不行!你得回家,明天我送你到车站。还有给你带的东西没拿!” 吴楚勋说:“这好办,明天一大早你给送到青年点去。” 于是,晓岭、里柯、裘泳几个都起哄道:“就这么办啦!玲玲跟我们走,你自己守空房去吧!” 许阳君无奈,只好一个人回家。 走出大门口,金玲问:“洋洋呢?” 王路说:“洋洋上老柳家了。”江晓岭说:“我去喊她。”便朝柳家院外走了两步,喊道:“奚洋洋!走啦!” 洋洋闻声走出来,柳三儿妈捧着俩包儿,柳三儿跟在后面。 “是晓岭啊!咋不到屋里坐?” 柳大妈走到近前,看着江晓岭笑滋滋儿地说:“瞅瞅!这才是天生的一对呢!” 奚洋洋嗔怪道:“大姨,说啥呢?” “说实话呗!快拿着!” 说着把包塞给洋洋,就往外推,“快走吧,回家过个好年。” 洋洋说:“那,大姨过完年儿再见!” 远处金玲喊道:“快走哇!” 柳三儿见人走远了,生气地说:“妈!你怎么帮倒忙?啥叫‘天生的一对儿’?” 走进屋,柳三儿妈把他拽到镜子前,“你小子也不照照自己,人家姑娘那么俊,能看上你这模样?你若是长得像你哥点儿也成,偏偏像你爸那张驴脸。” 柳三儿对着镜子,笑嘻嘻地说:“这哪是驴脸?英俊小生嘛!我哪点赶不上江晓岭?” “开好你的车吧,赶明儿妈给你划拉一个。” “除了奚洋洋,我谁也不要,我就不信这个劲儿。” “你消停点吧!” 深夜,只有食堂里亮着灯。 奚洋洋灯下为江晓岭赶制狐皮帽子。江晓岭前些日子在山上下了个套子,不料真还套了只火红的狐狸。江晓岭把皮子刚熟好,奚洋洋想连夜给他做顶帽子。整张的狐狸皮裁成了好几块儿,她飞针走线,一块接一块地往一起拼。江晓岭陪在旁边,眼也不眨地望着她。奚洋洋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回去睡吧!你陪着也没用。”江晓岭迟迟不肯挪步,说:“太晚啦!别做了!等你回来再说。”奚洋洋说:“我不!明天我走时,得看着你戴上。走吧!回去睡你的!你在这儿我做不好。”江晓岭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 那边桌旁,吴楚勋坐在灯下看书。过了一会,金玲拿着一把乌拉草,还有几块布走进来在吴楚勋对面坐下,说:“大哥,我给你缝个鞋垫。” 吴楚勋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嘴里答应着:“缝什么鞋垫儿,絮上草就行了。” 金玲说:“明天我们都回去啦!我怕你自己懒得动手,又该忘了换草了。” 吴楚勋盯着书,应敷道:“忘就忘呗,能怎的?” 金玲说:“那可不行,你脚受过伤,可不能再受冻。” 吴楚勋依然眼不离书,随口答道:“小丫头,心倒挺细。大哥谢谢你啦!”便不再答话。 金玲说着话,已经拿布包着乌拉草,缝上了鞋垫。乌拉草缝制的鞋垫,厚实而又暄乎。金玲用手拍了拍,觉得挺可心,抬头见大哥专心致志的样子,笑了笑,又接着做第二只鞋垫。 夜深了。两边寝室都关了灯,只有食堂的灯还亮着。奚洋洋和金玲都在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吴楚勋看完了最后一页,把书合上。一抬头看见金玲,这才想起她在为自己缝鞋垫。不由得心头一动,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金玲缝完了最后一针,咬断了线,把两双鞋垫递给吴楚勋,满怀深情地说:“大哥,你可得想着换呢!晚上睡觉拿出来,第二天早晨换新的……” “啊,手还挺巧的。”吴楚勋接过来,瞅了瞅,说:“行啊!还是小妹儿惦记着大哥。” 金玲忽扇着洋娃娃似的大眼睛,扬头望着他,嗲声嗲气地说道:“可大哥心里却没小妹儿……” “哪有的话!”吴楚勋避开她那火辣辣的目光,把鞋垫和书放一起夹到腋下站起来,说:“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又冲奚洋洋说:“洋洋也睡吧!” 奚洋洋嘴里答应着:“快了,快完工啦!” 金玲出食堂,却不进寝室,跟吴大哥走出外屋地来到当院。吴楚勋只好停住脚,问:“都有半夜了,还想上哪去?” 金玲说:“想跟大哥说几句话。” 吴楚勋说:“说吧,我听着。” 院里很静,只有大食堂窗口透出点亮光。金玲站在吴大哥对面,沉默了一阵儿,突然扑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吴楚勋一时不知所措,惊慌地问:“怎么啦?玲玲?别哭,别哭!” 金玲紧紧搂着大哥,哭得更伤心了。 吴楚勋轻轻拍着她的头,像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半夜三更的,让别人听见……到底有啥事儿,跟大哥说!” 金玲终于抽抽答答地止住哭声,但仍然依偎在吴大哥怀里。过了好长时间才松开手,仰起头来,擦干眼泪,咯咯笑道:“好啦!没事儿啦!睡觉啦!”说完转身向屋里走去。 吴楚勋愣在那儿,半天没挪地方。他明白:金玲有苦说不出,心里很委屈。 天亮后,女宿舍里都忙着收拾东西。丘萍早就跟军宣队先走了。青年点大部分人也都陆续走了。只剩下乌拉沟的几个人和做饭的周小燕、秦茹英,今天一起走。江晓岭帮奚洋洋捆好行李,往炕里一推,望着她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奚洋洋从包里拽出火红的狐皮帽子,说:“帽子给你做好了,戴上吧!” 江晓岭接过帽子,随手戴在头上,那样子很威武。满屋人都赞不绝口。吴大哥走过来也说:“好!真精神!啊?” 苏里柯却说:“帽子是挺带劲,不过,这只狐狸可有来头!” 奚洋洋不解地问:“啥来头?” “没听瞪眼儿蒙说嘛!” 苏里柯故做神秘地说:“这是只狐狸精啊!半夜要变成美女来缠着江哥。” 大伙冲着江晓岭哈哈道:“这些日子,你可别单独行动!” 笑完了,也该走了。大家都纷纷拎东西往外走。 江晓岭拎过兜子,奚洋洋背起黄书包,对江哥说:“不用你送,你忙吧!咱们过完年儿再见。” 嘴里说着,跟着江晓岭走到大门口,奚洋洋深情地望着他,不再说话。俩人都互相望着,依依不舍。江晓岭摆摆手,轻声说:“走吧!我送你们!” 夏芳拎着包走出来,苏里柯跟上来抢过包,说:“这个我拿着,我去送你们。” 吴楚勋拿过包,说:“里柯,你看家吧!家里得留个人。” 金玲空手没拿东西,却对裘泳说:“你不送我们?” 裘泳说:“我不能去啦,他得到队上派工呢! ” 金玲笑着说:“嗨!这‘打头的’还挺负责。” 这时许阳君拎个手提兜子,气喘嘘嘘地从外面赶来。大伙儿问:“你给老丈人带什么好玩意?” 许阳君说:“粘豆包。” 大伙哈哈笑道:“把你老丈人牙沾掉了,你就惹祸啦!” 说着笑着,大伙一起往村外走去,直到小火车站。 站台上,边说话边等车。许阳君守在金玲身边,不停地嘱咐着“给你妈你爸带好,一路小心!“之类的话。金玲不理会他,却靠近吴楚勋,问:“吴大哥,你有好几年没回家了吧?” “我?用不着回去。没人惦记我。” “谁说没人惦记你?”金玲说。 吴楚勋忙改口道:“对,小妹惦记大哥。” “那,我去昭盟这些天,大哥想不想我?” “想,当然想,能不想嘛?” 金玲这才满意地笑道:“这还差不多。” 临上车,金玲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大哥,我想你……” 吴楚勋便安慰道:“那就早点回来!” 金玲说:“我一定早回来!” 都上了小火车,车窗紧关着,里面的人招手。小火车咣当一声启动了一下,缓缓开走。车站上只剩下吴楚勋、江晓岭还有许阳君。 回来的路上,吴楚勋说:“乌拉沟若想翻身,像往年那样平平塌塌的打法,肯定不行。我琢磨得抓好两项工作:一个是经营品种得变,搞科学种田,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首先得实现良种化,选择丰产高产值钱的作物,我的想法是开水田。第二条就是管理办法得变,体现多劳多得的原则。” 许阳君说:“想法倒是挺好,可开水田没那么容易,技术性很强,咱们没经验…… 乌拉沟落后的根子就在于管理粗放。不过,这套办法搞了多少年啦,要改变也不那么容易。” 吴楚勋说:“阻力肯定会有的,要干就得敢啃硬骨头,不然,还像过去那样,干不干就没啥意思了。这只是初步想法,咱们再找老爷子商量商量。” 晓岭说:“对,咱们这就找老爷子去!” 许阳君顺路回大队了。吴楚勋和江晓岭到了乌拉沟,顺便喊上正在粪堆领着刨粪的裘泳一起来到老爷子家。家里只有老俩口,仨儿子都分出去过了,清静得很。这时,此时胡大娘没在家,老爷子正塌眯着眼睛坐在炕头上。仨人见老爷子在打嗑睡,也不惊动他,都默不做声地等候。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老爷子往窗台上磕了磕烟袋锅,又不紧不慢地装上一锅烟,划火柴点着,这才发话: “来年的活计,我琢磨,这地的种法得变。”他咂吧了口烟,还是眯着眼睛,“南大洼子、西大地这两块儿涝洼地改水田,水源嘛,就截住西河套的水。” 吴楚勋高兴地说:“我们也有这个想法,就是犯愁种水稻技术问题怎么解决。” “技术问题嘛,得请个种水稻的老把式。” “咱大队没种过水田,上哪儿请呢?”江晓岭为难地说。 正说着胡素云进屋来,看见江晓岭、吴楚勋和裘泳三个,故意装作不满地说: “好哇!你们研究工作,也不招呼我一声,我可是妇女队长,顶半拉天呢!” 裘泳认真地说:“这也不是班子会,干嘛非得找你?” 胡素云可不是好惹的,“好哇!那就等你到时候来求我。” 裘泳说:“什么事儿求你?” 老爷子磕磕烟灰,接着说: “翻过西山,再走八里,到金家寨,有个老金头儿——朝鲜族,水稻老把式,跟我老交情。把他请来。准行!” 吴楚勋胸有成竹啦,兴奋地说:“那,我明天就去请!” 老爷子说:“过两天公社得开三级干部会,安排来年工作。等开完会,再去也来得及。” 裘泳赶紧说:“等开完会我跟晓岭去一趟?” 老爷子摇摇头,“你俩请不来,这老金头子倔得邪乎!” 裘泳说:“那咋办?” 胡素云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请我吧!” 裘泳、江晓岭都不解地望着老爷子,老爷子又装上一锅烟,说:“还真得这丫头去。 金老爷子跟我家小云子对脾气,让她跟你们去,兴许能请来。”胡素云给老爷子划火,点上烟。 裘泳忙说:“那,咱仨一起去。” 胡素云瞥了裘泳一眼说:“你去?你会说什么?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你在家领着干活吧!我跟晓岭俩人就够。” 吴楚勋高兴地说:“好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水田若是能开起来,产量、分值都能上去。我还有个想法,现在的大帮哄不行,干好干赖一个样,出力不出力一个样,像蔡秧子那号的,反倒拿最高分,挣得最多,这哪行?所以咱们得实行责任制,工分拉出档次来……”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行责任制也得慢慢来,工分拉出档了,多得的高兴啦,少得的来气啦,所以得慢慢扳这个劲儿,一步一步地改。” 年底前后召开公社三级干部会这是惯例,老爷子告诉吴楚勋时,会议通知还没下发,他只是猜测。果然没过两天通知就下来了。老爷子便安排许阳君上报参加会议人员的名单。这一切都是因为吴楚勋当上了乌拉沟生产队的队长。本来新选的队长是要上报公社批准的,因为柳云红曾经反对吴楚勋当队长,所以老爷子才故意把乌拉沟的选举往后拖,拖到三级干部会召开,直接上报参加会议人员的名单,免去了公社的审批程序。不过柳云红还是知道了,当然是柳三儿告诉他的。 柳云红对此极为不满,但是生米已成熟饭,他没法阻止。何况,这是乌拉沟老爷子搞的,柳云红只能暗气暗憋。唯一可以发泄的机会就是跟韦书记谈。 “这个吴楚勋到底当上队长了。也没报批,就这么直接来参加会?”柳云红拿着参加会议名单,冲着韦书记说。 韦书记说:“大概是来不及上报 第十一章 漫天雪 当胡素云钻到江晓岭被窝里的时候,奚洋洋在沈阳正处于无处安身的境地。群专组织勒令奚家:天亮前必须搬出教授楼。前院的江家早已搬走了,奚家若继续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没办法,搬吧!从早晨到现在,奚洋洋领着弟弟和妹妹,靠一辆手推车一趟趟地倒腾。后来江晓峥、江晓嵘、江晓峰姐仨也过来帮忙。 夜深啦!四个姑娘加两个小男孩儿,顶着漫天大雪,用力推着一车包裹和几捆书。六个人顶不上一个棒小伙儿,难哪!江晓嵘说:“我哥要是回来就好啦!” 这句话触动了奚洋洋的敏感神经,她情不自禁地说:“你哥现在也不知干什么呢? 江晓峥说:“睡觉呗。” “不能,你哥从来不睡这么早。”奚洋洋肯定地说:“他现在正开会呢。你哥当生产队长了……” 车推到了东大院外的棚户区,在一扇小木栅栏门前停下来。奚洋洋的爸爸——东大数学系奚教授,一手扶着眼镜迎了出来。有一支眼镜腿儿白天搬东西时碰断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这时,奚洋洋妈何茹拎着两个包从后面赶上来。 “都搬完啦?”奚教授问。 “屋里都扫净啦!”中学教师何茹答。 “门锁好啦?” “钥匙在这儿。” “那好,明天一早就交给群专工作队。” “明天一早还要批斗呢!” “唔!态度好点儿争取早一天解放。” “解放?哼……” 何茹认定了自己永远都是专政的对象。她不知自己从何时起被戴上的“极右”的帽子,比右派份子还“高”一等。 在群专工作队看来,奚教授们从教授楼搬到棚户区,是迈出了思想改造的第一步。可是奚教授依然变不成工人,他把一间屋子搭满了吊铺,全家都挤在一起;另一间摆满了书,一张桌子放在窗前,当成了书房。这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可见思想改造的艰巨性。 这天晚上,何茹本想犒劳一下几个帮忙的小家伙,不料油瓶里竟倒不出一滴油来。正在为难之际,十四岁的江晓峰捧着一个黑乎乎的冒着热气的东西进来。江晓嵘看了半天,那东西上面的雪花还在溶化,问:“这是什么?” 江晓峰也不答话,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把那黑东西往地上一摔,硬壳破裂,露出里面白花花、热腾腾、香喷喷的烤鸡来。这是带毛的鸡糊上黄泥用火烧烤而成的。江晓峰无师自通发明了这种吃法。孩子们一哄而上,伸手抓鸡肉吃。奚教授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看着,说:“这种鸡还有个名堂呢!称为‘叫花鸡’,是过去‘叫花子’就是要饭的乞丐发明的。我看那,这知识分子就跟这‘叫花鸡’似的,外表黑乎乎、脏兮兮的,里面却是又白又香呢!” 何茹哼了一声:“自我感觉良好。怎么说它也是任人宰割。” 谁也不问这鸡是哪来的,因为,用不着问。此刻,填饱肚子,就是真理。 第二天大清早,天晴了。奚洋洋正在院里扫雪,棚户新居的院外,就拥来了十几个小家伙。工人家庭的“红后代”嚷嚷着:“交出凶犯!惩治盗贼!”奚洋洋赶紧出来劝说,奚教授连连说:“加倍赔偿!加倍赔偿!”刚想掏出钱来,只听一声呼叫: “弟兄们!给我上!” 江晓峰不知何时站到了房顶上,手摇一面小黑旗,嘴里还嘟嘟吹着小哨子。 奚洋洋呆在农村,从来没见过武斗,看见小娃娃这架势也吓坏了。忙去喊她妈。妈却漫不经心地说:“让他们玩去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 大院里,“黑五类狗崽子”们与“红后代小将”们,展开一场激战。江晓峰站在高处指挥若定,俨然一个大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狗崽子”们在指挥官的号令下,个个英勇奋战。他们采取迂回战术,围剿包抄,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纷纷交枪投降。最后,红黑两军主帅谈判。黑军主帅江晓峰提出:“红军如果再敢欺负黑军战士,你们的鸡还得丢!” 孩子们刚刚散去。斗批改工作队就找上门来,带何茹去接受批判。奚洋洋只知道妈妈常被批判,从来也没亲眼见过。这次见到工作队找上门来,心里很难受,可妈妈却安慰她道:“现在好多啦!以前比这厉害,没关系。” 何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鲜红的毛衣,脖上围着一条白围巾,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就像江姐赴刑场就义一般。哪像去挨批判?走到前面,何茹转过脸对奚洋洋笑了笑说:“回头见!”说完一扬头,踏着积雪跟工作队走了。 大哥吴楚勋顺山路大步流星往前奔。吃早饭的时候,来到了老牛背脚下。路边神树旁,他停下来,坐到树下一块石头上。过神树再往东走三里路,就是清水沟。他惦记这个地方,不是因为李世清,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位可敬的老人——苏孝武先生。自从跟李世清订婚那天开始,吴楚勋就自然而然地随李世清管他叫上了“大舅”。过后,连吴楚勋自己也觉得纳闷:怎么就顺口叫了出来,要知道,他对自己的爹妈都要很少叫一句,对那个押在监狱里的爸爸也没什么印象。而这位“大舅”,他却一见如故,如同亲娘舅。不过,大舅不让吴楚勋与他来往,他说:“你跟世清不同,世清是烈士后代,谁也说不出什么;你出身不好,别让工作组或军宣队什么的借题发挥……” 肚子觉得饿了。吴楚勋掏出大饼子嚼起来。他想,也许碰巧能遇上大舅。 嘴里嚼着饼子,不由得又想到新娶到家的媳妇。他对她没什么感情,只因到了该娶老婆的年龄,而且需要有个出身好的老婆,他才牵就了她。可是他对她了解得太少了。她跟那个姓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她本来就是水性杨花,也许那个姓杨的家伙还在打着她的主意……算了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辈子都没指望了,还在乎一个女人的真情吗? 吴楚勋嚼完大饼子,抓了把雪塞到嘴里,然后向四下望了望,没有遇到大舅,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搓搓手,朝老牛背走去。 翻过老牛背,一气走了六十多里路,天黑后,摸到了一个大车店。安顿好往处,吃了顿热乎饭。回来时,大车店里热闹起来。中间的火炉烧得正旺,炉上的水壶忽忽冒热气,老蛤蟆烟咕嘟咕嘟冒着,满屋烟雾弥漫。地当央正在唱“二人转”。那个“上妆”长得五大三粗,实在没模样儿;“下妆”老得掉渣儿,嗓音嘶哑。这样的演出居然赢得一片叫好,车老板子一个个看得眉飞色舞。吴楚勋受不了那股直钻嗓子的蛤蟆烟味,便走到车店账房里,跟女店主闲聊。 “大姐,”他问道,“这伙班子是哪场儿的?” 店主告诉他:“就是刘屯的呗,一到闲时就支乎起来,一冬也不少挣。车老板子得意这口儿,这个三毛,那两毛的,就给他们成全了。可说的呢,你老弟打哪场儿来的?” “我?”吴楚勋想了想,说:“我是修钟表的,哪儿都走。” “哎呀妈呀!可让我逮着了。这个破钟啊,有日子不动弹啦,耽误事儿不是?这下可好啦,你老弟给我收拾好吧!” 吴楚勋心下暗喜:买卖开张啦! 说话间女店主取下挂钟,放到桌上。吴楚勋二话没说,从挎包里拿出家什,像模像样地拆卸起来。吴大哥这一生中,很多本事都是“唬”出来的,也就说,本来不会干,他却硬充好汉,结果还真干成了;唯独这修钟表确属家传,他父亲被押之前,即以修表为生,耳濡目染,他从小便学会了这门手艺。 第二天,女店主桌上的挂钟“嘀哒”走起来。女店主千恩万谢,问他收多少钱,不料他却一摆手,说:“交个朋友,分文不取。”说罢,却掏出两元店钱。这女店主也是在场面上的人,哪能如此财黑?拉住吴大哥手,说:“老弟请在小店多住几日,店钱一概全免。一来想跟老弟结交;二来,这十里八村的钟表也不少,我放下话儿去,保你半个月闲不住。” 就这样,吴楚勋就在这个店住下来,每天都有不少钟表送来,不起早贪黑还真修不完。第三天晚上,戏班子换场子走了,没了地蹦蹦,老板子个个闷得难受。吴楚勋对女店主说: “告诉各位老客儿,今晚儿我要给大伙说书解闷儿。” 女店主惊讶地问:“你还会说书?” “说书才是我的本行,我家三代说书走江湖,就是吃这口饭的。”这是吴楚勋平生第一次“唬”。 虽说此举可称之为“唬”,但绝不是骗。吴大哥确实是博览群书,通读名著。一些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早就读得烂熟。现在当故事讲出来也不是难事儿,何况,这些车老板儿只认得二人传,从未听过说评书。吴大哥自称出身评书世家,这就有个先声夺人。没有“唬”不住人的道理。 吴大哥走到地当央,拿出个江湖艺人的架式,抱拳施礼,操着不伦不类的江湖话,言道: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今日路过宝地,在贵店暂住;各位客官,南来北往在此落脚。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相逢聚首皆是缘。为这一个‘缘’字,兄弟今晚特献上自家三代相传的绝技——为各位说上一段评书,书名叫做,《武松打虎》。说书只为给各位消愁解闷儿,故尔,今天是只说书,不收钱,为的是交个朋友。话说回来了,兄弟这次北上采风——那位问了什么是采风?这是我们的行话,说书人采风就是搜集民间故事。说书人不装一肚子故事,怎么给人说。采风就是别人给我讲故事。人家讲故事,不能让人家白说,兄弟得给人家钱。今儿个,兄弟是白给大家讲——这话又说回来,各位父老乡亲也不能眼瞅着兄弟尽干赔本的买卖不是。听完我的书您觉得还行,您扔下几个子儿,您觉得不行,您抬屁股走人。兄弟得先说下,这钱可不是兄弟要,兄弟得给别人。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单凭这番开场白,就把满场的人全镇住了:“这可不是那几个地蹦子土鳖,这是真正的评书艺人哪!跟咱这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人就是不一样。” 农村人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自轻自贱,认为庄稼人最低气,仅仅比劳改犯强一点儿;只要不是土里刨食儿的人,就比庄稼人高出一等。这位三代相传的“评书艺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城里人眼里的梅兰芳。 当吴楚勋绘声绘色地讲起这段城里人耳熟能详的“水浒”英雄故事时,这些听不到广播、看不懂书、只知道二人转的山里人顿觉耳目一新,完全被征服了。他们听得如醉如痴、似癫似狂,整个身心都融进了故事中,连哈蟆烟都忘点了。一段书下来,纯朴的山里人纷纷掏出腰里的零钱甩到桌上,不依不饶地要求往下说。吴楚勋直说到后半夜才算罢休。 吴楚勋钻到被里时,数了数,这一宿书竟挣了十多块钱,比修一天钟表挣得还多。 就这样白天修表,晚上说书,又忙了几天。这天吴楚勋早早忙完了活儿,觉得应该换个场子了,便向店主结账,分文不少地把店钱付清。女店主觉得这兄弟特好交,便破例地拉来“当家的”请他喝了一顿酒。吴楚勋也是平生头一次喝酒,几杯下肚,便脑子发沉,眼皮打架,只好告退早早睡下。 睡到半夜,听得有人嚷嚷,是新客投宿。 两个人也是醉醺醺而来。 “大哥,今晚儿早点睡吧!明天好赶火车。” “没关系。二混子,再喝!” “你别喝啦!” “我心里憋、憋屈呀!我不甘心。” “李世清有了人家,你少了麻烦。这不挺好的吗?” “我忘、忘不了她呀!她不、不理我啦!说说是要对——得起那个姓、姓吴的。” “对老娘们儿何必那么真心。这件事就过去了吧!” “过、过不去,孩子是我的,凭,凭凭什么成了姓姓吴的了?我杨发没,没吃过这样的亏。” “拉倒吧!睡觉,睡觉。” “不拉倒,不——能拉,倒,李世清……” 吴楚勋再也睡不着了。翻了几个身儿,便坐起来。想了想又躺下。看到窗外蒙蒙见亮,好像下雪了。他起来收拾行李,背上挎包走出去。 大雪纷纷扬扬。吴楚勋在村口,坐在行李卷上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看见俩人过来,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迎面拦住去路。那瘦高个儿杨发一愣,吴楚勋说:“认识我不?”另一个挺身而出,道:“你是干什么的?” 吴楚勋一拨拉,把那人推在旁边,说:“没你的事儿。” 天还没大亮,瘦高个儿没看清对面人的模样,他拿出大队领导的架式说:“你要干什么?我是清水沟大队主任杨发……” “我认识你。”吴说,“现在就是想让你认识我!” “你是谁?” “乌拉沟人,吴楚勋!”说完抡起一巴掌,把他打了趔趄。 杨发捂着脸,硬充好汉,叫道:“好哇!真是冤家路窄。”回头冲着同伴说:“二混子,给我上!” 那个叫二混子的顺手从木杖子拔出一根粗木头,朝吴楚勋劈头就打。吴楚勋也没挪窝,抬起胳膊一架,下面横踹一脚,只听“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两截。二混子踉跄几步,又扑上来,吴楚勋回身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杨发也抡拳打来,吴楚勋左拳一挡,右拳同时击到对方脸上。 清水大队主任仰面朝天倒在同伴身上,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捂着左眼,说:“有话好商量,别,别……” 吴楚勋说:“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记住,你再敢碰李世清一个手指头,我就打折你的腿!” 说完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朝北走去。 正月十五,傍晚。奚洋洋、夏芳和周小燕就从沈阳赶回来。裘泳在家迎接了她们。江晓岭、苏里柯很晚才回来。裘泳嘴严,这些天的事儿她们不知道问,他也没跟她们提。本以为第二天见面可以唠唠情况,大清早没吃饭男生们都早早起来走了。队长吴大哥上北边去找铁匠师傅,在家的三个领导现在忙得很。这回好了,女生回来了,便顺理成章地操持起“家务”。院子、屋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三个女生就不约而同地为男生拆洗被褥。奚洋洋拽出了晓岭的,夏芳拉过来苏里柯的,小燕就把裘泳的抱走了。院子里很快就晒满了被褥的棉花里子。 奚洋洋无精神打采地洗着被单子,不时地往院外望着,她盼着江晓岭能抽空回来一趟。昨晚没找到机会,她有满肚子话想尽快向他倾述。 这个假期对她来说是一场灾难,家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外壳。当晚上和弟弟妹妹们挤在吊铺上时,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过去,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下乡后这间屋子一直锁着,不许别人甚至不许弟弟妹妹进去。一夜之间这个地方就没了,她得反过来跟妹妹挤在一起。如果她不回来,妹妹就会宽松些。特别是她见不得那些无休无止的批斗。早晨走时,妈妈特意打扮得整整齐齐,晚上回来就变得狼狈不堪:头发散乱,面带血迹,衣服斑斑污痕。尽管妈总是笑着说:“好多啦,比过去好多啦!”可是,奚洋洋看得出妈是在强忍着极大的悲愤和痛苦。那件红毛衣是她抗争的标志,她会连夜把它洗净、晾干。如果第二天,工作队还要带走她,她宁可带着潮湿,也要再穿这件红毛衣。她的叛逆性格,决定了她必须这么做,而她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遭到更加严厉的惩治。真是不可救药啊!而奚洋洋的爸爸,这个出身官僚家庭的反动学术权威,也得不时地被揪出来批斗,好在爸爸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打就倒,一批就服,所以少受了许多苦。但是,最让奚洋洋不能忍受的是,工作队勒令她们姐弟站出来批判她们的父母,揭发他们的罪行。奚洋洋受不了,她只有逃避。若不是得了一场病,她早就回来了。这场病可不轻,大叶肺炎,高烧不退。打了几针,总算稳定住了。这一病,就更没法跟妹妹挤在一起了,她妈妈也怕一家人都病倒。 家没有了,青年点就是她唯一的家,但不是她的归宿。临回来时,她咯咯笑着对妈妈说:“我要结婚,跟江哥结婚!”妈妈并不感到意外,反倒很赞许这个决定。“好,这样很好,妈就放心啦!” 现在,她要跟江哥说出这一切。 这天晚上,江晓岭他们几个又忙到很晚。奚洋洋把自己的被褥铺到江晓岭的位置上,又把江晓岭的棉花套搬到女宿舍,晚上睡在里面觉得很温暖。蒙眬中她梦见自己正依偎在江哥的怀里,呜呜痛哭。江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好啦!好啦!有我在,什么也不怕。”然后,她说:“江哥,我们结婚吧!马上结婚!”江哥吻了她额头一下,亲昵地说:“就依你。其实我也想结婚……”这一夜真幸福,她终于投入了江哥的怀抱 第二天一早,天阴沉沉的。奚洋洋捧着洗好的被褥单子到男宿舍。一看,仨人的被都好好地卷着,昨晚谁也没回来,心里纳闷儿?把自己的被褥取走,又把江晓岭的棉花套抱过来,铺到炕上,心不在焉地缝被罩。 快到晌午时,裘泳和里柯才回来。她忙问:昨晚咋没回来? 裘泳说:“昨天接技术员去了,都在金家寨住的。” “接技术员?江哥怎么没回来?” 裘泳支支唔唔半天没答上来,他俩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关于小邪乎跟江晓岭的事儿,所以很怕说漏了嘴。里柯说:“晓岭 啊,接着换稻种去了,兴许后晌才能回来呢!” “换稻种?这么说咱队要开水田?”奚洋洋惊喜地说。 “咱队变化可大啦!江晓岭到金家寨……请来个水稻技术员,还有,哎!你到队上就全知道啦!” 里柯突然打住了话题。 裘泳补充一句:“知道吗?吴大哥结婚啦!” “什么?不会吧?”奚洋洋疑惑地问。 “这事我们也挺意外。想必大哥有他自己的想法。” 苏里柯说,“反正早晚也是那么回事,结了婚倒也心静。” 这话说到奚洋洋心上,她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女的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清水沟的大队会计,兴许俩人过去就认识。” 奚洋洋反来复去地想,觉得这是好事,应该高兴。大哥的结婚,为她和江哥的婚事铺平了道路。四年都过去了,已经到了五年头上, 金玲结婚时,大家齐声反对。这回好了,老大哥带了头,她和江哥结婚就不算过分。 回到南屋,看见夏芳坐在炕上正在缝褥面。便兴冲冲告诉她:“夏芳,你听说了吗?吴大哥结婚啦!”夏芳知道的消息比洋洋多得多,苏里柯把江晓岭跟小邪乎的事,都写信告诉她了,可她没法告诉奚洋洋,只是说了声:“噢?是吗?以前咋没听说?”奚洋洋咯咯笑道:“大哥结婚了,我也想跟江哥结婚!” 夏芳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应敷道:“呸!不知害羞!等不急啦?哪有姑娘家自己说出来的!” “没办法呀!江哥是个闷葫芦,等着他说?不一定到啥时候。” 奚洋洋咯咯笑道:“我现在没家了,不自己提出来不行,我就是等不急啦!我就是指望跟江哥一起成个家……” 夏芳抬头看着她,叹了口气说:“洋洋,你太痴情了……其实,有些事儿是会变化的……”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却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好说:“你看,吴大哥跟金玲,本应该成一对儿,谁成想变成现在这样……” 奚洋洋听不懂这些弦外之音,便说:“所以,我不能再等了,免得夜长梦多,嘻嘻!” 下午,天又下起了雪。奚洋洋缝好了被褥,自己摸摸额头,还是挺热。脑子也晕晕乎乎的。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夹了个小包,迎着大雪向乌拉沟走去。 柳大妈自己在家,看到奚洋洋回来乐坏了。奚洋洋打开小包拿出一块小花布,说:“大姨,这是我给您买的,您看着自己做件衣服吧!” 柳大妈接过花布,乐呵呵地说:“你这姑娘心可真细,姆要是穿上这衣裳,能年轻十岁。” 正说着,院外一阵马达声响,吱嘎一声车停在了院外,原来是柳三儿回来了。柳三儿拎个包进来。看见奚洋洋喜出往外,忙打开包,拎出一件红毛衣,说:“正好我出了一趟远门儿,这是给你捎的。” 奚洋洋马上沉下脸来,说:“你的东西,我不要。” 柳三儿仍然笑嘻嘻地说:“兴你给我妈买东西,就不兴我给你买?你若不收,我妈这个也不要。” 柳大妈也跟着说:“拿着吧!大姨知道你烦姆三儿,就算是大姨送你的。” 奚洋洋不好再推辞,只好收下。柳三儿得意忘形地说:“穿上,穿上!看看好看不!”奚洋洋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去。 柳三儿妈推了一把儿子,说:“去去去,出去溜溜!姆跟洋洋唠点儿贴己嗑儿。”柳三儿不情愿地走出去。 “洋洋,”柳大妈挺郑重其事地说:“你到靠山这旮儿吧,也四五年了,这说话也成了大姑娘了。姆也看出来你跟江晓岭是一对儿。唉!这码子事儿呀,也没法……说,这月下老儿也有拴错红线儿的时候不是?你出身不好,江晓岭出身也不好,你说这两个有罗乱的凑到一块儿更添乱不是?你还是呀想开点儿,将来不愁找不着好人家……” 奚洋洋越听越糊涂,“大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唉!你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再说这事也都背着你。大姨跟你明说了吧——早晚你也得知道。 这江晓岭啊,乌拉沟都传着,说他跟小云子好上啦。哎哟!你这孩子气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奚洋洋咯咯一笑,说:“我没事儿。” 柳大妈说:“反正乌拉沟都传遍了,你可得有个掂量。没有更好不是?” 奚洋洋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她觉得这事儿不沾边儿。 唉!奚洋洋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不沾边儿的事儿,还真叫她撞上了。那天胡素云也是借点酒劲儿,过后才知道事儿闹大了,消停了好几天不做声。昨天,老金家把家搬来,爱说爱笑的金教山和金子很快跟年轻人混熟,就在大伙帮着搬东西这会儿工夫,又提起这个茬儿,到中午时分,这未经本人认定的消息就在乌拉沟传开了。 此时,换稻种的几个人正往回赶,已经到了乌拉沟村口。江晓岭脚搭着两车辕子,靠在麻袋上挥着鞭子,身上落满了雪花。金教正坐在最上面,胡素云就扭在他俩中间,一个劲儿往晓岭身旁靠,故意让金大哥看出个亲热劲儿。江晓岭这一路上憋了满肚子气,没法发泄。临到乌拉沟口了,金教正还在旁边勾搭话儿:“江晓岭啊,你这个队长这回可妥啦,队里大丰收,干出点儿名堂;再娶个媳妇儿。这叫双喜临门!” 江晓岭不耐烦地说:“娶什么媳妇儿!没那回事儿。” 金教正认真地说:“这事儿可板上钉钉儿了。我看那,别等到秋后啦,插完秧就得结婚。不然就出事儿啦!” 江晓岭气哼哼地说:“别瞎说!没有的事儿!” 金教正仍然兴致勃勃地说:“怎么是瞎说,在我家你跟小云子就睡一个被窝儿,还不认账?” 胡素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金大哥,你到处讲究啥呀!就睡一个被窝了,能咋的?”说完又往江晓岭身上紧贴了一下。江晓岭这次可实在不能忍受了,一扬手把她推倒在金教正那边。 偏巧这时奚洋洋从柳家院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这一幕。而胡素云也看见了奚洋洋。如果不是在村口,如果不是被奚洋洋看见,胡素云被推开后可能就拉倒作罢,本来就是瞎胡闹的事 第十二章 苦春头 雪化净了,山坡向阳处的小草芽已经哄出地皮。诗人会说:小草透露出春天的信息。庄稼人却说:“苦春头子到了。”这段时间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头年分的粮刚好吃光,今年的粮还没种呢,连野菜都没冒出来,吃什么?混吧!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河,走社会还能叫人饿死?真正快要饿死的,一准能混上救济粮,可谁敢保证这救济粮不是在你饿死后才发下来呢?还是自己梦自己圆吧!再分有点办法的,都能十里八村的摘借点儿。现在借,年底还,来年这时候再借。不知这叫恶性循环,还是叫良性循环。 乌拉沟就是这样的穷地方。 老金头搬来了,开发水田的规划落实了。 大田送粪,水田挖渠,哪年也没今年忙。 新班子就是有个新气象。沟里沟外热气腾腾,一改以往的死气沉沉景象。特别是南大洼子和西大地这两块地,旱地改水田,棒劳力都集中到西河套挑水渠;还得赶紧把地里的茬子刨出来,为下一步打池梗子做准备,忙得不可开交,连往年不出工的家庭妇女都动员出来啦! 柳云红领着清水沟那个杨主任等几个公社领导检查工作路过乌拉沟,站在路边一看这场面,也觉得干得不错。苏里柯忙拉江晓岭从地当中跑来。柳云红沉着脸问:“吴楚勋呢?怎么好几回都没见他?”江晓岭眼睛朝一旁瞅着说:“队长抓全面,到沟里去啦!”杨主任说:“不对吧?上个月我到北边给大队买土豆栽子,还遇见过他。他到北边干什么去啦?” 苏里柯不慌不忙地说:“光兴你杨主任给大队买土豆栽子,就不兴我们吴队长给生产队买土豆栽子?” 杨主任忙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云红对到北边的事不感兴趣,便说:“杨主任,最近调到公社了,现在是党委宣传委员。” 江晓岭带搭不理地说:“那以后就得叫杨宣委啦?” 柳云红又问:“你们修梯田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苏里柯赶紧接过来汇报道:“沟里还有一块梯田,是闸沟造出来的,也就是几亩地,但是费了一冬的工啊!那个是求质量实打实干出来的,真正的梯田呐!嗯?柳书记要不要去看看?” 柳云红脸色毫无表情地说:“今天就不去看啦!” 江晓岭在后面拉了一下苏里柯,示意离开。但苏里柯却满不在乎柳云红的生冷态度,笑嘻嘻地说: “柳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柳云红向西河套望着,疑惑地问:“那边是修梯田?” 江晓岭扭过头小声咕哝道:“修什么梯田……” 苏里柯赶紧抢着说:“那是在挖水渠,这片地整出来了,正好引渠灌水——都是农田基本建设,这不违背公社的精神吧? 这两块地就要数量的,能有二百多亩呢!吴队长说:公社下达了指标,我们不但要完成,还得超额完成,为全社做贡献呐!柳书记你说咱队长不错吧?” 柳云红这才露出了笑容,说:“嗯!还行,你们干得不错!” 柳云红走后,江晓岭不滿地说:“你也学会巴结领导了!” 苏里柯说:“巴结啥?我是替你们调和,吴大哥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式,你一脸带搭不理的样子,咱还有干?叫他看出是开水田,楞是让你停下,咋办?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讲点策略行吗?等到池梗子打完,再一放水,再告诉他:这是开水田!” 俩人往地里走,扭头看见吴楚勋光着头,胡子拉查,脚穿个牛皮靰鞡,棉袄两襟一抿,腰间扎根麻绳。钱揣在怀里,扛着行李卷回来了。看见西河套一帮人甩着大锹正在挖水沟。一个朝鲜老头儿领着一杆大锹的五个人走来,在地当央正比比划划地指点着,吴楚勋便走进地里。大伙见了纷纷打招呼: “队长回来啦!老吴回来啦!这一气儿能有一两个月吧?” 江晓岭告诉吴楚勋:老金头是新请来的水稻技术员,水田开上啦!沟里闸沟造田也快完了。 这时老金头儿走来,苏里柯介绍道:“这是咱吴队长。”老金头说:“好,队长回来啦!事就好办啦!”指指脚下说:“育苗,就在这个地方。塑料布,要快买,来不及了。” 江晓岭说:“再等几天吧!贷款还没批下来。” “清明前得扣上塑料棚,再晚了要影响收成。” 吴楚勋问:“缺多钱?” 江晓岭叹了口气:“队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贷款下来也不够哇!还得买化肥、农药……怎么也难啊。” 吴楚勋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叠钱,说:“拿着,这是二百块。” 这钱很零散,显然是大哥一毛两毛挣来的。江晓岭忙说: “不行,你得盖房子,安家。队里的事我再想办法。” 吴大哥说:“盖房的事拖一拖,生产要紧。” 江晓岭知道扭不过大哥,便转身把钱交给苏里柯,说:“大哥,你刚回来,本该歇一歇,不过还有件事儿:奚洋洋病了。” “在哪儿?” “在公社医院。我去过几回,一直是金玲在那护理。这两天大概该出院啦…… ” 苏里柯说:“直说了吧!为交住院费的事儿我们正犯愁呢。”“没问题!我马上就去!”吴大哥把行李往地下一扔,说:“帮我送回家!” 江晓岭忙说:“哎?你先回家看看,嫂子在家还等你呢!” 吴大哥头也不回地说:“回家赶趟儿,我还是先到医院。” 奚洋洋住院有半多月了。 那天,还多亏柳三儿在家。柳三儿开车,娘俩儿把她送到公社医院,挺及时。柳大妈陪了她一天,晚上金玲就来了。这几天一直是金玲在医院护理。江晓岭跑到医院去看她时,她还在昏迷中。江晓岭做梦也不会想到,奚洋洋是因为他和胡素云的事儿病倒的。奚洋洋昏迷不醒,别人也没看到那一幕,连胡素云也没想到是她把奚洋洋气成这样。 吴楚勋一进病房,金玲就流出了眼泪,说:“大哥,你咋才回来?”吴大哥说了句:“啊,事才办完。”走近病床,见洋洋躺在床上,便问:“洋洋!好点了吗?” 奚洋洋眯缝着眼睛,看到吴大哥勉强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怎么病成这样?”老大哥抓着洋洋的手,不住地拍着。金玲摇摇头,没说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哥,很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吴楚勋看到金玲的肚子也大了起来,说:“你身子也挺沉的,总这么守在医院也不是事儿。”说完转身出去了。 找到大夫,吴楚勋问:“大夫!奚洋洋到底什么病?” “从治疗角度,我们解决的是肺内感染问题,现在已经基本控制。但是她身体太虚弱,可能是精神受了刺激,你们可以查一查,究竟是什么事儿让她受打击了。” “那现在怎么治疗?” “没什么好办法。现在可以出院,回去慢慢养吧!身体得慢慢恢复,精神问题嘛……” 吴楚勋不再多问,他办事向来嘁哧咔嚓。回到病房,看见柳三儿和他妈也都来了。吴楚勋说: “柳大妈,大夫说可以出院啦!咱们收拾东西走人!” 护士在旁边说:“住院费还没结清呢!” 吴楚勋摸了摸怀里,一拍胸脯,说:“我去!” 柳三儿忙说,“哎!吴大哥!我带来了。” “我有钱!先不用你的。” 吴楚勋来到收款窗口一说,里面拉出清单。吴楚勋把怀里零钱全翻了出来。里面那姑娘不耐烦地说:“怎么全零的,有整钱没有?” “是钱不?是钱就行。”吴楚勋提高了嗓门儿,里面不敢再拒绝。递出一张票据来。吴楚勋看也没看就揣到怀里。 病房里已经收拾好。奚洋洋呆呆地坐在床边。 吴楚勋进来说:“走,给她送回沈阳!” 金玲迎上去,趴着他耳朵轻声说:“不行!,她家搬了,现在没法儿住了。” “那……回青年点。”吴楚勋说。 “青年点也不是养病的地方啊!乱哄哄的。” “实在不行,就到我家。” “你家更不行啦!还不抵青年点呢。” 柳三儿忙搭话:“到我家,我家行!” 柳大妈也说:“姆家行,清静,姆能侍候洋洋……” 金玲想了想说:“柳大妈,倒是放心,不过还有个小子……” 柳大妈说:“让姆三儿住他二哥那旮儿,不就妥了嘛!” 柳三儿连说:“对对,我就住我二哥家。” 金玲笑道:“你可得保证——不许回家住!” “保证!我保证!” 吴楚勋说:“行!就这么着啦!花消嘛,我出!” 柳大妈说:“这是谁跟谁呀!姆拿洋洋当闺女呐!” 柳三儿也自豪地说:“我还挣工资呢!” 吴楚勋说:“一码是一码,你老要是真收洋洋做闺女,我们就不用多操心啦!” 柳大妈高兴地说:“那就真收,等洋洋好了,姆就正儿八经地认闺女。” 柳三儿忘乎所以地说:“干脆就收个儿媳妇吧!” 金玲恼怒地说:“柳三儿!你敢打歪主意,我不饶你!” “嘻!我不说着玩儿嘛!人家洋洋也看不上我呀!” 洋洋一直苶呆地坐着,虚弱得提不起一点儿精神,任凭别人摆布。几个人把洋洋扶到车上,回乌拉沟。 吴楚勋把洋洋安顿好,让金玲回家休息,并告诉她晚上安排别人陪伴洋洋。这时江晓岭也进屋来,说:“晚上让夏芳来陪洋洋吧!夏芳今年到乌拉沟上工了。”吴楚勋这才放心地回家。 这个家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现在两个多月后,他回来了,可已经忘了老婆长得什么样。他使劲回忆着,依稀记得,她是女人堆里大高个儿,挺结实,两条黑辫子,还有什么?脸色,眉毛,眼睛,嘴口……都没有。李世清,三个月身孕,根正苗红,他只记得这些。 一脚踏进门里,他就愣住了。炕头被卷儿上侧身靠着一个女人,面黄肌瘦,挺着个大肚子。这女人是谁?怎么是这个样子?噢!又过了两个多月。屋里冷清清,除了炕头的被褥,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炕梢儿有一口木箱,那是吴楚勋青年点时的家当。箱子旁是他的行李,还捆着。北炕横七竖八地放着镰刀、锄头、锹镐之类的家什。再有就是一个破土篮子,里面还有十几个挖去芽儿的土豆母子。“这是家吗?难道这就是我吴楚勋的家?”吴楚勋想着,不觉一阵心寒。 吴大嫂李世清翻身看见自己丈夫站在门口,便起身道:“你,回来啦?” “唔,回来啦。饿了!”吴楚勋看到那个大肚子,不觉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但,他实在是饿了,现在顾不得发作。 吴大嫂从外屋地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土豆母子,一碟酱放到炕檐儿上。吴楚勋一皱眉头:“怎么就这个?” “上个月上我妈那借了十斤苞米面,早吃没了。这土豆母子还是队里才分的。不然……要不,我明天再去借点儿?” “不用!”吴楚勋不由产生一丝怜悯之心。心想,这等之事怎能让女人去干。便说:“我回来啦!这些都是我的事。” 土豆母子沾酱,一口一个。很快吃完——只是半饱。吴楚勋手伸到怀里掏了一阵,只掏出八元钱,一拍,放到炕檐儿上:“这钱,拿着!” “怎么就,就这点儿?” “嗯,我借队上了!” “那,咱咋过日子?” “钱是人挣的。有我吴楚勋在,少不了你吃喝!” “这钱你拿着吧!我要钱也没用。”吴大嫂拿起钱,往他怀里揣。吴楚勋直到这时才仔细端详了她一下,两个月间她竟变得如此苍老,这是我吴楚勋对不起她。突然抓住她手,摁在自己胸口上,“记住!你是我老婆,这辈子我都要善待你!” 就这句话感动得吴大嫂泪流满面。因为她的“短处”她得永远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吴楚勋这辈子从来也没爱过这个女人,但他说到做到,这辈子还真对得起她。 外面已经黑下来,吴楚勋正要去点灯,忽听窗下有人低声喊道:“世清,是我,这回让我进去吧!” 没等吴楚勋弄清怎么回事,就听得李世清冲院里骂道:“滚!给我滚,你这丧尽天良东西!” 吴楚勋开门走出去,看到了杨发,便冷笑了一下,还没说话,李世清已站到门口,说:“楚勋,你给我打!打这不要脸的。” 吴楚勋步步走近,杨发不由得步步后退,一下子绊倒在地,又匆忙爬起来。吴楚勋不慌不忙上前抓住杨发衣领,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扇起来。打得杨发哇哇直叫。惊动了西屋的陈老五。陈老五忙上前拉住吴楚勋,为外甥求情道:“别打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打啦!” 杨发趁他松开手的工夫,抱头跑了。吴楚勋笑道:“五叔,这事可怪不得我,你这外甥,记吃不记打!” 晚上,吴楚勋来到柳三儿家。江晓岭、金玲和夏芳也都在。奚洋洋坐在炕头的褥子上,搂着被子。金玲和夏芳俩人在喂她面条。洋洋半闭着眼睛一声不吱,喂一口就吃一口。 吴楚勋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江晓岭说:“洋洋身体太虚弱,得想办法增加营养。”炕稍堆着几包卦面、饼干和白糖。 江晓岭说:“这些都是青年点同学送来的……” 吴楚勋又叹了口气,说:“最好吃点儿高蛋白的东西。“ 柳大妈马上说:“鸡蛋姆家有,屈不着。” “还有个招儿——”吴楚勋对着江晓岭耳朵说,“明天,咱俩去……” 第二天中午。江晓岭、吴楚勋来到小队仓库。金玲打开门,仨人进去关上门。金玲取出雷管炸药和两个酒瓶子。吴楚勋把雷管装好导火索,放到瓶子里,再把炸药掰开一点儿点儿倒进去,拿小棍儿扎实,把口封死。 揣好炸药瓶子,吴楚勋和江晓岭出仓库。金玲锁上门,紧跑了两步追到饲养院门,喊道:“江哥!吴大哥!” 吴楚勋转过头,问:“有事儿?” 金玲注视着他,说:“你,你们俩要当心呐!” “没事儿,一会就回来。”吴楚勋一摆手又说:“哎!明天你把仓库钥匙还有现金这摊事儿都交给夏芳吧!你可别累着。” 俩人向西大砬子走去。 天不错,日头挺足,就是有点小风。正是料峭春寒季节,穿棉衣热,穿单衣还冷。乡下人有经验,这时最好空心穿棉袄。 清河只剩下一湾细细的浅流。但,河水围着靠山一甩湾,奔到西大砬子下面时,却留下一个大大的深窝,冬夏不断流。 俩人来到西大砬子脚下,一路上已经捡了一大捆柴禾。吴楚勋划着火柴,点起了一堆火。江晓岭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枝,点着了炸药导火索,把瓶子扔到水里。“隆、隆”两声闷响,水面翻出两股冒泡的水花,很快浮起一层小白鱼。江晓岭活动几下筋骨,脱去衣裳,只剩下一件泳裤,弯腰“咕咚”跳到水中,浮在水中抓鱼往岸边扔,吴楚勋在岸边捡起来穿在柳条上。小鱼被炮震晕了,不一会就醒过来,有的摇摇尾巴又钻到水里,有的顺水漂走。看起来是一层鱼,江晓岭抓了十几条,水面就寥寥无几了。水冰扎冷,终于挺不住了,哆哆嗦嗦爬上岸。披上衣服烤火。嘴唇冻得青紫,不住地打颤。 吴楚勋抻了抻腰说:“我下去试试!” 江晓岭忙阻拦说:“不行,水太冷了,你受不了!再说也没几条了。不值得再下去。” 吴楚勋边脱衣服边说:“我猜,水底下还有。”江晓岭怀疑地说:“你能潜水?” 吴楚勋说:“真人不露相,今天给你露一手。”说完也“咕咚”跳下去,半天没动静。江晓岭正着急,吴楚勋钻出水面一手抓住一只大鲇鱼,说:“接住!”深吸一口气又钻入水中。晓岭高兴地说:“好好!鲇鱼好,一条有好几两沉呢!”上下几回扔上十来条,吴楚勋也哆嗦着上了岸。两人烤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穿好衣服往回走,一人手里拎一串鱼。 “晓岭啊,没钱啥也玩不转。那几个劈铁的,我跟他们讲好了,他们手里还有点儿活儿,得过两月才能到。”吴楚勋面带难色地说,“在他们到之前,我得忙着办执照,做点儿开工前的准备工作。所以,这些天,你还得全面抓着,只当你是队长……” 江晓岭说:“行,咱们不是一回事儿嘛。” 吴楚勋说:“就好像我这个队长不务正业似的……” 江晓岭说:“哪有的话?你抓的都是关键,是经济命脉,柳云红不懂,我还能不懂!” “就是嘛,以粮为纲不犯错误,多种经营才有出路。土里刨食毕竟是有限的。办执照这些事儿我就先张罗着。” 到柳三儿家,江晓岭把鱼交给柳大妈,说:“大姨!麻烦您给奚洋洋熬汤喝吧!” 柳大妈惊讶地问:“这么多鱼,哪旮儿弄的?” 吴楚勋轻描淡写地说:“河边捞的。” “哎哟!这时候河边还能捞着鱼?这可真是老天爷送给洋洋的。”柳大妈掂了掂,说:“这么多鱼,洋洋也吃不了,你拿回点儿给你媳妇熬汤吧!” 江晓岭也说:“对,拿一半儿吧!” “那可不行!”吴楚勋忙摆手阻挡。 柳大妈埋怨道:“你离家两三个月,也不管你媳妇,看你媳妇瘦成啥样了?她可是怀着孩子……拿着!好好侍候侍候!” 吴楚勋无言以对。拎着鱼回家,路过许阳君家的小破院时,看见金玲,便把鱼分给了金玲一半,说:“你这肚子跟你嫂子的也差不多了,千万别干重活儿。” 大清早,丘萍就在青年点院子里安小镐把儿,“咣咣”锤了几下觉得挺好。裘泳走过来,看了看,一使劲儿就把镐头儿掰下来,说:“不行,今天你准拉兜。”说着便重新给她安。 丘萍在旁边看着,不服气地说:“说不定谁拉兜呢,好歹我也是经过半年多的考验啦!”裘泳说:“你刨过茬子吗?”丘萍说:“不就是刨茬子吗?一镐一个,敲一下土,再一镐一个,简单劳动。”“那今天就体验一下吧!” 南大洼子。地里一片苞米茬子。裘泳数了数人,从把道边儿的地垅开始,走过三十多根儿垅,站在地头,每人三根垅。等着劳力依次拿垅。小邪乎、夏芳、丘萍、蔡玉芬一些妇女劳力都排到了后边。看看差不多啦,裘泳发话:“这块地要改水田,所以茬子一定要刨净,不许留半截的。宁可慢点儿,别毛草!” 说完跨在中间垅上,哈腰往前刨,一镐一棵,连刨三棵,抓在手中,用镐背一磕茬根儿,根上的土就震落下来,轻轻往前一扔;再刨下三棵,还是一磕一扔,正好扔在那棵旁边。不慌不忙,一会儿就聚成一堆儿。再往前扔,又聚了一堆儿,看起来确实简单。等到干出几米远后,其他人才伸手开干——这是规矩,不能抢在“打头的“前面,否则,要遭众人反对。你把“打头的”赶“毛”了,他使劲往前赶,加快了速度,大伙都跟着挨累。所以绝不能超过“打头的”。范业虎等棒劳力只是紧跟在裘泳后面,总是差几步远。 胡素云领着女劳力,故意压住阵脚儿。“小半拉子”一人一根垅,也不费力。所谓“半拉子”是指刚下地干活的人,大多是小学毕业生,才十三四岁,挣劳力的一多半工分。“半拉子”一般干两年活就可变整劳力,干成人的活儿,拿整劳力工分。 新知青受到特殊照顾,一开始就拿整劳力工分,当然也得跟强劳力一样干,这就苦了新青年。他们连“半拉子”也赶不上,可若是挣“半拉子”工分也太丢脸,为了这个脸面,只有咬着牙干。其实,一遇上铲地、割地、刨茬子这类的抱垅“上趟子”活儿,那就岂止丢脸哪! 丘萍躲过了去年秋天的割地,没尝过真正拉兜的滋味。这次可吃尽了苦头喽!看人家干得那么轻松,一下一个地往前撵。轮到自己,一镐下去,没刨下来;再刨一镐,还没到底儿,得使劲儿拽一下才能弄出来;用镐背磕一下土,“卟”一下崩了满脸土,一看还是没磕净。大风刮起满地沙尘,让你睁不开眼睛,头发、耳朵、嘴里都钻进了沙土。沙土又顺着领口往脖子里灌。一下,两下,三下,使劲一拽,妈呀!茬子杆儿把手划出个口子,血顿时涌出来。丘萍掏出手绢把左手包扎上,继续刨。可包了手绢的手,更握不住茬子杆儿了,只好再撸下手绢。血,又流出来。她一狠心把手摁到土上。丘萍不愿丢脸哪!她咬紧牙关,低着头拼命地刨哇,刨!渐渐地,刨镐的频率慢下来,举镐的手臂低下来。她已经竭尽全力了,气喘嘘嘘,大汗淋漓,实在挺不住了。慢慢地抬起头,伸直腰,酸疼啊!手不得不在后面支撑着。四周一看,人呢?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远处,人在远处。烟尘滚滚,黄沙漫漫,那些人影就像古战场上冲向敌营的战队,而丘萍自己犹如翻鞍落马的伤兵。她掉队了,追不上去了,那一堆堆苞米茬子,就是横躺竖卧的尸体,她就站在这刚刚拼杀过的尸骨中间。残酷、凄凉、孤独一齐涌上心头。 眼前,自己那垅茬子还齐刷刷地直立着,那是一道哭不倒的万里长城啊! 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地垅那边夏芳、邓小霞已经掉过头来,接替她啦!很快就到了近前,还差十多米,她俩转身又拿新垅去了。就是这十多米的距离,丘萍也得哼哧一阵儿。等她干到头,接到新垅时,大队人马又跑到了地当间了。丘萍站在地头,扶着酸疼腰肢,望着远去的人影,真想大喊一声:“天哪!你杀了我吧!…… 吴楚勋到公社办事回来,看到丘萍、柴轲夫和王路都落在最后,便跑到地里,接过王路的小镐,蹭蹭刨起来,在王路看来几乎是一哈腰就到了头。回过来又接丘萍,这时已是歇气的时候。 妇女队长小邪乎见吴楚勋,喊道:“队长,一冬天也不在家,回来了又东一趟西一趟的跑,你忙啥呢?” 吴楚勋也笑着说:“我忙什么还用向你汇报?” 小邪乎忙说:“我这不是关心嘛!” 吴楚勋说:“你若真关心,你就给跑点钱来,三头二百也行!” 小邪乎说:“你饶了我吧,我哪有那个本事!” “这不结了,还得我去跑。”说完便往西大地走去。 地头上,几个老青年都跟社员一样有说有笑。 丘萍伸开两手,左手一道口子,已经止住了血;右手好几个血泡破开,也是血迹斑斑,镐把已经变成殷红色了。鞋里灌了一下子沙土,脱下来一倒,竟有一堆儿。再看她那张娇嫩的脸,满是泥土,被汗水冲得一道道,再拿手一抹,简直成了京剧脸谱。 负责政治学习的宣传员王路强打精神,拿出毛主席著作来,说:“学习啊!田间地头学习一定要坚持!”没人说话,也没人听,其实都很累,都需要休息。不学习还能说说笑笑,有点儿精神。一说学习,便一个个躺了下来。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王路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有人睡着了,鼾声如雷。王路眨咕几下眼,四下瞅了瞅,无可奈何地说:“今天就学到这儿吧!” 中午吃饭时,丘萍回来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进屋躺到炕上。 做饭换成了秦茹英和周小燕。午饭都过时了, 秦茹英推门朝女宿舍屋里一看,丘萍还躺在炕上, 第十三章 乱点鸳鸯 山变青了,树变绿了。大田里长出了庄稼苗。挨累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像凝固了一般,总也挨不到天黑;轻闲的日子却留不下一点儿痕迹,一眨眼就过去。丘萍在公社呆得很轻松,偶尔帮雨晖抄写点材料,倒是累不着。一晃就过去了两个月。她养白了,养胖了 。 这天晚上,广播员小黄把录音带都安排好了,对她说:“我回家去。到时候你替我关机,反正也没什么稿子,都是音乐。” 丘萍说:“走吧!我明白。” 临到门口,小黄又转过身笑嘻嘻地说:“白瞎这个机会了,老汪没回来!嘻!” 丘萍故做嗔怒地说:“去!别瞎说!谁管他。” 丘萍拿起本书,心不在焉地闲翻着,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忙蹲到地炉旁,哇哇地吐起来。吐了一阵儿,觉得好了,端起水杯漱了漱口。拿笤帚扫了扫地。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谁?”丘萍问。 “小黄!睡了吗?是我!”这是雨晖的声音。丘萍一阵心喜,忙打开门。老汪进来,随手关上门问:“小黄呢?” 丘萍抿着嘴看他,迟迟不开口。老汪说:“回家去啦?” 丘萍笑出声来。老汪差一点跳起来:“天赐良机!”猛一下把她抱起来,一阵狂吻,随手关上了灯。黑暗中,丘萍嚷道:“别急嘛!今晚都是你的。”老汪不说话,硬是把她抱到炕上。丘萍挣扎着跳起来,跑到门边,拉了下开关,灯又亮了。然后气喘嘘嘘地靠到门上。老汪不解地问:“怎么啦?” 丘萍忸怩地说“陪我出去遛遛,我都快闷死了……” 老汪连忙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晾一晾,嘻……” 丘萍走到播音器前听了听,说:“都怪你,早就没磁带了,说着把器材关上,俩人一起出门。 满天星斗,一轮弯月,暖风拂面而来,吹得人神清气爽。公社门前大道上,没有路灯,只有两边房屋窗户里透出的微弱亮光。街道上很静,偶尔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又是一片沉寂。丘萍大胆地搂着军人,向街西那条小道走去。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啦?”丘萍问。 “不是告诉你了嘛,到各大队走了一圈儿,了解一下情况。” “到靠山没有?” “去啦。在靠山还真解决几件大事儿。” “哼,你们军宣队跟着瞎掺乎呗,还能解决什么大事儿?” “领导权问题还不是大事?我把许阳君提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王路增补为大队革委会委员;把裘泳这个点长撒了,换个出身好的。” “换谁啦?” “柴轲夫。 “嗯!这倒有道理。柴轲夫很聪明,有头脑。“ “靠山知青点是全省典型,不能让一个有海外关系的人当点长。把裘泳换下来,是为了保持这个典型的纯洁性。还有乌拉沟这个班子,也有问题,阶级成份太复杂!我想调整一下,生产队长吴楚勋我想把他换下来。江晓岭爷爷是地主,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当政治队长也不太适合。” 丘萍警觉地问:“换吴楚勋倒说得过去,换江晓岭嘛……是不是有点嫉妒心理呀?” “我?嫉妒江晓岭?笑话!” “为了奚洋洋也可能啊……” “怎么又跟奚洋洋扯上了?” “奚洋洋跟江晓岭好嘛!” “噢!还有这个关系!怪不得那天批判奚洋洋,江晓岭那么大的火……可,他俩太不适合。” “不过听说胡素云又跟江晓岭好上了,还有人说都睡到一块儿了。” “胡素云是谁?” “乌拉沟妇女队长、老支书胡老爷子的孙女。” “这倒是满不错的嘛!那奚洋洋什么态度?” “这不奚洋洋病了嘛,大概还不知道。可奚洋洋在柳云青家养病,都知道柳云青上赶着追奚洋洋……” “这柳云青又是谁?” “嗳!你可真是‘兵僚’!柳云青是柳书记的三弟。公社开车这个柳三儿嘛!” “噢!小柳哇!这才对上号。我听着柳书记‘三儿、三儿’地叫,哪成想是他弟弟,哥俩长得也不连相。我正跟小柳学开车呢。这小子不错!我看他跟奚洋洋挺适合。” 俩人边说边唠,不觉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老汪还在琢磨小柳的事儿,满认真地说:“小柳是我师傅啊,这个忙,我得帮。” 丘萍不以为然地说:“你别乱点鸳鸯谱啦!奚洋洋可烦柳三儿啦!根本不成。” “事在人为嘛!“ 到了河边。丘萍一下扑到汪雨晖怀里,说:“雨晖。别管别人了,咱俩的麻烦事儿来了!” 汪雨晖吃了一惊:“什么麻烦事儿?” “我,我有了!” “有什么啦?” “孩子,你的孩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有孩子啦!” 汪雨晖欢喜若狂地说:“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啦!” “怎么办哪?” “那还说什么!打报告,我们立刻结婚。” “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爸爸原来是副司令员,跟军分区有那么多老关系——就凭现任的地委副专员也没说的呀!从哪方面讲,都得一路放行,没有任何关卡。”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结婚后,我就把你调回去,咱们就在沈阳安个家,筑一个爱巢。哈哈!我再也不打光棍儿啦!” “看把你美的……” 汪雨晖被这突然降临的喜事儿乐昏了头,他冲着河对岸大声喊道:“我要结婚啦!我有孩子啦!” 此刻,弯弯的月亮,同样照在清水沟的一间低矮的破草房前,吴楚勋正走进当院。从北边回来,就忙着办铁匠铺,可他一直想登门拜访老舅苏孝武。今天,他打了一斤酒,拎着两只煮好的鸡腿,来到清水沟。屋里亮着灯,窗户上糊着纸,看不见人,可也用不着挂窗帘。吴楚勋敲开了门。苏孝武见是吴楚勋,很是意外,愣了片刻,才露出笑脸,把他让进屋。屋里很小,除去炕,屋地只能容下两人走动,炕上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本书,看得出,老人晚上是靠读书消磨时光的。 “跟您说过,不让您来,末了还是来了。”老人埋怨地说。 “是白的黑不了。啊?来不来你都是我老舅了,哈哈!”吴楚勋打着哈哈,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让老先生恼不得也怒不得。翻开纸包,看见鸡腿,只好顺水推舟道:“既然来了——您这意思是想来喝两盅?” 吴楚勋忙说:“不,我不会喝酒。这鸡是给媳妇熬汤的……” 老人喜色溢于言表:“好好,看来你还知道心疼媳妇!” “这酒可是专为孝敬您老的。” “别价!咱们是忘年之交,别提什么孝敬。”老人一高兴,便无所顾及了,说道:“对了,您不是想看照片吗?得,我麻溜给您拿。” 炕稍儿有一只皮箱子,这大概是老人的唯一家当。他打开皮箱子,从皮包夹层中抽出一张照片。吴楚勋接过照片。上面有三个年轻人,中间那位是高个子,穿着很神气的国民党军服,而左右两人则是西服革履。 “这张照片万万不能让别人看到,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可我舍不得烧毁,就放到这夹层里。您看,这中间的就是我,那年才三十四岁。右边这位是我的妹夫,也就是世清的父亲。” 吴楚勋一眼看出左边那人确实很像自己,便说:“左边就是您说的像我的那位朋友,对吗?那时他是干什么的?” 苏孝武眯着眼睛,陷入沉思:“说来话长啊……” “您讲吧!我很想听。” 一张发了黄的老照片,把苏孝武带回二十三年前: “那年,我在国军医院当军医。有一天夜里,我妹夫,扶着一个受伤的人来到我家。那人受的是枪伤,子弹打在腿上。我说上医院吧,他说不行,只能在你这儿治疗。我妹夫名义上是个买卖人,可我知道他是共产党人,他带来的这位伤员肯定也是共产党人,只不过没明说,心照不宣罢了。我就在家里为他开刀,取出了子弹。家里没有麻药,那人竟一声没哼,那情景真是终生难忘。第二天,全城戒严,那人走不了啦,我就把他留下来养伤,对外就称,他是我表弟,腿摔伤了。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国民党军医家里会住着一个共产党,我家倒是最安全的。住了一个多月,我们就成了生死之交的好朋友,他告诉我他的真实名字叫周伯涛。临走时我们三人就照了这张照片。” “那后来呢?”吴楚勋问。 “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从来没问过他是干什么,住在我家这一个多月,他总给我讲革命的道理。告诉我,全国解放的日子就要到了,不要跟国民党走。我是从他那儿了解共产党的。对了,他临走时还托我办了一件事,我替他办了……他走后,我听从他的劝说,离开了国民党军队。解放后,就到了北京当医生。 “那您怎么会变成历史反革命呢?”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清理阶级队伍,工宣队进驻医院,查出我当过国民党军医,就把我定为历史反革命,遣送回老家,我就回来了……” 吴楚勋想了想说:“我明白了,大舅,您不但不是反革命,反而是革命的功臣!您帮过共产党工作,救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您可以向他们说明这一切。” 苏孝武苦笑道:“谁能听我的。他们说您黑,您就甭想白了。” “是啊!”吴楚勋叹惜道,“谁能为您作证呢?……对啦!那个周,周什么?” “周伯涛。” “对了,周伯涛可以证明。他现在,在哪儿?” “我哪知道。解放后我根本就没跟他联系过。” “他还活着吗?” “大概是吧!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妹夫是在五几年,他说周伯涛在黑龙江一个什么军区……后来抗美援朝我妹夫去了朝鲜,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吴楚勋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周伯涛……大舅,我想,这个周伯涛现在一定是个大官儿,如果他还在黑龙江,那就一定能找到。找到他,您就上天堂;找不到他,您就永无出头之日。” “那可怎么找呢?大海捞针呐……” “不,是撒网捕鱼,只要留心,总会碰上的——越是大鱼就越容易找。这事儿,我一定替您留心……” 公社院里。柳三儿刚把车开进来,柳书记和军代表就从办公室出来。柳书记说:“三儿!今天有事儿没?”柳三儿说:“没事儿!”“好,没事就拉我们去靠山。” 俩人上车坐好。柳三儿把车开出院,左拐,上道不远,再拐进小道,绕来绕去,下坡到了河边。前面的道就好走了。车停下来。老汪和柳三儿都打开车门下车,交换位置,不用说话,配合默契。老汪坐到了驾驶坐上, “突突”一声,发动了车。柳书记惊讶地说:“行啊!老汪,学会开了,敢独立操作啦!”军代表得意地说:“还不行,还得师傅在旁边指点。过俩月回去办个证,才算正式出徒!啊?哈哈!柳师傅功劳不小哇!” 柳三儿忙说:“军代表聪明,一点就透。这玩意儿好学,有手就行。哎!打轮儿!快打轮儿!对!油门儿大点……嗯,好。……换档!哎,稳当点,妥了!放心走吧!” 进村时,俩人又换了过来。 到大队部,许阳君正等着他俩。坐下后,军代表说:“经过调整,靠山大队的班子结构有所改善,阶级成份纯了。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但,生产队一级班子还有问题,特别是乌拉沟,让一个历史反革命出身的人当队长,我总觉得是个事儿。” 许阳君忙说:“是啊,军代表政治嗅觉敏锐,年底改选时,我们忽视了这个问题。不过吴楚勋还有威信的……” 柳云红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不能让这样出身的人掌握权力,要把大权交给贫下中农掌管。不过,眼下……先摸摸情况。” 军代表说:“还是应该尽快解决。” 许阳君面带难色地说:“要不,咱们到乌拉沟听一听老支书的意见?” 柳书记说:“这样也好。坐车走吧!” 南大洼子已经打完池梗子,放足了水晒着,苗床地的稻秧绿油油一片。 柳三儿的车一开过砬子头,柳云红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先是感到新鲜,作为乌拉沟的老户,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南大洼子变水田了,不错嘛!怎么没报计划?再往前走,到了乌拉沟口,看见了西大地。西大地的池梗子也快打完了,一帮劳力,几把大锹,正在忙着撸池梗子、平地。那个朝鲜老爷子背着手,在地里来回走着,不时地蹲下目测池子的水平面。吴楚勋、江晓岭、裘泳每人把着一把大锹杆儿,每把锹的周围都有四个人拽根绳子,按照老爷子指点的地方,大锹挖土扬过去。那情景很壮观, 西大地里正干得热火朝天。柳云红看得着了迷。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好像这儿是修梯田,怎么转眼变成水田了呢?水田不是不可以,可梯田的二百亩指标不就没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柳三儿把车开到地头。三个领导下车,柳三儿就奔家开去。 仨人往地里走,深一脚浅一脚,很费劲儿。吴楚勋和江晓岭都看见了,苏里柯催促他俩快迎上去,可俩人都若无其事地扬大锹,谁也不挪窝儿。直到走近了,吴楚勋才不得不放下大锹杆儿,不动地方,不太友好地说:“啊,欢迎啊!有啥指示?” 柳云红也绷着脸说:“这块地,是怎么回事?” 吴楚勋明知故问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开水田,领导连水田都看不出?还是我们又犯错误啦?” 柳云红说:“开水田倒是没错,可你们当初为什么说是修梯田二百亩?这不欺骗党委吗!” 吴楚勋故做惊讶地说:“是吗?有这事?谁这么大胆,敢欺骗党委?晓岭你这么说过吗?德海你怎么上报的?” 江晓岭只用鼻子哼了一下,摇一下头表示否定。苏里柯说:“怎么上报的?咱这是农田基本建设,修水渠、平整土地,当然是农田基本建设;修梯田嘛,只报了沟里那三亩地……” 吴楚勋夸张地长舒一口气:“我说么,咱们得实事求是,修梯田三亩就是三亩,哪能虚报呢!我吴楚勋从来都是两手攥仨大钱——该一是一,该二是二。咱不干那些好大喜功,不知深浅,主观意断的事。” 柳云红像吃了一闷棍一样,气得心里“嘣嘣”直跳,脸也涨红了,可又无法发做。他曾把乌拉沟这二百亩地,作为超额完成公社下达修梯田指标的典范,在大会表扬过:乌拉沟能完成并超额完成任务,别的队为什么不能完成?可是,不料,乌拉沟现在给了他一耳光,说这二百亩是当作农田基本建设的亩数上报的。吴楚勋还在说着:“干了一冬才修三亩梯田,二百亩梯田,那不是做梦?全社才干了几百亩?啊?柳书记?”这几句话分明是在挖苦他…… 许阳君也证实道:“是这么回事,乌拉沟的报表都是把这二百亩地当作农田基本建设报的,后来公社纪秘书说:农田建设也行,可以算修梯田指标。因为这事咱们还争论过,人家吴队长说:修梯田是农田建设,农田建设可不光是修梯田……” “好了好了,什么梯田水田的,不要在文字上纠緾啦!”汪雨晖不知底细,再说也不太关心这些生产上的事,便发表意见道:“我看,你们这水田开得也不错嘛!没什么不可以的嘛!” 柳云红不再追究什么,军代表虽然外行,但,开水田确实不是什么坏事,最近县里又提出“扩大水田面积,实现增产增收”的口号。修梯田那股风好像过去了,本公社没完成县里下达的指标,也没受到太多的批评。 奚洋洋这些天养足了精神,气色也好多啦。在柳大娘家住了两个多月,柳大妈称得上无微不至;柳三儿也真的没在家住过,有时带回点儿东西,放下就走,简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奚洋洋改变对柳三儿的看法:“这小子心眼儿不坏!”身体复元了,奚洋洋觉得不能再这样住下去。尽管柳大妈再三挽留,奚洋洋还是决定今天就回青年点。她觉得欠下柳家的情,这辈子都没法报答呀! 柳大妈不好再挽留,她从心里喜欢这闺女:长得好看,勤快能干,有文化。看着洋洋要走,她便把肚里话说出来:“洋洋,你要走,姆也不留了,不过,有句话,憋在肚里,总想说出来,你若不愿意也别为难……” “什么话,您就说吧!咱娘俩儿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那,姆就说啦:姆接你来的时候,青年点的人就说过,让姆收你做干闺女……” 奚洋洋听懂了,金玲也跟她提过这事儿,她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能当真。此时此刻,提起这事儿,奚洋洋不由得百感交集:妈妈、爸爸被批判,她已无处安身;江哥与小邪乎弄得满村风语,她无所适从;在柳三儿家住了两个多月,她无以报答。想到这,她立刻答道:“那我就认您做干妈!”说罢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喊了声:“妈——”泪水就应声流下来,终于忍不住趴到柳大妈的腿上“呜呜”哭起来。 柳三儿妈忙说:“别哭!闺女,别哭哇!这是高兴的事儿!” 这一幕被刚进来的柳三儿尽收眼底。他兴味索然地说:“这不成我妹子了吗!” 柳大妈忙说:“那就叫妹子!” 柳三儿厚着脸皮说:“洋洋——妹子!” 洋洋红着脸说:“三哥!我要回青年点啦!” “哎!妹子!我,我开车送你!” 柳大妈忙把炕稍一包东西拿过来,说:“这点东西带着,回去慢慢吃。” 奚洋洋忙往外推道:“不行!我好了,不能再往回拿东西啦!” 柳三儿接过来,说:“妹子!拿着!以后缺啥跟哥说!” 三个领导地里转了一圈出来,看见地头大树下坐着胡老爷子。老爷子一般情况不用下地干活儿,他就愿意坐在地头,巴答着烟,看大伙干活儿,他觉得今年有奔头。看见柳云红和老汪过来,老爷子也不搭腔,照样塌眯着眼巴答烟。许阳君近前一步说:“老爷子!柳书记、军代表来了!”胡老爷子塌眯着眼,说“唔!坐会儿吧!今年活计干得不错。上秋有指望。” 柳云红是本地人,对胡老爷子也得恭敬几分。老汪见他年岁大,也不敢在他面前端架子。俩人都很随意地坐下来。许阳君在旁边站着,资历年龄都不够,只有“听喝”的份儿。 柳云红说:“这块地,我觉得当初是报的修梯田……” 老爷子眼都不抬地说:“没有的事!挖了一道水渠,算农田基本建设还贴边儿。这也是为了公社完成指标才这么报的……” 柳云红便不再提这碴儿,反过来说:“这水田嘛,上级要求:‘五一插秧,六一插完’,现在都十多号了,再不动手,就要拖全公社的后腿。……” “拖就拖吧,种地不能弄景。咱这是山沟里的水,现在太凉,插早了没用,人遭罪,不出活儿,小苗也不扎根。这也差不多了,说干也快。” 老汪对插秧早晚的问题不感兴趣,他关心的班子问题。现在正好摸一下这个“老资格”的态度:“吴楚勋当队长干得倒不错,不过他的出身,好像不太……” 胡老爷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说:“他就是苏联克格勃派来的,台湾国民党留下的,也得先干着。成葫芦,还是瘪葫芦,秋后再看!” 这话说得够硬的,老汪有点不满,也不客气地:“原则还是要讲的,不行就得换下来!” 老爷子不屑一顾地反问道:“换下来?吴楚勋老婆是三代贫农、革命烈士后代,随便换他,是把矛头指向谁啦?” 老汪没想到这层意思,便强辩道:“我只是觉得这个班子阶级成分有问题,比方说江晓岭当政治队长……” 老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换下来——得犯着两条:一是群众反对,二是抓着个‘现行’。你掂量吧!你是军人,比我懂——临阵换将,军中大忌!” 老汪听这话有点道理,便不再坚持。柳云红也对这个班子不满,但他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便说:“那就等秋后再说。” 老汪接着说:“不过,有件事儿,可等不及了。” 老爷子抽出了烟嘴,听他下文。 老汪笑笑说:“我想管点儿闲事儿——听说,你孙女跟江晓岭挺要好的?” 老爷子摇摇头说:“那丫头,配不上晓岭……” 柳书记也笑着说:“军代表也关心这事儿?“ “哎?这里面有政治呀!我觉得他俩是挺好的一对。江晓岭娶了贫下中农的女儿,这才是真正地与贫下中农结合,不仅影响到他的思想,也改变了他后代的血统……这不是有利于革命事业的大好事嘛!” 老爷上来精神头,这话他爱听。但转念一想,他说:“江晓岭跟奚洋洋好,谁都知道,这种事不能勉强。” 老汪说:“这是为他们好,年轻人要把政治放到第一位。就拿我们军人来说,你相中的人,组织审查不同意,你就得服从组织,不能个人义气用事。两个出身不好的人结婚,这一辈子,他的下一辈子都有问题,他还有前途吗?年轻人不懂这个道理,我们应该帮他们处理好这个问题,否则就是害了他们。” 许阳君这时深有感触地说:“军代表说得对,我娶了金玲,我就改变了她,她就成为贫下中农的一员,这不是很好吗!” “对!”军代表说:“眼前就是一个见证,试想,如果金玲嫁给江晓岭,会有现在幸福吗!” “有道理!有道理呀!”胡老爷子点着头连连称赞。他想,江晓岭的事儿不能不管。 又唠了一会儿,柳书记说:“我得到家看看我妈。” 老汪说:“对了,我也是才知道这层关系,我也去看看老人家吧。” 柳书记对许阳君说:“你就不用去了,回家看看你那知青媳妇吧!” 许阳君说:“我还真得回去看看,我老婆快‘占房’了,这几天有点浮肿,不知好点儿没有。” 柳书记说:“那就去吧!不行让三儿拉到公社医院。” 柳书记、军代表俩人来到家里,柳大娘忙招呼军代表坐,老汪说:“我这人真是‘兵僚’,不知道您老就是柳书记母亲。没来看过您。” 柳大娘笑着说:“那就以后常来。” 柳云红问:“三儿又上哪儿去,我看他把车开走了。” “送奚洋洋回青年点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柳云红说:“奚洋洋在咱家住了俩月,我看三儿总往家跑,别是喜欢上奚洋洋了吧?” “别说三儿,就我都喜欢这姑娘,这不,刚才临走我还认了个干闺女呢!” 柳云红皱一下眉头,不满地说:“妈,你咋这么糊涂,奚洋洋那样的家庭,你还沾这个边儿?” “怕啥?那姑娘好,我认的是闺女,管她出身干啥?你们当官的怕这怕那,我老婆子怕啥?你这书记还当到家来了?” “大娘说得对!” 老汪很有同感,对柳书记说:“你要把本人出身和家庭出身区别开来。奚洋洋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大娘这个干女儿收得好!这样才有利于对她的再教育。” “好吧!”柳云红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可不能让咱家三儿跟奚洋洋好上。” 老汪不以为 第十四章 喜盈门 吴楚勋的铁匠铺干得热火朝天。队部仓库腾出一间小屋,朝大街的墙上开了个门。门外搭棚子,砌炉子,风匣拉得呼呼响。请来的铁匠师傅掌着钳,小锤指处,吴楚勋的大锤随之砸下。“叮、咣,叮、咣”,那声音十分动听,传遍了沟里沟外。 吴楚勋光着膀子,抡着大铁锤,熊熊火光映得浑身通红。 江晓岭走过来。吴楚勋放下大锤交给别人。俩人走到一旁。 江晓岭高兴地说:“锄钩锄板儿打得都挺好,我听老乡说了,都夸咱这铁匠炉手艺不错。看来今后,队里用点零花钱是不成问题了。” 吴楚勋哈哈笑道:“你不懂,打这些玩意就是个幌子,真正挣钱的是劈铁。” 俩人走到铁堆旁。吴楚勋指着那一大堆废铁说:“这些铁是从工厂收来的,便宜得很。过两天把它劈成小块儿,再卖出去,那就是一大笔收入。我算了下,这一年下来,光劈铁一项,就能赶上种粮的收入!” 江晓岭惊讶地说:“有这么大的利润?” 吴楚勋说:“咱们要干,就干大的。用不了两年,这小小的铁匠铺就得发展成加工厂,什么打铁、劈铁、机械维修、磨米漏粉、豆腐房……全干!你想建果园、你想搞养殖,哪样不得花钱?没钱啥也干不成。这个铁匠铺就是咱们的原始积累!” 江晓岭兴奋地说:“太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宁可专抓种地啦!你就以副业为主吧!队长这个全面工作你还得管啊,我就是替你跑跑脚,哄哄大帮儿!” 吴楚勋说:“什么你呀我、队长不队长的?咱俩还什么你我?我就是愿意干点实事儿,当不当什么都无所谓。人呐,千万不能为名所累呀!” 江晓岭也感慨地说:“咱俩想法一样。” 吴楚勋突然话题一转,说:“别光寻思队里的事,我问你,你跟小邪乎到底有没有那种事儿?” “我……”江晓岭有口难辩。“我那天喝醉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跟洋洋说清楚?” “洋洋也不问,也不提这事儿,我寻思,就让这件事儿过去吧!”他想跟奚洋洋说清这件事,可好几回想张口,都不知怎么说才好。 “洋洋还咋问?队里都嚷嚷遍了,还当面鼓动你跟胡素云俩快结婚。你还不明确态度?” “这帮人瞎起哄!” “就算是假的,现在也成真的了。”吴楚勋不容置疑地说:“洋洋也回青年点了,你得赶快跟他讲清楚,就算是你的错,也要请她原谅!” 江晓岭自知理亏,低下头答应道:“行!我收工后就跟她说。” “干脆吧!你就跟她定什么时候结婚,我看就定在插完秧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和洋洋结了婚,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嗯!就这么办!” 收工时,他想立刻就找洋洋谈。刚到地头,胡老爷子就喊住了他:“晓岭!别走!待会儿到我家,有话说。” 江晓岭说:“行!我到队部,把家什归拢好就去!” 胡老爷子磕磕烟袋,回家去。 江晓岭安排完队里的事,来到胡老爷子家,一进屋就看见炕桌上摆好了几盘菜,金教正也坐在炕里等着他。 见他进来,金教正招呼道:“来,来!就等你呐!” 江晓岭纳闷儿地问:“老爷子!找我啥事儿?” “喝酒!”老爷往窗台磕一下烟袋,顺手一扔,说:“来!爷儿几个喝盅儿!” 江晓岭忙说:“我不会喝!” 金教正“哧哧”笑道:“装啥?在我家时喝多少呢!” 江晓岭最怕提在他家的事儿,便不做声,坐下就吃。金教正给他倒上酒,说:“喝!喝!”胡老爷子也端起酒喝起来,江晓岭只好跟着喝点儿。这酒一进嘴,就觉得实在辣。 几盅下肚,金教正说:“晓岭啊!你跟小云子的事儿,打算啥时候办那?” 江晓岭不知所措地说:“我没……没打算……” 胡老爷子见他面有难色,便说:“按理说,我不该管你们年轻人的事。头两天,军代表老汪说了后,我琢磨着,不管不行!老汪来,是打算撤你和楚勋俩人的队长。为啥?家庭出身问题。我没同意。为啥?大伙都长着眼睛呢!出身自己不能挑,你们的路还长着呢,可脚上泡却是自己走的。楚勋娶了个根正苗红的老婆,我一句就把军代表顶回去啦;你要不要小云子,我不干涉,可你若跟奚洋洋处对象,那可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年轻人,总得为前途着想啊!” 金教正接过来说:“军代表的意见有道理呀!我看你跟小云子挺好的。小云子能干,能张罗,在农村过日子还图啥?别说政治可靠,就光说挑门儿过日子,谁还能抵上小云子?你娶的是媳妇,可不是拿到家里当花瓶摆着的……” 这些话,江晓岭都不知如何应答。有那天晚上的事儿在前头横着,他已无路可走。要奚洋洋,甩不掉小邪乎;要小邪乎,对不起奚洋洋。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独自喝闷酒,不一会儿,就觉得晕晕乎乎睁不开眼睛。便一推桌子转身下了地,说:“不行了,我醉了,睡去……”金教正也不拦着,看着他往外走,说道:“回去好好想想,该定就定吧!” 江晓岭晃晃当当来到饲养院,进队部就铺开了被。 更倌王龙云坐在炕头上,问他:“喝酒啦?” “唔!在老爷子那儿……” “跟小云子的事儿定啦?” “唔……”江晓岭脑子里一片云遮雾罩,没小云子,也没有奚洋洋。他觉得自己忽忽悠悠升到半空中…… 不一会儿,裘泳、苏里柯、柴轲夫、王路几个也从青年点吃完饭回来。大忙季节,几个人都把行李搬到队部住,图的是起来就能“干早儿”,一天三顿饭还得往青年点跑。 苏里柯问更倌儿:“江晓岭咋睡这么早?” 王龙云说:“喝酒了。在老爷子那旮儿喝的。” “喝什么酒?”裘泳忙问。 “喜酒呗!江晓岭答应跟小云子的婚事啦!” 仨人大吃一惊,一时竟没了话。隔了好一阵儿,苏里柯才说了一句:“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刚想铺被,吴楚勋急匆匆进来:“快,快!玲玲危险!”几个人连忙跑出去。吴大哥使劲儿把江晓岭喊醒:“晓岭!快起来!” 许阳君在家里急得团团转。金玲躺在炕上满脸肿涨,肚子挺得老高,一个劲地叫喊。江晓岭忙问:“怎么没请大夫?” 吴楚勋说:“刚才马大夫来过,说得上县医院。公社医院耽误事儿,真接上县里。” 范业虎和金教正、教山几个人搬来一块门板,正忙着铺褥子。吴楚勋几个进来,七手八脚把“哼哼呀呀”的金玲抬到门板上。出了大门。江晓岭说:“套车去,行不?” 吴楚勋摇摇头:“颠荡了不行!就得抬着去!”回头又对金教正说:“老金大哥,你就别跟去啦!明天开始插秧,怎么也得有人领着,你就在家张罗吧!” 刚抬出村口,江晓岭突然叫道:“停下!”跑到近前,江晓岭对吴大哥说:“楚勋,你得回去,别去啦!” 吴楚勋纳闷地说:“我咋不能去?铁匠铺的活儿耽误不了!” 江晓岭解释道:“大嫂也眼瞅就要生了,别赶上你不在家,她再觉病!耽误事儿不是。” 吴楚勋笑着说:“咱能干那没准谱的事儿?早把你大嫂她妈接来了。将来不也得娘家妈侍候月子?有老丈母娘陪着,我还操啥心?” 江晓岭说:“真没事儿?” “放心吧!走,快走吧,痛快点儿!” 大家抬着金玲快步往前赶。 村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惹得远近的狗都跟着叫成一片。出了村,又静了下来。只能听到脚步的沙沙声。过河时,闲着手的赶紧脱鞋,挽裤腿,接过门板,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走,“唏里哗啦”趟过河。上高坡,绕小道,到了大路。这段路能有七八里,王路、柴轲夫已累得气喘嘘嘘,大汗淋漓,两脚也磨出了血泡。这几个人中吴楚勋、江晓岭、金教山、范业虎、裘泳是真有力气,也经摔打,其余的都是文弱书生。到县城还得六十里,别说抬着个人,就是空着两手,这么急匆匆连跑带颠地赶路,也够受的。 天亮前总算赶到县城。当把金玲交到护士手里后,几个人都累瘫了。 天亮了,金教正敲响了大树上挂着的那口铁钟。 饲养院里,奚洋洋用眼寻觅着。夏芳问:“咋少这么多人?” 金教正答道:“别提了!这事儿都赶到一块了。昨晚上金玲不行了……” 夏芳急切地问:“谁?金玲咋的啦?” “马大夫说是,什么来着,妊娠高血压,队长他们连夜给抬到县里去了,……” 大伙纷纷议论着,奚洋洋心事重重,一直没做声。 南大洼子插秧开始了。把道边的几个池子已经插好了秧苗,远望可以看到浅浅的新绿。赶着牛耙地的、拿锹平池子的、扛着扁担挑苗的,拉着绳插秧的,所有劳力都集中在这里。远处小火车冒着烟,开过去。应该是歇气的时候了,可金教正还不放话, 奚洋洋和夏芳紧挨着插秧。左手抓一把苗,右手掐两三棵一插,“刷刷刷”一排秧苗便站到水里。胡素云和金子把两头,喊一声:“挪绳!”众人便退后一步。两根细尼龙绳上,按株距绑好了花花绿绿的布条,两头固定在支架上,从水中提起,插到下两行位置。众人又弯下腰接着插秧。 陈老五扛着锹从北面走来。 金教正喊道:“五叔!咋才来?都啥时候了,忙啥呢?” “忙啥?大喜事?折腾得我后半夜没睡,尽跑腿了 ……” “到底啥事儿?快说!” 走到近前,陈老五才不紧不慢地说:“吴队长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小子!” “真的呀?生了个大胖小子?” “还胖呢?能活下来就不错!听大夫说,他老婆也算捡条命。这咱说话,给她娘家妈也吓傻了。还是他老婆命硬……” 干活儿的人都聚拢过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金教正说:“行啦!歇会儿吧!” 奚洋洋沉默不语地坐在道边,这两个月她猫在屋里养病,啥事儿也不知道。身体复元了,可精神上的创伤还没有弥合。昨天就没见着江哥,今天又没见着,她想问个究竟,可没有机会。胡素云凑过来,问:“奚洋洋,好了吗?” “好了。” “这一病,可不轻啊!” “嗯!” “能有两个多月吧?” “嗯。” “不行就多歇几天,别急着干话儿。” “嗯 。” 金教正说:“这宣传员也不在,没人领着学习呀!奚洋洋给唱个歌吧!”大伙说:“好哇!好久没听奚洋洋唱歌啦!唱个吧!” 金教正见有人支持更来精神了:“大伙鼓掌欢迎啊!” 大伙鼓起掌来。奚洋洋不得不唱起来: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唱完,大伙猛鼓掌:“再来一个!” 这时金教正喊道:“队长回来啦!” 大道上,吴大哥、江晓岭八个人,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来。奚洋洋忙站起来跑上前问:“大哥,金玲咋样?” 吴楚勋大大咧咧地说:“啊,没事啦!” 江晓岭说:“生了个小丫头!” 夏芳高兴地说:“太好啦!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咱青年点添了一儿一女!” 吴楚勋忙问:“什么,什么?还谁生了?” 陈老五笑道:“自己的事儿还问别人?快回家吧!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 吴楚勋拍手道:“哈哈!生了个‘带把儿’的!我儿子!” 大伙哈哈开心大笑起来。 邓小霞掰着手指,问:“队长!你啥时候结的婚?咋这么快就生孩子了呢?” 吴楚勋笑嘻嘻地说:“嘿!小丫头还想弄明白这事儿?别急!轮到你时就明白啦!” 邓小霞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跳起来去打吴楚勋。吴楚勋赶忙跑远了。 笑够了,金教正说:“得了,你几个跑一宿也累坏了,回去歇着吧!” 王路也说:“对对!我现在就想躺下睡一大觉。腿都转筋了。” 江晓岭几个回到青年点,倒炕上一觉睡到天黑。 奚洋洋收工回来,到男宿舍一看,六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睡得正香,便没有招呼他们。到食堂默默吃饭,夏芳端着菜碗,拿个大饼子过来。奚洋洋便说:“芳姐,求你件事。” 夏芳问:“啥事?” 奚洋洋说:“我想到乌拉沟,看看吴大哥那小孩儿。江哥他们几个都睡着呢,也没人陪我去……” 夏芳瞅了瞅窗外,为难地说:“天快黑啦,明天干活歇气时再抽空儿去吧!” 奚洋洋说:“我还有东西给大哥拿去。都是柳三儿妈给的,上工时也没法带……” 夏芳这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天刚擦黑,走在去乌拉沟的路上,夏芳问:“你跟江晓岭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奚洋洋说:“小邪乎跟江哥那个样儿,我都看见了,他俩肯定有事儿……” “那你就跟晓岭说明白!” “说啥?我们俩什么也没说过。连手都没拉过。你信吗?” “不会吧?谁都知道你们俩要好,要说明天就结婚,谁也不奇怪。怎么能连手都没拉过?” “我真傻,如果我那时……” 夏芳说:“不管怎么说,江晓岭跟小邪乎的事儿还没定死,你就不能放弃,不能松口!一定要跟他说明白。” 吴大嫂那孩子很瘦弱,闭着眼睛只是睡。有大嫂的娘家妈侍候着,吴大哥倒很省心。她俩一来,吴大哥就埋怨:“这么晚了,还往这儿跑。走走,我送你俩回去!” 天已经黑了,确实得有人送去。奚洋洋想跟吴大哥说说江哥的事儿。夏芳无话可说,只好跟在后面拉开一段距离。 吴大哥其实很理解奚洋洋的心思,刚出沟口,就直接了当地对洋洋说:“洋洋,你跟晓岭的事儿没问题。别人怎么说你别信,我跟他说了,等插完秧,你俩就结婚。” 这么一说洋洋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故意说:“谁要跟他结婚!他爱跟谁结婚跟谁结去……” 吴楚勋说:“他敢跟别人,看我不砸扁了他!”说得洋洋咯咯笑起来,心情立即畅快了。 前面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声,车灯明晃晃地照着,刺得眼睛睁不开。只听得吱嘎一声,车停下来。这才看清,柳三儿从车上跳下来,说:“你俩回去呀?我送你们!” 吴楚勋说:“那行,就让柳三儿送你俩回去吧!” 于是奚洋洋、夏芳都上了车。 半个月以后,邓严松摇晃着大鞭杆儿,甩得“叭叭”山响。许阳君得意洋洋抱着孩子,坐在车前面,车里面金玲满面红光包在被子里,跷起头张望着。车后面,哑巴老爹干脆跳下车,跟着跑起来。 南大洼子一片绿油油,新栽的稻秧已缓过苗来,正在扎根。一片稻地里,只有老金头一个,扛着锹在田梗上来回走动着。白色短上衣,飘着两条白带子,黑色肥腿裤子,迎风抖动着。在青苗绿水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哑巴老爹边跑边“啊啊”地喊着,声音太小,听不出个数儿。老金头抬眼瞅了一下,没认出是谁,又弯下腰,继续垫水口子。这使哑巴老爹很扫兴。没关系,过了南山头,就到乌拉沟啦!远远望见西大地道边一大帮劳力正在歇气。邓严松又使劲甩了几声脆响,到村口一搂闸,“吁!” 停车,人们便叽叽喳喳地跑上来。 “金玲!回来啦?”夏芳跑在前头,大喊道:“快让我看看!怎么样?”跑到近前,看到金玲红扑扑的笑脸,拉着手高兴地说:“好利索啦?白了,胖了。那天可把我们吓坏啦!” 金玲围坐在被子里,乐呵呵地说:“捡了一条命!” 奚洋洋更正道:“捡两条命呢!” “快看看我女儿去!可招人稀罕啦!” 胡素云、邓小霞、蔡玉芬也围上来问长问短。 许阳君跳下车,神气十足地抱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走到大伙面前。夏芳上前接过来,嚷道:“哎哟!飘轻!” 许阳君忙伸手在下边接着,说:“小心点!你以为是行李卷哪?得!你还不会抱孩子,给我吧!” 奚洋洋抢过来,抱在怀里说,“来!让奚姨看看!”说着揭开小被,露出了孩子的小脸儿。小丫头睡得正香。脸红红的,那小鼻子、小嘴儿确实招人喜欢。夏芳说:“真稀罕人,这小嘴有点儿像许阳君呢!” 许阳君更得意了,伸手要抱回去。苏里柯拽了他一把,挤上来,说:“来!让舅舅看看。娘亲舅大嘛,你靠边儿站。这是咱们青年点儿的外甥呢!” 大伙嘻嘻哈哈这个抱一会儿,那个亲亲,急得许阳君跟着团团转,到底抢到了自己怀里。跳上车,说:“谢绝参观!回家喽!”哑巴老爹喜滋滋地跟在后面。 车刚赶走,金教正又挑起事端,冲着江晓岭喊道:“指导员!你跟妇女队长啥时候也给大伙生一个?喂!小云子!你现在有没有呢!”一帮小伙子、小丫头跟着起哄道:“噢——噢!两个队长正好配一对!” 金教山首当其冲把江晓岭往胡素云那边推,金子领着几个小丫头推胡素云。邓小霞、蔡玉芬手快,早拎来了插秧用的丈绳,几下子就缠到了俩人身上。江晓岭没料到会来这一手,急忙挣脱。绳子缠到两个人身上,要想扎脱就麻烦了。这个往这边使劲儿,那个往那边用力,三拧两拧,就摔倒地上,滚到了一起。 奚洋洋涨红了脸,转过身,背靠在路旁大树,慢慢坐下来。刚才的高兴心情一扫而光。 夏芳来到跟前,紧挨着她坐下来,说:“别管她的,吴大哥不是说了吗,江哥根本没那个意思。”那边裘泳大喝一声:“住手!别闹啦!干活吧!”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大喝镇住了。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讪讪地走开。 插秧只剩下最后的零散池子,东一块儿,西一角儿。劳力也是仨一堆儿,俩一伙儿。中午收工时,空闲的池子都插上了秧。裘泳宣布:“下午,女劳力由妇女队长领着,到南大洼子薅草,男劳力带锄头,沟里铲地。” 金教正喊住江晓岭:“指导员,中午到我那儿吃一口吧!” 江晓岭知道他又要说胡素云的事儿,便很不情愿地说:“不!我回青年点。” 金教正不由分说拉住了他,说:“正经事儿,不说不行!” 江晓岭很勉强地跟到他家。一路上他也在盘算:这事总得有个了结。 金教正家在陈老五东边,胡老爷子二儿子的东屋。十年九搬家的朝鲜族老金家,在生活习惯上很大程度地保持着本民族的特色。虽然,他们也住火炕,但炉灶是重砌的——砖砌的小灶,镶白瓷砖,坐上朝鲜族铜锅。这种锅只适合闷大米饭,老金家也从来不贴苞米面饼子。灶台、铜锅永远擦得锃明瓦亮。金教正的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见丈夫领着队长进来,也不答话。背上背着两岁的孩子,默默盛好两碗饭端上炕桌,低头摆上六碟精制的小菜,悄悄退了出去。 金教正和江晓岭盘腿坐在炕上。金教正问:“喝两盅不?” 江晓岭摆摆手,说:“喝完,下午就干不了活儿了。” 金教正也不再让,边吃边说道:“这秧也插完了。说是说,闹是闹,你跟小云子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定个日子结婚算了,早晚还不是那么回事!再说这可是军代表的意见!” 江晓岭端起饭碗又撂下说:“我两手攥空拳,拿什么结婚?” 金教正一听这话碴儿,觉得有门儿,便胸有成竹地说:“你只要吐口,结婚的事儿不用你张罗。房子是现成的,就在小云子家北炕,被子褥子都预备好了,到时候他那几个哥哥一忙乎,你就净等着入洞房吧!” 江晓岭说:“那我不就成‘倒插门儿’女婿了吗?” “倒插门儿拍啥?成家不用你操一点儿心。我知道你们知识青年都有事业心。多拿出一份力量用在事业上不是更好吗?生产队搞好了,你又成了老胡家的姑爷,谁还能撤你这个政治队长?人活着不就是争这口气吗?” 江晓岭闷了一阵儿,终于动摇了。这几天,他曾把四年来跟奚洋洋的来往都一一过了几遍,除了关心她,呵护她之外,再没有什么了。没有承诺,也没有亲昵,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分手的问题,也不存在他愧对她的问题。最后,他狠下心来,说:“行吧!你给回个话儿,定哪天都行!” 这天下午,江晓岭没心思干活儿,扛着锄头四下转。漫无边际地走到西大地。新插的稻秧,稀稀拉拉看不出模样,只有顺垅看时,才能发现一行行的排列。金教正在水田里修整着水口子,见江晓岭过来,远远地喊了声:“晓岭啊,话儿我给传过去了!人家可开始张罗上啦!” 江晓岭摆了一下手,往西山脚下西河套渠走去。顺着新挑的水渠往下走,就到了南大洼子。金老爷子扛着锹在田埂上走着,一大群女劳力在田里薅草。每个人抱两垅稻苗,打头的是胡素云,紧跟后面的是金子、洋洋和夏芳,然后才能数得上邓小霞和蔡玉芬……江晓岭眼盯着奚洋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聪明、美丽、能干的小妹妹,从今以后就是咫尺天涯了,今生无缘呐!江晓岭不能再想下去,调过头往回走。来到铁匠炉旁,他把吴楚勋唤来。 “陪我到沟里走走……”他说。 吴楚勋瞅了他一眼,说:“闹心啦?” 江晓岭也不答话,只顾闷头走。相处五年,无话不谈,谁也瞒不了谁。江晓岭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吴楚勋,可是他不知如何解释。吴楚勋这一关不好过。 过了庄稼院人家,沟里是一片空旷。南面是靠山的北山,乌拉沟的人却管它叫南山。山坡上是当年栽的松树,如今已经长起来,荒草杂树压不住了。山脚下是一块块儿连成溜儿的坡地,一直延续到沟里。男劳力正在尽沟里那块坡上铲地。 北边这一片却是山连山,沟套沟。山没名,沟却有数。头道沟不大,但沟外地势低洼,小溪潺潺。如果横叠一条坝,就能蓄水养鱼。所以,吴楚勋和江晓岭他们几个就给这里定名为“养鱼池”。这里现在水池的影也没有,但他们相信,两年后会成为一片养鱼池。从头道沟往里数,依次为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江晓岭只顾朝前走,眼看着这一道道沟,却一言不发。 吴楚勋终于憋不住了,冲着江晓岭嚷道:“你啥意思?想上哪儿去?有啥话快说!” 江晓岭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还记得咱们的规划不?咱们曾经描绘的宏伟蓝图……” 吴楚勋说:“你就想说这个?头道沟养鱼池,二道沟养鹿场,三道沟人参园,这地方是果园。对吧!这都是美好的愿望。你这辈子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兴许能实现,兴许是瞎忙乎……” 江晓岭却满怀豪情地说:“一定能实现!今年庄稼长得不错,秋后丰收是不成问题了。咱们已经迈出了万里长 第十五章 石龙湾 江晓岭要跟胡素云结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乌拉沟,连靠山屯的社员也都知道了。对于这件事,大多数社员表示赞许。庄稼人讲究实际:胡素云体格好,活计好,里里外外一把手,将来过日子错不了,江晓岭这小子还真有眼力!青年点的人大多持反对意见。知识青年重视感情:江晓岭跟胡素云有共同语言吗?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小学文化;胡素云风风火火,江晓岭慢条斯理。俩人性格迥然不同;再说胡素云长得粗粗拉拉,没一点儿女人味,江晓岭怎么能跟她过到一块儿?最让大家愤愤不平的是奚洋洋:凭什么放着蔽月羞花、心灵手巧的天仙不要,偏偏相中了个丑丫头? 反正江晓岭他们住在队部,吃饭时谁也不提这事儿,江晓岭几个一走,男宿舍就展开了专题研讨。女宿舍那边碍于奚洋洋的面子,也没人多说话。凡是想发表意见的,都跑到北屋这边来。议论归议论,江晓岭自己决定了的事,连爹妈都不给打个招呼,别人也只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罢了。 倒是奚洋洋显得很平静,好像对此一无所知或者与她毫不相干似的。她的骨子里秉承了她妈妈带给她的反叛性格——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被击垮,决不!如果说江晓岭没跟她谈之前,她还心存幻想、忐忑不安的话,自从江晓岭跟她谈开后,她就决心挺起胸膛,面对自己的噩运。她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只要有一丁点儿可笑之处,她就会“咯咯咯”笑个不停。地头休息时,不用别人邀请,她就会亮出嗓子,放声歌唱。收工回来,她会一路唱个不停。江晓岭曾暗自观察,生怕她想不开,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柳三儿听到江晓岭要跟胡素云结婚的消息后,第一个反映就是:他跟奚洋洋有希望了,过去他不敢奢望能娶奚洋洋,现在他非娶她不可,而且是一天也等不得!可是,自从奚洋洋从他家搬出之后,他就没机会接触她了。他只能在大道上远远地望见她在水田地里薅草,却没法近前搭话。有时赶上收工,她从水田里走出来,穿上鞋就跟知青一起回青年点,他还是搭不上话。一连几天,他瞄着她、盯着她、等着她,可就是挨不着她。急得柳三儿吃不香,睡不稳,嘴上起了一片火泡。 柳三儿妈早就看出了小三儿的心事。那次军代表老汪摆布了江晓岭和洋洋的婚事后,她还没太在意,可听说江晓岭答应了和小云子的婚事后,她可真动了心:既然江晓岭要娶小云子,那么,奚洋洋不是正好嫁给咱三儿吗!可是指望三小子把奚洋洋说服了,那是不可能的。这天清早儿,柳三儿吃完了饭正要走,柳三儿妈发话了:“三儿!今天告诉你哥,让他晌午回家一趟,把军代表也带来,妈要请军代表吃饭!” “请军代表干啥?” “叫你请就请,少说废话!” 柳老太太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平时跟三个儿子不多言不多语,可真要发下话来,个个都得听喝。柳三儿领了老妈的旨意,晌午果然开车把大哥和军代表都拉了来。 “大解放”路过铁匠铺,老汪和柳云红都听到劈铁的咣咣声。老汪问:“这是干什么呢?停下!” 车停在饲养院门口。俩人进院,看到几个人在劈铁。便问:“这是干什么?哪儿来的铁?” 那几个劈铁的回答道:“这铁是到工厂收购来,劈成小块儿,转手一卖,那可是挣大钱呢!” 老汪一听,立刻察觉到问题:“什么挣大钱?倒买倒卖,这是歪门邪道,投机倒把。” 柳书记随声符合道:“军代表说得对,马上停下来!” 正打铁的吴楚勋光着膀子拎大锤走过来。压住火气说:“柳书记,不就是搞点副业吗?这么搞也是为发展经济嘛!” 柳云红见到吴楚勋光着膀子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说:“吴楚勋,你这个生产队长怎么当的?不务正业!” 吴楚勋说:“柳书记,我抓点副业也是为了发展主业嘛,我们队主业发展并没受影响。开发了二百亩水田呢,今年肯定丰收,大方向没有错嘛!” 军代表说:“还说没错?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吴楚勋说:“社会主义就不兴打铁?别动不动就扣帽子呀!” 军代表说:“吴楚勋,你们经过领导批准吗?” 吴楚勋说:“我们有合法营业执照,还怎么批?” 柳云红接过来说:“营业执照也不行!别干了,听候处理!” 吴楚勋还想争辩,柳书记和军代表却转身出了院。吴楚勋没有发作,只是气得抡起大锤,砸在了地上。 柳三儿家里,老太太杀了一只鸡,拿小鸡炖蘑菇款待军代表。酒足饭饱,老汪说:“大娘,现在该说说了吧?找我来到底有啥事?” 老柳太太笑着说:“没啥大事儿,就是想让你帮姆三儿牵个线儿。这江晓岭跟小云子不是定亲了嘛……” 柳三儿一听,简直乐颠了馅儿,拍着手说:“哎呀妈呀!汪哥,你可得替我好好说说,那奚洋洋半拉眼珠儿也没看上我!” 老汪哈哈笑道:“就这事?好办!江晓岭跟小云子不都成了嘛。那奚洋洋还有什么挑的?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就给她来个攻心战术,一次不行,再来第二回;二次不答应,咱就谈第三回……功到自然成!” 柳云红说:“想不到老弟还是个热心肠。这介绍对象的事,哪有硬掐脖儿的?” “这可不是硬掐脖儿,这叫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军代表说着就告诉柳三儿:“你这就去把奚洋洋找来,我现在就找她谈。不过你可别跟进来,当着你面她姑娘家哪好意思,得给人家点工夫不是?” 奚洋洋正在西大地薅草。柳三儿顺着稻池梗子,走到她跟前。稻池子里干活的女劳力打哈哈道:“柳三儿!大白天的,你又凑合过来干啥?咱洋洋在你家住了俩月,你还没看够?” 柳三儿笑嘻嘻地说:“还说够呢!那两个月,人家洋洋都不让我进屋,我连看都看不着!” 大伙哈哈笑道:“你可真是熊包!到嘴儿的肥肉都吃不着!” 奚洋洋也咯咯笑道:“说什么呢?不许拿我开心!” 柳三儿这时很仗义地冲着大伙说:“今后你们谁敢欺负洋洋,我可不答应!” 胡素云接过话碴儿,说:“看给你美的,你是洋洋的什么人哪?说话这么硬气!” “什么人?现在就是洋洋的干哥哥!”柳三儿不无得意地说,“将来,还说不定怎么回事呢!” 胡素云不甘示弱:“哎哟!说你胖你就喘上啦!将来还想当女婿不成?” 稻地里的人不怕事儿大,更开心了。奚洋洋忙说:“别瞎闹!快说,有啥事儿?” 柳三儿立刻送上一团笑脸,说:“嘻!不是我有事儿,是,是军代表找你,说,说事儿!” 一听军代表要找奚洋洋,大伙都纳闷儿了,想不出军代表能找洋洋说啥事儿。稻地里静了下来。奚洋洋也在犯核计,想了想也猜出个八九,便说:“我知道啦!你回去吧!” 柳三儿见洋洋没有走的意思,便站在田梗上等待,奚洋洋说:“走哇!还等什么?我薅到地头就去!”柳三儿这才慢腾腾地退回去。 草薅到了地头,奚洋洋拎着鞋,到水沟边不慌不忙地洗脚穿鞋,又洗了脸,拢了拢头发。坐在那儿静静地思考着。夏芳跑过来悄声问:“军代表找你,能有什么事儿?要不别去啦!” 奚洋洋说:“怕啥?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到了柳三家,柳大娘忙招呼她坐下,柳三儿也赶紧躲出去。军代表笑容可掬地说:“奚洋洋的病养好了?身体现在都恢复了?看样子不错嘛!” 奚洋洋笑着说:“是啊!多亏了干妈照顾。” “嗯!滴水之恩,也得涌泉相报,你干妈的恩是得好好报答呀!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干妈可没把你当外人哪!不过,这干妈——怎么说也不如叫妈好哇!啊?哈哈!” 奚洋洋脸立刻红上来,低头不语。 柳云红觉得不必绕弯子便单刀直入地说:“干脆吧!你看我三弟怎么样?” 奚洋洋头低得更深了。 柳三儿妈忙接过来说:“闺女,别难心。不同意也别勉强!” 军代表开心地说:“好事嘛!有什么难心的?你嫁给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家庭,这是质的转变哪!这才是你进步的开始,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化!” 奚洋洋抬起了头,眼里已沁满了泪花。她强作笑脸道:“那就听凭军代表安排吧!” 军代表没想到奚洋洋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大喜过望地说:“好好!奚洋洋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奚洋洋又接着说:“这事儿我还得给家里写封信,说一声。” “应该!应该!”满屋人都齐声附和道。 乌拉沟的铁匠炉灭火了,但没有黃,吴楚勋把那堆劈成小块儿的铁卖了,又收来一车废铁,都拉到沟里,支了个临时的棚子,轰隆隆地干了起来。但没几天就被柳云红发现了。公社来了一帮人把铁匠铺的那套家什和劈好的废铁装上车拉走。扔下一份公社党委文件。文件的内容是:取缔乌拉沟生产队“地下黑工厂” ,没收全部财产,并撤消吴楚勋生产队长职务。 吴楚勋拿着那份党委文件,把它撕得粉碎。冲着远去的汽车嚷道:“这帮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晓岭毫不含糊地说:“他们撤你的职,我也不干啦!” 吴楚勋说:“别!我当不当队长无所谓,你得继续干。记住!咱们是为了干点事儿,不是为当这个一脚踢不倒的‘官儿’!” 苏里柯叹了口气:“他们毁了咱们的事业呀!” 吴楚勋说:“不能让他们毁了,你们接着干下去,得干出个样儿来,起码得让乌拉沟老百姓见点儿实惠!” 江晓岭说:“是啊,今年打了这么好的底儿,不该放弃。” 这天下午,估计大队也接到了公社党委文件,柳云红就同大队许阳君通了电话,重申公社党委的决定,要求许阳君全面负责这件事的处理:撤消吴楚勋的职务,让江晓岭接替生产队长职务,任命王路为政治队长。放下电话,许阳君就跑到乌拉沟,向老爷子汇报此事,老爷子让他把吴楚勋和江晓岭都找来,商量这件事儿。当着这几个人的面,老爷子说:“这份文件拿到哪旮瘩都是个笑话:一个生产队的铁匠铺和生产队长,轮不到党委下文件处理,楚勋也不是党员,这是胡来,咱们可以不听他的。铁匠铺是没法干了,楚勋这个队长接着干,怎么也得把这一年干下来,秋后拿业绩说话。事儿闹大了我就到县里找魏主任评评理,再说,咱还有郑永波在县上呢,咱有门子!” 吴楚勋说:“老爷子,我想好了,让晓岭接着干吧!一样!我也懒得跟他赌气。咱们不就是想干点儿事儿嘛,秋后让乌拉沟社员得点实惠。为了当不当队长这屁大点儿事,找这个找那个的,不值当。让晓岭消停的干吧,王路当指导员也不是坏事!” 老爷子叹了口气,半天没言语。最后,磕了磕烟锅,对吴楚勋说:“那就委屈你了,当初就是我让你当的这个队长,干得好好的,让你下来……”转身对许阳君和江晓岭说:“地里的活别干了,召集全体社员,现在就开会。” 农忙季节停产开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个会,惊动了乌拉沟,不光是劳力,家庭妇女,老老少少都来了,饲养院里挤满了人。许阳君传达完公社文件,院里就炸开了锅。邓严松瞪大了眼睛嚷道:“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吴队长干得好好的,咋还干出罪来了?这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 范业虎说:“别听他那套!咱们选的队长,谁也撤不了!” 陈老五站到前面,摆摆手,满有把握地说:“这事儿好办,大伙联名写封信,告到县里、地区、省里,上面准得派人来,保证能解决问题。” 于是大家纷纷表示赞成这个提议,有人就张罗着让里柯去写信。吴楚勋见此情景,很受感动。他走到前面抱拳施礼道:“谢谢大家!谢谢各位父老乡亲的好意!有大家这个意思,我就知足了。当不当队长无所谓,才多大的官儿呀:县长是七品,戏里还称芝麻官呢;到公社就是八品,那就是个芝麻皮儿了;”几句话说得大伙笑起来,那种义愤的情绪有所缓解。他接着说:“大队是九品,过去讲叫里正,是最后一等了;生产队长算啥?未入流,啥也不是,就是给大家干点事儿呗!什么队长不队长的!不当这个队长,就不能为大家干事儿?江晓岭当队长跟我干是一样的,咱就别为谁当不当队长这点儿事儿,兴师动众了。这年头,谁嘴大谁就有理。咱们也不是怕谁,可真要让谁给緾住,总找你小脚儿,这一年咱们也别想消停,影响了生产,最后倒霉的还是咱们自己。再说,大家也都看到了,这半年来,生产上的事儿,不都是晓岭抓的吗?我干啥了?就是抓了点儿副业,想把分值抓上来。现在副业不让干了,有没有我都一样。我不当这个队长也得帮助晓岭把产量搞上去,年终分配时社员的口粮、分值都叫它翻个身,不,要超过靠山那几个队!” 这几句把大家的劲儿又鼓动起来。范业虎说:“吴大哥说得有道理,什么队长不队长的,吴大哥不当队长,也是咱乌拉沟的队长!” 江晓岭说:“说得好,吴楚勋就是咱乌拉沟的‘无冕队长’!” 这么一说吴楚勋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刚想解释几句,谁也没成想老柳太太挤到前面来,冲大家深深一鞠躬,说:“今天这事儿,姆也听明白啦!都是姆那不争气的儿子整的,姆那柳老大,没当好这个八,八什么品的官儿,让我这老太太脸上也挂不住。我给大家伙赔礼啦!”说完又鞠了一躬。大伙忙拦着,说:不干你老太太的事。 许阳君瞅了瞅老爷子,想让他再说几句。不料,老爷子一摆手说:“该说的大伙都说了。宣布公社对班子调整的决定吧!”许阳君说:“根据公社党委的意见,今后,乌拉沟的生产队长由江晓岭担任;王路任政治指导员,即政治队长。散会!” 第二天,吴楚勋想跟一般劳力一样听敲钟上工。他知道今天得到沟里铲地,便扛着锄头站到院门口等着大帮人过来。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一帮扛锄头的。裘泳走在前面,吴楚勋便说:“啊,‘打头的’,今天开始我听你安排。是不到沟里铲地?” 没等裘泳答话,旁边范业虎就说:“得了,你队长还扯这套,该忙啥,忙你去吧!” 吴楚勋说:“咋还叫队长?没告诉你我被罢免了吗!” 陈老五这时正扛锄头从院里出来,接过话碴说:“昨天不是定了嘛,你是不免队长!就是谁也免不了。” 苏里柯说:“什么不免队长?那叫‘无冕队长’!” 陈老五说:“还是嘛!无免跟不免有啥两样?” 苏里柯笑着说:“得!这算说不清啦!” 刚走不两步,就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吴队长!”吴楚勋回头见小芬子抽抽嗒嗒地比划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妈他,还躺着……我爸他,也不管……她她,都凉了……” 吴楚勋跑到跟前,说:“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的了?” 小芬子指指屋里呜呜哭起来。吴楚勋跑进屋一看,蔡秧子和老婆盖着一条被,还都躺在炕上呢。吴楚勋推了老太太一把,问:“怎么?病了?”蔡秧子懒洋洋地说: “哼!早死了!半夜就没气了!” 吴楚勋大吃一惊,道:“人都死啦!你还有心思睡觉?” 蔡秧子带搭不理地说:“队长,我那放牛的工分,能不能给我再提上来?这落实责任制,也不差我那点儿呀!” 吴楚勋气愤地说:“人都没了,还争什么工分!” “我不争,她就能活过来?” 吴楚勋恼怒地说:“起来!快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死了,死了,死了拉倒!队上帮帮忙,给送走吧!” 这时范业虎、苏里柯还有柴轲夫走进来,吴楚勋见跟他说不清道不明,便想出来找江晓岭。范业虎说:“你就定吧,还找什么江晓岭?”吴楚勋犹豫了一下,说:“大伙商量怎么办。埋是不行了,连棺材也没有,要不送县里火化场火化了吧。”说完又觉得不妥,送去火化这笔费用只有队上出,如果自己是队长,当即便可做主,现在,自己就不能做主了,还真把自己当成无冕队长不成?正为难时,蔡秧子一边穿衣服起来,一边说:“抬到沟里,给烧了吧!骨灰也不要——一了百了!” 吴楚勋想:这样最好,省钱啦! 柴轲夫说:“骨灰留着,埋了吧!好歹有个念想。” 大伙研究妥了,就分头张罗起来。没找到队长江晓岭,倒是来了新上任的政治队长指导员王路。王路第一天上任,就遇到这件关乎群众生活的事,自然很当回事办。他又安排奚洋洋和夏芳也过来帮着操办。毕竟死的是个老太太。女孩心细,她们想给老太太换件衣服,可给她家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出第二件。俩人一商量,便跑回青年点,翻出自己的衣裳,凑合了一套。奚洋洋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的被子也抱了来。夏芳说:“被子拿走了,天冷时你盖什么?”奚洋洋笑着说:“你忘了?过几天我就嫁人啦!老柳家还不得预备新的?”夏芳便不做声。回到沟里,她俩和蔡玉芬乍着胆子,给已经冰凉、梆硬的老太太套上了“新”衣裳。吴楚勋已经找来板子,范业虎“乒乓”钉了个四下露缝儿的木头框子,当作棺材。晓岭和轲夫拿奚洋洋的被子铺到木板匣子里,大伙把老太太抬到里面。又在木匣子上面钉了几块板子。然后抬起木匣子,拎着柴禾,朝沟里走去。蔡玉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在了后面。 从头到尾,蔡秧子都像没事人儿似的在旁边瞅着,好像大家是在为别人家忙乎,他倒成了个看热闹的。嘴里还嘟哝着:“白瞎一条好被子,白瞎啦!”直到人们把“棺材”抬出院子,蔡秧子才跟到大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叫起来: “老婆子呀!你好狠心哪!丢下我们爷俩儿呀!你去享清福哇!往后的日子呀!可咋过哎!谁来做饭呐!谁来洗衣呐!谁来铺被哎!谁来种园子哎!谁来磨米哎……” 各家没下地的、抱孩子的都出来看热闹,大家议论纷纷:“这个蔡秧子,可缺老德啦!他老婆跟他这辈子算是倒老霉啦!白瞎了他家小芬子那大姑娘喽!……” 抬到沟里一块水沟滩地旁,大伙架起柴禾,把棺材放到柴上,点着了火。黑烟滚滚,直上蓝天。忙碌了一上午的东西,连同蔡老太太的躯体,一同化为灰烬。 范业虎还特意钉了个小木头匣子,用作装骨灰。等火烧灭后,大家捡了一些骨头,装到匣子里,挑了一棵树,把匣子埋到了树下面。苏里柯在这棵树上,刮掉一块树皮,拿小刀刻上“蔡杨氏之墓”几个字。小芬子跪在树前磕几个头,大哭一场。 回来的路上,苏里柯又发了一番感慨: “一个生命结束了。她悄然而来,阒然而去,……” 王路说:“别犯酸了,人死如灯灭,哪儿那么多感慨!这道沟里挺好,我死了就埋在这儿!” 苏里柯说:“那就拜托你,问问这老太太,她这一辈子是怎么跟蔡秧子凑合过的?” 王路说:“行!到那时我跟她就是邻居了。” 吴楚勋说:“轧邻居得找个小娘子,也不能跟这老太太呀!” 走到自己家门口时,小芬子停住了脚,对柴轲夫、王路说:“王路、柴大哥,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吧,我不敢回家去住……” 王路眨巴几下眼睛,说:“那咋办?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 柴轲夫说:“是有点难啊,她妈死在炕头上,她爹又不着吊。出来住几天也应该。让她爹尝尝没人管的滋味。” 王路说:“那,住哪儿?” 奚洋洋说:“住青年点吧!在我和夏芳中间挤两天也行。” 苏里柯冲着王路说:“咋样?还不谢谢奚洋洋和夏芳!” 王路莫明其妙地说:“凭什么让我谢?” 苏里柯说:“人家求的是你,奚洋洋也是成全你!” 小芬一听说让她到青年点去住几天,乐得立刻跑到家里挟个包就跑出来。 下晌铲地,江晓岭也来了。歇憩时,吴楚勋把江晓岭拉到一边说:“我想了想,这一阵子,我不能留在队上干了。我在队上,大伙就还得拿我当队长待,你们也不顺手,他柳云红还看不顺眼,我还是回避吧!” 江晓岭说:“回避啥呀?大伙愿意叫就让他们叫呗!” 吴楚勋说:“不行!这‘无冕队长’的称呼可不是好玩的!” 晓岭说:“那你想到哪儿干?” 吴楚勋说:“我到粮库‘扛大个儿’去!” 晓岭问:“能行吗?你想去干,人家就留你干?” 吴楚勋说:“凭力气吃饭,到哪儿不行?” 晓岭说:“行啊,你愿意去干就去吧!这边有事儿再找你商量,那边不行你再回来!” 吴楚勋说:“说好了,就这么定啦!” 蔡玉芬住到青年点后,第二天就把王路、柴轲夫的被褥都给拆洗了,第四天又替他俩洗了一大堆衣服。到了第五天,蔡秧子就气哼哼地跑到青年点找上门来。小芬子不在家,没人给他做饭,他是实在挺不住了。不光是这件事,还因为队里实行了按劳付酬责任制,把他的工分砍了一大块,他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借这个机会,蔡秧子便站到大门口骂起街来:“妈了个巴子,你们青年霸占我闺女!把我闺女藏哪旮瘩啦?快给我交出来!妈了个巴子,我跟你们没完!……” 这时,吴楚勋刚从北山那边走来准备去粮库上班。 大道上立刻围了好多看热闹的,秦茹英跑出来劝道:“你闺女没事儿!你老回去吧!过几天你闺女就能回去!别闹啦!……” 蔡秧子见她害怕,更来精神了,便跺着脚骂起来。吴楚勋路过青年点,抓住蔡秧子衣领子,也不说话,拎起来“呱呱”就是两个大耳光,然后扔下他,扬长而去。 蔡秧子挨了两个耳光,立刻老实下来。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冲着吴楚勋嚷道:“吴大力!” 吴楚勋站住脚,转过身,听他说什么。 “你!你好样的!我服你!” 粮库里,粮食正在倒囤。吴楚勋扛着装满苞米的麻袋,走在“大跳”上。赤裸的上身,被太阳晒得油黑锃亮,满身的疙瘩肉,闪烁着流淌的汗珠,在夕阳映衬下,显得格外健美。吴楚勋这一身结实的疙瘩肉,让所有扛扛的人羡慕。同样是光着膀子,走在“大跳”上,那些人只有干巴劲儿,却没有健子肉,有的人甚至是弯腰驼背,样子实在猥琐。而吴楚勋却是宽肩阔背、长腿细腰,扛着二百斤的袋子,走在大跳上,腰杆儿也是挺得笔直。走到粮囤顶,上身一斜,苞米就从头顶“哗哗”淌出麻袋,然后把袋子抖一抖,搭在肩上,走下大跳。 吴楚勋在粮库很有人缘儿,干活儿他抢重的,帮别人掫掫扛扛从不吝惜力气;午休时,给大伙来来段评书,身边总是聚集一群人。粮库领导认识这个乌拉沟的队长,对吴楚勋也另眼看待,才干了几天,就想把他调上来。 这天下班时,粮库张主任派人把他找到办公室。吴楚勋穿好上衣,来到主任面前。 “吴楚勋,你是高中毕业?”主任问。 “唔。念过几天书 第十六章 抚琴台 结婚报告打上去两个月了,还没批下来。应该很快嘛,不该这么长时间嘛。丘萍等不及了,她实在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挺着肚子走进洞房。可汪雨晖却不着急,他心里有数。 汪雨晖一连两天,急着赶写《关于靠山大队阶级斗争现状的调查报告》,报告中,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靠山大队存在着阶级阵线不清,贫下中农阶级觉悟受到压制,整个大队连一个像样的批判会、忆苦会都开不起来;大小队领导班子,基本掌握在有严重家庭出身问题的人的手里;知青点点长的家庭具有严重的海外关系;乌拉沟生产队班子基本以知青为主,而这些人的家庭出身,基本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阶级阵线不清的问题,集中反映在青年点,一个历史反革命出身的知青与清水沟大队一个遣送下乡的历史反革命来往密切,打得火热……他准备在结婚前,把这段时期的工作进行全面的总结。为下一阶段深入揭批提供有力的依据。靠山大队的阶级斗争的盖子迟早要揭开的。汪雨晖这两个月来,一直很兴奋。他相信,军分区批准他的结婚报告是没问题的,这么长时间没批下来,说明首长很重视,也许正在为他准备房子以及安家所需的用品——这不是一个副营职干部的婚事,而是军区老首长女儿的婚事,于情于理都马虎不得。好饭不怕晚呐! 晚上,在公社军宣队办公室里,丘萍接到一个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啊?什么?我爸爸怎么啦?……”汪雨晖警觉地听着,可电话那边太嘈杂,他在旁边什么也听不清。 “为什么?……不可能啊。……”丘萍急出了眼泪。“那,怎么办?……还得多久?……能行吗?……妈!妈!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我……我已经怀孕了,我不能……” 放下电话,丘萍呆愣地坐到椅子上。汪雨晖知道出了问题,但,猜不出是什么事。他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你爸爸病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 丘萍趴到桌子上哇地哭起来。汪雨晖急得团团转,可丘萍就是不说话。哭够了,她抬起头,抽抽答答地擦眼泪。 汪雨晖拎把椅子坐在她身旁,轻声说:“萍,什么事?别着急!总得告诉我呀!天大的事儿,我也得替你承担。别哭了,别委屈着肚里的孩子,你要为孩子着想呀……” 抽泣了一阵儿,丘萍终于发话了:“雨晖,我要打掉孩子!” “什么?你疯了,到底为什么?”汪雨晖一下子火起来。 “我不能连累你,咱们不能结婚了!” “出什么事了?你说明白呀!”“我爸爸被停职了,工作组说他历史有问题,有脱党行为,说他是冒牌的老红军,还有,说他……呜呜……”丘萍忍不住又哭起来。 汪雨晖被击垮了,他满以为丘萍爸爸是他的靠山,是他航行的灯塔。没想到,转眼间这靠山就倒了,灯塔就灭了,一下了把他抛到了深渊。“不,不行,不能因为你爸爸,……”他这样说着,但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 “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这孩子必须打掉……” “不,不行,你让我再想一想……” 小芬子不能总住在青年点,该回家了。 跟大伙吃完饭,她挟着包,自己悄悄离开了青年点。走出大门口,站在那儿却挪不动步,想了想,又转回身,跑到男宿舍窗口,喊出了柴轲夫。 “柴哥,我得回家了。” 柴轲夫很是意外:“怎么?这就走?天快黑了 。” “那你送我回去吧!” “唔……行!反正你早晚也得回家,不然你爸又得来找。” 小芬子目的达到了,心里很高兴。一路上不停地找话说。 “柴哥,咱队长要结婚啦,是吗?“ “嗯,跟小邪乎……” “他咋不跟奚洋洋了呢?奚洋洋长得那么好,又有文化……” “谁说不是呢,青年点也不赞成他这么做。” “你们青年点也是嫌乎胡素云是农村人。” “其实也不是, ……” 小芬子吞吞吐吐地说:“你能,能娶个农村人吗?” “我?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柴轲夫顿时热血涌动起来,他一下子把小芬子拦在怀里。小芬子也很顺从地靠到他胸前。可偏偏这时,前面来了一个人,柴轲夫忙把她推开。走近一看原来是范业虎。小芬子说:“你咋来了?” 范业虎说:“你爸让我来接你。” “哼!他咋不来骂了?”小芬子上来了火气。 柴轲夫说:“正好,你就给接回去吧,我就不用送了。” 小芬子瞅了瞅柴轲夫,无可奈何地跟范业虎走去。 江晓岭陪着胡素云到公社办结婚登记,在公社门前正好碰见了老汪。胡素云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军代表,你是我们俩的大媒人,结婚那天你可一定得去呀!” 老汪因为丘萍家的事,正弄得心情低落,无精打采,听见胡素云的话,也没在意,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好好,看情况吧!” 胡素云可不放过:“什么情况也得去!说准啦!” 江晓岭索然无味地走在前面,他完全没有胡素云那份心情。一连几天,胡素云自己忙着收拾新房、裁新衣、剪喜字……。江晓岭不闻不问,她也没脾气。这会儿,跟老汪说了几句话,回头一看江晓岭走远了,便急忙跑过去,兴冲冲地说:“我得大办一下,把亲朋好友都请来,好好热闹热闹。让十里八村都知道:小云子嫁给江晓岭了!你说好不?跟你说吧,你娶了我不吃亏!……” 胡素云只顾自己高兴,却不料江晓岭不冷不热地说:“想大办?行。你一个人结婚去!”就这一句,把她噎回去了,半天没话。过了一会儿,胡素云想明白了,心说:“都登完记了,我还怕啥?”于是大嚷道:“江晓岭!你放屁!我一个人咋结婚?你后悔啦?我知道你还想着奚洋洋。人家嫁给柳云青啦,你想也没用!” 江晓岭不吵也不闹,就是再也不理这个茬儿了。到河边时,竟自己一个人“扑通通”趟过河。胡素云到河边傻了眼,脱掉长裤,只剩下花裤衩,往前走了几步,水没过腰,就不敢动了。站到河里喊道:“江晓岭!你这没良心的,过来拉我一把呀!” 吴楚勋拎着一筐鸡蛋,快步如飞地走在后面,打老远就看出他俩在闹别扭,紧赶几步追上前,脱掉长裤,拎着鞋,趟到她身边。拉住她手,往前拽着,毫不客气地说:“怎么的啦?刚登上记就开始吵?不行就立马回去办离婚!” 胡素云马上诉起了委屈:“老吴大哥,你给评评理,我就说个‘好好办一办’,他就让我自己结婚,我自己咋结婚?这不成心抬扛吗?” 吴楚勋本来不赞成江晓岭娶胡素云,从心里看不惯小邪乎那个劲儿,便说:“什么办不办的?搬到一块儿就是结婚了。” “那怎么能行?我不能哑默悄动地结婚!” “我说小邪乎,按理,我这当大伯子的不应该多说。”吴大哥语气和缓,但态度不容置疑,“啊,不过我还是多说一句,你得记住:你是嫁给江晓岭的,可不是江晓岭嫁给你。今后,你就得按江晓岭说的办!别像在家里那样,唯我独尊,为所欲为!否则,没你好果子吃!”吴大哥说完上岸,穿上鞋和裤子,扔下她,朝江晓岭走去。 胡素云眨眨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最后那两句,她根本听不懂。她只听懂了个大概意思:今后不许她说得算了。 “又咋的啦?想开点儿。” 吴大哥看到江晓岭失魂落魄的样子,劝说道:“都走到这步了,还寻思啥?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吧!‘办事情’的事儿,我找老爷子说去。办个啥劲儿?简简单单的,就把青年点同学找来闹腾一阵儿,得了。” 江晓岭没做声,低头慢腾腾走着。吴楚勋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多说话,大步走到前面。抄近道,路过西大地,稻田里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过砬子头,远远看到苏孝武拎着粪箕在乌拉沟口来回走着。吴楚勋赶上前,说:“大舅!咋不到家去?” 苏老先生说:“噢,农村人不是有忌讳嘛,不出满月,男人不能进‘月子房’。” 吴楚勋笑道:“您老还信这套?走!到家去。” “入乡随俗,今儿就不去啦。八成没几天也就满月了。今儿见着您了,就放心了。孩子怎么样?没毛病吧?” “孩子大人都挺好。这不,我托人买点鸡蛋,屈不着!” “没毛病就好。” 江晓岭和胡素云一前一后地走过来。苏老先生忙拎着粪箕子走开。 吴楚勋见大舅走远,冲着胡素云说:“走!到你爷爷那儿去!” 胡素云一瞪眼,说:“干啥?” “跟老爷子商量你俩的婚事。老爷子不点头,你寻思那些都是瞎炸乎!咋的?不信?你再一意孤行,江晓岭就真给你晒台,看你丢不丢砢碜?” 胡素云没办法,只好跟着进爷爷家,江晓岭闷头跟在后面。 胡老爷子听完吴楚勋的来意,眯着眼睛发了话:“这说是,眼下都讲究革命化,越简单越好。不能大操大办。买点糖,炒点‘毛嗑’,弄点洋烟就行了。” 胡素云不满地说:“不就是结一回婚吗,整得冷冷清清……” “就这么定了。楚勋帮着忙和忙和,别让这丫头乱来。” “没问题,这事儿我说的算了!” 走出屋门,胡素云很不情愿地嘟哝道:“冷冷清清的,没意思。一辈了不就这么一回吗……” 吴楚勋嘻嘻哈哈地说:“嫌冷清?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啥主意?” “你去借个锣,从沟里到沟外,从靠山到公社,敲一圈儿。” “敲那个干啥?” “一边敲一边喊:我小邪乎结婚了!‘堂堂’!我嫁给江晓岭了!‘堂堂’!” 小邪乎这才发现被耍戏了,瞪着眼睛说:“放屁!你泡我呀!” 江晓岭结婚这天,特别闷热。大清早还晴了一阵儿,等到接新媳妇时,就阴了上来。青年点来了一大帮同学,大伙说:“这新媳妇太邪乎,老天也不开面儿。 江晓岭把婚结在了胡素云家,按理说用不着再接新媳妇,可她却不答应。于是,吴楚勋让邓严松赶车到胡素云家,把她接出来,围着靠山转一圈再回去。大伙都呼拉拉上了车。大车赶出乌拉沟,江晓岭就跳下车,说:“你自己转去吧,我可没那份闲心!”幸亏大伙都来捧场,小邪乎才没吵吵起来。她今天心情好得很,大清早就梳洗打扮了好一阵子,又是描眉,又是搽红,头发也梳得油光光的。不过眉毛描得太重,一边高一边低;脸上抹得太白,更显出了两片大厚嘴唇。苏里柯有意靠近她,端详了一阵子,问道:“嫂子,早晨吃的啥?” 胡素云莫明其妙地说:“吃啥还有说头?”“喝的鸡血吧?”“没有!”“那咋弄的满嘴血?” 胡素云这才知道上了当,高叫道:“苏里柯你敢笑话姑奶奶!”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胡素云也觉得很开心,坐在车上心里美得很,别人说什么她都高兴。车进靠山村里时,她真想站起来大声喊叫一下:“我结婚了,我嫁给江晓岭啦!” 此时,奚洋洋既没在车上,也没呆在青年点。她顺北山走着,漫无目的,不知到哪儿才好。跟大伙一起闹腾,她接受不了江哥娶小邪乎这个现实;留在青年点,她又怕别人可怜她。不,她不需要怜悯,她偏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想去还是到金玲家最好。对,就去看看金玲那个孩子。 心里这样想着,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抚琴沟里。登到高岗上,她看了一眼抚琴台,立刻扭过脸去。她克制着自己,不想那个故事。却心不由己地转身望了望沟里那眼罕王泉。但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来,她提醒自己:不要想过去的事。于是,她横下心来,翻过梁杠,抄小路来到金玲家。 金玲快出满月了。她正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着。奚洋洋一进屋,金玲立刻高兴地说:“快来看看我女儿,你看这小脸蛋,你看这小鼻子、小嘴,看这大眼睛 …… ” 奚洋洋看着那孩子,便说:“这孩子眼睛真像你……” 金玲说:“那天芳姐还说像许阳君,我可不爱听。” 奚洋洋说:“像许阳君怕啥?你俩的孩子嘛。” 金玲说:“哼,若是你有了孩子,别人说像柳三儿……” 奚洋洋脸色立刻沉下来:“别提他,我是没办法……” 金玲自知说错了话,忙安慰道:“其实,柳三儿这人不坏,老婆婆心眼好……” “得了,别说了!”奚洋洋打断她话。 “洋洋,你得想开点儿!你跟江哥不可能了。他娶了小云子,你嫁给柳三儿。今后你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想那么多干啥?” 奚洋洋反问道:“你说得轻巧,那你为啥还惦记着吴大哥?提起这事儿我就来气,你为啥匆匆忙忙地就嫁给许阳君了?” 金玲立时语塞,呐呐地说:“我,我也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又没人逼你,人家吴大哥也没在你之前找别人,你呀,真是……” 金玲不再说话,眼泪却涌了上来。 奚洋洋只好作罢,转身往外走,说:“得了,我得回去啦!” 金玲追到门口,说:“快下雨啦!呆会儿再走!洋洋!” 奚洋洋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天越来越阴,刚才还是亮堂堂的,现在好像落下了夜幕,把四周遮得一片昏黑。闷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风夹着细微的雨丝,肆无忌惮地在脸上、身上乱窜,搅翻了头发,撩起衣襟。奚洋洋却丝毫没有察觉,她只是感到胸里堵得慌。 胡素云家里几乎全是年轻人,除了沟里这些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小伙外,就是青年点的同学。既然不收礼,也不吃饭,胡素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们来看看也就走了,剩下这帮年轻人就闹翻了天。胡素云本来就是“人来疯”,巴不得大伙都来凑热闹。她知道江晓岭不太开心,又怕冷冷清清没面子。这回青年点同学和沟里年轻人都来捧场,总算把沉闷的气氛缓和过来。胡素云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大哥二哥也都不会张罗事,看到有这么多年轻人张罗事,也都乐得个轻闲,趁机躲了出去。 奚洋洋路过胡素云家时,一大帮人正在屋里闹哄着。奚洋洋不愿看江晓岭和小邪乎的事情,却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窗户大开着,听得见金教山大声喊叫道:“快呀!使劲儿呀!啃不着不行!” 房梁上挂个平果,大伙正鼓动江晓岭和胡素云一起啃平果。平果一滑,胡素云便和江晓岭弄了个脸对脸。大伙哄一下喊开了,顺势推拥着:“噢!亲上喽!亲一个!亲嘴呀!”江晓岭极力挣脱着,可胡素云却无所畏惧地搂住了江晓岭脖子,结结实实地亲到了嘴上。 “噢!再来一个!”屋里起哄道。 奚洋洋闭上眼睛,转身走开,她眼里已经饱含了泪水。吴楚勋在屋里正好看到了她。他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也知道她内心的苦痛,可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雨点稀稀拉拉地掉下来,远处传来隐隐雷声。村子里有些人家甚至点亮了灯,好像到了黑夜。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路过饲养院时,正赶上邓严松在门口摇着鞭子,“咧咧”地吆喝牲口磨车。奚洋洋低头走到跟前,也不知躲闪。邓严松喊了一声:“闪开!”奚洋洋这才愣愣地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又低头往前走。邓严松喊道:“来雨啦!还不躲一躲?”奚洋洋却毫无反映,只是茫然地走着。邓严松嘟哝着:“这丫头,丢魂儿了。不是给柳三儿了吗,挺好的人家……” 一阵狂风刮过,大雨终于劈头盖脸地下起来。雨点儿砸在奚洋洋的头发上,砸在脸上,砸在身上,她竟混然不觉地走着。过了砬子头,走到抚琴沟前的高坡上,不知不觉却穿过树丛,又进到抚琴沟里。 吴楚勋看到奚洋洋那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是胡素云家里热热闹闹,一边是奚洋洋在外边孤苦伶仃。他心里真是为奚洋洋抱不平,再看看江晓岭无可奈何的样子,也没法对江晓岭发泄不满。他相信奚洋洋不会想不开,可又放心不下。就这样心神不定地在屋里看着大伙起哄。过了一会儿外面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吴楚勋终于坐不住了。他拉住江晓岭悄声问“有伞没?找一把!”江晓岭翻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拿出一把油纸雨伞。吴楚勋抓过伞,就往外走。江晓岭追到门口问:“干啥去?雨挺大呢!”吴楚勋低声说:“奚洋洋刚过去,怕是让雨浇着了。”江晓岭说:“我去!”吴楚勋气愤地说:“你去?呸!你去,那叫雨后送蓑衣!侍候你老婆去吧!” 吴楚勋撑起伞,快步向前走着。过了饲养院,看见前面有个人影。紧走几步,看清楚了前面正是奚洋洋,已经过了砬子头。于是他急速跑起来。可过了砬子头,却不见人影了。跑到坡上,还是不见人影。他高声喊道:“奚洋洋!洋洋!”想了想,便朝抚琴沟里跑去。奚洋洋果然呆坐在松树下那块抚琴台上。 “洋洋!你怎么在这儿?”吴楚勋喊道,“快回去吧!” 奚洋洋正往沟里罕王泉那边望着。回头看见了吴大哥,她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说:“大哥,我怎么听不到琴声?” “什么琴声?”吴楚勋一下子没听懂。 “琴儿,琴儿弹琴,那支《怨情谣》……” 这才想到自己编的故事,不料洋洋竟如此当真,他说:“哦!洋洋,别想那些……” 吴大哥走近前,把伞撑到她头顶。恰好那树枝伸展着,他把张开的伞架在枝杈中间。他明知道她不会立刻就走,却还是说道:“回去吧!下着雨,别淋病了。”洋洋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打透了,湿衣裳紧紧裹在身上。吴大哥脱光了膀子,把自己还没湿的衣服给她披上。 “大哥,我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奚洋洋泪水涌上来,忍痛说道:“青梅竹马,从小长大,一起下乡,风里雨里走过五年,我本以为他是属于我的……”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转身冲着沟里声嘶力竭地喊道: “江晓岭!我恨你!” 那声音犹如阴云中一声炸雷,幽谷中一道闪电,那是几个月来,郁积在心头的怨恨苦水决堤般的宣泄。 奚洋洋回身扑到吴大哥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吴楚勋紧紧搂着她,他知道无法安慰她,只好说:“哭吧!别憋在心里,哭吧!” 吴楚勋就这样紧紧搂着她,用他那宽阔的胸膛,温暖她那凉透的心。好长好长时间…… 哭够了,奚洋洋止住了抽泣,却依然趴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吴楚勋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老天瞎了眼,凭什么让柳三儿捡了便宜,他不配!” 奚洋洋抬起头,盯着他说:“大哥,你也命苦,嫂子娶到家却怀着别人的孩子……” “我?我算什么?我他妈不是男人!” “不,你是男人,你是真正的男人!” “我是小杂种,从小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我没有爱——没人爱我,我也不爱别人。” “不!我爱你,我心里除了江哥就是你。你也爱我,对么?你心里有我,你喜欢我,你想得到我……” 吴楚勋心里一动,他捧起她的脸,久久地盯住她。她说到他心里,搅得他热血沸腾:“洋洋,你是圣洁的。可这‘第一次’,我不想让柳三儿得到,他不配——虽然,我也没资格……” “大哥,你有资格……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吴楚勋看着她,默默地解开她小布衫领口的纽扣,雪白的酥胸袒露出来。奚洋洋闭上了眼睛,任凭吴大哥摆布。 吴楚勋把她抱到抚琴台上,轻轻地亲吻着…… 风住了,雨停了,云淡了。 虫不鸣,鸟不叫,万籁寂无声。 哦!天哟!这是怎么啦?奚洋洋轻轻呻吟了一声,很快又瘫软下来,好像灵魂出了壳,身心化成了水,在抚琴台上流淌。 吴大哥紧紧搂着奚洋洋,好像要把这捧覆水收拢起来,跟自己溶汇在一起。他的胸中涌动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爱是恋,是怨是恨,一腔甜蜜渗透了满腹的苦涩。他只觉得像是抱着一缕轻纱升腾起来,飘浮在云雾中。眼前是莽莽苍苍的大地,那蜿蜒的清河波光粼粼,碧绿的田野稻浪滚滚,连绵的群山跌宕起伏。忽而那群山浓缩在一起,凝聚成一个墨绿的“狂”字。是的,是狂,疯狂的狂。那左边的犬右旁,是西山变成的,那右边的王字,就是北山后面的群山,乌拉沟就在那王字左下角的空档里。然而,清河滚动着聚拢过来,包抄了这狂字的半边,变成了一个“走之”旁,于是,这狂字就变成了“逛”字。噢!逛。它表示来了又走开的意思,莫非在暗示着,人生的悲剧,人最终都将成为匆匆的过客。忽而看到那汹涌的波涛,铺天盖地向他扑来,把他从云雾中打翻下来…… 事后,那块抚琴台上,留下了一泓淡淡的红色的雨水,似乎要印记下来这场含悲饮泣的野合。然而,接踵而来的又一场细雨阒然无声地把它冲刷掉了,没留下一丝儿痕迹。 这天晚上,江晓岭成了胡素云的俘虏,一切都要得听她的摆布。人走净了,屋里也顾不得收拾。胡素云便先上南炕给她爹妈铺好了被褥,又上北炕铺好俩人的新被褥,然后拉上幔帐,三把两把脱掉外衣。回头催江晓岭:“快上炕啊!还愣着干什么?”江晓岭坐在炕檐上抬头看了看小邪乎,又低下头。混身只剩下一件红肚兜和一条大花裤衩子的胡素云跳下炕来,鞋也没穿就跨到南炕头,伸手拽灭了灯。 江晓岭这才说了句:“你爹妈都没回来呢,闭什么灯?” 胡素云压低了嗓门儿说:“你不懂!加小心,窗根儿底下有人听声……” “听什么声?” “废话!听咱俩睡觉呗!” 江晓岭不解地问:“睡觉有什么听的?” “你是真傻呀,还是装糊涂?” 江晓岭明白了,农村人把房事也称作睡觉。可他还没有想到洞房里的事,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大热天的,窗户都敝着,挂上窗帘也没用。他不能这么坐一宿,只好脱了鞋上炕。 胡素云脱掉身上的最后一丝遮羞布,焦躁地说;“快呀!我都脱了,你干嘛不脱衣裳?” 这时胡素云爹妈进了屋,她便不再做声。老两口见关着灯,也没出动静,摸黑脱衣裳就睡了。一时屋里全静了下来,不一会就传来南炕的呼噜声。 北炕这边可没一个睡着的,江晓岭是睡意全无,浮想联翩;胡素云是欲火中烧,急于求成。听到北炕呼噜声,便推了他一下。江晓岭有意不吱声。小邪乎趴过去,掐了他一把,轻声说:“我知道你没睡着。别装!快脱衣裳!” 江晓岭无可奈何地坐起来脱掉上衣。他知道:南炕躺着她爹妈,惹翻了小邪乎,她会大吵大嚷逼他就范,到那时更丢人。 胡素云见江晓岭顺从了她,便有点得意忘形,嘲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告诉你个秘密:那天,就是在金家寨那天晚上,你睡的跟死猪似的,我也喝多了——咱俩跟本啥事也没整!” “什么!”这半年来,倒霉就在这件事上,结果是胡素云自己喝扬出的假话。江晓岭一听,立即火冒三丈,一抬脚就把她踹到地上。 “咕咚”一声 ,惊醒了北炕的老两口,蒙里蒙登地起身去拽灯绳。一丝不挂的小邪乎连连喊道: 第十七章 周年庆典 江晓岭和胡素云结婚的第三天,奚洋洋就接到她妈妈的来信。信中她妈妈无可奈何地说:“既然江晓岭娶了别人,你只好另行选择。妈妈爸爸这边行动都不自由,自顾不睱,无法到你身边与你商议,你就自订终身吧!虽然我们觉得在农村结婚似有不妥,这等于给自己断了后路。可路在哪里?我们也说不清楚,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这封不置可否的信,总的意思还是不同意洋洋在农村结婚的,可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迟早要嫁人的,这就是全部结论。虽说不同意嫁给农民,可是妈妈还是随信寄来二百元钱,以供办喜事安家之用。 奚洋洋把汇颕单交给柳三儿,让他到邮局取出来,给柳三儿妈,就和柳云青到公社办了结婚登记。衣服被褥都是准备好了的,当天奚洋洋就到柳三儿家住了下来。没有任何仪式,也没请一位客人,这一切都是按奚洋洋意思办的。柳三儿被这突然降临的好事闹懵了,一整天都乐呵呵地围着奚洋洋转,对她百依百顺。奚洋洋虽说没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可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晚上,柳三儿妈把被褥铺好,又拉上幔帐,北炕就成了新房。回过头有些歉疚地对奚洋洋说: “闺女,你看,这一辈子的大事,也不办一办,妈总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奚洋洋说:“妈,这是我愿意的,我不愿像他们似的闹哄哄的,这样挺好。” “只要你高兴就行,妈就怕委屈了你。” 回过头对柳三儿说:“三儿呀,现在你可是有媳妇的人了,别像以前那样没个正形。下晚睡觉……啊,那个,别惹你媳妇生气。听到没有?” 柳三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操心了,管那么多干啥。快上我二哥家去吧!” 奚洋洋却拦着说:“妈,您哪儿也别去,就在家睡吧!” 柳三儿妈说:“这不是屋小嘛,赶明儿咱也盖个大房子,都宽敞宽敞。” 老妈一走,柳三儿赶紧凑近奚洋洋,游移不定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肩头,心里直打鼓。 奚洋洋也不躲闪,也不答理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柳三儿脸上陪着笑,试探着说:“媳妇!咱,咱俩是不是该入洞房啦?” 奚洋洋长舒一口气,说:“柳三儿,我既然决定嫁给你,今后我就是你媳妇。我以前心里有人,这你知道。今后,咱们都得收起心来,好好过日子。” 柳三儿忙说:“对对!我一定好好过日子。” “你若是敢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绝不答应!” “不敢,不敢。哪能呢?”柳三儿嘴里应付着,心里却想着美事,目不转睛地瞅着奚洋洋,恨不得立马就把她衣服扒掉,搂到怀里压在身下。 可奚洋洋却看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关上灯,说了声:“瞅什么?老实睡觉!” 这句话竟然让柳三儿一宿再也没敢碰奚洋洋一下。 这一夜,奚洋洋睡得很实在,她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七月二十八日这天,青年点格外热闹。这天要开会纪念青年点建点五周年,“六八届”下乡一周年也一并庆祝。整个青年点都为这一天忙碌着。点长柴轲夫筹划好了全部内容:邀请来宾、总结讲话、“七、二八”献辞、新家歌以及伙食安排等等。大清早,柴轲夫拿着单子,走里跑外地叮嘱着。 苏里柯正在食堂在布置会场。红布横额上贴着剪好的白字: 靠山青年建点五周年纪念大会 柴轲夫看到苏里柯便问:“里柯,学唱新‘家歌’的事,安排好了吗?” 苏里柯说:“你谱完曲,我就交给奚洋洋了,让她负责教唱。” 柴轲夫说:“奚洋洋刚刚结婚, 她能顾得过来吗?” “没问题,她挺痛快就接过去了。噢,你看,这首歌我都抄好了,等人来齐了就让奚洋洋教大伙唱。” 柴轲夫看到墙角有一块小黑板,上面有大张白纸抄写的歌: 《我们是靠山人》 正说着,裘泳走进来。柴轲夫忙问:“裘大哥!那几个结婚的同学都通知到没有?” 裘泳说:“吴大哥、金玲、江晓岭 ,还有刚结婚的奚洋洋。总共四个人,都通知了。” “都能来吧?” “没问题,他几个都是六四年下乡,在青年点呆了五年,有感情。五年大庆能不来吗?” “哎?郑永波能回来吗?” “永波今天一早来电话,说县里有车给他送回来,估计得晚一点儿,让咱们先开会。就差在公社的丘萍,说是看情况……” 这时院外一阵欢笑声,原来,奚洋洋和金玲俩人一起走进院。奚洋洋满面春风,笑声朗朗。她穿着一身新鲜的花衣裳,头发、眉毛都经过修饰,脸上涂着淡淡的粉妆,显得格外艳丽。若是平时,这身打扮肯定会引起非议。但这次却不同,一来是青年点过节,二来她是新娘子,打扮新鲜点也是应该的。大家为此交口称赞,竟无人说三道四。金玲抱着刚出满月的孩子,更是引人注目。大伙围上去问长问短 ,嚷道:“这孩子真招人喜欢!”金玲脸上露出幸福而又满足的笑容,说:“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看我女儿多可爱!” 小燕从金玲怀里抢过了孩子,夏芳也伸出手想抱一抱,两人争着抢着把孩子抱进了女宿舍。 奚洋洋和金玲在大家簇拥下也进了女宿舍。奚洋洋面对着才离开三天的寝室,感慨万千。她走近自己睡过的地方,轻轻抚摸着炕檐儿,心想:“这里没有我的地方了!”一丝伤感刚刚掠过,立刻转过身咯咯笑道: “我的地方马上就给挤没了!” 夏芳说:“你要是想回来,马上给你腾出来。” “那我不成了瞎折腾了吗!” 大伙哈哈笑起来。夏芳搂着奚洋洋问:“老柳家对你好不?” 奚洋洋说:“那还用说?柳三儿他妈那可真是没说的。我就是冲着老太太好,才答应这门婚事的。” 苏里柯忙接过话岔儿说:“闹了半天你是嫁给老柳太太了!” 夏芳又问:“柳三儿怎么样?他敢欺负你不?” 奚洋洋开心地笑道:“柳三儿他欺负我?头一天晚上睡觉时,我说了句:老实睡觉。你猜怎么着?他连大气都没敢出。” “哈哈哈!你也太欺负老实人啦!” 这边秦茹英终于抢过来孩子抱到怀里。苏里柯不跟着抢,却从后面冷不丁地拍了拍手,说:“让舅舅看看!”大家嘻嘻哈哈正闹得开心,突然,苏里柯喊了一声: “别吵!” 大家静下来,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见苏里柯在秦茹英身后,冲着孩子的耳朵“啪啪”拍了两声,那孩子没有一点儿反映。里柯瞅了瞅金玲,一声不吱地走开。 金玲急切地问:“里柯!你发现什么啦?” 苏里柯转过身,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金玲抱过孩子,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她还是不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苏里柯吞吞吐吐地说:“我也看不准——这孩子是不是听力有点问题……” 金玲睁大眼睛,焦急地说:“不能!不可能!这孩子可乖了,不能,怎么能呢……” 苏里柯从炕稍拎来个洗脸盆,说:“看着!试试听力。”拿镰刀把儿,对着盆底在孩子耳后“当当”敲了两下,那孩子一点反映也没有。 “先天性失聪——隔代遗传。” 苏里柯说。 奚洋洋惊讶地说:“聋子!” 金玲哇地一声哭起来,搂着孩子号啕道:“这可咋办呐!这可咋办呐!” 吴楚勋为参加青年点五年大庆,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就特意收拾了一遍屋子。 下乡五周年、孩子一个月,怎么说也让人高兴。李世清送走了娘家妈,回来洗完了头,又换了件新衣裳。结婚时啥也没有,现在丈夫挣了点儿钱,就为她添置了衣服,对孩子也挺好,她很知足。吃完饭,吴楚勋一抹嘴巴,说:“我今天到青年点参加会。”李世清说:“那你换件衣裳吧!” 吴楚勋说:“我不用换,穿什么不一样。” 李世清说:“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我这体格不争气,也不能替你担点儿分量。今后,我好好侍候你!” 吴楚勋脱下衣服,嘴里却说:“你把孩子侍候好就够说的了。我不用别人侍候,我这个人天生受累的命。” 李世清看着他背上那块紫黑的胎记说:“你受累就累在这块胎记上了。从小背到大……” “一块胎记嘛,什么累不累的,再背几个也没啥。” 穿好衣服刚走出门口,就看看见大舅拎着粪箕走来。吴楚勋忙说:“大舅,大舅来了!” 李世清迎出来:问:“大舅,看见我妈了吗?她刚走。” 苏孝武把粪箕放到门口,进了屋,说:“半路上碰见了你妈,说你出满月了,我就来看看孩子。哦,楚勋要到哪儿?” 吴楚勋说:“啊,正要上靠山去,青年点开会……” “那,您忙您的吧!甭管我,我呢,就是看看孩子。” “也好,您多坐一会儿……” 吴楚勋走后,苏孝武便问世清:“楚勋对你和孩子还好吗?他有没有嫌弃这孩子?” 世清说:“挺好,真的挺好,给我和孩子都做了新衣裳……这一阵子,他到粮库扛扛,挨不少累,也挣不少钱。家里吃的喝的都不缺了。” 苏孝武点点头说:“我这眼光还不错,这孩子很能干,能吃苦,讲义气,这就好。这人哪,穷富、贵贱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义’‘气’二字。‘义’就是明事理、走正道;‘气’就是不屈服、骨头硬。楚勋这孩子两条都占呢!” “瞧我大舅把他夸的……不过我倒真觉得他挺有度量的,这我就知足了……” 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柳云红站在办公室旁。汪雨晖来回踱着,说:“我始终认为,靠山大队的阶级斗争的根子就在青年点。你看看,这个吴楚勋:自从工作队进村后他就作对,清水沟批判历史反革命分子苏孝武,他竟敢上台为他喊冤叫屈;乌拉沟生产队搞地下黑工厂,又是他带头组织的;到粮库扛扛,他也不老实,到处讲三黄四旧、封资修的故事!据说,粮库还把他调到办公室,要培养当干部……” 柳云红一惊:“真有这事儿?” “错不了,丘萍、小黄都跟我说过。” 柳云红气恼地说:“这个张粮库,也太没立场了!”说着抓起电话筒,一手摇了摇把柄,说“给我接粮库……张主任吗?你们那里有个临时工叫吴楚勋吗?……噢,你还真把他调到办公室了,……还想重点培养?算啦!你掌握他的家庭出身吗?你了解他的现实表现吗?他在你们粮库到处散布封资修思想,你不闻不问,……好了,具体问题以后我再给你谈,现在马上把他撤下来!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当干部!”没等对方说完,柳书记不容分辩地放下了电话。 “老汪哪,还是你这个军代表政治嗅觉敏锐哇!”柳云红赞叹道,突然一转话题:“噢,对了,你跟丘萍怎么还不定下来?很好的一对嘛!快结婚吧!结了婚就一俊遮百丑……啊?哈哈!” 老汪难为情地说:“嘻!见笑!不过目前遇到点难题……就等军分区批文……” 柳云红不以为然地说:“老司令员的女儿,还有啥说的……” 纪秘书敲门进来,说:“军代表,有你的信!军分区来的。” 老汪忙接过来看,回头瞅了一眼柳书记,道:“咱们先谈到这儿吧!这信大概……噢,我回去看!” 军代表老汪从柳书记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封信。信封上有印制的红字:xx军分区政治部。走到当院,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刚想抽出信瓤儿,丘萍从对面军宣队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喊道:“雨晖!你进屋来!” 汪雨晖对于军分区来信心里没底,不知是凶是吉,不敢当着丘萍的面看,忙把信揣到下兜里,盖好兜盖,又拍了拍,才进了屋。也不问话,只是六神无主地来回走着。丘萍半靠在床头被摞上,说:“我想好了:打胎。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 汪雨晖长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可我不能抛弃你。噢,你爸行的时候,我跟你有了孩子;你爸不行就把这孩子打掉。我成了什么东西?” 丘萍说:“可你不能明知道是火炕,还往里跳。我也不能为自己让你毁了前程……雨晖,做掉这个孩子,咱们分手吧!呜呜!”丘萍失声痛哭起来。 汪雨晖上前抚摸着她头发,安慰道:“萍!别着急,还是等一等,看政治部是什么意见。” 丘萍一翻身扭过脸,轻轻抽泣着,说:“都多少天了?政治部不能批准。” “我敢保证,今天就能接到信函。”说完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衣兜。在屋里踱了几步,推开门,想出去看信。刚想迈出门,电话响了。老汪转身回来拿起电话:“军宣队。你是哪一位?……政治部?马主任!……噢,是,……是,我已经收到了,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呢!我不敢看呐!……噢!……我明白……好!谢谢首长关怀!……再见!” 丘萍止住了哭泣,问道:“政治部的?怎么说的?” 汪雨晖不动声色地摆摆手,坐到椅子了,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尽量稳住情绪。静静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脸上却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丘萍看他那神色,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也不再打挠他。过了一会儿,汪雨晖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真蠢!我还等什么?我还犹豫什么?哈哈!根本没什么!” 丘萍半天没听出个头脑,问:“你说的什么呀!” “走!现在,我送你去靠山。”汪雨晖拽着丘萍就往外走。 丘萍说:“还去靠山干什么?” “你忘了?参加青年点‘五周年’纪念会呀!” “哎呀!都啥时候了,来不及啦!再说河涨水,我可不能趟河 ……” “放心吧!能让你趟河吗?万一把我儿子冲跑了怎么办?我开车送你。” 丘萍匆忙洗把脸,一边擦脸一边说:“那你得先告诉我,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汪雨晖说:“当然告诉你,到车上再详细说。” 丘萍兴高采烈地来到院里柳三儿的“大解放”货车旁。汪雨晖打开驾驶楼的门,让她上车。自己绕过来,上车坐到驾驶员位置上,发动了车。 丘萍疑惑地问:“你能行吗?柳三儿呢?” 老汪得意洋洋地说:“小柳师傅跟奚洋洋结婚了,正休婚假呢。他的钥匙就给了我,我都开两天了,没问题!” 丘萍惊喜地问:“柳三儿跟奚洋洋真成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咋不告诉我?” “嘿!连江晓岭跟胡素云也成了。你这几天愁眉不展,像林黛玉似的。哭还哭不过来呢,哪能爱听这些事?” 一边唠着,车开出了公社大门,往右拐去。 “怎么往右拐?”丘萍问。 “咱们得绕道走。”汪雨晖把着方向盘,兴致勃勃地说:“青年点这个会,咱们得参加。我那两天情绪不好,江晓岭和胡素云结婚也没参加,奚洋洋和柳云青结婚又没参加,弄得我灰溜溜的,好赖我也是介绍人呢!” 丘萍忙拉回话题:“快说,马主任电话里怎么说的。” 汪雨晖这才解释道:“马主任说,丘副司令的事,现在还没有结论,军分区也没接到正式文件,所以对咱们结婚还构不成影响,咱们现在就可以结婚!看看!”从兜里掏出那封信,说:“这不,信函已经到了!批准啦!”丘萍迫不及待地抓过信函,撕开封皮,掏出信函扫了两眼,一阵狂喜后,埋怨地说:“你怎么才拿出来?还瞒着我!” “我不知道是凶是吉,不敢当你面看呀!” 丘萍探过身去抓住汪雨晖的手,说:“这太好啦!太好啦!” “别别,开着车呢!要说问题,也有一点——马主任说,军分区首长很重视这件事,也是反复考虑,所以才迟迟没批准。这个问题就在于将来,一旦丘副司令——你爸爸的问题查清了,有结论了——没事儿,当然好。假设问题很严重。我,可能受到影响,无非是不能留在军分区机关。出路嘛,两条:一是下基层;二是转业。”说到这儿,汪雨晖停住了,瞅着丘萍,看她的反映。 丘萍却一时弄不懂这是喜还是忧,木然地望着他。 汪雨晖忍不住哈哈笑道:“刚才我就想啊——我怕什么?下基层不过就是吃点儿苦嘛!我不怕吃苦。我是副营职,派下去兴许弄个正营职当当;就是转业,也得同级安排嘛!我汪雨晖和丘大千金结婚后的前途是光明的……” 若不是在车上丘萍真想立刻拥抱他,激动地说:“雨晖,这么说,咱们可以结婚了,明天就回去结婚!” 汪雨晖说:“对!明天就回去!” 丘萍说:“你成全了两个婚姻,也算是修好积德!要不怎么咱俩的事儿就转危为安了呢!” “看看,你也迷信上了。这叫山穷水尽——什么来着?”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对,还是我老婆有文化。” “去!别老婆老婆的,太难听!” “当然是老婆。你现在是知青,明天就是我老婆,我汪雨晖的老婆。今天参加完你们‘建点五周年’纪念会,以后再也不用回青年点啦!咱们结完婚,我就给你办手续,给你调回去。哈!别以为你老爸停了职就不行了,姜还是老的辣,凭老关系,解决咱俩这点事儿,还是易如反掌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汪雨晖不觉把车开得飞快。前面是转弯处,汪雨晖只顾说话,忘了放缓速度。偏巧有一群羊赶过来,猛一打轮,转过了弯,才发现前面还有一辆吉普车。本应踩煞车,却一脚踩到油门儿上,车加速撞上去。 一切都来不及了,“大解放”撞翻了吉普车。 丘萍惊叫起来。…… 汪雨晖脸色惨白,走下车来。 丘萍战战兢兢地近前往车里看,立刻喊道:“是郑永波!” 汪雨晖嘟哝道:“郑永波?靠山青年点点长、县革委会副主任……”伸手把领章帽徽撕下来,有气无力说道: “完了!全完了!” 已经是下午了。青年点纪念大会已经开完,大家都纳闷郑永波怎么没赶回来。吃完午饭,靠山几个队的人,都到队上去了。乌拉沟的人嫌路远就没上工,干脆再歇半天,反正也没啥紧要的活儿,快挂锄了。结婚的四个人中,江晓岭陪着金玲抱着孩子回乌拉沟,吴楚勋和奚洋洋都留了下来。 点长柴轲夫和裘泳、夏芳几个指挥大伙收拾屋子,把会场重新布置回食堂的样子,送回从小学校借来的桌椅板凳什么的。 秦茹英心神不定地守在大队部电话旁。上午开会时,她就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县革委会办公室回话说,郑主任一早就出发了,是派车送来的。应该到了,可就不见人影。秦茹英预感到要出事儿。开完会后,问公社办公室,纪秘书电话里说,在公社门前大道上发生一起车祸,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从此,她就一步没离电话机。 终于公社纪秘书打来电话。 “喂!我是靠山。是纪秘书吗?……什么?……什么!” 天哪!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秦茹英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知该怎么办。幸亏大队通讯员老董正在屋里,忙问:“谁?怎么了?” “永波出……车祸……在公社医院……抢救……” 老董赶忙跑到大队文化室,冲着青年点喊道: “郑永波出事了,在公社医院呢!” 留在屋里的人,呼拉一下都跑了出来。秦茹英是从大队院里出来的,所以跑在最前头。跑到村口时,女同学一个个就跑不动了。秦茹英看见五队大车正在大坑旁卸土,便跑过去,跟车老板儿一说,老板子二话没说,磨过车就走,大伙便一拥而上。 到了河边,车老板站起身,跨到车辕上,一手紧拽缰绳,一手猛摇鞭子,拼命吆喝着。男同学都跳下车,在两旁推车。车到河心,水没过车厢板,淹过了车轱辘。车上女生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依仗人多力大,把车推上了岸。 公社医院简陋的病房外,围着不少人。广播员小黄从病房走出来,看见秦茹英他们过来,忙说:“你们可来了,县里说是来人,现在还没到,公社领导都忙着那边的事呢!把我扔到这儿,也不敢拿主意呀!”大家一拥而入,进了病房。郑永波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已经清醒过来。秦茹英扑上前,叫了声:“永波!”就哭起来。大伙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道:“大夫!郑永波怎么样?有危险吗?伤到哪儿啦?”郑永波努力睁开眼睛,做出笑脸,气力虚弱地说:“我这不活过来了吗!没事啦!”说着猛地一抽搐,皱了一下眉头,忍着疼痛说:“可惜,没赶上开会。咱那会开得怎么样?” 柴轲夫说:“挺成功……你就放心吧!”身旁的小护士说:“你们这样吵不行!看见了就行啦,都出来吧!” 大家只好跟郑永波告辞,秦茹英轻轻说了声“我陪你。”也退了出来。 医院孙大夫走出来——小地方,医院的几个医生大家都认识,不用介绍。站在走廊,孙大夫说:“郑主任受的是脑外伤,虽然现在没太大问题,但是还得观察一段时间。待会儿县医院能来人,会诊一下。要不要转院得最后定。咱们这地方条件差,最好家属留下来协助护理。有些事也好能做主。” 大家互相瞅了瞅,柴轲夫说:“咱们这里也没家属哇!” 苏里柯说:“怎么没家属?未婚妻还不算家属?” 秦茹英腾一下脸红了,张口结舌地说:“我,这,谁说是啦?” 奚洋洋、夏芳、小燕几个姑娘顺水推舟地起哄道:“什么是不是的,你就留下护理吧!照顾点长还不应该吗!” 大伙扔下她就往外走。苏里柯喊道:“家鼠留下,田鼠走吧!” 郑永波没啥危险,又有秦茹英护理,大家都松了口气。小黄也跟着上了大车,顺路回公社。路上给大家讲起车祸的原委。 “军代表老汪?是他?这小子不干好事。专门爱整人。这回看他怎么收场?……”大家气愤地议论着。 小黄说:“这回丘萍可就惨了……” 柴轲夫说:“丘萍好办,再回青年点呗!” “跟你们说,丘萍怀孕了,都好几个月了!”小黄神秘地说。 “啊?这可咋办?”大家又都跟着犯愁了。 路过公社,小黄下了车,大家也要看看丘萍去。尽管青年点里都对丘萍有意见,但遇到难处,又都同情起来。 刚进公社院里,就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军宣队队员们都在车旁守候着,默不做声。汪雨晖从军宣队办公室垂头丧气走来,头发凌乱,军装不整,红领章也不见了。身后跟着两位军人,寸步不离地走到车旁。公社书记柳云红走过来,说: “老汪,这是个意外事故。你这段工作,我们公社党委还是肯定的,我们一定如实向军分区反映。” 汪雨晖交给柳云红一卷稿纸,说:“这是我的工作总结还有对下一步工作的设想。由于我的问题,军宣队明天就要撤走了,可是阶级斗争这根弦儿不能放松,希望党委能考虑我的意见。” 柳书记说:“放心,党委会认真研究你这份报告的。” 丘萍哭喊着从屋里跑出来:“雨晖!你别走!雨晖 第十八章 丰收之后 秋去冬来,大地铺上了一层银白。乌拉沟场院里一排排高高的稻草垛,显得格外鲜目。场院中间堆着新打出的稻谷。裘泳指挥劳力装麻袋、过秤、扎口、装车。 吴楚勋肩上扛着一个装满稻子的麻袋,站在原地不动,嘴里嚷着:“快!再来一袋!”范业虎、裘泳俩人,又掫起一袋放到他肩上。他这才满意地走了。说道:“这玩意算啥!” 范业虎赞叹道:“大力,粮库大力,真是名不虚传!” 老会计站在旁边“批批叭叭”拨拉着算盘,苏里柯捧着本子记账。大车停在场院门口,邓严松和蔡业虎赶的两台大车都已装满,车老板儿把车绞好,准备赶走。苏里柯和老会计跟江晓岭嘀咕一阵儿。江晓岭转身到大门口,发话道:“先别赶走!等指导员开会回来再说。” 裘泳不解地问:“王路回不回来,这公粮不也得先交?” 江晓岭解释道:“王路开会临走时,我们俩商量好了,跟公社请示一下:咱们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追加的任务能不能少交点儿。这两车,等等看……” 陈老五问苏里柯:“哎,苏会计!咱队今年大丰收,公粮嘛,比哪年交的都多。这社员口粮能比去年多分点不?” 苏里柯不紧不慢地说:“倘若非得再拉走几车,那就多不多少了;倘若不再拉走,那多不老少!” 陈老五点点头,其实没全听懂,走到邓严松跟前嘟哝道:“倘若?他咋这么霸道呢?这个‘倘若’是谁?” 邓严松瞪着眼睛顺口蒙道:“那还用问,公社领导呗!” 老会计不慌不忙地说:“要是按公社给追加的指标,社员可就分不着稻子啦!……”就这一句话,引起场院里纷纷议论: “那怎么行?好容易种点儿稻子,咋的也得尝尝大米呀!” “这公社也太不像话了,种了稻子,就跟咱要指标,要是不种呢,跟谁要去?” “这统购粮也得有个准谱,不能鞭打快牛哇!” “都是公社拿咱们买功,他们完成任务,咱们勒裤腰带!” 正嚷嚷着,有人喊:“别吵啦,指导员回来了!” 场院外王路乐呵地路过矮墙,江晓岭隔着墙,问:“会上咋说的?” 王路绕进院,坐到麻袋上,慢吞吞地说:“让,让咱们再交八千斤。” “八千斤?你同意了?”江晓岭焦急地问。 “我表态了:咱们乌拉沟贫下中农有觉悟,保证完成任务。” “保证个屁!”江晓岭气愤地说,“不是跟你定好了吗,给咱们减点,你不但没减成反倒又加码了!你知道八千斤是多少吗?是每家二百多斤。懂吗?” 王路理直气壮地说:“咱得为国家多做贡献嘛,为公社党委担担子嘛!” “还交?再交,社员分什么?” 苏里柯说。 老会计说:“你们都是领导班子成员,按理我不该多说,今年咱们多打粮了,多交点也应该。不过,你们算过没有,咱产量翻了一番,社员口粮也就只增加两成,再加水稻还有个出米率,里外里也没多分多少口粮……” 王路眨眨眼说:“那咋办?党委下达的任务也得完成啊!” 苏里柯说:“你呀!纯粹是个跟屁虫!” 王路没听懂,忙问:“什么?什么虫?” 吴楚勋把江晓岭拉到一边,悄声说:“你是想要功劳,还是想为社员考虑?” 江晓岭毫不犹豫地说:“要功劳干什么,我要为长远着想。” “那就多分点儿,不记到账上……” “瞒产私分?那可犯大错误啦!” “这事儿我来干!你们几个都躲开,出事儿我顶着!” 江晓岭迟疑地说:“能行吗?可别惹出事来……” 吴楚勋一拍胸脯:“能他妈怎么的?我也不是干部。” 江晓岭点点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就看住王路,让他晚点回来,这小子嘴不严……” “行!” 这边大家还在议论纷纷,社员情绪十分激昂。江晓岭过来说:“今天不干了,收工吧!里柯呀,你那儿的总数,今晚得想办法出来。明天再跟公社商量。”又冲着两个车老板儿说:“车赶进来,麻袋就别卸啦,明天再说。” 大伙还不放心,七嘴八舌地说:“就看领导想不想买功啦!县里跟市里要功劳 ,公社冲着县里要功劳,这大小队干部就得买好公社,最后还是刮咱社员的油水……” 吴楚勋说:“少说废话!当领导也不容易,不服你们谁出来干干!老实呆着得了!” 众人都不声不响地走了。 那边江晓岭拉着王路,说:“走!让里柯把总数弄出来再说。今晚,咱们看看永波去。” 王路说:“头两天我还到他家去了呢。永波好多了,说是这两天县里有个会,让他参加。” 江晓岭说:“那更得去看看,你陪我去……” 吃完晚饭,吴楚勋到场院等了一会儿,裘泳和苏里柯甩开王路回到队上。几个人一商量,把来干活儿的都打发回去,劳力只留下金教正哥俩、邓严松、范业虎等十来个。苏里柯夹着账本说:“今晚分口粮,队长指导员都不在。咱们是按政策办事,今晚上干活儿的人,都要听明白了:少说话,多干活儿。要是分多了可得退回来。” 大伙一听,心照不宣,谁也不多说。苏里柯把着账本念,老会计把着秤星,谁也不准靠近。吴楚勋负责跟车挨家送粮。邓严松把车赶到柳三儿家大门外,吴楚勋喊道:“洋洋!给你家分口粮来啦!”奚洋洋听得喊声,顾不得披上衣服就跑出来。吴楚勋独自把麻袋扛到肩上,问道:“倒哪儿?”奚洋洋说:“先倒到下屋吧!” 吴楚勋跟洋洋来到下屋。洋洋拿自家麻袋接着,让吴楚勋把稻子倒进去。吴楚勋扔下麻袋,说:“这活儿你不能干!抻着咋办?”他望着奚洋洋凸起的肚子,说:“柳三儿咋不来?” 洋洋说:“吃完饭,躺着呢。” 吴楚勋立刻火起来,冲屋里喊道:“柳三儿!出来接稻子。你小子可真不是物!” 车上装好的袋子都是有数的,剩下再称点零头就够了,所以很快就分完了。 问题就出在王路身上。第二天一早,王路来到场院,发现车上装好的麻袋全没了,便问苏里柯:“车上的粮食呢?” 里柯说:“分口粮了。昨晚分的。” “昨晚儿?干嘛昨晚儿急忙分了?” “按规定办嘛!给咱们多少定量,就分多少,不然这总数出不来。还有啥毛病咋的?” “那公社下的指标咋完成?” 吴楚勋走过来说:“征购的任务早完成啦!还有啥指标?” 王路说:“昨天追加的指标……” 吴楚勋恼怒地说:“就剩这些啦!谁想买功,自己想办法去,别打社员口粮的主意!” 王路受了一顿抢白,心里很不舒服。上工干活时,偏偏牛倌蔡富贵欠嘴,到牛圈打开牛栏杆时,跑到场院矮墙外,说道:“老吴可干了一件大好事,这点粮分得好!要不然还不够吃。” 王路忙问:“什么粮?咋分的?” 蔡富贵自知说漏了嘴,忙支支唔地躲开。 江晓岭说:“刚才不是说了嘛!昨晚我告诉里柯的,让他按规定,先把口粮分了,好心里有点数……“ 王路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儿,但是,他还拿不准,谁也不跟他说实话。于是,扔下家什跑到了大队部。看见大队许阳君便说:“许阳君,乌拉沟分粮的事,你知道不?“ 许阳君哪能不知道这事,但是他不敢得罪吴楚勋他们。何况,他家也在乌拉沟分口粮,多分点儿他也不吃亏。听到王路来反映问题,他暗自高兴,心想这个炮筒子得让王路来当。便说:“我也正为这事难心呢!瞒产私分,这可是个严重问题呀!” “那你为什么不管?” “我咋管?得向公社反映才行……” “你为什么不反映?” “忠不忠,看行动。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王路想了想,说:“留给我?我也不扯这闲事儿。” 许阳君说:“那你自己的梦就自己圆去吧!你在公社夸下海口,说是坚决完成公社下达的指标。这回看你怎么办!” 王路眨了眨眼,说:“这么说,我得上公社汇报?” 许阳君说:“这就对了!这叫将功赎罪。本来柳书记对你们知青就不太信任,这回你给他树立一个正面形象。” 王路马上说:“我这就去公社!” 瞒产私分,这还得了!公社柳书记闻讯大发雷霆,立即要求靠山大队召开大小队干部路线分析会,并赶到乌拉沟,亲自主持会议。各队参加会的干部陆续来到乌拉沟。柳三儿的车也开过来。场院里干活的人看到许阳君和广播员兼报导员小黄站在车厢上。车到队部外停下来,柳云红和韦书记打开车门下车 。 王路从场院里赶紧迎了出去。 吴楚勋悄悄对江晓岭说:“记住,一口咬定:不知道!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江晓岭不愿推托责任,便说:“我不能让你们代我受过。” 吴楚勋说:“这不是谁受过的问题,这是领导权的问题,把你再拿下来,咱们还有啥戏唱?” 苏里柯说:“吴大哥说的有道理。” “行……”江晓岭很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王路在大门口,喊道:“领导班子成员开会去!各队代表都来了,公社领导也到了。别人接着干活儿!” 金教山明知故问道:“啥会?还保密呀?” 王路不耐烦地说:“没你的事儿!路线分析会嘛!” 吴楚勋走近前,瞪了王路一眼:“说!是不是你告的密?” 王路支支唔唔地说:“我,我怎么告密?我是指导员……” “你他妈小子就会踩别人肩膀往上爬。” 金教正说:“路线分析会嘛,咱们也听听,受教育嘛!” 于是,场院干活的都扔下家什,挤到饲养院。 各生产队来的代表坐在屋里炕上和地当央长条凳上。乌拉沟社员也有不少人挤在外屋地旁听。吴楚勋看见奚洋洋和金玲也站在外屋地,便挤过去。 金玲抱着孩子悄声问:“怎么啦?大哥?” 吴楚勋说:“没你们的事儿,回家吧!”奚洋洋告诉她:“昨晚分稻子的事儿。这不,要批判呢!” 金玲立即挤到门口,喊道:“许阳君!你出来一下!” 许阳君从屋里挤了出来,问:“啥事儿?没看见要开会了?” 金玲说:“不许你多说话!听到没?” 许阳君低声说:“我能说吗?快回家吧,别把孩子冻着……” 说完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柳书记紧绷着脸,坐在万字炕上,左边是公社韦书记和小黄,右边是许阳君。满屋的人都悄悄地坐着。胡老爷子端着烟袋挤了进来,见了前面坐的几个人,也没搭话,紧挨着许阳君上炕支起腿靠墙一坐就眯上了眼睛。 柳云红看看人差不多了,隔着许阳君低声对胡老爷子说:“开会吧!老书记先说说!” 胡老爷子也没睁开眼,摇摇头便扭过脸去。 柳云红不好发作,只有示意许阳君。许阳君无奈,站起来说:“都静一静,现在开会。请公社柳书记讲话。”这句开场白,显然跟没说一样,柳云红很是不满,一开口就带了几分急躁: “今天的会是路线分析会。分析什么?乌拉沟私分稻子事件。瞒产私分,这是严重的违犯国家统购统销政策,这是犯罪行为!啊?犯罪呀!情节严重的是要法办的!再严重的——枪毙!再严重的……再严重的——啊?也要处理。”屋里“哄”一声笑起来。柳云红也觉得这几句话没说好,心里很别扭,忙接着说道:“这里面肯定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我们今天就要深揭猛挖阶级斗争根子!王路,你说说事情经过。” 王路这时才意识到,这事闹大了。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反,反正昨天装好的稻子没了。”说完赶紧猫下腰来。 “江晓岭,你是队长,你应该清楚。” 江晓岭坐在炕檐儿上,若无其事地说:“啥事我清楚呀?” “瞒产私分!” “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昨晚儿分口粮是我安排的,我回青年点了。不少人都在场呢,哪来的私分……” 这样一来,弄成了僵局。柳云红故作镇定,说:“昨晚上都是谁在场分的粮?” 没人站起来,冷场片刻。苏里柯站起来,说:“我是会计,怎么分的口粮,我心里有数。” 柳云红暗自庆幸,觉得站出来个救星,说:“很好,你就说说,怎么分的。” 苏里柯说:“我这个会计把账本,咱队老会计看着秤。可以查账本,也可问各家分到的口粮数。” 老会计接着说:“吴楚勋负责挨家送,谁家分多了,是我看称的责任,我可以负责收回来。” 外屋地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 “反正我家是没多呀!” “我们家也没多!” “谁家多了谁退呗!” 柳云红摆摆手,道:“我们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谁负责挨家送的?问题就出在送粮这个人的身上!” 吴楚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就想跟他来个痛快的发泄。一听把矛头指向了他,便大大咧咧地进屋,坐到长凳上扬扬不睬地说:“我送的!啊,是啊,我往各家送的。想怎么的,说吧!” 柳云红极为不满地说:“那你就说说,你是怎么送的!” “扛的呗!我就是粮库扛扛的嘛!不让我坐办公室,我就扛大力,不让我在粮库,我回生产队,我凭力气活着。” 奚洋洋挤到他身边,低声说:“大哥!你别惹事儿!” 吴楚勋却大声说道:“我怕什么?今天我就想惹事儿!” 韦书记见事情不妙,忙说:“楚勋,今天是路线分析会,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奚洋洋趁机抓住吴大哥胳膊,往外拽。吴楚勋本来是打算出去的,可柳云红却火上浇油,说道: “吴楚勋!你惹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你和清水沟历史反革命分子苏孝武打得火热,别以为整不了你!” “我知道你会整人。还能把我整到哪儿去?” 柳云红终于怒不可遏了,一拍桌子,喝道:“吴楚勋!你什么态度!” “我就这个态度!”吴楚勋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式,站起来一拍胸脯,道:“我一不想入党,二不想当官,三不怕你踩灭,你还想怎么整?我奉陪到底!” 柳云红绝没料到吴楚勋敢顶撞他,他既没有容人的度量,更没有服人的招法,只有跟这个普通青年一句顶一句地较量下去。他气得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地说:“你,你你,是什么东西!你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你爸爸被押在监狱,你你……” 吴楚勋毫不在意:“不错,我出身反革命家庭,可不等于我是反革命;我爸爸被押,不等于我在监狱。难道还要株连九族不成?连这点儿政策都弄不明白,你算个什么书记!” 柳云红气败坏地说:“吴楚勋,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你敢指问党委!” 吴楚勋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柳云红,你又错了,我在指问你,你可不能代表党委,任何个人也代表不了组织,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柳云红“叭叭”拍着桌子,喊道:“来人!民兵!把他给我绑起来!” 他忘了,这不是公社机关,没人听他瞎指挥。这场争吵中,公社书记明显处于劣势。因为吴楚勋是靠山知青,在乌拉沟,有极高的威望,其为人秉性大家都熟悉,说深说浅没人挑捡,何况他并没说什么过头的话;而柳云红身为领导干部与普通知青对吵,显然有失风度,何况他的话漏洞百出。 韦书记在旁边对他示意、阻止都无济于事。而小黄则拿着笔,吓呆了。柳云红本来可以把话拉回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是,他一心想压服这个不自量力的知识青年,结果越弄越糟。 “怎么?我说话不算数?民兵连长呢,民兵排长呢?把他给我绑起来,我今天就要抓你这个现行反革命!” 吴楚勋哈哈笑道:“对!我顶撞了书记大人,就应该打成现行反革命!你有种,给我送到监狱去……” 柳云红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吴楚勋,说不出话来:“好好,你,你等着,你等着!……” 韦书记不得不出面平息事端:“好了,都冷静一下。”这样说他觉得没有给够党委书记的面子,便对吴楚勋厉声喝斥道:“楚勋,你别没大没小!闭上嘴,坐下!” 这声训斥立即奏效,吴楚勋一声不吱地坐下来。 柳云红虽然余怒未消,却也没法继续发泄,只有气哼哼地坐在那儿喘气。队部里静下来,谁也不做声,都看怎么收场。韦书记只好站起来,收拾残局,不能都这么坐着,总得找个台阶下呀。他清了清嗓,说:“啊,这个,这个,今天这个路线分析会,虽然有点小小磨擦,但是,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就是,如何正确处理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利益……” 天阴沉沉的。柴轲夫穿着一身新兵军装和蔡玉芬默默无语地走着。地上的雪踩得“咯吱吱”声,俩人谁也没说话。走到夫妻沟口的高坡上,柴轲夫停住了脚步,说:“回去吧……” 蔡玉芬望着他,怯怯地说:“柴哥,你还能给我来信么?” 柴轲夫半晌没答话,最后叹了口气说:“小芬,你是个好姑娘,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但是,我不能娶你,我不能像江晓岭、吴大哥那样,把家安到农村……” 俩人不再说别的,柴轲夫没有勇气跟她告别,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开。走到靠山村口时才回过头来,看见蔡玉芬还站在那儿。茫茫雪海中只能见到一个小点儿。 青年点院里乌拉沟队的一大群人在焦急地等待着,看见柴轲夫来了,埋怨道:“大清早的,上哪儿去啦?那两台车都走了。快走吧!就等着你呢!” 江晓岭赶着大车,停在了大门口,大家簇拥着轲夫上了车。出村头才看见,前面还有两辆大车“叮叮咚咚”地敲着鼓。今年靠山应征了三个新兵,其中有一个是知青。 车上,秦茹英问:“轲夫,到乌拉沟干啥去啦?” 柴轲夫支支呜呜地说:“没干啥,临走了,跟乡亲们告别一下,不管咋说,这一年多,也有感情嘛。” 苏里柯说:“是有感情,乌拉沟里有个好姑娘嘛!” 柴轲夫争辩道:“没有的事,我跟小芬子啥也没有……” 大伙都笑道:“有啥就晚啦!” 裘泳说:“跟人家好了一气,说甩说甩了,不够意思。” 柴轲夫说:“哪成想当兵走啦?这不怪我。” 夏芳说:“你们‘六八届’运气都好,入团、入党、当兵、当干部,干啥都不犯愁,不像我们这些老人儿。” 柴轲夫说:“我们也是借了你们的光儿。咱青年点风气好,名声好……” 大车赶到公社街里,大伙又一起照了个相。等赶到车站时,新兵已经整队上车。柴轲夫赶紧挤到队列里,冲大家招招手上了车。列车开动了,夏芳、秦茹英、周小燕这些女同学,跟着车跑起来,直到火车远去,一个个都哭红了眼。吴楚勋、裘泳、苏里柯、这些男同学也都湿了眼圈,毕竟一起生活了一两年,都有点空落落的。 转身往回走时,大家才看见郑永波也在人群中。 吴楚勋招呼道:“永波!回来啦?开完会了?” 永波说:“正赶上送新兵,就把车开到车站了。还是没赶上。”出了站台,永波跑到吉普车前说:“张师傅,谢谢你!我坐大车回去啦!”过来跳到大车上,兴致勃勃地说,“县里这次班子会议,对知识青年工作很重视。这回知识青年工作提到了日程啊,进行了认真研究,还提出了好几项具体措施……”永波突然发现江晓岭、裘泳、苏里柯几个人都不太高兴,便问:“怎么啦!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苏里柯忍不住说:“还重视呢,重视就是这个损样?若不重视还不都得抓监狱去!” 永波忙问:“怎么回事?” “柳云红开批判会,整我们。吴大哥跟他干起来了!” 永波疑惑地问:“为什么啊?干得好好的,今年还大丰收,打了个翻身仗呢。” 江晓岭回过头来,说:“瞒产私分呗!” 吴楚勋说:“什么私分公分的,这叫官逼民反!” 永波一听,明白了,便说:“怪不得,其实,你们也没啥大错。公社是违背民意自食其果。最近,毛主席有个讲话精神,就是专门针对这个问题的。毛主席说:瞒产私分具有群众性。” 裘泳感慨地说:“毛主席这个指示,咋不往下传呢?” 苏里柯说:“这回班子年终改选,大队这边胡老爷子下去了,许阳君当了支部书记兼大队主任;王路当了副主任。乌拉沟改选队委会,柳云红亲自坐阵,他要求:贫下中农比例必须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你想想,小队班子总共七个人,这不就是让江晓岭、裘泳都下去吗? 我们几个一核计,咱们主动退出吧,反正也豁出去了!” 永波说:“这个柳云红对咱们就是有成见,头几天我跟县里魏主任反映过这个问题,县里领导还是有察觉的。” 车到青年点门口,江晓岭煞住车,抱着鞭杆儿跟大伙一起进院来到食堂。大伙坐定后,永波问:“你们几个怎么打算?” 苏里柯说:“我们想到小学校当老师,寻思王路当大队干部了,还正管这摊儿。没想到,跟他一说,倒麻烦了。说我们成份都高,不适合教书育人……” 永波不满地说:“有什么不行的?一会儿我跟他说。附近大队的小学校也都缺老师。去年他们就跟我说过,要借咱们青年点的人,给他们充实教学骨干。那时我没同意。凭咱们这些人,有觉悟、有文化、有事业心,干啥不行!” 吴楚勋说:“要去你们去,我不行,我出身反革命,别把下一代都带到监狱去!” 苏里柯笑着说:“这话你跟柳云红说去!” 吴楚勋又激动起来,站起来一拍桌子:“他柳云红在这儿,我就没这好话啦!” 大家哈哈笑起来,苏里柯说:“大哥真乃大丈夫也!楞是把柳云红顶得直翻白眼儿!” 吴楚勋说:“过两天我还得到北边挣点钱去,开春好盖房子,给老婆孩子垒个窝。总这么凑合不行!” 江晓岭说:“我也得盖。总住在她家,胡素云更牛性了。” 永波瞅瞅茹英,说:“咱们是不也得盖两间?” 吴楚勋奇怪地问:“你是县太爷了,还在靠山盖房干啥?” 茹英忙接过来:“啥呀?‘工分干部’!根儿还在靠山呢!” “过两天我到县里批点木材指标,”永波说:“咱们知青有盖房子用木的指标呢。” 苏里柯说:“那也给我批点儿指标。” 江晓岭说:“你还没结婚呢,盖啥房子?” 苏里柯说:“没房子咋结婚?” 裘泳闷哧半天才说出口:“也算我一份。” 永波惊讶地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咋没听说?” 吴楚勋说:“ 第十九章 无根石 许阳君一死,老许家就等于塌了架。帮着料理完丧事,大家围坐老许家那间小屋里都犯了愁。金玲带个孩子,守着哑巴老公公和傻小叔子,实在不方便;可许阳君的哑巴老爹和傻弟弟又实在不能自己挑门过日子。吴楚勋说:“瓜田李下,长了不是事儿。先到我家住一阵儿再说吧!金玲跟你嫂子睡一铺炕,我就搬到老许家这边住,白天还各回各家,也好有个照应。”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火烧眉毛顾眼前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过了几天,吴楚勋找到哑巴老爹的女儿,帮她处理了房子。金玲把卖房钱和结婚两年来,手里积攒下的钱,以及家里所有破烂东西都给了她。哑巴老爹的女儿得了一些便宜,很高兴地把老爹和傻弟弟都接走了,但是孩子她却说啥也不要。金玲也舍不得交给她抚养,便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金玲住在吴大哥家跟嫂子倒是处得挺好,可是吴楚勋天天得出去找宿确实麻烦。这天,金玲决定带着孩子回到青年点。吴楚勋觉得带个孩子住青年点,总不是个理儿,再说也不太方便。就和李世清商量,让她把孩子留下帮着带着。李世清咬咬牙也就同意了。好在金玲这个聋丫头,这些日子跟这家人混熟了,两个孩子也一样大小,在一起也是个伴儿。一切安排妥当,吴楚勋便扛起行李送金玲回青年点。 出了门,金玲说:“大哥,我想到沟里看看许阳君的坟。” 许阳君的坟墓就在沟里蔡秧子老婆的坟旁边,吴楚勋说:“行,完事儿咱们翻过岭到靠山。孩子在这儿,你就放心吧,有我那小子吃的,就饿不着你闺女。回青年点你安心住着,啥时候想孩子了就过来看看。想开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暂时有点难处不要紧,慢慢儿会好的。” 一路上,金玲不再说话。许阳君死后这些天,金玲一直是不哭也不叫,不说也不闹。只是抱着孩子独自发呆,听凭别人安排。到了沟里,许阳君的坟前,金玲还是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坐坟旁边。那坟前立着一块木头板子刻的碑。吴楚勋怕玲玲心里太难过,便瞅着许阳君的墓碑说:“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没想到这个许阳君跟老蔡太太轧上邻居啦!玲玲,你也不用太难过,人死如灯灭,他死了,你也就解脱了。别想那么多。” 不料,金玲却说:“我不是难过,我是恨!许阳君算是把我这辈子毁了!” 听到这话,吴楚勋终于忍不住,问道:“玲玲,你们俩结婚这件事,大哥一直没弄明白,现在你能跟大哥说一说吗?我就是想问一句:你爱许阳君吗?” 金玲摇摇头,仍然没说话。吴楚勋接着又说:“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这到底为什么?”金玲半天没答话,吴楚勋说:“要是还不想说,就算啦! 大哥不难为你。” 金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事我只能跟大哥说……” 于是金玲讲起了跟许阳君结婚的来龙去脉: 那几年,公社集中力量在龙嘴子大队上游修了个大水库,抽调各大队劳力搞大会战。抽调劳力是每三个月轮换一次,许阳君当了大队副主任后就带队上了工地,并且留在工地总指挥部负责宣传工作。这时,水库大坝已经合龙,工程到了收尾阶段,但是为了加快进度,各项工作依然抓得很紧,宣传鼓动工作显得格外重要。水库工地的活儿,本来都是男劳力的事,恰巧工地广播员小黄被调到公社广播站当广播员,于是许阳君便把金玲抽调到工地去,接替小黄的工作。工地的广播站就设在水库大坝下的一间空屋里,这间屋子,除了做广播站外,外屋地还兼做厨房。指挥部一班人马住宿在别处,而吃饭都到这儿来。晚上,金玲和做饭的那姑娘就住在这间屋里,俩人是个伴儿。应该说许阳君对金玲倾慕已久,总想找机会跟她靠近,这次终于创造了个机会。于是,他抓住这个机会,有事没事都往广播站跑,整天围着金玲转,想方设法讨她的欢心。 这一天晚上,天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金玲想到水库里游泳凉快凉快。偏赶上同她住一处的做饭的姑娘有事回了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玲便一个人跑到大坝上,瞅一瞅四下没人,便脱掉衣裳,扑通跳到水里玩了起来。不料,游到深处,由于水太凉,猛地腿抽起筋来。金玲挣扎在深处,拼命大喊“救命”!此时,许阳君神奇地出现了。其实,他一直尾随在金玲身后,这次意外地等到了表现的机会。不太会水的他,竟然,脱掉衣裤,奋不顾身地跳到水中,向深处游去,拼死拼活地把金玲救了上来。躺在岸边喘息平定后,才发现金玲竟是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月光下,看到金玲那曲线起伏的胴体,许阳君禁不住欲火中烧,不顾一切翻身压了上去…… 讲到这里,金玲捂着脸抽泣起来。 吴楚勋愤怒已极,大声喊叫道:“这个王八蛋!”他抓往墓碑一用力,便把它拔出来,然后顶住木板子的一头,奋力去掀坟头的土,嘴里嚷道:“把它平了,让他死也不得安生!他不配占这块地方!” 金玲拉住他手,说:“大哥,算了,饶了他吧!他不坏。” 吴楚勋气呼呼地说:“还不坏?你为什么不告发他?” 金玲呜咽道:“那时,许阳君跪到地上,向我求饶。我若告发他,就把他毁啦!再说他毕竟救了我的命……” “那也不能这么便宜了这小子!”吴楚勋说:“这事你为什么不跟大哥说?大哥不愿意让你受屈!” “大哥!出了这事,我没脸见你 ……” 金玲抓过那块当作墓碑的板子,插回原窝儿。 吴楚勋叹了口气,帮她一起埋碑,说道:“傻丫头,这事不算什么,真的!这不是你的错。大哥没保护好你……” “大哥,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知足了。” 埋好了碑,吴楚勋便扛起行李,俩人一起朝对面山坡走去,翻过梁杠回青年点。 不久,老知青宿舍盖好了,郑永波、吴楚勋、江晓岭、裘泳和苏里柯几家都搬了进去。 一晃两年过去了。老知青宿舍的几家,平静而单调地生活着,没孩子的生了孩子,有了孩子一天天长大。金玲的孩子一直在吴楚勋家寄养着,已经快三岁了。金玲给孩子新起个名,顺着吴楚勋孩子的名字“吉祥”,给女儿起名叫“如意”,并让她随自己的姓叫金如意。 这一期间,金玲的家庭发生戏剧性的变化。下放到昭盟的爸爸,被单位恢复了名誉并请回乐团组织交响乐《打虎上山》的排练。她妈妈被分配到少年宫,辅导孩子们画画。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妈妈就来到靠山,接走了她的可怜的小外孙女。 这天傍晚,秦茹英从小学下班回家,进院先到吴大嫂那把孩子抱过来,然后把孩子放到炕上,忙着做饭。下午在学校就接到永波的电话,告诉她:晚上就回来。饭做好了,郑永波正好到家。一进屋就问:“他们几个呢?”茹英说:“他们道远,得晚点儿回来。”刚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几个人的动静,苏里柯说:“哟!永波回来啦?这一阵儿可有一个多月没回来呀!” 永波忙迎出来说:“来来!进屋!今晚在我这儿吃,我还有事儿商量呢!” “好哇!”晓岭、里柯、裘泳都没客气,进屋还朝锅里看看,问:“有啥好嚼咯?” 茹英说:“永波带回点肉,都给你们做了。” 晓岭说:“既然有肉,那就来点酒吧!” 茹英惊讶叫道:“哟!啥时候学会喝酒啦?我这可没预备。” “我家有。”晓岭转身回家拿酒。 永波问:“楚勋还没回来?” 苏里柯说:“八成也快回来啦?出去能有好几个月了。” 裘泳说:“你不在家这一个多月大队班子调整了,王路上来当书记啦。” 永波说:“王路才入党几天?当书记能行吗?” 苏里柯说:“这小子听话,上面让干啥就干啥,柳云红得意这样的,就紧着提拔他。” “唔!变化还真挺大呀!” 晓岭拎过来酒,茹英也炒好了菜,几个人坐到炕桌上端起酒刚喝了一盅,吴楚勋便从外面进来:“啊,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哇!”不用让就脱鞋上炕坐上了。 永波说:“吴大哥这趟又挣钱不少吧!” 吴楚勋说:“啊,我这命苦哇!挣多少钱也都得给老婆买药。” 苏里柯问:“大嫂这病得彻底查查,怎么总是病歪歪的?” 吴楚勋说:“是啊,这回得闲空,领她上沈阳大医院去看。别唠这事儿,喝酒!” 永波这才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把你们几个找来,是要研究一件大事。这事我就想让你们几个操办啦!” 几个人忙问:“啥事儿?” “县里决定成立知识青年学校,一来用于培养知识青年骨干,二来也有利于宣传党的知青政策。县革委会决定让我主抓这项工作。” 大家高兴地说:“这下可好啦!咱们不愁没事干了。” 郑永波说:“这事说干就干,就着热乎劲儿,先给学习班办起来。哎!你们几个把小学校的工作辞了吧,我就想依靠你们几个把这个学校办起来。” 苏里柯笑道:“这么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知青学校的创始人啦,这可要载入史册 !” 郑泳波说:“对啦,里柯还另有任务:县里决定在车站广场立一幅巨幅的毛主席画像。县文化馆人手不足,请你帮几天忙。” 吴楚勋说:“好哇!这才叫人尽其才呢!” 苏里柯说:“算了吧,我看应该是其人才尽——我是江郎才尽喽!离苏里柯夫越来越远了……” 江晓岭瞥了他一眼:“什么克服?” 苏里柯一摆手:“对牛弹琴,艺术上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 裘泳接上一句:“狗长犄角——整上羊(洋)事儿了呢!” 几个说说笑笑,又详细讨论研究了办青校的事。 吴楚勋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小吉祥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往炕瞅了瞅,说:“如意呢?” 李世清一边缝补衣裳一边等着他。见他进屋,赶忙告诉他:“头晌,金玲妈妈来了,把如意接走啦!” “噢!冷丁不见,还真闪了一下,这几年吉祥、如意总在一起,我把这俩孩子都当成自己的了。” 李世清说:“金玲家这回可好起来了,她爸爸又回乐团当上指挥了,听说在排练《打虎上山》,准备‘五一’演出呢!她妈妈调到少年宫教孩子画画,小如意跟着姥姥,将来错不了。” 吴楚勋高兴地说:“好哇!真是否极泰来,玲玲的苦日子熬到头了。我们这回也有事干啦!” “你们在郑永波那屋说什么?我听着唠得挺热闹。” “县里要成立知识青年学校,永波让我们几个抓这项工作。我不太愿意抓办班的事,我想办个校办工厂。这回好了,我可要抻直腰杆儿干点儿正经事啦!” 李世清也高兴地说:“往后你就别到处跑了。这些年也苦了你——都是我拖累的。” “别说这话,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吴楚勋话题一转,说: “这回跑北边,我总算找到周伯涛了。他可能改变大舅的命运。” “这个人跟大舅有啥关系?” “哎!关系可大啦!这个周伯涛跟你爸还是战友呢!” 李世清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怎么还跟我爸爸联系上了?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就牺牲了,我大舅当过国民党军医……” 吴楚勋说:“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我还是跟大舅说去吧。” 李世清点点头:“那你赶快去告诉大舅吧!” 吴楚勋说:“忙完这阵儿吧!明天得去选校址,我还得张罗校办工厂的事儿。这些日子怕是没闲空呢。” 金玲妈把孩子抱走不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为金玲说媒。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公社的杨副书记。杨发在清水沟有个叔伯兄弟,外号叫二混子,就是那年跟他一起到北边买土豆栽子,挨了吴楚勋一顿拳脚的那个倒霉蛋儿。这个二混子没多大文化,脾气又暴躁,经常打架斗殴惹事生非。为此,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去年,他到县城又因为一点小事跟别人干起仗,被人打断了鼻梁骨,撕裂了眼皮,差点儿要了命。虽然这次吃了大亏,但事后那家出面赔了他几千块钱,让他得了一笔外财。杨发怕他再惹事,当上公社副书记后,就把他调到供销社去杀猪。当然只是个临时工,但在二混子看来,就是高人一等了。手里又攥着一笔钱,就忘乎所以,总想找一个漂亮媳妇。他以前见过金玲,又了解了她的情况,对金玲很是中意。便托在公社当副主任的兄弟给牵个线。杨发觉得金玲是个寡妇,不怕她挑捡,弟弟如果娶了这么个媳妇也能收一收心。可是杨发不敢亲自出面,便请柳云红给过个话。柳云红不知二混子的底细,碍于老杨的情面,便让柳三儿找奚洋洋帮忙。 柳三儿闻听吓了一跳,忙说:“不行不行,这事没戏,金玲那脾气我知道,弄不好非炸锅不可。” 柳云红说:“这要是别人的事也就算了,可他是杨书记的弟弟,又跟你都在供销社。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柳三儿为难地说:“这事不管吧,就是得罪他了,这小子的驴脾气可惹不起:若是管吧,肯定不行,洋洋那儿也通不过。” 柳云红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自己想办法跟他说。大老爷们儿了,让老婆传过话还这么难?” 柳三儿怕再挨抠,赶紧走开。想来想去竟想了个歪主意。 晚上,回到家,柳三儿壮了壮胆儿,对奚洋洋说:“我大哥让我给你捎个话儿。杨书记弟弟,是我们供销社的,人挺好的,想给金玲介绍个对象,你看行不行?” 奚洋洋想了想说:“倒是应该给金玲找个人家。不过,这人品得好,长像也得配得上金玲,还有,得有个好工作。” 柳三儿忙说:“那还用说,这小伙可老实了,是个正经人家;长相没得说,就跟,跟吴大哥那个头儿一样;工作更不用说,咱供销社的会计,正式的干部。这条件上哪儿找去?” 奚洋洋说:“他多大岁数了?” 柳三说:“岁数大点儿,二十八九,顶多三十。” 奚洋洋疑惑地问:“这么大岁数还没结婚?” “结过婚,老婆死了。” “有小孩没有?” “没有!没有过。” 奚洋洋有点动心了,便说:“这条件真不错,挺适合金玲的。明天,我跟金玲说说,她若是同意,我就领她去供销社看看。正好明天是星期天,玲玲也没课。” 柳三儿喜出往外,连声答道:“行行行!金玲一看准同意!” 第二天,柳三儿一大早就跑到供销社安排好了。金玲听奚洋洋一说,便同意去见一面。不料这一去,两个聪明的女人就陷入柳三儿下的套子里。 俩人走到镇子供销社大门口,柳三儿就赶紧迎上来,说:“你俩可来了,人家都等半天了。那小伙认识金玲,对这事可上心了。”柳三儿领她俩进院,到西厢房的会计办公室里。 屋里有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站起来点点头,果然个头跟吴楚勋差不多;旁边那个可就麻烦了,且不说个子矮,这脸上的零部件都破损了:鼻梁塌陷,左眼皮上有个疤,下眼睑翻了出来,露出红赤烂瞎的一块,还直淌眼泪。金玲心想:“这家伙跟着凑什么热闹?”谁成想,这家伙不光是凑热闹,还紧着搭搁话。 “我把人领来了,你们唠吧!”柳三儿转身就要走。 “别走,你得给介绍一下!”奚洋洋指着疤拉眼说:“这人是谁?”柳三儿吭哧一阵,不敢说实话。疤拉眼忙指着高个子说:“噢,我是他朋友。我这个朋友见女人就不会说话。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杨昆,咱供销社的会计。这人本份,老婆得病死了,两三年都没闻过女人的味了。” 金玲对这家伙极为反感,好在高个子杨昆挺顺眼,他又站起来,点点头,说:“啊,是,是是……”金玲不由得笑道:“咋这样呢?倒像不是你的事儿似的。”那高个子又点头道:“啊,是,是是……” 奚洋洋说:“得了,咱们都走吧!让他俩谈!” 疤拉眼忙说:“还谈啥?人都见着了。同意这就去登记结婚,不同意……唉!也没啥不同意的。” 金玲瞪了他一眼说:“干嘛这么急!总得有个了解的过程吧?哪有见面就登记的?” 疤拉眼说:“不就是那点儿事嘛?钻到被窝里都有一样 !” “住口!说话文明点儿!” 金玲恼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回头对奚洋洋说,“咱们走!” 疤拉眼追出来说:“哎哎!别走哇!行不行说句痛快话。” 柳三儿瞪他一眼:“闭上你那嘴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疤拉眼嘟哝道:“我没说错啥呀!这娘们儿还挺难摆弄呢!” 柳三儿紧追赶了几步,上前说:“咋样?这人不错吧?” 金玲没开口,奚洋洋说:“像个面瓜,自己就不会说句话?从头到尾就一句:是是是。” 柳三儿忙信口开河添好话:“这小子见不得女人,平常能说能唠的,可一见女人就躲得远远的,要不凭人家这条件,找啥样的找不到?还能等到现在?这不,上个月你俩到镇里来,他看到金玲,一眼就相中了,回头就跟我打听,我就把金玲的情况跟他一说。这下子麻烦了,整天缠着我,让我给介绍介绍。” 奚洋洋疑惑地问:“你不是说,你哥跟你说的吗?” 柳三儿愣了一下,忙说:“啊对呀!是杨书记求我哥说媒,我哥又托我捎话,我才让你牵线儿。其实,杨昆早就求到我头上了,我呢,不愿意管这闲事儿,弄不好还落埋怨。” 奚洋洋不满地说:“你这叫啥话?什么叫管闲事儿,玲玲的事儿就得放到心上。杨昆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谁能埋怨你?” 柳三儿这时已经忘乎所以,拍着胸脯说:“那还有假?不信你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杨书记的弟弟,供销社的杨昆?” 奚洋洋这才放心地问金玲:“玲玲。你啥意见?” 金玲犹豫不定地说:“我想再跟吴大哥商量一下。” 奚洋洋说:“对,看看吴大哥什么态度。杨昆是清水沟的人,再听听吴大嫂怎么说。” 柳三儿心里没底了,忐忑不安地说:“真真,真是,痛快的,一结婚不就完了嘛!老娘们办事真磨叽!” 奚洋洋瞪他一眼:“说谁是老娘们儿?” “不不,不是,我是说……”柳三儿忙打岔道:“哎,到我哥家坐会儿吧!我哥兴许在家等着准信儿呢!” 奚洋洋说:“还没定下来,哪有准信儿?咱们走吧!” 金玲没回青年点,直接同奚洋洋一起顺路来到吴楚勋家,跟吴大嫂说了这件事,并打听杨昆其人。 “杨昆?”吴大嫂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杨昆是谁。“没听说杨发有这么个叔伯兄弟呀?这人长得什么样?” 奚洋洋说:“个头跟吴大哥似的,挺帅的。” 吴大嫂又闭上眼睛过了一遍,说:“没见过。清水沟老杨家的人,我都认识,杨昆这个名,听都没听说过。” 金玲想了想说:“会不会是退伍兵?” 吴大嫂说:“那倒兴许,那些年我在县里念高中,等我毕业回村里,他去当兵了,所以两头没着面。” 奚洋洋立即问柳三儿:“杨昆当过兵吗?” 柳三儿忙顺水推舟道:“当过当过,他是退伍回来,安排到供销社的。” 奚洋洋埋怨道:“早你咋不说?” 柳三儿“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才想起来嘛!我看没啥问题就定了吧!” 金玲问吴大嫂:“大哥在家没?” 吴大嫂说:“你大哥忙着办铁工厂呢,跑出去好几天了,八成也该回来了。” 金玲说:“这事等大哥回来再商量。” 柳三儿焦急地说:“还等啥?老娘们儿办事……” 奚洋洋说了声“闭嘴!”,柳三儿立马不言语了。 走出大门口,吴大嫂大概又犯病了,手捂着肚子,强忍着跟在后面,豆大的汗珠淌下来。金玲忙扶她回去,说:“大嫂,你这病真得到大医院看看,别硬挺着啦!” 吴大嫂说:“唉!上一趟大医院,怎么也得千儿八的吧……” 金玲不再说什么。走到大道上,金玲往东回青年点,奚洋洋和柳三儿往西回乌拉沟。临分手时,柳三儿又催促道:“回去想想,痛快点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金玲赌气地说:“什么了不得的店儿?让他拿两千块钱聘礼来,我马上跟他走!” 柳三儿立即叫上了真儿,说:“你说话得算数!” 奚洋洋睁大眼睛说:“金玲你疯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金玲说:“怕什么,又不是下地狱。我把自己卖了,给吴大嫂看病!” 柳三说:“一言为定!” 金玲说:“绝不反悔!” 奚洋洋笑道:“看来,金玲真是相中这小子了。” 金玲也笑道:“谅他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些钱来!” 然而,金玲万万没料到,这小子真拿出钱了。第二天中午,柳三儿就跑到小学校,找上了门儿。金玲刚好下课,柳三儿把她拽到操场的一个角落,问:“昨天你说的话还算数不?” 金玲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话?我说什么啦?” 柳三儿说:“拿出两千块钱,你就马上嫁给他。” 金玲想起了自己的话,便硬撑着说:“当然算数。钱呢?” 柳三儿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拿着!” 金玲迟疑地接过包,撕开一角看了一下,果然是钱。这下她可傻了眼。 柳三儿说:“算数不?” 金玲咬了咬牙,说:“算数,有什么了不起的。” 柳三儿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来,说:“我觉得你不能反悔嘛!看!结婚证书都开好了。” 金玲接过那片红纸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本人没到场,怎么能随便开这玩意儿?” 柳三儿说:“你同意就行,还用劳你大驾?人家哥哥是公社副书记,说开就开了。明天一早,我开车来,把你送到清水沟。” 金玲说:“明天?太急了吧?” 柳三说:“这可是你说的,‘拿来钱马上结婚,’人家没要求今天结婚就不错了。人家可都准备好了,啥也不用你操心。” 金玲只好说:“行!说话算数,有什么了不起的!” 下午,金玲跟学校请了几天假,只说是有事,也没说为了啥。然后,回教研室写了张纸条,放到那包钱上,又拿了一张牛皮纸包上,封好。就到了吴大哥家。 吴大嫂很是意外:“这么急?不等你大哥回来了?” 金玲说:“杨昆都安排好,我也不好再往后拖延。明天就明天吧!等大哥回来,再打开这个包,我的心意都写在里面了。” 吴大嫂接过包,往炕琴里放,叨咕道:“杨昆?杨昆?我咋就不认识这人呢?这么急着办事情,该不是有什么猫腻儿吧?” 金玲满不在乎地说:“有啥了不起的!反正这人我都见过了,往后若是觉得人品不好,大不了跟他打‘八刀’!” 第二天,柳三儿开着“大解放”拉着那个会计、疤拉眼还有一大帮人,来到青年点。柳三儿进女宿舍, 第二十章 吉祥锁 苏孝武鼓足了勇气来到老知青宿舍。拎着粪箕四下望望,见没人注意,便进到院里。看见一个孩子在井边玩耍,便喊了声:“吉祥!”那孩子跑过去来,喊了声:“舅恼(姥)爷!”苏孝武高兴地说:“嗳!真乖!”随手掏出一把糖揣到孩子衣兜里。 突然,他的眼光落在孩子胸前。孩子脖子上带着一条链子,链上挂一块银锁。他把那块银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吉祥锁!”他叨咕道,“不会吧?” 李世清在屋里听到说话声,早迎了出来,说:“老舅,你总算来了。他们都不怕,你怕啥?快进屋。” 老舅说:“我来看看楚勋,伤势如何?”把粪箕放在门口,进屋看见吴楚勋头上缠着纱布躺在炕上。他坐在炕檐儿,抓过吴楚勋的手给他把脉。吴楚勋睁开眼,说:“老舅哇。没事!这点儿伤不算啥。我就是悔呀!紧跑两步,金玲也不会……” 苏老舅说:“唉!别想那么多了,金玲也算是为清水沟除了一害。那个二混子这回死定了!” 吴楚勋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苏孝武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我给您上点儿药。”吴楚勋便翻身趴在枕头上。 苏老舅揭开纱布给他敷药,看见炕上爬着两个孩子,问道:“这两个孩子是谁的?” 李世清说:“我给他们带的。这个大点儿的男孩是郑永波的,这个小点儿的是苏里柯和夏芳生的,是女孩儿,也快一岁啦。他们几个都上班,就托我给带一带。也不白给带,他们都开工资,月月都给我几块钱。” 缠好了纱布,吴楚勋靠着炕琴坐起来,说:“老舅,我这次从北边回来,一直没空到您那儿,有件大事还没告诉您:我找到周伯涛啦!” “噢?真的找到了?我可压根儿不敢想啊!” 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尽量保持平静,说:“您是怎么找到的呢?”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两年,我每次去北边都留意这个事儿。凡是当地报纸、广播,甚至标语、横额、大字报,我都要注意。我想,周伯涛如果还在这一带,他起码得是县团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他的行踪就很可能报道出来。结果这一天,还真在一个屯子的广播里听到了这么一句:省军区副司令员周伯涛如何、如何……。你想,省军区呀!那还不好找吗?我就直接跑到哈尔滨市里。见到军人就打听,很容易找到了省军区。收发室那个年轻的小战士还挺热情。我说:我想找周伯涛副司令员!他说:您的介绍信呢?我说:我没介绍信,私人关系。他说:您是周司令员什么人,我说我跟他没关系,我大舅跟他在解放前有生死之交,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现在我大舅想跟他联系上。他说:您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事不好办——我虽然没能跟他见面,但是,我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了,大舅,您能跟他联系上啦!” 大舅听完半信半疑地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不过,万一拿不准…… 若是同名同姓,岂不就搞错了?” 吴楚勋说:“那怕什么?也不犯死罪!您都到了地狱门口了,还怕得罪阎王爷吗?万一找对了,不就重返阳世人间了嘛!”吴楚勋从怀里掏出一块纸片儿,“就照这个地址给他写信吧!” “好吧!我回去就写信。” “不!现在就写,明天就寄走。这事不能再耽搁啦!”吴楚勋告诉老婆:“拿纸笔来!” 李世清搬来炕桌,拿来笔墨,铺开信纸。苏孝武提起笔,在墨盒里轻轻探着笔尖,沉思了半天又放下,对李世清说:“你把小吉祥喊来!” 李世清大为不解地问:“刚才大舅不是见到了吗?”冲院里喊了声,小孩便跑进来。苏孝武摘下吉祥脖子上的银锁,又仔细看了看这才问道:“这锁是哪儿来的?” 吴楚勋说:“我也说不清。我小时候就有。” “不会是捡的吧?” “不会!绝不会。” “是不是你妈妈、爸爸留给你的?” 吴楚勋苦笑道:“我的妈妈?哼!……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 小时候的事儿,搞不清了。” “哦!不管怎么说,这锁都大有来历……” “什么来历?” “你看,这上面刻着三个英文字母。” 李世清接到手里,在大舅指的地方,看到zbt三个字母。 “zbt,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吴楚勋略有所悟地说:“好像是一个人名字的英文字头。” 大舅肯定地说:“这个锁,我见过。” 吴楚勋吃惊地说:“怎么会?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大舅也摇着头说:“难以置信!这是天意呀!” 吴楚勋半信半疑地问:“大舅,您真的见过这锁?是怎么见过的?我想这锁可能跟我的身世有关。” 大舅想了想,说:“也许吧!那是二十六年前,我在国民党部队当军医的时候。那位在我家养伤的周伯涛临走时,我们一起在照相馆照完了相,就到金店,买了这只银锁。噢,还是我帮他选的。回来后,他就在这锁上刻了zbt三个字母,这是周伯涛名字英译的字头。他本打算抽空回家一趟,给他儿子。不料,第二天我那妹夫就接到了命令,让他俩立即出发,执行任务。周伯涛来不及回家,就把这只银锁交给我,委托我交给他妻子。几个月后,我终于抓住个机会,按照周伯涛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妻子,把银锁亲手交给了她。过了半年,我又有机会路过那里,她已带着孩子搬走了。以后再也没见到。” 大舅讲完,俩人都沉思不语。 李世清终于听懂了,她惊喜地说:“这不就是说,楚勋成了司令员的儿子啦?我的妈呀!这可是一步登天呐!” “别瞎说!”吴楚勋不满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登天了?我可不指望借谁的光!我只想弄明白真实情况。” 李世清说:“不管咋说,这都不是坏事!” 吴楚勋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人家儿子好好的,就在他身边呢?那么,这锁是怎么到我手的?也许另有说法……” “看来,我真得写封信给他,闲话少叙,单说这两件事儿。”大舅闭目思索片刻,提笔写信。一手清秀的赵体行楷,流畅地洒落在信纸上: 伯涛吾弟: 一别二十六年,往事如昨。今提笔相告,实为无奈之举。一者,愚兄遭遇不测,现被污为历史反革命,下放至原籍。吾之历史,唯弟可鉴,愿弟出具佐证,还吾以清白。 再者,吾在此地,偶遇一沈阳下乡来的青年,与弟早年相貌极为相似,已觉惊奇;今又见弟当年所托之银锁,此物当年已交与弟媳,为何在此地重现,大惑不解? 谨此 珍重! 愚兄 苏孝武 一九七二年四月五日 写完信,交给吴楚勋,说:“您瞧瞧,这么写行不?” 吴楚勋看完说:“唔!把这只银锁也寄去。” “对!让他再识别一下,”大舅拿起笔来,在信上写道: 该后生现为吾之外甥女婿,名唤吴楚勋,今年二十有八。现将此银锁一并寄去,望弟细查。 吴楚勋说:“明天,青校就正式开班了,我得去。我的铁工厂就在镇东头,我顺路就把这信和包裹邮去吧!” 老舅转念一想,说:“还是我去吧!这四年来,我从来没到镇子里看过,只能拎个粪箕原地溜弯儿……再敞亮的心也能憋死啊!现在,我要透透气儿喽!” 裘泳和几个人正在大门前张罗放鞭炮。县知识青年学校经过一个月的筹备,终于正式开班了。 郑永波兴高采烈地从院里走出来,后面吴楚勋和江晓岭抬着校牌子,挂到大门柱上;夏芳和秦茹英拽着扎好的红绸子,从院里跑出来,急忙往牌子上盖;这边裘泳他们的鞭炮已经点响了。十几个教职员工都跑出来,引来不少围观的群众。 吴楚勋站在校牌旁半郑重半开玩笑地说:“请县革命委员会领导郑永波同志为我们学校……”说到这儿,他悄悄问江晓岭;“这叫什么?”晓岭说:“挂牌!”夏芳说:“揭匾。”秦茹英说:“就算剪彩吧!”吴楚勋大声说:“剪彩!” 郑永波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前把刚挂上的红绸子摘了下来。然后宣布:“知识青年学校成立啦!”大家欢呼、跳跃,高喊道:“知青学校成立啦!知青学校万岁!” 郑永波说:“咱们到车站吧,迎接新任校长,县知青办陈主任也能来呢!” 吴楚勋对郑永波说:“迎接校长,我就不去啦!我那边铁匠炉点火打铁了:劈铁的活儿也开干了。你们好好办学,我一定要把这个厂子办好、办大,让它成为青校的经济支柱。” 郑永波说:“好哇!你就甩开膀子干吧!” 镇东头一座小院里,传来“叮叮当当”有节奏的打铁声和“咚、咣”无规律的劈铁声。柳云红坐在办公室里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声音,便问纪秘书:“这是什么声?” 纪秘书告诉他:“知青学校办的铁工厂。这是在劈铁呢。” “劈铁?”柳云红很感兴趣地问:“什么叫劈铁?”纪秘书说:“就在镇东头呢,一看就明白啦!” 柳云红信步来到镇东头,看见院墙外遮阳棚下闪着火光的铁匠炉。院里,几个人正在围着一个大大的铁架子用大锤劈凿着。走近时,那“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看见吴楚勋正跟抡大锤,柳云红心里很不舒服,转身想退出来。不料吴楚勋却扔下大锤跟了上来。 “啊,老柳啊,别走哇!欢迎参观指导。”吴楚勋大大咧咧地说,好像俩人之间从未有过磨擦似的。 柳云红不得不停下脚,冷冷地说:“这,这就是劈铁?以前没听说过。” 吴楚勋趁机提醒道:“怎么没听说呢?乌拉沟搞过一回嘛,让你老人家给查封了嘛!” “唔唔!……”柳云红似乎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那时你给定的什么罪名来着?噢!投机倒把!还给扣了个‘地下黑工厂’的帽子。不过这回可由地下转到地上了。你老人家可别随便给查封没收哇!啊?哈哈!” 柳云红听出了这吴楚勋分明是在奚落自己,心里很是恼怒,但他接受了上次批判瞒产私分的教训,警告自己:不要与他正面冲突。便强压着火说:“党委是按政策办事,坚持社会主义大方向,你们要正确理解。” “啊!是啊。这‘经’呢都是好的,就怕让歪嘴和尚念歪了。是不是?” 柳云红气得脸通红,半天才说了一句:“年轻人想干点儿事,这没错。但是,不能光认准挣钱,不问走的什么路线,搞资本那套。要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吴楚勋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老柳哇!这‘接班人’都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你咋还扯这套呢?” 柳云红实在忍不住了,刚想发作,却见苏孝武挺着腰板儿从身后走来。吴楚勋迎上前,格外亲热地说:“大舅!您老来了,信发走了?来来!看看我这个‘资本主义’的小工厂。”回过头冲着柳云红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跟大舅有点‘勾当’——这可不是反革命串连呐!少陪啦!”说完竟搀扶着苏孝武进了院。 柳云红越想越恼火,两年前的路线分析会上那股气还没撒出来,这次他吴楚勋又敢奚落党委书记,成何体统?他跟苏孝武竟敢明目张胆地勾结?不!这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这是大是大非问题。这是阶级报复,公开的叫号。吴楚勋气焰太嚣张啦!回到公社,他让纪秘书找来副书记杨发。 柳云红向他交待任务,说:“你,负责调查,形成书面材料:《关于吴楚勋现行反革命罪状的报告》,准备上报县公安局。” 杨发一听心中大喜,但嘴上却问:“吴楚勋?现行反革命?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根据,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吗?” “清楚,当然清楚,说是反革命,一点儿也不过分。不过,我不知道有什么具体事实?” “吴楚勋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其父为在押罪犯,该人一向对党不满,思想反动。这是不是事实?第二,勾结清水大队历史反革命分子苏孝武,大搞阴谋串连,妄图,妄图……不轨:第三,每年冬季,流串到北方乡村,散布流言菲语,蛊惑人心;第四,煽动群众不满情绪,大搞瞒产私分,破坏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第五,组织地下黑工厂,大搞投机倒把活动;第六,宣传三黄四旧、封建迷信、反动思想——对!还有反动言论……你们调查吧!这些,还不够现行反革命?” 杨发当仁不让,说:“行!写这个没问题!” 下晌,奚洋洋抱着孩子来到老知青院里,进院第一个门就是裘泳家。邓小霞把不满一岁的孩子放到挂在房梁上的摇篮里悠着。看到奚洋洋进来,满面带笑地说:“哎呀!洋洋,自打俺们盖上这房子,你也没来过。” 奚洋洋也笑着说:“谁说不是呢?你们盖房时,正赶上我生孩子,这一拖累就出不了屋。这不,孩子都快两岁了,天也暖合了,我寻思过来看看。” “你看,你这多好,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多周正,——可就是,咋没你白净呢?” 奚洋洋咯咯笑道:“黑吗?一点儿也不黑。这眼睛多有神!” “我是说没你白净!你跟柳三儿都那么白,这孩子一点儿也不随柳三儿” “柳三儿,他可不配。若是随柳三儿可就糟了……” “可也是。柳三儿那小眼睛……再生个男孩儿吧!” “我可不想再要了,这一个就把我缠住了” “一个女孩不行,再生一个男孩儿,将来打个柴禾啥的也有劳力呀!你看人家胡素云,两个小子了,这不又怀上了,还想要个丫头……” 奚洋洋不想听小邪乎的事,忙打断道:“你有事没?我把孩子撂你这儿,上大队去找王路有点事儿。” “你就撂炕上吧!睡醒了我替你哄一会儿。” 大队部门口,奚洋洋喊出了王路。王路出来说:“啥事,我正开大队班子会呢 。啥事你快说!” 奚洋洋说:“听说小学校缺一名音乐老师,你跟校长说说,让我去教音乐吧!” 王路又是皱眉又是挠头,吱唔不说话。奚洋洋不解地说:“你不是当大队书记了吗?这点儿事儿就把你难住了?我是不识谱,还是五音不全?” 王路为难地说:“你吧,别的条件都没说的,就是这个家庭出身,我怕别人说闲话……” 奚洋洋气愤地说:“又是家庭出身!连你也这样说……”说完扭头就走。王路忙把她喊住:“你别生气,我也得讲点原则。” 奚洋洋嘲讽道:“算了,讲你的原则去吧……” 王路说:“要不,你先到公社跟柳书记说一声。他可是你大伯子呀,他若同意就行!” 奚洋洋说:“你自己没脑袋,总得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我这书记算啥?豆饼干部——上挤下压。对了,我还得求你件事儿……” “啥事儿?你还能求着我?” “你们都结婚了,你看……你替我,跟蔡玉芬说说……” “亏你还能当上书记……这事儿还求人?” 奚洋洋想,宁可在家呆着,也不求柳云红。刚一出院恰好见郑永波和吴大哥一起走来,便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俩说了。吴楚勋说:“谁也不用求,咱们自己有地方。走,跟我们回去!” 郑永波说:“按说,青校还缺教员,看样子苏里柯是留在县文化馆回不来了。你去青校帮着组织个文艺演出倒挺适合,不过,若是讲课……” 吴楚勋说:“到我那铁工厂去,正好我还缺个帮手,先帮我管管账。将来厂子发展起来,总得增加人手。” 郑永波说:“这倒不错,你就算小工厂的人,必要时过来组织排练节目。” 奚洋洋高兴地说:“太好啦!我可以出来工作啦!不然都要成家庭妇女了。” 郑永波关切地问:“你孩子怎么办?” “让柳三儿妈带着,都快两岁了,也能离手了。” “那就好。青校就设在镇子里,校办工厂发展起来,不光是为办学提供物质保障,也带动了一方经济呀!”郑永波转过脸问吴楚勋:“你是不是又跟柳书记闹崩了?” “崩啥呀!”吴楚勋满不在乎地说,“我只不过逗一逗他,他脸就气成猴腚似的。自己小心眼儿,怪谁?” 郑永波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不由得一笑,说:“你也太不拿他当回事儿,好赖人家也是书记呢!” “狗屁书记!长个猪脑子,鹦鹉嘴,除了传达文件,屁事儿也弄不明白,动不动就‘党委决定’——八品的芝麻皮儿官,却端出个封疆大吏的架子……” 郑永波忙制止道:“行了行了,别挖苦人了。县官不如现管,他可管着你呢。听说柳云红让杨发整理你的材料,要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 “整呗!我看他能把我整到哪去!” 奚洋洋焦急地说:“像那年似的,关你几天,咱也犯不上。” “那才好呢!关两年又怎么样?只要不枪毙,出来我就跟他没完。我给他折腾个底朝上……” 奚洋洋解劝道:“大哥,你就服个软儿,这事儿也就过去啦!” “我服什么软?怎么过去?自打他当上书记,不!他当团委书记时候就跟知青过不去。裘泳入团的申请,年年上报,年年他挡着,不就是个入团吗?考验八年啦!等到七老八十才算通过?出身不好怎么啦,就不许革命啦?我就不服这个劲儿!” 郑永波说:“那个二混子被枪毙了,杨发能不记你的仇?这回他肯定往死整你?还是防备点儿好。明天我到县里去,我得跟县革委会魏主任先打个招呼。咱还是别吃这个眼前亏。” 杨发执笔的报告报上去后,县公安局立即派人前来。柳云红的目的就是把吴楚勋抓起来,那怕只关几天也好,为的是镇一镇他,压一压他的气焰。可是,事情并不像柳书记想象的那样,公安局来的两位同志,只是要调查核实情况。他们到处找人谈话,铁工厂的工人、青校的知青、粮库的职工,甚至还到了乌拉沟、清水沟去了一趟。谈了几天,找了不少人。最后,跟公社书记说了句:我们回去研究研究,就走了。 柳云红对这个结果实在不满,他怎么想办法也得把吴楚勋镇一下,不然,他这个党委书记还有什么面子。 杨发也不甘心这么白白放过吴楚勋。他坚信吴楚勋的罪名是成立的,只是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便安排清水沟大队民兵连长监视苏孝武动向,很快发现了严重的问题。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个民兵连长带了两个民兵到公社向他汇报。他立即向柳书记反映情况:“历史反革命分子苏孝武最近经常到处活动,不服从管制,他还散布说,他出头的日子快要到啦。这是什么话?这不是要变天吗?” 柳云红脑中一下子反映出那天吴楚勋跟苏孝武亲热的样子,他还回头说了一句:“我跟大舅有点‘勾当’——这不就是反革命串连吗!”没错!这就是反革命串连!现在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想到这儿,柳云红断然决定:“马上去把苏孝武抓来!” 杨发转身往外走,突然灵机一动,说:“我看,应该先把吴楚勋看管起来,防止他狗急跳墙。” 柳云红迟疑了一下:“这个吴楚勋可不好摆弄……” 杨发报仇心切,不肯放过机会,说:“这回是证据确凿,咱们回头就把他移交给公安局处理!” “好!”柳云红心中暗喜,“你领着人先到镇东头青校铁工厂,把吴楚勋给我绑来!哼!这回我看他还绝食不?” 杨发对吴楚勋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心想: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啦!不过杨发面对吴楚勋总是有点儿打悚,来到铁工厂大门口,他不敢进去,便让清水沟的民兵连长先进院,把吴楚勋叫了出来。吴楚勋不解地问:“啥事?整得这么神秘!” 民兵连长跟吴楚勋有过一面之交,见了面就挺客气说:“吴大哥,柳书记请你去一趟。” “老柳?请我?不会吧!”出大门见到杨发,吴楚勋心便明白了八九,问他:“你来干什么?” 杨发依仗人多,又是柳书记派遣,便口气很硬地说:“干什么?绑你去!这是柳书记的指示!” 吴楚勋冷冷一笑,“绑我?好哇!有本事你们就上!” 杨发一使眼色,两个民兵便冷不丁地窜上去,一边一个,抓住了吴楚勋的胳膊。杨发站在面前,趾高气扬地说:“吴楚勋,这叫一还一报!” 吴楚勋呵呵笑道:“公报私仇吧?” “少罗嗦,绑上!” 两个民兵拿绳子往胳膊上缠,吴楚勋两手一翻腕,反过来抓住了俩人的手,若无其事地说:“没你俩的事,一边呆着!”双臂往两边一抡,便把俩人撂倒在两边。杨发吼叫着冲上前来:“反了你啦!” 吴楚勋抡起拳头,砸到他脸上,笑道:“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跟你玩玩嘛!” 杨发又冲上来,吴楚勋接连左右开弓又是两拳,把他打倒在地上。吴楚勋依然笑道:“就凭你们几个?…… ” 这时,院里奚洋洋、范业虎,还有正在干活儿的几个铁匠都跑了出来。那两个被推倒的,从地上爬起来,又想往上扑。吴楚勋随手薅住俩人脖领子,说:“我说过了,没你俩的事儿!”然后两手一合,把俩脑袋撞到一起,一推就扔到姓杨的身上。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民兵连长紧着作揖道:“大哥,吴大哥,你就住手吧!” 吴楚勋说:“哎?你整明白了再说,是我要动手吗?” 民兵连长讨好道:“我们这也是上支下派,不是冲你来的。” “我没难为你们。”吴楚勋说着把两手一伸,“绑吧!绑啊!” 两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面面相觑没敢挪窝儿。吴楚勋两拳合在一起,扭过头说:“绑吧!不然你们咋交差?你俩!过来绑!我说过,不干你俩的事。” 那俩人回头瞅了瞅,不知如何是好。杨发半边脸已经变青,他努了一下肿了起来的嘴,示意他俩动手。 民兵连长忙阻挡道:“别别!你就跟去一趟吧!这大街上一绑着走,还不都喝扬出去?” 奚洋洋说:“凭什么绑啊!大哥你别去!”周围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不能去!落到他们手里就糟啦!” 吴楚勋说:“你们都别拦着,我就是要看看能把我怎么的!” 那两人也没敢绑太紧,只是象征性地在手上绕上了绳子。吴楚勋把手高高举起来,大声喊道:“大伙看看,他柳云红是什么东西!竟敢随便抓人,打击报复,迫害无辜。大家看看!这是柳云红干的好事!林彪都摔死在温都尔汗了,他柳云红也没有好下场!”就这么一路走来,不住嘴地喊叫。 奚洋洋也在人群喊道:“这也太不象话啦!这是迫害知识青年!”引得左右四邻纷纷出来打探。一大群人前呼后拥,乱哄哄挤到了公社院里。 柳云红忙跑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 吴楚勋见柳云红走来,反倒不喊了,换了一种轻蔑的口吻说:“老柳哇!你行啊!说绑就把我绑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呐?是私设公堂,还是严刑拷打?” 柳云红看到杨发乌眼青的脸,忙问:“怎么了?杨书记?” 杨发捂着脸指了指吴楚勋。柳云红强忍怒火,故作镇定 第二十一章 同心结 公社院内,曾经关押过吴楚勋、后来又成了军代表办公室的那间屋里,韦书记领吴楚勋走进来。屋里有俩人坐在办公桌那儿。韦书记介绍道:“这两位是市里负责知青工作的,来了解一些情况,你可以如实反映。其中一位同志说:“你的事儿,我们听到了一些反映,现在想来核实一下,你要大胆揭发……” 吴楚勋愣了一阵儿,没弄清怎么回事,便问:“揭发什么?” “柳云红对你的迫害——政治迫害。这件事很典型。” 吴楚勋一听就乐了,禁不住笑道:“哈哈!终于找到党啦!不瞒您说,我就是跟柳云红势不两立。他可真是作恶多端!” 另一位同志进一步解释道:“当前,我们正在深入落实中央26号文件。全地区发生了许多不法分子利用各种手段奸污女知青事件,还有逼婚、诱婚、毒打等迫害知青事件。据说,柳云红让一位女知青嫁给了他弟弟,还逼死了一个女知青;还要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是不是这样?” “我明白了。首先,我得感谢上级组织对我们知青的关怀。柳云红给我们造成了许多伤害,我也真是对他恨之入骨。”吴楚勋收敛了笑容,出人意料地说:“但是,事情的性质没那么严重。我们青年点的奚洋洋确实不太情愿地嫁给了他弟弟,不过终究还是她自己同意的,这其中另有原因,不能称为逼婚;柳云红撮合杨发的弟弟二混子娶金玲,结果让二混子把金玲逼死了,这件事已经处理了,二混子被绳之以法;至于对我,柳云红总想把我打成反革命,这大概是出于偏见。这只能说明,他这个人心胸狭窄。我认为他只是头脑简单,小肚鸡肠,做党委书记实在有点儿勉强。说到迫害,还算不得——他没这个本事……”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吴楚勋十分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怕过他。我可以面对面跟他干,但我不能背后说瞎话。这叫,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俩手攥仨大钱儿——该一是一,该二是二……” 从公社回来,远远看见一台大车停在铁工厂门口。 听得奚洋洋对大车旁的两人说:“这电机我们不能修!” 那人说:“你看这稻地抽水等着用,拉到县里也太耽误工夫,你们给看看,能修就给修……” “我们这厂是打铁的,哪会修电机呀!” “你这牌子上不写着机械维修厂吗?” “这是新换的牌子,还没正式开张呢。” 吴楚勋走到车旁,见大车上有一台电机。瞅了瞅,便说:“卸下来,留下!明天晌午来取!” 跟车来的几个人把电机抬到车间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奚洋洋疑惑地问:“大哥,谁会修哇?” 吴楚勋蹲到地上,敲敲电机说:“今天晚上我不回家啦。” “你修?你也没修过哇,能行吗?” “修一回不就行了吗!放心!豁出这一宿,准能弄明白。” “大哥,你真行!今晚我陪你在这儿修吧!” “你不行,有孩子呢!回去告诉你嫂子,说我不回去了!”吴楚勋拿来搬子、钳子,慢慢琢磨着拆这台电机,终于把外壳拿下来,露出里面的线圈和电刷。这瞅瞅,那看看,往下就不敢动手了便放下家什,出去吃口饭。 吃完饭,吴楚勋回到办公室,从桌里翻出一本书。封面写着《电机维修》。他拿着书坐到电机旁,翻开书,对照眼前拆开了的电机琢磨着,一直到深夜…… 天亮了。奚洋洋早早赶来,到车间里一看,吴楚勋披衣靠着电机睡着了。“大哥,别冻着!天亮了。”吴楚勋揉了揉眼睛,说:“嗯,修好了。”奚洋洋怀疑地拿过电机插头,往插座上一插,电机“哗”一声转起来。奚洋洋吓得一闪,惊叹道:“神了!” 吴楚勋在井旁压了一盆水,脱光了上衣,呼啦啦地洗脸。然后,拿毛巾擦着头和身上。奚洋洋递上带来的饭盒,说:“大哥,我给你带点饭,吃完回家看看吧!嫂子昨晚疼得挺厉害,家里药也用完了。” 吴楚勋皱着眉头,为难地说:“真耽误事儿。今天,我应该到县里去联系点儿废铁,看来又去不上了。她这病公社医院是治不了啦!等这阵子忙完,得到沈阳去看。今天,先到公社医院开点药顶一顶吧!” 奚洋洋说:“要不,我替你跑一趟。你还是上县里去吧!” 吴楚勋说:“不行,我是她男人,这事应该我亲自跑。” 回到办公室,吴楚勋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桌上摆着一双鞋垫。奚洋洋感慨地说:“大哥,金玲做的鞋垫你还没舍得用?” 吴楚勋说:“留着吧!是个念想。我就是琢磨这乌拉草,光这么垫到鞋里太糟尽了。金玲做的这付鞋垫,若是编织的,那不就是工艺品嘛!” 奚洋洋笑道:“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还是给嫂子买药吧!” “我这就去!”吴楚勋穿衣服往外走,嘴里还在感慨道:“乌拉草,真是宝哇!早晚我要把它开发出来……” 吴楚勋拿着药回到家,看见李世清趴在炕上,三个小孩正在她身边爬。吴楚勋忙问:“疼得厉害啦?我给你抓药来了,没办法,这两天太忙,过了这阵儿就领你去医院。”李世清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 我这病,我心里也有数,挺一挺就过去了。” “不能总挺着!过了这阵子咱们上县里,县里不行到省城。” “算了,别糟尽钱了。再说,你那么忙,别耽误你正事儿。” “看病就不是正事儿?你是我老婆,我就不能眼瞅着你有病不给治。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治好!这俩孩子带不过来就别带了,明天让小霞和小芬子一家带一个,把咱这孩子也给你妈送去,一半天我就领你去看病。现在我还得回去。” 吴楚勋走到村口,看见大舅苏孝武昂首挺胸从远处走来。 “大舅!您回来啦!”他迎上前,问:“大舅,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还顺利吗?” 苏老先生穿着整洁,神采奕奕,已经完全摆脱了拎粪箕时的阴影。“这次到沈阳,见到你养母,又回北京我的单位,事都办完了,单位给我赔礼道歉,还补发了这四年的工资。部队的同志一直陪伴我办完了所有手续,若不是李主任出面,还真不能这么痛快。等到李主任要回去了,我想,得嘞!这回自由啦,没人管着我啦,我跟着一起去吧!就这么着,我见到了你爸爸!” “是吗?”吴楚勋简直有点嫉妒了,作为亲生儿子他还从没见过爸爸,而他们老朋友俩却抢先见面了。“我爸爸,他好吗?他还在住院吗?” “你爸爸出院了,病情得到缓解,就回家疗养了。好在部队条件好,又是司令员,他们会全力以赴治疗的……你爸爸很想见你一面。他说,您吃了不少苦,如果您愿意,他可以把您和媳妇都调到他身边。”说罢,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你爸爸在病床上给您写的信。银锁也捎回来了。”吴楚勋接过信,里面沉甸甸的,那是“吉祥锁”的分量。大舅接着说:“对了,有件事儿我得如实告诉你。我同李主任到沈阳你养母那儿,了解到你生母牺牲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告密。而这个告密的人就是你的养父。。解放后,这件事儿,被揭发出来,你的养父为此被定为历史反革命。” 吴楚勋一听真是百感交集,他说:“真没想到!这个把我养大的人,竟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个仇人害了我的妈妈,却当了我爸爸,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却让我背上家庭出身的包袱。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大舅叹惜道:“其实,事情早已过去了,您知道就算了。” “是啊!知道也就算了。本来就是笑话嘛!历史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分手时大舅叮嘱道:“我这两天收拾一下,就要回北京啦!你可要抽空去看看你爸爸,抓紧呐!” 吴楚勋说:“我先给他写封信吧!这一阵忙完了,我就去!哪天走,我送您。我还要到北京去看您呢……” 望着大舅挺胸阔步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吴楚勋才掏出信封来,倒出“吉祥锁”揣到兜里,坐在村口一块石头上,仔细看起来。 虎子: 小时候爸妈就是这样称呼你的。 感谢这把“吉祥锁”,他给我带来了吉祥,让我找回了儿子。现在,我把它捎回去,让它留在你身边吧! 你的身世大概你也清楚了,当年爸爸和妈妈都做地下工作,生活很不安定。你两岁那年,爸爸遇险,幸亏得到孝武兄的救助。伤痊愈后,接到紧急任务,来不及与你母子见面,便托孝武兄带给你这把“吉祥锁”。后来,你妈曾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你妈带着你在一有钱人家当保姆。这家姓吴,女主人未生育,便收你为义子,并把你留在她身边。你妈妈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也愿意把你托付给她。这封信后,你妈妈就同我失去了联系。解放后,才知道她已经牺牲。那时我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二十六年后,我还能找到你。 楚儿,爸爸知道,这些年,“历史反革命”出身的包袱,给你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噩梦醒来是早晨,爸爸要尽一切努力为你补偿。你们县革委会的主任、县武装部政委魏奉瑾同志是我的老部下,我已与他通话,有事你尽可直接去找他。 爸爸见到你的照片,极为兴奋,你长大了,学会了自立自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爸爸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你现在还有两个异母的弟弟和妹妹,你来到这里会受到欢迎的。爸爸等着你! 1972年5月 父周伯涛 笔 看完信,吴楚勋心中升起一股暖流,他感受到那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伟大的父爱。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的父爱,他一生戎马倥偬,无暇顾及自己的妻儿,现在他突然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那喜悦之情是不难想象的。吴楚勋从来没有享受过父母的亲情之爱,现在他终于找回了父爱,他不由得陶醉了。“哦!爸爸!”他真想立刻大喊一声。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看了一遍信。可当他把目光落在最后一行时,却不由得升起了一丝疑虑:“你现在还有两个异母的弟弟和妹妹,你来到这里会受到欢迎的。”是的,爸爸是他的爸爸,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家是爸爸的家,更是他们——他的异母弟弟、妹妹的家,他在那里也许会受到“欢迎”,可那是客情,不是亲情。他找到了爸爸,但没有找到家…… 想到这里,他的激动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小工厂总算有了眉目,老婆的病却越来越重,再也不能拖了。吴楚勋只好领老婆去看病,让奚洋洋照看着小工厂的事儿。吴楚勋从小工厂借了一千块钱,领着李世清到了沈阳,找个旅店住下来,天天往医院跑。 半个月后,吴楚勋带着老婆回来了。 手术后的李世清身体很虚弱。下了小火车,没碰到去靠山的大车,吴楚勋搀扶她慢慢走着,到了大街上,吴楚勋说:“到厂里歇一会儿再走吧!”于是,俩人来到厂里。 吴楚勋安排李世清在办公室里休息,自己来到院里。 奚洋洋正在仓库清点物品。看到吴楚勋进来,她立刻迎上前:“大哥回来啦,嫂子病好了吗?” 吴楚勋故做轻松地说:“啊,好了!没事儿了。” 奚洋洋关切地问:“到底啥病?确诊了吗?” “啊,长个瘤儿,开刀除掉就好了。” “瘤?什么瘤?长在哪儿?” 吴楚勋含糊地说:“子宫肌瘤,没大事儿。” 奚洋洋说:“大哥,你大概还没听说吧,柳云红调走了。” “噢?这么快。调哪儿去了?” “听说是轻纺局,当副局长。” “哼!便宜了这家伙……” 回到办公室,李世清正在翻看吴楚勋写给他爸爸的信。她说:“这是给你爸爸写的?怎么没邮走?” 吴楚勋说:“啊,我想去一趟,就没寄。看来没时间啦,再重写一封吧!你坐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有没有去靠山的大车。” 李世清强打精神说:“你先别忙,我还有句话要说:我想好了,今天,你就把我送到清水沟,我回我妈那儿养病去!” 吴楚勋说:“你是我老婆,你有病我就得管,怎么能把你推到你妈那儿?” “这不是推。你也忙,也顾不过来,我妈反正就一个人,她也愿意让我回去住,我带着孩子住妈那,心里也踏实。” 吴楚勋想想也有道理,便答应下来:“行吧!等我这月开资,我再给你送点钱去。” 李世清说:“钱就不用了,你为我看病,也拉不少饥荒,你攒着钱慢慢还吧。我这次手术,虽说去掉了病根儿,可是,把子宫切除了,我就不是女人了,我对不起你……” 吴楚勋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你怎么不是女人?别瞎寻思!顶多我吴楚勋不再要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一件事:你再忙,也得腾出空儿看看你爸呀!都过了好几个月了,咋也得去一趟,见见面。你爸爸是个大官,说不定能给你安排个好工作呢。” 吴楚勋大为不满地喝斥道:“胡说!为了沾个光我才去认爹?我吴楚勋不干这种下三烂的事儿!我当了二十多年的狗崽子,谁也没给我压扁,今后我更得直起腰来活着!” 李世清看他真的发了火,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爸爸一定着急见到你,还是腾出工夫早点儿去吧!” “行了,行了,等忙完了我就去!”吴楚勋不耐烦地说。 俩人起身往外走,李世清又说:“我还有件事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子编结的东西递给他,说:“难得你对我这病这么上心,我编了个小玩意送给你,算是表示我的感谢吧!” 吴楚勋接过来看到,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心,不解地问:“这玩意儿叫什么?” “同心结。”李世清一字一句地说。 “同心结?”吴楚勋说:“小孩玩的东西嘛!给吉祥玩吧!我这么大个人,要这玩意干嘛?” 李世清说:“你揣起来吧!以后就明白我的意思啦!” 吴楚勋笑着揣起同心结,说:“好,我揣着。想不到你还挺有情趣的。嘿!同心结?什么意思?……” 老婆回娘家养病,这等于彻底解放了吴楚勋。他可以一扑心儿忙他的小工厂了。于是,他立即着手基本建设,又新接出两间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办公室与加工车间,却是分工明确。原来那间房子成了劈铁的几个师傅住的宿舍。遮阳棚下的铁匠炉,也挪到了厂房里。吴楚勋雄心勃勃,要扩大规模,很快与县纺纱厂联系到一个生产纱锭项目。进来四台简易旋床,从山沟里买来两车杂木,知青学校调来几名学员,这旋木车间就正式开工了。这样一来,又忙了几个月,总算完成了订货任务。可喜的是县纺纱厂又订了一批纱锭。虽然上一批货还没及时返回货款,但,纺纱厂供销科那位科长表示,还款没问题。新来位书记,气魄很大,一心扩锭要把纱厂搞大,前景还是看好的。 吴楚勋轻信了供销科长的话,欣然接过了第二笔订货。这一忙就干到了年底,吴楚勋想去看望父亲的打算又落了空。 表面看起来,小工厂搞得红红火火,但是,纺纱厂还款不及时,资金周转就出现了问题。吴楚勋万般无奈便想到卖房子,以解燃眉之急。这房子正好卖给了王路。王路为啥要买房子呢?这话还得从头说。 话说奚洋洋受王路之托,跟小芬传了话,俩人一拍即合,夏天结了婚。因为当时王路是大队书记,结婚后就在靠山租个房子安下了家。从乌拉沟搬到了靠山,等于乡下人搬到城边子住,所以小芬子嫁给王路很是知足。 忙碌中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又到了下雪的时候。庄稼收割净,场院打场也到了尾声。按估产来算,王路当书记这一年,产量创了历史最高纪录。可是,打完场后的实际产量却只能算是平产,与往年相比,并没有冒高。这一来,公社下达的征购粮任务就成了难题。王路一心想创造历史纪录,争个红旗来。于是就反复开会动员,给生产队加码。结果非但公粮没交足,社员口粮也低于往年。弄得上下不满,怨声载道。再加上王路搞了几件事,都不太得人心。当初是柳云红一手提拔的,现在柳云红一走,他便立刻失去了根基。年终支部改选竟把他选下去了。韦书记亲自来调解,也无济于事。结果,小学校长当选了大队支部书记。正好把王路派到小学接替校长职务。 回到家里,小芬子早已听到王路落选的消息。王路一进屋,小芬子就解劝他:“落选就落选呗!你当这一年书记得罪多少人,弄得我都抬不起头。我看当小学校长挺好,月月还有点儿民办教师补助钱,先说花钱松快。” 王路说:“校长哪有大队书记权大?” 小芬子说:“大队书记不过是个民选干部,上挤下压。当校长多好,一年还有两个假期,种园子都不耽误,弄好了还兴能转成正式教师呢,那不就端上了铁饭碗?” 王路一听,觉得有道理,心里顿时敞亮许多。王路其实是个一点儿主意也没有的人,当大队干部就听上级领导的,只要是领导指示,就坚决执行。在家里他就听凭小芬子的摆布。 “你当书记,我不扯你后腿。”小芬子又有了好主意。“这回你当小学校长,有工夫了,咱得张罗盖座房。” 王路知道“盖座房子等于扒一层皮”的说法,何况许阳君为盖房子,把命都搭进去了。所以一提起盖房子就心里就打怵,便说:“盖房太操劳,再说,上哪儿盖?” 小芬子满有把握地说:“你们知青有房木指标,老知青宿舍那旮瘩儿又有闲地方,在他们房山接两间,多省事儿。” 王路没法再推托,便答应试试看。 晚上,他来到老知青宿舍的院里。他本想到郑永波家去商量,但永波到县去了,一时回不来。只好去找吴楚勋。因为,他家把着西头房山,再往西接房还有地方。 吴楚勋一个人在家,马马虎虎吃了口饭,就捧起书看。见王路进来,也没挪窝儿,只是冷冷地说:“噢!王书记来啦?你可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 王路忙说:“别别!大哥!我不当书记了。”“你咋又不当了?当的挺好嘛!” “我,我到小学,当校长了。” 吴楚勋并不把他干什么当回事儿,也不深究:“你干啥都一个味儿。来有啥事儿,说吧!” “我想盖个房,在你这房山头接两间行不?” “接两间倒是没啥,这院里除了历史反革命,就是地主富农,你可想好了,别把你染黑了。” 王路尴尬地说:“大哥说笑话,咱们不都是知青嘛!” 吴楚勋想了想,突然决定:“你若真想搬来住,我这两间就卖给你!” “大哥又说笑话,卖了房子你上哪住?” “不是笑话,我等钱用。老婆有病,借了不少钱,我得卖房子还债。我就搬到镇里我那小工厂去住。” “既然如此,也省得我盖了。大哥,这房子你要多钱?” “你看着给吧!给多少都行。” “那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在吴楚勋要搬家之际,奚洋洋她妈妈又出了事。 这天傍晚飘起了雪花。江晓岭回家路过大队部,正碰到通讯员老董急匆匆走出来,告诉他:“刚来了份奚洋洋的电报,我得赶紧送去!”江晓岭一听说是奚洋洋的电报,便接过电文,打开一看:母病,速归。“这是急事。交给我吧!我给送去!”老董说:“那可太好了,省得我跑一趟了。” 江晓岭直接来到奚洋洋家。柳三儿醉熏熏躺在炕上,柳三儿妈在外屋地做饭,奚洋洋搂着两岁半的女孩在灶炕前凑柴禾。见到江哥,奚洋洋忙迎出来。江晓岭说:“洋洋,你的电报。你妈病了。” 奚洋洋一听便急了:“一定是我妈有危险,不然不能发电报!”江晓岭说:“小火车早过去了。到县里,得六七十里地呢。”奚洋洋说:“那咋办呀,我得连夜赶回去!” 江晓岭看看躺在炕上的柳三儿说:“柳三儿,你开车送你媳妇一趟,给你媳妇送到县城就行。” 柳大妈忙说:“三儿,你就去一趟吧!” 柳三儿懒洋洋地说:“都啥时候了?跑到县里再回来,得后半夜。一打盹,翻沟里咋办?再说我喝酒了,不能开车!” 这话一说,谁也不能再勉强。 “咱们抄个近道走!我送你!”江晓岭果断地说,“你准备一下,我回家一趟,马上就走。”说完轻蔑地瞅了柳三儿一眼。柳三儿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江晓岭回到家里,匆忙吃了口饭便带上狐皮帽子,棉袄外扎上皮带。然后告诉胡素云:“奚洋洋家出事了,我送她赶火车。” 胡素云一听就吵吵起来:“人家奚洋洋有男人,柳三儿不送她,用着你显勤?” 江晓岭压住火,说:“柳三儿喝醉了,开不了车。” “他开不了车,他不会走着去?都啥时候啦?这半夜三更的,你们俩算咋回事儿?” “咋回事儿?不就是送一趟吗?” “一趟也不行,谁知道你俩干啥去!” “你给我闭嘴!”江晓岭怒吼一声走出去。 在乌拉沟大道边,奚洋洋拎个包已经守候在门口。江晓岭说:“咱们走北面这条道,过老牛背,到小牛圈,那儿有个小站。四十里路,你能行吗?” 奚洋洋没立刻答话,她深情地望着江晓岭头上那顶火红的狐皮帽子,往事涌上心头。她轻柔地说:“江哥,你还没吃饭吧?” 江岭听到洋洋的问询,不由得一抖,那是饱含着爱的声音。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俩人对视了很久,谁也不愿把目光挪开,都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最后,江岭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洋洋,你瘦了……” “江哥,你,也瘦了……” “不,我,挺好……” 俩人一起向北边老牛背的方向走去。江晓岭这人拙于言辞,一路上也没跟奚洋洋说上几句话。俩人那份情都深藏在心里。 尽管如此,小邪乎还是疑神疑鬼,江晓岭赶回来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大闹。 吴楚勋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吵闹声便过来,喝道:“小邪乎!你给我闭嘴!乍乎什么劲儿?晓岭跟奚洋洋就是好了,你能咋的?告诉你实话,好归好,他俩这辈子连手都没碰过一下。你就知足吧!” 小邪乎让吴楚勋这一训斥,反倒一句话也没了。这正是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吴楚勋把江晓岭拉到自己就要搬走的家里。江晓岭情绪低落,慨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吴楚勋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晓岭不服气地说:“你还说我,嫂子不也回娘家去了吗?” “那可不一样,你嫂子是为了让我一心工作。绵绵情意都在不言之中。不信你看这个!”吴楚勋从怀里掏出那个同心结。 江晓岭看了看不解地问:“啥意思?” 吴楚勋说:“同心结。这就是永结同心,决不分离。” “没看出来,你们俩还挺相爱的。” “爱倒谈不上。夫妻俩总得讲点儿情义。” “看来我跟胡素云连这点情义也没有。唉!凑合过吧!” 几天后,奚洋洋从沈阳赶回来。下火车直接来 第二十二章 峰回路转 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县武装部政委魏奉瑾与县革委副主任郑永波、公社书记韦礼贤一起交谈着走出青校大门。魏奉瑾一身戎装,很是威严。吉普车跟在后面开出院。“不错!知青学校办得不错,很有成效哇!”县委书记对公社书记说:“老韦呀!现在你是公社一把手了,知青学校就建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需要你们的关心和支持呀!” 韦书记忙说:“我们一定要汲取老柳的教训!” 郑永波说:“韦书记对我们一向都很关心。” 魏主任高兴地说:“这就好!刚才说到校办工厂搞得不错,走!咱们再看看你们的校办工厂!” 郑永波、韦书记陪同魏主任一起来到校办工厂。 奚洋洋引领几位领导来到旋木车间。四台旋床前摆着一排排旋好的纱锭。几个知青正在忙碌着:旋床上木棍,飞快地旋转着,手把着刀具,对准木棍切削。随着木屑“嘶嘶”地喷射,木棍渐渐地变成了纱锭。走出旋木车间,魏主任对郑永波说:“校办小工厂很有前途,不简单!厂长是谁?” 郑永波一指铁匠炉,说:“咱这个厂长,可是能文能武啊!这不,在那儿打铁呢!”忙来到铁匠炉招呼吴楚勋。正是料峭春寒的季节,吴楚勋光着膀子,一脸油泥,拎着衣服走出来。听到郑永波说是县革委魏主任来了,忙伸出手,见自己手太脏,又缩了回去。魏主任见状很是喜欢,抓住他手握了握,赞道:“厂长下车间劳动,很能干嘛!” 吴楚勋急忙穿好衣服,说:“我算什么厂长?工头儿罢了。我这儿充其量只能算是小作坊。” 魏主任说:“老农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嗯——有苗不愁长。你这小作坊,将来就能变成大工厂啊!你叫什么名字?” “吴楚勋。” “吴楚勋?”魏主任上下打量了一阵儿,笑道:“噢!你就是吴楚勋?果然将门虎子,跟你爸爸当年一样!” 吴楚勋笑道:“过去,我可一直是当狗崽子的!” 魏主任说:“今后不会啦!你本是虎崽子嘛!啊?哈哈!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你爸爸是我的老首长了。” 吴楚勋说:“谢谢魏主任的关怀!我现在能干这点儿事,就很满足啦!要说困难,嗯!纺纱厂现在压着我们的货款……” “纺纱厂?”魏主任想了想,说:“这个货款大概没指望。” 吴楚勋不甘心:“没指望不行啊!那不就把我们压死了吗!” “压不死。”魏主任轻松一笑,说:“那点儿钱,小事一桩。这样吧——回去研究一下,给你们想想办法……” 吴楚勋觉得魏主任不会把他这个小工厂当回事,他也不指望依靠别人渡过难关。便一连几天坐到纺纱厂催款,可就是见不到厂长,其他人都是互相推委、打马虎眼。终于把吴楚勋逼急眼了。这天,他跑到厂供销科办公室里,亮出一把刀来,“叭”一下砸到桌子上:“厂长呢?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厂长!压了我们半年的钱,又跟我们订了这么多纱锭。我活不了了,也不能让你们得好!今天一定要算清这笔账!” 满屋的人都吓呆了,一个个大气儿不敢出。供销科长不得不走上前:“老吴哇,找厂长也没用呀!现在,我们厂不比从前啦,产品积压,资金周转不开,翻不过身啦!” 吴楚勋不解地问:“产品卖不出去,干嘛还要扩锭?” “这都要怪新来的书记,”科长压低声音说:“好大喜功。只要产值,不问销路,这回可好,全压到库里啦!” “你们厂长是干嘛吃的!把生产管到这个份儿上!” “一元化领导嘛,厂长敢不听吗?” 吴楚勋更是火冒三丈:“什么狗屁书记,我找他算账!” “唉!这书记可有派头,当过公社一把手、当过副局长,到咱这小厂当书记,还不一手遮天……” 吴楚勋不由分说,手拿刀子,一脚踹开书记办公室的门,一进屋就愣住了。真他妈冤家路窄——原来是柳云红。 柳云红见吴楚勋握把刀闯进来,猛地站了起来。 十分意外,一个管农业的党委书记怎么当上纺纱厂书记啦?吴楚勋本想大闹一气,现在却无从说起。站在门口直视着柳云红,一言未发。 柳云红误以为吴楚勋是来与他纠缠往事。吓得浑身发抖,又坐了下去。强作笑脸说:“老,老吴!是你,请,请坐!以前我对你们知识青年有偏见,有些事处理不当,我有错误。特别是对你……现在看来,还是你吴楚勋有度量啊!市里来人调查,你替我说了公道话,不然的话……” 吴楚勋把刀子放到桌上,拎了把折叠椅坐下来。 柳云红这才敢起来绕过办公桌,战战兢兢地给他倒水:“我感谢你。你让我赔礼、道歉?你想发发火?怎么都行!” 吴楚勋喝了口水,说:“算了,过去的事别提。打盆说盆,打碗说碗,我吴楚勋不会投石下井——我来就是问:纱锭的货款,什么时候还我们?” 柳云红松了口气。弄清了他的来意,无可奈何地说:“现在厂里资金困难,好几个月都开不出工资了。外边欠款也很多,具体哪一笔我也不清楚……将来,有钱一定先还你们。” “将来?”吴楚勋反问道:“将来是什么时候?” 柳云红被问住了,半天回答不上来。最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实在人,我也不跟你说假话。这个厂子,现在工人开资都成问题。欠款,怕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 吴楚勋全明白了,知道这笔款是没指望了,再多说也没用。 便起身问道:“你到这个厂多长时间了?” 柳云红说:“半年多了。” “半年就搞垮了一个厂子,你真有两下子……” 柳云红送他到门口,说:“中午饭,我请你!” 吴楚勋头也不回地说:“省点钱给你们工人开工资吧!” 柳云红回头看见刀子,忙说:“哎!你的刀!” 吴楚勋说:“那是木头的,留给你当摆设吧!” 铁匠铺的炉火停了,旋木车间的木屑清了,大院里的废铁堆没了,仓库却装了一堆没人要的纱锭。吴楚勋从小火车站出来,回到小工厂。院里静悄悄,冷清清的。办公室里,只有奚洋洋在拨拉算盘记账,见吴楚勋进来,忙问: “大哥,货款要回来了吗?” 吴楚勋灰心丧气地说:“厂子这回真是无路可走啦!那笔纱锭钱肯定要不回来啦!纺纱厂要倒闭了……” “纺纱厂不是挺的好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新来个书记,好大喜功,盲目扩锭。你猜这人是谁?” “谁呀?” 吴楚勋坐到办公椅子上,愤愤地说:“柳云红!” “怎么是他,他不是调到纺织局当副局长了吗?怎么又到纺纱厂了?” “什么副局长!他是回家来吹牛,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早就降到纺纱厂了。没想到这一阵子尽跟他打交道……” 奚洋洋却笑道:“大哥,吉人天相,这回真要干大事业啦!” 吴楚勋万念俱灭:“小事都有没干成,还能干什么大事?” 奚洋洋说:“大哥放心吧!县里魏主任给咱们上了个新项目,就等你回来落实呢!” 吴楚勋立即来了劲头儿:“真的?我以为魏主任不过说一说,还真给咱们当回事儿了。什么项目?” “治河清沙。” “治河?这是水利工程呀!” “这条河年年涨水,蚕食了大量农田。水利局提出了治河清沙的工程计划。魏主任就把这项工程给咱们干啦!” 吴楚勋大喜过望,说:“噢!太好了,那就成立个沙石场,清理出的沙石就是建筑材料哇!” 奚洋洋说:“这么说,这个项目还是有效益的?” 吴楚勋说:“大有干头!财政拨款,资金有保障。这叫借鸡生蛋。看来真得跟郑永波他们好好研究研究。” 郑永波把江晓岭调过来,让他俩一起创办沙石场。这一下,吴楚勋又忙碌起来,看望他爸爸的事,就又拖了下去。 因为是县一把手魏主任的安排,沙石场的计划审批、执照办理、财政拨款等都一路绿灯,很快就办理到位。铁工厂也随之起死复生,吴楚勋把范业虎调来抓铁工厂的事。自己和江晓岭一心扑到沙场上。木工车间的剩余木料和积压的纱锭都成了烧火材料。腾出的车间和库房正好改作沙石场的临时办公室。沙石场起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个月后,人们才发现,镇子西头河边的沙堆越来越大,车辆也越来越多。河床里推土机、掘土机、也在不断增加。小火车路轨也铺到这一片沙海中。知青学校的一石一铁两个工厂,不仅录用了大批农村劳力,也给公社所在的小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转眼到了夏天,吴楚勋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天,从河滩工地忙完,临下班时,他回到办公室,对奚洋洋说:“让晓岭照看着,我得耽误几天,去看看我爸爸。都一年多了……” “大哥早该看你爸爸去啦!”奚洋洋递给他一封信,“看!你爸爸给你来信啦!大概他也着急了吧?” 吴楚勋接过信,见红色铅字印着:黑龙江省军区政治部的字样,便说:“不像我爸爸写的。”便急忙撕开信封,抽出信瓤。打开一看,吴楚勋神色立即沉下来。 奚洋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大哥?” 吴楚勋垂下头:“我爸爸去世了。”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封信,喃喃自语道:“这几封信,是写给我爸爸的。现在,永远也寄不出去啦!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军区遵照将军的遗愿,把骨灰安葬到他的家乡——辽西一个小山乡。吴楚勋没赶上父亲的葬礼,他直接来到坐落在荒山坡上的父亲的墓地。这是一座很平常的坟堆,除了立着一块大大的青石墓碑外,与其它土坟没什么区别。唯有周围新栽的一片松林和精心平整的地面 ,才显示出主人的特殊身份。墓碑正面,只写一行字: 周伯涛将军之墓 碑后面写着: 这里长眠的是一位军人,他忠于党、忠于人民,为中国革命事业奋斗了一生——死而无憾。他的前妻却没有他幸运,过早地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所幸的是,他最终找到了当年失散的儿子,可惜,没来及见面。他想对他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周伯涛 自撰 看到这段碑文,吴楚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在爸爸自撰的碑文里,本可以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写,没想到爸爸却略去了所有的事,单单把他写到碑文里。这表明,爸爸多么想见到他,可是他却忽视了这个纯真的感情,从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遗憾。吴楚勋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他强忍着泪水,捧起土,往墓顶上培着,一捧一捧,默默无语地培着,拍打着。然后,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拭着石碑…… 最后,他跪到了碑前,从怀里掏出他写给爸爸的信,双手捧着放在墓碑前,抽泣着深深地俯首磕头,一下,两下,三下……磕完头屈膝坐着,拿火柴划着火,把信烧了。火苗闪动中,他好像看到了这些年来自己经历一幕幕往事: 下乡那天,金玲拉着吴楚勋挤出了人群,紧跑几步,俩人一起跳上车门。吴楚勋转过身看见站台上的陈先梅,他无所顾忌地喊道:“陈先梅!等着我!” 陈先梅跟着车跑起来,也喊道:“吴楚勋!别忘了你的承诺!” 在公社关押他的那间屋的铁窗前,金玲劝他吃鸡蛋。他扭过脸,说:“哼!身正不怕影邪。我吴楚勋宁折不弯! 看他们能怎么样!”金玲瞅着他,脸上露出笑容,说:“大哥,你说错了,应该是宁弯不折。死拼硬干只是匹夫之勇。”“什么?匹夫之勇?我?” “那当然,你说过:关东三样宝,顶数乌拉草,不像貂皮那么显赫,不像人参那么娇弱,却是坚忍不拔,经得起风吹雨打…… ” 山脚下。苏老先生为他缝合伤口,一针下去,他猛一哆嗦,咬紧牙关说:“缝!”奚洋洋和金玲一边一个抓住他手。 吴楚勋嚷道:“缝!缝啊!好!好!真痛快!再来!再来!”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了出来。 结婚当晚。他看到李世清那可恨的肚子!嚎叫着抽出自己的皮带,“叭”一下抽到那肚子上。女人尖叫了一声,哀求道:“别打啦!你说过,这孩子是你的!”他高举的手垂下来,皮带随之掉在地上。 说书路上,遇到那个姓杨的,他抡起一巴掌,把他打了趔趄。……姓杨的仰面朝天倒在同伴身上,捂着左眼,说:“有话好商量,别,别……”他说:“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记住,你再敢碰李世清一个手指头,我就打折你的腿!”说完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朝北走去。 乌拉沟的铁匠炉灭火了,公社来了一帮人把打铁的那套家什和劈好的废铁装上车拉走。 吴楚勋拿着那份党委文件,把它撕得粉碎。冲着远去的汽车嚷道:“这帮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抚琴台,他把自己还没湿的衣服给奚洋洋披上。她转身冲着忘情谷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江晓岭!我恨你!”回身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紧紧搂着她,说:“哭吧!别憋在心里,哭吧!” 批判瞒产私分会上。 柳云红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喝道:“吴楚勋!你什么态度!” “我就这个态度!”他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式,站起来一拍胸脯,道:“我一不想入党,二不想当官,三不怕你踩灭,你想怎么整都行!” 砬子头下,他看见金玲在崖上无根石旁,声音颤抖地叫道:“大哥……”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动了棍子,倒退几步,从崖头昂面翻落下来。 他从地上一只手支撑起来,另一只竭尽全力向前伸出,喊道:“玲玲啊!” 公社院里,柳云红勃然大怒道:“吴楚勋!你的问题是极其严重的!你,你出身反动,你思想反动,你勾结历史反革命分子苏孝武,你你……” 想到这些,吴楚勋眼里已经饱含着泪花,轻声地颤抖道:“爸爸,爸爸……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啦!再也不会有啦!爸爸,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你为什么不给我这个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为什么又把我撇下了?”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跪立起来,冲着山岭,冲着长天放声吼叫起来:“爸爸!……爸爸!……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那声音像旷野中一匹孤独的狼在嚎叫。 吴楚勋祭扫了父亲的墓地,也了却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回到镇子里,他先奔沙石场走去。 河岸黄沙耀眼,堆积成山;推土机、掘土机,卷扬机,翻斗车在忙碌着,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轰鸣声,那声音像锣鼓打击乐合奏的一首乐章,虽单调,却雄浑,让人振奋、热血沸腾。吴楚勋站在岸边高岗上,看到这景象,心情舒畅起来,一扫满腹的沮丧和悲凉。他在心中规划起新的蓝图。 正在工地忙碌的江晓岭向他走来。 “回来啦!”江晓岭远远地打招呼,走到近前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啊,我到了墓地,给我爸扫了墓……”这是一个不能令人愉快的话题,吴楚勋含糊地说了一句,立即转移话题,兴致勃勃地说:“魏主任给咱们这个项目真不错!资金不犯愁,收益有把握。这才叫‘拾了麦子打烧饼——干赚’!” 江晓岭说:“魏主任还不是冲着你爸爸的关系?这虎崽子跟狗崽子就是不一样!” 这一下说到吴楚勋的痛处,他苦笑了一下,说:“唉!我这辈子从不依靠别人,最看不起那种靠老子的后台飞黄腾达的家伙。可是,拼了这些年,还是一事无成。最终还是靠老子的亡灵才爬起来……我真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喜剧还是悲剧?” 江晓岭笑道:“什么喜剧悲剧的,能顺顺当当地走自己的路,总比一步一个坎儿,直摔跟头强。” 吴楚勋说:“是啊,可咱们不能总依靠别人的扶持。这个沙石场也长不了,顶多一两年的事儿。我看,咱们得为下一步早做打算。我想,应该在抚琴沟那儿,盖起一排房子,就把那儿当作生产基地了。将来进行乌拉草系列产品的研制、开发。乌拉草是个宝哇!这个资源应该利用起来。” 江晓岭说:“你这个想法不错,我听奚洋洋说了。不过,我认为抚琴沟那儿的水好,更适合办个酒厂。” 吴楚勋说:“不管怎么说,先在那儿盖起一趟房子来,沙石场的办公室就建在那儿。以后上什么项目,咱们慢慢琢磨。” “盖房子的事我就照你的意见办啦!现在沙石场效益不错,建厂房不成问题。不过……嘻嘻!” 江晓岭诡秘地笑了笑,说:“唠了半天,忘告诉你了——你大概干不成了……” 吴楚勋不解地问:“怎么啦?又出什么事儿啦?” 江晓岭含而不露地说:“你去问永波吧!他正等你回来呢!” 吴楚勋急不可耐地说:“去去去!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江晓岭说:“其实,这事儿不应该由我说出,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只能透个风儿——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呀!” 吴楚勋反倒露出无所谓的神情,说:“算了吧!我连梦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求的事。你不说,我也不问啦!” 江晓岭这才不得不说:“魏书记从市里争来一个上大学的名额,点名让你去——这还不是好事儿?” 吴楚勋沉思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我不要!白捡的大学我不念,除非以后凭本事考进去……” 江晓岭不以为然地说:“你管他白捡不白捡干啥?你都多大岁数啦?再往后还有机会吗?这可是清华大学呀!” “清华大学?!”吴楚勋一怔,这四个字打动了他。 奚洋洋远远看见吴大哥,便朝这边跑来,气喘嘘嘘地问:“大哥,你要去读书啦?” 吴楚勋还有些犹豫不决,喃喃自语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非得上清华……” 奚洋洋却说:“世上道路千万条,谁不愿意走大道?去吧!” 江晓岭也说:“还犹豫啥?你若是担心费用问题,我可以给你寄钱。就算是沙石场出钱,也供得起你。” 奚洋洋也说:“我也能给你寄钱。” 吴楚勋忙摆手:“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去了。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身无分文走天下,念书这点儿钱算什么!” 奚洋洋说:“那就去吧!我知道,上清华是你永远的梦。现在梦想可以实现啦!” “过去是因为这个梦里还有个牵挂……现在,无所谓了。” 吴楚勋想到了陈仙丽,不免有点伤感,说:“还是再跟永波商量一下吧!” 话音刚落,郑永波已经走到眼前,笑道:“还商量什么?吴大学不上大学,天理不容。” 吴楚勋说:“九年了,我没能干成一件事儿,现在总算见到点儿亮。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撒手不管它。” 江晓岭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放心我,怕我搞不好?” “那倒不是,我就是不甘心罢了。” 郑永波说:“你若是走了,晓岭会干得更好。他不能永远当你的副手,所以你必须离开这里,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 这句话说服了吴楚勋。其实,他根本无法抗拒清华大学的诱惑,于是说:“好吧!我听你们的就是了。这一分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奚洋洋忽然有点依依不舍:“吴大哥,以后给我们写信吧!” 不料,吴楚勋却说:“不,我会暂时忘掉你们,不然,我这书怕是念不下去,我兴许跑回来。” 吴楚勋从怀里掏出同心结,递给她,说:“洋洋,这个你若喜欢就给你留下吧!” 奚洋洋接过同心结,低头看着说:“不,不是完结……” 柳三儿和黑胖子几个走出供销社大门。 碰巧,那个高个子的会计也下班出院,黑胖子喊道:“大会计,一起去喝酒吧!”那会计忙摆摆手,溜走了。 柳三儿跟供销社几个哥们来到街上小饭馆,点了几个菜。三盅酒下肚,哥几个便云三雾四地吹起来。 “柳三儿,你小子真有福,”黑胖子说,“二混子也想娶个漂亮知青,妈的,把小命搭进去了。” “二混子没那个金刚钻儿还想揽瓷器活儿,活该!”柳三儿神气十足地说,“你看咱,老婆让我管得服服帖帖的。” 细高挑一听,笑道:“别臭白话了,都是你小子的馊主意。你小子惹了大祸,让二混子把金玲逼死了,你老婆能轻饶你?” 柳三儿顿时泄了气,道:“妈的!二混子可把我坑苦啦!” 黑胖子说:“你叫啥苦?我他妈的还蹲了半拉月芭篱子呢。” 细高挑说:“押你几天咋的?谁叫你把人打伤了?” 柳三儿委屈地说:“好赖你不是出来了吗,我他妈算是判无期了——老婆到现在也不让我碰!” 黑胖子嘲笑道:“你小子真熊!连自己老婆都收拾不了,还敢动别的娘们儿?你呀干脆把老婆让出去吧……” 这时,广播站小黄走进来,说:“柳三儿,我还等着你呢,你倒跑这儿喝酒来了。” 柳三醉眼惺忪地问:“等,等我干什么?” 黑胖子趴到耳根说:“等你有好事……” 小黄说:“我求你的事儿,你都忘了?给我捎的东西呢?” 柳三儿迷迷登登说:“什,什么东西?多,多咱的事儿?” 小黄气呼呼地对黑胖子几个说:“看你们把他灌醉了,让柳二哥知道了,非得收拾你们不可!” 柳三儿忙晃晃当当站起来,说:“谁,谁醉啦?跟你闹,闹着玩呢,不就是花布吗,在,在车上呢!我,我给你取去,还,还不行吗?……” 小黄扶柳三儿来到供销社院里,打开车门取出个小包。柳三儿还要回小饭店接着喝,刚出院门就哇哇吐起来。小黄说:“别喝了,还说没醉,到我那屋漱漱口,我给你沏点茶,醒醒酒。”不由分说,就把柳三儿推走,到了公社广播站屋里。 柳三儿吐完了,这酒也醒了一半。看到小黄给他沏茶,竟然涌上一股邪劲儿,挑逗地试探道:“小黄,你咋还不生孩子?”小黄毫无戒备地答道:“你管的倒挺宽。” 柳三儿得寸进尺地说:“是不是你老爷们不行?” “胡说,行不行你咋知道?” “让我试试就知道了!”柳三上前猛地把小黄抱住。 小黄喊道:“柳三儿!你别胡来!” 柳三儿不顾一切地把她摁到炕上…… 抚琴沟口高坡上那排砖瓦房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办公室、设计室、工程队、食堂、宿舍的牌子都挂到门上。白天人来人往,晚上灯火通明。砖瓦房旁边一座厂房拔地而起,木杆脚手架还围在四周,房顶已经铺上了石棉瓦。 晚上,办公室的灯光亮着。奚洋洋算完了最后一笔账,把账本收拾好,起身正要走,江晓岭满手油泥走进来。奚洋洋忙给他倒了一盆水,说:“江哥,明天我得到县里报财务报表。一早我就不过来啦!” 江晓岭洗着手,说:“去吧!顺便汇报一下咱们的情况。” 奚洋洋说:“行!,那我就先回去啦!” 江晓岭急忙冲去肥皂,说:“别忙,我送你回去!” 奚洋洋走到门口,说:“不用!你快回家吧!别让嫂子着急。” 江晓岭跟了出来,说 尾声 转眼过了八年,中国摆脱了笼罩在天空的阴霾。 沈阳站前广场上,吴楚勋西装革履拎着皮包从车站出口处走出来。站在坦克纪念碑下,他驻足四望。沈阳变了,变得认不出来了;然而,好像也没什么改变,跟十六年前,他下乡临走时一样。经历了一番人生的波折,遭遇了一场社会的动乱,一切都恢复到从前,一切也是从新开始。沈阳对于吴楚勋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了。可是,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向公园附近那一片日本独楼小院信步走去。 在陈仙丽家的门前,他放下皮包,伸出手,犹豫片刻,终于摁响了门铃。 已是两鬓花白的张姨打开门,没认出吴楚勋来。吴楚勋也端详着她,问:“您是张姨吧?您又回来了?” 张姨终于想起来,兴奋地说:“吴楚勋!是你?真的是你?那几年我回到乡下,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离不开陈家……” 吴楚勋刚想问个究竟,这时,一个背个画夹的十多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张姨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扔给她。那女孩冲着张姨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跑了。吴楚勋一惊:大大的眼睛、浅浅的酒窝,像个洋娃娃。望着进到隔壁院子那女孩的背影,他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好面熟!” 张姨笑道:“金玲的女儿嘛!看那模样多像她……” 吴楚勋顿时感慨万千,自言自语道:“唔!如意,都这么大了,该十一岁了吧……” 张姨说:“这孩子特聪明,别看耳聋——去年,参加儿童绘画比赛,还得了个国际大奖呢!将来准是个画家!” 吴楚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许久没做声。似乎忘记了来此的本意。爱唠叨的张姨可挺不住了,她说:“怎么?你不想进屋,就这么在门口站着?” 吴楚勋这才被拉回到现实,说:“哦!我,不进屋了。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陈仙丽,她现在怎么样了?” 张姨说:“进屋吧!有话慢慢唠……” 吴楚勋说:“不不!说几句话就走,这些年一直没有仙丽的消息,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孩子也挺大了吧?” 张姨说:“那,你就不想见她一面?她可是总叨念你呀!” 吴楚勋说:“是啊,我们是老同学……” 张姨意味深长地说:“不光是老同学吧!旧情难忘啊?” 吴楚勋忙说:“不不!别这么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提那些干啥?我可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我只是想知道点儿情况。” 张姨说:“你现在怎么样?家在哪儿?” “我没家了,娶个农村老婆,后来离婚了。现在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噢!” 张姨说:“可你当初为什么跟她分手?” “那时,我们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可不相信牛郎织女的神话!我们没有可能走到一起。” “现在,如果有这个可能,你还愿意走到一起吗?” 吴楚勋怔住了:“张姨,这是什么意思?” 张姨一字一句地说:“仙丽,现在,也是孤身一人……” “什么?怎么可能呢?” “仙丽结过婚,可她结婚后,却并不幸福,因为她心里想着你……后来就离了。我看你俩还是有缘分……” “张姨,别再说啦……”这是陈仙丽的声音。 吴楚勋往屋里一看,见陈仙丽摇着轮椅走来,顿时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陈仙丽会成了这个样子。 陈仙丽却神情自若地说:“别听张姨瞎说,我现在挺好。既然来了,就进屋坐会儿吧!”说着陈仙丽转动了轮椅,张姨忙推车送她进屋。吴楚勋也拎起皮包跟了进来。 陈仙丽虽然端坐轮椅上,但依然显得光彩照人。吴楚勋坐在对面沙发上,这才急切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陈仙丽笑了笑说:“没什么,打派仗时被流弹误伤了腿。从那以后就不能跳舞了。当时,这腿只是有点儿瘸。毕业分配时,我不愿回沈阳,就去了辽西,就在当地结了婚。后来,旧伤复发,下肢瘫痪了。我们也离了婚…… ” 吴楚勋说:“我懂了,当初你同意跟我分手,就是因为腿受了伤。如果我知道真实情况,就不会……” 陈仙丽说:“算了,别提这些。现在,总算调回了沈阳,有张姨照料着,挺好的,真的。” 吴楚勋不由得感慨道:“可惜,名牌大学……” 陈仙丽却说:“唉!说是名牌大学,其实也没念几天书,大二时,就赶上了文化革命……好了,说说你吧!” 吴楚勋说:“我那时以为这辈子跟大学无缘了。不料,下乡八年后,我被选送到清华成了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就留校任教,后来我考上研究生……” “噢?果真不负众望。”陈仙丽惊喜地说,“我说过,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现在怎么样?起码应该是个讲师吧?” “现在,辞职了。我这个人,在农村呆野了,圈在笼子里受不了。” “你倒是很新潮嘛!敢炒名牌大学的鱿鱼。今后,有什么打算?回沈阳?进科研所?还是下海?” “还没想好。沈阳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正在旁边倒茶的张姨插话道:“怎么没有留恋的?仙丽嘛!” 陈仙丽嗔怪地说:“张姨,您又多说话……” 吴楚勋十分豪爽地说:“张姨说得对!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陈仙丽却冷笑道:“你这是怜悯,我不需要!” 吴楚勋说:“我是真心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陈仙丽断然地说:“不!还是面对现实吧!你应该走啦!” 吴楚勋不太情愿地起身,说:“我还会来的!” 陈仙丽说:“这次你能来看我,我就很满足了。以后再来,我要闭门谢客啦!”说完,她摇着轮椅,朝自己房间走去。回过头来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话!” 张姨送吴楚勋出门,说:“其实,小丽心里很苦……” 吴楚勋说:“她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还会来的……” 吴楚勋走出那条小巷,他想,应该去看看李世清,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就在当年送李世清进工厂分手时的那个汽车站,吴楚勋走下车来,一抬头就意外地看见了奚洋洋。 吴楚勋惊异地说:“洋洋,怎么是你?” “大哥,你回来啦?我就知道大哥会回来的。”奚洋洋咯咯笑道:“大哥是来看嫂子的吧?” 吴楚勋高兴地问:“是啊!你怎么知道?这真是太巧了。” 奚洋洋端详着大哥说:“嫂子在厂里干得挺好,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厂里照顾嫂子,给她分了一套房。昨天,嫂子回清水沟去接孩子和老妈去了。” 吴楚勋说:“看来,我是白来一趟。” 奚洋洋又咯咯笑道:“怎么是白来,不然咱们能见面吗?” 吴楚勋忙改口道:“对对,见到你真高兴。你怎么在这儿?” 奚洋洋说:“我跟大嫂在一个厂上班嘛——头几年招工,我就抽调回来啦!现在,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吴楚勋很是意外:“噢!你回沈阳了——那,柳三儿?” 奚洋洋马上打断他话:“别提他,他不是个东西!我跟他早就离了。这些大哥都不知道?我可知道大哥的消息呢……” 吴楚勋愧疚地说:“是大哥不好,这些年把小妹都忘了。我也是前些天才跟永波联系上,还没来及挨个儿问呢……” 奚洋洋立即咯咯笑道:“得啦,大哥就别找理由啦!咱点长都打电话告诉我啦!这不,我请好假,正打算明天回靠山呢!” 吴楚勋立即来了精神头儿,说:“好哇,明天咱们一起走!” “今晚上,大哥就住我家吧!噢,是我爸爸家,我爸爸又搬回原来的楼里了。” “噢,经过拨乱反正,你妈妈也该落实政策了吧?” 奚洋洋苦笑了一下:“说起来真叫人哭笑不得,我到过我妈妈单位,他们也答应给平反,可是一查档案,却找不到相关的材料。也就是说,她这个极右的帽子根本就是‘莫须有’的。” “又是一笔糊涂账……” “那么大的房子,只有我跟我爸爸住。今晚,给你单独腾出一个房间。” 吴楚勋迟疑了一下,说:“不,我还是住旅店吧!” 吴楚勋终于回到了那个既给他带来苦难的煎熬、蹉跎的磨砺又给他留下爱恋的回味、难忘的记忆的小乡镇。奚洋洋带着已经十岁的小女儿,和他一起走出小火车站。 来到镇西边的道口,往前一望,看见河上架起一座水泥浇铸的大桥,新开通的柏油路直通砬子头。吴楚勋惊喜地说:“有桥了,不用趟河啦!” “是江哥的酒厂出资建的。” 奚洋洋指着远处那片厂房,说:“你看!就在抚琴沟口那儿。” “不简单呐!”吴楚勋赞叹道:“晓岭总算在这儿干出了一番事业。他现在混得不错。” 奚洋洋说:“其实江哥并不快乐,嫂子总跟他吵架。” “这个小邪乎……江晓岭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吴楚勋看了看奚洋洋,把后半句咽了下去,说:“刚才,路过公社时,我想起了丘萍,不知丘萍现在怎么样?” 奚洋洋说:“丘萍,把孩子养到两岁多,汪雨晖才出狱。她就真的跟他回老家结了婚。” 吴楚勋说:“真是没想到。丘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呐!” “听说汪雨晖后来做买卖发了大财,现在成了大老板了。” “噢?这倒是挺有戏剧性的,当年那么‘左’的人……” 这时,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大桥跑去,奚洋洋喊道:“抚琴!抚琴!快回来,后面来车啦!” 吴楚勋忙问:“这孩子叫什么?抚琴?” 奚洋洋瞅着吴楚勋,微微笑道:“大哥,你真的不知道?”停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道:“这孩子是在抚琴台上有的……” 吴楚勋惊呆了,张口结舌地说:“什么?抚琴台?你是说……” 奚洋洋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没注意到?这孩子眉毛、眼睛,特别是那肤色,都很像你吗?” 吴楚勋几乎要昏过去了:“抚琴……我的女儿?” 抚琴跑回来,他正要上前把女儿抱起。突然,“嘀嘀”两下,吱嘎一声,一辆吉普车停在身旁。郑永波、苏里柯、裘泳都从车上下来。郑永波说:“楚勋!你小子越门而过,我就知道你能直接到靠山。”几个人忙着握手拥抱。郑永波急切地问:“怎么样?想好没有?你打算干点儿啥?我看还是留在县里好,我跟市委打过招呼,当个副县长还是不成问题的。” 吴楚勋说:“副省长也不干,我对当官不感兴趣。我想干点儿实事儿,办个公司,搞乌拉草产品的研制开发……” 苏里柯说:“笑话!堂堂清华讲师,到山沟来研究乌拉草?” “人各有志嘛!”吴楚勋说:“郑永波当县委书记了,我知道。你们俩都忙什么呢?知青学校还在吗?” 郑永波说:“知识青年大返城,知青学校完成了历史使命,解体了。就留下江晓岭这个啤酒厂,现在成了全县的创税大户呢!裘泳建成这个酒厂后就成立个建筑工程队……最近,当选县政协委员啦!” 裘泳说:“在农村争取了十几年,也没入上团。现在我想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你说能行吗?” 郑永波说:“你的情况也挺特殊。你爸爸在台湾,现在又有了通信联系。从统战角度讲,你暂时留在党外,更有利……” 吴楚勋说:“得了,好容易敞开大门了,又对你关上了。里柯干什么呢?还画画不?“ 郑永波说:“里柯是咱们县文化馆馆长,还是画家呢!” 苏里柯说:“什么画家?不过是个画匠罢了。当初就是为了画画才下的乡,没想到,整天披星戴月,哪有工夫画画?让这个世界少了个著名画家呀!这上山下乡算是把我耽误喽!” 郑永波说:“上山下乡是历史的产物,正确与否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无私无畏地奉献过!” 奚洋洋说:“只可惜,李冬梅死了,金玲也没了……” 苏里柯说:“荒废了多少激情岁月?虚度了多少青春年华?还有,造成了多少婚姻悲剧……” 郑永波说:“不是有那么句话嘛:苦难聚财富,蹉跎铸黄金。” 苏里柯说:“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吴楚勋说:“上山下乡对我来说,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情真意切的初恋,没有结局,难免糊涂,却回味无穷。” 郑永波说:“这个比喻挺好,这场糊涂的爱,是历史的错误,不是我们的责任。也许1968年‘轰轰烈烈’的一刀切,与我们的自愿下乡有所不同,但就那个时代赋予的知青群体特有的精神和下乡后的遭遇而言,也是相同的。” 裘泳说:“吃苦、受累、挫折、绝望、坚持和奋斗,都集中在这几年让我们体验到了,这也算是无形资产吧!” 苏里柯说:“无形资产有什么用?没法兑现呐!评职称它不当文凭,长工资它不算条件,提职务它不做参考……” 裘泳说:“有了这个精神财富垫底,再遇到沟沟坎坎也不会烦恼和绝望。这就足够啦!” 郑永波说:“离开了当时的政治气候和时代背景,很多事情都难以说清楚。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谁还没点苦难经历,包括蹲牛棚的老干部、挨批判的文化人、搞科技的‘臭老九’……相比之下,我们受过的那点儿苦也许不算什么,真的……” 郑永波几个边走边谈论着,已经拐弯向抚琴沟口的啤酒厂走去。吴楚勋和奚洋洋却在砬子头前停住了脚步。这是金玲从崖上跌落下来的地方。俩人都望着无根石,默默无语。 沉默了一会儿,吴楚勋弯下腰,向无根石深深地鞠了一躬。奚洋洋也跟着鞠躬。小女儿抚琴就在她身边,她搂着女儿,说道:“大哥,咱们走吧,他们都快到啦……” 吴楚勋朝乌拉沟方向瞅了瞅,伏下身来,抚摸着小抚琴的头发。这孩子很好看,他觉得更像奚洋洋。“我的女儿,我有个女儿!”他的心中激荡起一股热浪。无意中看见孩子的脖子上的同心结,他拿在手上翻看着,不禁脱口而出道:“按理说,应该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对吗?” 奚洋洋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说呢?大哥。” 吴楚勋突然想到对陈仙丽的承诺,顿时无语。此刻,他已经处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如何是好。起身望着抚琴沟,只说了一句:“走吧……” (全文完) 2008-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