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柳》
第一章 入世
传言世上有座仙山,名为空空山,大多修仙之人生于此山,修习于此山,未得金身者便葬于此山,可谓是仙人云集之地。只可惜,天生仙骨极其罕见,故就算是空空山上,真正能称得上是修仙之人的也不过数百,加上世上散仙,普天之下估摸着也就寥寥数千人。
要说修仙也并非难事,只需拜个有一二道行的师父,学点儿皮毛术法,便也勉强算得半个修仙人,这类人大多无病无灾地活个一两百岁也就到头了。可真正天生了一副仙根仙骨的人却是能修得仙身,从此不食五谷,无惧岁月,覆手之间造化自然,能称之为有通天之能。
本来世上只有四人修得金身,好巧不巧这四人还皆是空空山上同一对修仙夫妇所生的四兄弟。四兄弟修得金身后估摸着全都呆在空空山会使此山仙气过盛,物极必反,谁也不知道仙气过盛会引起什么,便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去了一个,在各个方位寻了一个贫瘠荒山定居,硬生生把四座荒山变成了四座仙山。而原本就地处中原的空空山就仍由他们的父母守着,一方面平衡天地气运,一方面也方便仙门守护四海,镇守八荒天魔。
四兄弟到了四方天地,各自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他们的隐居之山为东岳、西岭、南丘、北川,这一隐就隐了三百年。却不料住在那空空山的一对父母感情着实是好,竟在这三百年里又给他们添了一个名唤柳含清的妹妹。
虽然老两口一再强调柳含清的降生是个意外,但四兄弟也心知肚明,是母亲嫌弃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像她的,非得要一个像她的女儿。
柳含清出生那天,东西南北四个兄弟秉着自己是兄长,应当好好照顾妹妹的初心回到了空空山,一人封了三百年修为到柳含清身体里,又一人送了一件法器。
大哥东岳从蓬莱取了凌云簪、二哥西岭从西夷夺了天蚕衣、三哥南丘从九荒抢了摄魂铃、四哥北川从寒极寻了雪玉绸,乐得连头发都没长出来的柳含清咯咯直笑。
接下来两百年里,柳含清凭着连生四位金仙的母亲的好肚子,修仙之路通达无比。两百岁的时候,她头戴凌云簪、里着天蚕衣、身披雪玉绸、手带摄魂铃,硬是在法器加成下仅受轻伤就渡了天雷劫,修得金身,还顺利解开了当年四位哥哥封在身上的一千二百年修为。
自此,柳含清在仙门之中一时风头无两。先不说她那四位坐镇四方的金仙哥哥和小小年纪就已修得金身的成绩,光是她精妙绝伦的外家功夫和一身逆天法器就够她在天上天下横行霸道。
天下人知道的事她自己自然也知道,因此,她修得金身后,也确实在六合之中横行了许久。今天掀了北海蛇妖的老巢,明天端了九荒巨魔的窝点,凭一己之力,搅得妖魔两道哀声震天。她这一搅和就又是三百年。
就在某一天她闲得无聊,正想着要不要去恶谷蝶妖那儿解解闷儿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只道行浅薄的小蝶妖正拼着魂飞魄散要救一个采药的小郎中。小蝶妖见柳含清发现了自己,也没顾得上逃,强忍着喉咙里的一口血求柳含清救那小郎中。
柳含清着实好奇这小蝶妖何故这般不管不顾偏要救一个人类小郎中,便随手拿一抹仙气吊着小郎中的命,拘着小蝶妖问她为什么要救小郎中。
蝶妖很是悲戚地看着柳含清,想着自己也算是活到头了,抽抽嗒嗒地答道,这小郎中的前世曾将她从蛛网中救下,今生她假扮人类与他相爱,照顾他此生以还恩情。谁料他采药时不慎跌下悬崖,性命不保,她便要用毕生修为换小郎中一命。
柳含清看着此时娇弱无力的蝶妖,与之前舍命救人的决绝之样浑然不同,心中滋味十分复杂。她想着这小蝶妖也算是至情至性,不在她斩妖除魔的范畴里,便提脚要走,顺带连恶谷也不想去了。不料这蝶妖竟十分胆大地抱住她的腿,似疯魔般求她救活小郎中,还要她夺了自己的妖身,将自己炼成凡人。
柳含清见那小郎中眉心通透,分明是阳寿未尽,历此劫难也不过是蝶妖妖气过重,影响了他的运势。要救小郎中不难,要炼化蝶妖却不太简单,但柳含清总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数百年来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便答应了蝶妖。
那蝶妖只觉得自己恍若梦里,被柳含清关进摄魂铃里将她的妖身洗了千千万万遍,再出来时便已是妖气尽失,妖身炼成人身,周身甚至还缭绕着修仙之人的仙气。她只当是自己在柳含清的摄魂铃里呆久了,沾了柳含清身上的仙气,却没想到,柳含清不但炼化了她的妖身,还替她筑了仙根,她不仅得了凡人之躯,还得了重修仙道的路。
蝶妖得了人身后,回到了小郎中身边,当初小郎中被柳含清用仙气吊过命,现如今也有了几分仙医的模样,已经开始脱离人间的医术,用简单的法术治病救人了。小郎中见蝶妖回来,也是十分欣喜,没过多久,二人就完婚了。
柳含清在暗中观察着两人直至他们有了孩子,突然发现原来妖有这样的妖,情有这样的情。自此,她不再随性欺妖霸魔,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她生于仙门,长于仙山,是所有修仙人里最有仙资的人,活至五百岁也未知七情六欲,是真正的六根清净之人。而自蝶妖一事之后,她开始迷惑,世间情爱当真如此令人痴迷?自己的父母也因彼此深爱对方,不似四位哥哥般无爱无欲,所以一直不得金身。情爱既然如此害人,为何还有人为之甘之如饴?
第二章 踏情
自蝶妖一事过后,柳含清发现了比斩妖除魔更加有趣的事情——观察世间情爱。要说这第一步自然是好好看看自己那对腻腻歪歪爱了千年的父母。看久了,柳含清便觉得十分无趣,不过就是两人腻来腻去,母亲气了父亲哄,父亲气了母亲哄,实在是没什么新意。到是去人间走了一遭,发现一个人间公主哭着喊着要嫁给一个屠夫,惹得人皇屠了屠夫九族,公主也索性含泪一抹脖子跟着屠夫去了。
柳含清看着这一对情人到是看得饶有趣味,想着世俗的人倒是比那些修仙的有趣得多。她追着公主、屠夫的魂魄去了地府,抓着两人又是一顿盘问,才知道原来屠夫也不是个简单的屠夫。
当年公主和人皇闹脾气深夜逃出皇宫,差点被人贩子买到青楼,愣是被虎头虎脑不怕死的屠夫从人贩子手上捞了回来,还好吃好喝地供了她好几日,直到人皇亲卫找上门来,才知道自己随手救来的小娘子竟是金枝玉叶。谁料公主是个死心眼儿,就偏偏看上了这个长相平凡、身份低下的粗鄙男人,自此两人感情一发不可收拾。人皇得知后是怒不可遏,之后的事儿也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柳含清听得啧啧称奇,长叹了好一对有情人。她看二人连在地府都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想来是怕来世走散了,她便扯下一缕青丝,将两人的手系在了一起。柳含清听完了故事便转身离去,身后一对情人对着她的背影千恩万谢,而她此刻却是在脑子里物色了一座凡山,空空山她是待得无聊了,或许那种地处凡尘,人烟繁盛的山要有趣得多。
人间京城郊外有一座野山,无名无姓,山不高,灵气也不充裕,可但凡是出京入京的都免不了要路过这匹山,山脚有个小茶馆,南来的北往的都爱在小茶馆里喝茶歇脚,小茶馆里有位说书先生,最爱听来茶楼里休息的飘摇客讲故事。听了故事他再一润色,便能出一场大戏。
柳含清十分喜欢这位说书先生,便也总在小茶馆里坐着听他说书,偶尔也与说书先生讲讲她游历四海时的见闻,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好友。可惜凡人命短,不过几十年这说书先生便一命归天了,转世过后便发愤图强做了个读得一手好圣贤书的榆木书呆子,再不似前世那般有趣。柳含清只道人世间又少一个妙人。
要说柳含清在这野山呆久了也呆出了几分感情,便索性在深山处开辟出一个仙府,仙府周遭设下结节,平日无趣时就在仙府之中养花喂鸟,日子倒也是闲适逍遥。
只是天下总是不能太平太久的,总有这么一些想搞事又胸怀大志的妖魔鬼怪盘算着要占领人间。她作为仙门五大金仙之一也不好袖手旁观。
这次妖魔作乱却与过去万万年大不相同。曾经最大规模的叛乱不过也就是魔尊、妖君领头,祸祸一下人间仙界罢了,可此次妖魔之首居然是一位神。神界在数十万年前就已因内乱全盘覆灭,却没想到当初算是领头灭了神界的那位堕神居然靠着封印自己,硬是留了自己一命。数十万年后苏醒,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所有的妖魔鬼怪搞事情。
遇此大敌,天下修仙之人也凛然一惊。本来四散在六合八荒的仙人们一时齐聚空空山,在空空山上约了一场旷古惊世的架。最终妖魔退散,东西南北四大金仙拼尽毕生修为,重伤堕神,堕神在最后之际反扑,掳走柳含清,并宣布就此歇战。此后世人便称此战为弑神之战。
虽然最终神是没弑得了,仙门魔界也都是元气大伤,再无兴兵戈之力,但缓过劲来的四大金仙从来没有放弃过时时骚扰四海妖魔,毕竟妹妹被堕神掳走,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堕神将柳含清一掳就是千年,千年里,柳含清也在堕神的故意放水下与自己的父母兄长报了千年的平安。千年以后,东海神屿突然沉到海底,柳含清就在神屿沉海当日领着一个小娃娃到了坐镇东方的大哥东岳家做客去了。
东岳本因着神屿沉海的事惊得祭出如意盘,狂算天象,突然看见离家千年的小妹带着一个小娃娃出现在自己面前,喜得撂下如意盘就带着柳含清....和一个小娃娃回了空空山。终于五大金仙重聚空空山,加上已经再生不出第六个弟弟或妹妹的父母,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
一家人还没从柳含清归家的欣喜中回过神来,千千万万个问题就到了嘴边。
父:“当年堕神为何掳走你?”
母:“堕神掳走了你,既不杀你,又不放你,这数千年他到底做了什么?”
东:“今日神屿沉海可是跟堕神有关?”
南:“如今堕神可还活着?”
西:“你带着的这小娃娃是谁?”
北:“这小男娃神似堕神,难道是当年堕神看上了你,掳你回去做夫人,如今你们已得了这个小男娃?”
第三章 缘起
北川话音刚落,一家子便齐刷刷转头看向他,眼睛里的惊诧和狐疑显而易见,北川嘴角抽了抽,本来俊美刚毅的脸与这个表情显得有些违和:“我,你,你们别看着我啊,我只是合理猜测。”
柳含清在一旁看着恍若戏子附身的父母兄长,在旁边笑得抱着肚子直打滚,直到笑够了才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看着那精致可爱的小男娃不怀好意地说道:“离情,你听到没?你是我和堕神的儿子,以后可要好好孝顺娘亲!”
言罢,转身对父母兄长笑道:“你们这么多问题,我实在是答不过来,往后的日子还多着呢,待我安顿了这小娃娃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拉着离情小小软软的手就向千年前她在京城边的野山上筑的仙府去了,就剩了一句“我可当不了小离情的娘”和好长一串铃铛似的笑声在东南西北四大金仙和坐守空空山的父母耳边经久不散。
柳含清带着小离情慢慢悠悠晃到了京郊那座野山脚下,没想到这座小山熬过了几千年蹉跎后竟变得越发人烟鼎盛了。山脚居然已经发展出了一个小集市。只是到了半山腰时就不似山下繁荣了。山腰上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题着含清山三个字。原来是她那仙府失了她的庇佑,结界削弱,被一个小散仙闯了进去。他仔细考察了一番后赫然发现这居然是含清仙君的洞府,吓得急忙三跪九叩退离洞府,还很是贴心地贡献了点儿修为帮她修缮结界。为了不使凡人扰乱清净,他便在半山腰立了块碑,告诉世人,这是含清仙君的洞府。又听传闻含清仙君喜热闹,素爱在人间听一两折戏,便在山下大力发展了一个集市。
要说这小散仙这事儿办得确是甚得柳含清的心,唯一恼了她的便是小散仙的后代为了守护她的仙府,自发成了一个清族,世世代代修仙以维护结界,守护仙府。但守便守吧,此时她柳含清归府还拦着不让进就着实不对了。
柳含清就站在含清山的石碑旁,左手拉着粉粉嫩嫩的小离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十多个白衣后生。只见这些小后生如临大敌,面色惨败,哆哆嗦嗦拎着剑指着柳含清,为首的清秀小公子强忍着惧意,颤颤巍巍道:“这、这、这位仙君,小生自知绝非您的对手,但此山千年前便是含清仙君设了仙府的,仙君若想寻山设府,还、还请仙君另寻灵山。”
柳含清秉着万不能欺负小辈,尤其小辈还是一心向着你的态度,好不耐心地跟他们解释了自己就是柳含清本清,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信服力,还特意祭出了摄魂铃,挥手将那岌岌可危的结界重新设过。摄魂铃一出,小后生们又是吓得一阵狂抖,反应过来后就立马请柳含清入仙府,回到族里跟族中长老事无巨细地讲了柳含清归府一事。整个清族上下,轰动一片,盘算着什么时候要去参见这位金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柳含清领着小离情在她的仙府里又是一阵溜达。千年前她在这儿种的花花草草,养的金鱼鲤鱼什么的都没得差不多了。看来清族的小年轻们着实是没有能力再顺带着照料一下仙府里的小东小西的了。毕竟柳含清养的也不是普通的花草鱼儿,她拿仙气养着的生灵自然是比一般的金贵不少。
逛完了仙府,顺带着打理了那些残花败柳,柳含清拉着离情去了主殿。她这洞府不大,但也称得上五脏俱全。
“含清仙君,这边是你说的要安顿离情的地方吗?离情不喜欢。”离情嘟着小嘴,软糯的声音控诉着对自己住处的不满。
“哦?不喜欢?那你喜欢怎样的?空空山行不行?”柳含清一挑眉,声音是她惯常的漫不经心似的声音,只是离情却觉得自己要是此时点头说好的话一定会被柳含清拎起后颈皮扔到含清山脚下。到时候他便是含清山去不了,空空山也去不了。
“emmm,其实我觉得这儿也挺好的,就这儿吧。”
柳含清很是欣赏离情这样识时务的小俊杰,又领着他去了间偏殿,拣了间像样的房间给离情当卧房,自己则回了曾住着的房间。临走前还特意嘱咐离情明早起早一点,说是要给离情办什么拜师礼。
第二天一早,离情便乖乖起床到主殿候着等柳含清来办拜师礼。谁料都日上三竿了也没见柳含清踪影,倒是结界之外喧哗一片,似是清族族老们赶着来拜见柳含清了。
本来应当清清静静拜完师就结束的上午被清族族人们生生搅得热火朝天。要说这柳含清本是金仙之身,睡不睡觉都无关紧要。偏生她从小便养成了个早睡晚起的好习惯,今早被人吵醒,惹得她十分烦躁。但看在清族都是护着她的人,也就忍着没发作。
柳含清将结界开了个口子,尽数将清族人放进仙府,为首的族长和族长夫人恭恭敬敬地低头走到柳含清面前,愣是一句话也没讲得出来。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一个开口的人,离情终是忍不住扯着柳含清的衣袖道:“仙君,既然你们都不说话,你先给我办了拜师礼可好?离情这么干等着好难受呀。”
柳含清很是赞赏地看了离情一眼,人小但是还挺机灵的。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拿捏着正经仙君的语调道:“应是你拜师事大,”又转头对清族族长道“千年来也多承你族守护我府,但今日我将收第一个弟子,若有事便等我收了这徒弟再议可好?”
第四章 根生
四下一片寂静。没有风声,屋外的灵鸟们缄口不言,屋里的人们也面面相觑不发一语。照常理,能造出这般寂静的,也就只有尴尬了。这时候,离情的机灵劲儿就体现的越发淋漓尽致了。
只见离情煞有其事地走到柳含清面前,撩起自己的小袍子,缓缓跪在了地上,在他双膝落地前柳含清赶紧捏了个诀在离情膝下垫上了个小蒲团。
“含清仙君在上,今日离情愿行三跪九叩之礼,请含清仙君收离情为徒!”
说罢,蒲团上的小人双手抱拳举过头顶,缓缓俯身,随即将手撑在身体两侧,连磕三个头,随后起身,又再次跪下,将刚刚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如此反复,做足了那三跪九叩的派头才抬起小脑袋,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柳含清,等她的回应。
柳含清一晃神,觉得离情如今只是个小孩便与堕神这般相像,若是长大了那还不得一出去就被仙门中人追着打啊,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定得寻点儿什么法子不让人一看离情就将他与堕神联系起来。嗯,这可是件大事,不好办。是件大事,emmm......我是不是正在办什么大事?
忽的回过神来,看见一脸不耐地盯着她的还跪在蒲团上等她答复的离情,柳含清心中狠狠鄙视了自己一下,赶忙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个小铃铛。这荷包自然不是普通荷包,而是一件储物的空间法器。这铃铛就更不简单了,世人只知道南丘仙君为了自己这个妹妹斩了九荒巨神,夺了摄魂铃为她庆生,却不知道这摄魂铃本为阴阳双铃,因着柳含清的女子之身,她只能用阴铃,而这阳铃则一直闲置着。按南丘仙君的想法,这阳铃本打算送给自己的妹夫的,他定没想到现在已经被自己的妹妹拿来做拜师礼送给徒弟了。
“离情,今日我收你为徒,此后,你就是我含清仙君唯一的弟子。为师赠你此铃,你当努力修习仙术仙法,早日羽化,守至纯之心,行至道之事,勿以此铃为恶。”
柳含清左手托着摄魂阳铃,右手指尖在离情额间划开一道口子,将摄魂阳铃从那道口子里送达离情体内,如此,这阳铃便算是认主了。
“师父在上,今日离情得幸拜入师父门下,日后定当尊师守纪,忧师父所忧,喜师父所喜,刻苦修习仙术,不负师父教导。”离情很认真地说道,尽管奶声奶气的,但语气坚定毋庸置疑。
就这样,清族一众族老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个并不怎么庄重的拜师礼,离情拜完师便自发站到了柳含清身后,等着柳含清处理眼前还不知麻烦与否的事。
“咳咳,诸位,今日到访想必也是有事与我相商。首先我得感谢诸位这近千年中尽心竭力为我留住府邸,于我着实是大恩,我柳含清也是恩怨分明之人,这样的恩情我不可能不报。这半尺雪玉绸便做赠礼送与你们了。”说着她又从荷包里摸出了半尺雪玉绸,雪玉绸上仙气涌动,还冒着刺骨的寒意,尽管只有半尺,也已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至宝。
清族族长宋玉毕恭毕敬走到柳含清身边,怀着十分地敬意道:“含清仙君言重了,能为您守仙府是我清族所有族人的荣幸。这雪玉绸我们实在不能受,还请仙君收回。我们今日前来只是想......想问问仙君,如今您既归府,您....可还需要我清族一众族人...我们自知能力微薄,对仙君实在没什么用处,当初擅用您的名号成了清族本就冒犯,若仙君觉得清族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我立刻解散族人们.....”
“打住!族长你言重了。我柳含清既记你的恩情,便不会觉得冒犯。清族自然是不用解散的,若你们愿意,你们大可住进我洞府里来,反正我这么大的仙府就我和离情两人,也冷清得很。这雪玉绸既说了要赠与你们那便不会收回,照你们如今的修为要用雪玉绸是不可能的,但令族中仙资好的后辈修炼打坐时在雪玉绸旁,借着它的仙气和灵气,定能事半功倍。族长......宋玉是吧,你今日回去便令族人们收拾收拾,住进仙府里吧。”
宋玉闻言,止不住的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领着后面清族族老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叩谢柳含清的恩赐。
这样大的阵仗唬得柳含清好不尴尬,急忙将面前几位扶起,又说了些客套话,将清族族老们劝了回去。宋玉一行人走了后,柳含清只觉得浑身疲惫,当初弑神之战的时候她和堕神在虚空结界里斗法斗了两天两夜也不过现在这么累了。
离情站在柳含清身后,好不惬意地看着她连哄带骗地骗走了宋玉一行人,他跟她在东海神屿住了两百多年,柳含清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最怕的就是这套虚头巴脑、客客气气的东西。
“师父,清族的人走了,你作为师父,是不是应该教徒弟点儿东西了呢?”没错,离情就是在给柳含清捣乱。他知道她不擅与人交流,所以应对宋玉的时候他不帮忙开口,他也知道她性子慵懒,最讨厌教东西,于是他就挑一个她身心俱疲的时候让她履行一个师父的义务。
柳含清看着离情满是纯真的小脸,只是眼睛里的狡黠和幸灾乐祸挡都挡不住,她用力捏了捏离情婴儿肥的脸蛋,软软的手感让她觉得有几分治愈,“出门左转直行三十米,右拐直行二十米,那里有个藏书阁和拟态修炼室,你将藏书阁里的所有书看完,将拟态修炼室中的所有场景破解,再找我。”说完咧开嘴角朝离情假笑了一下,扔下离情就跑回了自己的卧房,操劳了一上午,她得好好午休一下了。
柳含清离开的背影十分潇洒,躺到床上的姿势也很是果断。离情虽然人小鬼大,总喜欢给她惹点儿麻烦搞点事情,但总体而言还是个十分听话的孩子。因此柳含清睡去后离情就跑到藏书阁看书修炼去了。
偌大的仙府,清族族人们还未搬入,就住着两人,一人睡得酣畅,一人刻苦修读,倒是和谐得很。
这一觉柳含清睡得十分舒适,在梦中她似乎找到了解决离情与堕神过度相似,今后易引起仙界追杀的问题的法子。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有求于清族众人了。
第五章 造谣
离情已经将自己埋在藏书阁和拟态修炼室里莫约两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清族已经举族搬进了柳含清的仙府。柳含清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整日带着宋玉在山下的集市转转悠悠,找着机会就变成个说书先生在各个茶楼酒馆里说书。要说这柳含清说书到是说的十分好,已经惹得好多说书先生对她十分不满,毕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同行抢了他们不少生意,尤其可恨的是,这位同行说书不为挣钱,干啥都是义务劳动,又说得十分精彩,茶楼酒馆当然也就愿意找柳含清,不愿意请其他的说书先生了。
柳含清见把山脚的说书先生们都得罪的差不多了,也就收敛了一些,不再那么频繁抢人家生意。又命宋玉将山脚下的说书先生都找来,她打算给这些个“同僚”开个会。
“各位同僚,在下卿汉柳,这段时间在含清山脚下打扰诸位了,今日叫诸位来,是想跟诸位做个买卖。”柳含清化作一成年男子的模样,像模像样的捏着自己的假胡子,悄悄拿眼睛瞅着下坐的每一个人。
“不知先生今日叫我等来是要谈什么买卖?汉柳先生近段日子可是把我等挤得饭碗都不稳当了啊。”在柳含清前一直最有人气和名望的文业先生接话道。
柳含清细看了文业两眼,这一看可不得了,嗬,好家伙,这人兜兜转转还是干了老本行啊!千年前这家伙就在这儿说书了,转了几世读了几辈子圣贤书,最后还是回了这个地方做他的说书人了。要说这家伙也算是老熟人,柳含清琢磨这,得给他点面子。
“文业先生是吧,”柳含清笑道“相信先生也看出来了,在下在这儿说书不为了混这口饭吃,不过是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底下五六个说书先生听了这话,气的牙痒痒,既不为讨生活又何必断了人家财路!他可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柳含清趁着几个老先生还没来得及爆发,赶紧说道:“各位先生,在下不才,心思其实并不在说书上,到是很喜欢自己写些故事,但苦于没什么名气,也没几个人知道我这些故事,才不得不自己跑到茶楼里去说书。今日叫诸位来就是想跟各位合作,我给各位提供故事,各位替我宣传一番,在各个茶楼酒馆里多说两嘴,结束时提一下在下的名字就好。在下保证,我这些故事绝对精彩,且都有根据,再适合各位不过。”
文业一脸狐疑地看着柳含清:“先生,听你这意思,是要当我们的线人?”说书的最需要的就是南来的北往的天上天下的奇闻异事,而将这些故事告诉说书人的旅人就是说书人的线人。通常这线人也不是白做的,但凡能讲出点怪事的线人,都能在说书人手上捞回点儿报酬。
柳含清打开折扇,自以为潇洒地摇了两下扇子道:“要说是线人也可,但我不一样,我不收报酬,只需各位结束时提一提我卿汉柳的名字即可。”
于是,一桩看似对说书人们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就这么做成了。
柳含清自然也不是闲得无聊才做这样的事,要说,这便是防止离情长大后被天下修仙人追杀的妙计。
柳含清给说书人的故事都是关于千年前弑神之战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堕神是一个相貌凶恶,身材魁梧,有三只眼睛、六条手臂,张嘴就能吞下一个五六岁孩童的怪物。她不仅这么写故事,还画出了这个堕神的“肖像画”,令说书先生们作为副产业拿到集市上去买。
含清山脚下是旅人最多的地方,不论是凡人还是仙门弟子,南来的、北往的,总免不了要从含清山脚下过。就借着旅人们的口,将堕神的形象传的天下皆知,时间久了,就算千年前见过弑神的那些人,也会受影响。再者,本来能过千年的仙人就不多,现在多数修仙的后辈对堕神的印象都来源于前辈的描述和当初留下的画像,如今柳含清塑造的这个堕神可贴近小辈们心中堕神的形象多了。
而文业也不愧是柳含清千年以前就看上的人,一张嘴将他从未见过的弑神之战描绘的栩栩如生,但凡听过他说书的人没一个不是被他彻底洗脑了的。
在藏书阁里待了两个月才出来的离情刚出房门就听见两个清族的后辈在谈论堕神长得怎样奇丑无比、面目可憎。要说离情也没见过堕神,但在东海神屿那两百年他也偶尔听柳含清说起过堕神,虽然说得模糊,但也绝不是丑陋之人。再加上那日在空空山,北川仙君看见他时曾说过他与堕神有几分相似,就凭这一点,堕神也不可能会丑。
柳含清刚回仙府,正打算去藏书阁看看离情这两个月怎么样了,便看见离情站在藏书阁门口,一脸狐疑地听着两个清族小辈的谈话。那两个后生看见柳含清,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哆哆嗦嗦见了礼就逃走了。柳含清看见离情到是吓了一大跳。
东海神屿上待了两百年,离情才勉强长了个稚子模样,这藏书阁里的两个月怎么比两百年还管用,此时的离情分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的样子,稚气还未脱,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与小离情那精致可爱的小脸不同的是,眉目多了几分英气,身板也长
开了,肩宽腰窄腿长的样子不知道要乱了多少姑娘家的少女心。但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却让柳含清格外焦急,赶忙就将离情塞回了藏书阁,看着他与堕神已经有了七八分相似的样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离情,”
“师父,”
两人一起开口道,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你闭嘴,我先说,”柳含清道:“有些事我不能瞒你了,离了东海神屿,我也压不住你这身体的长势了。”
离情虽然还想问问那两个清族人说的关于堕神相貌的事,但听柳含清的语气,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他便也没插嘴,看着柳含清,示意她说下去。
第六章 身世
柳含清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个月,离情已经长这么大了,而她重塑堕神形象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她是断不能在天下人都认为堕神丑陋至极前让修仙的人,尤其是参加过弑神之战的老一辈的仙人们见到离情。
“离情,答应我,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一定不要离开含清山,今后就算离开含清山,也务必跟我一道。”柳含清很是严肃的看着离情,离情知道,虽然柳含清平素是个混不吝,但大事上却是十分认真的。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总得告诉我为何吧。”离情盘腿坐到一旁的软榻上,一只手拖着自己的下巴,一只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他从小便是如此,但凡遇到柳含清要严肃地说什么事的时候,他就会摆出这幅姿态,与堕神的习惯一模一样。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子,柳含清却止不住失了神。太像了,小的时候他做不过就是人小鬼大一孩子的样子,而如今他顶着一张少年的脸,这般气度,这般姿态,活脱脱就是堕神再世。
“离情,两百年来,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而如今,怕是要瞒不下去了。”
“一千年前堕神掳走我,将我带到东海神屿,但他没有杀我,而是将我囚禁在岛上,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将我安置在岛上灵气最盛的地方,助我修行。日子久了,我二人便成了知己。”
离情听着柳含清的话,心中一些猜测不由得冒出来:“所以...我,真如北川仙君所说,是你和堕神的儿子,你是我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离情并无自己或将拥有母亲的喜悦,反是一种不知名的酸楚在心中盘旋。
柳含清急忙否认道:“自然不是,我说的是知己,不是恋人!你是堕神之子,却非我之子!”
离情闻言,忽然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那,然后呢?”
“我起初很是疑惑堕神为何掳走我又不杀我,还将我这般供起来,直至后来我发现尽管我在灵气最盛的地方修行,修为也没有丝毫长进,反而后退的厉害。我一再逼问,他才告诉我,他在岛上设了阵法,吸走了我的修为,滋养他数十万年前被封印的孩子,也就是你。”
“他本不想如此作孽,但他身为堕神,身上的戾气无法去除,用他的修为滋养你只会促成你的夭折,但神界早已覆灭,他只能抓了我这个勉强称得上法力精纯的金仙。”
离情蹙眉道:“金仙不止你一个,你的四位哥哥都是金仙之身,且修为在你之上,堕神...我父亲他为何独独要抓你?”
柳含清一愣,声音忽然小了一点,似有些心虚道:“那是因为我是女子,法力温和,不似四位哥哥般刚烈,用作滋养孩子再适合不过。”说完她迅速扫了一眼离情,似乎被她的说法说服,正垂着眼睑想着什么。
“就这样,我俩似敌似友地在东海神屿过了五百年,因着弑神之战后有不少妖魔因为他突然离开战场愤怒难平,时常来东海神屿找他的麻烦。这五百年来,他日渐虚弱,但拼尽全力护我周全。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但一片慈父之心我实在是敬佩,便许诺会一直护着你,直到你冲破封印,成长起来。”
“但是厄运或许会迟到,却绝对不会缺席。一日我突然怎么也没能找到你父亲,直到我找到一颗灵珠,他现在就在你胸膛里。这颗灵珠泛着如玉的光泽,内敛的神力隐隐环绕在灵珠周围,这是只有神的修为才能凝结出来的灵珠,而这般强大而干净的力量,只能是堕神拼了性命洗掉自己的戾气,用尽毕生修为才能凝结出来的。”
“我将灵珠打入你体内,再借助神屿的灵气,破了你的封印,再拿修为养了你三百年你才醒过来。所以,离情,自你出生以来,其实你的父亲一直陪在你身边。”
离情听着柳含清的讲述,试着感受了一下胸口的灵珠,果然感觉到一颗蕴含着巨大神力的灵珠在心脏的地方运转,这颗灵珠好像取代了他的心脏,成了他生命的源泉。只是让离情感到十分愧疚的是,尽管柳含清为他描述了一个为了他能放弃一切的父亲,但他感觉不到自己对父亲的任何思念和依赖
“接下来的两百年你也就都知道了,你刚醒来心智便已成熟,虽然是个婴孩的躯壳,却有不输成人的心智,这两百年来,靠着你父亲的阵法,你疯狂吸收着东海神屿的灵气,直至不久前,神屿力竭,沉入东海,也是因为离开了神屿,再无外力压制你的成长,你这两个月才会突然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少年模样。”
离情伸出手看了看自己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的确不是之前他那双圆乎乎胖嘟嘟的小孩子的手了。难怪这两个月来他会偶尔觉得骨头扯得难受,原来是身体长得太快,骨骼没能跟上。他突然站起身,低头看了看似乎只到他胸口的柳含清,觉得有些怪异,他已经抬头看她看了两百年了,突然低着头看她,竟觉得她头上的发旋有几分可爱。
“适才我听两个清族的族人在议论堕神...我父亲的相貌,说他奇丑无比,这又是哪来的谣言?”离情道。
柳含清觉得有几分尴尬,拿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额,这件事,额...这是我放出去的消息。你长得与堕神太相似了,仙门中还有好多人惦记着要真的弑神呢,我怕你到时候被人误认为是堕神,老被仙门中人追杀,不得不出此下策。”
离情将她适才抓乱的头发理顺,又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只是靠流言影响人心还得需些时日,那我就在含清山待个几百年,到时就再无人将我与...我父亲当做同一人了。”
柳含清往后退了两步,离情的这些动作在他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也曾对她做过,只是那时他还是个奶娃娃呀!如今这英姿飒爽的少年模样谁顶得住啊!
要说柳含清也活了快两千年了,就是在修仙人中也算得上是老不死的前辈了。可好巧不巧她辟谷得早,修得金身也快,容貌也就停在了少女模样没再变过。抛去被堕神掳走的那一千年不说,之前那一千年她也是看了不少人间情情爱爱的故事,当然,她也不乏拼了命似的扑上来的追求者,最后都被她打发走了就是了。
但此刻离情这般作为却让她感到有些异样,离情眼里的光她曾见过很多次,那个小蝶妖看她的小郎中是这样,那个任性的公主看她的屠夫时也这样。
第七章 乱心
柳含清强行镇定下来,清了清喉咙道:“离情,你虽然身体长大了,但却仍是我的徒弟,对师父还是放尊重些好。”
离情顿了一下,弯下腰偏着头看着柳含清道:“师父,我以前也这般待你,你可不能因为我身体的变化就待我与以前不同。”他的嘴角噙着笑,眼睛里闪着微光,与从前的小离情的神色一般无二,但柳含清看着他如今的模样,是怎么也不能像对小离情那般。若放在离情还是个团子的时候,她这是应该已经把手放在他的脸上肆意揉搓了。
既然做不到还似从前般待他那便索性不待他。柳含清偏过头,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和离情的距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往藏书阁的密室里走,里面是她花了好大代价才搞出来的拟态修炼室,无论是修炼五行功法还是外家拳脚功夫都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好地方。如今离情还不是柳含清的对手,只得任她揪着自己的领子,将自己扔小鸡似的扔到了拟态修炼室里。
“接下来几百年这就是你修炼的地方了,你就权当闭关,能不出来就别出来,待你通过修炼室的全部拟态考验后便是你出关的日子。”柳含清很是不客气地将离情扔到修炼室里,还很是贴心的在修炼室门口布了个阵,有此阵在,离情不通过所有拟态考验是绝对出不来的。
自此,十年之间,再无人见过离情。不少清族之人不禁猜测,或是含清仙君将弟子送到了什么秘境修行去了。这十年间,文业将自己一张嘴用得淋漓尽致,甚至还组织起了一个“异闻斋”,广招天下名嘴,让天下所有说书人与同行共通消息,力求做到一张嘴讲天下事,天下人听一件事。
文业将他的说书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在他的洗脑下,堕神丑陋可憎的面貌已经深深刻入了世人脑中。
这日柳含清未化作卿汉柳便在含清山脚下的茶馆听书。今日她来得赶巧,台上说书的正是苍老了不少的文业,只见这老先生手持折扇,口若悬河地讲着她柳含清在被堕神掳走后与堕神经历了怎样的殊死搏斗,又是何等机智地用计策取了堕神的性命,最终用东海神屿葬了堕神。柳含清在看台上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故事没一个字是真的,却是惊心动魄,情节百转千回,但凡听过的人都会叹一声含清仙君好胆识、好气魄、好强大。
随着惊堂木一声落下,文业结束了今日说书,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足了听客们的胃口。
文业离开时往柳含清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似受了什么震动似的,走到柳含清身边道:“老朽说书费了不少口舌,不知姑娘可否赏老朽一杯茶喝?”
柳含清示意文业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道:“老先生好见识,连这般秘辛也知晓得如此细致。”说完她含了一口茶,晃着茶杯笑意盈盈地看着文业。
文业被她盯的发毛,道:“老朽哪是有什么好见识,不过是有幸碰到了几个有缘人,听到了只语片言罢了,不过是个故事,姑娘听了笑话就罢了吧。”
柳含清笑而不语,文业起身作了个揖,道:“今日谢过姑娘的茶水了。”
说罢,便向门外走去,快至门口时,又转身问道:“不知老朽此前可曾见过姑娘?”
柳含清道:“先生觉得何时曾见过我?”
“老朽不知,或是几十年前,或是几百年前?”文业不知如何作答,心中的熟悉感却是怎么也褪不下去。
柳含清笑道:“老先生说笑了,几十年前我还未出生呢。几百年前的事,你我又怎会记得?”
文业仔细瞧了瞧柳含清,又作了一揖道:“今日叨扰姑娘了。”
柳含清看着老朋友离去的背影,看见他来世站在说书台上眉飞色舞的样子,看来这人生生世世都注定要做一个妙人了。
正想着,她突然感到一阵灵力波动,分明是有人动了她布在拟态修炼室门口的阵法。照理说没有百年离情是出不来的,此时阵法有波动,那定是有人想闯进去。
柳含清急忙一个瞬行术回到她的仙府,拟态修炼室门口的阵法已被破坏殆尽,而柳含清面前站着一个剑眉星目,面部轮廓分明,肩宽腰窄腿长的美男子。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千年前她第一次见这张脸的时候就感叹,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阴阳调和。明明是男子,也不乏男子的英气,却带着月色般薄凉的冷清和温柔。因此,在那时她便觉得这人虽然带着数十万长得十分“别致”的妖魔鬼怪搞事情,但肯定不会是坏人。
千年后再看到这张脸,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尤其顶着这张脸的人还一见你就开口叫师父。
柳含清实在不敢想象离情竟只花了十年便从拟态修炼室里出来了。这意味着离情此时的法力起码不会比千年前的她弱。就算是神的后裔,就算体内有神的灵珠,这般修炼速度也还是有些欺负人。
要说离情这十年过得着实算不上好。他生而为神,不食五谷,但偏偏幼年时遇着柳含清这么个不靠谱的大罗金仙,一天三顿没一顿是落下的,因此他也随柳含清似的养成了个按时用膳的好习惯。但这拟态修炼室里可不管膳食。他虽不会觉得饥饿难耐,也不会因此乏力难受,但每日用膳之时他便会觉得有件大事未做,很是不妙。本想着许是刚开始还不习惯,但眼见着十年过去了,他这不适感丝毫没有消退。今日他也出来得巧,正是用午膳的时间。
“师父,你将我这一丢可就丢了十年。可怜我进去时还是少年模样,你看我如今是不是老成许多了?”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柳含清,嘴里说着控诉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似在聊家常,还带着几分戏谑。
柳含清偏过头去,躲开了离情的目光,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莫要在为师面前装可怜,你出来的恰巧,为师带你用膳去。”说完,转身便迈开步子往外走,也没看离情有没有跟上来。离情倒很是自觉地跟在柳含清身后,又顺带一拂袖将那被他打的稀碎的阵法修补了个齐全。
这柳含清的仙府里住着的都是修仙道的修士,好食五谷的没几个,会做饭的那就根本不可能有,因此,二人想寻顿午膳吃还得去山脚的镇子去。可还没等二人踏出仙府的大门,柳含清的四哥——北川仙君就踩着一朵好不绚丽的云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北川一身素衣,一支桃木簪束起了满头青丝,一张脸却像是被云雾挡住般,明明毫无遮挡,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北川,号称除了柳含清外最像神仙的神仙。
第八章 误认
仙门当中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排行榜,此榜所排之名非法力、非修为,而是看修仙人中谁最像神仙。毫无疑问,前五名自然是柳姓五兄妹包揽了,但这第一到第五的排名却令五人哭笑不得。
柳含清是端的一手好架子,愣是在天下人眼中树立起了一个超凡脱俗、与世无染、心怀天下的,最最仙风道骨的形象。而熟知她的父母及兄长却无时无刻不祈祷着她千万不要突然有什么奇怪的想法,以免他们还得为她收拾残局。这仙风道骨的第二名,柳北川,与柳含清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架子端得十成十,背地里却是个脑子少根弦的。因此,家里真正最正经排名却最低的大哥东岳总是感叹:你看有的人,他表面仙风道骨,背地里却连吃个饭都要人操心。
柳北川素来与柳含清关系是最好的,而究其原因,也只是因为柳北川了解极了女人。当初柳含清出生,他耗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寒极深处取出了雪玉绸。雪玉绸由寒极最深处的雪心凝结万年而成,其中存储的天地灵力自不用说,但柳北川选择它却是因为其绝美的外形和强大的可塑性。
雪玉绸,形似绸缎,洁白胜雪,质地如玉,每一寸绸面都布满了细微的雪花纹路,是真正极简、极雅之物。同所有神器一样,雪玉绸认主,一旦认主,其形态便能随主人的心意变化,送女孩儿再合适不过,就算是柳含清这样不怎么常规、有些跳脱的也同样适用。
柳北川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便看见离情一脸坏笑地跟在柳含清身后,似乎还有伸手要去抓她的意思,此时离情顶着堕神那张脸做出这样的动作,可是把柳北川吓得不轻。
当初堕神也是在他面前像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在柳含清背后,将她一把掳走,这一拐就拐了千年。他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长得好看不说,还跟他的性子十分相似,与都死板正经的三位哥哥不同,两人都是十分喜欢惹事儿的主。堕神当着他的面带走了他最疼爱的妹妹,他却毫无办法,那一战对他来说打击极大。
因此,这般相似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登时便稳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柳含清面前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手又祭出寒星剑刺向离情。
柳含清见到柳北川,正欲打招呼,叫上柳北川一起用膳去,谁料柳北川一上来就一副今天必要将离情劈成两半的架势奔着离情去了,唬得她一个闪身挡在了离情面前,柳北川的剑就堪堪停在她鼻尖,寒星剑上的冷气冻得她忍不住一哆嗦。
离情见柳北川刺向自己,本欲祭出摄魂阳铃抵挡,却见柳含清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寒星剑,他心头忽的一痛,还没来得及思考手就已经揽住柳含清的腰向后退了十数米。离开寒星剑的攻击范围后离情没放开别在柳含清腰间的手,反而进一步收紧将她带入自己怀中,一双眼透着冰冷的杀意看着柳北川道:“北川仙君今日来难道是要弑妹吗!”
柳北川看着离情的动作,越是气愤,虽然他不明白柳含清为什么会用自己的身体帮堕神挡剑,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柳含清此刻被堕神操控了。
“景夜,千年前你掳走我五妹,本以为正如江湖传言般东海神屿已经葬了你,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放开含清,我今日定跟你决一死战!”
景夜是堕神的名字,因为他堕神的名号实在响亮,知道他真名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听柳北川一嗓子景夜喊出来柳含清便明白了,原来是她这脑子缺筋的四哥将离情认成景夜了。
柳含清将离情的手从自己腰上扒开,站在柳北川与离情中间道:“四哥,他不是景夜,他是我的徒弟离情啊!”
柳北川闻言一愣,歪着头又打量了离情两眼:“你徒弟?离情?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在柳北川心中,离情仍是当初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毕竟他当初看到离情的时候就知道他已有两百年修为,两百年就长了个五六岁的壳,这短短不到二十年他又能有多少变化呢?可就是这么巧,这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离情已经从一个团子长成了比柳北川还要长上几分的大人。
离情听到柳北川的话,不禁满脸黑线,按照柳含清的说法,他十几万年前就出生了,那时恐怕连空空山上的两位都还没影呢,更遑论柳北川了。
柳含清很是尴尬地站在二人中间,现场的气氛一度十分诡异。
“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要不我们找间酒家坐下说?”柳含清试探性开口道。
“好。”柳北川
“不了。”离情
......
又是好一阵子尴尬的静谧。
柳含清闭上眼咬了咬牙,一手挽着离情的胳膊,一手拉着柳北川的手腕道:“本仙君饿了,你们二人就当是陪本仙君吃饭了,山下的仙居阁最近出的酱猪肘子很是可口,就劳烦二位陪本仙君去一趟了。”
柳北川本意就是要来蹭一顿饭的,自然很是乐意,而离情虽然喜欢呛柳含清两句,但对她几乎也算是言听计从,也就没反抗。
三人来到仙居阁,离情熟稔点了几道柳含清素来最爱吃的菜,店小二连说了三个菜没有,离情顿时黑了脸,又叫了一道酱猪肘子。柳北川很是潇洒地道:“将你们家的招牌菜都上一遍,再将最好的酒搬两坛来。”
二人点完菜也就没柳含清什么事儿了。不过一会儿,一桌子菜就上齐全了,柳含清给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酒,一双眼盯着那盘酱猪肘子不说话。这酱猪肘子确是十分十分实诚的酱猪肘子,色泽香气都迷人极了,就是不太方便柳含清优雅地吃它,毕竟一个金仙用手拿着猪肘子啃得满脸是油的样子着实不太美观。
离情见状,朝小二要了一把小刀,将那盘猪肘子端到自己面前,一刀一刀地将其划开剃肉。
柳北川看着离情划肉的样子不禁嘴角抽动,千年前与他有着相同面貌的男子是何等的英武霸气,自信强大的模样不知吓退了多少仙门中的自诩英勇之辈,再看如今这个拿刀细致剃肉的人,完全不像是堕神应有的气派。但其长相与堕神这般相似,二人定是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论二人是兄弟还是父子,想必景夜都会以他为耻吧。
“妹妹,离情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初你领他回来的时候就对他的身份遮遮掩掩的,他与堕神到底什么关系?”柳北川打定了主义今天要弄清楚离情的身份,毕竟他还得跟自己的三位哥哥和空空山上的两位不怎么正经的父母有个交代。
离情那眼睛扫了一眼柳北川,没说话。柳含清开口道:“离情身世较为曲折,你且听我细说。”
......
柳含清将当初对离情的那般说辞又跟柳北川复述了一遍,柳北川听完,砸吧着嘴道:“没想到啊,当初看着不过两百年的小子原来十几万年前就出生了,他这身体的成长速度还真是跟闹着玩儿似的,说不长十几万年都不窜一下,说长几年就长成一个老男人。”
柳含清闻言额头不禁冒了一层冷汗,虽说离情是她徒弟,但或许是因为离情与景夜长得一模一样,她总是怕离情会突然生气。
柳北川说完他那句话最后一个字时离情正好将那盘酱猪肘子切到了每一块都刚好入口的大小,而且每一块肉都仍附在骨头上,这酱猪肘子,还是一个完整的猪肘子。
离情看了看手上沾满油的小刀,突然脱手向柳北川的方向掷去,小刀贴着柳北川的耳郭刺入他身后的门板,门板应声倒地,站在门外随时等候差遣的小二吓得双眼圆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九章 无忧
离情甩完刀子似乎畅快了许多,捻着笑对柳含清道:“师父,我吃好了,就不打扰你和北川仙君叙旧了。我先回仙府了。”没等柳含清搭话离情
便起身往外走,路过柳北川身边时顿了半步,又佯装赔罪般说道:“北川仙君对不住了,我这身体长得太快,还不太适应,刚刚一时失手差点冒犯了仙君,但我想仙君不会跟我这个十几万岁的小娃娃计较的,可对?”
柳北川这时想起来端金仙的架子了,他微微侧脸点了点头,超然脱俗的神情仿佛刚才说人家是十几万岁的老男人的人不是他般。
离情自顾自的走了,临走前还结了柳含清这顿饭钱,赔了人家一扇门的钱。
柳含清提起筷子夹了一口离情划好的酱猪肘子道:“四哥,你别老惹离情。离情虽看上去温顺,实际性格却暴躁的不得了,你若是真惹怒了他,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你的。”
柳北川好不诧异地看了柳含清一眼:“温顺!你说他看上去温顺?妹妹,这不过千年你就老花眼了?这小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戾气,哪儿温顺了?”
柳含清含着筷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四哥,这是你的偏见。因为今天你惹了离情,他才对你格外凶一些,平素里他还算是个好相与的人。”
“罢了罢了,我不与你争,我问你,你为何将摄魂阳铃赠与他,你可知三哥当初为了摄魂铃费了多少心血?这阳铃他本来是打算给你未来夫君的,你现在就这么给离情了?”柳北川现在可以说是非常不喜欢离情,父亲给了他最屈辱的一战,现在儿子又抢了自己妹妹的嫁妆,果然景夜家都是坏到骨子里的。
柳含清被柳北川的话吓得呛了一口酒,咳了好一阵子才道:“我的好哥哥,你动动脑子吧。你觉得你妹妹我还嫁的出去?你放眼看看仙门与我年岁差不多大的有几个不是老得牙都没几颗的?你妹妹命苦,年少的时候就修得了金身,这永生不死的身子决定了我只能孤独终生,除非我能嫁给你或者其他三位哥哥。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将摄魂阳铃送给我这个唯一的弟子来得实在。”
柳北川无话可说,这估计也是他的三位哥哥至今也没娶亲的原因。如果一定要看着自己的爱人老去,最后死在自己面前,那还不如不动心,免得徒增烦恼。
但他柳北川不一样,他既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感。所以他这次来找柳含清,也是为了他那个在凡尘历劫的未婚妻——乐无忧。
乐无忧是无忧阁阁主的女儿。这个无忧阁有趣的很,每隔五百年就会出一个左肩有金羽胎记的女孩儿,而这个女孩儿也必定会取名无忧。每一个叫乐无忧的女孩儿都有几乎相同的命运。幼年体弱多病,要是没折在幼年,就会在及笄之后修为大涨,迅速辟谷,走一段顺风顺水的修仙路。但当修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被迫进入轮回,历经七世七劫,顺利渡劫则修为大成,若不顺,则在轮回中陨灭。
不幸的是,过去的千千万万年里,没有一个叫乐无忧的成功跳出轮回,修至大成。
而现在这个乐无忧,是在柳含清出生前就许给柳北川的未婚妻。五百年前她修为突增,达到瓶颈期,在柳北川的眼皮子底下被投入轮回。
柳北川对他这个未婚妻可是要紧的很,生怕她走上了以前代代乐无忧的老路,在她进入第一次轮回前在她身上种下了两人的羁绊。这道羁绊没别的用处,就是能挡了她人间七劫的喜怒哀乐恶欲六劫,可唯有情劫却是它挡不住的。这一世的乐无忧要经历的正是这最后一劫——情劫。
柳北川本想下界助乐无忧渡劫,可却没料到当初种下的羁绊还顺带了点儿副作用——柳北川不能用法术干扰乐无忧的命格,否则乐无忧会直接灰飞烟灭,他自己也难逃反噬。他此次来找柳含清就是想请柳含清替他去乐无忧身边照看着,助她渡劫。
按理说,一般的修仙人都是禁止用法术修改凡人命格的,为之则必遭反噬。但柳含清他们一家不同,这一家五个金仙,个个都有逆天的本事,稍稍做点小动作对他们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柳含清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未来的嫂子,因此听到柳北川说找到了乐无忧,要她帮着渡劫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应下来了。两人也还算愉快的吃完了这顿饭,柳北川本打算在柳含清这儿蹭吃蹭住个一段时间,等柳含清准备下界的时候再跟她一道去瞧一眼乐无忧,但想到离情那张冷若玄冰的欠债脸,他便当机立断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柳北川离开,柳含清自然也就要打道回府了。她既应下了要帮乐无忧渡劫就定然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柳含清掐指算了算乐无忧今生的命格,嗬,好生有趣。
此时的乐无忧还是一个不过六七岁的稚子,却已经出落成一副祸水的模样。依着她的命格,十年后她将在夏日出游的时候遇上刚刚登基不旧的新帝,新帝会无法自拔地爱上她,用尽手段将她带回宫里做妃子。日后他国来访时她会在御花园遇见他国的王子,当然,那位王子也会发疯似的爱她。而后就是她艳名远扬,人间三国共争一女,战乱连连,最后毁了两个国家,她则得一个妖姬无忧的骂名。她若能看破这其中的情之一字,与战乱前自刎,便也算历劫成功,但若真因她倾覆两国,最后以妖姬之名被百姓焚烧而死,彼时烧的就不是身体,而是灵魂了。
而真正有趣的不是她命格的曲折离奇,而是几乎每一代乐无忧的情劫都是类似这样的故事,若是还有几个熟读史书的状元秀才想得起来,会发现在他们所及的历史里有好几个叫乐无忧的妖姬。
柳含清打定主意要在乐无忧遇到人间那位新帝前带她离开,如此一来直接断了故事的开头,最终就算乐无忧因此没能破了这次情劫,也不会至于殒命。
第十章 动情
离情离开仙居阁后并未直接回柳含清的仙府,而是到这山脚小镇转了一转。当他的身体还是个孩童模样的时候,他曾抓着清族那个极胆小的族长宋玉(只是离情觉得他很是胆小,宋玉对离情和柳含清都十分尊敬,因此在二人面前行为举止都十分拘谨)问过为何会在仙山脚下发展这么一个烟火气息鼎盛的人间小镇。
虽然离情素知柳含清喜欢热闹,但也知道她其实是个极薄凉的性子,看上去对事事都关心,实则是对事事都不关心。每每一副感世间万事的样子也不过是想隐藏自己本就孤寂的心。
离情知道,就柳含清而言,她不可能不薄凉,不可能不孤寂。出生于空空山,拥有四位金仙哥哥,独享四位哥哥的宠爱,自小便天资不凡,在仙道上的成就较之哥哥们也只有高无低。就是这样过于璀璨,过于顺遂的日子将她磨得对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趣。
因此,离情不明白,这仙山脚下的人间小镇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宋玉听到离情这般问题,也细细思索了一番道:“小仙君,我们不及您这般了解含清仙君,但听传闻含清仙君在真正入世前一直做的是降妖除魔的事,后来被一只蝶妖感动,才开始入世了解人世百态。我想或许仙君是想要与人世有更多羁绊,或是想要通过与仙门完全不同的人间填补自己经历中空缺的地方。这个人间小镇的存在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我清族的祖先希望能尽力为仙君做到他们能做好的每一件事,如今我清族受仙君庇佑,也就更是这样认为的。”
离情听了宋玉一番话,开始忍不住想要了解柳含清空缺的经历是什么,她想要填补的那部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在小镇上看到了和妻子吵架的屠夫,看到了为砍柴归来的丈夫擦汗的妻子,也看到了和面摊里的小姑娘眉来眼去的卖药郎。这样的经历,他确实没在柳含清的生活里见过,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填补的那部分空白。
柳含清回到仙府时已是晚上,她却没看见离情,心里登时咯噔一下,离情不是爱乱跑的性子,莫不是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什么活了几千年隐世修行的散仙,被当成景夜缠上了吧?她正转身打算出府去寻离情,就见离情提着两坛青梅酒优哉游哉的走向她。
柳含清咽了咽口水,忍住夺过他手里的酒的冲动对离情道:“离情,跟我去人间改一个人的劫。”
离情掂了掂手上的酒,挑了挑眉道:“可是为了乐无忧?”
柳含清一惊:“你是如何得知的?”
离情将手上的酒递了一壶给柳含清,从她的肩上捻起了一片刚刚掉落在她身上的桃花瓣道:“你我分别以摄魂铃的阴阳铃为法器,阴阳铃之间相通,我们之间自然也相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柳含清一震,她略略低头使离情看不见她的表情,若离情此时俯身看她,就会发现柳含清的瞳孔在不明地闪动,额角也微微冒着冷汗,柳含清强压着心中的震惊道:“竟有这样的事,为何我不知道。”
离情见柳含清状态不太对劲,虽然心中迷惑柳含清到底在心虚什么,但也急忙解释道:“我哄你的,虽然能感知一二,却也不是全部,你现在可以试试用你的阴铃联系我的阳铃,如此一来你也可以感知到我此刻在想什么了。”
柳含清闻言,催动阴铃联系了一下阳铃,果然看见一片白雾,离情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一阵白雾过后她看见雾中模模糊糊有个女子的身影,她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下意识切断阴阳铃的联系,看着离情有点不知所措,离情笑得像一只小狐狸道:“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片白雾。”柳含清答道。
“瞎说,你应当看见雾中站着一个身着雪玉绸的美人。”离情笑意更甚,眼睛里的碎光比九重天上的繁星还要亮眼。
柳含清板了板脸道:“离情,我是你师父,你对为师出言不逊,为师本应罚你。念在你是初犯,就只先口头警告,下次再犯,为师便要用罚了。”
离情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算了,无趣。我说,师父,陪我喝两口酒吧。”
柳含清道:“离情,你既然知道乐无忧的事......”
“师父,现在乐无忧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她遇上人间的新帝是在十七岁,你十年后再以修仙之人的身份将她带走,说是带她外出修行,她的父母不会反对,你也能斩断这次劫的源头,难道不好吗?”
柳含清闻言,觉得十分有道理,再次觉得离情的脑袋瓜很是好用。
离情再次掂了掂手里的青梅酒道:“师父,可否愿意和我去喝酒赏月?”
今夜的月色的确甚美,她看了两千年的月亮也没见过哪晚的月亮似今晚这般,洁白、明亮,透着幽凉幽凉的光,很是怡人。
柳含清打开壶盖,猛吸了一口酒香,青梅的酸甜气息混着酒的醇厚,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离情从来不会给她她不喜欢的东西,而她却不知道离情是怎么知道她的喜好的。
“这样也好,那就先与你喝酒赏月去。我有言在先,你虽然如今长成了个大人的样子,但从前我可从未许你喝过酒,你这第一次喝酒别太放肆,到时候醉难受了,我可不管你。”柳含清说着,拎起酒壶飞身到屋顶,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似乎很是过瘾。
离情随后飞身坐到她身边,也往嘴里小口含了一口青梅酒,似乎不是很受得住酒的味道,离情皱了皱眉,强行咽了下去。
柳含清看着离情勉强自己咽酒的样子,不禁觉得他有些痴。其实离情是她见过的最聪慧的孩子,就是她自己小时候也比不得离情小时候那般聪明。自小便透着一股子老成的气息,说话做事考虑问题都十分有条理,有时候比她这个活了两千年的金仙还要成熟稳重。但柳含清还是始终拿他当小孩子养,而此时离情还不习惯酒的味道就是柳含清拿他当小孩子养的结果。
离情以前很是有主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绝对不会勉强自己将就,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出于羞涩不好开口要,但像现在这样强迫自己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是头一次。
柳含清又猛灌了几口,不出几下,她的酒壶便已见底,离情见状,顺势就将自己那壶还没怎么喝的酒递到了柳含清手上。柳含清很是自然地接过,这次她没有猛灌,而是细细品着,小口小口酌完了整壶酒。
离情看着柳含清喝酒的样子,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在赏月还是赏人。
第十一章 醉酒
要说柳含清的酒量也不过一般。凡间的酒虽少有能喝醉她的,但是仙酿她可就不怎么受得住了。她本以为离情手里的青梅酒不过是人间哪位酿酒大师造的陈酿,所以才格外香醇,但没想到的是,这两壶青梅酒是离情从宋玉那儿找到的,说是清族有位族老极擅酿造之术,这青梅酒是他百年前拿仙法封酿的,也算得上是品质不错的仙酿。
两壶酒下肚,柳含清便觉得头有些昏,身上又燥热得很,此时她双颊也是两朵粉霞遮面,眼看着是醉了。
柳含清觉得脑袋实在是重,竟重的她有些受不住,于是她索性将头放在了旁边一个似乎很是舒适的木桩子上。这木桩子正是坐得笔直的离情。柳含清身上的雪玉绸感受到她的体温在逐渐上升,作为出自极北的神器,它很是尽责地开始散发寒气为柳含清降温。
身体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柳含清的眼睛也清明了些,这才陡然发现自己靠着的不是个木桩子,而是个人,这人长得面熟极了,是谁来着的?
她这么想着,也打算一探究竟。
柳含清一手按住离情的肩,一手撑在离情的腿上,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想看清自己靠着的这极熟悉的人到底是哪位。
离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不断空拍。随着柳含清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觉得自己的心脏罢工了一瞬,虽然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脏。
现在这个双眼含着水雾,神情迷离,周身冒着寒气,却吐气炙热的柳含清他从前从未见过。此刻的柳含清大半个身子都在离情怀里,脸和离情的脸贴的极近,似乎随着她每一次眨眼,睫毛都会在离情的面颊上扫过一次。
“唔,这人是谁呢?emmm....实在是眼熟啊,谁来着的?景...景夜?”柳含清转了转脑袋,似乎记忆里有个人的脸和面前这个人合上了。
本就坐得笔直的离情的身子更僵了一下。他按住柳含清的肩膀,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远了一些。柳含清仍是眯着一双眼打量着离情。
离情知道,自己与父亲景夜长得十分相似,从柳北川的表现来看,应该就是一模一样。柳含清此刻将他认成景夜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却觉得十分不好受。两个容貌相同的人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但当喝醉,神志不清的时候,她脑子里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离情也知道柳含清和他的父亲关系颇深,当初柳含清告诉他,她与他父亲是知己、是挚友,但是否真的止步于挚友,除了他们两人,又有谁能知呢?每每思及此处,离情便觉得很不是滋味,也会控制着自己不再细想。
但此时他却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柳含清,你好好看清楚,我是离情,不是景夜!不是我父亲!”离情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着柳含清肩膀的力道也加大了些。
柳含清有些吃痛,皱着眉嘟哝了一声疼,离情急忙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柳含清歪着头再看了看离情道:“唔,离情啊。emmm,无所谓啦,反正长得都一样。反正...反正都是同....”柳含清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眼皮越来越重,一阵困意翻涌而来,她身子一软,直接倒在离情怀里睡了过去。
离情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的柳含清,突然觉得她似乎只有小小的一只。他身子还是个孩童模样的时候只觉得柳含清是十分纤细高挑那类型的,似乎大多数女子都不似她那么颀长,但此刻这单薄纤细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他只觉得柳含清实在是过于瘦弱,要不是知道她是金仙之身,他就要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将她捏碎了。
之前因为柳含清将自己认成景夜的怒气一瞬间烟消云散,离情将柳含清打横抱起,跳下屋顶就往柳含清房里去了。
柳含清在梦里只觉得自己在一直往下坠,这样的失重感让她很是不适应,伸出双手就想抓住一个固定物,这一抓还真就抓住了什么,失重感也随之消失,她便索性抓得更紧一些,离情看着死死还住自己脖子的柳含清有些哭笑不得,此时还算大的仙府突然显得格外小,原本到柳含清寝殿的那段路程变得格外短,似乎没走两步便已经到了门口。
离情踢开殿门,小心翼翼地将柳含清放在榻上,却因为柳含清一双手死死缠住了他的脖子,实在是没办法起身。
他沉思了片刻,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便直接倒在了柳含清身边,头枕着柳含清的胳膊,倒很是舒适。柳含清起初是觉得那固定物似乎是老实了许多,又将身子往离情身边凑了凑,双手环得更紧了些,但莫约半个时辰便觉得一只手很是不得劲儿,开始不断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离情见柳含清放开了双手,也知道她的手臂被自己枕麻了,趁着柳含清放开双手,离情翻身而起,很是贴心地揉了揉柳含清的手臂,直到气血已顺,才离开了她的寝殿。
柳含清这一睡可不得了,直睡了九天九夜才醒过来。这一觉柳含清睡得十分舒适,此刻她只觉得精神十分充沛,正需要活动活动身子骨。
这边柳含清在寝殿里伸胳膊伸腿儿,那边离情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玉米莲子粥往柳含清这边来了。离情很是不客气地一脚踹开寝殿门,看见正在伸展身体的柳含清,带着略微嘲笑的语气道:“哟,师父醒啦。您这一睡十天可就这么睡过去了,看来以后酒这个东西也不能让您多沾啊。”
柳含清一把抓过离情手上的玉米莲子粥道:“为师的事儿那里轮的上你置喙,一边儿呆着去。我看今天天气挺好,你叫了我这么久师父,我总得教你点东西,你师父我当年在仙门就是以外家功夫闻名的,待为师喝完这碗粥便亲自教你两招。”
说着,她舀起一勺粥就往嘴里送,离情见状突然伸手打了一下她的手,将勺子打落在碗里,皱着眉说了一句:“烫!”随后又将粥挪到自己面前,拿着勺子反复搅动,一直到正好温热入口的温度。
每每这种情况,柳含清都会选择做个怂人,不摆师父的谱。她总觉得离情很是奇怪,他在很多时候都是很听话的,但似乎在她的衣食住行这一方面总是十分严厉,也因为他总是对的,所以柳含清没办法反驳,久而久之柳含清也就习惯在这些方面偶尔被他凶,被他管着。
习惯这个东西,还真是害人不浅。
第十二章 授业
在离情的监督下,柳含清小口喝完了那碗玉米莲子粥。事实上,柳含清喜欢大口大口喝粥,但离情不许,她也时常反思自己收这么个管家似的徒弟是不是不太明智。
外面日头正好,柳含清的仙府里没有四季,所有季节的花都常开不败,此刻院子里的点点团团簇簇正和阳光抵死缠绵。
柳含清到院角的桃树下折了两支一尺长的桃枝,她将一支丢给离情,自己拿着一支化成了桃木剑,剑尖指着离情示意离情上前。
说来也是十分惭愧,柳含清作为离情的师父,对离情的实力却并不清楚,上次见他与自己的四哥动手是估摸着离情应该不算弱,但具体能到哪种程度,柳含清就不知了。今天虽说是要教教离情一些外家功夫的招式,顺带试探试探离情的实力也是柳含清的目的之一。
离情也将手中的桃枝化作一把长剑,一个旋身就已经到了柳含清面前。柳含清飞身向后避了十数尺道:“今日准你用术法,竭尽你所能击败我,明白?”
离情挑眉道:“设个结界吧,因为我俩的打斗伤了周边的花花草草多不好,再者不小心误伤了路过的清族族人怎么办?”
柳含清单手捏了个诀,便将二人于外界隔开。
柳含清的结界与一般的结界不同,这也算是她的天赋。普通结界只能隔出小块空间,但仍旧存在于主世界,而柳含清的结界更像是在主世界里撕开一片时空,创造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小世界。这样的能力她的四位哥哥也有,而说是她的天赋技能则在于她创造这样一个小世界并不费力,几乎是随手就来的事儿。
前脚柳含清刚设好结界,后脚离情便已经提着剑像柳含清刺过去了,但离情本着虽然是突袭也得光明正大的原则大喝了一声:“师父,小心啦!”
一时间两把桃木剑相接,离情的剑法似乎很是杂乱没什么章法,却又招招伶俐,直逼要害,若有他人旁观定会以为离情与柳含清有什么深仇大恨,此刻正铆足了劲想要手刃仇人呢。
柳含清并没有攻击离情,而是一直接着离情的每一招,她今日的目的是探离情的深浅,此刻离情显然没用全力。为了逼离情用全力,她趁着离情两招之间衔接的时间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一脚踢在了离情拿剑的手腕上,她本是想将剑踢下,却没想到离情握剑握得十分紧,她这一脚只是带歪了剑锋的走势,并没有掉落。
离情见柳含清突然拉近了距离,果断丢掉了手中的桃木剑。近距离交手,长兵器往往是阻碍。当然,丢掉桃木剑的同时,离情也握住了柳含清持剑的手的手腕,手上一用力,柳含清一阵吃痛,手上的桃木剑也掉落在地。
柳含清心中暗暗吃惊。好小子,好大的手劲!看离情现在的架势是要舍掉兵器近身搏斗。离情的力量令柳含清吃惊,但柳含清的功夫向来就不是拼力气的。
借着离情的劲,柳含清一只脚蹬到离情胯上,一旋身绕到离情身后,一息之间,便已经双膝盘在了他的肩上,也就是说,现在只要柳含清双腿一用力,她就能拧断离情的脖子。
柳含清本以为二人的较量可能就要到此结束了,不料离情突然整个身子向后倒,似乎是要带着柳含清一起砸向地面。
柳含清赶紧提气,飞身离开了离情的双肩。
离情伸出手抓住柳含清的脚踝,往地上用力一带,霎时,两人都砸向了地面。
柳含清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怪物般的力道,真令人头疼!
两个人就这样你出一招,我拆一招,莫约打了半个时辰,始终没能分出胜负。
而更令柳含清惊讶的是,她虽然说了允许离情用法术,但在二人交手过程中,离情始终是用外家功夫在与她硬抗。
终于,在两人都略有些疲惫时,柳含清发现离情动作迟缓了一些,她抓住离情招式变换的空隙,一个闪现逼近离情,右手已经锁在了离情的喉骨上。
离情停了动作,歪头一笑道:“呀!我输了,师父好身手。”
说罢,握住锁住自己喉咙的手,又用力一带将柳含清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柳含清被离情拉得一个踉跄,不得已用另一只手撑住离情的胸口才稳住了身形。
“师父,不要掉以轻心啊,我要是你的敌人,现在你可就任我处置了。”离情看着撑在他胸口,满脸写着尴尬的女人,不禁调笑道。
柳含清在锁住离情喉咙的一瞬便已经判定离情输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却没想到这小子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做的不错,”柳含清控制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镇定自若的样子,“看来你在拟态修炼室里学了不少东西,就拳脚而言,估计已经少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但你与我不同,我留在拟态修炼室里的功法大多是注重技巧和灵活性的,你却是在力量上有明显的优势,你须得找到更加适合你的近战方式,充分利用你的优势。”
柳含清挥手撤下结界,一副严师的口吻对离情说道。
离情顺从地点点头,似乎笑得乖巧,又似乎笑得狡黠。
他本就知道,柳含清的功法大部分是自创的,很是适合她这样力量小、灵活性强、身体柔软的女子修炼,而离情一个大男人,并不完全适合柳含清的功法。他自小天资好、悟性高,因此在拟态修炼室里修炼时他便已经根据自己的特性改过功法。
他与柳含清打了半个小时候还未分胜负,照这个趋势打下去,估计再打个三天三夜也不是不可能。
而离情,不想。
所以他主动露出了破绽,让柳含清结束这场比试。虽然柳含清的本意是要教他点什么,但就目前的情况看,离情只需要好好修炼法术就好。
与其耗着两个人的精力,还不如早点结束。
而柳含清心里却是十分憋屈,收了个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教的徒弟,也不知是自己的福气还是上天派了个膈应自己的小祸害。
第十三章 试刀(一)
自上次和离情交手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千年前,柳含清也算是个能折腾的人,每天四海八荒地到处闲逛,看见哪儿不太平就出手打理一下。但如今她只觉得,生命在于静止,要是能做到,她甚至不想呼吸。
但令人头疼的是,她那个正值“年轻气盛”的徒弟不是这么想的。
近日宋玉外出游历的长子宋端己回来了,这宋端己是个天性活泼的,他跟离情年纪相仿,看上去倒是比离情更老成些。
自这宋端己回来后,整日拉着离情讨论道法剑术,看上去跟离情是相见恨晚,巴不得能跟离情同寝同食。
而好死不死,离情是个极冷淡的性子,起初还能给宋端己一点好脸色,没事敷衍他两句,可日子一长,离情只觉得身边有一只怎么都打不死的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叫唤。
直到一日,宋端己说是刚练成了一套剑术,偏要拉着离情切磋切磋,离情被缠得烦躁,一时间没控制住力道,碎了宋端己一根肋骨。
这下可好,宋端己接连有小半个月都没来烦离情。
但毕竟是修仙之人,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强,再加上有灵药辅助,半个月后宋端己便又生龙活虎地整日活跃在离情身边。
自此,宋端己每隔一段时日就缠着离情比试,被打伤了就休息一段时间,刚养好又自己眼巴巴地凑上去讨打,烦得离情都不知这含清仙府哪儿还能找着一个清净的地方。
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让他找着了。
宋端己虽然跳脱,但还是十分有规矩,他的准则便是不论如何也不能打扰到自家仙君修炼,因此柳含清的寝殿是他绝对不会靠近的地方。
于是,离情很是理直气壮地在柳含清的偏殿旁给自己找了个住处。
自从离情住进柳含清的寝殿,柳含清只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几乎就要毁于一旦了。
柳含清喜睡,但离情喜起早,因此每日清晨离情便会叫醒柳含清。
柳含清喜食荤,但离情喜食素,因此每餐离情都会塞许多绿叶在柳含清的膳食中。
柳含清喜小调,但离情喜静,因此每当柳含清开始哼小调时都会在离情的注视下闭嘴。
柳含清喜······
自此柳含清的喜好已经不太重要了,她也时常反思,自己照理说是长辈,为何却时时受制于晚辈,甚至于连生活习惯都要被离情管着。
每当她思量着这样下去她为人师的威严会毁于一旦,须得好好跟离情立规矩的时候,都会在离情淡定的注视中打退堂鼓。
该死,还真是与景夜的威严如出一辙!
这日,柳含清寝殿外忽然传来了吵嚷的声音,事出反常必有妖,柳含清和离情赶紧到殿门,只见宋玉抱着面无血色的宋端己正跪在门口。
此时宋端己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半身白衫全被鲜血染红,整个右臂已经消失不见,伤口处的血肉参差不齐,看上去并非刀剑所伤。
“仙君,救救我儿吧!”宋玉声音颤抖,似乎在强忍着极大地痛苦。
离情赶紧从宋玉手中接过宋端己,将他带到了内室。
柳含清和宋玉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问道:“端己这是怎么回事?”
宋玉答道:“仙君不知,一百年前含清山脚下来了一只魉枭,这魉枭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奇遇,修为极高。它喜食人肉,靠着吃人修炼,百年前我清族为了封印它,十位族老用肉身做法器,耗尽了毕生修为才将它封印在了后山。”
“近日来,我看封印有所松动,便带着一众族人前去加固封印,却不料那魉枭蓄力百年,拼了命地要挣脱,眼看封印快破时,端己这孩子提着剑就冲了上去,于是···于是我们趁着他与魉枭缠斗再次施展封印,端己的右臂却在这时被魉枭扯碎,受了重伤。”
柳含清闻言,不禁心头一怵,含清山因她而得名,清族也因守护她而存在,但她却对山中的一切毫不知情,整个清族除了宋玉和宋端己也没几个她记得住名字的。她,着实不是一个好仙君。
两人到了内室,离情已经用法术吊着宋端己的气息,柳含清仔细检查了一下宋端己的伤口,右臂被撕碎的地方还隐隐有黑气缭绕。
宋玉颤抖地问道:“仙君,不知···不知小儿可还有救?”
柳含清蹙了蹙眉,沉吟道:“救到是能救,只是···这断臂不太好处理。”
宋玉赶紧道:“只要能保住端己的性命,宋玉就已经别无所求了!只怪这孩子命不好,不是仙道的有缘人。”
“倒也不必这般消极。宋玉,你去丹房将血芷和我练的九转丹拿来。”
“离情,你为我护法,吊着宋端己的命,我先为他将入体的戾气剥离出来。”
柳含清语罢,离情、宋玉便依着她的安排各守其位。柳含清又用灵力凝出了一根银针,针尖环着乳白色的光晕。
银针一出,宋端己伤口处的黑气便开始躁动不已,越是靠近,那些黑气便越是剧烈波动。
银针接触到宋端己伤口的一瞬,那光晕旁的黑气突然发出了“滋滋”声,化作一缕青烟便消散了。与此同时,更多的黑气开始往宋端己身体里逃窜,为了堵住这些戾气,柳含清不得不用法力封住宋端己的经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伤口处溢出,眼看着窗外天色已暗,柳含清的额角已经布了一层细密的汗。
转眼已是子夜,柳含清突然发力,将最后一缕黑气从宋端己伤口处逼出,手里的银针朝那股黑气直直射去,针尖一只黑红色的肉虫疯狂蜷缩着身体,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声,黑虫化作青烟消失了。
宋玉见状急忙递上血芷,柳含清从掌心凝出一团幽蓝的火焰,血芷在火焰中瞬间化成血色的粉末,柳含清将这些粉末敷在宋端己的断臂处,断臂处的血瞬间止住,血肉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柳含清松了口气,坐在床边,声音里透着疲惫对宋玉道:“应该无大碍了,你现在喂他一颗九转丹,往后每三日喂他一颗,不够了就去丹房里拿。”
宋玉赶紧喂了宋端己一颗九转丹,他转头面对着柳含清,眼里蓄着泪,忍着哭腔道:“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宋玉不知该如何报答,今后但凡仙君用得上,我的命、整个清族的命都时刻为仙君备着!”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道:“宋玉,我的仙府多亏了你们清族为我守了千年,救端己不过是我在报恩。我有些乏了,你先带着端己回去吧。”
宋玉点了点头,带着宋端己用瞬行术离开了。
离情看着脸色略有些苍白的柳含清,凑上前去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道:“辛苦了,休息吧。”
第十四章 试刀(二)
柳含清看着离情,略有些自嘲道:“很吃惊吧,大名鼎鼎的含清仙君,不过是替人除了戾气就力竭至此。”
离情摇摇头道:“宋端己这次的伤不简单吧,否则你也不需要用上陨灵针。”
陨灵针,所有妖气、魔气、戾气、煞气的克星。陨灵针无实体,需靠起码五百年修为的修士用全身灵力凝结,才能出现一刻钟。
今日为除宋端己身上的戾气,柳含清用了三个时辰的陨灵针,就算她是金仙,也受不住了。
“离情,我需要你做件事。”柳含清道。
“跟那只魉枭有关?”
柳含清失笑:“还是那么聪明。这只魉枭既然在含清山,我就该负责。更何况,你应该看出来了,这只魉枭不是普通的妖物。”
离情沉吟了片刻道:“它···是堕修和魔枭的结合体吧。”
柳含清点点头道:“没错,而且这堕修,还与我颇有渊源。”
堕修,顾名思义,堕落的修士。求道修仙之路艰难漫长,一不小心便会误入歧途。这世上不乏修仙不得,堕入魔道、妖道的修士。
但堕修却又不同,他们修的仍是仙法,走的却是歪道。这类人通常是本性纯良,却因各种原因受了致命的打击,因此心性不稳,落入歧途。
这次的魉枭更是特殊,它是一名堕修自愿将修为、灵魂、血肉献祭给它,从此与它共生。
离情道:“要不,我明日去将它杀了?”
柳含清摇头道:“不,我与你一件法器,你明日去将它封在法器中,带回来给我。”
说着,她一翻手,一个瓶状的法器悬在她手上:“这是刺纹,你拿着它,明日将魉枭带回来。”
离情接过刺纹,点了点头。
柳含清又道:“别让那魉枭伤了你。”
离情勾起嘴角一笑道:“你若是让我杀了它或许我不能保证毫发无伤,若只是封印的话,我连一根头发都不会留给它的。”
柳含清苦笑道:“离情啊离情,你可别小瞧这只魉枭,它比你想得更难缠。”
离情也到:“师父啊师父,你可别小瞧你的徒弟,他可比你想得更强大。”他话音刚落又接着道:“你累了吧,快去休息休息。明日我许你晚起,待你起床时,我便带着魉枭回来了。”
柳含清突然觉得身子疲的很,眼皮也越来越重,忽然整个身子一轻,离情已经将她抱了起来。柳含清实在是累狠了,也懒得挣扎,任离情将她抱回了她的寝殿。
恍惚中,她听见了离情关门离去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自己明天能睡久一点,居然有点高兴。
翌日。
柳含清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离情还没回来。她突然有些担心,虽然上次试探过离情的实力后,她觉得离情应该能对付得了,但毕竟离情的实战经验不多,若要真栽在魉枭手上,那就是她的罪过了呀。
想着,她翻身就打算去寻离情,刚走到仙府门口就见离情慢慢悠悠地端着刺纹向她走过来。
离情见柳含清一脸焦急的样子,略微惊讶地一挑眉:“咦?居然已经起了?看来我不该跑到山脚去给你买莲蓉酥啊。”
柳含清看离情到是浑身没一点伤,右手端着刺纹,左手还拎着一袋莲蓉酥,她嘴角略微抽搐,这小子,看来挺轻松的啊。
离情将莲蓉酥递给柳含清,像揽兄弟似的自然地揽过柳含清的肩道:“师父,今日这莲蓉酥我可是排了许久的队才买着的,你赶紧回去尝尝。”
柳含清满头黑线道:“你小子,带着封着魉枭的刺纹去山脚买莲蓉酥,你可真是飘啊。”
离情满不在乎道:“这魉枭上次被端己伤了元气,又被封印了百年,看上去凶得很,实际却没有几斤几两,我看天色还早,估摸着你还没起,就想着给你买点莲蓉酥,等你起来了先吃点垫垫肚子。”
柳含清一时不知该无语还是该感动,只好从纸包里掏出一个莲蓉酥,狠狠咬了一口。
二人到内殿,离情将刺纹交给柳含清,问道:“师父打算如何处置这只魉枭?”
“明日启程,将它送到西岭去。”
“为何?”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将自己献祭给魔枭的堕修吗?”柳含清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是头疼:“如果不出意外地话,她本该是我的二嫂嫂。”
离情略有些吃惊,盯着柳含清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昨日我替端己除戾气的时候,从他身体里引出了一直黑化的胭脂虫。那胭脂虫上的金纹是白家的族徽。”
“白家因受我二哥哥的照拂而发展起来,算是二哥哥的属族。我也记不清是几千年前的事,因为白家所修术法皆与虫蛇有关,仙门很是排斥他们。而我二哥哥力排众议,许他们住在西岭,从此白家在仙门才得了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离情仰头斜视着柳含清,下颚处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他道:“所以后来西岭···仙君爱上了白家的一位女修士?”
柳含清看上去有些面露难色道:“怎么说呢,既是,也不是。整个白家成了堕修的只有一个人,也就是这只魉枭身体里的白月芷。这白月芷起初应该算是我二哥哥追求者,后来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太清楚。”
“只知道我二哥哥刚打算和白月芷成亲的时候,白月芷突然成了堕修,跑得没了踪迹,我二哥哥寻了好久也没寻到人。再后来就是弑神之战了,这件事也就没人再提过。”
柳含清说完,又拿起一块莲蓉酥咬了一口,却不料她嗓子眼太小,一下子没能吞得进去,噎得脸都红了。离情赶忙给她倒了一杯茶,就着茶水把喉咙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柳含清一时有些尴尬,如今她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离情面前老是竖立起不起长辈的威严了,怕是没有一个学生会怕这样马虎的先生吧。
离情忍着笑,眼睛里亮闪闪的,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平静下来,离情道:“师父,我今日下山听到一件事,我想你去西岭的行程得往后延两天了。”
柳含清顺了顺气,拍着胸口问道:“何事?”
“文业前些时日没了,再过两日是他的头七。异闻斋的先生们正商量着头七要给他做场大法事,好让他下辈子摆脱说书先生的身份,投个好人家读圣贤书去。”
第十五章 超度
柳含清闻言,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上次我替文业看过,他生生世世就该做个妙人,那些凡人真是···真是毫无乐趣!谁要是敢做法事动他下辈子的气运我跟他没完!”
离情看着拍案而起的柳含清惊了一下,她居然为了这样的事生气了?看来这文业对她来说还真是个有些分量的人。
“这还不好办。你赶在那些说书先生前给他请好修士,让你请的修士做一个假的法事不就好了?”离情按着柳含清的肩,将她按回椅子上,蹲在她脚边,欣赏柳含清的怒容。
柳含清瞪着双眼、皱着眉头道:“对,就是这样!明天你叫上宋···不,让宋玉照顾端己吧,这次就不折腾清族的人了。”
“那,我去哪儿找个···”柳含清盯着面前的离情,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能、帮、我、做、假···法事、的···修士呢?”
离情只觉得柳含清的目光火辣辣的,那温度烧得他一阵发慌:“别盯了,我去便是。”
柳含清笑着摸了摸离情的脑袋,有个懂事、能干、还靠谱的徒弟的感觉,真好。
次日,柳含清化作卿汉柳,离情也将自己变得更老成些,跟着柳含清一起去了异闻斋的主阁。卿汉柳虽然后来已经很少出现在异闻斋的说书先生们面前了,但当初与文业一起创立异闻斋的几位老先生都还认识卿汉柳。
“汉柳先生,您回来得巧,过两日就是文业先生的头七了,当初您与文业先生也算是交情身后,我们打算为文业先生请位修士,做个法事,让文业先生下辈子能不再入我们这个苦行当。当初便知道汉柳先生不是一般人,不知先生可否为我们费心找个道行深一点的修士?”其中一位老先生说道。
柳含清摸了一把自己下巴上的假胡须道:“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她将离情引到众人面前道:“这位仙长是我多年前偶遇的一位隐士,修为深不可测,仙长念在与我有缘,答应我出山为文业兄亲手操持这场法事。”
几位老先生看着仙风道骨,一脸淡漠超然的离情,不禁感叹道,汉柳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这般的仙人都能请得动。
柳含清和离情在异闻斋主阁住了两天,直到为文业做完假法事才准备打道回府。
柳含清与异闻斋的各位先生坐在一旁,看着离情设坛做法,也好在在场的除了柳含清都是外行人,要真有个什么有点道行的修仙人在旁边,看见离情这样做法事的话,非得气出一口老血来。
离情手持桃木剑,看着面前的祭坛,跟耍花枪似的随便舞了几剑,再用那种最简单的法术造出了许多火光,看得异闻斋的先生们震惊不已。
“这位仙长真是修为高深啊,真非我等凡人能比!”
“汉柳先生真是好福气、好气运啊,居然能与这样的仙长结交。”
“有这位仙长亲自做法事,文业先生下辈子必能跳出苦海,金榜题名啊!”
······
柳含清听得满头黑线,在旁边不断地假装捋胡子,用手遮住自己忍不住越咧越大的嘴角。再看火光中的离情,仍旧是一脸“道貌岸然”、高深莫测的样子,似乎正在全力做法,柳含清却在离情转身瞬间看到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看来他也是被先生们的话逗乐了。
这场法事做足了一个时辰,这边法事刚结束,柳含清与离情与老先生们告辞后化回本身打算离去,却见异闻斋门口有一泛着冷冷白光的“灵”。这类“灵”与泛着绿光的恶灵不同,他们是走过凡尘一遭,在头七回来缅怀往事的渡灵,也就是已经渡过凡尘,要前往下一世的灵。
不用细想,必然是文业回来看这个他为之奔波了一辈子的异闻斋了。
文业看见柳含清和离情,没有过多惊讶,很是自然地飘到柳含清身边向二人作了个揖道:“仙君,多年未见,文业何等荣幸能得仙君亲临头七。”
柳含清一挑眉道:“都想起来了?”
“是啊,过去的许多世的记忆都想起来了,自与仙君初识那一世后我做了许久的榆木,兜兜转转这么多世,却发现只有那一台、一桌、一木才是我的归宿。”文业道。
“我很喜欢你这么个朋友。你也确实是个妙人,来世待我再遇到你时,你可愿意跟我做个仙门百晓生?”柳含清突然脑子一动,修仙道虽然难得大成,但只求入门却不难。文业不算是修道的好材料,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上道。与其让他不断经历人间生死,还不如让他做修士里最强的说书人。
文业双眼一亮,道:“我自然愿意!我知道我没什么仙根仙骨,但总归是活得越久见识越广,若是能勉强入仙道,那世间便没几个说书人能有我的见识了,哈哈哈!!!”
柳含清见文业一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业察觉到自己失态,收敛了笑容,他作为渡灵在人间能留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向二人道别离去,离、柳二人也回了含清仙府。
二人刚回府便听见府里一片嘈杂之声,许多清族的弟子都拿着剑围在柳含清寝殿门口,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清族一小辈看见柳含清和离情,立即跑到二人身边道:“仙君,你们可算回来了!这、这、您的寝殿里有魉枭的气息,我等不敢擅入,又怕魉枭在里面不妥,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柳含清眉头微皱,魉枭被封在刺纹里,照理说不应该有气息外露的,难道是这只魉枭已经强大到可以冲破刺纹了?不对,若是他真有这般能耐,也不会被清族族老封印百年不得脱身。
“大家都先退下吧,魉枭我会处理,往后含清山不会再有魉枭存在了,各位请安心。”
听到柳含清的声音,清族的弟子们往后看了一眼,随即让出了一条路。
柳含清带着离情进了殿内,身后清族之人未得柳含清允许,不敢跟进去,想着仙君既然说了让他们退下,他们也只能听命退下了。
殿内,刺纹悬在半空,瓶身微微颤动,缠绕着的黑光与白光交融,隐隐能听见从瓶中传出的声音。
“放我···出去···,含···含清仙君,求求你,不要···不要送我去西岭···”
“含清···杀了我吧···我···我不去西岭!”
第十六章 白月光(一)
刺纹中传出来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千百年都没用过的嗓子突然开封。虽然不是什么悦耳的声音,却也能清晰辨出是个女人的声音。
柳含清垂首问道:“白月芷,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回西岭!你知道我二哥当初为了寻你做了多少傻事吗!”
起初柳含清还试着压抑自己的情绪,试图冷静地与她交流,却没想到,两句话未完,她已经喊了起来,再抬起头时,已是双眼通红,满脸泪痕。
刺纹突然没了动静,从空中摔落。离情及时接住刺纹,顺手将刺纹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再看身边的柳含清,此时正咬着嘴唇忍着泪,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双拳握紧至关节处都微微泛白。
离情着实是有些吓着了,他赶紧到柳含清身边,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用力捏住柳含清的下巴,将她的下嘴唇从牙齿中解救出来。
嘴唇上已经印下了深深的牙痕,若是再任由柳含清咬下去,就要咬破了。
离情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跟柳含清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两百多年了,她的脾气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但是自从回了含清山后,他便时常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柳含清。
她的人生中有太长的日子是他不在的,她的许多经历是他所未能陪同的。以至于现在她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怎么安抚。离情只觉得,自己在她生命里缺失的那千年的时光,在他们两人间横亘成了一道墙,让他始终看不清柳含清。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柳含清急促的呼吸声和离情为她拍背的声音。
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柳含清平静了下来。她后退一步拉开了自己与离情之间的距离,掏出手帕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为师失态了,你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便启程去西岭。”柳含清的声音似乎还受刚才情绪的影响,有些微微发抖。
离情低头看着柳含清沉默了半晌,看来她不打算告诉我其中缘由,离情如是想到。
“好,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早晨我叫你。”尽管脑子里不断在探索柳含清今天失态的原因,但他选择了忍住不问。
但是,他不问柳含清,不代表他不问别人。
离情不是好奇心极强的人,但关于柳含清的事,他却做不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让他更难受的是,错过了柳含清千年的时光就已经足够在他们中间竖起一道墙了,柳含清还想在墙外加一条护城河。每当他想靠近、想了解她的时候,她都往河里放水,试图逼退他。
晚上,离情从他的偏殿潜入柳含清的主殿,从桌上,拿起了刺纹。
正当他打算离开,找个清静的地方问问刺纹里那位堕修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柳含清的声音:“放下吧。想知道问我就是,我告诉你。”
离情放下刺纹,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谁都有好奇心,我不怪你。”柳含清坐在床沿,挥手点亮了屋子里的灯,灯下,离情的影子单调颀长。
看着面前男人精致的眉眼、英挺的鼻梁,柳含清又晃了晃神,景夜···她刚想到这个名字,又忽的清醒过来。不对,是离情啊。
这是又过去了多久呢?离情似乎又长高了,现在怕是高过她一头有余了吧,今天他靠近我的时候,目光平视之处都只能看见他的胸膛了。可不能再长了。柳含清想着。
离情见柳含清看着他不言语,只当是她仍是不打算告诉他曾发生过什么,这次他也是死心了。既然她不愿意,又何必强求呢?
离情勾唇对柳含清笑了一下道:“师父,今日我唐突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不闹了。”
柳含清突然有些懵,他这就放弃了?他这刚刚勾起了她的表达欲,这就不想知道了?虽然知道离情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子,但这好奇心持续的时间也太短了吧!
“慢着!你都半夜摸过来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密辛,我告诉你便是!”柳含清正愁此时满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呢,又怎会轻易放过离情?
这下轮到离情摸不着头脑了,她这···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啊。不论她想说还是不想说,顺着她就是了,离情如是想到,低头掩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
他顺势坐在桌边,从茶壶里斟出两杯水道:“那就劳烦师父坐到桌边来吧,也喝口水润润嗓子。”
柳含清也觉得似乎自己坐在床沿上不太好,于是坐到了桌边,接过离情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小口道:“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我知道的也不过是些片段,到现在也还有许多因果我不太明白。”
“当年我二哥柳西岭扶持白家,仙门中多有异议,毕竟白家功法特殊,虽修的是仙道,却总透着一股子邪气······”
白家自从得了柳西岭的扶持,在仙门也算是勉强立稳了脚跟。白家之人都很是感激柳西岭,因此自发做了柳西岭的属族,发誓世代为西岭仙君效力。
几百年转眼过去,白家出了个灾星,说是她出生时族中饲养的胭脂虫死了大半,甚至还死了几个颇有成就的修士。起初只以为是巧合,大家也未曾想过要把这样的祸事归结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身上。
可诡异的是这孩子每年生辰的时候都会发生相似的事情,连续这么几年,灾星这个名头她也就坐死了。而她就是现在魉枭身体里的堕修,白月芷。
白月芷自从被冠上灾星的名号后边一直被白家的人囚禁着。后来白家人发现只要在她生辰那天锁住她的修为,便能阻止灾祸的发生,于是,白月芷被单独囚禁了近百年。
就在她百岁生辰那天,不知为何,她突然灵力大增,打破了族中人设下的封印,跑出了白家。
只是她自小被囚禁,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跑出了白家,她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在外面漂了几天。一日,她为了躲避搜捕她的白家人跑进了西岭山深处。
同多数仙山一样,仙山的主人会选一片灵秀隐秘的地方设仙府,这片地方很少有人敢踏入,即使白家是柳西岭的属族,也只有族中掌事的几人能进仙山深处,见见活的金仙。
白月芷这一跑,好巧不巧就闯进了柳西岭设仙府的地方。
第十七章 白月光(二)
白月芷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了柳西岭的仙府,柳西岭察觉有人闯了进来,一个瞬行便到了白月芷面前。
白月芷被囚禁百年,不懂人情世故,只见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吓得她猛地往后窜出去十几尺。
因着百年囚禁,又在外边儿漂了许久,现在白月芷就是个会动的泥人。柳西岭看着面前有些神经质的小泥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
“擅闯仙府者何人?”柳西岭开口问道。
白月芷左右看了看身边,除了柳西岭空无一人,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柳西岭。
“正是你。汝乃何人?”
白月芷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又眨了眨眼,继续盯着柳西岭不说话。
柳西岭看白月芷这般,以为她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他见白月芷修为低下又似乎毫无恶意,心下觉得她应该也是个可怜人,他一个人也守了这座山不知多少岁月了,若是能有个人作伴也是一件舒心是,便道:“你若无处可去便先在我仙府里住下吧。”
不料白月芷仍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反应。
几句话下来,柳西岭明白了,这小泥人似乎听不懂他说话。
柳西岭又试探性问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吗?”
白月芷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眼里的无辜与疑惑写得清清楚楚、满满当当。
柳西岭摇头道:“长这么大,居然听不懂人说话?你究竟是怎么长起来的啊。”他说着,走到白月芷身边,看她的身形长相,应该是女子。
白月芷见柳西岭靠近自己,她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男子修为十分高深,自己在他面前就如蝼蚁一般,但她却觉得,这样的强大并未给她带来压迫感,反而是一片安心。
她见过的人不多,也就见过在她未辟谷前给她送饭的中年男子,和每年她生辰都会将她狠狠折磨一番的白胡子老头。那老头也很强大,但那样的强大让她生怖。
当然,她在外面漂着的几日也见过许多长得几乎一样的人,似乎每个人都有同一副面孔。当然,也只是在她眼中是同一副面孔而已。
白月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少,面前这个人真真算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眉毛纤长,五官柔和,眉眼处是慈悲,眉头微锁,似乎锁着一段愁思。他唇色略有些苍白,薄唇开合间发出的声音轻柔悦耳,虽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这仙乐一般的声音让她莫名感到亲近。
除了他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
因此,当柳西岭靠近白月芷的时候,白月芷丝毫不觉得害怕,也没有闪躲。
柳西岭看着脏兮兮的白月芷,很是无奈地摇摇头:“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这么邋遢,随我去梳洗梳洗吧。”他知道白月芷听不懂,便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为了找人帮白月芷处理好一身污泥,柳西岭遣了他的坐骑聆风去人间寻了个婆子回来。聆风本体是一缕西风,速度最是快,那人间的婆子被聆风带回时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星空,整个世界都晃得不行。
待她缓过神来,一想到自己居然得了金仙的赏识被邀来为金仙做事,便觉得自己千万不能辜负这份无上的荣誉,因此即使她看见整个就是一团泥的白月芷,也立志要收拾出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来。
这婆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洗净了白月芷身上的泥,又花了一整天打理出了白月芷稻草似的头发,当白月芷再次站在柳西岭面前时,已经是个肌肤胜雪、发丝如稠的美人了。
柳西岭看着面前的女子,再看看虽然满脸倦容,却显得成就感十足的婆婆,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便是我交到你手上的那团泥?”
老婆子答道:“是呢,仙君!老婆子也没想到,洗干净了居然是个这般标致的姑娘呐!”
柳西岭再三谢过了这位婆婆,让聆风送她回了人间,顺便送了她一颗仙丹。这仙丹没什么逆天的奇效,却能保这位婆婆直至寿终正寝也不受病痛折磨。
忽的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将一抹幽香裹挟到柳西岭鼻尖,这香的来处,正是白月芷。
此时白月芷也算是露出了她的真容。
还是一团泥的时候柳西岭便觉得她的眼睛十分好看,现在洗干净后,一双眼更是明亮动人。她的眼是圆圆的杏眼,眼睛里黑色的地方比起一般人要更黑更大。但这般漆黑的瞳仁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神秘压抑,反而因为她的眼里时时蒙着一层水雾,显得更加透亮,清晰可见人。
除了圆圆的眼,她的鼻头是圆圆的,唇珠是圆圆的,就连脸也是精致小巧的椭圆形。一张脸,长得毫无攻击性。
柳西岭道:“以后你便同我做个伴,你不会的我都一一教与你。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我便送你一个,叫···白月芷可好?”
取白姓,是因为他的属族皆姓白,月芷二字则是他最喜欢的花的名字。
白月芷似乎明白了柳西岭在为她起名,她歪着脑袋对柳西岭笑了笑。
之后,柳西岭教白月芷说话,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道法仙术,教她人情世故。
山间不知岁月,一晃,人间已不知过去多少年。
一日,柳西岭将白月芷叫到身边问她:“小芷,你在我身边待了许久,如今你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万事不知的孩子······”
柳西岭还未将话说完,白月芷便哭了起来:“仙君,仙君,你是不是嫌我烦了,要赶我走啊。仙君,小芷求你,不要赶我走,离开仙府,我便再无去处了啊!”
“仙君若是嫌小芷烦,小芷以后便少出现在仙君面前。不!仙府这么大,我不出现都可以,求仙君让我留下吧!”
白月芷边哭边说,一双本就雾蒙蒙的眼此时更是水汽四溢,柳西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芷,你、你先别哭。我并未要赶你走啊。我本是打算问你,可否愿意入我门下,做我的弟子的。”柳西岭开口道。
白月芷闻言止住了哭,眨巴着眼,抽噎着回答道:“收···收徒?”
第十八章 白月光(三)
白月芷的脑子里瞬间乱成了一团浆糊。
照理说,西岭仙君要收她当弟子,她此时应当泪洒三尺、感恩戴德的立马磕头拜师,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此刻竟感觉不到半分欢喜。
柳西岭见她愣了半晌的神,开口道:“小芷,你伴我身边也许久了,久居西岭山,你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侍女着实委屈了你,倒是我从未收过弟子,你若拜入我门下,身份也算得体面。”
“仙、仙君,我资不佳,实在是没有资格做您的弟子,您···您就让我在你身边做个侍女吧,我不委屈!”白月芷眼里的泪还没收住,她只觉得自己若是真的成了面前这个人的弟子,她定会失去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柳西岭没想到,世间居然有人会拒绝他主动提出的收徒的要求。也并非他自负,只是天下修士大多上赶着想入他柳氏五位金仙的门,谁都知道若是能得金仙指点,日后修仙之路不说一步登天,也能保个顺风顺水。
“小芷,你、你若果真不愿入我门下,我也不会逼你,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虽然身份在我西岭山并没什么用处,但你以后若要去江湖闯荡就另当别论了。”
“仙君,您再容我考虑考虑。我知道能当您的弟子是天大的荣耀,但我今日有些、有些被吓着了,脑子有些混沌。待我脑子清醒些,定会给仙君一个交代。”白月芷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嗡鸣,嘴上说着话,耳朵里却没有声音,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此此事过后几日,白月芷就跟失了魂魄似的,整日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在西岭山各处。
这几日,白月芷细细思索了下,自己为何不愿做西岭仙君的弟子呢?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认了西岭仙君做师父,那就要将师父当做自己的父亲。
但她只要一想到,要将柳西岭看做自己的父亲,便觉得浑身不是滋味。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这几日,一见到柳西岭便气血上涌,心跳空拍,一张脸也红得就跟西岭山秋时的枫叶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她觉得,自己喜欢西岭仙君。
自提过收徒一事后,柳西岭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白月芷了,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去寻寻她的时候,白月芷跟魂儿似的就飘到了他面前。
“仙君,我不做你弟子。我做你妻子不行吗?”白月芷魔怔似的愣愣的说出这句话。
话刚说出口,她便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混账话,但还未容她解释,柳西岭便已转身拂袖离去。
柳西岭如玉的面庞上飞起一抹红,此刻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又···有些羞涩。
过去的千万年里,不是没有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但那些女子多与他无甚交集,他也只当听个笑话也就过去了。可这白月芷,不同。
她是他一手教起来的,这么多年,他拿她当徒弟、当朋友、当做是他万年孤寂中的慰藉。而现在这个人突然说她想要做他的妻子,他一时之间也是接受无能。
白月芷见柳西岭拂袖离去,只觉得自己的言辞冒犯了他,真真是极大地罪过。
但···既然错已酿成,那何不若将错就错?
之后,白月芷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日黏在柳西岭身边,也不做别的,就是端茶倒水、研墨点香,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盯着柳西岭看,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仙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仙君,我觉得其他几位金仙都不如你长得美。”“仙君······”
柳西岭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这般与她相处十分不适,却又舍不得斥责她,更不愿赶她走。这一磨,就又是几百年。
这几百年间柳含清也去过西岭山几次,见识过白月芷的猛烈攻势后,不禁时时调笑柳西岭真是好定力,这么个可人在身边撩了几百年,他愣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过似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时正在人间浪得不亦乐乎的柳含清忽然听闻了柳西岭要娶亲的消息,惊的她放下手上所有好玩的事,连夜就往西岭山去了。
······································································
“我去西岭山时,正是婚礼筹备的时候,正如当初我没想到二哥会娶亲一样,我也没想到白月芷会在成亲前成了堕修,从此不见踪影。这中间还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曾按捺不住好奇心,反复询问过我二哥,但他也始终没有告诉我。”
柳含清说完最后一句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窗外月影朦胧,皎白的月光照进屋里,总透着一股子凉意,眼看,已是深夜了。
离情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柳含清讲这个有关她二哥的故事。他忽的发现,之前他对她那个一屋子金仙的家的认知似乎有些偏差。
从前他觉得那东南西北四位仙君加上柳含清,这五位仙君之间的感情应该不过一般。这五个人都是出生于空空山,修炼路上又没遇过什么过不去的坎,过于顺利的人生总是会造出一个不懂喜悲的人。
但柳含清显然对她这位二哥非常在意。加上之前的柳北川,两人看上去甚至十分亲密,看来虽然是一家子的仙人,却处出了十足的人情味儿。
“师父,西岭仙君和白姑娘之间的事你我都不知道具体,他们二人的事还得交给他们二人自己解决。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明早我们便启程将刺纹送去西岭。若是能解了西岭仙君的心结,说不定他就愿意告诉你中间发生了什么呢?”离情道。
柳含清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倦意:“夜深了,今日我扯着你说了许多话,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记得早些叫我。”
第十九章 剥情(一 上)
翌日,离情一早便叫醒了柳含清。柳含清虽然贪睡,但素来也是个靠谱的金仙,知道自己有要事在身,也未如往日般赖床。
柳含清和离情踩着云在天上飞,脚下除了白茫茫的云朵雾气,还能隐约看到凡间或熙熙攘攘的集市,或绿水青山的郊野。每当在天上飞时,柳含清便觉得修行之人真是占了上天一个大便宜。
大多凡人一辈子困在一片弹丸之地,除了自己一双脚能走到的地方或借马车能去到的地方,便再未见过其它山水。
而修仙之人,就算是个刚入门的修士,只要能学会御剑,便能见见另一番天地。更别说是她这样的金仙,腾云瞬行,四海八荒就没有她去不到的地方。
含清山离西岭山不算近,按凡人的地理算,中间跨了三个国家,但这段距离对柳含清和离情来说也不过是朝行夕至罢了。
柳含清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西岭山了。在她没在含清山立府的时候,她就是个流动住户,今天在大哥那儿住一宿,明天再二哥那儿蹭一晚,没事儿还能带着四哥去三哥那儿玩儿玩儿。
但自从她有了自己的仙府后,似乎去几位哥哥那儿的日子便少了。
在她记忆中,她上次来西岭山的时候,西岭山还是座只有春秋的山。他这几位哥哥住的仙山都十分有趣,似乎是因为山有灵性,山中的季节也与山主的性子十分相似。柳西岭性格最是温和好相与,所以就连山间的气候都一直是最宜人的春秋。
而这次,西岭山却与过往不太相同了。山腰及以下到是一如既往地气候温和宜人,山顶却是白皑皑的一片雪,靠近便觉得寒气逼人。
柳含清直接闯进了柳西岭的仙府,府中也是雪白一片,毫无生气。
“清儿,今日是什么风,竟把你吹倒我西岭山来了。你可是千余年没来看过你二哥了。”
一阵温柔低沉的声音入耳,这声音还是如记忆中般,像一股沉沉的暖泉,入耳便让人觉得十分安心。眼前的男子在雪景中更是衬得肤如暖玉,气如月华。
“二哥,今日我给你带了份礼物。却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受这份礼。”柳含清有些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来意。是说我为你带来了你逃婚多年的未婚妻,还是说我将那害你伤心千年的祸水捉来与你处置呢?
柳西岭没说话,他看向离情,似乎毫不为离情与堕神相同的容貌感到惊讶,下一刻,离情身上的刺纹颤动,柳西岭脸上完美的表情却出现了裂痕。
刺纹忽然疯狂震动,离情束缚住刺纹,里面开始传来魔枭与白月芷混合在一起的尖叫声。
“啊!!!杀了我!杀了我!含清,求求你,杀了我!”
“疯女人,你想死别拉着我!”魔枭感受到身边有两位金仙,只觉得自己难逃一死,开始用尽全力想要逃走。
柳西岭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刺纹,双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此时的柳西岭,就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点什么声响打破了这场“幻境”。
第二十章 剥情(一 下)
“小、小芷···你回来了。”柳西岭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声音,微弱、颤抖的声音虚幻到一触就破。
刺纹里突然没了动静,白月芷不说话,魔枭也没了声音。柳西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柳含清:“清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柳含清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地二哥,心底泛起一阵心疼,她压着嗓子,尽量温柔地说道:“二哥,月芷成了堕修后将自己献祭给了这只魔枭。这魔枭在我含清山下作乱,被清族的长老们封印了百年,近期封印松动,这魔枭又做了些乱,我才发现月芷在它体内。”
语罢,一阵静默,柳含清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柳西岭只是看着刺纹不说话。
柳西岭从离情手上接过刺纹,一双手微微颤抖着抚摸着刺纹的瓶身,一双眼里似乎盛了一片海,眼泪蕴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掉落。
“清儿,谢谢你。这还真是我收过的最贵重的礼物。”柳西岭收拾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道。
“可是二哥,月芷她,她将自己献祭给了这魔枭,连肉身一起,都完全融入这魔枭体内了,你······”
柳含清最担心的问题也就是这个,她不知白月芷是何时将自己献祭的,但能确定的是她已经彻底和魔枭融为一体了,虽然意识没有消散,但离了魔枭这个载体,她根本无法存在。但柳西岭总不能为了留住白月芷,一直养着这只魔枭啊!
“清儿,你帮我寻到了小芷,这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后面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不必为我操心。”柳西岭嘴角挂着笑,温柔沉着的样子让柳含清越发放心不下。
“你也许久没来西岭山了,你的房间我替你留着呢,就留在这儿玩儿几天吧。”他看了看柳含清身后一直一言不发地离情:“是离情吧?当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团子,这不过二十年都已经长成了。你愿意住在哪儿就住哪儿吧,反正我这仙府里除了我也没人住”
明明是简单安排寒暄的话,言语中透露的孤寂之意却无法被忽略。明明是千万年来孤独惯了的人,现在竟会因孤独而难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改变至此呢?柳含清不知道,白月芷究竟是如何,将她的二哥变成如今这样的。
柳西岭似乎再无精力和心情应付离、柳二人,带着刺纹便离开了。柳含清去到这西岭仙府里专属于她的房间,陈设摆放与千年前一般无二。
离情跟了进来,一直一言不发地他此时却看上去有些不安。离情是个淡漠冷静的性子,少有什么事会让他显出不安来。注意到离情的不寻常,柳含清问道:
“离情,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往日可不似这般。”
离情顶着柳含清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窗外的雪开始融化,西岭仙府似乎开始脱离永冬,迎来了春季。天气变好了,离情却越不安了,经过一番挣扎,他开口道: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西岭仙君会怎么处理那魔枭和白姑娘?”
柳含清闻言,脸一下变得煞白,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明明山间天气回暖,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她的头顶被死死按入。
不!二哥他定不会!
第二十一章 剥情(二 上)
情这个字最是扰人,最是伤人,最是使人癫狂。
柳含清素来知道她二哥柳西岭是个极理智的人,万事都是权衡过利弊后再行事,但她在人间做了千年的红线仙,也亲眼见过不少痴情种为了一个情字失了心智。若是柳西岭也似凡人般困于情沼,那他此时,定是想从魔枭的身体里剥离白月芷的意识!
白月芷如今已然跟那只魔枭融为一体,虽然意识独立,三魂七魄却是依托魔枭的魂魄存在的,根本无法剥离。再加上没有肉身存放她的意识,就算剥离也会在顷刻消散。
但若是真的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性,柳含清还不会像现在这般慌张。问题就出在,身为金仙的柳西岭,若是愿意放弃金身,还真有可能将白月芷的意识剥离并存下来。
这个方法本也不算什么禁术,只是对修仙之人来说,修得金身本就是天大的机缘了,为了一个人放弃金身实在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再加上现今世上修得金身的统共也就柳家这五位,这般术法也有数万年没有现世了。
柳含清意识到柳西岭可能要用金身换白月芷,急忙赶到柳西岭的主殿,却没能找到柳西岭的身影。也是,这般逆天的法术,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在府中就施展了呢?
正当柳含清着急忙慌地寻这柳西岭时,柳西岭拿着刺纹就出现在了柳含清面前:“清儿,可是在寻我?”
柳含清见柳西岭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时有些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二哥,你、你打算怎么处置这魉枭?”
“即是害人之物,自然不能留着。只是我也许久没见小芷了,我先与她叙叙旧。当初她自己入了歧途,造成如今这般局面,我也无能为力。现在我能做的,只能是让她走得少些痛苦罢了。”柳西岭淡淡道,似乎做这样的决定并不需要他下多大的决心。
柳含清闻言,先是送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多。可还未等她细想,柳西岭抬手在她眼前一挥袖,她便失去了意识。昏倒前,她猛然反应过来,刺纹里并没有那魉枭的气息,柳西岭此时分明已经将魉枭放了出来。
离情从暗处走出来,接住了往下坠的柳含清,他一双眼幽幽地盯着柳西岭,一言不发。他在柳含清碰上柳西岭时便已在一旁,只是一直未现身,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你很聪明,若你不提醒估计我这傻妹妹也想不到我要干什么。”柳西岭嘴角噙着笑,并不为离情突然出现感到慌乱或惊讶。
“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我也不打算拦。白姑娘情况特殊,要抽离她的神识光是放弃你的金身还不够。你可想过去哪儿为她找个寄体?”离情道。
“何须找什么寄体,我只是想将小芷留在我身边,我本身不就是最好的寄体吗?”柳西岭微微笑着,说得仍旧是云淡风轻。
离情忽然有些佩服面前这个看似温柔出尘的男人。似乎是性子最柔软的人,却有比谁都坚定的决心。
第二十二章 剥情(二 下)
在自己的身体里寄养着另一个人的神识,这并不是两个神识共生的问题。若柳西岭还有金身,对自己身体有绝对的控制权,那就算寄样神识危险,也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可是为了将白月芷的意识剥离,他已经舍弃了金身,一个普通修士的身体,可不一定能同时承载两个人的神识。
身体若是承受不住,统共也就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一,两方神识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互相排挤对方,直至一方沉睡或毁灭,另一方完全占据主导。二,身体承受不住,载体损毁,两个人的神识和柳西岭的身体一起消散。
更何况,柳西岭刚放弃金身时定会修为大减,他又要在最虚弱的时候将白月芷的神识引入自己的识海中,他的神识因此受到损害的可能性极大。
离情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柳西岭,只是他毕竟是柳含清的哥哥,柳含清对其的感情他也看在眼里,若柳含清一觉醒来少了个哥哥,她定然会悲痛不已。
“仙君此刻这般淡定,应该已经想过这个决定会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了。”离情道。
“我明白。只是我敢做这个决定,也是因为你在这儿,景夜。”柳西岭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刺纹,丝毫不在意离情听到他叫出景夜后的反应。
离情脸色一黑,一双眼深渊似的,望向柳西岭的眼神添了几分寒意:“西岭仙君,我是···”
“我不关心你是谁,你是离情也好,是景夜也好,既然选择了待在清儿身边,护好她就是。”柳西岭的声音仍旧似暖泉,离情却在他的话里听到了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嘱托的东西。
离情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道:“仙君刚才说我是你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想来我对你有点用处吧。”
柳西岭笑得眼睛弯弯:“何止有点用处,若是你不在,我也不敢轻易尝试。毕竟我想要的是小芷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又不是一命换一命。”
“景夜,不、离情,或许我得借你的心脏一用。”
离情突然笑了:“不愧是西岭仙君,我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我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帮你救白月芷呢?”
“因为你在乎清儿,而清儿在乎我。”
“你在拿自己的亲妹妹做筹码?”
“不,我只是在威胁你。”
其实柳西岭也不希望利用离情对柳含清的感情威胁离情,只是他有把握不会伤着离情,他又确实需要离情的帮助。
离情是什么性子他也不算了解,可是他却了解景夜。弑神之战的时候,他便看出,景夜明显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若是拿不住他的软肋,什么都白谈。
两个男人又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似的相视笑了下。
“你会告诉她吗?”离情问道。他直至现在也没告诉柳含清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景夜的事,他也不希望旁的不相干的人掺和进他和柳含清之间的事。
“清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会对她撒谎。”
柳西岭所答非所问,离情却放心了下来。柳西岭的意思是,若是柳含清起疑问他,他定会如实告知,但若是柳含清不问,他也不会多嘴。
“这般凶险的术法,需得找个静谧无人且灵气充足的地方吧,容我先安置了含清再随你去。”离情道。
“后山恶潭等你。”柳西岭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
第二十三章 剥情(三 上)
离情到恶潭的时候,柳西岭正手持刺纹与白月芷说着什么,离情刚刚靠近一点,两人便噤了声。
恶潭是西岭山的一片禁地,潭前是一片浓雾,这雾里下了瘴,一般修士闯入便会被困在幻境里,永世徘徊不得出。
小小瘴雾自然拦不住离情,但当他看见恶潭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儿是恶潭啊!这分明是瑶池!
数十万年前,神界覆灭,神界的神都化作青烟,消散于天地间,但神界的一些建筑却落入人间,有的成了仙山,有的成了灵池。而面前的恶潭,分明是受了损毁的瑶池。
柳西岭见离情神色有异,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离情苦笑道:“为何将此地取名恶潭呢?”
柳西岭解释道:“此潭非恶,恶的是人心。最初我发现恶潭时,外面并未设雾瘴,因为此潭灵气充裕,是修道之人的绝佳修行之地,因此,我任由天下修士自由出入。只是日子一长,就免不得有人起歹心。先是有部分人试图将恶潭的水带出,谋取私利,待发现潭水一旦离开恶潭便与普通的水无异后便打起了我后山这块地的主意。之后又有一些修仙世家希望能独享恶潭,以此巩固自己在仙门的地位。”
“有想法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争端。后来我为了避免争端不再开放恶潭,因此引来了许多上门讨说法的修士。他们一面说着这是天地灵物,我无权独占,又一面希望自己能够独享,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上门的修士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离情听罢,忽然忍不住嗤笑一声。
柳西岭继续道:“后面发生了什么还需要我说吗?”
离情道:“不了。别浪费时间了,施法吧。”
后面发生了什么,离情不用想也能猜到,不过是仙山一朝变战场,都无需柳西岭出手,上门的修士就将彼此解决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再也生不起夺恶潭的心,老老实实回家修炼去了。之后为了防止再出现争端,柳西岭干脆锁了恶潭,从此再无人敢起恶念。
柳西岭打开刺纹,将魉枭放出,魉枭脱了刺纹的束缚还试图逃走,可身处恶潭,充裕的灵气本就令它不适,身边还有一个全盛的金仙和半个神,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逃走。
离情制住魉枭,等着柳西岭施法。
两人想要将白月芷的神识从魉枭身体里剥离出来,需得保证在剥离成功之前魉枭不能殒命,否则白月芷就是这魉枭的陪葬。但白月芷又不是被魉枭强行吞噬,而是自愿献祭的,因此她与魉枭之间的羁绊格外深,一个小差错就可能使魉枭和白月芷一起丧命。
柳西岭将魉枭的神识整个剥离出来,这魉枭的神识是黑、红双色缠在一起的。黑色部分是魔枭,红色部分是白月芷。两个神识并非各占一半独立存在,而是像细丝般相互缠绕,绕成了一个整体。
提出神识的一瞬,魉枭的身体失了控制,直直往下坠,在即将掉入恶潭的时候,离情一掌推出将魉枭的身体推到了岸边。这魉枭是魔物,若是掉入恶潭,肉身定会顷刻被腐蚀殆尽。
第二十四章 剥情(三 下)
提出神识的一瞬,魉枭的身体失了控制,直直往下坠,在即将掉入恶潭的时候,离情一掌推出将魉枭的身体推到了岸边。这魉枭是魔物,若是掉入恶潭,肉身定会顷刻被腐蚀殆尽。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柳西岭需得借助打碎金身的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将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震散,再将白月芷的神识聚集起来。
这就是柳西岭需要离情的原因。
当他震碎金身后定会瞬间进入虚弱期,根本无法完成神识重聚,而离情的心脏是堕神凝聚的神珠,借助神的力量凝聚白月芷的神识,再由离情将白月芷的神识锁住一段时间,使她不会不受控制去占领柳西岭的身体。待柳西岭修养一段时间,能在自己的识海里为白月芷造一片容身之地后便是大功告成的时候。
可说起来虽容易,做起来缺奇难无比。
柳西岭双手合十,猛地拍向自己的百汇穴,一瞬间他的口鼻耳开始往外溢血,一层金色光甲像是被强行剥离似的在柳西岭身边先是扩大了一圈,随即破碎成细小的碎光。
柳西岭强忍着虚脱无力感,引着那些碎光直直向黑红相交的神识涌去。这些碎光似刀片般将黑色与红色一一切割,就在柳西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下之前,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终于被分割开来。
离情看准时机,将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分别灵力裹住,将魔枭的神识又打回了它的肉身里。现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白月芷的神识,因为和魔枭的羁绊,她的神识正拼命向魔枭的身体的方向靠近。离情控制住她的神识,一边运气,向自己的心脏处借力。
离情催动小股灵力,在心脏上的神珠边不断游走,一会儿,神珠忽然光芒大作,神力开始向外泄露,离情只觉得此刻身体内的能量过于巨大,他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住这份力量,但这仅仅是刚刚打开了神珠的一小部分。此前他从未试图唤醒过神珠里蕴藏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为了不爆体而亡,离情迅速将所有力量都引至体外,凭借着强大的控制力将它一点一点凝聚成壳,包裹着白月芷的神识。离情再施法将白月芷的神识送入了柳西岭的识海。
一串动作下来,离情只觉得自己有些脱力,整个身子都浸在汗里。
他再看了一眼已然人事不省的柳西岭,十分不情愿地将他扶到了恶潭里。恶潭里是瑶池水,对此时的柳西岭来说是修复他身体最好的灵药。只是因为离情此时也较为虚弱,需要在恶潭里待个一两个时辰来恢复自己,一想到要和柳西岭待在一个潭里,他就觉得不太自在。
两个时辰后,离情只觉自己除了有些脱力感,也并无其他不适之处,便自己回去了。至于柳西岭,自然是一直泡在恶潭里对他比较好,因此离情也不打算带他回去了。
那只魔枭自从神识被强行打回本体后因为无人为它凝聚、修复神识,已然元神具毁,成了一具尸体。
第二十五章 养灵 上
西岭山的气候在不断回暖,此时入夜,山间的风且温且凉,拂在脸上好不舒适。山中积雪多年,地面还覆着雪,树枝头却已将开始抽嫩芽,一派欣欣向荣,万物重生之气。
离情回到仙府,见柳含清还没醒,索性也就不叫她了。此时叫醒,她免不了一通盘问,被她知道了他还帮着柳西岭做如此危险的事,说不定还要被责骂两句,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睡个好觉,明日再面对柳含清的责问比较舒服。
也亏得离情今日累了,今日他竟是沾枕即睡,这几百年他可没睡过几次这般的好觉。
次日清晨。柳含清醒时天还没大亮,这次她少有的一睁眼便十分清醒,见离情、柳西岭都不在,霎时便慌了神。在她摸到离情房间,见他睡得十分香甜时,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离情!你给我起来!”柳含清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提着嗓子说话了,亮而细的声音不仅惊醒了离情,还吓着了柳含清自己。
见柳含清一脸气愤的样子,离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接受柳含清诘问的时候来得这么快。
“我二哥呢?昨晚你们去哪儿了?白月芷呢?”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离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答起,此时身体的脱力感并未完全消除,虽然是借了心脏处的神力,但毕竟身体一瞬间承受了太过庞大的力量,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过来。他揉了揉太阳穴道:“师父,我知道你问题很多,不如我从头将事情给你梳理一遍,听完你还有什么问题再问可好?”
柳含清看着离情不说话,离情估摸着她是默认了的意思,便将昨日的事一一说给了柳含清听,只是隐瞒了柳西岭看穿他已记起自己是景夜的部分。
其实离情一直不太明白柳含清为什么要编造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是景夜的儿子。但他只觉得,既然她不想说,还一直瞒着他他的身份,他便配合好她便是。
听离情讲罢,柳含清一双眼盯着离情直发眼刀:“离情,为师一直认为你虽然年龄不大,心智却是十分成熟的。这次我二哥这般胡闹,你居然还帮着他!”
“师父,西岭仙君既然已经决定了,又哪儿是我能劝得住的啊。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责怪我,不如我们一起去恶潭看看西岭仙君?”
柳含清又拿眼睛剜了一眼离情,转身便向恶潭去了。
突然,柳含清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他为何要找你帮忙。比起你这个年岁不大的娃娃,我这个金仙难道不是更适合给他当帮手吗?”
离情愣了一下,随即道:“师父,你扪心自问一下,西岭仙君若是跟你说让你帮他,你是会劝他不这么做,还是答应帮他。”
柳含清自觉理亏,便也不再言语,一路上一阵男默女默。
当二人来到恶潭边,柳含清见柳西岭浸泡在潭水里,面色苍白,衣服上还沾着血迹。着法术于双眼,已经看不见他护体的金光了,此时的柳西岭,与一个普通修士一般无二。
第二十六章 养灵 下
修得金身之人便会拥有护体金光,凡胎肉眼不可见,着法术于眼却能隐隐辨识。
金身意味着从此不老不死,就算是被利器刺穿心脏,只要金身不破,就能修复。仙门子弟无一不是奔着金身去的,而现在柳西岭为了白月芷却是说放弃就放弃。柳含清知道,这是柳西岭心甘情愿为白月芷做的,但她毕竟是柳西岭的妹妹,她做不到不怪白月芷。
“离情,我二哥身体这般虚弱,估计没个几十年是恢复不了的了。我们便留在西岭一段时间吧。”柳含清道。
“听你的便是。”离情道。
柳西岭在恶潭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柳含清和离情也没闲着,先是将柳西岭的药阁搜刮一空,所有固本培元、凝神养息的仙草补药统统都被炼成了丹药。离情更是跑了不少仙山灵湖,猎杀了不少灵兽,只为给各类丹药找一个药引子。
离情干的是缺德事儿,因此也引起了不少修仙世家的注意,这些灵兽大多强大嗜血,是不少仙门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还有一部分是世家大族花了大代价豢养的灵兽。短短一个月里,被人杀了十多头,还找不到是谁干的,让不少仙门世家十分挠头。
一个月后,柳西岭还是没醒,只是身体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伤及根本的地方再泡在恶潭里也没用,离、柳二人便将柳西岭带回仙府,拿丹药吊着他。
“离情,二哥可有告诉过你,将白月芷的神识引进他的识海后,他打算怎么办嘛?毕竟只是个神识,没有实体,二哥他,终究是见不到她的。”见柳西岭迟迟不醒,柳含清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也不知她二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离情道:“或许,仙君打算养灵吧。”
“养灵?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养灵。”柳含清闻言,脑子里又窜出了一团火。
本来将他人的神识放在自己识海里就已经很危险了,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夺了身体的控制权,从此神识陷入沉睡,养灵更是损己利人得不行。
养灵需要寄主用自己的精神力和神识去滋养另一个神识,长此以往只会是一方强势、一方弱势,危险更胜。
“师父,我觉得,西岭仙君不仅想养灵,还想给白姑娘重塑肉身。”离情还记得当时柳西岭手持刺纹,威胁自己帮自他抽离白月芷神识时的样子,淡然、沉稳,看上去出尘脱俗,但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都是野心和决绝。或许柳西岭真的没什么多的欲求,但是他所求之事,估计就算不择手段,他也会去做。
柳含清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离情,重塑肉身,又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以柳西岭的状态,再修炼个几百年也做不到!
他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就是在把自己往绝境上逼!只是,要说重塑肉身,没人比柳含清更熟悉、更有发言权,现在的白月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尸骨无存”,他要怎么为她重塑肉身啊!更何况,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东海神屿了······
第二十七章 十年 上
山间不知岁月,流年不伤容颜。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对修仙之人来说,着实算不得长,尤其是当每日都是那几件事,毫无波澜的时候,更是几乎无法察觉时间流逝。对于仙门中人,既要担得起天下大任,也要耐得住沧海桑田交替的寂寞。
第一年,离、柳二人为了给柳西岭治伤,日日寻药炼丹,强盗似的搬空了不少仙门世家的药阁,又洗劫了不少仙山上的灵草。直至就算把丹药当饭吃也能吃个十多年两人才收手。
第二年,柳西岭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柳含清是又喜又怒,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得老老实实地护着他。
第三年,白月芷神识苏醒,一个没控制住差点和柳西岭的神识打了一架,好在离情及时发现,控制住了白月芷的神识,柳西岭才险险继续掌控着自己的身体,只是这一闹,令本就虚弱的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第四年,柳西岭又醒了过来,同时白月芷的神识也控制住了,虽还是没办法交流,但也不会突然抢占柳西岭的识海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第九年···
这几年,柳西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再不似从前般醒两个时辰便要昏睡半个月,到第九年已经几乎是正常人的作息了。现在的柳西岭虽还是虚弱,却也不用人时时在身边护着了。
而柳含清和离情就要计划着去找乐无忧了。只是柳含清心中放心不下柳西岭,想着自己也算是为柳北川跑着一趟,不如便叫柳北川来替她照料一下柳西岭。只是刚有这样的想法,便被柳西岭制止了。
当初他不让柳含清将自己金身已破的事告诉自家爹妈和几位兄弟,一个是消息一旦传出去,免不了有居心叵测的人动歪脑筋,一个是他真的怕自家大哥念经和母上大人的眼泪,虽然南丘和北川应该是只要他没死就不会太插手他的决定,但他知道,这二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那全天下就知道了。
柳含清实在是不放心,柳西岭不似其他几位哥哥,附族众多,有不少忠心的家仆,这千千万万年他除了白家一个附族便再无其他,身边更是除了聆风之外没一个贴身的人。
“含清,你便放心吧,你二哥我还没弱到需要人时时顾着,我身边有聆风够了。你在我身边十年,为我做了许多,我能有你这么个妹妹也是上辈子积的德,若不是你,你那几个哥哥没一个靠得住的。”柳西岭为了让柳含清放心,还特地用法术为她凝了一朵雪晶,这本只是简单的幻术,许多修炼十几年的小修士也能做到,而此刻他凝出雪晶不过是为了哄柳含清开心,给她一个放心罢了。
柳含清见柳西岭执意不要柳北川过来照料,便也不再多说了。离启程去找乐无忧还有几个月,她能做的,便是在这几个月里再往丹房里填点丹药,以备柳西岭日后所需了。
第二十八章 十年 下
离情、柳含清走的时候柳西岭还很是贴心的将二人送出了仙府。他本来打算送两人出山的,却被柳含清强行遣送了回去。
那么是谁将他遣送回的呢?当然是他最忠心的坐骑聆风了。
自柳西岭重伤以来,聆风对柳含清那叫一个言听计从,这使柳西岭常常思考,聆风是不是柳含清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去北川叫他的北川弟弟。
要说离、柳二人找到乐无忧那是完全没费任何力气。柳含清掐指一算,乐无忧是个尚书的女儿,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住着。此时的乐无忧也已是芳名满京城
柳含清甚至没伪装一下自己,带着离情大大咧咧便闯到了尚书府里。
要不说柳含清端得一手好架子,用最跳脱的脾性,得最像神仙的名声。她往尚书家里一坐,一家子只觉得蓬荜生辉,竟迎来了这么位仙气十足的仙长。他一届凡人,甚至不知道柳含清是谁,便已经拜倒在柳含清的仙人之威下。
离情也是很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仙长之徒的角色,看着架子端的十成十的柳含清,心中既忍不住一阵腹诽演技了得,又觉得这样“道貌岸然”的柳含清竟十分可爱。
乐尚书很是受宠若惊地战战巍巍地问道:“不知仙子光临寒舍所谓何事?”
“敢问大人家是否有一女,名为乐无忧?”
乐尚书闻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没想到自己女儿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仙门去了,他连忙道:“正是,小女乐无忧此时正在内室习琴,仙子可是要见她?”
“见倒是不必。只是大人若是想保此女性命,就请您让令爱入我门下,随我去修行吧。”
离情在身后听得微愣,柳含清还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当初二人合计着说乐无忧极有仙缘,要收她做弟子就是了,现在柳含清一句话竟成了她不入仙门便性命堪忧,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好歹别吓着人家父母啊!
这位乐尚书闻言,也是果不其然吓了一大跳,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就不修仙就性命不保了,但既然面前这位看上去仙气十足的仙子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没跑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当然也希望女儿可以在身边,享天伦之乐,但一想到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便觉得“享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本来女儿有仙缘,能入仙道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被柳含清这么一说,一大家子人只觉得这是为了保命不得不选的下下之策。
离情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柳含清这一行为。因为说的是性命攸关,就算父母舍不得也一定会让乐无忧跟她走,但她这么一来,一家人便完全体会不到女儿马上就要成为仙门中人的快乐,可谓是体验感极差。
而对于柳含清而言,她并没有考虑体验感好不好,她只是实诚惯了,千千万万年来,她撒的最大的谎是她花了十多年筹备出来的,今日她突然要撒个谎带走人家的女儿,她没有想好措辞,于是她只好隐晦地说说实话了。
看着尚书和尚书夫人抱着乐无忧哭得泣不成声,她只觉得自己不会说谎这个“优点”简直称得上是罪恶了。
第二十九章 少卿 上
乐无忧本在内室抚琴,忽然家中小厮前来通报说前厅来了个仙人,要收她当弟子。乐无忧小鼻子一皱,想到了以往在街上见到的举着半仙旗子的算命先生,一时间觉得有些膈应,略有些不情愿道:“不去不行吗?”
“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两位仙人看着可非等闲,没个几百年修为都修不出这般气度的。”
乐无忧闻言,微微有了些兴趣,她拉着贴身侍女悄悄往前厅去了。她打算先偷偷望一眼,若真如小厮所说,是货真价实的仙长,她便出去会会,若一看便是半吊子的江湖骗子,她便要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了。
乐尚书见自己的女儿迟迟未来,又想到柳含清所言有关自己女儿生死的事情,直急得团团转,打发了一波又一波小厮去叫乐无忧。柳含清、离情倒是淡定的很,尚书家的茶,也还算可口。
乐尚书抹了抹额角的汗道:“二位仙长莫怪,小女估计是想着要见仙人有些紧张。”
柳含清含了一口茶没说话,离情在柳含清身后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也没理人家。
乐尚书顿觉十分尴尬,咽了口口水,又强行接话道:“那,不知如何称呼二位仙长呢?”
两人还没来得及接话,乐无忧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十分优雅地向两人施了个礼道:“见过两位仙长,小女乐无忧。”
柳含清直直地盯着乐无忧看了两眼,身量苗条、气质优雅,一张脸是最明艳最夺目不过,眉若丹青、眸如秋水,眼角上翘,媚气十足。额间用朱砂描了一朵鹤望兰,更是衬得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明明是十分艳丽的长相,却又时时透露着一股端庄大气,正是一张标标准准的祸水脸。
乐无忧的容貌,即是媚气却不俗气,明艳却不艳俗。
“嫂···”一句嫂子哽在喉咙里,柳含清赶紧咽下了后面的字,“少、少卿,你以后入我门下,便以少卿为仙号,自此你便不叫乐无忧了,可明白?”
乐无忧看了看她那尚书爹,又拿眼睛瞄了一眼柳含清和离情,很是顺从地含笑点头道:“明白了,师父。”
此刻柳含清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按理说,转世渡劫,容貌或许会变,性格却一定不会变。现在的乐无忧,看上去端庄优雅,恬静知理,就是最最普通的人间贵族闺阁小姐的样子,哪有当初和自家四哥从天上斗到地下的气势啊!
之后,便是乐尚书一家凄凄惨惨送别了乐无忧,乐无忧倒也是滴了几滴泪,应也是不舍的,只是柳含清总觉得,比起伤感,自己这个被迫新收的徒弟还是激动比较多。
一切果如离情所料,带走乐无忧一点难度都没有,但接下来直至她年满十八,都不能让她自由行动,必须时时刻刻在离、柳二人眼皮子底下。
只是带上乐无忧后,两人的行动不方便了许多。
乐无忧现在不过一介凡人,半点法术不会,若是以前,京城到含清山不过也就是一个瞬行的事儿,但是现在乐无忧凡胎肉体,根本受不住瞬行术这般的法术。要说仙门中最盛行且凡人也能承受的出行方式,那非御剑莫属,可是又好死不死,他们二人皆以摄魂铃为法器,平素并无佩剑的习惯。
第三十章 少卿 下
三人站在尚书府前,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乐无忧,也即是如今的少卿,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仙子和一个冷峻严肃的仙士,心中情绪莫名复杂。
她自小受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父母的掌中宝,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一群丫鬟仆人,更是没出过远门,此次这两位仙人说带就要带走她,她一时又是伤怀不舍,又有几分紧张期待。
只是她也算天生敏感,只觉得现场的气氛微微有一些尴尬。
“师父、师兄,不知现在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呢?”乐无忧弱弱问道。
柳含清从未觉得带徒弟如此艰难,当初收离情为徒的时候,她唯一干过的事,似乎就是将他变相地关禁闭。
离情道:“京城离含清山不远,叫马车回去吧。”
柳含清本觉得自己当了太久的金仙,竟已经忘了人间的交通方式,正打算一口答应的时候,乐无忧诧异道:“竟要用马车么?我本以为会御剑、御风什么的呢。”
“我二人御风走了,你一双腿走过去?”柳含清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乐无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点还未入世渡劫的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呛了她一句。
乐无忧被问得一懵,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还没人对她说过重话,但面前呛她的人毕竟是她师父,她也只好收收自己的小性子,低着头不说话。
没得到乐无忧的回应,柳含清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乐无忧是她的徒弟而不是她的嫂子,从前两人虽几乎是靠吵架联络感情,但如今的乐无忧却是不敢随便跟她唱反调。
思及此处,她又突然找到了当师父的乐趣。
“少卿,找马车这件事你应该比我们二人擅长,此事便交给你了。”柳含清再次端起师父的架子,很是自然地吩咐道。
于是乐尚书又帮着叫了马车,亲自送走了三人。
只是可怜他从头到尾,也不知带走自己女儿的是哪位仙家。柳含清都不禁质疑他是如何当上尚书的,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若她是什么江湖骗子,现在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么被她带走了,他难道不害怕?
马车上,离情盯着柳含清,仔细辨认着她的微表情,将她对乐尚书的腹诽读心般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柳含清哪儿知道,她当惯了仙人,除了与江湖术士截然不同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总会为了方便用一些简单的法术,对她而言是日常,对凡人而言那就是奇迹。
三人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起初柳含清还觉得这一颠一颠的还挺有趣,颠了半个时辰她便觉得很是难受。而自小坐惯了马车的乐无忧到是一脸自在。
晃了莫约两个时辰,马车才刚刚出城门,距含清山脚估摸着还有两三天的脚程。自出城后,便景色大变,两旁尽是高树。再过一段路,便见几个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人相互扶持着往京城方向去。
奇怪的是,越是向前,人便越多,到后来,路两旁几乎熙熙攘攘都是人。
第三十一章 域鬼(一 上)
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马车已经逐渐无法正常前进。乐无忧撩开门帘,见眼前惨景,不禁惊呼出声。
路上的人都衣着破烂不堪,还有许多肢体残缺的人。这些人大多双目无神,似乎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每个人都机械地重复着前进的动作,除了偶尔有几声孩子的啼哭声和脚步声,几乎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乐无忧捂着嘴,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柳含清、离情从门缝中看见了外面的情况,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对。
“师、师父,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流亡的百姓?”乐无忧问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先下车看看。”离情道,说完便跳下了车。
乐无忧见离情下车,也打算跟上去,却被柳含清按在了车里。
“好好呆着,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下车。”柳含清隐隐察觉到有异样,乐无忧一个凡人,不太适合这么随意掺和。说完,柳含清也跳下了车。
离情拦住一个看上去还有几分神智的青年男子问道:“小兄弟,请问你们从何处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男子看了离情一眼,眼里满是恐惧和慌张,嘴里嘟哝着:“吃人了、吃人了,襄城吃人了!”边嘟哝着,一边绕开离情继续向前,离情正打算将所得信息告知柳含清,那男子突然转身,又颤颤巍巍道:“兄弟,襄城去不得,快回吧!”随后便自顾自地走了。
柳含清见几乎所有人都一副哀默大于心死的模样,转头看向离情问道:“怎么回事?”
“襄城有乱。”离情答道。
乐无忧在马车上突然惊叫了一声:“啊!襄城,是那个最近传闻吃人的城么?”
离情点点头默认了。
“这事儿我知道!最近朝廷因为襄城吃人的事儿伤透了脑筋,我爹最近也因此频频被召入宫里。起初没人相信是襄城吃人,只以为是有流寇作乱,放出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谣言,朝廷派去了好几拨镇压流寇的官兵,没一个回来的。前两天有人提议请几位修士去襄城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精怪作乱,但请去的修士只回来了一个,回来时还已是身受重伤,只说了一句‘城中非凡物’便归西了,现在朝廷上下一筹莫展,皇上正为这件事挠头得不行呢。”乐无忧作为尚书之女,虽然平时并不怎么关心朝政,却也会偶尔听见那么一两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襄城离京城不算太远,甚至比含清山离京城还近些,只是在另一个方向。襄城不算太大,却还算繁华,是京城四大卫城之一。
千百年前柳含清也还有个“逢乱必出”的美名,如今她虽不再似少年般意气风发,却也还算是个心怀天下、正直善良的仙,听闻一城百姓遭受此乱,不去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看了一眼乐无忧,突然开始无奈,她不能丢下乐无忧去襄城,又不能带着她去冒险,实在是棘手得很。
第三十二章 域鬼(一 下)
柳含清思索了一会儿道:“离情,你带着少卿回含清山,我去一趟襄城,你务必照看好她。”
离情板着一张脸立马接道:“我也去襄城。”
乐无忧也咋咋呼呼喊道:“师父,我也去、我也去!我要跟你们一起。”
“闹什么闹!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离情也就罢了,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只会添麻烦。”柳含清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离情,你向来懂事。少卿不能独自一人,你得替我看着她。”
离情一摆头道:“师父,我向来懂事,那今日我便要不懂事一次。”
“额,那个,师父,我是素来不懂事。我好不容易得了仙缘,您便带我去吧,我保证我乖乖地,绝不给您添麻烦。”乐无忧道。
柳含清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弟,暗骂一声“没一个省心的”,思来想去,只有三人同去最为妥当,柳含清点点头也便许了。
一行三人到襄城城门口时,已是次日清晨。早晨的阳光洒在城墙上,泛起点点金光,可这样的场景却并未使襄城变得更加有生气。从城门外往里看,已经俨然一座死城。
三人进城,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建筑都完好无损,街道边甚至还有未收的摊点,只是整座城都透露出一股阴气,在城外还算温暖和煦的阳光似乎穿不进城里,显得阴森得很。这座城,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乐无忧突然脸色煞白、牙关打颤,双手抱着自己将自己蜷缩了起来,似乎十分寒冷。乐无忧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师父,这城里,好冷。”
城内外一墙之隔,温度根本没有变化,乐无忧却突然觉得置身冰窖,如此反常,显然是有地缚灵作怪。柳含清划破自己的手指,将指尖的血点在乐无忧眉间的鹤望兰上,乐无忧忽觉身上凉意褪尽,也不似刚进城时那般压抑。
“如今襄城已是空无一人,看来是有地缚灵在此处。只是寻常地缚灵不过完成生前所愿便能度化,大多作乱也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仇家,这襄城里的地缚灵究竟是什么所化,竟要整座城给它陪葬。”柳含清只觉得襄城里的东西似乎不简单,看来此行还得多加小心。
“此地空旷,要找到地缚灵的藏身之所不易,再加上白天鬼怪不喜现身,我们先去城主府看看吧。”离情道。
离情进城便发现城中阴气浓郁,定不是普通精怪能有的阵仗,三人要找遍整座城实在不易,与其花时间四处搜寻,不如找个落脚的地方,等它自行现身。再加上现在身边还有个“拖油瓶”,要保她安全就得找个能安置她的地方,再把她锁起来。
没错,离情就是想把乐无忧锁起来。将她锁在城主府,再在府外加个结界,设个阵法,如此一来,便能保她平安,又不用带着她。免得既拖累两人办事,又打扰他与柳含清相处。
若是乐无忧知道离情此刻心中竟有这些盘算,她定会当场发飙。她当时就是看两人气质出尘,离情又长得俊俏不凡,眉眼清冷、面容俊逸,她当时便觉得这般长相气度的两人,决计不是唬人之辈,才决定跟两人走的。
第三十三章 域鬼(二 上)
城主府十分显眼,三人没费什么精力便找到了。此时的城主府也是寂静一片,据说驻城的官员未得皇命不得擅自离城,看来,这些官员不是私逃了,就是已经死在地缚灵手上了。
忽然,府中传出一阵尖利的长啸,随即便隐隐有刀剑之声,三人赶紧入府查探,只见庭院中有一玄衣修士,手持仙剑,正与一团黑气缠打在一起,黑气之下是一只座山雕所化的地缚灵。
柳含清定睛一看,发现这把剑竟是炎宓。乖乖,这可不得了!如果在她避世的千年里炎宓的主人没死的话,现在在他们面前的人就只能是尘稷山的山主穆天仇了。
果不其然,那修士打斗时一个转身,一张脸露了出来,还真就是穆天仇。
这张脸柳含清能记一辈子。穆天仇也算是天生一张好脸,丰神俊朗,英气非凡,剑眉星目,笑起来更是爽朗。尤其是一口大白牙,格外显眼,他这个人,就没有笑不露齿的概念,嘴角微微一提,便是一排整齐白亮的牙。他这样的笑容,为他疯癫不着调的性子免去了许多后灾。有时惹了哪家仙门,人家也会因为他爽朗一笑转而和他当起了朋友。
穆天仇的年龄有多大,就连她几位哥哥也不清楚。起初尘稷山只是众多仙山里不起眼的那几个之一。可某一天仙界突然冒出一个自称尘稷山山主的人。这人拿着一把会冒火的仙剑,单挑了好几个当时颇有声望的仙门宗族。他的单挑之路最后结束在了柳含清的大哥东岳的手上。
当他名声渐盛后,突然有些膨胀,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竟跑到东岳山去和柳东岳叫板。柳东岳本不打算理他,谁知他居然潜进柳东岳的仙府,将他养了十多年的尾兰采去喂了山中野兔。柳东岳一个素来不喜动怒的男人竟被他气得追了他三年之久。
两人第一次交手的时候,穆天仇便发现自己不是柳东岳的对手,但柳东岳也无法轻易制住他。于是他便与柳东岳边打边逃,这一周旋便是三年。而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两人打着打着,竟成了至交。
而柳含清之所以对穆天仇印象深刻,说来能让她羞得半死。
穆天仇转身的一刹那,余光瞟到了柳含清,他咧嘴一笑,手中炎宓脱手刺向座山雕,座山雕一声厉叫便化作青烟灰飞烟灭了。
穆天仇收炎宓入鞘,右手举着剑很是高兴地向柳含清挥手道:“呀!这不是小含清吗?还真是巧了,居然能在这儿遇到我的小童养媳!”
柳含清脸色一黑,冷冷道:“闭嘴,谁是你童养媳!真是老不知羞!”
穆天仇也没管柳含清语气冲人,看向离情和乐无忧,“哟,这就是东岳说的离情了吧,还真是跟景夜一模一样诶。啧啧啧,就是脸臭了点儿,要不然得勾走多少女修、仙子的心啊。”说着又看了乐无忧:“咦?乐无忧?还没死呐。柳北川可以啊,有望了啊!”
第三十四章 域鬼(二 下)
乐无忧听了穆天仇的话,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到底是什么人啊,一见面就说我怎么还没死,我认识你么你就这么咒我?
柳含清不耐道:“穆天仇你够了,你若不想一见面就打架的话你就继续胡说八道。”
穆天仇后退两步,用炎宓挡在胸前,一副防备的样子:“怎么,小含清,这么久没见,一见就要家暴啊。”
柳含清只觉得自己的额角有一个十字在跳动,乐无忧凑到柳含清耳边问道:“师父,这位仙长是谁啊?看上去好不正经。”
好不正经?简直是个神经病好不好!柳含清在心中暗骂道。
想她当年出生时,是天生的仙胎,一出生便注定是仙门中人。但也是因为她天生仙胎,长得便比一般人要慢一些。她出生十八年时,还是个四五岁小娃娃的样子。穆天仇当时借着她大哥好友的名号,到空空山来,要来为她庆生,说是因为在凡间,这般年岁的女子已经是成人了。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趁她父母不注意时,偷偷将她掳回了尘稷山。而在尘稷山这段日子,可以说是柳含清的毕生之辱。
穆天仇将柳含清带回尘稷山后,便开始了他长达一年的“童养媳培养计划”。他将柳含清带到尘稷山的瀑布下,令她在瀑布下打坐修炼,美名其曰:强健体魄;没事就将柳含清丢到后山,给她下个迷阵,令她不得轻易逃出,美名其曰:野外生存训练;有时教柳含清一两招剑式,在她练习的时候故意捣乱,扰她平衡或拿小石子弹她手腕,打落她的武器·····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
可怜柳含清当时年幼,穆天仇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自家大哥的好友她便信得死死的,还以为穆天仇的一系列捉弄行为是自家大哥安排的什么训练。当时穆天仇骗柳含清叫他夫君,柳含清还不知道夫君是何意思,穆天仇解释说是最喜欢的师父的意思,柳含清虽然觉得他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师父,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叫了他整整一年夫君。
当柳东岳找上门来要回自家妹妹时,听柳含清管穆天仇叫夫君,气得他差点放火烧了尘稷山。最后也是将穆天仇打得半年没下得了床才带着柳含清回了空空山。直到这时柳东岳才告诉柳含清,她只能叫自己未来的仙侣为夫君,而仙侣就是像自家父母那样,约定了要世世相伴的人。自此,柳含清就记恨上了穆天仇。
要说穆天仇为什么会做这样不靠谱且不着调的事呢?其实他第一眼看见柳含清的时候确确实实是觉得这小女娃实在是可爱,他认定柳含清长大后定是个美人,他一想,跟柳东岳交好多年,两人虽是至交,但因为修为的差距,始终是被柳东岳压了一头。如今他便从娃娃抓起,将柳含清培养成自己的童养媳,也算是抓柳东岳一个软肋。
他本身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这么多年跳脱惯了,做什么事情都随着自己的心意。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到了柳东岳。自此他每遇到柳东岳一次,便被他打一次,直到柳含清成功飞升,修得金身才算是到头了。
之后他也还是时不时发一下疯,骚扰一下柳东岳,又撩拨一下柳含清,因此受了两兄妹不少白眼。
柳含清和穆天仇已经千年未见,今日遇到,柳含清只觉得当年受辱之事还历历在目,因此她对穆天仇是完全没有好脸色。
穆天仇见柳含清一脸“不想理你”的样子,挑了挑眉笑道:“诶呦,小含清可真是记仇。小时候的事你都记了我千百年了。既然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便要学会抛却往事,向前看看,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
第三十五章 域鬼(三 上)
柳含清没理穆天仇,带着离情、乐无忧二人径直绕过穆天仇,朝城主府里走了去。穆天仇见状,狗皮膏药似的又贴了上去,还没等到他蹿到柳含清身边,离情便挡在他身前,一副打定不让他靠近柳含清的样子。
“啧啧啧,小离情啊,这就不对了啊。说起来我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对长辈就这般无理吗?”穆天仇摇着头,一脸语重心长地说道。
离情仍旧只字未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被离情盯了一会儿,穆天仇只觉得头皮一阵麻麻的,很是知趣地不再招惹离情了。于是,他又跑到了乐无忧身边。
“无忧,你这是第几世了?看你长得这么招人,快了吧?我说,要不干脆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见一道白光向他刺来,他抬手用炎宓一挡,竟觉得手臂震得有些发麻。穆天仇看向白光的源头,柳含清正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穆天仇,这是座鬼城,你来这里证明你是来除祟的。既然如此你便好好除祟便是,不要招惹我们!千年不见,我也不想跟你动手。”柳含清又转向乐无忧道:“少卿,你到离情身边去,离这个人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乐无忧乖乖站到离情身边,虽然对穆天仇的话有些好奇,但她知道只是仙门长者们之间的事,她现在连个普通修士都算不上,还是不要有太多好奇心比较好。
三人继续往城主府里去,打算先探探府里的情况。
穆天仇环着手臂抱着炎宓,看着三人向里的步子开始小声数道:“三···二···一···”穆天仇话音刚落,柳含清等人面前突然卷起漫天黑雾,黑雾下是各种不同的地缚灵,这些地缚灵发疯似的向三人席卷而去,像是要将三人生吞一般。
柳含清一惊,赶紧取下头上的凌云簪插在了乐无忧头发上。这凌云簪是柳含清出生时柳东岳送她的礼物。凌云簪是蓬莱仙品法器,对妖魔邪祟都有压制防御的作用。
柳含清、离情两人同时祭出摄魂铃,在法力的催动下,铃声叮咚,一时间不少地缚灵在自己发出的厉啸声中灰飞烟灭。
但这黑雾似乎源源不断,散了一批又来了另一批。柳含清见这些地缚灵似乎只在他们身边活动,没有一只朝外去攻击穆天仇的。
而外面的穆天仇正抱着剑看戏似的看着三人。这些地缚灵都是最低等的草木走兽所化,虽然怨气深重,但却也成不了气候。若此时只有柳含清、离情二人,她定要陪这些地缚灵好好玩玩儿的,可偏偏这时身边还有一个乐无忧。因为乐无忧头上戴着凌云簪,没几只地缚灵敢去攻击她,但她却是被吓得不轻,在旁边发出的阵阵尖叫声直烦的柳含清想挠耳朵。
“离情!你带着少卿往外面去,这些地缚灵应该不会忘外走。”柳含清喊道。
“少卿,听见没?叫你往外走。”离情道。
乐无忧都快懵了:“师兄,我身边全是黑雾,我不敢动啊。”
离情顿了一会儿道:“那你呆着别动,这些黑雾不会攻击你。”
第三十六章 域鬼(三 下)
柳含清伸出手捏住了一只本体是山鸡的地缚灵的脖子,手上一用力,山鸡便化成黑烟消散了。她见离情并未如她所说带乐无忧向外去,她怒道:“离情!带少卿出去!”
离情见柳含清似乎有怒意,虽然他知道,这些地缚灵虽然数量庞大,但对柳含清而言只不过小菜一碟,他只是不想让柳含清一个人面对所有。
但现在柳含清明显是生气了,他虽然素来不怎么听她的话,但这种时候他选择听话。
离情拽着乐无忧的衣领将她往穆天仇的方向一扔,穆天仇条件反射地接住乐无忧,看着乐无忧一脸受惊了的样子,他突然忍不住想笑。
当年乐无忧和柳北川也是出了名的欢喜冤家。乐无忧的夜叉之名也是传遍了五湖四海。想当初他也是没少挨乐无忧的打,没想到今天居然变成这幅样子,这让他一时之间觉得十分快意。
乐无忧被穆天仇接住后迅速弹到了离穆天仇五米远的地方。
穆天仇笑道:“少卿是吧?这名字还挺好,比乐无忧顺耳。你不要这么怕我嘛,我又不是坏人。”
乐无忧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道:“嗯,您不算是坏人。但是看师父的样子,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父亲曾教导过我,如果知道一个人品性不端,便要避免与他接触。”
穆天仇只觉得自己满脸问号,品性不端?我?堂堂尘稷山山主?嗬,这乐无忧还真是,当了这么久的凡人一点儿都没变,就连给自己的评价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不过穆天仇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就是这么一个吊儿郎当、不太靠谱的人,别人怎么想他他并不在意。
“哎,我真是这辈子坏人当定了呢。”他笑道,随后又向被黑雾团团围起来的柳含清道:“小含清啊,你从里面出来,这些地缚灵会变成一个大的,打一个总比打这么多小的舒服吧?”
柳含清闻言,往外飞身一跃,果然所有黑气开始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仔细一看便你能发现,这只大的本体,竟也是一只座山雕。
不同的地缚灵结合在一起怎么会变成座山雕呢?柳含清不禁觉得奇怪。这座山雕就一直盯着柳含清,与柳含清缠打在一起。
柳含清也来不及细想,催动摄魂铃,顿时摄魂铃光芒大作、铃声脆响,朝着座山雕地缚灵直直射去,正好打在它头上。这座山雕似乎被打懵了一下,突然停下了,还没等柳含清做下一步动作,便又是一声厉啸,自己便散去了。
柳含清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击顶多不过重创它,要灭杀是不可能的。这座山雕突然消失,应该是逃了。
“啧啧啧,看来这城里的域鬼跟座山雕有关啊。”穆天仇恍然大悟似的用右手砸了一下左手掌心,语气十分惊讶地道。
“域鬼?”柳含清看向穆天仇,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小小地缚灵竟能几乎屠灭一整个城,原来,是域鬼。
第三十七章 域鬼(四 上)
域鬼,非精非怪非鬼,天地不能养,自然不能生。若欲生域鬼,需得一方怨气,捕三千阴灵,摄一城之精魄,豢之、炼之。若成域鬼,人间必遭大难。顷刻灭城,覆国不过几息之间。
如今的襄城,俨然已被养域鬼的人当做了饲料。
但是,显然,养域鬼的人比域鬼更可怕。域鬼的主人,不是修为高深的堕修就是心性受损,愿意以灵养鬼的凡人。若是堕修,还有可能控制得住域鬼,为其所用,但若是凡人,最终就只能被域鬼反噬,成为它众多养料中的一个。
不难想象,堕修养域鬼,必然是打算挑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当世有能力养域鬼的几个堕修,都是十分自傲的人,若是想搞事必然是要靠自己的修为的,养域鬼这样的邪道,就算在堕修当中,也是十分受鄙夷的。如今看来,在襄城养域鬼的,只能是凡人了。
如今域鬼还未成形,尚有回旋之余,若等域鬼炼成,反噬其主,必将是一场大乱。
思及此处,柳含清不禁神色一凛,看这座山雕的形态,离域鬼炼成应是不远了。
离情神色幽幽,看穆天仇的眼神变了变。他也略听过穆天仇的名号,据说是个凭借一身修为随性妄为的人。人虽然是个好人,却时常做一些惹人恼怒的不靠谱的事。他本以为穆天仇就是一个这么活得随性恣意的逍遥仙,但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几人找到城主府时他正与地缚灵缠斗,他明知一旦过于靠近内府会引地缚灵倾巢而出,却完全没有阻止几人的意思。他知道如何让散开的地缚灵合成一体,更是通过他和柳含清两次引出座山雕判断出此地是域鬼作乱。如此看来,他根本就是故意让几人引出地缚灵,好证实他的判断。
要说他做错了什么没其实也没有,但离情现在很是气恼他。域鬼虽还未炼成,但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此次出行又不是只有他和柳含清,身边还有个毫无修为的乐无忧,若是因为穆天仇让柳含清身处险境,他定要穆天仇知道碎掉二百零五块骨头是什么滋味(人体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
感受到一道冷冷地目光,穆天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他看向离情道:“小离情,你这眼神儿可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说我好歹是你师父未来的夫君,你好歹对我放尊重点。”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后腰一痛摔在了地上,柳含清提起的脚还没来得及放下。
“我先踩了一下点,下次你再胡言乱语,我便从刚刚踩点的地方直接拿刀砍断。”柳含清看着坐在地上一脸吃痛地揉着后腰的穆天仇,咬牙切齿道。
穆天仇看柳含清此时面色发红,声音里的怒气和警告已经能彪到天上去了,他知道现在柳含清是真生气了。穆天仇能在柳东岳手下活这么多年还能跟他做朋友,凭的就是知道如何精准的在别人底线的边缘反复弹跳,在该收手的时候就适时收手。
第三十八章 域鬼(四 下)
“含清,依我之见,现在不是和我置气的时候。刚才的座山雕显然只是域鬼的一个形态,据此来看,最多再十几条人命,域鬼就成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炼域鬼的人,不能再让他投喂域鬼了。”穆天仇突然正经道。
柳含清蹙眉:“问题就在这儿,这个人他非仙非魔,身上就算是沾了域鬼的气息,现在也已经是满城全是域鬼的气息了,我们根本无从找起。”
“师父,虽然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烧烧这个城主府看看。”乐无忧突然道。
乐无忧此话一出,突然引起了柳含清和穆天仇对乐无忧的恐惧。现在柳含清是真的确定这就是乐无忧本忧没跑了。对于找人,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烧。当初她和柳北川只要一吵架找不到柳北川人影的时候,她就会烧一烧北川仙山。仙山一烧,柳北川自然现身。
见没人理她的话,乐无忧略有些尴尬道:“我也不是瞎说啊。这满城就一个城主府被缚地灵守着,而且还是靠近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说明这些缚地灵是在守着府里的东西啊。放火一烧,养域鬼的人一急不就出来了么?”
还是熟悉的逻辑,还是熟悉的配方,乐无忧找人的最高奥义就是自己坐着,让要找的人自己找上门来。
虽然觉得乐无忧的强盗逻辑还是比较吓人,但是她的分析也不无道理。穆天仇一挑眉道:“放火?这个好说,我最会了!”
穆天仇一抖剑鞘,炎宓出窍,向着城主府内府直直飞去,剑身的火焰落在木质的房顶上,整个城主府瞬间燃了起来。炎宓进入内府时便有数百缚地灵喧嚣而起,但因着忌惮炎宓上的火焰迟迟不敢冲上去。
眼看着城主府烧了起来,襄城的天空突然一暗,整片天都滚着浓浓的黑气。城主府后方,座山雕尖啸着飞出,这次它的背上还坐着一个面容极其丑陋的人。
座山雕背上的人右眼只有一个黑色的空洞,鼻梁歪斜,显然是断了,脸上几条狰狞的疤,每一条都皮肉外翻、腐烂流脓,从右额角到左颚那条最长的甚至有蛆在外翻的皮肉上蠕动。他整个人趴在座山雕上,背部似有个驼峰似的高高隆起,扶住座山雕的双手一只手有六指,一只手只有三指。
那人看着燃烧的城主府,不要命似的从座山雕的背上翻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冲入了火海当中。
柳含清等人看着眼前的情况有点不明所以,而那人从火海里冲出来时,怀中抱着一个红衣美人。那红衣美人闭目不醒,似乎已经陷入永眠。
“凌霜···凌霜···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奴没保护好你。你活着阿奴保护不好你,你睡了···阿奴连你的安眠之处都护不住!”那男人哭着,声音嘶哑难听,像是锯子锯木头般割人耳朵。
阿奴再抬起头时,还剩下的左眼已经红了,右眼空荡荡的眼眶里血泪不断外涌,盯着柳含清一行人的眼神似毒蛇般阴毒又似烈火般灼人。
“你们、你们敢扰凌霜休眠,我要你们偿命!”
第三十九章 域鬼(五 上)
阿奴将凌霜护在怀中,身后的座山雕体型愈发庞大,而阿奴的身体突然开始佝偻,本就丑陋的脸上,皮肤开始松弛,头发迅速从黑色变为灰白。
穆天仇大惊:“糟了,这人疯了!他在献祭自己的精元养域鬼。”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阻止他啊!”柳含清白了穆天仇一眼,“离情,护住少卿!穆天仇,你去阻止那个男人,我去牵制那座山雕。”说完便飞身向黑气笼罩的座山雕去了。
穆天仇乐呵呵应了一声“好嘞”也向阿奴去了。
乐无忧见离情似乎想上前帮忙,又因为得保护自己不得不站在自己身边观战,她只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包袱。乐无忧道:“师兄,你去帮师父他们吧。我退到外边去,不会有事的。”
语罢,乐无忧往城主府外跑了去,离几人的战场离的远远地。离情结了个手印在乐无忧身上又设了一层结界,召出摄魂铃子铃也向着座山雕去了。
那座山雕一面应付着柳含清和离情的攻击,一面又护着阿奴,和穆天仇缠斗。奇怪的是,不过几个回合,它便显出力竭之像。此处的域鬼明明已经炼得八九成,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几人正想着,黑雾突然浓到将几人全全笼罩,双眼已然不能视物。柳含清循着声靠到离情身边道:“离情,没事吧?”
“无碍。这座山雕奇怪得很,既是域鬼前身,为何这般弱。”离情答道。
突然黑雾中火光大作,橘红色的火焰将黑雾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几人能再次看清的时候,座山雕已经不见了。黑雾散尽后,只有已经苍老得头发苍白,佝偻得就要伏地的阿奴和站得笔直、双眼漆黑的红衣美人凌霜。
凌霜面无表情地站在阿奴身后,眼中没有眼白,全然一片摄人的漆黑。
穆天仇暗骂一声:“该死!被骗了!这红衣女子才是域鬼的本体。”
阿奴看着身边的凌霜,有些泣不成声道:“凌霜、凌霜你终于醒了。凌霜,你现在很强大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了。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杀了便是吧!”
凌霜闻言,脸上仍旧是毫无波澜一片平静,似乎没有七情六欲般,她缓缓向柳含清等人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脚下便黑气腾涌。
“糟了,域鬼已成!难办了!”柳含清看着凌霜,暗道不好。
凌霜突然间一个闪身便已经到了三人面前,她伸起手向柳含清面门上抓去,穆天仇急忙用炎宓挡住了这一击。凌霜手被炎宓灼伤感到疼痛,迅速将手收了回去,而炎宓上被凌霜的手抓住的地方竟被黑气缠绕,火焰熄灭了片刻。
“我去!这小女子不得了啊!三昧真火也能捏灭?”穆天仇怪叫一声,手腕一翻调转剑势朝凌霜刺了过去。
凌霜右手聚起黑气,竟逐渐凝成了一把长枪的形状。三人一拥而上,域鬼凌霜竟凭借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三人。
几个翻身飞腾,离情绕到了凌霜身后,他双手按住凌霜的肩膀,竟用蛮力制住了凌霜片刻,柳含清看准时机一道法术正击凌霜面门,只是柳含清突然看见凌霜漆黑一片的双眼,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奴,你快跑!我拦住他们!”
柳含清被脑子里的声音所扰,竟开始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第四十章 域鬼(五 下)
离情、穆天仇则是见柳含清突然停下动作愣愣地站着,随即地面黑气翻腾,笼罩了几人,两人也觉得大脑突然一片昏沉,再无法继续手上的动作。
三人再次清醒时,只见眼前的城主府完好如初,没有半分受过烈火焚烧的样子,府中甚至还有士兵巡逻,三人正觉奇怪,一队士兵朝他们走来,但这些人就像没看见三人般,直直冲他们来了。
三人也没闪躲,只见这些士兵穿过他们的身体毫无阻碍地走了过去,顿时便明白了,他们在幻境。
这幻境还原了城主府本来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暂时没什么危险。只是灵识处于幻境,那么在现实的身体必然已经沉睡,此时估计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通过肉身杀了他们,就算幻境里没危险他们也得想办法尽快脱离。
几个人环视了一周,决定先探探这个城主府。三人在府里转悠了一圈,似乎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一切都井然有序。
既然域鬼将他们拖入幻境,定然不是为了给他们看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城主府日常。就在几人思索着域鬼是不是打算用这个幻境将他们困死时,一袭红衣突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不用想,这红衣的主人,就是凌霜。只是这个凌霜与之前的凌霜不同,她美眸灵动,面容清丽,微微蹙着眉,小心翼翼地从一扇门里探出头来,似乎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
她当然没有看见柳含清、离情和穆天仇。似乎是确定了外面没人,她又调转回房间里,再出来时,她拿衣服裹着一个人,悄悄摸摸地往外跑。
那人虽被她裹在衣服里,但看他佝偻得身形不难猜出,那时阿奴。
凌霜将阿奴带到一个墙角,墙角有一个勉强够一人通过的狗洞,凌霜隔着衣服捧着阿奴的脑袋道:“阿奴,你听我说,你从这个洞爬出去,出门后左转,走到尽头那里有一辆车在等你,你只要说是我让你去的,他就会带你走。你一定要走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了,知道吗?”
此时的阿奴虽然身形佝偻,但脸上却是与正常人一般无二,阿奴眼里噙着泪,声音仍旧沙哑道:“凌霜,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走,我不怕受苦,我要在这儿守着你。”
凌霜似乎也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阿奴,听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阿奴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道:“凌霜,谢谢你。我···我走了。”
说完,阿奴顺着狗洞爬了出去,奋力向左奔去。凌霜见阿奴走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此时正好一队士兵经过,为首的看见凌霜,走到凌霜面前拱手道:“凌霜姑娘在此处作何?”
凌霜很是镇定道:“我本打算找个偏僻地方吊嗓,却在这儿发现了一个狗洞。想必平时定有野狗从此处进入城主府,你们几个把这洞封了吧。”
为首的士兵应了一声喏,带着几个手下便开始封狗洞。凌霜深深看了一眼狗洞的地方,便往回去了。
第四十一章 惊梦(一 上)
凌霜回到房间,只见房中软榻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她心中一惊,随即又冷静下来,低眉走到男人身边,伏在了他的脚边。
男人抹了抹凌霜的头发,问道:“去哪儿了?”
凌霜答道:“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吊嗓,却没找着合适的,就回来了。”
“是吗?这么大个城主府,竟让你连吊嗓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是我的过错。”男人捏住凌霜的下巴,手上的力道似乎想要将凌霜的下巴捏碎,看着凌霜的眼神更是像要吃人般。
凌霜吃痛惊呼出声,但她不敢回话,只是看着男人的眼睛,不闪也不躲,想要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可信一点。
男人突然放开凌霜的下巴,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软榻上,凌霜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城主,你要干嘛?”
男人解开自己的腰带:“还能干嘛,男人嘛,当然是泻火。”
凌霜再也绷不住,双手奋力抵住男人压下来的胸膛道:“城主、现、现在还是白天,做这样的事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在襄城,还有我干不得的事?”男人制住凌霜的双手,一只手撕开了凌霜的衣服,“反正过两天我就会将你纳进门,只要我想,有何不可。”
凌霜知道,她就算再抵抗也无济于事,凌霜闭上双眼,没有再反抗,任男人的动作在她身上逐渐变得野蛮。一滴清泪划过,阿奴,你千万要逃得远远地,不要有事啊,她想。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感受到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捡起已经被撕碎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眼泪无声地落,她只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毁了。
男人看着凌霜的背影,用手抚摸着凌霜裸露的后背,凌霜身子一僵,男人感受到凌霜身体的变化,突然笑道:“凌霜啊凌霜,你在府里这么多年,见过府里进野狗吗?”
凌霜只觉得脑子一震眩晕。没有!没有!这么多年,府里从来没有进过野狗!可是就这么巧,她一找便找到了一个刚好够一人进出的狗洞,尽管她和阿奴在狗洞前浪费了一些时间也没有护卫过来,刚好她刚刚送走阿奴巡逻的士兵便发现了她。
这么多的巧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巧合?男人问出的一瞬凌霜明白了,凌霜再也忍不住,抱住自己嚎啕大哭,男人起身慢慢悠悠穿好衣服:“凌霜,本来几天后你就要入我的门了,但你这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别的男人,我很是不开心啊。你不是一心想把他送出府吗?我帮你一把。”
凌霜哭喊道:“阿奴在哪儿!在外面等着阿奴的是谁?你将阿奴带到哪儿了!”
男人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打在凌霜脸上,瞬间凌霜半边脸便红肿起来:“下贱货色,我让你在城主府里吃香的喝辣的,你一心想着那么个驼背的丑八怪!你想知道他在哪儿?行啊!我告诉你!离人疯你知道吧?在他手上。”说完,男人拂袖而去。
第四十二章 惊梦(一 下)
凌霜趴在地上,情绪已经几近崩溃。离人疯···离人疯···那个虐待成性、变态至极的离人疯!凌霜怎么也没想到她自己亲手将阿奴送到了离人疯的手上。
据说离人疯少年失心,从此虐待成性,强娶了三任妻子,没一个活过半个月的,每一个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新娘的父母见到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认。
阿奴落在离人疯手上,命是肯定没有了,还得遭不少罪。早知如此的话,还不如我直接一刀取了他的性命!凌霜心中满是悔恨懊恼。可她没有办法,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此刻似乎连呼吸,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城主每天晚上都会到凌霜房里将她折磨一番,不仅侮辱她,还要拿鞭子抽打她,逼她喝蜡烛融化的蜡泪。
凌霜不是没想过寻思,但她在城主口中听到过,阿奴似乎还没死,为了阿奴,她想再撑一段时间。
她初见阿奴时,她十二岁,阿奴八岁。阿奴小小年纪,身上便背着一个驼背,身体的畸形让他极度自卑。她是城主府里养的舞姬,而阿奴时刚刚买进来的奴隶。那时阿奴年幼,常常受身边的人欺负,凌霜实在看不过,便常常护着阿奴。
起初阿奴还很怕凌霜,可日子一久,他就知道凌霜是好人,是一直护着他的人。两个身份低微的孩子,在城主府里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渐渐地有了感情。
这感情很纯粹,阿奴也想过,这是不是男女之情,但最终他确定,他爱凌霜,像亲人一样。凌霜也爱护着他,像弟弟一样。但是阿奴不愿意做凌霜的弟弟,他想要成为有能力保护凌霜的人,所以他从来不叫凌霜姐姐,也不让凌霜叫他弟弟。
但是,城主残暴不仁,又十分好色,两人在城主手中都没有好日子过。因为阿奴身形畸形,城主便时常打骂他,动辄就是拳打脚踢,以听阿奴的惨叫取乐。
凌霜渐渐长大,生的十分美丽。城主便时常对她上下其手,欲行不轨。时间一久,两人便生了逃跑之心。
一日,两人趁着守卫不注意逃出了府,还没跑多久,就被护卫抓了回去。这一逃,彻底惹怒了城主。
城主将阿奴关在地牢没日没夜地鞭打折磨,每当他快没命时又请大夫给他吊着命。凌霜则是被软禁了起来,不让她离开房门半步。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城主解了凌霜的软禁,将阿奴放了出来。看上去此次两人逃跑的事情他不打算再追究了。只是阿奴不知道,城主不追究的原因是,凌霜答应了城主做他的妾,一辈子服侍他。
阿奴出来后,凌霜便计划着怎么让阿奴逃跑。她先是打点了外面的人,又不断在府里踩点,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找到了那个狗洞。
但是现在她只觉得天意弄人,她既然注定逃不出城主的手掌心,那她这么久的谋划盘算到底又算什么呢?她现在自己亲手将阿奴送到了离人疯的手上,到时候阿奴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就是害死阿奴的凶手!
第四十三章 惊梦(二 上)
阿奴逃出去后,果然在街尾遇到了一个架着马车的人,马车上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便将他拉上了车,起初他还以为是凌霜安排的人认识他,可当他闻到马车上的血腥气时,顿觉大事不妙。
他跟驾车的人拉扯了两下,被驾车的人拿钝物击晕,当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暗室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离人疯不愧是离人疯,就是一个十成十的疯子。他以虐待人为乐,他不希望自己手上的猎物死掉,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阿奴的命,但他施加在阿奴身上的折磨,却不是残忍二字能描绘得了的。
当初在城主府的地牢的时候,阿奴只觉得自己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在离人疯手上,他只觉得自己过的日子,连鬼都过不下去。十八层地狱算什么?刀山油锅算什么?离人疯就是第十九层地狱的守门人。
他拿小刀在阿奴脸上割出狰狞的伤痕,第一天,他撒上盐;第二天,他撒上蜂蜜;第三天,他撒上粪水。终于,阿奴脸上的伤疤不断溃烂,甚至开始长蛆。
好好一张脸被他弄得不忍入目,渐渐他有了新的兴趣。他砍下阿奴左手的两只手指,一只做进饭菜里,强行喂给了阿奴,另一只,他缝在了阿奴的右手上。
烙铁,长鞭,剥皮,片肉,阿奴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酷刑,但如今的他只觉得不论是什么恐怖的刑罚,他都受得住。
因为,他马上就要逃离离人疯了。
这日,是离人疯为他上药的日子,为了能让阿奴活的更久,离人疯会给阿奴用最好的药。阿奴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无力感蔓延在四肢百骸。但他的手里握着一根十厘米长的铁钉,这是上次离人疯用铁钉钉完他的脚掌后,他从自己脚上硬拔出来的。
离人疯蹲在阿奴身边,毫无防备的扒拉着阿奴的衣服,阿奴用尽全身力气,用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狠狠向离人疯的后脑袭去,他手中的铁钉刺入离人疯的后脑,阿奴接着用力,用手掌将铁钉完全按入离人疯的后脑中。
离人疯双目圆睁看着阿奴,鲜血从他口中溢出,只是这点血跟他脑后喷涌而出的血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离人疯感受着已经刺进他口腔的铁钉,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手上的猎物反杀了。
随着离人疯的身体倒地,阿奴脑中的弦猛然便断了,眩晕感袭来,但他告诉自己,现在睡,就死定了。
阿奴一把抓起离人疯带来的药,胡乱的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强行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外走去。离人疯将他带到了郊外的茅草屋,此刻他一出门,便发现,视线可见之处,全是荒野。
阿奴忍着身上的痛,朝着印象中的方向往襄城去。只是他受了太多苦,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阿奴醒时只觉身上疼痛更胜,身边还有一只座山雕正在啄食自己的身体。阿奴不禁自嘲,座山雕只吃死人尸身,看来他现在,与死人一般无二。
第四十四章 惊梦(二 下)
他不知道凌霜现在在城主府怎样,但他不傻,既然接他的人被换成了离人疯,证明凌霜帮他逃跑的事情被城主发现了,不难想象,凌霜现在肯定没什么好日子过。
阿奴在心中不断暗骂自己,我如今这幅模样我又能做什么?从前还觉得只要我离开了城主府,找个机会和凌霜里应外合,迟早能将凌霜救出来,但我现在这副模样,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我拿什么去救凌霜!不可以···不可以···凌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必须救凌霜,我必须救凌霜!
阿奴看了看还赖在他身边妄图等他死后吃掉他身体的座山雕,突然想到他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怪事。这个世界上有人修仙道,有人修魔道,亦有人修鬼道。鬼道···
看到此处,柳含清三人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阿奴一个凡人,居然要养域鬼。只是令他们吃惊的是,阿奴居然用凌霜的身体做域鬼的本体。
幻境到此处,突然开始变得虚幻,看样子这方幻境是要塌了。一袭红衣再次出现在三人眼前,是眼无留白的凌霜,三人瞬间戒备。
只是面前的凌霜似乎与之前的又不太一样,尽管是域鬼的样子,却无半分戾气。
凌霜看向三人,虽未开口,声音却在三人耳边响起:“三位仙君,我如今已成域鬼,灵识已无,如今只剩下这点意识。阿奴心不坏,只是受了太多委屈,心里有太多怨恨。我不知道我会带来多大的危险。他已经用了整个襄城给我陪葬了,但···但我不想看见他再造杀孽了。三位仙君,离了幻境,我就再控制不住自己了,还请三位制住我。我其实还算不得大成的域鬼,只要斩断我与襄城地脉的联系,便能断了我力量的来源。制住我后,还请三位仙君不要···不要怪罪阿奴,阿奴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请三位仙君,就任他自生自灭吧····”
穆天仇鼻子一皱,问道:“你还与这地脉有联系啊!这个东西可不好斩,我们去哪儿····”
穆天仇话未说完,凌霜的身影便渐渐隐退,整个幻境更加摇摇欲坠,不过一瞬,三人再睁眼时便已回到现实。
面前的城主府依旧是烧毁的样子,此时的凌霜再次站在了阿奴身后,阿奴一双眼怨恨地看着柳含清三人,嗓子里发出撕裂般的“嗬、嗬”声,他身后的凌霜再次出手向三人袭来。
若是找不到地脉与凌霜的联系,凌霜便能从地脉源源不断地吸收地气,也就是说,这样的凌霜不会力竭,根本无法打败。
柳含清一只手领着穆天仇的领子,一只手抓着离情的手腕向后瞬移至乐无忧身边,还没等凌霜到面前,又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结界,带上乐无忧一起四人进了虚空结界。
乐无忧陡然被抓进了一个小世界中,一时还有点懵。
穆天仇拍了拍胸口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小含清的结界天赋啊!果然与众不同,这都要再造一个小世界了啊!”
第四十五章 稚童(一 上)
四人在柳含清的空间结界中,暂时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也就没什么危险可言。只是空间结界毕竟是高阶法术,饶是柳含清也撑不了太久。
柳含清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凌霜的话。域鬼虽是靠襄城的域灵和人魂养起来的,但地脉毕竟属于天地造化之物,要将地脉与域鬼联系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阿奴一个凡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离情心中,也有与柳含清相似的问题。忽然,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开口道:“师父,你说,凌霜口中的地脉真的是襄城的地脉吗?”
若域鬼是与襄城地脉相连,那么域鬼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襄城的灵场。按理说域鬼这种鬼气冲天,满身横怨的东西定会将襄城变得怨气四溢、灵力枯竭。但几人进入襄城以来,虽感觉到此地怨气甚重,但灵气却算不上稀薄。因此几人就算在打斗中耗了许多灵力,也仍有后续之力。
“没错。凌霜虽说自己与襄城地脉相连,但她对襄城本身却没什么影响。她生前只是个凡人,她哪儿分得清力量来源是地脉还是其他什么脉呢?”穆天仇道。
天地有道,道道相生相克,万灵相异,谋道亦异。气养道,灵气养仙道,戾气养魔道,怨气养鬼道。道不同,气不相通。襄阳地脉为天地共生的灵脉,按理说,域鬼不能用地脉之气,那么,能给域鬼提供气的,还能是什么呢?
凌霜苏醒前,她是靠人魂养着的。因为几人的到来,城主府被一把火烧了,阿奴无奈才用自己的精元促域鬼大成,这么看来,凌霜的源,是阿奴。
但是阿奴同样也只是一介凡人,虽然因为受了许多折磨,心性受损,周身怨气环绕,但就他一人身上的怨气,并不够支撑域鬼行动。
离情思索了半晌道:“如果,阿奴身上不只是他一人的怨气,而是许许多多怨气的集合体呢?”
“怎么说?”柳含清问道。
离情道:“不知你们可注意到,自阿奴现身,一直有一股腐烂的尸臭味,虽然不是很浓,但却能够辨认。”
乐无忧皱了皱鼻子道:“别说,还真有。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尸臭味,但是自阿奴出现后,空气确实变得难闻了些。我还以为是域鬼现身的原因呢。”
离情看向柳含清道:“师父,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在环境中我们看到的是阿奴对凌霜感情极深,他怎么会那自己爱的人的身体做域鬼的载体呢?域鬼作为四方恶灵的集合体,不合千万恶灵又怎么炼得成?再看凌霜,虽然有域鬼的能力,但身体却仍旧是人类的身体,没有半分被恶灵侵蚀的迹象。”
柳含清沉吟片刻道:“到是那阿奴···身体本就被折磨的没什么人形了,内里还透着浓浓的腐烂尸气······”
穆天仇一拍脑袋道:“哎呀!又错了!域鬼本体是阿奴,不是凌霜!”
“不,不对。”柳含清、离情同时开口道。
第四十六章 稚童(一 下)
柳含清对着离情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阿奴身上除了怨气和尸气,毫无法力,身体也弱得跟普通人一样,倒是凌霜,法力强大。”
“那你俩到底几个意思?按你们这么说,他俩都不是域鬼,也都是域鬼咯?”穆天仇道。
“没错,他二人都不是域鬼,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域鬼。”柳含清答道。
穆天仇仿佛遇见了什么人生难题,眼睛鼻子嘴都皱到了一块儿:“这怎么可能呢?”
柳含清道:“这就要问阿奴了。”
“这结界支持不了多久了,你们再调整一会儿吧,等会儿出去就是一场恶战,制住阿奴了,或许答案就出来了。”
穆天仇、离情就地打坐调整了一会儿,柳含清将乐无忧拉到一旁,跟她交代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结界自动破碎,三人又站在了城主府跟前。这次,面前已经没有凌霜和阿奴的踪影,内府前又黑光隐隐浮动,显然是设了一层法障。
“怎么搞?”穆天仇问道。
柳含清勾唇坏笑道:“又到你的场子了。就破坏吧。怎么动静大怎么来。”
穆天仇挑眉笑道:“好嘞!”
说着,他抄起炎宓,燃起三昧真火,很是气势磅礴地朝法障上劈去。穆天仇先是仿佛劈在了水上,剑上的力道被卸了一半,随即又是一用力,法障与炎宓接触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剑上的火顺势附在裂口上,将法障烧了个干干净净。
感受到法障的异样,阿奴果然又现身了。
凌霜扶着佝偻得阿奴,看似慢悠悠地向几人走来,但跨出一步,距离便缩小近十米。
阿奴嗓子仍旧沙哑,他攥着凌霜的手,看着柳含清等人,浑浊的眼睛里看不清他的情绪。
“我就知道你们还会回来。修仙道的人吧。”阿奴道,“你们这些修仙的,一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一个个却除了喊几句望天下无祟的口号,屁事都不会干。”
“这世道,难道只有那些妖魔鬼怪才是祸乱?你们若真是想替天下除祟,那些人渣也一并处理了啊!留着那些害人的大虫干什么?”
柳含清道:“世间万物皆有定则,除鬼祟,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职责,但人间的害虫,自有人间自己处理。阿奴,我们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承了许多苦难,但你看看今天的襄城,这样的场景,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
阿奴道:“我想看到的?当然不是!这哪儿够!现在的襄城是什么样子?除了没人,有什么问题吗?我要襄城彻底变成一座死城!我要所有的怨灵都汇聚襄城,啃食襄城的气、灵、脉!我要所有跟襄城有关的人都生生世世活在噩梦里!”
“是吗?”柳含清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似乎被柳含清的语气激怒,阿奴拍了拍凌霜的手,凌霜瞬间释放出强大的怨气,向着几人扑面而来。
离情一个箭步冲到柳含清面前挡在了柳含清身前,穆天仇也提起炎宓向着凌霜去了。眼下,又是三人于凌霜缠斗在一起。
但现在的凌霜不是一人在与三人斗,整个襄城的怨鬼、地缚灵都听从凌霜的差遣,和在三人身边牵制。只是这次不同的是,乐无忧没有再城主府外观战。
在柳含清的空间结界里时,柳含清给了她一张隐符,在几人打斗时,乐无忧悄悄将隐符贴在了自己身上。
第四十七章 稚童(二 上)
阿奴也不知道乐无忧是何时消失不见的,更不知道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到他身边的。只是当他反应过来乐无忧在他身边时,脖颈处已经被一只簪子抵住,而这只簪子,正是柳含清出生时,柳东岳送她的伴生礼,凌云簪。
阿奴桀桀笑道:“一只簪子,你就想要我的命?”
乐无忧捏着簪子的手微微用力,将阿奴的脖子划开了一道小伤口道:“不,要取你的命不用这只簪子。你叫域鬼停下来,我师父有话要跟你说。”
阿奴被凌云簪划伤的地方不似正常人般流猩红色的血,他的伤口只有满是腐烂气息的黑脓。乐无忧似乎是怕这恶心的黑脓沾到凌云簪上,将凌云簪拿得里阿奴的脖子远了点。
阿奴冷哼道:“我不想听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说那些鬼话。你今日要了我的命,域鬼失控,只会大杀四方,你要是想天下人给我陪葬,就尽管动手。”
乐无忧笑道:“哦?是吗?域鬼没了一半,另一半还能动吗?”
阿奴脸色大变,呼吸陡然变得紊乱,他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叫凌霜停下来,我师父有话要跟你说。”乐无忧道。
阿奴一双眼怨毒地看着柳含清、凌霜等人的方向,双唇开合几次,凌霜顿时停下动作,迅速回到了阿奴身边。
阿奴冷哼道:“我今日也见识了,原来偷袭这等手段,仙门中人用起来也是顺手得很!”
柳含清道:“阿奴,我们只知道你心怀怨恨,但将凌霜炼成域鬼,你可想过凌霜的感受?”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说凌霜!”阿奴怒吼道,他双目圆睁,只是一只眼已经没了眼珠,就算睁得再大,也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而已。
柳含清道:“阿奴,你将凌霜变成域鬼前,凌霜死了吗?”
阿奴一愣,一只眼盯着柳含清似乎要将她生吞,喉咙里的“嗬、嗬”声似野兽般。他道:“与你何干!我告诉你,我和凌霜之间的事,谁都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有些感情,除了当事之人,谁都明白不了。或许阿奴对凌霜就是这样。其实,他又何尝想将凌霜变成如今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要是可以,他宁愿一个人受尽所有的苦,他不怕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不怕被天下人唾骂,只要能护住凌霜他什么都能干。
阿奴从离人疯那儿逃出来后,听到了关于城主纳妾的消息,都无需用脑,他知道,那个妾,就是凌霜。当初凌霜送他走的时候,两人说好阿奴离开后,会在外面打点安排,伺机将凌霜也救出来。
城主府对二人来说就是梦魇、是地狱、是拼了性命也想要逃脱的地方。之前凌霜就已经是困在笼里的鸟雀,如今城主要纳她为妾,是要将她一辈子困在那个大笼子里。
阿奴不能让凌霜待在那种地方。他找到城郊的弃尸处,那里是城里的人丢弃死猫、死狗等动物的尸体的地方,有时也会有人的尸体被丢弃在那个地方。弃尸的地方,最多的,除了尸体,就是座山雕。
第四十八章 稚童(二 下)
弃尸处怨灵聚集,怨气四溢。他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他没想到,原来半个月可以让人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半个月后的他,已经可以调动怨灵杀人了。
只是为了更快获得更多的力量,他和怨灵做了交易。许多怨灵、地缚灵将他的身体当做宿体,居住在他的身体里。作为交换,阿奴能够借用调动他们的力量。
当阿奴发现他的身体已经慢慢被啃食殆尽时,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起初他以为恶灵只是寄居在他身体里,可是后来,他的身体不断散发出尸臭味,受伤了也不会再流血,而是流出散发恶臭的黑脓,五脏六腑全都为恶灵所啃食,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各种灵填满的空壳。
事已至此,他也不后悔,因为他觉得,回报是巨大的。但是渐渐地,光是靠他一个人,已经渐渐不满足身体里的恶灵了。而且,整个襄城的其他恶灵也循着阿奴身上的尸臭味不断聚集。为了喂养这些恶灵,阿奴开始对一些孤身出入城郊的人下手,之后,对襄城的驻城官员下手。
慢慢地,阿奴已经强大到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对抗一队官兵。直到这时,阿奴去了城主府,他要带走凌霜。
他再次见到凌霜时,凌霜双目无神地坐在床上,脸上、手腕上一片青紫,表情木讷,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阿奴顿时觉得心如刀绞,这一切都怪他,要不是他太窝囊,要不是他每本事,凌霜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凌霜见到阿奴先是被吓到,随即认出了面前这个面目全非、身体畸形的人是阿奴,凌霜眼中的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凌霜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道:“阿、阿奴。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凌霜说着,快步向阿奴走去,凌霜正想抱住阿奴,阿奴却往后一躲道:“凌霜,我们走吧。这次,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们了。”
凌霜看着阿奴,愣愣道:“我们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阿奴道:“离开襄城,哪儿都行!我们离开襄城!”
凌霜苦笑道:“阿奴,我不能离开城主府了。我怀孕了。虽然城主是个混蛋,但这个孩子,我不能不要他。”
阿奴仿佛被雷劈重脑门般,顿时觉得有些晕:“怀、怀孕···那个老东西不是还没正式纳你进门吗!怎么···怎么会···”
凌霜道:“阿奴,别傻了。不过纳个妾而已,哪还管什么日子。”凌霜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道:“你不该回来的,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你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等会儿城主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
阿奴紧握着双拳,指甲扎进肉里,又有黑色的脓流出,同时身体里的恶灵和怨气也从伤口往外渗,凌霜见状,似乎察觉到了阿奴的不对劲。
“阿奴,你···你是不是···”
阿奴道:“我修了鬼道,现在身体里全都是怨灵。凌霜···你会怕我吗?”
凌霜看着阿奴,眼里全是心疼:“我怎么会怕你呢?修鬼道又如何?修了鬼道你就不是阿奴了么?”
阿奴心中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就是凌霜会因为他修习鬼道害怕他。但是凌霜没有,一如八年前她刚见到天生驼背的他的时候,所有人都骂他是怪胎,孤立他、欺负他,只有凌霜,愿意对他笑,愿意保护他。
第四十九章 稚童(三 上)
从小到大,他唯一的依靠,如今因为帮他逃跑,在城主府里受尽侮辱,如今还怀了孩子,阿奴一时怒火中烧,但看到凌霜,又不忍在她面前发怒。
阿奴道:“我们可以先离开襄城,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照顾你,等孩子出生了,我便帮着你抚养他。日后,他还能叫我一声···叫我一声舅舅。”
凌霜突然笑了,又向阿奴靠近了一点,伸出手摸了摸他有些杂乱的头发。
“阿奴,谢谢你。或许,跟你逃出去,一辈子躲起来也是···”另一种选择。凌霜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襄城城主一脚踢开凌霜的房门,阿奴一把将凌霜护在自己身后,一挥手召出一只恶灵,冲着城主去了。只是在恶灵即将捏住城主脖子的时候,一道符咒打向那只恶灵,瞬间将它打得魂飞魄散。
原来是之前大量百姓、官员的死亡,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请了几个修士前来查探,没想到刚到城主府便感受到冲天的怨气,循着怨气,几人便到了凌霜房里。
城主看到阿奴,恶狠狠道:“原来是你!你居然还没死!”接着又向几位修士道:“几位仙长,想必就是这个人了!还请几位仙长相助襄城,灭了这个祸害!”
几位修士感受到阿奴身上冲天的怨气和尸臭味,确定了这就是近来在襄城作祟的恶灵。因为此时的阿奴除了有个人类的躯壳,内里全是恶灵,几个修士甚至没有想过他是一个人,只以为他是一个强大的怨灵。
阿奴看了一眼凌霜,抓住她的手,打算带她一起走,可那几个修士一位他是要伤害凌霜,一个个用符咒的用符咒,用剑的用剑,纷纷开始攻击阿奴。
如今阿奴虽然怨力强大,但毕竟从未与人交手,与仙门修士交起手来还是处于下风。一名用剑的修士趁阿奴应接不暇之时,一剑刺向阿奴的心脏,凌霜见状,甚至来不及思考便向阿奴扑了过去。
修士的剑刺穿凌霜的身体,阿奴怀抱着瘫软在他怀中的凌霜,感受着凌霜的血浸湿他的衣衫,体温逐渐消退。
阿奴的身子控住不住地颤抖,表情因愤怒悲痛变得扭曲。
“凌霜!”阿奴几乎用尽全力吼出凌霜的名字,他再次看向几位修士的眼神变得凶狠异常。
接下来的一刻钟,阿奴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整个城主府已经几乎没有一个活人,他面前有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似乎是之前几个修士中的其中一个,他看着阿奴,眼中满是恐惧,身体不断颤栗,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奴看了他一眼,没有杀他,转身走到凌霜身边。
此时的凌霜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体尚有余温,只是双眼紧闭,了无生机。
阿奴咬紧牙关,任眼泪止不住地淌,他跪在凌霜的尸体旁,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膝上,轻抚着她的面庞:“凌霜···凌霜···阿···阿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剑!”
第五十章 稚童(三 下)
阿奴慢慢抱起凌霜,一时间,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凌霜死了,他唯一想要守护的人不在了,他的生活本就满是黑暗,如果不是有一个人一直像一束光一样照耀着他,温暖着他,他就是一块寒石,早就该被生活冻死算了。
阿奴身体里的恶灵开始躁动,他们寄住在阿奴身体里,与阿奴是共生共死,此刻感受到阿奴有寻死之心,便开始发疯似的想要逃离。
心都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会在意自己身体还有什么变化呢?阿奴本想,自己五脏六腑已空,怨灵全部逃离的话,他也就必死无疑了吧。还省得他自己动手。
可就在阿奴打算任怨灵出逃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凌霜身上有灵力波动。阿奴不可置信地看着凌霜,开始寻找灵力的来源,而就在凌霜的腹部,阿奴发现了灵力的来源。
凌霜是有孕之身,母已死,胎儿本也应当死去,可阿奴修的是鬼道,对灵魂的波动再熟悉敏感不过,他绝不会看错。
阿奴看向之前一剑刺死凌霜的修士的尸体,他手中还紧握着那把仙剑,剑身已经是光泽全无,看样子是一把认主的仙剑,剑灵为主人殉葬了。仙剑上,刻着它的名字,封灵。
封灵,阿奴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仙门中人却少有不知道封灵的名号的。叫封灵的剑其实远不止一把,确切地说,所有能以剑封灵的剑,都叫封灵。被这些剑刺中,只要是有灵体的,都会被封印,其封印时长会因使用之人和受刺之灵的强大程度不同。
所以,现在与其说凌霜是死了,不如说是她的灵魂被封印了。可是凌霜只是一个凡人,她这一封,就是永远。
尽管如此,阿奴却看到了希望。当初也没人想过他会在离人疯的手上活下来,他从离人疯那儿逃出来后也没想过自己能有如今这样的能力。只要凌霜的灵魂还在,就还有希望。
阿奴控制住身体中的恶灵,让他们无法逃走,他将凌霜抱到城主府的内府,找了间屋子将凌霜安置下来。
接下来他召来了方圆百里所有的恶灵,将城主府里的池体啃食得一干二净。之前那个侥幸活下来的修士早已逃得没影儿了。但阿奴不打算追杀他。
为了知道如何解开凌霜身上的封印,阿奴更加肆无忌惮地召恶灵,从一些凶狠至极的怨灵那儿知道了如何养域鬼,如何将域鬼的力量剥离。
在阿奴看来,只要他以自己的身体为载体豢养域鬼,再将能力抽离到凌霜身上,凌霜的灵魂就会拥有能够破开封印的能力,同时,所有因为养域鬼会带来的后果,都会报应到他身上。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阿奴开始为了养域鬼屠杀襄城百姓,为了使死去的百姓的灵魂都能变成怨灵,为他所用,他在城中散布恐惧、怨恨。
最终,襄城终是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座死城。
襄城越是死寂一片,阿奴便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怨灵越多,能够抽离到凌霜体内的力量也就越多。他相信,终有一日,他总是能打破那层封印,唤醒凌霜的!
第五十一章 稚童(四 上)
乐无忧看阿奴虽然叫回了凌霜,但毕竟她不知道阿奴会不会突然又发疯,因此一直拿簪子抵着阿奴的脖子。
柳含清道:“少卿,回来吧。”
乐无忧道:“可是,师父,若是他······”
“为师叫你回来。”柳含清道。
乐无忧闻言,只好听话放开阿奴,回到了柳含清身边,将凌云簪递给了柳含清。
阿奴摸了一把脖子上的黑脓,随手甩到地上,地面随即发出一阵滋滋的声音,沾上黑脓的地方被腐蚀出了一个小洞。
阿奴道:“你们当真不怕我现在反悔,再跟你们动手?”
柳含清道:“若是你脖子上没那个口子,或许我还需要担心,可现在,你试试还能不能将你身上的怨力送到凌霜身体里?”
阿奴闻言,脸色大变,暗暗试着将自己的怨力渡给凌霜,却发现自己无法将怨力送到凌霜身体里,更是跟自己身体里的恶灵失去了联系。
阿奴怒道:“修仙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越是卑劣的手段越是用得顺手。”
穆天仇闻言,掏了掏耳朵道:“你这个人,说话还真是难听。你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好不好,我好歹是靠野蛮走江湖的。”
阿奴冷哼一声,没有搭理穆天仇。
柳含清道:“我本也不愿用这样的办法,可我若不这样,你不会这么冷静地跟我们说话吧。”
阿奴道:“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来这儿不就是因为我习了鬼道,多杀了几个人吗?今日不过就是代表仙门百家来除我这个祸害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来这儿,是因为你杀孽太重,但现在,我想帮你。”柳含清道。
阿奴闻言,先是忍不住嘲讽地嗤笑一声,但当他看见柳含清双目直直盯着他,眼中满是坚定与自信时,他的呼吸猛然顿了一下。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居然能有这样的说服力。
“阿奴,我知道,你不信我们,”柳含清继续道:“但你应该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即使你如今域鬼将成,但凌霜身上的封印还是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这与当初告诉你如何炼炼域鬼的恶灵所说的一样吗?”
阿奴眯着眼,压着嗓子道:“你什么意思。”
柳含清道:“现在的凌霜,不过是一句傀儡而已,她的灵魂,仍旧被封印得死死的。更糟糕的是,她的灵魂长期受域鬼怨力的影响,如今已近快被同化成怨灵了。”
阿奴突然怒道:“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让怨气沾染过凌霜!我渡到她身上的力量都只是普通的灵力而已!她怎么可能被同化成怨灵!”
离情似乎忍不了阿奴这般自欺欺人的傻气,开口道:“你靠怨气炼化的力量,全都是怨力,哪来什么灵力可言。”
阿奴,似乎一时间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红着眼眶哽咽道:“那你们说,凌霜她···凌霜她怎么办!我···我不要她变成怨灵···我不要她变成怨灵!”
“凌霜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谁都可以变成怨灵,但是她不可以。”阿奴对自己说话般喃喃道。
他抬起头,看向柳含清等人,又凶狠道:“说!你们是不是有办法救凌霜!”
第五十二章 稚童(四 下)
他抬起头,看向柳含清等人,又凶狠道:“说!你们是不是有办法救凌霜!”
语罢,他又低头,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我求你们了,帮帮我···帮帮我···凌霜不可以的···她不能变成怨灵啊······”
柳含清走到阿奴身边,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站在阿奴身后面无表情、双目漆黑的凌霜。她牵起凌霜的手,感受着她冰冷的身体,要是她没有被怨力侵蚀这么久的话,本来还有救。
“阿奴,我不想骗你,就算唤醒凌霜,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只要你肯配合,我定保凌霜灵魂完整,送她入轮回道。”柳含清道。
阿奴身体摇了两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坐在地:“我以为,我在救凌霜,想不到,我才是害了她的人···呵,我如今,又还能多奢求些什么?”
他看着柳含清继续道:“修仙的,仙道鬼道,我都不懂,我是傻,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我希望你没骗我。需要我干什么,你说吧。”
柳含清突然很可怜阿奴,他为了救一个人,屠了一城的人,最后却发现,自己才是真正害了凌霜的人。他这样的人,可恨吗?可悲吗?可怜吗?
柳含清道:“你和凌霜一个是域鬼的源,一个是域鬼的形,要解开凌霜身上的封印,必须先断了源泉。”
阿奴道:“简单,要我的命是吗?那边不是有个手上拿剑的吗?”
穆天仇拿着炎宓,用剑柄敲了敲自己的后肩道:“我这一剑下去,那就是从源烧到形,凌霜也跟着烧没了,这可不行。”
阿奴道:“这么说来,我得自杀咯?好说。”语罢,阿奴掌心黑气翻涌,他提起手掌,向自己的前额拍去。
柳含清揽住凌霜,偏过头去,穆天仇按着乐无忧的肩膀,将她转向了另一边,离情闪身挡在了柳含清面前。
······
柳含清怀里的凌霜身子一软,瘫在了柳含清肩头。离情仍旧挡在柳含清身前,没人转身去看身后的景象。活人变成尸体,也不过一瞬罢了。
随着域鬼的源断了,凌霜身体里的怨力也开始消散,柳含清握住凌霜的手,缓缓向凌霜的身体里输送灵力。
先是将怨力、怨气排尽,接着温养凌霜的灵魂,触动封印,一点点的,慢慢的,引导神识归位。
夜色缓缓降临,夜风拂过,襄城里已经不再弥漫着刺骨的阴冷。柳含清握着凌霜的手,没能感受到她身体回暖,但是怀中的凌霜,缓缓睁开了双眼。
柳含清深吸了一口气,恼恨地闭上双眼。还是失败了!虽然,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没办法救活凌霜,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成了定局时,她还是忍不住恼自己无能。
凌霜睁开眼,见自己躺在柳含清怀中,她开口道:“仙君···这是怎么回事?阿奴呢?”她的声音虚弱而单薄,轻易便随着夜风散尽了。
离情闪开身,将身后的阿奴暴露在凌霜眼前。
此时的阿奴,紧闭着双眼,没有呼吸,没有温度,一动不动地躺在夜色中。
凌霜睁大双眼,微张着嘴,似乎是想哭,却发不出声音,眼中没有半滴眼泪。
第五十三章 与共
凌霜刚刚苏醒,双腿无力,她想到阿奴身边去,却走不动。她离开柳含清的怀抱,奋力向阿奴的方向爬去。
柳含清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拒绝了。凌霜道:“仙君,我才是域鬼,你们杀了我就是。阿奴他···阿奴他拿自己的身体养怨灵,本来就活不久的···何必,那么急着要他的命呢。”
柳含清道:“凌霜,我···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阿奴。你们都是域鬼,你现在···你现在也不过是灵魂暂时归位,你的身体,已经死了。”
“是啊,”凌霜叹道:“也对,连体温都没有,我又怎么可能是个活人呢?对不起,仙君,我懂的不多,哪还能怪你没留阿奴一命。”
凌霜一点点挪到阿奴身边,将阿奴搂在怀中,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我们阿奴,小时候老睡地板,可是地面太凉,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生病呢?现在,也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说睡就睡在地上了。真是一点都不长记性。”
“仙君,阿奴他本性不坏的。是我没能护好他,让他受了太多委屈,不过十几岁一个孩子,就整日在地狱门口游荡。我站在人间想拉他一把,本以为能把他拉回来,却没想到,我是一把把他推得更深了。”
“这孩子脾气拧,性子又怪了些,不招人待见,但他心思纯良,也从来没想过害谁。他犯的这些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惹出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唤我一声阿姊,明明都说要当我孩子的舅舅了。算了,今生听不到他唤我阿姊,就求来生他能和我在投生在一家,那时他不想喊也得喊了。”
凌霜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许久。渐渐地,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她的灵魂附在已死的肉体上太久了,现在,肉身已经承不住她的灵魂了。
凌霜更抱紧了阿奴一点,闭上了双眼,静待魂魄离体。
一个灵魂被恶灵裹挟,一个入了轮回道,生不能与共,死不能与共,今生不能共患难,来生亦不能同享乐。
这样的真相,怕是谁都受不住。柳含清不会告诉凌霜,来世,她不会再记得阿奴,今生她也不必带着悔憾死去。
柳含清看着面前依偎在一起的凌霜和阿奴,他们此次前来襄城,本是为除祟而来,没想到,最终却是阿奴自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世间之事本就难说,该为阿奴屠了满城的人愤怒吗?可如今看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犯下了这么大的过错。说是阿奴毁了心性,入了鬼道,但又是谁毁了他的心性呢?
世间有道,万物自证其道。仙门中人守护苍生,却不插手凡间之事。不管阿奴犯下什么过错,现在柳含清眼中只有一对为了彼此舍弃一切的姐弟。
仙门中也有不少宗门世家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行的既然都是害人的事,那仙道、鬼道、魔道的区别到底在哪儿呢?
柳含清思绪飘了一会儿,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阿奴腹部开始有东西不断在蠕动,似乎想要挣脱这层肚皮的束缚。
下一刻,阿奴的肚皮破开,一个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人形物从阿奴肚子里挣扎着,向柳含清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离情、穆天仇见状,一同向柳含清的方向扑去,由于离情一直站在柳含清身边,离情这一扑就直接挡在了柳含清面前。
那黑色的人形直接撞上离情胸膛,在接触到离情身体时便化作一滩黑色的粘稠液体,一整个糊在了离情身上。液体还散发着腥臭气,恶心至极。
但离情却觉得,在这些黑色粘液扑在他身上的同时,有另外一股力量,穿透了他的身体。
穆天仇见离情挡住了那个黑色人影后身上满是散发着腥臭气的黑色粘液,赶紧向后退了两步,捂着鼻子道:“我去,这什么鬼东西啊,熏死人了!”
离情面色一白,突觉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翻了上来,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身形也晃了两下。
柳含清见状,赶紧上前扶住离情道:“离情,怎么回事!你···”她摸了摸离情的脉搏,心头咯噔一下。
“这滩黑色的东西,似乎是养在阿奴身体里的恶灵,阿奴已死,他们失去了寄主,估计是拼着最后一口劲要拉个人垫背。”离情稳了稳气息道。
柳含清扶着离情,转头对穆天仇道:“穆天仇,离情受伤了,我要即刻带他回含清山,少卿没有灵力,不能瞬行,你御剑将她带去含清山。”
穆天仇皱眉惊叫道:“我这炎宓上全是火,你不怕少卿被烧死?”
柳含清很是不客气地回呛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火能收。”
穆天仇:“···我真是欠你的。”
还没等穆天仇话完说,柳含清便带着离情一个瞬行回了含清山。
柳含清将离情扶回房间,正运灵力想要替他疗伤,却被离情阻止了。
“师父,可否容我先将身上的衣服换下,这···这东西我实在是一刻都不能再忍受了。”离情道。
离情本就略有些洁癖,这些黑色腥臭的粘液在他身上折磨的他分分钟想把自己洗个百八十遍,只是他现在受伤了,不太方便,但让他继续穿着这衣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柳含清秀眉一竖道:“换个头!”说着,便用法术直接将离情的外袍扒了下来,再将他的里衣从胸口处扒开,只见离情胸膛上被黑影撞上的地方泛着青紫,皮肤周围还有黑气缭绕。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离情身上青紫的地方,伸出手碰了碰,问道:“疼吗?”
离情看着半倚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扒拉着自己的衣领,一只手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柳含清,一时间忘了自己带着伤,只微微勾着嘴角,不住地压抑自己的笑意。
没得到离情的回答,柳含清再加重了些手上的力道,问道:“疼吗?”
离情吃痛,倒抽了一口凉气道:“疼啊,师父。”
柳含清垂着眼,抓起离情的手,往他身体里送着灵力,一面驱散黑气,一面修复着离情的身体。
柳含清此刻低着头,眼中泪光闪烁。离情看不见她的表情,还以为她只是在替他疗伤。
那些怨灵的最后一击,说起来,不算强,如果打在穆天仇身上,估计不会这么严重,但离情不一样。现在离情以为他只是沾了些鬼气,受了点撞击,但真正令柳含清害怕的是,受了这一击,离情的身体出现了残缺。
换而言之,离情现在的血肉骨头,都是散的。
第五十四章 如烟(一)
柳含清心中一直藏着一件事,她为了这件事骗了自己的家人,骗了离情,骗了天下人,也骗了自己。
她本以为就这么一直骗着,日子久了,也就成真了。
只是,如果。
如果,总有力量逼着你去认清一切,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也就只有面对了吧。
离情就是景夜,柳含清一直都知道,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因为离情,是她一手创造的。
离情多少岁了?两百来岁吧。算来,就是堕神景夜死后不久。
千年前,景夜掳走柳含清,确确实实将她囚禁了许久,但却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柳含清想过逃,也逃过许多次,只是每次都会被景夜捉回去。
她不明白,景夜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带走一个人,当宠物养着?为此从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中途离开?为此放弃即将到手的整个仙界?
她不明白的事太多,她也无法从景夜手上逃脱,日子一长,她便自然而然地在东海神屿上定居了。
景夜很放纵她,除了不让她走,几乎什么事儿都会随她的心意。东海神屿上没有人,为了给她解闷儿,景夜赋予了神屿上的精怪人形;她有食五谷的习惯,景夜为她设灶做饭;她想念家中父母兄长了,景夜便命仙鹤为她送家信······
这世上对柳含清好的人有许多,她的父母兄长无一不把她捧在掌心,有挚友乐无忧,也有跟脑子抽风似的围在她身边的追求者。只是她看不懂景夜,囚禁着她,又放纵着她。
起初她很是恼怒,因为幼年时有过类似的被拐走的经历,这是她记了几百年的“深仇大恨”,她只以为往事要重演,但这次,不同。
景夜似乎不擅言辞,因此很少与她说话,但怕她无聊,便每天拉一个能说会道的精怪给她讲故事,而他自己则坐在一旁跟雕塑似的痴痴地看着她。
柳含清很喜欢景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故事仿佛是永生永世也读不完的。
她时常能在他眼中看到温柔的碎光,又时不时能发现杀伐、悲伤、恐惧。千千万万的情绪,全都揉碎了融在那样一双眼里。柳含清不禁想一探究竟,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似乎每天都只是在重复前一天的事情。柳含清从来就不是个安生的主儿。既然东海神屿上没有什么趣事,那她便创造些趣事。
这天,柳含清学着凡间女子的样子,做了些胭脂口脂出来,她虽对涂脂抹粉一窍不通,但好歹在凡间转悠了那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但柳含清做这些东西却不是给自己用的。近几天有一只兔子精,每日都到她身边陪她聊天解闷儿。只是她也不傻,那兔子精虽说是来陪她的,眼睛却是一刻都没从景夜身上离开过,但凡带了点儿脑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柳含清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那兔子精也还算乖巧可爱,她是做惯了媒的人,如果在这东海神屿她也能促成一桩姻缘,那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今日那兔子精来的时候,还是同往日一般,虽坐在她身边,一双眼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景夜。柳含清俯身,将嘴凑到兔子精耳边道:“小兔子,动春心了?”
那兔子精猛地转头看向柳含清,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羞怯和惊慌,此刻她眼珠红红、面颊红红,见柳含清一脸调笑,慌忙道:“上、上仙说笑了,我没有。不过是···不过是因为我修炼这么久也未得人形,多亏了那位大人才得以化形,所以···所以···”
“所以,为表谢意,打算以身相许?”刘含清坏笑道。
兔子精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十分仰慕,对,仰慕而已。”
柳含清又凑到她耳边悄悄道:“仰慕和爱慕,一字之差,你分得清吗?”说完,她又坏笑道:“相信我,你呀,就是爱慕他。”
兔子精看着柳含清,眼中有些许迷离,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问道:“那,那依仙君所见,我应该如何是好啊?”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身子道:“以我在风月场浪荡了这么多年的经验,男人啊,都喜欢有脂粉香气的女子。我帮你化个妆,你去他面前晃两圈,他自然会注意到你。”
这些话,本也就是柳含清的经验之谈。
她看凡间的男子大多喜欢涂脂抹粉的女人,就算喜欢的女人不爱化妆,只要她偶尔化上一化,那男人定会欣喜若狂。由此看来,男人对脂粉这些东西有着天生的偏爱。
这小白兔自出生就在东海神屿,从未踏出过半步,她哪儿知道人间竟有胭脂水粉这样的东西呢?她如今既动了春心,柳含清作为一个最喜成人之美的好仙家,定要好好帮上一把。
这兔子精自出生起,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初见景夜时便觉得若是自己也能修得一副这般好的皮囊就好了。随后,又看见柳含清。
柳含清与她性别相同,又生得精致动人,她更是向往了。
而景夜、柳含清二人明显修为凌驾于整个岛屿上的所有生物,因此,这小兔子对柳含清的话那是深信不疑。
既然柳含清说了只要涂上脂粉,景夜便会注意到她,那她便要试一试。
柳含清见说服力了兔子精,拉着她便往暗处跑,临走前还转头对景夜道:“我与这小兔子有些悄悄话要说,你不要跟过来。”
景夜本来是一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柳含清身边的,但如今柳含清似乎已经放弃逃跑了,再加上他自信就算柳含清还想着跑,他也能追回来,便点头表示不会跟上去。
只是柳含清拉走兔子精时又回头很是不怀好意地盯了景夜一眼,也不知为何,景夜只觉得心中微微发毛。
这边柳含清拉着兔子精的小手,很是开心地往她脸上上着脂粉。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柳含清看着兔子精的小脸,似乎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看凡间的女子在自己脸上操作一番似乎一个个都变得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为什么她一番操作下来,本来清秀可爱的小白兔就变得,唔,微微有些不堪入目了呢?
第五十五章 如烟(二)
柳含清细细端详着小白兔的脸。嗯,还真是小白兔,白得不得了,两腮到是“艳若桃花”,只是似乎这样的腮帮子并不比原本好看。小嘴儿呢,此刻也跟吃了人似的,略略有点吓人。她本来还在想,要不要还给她画个眉什么的,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就算她画眉画得再好,也救不了这张脸了。
可是,为什么呢?柳含清不明白。她明明跟凡间女子的手法一模一样,没理由她化出来就是这般模样啊!既然不是她的问题,看来那只能是这小白兔的问题了。
兔子精见柳含清一脸复杂地看着她,不禁有些紧张好奇,她道:“仙君,可是有什么问题。”
柳含清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哎,这事儿本来也怪不得你。但···要知道,不是每一副皮囊都适合化妆的,你呢,好巧不巧,便是不适合的那种。”
兔子精闻言,眼眶一红,红红的瞳孔上随即覆上一层水雾,本来很是可怜的表情,配上略有些吓人的妆容,竟吓得柳含清退了半步。
柳含清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小兔子,我还是先帮你将妆洗掉吧。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总能让景夜注意到你的。”
景夜等了两人许久,一直没见两人出来,他也不知为何,总有一些慌张,便寻去了。他本只见到柳含清的身影,可又上前两步后便见柳含清面前有个恶鬼似的女人,景夜大惊,神屿上怎么会有恶鬼!
他一个闪身挡在柳含清身前,正打算一招灭了面前的小鬼,却发现气息不太对。
这哪儿是个小鬼!分明是那只兔子精!
景夜一招没收住,术法虽散了,手却伸了出去,他赶紧卸力,手便搭在了兔子精的肩头。
兔子精受宠若惊地看着景夜,以往他连眼神都不会多给她一个,今日他竟主动将手放在了她肩上,一双眼还直直地盯着她。
柳含清见景夜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出手伤了那兔子精,她又急忙挡在了兔子精面前。
景夜收回手,皱着眉看了柳含清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喜欢?”
柳含清一时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愣的点了两下头。
景夜复杂地看了柳含清一眼,转头走了。
小白兔在柳含清身后,抓着柳含清的手臂,有些娇羞道:“仙君,刚刚那位大人看我了,还将手搭在了我肩上。”
柳含清看着一脸幸福的小白兔,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就在刚才,她差点就要丧命在她一心想着的大人的手下了。
“仙君,你果然没骗我,那位大人果然喜欢会用胭脂的女子,仙君,我可以跟你学学怎么用胭脂水粉么?”兔子精睁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柳含清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样单纯的孩子带入不归路,语重心长道:“小兔子,你···真的不适合这些东西,刚刚···刚刚···”景夜只是将你误认为恶鬼,打算击杀你。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柳含清终是没说出口。
“刚刚景夜似乎很是喜欢你的样子,或许他口味特殊吧,你若是喜欢,我教就是了。”
那兔子精绕着柳含清蹦跶了两圈,开心地喊了两句“谢谢仙君!”
柳含清揉了揉太阳穴,思考着要怎么告诉景夜,以后看见这小兔子的时候一定要冷静。
兔子精蹦跶了两圈后突然停下来,支支吾吾道:“那个···仙君,那位大人的名讳,是景夜吗?”
“是啊。”
“那您的名讳是···含清吧?”
“是啊。怎么了?”柳含清不知道这小兔子又想到了什么,问道。
“仙君···您一直叫我小兔子,可是···我也想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仙君,可以为我赐名吗?”兔子精仿佛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脸坚定地看着柳含清。
东海神屿这个地方,一直有着特殊的禁制。岛上灵气浓郁,本来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但对草木兽类来说,却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岛上的生灵或许很容易修得灵识,也不会走向妖道,但却永远不得人形,除非有外力相助。
因此岛上的生灵都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
这兔子精跟在柳含清身边久了,自然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柳含清一想,一直叫她小白兔似乎也不妥,那就干脆替她起个名字好了。柳含清沉思了一会儿,眉头越锁越紧,叫个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兔子精见柳含清一脸烦恼的样子,试探问道:“仙君···我···我是不是还不够资格取名字啊?”
柳含清捂着脸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只是,我还从未为人取过名字,不如,我去问问景夜,让他给你赐名可好?”
兔子精双眼一亮,眼中跟有烛火跳动似的:“真的!谢谢仙君!”
柳含清摆了摆手道:“好说好说,我现在便帮你问去。”
那兔子精羞涩地点点头,得了柳含清的许可,拉着她的衣袖躲在她身后,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找景夜去了。
景夜见柳含清朝他走了,上前两步问道:“何事?”
柳含清道:“景夜啊,说来你也是上古神祗,今日请你帮个小忙可行?”
景夜狐疑地打量了柳含清两眼,自柳含清被他掳到东海神屿,便很少与他说话,向现在这般和颜悦色更是少见,他沉声道:“何事?”
柳含清道:“我身后这小兔子,既然已经得了人形,我想着也得给她取个名字。可我实在是不擅此道,不知可否请你帮她······”
“小白。”景夜道,说完便转身走了。
柳含清看着景夜的背影有点懵。小白?这般随意?那她之前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岂不是很傻?再者,怎么能给这么可爱的小兔子用这么随意的名字呢?
她转身抹了抹小兔子的脑袋道:“小兔子,你放心,你的名字······”
“小白,真好听,我的毛色也是白色的。景夜大人,真是有心了。”
柳含清睁大眼睛看着小白,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自己如此费心地想给她去一个好名字,而她现在竟对“小白”这个名字这般喜爱。
柳含清有些不死心地问道:“小兔子,你看纯稞二字可好?”
小白道:“纯稞···真好听!仙君,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将这个名字送给我妹妹可以吗?”
柳含清嘴角抽了抽,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第五十六章 如烟(三)
翌日,小白到柳含清身边时,便见一群得了人形的精怪围在柳含清身边,景夜则是坐在一旁定定地看着柳含清。
柳含清只觉得额角十字跳动,一时十分无语,对景夜道:“你···这是干嘛!”
她今日一早便被私语声吵醒,一睁眼便看见景夜带着这么浩浩汤汤一群精怪围着她,那些精怪一个个面露惊慌之色,仿佛她这一睁眼,便要将他们悉数就地正法似的。
景夜道:“你不是喜欢将人画成恶鬼的样子么?我将他们带来与你解闷。你随意画就是了。”
景夜也很是不明白,柳含清怎会有这般恶趣味,但既然她喜欢,他也不想问缘由。她天生就是闲不住又耐不住寂寞的性子,“陪”他住在东海神屿本就是委屈她了。因此,就算她喜欢的东西再奇怪,他也会尽力满足她的。
柳含清嘴角抽了抽,道:“谁告诉你我喜欢将人画成恶鬼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他们变成真正的恶鬼。”
此话一出,景夜身边的精怪们更是吓得抖了三抖,跪在地上惨叫道:“仙君饶命啊!仙君饶命啊!我家中还有老小,仙君发发慈悲吧!”
景夜皱眉道:“含清,别闹。他们是神屿的精怪,自小沐浴天地灵气,就是我也没办法把他们变成恶鬼,你这个要求,我做不到。”
小白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不明所以,悄悄溜到柳含清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仙君,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含清见小白来了,一把搂住小白的肩膀道:“景夜,你看好了,我呢,并不喜欢恶鬼,小白会陪着我的,你赶紧让这些人回去,没事儿别吓人家。”
景夜盯着柳含清看了一会儿,挥了挥手,示意精怪们回去,一群人一溜烟儿似的消失在了柳含清眼前。
景夜道:“含清,你的喜好我实在摸不清,往后你喜欢什么直接告诉我,我不擅猜测。”
柳含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拉着小白便往外走,经过景夜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悄悄骂了一句“白痴”。
小白被柳含清拉着,一双眼无限留恋地看着景夜,今天她脸上没有昨日的妆容,景夜便是连多的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这更坚定了她景夜喜欢她化过妆的样子的想法。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人身上,舒服极了。柳含清将小白拉到神屿靠海的边缘,那里有一块巨石,正好容得下她二人躺在上面。
柳含清刚坐到石头上,小白便蹲在她脚边满眼希冀地看着她:“仙君,今天您可以教我用脂粉了吗?”
柳含清眼睛一闭,实在不好拒绝这么可爱的孩子,便道:“小白,你要知道,这技术不是一日能成的,我今日可以教你,可若是达不到你要的效果,也不要气磊,多练则能摸其门道。”
小白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嗯嗯,小白知道的,只要仙君肯教,我一定好好学!就算做不到仙君那般出神入化,我也会好好练习,争取早日得仙君一二分皮毛的!”
柳含清无奈,便掏出那些她自己做的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地塞到小白手上,道:“此道最重要的是亲自动手,接下来,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
小白乖巧点头,柳含清依着自己曾经看见的凡间女子的手法,一点一点描述给小白听,明明是一样的手法,相同的东西,同一张脸,小白画出来的效果却与柳含清截然不同,一番动作下来,小白本就清丽可人的面庞多了些风情妩媚,是真真正正的“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柳含清不禁惊叹道:“小白!你对此道似乎颇有天赋啊!你这今日已经成了七八分了!”
小白惊喜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
“嘻嘻,那也是仙君教得好。”小白低头害羞道。
柳含清转头看了看身后,景夜果然早就跟了上来,一直远远地看着两人。
柳含清对小白道:“小白,你看后边儿,景夜就在那儿,你去他身边转一圈。”
小白一愣,双颊上迅速覆上一层绯红道:“仙君···我、我过去说什么啊。”
柳含清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你就跟他说,我今日想吃点儿新鲜的东西,让他想想今日午膳用什么。”
小白抿着嘴,强忍着心头的害羞和嘴角的笑意,花儿似的飘到了景夜身边,道:“大人,仙君说今日想吃些新鲜的东西,请您想想今日午膳吃什么。”
景夜扫了一眼小白,表情似雕塑般毫无波动,也未搭话,朝着柳含清去了。
小白看着毫无表示、自顾自离开的景夜,有些慌乱,有有些委屈。这位大人还真是,好歹回人家一个字啊!
柳含清见景夜没搭理小白便向自己走了过来,被抛在身后的小白撅着小嘴,明显是委屈了,柳含清霎时间气就上来了!
这小白本就天性单纯,善良可爱,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这景夜倒好,竟无视小白!要知道,她可是喜欢小白喜欢到巴不得认她当女儿呢!如若不是她偶然发现自己年龄似乎还没小白大,早就要跟小白提认女儿的事儿了!虽然如此,柳含清也确实是将小白当女儿疼爱的。
柳含清看着小白委屈巴巴的样子,心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景夜走到她面前,道:“想吃什么?”
柳含清瞪着景夜道:“想吃了你!”
景夜一愣,随即耳朵尖镀上了晚霞的颜色,道:“含清,不妥。”
柳含清见景夜神色有异,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为了给小白出气,她朝景夜走了两步,两人距离拉近,柳含清踮起脚抬头,发现离景夜的耳朵还有一段距离,便伸手拉了一下他的领子,将他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
“景夜我告诉你,小白这么喜欢你,你要是欺负她,我饶不了你!估摸着你也二十多万岁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小白对你的心思,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你要是让小白难过的话,我烦也能烦死你!”柳含清恶狠狠道。
景夜被柳含清扯了一下领子,随后耳畔便是柳含清吐气间温热的气息,他将每一个字听得真真切切,却无法凝神去思考她话中的意思。
第五十七章 如烟(四)
柳含清语罢,放开景夜,还顺手将他推了一个踉跄。随后到小白身边,拉起小白就往回走。
小白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问道:“仙君,我是不是没画好,那位大人才不理我的呀。”
柳含清咬牙切齿道:“小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人就是一木头疙瘩。”
“不、不!仙君,你别这么说,大人他只是不擅言语,应该是我还做得不够好。”小白道。
柳含清叹了口气道:“小白,景夜他整天跟个雕塑似的,连表情都没有,我知道他长得好看,可你总不能因为他的相貌便这般喜欢他吧。他这个人,不值得你这么喜欢的。”
小白突然双手拉住柳含清的胳膊,很是正经地看着柳含清,鼓了鼓腮帮子道:“仙君,小白喜欢的,不是大人的长相。我见过的人太少了,您和大人都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喜欢大人是因为,大人的眼睛。”
柳含清一愣,确实,景夜的眼睛是最富有故事的一双眼,二十万年,多么漫长的生命啊,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或喜或悲的事。除开他性子冷淡,表情单一的缺点,柳含清也是喜欢他的眼睛的。
小白继续道:“可是,也不是大人所有的眼神我都喜欢。大人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又好像很悲伤,但是···但是大人看仙君你时的眼神,就像甜甜的云朵一样,那样的眼神,我最喜欢了。”
柳含清疑惑道:“甜甜的云?”
小白道:“emmm,我觉得,大人看仙君时的眼神软软的,像云一样,但是又很像住在我家隔壁树下的熊精曾给我偿过的蜜的味道,所以,是甜甜的云。”
柳含清闻言,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当初景夜掳走她的时候就像是预谋已久,两人明明从未见过,但她刚刚出现在弑神之战的战场上,景夜便抛下一切将她带到了东海神屿。
到了神屿以后,也算是对她百般的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她一直以来,都和景夜赌着气,虽然不吵不闹,却也很少看他,和他搭话。
这么说来,景夜几乎是时时跟在她身边的,不论她在做什么,他都在一旁看着,本来只以为景夜是在监视她,怕她逃跑,可小白这么一说,那他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自己?
柳含清搭着小白的肩膀,微微弯腰平视着小白,问道:“那小白你告诉我,景夜什么时候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小白道:“仙君,时时刻刻哦。每日你与我聊天,你看着我,我便看着大人,大人看着你的时候,眼睛可好看了。”
柳含清突然脑子有点懵,她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也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想,她应该怎么面对小白,她对小白道:“小白,我今日略有些乏了,就先休息了,你先回家吧。”
小白点了点头,化为原形蹦蹦跳跳地跑了。
柳含清现在脑子里有些混乱,照小白的说法,景夜心里的人是她,但她在弑神之战之前从未见过景夜,没理由他刚见到她就认准了她,要将她掳回东海神屿当“压岛夫人”。而且,她一直以来对景夜都心存芥蒂,当初自己的四个哥哥也没少在他手下吃亏。
景夜回来时柳含清正坐着发呆,他好不容易消化了柳含清之前对他说的一番话,一回来便见柳含清神游似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景夜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想想应当准备什么午膳,毕竟柳含清已经提出了想吃点儿新鲜的东西。
还没等景夜完全转过身,柳含清开口道:“你心悦我?”
景夜身子顿时僵住,转身的动作做了一半,他机械地转回身体,直勾勾地看着柳含清。
柳含清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撞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点都不像小白所说的,像甜甜的云。
景夜道:“你方才明白?”
柳含清呼吸一顿,脑子里嗡嗡的响声一片,一句“你方才明白?”在她耳边反复回荡。
什么叫“你方才明白”?他言下之意是我早该明白?可他从未提过半个字,我拿什么明白?更何况,就算我早就明白···就算我早就明白···我又能做什么呢?
满屋子的空气似乎停止流动了一般,两人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更加用力。四目相接,好像转头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景夜突然开口道:“你···你少与小白待在一起。”
柳含清一歪头,又不明白了:“为何?”
景夜咳了一声道:“你这几日,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
景夜本来会每日安排几个能说会道的精怪陪着柳含清,但近来柳含清似乎十分喜欢小白,每天都会和她腻在一起,原本柳含清腻了还会没事与他搭话,就算都是些指控他的话,他也很是开心。但是近来,她和小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柳含清也不会没事来“找他麻烦”,饶是他这样习惯了寂寞的人,也觉得有些无聊了。
柳含清转了转眼珠子,问道:“景夜,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吃小白的醋啊。”
景夜竟有些微怒道:“胡闹!”
吃小白的醋?小白不过是个兔子精,受神屿禁制影响,要不是他,她连人形都化不成。更何况,小白是女的,有什么醋可吃?她不过是每日与柳含清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点,只不过是每日和柳含清说的话多了点,只不过是与柳含清亲密了点···这么说来,真是该杀。
想到此处,景夜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红光。这红光柳含清见过,景夜起了杀心时眼中便会如现在般浮起一层血色。
柳含清冷声道:“景夜,你在想什么。”
景夜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杀念。他本不该如此轻易便动杀念的,他伸手摸了摸胸口,和他的心脏一起,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堕神印。这堕神印是当初天帝亲手打入他身体里的,若不是这堕神印,他不会满身戾气,若不是这堕神印,他也不会轻易便动杀念。
第五十八章 如烟(五)
自柳含清知道了景夜的心意后,两人的相处方式便变得诡异而尴尬。小白也因为被景夜限制了陪柳含清的次数,更少出现在柳含清身边了。
只是柳含清却觉得这样对她反而是种解脱,毕竟她明知道小白对景夜的心意,又知道了景夜心中的人是自己,若是让她同时面对两个人,她怕是要疯。
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景夜是不是有什么要事,总是不在身边。柳含清既觉得他不在身边乐得自在,又有些好奇他到底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这日,景夜是踩着月色回来的,往日这个时候柳含清定然已经入睡,但今日,她一直等到了景夜回来。
只是,虽然等到了景夜回来,柳含清却并不开心。景夜的身上满是黑色的血迹,十指的指甲缝中也卡着黑红色的血肉。他的眼中还有未消退的红意,唇瓣血色全无,整个人恍若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魔。
景夜看到正等着他回来的柳含清,忽然转身迅速向外飞身而去,柳含清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能似的追了上去。
景夜此时似乎十分虚弱,柳含清追上他并没有费什么力气。柳含清伸出手抓住景夜的肩膀向后一扯,出乎柳含清意料的是,景夜就这么被她扒拉得一个踉跄,向后倒了去。
柳含清赶紧一个旋身接住景夜,将他护在怀中。
柳含清看着怀中气息虚弱灵力全无的景夜,问道:“景夜,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
景夜深深呼吸了两次,开口道:“无碍,不过跟堕神印斗了会儿法,休息两天就好。”
“堕神印?”柳含清虽是金仙,但神界已经毁了十多万年,神界的事情她也不清楚。她只道堕神印是个会封印神力、区别堕神和神的一个封印,却不知道它竟会对景夜有这般大的伤害。
柳含清抓住景夜的手,将自身灵力送到景夜体内,她从未觉得一个人的身体竟会像个无底洞般,不论她送了多少灵力到景夜体内,景夜都不见好转半分。
景夜打断她输灵力的动作道:“含清,没用的,两日后我自会恢复,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体内的堕神印是天帝亲手打下的,其戾气之重,不可估量。过去这十多万年,景夜和堕神印交过多少次手,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若是他控住不住堕神印,他便会真正失去控制,成为一个杀戮神,那时,他的世界就只有毁灭两个字。
所幸他和堕神印抗争了这么久,他从未输过,现在,他找到了柳含清,就更不能败在堕神印手上了!
柳含清将景夜扶起,带回神屿阁。两人在东海神屿上一直都住在此处。神屿阁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阁楼,但自景夜将柳含清带回,景夜便依着柳含清的描述将神屿阁生生改成了第二个含清府,因此,柳含清对神域阁的构造比景夜还熟悉。
柳含清将景夜扶回寝殿,看着他满身的污血,身上还有皮肉之伤,道:“景夜,你这伤需得处理一下,要不···你自己先将身上的衣服换一下,我等会儿再进来为你上药?”
景夜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眼里嫌弃的意味都快溢出来了,他点点头道:“好。”
柳含清闻言,转身正打算出去,却听见身后“扑通”一声,转身便见景夜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微微喘着气,显然,他并没有足够支撑他换一套衣服的力气。
柳含清赶紧跑到他身边,将他扶到榻上,道:“算了,我看让你自己更衣实在是为难你,我先帮你把外袍解下来,上过药后再帮你换里衣吧。”
语罢,便上手扒了景夜的外袍。里衣上血迹斑驳,比深色的外衣看上去更触目惊心,柳含清轻轻扯下景夜的衣服,看着他背上、胸膛上的红痕,突然知道了他指甲里的血肉是从何而来了。
这些外伤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皮肉之伤,并未伤到筋骨,柳含清从荷包中掏出了几个小药瓶,她的荷包虽是空间法器,但她放得最多的还是各种丹药,本是以备自己不时之需,可现在她发现,几乎都是备给别人用的。
柳含清将药粉洒在景夜的伤口处,景夜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随后便又松下来。柳含清道:“痛的时候该叫出来就叫出来,该绷着身子就绷着,我不会嘲笑你的。”
景夜道:“这点痛,算什么?”
这点痛?景夜怕不是不知道上在他身上的药是什么!柳含清自小擅医术,只是她的药,虽有奇效,可在折磨人上,也跟它的效用不相上下。若是丹药,那必是难以入口的苦,若是药粉药液,沾上伤口那就是伤口上施针般的痛楚。她柳含清虽然药仙之名在外,敢找她治病疗伤的却没几个。
柳含清看景夜似乎真的忍得挺好,便放开胆子为他施药了。她涂好背后的药,为他缠上绷带,正打算给他胸膛前的伤上药时,景夜的衣服却挂不住了,猛地落了下去,一时间景夜整个胸膛、腹部都展露在柳含清眼前。
柳含清还没来得及因着突如其来的意外害羞,就见景夜腹部有一道碗口大的十字伤疤,这伤疤颜色暗沉,定然是老伤。景夜这般人物,有几个人能在他腹部留下这么大一个疤呢?
柳含清眸色暗了暗,没开口问景夜,只是继续给景夜身上的新伤上药。
景夜歪着头,凑到柳含清面前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柳含清道:“你活了几十万年,身上的秘密多了去了,我若是个个好奇,挨着盘问,又岂能问得完?当然,你若是想说,我也拦不住。”
柳含清是个好奇心最重的,说她不好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却不想盘问景夜许多。他的身上总有一层薄纱,将他隐隐约约笼罩着,看不透,却透着异样的吸引力。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么多秘密,景夜才成了今天的景夜,若是强行将这层薄纱掀开,谁知道背后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五十九章 如烟(六)
柳含清不问,景夜也没说,只是景夜不知道,从此他腹部的疤,也成了柳含清心头的疤。
两天过后,景夜果如之前所言,已经完全恢复了,丝毫没有之前灵力匮竭之像,反是他身上那点还没完全脱痂的外伤提醒了柳含清他原来是受过那样的苦的。
进来几日,景夜跟柳含清跟得越发紧了,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将柳含清带回东海神屿时,为了防止她逃跑,日日都跟守犯人似的守着她。
小白倒是得了许可,可以陪着柳含清,可苦了柳含清夹在两个人中间,很是不好受。
柳含清如今不知道自己对景夜是怎样的感情,又不好再帮着小白追景夜,再看小白每日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她直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
被这样的负罪感折磨了许久,柳含清终于忍不住找到景夜。
“景夜,你说你心悦我?”
“是。”景夜道。
“可我心中却没有你。你将我囚禁在岛上如果是因为你···你喜欢我的话,我觉得你不如早日将我放回去,再这么下去,你便是囚禁我千年,也不会有结果的。”柳含清说道,只是说这话时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心虚,可她明明就是说的心里话啊!
景夜深深地看着柳含清,看着她不知为何有些发红的小脸,忽然勾唇一笑道:“已经有结果了。”
景夜这一笑,柳含清直接愣了神。原来,这个人会笑,笑起来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本来跟千年冰霜似的脸忽然亮了起来,就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也不及面前这人的笑来得惊艳。眼里春光融融,闪着细碎的光。柳含清突然就知道了,小白口中的“像甜甜的云”是什么意思。
柳含清有些不敢直视这双眼,逃避似的左右看了看道:“何来的结果。”
景夜上前两步,两人近到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柳含清别过头去,耳朵刚好贴在景夜的胸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入耳,她有些慌乱,条件反射地往后迈了一步。
只是她一步没迈得出去,景夜的手臂缠上她的腰肢,下一刻,她便觉得自己颈窝处一片温热。
景夜将头埋在柳含清肩颈处,轻轻嗅着柳含清身上的香气,这个味道能让他安心。
柳含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要走火入魔似的,可偏不巧,它还不在胸口跳,一个劲儿地往喉咙里蹦跶,她大概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估计脸红得跟她之前调的胭脂怕是差不多了。
她忽然很是嫉妒景夜,之前她为景夜上药的时候因为景夜的衣服突然脱落,他明明也害羞了,可却只是耳垂红了而已,脸上还是一片死水似的波澜不惊,而她却是有什么波动全都写在了脸上。好在景夜现在看不到她的样子,要不然她就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了。
她正想着,景夜忽然抬头,柳含清还不想让景夜看见自己满脸通红的样子,也没多想什么,她便一手将景夜的头按在她肩膀上。
这一按,柳含清又懵了,她听见景夜好像又轻笑了一声,接着便将抱她的手收紧了点,将头埋得更深了。
柳含清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数万发烟花一起爆炸了,炸得她有些晕头转向。
景夜在她耳边轻道:“这就是结果啊。”
柳含清开始怀疑自己。我心里也有他?为什么啊?什么时候啊?我真的喜欢他?我难道不是只是被他那个笑迷惑了吗?这原本要是我女婿的人要当我仙侣了?
景夜看着小表情极为丰富的柳含清,只觉得她现在整个人都可爱地冒泡,看她就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可爱的气息。
他知道,柳含清本性不似她平素看起来那般超然沉稳,她这跳脱的性子怕是就是再耗她个几百年也耗不掉,只是此时看见她脸上小表情如此丰富,还是忍不住感叹。
柳含清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道:“不对!小白怎么办啊!小白那么单纯的孩子,她那么喜欢你······”
“你要把我让给小白?”景夜歪着头,脸上虽没挂着笑,却看得出来他此刻心情极好。
柳含清满脸问号:“让给小白?我说让有用吗?”
“没用。”景夜认真回答道。
“那你还问!”柳含清翻了个白眼道。
“小白,并不喜欢我。”景夜道。
柳含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景夜:“景夜啊景夜,被人喜欢是很幸福的事,你不能因为你不能回应小白的感情就否认她对你的感情!”
景夜道:“要不,我们叫小白来对质。”
“景夜,你这样会伤了小白······”柳含清话还没说完,就见景夜打了一个响指,下一刻,小白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而此时,景夜还保持着环着柳含清的腰的姿势。
柳含清本来打算之后再慢慢告诉小白,免得小白伤心,被景夜这么一闹,她生怕小白一时接受不了,她赶紧将景夜的手从自己腰上打掉,对小白道:“小白,那个···你听我说···”
小白歪了歪脑袋,冲柳含清笑道:“仙君!你快看大人现在的眼神,就是这个!”
柳含清本就没想好怎么告诉小白,被小白这么一打岔,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景夜道:“小白,含清说你喜欢我?”
“嗯呐!小白很喜欢大人看仙君时的眼神!”小白答道。
柳含清听得有些迷糊,这个回答的意思,是喜欢景夜,还是喜欢景夜喜欢她的样子呢?
景夜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含清吗?”
“最喜欢了!仙君就像小白的姐姐一样,是小白见过的最温柔最好看的人!”小白很是开心地答道。
“那如果我以后时时刻刻都和含清待在一起,你会生气吗?”景夜再次发问。
这次小白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啃了一会儿手指才道:“如果···如果大人时时刻刻和仙君在一起的话,我是不是就不能老是来找仙君玩儿了啊?”
“许你在一边。”景夜道。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大人和仙君在一起的时候的样子了!那今日说好了,以后我能在一旁陪着仙君,大人可不许食言!”小白开心地抱着柳含清的手臂,拿小脑袋蹭了蹭柳含清的衣袖,似乎十分开心。
柳含清有些不明所以,这么看来,小白喜欢的不是景夜,而是她和景夜在一起的样子?
第六十章 如烟(七)
自弄清楚了小白对景夜真正的心意后,三人便开始了奇怪的“三人行”之旅。柳含清只觉得自己每天过得跟梦一样,一面应付着景夜时不时的言语动作“调戏”,一面抵挡小白火热得跟火炬似的目光。
可是,日子过得越是舒心,柳含清就越忐忑,仿佛前方有一道坎在等着她,她要是不迈过去,就会从此跌入深渊。
那道坎来得其实也不算快,可柳含清只觉得好像是一瞬间就到了面前。
那天早上她在神屿中央找到那颗散发着莹莹光泽的神珠的时候,突然觉得梦醒了一般,眼前的一切,才是她该处的现实。
当初她在捏造离情的身世的时候,有一部分没骗他。景夜真的将自己的毕生修为、神识全都凝结在了一颗神珠里,那颗神珠现在就在离情的心脏里,支撑着离情的生命。
景夜终是没斗得过堕神印。在过去的千千万万年里,他和堕神印交手过无数次,一次比一次狼狈、一次比一次艰难,可万幸的是,他都挺过来了。只是,那一次,他没能撑住。
堕神印的戾气再次爆发,景夜拼尽全力对抗着它。他虽为毁灭了神界的堕神,但他不愿被戾气支配,成为一个杀戮之神,尤其是他若是失去了控制,第一个面临着被他杀掉的人,就是柳含清。
眼看着身体里的灵力随着和堕神印的消磨逐渐枯竭,景夜知道自己若再不做决断,定会酿成一场大祸。他本就不是心怀天下的人,他不怕他失了神智后毁了天下,他只怕他那时候会认不出柳含清,会出手伤了她。
柳含清在世上还并非孤单一人,她有父母兄长,有朋友至交,甚至还有她欣赏的说书先生,这些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他一个都不想伤害。他怕自己不小心毁了她自小生长的空空山,怕自己没忍住让她住了许久的含清府毁于一旦,怕自己碰了她喜欢的山水。她在意的一切,他都想护着。
景夜最终决定在力竭之前,毁了自己的肉身。只要没有肉身,堕神印里的戾气再重,没有寄主,也不过就是一团气而已。他将自己的修为、神识、包括堕神印都锁在了一颗神珠里,试图将自己永永远远地封印。
若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他将含清带到神屿上多久了?五六百年了吧。凡间已是好几代更迭,东海神屿上却是恍若岁月不逝般,他好像明白柳含清的心意也没多久,好像陪在她身边也没多久,好像给她的快乐时光也没多久,他就不得不离开,憾否?憾啊!
而对于柳含清而言,景夜的离开,就不止一个“憾”字能言尽了。她手捧着景夜凝聚的神珠,只能哭着骂他。
“终于···终于没人再束着我,终于我可以离开,去见我的父母兄长。”
可是,若是你能再束着我、不让我跑,我或许也会开心呢?
接下来的两百年,柳含清只做了一件事。
她找到了神屿的地心,挖了地心的原泥,断了东海神屿的神脉,她拿那原泥和着自己的血,照着景夜的样子捏了个娃娃,可是泥捏的娃娃无骨,她又断了自己两根肋骨给他做骨。
两百年,她重塑了一个景夜,只是这个景夜,就如同初生的婴孩般。之后她又花了两百年,一边带着还是婴孩的景夜,一边将东海神屿上的生灵都迁到了另一座岛上。神屿被她断了神脉,灵气已经渐渐枯竭,不再适合生灵长住。
柳含清不希望现在的景夜继续背着他堕神的杀名,为他更名离情。她又捏造了离情的身份,收他为徒,她想,凭她一个金仙,应该能护得住现在的离情吧。
但世事不尽如她所料,离情成长得太快,柳含清渐渐放松了警惕,本以为世上能伤他的人应该不多,没想到,最终只要有她在,他就会为护她而伤。
被恶灵贯穿了身体的离情,此刻几乎濒临散架。离情自从离开东海神屿后,身体长势过快,柳含清的那两根肋骨已经承不住他的骨架了,再被那恶灵这么一撞,离情现在跟个玻璃娃娃也差不太多了。
可这些,也就只有柳含清知道而已,离情只以为自己是被鬼气过了身子,左右不过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更何况,柳含清还正为他疗着伤。
柳含清为离情清扫着他体内的鬼气,一边细细探查着他骨架中的空隙,现在这些空隙已经不是她再自断两根肋骨就补得上的了,但依照景夜的身形,离情必然还会再长高几分,任这些空隙发展下去,离情怕是连走路都做不到。
莫约半个时辰后,柳含清收了灵力。离情因为内府空虚,已经昏睡过去。柳含清刚起身欲走,穆天仇便带着乐无忧闯了进来。
穆天仇拉着乐无忧的手腕,进屋后也没管乐无忧有没有站稳,直接放开了她的手,乐无忧一时没停住,一个踉跄便扑向了柳含清。
柳含清抬手扶了一下乐无忧,稳住了她的身形。乐无忧很是凶狠地瞪了瞪穆天仇,转头又见离情躺在床上似乎晕倒了,她赶紧问道:“师父,师兄···很严重吗?”
穆天仇双手环在胸前,道:“不过是被临死的恶灵撞了一下,能有多严重。躺个几天就好了吧。”
柳含清低着头,周身的低气压吓得穆天仇噤了声,柳含清藏在袖内的双拳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严重,你被撞一下试试?”
穆天仇被柳含清清冷的声音吓了一跳,柳含清在世人眼中是最仙风道骨的仙人,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最有温度的修仙人,穆天仇还从未听过柳含清的声音如现在这般清冷渗人。
穆天仇意识到离情的伤似乎不似他想的那般简单,他快步走到床边打算诊一诊离情的脉,却被柳含清拦下了:“我已为他诊过脉了,你若是自信医术比得过我,再替他诊脉。”
柳含清本不是自负之人,她这么说也只不过是不希望穆天仇看出什么端倪。穆天仇虽不及她精通医术,但修仙之人,多多少少都懂些医理,若是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她还得费脑子去想怎么解释。
穆天仇闻言收了手,他跟柳含清怎么说也算是老相识了,虽然是“冤家”,但他自诩也算了解她,他还从未见过柳含清为了一个人这般紧张、行事这般反常过。
穆天仇深深看了离情一眼。
小子!这可是我的童养媳啊。看来你是想后来者居上?
第六十一章 引灵
乐无忧看看柳含清,看看穆天仇,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离情,她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可怎么个微妙法她又说不出来。
柳含清满脑子想着应该怎么修补离情的身体,当她回过神来也有些受不住屋子里的气氛,便向穆天仇道:“除了隔壁的房间,剩下的你自己随便挑一间休息会儿吧。”
说完又对乐无忧道:“少卿,你既然入了我门下,就要抛去凡人的身份,踏上修仙之道,你现在同我去暗室,我替你引灵结丹。”
修仙之人,踏入仙道的第一步便是引灵结丹,需得学会吸收天地万物灵气修炼自身,同时能开辟一个地方储存灵气,以便时时所需。
柳含清现在要做的,就是帮乐无忧走上这第一步。这一步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世上能做到引灵结丹的人那么多,被这一步拦在仙道外的也那么多。引灵结丹之路顺不顺利,与一个人的仙资有极大的关系,换而言之,只这一步便看得出来这个人日后在修仙路上能有多大成就。当然,也不乏有先天不足,后天勤奋而大有所获的,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而且就算再勤奋,他们的成就终究是被限制的。
柳含清到是不担心乐无忧引灵结丹会有什么问题,她本就是仙人入世渡劫,要说仙缘,就没几个比得上她的。
柳含清带着乐无忧在含清府中七拐八拐,就在乐无忧就要被绕晕的时候,终于在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房间,柳含清推门进去,乐无忧随之跟上。
两人一进屋子里,身后的门就自然合上了,若是这时有人在屋外的话,便会发现,就在门关上的一瞬,这间小房间便随即消失,走廊的尽头,只有一堵墙而已。
这房间极小,乐无忧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进屋就是榻,榻上还有两个小蒲团,这时只要再进来一个人,估计就伸展不开了。
柳含清指着一个小蒲团道:“看见那个蒲团了吗?盘腿坐上去。”
乐无忧乖乖盘腿坐在了蒲团上,因为蒲团算不得大,坐起来实在不是很舒服,但在柳含清面前她也不敢太过表现出来。
柳含清又道:“凝神、沉气、静心。”
乐无忧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凝神静气,突然她感到自己额头被人拿手指轻点着,不用想,必然是柳含清了。
一丝灵力顺着柳含清指尖,从乐无忧眉心浸入。第一步,引灵。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由本身修为就已经很高深的人控制着灵力在被引灵的人体内顺着经脉游一圈,这一圈,既为其打通经脉,也令身体习惯灵力的存在,为之后炼化天地灵气做准备。
乐无忧只觉得自己的血脉中好像有一只极小的鱼,顺着自己的经脉游动,很是温暖,但某些经脉不通的地方,那小鱼强行游过后便会有几分肿胀的痛楚。柳含清带着灵力游过一遍乐无忧经脉,便收手撤回了灵力。
乐无忧睁眼,额头已是布满一层薄汗。柳含清灵力未撤时还能感受到几分经脉被温养,这灵力一撤,便只剩强行打通经脉后的痛楚了。
柳含清道:“到现在,你也还算不得引灵成功,但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这暗室里的灵力都是提炼纯化过的,比自然中更易感应,你须得自己凝起一股灵力并控制它顺着我刚刚的路线绕你自己的经脉一周,这才算引灵成功。”
“之后,你便要结丹。结丹之时,注意你吸收灵力时灵力的欲归之处,在那个地方,将你吸收的灵力炼化结丹。记住,能炼化多少就炼化多少,结丹之处金丹能承受的灵力决定了你以后能取得多大成就。”
结丹是最重要的一步,但这一步却是只能靠自己。天下修仙人千千万万,同样,结丹之处便有千万。每个人的身体构造相异,与灵力亲和并能盛丹的地方就不一样。而结丹的地方就是修士的死穴。修仙之人被刺了心脏不一定会丧命,但若被毁了结丹之处,必死无疑。
饶是乐无忧前世和柳含清的关系亲如姐妹,她们也不知道彼此结丹的地方在哪儿。因此,就算柳含清有心帮,也无法帮。
但对修成金仙的柳氏兄妹五人不同,他们已经没有了金丹,修仙的大成便是再无死穴、与天地共生、与自然共灵。在他们金身炼成的一瞬,金丹便会化去,护在其周身每一处。
当初柳西岭为了救白月芷,强行震碎金身,也几乎是无异于自毁金丹了。只是他毕竟仙根未断,就算是如此他从此以后也再无法在身体里储存灵力,也就是说,他每一次用法术,都必须依靠自然中存在的灵力。但自然中总不可能每个地方都灵气充裕到足够支撑一个大型术法,因此,当初柳含清十分反对柳西岭救白月芷。
结丹需要静心,柳含清将其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一告诉乐无忧后,便离开了暗室。安置了乐无忧,接下来,该去看看宋玉他们了。
柳含清每次回来都静悄悄的,清族族人又敬柳含清居所,靠近内府的地方那是一概不踏足。因此他们回府这许久,宋玉都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
柳含清到外府,刚一推门就看见宋端己左手执剑,追着一个小辈喊打喊杀。那小辈被宋端己追得那时上蹿下跳,毫无招架之力。
自从宋端己断了右臂后,他也消沉了一段时间,但他天生就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俗话说,从哪儿跌倒就要从哪儿站起来。宋端己不一样,他是从哪儿跌倒,就要将跌倒的地方铲平,再大摇大摆地走。
他当初失了右臂,整个清族的人都以为他再也无法拾起仙剑,就连宋玉都一再劝他放弃剑道,改修医道。可宋端己是个剑痴,劝他放弃剑道就跟劝他放弃他的性命差不多。
眼看是劝不住他,也就没人再管他。却不料他开始用左手习剑,自己一个人慢慢琢磨,竟琢磨出了一套新的剑法。这剑法角度刁钻,专适左手持剑修习。因为持剑之手不同,招招刺出的角度也不同,往往是逼得修习正统剑道的同门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饶是宋玉,也不敢说自己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拿下宋端己。
宋端己突见柳含清,十分惊喜,将手中的木剑往前一扔,便向柳含清跑去。他这一扔看似随意,却正好向之前与他交手的小辈的方向刺去,直接钉在了他面前的柱子上,吓得那小辈定在柱子前,看着从自己脸旁划过的木剑猛吞口水。
宋端己没法抱拳,便将左手放在胸前,单膝跪地向柳含清行了个礼:“仙君回来啦!”说完,又招呼着先前与他比试的小辈道:“楚凉!快过来参见含清仙君!”
第六十二章 左左(一)
宋端己没法抱拳,便将左手放在胸前,单膝跪地向柳含清行了个礼:“仙君回来啦!”说完,又招呼着先前与他比试的小辈道:“楚凉!快过来参见含清仙君!”
少年楚凉拔下被宋端己刺入柱子中的木剑,上前执剑抱拳,学着宋端己的样子单膝跪下给柳含清行了个礼。
柳含清无奈摇摇头道:“端己,我曾说过,不必在意这套虚礼,快起来吧。”
宋端己“嘿嘿”笑了一声道:“这怎么能叫做虚礼呢?这个应该叫规矩。父亲还不知道您回来了呢,我马上差人去叫父亲!”
柳含清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与你同去吧。”
宋端己应了一声好,落后柳含清半步跟在她身后,楚凉低着头不敢看柳含清,默默跟在了宋端己身后。
柳含清想了一下,从前似乎没见清族有这么个小辈。看楚凉的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一少年,想必是她离开含清山的十多年里来的。
又想到适才楚凉被宋端己追得鸡飞狗跳的样子,不禁打趣道:“端己,我看楚凉年岁尚小,你怎么能欺负人家呢?”
宋端己睁大了眼睛道:“冤枉啊仙君,我可没欺负这小子!楚凉他是我刚收的弟子,我刚才那是教他剑法呢!”
“哦?你都收徒弟了?”柳含清问道。
宋端己答道:“不瞒仙君说,楚凉这小子算是与我有点儿缘分。他天生是个左撇子,修习正统剑道不顺,被我捡了回来当徒弟。我想着我这一身剑法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琢磨出来的,总不能后继无人吧。”
宋端己的性子最是坚韧不拔,当初缠着离情讨教的时候,哪次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伤筋动骨?可正是他这样的性子,才让他在痛失右臂这样大的打击下还能另辟蹊径。
柳含清看宋玉中规中矩了一辈子,是个老实人没错,但要论成就,宋端己必然超出他许多。日后仙门百家要是没有宋端己的名字,柳含清都不信。
但也不知道宋端己是否还是希望身体是健全的,柳含清问道:“端己,若是我说我有办法为你重塑右臂,只要勤加锻炼,假以时日,便会如同你本身的手臂一样,你可要试一试?”
宋端己一愣,随即笑道:“仙君,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若是十年前你说这话,我估计会死皮赖脸地求你帮我,但如今,我却觉得,既然天意让我失了右臂,我不如就顺从吧。若不是因为没了右臂,我估计现在还练着家传的剑谱,那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出头呢?”
“更何况,我本天生是个右撇子,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用左手练剑,我好不容易琢磨出了这么一套与众不同的剑法,要是因为重得右臂,对右手过于依赖而松懈了左手的修习,到时候便是左右皆不得大成,反倒是个累赘。”
柳含清听宋端己一席话,知道他已然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便也不必多说。
世家大族子弟众多,但真正能出人头地、名动天下的却没几个。家族兴起多是因为开山之人天赋异禀又擅己道,可一旦家族形成,千千万万的子弟都走那一条路,反是磨灭了许多人才。
不可否认,走前人走过的路或许比自己孤身探路要来得轻松快捷,可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只有自己的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两人谈话间,便已到了清族祠堂,说是今日宋玉叫上了所有族老,要做一个什么极重要的决定,具体是什么,宋端己也不知详情。
两人刚至祠堂门口,还没来得及靠近,一道术法便冲着柳含清面门来了,柳含清也没躲,勾唇一笑,术法在她眼前破碎。
“不知几位族老在商量什么大事。含清贸然闯入,实在抱歉。”
宋端己见一道术法直扑柳含清面门时,吓了一大跳,可还没等他出手,术法就已经被破,他擦了擦脑门的汗,他倒是不用担心柳含清会被伤到,毕竟满屋子的人没一个修为比得上她一半,但他怕柳含清会生气。虽然含清仙君似乎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但被突袭这件事,就算脾气再好估计也很难不生气。
祠堂内的人听到柳含清的声音,又是喜又是惧,宋玉赶紧冲出祠堂向柳含清作揖道:“原来是仙君回来了!刚才···冒犯了!实在是冒犯了!请仙君责罚。”
柳含清扶了一把宋玉道:“是我唐突了。几位族老既然在商议要事,我本不该打扰的,只是我时间不多,就贸然打扰了。”
宋玉道:“仙君千万莫要这般说,我们几把老骨头真是承受不住。仙君既然来了,就请入内上坐吧。”
柳含清跟着宋玉的指引坐到了主位,她刚一坐下,右手侧的族老便身子一阵颤动,面色苍白,不敢与她对视,看来刚才那道术法是他打出来的。
柳含清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抿了一口宋玉刚送上来的茶,开口道:“我来得突然,几位本有要事商议,我这一来倒是打断了你们。这事儿恐怕是你们家族内部的事儿,我也不便旁听,不若,我就先告辞了?”
宋玉赶紧道:“不不不,仙君,此时有你在,更好。”
柳含清一挑眉:“哦?何事?”
宋玉道:“想必仙君也看出来了,我宋玉虽为族长,却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实在是资质平庸,我活了这几百年,也算是快活到头了,我想着,我是时候退位,另选人继任族长之位。可是···可是我们清族这几百年来,确实没出过什么天资过人的孩子,实在是···后继无人。”
柳含清奇怪道:“端己不就是现成的继承人吗?他天资好、心性毅,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稍加培养,继任族长应当不是难事。”
宋玉面露为难之色道:“若是端己···端己没断右臂,修的仍是我清族剑道,他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现在······”
柳含清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宋玉连宋端己也不告诉他们此次商谈的内容,原来事关端己本人啊。
柳含清道:“宋玉,端己虽修的不是清族剑法,但你清族本就一直是以我柳含清的附族的身份存在的,并非宗门派系。端己习的什么剑法重要吗?”
宋玉被柳含清问得一愣,堂下一族老开口道:“可是仙君,虽说如此,端己他毕竟身有残疾,怕是······”
柳含清淡淡道:“身有残疾?何处残疾?他是生活不能自理了还是不能用剑修炼了?我记得,天音阁的阁主曲绡子也是目不能视,照你这么说,曲绡子就应该退位将阁主之位让给一个看得见的人咯?”
第六十三章 左左(二)
柳含清本也没生气,只是措辞时稍微严厉了些,可她这一句话,却吓得清族这几位族老连大气的不敢出。
柳含清眸子沉了沉,她本来之前就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隐隐成形,今天看到宋端己后这想法更是坚定了几分。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不知道各位可否能听我一言?”柳含清道。
宋玉赶紧道:“仙君这是哪儿的话。还请仙君指教。”
柳含清道:“各位可知道,在仙门中,哪些人最难成大器?”她拿眼睛扫了一下下面坐着的人,没人应她,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向来是仙门世家附族最难成大器。”
宋玉脸色一白,他何尝不知道仙门附族是最难功成名就的。且不说家族什么功勋都会被直接记到主族头上,家族弟子也往往因为有主族庇护,懈怠了修炼。而他清族,就是最最典型的仙门附族,他们是依附于柳含清而存在的,没有柳含清,他们甚至都不会存在在世界上。
柳含清继续道:“我天生是个不规矩的,我欣赏的人大多意气风发、敢剑指天下,但是,我现在看到的清族,是安于平庸、适于碌碌的样子。人呢,可以喜欢岁月静好、平淡闲适,可是爱平凡不等于爱平庸,你们说可对?”
一位自柳含清进来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紫衣族老道:“听仙君的意思,是嫌弃我们清族平庸无能,拖累您的名声了?”
宋玉厉喝道:“放肆!”
柳含清摆摆手道:“这位族老看来是误会我了。我这一番话,并未针对清族,你们自祖上替我守了千年的仙府,是我柳含清的恩人,我怎么可能会嫌弃?”
“只是我今日见端己的样子,只觉得清族对他来说,太小了,容不下他。他有一颗最贪动的心,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当然,不止端己,他的小徒弟楚凉,还有清族一些正值少年意气的小辈,个个都是锐气逼人的时候。没理由要让他们在最热血沸腾的时候日子过得跟养老似的不是?”
宋玉低着头没答话,他不是没想过,身为附族有太多的局限性,但他清族已经这么过了千年,他们在骨子里刻下的五个字便是‘守护含清山’,除此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他们还能干些什么了。
自从端己出生,这孩子从小上蹿下跳,稍有些修为后就往山外跑,没事跟着外面的修士一起夜猎除祟。那时,宋玉就知道,端己不会被束缚在含清山。
宋玉问道:“那不知仙君的意思是······”
柳含清道:“依我之见,不如分家。”
“什么?!”
柳含清话音刚落,宋玉及一群族老便惊呼出声。
柳含清手掌向下虚按了两下道:“听我说完。”
“我说的分家,并不是要你们分成几个小族。我是觉得以端己为代表的一批年轻人可以再闯闯,不若就让他们脱离含清山的桎梏,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而以宋玉为首的一批上了年纪或是天生就性情温顺不愿外出的后辈就继续留在含清山。离开含清山自立门户的呢,自然以端己为首,留在含清山的呢,既然都是性情平和之人,由谁做族长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我看宋玉你还有几百年的寿元,也就不必急着换族长了。”
“之后端己那边,他定然能想办法将一切处理妥当,我呢,能做的就是帮他寻个好地方,让他自立门户。留在含清山的各位,就只需要享我庇护,如今我既然已经回来了,一个含清山我还是守得住的。”
柳含清一席话毕,场中一片寂静。就宋玉而言,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他毕竟老实惯了,当初这个想法刚萌生的时候他便被自己这“离经叛道、罔顾人伦”的念头吓了一跳。他自幼的信仰便是守护含清山、为含清仙君效死,而让族中小辈自立宗门于他而言,无异于背叛。
但这话从柳含清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若是有柳含清的支持,又由她一手操持,那便是名正言顺。但对清族的部分族老来说,这个提议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们护含清山,也受柳含清庇护,千年时光已经磨平了他们的锐气,他们没有力气再闯荡,但放小辈出去闯荡,那他清族以后算什么?还是柳含清的附族?还是一个仙门新兴门派的前身?将族中有前途希望的小辈留在不知岁月的山中抹杀固然可惜,可若任由其发展,最后反噬母族又该如何是好?
这其中诸多顾虑,这些族老想得到,柳含清和宋玉不会想不到。但就目前的清族来说,分族是最好的选择。
宋玉道:“仙君,此事事关重大,请···请许我们再议。”
柳含清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此次来本也无意插手你们家事,不过一点小意见诸位听听就罢。我之前离山十年,想着来看看你们,之后我或许会再离开一段时间,便前来交代一下。山中的结界我会再加强,若是有什么急事,找不到我的时候便去北川山寻我四哥。”
柳含清手腕一翻,手上出现了一枚牙玉,继续道:“你将这玉给他看,不论什么事儿他都定会帮你们。”
这牙玉是乐无忧的小佩饰,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这牙玉的造型充满了浓浓的乐无忧的风格,柳北川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乐无忧的东西。到时候,清族若真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算他性子懒,不想看柳含清的面子,也会因为欠她这么一个人情出手相助。
宋玉接过牙玉,谢了柳含清。柳含清也不想多留,人家族中大事未断,也腾不出心思来“招待”她这位“大罗金仙”。她出了祠堂,正打算打道回府,还没走多远,就见宋端己带着楚凉远远地向她走来。
待二人走进,柳含清道:“端己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宋端己面露难色:“仙君,父亲今日与几位伯伯······”
柳含清道:“是在商谈些大事,因与你有关,所以不便告知你。”
宋端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仙君,我猜想,这事儿是不是要选新族长一事?”
柳含清轻笑一声道:“好奇心不小,直觉也挺准。”
宋端己道:“仙君,我知道,因为我不练清族剑道,又断了右臂,按理说,不适合继任族长,我也确实没有······”
“端己,”柳含清打断道:“事情比你想的要更复杂,你要做的,也不应该只是清族的族长。你父亲正在与你那几位伯伯商讨,等结果出来,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第六十四章 左左(三)
今日清族之事是完完全全的家事,虽然清族名义上是依附于柳含清的,但柳含清从未尽过主族家主的责任,她实在是不好插手他们的家事。
她今日跳出来说这么一通也不过是因为打心眼儿里欣赏宋端己,宋玉等人既没打算将此事告诉宋端己,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宋端己见柳含清一副不必再问的表情,也明白了此事自己不宜追问。柳含清朝他点点头离开了清族。
她回内府时穆天仇正闲得无聊,在池子旁逗鱼玩儿,柳含清道:“尘稷仙人你不回你的尘稷山,打算在我这儿长住了?”
穆天仇见柳含清回来,将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部撒入鱼池,蹦蹦跳跳地便往柳含清身边蹦过去了。池中锦鲤一拥而上,奔着鱼食就去了。
“尘稷山又没什么事儿,也不好玩儿,不如待在你身边有趣。”穆天仇撒娇似的朝柳含清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柳含清总觉得穆天仇身后有一条摇得极欢快的尾巴。
但柳含清坚信,就算有尾巴,也是大尾巴狼的尾巴,绝对不是寻常人家里可可爱爱的小狗。
柳含清道:“要说好玩儿,你找我大哥去,我这儿多没意思啊。”
穆天仇退后了半步,表情夸张地捂着胸口,似乎很是受伤道:“小含清,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柳含清有些无奈,这穆天仇成名的时候她都还没出生,说起来也算是仙门中的老前辈了,却偏偏行事是个比她还不着调的。
她道:“岂敢岂敢。您愿意待在含清山便带着吧,等过两日无忧结丹成功后我便得带着他二人去游历了,我便祝你在含清山住得舒适吧。”
穆天仇拔高声音道:“嗯?你又要走?那我可不在含清山,我得跟在你们身边。你一个人哪护得过来他们两个人啊,我得帮着你。好歹我也是你喊了一年夫···”
君的人。
穆天仇话还没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还能转转,就连舌头也挪不动。
柳含清笑着说:“一刻钟,自己会解开的。”
这招还是柳含清跟他大哥柳东岳学的。穆天仇和柳东岳二人斗了这么多年,柳东岳又不是一个好脾气、耐得住性子的人,而他每次在两人的交手中迅速取胜的法宝就是现在柳含清这招近乎是作弊的招式。
一刻钟不能动,已经足够柳东岳将穆天仇打到一个月不能动了。
穆天仇千算万算,没料到柳东岳居然将这一招交给了柳含清,看来,他是注定要栽在这两兄妹手上了。
柳含清本就打算待乐无忧结丹成功后便带上二人一起去寻龙舌玉与骨生花。然两件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品,她也没把握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一路上定然凶险。若是有穆天仇帮着照料,肯定会轻松不少,但她不愿平白欠这么个人情。
离情若是身体没问题,两个人带着乐无忧应该也称得上是万无一失了,可难就难在离情骨骼空缺。这事儿就跟隐疾似的,平时看着没什么事儿,但若是不多加注意,一旦爆发那就难收拾了。
按理来说,结丹应该需要三天左右,天赋越是高,需要的结丹时间也就越长,按乐无忧的仙缘来看,可能需要个七到十天,到时候离情身上被恶灵撞伤的部分也就差不多该好了。
柳含清丢下穆天仇看离情去了,昨日回来离情就被柳含清禁了足,只让他待在屋子里不能走动,其实离情本来也不太能走动,但他这个人个跟床素来不亲热,柳含清怕他刚好一点便随意四处走动。
回到离情房间,之间离情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修炼。到是没有起床乱动,只是还是不肯好好躺着。
感受到柳含清进了房间,离情睁眼看向她:“师父回来啦。这大半天去哪儿了?”
不知为何,离情这话虽是关心之语,柳含清却总有一种被长辈询问行踪的感觉,但是她丝毫不觉反感,很是自然地接到:“去清族看了看,同宋玉等人商量了一下以后清族的发展,顺便帮你看了看端己。”
离情一愣道:“帮我看端己?”
柳含清没有回答,只是抿嘴坏笑。不论怎么说,端己算是离情第一个朋友,虽然离情总是嘴上嫌他烦,但接触久了,对端己还是不同的。离情不是喜欢表达自己的人,虽然面上总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实则对在乎的人十分上心。
当年端己被魉枭断了右臂,被宋玉抱过来求柳含清医治的时候,离情在一旁护法可是护得一丝不苟,眼中急切关心之意怕是宋玉都看出来了。
离情扭头不看柳含清,又忍不住问道:“那他······”话刚出口,又好像不想做这种有损自己身份的事,又停了下来。
柳含清坐到床边笑着道:“端己好着呢。虽失了右臂,却被他钻研出了一套只适合左手的刁钻剑法,如今怕是你再想轻易将他打得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就不那么容易了。”
离情得知宋端己没有因断臂一事一蹶不振也就放心了。他不喜聒噪,所以总是对宋端己很不耐的样子,但宋端己的乐观、坚韧是他十分欣赏的。他看得出来,宋端己不似清族许多弟子,他是有抱负且有能力的人,他向来不讨厌跟自己认可的人做朋友。
柳含清继续道:“离情,如今无忧正在结丹,我估摸着得要个十来天,这几天你好好养伤,待无忧结丹成功,你伤养好了,我带你和无忧外出历练。”
“历练?”离情自拜柳含清为师,柳含清就只打着教他功夫的名义跟他打了一架,几乎所有术法、招式他都是自己在藏书阁里琢磨出来的,怎么一到乐无忧就还有“历练”这种东西了呢?而且还是他们二人陪同着一起历练!
柳含清不愿将离情骨骼空缺的事儿告知离情,只说是“历练”。乐无忧今生是被她强行改了命格,到时候定会因改命一事出不少祸端,天道若是将过记在柳含清头上她还能自己看着应付,但若是记在乐无忧头上,就不好办了,因此她必须将乐无忧时时带在身边。
至于离情,两人这几百年来一直是形影不离,若是柳含清因为顾虑他的身体将他强行留在含清山,只会引起他的怀疑,那还不如带着。
第六十五章 睚眦(一)
小日子慢慢悠悠过了五六天,宋端己几乎是每隔一天就跑过来看离情一次,他本来很是激动,离情回来了,还可以拉着他试试他独创的剑法,可一见离情“病恹恹”地整日坐在床上,他便每次来的时候都端着一碗“十全大补汤”,立志要帮离情养好身体。
柳含清很是无奈,离情是被怨鬼过了身,既没伤筋动骨,也没流血掉肉,食补根本没用,但看在宋端己一片好心,她便帮着端己,守着离情喝完那碗补汤。
离情也不傻,他知道他的伤根本无需食补,若是只有宋端己每日拿万分期待的目光盯着他求他喝,他还能狠心拉脸拒绝,可就连柳含清也跟着宋端己一起逼着他喝,他也只好屈于二人的“淫威”了。
乐无忧结丹第七天,柳含清突然觉得府中灵力波动有些不对劲,穆天仇一路小跑着找到柳含清道:“小含清,你看你府中西北角是不是要炸了啊!”
柳含清看着穆天仇双目放光、面泛红晕,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道:“我府邸要炸了你这么开心?”
穆天仇好像哽住似的“嗯”了一声道:“我没有啊。我只是···emmm,只是想着乐无忧好像在那个地方结丹,额···担心她而已。”
柳含清心中暗自吐槽。担心个鬼!穆天仇在这个世界上最怕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大哥柳东岳,一个就是还没入凡历劫前的乐无忧。要是问他更怕谁的话,那就是柳东岳也要退居其二。
据说,未入凡世的乐无忧,是穆天仇的噩梦。
自穆天仇结交了柳东岳后,陆陆续续也就将柳氏的人都认识了个干净。而其中最合穆天仇胃口的,便是柳含清的四哥柳北川。两个人都整日没正形又不靠谱,很快就成了一对“狐朋狗友”。
可那时柳北川已经与乐无忧定了婚,乐无忧见本来就不着调的柳北川被穆天仇带得更是没了正形,气是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柳北川和乐无忧一吵架就老爱往穆天仇那儿跑,乐无忧更是讨厌穆天仇了。
可乐无忧是谁?整个仙界闻名的“罗刹私”,她若是不舒畅了,还找不到方法让人陪着她不舒畅?
于是就有了“罗刹私七毁尘稷山”、“天仇君无力护北川”等等当初乐无忧为了柳北川找穆天仇麻烦的事儿。穆天仇倒也不是打不过乐无忧,只是朋友之妻,他不便下重手,可乐无忧找起麻烦来可就不会顾忌诸多了。
在柳东岳手上,起码他会注意着留他一条性命。在乐无忧手上,那就是真的有可能再见轮回道了。
也是因为乐无忧脾气火爆,做起事儿来又不管不顾,仙门中便流传起了一个编排她的小令。
艳皮囊,狠心肠。娶妻应避罗刹娘。北有山川泽百世,不使恶火造人间。
可惜的是,柳北川虽“不使恶火造人间”,但却造到了尘稷山上。
如今的乐无忧虽不似前世强悍,顾忌着自己后辈的身份也不可能那般火爆,可这并不影响穆天仇对她有心理阴影。
所以,穆天仇说他关心谁柳含清都信,唯独乐无忧,她不信。
但此时西北角灵力异常,想必却是乐无忧出了什么状况,也不跟穆天仇多话,柳含清奔着西北角的暗室去了。
那暗室本隐在结界之后,平日是不可见的,柳含清赶到时却见眼前空间扭曲,结界后的暗室若隐若现,显然是受里面的灵力波动影响,有些撑不住了。
柳含清拂手撤掉结界,却一时不知该不该打开暗室的门。
结丹需要凝神,若是现在正是乐无忧结丹的关键时刻,她贸然闯进去很有可能导致乐无忧注意力分散,致使功亏一篑。可若是不进去,她没办法加以干预,要是乐无忧出了什么事儿,她定然会自责愧疚一辈子。
就在她犹豫的这片刻,暗室内的灵力波动突然平静了下来,下一刻,乐无忧破门而出,差点跟柳含清撞了个满怀。
柳含清接住乐无忧,一只手搭在她脉上,跳动平稳有力,没什么问题,再看乐无忧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不像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结丹成功了?”柳含清问道。
乐无忧好像还没习惯结丹后的状态,机械地点点头道:“嗯,应该···是成功了吧。”
柳含清还是不放心,再探了探她的脉象,毕竟按照她本来的命格,此时她根本不应该在这里,要是因为改命一事影响了她的仙缘,也是难办。但好在似乎真的是没什么问题,刚结丹的修士会因为突然和天地灵脉有了感应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期。
在这段时间他们能明显的感觉到五感敏锐了许多,同时拥有对灵力的走向、浓郁程度的感知,待适应一段时间后便能更加自如地利用这些能力。
跟着柳含清过来的穆天仇见到眼前的乐无忧,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从心底生出了想转身就跑的念头,可转念一想,现在的乐无忧不过刚刚结丹,也没什么威胁,便强行安慰自己,他最好还是趁现在制得住她的时候多嘚瑟两天,若是她今生真的渡劫成功修得金身,他以后打不过她了,那好日子就彻底没了。
反正是痛,不如先快活一阵子。
穆天仇捏着下巴“啧啧”了两声道:“七天,我还以为得要个十来天呢,看来······”
乐无忧抬头看了一眼穆天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打心眼儿里看这个人有些不爽。按修仙的资历,他是前辈中的大前辈,她应当对他多谢尊重敬畏,可只要穆天仇一开口,她就有种想要冲上去和他干一架的冲动。
她好歹也是尚书的女儿,自小教得“温婉贤良、知书达理”,虽然她本来不是那样的好脾气,可这般无缘无故烦一个人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被乐无忧看了一眼,穆天仇陡然想起了曾经被乐无忧支配的恐惧,一句话愣是接不下去,索性就不说了。
但好歹他现在算是乐无忧的长辈,于是转头对柳含清道:“小含清,日后记得好好教徒弟。”
柳含清挑眉道:“少卿怎么了?我看很好啊。有天赋、有资质、有能力、有脾气。很是对我胃口。”
第六十六章 睚眦(二)
柳含清、乐无忧二人本来就是好姐妹,刚好两个人跟穆天仇还都有些小过节,女人的友谊就是这般没有道理。有相同的爱好,便能当朋友,有相同的敌人,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乐无忧突然想起离情的伤势,问道:“师父,师兄可有大碍?”
柳含清答道:“没什么大事儿,休养了这几天,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几人同去找离情,路上,柳含清将要带二人外出历练的事儿告诉了乐无忧,乐无忧很是激动,可一想到自己这刚结丹,灵力不会用,一点法术、咒印都没学,又有点怕自己应付不来。
柳含清解释道:“法术、咒印这些东西,记在脑子里就行。一路上我自会慢慢教予你,外出历练是要增长见识、拓宽眼界,远比学那些咒语要来得重要得多。实战是总比纸上谈兵能学到的东西要多。这一路上我和你师兄都在,遇到你应付不来的,我们自然会帮着,也不必担心这许多。”
乐无忧闻言放心了许多。穆天仇在一旁,闹着要跟他们一起去,柳含清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道:“随你就是,你堂堂尘稷山山主要去哪儿我还拦得住你不成?”
几个人聊着聊着,便到了离情的房间。此时宋端己正端着一碗汤,在离情冷若冰霜的注视下,既想凑上前去喂他喝汤,又怕自己被一巴掌拍死。
离情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宋端己怕他还留有什么后遗症,仍是隔天就带一碗补汤过来。今日柳含清没在,没了柳含清,离情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喝那补汤的。
只是可怜了每天陪着自家师父过来的楚凉,他小小年纪,原本每天被自己师父拿剑追着打就已经很难过了,现在还得陪着自己师父受离情的低气压,他只觉得有朝一日他要是有命出师了,他就是天下最胆大的崽儿。
柳含清一回来就见离情一脸“莫挨我”的表情,宋端己脸上的笑容也是紧张、尴尬而不失礼貌。
“离情,端己一片好心,都喝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碗。”柳含清道。
见柳含清回来,宋端己猛然送了一口气,楚凉更是直接跑到柳含清身后躲了起来。
离情看着宋端己递到自己面前的汤碗,又看了看笑得和煦的柳含清,接过汤喝白水似的“咕咕”吞了下去。
乐无忧上前两步问道:“师兄,身体可大好了?”
离情见乐无忧似乎通透了不少,周身灵气隐隐环绕,是修士结丹之初还控住不了对灵气的吸收和释放的样子。她此次结丹用了七天,要是放在普通修士身上,已经是惊才绝艳的天赋了,可她毕竟是乐无忧,是今生渡劫成功就能修得金身的准仙君,七天,似乎不太够。但看她的样子,这七天似乎很是高效,或许,七天也并不比十天来得差。
“已无大碍。恭喜,结丹成功。”离情答道。
乐无忧看着离情,忽然有些痴了。这是离情第一次对她说话说了这么多字,而且,其中还有一句不是单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在关心她的。
乐无忧从小见过的人不少,见过的好看的人也不少,可她还没见过比离情更好看的人。师父柳含清虽好看,但柳含清仙气太甚,人总是会因为她的气质忽略她的长相,甚至因为过于出尘,让人不敢仔细看她的样子。
之前见到西岭仙君倒也是惊艳了一番。可西岭仙君五官过于柔和,整个人似乎都温温柔柔的,但眉眼处却是藏不住的冷淡,周身一片清冷。至于穆天仇,她承认他长得很是英气俊逸,简直是浪荡江湖侠士的标准长相,张扬肆意。但由于乐无忧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不喜,所以就算好看她也不想看。
而离情的样貌对乐无忧来说,那就是统一了所有人的审美的样子。面庞轮廓分明,仿若刀削,鼻梁英挺,应该是一张十分英气俊朗的脸,可偏偏眉眼又精致秀气,给这张脸添了些清秀干净之气。再加上离情性格冷漠,平日里不喜笑,便又添了几分冷峻。总的来说,离情的样子,是乐无忧喜欢的类型。
当然,这些也就是她自己在心里想想罢了。她愣神这一阵子,目光过于直白,已经盯得离情微微有些不快了。乐无忧赶紧别开眼,暗骂了一声“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犯花痴!”。
不过,犯花痴的也不止乐无忧一人。
宋端己、楚凉是第一次见乐无忧,乐无忧五官明媚艳丽,最是能一眼就抓住人的眼睛。宋端己只觉得眼前有一道光,闪得他眼睛有些疼,可他偏偏又舍不得挪开眼。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少卿出关,离情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差不多便该准备着出发了,”她转头对宋端己道:“端己,我就不留你了,之后清族应还有许多事儿够你操心的,近日没事儿多跟你父亲谈谈。”
宋端己点头应下,一行四人也没做什么准备,就这么上路了。
只是这游历,说来也没什么目的地,几人就跟游山玩水似的。
柳含清每日会抽莫约半个时辰教乐无忧一些简单的法术咒印,剩下的时间几乎就是走、走、走。
只是几人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是沿着一路上妖魔盛行的村落、城镇在走。
此行柳含清的目的是要找到能填补离情骨骼空缺的龙舌玉,但龙舌玉这样的仙品根本没人知道它到底在哪儿。但凡是有宝贝,就一定有争端。柳含清只能尽量往爱出事儿的地方多跑跑,碰碰运气。
几人在外面这么“瞎晃悠”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在大大小小的地方除妖邪、灭恶灵,柳含清突然有点重回她刚修得金身时的感觉。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整日天南海北地瞎转,专找那些闻名一方的妖魔鬼怪的麻烦。但是那时她多是一个人,收拾起鬼怪来也不怎么留情面,而如今她身边有三人,除祟夜猎的时候也会更多地探寻妖魔作祟的原因。
奔波了许久,也确实是累了,几人碰巧到了广陵,便想着在广陵歇歇脚。
几人随意找了家客栈,要了四间房。穆天仇一时酒瘾上来了,非拉着柳含清陪他喝酒。柳含清一想,广陵金盘露很是有名,既然来了,便不能错过,也就跟着穆天仇喝酒去了。
柳含清这么一走,离情自然也就跟着去了。乐无忧实在是疲惫得不行,难为她刚得金丹便跟着几人每日这么跑,晚上柳含清还不让她睡觉,只让她用打坐修炼来代替睡觉。这一停下来,就是美酒美食也压不住她的睡意,她便独自回了房间,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第六十七章 睚眦(三)
三人到酒楼,穆天仇要了四坛金盘露,又点了几个下酒的小菜。
穆天仇是个豪爽的性子,直接抱着坛子就开始喝,一口下去半坛就没了。柳含清本也想学着抱着坛子喝,却被离情夺过手中的酒坛,帮她把酒倒在杯子里才把杯子递给了她。
柳含清只好接过杯子小口饮了起来,一旦跟日常起居、饮食相关的事儿,离情就会变成一个管家,将柳含清管起来,柳含清一面吐槽离情一面又顺着他的管教行事,每当这时,柳含清就会觉得自己这师父当得有点儿委屈。
穆天仇见状,又开了一坛酒递到柳含清面前,对离情道:“师父怎么舒服就怎么喝,你做弟子的手何必伸得那么长,都管道长辈头上了。”
离情冷冷地盯着穆天仇不说话,一手夺过穆天仇刚打开的那坛金盘露,拿到嘴边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柳含清端起自己的小酒杯,左右瞄了一眼离情和穆天仇道:“我还是用杯子喝吧。”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穆天仇抬手打算敲一下柳含清脑袋。
手指还没碰到柳含清,他的手腕便被离情握住了:“自重。”
被离情握住手腕,穆天仇忽然较起劲来,手上暗暗用力。离情也不动声色地稳住他的手。
柳含清只觉得此时的气氛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突然,酒馆外进来一少年,肩上扛着一把剑,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道:“小二!快!给小爷上五坛金盘露!”
接着他一眼看见了柳含清三人,小蛇一样地迅速窜到三人桌上,道:“我跟这边三位拼桌,待会儿他们的帐记我头上!”
小二回了一声“好嘞!”,手脚麻利地上了五坛金盘露。
穆天仇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看样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眉目清秀似个女孩子,可行为举止却是一身江湖侠气。
“小兄弟,你认识我们吗?”穆天仇道。
少年答道:“不认识啊。但我看你们三个与这满屋的凡夫俗子气质不同,尤其是你还手持仙剑,定也是修仙之人。”
穆天仇继续道:“哦?这么说小兄弟也是修仙之人喽。那不知怎么称呼啊?”
“难秋,叶难秋。”
柳含清惊道:“南丘?”
叶难秋翻了个白眼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有这种反应。困难的难、秋天的秋,不是南边儿那个山丘。”
柳含清端起杯子含了一口酒,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修仙者敢用跟她三哥名字谐音的名字。南丘、难秋,这很难不联系在一起嘛。
不过,比起名字,更有意思的是这小兄弟自称修仙人,可身上确是半点儿灵力波动都没有,随身带着的剑也不是什么仙剑,不过是做工精美点儿的凡剑。
叶难秋掀开一坛金盘露的盖儿,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只是刚入口便被酒辣得呛喉咙,好不狼狈地边咳嗽边吐了出来。
叶难秋横着袖子一擦嘴,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渴了,喝急了、喝急了。”
离情神色未变,只是帮柳含清将酒杯斟满便再无动作,柳含清端着酒杯遮住自己的嘴,藏住了嘴角的笑意,但穆天仇可就不怎么掩饰自己的笑意了。
他一只手锤着自己的腿,一只手重重拍在叶难秋肩上笑道:“诶呦!小兄弟,不能喝就不要勉强,这金盘露还是挺够味儿的。”
叶难秋撇嘴道:“我就是喝急了而已。不说这个了,几位仙友来应该也是听了传闻前来除祟的吧?据说这次这邪祟凶得很,要不结伴而行?”
“有邪祟?”柳含清问道。
他们这一路过来,还没听闻过广陵出过什么事儿。
叶难秋得意地一挑眉道:“原来几位不知啊。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毕竟这事儿被广陵驻守的仙家瞒得死死的,我看三位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也不奇怪。”
柳含清道:“那可否请难秋小兄弟为我们详细讲讲?”
叶难秋道:“嘿嘿!好说好说。事情呢,发生在半个月前,说是驻守在广陵的修仙世家童氏的十几名小辈相约去两不归夜猎,此行去的时候还有一个修为颇深的长者陪着一起,可却是没一个回来的。”
“等等。”柳含清打断道:“这两不归是什么地方?”
叶秋答道:“两不归啊,是广陵城外两座大山中间的一道峡谷。这峡谷险峻异常,普通人很难平安渡过,但对修仙人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儿。这两不归呢,取意于身不归、魂不归。自童氏弟子一去不返后,两不归就成了真正的两不归了,但为了避免恐慌,童氏派人封锁了两不归的周边地区,也不准人走漏消息。要不是我耳聪目明,这消息我也是不得知的。”
柳含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两不归的事儿既然跟童氏有关,他们也不好跳过童氏,贸然去探两不归。不如找个时间去童氏拜访一下,与童氏联手看看两不归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难秋见几人不发话,道:“几位仙友,怎么样,要不要与我同去看看两不归?”
穆天仇哈哈一笑道:“小兄弟,这两不归可是让童氏十几名小辈加一命颇有修为的长辈都折在里面了,你还是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冒险比较好。”
叶难秋不悦道:“好歹这消息是我给你们的,你们不愿与我结伴去我自己一人也会去。”
柳含清知道这少年没有半分灵力傍身,看样子就连外家功夫也只会点儿绣花枕头的招式,去两不归那种地方无异于是去送命。这少年估计从小就是个这么四处瞎折腾的性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的。
柳含清怕这少年在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闹下去,日后会栽在自己手上,突然升起了几分敲打之意,她道:“难秋,我们也不是不愿意与你结伴,只是我们得探探你的实力。我还有一个女弟子,你要是能打得过他,我便带你一起去。”
叶难秋皱眉道:“女的?我最不喜与女人打架,毫无章法又吵得很。”
穆天仇哈哈笑道:“你以为是市井妇人打闹呢!人家好歹是位修士,一定不会乱打一气啦。”
叶难秋还是不乐意道:“不。与女人打架有损我风度,不如让这位一直没说话的跟我过两招吧。”
第六十八章 睚眦(四)
叶难秋为柳含清等人生动地表演了一场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按理说离情是三个人里看起来最不好惹的,他挑谁也不应该挑离情啊。
但是小难秋的脑回路显然和他们不太一样。虽然离情一直一副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样子,但他有注意到离情一直在为柳含清添酒,柳含清和穆天仇则是一直在聊天。
再加上离情手边没拿佩剑,想来是品级还不够配仙剑。而穆天仇就不一样了,他手边的剑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仙剑,这样的人他还惹不起。
而看三人的座次隐隐有以柳含清为首的样子,因此就算柳含清也没有佩剑,也定不好惹,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叶难秋不禁为自己一通分析暗自叫好。柳含清摸了摸额头道:“也行,你只要能靠近他三米以内,我就算你赢。”
柳含清此话一出,叶难秋突然就有些迷惑了,这意思是这冰坨坨还是个厉害的角色?
叶难秋一咬牙,自己选的人,脸面丢尽也得上!
离情本以为自己好好待着别说话就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没想到他不说话也还是会有人扑上来扰他清净。他转头看了一眼叶难秋,叶难秋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推着自己的腹部直直往外撞去,不多不少,在距离情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叶难秋只觉得胃里被撞得一阵翻涌,他再试着上前一步的时候面前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半步。
柳含清有些无语,她也没想到离情居然用了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在他周边三米设下结界,叶难秋没有灵力,是不论如何也打不开他的结界的。
柳含清见叶难秋一次次撞在结界上,有些不忍心,正打算劝他放弃,叶难秋右手猛地砸向结界,他手腕处闪过一道蓝光,结界竟就这么被他砸出了一道口子,下一刻,叶难秋因为惯性猛地扑向三人的小酒桌,将桌上的酒坛撞翻撒了一地。
叶难秋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柳含清,开心嚎道:“我!我成功了!这绝对小于三米吧!怎样,与我结伴同去?不!你们比较厉害,你们带我去吧!”
柳含清突然抓住他的右手手腕,仔细看了看他刚刚手腕处发光的地方,是一根古朴典雅的手链,上面坠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长八边形蓝色宝石,宝石看上去也是十分内敛,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完全不像一个法器,可这宝石之下藏着的却是足以媲美一座仙山的灵力。
柳含清道:“这手链谁给你的?”
叶难秋只觉得自己手腕被禁锢得死死的,他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飘逸出尘、清丽非凡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他用力想抽出自己的胳膊,没能成功。
“这是我出生时带下来的,你、你放开我。”叶难秋答道。
“出生时带下来的?”柳含清顿了一下,面无表情道:“难秋,对不起,就算你成功靠近离情三米之内,我也不会带你去两不归的。”
这手链她不熟,但这手链里的灵力气息,她可熟得很。既然是和那个人有关系的人,她就更不可能带着他冒险了。
叶难秋喊道:“凭什么啊!我们明明有言在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信守诺言之辈,更何况,我可不认为我刚刚那么一句话就算是对你许诺了。”柳含清冷冷道。
她必须打消他去两不归的念头。
穆天仇一时间也不知柳含清为何会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叶难秋打破离情的结界本就让他挺吃惊了,现在柳含清一副离情上身的样子直让他觉得柳含清跟离情呆久了也变成冰坨坨了。
“额,含清,我说,你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是不要食言比较好,你何必跟这么个小辈反悔呢。你要是怕护不住他我帮你护着就是了。”穆天仇道。
柳含清瞟了一眼穆天仇,穆天仇只觉得自己四肢僵硬、舌头也麻了。一刻钟!又是这该死的一刻钟!
叶难秋实在是气着了,站起身对柳含清道:“不带就不带!我说过,你们就算不带我我自己也会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一步还没迈出,便觉得自己四肢忽然僵住,再想说话时就连舌头也动不了了。
柳含清对离情道:“离情,将他带回客栈,放到你的房间,我们收拾收拾去童氏看看。”
离情点头,一把提起叶难秋的领子,跟着柳含清一起往客栈去了。
穆天仇见三人就这么走了,而自己还不能动,急,又冲不开术法,穆天仇只觉得胸口处怒气和委屈都缠做一团,可憋屈坏了。
将叶难秋带回客栈,柳含清又施了个黄粱咒,让叶难秋睡了过去。
离情问道:“今日之事,又是为何?”
柳含清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这孩子,完全没有仙根。”
离情点头。确实是完全没有仙根。不过却不是天生没有,是被人斩断的。而且,斩得十分干净,半点不剩。
柳含清继续道:“但他手上的手链却是一品仙器,会认主的那种。一个没有灵力、没有仙根的人怎么可能让一个一品仙器对他认主呢?”
离情皱了皱眉道:“确实蹊跷。不过这仙器的主人,不一定是他。”
柳含清耸了耸肩道:“肯定不是他。这仙器估计只是在执行主人的命令,保护叶难秋而已。”
“那······”离情话没说完,但柳含清也知道他要问什么了。
“没错,我认识这条手链的主人。你还见过。我三哥,柳南丘。要不是叶难秋为了破你结界,让手链灵力外放,我也看不出来。这手链里的灵力的气息和我三哥一模一样。”
“只是以前从未听过我三哥还有这么件储灵的法器,还是一品仙器。这法器里储藏的灵力都够养出一座仙山了,现在就这么挂在叶难秋的手腕上。而且,叶难秋和我三哥的名字还谐音,起初我以为只是巧合,现在看来,叶难秋绝对跟我三哥有关系。”柳含清道。
离情道:“既然如此,让他睡着就是了。等处理完两不归的事儿,随他怎么闹。”
柳含清叹了口气道:“只能这样了。我三哥的法器在他身上,说明是要护着他,我可不敢拿我三哥护着的人乱开玩笑。我就不明白了,我是欠了我这些哥哥多少啊,一个个的,都有人在我身边。”
说来也是,她四哥柳北川放了个乐无忧在她身边,之前白月芷还就是在她含清山发现的,现在可好,又来了个叶难秋,就看什么时候她大哥柳东岳也给她身边放个人了。
第六十九章 睚眦(五)
柳含清安置好叶难秋后一脚踢开了乐无忧的房门,乐无忧正睡得香甜,被突如其来的踹门声吓得陡然从床上蹦起来,反手一道法术打了出去,嘴里喊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柳含清,顿时怂了下去道:“师、师父,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是您。”
柳含清当然不会计较什么,现在的乐无忧还算是收敛的了,要搁以前要是有人敢打扰“罗刹私”休息,就算看清了来的人是柳含清也一定要先骂两句出出气的。
“少卿,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去童氏。”柳含清道。
“童氏?”
“广陵的驻守仙门。说是他家的小辈最近在两不归出了点儿事儿,我们去看看。”柳含清答道。
一行四人就这么奔着童氏去了。到童氏府门的时候,守门的弟子很是警觉地问道:“来者何人!”
穆天仇懒洋洋上前一步,拿起炎宓道:“认识这个不?”
那小弟子仔细看了两眼,惊道:“炎、炎、炎宓!尘稷山主!您老人家稍等,我马上为您通报!”
乐无忧见状悄悄趴到柳含清耳边道:“师父,你说这位天仇君还没自己的剑有名,人家还得尊称他一声‘老人家’,这是多大年纪了啊。”
柳含清轻笑道:“我要是报我的名字一样会被叫老人家,你乖乖的,别多话。”
乐无忧躲在后面悄悄挑眉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师父就是年轻貌美,跟旁边的老人家可不一样。
四人稍稍等了一小会儿,一群人便从府里迎了出来,为首的男子一袭墨青色长袍,胡子已经差不多留到了胸前,但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极精明强干的主。
童程出门先是向穆天仇抱拳行了一礼,穆天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接着,他又看见柳含清,他想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道:“哎呀!含清仙君!怠慢了怠慢了!”
童程赶紧邀几人入内,近来他童氏出了意外,现在一位金仙、一位山主自己上门来了,这可是大幸!
柳含清等人随着童程入了内府,也没多加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童宗主,我们几个人此次来是为两不归的事儿。”
童程赶紧道:“真是劳烦两位了。我们最近也正为这事儿头疼呢。”
“诶?这怎么还没给几位上茶呢?”童程招呼了一下手下的弟子,命人送茶上来:“这事儿说来话长,几位先用着茶,我再细细说来。”
弟子送了茶上来,童程接着道:“半月之前,本族正好有十五名弟子到了外出试炼的年纪。我们童家毕竟是广陵本地的大族,小辈弟子总不能让他们跑太远,于是就让族中一位修为颇高的客卿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两不归探探。两不归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平常老百姓不会去,仙门子弟的话应付那点儿地形也还是能应付得过来。也是最近有说两不归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也没出什么大事儿,更没闹出过人命。”
“我思量着十几个弟子加一个客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便让他们去了。谁知,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为了探知他们的踪迹,我也再派过几波人过去,但却也是没一个回来的。”
童程叹了口气:“之后,我便不敢贸然再探了。于是派人封锁了两不归,免得有人勿入。但毕竟自家折了那么多弟子进去,还是想将两不归里的东西揪出来。”
柳含清、穆天仇等闻言也沉默了。这童程的话跟叶难秋相差无几,几乎也就是没有什么线索的意思。要想弄清楚两不归里的情况,还得他们亲自去一趟才行。
乐无忧向来是个急性子,看样子好像童氏也没什么多的信息,便道:“师父,要不我们直接去两不归吧。”
柳含清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道:“嗯,是得去一趟。少卿你和离情守在两不归外,穆天仇,与我一同进去可行?”
穆天仇道:“好啊!我最喜欢这种没头绪的了。”
离情皱眉道:“我同去。”
乐无忧也不满道:“我也要去。”
柳含清没理两人,对童程道:“童宗主,这两位是我的徒弟,不知可否让他们同你族中弟子一起守在两不归外?”
童程道:“这是自然,仙君的弟子想必也是非凡之人,能得他们相助,是我们的荣幸。”
离情还是没死心道:“师父,我同去。”
柳含清道:“离情,少卿刚入仙道,根基不稳,修为尚浅,跟我们一起入两不归风险太大,留她一人在外我也不放心,我需要你帮我照看她。”
两不归里的情况毕竟未知,乐无忧修为还不到家,现在连趁手的法器都没有,离情更是一个潜在病号,这种过于冒险的事儿柳含清自然不会让两人同去。
离情道:“我与你同去。尘稷山君可照顾少卿。”
穆天仇可不想跟乐无忧单独待在一起,更何况,他好歹算是离情的前辈,怎么能听从一个小辈的安排,放弃去探险这么好玩的事情呢?
“离情啊离情,你这个徒弟就做得很不到位。师父这么说了你就做就是了嘛。而且,少卿估计并不想被我照顾,这事儿还是你来吧。”穆天仇道。
乐无忧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虽然她不想被穆天仇照顾,可躲在外边儿受师哥的照顾她也不想要。她在人间装了十七年的大家闺秀,现在跟着师父修习仙道,她觉得自己正在逐渐变成真正的自己。她不喜欢老是被人照顾的感觉。
童程在旁边听得有些冒汗,这前辈们连带着前辈的徒弟们的世界还真是与他们不太一样,他们都是不想去,这几位倒是争着去。
最后,离情没争得过柳含清,乖乖留下来照顾乐无忧了。乐无忧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个半吊子,虽然本来也很是希望能够同去两不归的,可自知之明这个东西她不仅有,还觉得很重要。只是麻烦了离情,还得留下来陪着她。
虽然对她来说是个很不错的与师兄独处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她乐无忧并不稀罕。
童程带着四人一起往两不归去了,也不算远,御剑的御剑,驾云的驾云,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第七十章 睚眦(六)
这两不归在两座大山之中,峡谷深且有雾,一眼不见谷中情景。在山侧有一条极陡峭的小路,能通到两不归里。山侧小路本是秃岩,可越往下越潮湿,石头上开始覆着些苔藓、地衣类的植物。
从薄雾那里仿若一个分界点,薄雾以上是地衣秃岩,薄雾以下便开始有一些矮小的植株灌木,越往下越多,植株也越大。薄雾以下便算是两不归的地界了。
童氏的弟子便在山侧围得死死的,既不靠近薄雾半分,也不让人再靠近一步。
柳含清、穆天仇顺着小道往下走,还没接触到薄雾便觉得头有些眩晕,柳含清从荷包里掏出两粒解毒的丹药,一粒给了穆天仇,一粒自己吞下了。
这谷中有水声,谷底应该有溪流之类的东西,这薄雾应该也是水蒸气凝成的。但是雾里又还有点儿别的东西,想来是谷底有些什么带毒的动植物之类的,毒素跟着水蒸气一起被带了上来,形成了这么片有毒的天然屏障。
但这毒倒不是什么剧毒,也就能让人头痛头晕会儿。
两人穿过薄雾,眼前仿佛是绿植的天地。柳含清不禁感叹,就算是自己仙府里那般精心照料的植物园也没这儿的植物长得葱郁茂盛。
只是,这些植物长得茂盛却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植株高高低低、错落不齐,但倒是有个共同点。结的果子鲜艳无比,晶莹诱人;不结果的一花一叶都五颜六色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穆天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算精通医道,但常识还是有。越是好看鲜艳的越毒,这跟女人越好看心肠越狠是一个道理,乐无忧就是典范。想到这里,他思想又开了个小差:但是我家小含清不一样,好看,还善良。
“含清,这遍地毒草毒树,之前童家的修士怕不是误食了这里面的东西吧。”穆天仇道。
“要是我把这些果子摘给你吃,你吃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傻,一看就有毒啊。”
“是啊,一看就有毒啊。”柳含清看着穆天仇,一副“明白了吧”的表情看着穆天仇。
“而且,这里毒草丛生,又潮湿温热,应该还有许多毒物生活在此处,你小心点别被什么东西咬了。”柳含清继续道。
两人往两不归再深入了些,再向下许久,便听有水声叮咚,很是悦耳动人。老实说,要不是这里面的东西都带着毒,还真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地方。
柳含清到溪边看了看溪水,水清而冽,透着一股子寒气,和峡谷里温湿的空气完全不同。
穆天仇环视四周,实在没看出除了毒虫毒草还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要不我们再往前走走?”穆天仇问道。
两不归乃是深且长的峡谷,两人现在算是差不多下到底了,但就长度而言,也就刚开了个头。
柳含清点点头,两人往前去了。越是向前,两人便觉得空气越是潮湿,空气也不那么清透,仿佛是在水下行走,每走一步都有巨大的阻力。
“含清,这地儿好像越来越奇怪了。”穆天仇道。
“可不是吗?你看看你脚边的草。”柳含清提示道。
穆天仇闻言仔细盯着脚边的草看了两眼,这一看叫他看出端倪来了。他脚下的草,正快速地经历着萌芽、生长、枯萎、腐烂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实在是太快,不仔细看竟看不出其中变化。
就在这时,在高及人小腿的毒草的掩映下,一只干枯、苍老的手一把抓住了柳含清的脚腕。这手已经干得只剩一层皮,堪堪挂在骨头上,抓住柳含清的脚腕后,一个同样只挂着一层皮的人头从草丛里探了出来。
柳含清还没做反应,穆天仇倒是跳起来大叫一声:“呷!什么怪物!”
柳含清扒开草丛,一个人完整的身体显露出来。要说是完整的身体似乎有些勉强。此时这人全身也就还剩一层人皮和一个人骨头架子。柳含清还没来得及问话,抓着她脚腕的手的力道便渐渐消失,几息之间,这人就丧命了。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这人的着装道:“这是童家的人。”
穆天仇道:“何以见得?”
“他的衣服,是深青色。童氏的衣服似乎是由地位从低到高,由淡青色变道墨青色的。宗主童程是颜色最深的墨青色。眼前这人身着深青色,地位应该不低,应当是之前领着小辈们一起出来的那位客卿。”柳含清解释道。
“那这么说来,其他人···应该也在这一片吧。”
穆天仇感觉好像有了点儿什么头绪,他拔出炎宓,一剑下去剑气将方圆二十米的草木削了个干净,顿时,十几具森森白骨展露在眼前。还有一些,甚至已经连骨头都残缺了,身上童氏的道袍也烂了个七七八八。
“额,这下倒是全都找着了。”穆天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几具尸骨横在眼前,怕倒是不怕,只是莫名有些悲悯。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刚刚死去的那位客卿的尸体,拿银针试了一下,确定他没有中毒。
穆天仇问道:“可查的出死因?”
“老死的。”柳含清道。
“老死的?怎么可能!他们才进来不过半月,这十几个人都是老死的?”穆天仇不太相信,十几天前还年轻的生命,十几天后就老死了。要知道他们都是修仙世家的弟子,本身寿命就比普通人长过好几倍。。
“再在这儿待久点儿,我也要老了。”柳含清道:“我们先往回走,这两不归里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穆天仇闻言,一面跟着往回走,一面问道:“含清,你说他们都是老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山谷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越往里越快,童氏那些人估计是太深入了,想返回时已经来不及了。”柳含清道:“里面的时间流速到底有多快我也不知道,但就连空气都因为时间短缩变得粘稠,实在是难以想到,到底什么力量,竟能做到如此。”
穆天仇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发现这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的?”
柳含清无奈道:“刚才叫你看的那株草是白看了吗?”
穆天仇顿时恍然大悟。
但柳含清不会告诉他,提醒她注意这些植株变化的,是她发现自己感到饿的时间间隔缩短了。
她是金仙,早就辟谷不食了。但她这个人就喜欢口腹之欲,因此一直以来对吃饭这件事都很规律。她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饿。但自进入两不归以来,她已经不知道饿过多少次了,而且越往里,饿得越快。
因此,这山谷应该是越往里,时间流速越快。
第七十一章 睚眦(七)
两人往回走了许久,比来时走了更久。渐渐的,两人都发现了蹊跷。
穆天仇停了下来,突然破口骂道:“靠!难不成这个地方除了时间有问题,空间也有问题?”
柳含清皱眉道:“应该是。”
两人比来时已经多走了很久了,而还看不到出发的地方,柳含清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再看身边的参照物,跟之前相比只有几毫之差。
若是留心,两人则会发现,他们进来的时候,每走一步,身边参照物后退的要比他们跨出的一步要多许多。
柳含清试着往后退了一步,本来就在身边的穆天仇瞬间变成在自己前方两米开外,如此看来,这空间的变化还是双向的。往深处走,空间聚缩,往外走,则空间扩张。
这样看来,童氏的人出不去好像也不奇怪了。
穆天仇有些不信邪,道:“含清,你说我要是往天上去,这空间会是怎么变化呢?”
柳含清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雾气道:“可以一试。”
穆天仇抽出炎宓,御剑向上去了,雾气本来离头顶也不高,几乎是一瞬他就快触及雾气了。但下一瞬,他便觉得这雾气仿佛退后了,本就在眼前却突然又有了些距离。穆天仇不信邪,仍旧试着往上试图从雾气里冲出去。
在穆天仇眼中,是雾气在不断向后退,但在柳含清眼中则是每当穆天仇快要触及雾气的时候,他就会被瞬移到下面。这是,空间折叠。
穆天仇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试了太多次心中便止不住地烦躁,气得他直接从炎宓上跳下来,控制着炎宓向薄雾刺去,于是他便看见了炎宓不断在一段空间中往复的景象。
“我、靠!这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啊!”穆天仇忍不住再次冒粗口:“我就不信了,我们两个难道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我尘稷山主的名声不要的啊?”
这两不归里的时空实在是过于诡异,但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异象的,又究竟是何原因让这里的时空与外界隔离。两人仗着修为高,现在还没感觉到什么异常,若是换别的人,此刻怕是已经同童氏的十几名修士般,只剩一具枯骨了。
柳含清道:“两不归不过是一个人间峡谷,没理由会突然变成这样,想要出去,估计还得找到这里面时空异象的原因。”
穆天仇道:“这地方除了有毒的东西多一点儿,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这可怎么找啊。”
柳含清环视四周,确实也没什么格外特别的地方。但这谷中的溪水,到是称得上蹊跷。整个谷里都是湿热的,但这溪水却冷冽非常。而且,这溪水的流速是匀速的,似乎并不受谷中时间流速的影响。
柳含清到溪边,水不深,清可见底,底下是再平常不过的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柳含清沉思了一会儿,一脚踩进溪水里,顿时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直冲上脑门,四肢百骸都冻住了似的。
她拿灵力驱除寒意,护着自己的经脉,在水里走了两步,这两步似乎没有受两不归里诡异的空间影响,两岸的参照就是正常两步后退的距离。
柳含清心下一喜,看来这溪水中的时空不受两岸影响。
她还没来得及叫穆天仇,却见对岸的景象发生了改变,此时对岸似乎成了此岸的镜像,一草一木皆相同,但对岸的人却不太一样。
对面一个提着剑的少年,满脸警惕地看着周遭的环境,定睛一看,原来是叶难秋!
柳含清暗叫不好,不是给他施了咒让他睡着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穆天仇见柳含清一直没出声,问道:“含清,到底什么情况啊,你待在水里干嘛?快上来啊!”
柳含清指着对面的叶难秋道:“你看对面。”
穆天仇道:“对面有什么吗?”
柳含清顿时明白了,穆天仇眼中的对岸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她看到的是一个镜像空间。但说是镜像空间也不是那么妥当。因为对岸更像是有另外一个复刻的平行空间,现在用镜像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了。
“你下水来看看就知道了。”柳含清道。
“额,含清,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就算你知道我不会游泳,也不必这个时候闹我吧。”穆天仇有些怂道。
柳含清无语道:“谁闹你了?这溪水都漫不过你小腿,还能淹死你不成?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穆天仇闻言,到溪边,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在溪水里,刚一放下去便感觉刺骨的冷,他正打算收回,却发现对岸出现了叶难秋的身影。他这脚一离开溪水,叶难秋的身影便立刻消失了。
“平行空间?”
“我看应该是。”柳含清道:“而且这溪水里的时空是正常的。”
穆天仇再次站到溪水中,又见对岸叶难秋正拿着剑一点一点往峡谷里深入,手上的手链持续不断地闪着蓝色的光。
“可不能让他再往里边儿去了,他一个凡人,再进去会直接老死在里边儿的。”柳含清道。
但此刻对面是看得见、摸不着,穆天仇试着叫了两声,叶难秋也是一副完全没听见的样子。
两人试着直接到小溪对岸去,可一过去,便是到了真正的对岸,这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明白了,这两个平行空间是没办法互相接触的。
穆天仇实在是忍不住,道:“这鬼地方真是,又没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的,直接出来跟我打一架也痛快啊。偏偏就是平静得不得了,除了出不去,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就算是不毒死、饿死、老死,我也得无聊死啊!”
柳含清站在水中,一直看着在另一个空间里的叶难秋,他进来了也许久了,但看上去还没受什么影响,按常理来说,他一个凡人,又没辟谷,本已经差不多该饿死了。
突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蓝袍男子,那男子穿着一极大的斗篷,将整个身体连头带脚全都包裹在斗篷里。
叶难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竟然多了一个人。
第七十二章 睚眦(八)
那蓝袍男子就这么幽灵似的一直跟在叶难秋身后,而叶难秋也一直没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人。
叶难秋越往前走便越觉得难受,仿佛在水中一般,呼吸、走动都有极大地阻力。再走了一段时间他也没遇上别的什么东西,便盘算着要不要先回去。
他这一往回走便发现蹊跷了。
他猛地往回跑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几乎没怎么移动,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大麻烦。
他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的手链,感受着手链上缓缓释放出的灵气,稍稍安心了些。过了一会儿,他索性将手链取下来攥在手心里,紧紧贴着自己胸口。
叶难秋身后的蓝袍男子见他此番作为,表情有些动容,伸出手想去碰他的肩膀,还没碰上,叶难秋又像是给自己打气成功一样,不断往回走。
柳含清看了许久,也发现那蓝袍人对叶难秋没有恶意,而且看样子此人修为极高,叶难秋居然对身后跟了这么个大活人毫无察觉。
要说看见叶难秋出现在对面时柳含清是惊讶加担心,当她看见离情也出现在对面时,就是一团火瞬间就烧了起来。
不是告诉过他守在外面吗!他知不知道擅自闯入两不归是什么后果!
离情本在外面守得好好的,忽然他觉得身边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再看就只有叶难秋纵身跳入薄雾之中的样子。
叶难秋是柳含清要保的人,虽然好像是被逼无奈要保他,但既然柳含清要保,他就不得不帮着。
因此,也没管柳含清反复叮嘱他要守在两不归外,他将乐无忧交给童氏后,自己就追了进来。他看见叶难秋,同时,也看见了叶难秋身后的蓝袍人。
叶难秋本来一个人还慌得很,突然看见离情,开心道:“呀!老不说话的哥哥!”
离情不知道叶难秋身后的蓝袍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叶难秋,也没多想便一个飞身到叶难秋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成掌一掌就拍了出去。
蓝袍人没有硬接离情这一掌,轻飘飘地往后飞出去一小段距离,躲开了离情的攻击。
叶难秋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后居然有人,吓了一大跳,指着蓝袍男子颤颤巍巍道:“你、你谁阿!”
蓝袍男子用斗篷将自己遮得更加严实了几分,没有正面回答叶难秋的问题,只是沉声道:“我并无恶意,不要害怕。”
离情一把护住叶难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内敛、强大,虽然将自己裹得很严实,但气场这个东西,是遮不住的。
叶难秋躲在离情身后,一只手抓上离情的胳膊道:“大哥,你比较厉害,我跟着你。”
离情抬了抬被叶难秋抓住的胳膊,挣脱了他的手道:“跟着。”
叶难秋尴尬的搓了搓手道:“好嘞。”
蓝袍男子看着两人的互动,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就只是默默看着。
叶难秋有些难受道:“我说这位大哥,你跟着我干嘛啊?还不吱声儿,怪渗人的。”
蓝袍男子道:“里面危险,你应付不来的,随我出去。”
叶难秋撇嘴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蓝袍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显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叶难秋道:“既然你不知道,你怎么带我出去?你不要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好不好,这么好骗的啊!”语罢,又指着离情道:“我告诉你,不要打什么坏主意啊!我这位哥哥很厉害的!”
蓝袍人低头不语,接下来,不论两人走到哪儿他都只是跟着,也不多话,只远远地跟在安全距离外。
叶难秋本来以为来了个离情,再加上还有这么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蓝衣服的男人,也算是三人行了,怎么着也不应该像之前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般无聊还吓人了。只是他没想到,就算现在多了这两个人,跟只有他一个人区别也不大。
离情不说话,那个蓝色衣服的人也不说话,一行三人一字不语,憋得叶难秋这个小话痨难受得不得了。
离情本打算再往深处探探,却被那蓝衣人叫住道:“深处危险,你可以去,难秋不能再下了。”
“我有我大哥护着,关你什么事儿!”叶难秋吐了吐舌头对蓝衣人扮鬼脸道。
“难秋,你是凡体,这里面与外界不同,再下去你身体就要受不住了。”蓝袍人道。
叶难秋突然到他身边,想看清蓝袍男子的长相,只是叶难秋一靠近,男子便别过身去。
“哼,连脸都不敢露的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叶难秋又退回到离情身边。
离情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四肢有些无力,骨骼连接处还有些痛意,这感觉他也曾有过,他曾短时间内从一个稚童长成少年,那时他便有这般的拉伸感。
但这次比起上次要更加严重,无力感、疼痛感、拉伸感都是那时的好几倍。他脚下一个不稳,竟往地上摔了去。
叶难秋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离情道:“大哥你没事吧!”
离情稍作调整,强行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修仙之人,对自己的身体有强大的把控力,他隐隐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蓝袍人见离情好像不太对劲,离情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明显比之前高了几分,身形更加修长了几分。蓝袍人上前扶了一把离情,被他这么一扶,离情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
离情看着蓝袍人搀着他手臂的手,那手上隐隐有蓝光,他看这蓝光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边离情因受时间流逝加快的影响,身体迅速长高,让原本就存在的骨骼空隙更是加大了几分。而对面一直泡在溪水里看着几人的柳含清一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个平行空间,她虽能看到,却没办法进入到另一个空间。离情本来就是在危险边缘,再让他呆在这么个鬼地方,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彻底爆发,骨骼散架了。
穆天仇为了看到对面的景象也一直泡在溪水里,见离情突然就脱力似的栽了一下,问道:“离情怎么回事儿?这叶难秋都还顶得住,他怎么就不行了呢?”
第七十三章 睚眦(九)
柳含清也没心思回答穆天仇这半正经半不正经的问题。现在,她必须想办法联系上离情。
不,不只是离情,对面的谁都可以。
柳含清沉吟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之前她和离情能够通过摄魂铃的阴阳铃看到彼此脑子里在想什么,说不定可以试着用摄魂铃联系离情。
思及此处,柳含清召出摄魂铃阴铃,试着用阴铃联系阳铃。
就这么一试,还真让她试出来了。
离情只觉得自己的阳铃有些震动,紧接着柳含清的声音开始在他脑子里回响:“离情、离情!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离情明白是柳含清正通过摄魂铃在联系他,赶紧凝神催动阳铃,回复柳含清:“能听到。师父,你在何处?”
柳含清道:“这两不归里是两个平行时空,我在另外一个时空里,你走到溪水里,应该就能看见我和穆天仇了。”
离情闻言,抬脚就往溪水里去了。这边叶难秋和蓝袍人也不知道离情为何突然往水里趟,叶难秋一把抓住离情道:
“大哥,这地方邪性,你别乱来。你看这遍地毒物的,要是这溪水也有毒怎么办!”
离情用力拽出自己的手,边往溪边走边道:“还有一个空间。”
蓝袍人闻言,好像想到了什么,跟着离情一起踩进溪水里,瞬间便觉得凉透心底,叶难秋也打算下水看看,却被蓝袍人一把按在了岸边。
蓝袍人再抬眼看,便发现对面站着柳含清、穆天仇二人。两人好像很近,看上去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他知道,柳、穆二人,此时身处另一个空间。
见到柳含清、穆天仇,蓝袍人突然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遮得更严实了。柳含清见状,心中生疑,但他毕竟已经和离情、叶难秋待在一起很久了,来者是友不是敌,她也不想过多计较。
“离情,不要再往峡谷里深入了,现在我们身处两个空间,不好互相照顾,这里时空异相的原因还得再查,这事儿我和穆天仇去办,你带着难秋尽量往回走,记住,越靠近入口的地方,空间和时间就越正常。”柳含清借着摄魂铃对离情道。
离情顿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既已经进来了,就定要与你同去。叶难秋,会有人护着他的。”
他看了蓝袍人一眼,这个人似乎很紧张叶难秋,修为也深不可测,虽然不知道他跟叶难秋有什么渊源,但总的来说是个可靠的人。
柳含清最怕的就是离情的犟脾气,老不听她安排,老是自作主张。而他现在还跟她在不同的空间,就更是管不住离情了。
但离情身体的问题,让柳含清实在没办法随着他的性子。
离情对身边的蓝袍人道:“这位仙友,那边的小朋友就交给你了,往回走。”
蓝袍人压着嗓子道:“嗯。”
接着,他又开口道:“你们,顺着小溪往深处走,或可窥见一二。”
说完,他将在岸边的叶难秋打横抱起,就在溪里往回的方向去了。
叶难秋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正是心气最盛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大男人这么打横抱起来,一时间是又羞又气,直拿拳头捶蓝袍人,大叫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蓝袍人毕竟修为高深,又怎么会怕他捶这几下呢?只是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冒犯了少年心思,便将就这么抱着他,将他往空中一抡,打横抱的姿势就变成了扛。
叶难秋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一旋就被蓝袍人扛在了肩上,小腹的地方被他肩头抵得生疼,他一把抓住蓝袍人罩在头上的袍子,叫到:“小爷倒要看看你个藏头露尾的到底是什么人!”
蓝袍人的袍子突然被叶难秋扯下,他赶紧将头别到一边去。
现在的离情就在他正后方,也就能看见个后脑勺,柳含清那边呢,也被叶难秋的身子挡了大半边脸,看不清什么。
叶难秋看着现在扛着自己的这个人的侧脸,仔细盯了两眼。
不认识。没见过。有点熟。挺好看。嗯,真的还蛮好看的。
叶难秋在心里暗啐了两口:“呸呸呸!好看不好看重要吗?让这个人放下我比较重要吧!”
蓝袍人将自己的袍子拉回头上,将自己遮起来,这次叶难秋没再动他的袍子了。
“难秋别闹。我先送你出去,这里太危险了。”蓝袍人道。
叶难秋闹腾归闹腾,但小脑袋瓜可转得不慢,他说先送他叶难秋出去,那么说明他还会再回来,但叶难秋也不是个光有一腔热血、毫无自知之明的愣头青,他虽然没发现这个地方有什么格外危险的地方,但肯定不是他这种只能靠着手上的手链才勉强能用点儿灵力的小子能应付的。
因此,他决定,先听话。这两不归好歹他是进来了,也算是有过阅历了。这里面剩下的几位个个看上去都修为不浅,更复杂的还是留给他们应付吧,他叶难秋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感受到自己肩头的叶难秋突然老实了很多,蓝袍人安心了不少。只要把他带出两不归,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这边柳含清眼看着拿离情也没什么办法,便随他待在两不归里了,只是让他将摄魂铃召出,放在外边儿护体。
穆天仇看着柳含清、离情一人一个摄魂铃,有些愣。
这摄魂铃有两个他是知道的,两铃一阴一阳,柳含清身为女子,用的是阴铃,而阳铃一直没有主人,当初柳含清他三哥柳南丘说的是要将这阳铃给未来的妹夫,现在怎么就在离情手上了呢?而且看起来这摄魂铃能让两人互通心神,这才让柳含清能联系上身处另一个空间的离情。
穆天仇只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慢慢酿出了一点酸意,这感觉并不令人舒适,尽管他本身是喜欢吃酸的人。这酸酸的感觉,让他胸口有些发堵,看着离情的脸,本来因为跟景夜长得像就不怎么顺眼,现在更不顺眼了。但具体是哪儿不顺眼,又说不上来。
柳含清此刻可没心思管身边这个人的情绪有什么变化。
离情就像是魔怔了一般,飞快往两不归深处跑去,柳含清试图通过摄魂铃叫他,却没得到他的回应。
离情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反常,自进了两不归来什么都反常!真是要了亲命了!柳含清不禁心中暗骂道。
第七十四章 睚眦(十)
离情飞快向两不归深处跑去,他察觉到自己身边的时间和空间都越发不对劲,但却没有停下脚步。
两不归深处,有一股力量,和他胸口的神珠在互相呼应,越是深入,他越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离情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此刻他应是激动、期待、或是担忧?
他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能在人间看到故人!
要说是故人,也不算是故人,因为,对方不是人。
人间有东海神屿,有恶潭,他差不多能想到神界的建筑掉落人间后是能继续存在的。但他没想到的是,除了他之外,还有属于神界的活着的东西在世界上。
如今两不归里的东西,有应烛的气息。
应烛,战神景夜坐骑,头似豺身肖龙,勇武无比,敢弑神佛。
当初神界众人提起景夜,便必会提起应烛。在他们眼中,应烛就是景夜最锋利的一把刀。景夜身为战神,不知为天界打过多少仗,景夜常说,他的军功,应烛要占一半。
应烛的名字在天界也算是不讨喜的类型,毕竟老是跟杀伐相关的东西,饶是谁乍一听都会有些犯怵。再加上这些天神都以为应烛豺首龙身的,应该长得很是凶恶。
但事实却是,应烛除了在战场上会显出豺首龙身的原形,平素里都会变成一条小狗跟在景夜身边。
应烛小狗形态的时候,身长不过两尺,高也不过一尺出头,整日跟在景夜身边,四条小短腿儿倒腾得可欢实了。
也正是因为形象反差太大,也从来没人将景夜身边的小狗和应烛联系起来。
今日在两不归里发现应烛的气息,即使景夜已经变成了离情,他想见这位旧友的心却一点没变。
离情向前跑了许久,眼看着几乎快到两不归的尽头了,应烛的气息越来越明显,但却始终找不到它的踪迹。
柳含清在另一个空间,跟着离情跑,穆天仇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追,心里骂道:“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有毛病吗?愣是哪儿危险往哪儿跑,这明摆着嫌命长啊!”
小溪的尽头是一个池塘,池塘不大,将溪水将将蓄起来,再往外,视野便开阔了起来,明显是已经出了峡谷了。但这两不归之后的地方从来没人踏足过,因此几乎就是一片原始的森林。
几人站在小溪到池塘的汇入口,脚下的溪水还是冷冽入骨,可池塘里的水却是直冒热气,水面不断有水泡鼓起、爆裂、飞溅。不用想,这是一池子沸水。
柳含清脚下还没站稳,从沸水潭中陡然窜出一身长起码三丈开外的巨兽,巨兽豺首龙身,眼冒红光,身上沾着的水“滋滋”地变成蒸汽往上冒。
穆天仇见状,大叫到:“含清!退后!是睚眦!”
睚眦,龙之二子,性格刚烈、好勇擅斗、嗜血嗜杀。
柳含清本打算向后躲避,没想到离情却冲着睚眦去了。
睚眦毕竟是天地神兽,就算是柳含清的几位哥哥都在这儿也不敢轻易与之硬抗。柳含清也不知道离情这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不要命地往上扑。
不对!不对!柳含清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和离情本来在两个空间,但这睚眦总不能横跨两个空间同时出现在二人面前吧。那只能说明,现在镜像空间已破,他们三人此刻是在同一空间的。
再看对岸,已经不是与此岸完全相同的景象。这睚眦一出来,两个空间便合二为一,看来这两不归里的时空异相跟睚眦有关!
离情听穆天仇管应烛叫睚眦,原来在世人眼中应烛就是睚眦么?
但应烛就是应烛,和什么龙王二子没有半分关系。睚眦残暴,不受驯化,而应烛天生灵物,最是通人性,睚眦又怎能与它相比?
虽然长得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在离情眼中,应烛可比睚眦长得可爱多了。
离情能认出应烛的气息,应烛不可能认不出离情的气息。
但离情不知道,他的肉身乃柳含清重塑,血脉又是柳含清用自己的精血造的,他的气息,更像是柳含清和景夜的结合体,而且,柳含清占大半。
应烛见眼前有个与景夜长得一模一样,但气息却不尽相同的人向自己来了,一时有点摸不准来人到底有没有威胁。
但它自神界毁灭,流落人间,被不少人间的修士追杀,有想靠着击杀睚眦的名头一举成名的,有看上它身为神兽、必怀至宝的,不论来人是何居心,对它而言,都是灾祸。
可它虽为战神坐骑,却并不喜欢无端的杀戮,因此它也只是能躲就躲着,尽量少伤人命。
它一时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否藏着什么坏心思,想着吓一吓他,先让他退下去总没错。
应烛对着离情一甩龙尾,龙尾擦着离情的身子就过去了。离情突然遭到应烛的攻击,向前的势头减了一减,接着被气流推着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柳含清飞身到离情身边,一手撑住他的背,帮着他稳住了身形。
“离情!你不要命了!退下!”柳含清厉声喝道。
她现在满眼满肚子都是火气。为了拉回离情这一命,她毁了一座神屿,放了自己三碗精血,今天离情要是再出什么事儿,她便再找不到另一座神屿,也放不出三碗精血了!
穆天仇这边,炎宓出鞘,带着真火向应烛刺去。
应烛虽然不喜战,但也不畏战,若是有人挑衅,它也必然要给那人一个教训的。
它龙尾甩出,撞在炎宓上,炎宓被撞得调了头,回到穆天仇手上,而应烛这边撞上炎宓的地方几片龙鳞掉落,掉落的龙鳞在空中剧烈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应烛吃痛,仰天长啸了一声,看着穆天仇,口鼻中“隆隆”声不断。
卸了我几片龙鳞,那我就要你一条胳膊!
应烛朝穆天仇狠狠撞了过去,穆天仇抵不住这巨大的力道,被直直撞到山谷石壁上,后背被石壁上植物的毒刺刺穿,黑血霎时就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
穆天仇半跪在地上,用灵力排着身体里的毒血,一时间提不起力来。应烛张大嘴,锋利的獠牙露在外边儿,闪着阴冷的光。
它这一嘴要的不多,一条手臂,它就不再动作。
柳含清见状,飞身扑到穆天仇面前,召出摄魂铃。
摄魂铃一阵狂响。应烛只觉得眼前事物都重重叠叠地一片幻影,一头便扎到了穆天仇旁边的地上,啃了一嘴泥。
第七十五章 睚眦(十一)
摄魂铃一阵狂响。应烛只觉得眼前事物都重重叠叠地一片幻影,一头便扎到了穆天仇旁边的地上,啃了一嘴泥。
柳含清趁应烛神志不清,往穆天仇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右手拎着他的领子往离情那边一扔道:“离情,带着他退下!”
应烛甩了甩头,吐掉了嘴里的泥,一尾巴甩到摄魂铃上,张嘴就向柳含清扑去,柳含清飞身躲开,拔下头上的凌云簪,只见凌云簪上金光细闪,化成了一把剑柄似流云,剑身极细的剑。
柳含清很少将凌云簪化剑用,通常来说,是因为用不着。但今天,不用是不行了。
凌云簪变凌云剑,柳含清提剑刺向应烛,应烛龙尾横扫,柳含清在空中几次躲闪,踩着龙身向豺首上爬。
之前炎宓一剑只敲掉了它几片龙鳞。柳含清知道攻击龙身对它来说估计就是不痛不痒地挠几爪子。可但凡凶兽,就算全身都坚不可摧,眼睛也一定是能攻破的。
离情接住穆天仇,将他扶到一旁,穆天仇半跪在地上撑着剑道:“你别管我,睚眦是天地凶兽,含清一个人太危险了,你快去帮他!”
离情此刻心中十分复杂,面前的“凶兽”是他并肩作战数万年的伙伴,可他这位伙伴好像没认出他。
柳含清正跟应烛缠斗,应烛在空中疯狂翻转,将柳含清抖落下去,没等柳含清落地,它龙尾一卷,用力缠住,柳含清只觉得腰部被恐怖的力量向内挤压,一时间五脏都快错位了。
应烛张大嘴,打算一口吞了柳含清。离情急忙召出摄魂阳铃,又是一阵铃声狂响,应烛又是一时闪神。
“应烛!放开她!”离情对应烛喊道。
应烛在世间不知被叫了多久的睚眦,它被叫了这许久,却从来没真正忘记过自己的名字。现在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尽管那个人的气息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但它认定,那个一口叫出它名字的人,就是彼此陪伴了数万年的主人。
它停住了动作,缠着柳含清的龙尾松了松,柳含清滑落在地,还没来得及思考离情为何会叫睚眦为应烛,远方一把带着寒气的仙剑急速而来。
仙剑从应烛还没闭上的口中刺过,从后脑穿出,顿时应烛的身体疯狂扭动,失去知觉般疯狂乱撞,山谷两壁被撞得碎石狂落,在这么下去,这两不归就得塌了。
因着被仙剑刺穿喉咙,应烛无法出声,离情顺着仙剑来的方向往后看,来人是之前一直护着叶难秋的蓝袍人。
蓝袍人飞身到柳含清身边,将她扶在自己肩头,柳含清一拳砸在蓝袍人胸口道:“三哥,你偏得这种时候才现身,你小妹我归西了怎么办?”
柳南丘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这么大一个金仙,没那么容易死。”
虽然柳氏兄妹二人相见,场面温馨得很,离情此刻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他看着应烛在空中翻腾了许久,接着逐渐脱力,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之前被柳南丘刺穿的地方开始结冰,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完全冻住。
离情走到应烛身旁,催动身体里的灵力,一个劲地往应烛身体里灌,眼看着应烛还有一口气,他得想办法留住它!
光是灵力还不够,只是延缓了应烛身体结冰的速度,离情催动神珠,神力往应烛身体里涌,应烛似乎突然亢奋起来,离情眸子里的光却暗了下去。
回光返照。
现在,任凭离情再灌多少灵力、神力,都无济于事了。
柳含清见离情这般,突然想到离情刚刚叫了一声“应烛”,她记得景夜曾跟她说过,他有一最好的战友,二人并肩作战数万年,默契无比。
她一直以为应烛是个人,但离情叫出应烛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他们不该杀应烛;其二,离情想起他的身份了。
穆天仇这边吃了柳含清给他的丹药,刚觉得好受些,抬眼却看见离情拼了命似的在救睚眦,突然就不太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柳含清转头对柳南丘道:“三哥,穆天仇有伤,你先带他回去疗伤,我与离情···有些事儿要处理。”
应烛临死,两不归里的时空也正常了,就连头顶的毒雾都散了些,两岸的植物急速凋谢、枯萎,就连小溪、池塘也转瞬就干了,从现在开始,两不归就只是一个普通峡谷了。
柳南丘拎着穆天仇的后衣领,一个瞬行回了客栈。
这边应烛因回光返照,一时精神得不得了,将自己原身化去,变成了从前跟在景夜身边时的小狗模样。
应烛拿头一个劲地拱离情的手掌。自神界覆灭,十几万年了,它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他,还能像现在这般,完全不顾虑自己战神坐骑的雄风,跟宠物似的向他撒娇耍赖。
离情抱住应烛,应烛后颈的血沾到离情的衣袖上,在离情黑色的衣袍上就像是沾湿了水一般。
柳含清见状,越发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突然双腿无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应烛身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能说什么呢?她敢说什么呢?
应烛,在景夜口中他最珍惜的战友,是彼此托付性命的伙伴,今天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死在了她三哥剑下。
离情抱着应烛,饶是他这般善于隐忍,情绪不外露半分的人,眼眶中也是蓄满了泪,他若不将眼再睁得大些,眼泪就要掉下去了。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跟柳含清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
应烛在离情怀里撒了一阵欢,突然身子一僵,失去了力气往下一坠,离情知道,应烛要撑不住了。
柳含清见状,更是慌了神,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故人相见,重逢被她变成了永别。
应烛拼着最后一口气,小爪子突然搭到了柳含清膝盖上,对她如小奶狗般轻叫了一声。
柳含清在绷不住,哭出声来,她知道,应烛这一爪子是在告诉她,它不怪她。
离情看着应烛的眼睛,用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认出她了,是吗?”
应烛再虚弱地出了一声,眼睛一闭,再无反应。
第七十六章 睚眦(十二)
两不归,一枯谷,一骸骨。
离、柳二人跪坐在应烛尸首边,两人皆无话,眼看着应烛的尸体冻成冰,再碎掉,最后只剩下莹莹一块巴掌大的玉骨。
离情拾起玉骨,握在掌中,上面有应烛的气息。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竟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胆怯过。
“离···离情。不、景夜,我······”柳含清实在是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离情伸出手臂,一把揽住柳含清,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柳含清只觉得自己颈窝处一片温热湿气,不过一会儿,她衣领处已经湿透了。
她伸手拍着离情的背,听不到他的哭声,但她知道此刻他的世界已经崩溃一半了。
景夜最不喜欢跟她讲神界的事儿,他似乎厌恶那个地方的每一个人。但应烛却是他最爱提的。
他会说应烛在战场上如何如何的英勇无比,也会说在战场之下是怎样贴心可爱。他会说应烛帮他挡了多少冷箭、救了他多少次,也会说应烛为了一口肉缠了他多久。
但他从来不说应烛是他的坐骑,是他的部下。只说是他唯一真心的朋友。
因此柳含清还费了许久的脑筋想,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极端。战场上是杀神,战场下却是个小可爱。
今日见到了应烛,还真是。
可爱的杀神。
离情趴在柳含清肩头许久,再起来的时候,只是眼眶通红,却不见泪痕。
“阿清,我回来了。”离情道。
阿清,我回来了。他这句话,是用景夜的身份说的。
景夜喜欢叫柳含清阿清,他觉得这样比起一般的称谓更加亲昵。
柳含清也喜欢听景夜叫她阿清,她从来没想过,一脸冷酷无情,高傲不羁的堕神会因为一个称谓像个小孩子似的跟她探讨了许久。阿清这样有些可爱的称呼,从景夜口中叫出来,她总觉得有几分反差的可爱。
“什么时候。”柳含清低着头,不敢直视离情。
“许久了。”
“对不起。”柳含清道。她这句道歉,是为应烛。
离情顿了一会儿道:“不怪你,应烛都不记恨你,我也没理由怪你。”
“可是,毕竟是我三哥为了护我才······”柳含清咬着嘴唇,她实在说不完这后半句。
离情心中此时也是十分复杂。如果不是应烛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他们不会打起来,可他也知道,应烛若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轻易下死手。
应烛为了护自己起了杀心,柳南丘为了护柳含清下了杀手。
这其中何对之有,何错之有。孰是孰非,本就说不清。但他与应烛数十万年的感情,刚见面就是生离死别,他不恨吗?恨!
但他更恨自己。是他没护好应烛,也是他没护好柳含清。他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
“阿清,宽心吧。”离情摸了摸柳含清的头,劝慰道。
本是最需要安慰劝导的人,反过来劝慰别人。
十多万年前,他反天帝,覆灭神界,身边站了成千上万的敌人,和一个朋友。
本来他身边也不止一个朋友,但经历过背叛、倒戈、临阵脱逃后,一直在他身边的,就只剩应烛了。
那时应烛威名震天,神界众人忌惮他与应烛,迟迟不敢派兵剿灭。
直到景夜一步步杀光了所有维护天帝的天神,逼到了九霄殿上。
那时天帝身边就只剩他两个儿子,司时和司空。两人共同掌管时空。
景夜和天帝那一战,打了许久。他们打到朝圣殿毁、瑶池台落,神界就在两个人交手中一点点崩溃、瓦解。
天帝不愧是天帝,就算是景夜,在他手上也没占多少便宜。直到天帝突然发现,自己两个儿子已经被应烛吞入腹中,心神大乱,景夜抓着这个机会才击败天帝。
但天帝临死前,拼尽修为在景夜身体里打下了堕神印,景夜因虚耗过度掉落凡间,在东海神屿上沉睡了十多万年。
应烛则因为吞了司时和司空,身体承受不住两位主神的巨大神力,掉落在了凡间不知何处。
景夜醒过来后,受堕神印影响,几次险些入魔,他一直以为,应烛已死,早已在东海神屿为它立了一块碑。而应烛呢,自落入凡间沉睡数万年后再苏醒,就一直被凡间修士叫做睚眦,对它喊打喊杀,它堂堂神兽,就为了不伤人性命,躲躲藏藏了这么多年。
十多年前,应烛躲到了两不归,这次,它打算用两不归永永远远将自己藏起来。它设了毒雾,使凡人不得进,布下毒虫毒草,使修士望而生畏,借着吞了司时、司空获得的能力,改变了两不归里的时空,令人不可走到尽头。
但它留下了一条小溪,它想,只要不是太蠢,能看出这溪流的蹊跷,要逃出去也不算太难。
离、柳二人心情都十分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慢慢走出了两不归,两不归外童氏宗主与童氏一众弟子并乐无忧、柳南丘都在谷口等两人。
看见柳南丘,柳含清赶忙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三哥,劳烦先回客栈护着叶难秋和穆天仇。”
柳南丘看了柳含清一眼,自家妹妹明显是在找借口让自己回避,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也照做了。
乐无忧赶紧绕着柳含清和离情转了一圈道:“师父、师兄,你们都没事儿吧?”
柳含清扯了扯嘴角,强行露出一个不太美观的笑道:“无碍。”
童氏宗主童程上前抱拳道:“仙君,不知这下面······”
柳含清一拂袖,面前出现近三十具枯骨,皆身着童氏青衣。
“童宗主,这是我从两不归里带回来的,您节哀。”柳含清道。
“哎呀!这、这、这!该死!该死!”童程一甩袖,满脸怒容,又接着对柳含清抱拳鞠躬道:“童程今日在此谢过几位仙君、仙长,入两不归、除睚眦!今日睚眦得除,我童氏大仇得报,广陵的百姓也少了这无端的性命之忧。”
柳含清将童氏的话听在耳中,心中又是五味杂陈。童氏只知道“睚眦”伤他弟子,“睚眦”一死他当然高兴,柳含清听着这几句话却怎么也无法应承回去。
身边离情的气息又沉了沉,她知道,再这么下去,离情就真要怒了。
“童宗主,我们就先回了,您也先为这些弟子先安排后事,我们就不打扰了。”柳含清道。
眼下,还是将离情带回客栈,让他一个人先待会儿比较好。
第七十七章 慎难(一)
柳含清一行人回到客栈,穆天仇因受伤中毒,躺在房间里还动不得。叶难秋和柳南丘则是坐在大堂里。
叶难秋很是不规矩地坐在柳南丘对面,很是凶狠地嚼着花生米。柳南丘还是同之前一般,一身蓝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任凭叶难秋打量自己。
柳南丘见柳含清回来,“唰”地站起身,看向柳含清。
离情别开头,没看柳南丘,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柳含清转头对乐无忧道:“你也上去,看着你师哥。”
乐无忧点点头跟了上去。她看出她师哥从两不归里出来后,一直满身的低气压,师父让她看着师哥,可师哥哪儿是她看得住的呢?估计她也就只能帮师哥守着门罢了。
柳含清走到柳南丘面前,又是一拳砸在他胸口上:“三哥,你···唉,你怎会在此处。”
柳南丘一直伪装得很好,身上灵力、气息全收,再加上一身蓝袍将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柳含清也一直没认出他来。
要不是最后···最后他击杀应烛时,用的是破邪,柳含清也认不出来。
叶难秋闻言,凑上来到:“我去!你俩认识啊!”
他看着柳含清又道:“你你你、你叫他三哥,你是他妹妹?”
柳含清微微颔首,接着对柳南丘道:“为了他?”
柳南丘没回答,在叶难秋面前打了个响指,叶难秋只觉得眼前一片晃荡,接着困意袭来,他一个顶不住,直接就闭眼睡了。
柳南丘接住叶难秋摇摇晃晃的身体,对柳含清道:“楼上说。”
柳含清跟着柳南丘上了楼,看着自己三哥小心翼翼护着一个少年的样子,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屋里,榻上躺着个叶难秋,柳氏兄妹二人坐在八仙桌边。
“三哥······”柳含清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就被柳南丘劫了话头。
“我欠他的,所以我护着他。”柳南丘一句话说完,往自己嘴里灌了杯茶。
这世间,最怕的一个欠字。但凡欠的,那都是债。不论是钱债、情债,只要是债,就难还。
要说柳南丘一个金仙,能欠这么一个凡间少年什么债呢?他的债,不是今生的债,而是前世的债。这债,隔了世,就得生生世世偿还了。
百年前,叶难秋还不是叶难秋,那时他叫做叶慎秋。
叶慎秋本是平凡人家的孩子,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父亲做点小买卖,母亲就缝缝补补的做些散活儿补贴家用。一家子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温饱无忧。
只是他五岁那年,天降洪灾,将整个村子冲的冲、淹的淹,他一双父母为了护着孩子,都命丧洪水之中。
那时他还是五岁一孩子,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只知道哭。
后来洪水退下,整个村子也没剩几个活人。洪水卷走了他父母的尸体,小慎秋找不到父母,坐在路上就是哭。
哭久了,就又累又饿。可没有爹娘,刚受过洪灾的村子哪有人有多的粮食救济一口孩子呢?他在村子晃悠了许久,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了村口。
可能是上苍怜惜,这时打村口路过一游仙散人,见村口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心中悲悯,便将小孩带了回去养起来。
可这游仙养着养着,发现这孩子居然有一副上好的仙根仙骨,是天生的修仙人。要知道天生仙根仙骨的,在此之前,也就一个柳含清了。
游仙看小慎秋可爱,又十分听话,便收小慎秋为入门弟子,领他踏上了修仙道。
这位游仙名唤梦神机,在仙门之中也算是声名赫赫,而他有名的原因呢,有二。其一,他修为高深,有一副菩萨心肠;其二,他的挚友,名唤柳南丘。
因为柳氏一门五位金仙,跟柳氏搭上边的,就没有无名之辈。
梦神机收了叶慎秋为徒后,也是悉心教导,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叶慎秋自小跟着梦神机,嘴上叫着梦神机师父,心里却是叫的阿爹。
师徒二人游历江湖,路见不平定然拔刀相助。久而久之,仙门众人也知道了上仙梦神机有一位名唤叶慎秋的徒弟,其修为资质,在小辈中,那都是一顶一、头一份儿。
梦神机与柳南丘既是挚友,自己收了徒弟这么大的事儿,当然要告知的。
所以梦神机看叶慎秋已经有几分样子后,便带着他去了南丘山。
柳南丘也是许多年不见自己的好友,梦神机来了,他当然十分高兴,尤其是最近仙门还传他收了一个资质极佳的弟子,他还正嘀咕着梦神机为什么还没把弟子带来给他过眼呢。
柳南丘第一眼看叶慎秋便醋了,拉着梦神机就悄悄道:“好你个梦神机,还真是神机妙算,居然让你收了这么个好徒弟,也没见这等好事能轮上我的!”
梦神机笑道:“你要是喜欢,我不介意让慎秋也管你叫一声师父。”
柳南丘佯怒道:“哪有一人拜两家师父的!我也大度,不与你争,但你这弟子根骨实在是好,你得许我日后能指点他一二。”
梦神机边笑边摆头:“柳南丘啊柳南丘,你堂堂一个金仙,要指点我的弟子,那是他的福气,我做师父的,又怎么会拦着呢?”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又聊了好一阵。
叶慎秋初见柳南丘还有些拘谨,可过了一阵子,他便觉得这位仙君十分和善,见到他时时都是一副笑脸。
应柳南丘的邀请,梦神机在南丘山多带了一阵子。刚好这段时间叶慎秋修为到了瓶颈,突破瓶颈他便能脱去凡胎修得仙身,在南丘山这么个灵气充裕,又有金仙坐镇的地方羽化,是最合适不过的。
叶慎秋是打死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能得一位金仙亲自指点。在南丘山的这段日子,柳南丘算是彻底越俎代庖了,每日盯着叶慎秋修习练剑,比梦神机这个师父做得还仔细到位。
在柳南丘的教导下,叶慎秋也是进步飞速,往日许多矛盾不通之处都一一化解开了。
羽化的日子也来得突然,叶慎秋正打坐修炼着,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不得突破的瓶颈不经意就呼啦碎了一地,紧接着身体被天地灵力包围,五识与万物相通,整个人轻飘飘的。
第七十八章 慎难(二)
梦神机本与柳南丘正品茶对弈,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再往叶慎秋修炼的地方一看,灵气四溢,梦神机哈哈一笑道:“成了!”
柳南丘哪能不知道成了呢?但他这朋友是个浪荡性子,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此次在他山中呆了这么久也是因着叶慎秋临着瓶颈。他现在仙身一成,梦神机定不会在南丘山再呆了。
两人也不愧是挚友,柳南丘对梦神机的动向是半分没料错,两人一局棋正入生死间,梦神机摆摆手离了棋桌,拉上叶慎秋便向柳南丘辞行。
柳南丘从来不会留梦神机,因为他知道,留不住。但这次他却生出了留客之意:“梦神机啊梦神机,我俩一局棋还未完,你就急着走,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梦神机笑道:“哪儿能啊。给你留个念想,你留着这局棋,容你琢磨,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我俩接着下。”
语罢,便带着叶慎秋走了。
柳南丘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梦神机的背影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熟得很,但旁边少年这般的背影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刚来的时候都还没脱凡胎,现在走的时候却已经是个仙人了。
柳南丘不禁在心中骂着梦神机,梦神机啊梦神机,还真是神机妙算,眼看着这局棋落了下风,干脆一甩袖子走人,说什么留着给我琢磨。那多年后你再回来,我赢你也不光荣,输了你更可耻。真是应了这个名字,梦神机。
几人这一别就是数年,柳南丘整日在南丘山就想着,梦神机什么时候能带着叶慎秋回来了解了他这盘棋局。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再见叶慎秋的时候,叶慎秋身边已经没有了梦神机。
叶慎秋是跟着梦神机长大的,也学了梦神机的逍遥性子和菩萨心肠,师徒两人平乱除祟,仙门之中更是美名一片。
而近来师徒二人听闻阴山最近闹山鬼,这山鬼还很有心气,不伤凡人,专伤有些修为的修士。而这些修士修为一般的,出来时就根骨全毁,彻彻底底变成一个普通人,但凡修为强些的,就没有一个出来的。
两人闻言也觉得怪异,从来妖邪欺善弱,没见过这样专挑硬茬捏的。
但两人毕竟与普通修士不同,不说叶慎秋小小年纪就已得仙身,梦神机更是上仙之身。修仙之人多少有点傲气,两人也没多想,便奔着阴山去了。
初到阴山脚下的时候,两人便发现这阴山很是不同寻常。寻常有邪祟作怪的地方,都透着一股子阴气,而这阴山虽叫了阴山这个名,整座山却灵气笼罩,不似“鬼山”似“仙山”。
师徒二人为了一探究竟,结伴进了阴山。这阴山里的山鬼也真不愧是专挑修仙人下手的,梦神机这么一进去,就没能出得来。
要说梦神机真的躲不过吗?也不是,或许靠他一人之力灭了这阴山山鬼有些吃力,但全身而退却肯定是没问题的。
两人发现此处山鬼不好对付,正打算先退出去再从长计议时,叶慎秋慢了一步,被山鬼缠住了脚脖子。梦神机为了护自己的徒弟,不得不与山鬼正面抗衡。
但这山鬼狡猾得很,他知道两人联手的话他也很难对付,便一面假意伤害叶慎秋,一面引梦神机深入,最后叫来了些其他精怪缠着叶慎秋,与梦神机单打独斗去了。
最后,叶慎秋没能找到梦神机,连尸骨也没有。但山鬼也受了重伤,叶慎秋本打算趁着山鬼重伤,就算是偷袭,也要取了他性命为自家师父报仇。却不料这山鬼就算重伤也极难对付。
尤其是越往后拖,山鬼恢复得就越快,阴山四周笼罩的灵气里,隐隐有了梦神机的气息。
叶慎秋明白,自己的师父怕是已经被山鬼吞噬,化去了满身修为,成了山鬼的一部分。
他也曾凭着少年热血和山鬼殊死搏斗了一番,可最后除了他伤得不成人样,险些被山鬼吞掉外,并未能伤着山鬼半分。
他也是凭着自己的机灵劲,见山鬼只在阴山内作乱,便在二进阴山前在阴山外设了个归位诀,在被山鬼吞噬的前一刻,他才靠着归位诀将自己拉到了阴山外边儿。
叶慎秋拖着满身的伤,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从前梦神机在的时候两人也是天地一游鸿,无家、无拘、无束。但只要梦神机在,他就还有亲人,他就还有归途。但如今梦神机不在,天地浩大,他又该去哪儿呢?
南丘山!对了!南丘山!南丘仙君和家师是挚友,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叶慎秋打定了主意,也不等身上伤势好转,带着一身的血腥和满身伤就奔南丘山去了。
柳南丘见到浑身血浸透的叶慎秋,心中咯噔一下,满脑子都是大事不妙,
叶慎秋满身是伤,这一路又用不了仙法,周折辗转到南丘山已是力竭。见到柳南丘的一瞬,心中更是仿佛巨石落地。这人啊,但凡是弦绷得太紧太久,一松下来的时候,就容易失控。
叶慎秋也忘了顾忌自己的身份和身上的血污,抱着柳南丘大哭了一场,还没哭过劲,就昏了过去。
柳南丘抱回虚脱的叶慎秋,替他更衣疗伤,之前叶慎秋大哭的时候,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没了···师父···师父····没了···”
这话入耳,仿若霹雳一般,惊得柳南丘心脏都停跳了几拍。
修仙之人,若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入了仙道,那就是要跳出轮回道,因此得了仙身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再入轮回,一身修为根骨,就这么散在了天地间。但得了仙身的人,若不是遇到大险又怎会轻易丧命?
柳南丘刚安顿好了叶慎秋,便失了魂似的往之前与梦神机对弈的地方走。
这局棋他没撤。梦神机这个人,言而有信,说了要回来与他完结这盘棋,就定然会回来。以往他撂下的话最后都是稳稳落了地的。
但这次,却失了言。
柳南丘看着眼前的棋局,拿起自己之前下的一子,正是这一子,让梦神机的棋势走颓。
“梦神机啊梦神机,你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这次就失了手呢?”
“你瞧,我悔棋了,我不落这一子,你的棋还没死。”
“我懒了,不琢磨了,你回来与我结了这局棋,结了这局棋可好?”
“你不是愿意闯荡江湖吗?我不拦你了,我也不跟你抢慎秋了。”
“你先···你先回来···与我下完这盘棋···”
第七十九章 慎难(三)
叶慎秋再睁眼时,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一睁眼便见柳南丘坐在他身边,少年藏不住心思,见了柳南丘,心中又想起伤心事,眼泪便哗哗下来了。
柳南丘拍了拍叶慎秋的背,他知道,安慰也没用,不如让他哭个痛快。
叶慎秋一直哭得累了,嗓子也哑了,才停下来,红着眼看着柳南丘道:“请仙君为家师报仇!”
叶慎秋将阴山上的事儿一一讲给柳南丘听,柳南丘听完,也没犹豫,当下就打算直奔着阴山去了。
只是叶慎秋求着柳南丘带上他一起。那山鬼吞了养了他十几年的师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梦神机当父亲看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就算不能亲手了结了他,也要亲眼看着他丧命。
柳南丘起初很不愿意让叶慎秋跟去,毕竟能杀得了梦神机,这山鬼必定不简单,他只怕叶慎秋再出什么问题,他要是连挚友唯一的徒弟都保不住,也就罔为金仙了。
但看叶慎秋苦苦哀求,又思及此仇有若杀父之仇,如果不让他插手,让他在一旁看着也好。
于是,柳南丘又等了几天,待叶慎秋身上的伤好全了,才出发去了阴山。
现在的阴山灵气更甚了,若是来个不知道的修士,定要感叹一声好一座仙山。
柳南丘将叶慎秋安排在阴山周边一间小屋里,嘱咐他千万不可踏入阴山半步。
叶慎秋怕他万一有什么不测,悄悄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生息诀,又下了一道归位诀。
柳南丘刚进阴山,便觉得这阴山里的气息有些熟悉,不是因为阴山里有梦神机的气息,而是因为他记起他从前外出游历的时候,捉了一个噬人。
噬人本为人,天生异常,喜噬灵力。一般的噬人,也就吞噬一下有灵的花草树木的灵气,可世上还有一种噬人,他既是噬人,又有仙根。
这类噬人要是噬人灵、修仙道,那便像走捷径一般,只消吞噬掉一个修士,便能得他全身灵力修为。这样的噬人,千千万万年也出不了一个,而这一个,就在百年前,被柳南丘碰到了。
那时这噬人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已经开始伏击修士,吸食人灵,柳南丘捉住这小噬人的时候,他正好吸食完一个小修。柳南丘知道噬人一旦走上此道,便是心性已毁,很难规劝了,因此就算严格算来他还是人,柳南丘也得下手杀了他。
只求他来世投胎的时候不要再碰上这样的命,做一个普通人都好。
但当时小噬人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他面对柳南丘时哭得都快没了人形,奶声奶气地求柳南丘放过他,一再地保证以后自己不会再行这般恶事,并心甘情愿让柳南丘化去他现在一身修为。
柳南丘看他似乎真心悔过,又实在是不忍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下手,便化去他一身修为后,放了他。
而现在这阴山里的山鬼,和当初那小噬人的气息,如出一辙。
思及此处,柳南丘更是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若梦神机真是死在那个噬人手上,这无异于是他亲手杀了梦神机啊!
山鬼察觉到阴山里来了人,带着一阵黑风到了柳南丘面前,一看到柳南丘,便笑开了花:“南丘仙君!仙君是我,你可还识得?”
柳南丘看着面前的男子,身形修长,嘴角一颗黑痣,生得俊秀非凡,周身灵气环绕,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山鬼噬人,像是个修仙人。
但他身上气息过于斑驳,还隐隐有梦神机的气息。柳南丘知道,他就是这阴山里的山鬼了。
“你曾答应过我,不修此道。”柳南丘道。
“可是仙君,我八岁时便臭名昭着了。”他嘴角噙着张扬的笑,继续道:“我本来也打算弃了此道,当个普通人,可您也知道,我亲爹亲娘是被我自己搞死的,我一个小孩儿,没人养,怎么活啊。”
他深处舌头舔了一下指尖道:“还有啊仙君,您化了我一身修为后可没管我死活。那之后我被修士仙人追杀,可苦了我呢。我要是不想办法自保,您现在哪儿还看得见我这么个故人啊。”
柳南丘闻言,居然被他几句话乱了心神。确实是,他一个孩子,被他化了修为,又没人养,还得受仙门追杀···在这件事上,是他思虑不周,他有过。
若是当时他将他领回南丘山,养在身边,要是他能多想这一步······
柳南丘被乱了心神,那噬人趁着柳南丘闪神这段时间,猛地朝他贴近,一掌向着柳南丘前额击去。
柳南丘猛然回神,飞身向后躲开了噬人的攻击。这一向后,却反倒落入了噬人的圈套。周边树林里猛地伸出许多藤蔓,往柳南丘腰身四肢上缠,柳南丘祭出破邪,将藤蔓砍断,再看眼前,噬人已经不在了。
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他的踪迹,到是这一地的藤蔓,明明被砍断了还在不断蠕动,很是恶心。
就在柳南丘打量四周时,他背后一根极细的枝蔓开始活动。这是之前与那些藤蔓纠缠的时候沾染到身上的。
那极细的枝蔓穿透柳南丘的衣服,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肤。柳南丘只觉背上一阵吃痛,聚气便将那枝蔓逼了出去。
这时那噬人突然出现在柳南丘身后,又是满是黑气的一掌拍在了柳南丘背上,柳南丘只觉一阵气血翻涌,竟吐出来一口黑血。
一直等在小屋里的叶慎秋忽觉生息诀濒临破碎,怕是南丘仙君遇险了,当下也没多想,催动归位诀,将柳南丘拉回了小屋里。
柳南丘知道叶慎秋在自己身上下了诀,只是他没想到竟是归位诀。
叶慎秋这一下是将一个金仙从阴山里拉了出来,就这一下,便耗空了叶慎秋全身灵力,顿时觉得内腑一阵空虚。
柳南丘刚吐出一口黑血,本还没觉得怎样,这一回来,却突然觉得体内如烈火焚烧一般,五脏六腑烧得生疼,竟逼得他又吐了一口红血。
叶慎秋赶紧扶起柳南丘,一把搭上他的脉,替柳南丘诊脉。
只可惜,他虽然有一副好根骨,能修仙道,这医道他却还没能习得梦神机的十之一二。
第八十章 慎难(四)
柳南丘因一时疏忽受了伤,也不适合再闯阴山,两人便在这小屋中暂时住下,打算等柳南丘养好了身体再做打算。
这小屋不大,只有一床一桌、两把椅子,旁边隔开了有一个小厨房。柳南丘养伤这段时间,一直是睡在床上,叶慎秋则随意多了,有时趴在桌边就睡了,有时随便找个地儿打坐修炼一晚上,就权当睡过了。
叶慎秋也恨自己没用,说什么仙门新秀,遇到棘手的邪祟还是只能靠别人。但也是意识到在制服山鬼这件事上,他能帮上的忙不大,对帮柳南丘治伤这件事也就更加上心了。
可也不知怎的,柳南丘这伤却是一直不见好转。
尽管如此,叶慎秋也不曾气磊半分,今日的药方不管用,他便再切脉,换个药方试试,若是发现有点作用,便连着用几天。
柳南丘近来有些郁闷。他堂堂一个金仙,聚不起灵力,整日病秧子似的躺在床上,受人伺候,这伺候的人也是将他当个药罐子,见天儿地往他肚子里灌药。
但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能怪谁呢?还不是他行事不慎,山鬼这般的阴邪之人,用些歪门邪道、偷袭之术难道不是再合情合理不过吗?
在床上躺久了,他便觉得四肢越发无力,在这么躺下去,估计手脚就直接卸下来黏在床上当摆件了。他撑起身子,打算起码在地上踱两步,也算是接接地气。
这脚刚着地,叶慎秋就赶紧上前搀着柳南丘道:“仙君,你如今身体迟迟不见好转,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休息比较好。”
柳南丘道:“慎秋,我是灵力溃散,不是受了什么外伤,活动活动还是无碍的。”
叶慎秋搀着柳南丘,心里寻思着也确实应当让仙君活动活动筋骨,道:“那要不我陪着仙君一起出去走走?”
离这小屋不远处,有一个小集市,每隔三日上集一次,今日正好赶上上集的日子。
柳南丘也确实是在床上躺了太久,想出去伸展伸展,说不定出去晒晒太阳,和万物生灵有些接触,他反倒能想出解决他身上的“根”的方法。
两人往集市上走的这一路,叶慎秋是生怕柳南丘一个体力不支就倒在了路边,时不时就想伸手搀他一下。
柳南丘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升起了几分逗他的心思。本来也不算无力,可走路就是歪歪斜斜、脚步虚浮的样子,就是怎么都不倒。
叶慎秋看着不倒翁似的柳南丘,更是心疼自责了。要不是自己,堂堂仙君,有怎会一副“病美人”的样子!
一个有意逗着,一个满心自责着,不一会儿,便到了集市口。
小地方的集市,算不得多热闹,却也是人气十足。道两边有摊位的支着架子摆摊,没摊位的挑着两个小框在路边一放就开始叫卖吆喝。
两人本就是随便闲逛,也没想着要买点儿什么。只是柳南丘走动之间,带起一股药香,叶难秋忽然想到,自己给柳南丘用了这么久的药,都说良药苦口,他配的药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仙君从来都是眉毛都不皱一下一口就吞了。
正巧旁边有个卖蜜饯的摊子,摊子虽小,但看上去很是干净,应当是自己做的,拿来买了换点散钱补贴家用。
叶慎秋将摊子上的蜜饯每种都买了一点,想着之后便让仙君喝了药后含一个蜜饯,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可在柳南丘眼中,则是叶慎秋少年心性,突然想吃甜食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是清晨,这出门瞎逛了一会儿,日头便上来了。眼看着越来越热,叶慎秋是说什么也不让柳南丘继续在外面逛悠了,连哄带拖地将柳南丘拖了回去。
柳南丘这好不容易放了半天风,眼见又要被拉回去见天儿地“试药”,忍不住一个劲的唉声叹气。这段时间他真是过得,仙君风范全无。
果不其然,一会去,叶慎秋就在小厨房里倒腾那几个药罐子,过了一会儿,一碗色泽浓黑,气味感人的良药就这么端到了柳南丘面前。
柳南丘面上波澜不惊,端起药碗一口便吞下了那碗“黑汁”,他喝这样的黑汁怎么着也快小半个月了,起初还有几分抗拒,而今却是满心的平和接受。
每每喝叶慎秋的药的时候他都在想,这小慎秋到底是梦神机的弟子还是他小妹柳含清的弟子,做出来的药都是一般人不敢下口的。
只是这次他没想到,一碗药刚下肚,口中余苦还没散,舌尖便尝到了一丝甜味。
柳南丘也是痴了,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张嘴将那甜味的来源全部裹入口中。
空气一时凝固了,如果情绪能转化成固态,现在屋子里的尴尬怕是要挤得两人连站的位置都没有了。
柳南丘本来不喜欢甜食。在他印象中,甜食总是有些腻人,总是小孩子或是女子喜欢这样的东西。但今天他嘴里的蜜饯,甜得刚刚好,带了一丝丝酸,应是山楂做的蜜饯,竟是意料之外的好吃。
他呆愣之间,竟忘记了嚼便直接将蜜饯吞了下去,顿时被这颗小小的蜜饯卡住了嗓子眼,一阵喘不过气便剧烈咳了起来。
他这一咳,叶慎秋也回过神来,急忙帮着他拍背顺气。
“仙君,没事吧?”
柳南丘咳了两声也就顺过气来了,摆摆手道:“没事、没事。”
随后两人又是一阵无话。
“那个、额、仙君,正午了,你午休一会儿。我看这两日的药似乎没太大作用,我刚列了一个药方,还差几味药材,我、我出去买药去。”
柳南丘没看他,边点头边连声道好,自己便爬到床上去了。
第八十一章 慎难(五)
自投喂蜜饯之事过后,两人一直都莫名有些尴尬。本来平日还有两句话,现在也没话了。
但叶慎秋毕竟是个少年,忘性大,也善于为自己解释那些不合理的事情。想来应该是仙君这般人物自小少生病,没喝过什么药,也没吃过蜜饯,以为自己手上还有蜜饯,才伸舌头要将手上的也一并吃下去。
这般一解释他就看开多了。尽管其中也有不合理,比如柳南丘怎会感受不到唇上的触感只是指腹呢?但他选择不去细思量这些,放自己一马。
柳南丘见叶慎秋对他的态度似乎又恢复到从前了,他也知道少年已经自己开导过自己了。可让他介怀的是,他似乎,还没能开导开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那般失礼之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自那日之后,这些蜜饯再没有那般的香甜入口。
这日,叶慎秋刚煎了一副药,端到柳南丘面前,柳南丘也没吭声,接过药一口喝了下去。但他能感受到,现在药石对他已经不管用了。
叶慎秋也不傻,替柳南丘熬了这么久的药,他的身体却没恢复半分,他不知道是自己用药用错了,还是药···真的没用。
“仙君,这药······”叶慎秋开口道。
柳南丘摆摆手,示意叶慎秋扶他一把,叶慎秋赶紧上前,将柳南丘从床上扶到桌边。
“慎秋,不用再给我用药了。我是被噬人在身体里留了根,他通过那根吸食我的灵力,我才迟迟不见好转。”柳南丘道。
“那可有办法去掉这什么根?”叶慎秋问道。
“倒也不是没有,可现在问题是,我当时大意,以为已经将根的本体震出,却没想到它是寄生的,现在这根在我身体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柳南丘回答道。
说来也是可笑,他堂堂一个金仙,居然被这样的小手段算计,沦落到现在连灵力都聚不起来的地步。
叶慎秋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他先是因为脚被山鬼绊住,让师父为了救他被山鬼吞噬;现在南丘仙君又因为帮他报仇,被山鬼在身体里留了根。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吗?
越是这样想,他便越是自责难过,少年也不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自责加上对山鬼的恨,顿时便升起一股怒气,一拳砸在桌子上,差点把桌子拍碎。
柳南丘看出叶慎秋的心思,突然有些怅然道:“慎秋,你知道这山鬼是什么人吗?”
“不知。”叶慎秋咬着牙答道。他不知,也不想知。他只想知道要如何才能要了那山鬼的命。
“那是我一念之差留下的祸害。”柳南丘继续道。
叶慎秋不明所以地看了柳南丘一眼,柳南丘叹了一口气,将这山鬼的身世以及和他的往事给叶慎秋讲了一遍。
柳南丘语罢,眼中悔恨自责之意显而易见。叶难秋突然明白,南丘仙君这是认为自己是造成今天这般惨剧的祸首。
但这是山鬼为祸,与仙君又有何干呢?叶慎秋这般想到。
只是下一刻,他也明白了,这是仙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在宽慰他。
叶慎秋突然坚定地望着柳南丘道:“仙君,我···我想试着找找那噬人留在你身上的根在哪!”
“这可不好找。”
“我知道,但家师在时,教过我一个秘法,虽不是这么个用法,但我想试试。”
“你是说···”一个秘法的名字在柳南丘脑中一闪而过,他决绝道:“不可!你我修为悬殊太大,一个不慎、你、你就毁了!”
叶慎秋突然露出一个极明亮的笑脸,这般开朗肆意的笑容,在他这样的少年脸上再合适不过了。这般的表情,比这段时间整日郁郁寡欢、苦大仇深的样子,好看多了。
“可是仙君,你现在可拧不过我。”叶慎秋仍旧笑着,但是眼中坚定决然,饶是惊涛骇浪也不可动摇。
叶慎秋站起身,趁柳南丘还来不及反应,拿额头轻碰了一下柳南丘的额头,柳南丘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雾,意识虽在,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柳南丘不知道,但他知道,叶慎秋此次用的秘法是“挡灾”。
闻其名便可得知,挡灾,替人挡灾。这秘法利人损己,世上没几个修士愿意修习这般法术。传说最初创造这秘法的,是一位女修,因为仙侣中了剧毒,无法医治,她便费劲心思吊着伴侣一口气,在这段时间创出了“挡灾”这一秘法。
做法人用自己的身体,承受被施法人身上的所有伤害。不论是伤、毒、虚耗、脱力还是···寄生。
柳南丘是何许人也,灵力雄浑,还有金身护着,在“根”的作用下也是连灵力都难聚集,若是将“根”转移到叶慎秋身上,他哪还有命可活!
但秘法已成,柳南丘也无力打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南丘醒来时身体已经大好,就连灵力匮乏的感觉都没有,只是他身边,已经不见叶慎秋。
柳南丘慌了,他是真的慌了。叶慎秋,既是已故挚友之徒,也是这段时间一直陪在他身边、悉心照顾他的人。
人是会习惯身边有人陪伴的,而柳南丘一个不小心,太快就习惯了有叶慎秋在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醒过来,他也不知道在“根”的作用下,现在叶慎秋还有没有命在,但不论如何,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他的踪迹,哪怕···哪怕是一具尸体。
他有些恍惚地走到屋外,门前有打斗的痕迹,地上有一根绸带,是叶慎秋用来系外袍的。
见到此景,柳南丘忽然觉得,或许叶慎秋还没死。
他抬眼便看见眼前的阴山,不论如何,这阴山里的人会给他答案。二进阴山,他不会再给噬人偷袭的机会了。
柳南丘手持破邪,踏入阴山地界。这次,没有藤蔓向他袭来,但满地爬的藤蔓却都蔓延向同一个方向。他知道,这是在引他前去。
柳南丘顺着藤蔓的指引,找到一个山洞。洞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他未过多犹豫考量,直接闯进山洞里。
山洞里极暗,几乎不能视物。但里面却只有一条路,他顺着路走了莫约一刻钟,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借着幽暗的光,他看见了一颗只有头骨的头颅。
环顾四周,周边似乎都是这些东西。人骨、尸体。不过,没一个是完整的罢了。
第八十二章 慎难(六)
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尸骨,柳南丘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谁能保证这堆尸骨里,没有叶慎秋呢?
就在这时,山洞中回响起一阵笑声,这笑声阴森诡异,听得直教人头皮发麻。
柳南丘厉声道:“噬人!慎秋呢?”
“呵,噬人。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那小子你倒是一口一个慎秋叫得好不亲热。”
“尔辈之污名,唤之恶心。”柳南丘怒道。
“恶心?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当初你赐我此名的时候,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想着这名字跟我实在不搭,确实还不如噬人二字适合我。”噬人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岔了气,却也接着笑。
赐名?记忆回闪,柳南丘突然想起来,当初他制服噬人,化去他修为后,似乎确实为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叫做温俭。取温良恭俭善中温和、节制之意。
温俭笑了半晌接着道:“仙君怕是都快忘了赐名这件事儿了吧。嗬,还温俭,我也本以为我能像这个名字似的,喏,现在也看到了,是我们两个人,都想多了。”
“南丘仙君啊南丘仙君,你说你没事儿发什么慈悲,当初你要是抓到我的时候就一剑杀了我,今天哪儿还轮得到我抓梦神机和叶慎秋呢?”
“当初你要是直接了结了我这个祸害,我也不会傻到以为只要我一心变好,世人就能接受我,我也就不会往那些仙门子弟的剑上闯。”
“看看,快看看,南丘仙君,因为你,事情都变成什么样儿了!哈哈哈哈!”
温俭说着,语调阴森,透露着说不出的寒意。
“嗷,对了。仙君当时要是没有直接丢下我,或许,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哦。你说好玩不好玩,怎么就偏偏···”温俭的声音突然一改之前的轻佻,变得低沉惑人:“偏偏变成了这样。”
柳南丘听得出来,温俭这一声声、一句句,是在控诉他,是在谴责他。为什么当初他这样做了?为什么当初他没那样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考量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不论他做的是什么考量,现今看来,都是错的。
“温俭,我筑下的错,你算在我身上。梦神机和叶慎秋是无辜的·····”
“无辜的?!南丘仙君,梦神机闯阴山要灭我,我自保而已,他算得上哪门子无辜啊!叶慎秋,哼,叶慎秋引你来杀我,啧啧啧,他也算不得无辜。”温俭道。
柳南丘知道,在温俭眼中,世人都有必死的理由。他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比起取他的性命,他现在更想知道叶慎秋是否还活着。
“慎秋呢?”
“活着呢。”温俭轻飘飘地答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他,给你留着呢。你可不知道,为了留他一条命,我帮他去根,可费了好大力气。”
“他在哪儿?”
温俭本一直隐在黑暗之中,不曾现身,柳南丘此话问出,突然觉得背后一阵风,扭头一看,温俭便站在他身后。
“别看我,你看前边儿,”温俭道:“喏,看到那个木桩子了吗?上面钉着的人,就是叶慎秋。”
柳南丘闻言,向前看去,前方一道石门应声打开,里边儿有一块儿巨大的圆形空地,空地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十字形的木桩。
叶慎秋的手掌、手肘、肩胛、胯骨、膝盖和脚掌被长钉钉到了木桩里。这石室里除了叶慎秋,还有不少蛇虫鼠蚁,一些散落在周边的地上,一些挂在叶慎秋身上啃食他的血肉。
此时的叶慎秋,已是气若游丝,要不是胸口处还有微弱的起伏,直教人以为木桩上钉着的是具尸体。
柳南丘飞身到叶慎秋身边,将他身上吸血噬骨的毒虫们悉数打掉,只是他身上满是长钉,柳南丘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把他放下来。
温俭一个闪身便到了叶慎秋身侧,敲了敲他手肘处的钉子道:“仙君不想帮他拔下来吗?我帮你啊。”
语罢,手上一个用力,将叶慎秋手肘处的长钉吸出一个。
叶慎秋吃痛,从昏迷中醒过来,手肘处的剧痛令他忍不住惊叫出生,但此刻的他已虚弱到就连用尽全身力气的惊叫都恍若蚊蝇细声。
柳南丘看向温俭,双目充血,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手上破邪刺出,剑法凌厉,一时逼得温俭连连后退。
但温俭是打定了主意不与他硬拼,一边向后退,还一边用法术,将叶慎秋身上的长钉悉数吸了出来。
叶慎秋又是一阵吃痛,失去了长钉的支撑,他再站不住,扑通一声便扑到了地上。
柳南丘见叶慎秋倒地赶紧闪身回到他身边,将他扶到自己怀中。
叶慎秋关节处钉了钉子的地方开始往外喷血,柳南丘拼命往他身体里送灵气,柳南丘有些害怕,叶慎秋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彻底···没了。
柳南丘从来没有一刻这般希望叶慎秋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修士。如果他再平凡一点,修炼再慢一点,不要这么快修得仙身,他还能入轮回道,转世重来。
可他如今仙身已成,跳出轮回。仙人,没了就是没了。连带着尸骨一起,当初借了天地多少,死了便全部归还给它。
温俭看着眼前柳南丘为叶慎秋疗伤,满眼心疼,甚至还有几分害怕。好啊!好啊!竟是这般有情有义!
他眼底的黑色越沉越暗,嘴角勾起一抹笑,再次与四周的黑色融为一体。
叶慎秋感到一股庞大的灵力正在温养自己的四肢百骸,他稍稍清醒了些,一抬头便看见柳南丘的眼。
一瞬间,他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当日完成“挡灾”后,温俭突然出现将他带走。之后,温俭折磨了他三天。
这三天里,他才知道,原来他怕黑、怕鬼、怕蛇虫鼠蚁。他知道温俭为他除了身体里的根,温俭留着他就是为了折磨他,引柳南丘来救他。
他在这三天里自杀过无数次,却都被温俭救了回来。
他害怕清醒,害怕一醒来便要面对满屋子的毒虫,害怕一醒来便要受温俭的折磨,所以他选择沉睡昏迷。
但这次,他醒来,看见一双自己在昏迷时梦见了无数次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里不是梦中那般温柔、沉稳的神色,这样心疼的神色,他看着也都会安心几分。
第八十三章 慎难(七)
黑暗中,一道人影闪过。
叶慎秋余光一撇,突然发现温俭扭曲的笑脸已然近在眼前,叶慎秋浑身寒毛倒立,还没来得及思考,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扑到了柳南丘身上。
短匕刺入肉身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格外突兀。叶慎秋只觉得力气从自己身上一点点抽离,眼皮越来越重,他将头轻轻靠在柳南丘肩上,任睡意侵蚀。
“不···不···慎秋···慎秋!”柳南丘双手悬空,不敢碰还挂在自己身上的身体。
他从小到大没真正怕过什么,但现在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恐惧。
恐惧到极致,便是愤怒。之后的近一刻钟,连柳南丘自己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当他稍稍恢复神智时,温俭已经满身是血的在他剑下。
温俭拖着一口气,阴仄仄地笑着,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
“哈哈哈···南丘仙君,这就对了!来,杀了我!多年前的业障,你就清了!”
柳南丘扭了扭脖子,提剑刺穿了温俭的心脏,被破邪刺中,温俭的身子迅速结成一块冰。
结果了温俭,柳南丘拖着破邪,往叶难秋身边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被千万双手拉着脚腕,每走一步,都仿佛有万斤巨石拖着他。他一面向叶慎秋走着,一面不敢看他。
这段路不长,他却不敢走完。
还剩三步。
还剩两步。
还有一步,还有一步便能触碰到他,只剩一步,便要接受他已经不在!
这一步,终究还是迈出去了。
他抱起叶慎秋,眼泪掉在叶慎秋的额头、眉眼。他脑中满是少年昔时在南丘山上修习练剑、肆意潇洒的样子,满是在阴山脚下的小屋为他诊脉熬药、关切温柔的样子,还有······
还有那日喂了他一颗蜜饯后,尴尬羞涩的样子。
他不敢相信,短短数月,他先是失了挚友,随后挚友的弟子为了救他也去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百年前的一次心慈手软。
他抱着叶慎秋,慢慢等着他的身子化成灰烬消散于天地之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怀里慎秋的身子越来越凉,却没有要化灰的迹象。
柳南丘察觉到不对劲,再用灵力探了探叶慎秋的经脉。
这一探,他便愣了。此刻的叶慎秋仙根、仙骨全无,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不!连普通人都算不上,他的根骨完全毁了,从此以后跟仙道再无半分瓜葛。
也就是说,他死前,是个凡人!也就说,他可以入轮回道!
柳南丘一时有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早先也听过传闻,入了阴山的修士能出来的皆是仙根具毁。被人剥离仙根仙骨,这般痛苦,就如同在身上划个口子,将骨头从口子里扯出来,将筋一点点扒干净。
而叶慎秋被剔根骨,应该是温俭为了去除他身体里的“根”时。但没想到,他的一番作为,竟给了叶慎秋再入轮回道的机会。
柳南丘的心像是被紧紧捏住了,他有些喘不过气。一时间,他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此说来、如此说来,他还能再见到叶慎秋,就算是转世后的他。
若是所有死在温俭手上的人都是这般先吸食修为、剔除根骨后再死的,那是不是说明梦神机也能重入轮回道?
思及此处,他突然想起之前看见的尸骨堆。凡人的尸体是不会因为死亡而化灰的,这里应该是温俭藏尸的地方,若是···若是能找到梦神机的话···
柳南丘赶紧散开神识,在黑暗中,视觉会受限,但用神识感知,则不会受到影响,尤其是这山洞还不小,一点一点慢慢找的话,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完。
神识扫过一圈,柳南丘不禁皱起眉头。
没有!
不!他不愿相信。神识再扫过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没有!没有!没有!
柳南丘收回神识,心死得如灰烬般,木偶似的抱起叶慎秋,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到阴山脚下的小屋。
小屋还是之前的模样,一床一桌、两把椅子、隔开了有个小厨房。那个小厨房之前柳南丘从未踏足过,从来都是叶慎秋在里面忙得不亦乐乎。
他将叶慎秋放在床上。这张床,是叶慎秋从来没碰过的地方,从来都是柳南丘躺在上面十分不安生。
环顾小屋一周,柳南丘走进了厨房。灶台上有一个干果盘,里面装着莫约五六种蜜饯。他抓起一颗塞进嘴里,有些酸、有些涩、有些苦,这味道却令他有些不舍,嚼碎了嘴里的蜜饯,吞下,只觉得这味道,像极了自己心尖的感受。
在小屋里留了一宿,柳南丘似从前的叶慎秋般,随便找个地方盘腿坐下了,只是他没有修炼,他只想知道,当初的叶慎秋是怎样的感觉。
之后,柳南丘将叶慎秋带回了南丘山,也顺带带回了那盘干果。
再后来,他寻到了叶慎秋降生的人家,今生的他,会降生在一个商贾之家。父亲是做生意的普通人,一家人看上去,也是跟仙门扯不上什么关系。
柳南丘本以为他会就这样平凡地长大,以后不论是跟着父亲经商还是念书,只要与仙道无关,便能平安顺遂过完他的生生世世。
他怕叶慎秋被邪祟缠上,便炼了一件储灵法器,往里面注入了抵得上他一半修为的灵力,当做伴生礼悄悄在他降生之日放到了他身边。
他所求不多,只愿从此叶慎秋能做个普通人。但他没想到的是,今生的叶慎秋,也就是如今的叶难秋,尽管没有仙根仙骨,却有一颗狂热的修仙心。
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也为自己的孩子有心修仙道而自豪,也曾试过让他拜入世家门下,但被各个仙家拒绝多了,父母也就放弃了。
但叶难秋不放弃,他始终坚信自己是有仙缘的。
柳南丘自叶难秋出生起就一直在他身边暗中看着他,保护他。叶难秋也是个善于惹事儿闯祸的,逼得他好几次不得不出手护着他。
可似乎就是因为他始终不现身,让叶难秋误以为是自己的能力,让他日益沉迷于仙道。
随着叶难秋逐渐长大,他也时不时能调取柳南丘给他的法器中的灵力。自此,他更是相信自己就是修仙人。
柳南丘没办法,想着只要自己在他身边护着他,他就是再能惹麻烦,也悉数帮他挡住就是。
第八十二章 慎难(六)
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尸骨,柳南丘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谁能保证这堆尸骨里,没有叶慎秋呢?
就在这时,山洞中回响起一阵笑声,这笑声阴森诡异,听得直教人头皮发麻。
柳南丘厉声道:“噬人!慎秋呢?”
“呵,噬人。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那小子你倒是一口一个慎秋叫得好不亲热。”
“尔辈之污名,唤之恶心。”柳南丘怒道。
“恶心?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当初你赐我此名的时候,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想着这名字跟我实在不搭,确实还不如噬人二字适合我。”噬人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岔了气,却也接着笑。
赐名?记忆回闪,柳南丘突然想起来,当初他制服噬人,化去他修为后,似乎确实为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叫做温俭。取温良恭俭善中温和、节制之意。
温俭笑了半晌接着道:“仙君怕是都快忘了赐名这件事儿了吧。嗬,还温俭,我也本以为我能像这个名字似的,喏,现在也看到了,是我们两个人,都想多了。”
“南丘仙君啊南丘仙君,你说你没事儿发什么慈悲,当初你要是抓到我的时候就一剑杀了我,今天哪儿还轮得到我抓梦神机和叶慎秋呢?”
“当初你要是直接了结了我这个祸害,我也不会傻到以为只要我一心变好,世人就能接受我,我也就不会往那些仙门子弟的剑上闯。”
“看看,快看看,南丘仙君,因为你,事情都变成什么样儿了!哈哈哈哈!”
温俭说着,语调阴森,透露着说不出的寒意。
“嗷,对了。仙君当时要是没有直接丢下我,或许,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哦。你说好玩不好玩,怎么就偏偏···”温俭的声音突然一改之前的轻佻,变得低沉惑人:“偏偏变成了这样。”
柳南丘听得出来,温俭这一声声、一句句,是在控诉他,是在谴责他。为什么当初他这样做了?为什么当初他没那样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考量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不论他做的是什么考量,现今看来,都是错的。
“温俭,我筑下的错,你算在我身上。梦神机和叶慎秋是无辜的·····”
“无辜的?!南丘仙君,梦神机闯阴山要灭我,我自保而已,他算得上哪门子无辜啊!叶慎秋,哼,叶慎秋引你来杀我,啧啧啧,他也算不得无辜。”温俭道。
柳南丘知道,在温俭眼中,世人都有必死的理由。他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比起取他的性命,他现在更想知道叶慎秋是否还活着。
“慎秋呢?”
“活着呢。”温俭轻飘飘地答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他,给你留着呢。你可不知道,为了留他一条命,我帮他去根,可费了好大力气。”
“他在哪儿?”
温俭本一直隐在黑暗之中,不曾现身,柳南丘此话问出,突然觉得背后一阵风,扭头一看,温俭便站在他身后。
“别看我,你看前边儿,”温俭道:“喏,看到那个木桩子了吗?上面钉着的人,就是叶慎秋。”
柳南丘闻言,向前看去,前方一道石门应声打开,里边儿有一块儿巨大的圆形空地,空地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十字形的木桩。
叶慎秋的手掌、手肘、肩胛、胯骨、膝盖和脚掌被长钉钉到了木桩里。这石室里除了叶慎秋,还有不少蛇虫鼠蚁,一些散落在周边的地上,一些挂在叶慎秋身上啃食他的血肉。
此时的叶慎秋,已是气若游丝,要不是胸口处还有微弱的起伏,直教人以为木桩上钉着的是具尸体。
柳南丘飞身到叶慎秋身边,将他身上吸血噬骨的毒虫们悉数打掉,只是他身上满是长钉,柳南丘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把他放下来。
温俭一个闪身便到了叶慎秋身侧,敲了敲他手肘处的钉子道:“仙君不想帮他拔下来吗?我帮你啊。”
语罢,手上一个用力,将叶慎秋手肘处的长钉吸出一个。
叶慎秋吃痛,从昏迷中醒过来,手肘处的剧痛令他忍不住惊叫出生,但此刻的他已虚弱到就连用尽全身力气的惊叫都恍若蚊蝇细声。
柳南丘看向温俭,双目充血,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手上破邪刺出,剑法凌厉,一时逼得温俭连连后退。
但温俭是打定了主意不与他硬拼,一边向后退,还一边用法术,将叶慎秋身上的长钉悉数吸了出来。
叶慎秋又是一阵吃痛,失去了长钉的支撑,他再站不住,扑通一声便扑到了地上。
柳南丘见叶慎秋倒地赶紧闪身回到他身边,将他扶到自己怀中。
叶慎秋关节处钉了钉子的地方开始往外喷血,柳南丘拼命往他身体里送灵气,柳南丘有些害怕,叶慎秋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彻底···没了。
柳南丘从来没有一刻这般希望叶慎秋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修士。如果他再平凡一点,修炼再慢一点,不要这么快修得仙身,他还能入轮回道,转世重来。
可他如今仙身已成,跳出轮回。仙人,没了就是没了。连带着尸骨一起,当初借了天地多少,死了便全部归还给它。
温俭看着眼前柳南丘为叶慎秋疗伤,满眼心疼,甚至还有几分害怕。好啊!好啊!竟是这般有情有义!
他眼底的黑色越沉越暗,嘴角勾起一抹笑,再次与四周的黑色融为一体。
叶慎秋感到一股庞大的灵力正在温养自己的四肢百骸,他稍稍清醒了些,一抬头便看见柳南丘的眼。
一瞬间,他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当日完成“挡灾”后,温俭突然出现将他带走。之后,温俭折磨了他三天。
这三天里,他才知道,原来他怕黑、怕鬼、怕蛇虫鼠蚁。他知道温俭为他除了身体里的根,温俭留着他就是为了折磨他,引柳南丘来救他。
他在这三天里自杀过无数次,却都被温俭救了回来。
他害怕清醒,害怕一醒来便要面对满屋子的毒虫,害怕一醒来便要受温俭的折磨,所以他选择沉睡昏迷。
但这次,他醒来,看见一双自己在昏迷时梦见了无数次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里不是梦中那般温柔、沉稳的神色,这样心疼的神色,他看着也都会安心几分。
第八十四章 归魂(一)
柳南丘一句“我欠他的”之后便不再言语,显然是不愿多说。柳含清虽然好奇心重,但却也不是那般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躺在床上的叶难秋很是惬意地翻了个身,可怜这小床,没给他准备那么大的活动空间。眼看着叶难秋就要摔下床去,柳南丘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又将他翻回床上。
“所以···三哥,你打算一直这么跟着他?”柳含清问道。
“本来不打算现身的,但这次两不归实在是过于凶险,迫不得已在他面前现了身。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以后倒是不必躲藏了。”柳南丘道。
柳含清有些担心。当初他四位哥哥分赴四方开山立仙府,就是为了平衡四方气运,镇压八荒妖魔。她二哥柳西岭已经为了白月芷,毁了金身,如今三哥又因为叶难秋长期不在南丘山,她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到底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要是有人刻意为之,那其居心就难测了。五大金仙放在一起似乎无人能敌,但要是逐个击破······
越是这样想,柳含清就越觉得不寒而栗,但现世太平,她只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只是她闲得没事儿、杞人忧天罢了。
柳南丘看出妹妹心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含清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接着又道:“对了,今日两不归里,睚眦······”
“三哥,两不归里,不论你看到的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事情并不尽如你所见。那凶兽,不是睚眦,而是应烛。”柳含清沉声道。
她心中对应烛有愧,对离情有愧,但有些事情,别人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应烛?我竟没听说过还有叫做这个名字的凶兽。”柳南丘道。
柳含清解释道:“应烛···形似睚眦,算不上是凶兽。三哥,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柳南丘看着自家妹妹,柳含清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她想说的,就算你不想听,她也会自己贴上来灌到你耳朵里;她不想说的,就是把地府八百八十八道酷刑在她身上都过一遍她也只会吐唾沫星子,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吐。
这应烛的事儿看来有诸多隐情,但他活了这许久,也没什么好奇心,她不愿意说,他也不追问。
柳南丘道:“不如,我与你去看看离情吧。自上次空空山一别二十多年,没想到再见他便已长成大人了。”
柳含清有些尴尬。她倒是也想和三哥一起去看看离情,但离情现在说不定连她都不想见,更何况她三哥了,毕竟柳南丘是亲手杀死应烛的那个人。
“额,三哥,这一趟大家也都累了,离情还是个孩子,现在估计已经休息了,看他的事儿···额,我们再议、再议。”柳含清道。
“也是,想必你也累了。我看你倒是没受什么伤,先回去休息吧。”柳南丘道。
柳含清点头。离开柳南丘的房间,站在门口,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去看离情。应烛的死她也占一份儿,要是离情怪她,她一点都不委屈。
乐无忧就守在离情房门口,离情也叫她走过几次,她只说是师父命她守着的,离情便随她去了。
她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左瞧瞧右晃晃,一会儿拿脚尖戳地,一会儿拿手指甲抠围栏。一转头,突然发现自家师父在对角的房前发呆,一副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样子。
她对柳含清挥了挥手,柳含清注意到她,对她点头示意看到了。
乐无忧不敢大声喧哗,怕打扰了离情,便拿手指了指离情的房间,又指了指柳含清,右手两指在左手手掌上做走路的样子走了两步。
她是想说:师父,你去看看师兄吧。
柳含清本犹豫了半天,乐无忧这么一喊,她反倒是被鼓舞了似的,抬脚便向离情的房间去了。
在门前,她对乐无忧道:“少卿,你不必在这儿守着了,回房休息会儿吧。”
乐无忧点点头,看着柳含清进了离情的房间。
她隐约能感觉到,这次师父、师兄二人从两不归回来后,气氛变得不一样了,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她说不上来,但作为女人,尤其是她还曾对离情生过爱慕之心,她觉察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人间有个规矩,师父与弟子如同父母与孩子,师徒相恋是罔顾人伦、有违人道。但在仙门,似乎没这个规矩。修仙的人寿元远长过普通人,道行稍高一点的甚至不会老。所以在辈分上没人间那么严。
除了生身父母、自家兄弟姐妹这样一脉相承的亲人,什么师徒、结拜、过继之类的关系,都没有那么严苛的伦常束缚。
仙门中师徒相伴久了就结为仙侣的不在少数。
作为女人,她察觉到了这些变化,本应该吃味,但令她意外的是,她心中确有两份酸楚,但也再无过多波澜了。罢了罢了,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柳含清推门,一眼便瞧见离情坐在桌边,手中握着玉骨,拇指反复摩挲着,眼中千万种情绪揉成一团,幽深不可测。
这般的离情,不、这般的景夜,她也是第一次见。
她转身合上门,背对着离情叫了一声:“景夜···”
她还是不敢面对他。她不敢直视他,如同她不敢直视自己心中的愧疚自责。
柳含清还是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只要看见了离情,就能生起面对他的勇气,但她发现,正是离情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勇气才彻底溃不成军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片温热,腰间被一双胳膊缠绕着,柳含清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又好像被离情的下巴抵住了。
“还是叫我离情吧。”离情道。
“嗯。”柳含清低低应了一声,除此之外,她居然再说不出一个字。
“阿清是担心我还是想来跟我道歉?”离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飘忽。
“都有。”柳含清答道。
“阿清,这些,我都不需要。比起担心和道歉,我更想听你说一句,你想我了。”离情道。
柳含清转过身面对着离情,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
“我没有想你。没有。”她声音有些干涩,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谎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离情摸了摸她的头发,只是抱着她,两人一时无话。
第八十五章 归魂(二)
一屋,二人,相拥良久。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天长地久。
柳含清放开离情,抬头看着离情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半明半暗,一双眼亮得就像满天星辰。
“离情···你什么时候想起自己身份的?”柳含清突然想起来,看离情的样子他并非在两不归里才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
离情将柳含清拉到桌边坐下,右手握住她的左手,笑道:“还记得你将我丢到拟态修炼室里吗?”
额···这语气,听起来有点像兴师问罪。
“记、记得啊。我那是想着,以你的天资,先自己琢磨一番会······”柳含清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自己懒得教徒弟这件事,她打算好好解读一下自己的不作为。
还没来得及多言,离情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拇指放在她嘴唇上,道:“好啦,不是在怪你。那十年,我的记忆随着身体的长大逐渐恢复。”
柳含清愣愣的点点头道:“那···那你都记起什么了?”
“一切。包括···我被堕神印反噬,将自己的神识和修为封进了神珠。”
“原来如此······”
“但是,阿清,”离情继续道:“我明明肉身已毁,现在这幅身体,是怎么来的呢?”
柳含清心一沉。她最怕的,就是离情问这个问题。如实告诉他?只怕他会因为心疼陷入自责。但骗他的话,柳含清是最不擅长撒谎的,她没信心自己的嘴能瞒得住离情。但世上有一种谎,最是难拆穿,那便是七分真、三分假。
于是,她将她如何找到东海神屿地心原泥,为他重塑了肉身说了一遍。却隐去了她用自己两根肋骨为离情做骨,用三碗精血和着地心原泥塑经脉的事儿。
离情听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他知道,柳含清不会撒谎,只要她动了撒谎的心思,他定然能一眼看出,但现在,他能感受到柳含清没有骗他。
前尘往事多纷扰,他是个洒脱之人,也不想过多纠结,他只知道,现在他们两人在一起,往后天大地大,他陪着她便是。
离情轻轻环住柳含清,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柳含清霎时从脖子根道耳朵尖都一片红。她自小便是这样,藏不住羞。
她与景夜在东海神屿时,两人后来即使表明了心意,也很少有过分亲密之举,也是因此,她如今对这样的举动还很是不耐受。
几许温存,几许暧昧,几许伤感和阔别重逢的喜悦,两人享受了一会儿这样复杂美好的气氛。可该拉回现实的时候,也是没半点马虎。
“离情。”柳含清终于敢开口问:“应烛他···怎么会在两不归,又怎么会有那般强大的时空能力?这些,你可能猜测一二?”
应烛从来不喜杀戮,但童氏三十多条人命确实是丢在两不归里。
离情道:“不难猜。”
“应烛形似睚眦,玄门修士定会追着它打杀。为了避免杀戮,它藏进了两不归。早先在神界,我与天帝最后一战之时,应烛独自对抗天帝二子司时、司空。这两人共同掌管时空。但比起打架,应烛要更胜一筹。两人被应烛一口吞了。估计是千万年后,应烛同化了两人的能力。”
“至于童氏三十名修士。可怜,可也实在是蠢了些。两不归里那条小溪是应烛特意留下的,他不想无端杀人,只想给闯入的人几分震慑,但凡稍微机灵点儿的应该都不至于死在里面。”
柳含清闻言,有些汗颜。童氏无端损失三十名修士,已是可怜。她知道离情性子冷淡,向来对人不对事,他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但毕竟死者为大,三十多条性命,还是多些悲悯比较好。
但话又说回来,应烛何尝不是无故被夺去了性命呢?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如同一团乱麻,纠结来纠结去,也分不清孰对孰错,孰正孰邪。
离情将玉骨拿出,放到柳含清手中:“阿清,我想将这玉骨给你。”
柳含清赶紧塞回离情手中道:“不可!这、这是应烛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你应当放在自己身上的。”
离情勾唇,嘴角笑意温柔,他将柳含清鬓角因摆头散落的头发别回耳后道:“阿清,你听我说,我原先以为,随着神界覆灭,应烛也没了。我在世上唯一重要的,只有你了。现在,尽管应烛是用另外的方式回到了我身边,但我也总算是找到了我另一个值得珍惜的东西。”
“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将玉骨好好留在身边!”柳含清道。
“傻瓜,我将玉骨放在你身上,那我只需要保护好你,就保护好了所有我珍惜的。要是留在自己身上,我还得分心照看自己,你说是不是?”离情道。
柳含清轻叹一口气。强词夺理,她知道他在强词夺理。可好死不死,这一套,她受用。
柳含清接过玉骨,巴掌大一块玉,温和莹润、灵气内敛,丝毫没有兽骨的凶煞之气,这般玉器,一句仙品已经打不住了。
玉骨上端有一个小孔,用来串绶带流苏正好。柳含清想着,应烛之骨,普通的挂饰又怎么配得上呢?
忽然,她灵光一闪,断了自己一绺头发,又断了离情一绺头发,就在离情的注视下,她将两人的头发编成绶带,又留了小半结成流苏,因着头发材质与丝绳不同,柳含清又拿术法将它变得更加结实服帖。
离情见状,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柳含清惊讶抬头。要知道,离情这么个清冷性子,平日里笑一笑已经是恩赐了,今日居然还笑出了声,这稀有程度比晴雨同天更甚。
柳含清:“笑什么?编的不好看?”
离情摇头:“好看。”
柳含清:“那你笑什么?”
离情:“阿清知道人间有一句话吗?”
柳含清:“人间之事我比你了解得多。你所说何话?”
离情:“结发为夫妻······”
后面的话离情没说出来,柳含清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脖子根到耳朵尖又是红霞一片。
她取两人头发的时候只是想着得用配得上应烛的丝绳做绶带,也没多想,离情这么一说,好像是她在刻意暗示一般,顿时她看着自己做好的绶带,有些羞涩。
emmmm,还有几分莫名开心。
若能真的应了那句话,也好······
第八十六章 悯天(一)
广陵城郊,两不归外。
此时月色正浓,两不归没了应烛,又变回一片普通的峡谷,童氏也将派去驻扎的弟子尽数召回。
山崖边,一道红衣身影与一道紫衣身影并肩而立。
红衣男子拿扇子遮住自己下半张脸,狭长的眼睛看着身边的紫衣男子,眼角一颗泪痣,摄人心魂。
“帝炙,你说我俩是不是不小心干了件好事儿啊?”红衣男子笑道。
帝炙目光冰冷,盯着两不归的谷底,没了毒雾,一眼便能望到底,谷底已不再毒草丛生、“郁郁葱葱”,而是一片秋过残破之景。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找到了睚眦,好不容易将它引到广陵,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柳南丘一剑刺死。什么应烛?居然找了个赝品!
“走。”帝炙冷冷开口,转身便大步离开。
月治仍旧拿扇子遮着脸,笑得极尽妩媚:“别恼啊。起码白月芷那事儿办得还算称心,我们各得一局嘛······”
······
自从知道离情记忆已经恢复,柳含清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的身份不能外露,在外人面前她仍是离情的师父,免不了时时得端着师父架子。可每当她摆师父的谱的时候,便能看见离情眼底的笑意。虽然脸上倒是一片平静,但越是这样,柳含清越是尴尬。
因着之前穆天仇又是中毒又是受伤的,几人便在客栈里多留了几日。这几日里,穆天仇是充分的体验了一把柳含清的医术。
从针清余毒到服药养伤,心理到生理的痛苦他都体会了一遍。虽然恢复的速度也称得上是神速,但穆天仇更愿意换个人替他治伤,他可以在床上多待几个月没关系!
那日叶难秋醒来后,对柳南丘产生了极大地兴趣,没事儿就是缠着他拽他衣袍,要不就是抢他佩剑。柳南丘秉着自己的债主,跪着也得哄完的理念,任他瞎胡闹。
扒了他衣袍他就再裹上,抢他的佩剑也无所谓,破邪认主,没有他的同意,不会轻易开剑。叶难秋倒是闹得不亦乐乎。
也得亏他心大,直到现在也没问清楚柳南丘、柳含清二人的姓名,看见柳含清就叫仙子,看见柳南丘就叫蓝袍。要是让他知道二人是柳氏五兄妹中二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上蹿下跳。
叶难秋本打算就赖上柳含清一行人,跟着他们游历江湖的,却不料一日被今生的父亲派家仆到客栈里将他“请”了回去。
看着三四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抬着叶难秋的小胳膊小腿儿,柳南丘一向的准则是,对叶难秋没危险他就不出手,因此他也只是默默跟了上去。
柳含清看着自家三哥就这么跟着一个少年跑了,有些感慨。啧啧啧,这亲生的妹妹还不及一个小少年的情分,也怪自己出生这么多年没为了救他受过什么伤。啧啧啧······
感慨是这么感慨,但柳南丘这跟着叶难秋一走,柳含清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哥哥不知道应烛与离情的关系,并没有避讳出现在离情面前,离情虽然不说,但正常人不用动脑也能想到,现在离情看见柳南丘定然是不舒服的。
就算是普通人家养的猫儿狗儿被隔壁邻居打死了,两家也得大闹一场吧。更何况,在离情心中,应烛是朋友,是战场上的依靠。
过了几天,穆天仇就好齐全了,整日长蹿下跳,恨不得整个客栈的人都知道他穆天仇又回来了。
看穆天仇已无大碍,柳含清便领着几人一起上童家,一是慰问,一是辞行。
去的时候,童氏还在操办三十多位门生的后事。
童程与柳、穆二人道过谢,又要留几人做客。两人客套推脱了一阵,童程也没强留。
几人离开广陵,游山玩水似的又开始逛悠。
穆天仇拔出炎宓,百无聊赖地在空中划拉了几剑,炎宓上附带的火焰好死不死就擦着乐无忧的发髻过去,乐无忧感到头上一片火热,赶紧施法灭了那还没来得及燃起来的小火苗。
穆天仇见状,拔腿就跑,乐无忧在后面一路狂追。可怜乐无忧一个女孩子,又刚修仙道没多久,哪儿跑得过穆天仇一个岁数比柳含清都大的上仙啊。
“老家伙!有本事你别跑!”乐无忧指着穆天仇,气得直跺脚。
“老妖婆!你叫我不跑我就不跑啊?我不要面子的?”
“你个老不死的!叫谁老妖婆呢!”
“嘿,我说你一个小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我告诉你,就算是你师父,我都说得!”
“嗬!这时候跟我摆长辈的谱!你倒是有个长辈的样子啊!”
两人骂的正起劲,穆天仇突然停下不再跑。
“少卿,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打不过我。”
乐无忧闻言,也站住了脚步,对哦,我打不过他。
穆天仇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坏笑,用炎宓耍了个剑花,一步一步朝乐无忧靠近。
乐无忧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看见穆天仇就火大,忍不住想揪着他打一顿。但她又的的确确打不过穆天仇,见穆天仇这幅样子,她有些心虚地退到了柳含清身后。
柳含清一把将乐无忧护在身后:“上仙,这毕竟是我的弟子,要管束也轮不到你。”
穆天仇一撇嘴道:“小含清,你能不能别这么生分,我们难道不是已经有过过命的交情的人吗?再说,我可是从你小时候就一直在等你长大好······”
穆天仇一时嘴贱,又想提小时候哄骗柳含清管他叫夫君的事儿,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柳含清、离情两人十分一致地冷冷地盯着他。
眼神、表情、神态、动作。一模一样。
这样的相似性,这般同步的默契,饶是穆天仇这个大大咧咧地性格也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其实,还在广陵客栈的时候,他便发现柳含清和离情的气氛有所变化。柳含清对离情似乎比从前要少几分随意,多几分拘谨。
但他也没多想。
这一路上,几人虽是同行,可离情几乎没离开过柳含清半步,两人之间话也不多,但不时彼此对望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似的。
穆天仇看着,闹着,不时往两人中间穿过。但这样幼稚如孩童的行为,他自己也知道,没什么意义。
只是他不能忍,不能忍受自己一看见这样的场景便心生怒火,不能忍受自己在脑子里竟想着要代替离情站在柳含清身边,不能忍受···明明所有人都当做是玩笑话的一句话,他自己却当了真。
“我可是从你小时候开始,就等着你长大的人啊!”
第八十七章 悯天(二)
想说的话都被含在嘴里,再咽下去,慢慢酝酿,不论是酿成苦汁还是酸水,自己的滋味,自己尝。
穆天仇放肆笑了笑两声,遮住自己的情绪,也化解掉此时冰冻般的气氛。
乐无忧撇撇嘴,少有地走到穆天仇身边,那手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老人家,差点儿说错话吧。你求求我,我教你怎么说话啊。”
穆天仇反手抓住乐无忧的头发尖,向下一扯:“小兔崽子,我看你还是欠教训。”
乐无忧吃痛,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立马伸手去抓穆天仇,可穆天仇早就跑得离她三丈开外。
柳含清看着两人打闹,不禁失笑。突然看见穆天仇拿着炎宓晃来晃去吓唬乐无忧,忽然想到还没给乐无忧配灵器。
前世乐无忧修的也不是剑道,而是长鞭。她的长鞭悯天。自她入世渡劫以来,一直在柳北川那儿放着。
按着几人现在的方向,一路向北的话,到北川山倒也不会太远。
柳含清看向离情问道:“离情,我们要不要去一趟北川,让无忧拿回她的兵器啊?”
离情道:“甚好。”
嗯,果然,不出意外,柳含清说什么离情都会说甚好。只是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令柳含清很是头痛。
广陵客栈时,柳南丘曾看见过柳含清佩戴的玉骨,当时他便问柳含清,是如何得到这龙舌玉的,又怎能将龙舌玉这般天地至宝如此随意地挂在身上,若是有什么人看见后起了歹心,麻烦就找上门了。
柳含清也是听了柳南丘的话,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应烛所化的玉骨,居然就是龙舌玉。
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离情找龙舌玉,补他的骨骼空隙。现在龙舌玉虽找着了,但离情决计是不会让她用应烛唯一的遗物为他修补骨骼的。更何况,离情对自己骨骼有问题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她实在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这个问题。
虽然离情现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两不归里,受加速时空的影响,他似乎又拔高了点儿,身形跟还是景夜时已经相差无几了,不用想,他现在的情况,只会是更糟糕。
柳含清也不知道,离情骨骼的问题会在何时突然显现出来,因此她需得赶紧找到另一个方法替离情修补骨骼。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乐无忧也确实是结丹许久,到现在还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一个修士,手上连件法器都没有,也着实是不像话。
离情看柳含清好像还有别的考量,小声问道:“阿清可是还有别的打算?”
柳含清顿了一下,想着又不能跟离情说实话,便打哈哈道:“额、没有啊。只是···只是在想无忧今生要不要领她试试剑道,毕竟悯天那般级别的灵器,她不一定驾驭得了。”
离情看着柳含清尴尬又略显紧张的笑,嗯,她在说谎。但他不想追究。
“她毕竟是悯天的主人,就算今生灵力差了点儿,想必悯天不会不认她。修道最忌三心二意,既然她前世一直修的长鞭,今生也没必要领她入剑道。”离情道。
柳含清点点头,附和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额···那···我们去北川山吧、去找我四哥。”
离情看乐无忧、穆天仇两人正闹得欢脱,趁两人没注意,摸了摸柳含清的头。柳含清低头没说话,只死死捏着衣服袖口,任心跳又空了一拍。
和乐无忧打闹间,穆天仇晃眼正看到这一幕,他别开眼,没有任自己再看下去,也不想任自己心中那些负面情绪再加增长。
既决定了要去北川山,几人也干脆就不在路上耽搁,直接奔着北川山就去了。仍是柳含清、离情二人自己踩着云,穆天仇御剑带着乐无忧,没花几天,几人便已经在山脚下了。
这所有的仙山都有禁制,不论是何方仙家,到了仙山地界,就得老老实实下地,不论是一脚一脚爬上去还是瞬行、缩地都随意,唯独不准驾云御剑。换而言之,就得让你在地上待着。
眼看着到了柳北川的地界,柳含清越发有些解放天性了。还在山脚就用法术化了个信鸟给柳北川传信去了,说什么都非要柳北川亲自下山来接。
柳北川可不敢怠慢自己这个妹妹,毕竟自己媳妇在她手上。接到柳含清送的信,柳北川是一个瞬行直接到了山脚来接柳含清等人。
乐无忧瞪着大大的双眼,正盼着看看自己师父的四哥呢。说来到现在为止,她也只见过柳南丘一人,还是托叶难秋的福,每天没事儿就扒拉柳南丘的衣袍。
她初见柳含清的时候,就觉得这大概是天下男人心中女神的样子了。典雅、高贵,既气质不凡,又亲近宜人,温柔的眉眼,总让人想去信赖、依靠。后来看见柳南丘,便觉得柳南丘长了一副天下少女梦中情人的样子。英气俊朗,眉眼深邃,身上一股子侠气。
已经见过柳氏兄妹中的二人,她不禁更加期待见到柳北川。毕竟她也算是个看脸的人。
只是,在看见柳北川的一瞬间,她失望了。
柳北川有个特点,喜欢用法术遮着脸,一般人看见他只会觉得他脸上好像有一团迷雾,看不清他的样子,仔细看又没有雾,却始终是看不清五官。
而柳北川作为仙门中最像神仙的仙人排行榜中能排第二,这雾也功不可没。正是因为看不清,越是不知道真相的,就越是有神秘感。
乐无忧如今,就是那批看不见他的脸,所以觉得神秘的人之一。
柳北川现身之时,一眼便看到了乐无忧。他实在是没办法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在她身上种下了羁绊,现在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两人之间羁绊起了反应,柳北川便满眼只有乐无忧了。
“啧啧啧、啧啧啧。”
一阵啧啧声入耳,柳北川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是穆天仇。
“美色当前,老友似空气啊。哎······”穆天仇叹道。
柳北川这才注意到,穆天仇居然也在。
第八十八章 悯天(三)
他开怀一笑,张开双臂,向穆天仇走去。
穆天仇许久不见老友,也十分高兴,张开双臂打算给柳北川一个熊抱。
柳北川路过穆天仇的时候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后略过他,抱住了站在穆天仇身后的柳含清道:“我的好妹妹,许久不见啊!”
柳含清有些受宠若惊地回抱了一下柳北川。
嗯,自家哥哥又淘气了。
离情看着柳北川,目光幽幽,柳北川被盯得浑身不舒服,放开柳含清道:“妹妹,你这徒弟,这么多年还是没学好啊。当初都跟你说了他脾气臭,脸也臭······”
“四哥,你这是偏见。”
“绝对不是。”
“四哥,离情其实很好相处的。”
······
两兄妹边聊边往山上走,离情默默跟了上去。
穆天仇在原地张着双臂,之前酝酿出来的笑还僵在脸上。嗯,他又被柳北川耍了。
乐无忧看着雕塑化的穆天仇,笑得前仰后合,朝他做了个鬼脸后便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这北川仙君这事儿做得真解气,看不见脸的郁闷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呢!
柳北川这边,也是许久没见乐无忧了。自她入世历劫以来,为了不让自己影响她的命格,都是尽量能避免出现在她面前就避免。偶尔实在想念的时候也是远远地偷偷瞧一眼就走了。
这最后一世,他拜托柳含清碰了乐无忧的命格,心中也有许多担心顾虑,此行柳含清既然来了,他定要好好问问情况。
几人到柳北川的仙府也没花多久,到了仙府柳北川更是直接将柳含清拉到静室,不准他人打扰。
穆天仇对于柳北川这种见到老友丝毫不待见的态度表示十分习以为常,这北川山他是熟得不得了,自己便找地方喝茶休息去了。他见乐无忧似乎一副对哪哪儿都好奇的样子,还很是好心地当起了导游,带着乐无忧在北川山上转悠。
他想着,在兄弟的地方,对兄弟媳妇态度还是要好一点,谁知道现在这种媳妇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情况下,兄弟还会不会护着自己呢?
离情就守在静室外,等着兄妹二人。老实说,柳含清这四个哥哥,除了老大柳东岳,剩下三个,他每一个印象都不好。
柳西岭过于腹黑,不好对付;柳南丘杀了应烛,就算错不全在他,可离情就是想迁怒一下;柳北川跟柳含清过于亲密,就算是兄妹,他也不忍。
柳含清一路被拖到静室,柳北川坐在柳含清对面,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柳北川:“说吧。”
柳含清:“说什么?”
柳北川:“无忧的事儿。”
柳含清:“想听什么?”
柳北川:“全部。”
······
柳含清拿自家哥哥没办法,便将从尚书府中带走乐无忧开始,之后的事儿全都说了一遍。语罢,又拉回正题道:“四哥,我这次带着无忧过来是想让无忧拿回悯天。”
“悯天?可是无忧现在的灵力,怕是很难驾驭吧。”柳北川顾虑道。
“应该不会。悯天毕竟是一品灵器,无忧是它的主人,它应该不会排斥。”柳含清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何况,无忧结丹许久了,到如今我也没给她配法器。要只是随便给她配个什么法器先用着,我那儿到还有许多闲置的,但我那儿闲着的可不太能配得上无忧。”
早在含清山,乐无忧刚结丹时,柳含清便想过给她配法器,只是她虽然喜欢收集灵器,但乐无忧修的是长鞭,此道除了悯天就没有几件一品灵器。刀枪剑之类的柳含清倒是收藏不少,但却不适合乐无忧。
柳北川沉吟了一阵,他担心的不只是今生的乐无忧灵力低微,驾驭不住悯天,还因为悯天与乐无忧血脉相连,若是让还是凡人的乐无忧去用悯天,他不能保证会不会因为悯天引得乐无忧想起了什么。
要知道,她要是渡劫成功之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那边算作渡劫失败,这一败。可就什么都没了。
思虑良久,柳北川终是觉得除了悯天,再找不出一个适合乐无忧的法器。
他叹了口气道:“我的好妹妹,那为兄又得求你帮我办一件事了。”
柳含清托着腮帮子道:“你说。”
“你知道的,我为了护无忧入世渡劫,在她身上下了羁绊,任何有关她的事我都不能再用法术干涉。否则,我们二人都会受到反噬。”
“我知道啊。”
“问题就是,这次让悯天认主无忧,我怕会因为她们之间的羁绊诱使无忧想起什么。因此,我需要一个人在无忧取悯天的时候,帮她护法,若是发现她有唤醒记忆的迹象,及时封住她的记忆。”
“emmm,四哥,你赢了。现在无忧都成了我弟子了,我能不管她吗?”
柳含清一时有点心累,为了自己哥哥嫂子,她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保姆、保镖还顺带当个师父了。
柳北川会心一笑,他的妹妹他还能不了解吗?他说是求她一下,不过也就是过个场面。无忧交到她手上,她定会管到底。这么说也不过是给自家妹妹一点面子,让她办事儿办得更心甘情愿一些。
嗯。这么一想,柳北川觉得自己蔫坏蔫坏的,真是煞是可爱。
兄妹二人商谈完毕,一出门便看见离情守在静室门口。倒不用担心离情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一是静室外面有法阵,是隔音的;二是两人的谈话本身除了乐无忧也没必要避讳谁。
离情、柳北川二人对视一眼,柳含清只觉得两人视线相连的那一条线上有火光电光在噼啪乱闪。
柳北川在柳含清耳边悄悄道:“妹妹,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不孝的徒弟踢出师门吧。我实在是看着不爽。”
柳含清扶额无语。
人家离情到底哪点不孝了?更何况,柳含清也不希望离情孝顺自己。
离情走到两人中间,将柳含清、柳北川兄妹二人隔开,对柳北川道:“仙君,你还不去看看无忧仙子和天仇上仙吗?两人已经快把北川山烧了。”
“什么?!烧了!这小姑奶奶不是还没恢复记忆吗!靠!穆天仇你个王八蛋!”
第八十九章 悯天(四)
柳北川拔腿就往外跑,刚跑了没两步,转头问道:“他俩在哪儿?”
离情随手一指,柳北川便往那个方向疯了似的跑去。
柳含清满眼揶揄地看着离情道:“坏东西,你骗我四哥的吧。”
自柳含清兄妹二人进静室以来。离情就一直守在外面,他哪儿会知道穆天仇和乐无忧在干什么呢?方才离情为柳北川指路的时候,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正掐指算着,估计就连方位也是他现算出了个大概的方向。
离情将柳含清的腰一揽道:“活该他受骗。谁让他怂恿你将我踢出师门的?还说我不孝,我还不孝顺你吗?师父?”
原来是为这事儿。柳含清“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自知道离情恢复记忆以来,柳含清便时时觉得他较之从前,多了几分孩子气。这睚眦必报的小脾气,真是···可爱极了!
柳北川找到乐无忧时,穆天仇正指着池塘的一块假山石对乐无忧道:“你知道这石头哪儿来的么?”
“这我哪儿知道啊。”
“这石头是柳北川从我尘稷山运来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运一块石头回来吗?”
“我不知道!要说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乐无忧懒得回答穆天仇那么多问题,直接开怼道。
穆天仇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比起从前的乐无忧动辄动手动鞭的,穆天仇觉得现在的乐无忧除了嘴毒点儿,总体来说还是很温柔的。真是应了对一个人期望值越低,便越容易看好这个人的理。
“告诉你,这块石头,是柳北川的未婚妻叫柳北川运回来的,当初柳北川惹他未婚妻生气,他为了躲他未婚妻,躲到了我尘稷山,他未婚妻直接放了一把火要烧山,当时柳北川就躲在这块石头后面。看见他未婚妻烧山吓得······”
“穆天仇!你干什么呢!”
穆天仇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北川打断了。
乐无忧捂着嘴笑道:“看看,背后嚼人舌根,被抓现行了吧。”
穆天仇倒是不避讳,一挑眉道:“带着少卿观赏你的仙府呢。顺便为她解释解释你这仙府的布景理念。”
乐无忧想着柳北川毕竟是师父的哥哥,大名鼎鼎的金仙,便施施然行了个礼,吓得柳北川一下子就跳到一旁,抹了抹自己额角的虚汗。
这要是她历劫归来想起自己还敢受她的礼,那他命还要不要了?
穆天仇在一旁憋着笑,突然眼珠子一转,凑到乐无忧身边小声说道:“少卿,你看不清柳北川的脸吧?来来来,老前辈今天疼疼你,帮你一把。”
说完在乐无忧面前打了个响指。乐无忧还没来得及反应,再抬眼时,便见柳北川略有些紧张地站在旁侧,看向穆天仇的眼神很是不友好。
但这次,她眼中的穆天仇不再是脸上一片雾蒙蒙的样子。柳北川与柳南丘长得有几分相似。其实柳氏东南西北四哥兄弟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几人又各有各得不同之处。柳南丘俊朗侠气,柳北川则长得有几分媚气。
也正是因为他长相带着几分媚气,他才一直用法术遮着脸。自小别人形容他的长相便是双瞳剪水、明眸善睐、眉若远山···不难听出,这统统是形容女子长相的词。就是这么一张有几分女气的脸长在柳北川身上,还愣是半点不违和。
而柳北川在离开空空山,自立仙府之前,也是有许多追求者的。而他的追求者,男的女的各占一半。
后来他一气之下,直接在自己脸上施了术法。
那时还没有柳含清,柳南丘就时常打趣柳北川,说那些追求者,尤其是女的,还没自己弟弟长得好看,怎么也好意思扑上来。
气得柳北川和柳南丘隔三差五就打一架。
但后来好在柳北川遇上了还没入世的乐无忧,两人也不知怎么就是看对眼了,到坠入爱河、定下亲事,很是迅速。
旁人都很难理解,柳北川这么一位“仙风道骨”的仙君的仙侣,怎么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私”呢?
可感情这个事儿,除了当事人,旁人本来也难说得清。而柳含清则认为是,这世上的女子再千娇百媚也媚不过乐无忧了,虽然乐无忧是个炮仗脾气,但若是论长相,能压得住柳北川的媚气的,只有乐无忧了。
因此,柳含清还时时在想,两人要是生了个儿子、女儿什么的,还不知要长成什么个祸水样。
此时乐无忧看着柳北川,一时有些愣了。原来···原来这么一个仙风道骨的金仙,居然长得这般···emmm,妩媚动人。
可就是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她竟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仿佛在梦里见过。
“北川···仙君?”乐无忧喊道。
“诶。”柳北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傻傻地应了一声。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乐无忧问道。
“额,我···常年在仙山驻守,你应当没见过我。”柳北川倒是去看过乐无忧几次,但他都是悄悄躲着,从未露面。更何况,他脸上还有术法,就算露面了乐无忧也看不清。
不知为何,乐无忧觉得柳北川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令她想要再靠近一点,她朝着柳北川的方向向前一步,紧接着便觉得脑子晕了一下,心跳也突然加快。
因着两人隔得太近,两人身上的羁绊互相感应,有了反应,柳北川怕羁绊影响了乐无忧,又赶紧后退了一步。
穆天仇在旁边待着,总感觉浑身不得劲儿。他这···在准夫妻二人久别重逢之时,一直在旁边站着,似乎有点点破坏场景氛围。于是他便悄悄溜走了,一时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好人。
乐无忧等头晕好了点,又直直盯着柳北川看。
眼熟···实在是眼熟···就算没在人间见过也应当在奈何桥见过。
乐无忧是越看越觉得眼熟,柳北川被盯得发毛,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少卿啊,你可知你师父此行来我这儿是为了什么?”
“知道。师父提过一两句,说是想请仙君为我赐法器。”
第九十章 悯天(五)
乐无忧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一定要带自己到北川山来,请北川仙君为自己赐法器。但转念一想,应是师父觉得只有那件法器适合自己,特地跑到北川山来为自己求法器的,当时还感动了许久。
“嗯,既然你知道是为了法器而来,你便要好好准备。”柳北川端着架子道。
“好好准备?请问仙君,我应该怎么准备呢?”
“今日你先好好休息,将体力、灵力都恢复到鼎盛,明日你师父自会带你去取你的一品灵器。”
“一品灵器!师父竟要为我配一个一品灵器?!”乐无忧实在是有些惊讶,以她的修为,哪儿配得上一品灵器啊!
柳北川一想到悯天,便不禁顾虑认主悯天可能会令她忆起前尘之事,有些担忧道:“少卿,明日你小心些,定要守住心神。”
看柳北川这般凝重的神色,乐无忧心中不禁有些犯怵,看样子灵器认主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不过也不必太过忧心。你师父会帮你护法的。”柳北川看乐无忧似乎有些被吓到,赶忙安慰道。
乐无忧闻言,对柳北川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道:“好的仙君。那我就先休息去啦。”
乐无忧很少这么笑。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很有节制地浅笑。自小她便知道,自己长得过分张扬,若是笑得太过灿烂,很容易被京城那些世家小姐在背后骂狐狸精。
加上尚书府的教养,她一直都是温婉节制的。直到柳含清收她为徒,将她带上仙道,她才渐渐敢更加随性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做她从前不能做的表情。比如——对穆天仇吐舌头;再比如——对柳北川这样笑。
柳北川一时被这笑容迷了眼。世人都知道乐无忧是“罗刹私”,脾气暴躁,没事儿就是拿鞭子抽人,放火烧山。但世人不知道的乐无忧,柳北川全都知道。
她知道她用暴躁的表象来掩饰自己内心对历代“乐无忧”宿命的恐惧;知道她私下其实是个小女孩,喜欢吃甜食,笑起来也甜甜的;知道她会因为关心他而生气,就算放火烧山,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
他知道这一切,他也很高兴只有他知道这一切。他的爱是自私的,他希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懂乐无忧的好,全世界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拥有乐无忧的好。
所以,在乐无忧和柳北川定亲前,名声只是一般差;和柳北川定亲后,变成了特别差。其中不乏有几分他的推波助澜。他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两人关系中的弱势方,如此一来,他便能用“弱势”的假象绑架乐无忧。
有些阴险,有些恶毒。但行之有效,所以他不介意用这样的手段。
乐无忧自看见柳北川的真容后,便有些恍惚,晃晃悠悠便走进了一个房间。脑子里是柳北川那张说不出的熟悉的脸和他叮嘱她好好休息的话。
推开房门,她很是自然地走到床边、坐下、脱鞋、躺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她躺在床上,看着床幔,这床幔是流云纹的,是她最喜欢的花样。
盯着床幔看了一会儿,嗯,很是眼熟。再转头看了看整个房间,嗯,也很是眼熟。
突然,乐无忧从床上蹦了起来。
这这这、这是谁的房间?我怎么会走到这儿?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要是被仙君发现自己乱闯,还不得怪我不懂礼数?
乐无忧赶紧穿上鞋,拔腿就想跑。在她的理念中,只要她跑得够快,就没人知道她来过。
只是不巧,她还没跨出房门,柳北川就迎面进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乐无忧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巍巍道:“哈,那个,嗯,仙君,好巧啊。”
话刚出口,乐无忧撕了自己的嘴的心都有了。什么玩意儿好巧了!现在道歉认错还来得及吗?
柳北川实在是没忍住,掩面笑了一下,道:“真是,好巧。这房间可还喜欢?”
乐无忧被柳北川那掩面一笑晃了眼,她实在是没想到,一个男子,长得这般“千娇百媚”,做这样女气的动作,她竟不觉得有半分“娘气”的恶心,反是被他眼底的笑意带得连心情都好了几分。
见乐无忧不答话,柳北川又问道:“少卿?可喜欢这房间?”
乐无忧反应过来,赶紧点头,但一想,这并非为自己备的房间,点头的话有几分讨要之意,这般精心布置过的房间实在不像是客房,于是她又摇了两下头。可转念一想,摇头有诋毁这间房间装饰之意,于是又点头。
就这么几次摇头、几次点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了。
柳北川看乐无忧头摆得跟转圈似的,又是一阵轻笑。
听到柳北川的笑声,乐无忧只觉得气血全往脑子上冲,一张脸热得都能冒烟儿了。她对柳北川极快地施了个礼道:“要是没事儿,我就不打扰仙君了。仙君再见!”
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往外跑。柳北川反手抓住乐无忧衣服上的飘带,道:“去哪儿?”
“额····休息。”
“你便在这儿休息吧。”
“这儿?可这看上去不是客房。”
“确实不是,是给你备的。”
乐无忧闻言又愣了,给她备的?仙君为什么要在仙府里给她备一间房呢?难道仙君对每位客人都这般贴心,会专门备一间房吗?还是自己沾了师父的光,才得了这么一间自己的房间?嗯,对!应是沾了师父的光,有理、有理······
柳北川本是到从前乐无忧的房间看一看,他不是什么好客的主人家,因此到他仙府的人都得自己找地方住。除了那么几间有主的房间不能动,剩下偌大的仙府,随便住。
他没想到,自己几乎是日常到乐无忧的房间来看看,便撞到了误闯进的少卿。他一想,自己好像也确实没替她安排房间,既然是无忧回来了,便索性让她住在这儿了。
要说乐无忧也是蛮惨一女的。
柳北川不喜待客,因此待客之道差得一塌糊涂。平素里,他都留着三位哥哥和柳含清的房间,以备他们时不时造访。穆天仇则是因为脸皮够厚,强行在这里拉了间客房出来霸占了,说是从此便是他的专属房间。
乐无忧身为柳北川的未婚妻,当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房间。而且,就在柳北川隔壁。但前世的乐无忧知道,今生的乐无忧可不知道。
换句话说,现在北川山上的人,除了她自己不知道,剩下的人都知道。所以自然没人想她要住到哪儿的问题。
要不是柳北川正好撞见乐无忧跑到这间房,她现在都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儿。
第九十一章 悯天(六)
乐无忧离开后,柳含清熟门熟路地帮离情找了间客房,自己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离情今天很是少见的没有偏要住在柳含清旁边,而是任由柳含清将他安排在了离她甚至还得穿个院子拐个弯儿的地方。
倒也不是柳含清故意将他安排得那么远,而是柳北川的仙府构造就是这么奇特。她的房间周边已经被自己几个哥哥和乐无忧的房间包围了起来。她总不能让离情睡自家哥哥睡惯的床吧。
离情和柳含清刚分开,便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在门上施了法,令人轻易不得开门。
离情强忍住胸口一阵翻腾之气,运气平息身体里躁动的那股气。
再睁眼,眼中一抹金光闪现,随即又隐了下去。离情摸着胸口,感受着那颗代替他心脏运转的神珠。
他本以为,废了自己的肉身,将自己的神识和灵力炼化在神珠中便能摆脱堕神印。没想到,天帝不愧是天帝,他亲手打下的堕神印,竟就算这样也无法抹去。
他现在这具身体,不够强韧,受不住过于庞大的灵力,更受不住他的神力,因此他一直尽量将所有神力锁在神珠中,能不动用绝不动用。这样,也能更好地压制堕神印。
可自从上次帮柳西岭分离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动用了神珠的神力,堕神印便像找到了裂缝般,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但离情毕竟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和堕神印的对抗了,这点程度,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按着眼前他和堕神印争斗的经验,他起码还有个两三千年的时间,他还有时间,去想别的解决方案。
翌日。
乐无忧起了个一大早,正巧碰见穆天仇,赶忙拉着穆天仇问清了柳含清在哪儿,便在柳含清房前蹲守着等她起来。
柳含清可是早睡晚起的标志性人物,没人叫是绝对不会自觉起床的。乐无忧愣是等到离情来叫醒柳含清。
她这一醒,代表着整个仙府都醒过来了。打开房门,见自己门前站了“乌压压”一票人,顿时觉得有些···emmm,其实也没什么,此时她还没清醒过来,别说这才四个人了,就是站了四百个人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坨人形的影子而已。
柳北川抬手大力敲了一下柳含清的额头。他的妹妹他了解,这晨起不迷瞪一会儿是清醒不过来的,而他这一下呢,能帮她醒得快点儿。
柳含清吃痛,捂着自己被柳北川敲的地方,气呼呼往离情身后一躲道:“离情快救驾,有人刺杀你师父。”
话音刚落,柳含清便清醒了两分。糟了!又丢人了!
离情很是配合地把柳含清往身后一挡,对柳北川道:“北川仙君,自家妹妹还是爱惜点好。”
柳北川嘴角抽了抽,隔着离情对柳含清道:“含清,还有正事儿呢,赶紧给我清醒点儿。”
柳含清从离情背后探出头,抓着离情后腰上的衣服把他往一边儿带了带:“额,四哥,对不住,又睡过了。少卿呢?”
乐无忧赶忙应声道:“师父,我在呢。”
适才柳含清还迷糊的时候,她被柳北川、穆天仇两人一左一右挡住了,此时柳含清问到她,她才在二人身后举起自己的手。
柳含清对乐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又对柳北川道:“四哥,带路吧,”语罢,转头对离情道:“你不用跟来,自己随意转转吧。”
离情点头应下,看着柳北川带着两人走了。
穆天仇见离情一直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没什么动静,凑到他身边拿肩膀撞了一下离情。可惜还没撞上,离情一闪身,穆天仇一个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呢?”穆天仇故意有几分挑衅道。
离情看了穆天仇一眼,没说话,抬脚便要走。刚走出去没两步,面前便出现一柄剑鞘挡住了他的去路。离情一掌击出将剑鞘拂开。
穆天仇收回剑鞘,喊道:“离情!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些小辈真的很没礼貌!你看看你,对长辈的态度!再看看少卿,她都是跟你学的吧!”
离情转身,看着穆天仇,后者眼中有几分挑衅、几分不满,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离情对着穆天仇一抱拳,道:“多有得罪,请见谅。”说完,便自顾自走了。
穆天仇站在原地都快懵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依他对离情的了解,离情最是冷漠高傲,他主动出手挑衅,还故意出言冒犯,按照常理,现在离情应该已经跟他打起来了。可刚刚那个人,居然对他行礼道歉,他顿时觉得有些发堵。
他今天本就是故意找离情的茬,寻思着想跟离情过过手、打一架。
想跟离情打架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憋屈。
之前他看出离情、柳含清二人之间气氛不同时,便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但他堂堂尘稷山山主,断没有插足别人感情的道理。
他自认没什么风度,但也不是个小人。
只是就算他不想夺人所爱,但不代表他不会争风吃醋。今早柳含清往离情背后躲的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心口被人拿刀子喇了一下。
他寻思着,自己不爽了,好歹得拉个人先陪他一把吧。柳含清他舍不得动,那就动离情呗。
离情的修为他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不弱,但具体在哪种程度,他还未试探过。
本想拉着离情打一架,解解自己心中的闷气,也顺带试试离情的修为,没想到离情反手就给他行了个礼。如此一来,弄得好像他要是再要拉着离情打架,那就是他这个长辈不懂事,要欺负后辈了。
离情这般通透的人,又怎会看不出穆天仇“寻衅滋事”的心思呢?不过他向来是个懒人,像穆天仇这样根本就不需要担心的人,他也懒得出手,
打架还浪费体力,不如行个礼来得省事。更何况,如此一来,还能令穆天仇郁闷一把。妙哉,妙哉。
反观柳含清那边,三人一片和谐的景象。
柳北川将二人带到一处山洞,洞口是雷电结界,非柳北川不得破解。柳北川撤下结界,对二人到:“悯天就在里面,认主一事,你们二人便在洞中完成吧。少卿,你多加小心,守住心神,”又对柳含清道:“自己的徒弟,你可得多护着点儿。”
柳含清默默翻了个白眼,嗯,自家哥哥的意思是,要是乐无忧出了什么事儿,他可要全部怪在她身上了啊。
第九十二章 悯天(七)
柳含清、乐无忧二人进了山洞。洞府不小,容纳百人绰绰有余。但这洞中却是除了当中摆了个灵台便再无他物。
灵台上,一尺余长的玉柄悬空。
玉柄通体雪白,似竹般分为三节,柄身纤细,恰够女子一握。
乐无忧绕着灵台转了两圈,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却没认出这是个什么武器,于是开口问道:“师父,这就是你说的一品灵器?”
“正是。可看出这是什么法器了?”
“恕弟子眼拙,我怎么看都像是一节玉竹子。兵器上讲究一寸长一寸强,这件法器长不过一尺,甚至没有锋刃。这样的法器也有杀伤力吗?”
“少卿,这件法器名唤悯天。本体,是长鞭。”
乐无忧闻言吃了一惊:“长鞭?可,这不是只有手柄吗?”
柳含清答道:“这是悯天沉睡了,你若能将它唤醒,鞭穗的部分自然会显现。”
“话不多说,取悯天吧。灵器认主一事我也帮不上你,等会儿你将自己的血滴在悯天上,若能感应到悯天,便握住手柄往里面送灵气。记住,认主过程中,千万守住心神,一旦灵力不支,立马放手。”柳含清叮嘱道。
语罢,柳含清退到了山洞一角,将空间留给了乐无忧。
乐无忧依柳含清所言,割破自己的手掌,缓缓握住悯天。熟悉的感觉疯狂涌入脑海,没有武器的戾气,反是十分温和亲切的感觉。
灵力缓缓注入,和悯天建立联系似乎不费丝毫力气。就在乐无忧疑惑,为什么认主一件一品灵器会如此轻松时,忽然觉得太阳穴一阵跳动,紧接着前额像要炸掉一般,有什么东西疯狂想要涌入她的脑海。
柳含清见状,知道是因为悯天的原因,乐无忧的记忆封印松动了。她上前稳住乐无忧,掌中灵力输出,低声道:“少卿,凝神!”
乐无忧隐约听见柳含清的声音,想起之前柳北川及柳含清二人的叮嘱,定下心来守住自己的灵识。她不知道为何,悯天似乎并不反抗成为她的灵器,但却对她的识海在不断发起攻击。
“无忧别怕,窗关着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回响在乐无忧耳边。他说,别怕,窗关着呢。
乐无忧紧闭着双眼,这道声音是如此耳熟,言语之间,让她格外安心。
她其实,胆子很小,怕的东西很多。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长得不可爱的,都在她害怕的范畴。不仅怕这些,她还怕鬼、怕精怪,怕晚上要是没关窗,会被厉鬼抓去陪葬。
她怕半夜透过窗的一阵风会带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怕窗前晃动的影子不是树影而是人影。可她也不敢告诉别人,她有那么多小心思,会害怕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所以,在家中,每晚睡前,她总会命丫鬟再三确认,所有的窗户都关好了。她想着,要是从前在家时,每晚有这么一个人,这般温柔肯定地告诉她,窗都关好了,她也不至于战战兢兢这么十几年。
柳含清见原本乐无忧还眉头紧锁,有几分痛苦之色,此时却一副安详舒展的样子,一时有点拿不准她的状态。
乐无忧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过,随即便见柳北川在面前,向自己伸手道:“无忧,你别怕,你要入世,我护着你。”
“无忧···仙君你怎么知道我叫无忧的,师父不是只说过我的道号吗?入世?什么入世?”乐无忧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柳北川抿嘴一笑,靠近乐无忧,左手中指勾住她右手的小指,轻轻一挑将她手掌翻了起来,两人掌心相对,柳北川将自己的手指送入乐无忧五指缝中,紧紧扣住。
乐无忧闪了神,这动作,很亲密,她却很熟悉,似乎从前已经和面前这个人做过千千万万遍。
她抬眼看柳北川的笑,脑中突然回闪出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模糊不清,令她无法辨认。太多的影像映入脑海,她又感到自己脑中一阵刺痛。
眼见乐无忧再次面露痛苦之色,柳含清也不打算再看情况了,若是真因为悯天解开了乐无忧的记忆封印导致她渡劫失败,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柳含清双手捏诀,指尖灵力汹涌,她将双手置于乐无忧太阳穴两端,口中法咒不断。
乐无忧只觉得闪现在自己脑中的无数片段忽然变慢、模糊、逐渐消失,脑仁处仿若针刺的疼痛感也一点点消退。与此同时,她眼前一黑,便再无意识。
柳含清接住乐无忧,看着悯天化为碎光融入乐无忧的手掌中。看来,认主成功了。
柳含清扶着乐无忧,走出山洞,柳北川在外边儿走来走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一出门便看见自家哥哥这般风度全无的样子,柳含清忍不住打趣道:“四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柳北川看了一眼靠在柳含清肩头的乐无忧,一把将乐无忧带到自己怀中道:“我管他像什么,无忧没事儿就行。”
柳含清看着柳北川抱着乐无忧离去的背影,啧啧两声,自言自语道:“这多像等着媳妇儿生孩的爹啊。”
说完,又对柳北川大声道:“四哥,你安置好了无忧到静室找我啊!我有事儿要问你!”
柳北川也没回头,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带着乐无忧回了她的房间。
将乐无忧放回床上,柳北川替她捋了捋头发。最后一世,还剩最后一世。千难万难也就在这一世了。只要平安渡劫,归来,两人就算修成正果了。
就在这时,乐无忧的眼皮动了动,一睁眼,便看见柳北川在整理自己额前的碎发。柳北川一惊,急忙收手。收到一半,却被乐无忧握住手腕。
乐无忧拿自己右手的中指轻轻挑了一下柳北川左手的小指,两人手掌相对,她将自己的手指送入柳北川五指缝中,紧紧扣住。
柳北川睁大双眼,瞳孔不断闪烁,心头的吃惊与恐惧同时喷涌而出。他急忙用右手附在乐无忧双眼上,一道法术,乐无忧再次昏睡过去。
他依旧紧握着乐无忧的手,探查着她脑中的记忆封印。很是牢固,没有破损。
第九十三章 悯天(八)
看样子,乐无忧应当还没有想起前尘往事。只要封印还在,便算不得渡劫失败。柳北川松了一口气,慢慢放开乐无忧的手,为她盖上被子,捏好被角才起身去了静室。
也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乐无忧扣住他的手的一瞬,他背后的汗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不是他不期待重聚,而是他害怕重聚的时机不对。
静室里,柳含清喝着茶,把玩着龙舌玉。见柳北川来了,赶紧另起了个杯子,为他也斟了一杯茶。
“无忧怎么样了?”柳含清问道。
“应当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
柳北川皱眉道:“含清,我问你,悯天认主的过程中,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说奇怪的地方···倒是记忆封印松动过。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而且,我也及时加固过封印了。”柳含清答道。
“那就奇怪了。我见无忧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封印又···确实无损。”
柳含清安慰道:“四哥,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只要不影响无忧渡劫,就算想起一星半点儿,我们也可以抹掉她的记忆。”
柳北川点点头,想来是自己想得太多,只要不影响渡劫,其他都不重要。
“对了,你不是说有事儿要跟我谈?”
“正是!”柳含清凑得离柳北川进了进道:“四哥,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补骨头吗?”
柳北川身子向后一仰,拉开了和柳含清的距离:“怎么?活了几千年突然长个儿,骨头跟不上了?”
柳含清坐回自己的位置,果然,跟乐无忧无关的事儿,柳北川立马就不正经了、
“我的好哥哥,你可饶了我吧。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哪儿还有劲长啊。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你那个徒弟离情?”
柳含清盯着柳北川眨巴着眼没说话。
“含清,不是我当哥哥的说你,你看你当初带离情回来的时候,他那时两百来岁吧?才是个娃娃样。他这才回来二十多年,这身板儿已经长过我了,你就算是不想带孩子也不能拖着孩子长吧。小孩子长身体你就不要老觉得人家辟谷了不用吃饭,哪有你这么当师父的?现在好了,长太快骨头跟不上了吧?你说你当初要是······”
“四哥,差不多可以了。”
柳北川这一吐槽起来就没完,柳含清只好战略让他闭嘴了。
“反正已经是骨头跟不上了,你说我也没用,你就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柳北川食指成勾敲了一下柳含清的额头道:“老糊涂了啊妹妹。这种问题你应该来问我吗?你不去问骨女,问我有什么用?”
柳含清霎时都懵了。
骨女!对啊!为什么她不去问骨女呢?就骨头这件事儿上还有比她更专业更懂的吗?何况,她和骨女交情颇深,怎么着骨女都会帮她啊!
柳含清蹭的一声站起来,大力拍了一下柳北川的肩膀道:“多谢四哥提醒!”
语罢,便夺门而出。
柳北川揉了揉被柳含清一巴掌拍得差点儿没脱臼的肩膀,心里暗骂道:死丫头,这睚眦必报的臭德行,还真是跟我一模一样!
柳含清出门便向离情房间走,嗯,半天没见了,有点想念。
半路上,穆天仇突然出现:“小含清,急着去哪儿?”
柳含清收敛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笑意,本是小跳着走的,瞬间也静了下来,很是端庄地走了两步道:“倒是没急着去哪儿。天仇君这是在干什么呢?”
穆天仇嘿嘿一笑道:“拦你。”
“拦我?天仇君可是有什么事?”
穆天仇眼眸微垂:“当然有事。”
他最讨厌柳含清一副端庄有礼的样子。他知道她有多跳脱,有多能闹腾。她越是安静有礼,便越是疏远。他宁愿柳含清提着剑追他,叫他穆天仇也好,王八蛋也好,不是天仇君都好。
“我要回尘稷山一趟,之后就不跟你们同行了。”
柳含清闻言,有些惊讶。尘稷山虽然有他这么位山主,但一向跟个野山也差不多。这得是出了什么事儿才需要他这个山主亲自回去一趟呢?
看出柳含清的疑问,穆天仇还略有几分开心,起码在柳含清心中,也会为他考量。
“没什么大事儿,小含清不必为我担心。”穆天仇用惯常轻佻的语气道。
柳含清道:“既然如此,要不你和我四哥道个别后再回吧。”
穆天仇道:“我看不必了。柳北川现在哪有闲心思管我,他的仙府我向来是来去自由的,我懒得去他面前过眼。”何况,我从来只和自己想道别的人道别。
后面半句,他吞在了肚子里。
柳含清知道穆天仇和柳北川关系好,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了一声“保重”。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穆天仇这次走似乎有别的原因。
她是不喜欢穆天仇,甚至因为幼年的事儿,有几分讨厌、几分记仇。但几人自襄城起,便一路同行,正如穆天仇所说,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有再多的情绪,也差不多磨没了。
穆天仇不知该如何应答,也回了一声“保重”便转身离去。
不是他不想继续陪在柳含清身边,但他知道,柳含清不需要他的陪伴。若是往常,她的身边没有离情,就算是再厚着脸皮,穆天仇也会陪在她身边的。
但如今,她身边有她需要的人,有保护她的人,也有她想保护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立场留下来。似乎,他的存在,除了让自己整日在嫉妒里打滚,拼命控制自己找理智谈心之外,便再无其他意义。
他看得出来,不管是柳含清还是离情,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柳含清是心上没他,离情是没对他上心。
可他堂堂尘稷山山主穆天仇,仙界闻名的天仇上仙,他怎会让自己沉浸在这般没有格局、气度的情绪里呢?比起天天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回自己的尘稷山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定哪处的野花又开到他仙府里了呢?
穆天仇离了北川山地界,他也没打算直接就回尘稷山。他是飘摇惯了的人,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目的地。
第九十四章 蚀骨(一)
穆天仇离了北川山地界,他也没打算直接就回尘稷山。他是飘摇惯了的人,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目的地。
刚出了北川山还没走两步,穆天仇忽然觉得眼前景象有些不太对劲。侧耳细听,身后窸窸窣窣似有人声。他一抖炎宓,炎宓脱壳鞘而出,向身后一道虚影刺去。
那虚影一闪,已经闪到了穆天仇面前。
月治用扇子掩着面,摇摇晃晃地走到穆天仇身边,眼中媚色流转,眼角的泪痣更是摄人心魂。
“好久不见天仇上仙,脾气倒是越发火爆了呢。”月治轻笑道。
穆天仇拿小指掏了掏耳朵,满脸嫌弃道:“妖君,你好好一个男的,整天一副这么妖艳贱货的样子,我可真是···越看越想抽。”
月治将扇子收拢,在自己手掌中轻敲着:“我这不是看天仇君似乎很是郁闷,依着天仇君的性子怕是想找人打架了吧?我还不是怕你跑去祸害我家那些不成器的小妖,自己就跑来先陪你玩玩儿喽。”
穆天仇强忍住想吐的冲动,翻了个白眼儿。这月治嘴里的“玩玩儿”他怎么听着就这么不像是打架呢?
“月治啊月治,你是过于胆小还是过于自负呢?遣这么一道分身过来,你到底是觉得分身就足够对付我了,还是怕打不过,不敢亲自过来?”
月治又是一声轻笑道:“这还用说么?自然是怕天仇君你不懂怜香惜玉,要真的对我下了死手,可就不妙了。不管是被炎宓削死还是被火烧死,可都不太好看呢。”
穆天仇闻言,突然勾唇一笑道:“月治,你是不是觉得,你本体没在,我就伤不了你?”
月治神色一凛,他这道分身与本体是完全切割的,他知道,既然出现在了穆天仇面前,还能收回的可能性就不大,与其给穆天仇顺着分身伤害他本体的机会,还不如直接弃了这道分身。
“天仇君,我知道你本领通天,可这样吓唬小朋友可不是长者应该说出来的话哦。”
对穆天仇来说,月治确实是个小朋友。月治是历代妖君中,上任时年岁最小的。而他,也是非议最多的妖君。因为,他是由魔君一手扶持上位的。这也是为何如今妖魔两道格外友好和谐的原因。
穆天仇握住炎宓,耍了个很是中看不中用的剑花道:“小朋友你可以试试看,老前辈是不是在吓唬你啊。”
月治后退两步,在两人间拉出安全距离道:“做个怂人,保命要紧,我不跟天仇君来硬的。”
语罢,打开折扇再次挡住脸接着道:“我此次来可不是找天仇君叙旧的,说了这许多废话,还没聊正事儿呢。”
“哦?你不是说看我郁闷,过来给我解闷儿的吗?”
“啧,解闷儿毕竟治标不治本,我这人向来贴心,自然要帮你将问题解决干净。”
穆天仇眸光一暗:“那你可知道我因何事郁闷?”
“呵呵,我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来这一趟了。敢问,是不是因为含清仙君的大弟子,离情?”月治道。
“了解得挺清楚。既然如此,你待要如何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穆天仇道。
“此事,天仇君就不必过问了,只要天仇君你知道,”说着,月治又一点点靠近穆天仇,面对而立站在他身侧道:“我是在帮你即可。”
说完,月治将手轻轻放在穆天仇肩上,一副“我是你的盟友”的样子。
穆天仇转头看向月治,露出他招牌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道:“那我谢谢你啊。”
说完,掌心灵力聚集,一掌击出,面前的月治顿时化作一股青烟消散。
魑魅殿中,月治猛然睁眼,一口血猛地喷出,坐在一旁的帝炙急忙扶住他,帮他稳住气息。月治软软地往帝炙怀中一靠,化为一条九尾妖狐,道:“成了。”
帝炙盘腿而坐,将月治化为的狐狸抱到身上,一下又一下地帮他顺着毛道:“你与那分身不是断了联系吗?怎么会被反噬?”
月治摊着他的身子,道:“怕不好控制,没断干净,被穆天仇看出来了。”
帝炙沉默了半晌:“往后行事多加小心,别再干如此危险的事儿了。”
月治懒懒道:“知道了,我的魔尊大人。”
·······
穆天仇走后,柳含清找到离情,彼时离情正盘腿在床上打坐修炼。
柳含清一脚踢开离情的房门,走到桌边坐下道:“离情,师父来啦!”
离情结束修炼,也起身坐到桌边,托着腮看着柳含清道:“弟子恭迎师父,不知师父所来是为何事啊?”
两人对视一笑,柳含清摇了摇头道:“不跟你闹了,正事儿。”
离情仍是托着腮好不认真地盯着柳含清道:“愿闻其详。”
柳含清道:“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现在这具身体是我那东海神屿的地心原泥捏的?”
“记得。”
“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自上次你被域鬼过了身,鬼气的冲撞将的的骨架撞散了些,你现在骨骼间有些缝隙需要填补。再加上之前在两不归里受里面的时间流速影响,你又长高了两分,现在空隙有些变大的趋势。”柳含清道。
自从知道离情记忆恢复后,除了自己的肋骨和精血的事儿,她便没什么好瞒着离情的了。
“那阿清是不是想到了解决之法?”离情问道。
“正是。我打算待无忧醒来过后,便去找骨女。她最了解人骨了,定然有办法帮你补起这些骨骼空隙。”柳含清道。
离情闻言,点头起身,只是刚站起来一半,便突然脚下一个不稳。柳含清“噌”地一下站起来,接住离情下坠的身体。
离情趴在柳含清身上,道:“阿清,糟了。为何我脚上没有力气。”
柳含清心头一惊,暗道不好。若是因为骨头太散,导致离情无法用力···可,之前明明还没到这般严重的程度,按理说,不该突然就无法站立啊!
柳含清扶着离情,让他坐稳在凳子上,蹲在他脚边捏了捏他的膝盖。关节之间确实比正常人的缝隙稍大,可也不至于连站都站不稳啊!
离情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桌上,手背撑着脑袋,看柳含清满脸着急地蹲在自己身边检查他的膝盖。他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九十五章 蚀骨(二)
柳含清听见头顶传来的笑声,抬头一看,见离情正满面笑意,连眼睛里都闪着细碎的微光。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离情耍了。
她捏拳捶了一下离情的膝盖,很是凶狠道:“没事儿别吓我!你不知道我年纪大了不禁吓啊!”
离情笑着拉起柳含清,手上一用力,将柳含清带入自己怀中,顺势便将她带到自己腿上。
柳含清吓了一跳,双手撑着离情的肩膀,下意识便想借力起身,可惜离情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这一下,竟没挣脱得了。
“你、你干嘛!”柳含清一脸受惊的表情看着离情,她,emmm,还是不习惯亲密的动作。
离情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得更死了些:“很明显。轻薄你。”
柳含清闻言,脑子都快炸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虎狼之词!面前这人是谁?是离情啊!是板着一张脸能过千千万万年的老神仙啊!现在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柳含清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从脖子处开始,到整个脑门逐渐充血,雪玉绸开始释放丝丝寒气,为柳含清降温。
离情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阿清你在仙门也算得上是老前辈了,怎么还是一副这般没有见识的样子,我不过抱你一下,怎么一张脸红得跟外面的花儿似的。”
柳含清憋了半天说不出话,一只手按在离情脸上,将他推得离自己更远些,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结结巴巴道:“你、你到底是谁!离情,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被什么邪祟附身了。你要是再、再这般行事,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离情坏笑道:“阿清尽管对我不客气便是。”
柳含清实在是受不住,大力掰开了离情扣在自己腰间的手,猛地站起身跑到门口,转身看到离情一副要起身的样子。
柳含清扒拉在门框上,伸出一只手指着离情道:“你别动!给我坐下!你、你、我、我走了。”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离情笑眯眯看着柳含清离去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她半分身影。他眼中笑意敛去,一拂袖关上了门,他试着站起身,却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适才,他是真的,站不起来。
近两日,他偶尔会脚上无力,无法站立。再加上堕神印苏醒,戾气外泄,他也猜到了几分自己身体的状况。
但这脱力却是间歇性的,只要缓一会儿,便能恢复。既然待乐无忧醒来几人便要启程去找骨女,他也没必要要提前告诉柳含清他偶尔无法站立的事儿,免得惹她担忧。
自此次看过离情后,柳含清便没再去过离情房间。乐无忧醒的很快,当天下午便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柳含清想着自己哥哥也是好不容易能看见自己未婚妻,她又不能直接把乐无忧放在北川山,毕竟两人身上羁绊太深,长期呆在一起不免会引起记忆封印松动。
但如若只是几天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柳含清便在北川山上再留了两日,让柳北川带着乐无忧玩儿两天。
名义上说的是让柳北川指导乐无忧修行,可实际上,就是带着她满后山地乱跑乱玩儿了两天,美名其曰回归自然,质朴之心,融身天地,重识万物。
乐无忧这两天可以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柳北川本就是个不太靠谱的疯癫性子,带着乐无忧整天捉鸟摸鱼,还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给乐无忧唬得竟觉得这样的修炼方式很是有效。
不过玩闹归玩闹,柳含清看着差不多了,便跳出来叫乐无忧上路了。柳北川看着她满脸幽怨,但柳含清何等人也,完全无视柳北川的目光,还很是深明大义般劝他,乐无忧毕竟还在渡劫,在他身边呆久了,对两人都不好。
留肯定是留不住的,柳北川也没多说什么,临别前给了乐无忧一本功法,是修习悯天的鞭谱。对于此举,柳含清甚是满意。有了这鞭谱,她就可以再偷个懒,不用那样辛苦地教导乐无忧了。
一行三人动身去往寂落谷。
寂落谷是骨女住处,而这骨女,在仙门中,也是个十成十的异类。
但凡听过骨女名号的,都会认为她是什么妖邪魔物,见过她本人的,更是认为她是走多了旁门歪道,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骨女外形,不负其名,就是一个骨头架子,但身为女子,她还格外喜欢各种款式新颖、颜色鲜红的衣服。所以她几乎每天,都会穿一套风格迥异的新衣服。
柳含清也曾调侃她,就算她一丝不挂,也不会比她穿着最华丽的的衣服难看。当然了,骨女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柳含清的话,她向来都像听风似的,听过就算了。
骨女其实是死过一次的人。生前她也是修仙之人,而且也是根骨极佳。只可惜她在即将修得仙身的时候,被人饶了清净,一个不察慌了心神,天雷下来的时候没接得住,因此丧了命。
彼时她师门还十分悲戚,失了这么一位好弟子,忍着痛将她风光下葬了。她的尸身被装在上好的棺木里,在里面一躺就是几十年。
这几十年间,她尸身干枯、腐烂,最后就还剩一个骨头架子完好无损。而最奇特的便是,她生前虽没修得仙身,但奈何天生根骨好,她竟凭着这把骨头,重新活了过来,还拖着她一副骨架子重新开始了修仙之路。
她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天晚上,震惊整个仙门,但因为她实在是身上没有半分邪气,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灵气萦绕,仙气十足的······骨架子。
她这样特殊的情况在仙门实在是少见,原本的师门也实在是接受无能,她也不想给师门添麻烦,便一个人跑到寂落谷去定居了。
直到后来柳含清满世界乱跑,那时的柳含清是最喜欢听奇闻异事的,听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一个人存在,她当时就决定要登门拜访,结交一番。
第九十六章 蚀骨(三)
两个人,一个是传奇,一个爱听传奇,碰在一起,简直投缘得不得了。
骨女也是许久不见看见她不害怕的人,登时便引柳含清为知己。有了柳含清这么个朋友,骨女也在寂落谷待不下去了,跟着柳含清在外面瞎胡闹了一阵。
后来弑神之战,柳含清被景夜带去了东海神屿,那时也没人知道景夜到底藏身何处,骨女还跟着柳含清四个哥哥找了柳含清许久。
只是她轻易便将柳含清引为知己,对她吐露心扉,是因为世上只有她将她当传奇,而不是诡事。她能感受到,柳含清眼中的她,跟别的修仙人相比,除了一段骇人听闻的经历,并无什么不同。在柳含清眼中,她是有温度的。
而没了柳含清,在世人眼中,她则是个打着修仙名号的旁门左道,是一个见之骇人的骨头架子。她在世间游荡了百年,没能找到柳含清,她便渐渐寒了心。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白眼,习惯被指指点点,不论怎样的世态炎凉,都与她无关。可跟柳含清厮混久了,知道了有温度的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她便无法习惯那些冷漠与唾弃了。
于是,她又回到了寂落谷,将自己锁起来,不见外人。饶恕自己,也饶恕世人。
柳含清自回来后,似乎一直因为各种事缠身,还没来得及拜访自己这位旧友。听说骨女后来将整个寂落谷都封闭了起来,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这件事儿呢!
想着要去拜访老友,柳含清一时还有些开心,去寂落谷的一路上,又是哼小曲又是蹦蹦跳跳的。
离情到是见怪不怪,他向来知道柳含清的架子是端出来的,但乐无忧就受不住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超然出尘、与世无争、乱世青莲般的师父,怎么会一副小女孩的样子蹦蹦跳跳呢?
寂落谷地处偏僻,骨女为了封锁外界,还布下了许多迷阵,饶是柳含清,找到寂落谷也花了不少时间。
柳含清一进寂落谷便放声叫到:“骨头!小骨头快出来!我来看你啦!”
柳含清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三人再往谷中深入几分,忽见眼前一四方小院。看规模,恰够一户人家,跟柳含清等人的仙府相比倒是小了不少。
不过骨女一直孤身一人,院子大了也没用。
柳含清就站在门口,要是从前,她已经直接闯进去了,但今天,她偏要骨女亲自出来迎接她。
“骨头!我回来啦!还不出来接我!”柳含清大声道。
一直紧闭的院门突然开了个缝,一节手骨扒在门框上,吓得乐无忧往后退了两步。
手骨推开院门,一架完整的骨架出现在几人面前。柳含清很是开心地一下扑到骨女身上,道:“骨头,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一点都没老嘛。”
说完,还拿手摸了摸骨女的头骨:“这骨头真是越来越有光泽了。”
骨女将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拎下来,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柳含清收回手,想着现在乐无忧还在,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师父的风范,稍稍收敛了两分。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师父风范,早就在之前跳着唱歌的时候就没了。
骨女拉着柳含清往院子里走,道:“我们也有千年未见了,让我看看我们含清有什么变化没?”
柳含清跟着骨女刚走了两步,又停下道:“对了骨头,外面那两个,都是我徒弟。”
“啧啧啧,我们含清都收徒弟了。我这儿地方小,西南角那儿还有几间客房,你叫他们一人拣一件顺眼的住去,你随我来,我俩叙叙旧。”
柳含清对着门外二人挥手道:“听见没?你们去西南边儿自己挑两间房,师父我先离开一会儿。”
说完,便挽着骨女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跟着骨女去了骨女的主室。
柳含清落座打量了一番,千年前这儿还没有这么个小院子,那时骨女十分不在意吃、住二事,寂落谷里就一间凉亭,能遮阳避雨,但凡雨下得稍微大点儿,连雨都遮不住。
骨女的主室也十分简单,概括下来,大概就是,书台、酒桌、床。
柳含清参观似的转了一圈,笑道:“千年不见,开始追求生活的质感了?”
骨女轻笑道:“哪有什么生活的质感可言。只是嫌那个凉亭入夜了冷,盖间房子遮遮风罢了。”
“有酒吗?”柳含清看着骨女,眼中闪过一抹小狡黠。
她跟骨女关系好,除了两人脾性相投之外,还有两个最重要的外因,那便是骨女既是天下一等一的酿酒师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厨子。
可惜骨女只有骨头架子,她喜欢酿酒做菜,但她自己却没办法喝酒吃菜,好巧不巧,柳含清贪酒,还贪吃。
骨女看柳含清一副小馋猫的样子,轻笑着摇头道:“有。特意为你酿的,你不回来,都封了许久了。”
语罢,骨女出去了一趟,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五六坛酒来,摆在桌上。
柳含清还没开盖,便问到浓郁的酒香,伸手就去抓酒坛子。手还在空中没碰到什么,骨女就伸手打了一下柳含清的手背,柳含清吃痛收回手,揉着自己被骨女打的地方,噘着嘴道:“骨头你干嘛啊。疼。”
柳含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骨女面前,她总喜欢跟个孩子似的撒娇。她长这么大,不喜欢跟哥哥撒娇,在家撒娇撒不过自己母亲,在外也老端着金仙架子。但唯独面对骨女,她能将自己最孩子气的那一面表现出来。
而骨女也一直很宠溺她,因此她从某种层面上,很依赖骨女。
骨女捞起一坛酒,打开盖子,拿出酒杯为柳含清倒出三小杯道:“这三杯,是你今天的量。”
“什么?!骨头,你抱六坛出来,就准我喝三杯?”柳含清瞪着眼,一脸不可思议。
“你以为我酿的酒是什么酒?地地道道的仙酿,我拿法力封的。三杯对你刚刚好,微醺而不醉,应是你最舒服的状态。”骨女道。
第九十七章 蚀骨(四)
柳含清不是不知道骨女酿的酒是仙酿,正是因为知道,才格外贪杯。
凡间的酒她喝不醉,而且听说凡酒喝多了宿醉会头疼,但骨女的酒不会,每逢喝多了,柳含清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她再美美地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便觉得清新通透,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因此,她特别喜欢喝醉的感觉。
当然,前提是喝的骨女酿的酒。
柳含清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小酒杯,将杯中的酒送入最终,顿时满口清香,这香气十分复杂,入口是浓郁的桂花香,在舌尖打个转便会变成淡淡的丁香气,咽下之后又会生出点点酸味,是青梅的味道。待花果香褪去后,才能品到酒香和麦香。
骨女见柳含清一脸满足的样子,心中一软,又给她添了一杯。
见骨女为她添酒,柳含清止不住的小得意,骨女就是这样,总会限制她,却又忍不住放任自己再多喝两杯,这两杯又两杯,每每都能让柳含清喝到醉为之。
柳含清一杯酒下肚,也不急着喝第二杯,看着骨女问道:“骨头,这千年来,没有我,过得怎么样?”
骨女把玩着酒杯,答道:“浑浑噩噩,不知天日。”
“啊?这么凄惨!骨头,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将自己锁在寂落谷里。”
“可是,外面的世界,没有你,和我这寂落谷也没什么区别。”
柳含清闻言愣了一下,她挪到骨女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又端起一杯酒道:“那是不是寂落谷里有我,就跟外面差不多了?”
骨女轻轻勾了一下柳含清鼻子道:“寂落谷里有你,可比外边儿好多了。”
柳含清又是一口吞掉了杯子里的酒:“骨头,要不你说说我离开这么久,你都是怎么过的吧。”
骨女轻笑一声道:“我的事儿,一句话就说完了。要不含清先说说,你是怎么过的?”
柳含清就着酒,将自己这千年的经历,一一讲给了骨女。她讲了景夜是如何将她掳走到东海神屿,讲了她在神屿上日日与精怪作伴,讲了景夜突然向她表白,讲了两人在一起的日子。甚至连景夜与堕神印交手失利,弃了神体将自己炼成神珠,她给离情造了一具新的身体的事儿都没有半分隐瞒。
当然,还是除了有关她肋骨和精血的部分。她不告诉离情,是怕离情担心自责,不告诉骨女,则是怕骨女一时气不过,找离情打架去了。
根据她对骨女的了解,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柳含清对骨女的信任依赖,甚至要超过自家哥哥几分。自己的哥哥们可能会因为出身正统、自小将天下大义背负在身上,他们这样的人很难接受离情就是当初带着妖魔两道一起搞事情的景夜这一身份。
在他们眼中,景夜和堕神是连在一起的,而堕神,和妖魔鬼怪没什么区别。
但骨女不一样,她就是世人眼中的歪门邪道、妖魔鬼怪,比起柳含清的哥哥们,她更容易接受离情的身份。
果然,骨女听完后没有半分吃惊,只是淡淡道:“我说怎么看你那两个徒弟一个长得跟景夜一样,一个长得跟乐无忧一样。原来就是那两个人啊。”
柳含清言语间,已经喝下去五杯酒了,此刻的她已是几分微醺,看骨女的时候只觉得骨女开始有分身了,声音也飘飘忽忽的,不太能听清。
只是柳含清还是贪杯,她估摸着骨女不会让她再喝了,于是道:“骨头啊,你能不能为我做两道小菜。我这几杯酒下肚,好像开胃了,想吃东西。”
骨女扶正了柳含清的身体,无奈道:“好。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别贪杯,可知道?”
柳含清捣蒜般的点头道:“嗯嗯!好的、好的。你快去,我好饿。”
骨女起身去了厨房,她刚离开柳含清的视线,柳含清便端起酒坛子,直接往嘴里倒。
她还是比较喜欢大口喝酒的感觉。
一坛酒下肚,柳含清整个人已经晕晕乎乎的了,骨女也没打算做个多复杂的菜,两道小菜也是很快就完成了。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柳含清烂泥似的趴在桌上,一只手还抱着酒坛子。
骨女放下手中菜碟。这是柳含清的老伎俩了,没想到千年了,她还在用。骨女不是不知道柳含清是故意支走她,只是她不想拆穿,也知道,自己的酒,就算喝醉了,对身体也是有益无害,便一直配合着柳含清。
骨女揽住柳含清的肩,将她一把抱起,往自己床榻上走去。就在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两声脚步声。骨女厉声道:“谁!”
离情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在门口道:“前辈,我是来接师父的。”
骨女将柳含清放到床上,道:“你师父醉了,她就在我这边歇下了。”
离情道:“我知道师父醉了,才特来接师父的。”
骨女走到离情面前,盯着离情,她只有眼眶,没有眼珠,看不出她脸上是否有表情,更看不出她眼底是否有情绪,但她周身冷冽杀伐之气很直白地说着,她此刻不高兴。
“离情。有意思吗?”骨女道。
“不知前辈所言何事。”离情察觉到骨女似乎知道了什么,轻飘飘问了一句。
“上古的神祗,几十万岁的老神仙,竟在这儿叫着我前辈。我可受不住。”骨女的声音有些阴阳怪气。她不喜欢离情,非常不喜欢!
离情脑子一转便知道是柳含清告诉了骨女,还没看见骨女之时他便猜到,两人关系必定十分亲密,柳含清应该不会对骨女有太多隐瞒。
“没意思。请将阿清还与我。”既然知道了,离情也懒得伪装,恢复了一副冷漠的样子。
骨女嗤笑一声:“阿清?谁准你这么叫她的!什么叫将阿清还与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离情见骨女对他的态度有异,也不想跟她过多废话,抬脚就往屋子里去,要带走柳含清。
骨女见状,挡在离情面前,伸手往背后脊梁骨处一抽,竟抽出一把骨剑。
“我说,今日含清,在我这儿休息。”骨女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阴森森地说道。
离情唤出摄魂铃,冷冷道:“我说,我是来带阿清回去的。”
第九十八章 蚀骨(五)
屋子里,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躺在床上的柳含清翻了个身,打了个酒嗝,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骨女和离情赶忙收了武器,甚至连周身的戾气都收敛了几分。
柳含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离情一个箭步到柳含清身边扶住她,柳含清往离情身上一靠,突然伸手捏了捏离情的脸道:“呀!离情!来···嗝、来得正好。我、我要跟你、好好介绍一下我最···最好的朋友!”
柳含清抬手一指,指着酒桌道:“骨头!咦,骨头变矮了?怎么回事!骨头!”
她边说着,边摇摇晃晃往酒桌旁走,离情拉着柳含清,生怕她脚下一个不稳就直接倒地上了。
骨女挪到酒桌面前,挡住酒桌。柳含清擦了擦眼睛道:“诶?又长回来了。”她往前一扑,又扑到骨女身上,一只手勾着骨女的脖子,一只手指着离情···身后的床道:“骨头,你、你看见那个个子很高的冰柱子没?就、就是他,他···叫离情。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的。”
说着,柳含清把脑袋在骨女胸口蹭了蹭继续道:“他以前···叫、叫景夜。不过、不重要!骨头,你知道的吗?他以后,会变成我的仙侣。嘿嘿。”
柳含清傻笑了两声,又朝着离情去了,只是还没走到,便脚下一软,往地上摔去。离情一把接住柳含清的身体,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骨女看着柳含清在离情怀里闹了会儿,心中百感交集,道:“你带着含清回去吧。我告诉你,不要趁含清醉酒对她做什么逾矩之事。”
离情看了骨女一眼,没答话,打横将柳含清抱起。柳含清突然双脚离地,在离情怀里又是好一阵翻腾。
两人渐行渐远,骨女甩袖带上了门,走到酒桌边,突然发疯似的举起一坛酒,奋力向地上摔去。
酒坛“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的酒泼洒一地。
“啧啧啧,这么好的酒,浪费了多可惜。”
黑暗中,一道红衣身影走出来,摇着一把扇子,扇面上是十分轻浮的美人图。
骨女抬头看向月治,厉声道:“谁准你进来的!滚!”
月治倒也不生气,只是慢慢悠悠走到骨女身边,千娇百媚道:“何必生气呢。我们,难道不是盟友吗?”
“盟友?你也配。”骨女要不是只有一副骨架子,估计此时已经一口口水啐在月治脸上了。
“好好好。就算不是盟友,可这次合作,你不会再拒绝了吧?”月治道。
骨女双拳紧握,她身为仙道众人,与月治合作,实在有违她的准则。但···为了柳含清,这样的准则,也弃得。
月治比柳含清等人早一天到骨女这儿。他来后,便将柳含清已归,身边带着离情、乐无忧的事儿悉数告诉了骨女。
月治来的时候,骨女先是跟他大打了一场,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月治抛出了柳含清在来寂落谷的路上一事。
骨女闻言,料到月治来定是跟柳含清有关,便耐着性子听月治“废话”了许久。
直到月治说到···离情。
依月治所言,离情便是堕神的转世,今生身怀堕神印,潜伏在柳含清身边,只等哪天时机成熟了,便要挑起妖魔两道与仙道之战,待三道元气大伤后,他再依靠自身神力重建一个只有他一个主神的新世界。
而且,离情很是阴险地选择一直潜伏在柳含清身边,让柳含清爱上他,利用柳含清修复他重生后身体上的一些问题,并借机从内部打乱五大金仙。
其实骨女对月治的阴谋论是嗤之以鼻的。他这套说辞,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当年的景夜,堂堂堕神,就算不借助妖魔两道的力量也是有实力重创仙界的。
如若不是他突然掳走柳含清,从此销声匿迹,现在的仙界还不知是个什么颓废样子。
就算再不长进,也不至于一千年后还得靠这些卑劣手段才能拿下三界。
就是这样一听就是鬼话的一番言论,骨女却看到另一个问题。
离情一直在柳含清身边。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这样的人在柳含清身边,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更何况,依月治所言,柳含清居然倾心于离情,这是她不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只是月治毕竟是妖君。他的话,有几分能信?
骨女不傻,不是随便什么人挑拨两句便信得死死的人。既然几人迟早都得来,她便自己亲眼看看,离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讨厌离情。从开门见到的第一眼,就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盖儿都透露着让她讨厌的气息。
而对离情的讨厌,从柳含清讲述她被带走千年间发生的事儿开始,每知道得多一点,对离情的讨厌便更深一分。
直到离情前来,要带走柳含清,亲眼看着柳含清对离情如此依赖,两人如此亲昵,骨女对离情,已经讨厌到极致了。
这样的感觉来的突兀,来的奇怪。但骨女也明白,是自己的占有欲在作祟。她无法忍受,柳含清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比她更重要。
她希望柳含清能够依靠自己,而且,只依靠自己。
这样的情感有些奇怪,像是吃醋,像是嫉妒。但不论是什么,都足够燃烧掉骨女的理智。
骨女看着月治,森森的气息令月治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离情···是堕神转世对吧?”
“没错。”
“他的目的,是毁灭三道,重建神界,自立天帝,对吗?”
月治掩面一笑,眼底神色幽深道:“是的。”
“我身为仙道中人,没理由不除了这个祸害。”骨女道。
“正是这个道理。”
骨女把玩着自己的小指手骨,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月治合上扇子,在虎口间一敲,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愧是骨女,好气魄。”
骨女冷声道:“别废话。”
月治一翻掌,掌心处是一个通体雪白的小瓷瓶。
“喏,这个,浇到骨生花上。”
第九十九章 蚀骨(六)
闻言,骨女突然闪身到月治身边,一只手捏住月治的脖子,厉声道:“你怎么知道骨生花!”
月治拿扇子敲了敲骨女捏着他脖子的手臂:“冷静、冷静。不过一朵骨生花而已,我知道的,可比你想的要多得多呢。”
骨女手上一用力,觉得有几分不对,甩手松开月治:“分身?不愧是九尾妖狐。你这样,我连杀你都提不起兴趣了。”
月治抬手摸了摸脖颈处被骨女掐红的地方,道:“您过誉了。”
说着,将手上的瓷瓶递到骨女面前:“收着吧?”
此话听着像是问句,骨女却没听出半分询问之意,她没有伸手接,只是晾着月治,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可是宝贝,”月治见骨女不接,又将瓷瓶拿到身前摩挲了一番道:“帝炙的血。”
骨女冷哼一声:“你要我用这脏东西的血浇到骨生花上?”
月治闻言,面色一冷,就连眸色都深了几分:“骨女,既然是合作,说话还是注意点。帝炙的血含最精纯的魔气,若不是别无他法,这样的宝贝我还不愿给你呢!”
骨女甩袖坐下,她懒得看月治一脸护犊子的样子。
“为何要将给骨生花浇帝炙的血?”
骨生花,是骨女耗尽心血培养出的一株仙品。世上只能同时存在一枝骨生花,五百年花开,五百年花谢,花谢之后,自然会留下一颗种子。但也有且仅有一颗。
而且骨生花的培育十分不易,需得有人日日用灵力守着,守上五百年才能守到开花之日。当今世上,除了骨女,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养出骨生花。
而骨生花花叶皆似骨节,高两尺,花似手骨。摘花研粉,和灵药浴之,有生骨洗髓之效。普通人用了,便可造仙骨;修仙人用了可剔杂洗髓;肢体残缺之人可依靠骨生花再造躯干。
换而言之,但凡和骨头扯上关系的问题,都可以用骨生花解决。
月治道:“柳含清还没告诉你她此行的目的吧。你以为她就算是来拜访你这位老友?她不过是来求你帮离情治治他的骨头罢了。”
骨女一掌拍在酒桌上,起身夺过月治手上的瓷瓶道:“够了!你可以滚了。满身妖气,脏了我的地方!”
月治开扇遮住脸,往阴影里退了两步,娇媚道:“好。不脏了您的地方。”
轰走了月治,骨女颓然坐到床上,她紧紧握着手上的瓷瓶,心头波澜翻涌。这瓷瓶装着魔尊帝炙的血,却不漏半点魔气,她现在这般力道,瓷瓶也没碎,看来不是凡品。
这是她养出的第二朵骨生花,刚刚开了没多久。骨生花,对她而言像是续命的仙丹。她没有血肉皮囊,一具骨头架子常年露在外面,她需要用骨生花洗骨头,才能维持骨架的韧性。
当然,洗上一次,也够个几千年的了,所以她养骨生花更多是因为···无聊。
她曾经想过要不要给柳含清用,但柳含清是仙胎,天生的仙根仙骨,又不缺胳膊断腿儿的,也用不上。
可就算闲着、就算没用。骨女也不想用在离情身上。就像在她眼中,离情配不上柳含清,同样,他也配不上用骨生花。
魔尊的血浇在骨生花上会怎样呢?不过是侵入魔气,仙品变魔物。原本造就仙骨,如今造就魔躯罢了。
按照月治的说法,今生的离情身上还带着堕神印。堕神印上附着戾气,若是再将离情塑一身魔骨,魔气与戾气相撞,估计离情控制不住,就只能再死一次了。
很是隐晦的手段,也必很是有用奏效。
骨女起身,走到书桌旁,挪开砚台,身后的墙向两侧移开,一间密室显露出来。骨生花就种在里面。
关上密室门,骨女将瓷瓶里的血一点一点浇在她养了五百年的骨生花上。本来洁白如雪的花渐渐染上红色,再变得暗红、发黑,最后,又重归骨头的白色,看上去,未变半分。
骨女摘下骨生花,就在这密室里,将花研磨成粉,装在了瓷瓶里。
待柳含清向她要骨生花时,她只需要将瓷瓶交给她。
只需这一步,离情就会死于戾气和魔气的冲撞之下,她便能将柳含清从离情身边抢回来,她便又是柳含清在这个世上最依赖的人,她便又可以,护着柳含清一辈子!
······
离情带回柳含清,将她放在了自己隔壁的房间,乐无忧老远便见自家师兄抱着烂醉的师父,很是识趣地悄悄躲回房间,不断催眠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柳含清扒拉着离情的脖子,一只手抓着酒杯似的往空中一送道:“离情!来,干!这可是骨头酿的酒,可好喝了!”
离情将她放到床上,柳含清仍是勾着离情的脖子不放手。
离情突然想到在含清山时,柳含清也醉酒过一次,那时她便是现在这般,怎么也不撒手。
说来还有几分搞笑,那时的离情刚觉醒记忆,又被柳含清忽悠了一番什么堕神之子的说辞,他还没弄清楚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记忆到底是神族的传承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因此还吃了一顿自己的醋。
离情将被柳含清乱甩到脸上的头发一缕一缕顺到耳后,轻声道:“阿清,放手。”
柳含清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猛地收紧双臂,两人的脸瞬间便贴在了一起,柳含清拿脸蹭了蹭离情的脸道:“不放!我不放!你惯会叫我放手,我就是不放你打我啊!”
离情有些无奈地拍了拍柳含清的背,声音里是无尽的温柔和宠溺:“好了,乖,不放就不放,我怎么会舍得打你呢?”
柳含清又突然一巴掌放在离情脸上,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转身抱着被子背对离情道:“又、又打胡乱说。你明明、明明就舍得。”
离情闻言,突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因为他的记忆不是一次性恢复到位的,许多细节他也还在不断回忆中,柳含清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某个他不记得的时候,对柳含清动过手。
第一百章 蚀骨(七)
离情将柳含清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攥在手里,柔声问道:“那阿清说说,我什么时候打过阿清啊?”
柳含清又是从床上“咻”的一声坐起来,撇着嘴道:“弑神之战的时候,你、你不仅打我,还跟我斗了三天三夜的法。你知、知不知道,我很累的!”
离情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这么记仇,连弑神之战斗法的事儿都要被她记一笔。
“对不起,阿清。是我的错,怪我没有早点······”
“对啊!怪你!都怪你!”
离情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含清打断,柳含清这句话说完后,又往床上一倒,便再也不做声了。看来是睡着了。
离情边摇头便整理好柳含清的衣服头发,为她盖好被子,离开了她的房间。
翌日,柳含清被一阵破风之声吵醒。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整个人都清明不少,骨女的酒,果然不是一般的凡品能比得上的。
柳含清打开门,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清晨的阳光很是温柔,有些耀眼,却不热辣。她一歪头,发现小院里乐无忧正在练鞭,离情在一旁站着,比她更有师父的样子。
离情听到开门声,转头正看到柳含清,两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柳含清走到离情身边,乐无忧见柳含清过来,收势朝柳含清行了个礼。
“少卿,悯天用着可还顺手?”柳含清问道。
说来,她又该惭愧了。自从柳北川送了乐无忧鞭谱后,柳含清就彻底没尽过当师父的义务了。从前还教一两个术法、招式,现在算是彻底散养了。
在经历过收离情、乐无忧两人为徒后,柳含清便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会再收第三个弟子,她实在是怕耽误人家。她也很是庆幸,千年前她辈分还不算太大,还没来得及收门生子弟什么的。
乐无忧翻手将悯天收起来,道:“师父,我觉得,悯天像是我的另一部分身体般,用起来可顺手了!”
“如此甚好。不过要说武器如同身体······”
“世上没一个比得上我的对不对?”骨女在对侧,拎着餐盒走过来。
柳含清眸光一亮,接过骨女手上的餐盒道:“那是自然,毕竟你的灵器可就在自己身体里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骨女拉着柳含清往她房里去,道:“你自己看看便知道了。准备的三人份,叫你两个徒弟也过来吧。”
柳含清对离情、乐无忧道:“你们今天有口福了,来,骨头请吃饭了。”
乐无忧自然是乖乖的跟了上去,但离情却不知骨女到底有什么盘算。就昨天骨女对他的态度,实在是不像能心平气和跟他共处一席的样子。
柳含清进屋打开食盒,三碗桂圆莲子薏米粥,五个小菜和一盒点心,就早餐来说,实在是有点过于丰盛。
三碗粥自然是柳含清师徒三人一人一碗。骨女将粥分给离情、乐无忧二人,最后一碗却是端到自己面前,用勺子一圈一圈搅得温热入口才递给柳含清。
乐无忧舀起一勺粥,放在嘴前吹了吃,拿一双眼直瞟骨女、柳含清二人。她初见骨女的时候,还有些害怕。毕竟骨女外形实在与众不同,又一副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但看自家师父跟骨女似乎关系十分亲密,骨女对柳含清更是照顾得十分细致周到。乐无忧不禁想,自己要是能得一个骨女似的至交好友,不知该是何等幸运。
离情一言不发地“陪着”柳含清用完了早膳,柳含清眼珠子一转想着似乎该说说正事儿了,便将乐无忧支了出去,令她练鞭去了。
骨女仿佛离情这个人不存在一样,看着柳含清道:“含清,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与我说?”
柳含清点点头,看着骨女一脸希冀道:“骨头,你最了解骨骼方面的事儿了,离情他、他骨骼间有了缝隙,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补。”
骨女上下打量了一下离情,道:“好说,骨生花。”
柳含清有些惊住了。
“骨生花?可是骨生花难养,我······”
“傻瓜,我又没叫你现在自己养一株骨生花去。我这儿有现成的,看在他是你弟子的份儿上,我给他用就是了。”骨女轻握住柳含清的手道。
这下柳含清更惊了,她没想过骨女会愿意直接拿出一枝骨生花给离情。她知道骨生花有多难养。直到弑神之战,骨女也没有真正养成过一株骨生花。
她不知道在那千年间骨女是何时养成了骨生花,但不论是何时,她自己应该也没有多的。
“可是骨头,除了骨生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柳含清还是不想欠骨女太多,而且她知道,之所以骨女一直坚持不懈地培养骨生花,是因为骨生花对她而言,是续命的药。
骨女道:“有啊,龙舌玉,你们找得到吗?”
柳含清不禁有些泄气。他们还真找得到,可···离情是绝对不会用龙舌玉来填补他的骨骼的,她自己,也不愿意让应烛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消失不见。
骨女柔声道:“含清,你不要怕亏欠我的人情。我欠你的,哪儿是一朵骨生花还得清的。你要是需要,只管拿去用就是了,也不是什么我缺的东西。”
柳含清此刻除了感激与愧疚,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只是,骨女越是温柔,离情便越是觉得有蹊跷。要是是柳含清需要骨生花,骨女这般大方拿出来,离情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但现在出了问题的人是他,骨女一开始便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他不认为,单是看在和柳含清的交情上,便能让骨女心甘情愿地拿出骨生花。
骨女拍了拍柳含清的脑袋,起身在屋脚的架子上取下一通体雪白的小瓷瓶。
骨女将瓷瓶放到柳含清手上道:“这是我新养出的一株骨生花的粉末。我懒得再拿灵力养它五百年便直接摘下来了,此时刚好与你拿去用。”
柳含清接过瓷瓶,有些动情道:“骨头,谢谢你。”
第一百零一章 蚀骨(八)
柳含清知道,在骨女心中,她是特殊的存在。也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对骨女的特殊性,她不敢轻易向骨女提要求。
若只是日常要口酒喝、要两口饭吃还好说,不过是两人相处的一种情趣。但要是真需要点儿什么贵重的东西,柳含清是不愿意向骨女开口的。因为她知道,骨女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但这次,就算要欠骨女一个巨大的人情,这骨生花,她也要受了。离情的骨骼要是不填,日后真散架了,先不说失去行动能力,对身为战神的离情这般骄傲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其中一些隐藏的风险也够柳含清忌惮的了。
她既然不得不承这份情,那她愿意用更多的真心、加倍的好去偿还骨女。思及此处,柳含清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她觉得她和骨女之间,似乎总存在一个欠债关系,而且两人都认为自己是负债方。
骨生花已经到手,骨生花的用法也简单,混合着几味药草,用骨生花做药引子,洗个药浴便可。
柳含清将骨生花粉末交给离情,剩下的,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骨生花时仙品,药效最温和不过,要吸收骨生花,连个护法都不需要。估计除了生骨洗髓的时候会有几分痛感,剩余的跟泡个澡也没太大区别了。
离情手握着骨生花的粉末,眼看着骨女带走柳含清,说是要给他留一个方便洗浴的私人空间。
凭着直觉,他觉得今天的骨女有问题。虽然几乎不跟他说话,也是连多的眼神都不愿意给他,但骨生花这样的仙品她说给就给了,而且还是已经研磨成粉的,仿佛她一早就知道柳含清会需要这个东西,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般。
离情看着浴桶中被草药染成青绿色的水,脱掉衣服坐进了桶里。
莫约半个时辰,离情起身穿好衣服,桶中的水已经是如正常水般透明无色。
他打开房门,眼前景象令他瞬间全身紧绷,眼中更是焦急、慌乱揉成一片。
乐无忧倒在院中,不难看出她与人打过一架,身边的建筑塌了不少。
离情快步到乐无忧身边,将她扶起,手聚灵力在她额前轻拍了一下,乐无忧睫毛颤了两下,醒转过来。
“少卿,师父呢?骨女呢?”离情问道。声音中的急切与关心,几乎是他近来所说的话中,情绪最浓烈的一次。他一直隐隐有不妙之感。他知道骨女不喜欢自己,但他相信骨女对柳含清的感情,所以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去想骨女可能怎样对付自己,却没想过骨女可能会对柳含清出手。
乐无忧甩了甩头,清醒了几分,道:“师兄,骨女前辈她、她将师父迷晕带走了!我、我也不知她们现在何处。”
乐无忧本在院中练剑,她先是看骨女与乐无忧两人很是亲昵地走出来,进了另一间房间,再见便是骨女抱着昏迷的柳含清往外走。
她本是出于关心,上前询问自家师父到底是怎么了,却不料还没靠近,骨女便对她大打出手,她如今哪儿是骨女的对手,几下便昏了过去。
离情皱眉,若是骨女还与乐无忧交过手,他不至于听不到院中的动静,毕竟骨女的院子实在是小。如此看来,用来沐浴的草药,应该有问题。
他此刻倒是也没觉得身体有何处不适,未加细想,便要向外追去。
乐无忧道:“师兄!你往哪儿追啊!你知道师父在哪儿?”
离情道:“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之前离情在应烛的骨玉上留下了自己的灵魂印记,再将玉骨赠与柳含清,如此一来,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感知到柳含清的位置。他本是怕两人分开,柳含清遇险什么的,他好靠玉骨追踪。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用场了。
离情离了寂落谷,顺着骨玉的指示一路追着骨女,两人的方向,却似乎越来越奇怪。
这是······去含清山的方向!骨女为什么会带柳含清回含清山?
忽然,一道妩媚妖娆的笑声入耳,一道红衣身影挡在了离情面前。
“月治?”离情冷声道。
“是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月治掩面笑道。
“滚。”
“哎呀~我这次来就是拦路的,怎么能你说滚就滚呢?”月治一如既往地轻浮道。
“你拦不住我。”离情不想跟月治多话,直接飞身掠过月治。
月治一个闪身,再次挡在离情面前,道:“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所以,我带了个帮手。”
话音刚落,一道紫衣从离情侧面袭来,离情侧身躲过紫衣人的袭击。
“帝炙。妖君魔帝一起来了?怪不得敢拦我的路。”离情看着两人,这大红大紫的配色晃得他眼睛有点晕。
现任的妖君魔帝是一对挚友,这天下皆知。但离情更喜欢将月治描述为帝炙的宠物。一个集天下魔气而成的大魔头,养了个九尾妖狐当宠物,闲暇之余顺带把自己养的宠物推到了妖君的位置上。
月治一步三摇、极具风情地走到帝炙身边,对离情道:“景夜、哦、不对,离情。你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怂得很,对付你,我还是没傻到一个人前来的。”
帝炙拉着月治的袖子,一把拖到自己身后。
离情很实在不愿和两人过多纠缠,有些恼怒道:“你们二人,向来无利不早起,你们在帮骨女?”
月治在帝炙身后探出半截脑袋道:“错了。我们帮自己罢了。”
离情实在是懒得跟两人废话,直接祭出摄魂铃,手中灵力聚成仙剑,刺向帝炙。
月治露出原身,趴在帝炙肩头,帝炙闪身向后,双手在胸前结印。
离情忽然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一般,手上凝聚的仙剑瞬间消散,就连摄魂铃也险些没能稳住。
离情捂住胸口,将喉头的血硬咽了下去,他抬眼看向帝炙,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魔气?好手段!”离情调息稳住身体内翻涌的灵力、魔气,与胸口心脏处越发躁动不安的戾气。
一直一言不发的帝炙将肩头的九尾妖狐接到怀中,顺了顺妖狐的毛,冷声道:“过誉。”
第一百零二章 蚀骨(九)
离情站起身,周身气息似寒冰般,更有几分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狂躁:“你们什么时候和骨女勾结在一起的?骨女带走含清是为了什么?”
月治虽为狐身,却口吐人言道:“什么时候倒不重要。骨女的目的嘛···呵呵,我猜想,是想将你从柳含清的记忆里抹去吧。你的存在,对骨女来说,似乎有些碍眼呢。”
碍眼?离情擦掉嘴角的血迹。他也嫌骨女碍眼,可他说了吗?
“所以···你们二人是要一直这么挡我的道?”离情声音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
帝炙道:“不。你可以走了。”
离情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闲聊天儿似的聊了两句,然后就要走。直觉告诉离情,两人必定还在谋划些别的事儿,但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两人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了。
······
柳含清醒来时已身处含清山,骨女就坐在她身边,温柔地帮她擦着脸。
老实说,柳含清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骨女会突然安将她迷晕,为何她醒来时便到了含清山了,离情和乐无忧二人又身在何处?
“骨头,我······”柳含清有些迷茫。
“没事儿,含清,都过来了。”骨女柔声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骨头,你为什么要迷晕我?”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柳含清心中升起,眼前的骨头,竟让她有几分害怕。
骨女将准备起身的柳含清再次按回床上,仍旧温柔道:“含清,你糊涂了。不是我迷晕你的,是你被离情突然攻击,晕倒了。”
柳含清头猛然一痛,不可能啊!离情怎么会攻击她?但···她记忆中竟真依稀记得,是离情在她背后偷袭了她!
“不!不可能的!骨头,离情不会对我出手的!而且···而且他没有动机啊!”柳含清不可置信道。
“含清,你仔细想想,你晕倒前是不是看见离情冷眼看着你?是不是看见我扶着你要逃?”骨女声音飘忽不已,带着丝丝引诱。
“我、我······”柳含清越回忆越是难过后怕。
原本只是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在骨女将她领进另一间房后半刻钟不到,离情闯了进来,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掌击在她背后,她晕在骨女怀中,骨女带走了她。
可···可这是为什么啊?这说不通啊!
骨女的声音幽幽传来:“含清,你仔细想想,离情身上,有没有类似于戾气···魔气···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他是被其他的东西扰了心智呢?”
柳含清紧闭着双眼,魔气自然是不可能有的,但是戾气···千年前倒是确实有,每次堕神印封印松动的时候,都会有戾气缠绕。但自从景夜重生为离情后,便再也没有重现过戾气了。
甚至,柳含清是以为景夜毁了自己的神体,将自己的神识封在神珠中后,已经摆脱了堕神印。但这件事,似乎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离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含清···你再仔细想想,之前离情攻击你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骨女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缥缈过。
柳含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红。对了!离情攻击她的时候,双眼是红的!从前景夜被戾气控制的时候,双眼也是红的!
骨女见柳含清忽然睁大双眼,眼中是恍然大悟和不可置信。若是骨女有皮相,定能看到她此时嘴角诡异的微笑弧度,和眼中得逞的光。
柳含清猛地翻身下床,对骨女道:“骨头,我不能让离情这样!对了,无忧呢?无忧在哪里!要是现在让她对上离情,她必死无疑的!”
骨女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制住柳含清的胳膊,一只手轻轻拍着柳含清的背,宽慰道:“放心吧,我托了两个朋友护住无忧,将她带到柳北川那儿去了。”
柳含清闻言,稍稍松了口气,还是急迫道:“可是,骨头,我不能让离情这么在外面。现在仙门都不知道离情是堕神重生,要是让他这个样子在外面,他会被仙门围剿的!”
骨女拖住柳含清:“含清,你先别急,我会帮你的。”
柳含清满是感激地对骨女点了点头,现在当务之急,她要先找到离情。
骨女伸手环住柳含清的肩,她清晰地看到柳含清有多在乎离情,也明白不管她怎么说,柳含清都会去找他。骨女在握住柳含清肩头的一瞬,柳含清又是一震眩晕,竟身子一软又晕过去了。
将柳含清抱回床上,骨女轻轻撩着柳含清额前的发:“不够啊,还不够。为什么你脑子里还是他呢?你应该恨他的······”
骨女正说着,柳含清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离情冷冷看着骨女道:“离开阿清。”
“离开阿清?离情,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你一个半路杀出来劫道的,怎么敢理直气壮地这么说话!”骨**气森森地望着离情,言语之中的轻蔑与怨恨闻之刺耳。
离情知道,骨女对柳含清似乎有种特别的执念,他不知道这份执念是什么,但他不排斥柳含清身边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但是,不论是谁,只要做出了伤害柳含清的举动,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骨女联合魔君妖帝,带走柳含清,又试图让他染上魔气,这些种种,已然不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
离情不愿与骨女多费口舌,他向前迈了一步,骨女也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骨女伸手从脊柱缓缓抽出骨剑,剑尖指着离情道:“你知道的,我俩必有一战,动手吧。”
离情本来是很不愿意与骨女交手的。他护着柳含清,连带着柳含清护着的一切,他也想一起护着。不论是含清山、她的四个哥哥,还是面前这个虽然他很不喜欢的骨女。
但如今他不明白骨女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她看上去似乎一心为着柳含清,两人情意深重,但她却做出了勾结妖魔两道之事,不论如何,离情也不会任柳含清被骨女挟持的。
第一百零三章 蚀骨(十)
离情脚底轻跺,四周忽然暗了下来,似乎与外界隔绝,形成了另一个空间。
骨女周身寒气更甚,这结界与柳含清相似,都是在大千世界中另造一个小世界。这样的术法极难修习,甚至是没有天资的话,根本无法修习,而离情居然能用得几乎与柳含清同样熟练。
离情站着没有急着动手,他在等骨女出手。不论如何,骨女是柳含清挚友,就算她用心不纯,他也不愿主动出手。
但骨女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骨女挥舞手中骨剑,骨剑虽为剑,但剑身为骨节,较之一般的剑更加柔软,比起软剑又多了几分坚硬锋利。这骨剑,在骨女手上,恍若骨女身体的一部分。再加上骨女招式凌厉,剑剑直逼离情要害,一时之间,两人竟分不出高下。
离情本也是用剑的。但他的剑丢了。重生过后便一直以柳含清给他的摄魂铃阳铃为法器,但摄魂铃毕竟是个铃铛,在攻击力上总是弱了那么几分,因此,在两人的交手中,离情算是在下风的。
又是一阵缠斗,你来我往中,法术不断打在结界上,小小的结界世界的界壁上阵阵波动,细细的裂痕开始蔓延。
但离情此刻可没工夫去修补结界。
骨女双手执剑,在虚空中幻化出无数道剑影,将离情团团围住,离情一面抵挡着四面八方不断袭来的剑气,一面辨认万千虚影中的骨剑本体。
忽然,离情发现骨女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她是个骨架子,修的也是自己那一身骨架子。她的骨剑是从自己的脊椎中抽出来的,而她将骨剑幻化成万千虚影后,自己的骨架似乎也变得有几分透明。
骨女控制着骨剑分身不断刺向离情,离情在不断的抵挡中,逐渐发现,这些骨剑,每一个都不是虚影,每一个都是本体。
也就是说,骨剑本就不止一把。或者,根本就没有骨剑。这些剑不过是骨女骨头的另一种形态。所以骨女,根本就没有武器,她的武器就是她自己。她是骨女,也是骨剑,她将自己的身体,炼成了一把剑。
思及此处,饶是离情也不禁感叹,骨女这般的修为、意志,远非常人所能比。
不过,若是常人,谁能拖着一身白骨从棺材里爬出来呢?若是常人,谁能带着满身阴气修炼仙道呢?若是常人,谁能有毅力,将自己的骨架炼成一把仙剑呢?
思索之中,离情一个闪神,竟让骨女钻了个空子,一剑划过他的肩膀,与脖子也只差分毫。
肩上伤口鲜血外涌,小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气。离情屏气念咒,一个瞬行闪身到骨女面前。骨女提气飞身向后,却不料被离情一把抓住脚踝。
离情手上一个用力,拉着骨女猛地往地上砸去。骨女心中一惊,将万千骨剑虚影合而为一召至自己身边。只是骨剑刚近身,便入鞘般回到了骨女脊柱中,紧接着,骨女的身子突然变成一柄剑,离情手握的地方正好便是剑尖,骨女化作的骨剑剑尖一挑,刺破了离情的手掌,逼着离情放开了骨剑。
离情手上力道一松,骨剑随着惯性撞到结界壁上,生生将结界撞出一个洞,这小世界到此,也算是彻底毁了。
趁着骨女尚未反应过来,离情飞身上前一把扼住剑柄,往地上砸去,骨剑剧烈翻动,试图逃脱,却发现离情似乎有万钧力量,不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眼看着逃脱不了,骨女放弃了骨剑的形态,变回人形。此时,正是离情掐住骨女脖子的样子。
之前离情设下的小世界已破,两人这一番打斗就发生在柳含清的床边。几声巨响,柳含清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只是一醒来,便是离情掐着骨女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又昏睡过去?自己这一醒离情怎么就来?骨女为什么和离情打了起来?她只依稀记得,离情,似乎又被戾气控制了。
柳含清掌中法力凝聚,一道攻击打在离情胸口,离情怎么也没想到,柳含清醒来后居然先给了自己一掌。
离情一个不稳,松开了骨女,身子往后退出两米才堪堪停下来。
“阿清!”离情嗓音低沉,轻轻唤了柳含清一声。
柳含清也没应声,走到骨女身边,将她扶在自己怀中:“骨头,你···没事吧?”
骨女握住柳含清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无碍。小心离情。”
离情闻言,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小心他?他是反反复复迷晕柳含清了还是跟妖魔两道勾结了?怎么想,也应该是小心骨女啊!
柳含清扶起骨女,看着离情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和警惕,此时离情双眼并没有变成红色,周身也没有戾气缭绕,看上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但正常情况下,离情怎么会和骨女大打出手?
“离情,你···没事儿吧。”柳含清带着几分试探开口问道。
离情捂住自己肩上不断淌血的伤口,道:“没事。阿清,你过来,骨女有异。”
离情当然知道,要是自己直接说骨女和月治、帝炙二人有勾结,柳含清是不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但他要怎么说才能让柳含清相信他,现在的骨女已经不是千百年前那个骨女了呢?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扶住骨女的双手更紧了紧:“你说骨女有异,那我问你,在寂落谷的时候,你为什么出手伤我?那时你是不是被戾气控制了?”
这下离情算是彻底不明白了。他拿到骨生花后便一直呆在房间里,当他出来时,柳含清已经被骨女带走了,乐无忧更是已经被骨女撂倒在院子里。而柳含清此刻言之凿凿的样子,莫不是骨女说了什么?
“阿清,”离情辩解道:“我怎么可能会出手伤你。你看我现在,身上可有半分戾气?”
柳含清心中一动,脑中关于离情将她打晕的记忆不断交叉回闪,那双血红色的双眸更是越发清晰,此刻离情的样子,更令柳含清怀疑,是否是他当时心神已经彻底被戾气所操控,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儿了。但饶是在景夜时,他与堕神印斗得最凶的时候,也从未失去过自己的意识。
第一百零四章 蚀骨(十一)
骨女看着两人,显然,柳含清对离情还抱有怀疑,但她害怕,要是她的法术失效,柳含清突然想起在寂落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柳含清会彻底对她失去信任。而解决这件事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离情不在了,没有什么人再跑出来刺激柳含清的记忆,那离情,就算是冤,也必须得背着被戾气控制的名声了。
只是此时,骨女找不到理由在柳含清面前与离情动手。更何况,她是要下杀手。
三人对质静默了一会儿,一阵风吹开房门,门页开合间啪啪作响。风中送来一阵千娇百媚的笑声,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拿扇子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桃花眼下一颗泪痣,勾魂摄魄。
还没看见人,三人便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用柳北川的话说,这人顶着风都能骚出半里地,每次出现,几乎都是这样一副尊荣。
月治巧妙地找了个位置,离三人的距离都差不多,骨女看着月治,几分提防、几分阴郁。
离情没想到,刚刚见过月治,这么快便又见到了。
月治看着离情笑眯眯道:“哟,又见面了。”
离情转头看着柳含清,没搭理月治。月治当然不会生气,继续道:“好歹我算是来帮你的,你就不能对我态度好一点?”
柳含清闻言,有些不明所以。月治是何时见过离情的?难道自弑神之战后,离情一直与月治、帝炙有联系?
骨女似乎看出月治来这一趟,似乎是针对离情来的,脑中迅速反应道:“帮离情?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月治不动声色的往离情那边移了两步,看上去他像是与离情站在同一战线。
“呵呵,什么意思?骨女您也算是仙门长者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离情不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你很碍眼吗?若不是你一直在含清仙君身边,怕是我们离情早就取了你的性命了。”月治张嘴就是一顿胡说,生怕事情搞不大似的,一个劲的往离情身上泼脏水。
离情看出月治此行前来,是为骨女做掩护来的,他看了月治一眼,正欲开口,却见月治与他眼神相碰时,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对他点了点头,飞身就向骨女攻了过去。
而这一幕,在柳含清眼中,就像是月治在接收到离情的指令后行事般。柳含清一把将受伤的骨女护在身后,一掌迎上月治的攻击。
月治这一击,不痛不痒,甚至没能将柳含清击退半步自己便破布娃娃似的往后退了回去,月治退到离情身后,受惊般道:“离情,不是我不帮你,含清仙君这千年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啊。”
离情面色阴沉,声音中有几分怒意:“闭嘴!”他知道,月治就是不断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将他塑造成千年前与他们同谋的景夜。
他当然不会否认他还是景夜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确实与妖魔二道有过短暂的合作,但月治现在的作为,不过是为了让柳含清怀疑他,让她认为自己再次与他们勾结。
他不愿意多理月治,面前的月治弱得没有半分攻击力,明显是个分身,他懒得耗精力去应付一个分身。
离情看向柳含清,道:“含清,你若愿意相信我,我们找个地方细谈。”
柳含清私心中当然是愿意相信离情的。尽管月治表现出一副唯离情的命令是从的样子,但她总觉得,离情没有和妖魔勾结的理由。
“好,离情。我相信你,但你也务必,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要柳含清愿意听他说,离情有信心,能让柳含清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此时,离情却发现在柳含清身后的骨女突然抽出骨剑,作势要向柳含清刺去。离情心下一乱,也来不及细细思索,骨女为什么会突然对柳含清动手,便一个闪身到柳含清面前,左手从柳含清肩上伸出,衣袖擦着柳含清的脸颊,一手扼住骨女的喉咙。
柳含清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离情,再转身一看,离情已经捏住骨女的脖子。离情为了不让骨女伤害柳含清,更是直接一甩,将骨女甩了出去。
“骨头!”
柳含清大叫出声,她像是忘了自己是个修仙人般,用蛮力推了一把离情,将离情推得远远的,往骨女的方向跑去。
骨女没想到离情会直接将她甩出来,而好死不死,她正好就摔在了月治脚下。月治笑颜如花地看着骨女,一脚对着骨女的头骨踩了下去。
“不!”柳含清急忙一个瞬移,试图阻止月治。可月治是谁?妖族历史上登位时最年轻的妖君,哪有就在他脚下的人,他会杀不了的道理?
骨女看着月治渗人的笑,她突然明白,自己上了月治的当。
月治找上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月治必定别有目的,但不论如何,他针对的是离情,因此,她没拒绝成为月治设计中的一环。事到如今她突然明白了,月治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离情,她是个跳板,月治要的,是一箭双雕。
除掉她这个还算有几分实力的仙门前辈,同时挑拨离情和柳含清的关系。现在被她放倒在寂落谷的乐无忧估计也已经落在他的手上,成了他摧毁柳北川的工具。
如此一来,四大金仙,就只剩柳东岳了。
四大金仙若是都在全盛,并团结一致,妖魔两道基本上可以说是搞事无门了。但只要一个个瓦解,逐个击破,仙门中最大的依托与最强大的力量一旦溃散,他们要想搞事,就容易多了。
骨女双臂交叉,护住自己的头部,之前月治对柳含清的一击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攻击力,但对骨女这一脚,却似乎带有雷霆之力。
月治一脚先是踏碎了骨女手臂的臂骨,紧接着,似乎没受到半分阻力般,踏在了骨女的头骨上。
死亡的过程是十分奇妙的,尤其是对骨女来说。她先是听到了自己手臂骨碎掉的声音,接着是鼻骨、前额破碎的声音,再往后,她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一起消失的,除了五感,还有意识。
一击完成,月治烟似的消失不见,似乎这一击,用完了这具分身上的全部法力。消失的时候,除了一阵笑声,只留下一句话。
“离情,我就先帮到这儿了。”
第一百零五章 蚀骨(十二)
“离情,我就先帮到这儿了。”
这一切的发生就在一瞬,谁都没来得及反应,骨女躺在地上,头骨碎裂。
月治的一句话更是将离情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仿佛、仿佛月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帮离情,都是受了离情的吩咐。
柳含清跪在骨女身边,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滑落,这一次,她竟不知道如何才能将骨女扶起来。
她不明白,这为什么她昏了一会儿,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她不是傻子,在寂落谷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骨女、离情二人似乎不是很对付。她只以为是因为骨女迈不过离情就是景夜的坎儿,只怕他这个堕神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
但她将自己与景夜的事情讲与骨女后,骨女似乎也已经解开心结,愿意接受离情了,甚至,愿意用自己辛苦养了五百年的骨生花给离情修复骨骼。
但离情呢?先是突然戾气发作打晕她,这倒是还能说不怪他,这不是他本意。但为何,为何他再出现时,明明是清醒的,却和骨女大打出手?为何月治突然出现,似乎是在帮着离情针对骨女?为何明明自己已经答应他要与他详谈后,他会突然对骨女出手,还好死不死就将骨女送到了月治脚下?
离情重生后,算是她带大的,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两百多年来,离情一直没有半分异常。他到底是何时重新联系上妖君的,到底为什么重新跟仙门作对,这到底是为什么!
骨女的骸骨就这么摆在她面前,脑海中无数的疑问浮现,关于骨女的记忆反复回闪重现。曾经二人携手周游天地的种种不断挤进柳含清的脑中。记忆越是清晰,此刻的痛楚便越是深刻。
离情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柳含清,他怕她再看见自己,会更加难受、愤怒。
此刻的柳含清身边,萦绕着离情从未见过的悲戚与阴郁。他知道她在哭,但却听不见她哭的声音。除了眼泪落在地上的轻微滴答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更加粗重。
可正是这样无声的悲痛,才最是吓人。与其看见这样一个将自己封闭起来独自痛苦的柳含清,他更愿意柳含清大声哭出来,甚至可以是愤怒,将他当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他、仇视他、对他出手,不论怎样,都要好过现在这样周身一片抑郁的死寂。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柳含清回过神来时,腿脚已经麻了。她在骨女身边,跪了太久。转过头,发现离情还在身后,突然一股怒气,混杂着酸楚、苦痛、不可置信席卷她全身。
“你······”
柳含清试图开口,可一开嗓便发现,嗓子已经紧得说不出话来。
离情迈出半步,试图靠近几分,可脚还没落地,便见凌云簪悬在自己眼前。
柳含清也不知怎么的,见离情动了,便直觉性地唤出凌云簪,虽未化剑,但簪尖伤人,也足够了。
“阿清,你冷静点。”离情开口道。
“冷静?离情,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以为现在死在你手上的人是谁啊!”柳含清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几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知道,骨女是死在了月治脚下,但若不是离情,月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含清山?含清山有结界,若是妖魔闯入,她怎么会毫无知觉?若不是有人特意将月治引到含清山,月治怎会这么轻易闯了进来?
人在遇到苦难时,总是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切的发生的。而离情,却成了发生这一切的最好的解释。
离情看着柳含清眼中的怀疑、痛苦,突然觉得这样的目光有几分扎眼。他也在想,为什么柳含清不能相信他,为什么不能给他全部的信任。但他又不能苛求柳含清,因为他,就是个有前科的人。
谁叫他千百年前是与妖魔同行的景夜,谁叫他被堕神印纠缠、身怀戾气。谁叫他曾经将自己不体面的一切都一一撕给了她看。
离情收回脚步,望着柳含清,他不知道要如何为自己辩解,也不知道此刻就算辩解,柳含清能不能听进去半分。
“阿清,我···我先走,你先冷静一下。”
柳含清任眼泪划过脸庞,看着离情,想要相信他,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假象。但柳含清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那些她亲眼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应该相信那个只凭借她的情感捏造出来的事实。
“离情,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走吧。”柳含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刚刚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你最好趁这一盏茶的时间逃得远远的,不要让我找到你。下次再见,就是我为骨头手刃仇人的时候。”
一句话入耳,离情顿时愣住。这话的意思是,下次再见,她便要对他兵戈相向吗?而他真的要背着这莫须有的罪名,眼睁睁看着柳含清将他视作仇敌,从此天涯陌路?
“阿清,你听我说······”
“不必了,”柳含清打断道:“你若再不走,现在就是我替骨女报仇的时候。”
离情看着面前的凌云簪一点点逼近,簪尖触到他的额头,刺破皮肤,一道血顺着额头淌下。而柳含清神色决绝,仿佛他要是再不走,她定能狠心下杀手。
胸口处气血翻涌,心脏的跳动开始紊乱,一道红光从离情眼中划过,离情只觉得脑中突然充满了嗜血、狂暴、嗜杀的情绪,从前被戾气控制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离情紧紧握住双拳,调息运气,将那道嗜血之意压下,现在的他,不适合留在此处继续与柳含清争辩。现在的他,失去了神体,修为法术更是较之从前下滑了不少,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压得下身体中的戾气。
如今他还能站在柳含清面前与她争辩两句,若他到时真被戾气控制,,先不说如此一来他便坐实了在寂落谷发狂、勾结妖魔的罪名,但凡是他伤到了柳含清半分,他都将陷入无穷无尽的自责。
第一百零六章 蚀骨(十三)
离情走得似乎十分干脆。柳含清本以为离情会多与她辩解几句,会为了证明自己就算再多编些鬼话来骗她。但他没有,他只是走了,像是真的要抓紧那一盏茶的时间,走得远远的。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似乎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散场的时候,也就该到晚上了。偌大的房间,只有柳含清一个人,身边是甚至称不上完整的骨女。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中,皎皎月光罩住柳含清,也罩住骨女。骨女是柳含清见过的人中,骨架最漂亮的,她没有见过骨女还有血肉时是什么样子,但她却能依着她的骨相将她的容貌在自己脑子里描摹个七七八八。
柳含清没有姐姐,骨女就是她的姐姐。她待骨女,是挚友,也是亲人。她无法忍受,自己爱的一个人,杀了自己爱的另一个人,这样的场景,是何等可悲、可笑。
月色中,骨女的骨骼更加晶莹透亮,就算是世人口中说的什么玉骨,也比不上骨女半分。慢慢的,骨女的身体开始变化。
柳含清在等这一刻。骨女是飞仙的人,跳出轮回的人是没有办法在死后还能留下什么印记的。就如同梦神机一样,这些人,死了就是死了,连尸骨都留不住。
骨女的骨头开始化作点点荧光,这些荧光向上攀升,升到与柳含清胸口同高时,却突然停住了。这些骨头化作的荧光汇集在空中,聚集、重组,一点一点的,竟汇成了骨剑的形状。
柳含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从未见过一个已经修成献身的人死后,竟还能留下点儿什么。
骨剑的剑身上有一片红色的血渍,这血渍在剑身上一点点被吸收,逐渐消失,陡然之间,骨剑绽放出耀眼的白光。白光之中,还夹杂着点点暗红。
柳含清伸手试图握住骨剑剑柄,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还没碰到骨剑,便被剑身附带的白光灼伤。骨女化作的骨剑,自然是仙品,是仙品,就没有不认主的。很显然,柳含清不是骨剑的主人。
骨剑的上一个主人,便是骨女本人,但如今骨女身死,按理来说,骨剑应该已经与骨女解除了契约,现在的骨剑应是无主的,但看骨剑对柳含清的排斥状态,应当是有主的。
柳含清实在想不到,骨剑是在何时,又重新认了个新主人。
突然,柳含清想到,她第二次昏迷后醒来时,正是骨女与离情打斗之事,那时二人虽因为她暂时停手,但她还是注意到了离情肩上的伤口。而那时,骨女身上也沾了些血。骨女是具骨头架子,她不会流血,那么她身上的血也就只能是离情的了。
而现在柳含清面前的骨剑是骨女所化,若骨剑已经认主,那么它的主人,就只可能是离情。
思及此处,柳含清又愣了。若骨剑之主是离情,那这算什么?骨女死后,竟要认取她性命的仇人为主?
不知该如何处置,她不能用,更不能将骨剑给离情,现下她也只好先行将骨剑收起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离情感受到戾气在身体里横行,他不想因失控伤到了柳含清,只好离开含清山。但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自重生以来,便一直跟在柳含清身边。他不在乎住在哪儿,他只知道,只要有柳含清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归宿。但现在他的归宿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离情捡着没人的地方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努力压制着身体中的戾气,一边回想此次寂落谷之行以及骨女一事,这明显是月治与帝炙二人策划的,目的也显而易见,不过是针对他和柳含清而来。
可只是他清楚,却没什么用,更重要的是,柳含清得清楚。但现在骨女身死,就算是他一点一点讲给她听柳含清都有可能认为这是他的狡辩之词,又怎么可能靠她自己那颗小脑袋瓜想清楚?
离情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一座野山,山崖边有一个巨大的山洞,身体里的戾气越发汹涌,他现在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闭关,这山洞来得正巧。
离情进入山洞,这山洞虽大,却是个单向开口的,开的口也巨大,从洞口照进的光足够照亮整个山洞。
他掌中凝聚一道术法,打在洞口两壁上,两壁应声而碎,散落的山石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离情席地而坐,慢慢调息,感受着身体里神力与戾气相碰撞以及骨骼间逐渐扩大的缝隙。
他这具身体实在是有些千疮百孔,他不知道,自己这一闭关,再醒来时,会是什么时候,但他希望,那时柳含清能冷静下来,她可以继续恨他,但起码给他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自离情走后,柳含清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既不能原谅离情,又不愿意相信离情真的与月治勾结。离情走后,她也因着一时愤怒天上地下地到处找他,立志要将他拉出来决一死战。但日子一久,她找不到离情,反而冷静了许多。
柳含清开始问自己,那时的离情真的是要取骨女的性命吗?细细回想起来,月治说的每一句话虽都指向离情,是离情与他早就商量好了的,但离情有什么理由要杀骨女呢?按理来说,他们的目标更应该是自己才对啊?但若他们只是为了毁了自己,离情何必暴露,一直潜伏在她身边,随便找个时机杀了不就了事了?
而且,更令她疑惑的是,她的脑海中,关于同一个时间,却有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
一段是骨女将她迷晕带走,一段则是离情发狂将她打晕,而后骨女将她带走。早些时候,她只以为是自己错乱了才会出现骨女迷晕她的记忆,但时间过得越久,她便越觉得这段记忆有问题。
在她记忆中,发狂的离情双眼是血红色的,这样的程度几乎已经到了当初景夜与堕神印斗争时的最后阶段。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十天半个月景夜是清醒不过来的,但离情却是在一天之内便恢复了意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她越想,便越觉得害怕。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必须接受有一个她深爱着的人在骗她。
第一百零七章 生难(一)
骨女死前,本不叫骨女。那个时候,她叫做顾音书。
骨女的身世,说来既通俗也坎坷。她刚足月时,被父母弃之荒野,被外出猎妖的平遥顾氏的家主顾敛光捡了回去当了养女。
顾氏本来在平遥也只是个颇有威望的宗门,但随着宗门兴盛,这代宗主便想着要将宗门发展为一个能传承的家族,因此他需要一个能继承他位置的孩子。可这顾氏家主偏偏年轻时受过情伤,如今是怎么也爱不上第二个女人,更不要说有自己的孩子了。
好巧不巧,外出猎妖又遇上了这么个被弃的女婴,虽然并非男子,但遇上也是缘分,因此他便想着不若将这女婴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以后自己也算有个传人。
将骨女带回平遥后,顾敛光为她赐名顾音书,这个名字来得实在轻巧,不过是书上随意摘的两个字。
家主很忙,每日打理族中上下事务,得替平遥百姓除害,时不时还得应付一下看不惯他这般发展的其他仙门,因此,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分给小音书了。
小音书是她的师姐顾末拉扯大的。顾末原本也不姓顾,是顾敛光打算将顾氏变成世家的时候,为了追随师父,才将自己改了顾姓。
师姐顾末比她大了许多,在小音书心中,比起师姐,顾末更像是她的母亲。
顾末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论小音书何等淘气、犯了什么过错,顾末都会替她收拾烂摊子,就算告诫,也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
在顾末的照顾下,顾音书过得很快乐,而让顾末惊讶的是,她的天赋、根骨一绝。谁都没想到,家主外出捡回来的小女孩居然是个修仙的绝佳好苗子。
顾音书长得很好,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很好。虽然顾末从小纵容她,她也因此性子随性、有几分傲气,但却不傲慢,最是明辨是非、善恶分明。除此之外,相貌也长得很好,顾末总说她是凌厉的美人。
眉飞入鬓、眼神睥睨,一身劲装,活脱脱一个江湖女侠客。
顾音书人生的前百余年几乎都是顺风顺水的。在家惹事了有师姐兜着,在外面惹事了有父亲罩着,一个女修,名气生生压下了当时仙门的各大青年才俊。
当然,如果后来她不卷入师姐和父亲的事情当中,或许她还能继续顺风顺水下去。可惜,要不要卷进去这件事似乎不由她说了算。
还记得那日是父亲参加仙门大会后回来,之前顾氏的世家地位一直不被认可,在这次仙门大会中,其他世家终于认可了顾氏,从此顾氏便从宗门顺利过渡为世家。
顾敛光很是高兴,回来后便设下酒宴,让所有的师兄弟都一起饮酒庆贺。那天顾敛光喝了很多,直到那时顾音书才知道,原来她爹也是会醉的。
筵席结束后,顾音书将顾敛光扶回房间休息去了,正巧碰见赶来查看情况的顾末。顾末见顾敛光醉的神志不清,便让顾音书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彻夜照顾顾敛光。
自那日后,顾音书便觉得,师姐和父亲对自己,都变了。
从前的顾末对她百般温柔,从来对自己就像孩子一般,顾音书也不止一次对顾末说过,自己其实是将她当母亲看的。那时的顾末只会含着笑摇摇头,刮刮她的鼻子笑骂她胡闹。
但现在的顾末却不复往日温柔。顾音书明显察觉到,顾末在躲着自己,她不想看见自己,就算是看见了,也只会用一种嫌恶、甚至是憎恨的眼神看着她,不与她搭一句话。
反观顾敛光,从前父亲是日理万机的家主,与自己并未有过多交流,顾音书心里是崇拜顾敛光的,同时,也是害怕顾敛光的。但自那夜过后,顾敛光像是变了个人般,日日都会抽出起码半个时辰陪着顾音书,尽管她这么大了,已经不需要父亲的陪伴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都不用直觉,但凡带点脑子都能猜到顾敛光和顾末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顾音书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这天,是夜,顾音书下定决心要去问问顾敛光为什么最近师姐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还没走近顾敛光的房间,顾音书便听见房里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狗屁不通!一派胡言!”顾敛光的声音仿佛要震透云霄般。
“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心里有数。”女声有些抽泣,但不难辨认出,是顾末的声音。
“滚!给我滚!”顾敛光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耐性。
房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顾末抬眼便看见站在二十米开外的顾音书,呆呆愣愣地望着她。
顾末红着眼,脸上还有泪痕,她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顾音书,甩开步子走了。
顾音书被顾末那一眼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原来温柔的师姐也会有这样似毒蛇般的眼神。
透过门缝,顾音书看到房内一片狼藉,从前顾敛光爱惜的各种花瓶、瓷器、砚台、书桌全都碎了一地。
顾敛光脸上还挂着怒容,不知为何,顾音书竟觉得自己素来一身正气、强大精干的父亲,有些像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鼠。
顾敛光发现了在门外的顾音书,脸上有些尴尬、窘迫和几分错乱,他一挥衣袖,将地上的惨景悉数拂去,收敛脸上的怒容,换上了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顾敛光:“音书,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顾音书:“父亲,我···你和师姐没事吧。”
闻言,顾敛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躲闪道:“我们不提她,音书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顾音书看出了顾敛光的躲闪,微微一笑道:“没事的,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父亲。现在看过了父亲,我就先回了。”
语罢,顾音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音书······”顾敛光开口叫到,却没能叫住顾音书。
半年后,顾敛光宣布与顾末订婚。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音书还十分震惊,但在内心,却还是祝福的,毕竟,她从小便将顾末当做自己的母亲。就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顾末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但她却愿意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顾末会告诉她原因。
第一百零八章 生难(二)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音书还十分震惊,但在内心,却还是祝福的,毕竟,她从小便将顾末当做自己的母亲。就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顾末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但她却愿意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顾末会告诉她原因。
顾敛光与顾末订婚后便变得不爱待在家里,整日整日地在外除魔猎妖,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的妖魔鬼怪都找上门了一般。家主在外,族中的所有事物自然就落到了顾末头上。
顾末一手操持起整个顾氏,还是如从前般,除了对顾音书爱答不理,一切都如常。
而顾音书呢?她也不愧是让仙门各大才俊黯然失色的天才修士,很快,她便到了羽化前的瓶颈,只要突破这道瓶颈,她将修得仙身,从修士脱胎换骨成仙人。
听到这个消息,一直在外的顾敛光急忙赶了回来。
自回来后,他便一直守在顾音书身边,他怕哪日要是顾音书突然羽化,没有人在她身边为她护法,她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顾敛光的悉心守护却令顾音书感到十分不适。顾末对她的态度较之之前更加冷淡了,顾敛光的过分关心也让顾音书觉得自己似乎时刻生活在顾敛光的监视下。
瓶颈实在是难突破,顾音书明明感觉到自己几次要冲破最后一层屏障,却都被弹了回来。但她不死心,日日修炼,只为能尽快突破瓶颈、修得仙身。
顾敛光守了顾音书许久,他想着要是自己能这么长长久久地守着她也是好的,但是,天不遂人愿。正当顾音书打算一鼓作气再冲瓶颈的时候,弟子传来了关在地牢的地狱三头犬失控、闯出地牢的消息。
此刻顾音书已经入定,正是需要人为她护法的时候,但地狱三头犬这般魔兽,他若是不去,怕是他整个顾氏都搭进去也无法制服。
顾敛光一咬牙,随来报信的弟子一起收服地狱三头犬去了。
果不其然,被关了数百年的魔兽一出笼,必定是要大杀四方的,顾氏门生倒一个个不怕死的往上扑,但不怕死不代表不会死,若是任门生们这么不要命地斗下去,他这个家主也就没什么好当的了。
顾敛光唤出佩剑,与众弟子一起加入了收服地狱三头犬的行列中去。只是他没注意到,所有人都在和魔兽殊死搏斗的时候,一道身影悄悄往顾音书的方向去了。
顾末看着面前正在入定的顾音书,一旦今日她羽化成功,她们便是两个天地的人了。但是,羽化前的人,也就是现在这个状态的顾音书,是最脆弱不过的。
只需要一点点嘈杂之声,便有可能让她走火入魔,要是直接在她身上来一刀的话,便更是回天乏术,直接命丧黄泉。
顾末掏出带在身上的匕首,轻轻靠近顾音书,只需要一刀,顾音书便将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顾末笑了,她看见匕首刀锋上映出她狰狞的脸,这般丑恶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恶心。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蓄起,顾末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顾音书小的时候趴在她怀中,奶声奶气地问她能不能管她叫母亲的样子。
她一晃神,手中匕首差点掉到地上,回过神来,却见万里晴空中突然积起了雷云,云层中间带着点点金光,这是飞升时送雷劫的云。
此刻顾音书突然皱起眉头,她感受到自己即将突破瓶颈,而这最后一步,便是雷劫。天空中雷云越积越浓,眼看着第一道天雷就要落下。
顾末突然想到顾敛光喝醉的那一晚,看向顾音书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而仇恨,她扬起匕首,下一刻,顾音书猛然睁眼,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眼中满是不解和不可思议。
随着顾音书的气息越来越弱,雷云也慢慢散去,露出原本晴朗的天空,这一道天雷,终究是没落得下来。
顾末抽出匕首,慌忙跑开。本来正与地狱三头犬斗得正欢的顾敛光看着天上的雷云聚了又散,竟没降下天雷,心中暗叫不好,一时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十分暴力地一剑洞穿了地狱三头犬的三个脑袋,结束了这场战斗。
他跑回顾音书入定的地方,入眼是满身是血的顾音书躺在地上,毫无生气。
顾敛光红了眼,不是泪,却是疯了。
之后,顾末出面主持大局,命弟子收拾好地狱三头犬,安排好所有死在战斗中的弟子的后事,顺手将顾音书与他们一起埋了。
顾敛光是真的疯了,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听顾末话的傻子。
顾音书被埋后,顾末跟傻了的顾敛光正式成了婚,明面上顾敛光还是顾氏的家主,但所有的事情都是顾末在处理,谁都知道,现在顾氏真正的家主是顾末。
而顾末对这个角色适应得十分快,毕竟之前她已经一手打理顾氏许久了。
顾音书死后一年,风平浪静。
顾音书死后两年,万事如常。
顾音书死后三年、四年、十年······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年,顾氏在顾末手上逐渐变得更加强大。每年顾音书的忌日,顾末还会带着痴傻的顾敛光去她坟前看看。
突然在某一个清空万里的日子,空中开始积起雷云,雷云越积越厚,一道天雷劈下,整个平遥都被这浩大的声势惊出一声冷汗。平遥的修士们开始嘀咕,到底是哪个隐世修行的仙友这般好运,竟羽化成功、修得仙身。这般声势浩大的雷劫,若是受住了,那便要出一个上仙了。
正伏在案头处理事物的顾末听见雷响,心中陡然一动,不知为何,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平遥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仙家?
不知怎么的,明明不是顾音书的忌日,顾末却动了要去看看顾音书的念头,不过这一次,她不打算带上顾敛光。
到了顾音书墓地所在,顾末顿时惊了。
只见埋着顾音书棺材的那片地方变成了一个大坑,里面的棺材被劈得四分五裂,里面空无一物,连骨头渣子都没有。
第一百零九章 生难(三)
只见埋着顾音书棺材的那片地方变成了一个大坑,里面的棺材被劈得四分五裂,里面空无一物,连骨头渣子都没有。
顾音书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狭小的密闭空间。她伸手摸了摸四壁,没花什么心思便猜出了,这是一个棺材。
随即,她也发现了,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意识了。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但她也只能接受现实。
在一片漆黑中,她不能感知时间的流逝,却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肉在一点点干涸、腐烂,最后,只剩一个骨架。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死。相反,因为她从没放弃过修炼,反而又有了从前触摸瓶颈的感觉。
天雷来得猝不及防,这一道雷劈开了顾音书的坟、劈开了她的棺材,也给她辟出了一具没有血肉的“仙身”。
顾音书看着只剩骨头架子的自己,这般的奇遇怕是从古至今头一遭。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倒是得了仙身,但她如今这幅鬼样子,有谁会相信她是个修仙人?
她坐在自己坟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看见远方有一个女子走来,那身影她熟悉的很,是顾末。
顾音书闪身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顾末的一举一动。记忆回闪,顾末将匕首插入她胸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不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敬爱如母的人,会亲手将自己送上黄泉。虽然她好像一不小心没找着黄泉路在哪儿,又自己跑回来了。
顾末看着眼前的场景,又想起先前的一道惊雷,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她知道这有多荒诞,但直觉却告诉她,事实就是这样。顾音书回来了。
“音书,你要是回来了,就出来吧。我不怕你怨我。”顾末道。
顾音书闻言,心头五味杂陈,缓缓从暗处走出来。
顾末见顾音书这般模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到底是······”
“我是顾音书,我···已经死了。”顾音书答道。
“呵,看来该你的,就是该你的,抢不走。死人成仙,还是头一遭呢。”顾末似乎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顾音书看着顾末,活过来后,她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顾末会突然冷落自己,甚至最后亲手杀了自己?为什么顾敛光后来变得对自己无比关爱?为什么一心想着壮大顾氏的顾敛光会抛下顾氏,将所有事情全权交给顾末?顾敛光醉酒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两人是为何时起了争执?
这些话,顾音书都问了。
顾末轻蔑地笑了一声:“所以到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是蠢得可以。”
顾音书有些不明所以,两人将所有事都瞒得死死的,她又怕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她不知道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顾末道:“音书,你知道吗,从前我很喜欢你。你问我可不可以叫我母亲的时候,我都升起了要拿你当亲生女儿的心思。”
顾音书闻言,问道:“那后来呢?为什么突然讨厌我。”
“音书啊音书,我喜欢家主,所以就算我此前从未有过爱人,就因为你叫家主一声爹,我都愿意将你当女儿疼爱。但是,谁能想到,我以为家主是给自己养了个女儿,没想到却是给自己养了个童养媳。”顾末道。
“不可能!你什么意思!父亲他!”
“你还以为自己是家主的亲生女儿吗?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家主从来没有提起过你的母亲吗?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啊!你不过是他猎妖途中捡回来的弃婴而已!”
“怎、怎么可能···那父亲他···他···”顾音书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敬爱、崇拜的父亲原来不是自己的生父,而依顾末所说,顾敛光将她当做···童养媳?
“他喝醉的那个晚上,你将他送回房间,之后我接过手照顾了他一整晚。那个晚上,他把我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说道此处,顾末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但是你绝对想不到,这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在我耳边叫的名字,居然是音书。”
顾音书,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末,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居然···
“更可笑的是,那晚之后,我默默收拾好自己后离开了房间,他醒来后看见床上的落红,居然以为是你的落红。所以···明白了吗?为什么他突然变得格外温柔?”
“可是你真的是太傻了,他突然对你好,你居然都不问问为什么。就是你这样的态度,才让他一直误会,一直以为那个晚上就是你!而我呢?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为了帮助他发展家族,将整个少女时代耗在他的事业上,最后可好,他成功把宗门变成世家了,也给自己养大了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童养媳!”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那张脸!自信、张扬、凌厉、美艳,若是再往回倒两百年,我不会输给你!”
顾音书有些混乱:“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父亲,但是···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后来父亲喜欢上了我?那你们后来订婚······”
“我逼他的。我找到他,告诉了他真相。他听完后可生气了,将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个遍。他当然不愿意相信我,但我跟他说我怀了他的孩子。”顾末冷笑道。
“那···孩子呢?”
“孩子?”顾末突然满是怨愤地看向顾音书:“没了,他亲手拿掉的。他不愿意要我们两个之间的孩子。但是我不介意,我只是威胁他,如果他不娶我,我就将他酒后乱性、肖想女儿、痛杀亲子的事情昭告天下。果然,他这样的人,还是会害怕名声臭了。”
顾音书有些颓然:“你、你可以告诉我的。我可以走,我可以为你们留出空间······”
“你闭嘴!你知道他提出的跟我成婚的要求是什么吗?将你留在身边,永远不要孩子!”
第一百一十章 生难(四)
“你闭嘴!你知道他提出的跟我成婚的要求是什么吗?将你留在身边,永远不要孩子!”
“我想着,只要能在他身边,就算是永远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也没关系,岁月那么久,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好的。可是结果呢?订婚之后,他便再也不愿留在族中,整日在外面游荡。这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要他一个大家主整日在外面奔波!”
“他笃定了,你天资过人,定能修得仙身,而我呢?不过资质平平一届女修,再过个三五百年也就该一命归西了,只要你还在,我迟早会死,迟早是你们两人的二人世界,他只要耗着我就是。仙门之中,三五百年说短不短,说长,不过也就是转眼一晃罢了。”
顾末说了这么多,顾音书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原来两人的种种变化,源头都是自己。如此说来,顾末最后刺杀自己也不过就是嫉妒而已。
这份莫名其妙的嫉妒,将原本温柔美丽的顾末变成了一个妒妇,同时,还要了顾音书的命。
“那···父、家主现在呢?他怎么样了?”顾音书问道。
怎么说都是顾敛光将她养大,就算知道顾敛光对自己的感情有些奇怪,她也还是关心他的。
“疯了。你一死,他就疯了。你看,他是真的很爱你。看见你遗体的时候他的眼神像是世界都塌了一般,本以为他冷静下来定会找杀害你的凶手,我连替罪羊都找好了,没想到他直接疯了。”
“不过疯了好,疯了的更听话。”
顾音书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末,这个女人,竟然已经癫狂到此等地步。
“师姐,你说你爱他,你如今这般行事,也称得上爱他?”
顾末突然笑了,笑得像一个疯子:“那不然呢?我要如何爱他?事事顺着他、撮合你们二人、任他把我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你当我是那种毫无脑子的痴女吗?不!真正的爱是自私的,为了得到他,我可以不择手段。如果我将自己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他还是不愿意接受我,那我就将他变成喜欢我的样子!而你,你这种突然出现又夺走了他全部的关心与注意的女人,就应该去死!”
顾末话音刚落,她手掌一翻,将当初刺死顾音书的匕首握在手中。
顾音书后退半步,拉开了自己与她的距离:“你还是要杀我?”
顾音书不愿和顾末交手,她也怨顾末,但她却恨不起来。在她心中,顾末始终是温柔和善的、永远为她闯下的祸事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她在心中对顾末的依赖要更甚顾敛光。
更何况,在她心中,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不愿意再掺和到这些活人的恩怨情仇当中去。
“音书,我不想对你动手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了。你不能活着,但你绝对不会自裁,因此,我也只能帮你一把了。”顾末提着匕首一点点逼近顾音书,声音中有一种病态的诡异。
两人不可避免地交手了。可是顾音书是谁?就算只有一个骨头架子,她也是刚刚得了仙身的人,顾末一个普通的修士,又怎会是她的对手?
几轮交手下来,顾末已经明显招架不住,但顾音书也没想过要对顾末下死手,眼见顾末体力不支,她也就收手了。
顾末半蹲在地上,看着似乎毫不费力的顾音书道:“果然,我不是你的对手。”
语罢,顾末提掌向自己胸口拍了一下,一口血喷出:“不过没关系,我会让整个仙门成为你的对手的。”
下一刻,顾末消失在了顾音书面前。
顾音书起初还不明白顾末所言何意,但三天之后,她便明白了。
自那之后,但凡看见她的修士,不论是世家宗门还是江湖散修,见到她就提剑砍她。她明明因为自己只有一身骨架,已经尽力避开人群,但还是有修士不断找上门。打斗中她也曾失手误杀了几个。
彼时,江湖上满是关于顾音书的传言。
据说顾氏家主之女顾音书在渡雷劫的时候因心性不稳走火入魔,现在顾氏的主母为了天下大义忍痛亲手了断了她。没想到这个孽障死了都不消停,几十年后连血肉都没了,硬是凭着一身骨架醒了过来。这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当初杀了她的主母报仇,愣是一掌打得人家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要不是自身修为高深,就该被她一掌打死了。
这顾音书之后也一直没消停,遇到修士就杀,如今手上已经沾了几十条人命。至于她为什么要杀修士?这原因不难猜,一个死人能靠什么修炼?没有经脉、没有丹田、连金丹都没地方放,除了吸取别人的修为还能怎么办?
人的创造力就是这般强悍,明明从没亲眼见过的事情,只要听个两三分,便能将事情想象个七七八八,中间要是有点儿什么不合理的,只要再措辞润色润色,便是完美无缺的一个好故事。可这毕竟是故事,不是事实。
可不幸的是,人都喜欢听故事。
谣言入耳,连顾音书自己也有几分懵,原来,自己竟是这般狼心狗肺、无恶不作的一个人么?
之后发生的事儿,有几分狗血,又有几分传奇。
天下仙门靠什么来缓解内斗、团结关系呢?共同的敌人。
可是这太平盛世,妖魔鬼怪都缩着头不出来,没有敌人,他们便自己创造敌人。现在冒出来的顾音书,不就正好是个活靶子吗?
于是,后来有了平遥众仙家围攻白骨魔女顾音书、白骨魔女大杀四方、骨女不敌众仙家躲入寂落谷。这些故事,每一个展开都能讲个三天三夜,而顾音书的名字,也在一次次与仙门对抗中从七个字变成了两个字。
顾音书,终于被逼着,变成了骨女。
骨女在寂落谷定居,她尽力向众仙家证明自己修的不是魔道、鬼道,而是仙道。她不愿造太多杀孽,将自己锁在了寂落谷中。
众仙家打不过、攻不破,又确实看不出骨女除了只有一具骨头架子与妖魔有什么相似之处,日子久了,他们也就只能逼着自己相信,骨女修了一条与仙道极为相似的道。
他们不愿意承认骨女是真正的修仙人,又说不出她到底修的什么道,便只好为她创造一条“骨女特色修仙道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难(五)
骨女在寂落谷安了家。
寂落谷对她来说是个好地方,与世隔绝,无人打扰。除了岁月过于漫长,总觉得有几分寂寞外,万事都是好的。
若寂寞不好,寂寞杀人。若寂寞好,寂寞塑人。
骨女用她漫长的生命去学习如何与寂寞相处。也是在这期间,她以自己的骨骼为载体,将自己练成了一把骨剑。她学着种骨生花,那种只在古籍上存在的仙品。她学了很多东西,也忘了很多东西。
在一个一如往常的日子,她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那天,她突然察觉到寂落谷外的迷阵被人破了。要知道,她能在寂落谷优哉游哉这么多年,全都靠外面的迷阵。这迷阵她每年都在改进加强,能破开迷阵的人,定然不会简单。
破开迷阵的人是一个自称柳含清的少女。柳这个姓氏在仙门实在太过于耀眼,但在骨女的记忆中,姓柳的修仙人中,没有这么强大的女修。
她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一场苦战,没想到这少女却是她的第一位访客。
柳含清见到骨女的第一句话是:“哇!你好漂亮!”
骨女闻言,不禁愣了几秒。漂亮?这么一副阴气森森的骨头架子也能被称作漂亮?
骨女怀着几分警惕,问道:“你是谁?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叫柳含清。emmm,空空山上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这么说清楚了吗?至于来干什么···来看看你啊!”柳含清答道。
来看我?骨女懵了。现在的仙门对她的态度十分暧昧,既不愿意承认她,又不敢明目张胆打压她,现在冒出了这么个女修说来看看自己,难不成还能是来探亲的?
柳含清绕着骨女转了一圈:“啧啧啧,骨女。真是人如其名,这骨架真是太漂亮了。”
骨女沉声道:“看也看过了,无事就请离开吧。”
柳含清抬脚往寂落谷更深处走去:“不!有事,我累了,借你寂落谷住两天。”
骨女看着柳含清一副坦然的样子,自顾自地往寂落谷深处走,已经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一副这么悠然自得的样子了。
两人的友谊开始得也很突然,一切只起源于一段对话。
“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柳含清。
“外面的谣言已经将得很清楚了。”骨女。
“你自己都说了是谣言了,我不信那个。”柳含清。
“生前快飞升的时候被人捅死了,死了还没死心继续修炼,结果血肉腐烂了只剩下骨头,老天看我虔诚,降了一道雷劈了我的坟,顺便送了我一具仙身。”骨女。
“啧啧啧,你这样的传奇比我有意思多了。”柳含清。
“那你的故事呢?”骨女。
“十分无趣。娘亲肚子好,在娘胎里就得了仙身,四个哥哥宠着,修得金身都没花什么力气。闲得无聊就游历四方找妖魔两道的麻烦,没了。”柳含清。
骨女闻言,看向柳含清时,心中感觉却变了变,面前的少女是真正的出身正统、天赋异禀,跟她比起来自己的天赋似乎不值一提。
这样一个顺风顺水、在仙门中长起来的少女,却是个猎奇、活泼的性子。
“那确实无趣得很。”骨女应道。
柳含清闻言,突然一屁股坐到骨女身边:“是吧!很无趣对不对!我从前同别人讲起我的故事他们只觉得我在吹嘘,你还是第一个认同我的人。”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友谊。柳含清遇到了第一个能懂她生命无趣的人,骨女遇到了第一个拿她当正常人、欣赏她的人。
柳含清在寂落谷和骨女待了好久,久到骨女已经彻底摸清了柳含清的喜好,久到骨女看出了柳含清是个极会端神仙架子的糊涂虫,久到骨女终于愿意敞开心扉、视柳含清为至交。
骨女就是这样,她过了太久身边没人的生活,突然身边有个人,她便交心了。
但柳含清是个闲不下来的,寂落谷待了一阵子,她便是要走的。但是柳含清喜欢骨女,起初她只是对骨女感兴趣,可是这一来二去接触下来,她却舍不得骨女了。
“骨头,你要不要随我去外面的世界玩儿一阵子?”柳含清打起了要带骨女一起走的小算盘。
“我这副样子,出去是要吓到人的。”骨女无奈答道。
“怎么会!你这么好看!骨头你相信我,你的骨架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骨架,你身上还有血肉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柳含清始终坚信,骨女应该是生得很好的。
骨女轻轻敲了一下柳含清的鼻子:“生前倒是也算得上美人,但现在却只剩吓人了。”
柳含清眼珠子一转:“对了骨头,要不我去给你弄身衣裳吧,你再带个斗笠,便没人能认出你了。”
衣裳?骨女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她自从醒过来后,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个死人还只有骨头这件事,在她印象中骷髅都是不穿衣服的,所以她自己也是没穿衣服的。
思及此处,骨女突然有些害羞,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和柳含清相处了这么久!
柳含清是绝对的行动派,说弄身衣服就弄了身衣服来。骨女拗不过柳含清,穿上了柳含清拿来的大红色衣衫,带上了斗笠面纱,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个身姿挺拔、高挑纤细的侠女。
于是,骨女在柳含清的怂恿下,与她在外面厮混了几年。这几年,是她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可是,骨女算是看穿了自己的坎坷命,幸福不会在她身边留太久的。
两人在外面浪荡了许久,骨女同柳含清再回寂落谷的时候,谷中却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顾末带着顾氏弟子将寂落谷搅得乱七八糟。出乎顾末意料的是,她来的时候,骨女竟然没有在谷中。但她相信,以骨女现在的情况,不会在外面呆太久,于是就在寂落谷多留了几天。
也赶巧骨女就在这时和柳含清一起回来了。
此时的顾末已经不复当年模样。她毕竟没能修得仙身,就算命比起普通人是长了不少,但毕竟还是会老的,若不是她一贯的穿衣打扮、说话语气,骨女几乎没认出面前这位看上去如同老妪的女人就是顾末。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难(六)
骨女看着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寂落谷,心中怒气升腾。就算今天来的不是顾末,换谁来骨女都会气得想杀人。试想,饶是谁出门游玩一趟,回家发现自己家被人拆了,都会生气吧。
但骨女却因为来人是顾末,生生忍住了自己的怒意。
“你来干什么?”骨女的声音冷若冰霜。
柳含清站在骨女身边,感受着她的情绪不断变化,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变了,看来这次来的人,跟骨女很有几分渊源。
顾末冷哼一声:“哼!干什么?你个逆女!我今天来,自然是找你讨债!”
“讨债?”骨女气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讨债?”
顾末提剑指着骨女道:“我本以为你定居寂落谷后也就安分了,没想到你居然一心觊觎顾氏家主之位,居然暗杀你父亲,还逼他写下了传位遗书。妖女,你以为你这般做派,我平遥顾氏会接受你、拥护你为家主吗?”
骨女若不是没有皮相,此刻恐怕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了。只是顾末这句话中信息颇多,她还得梳理梳理。
如此说来,她的养父顾敛光死了,还留下了将家主之位传给她的遗书。但顾敛光不是一早就疯了吗?现在整个顾氏都是顾末在打理,顾敛光不过也就是个名义上的家主而已。
而顾末现在这种行为,不过就是打死要将屎盆子扣在她脑袋上。可是天地良心,她连顾敛光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此前也一直跟着柳含清云游四方,她根本无暇分身去刺杀顾敛光啊。
骨女因着是顾末害得自己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心中对顾末或多或少是怀了几分恨意的,但却始终念在是顾末将自己拉扯大,自己又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便一直不愿与顾末计较。
但如今她已经将自己从顾氏摘出来了,她也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会再与顾氏带关。但如今看来,只要顾末在,她就会不断被顾末拉入顾氏的所有事情中。
“师姐,这是我叫的最后一声师姐,从此我与你、与顾氏,再无半分瓜葛。家主的死我很痛心,但与我无关,我对顾氏家主的位置也没兴趣,麻烦你不要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你现在便带着这些弟子离开,我还能尽量保持理智不对你们动手,你若是再无理取闹,我便不过多客气了。”骨女道。
顾末闻言,对身后的弟子一招手道:“各位,都看见了吗?她就是想要将我们众人埋在这寂落谷,她好回顾氏当家主。但我们怎能让此等邪魔外道玷污顾氏?今日,我们便在此处要了这孽障的命!”
柳含清突然张开双臂挡到骨女身前道:“这位···老太,适才骨头已经说过了,她与谋杀你们家主没有关系,对你这家主之位也不感兴趣。你们现在就走,骨头不会为难你的。”
顾末上下打量了一下柳含清:“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我们之间的恩怨,我奉劝你最好别插手。她不会为难我们?我顾氏满门精锐皆在此处,今日不取她性命,我誓不为人!”
语罢,顾末身后的弟子便一拥地朝骨女攻去,可骨女是何等人物,又岂是这些连仙身都还没修得的修士能打得过的?
柳含清看戏似的躲在一边,看骨女将这些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冲上来的修士一一放趴下。骨女气归气,下手却十分知情重,只是将他们打趴下,却没要他们的命。
顾末没想到骨女竟已经强大到此般地步,她眼中闪过一道阴毒的光,趁着七八个弟子围着骨女的时候,悄悄绕到骨女身后,手中握着一把小匕首,似毒蛇般,看准时机就要给骨女致命一击。
柳含清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她虽然不打算插手这些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但骨女是她的朋友,她定不会看着骨女陷入危险。
柳含清一个闪身到顾末身旁,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顾末的肩膀,顾末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瞬间失去了知觉,手中的匕首也应声滑落,她转头看向柳含清,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思议。
顾末本以为柳含清是骨女收的徒弟或是个什么偏爱邪门歪道的小女修,但刚刚柳含清到她身边她却没察觉半分,柳含清更是凭借在她肩膀上轻点几下,便卸掉了她一条手臂,这般实力,起码不会比已经修得仙身的骨女更低。
柳含清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向着一直缠着骨女的修士们喊道:“喂!还打吗?”
弟子们闻声转头一看,发现柳含清正拿着匕首,很是随意地抵在顾末脖子上,而顾末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你们再轻举妄动,这位老太太可就没命了哦。”柳含清道。
此话一出,所有围在骨女身边的弟子纷纷退下,一脸警惕地看着柳含清,生怕她一个手抖顾末就没命了。
骨女看向柳含清,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对顾末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带着这些人走,我不为难你。”
顾末突然情绪失控,不顾柳含清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直直冲向骨女:“顾音书!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决定我的生死!”
骨女侧身躲开已经癫狂的顾末,冷声道:“顾末,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我对你的耐心,快耗尽了。”
顾末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回头怨毒地看着骨女道:“顾音书,我恨你!我恨你!此生,只要你不杀了我,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取你的狗命!”
骨女的耐心终于被彻底耗尽:“顾末!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你恨我?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恨我?是谁在我将得仙身的时候刺杀我?是谁怂恿仙门围剿我?是谁四处造谣说我是邪魔外道?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是现在这幅鬼样子!”
顾末被骨女吼得一愣,随即,阴仄仄地笑了起来:“我有什么资格恨你?这世上,最有资格恨你的就是我!我一手将你拉扯大,从小对你照料得无微不至。但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抢我的爱人,因为你,我的孩子还没见过这个世界便已经没了命,因为你,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你一死,他就疯了。我还以为他疯了,我就能取代你,没想到他就算是疯了满脑子里想的还是你!就连死,也要将顾氏交到你手上!”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守了他这么多年,爱了他这么多年,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为什么最后,我还是比不过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生难(七)
骨女走到顾末身边,蹲下来,她空空的双目对上顾末充满怨毒的眼睛,压下满心的怒气,咬着牙道:“顾末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你要怪在我头上,我没办法。但麻烦你从此以后,不要再纠缠我,滚!”
顾末低着头,身体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就在骨女准备站起身时,顾末突然用另一只没事儿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刀,挥刀便向骨女刺去。
骨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便已经抓着顾末的手腕,用力一翻折,顾末本来朝着骨女的刀尖就转向了她自己,骨女随着惯性往前一推,刀尖没入顾末胸口。
顾末一口血喷出,满眼释然地看着骨女,吃力道:“我、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要、取你性命。我们之间,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这句话,耗尽了顾末最后一口气,顾末头一歪,倒在地上,生命逐渐流逝。
见顾末身死,她带来的一众顾氏弟子跟发了疯似的,一个个不顾性命地冲向骨女,像是要把骨女撕成碎片。
顾末死得实在是突然,骨女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想到居然是自己亲手将顾末杀死,没想到她一直以来的忍让全都付之东流。
天知道,她有多不希望亲手了解顾末。
柳含清见骨女石化般一动不动,冲上来的顾氏子弟一个个又跟恶虎似的,柳含清只好赶紧施了个法,将顾氏的这些修士统统迷晕。
骨女看着顾末的尸体,顾末已经不再年轻了,一张脸上爬满皱纹。死前的释然,让她看上去十分温柔祥和,一如当初将骨女带大的那个顾末。
骨女不明白,她到底释然了什么?她一直以来这么千方百计地设计骨女、逼骨女,难道就是在等骨女亲手杀了她的这一刻吗?还是说她觉得自己会因为杀了她而愧疚,想要用愧疚感来折磨她永生永世?
柳含清摆平了那些弟子,默默走到骨女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其实她是不太明白骨女此刻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悲伤的。在她眼中,顾末似乎一直咬着骨女不放,往她身上泼脏水,按柳含清的性格,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她也不会怜悯半分的。
偌大的寂落谷,满眼杂乱,地上躺着一具死尸和和几十个神似死尸的人。冷暖气体在高空对流,掀起了一阵阴瑟瑟的风,气氛变得无限低迷。
“含清,她死了,怎么办······”骨女开口,声音中有几分颤抖。
柳含清柔声安慰道:“骨头,这不怪你的。”
毕竟不清楚其中恩怨,柳含清也不敢多说什么,看得出来,骨女对顾末的感情十分复杂。
骨女忽然转身抱住柳含清,将头深深埋在柳含清的颈窝处:“含清,顾末没了,顾氏怎么办···不论如何,我也出身顾氏,我不能看着它就这么没了。”
柳含清环住骨女的肩膀,脑子里开始迅速闪过几个解决方案,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躺的横七竖八的那些个修士,其中有一个看上去仙资格外出众一点儿的。
“骨头,要不···我们洗掉这些弟子这段记忆,将他们送回顾氏,我再找个仙界有头有脸一点的人物出面,任命一个新家主。”柳含清开口道:“如此一来,你也算是保住了顾氏,之后顾氏怎么发展,与你也就无关了。算上顾氏欠你的,顾氏对你的恩情你就算还清了。”
骨女在柳含清颈窝中点了点头,她此刻是想哭的,但她没有泪腺,心中有泪,却无法往外淌。
“含清,你知道吗,其实,虽然顾末一直刁难我、污蔑我,我也怨她怪她,但顾末她,是个好家主。但凡是她带出来的顾氏子弟都愿意听从她、维护她,不是这些人对顾氏有多么大的归属感,有多么忠诚,而是因为他们都打心里敬爱着顾末,一如曾经的我。”
“要是后来没有发生那么多,我估计也会为了顾末一句话为她出生入死。可她现在,却死在我手上。”骨女的声音格外低沉,像是被谁捂住了嘴,沉闷非常。
柳含清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抚骨女,只好抱着她,听她倾诉,任她将在心中憋了不知多久的陈话都一一倒出来。
后来,两人收拾好了寂落谷,将顾末带来的一众弟子洗掉记忆后送回了顾氏,柳含清又出面请穆天仇到平遥亲自指派了顾氏新一任的家主,为了稳定新家主的地位,穆天仇还在平遥待了许久。
而最难办的,也最令骨女不愿面对的,却是顾末的尸体。最终,两人决定将顾末葬在顾敛光旁。也许顾敛光是不愿意承认顾末是他的妻的,因此也没有将两人合葬。
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中,骨女与柳含清都是形影不离的,有时两人在寂落谷,有时骨女随着柳含清一起闯荡江湖。
虽然看上去像是彼此的陪伴,但骨女知道,这都是柳含清关心她的方式。
两人在一起多年,柳含清不断地开导她,陪着最阴郁的她,渡过她最煎熬的一段时光。
这多年中,两人也一起经历了不少,也有看不惯骨女特立独行的仙门上来找麻烦的,也有顾氏因为莫名其妙两位家主都没了,因此上门找骨女麻烦的,有江湖上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中伤骨女的。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柳含清都一直陪在骨女身边,一边帮着骨女渡过种种难关,一边用另外一种方式填满骨女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骨女的生活是围着柳含清转的。柳含清喜欢什么,她就学什么;柳含清想干什么,她就陪着干什么。看上去是她在迎合柳含清的喜好,事实上却是,她在利用柳含清填满自己空荡荡的生活。
柳含清像是骨女重生后生命里唯一一道光,骨女的生活,全都仰仗着这道光在进行。
但世事就是这么起伏不定,骨女早就看透自己的命运,她不配拥有永久的幸福,因此,当弑神之战爆发、柳含清被景夜掳走后,她便陷入无尽的自责与悲痛中。
她想,或许掳走柳含清的不是景夜,而是她那该死的命运。
第一百一十四章 美人劫(一)
柳含清花了一段时间平静了下来,再去清族才知道,宋端己已经带着清族的一部分热血方刚的少年离开含清山,自立门户了。现在留在清族的大部分都是年岁已高、再无江湖侠气的长老们和一些天性恬静淡然、不喜江湖纷争的青年人。
不论清族未来的路是怎样的,柳含清都不会过多插手。换句话说,现在留在含清山的清族人们,大多仙资一般,仙术平平,虽然顶着含清山的名头,一般不会有其他仙门或是妖魔来扰,但经过此次骨女一事,柳含清也意识到,含清山的结界,根本不够用。
若下次再有修为像骨女、月治这般的人物要闯进含清山,宋玉甚至都不能发现。她以后必定不会时时都守在这里的,她不能让清族人因为她的回归反而承受更多的威胁。
柳含清花了三天三夜,在含清山做了一个杀阵,将整个阵法悉数告诉宋玉,以供日后御敌之用。做完这些,柳含清动身去了寂落谷。
寂落谷是骨女住所,骨女身死,她想要在寂落谷为骨女立一个衣冠冢。顺便,去接回乐无忧。
当时骨女告诉她,将乐无忧托付给了别的朋友,但柳含清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后面的事儿便接踵而来了。乐无忧具体在何处,她也不知,但总归往寂落谷寻是没问题的。
柳含清再次回到寂落谷时,心境却以不复当初。
那时她带着曾经是好友的徒弟、如今是徒弟的爱人,来看既是知己又是亲人的旧友。现在再回来时,却只有她带着旧友留下的骨剑,而这一切的发生只不过在短短几天。
乐无忧果然没在寂落谷,柳含清没感到意外,虽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出于对骨女的信任,却觉得乐无忧应该是安全的。
她找了几件从前骨女爱穿的衣服,做了个衣冠冢,走时顺手将整个寂落谷封了起来,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是为骨女而在的一座巨坟。
离了寂落谷,柳含清却为另外一件事烦恼起来。寂落谷里有打斗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悯天的鞭痕,这般看来。乐无忧应当曾经和谁交过手,但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半分与乐无忧有关的信息。
骨女既说了将乐无忧托付给了友人,乐无忧就应当是安全的,但柳含清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骨女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朋友。
思来想去,与骨女羁绊最深的也就只剩顾氏了,思及此处,柳含清打算去平遥看看。
可惜平遥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当初平遥最鼎盛的仙家顾氏,居然已经彻底落没,连家族旧址都成了一个酒家的开店之地。
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酒家,柳含清有几分颓然,更隐隐有几分担心。她鬼使神差地进了酒楼,叫了一壶酒两三个招牌菜,一个人默默思索着乐无忧究竟还能在哪儿。
“诶?你听说没?据说邻国大魏的王新得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可欢喜了。”
“对对对!我也略有耳闻!我那游走三国做生意的大表哥还记得吗?他前几天刚从魏国回来,说是魏王带着那美人出门游了一趟街,他碰巧看见了。啧啧啧,那真是生得······”
“如何?赶紧说说!快别卖关子了!”
“真真是冰肌玉骨、媚骨天成啊。那眼睛一瞥,能酥了你大半身骨头。”
“哈哈哈,瞧这没出息的样!再好看的女人有能格外好看到哪儿去?又不是个天仙。”
“哎!你别说,还真就是个天仙。我表哥说着美人额头上有一朵红得直耀眼的鹤望兰,而这鹤望兰还不是女人画在脸上的装饰,是这美人天生带的。”
“哟,鹤望兰?这花···不是象征上面的世界的吗?还真是个天仙啊······”
两个食客在大堂里高声谈论着,本有几分神游的柳含清突然听到了“鹤望兰”三字,顿时腾的一声站起来,坐到两个男子那一桌上。
“适才你们二人在讨论什么?”柳含清问道。
两个男子见突然有一个白衣飘飘、满身仙气又长得标志清丽的女子坐到他们身边,先是默默感叹了一下这气度、容貌,随即反应过来,这样的人必然是仙门修士,可不是他们这般平头小老百姓能惹得起的,赶忙回答道:“仙子,适才我们在说,大魏的王新得了一个额头上有鹤望兰的美人呢。我俩正猜着这美人是不是天上的仙人。”
柳含清闻言,沉思半晌,这鹤望兰是乐无忧的标志,若真如这二人所言,乐无忧应是跑到魏国去了。虽然她仙门并不是很在意人间国家的边界,但乐无忧怎么会突然就去了魏国?而且就算去,她好歹是结了丹的修士,依着她的性子,怎么着也不会跟着魏王啊。
柳含清对两人笑了笑,道了一声谢,将刚端上来的酒菜尽数送给了两人,抬脚便走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柳含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离情、骨女两人的事儿她还没弄清楚,现在乐无忧没事儿又出什么国。
但乐无忧毕竟是她的准嫂子,不论如何,她也得去魏国瞧瞧。
对柳含清这样的修仙人来说,两国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更何况平遥本就靠近两国边境。
到魏国都城,柳含清没有半分不习惯。她是漂泊惯了的人,从前也来过魏国,除了感叹两声变化真快,也就再没别的感受了。
再说乐无忧,她醒时便已经在魏国王宫。彼时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知道自己叫乐无忧,便什么也记不起来。
据说当时魏国的王上出游,在湖上发现了一个画舟,这舟上没有船夫,可却直直地冲着魏王的龙船去了。魏王令手下查看画舟中的情况,便发现她独自一人躺在画舟之中,一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魏王何曾见过此等绝色,当即便决定要将乐无忧带回王宫。在王宫里养了几天,乐无忧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魏王十分怜惜她,便将她留在了宫中。
乐无忧呢,也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既然已经是现在这幅模样了,她也就在王宫住下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美人劫(二)
再说这魏王,虽是一国之君,却还是个风华正茂、正值青春的青年人。不到而立,便已经坐稳了王位。
魏王的故事在魏国的传唱度也是很高的。
上一任魏王老来得子,就现在的魏王这一个儿子,江山自然是等着他来继承的。可偏偏老魏王得子时是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这时幼子还不懂事,在位的王上又是个老人家,自然就有心术不正的臣子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造反,也尝尝翻身做主的滋味。
朝廷险恶,小魏王几次差点在权谋斗争中丧命,可凭借着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的庇护,硬是次次化险为夷,长到了十五岁。
小魏王十五岁这一年,老魏王终于支撑不住,一命归西了。那乱臣贼子倒是想自己上,可小魏王这么大一个继承人摆着,他也不好明抢。
本打算等小魏王登基后,他便挟持小魏王,做个幕后王上,却没想到小魏王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一直在养精蓄锐,一登基便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廷,那些心术不正的朝臣一下子就没了一半。
之后的近十年中,小魏王一点一点地清除朝廷里的黑暗势力,一面扳倒那些手握重权的权臣,一面把自己看上的人才一一扶上位。短短十年,他将朝廷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彻底巩固了他的王位。
除了权谋了得,这小魏王还因为从小遭受各种刺杀,习得一身好武艺;又因为要承袭王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
这样一个有才华、有地位的男人,本来就已经很优秀,对大部分女人都有着很强的吸引力了,更令人窒息的是,老魏王年轻的时候便是大魏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又是整个大魏最有名的美女加才女,这么一综合下来,小魏王更是生得异常俊俏。
而最、最、最致命的是,这小魏王上位后,便有不少老臣催着他充实后宫,早立皇后。这时小魏王便发话了,他不愿再看到似父王的后宫般争风吃醋的事儿,他今生只娶一人,爱一人。
此话一出,大魏女子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成了如何才能优雅而不失礼貌地成为小魏王的此生唯一。
但随着乐无忧的横空出世,大魏女子的心开始凉了。
此前,她们从未见王上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甚至还带着她出游,这不就是向全国昭告这是他喜欢的女人吗?
可这些大魏女子一看见乐无忧又瞬间没脾气了,这般容貌气度,除了她,还真没一个配得上王上的。
乐无忧本就感谢魏王救了她还收留了她,便对魏王格外温柔些,这可把小魏王高兴坏了,一天天除了处理朝廷政务,剩下的时间几乎都陪在乐无忧身边。
小魏王对乐无忧一过分殷勤,自然就有人要不满了。朝中虽然大多是小魏王一手扶上来的新臣,但也还有不少他父亲时期便忠心耿耿的老臣。这些老臣忠心,是优点,与此同时,他们还有些迂腐。
首先是乐无忧生得实在过于妖艳,不符合他们心中大家闺秀、优雅端庄的王的女人的形象,他们担心小魏王会因为这个女人分心过甚、荒废了政务。
其次,这些大臣家里还几乎都有一个适龄的女儿或孙女,他们本来也没打算说要自己孩子当皇后,能给小魏王做个妃子也是够够的了。但小魏王一句今生只娶一个,让这些老臣心凉了一半,又热了一半。
一个是他们的女儿能够嫁给魏王的机会更小了,可换个角度一想,只要一旦嫁了,那便是一国之母。但是这个突然从水上飘来的乐无忧,算是断了他们女儿的国母梦了。
但乐无忧是个心眼大的,她一不知道魏王对她的心意,二不知道老臣们对她的敌意,整天一个人乐得好不自在。
柳含清来到魏国,听了好多关于魏王和乐无忧的传言,她辨别不出几分真、几分假,但不论如何,她得带走乐无忧。
如果按照目前这个趋势再发展下去,乐无忧就又要回到那个世代轮回的祸水宿命了。
柳含清要求见魏王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直接趁他睡觉的时候托了个梦,魏王醒来过后着急忙慌便派人把柳含清请进了宫。
要知道,就算是人间的帝王,对仙门修士也是十分敬重的,更何况柳含清还勉强算得上是仙门的一二三四五把手。
柳含清被带着去见魏王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戎装的大胡子男人,这男人眼神似鹰般锐利,周身萦绕着一股怨气,一看就是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的狠角色。
不知为何,柳含清看这个男人很是不舒服,总觉得这人长着一副喜欢搞事的脸。这还是第一次,有普通的凡人让柳含清有这样的感觉。
很快,柳含清便到了魏王办公的地方。
小魏王见了柳含清,很是热情地给她看茶、上点心,行动之间的敬仰明显可见。
“不知仙师光临,竟劳仙师亲自托梦,是小生失礼了。”一届君王,居然在柳含清面前自称小生,柳含清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一口茶卡在喉咙里差点儿没咽的下去。
“王上言重了。”柳含清端着金仙架子道。
“仙师可知,我本来也是有一段仙缘的,可惜我资质不算上佳,又带着王子的身份,终是与仙道无缘了。”魏王语气满是遗憾。
柳含清将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掐指算了一算,这魏王幼时在荒野遇刺,被一个经过的游仙救了,从此便对修仙之人有些莫名的情感。再仔细算了一卦,这救了魏王的游仙竟是宋端己。
“当时救你的游仙是不是断了一条手臂?”柳含清问道。
魏王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有仙缘,面前的仙师便已经知道他是被游仙救过,还知道救他的游仙只有一条手臂!
“没错!仙师真是神机妙算、无所不知!今日有缘见到仙师,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魏王说着话,看着柳含清的眼里都闪着光。
柳含清默默汗颜,没想到自己嘴一快,竟收获了一枚迷弟。
第一百一十六章 美人劫(三)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看着小魏王道:“据说王上近来得了个美人可有此事?”
魏王听柳含清提起乐无忧,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也没想过柳含清会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他没想到柳含清竟会跟他提这件事。
“也···也不算是,只是外出游湖的时候顺手救下了这位姑娘,我对她,是当朋友般敬重的。”魏王略显几分羞涩地说道。
柳含清盯着魏王,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柳含清都尽收眼底,她倒还是第一次见人间有君王会露出这般纯情的表情的。
但就算柳含清本身对魏王没什么意见,更有几分欣赏之意,她也绝不可能任魏王的感情这么发展下去,先不说乐无忧的祸水命格可能会毁了他、毁了整个魏国,再怎么说乐无忧是柳北川的未婚妻,柳含清总不能坑自己亲哥哥。
“你救这女子起来的时候,她可有记忆?”柳含清问道。
“没有。”魏王。
“她是我的弟子。”柳含清。
“什么!”魏王闻言一惊:“您说无忧是您的弟子?”
柳含清见魏王一副被鬼吓到了的样子,有些无奈道:“没错。无忧不仅是我的弟子,而且根骨极佳,是上好的修仙料子。此前发生了些事儿,才使她流落在外,今天我来,便是要带走无忧的。”
魏王也不知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试探性问道:“仙师又怎知此无忧便是您的弟子无忧呢?说不定只是碰巧同名呢?”
柳含清知道魏王是因为听见自己说要带乐无忧走,舍不得了,只好道:“无忧天生额间便有一朵鹤望兰,这世间除了她外,再无第二个人有此般胎记了。”
“仙师······”
“无需多言。我知道你心中有诸多疑虑,不如你带我去见见无忧,我亲自辨认过后,再行定夺可好?”柳含清言语中略有几分强势。
魏王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拦着柳含清不让她见乐无忧吧?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想拦就拦得住。
无奈之下,魏王只好带着柳含清往乐无忧的住处去了。
去的时候,乐无忧正午间小憩,守门的侍女见魏王来了,赶紧叫醒了乐无忧。
乐无忧穿戴整齐,袅袅婷婷地便从屋子里出来了。看见魏王,她先是很是明媚地对他笑了一下,随后俯身见礼,随后又看见魏王身后的柳含清,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对柳含清俯身行了个礼。
魏王被乐无忧那一笑摄了心魂,直愣愣地盯着乐无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含清心中暗暗骂了一句“果然祸水”,对乐无忧道:“无忧,你可识得我?”
乐无忧仔细看了柳含清两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摇头道:“不识。”
柳含清看着乐无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世上只有一个乐无忧,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长成这幅模样。现在的乐无忧与当初她去乐尚书家接她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副温婉贤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的样子,虽然长得不太像就是了。
乐无忧被柳含清盯得一阵心虚,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乐无忧干笑了两声道:“那个、要不、要不去里面说话?”
说着,让开了一条道,示意魏王、柳含清两人往房间里去。
柳含清也没等魏王发话,抬脚便往乐无忧房间里走,魏王察觉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回过神时柳含清已经进去了,他便也赶紧跟了上去。
房间里的布置摆设皆是按照魏国习俗来的,这魏国民风开放,最喜欢艳丽的颜色,房间里的装饰也显得格外明亮鲜艳。
三人坐定,柳含清对乐无忧道:“你当真一点记忆没有?”
乐无忧浅笑着答道:“没有。”
“那我可否替你把个脉?”柳含清问道。
乐无忧看了看魏王,魏王道:“这位是很厉害的仙师,可以相信的。”
闻言,乐无忧乖乖伸出手,把手腕亮了出来。
柳含清没想到,乐无忧现在居然这么听魏王的话,让不让把脉要先问一问魏王的意见,魏王说可后,没有半分犹豫便将手腕摆在她面前,虽然柳含清在乐无忧眼中没有看出半分对魏王的情谊,但若是再这么发展下去,柳北川可就要变色了。思及此处,柳含清不禁脑门冒出一颗大大的汗。
柳含清诊脉似的将手搭在乐无忧脉搏处,悄悄遣了一股灵力,游走在乐无忧经脉中。灵力走完一圈,柳含清却懵了。
修仙人的经脉与普通人是不同的,按理说乐无忧就算是失忆了,经脉也是不会变的,但此刻乐无忧的经脉,正是普普通通的凡人的经脉。
而她之所以遣灵力在乐无忧身体里逛了一整圈,就是为了排除有人为了蒙蔽她,特意改造过乐无忧的经脉。可现在乐无忧身体里,金丹也不在、悯天也不在,所有和乐无忧身份挂钩的东西都不在。
但是,修仙之人没了金丹,那必然是要命丧当场的,没有理由她金丹没了,人还活得好好的。而且,悯天这样的仙品法器,是以宿主的身体为寄体的,但现在悯天,确确实实没在乐无忧身体里。
柳含清收回手,看着乐无忧的神色有几分怪异。
见柳含清盯着她不发话,乐无忧有些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仙师,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柳含清也很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难道面前这个女人真的不是乐无忧?但怎么可能如此巧合,她叫乐无忧,又与乐无忧生得一般无二,连额头的鹤望兰都完美复制。
魏王见只觉得现场气氛有些诡异,他轻咳了一声,问道:“仙师,敢问,这个无忧,是您说的那个无忧吗?”
柳含清眯了迷双眼,不假思索道:“是。”
此话一出,魏王心都凉了一半,若面前这个乐无忧是柳含清的弟子,那就是修仙之人。柳含清说了她根骨绝佳,那早晚是要羽化成仙的,这样的人,又岂是他能染指的?
“但她现在身体有些问题,不太方便跟着我修行,”柳含清借着道:“可否让她先待在大魏,容我寻寻她出这些问题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美人劫(四)
魏王想都没想便一口应道:“当然可以!无忧姑娘想留多久都可以。”他私心里当时是希望留住乐无忧的,虽然因为柳含清的话,他有些挫败,但这并不影响他想要陪着乐无忧久一点,再久一点。
乐无忧有些不明所以道:“请问仙师,我是生了什么病吗?”
柳含清吸了一口气道:“也···不算病,不过你身体了少了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
“敢问仙师是何物?”
乐无忧、魏王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柳含清起身整了整袖子道:“一些超出你们认知的东西,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不影响无忧生活。”
魏王闻言,松了一口气,乐无忧却来了兴趣道:“不知仙师可愿意详细同我讲讲?”
柳含清看着乐无忧充满求知欲的双眼,叹气道:“金丹,悯天,知道是什么吗?”
乐无忧被问得一愣:“不、不知。”
“结了,还问吗?”柳含清歪着头,一副你要是敢问我马上就翻脸的样子。
“额,不问了不问了,看样子不是我等凡人轻易能懂的东西。”乐无忧很是适时地接收到了柳含清的警告信号,赶紧连连摇头。
魏王左看看、右看看,没明白怎么回事,于是对柳含清道:“仙师,那······”
柳含清摆头打断魏王的话道:“不知可否让我与无忧单独相处一会儿?”
魏王被劫了话头,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被人抢了话,更无奈的是他不仅不能发脾气,还得好好哄着。这也就算了,他还发现自己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当、当然,我还有政务需处理,就、就先去忙了。”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满屋子的宫人看着魏王离去的身影,又是惊诧,又有几分想笑。
魏王的身影消失后,柳含清才开口道:“无忧,同我出去转转?”
柳含清支走了魏王,但这还远远不够,刚刚对乐无忧身体的一番查探,反倒是令她对面前这个女子的身份更加拿不准了,她还需得更进一步探探。
乐无忧起身道:“自然是好的。”说完便随柳含清往外走去。
身后的宫娥本欲跟上,乐无忧却转身道:“你们便不用跟了,我与仙师独处一阵。”
宫娥们闻言,便乖乖退了回去。
这大魏的皇宫,怎么说也是乐无忧比较熟,乐无忧带着柳含清七拐八绕便将柳含清带到了一个满园鲜花、奇树异草的地方。
“这儿是王上的御花园,此处种植了不少品种珍奇的花,平素也没什么人敢来,仙师若是有话要同我讲,在此处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乐无忧道。
柳含清环视一圈,这御花园中植被繁多,也因此处处遮挡,她二人所在的地方也不过是御花园中的一部分,至于全景,估计不飞到天上去是看不齐全的。
“景观倒是十分不错,”柳含清背着手,看似无心地绕着乐无忧走了一圈,“就是地方小了点。”
乐无忧惊讶道:“仙师真是见多识广,皇家园林在您眼中居然也小,”话还没说完,乐无忧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旋涡,脑子不知怎么的,就不太清醒了。
柳含清看着眼前双目无神,愣愣看着前方的乐无忧,轻声叫到:“乐无忧?”
“是。”
“你可是少卿?”
“是。”
“你的金丹呢?悯天呢?你怎么到魏国的?”
一连三个问题出口,乐无忧表情开始变得痛苦,紧锁的眉头表示她正在冥思苦想,但却始终说不出半个字。
柳含清现在彻底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乐无忧。她适才对乐无忧施了法,现在乐无忧正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所有的行为全都由潜意识支配,这个状态下的人会比清醒的时候知道得更多,并且不会撒谎。
如此一来可好,确定了乐无忧就是她的四嫂子,现在四嫂子还失忆、失金丹、失法器,身边还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对她无比殷勤,她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乐无忧会变成这样,为了保证乐无忧的安全,她还得把乐无忧放在那个男人身边一阵子。
emmm,感觉自家四哥在绿与不绿的边缘大鹏展翅。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冒出来一大堆,柳含清拍了拍头,自言自语道:“管他那么多,先弄清楚无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比较重要。”
她在乐无忧眼前打了个响指。乐无忧应声清醒过来,只觉得刚刚自己好像恍惚了一瞬间,再看柳含清,倒是没有半分异样。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接着乐无忧先前的话道:“倒不是我见多识广,而是见惯了山川大河,看任何人造的园林,都觉得少了几分气魄。”
乐无忧应声道:“是。那不知仙师是要与我说些什么呢?我与仙师可是有什么渊源,竟劳您到王宫寻我。”
柳含清思量着她若是告诉乐无忧,自己是她师父,依着乐无忧的性子,定然会立马收拾行李跟她走,但如今的乐无忧却不太适合跟着她行动。
她现在怀疑骨女当初将乐无忧托付于人后,半路被妖君魔帝劫了道,而乐无忧现在变成这幅模样,也是拜妖君魔帝所赐。
不得不说,柳含清这个猜测,除了劫道不太对之外,其他都完美还原事实。当时,骨女托付的人就是月治,而乐无忧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是月治、帝炙的手笔。
而令柳含清不解的是。两人是如何办到剔了乐无忧的金丹、搜刮走悯天,而保证乐无忧不死的。乐无忧又为何会失去所有记忆。虽然删除记忆的术法她也是会的,但她还是第一次见一个术法能把潜意识里的东西也删掉的。
乐无忧这一问,将柳含清问住了。这时柳含清那个不会说谎的毛病又犯了。她也没想过怎么回答乐无忧这个问题啊,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一看便知道柳含清在撒谎。
“emmm,要同你说的我已经说完了。”这话柳含清说得很是有底气,她确实是说完了,趁乐无忧不是很清醒的时候。
乐无忧:???
第一百一十八章 美人劫(五)
总而言之,柳含清将乐无忧糊弄了一番,便跑到魏王那里道别去了。
柳含清:“照顾好无忧。”
魏王:“定当如此。”
柳含清:“不要动歪心思。”
魏王:“不敢不敢。”
柳含清:“看好魏国。”
此话一出,魏王看向柳含清的神色变了变,他不禁开始思考,这般有通天之力、无所不知的仙师,对他一个国君,说出了这样的话,可是因为仙师看到了他魏国的运势,是否日后魏国要经历什么大灾大难?
柳含清见魏王似乎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赶忙一个旋身便消失在了魏王眼前。就是这般话不说透,又不给人问的机会,才更有警示作用。
自柳含清走后,魏王“冷落”了乐无忧一段时间,他知道乐无忧心中没有他,从前他只想着只要他一直在她身边,她迟早会爱上自己,但现在,自从知道乐无忧是仙家子弟后,总有几分不敢冒犯的感觉。
尤其是他还意识到,柳含清似乎没有告诉乐无忧她是乐无忧师父的事儿。他也不知道柳含清为什么不说,但仙师就是仙师,做任何事情都定然是有她的原因的,他没有过问的必要,而且还得帮仙师守着这个“秘密”。
一开始还是魏王刻意疏远乐无忧,过了两天,就开始忙得不用刻意了。
先前到魏国来的女真国的使者团突然在外面死了一个人,而此次使者团的领头人还好死不死就是女真的二王子。
他国使者死在自己的国土上,他魏国当然得拿出一个说法。更何况,女真对他小魏王有恩。
在他刚继位的时候,朝堂被权臣把控,而他就是靠着女真国的支持,一点一点夺回了权利。这次女真国派来的使者团则是为了商谈两国建交,永结友好。
大理寺的官员天天疯了一样查那个使者的死因,一个个每天跟魏王汇报的内容在他听来就几乎是废话。另一边,使者团每天换一个人到他耳边念叨要个交代,好在一直也只是一些随从使者在念叨,带队的二王子倒是只字未言。
这案子一查就是半个月,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是他们女真的自己人动的手,此推测一出,使者团就炸了。
什么!我们的人死了你反倒要诬陷是我们自己人动的手?这不明摆着不认账吗?
于是,在所有使者的反抗声中,二皇子不得不站出来与魏王讨要说法。
而这二皇子呢,与看上去就文质彬彬的魏王不同,他们女真是马背上打出的天下,男人都格外的粗狂雄壮,这个二皇子一天天也是一身戎装,满脸大胡子,眉眼都是煞气,一看就是个杀神。
但人不可貌相,二皇子虽然看上去一脸莽夫像,实际却是个心思缜密、沉得住气的。
伊什布到魏国来也半月有余了,他虽是使者团带队之人,但却几乎不怎么干使者干的事儿。当然,他堂堂一个二王子,一众琐事自然有人处理,他要干的,比表面上的目的要重要得多。
女真国虽然强大,但却也只是因为民风彪悍。如今天下三分,除了魏国、女真,还有一个齐国,三个国家几乎相当,所以一直以来都处的井水不犯河水。可,不同于土地富饶、气候宜人的齐、魏两国,女真实在是称得上“穷山恶水出刁民”。
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养出了一批能吃苦、不怕累但也格外彪悍的人民。齐、魏两国的人若是着相同的服饰,不开口说话,站在一起是几乎无法分辨的,但他女真的不论男女,随便走到哪儿都会轻易被认出,只因为身上那一股子莽夫气。
女真的皇室过得倒是比普通百姓好得多,也多读了几本书,多走了些地方,自然眼界要宽阔不少。他们意识到,若是再这么长此以往下去,他们女真迟早走下坡路。为了阻止这等事,他们选择了在小魏王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魏国,不论以后魏国有没有用,先施恩。
当然了,国家之间施恩,哪有不求回报的,这不伊什布就带人来要回报了?
虽然伊什布打着永结同盟的旗号,但开口要的东西却是一点也不少,金银珠宝、马匹丝绸、各种能吃的、能用的,凡是女真少的,都要了一遍。
小魏王倒并不生气,魏国实在是太富饶了,尽管伊什布要的不少,但要说多到他肉疼,也不至于。他好吃好喝地招呼着使者团,就看他们什么时候玩儿够了再好好送回去就够了。
他也没有天真到真的以为伊什布就是来要点儿东西就走的,只是这样的话,用他一个二王子,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同时,他也知道,女真也不敢过分。他刚刚站住了脚,魏国上下形势正一片大好,此时就算是齐国,也不敢轻易碰他。
眼见半个多月过去,也算是风平浪静,毕竟不是定居,估摸着使者团也该回去了,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伊什布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对小魏王微微颔首鞠躬,简单行礼后便抬头看着魏王道:“伊什布见过王上。”毕竟在别人的国家,该有的礼节,伊什布是一个没少。
小魏王稳稳地受了伊什布的礼,道:“二王子多礼了。想必今日来是为使者被害一事吧。”
“没错。今日听说了一些谣言,特来跟王上求证。”伊什布道。
小魏王心中冷笑一声,什么谣言?如今调查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具在,明明白白就是他们本国的人下的手,栽赃在他魏国头上。原本女真就对他有恩,如今使者在他魏国国土上出事儿,女真就更好拿捏他魏国了。
“二王子都说了是谣言了,自然无需过多纠结。”
“那不知王上可找到了行凶之人?”伊什布没想到小魏王会这么回答,还打算跟他争论一番。但小魏王这样回答,也好,他就不用再花心思去想怎么扣这个屎盆子了。
“已经找到了。想是因为那使者是女真人,也神勇无比,刺杀他的人也是身受重伤,如今我们已经在城外运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小魏王答道。
这个屎盆子他魏国左右都是要接的,既然如此,就接稳当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美人劫(六)
这个屎盆子他魏国左右都是要接的,既然如此,就接稳当了。
显然,伊什布也没想到魏王会这么回答,那使者是怎么死的他再清楚不过,本就是他亲自动的手,那使者跟本就没机会还手就丢了性命。
“那不知魏王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情?”伊什布看着小魏王,眼神是女真人特有的凶悍与杀伐,但不时闪过的狠厉之色,不难看出这个人,不但勇武,而且阴险狡诈。
小魏王道:“本王已经命人将凶手的尸体运了回来,交由你处置。当然,一具尸体,本也没什么好处置的,可这人是个凶徒,无家无友,也做不了其他处置。但毕竟是我魏国的子民,我魏国愿意为此人担责,赔偿女真。之前所允诺的所有赠与女真的礼物,我愿再添一倍,以补偿女真。”
伊什布垂下眼睑默默计算,所有的东西,再加一倍,小魏王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见,根本没有触及魏国根本。当然,他也没想过凭一个小小使者的死就动摇魏国的根本,但这般不痛不痒的咬一口,也不是他想要的。
“王上之前许诺我女真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再多,不过无用而已。比起这些俗物,我女真更想能与魏国永结同好。”伊什布思索了一下开口道。
???
什么逻辑?你国家的使者死在我家了后你要跟我永结同好?这明晃晃的陷阱你想要我跳我就跳?
可吊轨的却是,还真不得不跳。
“如此自然是好,那不知二王子是想与我魏国签和平协议还是······”小魏王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诶,不必。协议虽有效,但毕竟只是一纸冷冷的协议,不带半分人情味儿,依我看,不如联姻吧。”伊什布突然笑了,看向魏王的眼中居然有几分激动。
伊什布身为二王子,妾室之子,是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的,但却不得不说,他那大哥,是个草包。标标准准的女真人,脑子里除了骑马射箭打架,其他的事一窍不通。但这么个草包大哥却还有个心思极缜密的小妹。那个女人看上去一脸天真无邪,玩起手段来却比蛇蝎还毒。要是能把她嫁到魏国,一方面女真没了她兴风作浪,他能轻松些,另一方面,伊什布相信他的小妹有能力把魏国搅成一锅粥。
小魏王掩住眼中思索之色,道:“联姻···我大魏倒是有几位适龄的公主,只是···”
小魏王是何等人也,女真王室的详情他虽不甚清楚,但基本情况还是清楚的。现在女真未婚适龄的公主只有王后的幼女,而她身为王后之女,要联姻也必定只能嫁他这个王上。
乖乖,那个小公主这么大一颗毒瘤,伊什布还真以为想往哪儿扔就能往哪儿扔?他大魏倒是有几个极其不懂事,又刚好待字闺中的公主,去女真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小魏王话一出,伊什布突然笑道:“不急、不急,此事再议。既是两国联姻,就得有来有往,我女真不比大魏好山好水,这在大魏养得娇滴滴的公主要到我们那儿受苦,就是我都有几分不舍。若是魏王真有意永结同好,我们也不能委屈魏国。女真,定然也会让最尊贵的少女前来与大魏联姻。只是···您也知道,现在女真王室的少女也就只有···她的婚事,我可不敢随意开口,哈哈哈···”
这一阵尬笑来得猝不及防,小魏王也有些恼火,伊什布这话说得,像是在交换人质似的,没有半分联姻的喜气。
事情的进展实在是有些奇怪。当大理寺查出来使遇刺时女真本国人干的后,小魏王也是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既能糊弄女真使团,又能平息事态的办法。
今早刚死在城外的死囚犯连尸体都还没凉彻底,他就已经被迫开始跟伊什布谈起了联姻的事情。他一早准备的一大通说辞统统作废,而这边他又面临着要送一个自己的“妹妹”去女真还得接受一个烂摊子的窘境。
唉,还真是,受了恩惠,便失了主动权。
伊什布笑了两声便停下来:“话虽如此,女真想与魏国联姻的心确是真的。我保证,大魏的公主嫁到女真,也只会嫁给最尊贵的男子。只是为父王选妃我也不好大意,不知魏王可否许我请画匠为贵国公主画几张肖像,好带回女真供父王过目。”
要是心里的火能烧死人,估计现在半个魏王宫的人已经没了。小魏王是不喜欢那几个从小骄蛮跋扈、手段阴险的妹妹,但好歹是他魏国的公主,这辈子就算不嫁也是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而伊什布这几句话说得就像是他魏国的公主是什么供人赏玩的物件般,还得给人一一过目、看过成色再决定要不要买,这般言论,与辱国何异?
而最令小魏王难受的是,他先是借了女真的力上位,又让女真使者死在了魏国都城,一恩一愧,现在女真提什么条件他都得受着,更何况,伊什布提的还是联姻这样看上去对两国都有好处的要求,他实实在在是没有立场拒绝。
小魏王一咬牙道:“倒不必如此麻烦,我魏国的公主每年都会有专门的画师为她们画肖像,我直接名画师将画拿给你便是。”
伊什布右手放在左胸口,微微弯腰颔首道:“如此甚好,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伊什布便不打扰了。”语罢,转头便走了。
小魏王看着伊什布的背影,暗叹道,真不愧是女真近百年来最有名的谋略家,那之前齐国在他手上吃亏也就一点不奇怪了。虽长了一张大胡子脸,却完全不似一般女真人般喜怒形于色,没有半分心机的样子。
伊什布刚走开不远,便有一身着女真服饰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跟在伊什布身后,微微弓着腰。
两人走了一段路,伊什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男子耳边耳语了几句,男子闻言后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大的喜讯般连连点头,满脸笑意地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章 美人劫(七)
之后没过几天,女真使团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国了。来的时候不过三四辆马车拖着几个人,回的时候却有上百辆马车装着各种各样地奇珍异宝、绫罗绸缎,身后还跟了数百大魏精兵,一路护送他们到两国边境。
回头看魏国,乐无忧已经很久没见过小魏王了,不过她也算是十足的没心没肺,米虫当得逍遥自在。自从柳含清找过她后,她也对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她倒是也想查,只可惜无从查起。
而问题,只要搁一搁,就会被忘记。
一天天无所事事,悠闲了许久,乐无忧只觉得自己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这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风是微量的,阳光确实暖洋洋的,这样的天气,格外适合外出。乐无忧正打算去外面走走,却被迎面走来、脚步生风却满面愁容的小魏王堵在了门口。
乐无忧不知小魏王前来所为何事,便一如往常般微笑对他屈膝点头,算是行过礼道:“行远来了。”
行远是小魏王的字,整个魏国都知道,但除了乐无忧,没人敢喊。
小魏王被这声“行远”喊得失了神,只是片刻,便回过神来,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的都下去,一把拉住乐无忧的手腕往房里走。
乐无忧有些惊讶,行远还从未这般行事粗鲁过:“行远,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魏王看着乐无忧清亮的眸子,心中泛起点点涟漪,可一想到那些烦心事,便头疼的慌:“无忧,你可曾见过女真来的使者?”
“未曾。”
“那你可曾召过画师为你画像?”
乐无忧歪了歪头,有些疑惑道:“也没有。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魏王叹了一口气道:“不知为何,上次女真使者团回国后,你的画像便开始在三国流传,如今······”
如今三国全都知道了乐无忧这号人。女真的王上见过乐无忧的画像后,便动了要魏国用乐无忧与之联姻的心思,而齐国那边,更复杂。
齐国的尚书突然跳出来说乐无忧是他的女儿,当然这个尚书也刚好姓乐。一开始还只是认女,过了两天,风声又变成乐尚书在乐无忧幼年时便将她许给了齐国的大王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齐国现在已经派人来讨要太子妃了。
但这些话,小魏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跟乐无忧说。
见小魏王突然沉默不语,乐无忧道:“如今怎么了?三国之人都知道了有我这么一号人存在,然后呢?那···是不是我的家人也···”
小魏王道:“是的,你的家人也知道了。但是,无忧,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是你的家人,我也不知道······”
“是谁?”
“齐国,礼部尚书,乐善。”小魏王答道。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小魏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乐无忧也不知道,要是现在自己说要去齐国,会不会显得太不懂事了。
就之前小魏王一脸苦相,明显不是因为找到了她的家人,她的画像这一传播,估计还惹了其他事。
“行远,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乐无忧问道。
小魏王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有多么可笑,三个国家,两个国君、一个储君,因为一幅画像,在争抢同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甚至毫不知情。思及此处,小魏王突然不想理睬女真神经病似的和亲要求,更不想理睬齐国突如其来的归还太子妃的要求,他更想知道,乐无忧心中是怎么想的。
这一刻,他忘了柳含清给过他的警告,更不想去追究乐无忧到底是柳含清的徒弟还是齐国礼部尚书的女儿,他想知道,乐无忧心中,是否有过他。
“无忧···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乐无忧一懵,这话题实在是转的太快了点儿,她有点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无忧,你听我说。你实在是过于神秘,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你就像是蒙了一层纱。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被放在一叶孤舟上,还碰巧撞上了我微服私访的画舫。你看上去明明没有受伤,为什么却一点记忆都没有。之后不久,一位仙师便找上门说是你的师父,而现在,一幅画像便让远在齐国的父亲找上门来。你多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知道,在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便已经倾心于你,我也曾苦恼自己是不是只是喜欢你的皮囊,可时间过得越久,我便越明白,我心悦你,不只是皮相之好而已。尽管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也不知道你突然来到我身边,是不是什么人的阴谋,我只是喜欢了你,我也认命了。”
“我知道这有些突然,但我想知道,你心中可否有我,若是可以,你可否愿意嫁与我?”
小魏王这番话着实有些无厘头,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两人的谈话突然就从乐无忧的身世跳到了求婚,别说乐无忧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似乎不怎么装事儿,就算是在她脑子还装事儿的时候,这话题转的,也确实令人有些接不住。
“行远···我···我不太明白,你说你倾心于我,但你却从未对我透露半分。我将你当朋友、当恩人,在我习惯了将你当作朋友后,你却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嫁与你,行远,这···不合理。”乐无忧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小魏王,她一个女儿家,若是有人一开始便告诉她,那个男人将是她以后的夫君,尽管她可能不愿意,她可能也会试着去接受。但当她已经将一个男人划在了爱情之外了,她要怎么突然改变自己的心意去爱上他?
小魏王闻言,突然意识道一件事,他一直都是默认乐无忧知道他的心意的,他从未跟她说过自己的爱慕,只是一厢情愿的对她好,暗自为听见别人说两人关系亲密而开心,没问过她意见便在朝堂上跟大臣们争王后应该怎么立,而她却是全国唯一一个不知道他爱慕她的人。
小魏王突然垂头道:“无忧,你知道吗?现在,女真的王上,齐国的储君,和我,都在向你求婚。”
第一百二十一章 美人劫(八)
小魏王突然垂头道:“无忧,你知道吗?现在,女真的王上,齐国的储君,和我,都在向你求婚。”
乐无忧仿佛头顶一个霹雳直接劈在了她脑袋上。
原本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暖阳天,她还想着去摘两朵花,也学学花艺摆放,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三个求亲的人呢?
小魏王看出乐无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轰得有些措手不及,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拂袖离开了。他或许,应该给她留点时间消化这些莫名其妙的消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含清自从离开魏国便开始着手调查乐无忧的事儿。明明就是她的四嫂子,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个凡人,还记忆全无地出现在了魏国?
罪魁祸首是谁也很好猜,毕竟最近帝炙和月治活动的实在太频繁了,这让柳含清很难不把这件事归咎在两人身上。
但妖魔两道又不似仙门,他们这些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老神仙都有自己的洞府,虽然不一定一直待在那儿,但好歹也算是有个窝,去撞一撞说不定也能碰上,而妖魔两道就很随意了。
一些霸占一方的妖魔或许还能知道他们平时到底住哪儿,而历任魔尊、妖帝住哪儿,向来是个谜,尤其是现在的魔尊和妖君,柳含清时常怀疑他俩是住在一起的。妖魔两界也因为各自首领的关系,格外的友好。
虽说两人动向难寻,但找人这件事柳含清是做顺手了的,就算是难点儿,也终归是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魏国境内,山水之北,有一座邙山,说是险恶非常,常年幽魂缠绕,精怪横行,前些时候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一个剑派在邙山落了脚,将幽魂赶了个七七八八,愣是在这座鬼山上立了个仙门,虽然是个刚冒出来的小门小派,但能有这般行事作风,已能初窥其野心。
而这么个刚冒出头的小门派和魔尊妖帝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据说邙山是魔尊幽会小情人的地方。当然,这般吊儿郎当、毫不正经的传言也只是江湖上的人的无端臆测,但柳含清却一直相信,这样的谣言的存在是有其合理性的。
在世人眼中,这一任的魔尊和妖君是挚友,两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但毕竟二人分别为两大种族的首领,自然是有需要各自分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不论是族中大小事,还是什么私人情事,总是需要拿时间去处理的。
而关于邙山是魔尊帝炙和情人幽会的密址这一说,柳含清的态度是,既然有人在传,就说明有可考证的东西,真正没有八卦的人是不怕有人探究的,比如她大哥柳东岳,从来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传说是跟感情有关的,而作为柳东岳的亲妹妹,柳含清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不是人们不想传,是真的找不到可传的依据。
既然幽会的密址被人占了,柳含清有理由相信魔尊会上门找麻烦的。
柳含清是一路脚底抹油似的往邙山赶去,就算不能正好跟帝炙碰个正着,也能赶个前后脚。只是到了邙山,她才发现这个传说中的小门小派竟是宋端己带着一批从清族脱离出来的弟子创立的。
宋端己看着自己面前一派超然脱俗、气质清冷的柳含清,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本以为,离开含清山,离开清族,他见到柳含清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没想到,他才刚到邙山不久,就再次见到了柳含清。
“仙君!你!”宋端己一脸惊讶,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谢仙君当初为自己说情,让自己能够得以另立门派?还是跟这个虽然地位崇高,却一直亲近待人,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样的人去倾诉自己离开清族以来所经历的种种?
柳含清抬眼打量了一下,宋端己还是那个宋端己,只是身上的锋芒少了几分,成熟与担当多了几分,脸上还添了一条浅浅的疤。
“一段时间不见,倒是更像个男人了。”柳含清不禁打趣道。
宋端己挠了挠后脑勺,傻笑了两声。
跟在宋端己身后的楚凉仿佛见了鬼似的,不对,见鬼都没这么恐怖。自己平时凶得连眨眼都能吓死一排小朋友的师父居然笑得像个铁憨憨,这让楚凉有些不能接受。
柳含清看着表情有些狰狞的楚凉,笑道:“小楚凉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
宋端己闻言转头看了看楚凉,楚凉脸上的表情就跟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瞬间全都收了回去。宋端己没抓住现形,也就没说什么。
只是之前柳含清的注意力一直被宋端己吸引,没有注意楚凉,这现在仔细一看,却觉得他有几分不太对劲,身上的气息杂得很。
柳含清问道:“楚凉,你近来可是经常接触什么精怪?”
突然被提问,楚凉小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近来确实常常接触各种各样的精怪幽魂。这邙山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实在不太平,师父便令我领着弟子们在邙山内猎妖,许是因此,身上沾了些妖怪的气息。”
柳含清闻言皱了皱眉头。不、不对,这气息不是普通的精怪冤魂的气息,明明是精怪,却透着一股子仙气和灵气,比起精怪,更像是精灵。
精灵是柳含清为当初住在东海神屿上的妖怪们取的名字。
不论是精怪还是妖怪,在世人眼中总是带了几分戾气,听上去像是这些东西迟早会跑出去害人的样子。但东海神屿上的妖怪们虽是动物、植物修炼成的精,却在景夜神力的影响和东海神屿灵气的温养下,毫无妖精的戾气,反是一股灵动的仙气。
但俗世凡尘,毕竟污浊得很,柳含清还从未在处东海神屿以外的地方见到什么精怪能有这样的气息。尤其这气息还出自邙山,就更不对劲了。
两人见柳含清表情异样,顿时便紧张起来,宋端己问道:“仙君可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可是楚凉被什么妖怪缠上了?”
柳含清摇摇头道:“无需紧张,并非被什么精怪缠上了,只是楚凉身上的气息同普通精怪的气息些微有些不同罢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美人劫(九)
楚凉问道:“敢问仙君,怎么个不同法呢?”
宋端己本欲不再追问,楚凉一句话刚出来,就被宋端己狠狠瞪了一眼,楚凉赶紧避开宋端己的目光,眼睛四处乱瞟着摸了摸鼻头。
柳含清拍了拍宋端己的肩道:“端己啊,你现在也是一宗之主了,对待弟子要以仁德待之,老是这样横眉冷眼的,弟子们会抗议的。”
“他不敢。”宋端己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
“他虽不敢,但你以后的弟子可不止他一个,他一个人不敢做的事儿,人多了,可就敢做了。”柳含清半开玩笑似的打着哈哈,又接着说道:“啧啧啧,看看你这待客之道,我都来了多久了,净拉着我东扯西扯,也不知道先领我去府中先喝杯茶。”
宋端己一哽,面露难色道:“对不住仙君,还···还在修。”
闻言,柳含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在修?你们可来邙山不少时日了,现在还在修仙府,你们这些日子都住在哪儿啊!”
“这邙山多山洞,我们,额,一直住在山洞里。”宋端己有些尴尬道。
“山洞也挺好,你们平日在哪儿休息,待我过去落个脚便是,赶了几天路,累了。”柳含清一边说,一遍往山上走去。
宋端己看柳含清脚步轻盈,双目清澈,怎么看也不像是累的样子。他是发自内心地不相信,这么大一个金仙,会因为赶了几天路就累了。
楚凉站在宋端己身后,悄声在他耳边道:“师父,你再不叫住仙君,仙君就要走远了。”
宋端己恍然大悟般突然对柳含清喊道:“仙君!走错方向了,另一边!”
柳含清脚底一顿,不带任何迟疑地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宋端己赶紧跟了上去,领着柳含清去了近来他们一行人休息的山洞。
一行三人七拐八拐便到了一个山洞口,这山洞也是奇妙得很。洞口两颗参天大树跟左右护法似的,枝丫横斜有若枪刃。
洞内四壁光滑,且这洞也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巨大的山洞,而是中间一条莫约能容五人并行通过的通道,每走几步山壁上便会出现一个四四方方,恰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而进了小门后,便是一个能容五人同住的小房间。而这样的小房间在这个巨大的山洞里共有十六个之多。
换而言之,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山洞,定是有人刻意打造了这么一个“宜居”的地方。
柳含清叹道:“这么个好地方,也真能被你们碰上,运气不错啊端己。”
“哪是什么运气不错,这里本就是十六魔窟,好像是以前邙山上为首的十六个精怪住的地方。”宋端己道。
“那你们难道是直接抢了人家的窝?”
“说来汗颜,还真是。”
“不过,这地方也是算是隐蔽,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柳含清突然想到自己适才在来这十六魔窟的路上,不断地走岔道的尴尬。
宋端己道:“这倒是楚凉那小子的功劳。我们刚来邙山的时候,想说先将此处的幽魂超度,作乱的精怪解决个七七八八再说,于是便让弟子们在邙山里四处转转,没想到楚凉这小子突然跑回来说他好像找到了邙山精怪的头头,便将我们带到了此处。”
“结果一试探,发现十六只精怪住在此处,我想着擒贼先擒王总是没错的,就···直接把这十六魔窟拿下了。碍于我们当时确实没找着落脚的地方,就干脆直接在此处住下了。”
柳含清边听便转悠着,将十六魔窟参观了一遍,暗叹一声,这些精怪的生活条件还真是艰苦,这偌大的山洞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倒是宋端己一行人来了,才为这儿添了点儿软和的东西。
同宋端己一起出来的清族子弟大多在外修建仙府,也是难为他们,好好的仙道修士,一朝化身泥瓦木匠。
留守在十六魔窟的几个弟子见柳含清来了,又是震惊又是激动,清族的人似乎天生对柳含清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像是崇拜,又像是依恋。
柳含清也不是个木头,她也能察觉出这些个弟子对她的感情,她只能感叹清族的祖先洗脑教育搞得好,明明她甚至没有给予清族什么格外的庇护,反倒是清族一直以来帮她守着洞府,她却接受了这么多清族子弟那么厚重的感情。
这令她时常觉得她欠清族的,要还不完了。
柳含清与那些个弟子一一打过招呼,宋端己让她自己选一个房间落脚歇下。不过,不得不说,这十六魔窟的房间没什么好选的,全都一个样。柳含清便径直走到洞穴最深处,挑了最里面那间房。
夜幕降临,在外修建洞府的弟子们也陆续回来,大家辛苦一天,很快便歇下了。
深夜,柳含清坐在十六魔窟洞口,手中捻着随手摘的一枝野花,看着空中悬挂着的明亮得似一轮小太阳的月亮,眼中蒙上了一层迷雾。
今天,楚凉身上的气息是小白的气息,柳含清终于想起来了。
自东海神屿沉了过后,柳含清便将小白他们安排到了东海的一座无名岛,为了保护岛上的精灵们,柳含清设下了只出不进的禁制。
而带着小白气息的不止楚凉,其实整个十六魔窟中都弥漫着小白的气息,只是楚凉身上格外浓郁一些。
耳边响起轻微的风声,柳含清起身将手中的花轻抛出去,正好落在打算悄悄外出的楚凉的面前。
“往何处去?”柳含清没看被吓得浑身僵硬的楚凉,只是轻声问道。
“仙、仙君,我······”楚凉没想到居然会碰上守在洞口的柳含清,有些结巴道:“我起夜,去、去如厕。”
柳含清微微转头,用眼神从头到脚扫了楚凉一遍,明明是轻轻柔柔像羽毛一样的眼神,楚凉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传入四肢百骸,身体像是跌入了海底五千米,从四面八方承受着令人绝望的压力。
“是吗?”
又是轻轻柔柔的一个问句,楚凉只觉得身边的海水悉数结了冰,将自己浑身都冻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美人劫(十)
楚凉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威压,从前他觉得自家师父已经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人了,倒是含清仙君平素里看着虽然清冷出尘,待人却是温和的,没什么好怕的。
今夜真正体会过柳含清给的威压后,宋端己已经不是他心中最恐怖的人了。
“仙、仙君,对不起,我说谎了。”楚凉用尽浑身的力气,从牙缝中硬挤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身上恐怖的威亚便突然消失,耗尽力气的楚凉竟一时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柳含清走到楚凉身边,蹲了下来,一只手环抱着双膝,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拖着腮帮子,歪着头神色温和地看着楚凉道:“说吧,大半夜出门去哪儿?”
楚凉咽了咽口水道:“去···见一个人。”
“见‘人’吗?”
“不、不是人,是、是一只兔子精。”
闻言,柳含清突然伸出手捏住楚凉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急切的情绪:“她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听到此处,楚凉却突然沉默了一阵子,他不知道仙君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地要他带她去见一只兔子精,但如果,如果仙君是认为兔子精是害人的精怪,要···杀了她···
“仙君,我···能否冒昧问一下,你为何要见这只兔子精?她不是害人的精怪,如果您是要去取她的性命,恕我不能领你去找她。”
柳含清眼睛微眯,眼中的光已经从急切变成了危险:“你的意思是你要包庇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见柳含清这幅模样,楚凉心头一凉,看来仙君是真的要去杀小白。他知道以他的本事,拦不住柳含清,就算他不说,花不了多少时间,柳含清也能自己找到,毕竟邙山就这么点儿。
但尽管他护不住小白,但他也不希望小白因为自己更快地走向死亡。现下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通知小白赶紧逃,又能顺道拖住柳含清一会儿,为小白逃走争取更多时间。
就在楚凉脑子迅速转动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周边的世界似乎暗了一点,天上原本明亮的满月也变成了一弯新月。
开玩笑,柳含清怎么可能想杀小白!
只是她不知道楚凉和小白到底是什么关系,小白为什么会出现在邙山。之前,她在十六魔窟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已经残缺的吞噬阵法,此阵法是用来吸食他人修为灵力的,而整个十六魔窟充满了小白的气息,证明之前在阵法中央被吸食的对象,就是小白。
一想到自己单纯美好、毫无心机的小白,自己当女儿疼爱的小白,竟受到了这般折磨,她便一阵心痛。
而她此刻表现出来的好像要追杀小白的样子,只是为了试探楚凉。毕竟楚凉是正统的仙门出身,尽管这个仙门是清族,也无法逃出大多正统仙门对妖精、妖怪是伤人害命的东西的刻板印象。
若此刻楚凉去找小白是为了对小白不利,恐怕柳含清就要先行拍晕楚凉了。
当然,楚凉那句“她不是害人的精怪”出来的时候,柳含清就知道楚凉对小白没有恶意。
所以,现在柳含清主要是想探探楚凉对小白······
好吧,可能是因为柳含清一直拿小白当女儿,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年大半夜要去看自己女儿,柳含清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要是面前这个少年以后就是自己的女婿了,那她还不得为自家女儿把把关么?
柳含清这边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可楚凉不知道啊!
现在楚凉满脑子想的就是应该怎么通知小白赶紧逃,面对柳含清,他可是半分把握都没有。
柳含清见楚凉沉默不语,继续逼问道:“说!那只兔子精在哪儿!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楚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柳含清。
首先他不可能告诉柳含清小白在哪儿,其次。他和小白是什么关系,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十六魔窟是他在小白的指引下发现的。当他们拿下十六魔窟后,他直接就冲进了魔窟的最深处,看见被困在阵法中的小白。
他先是提剑破了阵法,再仔细看,才发现小白是妖精,当时他也是吓了一大跳,操起剑来就打算了解了小白,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妖精好像同一般的妖精不太一样,他下不了杀手,于是,便瞒着宋端己将小白带了出去,还在外面安顿了下来。
两人接触了许久,他才知道原来小白是被困在阵法中,被洞中十六个精怪不断吸食灵力精气。小白过于单纯,似乎对什么人都没什么防备,楚凉怕小白再出什么事儿,以后被清族出来的其他弟子看见失手杀了,便每天半夜悄悄溜出去看看她,也帮着为她疗疗伤、补补元气什么的。
所以他们两个算是什么关系呢?柳含清这个问题也实在是问倒了楚凉。
“仙君,你相信我,那只兔子精,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很善良,不害人的!仙君,传言千年前你入世的时候,也曾帮助过不少妖类,想必你定不是那种对妖精赶尽杀绝的人!仙君!真的······”
楚凉试图跟柳含清解释争辩,但下一刻他却发现了几分不对劲。他和柳含清就在十六魔窟洞口,按理说两人整出来的动静也算是不小,十六魔窟里住的可都是修仙人,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尤其是他的师父宋端己,就是睡得再熟,这个时候也该被吵醒了吧!
再看柳含清,已经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眼中没了威胁的杀意,只剩下同平日般的平静与淡然,自己也再感受不到半分威压。
他抬头看了看天,一弯新月格外动人,他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柳含清的结界里。
柳含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我知道了,她不是个害人的妖精,带我去见她吧。”
楚凉将信将疑道:“仙君当真愿意相信我?那仙君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呢?”
柳含清抬头看着楚凉,少年的脸在薄凉的月色下衬得有几分苍白,也不知是因为天生肤白还是被她吓的。
“因为小白,是我的女儿啊。”
楚凉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般。
小白?仙君知道小白!小白是她的女儿?仙君不是连仙侣都没有吗?而且,小白是只兔子精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美人劫(十一)
看着楚凉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柳含清琢磨着还是不要再刺激刺激他了,于是笑笑道:“玩笑话而已,小白是我的老熟人,你带我去见她就是了。”
楚凉愣头愣脑地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天,不知何时,一弯新月已经变成了满月,他带着柳含清,七弯八绕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另一处小小的洞穴。
洞穴入口很小,需得一人曲身才能通过,里面空间也不大,三个人便已经显得有几分拥挤。但是洞内铺满了干草,十分干燥暖和。
令柳含清惊讶的是,这里居然有一颗长明珠,珠子泛出的莹莹暖光将山洞照得格外温暖,而小白就趴在一堆厚厚的干草上,怀中抱着长明珠。
小白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进入了山洞,只是抱着长明珠蜷着身子,长长的耳朵动了一动。
没错,现在的小白现了原形,还是个兔子样。
柳含清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白身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嘴角不禁勾出一抹笑。
楚凉看着柳含清的样子,神色温柔动容,就连一直以来作为金仙的冷淡薄情感都悉数褪去,那般模样,真如母亲一般。
柳含清伸手,轻抚了一下小白的耳朵,小白感受到人的触碰,缓缓睁开了眼。
一抬头,似乎看见了一道极为眼熟的白衣身影,这道白影的气息也熟悉得不得了,还有些迷糊的小白不知道在什么东西的驱使下,深处前脚扒拉住柳含清的膝盖,后脚猛地一蹬,便将自己送到了柳含清怀里。
柳含清抱住小白,感受着小白的脑袋在自己怀中撒娇似的蹭了蹭。
突然,小白好像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没有在梦里,猛地睁开眼抬头看着柳含清,随即,在一阵白光中,小白从一直兔子变成了一个清秀可爱的少女。
变成少女的小白一头扎进柳含清的怀里,有些不可思议道:“仙君!仙君!是你吗?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柳含清抱着小白,摸了摸小白的脑袋道:“小傻瓜,当然不是在做梦啦。”
小白又是一阵撒娇地在柳含清怀里蹭了蹭,突然,开始抽泣道:“呜呜呜,仙、仙君,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呜呜呜,你不知道,这外面有好多坏人,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柳含清闻言,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她何尝不知道世事险恶,当初她走的时候没带走小白,就是怕她过于单纯,应付不了世间那么多恶意,没想到,她却自己跑了出来,如此一来,还不如一直将小白带在身边,起码还能照顾着她。
柳含清安抚道:“好小白,乖小白,不哭不哭,以后有我护着你,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小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跑到外面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邙山?”
小白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道:“自、自从东海神屿沉了,仙君带着小大人走了之后,岛上便再无半分乐趣。我、我想要出来寻仙君和大人,但我不识路,走错了好多地方。走到邙山的时候,被、被一个长得极丑陋的妖怪抓住,困在了洞里。他们用阵法吸取我的灵力精气,我说难受,但是没人理我。”
“仙君,为什么外面的妖怪都这么恐怖?为什么外面的人也这么恐怖?为什么他们都要杀我?小白明明是个乖孩子,明明没有做错事!要、要不是后来,我将灵识强行抽离身体,在外面发现了楚凉,将楚凉引到那个什么十六魔窟,小白现在就只剩一张兔子皮了。”
小白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控诉着,听着小白的遭遇,柳含清只觉得深深的自责感快淹了自己。小白为了寻她才到外面来,为了寻她才受了这么多苦,而这一切,明明是可以被避免的。
楚凉站在两人身后,一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余,正打算退出洞外,却被柳含清叫住道:“楚凉,你过来。”
闻言,楚凉走到两人身边蹲下,道:“仙君有何吩咐?”
小白仍旧是趴在柳含清怀里,却露出半张脸来看着楚凉。
柳含清道:“谢谢你,楚凉。”
这一声谢谢入耳,楚凉有些受宠若惊。现在这个在跟他说谢谢的人是谁?是柳含清啊!五大金仙之一的,世上仅有的唯一一个女金仙啊!
楚凉赶紧执剑抱拳道:“仙君言重了,我也没做什么,不值得这一声谢。”
小白还没止住抽泣,看着楚凉奶声奶气道:“仙君,是楚凉将我救了出来,还将我安排在这里。他每天都会来看我,还给我带一堆吃的。这颗长明珠也是他给我照明、取暖的。”说着她拿出怀中的长明珠在柳含清眼前晃了晃,继续道:“对了,他还会每天晚上往我身体里送些灵气,帮我修复元气。仙君,楚凉是个好人。”
柳含清看着楚凉,笑道:“我当然知道楚凉是个好人啦。既然楚凉这么好,小白要不要跟着楚凉一起回十六魔窟去住呢?”
小白闻言下意识一抖,结巴道:“十、十六魔窟······”
柳含清安慰道:“放心,坏人都已经被赶走了,现在楚凉他们就住在十六魔窟里,我也住在那儿,小白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那···那好吧。只要跟仙君在一块儿,小白哪儿都敢去!”小白虽还有几分后怕,但一想到能跟仙君待在一起,便又生起了无限勇气。
听到柳含清要将小白带回十六魔窟,楚凉赶紧道:“可是仙君,小白她、她是妖,要是师父和其他弟子······”
柳含清打断道:“我身边的人,他们不会说什么的。而且,你师父不是古板的人,不必有这些顾虑。”
两人将小白带回了十六魔窟。第二天一早,果然大家在见到小白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便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宋端己看着化为人形后,十分清丽可人的小白,突然凑到楚凉身边道:“好你个臭小子,居然在外面藏了这么个小美人,真是藏得够深啊!”
楚凉听到自家师父的调侃,耳朵不禁一红,小声道:“师父说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美人劫(十二)
柳含清此次前来邙山本来是为了蹲魔尊帝炙,没想到却意外找到了小白。这样看来,此次就算没有蹲到帝炙,来邙山也是收获不小。
又在邙山逗留了几天,没发现半点帝炙的踪影,倒是柳含清一直带在身上的骨剑越发躁动。骨剑一直以来待在荷包里,虽然不让柳含清触碰使用,但也没别的什么反应,到了邙山之后,却一直想要冲出荷包,反应一天比一天剧烈。
就在柳含清施法压制骨剑的时候,宋端己突然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仙、仙君!你快去看看,有、有弟子从山崖边捡回来一个人,长得跟离情一模一样!”
柳含清闻言,心弦一动,手上的术法一个没稳住,骨剑就脱手而出,绕过宋端己,直直飞了出去。
柳含清见状不妙,赶紧追了出去。这骨剑像是受什么指引一般,往一个方向迅速飞蹿出去,柳含清一直跟在骨剑后面,宋端己又跟在柳含清后面,小白修为最低,跟不上两人,便拿了一条绸带绑在宋端己身上,接着宋端己的力跟在后面,无处借力,修为又还不到位的楚凉只好苦哈哈地跟在小白后面。
场面一时间竟有几分诡异。
骨剑飞到一个山崖边,山崖旁有两名弟子,仔细看能发现,两人身后还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两人突然看见一把骨剑直直向两人劈来,吓得一左一右往两边一扑,将身后躺着的人露了出来。
正是离情。
骨剑向着离情飞去,眼看着就要一剑刺入离情的头颅。
见此般场景,柳含清突然回忆起当初月治一脚踩爆骨女头骨的场景。
不!她还没搞清楚离情为什么要勾结妖魔两道,还不明白月治为什么要杀骨女,她不能让离情就这么死了。
但骨剑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就算是她,也来不及控制住骨剑了。
剑尖距离情额头不足一尺,柳含清疯魔似的大喊了一声“骨头!”
骨剑剑尖一偏,落到了离情耳侧,险险,没伤到离情半分。
柳含清落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离情和落在离情脑袋旁的古剑,当初月治一脚踩爆骨女头骨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柳含清眼前。
也算是阔别许久不见,再见之时,果然心中五味杂陈。
宋端己等人不知道当初在含清山发生了什么,现下看柳含清似乎神色有异,一群人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抬脚,柳含清缓缓走到离情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离情,还是那张俊逸到极致的脸,这一眼看上去,真像是个好人。
可就是这个好人,千年前挑起了仙魔大战,千年后,勾结妖魔两道,害死了骨女。
她不知道离情为什么会出现在邙山,看他此刻昏睡的样子,应是受过重伤,想必是当初与骨女交手时受的伤。没想到竟让他昏睡了这么久。
柳含清伸手握住骨剑剑柄,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柳含清没有感受到因骨剑排斥带来的刺痛感,而是轻轻松松便将骨剑握在了手里。
提起剑,将剑尖指向离情,骨剑散发出莹莹白光,柳含清不知道,这是不是骨女想要的。为她报仇,杀了她的杀身仇人,是不是就能了了骨女的愿。
骨剑有灵,而离情现在是骨剑的主人,如果拿骨剑杀了离情,骨剑将会变成弑主煞器。但若不用骨剑,又何费骨剑这么一般心思将她引到离情身边?想必就算是变成煞器,骨女也是希望能够“亲手”了结离情的吧。
柳含清就这样用骨剑指着离情,各种思绪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宋端己虽不知为何柳含清会剑指离情,但是,在他心中,离情于他亦师亦友,师友于险境,他没有不救的道理。
宋端己一个闪身到了离情身边,趁着柳含清还没反应过来,将他带离了剑尖的位置。
“仙君!这、这可是离情啊!你、为何拿剑指着他!”宋端己抢过离情后,便向柳含清开口问道。
“端己,你不要护着他,他···勾结妖魔两道,残害仙门长者,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柳含清寒声道。
“不可能,仙君,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离情是您的弟子,他的秉性你应该是了解的,连我都不相信的事儿,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啊!”
宋端己虽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他却直觉性地选择了相信离情。虽然他在离情手下吃了不少亏,但对于离情的人品,他却是深信不疑的。
随后跟来的小白见到眼前一幕,有些懵了。楚凉的师父抱着离情大人,而她的仙君姐姐居然拿剑指着离情大人。
这样的场景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于是她脑中的场景变成了楚凉的师父挟持了离情大人,而仙君姐姐为了救离情大人,拿剑指着楚凉的师父。
刚刚理顺了思路,小白便飞身扑向宋端己,一口咬在他的右肩上。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吧······
宋端己右肩被咬,一个吃痛,伸出手拂开了小白,力道有些没控制好,小白便被扇飞,直接落到了身后的楚凉怀里。
柳含清见小白突然咬了宋端己又突然被扇飞,急忙道:“小白!你这是作甚!”
小白直起身来,一把推开楚凉道:“仙君!是不是这个坏叔叔挟持了大人!小白一定会帮你夺回大人的!”
宋端己:???坏叔叔?挟持离情?我冤枉啊!
柳含清赶紧解释道:“并非如此!是······”是我要杀他,端己在护他。
这样的话,柳含清说不出口。面对小白,她无法跟小白解释离情是如何勾结妖魔两道,为祸天下的。在小白心中,离情是赋予她人身,保她们万世太平的人,是眼神像甜甜的云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十恶不赦,祸害天下?
就在柳含清语塞之时,骨剑剑身颤动,柳含清感到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刺痛,她越是紧握,刺痛感便越强,迫于无奈,柳含清放开了骨剑。
骨剑缓缓漂浮在空中,慢慢像离情飘过去。轻轻的,慢慢的,这样的速度,没有半分危险。骨剑悬在离情额间,再往前一寸便能刺破离情的脑袋。
宋端己不敢乱动,生怕自己随便一动骨剑便直接刺了下来。
柳含清也不知该不该阻拦,只是死死地盯着剑尖。
离情,今天你的命,就交给骨剑了,她不杀你,我替你正名,她杀你,我为你埋骨。
第一百二十六章 美人劫(十三)
山崖边,疾风呼啸。耳边刮磨的声音成了世界仅剩的伴奏。
柳含清盯着骨剑,就算眼睛酸疼,她也不敢眨。她怕只是闭眼的一瞬,便错过了离情的生死。
骨剑一点点逼近离情的眉心,莹莹的白光散发出点点寒意,再前进一毫,只需一毫,就能刺破离情的额头。
就在柳含清以为离情今日便要同骨女陪葬时,离情睁开了双眼。
只是他的眼睛好像没看见就在他面前的骨剑,而是将目光直直投在了柳含清身上。
二人视线相接的一瞬,柳含清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两人还在东海神屿时的日子。
“阿清,”离情开口道。嘶哑虚弱的声音,与当初堕神印发作后如出一辙。
“醒来便能看见你,真好。”
话刚说完,骨剑便陡然向前刺去,离情来不及闪躲,索性也就不躲了,他望向柳含清,或许比起这条命,他更想要柳含清的原谅。
“骨头!不要!”柳含清失声喊道。
她疯了一般往前扑去,她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她,也绝对拦不住骨剑。但她就是不相信、不舍得。
她不信离情真的妖魔两道勾结,但这一切,却又是她亲眼所见,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不舍得看离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她,也希望能听听离情的说辞。
透过眼前的白光,离情看见了飞身向他扑来的柳含清,尽管两人的距离有几分远,他却清晰地看见了柳含清脸上的恐惧与不舍。
离情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意,推开身后的宋端己往前走了两步,半截骨剑就这样没入他额头。
柳含清疯魔般抬手想要握住骨剑,却被离情拉住了手臂,一把拉进怀里,下一刻,骨剑全数没入离情额头,奇怪的是,除了被剑尖划破的寸长的口子,离情并未受伤。
而那道口子,也在骨剑悉数没入的时候,消失不见。
柳含清被离情禁锢在怀里,像是突然失去了神智般,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是眼中的泪似滚珠般不断往下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骨剑不是要离情的命,只是作为灵器,它要回到主人的灵域里,只是离情的灵域入口,刚好在额间。
想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柳含清突然一拳砸在了离情胸口:“你早知道!”柳含清恶声恶气道,只是因为刚刚还在哭,声音里多了几分哭腔,显得格外没有威慑力。
离情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阿清你这话问得很是奇怪。我早知道什么?”
柳含清被离情那一声闷哼吓到,不自觉地便伸手一边在背后帮他顺着气,一边没好气道:“你早知道骨剑是回灵域,不是要杀你?”
离情强行按住心中笑意,答道:“知道啊。”
闻言,柳含清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骨剑到底是要杀离情还是回灵域,对柳含清来说,便是她判断要不要相信离情的标准。
骨剑的剑灵,必定是骨女无疑,如果骨女不是要杀离情,那么,当日之事定有蹊跷。
离情就这么将柳含清圈在怀里,柳含清又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儿,手上帮离情顺气的动作也就忘了停下来,这时,周边一圈人就显得格外尴尬。
先前在此处发现离情的两名弟子默默背过身去,落在楚凉怀里的小白见此情此景便顺势往楚凉怀里一靠,一双眼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拥抱的两人。
宋端己本就跟离情站得近,他直觉性往后退了两步,一转身便看见小白靠在楚凉怀里,楚凉则是满身僵硬、一动不动地任小白靠着。
向前看也不是,向后看也不是,宋端己索性转向身侧,闭上了眼。现在这世道,年长的不知羞,年幼的脸皮厚,他这样夹在中间的,还真是···格外凄惨悲凉。
过了一会儿,柳含清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还和离情抱在一起,赶紧一把推开离情,转头对宋端己道:“端己,你带着弟子们先回去吧,我有些话要问离情。”紧接着转头对小白道:“小白,你留下来,我也有些话要同你讲。”
宋端己闻言,像被下了赦免令似的,赶紧招呼几个弟子离开,聪明如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柳含清与离情之间的关系有异呢?虽然人间有师徒不能相恋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伦理,但这些在仙门却不太成立。
修仙人的生命太长,谁也拿不准一个看上去正值青春的人到底有多大年岁。因此,除了真正在血缘上一脉相承的恋情不被承认外,其他的倒是包容度都很高。
虽然他不知道含清仙君和离情是什么时候变成那种关系的,但他知道他最好是做个聪明人,赶紧逃离现场比较重要。
小白被留下,楚凉看着小白犹豫了片刻,宋端己见状,一巴掌拍在楚凉头上,厉声道:“看什么看!赶紧走!”
楚凉摸了摸被打得生疼的脑袋,悻悻地跟了上去。
此时,悬崖边上,便只剩下柳含清、离情、小白三人。
离情又是长臂一伸,想把柳含清捞到怀里,却被柳含清躲过了。
“你先别乱动,你和骨头的事儿还没完。”柳含清故意沉了沉声音道。
小白看着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跑到柳含清身边挽住她的胳膊问道:“仙君,什么事儿啊,骨头是谁?到底发生什么了?”
柳含清揉了揉小白的脑袋道:“问你的那位大人,他会告诉你的。”
离情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道:“还是让骨女自己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骨头自己?她不是······?”
柳含清话还没说完,之间离情手中一个结印,额间白光大绽,下一刻,一个半透明的骨女便“漂”在柳含清面前。
器灵分离!柳含清怎么也没想到,离情居然做到了器灵分离!要知道,灵器中的器灵常常是半沉睡的,虽然有一定的意识,可作为法器,是没有主观意识的。
但器灵分离,却是将灵器中的器灵剥离出来,让半沉睡的器灵彻底清醒过来,拥有独立的意识,而器灵分离的状态也只能在灵器之主身边进行,因为这样的状态,是靠灵器之主的灵力与精神力维持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美人劫(十四)
器灵分离需要天赋,同时,会极大地消耗灵器主人的灵力和精神力。
骨女刚出,离情嘴角便溢出一丝血,双腿一软,直接挂在了柳含清身上。
柳含清扶住离情,似责怪道:“嘴里的血吐出来,是好喝么?”
离情若有若无地勾起嘴角,乖乖把头挪到一边,将嘴里的血吐了出来。沙哑着嗓子道:“阿清,骨女有话与你说,我撑不了多久。”
语罢,便晕死过去。
柳含清皱着眉头,轻轻拍了拍离情的后背,这两下,有温柔,有愧疚。
柳含清将离情交到小白手上,转头看着盈盈飘在空中的骨女,明知不可触摸,她却伸出了手,想要再摸摸骨女的脸。
骨女看出柳含清的意图,将脸凑到她手边。
当然,是摸不到的。
“含清······”
“不要为我伤心,不要为我哭,我不值得。”
骨女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
柳含清红着双眼,嗓子一阵发紧:“骨头···到底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为你报仇···?”
骨女轻叹了一口气,道:“含清,你若是想为我报仇,就杀了月治吧。我受月治蛊惑,干了许多错事,此时乐无忧或许也在月治手上,你快去救她。”
骨女轻轻柔柔的将月治来找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柳含清,但却并未告诉柳含清骨生花的事。
倒不是她还想着怎么能拉着离情给她陪葬,而是离情在将骨女唤出之时便嘱托过她,不要告诉柳含清骨生花的事。她不知道离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她知道,离情不会害柳含清。
“含清,你怪我吧,恨我也没关系。离情很好,有他在,我很放心。”
柳含清突然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骨女所为,离情重伤,乐无忧失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骨女谋划的!
但是,柳含清却不能怪骨女,或者说,她无法怪骨女。
一个一心为你好的人,就算做了错事,你又怎能怪罪?追本溯源都是月治蛊惑骨女在先!
好一个妖君!好一张狐狸嘴!真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柳含清看向骨女,对她粲然一笑,轻轻道:“傻骨头,我不怪你,我们家骨头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我怎么能怪你呢?”
骨女心头一震,这个笑容,就是这个笑容,让她无法自拔地将柳含清放在心上,就是这个笑容洗清了她千年地怨怼与孤寂。
可惜她死了,否则,她就算是得罪天下人,也要护着这个人,护着这个笑容!
不!不对,就算她死了,也仍旧可以护着她!
骨女从未如此感谢自己当初将自己炼成了一把剑,如今,她是剑灵,而持剑的人,与她有相同的愿望,就算是死了,她也还能护着她!
一颗清泪,从骨女眼眶滑出,从空中,轻轻飘下,骨女有些自嘲道:“呵,没想到死了,居然要回了流泪的权力。”
而柳含清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骨女,在柳含清地瞳孔中,骨女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眉飞入鬓、眼神睥睨,一身劲装,活脱脱一个江湖女侠客,是个凌厉的美人。
“骨头,你真好看。”柳含清含着泪道。
第一次见骨女她就知道,骨女一定是个大美人。
“若我是个男人,我定会喜欢你。”
闻言,骨女愣了一瞬,随机,轻笑了起来。
够了,真的够了。这个傻丫头,甚至不知道我对她的心思,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万万没想到,成了剑灵竟能恢复人身,虽然从此没什么用了,但能让含清看到,我当得起她口中的美人,也已经心满意足。
骨女缓缓靠近柳含清,伸出手臂像是要抱她的样子。柳含清也张开双臂,迎接骨女的拥抱。
在骨女的手就要碰到柳含清的一瞬,骨女的虚影化作点点繁星,凝成一道光,迅速归于离情额间,在他头上映出了一把寸长的白色骨剑,随之白光一闪,彻底隐在了离情领域当中。
小白搀着离情,在一旁看完了柳含清与骨女所有的互动。她此刻只觉得骨女是个阴险狡诈、十恶不赦、陷害大人、破坏大人和仙君姐姐感情的大坏蛋。
而更气人的是仙君姐姐还说自己不怪她!
小白鼓着腮帮子,红着眼看着柳含清,很是气愤的喊道:“那个白色的飘飘是个坏人!仙君姐姐怎么可以不怪她!”
柳含清扶着额头,有些无奈,小白最是单纯善良,但凡是复杂一点的人情世故都跟她讲不通,此刻连红红的兔子眼的显出来了,怕是离气出尾巴也不远了。
突然,柳含清灵机一动,对小白道:“乖小白,要是有一天我误以为楚凉欺负你,一怒之下提剑杀了他,你会怪我吗?”
小白被问得一懵,小脑袋生锈似的动了两下,嘟着嘴道:“楚凉···楚凉他不会欺负我的···所以···”
“对啊,楚凉不会欺负小白,但我偏偏错怪了他。小白会因此怪我,恨我吗?”
柳含清摸了摸小白的头,温柔追问道。
小白本就泛红的双眼逐渐变得更红,“砰”的一声,身后就冒出了一条短短的小尾巴。
突然,像是脑子彻底宕机似的,小白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大喊了一声:“仙君姐姐是坏人!仙君姐姐欺负我!”便化成了一只小白兔,飞速往十六魔窟的方向跑了。
突然失去了支撑,离情的身体随即往下坠,柳含清赶紧接住离情。
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和重量,这一刻柳含清觉得十分安心。
“对不起,离情,是我不够相信你,是我害你身受重伤,变成现在这般虚弱的样子。从此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相信你,护着你。”
“不管你是战神、是景夜、是堕神、还是离情,你都是我柳含清此生认定的唯一的仙侣。所以啊,离情,你一定要赶快醒来,不要害我一直担心你啊······”
柳含清在离情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也就只有离情昏迷地时候她敢说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靠在她身上的离情轻轻睁开双眼,不漏痕迹地笑了笑,再好似自然重力作用般将头往柳含清肩颈更深处靠了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祸国(一)
自柳含清将离情带回十六魔窟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离情还不见醒来的迹象,柳含清每日为离情输送灵力疗伤,明明身体已无大碍,却就是醒不过来。
这边离情醒不过来,那边宋端己的仙府就要修建完毕了。
宋端己还盘算着是不是十六魔窟妖魔之气太重,此时离情身体虚弱,挡不住这妖魔之气,才迟迟醒不过来。
看来他得和弟子们一起加速修建仙府,给离情换个地方“躺尸”,说不定能让离情快点醒转过来。
柳含清好歹有“医仙”之名,大致她也能猜出应是因为之前将骨女器灵唤出骨剑,消耗了他许多精神力,一时间缓不过来,得多睡会儿。
只是这半个多月来,小白一直不肯与柳含清亲近,没事儿就把楚凉拉到柳含清面前问楚凉会不会伤害她,楚凉当然是一副羞涩的样子挠挠头然后说“绝对不会”。
然后小白再鼓着腮帮子一脸挑衅地看着柳含清,好像在说:“哼!你看吧,楚凉不会欺负我,所以那个飘飘是个坏人!”
这句话,仔细一品,真是半分逻辑都将没有,可柳含清也拿小白没办法。这小丫头,脑子是直的,不会转弯,非得等她自己消气了,想通了,这事儿才算完。
守在离情床边,指尖细细描绘他的眉目,睡着的离情身上的凌厉疏离通通都消解了,这般眉眼显得他格外清冷温柔。
正当柳含清痴痴地望着离情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一股庞大的魔气,与此同时,还伴着强烈的杀意。
柳含清眼神一凛,终于来了,帝炙!
虽然不知为何帝炙来的时间竟比她晚了这么久,但好歹算是等到了。
宋端己急急忙忙跑来,见柳含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便知道,柳含清已经发现帝炙了。
“端己,你将所有弟子召回,令楚凉和小白看着离情。”
“仙君,那我、”
“你见过魔尊吗?”
宋端己被问得一愣,摇了摇头道:“从未见过。”
柳含清又问道:“那你想见见这位魔尊吗?”
宋端己勾起嘴角,肆意一笑,左手将背上的剑抽出,道:“当然!”
柳含清拍了拍他的肩道:“冷静,把剑放回去。相信我,打不起来的。只是带你开开眼,看看气急败坏的魔尊是什么样子。”
见柳含清笑得自信,宋端己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可能会有一场好戏看。
“柳含清!滚出来!”
帝炙站在十六魔窟门口喊着,听他的声音,像是吞了穆天仇的炎宓剑般,全是火。
柳含清用法力将声音扩到洞外,道:“我若是不出来,你敢闯进来么?”
十六魔窟前并未设任何禁制法阵,帝炙要进来根本不需花任何力气,含清仙君又怎会问他敢不敢?宋端己大大的脑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哼,堂堂五大仙君之一,手段竟如此下流!”
“我下流?”柳含清似乎很吃惊:“我还没说你和月治阴险,你倒是骂起我来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下流了?”
帝炙被柳含清这半挑衅的语气激得周身杀气更甚,洞内不少修为不到家的弟子一时被吓得冷汗涔涔。
“还给我!”帝炙低吼道。
柳含清像是不明白帝炙在说什么般:“我何时拿过你什么东西?自我从东海神屿回来,我们还是第一次照面吧?”
帝炙受不住柳含清这般挑衅,往前踏出一步,打算闯入十六魔窟。
可是脚刚落地便听见柳含清道:“魔尊快别往前了,我一个弱女子胆子小,你这般吓唬我,我要是手一抖,碎了什么东西,你可别怪我。”
闻言,帝炙瞬间停下,甚至将伸出的那只脚一并收了回去。
他强压着怒气,阴冷道:“你想怎样。”
柳含清看了宋端己一眼,示意宋端己跟上,两人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洞口。
“我想怎样?很简单,邙山给端己,少卿还给我,没了。”
“成交,给我。”
“唔,这么爽快,搞得我还想要点儿别的东西。哎,可惜我一个金仙,也算是金口玉言,就不贪心了。”柳含清又转头对宋端己悄声说道:“看,我说让你看看气急败坏的魔尊吧。”
虽然柳含清做了个说悄悄话的样子,但声音却是一点都不小,清清楚楚入了帝炙的耳。
帝炙只觉得自己额角一个十字疯狂跳动,看着柳含清一副轻松闲适的样子,越来越压不住心中的火气。
“柳含清,你!”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冷道:“你若是再和我这般托磨下去,凡间三国灭了,死了哥哥嫂嫂就高兴了?”
别说,帝炙这番话还真有点用,柳含清闻言,收起了脸上的戏谑,正色道:“好,东西我可以给你,邙山你此后不要来了,但你需先将少卿带到我面前。”
帝炙双手结印,凭空变出了一个瓷瓶,他宽袖一拂,将瓷瓶甩到柳含清手上。
柳含清抬手接住,看了一眼瓶身上黑红交错的彼岸花纹,眸色暗沉了两分:“境困谣?好大的手笔,看来魔尊打算将这玩意儿送我了。往后有机会,我也请你和妖君尝尝境困谣的滋味。”
境困谣,虽看上去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瓶内却能容万物。但它却并不是一个储物的空间法器,而是一个专为活物设计的梦魇世界。
但凡被困在境困谣中的活物,都会陷入无尽梦魇,每时每刻触及心中最深的伤痛,在情绪的不断崩溃中,将人折磨致死。
帝炙全当没听见柳含清的话,沉声道:“给我。”
柳含清一甩袖,宋端己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帝炙便已经一把接住收了起来。
拿到东西,帝炙也懒得多逗留,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宋端己有些懵,本以为有场大戏看,却发现这戏没交代背景,还设了许多伏笔,看得他是满头雾水。
“仙君,魔尊此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少卿又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含清转身抬脚往十六魔窟里走,道:“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问题?有问题就要学会忘记,要不就憋着,否则人生多坎坷阿。我只回答一个问题,自己选一个吧。”
宋端己皱着眉头半天,眼看都走到了洞内众弟子面前,终于想清楚了要问哪一个:“那就问魔尊到底为何而来吧!”
“哦!当然是为了他的小情人来的。看见我刚才给他的东西没?他小情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祸国(二)
闻言,不光是宋端己惊了,就连守在洞内的一众弟子也惊呆了。
什么?!小情人!江湖传言都是真的?刺激啊!
宋端己更惊了,就那么一小团连他都看不清的东西就是魔尊的小情人?那他的小情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仙君是何时找到他的小情人的?又是何时将他的小情人收服的?
emmm,问了个问题,结果问题更多了。仙君果然大智慧,做人啊,就是不能太执着于问题,有问题忘了就好,否则人生就太坎坷了。
往里再走了两步,柳含清去了离情的房间,见离情已经醒来,小白在他身边哭得像个小傻子。
嗯,真不愧是离情,懂事。
既然现在已经拿到了乐无忧的真身,她也没必要继续在邙山逗留。若是一不小心误了时机,人间已经大乱,她就算是辜负了自家四哥的信任与嘱托了。但若是离情不醒,她也没办法丢下离情一个人走。
现在醒过来,刚刚好。
离情醒来没看见柳含清,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便听到小白边哭便口齿不清地喊着什么。
“大、大人、你可算醒惹!呜呜呜,有个彪···彪,害、害里,仙君姐姐还嗦不贵她,呜呜呜,你快起耐和仙君姐姐讲讲告、告你!(讲讲道理)”
柳含清无奈地走到小白身边,揉了揉她的头,佯怒道:“好啊小白,趁我不在你告黑状?”
小白被突然从背后传出的柳含清的声音下了一跳,猛地吸了一把鼻涕道:“我!我没有!我···我只是告诉大人实情···仙君姐姐,你该和大人道歉的···”
也不知是为何,小白越说越觉得没底气,声音便越发小了下去,最后道歉两个字几乎只剩下喉咙里的咕噜声。
柳含清见小白这般怂样,便又生了怜爱之心,柔声道:“好了小白,我错了,我现在便与你家大人道歉,你先去外面同楚凉玩会儿,可好?”
“真、真的?姐姐不怪我···乱说话?”小白怯怯道。
“嗯,不怪你。”
闻言,小白一蹦三跳地就出了门,还很是机灵地随手关上了门。
“阿清。”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二人,离情轻轻唤了一声柳含清,他接连两次陷入沉睡,每一次都太久太长。
梦中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万年孤寂,而他在柳含清身边呆了这许久,已经不再能习惯这般苦楚了。
“嗯,我在。”
柳含清也轻轻应了他一声,缓步走到他身边,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虽然睡着,手掌却是温凉的,指尖甚至有些微微发冷,看来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逸。
两个人就这样四手交握,静坐了许久,石室之内,虽然一片静谧,两人之间却有一道说不出的暖流在涌动,就连离情的手掌都已经变得有些温热。
“阿清,你不是说要同我道歉么?”离情开口道。
闻言,柳含清失笑道:“不过是为了哄小白出去,难不成你真要我道歉?”
离情正色道:“我虽理解你与骨女情深,但骨女伤我在先,我值得一个道歉。”
见离情如此正经,柳含清也自觉理亏,张口便要道歉,却被离情捂住了嘴。
“你可知我要你为何道歉,若是不先问清楚,待会儿道歉道得不满意,我可是要你重来的。”
这一问将柳含清问得一愣,为何道歉?当然是为骨女伤他,自己不信他,作为他的爱人,还不责怪骨女而道歉。
柳含清不懂离情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索性脑袋一歪,睁着大大的双眼看着离情,等他自己说说看,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道歉。
“阿清,我不怪你不信我,当时那样的情况,换做是我,我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完全信任任何人,你与骨女的情谊我也明白,因此,你不怪骨女,情理之中。”
“只是,你不该让自己轻易陷入险境。你已修成金仙,却毫无防备地陷入骨女设计,就算是亲近之人,你也不该无半分防备之心的。阿清你记住,就算是我,你也要时时防着的。”
???
柳含清懵了。为自己没对骨女设防而道歉?还要求自己对他也时刻防备着?这是···哪门子的责怪啊!
柳含清心中暖流涌动,离情嘴上说要一句道歉,话语里却没有丝毫怪她的意思,反倒是一片关心。一想到自己此前对离情的怀疑与伤害,柳含清心中自责更甚了。
“离情,对不起,我以后会多留些心眼,好好护住自己的。但是你也知道,我这脑子时不时的便不太好使,你得一直在我身边,多为我留意,免得我哪天又被亲近的人骗了。”
离情勾起她身前一缕发丝,突然靠她近了些,道:“阿清,你眼皮上这粘的是什么东西?”
柳含清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道:“有东西吗?我没感觉到啊。”
离情握住柳含清摸到眼皮上的手,又靠近了一点,轻声道:“眼睛闭上,我帮你抚去。”
柳含清乖乖闭上眼,感觉到离情的指腹在自己左眼的眼皮上轻轻蹭了两下,她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发现离情本来握着她手的左手捧住了她的脸,随即唇上一片柔软温热。
离情的气息就在鼻尖萦绕,她甚至能感受到离情的体温,尽管两人的身子并未贴在一起。
柳含清脑子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却因为两人离得太近双眼无法对焦,好不容易对焦了,便看见离情轻闭着的双眼,吓得她又眨了一下眼,两人的睫毛就在这一睁一闭中相互交缠。
感受到柳含清身体的僵硬,离情直起身来,一脸满足戏谑地看着柳含清道:“看,又被亲近之人骗了吧?让你要连带着我一同设防的。”
柳含清脑子里一片轰隆之声,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雪玉绸已经开始释放寒气了,想必她的脸现在应该比蒸熟的螃蟹好不了多少。
柳含清“嗖”的一下站起身,一只手指着离情,舌头跟打结了似的道:“你、你、你快起来,我们得向、向端己辞行了,无忧她、她···”
离情一把抓住柳含清指着他的那只手,借着她的力从床上旋身而起,顺势将柳含清往自己怀中一带,一只手环在她腰间,身子贴在柳含清身后,靠近她耳边低声道:“不必多说,弟子遵命就是,师父。”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柳含清抬起右脚奋力向后一踩,手上用力掰开了离情禁锢着她的要的手,头也不回地便夺门而出了。
离情吃痛,皱了下眉,看着柳含清仓皇逃走地背影,疯狂压抑自己上扬的嘴角。
第一百三十章 祸国(三)
既然离情已经醒来,身体也并无大碍,柳含清便不在邙山逗留了。
只是走的时候小白又是好一通闹,又想跟着柳含清、离情二人一起走,又舍不得楚凉。
柳含清想着自己和离情身边还是过于危险,小白修为有限又单纯得很,还是呆在邙山有人照顾更为妥帖,便做主将小白留下了。
走的时候小白红着眼看着两人离去得背影,低低的抽噎声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又是惹得柳含清一阵心疼。
离情见状一个眼神扫到小白身上,小白瞬间便止住了哭,还乖乖地向两人挥手道:“仙君姐姐再见!大人再见。”
两人这才得以顺利离开。
云层之上,柳含清扶额无奈道:“看你把小白吓得,这孩子怕是要做好几天噩梦。”
“不会,她一会儿就忘了。”
······
柳含清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两月,人间便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初她走之前,有意对小魏王说了一番颇有几分警示意味的话,本以为小魏王会因为她的话不论做什么都多几分顾虑,可世事还是向着那命定的方向发展了。
月治劫走乐无忧后,将她的七魄一魂抽出放在了一早便准备好的傀儡体中,借着灵魂之力将傀儡的经络容貌雕琢得与乐无忧本人一模一样。
得了乐无忧容貌与大半灵魂的傀儡自然继承了乐无忧的命格,但这傀儡毕竟灵魂不全,记忆受损,因此跟个傻了的乐无忧也没太大区别。这样的她,除了受命格摆布,还能怎样呢?
柳含清带着离情回到魏国王宫,此时三国已是剑拔弩张,小魏王整天焦头烂额应付着两国使者的威逼利诱。说来说去中心思想就一个,交出乐无忧,否则便要开战。
可齐国、女真两国都要乐无忧,不论交给谁魏国都必将和另一国开战,更何况,小魏王心中有乐无忧,他不论如何也劝服不了自己拿心爱的人换一个并不可能长久的安宁。
此时柳含清回到魏王宫,小魏王顿时放心了几分。
不论如何,乐无忧是柳含清的弟子,由柳含清带走乐无忧的话,尽管三国都得不到乐无忧,但也没有谁会跳出来跟一位修为高深的仙子要人。
傀儡乐无忧被小魏王保护得很好,尽管天下已经初现大乱的苗头,她却仍旧安心过着她的小日子。
见柳含清归来,身边还带着个看上去极冷酷的仙长,乐无忧赶紧迎了上来。
“仙子,你回来了。”乐无忧施施然行礼道。
柳含清微微点头,转身对小魏王道:“还请魏王撤下周边所有的人。”
小魏王闻言,挥袖示意所有服侍得人都离开。
“还请小魏王也回避,我有些话要同我这弟子说。”
小魏王一愣,看了看柳含清,又看了看一直一言不发的离情,暗叹一声仙家的事果然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能插手的,便也悻悻离开了。
“仙子?”乐无忧歪着头看着柳含清,拿余光又瞟了瞟离情,总觉得这次柳含清回来,看她的眼神似乎变了许多。
柳含清没应声,反是离情一抬手,一道术法打入乐无忧额头,还没等她反应,乐无忧已经倒在了柳含清怀中。
“为我护法。”柳含清开口道。
离情应声点点头,到房门之外设下了一道结界。
柳含清将乐无忧抱到软榻上,接下来,她得将这具傀儡身上的七魄一魂引回乐无忧的本体中。
事实上,在乐无忧这件事上,柳含清倒是很是佩服魔尊、妖君二人。就算这具傀儡只是凡体,但能做到这般精细且几乎万无一失,想来两人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只是有一件事柳含清一直没想明白。费这么大的劲儿干的事儿,想来帝炙、月治二人必是有什么计划的,但柳含清几乎没什么损失便将乐无忧本体夺了回来,这件事,怎么想,两人都亏得太大。
那么,两人计划的重头,估计就在灵魂回归本体时。但事到如今,她必须将乐无忧本体从境困谣中放出,令灵魂归位,再拖下去,未免伤了本元。
翻手召出境困谣,催动灵力将乐无忧本体引出,此时两具一模一样的身体躺在柳含清面前,就连气息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穿的衣服不同,就连柳含清也分不清真假。
柳含清调动灵力,手上捏了个极复杂的诀,灵力积蓄完毕后,她将手掌轻轻按在傀儡胸口处。
只见交汇处金光微闪,还有点点红光跳动。
感受到乐无忧灵魂的排斥,柳含清轻呵道:“憨货!自己的身体就在旁边,你还守着这具赝品作甚?!”
仿佛是听懂了柳含清的话般,那团金光竟不再挣扎,顺着柳含清的引导缓缓向着旁边的身体移去。
金光入体,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忽然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吸引般弓身向上,乐无忧一个大喘气,猛地睁眼看向了柳含清。
还没等柳含清说些什么,乐无忧便又猛地闭上眼向床上倒去。而她身边的傀儡已如死尸般,毫无生气。
眼前的状况实在有些诡异。
要说正常,那此刻乐无忧便该缓缓醒过来了;但要说不正常,乐无忧此刻又看不出半分异常。
柳含清搭上乐无忧的脉,灵力在她周身游走了三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越是查看越是不明白问题出在何处,越是不知为何,柳含清眉头就锁得越紧。
她猜到了帝炙、月治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就救回乐无忧,但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两个人是怎么做到让她也查不出原因的。
正当柳含清找不到头绪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门也被一阵狂风吹开。
随即,离情一个瞬行到柳含清身边,长臂一伸便将柳含清带到一旁,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经落到了软榻旁。
“四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柳含清的四哥,柳北川。
只见柳北川半跪在软榻旁,双手握住乐无忧的手,转过头来看向柳含清的时候,已是双目充血。
“含清···”柳北川的声音有些发颤,仿佛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无忧她···她历劫失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国(四)
柳北川的话入耳,柳含清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
不可能!不会啊!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时什么地方出错了!
“四哥···你、你确定?”
柳北川紧紧握住乐无忧地手,因喉头干涩声音显得格外沙哑:“记忆封印···被破了···等无忧再醒来,她就会回忆起一切···可这最后一世···”还没结束。
“还是不行么?还是抵不过天命么?我终究还是护不住她······”
柳北川失魂般喃喃细语着,昏睡的乐无忧突然皱起了眉头,她缓缓睁眼看向柳北川,有些虚弱地开口道:
“哟,这不是北川仙君吗?怎么哭得跟个没吃到糖的孩子似的?”
听到乐无忧的声音,柳北川附身靠近,伸手撩开乐无忧额间的碎发,柔声道:“无忧,你醒了?”
声音虽是无比的低沉温柔,只是眼中的泪却决堤般,一颗一颗落在乐无忧脸颊上。
乐无忧抬起手,轻抚上柳北川的脸,大拇指扫过柳北川的眼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得一点体面都没有,鼻涕眼泪全滴我脸上,你是不是故意恶心我?”
柳北川横袖将乐无忧脸上的泪水擦了个一干二净,乐无忧嘴上虽说着嫌弃的话,柳北川却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温柔···与开心。
“傻子,我都醒过来了,你该高兴才是。”
乐无忧此刻应是整个屋子里最豁达的那个人。无忧阁出了那么多乐无忧,运气不好的前三世就折了,运气好的能混到五六世,平安度过第七世的从来就没出现过。
她本在入世渡劫前就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可柳北川偏偏用一道羁绊护她平平安安渡过了六世劫难,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奢望过真的能渡过着第七世的劫。
无忧阁的弟子是世间最知天命难违的人,他们每个人一出生都有一道命定的轨迹,虽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乐无忧般是非生即死的命格,但这命奇就奇在你明知它会来,却怎么都防不住。
年少时谁都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气,总觉得天下之事无所不能为,就算亲眼看过了多少人在命运中挣扎搏杀,也相信自己会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可再想想,无忧阁的哪一个乐无忧不是惊世之才,哪一个不是傲视万千修士的天才,又有哪一个不是自命不凡,认定自己就是那个跳出枷锁的人呢?凭什么到了她这儿,天命定律就要为她而变呢?
事到如今,要说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就该数柳北川了。
她在踏入凡尘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自命不凡,后悔不该与他相爱,千不该万不该,更不该与他订婚,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这本是她一个人的命,她一个人的苦难,如今,却将另一个人也拉入她命运的泥沼。要是不与他相爱,现在的柳北川就该还是恣意潇洒,玩世不恭,没心没肺的。
“无忧···”柳北川紧紧握住乐无忧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着:“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护住你,是我太自负,是我···”是我堂堂五大金仙之一,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还能再看你一眼,我知足了。老天也算是对我格外恩宠了,哪有劫难未渡就恢复记忆,还能再看这世界一眼的。”乐无忧转头看向被离情护在怀中,已是双目通红的柳含清,道:“含清,这最后一世麻烦你了,想来我乐无忧也算是有天大的脸面,竟让两个金仙护着我渡劫。”
话音未落,乐无忧便觉得喉头一阵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吓得柳北川赶紧拿出手帕替她轻掩住口鼻。
手帕上血迹猩红,触目惊心。
魏国都城的天空突然聚起了浓浓的黑云,云层越积越厚,直至将白昼拉成黑夜,厚厚的云层中电光点点酝酿,只是这雷电似乎并没有要落下的迹象,更像是要积攒到能劈开洪荒,才准备落下这一击。
天劫将至,乐无忧怕是除了赴死,再无他法。
浓浓的黑云将柳北川心神扰得越发混乱,眼见乐无忧命不久矣,柳北川只觉气血上涌,一双眼前竟除了一片红再不见其他。
“去他妈的天劫,老子飞升的时候领教过一次,大成的时候又领教过一次,大不了老子金身还给你,今天老子偏不让你带走无忧你他妈试试!”
柳北川猝然起身向外走去,袖袍带风,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修罗样。
离情见状,低头对柳含清说了句什么,闪身便挡到了柳北川面前。
“滚开!”柳北川沉声低吼道,抬手便是一道仙术打向离情。
离情四两拨千斤似的将柳北川的仙术化解,眸色微沉,低声道:“这天雷你扛不住。”
“关你屁事!”柳北川此时显然没有耐心听离情多言,同样,也缺了这份理智。
“我还以为你是要救乐无忧。”离情继续道。
“废话!”
虽正在气头上,但柳北川好歹活了好几万年,立马就反应到离情话中似有转机。
“你什么意思?”
“你要救乐无忧,我帮你。”
“你?一个三百岁都不到的小娃娃?我他妈活了数万年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离情不禁满头黑线,这个柳北川到底是傻还是傻?同样是金仙,咋柳西岭就能一眼看出他就是景夜,倒是这个柳北川对他的身份一直深信不疑呢?
“我爹是景夜,上古神只的记忆是传承的。”
闻言,柳北川突然冷静了下来,看向面前的离情,他怎么忘了,离情是堕神的儿子,神的事情他不了解,但既然是这世上唯一的神,他应该有办法!
柳北川向前两步靠近离情拎住离情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道:“说!怎么做!”
倒也不是他柳北川求人也这么不客气,只是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求人该是个什么样子,再加上此时这样的情况,他就更顾不上这许多了。
“那儿不是有个现成的替身么?拿她喂天雷。”
柳北川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来时床上便躺了两具身体,只是他太熟悉乐无忧了,孰真孰假他闭着眼都能分出来,因此连多的眼神都没给旁边那具身体。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祸国(五)
黑云还在点点积压,云层间的雷电不断碰撞、聚缩、裂开、再碰撞,如此反复。别说是修仙人,就算是普通人,都能感受到云层间不断壮大的恐怖灵力。
柳北川微微皱眉:“那个假的连我都骗不过能骗得过天雷?”
“谁说要骗天雷了?就给它一个真的。”离情轻挑眉道。
“你他妈闹着我好玩儿是吗?”听到离情这般言语,柳北川脑子又炸了似的,一个没忍住又伸手揪住了离情的衣领。
柳含清眼见离情的耐心快被耗尽了,赶紧挡到两个人中间,按住她四哥的肩膀道:“四哥,你冷静点,先听离情把话说完。”
柳北川见柳含清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将信将疑地放开了离情。
“这事儿还得感谢帝炙、月治二人,这具赝品做得实在好。”离情道:“你要是舍得,提乐无忧一魂一魄出来,造个新的乐无忧,拿她挡挡天劫。”
“乐无忧的魂魄在她身上呆过,这具身体的经络和气息被灵魂之力改得和乐无忧一模一样,要是再加上几分魂魄骗骗天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乐无忧从此魂魄受损,别说是修得金身了,怕是现在得修为也要折损五成,往后就算再怎么修炼,都难得如今成就。”
闻言,柳北川沉默半晌,只看着乐无忧听凭她做决定。
乐无忧的性子最是要强,如今修为再折损五成,从此再难有所精进,这般打击对任何修士来说都不亚于直接要了性命,更何况是天生傲骨的乐无忧?
经过七世劫难,如今的乐无忧却看开了不少,她本该今日就此丧命的,可现下却得了个活着的机会,虽然要赔上她半生修为,但想想也还算值得。
思及此处,乐无忧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是以前,她孑然一身,就算是要她的命她也不愿付出半生修为的,只是如今,还有个人在等她应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她也不好耍小性子,让人家还没娶到媳妇,就成了鳏夫。
“不过是要我的魂魄修为,拿去就是,若真骗过去这道天劫,我也算是无忧阁逆天改命第一人了。”乐无忧轻笑道:“再说,我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就算以后修为不济,也得了个好夫家,我这些个大舅子、小姑子还能不好好护着我?”
闻言,柳北川瞬间松了口气,虽然就算乐无忧不愿用替身,柳北川也会打晕她强行保住她的性命,但终究还是她心甘情愿的事儿,他做起来才能少些顾虑。
“那还等什么?这天雷也不知何时就会降下,赶紧施法吧。”柳北川心急道。
“但是,”离情接着道:“这法子并不算万无一失,所以还差几个步骤。”
“那你他妈倒是快说啊!平时话那么少这个时候你磨磨唧唧干嘛啊?!”柳北川闻言又是一阵暴躁。
“虽然有具近乎完美的替身,但毕竟她本体还在,为了彻底遮掩住她的气息,还得重新下一道羁绊。此前你与乐无忧的羁绊只是护身,这次,你要种下与她生命共享的羁绊,用你金仙的灵魂之力将她完全掩盖。”
种下生命共享羁绊后的二人会分摊所有伤害,换而言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是修为大打折扣的乐无忧,格外容易受伤,这就意味着如果乐无忧出了什么意外,柳北川就一定会给她陪葬。
柳北川当然知道生命共享羁绊是什么,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守护她,便如同守护自己的生命。
“说完了没?说完我施法了。”柳北川转身朝乐无忧走去,现在的他有了希望,连脚步都轻盈了两分。
这时,离情又开口道:“我来施法将乐无忧灵魂提出一魂一魄,我这边结束后你再种羁绊,阿···”
清字还没说出口,离情突然记起柳北川还不知道他就是景夜,他当初跟柳北川结的梁子着实是大,好不容易换个离情的身份能让柳北川对他敌意稍微小一点,着实没必要自己主动跳出来告诉柳北川其实他一直以来都被骗了。
“师父你帮我们护法。”离情思索后道。
柳含清点头,起身到房门外,伸手结印,将天雷带来的爆烈、压抑之气统统挡在了结界之外。
现在她才发现整个魏都已是一片人心惶惶,这般诡异的天象,已经吓得魏都的百姓们魂不守舍了。
房门外还守着一些宫人,一个个双腿发抖、面如菜色也丝毫不敢渎职,柳含清索性将结界扩得更大些,将整个魏王宫笼罩起来。
小魏王那边本还在处理两国使者前来要乐无忧的事儿,突然王都被这么片黑云笼罩,三国人都没心思谈论什么乐无忧了。
压抑了许久,又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使者们的心思便又活络了起来,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正打算开口,便突见天上的雷马上要降下来了。
分离灵魂的术法说来不算简单,但对离情来说也不算难,没花什么功夫也就将一魂一魄引到了乐无忧身旁的赝品里去。
这边离情刚结束便马上暗示柳北川种羁绊,柳北川还没来得及施法,便看见离情一把抱起旁边的赝品往外冲了出去。
“赶紧结下羁绊,天雷要降下来了!”语罢便飞速离开了。
守在门外的柳含清见离情抱着“乐无忧”出来,当下便明白取魂成功了。
只是离情并没做过多停留,只急匆匆道:“阿清,将结界加强,扩大到整个魏都,千万不要让天雷余威毁了这里。”
随即,便飞身向上,到了柳含清的结界之上。
此时天雷已经酝酿至十之八九,时隐时现的电光让魏都在白昼与黑夜间反复轮换,离情站在魏王宫顶,用法术将声音扩散到了魏都的每一个角落:
“齐国乐尚书之女乐无忧,天命祸水,扰乱三国,天神震怒,特降天雷,灭其神形。”
一时间,齐聚魏王宫的两国使者与小魏王都被声音吸引,看向了黑云之下金光微闪的地方。
这金光为离情特意为之,金光之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形高大,面容俊逸却透着一股威严气息的男子双手托着一个白衣女子,看女子的身形,正是乐无忧。
柳含清一面结印将结界加强扩大,一面有些惊慌地看着离情的方向。
离情方才并没有说他会亲自将“乐无忧”送到天雷之下!天雷虽是冲着乐无忧来的,但两人离得那么近,他怎么可能不受波及!他既然知道要我将整个魏都护起来,又为什么不知道向我寻求庇护!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祸国(六)
乐无忧是引起三国争端的因,虽其中还掺杂着更复杂的政治利益的因素,但她才是战争最后的导火索,这样的因,必须要在天下人的见证下陨灭,才能彻底断了起战的借口。
因此,必须要有人将乐无忧带到魏都上空接受雷劫,但这个人,须得保证自己在这雷劫的余波下,还能有命回来。
但凡是个有几分成就的修士都经历过雷劫,不过这些劫是洗髓换骨的药,只要撑过去,便能窥见一方新天地。而乐无忧的雷劫,则是销魂夺命的毒,降下之时,便没留生还的余地。
能在这般劫难下捡回一条命的,四海之内,数不出一双手来,而现在魏都的,则只有柳氏兄妹和他了。而问题是,能捡回一条命却不等于毫发无损,就算是他,就算是金仙,也必定是要受重伤的。
事实上,要是可以选,他宁愿让柳北川自己来受这雷劫的余威,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女人引来的灾祸,他离情实在没有必要硬出头帮忙受着,难就难在那羁绊只能由柳北川去种,而天劫,它不等人。
而想都不用想,离情是绝对不会让柳含清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儿的,到头来,他也只能自己去了。
看着离情拖着“乐无忧”一点一点向上,柳含清心中似火灼烧般。
若此时在上面的是千年前的景夜,她倒还能少几分担心,可现在这个神力被封印,血肉靠泥和出来的离情,又怎能和当初全盛时凭借一己之力逼得整个仙门叫苦连天的景夜比呢?只怕是这天雷一劈,刚刚补上的骨骼缝隙就要全部裂开了!
可不论柳含清此时有多着急,天雷终究是要降下的。厚厚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那良久的雷电之力,直径数十米的闪电迅速劈下,而诡异的是,明明是包含着天地灵力的毁灭一击却听不见半分声响,反而将世间的声音都吸走般,整个世界一片静寂,直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双耳受不住这般巨响,瞬间便已经导致万人失聪。
闪电落到“乐无忧”身上,离情几乎是在瞬间便闪出雷电覆盖的范围,可就算是在边缘,强大的雷电之力还是电得他浑身发麻,紧接着,便是雷电之力炸开带来的恐怖冲击力。
离情双臂交叉护住胸口,余波来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施法护身,只能靠身体硬生生抗下第一波冲击。骨头碎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在离情脑子里炸开,但容不得他去感受此刻浑身的疼痛,他必须趁着第二波冲击来临之前施法护住身体,否则再这么下去,就算是他,也只有一个死字。
第二波冲击转瞬而至,一瞬间便打破了离情刚聚起的护身法术,但好歹被卸了一波力,直接打在离情身上的冲击力已经小过第一次许多,但现在离情的身体状况,又怎能跟适才相比?
在恐怖的冲击力下,离情的身上已是无数像是被碎玻璃划过的伤口,五脏六腑异味的疼痛与灼烧感逼得离情直接一口血反了上来。
至此,离情已经再无力聚气,身子如残叶般往下掉,若此刻再受天雷一震,必定是命丧当场。
柳含清看着空中生命气息慢慢变弱的离情,当初在东海神屿时景夜与堕神印斗法后的样子与如今的离情重合。
又一次···又一次···看着离情在自己面前死去,连一点点的忙都帮不上。此刻柳含清支撑着笼罩整个魏都的结界,在天雷下护着全城百姓的安危,她已经分不了身再去接住离情。
天雷的第三波余震眼看就要降下,那个身处天雷中心的“乐无忧”早就被这巨大的雷电之力劈成了灰烬,眼看空中的黑云就要力竭散去,这第三次余震就像是垂死之人的绝命一击,其威势竟比第二击更甚。
如果柳含清此时放弃结界,用尽全力替离情挡下这一击,或许离情还能捡回半条命,可这魏都失了结界,不知有多少地方会被夷为平地,多少百姓就这样上了奈何桥。
修仙之人,似乎从来避不开这天下大义和自身情欲的抉择,可究竟谁是对,谁是错,要辜负谁,要偏爱谁,又哪来的定规定数?
如果我是离情,他会希望我怎么做?
柳含清问自己,以离情的品性,他会更爱苍生还是更爱自己?
就在柳含清苦苦挣扎、摇摆不定的时候,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一道气流冲破,紧接着一道白光闪逝,堪堪赶在第三道天雷降临之前挡在了离情面前。
煞白的光与幽蓝的雷电相撞,天地之间仍旧一片寂静无声,刺眼的强光像是要冲入幽冥,将最深处的黑暗都全部点燃。
咚咚、咚咚、咚咚···
柳含清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三声,三声之后,强光散去,天空骤然放晴,金光粼粼洒向凡间,似乎刚才翻滚的黑云和恐怖的天雷都是一场幻影。
柳含清撤下结界,一个体力不支瘫坐在地,满身汗已经浸湿了衣裳。尽管她并没有直接对抗天雷,但覆盖整个魏都的结界以及天雷的恐怖余威,还是耗得她几乎力竭。
可这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对柳含清而言倒也不算什么,修仙之人不经力竭又怎知瓶颈?只是,离情每在半空之中多停留一分,她的心就更痛一分,那种细密的刺痛,犹如万千只蚂蚁在啃食她的心脏,又仿佛万千只蜜蜂在刺痛她的脑子。
而且当第三次雷击即将降临,即将震碎离情的身躯,将他彻底从这个世上抹去的时候,柳含清竟犹犹豫豫地选择了抛弃离情,护住这魏都的百姓。
今天若不是柳北川在,若不是他赶在第三次余波前种完了羁绊,若不是他在第一时间冲了出去护住离情,这将成为柳含清一辈子的心病!
不,或者说,这已然成为了柳含清的心病······
她放弃了离情,选择了护住魏都,几乎每一次,她都没有选择离情。之前骨女的时候是这样,现在的天劫,也是这样······
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半空之中缓缓落地,白光渐渐褪去,柳北川怀抱着离情,白色的衣襟上鲜红一片,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
反观怀中的离情,因为一身玄衣,看不出身上是否有伤,静静躺在柳北川怀中,竟还有几分···安详。
顺着衣襟,鲜血一点点滴落在地,凭此才能看出,他已然是身受重伤。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祸国(七)
柳含清撑起身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这般双腿发软的感觉直叫她以为自己下一步便会扑倒在地。
柳北川快步向前,将离情送到柳含清面前,柳含清颤颤巍巍伸出手,接住离情的身子,温温热热的躯体给了柳含清些许安慰,可安慰之余又令她多了几分愧疚。若是她做得再多一点,若是她当初将乐无忧看好,若是她能阻止月治和帝炙,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离情···对不起···”她喃喃着,将下巴抵在离情的额头上,感受着他微凉的体温,带着小股灵力进入离情的体内,缓缓治疗着他被雷电灼伤的经脉血肉。
够了,已经够了,她拿离情换了天下大义,是她负了离情,从今往后,不论是十人、百人、还是天下人,她都只有一个选择,就算背负万世骂名,就算惹得天人共愤,她也只有离情一个选择。
她这个修仙人,欠天下的,已经还了,至此,她要还的是欠离情的情债。
柳北川帮着离情受了天雷的第三击,心中一阵阵发怵,这下,离情这个人情,他欠大了。他以全盛之躯才堪堪挡下这已是终了的一击,他不敢保证,若是他,此刻是否还有命站在这儿。
今天的天雷是冲着乐无忧来的,若不是他与柳含清的关系,离情断然不会出手相助,虽然看的是自家妹妹的情面,却实打实的是帮的自己。
他向来是不喜欢离情的,因为离情和景夜这该死的相似性。每次看见离情的脸,他就会想起千年前他没能护住自家妹妹的耻辱,但今日以后,别说面前的人是离情,就算真的是景夜本人,他也愿意用自己这条命来还这一份情。
历此一劫,含乐无忧在内的四人皆元气大伤。柳北川带着修为减半的乐无忧回了北川山,柳含清带着堪堪仅剩下一口气的离情回了含清山静养。
那次天雷的异象一时扰乱凡间,天雷将乐无忧劈得粉碎的传言更是通过齐聚魏都的三国使者传遍了天下。
在齐的乐尚书听到女儿的死讯,登时急得昏了过去,一时间府中上下一片悲怆。老尚书是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女儿明明说好是带出去修行,怎么就成了祸国的妖姬,生生被天雷劈了个粉碎,连尸骨也剩不下啊!
回了北川山后乐无忧一直昏迷着,不论柳北川怎么调养也不见好转,倒是一日乐无忧突然哭着醒了过来,靠在柳北川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直嘟哝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哭了快一盏茶的工夫才渐渐缓过来,抽抽搭搭地对柳北川道:“北川,我梦见了我在凡间的父母···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在凡尘九转,世世都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说,过桥的时候,他们与地府的判官求过情了,要永远在我身边,护我周全。”
“可我呢?我命数坎坷,九世为女,带给他们的却都是灾难和心痛!我不是个好女儿···我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乐无忧是无忧阁的圣女,但凡是这样身份特殊的孩子,便缺爱。或是父母之爱,或是兄弟之爱,反正得不齐全。
在凡间的这近千年时光,凡间的二老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宠爱乐无忧,不论转世后是农家还是官家,都是紧着最好的给乐无忧,生怕她受了一点儿委屈。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一点都不为过。
乐无忧第一世早夭,二老从此再无子嗣,在地府时一片诚心感动了地府的判官,诺了二老再续儿女情缘。如今乐无忧重回修仙道,跳出轮回,算是彻底斩断了这份亲情。
柳北川轻轻拍着乐无忧的背,温声安抚道:“无忧,你我皆是修仙人,最忌讳的,便是和凡人生情,你若是心中放不下,始终是愧疚,你便捏个娃娃,吹口气,让这娃娃代你这一世在他们身边尽孝。再往后,你若是想他们了,我便陪你远远地瞧瞧他们,你万万不能贪恋这份亲情,挡了他们下一世的儿女缘分。”
乐无忧知道柳北川这话在理,她一个修仙道的,和二老又有这么久的牵连,一不注意就会影响两人的气运。她既然不能再留在他们身边陪伴着,就更不能让两人因为她从此失了享受天伦乐的机会。
乐无忧拖着还有几分虚弱的身体,亲手和泥捏了个娃娃,眉眼之间没有一处像她,却在娃娃的手背刻了个鹤望兰。乐无忧对着泥娃娃吹了一口气,手中的娃娃便变成一个安然熟睡的婴孩。
“往后,你便替我陪在父亲母亲身边,这一世过后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你可千万不要学我···留恋人间···”
说完,又转头对柳北川道:“北川,这孩子你帮我送到乐府去吧,我怕我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柳北川接过孩子,在乐无忧额头轻轻落下一吻,转身向齐国乐府去了。
此刻人间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乐府刚刚办完白事,整个府邸上下一片死沉之气。柳北川将孩子轻轻放在乐府门口,伸手掐了一下孩子的胳膊,疼得孩子登时哇哇大哭。
柳北川赶紧闪身,融于夜色之中。
“哟!这大晚上的哪来的小娃娃的哭声!”乐府之中,灯忽然亮了起来。
“老爷!夫人!这、这、你们快来瞧瞧!”
“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把这么小的孩子扔了出来!”
“夫人,这···您快瞧瞧,这可如何是好啊?”
乐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前几天她伤心过度,又操办女儿的葬礼,身体已经快要累垮,今天好不容易睡觉稍稍安稳了点儿,却半夜被仆人吵醒。
突然,她眼神一僵,看见空中挥舞着一双小手,肉乎乎的手背上是熟悉的鹤望兰的样子。
乐夫人三步并两步,抱过仆人怀中的婴孩,眉眼之处没有半分乐无忧的影子,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一看见就觉得十分亲切,心生欢喜。
乐夫人转身看向稍稍来迟的乐尚书,眼中泪光闪烁。
“老爷···我们家无忧还是舍不得家,这次···这次,你可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孩子去修什么仙道了!”
乐尚书晃眼也看见了娃娃手背上的鹤望兰,他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又擦了擦眼,那独一无二的红色胎记,他怎么也不可能认错。
“修个屁仙道!从今往后谁再要收我家孩子入仙道我跟谁拼命!”
二人抱着孩子,一路哄一路走,整个乐府像是突然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细听竟还有婴孩的痴笑声······
柳北川眼看着乐府大门缓缓合上,看着也算得上自己半个岳父岳母的二老,默默鞠了一躬。
这千年来,承蒙二老照顾,两位费心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生独一(一)
回到含清山已经数月,这数月间,柳含清日日守着离情,穷尽她毕生医术为离情疗伤。身体上的外伤早已结痂脱落,长出了新的皮肤,五脏六腑也修复得七七八八,可离情就是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柳含清坐在床榻边,看着离情安然熟睡的样子,从四哥那里接过他时他便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了,愣是半点变化也没有,就连柳含清为他上药的时候,也没因为疼痛皱一下眉头。
“哎,离情,你再不醒,我这个医仙的招牌就要砸了,你向来是一心为着我的,这次就算为护我医仙这个名号,快醒醒好不好?”
自言自语般地低语后,柳含清又忍不住自嘲般叹了口气,没想到她这把年纪了,还在说这样无理取闹的话。
正当柳含清打算放弃唤醒离情,去丹房取归元丹时,突然发现离情的胸口起伏微微剧烈了一点,紧接着,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
一时间,释然、喜悦,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柳含清鼻子一酸,眼眶开始微微泛红。
“离情、离情!”
柳含清唤着离情的名字,一只手握住离情的手,一只手轻轻放在离情额头上,引出小股灵力查探离情的情况。
奇怪的是,离情的身体像是为自己筑了一堵围墙般,竟将柳含清的灵力挡在了身体之外。
紧接着,离情开始剧烈地呼吸,他全身紧绷,眉头拧在一起,表情痛苦甚至有几分狰狞。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柳含清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离情实在是太特殊了,泥塑的身体,神珠做的心脏,身体里的堕神印也不知道还在没在,医术高超如柳含清,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
离情双手紧握,握着柳含清的手的力道甚至让她有些吃痛,另一只手更是已经煞白一片,血色全无。
柳含清有些慌乱地掰开他紧握的拳,在这么捏下去,非得自己把自己的手捏碎不可。
“离情!你到底怎么了!”
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每次只要遇上离情的事情,她便总是束手无策,明明是天下人眼中无所不能的金仙,可这种时候,她却不比一个普通人更有用。
突然,离情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一双眼猛然睁开,瞳孔深处有两道白光流转,转瞬又归于沉寂,消逝在漆黑的眼眸中。
离情愣了两秒,痴痴地看向柳含清,开口道:“你···是谁?不对,我是谁?我在哪儿?”
柳含清看着双手抱着头似乎很努力地在唤起回忆的离情,有些愕然。
这···这是失忆了?
天雷威势恐怖,伤的了身自然也伤的了脑子,这般创伤,就算失忆也实属正常,只是柳含清并未做这个心理准备,看着突然变成一张白纸的离情,有些哭笑不得。
当初离情还是孩子样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片空白,她为了保护他才说要收他为徒,好让他就算永远也想不起往事,也能一辈子活在她的羽翼之下。但现在,她还要骗离情自己是他师父吗?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柳含清深吸一口气,猛地靠近离情,将自己的脸凑近他,道:“你是离情,你在含清山,我是你的妻子,柳含清。”
几句话,没什么修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说完,柳含清却像是耗尽全身力气般,又猛地坐了回去,紧接着背过身去拿手捂着自己的脸。
果然,她还是不擅长做这样的事,现在她这满面飞霞的样子,若是被离情看见,怕是要被他笑好久。
过了几息,柳含清感到自己肩头好像多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一转头,离情的鬓角和侧脸便闯入眼眸,红唇擦过离情温凉的面颊,两个人都像是触电般猛地分开了。
柳含清看着同样有些愣神的离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清晰的心跳声在两人之间流转,柳含清只觉得身子有些燥热,贴身穿着的雪玉绸已然压不住她的体温。
与其这么尴尬下去,还不如逃离现场!
柳含清起身便往门外跑,嘴上还嘱咐道:“你重伤初愈。身子还虚,我去给你拿归元丹去!”
只是离榻还没有两步,柳含清便觉着自己的衣袖被什么东西绊住,紧接着被一道力带着,脚下一个不稳,便失足向后栽去。
柳含清眼前一片眩晕,下一刻便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离情顺势将手环在柳含清腰间,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原来是夫人啊,别急着走啊,我也没觉着我身子虚。”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柳含清耳边,唇瓣与耳廓若有若无的接触直叫柳含清浑身过电似的手脚发软,加上在离情怀中,他身上特有的竹香萦绕在鼻尖,柳含清竟连起身推开离情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你、你先放开我,我···”柳含清不知为何有些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离情一挑眉:“夫人怎么了?为何与我这般生疏?寻常夫妻不都这般吗?我一看见夫人便觉得安心欢喜,因此你说我二人是夫妻的时候我可是没有半分怀疑,可现在看来,像是失忆的人是夫人才对,不然怎会抱都不让我抱?”
此话一出,柳含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不让你抱,emmm,你先放开我,我再看看你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柳含清有些扭捏道。
“查看身体又不是非得放开你,你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不就行了么?”语罢,离情将环住柳含清的双臂微微松开了一点,但这点空间也只够柳含清转个身。
眼看离情是打定主意不会放开自己了,柳含清只好转过身去,面对离情,伸手摸向他的百会穴。
手还没碰到离情的头,柳含清便感到腰上力道猛地收紧,她来不及稳住身子,向上摸百会穴的手顺势就改了方向,搂住了离情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意识抵住了离情的胸膛。
柳含清又羞又恼,忍不住娇嗔了一句:“别闹!”
“没闹,许是因为没了以前的记忆,总觉得与夫人好久没见了,心中实在是想念,才忍不住想与夫人多亲近亲近。”
听着离情的话,柳含清头皮都快炸了。当年景夜威慑八方,霸气非凡,后来的离情也高冷疏离,浑身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气息,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一字一句都亲昵暧昧,搅得柳含清只觉得自己快不会呼吸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生独一(二)
两人这就这样磨磨蹭蹭、拉拉扯扯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柳含清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看着离情的双眼,只觉得他眼底一片戏谑之意。
“离情,”柳含清沉声道,“你可是觉得这般逗我好玩?”
离情单眉一挑,将身子微微向后倚靠,略有几分慵懒道:“夫人此话怎讲?”
“你是否真是失忆了,我也大致察觉了两分,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就将你从这含清山的山头丢下去。”柳含清道。
“夫人着实狠心,我怎么也算是重伤初愈,你竟只想着要将我扔了。”离情道。
柳含清扶额一阵无语,她实在是想不到,离情竟会幼稚到拿失忆逗着他玩儿。
“你居然也知道自己是重伤初愈?”话刚出口,柳含清又忍不住自责,离情这次受伤全是因为她,若不是为了护自己,他也不必逞能硬抗天雷。
这般说来,上次因为骨女的事儿他受了重伤,也是不知道养了多久,好不容易在邙山找到了他,也不过堪堪是刚刚伤愈醒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赶上乐无忧要受天劫,这一遭接着一遭的重伤,若是寻常人早就一命归西了。
想着想着,柳含清便感到心口一阵疼痛,看向离情的眼神立刻便柔和了下来。
离情看着柳含清,将她脸上的每一点变化都收入眼底,甚至连呼吸节奏的变化也默默记下,他知道,柳含清怕是又在为自己受伤的事儿自责,但他最怕的便是柳含清为他自责。
他曾同柳含清说过,不论自己为她做什么,她都只需要心安理得地受着便是了,因为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为她做这些,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快乐的生活,而不是要她一辈子生活在对他的感激与自责中。
“阿清,”离情轻声唤道,伸手摸了摸柳含清的头,故意将她的发丝扰得凌乱了些,“我许久没同你一起用过膳了,我们一起去山脚的酒家找点吃食可好?”
柳含清知道离情是不想她一直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中,试图用食物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又不是个满脑子只有吃的小女孩儿,又怎么会轻易被他带着情绪走呢?
可柳含清却打算装一装满脑子只想着吃食的无知少女。
“好啊!我也许久没吃凡间的食物了!你这一提我馋虫就上来了!”柳含清试着让自己的眼睛看着更亮一些,将声调也生得高一些,只是这拙劣的演技,却是连她自己也骗不过去。
两人都一面顾着对方的情绪,一面演着拙劣的戏码。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两人中间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墙,隔着两人的心,每次想要再进一步的时候便被这高墙挡住。
许是藏了太多心事?又或是欠了太多债。不论是何原因,若是一直任其横亘在两人中间,时间久了,就成了心结,到时候再想打开这心结,就难了。
这顿饭,柳含清只觉得味同嚼蜡,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食不下咽的时候。
两人再次回到含清仙府的时候,已是傍晚,含清山的晚霞向来美轮美奂,最是引人着迷。两人索性去了山头,寻了个好地方坐下赏晚霞。
放眼往下忘是一片郁郁葱葱,山顶的气温低些,树木的枝叶也嫩些,树叶大多还是莹莹通透的嫩绿,可越往下,这绿色便更深一分,层层叠叠。此刻晚霞辉映,整个天被渲染成了一片橙红色的画布,这样奇异的颜色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一阵山风拂过,吹起两人的发丝,许是两人站得有些近了,这发丝便缠缠绕绕,如戏耍般舞动在一起。
“这般景色,就算是含清山,也不是日日都能见着呢。”柳含清有些痴愣道。
活了近两千年,她仍会被天地间的奇幻美景震撼,天地之美瞬息万变,只要一眨眼,便是另外一种风情。其实大多修士修仙是为了传说中的日月同寿,柳含清从前还不明白活这么久意义何在,现在看来,世间之事,光是自然便能耗尽永生去品味,更何况还有纷繁复杂的人世。
离情看着眼前的景,又转头看了看柳含清的痴相,伸手握住了柳含清的手,道:“这世间的美景千千万万,总也是看不尽的,但你若是想,我便陪着你去寻,待你什么时候看够了,我们还可以回含清山来隐居。”
闻言,柳含清“噗嗤”笑出了声,道:“你这话,像是凡间夫妻之间的情话。”
“本来就是夫妻间的情话。”
离情低头望向柳含清,眼底浓浓的情意翻涌,柳含清愣愣地看着离情,只觉得他的眸子像是有一股吸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这话听着轻飘飘的,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可这轻飘飘的话语却挠得人心直痒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有几分令人上瘾的魔力。
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温热,柳含清又听到了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声,她看见离情的脸逐渐放大,她感受到离情的身体在渐渐向她靠近,她知道离情的手臂已经悄悄环住了她的腰,她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唇瓣的触感温热柔软,但柳含清只是呆呆睁着眼,屏住呼吸,看着轻闭着眼的离情。
他的睫毛太长了,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两人的睫毛跟打架似的相互交叠。离情的呼吸似乎也有些凌乱,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面颊上有一点点痒。
须臾,离情将头一侧放在了柳含清的颈窝,微微喘着气,双手将柳含清紧紧禁锢在自己怀中。直到此时,柳含清才突然记起呼吸这件事,随即也大口大口喘息。
她伸手回抱着离情,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明明只是唇瓣相贴,柳含清却能感受到离情的小心翼翼、珍惜与怜爱。这感觉,有几分新奇,有几分熟悉。凡间红尘事她见的多了,自己却还是头一遭亲身体验。她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害怕,但此刻,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份平静,始于心安。
两人就这样,相拥良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也变得有些凉了,柳含清柔声道:“该回去了,离情。”
离情“嗯”了一声,但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柳含清,力道大的甚至让柳含清呼吸有几分吃力。
柳含清:“离情,天色晚了。”
离情:“嗯,我知道。”
柳含清:“我们得回府了。”
离情:“那我今晚能睡在你房里吗?”
柳含清:“???!为何!不可!”
离情:“我怕黑。”
柳含清满头黑线:“你已经是个十几万岁的大人了,怎么可能怕黑。”
离情:“其实我这十几万年来从未入睡过。”
柳含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化妖(一)
昨天一夜,柳含清先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离情拖回了含清仙府,又耗尽三寸不烂之舌将离情劝回了自己的房间。想来若不是怕柳含清就这么跟他硬耗一晚上,离情是怎么也不会乖乖回自己房间的。
次日天边晨光初现,边听见府外一片咋咋呼呼的叫门声。住在外室的清族子弟赶忙应门,抬眼边看见了背着一把长剑,一脸不耐的穆天仇。
穆天仇不认识这开门的后辈,张望了两眼问道:“柳含清呢?离情呢?”
这小辈被穆天仇这来势汹汹的样子吓得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又觉着自己不能丢了自己仙君的脸面,便强鼓起勇气,抬高声音给自己壮胆道:“来、来者何人!这里可是含情仙君的仙府!休得放肆!”
穆天仇闻言,居然被气得笑了起来:“瞎了你的眼了!爷爷我是尘稷山主!就是柳含清本人在我也是她大辈儿!赶紧让那两人出来给爷爷我接驾!”
“不知山主驾临,有失远迎。”
离情冰冷如寒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天仇闻声先是打了一个寒颤,转身便看见手上大包小包拎着不少东西的离情。
“嚯!这么多好吃的!小含清的早膳吧?正巧我也没吃,要不咱一起?”
本着既然不要脸,就要把不要脸进行到底的原则,穆天仇打算正面跟离情硬刚到底。
离情晃晃悠悠走到穆天仇身边,示意前来应门的弟子现行退下,转头对穆天仇道:“师父还没醒,不方便接待山主,这早膳我也只备了师父一人份儿的,就不与山主分食了。山主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穆天仇忍着出手打架的冲动,无视了离情看似尊敬,实则句句带刺儿的话,抬腿便往府里撩,上蹿下跳的样子活像一只被烧了尾巴的野兔。
不对,小白也是野兔,小白就算被烧了尾巴也应当比穆天仇这傻样好看得多,毕竟自家女儿,与外边儿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是不一样的。
想到此处,离情不禁勾唇一笑。没想到自己还没成婚便先有个女儿了,这感觉还真是有几分奇妙。
离情跟着穆天仇后脚进了含清府,他也没打算真拦着穆天仇,一是不一定拦得住,二是不知他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只要他不扰了柳含清休息,容他先蹦跶一会儿也还能忍。
穆天仇在含清府蹦跶了一会儿便被离情按在客室里喝茶,离情看着天色已经大亮,便去唤柳含清起床。
推开房门,一股浅浅的暖香扑鼻而来,隐隐约约能听到柳含清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想来此刻还在好梦之中。
离情坐到床边,轻声唤道:“清儿,快些起身用膳。”
柳含清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顺势滚到离情怀中,一边拿头蹭着离情的胸膛,一边嘟哝道:“啊···好困···早膳是什么?我不爱吃的话我不起。”
略微沙哑慵懒的嗓音入耳,加上胸口处毛茸茸的小脑袋不断蹭动的动作,扰得离情思绪一片混乱。
喉结上下滚动,离情伸手理了理柳含清有些凌乱的发丝,低声道:“清儿你可知天仇君在你府上,我特地去山下谷间斋给你买了龙须酥,你再不起,天仇君可就要吃干净了。”
“什么!”柳含清噌的一声从床上蹦起来,两脚随意一蹬鞋便往外跑去。
“我的龙须酥!该死的穆天仇这时候跑来干什么啊!”
还没等柳含清跑出卧房,便被离情一把捞起来扛在肩上往房间里走。
“整理好衣衫再出去,先前我拦着呢,没让他动你的龙须酥。”
突然的双脚离地让柳含清先是一惊,随即便已经被离情放在了镜子前,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衣襟半敞,一半的胸脯和肩膀都露在外边儿,而此刻离情就在身后揽着她的腰,一双眼不怀好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柳含清条件反射似的交叉双臂挡在自己身前,红着脸道:“那···你先出去看着穆天仇,我整理一下。”
离情顺从应声:“好。”
说完便低头在柳含清侧颊轻轻落下一吻,一甩袖子非常潇洒地离开了柳含清的房间。
待在客室的穆天仇开始百无聊赖地数房里的桌子板凳,他见离情去而复返,却没看见柳含清的身影,开口问道:“你家师父呢?这太阳都能晒死三条鱼了,她还没起?”
离情无视穆天仇,自顾自地开始将买好的粥点摆开,盛出一碗粥来慢慢搅着,等柳含清过来,就差不多正是入口的温度。
穆天仇素来知道离情这臭脾气,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只是他看到离情摆出看上去便雪白酥脆的龙须酥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要在这儿蹭一顿饭的想法。
柳含清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整理好衣服后便向着客室去了。还没走到便听见穆天仇咋咋呼呼说着什么。
“离情!我好歹是长辈,你最好对我放尊重点!”
“······”
“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治不了你!就算是你师父,对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
“这难道就是你们含清山的待客之道?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什么?天仇君?”柳含清开口打断道。
闻声,穆天仇转身看向门口,正是一身白衣的柳含清施施然地站在门框之间,身后的光线从缝隙透进室内,逆光看过去,五官有些模糊,可出尘脱俗和淡然清冷的气质却更逼人几分。
看到柳含清,穆天仇忽然就老实了一些,对着柳含清爽朗一笑道:“信不信我从此就住在含清山,在这儿蹭吃蹭住。”
柳含清表情一僵,这还得了!若是穆天仇要赖在含清山,她怕是会天天被气吐血108次,天大地大,保命最大,穆天仇这种祸害,可万万不能留在含清山!
“天仇君说笑了,”
柳含清松了松表情,走到离情身边坐下,接过他手中温度正好的粥,继续道:“记得上次天仇君与我们道别时说的是尘稷山有大事要处理,现在可是处理完了?”
穆天仇顺势坐到柳含清对面,边说话边伸手去探桌面上的龙须酥:“我那尘稷山的事儿没处理完,不过我的山倒是被你的四嫂嫂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也不知道山上的碳够周边人家烧几年。”
手还没碰到糕点,离情便甩出一把刀子稳稳钉在了穆天仇手边的桌面上,穆天仇咽了咽口水,将手收了回来。
“小含清啊,我说你身边怎么除了我就没一个好人呢?你看看,你四嫂嫂烧我山,你大徒弟害我命,一个个的,都是蛇蝎心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化妖(二)
柳含清优雅地喝了一口粥,拿起那雪白的龙须酥,一口下去,细腻酥脆,甜而不腻,香气四溢,着实担得起谷间斋当家糕点的名头。
“天仇君难道不知道物以类聚?许是我柳含清也是个夜叉,身边才会尽是些凶神恶煞的人吧。像天仇君这样良善的,在我身边待久了,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含清山,找个好去处。”
“啧啧啧,小含清啊,你明知我的尘稷山被你四嫂嫂一把火烧了,我哪儿还有什么好去处?”穆天仇故作悲壮道。
乐无忧重归仙道,休养了这么久身体应当是差不多了,没想到好了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去烧穆天仇的尘稷山。想是在凡间被穆天仇欺负得太狠了些,无忧向来是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人,必定不会放过当初在凡间仗着自己修为高天天戏弄她的穆天仇。
柳含清眼下嘴里的食物,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那你可以去找我大哥啊,你与我大哥是老友,他定会收留你的。”
收留我??!穆天仇都惊了。
柳氏五兄妹最靠谱最通透的是老大柳东岳没错,可这柳东岳却是个极护短、极记仇的,他拐走小时候的柳含清这件事儿柳东岳到现在还没彻底原谅他。虽不像从前那般满世界追杀了,但见面了定是要打一架的。
但是···他打不过啊···
这样说来,他似乎将仙门五大金仙得罪了个遍啊!柳东岳、柳含清反正是得罪了,柳西岭向来不太喜欢他,而柳北川呢,他得罪了他媳妇,唯一剩一个柳南丘吧,两人还不太熟,到时候真要打起来也铁定是帮自己人的,现在他还活在这世上几乎算是个奇迹了。
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现状后,穆天仇终于正色道:“不同你说笑了。小含清,你最近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异常?
柳含清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之前离情身子还没好,她一门心思地给离情调养身子,这两天离情刚醒转过来,她正高兴着呢,也没注意含清山外的情况。
可是她大哥柳东岳坐镇东方,如意盘监视天下动向,若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他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兄妹四人,除非···除非大哥他,出事了。
思及此处,柳含清突然紧张起来,正色问道:“这么说来天仇君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穆天仇低头,沉吟半晌,道:“小含清,你知道,你们家大哥什么情况下会离开东岳山吗?”
闻言,柳含清心一沉,看来此事果然与大哥有关。
“大哥他,除非妖魔祸乱天下、父母召回或我们兄妹有致命危险才会离开东岳山,大哥他如今,难道不在东岳山?”
穆天仇答道:“正是,我尘稷山被烧了后我去寻过东岳,可最终我寻遍东岳山,也没找到你大哥。”
“我思量着之前乐无忧渡劫的时候也闹得蛮大的,便以为他来寻你了,只是现在看情况,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柳含清眉头深锁,这般情况实在反常,难不成父亲母亲单单叫了大哥回空空山,却没叫另外几位哥哥和自己?
含清山离空空山倒是不远,不如就先回空空山看看情况,若是大哥不在,怕是要跑一趟东岳山了。
打定主意,柳含清匆匆将盘子里剩的几个龙须酥全都塞进了嘴里,眼见最后一个实在塞不下去了,便直接拿起来喂到了离情嘴里。随后拉着离情便往外走。
穆天仇眼见他馋了一早上的点心就这样被柳含风卷残云般的解决了,连连摇头叹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可也等不及他再多想,也只能追着两人去了。
三人到空空山的时候,吓了山中的老父亲老母亲一大跳。自己这几个孩子向来是坐镇一方,少于走动的。唯一一个好走动的柳含清又是个飘摇性子,不是在天涯,就是在海角。
而这次柳含清回来,还带着个和景夜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虽然大致能猜到这是柳含清当初从东海神屿带回来的孩子,但再见已是这般长条条的成年男子,还是有些吓人。至于穆天仇,老两口向来是不喜欢的,柳家这一家子人都有这么个特性——记仇。
柳含清心中担心柳东岳,与父母家常几句后,便发现柳东岳似乎没在空空山,要不然自家父母不可能不叫哥哥出来见她。
柳含清心中越沉,这事儿她不能告诉父亲母亲。他们兄妹五人虽然是仙界修为的顶峰,可自己的父母却是穷尽此生也没能突破金仙这道门槛。老两口如今虽看上去未显老态,但生命却差不多到了终年。就算在这集天地灵气的空空山养着,最多也只有几百年寿元了。
而大哥是整个柳氏的主心骨,更是肩负着监察天下动向的职责,若是大哥失踪的事儿被老两口知道,定是要惹得两人忧心。
柳氏夫妇二人本欲打算留女儿小住一段时间,但见女儿似乎有心事,又时时向东方望去,想来是有什么未做之事令她挂心了,两人本就不是留恋儿女的人,便假装烦柳含清叨扰,将她赶走了。
离了空空山,三人又马不停蹄地向东岳山方向去了。只是东岳山不比空空山,就算几人是修为高深的仙人,也得耗费些时间精力才能赶到。
几人一路踩风御剑,路途刚过半时,突觉脚下一方土地阴气四溢,竟直直冲破云霄阻了几人的去路。
三人低头看去,不禁愕然,这脚下的城,不知是人间的城还是妖界的城,满大街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竟大多都是妖魔鬼怪所化。
别说这是在太平年间,就是妖魔与仙界混战的那几年,也从来没有一座人间的城完全被妖魔侵占的。
“是渝州。”离情道。
“渝州?就是那个天气潮湿,饮食辛辣的渝州?上次我来这儿还好好儿的,这怎么不过数月就成这般光景了?”穆天仇吃惊道。
柳含清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这冲天的妖气已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东岳山了,倒不如看看这渝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地的仙门为何任由自己所守之地落到妖魔手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化妖(三)
几人顺势落到渝州城门口,扑面而来的妖气和魔气让三人都感到微微不适。按理来说,三人都是仙身,贸然出现在妖魔面前应该会引起骚乱,可城门前的人却似乎对这三位仙人的造访没有太多反应。
几人入城,满大街上的人看上去都与普通老百姓无异,除了没有人味儿,行为举止处处与人类别无二致。
柳含清在眼睛上施了法,倒是想看看这满城妖物的真身是什么,可就这么一看,却令柳含清又是惊讶,又是迷惑,这满城的妖物,竟然都是人类!
如若她没有看错的话,那就是一城的人皆修了妖道;若是她看错了,连月治的真身她都能一眼看穿,难不成这些人的修为统统高过了月治?那他这个妖君当得也未免太名不符实!
离情凑到柳含清身边轻声道:“这城中情况有异,怕是我们要花些时间查查问题出在哪儿,不如我们先去找驻守渝州的仙门?”
柳含清点头表示赞同,她想了想,驻守渝州的仙门似乎是姜家,只是这具体方位在哪儿,她也不甚清楚。
“驻守仙门那可都是地标,这还不好找?我有些馋这渝州的火锅了,我们找家店吃火锅去,到时候拉着店小二盘问一番不就都知道了?”穆天仇在一旁看着两人商议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可好歹是一山之主,怎么着也得找点存在感。
不得不说,穆天仇这意见还是很靠谱的,柳含清本就是个馋人间吃食的,这赶路许久她也有些饿了,再加上渝州火锅也是名声在外,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好意思错过这般美食。
渝州城内,别的不多,火锅店满地都是,几人走两步便看见一家,走两步就又是一家,多得让人实在不知道去哪家好,最后还是离情实在看不下去两人无头苍蝇似的满城晃悠,强行将两人拉进了一个离三人最近的火锅馆子。
上菜的时候一盘盘全生的毛肚、鸭肠、毛血旺,看得柳含清都蒙了,这、这血嗞呼啦的玩意儿能吃?直到小二端上一盆鲜红的牛油锅底,辛香四溢,勾得人直流口水。
小二看来的几位似乎都是外乡人,看上去又像是有身份的主儿,便留了下来帮几人涮菜。抓着这个时机,柳含清赶紧问道:“小哥,你可知驻守渝州的姜家住在哪儿?”
方才还笑容可掬、态度温和的小二听到“姜家”两个字,登时黑了脸。
“不知几位打听那一大家子害虫作甚?若是前来投奔姜家的修士,还请几位回吧,这姜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家驻守渝州数千年,在整个仙门也算是有口皆碑,何至于让一个火锅店的店小二都对其有如此大的怨气?
柳含清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等是仙门监督署的督查,最近听闻了姜家在渝州土地上胡作非为,特来查探惩戒的。只是因为初来乍到,不知姜家府邸何处,所以才向小哥打听打听。”
小二闻言态度稍微温和了点,却还是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仙门竟还有什么监察署?那这办事儿效率也可真是够低的。”
话虽然小声,可也算是清晰入耳,意识到自己语出不敬,小二赶忙打了三下自己的嘴。赔罪道:“几位仙长宽恕,我这嘴碎,您别往心里去。”
柳含清会往心里去吗?当然不会,因为仙门根本没有什么监察署,不过是她随口瞎胡诌套话用的罢了。
柳含清摆摆手道:“小哥说的没错,这事儿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姜家毕竟驻守渝州数千年,在仙界口碑极好,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们也始料不及。只是此前我们也只是知晓了个大概,中有许多细节仍旧未知,还劳烦小哥相告。”
不论怎么说柳含清也算是个大美人,一个仙气飘飘的美人仙子这般温柔的请求,怕是任谁都不会拒绝,小二连忙点头应好,心中暗叹,自己前半辈子尽倒霉了,看来都是把运气存到今日来接待这两位仙长和这位绝色的仙子了。
心情平复下来后,小二认真道:“仙子说得没错,数千年来,姜家确实将渝州城护得很好,我们也感念姜家这千年的恩德,可约莫两年前,姜家新任家主的夫人诞子,可是那夫人福气薄,生的时候难产,孩子的腿出来了一半,之后便怎么也出不来,最后竟生生给憋死了。”
“孩子没生出来,大人也跟着遭罪。最后还是产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孩子的身体从娘肚子里活活拽了出来,这大人也是用了好多灵丹妙药才堪堪把人救活了。据说当时接生的产婆看见满床的血和手上畸形的婴儿吓得都直接晕过去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听见这等事,本来是十分同情的,于是各家各户便纷纷向姜家捐了好些香火钱,家里有些什么补身子的也先紧着往姜家送。我们知道他们修仙人用不着这许多,可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可之后,事情却变得奇怪起来。那难产的姜夫人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天天抱着孩子的尸体哄,说是听见孩子在哭,那孩子的尸体都腐烂发臭了,姜夫人还裹着厚袄子见天儿地哄。再后来,就是姜夫人每晚都会抱着孩子到大街上晃悠,可诡异就诡异在,但凡是姜夫人经过的人家家里有小孩子的,都能听见婴孩的啼哭声,转头看自家孩子呢,又没有哭。就这样持续了半月有余,有些人家终于忍不住,去姜家诉苦,可您知道姜家人说什么吗?他们说姜夫人一直待在府里,从来都没出去过,那不是把我们老百姓都当瞎子耍么?”
“几次上门讨要说法未果,姜家也派了几位弟子在城中捉妖除鬼什么的,又闹了小半个月,可愣是一点儿成效没有。之后,更恐怖的事情就来了。您还记得我先前跟您说过家里有孩子的人家不?这些人家的孩子,竟在一夜之间全部丧命,死相其惨无,还浑身散发着一股尸身腐烂的味道,与姜夫人怀中孩子的样子,那是一模一样。”
“这些人家自然是吓坏了,第二天就一起敲了姜家的们,谁知这开门的就是姜夫人本人,怀中还是抱着她的孩子,只是这孩子这时已经没了腐臭味儿,那些上门的人家,见了那孩子却都说是自家的孩子,最后还是一个跟上去看热闹的在后面惊恐地叫到:那孩子、那孩子的脸会变!大家这才知道,这娃娃有数百张脸,你家孩子长什么样,你看他便是什么样。”
第一百四十章 化妖(四)
听到此处三人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说来大体就是姜夫人得了失心疯,为了复活自己的儿子拿整个渝州城的婴孩做引子施了邪术,八成这事儿还是在姜家所有人的支持下完成的,否则一个刚刚经历难产,身体虚弱的女人是办不到独自完成这般逆天的术法的。而且就算她真有能力独自完成,姜家身为仙门,不制止就已是大错。
只是,看现在这样子,姜家的事儿估计已经解决了,但是谁出手解决的姜家之事,又是谁将整个渝州城变成了一座妖魔之都的呢?
柳含清看向正滔滔不绝的店小二,浑身浓郁的妖气简直不像个人类。
“不过还好,后来有一个修为极高深的散仙路过我们渝州城的时候察觉了我们这里的异常,出手帮我们收拾了姜家的那些害虫,后来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求着这位散仙留了下来,代替姜家护着我们渝州城。”
呵!恰巧路过的散仙?这听着,倒像是有些故事。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恰好?又哪儿来一个这般强大,能以一己之力收拾一个繁盛数千年的仙门的散仙?怕是就算是当初的梦神机,也不敢夸口能做到吧。
“那这散仙现在驻守何处呢?”柳含清接着问道。
“嚯!那可是位活菩萨,就住在城东三十里外的清平岭。”小二答道。
柳含清点点头,从离情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把碎银子,打赏完小二后示意他退下,小二得了赏钱屁颠儿屁颠儿作了个揖便退了出去。
这姜家柳含清不是很了解,做不做得出那小二口中此等丧心病狂的事儿她不知道,但那个散仙已经是摆明了有问题。毕竟现在这渝州城是他在守,一个仙人,守得满城的人都变成了妖魔,说他真是一心为民的好仙人,怕是傻子都不信。
“去那什么清平岭瞧瞧?”柳含清问道。
离情点头应声,起身便要走。
穆天仇赶紧从火锅里捞了一筷子鸭肠塞进嘴里,边嚼还边咕噜道:“别呀!咱这不是来失···吃火沟···火锅的吗”
柳含清指了指自己身前的碗筷、菜碟道:“对啊,我们已经吃好啦。”
再看柳含清面前摆着的鸭肠、毛肚、鸭血、老南瓜,每一个都已经空盘了。刚才那店小二讲得忘乎所以,离情便一直在往锅里下菜,一熟就往柳含清碗里夹,柳含清就趁着几个空当都吃了个干净。倒是穆天仇,听故事听入了迷似的,那是一口也没吃,就连刚刚匆匆塞下去的一口鸭肠也是最早的时候放下去的,现在已经柴得跟牛皮似的,难以下咽。
嗯,自从找上柳含清后,他是一顿也没吃上。
几人一路摸到清平岭,这清平岭说白了就是荒郊野外的一个小山包,一眼望去便能窥得全貌,只是这儿连个草屋都没有,更别说是有个散仙了。
穆天仇摸了摸下巴,挑眉道:“含清,此事你怎么看?”
柳含清也摸了摸下巴道:“还能怎么看?要不就是听到风声跑路了,要不就是压根儿没在这儿。”
“几位找谁?”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明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三人闻声转头,只见一青衫女子,手上抱着一小捆干柴,正十分警惕地看着他们。
女子随意披散着发,三千青丝在斜阳下反射出点点金属般的光泽,比雪还要通透几分的肌肤衬得整个人似海中泡沫,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柔和温顺的眉眼总透着一股沉静可怜的味道,许是此时看见陌生人有些害怕,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三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贝齿紧紧咬着嘴唇,显得更加没有血色。
柳含清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们是来寻这住在清平岭的散仙的,据说是这位散仙解决了之前驻守渝州的姜家之事,我等也是修仙之人,对这般侠义之士实在是仰慕得很,特来拜访。”
女子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道:“原来几位是来寻师父的,跟我来吧。”
穆天仇再次展露他的标准八颗牙笑,抱拳道:“那就多谢姑娘了!敢问姑娘名讳?”
青衣女子似是被他吓到了,退了一步,赶紧低头道:“我、我叫九儿。”
说完便快走了两步到三人身前,微微点头示意跟上,从身后看还能看见九儿鲜红欲滴的耳垂。只是不知道这是因为害羞还是被穆天仇吓得。
离情看了看九儿的背影,又看向柳含清。
“这女子,似乎是人类。”离情的声音在柳含清脑子里响起。
“对啊,很奇怪,她是我们进入渝州城来碰到的第一个身上没有半分妖气的人,难不成真是姜家做了孽,那散仙来收拾残局的?”柳含清在心中默念,脑中的想法通过摄魂铃阴阳双铃间的羁绊传到离情那儿。
“再做观望。”离情默念道。
穆天仇看着离、柳二人不时便看对方一眼,却又不说话,有些不快道:“你们师徒二人眉来眼去干啥呢?”
柳含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腿踢了穆天仇一脚道:“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穆天仇微微闪身,没躲过柳含清这一脚,顺着柳含清的力道往前扑棱了两步,蹿到了九儿身边,他一歪头看着九儿道:“九儿姑娘,我们这走了半天了,也没见能住人的地方,你家师父到底住哪儿啊?”
九儿往身侧挪了两步,满脸惊慌失措地答道:“有、有住的地方的。仙、仙长且跟着我就行。”
“你这么怕我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
穆天仇有些不太明白,自己好歹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么着也像个好人吧,这九儿怎么就这么怕自己呢?
九儿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两分,耳垂又蒙上一层红色,声音也跟蚊虫嗡鸣似的:“我、我不怕、怕仙长的,我只是···未曾与外人接触过···”
柳含清看着穆天仇与九儿,总感觉两人间的气氛有一丝丝诡异,难不成···穆天仇要祸害小姑娘了?
也没容柳含清再乱想,几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草屋,屋子不大,住四五人应是绰绰有余,从外观上看,不算破旧,但也着实简单,门口甚至还有一小块种着小白菜的地。
“这儿便是了,几位要不先稍等片刻,我去与师父说一声。”九儿看着三人,很是恭敬有礼道。
柳含清点头答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九儿刚走了两步,草屋的门突然打开,九儿见状,止步转身对柳含清三人道:“几位仙长请进吧,师父应是已经知道诸位来访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化妖(五)
草屋的门一开,冲天的妖气便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一眼看过去,屋内景象竟是不能窥得半分。
磅礴的妖气逼得柳含清都忍不住退了一步,这对受天地灵气供养的修仙人来说,实在是难受至极。
九儿就这么站在这股妖气之中,这妖气像是长了眼似的,在九儿身周半米之外便绕了过去,竟不沾染她半分。
穆天仇拔出炎宓,剑身所带的火焰将围绕在他身边的妖气烧得劈啪作响,这般浓郁的近乎实体化的妖气,实在是世所罕见,柳含清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老妖君其实没死,悄悄跑到这清平岭闭关来了。
九儿看三人一脸不适、如临大敌的样子,歪着头乖巧道:“三位仙长这是怎么了?家师就在屋内,三位请进吧。”
离情冷笑一声道:“这草屋之内,到底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九儿扔掉手上的干柴,瘪瘪嘴道:“哎呀,你知道啦!哎,我做得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这戏演得极好呢。”
柳含清不禁满头黑线。先不说她戏到底怎么样,面对这浓得能呛死人的妖气,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吧!更何况,之前三人将这清清平岭已经转了个七七八八也没见有这么个草屋,这九儿领着三人走的时候脚下就净是步法,一看就是在引人入阵。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柳含清也就随着她没揭穿。
穆天仇被这妖气扰得实在是烦,索性将炎宓重重插入地面,手掌翻飞结印,面前便生出一个火环,将三人圈在环内,挡住身前的妖气。
四周的温度被火环烤得有些灼热,九儿似乎受不住这温度,往后退了两步,右手轻轻一招,草屋便瞬间化为虚无,失去了草屋,妖气像是没了束缚一般,更加疯狂地往柳含清三人的方向扑来。
“靠!这也是大可不必吧!”穆天仇稳住炎宓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柳含清翻身向前,结印唤出摄魂铃,摄魂铃微微颤动,发出一声悦耳铃响,九儿只觉得脑中一阵刺痛,闷哼着向后退了一步,连带着所有的妖气也向后退了一退。
“本来还打算跟你聊聊,看来你是准备直接动手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柳含清神色一凛,拔出发间的凌云簪,凌云簪化剑,带着锐利的剑气,直直逼向九儿。
九儿慌忙闪身,一下子蹦出了数十米,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才不跟你们打,一个我都打不过还打三个,我脑子又没病!”
离情飞身前冲了两步,四周的妖气竟幻化出一只大手,死死扣住离情的脚踝,奋力向地面拉拽。离情只觉得被那黑手握住的地方一阵灼热刺痛,扰得他步伐也乱了几分。
三人一直被这诡异的妖气牵绊着,九儿顺着这个空隙便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几位仙长,我实在是没那个胆子跟你们耗着。这妖域就先借你们玩会儿,九儿先告退了!”九儿的声音缥缈而虚幻,仿佛一千个九儿在四周窃窃私语。明明是清脆明丽的声线,却扰得人有几分头疼。
柳含清往后退了几步,正巧撞在离情后背上,两人转头确认了是彼此,再朝四周看时猛然发现穆天仇已是不知所踪。
“离情,你可曾注意过穆天仇是怎么回事儿?”柳含清问道、
“不曾。”离情答道。
之前九儿突然发难,三人都各自应付着那些实体化的诡异妖气,明明上一刻还看见穆天仇正挥舞着炎宓,可一转眼再回过神时却怎么也想不起穆天仇去了哪儿。
“从九儿消失开始,我便不曾看见过天仇君,莫不是天仇君被九儿拐走了?”离情皱了皱眉,提出了这个听上去就不怎么靠谱的想法。
三人是被九儿刻意引入妖域,一时不甚才让这诡异的妖气占了几分上风。可现在几人已经对九儿这这妖域有了防备,别说是瞒过离、柳二人偷偷带走穆天仇了,光是带走穆天仇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九儿能做到的。堂堂尘稷山山主,这世上能勉强胜过他的人本就不超过两手之数。
可问题就是,现在除了这个不靠谱的说法,也确实找不到其他解释了。
离情握住柳含清的手道:“这妖域有越来越弱的迹象,想是因为九儿走了,无人支撑。待破了妖域,我们再去寻天仇君。”
柳含清点点头,提着凌云剑对着眼前的妖气一通乱砍,离情也唤出骨剑毫无招式地砍着面前实体化的妖气。
这妖域没了支撑它的人,妖域内的妖气都成了消耗品,待这些妖气耗尽,妖域自然也就破了。两人没花多久便将妖域内的妖气消耗殆尽,一道不可见的壁剧烈波动了几下,阳光从四方穿刺而入,妖域随即便碎裂开来化成了一阵黑烟。
眼前依旧是低矮的山坡,一眼望上去毫无人烟,在黑暗的妖域待久了,天上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目。
离柳二人对望一眼,两人都有些抓不住头绪,穆天仇消失得太突然,再加上没人认为穆天仇这样的老前辈居然会悄无声息被掳走,就更让人不知道该从何找起了。
柳含清一面回忆着妖域内的每一滴细节,试图想起一点有关穆天仇的蛛丝马迹,一面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老前辈,被一个小女孩儿拐走了,传出去也能在仙门屈辱史上留一笔了。
离情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有何不对,他戳了戳柳含清的脑袋道:“阿清,这清平岭着实奇怪,我们先回渝州城内打听打听消息再做打算吧。天仇君毕竟修为高深,还带着炎宓,就是月治、帝炙一起来也不敢马上对他怎么样。眼下渝州城全城妖化必定与九儿有关,天仇君在九儿那儿说不定还能有点别的发现。”
柳含清思量了半晌,忽然想起几人还没彻底踏进妖域的时候九儿对穆天仇的态度便有几分不同,那不慎娇羞的模样着实让人怀疑九儿是不是看上穆天仇了。
思及此处柳含清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难道穆天仇是被九儿劫回去做“压寨夫君”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化妖(六)
黑色雾气肆意蔓延,浓郁的腥臭气息弥散,宫殿式的洞穴内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寂。圆形殿堂中间一青衫女子跪在其间,纤细娇弱的身子痛苦痉挛着。
九儿忍受着黑色火焰对双腿的侵蚀,贝齿紧咬着下唇,小股鲜血顺着嘴角流经下巴滴落在地,落地的一瞬便被黑色火焰吞噬,未在地上留下半点印记。
不能喊疼!不能出声!
九儿一遍遍提醒着自己,即使双腿的灼烧感已经几乎让她失去理智,但她仍旧死死咬着嘴唇,甚至连喘息声,都是轻轻的。
“疼吗?”低沉诡异的男声从宫殿上方的王座上传来。
王座上的男子隐在黑暗之中,只能模糊看见其身形。他慵懒地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缓慢规律地轻点着王座的扶手,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宫殿中回响,像心跳声又像脚步声。
听到男子的询问,九儿瞬间找回意识,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道:“主人,我不疼。”
“哦?”男子的声音阴郁轻佻:“那看来是我罚得还不够狠。不疼,可长不了记性。”
闻言,九儿心下一沉,缠绕着双腿的黑色火焰像蛇一样顺着她的腿向上盘旋,一点点爬上她的腰间、胸前、脖子,最后在就要延伸到脸上时才堪堪停了下来。
随着火焰向上攀援,九儿的衣服也被一点点烧毁,但这没有被黑色火焰覆盖的地方的衣物却没有半分损毁。
衣物被烧了大半,衣服再也挂不住,直接滑落在地,被地上的黑焰瞬间吞噬,少女的胴体就这样赤条条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疼吗?”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疼···”九儿喘着粗气,声音颤抖,原本清脆动听的声音在此刻却像玻璃破碎般刺耳。
“嗯,疼就对了。知错了吗?”男子看着九儿,他的脸被黑暗遮住,看不见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但听声音,竟觉得有几分怜惜。
九儿察觉出了男子声音中的怜惜,心中一喜,竟忘了此刻身上的黑焰给她带来的痛苦:“知错了!主人、九儿知错了!但是···但是九儿只是···只是太想见···”
“但是?想见谁都不能成为你打乱我计划的原因!”男子厉声呵斥道。
“是!”
被男子这样呵斥,九儿突然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不应该的,她慌忙俯身磕头,小脸儿就这样与地上的黑焰贴在一起,浑然不顾地上的黑焰会烧到她的脸。
咚、咚、咚、咚······
连绵不断的磕头声回荡,男子静静看着一次次将自己的脸埋进黑焰再狠狠磕到地上的九儿,眼中戏谑,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白痴的戏。
鲜红的血从九儿额头上流出,在她将头埋进黑焰的时候,黑焰又将她脸上的血尽数吞噬,使得九儿脸上竟除了额头上的磕痕再无半分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缠绕着九儿的黑焰开始缓缓向下退,从脖子、胸口、腰间、双腿,最后竟随着一条通上王座的路径弯弯曲曲地退回了男子身边的一把长剑上,随即消失不见。
再看九儿,虽被黑焰腐蚀许久,却除了额头的口子,没有半分伤痕。
男子懒懒开口道:“好了九儿,我最舍不得你身上留疤,看看你,这女孩子脸上要是多了点儿东西可就不好看了。来,到我身边来。”
九儿闻言,抬头望向王座的方向,眼中充满惊喜和不可思议。
她小心翼翼问道:“主人,九儿···真的可以吗?”
男子轻笑一声,低沉沙哑的声音是如此诱惑迷人,他答道:“当然可以,傻九儿,我虽对你严格,但我最宠爱的不也是你么?”
九儿闻言,奋力撑起身子,浑身的灼烧感和撕裂感令她几乎站不稳,每向前一步,都仿佛有千万把小刀同时刺进她的皮肤。
黑焰虽不留伤痕,却能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这个世上,怕是再没有比黑焰更好的刑具了。
男子看着九儿一步步靠近他,少女身上的衣裙早已被黑焰尽数烧毁,纤细修长的躯体这么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确实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滋味。
九儿越向前,胸口跳动便越剧烈,她还从未如此接近过面前这个男人,就在她距离男人半米之遥的时候,男人突然一伸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虽然突然跌入一个并不算柔软的怀抱让她浑身碎裂般疼痛,但此刻心中的巨大幸福感促使着她向男人怀里再靠近了两分,如玉般洁白细腻的双臂顺势便揽住了男子的脖子。
男子也不阻止,狠狠环住九儿的腰身,猛地凑近九儿,在她耳边轻轻吐了口气。
九儿只觉得腰间被环住的地方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在狠狠碾压,但耳边温热的气息又让她又几分不真实的眩晕感。
“九儿,以后一定要听话,知道吗?”男子低声道。
“嗯。”
九儿不知道男子在说什么,但她知道现在不论男子说什么,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只要这份幸福能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等会儿把你抓回来的那个人放了,知道吗?”
“嗯。”
“好好儿养伤,渝州城的事情,还等着你处理,明白吗?”
“嗯。”
此刻的九儿,温顺乖巧得就像只没脾气的兔子。男子大手捏住九儿的下巴,让九儿的脸正对着自己,看见九儿眼中深得像一口古井的情意,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厌恶。
男子缓缓靠近九儿,将额头轻轻贴着九儿的额头,两人的吐息交织在一起,温暖缠绵。
九儿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心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的到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唇瓣上传来摩挲的触感,但却不是嘴唇。
九儿睁开眼,有些失望,感受着男人的手指轻轻的摩挲。
一定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不对!这次是我打乱了主人的计划,主人还待我如此温柔。果然,正如主人所说,我是他最宠爱的,但我却让他失望了。
思及此处,九儿将头往后微微偏了偏,将两人的额头分开。
“主人,九儿绝对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看见九儿眼中坚定得甚至有几分偏执的光,男子心中冷笑一声,唇角却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嗯。我相信你。好了九儿,时间不早了,去把你抓的那人放了吧。”
九儿闻言干脆利落地起了身,正打算走的时候,男子将一直放在身后的披风取出披在了九儿身上。
“先回去穿件衣服。”
九儿捏着身上的披风,压抑着心中狂喜,应了一声“是”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化妖(七)
穆天仇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百感交集,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再见到她的时候竟是这般光景。
面前的女子青衫及踝,身上披着一件散发着腥臭气的黑色披风,三千青丝散落,肌肤白皙通透,整个人像个一碰就会碎成飞灰的陶瓷娃娃。
“九儿。”穆天仇开口喊道。
这一声“九儿”,几分艰涩,几分心痛,几分难堪。
“天仇君,失礼了。”九儿微微一笑,袖中一道黑影窜出,精准打到穆天仇的胸口。
随即,穆天仇便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昏睡过去。
他不是躲不过,他是不想躲。
直觉告诉穆天仇,九儿并不想伤害他,只是她似乎听命于谁,需要做点什么。
在妖域的时候,他便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后背,陷入昏迷,再醒来之时便已经到了这黑不溜秋的地方。还没等他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就又被九儿弄晕了。
而他不躲避九儿的攻击的原因,是他在昏迷中,回想起了一段被他摒弃许久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遇上九儿的,只记得他将九儿带回尘稷山的时候她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
他将她当女儿养了数百年,突然有一天他醒来时就将九儿忘了个一干二净,而九儿也从此从他身边消失了。
这段记忆太过破碎,没有前因后果,一切都是在突然之间便发生了。穆天仇知道,是他忘记了太多,想起来的这零星半点,不过是千万碎片中最微小的一点。他想知道,如果自己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昏迷,会想起更多吗?
但当他醒来时,看见守在他床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的柳含清就知道,自己的算盘落空了。
“天仇君,好久不见。”柳含清道。
“嗯,小含清,好久不见。”穆天仇淡淡回应着。
见穆天仇看上去一脸怅然若失的样子,柳含清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应该是经历了什么。往日的穆天仇如果一睁眼发现柳含清就守在自己身边定会上蹿下跳、大呼小叫,顺便再言语调戏一番柳含清。
穆天仇放空了一会儿,回过神时看见柳含清身边又多了个离情,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只脚踹向离情,手中运气准备唤出炎宓。这一动,他突然意识到,炎宓没有在他的灵域中。
离情看穆天仇打算攻击他,立马伸手抓住穆天仇踹向他的那只脚的脚踝,手上一使劲直接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噗通”一声,穆天仇实打实地摔在了地面,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他一个老神仙,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摔过屁股墩儿了。要不是突然察觉到炎宓不在了,他也不至于摔得这么狠。
眼前的场景着实有几分滑稽,但一旁看戏的柳含清却笑不出来。她本就觉得穆天仇有些不对劲,适才她分明看到了穆天仇召唤炎宓的动作,可现在炎宓却并未如期出现。
离情甩手放开了穆天仇的脚踝,穆天仇登时便从地上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离情扑过去:“离情你个臭小子!老前辈你也这么摔?!”
离情闪身躲过穆天仇,让他扑了个空,又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柳含清身后。
“天仇君!”柳含清高声喝道:“你的炎宓不见了,你难道一点不着急?”
本来转头继续往离情那儿扑的穆天仇的脚步突然像冻住了一般,他顿了一瞬,看着柳含清:“看出来了?”
“如果我没看出来你还打算不告诉我们?”柳含清有些生气,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像质问。
穆天仇叹了一口气,往床上卸力般一坐,道:“也没打算瞒你们,毕竟这事儿不好瞒。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们。”
离情见穆天仇冷静了几分,便坐到他身边,为他搭脉。
穆天仇一挑眉道:“我身体没问题!就算有问题小含清会查不到?”
离情冷眼看了穆天仇一眼:“身体确实没问题,但是脑子就不一定了。”
闻言,穆天仇脑子里又是“蹭蹭蹭”三丈火冒了出来:“死孩子你不会看情况吗?!现在是我!穆天仇!比你师父年纪还大的仙界长辈的契约灵器丢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想办法,不是嘲讽我,跟我吵架!”
离情“嗯”了一声道:“没跟你吵。只有你在吵而已。”
柳含清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跟小孩子似的,不禁有些头疼。
“好了好了。离情你到我身边来。天仇君你同我们讲讲,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情应声乖乖到了柳含清身边,再在穆天仇的注视下握住了柳含清的手,放在了自己大腿上。
柳含清知道,她与离情的关系不止于师徒这件事穆天仇应该早就有所察觉,索性也就没有挣扎。穆天仇看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只觉得刺眼极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强行压下了心尖莫名的酸楚和刺痛,开口道:“我在妖域里被九儿暗算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暗器,反正我是晕过去了。我清醒没多久,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她就又给了我一下,我再醒来就是你在我面前了。”
穆天仇这番话可谓是言简意赅,除了没什么营养之外,哪哪儿都挺好。
“就这?”柳含清有些不可思议,堂堂一个尘稷山主,被迷晕两次,除了绑自己的人叫九儿之外其它一概不知,说出去又是仙界屈辱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这!不行吗?还有,我被绑走你二人难道一点都没想过要找我吗?”穆天仇有些生气道。
虽然他知道自己跟柳含清也谈不上有多好的交情,但好歹也勉强称得上朋友,难道他被人绑了两人一点搭救他的想法都没有?
“当让不会!天仇君,你知道吗,你消失的这两个时辰我和离情可是想方设法地找你的去向啊!”柳含清答道。
“还算你俩有良心。”
穆天仇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味了一下柳含清的话。
“等等,两个时辰?我一共才消失两个时辰?”
“可不是吗。喏,你看你窗外,天才刚刚黑。我们在清平岭周围寻了许久,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打算先回渝州城内再合计合计,可没想带你居然还比我俩还要更快一步,就躺在入内城的大路中间。”柳含清道。
穆天仇心沉了一下,低声道:“所以九儿在两个时辰内将我带到了连你们二人也无法轻易找到的地方,还在我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取走了我的炎宓再将我送回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化妖(八)
柳含清望着穆天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天仇君。所以这次渝州城的事情,怕是要花大力气了。”
“只是现在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渝州城的百姓为什么会满身妖气?姜家怎么会纵容姜夫人修邪术?那个能将整个姜家一锅端了的‘散仙’到底是谁?他与九儿口中的师父有什么关系?还有,你的炎宓到底是怎么被取走的?眼下要一个一个解决这些问题是不可能的了。当下唯一的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直接找到源头。”
穆天仇点点头道:“也就是那个散仙,也就是九儿的师父。”
柳含清继续道:“但是九儿真的有师父吗?今日看她使出妖域,这样大的领域类术法普通修为的妖魔可使不出来。若她还保留了几分实力,一个人妖化整座渝州城也不是办不到。”
“她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穆天仇肯定道:“她第二次迷晕我的时候身上披了件男子的披风。那披风有一股非常刺鼻的腥臭味,我猜想,这披风的主人便是九儿身后的人。”
柳含清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找到九儿身后的人吧。毕竟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得用点手段让他们自己找上门了。”
柳含清看了一眼窗外,一轮圆月高高悬挂,月色皎白无瑕,却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冷冽诡异。
她继续道:“今天天色也晚了,天仇君你又刚刚失了炎宓,不如你先好好休息一晚,夜里也再仔细回想一下你被带走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天我们再仔细商量一下应当如何行事。”
穆天仇点头应下,柳含清给离情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便一同离开了穆天仇的房间。
刚出穆天仇房门,离情便小声道:“天仇君他有事儿瞒着我们。”
柳含清伸手搂住离情的胳膊,轻轻往他身上靠了一下道:“我知道,但他不说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就算我们逼问,他也未必愿意说实话。今晚我俩都留意一下他的动静,说不定今晚他会背着我们干点儿什么。”
离情闻言,伸出手握住柳含清的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柳含清的手全都包裹起来,他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开口道:“你安心睡吧,我盯着他。有什么情况我再叫你。”
柳含清“嗯”了一声,拉着离情回了两人的房间。
两人虽然同用一间房,但却并不睡在一起。今日三人入住客栈时正好剩下了两件。离情是不论如何也不会跟穆天仇待在同一个房间的,柳含清只好让他跟自己在一间房。只是可怜离情连床也不能上,只能随便找个地儿打坐修炼。
夜色渐深,整个渝州城都陷入无尽的漆黑寂静之中,连虫鸣狗叫声都不曾听见。
离情听着柳含清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有些动心,有些安心。他定下心来打算冥想,吸气吐纳之间,却感受到了渝州城中遍布的妖气开始往他身体里涌。
他运气抵挡,却觉得自己的意识突然恍惚了一下。这恍惚的一瞬,他只觉得自己的神识似乎被什么其他的力量强行挤出了身体。他就这么像个第三者一样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站起来走向柳含清。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极度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要干什么,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他极力想要凝神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识海中有一个极为强大的不速之客。
离情看着自己的双眼中泛出一道纤细刺眼的白光,嘴角勾起一抹陌生的弧度,下一刻“自己”便已经走到了柳含清的床边,缓缓向柳含清伸出手······
不!住手!
离情慌了。他从未有过这般诡异的经历,他不知道现在要如何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不会做出伤害柳含清的事情!
住手!
离情拼尽全力地怒吼,可却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就要接触到柳含清,离情猛地将自己的神识冲入识海之中,瞬间眼前白光翻涌,刚刚回到身体的一瞬间他竟感到浑身无力,双膝一软便直接扑到了床上。
“咚”的一声,离情的双手撑在柳含清枕边,半个身子已经压在了柳含清身上。
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柳含清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离情的脸就贴在自己眼前,身体传来的压迫感让她有些慌乱。还来不及反应,柳含清便伸出手推开了离情。
“离情,你这是作甚?!”柳含清娇呵道,红扑扑的脸颊和如雷动般的心跳声让她甚至想找个缝钻进去。
离情刚刚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被柳含清一把推开,脚下一个不稳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双耳微动,意识到穆天仇的房间传来了些异动,开口道:“天仇君,好像跳窗了。”
柳含清闻言,也顾不上之前离情的异常举动,起身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果然看见一个暗红色身影在夜色中穿梭。
两人随即远远地跟上,避免让穆天仇发现。
不过一会儿,穆天仇来到了一座大宅前,宅子大门的牌匾上用小楷写着“姜府”两个字。
原来,穆天仇一直都知道姜府在哪里。这显得三人之前去火锅店打听姜府府址的行为多少显得有点像只是冲着那顿火锅去的。
穆天仇敲了敲门,没有人应门,他索性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离柳二人为了不惊扰到穆天仇就干脆翻墙跟了进去。
穆天仇显然没料到姜府之内居然是这般景象。
他刚推开门便看见门内有两个小修面色铁青、一脸木讷地守在大门的两侧。看见他突然闯进却是半点反应没有,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穆天仇用手在两个小修面前晃了晃,两人仍旧反应全无,他就干脆往府里直接去了。
姜府之内,有幽暗的烛火隐隐照印出府内景象。庭院间巡逻的弟子、院子里习武的修士、大堂中议事的长者以及抱着孩子的女人,一个都不少。只是···每一个,都如门口的小修般,面色铁青,一动不动,对穆天仇这个突然造访的人视若无睹。
与其说这姜府中是一屋子人,还不如说是一屋子雕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化妖(九)
偌大的姜府,处处是人,却没有半点人味儿。
穆天仇眸色暗了暗,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正起势要出剑的弟子的鼻息,呼吸均匀绵长,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含清,你怎么看?”穆天仇低声问道。
柳含清同离情从黑暗中显身,她本也不觉得在这么近的情况下穆天仇会发现不了他们,只是她没想到穆天仇没有在发现他们的一瞬就戳穿他们。
“失了神魂,命还在,不过跟死了了差不多了。”柳含清回答道。
这时,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划破夜空,原本寂静的渝州城瞬间便热闹了起来。就连穆天仇面前正要起势出剑的弟子也潇洒地刺出了这不知酝酿了多久的一剑,吓得穆天仇飞速向后窜出三米之远。
一时之间,整个姜府的人都“活”了过来,一个个像是演练过千万遍一样,齐刷刷地走到大门口,门前的两个小修打开大门,带领着整个姜家的人走了出去。
只是这些人依旧像是没看见穆天仇、柳含清及离情三人,一群人面色铁青、面无表情,像行尸走肉般踏着机械的步伐。
三人跟上去,看见姜府外热闹非凡的街道,有些傻眼。
明明不久前整个渝州城还沉寂在夜色之中,连呼吸声都显得扰人,而现在,街道上灯火通明,所有渝州城的百姓都聚集在姜府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一眼竟看不到尽头。
这些人看向姜府之人的眼光不像白天那样,就连提起都是满满的憎恶嫌弃,如今看他们,反而像是饿狼看着一块正滴着血的生肉,眼中是垂涎、贪婪和欲望。
可尽管如此,那些百姓也没有一股脑扑上来,反而是随着姜府之人的前进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就在三人打算跟上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呼喊声:“几位仙长···等等···别去···”
听到声音,三人转头查看,就这么一眼看过去,竟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我在这儿!几位仙长!这边!”
微弱的气声再次传来,这次三人勉强辨别出声音的方向,转头看到了庭院中的一块地板被掀起了一条肉眼难辨的细缝。那声音正是从这条细缝中传出来的。
三人走进,细缝稍稍敞开了些,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便从地缝中钻了出来。
“三位仙长快进来!不要被那东西发现!”
语罢,那人将地板完全掀开,留出了能供一人出入的地方,地砖之下,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地下室。
经历过之前被九儿引进妖域一事,三人如今都不太敢轻易跟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去什么地方。
地砖下的人见三人不动,焦急道:“三位仙长若是不信我我便先下去了,仙长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在地砖外问我,我定会知无不言。我、我也想请三位仙长帮帮我,救救姜家!救救渝州城吧!”
语罢,那人便要合上地砖,看上去是真打算要隔着地板和三人对话。
离情伸手挡住那人合地砖的动作,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穆天仇率先跳进了地下室,柳含清也随即跟了进去,离情示意那人先下去后,自己也跟了进去,并随手用法术封了那块地砖。
地下室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黑,墙壁上挂着一些照明用的法器,如此,三人才看到从地下室里冒出来的人居然还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
少年身着一件非常宽大的袍子,袍子上沾满了灰尘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因为袍子过于宽大,也看不出少年的身形,但他行动之中大概能窥得少年应该极为瘦小。他的脸上倒还算干净,五官长得也清俊秀丽,只是实在是瘦的有些脱相了,就连脸都有几分皮挂骷髅的感觉。
“你是?”柳含清问道。
“回、回仙长的话,”少年似乎还没到变声器,声音稚气清亮,甚至有些分不出是男是女:“我是、是姜生,是姜家的外门弟子。”
少年似乎还有些害怕面前的三人,往后退了两步,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离情长臂一伸,抓住少年的衣襟,将他直接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拎了起来。少年被吓得将身子整个蜷缩成一团,双脚离地,在空中瑟瑟发抖。
柳含清赶紧道:“离情你赶紧将他放下来!看你给孩子吓得!”
离情本来只是想要将少年拉起来,只是他没想到少年竟然这么轻,轻易便被他拎了起来。离情将少年轻轻放回地上,少年显然是被离情吓到了,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抖得跟筛糠似的。
柳含清上前蹲在少年身边,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柔声道:“姜生,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你也感觉出来了,对不对?”
感受着柳含清温柔的轻抚,姜生稍稍冷静了一点,少年把脸埋在手臂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道:“嗯···我知道三位仙长不是坏人。但是···但是渝州城实在是太久没有正常人了。我···我是怕惯了···”
柳含清小心安抚道:“好了,姜生,不要怕。我是柳含清,旁边穿红衣服的仙长是穆天仇,另一个哥哥是我的徒弟。有我们三人在,你什么都不需要害怕的。”
姜生听到柳含清的话,不可置信地看了柳含清一眼:“你、你是含清仙君!他、他是天仇上仙!我不是在做梦吧!”
柳含清笑道:“傻孩子,当然不是。”
说着,柳含清伸手将姜生从地上扶了起来,抓到少年纤细得有些过分得手腕,心中有些心疼道:“姜生,你是不是还没辟谷?”
姜生挠挠头有些羞愧道:“嗯···对。我刚刚成为姜家的外门弟子,还没来得及好好修炼,姜家就出事儿了···”
柳含清左手摸向腰间的荷包,从空间里取出一盒绿豆糕,她平日里老是嘴馋,身上总爱备着点小糕点,没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姜生见到绿豆糕,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伸出手打算去拿,又怕自己顶撞了柳含清,小手就这么定在了半空中。
柳含清将绿豆糕递到他手中道:“本就是给你的,不要不好意思。拿着吧。”
姜生结果绿豆糕,急不可耐地打开盒子,抓起两块绿豆糕一并塞入了嘴里,这一口绿豆糕太干,噎得他不住地咳嗽。
柳含清帮着姜生顺了顺气,几人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一盒绿豆糕尽数塞入腹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化妖(十)
姜生被三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撩起衣袖草草擦了一下嘴,尴尬地回望着三人。
柳含清问道:“还饿么?我这儿还有些别的糕点,只是没有水,怕又得噎到你。”
姜生赶紧摇头道:“不饿了!不饿了!多谢含清仙君!那个···仙君想必有很多问题吧,我虽知道得不全,但我定会尽力为仙君解惑。”
柳含清接着问道:“既然如此,姜生你可知道你们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其他人都像失了神志一般,你却没什么事儿?还有这渝州城的百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姜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开口道:“仙君,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
“我记得我那时刚刚入姜家门下,姜夫人怀上了小公子。一年之后,夫人临盆,但据说是难产了,生了个死婴。当时夫人受了刺激,身体又被拖垮了,是族里好几个长老一起施法才救了回来。因为小公子是死在夫人肚子里的,族里便决定默默将小公子葬了,就不再办丧事。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有渝州城的百姓跑来说夫人半夜抱着已经腐臭的小公子在大街上游荡,经过一户有孩子的人家,家里的孩子就会大哭。可是,夫人明明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小公子的尸身更是早就埋入陵园。我们姜家的陵园历来埋的都是先人契约的仙器,在那个地方绝对不可能出怨鬼或尸变的!”
“我们当时想着或许是妖魔作祟,家中长辈也派了好多师兄师姐去除祟,但都一无所获。久而久之,城中的百信便觉得是我们包庇夫人,不肯为他们解决问题。但是···但是姜家历代为渝州城舍生忘死,为了保渝州城繁荣,以前的家主还将姜家的气运和渝州城的气运绑在了一起,我们陵园里埋葬的先人法器的仙气全都用来滋养渝州城了!”
“也是因为和渝州城羁绊太深,因此我们姜家的修士修行跟渝州城百信的信仰有很大的关系。尤其是家主,百信越是爱戴他,他的修为便越是高深,百信若是开始怀疑他,他的修为便会···便会一点点消失。自从夫人那件事后,渝州城对我们姜家越来越不信任,我们家主的身体也越来越弱。直到有一天,百姓们说他们的孩子全都不见了,跑到姜家门口来闹事,我们家主和几位主事的长老就全都虚弱得连走路都吃力了。”
“当天我们确实看到了一个与夫人极其相似的女子站在门口,抱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孩子,但那女子周身气场凌厉,与夫人平日温和善良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女子绝对不是夫人!”
“闹事的百姓一时闯不进府内,闹了一阵子就散了,可是姜家的噩梦在刚刚开始······”
据姜生所说,姜家后来所有稍有修为的修士都因为渝州城百信不再信任他们而灵力逐渐枯竭,而百姓们身上也逐渐沾染上妖气,可是姜家此时已经自顾不暇。
姜生继续道:“一天夜里,有个青衣女子和黑衣男子闯入府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只觉得一瞬间整个姜府就全都布满了妖气,当时的我害怕极了,想拉着师兄们一起躲到地下室去,但师兄们都像是中了邪一般尽朝妖气浓的地方去,就连家主和长老也是这样!我吓坏了,赶紧躲到地下室,把这里封了起来。那些妖气好像不会往地下室里钻,我这才勉强留住了意识。”
听到此处,柳含清等人明白,那青衣女子必定是九儿,而黑衣男子想必就是九儿身后的人了。
柳含清问道:“姜生,那你可还记得那黑衣男子大概什么样子?”
姜生皱了皱眉,仿佛很痛苦地回忆道:“看不清脸,身形,嗯···大概、大概这么高,肩这么宽···”
他一遍拿手比划着,一遍努力回想,突然看见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穆天仇,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伸出手指着穆天仇颤颤巍巍道:“就···就跟天仇上仙···一、一模一样!”
穆天仇突然被提到,有些惊讶,摆摆手道:“不可能!我、我······”
离情接话道:“没说是你,想来是那黑衣男子与你的身形很是相似。”
姜生抠着手指甲,有些不安道:“对,不、不可能是天仇上仙的···只是身形很相似,就像那个像夫人的女人一样。”
柳含清点点头,拍了拍穆天仇的肩膀,转头对姜生道:“那后来呢?那一夜之后呢?”
姜生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继续回忆道:
“我在地下室中呆了整整一晚才出来。第二天见到的景象,就与你们刚进府时差不多了。大家都像、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每天晚上在一声很奇怪的声音过后,就会突然走出姜府,第二天天亮前又会回来,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渝州城的百姓们也是,白天还勉强像个人,一到晚上,一个个的都、都像恶鬼一样,实在是太吓人了。又一次晚上我悄悄从地下出来,想要跟着去看看大家都去哪儿了,没想到我刚一出来,那些百姓就发现了我,他们疯了一样扑向我,撕我的衣服,挠我的脸,从那天过后,我就再也不敢在晚上离开这间地下室了。”
听到这里,可谓是一点发现都没有,而想要弄清楚这些事情,想必还是得跟着半夜出门的姜家众人前去一探究竟。
毕竟半夜那声唤醒整个渝州城的啸叫过于特别,既不是乐器的声音,又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那般尖锐撕裂的啸声倒是像类似于摄魂铃之类的精神类法器发出的控制人心神的声音。
“但是,”姜生接着道:“仙君,你发现了吗?刚刚百姓们也看见你们三位仙长了,但是他们完全没有要攻击你们的意思。”
姜生这么一说,柳含清才想起来,适才府门大开的时候三人就是这么大喇喇地站在院子中间的,但是不论是姜府的人还是渝州城的百姓,都全当他们三人不存在。
“我想···”姜生道:“或许是不是因为三位仙长修为高深,一看就惹不起,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我看起来比较好欺负,所以在会攻击我?”
穆天仇一撇嘴,出声道:“不不不,只是因为你身上人味儿太重而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化妖(十一)
穆天仇看着姜生,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你应该刚刚过12岁吧?”
“是。”姜生答道。
“你还没辟谷,身上一股子男童的人味儿,妖怪最喜欢吃干干净净的童男了,他们不抓你抓谁?”穆天仇懒懒散散地说道。
姜生闻言,挠了挠头,感觉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柳含清叹气道:“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姜生不能再呆在这儿了。姜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姜生闻言,惊讶道:“我可以吗?我要我要!”
刚说完,姜生又想到什么,皱着整张脸道:“但是我不能在晚上出去,会被人攻击,我···我又打不过那么多人。而且,我是姜家弟子,就算白天出去,只要被城中百姓认出来,他们也一定会要求处置我的······”
柳含清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展颜笑道:“这样,我可以将我二哥送我的天蚕衣借你穿会儿,它可以盖住你身上的凡人气息。emmm,我再将你打扮成个女孩子,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吧!”
姜生:“啊?!可是···仙君,我、我···”
“你不愿意被打扮成女孩子吗?”
“额···倒也···倒也还好,但是···但是天蚕衣是天地至宝,我怎么能······”
“嗯,所以我说先借你穿会儿,而不是送给你。用完了要还我的。”柳含清微微笑道。
姜生咬咬牙,心一横,想到,女孩子就女孩子吧,反正还没长大!
柳含清取出天蚕衣,她一直以来都是穿雪玉绸,这天蚕衣在她手中上千年,终于也有了点作用。有时候柳含清也会反省自己,手上留着这么多天材地宝不用,真真是满浪费的。
好在姜生还没发育,身形纤细,与女孩子无异,嗓音也还是嫩嫩的童嗓,再加上他本就生得清秀标志,扮起女孩儿来竟没有半分违和感。
柳含清盯着他仔细端详了半晌,总觉得有点眼熟,左瞧瞧、右瞧瞧,又想不起像谁。
她戳了戳离情悄声问道:“离情,你觉不觉得姜生扮女装有些眼熟?”
离情附在她耳边轻声答道:“像你。”
离情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含清再仔细看了看姜生,与自己小时候竟有五六分相似。
被柳含清盯了半天,姜生有些不自在道:“仙君,很奇怪吗?”
柳含清摸着下巴摇摇头道:“不不不,不奇怪!只是···我在想···”
思量了半天,柳含清觉得这事儿得先跟离情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便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算了,没什么。赶紧回去休息吧。对了,我们住的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今晚先委屈一下你和天仇君一间房可以吗?”柳含清对姜生道。
“喂!你问过我意见吗?那是我房间诶!”穆天仇暴跳道。
“然后呢?客栈的房间费用谁给你结的?”柳含清道。
emmmm,穆天仇一想,八成是离情结的,他好像确实没什么选择权。他再转头看看与柳含清莫名神似的姜生,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一行四人回到客栈,趁着夜色正浓补了个觉。
刚回到客栈的房间,离情便问道:“阿清,之前在地窖的时候你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柳含清走到离情身边,一屁股坐在离情腿上,双手勾着离情的脖子问道:“离情,我问你,在你心中,你把小白当什么?”
离情伸出大手环住柳含清的腰,歪着头死死盯着柳含清道:“女儿。”
柳含清轻笑了一声,继续道:“那你想不想再有个儿子?”
此话一出,离情揽着柳含清的手紧了紧,眸色忽地深了几分。
他喉结滚动,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格外低沉沙哑。
“阿清,现在渝州城情况不明,你与我说这个,怕是会引火烧身的。”
闻言,柳含清慌忙转头避开与离情的对视,手捏拳“狠狠”地捶了离情的胸口几下,娇声呵道:“我是说!要不要收姜生当干儿子!你想什么呢!”
离情一挑眉,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接着道:“姜生是个好孩子,你要是喜欢,我没意见。”
“emmm,可是,你···”柳含清突然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可是如果我收姜生当干儿子的话,你就是姜生的干爹,那你喜欢姜生吗?
这样的话,柳含清怎么问的出口啊!这难道不就是变相承认了两人的夫妻关系吗?可两个人明明、明明还没成亲,甚至连她父母都还不知道她跟离情的关系!
看着柳含清红着脸一脸要炸了的可爱模样,离情心情变得格外愉悦,一个没忍住便趁着柳含清不注意在她额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道:“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姜生是个好孩子,现在姜家没了,他也无依无靠,你若是愿意照料着他,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emmm,可是,问题是···”柳含清无奈道:“离情,你要知道,我不太会照顾人。你还没长成的时候我就是将你散养着的,现在要是带着姜生的话···”只能是你来照料他了。
后半句话柳含清死活没说出口,看着离情也是越来越心虚。明明是在要收义子,却一屁股将所有责任丢到离情头上。
离情捏住柳含清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调笑道:“没事儿,我照顾姜生,你只需要照顾我就行了。”
语罢,低头轻轻啄了一下柳含清的唇,看着把脑袋一股脑扎进自己怀里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女人,心情好极了。
一夜过去,众人醒来之时已是天亮,渝州城的百姓们有开始了同往常别无二致的平凡生活,除了···满身妖气,满身更加浓郁的妖气。
柳含清和离情醒来过后便去了留下用早点,过了一会儿穆天仇带着姜生也下来了。柳含清看到姜生,高兴地对他招手道:“生儿,来,到我身边坐。”
姜生有些受宠若惊,乖乖巧巧地坐到了柳含清身边,看着她为自己盛粥夹菜,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但他知道,面前的女子是当世五大金仙之一,她对他好,不代表他可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穆天仇看着柳含清温柔亲昵的样子,心中又开始吃味。
为什么呢?三人之中他是最早认识柳含清的,他年轻时确实干了点儿混账事儿,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刚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孩儿都对他比对我好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化妖(十二)
四人用早膳期间,柳含清跟姜生说了要收他当干儿子的事儿,姜生惊得一口粥呛在喉咙里,愣是缓了好半天才顺过气儿来。
“仙、仙君,我、我真的可以吗?”姜生红着小脸,略显局促地搓了搓手道。
柳含清捋了捋他的头发,轻声笑道:“当然可以。你与我小时候长得这般相似,要是与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总觉得自己丢了个私生子在外边儿。”
“咳咳咳。”一旁正在喝茶的离情也成功被柳含清一句话呛到。
柳含清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嗯,她今天早上的话很吓人么?为什么一个个儿的都被呛到了?
正在她默默腹诽之际,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众人转头看过去,之间两个食客正打架,动作波及到周边的人,惹得周边的人也开始躁动,甚至有几个直接插在两人中间,一起扭打起来。
穆天仇看不下去,打算出手阻止,却被离情拦住。
“你不觉得渝州城的百姓格外暴躁吗?”离情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渝州城天气湿热,这里的百姓向来以热情似火着称,脾气自然也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燃。”穆天仇漫不经心道。
“可是,你见过因为一盘花生米打群架的吗?”离情继续道。
嗯···这着实是比较少见。花生米是熟菜,就算先上了另一桌,补下一桌也非常快,骂两句顶天了,这直接打起来还是有些···不太寻常。
“而且你看周边的人,没人上去劝架的,倒是都一脸兴奋、摩拳擦掌的样子。难不成,这渝州城的百姓不仅热情,还好斗?”离情道。
“所以···”柳含清出声问道:“你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离情解释道:“从初进渝州城我就怀疑,这里有魇妖。只是,魇妖习惯独居,可如果要控制整个渝州城的百姓,没有上千只魇妖是办不到的。”
魇妖,其实只是一种食人欲念的小妖。它没什么攻击力,又通常是单只出现的,所以也没人把它放在心上。若不是离情提起,柳含清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个叫魇妖的东西存在。
魇妖食人欲念,也放大人的欲念。但凡被它控制的人,心中的恶与欲就会被放大无数倍,被控制得越久,就越发没有理智。
如果是魇妖作祟的话,倒是能解释渝州城的百姓为何每个人都如此暴躁,只是魇妖天生互相排斥,能聚集如此大量的魇妖,背后之人恐怕至少能力不输月治。
穆天仇皱眉道:“所以呢?就让那一群人打下去?看这个架势,再不阻止的话,这个客栈里所有人都要开始打架了。”
柳含清道:“当然得阻止,只是劝架、拉架必然是没用的。所以,直接全部放到就行了。”
语罢,柳含清一挥衣袖,摄魂铃悬浮于客栈上方,随着柳含清手指交叉结印,发出阵阵清脆的铃响,客栈中的人听到声音突然顿了一下,随即两眼一翻,全都倒地睡了过去。
摄魂铃作为精神类法器,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有用。既不会伤到这些凡人,又能快速将人放倒。
看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穆天仇道:“那这些人怎么办?还得一个一个搬归位?”
“大可不必。等他们醒来,会各回各家的。”柳含清笑道:“哦,对了,今天白天没什么事儿,大家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去看看姜家和城中百姓们到底要去哪里。说不准,要打一场硬仗了,都磨炼磨炼拳脚。”
一旁听着大人们说话一直不敢插嘴的姜生突然举起小手弱弱道:“仙君···我也想去,可以吗?”
柳含清“狠狠”敲了一下姜生的头道:“第一,叫娘亲。第二,小孩子不可以看太血腥的东西,晚上你便老老实实呆在客栈,哪儿都不要去,我会设下结界护着你。”
姜生撇撇嘴,乖乖“哦”了一声。含清仙君和天仇上仙一起打架的这种大场面,他终究是无缘亲眼看见了。
他再悄悄瞄了一眼离情,虽然之前娘亲说是她徒弟,但他总觉得这人与娘亲的关系不止于此,仙门向来是不反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师徒在一起的,说不定这人以后就是他干爹了,如果能让干爹帮自己说话,说不定他还有机会能跟去。
感受到姜生炽热的眼神,离情淡定喝了口茶,悠悠道:“我建议,我们离开之前把姜生打昏吧。小孩子心思活,若是不防着他点怕是要想办法跟出来的。到时候遇到点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闻言,姜生彻底没了念想,他知道自己弱,跟上去肯定是个负担,但毕竟孩童心思,就算是个成年人也会想要亲眼看一次仙界这般人物斗法,更何况是他。
白日一天无事,夜色猝然降临。随着一声长啸,本来寂静的渝州城再次热闹起来。
柳含清、离情、穆天仇三人站在窗口,看着全城百姓从家中出来,等候着姜家众人,再在姜家众人的“带领下”一路向东。
东方,清平岭的方向。
柳含清见状,赶紧将姜生所在房间设下结界。她到底还是没有将他弄晕,毕竟姜生只是个初入仙门的孩子,柳含清设下结界主要是为了护他周全,而不是防止他跑出去。
再加上这次渝州城未知太多,柳含清更是直接留了个小世界在这里,以免她到时候真与人斗法时没有余力维护结界。
眼看着姜家众人从客栈楼下的街道走过,三人收敛气息悄咪咪地飞到房顶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眼前景象着实有几分壮观,满城的人跟着那百来号人行军似的往清平岭方向去,颇有几分全民皆兵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些人看着是晃晃悠悠在走,速度却快得惊人,走到清平岭竟没花多少时间。到了三人之前来过的小山坡,所有人有条不紊地停了下来。
在山坡前,仿佛一个透明的巨型幕布般,一个一个直径半米左右的不规则黑色球体从幕布里涌了出来。
为首的黑色球体在姜家为首的人的头顶上停了下来,数十只黑色触手从球体中伸出来,伸出的触手越多,球体的体积也逐渐变小。
无数触手从那人双腿开始,包裹着人形逐渐向上缠绕,直到只剩人头的时候,两条细绳索般粗细的触手直直插入那人的双耳中。
被包裹成一个黑色人形物的那人双眼猛地睁了一下,随即眼中的眼白全部被黑色填满,双目幽深空洞,骇人至极。
幕布中的黑色球体还在不断飞出,从半米直径到拳头大小,每个小球都重复着第一个球体的动作,将这近万人的渝州城百姓统统变成了黑眼怪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化妖(十三)
姜家为首的那人机械地转头向半空中看了一眼。
被那双黑色眼睛猛盯了一眼,穆天仇忍不住破口骂道:“妈的!什么玩意儿!小小千年修为的魇妖也敢瞪他爷爷我?我他妈现在就把你开瓢!”
说完,便作势要冲下去与那魇妖大战一场,
在空中滞留的半晌,突然发现没人拦自己,穆天仇又转身问道:“你们两个真的不拦我一下吗?要是我现在干死那只魇妖头头我们可就打草惊蛇了啊!”
柳含清点头道:“天仇君所言极是,所以我们等着您自己拦住自己呢。”
穆天仇悻悻退了回来,论气人的本事,柳含清和离情也算是不相上下。
在所有魇妖附身完毕后,为首的那个开始往幕布里走,他前脚踏入幕布,整个人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果不其然,这清平岭内,有两个空间,而这幕布,应该是另一个空间的入口。
穆天仇看了半天,有些不解道:“小含清,你说为什么非得是这些魇妖出来先附身了这些百姓后他们再进去,而不是先进去再让这些魇妖慢慢附身呢?”
“很显然,这些魇妖是钥匙。”柳含清一挑眉道。
“钥匙?”穆天仇疑惑道。
柳含清一伸手,从地上招来一块小石头递到离情手上,离情掂量了两下,用力往幕布方向一扔,小石子打在幕布上软软的陷进去了两分又朝着之前的方向用同样的力道向离情弹射了回来。
离情拂袖将弹射回来的小石头拂开。
柳含清继续道:“看来这幕布能反弹攻击。只是不知道是只反弹物理攻击呢,还是法术也能一并反弹。”
穆天仇“嘿嘿”一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语罢,他掌心结印,眼看着他手中法力越来越雄浑,渐渐有了几分要实体化的架势,灵力被他不断压缩,逐渐变得更加暴烈,就在穆天仇感觉自己就快控制不住时,他脱手将一扔,一团几近实体的灵力奔着幕布就去了。
这一击,穆天仇浓缩了他身上五成灵力,正常情况下将整个渝州城抹掉应该不成问题。
柳含清有些无语道:“啧啧啧,天仇君你这手笔实在是大,接下来我们说不定要跟谁打一架,就算没了炎宓你也不必这般浪费灵力吧。”
穆天仇撇嘴道:“爷家底儿厚,爷乐意!给爷闭嘴,看结果!”
被极力压缩后的灵力显得十分暴躁,撞在幕布上的一瞬便开始炸裂,柳含清等人赶紧往后退了数米,要是被这爆炸波及到,怕是自己也得受点内伤。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一点点过去预想中的爆炸没有来临,这灵力反而越来越微弱,就像是被什么奇异的力量化解掉般,逐渐归于平静。
“糟了,”柳含清道:“天仇君,你这五成灵力喂狗了。”
穆天仇长叹一声,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道:“喂狗倒还好,就怕喂了个白眼儿狼。”
柳含清听穆天仇话里有话,知道他肯定瞒着什么,她也就索性不再追问。
眼看最后一个百姓也进入到幕布里,柳含清有些惆怅道:“这玩意儿反弹物理攻击,吞噬法术攻击,我们应该怎么办呢?难不成就这么干瞪着它?”
离情沉吟半晌,忽觉脑中灵光一闪,开口道:“或许,我们直接走进去就行了。”
“怎么说?”柳含清问道。
“那些魇妖是普通百姓的钥匙,却不一定是我们的钥匙。我猜想,这幕布是通过术法,而不是吞噬术法。只是一道针对凡人和凡间事物的墙而已。”离情达到。
柳含清闻言,觉得离情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于是走到幕布前感受了一下她的纹理波动。是法力筑起的墙壁,只是并非是单纯的妖力或灵力,这幕布中混杂了妖魔仙三族法力。
看来,渝州城的事情不仅仅以妖魔有关,甚至仙界,也扯上了关系。
柳含清伸出手,轻轻扶上面前透明的幕布,手上传来的强烈吸力将她直接吸入了幕布之中。见柳含清突然消失,离情和穆天仇也一个健步直接跨入幕布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有些猝不及防,柳含清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幽深的地宫。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腥臭气息让她有些反胃。
她转身一看,却发现离情、穆天仇没有跟上来,心中一动,她突然意识到,这幕布可能会将三人引到不同的地方。
“仙君在找谁?”
娇媚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含清瞬间满身鸡皮疙瘩,整张脸不受控制地皱在一起。
这月治还真是,永远都要先用他那···不清楚到底是好听还是不好听的嗓音好好恶心你一把再出现在你面前。
秉持着能谈先谈,不能谈再打的原则,柳含清转身看着月治笑道:“妖君近来很闲啊,总觉得在哪儿都能看见你。”
月治微微笑着一双桃花眼中笑意真挚,眼角的泪痣勾魂摄魄,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敲,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道:“仙君这话说得,我要是真闲您又怎么会到处都能看见我呢?这不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修仙人找点事情消遣消遣,整天天南地北地跑,忙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又是一股浓烈的腥臭冲入柳含清鼻中,柳含清强忍着干呕的欲望,道:“我说妖君,就算真忙得跟苍蝇似的也不能跟苍蝇一个喜好啊。这地宫真是···味道好极了。再者,我们修仙人一贯喜欢闲散,最大的消遣就是养养花喂喂鱼,你的好意我们着实是消受不起。”
月治脸上笑容一僵,他堂堂妖君居然被人比作苍蝇?虽然是他自己起的头,但这话别人可说不得。
“仙君真是天生一张好嘴,我不与你争辩。今天仙君既然来了,我便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带您‘好好’游玩游玩。”月治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柳含清。
“对了仙君,我们怕是有千余年没有好好切磋切磋了,我这一千多年每天痛定思痛,刻苦修炼,修为长进了不少。不知道···跟断了两根肋骨,还···失了仙根的你比,我们孰强孰弱呢?”
柳含清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月治,肋骨的事情,但凡修为高深点的就瞒不住,她毕竟已经和月治打过好几次照面了,被他看出来也无可厚非,可是仙根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起码连自己的父母兄长都不曾发现。
第一百五十章 化妖(十四)
月治看柳含清面色不佳,颇有几分快意道:“仙君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知道这般密辛?”
柳含清冷着脸道:“烦请妖君相告。”
月治掩嘴笑道:“哎,我是再诚实不过的了。只是我说了怕是仙君也不信。”
柳含清的耐性几乎被耗尽,她强稳住声音道:“说!”
月治拍拍胸口,像是受了惊吓般道:“这么凶!吓得我都快忘了是怎么回事儿了!”
月治又顿了半晌,仿佛正在冥思苦想,见柳含清一副马上就要抓狂暴走的样子,月治才赶紧道:“嗷!对了!是···是离情告诉我的。你信不?”
柳含清冷笑一声,心中暗啐了月治一口。
故技重施!
当初他们利用骨女,让她误会离情与妖魔两族还有联系,现在又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想再引她怀疑离情,简直是痴人说梦!
看着柳含清一脸鄙夷的表情,月治娇嗔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你不会信我!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告诉你······”
听着月治娇媚软糯的声音,柳含清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马上就要自闭了,她从头上拔下凌云簪化剑,剑尖指着月治的鼻子道:“多谢妖君特地前来敷衍我,我看我们也不必再浪费彼此口舌,动手吧。”
月治双眼微眯,打开手中折扇遮住半张脸,冷声笑道:“我也许久没有好好伸展过拳脚了,今天就借仙君的力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语罢,月治飞身迎上柳含清的剑尖,折扇碰上凌云剑的一瞬,巨大的灵力在两件法器之间炸开。
柳含清感受着自己被震得有些麻木的手臂,她自从东海神屿回来后便未曾和月治这般修为的人物正经交过手,她仗着自己天生仙胎,就算失了仙根也还能留住一身仙骨和六成修为,但如今对上沉寂千年的月治,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胜算。
月治顺着两人碰撞的力量往左平移了三尺,手中折扇一开,扇面上点点桃花红光大作,晃得柳含清有些眼晕。
既然看不清,柳含清索性也就闭上眼,听着声和月治过招。
柳含清闻名于世的本来就不是她法力有多高深,而是一身精妙绝伦的外家功夫往往能帮她用最少的灵力对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
月治扇面的红光除了扰人视线更能摄人心魄,不过前提是这红光得进入人眼,现在柳含清一闭眼,月治就只能和柳含清硬打。
两人法器相接,衣袖翻飞之间,身边地宫的柱子已经被震断了三四根。
柳含清始终试着接近月治,毕竟只有近身,她才好施展拳脚,而月治呢,则是左闪右闪,始终不肯让柳含清碰到他。
几个回合下来,谁都不能拿谁怎样。月治意识到如今柳含清修为大不如从前,只要跟她耗着,迟早能将她拖得灵力耗尽。这个打法虽窝囊,但却最保险,胜算最大。
月治一直这么飘移不定,柳含清明白,自己不能跟他打持久仗,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逼月治跟她正面交手。
柳含清双眼死死盯住月治,嘴角一勾,左手祭出摄魂铃。
月治飘飘然落在柳含清面前三丈之外,不屑笑道:“含清仙君,摄魂铃是精神类法器,我九尾妖狐一族天生对精神攻击免疫,你这时候祭出摄魂铃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哦。”
柳含清白了月治一眼,全当没听见他的话,趁着月治降低防备,手中飞速结印,随着她的动作,摄魂铃迅速变大并一分为二将两人囊括其中。
突然被困在摄魂铃中,月治才反应过来,摄魂铃不仅仅是一个精神类法器。想当初柳含清将蝶妖炼化成人还给她塑造仙根就全是在摄魂铃中完成的。
摄魂铃,也可以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封印法器。
柳含清还在不断结印,摄魂铃又开始缩小,最终柳含清停下来的时候,留给两人的空间就只剩一个半径五米的半球体。
“还躲吗?妖君?”柳含清冷哼道。
月治眼中的光变得越来越危险,他忘了,柳含清就算没了仙根,修为折损,她也是这个世上拥有最多极品灵器的人,光是她身上的雪玉绸就是他轻易攻不破的“盔甲”。
他这次来不过是为了推推自己的一步棋,为了一个棋子跟柳含清硬拼,不划算。
他心中虽有诸多计较,柳含清却没这么多考量。
只见她右手提剑,气势凌厉地逼向月治,剑锋上下舞动,月治赶忙挥扇遮挡,短短数息之间,月治已经看见好几次剑尖从自己眼前划过,若是他再退慢半分,不是毁容就是瞎眼。
两人被一同困在摄魂铃中,空间本就受限,再加上摄魂铃中仙气涌动,直压得他胸口一阵气闷,再这么纠缠下去,他就只能跟柳含清鱼死网破了。
“仙君!你不想知道离情和穆天仇在哪里吗!”月治高声喊道。
柳含清的剑,堪堪停在了月治鼻尖,再往前一分,柳含清有把握划花月治这张男女不辨的妖孽脸。
“你最好说点儿有营养的。”柳含清狠厉道。
月治伸手将柳含清的剑尖扶偏,感受到凌云剑上凌厉的剑气开始后怕,要是这剑真的碰到自己的脸,这伤口轻易不会好就算了,恐怕留疤是铁定的。
月治拍了拍胸膛,挂起他一贯懒散魅惑的笑,道:“保证让仙君满意,那仙君是想先看看离情还是先看看天仇上仙?”
“看?”柳含清问道。
“可不是么。我可是为了仙君你特地在整个地宫设了阵法,你现在想看地宫的任意一个角落我都能给你翻出来。”月治微微笑道。
“穆天仇。”柳含清懒得看月治那副样子,直接开口道。
“好嘞!”
语罢,月治一挥手,空中出现一阵白雾,白雾袅袅升起,中间的部分却逐渐清明,两道人影也渐渐浮现。
穿着黑衣、拿着黑色长剑的穆天仇,与穿着红衣、赤手空拳的穆天仇身形交叠,两人正你来我往地打得火热。
柳含清大惊,她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一个和穆天仇如此相似的人!
身着黑衣的穆天仇黑色长剑一挥,剑上附着的黑色火焰沾到红衣穆天仇的衣领,随即便如同毒蛇般沿着红衣穆天仇的胸膛满身爬窜。
红衣穆天仇吃痛,被黑衣穆天仇一圈打在胸膛,整个身子像俯冲的飞鸟一样砸向地面。
“轰隆”一声,地面浓烟四起,花岗岩的地面竟被红衣穆天仇砸除了半米深的坑!
“穆天仇!”柳含清失声叫到。
黑色衣服的男子虽与穆天仇面容相同、身形相同,可周身气质阴毒狠辣,与平日里潇洒爽朗的穆天仇截然不同,两人谁真谁假,一眼便能看出。
“他们在哪儿!”柳含清举起剑指向月治,逼问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化妖(十五)
月治赶忙又后退了几步,开口道:“仙君别急,难道你不打算再看看离情的情况吗?”
柳含清心中一紧,她与穆天仇同时遇险,离情估计也正被谁缠着,而那个“谁”,八成就是魔尊。
魔尊帝炙的修为,从来都是个迷,被他养大的月治都能有这等修为,帝炙想必更是深不可测。如今的离情,可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帝炙。
没等柳含清开口,月治便又是一挥衣袖,白雾中的画面逐渐变成一片紫色,紫色中映出两人的身影,正是离情和帝炙。
“合作愉快?”帝炙挑眉问道。
离情笑着,微眯双眼:“合作愉快。”
眼前景象如天雷忽至般,将柳含清的脑子劈得连思考都费力。
她从未见过离情脸上有这样的表情,不论是景夜时期,还是他成为离情后。
那样的,眼睛笑的像两道拱桥,眼神中透露出精明成算的碎光,嘴角弧度完美得有些僵硬,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露出几分温文尔雅、几分老谋深算。
不!这不是离情!这肯定是月治和帝炙联合起来骗她,离间她和离情的新招!
她曾发过誓,从此以后定会全身心地相信离情,不论发生什么都会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雾中两人还在对话。
帝炙道:“柳含清和穆天仇那边应该差不多了,你现在去跟他们会合?”
离情微笑着摇摇头道:“我对上的是你,以我现在的修为怎么可能从你手上全身而退呢?你稍等我片刻,看准时机,给我一击,大概三成力,明白吗?”
离情命令般的口吻让帝炙有些不悦,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离情。
离情闭上双眼,周身气场陡然一遍,那般冷傲不逊的感觉,与往常的离情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帝炙一掌击出,拍在离情左肩。
随即,月治长袖一挥,白雾消散,所有的画面在一瞬间泯灭在白雾之中。
柳含清控制不住地穿着粗气,她不信,她不信那是离情,如果她再次怀疑离情,她一定会无法原谅自己!
“仙君?”月治故意出声道。
“闭嘴!”
柳含清循着声音,一剑挥过去,这一件她甚至想要直接刺死月治!
月治赶忙飞身闪开,柳含清此刻的样子显然是动了怒,这一件他始料未及,尽管他已经立刻闪身,腰间的衣袍还是被划破了,腹部也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口子。
月治捂住腹部的伤口,双目似毒蛇般阴冷寒毒地看着柳含清道:“柳含清,离情骗了你,你拿我撒气?这世上没这个道理!”
柳含清毫不畏惧地回望着月治,眼中怒气翻涌,她厉声道:“我今天就拿你撒气了又如何?明明是太平盛世,你妖魔两道非要惹是生非,我今天除了你也算是替天行道!”
语罢,柳含清周身灵力翻腾,手中凌霜剑光芒越发锐利。
月治心中暗道不好,他若是硬斗未必打不过柳含清,毕竟她如今修为折损,就算外家功夫再了得,修为跟不上也没什么用。
可月治向来懂得衡量得失,若他现在拼死击杀了柳含清便能覆灭仙门,这买卖也不算亏,可问题是就算今天柳含清死在这儿,他们也没有什么收益。
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凌霜剑的剑气还在伤口处肆虐,若是任它这么发展下去,他怕是要失血过多凉在这儿了。
柳含清提剑一步步逼近月治,她知道,如果她今天真的将月治斩于剑下,帝炙定会一统妖魔两界、全力报复,现在还不到和妖君、魔尊一决生死的时候。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马上就要兵刃相接之事,摄魂铃外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铃内两人只觉得双耳剧痛,若是这撞击声再持续几秒,两人怕是要失聪了。
只是这一下撞击对柳含清而言,就不只是耳朵受罪这么简单了。维持摄魂铃的巨大形态需要耗费大量灵力,而这一下撞击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攻击摄魂铃,逼得柳含清不得不再耗费更多的灵力维持摄魂铃的形态。
“柳含清,出来!”
帝炙冷冽的声音传来。看来是帝炙结束了与离情的“对峙”赶来救援月治了。
听到帝炙的声音,月治瞬间放松不少,婉婉道:“仙君,一个我你都不一定搞得定,现在帝炙来了,你还要与我们硬战一场吗?”
因着灵力消耗过大,柳含清嘴唇上以少了几分血色,她身上虽无外伤,可灵力匮乏和之前与月治交手时震出来的内伤都令她状态急剧下滑。如今再加上帝炙,她应付不来······
情势所逼,柳含清不得不收起摄魂铃。没了摄魂铃的庇护,地宫内的腥臭味再次袭来,柳含清一阵反胃,竟感受到喉头一阵腥甜,她强行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直接将血咽了回去。
没了摄魂铃的束缚,月治纵身一跃直接跃到帝炙身边,本来紧绷着的身子瞬间变得软绵绵地往帝炙身上一靠。
见月治腹部一片猩红,帝炙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冷冽非常。
“柳含清,你竟敢伤他?”帝炙冷声问道。
“有何不敢?一只只有八条尾巴的九尾狐而已。”柳含清冷哼道。
帝炙闻言,一双眸子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紫色。
如果···如果是现在这个状态的柳含清,要取她性命应该不难······
如果···他撕毁和离情的协议,让这世上从此少一个金仙,到时候他收网的时候便会少几分阻力······
如果···
越是思考,帝炙便越是觉得在此时便杀了柳含清才是最好的选择。
眼看帝炙杀意越来越浓,柳含清默默提气休整,大不了今天拼死一搏,怎么着也得拖一个人陪葬,另一个,自然有自家哥哥帮着收拾!
双方杀气越来越重,帝炙将月治挡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声:“护住自己。”
随即,他双手在虚空中一抓,两柄月牙形弯刀划破空气自柳含清后方急旋而来,柳含清一个旋身躲过弯刀,下一刻,刀就已经到了帝炙手上。
双面鬼刃既出,不见血不归鞘。
白色的身影和紫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兵刃相接的脆响声和划破空气的“呲喇”声交杂在一起,两人身边聚集着庞大的灵力,辗转腾挪之间地宫已然被毁得七七八八。
连续经历两场大战,柳含清体力、灵力双双告竭,她喘着粗气持剑化解帝炙的攻势。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打过这般屈辱的架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化妖(十六)
帝炙感受到柳含清逐渐招架不住,手上弯刀极速挥舞,招招冲着柳含清的命门去。只是柳含清身着雪玉绸,刀刃伤不了她,只能凭着冲击力震伤她。
就在柳含清几近力竭之事,一声“轰隆”巨响传来,地宫西面的墙被洞穿。
“阿清!”
离情的声音传来,一瞬间,柳含清来不及多想什么,只觉得有些心安。但此刻妖君、魔尊聚齐,就算离情来了,两人也很难有胜算。
“阿清,你可还好!”
离情三步并作两步感到柳含清身边,身体微微贴着她的后肩,给了她一个支撑力。
“无碍。”柳含清答道。
这种身后有依靠的感觉,令柳含清对适才月治给她看的画面越发怀疑,若是这两人想,提前备一段这么不清不楚的影像也是办得到的。
见离情现身,帝炙的杀意收敛了几分,虽然离柳二人状态都不在巅峰,他与月治联手的话,击杀二人不在话下。
但两人谋求的本就是天下,离情是两人最重要、最关键的一颗棋子,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自己出手毁了自己精心布置了这许久的一盘棋。
双方本都是严阵以待,帝炙却突然收起双面鬼刃,月治也旋身化作一直小狐狸蹦到帝炙怀中。
帝炙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沉声道:“既然离情来了,也没什么好打的了。两位还是赶紧去找找穆天仇吧,说不准他现在···也就只剩半条命了。”
语罢,帝炙捏碎手中符咒,瞬间便消失在了地宫之中。
又是定位符,这两人几乎每次都会给自己留后路,这打不过就跑的招数倒也很是实用。
帝炙、月治二人前脚刚走,柳含清便一口黑血吐了出来,身子一软便瘫在了离情怀中。
“阿清!”
离情赶紧接住柳含清,关切道:“哪里伤了?”
说话间,离情一只手扶住柳含清后背,灵力顺着柳含清后背的经络缓缓布满全身,温热充盈的感觉令柳含清好受不少。
“没事,受了些内伤,死不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柳含清擦了擦嘴角的血,喘了口气道。
“天仇君估计是遇到麻烦了,我们得赶紧去帮他。”柳含清撑起身子,看向离情道。
两人对视一眼,离情握住柳含清的手稳住她的身子,他没想过要劝柳含清不要去,尽管她现在身体状况可谓差到极点。
两人对穆天仇虽然态度“冷漠”,但却是打心底里认可这个人的。穆天仇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实则真真是个重情重义、见识广博的“老前辈”。
若是柳含清这时候真因为自己身体状况不佳而放弃救援穆天仇,离情才要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柳含清本人了。
虽说两人打定了主意要去寻穆天仇,可这地宫十分复杂,离情能找到柳含清还全靠帝炙急着来救月治,现在要想找到穆天仇怕是有几分难度。若是真一处处寻过去,估计到时候见到的穆天仇就指不定是人形的还是粉末状的了。
柳含清扶着胸口,她之前灵力消耗过大,又受了内伤,此时仍是气血不顺,但若想快点找到穆天仇,就只能用千丝阵法。
千丝阵法的覆盖范围与施阵者的灵力多少息息相关,此阵法需要施阵人以自身为阵眼,将灵力分为千万股细蛛丝,如同蜘蛛布网般在四周撒开。这个阵法既可以用于近距离传送、寻人定位,也能用于捕杀“猎物”,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阵法需要雄浑的灵力来支撑和强大的精神力来控制。
现在这个状态的柳含清顶多做那个被捕杀的“猎物”,做不了那只“蜘蛛”。
离情知道柳含清在想什么,他握住柳含清的双手,让柳含清的胳膊缠在他腰上,随即双手捏诀,千万条“蛛丝”以他为中心向外发散,逐渐向整个地宫蔓延,地宫的地图渐渐浮现在离情脑中。
几息之间,离情便察觉到西南方向灵力波动与别处不同。
离情揽住柳含清的腰,低声道:“在西南方,准备好了吗?”
柳含清环住离情的双手紧了紧,点点头没出声。
跟随灵力结成的蛛丝的指引,两人化成两个光点,随着蛛丝的脉络急速一动,几息之后,两人便到了地宫的另一个旁殿。
感受到殿中不寻常的灵力波动,黑衣穆天仇似嘲讽、似惊讶地来了一句:“哟,来客了。”
此时真正的穆天仇正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面前地面上一滩猩红的鲜血醒目。
离情微眯着眼,眼中危险的光芒乍现,冷声道:“你是谁。”
黑衣仰天长笑两声道:“看不出来吗?我是···穆天仇啊。”
红衣穆天仇撑起身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道:“放屁!别以为你顶着爷的脸就可以冒充爷!也不闻闻你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
这间旁殿之中,腥臭味更甚,不难分辨出这气味的来源,是黑衣。
黑衣对穆天仇的话毫不在意,只仄仄笑道:“过了今晚,这味道不就没了吗?”
语罢,他掷出手中长剑,向离、柳二人刺去。长剑仿佛有灵识般,即使脱离了黑衣的控制也依旧与离、柳二人缠斗,离情从灵域中唤出骨剑,一招招化解长剑的攻势。
而黑衣趁着这个空档飞身向穆天仇扑过去,穆天仇被黑衣激得满脑子的火,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对着黑衣扑了上去。
两人拳脚相接,每一次碰撞都能听见灵力相碰的爆炸声,看上去是拳拳到肉的搏斗,实则是身手与灵力的双重较量。
几次交手下来,穆天仇明显处于劣势。
穆天仇向来是个炮仗脾气,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心中火气一冲,气得他直接将浑身灵力聚集在右拳。
这一击,带着千钧之势砸向黑衣。
黑衣见状,不但不躲,反而同样一拳迎了上去。
两人拳头相碰,巨大的轰鸣声传出,两手触碰的地方红色与黑色的灵力炸开,震得穆天仇向后飞出十数米,又是一口鲜血从口鼻中溢出。
反观黑衣,他却只是倒退几米后便稳住了身形,右手捂住胸口,看上去也受了点儿内伤。
黑衣勾唇冷笑道:“穆天仇,看,最终你还是输在了我手上!”
说着,便要给穆天仇补上最后致命一击。
可惜,他刚跨出一步,便被脖子处冷冽的刀锋逼退了回来。
柳含清将凌霜剑架在黑衣的脖子上,在他身后幽幽道:“这儿还有个人呢,想去哪儿?”
黑衣冷哼一声,他太过专注于与穆天仇的打斗,也太过自信他的剑能缠住都受了重伤的离、柳二人,没想到最后居然被柳含清摆了一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化妖(十七)
柳含清将剑锋紧紧贴在黑衣的脖子上,威胁道:“你应该清楚,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收回你的剑,放了渝州城的百姓和姜家众人!”
黑衣感受到剑锋冷冽的触感,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穆天仇,伸手召回了与离情缠斗半晌的黑剑。
“没想到声名赫赫的含清仙君也会用偷袭这样令人不齿的招数。”黑衣嘲讽道。
柳含清嗤笑道:“反正是打老鼠,只要能打到,用什么方法又有谁会在意?”
“如此说来仙君与我们这些所谓‘下三滥’的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了。”黑衣道。
“少废话!放了渝州城的百姓!”柳含清手腕微动,黑衣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口子,却没有血流出。
“放了主人!”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众人转头,只见九儿一手揪着姜生的头发,一手死死锁住姜生的喉咙,望向黑衣的眼神紧张而担心。
“姜生!”柳含清失声叫到。
她怎么偏偏忘了被她留在小世界的姜生!尽管小世界是她的天赋技能,但毕竟是依靠她的灵力形成的,此时她灵力几乎耗尽,守护着姜生的小世界想必也随之破碎。
姜生不过是个还没辟谷的小孩子,遇上九儿,他没有半分抵抗力。
“放了他。”柳含清冷声道。
“你先放了主人!”九儿娇声呵道。
两人僵持不下,再这么下去,怕是会有更多变数,无奈之下,柳含清只好妥协。
“既然我们彼此手上都有人质,那就做个交易吧。”柳含清道。
“怎么个交易法?”九儿道。
“你们放了姜生和渝州城的百姓,撤出渝州城,我放了你的主人。”柳含清道。
九儿闻言,看向黑衣,这么大的事情,她不敢擅作主张。
黑衣冷笑道:“仙君会不会要得太多了点儿?既然是买卖,也得有诚意不是?”
柳含清眼眸微眯,威胁道:“多吗?那你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值这个价?”
黑衣道:“这几条贱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可对你们而言···想必还是有点价值的。反正我是杀不死的,不论你今天对我做了什么我都有办法再活过来,价钱不谈到我满意的话,这交易我不做便是。”
柳含清大惊,她一直看不出来黑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既不像妖也不像魔,更不像个修仙之人,满身腥臭惹人厌恶,脖子被凌云剑划伤居然也不流血。
所以当他说出他是不死之身的时候,柳含清是相信的。但如此一来,主动权就不在她手上了。
柳含清咬咬牙道:“那你想怎样。”
黑衣伸手将凌云剑从他脖子上拨开几分,转了转头道:“姜生我可以放,渝州城我也不稀罕,你的条件我都能答应,但是你要把穆天仇留给我。”
柳含清闻言,怒道:“这就是你说的买卖要有诚意?”
没等柳含清继续开口,调息了许久的穆天仇上前道:“可以。我跟你走。”
柳含清不可思议地望向穆天仇道:“穆天仇你疯了吗?!你有月治的九条尾巴吗?你有这黑衣人的不死之身吗?你有几条命够你挥霍?!”
穆天仇望向黑衣,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小含清,这其中有许多渊源你不知道。你放心,没了我他活不了,他不敢杀我。”
黑衣笑道:“哟,想起来了?”
闻言,九儿激动地望向穆天仇,手上扼住姜生脖子的手下意识一用力,姜生挠着九儿的手臂,痛苦呻吟着。
穆天仇见状,赶紧对九儿道:“我跟你们走!放了姜生!”
九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松了松手上的力道,看向黑衣,等着他下令。
黑衣道:“这样吧,穆天仇你封住自己的灵力,到九儿那里去,用你自己换姜生。”
柳含清看着穆天仇,微微摇头。她想救姜生没错,可穆天仇同样是她的朋友,她不能任由自己的朋友只身赴险,可眼前的局势下,她却什么也办不到。
穆天仇施法封住了自己的经脉,一步步向九儿走去,九儿松开抓着姜生头发的那只手,转手扣住穆天仇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滑揪住姜生的衣领,将姜生一把扔向了离情怀里。
窒息许久又受到惊吓的姜生在落入离情怀里的一瞬便晕了过去。
“渝州城的百姓呢?”柳含清继续道。
“好说。”
黑衣一个眼神给到九儿,九儿暗自运气,妖域现身,无数魇妖疯了一般冲向黑衣,将自己与黑衣融合在一起。
黑衣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尽的容器,上千只魇妖和他相融,他却没有半分变化。
可与他紧紧相贴的柳含清能感受到,黑衣的气势正在变强,灵力也正在恢复,就连身上的腥臭气也变淡了几分。
这个过程持续了许久,直到所有魇妖全数进入黑衣的身体他才开口道:“好了,已经解除了魇妖对渝州城百姓的控制,明日天亮之前他们会自己回到城内,过与平常一样的生活,他们不会有夜里的所有记忆。”
柳含清怀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黑衣道:“还有一柱香的时间,那些凡人就该回城了,你要是有耐心,就等他们走了,你再放开我也不迟。”
许是因为有穆天仇在手,黑衣也不怕柳含清耍诈,现在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
为确保万无一失,柳含清还是选择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等一炷香过后,她就要放了黑衣,看着黑衣和九儿带走封住修为的穆天仇。
尽管穆天仇说黑衣不会杀他,但死亡本就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柳含清更担心黑衣会想着法儿地折磨穆天仇。
黑衣与穆天仇外貌身形一模一样,两人必定有什么渊源,她只能祈祷这份渊源会让黑衣人在对穆天仇动手的时候能多几分考量。
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地宫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响,柳含清不知道这些百姓之前一直被藏在何处,但现在他们一个个有序地从众人面前离开了地宫。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黑衣才好不悠闲地开口道:“人都走完了,仙君的剑是不是也该松松了?”
离情突然开口道:“姜家的人呢?”
黑衣耸肩道:“哦,那些都是修仙人,早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纸上艳鬼(一)
闻言,柳含清只觉得胸口一阵闷气。
修仙人死后会化为飞灰,消散于天地,若姜家人真早死了黑衣不可能一直将他们的尸体存住还留在姜家做出那般诡异的场景。
而唯一合理的就是就是,在柳含清说完要他放了渝州城众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不能放回姜家人,令附在姜家人身上的魇妖将他们尽数都杀了。
“怎么?仙君要反悔?你要姜生我还给你了,你要渝州城的百姓我也放了。只是这姜家人早死了,我总不能把他们尸身化为的尘土给你端上来吧?如今这渝州城对我也没什么用了,仙君你不如现在放了我,我带着我的九儿一走,渝州城就能彻底恢复往日情形,难道不好吗?”
黑衣的话不断涌入柳含清的耳中,本来以为黑衣和穆天仇除了长相哪哪儿都不像,现在看来,话痨和擅长惹人生气这两点倒是一模一样。
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姜家的人毕竟已经去了,柳含清再纠结着也挽回不了什么。
穆天仇知道柳含清是放心不下自己,于是开口道:“小含清,这两人在渝州城多待一天都是祸害,你还要去东岳,没时间跟他们再耗下去了,走吧。”
闻言,柳含清知道穆天仇已经打定主意要跟黑衣走,她咬咬牙,一脚踹在黑衣后腰上,将他踢了出去。
黑衣被这么狠踹了一脚,也不生气,一个闪身到九儿身边,带着九儿一旋身便消失在了地宫之中。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穆天仇。
柳含清看了看离情和昏睡的姜生,他们这次渝州城之行算是输得挺彻底的。最后除了全城百姓满身妖气是魇妖所致之外其它一概不知。
黑衣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穆天仇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九儿与穆天仇可有渊源?还有···月治给她看的帝炙和离情的对话······
太多太多的问题萦绕在脑海中,本就虚弱的柳含清更是觉得脑中针刺般剧痛难忍。
没等柳含清缓过劲儿来,地宫中的柱子便开始坍塌,梁顶巨石纷纷砸下,这地宫眼看是要塌了。
离情一只手抱着姜生,一只手环住柳含清,沉声道:“阿清,抓紧我”
好在先前施展千丝阵法的时候离情便已经将地宫的地形摸了个透彻,出口的方向也已然掌握,否则现在地宫突然坍塌,就算砸不死他们二人,也能将姜生活埋了。
离情以一人之力带着柳含清和姜生在地宫中急速穿梭,瞬息之间,三人已经出了地宫,转身一看,清平岭上鼓起的几个小山丘纷纷下塌,轰然之间化为一片平地。
此时正直破晓,天色还有几分黯淡,柳含清抬眼望了望远处的渝州城,满城妖气逐渐消散,虽然还未完全散尽,但同之前那冲天的妖气相比,已是好了太多。或许再过一段时日,这里便会妖气散尽,重新成为一个人城。
但是···渝州城终究是回不去了。
失了姜家庇佑,柳含清能清楚感知到渝州城的灵脉式微,如果没有新的仙门愿意接管渝州城,并赌上仙门运势将渝州城的运势与仙门相连,不出百年,渝州城便会沦为一座荒城。
现在姜家唯一剩下来的门生就是姜生,但姜生只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外门弟子,还未辟谷的他与一个凡人无异,想将渝州城的未来交给他是不可能的,眼下,她也只能去请自己的几位哥哥,看看他们门中可有附族愿意到渝州城镇守灵脉。
黑衣带着穆天仇不知去了哪儿,他之后会有什么动作柳含清也全然不知,如果这黑衣是帝炙、月治的帮手,仙门怕是又要添一个棘手的敌人。连穆天仇都败在黑衣手上,此人的修为怕是已经足够称霸一方。
大战之后,离、柳二人都受了伤,两人索性回了渝州城的客栈,先稍作休整。
姜生看着两人坐在床上四手相对,借助彼此的灵力疗伤,瞪着一双眼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动静惊扰了二人。
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两人再次睁眼的时候,之间姜生俯在一旁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柳含清看了看离情,示意他出去。当时两人在客栈订了两间房,现在正好去另一间议事。
脑海中离情与帝炙对话的场面一遍遍重现,柳含清不断告诫自己,要相信离情,不论她看到什么,等会儿她会询问离情,只要离情说这是假的,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他。
两人到了另一间房,离情关心道:“阿清,你现在感觉如何?”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道:“好多了。对了离情,你在地宫里怎么受的伤?”
离情答道:“我跟着你进了幕布后并未发现你的身影,那是我才明白这幕布会将我们送到不同的地方。当时我面前站着的,是魔尊帝炙。”
“帝炙一掌打伤了你左肩?”柳含清追问道。
“正是。我还未来得及设防他便已经攻了上来,一个不慎便让他伤到了。不过奇怪的是,他伤了我,却没有继续与我纠缠,转头便跑去寻你和月治,我也是一直跟着他才找到了你。”
柳含清垂着眼,离情的话,像是掐头去尾后的结果。她与月治缠斗许久,若帝炙只是打了他一掌便走了,那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是不清晰的。那这段时间,离情又在做什么呢?
柳含清接着道:“离情,你知道月治在地宫中给我看了什么吗?”
离情摇头。
“我看到,你和帝炙相对而立,你说···合作愉快······”
说完这句话,柳含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有些恼自己,明明想要信任离情,可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离情皱眉,他全然不记得有这一段。
柳含清望着离情,缓缓道:“离情,只要你说那不是你,这是月治与帝炙设的局,我便相信你。”
看着柳含清眼中的点点碎光,他知道柳含清会信他,只要他开口。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这份信任。
自从乐无忧天劫一事过后,他常常觉得自己会突然丢失一段时间的记忆。这时间很短,因此并不影响他平日与人相处,身边也无人察觉。
但是,昨夜在客栈他分明看见“自己”伸手要对柳含清做些什么,而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纸上艳鬼(二)
“阿清,”离情轻轻握住柳含清的手:“不要相信我。你能相信的,只有你的父母兄长和你自己。”
此话一出,柳含清只觉得天旋地转。
为什么?离情为什么不直接否认?离情为什么不让她相信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你有什么瞒着我吗?”柳含清微微喘着粗气,有些失控道。
“我···有。阿清,我确实有事情瞒着你。但是,我···我以为我是为你好。”
离情看着柳含清失望失控的样子,有些心疼。
“为我好?有事瞒着我、不告诉我真相是为我好?离情,你知道我不喜欺瞒,有什么事儿你直接告诉我好不好?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怀疑你的滋味真的很难受,离情,你···告诉我真相好不好?”
从质问到乞求,柳含清说话间已经带上些许哭腔。
遇上离情的时候,她似乎总是格外脆弱。
离情看着柳含清,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心中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巨石里有一条蟒蛇在一口一口撕咬他的心脏,压抑的疼痛令他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离情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柳含清狠狠禁锢在怀中,轻声道:“阿清,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虽然你为我重塑了身体,但堕神印好像还是跟着我,天帝不会轻易让我摆脱那玩意儿的。”
“我的阿清,你听我说,我时常觉得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控制我的身体,我现在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你明白吗?”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我身上的问题,尽管我很舍不得,但我必须离开你一段时间。东岳山···我不能陪你去了。东岳山是你大哥的地方,应该不会太危险,但不论如何,一切小心。”
“阿清······”
柳含清第一次听离情说这么多话,一字字、一句句,不断地从他双唇中溢出,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恍若远古遗留的乐章,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畔,有些不真实的虚妄,话中对她的叮嘱、担心都让柳含清觉得,面前的人马上就要弃自己而去。
她有些慌乱,什么地宫,什么合作,一瞬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她反手抱住离情,带着哭腔道:“你要离开我吗?我真的···帮不了你吗?离情···我已经习惯你在身边的日子了,没有你我会过得一塌糊涂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离情将脸深深埋在柳含清的颈窝间,听她这般乞求,心中不舍留念翻涌不息,但他要的,是更加长长久久的陪伴,他不能为了这一时的温存,让自己留在柳含清身边,威胁到她的安全。
强行平复下心情,离情低声道:“阿清啊,如今你身边有了姜生,没有我陪你你也不会孤单的。接下来我们留在渝州城等你伤好,我呢,会把姜生教得很好,他会代我照顾你的。”
本来伤感的气氛,因为离情这句话变得有些怪异。
柳含清破涕为笑道:“难不成我收个干儿子就是为了让他照顾我的?我让你教是教他仙术,不是怎么照顾我!”
看柳含清笑了,离情心中好受几分,继续调笑道:“如果连照顾你这件事他都学不好,我凭什么教他仙术?直接扔拟态修炼室里不省事多了?”
柳含清知道离情是故意逗她开心,她也不想再矫情。
离情是天地间唯一一个神祗,就算已经失了神的身体,他也是神。他拥有比所有人都更加漫长的记忆和更加渊博的学识,她不该自负地认为自己能够解决连离情也难以应对的难题。
既然离情说了要陪她在渝州城留到她伤好为止,她也就只需要好好珍惜这几天悠闲时光就是了。
————————————鬼了八七的分界线——————————
穆天仇自愿跟黑衣走倒不是因为他极具牺牲精神,想用自己换姜生和渝州城,而是他与黑衣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回忆起来的东西便越多。
他在地宫中说的话不假,黑衣不会伤他性命,没了他,黑衣活不了。
黑衣也没说假话,他确实是穆天仇,只是,他是另一个穆天仇。
就如同所有修仙人一样,他们的心思越干净,修道的路也就越顺利,若是被心中欲念叨扰,便很难在仙道有所成就。
穆天仇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像柳氏兄妹一样从父母胎中便带了无可比拟的天赋,他能走到今天,有这般修为,全靠他自己。
他刚修仙道的时候,觉得自己怕不是这世上最具仙根的绝世好苗子。一直到羽化修得仙身都十分顺畅。要知道,羽化的瓶颈碎了世人不知多少修仙梦。
或许是修得仙身过于轻松,此后他的修为便一直停滞不前,不论他怎么努力,也都只是在原地踏步。
他寻访了仙界很多前辈,吃了无数丹药,但最终的结果就是,没用。
这样的苦恼缠了他数百年,直到有一天他在尘稷山猎妖的时候,从妖窟的深处发现了一本修仙秘籍。
起初他不明白,一群妖怪守着个修仙秘籍有什么用?直到他屠尽尘稷恶妖,得到这本秘籍,他才直到,这秘籍上所记载的内容,足够让仙界现在修得仙身的修士翻个番儿。
此秘籍名为:湮欲。
顾名思义,湮灭欲望。
修道中最大的阻碍便是欲念,只要心中有所欲求,心思便会受到干扰,无法潜心修炼。而湮欲,能够帮修士将心中欲念剔除,进而达到促进修为的目的。
得到这本秘籍,穆天仇欣喜若狂,他修习湮欲不过数月便发现,一直无法更进一步的修为突然大涨,心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想法也少了许多。
“湮欲”果然不负其名。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穆天仇得到了炎宓的认主,他提着炎宓单挑各大仙门,从此声名大振。
过了一段时间,他在仙界已然有了不低的地位,而他却还是个游侠散仙,他一思量,自己是在尘稷山得了“湮欲”才能有如今成就,不如就在尘稷山设仙府。
自此,尘稷山也从一座野山,变成了一座仙山。
穆天仇虽然在尘稷山设了仙府,但他天生浪荡性子,就喜欢四处游逛,因此也很少在尘稷山坐守,门下自然也没什么弟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纸上艳鬼(三)
在后来的修炼中,他越来越依赖“湮欲”。
穆天仇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心思复杂、欲求极繁的人,也正是因此,他才需要湮欲的辅助。
而当他发现湮欲有问题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湮欲剔除的,不仅仅是欲念,还有与这欲念相关的一段记忆。这些带着记忆的欲念一点点集合壮大,逐渐变成了欲念主体的“镜子”,镜子外是善与纯,镜子里是恶与念。
魇妖以吸食欲念为生,而魇妖的形成,则是集数千人的欲念为一体,经过上百年的修炼打磨,才能勉强成形。
而穆天仇的欲念,最终集合成了另一个他,也就是黑衣。
他曾经意识到过黑衣的存在,那个时候黑衣还只是一团不成型的黑色不明物体。只是他每次利用湮欲剔除欲念都会随之剔除一段记忆,因此他只当黑衣是什么少见的妖物。
但是那时候的黑衣还未成型,他的运行法则超脱三界,非妖非魔,穆天仇无法消除他,就只好将他囚禁在尘稷山。
最终帮助黑衣逐渐成型的,是月治。或者说,是离情、柳含清、月治三人共同造就的黑衣的成型。
穆天仇此生最大的欲念是对柳含清的占有欲。
这感情来得奇怪,他当初只是为了报复柳东岳才将年幼的柳含清带回尘稷山戏耍了一番。可他没想到,两百年后再次见到已经出落成少女的柳含清,他才开始怀念柳含清幼年时的一声声软糯脆甜的“夫君”。
自此,他的感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柳氏兄妹只当他贪玩好耍,柳含清也因为幼时的事情对他态度冷漠。可这并不耽误他喜欢柳含清,也不耽误他盘算着真把柳含清娶回家当娘子。
后来,柳含清凡尘踏情,景夜带着妖魔入侵触发弑神之战,大战到一半柳含清被景夜劫走。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他再次看到柳含清的时候,柳含清身边已经有了离情,关于离情的身世他也有所耳闻。
战神遗留之子,天生神胎,与柳含清这个天生仙胎倒是般配得很。
自襄城之后,他厚着脸皮在柳含清身边待了许久,每天看着柳含清和离情的感情越来越好,两人之间的互动越来越暧昧,他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嫉妒已经快吞没他的理智了。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有逃离。
他要离柳含清、离情两人远远的,以免自己被那丑恶的欲望冲昏头脑,做出什么连自己都不齿的事。
他在北川山跟柳含清告了别,下山的时候遇上了月治的分身,那是他并未将这一个小小分身放在心上,可就是这个分身,趁他不注意在他身上种下了妖气。
他回到尘稷山后日日打坐修炼,想要将那些无谓的欲望忘记,想要强迫自己去接受、祝福柳含清和离情。但越是这么想,离柳二人亲密互动的画面就越是在他眼前反复出现,甚至···他在脑中幻想出了他明明未曾看见、却害怕真的出现的画面。
他看见,红烛摇曳,床幔半透,巨大的卧榻之上,柳含清看着离情,满脸娇羞。
眼前的幻觉气得他毁了方圆百米的植被,待他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这次,他再修习湮欲的时候,将对柳含清的占有欲、对离情的嫉妒、以及妖君种在他身上的妖气全都剃了个一干二净。
这次,他忘记了柳含清与离情之间的“暧昧”互动,留下了对柳含清的爱意。只是···爱而不得,终究会产生新的欲望。
有了月治那抹妖气的引导,穆天仇这数千年的欲念便有了依靠,本来因为与这个世界的法则格格不入而无甚攻击力的一团黑逐渐有了人形。
因着他是由穆天仇的记忆与欲望集合而成,他的长相身形都与穆天仇一致。或者说,他就是穆天仇,他是被穆天仇抛弃掉的那部分自己。
成形后的黑衣在月治的帮助下逃出了尘稷山,因为他和魇妖形成的相似性,他成功将所有魇妖收为己用,从此天下人的欲望,都会成为他的力量。
而九儿,是穆天仇忘记的众多记忆中,一段情缘的主角。
穆天仇少年时也算是风流闻名天下。虽然他也从不主动祸害女子,但自己扑上来的他也是一概不拒绝。
人间的秦楼楚馆、闺阁小姐、仙门的女修,只要是美人,他都能搂着喝两壶酒,吟诗作对他不行,投壶舞剑却没人比得上他。
一日他在凡间的画馆里见着一副美人图,图中美人腰身纤细,眉眼娇弱可怜,一身青衣脱俗出尘,他一看,便喜爱不已,当时便将这画买了下来。
从此以后,他日日将这美人图带在身边,不许旁人动分毫。为了保画的颜色不褪,还时时用仙法护着。
江湖传言,这世间有一青衣女子,迷了尘稷山主的魂,让这么一个浪荡子,竟再也不在女人丛中打滚。
但穆天仇知道,这青衣女子不过是一幅画,就算他再怎么宝贝,也只是一幅画。
这幅画就这样在他身边呆了近百年。
一日,穆天仇照常去看那美人图,却见画卷之上只余一片空白,那倾国倾城的青衣美人儿却不见踪迹。
穆天仇心中暗叫不好,普通的画自然是存不了百年之久的,这幅画是一直靠着他的仙术维护着才留存至今。难道是他昨晚喝大了,忘记在画上做法,他这百年呵护就如此毁于一旦了?
就在他懊恼的时候,一青衣女子怯生生地从门后踱步而出。
眼前的女子,身量纤细,杨柳细腰,眉眼娇弱,眼神中透露着的怯意看着可怜又动人。
穆天仇喉结上下动了动,这女子,是画中的人无疑。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女子声音清丽动人,一开口,竟是凡间闺阁小姐那一套说辞。
穆天仇赶忙答道:“尘稷山山主,穆天仇。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被穆天仇问得一愣,她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不仅是名字,她从何而来,为什么在此处,从前她又做过些什么她一概不记得。
女子眉头紧锁,思索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答案,只得可怜巴巴地望着穆天仇,一言不发。
第一百五十七章 纸上艳鬼(四)
最终,女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穆天仇怕女子钻牛角尖,开口道:“你···你名唤酒儿。”
因为穆天仇除了美人,最爱喝酒。
“你是···是我从旁人手中买回来的。”
也确实是买回来的,不过买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幅画。
“我想你应是受了些刺激,才忘却了往事。”
画变成人,不管对九儿来说是不是刺激,对穆天仇来说反正蛮刺激的。
“你若是愿意,可以住在尘稷山。”
她就算不愿意,也只能住在尘稷山,她只身一人,本就无处可去。
女子点了点头,似乎对穆天仇的说辞全盘接受。
“九儿···九儿···我是不是还有八个哥哥姐姐?”九儿天真问道。
“额······”穆天仇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当初买下你时人牙子告诉我你叫九儿。”
穆天仇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就全盘推脱,只说是不知道。
九儿是个糊涂性子,穆天仇说不知道,她也就不追问,对自己的往事似乎没什么兴趣。
再往后,九儿便一直待在穆天仇身边,天天陪着他捉鱼打鸟,饮酒听曲儿,也过了许久令人好不羡慕的快活日子。
九儿跟着穆天仇浪荡久了,身上也越来越有人味儿,本来还能看出她这个纸片人与常人有些不同,如今却是连仙家都难以看出她并非人类。
毕竟她本来就是画中美人,原形与她现在的样子也别无二致。
其实穆天仇一直都不知道,九儿到底是妖还是什么东西。她从未沾染过妖魔之气,而他也从未听闻过受仙人庇护的物件儿能化成人形的。九儿这样的情况,可谓是闻所未闻。
但是日子一长,穆天仇便发现,九儿极易受到影响。他平素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小妖都能在九儿身上留下点儿妖气,连带着九儿的心性也越发不稳。
穆天仇不得不日日守着九儿,生怕他哪天一个不注意,便让九儿误入了妖魔之道。
只可惜,世间善恶携手,美丑并行。千防万访,穆天仇没想到九儿会毁在凡人手上。
有这么一个万古不变的定律,有美人的地方,一定有色狼。九儿既然是个美人,碰到腌臜之徒不过就是早晚的事儿。
那天,穆天仇在街上看见一只玉簪,玉簪通体莹翠,造型别致,雕刻精细,他看了看九儿随意绑起的头发,觉得这玉簪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为了给九儿一个惊喜,穆天仇将九儿带回了在凡间暂住的客栈,只身一人去将那簪子买了回来。
待他回到客栈打开房门,眼前两个身形壮硕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两人双目圆睁,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在地,九儿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穆天仇看向九儿,只见她脸上和露在空气之中的手臂也满是血迹,眼中慌乱和愤怒还没褪去。
九儿听见开门声,先是一惊,随即看见穆天仇,眼中的泪瞬间便簌簌落下,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穆天仇。
被子之下,九儿的衣服被撕得零碎不堪,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穆天仇眼中,手臂和脖子上的淤青无不提示着穆天仇这两个男人对九儿做过什么。
可现在两男子就这么躺在地上,生命迹象全无,九儿身上没有伤口,那她身上的血的主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穆天仇赶紧扶住九儿,挥手将房间的门死死合上,问道:“九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是你杀的?”
九儿哭着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们···他们突然闯进来按住我,我害怕极了···我使劲挣扎,可是、可是他们有两个人,我根本挣脱不了。然后···我很害怕···很生气,我想···这两个人要是死了就好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才···才发现自己满身是血,这两个人已经倒在这儿了!”
九儿哭着、说着、眼中慌乱、愤恨、委屈交杂,她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这又如何?她是为了自保,如果面前的两人不死,她就会被沾污,她就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呆在穆天仇身边,她的快乐就要从此毁于一旦!
穆天仇安抚着九儿,大脑飞速运转。他···想保护九儿,就算九儿做错了事,也是因为他没能好好护住她,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带九儿离开,回到尘稷山,让时间来抹平一切。
为了躲开客栈众人,穆天仇带着九儿御剑回了尘稷山。在尘稷山一呆便是半月有余。
凡人大多记性不好,事到如今,穆天仇以为那件事情已然过去,可近来,他发现九儿身上时不时便会多一些不显眼的血迹,尘稷山的后山,也多了许多小动物的尸体。
穆天仇心中隐隐察觉到九儿有些问题,但他一看到九儿慌乱无辜的双眼,便不愿去逼问她。眼看着九儿身上的杀戮气息越来越重,穆天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是半月有余,尘稷山来了几位世家修道的弟子,说是在追查两名男子离奇死在客栈的案子。人间的衙门查了许久也查不出头绪,家属又一直不依不饶,便只得向仙门求助。
因着案子过了许久,从头查起的难度实在是大,几人一开始也是毫无头绪,直到几人偶然发现房间里余留下一抹极微弱的仙气,在询问了家中长老后,才勉强辨认出这是尘稷山主穆天仇的气息。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穆天仇与这个案子有关,只是既然查到了,说不定穆天仇对案发现场会有点印象,几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便到尘稷山来访。
具客栈的小二说,两位男子所在的房间是一青衣美人的房间,穆天仇向来与美人交往频繁,很有可能穆天仇是认识这位美人的。
几人说明来意后,穆天仇瞬间便警觉起来,九儿这几日身上气息越来越不对劲,若是被这些仙门弟子看见,定要将她当妖物斩杀,但九儿现在正独自在后山玩耍,若是她突然回来,就连穆天仇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九儿的存在。
可是,事情永远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穆天仇费尽心机应付这几位修士,马上就要将他们劝走时,九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少女一袭青衣,身量纤细,眉眼温柔羞怯,若不是裙角上莫名的血迹和浑身诡异的气息,当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纸上艳鬼(五)
九儿的突然出现让两拨人都猝不及防。
那几个仙门弟子原本已经相信了穆天仇只是恰巧经过那里,对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但这青衣美人的出现,让几人意识到,穆天仇在骗他们。
九儿见状有些害怕,无助地望向穆天仇。
穆天仇一咬牙,飞身挡在九儿面前,无奈道:“我无意为难几位,若几位答应不再追查,将这案子就当做一宗悬案,我日后定会对各位以礼相待,各位用得上我的时候知会一声便可。”
几位修士大惊,没想到堂堂尘稷山主穆天仇竟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义愤填膺便拔出仙剑,齐齐指向穆天仇。
冷冽的剑光闪烁,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炎宓出窍,剑身飞舞,几招之后,上门来的几个修士已经纷纷倒地。
穆天仇最终还是只是将几人打昏,趁着夜色将他们扔出了尘稷山。而隐患,也就此埋下。
回到仙门的几名弟子醒来后,将穆天仇如何维护九儿,如何打算致他们于死地,九儿又是如何美艳狠毒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终令所有人都觉得穆天仇是色令智昏,被九儿迷了心窍。
这些话又不知是怎么的流传到民间,死了丈夫的两个妇人一口咬定是九儿勾引自家男人,穆天仇见了气急败坏杀了自家男人。
但她们知道,穆天仇是仙界赫赫有名的仙长,索性便将所有责任推到九儿身上,骂她是九尾狐的亲戚,就知道勾引男人,竟连穆天仇这般修为高深的仙人都没能抵挡得住她的魅惑。
一时间,当地的仙门、百姓纷纷前来找穆天仇讨要说法,逼着穆天仇交出九儿。
越是被众人逼迫,穆天仇就越是觉得九儿无辜可怜。明明是那两个男人见色起意,欲对九儿行不轨之事,到了那两个妇人的嘴里竟成了九儿主动勾引。他心中本来还有些怜悯与歉意都被这些人尖酸刻薄的嘴脸一点点磨干耗尽,现在的他只当那两人是遭了现世报,刚想着作恶便被惩戒了。
穆天仇越是维护九儿,就越是激起众怒,九儿的杀性也越来越重,如今整个沉寂后山,已经躺着上百具血淋淋的动物尸体。
在重重压力下,穆天仇只觉得胸中郁结之气日日压得他烦躁异常。好几次看见衣裙带血的九儿心中竟生出了要将她丢进湖里好好清洗清洗的欲望。
对那些日**着他交出九儿的人他更是不耐至极,心中杀意频现。
意识到自己可能出了些问题,穆天仇生怕自己真的一个暴怒出手伤人,这时他便想起,“湮欲”最是能帮他清心。
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穆天仇再次修习湮欲,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湮欲会让他忘掉激起他欲望的人或事。
次日醒来,他只觉得心中开朗,困扰了他数日的抑郁阴沉之感悉数消失。
他听见尘稷山脚下一片喧哗,上前一查看,之间为首的是一排他并不认识的修仙人,他们的身后站着数十凡人。
“天仇君!今日我等前来是请你交出那青衣女子!我等无意与天仇君作对,但这玩意儿危害人间,天仇君若是一意孤行,我们拼上整个宗门之力也定要将那妖孽粉身碎骨!”一看上去颇有些修为的修士道。
妖孽?青衣女子?穆天仇听得满脑子问号。眼前这些人活像是没事儿干来找他开玩笑的闲人。
穆天仇无奈解释道:“各位说的青衣女子我并不知道,如若真是妖孽,我自然是要帮着你们一起除祟的,但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逼我交人,我着实是不知去哪儿找个穿青色衣服的女人给你。”
这一番话听得前来逼宫的众人也有些懵,此前数日穆天仇一直拒绝与他们交涉,难道不是为了包庇妖孽吗?这般说来,除了第一次上门的几个弟子说看见了一个青衣女子,后面来的几波人都被穆天仇拦在了门外,从未亲眼见过什么青衣女子。
难不成,是他们一直误会了天仇君?
穆天仇看众人还有疑虑,索性道:“各位若是不信,我这尘稷山随你们怎么搜。搜到了带走便是,搜不到我便帮着你们找这害人的妖孽,可好?”
仙门的一众修士一合计,看穆天仇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便打算彻底搜搜这尘稷山,免得真被妖孽钻了空子。
穆天仇任这些修士满山地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悠闲地喝着酒,忽然瞥见书桌旁有一个画架,画架上撑着一个空空荡荡的画布。
难道他何时想过要作画?要不然为何会买一个空画布回来呢?这画布虽完好,但看样子已经是人间百年前的东西。
想来是百年前他喝醉时随手买下来打算消遣的,只是这一扔竟扔了百年才想起来,如今也没这份雅兴了,不如就扔了这画布。
想着,穆天仇将画布取下,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不舍,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以后什么时候会又突然想作画,那便先将这画布收起来吧。
在尘稷山搜寻的修士发现九儿的时候她正一只手捏着一只兔子的脖子,痴痴笑着。
眼前突然出现一大帮人看着自己这幅模样,九儿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她自从杀了那两个男人,身上沾了血后,心中便一直有杀念。她起初也是拼命克制着,但那天她失手捏死了一只蝴蝶,生命在她手中流逝的快感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从此,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九儿凭着对尘稷山的了解和后山险峻复杂的地势匆匆逃离,好不容易才躲过众人,回到了穆天仇的仙府。
穆天仇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意女子有些错愕。难道他府上一直住着一个女人,而他却不曾察觉过?
看着衣裙带血、浑身杀戮气息的九儿,穆天仇的目光越来越冷。
他喜欢美人不假,可蛇蝎美人他却是欣赏不来。一个瞒过他在他府上住了这么久的女人,怕是不简单,更何况,她身上还背了人命。
九儿看着穆天仇冷漠疏离的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她怯生生地开口道:“穆、穆哥哥,你···”
这我见犹怜的模样、这怯懦的声音以及这声极度亲密的“穆哥哥”令穆天仇头皮一阵发麻。他承认,若是他不知道面前的青衣女子是仙门、凡人共同追杀的妖孽,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护她安危。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纸上艳鬼(六)
“上仙。”
书房外传来一修士的声音。
“我等先前在后山发现了那名青衣女子,但她似乎对后山地形十分熟悉,我等没能擎住她,若是上仙方便,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九儿双眸含泪,慌乱地看着穆天仇微微摇头。
穆天仇眯着眼,开口道:“在我房中,进来吧。”
门外弟子应声进了书房,九儿不可置信地盯着穆天仇,带着哭腔道:“不、穆哥哥,不要把我交给他们。穆哥哥···你、你不记得九儿了吗?九儿知道错了,穆哥哥,我以后不会再胡乱杀生了,你不要把我交给他们好不好······”
穆天仇冷哼道:“九儿?我应该认识你吗?你既知杀生不对,又为何不断犯错?看看你这满身的杀气和血迹!你可知你身上背了多少罪孽?”
豆大的眼泪从眼中不断滑落,九儿不相信穆天仇忘了自己,更不相信那个为了保护自己愿意跟修士们大打出手的穆天仇此刻竟要将她交给身后这些一心想着要杀她的人。
穆天仇背过身去,对身后众人道:“既然人你们已经找到了,便带走吧。免得留在这儿脏了我尘稷山的地界儿。”
众人应声上前,扣住九儿,往外拉扯。
听着九儿的哭声和呼喊声,穆天仇只觉得心口的跳动有些异样,莫名的烦躁与疼痛驱使他开口道:“等等!”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穆天仇问道。
按住九儿的修士上下打量了九儿一眼,她虽满身杀戮之气,但却非妖非魔,并不是他仙门能够擅自处置的。
“仙门不管凡间事务,我们会将她送到当地的衙门,凭凡人们自己定夺发落。”
闻言,穆天仇点点头,挥了挥手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之后,九儿被关进人间的地牢,被妇人殴打,被问斩,到最后,穆天仇都不曾去看过九儿一眼。
穆天仇在尘稷山喝着酒,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那个双目含泪的青衣女子,听说她已经被问斩,还真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但是,九儿毕竟不是人。她不过是一幅跟在穆天仇身边百年的画,受仙气熏陶,养出了灵识,再加上她本就是人形,所以在无甚修为的情况下,便得了人身。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幅画,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她也从不追究,她只知道,在她看见穆天仇第一眼的时候,便觉得两人已经相识了许久,她想要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穆天仇便像是忘了她一样,不再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不再护着她,任凭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将她绑走,任凭她被拉上断头台。
在她的头被砍下的一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是人类。她不觉得砍头很疼,她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头和身子是分开的,两个妇人在刑场下看着她滚落的头颅,有些愤恨,有些快意。
她在空中盘旋了许久,回想起她似乎已经在穆天仇身边呆了百年之久,那百年,她活在画中。
她凭着记忆往尘稷山飞去,轻车熟路地找到那间一直挂着一个空画布的书房,她却没能找到那个她栖身百年的画布。
离开身体太久,九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直觉性地往一处幽暗的角落飘去。
是熟悉的禁锢感,她回到了画中。可她眼前一片漆黑,再也不见那张从前对她温柔浅笑的脸。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过了千余年,她在画中学着修炼,但她却不敢再次化为人形出现在穆天仇面前。她害怕看他冷漠的双眼,害怕听见他说的一句“素不相识”。
直到某天夜里,一个长相妖冶,眼角有颗泪痣的男子将她翻了出来,她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男子,将她捧在手中细细摩挲。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穆天仇,是那个认识她、爱着她、护着她的穆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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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本来只是一团带着记忆的欲念,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除了强大的欲望之外,他获得了一抹妖气,不多,但是已经足够他将这些不成形的欲念雕刻成形。
很自然的,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与穆天仇一模一样的样子,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就是长这样的。
但是他还不够强大,现在的他还只能拥有人的形状,却不能获得人的五官,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欲望。
尘稷山的仙气实在是过于浓郁,待在这儿他很难有突破,但穆天仇锁着他,他还没有力量突破这层锁。
好在,穆天仇是个浪人,不爱待在尘稷山。
一天夜里,尘稷山来了个红衣美人,身上的妖气与他所依赖的那抹妖气一模一样。那红衣美人用折扇遮着嘴,轻声笑问他,要不要离开尘稷山。
这还用说?这个鬼地方他早就呆够了!
红衣美人说,他可以带他离开,但是他有几个条件。
一、取代穆天仇,成为尘稷山的主人。
二、想办法一统仙门,成为仙门之主。
三、做他的盟友。
这几个条件对黑衣来说简直跟送礼似的,但他还是假装矜持了一下,也提了三个条件。
一、他要穆天仇锁在柜子里的那幅画。
二、他要柳含清。
三、他要离情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这些条件,反正在他的记忆中,这三件事很重要。换而言之,这三件事对穆天仇来说,也很重要。
月治答应得很爽快,当晚便带着黑衣将穆天仇书房里的那幅画取了出来。为了帮黑衣提高修为,月治还特意将妖族中喜欢独居的魇妖聚集起来,给黑衣当手下。
黑衣与魇妖很是相似,有了魇妖的帮忙,黑衣的修为迅速提升,不久后他便带着九儿,也就是那幅画中的女人,占领了渝州城,用全城百姓的欲望,滋养他。两人为了行事方便,还顺手灭了一个姜家。
要是换一个仙门驻守渝州城,或许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得手。但姜家太看重渝州城了,导致姜家人的修为居然与渝州城百姓对他们的信仰息息相关。
黑衣再清楚不过,人的信任是多么脆弱不堪。
他略施小计,让渝州城的百姓失去了对姜家的信任,他留着姜家众人一口气,将他们身上的修为慢慢转移到自己身上。
直接吸食他人的修为,可比一点点去积攒人类的欲望,来得快得多······
第一百六十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
在渝州城碰上柳含清一行人是黑衣始料不及的。虽然渝州城已经被他蚕食殆尽,但他一开始的计划是将渝州城彻底变成他的地方。
更令他头疼的是,柳含清一行人到清平岭的时候,九儿一个冲动便将穆天仇带了回来。
如今的九儿已是今非昔比,一个尝过人血,死过一次后又修行了千年的美人图,她将成为黑衣最得力的助手。
九儿看到穆天仇时是诧异的,她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他的主人如此相似的人。她与他交谈了几句,越发觉得这人跟自己的主人是同一个人,回想起主人的异样,心中一些猜测慢慢成形。
她将穆天仇带回地宫,从主人那儿确认了这人是那个不爱她的、不会保护她的穆天仇,但这个人对主人有用,所以她不伤害他。
黑衣第一次见到昏死过去的穆天仇,第一次感受到了能掌握这个囚禁了自己数千年的人的生死的快感。
他很轻易地便将炎宓从穆天仇的灵域中取了出来,因为在炎宓看来,穆天仇和黑衣本就是一个人,任谁都是它的主人。
在黑衣手上的炎宓火焰逐渐变成了黑色的冷焰。黑衣很欣慰,不愧是一品灵器,会根据主人的特性改变自己的属性。
黑衣本可以现在就杀了穆天仇,但他突然意识到没有穆天仇,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点。对于穆天仇,他只能是···吸取他的修为,占据他的身体,这样···他就能够彻底摆脱身上恶心的味道,获得甚至比穆天仇还要强大的力量。
只是,现在还有柳含清和离情与他同在渝州城,若不加干扰,两人找到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因此他果断地选择了将穆天仇放回,引离情和柳含清前来。
他一个人当然应付不来这三个人,但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邀请月治和帝炙前来的时候那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在地宫中,他最终在离柳二人的围攻下全身而退,还如愿带走了穆天仇,从今往后,这世上,就真的只有一个穆天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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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柳含清和离情将话都说开,两人的感情也似乎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柳含清牵着离情的手去到姜生的房间,将还在熟睡的姜生叫醒。
姜生正做着梦,突然听到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在叫自己,他一个条件反射便“噌”地站了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柳含清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柳含清摸了摸姜生的头道:“小姜生,还记得我之前说过要收你当义子吗?”
姜生看着一直在柳含清身后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的离情,有些胆颤。
金仙诶!金仙要收他当义子诶!他会不记得?
但是呢···虽然要收他当义子的金仙是个无比温柔的人,但似乎这位金仙的仙侣却是个非常不好惹的“大魔王”。
现在柳含清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便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被盯开花了。
见姜生迟迟没有回应,柳含清疑惑道:“你···不愿意?”
嗯,柳含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收干儿子这件事儿上被谁拒绝。现在她就是跑到哪个后起的仙门去跟他们宗主说要收他当干儿子资历应该也是够了的。
姜生赶忙摇头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仙君!我、我当然愿意!”
就是···您可以管住您的仙侣,让他不要那么凶吗?
这句话,姜生用怯生生的眼神告诉了柳含清。
柳含清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离情,嗯,长得很好看啊!眼神很温柔啊!并不吓人啊!
离情伸手将柳含清忘在姜生脑袋上的手取了下来,攥在自己手中狠狠握着,透过摄魂铃,柳含清听到了离情的声音。
“就算是义子也是男人,你少碰他。”
柳含清满头黑线,姜生不过是个甚至还没发育的小孩儿,按照凡人的年龄,自己当他祖宗都嫌老,也是不知道离情吃的哪门子飞醋。
柳含清只好装作不知道姜生的顾虑道:“小姜生,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天起你便唤我娘亲吧。”
姜生看着柳含清温柔亲切的样子,红着脸道:“娘···娘亲。”
姜生感受道离情的目光,又赶紧对着离情喊了一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一出,离情的目光瞬间柔和了很多,他很是高冷地“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柳含清忍不住扶额,悄悄伸出脚踩了一下离情。
现场的气氛一度有些尴尬,为了化解这份尴尬,柳含清再次开口道:“对了,小姜生,既然我收你为义子,自然是要送你礼物的,我看这身天蚕衣很适合你,从此你便穿着吧。”
姜生闻言,赶忙摆手道:“不用的仙君!这、这太贵重了!我······”
柳含清拉下脸道:“你叫我什么?”
“娘···亲。”
“这不就是了?当娘的给儿子的礼物就没有贵重的。给我老老实实收着!”
“是···谢谢娘亲。”
离情轻咳了一声,姜生赶忙恭恭敬敬地看向离情。
“姜生。作为你的义父,我将会教会你在你娘亲身边如何行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会抽空教你,凡事我只说一遍,一定要记住,知道吗?”
姜生闻言,想着自己以后要跟在柳含清身边,这么大个金仙,身边想必好多需要注意的规矩,这他可得好好儿学学,于是恭敬作揖道:“是,爹爹。”
离情这话一出,柳含清就知道,离情是要告诉姜生她的喜好,让姜生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好照顾她。被离情这一弄,柳含清总觉得自己收这个义子好像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似的。
不过现在她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了,没想到人生的大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想到这儿,柳含清对姜生道:“对了,你还有个极可爱的姐姐,得闲了我带你去看她。”
“姐姐?”姜生问道。
“对,她名唤小白,如今在邙山住着呢,不出意外的话,你还有个姐夫。”说起小白,柳含清又忍不住想起了楚凉。
姜生听着,本来他是刚刚经历了满门被灭的孤儿,可现在一瞬间他就又有了一大家子家人,来自家的归属感让他心中暖暖的,很安心。
柳含清见姜生似乎对小白和楚凉很感兴趣,便又同他讲了些小白的趣事,两人这么一聊便聊了半个时辰。
离情坐在一旁,听柳含清跟自己的“儿子”聊着自己的“女儿”,将他忘在一旁全当空气,周身气压不住地开始变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二)
柳含清兴致盎然地谈着小白是如何可爱,楚凉是如何傲娇,全然没有感受到身边的人越来越低的气压。
本来兴致勃勃地听柳含清讲故事的姜生却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压力很大,抬头一偷瞄离情,便发现了这个压力来源。
“所以啊姜生,你一定会喜欢小白姐姐的。”柳含清看着姜生笑眯眯地说道。
姜生看了看离情,看了看柳含清,吞了口口水,他一时有些不知道应该顺着柳含清的话接下去还是应该找个借口逃离现场。
突然,他灵机一动,开口道:“娘···娘亲!我有些饿了!”
柳含清一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正午,她不禁懊恼,自己太过忘我,竟忘了姜生还未辟谷。
柳含清温柔问道:“那你想吃点什么?”
姜生赶忙道:“乐逸轩的芙蓉脆。”
姜生话音刚落,离情便一把抓起柳含清,开口道:“我同你娘亲去给你买。”
说完,便抓着柳含清往外走,衣袖拂过桌角的时候在桌上留下了一个钱袋。
姜生瞬间便读懂了其中含义:要吃什么自己买,我是不会给你买回来的。
出了姜生的房间,柳含清扯了扯离情的衣袖,问道:“离情,你之前不是还说姜生是个好孩子吗?为什么我感觉你不太喜欢他?”
离情伸手捏住柳含清的下颚,凑近道:“之前看走眼了。我没想到他会霸占你这么多时间。”
霸占???柳含清又是满头问号。看来这家伙吃醋的姿势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柳含清赶忙揽住离情的胳膊安抚道:“好啦,现在不就我们两个人了么?嗯···我们要不要现在去乐逸轩给姜生买芙蓉脆?”
离情盯着柳含清,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他自己去!”
“好的!”
见离情似乎要生气的样子,柳含清选择明哲保身,乖巧地问道:“那接下来你想干什么呢?”
离情深吸一口气,宠溺地捏了捏柳含清的脸道:“今晚人间七夕,晚上有灯会。”
柳含清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头,这才刚到午时,逛灯会似乎有些···过于早了。
柳含清小心翼翼问道:“所以···我们要现在去逛灯会?”
离情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含清道:“这个时辰没有灯会。阿清,虽然在我身边你可以将自己尽量放松些,但还是需要带着脑子的。”
哦。
柳含清听明白了,离情在骂自己没脑子,她觉得离情大概是认为自己现在没什么攻击力,飘了。
柳含清提腿在离情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恶狠狠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离情轻笑道:“哪句话?”
“说我没脑子那句。”柳含清道。
“我没说你没脑子。”离情道。
“你说了!你让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带着脑子!”柳含清道。
“你看,我没说你没脑子吧。”离情道。
emmmm,柳含清抿着嘴,她第一次觉得离情嘴皮子这么溜。明明是在狡辩,她却不知道怎么回嘴。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吵架这件事儿上输给离情。
看着柳含清气鼓鼓的可爱模样,离情忍不出笑了起来,眼中的细碎光芒混杂着清晰可见的温柔。
柳含清一直很喜欢离情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沉淀数万年的故事,有历经世事的波澜不惊,有看透红尘的淡然出世。但更重要的是,这双眼里有只给她的温柔、宠溺,还有用云酿的蜜。
两人久违地这样打闹一番,柳含清瞬间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四五百岁。
“饿了没?”离情笑问道。
“我辟谷两千年了。”柳含清假装赌气道。
“我饿了。想吃水煮牛肉、宫保鸡丁和酸菜鱼。”离情道。
“既然你饿了,那就去用午膳吧。”柳含清傲娇一撇嘴,默默吞了口口水。
这一下午柳含清过得十分闲适,这种与离情打打闹闹的日子怕是过一辈子她都不会腻。
也是到了今天她才知道离情是半点辣也吃不了的,一片水煮牛肉愣是就着三杯凉茶才下了肚。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离情幼稚起来怕是连姜生都要鄙视他。
傍晚时分,街上便已经有了几分热闹之意。
街上的商贩纷纷摆出花灯,还有做吃食、买小玩意儿甚至是买姑娘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的。不少的年轻男女都已经上街,与之前一到夜里就万籁俱寂的渝州城相比,现在的渝州城才真正有了人间城池的样子。
“去吗?”柳含清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道。
离情端详了柳含清一会儿,皱眉道:“我觉得你需要个面纱。今天外面青年男子太多,我很危险。”
柳含清饶有兴趣道:“为什么是你很危险而不是我很危险呢?”
离情道:“我听说渝州城的男子会在七夕这天跟心仪的女子求爱,若是同一女子被两个以上的男子同时表白,这些男人就要通过决斗来决定谁最终表白成功。”
柳含清皱眉道:“那被求爱的女子呢?万一她真正心仪的那个人败了呢?那她不是要被迫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离情笑着凑近在柳含清耳边道:“阿清放心,我不会败的。”
柳含清捶了两下离情的肩膀娇嗔道:“我又没有在说你······”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离情皱着眉略有痛苦之色,看着自己还放在他左肩的手,柳含清赶紧抬起手道:“我···是不是碰到你受伤的地方了?很疼吧···”
离情缓缓呼吸,像是为了忍住疼痛,他道:“阿清的手劲何时这般大了?”
见离情这副模样,柳含清更是心疼,轻声道:“对不起···我太不注意了···”
离情道:“就一句对不起?”
柳含清沉吟半晌,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类似“坚毅”的表情,她向前一倾身,红唇落在离情左脸。
她起身看向离情,总觉得离情脸上写着“就这?”
于是她又在离情的右脸、额头、鼻尖都亲了一下。
离情的目光灼热,柳含清忽然觉得再这么下去事情的走向就要跑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额,天快黑了,灯会也快开始了,我们去看灯会吧。”
说完,便起身要走。
离情伸手一把拽住柳含清,接着她的力也起身道:“走吧,去找姜生。”
“找姜生?你愿意带上姜生?”柳含清惊喜道。
离情冷着脸答道:
“免得到时候有不长眼的向你示爱,要是真决斗我怕我忍不住一拳打死他。有姜生在我可以说他是我们的儿子,自然就能少些不要命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三)
柳含清年轻时也老喜欢逛人间的各种灯会,七夕的灯会她也看过,但是那时她还没遇上离情,各地的灯会风俗也不同,因此对于今晚的灯会她还是很有新鲜感。
渝州城的灯会格外热闹,街上还有不少卖艺的艺人。
表演喷火、吞剑的壮汉,在细绳索上轻盈踱步的少女,用脖子折断长枪的男人,各色各样的表演惹得人群迸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姜生在人群中看得入迷,柳含清悄悄贴近离情,在他耳边说道:“这些我都可以诶,而且我不需要假道具。”
离情将手在柳含清头上按了一下,调笑道:“那你要不要去给他们露一手?”
柳含清瘪着嘴摇摇头道:“人家卖艺为生,我不能断人财路。”
三人一路逛灯会,一路买了些小物件。突然路边一小贩的叫卖声吸引了柳含清。
“来看看、来看看嘞!史上最难灯谜,答对花灯任你挑!都来看看嘞!”
柳含清拉了拉离情的衣袖,往猜灯谜的方向去了。
只见一个半月形的灯笼上用小楷写着谜面:愁饮杜康樽半空。
柳含清盯着这谜面看了许久,身边聚集而来猜灯谜的人也越来越多。
路人甲:“这是灯谜?怕是哪个书生写的诗吧。”
路人乙:“店家既然敢说是史上最难灯谜,我猜想这玩意儿根本没有答案,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路人丙:“哎?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渝州城才子遍地,定能有人猜出这灯谜。”
身边人闹哄哄吵作一团,柳含清越看这题面越觉得无解,她见姜生也正苦苦思索,开口询问道:“乖儿子,你可猜得出这谜底是什么?”
姜生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快想出来了,可就是说不出是什么······”
“店家,”
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响起,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穿过人群站到最前面来。
“我若猜出这谜底,是不是你店中的花灯任我挑选?”
店家朗声答道:“正是!这位公子可知道谜底是什么?”
书生微微一笑道:“棣棠。”
店家一愣,他没想到真有人能解开这谜面,不过话既然已经放出去了,他也是个爽快人,大笑两声便道:“公子好学识!愿赌服输,我这儿的花灯随你挑!”
书生突然转头对身边正在琢磨为什么谜底是棣棠的柳含清道:“姑娘,你选一只吧。”
柳含清看着身边眉眼柔和,浑身书卷气的男子,有些奇怪道:“这灯谜是你答对的,要挑也应是你来挑啊。”
店家哈哈笑道:“姑娘是外地人吧!我们这儿男子猜出灯谜让女子选花灯是在示爱呢!姑娘,选一个吧?”
店家此话一出,柳含清瞬间便觉得自己身后传来一阵寒意,离情的声音从众人的起哄喧哗中清晰传入她耳中:“姑娘,选一个吧?”
柳含清只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离情咬牙切齿的声音。
柳含清赶紧对书生摆手道:“额···那啥,不了···额···你看看别的姑娘有没有喜欢的花灯吧,我···我不用的。”
书生继续道:“姑娘,小生知道我此番唐突了,姑娘也莫要惊慌。只是,这谜底是棣棠,棣棠的花语是高贵美好,在我看来,这世间再没有比你更适合这两个词的女子了。姑娘若是不选,小生这灯谜也算是白猜了。”
嗯,柳含清听出来了,这书生的意思是她要是不选,他也不会将花灯转送给别人。柳含清觉得很尴尬,但离情貌似没有出声“救”她的打算。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诡异,姜生也觉察到离情已经快变成一坨冰雕,他突然意识到此刻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能不能让自己这个干爹以后对自己好点,就在此一举了。
“娘亲,”姜生清脆软糯的声音传出:“我可以选这个花灯吗?我好喜欢那个兔子形状的!”
柳含清瞬间找到救星般,微笑着对姜生说:“娘亲也不知道呢,要不你问问面前这位哥哥?”
听着柳含清和姜生这一问一答,书生的脸顿时一片绯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仪的女子竟已为人妇,而且孩子都已经有他胸口高了。
四周围观的群众又是一片喧哗。
路人丁:“什么?这明明看上去是个妙龄少女,孩子都这么大了?”
路人壬:“啧啧啧,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这小伙子踢到铁门板咯!”
路人癸:“这般绝色的女子,也不知道是那户人家享了此等艳福诶~~~”
离情从柳含清身后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对着姜生微微一笑道:“你喜欢哪个花灯爹爹给你买,不必向不清不楚的人讨要。”
姜生感受到了离情对他的做法非常满意,索性大胆道:“那爹爹我想要两只兔子的花灯,另一只给姐姐可以吗?”
嗯????人群又双叒叕沸腾了,还有个姐姐?一家四口,儿女双全?
离情满意点头道:“可以。”
书生看着这一家三口“温馨”互动的画面,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像个笑话,一时受不了这打击,直接冲出了人群。
柳含清看书生满身颓唐,有些担心道:“离情,我听闻人间的书生都气性极高,受不了半分折辱。他这样···不会想不开吧···”
离情面带着微笑,满身寒意道:“他会不会想不开我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想不开了。”
经过了这一段小插曲,之后再逛灯会的时候,柳含清总觉得离情时时盯着靠近自己三米的男子,导致她方圆三米除了离情和姜生就再无他人。本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花灯会,柳含清却觉得自己逛得甚至有几分寂寞。
好不容易逛尽兴了,柳含清一只手揽过姜生的肩,一只手挽住离情的胳膊道:“要不···回去?”
姜生悄悄咪咪躲过柳含清的手,绕到离情身边,强忍着对离情的恐惧亦步亦趋地跟着离情。
离情任柳含清挽着自己,回答道:“你玩儿够了我们就回去。”
说着,离情的另一只手搭在姜生肩上,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姜生知道,往后他的日子算是彻底好过了。
一行三人就这么回了客栈,这两天客栈的人少了些,柳含清就增订了一间房。姜生一回到客栈便乖乖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离情看着两间紧紧挨着的房,心情忽然不太好。
他宁可在柳含清房里打坐也不愿意在她隔壁房间睡觉!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四)
两人站在房门口,柳含清尴尬笑道:“那个···离情啊,最近客栈里有空房了,我怕你老是没地方睡不舒服,就自做主张给你又订了一间房。”
离情看着柳含清,笑容危险:“不订这间房,我也照样有地方睡。”
说完,离情便拉起柳含清进了她一直睡的房间,趁着柳含清没有防备,一个用力便将她打横抱起。
突然悬空的柳含清下意识环住离情的脖子,她轻声惊叫道:“离情!你快放我下来!”
离情没有理柳含清,自顾自地走到床榻前将柳含清轻轻放了上去,没等柳含清反应,又用胳膊钳住她的双腿,脱了她的鞋袜。
柳含清双脚蹬了蹬,离情也随之松手,他转身坐到床榻边上,两脚一蹬鞋袜便这么和衣躺在了柳含清身边。
“离情!你干什么啊!你快起来!”
柳含清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在她身边不动如山的离情,感觉有些不妙。
离情长臂一伸,拽住柳含清怀中被子的一个角,手上一用力,柳含清的身子随着惯性就扑到了离情身上。
离情扶住柳含清的肩,刚稳住她的身子又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一只手环绕住腰将她死死按住,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解开了她的发簪。
离开了柳含清的头发,凌云簪自动便化为一道光影,回到了柳含清的灵域。
三千青丝滑下,柔软的发丝顺着柳含清的脸颊垂落,几缕发丝在离情脸上轻轻扫过,脸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温温热热的气流带着身边的空气也不断升温,柳含清有些不适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开口道:
“那个···离情,你先放开我···”
离情搂着柳含清一翻身,让她侧卧在自己臂弯中,将她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深呼吸一口道:“阿清,别动。再乱动的话,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闻言,柳含清的身子瞬间僵住,任由离情将她揽在怀中。
两人就这么相拥静默了一会儿,柳含清只觉得离情的怀抱格外温暖可靠,渐渐地也放松了不少,反手环住离情的腰,头也向他的胸膛贴近了两分。
柳含清轻声道:“离情,你现在在想什么?”
离情沉声道:“你真想知道?”
enmmm,这话一问出来,柳含清突然有点不太想知道了。
“我在想···今天是七夕,人间传闻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但是我记得天帝并没有一个叫织女的女儿,倒是有个很可怜的神,一年只能与自己的妻子见一次。不过两人相见不用鹊桥,直接回家就行。”
“你说的那个神与你交好吗?”柳含清好奇道。
离情答道:“还行吧。不过他命不好,死的早。”
“神也会死?”
“会啊。而且死法千奇百怪。有在沙场战死的,有突然活够了自爆的,有被不对付的对家气死的。反正,挺多神都挺奇怪的,因此我与他们都不太对付。”
柳含清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所以你就是那个气死天神的不对付的对家?”
离情应声道:“嗯。差不多吧。”
语罢,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着离情讲神界往事,柳含清突然觉得两人之间初见时那种莫明的熟悉感又回来了。这份熟悉感的来源不是从他们这数百年的相处得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印刻在骨子里的。
“对了,”柳含清突然想到什么:“你在神界的时候有恋人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所有雄性人形物种需要共同面对的无解难题。
离情微微咳了两声,答道:“阿清,如果我说,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不论在神界还是在人间,我都只要你,你相信吗?”
柳含清挑眉道:“为什么不信呢?”
语罢,她伸出手勾住离情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两人唇齿相依,呼吸逐渐炙热,离情的手缓缓探入柳含清的衣襟。
火热的手掌贴着皮肤,柳含清只觉得被离情触碰的地方一阵酥麻,这异样的感觉让她有些慌张,但又舍不得拒绝。
两人的距离一步步贴近,一点一点,更近更近···
窗外月色正浓,屋内春意正浓。这一夜,不知有多少有情人趁着花灯掩映互诉衷肠······
翌日。
柳含清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的离情已经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多时。
大清早一睁眼便望进一双深深的眼眸,柳含清猛地回想起昨夜这间房中发生的事,忍不住一头扎进被子里,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埋住。
离情见柳含清这般娇羞模样,忍不住调笑道:“阿清现在还在害羞什么?昨夜要是再羞涩点,我也不用半夜还得设隔音结界。”
闻言,柳含清心中又羞又怒,伸出手在离情腰间的软肉上死命捏了一下。
离情吃痛,反手便锁住柳含清的手腕,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腰间异样的触感让柳含清意识到,此时两人皆是未着寸缕。
离情嗓音嘶哑低沉:“还闹吗?”
柳含清赶紧摇摇头,乖巧答道:“不闹了!再也不闹了!”
离情松开柳含清的手腕,翻身坐在床边背对着柳含清道:“我先起身去同姜生讲些事情,你若是还累就再睡会儿,等会儿午膳时我叫你。”
听着离情温柔嘱咐的话,柳含清悄悄掖着被子露出一双眼。
此时离情背对着她坐着,头发随性地散在身后,窗口的阳光斜斜地撒在他的发丝,反射出奇异光泽,这人莫名的,连头发丝都散发着魅力。
顺着目光看上去,柳含清发现几缕头发很是调皮地在离情肩头打了个结,随之宽阔的肩膀和后背上的红痕一下子吸引住柳含清的目光。
是她干的坏事儿没错了。
柳含清又是一阵羞怯,捂着胸口安抚了一下自己砰砰直跳的小心脏,默默把头缩回了被窝里。
被子外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柳含清听着离情的动静,估摸着他应该是走了,才灰溜溜从被子里爬出来。
她从地上捡起雪玉绸,估计雪玉绸要是有灵识的话,一定会气得吐血。它从诞生之初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丢在地上无人问津的一天。
柳含清看着镜子里满面飞霞的自己,再过几天她和离情就要各奔东西了,这几日她想好好享受与离情的温存时光。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祥(一)
之后的近四天,离情每天上午都会去找姜生,留柳含清在房里休息,下午帮柳含清疗伤,晚上再一个劲儿地折腾到柳含清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为止。
这种“规律”的生活过了四天,柳含清内伤已养得七七八八,两人分别的时候也就到了。
柳含清带着姜生与离情辞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伤不会好,可事实是就算她的伤真的永远不好,她和离情也有各自必须处理的事情。
“离情,之后你会去哪里?如果我要去寻你,我怎样才能找到你?”离别前,柳含清问道。
离情摸了摸柳含清的头,回答道:“你不用寻我,待我解决我身上的问题后,我自然会去找你。”
“但要是我不在含清山或我的哥哥们驻守的仙山呢?如果我在去某个地方的途中呢?”柳含清道。
“放心,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我有我的独门绝技。”离情笑道。
柳含清笑着低下头,她不打算跟离情磨嘴皮子,既然离情这么说了,她便也不再追问他的去向。眼下,她必须得去东岳山了。
由于姜生修为不够,还不能独自御风,柳含清便御剑带着姜生往东岳山去了。
她突然想到,她的大哥柳东岳应该是柳氏五兄妹中过得最拘束的,他作为大哥,坐守东方,时时掌控天下动向,可以说,他几乎是整个仙界的主心骨。虽然仙界仙门众多,但却没有一个敢在关键时刻不听柳东岳差遣的。
但也正因如此,柳东岳身上背负着巨大的责任,他也轻易不会调动仙门,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解读。
渝州城与东岳山的距离不算近,柳含清在姜生能承受的速度上紧赶慢赶也足足花了三日。到了东岳山脚,柳含清撤了飞剑,一位蓝衣弟子迎了上来。
“不知仙君驾临,有失远迎。”弟子道。
柳含清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半晌,突然想了起来面前的人是谁:“疏桐?你怎么守到山脚了?”
疏桐微微笑道:“仙君有所不知,大仙君近来状态不太好,他怕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便让我等加强防备。”
当柳氏几兄妹都在的时候,各个门下的弟子就会依照几人的年龄在“仙君”的称呼前加上排序来区分几人。柳东岳是大哥,因此疏桐唤他为大仙君。
“状态不好?哥哥可是出什么事儿了?”柳含清心中一紧,赶紧问道。
当初穆天仇到含清山来找她便是因为他来了一趟东岳山,却没在东岳山找到她大哥。非大事绝不离开东岳山的柳东岳突然消失,必然是出了什么事儿。
疏桐见柳含清格外紧张的样子,赶紧安抚道:“仙君莫慌,大仙君没出什么事儿,只是比较劳累,您亲自去见过就知道了。”
柳含清点点头道:“那就劳烦你带路吧。”
东岳山与其他仙山不同,若是没有东岳山的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究其原因,则是因为这座山里住着仙界最重要的人,存放着仙界最珍贵的宝物,把握着仙界兴衰的命脉。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要好生护着。
也是因此,柳东岳在山脚、山腰、山顶各设了一个迷阵,这三个迷阵各自运行又彼此相通,非得是有人领着依次通过各个迷阵才能进了柳东岳的仙府。
这迷阵之精妙,柳氏兄妹中除了柳东岳自己,没一个独自闯过去的。
疏桐领着柳含清和姜生一层一层度过迷阵,柳含清想到穆天仇所说之事,问道:“疏桐,你可还记得先前天仇君来寻过我哥哥?”
疏桐答道:“当然记得,当时天仇上仙跑来哭诉说我们大仙君的弟媳烧了他的仙山,要大仙君给他提供住所。但当时天仇上仙来得不巧,我们大仙君没在山中,让天仇上仙白跑了一趟。”
“那你可知哥哥为何要离开东岳山?”柳含清继续问道。
疏桐无奈摊了摊手道:“这疏桐就不知了。仙君你也知道,大仙君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只管听大仙君的吩咐行事,大仙君的事我们是一概不敢多问的。”
柳含清闻言,也并未再多问什么,大哥行事严谨,就算是一件小事他也会有诸多考量,凡事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做什么决定的。
但也正是因此,他极不喜欢别人询问他为何要做什么事,他既已将一切考虑周到,剩下的就只需要执行便是。
虽然这样的风格有几分独裁暴君的意思,但柳含清知道,一方面是她大哥的安排几乎不会有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当他需要有大动作的时候,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好一力抗下所有罪责。
在疏桐的带领下,三人很快便来到了柳东岳的仙府,疏桐在仙府外便作揖向柳含清告辞,重回山脚守门去了。
柳含清对东岳府自然是熟悉得不得了,拉着姜生便一脚踹开门,还在门口就大喊道:“大哥!我带着我儿子来看你啦!”
柳东岳威严的声音在耳中响起:“胡闹!我在窥天阁,过来找我!”
这声音是直接送到柳含清耳内的,显然是柳东岳现在不方便出来,才用了这样的方法。
柳含清默默腹诽:我没胡闹啊···确实是带着儿子来的啊···
不管怎么说,柳含清带着姜生去了窥天阁···的门口。
柳东岳在窥天阁就意味着他现在正在筹算天下运势,贸然闯入会打扰他施法,这术法精细繁琐得很,不能有半分错误。
过了一会儿,窥天阁的门自己便打开了,柳含清抬脚便往里走,却见姜生没有跟上,转头问道:“阿生,怎么了?”
姜生有些局促道:“我···我第一次进金仙的仙府,有些紧张···而且,这里是窥天阁诶!传闻中能扭转乾坤、把控天下运势的窥天阁诶!”
柳含清轻笑道:“阿生,等会儿进去你就会发现,里面只有一个面瘫的老男人和一个黑漆漆的算盘。”
“面瘫的老男人?”柳东岳的声音从窥天阁中传出:“这就是你大哥在你心中的定位?”
柳含清拉住姜生冲进窥天阁,对面前一脸严肃的男人道:“如意盘对我说他黑漆漆都没意见,我说你是面瘫的老男人你有意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祥(二)
姜生听柳含清这么说话,顿时感到大开眼界。
在遇上柳含清之前,他印象中的含清仙君是超然出尘、清冷绝世的仙界最强女修,柳东岳是威震八方、一抬手整个仙界都要抖三抖的最强修士,但在遇上柳含清之后,他只觉得所有被世人誉为不染凡尘的仙长们实际都是温柔可爱的普通人。
当然,这个普通只指他们的个性,不包括修为和能力。
柳含清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当着姜生的面说的这些话,虽然是“儿子”,但她作为长辈是有些失态了。
但是她习惯了向哥哥们撒娇,习惯了对哥哥们“口无遮拦”,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改不过来。
看着蹦蹦跶跶的柳含清牵着沉稳前行的姜生,柳东岳扶额无奈道:“这就是你说的你带着儿子来看我?”
姜生身子突然就抖了一下,生怕自己给柳东岳的第一印象不好。
“我怎么感觉像是你儿子带着个不争气的娘呢?”柳北川继续道。
姜生瞬间更紧张了,这话的意思是自己过于老成了?
柳含清一屁股坐到柳东岳身边,伸手抱住柳东岳胳膊道:“不争气不也是你亲妹妹么?”
柳东岳无奈地摇摇头,伸手轻敲了一下柳含清的前额:“快两千岁的人了,还是一点都不正经。”
姜生倒是对柳含清这不正经的样子见怪不怪,毕竟在渝州城的那段日子里,离情,也就是他义父,已经将他娘亲的底儿透了个干净。惊讶已经在那几天惊讶过了,现在他满脸写着“接受”。
柳东岳看向姜生,这孩子倒是很懂事、很安静,一看便是个教养极好的乖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柳东岳问道。
“回仙君,我叫姜生。”
“姜···生。你与渝州城的姜家有关?”柳东岳继续道。
姜生低头,垂着双眼道:“我···我是姜家留下的唯一一个弟子。”
柳东岳闻言皱眉,看向柳含清道:“姜家出事儿了?”
柳含清正了正身体,认真道:“正是。姜家满门被灭,只剩下一个姜生,却···却也只是个外门弟子。姜家直系,已经全部没了。”
柳东岳皱着眉捏了捏鼻梁,对姜生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去外面找一个叫落雨的姐姐,她会带你去休息。”
姜生知道柳东岳是要支开自己,看来两人是要谈有关姜家的事儿,他应声退出了窥天阁,将空间留给柳氏兄妹二人。
柳东岳看向柳含清,仍旧是一幅严肃模样:“含清,姜家的事儿你与我细细说说。”
柳含清惊道:“姜家灵脉断裂,致使渝州城气运散尽,哥哥竟没有察觉到么?”
柳东岳痛苦摇头道:“你先告诉我渝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再同你细说。”
柳含清点头,将渝州城、姜家、穆天仇、黑衣还有九儿等事儿统统给柳东岳讲了一遍,柳东岳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他没想到,他看到的那点预兆已经出现在了渝州城,若他和如意盘都没有出错,事情就麻烦了。
柳含清见柳东岳一脸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样子,问道:“大哥,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可是预知到了什么?”
柳东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道:“含清,恐怕仙门众人要迎接创世以来最艰苦的一场战争了。”
艰苦的战争?弑神之战的时候仙界便打得很辛苦,难道还能有比这更难的?
柳东岳继续道:“想当初,弑神之战的时候,只是一个堕神便让我们无从招架,但这次,如意盘告诉我,我们可能将要面临牵扯了三个神祗的战争。”
三个?这世间除了景夜还有两个活着的神?
柳东岳道:“可惜,我的能力不足以窥探神明的命运,我也不知道这三个神祗到底是谁。含清,你与我说实话,你带回来的离情就是重生后的景夜,对不对?”
柳含清沉默着点头。
如果是牵扯到三个神祗,那离情必然是其中一个。虽然他没有神的身体,却是以神珠为心脏,能够运用神力的人。
但是还有两个呢?如果到时候真的要开战,离情定然会帮着仙界,那剩下两个又会为哪一方而战呢?
兄妹二人沉默了许久,柳东岳思索了这许久,最终决定将另外一件事告诉柳含清。
“含清,我所预知的未来里,还有一件事。但我看不清这件事儿是否还有转机。”
柳含清问道:“所以···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三界尽毁。”柳东岳沉声道。
这一句三界尽毁惊得柳含清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柳东岳的预言几乎从来没有落空过,他若说出了三界尽毁,那···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幸存的机会?
柳含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见柳东岳的嘴唇少了几分血色,伸手探了探柳东岳的脉。
灵力几乎耗尽,内府空虚,精神力枯竭,整个人的状态比她这个刚受过内伤的人还要差不少。看来疏桐的那句“状态不太好”还是比较含蓄的说法。
柳含清一时考虑不了什么“三界尽毁”,眼前最重要的是柳东岳为什么状态会差成这样。
柳东岳知道柳含清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含清放心,我只是近来用如意盘窥探天机时些微有些过分,看来有些超越的因果还是不能强求。”
如意盘大体上是个算盘的形状,虽不是算盘,却有算盘的特性:公正。
想要看到多少因果,就拿多少代价去换,想要掌控天下运势,就要有足够掌控天下的修为。这也是为什么柳东岳一直执掌如意盘,筹算世间万物的原因。
只有他,才有足够的修为去跟如意盘交换未来。
但是这次,显然就连柳东岳倾尽全身修为也没能弄清这个未来的走向,只因为那突如其来的三个神祗。
柳含清看着自己从小崇拜的大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一直认为她的大哥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不论什么人遇到他,都只能退避三舍。
但现在的柳东岳却虚弱得连点亮如意盘都费力。
柳含清心疼道:“哥哥,我知道你心怀苍生,但你若一直这么虚弱下去,苍生便失去了他最强大的依靠。既然是你都无法明朗的未来,便不要再强求了,我们现在只能试着尽最大的努力来改变那个模糊的未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祥(三)
柳东岳知道,他现在看到的这些模糊残影还充满了变数,事情未必像他想的那么糟糕。眼下他能明确的是如今天下不太平的主要原因是妖魔两界作乱,说不定把这个源头掐了,便能阻止后面事情的发生。
自己如今这幅虚弱的样子绝对不能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他也不能任由自己再这么虚弱下去了。既然有医仙名号的妹妹已经跑到了他府上,他自然没有不好好“用用”的道理。
“含清,我这身子怕是要调养一阵子,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柳东岳道。
柳含清道:“这是自然,我来都来了,自然没有看着自家哥哥这般虚弱还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我是怎么医人的你也知道,见效快,不过不论是丹药还是施针都格外不好受些,再加上你与我格外熟悉些,我下手也就不留情了。”
柳东岳面上波澜不惊,心却稍稍坠了一下,即使是他,也有些害怕柳含清的治疗。
“对了,大哥,我还有两件事。”柳含清道。
“但说无妨。”柳东岳道。
柳含清道:“这第一件事儿,是有关渝州城的。如今没了姜家坐守,渝州城灵脉已断,早晚会变成一座荒城,我怕帝炙、月治会钻这个空子,因此我想着渝州城需要一个有一定基础的仙门去驻守。也将渝州城的气运再救起两分。”
柳氏兄妹中柳东岳附族最多,这些附族几乎都已经有了自成一派的能力,只是因为对柳东岳的崇敬,一直替他守着东岳山。
现在这个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柳东岳的众多附族中剥离一支到渝州城,代替姜家的职能。
柳东岳思量道:“这样吧,之后我令疏桐带着他的族人前去渝州城。”
“疏桐?”柳含清惊讶道:“疏桐一族从你立府之初便跟着你,你舍得将疏桐派到渝州城?”
柳东岳道:“本是我耽搁了他们,若不是为了守着我,疏桐一族如今在仙界应当也是震慑一方的大宗族。我附族众多,让他们去了渝州城对我也无甚影响。”
既然如此,柳含清也不多说什么,自家大哥向来是个拿的准主意的,他既然舍得那便听他的就好。
柳含清又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之前穆天仇同我说你离开了东岳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东岳沉吟半晌道:“此事说来也是奇怪。你可还记得东海神屿?”
柳含清有些尴尬,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她在那上面住了千年时光,东海神屿也是因为她才沉入海底······
“你离开是因为东海神屿?可神屿沉海这么久了,还能出什么事?”柳含清问道。
柳东岳道:“别急,先听我说。当时我还没升起窥探未来的想法,但一日如意盘突然金光大放,并开始不住嗡鸣,这显然是如意盘在提醒我有大事发生,我赶忙查看,却发现如意盘显示东海神屿有异样,具体是什么却窥探不得半分。”
“东海神屿已经毁了两百多年,却出现了连如意盘也探查不到的东西。我担心是有凶兽降世,但这消息又不能传出去,情急之下我便偷偷去了一趟东海神屿。”
柳含清继续问道:“那大哥可有什么发现?”
柳东岳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到了东海神屿的那片海域后并未发现半分异常,原本是岛屿的地方成了大海,而那片海域方圆百里我都查遍了,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
这情况着实是诡异,如意盘绝不可能平白无故便做出这样的警报,也正是因此,柳东岳回了东岳山后才会升起窥测未来的心,却没想到,这未来牵扯了太多连他也不能企及的人物,将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柳含清也有些迷惑,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到底是什么让如意盘嗡鸣不止的呢?
兄妹二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顶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商讨完了这些正事,兄妹二人又叙了一会儿家常,柳含清顺道将柳东岳的身体状况彻底摸了个清楚,也好方便她日后为他医治。
令柳含清没想到的是,柳东岳不仅仅是灵力虚耗过甚,还有许多因为从前受伤后没有仔细医治而引发的隐疾。
像什么识海破损、灵域不稳、六腑轻微移位、经脉部分堵塞甚至是断裂,这些问题柳东岳是一个没少。
柳含清看着自家哥哥,有些心疼,从来没人知道这个似乎站在仙界最顶端的男人的身体甚至比不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
柳含清含着几分心疼、几分打趣道:“大哥,你这身体跟个破布娃娃几乎没什么两样了,妹妹我还真没什么把握能把你医好。”
柳东岳笑笑道:“你大可不必难为自己。我的身体我知道,你只将能医好的尽量医好便是,剩下的也影响不了我什么。”
柳含清应声点头,心中默默盘算起她需要哪些药材、需要多少个疗程才能帮柳东岳更好地恢复身体。
“对了,”柳东岳继续道:“你将天蚕衣送给姜生了?”
柳含清答道:“正是。毕竟我要收姜生为义子,总得送他件能上得了台面的礼物,当时我身上能拿得出手的就这件天蚕衣了。毕竟以后姜生与我就是一家人了,我相信二哥不会怪我将他送我的礼物转赠于人的。”
柳东岳笑道:“他当然不会。只是姜生分明是个男娃娃,为什么他身上的天蚕衣却是女装样式?”
柳含清一愣,对哦,她之前怕被魇妖控制的渝州城百姓对姜生有恶意,特意将他扮成了一个小女孩儿来掩人耳目,后来···后来她就看顺眼了,竟忘了将天蚕衣改成男孩子穿的样式。
看着自家妹妹一脸尴尬的样子,柳东岳有些无奈,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大喇喇的,跟个孩子似的,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勇气收义子。
柳东岳摇头道:“算了算了,今日记得去将他衣服的样式改了。既然要做人家娘亲,便要做个负责的好娘亲,千万不能学我们的娘。”
柳含清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带徒弟带孩子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娘亲也不会带孩子。而父亲一门心思全扑在母亲身上,也不大搭理他们。兄妹五人能顺利长大并有如今成就,全靠天命。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祥(四)
之后柳含清在东岳山住了下来,一面充当柳东岳的“私人”医师,为他调养身体,另一方面,她打算好好带带姜生,起码让他尽快辟谷。
姜生在姜家时已经打下了基础,在加上柳含清的教导和不要钱的仙丹,两个月后姜生便成功辟谷,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努力修炼,争取早日羽化,修得仙身。
柳东岳的身子在这两个月的调养中也好了不少。但灵域不稳、识海破损这样的问题,就连柳含清也束手无策,柳东岳也就是仗着他是金仙之身,若是换成别的修士,早就要么修为散尽,要么神魂俱灭了。
在东岳山的这两个月,柳含清也深刻体会到了离情在渝州城那四天对姜生的“教导”有多么到位,姜生或许是这个世上除离情外对她的喜好了解得最清楚的人,有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细节姜生都能一一照顾到。
越是这样,柳含清就越发感受到自己有多幸运。
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自己的仙侣,一个是自己的嫂子,都不需要自己教。“一儿一女”也是在他们懂事后才认识的,而且还一个赛一个地懂事。但转念一想,她是当师父也当了个寂寞,当母亲也当了个寂寞。
柳含清和姜生在东岳山的这两个月里,柳东岳也时常看见姜生修炼、习武,发现姜生对柳含清似乎格外了解,这孩子的心性单纯,根骨虽然差了点儿,但胜在心无杂念,只要肯努力,还是能在在修仙道上有一定建树。
要说姜生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胆子小了点,柳东岳时常觉得自己呼吸声大点儿都能吓到他。
这日,柳含清正陪着姜生练武,东岳山没有拟态修炼室,柳含清只能一招一式地陪着,一个简单地小擒拿,柳含清教了十多遍,姜生却始终不得要领,急的他满头是汗。
柳含清思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没说清楚才让姜生陷入死胡同,正巧柳东岳路过,见状,上前道:“这是在教什么?竟让你们母子二人都满脸愁容?”
姜生见了柳东岳,又是一阵心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就是看见离情时他也没有这种感觉,他总觉得,柳东岳才是真正不怒自威的人。
柳含清瘪瘪嘴道:“大哥你快看看,我在教姜生小擒拿,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姜生可怜兮兮地看着柳东岳道:“对不起仙君,是我太笨了···”
柳东岳伸出大手摸了摸姜生的头道:“别害怕,你与你娘亲过一遍招,我替你看看。”
姜生应声,面向柳含清起势,姜生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手上一阵比划,自己的手腕便莫名其妙便柳含清死死擒住了。
姜生眨巴眨巴眼,看向柳东岳,有些不知所措。
柳东岳开口道:“身体太过紧张,手上动作过于大开大合,小擒拿手的要点是小巧变化,学会用巧劲比力气大更重要。认准对手的手腕、肘、手指、筋和穴位,不要与手臂、肩等过多纠缠。”
闻言,姜生顺着柳东岳的话再比划了一遍,柳含清惊奇地发现经过这么一调整,姜生的小擒拿手有模样多了。
柳含清暗自懊恼,果然自己不是块教人的好料子,自己哥哥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却怎么都解决不了。
柳东岳转头对柳含清道:“含清,我真是担心姜生会毁在你手上。”
柳含清吐了吐舌头,被自己哥哥这般不留情面地指出她的问题,她竟也是半点脾气没有。自知之明确实是个好东西。
柳含清看了看柳东岳,再看了看姜生,突然意识到柳东岳似乎很喜欢姜生,于是她试探道:“大哥,你也知道我不善为人师,离情要是在的话本可以让离情教,可离情偏偏不在,因此姜生也迟早得有个师父的,你看看这仙门有没有靠得住的老前辈,我也好给姜生寻个好师父。”
柳东岳轻咳了一声,接话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含清“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略有些浮夸道:“对哦!没有比你更靠得住、更老的前辈了!”
她又转头对姜生道:“阿生,你要不要东岳仙君做你的师父啊?要是不愿意你也大可以告诉我,他不敢为难你的。”
姜生慌张地看看柳东岳,又看看柳含清,他心里是愿意得不能再愿意了,可他怕柳东岳也是真的。
“哦~”柳含清假装看懂了姜生的眼神,可惜地摇摇头对柳东岳道:“唉,大哥,看来你这收徒收的没有诚意,我们小姜生都不愿意当你弟子。做师父的总得给弟子点甜头吧,要不人家凭什么给你当弟子?”
柳含清这话说得,可谓是曲解是非,颠倒黑白。从来都是弟子求着要拜师父的,哪有师父求着徒弟拜师的?
可柳东岳却偏偏吃柳含清这一套。
“我灵阁中的武器任他选,可够了?”
柳含清笑得眼睛弯弯,像一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够了够了,我替阿生答应了。”
姜生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他就莫名其妙成了柳东岳的弟子,还得了从灵阁任选武器的机会,他抬头见柳含清对他眨了一下眼,他知道,柳含清是在为他考虑灵器的问题。
柳东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格外喜欢姜生,倒不是因为姜生与柳含清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觉得这个一看见他就怂的孩子有世间少见的干净。
既然是拜柳东岳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为师,各种礼节自然是少不了的,就算柳东岳自己并不拘泥于这些,他也得找个机会告诉他的附族,姜生是他的弟子,以后他要是重回东岳山的时候,不要拦着他不让他上山。
复杂繁琐得拜师礼持续了大半天,任前殿喧闹非凡,柳含清在后殿睡得香甜。
又是这么一磨蹭便过去了一个月,姜生在柳东岳的教导下进步神速,这让柳含清觉得自己教姜生的那两个月仿佛在浪费姜生的生命,心中竟有些后悔与自责。
她后悔,后悔有柳东岳这么好的劳动力她不早点用;她自责,自责没有早点看明白自家哥哥心里的小九九,成全他与姜生这段师徒缘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祥(五)
柳含清过了一段时间闲散日子,越是清闲,她便越是思念离情。一别数月,离情音讯全无。柳含清有时也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她却还是忍不住思念他。
柳含清深切的感受到,她要是再任由自己这么闲下去,一定会满脑子不装正事儿,见天儿想一些有的没的吓唬自己。
柳东岳的身体已经调养到了她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姜生也终于不害怕柳东岳了,师徒二人相处得特别愉快;疏桐数月之前就已经领了柳东岳的命令前去渝州城驻守,总的来说,整个东岳山都没她什么事儿,她再呆在这儿似乎也没太大意义。
想着自乐无忧天劫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自家四哥四嫂,她打算换个地方安置自己,到时候有柳北川陪她吵架,乐无忧陪她跟柳北川吵架,她应该会抛开许多乱七八杂的杂念。
柳含清去找柳东岳辞行的时候,柳东岳淡定的喝了口茶,并告诉柳含清她早该走的。柳含清突然体会到了有了徒弟忘了妹妹的失落感。
令她安慰的是,姜生倒是抱着她的腰哭了半天,无论如何也要跟柳含清一起走。柳含清本想着她不过是去看看四哥,带上姜生也没什么,却在柳东岳的“温柔”凝视下放弃了带走他徒弟的想法。
踏出东岳山的时候,柳含清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她“还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今天去这个哥哥府里蹭会儿吃的,明天去那个哥哥府里蹭会儿住的,走的时候都是孑然一身,好不潇洒。
但如今,自己这么一个人赤条条地上路,她竟觉得有些孤独。
独身一人赶路便格外地快,柳含清只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到了北川山。柳含清到北川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倒头大睡。
一个人速度虽然快,但旅途乏味,更使人疲倦。等柳含清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睡过去将近一天。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小清清,可睡醒了?”
先不说这声音熟不熟悉,单听这声“小清清”就知道,是乐无忧无疑了。这肉麻得有些恶心的称呼从柳含清还是个奶孩子的时候就只有乐无忧一人会这么叫。
柳含清打开房门,看见乐无忧笑吟吟的脸,直接搂住乐无忧的脖子一跳,双腿盘着乐无忧的腰挂在了她身上。
“呀!四嫂子,好久不见。”
乐无忧稳稳接住柳含清,柳含清还小的时候她便是这么抱她。
乐无忧嗔道:“还不是你四嫂子呢!赶紧给我下来!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害臊!”
柳含清瘪瘪嘴,乖乖从乐无忧身上下来,拉住乐无忧的手道:“快别拿我年纪说事儿了。在大哥那儿呆了许久,也是天天被他骂我老不正经!我这一不注意就到了不能撒娇的年纪,说好的金仙永生不死,容颜永驻呢?”
乐无忧揽住柳含清的胳膊笑呵呵道:“行行行!不说你!你愿怎样便怎样吧!你四哥给你设了接风宴,我们赶紧过去吧。”
说完,便拉着柳含清往前厅去。
“接风宴?”柳含清疑问道:“我还能有这种待遇?你确定不是鸿门宴?”
乐无忧白了柳含清一眼道:“他是你亲哥诶,能给你摆什么鸿门宴?”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过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千山万水的既视感。
柳北川在前殿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正打算出去看看情况便听见两个女孩子打闹的欢笑声。随之前殿出现了两抹紧紧靠在一起咬耳朵的倩影,看来是在说一些不愿意让柳北川听到的话。
“你俩差不多可以啦啊!”柳北川没好气道。
柳含清吐着舌头晃了晃脑袋道:“远来即是客,哪有主人家对客人这么凶的!”
柳北川没好气道:“也没见过哪个客人刚上门便倒头大睡的啊!死丫头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乐无忧柳眉倒竖,对柳北川道:“凶什么凶啊!你要造反啊!对自家妹妹态度都这么差,你以后是不是还要凶我?”
柳北川吃瘪,乖乖闭上嘴摇了摇头,没敢应声。
柳含清看柳北川一脸乖巧,总觉得他要是头上有两只耳朵的话现在一定是耷拉下来的,这么一想竟还有几分可爱。
柳含清拉着乐无忧的手往柳北川身后探了探:“让我来看看我的好哥哥给我准备的接风宴~”
嗯,满桌子的菜,都是乐无忧爱吃的,还好她跟乐无忧的食谱大半重合。
乐无忧看着桌面上的菜肴,表情逐渐诡异。
她让柳北川给柳含清准备接风宴,结果一桌子的菜都是按她的喜好备的,这让这顿接风宴显得格外不走心。
乐无忧刚要生气,就被柳含清按下,坐到桌边,柳含清用眼神示意柳北川前来同坐,拿着筷子在空中轻敲了几下。
“饿了饿了,容我先垫两口东西,你们二位随意啊。”柳含清道。
柳含清夹了两口菜,突然想到从前离情在身边的时候他都会为自己布菜,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要吃什么,想着,她不禁嘴角勾起一抹笑。
柳北川正坐在柳含清对面,见她笑得突然,开口道:“嘿!魔怔了?吃个饭还吃开心了?”
柳含清回过神来,向柳北川龇牙道:“要你管!”
说完,有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乐无忧撒娇道:“你看看这个人!你管管他!老是凶你小姑子,你也护着我点儿!”
乐无忧接收到柳含清的信号,“微笑”地看着柳北川道:“是饭不好吃了还是日子不好过了?后山的树又发芽了,你的皮也发痒了是不?”
柳北川又是被凶得一蔫儿,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好不委屈地盯着乐无忧。
柳含清看戏看得开心,乐呵呵道:“好嫂子,看来以后我哥哥们的媳妇儿都得按你这个标准找我的日子才好过。”
乐无忧突然脸红道:“快别叫嫂子了,还没成婚呢。”
“嗯????还没成婚呢?!”
柳含清刻意将“还没”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乐无忧渡完天劫大半年了,她记得两人约定过乐无忧历完劫后立马成婚的。
仙界不似凡人,喜欢宴请四方,通常都只是一些两人之间的小仪式,或者请亲友前来聚一聚便是。她原以为离情还在含清山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就应该已经完婚了,没想到竟拖到了现在。
柳含清鄙夷地看着柳北川,一脸嫌弃道:“啧啧啧,我的四哥诶,看来你不太行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归来陌路(一)
柳含清鄙夷地看着柳北川,一脸嫌弃道:“啧啧啧,我的四哥诶,看来你不太行啊。”
闻言,柳北川“噌”的一下起身,撩起袖子指着柳含清道:“嘿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是看我削不死你是吧!”
说完便,绕向柳含清,作势要与她打一架。柳含清靠着乐无忧一转身,将乐无忧夹在两人中间,对柳北川挑衅道:“你打死我一个试试?别说爹娘、大哥二哥三哥饶不了你,我嫂···不对,无忧第一个先扒你一层皮!”
乐无忧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好了好了!都是几千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说不了两句话就吵架。还有啊柳北川,你指什么指?把手放下!”
看着柳北川一脸憋屈又恨得牙痒痒的样子,柳含清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个好的嫂子能给她的人生带来多少快乐,所以她一定要赶紧让乐无忧跟自家四哥完婚,这煮熟的鸭子千万不能让它飞了。
“无忧?”柳含清扯了扯乐无忧的衣角道:“我四哥是不是干了什么混账事儿?你们为什么还不成婚?”
乐无忧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你四哥他不敢的,只是······”
柳含清歪着头,只是?
柳北川接话道:“只是我想在空空山与无忧完婚,可之前去询问爹娘,爹娘说···说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让我自己在北川山完婚,到时候他们来北川山给我们做个见证就是。”
柳含清又懵了。柳北川为什么非要在空空山完婚呢?爹娘为什么又非不让柳北川在空空山完婚呢?
看出柳含清的疑问,柳北川解释道:“小妹,你可知,空空山是世上修士云集的地方,就算各地仙山再多,仙门遍布人间,空空山才是我们修仙人的根。我好不容易等到无忧,不论是时间、地点、人,我都要最好的,就算不是宴请天下,我也要整个修仙界的人都知道,乐无忧已经嫁给我柳北川了。”
柳含清只觉得冷冷的狗粮胡乱地塞进嘴里,她倒是不甚在意这些事,但她知道柳北川和乐无忧能修成正果经历了多少辛酸不易,因此也能理解自家哥哥想要昭告天下的心。
“那爹娘为什么不让你们在空空山完婚呢?”柳含清又问道。
自家爹娘虽然从来都是散养五兄妹,看着对他们不怎么上心,但却是打心眼里疼爱的,怎么会连自己孩子在空空山办一场婚礼都不愿意呢?
柳北川撇嘴道:“娘倒是没说什么,也很是愿意让我们回空空山完婚,还省得她跑一趟我这儿,但是····爹····你知道吧···”
嗯,柳含清明白了,是爹爹的妻奴属性又发作了。八成是因为爹爹觉得空空山是他与娘亲成婚的地方,二老也守了空空山一辈子那里无处不是两人的回忆,他不想让柳北川在他的回忆里横插一脚。
他们的爹爹呢,向来是天大地大,媳妇最大,必要时候,可以牺牲儿子女儿保护老婆。
柳含清为难道:“那···你也知道爹爹固执得很,娘向来也···没心没肺,不会帮你说话的。你总不能一直拖着不完婚吧?”
乐无忧无奈道:“我也与他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在意那些虚礼,再说···我估计仙门众人都以为我们早已成婚···”
柳北川倔强道:“这不一样!从前我们只是订婚!你堂堂无忧阁圣女,我这么大一个金仙摆在这儿,怎么能没个像样的婚礼?”
几人就这么你一嘴、我一嘴地说了半天,最后也没能劝服柳北川不在空空山成婚。
饭后柳含清又将乐无忧拉到她房里叙旧,这一聊便到了半夜,直到柳北川一脚踢开她房门强行将乐无忧带走才算结束。
乐无忧走后,柳含清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墨蓝的天空中繁星闪烁,略有些云层遮住了月亮,反而让星星更加亮眼了一些。
到北川山后看着自家四哥和无忧如此亲密无间,柳含清越发有些想念离情,没有他在身边,日子都过得格外乏味些,也不知道自己在四哥这儿能待多久。
等四哥什么时候嫌弃自己妨碍他和乐无忧的小日子,要赶自己走的时候,她又应该去哪里消磨时光呢?
想着想着,柳含清竟又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天刚微微亮,她推开门,晨风裹挟着些微凉意拂过她的面颊,整个北川仙府都还在睡梦之中,柳含清实在有些无聊,便打算去后山看看柳北川的仙山在乐无忧的“打理”下,现在是哪副尊容。
刚打算抬脚往外走,柳含清忽然感受到摄魂铃在微微颤动,不是预警,倒像是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
柳含清眼眸一亮,与她的摄魂铃遥相呼应的还能是什么呢?当然是离情身上的阳铃!
顺着摄魂铃的指引,柳含清飞速向山下奔去,终于在半山腰时看见一个黑色颀长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看见柳含清,也快速向柳含清去了,柳含清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便扑到了他的怀中。
柳含清将头埋在离情颈窝里,开心道:“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果然,不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离情伸手回抱着柳含清,温柔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柳含清仍是埋着头在离情胸口蹭了蹭道:“没关系,只要你能回来,等你多久都值得。”
语罢,柳含清终于抬头看向离情,仍旧是刀削斧刻般完美的轮廓,英俊得有些清秀的五官,眉眼深邃,目光······
柳含清深深望进离情的双眸之中,这双眼睛,她竟觉得有些不太熟悉。
她太爱离情的双眼了,这双眼中出现过的所有情绪她都牢记在心,如果他此刻是开心的,那为什么他的目光却是现在这样···看上去有些波澜不惊的冷漠。
离情柔声问道:“阿清,怎么了?不过数月不见,难道不认识我了?”
柳含清扯出一抹微笑道:“怎么会···怎么会连你都不认识了···”
离情牵起柳含清的手,往北川仙府边走边道:“阿清,我们许久未见,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柳含清低着头,有些失神地应了一声,看着离情和自己交握着的手。
离情从前也喜欢握着她的手,但他喜欢和她十指相扣,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而不是现在这样,随意握着。
第一百七十章 归来陌路(二)
两人回到北川仙府的时候柳北川和乐无忧还没醒,离柳二人去了柳含清的房间。
柳含清微微挣脱开了离情的手,看着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明明就是离情,可她却总觉得她与面前的人没有曾经一拍即合的默契感和相识万年的熟稔。
“离情,”柳含清开口道:“这几个月你去了哪里?”
离情没想到柳含清一回来便开口询问他的去向,顿了一下道:“我···去了···不少地方。大多都鲜有人迹,也没个具体的名字。”
这般含糊的回答让柳含清感到几分不适,她又接着问道:“我们分开时你说你身体出了些问题,现在可好了?”
离情微笑道:“已经好了,不过是些小问题,阿清不必为我担心。”
柳含清看着离情嘴角这抹笑,这个笑容的角度她也觉得十分陌生。
明明是离情,明明是他的身体,他身上还有东海神屿地心原泥和她的精血的气息,这世上只有离情会有这么特殊的气息,但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此刻是在与一个陌生人交谈?
“阿清,你怎么了?”见柳含清有些恍惚的样子,离情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可能是···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你,一时有些开心得脑子不转了。”
听离情一声声地叫她“阿清”,柳含清越发觉得奇怪,离情从前叫她“阿清”时是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吗?可这世上也唯有他一人会叫她“阿清”,她究竟是在怀疑什么呢?
离情轻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柳含清的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甜蜜的情话入耳,柳含清感受不到半分温情与爱意,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离情,只能逼自己笑着望着离情。
突然,柳含清的房门又被一脚踹开,柳北川皱着眉头高声道:“柳含清你怎么回事儿!我隔着老远便闻见你房里有男人味儿!还真当你大了就没人管你了是吧!”
话说完,柳北川才出现在柳含清面前,柳北川看着离情,本就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我妹妹的闺房是你想进就进的吗?你做徒弟的是不是要对师父保持基本的尊重?”
柳北川语气很冲。
离情起身对柳北川微微点了点头道:“仙君教训得是,是我唐突了。”
柳北川看着离情,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这人是谁?离情?那个敢拿刀子吓他的混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难道最近自己妹妹突然教导有方了?但是···怎么好像更招人烦了···
柳北川清了清嗓子道:“既然知道唐突了还不出去?我有事要与你师父商议,你自己出去溜会儿。”
离情点头,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柳含清房间,把空间留给了柳氏兄妹二人。
柳北川见离情离开,赶紧关上门设下隔音结界道:“小妹,你徒弟转性了?”
柳含清摇摇头,有些疑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离情有些不太对劲?”
柳北川夸张道:“吓!何止是不对劲?跟换了个人似的!看见没?他刚才既不跟我动嘴,也不跟我动手,要不是我早知道他什么德行,还真以为他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呢!”
柳含清无奈道:“唉,难道是···成熟了?”
这话一出口,柳含清自己都觉得好笑。离情一个十几万岁的老神仙,有什么好成熟的?连柳北川都能一眼看出他不太对劲,这是不是表示她的感觉是对的?
柳北川皱眉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成熟了更惹人烦的人。比起他现在的样子,我倒是宁可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气是气人点儿,起码不烦人啊。”
柳含清听柳北川越念叨越心烦,皱着脸摆摆手道:“我的好哥哥,你快别说了,我也正烦着呢。”
柳北川叹了口气道:“小妹,我告诉你,你等会儿仔细盘问一下离情,他离开你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不是外面有狗了就是在外面被狗咬了。”
柳含清不耐地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好了我的好哥哥,你快去看我未来的嫂子吧!别把一早上的时间都浪费在我这儿了!”
说完便推着柳北川,将他一路撵到了房门口。
柳北川还不依不饶道:“小妹,哥哥不会害你的!你嫂子我自然知道要去看,但你就这么一个徒弟,我也得替你把好关,等会儿好好问问他记住了吗?”
柳含清敷衍道:“记住啦!”
说完,她一手推开房门,一脚踢在柳北川屁股上,一通操作后赶紧把门关上锁死。
柳北川被踢得“哎呦”一声,转身又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门撞上脸,气得在门口骂了柳含清好几句“小兔崽子、白眼儿狼”。
转身见离情站在院中微笑着看着他,柳北川摆出了柳含清同款皱脸,自我感觉不是很舒适地去了乐无忧的房间。
听见柳北川离开的脚步,柳含清打开房门,示意院子中的离情进来。
离情走进问道:“阿清你与北川仙君谈了些什么?他似乎不太高兴。”
柳含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情的问题,结巴道:“哦、嗯···那个、额,没什么。就···就谈他和无忧的大婚之事,我、嗯···我劝他放弃回空空山成婚,他不愿,便生气了。”
离情见柳含清目光闪烁,说话也磕磕绊绊,明摆着是在说谎,但柳含清既然不愿意告诉他他也不好追问。
“对了,离情,”想起柳北川嘱咐的话,柳含清打算好好稳稳离情:“你跟我细细讲讲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吧。你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又是如何解决的?”
离情眸色沉了沉,应声开口道:“你这是在盘问我吗?阿清可是不信任我?”
柳含清再次直视着离情的眼睛,看似温柔的眼神下潜藏着几许质问和威胁,仿佛柳含清问这样的问题是对他极大地侮辱。
她喜欢的那双眼睛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就算是曾经被堕神印控制的景夜看向她时也满是隐忍和心疼。
如果小白在这儿,恐怕也不会形容离情此刻的眼神为甜甜的云。
柳含清的心沉了下去,眼神也冷了几分:“你为何不能理解为我是在关心你?”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归来陌路(三)
房间里的气压开始变低,连空气都变凉了些,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不开口。
“离情”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至少没差到让人一眼便能看出的地步,可柳氏兄妹对他的态度却告诉他,他的伪装是失败的。
就算两人不能马上拆穿他,但已然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
他本来还想着在柳含清身边再多待一阵子,也好为他的计划多做些铺垫,但现在看来,他只能趁着柳含清还没完全确认他是谁,赶紧实施计划。
现在的离情是谁?
他是离情,也不是离情。
他在离情的身体里,控制着这具躯壳,因此非要说他是离情也没错。
但现在识海里的灵识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他早就死在数十万年前神界陨灭之时的人——天帝虚衍。
虚衍能够一统神界成为天帝,靠的是权谋和手段,但这并不表示他是个花架子。在景夜成为战神之前,他自己也是能够挂帅出征的神将。
曾经景夜以一己之力拉着整个神界给他的妻子殉葬,天帝在最后之际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打败景夜,因此,在最后关头他耗尽浑身修为,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给离情打上了谁都无法去除的堕神印,包括他自己;第二,他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神识封在了堕神印里。只要离情不死,他就有复活的机会。
数十万年了,在这漫长孤寂的时光里,他将自己困在堕神印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景夜受不住堕神印的折磨,他好伺机夺取景夜的身体。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景夜抵挡不住堕神印的最后时刻,景夜竟将自己的身体毁去,将浑身修为和灵识化为一颗神珠。
好在有柳含清不计代价地为景夜重塑了一具身体。泥塑的身体自然比神的身体差了不知多少个档次,但事到如今,虚衍也不挑了,就算没有神的躯体,他也还有神的力量。
他与离情博弈的这数十万年里,他几乎每次都是输,但自从骨女给了离情含有帝炙魔血的骨生花后,离情便逐渐在两人的交锋之中处于下风。
感谢离情是个痴情种,愿意为了柳含清把命都豁出去,也正是他一次次不要命地挡在柳含清身前,虚衍才一点点从堕神印中逃出,开始侵占离情的识海。
通常,他会在离情意识不清的时候抢占识海,控制离情的身体,但之前渝州城的时候,好不容易遇上帝炙,于是他竭尽全力在离情清醒的时候取得了识海的控制权,离情的神识也被迫陷入沉睡一段时间。
但也正是因为他频繁入侵离情的识海,让离情发现了一些端倪。他知道离情在渝州城和柳含清分别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因此他很合时宜地选择了跟妖君、魔尊交易。
他要妖君、魔尊帮他夺得离情的身体,而他会帮两人取得整个天下。事成之后,他只要仙界,并承诺永远不与妖魔两界为敌。
在妖君、魔尊的帮助下,虚衍终于几乎取得了离情身体的控制权。尽管有时离情会时不时地跟他争抢身体,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才是拥有主动权的那一个。
“离情”看着柳含清,温柔笑着,说道:“我当然知道阿清是在关心我,阿清要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全都告诉你便是,我不想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与你争执。”
说着,他拉起柳含清的手继续道:“阿清,你先坐下吧,我细细与你说。”
柳含清这次没有挣脱离情的手,只是静静地任他握着,听他讲他离开了渝州城后都做了什么。他口中的自己这几个月来一直在闭关、找药引、炼丹药。而他身体的问题则是魔气入体。
为了让故事更加完整、令人信服,虚衍选择将骨生花和魔气的事杂糅在他的众多谎言之中,如此一来,柳含清便很难察觉出异样。
听着离情的讲述,柳含清越发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当初骨女的事儿本就是因为她误会了离情才致使离情重伤,后来离情也同她说过他曾在赶往含清山的路上遇到过帝炙,因此骨女的骨生花中掺杂了魔气应该是真的。
离情的故事合情合理,逻辑上没有半分漏洞,他为了洗去身上的魔气也受了不少苦,柳含清看向离情的眼神柔软了几分。
或许真的是她太久没见到离情,太过敏感了吧。在渝州城的时候她都能毅然决然地选择相信离情,现在她又在怀疑些什么呢?
虚衍见柳含清对自己的态度转好,心中冷笑一声,这柳含清果然好骗,明明是个金仙,若现在神界还在的话她离修成神身也就一步之遥了,可心思却还是如此单纯。
柳北川再次看见离柳二人的时候柳含清已经相信了离情,尽管柳北川还是认为现在的离情格外令人讨厌,但他又说不上到底哪儿不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乐无忧也许久未见离情了,因着她的魂魄有缺失,在凡间历劫时的很多记忆她都模模糊糊的,对于离情,除了记得他平日里总是冷冷的,便也记不住再多了。
整个北川仙府弥漫着一种莫名诡异的气氛,说不上多紧张、多尴尬,但就是令人不太舒适。
这样的气氛让柳含清觉得自己再留在北川山只会影响她四哥和四嫂的小日子,因此她还不如带着离情先回含清山,也免得四个人都怪怪的。
可她回含清山的念头刚起,便有一只信鸟飞到了北川山,信鸟虽是到了北川山,找的却是柳含清。
也不纠结送出信鸟之人是怎么知道柳含清此时身在北川山的,柳含清伸出手,任信鸟落在自己手心,手掌轻轻一握,信鸟化作一道碎光,碎光进入柳含清耳中,宋端己的声音响起:
“小白楚凉遇险,请仙君出手相助!”
这十三个字在柳含清脑子里炸开,一瞬间便将离情的异样、诡异的气氛忘得干干净净,脑子里除了赶往邙山便什么也不剩。
见柳含清脸色突变,柳北川赶忙问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柳含清一面向外赶,一面答道:“小白和楚凉出事儿了!我要去邙山!”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苦囚(一)
小白和楚凉?柳北川不认识这两人,不过看柳含清满脸焦急,想必是对她很重要的人,柳北川赶紧道:“我与你一起去吧!若真有什么事儿也好照应。”
乐无忧点头应声道:“我也同去!”
柳含清看着自己的兄嫂,思索了一下,点头道:“那就一起去吧,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不客气了。”
语罢,四人便火急火燎地往邙山赶,愣是在半天之内便到了邙山。
宋端己早已在邙山等候众人,见着一行四人,赶紧行礼道:“见过两位仙君,见过无忧上仙。”
柳含清焦急道:“这个时候了你还管什么礼节啊!小白呢?楚凉呢!”
宋端己张开嘴,话又咽了回去,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
柳含清有些微怒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宋端己赶紧答道:“是、是天仇上仙!他带走了小白和楚凉,说···说想要回两人就拿仙君你去换···”
“穆天仇?”柳含清惊道。
又一想,柳含清接着问道:“你可看见是穆天仇亲自来的?他可是穿着一身黑衣,身上还有种莫名的腥臭味?”
宋端己仔细回想道:“我确实是亲眼看见了天仇上仙。若不是天仇上仙,我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让他带走小白和楚凉。但···天仇君是身着暗红色,身上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闻言,柳含清有些不明白,难道不是黑衣?可穆天仇为什么要抓小白和楚凉呢?而且还放话让用自己去换他们,穆天仇到底想干什么?
“穆天仇可有跟你说过怎么个交换法?”柳含清问道。
宋端己答道:“天仇上仙说···三天后他会再回来一次,到时候他会带着小白和楚凉同来,仙君只需要···只需要···”
“只需要什么?好好说!”柳含清急道。
“只需要自封经脉,跟他走,他自然会放小白和楚凉回来!”宋端己一咬牙,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什么?!”柳北川惊道:“穆天仇是疯了吧!他是没挨够大哥的打吗?还打我小妹的主意?!”
柳含清紧锁着眉头解释道:“不是的四哥,现在的穆天仇可能不是以前的那个穆天仇了。这其中还有许多事你不知道。”
既然“穆天仇”放话三天过后会回来,众人也只得先同宋端己回邙山候着。
一路上,柳北川不断询问有关穆天仇的事情,柳含清不得不再将渝州城遇上黑衣的事情与柳北川细细讲了一遍。
柳北川惊道:“嚯!还有个冒牌的?”
柳含清摇摇头道:“可不是嘛。只是现在也不知道真正的天仇君怎么样了……”
乐无忧插话道:“小清清,你现在应当想想怎么应对三天后那个什么黑衣前来要人。若真是自封经脉,你岂不是只能任他摆布?”
柳含清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我又能怎样应对呢?黑衣又不傻,我若不自封经脉他必定会用小白和楚凉的性命要挟我。”
几人商议着,也没能得出个结论,众人到了端己府邸,才在牌匾上看到了大大的“倾左剑宗”几个字,倒是跟这一门的功法剑式十分契合。
宋端己引着几人去了议事堂,此次的事还得细细商量着,正巧宋端己也发现了些问题想要告知柳含清。
离柳二人、柳北川、乐无忧与宋端己共五人在议事堂坐下,准备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都梳理一下。
议事堂只是一间莫约能容十五人的小房间,中间摆着一个用沉香木铸成的长桌,周边有十把座椅围成一圈。
这议事堂虽小,却是整个倾左剑宗最安全的地方,四周的墙壁在铸造的时候灌了铁汁,地基中埋着永久的防入侵结界和防窃听结界。
几人都坐稳后,柳含清先开口问道:“对了端己,你是如何知道我在北川山的?竟能将信鸟直接送到我四哥那儿。”
宋端己皱眉道:“是那个假的天仇上仙告诉我的。他挟持小白和楚凉后告诉我,如果想要回小白和楚凉,便要仙君你自己去换,让我捎信到北川山。”
柳含清有些迷惑,难不成她的行踪天下皆知?黑衣是如何得知她身处何方的呢?黑衣又是如何知道小白的存在,如何知道小白在邙山,如何知道她一定愿意用自己来换小白的呢?
“这样吧,”柳含清道:“你将小白、楚凉被掳走的前因后果与我细细讲一遍。”
宋端己点头道:“此事说来也怪我,是我没能护住小白和楚凉。昨日辰时,天仇上仙,额···假冒的那一个,带着一个青衣女子前来,说是受含清仙君之托来将小白接走。见是天仇上仙亲自来的,我便也没怀疑什么。”
“我带着二人去见小白,小白本是很高兴的,可后来却不知为何,不论如何也不肯跟天仇仙君走。楚凉见小白抗拒,便劝说天仇上仙还是将小白继续留在邙山。可站在一旁的青衣女子突然发难,一把便将楚凉扔了出去。”
“直到青衣女子出手,我们才察觉到两人不太对劲,身上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息。当时小白离天仇上仙实在是太近,我刚抽出剑,天仇上仙便已经锁住了小白,我、我怕天仇上仙真会伤了小白,便不敢与他们硬磕。”
“本来天仇上仙似乎只打算带走小白一人,但临走前楚凉这孩子不要命地上前要抢回小白,可楚凉那点修为,连一旁的青衣女子都还差着大半截,又怎么可能从天仇上仙手中抢到人呢?我一众弟子实在是没办法,楚凉一急眼便让两人将他也一同带走。”
“此话一出,那青衣女子果然出手也带走了楚凉。两人临走前留话说···说、说含清仙君您若是敢耍什么花招,他们便让小白和楚凉葬在一起······”
最后这一句话,宋端己是鼓足了劲,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说完后又看见面前四位除离情外脸色都不太好,他心中更是心痛自责。
楚凉是他第一个弟子,也是他最疼爱、最有天赋的弟子,楚凉被带走,他不可能不慌。而小白则是柳含清托付的人,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天真可爱的准徒弟媳妇,穆天仇明摆着是要用小白要挟柳含清,他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苦囚(二)
事已至此,众人除了等穆天仇前来换人也无计可施。
柳含清继续问宋端己道:“端己,你是不是还有其它事情要同我们说?”
宋端己面色凝重道:“正是。是我门下的几位弟子,一个月前他们出门游历,途经了好几个仙门宗族的守地,他们本只是想着到了人家的地界,应当上前问候一声,以示礼数,可没想到,所有宗族都对他们避而不见。”
“后经多方查探,我们才发现不少宗族之中有妖魔出入,我担心妖魔两道怕是有什么大动作,要是一些仙门中有心怀不轨者,受到妖魔蛊惑与他们合作,到时候我们就真是内忧外患、自顾不暇了。”
柳含清皱眉,仙门中本就有不少蛀虫,这她是知道的。但她始终相信,选择了仙道的人能拎得清楚轻重,与妖魔合作这等龌龊之事应该还是做不出来的。
但宋端己向来也是个妥帖人,凡事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轻易开口。
柳北川摇摇头道:“这不对,若是妖魔两道真有什么大动作,大哥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天下的事,还没什么能瞒得住大哥的。”
闻言,柳含清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前几个月她一直在帮柳东岳调养身体,这期间她是严令禁止自家大哥老是用如意盘观测天下的,那样会让他的身体老是处于一种透支的状态。
若这一切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自家大哥还真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思及此处,柳含清清了清嗓道:“兹事体大,还需多些证据、多些考量。眼下我们先解决好小白和楚凉的事情,大家不如先各自去休息,等三日后好好应对我们的天仇君。”
说着,她脚下轻轻踢了两下柳北川,示意他一会儿去找她,她有事要与他商量。
柳北川感受到柳含清的暗示,在夜里趁着众人都熟睡的时候,去找了柳含清。
彼时,柳含清正在自己房中等着柳北川。
“小妹!你这般谨慎地叫我,可是有什么事?”柳北川进门便问道。
柳含清关上门,小心翼翼道:“四哥,有些关于大哥身体的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了。”
闻言,柳北川面色一凛:“难道大哥出什么事儿了?”
柳含清摇摇头道:“倒也不是现在才出的事儿,而是他常年背负着安苍生的大任,身体早已被拖垮。之前我花了数月为大哥调养身子,却也只能解决些表皮问题。”
“那大哥他······”柳北川迟疑道。
“所以大哥他最近并没有观测天下,很多事,或许他都不知道。”柳含清低声道。
如此一来,宋端己的话便更多了几分可信度。难不成忍了千余年,妖魔两道又打算卷土重来了?
柳含清继续道:“所以四哥,三天后穆天仇来了后,不论我是被他带走还是能顺利脱身,你都一定要想办法查清端己所说的那些事是否属实。若是真的,我们也须得早做打算,调动仙门众人,共同抵御妖魔。”
柳北川道:“这些事我自然会处理,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穆天仇。”
柳含清安抚道:“四哥你放心,我自有办法。穆天仇要的不过是我修为全无,方便控制,我只要给他我已无修为的假象,我便还有与他周旋的能力。”
柳北川点头道:“你心中有数就好,虽然我平日凶你吵你,可你断不能让别的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人欺负了。”
柳含清笑道:“四哥放心,这倒是不至于。”
柳含清思索了一会儿,有一件压在心中许久的事儿,她本不应该告诉柳北川,若是时机正确,告诉柳东岳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要是落到“穆天仇”手上她会发生什么事,而天下已经隐隐有些要乱的迹象,她要是再将这些事儿瞒着,怕是到时候仙界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见柳含清心事重重的样子,柳北川问道:“小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还有所顾虑?”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道:“四哥,你要答应我,接下来我跟你说的每一件事你都要守口如瓶,直到事态变得不受控的时候,你再好生谋划着,再掂量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爹娘和其他几位哥哥。”
见柳含清满脸严肃,柳北川谨慎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柳含清苦笑道:“那我只能选择将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但是···四哥,如果我真出了什么事儿,而这些事情没有另一个知情的人,后果将不堪设想。”
柳北川沉吟道:“这么说来我是没有选择了。你说吧,我答应你,定会在最适当的时刻说出这些事情,在这个时刻来临之前,我都会当做从未听过这些事。”
柳含清开口道:“这第一件事儿,是大哥曾耗尽全身灵力预测到了一个模糊的未来,世界将会卷入一个有三个神祗加入的大战,大战最后的结果是三界尽毁。”
这第一件事儿出来柳北川已经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住。大哥的预言几乎从不出错,但若真如大哥预言的那样,那他们还辛苦维护着这个世界的秩序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件事是,大哥为了得出这个预言,伤了身子的根基,如今修为受损,再强行使用如意盘,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件事,二哥为了白月芷碎了金身,尽管至今已修养数十年,但仍旧是风都能吹倒。”
“第四件事,三哥为了还梦神机和叶慎秋的人情,将一半修为注入一条手链中,并将这手链送给了叶慎秋的转世叶难秋防身。”
“第五件事,我···我已失了仙根,身体断了两根肋骨,失了两碗精血。”
“最后一件事,四哥,你也知道。你和无忧种下了羁绊,从此与无忧同生同死,但无忧···缺失两魄,如今修为大减,只能勉强自保,若是遇上月治、帝炙,便是半分还手之力都没有。”
听着柳含清有条不紊地讲着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心越来越沉。
原来在他的兄长、妹妹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实力已经被削弱自此,而他作为唯一一个修为还在巅峰的人,却有一个最脆弱的死穴。
这些事情,不论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都已经将仙门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之中。
没了顶梁的柱子,地基打得再牢固,也撑不起房顶。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苦囚(三)
这些事情,不论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都已经将仙门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之中。
没了顶梁的柱子,地基打得再牢固,也撑不起房顶。
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想办法应对“穆天仇”,他虽提出要求要柳含清散尽修为,但这等傻事,柳含清还是做不出来的。可是为了骗过穆天仇,表面功夫还是得做。
柳含清唤来宋端己,令他找来几味药材,宋端己不通药理,也不太明白柳含清要这些东西是为何事,但他向来对柳含清敬重,于她的话也是言听计从。
离情见着宋端己送到柳含清那边去的药材,已然猜到柳含清应是要炼消元丹。这消元丹虽不是什么毒药,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凡人而言,消元丹或许不过是一枚味苦至极的丸子,可于修仙之人而言,消元丹却能令修士在一日之内修为尽失,虽在一日之后会逐渐恢复,但其必定重伤服药之人元气。这消元丹说来是个邪药,但其功效又着实有些鸡肋,因此其药方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消元丹不算难炼,但也须得花些时间,眼看着明日一早穆天仇便要前来索人,柳含清提前服下消元丹。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吃消元丹,当人正常人没事儿也不会将消元丹这样的东西当糖吃这玩儿。她感受着身体中的灵力逐渐流失,原本浩瀚充盈的气穴逐渐枯竭,就连身体都好似有千斤重。
离情陪坐在柳含清身边,眼中神色晦暗不明,看着柳含清的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同凡人无异,他伸手揽住柳含清,低声宽慰道:“阿清不要怕,我定会护你周全。”
柳含清扬唇一笑,似是乖巧地将头轻轻靠在离情肩头,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他这话俗透了,话本子上的男人们说要护谁周全的时候,就没几个办得到的。
没想到这个曾每一句话都令她安心信服的人,如今她却会以这般嗤之以鼻的态度去琢磨。
天光破晓,约定之日终至。这一夜想来整个倾左剑宗都未得好眠。
宋端己一早便满脸肃穆地前来敲柳含清的门,当他看见自己憧憬一生的金仙竟灵力全无时,神色动容,此刻的柳含清,他随手一指便能取她性命,更何况是那捉摸不透的天仇仙君。
柳北川、乐无忧不久也来了,又是乌泱泱一屋子人,柳含清看着这众生相,总觉得今日这些人是来为她送葬的。
从破晓到日没,似乎是百无聊赖且平平无奇的一天。可屋内众人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这本就不该是如此平淡的一天。
柳含清只觉得丹田升起一丝温凉,这一丝丝的气如同滚雪球般不断充盈,已经适应了的笨拙沉重的身体此刻有些轻盈地过分。
消元丹开始失效,十二个时辰已过,却没能等到一直等着的人。
很奇怪,明明是在等一场大战,此刻众人的心情却像是未等到心心念念的爱人一般,怅然若失。
夜色微凉,晚风轻扫过柳含清的面颊,她只觉得心头闷闷的,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失望。
第二天,天光破晓,远远见着天边来了几个黑乎乎的影子,不消说,自然是“穆天仇”上门寻人来了。
几息之间,几人便落在了邙山山头。
离情、柳北川等人随着柳含清一同上前。
只见穆天仇翘着二郎腿,懒懒散散地坐在悬于半空的炎宓之上,一双幽暗更甚深缘的眸子中满是戏谑与挑衅。
“哟,两位仙君安好啊。”
他瞄了一眼柳北川,仿若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旋即直直盯着柳含清。
嗤笑、嘲讽、欲念,尽在眼中。
“小白和楚凉呢?”
柳含清开口问道。
“自然是在我手上。”穆天仇冷笑:“不过我看含清仙君这灵力充沛的样子,想来是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用自己换那两个蠢东西。没关系,我可以等。”
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柳含清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有许久不曾被人气到这般地步了。
“我跟你走,现在,立马放了小白和楚凉!”
“那还请仙君先散了修为,我可没那个胆子带一个金仙回去。”
柳含清望着穆天仇,她知道,自昨日未能等到穆天仇起,他们便已经失了先机,现在除了依他所言,她再无其它选择。
正当柳含清打算动手散去修为之时,柳北川猛然扼住她的手腕,向穆天仇道:“穆天仇!你今日拿了我妹妹的软肋,她别无选择,但日后若是让我发现你敢伤我妹妹半分,柳氏一门必不死不休!”
穆天仇语带调笑道:“岂敢啊哥哥,我爱慕含清世人皆知,我又怎么会伤害她呢?”
此话一出,柳北川更是气的太阳穴直跳,不论今日穆天仇是缘何变成这般模样,他都断然不能容忍自家妹妹被如此欺辱。
恼怒间,寒星剑破空而出,剑气冷冽,周遭的温度瞬间降了十度不止。
柳含清急忙拦住柳北川,低声道:“四哥!我没事!不必为他恼怒!”
随即,她指尖灵力聚集,轻点神庭穴。
只这轻轻的一下,柳含清之间灵力消散,周身围绕的灵气失了主般消融逃窜,熟悉的灵力消散感再次袭来,身体也越发沉重,只是这一次,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丹田之处仿若被洗劫一空的虚弱感。
柳含清只觉得脚下一软,身子竟控制不住地向一旁倒去,柳北川赶忙扶住柳含清,又怒又忧地看着她。
柳含清有些虚弱道:“四哥,收了寒星吧,有些冷。”
冷,这般感受已是千年未曾有过了。
没了灵力护体,寒星的剑气显得有些格外凛冽。
见状,穆天仇突然狂笑起来,几分癫狂,几分怨怼。
“好!好!既然仙君守诺,我也不是食言之人,九儿,放了那两个蠢货!”
九儿闻言,伸手向虚空中一拎便一手拎着一人的衣领将小白、楚凉二人拎了出来。
还没等两人扑腾挣扎,九儿便似扔垃圾似的将二人甩了出去。
楚凉翻身落地,旋身接住了差点扑倒在地的小白。
“师父……”
楚凉望向宋端己,有几分做错事后的心虚。
宋端己摇头示意楚凉噤声。
小白稳住身形,突见眼前这一大帮人,一眼便看到了有些虚弱的柳含清,她含着泪一个箭步窜到柳含清身边正要撒娇,却觉得眼前情景有些古怪。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虚弱的仙君姐姐,一眼望上去修为甚至比不上自己。
而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的大人,那个看仙君姐姐时眼神比云还柔软,比蜜糖还甜的大人却冷得像一个……死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苦囚(四)
而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的大人,那个看仙君姐姐时眼神比云还柔软,比蜜糖还甜的大人却冷得像一个……死人。
穆天仇伸出手,像是邀请柳含清。
“仙君,请吧。”
柳含清按住身边躁动的众人,浅笑道:“此刻邙山也算是我们的地界,你既然已经放了小白和楚凉,我还有什么理由跟你走呢?”
穆天仇仰天笑道:“哈哈哈哈!看来就算是修仙世家的柳家也不是那循规蹈矩、品行高洁的人嘛。”
“不过呢,好在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倒是可以试试不跟我走,看看这两人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柳含清轻叹一口气,既然穆天仇敢直接放了两人,定然是有了万全之策,自己这般试探可谓是毫无意义。
穆天仇再次伸手,示意柳含清跟他走。
没再过多拉扯,柳含清握住穆天仇的手轻轻借力,站上了炎宓。
如今她灵力尽失,无法御剑,这仙剑之上还得靠着穆天仇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见柳含清要随穆天仇走,小白眼中泪珠漱漱滴落,一个劲地往柳含清身边靠,却被离情一把拦住。
“仙…仙君!不要跟他走!他是坏人!仙君……姐姐……小白不怕死,你不要走!”
小白情绪越发激动,再不制止怕是要越闹越凶,柳含清一个眼神递到柳北川,微微张了张唇,他抬手劈向小白的后颈,离情顺势便接住了昏过去的小白。
穆天仇见眼前乱象,嗤笑一声,旋即催动灵力,踏着炎宓咻然离去。
邙山突然冷清了许多,楚凉从离情手中接过小白,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这般小辈能掺合的了。
傍晚时分,小白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哭,便发现柳北川、乐无忧、宋端己等人都在自己房中,楚凉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众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屋内压抑的气氛压得几人恨不得吐出血来。
“含清临走之时,提醒我防着离情。”
柳北川率先开口道。
“穆天仇突然延迟一天来邙山换人,显然是知道了消元丹的事。但炼消元丹本来就是临时谋划,没有人通信,他不可能知道。”
柳北川继续道。
“可!”小白略有些激动,随即气势便弱了下去:“可是……大人不可能伤害……仙君姐姐的呀。”
见小白异状,乐无忧忙问道:“小白!事关你仙君姐姐的安危,你若是发现了什么,决计不可隐瞒,明白吗?”
小白支支吾吾了两声,有些犹豫道:“我、我是觉得,今日在场的那位……不像是大人。”
柳北川皱眉,确实,今天的离情太反常了,安静得有些过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按照他往常的性子,若是有人要动柳含清,他怕是会跟那人拼命,又怎会如今日一般听之任之、无动于衷。
若离情不可信,他们一面需要多加防范,一面,说不定能利用他找到穆天仇老巢,伺机谋划就出柳含清。
另一边被穆天仇带走的柳含清有些迷惑。
穆天仇带着她一路疾驰回到了尘稷山,看这满山的断木黑炭,想来是烧得彻底,山中那仙府有结界护着倒是未损分毫。
随后,穆天仇便将她丢进一间屋子,也不锁住她手脚,只是在房间周围设了禁制,防止她逃走。
一连十数天过去,穆天仇未来看过她一眼,九儿倒是日日三餐准时送来,餐食极尽奢华,她也查过,确实无毒。
仿佛穆天仇将她抢来,只是为了把她关起来养着。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在这儿了,柳含清看着自己这风都能吹倒的身子骨,开始尽心复盘近日来发生的一切。
自她与离情在渝州城分开又于北川山重逢后,身边的一切都有些诡异。
先不谈离情如何反常,光是穆天仇能绑架小白和楚凉来要挟自己,还告诉宋端己往北川山送信就足够奇怪了。
之前黑衣的穆天仇从来没见过小白和楚凉,他怎么会知道这两人是自己的软肋?其次,当时她的行踪按理说没几个人知道,穆天仇是如何探听到自己身在何处的?
一行人抵达邙山之后,端己也曾提起过各州驻守仙门的反常之态,这莫非也是穆天仇谋划中的一部分?
更深一步,穆天仇来邙山换人的日子突然延后了一天,也正是这一天打乱了所有人的部署。
桩桩件件,柳含清能得出的结论只有,离情便是那个潜伏在他身边,与穆天仇里应外合的人。
不过……
柳含清忽然想起还在渝州城的时候,离情曾与她说过,他有时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那现在离情的躯壳里,究竟是谁?
这日,九儿照常送来餐食,柳含清见她眉宇之间藏了几分忧虑,于是开口搭话道:
“可是发生了什么?”
九儿警惕地瞄了柳含清一眼,未接话茬。
“看你这样子,穆天仇出事了?”
闻言,九儿眸光骤冷,望向柳含清时已有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不用这般看我,没有穆天仇的指示你也不敢伤我。我这身子骨死活是跑不掉,不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好解解闷儿。”
想着近来穆天仇的状态,再看看眼前这女人百无聊赖、云淡风轻的样子,九儿越发觉得这人面目可憎,她正要发作,却闻门外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
“九儿,你下去吧。”
是穆天仇的声音。
闻言,九儿狠狠剜了柳含清一眼退出了房间。
穆天仇并未直接进来,反倒是在门口和九儿耳语了一阵,柳含清也没想着偷听,穆天仇若是不想让她听到,现在的她绝不可能探听到半分。
柳含清看了眼今天送来的饭菜,悠哉悠哉地拿起筷子。
“仙君倒是格外清闲。”穆天仇推门而入。
“还不是托你的福。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我都怕养散了这身子骨。”
柳含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十分专心地品味着面前的美味佳肴。
“你不是想从九儿口中套话吗?”穆天仇道。
“这不被拦住了吗?不过九儿姑娘对你也是忠心一片,大概是套不出什么的。”柳含清道。
穆天仇走到柳含清身边坐下,却忍不住咳了两声,强忍着不适道:“仙君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柳含清随手掏了一个杯子,为穆天仇斟了杯茶:“这不是十天半个月也没见着你人影吗?我上哪儿问你去?”
“现在我不就在你眼前么?想问什么?”
穆天仇看了一眼面前的陶瓷茶杯,茶汤浓郁,还隐隐可见热气。
“那……天仇君可否告诉我,你这一身伤是如何来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苦囚(五)
“那……天仇君可否告诉我,你这一身伤是如何来的?”
提到伤,穆天仇应景似的咳了两声,眼睑一垂,勾起一个狐狸般的笑容:
“还不是你那不懂事的徒弟,这两天可是不太老实,四处给我捣乱呢。”
柳含清一挑眉:“哦?竟是如此,那日后我定替天仇君好好骂我这孽徒两句。”
“你不好奇离情到底在干什么?”
“我看天仇君似乎很有几句话要同我抱怨,想来我就是不问你也会自己说,也就懒得动口舌了。”
语罢,她含了一口茶水,似乎刚刚这段话已让她说得口干舌燥。
穆天仇一双眸子深若古井,看着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有些火大。明明是阶下囚,却自若得像一个座上宾。
“你这徒弟半月屠尽三门仙家,仙君可真是教了他一身好本事。”
屠杀仙门?!柳含清垂眸,眼中动容,怎会如此!四哥呢?为什么没有看住他?
虽然知道现在离情身体里许是另一个人,但他既然顶着离情的脸,除了她谁又会在意那躯壳里究竟是谁呢?到时候惹了众怒,就算她是金仙也保不住他啊!
倏然回想起千年前的弑神之战,那时的她还站在景夜的对立面,提着长剑要为了这天下苍生与那无恶不作的堕神决一死战。
说来好笑,景夜究竟作了什么恶才让仙门人人喊打的呢?仔细一想,他手上甚至连一个修士的血都未曾沾染。
后来在东海神屿的日子里,柳含清曾问过景夜,为何要伙同妖魔二界为祸人间,景夜居然眉头一皱,露出了几分委屈的表情,着实给柳含清吓了一跳。
“你们仙们中人颇不讲理,适时我刚破封印,身负堕神印,气息不肖仙道修士,他们便将我归为异类喊打喊杀。”
“我不过是来寻个人,却被你们硬生生导出了一幕弑神之战,想来也是闲久了骨头酸,借我活动活动筋骨。”
语罢,便自顾自走了,留下满脸黑线的柳含清。
那般声势浩大!那般血雨腥风!那般空前绝后!那般的弑神之战的起因竟是个误会?!
可如今,若真如穆天仇所说,离情半月屠尽三门仙家,这深仇大恨已经足以再催生一次“弑神之战”了。
见柳含清不再言语,穆天仇突然便失了逗弄之心,胸口凭空生出一股火气,竟是逼得他又狠咳了几声。
“总之你是逃不出去,从今日起我便许你在尘稷山内活动。”
柳含清被那几声咳嗽拉回了思绪,又闻穆天仇突然扩大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只觉得眼前这人奇怪得很,这般行事倒是有几分像景夜,只是拘着她,也并不伤她。
穆天仇语罢起身,正要离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拂袖召出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个半人半蛇的小妖。
“这小妖予你做个伴,往后便由她来服侍你。”
说完,便抬脚往门口走,他这几步走得蹉跎极了,脚下拖泥带水浑然不像个仙君,倒像是个与情人吵了架的小娘子,在等男人哄他。
柳含清见他几步路要走出天长地久的架势,便出声道:“天仇君若是还有话想同我说说,我也是很愿意听的。”
“听我说话?”闻言,穆天仇不喜反怒:“你是想从我口中探得更多离情的消息还是真的愿意同我说话?柳含清,你那点小心思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几句话越说穆天仇越是激动,一个没忍住嘴角竟溢出了半丝血来,虽然他转身背了过去,拿袖口赶忙擦净了血,却还是被柳含清看到了。
看来穆天仇这次伤的极重,也难怪九儿对她的态度会如此恶劣。现下换了个小妖来照顾她怕也是因为此时需要九儿这样修为高深的助力。
“天仇君,”柳含清叫住穆天仇,手中扔出一个瓷瓶:“一日三粒,随水送服。”
穆天仇抬手接住瓷瓶,朝着柳含清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瓶药就想收买本君?这柳含清是否太小看我了!
想着,捏药瓶的手紧了紧,却始终控制着力道不会捏碎瓶子,眸光闪烁,看不清是怒还是喜。
柳含清看着穆天仇送来的小妖,颇有些无奈。
这小妖胆子小,自穆天仇召她出来,便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愿见人,虽说是送来服侍她的,却是怎么唤也唤不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蛇妖吗?”
“······”
“我不会伤害你的,要不你先出来?”
“······”
反复了几次,柳含清见实在叫不动她,人一犯懒,就索性随她去了。
既然穆天仇说了从今日起她可以在尘稷山内随意活动,那她自然是要出去松松筋骨的。
“仙君···”
那小妖说话了。
“仙君等等我···”
转身,柳含清见小妖笨拙地摆动着尾巴努力跟了上来。
“怎么,不害怕了?”
那小妖憋红了脸,拖着尾巴往后退了两步的距离,支支吾吾道:“仙、仙君赎罪。”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小妖,眉目艳丽,眼波勾魂,红唇似是蒙上了一层水光,端的是一副祸水模样,可性这格却十分胆小,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纯真之气。
她这周身气息也有趣得紧,竟是又似人类又似妖。再看她人身蛇尾,柳含清忽然反应过来:“半妖?”
小妖脸色瞬间煞白,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柳含清大为无语,怎么弄得像她在欺负人一样呢?她这不没说重话吗!
“你先别哭!我无意冒犯,你也不必跟着我,随心便好。若你是穆天仇派来监视我的那便跟着,我现在这身子骨也伤不了你。”
闻言,小妖收回了眼泪,扭了两下尾巴跟了上去,虽然将她抓来的穆天仇很是凶神恶煞,但面前这白衣仙君似乎是个温柔的人。
见她情绪好些,柳含清边走边搭话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蛇女。”
“蛇女?这诨号草率了些。你父母未曾为你取名吗?”
蛇女一顿,答话道:“母亲生下我后便过世了,父亲···我没见过父亲。”
又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柳含清见她生性怯懦,怕是能活到今日不容易。拖着这半妖之躯,人族和妖族都难容她,
“我也不好总唤你蛇女,不若给你起个名字?”柳含清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女娲(一)
“我也不好总唤你蛇女,不若给你起个名字?”柳含清道。
蛇女闻言,有些意外道:“仙君要给我起名字吗?我这样非人非妖的怪物也能有名字吗?”
柳含清扶额,这孩子定是从小被骂惯了怪物的,一个名字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柳含清越是瞧她便越觉得可怜。
这世上半妖极少。先不说人妖相恋本就是大忌,光说身体的不同,便使人妖之间难得一子。人类身体脆弱,多不能孕育妖子,往往是还未出生,肚子里的孩子便吸干了母体灵气,落得个一尸两命。
若母体是妖,孩子也会在母亲腹中便被吸食个干净,倒不一定是妖有意为之,这身体上的反应是她们自己也控制不得的。
柳含清小时候见过的人妖相恋的不少,可却都忌讳着,少有要孩子的,当初那蝶妖求着柳含清炼化她妖体,便是想为那小郎中生子,只有得了人身,两人的孩子才能顺利出生。
而听蛇女的描述,她的母亲许是用了什么法子拼死将她生了下来,为此,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思索了半天,柳含清对蛇女道:“我不是个擅取名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好名字来。只得了女娲二字,你若是喜欢,便是你的名字了。”
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柳含清挖空了脑子,只想着,面前这人是个女娃娃,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嗯,那就女娲吧。
女娲眼睛一亮,应声谢道:“多谢仙君,女娲很喜欢!”
柳含清满尘稷山转悠了一会儿,果如穆天仇所说,没人会拦着她,只是山边有一道强大的结界。
嗯。很是强劲的结界。饶是她修为全盛之时想要打破也得费些工夫,用来防她这个废人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这尘稷山柳含清算是很熟悉的,不过因为不久之前乐无忧刚刚烧了一次山,山中还是一幅百废待兴之卷。
女娲跟在她身后倒是十分乖顺,比起素来对她横眉冷眼的九儿,还是面前这个小美人看着舒服。
柳含清不禁腹诽,她这个人对美人向来是宽容得有几分宠溺的,因着九儿本来就是画卷上走出来的天仙似的人儿,九儿平时对她横刀立眉的她也只觉得是美人风情。
可此刻身边跟个言笑晏晏、眼波盈盈的女娲后,她突然便觉得自己在九儿那着实是受了些委屈的。哎,这人果然不能有比较。
看着日头渐盛,柳含清额间已蒙上了一层薄汗,她失了修为,体力格外差些,便打算乖乖回去歇着。
突然一转身,便见女娲正将身子伏得低低的,在一小块儿地上掏泥巴。
“你这是···在玩儿泥巴?”柳含清失笑,觉得她实在有些可爱。
“啊、我、呃···”
“你不必惊慌,我看着倒是挺有趣的。”
女娲眼睛一亮,伸手捧起了一捧黄土:“仙君,这是黏土,可以用来捏小人儿的!”
“你会捏小人儿?”
“会的!我父亲曾教过我,他还夸我颇有天赋呢~”
柳含清一歪头,父亲?她不是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吗?
看出柳含清心中疑问,女娲解释道:“是养父。养父大人待我极好,我便拿他当生身父亲了。”
柳含清点头,蹲下去同女娲一同在那小块儿地上挖泥:“女娲,你是人类养大的吗?”
女娲浅笑着点点头:“我生下来母亲便去世了,是母亲的哥哥将我抱了去。我天生一条蛇尾巴,吓坏了周边不少人,要捉我去祭天,养父大人为了护着我便背井离乡去了个偏远的村子,靠着捏泥人的手艺养活我。”
“我小时候贪玩,但是养父大人反复告诫过我不能出现在人类面前,我便跑到林子里去寻那些寻常精怪玩儿,我以为大家都不是人,他们应当不怕我的。”
“只是没想到,我身上人味儿太重,惹得不少妖怪要吃我,是养父大人提着一把斧子红着眼将我从那要吃我的鹰妖嘴里救了出来。好在那鹰妖年幼,修为不高,要不然我们父女二人都得折在鹰妖嘴里。”
女娲细细说着,声音似山涧清泉般透着沁人心脾的意蕴,一段并不愉快的童年经历却被她讲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听着女娲的叙述,柳含清突然有些迷惑:“你的养父未曾为你取名吗?”
女娲闻言一愣,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理解,喃喃道:“对哦,我与养父生活这许多年,他没有为我取名吗?唔···”
女娲甩了甩头,眼中蒙上了一层迷雾,眉头紧锁,似乎在尽力去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却得不出结论。
见女娲此般模样,柳含清心中明了几分,想是穆天仇在她身上施了法术,使她忘却了不少东西。
“想不起便算了吧,左不过是红尘往事,你是半妖,寿元还长,忘掉一些过往很正常的。”
女娲眼中仍是一片迷惘,但似乎确实是没有继续深想的意思。
两人挖了许多黏土,手上了沾上了不少,若不是女娲还会点简单术法,两人怕是要满手泥污地回去了。
回了房间,桌子上已摆好了一个餐盒,也不知是谁送来的。柳含清摸了摸肚子,嗯,确实饿了。
在吃食上,穆天仇从来是不会苛刻柳含清的,柳含清招手示意女娲与她一同用餐,两人用过膳,便一起玩儿起了挖回来的泥巴。
一座被烧焦的仙山上,一个法力尽失的金仙和一个记忆不全的半妖正不亦乐乎地玩着泥巴,这画面,不论怎么想都透着几分诡异。
女娲不亏是“颇有天赋”,一捧黄泥在她手上左捏捏、右揉揉,竟逐渐有了女子身形的样子,再经她手几下,五官已经隐约有了柳含清的气韵。
柳含清看了看自己手上这坨四不像的黄泥,突然有点被打击到了,终于,这世间又有了一件她柳含清不擅长的事了。
两人正玩儿这,一道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几声咳嗽。听这架势,估计是穆天仇。
柳含清收了笑意,今日穆天仇倒是往她这儿跑得勤。
女娲有些惊慌地看了看柳含清,赶紧挥手收了泥土,怯生生地退到角落里去了。
穆天仇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含清,面上阴郁之色只消一眼便能读个明明白白,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柳含清这阶下囚的日子能过得如此舒爽。
???
为何如此舒爽?这难道不是得问天仇君自己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女娲(二)
为何如此舒爽?这难道不是得问天仇君自己么?
“柳含清!”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怒气,牙关之间溢出的声音仿佛要将面前这个满脸风轻云淡的女子撕碎,生吞她的骨血。
柳含清仍是懒懒地倚在桌边,抬眼赏了男人一个眼神,平和,寡淡,满眼写着三个字:干什么?
“你他妈是老子的囚徒!人质!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受制于人的样子!”
男人低吼着,因着身上的伤势不能大声喊叫,看来对他前来骂架的发挥有很大影响。这困兽似的怒吼,倒让他看上去更像是被囚禁的那一个。
是啊,没错,他才是被囚禁的那一个!
他才是被囚禁的那一个!
他被欲望锁着,被对柳含清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欲禁锢得死死的!
他本来想着,得了这修为散尽的含清仙君,他定要狠狠折磨她,让她也尝尝困苦难耐、求而不得的苦。
他要柳含清做他的奴隶,做他的阶下囚,让她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他臣服,让她就算心不甘情不愿、就算满眼狠毒也只能任他摆布!
可是···可是···
半月了!半月过去了!柳含清才不是什么阶下囚,她是这尘稷仙山的座上宾!
他此刻本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地站在她面前看她的苦相,可事实却是,他满身是伤,心中有无限怒火与委屈的时候,来到了这个清风霁月的人的房间。
像是在外打架打输了的小狗,眼中含着泪,嘴里呜咽着,向着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般可笑的模样?!
当日在邙山,他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可当柳含清真的被他关在尘稷山的一间小房中之时,他竟怕她受苦了。
他知她爱口腹之欲,便捆了人间的厨子日日只为她一个人备吃食;
他怕她无聊,便在这大战之中还抽出空去为她寻了个半妖来陪她解闷;
他怕一间小房困得她难受,于是就算需要更多的灵力去维持整座仙山的结界,他也要跑到她房间去告诉她,从此她可以在尘稷山内随意走动。
该死!他不过是穆天仇欲念化成的怪物,他从未真正与柳含清有过任何交集,可就是没办法对她狠心,没办法利用她,被办法看她受苦!
可笑,真是可笑之极···
柳含清见男人脸上各色情绪交融,有些说不出的可怜他。
穆天仇本身长得就十分俊美,轮廓硬朗,眉眼带笑,那刻入骨子里的洒脱快意是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叹一声江湖好儿郎的。
可面前这人虽顶着穆天仇的脸,周身却是萦绕不散的暴虐阴狠,就连那张至阳至纯的脸都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阴柔之色。
他毕竟是穆天仇的一部分,性子中多少有穆天仇的影子,可他是被穆天仇抛弃的那一部分,这也使他时刻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认知使他自卑,使他狂躁,使他暴虐,使他恨世道不公,逐渐便扭曲了、堕落了,成了恶与欲,永陷深渊。
“唉···”柳含清叹了口气,突然打算顺顺面前这炸毛小狗的毛,清声道:
“天仇君可是有话要同我说?我现下也无事,你若是得空便同我闲聊几句吧。”
语罢,给女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离开。
女娲惧怕穆天仇,得了柳含清示意,立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穆天仇被柳含清这句有些柔软的话触得心头一动,这个女人,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带轻蔑、不带敌视、不带试探地与他讲话。
胸口情意微动,惹得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却逼得他又咳了两声。
柳含清伸手抓住穆天仇的手腕,迅速给他号了个脉,好家伙,还能站着,身体素质真是棒极了。
被柳含清猛地抓了手腕,穆天仇明知面前这人毫无威胁还是吓得猛地甩开了柳含清,往后退的那两步直让柳含清以为自己是要对他干什么不轨之事。
正是这一甩,穆天仇咳得更是撕心裂肺,衣袖上已经沾上了不少血迹。
柳含清又是一声叹气,起身顺毛道:“天仇君不要害怕,我伤不了你,我好歹医仙之名在外,趁人之危这事儿我做不出来。”
说着,柳含清扶住穆天仇,引着他坐了下来,手在他背后轻拍着为他顺气。
这话虽是安慰穆天仇,却叫他听出了几分讽刺之意。她不是趁人之危之辈那谁是?这不明摆着骂他强迫她散去修为跟他走吗?
想着,他脸色又阴沉了一些。
天地良心,柳含清这话绝无指桑骂槐之意,只是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见穆天仇脸色更差了一些,只觉着这人脾性实在是古怪得紧,摸不透啊摸不透。
也不管穆天仇脸色好不好,柳含清又伸手去探他脉象,这仔细一探,心中更是沉了几分。
气息紊乱,灵力匮乏,体内多处出血,这内伤非得是修为高过穆天仇许多之人才做得出。
可穆天仇是谁,眼前这人不仅有原本的天仇仙君满身修为,还有他无形修至有形的数千年修为,放眼整个修仙界,除了全盛时期的柳东岳,还有谁有这般能耐?
思索半晌,早些时候穆天仇的话回荡耳中,一张脸突然跳入柳含清脑中。
离情。
不,或许不是离情,只是借了离情身体的那个人。
离情身体本源之力由神珠供给,说到底,他用的是神力,与众生所修仙道有本质的区别,若是那人能操控神珠中的力量···这世间怕是难寻敌手。
柳含清甩甩脑袋,不想任自己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其实魔尊也是有这般能耐的嘛,也不一定非得是离情···
可是,可是穆天仇明摆着和魔尊妖君是一路人,他们又怎么会···
“仙君想什么呢?”
穆天仇微眯着眼,像是要把柳含清看穿:
“在想我这身伤怎么来的?仙君直接问我就是了,我总不会瞒着仙君。”
柳含清收了手,拿出纸笔,边写边道:“天仇君修为高强,我实在是想不到我那徒儿是如何能将你重伤至此的。”
穆天仇勾唇冷笑:
“仙君啊,你那好徒儿勾结妖魔你可知道?”
“他勾结妖魔,屠戮仙门,这半月来我为了斩妖除魔四处奔波,如今整个仙门皆以我为首,正打算集结众仙之力,再来一次‘弑神之战’呢!”
“哎,此等重责本来也轮不上我,但不知怎么,一门五金仙的柳氏竟是缩头不出,没一个出来领头的,真叫众生寒心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女娲(三)
“哎,此等重责本来也轮不上我,但不知怎么,一门五金仙的柳氏竟是缩头不出,没一个出来领头的,真叫众生寒心啊。”
穆天仇的话声声入耳,饶是柳含清也绷不住,脸上从容淡然的面具碎了一地。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这毫无道理的弑神之战又来了!
但是这次又不同于上一次,这次柳氏五位金仙损的损,伤的伤,再无人能做那领头之人。
离情师从柳含清,此时柳氏避而不出,只会叫众仙家觉得柳氏是在包庇离情,甚至···甚至···
甚至是柳氏野心日益蓬勃,不满如今三界格局,想要跻身做那三界的帝君!
这忤逆的念头一上来,柳含清脸色煞白,这世间最难料的便是人心,在那诱人的滔天权势面前又有几人能敌诱惑。
就算柳氏一门无这般天杀的心思,可又怎挡得住世人揣测,欲嗟之以长舌呢。
柳含清放下笔,将写下的药方放到穆天仇面前,强装镇定道:“让九儿按此方炼药,少用灵力,少动兵戈。”
穆天仇此刻有些得意的舒爽,终于,终于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有了裂痕,这表情因他一番话而起,两人这唇舌的较量,是他赢了,他终于不是一遇上柳含清就只能任她摆布的板上鱼肉了。
“此前仙君日日向九儿问我行踪,不就是为了从九儿口中套出更多消息吗?如今我本人就在这儿,仙君不问了?山外之事不如仙君之意,仙君便不想再插手过问了?”
“说起来现下人间正临大祸,仙君要为了自己的好徒儿做缩头乌龟了?”
他搜肠刮肚,想用更恶毒的语言咒骂,又想用更体面的方式讽刺,总之是要想个办法将柳含清刺痛,看孤清的她被伤得体无完肤,低头求饶。
“之前给你的丹药也要记得吃,你这伤势再拖怕是修为就要毁了。”
柳含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声质问,只再三叮嘱他要按时吃药。
穆天仇噎住,喉咙里还有已经酝酿好了的恶语毒言,正打算只等柳含清答他一句便悉数刀子似的往这个人身上倒。
可这个人她只是叮嘱他吃药,对他那些言语毫不关心,他心中翻起的那么多恶念、那么多,他打算把自己变成狰狞可怖的野狗毒蛇去撕咬她,可她却对他视而不见。
连一个凶狠的眼神也没有,连一句怒斥的话都懒得说,只是就这么无视了,她终究是不会因为他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就是怒,都没有。
穆天仇此刻又觉得自己输了,这场较量只有他在意输赢,对面这个人赢得漫不经心、毫不费力,如此,便已是摧枯拉朽,他一败涂地。
他垂着头,咽下了喉头翻起的血腥,拿起柳含清给他的方子,是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小心翼翼,纸上的字迹其实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可却那么熟悉,熟悉到闭上眼他都能将其一笔一划地再摹一遍。
他有些颓然道:“柳含清,我是真恨你。我明明都没见过你几次,却要帮着穆天仇敬你、爱你。我是他的欲念,他的心魔,我本应该铁石心肠、无恶不作,却因着那个可悲的男人对你卑微到骨子里的爱意,成了如今这幅懦弱的模样。”
“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哪点好,哪点值得那个男人就生生为了你分裂出一个我来。今日我是昏了头才跑来与你说了这么多软弱可笑的话。柳含清,我因你而生,可是你凭什么啊。”
穆天仇走了,拖着他几分虚浮,几分颓丧的步伐,今日这一役竟是比战场上横刀杀敌还要来的撕心裂肺,精疲力尽。
屋内灯影闪烁,昏暗的烛光投映在柳含清的侧脸,一张脸,一半露在昏黄的烛光中,一半陷入亘古的黑暗里。
此刻,柳含清的心中比起五味杂陈还要多出十种八种辛酸滋味。穆天仇这一席话问得她有些目眩,她怎么也没想到,穆天仇的那些欲念之源竟是自己。
她回忆起自己与他相交的岁月,两人一起闹过笑过,打闹折腾过,自己也冷眼待过他,或许也曾真将他一颗真心踩在土里,他笑嘻嘻地将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她却捂着口鼻,嫌这颗心是腥臭的。
穆天仇天生一张快意脸,他若是三分玩笑,你便当他是十分玩笑,他若是十分认真,你也当他三分逗弄。
柳含清一直视穆天仇亦友亦兄,他那些掺杂在笑闹中的真情实意全被她当做玩笑狠狠嗤笑,穆天仇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在其中又添了多少把火?
不知道为何,自从从东海神屿回来后,她身边总得不到个清净,仿佛一个巨大的锁链引着她,牵着她,强迫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黑夜中去。
她身边亲近的人,她心中深爱的人,她奋力护着的人,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她努力了,也想挽回,想拯救,可那链子束着她,莫说是救别人,却是连自身都难以逃脱。
她拽起自己的身子,往门框上重重倚着,远到几乎是她目力不能及之处有翻飞的火色。那火色隔得那么远,那么远,她感受不到半分炙热的温度。
可在这个就连星星都没有的黢黑冷夜中,那红到像是血腥四溢的火色是那么刺眼夺目。
柳含清几乎能听到那片大火中的兵戈相接的噼啪声,无数人在火中惨叫、怒吼、绝望后凄厉咒骂的喊声。
在她被穆天仇囚禁起来的半月余中,每天都在发生惨痛更胜眼前的屠杀。尘稷山的凋零之景,与虐杀拼搏后的那些仙门相比,谁更惨烈悲壮呢?
一时间,柳含清忍不住自嘲,哼,好一个金仙。受苍生敬重,不受苍生之苦,如今她困在尘稷山这一方别院,处处受制于人,就是想拼死搏出条血路都不得。
能言否?能言否?肃杀半生,竟落得个苦叹愁。
抚摸着一身雪玉绸,一尾凌云簪,天下人望而兴叹的神器在此刻她这个灵力全无的废人手中,竟还比不上凡人那一身烟纱,半尺步摇。
满身神兵用不得,满身神兵皆荒废。
满身神兵···
摄魂铃!
柳含清猛地睁开眼,翻手试图召出摄魂铃,却因灵力枯竭始终不得召出。
摄魂铃!就算召不出摄魂铃,阴阳铃传讯亦不受阻!
第一百八十章 筹谋(一)
摄魂铃!就算召不出摄魂铃,阴阳铃传讯亦不受阻!
自被困尘稷山以来,柳含清与外界全无联系,唯一知道的那一星半点都是从九儿口中套话,亦或是穆天仇赌气般地告知与她的。
只是摄魂铃虽能通持阴阳铃二人的心意,但如今的离情究竟是谁,摄魂铃联通的是离情还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都未可知。
若是当真联系上了另一个人,此举无异于是将自己最后的底牌也悉数暴露在穆天仇等人眼皮子底下。
如今诸多琐事,只能是徐徐图之。
又说道穆天仇一肚子窝火离开了柳含清的院子,他近来受了重伤须得在山上养几天,今日白天来后他本就后悔自己这迷离心窍般的举动,晚上这一番争吵后更是后悔自己做的这些傻事。
可笑的是,他满腔怒火,满心爱意,满嘴恶言,他以为他在跟柳含清争吵,如今想来却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九儿从暗夜中显了身形,上前扶住穆天仇,美人明眸中担忧无措交织,她不懂医,柳含清尚能在穆天仇重伤之际为他诊治,而她却是什么也做不到。
穆天仇将柳含清写的方子誊抄了一份与九儿,令她照着此方煎药,柳含清写与他的手稿被他施了术法贴身带在了身上。
穆天仇将纸折得正好能放进怀中,一面沉着脸咒骂自己这软弱之举,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放得更安稳些。
时至今日三界格局已然巨变,人间羸弱,在仙妖魔的斗争之中早已是尸横遍野,白骨掩门。
其实人间界并不在乎三界之中谁做主,总之他们是孱弱不堪,只能依附强者生存。从前仙道鼎盛,仙人也更与人为善,他们便依附仙家。
如今妖魔作祟,仙门应对不暇,渐显颓势,他们也只希望这争斗能快些结束,就算是妖魔得势也无妨,人类本就横跨四道,适时转而对妖魔交口称颂,俯首称臣便是。
是了,这世间多纷扰,权谋斗争却都是上面的玩意儿,凡人之争在那三尺庙堂,仙妖魔之争却上至九天,下通地府。
凡人,肉体羸弱,灵力低微,裹挟在苍茫天地间似一群蝼蚁,除了数量庞大,生命力强似乎一无是处,但就是这么一群在强者环伺中求存的人占了苍穹之下最鼎盛秀美的一方天地。
侠修求共存,妖魔求吞并,可千千万万年的过去了,无数的战火燎原,骨血横飞,在那些他们无法撼动、无力抵抗的力量的相互倾轧碾压下,凡人,都是最先恢复元气的。
这就是最弱的凡人,这就是能横跨仙、妖、鬼、魔四道的凡人。他们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谁也不能置喙。
反而是那些修了仙道的修士,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神选之人,当负苍生之责,可笑苍生并不稀得理会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士的酒臭之言。
穆天仇调息凝神,准备去迎接他的第一批客人。
怅离殿,灯火通明。
森森白烛燃起橘黄色的光,晚夜凉风侵入扰得烛光颤动,灯影脆碎。殿中三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遥相对立。
三人皆是天人之姿,碧骨玉颜,各自眼中思绪流转,不可一世的,轻蔑嘲讽的,傲然独立的。
身形未动,却闻杀伐之声。
烛光摇曳,将三道影子拖拽拉长,自脚底各生出一只张牙舞爪、血口寒牙的猛兽,他们目露凶光挣扎着要挣脱影子的束缚朝彼此撕咬拉扯过去。
穆天仇悄无声息地来到殿前,轻咳了一声。霎时间,尘归尘,土归土,适才凶兽厮杀的幻想扭曲碎裂,重归于三道英挺极了的暗影。
月治抬起扇子遮住半边脸,邪魅狭长的眸子眯起来,眼角的泪痣摄目夺魂:“天仇君可总算是来了,叫我好等,脚都站酸了。”
语罢,适才挺立的身子仿佛失了骨头,柔柔弱弱地往身边帝炙的怀中一靠,像极了索求主人爱抚的宠物。
只是这只宠物有獠牙,有尖爪,能杀人,也能吃人。
穆天仇冷笑一声:“妖君说笑了,这殿中桌椅板凳一样不缺,妖君想站着,我也拦不住。”
是了,这殿中桌椅板凳一个不缺,甚至还有一张小榻,若是累了就在此处躺着歇会儿也未尝不可。板凳虽多,主位,却只有一个。
今夜仙妖魔,甚至是世间仅剩的一位神都在此处了。大家都不是闲人,来这儿自是为了商讨大事。
可大事,也须得有个领头的。
往后是非对错,杀伐与否,谁说了算,谁能拍板,今夜,就要见个分晓。
妖君魔尊自是一伙儿,两人都是各族之首,从来居高堂受万众礼;离情乃是上古神祗,天上地下唯一遗留下来的神,就算是堕神,也与下届众生有云泥之别。
穆天仇鼻中冷哼,这一声很轻,无人注意到他。他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旋身坐在了主位下方左一的位置。
他只觉得面前这三人无趣极了,就为争一个座次竟在这儿站了近一盏茶的工夫。他不过是一团欲念修成的怪物,谁主谁从,他不在意。
离情忽然展颜一笑,眼尾含春,嘴角掀起的弧度尽是悲悯,他举步坐到了穆天仇对面,舒袖指着高堂之上雕龙画凤的主位,清清凉凉道了一声“请”。
穆天仇皱眉,不适恶心之感顿生,在离情这张脸上看见这般情意绵绵的表情还真是令人作呕。
帝炙冷眉微蹙,环绕月治腰间的手臂微微用力,月治旋即变成了一只九尾小红狐,窝在帝炙怀中,一妖一魔就这么走向了尘稷山怅离殿的主位。
见二人落座,穆天仇在椅子上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道:“现今三界已然大乱,柳氏难有作为,众仙家皆以我为首,可仙门千万年积威不可小觑。柳西岭虽废,但柳东岳深不可测,南丘北川若是铁了心要拼命,到时候整个空空山倾巢而出,我们不一定能从他们手上讨到好。”
离情撑着脸,神情有些恍惚,似在思索,似在神游,忽然他眼中清明,看向帝炙道:“二位可还记得渝州城?”
穆天仇歪头道:“我拔了渝州城灵脉,听说柳东岳派了他的附族重驻渝州城,修补灵脉,这地儿还有得用?”
离情低眉浅笑,嘴角尽是慈悲,眼中满是血光:“有的,我记得,他派去的附族,是疏桐一族。”
第一百八十一章 筹谋(二)
离情低眉浅笑,嘴角尽是慈悲,眼中满是血光:“有的,我记得,他派去的附族,是疏桐一族。”
“疏桐···”
帝炙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喃喃几遍,有些久远的记忆冲破记忆的门阀汹涌而出。这个清风朗朗、晓风残月的名字于他而言却是狰狞可怖,充满血腥气的。
疏桐,一个眉眼间尽是轻柔浅笑,温柔驯顺的男人,于魔族而言,却是比柳东岳更可怖,更可恨的杀神。
“怎么个用法?”
帝炙露出森森白牙,声音冷冽,寒气更胜三九严冬,仿佛下一瞬他便要将那个叫疏桐的人拆骨扒皮,饮血生吞。
离情温声轻笑,仿佛要将帝炙的冷言打碎,重还人间四月暖春:
“仙界往事魔尊居然比我还少知么?这疏桐一听,便知道是疏厌的后人吧。”
疏厌?这名字耳熟,却有些久远。帝炙怀中的月治狐眼微眯,隐隐想起什么。
三人望向穆天仇,在场众人当数他对仙门往事最为了解。
穆天仇见三人目光齐聚他身上,无奈摆手道:“别看我,我虽是有穆天仇的皮囊,但却只有他一部分记忆,疏厌这名字我也第一次听。”
一直站在穆天仇身后沉默不语的九儿见离情一副看戏模样,心道这人必定知道疏厌是谁,此时却闭口不言,当真是将这一众人捏在掌心上戏耍。
九儿俯身,在穆天仇耳边轻语了一番,穆天仇初时眼中还有些迷惑,随后便像是听八卦般眼露精光,待九儿语毕,还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九儿轻声答道:“彼时我刚成人身,跟在、跟在原本的天仇君身边,他与我讲了些闲话故事。”
穆天仇眯着眼,九儿成形之时穆天仇才刚得了盛名,彼时距弑神之战都还有好几百年,许多仙门往事九儿确实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见穆天仇一脸了然,月治开口问道:“天仇君可是想起了什么?”
“不算想起,刚刚得知。疏厌似乎是柳东岳一挚友。”
闻言,月治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他在仙门算是前辈名士,但因着与妖魔两道纠缠不深,他竟一时没想起来。
不过八卦这东西,毕竟传的远,传得快,现下回忆乍现,疏厌此人的模样倒也清晰了起来。
柳东岳的年岁在仙门中算是老妖怪了,这疏厌则是个与他同岁的老妖怪。只不过疏厌未得金身,早在弑神之战前便已坐化飞灰。
据说疏厌与柳东岳二人自小在空空山上一同长大,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在柳西岭出生前,疏厌便是柳东岳唯一的兄弟。
彼时二人都是少年英才,少年人,都想着策马人间,傲视天下。两人并蒂莲般同进同出,除魔卫道,平乱四方,端的是年少轻狂,恣意风流。
待两人年岁大些,天赋差距便显现出来,柳东岳一路结丹聚灵,羽化升仙,统统都在疏厌前头。
世人都等着疏厌何时会厌了这处处被兄弟压一头的日子,可这疏厌却是个疏不厌。柳东岳结丹,他为他护法;柳东岳羽化,他比他本人还开心。
如此心性,如此德行,仙门皆叹两人要成宗师大道。
后来,两人皆飞升成仙,得了仙身,柳东岳更是离金仙一步之遥,可直至这般,两人都未开宗立派,自立仙门。
又是数十年后,天空中忽的聚起铺天盖地的灰黑劫云,那浩瀚厚重的劫云之后所酝酿的雷电之劫竟是灿金色。
这是仙界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声势浩大、颜色烁金的劫云。
毫不意外的,只是柳东岳晋升金仙的劫云。是修仙界前仆后继,奋力追逐了千万年探寻的神话,半神之身,金仙之躯。
所谓金仙,金丹化去,此后再无死穴,再无软肋,可调动天地之力,有平山填海之能,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寿。
这数万年来近乎谣言般的传闻,就这样出现在了世人面前,人间马上就要迎来苍茫天地间的第一位金仙。
可事情却并不如众生所想的那般轻巧。
金丹化去,此等痛楚与剖心剔骨无异,在这般情形下还要面临金色雷劫的洗髓化骨。这云后所藏雷电之力是连看上一眼都心惊胆战、不敢直面的恐怖瀚海之力,而为得金身,柳东岳须得接九九八十一道金色雷劫。
成,他便是天地第一人;不成,他便是山脚一捧灰。
史书记载,那年九九八十一道金色雷劫足足劈了一天一夜,劫云散后,柳东岳渡劫的仙山被夷为平地,一位浑身金光四溢,飘然出尘的仙君站在其中。
他睁开眼,他渡众生。
柳东岳总笑史书胡闹,那满纸荒唐还不如说书先生口中的一二句戏言来得真实可信。可世人却笃信史书,将说书先生口中的箴言当做玩乐笑话。
事实上,第一道劫云劈下的时候他便是体面尽失了。
当时在那座山上的自然不止他一人,疏厌作为柳东岳的挚友亲朋自当是在旁护法,相助柳东岳渡劫。
可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的金仙之劫,两人都毫无头绪,更是毫无门道。
柳东岳金丹开始化去,蚀骨之痛直叫他连灵力都难聚起,此时第一道雷劫劈下,他以肉身硬搏,直接劈得他吐出半升血来。
第二道金雷劈下,柳东岳好不容易聚起的灵力在雷电的灼烧下溃散四溢,偃旗息鼓。
第三道雷劫,第四道雷劫···第七十七道雷劫···
柳东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只知道第七十七道雷劫后他已是血肉横飞,体无完肤。
满身筋骨被金雷电得麻木不堪,一身经脉寸寸断裂,再难聚半分灵气,五脏六腑的灼烧之痛使他恨不得当下便咬舌自尽。
金仙,太难了,他有些退缩,要不,算了吧。
他任由灵力溃散,生命力在他昔日蓬勃的身躯上迅速流逝,不用雷劫,他自己会随着力尽血枯,化作飞灰的。
“东岳!醒醒!还有四道!只剩四道了!”
疏厌的声音刺入耳膜,他浑浑噩噩的脑中多了几分清明,睁开眼,见疏厌满脸泪痕,浑身雄浑丰沛的灵力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灌输。
疏厌的声音何时这般尖锐的?像个小姑娘似的。柳东岳想到。
疏厌修的是杀伐之道,灵流凶狠霸道,本不适合用于温养医治,但此刻疏厌送到柳东岳体内的灵力却温和平缓,竟给了他几分舒缓。
但是来不及了,下一道天雷将至,这一道雷劈下,柳东岳必死无疑!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筹谋(三)
但是来不及了,下一道天雷将至,这一道雷劈下,柳东岳必死无疑!
疏厌红着眼,看着愈发声势雄浑,气魄浩大的金雷,身边的柳东岳只剩一息,说什么他也不能让这道雷劈到柳东岳身上!
他收了手,发了狠似的看了柳东岳一眼,怒骂道:“小爷今天拼了命也要保你的!你不准死!”
语罢,便飞身至半空,竟是直直地迎着雷劫去的!
疏厌望着眼前的雷劫,没想到离得近了竟是这么粗壮的一道雷,金色电光中翻涌着的暴戾气息震得他肺腑俱裂。
这道雷劈下来我怕是会死的吧。
他想。
他修为远不及柳东岳,如今好不容易修了个上仙之身,今天怕是要散在这雷中了。不过倒也无妨,只要···
只要柳东岳能得喘息,只要柳东岳能重聚灵力,只要柳东岳飞升金仙,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雷劫劈在他身上,他也是痛的,痛得他只想就此了了残生,但他还没死,他看着柳东岳,想着这人已经受了七十七道比这更加凶悍的雷,他只觉得心痛更甚。
还剩三道啊!这三道若是劈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上,他还有命活吗?
疏厌挣扎着从雷劫辟出的巨坑中爬起,将嘴里的五脏碎渣混着血一口吐了出来,调动灵力往天上撞去。
第七十九道雷劫悍然而至,还未碰到柳东岳的身躯便被另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拦了下来。
那人不敌雷电凶悍,又是直直跌回坑底,受滔天之力冲撞撕扯,胸背脊骨已是肉眼可见。
疏厌···疏厌!疏厌!
柳东岳喊不出声,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可脱力失血令他竟是连起身都做不到!
疏厌!够了!够了!这是金仙雷劫,你受不住的!
这是我的劫数,我命丧于此也是我的命!你···你不要与天斗,起码不要为了我!毁了你的锦绣前程!
疏厌转头看见了柳东岳,见他眼中竟有雾气,心中既是震撼,又有几分满足。
他撑起身子,已然再聚不起灵力。
他拖着一条断腿,向着第八十道天雷走去。
他伸手捏诀,指尖翻飞,霎时间周身灵力横冲,金光大放。
献祭已成,今天他便要用一颗金丹,换人间一个金仙!
他腰腹之处金光碎裂,随之周身灵力暴涨,借着这股灵力,他顶头冲向了第八十道天雷。
在这金色雷劫距柳东岳三丈开外的地方,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投身于那金色巨鞭。
还剩最后一道···只剩最后一道了!
可是东岳···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了···
不!不!不!疏厌!回来!你回来啊!
柳东岳猝然暴起,三道天雷的间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拖着甚至比眼前人更加残破的身躯向那人奔去。
他失了声,他说不出话,他经脉具断,就算是拼了全力也跑不过三岁小儿,他看着疏厌在他面前倒下,身上金光碎裂,金丹俱毁!
天空中的灰黑劫云正在酝酿最后一道天雷,这最后一道雷似乎来得无比仔细郑重。柳东岳眼中凶狠恨意翻涌,看着那悬至半空的第八十一道天雷,绝戾般地念咒捏诀,手中灵力翻涌,竟是要撕裂天雷般的架势!
第八十一道雷下,柳东岳以肉体凡胎受之,周身被雷电吞肉蚀骨,却唯独掌中灵力凶狠,竟生生将天雷撕成两半,将身边之人悉数护下!
雷劫完,劫云散。
黑云之后久酿的金色灵力一改暴虐,忽然变得温和可爱,围绕在柳东岳周身,替他重塑筋骨,助他熔炼金丹。
瞬息,柳东岳身上伤痕全无,皮肤表面隐隐透着淡金色的光华,是他的金丹消融,此后他便有了不灭金身。
高兴吗?兴喜吗?他本应如此,可此刻,眼前人骨血横飞,金丹碎裂,仅剩一息残喘,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泪终是随着面颊滑落,他抬手环住面前这个面貌全毁,骨血横飞的人,泣不成声。
东岳,你别哭啊。
疏厌说不出话来。
你刚得了金身,你该笑的。我最爱看你展颜嬉笑,别哭啊···
疏厌想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柳东岳发了狠,滔天的灵力席卷疏厌全身,他的灵力最是温和仁善,最是适合用于救治,疏厌,你不会死!我绝不让你死!
这便是天下第一位金仙飞升的真相。
不若史书上写的那般体面,没有金光灿灿,眼渡苍生。有的只是血肉翻飞,涕泪横流,以及···哀求苍生渡我。
疏厌最终是没有死。
柳东岳以金仙之能用灵力温养他七七四十九天,为了修补他的金丹,生撕了自己半缕神魂,疏厌最终是没有死。
只是雷电无情,那满身的伤疤,满脸的裂痕终究是医不好,终究是补不上。
那个从来笑时眼含春,一抿薄唇衔芳花的疏厌从此裹紧衣袍,戴上面具,做了不见天日的人。
柳东岳愁苦,他不知道为什么金雷加在他身上的痛全都了无痕迹,却在疏厌身上留下了永世不灭的伤痕。
她一个女孩子···她一个女孩子···
她明明生得如此好看,明明比世间所有美人都动情,为什么却要与这满身疤痕相伴余生!
是的,疏厌是女子,一个真真正正,比万千美人都风情,比世间万物都可爱的女子。
遥想二人少时,多少仙门女修对疏厌芳心暗许,多少宗族小姐上赶着要嫁给这个能力、品性、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彼时疏厌还嘲笑柳东岳,虽生得俊朗不凡,但古板正经的性子断了他多少桃花缘。可现在,身为女子的疏厌再不能于三春之中笑百花不及她一笑芳华了。
少时他以竹马之身相伴环绕,而后知她是青梅含笑眼带春。世人称颂我兄弟二人少年侠骨,却无人知我心尖爱恋胜水柔情。
柳东岳想起他初羽化时,疏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往他头上别了一朵梨花,调笑道:“众生叹柳郎皎皎明月之姿却禁若寒霜,我却只知柳郎因着一朵雪白梨花眉眼生情。”
柳东岳将那梨花握于手中,他知道自己眼中的春情瞒不住,只低头在意中人的羽睫上轻落一吻。
吻带梨花香。
第一百八十三章 筹谋(四)
吻带梨花香。
可是后来,后来一切都毁了。
当初那个眉眼含情的少年失了心心念念的爱人,成为了天地第一金仙;那个颜色更胜百花的少女躲进了一袭黑袍,从此不见天日。
柳东岳在疏厌容颜尽毁之后向疏厌前前后后求了三千多次婚。
十年,每一天,他都向疏厌表述衷情,每一天他都满怀希冀,恳求疏厌能够松口点头。足足十年,换来的却是疏厌一句,此生不嫁。
柳东岳不在乎疏厌的容貌,他只知道是疏厌陪着他长大,陪着他从青涩到顽劣,从顽劣到稳重,再到如今,顶天立地。
他从不觉得疏厌身上的疤狰狞可怖,他只觉得心疼,只觉得自己欠她的此生都还不清。他想从此在疏厌身边,护她周全。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疏厌最怕的就是柳东岳觉得自己欠她的,怜悯她,想要偿还她。她不稀得施舍的感情。
如今她这张脸,连自己在夜里看见都会受到惊吓,她也知道,柳东岳是真心喜欢她,或许他是真的不在乎她的容貌,但她作为一个女人却跨不过这道心坎。
她已经不知道这是柳东岳是第几次向她求婚了,她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男人,几乎溺死在他一双眼中的柔情里。
她咬着牙,狠下心,用最坚定的语气拒绝。
“柳东岳,我不嫁你。不仅是你,任何人,我都不嫁,此生不嫁。”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人眼中希望片片碎裂,看见他将化骨的情意都掩藏,看见他眸中的光悉数消散。
他离开的时候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个时候本该有雨,可却是该死的艳阳天。
后来柳东岳离开了空空山,自辟荒山,落成仙府,疏厌,以男子的身份,成了柳东岳仙府之下的第一支附族之首。
这世界上除了柳东岳的父母,再没有多的人知道疏厌本是女子,柳东岳仙府落成,得如意盘,掌天下气运,他身边也再无女子。
仙门皆道柳东岳是普渡苍生的活菩萨,可谁知活菩萨曾经也有一颗凡心。
就连柳含清都以为疏厌与自家兄长是兄弟情深,大哥此生就是与情爱无缘之人,却不知道不是无缘情爱,而是无缘挚爱。
疏厌毕竟未能修得金身,即使她以兄弟的身份陪了柳东岳数万年,最终她还是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夜晚成了东岳山的一捧尘灰。
她一生孤独,曾收养了族中一个父母不幸罹难的孤儿,取名疏桐。她算到自己大限将至,便索性将自己的毕生修为与柳东岳撕与她的半缕残魂全部打入疏桐体中。
自此,疏桐替了疏厌,又替柳东岳守了数千年的东岳山。
疏厌善杀伐,她所立附族自然也主攻杀伐之道,疏桐更是继承了疏厌的全部修为,于此道上成就更胜疏厌,后来弑神之战中,魔族作乱,疏桐作为柳东岳手下第一悍将,灭魔无数。
疏桐,才是魔族最畏惧的杀神。
月治将他所知有关疏厌、疏桐之事细说了一遍,他虽只知道些史书上记的,和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但疏厌、疏桐二人身上都带有柳东岳半缕神魂这件事却最是清楚不过。
穆天仇晃了晃脖子,这老长的故事听得他有些疲惫,夜已经深了,他这病躯实在是乏困。
“所以我们是要利用疏桐身上现存的柳东岳神魂?”
他只想尽快结束今晚的筹谋,天下格局本就与他无关,被硬拖着做事的感觉实在是困顿极了。
魔尊抬手理了理月治光洁顺滑的皮毛,心中杀意翻涌,连带着面上都生了几分凶相。
“这件事,恐怕还是得劳烦天仇君呢。”
离情歪着头,笑意融融地说道。
穆天仇皱眉,自他们生事以来,他几乎日日在外奔波,一面要与仙门众人周旋,赢得信任,一面要在暗中保下与仙门厮杀的妖魔,如今他身受重伤,离情却还要将他推到风尖浪口···
疏桐一族皆是凶悍无比的战士,现在的他,可没把握能从疏桐手上活着回来。
这时月治突然开口道:“上神大人,依我之见,倒是不如你去取疏桐身上的柳东岳残魂。”
“哦?我近来扮着黑脸在仙门上蹿下跳,整个修仙界见我都如临大敌,我要是上门去,怕是疏桐拼了命也要把我留下吧。”
“上神大人您自然不是以堕神的身份前去。天仇君不是囚了柳含清吗?我们从柳含清身上拿点什么信物,你拿着这信物以柳含清徒弟的身份前去,就是疏桐,也要掂量几分的。”
离情低头,他如今用着泥和的身体,不能大量动用神力,修为达不到顶峰,只身入疏桐一族风险极大,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向来是不爱做的。
月治接着道:“当日天仇君在邙山带走柳含清时柳北川、宋端己等人是亲眼瞧见的,虽然近来各地仙门有隐隐以天仇君为首的趋势,但空空山上和柳氏兄弟门下的仙族对天仇君还是存疑的,而上神您的身份在柳氏门徒眼中本就特殊,只要您坚持天仇君绑走柳含清,你是被陷害的,他们反而更容易相信你。”
月治话说了许多,虽听起来在理,但离情可不是一个在理就听的人,孤身闯渝州这种傻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他抿唇一笑,温和极了:“妖君说得虽有些道理,但我却还是觉得天仇君更加合适。”
穆天仇垂眸,他本来就讨厌离情,虽然面前这个人只是用着离情的躯壳,但灵魂却比离情更令人生厌。表子里子都恶心得要死。
离情继续道:“天仇君近来口碑可比我好听多了,他如今这身伤正是他丰功伟绩的见证。现在天下大乱,柳氏无人出来领头,本来就惹得仙门怨声载道,我们正好借着疏桐将柳氏的名声彻底抹黑,岂不妙哉?”
月治本欲再辩两句,却被帝炙按下。
“上神这话何解?”帝炙道。
“渝州城周边不是有个益川城么,我若记得不错,益川如今已是天仇君的囊中之物了吧。”
益川毗邻渝州,当初穆天仇在渝州留下的万千魇妖敌不过疏桐一族,便悉数迁至了益川,如今的益川,也不过是一座妖城罢了。
“只要天仇君带几个不成器仙家的去益川伏妖,到时候借机解决掉那几个累赘,演一出群妖追杀的戏,疏桐敢不出手相助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筹谋(五)
“只要天仇君带几个不成器仙家的去益川伏妖,到时候借机解决掉那几个累赘,演一出群妖追杀的戏,疏桐敢不出手相助吗?”
离情顿了顿,见月治、帝炙二人神色动容,他知道,就算穆天仇不愿,这次他也非去不可了。
他嘴角弧度扩大了几分,看上去格外柔和亲切,眼底的蔑视与冷傲悉数藏在温和悲悯之后,仿佛一只将獠牙隐藏起来装作温顺小狗的恶狼、
最终穆天仇还是被推着成了去渝州的人,几人商讨了一下其中细节,转眼天光破晓,一夜的时间竟就这么过去了。
清晨,穆天仇送走了妖君魔尊,离情借着要与穆天仇商量渝州城生事应当如何配合的借口留在了尘稷山。
穆天仇本就身受重伤,此时早已是疲惫不堪,也懒得和离情虚与委蛇,他要留,留便是了。
前脚穆天仇刚走,离情便收起了脸上三春暖阳般的笑容,他一脸阴郁地朝柳含清的院子走去。
既然来了尘稷山,又怎么能不见见这个让战神景夜朝思暮想的女人呢?
柳含清见到离情的时候是有些恍惚的,面前的男人仍旧是舒眉朗目,英俊非凡,一张刀削斧刻的脸上却偏偏生了一双极温柔的眸子。
那双眼中曾承载过的积淀、厚重、伤痛、柔情就像毒药一样让柳含清一度深陷,无法自拔。
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那么陌生,却又如此的令她感到厌烦。
“阿清。”
离情扯着嘴角,声音温柔似水。
柳含清只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止不住的恶心令她想要逃离这个人。可惜她如今困在尘稷山,修为尽失,否则就算是拼了命她也要将这个住在离情身体里的鬼东西给他揪出来!
“你我并不相熟,虽不知道阁下到底是谁,但烦请阁下自重,我还有些事情,便不陪着阁下演戏了。”
柳含清强忍着不适,冷冷清清地回应,脚下已经开始往回走,甚至连从面前的人口中套话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阿清!”
忽然,摄魂铃震颤,离情的声音传入脑海,柳含清脚步一顿,脑中一片嗡鸣。
是他!是离情!不是面前这个假货!
记忆不断回溯,东海神屿上那些无忧无虑又单纯无暇的日子闯入脑中,那时的他们还会因为一个称呼商量半天。
彼时,景夜在想,要如何称呼柳含清才能够表示他对柳含清而言是特殊的呢?
含清?正经了些。清儿?亲昵了些,他有些不好意思。阿··阿清?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他从没听人这么叫过柳含清,适当的亲密,适当的守礼,刚刚好。
而柳含清呢?她也喜欢景夜这般叫她。
景夜不爱说话,整个人都冷冷的,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冷硬。但每每景夜唤她阿清,这个人的声音就会变得格外温柔。
亲昵,坚定,爱恋,不知从何而起的心疼,不舍,愧疚。
一声“阿清”,仿佛承载了景夜数十万年生命中最厚重真挚的情意。这是两人之间的爱称,是任何其他人都模仿不来的情愫。
柳含清缓缓转过身,有些担心刚刚这一声“阿清”不过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场黄粱,怕自己真的转过身去却只能看见一张挂着虚伪笑意的脸。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进离情的眸子。
就是这一望,她猛然发现面前的人有些不对劲!
离情眼中金色与黑色的光华流转纠缠,两种颜色像是在争夺搏斗,离情紧紧皱着眉,身子也有些不稳,这样的情形柳含清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
景夜在东海神屿上与堕神印斗了千年!这千年柳含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夜陷入无尽的痛苦,他在一次次的争斗中获胜,找回神志,也在一次次的争斗中身受重伤,直至最后他只能放弃神身,将自己毕生修为练成了一枚神珠。
而此刻离情的样子,与当初景夜受堕神印控制时的痛苦模样如出一辙!
“离情?”
柳含清轻声唤了一声。
自重塑离情身体以来,柳含清还未曾见过离情堕神印复发。她最初以为堕神印会随着景夜神身的毁去一同消失,后来却逐步发现或许堕神印从始至终都一直跟着离情,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自从渝州城一别后,两人在东岳山再次相见时离情便处处透着诡异,适时柳含清已经生疑,却因着以前对离情的诸多不信任导致的两人间的误会使她不断地劝说自己要相信离情。
可邙山事后,她便忽的清醒过来,离情自然是可以信任的,可若是离情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灵魂,对这另一个人可就没有相信这一说了!
越是思量,柳含清便越觉得离情的堕神印格外奇怪。虽说神界覆灭数万年,但景夜作为上古遗留的神祗,对堕神印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曾经神界鼎盛之时,那些被贬下界的堕神都会被封上不同强度的堕神印,可饶是再强大的堕神印,随着堕神身陨灭,都会随之消散,唯独景夜身上这一道天帝亲手打下的堕神印却是不论如何也去除不得。
天帝最后为何拼着神界毁灭、修为散尽也要在景夜身上种下如此顽固的诅咒?真的只是为了惩罚他吗?堕神印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封印的一种,天帝拼尽全力要封印在景夜身体里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看着眼前深色恍惚,表情隐隐有些狰狞的离情,再想到柳东岳之前在窥天阁同她所讲的牵扯到三位神祗的灭世之战,一个可怖的猜想浮现在柳含清脑中。
如果天帝在堕神印中封印的是他的神识···
思及此处,柳含清神色一凛,以灵魂之力催动摄魂铃,焦急唤道:
“离情!离情!醒醒!”
仿佛是感受到了柳含清的呼唤,离情眼中黑色光芒一震,扑向金色光芒的势头越发凶猛,看其架势,甚至有要将金色光芒尽数撕碎的阵仗!
可这金光毕竟强盛,就算黑色光芒以搏命之势象征,却也不断被金光蚕食,渐渐落了下风。
离情面色苍白的扶着头,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栽倒在地,柳含清急忙上前搀住他,无力感从心底渐渐攀升。
每次一遇到离情的事情她总是帮不上忙···她虽尊为金仙,可远古神界之事连传闻都少有,而离情身上的那些因神界而起的因果,她统统无法插手···
她扶着离情,通过摄魂铃轻声呼唤着他,只盼那个在身躯里沉眠的人能有一声回应,能再唤她一声“阿清”。
第一百八十五章 筹谋(六)
她扶着离情,通过摄魂铃轻声呼唤着他,只盼那个在身躯里沉眠的人能有一声回应,能再唤她一声“阿清”。
离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渝州城他感受到堕神印变化之后,便决定暂时离开柳含清,先处理堕神印。
当熟悉的刺痛和癫狂袭来,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输在这次的争斗上,可当他发现堕神印上金光乍现的纹路时,心中怒气与冷笑令他失了神志。
这是虚衍帝旗上的纹路,上面的法阵可封天帝灵识。
好一个天帝!好一个虚衍!
将这堕神印打在他的神魂之中,再将自己的神识封入堕神印,只要他一天不死,天帝便一天不灭,当真是好手段!
离情自受域鬼冲撞以来,便不断在受伤、折损。在多番打击之下,堕神印逐渐松动,养精蓄锐了数万年的虚衍此时发难本就是想一击毙命夺得离情身体的控制权。
只可惜离情毕竟心性坚韧,尽管天帝来势凶猛,他还是在自己的识海中守住了一亩三分田。只是代价却是从此不得不和天帝共用识海,在天帝强势之际,他也不得不养精蓄锐,只求能寻得良机,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体。
虚衍、景夜皆为神祗,两人的神识互不能吞并,从前离情占上风时虚衍其实是醒着的,只是彼时还拿不到离情身体的控制权。
如今虚衍势强,离情的神识也如同虚衍曾经,虽醒着,却动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虚衍将消元丹一事传与穆天仇,眼睁睁地看着穆天仇带走修为散尽的柳含清,更是亲眼看着虚衍打着他的名义屠戮仙门众生。
他恨,他痛,他也多次奋起试图夺回身体,可虚衍筹谋万年,岂是他说夺回便能夺回的···
直到今日,虚衍借故留在尘稷山,前来见了柳含清,前尘往事洪水般涌入离情脑中,神界尚存时那些阴霾四溢的糟粕回忆刺得离情神识碎裂般疼痛。
当他还是景夜的时候,是有位情投意合的妻子的。他那位妻子在他刚刚晋神,还是个汲汲无名的毛头小子之时便已是一方宫主,司药之神。
他晋神三万年,未曾见过这位芳名漫天的女神,只知道司药之神有整个神界最仁善的一颗心肠,西天的那些佛陀、菩萨最喜与她相交。
莫约又是万年,割据一方天地的魔族野心日益膨胀,对神界执掌苍生的格局不满,一股脑攻上了神界。
那时的景夜还只是一名神将,他带着手下万数神兵,与嗜血疯狂的魔族搏命,其他神将惧怕魔族血腥暴虐的战斗方式,畏缩不敢上前,他在前线失了援军。
眼看着身边一同征战的兄弟被魔族撕碎后生生吞下,一直陪伴着他的应烛已经力尽不支,化作一只小狗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身边。
败了···终究是败了···
这场之战打了月余,只是月余便将神界耗得众心惶惶,踌躇不敢上前。回首望向金光璀璨的天门,他知道里面还有十多万尚有一战之力的神兵神将,可此刻的他们,却畏缩在天门之中,眼看着他麾下将士被魔族挨个撕碎嚼烂,成为魔族腹中的一滩肉泥。
他今日败,不是败在魔族手上,而是安逸了数十万年,逐渐腐朽苍老的神界,亲手将他一军将士送入了魔族口中。
他将剩余不足百人的神兵召集护在身后,面前是体型巨大,嘴里还淌着血水的数千魔族大军,之后,便是将败之哀兵的最后一战。
在这战场上的众将士是神界的士兵,他们为护佑神界安宁而死,众神却不曾庇佑他们。
仅存的八十多位战士紧盯着景夜手上的裂空长枪,只待枪尖上挑,直指云霄,便是他们捐了这具身躯之时。
破空的呐喊声响彻天门,等不到援军的残兵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魔族大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守了四万年的神界终于要舍弃他们了。
景夜裂空枪蓄力,投出孤注一掷的一击,长枪没入阵前岩石巨魔的额头,轰然炸开,碎裂的岩石身躯将周边魔族砸得一个趔趄,但随即这支最精锐的魔族部队就重新调整好了阵列,再次冲锋。
忽然,一声清冷凛冽的女声破空而来。
“魔族宵小,神界大门也是尔等敢踏污之地!”
随着这道声音的是起码万人大军的行军之声。
景夜咽下因力竭不支翻涌出的血,转身看见了一带着恶鬼面具的素衣女子悬于半空结阵施法,身后是神界的十万神兵,严阵以待。
女子周身泛着碧绿色的柔光,这光芒随着她结印翻飞,逐渐笼罩了整个神界战场,霎时间,景夜只觉得原本如同熔浆炙烤的内腑被丝丝甘霖平息抚慰。
残军被十万天将替代,冲上前线,本就被景夜大军消耗得疲惫不堪的魔军不堪天兵冲击,不过几个时辰便溃散逃走。
这天门,终归是守了下来。
那十万神兵打了胜仗,回来的时候皆是神采奕奕,身上萦绕着柔和的绿光,竟是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景夜残军后撤,在往生殿疗伤休养。
活着的将士还剩不到百人,有的将士手臂、腿、甚至是半个身子被生生撕裂,神体受损,从此再不能恢复修为,只能当个空有神名的废人。
满殿的血污汇流成河,一脚下去,鲜血能将鞋底浸湿,前来医治疗伤的神官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捂着口鼻强忍着恶心为将士们疗伤。
看着神官们脸上嫌恶的神情,景夜的心逐渐沉底,他和他的弟兄们用命守护着的人们,正厌弃他们满身是伤。
而昭晨殿滴血未流的十万将士因为打了胜仗正在受天帝封赏。
往生殿的大门被推开,带着鬼面一身素衣的女子走进来,满地鲜血顺着她的裙摆爬到了她的小腿,正忙碌着的神官们抬头见到来人,纷纷低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竹扶上神”。
原来这女人便是竹扶么?那个大名鼎鼎的司药之神。景夜鄙薄地看向她,若是大战之初她便在,以她的能力,他的兄弟会不会能多活下来几个?
竹扶向众神官点头,清声道:“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众神灭(一)
竹扶向众神官点头,清声道:“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竹扶话一出,先前满脸怨气的神官皆是脸色一亮,向竹扶道谢后鱼涌似的离开了往生殿,只剩两个小女神官始终不愿意走。
竹扶也并未强制两人离开,拂袖关上了往生殿的大门,将漫天的血腥气锁在了这一处血流成灾的往生殿。
手上结印翻飞,碧绿的柔光再现,狰狞的鬼面和这莹莹绿光甚至有些可怖。但绿光覆及之处众将士浑身疼痛皆是一缓,一身神力竟是不需要自己调动便主动运行起来,为自己疗伤。
这个法阵持续了三天三夜,昭晨殿的宴会也办了三天三夜。景夜神力雄浑,伤本身也比别的将士轻,一天之后已经几乎痊愈,便主动脱离了竹扶的咒术范围。
为了能让竹扶安心施法,他便在竹扶身边为她护法,守在往生殿外,赶走了所有来请竹扶赴宴的神官。
往生殿内竹扶法术波动消失的时候,景夜才开门进殿,欲与竹扶道谢。尽管他对竹扶有怨,但竹扶如今举动,令她也还算神界值得他守的一个神仙。
此刻往生殿内已无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三天前还哀莫大于心死的将士们眼中都重新亮起了光,除了半具身子都没了的,其余肢体有残缺的竟已悉数恢复!
景夜扫了一眼竹扶先前在的位置,没发现人影,仔细一探,便看见之前留下来的两名女神官一人架着竹扶一只胳膊,稳住她的身形。
此刻的竹扶已然晕了过去。
其中一个长相清丽的神官焦急道:“将军!上神昏过去了!我们修为浅薄,一身的神力全注入上神体内也没能唤醒上神!”
景夜闻言,瞳孔震颤,眸色深沉了两分,看着面前满身血污、带着鬼面,仿佛从十八层炼狱爬出来的恶鬼的女人,他有些茫然。
他不懂,既然能损耗自身到这种地步只为救这些将士,那为什么早些时候···
来不及等他多想,他从两位女神官手中接过竹扶,将她一把抱起,朝着司药之神的神宫——金篦宫前去。
司药之神的金篦宫他曾远远瞧见过几次,却从未进去过,如今一脚踏进便看见满宫苑的仙草药花,确实是司药之神的宫殿该有的样子。
先前的两位女神官跟了进来,这两位本来就在金篦宫供职,此时便带着景夜三转五拐,来到了竹扶平时休息的落慈殿。
景夜捏诀,将身上雄浑精纯的神力缓缓渡入竹扶的体内。他虽不善医药,但此时竹扶是虚耗过渡,内腑枯竭,正需要神力温养,恰好他帮得上忙。
不知过了多久,景夜额上已见薄汗,竹扶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景夜心越落越沉。
他虽然刚经大战,修为还未完全恢复,可他天生灵力雄浑,本就比天上的其他神要神力充沛。竹扶与他同为上神,没道理他会填不满竹扶的亏损啊!
景夜咬牙,重新聚力,将附着在神脉上的丝丝神力尽数剥出,正要送往竹扶身体里,却见床上带着鬼面的女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将军,停手吧,再这么下去,会损了你的根本的。”
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是说不清的柔和,不似在战场上时的冷冽,不似在往生殿时的清朗,倒有些融融的温情。
语罢,竹扶费力地半撑起身子,拂袖断了景夜与她之间的灵力连接,身子随即一软,又躺了回去。
景夜不知应当如何自处,他因在战场上孤立无援,本是有着许多的怨,可竹扶几乎是拿命救了他手下的一众神兵,他一时实在是看不懂面前这个女人。
随后,景夜在金篦宫小住了几日,每日夜间打坐修炼,白日便将夜里凝出的那些神力尽数灌进竹扶的身体里。
不论如何,他是欠了竹扶的情,是应当还的。
有了景夜不断为竹扶输送神力,竹扶很快便能起身走动,只是亏损过度,还是聚不起灵力。
这日,竹扶正在院中侍弄她那些草药,景夜从身后走来,正巧看见竹扶半揭下面具,凑近一枝仙品杜仲。
在穷凶极恶的恶鬼面具的遮掩下,半张精致秀美的脸轻轻贴在莹黄色杜仲花旁,流畅柔和的下颚线收拢在脖颈,泛着玉色的苍白皮肤下隐隐透着淡青色的血管纹路,说不出的脆弱易碎。
景夜忍不住想,只要握住这个人的脖子,他都不需要用力,许是都能取她性命。
可就是这个人,在与魔族对战的千钧一发之际,领着十万天兵,悬于战场上空,为那些生而为战的将士保驾护航。
也是这个人,几乎耗空自己,将他带回的几十将士在三天之内尽数医好。
而他还在纠结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出现。
景夜皱眉,有些嫌弃自己的浅薄无知,忘恩负义。
再次看向那个素衣鬼面的人,隐约可见的唇角掀起了一抹笑意,似乎是这杜仲的长势十分合她心意。
竹扶放下鬼面,转身看见了身后站立良久的景夜,微微一愣,她如今灵力耗尽,竟是连这么大一个活人在她身后站着都未曾察觉半分。
她向景夜点点头,景夜位份低她一级,便循着礼法行了一礼。
竹扶顿了一会儿,才清声道:“将军不必多礼。我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不用再劳烦将军渡神力与我了。”
景夜择了路走到竹扶身边,嘴边扯起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笑容,他不爱笑,也不会笑,但他适才见着竹扶这般脆弱,只怕自己满身血腥煞气吓着她。
竹扶见景夜脸上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不由得轻笑一声,柔声道:“将军为何要吓唬我?我知将军不爱说笑,这般神色倒是说不出的唬人。”
被竹扶这么调笑一番,景夜只觉得耳后发热,他也不知道自己笑是什么样子,难道更吓人了么?
“咳,抱歉”
见景夜道歉说得真诚,竹扶知他当真了,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这景夜不知为何,有些奇妙的呆傻。
景夜低头看着竹扶头顶的发旋,今日她未曾挽发,满头青丝就这么随着脖颈散落在后背,将纤细的腰身遮了个七七八八。
竹扶头上是有两个发旋的,景夜第一次见有两个发旋的人,胸口忽的微微收紧,他只觉得身边满身药香的女人就连发旋都比旁人可爱些。
第一百八十七章 众神灭(二)
竹扶头上是有两个发旋的,景夜第一次见有两个发旋的人,胸口忽的微微收紧,他只觉得身边满身药香的女人就连发旋都比旁人可爱些。
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出神,竹扶抬头看了看景夜,问道:“将军在看什么?”
凶狠的恶鬼面具陡然出现在景夜面前,饶是见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魔族的景夜也被微微惊到。
景夜干咳一声,道:“没、没看什么,我瞧着这杜仲开得不错。”
“是啊,这花我养了许久,好不容易开花了,我瞧着喜人得很。”
透过鬼面的缝隙,景夜看到一双清澈柔和的眸子,羽扇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浅琥珀色的瞳仁映出景夜满脸肃杀的模样。
景夜一惊,原来我一直是这副唬人的样子么?瞧着我这么一张臭脸,竹扶怎么还有心思与他说笑?
景夜垂眸,试图抹去眉宇间的杀气,突然问道:“上神为何一直以鬼面掩面?”
“因为···我生得骇人啊。比这鬼面还骇人。”
竹扶眨眨眼,仰着头看着景夜,一截白皙柔弱的脖子裸露在景夜眼前,犹如一握即碎的玉器。
景夜皱眉,驳道:“司药之神芳名漫天,人人皆称颂为神界第一女神,怎会生得骇人。”
竹扶笑道:“对了,人人皆称颂我是神界第一女神,可却偏不说我是神界第一美女。不就是因为我长相奇丑无比么?”
她话里有三分调笑,三分自怨自艾,剩下的便都是景夜读不懂的情绪。
景夜紧锁着眉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好赌气般说了句:“即便如此你也比神界其他女神好看得多,我在神界四万年,只见过你一位女神是顺眼的。”
语罢,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失礼,又有些恼自己口不择言,竟手忙脚乱地想要逃。
见景夜仓皇逃走的背影,竹扶清声叫到:“将军!”
景夜回头,忽见百花从中一素衣女神,手持鬼面,言笑晏晏地盯着他瞧。
那年他站在生死门前,瞧见这世间众生相,转头之间,忽见她眸光熠熠,一时间,竟连众生都可爱了几分。
神界还是值得守的,景夜如是想到。
后来无数个梦里,他都能看见一随性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眉眼间的温柔就像一潭春水,他只想溺死在里面。
胜雪的肌肤透着些苍白惨色,若不是一抹红唇娇艳欲滴,他便要以为自己随手就能将她打碎。
这张脸很美,是他未曾见过的美,神界女神多生得姣好,可他看起来却都是一个模样,分不出个甲乙丙丁来,独独是这张脸,与谁都不同,比谁都动人。
而且,这张脸还有些熟悉,他总觉得自己曾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是在某个不曾被重视的年岁里天帝办了一场大宴,他有幸在芸芸众生里瞥见了这一抹芳华吧。
之战仍在进行,魔族登天本就费力,逐渐显现出颓势。景夜及他手下的将士逐渐恢复元气,便四散在各个军营中,领着原本怯懦的神兵们杀敌退魔。
最终一战,景夜手持裂空枪,枪挑魔尊,张狂一生的魔尊最终丧命景夜枪下,魔界群龙无首,自此节节退败。
为了防止魔界转而祸害人间,景夜用裂空枪劈开虚空,天帝派来他的两个儿子司时、司空,助景夜开辟出一间天地囚笼,将整个魔族尽数投入其中。
自此,魔族再难为害世间。
此一战后,景夜一战成名,天帝褒奖前线将士,当初跟着景夜的神兵统统升了将职,景夜更是凭着战功获封司战之神,成了这九天之上第一杀神。
天帝封赏之时,景夜忽然发现当初他军中剩下八十七神兵,如今天帝封赏却只赏了八十六人,他转头点兵,只见那第八十七个神兵站在行伍之末,低着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未得封赏。
大战胜后,天帝再摆筵席,宴请三军将士,流水席摆了半月之久。
盛宴之中,景夜寻到了那第八十七名神兵,他起身,欲与那人搭话,毕竟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若是兄弟想要,他便要去为他请功求赏。
他踱步来到那人身前,那人还是低着头,不见他五官神色。
景夜想唤他,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手下原有万人,本就难将名字一一记下,后来人少了,弟兄们却被分去了其他各军,他便再没有机会询问他们的名字。
“将军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一直低头安坐的人突然开口,抬起了他的脸。
景夜瞳孔震颤,从那人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满脸肃杀的模样。
柔和舒缓的眉眼,羽睫仍旧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虽然皮肤被刻意抹成了有些黢黑的铜色,但精巧紧致的下颚连接的脖颈,仍旧那么脆弱易碎。
眼前人与百花从中浅笑盈盈的倩影重合,初见时莫名的熟悉感找到了源头,一直以来对竹扶拖到最后将士竭力才出手相助的心结豁然打开。
原来,她一直在,她一直在的。
那天司战之神景夜,拉着一个连封赏都没有的神兵离开了天帝设下盛宴的昭晨殿。喝得烂醉的将士们想找这位新晋主神套套近乎,却是连人影都没寻到。
突然被景夜拉出了昭晨殿,竹扶有些惊诧,她虽知景夜是有些别扭可爱的,却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面前的男人微微喘着气,纵使面对百万魔军也面不改色的神界第一杀神此刻有些局促,他抬手撤下竹扶脸上的幻术,那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令他悸动、令他怅惘、令他心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你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的,将军未曾注意到罢了。”
竹扶还是习惯叫他将军,总觉得将军这样的称呼比上神要来的更贴切些。
“那最初那一战···”
景夜想问她为何不一开始便出手相助,话还没到嘴边便突然想起什么。
最开始那一战,他出征之时便感到了体内神力翻涌,比往日格外强盛些,每每受伤也比预料中来得轻,彼时他只以为是魔族在神界生事毕竟乏力,但如今想来···
是她,从最开始便护着万人大军,在最凶险之时和所有将士同进退,也是她在鏖战之后,耗尽神力,甚至动用本源之力,帮罹难的将士们疗伤,甚至是重塑神身。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众神灭(三)
是她,从最开始便护着万人大军,在最凶险之时和所有将士同进退,也是她在鏖战之后,耗尽神力,甚至动用本源之力,帮罹难的将士们疗伤,甚至是重塑神身。
思及此处,景夜忽的有些心痛。
起初便是万人之军,她只身护万人。
随后十万将士随她出征,那十万龟缩之士为何会突然奔赴前线?她是许下了什么诺才鼓动了那十万军心?
随后她在半空之中结阵施法,十万大军竟分毫未伤,想必那时,她便已再经不起消耗了吧。
可是往生殿中,她再次以一己之力把所有本将沦为废人的将士生拉了回来,而他还在心中责怪这位九天之上最仁善的女神为何不早点出现!
是他浅薄,是他无知。
他不知道要何等逆天的术法才能有此功效,为了这术法,施术之人又要承受怎样的反噬。
见景夜忽然沉默不语,竹扶眨了眨眼,问道:“将军,你可是有话要问我?最初那一战怎么了?”
见她神色灵动,景夜只觉得一颗心被千万只针狠狠刺入,拔出后带着淋淋的鲜血,又再狠狠地刺进他的胸口。
自二次开战后,他便一直有所耳闻,据说当日司药之神为了请求天帝敕令神兵出征,在朝圣殿上再三担保定不让一个将士再留一滴血。
三军将士自然不信,司药之神便直接祭出元神,以元神起誓,力保三军,才劝动了缩在天门之内的那些拿着神兵利刃,生而为战的怯懦蛆虫。
一个司药之神,本是文神,不善兵戈,不懂征伐,脆弱得岩石巨魔一拳便能将她骨血都尽数碾碎,却比那些空坐着武神职位的神兵更加英勇,更加无畏。
景夜望着眼前的人,神色越发柔和,她是这整个神界他唯一记住长相的女神,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后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好好种她的药草,在杜仲花开的时候感叹一声“花开喜人”。
“没什么,”景夜答道:“只是忽然想到此前竟没注意到,我军中居然有一个这般水灵的美人。”
竹扶被景夜突如其来的戏言吓到,她在景夜军中待了许久,知道景夜是何等的冷酷无情,杀伐果断。
今日这般柔和惑人的战神,不知道这辈子能见几次呢?
竹扶低头浅笑,任由景夜拆了她头上的男子发髻,青丝随颈脖披散而下,遮去了大半个纤细的身子,感受到男人步步逼近,她也不后退,轻轻将头靠在了男人的肩上。
鼻尖药香萦绕,女子柔软的身躯是那么娇弱脆碎,他像对待一个陶瓷娃娃,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从此无坚不摧的战神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之后,二人求了天帝赐婚,两大主神喜结良缘,整个神界登门道贺,谁也不知道司药之神和司战之神因何生情,只道神界经了劫难后要以此等大喜冲刷余罪。
成婚许久后,景夜曾突发奇想问过竹扶,为何会愿意嫁给自己,竹扶浅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的动人的碎光,将景夜的身影映得灿若星河。
“唉,看来大名鼎鼎的战神连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吧。我是何时喜欢上你、为什么愿意嫁给你的,还重要吗?”
这哀怨的话语听得景夜一愣,在竹扶假装忧伤又掺杂的调侃的注视下,久沉于心底的记忆渐渐拨开封条,他初晋神时在与露台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彼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似从前那般冷酷,也不似现在这般沉稳,因着与露台被他晋神时震裂了一道缝隙,与露台的主人很是生气地质问他拿什么赔她。
当时他初晋神,不敢抬头看眼前的上神,百草丛生的与露台之中的口子裂得实在大,他不知道该怎么赔偿,头一昏便回了句:“了不起我把自己赔给上神!”
景夜低头看看如今倒在自己怀中没个正形地扒着葡萄皮的小女人,忍不住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似调笑,似追忆般地念了一句:“了不起,我把自己赔给上神。”
竹扶低着头,没理景夜,将刚刚扒好的葡萄塞进景夜嘴里,留景夜一个人细细咀嚼回味。
傻子。
竹扶笑骂。
景夜天赋卓绝,晋神之时将她的与露台震出一条巨大裂缝,其中许多名贵草药都因此受难,竹扶本是气极了,却被那毛头小子一句话堵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后来听说这小子是武神,一直在军中供职,她便有心留意着,这小子不愧是震碎了她与露台的人,战功显赫,修为晋升更是极快。
后来魔族与神界宣战,她作为司药之神,没有什么武力,便想着在战场上能多医一个将士也是好的,便化妆男儿进了军营,没想到前线统帅便正好是那个要将自己赔给她的小武神。
小武神如今已修得上神之身,只是晋升年岁尚短,位份不高,却也已是一军统帅。她亲眼看着当初那个愣头愣脑的小武神成了征战沙场的将军。
一柄长枪直指魔族大军,眼中凶悍无畏胜过神界百万将士,明明是英俊又柔情的一张脸,脸上却全是肃穆杀伐。
她在景夜军中待了许久,也渐渐了解了这个人虽然面上冷酷,心中却将身边的军士看得极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战场上的策略谋划更是得心应手,搓得魔军节节败退。
就是这么一个人,差点因为神界羸弱死在与魔族的战场上。
后来在金篦宫中相处点点,她又看见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傻子,实在是有趣极了。
是啊,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傻子呢?是喜欢他凶神恶煞,比那些长相别致的魔族还可怖呢?还是喜欢他呆头呆脑,连句讨喜的话都说不好呢?亦或者是喜欢他生得英俊不凡,喜欢他眼中铺天盖地的深情?
竹扶不知道,只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了。那人肩膀宽厚,胸膛里一颗心跳的又乱又碎。
她当时就想啊,这人自己说的要把自己赔给她,而今算是践诺了。
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了许久,竹扶将化成小狗的应烛抱在怀中,看着落慈殿外正为她侍弄草药的景夜。
神生漫长,过往岁月孤寂,如今却有人陪她一起走,便觉得岁月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总是要生变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众神灭(四)
竹扶没想到,没了魔界,神界也照样得不到安宁。
这破败腐朽的天界,整日除了装作盛世太平,设宴饮酒之外,三界苦难皆充耳不闻。鲛人族生乱,竟成了颠覆整个神界的索引。
景夜接到出征令的时候立马就跑到了朝圣殿与虚衍大吵了一架。他拒不出征。
鲛人族生性平和,不善征伐之道,常年积弱。可这一族擅歌舞,能织鲛绡,更是天生艳骨,不论男女都生得倾国倾城。
为了生存,他们常年居住于四海龙王庇护之地,以求安宁。可龙王居于人间,神界少有管控,逐渐养成了以鲛人为家仆的恶习。
不断的压迫、剥削,令本就弱小的鲛人叫苦连天。鲛人族的头领也曾试图向神界求助,可龙族强盛,更与虚衍交好,虚衍只当没听见,任由龙族作为。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忍了千万年,鲛人族最终不堪受辱,于南海生事。
虚衍见鲛人造反,当即便令景夜下界镇压。
可鲛人族不过求一隅安身之地,这些天性和善,一双手连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动的鲛人又哪儿需要九天之上的杀神亲自出征呢?
朝圣殿上,景夜看着坐在宝座上怒目圆睁的虚衍,这位统领神界的君王变得越发暴虐,喜怒无常,行事也越发不着边际。
在君王盛怒和群臣围攻下,景夜无奈受命,召出裂空枪,身披银甲,踏上了平定鲛人之乱的征程。
他不知道,鲛人一族和他都不过是权谋斗争下的牺牲品,堂堂九天之上的君王,怎么会容忍身边有一个能征擅伐、誉名铺天的常胜将军?
功高震主罢了!
景夜领着三千神兵下界,还未与鲛人族动手,便瞧见阵前一容色俊美的鲛人手持双刀,在看见景夜的一瞬,眼中便满是死灰。
神界要弃掉鲛人族了,打不过的。就连曾呼风唤雨、峥嵘一生的魔尊都命丧景夜之手,他小小一只鲛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回想起往昔先辈,在海滩之边吟咏诵歌,一双手织出百匹鲛绡,受三界追捧,而如今他们却被迫拿起沉重不堪的武器,双双素手全部生起老茧。
是苟且也求不得安生,暴起只落得个倾覆。
景夜看见为首鲛人的神情,忽的回想起之战时,他带着几百残军孤立无援的样子,彼时他只觉得自己或许最终就是被众魔撕碎嚼烂,当时自己的神情与面前的鲛人可有半分差异?
受虚衍指派前来协助景夜作战的将领催促景夜尽快开战,了结了这些鲛人。
景夜转头见身边之人陌生极了,他甚至不曾在战场上见过他,这人却领着将职。
无视身边人的催促,他令神兵驻扎,暂不进攻,不论如何,他要与鲛人族谈一谈。
“阵前将领何人?”
“鲛人族莫玄,请战。”
莫玄声音中满是决绝,拿着双刀的手紧紧握住,武器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可身后万千族人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他手上,他不能怯,更不能退!
突然,隐隐可闻的女子啜泣声从鲛人族阵后传来,鲛人族女多男少,就连战场上也大部分都是从未见过血腥的女人。
三千神兵压境,统帅之人更是满身杀伐,强撑了数月之久的柔弱鲛人终于在重压之下崩溃,她也想大声哭出来,可她不能,她不能在大战开启之前卸了军心。
女人的啜泣声只传出几声,一声凄厉惨绝的尖叫传来,一个姿容秀丽却状若疯癫的女人冲了出来,她手上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这把匕首甚至还未曾饮过血。
女人发了疯,眼前诸多景象皆化作幻影,只有阵前一身冷肃的景夜无比清晰。
她双目通红,只看见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天界战神手持长枪将她的族人一个个开肠破肚。
反正今日是活不了了!拼了这条命又如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凡她能换景夜身上一条口子,便是死也不亏!
女人疯魔,景夜无奈出手,拂袖震松了她手上的匕首,一个手刃将她打晕,小心翼翼地并未伤及她半分。
莫玄见阵中突然生变,双刀立起,他知自己不可能在景夜手下救出发狂的族人,可他作为鲛人族第一武将,他不能坐视不管!
下一秒,女鲛人的身体被景夜以一道神力送到他面前,他听见景夜寒入骨髓的声音。
“神界景夜,请谈。”
他伸手接住生死不明的族人,触碰到女人温热的肌肤,她紧锁着眉头,呼吸紊乱,似还在魇中,但所幸是没伤着,半分未伤。
随景夜同往的神将慌忙叫住景夜,低声质问他为何请谈,以天帝之名勒令他尽快出兵镇压。
景夜看向随将,压抑着森冷的杀意:“本上神才是主将,蝼蚁退后。”
随将惊愕地看着景夜,被他眼中霜寒冻得牙关冷战。
他背过身去,在景夜看不见的地方阴狠地盯着景夜,如毒蛇缠绕,粘腻恶心。
景夜请谈,他不得不带着神兵暂时驻扎,因着被景夜骂蝼蚁而产生的怨恨尽数消失,大军帐中,他笑得张狂。
司战之神,九天杀神?天帝不待见你,你还能猖獗几日?
没管身边随将有何作为,莫玄见景夜请谈,踌躇了半晌,还是将景夜请回了军帐。
战神啊,他若是真的想直捣军帐,他们便是全都捐了性命,就能拦得住吗?
景夜在莫玄的带领下去了鲛人族的后方军帐,主帅的营帐与其余人也没什么不同,也就是稍稍大了一点。
莫玄对景夜道:“上神稍等,我去通报主子。”
景夜点头,立在营帐外等候莫玄通传。
他环视四周,明明是军营,却没几个男子,女人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许是他长得太凶了。
整个营区被一片阴沉死寂笼罩,鲛人族的美人们大多身上带伤,如玉的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口显得狰狞难堪。
稍等了一会儿,莫玄回来将景夜请进主帐,账内一张帘子悬垂,将营帐分割成两个空间。
营帐之后,一道明显气虚乏力的女声传来:“小女鲛人族之首,莫离,不知战神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女声气虽虚,但却并未有半分怯懦,甚至对景夜的到来有些微怒,语气便也稍稍有些冲。
景夜倒是并不在意女人对他态度是不是友好,他今日来,是想弄清鲛人族起事的原委,若是可能,他想护下这本就柔弱善良的族群。
第一百九十章 众神灭(五)
景夜倒是并不在意女人对他态度是不是友好,他今日来,是想弄清鲛人族起事的原委,若是可能,他想护下这本就柔弱善良的族群。
“在下景夜,尊主直呼我的名字便可。我今日请谈,是想求一个转机。”
“转机?!”
帐中的女人忽然震怒,她猛地拉开帘子,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女人一头蓝发,本该荡漾着大海的光泽,此刻却比晒了三日的稻草还要枯燥无光。
深碧色的眸子含着怒与恨,射向景夜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使她显得有些痴狂。
“事到如今,天帝都派了你来镇乱,你觉得还有转机吗!”
因为太过激动,莫离一口气没上来便声嘶力竭地咳了起来。站在一旁的莫玄急忙上前拍了拍莫离的背,连声安抚道:“姐姐息怒,小心身子。”
莫玄看向景夜,神色有些复杂,他咬咬牙,正欲下逐客令,却听景夜道:
“有的,我下界之前,内子同我说鲛人族天性纯善,不喜战争,鲛人族之首莫离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希望我能问清缘由,从中交涉,为鲛人族争一存息之地。”
“见过我?”
莫离狐疑地看向景夜:“敢问尊夫人?”
“司药之神,竹扶。”
莫离一震,先前所有强撑起来的怒气、痴狂、决绝,通通化作齑粉散落一地,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尊夫人···可还安好?”
“劳尊主挂念,安好。”
莫离失神般轻点着头,将身子没入蓄水的桶中,原来,那位上神嫁人了么?鲛人族被奴役囚禁的时光里,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她再从桶中探出头来,没了初时的愤怒,美艳摄人的五官恢复平静。
鲛人族向来是身份越尊贵便生得越好看,莫离虽因伤病憔悴了些,但毕竟是一族之主,其艳色仍旧足以将整个营帐照亮三分。
她碧色的眸子中染上了些凄怆,看向景夜道:
“景夜,你是战神,不需要外面那三千神兵,只是你一个人便够灭我全族了。”
景夜沉默不语,他知道,莫离有话要说。
“可是、可是我鲛人族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以歌舞颂太平,以鲛绡织天下衣,甚至伤心欲绝时泣下的血泪都是众生最爱的血珍珠。我族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世人共存罢了!”
“你知道鲛人泣珠有多痛苦吗?”
她看向景夜,眼角一颗硕大的珍珠滑落,掉落在地上,砸得地面一阵脆响。
“每一次哭,我们的眼睛就像是被生生掏出瞳仁一样。心死之时的血泪更是要带走我们半条命。天界的神仙,龙宫的贵人,拿着我们伤心时留下的泪,笑着赏玩它的成色光泽,还要感叹为何血珍珠如此少有。”
“可即便如此,我族也从未想过生事。我们想着,苦痛折磨左右我们是受了,能换另一个人片刻笑颜,也算是值得。我们太弱了景夜,我们太弱了!我们拿不动兵器的,我们自诞生就只拿针的!所以,弱者,不得不依附强者而活…”
“龙宫的贵人将我们召进龙宫,让我们为他们起舞笙歌。尽管只是玩物,但我们是感激的。我们只觉得是贵人见我们孱弱,于心不忍,便出手相助了。景夜,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鲛人族这辈子都不想与兵戈相交。”
莫离声声泣血,她作为一族之主,召集四海鲛人聚集生事,肩上要担的责任,要背负的压力,要承受的骂名,通通山似的压在她瘦弱的肩头。
自鲛人起事,他们不得不搬离四海,鲛人虽能在陆地上幻化出双腿,短暂地拥有行走的能力,可他们的根毕竟在海里。
脱离了大海,他们只能以湖泊溪流里的水浸润干涸得直掉鳞片的鱼尾,原本美丽的容颜因为少了大海的滋养变得干枯憔悴。
不少的族人也担心,也害怕,若是永远都回不到海里,他们将会变成怎样面目可憎的怪物。更有偏执怕事者冲进莫离的营帐质问她为什么要谋害全族。
莫离望着憔悴的族人,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可她该怎么解释?若是继续留在龙宫,被当畜生般豢养,鲛人族能活得更好吗?
早些时候她也是这么以为的,只要她够温顺,够听话,那些贵人是会容他们一条生路的,可结局呢?鲛人族之难,有谁能平!
莫离深吸一口气,泣珠之痛刺得她几欲昏厥,她收拾好情绪,接着道:
“那年我身居南海,我知同胞皆在龙宫为奴,受尽了折辱剥削,我去求南海的太子,他笑着答应我给我的族人们更好的存息之地,只要我嫁给他。”
莫离突然哽住,眼角泛起一片红,一颗血珍珠顺着惨白的面颊滑落,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我答应了他,我一个人换一族安定,多么值得啊。即使南海太子臭名昭着,谁都知道他残暴不仁,可只要我的族人们能过得好那么一点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并未与我举行成婚的仪式,只是将我锁在了一间海底牢狱,熄灭了所有烛火,夜夜折磨我。”
“他将我当做玩物,满足他的兽欲,承受他的暴虐,你见过鲜血四溢的床底之事吗?他用针刺我,用刀子割我,他将我的鱼鳞片片拔下,每天醒来我都浑身剧痛,生不如死。”
“你以为这便是最过之事了么?”
“呵···”莫离笑得凄厉。
“日子久了,我本来已经接受了,可某天我却突然发现在我身上喘着粗气的人有一条蛇尾,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从来不开灯···我连每天晚上在我这儿过夜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我,也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龙宫上下,不论是谁,只要他们想要了,便灭了我房里的光,一切的凌虐折辱,都在黑暗里被遮挡掩埋。”
“我本已心死,这辈子反正是脏了,只要、只要我的族人,他们能···呵,他们能怎么样?照顾我的宫女可怜我,将我族众人过的日子悄悄告诉了我,景夜,你知道吗?他们,过得比我还不如!”
莫离嘶吼着,血泪铺了一地。
“景夜!我的族人!比我过的还不如!”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众神灭(六)
“景夜!我的族人!比我过的还不如!”
“我委曲求全,只为了让我的族人过的好那么一点点,不多,就一点点而已···不必像龙宫里的公子小姐,只要、只要像一个普通的仆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对我们如此残忍!生得美貌便是过错!不擅兵戈,便只能任人宰割!”
“景夜,求求你,告诉我,转机在哪里···转机在哪里啊···”
莫离的手搭上桶壁,裸露出的半截玉臂上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疤痕将美人割得片片碎裂,碧色的眸子望向景夜,是绝望,是痛苦。
“景夜,你是九天之上的第一战神,你的妻子是天底下最仁善的神仙,我莫离三生有幸能得见两位上神,上神,求求你,为鲛人族寻一条生路吧!”
莫离攀上桶边,巨大的鱼尾在桶里翻腾,如今的她甚至连双腿都幻化不出,只能被困在这一桶死水里,守着她柔弱可欺的族人们。
景夜看着面色越发惨白的莫离,又想到之前拼了性命要在他身上换一道伤的女鲛,纵使心中翻起千层巨浪,纵使鲛人惨状令他生怜,他面上仍旧是不动如山的冷漠。
这是第一次,景夜有些恨,恨自己生性凉薄,恨自己不能与人同笑同哭。若是此时竹扶在这里,必能同莫离一起落泪,将莫离拥入怀中,用她的温柔给予莫离一丝宽慰。
景夜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杂念排出,对莫离道:“尊主安心,我乃此次行军统帅,神界的兵刃,不会指向鲛人族。离家之时,内子曾叮嘱要尽力为鲛人族谋事,此后我会令大军退回神界,向天帝请求为鲛人族劈一块安生之地。”
莫离、莫玄姐弟闻言,像是不可置信般呆愣了几秒。
“上神此、此话当真?”莫玄问道。
“愿尽绵薄之力。”景夜答道。
景夜离开莫离军帐的时候还有些怅然,竹扶之前同他说起莫离时,还笑莫离是个少不知事的天真少女,如今却被摧残成这幅模样,竹扶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痛。
他回到神军营帐,随将枝彰正在他帐内等他。
“上神可决定好了何时出兵?”
“不出兵,即刻回神界。”景夜冷声道。
“什么?不出兵?上神难道忘了陛下此次的命令是剿灭鲛人族吗?上神此举,难道是要违抗圣令!”
枝彰的声音尖锐刺耳,震得景夜直想将他的脖子一把掐碎,好断了这噪音的源头。
“鲛人族所求事小,不动干戈便能化解,何须见血!”
景夜有些怒了,枝彰见状赶紧闭了嘴,生怕景夜真就一把捏碎他的喉咙。
只是景夜未曾看到,这个看似懦弱怂包的随将眼中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光,亮得像夜里偷腐食吃的老鼠。
景夜召集三千神兵,宣布即刻退兵,可就在景夜话音刚落,身边的枝彰便突然暴起,一掌打向景夜。
“众神兵莫要被这叛将哄了!他适才与鲛人族首领深谈,意图勾结鲛人攻打神界!此人狼子野心,万不可让他回到神界!”
语罢,还召出天帝帝旗,旗上金色纹路闪动,虚衍的声音四方而至:
“众将士听令!景夜勾结鲛人,意图谋反!断不能使叛将重归天界!神界援兵即刻前往,务必在下界诛杀景夜,镇平鲛人乱事!”
原本还有些疑惑的神兵看见天帝帝旗,突然便神色肃穆地望向景夜。
没想到司战之神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在神界数万年天帝不曾亏待过他,却没想到是养出了一条狼子野心的野狗!
场上变化来得突然,枝彰那轻飘飘的一掌景夜随意便躲了过去,可天帝之言完全子虚乌有!
枝彰从一开始便带着帝旗,鲛人族之乱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可虚衍偏要遣他下界,便是笃定他不愿对鲛人族出手,适时天帝再将谋逆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他便是生了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枝彰飞身加入神兵之中,手持帝旗摇臂一呼:“灭杀叛神!护佑神界!”
在帝旗敕令下,三千神兵猛地扑向景夜,应烛闻声而出,甩尾将冲在最前的将士抽飞,转身将景夜托在背上,向着神界的方向飞去。
景夜俯身贴着应烛的身躯,眼中杀意渐盛:
“应烛,我如今是叛神了。你是神兽,此时弃我而去还能活命。”
应烛仰天怒吼一声,神兽叫喊直冲云霄,神界天门的守将听闻这一声怒吼,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边跑向朝圣殿边喊道:“景夜!是景夜!叛神归来了!”
景夜拍了拍应烛的大脑袋,他知道应烛此举是将自己也放在了神界的对立面,这陪他征战数万年的老朋友如今要跟他去打最硬的一场仗了。
神界腐臭万年了,从前为了竹扶,他守着神界,如今神界要弃了他,他最放心不下的,亦是竹扶。
应烛速度极快,身后的神兵追不上他,他现身天门之时,连半个守卫也没看到。天界,腐朽至此。
他急忙回到金篦宫,天帝要拿他,定然也不会让竹扶好过。竹扶一介文神,在这天宫可谓是毫无自保之力。
他从落慈殿找到了与露台,将整个金篦宫翻了个遍,却没发现竹扶的身影。
是了!天帝陷害他是蓄谋已久,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先擒了竹扶掣肘于他!
金篦宫外神兵的喧哗之声渐近,景夜隐匿了身形,静待时机。
前来捉人的将领看着面熟,竟是当年之战时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这么多年众人守护神界,八十六人只余下十七人了,这十七人已是各军统领,神界有名的武神。
“上神!我是顾溟啊!”
那神将在金篦宫中喊了一声。
“顾溟与众兄弟从不信上神谋逆叛变!天帝不仁,这神界我们守着也乏味,请上神将我们这些兄弟一同带走吧!”
顾溟自顾自地在金篦宫大喊着,身后另一批神兵已然赶来,这批人身前的统帅握着帝旗,显然是来抓人的。
景夜现身,看了顾溟一眼,有些不忍道:“顾溟,你想好了,与我一道,便是同整个天宫作对!”
顾溟抬眉一笑,硬朗得有些粗糙的笑容显得憨厚老实:“这天宫忒没意思,烦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众神灭(七)
顾溟抬眉一笑,硬朗得有些粗糙的笑容显得憨厚老实:“这天宫忒没意思,烦了。”
景夜看着前来抓人铺天盖地的神兵。当年抵御魔族的时候不见他们这么积极,此刻拿他倒是英勇得很。
他拍了拍顾溟的肩膀,沉声道:“既然如此,这份恩情我受了。今日我景夜定让兄弟们都站着离开神界这腌臜的地方。”
语罢,景夜祭出裂空枪,原本势不可挡的神兵被吓退了半步,受景夜庇佑的一帮人打了鸡血似的冲向了打着帝旗的那波人。
这一战打得不算久,最终除了景夜当年在大战中一起活下来的弟兄和他们军中一些将士,还有一些嫌恶神界腐败,只听景夜军令的神兵都同景夜一起去了下界。
零零总总,算下来有一万五千余人。
鲛人族早在枝彰对景夜发难之时便知道神界生变,莫离让景夜将同他一起下界的神兵都带到了鲛人族驻守之地。
两拨人,都是被神界舍了的弃子。既然如此,又何不一起闹他个天翻地覆!
这次与神界的大战打了许久,鲛人族不善征战,便为景夜带下来的将士们做起了后勤,疗伤、补给,做得无微不至。
以莫玄为首,尚有一战之力的鲛人在景夜的调教之下,逐渐有了在阵前杀敌的能力。
景夜就凭借着这一万五千将士和万余孱弱的鲛人,与神界数十万神兵斗了个平分秋色。
最终,若不是虚衍逼他,他也不会发了疯,将那些兄弟与鲛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换来一个神界覆灭。
竹扶一直被天帝囚禁,景夜离开之时,竹扶便是有了身孕的,此刻的她,再脆弱、再好拿捏不过。
景夜不知道竹扶在天界经受了什么,只知道虚衍第一次亲自出现在阵前手里便拎着个还未成形的鲜血淋漓的孩子。
虚衍笑着问景夜,有没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景夜疯了。当时便疯了。
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生怕天帝伤了竹扶,一面与他斗,一面与他斡旋,只盼着哪天能将竹扶从那恶臭的牢笼中救出来。
而现在,虚衍像拎死鸡一样掐着他还未成形的孩子,笑嘻嘻地问他有没有给孩子起名字。
那竹扶呢?孩子还未足月便被引产了么?她自之战后便亏空了内腑,身子骨弱得狠,她如今,怎么可能安好!
虚衍仍旧是笑着,一脸慈善地说:“竹扶上神我最是喜爱了,要是她能松松口,为我雌伏,我或许甚至能饶了你们的孩子。可惜啊,竹扶自从遇上你,性子便比从前差多了。”
景夜双眸充血,他咬紧牙关,怕自己忍不住像魔族一样将虚衍生吞活剥了。
“竹扶呢!”
景夜忍着发疯前最后一丝理智,怒吼道。
“啊,那个女人啊。我记得从前性子挺温和的,如今被你带得着实烈了些,我欲赏她恩宠之时被她咬得狠了,便扒了她的神仙骨,丢到下界去了。”
“你是没看见她那一脸死倔的样子,被抽了筋扒了骨还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看着烦人,便顺带将她眼睛也挖了。丢到下界的时候她许是晕过去了吧,现在···嗯,现在应当是一滩肉泥。”
“唉,好好的一个美人,我从前最是喜爱她,天后死后我还想过要立她为后呢,可惜被你抢了先,现今的性子我也厌烦,纵容了她数万年,我便让她一并还给我了。”
景夜疯魔了,彻底疯魔了。
他没听完天帝在说什么,手里的裂空枪挥得章法全无,眼前一片血红,鼻尖萦绕的血腥恶臭激得他更是嗜血残暴。
他没顾得上跟随他叛出神界的将士,没顾得上舞不动刀剑的鲛人,莫离的凄厉惨绝的嘶吼声落入他耳中只如同轻羽扫耳,不痛不痒。
他醒过神时神界便已经是满目疮痍,无数神宫神殿掉落下界,天门早就被夷为平地,虚衍在他的枪尖之下一脸阴郁狠厉地对着他啐血。
刚刚吞了司时、司空的应烛不堪两位主神的神力重负,已然掉落下界,不知所踪。
“这便是你要的?”
景夜声音沙哑,像是猛兽的低吼。
虚衍冷笑:“景夜,战神,九天第一杀神!你的荣耀都是我赋予的!可凭什么你人人称颂,我却要受昏庸残暴的骂名!竹扶是我一早便看上的人!我守着她那么多年,凭什么你便将她娶回了家!”
“景夜,天帝这位子我早就坐腻了,神界尽毁如何?苍生罹难又如何?与我何干!我只要我要的都归我,我恨的,都消失!景夜,终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就连骨头渣子,我都不会给你留的!”
虚衍仰头长笑,握住景夜的裂空枪朝自己的脖子上刺去,与此同时,他神身裂变,便是拼着自爆,他也要拉着景夜一起死!
天帝身死,神界灭了。
裂空枪护主,为了挡住虚衍自爆的威力,生生挡在景夜面前,将自己震成三段。景夜早就浑身是伤,他再没有力气与谁斗了。
身子向下坠落,脑中浮现出竹扶手持鬼面站在百花从中朝他盈盈一笑的可爱模样。那个那么善良,那么脆弱的人就这样没了。
他还记得他出征鲛人族前,竹扶在落慈殿里为他整理他的战袍。彼时她已经显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她纤细柔弱的身子上显得那么突兀。
她轻轻柔柔地在他耳边念叨,就算鲛人不擅兵戈也要小心,不要受伤。她同他讲昔年她偶遇莫离的趣事,叮嘱他一定不要是非不分,镇压鲛人。
她浅笑着仰头望着他,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三分调笑,七分柔情道:“我们的孩子还等着爹爹回来起名字呢。可惜爹爹是个傻子,定取不了什么好听的名字,最后还得靠娘亲。”
他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扶的肚子上,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小脚微微一踹,蹬了景夜一脚。
当时那许多温存,许多情浓,都化作幻影,在景夜眼前闪过。
孩子,对不起,是爹没护好娘,也没护好你。来生不要再与我有半分瓜葛了,我怕我还不起欠你的债。
阿竹,承蒙不弃,爱了我万年,若是上苍还有半分怜悯之心,看到了你往日去西天积的那些功德,留了你几缕神魂,请你等我。踏碎山河,我也会奔向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尘稷无主(一)
阿竹,承蒙不弃,爱了我万年,若是上苍还有半分怜悯之心,看到了你往日去西天积的那些功德,留了你几缕神魂,请你等我。踏碎山河,我也会奔向你。
最终,景夜靠着封印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天帝将死之际发狠反扑,在他神魂上打下了一枚堕神印,而当他以离情之身重生,渐渐压制不住天帝神识,他才知道,虚衍临死前那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他留,并非戏言。
柳含清扶住离情摇摇欲坠的身子,眼见着他眼中的黑色光芒逐渐势弱,她心灰意冷,缓缓放开了离情的手,退后了半步。
终于,离情眼中金光闪烁,将黑色光华压制得死死的,他稳住身形,眼中金光收敛,逐渐恢复如常。
再次抬起头,离情嘴角扯开一抹歇斯底里的笑:“争啊!继续争啊!我跟你斗了万年,我蛰伏万年,不就是为了看你这幅无能为力的模样吗!”
离情的神情有些癫狂,他看向柳含清,赤红的双眼杀意、欲色轮换,柳含清暗呼不好,若是此刻离情发难,她可难有还手之力!
离情,或者说是虚衍,步步逼近柳含清,灼热的气息已经喷洒在柳含清脸上,激得她一阵恶心。
“柳含清,景夜争不过我,离情也争不过我,你终究是要落在我手上的!”
他低吼着,好像还没从离情的暴起中恢复过来,五官扭曲,像一个十成十的疯子。
他伸手抓住柳含清的手腕猛地逼向她,手上千钧力道几乎将柳含清的腕骨捏碎。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死了几次!我总归是有办法把你扯到我身边的!”
“上神在干什么!”
穆天仇忽然出现在虚衍身后,暴烈阴冷的声音蕴含着滔天的怒气。
听到穆天仇的声音,虚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柳含清的手腕,转过身的一瞬间,满脸的疯狂瞬间消融,只余下一层不变的温和笑意。
“天仇君不是要去休息么?怎么有空到这儿?”
他轻声笑着,似乎他才是尘稷山的主人,穆天仇此刻突然出现,实在无礼至极。
“我的仙府我愿去哪儿休息去哪儿休息。倒是上神你,这尘稷山上结界阵法众多,未免伤着上神,还是不要乱窜的好。”
穆天仇话语中的威胁警告再明显不过。虚衍也不生气,此刻面前的人还有几分用处,留着以后慢慢解决便好。
虚衍负手而立,嘴角提着完美的弧度,眼中神色深不可测,仍旧是一派亲和。
“劳烦天仇君关心了。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这尘稷山确实是危险得狠。”
虚衍离开,穆天仇看见柳含清将左手藏在身后,上前将她的胳膊一把捞出,手腕一圈已经红肿。
穆天仇心中一窒,又有些恼火:“腕骨断裂不疼是不是!他找你麻烦你不会叫我吗!”
柳含清被凶得一愣,这人好生不讲道理。
明明是他让她散了修为,才导致她如今对谁都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这般凶狠地骂她,可言语中又尽是关心。穆天仇的欲念好生奇怪。
穆天仇阴沉着脸,拎起柳含清无力的手腕:“自己会接骨吗?”
“会的。”
“那接上啊!”
“···哦···”
柳含清抬起右手,对着左手腕骨处一使力,被虚衍拉脱臼的地方便归了位。
穆天仇手中灵力缠绕,覆在柳含清手腕上,红肿充血都迅速散了下去。
“今日起,你便不要再离开这座院子了。外面那座大神要在我这儿待一段时间,我会在你院外设下结界,他动不了你。”
“···谢谢。”
穆天仇又是恶狠狠的:“谢个屁!不省心的东西!”
说完便大踏步离开了柳含清的院子,那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于是,柳含清就又这么被锁在了一方小小院落里。每日除了女娲陪着她,她院中便再无人来过。
这日,女娲带着做好的吃食来看柳含清,柳含清见她一直扭扭捏捏,似乎有话要说,可开口一问,她又连连摆手,顾左右而言他。
柳含清放下碗筷,直直盯着女娲,问道:“小朋友,你若是有话要说便说。你若是有什么害怕的事,我也会尽量护着你。”
女娲看了看柳含清,低头皱眉,思索了半晌,开口道:“仙君···那个,我发现,这两天山主和他的贵客似乎离开了,而今整个尘稷山似乎就剩我们和给你做饭的厨子了。”
离开了?柳含清皱眉不语。
穆天仇和离情一同离开,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穆天仇倒也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尘稷山,也不怕她跑了出去。
柳含清看了看她院落外的结界,厚重得几乎像一座城墙。再看看自己连灵力也聚不起的模样,唉,也是很难不放心。
但是,毕竟此刻尘稷山空虚无人,若这等良机她还不把握好,就真要被穆天仇囚一辈子了。
她看向女娲,这孩子心思单纯,对穆天仇向来是畏惧多过顺从,说不定,女娲能帮上她。
柳含清坐正了身子,对女娲正色道:“小朋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此事凶险,帮与不帮都在你,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但还请你先听我一言。”
柳含清自被捆来了尘稷山便一直一副懒散模样,女娲还是第一次见柳含清如此严肃,一时有些慌张。
“仙君请将,只是女娲修为浅薄低微,恐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女娲愿尽绵薄之力。”
柳含清点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穆天仇虽然不为难我,但我实际却只是他囚在尘稷山的囚徒,这尘稷山上的事情,也远比你看到的要复杂。”
“如今的穆天仇实则是原本的天仇君在修习湮欲的过程中剥离出来的欲念,得了月治一抹妖气,修成了天仇君的模样。之前我们在渝州城碰上他,之后天仇君便随他一同不见了。”
“天仇君毕竟是他本源所在,我料定穆天仇不会杀他,应当是同我一样被囚禁在了尘稷山某处。”
“小朋友,我知道蛇族擅隐匿,也擅追踪,我想请你帮我找找,天仇君被关在了何处。”
柳含清望着女娲,她不想逼迫女娲,可她此刻身边能用能信的人也只有女娲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尘稷无主(二)
柳含清望着女娲,她不想逼迫女娲,可她此刻身边能用能信的人也只有女娲了。
女娲闻言,震惊道:“没想到如今的山主竟不是天仇君本人么···”
她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仙君放心,找人这事儿我最擅长了,如今尘稷山我也已经摸熟,我定会为仙君尽快找到真正的山主的!”
女娲答应得爽快,行事也风风火火的,她愣是整整两天除了给柳含清送吃食,其余时间一直都在尘稷山内寻人,偌大的尘稷山,她几乎将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摸了个遍。
照这个架势,怕是现在连穆天仇都不知道的一些地方都被她摸了个透。
第三日晌午,女娲迟迟未出现,现在已经过了她平日给柳含清送膳食的时间。柳含清自然是不急,反常,说明有收获。
转眼几个时辰,天边日头已经隐隐有了颓势,却还是不见女娲踪影,柳含清有些担心。
她也算是熟知尘稷山,可那毕竟是千百年前,天仇君的尘稷山。如今的穆天仇勾结妖魔,若是他在尘稷山上还安排了些其他精怪潜伏于此,以女娲的修为,怕是要被抽骨扒皮。
在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柳含清实在是担心,她出门走到结界边上,伸出一只手轻轻探了下,墙似的触感将柳含清硬闯出去的念头彻底打碎。
小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色渐浓,清凉的风已经带了寒意,皎白明亮的一轮冰镜将暗色的天空映得恍若白昼。
突然,蛇类爬行的簌簌声传来,一张沾满泥的小脸突然出现,柳含清看着面前人身蛇尾的小朋友,心头悬起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伸出手猛地抱住女娲,像是安慰自己般低声道:“太好了,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女娲有些呆愣,还从未有人这么将她抱个满怀,就是最宠爱她的养父也碍着男女有别,从来不与她过分亲昵。
“仙、仙君,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我、我···”
女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将手中的食盒举了起来:
“我将晚上的餐食带了过来,对不起,让仙君受饿了。”
柳含清结果她手中的食盒,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帕,一点一点擦去女娲脸上的泥,看着小朋友纯澈的眼中闪动着星光。
“傻孩子,我早就辟谷了,吃不吃没大碍的,倒是你,一天不见踪影,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事了?”
女娲面颊有些热,柳含清温柔细致的举动令她有些错愕,除了养父,从未有人对她这么和善,她所过之处皆是怪物、杂种的辱骂声。
这个喜欢叫她小朋友,像大姐姐一样的人带给她的感受是那么不同,心头涌动的暖流热意烧得她有些发昏。
她结结巴巴回答道:“没、没遇上麻烦。就是、就是有了点小发现,一时不察,深入了些,待我、回过神来,便已经很晚了。”
柳含清拉起女娲的手,将她指尖的泥污也小心清理掉,道:“去屋里说吧,你想必也是一日未进食了。”
语罢,拿起食盒,拉着女娲一同进了房间。
柳含清是没什么食欲的,只是女娲确实是饿了,看着小朋友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不由得愧疚得心疼。
女娲倒似的往肚子里填了些东西,腮帮子里还含着一口点心便急急开口道:
“仙君,我前两日将尘稷山摸遍了都没找到真的山主,但是今日我在山脚的时候在一堆泥巴上闻到了很像现在的山主,但又有些区别的味道。我循着那味道找了许久,竟在山底发现了一个暗道。”
“只是那暗道的入口似乎不在山底,我只能从外面生挖了一条隧道进去,因此费了好长的时间。我害怕里面有强大的妖物,便没有探明白。但是那个暗道最终是通向一个密室的,密室里好像锁着一个人!”
“我当时实在是有些害怕,也没看清是不是真正的山主,虽然掺杂着很重的血腥气,但是我闻着那味道,跟我在泥巴上闻到的很是相近!”
女娲一张小嘴喋喋不休,连语速都比往常快些,嘴角的点心渣愣是被她这么一张一合全部抖搂掉了。
柳含清摸了摸女娲的头,女娲瞬间便乖巧立住,不再说话。
“小朋友,辛苦你了。在这么大的尘稷山寻人,这三天想必你很是辛苦的。今夜便好好休息吧。”
女娲乖乖点头,刚刚摆着尾巴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
她面上裹着红霞,如擂鼓般的心跳柳含清隔得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朋友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女娲一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互相纠缠,支支吾吾道:“仙···君,那个,额,我可以在你房里睡吗?”
这次轮到柳含清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特别招这样的小朋友喜欢,从前的小白是,现在的女娲也是。
她失笑,起身到床榻边,拍了拍自己的腿:“当然可以,来,今夜我的腿给你当枕头。”
女娲闻言,脸更红了几分,但身子却是毫不犹豫地滑到了柳含清身边,俯身轻轻地将头放在柳含清腿上,生怕自己头太重,压坏了仙君。
柳含清理了理女娲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在自己腿上按实:“都说了给你当枕头了,你这么用着力,今晚也是不必睡了。”
女娲乖巧地调整了下姿势,还没等柳含清问她要不要更靠近些,便已然沉沉睡去。
柳含清轻叹,小朋友还是太累了,说不定这是她三天里第一次睡觉。女娲心思纯良,现在一门心思全是对柳含清好,这情,柳含清受之有愧。
女娲是穆天仇绑来陪她消愁解闷的,若不是因为她,或许女娲现在正在哪一方不知名的天地自由玩耍;若不是因为她,穆天仇不会抹掉她的记忆,让她连自己的过往都模糊不清。
柳含清对善良可爱的孩子向来是偏爱的,她希望自己能护着这些孩子长大,不要被世间浊浊晦气脏污。
可现在她几乎是半个废人,不论什么作为都得靠修为低微的女娲帮她完成。她有些唾弃自己,竟利用了如此纯善的一个孩子。
今夜,注定无眠,柳含清不得不一面受着良心的谴责,一面思索女娲今日告诉她的暗道之事。
依着女娲的描述,那间密室里十有八九关押着真正的穆天仇,她必须将穆天仇救出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尘稷无主(三)
依着女娲的描述,那间密室里十有八九关押着真正的天仇君,她必须将天仇君救出来!
柳含清虽在邙山被穆天仇逼着散了灵力,但毕竟前路凶险,柳含清还是留了个心眼。
她这一身雪玉绸,既是柳北川特地为她寻来的仙品,自然不会只是件能挡刀枪的衣服那么简单。
事实上,雪玉绸是件上好的储灵仙器。东海神屿初沉,柳含清带着离情回到含清山,发现含清山已有了一个自发为她护着仙府的清族时,为了感谢清族千年守府,她送了清族一段雪玉绸。
那段雪玉绸能时时散着灵气,助清族之人修行。而雪玉绸中所含灵力的来源,皆是柳含清。
雪玉绸或许不足以承载柳含清全部灵力,但却能大致存下三成。当初在邙山柳含清当着穆天仇的面散尽灵力,暗地里却悄悄送了三成修为藏在雪玉绸中。
她毕竟是金仙,与普通修士不一样,她没有金丹。金仙之下,所有修士散去修为都要化去金丹,这于修仙之人是不可逆的,金丹一毁,仙缘散尽。
但金仙不同,她本就没有金丹,散去修为的方式自然有所不同。于金仙而言,他们需要将自己的经脉寸寸堵住,令灵力在脉络中不得储存,亦不得通行。
如此一来,他们便用不了灵力,与散去修为的症状一致。可就算无法在身体里运行灵力,却可以借助外力。
譬如说如果女娲修为足够,她是可以直接借女娲的灵力使用,只是不得存储,借多少便得用多少。
而现在雪玉绸中还有她三成修为,打破穆天仇留下的结界,再寻到真正的天仇君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心中盘算许久,穆天仇与离情此次离开尘稷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突然回来,所有事情,她都须得尽快,不能拖沓。
看着在她腿上睡得香甜的女娲,这小朋友命不好,偏偏遇到了身边从来就没安稳过的她,这次她若是真的成功救下天仇君、逃出尘稷山,女娲在尘稷山必然会受穆天仇迁怒。
她身边尽是危险困顿,却还是不得不带着女娲同她冒险。
一夜思量,次日晨曦刺破夜幕,带着几分骄躁的炫目与暴烈,将整个尘稷山照得有些火辣。
女娲嘤咛着从梦中醒来,睁眼便看见柳含清正细细地拨弄她的头发。
“仙君!”
她猛地撑起身,有些慌张道:“仙君···你是不是一夜没睡啊···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枕着你的腿,你不舒服了···”
柳含清笑着摇头:“小朋友是不是睡糊涂了。快起床收拾收拾,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女娲一个翻身从床上滑了下去,一举一动跟后面有人追着她一样比常人快了两倍不止。
不过瞬息,她便乖乖立在柳含清面前:“仙君说吧!女娲一定好好听!”
柳含清被她的模样逗笑,心头却越发沉重,从前她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金仙,就算她不行,她也还有四个哥哥,她想要护住一个人,应当是很容易的。
可事到如今,她才陡然明白她有多么无力,这般乖巧的孩子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对自己许诺一定要保护好她。
柳含清低头掩去面上诸多情绪,对女娲道:“小朋友,我今日便要想办法破开周边的结界,之后我会尝试救出天仇君,如果成功的话,我应该会离开尘稷山。”
女娲闻言,眼圈忽然就红了:“仙、仙君要走了···那···那我···”
柳含清急忙上前,伸手捧住女娲的脸,柔声道:“小朋友,我身边凶险,待在我身边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威胁、利用,一个不小心便是命丧黄泉。”
“我、我不怕的仙君!比起、比起这些危险,留在尘稷山我会更难受的!仙君,我知道我修为低微,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是我定不会拖累仙君,如果有人要利用我伤害仙君,我、我···我不要这条性命就是了!”
女娲越说越激动,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滴落,泪眼婆娑的样子看得柳含清又是一阵心疼。
“小傻瓜,我没说要将你留在尘稷山啊。”柳含清柔声劝慰道。
“真、真的?仙君会带走我吗?”女娲小声抽泣,狐疑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只是我须得告诉你我身边有多危险。女娲,其实你不一定要跟着我,离开尘稷山后找一个避世的地方,潇洒自由地活着,总比在我身边担惊受怕好。”
闻言,女娲刚刚止住的泪水又簌簌流了起来:“仙君还是要丢下我吗?仙君,我真的会很乖的,一定不会给仙君惹麻烦!这个世界上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的!”
女娲掩面,蛇尾止不住地摆动,屋内的一些饰品桌椅已经被她抽倒,不断耸动的肩膀向柳含清揭示着她此刻有多伤心。
柳含清抱住女娲,不住地轻抚她的背。女娲特殊,乃是这天地间第一个活着出生的半妖,正如她所言,这世间本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要是不护着女娲,还有谁能护着她呢?
“好了好了,小朋友乖,我不会丢下你的,你跟我一起回含清山吧,以后我的仙府就是你的家。”
“真的吗?”女娲红着眼。
“真的,再真不过了。”
终于商定好了女娲的去处,柳含清神色一凛,将女娲护在身后,她拔下头上的凌云簪,借着雪玉绸里存着的灵力将凌云簪化作剑形。
凌云剑破空而去,随着柳含清手上结印翻飞,剑身碧光渐盛,凌空之中却有剑气嗡鸣之声。
蓄势良久,凌云剑终于以直破云霄之势直指穆天仇留下的结界。
巨大的爆裂声响彻整个尘稷山,穆天仇留下的结界在凌云剑不断的冲击下逐渐出现缝隙。
柳含清一咬牙,将雪玉绸中的灵力调出七成,有了雄浑的灵力支撑,凌云剑越发势不可挡,剑身分裂,如繁星散布般化作千万柄长剑,向着结界不断刺出。
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漫天的震响令人心惊肉跳。
终于,那城墙般厚重的结界轰然碎裂,柳含清收回凌云剑,已然有几分脱力。
毕竟经脉受阻,强行运转大量灵力,还是令她有些撑不住。
一脚踏出这囚了她月余的院落,曾经熟悉的尘稷山早已是物是人非,这座山从荒山变成仙山,再到如今成为了妖魔驻扎之地,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从来不讲道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尘稷无主(四)
这座山从荒山变成仙山,再到如今成为了妖魔驻扎之地,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从来不讲道理。
出了院子,女娲带着柳含清一路向下,朝着她昨天挖的隧道而去,两人并未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尘稷山底下的暗道。
甬道潮湿冗长,虽然长,却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线路,整个暗道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密不透风的石墙,扰得柳含清胸口有些发闷。
也不知走了多久,暗道终于见底,再往前过一个弯便能到女娲口中的那间密室,柳含清直觉将脚步放轻,女娲也连带着更小心了些。
柳含清覆在女娲耳边轻声道:“小朋友,你一会儿务必跟紧我,若里面不是天仇君,便奋力往外跑,不要顾及我,也不要往回看。”
女娲紧张地点点头,揪着柳含清的一方衣角,心跳如雷。
柳含清手持凌云剑,在拐角之处吸了一口气,正欲探身查看密室内景象,却听得一声粗哑低沉的男声:
“可是昨天的小友又来了?”
不会错!这定然是穆天仇!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柳含清还是能听出来,这就是那个曾将幼年的她拐到尘稷山上做山主夫人的穆天仇!
柳含清收了凌云剑,进到密室里。
与狭窄阴暗的甬道不同,这间密室修得极大,偌大的密室,就靠着一颗夜明珠照亮,显得格外幽暗昏黄。
密室中央有一圆台,圆台周围有一莫约三尺宽的水渠环绕,水渠里散发着恶心难闻的腥臭味。
下细一看,便会发现虽是水渠,里面装的却是浓稠的黑色血水。
穆天仇被囚于圆台之上,四肢上各锁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玄铁锁链,锁链的源头没入密室四角,竟看不见它究竟是锁在什么上面!
穆天仇颓坐在圆台中央,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上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小含清!”
穆天仇声音嘶哑,可语中惊愕显而易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离情呢!他为什么没有护好你!”
柳含清冲进密室,看着已经瘦脱了相的穆天仇。这人在她心中从来就是意气风发、嬉笑众生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她宁愿看见他嘴角带着恶趣味的调笑哄她叫他夫君,也不想看见一个那么桀骜不逊的人像如今这般,囚徒似的锁在这个阴暗恶臭的密室里!
“天仇君!你等会儿,我现在便···”
“别动!”
还没等柳含清说完,穆天仇高声打断了柳含清的话。
“你别动!这里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小含清,快走,不要想着救我!”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快走就是!我是外面那个假货的源头,他暂时不敢杀我。尘稷山危险,你现在就走!”
穆天仇越说便越是激动,望向柳含清的眼中满是紧张急切。
“你···”穆天仇正欲接着说什么,他看向柳含清的神色突然一震。
“你、你为什么身上没有灵力!”
穆天仇眼中无不复杂,无不心惊。
他不知道柳含清为何此时会突然毫无灵力地出现在尘稷山底的密室,若她也是被他生出的祸患掳到这里的,那她!
柳含清摇头,沉声道:“中间事多事杂,我将你救出去后再与你细说。”
“小含清,不要。”
穆天仇颓然摇头道:
“这是我生出的祸患,如今这些都是我该受的。这渠里的黑水和扣着我的锁链都远比你想的要难对付。赶紧走吧,不要为我做傻事。”
“走?”柳含清有些生气。
“穆天仇!我柳含清虽然与你不对付了几千年,但、但···”
但什么呢?穆天仇对她柳含清而言到底是什么人呢?
是她剑术的启蒙老师,是调侃戏弄她的烦人精,是她兄长的好友,是那个咧嘴一笑泯过千恩万仇的一方山主?
柳含清曾经觉得自己是那么讨厌穆天仇。这个趁她年少不知事时调笑捉弄她的大哥哥在她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里留下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历经千百年,她与他斗,与他闹,不论她是横眉冷眼还是出言挑衅,他都没心没肺地笑着,似乎这天下没有能中伤他的话,亦没有能击垮他的事。
柳含清看着被困在一方圆台的穆天仇,那张狂磊落的脸上毫无血色,硬朗的眉眼间满是担忧急迫,柳含清此刻才陡然明白,她何曾真正记恨过穆天仇啊!
从前种种,不过是她别扭着不肯承认,她很欣赏这个男人,他有天赋,有担当,更有难得的胸怀,她从来都是将他当做挚友的!
“但是,我绝不会丢下我柳含清在乎的人!”
柳含清终于将这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她何必骗自己,正如同她在乎小白,在乎宋端己,在乎女娲一样,穆天仇在她心中从来就是占了一席之地的,何必别扭着不承认。
穆天仇闻言,心跳忽的一滞,他明明知道的,柳含清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在乎,不是他想要的在乎。
可那又如何?他从来都以为柳含清讨厌他,他从来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柳含清的情意。
他悔恨过,为什么要将年幼的柳含清拐回尘稷山,致使她记恨了千年。如果···如果他当时没有因为跟柳东岳置气,做出这样胡闹的事,如今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比离情更早遇到柳含清,他也更早喜欢上她,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把那个小女孩儿刻在了骨子里。
湮欲曾帮他抛弃了那么多无端的欲望,忘记了那么多幽暗的往事,放下了不该错爱的人,却唯独是柳含清,他忘不掉,怎么也忘不掉。
他忘不了她的喜好,忘不了她的一颦一笑,甚至忘不了她写字的时候总喜欢将“点”写出一个小小的勾。
他也舍不得伤害她,在离情与她无数的亲昵互动中他怒火冲冠、暴跳如雷,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用强硬的手段。
柳含清不爱他,是他自己亲手丢掉的先机,他只怪自己,怪自己少年无知,怪自己执念太深,怪自己忘不了情。
多可笑,待他回过神来,喜欢柳含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昏暗的灯光下,柳含清的身形是那么模糊,他想再看清一点,再记清楚一点。既然劝不走柳含清,不如就借着这破烂的身躯,在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往后,她是还会记得我那些无知冲动,还是会念着我的好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尘稷无主(五)
往后,她是还会记得我那些无知冲动,还是会念着我的好呢?
一反适才催促柳含清离开的急迫,穆天仇冷静下来。
“小含清,你听我说,想救我出去,须得到我身后寻一个暗格,里面有控制我手上锁链的机括。但先要跨过这沟渠需要费些工夫。我在此处被禁许久,已经约莫摸出了些门路,接下来我说什么,你便照着做。”
柳含清见穆天仇终于不再抵触她救他,乖顺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先做一个傀儡,不用多精细,有个人形便好,将傀儡幻化成真人大小,在它身上抹些你的血,往血池里丢。血池里养着蛊虫,好食人血,到时候一定会向着傀儡一拥而上,你便要趁此刻隐匿身上的气息,跨过血池。”
“我身后离地三寸的地方有一道暗格,暗格上有极精妙的法术封印,但于结界一道你是行家,应当费不了你什么力气。封印破除后,拉出暗格,按下里面的机括,我身上的锁链会自行解开的。”
柳含清不禁皱眉,看着被囚禁了不知多久的穆天仇,他所说的营救之法并不算复杂,捆着他的锁链尚算松动,若真是如此简单,以他的能力,应该早就逃脱,又怎会乖乖被锁这么久?
看出柳含清疑虑,穆天仇无奈,小含清果然不是那么好哄的。
他垂眸,随即抬眼苦笑道:“圆台上布有专门为我设的嗜灵阵法,我现在的状态跟修为尽失也差不了许多。”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柳含清不疑有他,傀儡之术须有载体,纸片也好,泥人也罢,只要能做成人的形状都行。
她环顾四周,青石板砌成的密室别说泥了,连灰都没有。柳含清一时竟找不到做傀儡的料子。
这时,一直躲在后面的女娲上前,翻手召出了一个泥人,是此前柳含清同她一起捏泥的时候,她捏的柳含清。
“仙君,我、我走的时候将之前捏的泥人带上了,可惜只带了你的泥人像···”
女娲很是喜爱这个泥人,若不是形势所迫,她是千万个不愿意将这个泥人像拿出来,更何况这泥人是注定要被血池里的蛊虫撕咬的。
柳含清瞧见泥人,眼前一亮:“女娲,太好了!还好有你在。”
听柳含清夸她,心中的不舍瞬间烟消云散,女娲很是大气地便将泥人送到了柳含清手中。
柳含清接过泥偶,掌心渡过雪玉绸中所剩不多的灵力,这泥偶本就是照着柳含清的模样捏的,此刻幻化成人的大小,柳含清只觉得跟照镜子一样。
她割破掌心,将血打入泥偶体内,本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死物的傀儡忽的有了生气,竟眨着眼看了两眼柳含清。
柳含清念咒,傀儡愣愣地往血池走去,血池中的黑水忽的开始躁动起来,随着傀儡靠近,竟像蛆虫般蠕动着立了起来。
傀儡一脚踏入血池,满池的蛊虫暴起,一瞬间便将整个傀儡侵吞覆盖,柳含清便趁着蛊虫发狂的这个空档飞身跨过血池,踏上了锁着穆天仇的圆台。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与穆天仇对视一眼后便绕到他身后,去寻他口中的暗格。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女娲惊叫:“仙君小心!”
柳含清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后脖颈一疼,随着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该死!这身子太弱!居然一记手刀便能将我劈晕!
女娲捂着嘴,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锁着的人会伤害仙君!
她摆着尾巴冲向血池,却被立起来的蛊虫吓得退回了半尺。
穆天仇接住柳含清的身子,将她小心翼翼的拥在怀中。这是他第一次抱柳含清,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心中,是满足的。
他看向惊愕慌张的女娲,柔声道:“小友别慌,我不会伤害她的。”
女娲瞪大眼不住地摆头,她自小活在养父的羽翼之下,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能接受的范围了。
“山、山主,仙君是来救你的啊!你为什么要打昏她!你、你难道···”
女娲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假的山主和真的山主长得本来就一样,要是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山主···
穆天仇知道她在瞎捉摸什么,只好出声宽慰道:
“小友你先听我说!含清救不出我的!我先前说得暗格机括都是哄她的!”
“可···可是您为什么要哄仙君啊!”
“因为···就算我走不了,也要让含清平安离开···”
女娲有些不解,你都将人打晕了又如何让她平安离开!
穆天仇怀抱着柳含清缓缓坐到地上,脸上温柔动情的神色是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
“含清经络堵塞,不能运行灵力,须得靠外力打通她的经脉。我如今修为受损,帮她疏通经脉后估计就差不多该将这身废骨头还给这圆方盖壤。含清要是知道了,定不会让我这么做的。”
他说着向女娲露出了他招牌的八颗牙露齿笑,只是这笑再也不若从前快意潇洒。
他这个人,说话时三分玩笑便像是十分玩笑,十分认真也语带三分调笑。生死之事,在他口中竟像是采摘一朵野花一样,有些轻佻的浪漫。
“小友,我被困在这地下的日子久了,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黑夜白昼了。尘稷山外因着我升起的祸患灾难我已经无力平复。时至今日,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含清打通经脉一件事了。这事儿棘手,还劳烦小友为我守着来路,许我半晌安宁。”
女娲错乱地看着穆天仇和柳含清,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但两个人都为了彼此拼着命,都想着自己付出怎样的牺牲才能换另一个人平安。
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开始冲击她的识海,被剥离封印的过往挣扎着要冲破压抑许久的禁锢。
她甩甩头,适才的恍惚不适尽数消失,她见穆天仇望着柳含清,一双桀骜不驯的眼中满布柔情暖意,没想到多情的人专情的样子竟会如此令人迷醉。
女娲顺从地守到了甬道,为了避免被发现,她甚至回去重新填埋了她打通的暗道。
一片黑暗之中,果然是难察岁月流逝,外面日月轮换过几回,飞鸟又曾几次经过同一个树梢,她不知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尘稷无主(六)
一片黑暗之中,果然是难察岁月流逝,外面日月轮换过几回,飞鸟又曾几次经过同一个树梢,她不知道。
她就这么守着,一面体会穆天仇被囚禁于黑暗之中的孤寂苦楚,一面细细回忆着穆天仇最后与她说的每一个字。
仙君会好起来吧。真正的山主会不见吧。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会这般爱我,愿意为我去死吗?
爹爹···我为什么不记得你是何时离去的呢···
甬道里进了些水,顺便带下来了些泥沙,想必是外面下雨了。
女娲俯身捧起一捧泥,试图再捏一个泥人出来。可惜这泥是散的,总也成不了形。
这时,甬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女娲猝然立起身子,极速向着密室滑行。
转眼她到了密室门口,仍旧是昏黄幽暗的一个巨大密室,中心的圆台边环绕着一条散发着腥臭的血池。下细一看,便能看见其中蠕动的蛊虫。
柳含清有些失神地瘫坐在圆台中间,身边有一捧细沙,却不见穆天仇的踪影。碗口粗细的玄铁链垂在地上,却再无人可锁。
天仇君···天仇君呢!穆天仇呢!
看着身边的细沙,柳含清不住地摇头,眼泪滴落,砸在这一方不大的圆台上,粉身碎骨。
她已然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经脉通达的轻盈感令她有些不适,雪玉绸中的灵力认主似的涌进她的身体。
身旁的细沙不断地提醒她,有一个人,就在刚刚,她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穆天仇···为什么!为什么要拼了性命为我疏通经脉!明明我可以救你的!明明我不急着这一时找回修为!
她抽泣着,哽咽着,发紧的喉头和堵塞的鼻子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伸手去聚拢那捧沙,可这沙太细,老是从她的指尖滑出。
不要···穆天仇,不要···
你也知道的,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没了你跟我吵架,我的日子得多无聊。你还没有打赢我大哥呢,悄悄告诉你,我大哥现在状态可不太好,你此时去挑战他,能赢的···
穆天仇,我错了,我再也不对你横眉冷眼了,我只是···不,是我幼稚,是我的错!你回来!幼年时的事我不计较了!
眼泪砸进那捧细沙中,沙子缓缓爬上泪珠,竟将整滴泪包裹了起来。细沙温柔,只轻轻附着在泪滴的表面,一如穆天仇那笨拙又粗糙的柔情。
天仇君,我不值得的,我真的不值得的!我柳含清只是一个幼稚、计较的俗人,这人间还有清风明月与你,还有山川四时与你,你该仗剑江湖、肆意潇洒的!
而不是···而不是在这尘稷山底,为一个负你薄你的人化成流沙。
柳含清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粒细沙归拢,一粒都不能少,一粒都不能少!她从储物锦囊中掏出一个瓷瓶,将柔软滑腻的沙粒尽数装进瓶中。
她撑起身子,凌云剑闪烁着碧色的光辉将身边照亮了几分,柳含清提着剑似杀神、似疯魔,在圆台后离地三寸的地方打出一道道剑气。
剑气将墙壁击碎,绞杀成灰,什么都没有。
离地四寸、五寸、六寸····柳含清几乎毁了一整面墙,可却也只毁了一面墙。
暗格呢!机括呢!为什么没有!
是啊,怎么会有呢?若是真的有暗格,穆天仇何须打晕她!不过是骗她罢了!可她偏偏就信了···她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惯会编胡话骗她,她怎么就···又信了呢!
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一粒沙都不能少,万一···万一能找到复活他的办法!万一!
柳含清红肿着眼盯着瓷瓶,脑中不断冒出来的那些话语令她甚至想要将脑子挖出来。
哪有什么万一?他这是化沙了!神形俱灭!哪还有什么万一?
重塑了一个离情便以为自己能扭转生死吗?柳含清,别自负了!你以为留着这些沙子能有什么用吗?你找得到穆天仇的神识吗!你还能再找到一个东海神屿、还放得出三碗精血、还拔得下两根肋骨吗!
柳含清将瓷瓶捧在胸前,陶瓷冰冷的温度令她如坠深渊。那个眉舒目朗,一笑便是标准的八颗牙的人的面容在她眼前不断闪过。
张扬的笑容、憔悴苍白的面色、温柔深情的眼神,各样的神色在那张俊朗的脸上轮换,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的白色身影是那么清晰。
柳含清无助失声,直到昏迷前看见穆天仇的神色,她才惊觉,穆天仇曾半开着玩笑说过的那么多次要娶她,竟每一次,都是真心!
是她傻,是她愚钝。她将一颗真心踩在脚底,嗤之以鼻。或者她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因为不愿意承这份情所以故意锁住了一切,让自己对他的心意充耳不闻?是不是因为离情早已填满她一颗心所以,她未曾多给过穆天仇一个眼神?
遥记得她十八岁生辰那年,彼时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样子。穆天仇脚踩着炎宓,于朗朗晴空下划过,青年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傲气历历在目。
他落在她面前,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脸,洁白的牙齿晃得柳含清眼睛疼。
“小妹妹,我是你大哥专门给你请的师父。你这眼看着十八了,放在人间都是该成婚的年纪了,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可不行,要不要跟我回尘稷山修炼,以后变成一个万人敬仰的好神仙啊?”
柳含清被他的笑晃了眼,小脑袋转也不转地点了头。
不知道哭了多久,柳含清回过神来的时候惊觉泪已经流干了。她眼中再滴不出泪水,纵使再难过也只能抽噎几声。
赤红的双眼看向圆台之外守着她的女娲。
再不能有人因她而死了!
此后,不论是女娲、小白、乐无忧、宋端己、宋玉···不论是谁,都再不能因她而死了!
她看着血池里的蛊虫,此刻已无诸多顾忌,她一脚横跨过血池,蛊虫闻到活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她周身泛着冷气,那些恶心狰狞的虫子在她身边一尺之外被冻成冰晶,随即碎成齑粉,掉回血池。
柳含清将女娲护在身后,转身将凌云剑化作万道剑光,这锁了穆天仇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密室,这要了他性命的鬼地方,就毁了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清浊(一)
柳含清将女娲护在身后,转身将凌云剑化作万道剑光,这锁了穆天仇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密室,这要了他性命的鬼地方,就毁了吧。
带着女娲逃出尘稷山后,柳含清担心女娲人身蛇尾的样子会为她招来祸患,便用幻术将她的蛇尾化成了一双人腿,并将她身上的妖气掩去。
尘稷山与含清山之间几乎横跨人间三国,一路上妖魔横行、百姓罹难的榱崩栋折模样令柳含清几乎冰散瓦解。
已经有不少城池被妖魔攻占,本地的仙门几乎被虐杀殆尽。尽管百姓们已经尽可能地在满足掠城妖物的要求,可妖怪贪得无厌,百姓犹如在炼狱中求存。
尸陈遍地,哀嚎漫天。柳含清听见幼童在哭喊,女人在啜泣,男人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这些神仙妖魔鬼怪打架关老子屁事!”
“说来说起不就是争地盘吗!反正都是一路货色,说到底还是我们老百姓遭罪!”
“那些仙门修士,天天喊着护佑苍生,这祸乱一出,结果呢!全都是一盘散沙!”
“说起来倒是有东南西北中五大金仙,现在却是连屁也看不到个!还不如尘稷山那位呢!”
“······”
这些怨怼声声入耳,柳含清看着眼前惨相,牙关紧咬。人类脆弱,在这般天下大难面前,从来无抵抗之力。
柳含清听着他们的恨与怨,甚至无法解释辩白。而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联合天下修士,了解了这场浩劫。
一路疾行,柳含清终于重归含清山脚。
抬头看向这座不算巍峨的山,往日缭绕山巅的灵气溃散,山腰处血色四溢,煞气横行,俨然已经成了一座鬼山!
山脚下的百姓似乎并未察觉山上变化,仍旧是按部就班地过着往日的生活。似乎战火还未烧到此处。
柳含清神色凛然,唤出一道仙屏障护住了山脚的镇子,对女娲道:
“小朋友,山上有变,我先上山去探探,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你替我将这山脚的百姓疏散,免生灾祸。”
女娲点头,转身离去,柳含清飞身向山中急掠,心跳声轰动如雷,这漫山的血色···
清族···宋玉···
那些令人生怖的念头不断涌现,究竟是谁!她曾加固过含清山的结界,能打破结界还在山上大肆杀虐的人,究竟是谁!
几个瞬息她便已至半山腰处,这里是清族低阶弟子驻扎之地,入山之人皆由他们通报,柳含清看着脚下聚集成流的赤色血腥,猛然间脑中如横木猛冲,一段破碎的画面撞入眼中。
巨大的宫殿之中,不过数十名身着战甲的将士歪歪斜斜地躺着,他们的身体像是被生生撕裂一样,断口处血肉模糊。
满殿的鲜血成河,浸没女子的鞋,顺着女子的衣裙爬上膝盖,将一袭白衣染得赤污腥臭。
她看见身着战甲的离情,不、或许是景夜,杵着一柄长枪,气息奄奄地跪立在地上,一双眸子血气沸腾,苦困、怒气、疑惑,缠得七拐八绕。
只一瞬,这画面便崩坏碎裂,柳含清再想仔细看看什么,却只望进一片黢黑。
她甩了甩头,这诡异的记忆是何来源?
山顶传来的嘶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神色一凛,此刻断然不是细想其他的时候!
脚下血色横流,这含清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昭然若揭!守护了她千年的清族,终究是因她惨遭劫难!
她急速向山顶掠去,耳边风的嘶鸣和山顶传来的惨叫声纠缠在一起,柳含清双目赤红,她只觉得身边闪逝的树影如同惨死的清族族人所化鬼魅。
就这么幽幽地望着她,无声地质问她为何不能早点回来···
又是几瞬,仙府的大门已在眼前,浓郁的煞气扑面而来,原本微弱的嘶喊声变得尖利刺耳,从前的仙府,如今已成炼狱。
柳含清唤出凌云剑,将面前的诡障劈开,面前躺着无数清族子弟的尸体,七拐八扭地叠在一起。
面前躺着一堆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后生,舌头从嘴里伸出来,长长的耷拉在下巴上,双目鼓出,眼中还残留着死前留下的恐惧与不可置信。
尸体以诡异的角度折叠弯曲着,四肢关节几乎全部扭断,犹如断线木偶般凌乱散落着。
这些弟子她大多都曾见过,她记得他们憧憬又怯生生的样子,每日悄悄在仙府附近转来转去,只求能有幸窥得一眼金仙真容。
这些孩子修为浅薄,连辟谷都尚不得,却敢剑指每一个无端闯入含清山的人。
他们曾经或爽朗、或腼腆、或羞怯地笑过,也打着颤提剑逼问过如穆天仇般强大的人所来为何。而这些孩子如今却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柳含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
他们身体上黑气缠绕,原本修仙道的众人却都被诡气包裹纠结。
这些黑气被牵引着,汇成一股线,蛆虫般蠕动着向一个方向聚集,柳含清顺着诡气的流向走,越走便越觉得奇怪,这诡气聚集之地,竟是她的寝殿!
寝殿大门紧闭,诡气丝线似的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半夜肃杀的风声和着几声诡异的“嗬嗬”声,竟是透骨的冰凉。
“啊呀,来人了。”
一道略带笑意的温和男声从屋内传来。这声音柳含清再熟悉不过,是离情,也不是离情。
寝殿的门像是被狂风冲击般猛地大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诡气逼得柳含清不得不以灵力筑墙,将自己与这令人反胃的大风隔开。
“离情”施施然地站在门口,脸上笑容更胜三春暖阳,只是身上的血污将他玄色的衣袍浸湿,右手卡住宋玉的喉咙,活像从十九层炼狱里爬出来的笑面鬼。
宋玉被离情提得双脚离地,双手无力的扣着离情的手,伴随着“嗬嗬”的声音嘴里鲜血直流,双眼看见柳含清的一瞬眼里生出了一丝希望。
可还没等柳含清来得及动作,离情手上一个用力,宋玉的颈骨被扭断,“咔嚓”一声,这个清族年迈的家主垂下头去,身体从双脚开始散去,变成飞灰。
离情带起的强力风劲将宋玉所化的尸灰卷向半空,再四散而去。
柳含清来不及反应,只能睁大双眼,条件反射般地想要伸手去抓,可细腻的尘灰从指间划过,她竟是半粒也没留下。
又一次!她又一次看着倾心对她的人在自己面前化成飞灰!
第二百章 清浊(二)
又一次!她又一次看着倾心对她的人在自己面前化成飞灰!
穆天仇之死还历历在目!她在尘稷山密室中许下的定要护下所有人的誓言还言犹在耳,面前的景象却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宋玉死了,那个年岁不知道小了她多少,却始终一脸长者模样的宋玉;那个会为了能让柳含清得片刻安宁,沉下脸来狠声骂宋端己的宋玉;那个为了清族,为了守住含清山劳碌操心了一辈子的宋玉,就这样死在她眼前。
柳含清剑指离情,周身灵力翻涌,冷冽的剑气带着幽绿色的寒光以万钧之势刺向离情。
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早一点回来清族就不会横遭此劫难!
凌云剑刃与骨剑碰撞的声音尖锐炸耳,离情挥舞着骨剑,反扑之势若下山恶虎。
是不是只要我在看到离情的一瞬便出手,宋玉就不会死!
两把仙品灵气相交,激起的灵力爆炸在两人中间炸开,柳含清身形若鬼魅,缠着离情,四处翻飞。
她看着手持骨剑正与她对招的离情。
是不是···是不是如果她放下执念,不为了复活景夜而造出一个离情,而今发生的种种,苍生所受的磨难,都···
心念一动,柳含清手上动作慢了半分,离情骨剑一挑,正正挑在柳含清的手腕上。
凌云剑脱手,柳含清顺着力道将剑往离情面门上送去。
离情急忙抽剑格挡,更是一脚直接踢在了柳含清的腹部,可这一击是柳含清倾尽灵力而出,他慌忙应对却只能微微改变凌云剑的轨迹。
剑尖从离情的左脸划过直至太阳穴,巨大的豁口冒出汩汩鲜血,凌云剑气更是不依不饶地要从豁口处钻入。
离情没想到在劣势之下柳含清还能有此一击,格挡凌云剑的骨剑已有细微碎裂,他的双臂更是被剑势震得发麻。
但此刻柳含清力尽,终是他占了上风!
失了灵力支撑的凌云剑重新化簪,掉落在离情身后。他抬手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凌云簪捡了起来。
柳含清手腕被挑,身子被离情那巨力的一脚踹到墙角,腹部撕裂般的苦楚袭来,额头冷汗簌簌而下。
“你那是什么眼神?”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柳含清抬头,眼前恍惚间变得一片明黄,看不清面前人是谁。
“竹扶,我从前最喜你温顺的性子,怎么嫁与他这些年后也变得如此烈性倔强?”
竹扶是谁?这男人又是谁?
柳含清甩头,想将这幻境似的场景赶出脑海。
“他是不是还没给你们的孩子起名字?我今日便将你们的孩子带过去,让他亲自起个名字!”
孩子?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柳含清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手里拎牲口似的拎着一个连五官都没长好、血淋淋的胎儿,腹部剧痛更甚,心头更是绞痛难忍。
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见那个孩子会如此痛心?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是谁!
明黄色的光又如同镜子碎裂,眼前是满面是血,手里提着一把骨剑的离情。
他面向自己站着,身后是大开的门,透过门还能看见高挂于夜空的半弯吴钩。他的脸隐在夜色之中,在骨剑幽幽白色荧光的映射下,能看见男人勾起的嘴角和雪白如利刃的牙齿。
“你终究还是要落在我手上的。”
离情的声音传来,柳含清捂着腹部,狠啐了一口血,绝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
离情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起来。
“算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盯着我。”
柳含清咬着牙,微微调息:“你到底是谁!”
男人歪了歪头,眼中金光闪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我是离情啊,师、父···”
他蹲下身,用骨剑支着身体,另一只手捏住柳含清的下巴,似是要将她的下颌撕碎,令柳含清不得不与他对视。
柳含清只觉得一阵恶心,看向男人的眼中更添了几分鄙薄。
男人却像是被惹怒般,突然狠力甩开她的下巴,扬手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她脸上。
“区区蝼蚁,岂敢藐视天神!”
柳含清被打得身子一偏,看着面前神色痴狂的男人,有愤怒,更有惊讶。
她突然想起在东岳山时大哥曾与她说起的牵扯三位神祗的灭世之战。若是景夜算一个,面前离情身体里的家伙算一个,那只要第三位现世,灭世之战怕是要在所难免了。
思及此处,柳含清忽然意识到她不能激怒面前这个有些癫了的男人。
她深吸两口气,将身子回正,低头垂眼道:“不过一具我拿泥塑的躯体,算什么天神?”
男人眯起眼,俯身与柳含清的目光相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景夜什么也没告诉你。”
他这两句说得肯定,并非是在询问柳含清。
柳含清不知他此言何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柳含清这般反应,男人忽然直起身来,收敛了眼中的痴狂与狠厉,转而闪过一抹狡黠,又随即被掩去,换上了一如往昔的慈悲。
“柳含清,你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男人问道,话语中有戏谑,也有对无知之人的恩赐。
柳含清沉住一颗心,如果面前之人是神界遗神,那她在他面前便犹如一白痴小儿,她需要尽力从他口中获取更多消息。
“我不过是人间小小一仙君,在神君面前,自然算不上个东西。”
柳含清的反应似乎有点超出男人的预料,他索性收了骨剑,盘腿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眼带戏谑地打量着柳含清。
“你爱景夜吗?”男人突然上下不接地问了一句。
柳含清愣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嗤笑一声:“你觉得景夜爱你吗?”
柳含清抬头直视面前的男人,他用着离情的身体、离情的声音,问她这样的问题。要知道,离情本就是照着景夜捏的,他们本来就是一人。
男人长舒一口气,嘴角挂起并不合适这张脸的温柔笑意:“介绍一下,本尊名为虚衍,神界天帝,是为景夜和竹扶赐婚的人。”
竹扶?先前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再次被唤醒,可此刻柳含清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虚衍继续道:“柳含清,你可能不知道,景夜在神界,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的。”
第二百零一章 清浊(三)
虚衍继续道:“柳含清,你可能不知道,景夜在神界,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的。”
柳含清脑子里轰然炸开,她不是没想过,景夜作为上古遗留的神祗,身边怎会没有相伴之人?
可此前在渝州城那夜,离情明明信誓旦旦地同她讲,只有她一人,从来便只有她一人···
虚衍见柳含清晃神,继续道:“柳含清,难道你从来没有好奇过,千年前闹得腥风血雨的弑神之战为何会以景夜掳走你这般潦草的结局结束?”
“你难道真的认为是景夜与你斗了三天三夜法后他便爱上你了,非得带你回去做夫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你留在身边是何居心吗?”
虚衍的声音像来自深渊,带着蛊惑与欺骗,领着柳含清将所有事情往罪与恶的方向滑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柳含清银牙紧咬,她明明察觉到了虚衍想要离间她与离情,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下去,想要一探究竟。
今天起莫名出现在她脑子中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肢体残缺的神将,那个叫竹扶的女人,那个被引产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要一个解释。
“柳含清,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景夜会突然掳走你吗?”
“那是因为啊···”
“你跟竹扶,长得一模一样!”
脑中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在东海神屿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席卷,景夜满含深情望向她的眼神,被小白形容为甜甜的云一样的柔情,她曾沉醉不知归途的爱意···
或许···都是虚假的。
也对,她本就不认识景夜,景夜怎么会突然那般深情地爱上她?她自以为是地恋慕了他千年,而景夜却只是在她身上寻找爱妻的影子。
可是,她为什么会跟神界的上神长得一样?难不成都是巧合?
似乎是看出了柳含清的疑惑,虚衍继续道:
“光是长得像还不足以让景夜那般癫狂,你知道吗,正是你与他斗法的那三日,他看出了你的本源之力,是竹扶的神力。”
一连串的消息砸得柳含清头疼,她的本源之力怎么会是竹扶的神力?难道她与竹扶有什么关系?
虚衍继续添油加火道:
“景夜将你带走,就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竹扶的神力。东海神屿上千年时光,他也确实查出为何了,你想知道这其中因由吗?”
虚衍的声音带着引诱,他试图将柳含清一步步引进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满目疮痍,幽深黑暗的深渊。
“当年竹扶被我贬下界的时候还没死,她的神识在这人世间流连数万年,最终选了你这具身体,承载她残破的神识。”
“你不是天生仙胎吗?同样是金仙,你的四位哥哥哪个有你这般顺利?柳含清,你难道真的以为是你天赋卓绝吗?”
“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残留了一丝上神神识!她支配你、改造你,甚至将你的容貌都变成她的样子,你只不过是一具她精心养着的躯体!”
“你只不过是一具她精心养着的躯体!”
虚衍的话如同天雷入耳,炸得柳含清耳膜生疼,可此刻她是手也痛,腹也痛,心也痛,她一时竟不知是身疼更折磨人,还是心疼更折磨人。
她只是上神神识养着的一具躯体。
今日那些莫名出现的记忆是上神的记忆吧。
是不是竹扶快要醒了?
竹扶醒了,我就会消失吧?我一介凡仙,拿什么跟上神争?
待竹扶醒来,景夜就真正寻回了他那位情投意合的妻子,再也不用在自己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好了,大哥的预言果真就没有出错过,三位神祗齐了。
加上在她身体里沉睡的竹扶,灭世之战的条件,满足了。
柳含清咬紧了下嘴唇,她看见了虚衍的嘲讽,可她不甘!
她也是坦坦荡荡来到这个人世!这一世她从来是以柳含清的身份而活!凭什么上神看上她的躯体她便要让出来!
灭世之战不是要三位神祗齐聚才能开启吗!那她便跟上神争上一争!看她柳含清是能灭了身体里那抹残喘万年的神识还是沦为一具躯壳!
她看着面前景夜模样却装着虚衍神识的躯体,妄图在虚衍伪善的面具下探寻到离情的踪迹。
她想亲自问问他,问问离情,也问问景夜,她在他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是否过往的情意都是虚幻泡影,是否他一直期待着柳含清灵识泯灭,竹扶回到他的身边?
心尖绞痛,刺得柳含清连呼吸都犹如吞针,她看不破虚衍的面具,也问不到离情。
虽然她疼痛,她不甘,可大哥灭世的预言已现征兆,苍生百姓正受战火之苦。她身为金仙,有责任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更必须要阻止灭世的发生!
她眸光凌冽,对不起离情,不,应该是景夜吧。
为众生,也为了我自己,我都不会将竹扶还给你!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我柳含清,无愧苍生,无愧于心!
虚衍看着柳含清身上的坚强倔强土崩瓦解,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即碎柳含清的意志时,却见柳含清周身忽然灵力暴涨,本握在虚衍手中的凌云簪暴动,化作一道剑光。
眼下突然生变,虚衍灵力注入骨剑,可从来散着玉色光芒的骨剑忽然一暗,之前被凌云剑震开的裂缝蔓延出血色。
骨剑脱手,不再听从虚衍召唤,循着凌云剑的剑势,一同击向虚衍。
趁着虚衍被缠得不能脱身的间隙,柳含清闪身逃出,回首间看见骨剑飞舞,剑招犀利,仿佛被骨女握在手中。
恍惚间,她看见音书身着劲衣,明艳锐气的脸上挂着傲气的笑,翻身周转之间将骨剑舞得势如破竹。
是她的骨头,是向来最疼爱她的音书,在这危难时刻再次出手护住了她。
灵器噬主,必成煞器,如今骨剑器灵为了柳含清与虚衍相争,她那么骄傲的人,定然不会容忍自己变成一把煞器!
柳含清看见骨女冲她笑了一笑,张嘴无声说了两个字:“快走!”
虚衍不亏是天帝,在凌云剑与骨剑的攻势下竟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了反压之势。骨剑作为灵器要对抗主人的命令,更是逐渐势颓。
柳含清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深深看了骨女一眼,转头不再犹豫,飞身而起。
骨头,这辈子我总是欠你的,欠的太多,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我可还能痴心妄想,求一个下辈子的机缘····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终焉,始焉(三)
我可还能痴心妄想,求一个下辈子的机缘····
周身灵力运转,下山要来的比上山快许多,山下的群众已被女娲疏散,柳含清不等女娲开口,拉上她便急忙朝空空山的方向掠去。
穆天仇、宋玉化灰,骨女为了她反噬主人,将成煞器,她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离开她。
柳含清抓着女娲的手有些颤抖,指尖冰凉的温度犹如一具尸体。
凌云剑已经化成剑光追随而来,身后煞气笼罩的含清山上血光大放,炸裂之声响起,山顶升起铺天的烟尘,整个山尖轰然碎裂。
柳含清逼迫自己望向前方,她不敢回头看。
这般声势,是仙器碎裂之声。
她知道的,从骨剑噬主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骨女定不会任由自己变为煞器,与其手染鲜血,背负万世骂名,她宁可玉石俱焚!
清族没了,骨女从此灰飞烟灭,含清山也就此化为一座鬼山。
柳含清死死攥住女娲的手,她在这世间有太多牵挂和羁绊。人间这么好,有那么多可爱的人,有那么多值得她守护的东西。
她也是修仙之人,她也曾无比向往传说中金光熠熠的神界,对主宰三界、护佑天下的众神敬慕非凡。
可如今呢?三神灭世既定,那神的意义又何在?
她知道跟天神比起来,她力量微末,不过是凡尘之中不值一提的一只蝼蚁。
可蝼蚁又如何?蝼蚁亦知大义何在,大道何处。蝼蚁,也敢做一个捅破苍穹的白日梦!
手腕上的鲜血仍不断溢出,内腑移位碎裂之痛仿若生剖活拽,但柳含清却止不住笑了。
她仍旧是活了下来。她是金仙,这点伤要不了她的命,只要能活下来,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如今天下大乱,仙门散修几乎齐聚空空山,各地仙门也正全力平乱。
尽管有不少被穆天仇蛊惑,转而与柳氏为敌的昏头者,但柳含清自信,以空空山在仙界万年积淀,重新凝聚也未尝不可!
今日虚衍没能留下她,她日后便要再启一场弑神之战!
拖着残破的身躯,柳含清终于在空空山脚力竭昏睡,待再次醒来时,便看见女娲在身边守候着,许久不见的母亲正握着她的手替她细细擦拭每一个手指头。
“娘···亲。”
柳含清声音有些嘶哑,娘亲仍旧是那么美丽风情,一双桃花眼中泛起的温柔与担忧是那么深切。
可令柳含清心沉的是,她在娘亲的身上,看到了暮气。
说来也是奇怪,柳氏兄妹的父母毕生未能修得金身,五个孩子却个顶个的出息。二老存世这许多万年,若是一般仙人早就坐化归去,散为尘土了,可他们二人却硬生生地熬到了今日。
柳含清曾以为就算没能修得金身,自己的父母也是上仙最巅峰的修为,或许···或许也和他们兄妹一样有同日月之寿。
可今日见到娘亲身上的暮气,柳含清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是有坐化的那一天的,而这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莫怜见柳含清醒了,伸手理了理女儿睡得有些杂乱的头发,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我们家小姑娘可算是醒了,可让娘担心坏了。”
柳含清从床上撑起身子来,这时,她褪去所有伪装,昔日的沉稳、出世、坚韧冰消雪融,一如人间所有闺阁女儿,扑在娘亲怀里。
她忍着泪,将头磕在莫怜肩上,不住地轻轻曾着,娘亲的怀抱还是如幼时记忆中的那般温柔、有力,仿佛只要躲进她怀里,便能隔绝所有伤害。
莫怜搂着柳含清,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轻轻拍着、哄着,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儿。
不过片刻,柳含清收拾好情绪,从莫怜怀中探出头来。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享受这份母女温情,此刻正是天下逢难之时,她那些愁肠满腹又如何抵得过苍生之重!
“娘亲,父亲大人在何处?”柳含清问道。
“你父亲他正在揽月殿为疏桐疗伤呢。疏桐后你一步来到空空山,此刻尚未清醒过来。”
“疏桐?他不是应该在渝州城吗?难道渝州城失守了!”
柳含清情绪有些激动,莫怜急忙拍了拍她的背顺气道:“含清你先别急,此事我们也尚不清楚,疏桐来时满身是伤,恐是拼了性命才逃出来。”
怎会!怎会!柳含清大惊!
疏桐是疏厌传人,曾经弑神之战中疏桐灭魔无数,是柳东岳座下第一杀伐之君,若单论杀伐一道,怕是柳氏中只有醉心兵戈的柳南丘能与其相比!
什么人能将疏桐逼上绝路!
不,有人能···
柳含清眸色微动,她能逃出尘稷山的契机便是穆天仇、离情突然离开。若是这二人联手···
在加之穆天仇一直扮白脸,疏桐或许甚至并未得他设防,若是腹背受敌,饶是疏桐也难逃一败···
柳含清连忙起身,此刻她灵力充盈,向来是躺在床上修养的这几天爹娘没少给她用灵药。
她既有药仙之名,此刻由她去医治疏桐,再合适不过。
莫怜看着女儿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样子,自是心疼的,可他们一家子,有谁不是个操心的命呢?
虽说她与孩子们的父亲柳明月长年守在空空山,似是避世不出的仙人,但自己的儿女四散天下,为人间镇压邪祟、谋求昌盛万年,他们是骄傲的,也是心疼的。
如今战火四起、妖魔横行,正如同千年前的弑神之战一样,他们这些修得金身的金仙天经地义便是要打头阵的。
莫怜有时候也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是她叫每一个孩子都不得不肩负重担,而她作为孩子们的母亲,却只能无力叹息。
柳含清刚到揽月殿门口,便察觉到屋内躁动的灵力波动,此刻她却是不敢贸然闯进去。
父亲正在给疏桐疗伤,而疏桐主修杀伐,灵力暴虐,若是她贸然闯入,怕是会惹得两人灵力相冲,越是难以收拾。
她以灵力幻化一只信鸟,送入房中,不一会儿,屋内灵力趋于平静,一身着靛青色长袍,眉目秀雅的男子打开房门。
男子薄唇微抿,眉头紧锁:“好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屋子里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就交给你了。”
柳含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可真不愧是自己的亲爹,使唤起自己来顺嘴极了。
第二百零二章 清浊(四)
我可还能痴心妄想,求一个下辈子的机缘····
周身灵力运转,下山要来的比上山快许多,山下的群众已被女娲疏散,柳含清不等女娲开口,拉上她便急忙朝空空山的方向掠去。
穆天仇、宋玉化灰,骨女为了她反噬主人,将成煞器,她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离开她。
柳含清抓着女娲的手有些颤抖,指尖冰凉的温度犹如一具尸体。
凌云剑已经化成剑光追随而来,身后煞气笼罩的含清山上血光大放,炸裂之声响起,山顶升起铺天的烟尘,整个山尖轰然碎裂。
柳含清逼迫自己望向前方,她不敢回头看。
这般声势,是仙器碎裂之声。
她知道的,从骨剑噬主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骨女定不会任由自己变为煞器,与其手染鲜血,背负万世骂名,她宁可玉石俱焚!
清族没了,骨女从此灰飞烟灭,含清山也就此化为一座鬼山。
柳含清死死攥住女娲的手,她在这世间有太多牵挂和羁绊。人间这么好,有那么多可爱的人,有那么多值得她守护的东西。
她也是修仙之人,她也曾无比向往传说中金光熠熠的神界,对主宰三界、护佑天下的众神敬慕非凡。
可如今呢?三神灭世既定,那神的意义又何在?
她知道跟天神比起来,她力量微末,不过是凡尘之中不值一提的一只蝼蚁。
可蝼蚁又如何?蝼蚁亦知大义何在,大道何处。蝼蚁,也敢做一个捅破苍穹的白日梦!
手腕上的鲜血仍不断溢出,内腑移位碎裂之痛仿若生剖活拽,但柳含清却止不住笑了。
她仍旧是活了下来。她是金仙,这点伤要不了她的命,只要能活下来,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如今天下大乱,仙门散修几乎齐聚空空山,各地仙门也正全力平乱。
尽管有不少被穆天仇蛊惑,转而与柳氏为敌的昏头者,但柳含清自信,以空空山在仙界万年积淀,重新凝聚也未尝不可!
今日虚衍没能留下她,她日后便要再启一场弑神之战!
拖着残破的身躯,柳含清终于在空空山脚力竭昏睡,待再次醒来时,便看见女娲在身边守候着,许久不见的母亲正握着她的手替她细细擦拭每一个手指头。
“娘···亲。”
柳含清声音有些嘶哑,娘亲仍旧是那么美丽风情,一双桃花眼中泛起的温柔与担忧是那么深切。
可令柳含清心沉的是,她在娘亲的身上,看到了暮气。
说来也是奇怪,柳氏兄妹的父母毕生未能修得金身,五个孩子却个顶个的出息。二老存世这许多万年,若是一般仙人早就坐化归去,散为尘土了,可他们二人却硬生生地熬到了今日。
柳含清曾以为就算没能修得金身,自己的父母也是上仙最巅峰的修为,或许···或许也和他们兄妹一样有同日月之寿。
可今日见到娘亲身上的暮气,柳含清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是有坐化的那一天的,而这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莫怜见柳含清醒了,伸手理了理女儿睡得有些杂乱的头发,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我们家小姑娘可算是醒了,可让娘担心坏了。”
柳含清从床上撑起身子来,这时,她褪去所有伪装,昔日的沉稳、出世、坚韧冰消雪融,一如人间所有闺阁女儿,扑在娘亲怀里。
她忍着泪,将头磕在莫怜肩上,不住地轻轻曾着,娘亲的怀抱还是如幼时记忆中的那般温柔、有力,仿佛只要躲进她怀里,便能隔绝所有伤害。
莫怜搂着柳含清,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轻轻拍着、哄着,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儿。
不过片刻,柳含清收拾好情绪,从莫怜怀中探出头来。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享受这份母女温情,此刻正是天下逢难之时,她那些愁肠满腹又如何抵得过苍生之重!
“娘亲,父亲大人在何处?”柳含清问道。
“你父亲他正在揽月殿为疏桐疗伤呢。疏桐后你一步来到空空山,此刻尚未清醒过来。”
“疏桐?他不是应该在渝州城吗?难道渝州城失守了!”
柳含清情绪有些激动,莫怜急忙拍了拍她的背顺气道:“含清你先别急,此事我们也尚不清楚,疏桐来时满身是伤,恐是拼了性命才逃出来。”
怎会!怎会!柳含清大惊!
疏桐是疏厌传人,曾经弑神之战中疏桐灭魔无数,是柳东岳座下第一杀伐之君,若单论杀伐一道,怕是柳氏中只有醉心兵戈的柳南丘能与其相比!
什么人能将疏桐逼上绝路!
不,有人能···
柳含清眸色微动,她能逃出尘稷山的契机便是穆天仇、离情突然离开。若是这二人联手···
在加之穆天仇一直扮白脸,疏桐或许甚至并未得他设防,若是腹背受敌,饶是疏桐也难逃一败···
柳含清连忙起身,此刻她灵力充盈,向来是躺在床上修养的这几天爹娘没少给她用灵药。
她既有药仙之名,此刻由她去医治疏桐,再合适不过。
莫怜看着女儿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样子,自是心疼的,可他们一家子,有谁不是个操心的命呢?
虽说她与孩子们的父亲柳明月长年守在空空山,似是避世不出的仙人,但自己的儿女四散天下,为人间镇压邪祟、谋求昌盛万年,他们是骄傲的,也是心疼的。
如今战火四起、妖魔横行,正如同千年前的弑神之战一样,他们这些修得金身的金仙天经地义便是要打头阵的。
莫怜有时候也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是她叫每一个孩子都不得不肩负重担,而她作为孩子们的母亲,却只能无力叹息。
柳含清刚到揽月殿门口,便察觉到屋内躁动的灵力波动,此刻她却是不敢贸然闯进去。
父亲正在给疏桐疗伤,而疏桐主修杀伐,灵力暴虐,若是她贸然闯入,怕是会惹得两人灵力相冲,越是难以收拾。
她以灵力幻化一只信鸟,送入房中,不一会儿,屋内灵力趋于平静,一身着靛青色长袍,眉目秀雅的男子打开房门。
男子薄唇微抿,眉头紧锁:“好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屋子里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就交给你了。”
柳含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可真不愧是自己的亲爹,使唤起自己来顺嘴极了。
第二百零三章 生事(一)
柳含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可真不愧是自己的亲爹,使唤起自己来顺嘴极了。
柳明月向来是个妻奴,对自己这些子女随时爱的,却向来没有太多好脸色,这一个二个的跟他抢莫怜的注意力,就跟债主似的。
不过他向来偏心柳含清,只因为柳含清是个女孩儿,眉眼也更像莫怜些。
柳明月上前,看着许久未见的女儿,也难免感慨。上次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这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浑身是血,满身重伤。
他心中也清楚,女儿是得了金身的人,只要金身未破,断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毕竟天下父母心,哪有看见女儿受苦受难不揪心的父母呢?
柳明月抬手摸了摸柳含清的头发,这孩子从小是柳北川带大的,性子也皮得很,如今倒是被磋磨得越发坚韧沉稳,他一时竟不知应该喜还是悲。
柳含清读懂了父亲眼中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绵绵情绪,她也知道自己向来得父亲偏爱,她勾唇对柳明月一笑:
“爹爹,我伤已经大好,疏桐就交给我吧,您去陪着娘亲吧。”
柳明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这般情形也并非他们父女二人叙旧的好时机,倒不如先将疏桐那小子救醒再议后事。
柳含清接了柳明月的位置,看着躺在床上气息紊乱的疏桐,不禁眉头紧锁。
这人浑身是伤,就跟被人拿刀片片割肉似的,内腑、关节没一处是好的。周身萦绕着死气,与一具尸体已无太多差异。
看来之前柳明月在里面忙了许久,也只能堪堪吊住他一口气。
柳含清翻手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归元丹,拿灵力化了直接送入疏桐体中。此时归元丹对他而言也就不过吊着一口气。
摄魂铃祭出,袅袅铃音归神凝元、抚平疏桐的灵力暴动,针、药、灵皆施,可却也只能延缓疏桐生命流逝的速度。
无力感再度袭来,柳含清浑身灵力聚集,温润滋养着疏桐的每一寸筋骨,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驱散萦绕着疏桐的死气。
柳含清咬牙,疏桐这般伤势实在罕见,似乎不仅仅是伤重,更是有蛊毒在侵蚀他的心脉,吞噬他的生命源质。
而古怪的是,不论柳含清如何探查,她也查不出疏桐身上有蛊虫或者毒药的痕迹。
“竹扶上神!”
“天帝正在昭晨殿设宴,诸位神官前去赴宴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不属于她的记忆再一次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柳含清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不坠入竹扶的回忆中去。
可越是强迫自己,柳含清便越觉得眼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带着鬼面的女人站在满是血腥的大殿之中,手上结印翻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样式。
或许柳含清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她看着竹扶结印之时,她自己手中也正重复着与竹扶相同的动作。
结印落成,暗色的宫殿被莹柔的碧色光芒笼罩,生命的气息骤盛,眼前幻境破灭,柳含清只觉得一股沉睡在自己身上的力量突然被调动,带着涌动的生气向疏桐奔去。
柳含清从不知道自己身体中还有这样一股力量,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调动它。可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毕竟来自于她,并且似乎对她消耗极大。
几个瞬息,她便觉得自己几乎力尽,明明灵力充盈,却有些再也支撑不住的感觉。
代价虽然巨大,但疏桐的状态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周身死气被碧色光芒缠绕,尽数剿灭,暴动的灵力也突然变得乖顺,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
柳含清咋舌,绿光在她力尽前一刻尽数消散,她双膝一软,差点跌落在地,好在她离床沿近,及时扶住了身子。
这便是神的力量吗···
柳含清陷入沉默。
刚刚她又看到了竹扶的记忆,本来她应该生气的,自己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竟被另一个人当躯体养了数千年。
这人更是在她正在救人的关键时刻侵占她的识海!
可是,偏偏那个将她当做躯壳的人是在帮她!她不知道竹扶所用的术法是什么,可她能感知到,以自己的能力,很有可能救不回疏桐。
但是竹扶,却可以在几个瞬息之间,将一个周身死气缠绕的人从鬼门关拉回人间。
这是何等的强大!
而且,她清晰地记得,竹扶施术的对象是数十个肢体残缺、奄奄一息的神将啊!她竟能以一己之力救回那么多神将,甚至为他们重塑躯壳!
柳含清默了,不愧是竹扶,不亏是景夜在神界情投意合的妻子。
她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强大,也难怪景夜会那般深爱她。
柳含清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那她到底算什么?她远不及竹扶强大,甚至似乎连心胸也不及竹扶宽广。就在刚才应是竹扶在帮她救疏桐吧···
可她却不无恶意地揣测竹扶是要在她救人的危难之际侵占她的身体···
实在是、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疏桐已然没有大碍,一时却也醒不过来,柳含清有些失神地离开了揽月殿,大殿门口,柳明月与莫怜正等着她。
莫怜上前揽住女儿的肩膀,温柔又心疼道:“乖清儿,可觉得还好?”
柳含清微红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算是好还是不好,看着慈爱的母亲有些疲软地躺在她怀里。
柳明月上前摸了摸柳含清的脉,他分明感到女儿灵力充沛,却不知为何格外虚弱。
“清儿,适才揽月殿里你···可是用了什么···”
柳含清摇摇头,有些颓丧道:“爹爹,我也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术法。总之疏桐是救下来了。”
“爹爹,我有些累,可否将娘亲借我一会儿?”
说着,声音中已隐隐带了些哭腔。
柳明月点头,抬脚进了揽月殿,如今外面风云变幻,一瞬一个模样,尽快唤醒疏桐,问清他到底发生何事才是重中之重。
莫怜搀着柳含清回了她的寝殿,她看出柳含清有话对她将,此时女娲被安置在柳含清房中,母女俩的私房话还是不方便有第三人在场。
刚进了莫怜的寝殿,柳含清便环住莫怜的脖子“呜呜”啜泣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哭过了,她是世间最像神仙的神仙,她从来出尘绝世,一尘不染。
可她幼时也只是一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会不顾形象地在母亲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
第二百零四章 生事(二)
可她幼时也只是一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会不顾形象地在母亲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
莫怜也不说话,只由着柳含清哭,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柳含清的背。自家女儿她最是知道,待她哭完,她才能说出话来。
柳含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扑在她怀里哭过了。上一次母女俩这般抱着是什么时候?莫怜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柳含清还是个小团子。
小时候小孩儿哭她还能笑着逗弄两下,可如今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儿,她却只有满心的酸楚。
柳含清自小被寄予了太多希望,她从小便是在仙门百家的注视下长大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因此她只能做世人眼中那个完美的仙门第一女修。
莫怜知道,柳含清经历过的,忍受过的远比她知道的多,也正是因此,今天柳含清如孩童般扑在她怀里哭她才格外难过。
她是母亲,却给不了孩子庇护,世间险恶、人间苦楚,都紧着孩子自己尝遍。
柳含清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身体里剩下那点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软塌塌地倚在莫怜怀里抽抽噎噎。
“娘亲···”
“娘亲在的。”
柳含清眼眶又是一红,却没接着哭。
“娘亲,我不久前才刚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自己。”
“傻孩子,你怎么会不是自己呢?”
“娘亲,你知道吗,我身体里有一道上神的残魂,我只是她选中的躯壳。适才在揽月殿,也是多亏了那位上神相助,我才救回了疏桐。”
莫怜一愣,柳含清这话说得玄乎。神界破灭数万年,除了一个景夜,世间还从未有过第二个神祗现世,而如今,女儿却告诉自己,在她的身体里有上神的残魂。
可上神残魂又如何?柳含清是她怀了整整十年才生下来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到如今肩负苍生重责。
难道就因为上神看中了她,她便要恭恭敬敬的献出自己的躯体,枉来人间这一遭吗?
“清儿,你是柳含清,是娘亲看着长大的清儿。你从来便是你自己。”
柳含清并不意外母亲的反应,大概全天下的父母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会同莫怜这般,护着自己的孩子。
柳含清继续道:“娘亲,我本也是这般想法。我不怕与上神争,可是我···我却突然发现,与住在我身体里的上神比起来,我竟是如此不堪···”
“修为、能力比不过,心性也比不过,如今天下大乱,若是有一个更加强大、善良的上神与仙门同在,是不是比我···”
“清儿!别说傻话!”
莫怜听不下去,打断了柳含清的话。
她的女儿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还从未这样妄自菲薄过。
她害怕,若是柳含清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要她身体里的那位上神心念一动,她便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女儿···
那上神只是一缕残魂,而自己的女儿是鼎盛的金仙,未必、未必就会比那位上神差吧···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环绕,莫怜却只觉得毫无底气。
母女俩沉默了许久,柳含清从莫怜怀中起来,看着愁容满面的母亲,她一时有点怀疑自己将这些话说与母亲听是否正确。
母亲身上已有暮气环绕,她所剩仙年也就不到百年时光,她难道还要让母亲在这最后百年中整日为她提心吊胆吗?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握住莫怜的手道:
“娘亲,是女儿失言。我明白,柳含清就是柳含清,谁都无法抹去我的存在。眼下与其忧心我的身体是否会被上神侵占,还不如先解决了人间劫难,往后我再跟那位上神好好斗上一斗。”
莫怜知道柳含清实在安慰自己,可上古神祗是何其久远、何其强大,她就算再难受、再不甘,也只能被动等着。
这时,门外传来抠门之声,柳明月的声音响起:“清儿,夫人,疏桐醒了。”
柳含清闻言,赶忙擦干脸上泪痕,与莫怜对视一眼,应声道:“知道了爹爹,我们马上便来!”
三人再聚揽月殿,疏桐已正襟危坐地跪立在床上。
“问两位尊长安,问仙君安。”
疏桐气色红润,声音清润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人。
“多谢尊长、仙君救命之恩,疏桐···”
柳含清摆摆手,赶紧道:“好了好了,疏桐,你我相识千年,这些客套话便免了吧。我记得大哥派你去了渝州城,渝州城可是出事了?”
疏桐清润舒柔的脸瞬间阴沉,千年前令魔族望而生畏的灭魔杀神之势再现。许久不见疏桐这幅模样,还真要被他衣服温和顺从的样子骗了过去。
“回仙君话,天仇君叛变,与、与···”
“我知道的,离情。”
“是。与离情联手,从益川生事,里应外合,已经攻下了渝州城。我族族人被屠戮殆尽,只剩我一个人苟延残喘。”
疏桐的声音听上去柔和得古井无波,仿佛是在说一个早就听烂了的故事,可他越收越紧的拳头却暴露他此刻心中有多痛苦。
不用柳含清追问,疏桐便将益川、渝州城之事尽数道来。
约莫半个月前,疏桐听闻了穆天仇要去益川平妖。
自仙妖大战起,人间城池沦陷无数,益川便是其中一个。益川毗邻渝州城,疏桐也曾数次派弟子前去探查镇压,却都无功而返。
由于穆天仇一直隐隐有统领仙门驱魔除妖之势,因此许多地方仙族都十分相信他。
可疏桐毕竟是柳东岳附族,穆天仇邙山逼迫柳含清自散修为,囚禁柳含清的事他已从柳北川口中得知,因此即使后来离情四处作乱,穆天仇倾力平乱,他也对两人一直存疑。
穆天仇去益川带了近上百号仙家,其中不乏有些有名望的仙族长辈。疏桐不知穆天仇这一出是真是假,便在渝州城时刻观望,以便适时出手。
可没想到,那益川早已是魇妖的天下,整个城中的百姓都是魇妖傀儡,更有离情统领数十万魇妖,将穆天仇带进去的仙家几乎杀绝。
最后他亲眼看着穆天仇身受重伤,与离情斗得力尽不支,险些丧命,危难之中,他救下穆天仇,并将他身边仅剩的十多名修士尽数带回了渝州城。
第二百零五章 生事 (三)
最后他亲眼看着穆天仇身受重伤,与离情斗得力尽不支,险些丧命,危难之中,他救下穆天仇,并将他身边仅剩的十多名修士尽数带回了渝州城。
却没想到,他这一救,便是救了个祸患。
疏桐全力救治穆天仇,安顿他带来的十几个修士,可离情却不依不饶,带着益川的魇妖不断挑衅攻城。
疏桐一族皆修杀伐道,论起打架来自然是谁都不怕的。他们与魇妖缠斗许久,都没分出个胜负,直到穆天仇伤养好,一切都变了。
那日城门之上疏桐正领族人与魇妖对峙,穆天仇忽然来到城门并与疏桐联手,缠斗离情。
疏桐在离情手上本有些劣势,可穆天仇参战,两人瞬间便狠压离情一头。
正当疏桐以为此战必胜之时,却无意间看到城墙上驻守的弟子皆如稻穗般倒下,甚至已有数百只魇妖翻过城墙,闯进渝州城内!
怎会如此!疏桐大惊。
自他驻守渝州城来,渝州城固若金汤,除了早就被魇妖占据的益川,周边城池他也一并护着安宁。
他门下弟子更是以一敌百的战将,又怎会轻易被放倒!
他心中虽然震惊,可手上应对离情的动作却越发狠绝。城门失手,他须得尽快回去支援,清扫入城的魇妖。
可就在这时,疏桐却感到自己的身体陡然被一把利剑洞穿,胸口黑焰冰凉,他只觉得自己的灵力突然不受控制地暴动起来,周身的力气像是被吸干了一样!
转头看向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穆天仇,他嘴角挂着邪笑,与之前刚救回渝州城时清朗舒明的笑容截然不同···
城门之上站着那十几个穆天仇带来的修士,他们面容狰狞,周身黑气翻腾,与益川那些被魇妖控制的百姓如出一辙。
炎宓与骨剑,一黑一白向他刺来,利刃破空的尖啸声和着战场上魇妖的厉吼、弟子们的嘶喊声,犹如恶鬼缠身,拖着他往地狱走去。
骨剑、炎宓皆为仙品,疏桐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击,但他也绝不打算就此屈辱地死在这两个仙界叛徒手上!
他将嘴里啐出的血吐在手上,灵力牵引着鲜血迅速结阵。
鲜血在空中凝成诡异的圆形符咒,其中躁动的灵力不断向疏桐冲撞而去。
陨灵杀阵!起!
当年疏厌创此阵法,以鲜血为媒、生命为祭,借天地浩气,得片刻强盛!阵成之后,施术者短暂获得巅峰期三倍修为,阵碎之时,便是一命抵债之时!
疏桐红了眼,如同凡人死前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暴起,竟是以双手生生抓住了骨剑与炎宓!
可这两把剑毕竟是仙品,剑的主人更是修为强盛!虽是堪堪挡下这一击,双剑凌厉之势也将他的身体几近绞碎!
正当疏桐打算玉石俱焚,以命换命之时,却见族中几位长老忽然聚集在他身边:
“族长!收不住了!老夫几分残命一条今日交代在这儿也不可惜!可天下大乱,族长是仙门利器,定不能就此陨落!”
语罢,几位长老竟各自分出一道灵力稳住疏桐周身暴虐的灵力,随后便化作道道天光向离情、穆天仇反扑而去。
“族长!去空空山!两位尊长定会相助!他日仙妖魔再战,才是族长捐躯之时!”
空中传来长老们苍老坚定的声音,疏桐看着这些从小将他带大的长者纷纷在此搏命,可他却不能冲动!
正如各位长老所言,他是仙门最利的武器,仙妖魔大战未启,他若是此时殒命,此后灭魔头阵,谁来打!
疏桐红着眼、咬着牙,离情、穆天仇被长老们缠得脱不开身,剩下的魇妖皆不是他此刻的对手。
他只失了神般朝着空空山一路疾驰。他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到的空空山。
最后他力尽不支倒下之时,只看见空空山的天空比起渝州城要清澈许多。
疏桐刚醒来时,其实是有些恍惚的。
他记得自己用了陨灵杀阵。听父亲,也就是疏厌,说,陨灵杀阵是以生命为祭的,因此才能反哺灵力,强行提升修为。
但这杀阵他是第一次用,彼时他也是怀了必死的心几乎献祭了全部的生命源质,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不明白。
不过见到柳含清,他又稍稍明了了一些,小仙君有医仙之名,她自然有她的办法。
听完疏桐的叙述,柳含清眉头不禁纠结在一出。
现下妖魔之乱似乎愈演愈烈,妖族驻扎散乱,他们似乎有逐个击破之意。
现下若是仍旧凭借着各地驻守的仙门一力抵抗,迟早要被尽数吞噬。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逼着妖君、魔尊与他们在一处决一死战,也免得波及人间城池。
柳含清看向自己的父母,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空空山是修仙之人信仰的圣地。方圆百里全都是散仙聚居之地或仙宗总坛,此处便是最适合的与妖魔开战的地方。
可空空山亦是二老居所,是两个守了仙界数万年的老人的家,怕是谁,也不愿意将战火引到自己家中···
柳明月没看柳含清,反而是搂着莫怜的手紧了紧。
柳明月开口道:“妖族大多昼伏夜出,最善伏击偷袭,魔族更是行踪难觅,若我们一直被动防守早晚被他们逐一击破。最好的办法,还是将他们引到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打一仗。大战过后,输赢自见分晓。”
柳含清见父亲竟将她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忽然释怀。自己从受爹娘教导,估计她眼珠子一转爹娘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爹娘以上仙之身庇佑空空山、守护人间万年,定然会以苍生太平为重,她那些思量计较,倒是显得格局小了。
柳明月继续道:“既然要辟战场,空空山自然是不波及人间最好的选址,只是,如何让妖魔心甘情愿地与我们在空空山开战,还得从长计议。”
柳含清点头,接过柳明月的话继续道:“爹爹,如何让妖魔应战,我心中已有思路,现在,或许我们应先广发召仙令,聚集天下修士,前来空空山备战。更重要的是,得将哥哥们都叫回来。”
召仙令一发,天下修士齐聚,五大金仙重归空空山,三界必能知晓,这是仙界在向妖魔宣战。只是应战与否,却不一定。
柳含清眯起眼,忆起自离开东海神屿后发生的种种,这一战,就算月治不应,帝炙也一定坐不住!
第二百零六章 风雨前摇(一)
柳含清眯起眼,忆起自离开东海神屿后发生的种种,这一战,就算月治不应,帝炙也一定坐不住!
召仙令一出,天下修士云集,空空山一时间人声鼎沸。
东南西北四大金仙回归,各大宗族首领也纷纷赶来,除柳氏之外的仙家五位首宗都已经在空空山候着了。
宋端己在接到召仙令后也是急忙赶回了空空山,从柳含清口中得知了清族覆灭之事,他失神了许久,三天三夜将自己锁在禁室不曾见人,再出来时,人虽带着一股子颓丧,却已经将痛失族人、父亲的情绪收拾了个干净。
天下危难,在空空山上的这些人有几个没有失去过家人、朋友、爱人?可这百般苦痛折磨他们也只能忍着。
太平了千年了,可仙人岁寿悠长,他们不曾忘记战火燎原之苦,如今狼烟重启,是他们以身偿还千年安泰的时候了···
乐善殿中,仙门之中能说得上话的挤了满满一屋子,却唯独没有穆天仇。
天音阁阁主曲绡子一袭红袍端坐着,怀里抱着她的法器颂歌,是一只通体玉色的长箫。
她声色薄凉,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嘲讽:“连后起的小辈都来了,怎么不见尘稷山主?”
缩在角落里的宋端己脖子一凉,他知道曲绡子口中的小辈是他,倾左剑宗虽然势如猛虎,但比起五大首宗的沉淀和历史,终归还是太浅薄了一些。
更何况他本是清族出身,很难不被人指摘是靠着金仙扶持才有如今地位。
柳含清知道曲绡子向来心直口快,更何况穆天仇的戏做得实在是好,她心有不满也是应该的。
柳含清开口道:“诸位莫慌,今日将大家叫来,自然是因为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大战在即,诸多事宜还需与各位仙门栋梁商量。至于天仇君一事,各位请先听疏桐一言。”
随后,疏桐将穆天仇如何勾结离情、攻占渝州城、灭杀疏桐全族一事再说了一遍。
“一派胡言!”重火宫烈阳冷哼一声。
“天仇君是何等英武之人,岂是尔等小辈可以编排的!”
烈阳幼时曾受过穆天仇恩惠,他曾欲拜入穆天仇门下,可穆天仇觉得自己这浪荡性子实在是容易误人子弟,便未承这段师徒缘。
“烈阳宫主莫慌,我还有一段故事,或许听完你便明白了。”柳含清垂眸道。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瓷瓶莹润,本是个普通的药瓶,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仙灵环绕。
“这是天仇君的骸尘···”
柳含清不禁再次忆起尘稷山底密室中的种种,说起来,她甚至没见着穆天仇最后一面。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这空空山外,明明就有一个手持炎宓的天仇上仙,整日东奔西跑地除妖灭魔,又怎么会、怎么会化成一捧骸尘!
烈阳咬着牙,他知道柳含清没有理由骗他,可他却不肯相信,越是抵触,便越是恼怒,他实在想不到柳含清为何要如此诋毁天仇上仙!
柳含清握住瓷瓶,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恼人的愁绪压下,带着几分公式化的沉静道:“真正的天仇君,已在尘稷山底坐化,如今在外面惺惺作态的,不过是一抹不容于六道的欲念。”
之后,柳含清又将自渝州城碰上黑衣、天仇君被劫、穆天仇邙山逼迫、尘稷山底玄铁血池之事简明说了一遍,顺道,将湮欲与妖种之事也统统道出。
为令众仙家信服,柳含清不得不启了装着天仇君骸尘的瓷瓶,仙人的骸尘会带着仙人生前的灵力气息,并逐渐被岁月涤荡,最终化为世间千万普通尘粒。
柳含清一直用瓷瓶封住穆天仇的骸尘,便是怕他的灵息消散过快,往后连缅怀故人,都不知应去何处找寻。
柳含清言罢,玄天阁的阁主施无错恍然大悟般长出了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我玄天阁在外游历的弟子曾见过尘稷山主一面,回来还有些奇怪,说炎宓周身冷焰、阴气逼人,不似从前红火骄阳、热烈非凡!原来持剑之人竟并非山主原身!”
柳含清接到:“正是如此。”
“那岂不是我们如今不仅得应对妖魔两界,还得对付一个修为比同尘稷山主的黑色分身?”曲绡子冷声道。
柳含清摇摇头道:“不,魔界,应该不会参与过多。”
有这般底气,还得多亏了从前柳含清总缠着景夜给她将神界的故事。
柳含清继续道:“魔族曾经与神界交战,战败之后天神划破虚空,撕裂了另一个时空,将魔族尽数囚禁,因此魔族并不与我们在同一个时空。从前魔族出征都是他们率先挑起,想来他们应是掌握了某种能够暂时打开时空裂缝,来到我们的世界的方法,不过以魔族战一次就要修整数千年的情形看来,此法必定即为耗神。”
“这次我们仙界率先出战,魔族定然还没做好出兵的准备,因此,我们主要的对手,还是妖界和归顺了穆天仇的一些仙家。”
褚晚尘笑眯眯地看向柳含清,凌霄阁这位阁主向来是看上去随和,出口之言却格外伤人:
“神界往事如何,仙君是如何知晓的呢?”
“你这些推测毕竟也只是推测,我等又怎么敢拿仙门众人的命当儿戏?”
“更何况,现在带着一堆妖魔鬼怪在人间屠戮仙门的不止月治,您的徒弟离情可也是一等一的战将,说到底,我们又怎么敢信您呢?”
“仙界向来柳氏独大,可仙妖之战爆发之初,五位金仙皆是龟缩不出,敌方战将还与其中一位关系密切···”
“仙君可能不知道,仙门中可有些不太好听的谣言,只是还未曾舞到仙君面前罢了。”
柳含清看着这笑得人一身鸡皮疙瘩的施无错,这施无错说起来是仙门五首宗中年纪最小的宗主,可此人却凭一己之力令凌霄阁成为仅次于天音阁的宗族,其心计、能力都万不能小觑。
“我知道众仙家定然有许多疑惑,可此次大难必得齐心联手,因此不论是疑惑、谣言我柳氏一门都将一一解释、澄清。”
沉默许久的柳东岳终于开口了,近日如意盘异动连连,他不得不一再亏损身体探查异象,此次回空空山,索性见小妹已经沉稳许多,已有能主事之象,他便一直未曾开口。
第二百零七章 风雨前摇(二)
此次回空空山,索性见小妹已经沉稳许多,已有能主事之相,他便一直未曾开口。
见柳东岳开口,原本咄咄逼人的褚晚尘瞬间老实了许多。不论柳含清身上有多少争议,柳东岳都是整个仙界的长明灯。
如果说空空上是所有仙人信仰的圣地,柳东岳就是当世仙人们信仰的半神。这一点是其他四位金仙都未曾做到的。
柳东岳面上自是八风不动,只等着各位仙家发难。
好一会儿,未有人出声。先前诘问连连的褚晚尘此刻就像被施了禁言术似的。
柳含清咳了咳,她知大抵是大哥吓着他们了,天地第一位金仙的威严,还是无人敢挑战的。
她本是向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来,此次开战仙门必定有怨言,而她在五位金仙中资历最浅,由她出面或许这些人精更愿意将心中那些愤懑、意见说出来。
却没等到她开口,曲绡子仍旧是冷颜冷声:“还能有什么?诸位既然不敢问,那我这瞎子便来替各位问问。战火初生,五位仙君,为何避而不战?”
众人齐齐看着柳氏五人,众生从来依赖他们的守护,将他们奉若神明,危难之际神明遁逃,是何等心寒。
柳东岳微微一点头,广袖拂过,一道幻镜浮现,镜中柳东岳正全力镇压异动连连的如意盘。
众仙家神色皆是一凛,窥天阁、如意盘意味着什么他们心中门儿清,如意盘异动,定是三界动乱,而作为唯一一个有足够灵力运行如意盘的人,他若是想窥得如意盘真意,都不得不倾其所有。
幻镜中画面一转,原本附族繁盛的东岳山已经空了,柳东岳的号召力在仙界人尽皆知,因此东岳山也被称为小空空山,仙族鼎盛。
此时柳东岳已然遣出所有附族,连一个护山的人都没留。
众仙沉默,柳东岳从来都是无可指摘的,他给出的答复,已经将那一句“避而不战”扯得粉碎。
柳南丘俊眉微皱,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但也跟着柳东岳一样召出一面幻镜,幻镜中场景变换,从广陵、禹州到吐鲁浑,人间三国,皆有他灭妖镇魔的身影。
烈阳越看神色越是狰狞,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传言都是穆天仇亲自领人前去镇压才堪堪保住了人间这最重要的几座城池,却没想到,竟是···
施无错倒是有些惊讶地叹出声来:“竟是南丘仙君在人间奔波了这许久么!我门下游历传信的弟子皆说是尘稷山主亲赴平乱···”
柳南丘扬眉轻蔑道:“鸡鸣狗盗之人,身份既是假的,消息有几分真?阁主不如好好查查你门下的弟子,依疏桐之言,穆天仇的魇妖已经能够控制修士,玄天阁四散的弟子大多修为有限,弄不好已然是一具提线木偶。”
施无错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子,连声应道:“多谢仙君提点,下君回去便好好查查我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小子。”
语罢,便仍旧安生地坐着,等着其他人的解释。却无人注意到他眼中迅速隐去的纠结与心痛。
玄天阁原本是五大首宗之首,地位更在天音阁之上,可施无错性情温和,又正直得不行,门派名次之争他不稀得用手段,收徒的时候也时常因为弟子的一片丹心收了些根骨欠佳的后生,致使玄天阁地位日益下降,而刚出茅庐的倾左剑宗势如破竹,已经隐隐有几分要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玄天阁的弟子多,大多又随了阁主,品性纯良,因此玄天阁出来的消息几乎无人质疑。而这次将柳南丘平灭之祸尽数归在穆天仇头上,是玄天阁的大错。
施无错叹惋,他一生无错,却在这等大事上犯了个大错。再想起他那些或已被魇妖控制的弟子,他只觉得一阵心疼。
玄天阁的每个弟子都是他亲眼见过的,虽不一定能修得大成,却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
不论施无错如何叹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柳含清见西、北两位哥哥没有要先说的意思,便接了柳南丘的序。
幻镜一展,是尘稷山的模样,柳含清开口道:“此时之前已与众仙家提及,是我大意,着了穆天仇的道,彼时我正被囚禁于尘稷山中。”
众人也没说什么,褚晚尘眼皮子一抬,满眼都写着“你也有今天”,随即又换上平日里的礼貌笑容,满是同情又不无嘲讽道:“还真是辛苦小仙君了。”
柳含清知道褚晚尘向来不待见她,两人年岁相仿,可她自出世便是天纵之才,将同代的修士甩了个十万八千里,若是没有柳含清,褚晚尘就是他那百年中仙门最杰出的修士。
褚晚尘小时候还同她较劲,后来知道追不上了,便放弃了。再后来还在柳含清成年后有幸成为了柳含清的一朵烂桃花。
只是最终是想追月亮没追上,想摘星星也没摘着,因此对柳含清便生了些怨怼,时时说话便跟日月同天似的,沾着些阴阳味儿。
柳含清知道褚晚尘也就是话冲,坏心眼儿是一点儿没有,便也懒得跟他计较。
不同于其他人,柳北川并未用幻镜之术,而是抬手将袖子一撩,露出了大半截手臂。
抽气之声四起,柳含清看着自家四哥的右手,几乎瞬间便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自手腕起,柳北川的整条小臂布满了黑紫色的诅纹,与玉色的大臂相接,简直像是半截假肢!
这诅纹看上去虽不恐怖,可遍布手上的魔文任谁看也知道不可小觑!
更令人震颤的是,手肘之处的诅纹如有生命般,还在不断侵略、蠕动,往柳北川的大臂上生长。
这诅纹曾在弑神之战的时候留下过赫赫威名,毕竟染上诅纹的修士最终都被魔气侵染,成了百万魔族的一堆养料。
柳北川深盯了柳含清一眼,示意她冷静,随后道:
“想必大家都知道内子无忧在魏都渡劫一事,”
当年乐无忧魏都渡劫差点毁了整个城池,无忧阁从来就没有哪一任“乐无忧”渡劫成功过,因此最后玄天阁传出消息乐无忧成功渡劫,已跟柳北川归山的时候,仙门还沸腾了好一阵子。
可后来却并未传出乐无忧飞升金仙的消息,江湖上倒是有许多猜测,可一个听着比一个离谱,久而久之,热度也就降下去了。
第二百零八章 风雨前摇(三)
可后来却并未传出乐无忧飞升金仙的消息,江湖上倒是有许多猜测,可一个听着比一个离谱,久而久之,热度也就降下去了。
“当初我们也是遭了魔尊算计,致使无忧渡劫失败,那场天劫致使无忧魂魄残缺,虽凭借着我与她的羁绊保住了性命,却只剩下普通散修的修为。”
“也是在无忧最后一世,她被囚禁于境困谣,身上被留了魔种,此前帝炙未曾催动,大战一起,无忧身上魔种发作,诅纹便顺着我与无忧之间的羁绊,平摊到了我身上。”
时至今日,这些仙人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明明乐无忧渡了天劫却并未传出飞升的消息。
而柳北川身上的诅纹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此前他一直不曾出手。诅纹与蛊虫有异曲同工之妙,身负诅纹者凡动用灵力便会被诅纹吸食修为。
而与蛊虫不同的是,蛊虫充盈自身,诅纹回馈施咒者。也就是说,如今柳北川每用一次灵力,都是在给帝炙送修为。
曲绡子眉头越拧越紧,偏头向柳西岭的方向,她目不能视,平日里全靠灵识探测和气息辨人,她比谁都更能感受到柳氏这五个金仙没一个状态敌得上各自巅峰时期的。
而其中最孱弱的,便是柳西岭。
众人听完了柳北川的讲述,自然而然便等着柳西岭解释。
柳含清转过头,看见柳西岭嘴角挂着清浅笑意,脸色仍旧是说不出的苍白,金身碎裂之痛,恐怕至今还折磨着他。
他如今的身子想来连幻镜之术都难以使出,柳含清传音道:“二哥,可需我替你···”
“不必。”柳西岭回道。
随即向仙门诸位柔和又薄凉道:“对不起诸位,瞒了各位许久,柳氏一门早已只剩四金仙,我如今不过一个废人罢了。诸多因由皆是出于我的私心,是我一时偏激,抛了身上的责任,诘难、责骂,我都受得。”
柳西岭就是不打算解释的,大难之前,他成了个废人,他知是有错的,可若是还有一次机会,他也会如此抉择。
一直未曾开口的青木门门主苍迩闻言,终是摇摇头叹气道:“西岭,是你错了,我知你并不真心悔过,是该罚的。”
苍弥声音沙哑古朴,犹如自深海穿越无数波澜而来,他话中虽是责怪,却不难听出他对柳西岭的叹惋。
苍弥是今日坐中唯一一个鹤发之人,满脸皱纹横错,与凡人百岁之相无异。柳西岭少时他便是一代宗师,甚至还曾做过柳西岭一段时间的授业恩师。
只是他深知柳西岭天赋,他也只能勉强做个启蒙人,当不了柳西岭的师父,便一直拦着柳西岭没让他拜师。
柳西岭看向苍迩,恭敬点头道:“西岭罪过,认罚。”
他知道自己有错。既得了金身,他便不再是柳西岭。
他是西方人间的守护神,他是庇佑众生的金仙。他生由不得他,死亦由不得他。
柳西岭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金仙。
他在家中行二,三弟还没出生大哥便已成为人间第一位金仙。他自小仰慕大哥,以柳东岳为榜样,以为只有像大哥那样有了登峰造极的修为,才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
可自柳东岳飞升,他亲眼看着从小最仰慕的大哥一步步被苍生束缚。人间战乱他要管、妖魔作乱他要管、甚至山脚一户农夫家死了个儿子也求着他管。
他看着大哥身上金丹所化的金身,像一个灿烂夺目的金笼子,将柳东岳死死锁在一个躯壳里。
那个躯壳早已改了姓名,不叫柳东岳,叫人间第一金仙。
柳西岭曾一度反感成为金仙,直到他修为满溢,突破瓶颈,金色雷劫不由分说地劈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迫不得已接受了自己也要被金光锁住的事实。
他自开山立府以来,从未做过一件错事。平气运、震妖魔、安一方,为了不被多余的情愫困扰,他几乎连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起锁了,只做世人眼中那个温如凉玉的西岭仙君。
这辈子他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大概就是爱上了白乐芷。
可难为,爱一个人,居然是错。
当年柳西岭决然要救白乐芷时,他便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因为救爱人而被千夫所指。
可千夫要救,爱人也要救。当天下太平的时候,他想,就算拿命换,他也不欠别人什么吧。
他到底是为什么欠了世人这么多呢?到底为什么一方仙君的含义,就是一身巨债呢?
他也未曾受过谁的恩情,未曾得过谁的供奉,可他却被架着,要他像自己的大哥一样。
牺牲灵力吧,你是金仙,是你欠人间的。
牺牲爱情吧,你是金仙,是你欠三界的。
牺牲生命吧,你是金仙,是你欠这红尘的。
柳东岳如是做了,柳西岭却任性了。他为他那些出于私情的决定道歉,他接受所有的责骂。可他,却找不到悔改的理由。
他时常想,太难了,他不能成为他仰慕的大哥;太好了,他成为不了他仰慕的大哥。
褚晚尘从柳西岭身上收回打量的眼神,嘴一张便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西岭仙···长、真是性情中人,若是您的那个‘私情’知道您为了她不顾三界,会不会感动得涕泪横流。”
本该是千夫指摘的时候,褚晚尘却发现除了他没人说话。心中不禁冷啐一口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看上去倒是一个比一个仁德宽厚。
在场的几位宗首都是红尘里趟过来的,柳氏欠不欠人间众生的,他们心中清明得很。可自古能者多劳,为了能继续名正言顺的欺压强者,这“欠”之一字必须时刻跟着这些能者。
说到头来,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吃过这“欠”字的亏呢?
到此为止,曲绡子的第一问总算是答复清楚。虽然众人心中仍旧不满,可大家也不傻,发生在五人身上的这些事明摆着是有人针对。
仙界太平千年,早就忘了争锋相对、你死我活是什么滋味,但妖魔之心从来躁动,如今他们发难生事想必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筹谋。今日若不是空空山发召仙令,仙界估计还在被动应对,他们已经习惯了柳氏牵头、柳氏担责的仙界。
第二百零九章 风雨前摇(四)
今日若不是空空山发召仙令,仙界估计还在被动应对,他们已经习惯了柳氏牵头、柳氏担责的仙界。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战初是我柳氏应对不善,今后一战我等必定首当其冲,不叫众仙家寒心。”
曲绡子此刻声音缓和了几分,已不似之前那般冷硬:“还有一惑,还请含清仙君解答。离情···”
她话未说完,故意留了半句。
既然说到离情,柳含清便已清楚曲绡子想问什么,无非就是离情与景夜的关系。还有便是她与离情关系亲近,估计现在她说的话众人都不会全盘相信。
柳含清无奈解释道:“想必大家都曾听说过离情是堕神之子的传言,”
这是当初她令文业放出去的消息,几乎遍布人间,这些耳聪目明的仙家没理由不知道。
“诸位都是经历过弑神之战的仙长,想必也知道离情同景夜长得十分相似。景夜之死是我亲眼所见,离情更是我亲手养大,二人为父子,是真的。”
柳含清最终还是不打算将景夜与离情其实是同一人的事情公之于众。景夜千年前给仙门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仙界对堕神可以说是恨得牙痒痒。
若是此时告诉众仙家景夜与离情是同一人,怕是等日后离情清醒,众仙也要继续讨伐离情。
反倒是用父子身份,还能说彼时离情尚在胎中,父亲的罪孽不该由无辜的儿子抵偿。
曲绡子追问道:“既然离情是仙君一手养大,又为何会走上景夜的老路?”
“因为···”
柳含清知道接下来她这些话难以令人信服,可真相如此,她便照实说了。
“如今离情身体里有两道神识。一道是离情的神识,还有一道,便是如今在外面胡作非为的那个人,此前我回到含清山时碰见他···”
清族满门被灭、血色成河的景象浮现,宋玉被虚衍捏着脖子化作骸尘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角落里的宋端己身子明显一僵,将头低得更深些。
“他亲口同我说,他名唤虚衍。”
虚衍!众仙皆是睁圆了眼。
神界坠亡太久,留下来的传说都只是只言片语,但虚衍二字却是留下来的传说中最常提及的。
天帝虚衍,骄阳之子,文能治三界,武能定四海,皎皎君子,命定帝王。
此话一出,饶是柳东岳都有些坐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天帝虚衍、命定帝王?”
柳含清垂眸:“是的。可他却不如传闻那般,皎皎君子,是个比恶鬼还可怕的人。”
褚晚尘嘲弄道:“神界留下姓名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莫不是离情哄你,随便摘了个名字便说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两个神识同体,还能蹦跶这么久?”
柳西岭闻言,忽然咳了一声,轻声道:“下君惶恐,我也是两个神识同体,万幸至今未曾殒命。”
褚晚尘跟吞了苍蝇似的,被堵得难受。本想借双神识不可同体一事好好呛呛柳含清,却没想到身边坐着的“废人”也在身体里养了两个神识。
柳含清知道她道出虚衍一事会受质疑,其他人虽不如褚晚尘气性大,可怀疑这两个字几乎就是写在脸上的。
她召出幻镜,含清山那晚的情形调出,怕刺激到宋端己,她刻意略过许多,只留下了离情含着温柔笑意对瘫坐在地上的她说:
“介绍一下,本尊名为虚衍,神界天帝,是为景夜和竹扶赐婚的人。”
幻镜之术,亦是忠诚之术,幻镜之中,只能存在曾真实发生过的景象。
看到此处,褚晚尘挑眉道:
“所以离情是景夜和那个竹扶的孩子,而虚衍把自己的神识藏在了二人的孩子的身体里?”
柳含清闻言,不禁有些晃神。
景夜和竹扶的孩子,应该是那个被虚衍提在手里,连五官都没长齐全的孩子吧···
而她和离情···究竟算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柳含清强装镇定,回答道:“正是。竹扶生下离情后便坐化了,离情随景夜被封印了数十万年,直到景夜身死才醒转过来。”
柳含清的心跳的剧烈,她感受到自己的气血正在往脸上涌,她不会撒谎,可现在她不得不撒谎。
雪玉绸寒气内收,为柳含清压住燥热,加上柳含清端了千年的好架子,总算没被人识破。
四下寂静,无人应声,也无人追问。大殿外一叶梧桐落地,扰了室内清净。
柳含清这一番话与编故事也差不了多少,故事虽编的合情合理,可却无法求证,众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不论诸位信我与否,我与外面的离情并无关系,届时战场上相见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这一点,我以元神起誓。”
此话一出,再无人关心离情究竟是不是景夜的儿子。总归外面那个是要跟他们作对,到底是谁其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仙门的金仙不能与敌方纠缠不清。
柳含清既然敢用元神起誓,他们也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了。到时候战场上柳含清若是动了别的心思,手下留情什么的,自然有天道帮着收拾她。
“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柳含清继续道。
褚晚尘本等着曲绡子将仙门中流传的柳氏派遣离情勾结妖魔,伺机削弱仙门,届时三界纷争,最后柳氏渔翁得利,造一个家天下的谣言说出,可曲绡子却闭口不再言语,显然是没打算再追问下去。
其实他心知肚明,柳氏一门伤的伤、病的病,谈什么渔翁得利、家天下?适才柳含清更是直言会全力对付离情,勾结妖魔一说自然也不攻自破。
可他知道,这等无理取闹似的谣言柳含清定会生气,他要的就是柳含清气得跳脚。
最终这谣言还是没说出口,褚晚尘就算再讨厌柳含清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拎不清。
既然对柳氏的诸多疑惑怨怼已结,接下来如何引散居四处、擅长伏击的妖族来空空山与他们光明正大地战一场便成了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第二百一十章 风雨前摇(五)
既然对柳氏的诸多疑惑怨怼已结,接下来如何引散居四处、擅长伏击的妖族来空空山与他们光明正大地战一场便成了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烈阳是个急性子,想不出招便是要问的:
“若真如小仙君所言,魔族尚不能全力参战,我们要如何才能逼迫月治、帝炙在未准备好的情况下与我们一战?”
“那两个狗东西到处惹是生非这么多年,怕是不会轻易打没把握的仗!”
柳含清抬头,扬唇道:“众仙家有所不知,此前端己开宗立派,选址邙山,可巧邙山十六魔窟中藏着点小东西,后来帝炙来找我要时,我顺带做了点小手脚。”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端己忽然一震,惊愕道:“就是那个传说中魔尊的小情人?小盒子里装的那个?”
柳含清接话:“正是,那盒子上虽层层叠叠的封印下了数十道,但我却探查出里面装着的,是弑神之战时被我三哥斩断的月治的本命妖尾。”
柳南丘一愣,当年他与帝炙过招,月治从一旁突然窜出来用自己的本命妖尾挡了他致命一击,也正是如此,魔尊、妖君才双双从大战中存活下来。
这月治倒是有点本事,断了的妖尾,居然能凝聚千年不散。
“那时我便察觉到月治、帝炙时有异动,却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将月治的本命妖尾还与帝炙,为了能留有一丝筹码,我在那些封印上做了些改动。”
“只要我心念一动,那些封印便会全部揪作一团,毁了盒子里的东西。帝炙如此精心保存,定是打算为月治重续妖尾,这次,我们便以此为威胁,逼迫妖魔应战。”
曲绡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剩战期未定了,仙界尚有些四处游历的老前辈未归,若想要万事周全,或许还得些时日。”
柳含清继续道:“正是。前两日我已向月治发了战帖,他已经应了先撤下四处作乱的妖族,十五日后于空空山应战。”
“十五日···”苍迩捋了捋长到胸口上的白胡子:“够了,那接下来我等便在空空山设防布兵吧。”
柳含清看了一眼柳东岳,这种时候还是需要自家大哥镇场子的。
柳东岳正色道:“那便有劳诸位了,此次大战估计不比弑神之战来得轻松,届时我与西岭会在后方协战,南丘、北川、含清皆于阵前领兵,还劳请诸位配合。”
在场的这些个仙人自然是点头说好,柳东岳又将各宗人手如何调配细细说了一番,众人离开乐善殿时,天边已然点缀了些星点。
第一天,空空山上还算平和,连繁星明月都一如往常,丝毫不见大战将至的肃杀。
柳含清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许久不在空空山住,房间还似小时候一样挂着淡粉色的绒纱,连床都是圆圆的,有几分童趣。
夜已深,她又忘记了关窗,一缕晚风潜窗入户,勾得垂地的绒纱影影绰绰地舞了起来,像是一群迷了情的妖魔鬼怪,如梦的疯癫。
柳含清起身,干脆倚在了窗边。
“阿清。”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一如日夜梦中的柔情,破碎万年时光而来,浓得像蜜,刺得像刀。
浑浑噩噩了许久,柳含清猛地关上窗,将席卷绒纱的风锁在窗外,也将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扔进凉夜里。
她正准备回床上休息,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咚咚”的敲门声。
“小妹,你睡了么?”
是柳北川。
柳含清开门,看见有些失魂的柳北川,细长柔媚的眉眼染上了化不开的悲戚,早已没了往日的不着五六,连白日里装出来的那些沉稳庄重也冰消雪融。
“四哥,怎么了?”
“无忧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好···”
柳含清跟着柳北川,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孤清。
自无忧身上魔种发作,柳北川便不得不时时让乐无忧昏睡着,眼下大战在即,乐无忧与柳北川之间的羁绊使柳北川多了许多顾忌。
兄妹二人的房间离得并不远,几步路也便到了,房里的灯昏暗,比起月明星稀的室外,更像一个吸人心神的渊沼。
乐无忧斜躺在床边,身形单薄得跟一张纸似的。额间鹤望兰红得滴血,脖颈上黑紫色的诅纹挣扎扭动,正往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爬。
妖冶病弱的美人笑着,风情不减。
“小含清,太好了,你回来了。”
柳含清瞳孔闪烁,坐到乐无忧身边,她从未见乐无忧这般虚弱过。紫黑色的诅纹散发着魔气,柳含清红了眼。
“无忧,你···”
“没事,诅纹而已,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对了,”
她转头看向柳北川:“北川你别在这儿碍着我们姐妹聊天,自己出去转转去。”
柳北川面色一白,张了张嘴,最终没吐出一个字,只深深看了柳含清一眼,柳含清见他眼角红了,像是要哭,又像是哭过了。
房里只剩下柳含清与乐无忧,乐无忧拉住柳含清的手,似乎有些费力地撑着眼皮:
“小含清,北川怕我身上诅纹生长太快,在我身上施了咒,我因此总是睡着,可梦里尽是些苦痛折磨,我时时刻刻魇着,实在是难受。”
柳含清心有些沉,乐无忧半夜叫她来绝不只是要与她闲聊,这话听着是想让柳含清解了她身上的咒。
可柳含清今日解得,柳北川明日也下得。更何况柳北川下咒是为了抑制魔文蔓延,柳含清总不能害了乐无忧。
柳含清反握住乐无忧的手,甚至是有些试探道:“我可以想个法子为你驱魇···”
乐无忧垂下眼眸,在幽暗灯光的映衬下,她眼中晦暗不明:
“小含清,其实···没用的。你也瞧见了,北川身上的诅纹才到手臂,我的却已经爬上了脖颈。我与北川之间的羁绊是平分伤害的,可我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再这样下去,我早晚连累他。”
等到诅纹遍布乐无忧全身,届时她便是帝炙的养料,帝炙只要吸干她全身灵力,柳北川自然也就跟着废了。
柳含清心跳得乱,思绪也跟着乱:“没、没关系的,半月之后我们便会与帝炙一战,只要十五日内诅纹未曾圆满···”
“小含清···何必自欺欺人呢,我撑不到那个时候。”
乐无忧轻轻浅浅笑着,有些释然,有些不舍。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风雨前摇(六)
乐无忧轻轻浅浅笑着,有些释然,有些不舍。
“怎么撑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柳含清只觉得脑子一混,一股子怒气直冲脑门。
怎么撑不到!不过是诅纹罢了,千年前她便见识过,帝炙难道想就凭一道区区诅纹就挟制她的哥哥嫂嫂!
看着乐无忧脆弱的模样,她只觉得揪心。她与乐无忧是自小便相识的玩伴,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罗刹私”如今却带着满身魔气,连说两句话都要喘口气···
“无忧,你放心,不会撑不过去的。之后我来为你和四哥抑制诅纹,一定可以的!”
“小含清···”
乐无忧气更虚了,柳北川的咒术令她有些昏昏沉沉地犯困,她拿指甲狠掐了一下指尖,清明了几分。
“小含清,你不要犟。你是医仙,不会看不出来,不论谁来下咒,我大概···都撑不过十天。我的身子我知道,我不害怕,也不难受,只是、只是···”
只是她后悔了,后悔让柳北川在她身体里种下羁绊,从此她便是捆住柳北川的一道枷锁,不仅束着他让他任由别人欺辱,还得背着她的伤痛,担着她的责任。
柳含清黑了脸,一口银牙几欲咬碎,看着乐无忧的眼神心疼而坚决:
“无忧,对不起,羁绊的事,我帮不了你。”
乐无忧猛然一愣,眼角一滴泪滑落,无声砸在手背上。
“小含清!你不要昏了头!你这不是在救我,你是连带着你的哥哥也一起害了!”
柳含清猝然倾身,将乐无忧整个环住,乐无忧的身板那么薄,腰身那么细,她一个女子却将她抱了个满怀。
“不要,无忧,”柳含清忍着泪,喉头紧缩的感觉让她呼吸不畅,连说话都费力。
“不要,无忧···我···我身边没剩几个人了···穆天仇化灰了,骨女也走了,我亲眼看着整个清族死在我面前···”
“无忧,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失去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于我就像家人一般,我、我实在是,不算坚强,若是你要走,我怎么办,我四哥怎么办···”
乐无忧回抱着柳含清,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比柳含清年岁大些,柳含清还是个团子,还会为了一块糕饼哭的时候便是这般趴在她怀里。
“好了,小含清,多大个人了,还哭。”
柳含清抹去脸上的泪,仍旧抱着乐无忧,这瘦骨嶙峋的身子硌得她有些疼,乐无忧风轻云淡的声音更是扎的她心阵阵绞痛。
她忽然想起来柳北川离开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眼中那么多的凄怆与悲哀,眼角那抹不寻常的红,像一道裂口。
乐无忧怕是已经同柳北川说过了吧。
听着深爱之人让自己放弃她,柳北川彼时是怎样的心境呢?
窗外的夜更沉了些,屋子里也越发冷,柳含清抱着乐无忧,静默良久。
终于,她还是开口了:“无忧,你与四哥的羁绊是四哥亲自种下的,共生的羁绊本就难成,斩断之法更是复杂无比。这件事我不知道如何抉择才是对的,可是我尊重四哥,若是四哥不应,我···我···”
柳含清想说她不帮。
可大战在即,柳北川是镇守一方的金仙,是仙门顶尖的战力,若是任由事态发展,到时候乐无忧被帝炙抽干灵力,废了柳北川···
这一战要怎么打!
靠她这个根骨有损的金仙吗?靠满身病痛的柳东岳吗?还是靠风都能吹倒的柳西岭?
柳氏,竟已陷入如此困境!
这时,柳北川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也没敲门,自顾自便推门进来了。
看着自家妹妹正和未婚妻抱在一起,他呼吸一滞,眼神更是动容。
夜半而归,他带着一身霜气,说不出的落寞。
柳含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又看了看乐无忧,眼中神色复杂。
柳北川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的动作大大地起伏,他哑了嗓子,逼着自己开口道:“小妹···十日···便是最多了,是吗?”
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小妹是医仙,如果她真的有办法,能让乐无忧撑过十五日,他便是拼了命也要取帝炙狗命,破了这劳什子诅纹!
可是柳含清的神色如此黯然,他不傻,他读得懂。十日,最多了。
柳北川狠狠咬着嘴唇,眼角的红色愈显,一丝腥味闯入口中,他却不曾松口。
“那···十日之后,小妹、劳、劳烦你···此术复杂,我身上也有诅纹,怕是影响施术···到时候、到时候···”
柳北川终是缄口不言,他背过身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身来,仍旧是眼角猩红,不见泪痕。
柳含清明白了柳北川的意思。
剩下这十日是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光了,他身为金仙,终于要为了天下苍生抛弃所爱了。
柳含清点头,咬破手指在乐无忧眉间的鹤望兰上轻点了一下,咒印没入皮肤,不见血迹。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乐无忧能正常清醒着,少在魇中,与柳北川最后的这些时日,若是能时时笑着,就太好了。
她离开二人的房间,将这一隅天地还与这对连死别之期都已定下的恋人。
乐无忧看着面前肤白貌美的男人,她浅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北川,我们还没成婚呢。”
柳北川默了,顷刻间,泪已决堤。
是啊,到了今日,他们还未完婚。是他执念,才拖到了今日···
柳北川走到乐无忧身边蹲下,中指挑起乐无忧的小指,接着力使两人掌心相对,十指紧紧扣住:
“是啊,如花美眷守在我身边这么久,我居然还没将美人娶进门,真真是罪过。总归如今我已经回到空空山了,明日我便提着剑架脖子上逼我家那对老顽固去,儿子要娶媳妇,他们拦不住了。”
乐无忧抿着唇笑,柳北川埋着头哭,此夜不长,哭干眼泪,刚刚好。
翌日,空空山上演了一出闹剧。
柳北川抓着寒星剑往自己脖子上架,往柳明月、莫怜面前一跪,打死不起来。向来跟着柳北川胡闹的柳含清也拔下凌云簪戳着自己的脑门。
柳明月不知一双儿女为何发疯似的胡闹,气得吹胡子瞪眼。结果一问,才知道是柳北川想在三日内迎娶乐无忧,地点就在空空山,并不宴客,只是一场婚礼。
莫怜抹着泪连连答应,大战在即,空空山连战场都做得,怎么就不能给儿子办婚礼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风雨前摇(七)
莫怜抹着泪连连答应,大战在即,空空山连战场都做得,怎么就不能给儿子办婚礼了?
柳明月扶着额,没想到他一直不让儿子在空空山完婚竟致使事态发展至此,看着哭得没个人形的莫怜,才惊觉自己错了。
三天,就在二老的仙府,并无多的人知晓,柳北川悄悄给乐无忧办了场婚礼。
柳东岳此前一直忙着召回满世界跑的散仙,与柳西岭共同排兵布阵,制定战术。在柳北川大婚这天,却匆匆忙完了手边的事,来见证柳氏这第一场儿女喜事。
柳北川站在自己房门外,房门紧锁,他进不去。
柳含清看着一身红装的乐无忧,美人薄施粉黛,更是美艳惊人,如果没有脖颈上的诅纹,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色。
她拿起梳子,为乐无忧挽发,看着笑得温柔的乐无忧,她开口念到:
“一梳梳到尾,”
乐无忧笑了,她知道柳含清要拿人间那一套词念叨她。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修仙人要想老到白发倒是有些难了,她看着自己满头乌丝,怕是没有看到它花白的那一天了···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柳含清突然噤了声,慌忙掩饰自己的错乱,只好加快了手上挽发的动作。
乐无忧低眉,眼里的柔情都快要滴出来:“怎么不继续了?多好啊···含清,说完吧,我想听···”
柳含清心口收紧,嘴角扯着不自然的笑,沉沉道:“好。”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无忧,恭喜你,要出嫁了,以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喊你四嫂了。”
乐无忧轻笑出声来,摇着头看似无奈,脸上却尽是幸福:“你总归也没少喊,这样也好,以后我便用不着纠正你。”
柳北川仍旧在外面等着,柳含清为乐无忧带上凤冠,披上盖头,独自出门去见了柳北川。
她看着已经等得有些心急的柳北川,也不急着请乐无忧出来,反而是对着柳北川趾高气昂道:“台前站着的,可是今日的新郎官柳北川?”
柳北川一脸错愕:“柳含清你吃错药了?我不是你四哥还能是谁!”
柳含清清了清嗓子,仍旧一副拿鼻孔看人的样子:“我乃新娘的闺中密友,今日要想从我手中带走新娘便得使我满意,新郎官可听明白了?”
柳北川无奈笑着,只能陪着搭话道:“听明白了,那不知仙子如何才能满意呢?”
柳含清死死盯住柳北川,似是要将他看穿:“第一问,你可能起誓,今生疼爱无忧、关心无忧、照顾无忧,直至···终老?”
柳北川望着房门,仿佛看见了里面正襟危坐,等着他回应的乐无忧,毫不犹豫道:“我起誓。”
“第二问,你可能保证此生只爱无忧一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纵使世间纷扰,你也只摘这一朵桃花?”
“我保证。”柳北川浅笑着,这些问题于他而言,像是心声。
他看着柳含清,好妹妹,知道哥哥说不出肉麻的情话,今日便帮着哥哥一并说了。
“第三问,你···可能保证,不论今后发生何等苦难,不论生离死别,都能···勇敢面对,不负人间。”
这一问,是乐无忧托柳含清问的。
房中的人竖着耳朵,要听房外之人的答复。却是半晌,都未曾有回响。
乐无忧紧紧攥住袖口,她怕柳北川不答,怕柳北川想不开。
男人的声音响起,其中诸多隐忍,她辨得清。
“四时风物,山川美景,我也爱的。”
“我知她也喜爱,定会帮她看着。”
柳北川眼角起了红意,但并未有泪光,大婚之日,应喜,不该见泪。
终于,柳含清将乐无忧从房里牵了出来,大红的嫁衣格外醒目,袅袅婷婷的美人伸出玉手,放在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中。
这便是彼此约定了要相伴一生的人。或许这一生很短,但这一生也很长,往后岁月,有你也好,没你也好,放在心上的人,从不会真的离开。
在柳含清的主持、柳氏父母、兄弟的见证下,柳北川终于如愿在空空山迎娶了乐无忧。
虽然与他想象中的红妆十里、昭告天下有所不同,但他如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奢求,他能陪在乐无忧身边的日子不多了,能多一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便争一分。
剩下的几天柳北川与乐无忧几乎难见人影,无人知晓两人究竟身在何处,但也无人探究。
柳含清帮着柳东岳与柳西岭在空空山设伏,她期间还曾见着过叶难秋。他如今已有几分大人模样,性子沉稳了不少,天天跟在柳南丘身边,看他练兵。
他手上的手链已经没了灵力流转的气息,想来是为了能让柳南丘全力备战,将灵力还给了柳南丘。
他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在一群修仙人中格外扎眼,虽然有不少小修不解为何会有一个凡人待在空空山,但看柳南丘对他格外关照,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十日之期转眼便到,柳北川准时带着乐无忧回到了空空山,之后柳含清同两人一起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见到两人,便已是第二日破晓。
柳北川出来的时候手上握着个莹润皎洁的玉瓶,眼角猩红,他嗤笑自己,有失仙人之姿。
玉瓶隐隐透着乐无忧的气息,与当初柳含清拿出的装穆天仇骸尘的瓷瓶一模一样。
犹记得大婚之日美人还躺在怀中,如今却只能捧在手中。
那时乐无忧身着嫁衣,头上的凤冠已经取下,憔悴又慵懒地躺在柳北川怀里,她眯着眼,似乎有些累了。
“真是可惜···”乐无忧叹着气,轻薄透彻的声音带着数不尽的惋惜。
“可惜什么?”柳北川揉了揉乐无忧的头发,诅纹的痕迹撞入他眼中,割得他有些疼。
“我俩都生得这般好看,要是有一个女儿的话···你说世间会有多少人为她痴狂?”乐无忧浅笑道。
柳北川将乐无忧抱得更紧了些,却又怕弄疼了她,笨拙温柔的样子有些蠢笨:
“最好性子像你,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烂桃花。最好,能有个人像我,一心只想做你的烂桃花···”
乐无忧轻笑,将头埋在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
唔,太讨厌了。修仙之人为什么没有来生呢?要是能有来生,还能嫁给这个把我弄得声名狼藉的烂桃花就好了。
乐无忧如是想。
第二百一十三章 风雨前摇(八)
大战在即,空空山早已是一副剑拔弩张、冷冽肃杀的模样。近来妖界也少有在人间作乱的,似乎也正为这场大战蓄力。
百妖林中,月治化作一只九尾红狐,趴在帝炙的膝盖上。
他不说话,帝炙也不说话,两人便这般沉默良久。
他们已经吵过很多次了,有些累,彼此都不愿开口。
最终,还是月治难耐,重新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帝炙的椅子上,将帝炙半边身子挤了出去。
“帝炙!”月治有些恼怒:“你不该应战!”
帝炙缄口不言,看着有些炸毛的红狐狸,深邃坚定。
“帝炙!你明明感受到了!乐无忧死了!柳北川居然愿意主动断去羁绊,任乐无忧死,我们手上的筹码又少了一个!”
月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
他们筹谋千年,手段、阴谋都没少玩儿,只为了将柳氏各个击破,好清扫仙门最大的障碍。可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两件事。
他们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仙门会突然冒出个倾左剑宗,将帝炙藏在邙山的妖尾挖了出来,更没想到柳北川居然能放弃乐无忧!
月治是妖族的君王,更是妖狐一族上万年来诞生的唯一一只修出第十条尾巴的天才。这第十条尾巴,令月治在妖族站稳了脚跟。
传言,神界尚在时,妖族也是可以靠着修炼搏一个神位的。但妖族修炼环境恶劣,大多都逼不得已走上了摄人灵识的歪道,从此与神界断了渊源。
可月治不同,他是帝炙养大的,从小便是由帝炙为他提供最精纯的灵力。
人类的身子臭,他便是强忍着灵力稀薄的不适,也不愿意对人下手。因此,他竟成了妖狐中第一个修出十尾的开山之人,若是神界在,他此时便已有了晋神的资格。
可弑神之战中,为了救下帝炙,他以本命妖尾做祭,挡下了柳南丘的灭世一击,十尾,又变成了九尾。
本命妖尾断裂,月治本该随着妖尾化去散尽修为,变成一只普通妖狐,可帝炙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留存了妖尾的形,月治也得以保留了七八分实力。
可自此以后,月治化身人形便格外困难,因此只要在帝炙身边,他几乎都是一只红毛狐狸的样子。
月治年轻,再加上断了本命妖尾,妖族中不服之人又渐生叛心,可月治毕竟强大,身边又有帝炙相助,一直也无人发难。
可两人都清楚,月治的本命妖尾定不能藏匿于妖族之地,若是有朝一日狼子野心者趁二人不察将它盗走,月治也就基本玩儿完了。
为了安置妖尾,帝炙特意在穿梭于人间、魔界之时带来了十六魔人,安置在邙山,令十六魔人镇守。
这十六魔人不算是多么强大的魔,可若非一仙宗之力,也休想将他们灭杀。
帝炙要的,便是让人觉得邙山之上藏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若想夺取付出的代价又重了些,两相权衡之下,便少有人对邙山动心思。
再加上日子久了,仙门中传出的那些毫不靠谱却让人津津乐道的艳色传言,月治的妖尾本该万无一失的。
可千算万算,都没料到清族居然出了一个宋端己,还真就倾一宗之力,杀了邙山十六魔人。更可笑的是,他们还并不是冲着月治的妖尾去的,只是想寻座开宗的仙山罢了。
帝炙自夺回妖尾之后,便再未让妖尾离过身。从前他觉得自己身边危险,若是他日遇险,他可能护不住,可如今却发现最安全的还是在自己身边。
可十日之前,柳含清发来战帖,邀战于空空山,他才发现他密密麻麻下了数十道的封印被人动了手脚。
帝炙又急又慌,还未来得及与月治商量,便应了战。月治知道后,自然是跟他大吵了一架。
月治骂他糊涂,骂他冲动。
仙族强盛,妖魔两族举全族之力才能与之一战,可魔族被神界锁在虚空之中,每次破空都要耗费千年蓄力。
弑神之战时两族皆伤了元气,如今魔族尚未准备好裂空迎战,此时匆匆应战,赢面何其之小!
可帝炙却等不得,柳含清威胁要毁掉月治妖尾,他若是不应,往后月治便再不能像如今这般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他看着月治瞪得圆滚滚的桃花眼,知道月治这般急躁是为了他好,但他心中有数,这一战,不是完全不能打。
他自诞生以来,穿梭于魔界、人间,虚空了裂缝早已不如当初那般紧密,尽管魔族还不能彻底撕开空间,来到人世,但若只是带上一批人来却是办得到的。
他们之前与柳含清交手数次,自然知道柳含清修为有损,柳西岭更几乎是废人一个,如今就算丢了乐无忧这个筹码,他们也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毕竟如今他们不止有一位神,还有一个拉拢了部分仙门的穆天仇。
帝炙看着一脸气鼓鼓的月治,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就跟平常揉他那满身红毛似的揉了揉月治的头发。
帝炙沉稳道:“小月亮放心,有我在。”
月治无言,一双桃花眼中漾起层层波澜,语意氤氲:“帝炙···我们,输不起了。我不怕散尽修为,只要能赢,只要···”
在帝炙的凝视下,月治终于妥协,百妖林里群妖聚集,杀伐肃然,一如空空山。
约战之日,是个大好的晴天。
空空山上万千仙人严阵以待,当乌压压一片云带着喧嚣沸腾之声和漫天扑面而来的妖气时,柳含清知道,战争,一触即发。
空空山上,柳含清、柳南丘、柳北川飞身阵前,与月治、帝炙、离情对峙,奇怪的是却并未看见穆天仇。
柳含清纳罕,难不成时至今日穆天仇还要将那心怀天下、斩妖除魔的好人皮披在身上?
面前妖族聚集,细下看去,果然除了帝炙并没有几个魔族之人。之前还对柳含清的推测存疑的各仙家此刻陡然安心。
没了魔族,仅凭这些平日里藏匿在深山老林、穷山恶水的妖类,不足为惧。
月治凌空而上,拿起扇子一如既往挡住了半张脸,只剩下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和一点邪魅泪痣。
他看向柳含清,似是笑了一样眯起双眼,眼中却满是嘲讽鄙薄:“含清仙君好手段,没想到到头来就连玩儿阴的,都玩儿不过您这位高洁出世的谪仙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万魔裂空(一)
他看向柳含清,似是笑了一样眯起双眼,眼中却满是嘲讽鄙薄:“含清仙君好手段,没想到到头来就连玩儿阴的,都玩儿不过您这位高洁出世的谪仙啊。”
柳含清一挑眉,好家伙,月治这话说的,一股子褚晚尘的味儿。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耀眼的日头,再看了看凌空的月治,勉强也称得上是日“月”同天,怪不得这么重的阴阳味儿。
柳北川看着月治妖冶得有些恶心的模样,心中既痛又怒,毫不留情便开口骂道:
“畜生玩意儿,如你这样腌臜下流的东西!玩儿阴的?谁能比你更阴损!”
月治早被骂习惯了,仙门这些人平常都一副高尚有礼的模样,骂人也都是翻来覆去那几个词,他都听腻了。
他将诡靥扯下来放在胸前轻摇了两下,一张祸国殃民的冶艳面容露出,不少未曾见过月治真容的修士瞬间被迷了神。
柳南丘厉呵一声,庞大汹涌的灵力遍布空空山,被月治迷了眼的修士瞬间清明。
该死!狐族媚术!真真是防不胜防!
月治仰头笑着,拿手轻轻掩住嘴唇,舒朗动听的声音如清风扫梧桐,悦耳至极:“南丘仙君还真是谨慎得紧,愣是半分便宜都不让我占呢。”
柳南丘拧眉不语,直接召出破邪,灵力满注,剑锋寒光四溢。
柳南丘是战将,向来话不多,他今日站在这儿便是等柳东岳一声令下,让他杀谁他杀谁便是。
月治面容一滞,桃花眼扫下,看着满山的修士,冷笑渐盛,西南方亮起一道青光,月治突然暴动,诡靥脱手而出,直击柳南丘。
月治突然出手,战争就此打响,满山的修士、妖魔瞬间缠斗在一起,呼喊之声铺天盖地。
霎时,空空山从人间仙境变成了炼狱,血肉横溅,山石崩塌。
帝炙闪身至半空,诡异复杂的结印在手中翻飞,原本清朗通明的天空突然蒙上了一层黑紫色的魔气,西南方的天空之中魔气聚集,愈演愈烈。
见此异象,疏桐、烈阳同时飞身冲向帝炙,这等术法耗时极久,只要他们能赶在帝炙结印完成之前打断···
就在这时,帝炙忽然停止结印,双手在空中一挥,双面鬼刃现世,鬼刃一出,恶鬼凄厉的尖吼声直破云霄,空空山上的修士皆是心神一震。
柳含清皱眉,看向曲绡子,曲绡子手持颂歌,清澈婉转的萧声传出,竟硬生生将鬼刃厉吼压了下去。
疏桐、烈阳已缠上帝炙,两人虽都不是帝炙的对手,但此刻合力,也能拖他一时半刻。
忽然,西南的虚空之中一道数十丈长黑线凭空出现,千万双形态各异的手从黑线中探出,他们奋力撕扯、像是要劈开一道求生之门般不顾性命。
黑线将这千万只手死死卡住,似是要将这些试图触碰禁域的违逆者永生禁锢。可那些手不怕疼,手的主人也不要命,终于,黑线被撕开一个豁口。
一颗巨大的头颅从豁口中探出。
黑线紧收,探头的巨魔被卡住喉咙,空间闭合的恐怖力量几乎碾碎他的脖颈,但他不退缩,求死般挣扎着将身子往外送,半截肩膀突出,终于将虚空撑开了一条裂缝!
巨魔拧动着身体,裂缝贴合之处如刀锋将他的皮肉切割,浓绿色的粘稠液体从伤口处滴落,落到人间,就像是一瓢洪水。
那无数双手奋力探到巨魔身体与裂缝贴合的中间,向两边拉扯,黑线逐渐变宽,胸口卡住的巨魔一个奋力,整个身体鱼似的从裂缝里掉落出来,一座小山似的落下。
来不及躲避被砸中的修士瞬间化作一滩肉泥,随即肉身飞灰,散做漫天骸尘。
紧随巨魔之后的是无数有大有小的魔族,从裂缝之中鱼跃而出,落到了空空山的战场上。
怎么回事!
柳含清惊愕,没想到魔族竟用了这般几乎是生拉硬拽的方法将人间与魔界的通道打开了。
虽然裂缝大小有限,能到人间的魔族也不多,但有了魔族的加入,今日这一战定然轻松不了!
柳含清正欲闪身向西南方前去支援,虚衍却飞身挡住她的去路。
虚衍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暖阳般温柔道:“仙君,你的对手是我,可别跑神。”
语罢,虚衍一掌击出,带着凌厉的掌风直扑柳含清面门。
柳含清侧身勉强躲过,闪身拉开与虚衍之间的距离,趁此间隙,她连忙对柳北川道:“四哥!去西南方支援!”
西南异动,柳北川已然注意到,他回身看了一眼后方遣兵布阵的柳东岳,见柳东岳对他点头,他便流星似的飞速滑向西南。
由于魔族的突然加入,西南战场的风向瞬间转变,苍迩、褚晚尘、施无错等人已带着宗门精锐弟子前往支援。
柳北川来的时候正是群魔乱舞、血腥狂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穆天仇!
狗东西!居然藏在这个地方!
寒星剑出,柳北川剑指穆天仇,黑色的炎宓与寒星剑相接,两柄仙剑嗡鸣,震得众人耳膜几欲碎裂。
柳北川赤红着双眼,看着面前与穆天仇有着相同样貌的人,恨怒滔天。
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两人都曾饱受罗刹烧山之苦!
而现在,烧山的人不在了,陪他一起被烧山的人也不在了···
两个人,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么变成了一捧骸尘,装在一个连掌心都填不满的小瓶子里!
而这四处为非作歹的赝品!假货!凭什么还能在这儿猖狂!
柳北川身法灵动,四处辗转腾挪,寒星剑随着柳北川的舞动招招刁钻,处处寻着穆天仇的命门。
穆天仇手持炎宓,有些被动地抵挡柳北川的剑势,很快,便落入下乘。
柳北川眼中越发狠绝,心念一动,趁穆天仇颓势未收,剑尖直直刺向穆天仇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道青光闪烁,金属划破肉体的声音响起,寒星剑寒气四溢,瞬间将刺穿之人冻成了一具冰雕。
“九儿!”
穆天仇不禁大喊出声,炎宓飞出,缠上柳北川,九儿的身体自半空直直掉落。
青衣的美人从画里走出来,如今也似画一般定格,穆天仇试图赶上下跌的九儿,却被柳北川缠住。
冰雕碎裂之声响起,没有血流出,也闻不到血腥味儿,只有一股纸墨香气。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万魔裂空(二)
冰雕碎裂之声响起,没有血流出,也闻不到血腥味儿,只有一股纸墨香气。
魔族巨大的身躯从冰雕上踏过,将本就摔成几块儿的冰碾成了粉。
穆天仇止住下坠的身形,望向半空中同样满脸恨怒的柳北川,炎宓召回,黑色的火焰越燃越盛。
管他.妈.的冷火也是火!今日不就是个冰火之争吗!看谁斗得过谁!
兵刃交接的声音震响在空空山,战场之上不见尸骨遍布,只是空气中的尘灰愈飞愈高,远远望去,整个空空山都笼罩在一片阴霾的尘雾之中。
柳含清手持凌云剑,剑身包裹着浅碧色的光华,正与虚衍对峙。
“动手吧!”柳含清娇声厉呵道。
虚衍侧身躲过一击剑气,看着凌云剑笑得越发促狭:“别呀,我高居庙堂十数万年,习惯了能动嘴皮子绝不动手,仙君要不和我聊聊?”
身边灵流狂虐,漫山修士浴血奋战,虚衍却在此刻笑着说要跟她聊聊?柳含清冷哼,并不理睬,摄魂铃从额间灵域飞出,退向后方,随着曲绡子的萧声发出阵阵脆响。
铃声覆盖之处,仙门修士皆是五识清明,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
虚衍眯着眼,看着手持凌云剑的柳含清,说起来她跟竹扶的眉眼虽十分相似,但却总能一眼认出,眼前这个人是柳含清,不是竹扶。
竹扶不会打架,更不会握剑,在战场上,她便是有满身神力也不知道能怎么使。可柳含清不同,柳含清剑招凌厉、身法鬼魅,是一等一的剑客。
虚衍躲过柳含清的又一记剑气,凭空幻化出一柄长刀,这刀戾气深重,像是魔族的法器。
几个腾挪之间,虚衍与柳含清的方向逐渐向帝炙偏移。
帝炙虽然一人应对着疏桐、烈阳,但此刻他已渐渐占了上风,虚衍此刻靠向帝炙,怕是想借帝炙之手牵制柳含清。
就在两方战场即将相交,烈阳全力攻向帝炙之时,柳含清却向着帝炙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疏桐!烈阳!援西南!”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半空中劈向柳含清的长刀忽然拐了方向,帝炙只觉得肩膀撕裂之痛袭来,下一刻,一柄碧色光芒萦绕的细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疏桐、烈阳惊愕,但也依着柳含清的话立刻支援西南,回身看见离情、柳含清正全力制住帝炙,一时间觉得有些魔幻。
怎么回事!离情不是妖魔的走狗吗!为何会临阵倒戈!含清仙君又为何会与他配合如此魔气!难道之前是两人在演戏?
可离情残杀仙门同僚也是事实,若果如含清仙君所言,作乱的是天帝虚衍,那现在反戈一击的是离情吗?
月治本与柳南丘缠斗,他失了本命妖尾,修为大减,因此并不与柳南丘硬碰硬,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接着招,忽见侧方柳含清、离情合力攻击帝炙,他顿时心神大乱,硬生生接了柳南丘一掌。
他顺着掌力后撤,吐出一口血来,但容不得他多想,帝炙危在旦夕,他必须救他!
月治聚力,躲过破邪的追击,往帝炙身边急速窜去,却在即将碰到离情的瞬间被追上来的柳南丘拖住了脚踝。
脚上的巨力扯着他的身子向下坠,他抬头,看见用手拖住魔刀,奋力将身子抽离凌云剑的帝炙对月治做了一个口型。
“撤!”
败了,败得很突然,不过这结果与千年前的弑神之战又是何其相似。千年前堕神突然撤离,妖魔被动兵败,如今离情倒戈,大势已去。
两把法器皆非凡品,手持刀剑之人更是修为高深,帝炙没想过自己能在离情、柳含清两人的夹击下活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妖族撤离,魔族重回魔界。
“啊!!!!”
一声撼天动地的嘶吼从帝炙口中发出,西南方正嗜血前行的魔族忽然一震,抬头望向高处,天空中的裂缝已经开始向内闭合,这是帝炙灵力不支的迹象。
原本奋勇无比的魔族忽然掉头转向,身子小的冲在前面,身形大的自动殿后,纷纷向裂缝涌去。
魔族退战,西南局势再变。
月治看着半空中凌迟般的帝炙,随后发出了一声比帝炙更加凄婉狠厉的尖啸,顷刻间,妖族收势,节节后退。
月治看向空空山后方容色沉稳,一副万事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柳东岳,凄厉尖叫道:“柳东岳!妖族退兵!停战求和!我以妖君之名,重订仙妖协议!”
妖族之兵,来时如洪水,有灭世滔天之势,去时如败犬,一副颓靡不振之象。
柳东岳垂眸,以仙法扩音:“众仙家收兵,莫追余寇,清扫战场。”
这场大战便这般有些潦草地结束了,实在是潦草,实在是···蹊跷。
最终战场清点下来,仙族损失不算惨重,只是西南方受魔族影响,伤亡格外多些。
柳北川最终生擒了穆天仇,他虽恨得牙痒痒,直忍不住一剑将这人刺死,但眼下大局为重,将穆天仇交给东岳、西岭审问,才是上策。
天边的裂缝已逐渐闭合,再看不出半点虚空撕裂的痕迹,帝炙的身体也已经冰凉,不需再费什么力。
众仙围困月治,月治死盯着柳含清,几乎是呜咽道:“帝炙。还给我。”
柳含清没拦月治,任他失了魂似的走到帝炙身边,将他的身子抱起。
帝炙惯常爱穿紫衣,此刻几乎被血染成了黑色。魔族的血液大多不是红色,一如刚才的巨魔,血液便是浓稠的绿色。但帝炙的血,却是比人类的鲜血还要红上几分。
月治死死盯着离情,看着那个敛去虚伪笑容,重新换上一张寒冰似的脸的离情,他狠厉非常:“离情···你早就恢复神识···你一直骗我们···”
再看向柳含清,牙关咯吱作响,似乎要将柳含清生吞扒皮,连带着骨头也要嚼碎:“好一个含清仙君,好一个仙门模范,如此手段,我月治自愧不如!”
苍迩摇着头,还有些困惑,老人沙哑着声音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含清垂眸看着月治,嘴里答的却是苍迩的话:“今日一切容我之后再与众仙家解释。”
随后,才对月治道:“月治,兵不厌诈。我柳含清,从来就不是什么自诩高洁的人。”
月治呵呵一笑,嘴角挂着血,越发邪魅妖冶:“兵不厌诈···好一个兵不厌诈···”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万魔裂空(三)
月治呵呵一笑,嘴角挂着血,越发邪魅妖冶:“兵不厌诈···好一个兵不厌诈···”
他眸色愈发深沉,嘴角的笑意也越发猖狂,柳东岳心头一震,突然呵道:“退后!他要自爆!”
闻言,众仙家皆是飞身向后,落地的瞬间更是手起结印,结界开启。
月治这等修为的妖君,若是在这儿自爆,其威力之大,夷平了空空山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不压住爆炸,满世界的修士如今都在空空山,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时,一直冷峻站在柳含清身后的离情忽然失了神志似的走向月治。
柳含清大惊,看着转头笑意虚伪的离情,有些慌张。
怎么回事!虚衍不是被压制住了吗!刚刚她身边的人分明就是离情,怎么会突然又变回虚衍!
虚衍笑道:“含清仙君,再见啦。这具身体我玩儿腻了,就先还给你吧。”
语罢,离情双目金光涌起,竟从眼中飞出两条白色细长的光直直冲向帝炙,月治本欲自爆,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他挥手阻挡,可那白光如同无形般穿过他的手掌,没入帝炙的额头。
原本已经死透的帝炙忽然有了生气!他睁开眼,眼中金光闪烁,脸上泛起虚伪的笑意。
他伸手拦住月治,藏在袖子下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两人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众仙愕然,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含清阴沉着脸,没想到虚衍居然提前在帝炙身上留了一道归位诀!
适才景象,应是虚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的神识转移到了帝炙体内
帝炙在柳含清、离情二人的夹击下早已丧了命,那具躯体里可没有一个会跟虚衍抢身体的神识···
月治呆愣着,晃眼之间他已经回到了百妖林,身边是胸口被洞穿,肩膀被劈开的···帝炙。
月治惊怒地望向虚衍,面容扭曲,瞬间暴起,头部竟幻化成红狐模样,长大的嘴露出尖利的獠牙,野狼似的扑向虚衍。
虚衍咬牙直接将一只手塞进月治嘴中,扼住月治要一口咬断自己脖子的攻势。
此刻帝炙的身体重伤,虚弱至极,就算是虚衍也难以应对发了狂的月治。
“月治!”
虚衍厉呵一声,另一只手一番,一个古朴精致的盒子出现在他掌心,正是装着月治本命妖尾的法器。
月治瞟了一眼自己的妖尾,却并未犹豫半分,合嘴将伸入嘴里的手狠力撕咬,本就劈断半截的肩膀受不住这般巨力,竟随着手臂一同断裂!
鲜血四溅,吃人的痛感令虚衍几乎昏厥,可现在野性俱显的月治并不打算给虚衍喘息的机会,一张大嘴对着虚衍的脖子便要撕咬。
“你不替帝炙报仇吗!”
在月治冒着冷冽寒光的獠牙咬下前一瞬,虚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来。
替帝炙报仇?
已经化成一半狐身的月治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歪着头看了看帝炙,红色皮毛逐渐幻化成凝如白玉的肌肤,桃花眼中雾气与疯癫并存。
“虚衍!你个混账!报仇?我要是想替帝炙报仇,第一个该杀的就是你!”
语罢,他伸手扼住虚衍的脖子,只要他再用一点点力,再一点点···虚衍就会从帝炙的身体里彻底消失!
可此时的虚衍却冷静了下来,他看向月治,声音中带着蛊惑与傲慢:“可杀死帝炙的,是柳含清和离情啊···没了我,你杀得了他们么?”
月治失语,无助与绝望铺天盖地般袭来,他奋力吸气,可强烈的窒息感令他软了手脚,身子就跟碎偶一样跌落在地。
见状,虚衍脸上挂起一如既往的笑,他知道,自己赌赢了:“月治,你看,你的妖尾在我手中···”
月治恨恨道:“你毁了它啊!你认为我还在意这一条尾巴吗!”
虚衍似是包容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慈爱地摇摇头:“不,月治,我不会毁了它。我还要帮你重续本命妖尾。”
月治睁圆了眼:“什么?哼,重续妖尾!虚衍,你认为我是三岁孩童,任你诓骗吗!我与帝炙已经被你利用了一次,我不会再信你一句话!”
虚衍道:“我不需要你的信任。月治,你的本命妖尾就在我手上,只要我手指一动,你便对我再无威胁,但是我不会,我不会毁了你这样一个能修出第十条妖尾的狐妖。我要帮你,重回修为巅峰,甚至更进一步!”
月治低头垂眸,先前虚衍也是这般诓骗他与帝炙。
虚衍假意与他们配合,说是愿意助魔族重返人世、助妖族脱离贫野,他只要仙门之首的位置,便愿意与妖魔共享人间。
他们也存疑,可虚衍强大,是不可多得的助力,再加上他只是孤身一人,月治还以为只要小心应对,他们是能制衡虚衍的。
可是今日空空山一战,这一切分明就是虚衍的计谋!
挑唆帝炙应战,将身体的控制权暂还与离情,设计让离情、柳含清合力击杀帝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更加合适的身体!
一个更加强大、没人束缚制约他的身体!
从虚衍发动归位诀时,月治便想明白了。
百妖林与空空山千远万远,此等规模的归位诀需要耗费大量灵力,但虚衍不放在自己身上,反而放在帝炙身上,不就说明一开始虚衍就知道他会用帝炙的身体重回百妖林吗!
今日帝炙之死,说到底是虚衍、柳含清、离情三人联手所为!想要为帝炙报仇,这三个人都必须死!
虚衍见月治沉默不语,准备再添一把火:“月治,此战一败,妖魔两族就更难踏足人间了,帝炙毕生所愿便是令万魔重返人间,你···不帮他了吗?”
月治跌落的身子一颤,是啊,帝炙死了,他不仅要为帝炙报仇,更要帮帝炙完成他的心愿,要不然,帝炙如何能安眠···
他撑起身子,看着一脸虚情假意的虚衍,正如同他看之前的离情一样,虚衍的表情出现在帝炙脸上也格外违和。
“我明白了上神。月治请求上神为我续尾,愿报效上神,尽绵薄之力。”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万魔裂空(四)
“我明白了上神。月治请求上神为我续尾,愿报效上神,尽绵薄之力。”
月治最终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杀虚衍,尽管现在的虚衍十分虚弱,他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将虚衍掐死,但若虚衍死前毁了他的本命妖尾,那他此生都不能为帝炙报仇、替帝炙了结夙愿了。
为了制衡月治,虚衍并没有将本命妖尾还与月治,但月治并不在意,虚衍要用他,就不会伤害他。
若虚衍践诺,真的为他重续妖尾,那虚衍对他而言,也算有点作用。
他将百妖林留给虚衍养伤,独自去了一片连名字都没有的野林。
这片野林,是他与帝炙的秘密,两个人闲来无事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还愿林。
两人在这片林子中许了愿,也望着在这片林子中还愿。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一如这片林子,幽深、寂静,带着亘古与永恒,永远地埋葬于此。
其实人间的传闻没错,月治一开始,确实是帝炙的宠物,一只与凡间众多长着一条尾巴的红毛狐狸一样,狡黠聪明,也格外脆弱。
九尾妖狐自古便统治妖族,上一任妖君是月治的父亲,月澜。
月澜生性温和,不喜争斗,连带着也约束其他妖族,不许他们掳掠人类、挑衅仙门。
那段时光,仙妖人三界出奇的和睦,可这和睦的背后是妖族的处处忍让。
仙族霸占仙脉,人类遍布山河,长期住在贫瘠之地的妖族逐渐羸弱,玄虎族不堪欺压,劫掠了一座人间城池,被月澜重罚,自此,内乱丛生。
内战打得天昏地暗,玄虎族不惜惹得仙门出手平乱也要将妖狐一族赶尽杀绝。
最终,玄虎族凭借着掳掠凡人、吸食凡人灵气,修为暴涨,将月澜拖下妖君之位。
那是的月治还是个刚刚修得第三条尾巴的小红狐,连人形也尚不稳定。他只能依靠着族人的庇护一路逃窜。
为了抹去自己的气息,月治不惜散去三尾的修为,化身为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玄虎族怎么也没想到,月澜之子,竟会成为一只凡狐。
精疲力竭的月治在诸多追杀之下,终于逃到了一片无人知晓的野林。这林子的灵气实在是稀薄,甚至连屈居深山多年的妖族都不愿意踏足这片荒地。
满山的动物皆是凡种,灵智未开。
月治在一颗老榕树下蜷着身子,小小的舌头轻柔细心地舔舐着自己受伤的爪子,四周静谧,无人打扰,更无妖族追杀。
数日连夜奔波早已透支了月治,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的爪子被人用纱布包扎过。
帮他包绷带的人肯定很少受伤,不然也不会包成这样一幅铁锤似的鬼样子,月治如是想着。
他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紫衣、贵气不凡的男子。
男人身材颀长,剑眉冷硬,两片薄唇抿得紧紧的,眉头纠在一起,似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愁。
狐族各个生得媚,连男子也带着一股子媚气,月治是第一次见这样明明生得精雕细琢,却一派傲睨万物模样的人。
男子将受伤的月治抱起在怀中,看着他被包成小铁锤一样的爪子叹气摇头,似是对自己的“手艺”十分不满。
月治任由男子抱着他,甚至撸他的毛,他知道自己是被当做凡狐了,弄不好这个男人是想将他养起来。
后续发生的一切证实了月治的猜想,男人果然···将他当做普通狐狸养了起来。
在这片灵力稀薄的野林之中,月治无法修炼,可捡到他的男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灵力储存库,只要靠近他,便能感受到他身边满溢出来的灵力。
于是···月治小心翼翼地待在男人身边,靠着男人满溢出来的灵力,竟快速修成了第一条妖尾!
这天,帝炙一如既往地带回来了一只刚刚断气的小白兔,直接扔在月治面前。
帝炙曾不止一次吐槽过,自己捡的这狐狸是在是娇惯懒散,爪子好了过后也从不主动去捕食,都得靠他将猎物带回来,也不知从前是如何活下来的。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红毛狐狸时他满身是伤的样子,估计···是因为懒得捕食去招惹了豺狼、老虎之类的?
月治哪儿知道帝炙心中在腹诽他什么?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假装自己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忍着血腥和恶心将帝炙带回来的小白兔生吞了。
帝炙看着吞了小白兔后还拿爪子疯狂擦嘴的小狐狸,有些郁闷,这狐狸挑食得狠,虽然给他的东西都吃了,可每次吃完都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如同往常一样,将月治抱起来狠撸了两把,突然,他开口问道:
“小狐狸,我看你似乎第一条妖尾已成,难道你打算一直装成一只凡狐?”
习惯了帝炙抚摸的月治本正惬意地眯着眼睛,男人清贵的嗓音响起,震得他红毛竖了一身。
他还以为自己的伪装足够好,为了不泄露妖气,他甚至封闭了自己的气穴,却还是被帝炙看出了端倪。
他后脚一蹬,从帝炙身上跳下来,前爪低伏,一副警戒模样。
这男人本就奇怪,白日里虽会来这片野林里看他,可大多数时间都是神出鬼没,身上灵力充盈,可既感受不到仙气,也感受不到妖气。
由于帝炙从未向他表露出恶意,他才一直伪装成凡狐,任由他抚摸,顺便收取了点撸狐狸的“费用”。
帝炙看见小狐狸一副跳脚的样子,长臂一舒便提着月治的后颈皮将他拎了起来。
“怎么,在我身边蹭吃蹭喝蹭灵力,现在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
月治懵了,他知道自己在吸食他身边溢出的灵力?不对!他是故意散发出灵力让自己吸收的?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只普通的凡狐?
月治盯着帝炙,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疑惑与错乱,虽还是狐身,却口吐人言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故意将灵力释出的?”
帝炙把小红狐狸重新放回怀中,狠狠揉了揉怀里的红色脑袋,很是不以为意道:“你本来伪装得很好,我只以为你是一只格外聪明的凡狐。不过在你身边时,我外放的灵力总是消失得快些,要推测出来并不难。”
月治黑线,本来是身份暴露、十分危急的时刻,他却突然想到:你他喵的知道爷是妖狐你还天天给爷吃生肉?看爷恶心你爽到了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万魔裂空(五)
月治黑线,本来是身份暴露、十分危急的时刻,他却突然想到:你他喵的知道爷是妖狐你还天天给爷吃生肉?看爷恶心你爽到了吗?
看着小狐狸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样子,帝炙忽然放声笑了。
自他降世以来,脸上的表情便不超过两个,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能笑得树上的鸟儿都嫌他吵,扑棱着翅膀便从栖身的老榕树上飞走了。
月治持续黑线,捏吗,他还以为这个男人不会笑,原来笑起来这么夸张的吗?
再抬头看了一眼,还有点好看,哦,真是见鬼。
帝炙笑了许久才捂着肚子缓过劲来,顺手又将狐狸的毛从头到尾又顺了一遍。
月治恼怒,他意识到自己若一直是狐狸身的话帝炙会持续将他当做宠物。也不管自己还被帝炙揪着尾巴硬撸毛,直接化作人形,要找回自己妖狐的尊严!
手里毛茸茸的大尾巴忽然消失,一个身着红衣、披散着头发的美人出现在怀中。美人一双桃花眼里又是雾又是怒,一点泪痣勾魂摄魄。
帝炙一惊,差点将人丢了出去。
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收敛笑意,重新皱起眉头:“我瞧着是只公狐狸,怎么会化成女儿身?”
月治脑子一炸,你才是女儿身,你全家都是女儿身!
“小爷是男的!男的!”月治又羞又怒。
说完,便去扒自己的衣服,誓要亮出自己精壮的胸膛给面前这个瞎眼大哥开开眼!
帝炙见状,连忙按住月治不安分的手,赶紧顺毛安抚道:“好好好,男的男的,是我看错,你不必如此!”
的确,月治这张脸虽生得妩媚婉转,但身形却是实打实的男儿,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连手臂都十分舒展。
意识到自己还宠物似的躺在帝炙怀里,月治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抬头有些倔强地看着帝炙。
捏吗,居然还得抬头看,为什么没他高····
月治还是小红狐狸的时候便知道帝炙身形十分高大,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人身会比他矮,毕竟自己的身材也是长条形的。
帝炙眼神左右闪躲了两下,月治还以为是自己过于凶恶,气势上压倒了帝炙,正沾沾自喜,却听帝炙咳了一声:
“你···额,要不要先把衣服理好?”
月治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适才的动作已经胸怀大氅的衣服,白皙莹润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隐隐可见的肌肉线条紧收,显得健康又消瘦,在红衣的衬托下更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微妙意味。
好了,月治明白了,他已经失去了在帝炙面前树立起一个威武霸气的形象的机会,他可能永远都只会是一只红毛小狐狸的了。
月治尴尬着整理了自己的衣服,为了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率先开口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妖狐的?你是仙是妖?你在这片野林里干什么?你救我有什么目的?你···”
帝炙打住道:“问题真多。”
月治黑着脸沉沉道:“不答算了,你于我有恩,日后定会相报。我狐族的血海深仇还未报,就先与你告辞了。”
帝炙用身子挡住月治的去路:“没说不答。妖族生乱我略有耳闻,以你如今的修为离开我便只有一个死。”
月治一愣,眼里雾气更甚,也不知为何越想越委屈,竟蹲下身抱着腿哭起来:
“那怎么办嘛!狐族被灭,我修为低微,若等玄虎族坐稳了妖君的位置,我妖狐一族便再难翻身,我身为一代妖君月澜之子,难道要在这片灵力稀薄得连蚊子也不吸的野林里荒度余生吗!”
“月治···你···”帝炙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月治还抽泣着,却抬头望了帝炙一眼。
帝炙:“你自己都说了,你是月澜之子,之前我抽空打听了一下妖族的情况,要知道你的名字并不难。”
月治:“那你呢?你是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帝炙:“帝炙。”
月治:“帝炙?没听说过。”
帝炙:“这个世间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月治:“哦。”
两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通三五六不着调的,帝炙也跟着蹲下身来撸狐狸似的摸了摸月治散落的头发,似是诓骗,似是安慰道:
“你刚刚不是有许多问题吗?我一一说给你听,你先别急着哭呗。”
月治将脑袋从手臂里抬起来,只露出一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本来妩媚的泪痣因着眼中的水色多了几分令人怜爱的滋味:“那你说呀···”
帝炙只觉得面前这人有些孩子气,无理取闹,又怪可爱的。他长臂一舒将抱着腿的月治端水盆似的端了起来,放到了老榕树巨大的树根上。
“我一开始以为你真的是一只普通红狐,我在此间的日子都是独身一人,我想着养个宠物或许能消解些寂寞。”
“如果不是发现我身边外放的灵力消逝得太快,我也不会猜出你是妖狐。加上近来妖族内乱穿得沸沸扬扬,要猜出你的身份并不难。”
“我不是妖,也不是仙,我是魔族,所以这世上知道我的人并不多。”
月治惊道:“魔族?魔族不是在神界陨落之前就被关押到虚空囚笼中去了吗?”
帝炙低头,难得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是啊,所以我魔族很难破开虚空、重临人世,我算是幸运的。”
月治敏锐地察觉到帝炙的情绪有些低落,据说魔族是曾经唯一能够与神界叫板的强大种族,可看帝炙如今的模样,估计魔族的日子不会过得比妖族更好。
毕竟,那个地方叫虚空囚笼啊。
帝炙继续道:“我救你没什么目的,本来于我而言你与一只凡狐本就没什么分别。只是人间浩大,我一个人在此间,想要个伴儿而已。”
月治愣神,这个满身威严清贵的人现在看上去柔软极了,他是能破开虚空来到人间的魔,月治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有多强大。
他能来此间,绝非是因为幸运;他来此间,也绝非是为了游玩。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万魔裂空(六)
他能来此间,绝非是因为幸运;他来此间,也绝非是为了游玩。
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月治重新化作一只红狐,如同往常一样蹦到帝炙怀里,翻身将柔软的肚皮露了出来。
帝炙熟练地伸手去抚摸小狐狸柔软的腰部,动作熟练得水到渠成。
之后,二人相处的日子多了,便更加熟络起来。
月治刚知道帝炙便是魔尊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说来这新任的魔尊同以往的很是不同。从前魔族以强者为尊,只要拳头够硬,自然便能身居高位,而帝炙却是天生的魔尊。
这一切还得从神界尚存之时的大战说起。
那一战中,战神景夜枪挑老魔尊,将魔界自古以来的最强战力斩于枪下。随后,裂空枪划破虚空,司时、司空在虚空之中造了一个连穷山恶水也不如的虚空囚笼。
万魔被囚,魔尊身死,群魔悲恸之下定下了唯一一条出路——他们要生造出一个魔尊。
于是,在灵力匮乏的虚空囚笼之中,所有魔族贡献出自己的一道魔气,夜以继日地孕化温养。
魔族习惯将虚空囚笼称作魔界,魔界之中并无日月轮换,他们也不知凡尘过去了多少年,甚至神界内乱都未有耳闻,他们就这样慢慢透支着自己,养育着这个身负万魔魔气的胚胎。
帝炙第一次睁眼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此生的宿命,便是破开虚空囚笼,将魔族迎回人间。
可惜时空之力深邃艰涩,就连神也没有谁能独自一人便掌握时空。在灵力稀薄、贫瘠荒凉的魔界,帝炙更是无法精进修为,魔族在困境之中弥足深陷。
不过转机也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数万年古井无波的魔界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没有白昼也没有黑暗的幽深魔界突然被强光点亮,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枪刺入虚空,魔界与人间两个隔绝的尘世间被撕开一道裂缝。
一时间,魔族大乱,人心惶惶。
能撕开虚空的兵器除了景夜的裂空枪还能有什么!距离之战过去几万年了?天帝最终还是要将魔族赶尽杀绝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末世即将来临之际,帝炙却赫然发现,掉入魔界的,并非完整的裂空枪,只是含着枪尖的那三分之一。
神兵断裂!战神利刃竟断裂掉入魔界!
枪尖所附毁天灭地之力划开了虚空,因此掉入魔界,如此说来,神界必定发生巨变!
随着裂空枪掉入,魔界与人间终于辟开一条通道!随着这条通道涌入的灵力令魔族众生如浴甘霖。
上万年了!上万年了!虽然裂缝中涌入的灵力也十分稀薄,但对于几乎已经习惯枯竭的魔族来说,便如同救命的圣水,是那么的沁人心脾!。
魔族将掉落的裂空枪收了起来,尽管这柄枪上沾满了魔族的鲜血,也正是这战神之器使得魔族被囚禁万年,但它却是魔族破开囚笼唯一的希望!
魔界与人间虽被裂空枪划出了一条通道,但时空与时空之间洪流涌动,空间与时间的错位如同万亿柄利刃,将试图闯入的入侵者统统绞了个粉碎。
为了摸清楚如何才能安全穿过这时空裂缝,魔族众人前仆后继、不断尝试,就算在时空的洪流中殒命也在所不惜!
最终,在尸骨的铺垫下,帝炙终于凭借着一身蛮横的修为穿过时空裂缝,来到了人间。
他落脚在一片野林,原来,人间是这副模样。
原来人间有日月星辰,有山川河流;原来沙粒中会掩埋虫蚁,河水中会有游鱼。这个尘世的颜色多得他叫不出名字,连石缝中的花也馨香扑鼻。
原来人间的灵力充沛得像水一样粘稠,他置身其中,竟觉得有些富余得窒息···
可逐渐,帝炙便发现,人间,远不止于此。
他为之惊叹的野林只是人间荒废得不能再荒废的一片林子,人们甚至连名字都懒得给它起。
而这世上,有灵脉,有仙山,人类居住的地方灵力像河流不息,而仙人独占的仙山灵力比沧海更壮阔。
地脉之中所蕴含的天地之力如同瀚海星辰,辽无边际!而魔族!那么庞大的一个族群,却住在一个连花都长不起来的荒原!
初来人间,帝炙觉得惊,觉得喜;再来人间,帝炙只有悲,只有凄。
如今,他有了来到人间的能力,迟早,他会将自己的族人也全都带到此间,来赏万年未见的风景。
魔族身体强大,修行所需的灵力也多,数万年的贫瘠早已拖垮了魔族。时空裂缝中涌入的灵力如同杯水车薪,要使族人们强大起来,他需要更多的灵力!
渐渐的,帝炙找到了将自己与魔界联系起来的方法,他在人间聚敛灵力,再通过自身与魔界的羁绊将灵力送回魔界。
就这样,他以一己之力供养魔族,又是万年。他由万魔孕育,如今到了他反哺母族的时候了。
自从他来到人间后,便很少回到魔界。毕竟穿过一次时空裂缝风险巨大,更要以庞大的灵力护身,方能勉强通行,与其将灵力浪费在穿梭空间之上,还不如直接送回魔界。
可人间早就没有了魔,这世间就他一人,他非妖非仙,在苍茫的人世始终如浮萍,栖身在荒僻的野林,他万年孤寂。
直到···他捡了一只红毛小狐狸。后来这只小狐狸还化成了人形,他在人间从此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两人相伴不知多久,玄虎族已经放弃了寻找月治,在帝炙的帮助下两人救下了散落在外的一些妖狐。
此时的月治已经修成第九条妖尾,他与帝炙再次回到两人栖居的野林,老榕树下,紫衣与红衣并肩而立。
被凡人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红大紫配色在两人身上却格外赏心悦目,一个尊贵清冷,一个妖冶生姿,在穹盖似的榕树下,美得不忍亵渎。
良久,林风戏耍二人发丝时不小心迷了月治的眼,月治恼了便化作红狐,跳进帝炙怀中:“帝炙,我俩在这儿徘徊这么多年,不给这片林子起个名字吗?”
帝炙:“随你心意。”
月治:“我们来许愿吧。”
第二百二十章 万魔裂空(七)
月治:“我们来许愿吧。”
帝炙低头看了看怀里一副懒怠模样的小狐狸:“怎么许愿?”
月治沉默了半晌,笑容明媚似火:“我们将心愿都说与这老榕树听,若干年后,若是成了,便回来这儿还愿。”
帝炙垂眸,眼中漾起人间的山河,又望见魔界的遍地沙石,低声道:“我···一愿魔族脱困,踏碎虚空;”
他揉了揉怀里红狐狸毛茸茸的头:“二愿···小狐狸心愿达成。”
月治眯着眼笑,甩了甩头将帝炙揉乱的毛理顺,惰怠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那我一愿重夺妖君之位,光复妖狐族威名;”
说着,月治顿了一下,又接着低声喃喃道:“二愿,助老男人夙愿得偿,亲眼见证万魔重临人间。”
两人相视一笑,诸多默契尽在不言中。
“所以这片林子到底要叫什么名字?”帝炙问道。
“嗯···不如···就叫还愿林吧。总得盼个好兆头。”月治笑着,如是答道。
总得盼个好兆头···多好的名字,多异想天开的妄念。
看着面前枝叶凋敝的老榕树,月治孤身一人,身边已经没了尊贵清冷的紫衣身影。
他还没亲眼看到魔族重临人间,他还不配来此处还愿···
月治蹲在地上抱着双腿,他想哭,却不敢流泪。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眼泪,没有人会在他无助难过时陪伴他、安慰他。
他已经失去了脆弱的资格,再也不能哭、不能撒娇、不能任性。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拼搏、去奔命,那便是帝炙的仇与愿。
他旋身,将一袭红衣褪下,紫袍加身,高贵妖冶的美人眼中风情不再,只余下冷冽与仇恨。
还愿林中是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另一边打了胜仗的空空山,却并不更欢快些。
发生在离情与帝炙身上的事情令众仙家相信了柳含清此前所说的两个神识同体的说法,因此并没有过多为难离情。
只是重伤的妖君、魔尊从他们眼前消失,实在是此战的一大损失,若是能留下任何一人的性命,往后人间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烈阳提着剑咬牙问道:“就这么让他们跑了?这魔族虽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妖族的住地我们还是能找到的,何不趁此机会清剿余孽?”
柳东岳皱着眉,沉声道:“不可,妖族···有用。”
褚晚尘嗤道:“一群妖孽能有什么用?仙君难不成要因为妇人之仁放过这样大好的时机?”
柳东岳扫了褚晚尘一眼,褚晚尘只觉得身边空气凝结,似有两座大山压在肩头,本来鄙薄轻蔑的神情瞬间收敛。
“天机不可泄露,众仙家散去吧。此战仙门损失也不小,各位不如好生养息。”
柳东岳此话一出,便再无人多言,世上唯此一人能窥探天机,他既然这般说,那必然是将来还有什么事用得上妖族。
一时间人作鸟兽散,只剩下柳氏兄妹几人和离情。
柳东岳安排道:“二弟,你身子还虚,先回去休息吧。三弟你随意,四弟、含清你们随我去处理穆天仇。”
说完转身便要走。
柳含清随即跟上,只低声对离情说了一句:“自行休息。”
兄妹三人到了关押穆天仇的地方,柳北川擒住他的时候便锁了他的灵力,此刻不过是个凡人。
空空山没有牢房,只能将穆天仇关在一间客房里,穆天仇虽身受重伤,但神志还算清明。
看见三人气势汹汹而来,穆天仇冷笑一声,将身子斜靠在美人榻上,一副从容懒怠的模样。
柳北川看见如此模样的穆天仇,又是一股子邪火直窜脑门。真正的穆天仇,如烈日骄阳,潇洒不羁,何曾像这人这般阴气森森!
他顶着穆天仇的脸,甚至用着穆天仇的灵器,将清风朗月照人间的穆天仇的名声败坏的一塌糊涂!
柳北川咬着牙对柳东岳道:“大哥,这狗东西怎么办?一剑杀了?”
柳东岳凝眉不语,面前这个人他看不透如意盘所预言的未来中也没有他的踪迹,如果未来没有他是因为他早已殒命,那如今若是留他一命,那灭世的预言是否会变?
穆天仇冷哼道:“哟,还在犹豫什么?我这般大奸大恶之徒,留着干嘛?留着给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金仙挣一个姑息养奸的好名声吗?”
柳北川双手紧捏,瞪着穆天仇的眼神越发凶狠。柳含清看着穆天仇,忽然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于是走进细看了他两眼。
便是这两眼,竟将穆天仇看得有些失神:“含清仙君想从我身上看出花儿来吗?”
尽管脑子已经被柳含清探究的眼神搅得有些糊涂,嘴上却仍旧不饶人。
“穆天仇,”柳含清出声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穆天仇一愣,随即狂笑道:“快死了有什么不好的?还免得你们动手不是?看看,我这坏人难道当得还不够省心吗?连死都不用脏你们的手!”
柳东岳有些疑惑:“含清?”
柳含清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从救疏桐的时候,竹扶教会了她那个几乎逆天的术法,她便能从人的身上看到类似于生命源质的东西。
这玩意儿越是稀薄,人便离死亡越近,此刻的穆天仇身上,几乎已经耗尽了。
穆天仇一双眼扫过三人,一口血突然涌上喉头,他猛地往柳北川身上一吐,血溅了柳北川一身。
柳北川气急,这狗东西分明就是故意膈应他!手里寒星剑冷光流转,他杀心渐起。
穆天仇却不疾不徐道:“就不劳烦北川仙君动手了,我总归是命不久矣,”接着他又看向柳东岳:“想知道为什么是吗?”
柳东岳沉默不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就算此刻的穆天仇已是油尽灯枯,可他也不曾放松警惕。
穆天仇却像是没看见柳东岳警惕的眼神般,自顾自地在美人榻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连声音都有些空洞道:“柳含清留下,你们都出去,我都告诉她,我也只告诉她。”
第二百二十一章 终焉,始焉(一)
“柳含清留下,你们都出去,我都告诉她,我也只告诉她。”
房间里只剩下穆天仇与柳含清,眼前的情形有些熟悉,当初柳含清被穆天仇囚于尘稷山的时候似乎也是这幅模样。
不过如今两人的身份反了过来,穆天仇成了灵力散去、被囚禁的那一个。
柳含清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美人榻上的穆天仇,一时间情绪有些说不出的复杂,这个人看上去坏事做尽,却偏偏待她格外特别。
她长吸一口气,开口道:“你有话要说吧。想必你自己也觉察到了,你时间不多了,若是有什么话,快说吧,我听着。”
穆天仇终于从榻上翻身,强行支起身子,唇色苍白:“我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想说什么也不甚重要。不过我倒是可以大胆揣摩一下,仙君想问什么。”
他看着柳含清古井无波的一张脸,那张他自有意识以来便刻入骨髓的脸,这个人终究不会给他任何表情,他连惹起柳含清的情绪波动,都做不到。
他接着道:“仙君想问我为什么会虚弱至此对不对?”
柳含清知道自己就算不接话穆天仇也会说下去,可她却不知为何竟不忍心看他一个人唱一台独角戏,于是应和道:“对。”
穆天仇本就没奢望柳含清会理他,不禁呆愣了两秒,随后回过神来,有些自嘲,自己居然会为了她一个“对”字这般震荡。
他闭上眼,虚弱却假装凶狠道:“还得仰仗仙君好手段,居然让山底下那个自愿为你去死。他是我的源,源头断了,我自然也活不了多久。”
柳含清了然。这并不难理解。面前的人本就是天仇君的欲念所化,两人之间必然有十分紧密的关系,只是她没想到天仇君的死竟会直接引起欲念断源。
穆天仇促狭地眨着眼,似是嘲笑般问道:“仙君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想不想知道我擒住天仇君后是如何虐待他的?想不想知道炎宓为什么会变成冷焰阴火?想不想知道···”
“你不必刻意激怒我。”柳含清突然出声道。
穆天仇语噎,他是想激怒柳含清,一如他在尘稷山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柳含清脸上能出现哪怕一点变化。
其实···穆天仇脑海中柳含清的样子应该是皱着眉、看上去有几分怒气的样子,那是柳含清对待天仇君惯用的表情,而不是现在这幅心如磐石的冷硬模样。
穆天仇跟吃了败仗似的垂下头颅,突然,他看向柳含清,神色柔和,一改从前的乖戾阴鸷:“柳含清,尘稷山底,他没来得及跟你告别吧。”
柳含清一怵,圆台细沙的场景重现,眼前人甚至和尘稷山下被锁住的人重合起来,她有些讷讷地靠近穆天仇,想伸手触碰,却又停了下来。
穆天仇嘴角勾着笑,标准的露八齿,一如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尘稷山主,他说:“他让我告诉你,柳含清,他爱你,没有悔过,就算因为你生出了一个我来,他也只怪自己,有太多的无端肖想。”
“但是···”
他接着道:“柳含清,他不怪你,我却怪你。你要永远记得,世人称颂的尘稷山主天仇君是为你而死,”
他话还没说完,气却逐渐虚了下去。
“受尽唾骂、坏事做尽的我是因你而生。是你,杀死了穆天仇的善,促生了穆天仇的恶,你,才是祸端···”
柳含清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觉地往穆天仇身体里送灵力,她想救他,反应过来后却又发现自己不能救他。
穆天仇发了狠似的拂袖,撇开柳含清输送灵力的手,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猫般厉吼道:“柳含清!他不曾亲口对你说过!他爱你!我也不会帮他说!他活该!”
说着,一滴泪滑落,竟是哭了。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穆天仇全身的力气,他瘫倒在美人榻上,喃喃自语般发着呓梦:“我也活该···我也,活该···”
榻上的人合上双眼,化作一缕烟尘。欲念所化的他,甚至连一捧骸尘都留不下。
美人榻上有一张叠得规整的纸,纸上似乎还有一层结界,护着它不被磋磨。柳含清打开那张纸,是她曾在尘稷山上为穆天仇写的药方。
字迹娟秀清雅,所有的顿点都被她习惯性地带起了一个小小的勾,纸张虽有结界保护,却有明显被手指磋磨的痕迹。
许是那点上本不应有的小勾,无意间勾住了些不该勾的情深意切。
离开关押穆天仇的房间,柳东岳在门外等着她。柳含清拿着那张药方,有些失神。
“大哥···他、他死了。”
柳东岳点头,他已经预料到穆天仇应是活不下来。想着那个被他追着打、磋磨了千年的男人,心中竟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穆天仇这人就是这么奇怪,看见他心烦,看不见他想念。
兄妹两人并肩而立。柳东岳看着成熟稳重了不少的小妹,自她从东海神屿上回来,这几十年间的变化竟比过往数千年都大。
难得的沉淀与深邃一点点展现,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端着仙君架子的小女孩儿,终于也被蹉跎成了一个一身死寂的金仙。
“小妹···”
他想劝她放开点,不必同他这般将天下的担子往自己身上揽,可如今他满身伤病,而剩下的几个弟弟竟还不如小妹稳重。
思及此处,他便说不出让她放开点的话。他们柳家,就是注定要挑天下太平的担子的。
柳含清抬头对柳东岳展颜一笑,似有无限明媚道:“大哥你不必担心我,我很好。对了,今日离情倒戈,之后那些仙家肯定回来缠着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先讲与你听,免得你之后被问到不知该如何作答。”
柳东岳点头,柔声道:“好。”
于是,柳含清解释道:
“其实,众仙齐聚空空山,一同商议今日一战细节的当晚,离情便以摄魂铃联系过我,他近来似乎已经逐渐能压制虚衍,可为了今日之战,他决定以虚衍的身份潜伏在帝炙身边。”
“他与我商定会假装与我缠斗,趁机取帝炙性命,这一切,是我们一开始便商议好的。可是今日虚衍神识竟从他体内逃出,进入虚衍的身体,是我们不曾料到的。”
“现在想来,我之前在含清山上见到虚衍时他还那般强盛,又怎么会突然被离情压制?或许我和离情都不过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虚衍不过是借我们之手除掉帝炙,他好寻一个更加强大的躯壳。”
语罢,柳含清越发心冷,她以为这次大战,是仙门占尽先机,如今看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终焉,始焉(二)
语罢,柳含清越发心冷,她以为这次大战,是仙门占尽先机,如今看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之后的几天,柳含清一直随柳东岳处理战后之事:清点各个仙门死亡损伤、安置被召回的散仙、修理被毁坏的防御工事···等等。
接连忙了好几天,柳含清未曾去看过离情一眼,离情前来寻她,她也借口要忙,统统避开。
自从知道了竹扶的事情后,柳含清实在是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对待离情,她心中是有一股子怨气的。
她不愿承认,自己倾心爱着的人,只是透过自己这具皮囊,在看另一个人。
这天,是夜。有些入秋的凉意,萧索得很。
柳含清远远便看见离情向她走来,那个她思慕了数月的人,那个人前像冰块一样冷硬,却唯独把所有偏爱都倾覆在她身上的人···
她本该欢喜的,如果虚衍不曾告诉过她竹扶的事。
她拔腿想跑,只要回到房间,关上门,以离情的性子,应该不会强迫她。可是···一味的逃避又能逃多久?
她的身体里反正是住着竹扶,她也决心不向这位上古的神祗低头,她与离情之间,必须说清楚,断干净···
于是她稳稳地立着,任凭秋风卷起她的衣角,皎白的月色照得人间一片凄清,看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离情。
他仍旧那么高大,精致得过分温柔的面容却偏偏生了一对极锐利的剑眉,令他横生几分冻人的寒气,一双眼藏着万古长情,似无尽的深潭,几欲将柳含清溺死。
离情快步走到柳含清身边,还是熟悉的嗓音,低沉嘶哑,漾着浓浓的情意:“阿清···”
柳含清身子一震,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抬头看向高过她许多的人,掺杂着爱恋与怨怼的繁复情感令她的心揪成一团。
这或许是在吃醋吧···
柳含清知道,自己是在吃竹扶的醋。每当她看见离情眼中的情意,她便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份情不属于自己,她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
“你、还是叫我师父吧。”
柳含清声音有些发紧,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自己这些乱得跟一团棉麻似的情绪,她只想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再拉开些,这样,她便能不为他徒生悲喜。
离情呼吸一滞,感受到柳含清对他的抗拒与疏离,心中慌乱,又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这一切解释清楚。
又是一阵死寂,连风声都停息。
柳含清失望地看着离情,几乎是质问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
离情张嘴,没能出声,身子又向前一步,逼近柳含清,深吸了一口气,才撑开紧缩的喉咙,勉强出声:“有的,有的。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柳含清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奋力压下心中那些已成条件反射的悸动,冷声问道:“你在神界有位妻子,叫做竹扶,与我长得一样,是吗?”
离情皱着眉,眼中全是纠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柳含清有些怒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要你一句话就这么难吗!”
离情望着柳含清,缴械投降般颓丧道:“有的,是有一位叫做竹扶的妻子。”
又是一阵夜风,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送入柳含清耳中,原本倔强着不肯承认的坚持就像一个笑话。
柳含清强忍住泪,双目通红:“所以···你从前同我说,只有我一人,只要我一人,都是骗我的···”
离情摇着头,想伸手去抓柳含清,却被柳含清躲过。
“不是的,不是的阿清,我没有骗你,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
柳含清仰着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叹气,声音沙哑:“我问你,当年弑神之战,你是因为看见我与竹扶面容相似,且身体里蕴含了她的本源之力,才将我掳走的对不对?”
离情眉头皱得越发紧,他有些无助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该怎么说?他该怎么告诉柳含清,没有什么神识寄居,她是柳含清,她也是竹扶,两个名字,却是真真正正的同一个人。
弑神之战时他掳走柳含清确实是因为两人相似的面容和竹扶的本源之力,可东海神屿上的千年时光,他知道人间的柳含清就是他的妻子,只是她失了记忆,有了新的家人,新的身份。
顿点带勾的写字习惯,一说谎就满身通红的可爱模样,人前装的端庄清雅、人后却俏皮可爱得有些不着调的性子···
柳含清,就是重活了一世的竹扶···
可柳含清不知道,而虚衍巧夺天工的话术,令离情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如果他直接告诉柳含清,她就是竹扶,竹扶就是她,柳含清会如何?
想必她会冷笑一声,失望地看着他,对他说:“离情,你何必为了诓骗我编出这样的谎话?我柳含清此生在世,便只有一个名字,你爱的竹扶,与我何干!”
柳含清看着离情最终还是点了头,心头早就筑起的防线步步决堤,她再次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好···好···那、离情,你告诉我,你从前与我的种种,都是将我当做竹扶的替身是吗?”
“不是的···”离情渐渐绝望,他无法解释,无法为自己辩白。
“不是?”柳含清彻底怒了:“那你的意思是,你爱上了我,而我只是刚好和竹扶长得一样,身上又刚好有她的本源之力是吗!”
她声嘶力竭地吼着、质问着,面前的男人从未这般陌生,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他世界的局外人,她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
“不是的、不是的···阿清,我···我从未将你看做是谁的替身,我心悦你,是你,不是别人···我···”离情慌乱地解释着。
“那竹扶呢?你爱她吗?”柳含清冷声问道。
离情噎住,他怎么可能不爱竹扶?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是他深爱着,刻入骨髓的人。
见离情闭口不答,柳含清闭上双眼,她终于是明了了。原本就是她后来,若她不长成这幅模样,离情估计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是她偷了竹扶与景夜这么多年的时光,是她奢望了不属于她的深情。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终焉,始焉(三)
是她偷了竹扶与景夜这么多年的时光,是她奢望了不属于她的深情。
可她柳含清,天生傲骨,从不向谁乞怜求爱。
她再次望向离情,瞧见他眼中的慌乱与深情,她却高高筑起心防。声音冷若寒霜,带着失望与疏离:
“离情,抱歉。我是柳含清,我不打算将你的竹扶还给你。我在这个世上还有父母、家人,有无限的挂念,我办不到为你的深情抹除自己的存在。”
“你可以尽情怨我。从此,我不会再侵占着你对竹扶的感情。我柳含清,将永远是离情的师父。”
“我会尽力压制竹扶的神识,不让自己被她支配。我是阻碍在你们之间的顽石,若是你等不及了,可以随时取我性命,我迎战。”
“但是离情,你记住,我将永远是柳含清,我不会是任何人的替身,也不稀罕窃取你对她的爱意。”
语罢,两人对视许久。空空山的夜风不合时宜地拂过,将青丝愁绪都搅得缠绵悱恻,衣摆相交缱绻,却再无深切浓情。虽相对而立,仿若相隔万里。
柳含清有些溃败地逃离,身后的人不出所料并没有追上来,她有些劫后余生的情形,又不知名地落寞。
或许,真的结束了。
柳含清走尸般浑浑噩噩过了三天,这三天是醉,是梦,迷花了的眼中映着不属于她的人,直至幻梦碎裂,她也该清明过来了。
柳东岳出现在她房间的时候她还有些丢了魂的仓皇,不过很快便醒过神来。如今虽暂平妖魔动乱,可未来仍旧晦暗死寂,她没有时间颓废。
“小妹,我有些事要问你。”柳东岳开门见山道。
其实柳东岳的来意柳含清能猜个大概:“大哥你是想问离情和虚衍的事情吧?”
“正是,”柳东岳回答道:“之前我同你说过三神灭世的预言···离情,其实就是景夜吧。”
柳含清一默,她本来也没觉得柳东岳会信她编的那些鬼话。她这四位哥哥里,大哥睿智,二哥细腻,三个、四哥倒还好骗一点。
“大哥···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只是····”
“无碍的。景夜身份特殊,你与他相处千年,既然你选择隐瞒他的身份,自然是有你的考量。”柳东岳道。
“可是···”柳东岳继续道:“若是加上虚衍,三神灭世便已经齐了两位神祗。近来如意盘越发乏力,不论我如何筹算也窥不破天机,恐怕···”
柳含清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大哥,其实,三位神祗已经齐了。”
“齐了?”柳东岳惊诧。
“是,我···从虚衍口中得知,我身体里封印着一位上神神识,我也向景夜求证过,这第三位神祗大概就是我体内的竹扶上神。”
虽然柳含清始终排斥竹扶的存在,可苍生面前,她还是不得不直面竹扶。
柳东岳闻言,眉头锁得更深,原本他一直在想,只要聚不齐三位神祗,那个恐怖的预言就不会成真,可偏偏一直不知从何寻起的三神竟纷纷冒了出来。
柳东岳看向自己的妹妹,灵识外放探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心中更是沉重了几分:“含清,你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柳含清无言点头。
柳东岳瞳孔一震,急忙走到柳含清身边,伸手握住柳含清的手腕,灵力顺着柳含清的灵脉探入,可却是不论如何也未探得半分异常。
“含清?”柳东岳声音有些抖。
柳含清赶忙拍了拍柳东岳的手背,安抚道:“大哥先莫慌。我只是近来时不时能看到一些竹扶上神的记忆,她并未与我争夺身体。”
尽管如此,柳东岳还是神色紧绷:“既然能看见记忆,想来上神的神识就要苏醒,你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仙人,若是上神觉醒,小妹···”
柳含清神色从容,坚定道:“大哥放心,就算是神我也是要争一争的。”
柳东岳叹气摇头道:“我怕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我两次探查,都并未在你身体里发现别的神识。若是上神强大到我等甚至不能发现她,又该如何应对?”
柳含清沉默不言,确实,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自己身上还寄居着另一个人,也从未觉察出任何反常。
若不是突然看见那些陌生的记忆和虚衍有意透露,她恐怕至今也不会知道竹扶的存在。上神之力强大若此,她能怎么应对?
兄妹两人商讨许久,最终的出的结论也不过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倒是空空山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人间却还没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东西南北四兄弟已经商议过各自回山,帮扶四方百姓,估计这两天就会相继离开。含清山被虚衍毁了个干净,柳西岭身子也还弱着,兄妹俩便商量着让柳含清随柳西岭一起回去,帮着柳西岭定乱。
商定之后,柳含清也不拖沓,第二天便带着女娲,跟着柳西岭走了,离情是她名义上的徒弟,自然也跟着她离开了。
此去虽是三人行,可柳西岭却只觉得卡在中间难受得紧。好在离情并不主动说话,只是远远地跟着,如果不是他存在感太强,其实是可以忽略这个人的。
回到西岭山后,柳含清马不停蹄地下了山,离开前勒令离情留在山上保护柳西岭,说完便往人间受灾的城池去了。
金仙入世,帮扶凡间,百姓自是感恩戴德。之前因为仙妖大战所生的怨怼似乎顷刻间便消失了。
柳含清与女娲在人间走过了许多村落,也去过几座城池,每去一处,都会尽心将所有受难百姓都大致安置好才离开,柳含清医仙之名更甚。
两人在凡间已经辗转近三月,这三个月来,柳含清饱受梦魇折磨。不知为何,她越来越频繁地梦见竹扶与景夜,甚至在梦中她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竹扶。
每每醒过来,柳含清都惊起一身冷汗。她越来越了解竹扶,而令她恐惧的是,她越是深入了解,便发现自己与竹扶是那么相似。
她不知道是因为竹扶神识已经开始侵蚀她的身体,还是她自出生以来便一直潜移默化被竹扶影响着。
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她怕她只是以为自己是柳含清,而她其实只不过是竹扶在人间的一具傀儡。
如今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自己的意志,还是竹扶的意志···
第二百三十四章 始焉,终焉(四)
如今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自己的意志,还是竹扶的意志···
西岭山上,柳西岭正从容的品着茶。
一脸冷峻的离情站在一旁,身姿英挺,一动不动,犹如苍松矗立,巍峨泰然。
柳西岭眼皮子一掀便看见死木头似的站着的离情,有些头疼。虽是小妹令离情保护他,可这离情整日看犯人一般守在他身边,也着实有些犯人。
思岑半晌,柳西岭放下手中茶杯,长腿相交翘起了个极优雅的二郎腿,一双手正襟危坐地摆在膝盖上,一副严肃的样子对离情道:
“离情?还是景夜?我该如何称呼你?”
离情看向柳西岭,薄唇轻启,终于吐出了自上山之后的第一句话:“离情。”
柳西岭清了清嗓子,歪头道:“虽不知道你与我小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想来应该是你惹她生气了,作为哥哥,我该为小妹出头罚你。”
离情眸色幽深,看不出喜怒,声音低哑道:“是我的过错,任凭仙君处置。”
柳西岭皱眉,离情的反应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离情既是堕神,自然有也神的傲骨,从前见到他时他还从未这般和顺过。
看来,这次离情与自家小妹的矛盾恐怕不是小事,他本来看在离情在白乐芷一事上帮过他的份上,打算在自己小妹面前替离情说两句话,可现下他却犹豫了。
莫不是这狗男人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含清的事?
柳西岭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好。不过凡事讲究对等,你犯多大的错,便受多重的罚。你与小妹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也掌握不好罚你的尺度,不如你与我说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好量罚。”
离情闻言,却听出了柳西岭并非真心要罚他。柳西岭此人看上去温和谦逊,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眼光却比谁都毒辣。
他如今陷入困境,说不定柳西岭能帮他。
于是,离情走到柳西岭身边,看向柳西岭,眼神中竟透露着几分诚挚与恳切:“此事说来话长,仙君要是愿意,且听我细细讲明缘由。”
柳西岭翘了一下下巴,示意离情继续说下去。
得了示意,离情沉吟半晌,想将脑子里的话扯出个条理:“我在神界时,有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叫做竹扶···”
话过半午,离情将竹扶与柳含清的事情交代了个清楚,柳西岭越听便越觉得奇怪,终于在离情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开口问道:
“你说我小妹便是竹扶上神的转世,谁知道你是不是为自己辩白编出来的呢?你那些神识、本源之力的说辞又有谁知道是不是杜撰呢?你若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含清和竹扶是同一个人,你凭什么要求我、我小妹相信你呢?”
离情愕然,是啊,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跟柳含清解释的原因。因为他拿不出证明柳含清就是竹扶的证据。
他确定,自己这一生只会爱一个人,不论那个人长什么模样、用什么名字,也不论她记不记得自己,他只知道,他会爱上一个最善良、最庄重、也最俏皮的人。
柳西岭见状,便知道离情自己也并无解法,但他却是相信离情的说辞的。
不是因为离情的言辞有多恳切,而是他清楚地看到了离情有多爱柳含清。
爱一个人的滋味他是尝过的,离情看柳含清的眼神绝不是在看一个替身。他眼中的情意与真挚,是无法假装、更无法复制的。
先不论柳含清是不是竹扶的转世,单是离情对柳含清的感情,便不会是假的。
可是正如同他对离情提出的那些问题一样,作为当局者的柳含清更会陷入钻牛角尖的死胡同里去。
思来想去,柳西岭最终还是决定,帮离情一把。
“含清下山也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她传信与我说西方城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确定各地安定、疫病平息过后便会回来,到时候我会劝她再与你聊聊。这段时间你便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让小妹相信你吧。”
离情一愣:“仙君相信我?不准备罚我了?”
柳西岭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起身将衣服上的褶子抚平:“我信你又有何用?罚自然啊是要罚的,那便罚你好好想想如何与小妹解释,不要天天在我眼前晃得我心烦。”
语罢,长腿一抬便将离情一个人留在原地,往恶潭去了。
在人间徘徊许久的柳含清最终还是打算回西岭山了。她本就是为了逃避离情才带着女娲逃下了山,可她如今已经大致安抚好了百姓,除了之前便遭过一次域鬼之难的襄城还未恢复元气,其余城池已经回归正常了。
柳含清带着女娲来到襄城城门口,等将襄城的百姓也安置过后,便回去吧,柳含清如是想。
两人一进襄城便直奔城主府,襄城的官员早已大换血,如今的城主是个白面小后生,虽是满腔热血却能力不足,事情一多起来便焦头烂额、错漏百出。
柳含清为了女娲同行方便,一直都用幻术遮住了女娲的蛇尾,她们二人在西边城池施援许久,百姓之间早已传遍了两位容色倾城的仙子在人间救死扶伤的传闻。
襄城的白面小城主见到柳含清的一瞬便明白是贵人来了,急忙便将柳含清迎入了城主府中,柳含清也懒得跟他客套,将他手上压着的几件设医庐、放救济粮的事情往身上一揽便离开了。
襄城自域鬼之乱后,城中阴气极重,再加上妖族祸乱,如今尸体堆积成山,疫病横行,百姓无粮可吃,更无处治病,其形状比之前去过的村庄、城池都要惨烈数倍。
柳含清在城中难民聚集处设了一个医庐,转为百信接诊治病,又令女娲去督管发放救济粮的事,两人分工合作,在襄城又呆了半月有余。
这天,柳含清将炼出的最后一粒药丸喂到一老妇口中,襄城的疫病有部分是阴气过甚导致的,普通的凡医对这病实在是熟手无测,只能靠着柳含清每天炼药施药。
她近几日倒是少有梦魇,整日忙着也没空去想竹扶、景夜那些糟心事,整个人虽然累,但也清明了许多。
看着疫病一步步被控制下去,襄城的阴气也被柳含清布下的阵法逐渐驱散,整座城池百废待兴,眼前拨云见日般的场景,令柳含清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妖!蛇妖!快跑!”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以爱之名(一)
“妖!蛇妖!快跑!”
原本平静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一股脑地往四周散去,只留下蛇尾现形的女娲在一片空地中慌乱不知所措。
柳含清瞳孔一震,怎么回事!女娲身上的幻术怎么会突然被解开!
还不等柳含清反应,一个黑色身影闪过,转瞬之间,女娲便已经消失在原地。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周遭百姓惊恐不已,骚动之声渐盛。
柳含清急忙将手上的事情交给身边的军官,随着黑影留下的气息追踪而去。那黑影身上带着浓重的妖气,莫不是妖族仍旧贼心不死!
柳含清跟了许久,却在城郊一片树林之中失了方向。这片树林浓密阴森,黑影带着女娲没入之后连带着气息也一同消失。
就在柳含清思索应如何在这片密林中寻到两人时,女娲惊恐的尖叫声从林中传来。柳含清瞬时便随着声音冲去!
下一刻,柳含清便见到黑影打晕女娲,似是要将她强行带走。
可惜柳含清既然已经追上,便不会再轻易让黑衣人逃脱,手纸捏诀,巨大的结界笼罩密林,凌云剑召出,剑身碧色光华流转。
黑衣人见状,抱着女娲后退了两步,却发现自己实则无路可逃。他小心将女娲放在地上,似乎放弃了抵抗。
柳含清冷冽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摘下巨大的帽衫,将笼罩在阴影中的脸露了出来,竟与女娲有七分相似!
“在下幽玄。”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幽玄的脸,除了因为与女娲相似而产生的熟悉感,她总觉得自己曾在哪儿见过。
空空山上裂空之战的回忆乍起,妖族聚集,其中一位首领似乎就是面前的幽玄!再加上他周身妖气,柳含清聚灵于双目,便见他身后巨蟒摆尾,长长的蛇信吐出。
原来是远荒巨蟒一族···
柳含清剑指幽玄,冷声道:“将女娲还与我!”
幽玄紧紧注视着柳含清,眉头紧皱,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跟柳含清打起来,定然是打不过的。可是····
“恕难从命!”幽玄道。
柳含清见来人似乎无法交流,也懒得费口舌,身形一闪便逼近幽玄。靠说的不行,那就只能靠动手了。
幽玄险险躲过柳含清的一击,回头却看见柳含清伸手抓向了女娲,惊惧之间他连忙化身巨蟒,百米长的身躯压倒了一片树林,巨大的蛇尾带着摧枯拉朽的巨力向柳含清袭来。
还没等靠近女娲,柳含清便不得不因为躲避幽玄的蛇尾飞身抽离,她面容越发肃穆,她实在不知道远荒巨蟒抓女娲是为了什么。
女娲是半妖,人类、妖族皆轻贱她,在裂空之战刚刚结束的敏感时刻,妖族竟派人来劫持女娲,难不成月治仍旧贼心不死!
思及此处,柳含清动了杀心,凌云剑华大放,周身灵力暴动。
可就在这时,原本现了原身的幽玄再次幻化成人,将昏迷的女娲搂入怀中,看向柳含清的眼中满是乞求:
“求仙君放了小女一命吧!这孩子命苦,曾犯下的错事也并非她本意,若是仙君要罚,幽玄愿替小女受过!”
闻言,柳含清一滞,随即身上的灵流也逐渐平缓。
小女?难不成女娲是幽玄的孩子?女娲半身是蛇,亲代必有蛇妖,若其父为幽玄倒是说得过去。
可是,幽玄话中还含着其他诸多信息,却是柳含清听不懂的,她沉声问道:“你说你是女娲的父亲,证据呢?女娲犯过什么错?我为什么要罚女娲?”
幽玄听柳含清这么问,也有些迷惑了,难不成柳含清并不知晓女娲身份和往事?她将女娲带在身边也不是为了制衡妖族、惩戒女娲曾犯下的罪孽?
“仙君、可愿意听我一言?”幽玄道。
柳含清收起凌云簪,冷静肃穆地盯着幽玄:“愿闻其详。”
“仙君叫这孩子女娲啊···女娲,是我和一个女修的孩子,是我的过错,害了她们母女俩···”幽玄叹着气,眼中空洞抽离,追忆着遥远的过去。
少年时的幽玄曾化作人身到人间游玩了一趟。那时他的父亲天天逼他回去修炼,可他贪恋凡世多滋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他掩去妖气,化身凡人,在游山玩水之中,遇到了一对在外游历的修士兄妹。他无意之中探听到两人要去除祟,出于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
他是蛇族,本就擅长隐匿潜伏,本以为自己藏得天衣无缝,却不料被那男修一剑挑出,厉声叱问他有何居心。
好在当时的幽玄是人身,为了戏耍人间,还特意隐去了妖气,这对修士的修为并不算多高,没能看穿他的伪装。
他支支吾吾糊弄了一顿,居然真就让两人相信了他是被此处妖祟抓来的普通凡人。
可惜,此地本来就并没有什么祟乱,只不过是有几只猛兽出没,伤及凡人性命,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了有妖物作乱。
但现在有了幽玄这个人证,此处有恶妖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兄妹两人一看,这岂能放任不管?作为正义的仙门修士,他们必然要平定祟乱,还百姓一片安宁的!
那女修看着幽玄,想到他是唯一活着的见过妖物的证人,便问他愿不愿意帮助他们找到妖孽。
幽玄本就闲的没事儿做,当然是连声点头说愿意。
后来,两人在幽玄的一通乱指挥下,除了找到了几只灵智未开的猛兽,连鬼影子都没见到。
忙前忙后跑了大半个月,那男修最终还是憋不住问了他,这地方的妖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是否真的见过那妖邪。
幽玄被问得一愣,这他怎么回答?他总不能随便编一个妖怪出来糊弄两人吧?万一到时候真的找不到,那他该怎么收尾?
思索了一会儿,他决定,把自己变成那妖物。
他声情并茂地跟两人描述那是一条如何威风凛凛的大蟒,张开嘴能一口吞下十几个人、尾巴一抽能抽倒一座小山。
听他讲得真切,两人更愁了,这么大的体型,应该很好找才对······
第二百二十六章 以爱之名(二)
听他讲得真切,两人更愁了,这么大的体型,应该很好找才对······
最终,为了自圆其说,幽玄亲自现身,做了一场巨蟒食人的戏,利用自己的蛇蜕,将两人骗了过去。
再之后,他厚着脸皮非要跟着两人一同游历,就是在这过程中,他爱上了那个女修。
女修并不是姿容绝色的大美人类型,但她很可爱,小脸圆圆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充满灵动的光。
女修以为他是凡人,一路上对他都非常照顾。
他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但他知道两人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他是要,而她是修道之人。
仙家与妖族,是世仇。
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是那么幸运,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自己。
在长久的彼此试探之中,两个人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他想,女修根骨不算太好,拼尽全力估计也只有个三四百年的寿元,他只要在这三四百年之间披好人皮,陪着她走完此生,就是大幸了。
如果世间万事皆能尽如所想,人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惆怅客。
他虽是妖,但并不算成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发情期提前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等他再次清明,只见自己蛇身显露,紧紧缠绕着衣衫不整的女修。女修满身是伤,隐秘之处更是血流不止。
他乱了,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男修提着剑闯进来,看见他蛇身盘绕,当即便以为他就是当年二人寻了许久的妖物,没想到竟在二人身边潜伏这么久,将两人一通戏耍。
幽玄知道自己解释不清,但男修是女修的哥哥,他不愿意伤害男修,当即便跳窗逃走。
因着发情期,他身上的要去再也藏不住,父亲派来寻他的族人很快便摸到他的踪迹,将他带回妖族。
再之后,是百年囚禁、百年苦修。
当他重获自由,再次找到男修时,发现他弃了仙道,隐居在偏远的山村之中,靠捏泥人维持生计。
他的家里,还有一个人身蛇尾、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那娃娃的眉眼像他,但脸像她的母亲。
幽玄当即便反应过来,就在他发狂的那一次,女修有了身孕。
自古就没有修仙人和妖族生子的先例,但他知道,普通凡人和妖是生不出孩子的。他听见小女孩叫男修爹爹,却始终没有发现女修的身影。
再偷偷观察了一阵子,他彻底明白也彻底死心。女修死了,她拼了性命生下女娲,耗尽全身修为才保下这个孩子。
他很愧疚,不知道怎么面对男修,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儿。
他一直悄悄守护着两人,男修因为弃了仙道,寿元缩短,在一个深夜撒手人寰。而身为半妖的女娲发育周期过长,此时甚至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幽玄趁着女娲熟睡,埋葬了男修,借了他的皮囊,以女娲养父的身边陪伴、照顾着她。
记得那是一个严冬,幽玄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是妖。
有一半蛇血的女娲一到冬日便格外懒困,幽玄本来拘着女娲不让她出门,可小女孩贪玩,趁着幽玄不注意跑到门口玩雪。
久无人踏足的隐居之地路过一个樵夫,看见了蛇尾摆动的小女孩,惊声尖叫着逃离,回到村子里将这恐怖的一幕宣扬得人尽皆知。
当日幽玄再次被父亲逼着回妖族继承巨蟒蛇族之位,他只在女娲身边留了一具近乎凡胎肉体的分身陪伴她。
村民听到泥偶师父家养了个妖怪,抄起斧头菜刀、各种农具,便要去除妖。
幽玄的分身为了护女娲被村民失手砍死。而女娲在悲痛与骚动之下,妖气觉醒,癫狂之下,将前来讨伐的凡人全部送入了轮回道。
幽玄再回来的时候,苍茫雪地上尸横遍野,刺目的猩红罪孽昭昭,女娲已经失去意识,躺在尸山之上。
幽玄痛苦万分,他清扫了门前血污,抹去女娲的记忆,打算将她带回妖族。
尽管他知道,身为半妖的女娲在妖族,必然受尽非议。
可就在这时,已经与月治勾结,成了半妖半仙的穆天仇找上门来,他神色冷傲睥睨,对幽玄道:“我山中有位贵人需要个玩伴,把她给我吧。”
幽玄何其绝望,他的愤怒反抗就像笑话,父亲厌恶女娲这个半妖孙女、惧怕这位妖君的贵客,毫不犹豫地把女娲给了穆天仇。
再次见到女娲,已经是空空山上裂空之战,他见到了蛇尾被掩去,混在仙人之中的女儿。
他很是惊慌,以为是仙族扣押女娲,毕竟仙妖从来不两立。因此,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将女娲从虎穴中救出来。
令他绝望的是,女娲几乎时刻跟在柳含清身边,他深知金仙有多么强大,因此他潜伏许久,只为了等一个带走女娲的时机。
今日他本来是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女娲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用来迷惑神志的术法一到女娲身上便破开了她的幻术,蛇身现形,人群骚动。
无奈之下,他只能强行带走女娲。
柳含清听完幽玄的话,秀眉深锁,道:“你既是女娲生父,我信你不会伤害她。但你此行来时为了带女娲回妖族,你可曾问过女娲的想法?”
“你自己也清楚,她是半妖,在妖族要受多少打压白眼。你也还没有真正继承族长之位,你的父亲讨厌女娲,她要是在巨蟒一族受了委屈,你能护住她吗?”
幽玄被问得一堵,他不能。
说到底,是他软弱无能。妻子护不住,女儿也护不住,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更遑论父亲。
幽玄低着头,眼中逐渐一片死寂,低耸的肩膀弥漫着一股子颓丧之气,他看向柳含清,近乎是求助道:“仙君···我该怎么办···”
柳含清心口没由来地一阵绞痛,想到幻梦之中虚衍手上拎着的血肉模糊的孩子,无力护下自己亲生骨肉的凄厉痛楚翻山倒海。
她对幽玄的痛苦竟是如此感同身受。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情感如今逐渐与她融为一体,她想,她应该帮帮幽玄。
第二百二十七章 以爱之名(三)
她对幽玄的痛苦竟是如此感同身受。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情感如今逐渐与她融为一体,她想,她应该帮帮幽玄。
柳含清打了一个响指,幽玄怀中的女娲睁开眼,看向裹着黑袍的男人,妩媚的眼中带着泪:“爹爹···”
幽玄身子战栗,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他以为女娲睡着。
柳含清对女娲道:“女娲,你都听见了,面前这个人是你爹爹,你想要跟他回妖族,还是留在我身边?”
其实,柳含清早就发现了幽玄潜伏在她们身边,只是来人意图、身份皆不明,她们打算引蛇出洞。
女娲被施了咒,虽昏睡着,意识却是清明的,适才幽玄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她耳中。
女娲起身,伸手想要触碰幽玄,又缩回手,像是被烫到:“爹爹,我真的···我真的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幽玄脸色煞白,这些记忆是他亲手抹去的,他知道女娲纯善,若不是妖气影响了她,她断不会造成此等杀孽。
见状,女娲明白了,她看向柳含清,充满无助:“仙君···我、我手上沾了人血···我、我是不是个坏人?”
柳含清该如何评判?杀孽是既定的事实,可女娲从未想过要害人,无心的罪是罪吗?
是罪啊······
女娲闭上眼,仿佛接受了命运捉弄似的安排,她对柳含清道:“仙君,你身边不该跟着我这么个不干不净的半妖。我现在有爹爹了,我该跟爹爹回去的。”
柳含清拧眉,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阻碍父女团聚,但看女娲的样子,如果就这样放她回妖族,她也并不会快乐。
她问道:“女娲,如果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愿意吗?”
“赎罪?”
“为你曾犯下的过错赎罪。就算不是自愿,你也确实是沾了人命,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医术,从此你行医救人,偿还罪孽。”
女娲眼神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可是···可是我是半妖,人类、人类会害怕我···”
柳含清接着道:“你是半妖,但你的母亲是修仙人。你很特殊,能够同时修习妖道和仙道,也正是因此,两种力量在你体内纠结,你才一直灵力低微。”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洗净妖气,虽然蛇身只能靠幻术掩藏,但你从此便不算是妖。”
女娲美目睁圆,不算是妖···她曾那么渴望能够摆脱妖的身份,就算只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好。
可如今,她的亲生父亲就在身边,而父亲是再纯粹不过的妖,如果她放弃妖的身份,她的父亲会怎么想呢?
幽玄察觉到女娲的顾虑,开口道:“女儿,你不用考虑我。我的无能和软弱让你和你的母亲受尽苦难,就算跟我回了妖族,我也不能保证能照顾好你。”
“只要你愿意,放弃妖身又何妨,你始终是我的女儿。”
得了幽玄的谅解,女娲随即对柳含清道:“女娲求仙君,为我化去妖力,女娲愿意从此修仙道、跟随仙君学药理、救治天下百姓,偿还罪过。”
幽玄看向柳含清,眼带感激,点了点头。
柳含清祭出摄魂铃,千百年前为了炼化一只小蝶妖,柳含清曾将摄魂铃用作炉顶,为那小蝶妖洗净妖气,重塑仙根,如今为了女娲,她也可以再拿摄魂铃做一次媒介。
不同于那只小蝶妖,女娲毕竟是远荒巨蟒的血脉,她的父亲更是血种高贵的皇族,炼化女娲须得费些工夫。
为了不受打扰,柳含清始终没有撤下密林中的结界,幽玄也在一旁为其护法,足足三天,柳含清终于洗净女娲身上的妖气。
从摄魂铃中出来的女娲仍旧是人身蛇尾,相貌没有改变,却不知为何少了几分靡靡艳色,多了几分圣洁端庄。
没了妖气的制衡,女娲顿时觉得经脉畅通了许多,一直低微的灵力也有了不小的进步。
幽玄看着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女儿,对柳含清握拳一拜:“多谢含清仙君!小女多亏仙君照拂,以后也要叨扰仙君,这份恩情幽玄定当以命相还,往后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幽玄愿意倾力相助!”
柳含清托起幽玄道:“你不必与我多说什么,我帮女娲,是因为我喜欢这孩子纯真善良,与你无关。如今仙妖刚刚大战,你我身份有别,若是传出去容易招人口舌。”
“女娲这孩子懂事,不用我多操心,但我既然说了要照顾她,便不会食言。往后你若是想看女娲,可以悄悄来看,但切记隐藏好行踪,不要被有心之人发现利用。”
一番嘱托之后,柳含清在女娲蛇尾上重施幻术、退出了密林。女娲和幽玄父女好不容易相认相见,她应该留些时间给二人叙叙的。
回到襄城,她在这里也呆了许久,满城阴煞之气已经被驱除干净,还有一些流民、百姓没能安置好。
但这些,已经不是她作为一个修仙人可以插手的范围了,凡间自有官府会处理这些事。她若是过度相助,反倒会引起天道不满,再降灾祸。
柳含清在襄城的客栈中等着女娲,入夜之前,女娲便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惆怅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洒脱与释怀。
见女娲回来,柳含清对女娲道“女娲,你可怪我让你与你父亲不得不长年分离?”
女娲不解道:“怎会?是仙君帮我炼化妖气,收留我,我怎能怪仙君?其实···我从小被各种小妖欺辱,若是真的回妖族,或许我会怕吧。父亲也是考虑到这些,才希望将我留在仙君身边。”
“我修为微末,一直害怕连累仙君,仙君不嫌弃我,女娲就非常感激了。”
柳含清起身握住女娲的手,她向来知道女娲懂事,但懂事的孩子,格外让人心疼。
女娲怕柳含清思虑过多,反手握住柳含清的手道:“仙君,如今襄城的事业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要回西岭山去了?”
柳含清眸色微凉,她不愿面对的人和事终究还是朝她奔涌而来。
自到人间以来,她在魇中将竹扶的生平看了个七七八八,尽管她也震惊于自己与竹扶的相似,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与竹扶有什么关联。
一想到离情曾那般深情地爱过一个人,她心头的伤痛便忍不住,可是她无可奈何,所有的一切,她都必须去面对。
第二百二十八章 和解(一)
一想到离情曾那般深情地爱过一个人,她心头的伤痛便忍不住,可是她无可奈何,所有的一切,她都必须去面对。
仙人神行,回到西岭山用不了多长时间。如今的西岭山终年积雪,靠近便有一股子肃寒之气。
山脚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风雪之中巍然不动,似雕塑似青松。
柳含清自天边落下,眼前人熟悉的面容映入,痛楚与悸动同行而至。
离情上前,一双沉淀万年的眸子幽深难测,他看向柳含清,伸出手,几乎是乞求般说道:“阿清···这么久过去了,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
柳含清看着离情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微有薄茧,是常年舞弄兵器留下的。
这双手曾经与她十指紧扣,双手贴合的距离就像两颗心脏,相偎相依,亲密无间。可如今,她却不敢贪恋更多的温柔。
“离情,不、景夜,我近来···在魇中看到许多竹扶的过往,我能看出你与她之间的情意,可我不甘只当他人的容器,你我之间,不必过多纠缠。”
离情这次却没被柳含清冷漠的言语击退,他逼身上前,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柳含清笼罩,言辞恳切:“不、阿清,许多事并不如你所想那般,我对你是有诸多隐瞒,但曾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未有欺骗。”
闻言,柳含清冷笑一声:“未有欺骗?你曾说不论从前现在,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离情,我不在意你在神界曾有过情事!往昔那数万年的时光是我不曾参与的,是我来迟!可我不能忍受只是因为我来迟了,便要做他人替身!”
“阿清···哪儿来的替身···从来就没有替身啊···”
离情眉头紧锁,他与柳含清之间的误会越陷越深,可今天,就算再惹柳含清嗤笑,他也不能再隐瞒:“柳含清是你,竹扶也是你,过去现在,都是你···”
柳含清仿佛重历飞升雷劫,她看向离情,美眸圆睁,不可思议掺杂着失望:“你、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了竹扶,她可以是我,我可以是她,景夜,你若是当真对她情深,就不该将我们二人混为一谈。”
离情执其柳含清的手,是一如往昔的深情与笨拙的温柔:“我知道,你不愿意信我,但是阿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证明。”
“如何证明?唤醒我身体里竹扶的神识,让她彻底接管我的身体,从此我们二人合二为一?”
“怎会!阿清,你应该知道的,你身体里,根本没有第二道神识!”
柳含清失语,是啊,不论是自己还是柳东岳都曾探查多便,却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现第二道神识。
可是···虚衍在离情体内寄居万年,不也没被发现吗?
于是,柳含清问道:“虚衍呢?你不也是直至虚衍与你争夺身体才发现他的存在?”
离情解释道:“不一样的。虚衍将自己的神识与堕神印封在一起,他的神识之外,还有一层强大的封印。我虽不能感知到虚衍,但堕神印却能时时感应到。”
柳含清默了,她身体里也并无强大到能够封印神祗神识的封印。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认同离情。
她知道自己与竹扶容貌性情都十分相似,大概任谁都会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可她每每看到竹扶的记忆,都感受到了强烈的窥视感。
那种感觉,是她作为一个第三者在偷窥别人的记忆,而不是亲历者在重温过往。正是这种窥视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与竹扶是两个人。
离情既然决定了要将此事彻底说清,便不会轻易放弃,他继续道:“阿清,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同我回去,若是还不能让你解开心结,我、我便不再提此事,永生都···只当你的弟子···。”
柳含清向离情,她从未见离情如此小心恳切过,像一个做错事后请求大人原谅的孩子。
离情双眼注视着柳含清,他赌柳含清还是愿意相信他的:“阿清···我求你···”
柳含清最终还是在离情的请求下决定再信他一次。
两人结伴回了西岭山,柳西岭不慌不忙极优雅地品着聆风从人间搜罗回来的沐霖龙井,见庭外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来,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
柳含清上前:“二哥。”
“含清回来了。凡间的事想来是处理得差不多了。你这徒弟候了你许久,先回去歇歇吧。”
语罢,柳西岭别有深意地看了离情一眼,迈着慵懒缓慢的步子离开。
四下再无旁人,柳含清转头看向离情:“然后呢,要做什么?”
离情伸手握住柳含清的手指,柳含清轻轻挣扎两下,离情连忙道:“不要动,我渡些神力与你。”
“神力?为什么要渡我神力?”
“阿清,你仔细探查一下你的识海,识海深处应当有一道碧绿色咒印,上面环绕着你的本源之力。”
闻言,柳含清闭目内视,仔细探查识海中每一寸灵识,她的神识本就因本源之力呈淡绿之色,若真如离情所言,是碧绿色咒印,确实不太容易发现。
灵力一圈圈扫过,还是未有任何发现,柳含清眉头紧皱,甚至对离情的话生出了几分怀疑。
“阿清,凝神,那咒印本就是你自己所下,与你神识十分相似,须得细细甄别。”
柳含清沉下心,再次细探识海,忽然,一处隐匿在浩瀚识海中的浅碧色咒印赫然出现。
柳含清猛然睁眼,碧色光华自浅琥珀色的眸子中滑逝。
“那是什么!封印竹扶的咒印?”
“阿清,你既然已经发现了它,也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了吧。何必再倔强欺骗自己?”
柳含清微微喘着气,像是被吓到。
是啊,何必继续欺骗自己?那碧色咒印分明不是封印!
但不知为何,她害怕那道咒印。
明明是柔和亲切、充满生机的咒印,她却只觉得咒印之后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清。
“我、要破开这道咒印吗?”
她抬头看向离情,有些茫然,她知道,这道咒印之后,就是真相,可她却不愿意破开这咒印。
鼻头微酸,眼眶中滚烫的泪液充盈,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柳含清却觉得心口似有千万斤重锤落下。
第二百二十九章 和解(二)
鼻头微酸,眼眶中滚烫的泪液充盈,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柳含清却觉得心口似有千万斤重锤落下。
她像一个不自量力的探秘者,正伸手试探一个必死的结局。
离情抬手,指尖拂去柳含清脸庞的泪水,神色动容难辨。
若是可以,他宁愿柳含清一辈子不要触碰这道咒印。可如今两人行至这般地步,他已经别无他法。
但是,他还是要将选择权交到柳含清手中。
“阿清,我知道,你很难受,若是···你害怕,我们便不破这咒印。”
柳含清红着眼问道:“你···你知道这咒印之后是什么,对吗?”
“······”
“离情,你、你向我保证,解开咒印我不会被竹扶神识抹去,我相信你。”
“阿清,我保证,绝不会···”
“好,如何破这咒印?”
最终,柳含清感受着识海深处的碧色咒印,尽管奇异的排斥感与苦痛百般折磨,她还是想要一个真相。
离情催动胸口神珠,神力自胸口流向双手,进入柳含清的身体。
“这道咒印是神族法诀,只能用神力解封,你引着我送到你身体里的神力,送入识海,神力相融,它自然会消解。”
柳含清依言而动,将离情送入体内的神力缓缓导入识海。
在离情神力进入识海的一瞬,碧色咒印颤动,柳含清的神识几乎是自发护着咒印躲避离情的神力。
两股力量在脆弱的识海中对抗,精神撞击的刺痛似针尖入指,几乎是在一瞬间,柳含清双眸溢血,眼前之声一片红海。
“阿清!凝神!不要抗拒我的神力!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不愿意···”
离情见状,慌了心神,他何尝不知道,柳含清害怕这咒印,也依赖着咒印,如果、如果破不开···
柳含清脸上血泪溢出,是神力与神识相抗的后果。
离情一咬牙,算了!此生误会不解又如何!她在便好!
离情一手稳住柳含清的头,一手禁锢住她的腰,额头紧紧贴在柳含清的额头上,额头相接之处,光华流转。
他必须将自己的神力引出来!
柳含清忽然睁眼,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孔,她双手扣住离情的肩膀,将他狠狠推开。
“不!不要!”
她挥手辟出一道结界,将离情阻隔在外,跌坐在地上,眼中却是发了狠:“我能破开它!”
离情望着苦苦挣扎的柳含清,亦是痛苦挣扎,他几乎轻而易举撤掉了柳含清设下的结界,半跪到柳含清身边,长臂环住几乎崩溃的人儿。
他喉头紧锁,声音悲怆沙哑:“阿清···我知道你害怕,你难受,我在的,我会陪着你,一切的一切,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对。”
低沉的声音是那般沉稳有力,本来不知为何惊慌不已的柳含清突然定下几分,居然能控制着神识不再抗拒离情的神力。
神力失了阻碍,游鱼般窜到碧色咒印身边,如同羽毛般将咒印轻柔包裹,咒印也在神力的作用下逐渐消解。
瞬时间,时光破碎,千万年前的余音似梦似幻。
“竹扶,我从前最喜你的性子,怎么嫁与景夜这些年,也变得这般烈性!”
虚衍嘲讽冷漠的声音响起,柳含清有些失神,这些画面···她似乎在魇中见过,可又欠缺些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从前魇中看不清的脸浓雾散尽,秀气刻薄的面容,一眼看过去,是温柔慈悲,眸子里却满是恶毒与癫狂。额间一点嫣红圣洁又邪恶。
虚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眼睛注视着她的腹部。
低头,小腹隆起,那里有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在孕育。
柳含清几乎是直觉般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望向虚衍,盛怒难忍:“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劝你为我雌伏,这样便可以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可你却非得为他守节,你说说,我能干什么?”
几乎是直觉般,柳含清厉呵道:“虚衍,你身为天帝,却为君不仁,大道轮回,你会遭天谴的!”
虚衍显得嗤之以鼻:“天谴?我不就是天吗!我为君不仁?大道何曾仁慈待我!竹扶,你是九天之上最仁善的神仙,你为何渡他不渡我?”
柳含清失语,这个人是疯了,忽的,她看见虚衍神色诡谲,剜心般的痛楚袭来,再看身下,已是血色弥漫。
隆起的小腹已然平坦下来,柳含清错愕、惊惧、惶恐,再抬头,之间虚衍手里提着一个还五官都不分明的胎儿。
“你不是要等景夜回来给孩子起名字吗?我怕你等不到,先帮你把孩子拿去问问景夜。”
柳含清看着虚衍手中肉色的胎儿,刀削斧凿、万石碎骨之痛如滔天巨浪,奔涌踏至。
孩子···孩子···
景夜是战神,手上血腥重、戾气大,这样的人,命里本无子嗣。可她去西方与佛祖论经,佛祖可怜她一生善行,用她经年累月所积的功德抵挡了景夜周身恶煞,好不容易才保下这个孩子···
她一日日在金篦宫中养着,怀孕期间连景夜都少见,生怕景夜戾气吓着孩子,便不愿意来这世上了。
还记得景夜为了能见竹扶一面,需要提前半月去西天念经祈福,消解戾气,才能陪在她身边半日。
这孩子是个活宝,景夜每每拿手指戳戳她的肚皮,孩子都要在那处伸伸手脚,表示对有人入侵自己领域的不满。
景夜看见她肚皮上鼓起的小包,已经开始盘算要如何教育这个颇有些叛逆的孩子。
孩子···
柳含清失神,猛地呕出一口心头血。
她的孩子···是她没能护好他!是她没能护好他!
眼中景象迷离,虚衍惨厉的面容褪去,她好像被谁从高处扔了下去,失重的感觉如同直奔炼狱。
孩子,对不起,是娘亲无能,是娘亲孱弱,没能将你带来这世间。我若不是竹扶、不是司药之神,是不是,你便不用受这些苦难?
如有来生,我定如同你爹爹,习武艺、修术法,就算是修罗手下,我也要将你抢回来······
第二百三十章 和解(三)
如有来生,我定如同你爹爹,习武艺、修术法,就算是修罗手下,我也要将你抢回来······
离情怀抱着不断战栗的柳含清,周身灵气源源不断地送入柳含清体内,可庞大的灵力入体就如同泥牛入海,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柳含清口中又溢出一口血,他心脏猛缩,自责与愧疚席卷,他还是后悔了。
如果···如果不解咒印,柳含清便不用遭这锥心之痛,她也不必为那些前尘往事神伤至此···
怀中的人忽然不再战栗,羽睫轻颤,双目睁开一道缝,眼中还是漫天的绝望与心悸。
离情伸手擦掉柳含清唇瓣的血,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离情···”柳含清的声音就像绳索锯木,残破不堪。
“我在···”
“你还没给他起名字···我、我都不知道他是像我还是像你···”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离情只能紧紧环住柳含清,尽管百般隐忍,发白的嘴唇和死咬的牙关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痛苦。
他这一生,第一次发疯,是阵前看见虚衍提畜生似的拎着他尚未成形的孩子的时候。
他这一疯,疯了千万年,回过神时,已是神界尽毁,仙门兴起。
他孤魂野鬼似的游荡世间数万年,试图找寻竹扶的踪迹,最终,在弑神之战中找到了已经转世,成为柳含清的她。
今生的她身份高贵、能征善战,再也不怕被人欺辱,脱离了金篦宫的束缚,跳脱活泼的性子外露了不少。
如果,她能永远这般,永远想不起那些灰暗血腥的前尘往事,该多好。
离情紧紧环住柳含清,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阿清,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柳含清浑身冰凉,心尖刺痛与神识混沌之感交杂,她努力抬头想看一眼离情,却还是在恍惚之中闭上眼。
她又魇了,梦中见着了大战中孤注一掷的景夜,也与神色狠厉的虚衍对峙良久,看到还意气风发的穆天仇哄她叫相公,也帮着乐无忧烧了四哥的仙山。
她是竹扶,也是柳含清。
修仙之人再无来生,可她一缕神魂在世间凡灵的裹挟下误打误撞闯入轮回道,竟得了今世的机缘。
今世的柳含清,是武学奇才,天生仙胎,她自小醉心外家功夫,百家兵器都用得得心应手。
还以为,是天纵奇才,原来只不过是前世执念。
是她怯懦,不愿承认自己就是竹扶,傻傻以为只要摆脱了竹扶的身份,过往种种便都是云烟,不做数的。
可结果呢?往事已定,她拼死逃离的噩梦不依不饶找上门来,虚衍更是如毒蛇般在暗处时刻窥探。
天命啊,逃不掉的。
一梦十日,等柳含清再次睁开眼,只见柳西岭坐在床边,手上的端着汤药的碗,正晾着药。
“二哥···”
“含清醒了,可觉得哪儿不适?”
柳含清闭目内视,并未发觉身子有何不妥,摇头道:“我没事,就是睡糊涂了。”
柳西岭舀起一勺药,喂到柳含清嘴边:“你这一觉可睡得不糊涂,灵力翻涌,神识溃散,可折腾了离情许久。我如今算半个废人,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柳含清咂咂嘴,没想到自己还生了不少事:“我···对不起···”
“傻丫头,你又没做错事,何须道歉?乖乖把药喝了,去看看离情吧。”
柳含清驯顺地接过碗,仰头将药一口咽下,看着柳西岭,有些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却又不吐不快。
“有事要问二哥?”柳西岭对自家妹妹了解得很,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心里已猜出七八分。
“嗯。”柳含清闷声答道。
“你自小便是个奇人,发生在你身上的奇事太多,二哥如今已经坦然了。你在人间这段时间离情将你们之间的事与我说了个七七八八,说起来,你今天受的这些苦,是我引起的。”
柳含清没太明白柳西岭话中意思,只歪头疑惑地盯着他瞧。
“离情恐怕早就知道了你神识里的咒印,不过他不愿意让你想起一些往事。我看你们两个彼此纠缠得痛苦,便撺掇他帮你解了咒印。”
“含清,有些苦难,虽痛,却忘不得,那都是为你往后苦尽甘来铺的路,你若想不起那些前尘往事,往后便只能深陷泥沼,此生混沌了。”
“你们之间的情事,二哥是局外人,可你是二哥最宠爱的小妹,看你受苦,我也心痛,但比起余生困顿,二哥宁可你苦这一时。”
柳含清默默听着,她已经许久未听柳西岭说过这么多话了,二哥虽然性子温和,可骨子里却带着些薄凉,素来少言寡语,不过她此生得幸,纵使是这样的人,也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着。
“含清,逼你想起前世记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可怪二哥?”
柳含清撑起身子,伸手握住柳西岭有些微凉的手:“怎会,二哥从来都只想着为我好,从前是我怯懦,只想着逃避,若没有二哥推这一把,我今生也要毁了。”
柳西岭回握住柳含清,另一只手顺着她耳鬓理了理散落在肩头的发丝,眼中温柔清浅:“我不与你多说了,去看离情吧。不要学二哥,等人都不再了,才追悔莫及。”
柳含清点点头,翻身起床,她知道柳西岭是又想到了白乐芷,比起二哥,她是何其有幸。
爱人还在身边,且从始至终都深爱着自己,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珍惜。
来到离情的房间,榻上颀长的身影气息急促杂乱,柳含清连忙来到离情身边,指尖探脉,发现榻上之人只是灵力消耗,有些内腑空虚,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伤着他,只是耗损了些灵力。
柳含清望向离情,男人唇色泛白,眉头紧蹙,俊秀的面庞满是病弱之色,哪里像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神将军。
她抬手,指尖在男人挺秀的鼻梁上轻点,胸中满是劫后余生的窃喜。
她有多久未曾这般仔细瞧他了?没想到看了数万年,还是觉得这人生得这般好看,这般···叫人心动不已。
第二百三十一章 和解(四)
她有多久未曾这般仔细瞧他了?没想到看了数万年,还是觉得这人生得这般好看,这般···叫人心动不已。
当年昭晨殿大宴上,景夜拉着她在绵绵晚风中卸下了她伪装容貌的幻术,明明彼时还未有过多交集,她却在迷乱中靠上了他的肩头。
说来奇怪,情何时起?因何而起?皆是说不清道不明。
她转而握住离情的手,宽大的手掌温热,掌心微有薄茧,有些硬,反而格外令人安心。
柳含清催动灵力,送进离情的身体,柔和充满生机的灵力浸润离情的经脉,她的灵力天生便带着治愈的属性,比起别的修士要来得有效得多。
须臾,床上的人眉头松开了些,指头微微收紧,握住了掌中柔嫩纤细的小手。
眼看离情似乎有要醒过来的征兆,柳含清俯身向前,轻声唤道:“离情?”
离情睫毛轻颤,白日的光似乎有些刺眼,双眼还没来得及睁开,又闭了起来。
见状,柳含清执起衣袖,挡住洒进来的阳光,又喊道:“离情?可是醒了?”
终于,离情睁开双眼,只见眼前是一片洁白的衣袖,将身前的人挡了个干干净净。
离情伸出手,精准地找到了掩藏在衣袖之下的手腕,将手腕拉下的同时借力起身,眼前人是梦中人,也是心上人。
他还有些恍惚,修长的手指探出,细细描摹这心心念念的人儿的眉眼轮廓。
还是那般温柔清冷,秀美的双眸中是他贪恋的情意,他已为这眼神痴了数万年。
之间在唇畔处停下,有些留恋的摩挲了两下,下一刻,却被一只柔软温凉的小手握住。
“离情···”
离情这才回过神来,竟有些痴愣道:“嗯。在的。”
柳含清鼻子一酸,明明人就在身边,思念之情却肆意翻涌,她一头扎进离情的怀抱,带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本就坐得不太稳的离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直接扑倒在床上,后脑撞到床板,发出一声闷响。
柳含清没想到自己这一下竟将离情撞倒了,听到撞击声,她直接将脸埋在离情胸口,肩膀止不住地颤动着。
离情还没来得及管后脑处传来的痛,便见柳含清双肩耸动。
“阿清?”他有些慌了,是不是···又哭了···
“阿清···你别哭啊···我、我···是我错了。”
柳含清不理离情,仍旧将脸藏在离情的胸口,环住离情腰身的双臂却紧了紧。
离情错乱着拍着柳含清的背,一只手轻抚柳含清的发丝,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慰她。
一会儿,离情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他再次出声试探:“阿清?”
“嗯?”柳含清声音中是未曾掩盖的笑意。
“你、你在···笑?”
柳含清终于舍得从离情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的弧度还未消去:“是啊,撞疼了吗?”
离情错愕无语:“不、不疼。就、就是···”
“怎么一觉起来还结巴了,可是内耗过度?”柳含清摆明是在调笑他。
“额···”
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的离情意识到是自己太小巧柳含清了,他怕她刚刚神识归位,还沉湎在前世的痛楚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却不料柳含清这般通透的人,已经在积极地自我疗愈了。
意识到此处,离情自然也不会去提起那些蒙尘往昔,反而是顺着柳含清的话道:“想来是这个原因,还是得将这些亏空补回来。”
柳含清撑起身子,低头深深凝视着离情:“我听你现在说话还算流畅,应该不补也无甚大碍。”
离情双眸微眯:“这可不行。”
语罢,猿臂一舒,一手扶住柳含清的腰,一手抵住床板借力,翻身将两人的位置换了一换。
身下之人被他困于两臂之间狭小的空间中,身躯贴近,能隐隐听到已经错乱不堪的心跳声和交杂缠绵的呼吸声。
柳含清眼神飘忽,不敢与离情对视,雪玉绸散着凉气,使她尚留有几分清明。
借着这几分清明,她双手攀上离情的脖子,眼神在离情的唇边、脖颈处徘徊流连。
在情之一字上,她始终怯懦,可两世过去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越是这般想,心跳便越发杂乱。
离情见柳含清这般形状,心中越发柔软,他缓缓低下头,靠近柳含清,却在她闭上眼后,悄悄偏离了方向,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柳含清猛地睁开眼,又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之前反复劝说自己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全都向笑话一般。
她赌气地仰头看向离情,见他笑得耀眼,心头的那点气全都烟消云散。
她无言,索性手还环在他脖子上。
柳含清手腕用力,将离情压低几分,借着这份力将自己撑起,嫣红的唇瓣贴上男人还有些苍白的薄唇。
温润柔软的触感,熟悉又陌生,离情身上特有的香气席卷入鼻,竟如催.情香般,令她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依,温情缱绻,是比蜜糖还要甜的浓情。
光影缠绵,星云翻卷,雪玉绸散落在床脚徒然地散发着寒气。
次日清晨,柳含清自迷梦中醒来,见枕边人,有些恍惚,虽然已经尽力克制,可神识归位,两世记忆相融,此刻她还是有些怅然。
似乎是感受到柳含清的目光,离情也随之睁开眼,见她寂然迷惘之色,再次将柳含清紧拥入怀。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过了许久,柳含清才闷声开口道:“离情,你说,我们两个,现在到底是谁呢?你究竟是天界战神景夜,还是一介凡仙柳含清的徒弟离情?我又到底是司药之神竹扶,还是人间金仙柳含清呢?”
离情将手臂送到柳含清头下与她做枕,另一只手握住柳含清的手,细细把玩着:“我想,这些不过都是代号。没有我们,也会有别的人叫这些名字,又何必纠结我们到底是谁?”
“不过···说来景夜、竹扶都是已死之人,我是离情,你是柳含清,这是我们存在于此间所留下的痕迹。”
“这世间,有柳含清的父母兄长,有离情的爱人朋友,却与景夜、竹扶无甚关系,又何不如抛却前尘往事,此生,我们便是离情与柳含清。”
柳含清将头放在离情的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知道离情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神珠,可就算只是颗神珠,也会因她无端的小动作失措慌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和解(五)
柳含清将头放在离情的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知道离情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神珠,可就算只是颗神珠,也会因她无端的小动作失措慌乱。
听完离情一席话,柳含清释然笑道:“是我庸人自扰,此间、此生,我还有未来可待。”
自渝州城一别,离情被虚衍占了身体,之后柳含清又被穆天仇囚于尘稷山,两人分别许久。
后来因着柳含清那些苦困执念,又令误会横亘在两人之间,到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两人就这样在西岭山上住了许久,柳含清平日里会教教女娲医术和一些术法,自她神识归位,记起了许多专司治愈恢复的法诀,今生她修武道,用起来不算顺手,女娲却在此道上极有天赋,她便统统教与女娲了。
离情因为受柳西岭开导,两人之间的关系倒奇异地变得亲近了不少,平时柳含清教女娲术法的时候,他便跑去找柳西岭品茗博弈,也不算无聊。
又是一年飞雪换春红,转眼已是三年之期。
这三年间,仙门休整,元气恢复不少,魔族再难出虚空,妖族也退居荒野,少有作乱。
近日来闲暇得很,离情拉着柳含清去襄城走了走。
如今的襄城已经再次人烟鼎盛,丝毫不见域鬼作乱之后患。
凡人,果然是世间最绝妙的存在。看似弱小,却又强盛无比。
在西岭山上困了许久,柳含清少闻人烟,对人间百味又思念了起来,两人在路上随便问了个路人城中最好的酒楼在何处,问罢便径直朝着酒楼去了。
这家酒楼颇有些特色,大堂中央摆着个直径丈余的圆台,有个衣着艳丽,极具异域风情的舞姬在圆台上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两人本就是修仙人,又都姿容非凡,还没走到门口店小二便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
“哟!二位!小店菜系齐全,更有手艺冠绝襄城的大厨,仙长里面请?”
柳含清、离情相视一笑,对小二点点头,顺着他的指引进了店。
“两位是大堂还是雅间?”小二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柳含清看了看台上的舞姬,有些不舍离去,离情见状,便明白她舍不下大堂这番热闹,于是转头对小二道:“大堂吧,找个视野好些的位置。”
“得嘞!二位这边请!”小二的声调高昂,听上去热情极了。
离情牵着专心致志看着台上舞姬的柳含清,将她安置在店小二所指的位置上。
也不叫柳含清,让小二报了一遍菜单,熟练地点菜。做完这一切,台上舞姬一舞毕,柳含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
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对离情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舞姬啊!我瞧她既不像齐魏女子秀美端庄,也不似女真女子恣意豪迈,倒有混血之色。而且她的舞姿曼妙,舞步奇特,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舞。”
离情抿了一口茶,适才他忙着点菜,并未细看台上,只好道:“我倒是没注意到这舞姬有什么特别的。阿清很了解舞蹈?”
柳含清撑着脑袋,叹气道:“我游历人间,这世上就少有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对于舞之一道谈不上精通,但也了解不少,这儿舞姬的舞步,我此前从未见过。”
离情点头,扬唇浅笑道:“那阿清要不要与那跳舞的姑娘交流交流,将她那奇异的舞步学了去,等回了西岭山,也跳给我瞧瞧。”
???
柳含清失笑无语:“想得美,还从未有人见我跳过舞。”
“我也不可以吗?”离情歪头,看上去有些委屈,虽然知道他是装的。
柳含清鼓着腮帮子,把头偏到一边:“我只会舞剑,不过我的剑出鞘,可是要饮血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了一会儿,忽见几个小厮抬了一桌一椅一醒木上台,一个戴着高高帽子,下巴上一撮山羊胡的老先生举步上台。
手上醒目一敲,清脆响声瞬间吸引了满堂食客的注意。
“天地三清气回环,人间百年何须谈。各位南来的、北往的游侠看客,想必都还记得三年前人间中正之地,穹苍裂缝、万魔降世,那一战,仙妖魔三族混战,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凡间亦受战火波及,至今尚在修养调整。”
“此战惊心动魄,在人间口口相传,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腻了,今日,小老儿却要一探其中密辛,将大战尸骨埋没的隐秘事昭接白日!”
说书先生的声调起伏,说到要揭示密辛之时还刻意压低嗓音,一时间,整个酒楼的食客都噤声不语,等着他将凡人未曾窥见的仙门私密昭告天下。
柳含清自小便喜欢听说书人胡侃,虽凡间讲书的都会将故事润色一番,因此其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但她却偏偏爱死了这虚实参半的故事。
见柳含清兴致极好,离情也不好开口打扰,只是这说书先生越说越离谱,柳含清也是越听越迷惑。
好家伙,从前那些好歹还借了几分真相,编个“有理有据”的故事,今天这说书先生却是一通胡侃,大堂中许多并未亲眼见过裂空之战的凡人都连连摇头皱眉。
不过这老先生明显是个身经百战的,他一捋山羊胡,摇头晃脑道:“列为莫以为小老儿在打胡乱说。请诸位细想,魔族沉寂数万年,怎会突然裂空而来?若不是空空山上那几位金仙苦苦相逼,妖魔又怎会胆大到直奔仙家圣地,打这么没头没尾的一仗?”
“而且尘稷山主为苍生而战,却被镇压于空空山西南方;本为妖魔族奔走的堕神之子临阵反戈,这一切,难说不是仙门密谋。我等凡人,受人蒙蔽,分不清是非善恶,细想下来,究竟是妖魔祸乱人间,还是仙族欲统一三界?”
柳含清撇过头不再看圆台上一副笃定模样的说书人,桌上早已摆满各色菜肴,柳含清夹了一筷子蟹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仓鼠似的。
离情传音入密道:“怎么了?竟为了个故事生气了?”
柳含清发泄似的咀嚼着,同用法术传音道:“仙门威胁论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讲得这般牵强无理的,还是第一次听,算不上是个好故事。”
离情将剃好刺的雪白鱼肉放进柳含清碗中,安慰道:“那便不听了,索性这儿的餐食还算不错,吃完去外面集市再逛逛。”
柳含清点头,也不打算再管这个说书先生说了什么,只专心吃饭。
忽然,一道略有薄怒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狗屁不通!井底之蛙!”
第二百三十三章 妖月当空(一)
忽然,一道略有薄怒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狗屁不通!井底之蛙!”
本来还算安静的酒楼被这声厉呵吵得震动,台上正自鸣得意的老先生被吓得脸色一青,看见是个嘴上无毛的玉面书生,登时气势又上来了:
“哪里来的无知小儿!”
那中年男人起身,看向说书先生轻蔑得很:“你这故事,套用几个名字,一通胡编乱造,先不论是真是假,就连个好故事都算不上!”
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着中年男人道:“你!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这故事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你若无知,便闭嘴!”
中年男人面色越发不好看,有些怒不可遏的趋势,柳含情见他桌上摆着仙剑,身上也有灵力环绕,想来是忍受不了这仙门威胁论的修士。
她正犹豫这要不要出面阻止,毕竟仙门修士与凡人起冲突,若是传开了,这仙门威胁论便更猖獗了。
那中年男人斜眼看着老先生,冷言冷语道:“我无知?我堂堂玄天阁弟子,裂空之战时我就在空空山上,你说我无知?”
此话一出,大堂里的食客皆沸腾了起来,没想到一家凡间酒楼,竟来了个裂空之战的亲历者。
说书先生被这句话唬住,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争辩道:“你说你在空空山上便在了?证据呢?玄天阁既然也是仙门五首宗之一,自然是听不得有人说仙族坏话的!”
中年男人双手捏拳,桌上仙剑感受到主人情绪暴烈,也开始抖动震颤。
事情发展至此,柳含清怕男人真的出手打人,在这满堂人的注视下,终究影响不好。
她将手藏于袖中,咒诀起,将中年男人的灵力躁动压下,灵力传音到他耳中:“冷静!想必你也不想玄天阁的声誉毁于你手。”
中年男人忽然感受到了强大的灵力压制,随即耳中便传来清丽的女声,这声音他耳熟极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见中年男人忽然不说话,说书先生气焰更甚:“可是戳到痛处了?说不出话了?”
文业凌厉的眼刀再次甩到老先生身上,却并未回嘴。
他扫过大堂众人,一眼便看见离情与柳含清那桌,两人实在是过于显眼,就算灵力收敛,在凡人中也藏不住身。
柳含清放下手中竹筷,转过身看向文业,惊了片刻,脱口而出道:“文业?”
文业微怔,只觉得面前的人熟悉极了,却始终想不起究竟是谁:“仙子认得我?”
柳含清尬住,她确实是认得他,不过是前世的他,彼时他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当年她为他结了仙缘,今生他投身玄天阁,倒是个极适合他的地方。
“额···认得,应当是在裂空之战时,空空山上见过。”
此话一出,酒楼的食客们又沸腾了:好家伙!还有一个!这仙子看上去很是不得了,身边的男人更是完全看不透!这两人一定可靠!
文业拧眉想了想,空空山上,他见过这么位出尘绝色的仙子吗?若是见过,那必不可能会忘记啊···
除非···除非···他见过!但没完全见过!
青空之中,与妖魔缠斗的白色身影闯入脑中,说起来,那位仙门第一女修的金仙大人他倒确实是见过,但又没能仔细看过。
回神再看面前的仙子,白衣出尘,青簪挽发,啊呀!这不正是那含清仙君的装束吗!
文业回过劲儿来,又惊又喜:“仙、仙···”
柳含清怕他喊出声来,抬手噤了他的声,传音入耳道:“莫要多言。”
语罢,便拉上离情,一起出了酒楼,文业也赶紧拿起剑跟了出来。
离了人群,文业赶上来对柳含清抱拳道:“仙君!您真的是含清仙君?”
柳含清点头看向他:“是。”
文业有些憨憨地挠了挠头:“对不起仙君,是文业冲动了。”
柳含清端着金仙的端庄架子,一副正经模样道:“无碍。往后须得平心静气,凡事多想多看,切莫再冲动行事。”
“谨记仙君教诲。”
“既然如此,你便去忙自己的吧,我也该回去了。”
柳含清并不打算与文业过多纠缠,两人前世也算是好友,可今生文业不记得她,也不再是个凡间的说书先生,她也不好拉着人给她讲故事。
文业却并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一步挡住了正欲离开的柳含清:“仙君留步!文业此行,就是来找仙君的!”
柳含清疑惑道:“找我?”
“是啊,您也知道,玄天阁如今专司消息情报,我是来给仙君传话的。”
文业一路奔来,本就是向着西岭山去的,却碰巧在这襄城脚下遇见了柳含清,还免得他再去西岭山求见。
柳含清问道:“施无错令你来传话的?是玄天阁出事了还是其它宗门的事?”
文业看了看四周,警觉道:“都不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仙君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我好传话。”
柳含清看了一眼离情,见文业神色认真,也不敢怠慢,三人几下拐进一个死胡同里,离情一挥手,一道空间结界落下。
柳含清这才又道:“如此可能说了?”
文业见离情随手便是结界术中最高级的空间结界,有些咋舌,听到柳含清问话,赶紧答道:“仙君有所不知,我是来替妖君月治传话的,但具体要传什么,他却并未告知我。”
“月治?”
“正是,他交与我一道符咒,说是送到仙君手上便可。”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色符篆,符篆之上却不是朱砂为墨,是有些妖异的紫色墨迹。
柳含清接过符篆,像是定位符,却又与寻常的定位符不同。
离情靠近仔细查看,符篆上妖气四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皱眉沉声道:“他是如何找到你的?为何又非得要你来送信?除了这张符,他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文业连忙摆手答道:“他没说什么了,只叫我把这个交给含清仙君。啊!对了,他还特意叮嘱要离情上仙同在。”
“至于如何找到我的,可能只是我倒霉吧,我奉师命前去百妖林附近探查群妖动向,还没进林子就被月治逮住,好在他要人送信,便留了我一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妖月当空(二)
“至于如何找到我的,可能只是我倒霉吧,我奉师命前去百妖林附近探查群妖动向,还没进林子就被月治逮住,好在他要人送信,便留了我一命。”
柳含清、离情商议半晌,还是决定回到西岭山再催动符咒,毕竟这道符过于诡异,如今他们身在凡人城池,若是不小心将什么东西带入凡间,便又是一场灾祸。
文业送完信,也未与两人纠缠,他是玄天阁的弟子,不是在打探消息便是在送消息的路上,了了手上一桩事,还有千千万万桩事等着他去做。
柳含清将符篆收入荷包,离情牵起柳含清的手,看向文业离去的方向:“老友相见,你竟不叙旧?”
“他又不记得我。”
“你总有办法唤起他的记忆。”
“何必呢。他如今修了仙道,凡尘往事,何必追究。我们不也厌倦极了前世吗?”
离情挑眉,不再言语。
柳含清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我引他今生入仙途,算是害了他。他本来是要当一个通晓天下事的仙门百晓生的,如今却因为三界大乱,不得不做一个送信人。”
离情安慰地摸了摸柳含清的头发:“当初你也没能预料到如今场景。好在他投身玄天阁,玄天阁的弟子与百晓生,也差不离了。”
柳含清摇摇头,她知道离情在安慰她,不过对于文业,她一直很欣赏,因此,也愧疚引他在这般飘摇动荡的时期,踏上仙道。
两人神行回了西岭山,柳西岭本来正逗女娲,说柳含清要丢下她,从此不再回来了,说得女娲又急又怕,满脸是泪。
见柳含清回来,柳西岭撇嘴道:“还以为你们这一去会玩儿几天,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女娲可怜巴巴地凑到柳含清身边,美目微红,赌气似的嘟着嘴,站在柳含清身后不说话。
柳含清宽慰了女娲几句,又对柳西岭讲明了文业所说之事。
柳西岭面不改色,周身气息却凉了几分:“那符篆危险,你们小心应对,切莫大意了。”
柳含清点头,将柳西岭送回房间休息后,与离情一同去了后山。
后山空旷,她抬手辟开结界,将自己与离情笼罩其中。
从荷包中掏出符篆,妖气再度蔓延,两人皆是运气护体,柳含清指尖灵力溢出,符篆瞬间点燃。
霎时间,本来空无一物的空间结界中妖风骤起,以两人为中心飓风旋转,紧密厚实的风墙竟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不过,风声虽唬人,却并不伤人。
须臾,妖风势颓,逐渐平息,眼前却是一片幽深凋敝的陌生景象,显然已经不在西岭山。
离情将柳含清拉倒自己身边,四下环视。
此处妖气浓厚斑驳,一眼望去满是参天古树、蔽日连荫,二人身处之处面前有一座残破的宫殿。
与凡人府邸的辉煌、仙族洞府的清幽不同,这宫殿阴气四溢,连横梁立柱都似恶鬼利爪,斜溢横出,诡异至极。
“贵客来访,未曾远迎,还望两位恕罪。”
一身紫衣,诡魇遮面的月治晃晃悠悠地自破败宫殿里出来,脚下石阶断裂起伏,他却走得如履平地,仔细看,不难发现他虽踏着步子,却是悬在空中的。
离情双眸微眯,眼中闪过危险的精光,半个身子挡在柳含清前面。
“这是哪儿,此举又是为何?”离情的语气,几近逼问。
月治沉着脸,自帝炙身陨,他便少有笑意,此刻面对设计害死帝炙的罪魁祸首,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扑上去撕烂两人。
他冷声答道:“此处,百妖林。请两位来看看传说中的妖族圣地。”
柳含清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轻皱起来,百妖林荒僻,仙族、凡人都少有踏足,可妖族圣地之名也称得上如雷贯耳。
此刻却是这样一副断壁残垣的模样,明明大战发生在空空山上,这百妖林却更像个战争遗迹。
但不论妖魔族有何变故,都不是她仙门需要管的,也不多跟月治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大费周章地令文业来寻我们,又不辞辛劳地做了张这般耗时耗力的符篆,总不能是请我们来赏景游玩的。”
月治收起手中诡魇,桃花眼下泪痣醒目,从前那一点美人痣摄人心魄,如今却只叫人觉得苍凉寂寥。
他声色薄凉:“请两位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告。”
“洗耳恭听。”
“我欲与仙门联手,杀了虚衍。”
柳含清直勾勾地盯着月治,眼中探究怀疑之色不加半分掩饰:“如今妖魔偃旗息鼓,我为何要重启战事?”
她知道,虚衍如今得了帝炙的躯体,定不会善罢甘休,仙门迟早还有一场硬仗,但月治此人,信不得,她只能先试探。
月治扬唇大笑,却不闻笑意:“哈哈哈哈哈!仙君不必探我口风,你知道的,虚衍早晚找上门来,你又何不来一出先发制人?”
柳含清、离情对视一眼,虚衍早就是个疯子,想要天下太平,此人非除不可,月治主动提出联手,不得不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离情问道:“我们如何能信你?你又为何非置虚衍于死地不可?”
月治深吸一口气,握住诡魇的手越发用力,指节泛白:“替旧友报仇。这个理由够吗?”
离情微眯着双眼:“报仇?你面前站着的,不也是仇人?”
设计帝炙,是他与柳含清一手策划,而虚衍只是推波助澜,说起来月治要报仇的话,还得除掉他与柳含清。
虚衍咬着牙,扯着面皮阴笑:“两位的账,我自然也是要算的,不过毕竟你们与虚衍是死对头,暂时利用一下,有何不可?”
他话说得直白,本来也没有绕弯子的必要。他一个妖君,找仙门人合作,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柳含清还在犹豫,若有月治相助,一举拿下虚衍的把握便大上许多,可裂空之战时,是虚衍救走月治,两人之间究竟是友是敌尚未可知。
若月治此行只是假意合作、诱仙门上钩,后果将难以设想。
“我知道两位不相信我,毕竟妖族皆是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之徒,有些防备心再正常不过,不过···若是你们想等虚衍修成天魔之后再动手,我也无话可说。”
第二百三十五章 妖月当空(三)
“我知道两位不相信我,毕竟妖族皆是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之徒,有些防备心再正常不过,不过···若是你们想等虚衍修成天魔之后再动手,我也无话可说。”
天魔?
离情瞳孔收缩,周身气息瞬间冷若寒霜:“虚衍如今身在何处?”
“自然是在魔界。”
“如今的魔族······”
“死光了,还剩几个上古遗留下来的始祖,吊着一口气,就等最后一步,取他们性命。”
“那妖族?”
“被他杀了大半。”
离情不再言语,柳含清不知为何离情反应如此强烈,用眼神问道:怎么回事?
离情轻轻摇头,对月治道:“怎么个合作法?”
“下次魔界大门开启之时,便是他晋升天魔之际,但魔界灵力枯竭,他必须在人间完成最后一步,那时,他会非常虚弱,他一定会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我会提前告知你们,他藏在哪儿,剩下的,便看你们了。”
离情狐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月治神色一滞,咬牙道:“我的本命妖尾还在他手上,若是我出手,他定会拉着我玉石俱焚。”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需要犹豫的了,离情直接点头道:“好,届时你传信虚衍藏身之处,我们击杀虚衍,不过,你的本命妖尾,自己找。”
“自然。”
语罢,离情揽住柳含清的腰,广袖一挥,两人已再次回到西岭山。
柳含清扯住离情袖口,不解问道:“你不怀疑月治是在骗我们?”
离情沉吟片刻,眉头紧锁:“他能说出天魔之事,必不可能在骗我们。”
“天魔?比魔尊之位还要高?”柳含清仔细回忆,却并未想到什么与天魔有关的信息。
离情答道:“若是虚衍修成天魔,他便是世上最后一只魔,也将是鸿蒙开辟以来,最强的魔族。”
“何解?”
离情望向柳含清,神界的回忆唤起,就算是诸神尚存的时候,知道天魔一事的也少有人在。
魔族起初便是与神族共生的种族,两个种族似乎从诞生之初便是死敌,初代魔尊更是亲手灭杀了第一代天帝,那时的魔族,正是鼎盛之时。
只可惜初代魔尊练功出了岔子,最终竟死在自己过于凶戾的功法上,魔族过了许久安逸日子,新魔尊匆匆忙忙即位,修为比起上一任,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彼时的神族不堪魔族欺压,个个焚膏继晷,只为了挣一个出头之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翻身的机会。
而新魔尊怕守不住基业,情急之中竟钻研出了就连魔族自己都无法接受的邪术——天魔之术。
此法需至少万魔献祭,用魔气与血肉堆砌,方能造出一个天上地下最强之魔,不过当时魔族本就不服新魔尊,自然没有人愿意为他献祭,可这天魔之法却流传了下来。
再后来,由于神族崛起,魔族不断衰退,造一个天魔几乎需要所有魔族献祭,便再无人提及此法,天魔之术也逐渐被人忘记。
但虚衍作为天帝,更曾与巅峰时期的魔族对垒,知道天魔之术并不奇怪。
而他此前一直混迹在帝炙身边,想必也是看上了他魔尊之身,想借虚衍魔身修成天魔。
如今魔族凋敝,就算是献祭魔界所有魔族,估计都难得天魔之身,为此虚衍还血祭了大半妖族,弥补空缺。
听完离情的解释,柳含清越发不安,虚衍所图,若只是一统三界,主宰苍生,他大可以借助魔族、妖族的力量,对抗仙族。
但如今他为了修成天魔灭杀整个魔族,甚至还杀了大半妖族,日后他与仙族对抗的资本便少了许多。
就算他拥有了世间最强的力量,可毕竟仙族繁盛,他算是以寡敌众。
如此想来,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柳含清一时想不通,可此事重大,她须得告诉自家大哥,好做打算。
思及此处,柳含清立马动身去向柳西岭辞行,跟柳西岭说了月治的事后,便动身离开了。
离、柳二人踏风而行,脚下便是人间山川,三年,凡间早已恢复如初,可如今,却又要面临一场大劫。
到了东岳山脚,有一个弟子出来引两人过迷阵。自从柳东岳将疏桐派去了渝州城,东岳山上便再无柳含清熟悉的弟子了。
迷阵既过,附族弟子不得如内府,柳含清和离情便自己进去了。
还没进府,柳含清便感受到窥天阁方向有两道强大的灵力对冲,几乎要掀翻整个仙府。
柳含清神色一凛,窥天阁此等重地,难道竟有人闯进来了!
她连忙向窥天阁的方向奔去,窥天阁外,一个青衫孩童正拼尽全力用灵力护着自己不受冲撞,却死守在窥天阁门口,不肯离开。
“姜生!”柳含清急切叫到。
姜生听到柳含清身边,惊喜转头:“仙君!”
旋即,窥天阁内的灵力冲撞将他猛地击飞,柳含清一个飞身接住姜生,将他护在自己的灵障之中。
“仙君!”姜生慌忙道:“快帮帮师父!如意盘控制不住了!”
柳含清稳住姜生,镇静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如意盘暴动,师父压不住了,仙君快想想办法吧!”
柳含清看着面前灵流汹涌的窥天阁,连冲进去都困难,她对姜生道:“你先退下去,我去帮忙,不要乱来,免得误伤自己。”
语罢,她捏诀调动灵力,强行闯入灵力乱流之中,离情见状,也紧紧跟上。
窥天阁内早已是一片狼藉,柳含清好不容易在灵流之中发现了略显狼狈的柳东岳。
她对抗着灵力冲击,好不容易来到柳东岳身边,却见柳东岳面色煞白、双唇紧闭,嘴角已是鲜血溢出。
庞大的灵流自他手上输出,高悬于半空的如意盘在空中嗡鸣震颤不止,如意盘内亦有狂暴的灵流对冲。
这窥天阁内,竟是法器与主人在对峙。
柳含清、离情二人急忙将掌心覆到柳东岳背心,浑身灵力好不吝惜地输入柳北川体内。
如意盘是窥探天意的法器,只能靠力量强行压制。
三人合力,本来势均力敌的灵流对抗瞬间局势大变,柳东岳不顾身体能否承受,强行吸纳离、柳二人的灵力,好不容易死死压制了如意盘。
见如意盘安静下来,柳东岳缓缓收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鲜血便从口鼻里喷涌而出。
柳含清慌忙稳住柳东岳的身体,焦急喊道:“大哥!没事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浮世绘(一)
柳含清慌忙稳住柳东岳的身体,焦急喊道:“大哥!没事吧!”
话刚出口,柳含清就后悔了。这怎么可能没事!
柳东岳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吐出嘴里的血沫:“无碍,你这不是来了么。”
好在离、柳二人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他可能就要交代在自己的法器上了。
门外的姜生发觉灵流平息,连忙进来,见柳东岳这般虚弱,一个健步上前扶住柳东岳,他个子矮,刚好给柳东岳当拐杖。
柳含清有些关心则乱,慌里慌张地对离情道:“离情,你帮我把大哥带回房里,我马上给他疗伤。”
房间内,柳含清浅碧色灵力游走在柳东岳四肢百骸。
之前替柳东岳调养身体的时候,柳含清就知道自家大哥经脉断裂,五脏位移,身子骨可以说是差极了。
她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如今却是更加支离破碎,要不是金仙有金身护体,此刻哪儿还站得起来!
好在她觉醒了神界记忆,记起不少失传的术法,只是她如今用不了神力,治疗效果也是大打折扣。
光是疗伤便折腾了许久,柳含清收力,还有些旧疾内伤,一时半会儿是处理不了了。
柳东岳调息运气,按住肺腑传来的灼烧之感,理齐了衣袖端坐着对柳含清道:“你不帮你二哥镇守西方,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柳含清扶额无语道:“大哥,要不是我和离情及时赶到,你现在人在哪儿可就说不好了,怎么还张嘴就是责问呢?”
柳东岳摇摇头,解释道:“哪儿是在责问你。你如今也算得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给我找什么麻烦来了?”
柳含清垂眉,她还真是来给柳东岳找麻烦的,可如今柳东岳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令人担忧。
“来都来了,你别顾忌我,有什么事说便是了。”柳东岳继续道。
这次柳含清来,主要是说月治在百妖林所说的联手之事,还有虚衍要修成天魔一事。
自柳含清神识觉醒,她便传信告诉了柳东岳。当时柳东岳还十分紧张,三神灭世的预言苦恼了他许久。
直到柳含清神识觉醒,三神的身份算是彻底弄清楚,他曾看见灭世预言后的一线希望,还期望着第三位神祗不会现世。
也是在柳含清神识觉醒后,如意盘异动越发频繁,灭世的预言也逐渐清晰,为了挖掘那最后的一丝机会,柳东岳几乎赌上性命,好不容易从如意盘中挖出了一星半点眉目。
柳含清将月治在百妖林中所说的一切告诉了柳东岳,也解释了一下天魔是何意,听完柳含清的话,柳东岳本就沉重的面色越发压抑,胸口气血翻涌,又逼出一口鲜血。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裂空之战不过三年,仙门百家好不容易调息修整好些,又要面对一场硬仗。不过···这月治的换还是不能全信,须得多加防备。”柳东岳调息沉言道。
“对了,你们二人来得正好,”柳北川继续道:“含清,你可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东海神屿异动的时?”
柳含清闻言扬眉,东海神屿是神界掉落人间的建筑,虽然被她抽了地脉,已经沉入海底,但柳东岳反复提起,想必神屿之下还有她不曾知晓的秘密。
“大哥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北川摇头:“不是。是近来如意盘暴起皆探指东海神屿,我先前去过几次,却只见一片汪洋浩瀚,并未察觉什么异样,不知是不是我机缘未到,才不得妙门。你和离情都身份特殊,由你二人前去,说不定能查到我难以窥探的东西。”
柳含清、离情相视点头,东海神屿陷落百年,他们也曾在岛上住了近千年,却从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那事不宜迟,我与离情现在便前去探查。大哥,你身子已经再经不起虚耗了,我留些丹药与你,按时服药,好好调养身子。”柳含清叮嘱道。
“好了好了,你快去吧,我自己的身体自会照料。”柳东岳挥着袖子摆摆手,几乎是把柳含清赶了出去。
柳含清摇头叹息,听见屋内传出的咳嗽声,又是担忧又是无奈。
看着屋子前乖巧而立的姜生,柳含清抬手揉了揉姜生的脑袋:“好孩子,娘亲得走一阵子,好好照顾你师父。”
如今的姜生已有了些少年模样,身板子还单薄,但已经有些要拔高的架势,只是脸上还稚气未脱。
说着,柳含清从荷包里掏出了十多瓶丹药来:“这些,用量都写在瓶子上了,每日盯着你师父吃药,知道了吗?”
姜生一囫囵个抱着药瓶子,懂事点头:“娘、娘亲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的。”
姜生有些不好意思叫柳含清“娘亲”,他这便宜又金贵的娘亲来得突然,自己又常年跟在师父身边,对这位娘亲向来是感激、尊重大过亲近的。
柳含清看着姜生拘谨的样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收姜生为义子的时候,姜生还那么小,她却将姜生一丢就是三、四年,如今孩子不与她亲近也是她活该。
想来,她可能就是没有儿女福分,不然,她也不会···
柳含清神色变化离情皆看在眼里,他怕柳含清陷入伤愁之中,伸手将柳含清细嫩的指尖握入掌心。
“阿清,我们先去东海神屿吧。”
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入耳,柳含清瞬间回过神来,望向离情关切的眸子,一扫之前阴翳,浅笑着点头。
她又叮嘱了姜生一些话,随后便同离情一起离开东岳山,直奔东海神屿而去。
来到东海之畔,望着眼前浩瀚无垠的碧波惊涛,柳含清深吸一口腥咸的空气,眉头皱了起来:“从前东海的风有这么重的腥气么?”
离情剑眉蹙起,秀气得有些过分的双眸中也升起几分疑惑:“这腥气,不像海腥,倒像是···”
“尸腥。”
“尸腥!”
两人异口同声道。
想到这儿,柳含清捏咒从海中唤起一道海水,澄澈的海水悬浮于半空之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透明的水晶。
“奇怪···奇怪···这般浓重的尸腥,海水却未受半点污染,这东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东海神屿之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柳含清疑惑喃喃道。
离情仔细瞧了瞧被柳含清唤起的海水,突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一样,翻手施法,将面前整片海域的海水都搅得沸腾起来。
柳含清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离情沉声答道:“阿清你看,我所搅动的这片海域范围不小,却连一条鱼都没看见。不,不只是鱼,这片海域,就没有活着的东西。”
第二百三十七章 浮世绘(二)
离情沉声答道:“阿清你看,我所搅动的这片海域范围不小,却连一条鱼都没看见。不,不只是鱼,这片海域,就没有活着的东西。”
柳含清闻言,飞身上空,往海水中细细探查,正如离情所言,大片海域,既没有活着的生灵,也没有死物尸体。
天边有一群海鸟在低空盘旋,看上去是在搜寻猎物,可盘旋许久,却并未发现食物。
柳含清本以为这群海鸟一会儿便会散去,突然之间,十多只海鸟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往海水中俯冲而去。
海鸟落入水中,却不为活命而奋力出水,反倒是用翅膀划水般往海底去了。
海面虽澄澈,但这海水却像是吸光般,柳含清在半空之中能见不过数米,那些海鸟钻入十几米后柳含清便再不能探查其踪影。
此等怪相,属实诡异。
柳含清再飞身往前,此刻离海岸已有约莫百米。
她摘下发间凌云簪,化簪为剑,飒飒立于半空,宛若天神降世。
东海之滨异象丛生,可海水却透着一股子仙气,柳含清实在不明其中缘由,凌空中往海中一看,顿时心神动荡,眼前仿佛被日光铺满,一片灼白。
碧海之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之中,却有无数星星点点,似繁星当空,亦似···毒蛇冷眸···
漆黑的海底,无数双闪着明黄色光的眸子向上仰望,时时刻刻紧盯着海面之上。
柳含清听见耳边有人在唤她。
“来···”
“快来···”
“含清,到四哥这儿来。”
仔细一看,是柳北川正对她招手,他身边还立着婷婷袅袅的乐无忧。
怎么回事?无忧不是···四哥又怎么会在海底?
“含清,胡闹!快回来!”是柳东岳正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呵斥她,她小时候可没少被柳东岳教训。
“小含清?可想好了要嫁与我了?”
男人笑得张扬,标准的八颗牙露齿笑比什么都耀眼,手上炎宓火光猎猎,有吞山平海之势。
穆天仇?怎么回事?他们怎会在···在···空空山?
她的四位哥哥,无忧、穆天仇、端己、小白、宋玉···所有人都站在空空山脚,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向她伸手。
柳含清忍不住向众人靠近一步。
“清儿,快回来。”温柔的女声传来,是她的娘亲。
她这是,在空空山?
莫怜张开双臂,慈爱地看着柳含清:“傻孩子,娘亲许久没抱过你了,快到娘亲怀里来。”
柳含清鼻头一酸,正欲张手拥抱母亲,却闻一阵猎空之声,身子猛然被撞倒。
柳含清突然受袭,在沙地上翻身而起,看向袭击她的人。
离情!
“阿清!醒醒!”离情焦急望向柳含清,声音中满是恐惧后怕。
醒醒?
柳含清镇静下来,看向四周,冷汗浸湿满身。
她此刻站在东海之滨,海面上黑风骤起,密密麻麻的触手从海底升起,像是要将她一同拖进无边海底。
再看手上凌云剑已经不见,想必早就丢在了海中。
还不等柳含清弄清眼前情况,一条巨大的触手从海中急速卷来,离情抓着柳含清翻身躲闪,十几条触手随后而至,一时间,两人只顾得上辗转腾挪,躲过触手的袭击。
这些触手个个直径一丈有余,表面满布吸盘粘液,湿漉漉的皮肤上有莹黄色的斑点,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双双眼睛。
柳含清顿时明白过来,之前她看到的千万双眼睛便是眼前这怪物身上的花纹,只是它潜于深海,看不真切究竟是眼还是花纹。
翻身躲闪之间,柳含清念诀试图召回凌云剑,咒诀毕,柳含清心头一动。
怎么回事?她竟召不回凌云剑!
正是她这片刻的失神,巨大的粘腻触手凌空劈下,对着柳含清的后脑狠狠袭来。
“阿清!小心!”
离情突然看见柳含清身后凶狠袭来的巨大触手,右脚猛地蹬地,将自己送到了柳含清身边,反身灵力暴起,在柳含清身后落下一个巨大的灵力护盾。
触手砸在护盾上,发出“轰”的一声炸响,只一击,离情聚起的护盾便满布裂痕。
来不及多想,离情拦过柳含清的腰身,在数十条触手的袭击中穿梭闪躲,就在他要逃出触手覆盖的范围之际,一条明显比其它触手都要更粗更长的触手猛然横亘在离情面前,带着万钧之势袭来。
柳含清连忙甩出一道灵力护盾,触手猛撞在护盾上,瞬间将护盾撞了个粉碎,但触手也被逼停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离情掌中聚力,右掌如利刃般竖直劈下。
一瞬间,面前血色暴起,巨大的触手竟被离情用手生生劈掉一截。
许是吃了亏,两人也即将逃离触手覆盖的范围,海里的怪物忽然将所有触手尽数收回海底。
数十条黏糊糊的长条状物体蛇似的蜿蜒蠕动着退回海中,须臾之间,海面便恢复了平静。
烈阳之下,波光粼粼,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此刻离东海岸已有数百米之远,海腥气仍旧萦绕不散,经过这一番打斗,甚至更加浓郁了几分。
柳含清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从这变动中缓过神来,她执起离情劈向触手的右手,虽没有伤口,掌边却泛起了黑紫之色。
是毒!
“离情!封锁经脉!”她慌忙喊道。
离情闻言,也是当即便封锁了经脉。
柳含清仔细看了看离情的手,中毒之处不过片刻便已向四周扩散,此刻离情已是半个手掌都一片紫黑。
柳含清灵力聚于指间,凝出一根陨灵针,针尖刚刚碰到离情的手掌,整根针便如同被烈火焚毁般,瞬间裹上一层黑紫色,随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殆尽。
这毒,竟蛮横至此!
陨灵针可谓是一切妖魔之气、戾气、妖毒的克星,她还从未见过触之便能消耗一根陨灵针的毒!
便是这一颗耽搁,离情手上的毒已经覆盖了整个手掌。
“怎么回事!”
柳含清惊疑,离情已经封锁了经脉,按理来说,这毒就算再霸道也不该还有如此夸张的蔓延速度。
离情抬手在眼前细瞧了瞧,他只觉得手上麻痒难忍,却并不怎么痛,仔细观察,皮肤上似乎还有发丝粗细的蠕虫在皮肤表面蠕动。
“阿清别慌,这毒好像并不进心脉,而是附着在皮肤表面的。”
柳含清有些关心则乱,听了离情的话后,她再仔细看了看,皮肤表面虽有些发丝粗细的蛊虫样东西,但其本质却并不是虫,而是毒。
柳含清再聚陨灵针,同样,也是在触碰到离情皮肤色瞬间化作了青烟。
但这次,柳含清清晰地看见了这些毒在碰到陨灵针的瞬间便似饿狼遇到猎物一般,猛地扑了上去,这样说来,这毒不但不怕陨灵针,反倒是视其为养料。
第二百三十八章 浮世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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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浮世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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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浮世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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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浮世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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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浮世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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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浮世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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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魔降世(一)
也无再多话,柳东岳先传讯给了柳南丘和柳北川,又着手开始整合仙门,柳含清、离情则开始同玄天阁一起寻找那片野林。
一晃五天过去,月治给出的消息实在过于笼统,玄天阁就算再擅长情报消息,也很难在十天之内把所有的深山老林全都翻一遍,更何况为避免引起虚衍的注意,还不能有太大的动作。
为了提高效率,柳含清和离情选择了分头行动,就在柳含清要怀疑这是不是月治放出来迷惑仙门的消息时,摄魂铃中传来离情的声音。
“阿清,找到了。”
此时,距离满月,还剩三天。
柳含清顺着离情的指引飞速找到了那片林子的所在之地。这野林偏僻荒凉,方圆百里都不见人烟,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
柳含清到的时候,离情身边还有几个玄天阁的弟子,柳含清翻手隐去众人的身形气息,生怕打草惊蛇。
离情见到柳含清,上前道:“阿清,你来了。”
柳含清四下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林深而密,地势陡峭,因着远离人烟,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空气之中的灵力几乎称得上稀薄,就算是魔族晋升,也绝对算不得是个好地方。
柳含清有些皱着眉有些迷惑道:“此处便是月治所说的地方?这样一片灵脉枯竭、灵力稀薄的野林?”
文业凑上前来,难以理解道:“在这种地方就算修炼上百年也难有精进,妖君真的不是在唬我们吗?”
“对啊对啊,”玄天阁的另一位弟子也随声附和道:“如果妖君真的有意合作,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这个地方,而是给出那般模糊的信息,浪费我们的时间?”
柳含清与离情对视一眼,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想过。
此次虚衍借帝炙之身突破天魔,为他提供灵力的并不是这自然天地孕育的灵力,而是魔界之中的万魔。
天魔的修行之法对就算魔族而言也是禁术,若真如月治先前所言,虚衍屠杀了大半妖族,几乎吸收了所有魔族,只留下了几个远古巨魔以备晋升之时做垫脚石的话,他根本就不需要人间为他提供灵力。
将最终晋升的地点选在人间应该只是因为待他吸收了所有魔族,到时候魔界坍塌,他在晋升前最虚弱的这段时间无法抵挡空间坍塌引起的乱流。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全隐秘的晋升之地。
如今既然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仙界需要做的就是在此处,一举了结虚衍。
时至今日只剩下三日左右,这片野林也并不适合调动大量修士前来设伏,一番思量后,柳含清对文业道:“文业,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和身边的几位师兄弟一起,动用玄天阁的信息网,以最快的速度叫五首宗的宗主们前来此处汇合。”
“最多一日时间,必须将所有人通知到位。啊,对了,一定要叮嘱青木门的苍弥前辈不要前来,到时候这里必会有一场大战,若我们在此处有损失,仙门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大局。”
“除了五首宗之外,将倾左剑宗的宋端己和在空空山的疏桐也都叫来,我的哥哥们交由我来联系。文业,可听清楚了?”
文业神色一正,他及身边的几位玄天阁弟子一同抱拳应声:“是!仙君!”
语罢,几人乘风的乘风,御剑的御剑,各自四散而去。
四下又只剩下柳含清、离情两人,两人也没闲着,开始勘察这片野林的地形方位,盘算着何处更方便点阵设伏。
随着两人逐渐深入,一棵巨大的榕树出现在眼前。
榕树已老,虽然树干巨大,树枝舒展延伸,如同一个巨大的伞,但树叶稀疏凋敝,生机已颓。
榕树下端,有一个勉强能容纳一人蜷缩在内的树洞,树洞中有一团红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睡在一件揉成一团的紫色衣服上。
月治的狐狸耳廓转动,动物的直觉告诉他周边有人。
他将埋在前爪与衣物之间的头抬起,警觉地望向四周,四下空无一人,空气中也并未有多余的气息,但月治知道,一定有人在周遭。
柳含清和离情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是狐狸形态的月治,褪去妩媚的人皮,一身蓬松柔软的红毛,和耳尖的几搓白色绒毛显得机灵可爱。
作为狐狸的月治眼睛漆黑透亮,不像人身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
柳含清素来喜爱毛茸茸的事物,她还从来没觉得月治这么顺眼过,现在她只觉得,若是月治不老做坏事的话,或许是只挺好的狐狸。
眼下,月治显然已经察觉了周遭有人,只是因为他们在进入之前就已经隐去了身形气息,月治暂时还没发现。
柳含清挥袖撤下法咒,她与离情顿时现身于月治眼前。
月治在柳含清施法的一瞬间便从树洞中蹦起,待他再次从榕树后现身,已然是如往常一般,诡魇遮面,桃花眼中闪烁着危险勾人的精光,身段风流,除了一袭红衣换紫裳,同从前的月治别无二致。
“哟,两位,来得真早。”慵懒轻佻的声音,明明是普普通通的招呼,却字字似带着钩子,勾得人心也乱神也颠。
柳含清听得头皮一阵发麻,甚至生起了和月治商量一下,让他变回狐狸的心思。
“你还是变成狐狸吧,顺眼些。”离情咬着牙,强忍着直接动手将他揍回原形的冲动,闷闷道。
柳含清心头一颤:离情好样的,这话我想说很久了。
月治的眼睛弯弯的,眸光却冷锐如刀片,仍旧是惬意沙哑的声音:“想必两位来此处也不是为了看我,何不直入主题?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吧。”
柳含清也懒得跟月治绕弯子,如今仙门再次陷入被动,她必须拿到更多、更准确的信息。
“三日之后,虚衍便会在此处晋升天魔?”柳含清再次确认道。
月治勾唇一笑:“三日之后?我可没说,月满过溢之时,便是虚衍晋升之日,具体什么时候···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柳含清死死盯着月治,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是他万年不变的面具。
“虚衍杀了半数妖族,如今妖族元气大伤,此一战不论是虚衍还是仙门赢,于你而言都不是最好的结果吧。”柳含清话锋一转,与其听月治东拉西扯,不如让月治认识到,此时和仙门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魔降世(二)
柳含清话锋一转,与其听月治东拉西扯,不如让月治认识到,此时和仙门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
月治桃花眼微眯,诡靥下拉,露出嫣红的嘴唇,上下唇瓣轻碰,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仙君有话直说,可快别绕弯子了。”
柳含清拿不准月治的心思,也不知道月治与虚衍之间是否有其他协议,但她此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月治与帝炙情意深重,虚衍设计夺了帝炙的身体,月治心中不可能不恨。
再加上屠戮妖族一事,两人之间本应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但如今月治却仍旧和虚衍保持着微妙的和平关系,可见月治极其善于蛰伏隐忍。
他能背着虚衍联络她柳含清,就可能在与仙门合作的同时与虚衍定下别的协议。在假设月治有倒戈可能的情况下,柳含清需要尽可能动摇月治。
柳含清摊开双手轻耸肩膀,看上去毫无防备,真诚至极:“只是希望妖君要好好考虑一下你的立场。虚衍的手段你见识过,待他榨干了你的价值,随手取了你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别说是重振妖族,就是为帝炙报仇你也办不到。”
“所以呢?”月治的眸光逐渐冷冽,周身气息也越发暴虐。
帝炙已死,他的本命妖尾也握在虚衍手中。他曾与帝炙在这片还愿林中许愿要看魔族重临世间,可如今魔界濒临毁灭,而他甚至连自己的妖族也护不住了。
事情便是在裂空之战那一天起,开始脱离他的控制,开始一步一步向更幽深、黑暗的结局走去。
如今他夹在仙门和虚衍中间,两边的实力都强他百倍,可两边都是他的仇敌,他已经是彻底无依无靠、孤身奋战的一人。
柳含清看着慵懒面具破碎的月治,用更加亲切柔和的声音道:“月治,我知道你也恨仙族,更恨我和离情,但虚衍和仙门,谁的行事手段更加磊落,谁的话更可信,你心中不会没有判断。”
“月治,帮助仙门的话,条件,我们可以谈。”
柳含清一眨不眨地看着月治,眼中满是澄澈真挚,有些引诱性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像是发自内心的邀请。
月治呼吸乱了一拍,柳含清的眼神晃得他有些闪神,但随即一股怒气冲上脑门。
柳含清!我月治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你将我当傻子一样愚弄!
“仙门···仙门?磊落?条件?柳含清!你派人去邙山清缴魔窟,夺我本命妖尾,在上面下禁制,空空山上与虚衍协同设计斩杀帝炙,这桩桩件件你跟我说仙门磊落?妖族和仙族斗了千千万万年,若是条件谈得拢,我们如今会是这般剑拔弩张的关系?”
月治紧咬着牙关,粗重的喘气声和沉重的脚步无不昭彰着他此刻的愤怒。他一步步逼近柳含清,用几乎咆哮的方式质问柳含清。
离情前跨一步,挡住柳含清半边身子,高大的身躯止住了月治向前逼近的脚步。
离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月治,淡漠冷冽的眼神像是给月治从头浇了盆冷水,月治咬着牙向后退了几步。
他不是两人的对手,准确地说,如今的他想要对付柳含清或离情任意一个人都勉强,更何况现在两个人都在这里。
忍,他已经忍了不知道多久了,再忍忍,这两个人,早晚会成为一捧尘灰。
月治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仇恨与阴毒,再次抬起头,他已经换回了平素冶艳懒散的模样。
“不好意思,失态了。仙君你有什么话继续说吧,鄙人定侧耳倾听,细细思索。”
柳含清一时失语,当初在邙山找到月治的本命妖尾实属意外,至于空空山上斩杀帝炙,本就是立场不同所导致的结果。
她二哥柳西岭,襄城的姐弟,骨女,穆天仇,柳北川······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包括她自己和离情在内还有千千万万人都是仙妖魔斗争中的牺牲品、受害者。
她心中难道就没有恨吗?她难道看见月治那张欠扁的脸的时候就没有生起过想要用暴力解决一切的想法吗?
可她却不能,她需要为大局、为天下、为整个人间考虑。
她轻轻碰了碰离情的手,离情会意将她让出来,柳含清用平静到毫无波澜的语气道:“我知道,对妖魔而言,仙门也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但是月治,现在的你需要判断的是虚衍与仙门,谁更值得相信。”
月治一如往常地用诡靥挡着下半张脸,眼中晦暗不明,他的声音也同样平静得近乎冷漠:“多谢仙君提醒。”
语罢,他转身像是要离去。
月治旋身正欲离开,虚衍占据帝炙身体后,脸上虚伪仁慈的表情浮现在眼前,月治只觉得反胃。
他脚下一停,忽然对柳含清道:“对了,我管这片林叫还愿林,这棵榕树挺有趣的,两位要是得闲,可以多赏赏。”
下一刻,月治化身一片紫烟,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榕树···
月治既然特地提醒两人看看榕树,自然不会只是让二人看看风景这么简单。
离情走进这棵巨大的榕树,他伸出手触摸榕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下仿佛有千万条丝线,这些丝线就像是人体的经脉,脉络中沉静得毫无生机的力量在缓缓流动。
离情眉头一皱,这力量奇怪得很。
不论仙、妖、魔修行,所用的都是天地孕化的灵力,而灵力是自然之精华,就算会因为修行之人本人的特征产生变化,但无一例外都是充满生机的。
而这棵榕树下涌动的力量,甚至比死灵还要寂寥······
“阿清···”离情转身看向同样神色肃穆的柳含清:“这般力量···”
“你也觉得很熟悉吧。”柳含清抿起嘴唇,看着眼前巨大的榕树,神色越发复杂。
离情点点头,大战之时的回忆涌现,之战是他的成名之战,也是在那一场战争中,他差点死在了当时的魔尊手下。
魔尊吞天,初代魔尊陨落后,魔族最强的魔尊,他是唯一一个离情想起来时仍会头皮发麻的敌人。
在他面前,想要提起勇气反击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他有吞天之名,有吞天之能,也有吞天之心。
吞天之所以强,与他修习的功法密不可分,他那能无差别吸收别人的力量转为己用的功法令和他交手都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吞天的力量,时时透露着死寂,可那片死寂却发了疯似的向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他会不断地吞噬,直到吞噬一切。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天魔降世(三)
吞天的力量,时时透露着死寂,可那片死寂却发了疯似的向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他会不断地吞噬,直到吞噬一切。
离情再仔细探查了一番榕树,才道:“虽然这力量的气息与吞天很类似,但虚衍毕竟不是吞天,帝炙的身体也运行不了吞天的功法,这棵树更像是使用了什么阵法,达到了模拟吞天功法的效果。”
柳含清看着在离情的催动下整棵树被千万淡灰色丝线包裹缠绕的模样,忽然灵机一动:“离情,你试着往树里送灵力试试!”
闻言,离情掌心紧贴树干,催动灵力。
榕树上的丝线就像千万条渴血的蛆虫,疯狂地向离情灵力催动的地方蠕动,离情的灵力也顺着丝线传达到榕树的每一寸树干。
可这棵榕树似乎并不能锁住丝线送来的灵力,离情输送的所有灵力随着丝线走到尽头,纷纷蒸发消散。
“看来,这是一个未完成的阵法。”柳含清道。
“为了复刻吞天的功法?”离情追问道。
“应该是的。吞天的功法能将吸收的灵力化为己用,这个阵法恐怕也有相同的功效。”柳含清道。
“这最后一步想来是要等虚衍亲自来完成。”离情道。
两人正商讨着,林中突然出现了几道隐匿的气息,虽然刻意掩盖过,但却还是逃不过两人的感知。
“仙君!”
宋端己的声音传来,来人是谁也就清楚了。
紧接着天音阁曲绡子、凌霄阁褚晚尘、重火宫烈阳、玄天阁施无错也纷纷现身。
宋端己向柳含清深作一揖,其他诸位宗主也向柳含清点头示意。
褚晚尘四下大量了一周,英挺的鼻子紧紧皱在一起:“就这么个地儿?堂堂魔尊晋升天魔就选个这?这灵力稀薄得我喘气都难受,撑得起他晋升吗?”
柳含清解释道:“虚衍为了此次晋升天魔,屠杀了半数妖族,魔界的魔族也被他杀得差不多了,他晋升并不靠人间的灵力,而是靠着献祭魔族,选这里,大概只是为了隐秘吧。”
施无错摩挲着手上规整合好的水墨扇,眉宇间满是忧心:“那···仙君召我们前来想必是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吧,这···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柳含清歪头看了看来的人,问道:“各位可见到疏桐和我三哥、四哥?”
曲绡子薄唇微抿:“两位仙君和疏桐仙长似乎有什么发现,说先去周边探查一番,应当快到了。”
曲绡子前脚话音刚落,三道身影便齐刷刷地落在了几人跟前的大榕树上。
柳北川刚一站上去便像是被岩浆烫了脚似的从树上纵身一跳蹦了下来,柳南丘和疏桐也皱着眉离开榕树,落到了地上。
柳北川双手掸袖子,一副沾了秽物的样子:“什么鬼东西!阴气森森的!好好的一棵树跟长在地府里似的。”
边说着,柳北川便往柳含清身边走:“小妹,我们在林子周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法阵,你也知道我跟三个都不擅长阵法,你要不要去看看?”
柳含清摇头道:“不必了,你们刚刚落在榕树上应该也是发现阵眼是这棵树了吧。这个阵法还没完成,只要能将阵眼破掉,周边的不用多管。”
柳南丘素来是个单刀直入的性子,开口便道:“那我把树砍了。”
说完,破邪出鞘,柳南丘大步流星地向榕树走去,柳含清赶紧制止道:“三哥!剑下留树!”
“为何?”柳南丘不解道。
“虚衍布这个阵法想必花了大力气,你一剑把树砍了他不可能发现不了,这岂不是打草惊蛇了?”柳含清解释道。
“那怎么办?”柳南丘道。
柳含清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请各位来,便是想借大家的力量一用。我们必须在虚衍成功晋升天魔之前想办法封印、甚至是灭杀虚衍。因此,我打算在此处布一个八卦锁神阵。”
“八卦锁神阵?”疏桐歪头惊诧道:“这阵法不是···”
疏桐看了看柳含清,又看了看离情,他作为柳东岳最信任的手下,柳含清、离情是何身份他早已知晓,顿时也就明白了。
八卦锁神阵传言是天神用于惩罚背离正道的神的刑罚,凡事被缚于八卦锁神阵的神,不论他从前多么强大,在阵中都会被数十条神力所化的锁链困住经脉,成为废人一个。
这个阵法随着神界的覆灭一同消失于世间,今天居然还能重现人间。
留给众人的时间不多了,废话不多,众人在柳含清的安排下开始布阵。
柳含清:“大家散到还愿林周边,按八卦图站位,
三哥,你站乾位,四哥站坤位,
疏桐站艮位,曲绡子坎位;
褚晚尘震位,施无错巽位;
烈阳离位,端己兑位。”
“结印的手势我教大家一遍,之后就要烦请各位在各自的方位持续施法,三日之后法阵大成之日,也是虚衍晋升之时,彼时我们必须一具拿下虚衍,永绝后患。”
说完,八人记住结印手势后便四散八方。
离情和柳含清在众人离开后,各自站太极八卦中阴阳两极,八方力量各自成器,而两极调和,将彼此排斥的力量熔炼,才是八卦锁神阵中最难的一环。
就在离、柳二人站上两极的一瞬,来自八方混杂的庞大力量向两人袭来,恐怖的威压更胜千斤巨鼎,天地仿佛在同一时间不断挤压着两人的身体。
柳含清咬紧牙关,运气捏诀,各自为政的八股力量在柳含清不断的揉捏熔炼中融合幻化,合成一气。
同样,离情也不断接受着来自八股力量的冲击,持续不断地运气、炼化,八股气息在阳极处炼化为阳,再与阴极纠缠相融,生生不息。
法阵持续了整整两天三夜,第三天,夜幕将落,还愿林一片寂静。
没有仙族踏足的气息,没有大阵落成的威压,一切的一切毫无异常。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的。
夜空中一轮紫月妖异非凡,随着夜色越浓,紫月的光芒越发耀眼诡异,漆黑的天幕含着无尽的墨色。
在无人注意的虚空中,空间剧烈抖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中,身穿白衣的男人,如神降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天魔降世(四)
在无人注意的虚空中,空间剧烈抖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中,身穿白衣的男人,如神降临!
身处阴阳两极的柳含清与离情几乎是瞬间便发现了夜空之中的变化。
不会错!这波动!与当日在空空山,帝炙撕开虚空的波动一模一样!
当日帝炙召唤巨魔,撕开了半个西南天幕,巨大的空间波动还牵连了不少凡人。
今夜虽不如空空山当日惊心动魄,但空间开裂造成的乱流还是迅速在半空之中掀起阵阵狂风。
怎么回事!明明还未到十五!为什么虚衍会突然出现?为了前来补全阵法吗!
不!不会···虚衍做了那么多准备就是为了缩短在人间停留的时间,他绝不会为了一个阵法提前整整一天一夜!风险太大!
对了···对了!并非每月月圆都会在十五日,这个月的月圆,在十四日的子时,正好便是今夜!
八卦锁神阵还未大成,众人在灵力稀薄的还愿林已经撑了两日有余,此刻光是隐藏自己的气息就得拼尽全力,哪儿还能腾出手来对付虚衍!
白衣男人踩着妖异的紫色月光缓缓靠近还愿林,身边紫衣冶艳的月治同他一起落在榕树顶上。
“小狐狸,这地儿找得不错。”虚衍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温暖仁慈,眼底却寒光烁烁,半点不见笑意。
月治浑身一阵恶寒,虚衍自从接管了帝炙的身体,似乎也获得了帝炙的一部分记忆,这句小狐狸,便是学的帝炙的称呼。
“上神谬赞了。”月治垂着眉,看上去温顺极了。
脚底的榕树生命力已然枯竭,繁复的阵法流转,月治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为什么阵法还在···他明明已经提醒过那两个蠢蛋仙人。
这阵法是他帮虚衍布下的,其威力是他难以预见的,为什么不毁掉这个阵法!
月治藏在广袖下的拳头紧握,眼中神色愈发沉郁,蠢蛋仙人,果然不值得相信···
虚衍丝毫不关心身边月治的各种变化,他扫了一眼四周,嘴角提起一抹玩味的笑。
一片野林···气息最该浑浊杂乱,怎会如此清澈纯粹···
这明明就是,仙家宝地嘛···
虚衍收敛脸上的笑容,脚底轻跺,巨大的榕树树干上千万条暗灰色脉络流转蠕动,他目视前方,轻飘飘地对月治道:“小狐狸,护法吧。”
月治咬着牙,掩去眼中的怨毒,俯身点头道:“是。”
虚衍划开掌心,紫黑色的血液顺着掌缝滴落在榕树上,纠缠杂乱的暗灰色经络瞬间染上虚衍的血色。
黑紫色的微光与今夜的紫月交相辉映,神秘又阴郁。
早已退在一旁为虚衍护法的月治看着已不复当初的榕树。
榕树上的人有着熟悉的面容,和陌生表情,当初郁郁葱葱,为他提供了数十年遮蔽的老榕树也早已枝叶凋敝。
还愿林终究是还不了愿,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出哪怕一点点补偿···为帝炙,为魔族,也为自己···
柳含清极力压制这八卦锁神阵的气息,眼见着虚衍不断结印,法阵一步步完善,榕树的树干中心逐渐出现了一个成型的光点。
在这么继续下去,吞天阵成,就没人能够阻止虚衍晋升了!
可是虚衍提前到来,打乱了柳含清的一切部署,如今八卦锁神阵未成,他们要如何跟虚衍对抗!
此刻焦躁的不止是柳含清等人,月治看着渐渐大成的阵法亦是越发不安。
那群蠢货仙人在想什么!拖到此刻还不出手,难道真打算等虚衍修成天魔后再跟他打吗!
月治看着在树枝中掩映着身躯的虚衍,不行,不能再等了!
“何人!”
月治忽然厉呵一声,周身灵力沸腾,卷起满地尘土落叶,包裹着紫气的龙卷风凭空出现,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横扫过整片还愿林。
该死!
柳含清咬牙,月治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仅打断了虚衍的动作,更是搅得八卦阵中灵流乱窜。
虚衍于狂风中巍然不动,看向月治的眼神多了几分威胁:“小狐狸,你这是作甚?”
月治不断扇动诡靥,狂风卷起的风刃砍倒了方圆近十里的树木,龙卷风顺势将割断的树木尽数卷起,四周立刻便形成了一个只有榕树独立的和无数低矮树桩的空地。
虚衍双眸微眯,在月治的动作下,两道身影自狂风中显现。
月治收住诡靥,直奔柳含清而去,掌风带着冷冽的杀意,月治这一击,是真的想要柳含清的命!
与此同时,虚衍身形一闪,几乎是一吸之间便已摸到离情身边。
“好久不见,老熟人···”
虚衍温凉肃杀的声音在狂风中卷得四处飘散,柳含清和离情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阵法两极的位置。
勉强躲过虚衍和月治的攻击,强行脱离阵法的反噬瞬间落在两人身上,逼得二人双双吐出一口血来。
还愿林周边的众人本就接近力竭,此刻突生变故,彼此之间的灵力相互冲撞攻击,修为略弱的宋端己瞬间便被这恐怖的反噬击得五脏移位,只能强撑着跪在地面,勉强维持着灵力不散。
就算两极动了,八卦阵上的阵位也不能动!只要八方未散,这个阵法,就不算破!
八卦锁神阵失了阴阳两极的调和,八股力量瞬间横冲直撞起来,整个还愿林被庞大的灵力封锁着。
半空中水火对抗,雷电频闪,风卷沙石,之前隐匿的气息一瞬间翻涌四溢。
虚衍咧开嘴狠厉地笑着:“呀,来了这么多人,真热闹。”
柳含清飞身退到离情身边,二人背对背各自警戒。
虚衍眼下杀心已起,两手自虚空中一抓,双面鬼刃凭空而出,凄厉的尖啸声刺破云霄。
柳含清反手封住自己和离情的双耳,避免被鬼刃的尖啸声摄了心神。
虚衍双手下垂,任由鬼刃拖地,兵器与地面摩擦闪出阵阵火光。
他看似悠闲地拖着懒散的步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怎么,你们以为我还没修成天魔就能打得过我?”
“看这架势是八卦锁神阵啊。啧,这阵法可难办,你们连一个神都没有,几个半吊子的修士,也想锁神?”
虚衍句句嘲讽,却说的也是实话。
八卦锁神阵从来都是由神为核心的阵法,就算是柳含清和离情,都算不得真正的神。
离情缺少神躯,而柳含清没有神力,更别提八大方位上的各位,都不过是修仙人。就算阵法布满三天三夜,这个八卦锁神阵也只是个赝品。
但是···
柳含清冷笑,双目似冷箭看向虚衍:“如今的你,是神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魔降世(五)
柳含清冷笑,双目似冷箭看向虚衍:“如今的你,是神吗?”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阵法未成又如何?不是真正的锁神阵又如何?只要能困住虚衍,那一切就是值得的。
柳含清下盘微沉,整个人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矢,凌云剑出,纤巧的身影如电光般向虚衍刺去。
虚衍横握鬼刃,刀身挡住剑尖,金属刺耳的磋磨声伴随着越发凄厉的鬼叫。
挡下这一击,虚衍忽的向后撤出数十丈,正好落在榕树旁,猖獗的笑声在空旷的林子里不断盘旋。
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乐的笑话一般,虚衍一只手撑在榕树树干上,一手捂着肚子弯着腰:“哈哈哈哈哈哈!柳含清,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跟你打吧?”
“还真得好好谢谢你找了这么些废物来这儿布了个锁神阵,要不然,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养料!”
榕树巨大的树干上再次绽放暗紫色的光芒,原本被拘禁在树干上的千万条丝线蠕动挣扎着脱离了树干的束缚,就像是活物一样,直奔空中的八股灵力而去。
“本来我还有些疑虑,你们既然已经发现了我的晋升之地,没道理不破坏榕树上的阵法,可看见这四不像的锁神阵我才明白,你们是真的蠢。”
暗紫色的丝线缠绕上半空中的灵流,如同吸血虫般疯狂吸食,本来狂躁暴动的灵流瞬间被压制。
月治阴沉着脸,逐步退到虚衍身边,眼底的愤恨与嘲弄几乎掩盖不住。
果然,不过是一群靠不住的蠢家伙。
眼见着榕树上的吞天阵被补全,离情和柳含清立刻断开了与锁神阵的联系,原本应该因为彻底失去控制而变得更加暴虐的灵力,却因为半空中紫线的存在显得格外温和。
虚衍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紫月,此刻已接近子时,马上便是他晋升天魔的最佳时机!
八大方位上的蠢蛋们被锁神阵逼得脱不了身,而离情和柳含清只要试图运转灵力就会被吞天阵当做养料吞噬。
已经没人能够阻拦他了,再也没有人!今夜,他便要重新成为,主宰世界的君主!
“月治!”虚衍几近癫狂地对月治吼道:“困住他们,别弄死了。”
语罢,虚衍半边身子嵌入树干,纠结杂乱的丝线就像找到了线头一般,纷纷连接在虚衍周身。
月治身形鬼魅,诡靥带出的风刃以刁钻的角度从四面八方攻向离情、柳含清二人。
两人被风刃逼得不断辗转腾挪,几个瞬息之间,月治已经摸到了身边。
几乎是一瞬间,诡靥的扇叶横贴着柳含清的脖子划过,也正是这一瞬,月治看清了柳含清眼中的志在必得。
诡靥的扇叶被凌云剑以一种巧妙的角度拨开,月治清楚地看到了凌云剑上运转着内敛的碧绿色灵力。
怎么回事!柳含清在运转灵力,吞天阵为什么没有攻击她!
电光火石之间,月治来不及过多思索,他直觉眼前的情况或许还有变化,借着柳含清格挡的力做出被击退的模样。
落地之时,月治一掌拍在自己胸口上,硬逼出一口血。
他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血,看来···也没有想的那么蠢嘛···
专心准备着晋升的虚衍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刺激到,他睁开眼,却见月治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那血腥气居然是从月治身上传来的!
再看身上灵力流转顺畅无阻,周身光华莹莹的柳含清,他万年沉寂的心突然跳动如擂鼓。
不是因为心动,是···是恐惧!是当初景夜提着裂空枪一路杀上神殿时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的来源是性命受到威胁的本能反应······
景夜···
离情呢!离情在哪里!
几乎是直觉性的,虚衍扯着自己的双腿往身侧狠跨一步,随之而来的是差点洞穿他心脏的一记拳风。
虚衍惊惶转头,离情的拳头已经近在眼前,虚衍向后弯腰,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才险险躲过这一拳。
还不等虚衍反应,离情抬起脚来对准面前虚衍的腰腹狠狠下跺。
离情的动作在虚衍眼中变得缓慢,他清楚地看到了离情这一脚所带的磅礴之力,若是躲不过,腰腹大概会被洞穿吧···
说时迟,那时快,虚衍强行扭转腰部的弧度,愣生生在下落中转了个弯,旋身躲过了离情的跺击。
毫无迟疑,虚衍拉开与离情的距离,看着行动自如的柳含清与离情,神色愈发狰狞:“不可能!吞天阵里你们怎么可能还能用灵力!”
眼前局势一转,柳含清执剑站定,眼睛下撇看着还撑在地上的虚衍:“吞天阵?这里哪儿来的吞天阵?我只看到了一个锁神阵。”
半空之中,在暗紫色丝线的牵扯糅合下,来自八卦阵的八股力量被吸收融合,四方天中,隐隐有八条黑色的锁链开始成型。
虚衍心跳得剧烈,几万年了?或是十几万年了?他的心脏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跳动了。
这种跳动方式就像是要逃离这具身体,逃生,要逃生!
可越是感觉到危险,虚衍便越是兴奋:“来,告诉我,为什么?你明明没有破坏我的吞天阵,它为什么失灵了?你的锁神阵,为什么能不靠两极调和!”
柳含清剑指虚衍,冷冷道:“想知道?等你死了,我写信烧给你啊。”
虚衍喘着粗气,眼中血光闪烁,神色越发癫狂:“呵,那真是···”
虚衍手握双面鬼刃,站起身来,随着他脖子的转动,骨骼磋磨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多谢了。”
一阵厉风从身侧刮过,柳含清眼前已多出了一柄刀身上全是恶鬼脸的巨大弯刃。
这等速度!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景夜,也不过如此了!
来不及反应,柳含清只能任凭条件反射迅速收回凌云剑,剑身撞击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后腰处一阵透骨的凉意传来,虚衍鬼魅般突然出现在柳含清身后,电光火石之间,他竟凑到柳含清耳边轻轻嗤笑了一句:“你若是与我合葬,不告诉我也可以。”
柳含清浑身一阵激灵,向侧方旋身避免了被鬼刃贯穿身体,可毕竟离刀尖太近,半边身子不可避免地被划开了一条环住半腰的伤口。
大片鲜血汩汩溢出,锋利的刀刃划开细嫩的皮肉,深可见骨。
“阿清!”
见柳含清受伤,离情气血翻腾,眼中已有了几分狂意。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天魔降世(六)
见柳含清受伤,离情气血翻腾,眼中已有了几分狂意。
还没站稳,柳含清已经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看着几乎要丧失理智的离情,柳含清死死握住离情的手,注视着离情的双眼,无声对离情说了一个字。
“拖···”
离情握紧双拳,八方天幕落下的锁链已经快要大成,再拖一会儿···虚衍错过晋升天魔的时机,就算只是个东拼西凑蹩脚的锁神阵,对付他也绰绰有余了。
其实,柳含清也并拿不准这次的锁神阵是否会成功,毕竟这次的锁神阵,是靠着吞天阵来融合八股灵力的。
在看到榕树上的吞天阵后,柳含清便一直在思考,如果破坏了吞天阵,虚衍一定会发现端倪,此次打草惊蛇,下次想抓到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吞天阵既然不能破坏,也不能任由虚衍落成阵法,那要如何才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八卦锁神阵的核心是融和八种灵力之根,化繁为一,最终形成一种和谐统一的力量,而吞天阵虽说是掠夺的阵法,其核心却和锁神阵是相似的。
若是靠着柳含清、离情分守两极,和虚衍交手时两人必定会被阵法所困,既然如此,那何不让吞天阵代替两极的位置?
太极为一,一生二,方有阴阳,那又为何不能化二为一,舍去阴阳之分,只求太极?
再三思索下,柳含清决定冒险改阵,她将八卦锁神阵的核心放在吞天阵上,适时虚衍补全吞天阵,便是八卦锁神阵真正落成之际。
而她与离情各站阴阳只是为了填补吞天阵未完成时的空隙。
整个过程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月治居然在虚衍完成吞天阵之前便突然出手,逼得二人不得不暂时放弃两极位。
不过好在虚衍急于用吞天阵制衡,才使得锁神阵没有功亏一篑。
在吞天阵的助力下,锁神阵的成型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只要再拖一阵的,八方锁链落下,虚衍便是插翅也难逃!
虚衍咬着牙阴仄仄地笑着:“你们两个,在神界便是这么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在人间还是一副倒胃口的样子。”
“你们在等什么?等这个四不像的锁神阵发挥作用吗?刚刚那一击,柳含清,你难道没感受到吗?”
“就算还没修成天魔,但现在的我,可不必名噪天下的景夜战神弱。”
离情反身将柳含清护在身后,英武俊秀的眉眼中满是睥睨天下的傲气:“虚衍,你知道景夜到底强在哪儿吗?”
虚衍歪头不解,嗤笑道:“哈哈哈哈,离情,你还真是···自恋啊!我管你景夜强在哪儿!如今的你!离情!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稀泥而已!”
离情并不与虚衍搭话,只是蹲到柳含清身边:“阿清,借你的兵刃一用。”
柳含清乖巧地将凌云剑放到离情手上,或许是因为离情身上有柳含清的肋骨精血,凌云剑并不排斥离情。
秀丽雅致的剑在离情手上显得精巧了些,可就在离情剑尖指向虚衍的那一瞬,凌厉肃穆的杀气直直扑向虚衍面门。
此刻离情的身后仿佛站着浩浩汤汤的军队,浩瀚磅礴的声势足以压垮一个心智不坚的人。
一人,便有千军万马之势···
虚衍咬着牙,神界最强的战神,亲手斩落魔尊吞天,又亲手覆灭了整个神界的人,就算现在的他或许比不上全盛时期的十之一二,可不知为何,一旦与他对上,便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就要输了······
虚衍眼中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下界升上来的小神能有这般能力!他又凭什么能得到竹扶!
明明他才是和竹扶一样天地生养的始祖神,明明他才是九天之中最尊贵的人!
虚衍一声厉呵,与双面鬼刃凄厉的鬼叫声融为一体,眨眼之间,便已挥出百余刀,离情单手持剑,处处拆招。
虚衍的刀挥得连残影都看不清,可离情却只在方寸之地中辗转腾挪,长剑舞得轻巧又随意,只是如此,便挡下了虚衍所有歇斯底里的攻击。
再次一击击空,虚衍身子撞向一旁,勉强稳住身形后便开始在原地喘着粗气。
他越是癫狂,离情便越是冷静,两相对比,虚衍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
手上灵力再聚,他不信,以他如今之能,还打不过这个泥和的离情!
扬起手腕,腕、肘处强烈的束缚狠狠撕扯虚衍的动作至变形,脚下一个不稳,甚至险些滑到在地。
什么时候!
虚衍看着手腕上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猛然间抬头向空中望去,八方天幕落下八条锁链已经分别锁住了他的手脚关节。
再看向离情,他仍旧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站在距离柳含清不远的位置。
这时,虚衍才真的慌了。
他看向月治,他知道月治不可能衷心于他,但他手上还握着月治的本命妖尾!
“月治!愣着干什么!”
月治冷冷地看着虚衍,看戏似的捂着嘴:“哎呀,小妖断了妖尾,哪里是两位仙君的对手。”
虚衍狠绝地看着月治,双目欲裂,月治看着这张扭曲的脸,如果是帝炙的话,帝炙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月治仍旧是不疾不徐道:“要不,上神您先把我的妖尾还我,这样,小妖才好帮您啊。”
虚衍只觉得太阳穴快要被月治气炸了:“蠢狐狸!我若不成天魔,你拿回了妖尾又有谁能帮你续尾!仙门吗!仙门有这个能力吗?就算有,他们会帮你吗!”
月治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似乎是被虚衍吼得不耐烦了:“这接不接,是一回事儿,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儿。”
眼见月治是打定主意要先要回妖尾,虚衍忽然低下头,开始阴仄仄地笑起来:“咯咯咯咯,蠢狐狸,你是铁了心认为是我输了?”
见虚衍疯魔的模样,柳含清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你知道我跟这些蠢货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我啊,可以拉着全世界给我陪葬!”
第二百五十章 天魔降世(七)
“我啊,可以拉着全世界给我陪葬!”
“离情!制住虚衍!”柳含清竭力喊道。
就在离情闻声动手的一瞬,虚衍奋力挣扎,四肢关节被锁死的地方在剧烈的挣扎下逐渐撕裂。
眨眼间,虚衍凭借着蛮力硬生生扯断了自己的前臂和小腿,不等八卦锁重新锁住他的身体,他再一次如同当日在空空山般,忽然消失。
“归位诀!是归位诀!”柳含清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不安地情绪令她难以冷静思考。
下一刻,还愿林的柳氏三兄妹脑海中同时响起柳东岳的声音。
“速归!空空山!”
柳含清撑起身子,腰腹的血勉强止住,锁神阵随着柳北川等人收力逐渐崩塌,众人聚集道柳含清身边几乎只是一瞬。
“小妹!”
“小妹!”
柳南丘、柳北川的声音同时响起,焦急关切之意无需更多语言。
柳含清摆摆手,懊恼道:“没想到虚衍还留了后手,没有归位诀,从还愿林赶回空空山最少也得半天,此刻空空山守卫薄弱,如何能抗得住虚衍半日猖狂!”
不等几人反应,除月治外的众人脚底忽然升一个六芒星阵。
柳北川道:“是大哥,大哥应该在空空山!”
下一刻,六芒星阵光芒大绽,十人就这样消失在还愿林中。
眼前的变故不过几息工夫,月治眉头紧皱,胸口的气越发郁结,随后便也向空空山赶去。
空空山上,十处六芒星闪烁,十道身影转瞬出现。
刚刚落到空空山上,柳含清便见柳东岳满身是血地坐在一旁,气息之微弱近乎一个死人。
更恐怖的是,她从身为金仙的柳东岳身上,看到了死气···
“呀,不错嘛,居然能这么快赶回来。”虚衍温和得有些变态的声音传来。
此时的虚衍身体完整,刚刚断去的四肢已经长好,他身边有几乎堆起小山高的灰尘。
柳含清目眦欲裂——那是仙人骸尘!虚衍脚下,已有至少百人的性命!
空空山上的修士还未聚集完成,事实上,此刻聚集没有太多还手之力的修士并不明智。
柳含清转头对施无错道:“施宗主,劳烦您把我大哥带到我爹娘身边疗伤。余下的各位,就烦请与我一起同这个魔头搏命吧!”
虚衍笑着后撤好几个身位,悠哉得跟聊天似的对柳含清道:“柳含清,不,还是叫你竹扶吧,你我虽都是天生地养的始祖神,但你出生晚,天地开辟、鸿蒙之初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柳含清拿不住虚衍的虚实,只好冷冷应道:“所以呢?”
虚衍丝毫不在意柳含清的冷漠,反倒是用讲故事的口吻缓缓道:“混沌未开时,天包裹着地,万物混杂,清浊难辨,是祖神用自己的大腿骨造了两根天柱,撑开了天地。从此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鸿蒙初开。”
“祖神造了神,也造了魔。这两个种族本来各据天地,彼此相安,可魔族天性贪婪,他们占据的地方很快灵力耗尽,于是魔族开始攻打神族,掠夺领地。”
“在神族与魔族的斗争中,初代神主和初代魔尊损坏了祖神所造的一根天柱,致使魔族只能和神族共享一片天地,自此,势不两立。”
柳含清静静听着虚衍的故事,这些事她未曾亲自经历却也略有耳闻,但她想不明白,虚衍在此时说起这些往事是为了什么。
“后来,因为担心仅剩的天柱也被毁坏,祖神用尽全身神力将天柱隐于世间后便离去,从此除了历任天帝,再也没人知道天柱在哪里。”
听到此处,柳含清突然明白了虚衍要做什么!
“虚衍!”柳含清冷沉着声音,却也掩不住颤抖。
虚衍笑着,眼中只余下一片死寂:“我虚衍,好歹文治武功,天生帝王,作为神界最后一位天帝,我恰巧知道,天柱在何处。”
看着虚衍此刻的样子,寒意从脚底升起,绝望感与无力感猝然袭来。
若是虚衍还有欲求,他想要重新成为三界的君主,那这人间还能有救;可若虚衍只是要拉整个世界给他陪葬···
心下一狠,柳含清不再与虚衍废话:“诸位!不计一切代价灭杀虚衍!拜托了!”
语罢,寒星、破邪双双出窍,尽管从还愿林归来的各位都已经在力竭边缘,可于此刻危亡之际,却无一退缩!
曲声悠扬,剑网凌厉,众人蜂拥而上。
虚衍掷出双面鬼刃,挡住第一波攻击,双手自空中一抓,一柄长枪出世,带着无人能敌的气势横扫一方。
长枪枪尖划过之处,空间剧烈颤动,冲在最前面的烈阳一时没能躲开,右腿搅入空间乱流,霎时血肉横飞,整条腿连骨头一起被削成碎片。
众人被逼退,离情看着虚衍手上的长枪,一时震惊无言!
裂空枪!怎么会在虚衍手上!
虚衍挥动长枪,皖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看向离情的神色满是挑衅:“战神爱枪,裂空,想必你也许久没有见过它了吧,如今再见,可还熟悉?”
战神之器,何等强大!手持裂空枪的虚衍,要如何抵挡啊!
虚衍再次恢复了之前讲故事的神态:“这次魔界行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这柄裂空枪了。”
“我有个有趣的故事,听听?”
离情阴沉着脸,此枪是裂空无疑,可却也不是裂空,裂空枪是满饮鲜血也神性不改的神器,但眼前的这把枪,是魔器。
虚衍看所有人都抿嘴不言,耸肩笑道:“那我可自己说了。当年景夜,哦,也就是你啊离情,在神殿上试图与我同归于尽,最后裂空断裂保了你一命,你知道,枪尖落到哪里去了吗?诶,没错,这枪尖划破了虚空跌入魔族,给魔族开了个来人间的口子。”
“魔族那些榆木,居然数十万年自耗灵力养着这柄枪,还给它重塑了枪身,将它彻底化为魔器,只求有朝一日,这柄将他们关入虚空的枪能成为他们重获自由的钥匙。”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人间劫,苍生难(一)
“只求有朝一日,这柄将他们关入虚空的枪能成为他们重获自由的钥匙。”
虚衍继续道:“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柄枪从前是斩杀魔族的利器,现在也是。你知道吗?用这柄枪杀魔,可比别的兵器都要快。”
虚衍单手执枪,横在眼前,脸上的笑意越发乖戾偏执。
随着虚衍的动作,现场所有人都身体一紧,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柳含清的双眼死死锁在虚衍身上,生怕他下一刻就直奔那所谓的天柱去了。
“虚衍,撞断天柱,毁了这人世间对你有什么好处?”柳含清试图拖延虚衍的动作。
“好处?好处可大了!”虚衍抿着嘴邪笑道:“毁掉你,毁掉离情,毁掉你们珍视、保护的一切!”
“你是不是特别不能理解?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我所尝过的滋味罢了!数十万年如一日被架在神殿上,你以为我很喜欢当这个天帝吗!我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时间,连伴侣也不能自己选!”
“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却没一个我在意的选择是自己做的!柳含清,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那明明是唯一一个完全遵从我的意志的决定!如果···如果你当初嫁给了我,现在又怎会是这幅模样!”
柳含清一时无言。
天上人间,掌权的人从来都不自由。她知道虚衍在天帝的位置上坐得并不开心,但她却没想到在漫长岁月的积累中,虚衍已经变得这般偏执。
“虚衍···”柳含清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了!别说!”虚衍狂躁地打断道:“你说不出我爱听的话。我知道,现在的我顶多和你们拼个两败俱伤,毕竟你们人多,所以···”
虚衍顿了一顿,舌尖轻巧如蝴蝶,翩翩然翻起几个极轻巧的字:
“我还是不活了······”
语罢,虚衍身形急闪,挥舞着裂空枪,几个冲撞将仙门众人撞得七零八落。
下一刻,虚衍凌空而起,手中蓄力已满,感受着喷涌的血脉,手臂青筋暴起,裂空枪以不可阻挡之势,带着破空的轰隆炸响声,刺向东方穹苍。
刚稳住身形的柳含清抬头看向半空,裂空枪已出,虚衍紧随裂空枪之后,似乎在全力追赶。
离情当机立断,飞速跟上虚衍。
两人的速度都快到模糊,就在离情快要触碰到虚衍的一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本来空无一物的半空之中,出现了一根下支大地,上顶穹苍的巨大柱子。
裂空枪尖死死钉在天柱中间,天柱中央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巨大裂缝。
随之而来的是震荡的余波,强大的冲击震得离情连连后退,而虚衍就像是没感受到这震荡一般,疯了似的继续向裂空枪飞奔而去。
虚衍癫狂的笑声传来:“为我陪葬吧!哈哈哈哈哈哈!”
紧接着,虚衍飞身到天柱旁,手上结印翻飞,天地周遭的灵力开始剧烈暴动。
“布结界!他要自爆!”柳含清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一句,她的声音在轰隆声压中被吞噬。
虚衍变成一圈巨大的灵力聚合体,尽管隔了那么远,众人还是能感受到这聚合体炸开的威力将是毁天灭地的!
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的所有景象就像是一场放慢的哑剧,虚衍引爆自己将本就开裂的天柱彻底炸得坍塌。
半空中的离情来不及躲过恐怖的冲击和爆炸的高温,被吞没在火海中,空空山在余波的牵连下满山起火。
就算柳含清和仙门的主心骨们都已经第一时间撑起防御,还是有数不清的修士在爆炸中丧生。
天柱断裂···天,要塌了···
失去这唯一的支柱,脚下大地开始翻腾,沙土岩石四起,仿佛要掩埋世间所有生灵,高悬于头顶的苍穹也忽地散开,天雷、天火、弱水齐齐向人间倾倒。
柳含清脚下有些虚浮,毁了···一切都毁了···
大哥的预言终究成真了···三神聚首,人间毁灭···而她,什么都没能阻止···
所以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为何而奔波?
她曾站在山顶看过层林尽染,也在海边见过波澜壮阔;日升月落,每天往复发生,人人习以为常的景象却瑰丽绚烂到用尽辞藻也描画不清。
她喜欢看人间烟火鼎盛的热闹景象,市井的喧闹日常,人声鼎沸中衍生的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平实温暖的色彩。
但此刻,柳含清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的灰,暗淡、无光。
嘶吼声、惨叫声、轰炸声搅在一起,冲入柳含清耳中,全都变成毫无意义的嗡鸣。身边不断有人力竭倒下,眼前的烟尘几乎蒙上她的双眼。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脚下剧烈的晃动和从天而降的无数祸端砸在修士们撑起的结界上,自空空山起绵延万里的异象早已引起整个人间的骚乱!
“小妹!·····小妹!小妹!”
急促的呼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柳含清苦苦支撑着结界,好不容易在众多面色艰难的修士中找到了柳东岳。
“大哥······”
此刻的柳东岳已是满身死气,数万年来墨染般的青丝竟顷刻间白如雪,眼角、额间皱起的皮肤比泥土沟壑还要粗糙。
柳含清深吸着气,压下心中的无助与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小妹···我解开了!如意盘的预言,我解开了!”
柳含清闻言一愣,什么叫解开了?如今天柱断裂,人间罹难、苍生尽毁已成必然!这世间还有谁能再造一个天柱啊!
柳东岳步履蹒跚,金仙的护体金光如今就像一张薄纸,仿佛一戳就破。如今的他,连说话都需费劲力气!
“小妹···你听我说,如意盘留下的那份转机,我找到了···”
柳东岳袖袍一挥,从东海取出的卷轴再次出现,柳东岳有些浑浊的双眸中精光闪烁:“江山轴!上古传说中的江山轴!我不知道它到底应该怎么用,但是,你!离情!你们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间劫,苍生难(二)
“江山轴!上古传说中的江山轴!我不知道它到底应该怎么用,但是,你!离情!你们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说完,柳东岳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鲜血难抑,一双眼却仍旧满怀希冀地看着柳含清。
传闻祖神自断腿骨化为天柱后,担心有朝一日天柱断裂,致使苍生浩劫,在原神散尽,重归寰宇之际,凭着一抹执念在天地间纠缠数十万年,最终孕育了这超神位法器——江山轴。
可事实上,就连虚衍这样自开天辟地起便得以孕化的始祖神都未曾亲眼见过江山轴,更不知道它留存何处。
只是朦朦胧胧地存留在所有始祖神的意识中,他们知道,江山轴,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其威能,足以再造人间!
柳含清双目圆睁,欣喜与希望一瞬间如同炸起的烟火。没想到!连神界都传言已经随祖神一起消失的江山轴居然仍存于世!
太好了,有江山轴在!只要真神打开江山轴,以灵化万物!就可以!就可以···就可以再造···人间。
可是···这世间···哪儿来的真神啊!
神界早已被毁去,如今这世上和神界还有关系的就只剩下她和离情。可两个人一个神躯湮灭,一个神力消散,谁,都算不上真神啊···
所有的欣喜与希望一瞬间化为飞灰,柳含清紧咬牙关,无力感再次席卷。
“阿清。”离情自天柱断裂就一直被卷入余波与冲撞间,好不容易才脱身。
柳含清一转身便看见离情满身血污、连眉眼都看不清的模样。
“离情···”柳含清强忍心中翻涌的绝望,声音中却是压抑不住的颤抖:“江山轴···打不开了···”
柳含清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变回竹扶,尽管竹扶柔弱不堪,尽管身为竹扶要经历锥心刺骨的疼痛,但起码竹扶,是名正言顺的真神。
离情又何尝不懂柳含清此刻在想什么。
他看向老得仿佛变了个人的柳东岳,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又没有声音。
离情走到柳含清身边,不合时宜地将柳含清深深拥入怀中,紧紧环绕的双臂,像是要将彼此嵌入对方的身体。
柳含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晃,灰暗的世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
好像,她好像明明看见离情来抱自己,在这天崩地裂的最后时刻,她不懂离情这个拥抱的意义。
离情的声音如一根细线,精准地落入柳东岳耳中:“帮我!”
柳东岳看着身子已经瘫软在离情怀中的柳含清,他知道,事情或许远比他想得要更复杂!
离情将柳含清打横抱起,示意柳东岳跟上他:“天柱已毁,距离世界坍塌最多七天,打开江山轴需要真神之力,接下来我会全力为阿清重塑真神之躯,人间的许多事,就要靠你了。”
离情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窒息的紧迫感:“安排修为更深的修士们合力支起天幕,避免生灵涂炭。令其余仙门子弟去人间安抚民心,向他们说明,如果他们愿意相信仙门,就将灵魂交给仙门的弟子们,适时将凡人灵魂全部送入江山轴,带他们重入轮回。”
“带阿清重得真神之躯,余下的一切,她会安排的。”
柳东岳屏息凝神,细听着离情的安排,一旁的柳南丘与柳北川早已应声而动,五首宗的各位宗主迅速向门下弟子下令,奔赴人间。
在天塌地陷的慌乱中,一切都看似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离情抱着柳含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片暂时不受天崩影响的地方,柳东岳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压抑了许久的问题,终是问出了口:
“离情,令阿清重返真神之位的代价···是什么···”
离情脚步一滞,看向这个同样将柳含清放在心尖上疼爱的男人,嘴角扯起一抹久违的笑意:“总之···不会坏过人世尽毁了。”
柳东岳默然,离情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般清朗洒脱的笑容,他是第一次看见。可这个笑容之下,掩埋着的不舍、留恋,他读得清清楚楚。
离情蹲下身,将怀中的柳含清搂得更紧了些,低垂的双眸满印着柳含清略显不安的睡颜。
“大哥,”这是离情第一次这么叫柳东岳,他是柳含清依赖尊敬的大哥,同样也是离情真心承认的家人:“三天后,阿清会醒来,到时候就请你帮助阿清,开启江山轴。”
柳东岳死死抿着嘴,眼前的一切他已经是无能为力,浑浊苍老的双眼中再难见从前的沉稳睿智:“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一切后顾之忧。”
这片寂静之地,只剩下离情和柳含清,漫天劈闪的雷电和天火交相辉映,仿若一曲催命的追魂曲。
明知道这不合时宜,离情还是情难自禁地低下头,在柳含清额头落下凄清寂寥的一吻。
这一吻,或是死别了。
这一切,是天命难违,是苍天的劫数,如今想来,所有事情就像安排好了一样,都是那般刚好。
刚好他留下了贮存神力的神珠,刚好他留下了能洗髓化骨的龙舌玉,刚好柳含清的父母是神血稀薄的神族后裔。
见到柳明月的时候,离情便看出,柳明月身上分明还存留着顾溟微薄的血脉,彼时他也是欣慰的,就算在他发狂之际毁了神界,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神将顾溟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血脉。
而莫怜,不难看出,是鲛人族与人族混血的后裔。
尽管两人都只残存了微薄血脉,可正是这一点微薄的血脉之力,才让他们的五个孩子都成为了金仙。
而柳含清,获得了神识的加持之后,甚至得到了神身。
而他,在与堕神令无数次的搏斗中,还能完整留下神珠,想必就是为了今天成就真神降世吧······
离情伸出手,抚上柳含清略显苍白的脸庞,周身神力运转,这泥塑的身体不堪神力肆虐,皮肤开裂出片片细纹,血液,没有喷涌四溢的惊心动魄,只是不断往外淌着,像地底渗出的清泉。
在离情不断地催动下,原本凝练的神珠如同身处炉顶,在高温的灼烧下不断溶解四溢,顺着离情的经脉滑过。
神力所包含的磅礴力量不断扩张熔炼离情的经脉,额头的汗滴滴落下,身体内腑如同烈火焚烧般炽热滚烫。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人间劫,苍生难(三)
神力所包含的磅礴力量不断扩张熔炼离情的经脉,额头的汗滴滴落下,身体内腑如同烈火焚烧般炽热滚烫。
失去了神珠作为心脏跳动,离情只觉得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空气似乎在一瞬之间变得无比稀薄,就连顺畅地吸一口气都是奢望。
不、不能停在这儿!
离情咬着牙,浑身的疼痛感勉强使他保持清醒。
他还需要将那两根肋骨还给阿清,他还得帮她洗去凡髓,重铸神骨······
熔炼。燃烧。自己的身体就是鼎。不要放弃,不要昏厥,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会儿!不痛的,这世界还等着真神去拯救,不痛的······
若是有人能看见此刻的离情,估计会立刻惊呼出声。
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处完整的,顺着衣物淌在地面的鲜血就像一潭血池。他的骨肉之上,隐隐有火光,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就要融化在那甚至不太耀眼的火中。
光影明灭,原本相依的两人只剩下一人,寂静之中,没有血腥味,什么也没有,仿佛一开始,这里就只是静静躺了一个白衣美人。
柳含清闭着眼,感觉自己起初是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这怀抱炙热、温暖,有力的臂膀给足了她安全感,但后来意识逐渐昏沉,她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何种状态。
胸肋之处有些痛有些痒,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身体,就像是一团气,好轻,好轻,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甚至有些痛,不知道过了多久,痛感消失了,只剩下通透泰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刻在记忆深处,很久远,但却不可磨灭。
竹扶,是天地生养的神,她最初,只是一团气,慢慢的、慢慢的,在岁月与时间的堆砌下,她有了自己的意识,有了一副身体。
这种感觉,与初生的时候很像,但···却更像重生!
昏昏沉沉中,柳含清猛然意识到,她在重生!她正在重生为所谓的真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含清的意识逐渐明朗,耳边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可闻。
“都安排下去了吗?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耳边的声音有些苍老,但不难辨别出,说话的人是柳东岳。
“都安排好了,各地的仙门和空空山上的修士都派遣出去了,只要小妹能及时醒来······”清朗悦耳的男声,应该是四哥吧,柳含清想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是正在经历世界末日吗?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一样?双眼睁不开,是魇住了吗?
柳含清奋力想要睁开眼,却似乎只能勉强让眼皮颤动两下,她想要活动身躯,可手指僵硬得跟石头一样,难以动弹。
“大哥,小妹似乎快醒了!”柳南丘低声道。
“小妹!”柳北川一个箭步冲过来,急切叫道。
柳含清眉头越锁越紧,喘息声也越发急促。快醒来!快!还有什么未解决的事等着我去做!快醒来!不能再睡了!
“阿清。快别睡了。”
柳含清灵台一震,这声音不像是从外面传来的。离情低沉舒缓的声音就像从柳含清大脑深处飘出来的一样,缥缈、虚无,又真切感十足。
“阿清!快醒来!”
柳含清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耳畔离情的声音还没散去,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父母、哥哥们都在。对了,离情呢?他刚刚不是还在叫她吗?
莫怜见女儿醒转过来,慈爱地摸着柳含清的脸:“清儿,醒啦。”
苍穹下塌、大地震颤的感觉还没忘,柳含清立刻清醒过来,急问道:“现在人间怎么样了!天柱完全碎裂了吗?人间···还···”
柳东岳握住柳含清的手,低声道:“小妹,别急,人间虽蒙难,却也尚存,我们已经令所有修士去人间带走凡人魂魄···”
“带走凡人魂魄?为什么!这不就是要他们的命!”柳含清一时有些混乱不解。
柳东岳拍拍柳含清的手,示意她冷静:“小妹,江山轴,就靠你打开了。”
柳含清一震,对啊,她好像重生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她重新拥有了真神的力量,连胸口的两根肋骨也长回来了。
等等!
柳含清呼吸一滞,这两根肋骨怎么可能会自己长回来!
柳东岳看着柳含清眸色闪动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心疼又坚决道:“小妹,有些事情我会告诉你,但已经没时间留给你伤心了,你想得没错,离情已经去了,但你现在必须立刻振作起来,打开江山轴!”
柳东岳的话就像雷一样在柳含清耳边炸响,聪慧如她,也已经猜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柳含清咬着牙,任由思绪冲撞,嘴上说的却是:“大哥,给我江山轴吧。”
江山轴入手,是熟悉的亲切感,强大的生命力令人舒心极了。
柳含清走出房门,抬头只见天柱正在节节垮塌,水火雷电还在不断倾泻,大地上裂痕满满,江流逆行,如此惨状如同咆哮般告诉柳含清:世界正在沦陷!
柳含清抬手,江山轴稳稳悬在掌心之上,跟随着江山轴的指引,柳含清升至半空,所有的动作就像是本能,调动神力,结印,解封。
感受着汹涌滂湃的神力,柳含清闭上双眼,任凭江山轴的指引和本能动作。
她忽然明白了离情之前那一抱的意义了,原来···原来是告别啊。
是啊,世上若是没有真神,将无人能打开江山轴,离情究竟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方式重塑一个真神的呢?
浑身神力运转,不是她熟悉的柔和生机的神力,而是更加刚毅有力的神力,胸口的肋骨填回,她终于神躯完整。
经过龙舌玉的洗涤重塑,柳含清本来因为转世损坏的根骨被修复,带着重启记忆,接受了自己就是竹扶的神识。
在离情的帮助下,柳含清终于成为了拥有神躯、神识、神力的···真神。
而这份代价,显而易见,只是一个离情而已。
江山轴作为超神位的神器,真神只是打开它的必要条件之一。感受着体内神力翻涌奔腾着涌入江山轴,原本不过两尺长的卷轴不断延展扩大。
三尺、五尺、一丈、十丈····
巨大的卷轴横于天幕之间,可着卷轴紧闭着,没有半分要张开的意思。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人间劫,苍生难(四)
巨大的卷轴横于天幕之间,可着卷轴紧闭着,没有半分要张开的意思。
雄浑庞大的灵力就像江河奔涌般涌入江山轴,一天一夜了,整整一天一夜,柳含清未曾停下片刻。
怎么回事···为什么···浑身的神力不断送入江山轴,柳含清只觉得心跳剧烈跳动,额头簌簌落下的汗珠迷湿了眼,内体空虚的脱力感不断袭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影,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柳含清狠狠咬住牙关,牙龈处渗出点点血迹。
柳含清望向眼前仍旧紧闭的江山轴,扬天望去,天柱已经全然碎裂,天火、弱水在人间横行,这人世间,已经再拖不得了···
神力运行周身,气沉丹田,生命之火燃起。总不过,赌上一条命!
柳东岳望向半空中逐渐力竭的柳含清,浑浊的双眼中掩不住的心疼,在此危急存亡之刻,他竟连半分忙都帮不上····
“小妹···”柳东岳苍老的声音落入柳含清耳中。
柳含清心神动荡,兄长慈爱痛心的声音在此刻犹如生命最后的寄托,而她却无暇回应。
生命的燃烧迫使柳含清全神贯注在江山轴上,紧闭的卷轴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粗钝的响声震耳欲聋,如同锁链斩碎般扰人心神,江山轴,终于展出半寸画卷!
再展开一点!再展开一点!肺腑震碎的剧烈痛感使得柳含清面若金纸,嘴角溢出的鲜血混合着震碎的内脏。
江山轴半数展开,滔天的压力死死压在柳含清身上,越发稀薄的空气和来自天地的镇压困得柳含清如笼中囚徒。
柳含清红着眼,就差一点!她调动神力,无视浑身彻骨的疼痛,生命源质的燃烧让她逐渐虚弱,距离完全打开江山轴只有一步之遥!
丹田、经脉、无限压榨身体中每一丝能量,撕裂般的疼痛终于压得柳含清忍无可忍,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空中传来!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喊声响彻云霄,在柳含清一次又一次的透支中,江山轴缓缓展开,巨大的羊皮纸画卷上点墨未染,全然一个空白的尘世。
身体力竭,柳含清再无法维持身形,直直从半空之中坠落下来,耳边风声呼啸,久违的失重感让她感觉这具残躯似有千斤之重。
这高度,应该死不了吧···柳含清任由身体下坠,浑身力竭的她已经甚至无法凝出一个灵力护罩。
预想中重重摔在地面的疼痛感并未传来,柳含清抬头,看见满眼红血色的柳北川。
“四···哥···”沙哑撕裂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挲,一口混杂着内脏的血不受控制地从口鼻溢出。
柳北川紧紧搂住破碎不堪的妹妹,从来笑意融融的凤眼中满是泪光:“小妹···你尽力了,别、别再强迫自己了···”
柳含清无力地瘫软在柳北川怀中,看着天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道道天雷打在已经不甚可用的结界上,而江山轴上,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白。
柳含清飘零破碎的声音传来,每一声,都竭尽全力挤压肺部的空气:“四哥···对、对不起,我一人之力···还是无法开启一个、一个、完整的江山轴···”
“而今,以我之力,我···办不到、再造、人间···”
就在这时,柳南丘领着一众修士重聚空空山:“凡人魂魄!选择相信仙门的凡人魂魄都已集齐!接下来要怎么做!”
话音刚落下,柳南丘便发现躺在柳北川怀中奄奄一息的柳含清。
“小妹!”柳南丘失声喊道。
柳含清撤出一抹苍白的笑:“各位兄长,不要忧心。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要交给你们···”
一句话还没说完,柳含清便剧烈咳嗽起来,口鼻处呛出的鲜血无不昭示着她此刻有多虚弱。
“江山轴,实为画卷,需以灵力为墨,点画江山。如今要再造另一个尘世,其中日月山川、江河湖海、漫天星河,都需要···修仙之人,以灵力点缀。”
柳含清微微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
柳明月、莫怜同柳西岭在此刻赶来,身后跟着的是仙门五首宗的宗主及各位长老。
如今世上修士几乎全聚在空空山,道行高深、有头有脸的仙家长者们也已来到柳含清身边。
见状,柳含清接着柳北川的力,勉强站起身来,看向面前乌泱泱一群人,满是歉意。
“各位,是我无能。如今天崩在即,我实在没有办法凭着一己之力重造一个尘世,含情在此处,想借各位的力量一用。”
褚晚尘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用着惯常讥讽薄凉的声色道:“借命还是借力量,上神不打算与我们说清楚?”
柳含清神色微滞,只是一瞬,随即摇头苦笑道:“对不起,是借命,而且···我还不起。”
褚晚尘面色铁青,脚下大地震颤,连他们这些仙人站稳都要费些力气,这命,不借给柳含清也是死,借给她也是死。
在这个尘世也活了这么多年了,所有的执念,不若就抛下吧!
褚晚尘一咬牙,目眦欲裂,浑身灵力翻起:“既然踏上了仙途,我这条命也就不归自己了,今日若是有用,拿去吧!”
语罢,褚晚尘身化流星,燃尽浑身灵力,径直飞向展开的江山轴。
一道身影入画,画卷之中多了一点墨色,从此,世间再无褚晚尘。
柳西岭嘴角含着笑,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与人诉说:“阿芷,随我去另一个世界吧。”
又是一道虚影,墨染长卷。
柳含清看着眼前的人一个一个如同飞蛾扑火般撞入画卷之中,一点一点笔墨点缀出日月山河,原本空白的画卷逐渐染上色彩,重新勾勒出一个璀璨耀眼的人世。
父母早已身先士卒,兄长一个个奋不顾身,苍弥、曲绡子、烈阳、施无措、宋端己、楚凉、小白、姜生······
那些曾有过纠葛的,未曾碰面的,知道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人们接二连三地燃烧、赴死。
江山轴的画卷啊,多么美丽,却是生命的颜色!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间劫,苍生难(大结局)
江山轴的画卷啊,多么美丽,却是生命的颜色!
另一个尘世正在不断丰满成形,而此刻的人间却已是天雷地火、弱水满地,失去了支撑结界的前辈们,距离世界尽毁就只剩几息。
恍惚间,柳含清看见树木掩映之中有一道紫色身影。
“月治,是你吗?”柳含清的声音如同飘絮,虚弱不堪。
月治现身,看着此刻的柳含清,严重满是不甘。
可此刻的柳含清却释怀了:“月治···你的妖族,也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吧。”
柳含清的声音如雷炸耳,月治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你愿意接纳妖族?你愿意保下妖族!”
柳含清捂着胸口,撑在地上,维持江山轴打开的状态需要她持续不断提供灵力,她为了完全展开江山轴,已经燃烧了生命源质,至此,她已是再难以坚持。
“对不起···我保不下妖族。”
月治眼中戾气顿生:“你耍我!”
“不···不是。月治,我之前再还愿林看到你的本相时,欢喜极了。你若只是只红毛小狐狸,我们不会像今天这般如同宿敌。”
“我···保不住妖族,但你若能劝服妖界众生灵如同仙族一般,化尽修为,尽献江山轴,应当能保他们本相不灭。”
月治闻言,心中大震,身子不住地轻晃两下,他肩膀向下耷拉着,像是妥协了:“柳含清,我可以召集妖族尽献江山轴,可你要如何保证,在新的世界里,仙妖不会再有争端,从此妖族不必终日惶惶···”
柳含清咽下口中的鲜血,轻飘飘道:“月治啊···新的尘世,哪里还会有仙有妖啊···只靠着我一个人打开的江山轴,连重造轮回道都费力,我哪儿还有余力再造仙道妖道。”
“另一个尘世,只会有凡人,就算妖族进入江山轴,也会尽数化作凡物,不再能修炼,你明白了吗?”
月治看着虚弱不堪的柳含清,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在柳含清丧命之时,便是江山轴关闭之时,那时,如今的妖族就会成为这天下的陪葬。
月治咬咬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好,若是妖族也共谱江山轴,在那个新的世界中,谁来引导一切,谁来制定法则?”
这时,柳含清才露出欣慰一笑,她袖口处钻出来一条小蛇,小蛇落地,幻化成一个人身蛇尾的美艳女子。
女娲一把搂住柳含清的肩膀,梨花带雨的小脸楚楚可人。
柳含清看向月治道:“女娲,仙族和妖族的女儿,我会拼尽全力将女娲完整送入江山轴,在另一个世界,她会引领凡人与兽族,和谐共生。”
事至于此,月治闭上双眼,仿佛任命般叹了口气。凄厉的尖啸声从他口中传出,先是一道紫光落入江山轴,随即,四面八方如同流星飞来的光点,齐齐扑入画卷。
这一切并没有耗费多长时间。
修士、妖族已经都进入了江山轴,这个世上,就只剩下女娲与柳含清。
柳含清挥手,成千上万的莹莹星光浮现在女娲面前:“去吧,女娲,带着人类的灵魂,去到新的世界。用我教你的法术为凡人重塑身躯,将他们的灵魂各自安置。”
“女娲,辛苦你,成为新世界的保护者,成为所有生灵的母亲吧。”
语罢,不给女娲回应的时间,柳含清撑起身子,袖袍一挥,将女娲送入江山轴中。
太好了,这世间···只剩她一个人了···
天火落在柳含清身边,险些烧到她的衣物,可她并不慌张;天雷猛然劈到她的身上,彻骨的痛也并不值得在意;脚下的地面如同海浪起伏,将她卷入早已被弱水填满的海底。
江山轴还在不断吸取她身上的神力,如今墨色点满的画卷只消合上卷轴,便能自成另一片天地。
柳含清闭上眼,感受着生命不断走向消亡,失去了对四肢的感触,沉溺在弱水之中,就像一只缺氧的鱼。
弱水之底,她看见一点光亮,耳边突然想起一道低沉清朗的男声。
“阿清。”
柳含清试着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眼睛。
或许,不只是眼睛,此刻的她更像是一抹还未消散的孤魂,她在弱水之底,寻找着另一抹孤魂。
“阿清,下一次,我们重新来过吧。”
“好。”柳含清笑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甜。
天火落入弱水,海底绵延起万里火光,天地间,清气下降,浊气上升,是混沌,是湮灭,逃也逃不过。
(完)
落入眼前的世界,女娲孤身一人,她带着数十万的灵魂,成为了新世界的神。
或许是恰巧,眼前有一颗柳树,不知是哪位仙友所化。
离别的时候,就应该赠送柳枝吧···
女娲从身边捧起一捧泥,捏了个女娃娃,又捏了个男娃娃。
女娃娃睁开眼,无助地望向四周,男娃娃张开手,揽住女娃娃的肩。
女娲面颊上滑过一滴雨,拉着两个娃娃的手,微笑柔声道:“你们···就叫阿清和阿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