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窗帘》 第一章 匠心独运:拉帘现密慰众生 “历史既然是人创造的,就跟居家过日子差不多,脱不了恩怨是非,乃至绯闻逸事什么的。秦始皇他爹是庄襄王还是吕不韦,司马迁不也拿不准吗?武则天、杨玉环,不都双双做过父子二人的媳妇吗?移情夺爱的过程如何?公众反应怎样?谁又弄得明白?可见历史也拉有窗帘,不愿后人窥视。世人研究来研究去,诸如”品三国“”说史记“”正说明朝十七帝“”正说清朝十二妃“什么的,不都是想看清窗帘后隐藏的秘密吗?他们虽然身在室外,永远也拉不开这道窗帘,听者就被吊起了胃口,趋之若鹜。我们的栏目”历史的窗帘“,名字既亲切又贴心,且由室内人实实在在地拉开了窗帘,想偷看的一切,尽现眼前,读者还不得削尖脑袋先睹为快呀!” 涉世广博之人,大体都有这样的感悟:那些凝固于格言警句之中,一度令我们热血沸腾、深信不疑的人生真谛,往往却是靠不住的。正如西洋人莎士比亚道破的那样: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就拿人们的口头禅“离了谁地球都转”来说吧,问题就大得很。如果仅仅说的是地球运转,自然毫无问题。三岁的孩子都懂得:地球运转靠太阳。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植物,都不过是地球的乘客而已,谁也改变不了“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既定航程。可事实上,和人们惯弹弦外之音一样,这句话也是不折不扣的“别有用心”,字面上说的是“地球”,实则指的是“社会”。实际的含义是:“无论少了谁,社会都照样发展,大家照样活着。”如此一来,破绽就出来了,《冥都快报》最近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说明了这一点。 在现任总编鬼机灵就任以前,《冥都快报》的经营绝对是一塌糊涂,奖金福利一路下滑,眼看着连干饭都吃不消停了。不过细论起来,到了今天的地步,却也还算是情有所原。正应了那句老话:天有不测的风云。一向平静的水面近来巨澜骤起,直弄得《冥都快报》这只小舟在波涛中左右摇荡、上下翻滚,可怜那些总编、记者,平日有头有脸的,此时却一个个眩晕呕吐,丑态百出。惊魂尚且未定,又哪来的应对招数! 常言说得好: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世上的灾祸,大多因人而起。《冥都快报》的浩劫也不例外,根子同样出自阳世。原来,随着物质财富的激增,阳间的社会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原来毕生劳苦也换不来的舒坦日子,如今成了举手之劳。人类真正圆了千年长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然好日子被挨家挨户派送上了门,昔日珍视的美好品德,诸如“自强不息”“艰苦朴素”“急公好义”什么的,突然间就没了市场,丧失了价值。世间的一切都是应运而生的,严酷的环境,自然呼唤“刚强铁汉”,以便在物竞天择之下生生不息。如今环境柔和了,再费劲劳神地践行先贤的艰苦历程,岂不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吗?谁不知道:下坡容易上坡难。人的生性本是好逸恶劳。历来衣食无忧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以养尊处优为己任?只有靠双手养家糊口的小民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起五更爬半夜地艰苦奔波,才鄙视“好吃懒做”,以“以苦为乐,以苦为荣”为美德。如今,随着昔日的美好品德成了明日黄花,它的对立面,诸如“玩物丧志”“吃喝玩乐”“荒诞不经”什么的,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成了今日红花,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或三年五载或十天半月的风骚。阳世由此彻底告别了铁血冷面的英雄时期,迎来了温暖的平庸时代。 阴间乃阳间生灵的集散地,阳间的脉动,自然牵动着阴间的心跳。随着世人一波波的轮回,阴间往昔的宁静,渐渐也就失衡了。 平庸时代自然盛产平庸之辈,于是,该上天堂的良善与当下地狱的凶恶双双剧减。由此便引发了一场危机。众多的平庸之辈,身后的归宿是天堂还是地狱,界限一下子模糊了。阴间当局茫然无措之际,索性将权力下放,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转由芸芸众生自己决定。此举的结果自然是未卜先知。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会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呢?于是众生都一股脑地涌向了天堂。 顷刻间,天堂便人满为患,房地产价格一路飙升,环境质量急剧恶化。高洁芬芳随风而去,滚滚浊臭尾随而至。气体是无孔不入的,它可不顾贵贱尊卑,到处弥漫,玉帝的居所——位于天堂顶层的凌霄宝殿,也笼盖在茫茫的臭气之中。玉帝只得用香水抵挡,可香水都快用尽了,空气品质依然难得改善,直闹得玉帝退守在香气中心的深宫,也难以躲开丝丝侵袭,害上了阵发性呕吐综合症,茶不思,饭不想。玉帝无奈,只好与冥王紧急磋商,决定将天堂部分居民向地狱搬迁。玉帝洞悉搬迁户的心理,知道他们顾虑的是什么,于是就信誓旦旦地宣布,已与冥王商定妥当,将地狱更名为“第二天堂”,不久就要挂牌,希望大家踊跃搬迁,改善生活质量,并许以数额可观的补助费。常言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众多新住户尽管不是天生的贵种,没有沾染骄娇二气,却也难耐浊气熏陶,之所以苦苦守望着,不就是图个好名声吗?如今宽绰的地狱既已成了“第二天堂”,芸芸众生是讲究实际的,第一、第二有什么关系,有“天堂”的招牌就行。于是大量的众生,在好政策的驱引下,为躲避窒人的滚滚浊气,欣然迁移到了地狱。 新居民的加入,大大改变了地狱昔日的社会结构。《冥都快报》很快就首当了其冲。那些原本应该直接下地狱的,由于摇身一变成了天堂的搬迁户,仗着拥有天堂的“绿卡”,一个个神气得不行,走起路来扬眉吐气的,丝毫不见臊眉搭眼的负疚感。《冥都快报》的内容,多为劝善弃恶戒条,是依靠住户深入骨髓的“我有罪”意识才得以售出的。如今的新移民上屈尊迁来的,对侨乡还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也看不惯那也瞧着别扭呢,以彰显自己的尊贵,如何会买那辱没了身份的滥报纸呢!新移民很快也带坏了老住户。眼看就要转换“第二天堂”门庭了,新移民也不过这份副德行,足证自己已然修成了正果,于是纷纷终止了改造。《冥都快报》的销量一夜间锐减了95%,由铁杆老住户支撑起来的5%销量,勉强只够员工喝稀粥的。要不是以前积攒了还算丰厚的家底,《冥都快报》早就散架了。 鬼机灵上任不到半个月,情势就来了个180度的大逆转,《冥都快报》不仅嘁哩喀嚓地收复了失地,市场占有量还急剧扩张,丑小丫变成了白天鹅,一跃成了“第二天堂”的首富,冥王由此在梦中害了红眼病。冥王大为惊骇,赶紧找来御医。御医宽慰道:“梦中得病,原也平常,就说”梦游“和”梦遗“吧,不就梦中得的吗?”一番话,使冥王茅塞顿开,自己有过梦遗的经历,后来竟悄然痊愈了。想到这些,冥王的心情顿时释然了。 《冥都快报》因鬼机灵到来而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雄辩地证明了“离了谁地球都转”实在经不起推敲。有些人,有他没他,“地球”转得就是不一样! 出人意料的是,鬼机灵获得了如此神奇的成功,诀窍却是出奇的简单,那就是:靠什么吃什么。就任总编以前,鬼机灵只是冥府众多索命班头中的一个,于报业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名如其人,鬼机灵的心眼就是比别人活泛。别的索命班头只知照单拿人,闷头赶路,鬼机灵却对阳间的风土人情特别留意。尽管同僚多次反映他工作不安心,经常溜号,由此一直与历年度的优秀、先进无缘。但由于天性使然,鬼机灵一直乐此不疲,还时不时地激起几点或明或暗的智慧火花。常言道:常在河边走,迟早要湿鞋。性格是命运的种子,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命运。如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一个看似偶然的瞬所间触发的灵感,彻底改变了鬼机灵的人生轨迹。 那一次,鬼机灵奉命来阳间索人。不知是停电后的突然来电,还是换台时遇上了高音频道,深更半夜之际,一户人家猛地传出了高分贝的歌声,一句“白天不知夜的黑”劈头泼来,鬼机灵猝不及防,当即吓了一个趔趄。也许是上天的安排,这当头一棒,却给鬼机灵来了个醍醐灌顶。顷刻间,曾经悄然升起的点点火花、往昔人间岁月的一片片碎影,神鬼使神差似的聚拢了过来,汇成了一条耀眼的五彩花环,为鬼机灵指出了一个光明的前景:世人好探奇,对于历史烟云有着千年不散的执着,总想穿透千古迷雾,窥视到往昔岁月的庐山真面目—— 那个西子湖畔浣纱的西施,究竟是怎样的国色天香?能于万花丛中迷住吴王夫差的心窍,总该有些不可告人的春闺秘籍吧?破吴之后,她果真与范蠡泛舟西湖,喜结连理了吗?男人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天还大,范蠡知道她对越国是捐躯,对自己却是不光彩的历史,和她结婚,心里能不隔应吗?西施能得到幸福吗? 三国时,诸葛亮能掐会算,料事如神,“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的猛将,第一的吕布,第三的典韦,早早都死去了,其余的悉数都归了刘备,为什么他却打不过曹操,一统天下呢?难道真的是天意:“天不灭曹”吗?果真如此的话,老天不是在助纣为虐吗?人们为什么还信奉它呢?动辄还指天发誓:“我若如何如何天打雷劈”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凡此种种,一直是代代世人一直无从破解的千古之谜。 在人间时,鬼机灵遇到过一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高人,经高人点拨,有了这样的觉悟:任何一件事情,任何一个人,只要成了历史记录,便无一例外地都有了两番模样,一个是“本来面目”,一个是“流传面目”。两者有着天壤之别。与“本来面目”相比,流传得越长久越广泛,“流传形象”就越精彩越鲜活,自然也越离谱。明太祖朱元璋便是最好的典型。此君的面目是有写真的,就供奉在明孝陵之中:下巴前突的月牙脸,很是可憎。可见诸史册的标准像却成了慈眉善目的圆乎脸了。据说朱元璋于众多画像中独喜这张既五官相象又耐看的佳作,就颁赐诸皇子悬挂,久之便流传了下来。 同样有趣的是,一个人的生前死后,不同人士是有着不同评价的,众口一词的事例极其罕见,那是会众口铄金的,由此才有了“盖棺论定”:由权威机构给出权威评价,颁布于世。以此为基础,经由后代亲子亲孙及徒子徒孙不断去伪存真、去粗取精,通过信誓旦旦的“实证”和治学严谨的“考证”,对种种流传说辞优化组合,最终坐实了历史。受惠于印刷技术的普及,文学艺术的繁荣,越发广为传播,深入人心,凝固成了星汉灿烂的历史星空。常言道: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个人埋入黄土之后,“本来面目”与“流传面目”便就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清者越清,浊者越浊。结果自然是有人受益,有人受害。 20岁那年,鬼机灵赶上了一个千载良机。县里的会计在他乡突然冒出了一个刚刚去世的表舅,表舅在遗嘱中给他留下了一笔巨额财产,会计惟恐夜长梦多,得到消息的当晚,便打点行装匆匆前去了。会计还算推己及人,惟恐县长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选,就将有着一面之缘、会拨拉几下算盘的鬼机灵作了推荐。县长在抓瞎之际,只得一纸调令使鬼机灵跻身进了县衙。 更巧的是,鬼机灵俗姓“桂”,偏偏县长也姓“桂”,小姓氏遇在了一起,会计又离去得蹊跷,于是便引发了种种猜测。猜测肇始于鬼机灵的家乡。由于冷不丁出息了一个人,连越乡镇两级,一下子就进了县机关,全村为之震动。淳朴憨厚的乡邻们怎么也搞不懂,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有些呆头呆脑的后生,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这么大的造化,难道是他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疑惑来疑惑去,最终还是“祖坟”二字使大家恍然大悟了:还真是是祖坟冒青烟了!那“桂”字不就是明摆着的青烟吗?他姓“桂”,县长也姓“桂”,两人必是同根同脉,否则,如何会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就有人“窥破”了谜底:县长原来是鬼机灵的堂叔,凭借这一过硬的关系,愣是挤走了整整服务了十年的会计。一些爱刨根问底的,就向鬼机灵求证。那时的鬼机灵乡土气息浓厚,憨憨的极力向人家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可令鬼机灵意想不到的是,越是否认,乡邻们对他的“背景”就越是深信不疑,就越钦佩他的城府。于是,有些乡望的长辈,就以不无赞许的口吻责备道:“你这孩子呀,肚子里真盛得住事儿呀!放心吧,我不会走你后门的!” 随后的日子里,鬼机灵发现,乡亲们投来的眼神越来越受用了,其中有几分赞许,几分羡慕,几分敬畏,几分讨好,有的目光中甚至还夹杂有摇尾乞怜的成分。走在路上,虽然人离得远远的,但那饱含深情的目光却早已投射了过来。于是,鬼机灵也就放弃了辩白,默认了乡邻的一相情愿,至此,猜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铁的“事实”。 鬼机灵不平凡的身世自然也由村子里迅速扩散到了县衙。得知他是县长的堂侄,同僚们自然不敢慢待,平日小心翼翼,礼让三分,生怕有所不周而被县长穿了小鞋,甚至砸了饭碗。由于鬼机灵的一贯低调,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每逢触及这一核心问题时,总是故意以漫不经心的话题及时岔开了。几次下来,同僚们就意识到了这一话题的敏感性,经私下切磋,大家取得了共识:县长怕影响前程,不愿意别人知道这层关系。也有人大胆猜测:鬼机灵很可能是县长的私生子。于是这话题就更加敏感了,谁都不敢当着县长的面触及这个问题,以免祸从口出。因此,关于鬼机灵身世这一公开的秘密,居然一直瞒过了县长,直到离任,竟也不知道鬼机灵居然是自己的“堂侄”乃至“儿子”。 其实,这也是鬼机灵的精心谋划。既然他们认定自己是县长的堂侄,那就任他们认定好了,自己大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恭敬及由此衍生的种种好处。至于不肯触及这一话题,用心则更为深远。一来可故弄玄虚,营造神秘氛围,使同僚们不敢在县长面前提及此事,以免县长知道底细。县长知道了的后果,鬼机灵是想象得出的:为了澄清传言,博取好名声,定然会将自己开了出去,没准儿还会挨上百八十扳子。二来也为自己预留了一条后路。常言道:纸里包不住火,此事早晚得露馅。到了那时,由于自己从未这样说过,冒充的帽子自然扣不到自己头上。至于大家对自己的恭敬有加,大可以装傻充愣搪塞过去:我还奇怪呢,大家怎么对我这样好呢! 大约在鬼机灵进入县衙半年以后,县长上调外地担任更高的职务去了。长期潜藏于心头,担心被戳穿了的身世之忧终于解除了,欣喜之余,鬼机灵也不免心生了一丝遗憾:要是早知道这家伙这么快就离了任,自己岂不可以更放开一些?在对下属讲话时,或与同僚在酒桌之上,故意顺口脱出“家叔”两字,然后猛然醒悟,赶紧岔开,岂不更能吊高大家的胃口,激起他们更大的敬畏,那岂不更爽! 既然不能在县长面前公开称赞这个堂侄以博取好感,但久居官场,溜须拍马的本领哪个不是炉火纯青?否则如何能在官场中站得住?于是,众同僚纷纷祭出了旁敲侧击的看家本领,只要有机会,就向县长盛赞鬼机灵的能力及为人,指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县长的慧眼识珠,为本县百姓谋了大福,实在是惠在当代、荫及子孙的善举。县长闻言,自然欣喜不禁。自己签署调令调来鬼机灵,实在是火烧眉毛先顾眼前的不得已之举,原本没指望他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要能应付得了差事就行,如果实在是癞狗扶不上墙,就找个茬口将他打发了。如今歪打正着,此人德才竟如此出众,能令这么多自视甚高的同僚折了腰,足见自己的眼光了得!面对如此不期而至的荣光,县长不禁内心窃喜,不仅对鬼机灵关爱有加,对那些当面称赞过鬼机灵的属下,也分外地客气。鬼机灵因此走了红运,官职一升再升,没到三个月,就坐到了中层干部中最尊贵的押司宝座。 相关的往事赶集似的,接二连三地涌上进鬼机灵的脑海。桂县长调走后的某天下午,正在押司房翻阅《三国演义》时,有感于自己的成长经历,鬼机灵突然触类旁通了,对这本一度着过迷的书产生了疑猜;诸葛亮的草船借箭,关羽的过五关斩六将,张飞的喝断长坂桥,是不是也跟自己身份一样,根本就是水货呢?别的不说,单说那长坂桥,千军万马踏过去都没出事,张飞一嗓子却给吼断了,那嗓门该有多大呀?怎么也得胜过头顶的炸雷吧!可这怎么可能吗?谁会有这么高的嗓门?看来是张飞事先做了手脚,大概是趁黑夜将桥板锯得只是一线相连,岌岌可危,待曹兵一到,卯足劲吼上一嗓子,顺势将桥板震断,由此便可无痕地吓懵曹兵。就算曹兵中有个别机灵的,可桥板断在桥中央,且顷刻就塔落水中,谅也露不出破绽。 恰逢那几天闲着无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鬼机灵便找来了正史《三国志》,欲下一番考证的工夫。可是开卷没读几页,便没有了兴致,书中所写的,除了传主是何方人氏,官居何职以外,便是干巴巴的流水账,远没有《三国演义》耐看,对于《三国演义》中的精彩故事,似乎也没说出个子虚乌有来。当时,鬼机灵还不懂得考证要花费苦功,是要在全书各个角落寻找蛛丝马迹的。枯燥生出的烦躁令他抛开了书卷。由于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鬼机灵一时竟浮想连翩:如果他们写了回忆录该多好哇,后人一看不就知道了吗?不过转念一想,鬼机灵自己也觉得荒唐:古人看重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关节,梦寐以求的是载入青史;退而求其次,也要穷究天人之际,自成一家之言。用尽毕生精力尚且难以成就,如何有心思徒劳地琢磨什么自传呢?帝王将相就不必说了;就是梦笔生花的大家巨子,像老子、庄子,乃至李太白、苏东坡什么的,又何尝写有这样的文字?只有西汉的司马迁,在写就传世巨著《史记》之后,才有闲情勉强写下一篇《太史公自序》,虽是粗枝大叶,却也开了先河,也害自己萌生了以上的想法。想到这里,鬼机灵不免唏嘘:原汁原味的历史风云,由于当事人不屑记载,都随着他们撒手人寰而埋进了黄泉,永远烟消云散了。留给世人的,除了几部干巴巴枝干似的正史外,更多的却是心猿意马肆意荡开的演义传奇,谁晓得离真相究竟有多远呢? 第二章 匠心独运:拉帘现密慰众生 一幕幕往事与联想闪过之后,一个清晰的方案便呈现了出来:何不办个“白天不知夜的黑”栏目,邀请历史名人亲自讲述历史,消除世人“白天不知夜的黑”的苦恼。这等撩在世人痒痒肉上的题材,销量那还了得! 这突然激发出来的灵感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鬼机灵的心窝子,一瞬间便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常言道:墙内开花墙外香。冥界和天堂是阳间芸芸众生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历代贤达,咸会于此。这是多么宝贵而丰富的人力资源呀?冥界既然已经成了“第二天堂”,那么与天堂也就是一家了,到天堂寻访起人来,就可免去开介绍信之类烦琐手续,真正的畅通无阻了! 鬼机灵不禁憧憬到:随着一道道历史帷幕由当事者亲手层层揭开,源源不断地向阳间推出,这些由“黑夜”讲述的“夜的黑”,绝对是稀世奇珍,肯定轰动阳间,收到洛阳纸贵之功效。如此一来,那外汇——阳币还不是滚滚而来吗?漫说冥界销量也会激增,就算是颗粒无收,光靠阳世的业绩,就得撑破了肚皮。 想到这里,鬼机灵不免暗暗庆幸:《冥都快报》正值点儿背的当口,已成了一个烂摊子,风闻报社内人心浮动,主编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活动,拼命想挪出这是非之地。此时接手,不正是天赐的千载良机吗?要是宁静岁月,就凭自己这点儿资历,要想入主《冥都快报》,别的不说,级别这一关就通不过。 毕竟名如其人,鬼机灵着实机灵,对于此事,考虑得尤其周详。常言道:争取最好的结果,作最坏的打算。对于接手后可能出现的最坏结局,鬼机灵也想妥了对策。万一世人突然发起了神经,竟对这样的题材也丧失了兴趣,再搭些血本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俗话说得好:死马权当活马医。医活了,是奇迹,固可庆幸;治死了,更是正常,毕竟死马一个,谁还真的指望能医活,之所以要医,不过是抱有一丝侥幸,表明自己尽力了而已。即使万一赔了个底儿掉,倒霉的还不是报社?自己如何会损失一根毫毛?大不了主编给人撸了。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主编还不是捡来的?能经历大浪,辉煌一把,已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重拾老本行,再当索命班头,再退回起点,权当公费旅游了一把,同样也是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话说回来,怎么一定就会出现最坏的结局?在总编任上,少不了接触高层,怎么就不能找到一两个靠山?万一真的搞砸了,没准儿也能牵来个替罪羊,平调出这个是非之地。 庆幸之余,鬼机灵不免对现任主编心生了一丝鄙夷之情:这个家伙,真是笨死了,全然不懂“墙内开花墙外香”的道理!攥着这么好的资源,怎么目光死盯这一亩三分地呢,就不能往别处瞅瞅?这不是拿着金碗要饭吃吗?金饭碗多么珍贵,就是卖了,也能换回大把的票子,想吃什么不行,何至于沦落为叫花子?至于吃饭的家伙,瓷碗铁碗哪样不成?谁说非得金碗不成! 想清了厉害关系,鬼机灵便说做就做。交了差后,就径直来到了冥府教化司,毛遂自荐要接手《冥都快报》。教化司长是《冥都时报》主编的姐夫。由于报纸最近急剧亏损,大有破产的势头,冥王大为恼火,几次指责自己措施不力,明确指出长痛不如短痛,再也不能靠输血维持了,要痛下决心,出狠招,用猛药,对不得力人员,该撤的撤,该罚的罚,务必使《冥都快报》起死回生。“该撤的撤,该罚的罚”几个字的分量,司长是明白的,自己身为《冥都快报》的直接领导,事情一旦不可收拾,难保冥王不把自己也撤了!要不尽快把《冥都快报》主编先拉出来当替罪羊,自己没准儿会栽在眼前的这道坎儿上! 可要命的是,那主编是自己的小舅子,又动不得。真要是给办喽,自己老婆这一关就过不去!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只顾眼前,不计长远,更别奢望壮士断腕了。那些扑火的,不都是母蛾吗?女人跟母蛾一样的傻,多少男人跟着陷了进去!如果拿小舅子去丢卒保车,自家后院准得起火,不可收拾。想当初,为了给这宝贝小舅子谋个职位,自己挖空心思,硬是将一年也就编成个三五期的《内部通讯》升格为《冥都时报》,凭空创造出了一个直隶于教化司的副处级单位。为此,提举司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提举司编制曹的曹长曾点拨自己道:“为了申报编制,司长很犯难呀!不办吧,怕对不起你这个老朋友;办吧,又怕冥王不批。于是嘱托我混在一批文件中呈上去。好在冥王批了。”说到这里,曹长又羡慕了一句:“老兄,真有你的,冥王和曹长真给你面子。”教化司长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日后对提举司不得不敬上三分,还特地为司长和曹长的亲属办了几次公费考察。 还别说,自己的一番折腾还真有回报。事情办妥后,老婆对自己特别温存,脸上甚至还返照了蜜月时期的妩媚,不仅说话努嘴示娇,在床上也配合得热烈奔放。哪承想眼下风云又变了。以前曾让人眼红的职位,如今却成了这番模样。看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尽快找个堂皇的理由将小舅子体面地调离,换了新主编之后,只要十天半月没有起色,便可可痛下杀手了。可此事想来容易,做起来难。业内稍稍有些头脸的,哪个不晓得其中的厉害,谁肯往火坑里跳?正在犯愁之际,半路间猛然杀出个傻帽儿来,司长自然喜出望外。尽管索命班头的待遇相当于副股级,而《冥都快报》主编却是副处级,按正常的用人机制,被提拔者应该是正科级,特殊情况下,至少也应该是副科级。鬼机灵的条件显然差得太多,然而,如今已是火烧眉毛,只能先顾眼前了。况且,眼下正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起用个把非常之人,也是古往今来惯用的权宜之计,矫情起来,也不算出什么大格。就算有了闪失,冥王过问起来,大可将鬼机灵自荐的本领夸大,自己于求贤若渴之下偏听偏信了,况且发现不当后及时查撤了,没造成太大的危害,谅也铸不成什么大错,怎么也够不上撤职查办。于是,司长当即就写了任命书,打发鬼机灵赶紧上任。鬼机灵出了门以后,司长生怕这傻小子醒过味儿来,折回来退掉任命书,于是就前脚跟后脚地将衙署锁了门,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休假去了。 鬼机灵一上任就找来采访部主任寸金舌,将自己的计划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嘱托寸金舌给新栏目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作为主打版块儿,在阴阳两界同时发行,以收阳阴合璧之功效。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鬼机灵的举措,着实折服了有几十年报业生涯的寸金舌。尽管自己从来提不出高明的主意,然而,主意的高明与否,寸金舌却一眼就能看穿。面对困境,前任主编采取的是体制内花样翻新的手法。例如,将此前的纯粹文字《从善经》,改为《图解从善经》《新编从善经故事》等等,理由是,纯文字的过于深奥,发配来冥府的,多为愚昧之徒,文化水平低,图解之类的通俗形式,更适合他们的需求,可唤起他们的购买欲,切实收到教化之功效。寸金舌对这种小打小闹不解决根本问题的对策很是不以为然。对于问题的症结,寸金舌是清楚的。《冥都快报》销量锐减的根本原因是结构性的,是新住户压根儿就心存抵触,决非通俗不通俗的问题。实际上,《从善经》已经够通俗的了,地狱住户文化水平既然很低,可编读物的也不傻,如何会采取深奥的形式?那样的话,白费工夫不说,上司也要骂“蠢猪”的。现在搞的《图解从善经》之类的名堂,实际上是给成人编写儿童读物,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如何能逆转下滑?本想将上述想法反映上去,但毕竟自己没有什么高招,万一提了以后,主编问道,既然此法不妥,你有什么良策?请说出来吧。自己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闹得很尴尬。于是就没有提什么异议。 对于新主编鬼机灵,寸金舌并没有存什么指望。官场上的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每个新官的三板斧,名目虽然在翻新,终究不脱老套子,没啥新货色。这也难怪,当官嘛,原本就是几个衙门之间来回倒腾,没有什么新面孔,如何能有新鲜玩意?寸金舌本以为鬼机灵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外乎是再来个“《从善经》速记顺口溜”什么的。没想到人家出手就是大手笔,不仅敏锐地洞穿了变化着的新形势,采取了针对性的对策,更放眼到了阳间。更重要的是,人家的切入点选得好,直捣要害。阳间有几十亿人口,市场潜力该有多大呀?别说《冥都快报》只有几十号人,就算有个千儿八百的,阳间巨大的购买力,还能消化不了?鬼机灵刚刚宣讲完新计划,寸金舌顿时就眼前一亮,直觉告诉他,这绝对是一个富有远见的决策,注定要成为暴富点,跟着新总编干,准保有票子,有前途。 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余,寸金舌当晚就苦苦思索栏目的名称。到了大半夜,灵感终于降临了——告诉白天夜的黑。由于这名竟称展转自鬼机灵讲述的“白天不知夜的黑”,寸金舌不禁哑然了:自己走了这么大的弯路,思路围者“风云内幕”“当事者说”什么的转了半夜,哪知答案竟在眼前!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募然回首,答案就在灯火阑珊处”啊。寸金舌感慨之后,思绪又聚焦在了鬼机灵身上,他隐约觉得此君身上有魔力,定有神圣在暗中相助;否则,怎么连个栏目名称也和他相勾连呢?寸金舌越想越高兴,越想前景越灿烂,平时贪睡的他,整个晚竟毫无睡意,天快亮了,兴奋劲儿才彻底消退了,寸金舌才得以眯瞪了一会儿。 寸金舌的感觉是准确的,鬼机灵确实魔力附体,第二天,又令寸金舌惊讶了一回。 第二天一上班,寸金舌就兴冲冲地向鬼机灵复命。当他自得地说出了“告诉白天夜的黑”这个响亮的名称后,期待中的亢奋并没有出现在鬼机灵的脸上。他没有马上接话,似乎在等待下文。确信寸金舌已然结了尾,才询问道:“还有别的方案没有?”寸金舌顿时泄了气,语近嘟囔地答道:“还有就是”风云内幕“——”没容寸金舌说完,鬼机灵迫不及待地接了茬:“这一个靠谱儿。说下去。”寸金舌受到鼓舞,又说出了“当事者说”“亲历见证”等几个名称。 待寸金舌汇报完毕,鬼机灵顺势开始了点评:“老寸呀,我也说两句?”接着就打开了话匣子:“”告诉白天夜的黑“,虽然脱胎于”白天不知夜的黑“,在阳间可产生烘托效应。但”白天不知夜的黑“乃通俗歌曲,分量太轻;我们的栏目是亲历者说历史,分量很重,因此,两者不匹配。再说了,这个名称也极易引发歧义,人家会以为讲的是星星月亮,或者蝙蝠之类的夜行动物呢,听了就绝了念想,待回过味儿来,得猴年马月呀?”鬼机灵顿了顿语气,接着说道:“我们等不起呀,非得一炮打响不行!迟了一步,《冥都快报》非塌了架不可!” 鬼机灵的一番话,打消了寸金舌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平:“水浒传”三个字,如何与英雄好汉相勾连?“金瓶梅”哪里得见奸夫淫妇的影子?古往今来,往西走的人多了,“西游记”就不能是老子的紫气东来,非得是唐僧西天取经?它们不都是响当当的名著吗?可它们确实是慢慢热闹起来的,如今,连究竟是谁写的都稀里马虎的。想到这里,掰扯几句的微弱冲动,彻底平息了。于是就静听鬼机灵继续讲下去。 鬼机灵接着说道:“风云内幕”“当事者说”“亲历?;见证”,尽管对了题目,可与读者之间,似乎隔着些什么,不亲切。这是时下的通病,阴阳两界,都是如此。“接着,两眼直视着寸金舌,说出了自己智慧的结晶:”栏目叫“历史的窗帘”,你看如何?“ 寸金舌彻底惊呆了:这名字如何想得出来?鬼机灵见他发愣,就解析道:历史既然是人创造的,就跟居家过日子差不多,脱不了恩怨是非,乃至绯闻逸事什么的。秦始皇他爹是庄襄王还是吕不韦,司马迁不也拿不准吗?武则天、杨玉环,不都双双做过父子二人的媳妇吗?移情夺爱的过程如何?公众反应怎样?谁又弄得明白?可见历史也拉有窗帘,不愿后人窥视。世人研究来研究去,诸如“品三国”“说史记”“正说明朝十七帝”“正说清朝十二妃”什么的,不都是想看清窗帘后隐藏的秘密吗?他们虽然身在室外,永远也拉不开这道窗帘,听者就被吊起了胃口,趋之若鹜。我们的栏目“历史的窗帘”,名字既亲切又贴心,且由室内人实实在在地拉开了窗帘,想偷看的一切,尽现眼前,读者还不得削尖脑袋先睹为快呀!“寸金舌折服道:”可不是吗?历来文章的烂名字,大都有些怪怪的。就说《金瓶梅》吧,分明写的是狗男女见不得人的烂事、丑事,却胡说什么:“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世俗”,在于真实描写民间社会日常生活,反映明代黑暗的政治和社会现实。读者翻过来倒过去看的也正是这些烂事、丑事,嘴里却说什么:此书是一幅明清社会风景画,是极其珍贵的研究资料。可这骗得了谁呢?历代这个府志那个县志的多得是,研究社会,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呢!怎不见有人去看?可见,那些烂名字总像一层东西隔开了真正的心思,读者也跟着学乖了,说话也那么不着调。哪像“历史的窗帘”这么贴心的名字,告诉读者我要讲什么,你只管去看就是了。“ 常言道:三个丑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的见识就是比一个人的宽。通过相互交流,“历史的窗帘”意义更为深远了,前景更光明了。鬼机灵和寸金舌这对黄金搭档,信心各自满当当的,心里双双暖洋洋的。于是两人细化了近期工作计划,敲定了一长串的采访对象,紧接便马不停蹄地付诸实施了。 由于选题抓得准,没容司长下手撤换,鬼机灵就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随着阴币、阳币铺天盖地滚滚涌来,《冥都快报》起死回生,鬼机灵名声大噪,成了冥界的一颗新星。司长及时调整了策略,念起了伯乐经,到处宣讲自己识别人才的慧眼与胆识。这一招蒙住了不少初涉仕途的新瓜蛋子,他们虔敬的眼神流露出五体投地的折服。司长的威信,进一步提升了品质。 赚取阳币,对于冥国来说是一项创举。这不仅改变了经济增长方式,更使冥国的经济总量雪团似的滚大,税收急剧窜升。对此,冥王是欢欣的,对于独具慧眼的教化司长,更是大加赞赏,多次在各种场合不吝言辞地予以了表扬,号召各位高官好好向他学习,发掘出更多人才,闯出更多的发展路子,为“第二天堂”的建设添砖加瓦。“对于我们的眼睛,缺少的仅仅是发现”几乎成了冥王的口头禅。 随着“历史的窗帘”一期期的刊出,鬼机灵与寸金舌吃惊地获悉,当初从经济效益着眼,以从阳世众生腰包中掏出钱币为目的而开办的这个栏目,竟然还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相比之下,丰厚的经济收益,不过只是大菜前的甜点而已。随着尘封的岁月被一段段地揭开,隐藏其中的历史奥秘也呈现了出来,由此引发了人类历史上最深刻的一场革命。鬼机灵与寸金舌也因贡献突出,双双成了彪炳青史的历史巨匠。 第三章 秦桧: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秦桧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唐人白居易的几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道出了沉重的人生况味,我则另有感触:”袁公磔死刑场日,秦桧忠献隆盛间。向使当年入青史,秦桧不冤袁公冤。“” 寸金舌发现,随着重头文章的接连刊出,“历史的窗帘”栏目的影响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居然出现了主动求访的事情。星期三总是寸金舌每周最为忙乱的一天,因为第二天就是“历史的窗帘”刊出的日子。这天下午,寸金舌正为整理梁山伯访谈的稿件忙得不可开交,电话铃声偏偏不长眼睛,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讨债似的高叫了起来。没容寸金舌“真他妈的越忙越添乱”的暗骂连成清晰的词句,便随手抓起了电话,厌恶的语气随着声调便流泻了出来:“你好!”对方自称是秦桧的弟弟秦松,他仿佛没心没肺,全然不察寸金舌的语气,照例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切入了正题:“寸先生呀,贵刊的”历史的窗帘“我每期必看,真是不错,不仅题目拍案叫绝,立意也令人望尘莫及,真是紧扣了千古人心呀!不过,我有一事不解,特来请教。”若是闲暇无事,听了眼下这了然无痕的恭维,寸金舌准会乐得心花怒放,定会没话找话地和对方扯上一大通,可今天不行,那边等着稿件排版呢,火烧火燎的寸金舌急于打发这不素的电话,于是就以送客的语气支应道:“请讲。”哪知,秦松却不理会这一套,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连宋江和潘金莲这样低级别的人都见了报,为什么却没有对家兄秦桧的采访呀?” 这一问,给寸金舌当头来了个醍醐灌顶,心里登时打了个激灵:“糟了,我怎么竟把这个活宝给忘了呢?” 俗话有言:人分三六九等,事有轻重缓急。几件事情撞到了一起,哪一件先办,哪一件缓办,决定的标准绝非简单的“先来后到”,而是“孰轻孰重”的利害权衡。如果做生意的话,自然是利大者优先,否则就会落下“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话柄。如果涉及人情,那就要论交情深浅了。常言道: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先后。如果这点常识都搞不清楚,如何能混迹于江湖? 不过,身在江湖,最离不开的,却也是一个“道”字。常言道:盗亦有道。强盗逃不脱“智勇仁义”四个字。点儿踩得准,是智;第一个穿墙窬室,是勇;最后一个退出,是义;分赃公平,是仁。缺乏四项素质,就凝聚不起人来,做不得江洋大盗。因此,身在江湖,第一头疼的大事就是公与私之间纠葛。古往今来,大大小小为国捐躯的忠烈,究竟有多少,没有人数得清楚。然而,令他们伤心落泪的遗憾却只有一个:“忠孝不能两全。”孝是侍奉生己养己的双亲,虽属天经地义,却是私;忠是捍卫国家保全种族,乃浩然正气,是神圣的职责。侍亲而死,虽算得重于鸿毛,但毕竟是私德,漫说名声出不了故里,即便在故里,随着一两茬人的轮回,也就如同小河中激起的涟漪,平复得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算曾经刻石勒铭,后世又有幸重见了天日,但由于微茫无考,且属琐屑沉渣,激不起专家学者的考古兴趣,结果仍然是岁月无痕。可一沾了忠字,那就十分了得了。无论生平有多少劣迹,放下屠刀便立地便成佛,只要在紧要的当口灵光一现,便化作了永恒的火炬,照亮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航程。南宋末年的文天祥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要不是被元军捕获却宁死不降,唱出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悲歌,仅凭生前那点儿何足道哉,能成就千古名声吗?正是有了这巨大的感召,世世代代的大小忠良,最后无一例外地都泪别双亲,怀着“忠孝不能两全”的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投身于国仇之中,化作了长存人间的股股浩气。有了忠,要想锦上添花,补上点儿孝,实在是轻而易举。历代的忠烈,都忠孝两义的,只因以身许了国,未及尽孝罢了。 私是养身之本。有了它,不但可以养得白白胖胖,更可以聚敛巨额钱财,过起令人艳羡的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雍容日子,还可荫及子孙,世世代代荣耀下去。公则是立身之本。要想养身,必先立身。立不起身来,人生便漂浮不定,养身只能是奢谈。践行了“天下为公”的圣贤古道,便可人望鹊起,为世人景仰,行起事来,便“得道多助”。即便假公济私,质朴的公众出于偶像维护的美好愿望,也会自发地起来辩诬,搜寻史料去戳穿谎言。北南两宋之交的大才女李清照,夫死改嫁,本是铁的事实。可后世的铁杆粉丝,就是拒不接受这一“谣传”,掷地有声地批驳道:人家都五十多岁了,就算有此心思,能嫁得出去吗?虽然三人成虎,心里不免打鼓,但设身处地一想,也就暗暗见谅了:人非圣贤,脱离七情六欲,也算强人所难。就算自己品行卓然,可谁少得了父母兄弟、三亲六故?他们却是俗人,遇上一些沟坎,提出一些常人之请,能不近人情,铁面驳回吗?清官难断家务事,指的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何况,事情还要看主流。人家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偶尔占点儿小便宜,又算多大的事?咋说也是功远大于过吧! 公乃高义,可带来良好的声誉,巨大的好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丰厚的收益需要艰辛的付出。沽名钓誉,没有几个如愿的。战国时倡导“兼爱”的墨家,为了取信天下、争取世人,是有着高洁的操守的,生活清苦不说,为人排忧解难时也不能含糊,是要“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付出是痛苦的,也违逆人的天性,还没等墨家的主张赢得民心,后代的信徒便吃不下先辈的辛苦,自行降低了做人的标杆,结果民心很快涣散,墨家昙花一现,除了留下《墨子》供人凭吊外,一切都荡然无存了。 后人就学乖了。为了事半功倍,便发明了“公而忘私”一词。后世只知祖先有“四大发明”,却不知“公而忘私”的历史推力,绝不亚于“指南针”“造纸法”“火药”“活字印刷”。冠于四者之前,称“五大发明”,实则更贴合实际。有了“公而忘私”,强调私事的公益性、神圣性,私事公事便浑然一体了。 眼下寸金舌面临的,正是此种情形。秦松的一番话如同一个大西瓜,相比之下,整理稿件那点儿事,就是一粒小芝麻。紧压心头的焦躁早已被从天而降的喜悦冲到爪哇国去了。寸金舌的态度立时柔和了下来。久处新闻前线,说瞎话早已成了第二天性,没有一丝的滞碍,行云流水般地流畅。没容秦松窥破自己的底细,寸金舌不容质疑的口气就接了上去:“对于令兄秦桧先生,我们是有安排的。不过本栏目是按版块儿划分的,不以级别高低排序。目前刊登的是”真情告白“系列,而关于令兄的内容,则安排在”见证风云“之中。”听得出,探得被列入了计划,对方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但刨根问底却没有戛然而止:“请问,具体在哪一天刊出哇?”寸金舌故意一边将稿纸翻得“沙沙”山响,一边答话道:“容我查一查。哦,找到了,时间是10月23日。”秦松一听就不大高兴:“我说寸先生呀,这样不妥吧?您大概没有留意,再过十天可就是1月27日啦,这可是岳飞遇难风波亭的日子,一个难得的商机呀!我认为,如果在当天或前几天发表,那才是赶到了点儿上,包管产生轰动效应!”大概是担心说不动寸金舌,秦松接着又来了个献身说法:“不瞒您说,我当初是朝廷的采办大臣,专门负责到北国采办鹿茸人参等皇家用品,对于商机我还是有些研究的。同样的货色,你早采购十天还是晚采购十天,那价码可差海了去了。我干这个差事可为朝廷省了不少银子呢!” 这点小把戏自然瞒不过寸金舌,但由于正中下怀,几声暗笑过后,一阵狂喜便涌了上来。寸金舌并没有因之失去清醒。处世的秘籍之一就是,得了便宜要卖乖:明明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却倒像是对方欠了你天大的人情。其实,采访的安排,拍板的是寸金舌,鬼机灵才懒得劳心呢。在时间上,更是在见报的前五天即可。在十日内安排访谈秦桧,不存在丝毫的问题。为了给秦松造成自己是费了老大劲儿错觉,寸金舌故意沉吟了半晌:“我看这样吧。我尽量跟领导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变通一下,在十日以内安排。如果成了,还烦请您通知令兄做好准备呦!”这下轮到秦松沉吟了:“寸先生,这样不妥吧?我想,还是由你们通知为好。这样更庄重嘛!” 寸金舌认为秦松说得在理,便记下了秦桧的电话号码。拖到第二天下午,寸金舌才给秦桧打了电话,正式邀请他于五日后,即1月22日来报社采访部接受采访。秦桧倒颇具宠辱不惊的仙风道骨,听明白了缘由后,只以平淡的语气接受了邀请,好像是为了支持寸金舌的工作才应承下来的。尽管秦桧话语不多,寸金舌还是起了疑心:这哥俩儿的声音怎么这么像呀?那个秦松准是这小子假冒的! 尽管秦松的电话不过占时20分钟,但意外的喜悦却冲跑了看稿的心思,于是便将剩下的部分快速地翻了一遍,标了几处标题的字号,便发排了。书报业有句行话,叫“萝卜快了不洗泥”,胡乱翻看的稿件,自然少不了错讹。好在《冥都快报》的校对堪称一流,不仅业务精湛,责任心也超强。愣是参照文章的标题,将文中的几处“梁山泊”给揪了出来,经寸金舌朱笔一挥,更正为“梁山伯”,避免了重大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