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谍》 第一章孤谍1 这条马路到黄昏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暗淡。 战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却仿佛一直未散尽,对于经历了淞沪会战的上海人而言,硝烟味的存在和街头的日本宪兵一样,给人一种混合着记忆和现实的复杂感觉。这种感觉时时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时时在击破人们对生活的幻觉和对未来的期望。 黎世杰已经在窗口观察了整整半个小时,他盯着十字路口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那是一个卖花的女人,很平常很普通,个子不高,穿着乡下女人最常见的灰布大襟袄,整个身子被塞进这件桶状的衣服里,一切都看不清晰。黎世杰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她是上午才来到这里的,她来以前——不,这个路口从来没有人卖花,因为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这个丁字路口战前就很冷清,偶尔有来做生意的也多是流动商贩路过时借着歇脚顺便做点生意。原本路口有一幢三层楼房,一楼是卖杂货的铺子,尽管不大但多少还带来一些商业的气息,自打在战争中被炸成了一堆废墟之后,这里连偶尔来歇脚的人也都消失了。 “为什么不卖点别的”,黎世杰暗暗地说,而且觉得可笑。当然,她也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卖花女人,谁知道呢,战争时期生活艰难,无论卖什么都是有理由的,虽然现在上海更需要的是大米、面粉、布匹、药品而不是鲜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这些东西。既然有人卖书、卖凳子卖沙发,为什么不能卖花呢?隔壁弄堂口书摊上一堆一堆的旧书,生意不是也比战前兴旺了许多么?不是也会有穿西装或长衫的人光顾么?可见战争也并不能扼杀人类全部的精神追求,花和书也是一样的,难道打仗就不能浪漫一下吗? “她为什么不去租界?”黎世杰又问自己。租界当然生意更好,这场战争至少到目前为止和洋人无关,他们无论如何都比中国人更需要花,如果不是更喜欢的话。霞飞路、辣斐德路才是卖花的好地方,那儿有电影院、酒吧、咖啡馆、百货商店,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袭扰,自开战以来,好像生意更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黎世杰现在只关心他还能在这间阁楼住多长时间。这是去年战争爆发不久租下的房子,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现在还有半个月到期,房东已经开始话里话外催租了。战火使得很多人逃离了上海,但也使更多的人拥进这个城市,人人都在迷茫中到处逃窜,仿佛一个蚂蚁窝被人踩了一脚后满地乱跑的蚂蚁。到处聚集的人群使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涨价,房东早就对租金不满,但他又无法说出口,他原本是想弃房逃难的。那时每天下雨一样的落炮弹,竟然还有人肯来租这间阁楼,而且一付就是一年的租金——其实当时要是肯再多出一年的房租,几乎可以买下这间屋子——房东收了钱后逃到了乡下亲戚家,半年后回来,发现房子竟然也成了奇货可居的稀有商品,自然就对黎世杰这样的长租客不满了。他每天都在计算,这个月又少赚了多少,接下来的一个月又要少赚多少,每次算计都仿佛刀割肉一般的痛。当然,现实也不完全如房东想象的那样美好,房租在上涨,但进入上海的绝大多数人是租不起房子的。他们更愿意在被炸成一片废墟的空地上安家落户,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进入上海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只想住下来,不愿意奢望更多。 按目前的行市,黎世杰兜里的钱还够再付一个月的房租,但这是他全部的现金,他还要吃饭穿衣,还要有一个正常人在上海的正常开销。这些日子他已经尽量减少出去的次数,甚至整天呆在房间里,靠看街景打发时间,近两个月他几乎已经能辨认所有经常出现在丁字路口的人。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靠猜一些人的职业消磨时间,比如一个行色匆匆不论冷热总是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以每天平均两次的频率出现,经过仔细观察他认为他是一个医生,于是他计划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证明这件事。终于有一天这个人不慎和一个外地人相撞,他的黑色皮包里露出了一截听诊器的胶皮带子,于是黎世杰满意了——当然,大部分时候他的猜测是无法证实的。 这个卖花的女人是上午出现的,黎世杰一直认为现在卖花是不合时宜的,至少是不明智的。尽管自开战以来上海一切都在涨价,但鲜花并不是必需品,而且他的观察也验证了这一事实——在卖花女人出现的几个小时里,黎世杰没有看到一笔买卖。 卖花女人不是唯一的问题,因为他还发现就在丁字路口对面被炸毁的那幢房子前,还多了一个修鞋的鞋匠。当然,比起卖花,修鞋在逻辑上更成立一些,但黎世杰依旧很好奇。上海虽然繁华,而且战争在某种程度上还制造了一些繁华,但这个路口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他在这住了近一年,除了旁边弄堂口的一个旧书摊和不远处的一个杂货铺,方圆五百米没有任何摊贩在活动。摊贩总是对于生意最敏感的群体,一个长期没有生意的地方不会因为有两个人在游荡就繁华起来,离这里不到一公里就是一个商贩聚集的街区,为什么他们不去呢? 黎世杰眼睛瞪得有些发酸,他揉了揉双眼,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他实在太无聊了,甚至找不到可以关心的事情,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虽然上海街头依旧间歇性地会有零星的枪声,但没有人否认国民政府已经战败,即便不说永远,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是不会回来了。上海不再是一年前的上海,虽然除了多了一些残垣断壁上海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人们再也找不回以往在上海的感觉了,一场战争使黎世杰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全部熟悉的人和事,甚至失去了生活。已经整整半年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联系。一切源于半年前一次失败的暗杀,黎世杰所在的小组除他以外全部死亡,结局本身没有什么可叹息的,也正因为其他人全部死亡这个事实掩护了黎世杰,使他继续在这个阁楼里住了半年。对于黎世杰来说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死掉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至少大家不是什么朋友,他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他并不为他们的死亡而过分难过。他们的工作即便在和平年代也不能确保安全,何况是在战争时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他需要解决的是他眼前的生计和未来的出路。 黎世杰做这一行已经不算短了,尽管他只不过是小角色,今天这种境地,多少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比起战争中的绝大多数无助的人,他不算特别倒霉。事情发生后他曾经惊惶过几天,但在上海这座城市,杀人与被杀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说是敌对双方都能接受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在战时的混乱中很容易杀掉一个人也很容易使一个人逃脱追捕。在他们之后,上海滩还发生了若干惊天动地的暗杀行动,黎世杰通过报纸知道他们的人还在活动,但这些活动已经与他无关,他现在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开始思索怎么才能在这座混乱的城市中生存下去。 距黎世杰发现卖花女已经快过去一个白天了,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个没有生意的地方呆那么长时间?这是反常的,一切反常的事情都是他留意的对象,这是一种职业病。黎世杰可以肯定整整一天她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她只是在转悠,在来回走动,或者蹲在屋檐下,她从来不问别人,也没有人来问她。这里是那场战争制造出的无数死角之一,住的都是些麻木不仁的小市民,没有人关心别人,也不被别人关心,甚至日本人也极少过来,没有人注意别人在做什么。 一个卖花的人能忍受一天没有生意吗?当然,三天没有生意也是很正常的,不要说在战争期间,在和平年代也是很可能的。没有生意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能容忍这件事情,这才是关节所在。她为什么要忍受?花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就能到一个繁华的街区,在哪儿至少赚钱的概率比这儿大得多,当然她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概率,但她一定会用行动证实。 为什么她非要在这儿呢?除非她根本不在乎生意。黎世杰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问题,因为她反常,“反常”,黎世杰囔囔自语。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按了按太阳穴,他下意识地兴奋起来,快速走到窗前,关注地看着她。 第二章孤谍2 现在已经接近六点,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间,本来人就很少的街上变得空荡荡的,卖花的女人和修鞋的男人显得与眼前的景象如此的不协调。在这么一个萧瑟的旁晚,黎世杰却发现他们不仅没有表现出沮丧、失望,反而有一种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的激动和紧张。他们的目光专注地看着丁字路口朝东的方向,很遗憾,密集的房屋档住了黎世杰的视线。但他对这条路很熟,朝东至少目力所及范围内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景致,除非他们看的不是景致。 那只能是在看人。 接下会发生什么?抢劫?暗杀?在上海这很正常。 黎世杰微微笑了,他摇了摇头。他认为这两个人很不专业,他们站得太平了,没有角度,没有掩护,不利逃脱。一旦目标从他们中间穿过,还容易互伤——总之一句话,如果真是一次暗杀,他们显得非常业余。 天色渐黑,预料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看起来也不像会发生,黎世杰开始疲惫,同时伴随着一阵难以抑制的饥饿感。黎世杰叹了口气,重新躺到床上,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他明白,他们不是业余,而是根本就是正常人,不正常的是他。他伸手往兜里摸了一把,暗自计算了一下零钱,今天几乎没出门,不需要吃很多,两个烤红薯就可以,至于原计划的阳春面,可以留到明天中午吃。想起阳春面,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决定还是去吃烤红薯,这需要立刻行动,因为卖烤红薯的老头会在七点准时收摊,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按照他步行的正常速度,刚好够。 他站起来,抓起外套,正要出门,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象深夜里突然关门的响动,也象乡下孩子过节时把鞭炮埋在土里点燃爆炸后的声音,这个声音很突兀,没有任何征兆。就在黎世杰略一犹豫的几秒钟,类似的声音又响了两声,紧接着他隐隐闻见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没错,虽然这股味道非常隐秘,宛如一阵轻风拂过海滩般不留痕迹,但黎世杰下意识地闻到了。这不是一般的味道,这是近一年来每个上海人都非常熟悉的一种味道,对于黎世杰而言,不仅仅是熟悉,甚至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窗前,他看到丁字路口弥漫着一片暗青的烟雾,卖花的女人和那个鞋匠,每人手上拿着一只手枪,没错,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德国造鲁格。他立刻断定几声枪声都是从鞋匠的抢里发出的,卖花的女人站在街头正拼命地拉枪栓。他看不到他们对面的情况,就在他到达窗口刚看清状况的同时,又响起了两声枪声,是从鞋匠对面发出的,紧接着他听见女人的惊叫声。鞋匠扑倒在地上,随后以极快的速度滚到一边,靠在一段被炸毁的矮墙边又射出了一颗子弹,黎世杰清楚地看见地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至此黎世杰认为这次行动失败了,正常情况下,一旦对方开始反击,就意味着行动失败,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暗杀者唯一的选择就是马上逃离。 枪声依旧断续地响,从不连贯而零星的枪声中黎世杰判断对方也受了伤,正在僵持,但这种状况会马上改变。因为不到一公里就是繁华的街区,那儿会有巡逻的警察,也许还会有日本人,他们最多只需二十分钟就能大批地赶到。 那个女人依旧在拼命地拉枪栓,她没被击中真是一个奇迹,这时鞋匠开始对卖花的女人大声吼着什么,一边剧烈地挥手,黎世杰认为这表示他已经放弃了,正在命令她撤离。 但黎世杰认为她已经很难撤离,在这样宁静的傍晚,枪声很快就会引来巡警,并且他认为巡警正在赶来。 “他们是什么人?”黎世杰不能确定,他们肯定不是替日本人做事的,这里是华界,日本人没必要搞这种暗杀。如果是这样,就可能是自己人。如果是自己人,这就是一个机会,他可以藉此找到失去联系的组织,从新获得原先的生活,至少可以改变目前的生活,至于这种改变对他意味着什么,暂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更重要的是,就他的职责而言——假定他的身份并未发生改变——这几乎就是他的义务,对他来说这不但是必须的,也是不无好处的,当然他需要冒一些风险,但他认为是值得的。 但同时他们也可能和他无关,和他的生活、组织毫无关系。上海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凶杀和暴力,战争使得这些暴力变得肆无忌惮。他们很可能只是普通的仇家,或者不过是在了结某个帮派的恩怨,甚至杀手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对面的人是谁,他们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份工作。这种事情在上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能说日本人来了每件事情就都和日本人有关,日本人来了,但依旧有很多事情没有任何改变。 黎世杰在犹豫,而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只有几十秒,整个事件已经接近尾声,那个无助的女人已经放弃拉枪栓,并发出了绝望的哭泣声。黎世杰不再犹豫,也许他只是不想错过这么一个机会,也许是他认为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威胁,也许仅仅是一时冲动。他迅速拉开门,轻盈而快速地到了楼下,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他并不想出去冒险,但他认为那个女人会经过这道门。 枪声已经停止,黎世杰闻见了更浓的火药味,紧接着他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女人抽泣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女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年纪很轻,黎世杰认为她最多只有二十岁,当然在乡下这已经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年纪,但在上海还不过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她红润的肤色虽然年轻但却显得有些粗糙,不但与上海的女人比起来缺乏了很多保养,就是与江南乡间的普通农家女子相比也少了几许细腻。她穿着一件在上海这个地方显得很难看的大襟袄,几乎掩盖了她作为女人的全部优点,或者不如说,当时的女人几乎就是被这种难看的服装所掩盖。 这个女人经过黎世杰微微打开的门前,他们对视了两秒钟,彼此都很惊奇、紧张或许还有点不解。女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手枪,在看见黎世杰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把枪抬起了来对着他,黎世杰没有动作,他清楚那是一支经过反复击发确定哑火的枪。 女人快速闪过他的视野,黎世杰叹了口气,她很快就会被抓住,但这与他无关,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甚至做得有些冒失和不专业。他准备关上门回去睡觉,这件事的后果之一就是他今晚的晚饭泡汤了。 黎世杰觉得本来已经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又开始接近,他认为这个女人又开始往回跑,为什么?是前面遇到巡警?但没有听到哨子声,也没有喊叫和枪声。无论如何,她的确又跑回来,很快又要经过他的门口。黎世杰不再犹豫,他轻轻地拉住门把,就在她经过门口的一刹那,黎世杰猛地拉开门,低声说:“进来。” 女人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叫,然后猛地把枪对准黎世杰。 黎世杰一把抓住她举枪的手,用力往里拖,就在女人被拖进来的同时,黎世杰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她扣动了扳机。两个人都楞了楞,黎世杰用低沉但不容质疑的声音说:“跟我上楼,快。” 女人挣扎了一下,黎世杰觉得她挣扎的力度不太大,更多的是表达一种迟疑和不安,但并没有明显的拒绝,他说:“轻点,别出声。”说完拉着她往楼上走,女人这回没有抗拒,跟着他上了楼,然后进屋。 进屋后黎世杰迅速跑到窗前,这时天已近黑,但街上的一切都还很清晰,丁字路口的枪战已经结束,鞋匠看起来受伤很重。地上的血已经汪起来,然后向四周扩散,血泊中鞋匠身子不停地抽搐着。尽管他仍旧努力地想抬起身子甚至想爬起来,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黎世杰听到耳边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他默默离开窗口,因为窗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觉窒息,一切都仿佛停滞了,女人也停止了抽泣,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这种停滞维持了一两分钟,然后空中隐隐飘来一两声尖利的哨音,接着是逐渐逼近的凌乱的脚步声,间或还传来人们的喊叫声,这些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汽车的马达声。黎世杰感觉这些混杂的声音很快就到了楼下,然后停下来,有人大声喊着什么,随后是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是枪声,同时那个女人发出不大但尖锐的惊叫。 第三章孤谍3 他快速走过去,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喊。”同时往窗外看去,他正好看到最后的结局。鞋匠艰难但快速地把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能看到一股血雾喷射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一次不成功的暗杀就是这种结局,他叹了口气。 女人一下摊倒在地上,黎世杰把她扶到椅子上,倒了杯水递给她。 女人一口气喝完水,挣扎着站起来,她镇定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情绪,低声说:“谢谢你,我——” 黎世杰点点头,说:“你现在不能呆在这儿。”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马上会有搜查。”黎世杰快速地说,“你要马上离开这屋子。” 女人无力地说:“我马上走,这就走。” 黎世杰摇摇头,说:“你出不去,跟我来。”说着他拉起女人的手,轻轻推开门,闪出房间。 黎世杰住的房子总共三层,他住最上层一间阁楼,房东住一楼,二楼还有三间房,空着两间,一间住着一个裁缝,但他在靠近租界那边上班,晚饭后才会回来。黎世杰轻巧地搬过一把梯子,对准楼顶某个角落放好,然后爬上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呼地推开一扇天窗。 他满意地点点头,下来,低声对女人说:“你上去,小心别发出声音,上面有个烟囱,你转到背后不要临街,等我叫你。” 女人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但她已经决定照黎世杰说的做。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说话,很小心地爬上去,然后费力地爬出那个天窗,这个过程即拖沓又漫长,黎世杰觉得很不耐烦。当她的脚终于离开梯子的时候,黎世杰快速地爬上去,拉下盖子,同时低声说:“你不要动,等我。”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是你?” 黎世杰没吭气,用力拉下盖子。 黎世杰回到屋里,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天已经全黑,借着远处一盏路灯扩散过来的微弱亮光,他发现鞋匠的尸体已被搬走,路口停着一辆车,两个人站着抽烟,一个警察无所事事地在晃悠,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很显然,事情已经结束。在这个年代的上海,这个事情并不算很特殊,也改变不了什么,一个人——也许不止一个人——死了,但上海这一年来已经死去了几万人。 黎世杰一时觉得没什么事做,他趟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人敲门。这个时间并不太长,大约二十分钟,他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房东的门。随后是上楼的声音,又是敲门声,又是上楼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就停在门口。 黎世杰打开门,共四个人: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两个便衣,一高一矮——这种人黎世杰很熟悉,还有一个,黎世杰认为他是日本人,但他不能肯定。 两个便衣显然对这个任务很不感兴趣而且很不高兴,他们一边抱怨没有赶上晚上原定参加但显然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取消的饭局一边对这间不大的屋子进行了快速查看,并问了黎世杰几个他们认为应该问的问题,大体上是了解这幢房子和租客的状况。警察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麻木地看着。黎世杰认为的日本人则阴沉着脸坐着,他的眼珠随着屋子里人的走动来回地转动,他好像对那两个便衣——或者说对所有的人——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搜查持续了十来分钟,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显然他们并不认为黎世杰和此事有任何关联,事情基本结束后高个子便衣对矮个子说:“告诉日本人可以了。”——果然是日本人。 日本人很生气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窗前,往外看看,又走到黎世杰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他的脚步很沉重,下楼引起的震动甚至街上的人都能感觉到。 两个便衣和警察也出了门,黎世杰尾随着,表达一下送意。下楼时高个子便衣看到了摆在暗处的梯子,他走过去,用手挪动了一下,回头看着黎世杰。 “梯子。”黎世杰说。 “干什么的?” “上屋顶用的。” “哪儿可以上去?” “这儿有天窗”黎世杰指着一个地方。 便衣过来看了看,说:“现在能上去么?” 黎世杰说:“不能,天窗是锁死的,只有房东有钥匙。” “哦。”高个子便衣思索着,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警察跑上来,在楼梯口喊:“你们好没有?日本人等不及了。”于是搜查结束。 两个小时后,当黎世杰打开天窗的时候,一支手枪正对着他的脑袋。 卖花的女人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呆了一夜,这一夜两人之间充满了不安、猜忌、戒备和无聊,对于她来说,也许还有死里逃生的欣慰和同路人死亡的痛苦。黎世杰试探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其中某些问题很显然只要和他有相同的背景是不难猜到含义的,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女人拒绝了所有的交流。 直到天大亮,女人开始不停地到窗口观察街上的状况,她显然打算立刻从这里出去。黎世杰也很疲惫,尽管他们之间缺乏起码的交流,但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女人和他想要寻找的组织毫无关系。这种直觉往往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在这个行业呆了近五年,这个行当的一切即便不说洞若观火,也能感知大概。眼前的这个女人太紧张、太不专业,这种人是不能直接执行任务的,她会害了所有的人,她甚至还不如处里的打字员老练。他直观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毫无交集,没有亲近感和共同点,他放弃了她。 只是在女人要出门的时候,黎世杰说:“再等等。” “谢谢你”。女人低低的说,她转过身,对着黎世杰勉强笑了笑,明显带着抱歉的表情,也表现出她其实并不明白黎世杰的意思。 “你现在最好别下去,等楼下的人上班后再走,可能还有十分钟。”黎世杰看了看表,说,“另外,你的枪最好不要带在身边。” “为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 “这把枪打不死人,会害了你。” “谢谢你。”女人低声说。 安静了几分钟,他们听见了楼下裁缝开门并下楼的声音。 “我走了。”女人说。 黎世杰点点头,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或许不存在道别。道别是对于希望再见的人而言,他们再见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也无须再见,对双方而言这仅仅只是这场战争无数个类似的插曲中的一个。 女人打开门,黎世杰终于还是说:“小心点,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女人低低的声音说:“我会的,谢谢你。”临关门时,她大约觉得就这么走了有些过意不去,又转身说:“你一直都住在这儿么?”说着她停住了,她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会报答你的,但她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妥当,他是不是接受,自己是不是显得虚伪,于是就没有说下去。 黎世杰笑笑说:“也许吧,希望你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你放心。”女人不再说什么,轻轻拉上门,黎世杰听着她的脚步声到了楼下,停顿一下,然后消失。 黎世杰其实并不担心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在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混乱的城市,她会像一粒沙子进入沙漠一样消失,她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人们依旧习惯战时的混乱,习惯于人的失踪和死亡。 第二天后房东回来了,他听说发生了枪战不由得大惊小怪起来,跑去看了看差不多已经被冲洗干净的血迹,企图在事发地捡几颗弹头之类的东西来炫耀或作为谈资。黎世杰甚至没去事发现场,他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愿意使人觉得他过于关心这件事。前次来的高个子便衣又来了,找到了房东,要了天窗的钥匙,爬上去看了半天,然后下来敲开了黎世杰的门。 黎世杰对他的到访很是惊奇,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流的必要。高个子便衣很随意地坐下来,把毡帽丢在桌子上,用眼神让黎世杰给他倒了杯茶,抽出一支烟点上,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用这种方式评价了黎世杰的茶叶,然后倒掉茶,自己倒了杯水。 他说:“那天跑掉一个人,是个女的,你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没说?” “是吗?”黎世杰不动声色地说,“我没看见。” “那女的装成个卖花的。”高个子便衣说。 “哦,是吗。”黎世杰冷淡地说,表示自己对此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感兴趣,因此他的冷淡就显得毫无破绽。 “那个人没死,被救活了,他说的。”高个子便衣敲着桌子说。 “谁没死?” “他们要杀的人,中了两枪,到医院救活了,还好那女的枪坏了,捡了一条命。” 第四章孤谍4 黎世杰点点头,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他认为他其实没资格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他原本想问问那个人是什么人,状况如何,但一种无时不在的职业敏感性提醒他不要过多地表现出好奇心,尽管好奇心也是小市民的一种个人特点。他凭直觉认为眼前这个人对他是没有恶意的,这种直觉非常准确,往往不需要任何证据作为佐证,这也是他多年从事特殊工作的一种本能。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也许只是随便试探,也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含义,只是闲聊。 “他是什么人?”黎世杰终于问出这句话,但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因为双方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认为只有这个话题可以打破沉默。 “谁他妈知道。” 黎世杰就不再问了。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说:“你平时做什么?” 黎世杰说:“战前在租界打零工。” “赚得还可以吧?”便衣的眼光在黎世杰身子上下游动,他自然看得见手表、毛料西服和脚上的皮鞋,尽管西服已经有些破旧,但即便在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 “还行吧,可以攒点小费什么的。” “你一直住这儿?” “住了一年了。” “在帮派呆过?” “没有。” “你一个人?老家哪儿的?” “绍兴乡下的。” “不远嘛,打仗怎么不回去?” “乱世,哪儿不一样?”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拿起毡帽,站起来,黎世杰也站起来。 “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高个子便衣问。 “不一定,随便找点事也不难吧。”黎世杰说。 “找不到事可以来我这儿试试。”高个子便衣戴上毡帽,喝口水,说。 黎世杰觉得有些惊奇,笑着说:“警察?” “差不多吧,怎么样,我们这儿缺人手。” “你们是日本人——” “什么他妈中国人日本人,都是混口饭吃。”高个子便衣打断他,“我姓赵,赵子清,想想,有兴趣来找我,在哪儿混不是混,哪来那么多讲究,你叫什么来着?” “黎世杰。” “那行,改天我来找你。”赵子清边说边出了门。 黎世杰并没有把赵子清的话当真,无非是几句闲聊。不过,他倒真的觉得该找个工作了,他已经闲的太久,已经不太适应上海的生活,更重要的事,他兜里的钱不多了。 黎世杰现在对找到组织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或者不如说,组织对于是否能找到他也并不在意。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掌握任何秘密,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背景和社会关系,连外表都是那么的平庸无奇,他个人的命运与整个中国的或者整个组织的命运相比,甚至连微不足道这个词都嫌过分。他现在和上海那些衣衫褴褛、目光呆滞、麻木不仁的难民没有本质区别,他只是暂时比他们多了一间房,兜里多了几个大子儿,所以他才有和他们不一样的自尊,还可以思考。但这种状况很快就会过去,当他兜里有限的金钱被消耗掉,他就会被迫当手表,当衣服,甚至当掉皮鞋,他很快就会失去思考能力,因为作为一个难民,这种能力显得多余,是一种浪费。 组织并没有对不起他,不但租了房子,留下的钱也足够他体面地生活一段时期,他不能再抱怨什么,很多人默默无闻地死去,相比而言,他已经得到很多。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象一个正常人一样出去工作,而不是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敲门声。 黎世杰开始出去找工作,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上海的华界已经被炮火夷为废墟,除了靠近租界的几条街,大部分地方已经成为上海人避之不及的农村难民聚集的贫民窟,要去只能去租界。但现在租界早已人满为患,尽管比起战前租界显得更繁荣,但人潮的涌入无疑使赚钱更为不易,黎世杰除了有一个体面的外表,他其实并不具备找到一份好工作的素质。 一个星期下来,黎世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工作,甚至在他一再降低门槛的情况下也未能如愿。每天他颓丧地回到住处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现在从农村进入上海的难民越来越多,这些难民对他而言是巨大的危险。他们在抢夺他的工作,很快还要抢夺他的口粮,他很快就会混迹于这些人中间,被他们吞没。每当他想到此,就感到不寒而栗。 房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一天,他的房租到期了,房东催他交钱,他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房东忍他几天。好在现在华界的房子不算很好租,房东赶走他并不能得到实际的好处,加上他体面的外表和某些私人物品,使得房东认为总是能得到点回报的。因此尽管脸色难看,房东并没有将他赶出屋子,只是指点他说你的东西可以去当呀,手表就很值钱,够几个月房租了,你留着也没用。 现在的问题是,即便他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吃饭也将很快成为一个问题,或者,真的要走进当铺。 十二月的上海冷得刺骨,尤其是夜里,睡在冰冷的床上,黎世杰无法抵御饥饿的感觉,而阴冷的天气更加重了这种饥饿感。战争使上海的华界变得一片漆黑,往日繁华的花花世界对于留在华界的人而言早已从记忆中消失了,只有路边几盏昏暗的路灯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城市而不是荒野。黎世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找碗热汤面,他记得两公里外有一家面馆,尽管已经大不如前,但热汤面总是有的,这碗面可能要花掉他三分之一的现金。 他摸索着下楼,顶着刺骨的寒风,鼓足勇气出了门,蹒跚着朝面馆的方向走去。街上极其安静,没有人,没有声音,他仿佛走在末日的街道。 走了一段,黎世杰觉得这条街上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这也很正常,也许还有一个和他同样饥饿的人,他也需要一碗热汤面,很正常,黎世杰这样想着,努力地前行。南方的冬天,干燥而冷酷,上海的冬天尤其使人难耐,战争摧毁了一切,失去了遮挡的寒风肆意而为,犹如小刀般的寒风使黎世杰感受到凌迟般的痛苦,他从来没有感觉上海的冬天会这么冷。 黎世杰后面的脚步声一直没有消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样一条无人的街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一颗子弹,也许一刀,在上海,为一个烧饼也值得去杀一个人,更不要说他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戴着手表,还有皮鞋,足够使人下手了。黎世杰不由警惕起来,他不能坐等这一切发生,甚至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也可以去抢这个人。假定这个人果真要抢劫他,他就更有理由去这么做,这么做他决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距他不远果然有个人,个子不高,身形不壮,看不清脸部,整个人缩在一件灰糊糊的衣服里。黎世杰快速地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想解除可能的危险。 当两人相距只有两米时,那个人的头从衣服里伸了出来,这是一张不太熟悉但肯定见过的脸,黎世杰呆了呆,他在努力回忆。 “是我。”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声音。 黎世杰明白了,是那个女人,那个卖花的女人。 黎世杰泄了气。 “我就是来找你的。”女人说。 “跟着我走。”黎世杰叹了口气。 面馆已经快打烊了,上门板的时候来了两个人,老板很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至少穿西装的人他认识。 “两碗面。”黎世杰说。 借着面馆里的灯光,黎世杰终于可以再次看看这个女人。她比起第一次见面时明显又瘦了一些,粘在一起的头发胡乱地塞在一个脏兮兮的围巾里,整个身子缩在一件完全不合身甚至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棉衣里,她的手上长起了明显的冻疮,背着一个对她而言很重的包裹。她既象个刚从乡下逃难到上海一无所有的难民,也象一个在上海输光了一切而走投无路的无数冒险者中的一员。无须解释,她的形象已经使黎世杰对她这一段时期在上海的生活有了充分了解,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当热汤面上来的时候,她没有客气,用极快的速度和不雅的姿势喝完了。 黎世杰本想再买一碗给她,但摸了摸腰包,放弃了这个打算。 汤面使得两人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女人低声说:“谢谢,谢谢你。” 黎世杰结了帐,老板慷慨地又给他们每人一勺面汤。 一个小时后,两人回到到了黎世杰的屋子,默默地坐了一会,黎世杰说:“那个人没死。” 女人点点头,好像并不感到惊奇。 第五章孤谍5 “你找我有什么事?”又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 “我无处可去。”女人低声说。 “我们又不认识。”黎世杰冷冷地说。 “我知道,但我没法子。”女人声音压得很低,象蚊子叫。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我又有什么法子。”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黎世杰觉得她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黎世杰并不想知道,他此时对她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黎世杰几乎要放声大笑,他伸手到兜里掏出一个毫子丢在桌子上,说:“不用借,我可以给你。”话里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对不起。”女人说,“我会还你的,我有抵押。” 黎世杰说:“有抵押你应该去当铺,找我干什么?” “当铺不收。”女人说,说着把包裹打开,伸手进去,然后拿出一个小布包。 黎世杰好奇地看着她一点点打开布包,是一只手枪。 女人把手枪推过来,说:“这个可以抵给你。” 黎世杰拿起手枪,把玩了一会,猛地拉了一下枪栓,说:“首先,这把枪是把坏枪;其次,即便是好枪我也没钱。” 停了一会,黎世杰说:“能不能问一句,你要钱做什么?” “回乡下。”女人说,接着补充说:“最多十天我就回来。” “乡下能搞到钱?”黎世杰嘲讽地问。 “能的。”女人抬起头,急切地说:“我要的不多,你借我十块钱,回来我还你二十,我可以写借据。” 黎世杰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们要杀的是什么人?” 女人低下头,过了一会,说:“日本人那边的。” “事先没试过枪吗?”黎世杰问。 女人摇了摇头。 “哪儿搞的枪?” 女人犹豫了几秒钟,说:“买的。” “什么人卖给你们的?” 周枫不说话了,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算你们运气,还有一把枪是好的。你们和日本人有过节?”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很惊奇这句话,但这是在上海,这句话并不奇怪。 “你们是——”黎世杰迟疑了一下,同时也斟酌了一下用词,问:“做什么的?” 女人也迟疑了,她说:“我们都不要问对方,好不好?”黎世杰看出她说着话并不坚决,商量的口吻更重一些,而且他感觉她很信任他。 黎世杰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借钱给你。”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你也不是一般人。” 黎世杰不由警觉起来,女人马上感觉到了这种警觉,说:“一般人不会救我——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借钱,不谈其他的。”她本来想说,你不是普通人,是一个有爱国心的人,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但话到嘴边,她突然觉得在眼前的情境下,这些话显得无味、虚伪、多余,尽管可能是真的,她一时觉得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 黎世杰冷淡地说:“我的钱只借给朋友。” 女人感觉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黎世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就说。”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女人低声说。 黎世杰盯着这个女人看,他现在有点对她感兴趣了。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借钱,更何况这是一个女人,她一定有她难言的苦衷。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尽管她显得很幼稚,很无助,但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 女人被他盯得有些狼狈,说:“我真的很需要一些钱。” 黎世杰说:“每个人都很需要钱,除非你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帮你。” 女人沉默了,她两只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黎世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一分钟,她默默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打搅了。”说着很小心把手枪重新包好,很小心地放到包裹里,然后朝房门走去。 黎世杰冷冷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她来找他,说明她在上海已经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她已经走投无路,一旦走出这个门,她就会被成千上万和她处在同样境地的人淹没。当然,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在上海这个地方不难生存,但她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如果只是为了生存,她不会走进这道门,她会找到很多生存的办法。 其实黎世杰的境况并不比她强多少,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她。她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人,她现在的窘迫只是暂时的,她只需要别人很少的帮助就能摆脱这种状况。黎世杰凭本能感受到她并没有撒谎,她会回来还钱,因为她还有比还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现在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填饱肚子,除此而外他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其他了。 “你回来。”就在女人要出门的瞬间,黎世杰说。 女人停住脚步。 “坐下,先别急。“黎世杰说,女人顺从地回来坐下,看得出她并不真想走,对他的挽留也不觉得很意外。 “怎么称呼你?”黎世杰问。 “我姓周,周枫。”她顿了一下,说:“枫树的枫,你呢?” “我姓黎,黎世杰。” 两人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笑,他们都认为对方报的是假名。但能有一个正式的称呼,至少消除了妨碍他们交流的某种障碍。 “周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需要帮助,但为什么你就一定认为我是那个能帮你的人?我很好奇。”黎世杰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就觉得,你能帮我,是感觉。” 黎世杰知道,做这一行感觉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在凭感觉做事。感觉,可能会害了他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依靠感觉在工作,在判断,在生存。无疑,周枫的感觉来源于黎世杰曾经对她的帮助。其实他们相互的看法是一致的,黎世杰不会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相识,是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不会发生在两个毫无共同点的人之间,他们之间有很多无须言明的共同点,正是这些共同点造就了他们之间的这种感觉。 黎世杰可以帮助她,就目前她的需要而言,也有能力帮助她,但为什么要帮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她企图在街头杀一个人吗?那个人也许在为日本人做事,但上海沦陷以后起码有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沉默了一会,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这个问题使她很为难,但也许也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经过一番犹豫,她说:“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 “你们是杜先生那边的人?”黎世杰问。 “杜先生?什么杜先生?”周枫茫然地问。 黎世杰站起来,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上海滩是个冒险家的乐园,杀人本身也是这种冒险的一部分。但上海毕竟不是土匪窝子,租界有巡捕房,华界有警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杀一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杀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肮脏、潦倒、幼稚、无知的女人,却能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这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她去杀人的理由他也许不知道,但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理由背后的事实——她就是被他们三年前剿灭的那伙人,就是他们认为已经被永远赶出上海不可能回来的那伙人,他们又回来了。他激动起来,来回踱着步,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周枫。这个女人是羸弱无助的,她并不比工厂里那些粗手大脚的苏北女工体面,就她目前的形象而言,甚至她还比不上弄堂里帮人洗衣服刷马桶的老妈子。但她在执行任务时的果敢和坚定他却很熟悉,他仔细回想那天的事情,他激动起来,是的,就是他们。 周枫也紧张了,她原本对黎世杰并无防范之心,她对他只是抱有一种希望,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发现的希望。她对他是什么人一无所知,她只是简单地认为他们之间也许可以达成一种交易。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既然他救过她,那他就不是敌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是可以交易的人。她是真心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也真心渴望对他有所报答,至于他的身份和背景,她无从知晓。也许她来找他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愚蠢往往是人在绝望时的选择,愚蠢不一定是错误。但现在她的信心有些动摇,甚至,她也模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 黎世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坐下来,喝了口冷水。 周枫不安地看着他,说:“如果——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打搅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以往接触的那些人是那么的不一样,她紧张、无知、毫无心机,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但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伙人中的一员。只是,可能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太长了,离开得太彻底了,他们已经不再适应这座城市。就在这一刹那,黎世杰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强烈,但他没有犹豫。他决定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也许根本毫无意义,也许要冒很大的风险,但这是一个机会,不但对他个人,对他的组织,甚至对他的信仰都是一个机会。 第六章孤谍6 黎世杰并不关心政治,但具有强烈的职业敏感性,这种敏感性部分是职业特点,部分是天生的,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深刻地影响一个人。黎世杰只是个小人物,但他从来不甘于做一个小人物,他兢兢业业,认真细致,小心地与同事相处。他们这一行充满风险又不无机会,好比一个赌场,他押注的他的一切包括性命。五年多来,尽管他做得并不如意,但他一直渴望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 双十二事变后国内政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对黎世杰这样的人毫无影响,他们只是凭本能工作,他们只会在某个目标失去的时候才暂时休息,才会把眼光转向另一个目标。他们永不停歇,因为在他们眼里目标永远存在,一个目标消失了,会有新的目标出现。现在目标又回来了,黎世杰本能地做了决定,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兴奋、躁动,他准备为这个决定冒相应的风险。 “你刚才说,我借给你钱,你回到乡下,然后又回来还我钱?”黎世杰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周枫点点头。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就为了还我钱吗?”黎世杰问,甚至带上了点调侃的味道。 周枫怔了怔,但她不愿意也无法解释这个事情。 “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办法,保证你能还我钱。” “什么办法?”周枫问,“你说说看。” “我陪你一起去乡下,来回的费用全部由你出。”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然,从逻辑上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对于债主而言,甚至显得理所当然。 黎世杰看出她并不完全拒绝这个建议,但她在犹豫,在权衡。很显然,拿到一笔钱到乡下是她目前最现实也是最急切的生活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甚至不惜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但去乡下显然还包含着更多的意义,这些意义只有她自己清楚而且不足为外人道。 他们突然陷入了沉默,沉默得很彻底,他们都能清晰地听见黎世杰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黎世杰并不着急说话,他要留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不能显得太急。这件事就本质而言,是周枫在求他,他可选择的余地比周枫大得多。他知道周枫目前正在分析他,正在犹豫,她对他是信任的,甚至在她目前的境地下,是依赖的,但这种信任和依赖如果会危及他们的利益,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黎世杰不认为他会危及他们的任何利益,他很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组织、行动方法、人员,甚至了解他们的性格。一个陌生人的闯入不会给他们造成任何威胁,甚至会是某种机会,他们会更倾向于利用而不是排斥。 终于周枫说:“如果你觉得合适,我可以答应。” 黎世杰说:“那好,先睡觉,明天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黎世杰去了五公里外的一个当铺,当掉了他的手表,当了八十元,不能更多了,要在战前,这块进口表可以当一百五十元,这几乎是他唯一的私人财产。但他并不惋惜,即便没有这件事,他当掉手表的概率也几乎是百分之百,更何况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能赎当。在他当手表的时候,他是真的希望能从周枫身上赚一笔钱,不但能赎当,还能暂时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 他回到住处,周枫正在窗口看着下面发呆,黎世杰咳嗽了一声,说:“钱的事我们要先说好。” 周枫转过身,点点头。 “我当掉了手表,一共当了八十块,这是当票。”黎世杰把当票放在桌子上,周枫瞟了一眼,“到时候我要赎当的,别以为我占你多大便宜。” “我借给你二十,到乡下你拿到钱还我四十,另外有十块钱是额外的,我要赎当。回来时你一共还我五十。”黎世杰接着说。 “昨天说的是借十块。”周枫低声说。 “十块是你一个人的路费,可现在是两个人的花销。”黎世杰反驳说。 周枫不吭气了,她好像对钱并不敏感。 “午饭后出发,你现在先去洗个澡。” 周枫不由感觉有点尴尬,说:“有必要么?” 黎世杰说:“如果你打算长期在上海过日子,就要学会经常洗澡。” 周枫不再坚持,问:“去哪儿洗?” “不远,我带你去。”黎世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人的一切开销都从你借的钱里出,超出二十我再借你,说好的规矩,借一还二。” 周枫点点头,她甚至没有找黎世杰要那二十元钱,黎世杰也就没吭气。 周枫要去的地方上海往北大约一百二十公里,尽管大的战事已基本结束,但一路上战争的痕迹还是无处不在。战争使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判断力,住在乡下的人认为应该去上海,住在上海的人却认为还是回乡下安全,人们象没头的苍蝇一样,挤满了从上海开出或驶入上海的各种交通工具,每天都有寻找新生活的人们在完全相反的路上互相凝望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尽管路程并不算长,但由于公路实在糟糕汽车实在陈旧并且人员过于拥挤,黎世杰和周枫还是感到这趟旅途的艰辛,原本计划一天的路程由于意外太多变成了两天,吃饭、住宿,一切都由黎世杰安排,周枫对支出既不关心也不过问,黎世杰算计着,照这个开销,也许十块钱就能走个来回。 这段旅途是艰苦的,更是枯燥的,黎世杰和周枫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除了必须的情况外,周枫几乎不发一词。黎世杰在试探了足够多的次数后,也就放弃了这种无望的交流,两人几乎在沉默中度过了这段难堪的旅途。 第三天中午总算到了地方,人们下了车,公路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就要自己走了,当然如果你肯花钱也可以雇辆马车。黎世杰问明还有不到二十公里路,于是决定走着去,周枫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她并不在意如何到达目的地,也有足够的意志坚持。 天黑时他们到了一个破旧的村庄,周枫很熟练地找到一间屋子,然后让黎世杰和她保留一段距离,她走过去敲开门,和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招呼黎世杰。 黎世杰识趣地保持着低调,他当然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周枫的地盘,对此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敬畏,周枫不是普通的女人,这个观念是黎世杰一切行动的准则。 屋子很破旧但又恰好可以住人,所有影响居住的地方都被小心而实惠地修补过。和他们一路上看到所有房屋几乎一模一样,这种破旧衰败不一定是炮弹直接造成的,但一定是战争造成的,在战争期间,并不显得特别,中国农民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适应战争。 屋子的主人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四十多岁,憨厚中带点固有的狡黠,热情中带有明显的戒备,黎世杰很熟悉这些人,他在十六岁以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黎世杰和周枫进了屋,农民知趣地走开,说是去铺床。周枫说:“今晚你住这儿。” “你呢?”黎世杰问。 “我有事。”周枫说,“房钱你随便给几个,他们不在乎。”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明早。”周枫低声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黎世杰说:“你去哪儿,我跟着你。” “不!”周枫低声但坚定地说,用的是不容商榷的口吻,黎世杰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口吻说话。 黎世杰知道他此时必须听从周枫的安排,这不但是一种规则,更是一种现实,他不再说什么。 周枫仿佛对刚才生硬的态度有些歉意,说:“黎先生,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说好的事情不会变,我们不会亏待帮助我们的人。”她连用了几个“我们”而不是“我”,使黎世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周枫的安排,但他并不觉得不安。 周枫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苏北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夜黑得使人有失明的感觉,静得使人无时不体会死亡的感觉,尤其对一个从上海来的人而言,使人感觉如离开父母的孩童般恐惧。房东铺的床很不舒服,但在农村已经无可挑剔了。 清晨时黎世杰感觉门外来了一些人,他很警觉地爬起来,但马上又觉得没必要,因为他现在做什么和他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没什么关系。他躺在床上,甚至有些惋惜要离开已经被捂热的被褥。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房东适时地进来,端了一盆热水,黎世杰忙从兜里往外掏钱,房东明白他的意思,憨憨地笑笑,说:“有人给过了。” 黎世杰点点头,用热水洗很仔细地洗了洗脸,几乎就在他洗完整理好衣服的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第七章孤谍7 “请进。” 门呀的开了,周枫先进来,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接着把身子让朝一边。 进来一个魁梧的身躯,附带着一股凌厉的寒风,刚从被窝里出来还没适应寒冷的黎世杰猛不丁打了个寒战。来人一步跨过来,双手紧紧地握住黎世杰的右手说:“是黎先生吗?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尽管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黎世杰仍然能感受他嗓音的洪亮。本来不算小的屋子在进来这么一个庞大的身体后突然变得拥挤起来,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子奇怪的腌制品的味道喷了黎世杰满脸,使他感到一股难言的恶心。他有着宽大的脸庞和浓密的眉毛,脸上长着很多不规律的肉疙瘩,杂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农村常见的毡帽。黎世杰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只能感觉他的双手异常的粗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大块头,在南方极少见这样块头的人。 “幸会幸会。”黎世杰尽量用谦卑的口吻说。 “我姓刘,叫刘志达。” “刘先生,幸会。” “黎先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谢谢,谢谢你。”刘志达用力握着黎世杰的手上下左右甩了几下,毫无防备的黎世杰觉得双臂一阵酸麻,但他显然不能拒绝这样的好意,他只好任由他甩着,直到他满意了放开手为止。 周枫搬来了小凳子,三人坐下来。 “事情我都听周枫同志说了,黎先生能在危机时刻仗义相救,足见是位有爱国心、有胆识的志士。我听说这次周枫同志来这儿的费用也是黎先生出的,对黎先生的爱国义举我们非常钦佩。” 黎世杰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有点狼狈,但他能察觉出刘志达的话里没有半点调侃、挪揄的意思,是完全真诚的,而且他能直呼周枫为“同志”,显然并不把他当外人,当然也显示出并不在意他知晓他们的身份。 “黎先生支付的费用,我们还应当还多少?” 黎世杰一时觉得不便回答,就看了一眼周枫,周枫说:“五十块。” “好的好的。”刘志达说,“只是黎先生,钱我们暂时还没有,不能马上给你。” 黎世杰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但他需要表达出自己的失望,以显示债主的身份,他说:“我和周小姐在上海说好的,到这儿我就能拿到钱。” “当然,当然的。”刘志达说,“我是说不能马上,不能现在给黎先生,所以需要黎先生多待一段时间。” “多少时间?”黎世杰不动声色地问。 “不长不长,黎先生,我们这儿也很困难,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所以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筹钱,黎先生放心,我们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到。”刘志达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片,然后掏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撮出一点烟丝,小心地放到纸里,熟练地卷起来,然后把纸边放到嘴里舔一遍,粘起来,递给黎世杰,黎世杰客气地摆摆手,表示不会抽。赵世达摸出一盒洋火,点着烟,深深地吸一口,喷出一阵浓烈的烟雾,久久不散,使人觉得待在一间失火的屋子里。 “黎先生是哪里人?”刘志达问。 “绍兴乡下的。” “在上海做什么?” “战前在租界做零工,现在没事做。” “黎先生一直在上海做吗?” “以前当过两年兵。” “哪年当的?” “民国二十年。” “黎先生在哪个部队?” “五军88师。” “打过仗?” “打过,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打完就一直在上海。” 刘志达把抽完的烟在鞋底摁熄,和周枫互相看了一眼,黎世杰认为他们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是相信的,当然,仅就这几个问题来说,他也几乎没有撒谎。虽然这个盘问在意料之中,他也完全可以接受,但黎世杰为了表示双方的平等,还是问道:“不知刘先生是做什么买卖的?” “黎先生是爽快人,我们也不隐瞒,我们是游击队,抗日救国游击队。” 他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黎世杰反而感觉很意外,同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刘志达见黎世杰没有继续问,就接着说:“黎先生放心,我们今天是抱着诚意来的,对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们是不会亏待的,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黎先生商量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黎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黎世杰不明白“走一趟”的意思,看着周枫。 周枫说:“我们的意思,今天我们不能待在这个地方,如果方便的话,黎先生能不能和我们一起——” 刘志达说:“就是有个行动,我们不勉强黎先生,但我们觉得如果黎先生能和我们一起去,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黎先生不要误会,因为我们行动完成不一定回来,而且这么做也是为了黎先生的安全,当然,黎先生完全可以不去。”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问:“到什么地方?” “离这里四十里地。” 周枫说:“黎先生,你不想去可以不去的,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黎世杰认为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推辞,而且他也并不想推辞,但他不愿意对方看出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于是他想了两分钟,问:“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早饭就走。” “好吧。” 刘志达站起来,推开门对外面喊了一声,一个年轻的农民过来递给刘志达一个灰布包。刘志达打开,对黎世杰说:“黎先生,请吃吧。”包里是几个烤熟的土豆和冷馒头,用来包食品的这块灰布明显不是很干净,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可疑的印迹。黎世杰尽管确实有些饿,但却提不起食欲,他希望至少能有一碗热的东西,至于这些食物,他并不想吃。 周枫站起来,说:“我去弄碗热水来就着吃。” 刘志达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黎先生,来得急没准备,先吃一点,等会要走长路的。” 黎世杰勉强笑笑,伸手拿了一个土豆,周枫端着一碗热水进来,在黎世杰还在犹豫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响起一阵令人反胃的咀嚼声。 黎世杰跟着刘志达的这支队伍走了整整四十里路,算上刘志达这支队伍有十六个人,只有三支老式的汉阳造和一支他从没见过的鸟枪,刘志达自己带着一支很醒目的德国造驳壳枪,其余的人只有镰刀和木棍。这些人被称为游击队实在很勉强,在黎世杰眼里他们就是一伙纯粹的农民,愚昧、粗鲁、不讲卫生,穿着破旧肮脏且笨重的棉袄,说着很难听懂的土话,他实在难以把这些人和“抗日游击队”画上等号,当然,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游击队。 一路上黎世杰很知趣地沉默着,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尊敬。唯一的问题是他觉得这些人走路非常快,他常常被甩到后面,队伍几次停下来等他,尽管每次刘志达都显得很友善,但黎世杰从他不停地抬头看太阳感觉时间对他很重要,不过他一时间实在难以适应乡下泥泞坎坷的路面,只能怀着歉意努力前行,令他惊讶的是,周枫能保持和队伍同样的速度而且看得出并不费力。 经历了一顿粗糙的午饭又翻过一座不算高的山包,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黎世杰几乎是立刻瘫倒在地上。 这是一片荒野,有一条孤零零小路,路两边是荒芜的田地,看不出曾经种过什么,目力所及没有任何人烟,在黎世杰看来这并不惊奇,汽车一出上海基本就是这样的景致。刘志达领着人仔细地观看着,不时指点着,还用一种很难懂的土话说着什么。黎世杰很好奇,但他知道此时不能提出任何问题,不能表示出任何好奇心。 周枫过来坐到他身边,对他说:“不好意思,黎先生,让你受累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只是伸手拨弄着一棵枯草。 这时刘志达走过来,带着满意的笑容,黎世杰注意到有人朝西边快速跑着,其余的人往路两边散开,他已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 刘志达说:“黎先生,待会这里会有战斗,你和周枫同志到那边去掩蔽。”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 黎世杰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犹豫了一会,说:“这个地方不适合的,都是开阔地,你们武器又差。” 刘志达笑着说:“是的,是不合适,但他们人很少,没有防备,我们盯了他们好几天了。最主要的是,这里离据点远,打起来没人知道,谁都听不见。” 黎世杰问:“对方几个人?” “三个。” “什么人?” “日本人。” 黎世杰沉默了,他认为眼前这十多个人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一二八的时候日军一个小队能抵五军一个连,一个日军士兵能长时间抵抗五军一个班的围攻,这还是在装备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在目前的状况下,没有后援,仅凭这些农民,简直是自杀,而且还很可能危及到他的安全。 第八章孤谍8 刘志达笑了,说:“黎先生,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证你的安全。” 黎世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先生,你们以前和日本人打过吗?” 刘志达摇了摇头,然后很快地说:“总得有第一次。” “你们打算怎么打?”黎世杰问。 刘志达说:“其实很简单,我们三支步枪,瞄准三个人,同时开火,能打死几个打死几个,打不死就打伤,然后冲上去解决。” 这个计划非常简单、粗陋,甚至不算计划。 黎世杰问:“枪法准么?” 刘志达说:“还算可以吧。” “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枪。”黎世杰说。 刘志达犹豫了一会,然后对着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背着枪的人喊了一声,那个人猫着腰跑过来。 “小韩,把枪给他。”刘志达说。 被称为“小韩”的人把枪递给黎世杰,黎世杰接过枪,是一把老式汉阳造88式步枪,这种枪他很熟悉,性能好,稳定性高,但威力不足,并不适合狙击作战,不能保证一枪使对方丧失战斗力。他哗地拉开枪栓,感觉枪的保养还可,当然,他并不是枪械专家,也很难说是用枪的行家。 他把枪还回去,问:“枪法如何?” 小韩也一个年轻人,黎世杰凭感觉认为他不满二十岁,但农村人的年龄往往很难和他们的外表相吻合,他的脸上有一些被寒风吹裂的痕迹,但同时他的额头很光滑,没有皱纹,农民一过二十就很可能长满皱纹。 他憨憨地笑笑,说:“还行。” “都是打鸟打兔子练出来的。”刘志达说,“前些年被困在山上,没吃的,就打点活物,都是这么练成的。” 黎世杰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刘志达接着说:“听说黎先生也当过兵,可以指点一二的。” 黎世杰谦卑地笑了笑,说:“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不敢指点。不过他们战斗力很强,枪法很准,还可能有手榴弹,你们一定要第一枪就击中,只要留下活的,你们就难办了。” 刘志达点点头,说:“是的,黎先生的意思我们知道。”他还想说点什么,这时远处一个人快速地低着身子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刘志达说:“来了,你们快去。”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土丘。 周枫和黎世杰猫着腰快速跑过去,然后找了个位置趴好,这时整片荒野已经看不见什么人,黎世杰认为至少他们的隐蔽很有经验。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三个人,走的并不快但越来越近,十分钟后甚至连黎世杰都能隐隐看清他们的面容,前面两个日本人,后面不远处跟着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两个日本人交谈着什么,发出怪怪的笑声,穿警察制服的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不时踢着路上的土块解闷。两个日本人只有一个背着步枪,后面的警察也背着步枪,另一个日本人腰间有一支手枪。 “只有两支步枪。”黎世杰低声对周枫说,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这时荒野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黎世杰血液猛地上涌,脸色瞬间通红,这正是熟悉的汉阳造的枪声,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是一一串连射,显然是刘志达的驳壳枪射出的。 路两边冒出浓烈的烟雾,在烟雾中夹杂着人的惊惶的喊叫声,路上的三个人同时倒地,随后又是一排枪声,这时周枫的手一把抓住了黎世杰的胳膊,同时兴奋地说:“打中了。” 两个日本人滚到了路边的一条浅沟中,穿警察制服的人趴在路中间,发出痛苦的惨叫,有人喊:“杀出去,杀死他们。”五六个人跳出来,朝日本人冲过去。 太顺利了,难道就这么结束? 这时响起了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更响更脆的声音,一种完全不同于汉阳造的声音,是日本人的枪响了,在快速射击中,两个人中弹倒下,剩下的楞了一下,惊惶地往回退。 “卧倒卧倒,就地卧倒。”黎世杰几乎要喊出来,但是晚了,伴随着一阵杂乱的枪声,又有三个人中弹倒地,发出悲切而绝望的嘶喊声。 枪声停止了,荒野里弥漫着硝烟和痛苦的喊叫声。 刘志达的心跳几乎停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半分钟就有五个人中弹,他愤怒,痛悔,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人,死得是那么的没有价值,他拿着枪的手在发抖,这支刚拉起来的队伍,在一瞬间就不见了三分之一,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不明白为什么而战。他环视周围,幸好,三支汉阳造都还在,这使他得到稍许安慰。他稍微平静了几秒钟,把自己从自责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然后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的是,一开始伏击的几枪至少有两枪击中了目标,对方最多还剩下一个人有完整的战斗力,穿警察制服的人现在已经停止喊叫,开始在地上抽搐,两个日本人暂时情况不明。 他快速爬到一个正在紧张地瞄准着的队员旁边,说:“小韩,注意瞄准,他露头就打,不露头不打。”小韩点点头,他眼睛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持枪的手也在发抖,刘志达伸手帮他稳定了一下枪身。 他想把同样的话告诉另外两个有枪的人,因为就在这时他又听见枪声,他要制止盲目的放枪,每支枪只有不到十发子弹,而且会暴露目标。但他不能冒险过去,现在跨越这条小路危险极大。 他耳边突然有个声音说:“快告诉他们停止射击,不要盲目射击。”他回头一看,是黎世杰。 “你怎么——” “快。”黎世杰说。 “好,我过去。” 黎世杰一把抓住他,说:“就在这喊,他们听不懂中国话。” 刘志达感激地朝他点点头,高声喊:“你们两个停止开枪,瞄准打,不露头不打。”停一会,又喊:“三柱,你绕到他背后,不要让他露头。” 枪声又停止了,荒野陷入了沉静。 刘志达很焦急,在寒冷的冬天,如果缺乏救助,中弹的人很快就会濒临死亡,而且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因为正常情况下这三个人应当在两个小时后到达一个据点,到时候没见到人据点就会有人过来。现在不但要结束战斗,还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撤退,如果有伤员的话撤退的时间还要被耽搁。 已经僵持了十多分钟,这里虽然是片荒地,但并不能保证完全没有人经过,既然有路就有人,就会有意外,一个意外就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刘志达不再犹豫,他扯着嗓子,高声喊:“大家听好,慢慢爬过去,听我的指挥,冲过去,杀死他们。” 黎世杰觉得这不是好办法,会造成伤亡,但他无法提出更合理的建议,而且他也看出刘志达的焦虑,他听见刘志达继续喊:“从四面围过去,不要挤在一起,听我指挥,我喊冲大家就冲上去。” 十多个人爬着朝日本人隐蔽的浅沟围过去,日本人也感到不安,不时冒险抬头朝外看,但他对眼前的状况无能为力。十多分钟后,刘志达大声喊:“冲过去,杀死他们。”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狂呼着往前冲,枪声也几乎同时响起,黎世杰看到有人倒地,但其余的人疯狂地冲上去,几个人同时跳到沟里,黎世杰隐隐听见刀捅进人身体的声音,听见闷响的枪声,看到溅得如喷泉般的鲜血和发疯般的喊叫声。 一切都结束了,刘志达的游击队死亡五人,受伤两人,对方三人全部被杀死,后来刘志达才发现,第一轮伏击对方三人都被击中,后来的伤亡全部是其中一名轻伤者造成的,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带手榴弹。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人们默默地卷着纸烟,互相让烟点火,间或低声交谈,对于死者他们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悲痛,对自己还活着也没有流露出侥幸的喜悦,在决定先掩埋死者的时候,甚至有两个人争论该不该连日本人一起埋。掩埋了死者,救助了伤者,一切告一段落,刘志达走到黎世杰身边,说:“黎先生,非常对不起,我们在他们身上没找到足够的钱,暂时不能还你,非常对不起。”他的话是真诚的,并不造作。 黎世杰没有回话,他无法回话。 刘志达走到周枫面前,把一支手枪交给她,说:“你要的枪,还剩五发子弹,枪击发过,没问题,当心走火。” 周枫接过枪,低声说:“对不起,老刘,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会是这么大的代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 刘志达勉强笑了笑,说:“我们本来就需要枪,现在我们又多了两支,有枪就有办法。” 刘志达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然后拿出一支笔,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交给黎世杰,黎世杰看见上面写着:“欠黎世杰先生五十块,凭据还款。”。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接过纸片,小心地放到口袋里。 刘志达说:“我们必须走了,黎先生也请尽快离开,不要逗留。”说完伸过手来,和黎世杰握了握手。 黎世杰说:“刘先生保重。” 刘志达点点头,他转过身,看着周枫。 周枫说:“老刘,我不跟你们走了,我要尽快赶回上海,我和黎先生一起回去。” 刘志达迟疑了一下,说:“黎先生方便吗?” 黎世杰很快说:“我们本来就是一起来的。” 黎世杰突然发现刘志达看着周枫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悲哀,一种无奈、离别、伤感的情绪,这种感情的外露是那么明显,不但黎世杰,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无法避免的生离死别,这种感情黎世杰能感受到,但他无法理解,也许在战争期间,每一次分手都可能是永别。 但刘志达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紧紧地握了握周枫的双手,说:“保管好枪,注意安全。”然后对黎世杰说:“黎先生,我们后会有期。”说完招呼着他的手下,背着两个受伤的人,快速地朝东边走去,很快消失在苏北寒冬的暮色中。 第九章孤谍9 “我该走了。”周枫低声说,她已经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大多数时间他们都觉得很无趣,他们彼此对对方很好奇但又都认为他们好奇的话题几乎都是禁忌。他们无聊地坐着但又觉得贸然告别并不合适。黎世杰作为主人当然不能表示不快,周枫觉得她坐在这里本身也许就是对黎世杰的一点补偿。 “要不要吃点什么。”没有了手表黎世杰对时间的概念也开始模糊,他只是觉得天色在渐渐地暗下来,本能地觉得该吃饭了。 “不了,谢谢。”周枫说,“我真的该走了。” 黎世杰不说话了,这种场合他是不善于表达的,他没有理由留住她,他也留不住一个执意要走的人,并且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留下她。她总是要走的,她千辛万苦回到上海,肯定不是为了在这儿干坐着。 周枫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子上,说:“黎先生,这是给你的。” “是什么?” “没什么。”周枫说,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再见了,黎先生。”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眷恋,一种伤感,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尽管只是一闪而过,黎世杰还是察觉到了,他感觉血往上涌,但并没有动。 周枫走了,他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小心地下楼,开门,然后消失。 黎世杰打开布包,里面是银晃晃的三块大洋,黎世杰抚摸着光滑的大洋,是微热的,还带着周枫的体温。 黎世杰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三块大洋给了他一些感动,更是一种暗示,一个人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另外一个人,这意味着很多事情。本质上,黎世杰对周枫、刘志达这些人没有什么更深的感情,他也不会因为一些偶然发生的事情而轻易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他对自己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扮演的角色很清楚。但在内心深处,他对周枫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也许只不过是眼前个人处境所触发的一种暂时的惺惺相惜,也许脱离了这种处境就将不复存在,也许纯粹是一种幻觉。 黎世杰需要说服自己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他有很多理由,但没有一条是值得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继续坐在这儿,就会发生意料中的事件。黎世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要打入他们内部,周枫是唯一的突破口,所以周枫必须活下来。但这个理由实际很牵强,因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这样做,甚至于他现在是不是还具备做这件事的资格都是疑问,而这件事情却可能要冒失去生命的风险,这是不合逻辑的。 时间已经不容许黎世杰继续犹豫下去,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了门,他已经厌倦了内心深处虚伪的挣扎,他现在需要做自己认为应当去做的事情。他认为那个年轻的女人此时不应当这么死去,这就够了,这个理由是唯一的。 玛丽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战争爆发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上海华界最繁忙的地方,随着战事的进展,这里救助的人也在发生着变化,从中国军人到普通市民到日本军人。现在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医院原有两幢楼,其中一幢在开战时一次日机轰炸中被毁,一同毁去的还有当时在这里接受治疗的一百多伤员。现在虽然战事已经远去,但残檐断壁依旧在提醒着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战争还在继续。 现在上海的冬天在七点以后就已经一片漆黑,尤其在华界,玛丽医院也早早下了班,除了急诊和几间病房,整幢楼已经陷入了黑暗。周枫已经在医院对面徘徊了三个多小时,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九点以后,马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整个上海也陷入到沉沉的黑夜,只有那片被称为“孤岛”的租界闪烁着仿佛神话世界里的色彩斑斓的霓光。 周枫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接近凌晨,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拉下弹匣,仔细看了看,然后装上,拉开枪栓,确认已经上了膛。然后小心地把枪藏进袖子里,轻轻咬了咬牙,朝医院大门走去。 就在她要跨进医院大门的同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跟我回去。” 周枫猛地转身,黎世杰一把推开她握枪的手,说:“当心走火。”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迷茫和疑问。 黎世杰说:“走,先跟我回去。” 周枫挣扎了一下,黎世杰低声说:“你这是在瞎搞,先回去再说。”说完拉着她的胳膊,快速离开了医院大门。 周枫默默地枪放到怀里,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把枪拿出来,顶着火的枪,当心要你的命,你什么都不懂,怎么来做这个活。” 回到黎世杰的屋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其中部分原因是阴冷的深夜使两人都感觉彻骨的寒意,需要暖和一下身体并恢复思维能力。 终于还是周枫先开了口,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黎世杰说:“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其实黎世杰没有说实话,他们回到上海分手后他就一直在跟踪周枫,跟了三天。 黎世杰接着说:“你不可能成功的。” 周枫说:“这和你无关。” 黎世杰没有理睬她的话,说:“晚上他们总共有五个人,病房门口两个,楼梯口两个,大门还有一个,都有枪,你根本没机会。”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 “为什么派你来做这个事?”黎世杰问。 “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非要杀那个人?”黎世杰接着问。 周枫迟疑了一会,说:“他原来是我们的人。” 黎世杰不再问了,这个回答比任何其他答案都有说服力。 “黎先生,这件事情和你无关,请你不要妨碍我。”周枫说,突然提高了声音。 黎世杰说:“你轻声点。我问你,你的任务是杀人还是自杀?” 周枫把头扭过去。 黎世杰笑了笑,说:“象你这个样子,恐怕连自杀都难。” 周枫说:“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黎世杰说:“这和你是死是活无关,我问你,对方五个人五支枪,你枪里只有五发子弹,最好的情况,你枪枪命中,用五发子弹把五个人全部干掉,那你还用什么来完成任务?假定你要杀的人手里也有一支手枪,你怎么办?假定你做不到枪枪命中,你又怎么办?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杀他,假定你这次杀不掉,他就会被转移,会加强警戒,你们就会永远失去机会。” 周枫想反驳,但终于没有出声。 “其实你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周枫抬起头,看着黎世杰。 黎世杰说:“他们早上八点换班,白天只有三个人,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会用轮椅推着他出来院子里转转,然后留下一个陪他,两个去取午饭,有大约十分钟只有一个人跟着他。” 周枫真的吃惊了,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是唯一下手的机会。” “白天,医院里那么多人——” “所以你要过去,近距离射击,保证一枪毙命。” “多近?” “能多近就多近,最好抵住他的脑门开枪。” 周枫的嘴唇在颤抖,良久,她说:“你一直在跟踪我。” 黎世杰说:“但至少我们不是敌人,至少我在帮你,如果今晚我不制止你,你会搭上一条命,然后一事无成。” 周枫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其实不单是今晚,你一直在帮我。” 黎世杰说:“你根本不适合做这种事。” 周枫说:“是的,但我没有办法。”,她的话里带着委屈,带着无奈,说完后,她双手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黎世杰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着非得这么做得理由,有些时候,事情不由她选择,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有着太多荒诞和残酷。周枫的哭泣里包含着太多的委屈和伤感,也许他们来做这件事就能预料到后果,他想起那天和刘志达分手时刘志达看着周枫的眼神,那分明就是一种永别。 “好了。”黎世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说:“你还打算做这件事吗?” “当然。”周枫停止了抽泣,揉了揉眼睛说。 “你不会成功的。”黎世杰说。 周枫知道黎世杰说的是对的,她不可能成功,不但黎世杰,那天晚上她见到刘志达,他也是这么说的。但这是她的任务,她必须完成这个任务,没有人能阻挡她,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挡她。每个人有每个人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必须要做这件事。 某种程度上黎世杰能理解她,但不是全部,从周枫的态度上他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赴死的决心,她对这件事的后果是明知而且准备去接受的,从她和刘志达离别时的暗示,到她把钱留给他,无不是这种结局的铺垫。 第一十章孤谍10 “你睡吧。”最终黎世杰说,他指了指床,“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事情。”说完他关掉灯,两人陷入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黎世杰做了个决定,他决定由自己代替周枫来完成这件事。当他提出来的时候,周枫坚决地表示反对。 “黎先生,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不会同意。” 黎世杰说:“第一,这件事情并不难,第二,我需要你活着。” “为什么?” “你的三块大洋不够我赎当,我要你活着还我钱。”黎世杰说。 “可是——” “没有可是,周小姐,你去,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被打死,第二,你被抓住。对了,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你会害死无辜的人。” 黎世杰并不莽撞,也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他认为他做这件事情并不难,这几天他已经观察好他需要观察的一切,很多时候做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多么超强的能力,只需要冷静和冷血,这正是他具备而周枫不具备的。他有理由做这件事情,只要周枫活着,他就可以借此打入他们内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尽管目前他暂时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但他知道老板在上海滩经营十多年,根深叶茂,不会就这么放弃这个地方,一定会卷土重来,也许已经来了,只是因为某些意外找不到他。而他们也来了,他们也不会轻易退出去,他们也在这里经营了十多年,他相信,他作出的决定不会错,这对他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些堂皇的理由并不存在。他不希望周枫就这么死去,尽管他们志不同道不和,尽管他们相互残杀十多年,但在这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处境下,他内心对周枫是同情的,甚至是爱护的,像个男人天然地会去关怀一个柔弱的女人,这是一种本能。他们两人就象两只迷失在森林中的动物,相同的遭遇和求生存的共同愿望使他们视对方为同类。 周枫的感受也是奇特的,她开始重新分析黎世杰这个人,但她得不出任何结论,也许在上海这样的人很多,她认识的很多人也曾经加入过帮会。关键是,她现在几乎已经接受了黎世杰提出的建议,由他来代替自己做这件事。但她觉得不安,因为即便这件事能顺利完成,也可能给他带来无限的麻烦,这和他可能得到的利益是不对称的。但这也不奇怪,他们自己做的事情和利益也并不相干,在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血与火的时代,任何人都可能冲动和觉醒。黎世杰亲眼看到他们杀日本人,为什么不能被感化,何况他本来就救过自己。但在她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也并不这么简单。 天亮了,周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黎世杰正盯着她看,她吃了一惊,伸手去摸枕头边的枪,枪还在。 黎世杰说:“把枪给我。” 周枫犹豫着。 黎世杰说:“快点,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周枫终于说:“我们一起去。” 黎世杰说:“你去干什么?你在这儿等我。” “不。”周枫坚决地说,“我们一起去。” “你不相信我?” 周枫不是不相信他,但她要亲眼看见事情的结局,黎世杰能理解这一点。 “好吧。”黎世杰说,“我们一起去,把枪给我” 周枫把枪递过去,黎世杰接过来,熟练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放进西服夹层口袋里,对周枫说:“到了医院我去做事,你待在大门外,完事后你自己直接照原路回来。” “你呢?”周枫问。 “我自己会回来,你放心,没事。” 天气好的时候,十一点左右正是能感受到太阳的第一缕温暖的时间。医院的院子里人多起来,病人还有看望病人的人,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闲聊,等待午饭的同时享受着冬日的暖阳。三个人推着一把轮椅,从楼里出来,轮椅上的人大约四十来岁,脸色苍白,穿着厚厚的病服。他的出现,使周枫周身的血液立刻上涌,脸色也变得通红。她紧张地看了看黎世杰,黎世杰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无聊踱着步,间或抬头看看日头。 轮椅里的人紧张地四处观察着,过了一会,似乎觉得没有问题,于是闭上双眼,享受着阳光的照射。偶尔也会睁开双眼,困难地回头看看推轮椅的人,抱怨他太粗暴以至于弄痛了他的伤口。簇着他的三个人则自顾谈笑着,并不在意他的感受。 几个人在院子里绕了两圈,然后停下来,三个人拿出烟,点着,抽完了,随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不到半分钟他们就离开了周枫的视野。 黎世杰并没有动,他又等了一分多钟。 随后黎世杰慢慢地朝轮椅靠拢,就在离轮椅还有十多米的时候,他突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轮椅前面,然后举起了枪。 轮椅上的人身子触电般往前挺了挺,黎世杰瞬间看见了一张懊悔、无助、恐惧、颓丧交织的脸,双方的眼神对视了不到一秒钟。黎世杰把枪口往前伸了伸,几乎在就要顶住他前额的时候扣动了扳机。“呯”的一声闷响,同时伴随着四下喷射的鲜血,轮椅上的人无声无息地瘫倒。 周围的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惊呼,黎世杰的枪已经转向守卫在轮椅旁的人,那个人的手正好伸进怀里。当他发现枪口已经对准自己的面门时,流露出极度惊惶的表情。这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黎世杰甚至不能肯定他是否已经成年,在看见枪口的一瞬间他崩溃了,结巴着说:“求求你——别——” 黎世杰没有犹豫,他再次扣动了扳机,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这时周围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呼尖叫声,黎世杰迅速地收起枪,朝院墙跑去,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翻越了不算高的院墙。 直到黎世杰的身影消失,周枫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透过院子里四散奔逃的人群,再次看了看瘫倒在轮椅上的那个人,随后快步离开了医院。 周枫回来时黎世杰已经在等她,他脸色苍白,尽管已经换了衣服并且仔细地洗了脸,但周枫还是闻见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并混合着令人恶心的一丝血腥味。看见周枫,黎世杰勉强笑了笑,把手枪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哗地推到周枫面前,然后举起面前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大口地喝水,直到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 周枫给他倒满了一杯水,然后沉默地坐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黎世杰沉重的呼吸声有节奏地间或响起。 两人对坐了一会,黎世杰忽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周枫的手,往房门走去。 周枫没有挣扎,只是问:“干什么?” “别问,跟我走。”黎世杰简单地说。 周枫麻木地跟着黎世杰,两人走过几条破败灰暗的街道,穿过一大片肮脏、混乱的难民区,拐进了靠近租界的一条弄堂。弄堂阴冷潮湿,大部分建筑都有燃烧过的痕迹,很显然,在战时这里曾经经历过激烈的战斗。黎世杰熟练地找到一幢被烟熏黑的房子,门口站着一个穿短褂戴毡帽的警惕的年轻人。黎世杰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年轻人朝里指了指,黎世杰拉着周枫进了大门,在黑暗中转了两个弯,然后有人拉开一道门。周枫立刻闻见浓烈的烟草味和强烈酒精味,同时听见一大片夹杂着各种欢呼声、惊叫声和咒骂声的异常嘈杂的噪音。 几乎被烟草和酒精味熏倒的周枫努力站稳脚跟,她惊奇地问黎世杰:“这是什么地方?” “赌场。”黎世杰兴奋地回答。 从赌场出来已经是一片漆黑,租界响起了叮当的钟声,民国二十八年新年到了。黎世杰身上的酒气终于驱散了残留的血腥味。黎世杰放肆地搂着周枫,两人踉跄着行走在黑暗而空荡荡的街道上。在赌场混乱而刺激的氛围下,周枫居然也喝了几杯劣质烈酒,并且在黎世杰赌钱的时候发出和赌徒几乎一模一样的兴奋、懊悔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的侵袭下,周枫逐渐惊醒,她一边搀扶着黎世杰,一边尽力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边警惕着周围的环境,她努力保持着一种极端费力的姿势走完了这点一段不算短而且全黑的距离。 进门的时候由于动静太大他们惊动了房东,房东拉开灯,伸出头来,先是用厌恶,随后用暧昧的眼光看着周枫,一边发出嘿嘿的笑声。 黎世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他感觉头有些疼,爬起来,桌子上有一杯水,他端起来一口喝干,水冰冷,但他觉得好过了很多。在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堆钱,他正在疑惑,门开了,周枫端着一个盆走进来,盆里放着一堆洗过的衣服。 第一十一章孤谍11 “醒了?”周枫问。 “嗯,你没睡?”黎世杰问。 “睡了,醒得早,我帮你把昨天换的衣服洗了。”周枫一边把盆放下,晾着衣服,一边说,“那些钱都是你的,昨晚你运气好,赢了不少。” 黎世杰笑笑,觉得头也不太疼了。 “赢了多少?”他问。 “我没数,你自己数。” 黎世杰数了数,赢了大约四十块,他在一堆纸币下面发现了三个大洋,他把大洋拿出来,对周枫说:“这是你的。” 周枫没吭气,她专心地晾完衣服,坐到桌边,看见杯子被喝光,很小心地倒满了,说:“你常去那儿?” “不常去。”黎世杰说,“偶尔去消遣下。” “你——”,周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杀人?”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她确实很疑惑,敢杀人也许并不特别,但会杀人确实很让人怀疑,她现在对他的疑问远超过感激。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问他什么,只有他才有资格问她。 “其实也不奇怪,就象我也很难想象你会去杀人。”黎世杰说。 “我和你不一样。”周枫说。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我的任务。”周枫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她仿佛觉得她有义务把这件事告诉他。 “任务?你是被逼的?” “不,黎先生,不是的。”周枫抬起头,说,“黎先生,有些事情可能你现在不能理解,你以后会懂得。” 黎世杰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不能追问太多,而且,他实际上已经知道了他该知道的。 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周枫问:“你赢了多少?” “四十多快,够我付一个月的房租再把表赎回来了。” “那就好。”周枫说。 “但你欠我的钱还是要还的。”黎世杰说。 周枫的脸红了,说:“那当然,黎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这笔钱的。”她特意加上“我们”,好像在提醒黎世杰这笔钱没有问题,因为“我们”的还款能力自然比“我”要强得多。 “你有什么打算?”黎世杰问。 “黎先生,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件事。”周枫斟酌着,说,“对黎先生的帮助,我们是一定不会忘记的,也一定会报答黎先生。只是现在,我在上海也没什么事,我想回乡下。” 黎世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黎世杰不吭气了,他不停地喝着水,他平时很少喝酒,昨晚的酒使他浑身不舒服,口特别渴,他几口喝完,伸手去拿水壶,周枫想替他倒,被他一把推开。 周枫怀着歉意说:“黎先生,我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我是很难报答的,但我现在确实——” 黎世杰粗暴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钱?” 周枫低声说:“我会尽快的。” 黎世杰冷笑一声。其实事情的结局本来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作为周枫来说,现在留在上海没有任何意义,离开是自然的。但对于黎世杰而言,他突然有种被抛弃被出卖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周枫说要回乡下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她回乡下自然是去找她的组织,汇报她的工作,一切都那么完美,她还活着,任务完成了。他对她感到厌恶、嫉恨,他讨厌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冷冷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周枫无言以对,她并不认为他真的非常需要这些钱,钱对于黎世杰也许确实很重要,但并没有重要到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替她杀人,何况这笔钱本来就是她欠他的。周枫一直认为,钱只是黎世杰介入这件事的一个借口,黎世杰是个中国人,是个爱国的中国人,做这件事是符合逻辑的,她认为黎世杰一个值得发展的对象,她很有把握。但她不愿意轻易地说这件事,她需要取得上级的认可,而且她对他的背景、历史一无所知。她现在需要首先找到组织,她确实没有暗杀的经验,但并不缺少具体工作的经验。 周枫问:“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把你的枪留下,做个信物。”黎世杰说。 也许这算一个办法,从内心深处,周枫并不排斥这个方案,她也很乐意能尽量满足黎世杰的要求。但这把枪是用五条人命换回来的,这使得它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些意义使她没有权利处理这把枪。 “黎先生,这支手枪是我们用人命换的,我不能给你。”她温和而又坚决地说。 “是么?你上次找我借钱不是还曾经拿枪做抵押吗?”黎世杰冷笑着说。 “这是不一样的,黎先生,为了这把枪我们死了五个人,我不能给你。” 黎世杰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对死几个人和一支枪的问题觉得很不以为然,但他也不再坚持,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这么做。他想要这支枪有很多机会,甚至现在也可以去枪过来,但没这个必要,她说的对,这支手枪是刘志达他们拿五条人命换来的。凭借对他们的了解,他认为如果他们以后还要在上海发展,而周枫又是其中的一员,她就一定会来找他,他的计划并没有失败,只是还不到时机。话又说回来,即便她从此消失也很正常,她的上级可能不同意她再和他联系,她也许会出什么意外。战争时期,谁说得清,至于他们欠他的债,和这场战争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没有谁会当一回事。 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周枫很不安,她觉得欠他太多而无法偿还,他给予她的比起她期待的实在超出太多,不单是她,甚至组织,都欠他太多,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也不能给他任何承诺。 最终她只是说:“我走了,你保重。” 黎世杰说:“带着你的大洋。”他把三块大洋推到周枫面前。 周枫走了,黎世杰的生活归于平静。他用赢来的钱赎回了手表,并且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剩下的钱,还够他体面地生活一些日子。找工作对他来说暂时变得不那么迫切了。他对出去找工作也心生厌倦,他不会说洋泾浜英语,连宁波官话也说不像,又不肯去做那些体力活。虽然他是从乡下来的,但找工作对他却是个新问题,对于从乡下来上海的人而言,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在他这个年纪,一般人都已经成家立业,不会再去当小伙计了。 他每天在街上转悠,偶尔也会去租界喝上一杯,看看《申报》之类的报纸。战争还在继续,但离这里越来越远,武汉早已沦陷,国府搬到了重庆,前线传来的消息也日渐暗淡。留在上海的人们在遗憾政府的失败之余,对于偏安之下享乐的追求更甚了。租界日渐繁华,很快就超过了战前,大部分人仿佛都已经接受现实,激情不再。但某个漆黑的夜晚,依旧会有骤然响起的枪声,报纸上仍旧有各种暗杀的消息,这些消息使黎世杰激动,也是他的希望。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在不经意中到了,忙于生计的人们似乎忘了这个节日,租界照例是不太重视春节的,如果不是房东家在大门口贴出了一副春联,黎世杰几乎忘了这个节日的存在。他逛到离租界不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喝了杯酒,吃了块点心,顺带在里面呆呆地消磨了两个小时。他的钱又快用完了,再没有收入,他又要去当手表,不过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况且随着时局的稳定,还可以多当几块钱——那又管什么用?回绍兴老家吗?黎世杰不愿意,他已经习惯上海的生活,习惯这里的热闹,习惯住有灯的房子,习惯用马桶,习惯穿西装,甚至习惯这里的贫穷,他已经二十六岁,回去又能做什么?整个村里都知道他在上海做事,现在灰溜溜的回去人家会怎么看。 他磨蹭着付了帐,到了街上,他看见很多米贩子正等着到租界做买卖。听说现在贩米很赚钱,很多帮派里的小混混都靠这个发了财,成了老板,但黎世杰不是小混混,他自然也就做不了这一行。他叹息着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着,在快到住处的时候,有人猛地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 “忙什么呢最近?”有人在他耳边喊。 黎世杰吓了一跳,一回头,一个高个子大咧咧地站在身后,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努力想了几秒钟,想起来了,是赵子清。 “幸会,赵先生。”黎世杰脸上挤出一些笑容,说。 “你就住这儿吧?走,上去喝杯茶。” 黎世杰只好点头,两人一起上楼,黎世杰又忙着找房东要了壶开水和一点茶叶,他隐约记得赵子清对他的茶叶评价极低。 “干什么呢最近?找到事做了吗?”赵子清砸了口茶,问。 “没有,闲着。” “你还真闲得住。”赵子清掏出烟盒,丢一根给黎世杰,随后不容置疑地打着火机凑到黎世杰嘴边,黎世杰只好就着火把烟点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 第一十二章孤谍12 赵子清自己也点着,深吸一口,潇洒地喷了几个烟圈,说:“就这么闲着?钱够花吗?” 黎世杰说:“差不多吧,也快见底了。” “怎么不去找点事做?” “找了,找不到,你瞧瞧外面,都他妈是人,哪有事?”黎世杰不满地说,忍不住带上了粗口。 “可以去租界看看嘛,你不是说你在那边做过吗。” “那边也是人多,以前做过的老板回国了。” “来我这里做吧,我们正在招人,钱不多,够你花,搞不好还有点别的油水,怎么样?我记得以前给你说过。” 黎世杰想起来了,他以前确实说过这话。 “你们是——” “侦缉队。” 黎世杰明白了,他笑了笑,说:“怎么会看上我。” “没什么,我们缺人手,你在上海呆的时间长,地面熟,我看人也老实,怎么样,做不做?” 黎世杰看着赵子清,他满不在乎地抽着烟,他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么看得上自己。不过这也不奇怪,在上海这个地方,永远有人找不到事做,也永远有事找不到人做。 “做这一行可危险。”黎世杰说。 “别他妈矫情了,这年头哪行不危险,话说回来,又不让你做什么断子绝孙的事——你想做还得熬几年——就跟着跑跑腿,其实跟打个零工差不多。” 黎世杰有点动心,这毕竟也算个工作,可以解决自己眼前的生活问题。另外,他们为日本人做事,这对自己又是个机会,也许这个身份也是组织需要的。自然,现在自己没得到命令,但问题是根本没人给自己下命令,一切都得自己做主,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他不能再等下去,可以自己做主。 但这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对于一个如黎世杰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简单的一件事,那些在黑夜里不时响起的枪声,就是一种现实的警告。但黎世杰本能地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他有这个身份对于他未来的发展和组织的需要,都是有好处的。这是他的一种职业敏感性,他需要抓住类似于眼前的这些机会,以改变自身的命运,他不会永远孤独,但他必须成为一个对组织有用的人。还有一个他隐藏在内心但无法说出的理由,那就是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份能使自己留在上海的工作,赵子清的建议对他不算坏事,在他心底,他不愿意拒绝这份工作。 这些想法在他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就是这瞬间的犹豫也使得赵子清有些不耐烦起来,他说:“怎么回事,还要我求你不成?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不就是混口饭吃吗。” 黎世杰笑着说:“不是,我是觉得——好好,赵先生,我不说了,我答应你,哪天可以去上班?” 赵子清满意了,说:“这就对了,明天来找我,认字吗?” 黎世杰点点头,赵子清摸出一张纸片,拿出笔刷刷写了两行字,递给你世杰。 “今天就算了,过个节,明天照这个地址找我。” 黎世杰双手接过,恭敬地说:“好的,赵先生。” 赵子清把茶杯里剩下的茶喝完,阻止了黎世杰继续加水,站起来,说:“那就这么着吧,我先走。” 临出门前,他仿佛想起什么,回头说:“那个人还是被打死了。” 黎世杰问:“谁?” “就是那个,在你楼下被打伤没死的那个人,还是被打死了。” “哦,”黎世杰恍然大悟地说:“什么人干的?” “谁他妈知道,妈的,还搭上我们一个小兄弟。” 黎世杰的心跳了几下,他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确定不会有人认识自己,稍微平静了些,他慢慢地倒了杯茶,喝完了,才发现喝的是赵子清刚才喝过的茶杯。 黎世杰对侦缉队的活不陌生,但他不得不装出陌生的样子,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基本上他很少出外勤,平时就是打扫卫生端茶倒水,遇到队里有什么体力活打个下手,偶尔人手不足的时候,才会把他们这些人派到外面,也都是象征性的一些出勤,谈不上什么具体的工作,也谈不上什么危险性。当然,有油水的事情也和他无关,他也并不想去参合。他很小心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可有可无不引人注目的人,平时除了偶尔和赵子清打个招呼抽一根他丢过来的烟,他很少和人交往,他只是在观察、适应这种生活。 赵子清是这里的队副,但却是管事的人,队长在半年前从租界回来的路上被乱枪打死,之后就一直空缺。侦缉队长的死是黎世杰被招进来的间接原因,这件事使侦缉队在一夜之间跑掉了十来个人,而得知内情的人也不敢再来吃这碗饭,人手顿时不足起来。赵子清是个很精明同时也很现实的人,他拿该拿的进项,谨慎地做该做的事情,从米贩子到租界巡捕房到日本人都很熟络。他会拿出大笔的钱笼络手下的人,一再告诫大家要小心做事,不要去惹不该惹的人,也不要去做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买卖,用他的话说,在侦缉队就是混口饭吃,诸事都犯不着当真。侦缉队虽也时时抓一些人,但大多是些贩夫走卒之类,但凡能明里暗里亮出个招牌的,都找个理由放了,剩下的,也多是弄点小钱,并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当然,他对日本人交代的事总是小心应付的。 黎世杰在侦缉队虽然没有什么额外的油水,但进项足够维持他目前的生活水准,两个月以后,甚至还匀出钱换了皮鞋和衬衣。房东在得知他在侦缉队谋到差事后,对他的态度也大为改观,不但在收钱的时候打了很大的折扣,还奉送了一包好茶叶。春节后报纸上关于战事的报道已经日渐减少,租界的大部分报纸又恢复到了战前的风花雪夜,然后便是国民党副总裁汪先生出走的事。虽然也有报纸破口大骂称之为汪逆,但连这等大人物都和日本人搭上关系,使人不禁觉得战争的前景又暗淡了许多。 五月初的一天黎世杰意外地出了趟外勤,一般这种时候总是有些大事发生。果不其然,是汪先生到了上海,抗战不到两年就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场面,自然引起了上海滩的轰动。黎世杰对汪兆铭并不陌生,战前在南京曾经多次远远的见过,民国二十四年汪兆铭遇刺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担任守卫,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事情的惊心动魄依旧历历在目。黎世杰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但对汪兆铭的到来,他是不以为然的,他不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这种感觉本身并不是基于事情的对错,在沦陷已经两年的上海——很多人其实已经不再根据对错而是根据利益来判断事物了——这种感觉是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政治的是是非非并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左右和领悟的,上海也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汪先生,但他的工作使他在很多事情上拥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周围很多人对汪的到来都抱有乐观的态度,认为战事就要结束,和平就要到来。黎世杰对这种看法是嗤之以鼻的,中国的事情从来不是由汪先生说了算,他甚至指挥不动一个连,既然如此,他的作为又怎么能左右得了大局?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流露任何一点与此时的氛围相左的情绪。 事情结束后黎世杰没有到队里,直接回了住处,在就要走进楼道前的一瞬,他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眼光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危险,但这个感觉很强烈。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然后停住了脚步。 “你好,黎先生。”周枫说。 “周小姐,你好。”黎世杰稍微觉得有些惊奇,但并不特别意外,他知道只要他们不离开上海,迟早会来找他的。他打量了一下周枫,比起上次见面,她不那么脏,也不那么瘦了,面色红润了许多,身上不再穿着那种难看的大襟袄,而是换成了上海女人常见的对襟衫,外面套着一件紫色风衣。这个打扮在上海并不算特别时尚,而且衣服也显得有些陈旧和破损,但却第一次使周枫显示出了女人的味道,当然也显示出周枫最近的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周枫看起来并不特别适应这种服装的变换,黎世杰的眼光使她显得有些局促。 “上去坐吧。”黎世杰尽量平静地说,周枫点点头,跟着他一起上楼进了屋。 黎世杰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下了,等着她开口。 周枫沉默了一会,取出一个布包,放到桌子上,说:“这个请你收好,是我们欠你的五十块钱。” 黎世杰感觉布包很沉,伸手捏了一下,是大洋。 “我们只有这个。”周枫说。 “这个很好。”黎世杰笑笑说。 第一十三章孤谍13 “好像还有一张欠条。”周枫说这个话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黎世杰看得出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的。 “当然。”黎世杰说,他找出那张欠条,递给周枫。 周枫舒了口气,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好,说:“谢谢。”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黎世杰问。 “才来没几天。”周枫说,她斟酌了一会,问:“我听房东说现在你在侦缉队做事?” “是的。”黎世杰不动声色地说,“混口饭吃。” “混饭吃,也有很多法子。”周枫低声说。 “可不适合我。”黎世杰打断她,说。 “可这一行没前途,而且——” “而且什么?” “很危险。” “做你们这一行不危险?”黎世杰嘲讽地说。 “这不一样。”周枫不由提高了声音。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黎世杰很快地说。 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激怒了周枫,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说:“你这是,这是卖国,你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黎世杰冷笑道:“什么后果?被你们打死?上海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你们准备把他们全部打死?” 争论这个问题是无聊的,也是无解的,因为他们并不是从同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周枫首先放弃了,她不善于争论,也不愿意使有恩于她的黎世杰过分难堪。 “我本来——”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黎世杰明白她的意思,她本来是可以为他找到一份差事的,或者用对方的话说,她本来是准备发展他的,至少是把他列为一个值得发展的对象的。 对于这一点,黎世杰确实考虑过,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顺利地打入对方内部,当然,事情不可能那么一帆风顺,还要经历很多必要的考验,不能排除他们知道自己的过去,但这本来就是个高风险的职业,要想干就得冒风险。 不过现在黎世杰的想法有了一些改变,他认为在侦缉队也是有价值的。现在两国交战,如果能借此机会接近日本人,甚至能打入日本人内部,对于组织来说也许更现实,更有用。他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尽管他也明白他的计划很可能是空中楼阁,但他来到上海本来就是对付日本人的,这才是他的正业,而对付周枫这些人,原本就不在他目前的工作范围之内。 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在上海漂泊了一年,对于这种漂泊已经厌倦了,他很想找一个能暂时安身的稳定的差事,能结束自己这种居无定所、担惊受怕的生活。侦缉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但他很适应这种生活。现在时局不稳,世事艰难,他不愿意单独一人面对这个世界,需要找一个组织,找一群人来一起面对。侦缉队固然在为日本人做事,但这里面大部分人也都是普通人,很多人也是迫于生计才下水的,更何况,假如这件事情必须有人来做,那么,由自己做不是比别人做更好吗?更何况自己还身负使命,有足够的理由加入侦缉队。这些想法在黎世杰的脑海里是以一种混乱的方式存在的,他自己并不清楚那种想法更接近自己真实的思维。 周枫站起来,低声对黎世杰说:“黎先生,我们很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特别是我,我很感激你,我不会忘记的,真的。”说着她抬起头,看着黎世杰,说:“你做事,必定有你的理由,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她斟酌着说出了最后四个字,说完她感觉有些后悔。 黎世杰说:“我会的,你也一样。” 周枫走了,黎世杰觉得有些遗憾,他可能错过了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不惜替她杀了两个人,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打开布包,一堆明晃晃的大洋哗地摊在桌子上,他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赵子清偶然发现黎世杰会开车,不免对他又高看了一眼。黎世杰原本也可以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懂,但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于是在一次司机不在场又需要挪车的时候他适时地显示出自己不但会开车,而且并不比专职司机差。黎世杰本来准备好了一篇说辞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开车这件事,不过赵子清没多问,甚至压根就没问。说来也不奇怪,在法租界做过的人会开车实在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多久队里专职开车的人跑到租界去了,于是赵子清就指定他开车。这样一来,黎世杰出勤的日子多了起来,在队里的地位也日渐重要,虽然薪水没涨,但有时候跟着赵子清跑跑他私人的生意,也能得点外快。和外面的人混熟了,也就有人来巴结他,时不时塞点红包。对于这些事,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赵子清在第一时间知道,以赵子清的意思作为唯一的行为准则。赵子清不吭气的,他就理所当然地收下,假如赵子清说:“这个人嘛——。”或者说:“钱嘛——。”但凡是这样开头的,不论后面跟上些什么话,黎世杰是断然要把钱退回去的。 战事逐渐远去,在度过了一年多情绪高涨精神紧张的生活后,上海人逐渐松弛下来。这是个商埠,做生意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战争也好政治也罢,对于上海来说无非都是过客,都会过去的。租界的百货公司每天挤满了人,银行咖啡馆电影院的生意都比战前好了很多,歌舞厅也恢复了战前的宏大规模,报纸的发行量也增加了,上海并未因战火而如人们预料的那样衰落、萧条,相反,甚至连真正的巴黎也都比不过这里的繁华。华界虽然未如租界那么热闹,也始终比不上战前,但做生意的也终于活跃起来。原本逃到乡下的人们又回来了,曾经无人问津的当铺、杂货铺、衣帽店从新开张,甚至鸦片的生意也恢复了。 赵子清是个精明的人,黎世杰觉得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素质远远超过他作为一个侦探。他不但做药品、食物之类的紧俏物质的生意,还在某个当铺有股份,随着局面的平静和市场的繁荣,黎世杰发现他还和租界里的鸦片贩子有来往,有几次甚至可疑地涉足军火交易。他在这些行当里如鱼得水,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多时候他直接叫黎世杰去租界里拉货,然后又到很远的郊区出货。他和法租界、公共租界的巡捕、郊区可疑的农民都很熟络,往来无碍。惟独一次,在往浦东送药品的路上意外地被日本人查获,因为把药品往郊区送是非常敏感的事情,尽管查明了他们的身份也获得了合理的解释,日本人依旧不肯罢休,坚持把他们带到宪兵队,最终他们在宪兵队待了两天。货自然是被没收的,因为日本人的路子难摆平,他们太较真——市府的一个帮忙疏通的人说——所以还得从职位更高的中国人那儿走路子,曲线救国嘛。经过反复交涉,最后大约日本人也知道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把这个案子交由中国人办了。赵子清为此前后花了两千多大洋,黎世杰都觉得心痛。 赵子清对此倒无所谓,做生意嘛,总是有亏有赚的,他甚至连该给黎世杰的钱都没扣下,不但照给,因为黎世杰陪他在宪兵队待了两天,还多加了两成。倒是黎世杰觉得过意不去,坚持不要。赵子清说:“你拿着,你出工拿工钱,天经地义,是亏是赚和你又没有关系,两码事,你拿不拿,别他妈给我装蒜——这就对了嘛。” 黎世杰拿这些钱并没有特别的不安,因为他的身份本来就不代表秩序和正义。他只是尽量小心不使自己过深地卷入是非,不使自己成为知情太多的人,除非赵子清主动说,他从不过问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至于侦缉队本身的工作,其实并不重要,仅仅是个领薪水的理由,没有人认真地做事,那些隔三差五从不间断地横在街头的尸体随时提醒着大家这份工作的危险。 第一十四章孤谍14 但很多事情毕竟不由他们做主,随着汪兆铭的下水,京沪这边的局势也在发生着变化,逐渐地从日本人和南京那边传来了一些关于重庆方面的事,以前潜伏的电台也逐渐活跃起来。侦缉队也开始配合着特高科搞了几次行动,对象大体是重庆方面的。黎世杰虽然也跟着出外勤,但只负责外围的警戒,并没有亲眼见到现场的状况。进入秋季,随着特高科“76”号的成立,重庆方面和京沪地区特高科的冲突变得血腥起来,局势的紧张使赵子清也停止了大部分生意。 黎世杰变得很神经质,他明白“重庆方面“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以前在南京,上海原本很陌生,他不认识别人也没什么人认识他。但随着冲突的加剧,他们随时可能和重庆方面的人面对面,他既不能保证不被人认出,也不能保证不被对方打死。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这场血腥的冲突中应当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当某一天真的和对方面对面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整个九月份上海都在血雨腥风中度过,短暂的繁荣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到月底,在一次围捕企图行刺李士群的重庆分子的行动中,侦缉队终于和对方面对面,在混乱的枪战中,侦缉队三人受伤,对方被打死一人。事发当天赵子清和黎世杰押送人犯并未在现场,在得知对方人被打死后赵子清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这种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他和黎世杰带着二十块大洋到医院看了受伤的人,出来的时候对黎世杰说:“世杰,这种事我是绝对不愿意发生的,只是个意外,不过今后一段时间要小心,先别回家,在队里住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要警惕起来。” 黎世杰内心充满着恐惧和不安,他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滑落,但又无能为力,他开始以万分的警惕对待每一秒钟。 三天后,下班时间侦缉队大门口炸响了一颗炸弹,巨大的气浪震碎了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玻璃。当时黎世杰送赵子清生意上的一个朋友回家,当黎世杰回来时,他看见屠场一般血淋淋的现场,到处是被炸碎的肉块和发自地狱般的哭嚎。这一颗炸弹炸死了三个人,炸伤了七个人。炸弹的威力使黎世杰惊叹,也使他胆寒,他从未见杀伤力如此巨大的人力投掷的炸弹,几乎使他回忆起一二八战争时日军军舰舰炮发射的炮弹。 赵子清发现他惨白的脸色,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就好,别担心,事情过去了,他们不会再来了。” 黎世杰明白赵子清的意思,这是对他们的一次报复,也是一次警告,黎世杰很清楚对方的行动方式,自从汪兆铭来到上海特别是“76”号成立以来发生的这种规模的暗杀,一定是来自高层的命令,也许是大老板亲自策划的,甚至大老板也只是执行人。这种系统的密集的暗杀行为固然能从肉体上大量消灭目标,但更使自己这边的力量被暴露被消耗,76号的人很多都是从对面过来的,他们对付这种暗杀有丰富的经验。在沦陷区特高科可以大量地招募人员,而潜伏下来的人却经不起伤亡。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且忠诚的骨干,不是临时招募的人可以代替的。因此黎世杰认为这种暗杀行为是不太合逻辑的,很多被杀掉的人并不是重要人物,不值得为他们暴露组织,当然,这些行为的政治含义,就不在黎世杰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了。 日本宪兵和特高科的人很快来了,黎世杰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李士群,他紧张起来。作为他这个级别的小人物,李士群并不认识他,他们也不是一个系统的,但他不确定李士群身边的人是否会有熟人。在这一行里,哪怕和对方只打过一次交道单独照过一次面就足以记住十年,更何况南京的圈子并不大,和上海无法相比。 日本人对死伤者并不感兴趣,但他们对这颗炸弹的威力同样表现出惊讶。他们很仔细地观察并且测量了炸弹炸出的那个巨大的坑,随后把赵子清叫过去问了几个问题。看得出这些问题对他们用处不大,因为他们很快就让赵子清离开了。 赵子清掏出烟,随手递给黎世杰一支,两人就着一根火柴点着了烟,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黎世杰这些日子烟瘾已经很大,他熟练地吐出一串烟圈,驱散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感觉舒服了很多。同时他确定跟着李士群来的人中没有熟人,也松了口气。 赵子清几口把烟吸完,对黎世杰说:“好了,回去休息一下,马上又要有活干了。” 这次事件使侦缉队里的空气空前紧张,有三个人当天晚上就跑了,但也有些人被激怒了,他们找赵子清要求进行报复。 “一命还一命。”有人嚷着。 “受伤的也算,杀他们十个人。”有人补充。 黎世杰很厌恶这种暴戾之气,但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服他们,他对被炸死的人也很同情。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来这里也没有多么复杂的原因,就是想找个饭碗。但同时他们的死又是合乎逻辑的,这是战争,不能因为你是普通人就被豁免,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黎世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烟雾腾腾中争吵终于结束了,人们在愤愤然中散去,屋子里只剩下赵子清和黎世杰,赵子清说:“走,去喝一杯。” 两人到了距租界很近的一家常去额咖啡馆,要了酒,在沉闷中喝了几杯,赵子清见黎世杰情绪低落,说:“怎么,怕了?” 黎世杰叹了口,说:“要有一天被打死了,我就是觉得冤,事没做,钱没赚。” 赵子清笑了笑,说:“你不是还没死嘛。” “谁他妈知道挨得了多久?”黎世杰很少在赵子清面前说粗口,现在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放心,总会有人活下来。”赵子清说。 “话是这么说,谁他妈知道是不是我。”黎世杰喝了口酒,说:“我是真有点干不下去了。” “别这么说,世杰,目前这世道,你干什么都一样,这是上海滩,被人打死也比窝囊死好,跟着我做,钱有得你赚。” 黎世杰说:“不是我不仗义,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这不是活路,是死路,要赚钱总得先有条活路吧,掉脑袋的钱我赚不了。” “在上海,你得上道,别管什么道,你总得走一条。”赵子清扔过一支烟,自己点着一支,接着说:“世杰,你走我自然不会拦你的,看得出老弟你有才,做事麻利,也不甘久居人下,在上海滩,你这样的人早晚发达。这样吧,你先跟着我干,生意上的事算你入一股,从明天起咱们算合伙,见利分红,什么时候你攀到高枝了,我退股给你,怎么样?” 黎世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赵子清对侍者打了个结账的手势,然后过来拍了拍黎世杰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别他妈婆婆妈妈的,走,回去睡觉,有几杯酒垫底不会做噩梦。” 出门时赵子清说:“在上海待长了你就知道了,今天这事其实也算不上多大,慢慢就习惯了。” 赵子清最后的话引起了黎世杰的警惕,他仔细琢磨着话里的意思,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头有些痛。赵子清骂骂咧咧地叫人力车,黎世杰麻木地跟在后面,他在心里接受了赵子清的建议,而且他认为,赵子清信任他,需要他,至少对他没有恶意,这就足够了。 赵子清和黎世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人不再是上下级,或者说不再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而变成了生意伙伴,尽管这种伙伴依旧是不平等的。但赵子清对黎世杰不再使用那种命令的口吻,而更多地变成了商量。黎世杰也开始逐渐单独接触生意上的事,可以不经过赵子清处理一些事情,当然,这些事情总是在他确定很符合赵子清的心意并且总是及时让赵子清知道的。随着这种关系的发展,连侦缉队的事情赵子清也开始和黎世杰商量了。 京沪的局面在经过初秋的剧烈对抗后,到了十月中旬开始缓和,下面都流传着这是76号和重庆方面私下达成了某种妥协。不过黎世杰不这么看,他认为这种看法是自欺欺人,他更倾向于这是双方力量消耗到一定程度必然出现的局面。尤其是重庆方面,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不过能缓和总是好事。 第一十五章孤谍15 十月底的一天赵子清一大早就到特高科待了一天,回来后召集人开了个会。 “明天上午特高科有个行动,我们配合一下。” 人们发出不满的声音,随后有人咒骂,有人请假,有人不动声色。 “我们不具体动手,只负责外围的警戒,世杰,你开车,我们两个坐车去,其他人走路。”接着他宣布了地点和方案。 “对方什么人?”黎世杰问。 “不清楚,上边没说。” “又是重庆方面的?”黎世杰不在意地问,他很希望不是。 “管他是谁,大伙机灵点,别惹麻烦。”赵子清的话带着很好理解的含义,大家都想起了那次爆炸。 第二天早上黎世杰和赵子清开着车去预定地点,天气很冷,赵子清卷缩在风衣里,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行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他们必须在九点前就位。黎世杰很想知道行动的对象是什么人,但赵子清也不清楚,看起来他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也不关心。他说这是特高科的事,和他们无关,这次出勤只是例行公事。 “不会又死人吧?”黎世杰说。 “应该不会,我听说有对方的人内应,接上头,抓住,完事。”赵子清说。 黎世杰明白了,他不再多问,专心地开车。 车子穿过一条阴暗的窄道,拐上马路,就在车拐上马路的同时,黎世杰发现前面几十米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突兀的高个子。在南边很少有这样的高个子,这个人不但高而且很魁梧,穿着一件褐色的长衫,围着围巾,戴着一顶灰色礼帽,完全是一个普通上海人的打扮,但他那突出的身形还是与周围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黎世杰瞟了一眼,突然心跳加速。这个身影很眼熟,虽然背对着他,但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身影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黎世杰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着认识的人,这个人身材很高,很魁梧,在黎世杰认识的人里很少,这样特征突出的人是不会被黎世杰这样的人被忘记的。黎世杰猛地想起了,这个人是刘志达,没错,就是刘志达。 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手心也渗出了汗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海,他来这里做什么,这里离特高科预定的抓捕现场不到两公里,而他行走的方向也正是那个地方,这是巧合吗? 黎世杰是不相信巧合的,任何做这一行的人都不会相信巧合,尤其他知道刘志达的身份,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就是特高科的目标,黎世杰迅速在心里作出了判断。 还有一个小时就是行动的时间,一个小时之后,刘志达就将被特高科抓捕。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和黎世杰无关,他可以不管这件事,可以无视这件事,是他们自己倒霉,他与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么做黎世杰绝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但几秒钟之内黎世杰改变了主意,这种改变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任何的分析和思考。他自主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冒一些不可预知的风险,但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进行评估。因为这时有个女人正好在车前十多米处过马路,正是这件事使黎世杰作出了决定,他本能地要利用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黎世杰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在车子刚提速驶向女人的同时又踩下了刹车,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黎世杰猛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子清被突然而来的颠簸惊醒,他睁开眼,说:“怎么回事?” 车子冲上人行道,砰地撞上了那个高大而魁梧的人的后腰,那个人在悴不及防中被撞得摔出去七八米,重重地砸在地上,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黎世杰脸色发白,他伸出头对着尖叫的女人吼了一声:“找死呀你。” 赵子清清醒过来,说:“下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黎世杰跳下车跑过去,一把翻起那个人,他看见一张长满麻点的宽脸,果然是刘志达。 刘志达满脸是血,他恍惚地看了一眼黎世杰,眼里突然发出奇异的光。 “你——”刘志达呻吟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黎世杰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他不能说,也不能做任何暗示的动作,也不能保证他此时的眼神能正确表达他的内心,但他认为刘志达能懂他的意思。这种感觉是这一行里的人共有的,这是一种基本素质,也是一种本能。他不会犯傻,他应当明白这不是巧合,这一行里没有巧合。 赵子清也跑过来。 “怎么开的车。”刘志达呻吟着把话说完。 “没事吧?”赵子清问。 “死不了。”黎世杰说。 “我的腿——断了。”刘志达继续呻吟着,说。 赵子清掏出三块大洋丢在刘志达的身上,说:“拿去看医生。”然后对黎世杰使了个眼色。 刘志达一把抓住黎世杰的手,盯着他,喊:“你——你——。” 黎世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刘志达喘了口粗气,艰难地说:“你不能走,钱不够。” 赵子清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两块大洋,丢在他身上,说:“他妈的,算咱们倒霉。”一边说一边上去一脚踢开他抓着黎世杰的手, 两人迅速上了车,留下刘志达在地上呻吟着,很快,一大堆围上来的人就把他淹没了。 赵子清问:“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为了让一个过马路的女人,刹车踩急了。”黎世杰说。 “小心点嘛。”赵子清说。 “钱我回去还你。”黎世杰说。 “小心点,别再出乱子。”黎世杰听出赵子清有些不满。 那天,他们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什么事也没发生,抓捕的目标果然是刘志达,黎世杰心里暗暗地泛起一丝满足感。 一个星期后,黎世杰在侦缉队门口看见了周枫。 看见周枫,黎世杰并不感到惊奇,这件事情过后,他知道他们迟早会来找他的。 “我去你住的地方找过,房东说你好些天都没回去了,没办法,我只有找到这里了。”周枫说。 “最近事情多,我暂时住在队里。”黎世杰警觉地看看四周,说:“这里也不太平,前不久才有人丢过炸弹。” “我们找个地方聊?” 黎世杰带着她到了一间常去的咖啡馆,坐下后,周枫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块大洋。 “这是那天你们留下的。”周枫说。 “你来就为这个?”黎世杰撇了一眼,大洋现在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开始下降,至少五块大洋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拥有了很多。 “另外那个人——” 黎世杰打断她,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和这事没关系。” 周枫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周枫说:“要不是你,那天——” 黎世杰笑了笑,说:“也是我多事,他伤得怎么样?” “肋骨断了两根。” “腿没断?” “没有。”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到上海来了?”黎世杰打破沉默,问。 “这个——”周枫犹豫了一下。 “算我没问。”黎世杰说。 “工作需要吧。”周枫还是回答了他,虽然等于没回答。 “上海乱,你们要小心。”黎世杰说。 “知道,你也小心。” 黎世杰看了看表,说:“要不就这样吧,钱你带回去,我现在不缺这个。”说着他站起来。 “黎先生——”周枫没有跟着站起来,只是抬头看着他。 黎世杰犹豫了一会,又坐下来,他明白她有话要对他说,并且差不多已经猜到要说什么。 “黎先生,我们是什么人,相信黎先生也能猜到一些,你的情况,我们也都分析过了。我们认为黎先生是个有爱国心,也有正义感的人,我们希望黎先生能分清敌我,把握大节,不要走汪精卫、周佛海他们的路。” 黎世杰讽刺地笑了,说:“那我该走什么路?走你们的路?” “我们希望黎先生走救国的路,抗战的路。” “怎么走?” “我们会帮助你的。” “可事实是我一直在帮助你们。”黎世杰不无嘲讽地说。 “是的,黎先生,首先,我们非常感谢黎先生对我们的帮助;其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愿意看到你走错路,才想挽救你。” “挽救我?”黎世杰冷笑着说,“你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可以挽救所有的人?” “黎先生,你冷静点,事实是你现在正在为日本人做事。” “事实是我救了你们的人,而且冒着很大的风险,这件事原本和我毫无关系,而你却跑来教训我。” 第一十六章孤谍16 周枫怔了怔,有些歉疚地说:“黎先生,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我很抱歉,这是我的问题,是我说话不注意。” 黎世杰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周小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们尊重我,你的建议我会考虑,我也要时间来想想。” 周枫点了点头,说:“好的,黎先生,我们对你是抱有希望的。” 黎世杰笑了,说:“问题是我该不该对你们抱有希望——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以后怎么找你?” 周枫犹豫了一会,说:“还是我来找你吧。” 黎世杰说:“可以,不过尽量不要到侦缉队,我很快就会搬回老地方住。” 周枫站起来,说:“那好,我就先走了。” 黎世杰说:“把大洋拿走,我现在不需要。” 周枫笑着说:“看来侦缉队果真很有钱,那今天你就请客吧。”她没有动那五块大洋,礼貌地朝黎世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黎世杰心里也暗暗地有些得意,他们果然要发展他,他的机会来了,这对于他以后回归组织,对他个人的命运,都是大有好处的。当然,他还需要谨慎对待,不能忘乎所以,鱼是咬钩了,所以更不能大意。 他出神地盯着周枫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人流中,他的思绪才回到现实,然后小心收起桌上的大洋,对侍者打了个结账的手势。 随着民国二十八年冬天的到来,血雨腥风的日子暂时算是过去了,上海又恢复了平静。虽然这种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不过,嗅觉灵敏的赵子清还是趁着这一段时机出了几批积压的货物。由于欧战爆发,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都涌进来很多洋人,上海确确实实已经超过巴黎,成为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花花世界了,尽管这不过是一种假象,是一个很快就会破碎的泡沫,但也足以令人感觉自豪了。甚至日本人都对上海的繁华时尚感到惊奇,和上海比起来,东京好像她的郊区那样荒芜和土气。 赵子清的生意也快速恢复了,由于上次运药品被抓的教训,赵子清轻易不再用侦缉队的车拉货,他搭上了特高科的人,开始改由76号的人负责送货。这么做虽然成本高了很多,有时候几乎弄得没有赚头,但赵子清并不认为他吃亏。 “世杰,其实咱们没吃亏,前次出事花了两千多大洋,够咱们干半年的,那还不算什么大事,真要出大事,两万也保不住。现在少赚点,但安稳,肉不能都让你一人吃了,得大伙匀着吃。” 对于76号的人搀和生意,黎世杰是没意见的,而且他很感兴趣,尽管他因此少赚了不少大洋,但他并不在意,反而很希望能借此结识特高科的人。他明白他现在的地位对于重庆方面来说甚至连鸡肋都算不上,他需要在这个圈子里尽快获得一定的地位,使自己变得有价值。在这一行里你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你多么忠诚、多么勇敢,而在于你有多少人脉,掌握多少秘密,这才是组织真正看重并需要的。 不过他不敢太过于和他们接近,打交道时也不敢过于表现出主动,赵子清是个明白人,眼里不揉沙子,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疑心。他是自己的老板,也是这个乱世中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就目前而言,他不能有任何挑战他的意图,甚至想都不能想,因为一旦你想了,你就很可能去做。 十一月初的一天,赵子清接到通知,让派几个人去码头接人,通知是特高科那边下的。按理说这种事和侦缉队无关,也不该由他们出面,76号说人手不足,而且事情很常规,没什么特别的,就由这边代接一下。 “接什么人?”黎世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日本人,特高科的。” 到了码头,他们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除了赵子清和黎世杰,所有人都在骂骂咧咧。船终于来了,又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等普通旅客全部走了,有人带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日本女人过来。她走路很慢,看起来还很麻烦,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赵子清过去和领着她来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招呼黎世杰他们上车。 黎世杰问:“就接她?” 赵子清说:“原本还有川崎大佐,他临时有事,不用咱们接了,先把他们接回去。她坐你的车,我在前边带路。” 黎世杰点点头,同时也观察了一下这个日本女人。她很年轻,保养很好,脸色红润而且很有光泽,皮肤也很细腻。如果不是穿着和服,其实和上海交际场所的那些女人也没有特殊的区别,但和上海街头那些脸色暗黄皮肤粗糙的普通中国女人相比还是差别很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日本女人的黎世杰无法判定她是个例还是代表了普通日本人的形象,但有一点,即便是对女人外貌不是很敏感的黎世杰,也能感觉她相貌姣好。他脑子里突然怪异地出现了周枫的模样,也许因为周枫是他近一段时间来接触的唯一女性,和她比起来,周枫就象一个乡下来的使唤丫头。 她很小心地上车,礼貌地对黎世杰点头,微笑了一下,黎世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日本女人看起来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只是小心地抱着熟睡的婴儿。 码头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正常情况下开车大约不到半个小时,这一带黎世杰很熟,在上海算比较平静的区域。当他们开车拐上一条僻静的马路时,两个拉黄包车的人迎面而来,黎世杰并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虽然拉空车的很少到这种僻静的地方,但他们也可能刚把人拉到这里。只是车子开过黄包车夫跟前的时候,黎世杰的眼角余光发现车夫脸上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紧张、期待、轻蔑、怨恨交织在一起的表情,这种表情不会出现在普通人脸上。 黎世杰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油门。紧接着感觉车底猛地晃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和突然发出的各种惊呼,黎世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车辆几乎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经过剧烈的颠簸后,迅速滑向路边,重重地撞到一棵树上,随后你世杰又听见两声巨大的爆炸声。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打开车门,冲出汽车。他看见前面赵子清他们的车子已经被炸翻,几个满脸鲜血的人正从车里爬出来。这时他身后响起了枪声,黎世杰顾不得多想,他冲到路边一扇紧闭的大门前,用尽全身力量朝门撞去。门没有锁紧,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伴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黎世杰和几个人同时撞进了门,这是一所楼房的临街过道。 黎世杰觉得头上黏糊糊的,脑子一片混乱,伴随着伤者痛苦的呻吟,双方迅速开始对射。黎世杰带着枪,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该掏出枪,他不确定是什么人在组织这次暗杀,也不确定暗杀的目标是谁,更不明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他应当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一旦和对方面对面他该怎么做,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是完全迷失的。他紧紧地贴着墙趴着,躲避着子弹,也躲避着恐惧和内心的矛盾,他颤抖的手伸向腰间,摸到了枪,但始终没有拔出来。 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尖锐的声音,是一个人女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他回头看见了一张女人的可怕的脸,嘴里发出他从没听过的尖利的声音,是那个日本女人。她脸上、身子上沾满了血、灰尘还有烟熏的痕迹,她姣好的面容已经不再,扭曲成了一张充满恐惧和绝望的面孔,她的手直直地指着门外,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黎世杰顺着她的手臂朝门外看,在燃烧着的汽车旁边的马路上,躺着一个婴儿。抱着婴儿的襁褓已经被摔开,婴儿发出哇哇的哭声,在尖利的枪声和袭击带来的惊慌失措中,这个哭声并没有多少人听到。 没有人理会婴儿的存在,双方宣泄着子弹,也宣泄着愤怒和仇恨。日本女人想出去,但她的腿受了伤。她不停地发出绝望的声音,最终她一把抓住黎世杰的手。 “求求你,求求你。”她用稍微有一点生硬的中国话说。 黎世杰盯着她那张污秽的脸,他没有动。 “救救他,救救我儿子。”她死死地抓住黎世杰的手腕,力量之大使黎世杰感觉一阵剧痛。 “求你——救他。”她发疯般地摇晃着黎世杰。 第一十七章孤谍17 黎世杰内心是混乱的,他没有义务去冒这个险,他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险,尤其她是个日本人。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他们应当付出的代价,他不能为了救一个日本人毫无价值地死去。 但人的行动很多时候并不完全受意识的控制,黎世杰在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一个日本人为救另一个日本人对他的请求,而是一个母亲为救她儿子发出的请求。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从她的眼神里能感受到这一点。 “该死”。他心里暗暗地咒骂着,他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去做,但他决定去做。当他下了这个决定时,他来不及考虑对错,更来不及考虑做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 他猛地甩开日本女人的手,对她吼了声:“你闭嘴。”随后呼地窜到门外,他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对方吃了一惊,枪声停顿了短暂的一瞬,就在这一瞬间他滚到婴儿身边,迅速抱起来。 枪声又响起来,黎世杰弓着腰站起来,准备跑回去,这时已经燃烧了两三分钟的汽车爆出巨大的声响。黎世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着抛起来,随后落下来,他看见汽车爆炸发出的耀眼的火光。 就在黎世杰失去意识前的一秒钟,黎世杰内心的遗憾是无尽的。 “真不值。”他在心里想着,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怀里的婴儿,最后做的一件事情,是把这个婴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黎世杰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他并没有受致命的伤害,只是一些外伤和爆炸带来的冲击使他看起来伤势很重。他醒过来不久就见到了赵子清,赵子清除了脸部有些轻微的擦伤外,最重的伤是左臂被摔在地上脱了臼,打着石膏。 “你他妈命真大。”赵子清说。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问:“那天是怎么回事?” “特高科认为目标是我们接的川崎大佐。” “你认为呢?” “估计也就是这么回事吧。”赵子清皱着眉头说,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吗?”黎世杰问。 “没,没什么不对。”赵子清说,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弟兄们算上你伤了三人,没人死。” “对方呢?” “跑了,正在抓。” 黎世杰叹了口气,他有问题想问,但没开口。 “对了,那个日本女人和她儿子也没事,日本女人腿上挨了一枪,不过没伤到骨头。” 黎世杰不用再问了。 “世杰,你命真大。”赵子清第二次提到了这句话。 黎世杰有点不懂,笑笑说:“你不也没事。” “命大有时就是命好。”赵子清意味深长地说。 黎世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当他出院回到侦缉队时,他似乎有些明白赵子清的话。 赵子清拿了一百块大洋给他,说这是他住院这一段的红利,但黎世杰觉得这个红利远远超出了他应得的,在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一个月也分不了这么多,更何况赵子清也受了伤。 “拿着,世杰。”赵子清不容分说地把钱塞给黎世杰,“怎么样,好利索了吗?” “利索了。” “世杰,有个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赵子清掏出烟,递给黎世杰,然后很快给黎世杰点上,自己也点一支,“你在我这儿的股份,你是想继续留着分红,还是就退走。” 黎世杰很惊奇,说:“干嘛要退。” 赵子清笑笑,说:“我们有言在先,你什么时候走了,另谋高就了,我什么时候退股给你。” 黎世杰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子清说:“世杰,今天你回去休息,明天直接去特高科。你的股份什么时候要和我说一声,要退要留都随你。” 黎世杰盯着赵子清,想弄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虽然赵子清是个很无趣的人,几乎没有开玩笑的时候。赵子清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早就说过,你在上海一定能混出个模样来。” 黎世杰战前在南京见过李士群,但没有往来,一来两人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二来黎世杰又是小人物,几次照面距离都很远。尽管黎世杰能够确定李士群没有认识他的可能性,但当他走进李士群办公室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所幸的是,这种忐忑和所有普通人去见大人物的紧张并无二致,因此不但不会对黎世杰造成危险,反而使这次见面显得更自然。 李士群对黎世杰本身并无兴趣,对他的作为也不想深入了解,见面只是例行公事。虽然黎世杰的相关档案已经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但他并没有打开看,只是在黎世杰走进来的时候打量了一下他。黎世杰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感觉他变瘦了,脸色也很暗淡。 这次见面是沉闷的,李士群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几个问题,他看着黎世杰的目光是敷衍的。不到五分钟,会见结束,李士群让人带着黎世杰去另外一个地方,因为还有人要见他。 黎世杰如木偶般被人指使着上车,下车,最后走进一幢别墅式的独立建筑。这里是特高科的一个高级机构,黎世杰被带到一个会客区,然后坐到沙发上。他尽量目光直视,不去观察别人,也不去注意周围的环境。 等了十多分钟,他一直盯着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几个人,最后出来的那个人送走别人后,冲他点了点头。 黎世杰下意识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那间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个矮胖的日本人,尽管他没有穿和服,也没有穿军装,只是穿了件普通的西服,但黎世杰还是立刻断定出他不是中国人。他个子很矮,皮肤很白,脸部刮得很光,当他走过来和黎是握手时,黎世杰感觉他的手很柔软,当两人目光对视时,黎世杰感觉他的眼光很深沉,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 “黎世杰先生吗?幸会幸会,我是川崎正男。”日本人说,他的中国话已经算很好了,但多少还是带有点奇怪的口音。 “幸会,川崎先生。” 川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后从办公桌上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支烟,递给黎世杰。黎世杰犹豫了一会,川崎笑笑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会抽烟,我不抽烟,但我并不反感别人抽。”黎世杰看见茶几上有个精致的小烟灰缸,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于是接过了香烟,随手掏出火柴。 “等一等。”川崎说,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打火机,随后为黎世杰点燃了香烟,同时把打火机放到黎世杰面前。这个一个散发着古铜色光泽的精致火机,朝上的一面刻着一个醒目的“卐”字。 “德国军用打火机,东京的一个德国朋友送的,加汽油的,很好用。黎先生,请收下——不不,黎先生,请不要推辞。” “谢谢。”黎世杰礼貌地说。 “说道谢,我要先谢谢黎先生,谢谢黎先生救了我的儿子,多谢了。”川崎笔直地坐好,随后朝黎世杰做了个致谢的标准姿势。 黎世杰沉默而稍微有些尴尬地接受了他的谢意,他一方面认为这是他应当做的,同时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还有什么更好更得体的应对方式。 随后两人聊了一些家常话,川崎并没有对黎世杰的状况进行询问,也没有涉及他的现状,只是单纯地聊了一些诸如上海气候如何,租界什么地方热闹,哪里的蟹粉烧卖做得好吃之类的事。黎世杰感觉川崎对上海很了解,中国话也很地道,偶尔甚至还用“侬”这样的字眼,黎世杰认为单纯说上海,自己并不比川崎知道得更多。 十分钟后川崎看了看手表,站起来,黎世杰也很快地站起来,川崎说:“黎先生,我接下来还有客人,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我的妻子想见见你,她就在楼上,我带你上去。” 黎世杰点点头,临走时川崎指了指茶几上的打火机,示意黎世杰不要忘记。等黎世杰把火机装进口袋里,他才满意地笑笑,然后带着黎世杰到楼上。 在三楼的一间卧室里,黎世杰见到了那个日本女人,她脸色有些苍白,比起上次见到时,精神也有些萎顿,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发呆。见到川崎和黎世杰,她努力地笑了笑。 第一十八章孤谍18 “我妻子川崎美惠子,这是黎世杰先生。”川崎说,“你们聊,我还有事。”他介绍完,礼貌地朝黎世杰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请坐。”美惠子说,“很抱歉,黎先生,我腿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站起来。” “没关系。”黎世杰坐下,问:“伤不重吧?” “没关系的,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再有一个月就好了。”美惠子说,她的中国话带有很明显的口音,但吐字很清楚。随后她拉了拉身边的一根绳子,随着一阵叮咚的铃声,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 “请给这位先生泡杯茶,中国式的。” 中年女子答应着,很快端着一杯茶进来。 黎世杰端起来喝了一口,茶味很淡,但有一股深入肺脾的清香。 “用你们中国的说法,这是明前的龙井,不知道是不是合黎先生的口味。” “谢谢,很不错。” “黎先生,多谢你救了我儿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美惠子缓慢地说,生怕黎世杰漏掉一个字。 黎世杰勉强笑了笑,说:“他没事吧。” “你是问太郎吗?他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比起和川崎的会面,黎世杰觉得在这里更难熬,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主动提出告辞,还是应当等女主人发话,总之他觉得这次见面完全是一种煎熬。美惠子和川崎正男不一样,她对上海一无所知,对中国了解也很有限,并且她不健谈。 “您在哪儿学的中国话。”黎世杰小心地问,这也是他今天问的唯一一个比较正式的问题。他问这个问题完全是为了防止两人之间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他本身并不关心这件事。 “哦,我出生在满洲,十岁才回到日本。” 这时那个中年女人进来,对美惠子说:“医生来了。” 黎世杰立刻站起来。 美惠子带着歉意对黎世杰说:“约好的,来给我换药,对不起,黎先生。” 黎世杰感到如释重负,对她微微鞠了一躬,结束了这段短暂而无味的会面。 比起侦缉队,特工总部的事情多了很多,也正规了很多,黎世杰开始忙碌起来。对于到特工总部工作,他有些兴奋,也很紧张,这个职位朝他的目标大大地迈进了一步。他可以时常见到丁默村、李士群这些人,接触的事情也非常具体。一些人的命运开始和他有着直接的关联,比如租界里哪家亲英美甚至亲重庆的报纸的记者、编辑可能被放入需要整治的名单,哪家诊所的医生医治了受枪伤的人员,哪家咖啡馆里来往的人身份可疑,哪些人士喜欢发表反日言论。76号紧靠着公共租界,要对付租界里的人,行动起来非常方便,很多手法都是黎世杰熟悉的。由于日本人的压力和特工总部与租界巡捕房的特殊关系,租界对诸如某个人突然失踪或在大街上被塞进一辆汽车带走之类的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工总部里很多人在日常的交谈中并不忌讳自己曾经在军统、中统或复兴社干过,这一方面使得黎世杰非常警惕,另一方也多少减轻了一些他的心理压力,即便有人认出他,大约不会觉得很奇怪。 赵子清和他见面的次数减少了,除了偶尔给他送些红利钱,几乎见不到人。黎世杰对此一直感觉很过意不去,而且来到76号后他就完全没有接触生意上的事,自觉无功不受禄,每次都推辞,但赵子清一定要他收下,甚至不惜为此和他翻脸。其实黎世杰心里也明白,钱是不会白拿的,早晚自己还是要还这个人情,只怕到时候还出去的远比收进来的多,既然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他也就懒得再提。 由于和重庆方面的冲突暂告一段落,特工总部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对付一些具有反日反汪倾向的文化人身上。特别是现在南京正在筹划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日本方面不愿意在上海的媒体和舆论中过多地出现相反的论调。租界里的言论总是依附于华界的势力,这部分原因是因为洋人对于涉及中日间的事情不感兴趣。欧战正在进行,租界里也弥漫着悲观无聊的情绪,工部局尤其不愿意和日本人较真。 黎世杰不得不参与一些相关的行动,这些行动的策划、布置黎世杰无从知晓,当通知他出勤时,往往就是直接行动。由于事先筹划精密,对目标人物的行动规律已经掌握,加之下手的时候对方多是孤身一人,因此这些行动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被抓的人最常见的是被恐吓,比如把人装进麻袋拉到江边威胁要丢进去,或者拉到某个僻静处说要活埋,这种威吓效果极好。当然,对于某些不吃这一套或者当场服软回去后反而写出所谓的揭露文章的人,也会让他们吃些皮肉之苦。个别极其死硬的,也会选择杀一儆百,真的在麻袋上捆上几块大石丢到江里。 特工总部的大部分人对于他们的工作没有什么正义与非正义的感觉,只是一种工作,很多人对于这种工作的性质不认为和战前有什么不同。一些混过帮派的人甚至认为这里有些时候显得做事过于黏糊,他们更习惯以前那种直来直去一刀一枪的勾当,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什么叫政治。很多人认为日本人也是洋人,和法租界公共租界里的洋人没什么区别,他们做这一行也和租界巡捕没什么两样。 黎世杰也不理解政治,但他厌恶这些同事,在他看来,战前和现在的局面是完全不一样的,替日本人做事是个愚蠢的选择。这种植根于他内心深处的看法是建立在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老信条之上,更是建立在上海街头那些血腥冲突的事实之上。他不能影响别人,但可以把握自己,尽管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任何人和他进行联系,尽管他的内心隐隐觉得组织其实已经抛弃了他,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作为是组织需要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察觉到的。 他小心低调地做事,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和矛盾,这其实正是他所擅长的。他观察着那些被绑架到76号的各色人等,他们大部分都很软弱,为了赚钱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信仰。他们的反日反汪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市场行为,因为租界里的人喜欢看类似的文章。也有少部分人表现很强硬,他们并不那么轻易屈服,当恐吓不起作用的时候,他们往往就要动手教训他。每当此时,76号的地下室常常就会传来野兽般的嚎叫声。对于这些人,皮肉之苦很快就会超越信仰的,甚至不需要真正动手而只要描绘或展示动手的后果他们就会放弃。他们的强硬其实大部分源自于他们和租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而不是他们真正有支持这种强硬的信仰。 黎世杰观察着他们,其实人都是一样的,一旦进了76号这种地方你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一旦你失去做人的尊严,信仰、理想这些东西本身是极难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立足的。也许个别人可以,但黎世杰没有见过,他也不相信,包括他自己在内。 偶尔有一次,黎世杰听见有人闲聊时提起某家报社的某个编辑,说上面可能准备把他“做掉”,这差不多是黎世杰第一次提前预知某个人可能的命运。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利用去租界的机会寄出了一封信。后来再没有关于此人的消息,也没见和此人有关的行动。黎世杰认为他是收到了自己的信采取了防护措施,或者离开了租界,所以针对他的行动就被取消了,当然,这仅仅是猜测。 有时候他们的行动也会失败,比如他们跟踪了一个人很多天,但行动那天他却没有出现在预定的地点,或者突然在行动现场出现大批巡捕房的人,这种情况不太多,但总是会发生。时间长了黎世杰也起了疑心,他认为应该是内部有人提前通报对方,至于为什么通报,他无从知晓。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某种正义,也许和他一样,完全是偶然。他和76号的人尽管算是同事,但交往很少,大家都很谨慎,每个人在对外交往上都很封闭,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外面的人很少能进去,他没有任何朋友,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圈子。 第一十九章孤谍19 民国二十九年一月中的一天旁晚,李士群召集黎世杰这一组的人开了个会,川崎意外地参加了这个会。会议很简单,特高科侦破了重庆方面的一个电台,晚上行动。黎世杰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自从来到76号他就非常担心出现类似的场面,因为他地位太低,无法参与策划,也无法掌控行动,无论他自己还是对方的安全他都无法保证。 会很快就开完了,川崎离开时专门走到黎世杰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先生,有空请一定来聊聊。” 黎世杰不由自主地做了个立正的动作,川崎笑了。 边上有人低声问:“你们很熟?” 黎世杰没有回答,李士群代他回答了:“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行动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在虹口附近一片早已被炮火摧毁的弄堂区,八点黎世杰他们小组已经就位。由于供电一直没有恢复,这一片区域非常黑,大家默默地等待着。快九点时有人过来,黎世杰听见他对组长说:“来了。” 组长低声说:“大家注意,跟上来。” 在围上去的几分钟时间里,黎世杰内心在激烈地挣扎,他想了好几种破坏行动的方法,包括使手枪来一次意外走火,但他很快否决了。现在发出警报最可能的后果是引发一场枪战,而且这次行动不单是他们这个组,还有别的部门,否则日本人不会来参加会议。另外即便能成功地发出警报,也会立刻引起76号对自己的怀疑。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这一行里没有巧合,不会有人相信你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枪支走火或忍不住一次咳嗽,即便真是巧合,别人也不会当巧合看。 黎世杰克制住自己,怀着忐忑、内疚、自责的心情,逐步逼近目标。 最后的抓捕出乎黎世杰的预料,根本没遇到任何反抗,也没有什么电台,他们确实抓到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却是一个长期在上海流浪的日本浪人。 特高科的人很快就把这个日本浪人带走了,后来日本方面传来的结论说这个浪人身上带着一包鸦片,他去哪儿只是为了交易鸦片。 黎世杰是绝不相信的,他了解日本人的工作方式,他们一定是掌握了绝对准确的情报才会行动,他们和76号的人不一样,做事不会有任何的随意性。因此这一次的行动失败在黎世杰看来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人提前通知了对方,换句话说,特工总部或者特高科,有重庆方面的人,除此而外,没有第二种解释。 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黎世杰的猜想,一个人被乱枪打死在离76号不远处的一家旅馆前,而这个人,正是那天晚上带着黎世杰这个小组去实施抓捕行动的人。他直接为日本人工作,刚从重庆那边过来,甚至连李士群都是在行动当晚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黎世杰留心上了76号的人,他开始观察他们,但他保持着一贯的小心谨慎。如果说连他都认为76号可能会有重庆方面的人,那么特高科就更没有理由不这么认为。在这一行里,你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永远不要自作聪明,你看到的别人一样会看到,你怀疑的事别人同样在怀疑。黎世杰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能力比别人强,但他至少能做到比别人更谨慎。 黎世杰站在霞飞路一家名表店的斜对面,他感觉很冷,不时搓着手取暖,他盯着的那个人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那个人是个开诊所的医生,叫陈约翰,租界巡捕房的人说他曾经接诊过负枪伤的伤员,而且不止一个。在目前的局势下,巡捕房现在对此类事情是不愿意插手的,他们不愿得罪日本人,也不愿意得罪重庆那边的人,仅仅是凭借一些私人关系在两边传递一些消息,这些消息往往很琐碎而且并不重要但又确实可能是某种线索。 其实在黎世杰看来这个医生没有任何问题,根据巡捕房提供的材料,他在租界行医已经接近二十年。这个简单的事实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正常人,也许他得罪了巡捕房的人有人故意给他找麻烦。黎世杰心里很烦躁,他甚至更希望能按照常规的办法把他弄进一辆汽车装进麻袋拉到江边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极端不愿意这样冒着刺骨的寒风像个傻瓜一样在大街上徘徊。 晚饭后一个高大壮实且看不出年纪的西洋女人来找他,这也很正常,他在租界几十年,挣了不少,有房子有佣人,昨天还有人商量索性把他弄过来整几个钱算了。欧战爆发后西洋人的气焰也低了,很多人从欧洲跑到上海租界来。他们也要生存,也要赚钱,有时候也需要做些低三下四的事情,不过陈约翰和西洋女人的约会倒是给黎世杰枯燥的盯梢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两人在表店待了半个多小时,出来时天已经近黑,不过黎世杰还是发现西洋女人手腕上多了一块女式手表。随后两人拐进一条小道,转了两个弯,穿过一个花园,到了两幢法式楼房前。这两幢房子是用来出租的,租客中外都有,有长租也有短租,不过大多是有钱有地位的本地人或从欧洲来的洋人才租得起,近一年来这里的租金几乎涨了两倍。 黎世杰叹了口气,他决定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因为他不确定他们多长时间才会出来,也许他们整晚都不会出来。在他目送二人进入一幢房子并准备离开时,他看见一个熟悉身影。 这个人叫张放,是黎世杰所在的行动组的组长,几乎就在黎世杰跟踪的目标消失在他视野的同时,张放出现了。他挽着一个穿着讲究个子高挑的女人,脸上带着微笑。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戴着一顶粉色的帽子,帽沿上垂下的黑纱使黎世杰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他们从另一条窄道过来,黎世杰一时没有搞清楚他们是准备离开还是刚来到。纯粹出于好奇心,他在确保自己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多待了半分钟,看着他们进了另一幢房子。 黎世杰暗暗地笑了,然后他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离开。 张放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租界巡捕房通知了76号,他被人用乱刀捅死在距离霞飞路不到一里地的一幢法式建筑里。特工总部的人很快来了,黎世杰也到了现场,他被溅满墙壁的黑色血浆和满屋子恶心的血腥味所震撼。张放被捅了至少二十刀以上,这意味着双方存在一种永不可调和的仇恨。黎世杰的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现出他最后见到张放的情景,他只记得他和一个穿着讲究但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人在一起。 巡捕房无法提供更多的情报,而且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他们该管并且能够管的事情,他们只是表示同情和无奈。租客是个法国来的犹太人,但他已经转租给了一个据称是做布料生意的中国人,他和这个人完全不认识,只是对方愿意出高价,他想赚一笔,这个人现在自然已经无影无踪。整幢楼里的人都没有感觉任何异常,是清洁工第二天早上发现从门缝里淌出的血迹才报告的巡捕房。 黎世杰看到张放的尸体时感觉是复杂的,他对这个人无所谓好感恶感,但未免稍稍有一点兔死狐悲之感,他越来越担心自己会遇到类似的不测。尤其张放战前是蓝衣社的,这似乎预示这种残忍的杀人方式的某种理由,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新的组长很快任命下来,叫曾石。战前他在中统做,和李士群、丁默村都很熟络,早年曾经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日语也很流利,和特高科的日本高层也有交往。他是广东人,但在上海已经厮混了二十年,在各帮派、租界巡捕房甚至工部局都很吃得开。私底下有人还谈论他以前信仰过苏俄的赤色革命理论,参加过民国十六年的上海工人暴动,不过,对于一个常年混迹上海滩的人来说,有这种经历并不奇怪。 曾石对于张放被杀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在意,也许在他看来,这也算是一种宿命。他只是觉得张放那天出现在租界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做这一行的都非常谨慎,轻易不会独自去租界那种地方,尤其是夜晚。曾石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独自一人到了一间可疑的房间,这不符合这一行一贯谨小慎微的风格,这种风格不是某个人的性格,而是一种行业风格。 第二十章孤谍20 黎世杰抽时间去了趟原来租的住处,他已经很久没回来过,而且目前也不适宜继续住在这里。他已经在76号附近找好了一间房子,特工总部不少人住那儿,目前局面下,大伙儿在一起比较安全,有什么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他基本没什么要拿走的东西,只是来结清了租金,为了使租金尽可能没有争议,他特意选了个租金结算的日子。房东对于失去他这个租客是不无遗憾的,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房东自然也知道这间坐落在死角的普通房屋既不安全也不适合他的身份,因此他识趣地没有进一步挽留。 只是在黎世杰要走的时候,房东说:“对了,黎先生,前不久还有人来找过你。” “什么人?” “一个女人,还打听你去了什么地方。”房东说,一边观察黎世杰的表情。 周枫,黎世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她来过几次?” “两次。” 黎世杰不吭气了,快步往外走。 “黎先生,如果她再来我该怎么说?”房东讨好地追着问。 黎世杰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以他现在的身份,再继续和他们接触已经不安全了。 民国二十九年初春,就在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几天后,特工总部来了几个日本人,领头的是中岛少佐,日本人分别来自宪兵队和特高科。尽管日本人一再解释进驻是为了协助工作并利于双方的沟通,但人人都认为,是几次行动失败及张放被杀后上面怀疑76号可能有重庆方面的人。虽然这种手段很难说对防止泄密起什么作用,但至少算是一种应对方式。76号的大部分人并不喜欢他们,替他们做事是一回事,天天打交道又是另外一回事。 黎世杰第二次进入川崎的办公室是去送一份文件,自从日本方面插手特工总部的工作以来,这种事情逐渐多了起来。当然,由黎世杰这样的人送的总是一些常规文件,没有什么情报价值,黎世杰也不会傻到去偷看这些东西。 川崎对黎世杰一如既往的热情,并从一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过来,说:“请抽一支,我这里现在一般没有人吸烟,因为我越来越怕烟味——不不,黎先生你可以,别客气,这些烟就是为你这样的客人准备的。” 黎世杰则适时地拿出川崎送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川崎对此很满意,索性把烟盒拿过来放到茶几上,说:“请随意。” “黎先生,有空一定多来坐坐。”即便以后黎世杰常见到川崎,他也总是喜欢说这句话,“你来我总是欢迎的。” 黎世杰问:“您妻子的伤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不过今天你见不到她,她搬走了。带着太郎,住在这里不方便,有空你可以去找她,她常提起你。” 尽管川崎喜欢把两人间的谈话变成朋友间的交流,但黎世杰总是保持着一种下级对上级应有的尊敬,不去跨越这条线。 抽完烟,黎世杰站起来告辞,川崎说:“黎先生,以后有空就过来,不要等有公事才来,随时都可以来。”他亲热地拍着黎世杰的肩膀说,一边拿起那个精致的烟盒,塞进黎世杰手里。 黎世杰其实并不认为他此时是虚伪的。 黎世杰走出大门的时候,一个女人迎面进来。他闻见一股淡淡的仿佛因为混合了人的体味而使人无法抗拒的香味,这是一股暧昧的、大胆的同时又是充满想象力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 黎世杰礼貌地往边上让了让,就在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黎世杰觉得心头猛地一跳。 他知道他不会认错人,是她,就是张放被杀前他看见的和张放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尽管那天晚上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但他不会认错。 黎世杰抑制住了回头再看她一眼以进行确认的冲动,保持着平静径直走出了大门。 这一次偶遇并没有解开黎世杰心中的谜团,某种程度上反而使他感觉更加迷惑。回到办公室,黎世杰少有地泡了杯浓茶,从川崎送的那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一只烟,点着了,然后开始沉思。他并没有企图解开谜团,他只是在努力回忆那天他看见张放时的情景,他见到张放的时间其实很短,不到一分钟。他反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天能记忆起的各种画面,他想确认,在他看见别人的时候,是不是同时有人看见他或者注意到他。既然他能一眼认出那个女人,他就不能保证那个女人不会同时认出他,这对他很重要,因为他在无意中成为一个知情人,他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安全的。 最终黎世杰确认了,无论从逻辑分析上还是从当时具体的情景,这一切都是意外,他掐灭了烟头,满意地笑了。 曾石走进来,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以驱散那些仿佛凝固在屋子里的烟雾,说:“怎么抽那么多?” 黎世杰对曾石和对张放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张放只是把这些事情当成纯粹的工作,他极少和日本人打交道,私下里也不是很喜欢日本人,他只对直接向他下达指示的人负责,对于工作他很尽力,但也仅此而已。曾石不一样,他喜欢和日本人交往,喜欢日本的茶道,习惯吃寿司,工作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工作,还是一种爱好。在工作上他有着日本人一般的精细思维,追求效果的完美。比较而言,黎世杰更愿意和张放打交道,因为和张放在一起双方的关系更单纯。 黎世杰略显狼狈地站起来,也随手挥了两下,说:“什么事?” 曾石说:“陈约翰那边你还要继续盯一段时间。” 黎世杰说:“不是早排除了吗?” 曾石说:“我们排除了,日本人那边说要继续。” 黎世杰不吭气了。 曾石看见他桌子上那个精致的烟盒,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说:“纯银的,日本人的玩意,挺不错。” 黎世杰有些尴尬,曾石笑了笑,放下烟盒,说:“再辛苦一下,盯仔细点,多给他们些线索。” “什么时候开始?” “等通知。” “还要盯多久?” “看日本人的需要吧。” 曾石出去后,黎世杰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刚有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又点着一支烟。 黎世杰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对陈约翰那么感兴趣,以他的经验,那个人确实没有问题。霞飞路附近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是一个法国人租的,那天他们只是临时使用。排除陈约翰是李士群下的决定,因为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让一个人整天盯着只是可能和可疑分子有过接触而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的人是不明智的,因为这种人在上海可能成千上万。 黎世杰叹了口气,狠狠地摁灭了烟头。这个时候他又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曾石进来时说他烟抽得太多了,这可能是无心之言,也可能是他觉得异常,也许在他心目中他的烟瘾并不大,突然抽这么多是种反常。人有时会无意识地说出自己心中觉得反常的事,尤其他们这些人,对反常的事情总是非常敏感。黎世杰看了看烟灰缸,他感觉今天确实抽得有些多。 陈约翰在租界里算半个名人,他早年留学法国,民国三年回国,一直住在上海法租界,民国七年自己开了诊所,他不但精通法语,还能说一点英语和德语。以前诊所主要给中国人看病,去年欧战爆发后租界里的法国医生大多都回国服役,渐渐地洋人也开始来找他看病。 据黎世杰观察,陈约翰无论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都没有可疑之处。诊所原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目前局面下更是鱼龙混杂,难免有些可疑人物进出,不过都是来看病的,并不涉及什么反汪抗日这些事。要说特别,无非就是喜欢沾花惹草,有几个钱的人大抵如此,黎世杰无法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对他感兴趣,而且是在他被排除近三个月之后。 黎世杰自然无法猜透日本人的想法,不过他有些紧张。如果说陈约翰和什么事情有关,那就是张放死的那天晚上陈约翰恰好也出现在同一地点,当然,陈约翰肯定与这件事无关,问题是他那天晚上因为盯陈约翰的捎也到了那儿,这才是问题所在。事后他在报告里自然没有提这件事,而报告也得到了认可,并且最终停止了对陈约翰的调查。现在重新调查陈约翰,他再去同一地点怎么办?自然,他可以在报告里继续隐瞒,但日本人会轻易罢手吗?要是日本人有确实的证据怀疑他什么而又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有可能把他弄到这边来,到时候早晚会扯到他身上。这件事情虽然扯到他身上也不一定就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他也可以做出合理解释,但毕竟是件麻烦事情。 第二十一章孤谍21 黎世杰很苦恼,尽管就目前来说他可以选择多种方式来操作这件事,事情也很可能不会到他想象的那一步。但黎世杰确信,这一行没有侥幸,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使整个堤坝垮掉。某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把这个人干掉,也许能一了百了。 他正在沉思,门彭地被推开了,一个人伸头进来急切地说:“快,紧急集中,会议室。” 特高科得到了一个临时的紧急情报,重庆方面留在上海的重要人物和青帮中的反日派领导人要在法租界开会。这是一个一举打掉重庆方面在京沪地区的首脑的好机会,特高科准备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围捕行动。按照目前租界工部局与日本占领当局的某种默契,租界方面对此类行动不会直接干预。参加行动的包括特高科和76号共计五十多人,分成五个小组行动,曾石的这个小组具体由宪兵队派驻特工总部的中岛少佐指挥。布置完后大家检查了枪支,额外领取了子弹,每个人都很紧张,有些人很期待,认为如果这一次能成功,也许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对方的威胁。但也有些人觉得很失望,因为他们对目前双方心照不宣的相持态势很满意,不愿意再起事端。 中岛检查了每个人的枪支和子弹,这种日本式的精细总是显得很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他用日语和曾石商量了几分钟,随后说:“今晚的行动很重要,希望大家认真对待,拜托了。”他的中国话非常不熟练,但表达很准确,而且每个人都能听懂。 出发时,黎世杰发现有辆车上甚至架着一挺机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大家默默地坐上车,想着各自的心事,黎世杰很希望这一次和上次一样,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行动,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回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进入租界后他们分成几个组,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接近凌晨的时候,行动开始了。他们摸着黑朝一幢三层楼房围堵上去,在接近的过程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枪声。枪声离他们非常近,是外面的暗哨发现了围上来的人,偷袭转眼间变成了强攻。 房子里面的人开始往外冲,他们不但有手枪,还有冲锋枪,甚至在混乱中投出了一颗手榴弹,双方陷入了混战。 黎世杰紧贴着一堵墙趴在地上,他握着枪的手渗出了汗水。黑夜中他能清晰地看见带着曳光的子弹飞行的轨迹,能听见子弹射进人体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几条黑影朝这边快速冲过来,黎世杰听见有人喊:“别让他们跑掉。”就在黎世杰身边爆发了枪战,枪战非常激烈而短暂。黎世杰不愿意在这样一场枪战中无谓地被击中,在混乱中他闪进了一条窄道。这是一条两边都是带走廊的法式建筑的小道,黎世杰屏住呼吸,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这时黎世杰听见他身后有沉重的呼吸声和为了用力或忍受某种痛苦而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吼叫声,这个声音离黎世杰很近,就在他身后不远。黎世杰慢慢地转过身,在他背后不到十米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努力地用一条围巾绑住受伤的左腿以阻止血液继续涌出。他没有发现黎世杰,正专心地用力地绑着,喉咙里发出各种痛苦的声响。黎世杰下意识地举起枪,瞄准了他。那个人依旧没有发现,也许中弹的巨大痛苦使他忽略了周围的情况,他急于处理完伤口然后离开这里。 黎世杰举着枪,朝前走了几步,那个人终于感觉到有人在逼近。他抬起头,看见了黎世杰,尽管没有灯光,两人还是借助着月光互相看得很清楚。这是他近两年来第一如此近距离地和他们面对面,双方对视着,对方的眼睛里发出一种绝望的目光。他发现他左腿中了弹,整条腿拖在地面上。黎世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在想该怎么开口说话,或者不说话,用手势让他走,或者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把伤腿处理一下。但这样做很危险,离这里不到三十米正在激烈地枪战,他认为他应当立刻离开,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再处理伤口。黎世杰在犹豫,两人对视了几秒钟,这时对方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似乎想告诉黎世杰什么,然后有人按下了黎世杰抬着枪的手。 “带他走。”一个生硬的声音说,是中岛。 黎世杰放下了枪,跟在中岛身后的一个人冲过去,用手枪柄朝那个人头上猛击了一下。 黎世杰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股血直涌上来。如果他坐视这个人被带走,他就确定成了76号的人,永远无法洗刷自己。按照日本人的风格,他们会详细地写报告,报告里会毫无疑义地写明白此人是黎世杰发现并协助抓获的,这些报告会伴随他一生。 几乎没有时间留给黎世杰思索,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几秒钟的迟疑都可能会有人发觉。黎世杰手中的枪响了,他准确地击中了中岛的头部。枪声使得正在举着手枪准备第二次击打对方头部的那个人吃了一惊,他回过头迷惑地想看看发生来了什么事。但他只看见一支冒着烟的枪口对着自己,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持枪的人是谁,黎世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受伤的那个人也震惊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一支手枪,挣扎着站起来。他凝视了黎世杰两秒钟,然后冲他点点头,拖着伤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确定被他击中的两人都已经死去,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情况。不远处的枪声依旧很激烈,看起来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他迅速跑到路口。 黎世杰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一片混和着枪声和人的惨叫声的嘈杂中,他似乎听见非常轻微但也非常清晰的咔嚓声。“糟了”,他的心一沉,伴随着一声枪响,他的前胸仿佛被人用铁锤重击了一下,随后,他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黎世杰再次惊讶自己还活着。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既不会制造奇迹,也不会被奇迹光顾。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经历了苏醒带来的不适后,开始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是囚犯,直到曾石走进来,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处境。 “放心,你没事。”曾石说。 “伤到哪儿了?”黎世杰问。 “右胸中了一枪,不过离要害部位很远,医生说不会有事。” 黎世杰费力地点点头。 曾石说:“川崎大佐来看过你,他很关心你。” 黎世杰很难理解此时“关心”的含义。 之后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甚至赵子清都没有来过。事实上,黎世杰一直无法搞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整个住院期间,这种情绪都在折磨着黎世杰。 直到出院黎世杰才知道,那天晚上的行动打死了重庆方面九个人,抓了五人。76号死了七个,日本人死了四个,受伤的有十多个。事情不但轰动了上海,还传到了欧洲,引起法国政府和公共租界的抗议,并且禁止日本占领当局再进行此类行动。只不过在目前局面下,所谓的抗议和禁止也只是纸面文章。 事情也引起了重庆方面的强烈报复,亲日报纸的记者被打死在报社门口,上海市府连续有人失踪,下水的青帮头目连续被人击毙,一段时间警察都不敢上街值勤而改由日本宪兵暂时代理。 黎世杰虽然已经出院,但身体还是比较虚弱。相比于他第一次受伤,这回的伤更直接,对身体的损害也更严重。曾石并没有马上安排他做具体的事情,他也落得多休息几天。 这些日子他可以好好地思索一下自己的未来,那天晚上他冒的险看起来是成功了。他认为重庆方面应当会有人和自己联系,他目前的地位,对于重庆方面是非常有利的,很有利用价值。也许他现在只需要等待,他现在对他的未来很确定,很有把握,也很期待。无论结局如何,这是一个特工的最好归宿,他准备接受这个归宿。 第二十二章孤谍22 日本人对中岛的死觉得并不正常,像这样近距离而准确的致命射击,一般是在无防备或者人被俘获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才会发生。但那天晚上情况非常混乱,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排除,而且在行动已经开始实施时,即便内部有对方的人也很难有机会从容地枪杀中岛。特高科经过详细的调查最终并没有确定的结论,中岛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属于对方必须要冒很大风险除掉的目标,这也使得日本方面倾向于这件事是个意外事件。这些事情在76号流传,黎世杰无须去打听,他就能获得很多消息,他只需要分析这些消息,他认为自己目前是绝对安全的。 黎世杰出院后,欧战进行得愈发的激烈,不久传来德军占领巴黎的消息,法租界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人愿意听到盟国失败的消息,中国人甚至比欧洲人还感到恐慌。赵子清托人给他带来一百美金,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很多赚钱的买卖都停了。巴黎失守后租界里洋人都在囤积黄金白银,大洋也没以前好弄了,纸币又贬得厉害,只好弄点美金给他。现在76号这边风声太紧,几个帮他运货的都不敢干了,他也不方便过来。其实在黎世杰看来,赵子清此举纯属多此一举,他完全没必要再给自己送钱,也许赵子清真的认为他能在这边飞黄腾达,也许赵子清马上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谁知道呢。 出院两个星期后曾石把黎世杰叫到办公室,他问了问黎世杰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世杰,要不要再休息几天?” 黎世杰耸耸肩,说:“舞刀弄枪可能暂时不行,什么事?” 曾石说:“就是陈约翰那事。” 黎世杰心里又烦躁起来,他原本以为这么一折腾,这个事情很可能不了了之,他不明白曾石为什么老对这个人感兴趣。 曾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不是我感兴趣,是日本人。你也知道,前一段的行动我们死了几个兄弟,人手也不足,就没人问这个事,我也没管——李主任都下了结论,还用得着查吗——可日本人不放手,我也没办法。” 黎世杰说:“让别人去行不行?” 曾石说:“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个案子一直就是你在办,换人不好,日本人也会有想法——你要真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 黎世杰无奈地说:“那好,我去。” 曾石说:“报告写详细一点,可以带点结论性的东西,我这边也帮你,早点在日本人那儿过关。” 陈约翰的诊所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周围环境尽管很复杂,但都是一些存在了很多年的老字号。这样的地方是最容易被排除的,除非发生了什么异常的状况,比如突然换了老板,如果没有什么异常,一般而言,这些人很难抛弃这份产业来投身到危险的游戏中。陈约翰平时住在诊所里,很少回家,表面上的理由是方便夜里有病人就诊,其实是另有原因。来找陈约翰的除了病人,就是一些女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些女人常会在晚饭后来,有时他们就在诊所里住,偶尔诊所里有病人过夜他们就出去,陈约翰平时很节俭,但对女人很大方。陈约翰的老婆是上海一个富商的女儿,在战前已经随父母定居香港,但时不时会回上海打理一些生意。黎世杰不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如何,只觉得他老婆老而丑,而且很泼。 这是个非常枯燥的工作,陈约翰的圈子不大,又很有规律,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诊所。尽管这条街很热闹,但一个人显然不能每天都在街上闲逛,黎世杰在诊所斜对面一家小旅馆楼上租了个房间,以方便观察。这种乏味的观察持续了十多天,黎世杰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到不同的女人来找他,然后他可以躺在床上想象他们苟合的情景。陈约翰已经年过五旬,这方面的能力足以令黎世杰惊叹。 六月底的下午,上海的湿热足以令人体的所有器官失去功能。黎世杰脱光了上衣,他现在感到连呼吸都困难,街上人很少,非常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辆黄包车悄然而至,一个女人撑着一把洋伞,慢慢地从车上下来,走进了诊所。这个女人穿着上海女人夏天常穿的无袖碎花旗袍,她走路很慢,很小心。 黎世杰看了看表,还不到三点,今天来得很早,也许是诊所没人,陈约翰让她提前过来。不过黎世杰也注意到,黄包车没有走,而是就近找了个背阴的地方歇起来。 十多分钟后,这个女人走出了诊所,当黎世杰再次看见这个女人时,他的精神猛地一振,头脑瞬间恢复了清醒。他的一切疲劳都烟消云散,仿佛突然间拥有了一个深受大烟瘾煎熬的人看见鸦片时的那种活力。 这个女人黎世杰很陌生,但也很熟悉,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张放被杀的一晚和张放在一起,第二次是在特高科的办公楼门口,今天是第三次。黎世杰注视着她,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女人。比起普通的江南女子,她身材略有些偏高,穿着很讲究,手腕上挎着一个金色的小皮包,皮肤一如江南女人一般白而腻,她在出门前就小心地打起伞以避免阳光的照射。黄包车夫看见她立刻拉着车跑过来,她很快坐上车。 黎世杰在窗口注视着她离开,他并没有动,他明白此时并不具备跟踪的条件,虽然他确实有很强烈的冲动这么去做。 黎世杰盯着这辆黄包车直至它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又回头看了看陈约翰的诊所。他很难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但又隐隐觉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奇怪的联系,比如张放死的那天晚上陈约翰和她同时出现同一地点,这是很难用通常的逻辑进行解释的。 黎世杰从来没有喜欢过日本人,但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日本人的能力,今天的事情似乎又一次验证来了这一点。他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掌握了陈约翰的什么情况,还是仅仅是一种常规的怀疑,无论如何,黎世杰突然对眼前这份工作感到空前的热情,并且他很庆幸这件事落到他手里。 黎世杰没有在报告里写这个女人的事,尽管来找陈约翰的女人很多,但他不愿意冒任何一点风险,他也不愿意低估任何一个看过报告的人的分析能力,尤其这些人可能是日本人。接下来的日子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对陈约翰进了全方位的观察,不过陈约翰没有任何异常,那个女人也没有再出现。让黎世杰意外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陈约翰从此再也没去过张放被杀的地方。不过,假定他和这件事有一定的联系,不管这种联系是多么的勉强和微弱,他的行为就都是可以理解的了。黎世杰并不着急,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 当黎世杰开始对这项工作感兴趣时,几天后曾石通知他暂停了对陈约翰的调查,因为日本人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暂时放弃了。对于这个结果,黎世杰稍微有些遗憾,他认为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能得出一些确定的结论,当然他对此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并且还要表达出一种好心情。黎世杰继续租用了诊所斜对面的小旅馆的房间,他不想放弃,不仅仅是满足好奇心,而是认为这是一种责任。 随着欧战盟军的战败和法国的投降,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日本人占领租界是早晚的事。大家对此都无能为力,只是在等待事情的发生,差不多每隔几天就有传言说日军要来了,但总是没有成为现实。 黎世杰期待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原本认为很快就会有重庆那边的人来和他联系,或者,他认为76号里面就有这样的人,对于这一点,黎世杰是很确定的。但时间已经过去接近半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当然,不联系有很多种可能,也许组织认为不到时候,也许组织目前对他并不信任,或者组织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那个被他救的人很可能没有跑掉或者重伤不治,或者他也和自己一样,与组织失去联系。 黎世杰越来越感到焦虑,他常常有不祥的预感,在夜里被噩梦惊醒。76号地下刑讯室里的各种惨叫声使他心惊肉跳,他怀疑正在被逼供的某个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电话铃和敲门声都使他不安。他害怕和人交往,烟瘾越来越大。他的枪伤并没有完全好,每到阴雨天气就痛苦不堪,为了消除这种痛苦,他开始喝酒,时不时一个人跑到租界的酒馆里喝得迷迷糊糊。 第二十三章孤谍23 他继续监视陈约翰,利用各种可能的时间和机会,尽管这种监视断断续续效果极差,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常常一个人卷曲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盯着陈约翰的诊所,期望有新的发现,希望那个女人能再次出现,他设计了很多方案来跟踪目标。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调查毫无进展,也许她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他没有发现。 川崎美惠子想请黎世杰吃顿饭,是川崎亲自打电话来邀请的。很客气,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去,只是邀请。黎世杰觉得无所谓,一个人的生活使他觉得苦闷和无聊,除了赵子清,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并不拒绝偶尔有个饭局消遣一下。 饭局川崎不参加,不过他邀请黎世杰饭前到办公室坐坐。黎世杰去了,尽管他不喜欢日本人,但对川崎并不反感,这种感情不涉及政治和战争,只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情。这种感情很容易被培养起来,也很容易被抛弃。 黎世杰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到达,在川崎的办公室外等了一会。五点整川崎的办公室门开了,他对日本人的时间观念历来很钦佩,这种观念省去了很多麻烦。 川崎送了几个人出来,除了两个日本军官,还有李士群和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瘦男子。这个男子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他觉得他的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两秒钟他转过身时他认出来了。这个人叫童海,八年前黎世杰加入复兴社时两人在同一个部门,甚至有一个月的时间两人曾经同住一间宿舍。民国二十二年冬黎世杰去了南京,他去了武汉,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有对方的消息。黎世杰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开始加快。几乎在黎世杰认出童海的同时,童海也看见并认出了黎世杰,他眼里同样发出惊奇的目光,但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和平静。李士群也看见了他,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黎世杰则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招呼黎世杰进了办公室,抱歉地说今天没有烟,因为没人抽,忘了准备,不过有刚从日本带来的绿茶可以尝尝。边说边给黎世杰冲了一杯,这种冲法并不是日本式的,但也不是中国式的,川崎解释说这是军人的喝法。 “美惠子很早就想请你吃顿饭,不巧你又受伤了。”川崎说,“伤好了没有?” “好了。” “要多休息。” “是。” “美惠子听说你能来很高兴,你们多聊聊,我今天有事就不一起吃了,改天我单独请你。” 黎世杰喝了口茶,茶味很淡,但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喝得惯吗?” “能喝惯。”黎世杰放下茶杯,接着说:“我很喜欢。” 川崎说:“喜欢就好,是前几天刚从日本捎来的。”他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盒子,放到黎世杰面前,“带回去慢慢喝,不不,请不要推辞。” 黎世杰仿佛已经习惯了川崎每次都要送东西,他只是笑了笑,甚至没有说“谢谢”。 两人闲聊了几分钟,川崎按了按铃,进来一个穿少尉军服的人,川崎对黎世杰说:“工藤少尉送你过去。”他把茶叶盒塞进黎世杰手里,笑着说:“美惠子的厨艺很好,你可以好好品尝。” 川崎家在虹口原日本租界附近的一幢小型别墅里,别墅所在的整个区域都有日本宪兵把守。黎世杰走进去时,川崎美惠子已经迎候在门口,她朝黎世杰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说:“欢迎光临寒舍。” 黎世杰也鞠了一躬,美惠子见到了他手里的茶叶盒子,说:“这个请给我。” 黎世杰有些尴尬,说:“这是川崎大佐送我的。” 美惠子低声说:“我知道,我帮您放好。”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寿司、烤鳗鱼、生鱼片等典型的日本料理,还有一瓶日本清酒。美惠子取出一个四方形的木制酒杯,倒了一杯清酒,递给黎世杰。 “黎先生,我不会喝酒,您请自便。” 黎世杰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个场面,他没说什么,接过来一口喝完,美惠子又给他倒了一杯。 “您的孩子,还好吧?”黎世杰问。 “嗯,太郎今天有点不舒服,刚吃完药,在床上躺着。” 黎世杰不说话了,他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美惠子说:“我听说黎先生前一段受伤了?” 黎世杰点点头,他制止了美惠子,自己拿起了酒瓶。 “伤好了吗?” “好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黎世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美惠子安静地陪着他坐着。不到半个小时,他喝光了一瓶。 这种喝法多少使美惠子有些惊奇,她让人再拿一瓶。 “不用了,够了。”黎世杰说。 “那就请再吃点菜。” “我吃好了,您的厨艺很好。” “谢谢,您能喜欢我真的很高兴。” 菜确实很好,不过至少对黎世杰而言,这顿饭的结束是一种解脱。 出门时,美惠子说:“黎先生如果喜欢喝酒,可以随时来喝。” 黎世杰没吭气,他只是礼貌地朝美惠子鞠了一个躬。他不认为他还会踏进这道门,还会再见到美惠子,虽然他对美惠子并不反感,但也谈不上好感。他个人认为,这顿饭对双方来说仅仅是基于必要的礼貌而履行的一种程序,除此而外没有更多的意义。 他略显有些踉跄地上了车,工藤少尉闻见他满身的酒气很不满,鄙夷地看了看他,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很快发动汽车。这时美惠子跑出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工藤很不情愿地关掉发动机,下了车,然后跟着美惠子进了屋,不一会抬着一个箱子出来。 车子到了黎世杰的住处,黎世杰下了车,工藤对他说:“你,等等。” 黎世杰回过头,工藤一把拉开后车门,说:“抬走。” 黎世杰走过去,看见一个箱子。 “抬走。”工藤不耐烦地说。 黎世杰把箱子抬下来打开,是一箱日本清酒。 第二天上午,黎世杰到了办公室不久,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童海。 黎世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虽然他没有料到他会主动来,至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来,但对他的冒然出现也并不觉得惊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对方,在心中快速回忆着以前的日子,揣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你的烟瘾好大。”童海说,“我记得你以前你是不抽烟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要不要来一支?”黎世杰举起桌子上的烟盒,问。 童海摇了摇头。 “你现在——” “我叫黎世杰。”黎世杰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 “你呢?” “童海。” “你怎么会——”停了一会,童海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在这儿?”黎世杰打断了他。 童海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把手伸向黎世杰,黎世杰掐灭烟头,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他突然间恢复了平静,并且觉得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于僵硬,这不是他的风格,同时也是一种不职业的表现。也许最近他太烦躁,太焦虑,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谨慎,他现在必须打起精神,恢复正常的状态。 “专门来找我的?”黎世杰问,同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算是吧,我刚调过来,昨天办的手续,今天算第一天上班。” “哪个部门?” “李主任办公室,做他的机要秘书。” 黎世杰冲了杯茶递过去。 “你和川崎大佐关系不错。”童海接过茶杯,说。 黎世杰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童海笑着说:“这个茶昨天我在川崎大佐的办公室也喝过。” “怎么说呢——” “那就别说。”童海说,“这是你的私事。” “其实也没什么,以后再聊吧,你从哪儿调过来?” “特高科机要室,你呢,一直在这儿?” “算是吧,之前在侦缉队混了一段,我这种人也就只能吃这碗饭,不然做什么,等着饿死?” 说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这一笑使得彼此之间的隔阂感顿时消除了许多。 黎世杰在心里努力回想着关于童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不到半年。他记得童海是黄埔系的,在复兴社有这种背景的人很少,因此比起一般人,他很受重视,也承担更重要的工作。黎世杰在内心突然对童海产生了一些鄙视,对日开战以来,尽管中统、军统都有下水的,但这些人极少有黄埔背景,童海几乎是黎世杰认识的唯一的一个。 第二十四章孤谍24 “你一直在上海?”童海问。 “差不多算是吧。”黎世杰不是很确定童海对自己的事情知道多少,从常理来说,他不可能知道什么。黎世杰是个小人物,几乎不可能接触重要案件的内幕,没有什么机会和大人物交往,和南京以外的部门也很少联络。即便在南京,他也极少和本部门之外的人产生关系。黎世杰认为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不会超过自己对对方的了解,他并不特别担心自己的过去,76号近四分之一的人都有和他们同样的经历,他算不上特殊。 “你呢?”黎世杰反问,“怎么到上海来了?” “武汉保卫战失败后我到了重庆,今年初到了上海,我赞成汪先生的救国理论,以前在中统和丁主任、李主任也都认识,经李主任的关系到了特高科。” 对于他冠冕堂皇的下水理由,黎世杰在心里发出了冷笑。 两人闲聊了一会,由于过去的时光过于遥远又过于短暂,两人都没有足够的记忆来恢复,黎世杰又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于是谈话在勉强持续了十来分钟后不得不停止。 对于童海,黎世杰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除了以前曾经有过短暂的同事关系,在黎世杰眼里,基本上他和特工总部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因为要调查清楚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象他们这样的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愿意主动去招惹麻烦。 民国二十九年夏天,上海特别地热,但比起从欧洲涌进来的人潮,这种热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随着法国的沦陷和盟军被逐出欧洲大陆,法国人、犹太人成千上万地涌进租界。这些洋人不再是以往那些气定神闲风度翩翩并怀着强烈优越感的观光客、冒险家、实业家、投机商,而变成了拖家带口、惊慌失措的逃难者。日本人总是怀着好奇而鄙视的态度审视这些来自欧洲文明世界的人们的凄惨模样,就连中国人看他们的时候也带上了某种嘲弄的目光,一如三年前洋人们看着从华界拼命涌进租界逃难的中国人时的不屑和怜悯,尽管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资格对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使用这种目光。事实上绝大多数中国人对遥远的欧洲发生的事情既不关心也不了解,不过有一点是所有人达成共识的,那就是孤岛的美好日子也快要走到头了。 陈约翰的诊所也比往常更热闹了一些,这也不奇怪,局势一天天紧张,租界却一天比一天繁华,事情的发展永远都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黎世杰专注地看着诊所进出的人们,自从日本人撤销了对陈约翰的调查以来,这已经是黎世杰第十次来到这个狭窄闷热的屋子。他利用一切进入租界的机会来观察他,期望能有新的发现,期待能遇到熟悉的人。他就象一个下好注的赌徒等待开盘,每次都充满了期待而又以失望收场,但永远都抱有梦想。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天又快黑了,看起来这又将是毫无收获的一天。上海盛夏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湿热不但使黎世杰的大脑变得浑噩,还使他胸部的伤口一阵阵地疼痛。他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流下来遮住他视线的汗水,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努力地继续观察。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停在了诊所门口,这个型号的车在上海很多,在租界并不显得特别起眼,不过还是稍稍引起了黎世杰的好奇。因为到陈约翰的诊所看病的大都不是有钱人,按照上海有钱人的习惯,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他们总是喜欢让医生到家里出诊而不是自己到诊所来。 车子停在诊所门口,黎世杰凭经验感觉车子一直没有熄火,一个人下车走进了诊所。过了两三分钟,这个人拎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出来,很迅速地上了车,车子原地掉了个头,快速离开。 黎世杰激动起来,因为他在车上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驾驶员旁的位置上。尽管他面对黎世杰的时间不过一两秒钟,但黎世杰还是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一刻,他的头脑又变得清晰,伤口也不再感觉疼痛,并且觉得这些日子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了。 现在黎世杰好奇的是,为什么日本人会对陈约翰感兴趣,他们掌握了陈约翰的什么线索?他记得他们最早开始调查这个人,是因为巡捕房的人说有受过枪伤的人去过他的诊所,但这个线索在他们看来其实并无价值,连普通的怀疑都够不上。但日本人显然不一样,他们一定是掌握了某种证据才会怀疑他,但这个证据又比较模糊,比较不确定,因此才对他采取了常规的措施,现在又取消了这个措施。正常情况下,说明他们掌握的证据并不确凿,也许意味着日本人对陈约翰已经放弃了。 黎世杰对自己的发现很满意,同时他决定暂时停止这个冒险的游戏。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足够多的精力和时间,冒了足够多的险,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结果,必须适可而止,继续下去对他对陈约翰都是一种危险。 黎世杰已经有超过半年的时间没有和周枫有过任何联系了,不但没有联系,他现在甚至已经不记得上海还有这么一些人存在。这种忘却是全方位的,甚至当周枫面对面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都少有地没有发觉。直到两人交错而过,黎世杰才发现走过去的这个女人依稀有些面熟。他在头脑中下意识地闪现了一连串的人的模样,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很容易找到,然后他站住,转过身来,看见了周枫。 周枫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黎世杰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周枫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她的眼光里有激动,有不安,还有一些羞愧。比起上次上面,她显得更疲惫、更憔悴,也更茫然,她既象一个因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到大街上的丈夫长年失业的家庭妇女,又象一个刚刚来到上海投奔亲戚而迷了路的乡下女人,站在上海的大街上,看起来总是那么局促和胆怯。 黎世杰警惕地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周围,但没有大的动作,这里距特工总部不到200米,任何一点的不自然和异常举动都可能被别人注意到。对于周枫这些人,从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也不愿意再和他们打交道,此时他们对他而言,不再意味着机会和利益,而是麻烦和危险。他很想转身就走,对于他来说,这么做丝毫不会感觉有一点的不安。 但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她说:“别傻站着,有什么边走边说。”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黎世杰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枫说:“我没办法,只有——” “你永远都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就找我,我算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别人,只认识你。” 黎世杰恼火地哼了一声,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算是一个理由。 “你会害死我的。”黎世杰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枫不吭气了。 黎世杰看看表,说:“我们一起吃个饭,有什么饭桌上说。” 周枫点了点头。 黎世杰带她去了一家很有名的高级法式餐馆,点了牛排、鹅肝、法式蜗牛和意大利冰激凌,对于普通上海人来说,这是一份相当昂贵的菜单。当他注意到周枫看见蜗牛时惊讶的表情时,他暗暗有些得意。他无意炫耀,但他已经习惯这种消费,尤其在女人面前,这差不多算是展现男人能力的一种共同方式。 黎世杰做了个请吃的手势,两人沉默地拿起了刀叉。 “有什么事你就说。”黎世杰说。 “我们遇到件麻烦事。” “人人都有麻烦事,我也有。” “黎先生,我想先告诉你,来找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让我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来,是我的个人行为,我想请黎先生先了解这一点。” 黎世杰稍微有点意外,说:“在我看来这个并不重要。” “对于我很重要。” 黎世杰点点头。 “黎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但我不能保证。”黎世杰警觉地说。 “我知道。”周枫从她带的蓝布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黎世杰。 第二十五章孤谍25 黎世杰打开看了一眼,他完全明白了。 “你们需要药品?”他把纸还给周枫,问。 “是的。” “要得太多了。” “所以我才找你。” “我帮不了你们。”黎世杰很快地说。 周枫低低地说:“黎先生,这件事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可以多花些钱。” “我当然知道。”黎世杰说,“可我帮不了你。” 周枫抬起头,看着黎世杰,说:“黎先生,能不能想想办法。” 黎世杰说:“没办法。”顿了顿,他接着说:“你们就是拿到药也运不出去。” 周枫呆呆地看着黎世杰。 黎世杰避开她的目光,把头扭朝一边。 沉默了一会,周枫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 黎世杰说:“你坐下。”周枫慢慢地坐下。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人需要这些药。” 周枫犹豫了一会,说:“是部队。” “我当然知道是部队,但你们的部队不是今天才缺药,而你要得好像很急。” 周枫垂下了头。 “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不能说。”周枫的声音低得象蚊子叫。 “那就算了,你可以走了。”黎世杰说。 周枫迟疑了,她注视着黎世杰,黎世杰掏出一支烟,点着了。 “是——我丈夫。”周枫咬了咬嘴唇,慢慢地说。 这回黎世杰真的觉得意外了,他怔了怔,一时没说出话。 “他也负了伤,很紧急,我们真的很需要这批药品,黎先生,没有药,很多人都会死,他也会死,他们都会死。”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没什么可抱怨的。”黎世杰淡淡地说。 “你怎么能——” “我说得不对吗?” “对不起,我走了。”周枫站起来,“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你们求人帮忙都是这种态度吗?” 周枫不再理他,猛地转身,由于转得太急,差点撞倒了椅子。 “把那张纸留下。” 周枫站住了,她又听见一遍:“把那张纸留下。” 周枫慢慢地转过身,坐下来。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你们真是不能招惹,招惹一次,要被你们缠一辈子,拿来吧。” “黎先生,我真的——”周枫话没说完,也许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拿出纸,递给黎世杰,她的脸上多了些血色,也恢复了平静。 “我没说一定能成。” “我知道,黎先生。” “钱没问题吧?” “当然。” “那好,后天这个时间,还是这里,还是我们俩,到时我告诉你行不行。” 周枫点点头,她看着黎世杰,眼里是感激和一些不好意思。 “你想走的话可以走了。”黎世杰说。 “今天的菜很好吃,我很喜欢。”周枫说。 黎世杰没说话。 “我真的很喜欢。”周枫临走前认真地说。 “她丈夫。”黎世杰囔囔自语,随后叹了口气,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和赵子清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也没有联系了,当他出现在赵子清面前时,赵子清显得很惊喜。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世杰,你怎么来了。他妈的,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真以为你把我忘了。现在轻易不敢去你们哪儿,日本人看见生人就神经过敏。怎么样,伤好完全了?今天怎么有空来?” 黎世杰也笑,虽然他们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黎世杰不得不承认,赵子清是他在上海最好的朋友,而且一直对他不错,没亏待过他。黎世杰摸出烟盒,取出烟,两人就着一个火点着了,赵子清注意到他的打火机,一把拿过来仔细地看。 “德国货,一个日本人送的,喜欢就拿去。” 赵子清把火机还给他,说:“还是你用,改天日本人没见到又要犯疑了,日本人心眼多,和他们打交道要小心些。” “这倒还不至于,怎么样,最近生意如何?” “有个屁生意,闲了很长时间,普通货不赚钱,紧俏的日本人查得紧,现在租界乱,钱也紧,有货也不好出手。”赵子清说着突然觉得黎世杰问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一贯是不关心生意上的事的。 “近几个月真的没什么生意,也没分红,怎么,世杰,缺钱么?” “不是,子清,你对我如何我还信不过你吗?” 赵子清嘿嘿地笑了。 “不过我是真有点生意上的事找你。” “你有生意?”赵子清略有些惊讶。 “也是帮朋友忙。”黎世杰取出一张纸,递给赵子清,“你先看看。” 赵子清拿过来看了看,皱着眉说:“那么多药,谁要?” “我也不知道,对方说了,要的急,钱不是问题,我觉得有赚头,可又没路子,想问问你这边。” 赵子清说:“世杰,别的东西都好说,药这东西日本人管得严,货也少,真的不好弄,这个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我也就帮他问问。” 赵子清看看那张纸,又看看黎世杰,说:“世杰,对方什么路子?人可靠吗?” “和我联系的人肯定没问题,至于其他的,我是真不清楚,做生意只问生意,不问其他,你是老板,这个行规你比我懂。” “这可都是军队要的玩意。” “不行我就回了他?” 赵子清皱着眉想了想,问:“怎么交货?” “你这边能搞到,我再和他约。” “你估计有多大赚头?” “他只要货,要得急,钱的事你说了算。” 赵子清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黎世杰点点头。 赵子清笑了笑,说:“明天我给你回信,我有言在先,这个货真的很难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到手。” 黎世杰也笑了,他自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难弄,事实上他也不关心,但他知道只要有足够多的利润,砍头的生意也不缺人做。 和黎世杰预料的一样,一切都很顺利,赵子清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告诉他可以弄到货,“世杰,货没问题,不过我这儿没车,要你弄车去拉,你那边弄好告诉我,我告诉你拉货的地方。还有,如果要送货的话可能也得你去,这种东西日本人查的严,你们那边更好操作,也更可靠。” “可我弄不到车。”黎世杰说,心里不免咒骂赵子清的滑头,虽然这种滑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你和曾石熟吗?” “当然。” “你受伤住院时我出过一批货,就是找的他。” 当黎世杰把事情告诉周枫时,周枫显示出异常激动的神情,她对黎世杰表示感谢时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最终黎世杰和周枫约好了在苏州附近的一个村子边交货,那里局面比较平静,名义上在南京汪政府控制下,离苏州不到十公里,不会引起人的怀疑,但那里离苏州附近几个活跃的游击区又非常近,路也好走。 一切准备好后黎世杰找曾石说了这个事,既然赵子清已经有言在先,黎世杰也就直截了当没绕弯子。曾石没有多问是什么生意,他只是说最近日本人管得很严,生意不太好做。 “不会有问题吧,世杰,要出事我可兜不起。” “反正赚头很大,那边的人也很可靠。” 曾石不吭气了,过了两天,曾石把黎世杰和另外两个人叫到办公室,说是特高科有一批通讯器材要运到苏州去。他们三人押送,由黎世杰负责,货已经装好了,第二天中午出发。 “世杰,你前几天不是说有几箱东西要带回苏州乡下老家吗?你看看车还能不能装得下,要能装就一起顺道带过去。”一切吩咐完,曾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黎世杰出发的时候发现,通行证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这个通行证足以保证他们不受任何检查一路到达苏州。 到达交货地点,周枫已经带着两辆大车等在村口路边,下货的时候黎世杰塞了十块大洋给周枫,示意她交给坐在车上的两个人。 事情完成重新出发,有人问黎世杰:“那女人是你老婆?没听你说起呀。” “什么老婆,还算不上。”黎世杰不知道周枫是怎么对他们说的,也就含糊地说了一句。 回上海后赵子清拿了三百块大洋给黎世杰,说这一笔赚了两千,两百块算红利,另外一百算是额外的。从赵子清的角度看,这对黎世杰已经是分外的照顾了,因为他认为黎世杰自己必定有一份利润,也许就是最大的那一份。曾石那边轻而易举落得了五百大洋,自然是很满意的,而且也对黎世杰开始另眼相看,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赵子清相同:黎世杰既然能轻易给自己那么多,那他赚到手的必定是几倍于这个数字。 第一次由自己主导做生意,黎世杰感觉很好。这笔生意,周枫、赵子清、曾石还有自己,每个和生意沾边的人都很满意,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如此利益共享面面俱到吗?有时他甚至想,人为什么要打仗,要互相杀戮,大家在一起做做生意,岂不是很美好的事情。 第二十六章孤谍26 他和周枫又见了一面,他看得出周枫对他现在的身份很疑惑,也很感兴趣。但同样明显的是,她遏制住了探询这件事的冲动,也许她认为黎世杰对类似的盘问会很反感,很抗拒,她不愿意做任何可能使黎世杰不高兴的事。她和黎世杰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他们彼此已经很了解对方。 她也没有如黎世杰预料的那样企图动员他加入他们的组织或者至少能进行一些合作,甚至很小心地避免谈论类似的话题。 她其实只是想对黎世杰表达单纯的谢意,并且这种表达只是她个人的感情而与任何其他人其他事无关,她尽自己所能请黎世杰吃了一顿饭。在黎世杰看来其实大可不必,这顿饭花去了周枫身上差不多所有的钱,而在黎世杰眼里既够不上档次又谈不上好吃。虽然她一再表示有能力支付,但黎世杰在点菜的时候却需要替她精打细算以免出现意外,最终是周枫自己点了两个不见得好吃却比较贵的菜,这实在是请人吃饭里最糟糕的一种方式。 作为男人,黎世杰并不喜欢周枫。尽管他本质上也是乡下人,但他在上海待的时间太长了,虽然他对女人不算敏感,但也自有他的审美观,这个审美观接近于一个普通上海男人对女人的一般看法。他觉得周枫永远象个刚到上海来讨生活的乡下女人,适合她的事情无外是纺织厂里当女工或是在某个中产人家当佣人,找机会嫁个人力车夫或杂货铺的伙计之类的人。再往后,她就会成为弄堂里那些粗俗的老妈子,假如她一直不离开上海的话。 甚至他和周枫走在街上他都觉得有失身份,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为周枫买一件纯丝绸的旗袍。因为他们从饭馆出来恰好路过一家上海有名的旗袍店,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为自己竟然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感到好笑。 他和周枫礼貌地告别,两人都没有相约再次见面。既然身处一个一切都不确定的年代,面对的又都是一切都不确定的人和事,约定不约定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黎世杰认为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其实前途并不确定,他没有靠得住的背景,没有可资利用的社会关系,甚至也缺乏必要的交际能力,他能立足只能是依靠比被人更多的谨慎,有时候还需要一些运气。他的确认为自己有一些运气,两次负伤不死就是明证,运气不能改变一切,但却可以使你保持对未来的希望。 黎世杰从陈约翰的诊所路过,这几乎是他一种无意识的行动,他只要去法租界,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从陈约翰的诊所门口过一下。虽然这短暂的几十秒钟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黎世杰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他总是习惯性地从诊所街对面走过,然后看看诊所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只要诊所维持原状,他就感觉很满意,因为这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变化。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喊他,因为那个人喊的是“周先生”,他没在意。但那个喊“周先生”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身后响起时,他记起来了,他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周先生”。他回过身,是陈约翰诊所斜对面的旅馆的小伙计,他跑得很急,嘴里喊着“周先生。” 黎世杰站住,小伙计跑过来,喘着气,说:“周——周先生。” 黎世杰问:“什么事。” 小伙计说:“周先生,你定的房间还要不要?想不想退?” 黎世杰说:“我记得我是付了六个月的房钱的。” “没错,周先生,我们掌柜的说,您一直没来住,房间一直空着,有别的客人想租。” 黎世杰说:“我继续租,到时我会来退房。” “那就好,周先生,我就是问一下,我们掌柜的说,如果周先生想退的话,可以多退一点钱。” 黎世杰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站住了,转身喊住了小伙计。 “我问你,你们涨房钱了?” “没有。” “客满没房了?” “也不是。” “那为什么想让我退房,还愿意多退钱?” 小伙计说:“是有位先生要租那间房,来问过几次,出的钱比您高,所以我们掌柜的让我遇到您问一声。” 黎世杰明白了,他温和地朝小伙计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间房屋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和其他任何一间客房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那间屋子恰好处在观察陈约翰诊所的最佳位置,这就是这间屋子的唯一特殊之处,当然也就是有人愿意出高价租下这间客房的唯一原因。 黎世杰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办公室,他默默地点燃一支。,他在想,是什么人需要那个房间来监视陈约翰呢?如果不是76号,那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监视他,是合乎逻辑的,他们本来就可能对他有所怀疑。也许他们不信任这边的结论,希望由自己的人来验证一些事情,也许他们根本不相信这边的人,这些解释都是能说得通的,只要是说得通的事情,就是正常的。假定不是日本人,而是76号的人想租用那个房间,那就不正常,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日本人不信任76号,更意味着76号不信任自己,这才是问题所在。 黎世杰反复想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找不出破绽,他认为自己没有问题。如果说怀疑自己的人,首先就会是曾石,但如果是这样,曾石就不会和自己做生意。日本人可能怀疑特工总部有问题,甚至怀疑不特定的中国人,但他们不会专门怀疑自己。如果他们怀疑自己什么,会先和这边沟通,不会瞒着特工总部直接派人验证自己的报告,这不符合这项工作的程序,也没有可操作性。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并不掌握任何机密情报,不值得这么做。 最终他倾向于是日本方面派出的人,他们想要长期监视陈约翰,但又不愿意特工总部这边插手,他们应该并不知道是什么人租用了那个房间,也不关心。 他微微地笑了,他决定尽快去退掉那个房间,避免发生危险。就在他摁熄烟头准备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暂时解脱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既然自己一听到有人要租用那个房间就能立刻想到是为了监视陈约翰,别人怎么就会想不到?谁也不比谁笨,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一样也能想到。这个结论使他的额头冒出了汗,心跳也开始加速。 他茫然地抬起头,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想什么呢,敲了半天门都听不见。”童海说,笑了笑。 “没什么——什么事?” “租界巡捕房那边送过来几个人的资料,你以前在那边干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童海说,马上补充了一句:“李主任吩咐下的。” 黎世杰站起来,站得有些猛,稍微趔趄了一下。 “怎么?不舒服?” “起得猛了,扯着伤口,没事。” “小心点。”童海过来扶了他一把。 黎世杰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去把那个房间退掉。他认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再继续租用冒的风险都是最大的。就目前来看,他感觉没有人怀疑到自己,他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但这种感觉很强烈,如果有人怀疑自己他们会采取行动。 他选择了第二天一大早来退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麻烦。退房的过程很顺利,他看不出任何疑点,从掌柜的到伙计都很正常,再三对他表示感谢并兑现承诺多退了半个月,看起来并无异常。 事情办完后,他又看了看陈约翰的诊所,他在考虑,是不是该以某种方式提醒陈约翰点什么。否则的话,按照日本人处理这类事情的能力,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诊所的秘密。 黎世杰在犹豫,他并不是犹豫该不该提醒陈约翰,而是在心里判断他对这件事下的结论的正确性。实际上,他现在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他的结论是否正确。一个人做一件事很可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理由,正如在他眼里这间屋子的价值超过别的屋子一样,一个人也很可能因为别的什么个人原因而觉得这间屋子有特殊的价值或意义。假定这件事其实和陈约翰毫无关系,那么他的贸然提醒就会适得其反,在他们这一行里,异常行为是非常忌讳的,一旦陈约翰因为他的提醒而做出异常举动,反而会形成新的危险。 他缓慢地走在马路上,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无论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使他感到苦恼。最终,他决定去冒一冒险,他假定他目前是绝对安全的,他想利用这种安全,去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监视陈约翰,或者说,是不是有人在监视陈约翰。 第二十七章孤谍27 从做生意的角度看,既然旅店老板肯主动退房并退给他额外的租金,那他就可以断定老板一定是已经和那人有了约定,绝不会损失这笔钱。他现在正在通过某种方式和对方联系,那个人应该会很快出现,他可能马上就知道真相。 想到这里黎世杰突然有些急不可耐,他对诊所周围的情况很熟悉,离诊所二十多米远的拐角处有一家小咖啡馆,可以看到旅馆的正门,但观察诊所受到一些限制。哪个咖啡馆不算很热闹,但总有些人进出,在里面喝杯咖啡吃片面包看份报纸消磨一两个小时并不引人注目,租界里很多人都喜欢这么消磨时间。 咖啡馆没有人,黎世杰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他的心情很激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不用等多久就会有人来。现在是上午十点不到,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去旅馆,他一定会看到他想看的事。 事情如他所料进行得很顺利,事实上他等了不到一个小时,一辆黄包车就停在旅馆门口。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他空着手什么都没拿,穿着一套在夏季未免显得有些热的西装,他个子不算高,但看起来很壮实,年纪也很轻,下车后径直进了旅馆。黎世杰微笑了,这个人他不认识,但就是他要找的人。 黎世杰离开了咖啡馆,他对陈约翰诊所和陈约翰本人的活动规律非常了解,如果有他感兴趣的事情发生一定是在下午两点以后,没有特殊的意外发生,他不会轻易改变活动规律。 黎世杰准备花一段时间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按照计划,他每天在下午两点准时到咖啡馆。这时候咖啡馆里是一天当中人比较多的时候,不是那么显眼,而在夏天闷热的午后来喝杯咖啡看看报纸消磨下时间本来也就是租界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时候出门在特工总部那边也不太引人注目,万一有人问起他可以说是去租界看医生——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伤口并没完全好,不久前因为经常下雨伤口实在难受他也确实到租界看过一个德国医生。另外上次他做的那笔生意在曾石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印象,他认为黎世杰不在可能和生意有关,所以并特别不在意,这是那笔生意带来的额外的一种收益。 这个工作是非常枯燥的,但对黎世杰来说又是充满某种希望的,他觉得他手中掌握了一些只有他才了解的秘密,对于双方来说他都在暗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有时候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他甚至幻想到自己正在掌握着一些重要人物的命运,掌控着一些事件的发展。在他被惊醒的时候,他也不再觉得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而认为就是事实。 他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观察对象,这很正常,因他此刻正在专心地盯着陈约翰诊所的一举一动,和他曾经做的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象那个人在燥热中不停地脱掉衣服用湿毛巾擦着身子的情形,每当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好笑。那个房间实在算不上舒服,狭小、封闭,尤其下午还有夕晒。现在黎世杰比他从容得多,坐在宽敞阴凉的地方,喝着咖啡或者茶,更重要的是,两人还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黎世杰再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模样,是在三天以后,比他预料的来得早得多。第三天下午五点左右,一个女人来找陈约翰,这个女人黎世杰见过,她曾经来找过陈约翰,黎世杰以前至少见过她一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也许仅仅只是陈约翰若干情人中的一个。她走进诊所,过了二十分钟,和陈约翰一起出来,随后,黎世杰看见那个人从旅馆里出来,远远地跟在陈约翰二人背后。 黎世杰犹豫了一下是不是需要跟上去,他对陈约翰的生活规律非常了解,他们会先去一个地方吃饭,然后回诊所或是到一个预先付过租金的地方,这个时间非常漫长而且没有任何情报价值。促使黎世杰跟上去的,并不是陈约翰,而是那个人,他希望能尽快地弄清楚他的身份和目的,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可能成功的希望。 陈约翰和女人拐进了一百多米远的一条小巷,那个人也跟了进去,黎世杰停了一会,也拐进了小巷。小巷很窄,没什么人,在傍晚时分尤其显得安静,陈约翰那双钉过掌的皮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黎世杰有些紧张,因为这条巷子太安静了,他们走在里面显得非常突兀,这不是一个理想的跟踪地段,太容易被发现。他不愿意继续冒险,宁可放弃,等待下次机会。 就在黎世杰停住脚步时,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两边的法式房子里突然窜出两个穿黑绸子衬衣的人,每人手里提着一根又短又粗的木棍,其中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在跟踪陈约翰的那个人的头上。那个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两个人围上去,手里的棍子雨点般朝那个人打下去。那个人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狼嚎般的惨叫声。 陈约翰转过身来,走到那个人前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幕。那个女人死死地抓着陈约翰的手,发出一阵阵的叫声,几乎把他的西服拽了下来。陈约翰不耐烦地甩脱了她,把她推到一边。等那个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时,人也不再滚动时,陈约翰制止了那两个人,然后冷笑着说些什么,随后他蹲下去,对那个人大声叫嚷着。 这时枪响了,枪声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在宁静的傍晚显得非常响,非常刺耳,枪声使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个人手里举着枪,朝陈约翰又开了一枪,随后挣扎着站起来,用枪指着呆站着的三个人。跟着陈约翰的女人又发出惊叫声,另外两人也惊惶地朝后退。 那个人举着枪,踉踉跄跄地朝巷子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用衣袖擦头上不停地涌出的血,他那满脸的血污和扭曲的五官使人觉得恐惧的同时又感到恶心。他经过黎世杰身边的时候,手里的枪指了指黎世杰的脸,黎世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但他只是瞪了黎世杰一眼,没有停留,拐到了大街上。 陈约翰仰面倒在地上,看不出生死,那两个人依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女人还在发出各种尖叫和哭喊声。巡捕房的人很快就会过来,黎世杰不认为留在这里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还会有其他任何意义,他认为目前最佳选择就是马上离开。他没有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大街上的人们也被枪声惊动了,他们在快速散去。这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街头的这种枪声,不再觉得好奇,而是多了些恐惧。黎世杰就着夕阳的照射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他确定的正确的方向快速走去,很快就混入到人群中。几分钟后,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车发出的声音,巡捕房的人来了。 事情的突然变化使得黎世杰陷入长时间的思维混乱,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很难梳理出一个清晰的走向。很显然,陈约翰事先是知道有人跟踪他的,今天的事情完全是个圈套,而设计这个圈套的就是陈约翰。但却发生了一个最简单的意外,这个意外对于黎世杰而言恰恰是整个事件中唯一可以理解的。 黎世杰暂时没有能力对整个事件进行合理的分析,他现在很关心一件事,就是陈约翰的命运。黎世杰可以确定他被击中了两枪,但无法确定是否致命。整个晚上他都有种冲动去诊所看看,只是一种对他来说差不多算是与生俱来的谨慎使他没有行动。 黎世杰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租界,买到了早报,虽然他知道报纸对于这件事的报道不可能解开他心态的疑惑,但他多少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报纸头版报道了昨天下午的枪击案,称法租界一陈姓医生遭枪击生死不明,至于枪击的原因则正在调查中。接下来的一条消息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称昨天夜里有人强行闯入遭枪击陈姓医生开业的诊所,并与闻讯赶来的巡捕发生枪战,至巡捕一人受伤。对于黎世杰而言,后一条消息的信息量远大于前一条。 陈约翰的事也传到了特工总部,有些人在谈论,不过并没有人觉得很特别。黎世杰刚进门,就有人说曾石找他。 “世杰,陈约翰这个事你怎么看?” “谁知道,仇杀、情杀、抢劫,都有可能。”黎世杰瞥了一眼曾石办公桌上的报纸。 曾石笑了笑,说:“也许日本人不这么看。” 黎世杰说:“是么?当初就是他们让停止调查的。” 曾石说:“日本人一大早来把和陈约翰有关的材料全部拿走了。” 第二十八章孤谍28 黎世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感到意外的是曾石为什么要告诉他。从常规来说,凡是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都不需要知道,曾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甚至根本不应当告诉他。 日本人对于陈约翰究竟知道些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黎世杰。一开始黎世杰认为,很可能是日本人又重新开始调查陈约翰,但昨天发生的事情否决了这个观点。他凭直觉认为,那个人不是日本人派去的,和日本人无关。日本人只是掌握了一些和陈约翰有关的模糊线索,但后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才使日本人又关注这个人。如果你以前就怀疑他点什么,现在又出了这么件事情,那你很容易觉得你原来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很清楚日本人的办事方式,也从来不怀疑他们的能力,他认为如果日本人用心思去调查的话,他们一定会取得出乎意料的成果。 黎世杰突然感觉头昏,同时胸部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一种无形的力量扯着他胸口的肌肉压迫着他的心脏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自从他受伤以来天阴的一种反应。 曾石注视着黎世杰,他发现他的脸在变白,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水,同时张开嘴喘着粗气,关切地问:“世杰,不舒服?” “伤口,有些痛——要下雨了。” 曾石同情地说:“这样吧,世杰,你回去休息,今天就别来了,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黎世杰努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说话此时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痛苦。 从中午开始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一直持续到下午。这场猛烈的大雨使得上海街头变得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偶尔疾驰而过汽车,整个城市都陷入沉静,只剩下无尽而单调的雨声。 尽管天气依旧湿热难挨,但黎世杰还是穿了一件长风衣,他坐在陈约翰诊所旁的咖啡馆里,要了一杯英式红茶,透过密密的雨帘,出神地看着诊所方向。这里观察位置不太好,不能看到诊所的正门和北面,但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陈约翰诊所大门紧闭,门上的玻璃被砸坏,临时用块木板钉上去,仅仅过了一天,诊所已经变得破落、残败,一个巡捕房的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盯着空荡的街面发呆。 黎世杰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他忍受着湿热的天气带来的不适甚至是痛苦,把自己紧紧地裹在风衣里面。这样大雨倾盆的日子,对于普通人来说出趟门都是一种痛苦,对他更是一种折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只是觉得无聊、觉得无助、觉得茫然,他只是想为自己找点事做,只想排解自己的一腔烦闷。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天色变得更暗,从各家铺子传出上门板的响动,在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生意的了。一辆黄包车穿过雨帘出现在街上,车子停在诊所边,过了一会,一个高个子女人下了车。她撑着一把很大的伞,戴着头巾,虽然她只是背对着黎世杰,但黎世杰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来干什么?”她的出现使黎世杰很惊奇。 那个女人在诊所门口站了一会,巡捕房的人也很惊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但没有动。 随后这个女人上了黄包车。 黎世杰把一张钞票丢在桌子上,出了咖啡馆的门,朝一辆躲在不远处墙角的人力车招了招手。 “跟上去。”他说。 两辆车一前一后,走了一公里,前面的车拐进了一个弄堂。黎世杰让车停在弄堂口等着,自己走了进去,他模模糊糊看见那个女人的车停在前面不远处。他想起自己甚至没注意到这是什么地方,也停住了脚步,想找一个门牌看看。 一支手枪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当他感觉到时,他呆了呆,手一松,雨伞掉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耳边有个声音低声说:“别动。” 他没有动。 随后那个声音说:“转过身去。” 他慢慢地转过身。 “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们的人,别再玩火,你会玩死自己。” “你们是——” “赶快滚,不许回头。” 黎世杰艰难地坐上黄包车,车夫惊奇地看着他。 “走。”黎世杰说。 “去哪儿,先生?”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黎世杰大病了一场,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没有人来过问他的事情,也没人来看过他。他每天只是喝点姜汤,是公寓里扫地的乡下女人弄的。这个女人可怜他,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按照乡下的一些办法,用被子捂,用冷水激,折腾了三天,竟然也见了一些效果。第三天黎世杰给了她一块大洋,让她买了十个鸡蛋和着糖水煮成一大碗,他一气全部吃掉。 第四天早上他挣扎着到了办公室,大家照常向他问好打招呼,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泡了浓浓的一杯茶,点着烟,想理清一下混乱的思路,也想用浓茶和香烟来麻醉一下依旧不舒服的身体。 他独自呆了一个小时,整个身体卷缩在椅子里,双脚搭在办公桌上,保持着这种姿势他抽了近十只烟,感觉好过了一些,头不太痛了,伤口也恢复了正常。 门开了,童海走进来,见了他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世杰,怎么样,病好了么?” 黎世杰斜眼看了看他,没动,也没吭气。 “如果没什么问题,能不能走一趟?”童海问,话里带着一种很为难的语气。 黎世杰依旧没有吭气。 又进来两个人,穿着很正式的西装,黎世杰不认识,他们见到黎世杰的样子非常不满,其中一个指着他说:“你,跟我们走。”是日本人。 童海说:“他们是特高科的。” 黎世杰艰难地站起来,举起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干,然后对几个人点点头,说:“走吧。” 他走过童海身边时童海说:“只是常规的问话,没什么的。” 黎世杰被带到特高科总部,在地下室的一间小屋子里,三个日本人正在等着他,都穿着军服,他一个也不认识。 坐在中间的一个日本少佐指了指摆在前面的一把椅子,黎世杰慢慢坐下,取出烟盒,然后看了看日本少佐。少佐点了点头,表示不反对他抽烟,他拿出一只烟,点着了,等着日本人开口。 “你是黎世杰?”少佐等他抽了半只烟,问,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闭着眼睛听的话,你不会认为他是外国人。 “是。” “我是佐藤少佐,黎先生,特工总部曾经调查过法租界的陈约翰,是由你负责的?” “不是我负责,但我具体经办。” “好的,请问这些报告都是黎先生写的?”少佐摆摆手,另外一个日本人拿着一叠纸交给黎世杰,黎世杰仔细翻看了。 “是的,都是我写的。” 佐藤少佐示意他把文件还回去,然后问:“黎先生,您确定您的报告没有任何错误也没有任何遗漏吗?”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他在认真地回想着所有的报告,遗漏和错误当然有,但别人不可能知道。 “没有,而且总部的李主任也是认可的。” “可是李主任并没有亲自去跟踪他。” “如果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指出来。”黎世杰说。 佐藤少佐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不愿意继续回想了吗?” 黎世杰耸耸肩。 “那好,黎先生,今年2月21日,陈约翰去了哪里?” “我怎么记得?” 佐藤少佐抽出两张纸递给他。 黎世杰接过来看了看,他写的东西他当然很熟悉,就是张放被杀死的那天。 “我看到的都写在上面了。”黎世杰把纸还给佐藤。 “我再提醒你一下,就是总部的张放被杀的那天。” “我都写在报告里。” 佐藤终于按捺不住,他低声用日语骂了句脏话,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走到黎世杰面前,盯着黎世杰。 “你撒谎。”他狠狠地说。 黎世杰心也呯呯地跳起来,他竭力保持着镇定。 “陈约翰那天晚上到了张放被杀的公寓,而且整晚都住在那儿。”佐藤说。 “可我没见到。” “可你的报告说你是晚上八点才结束工作的,而他七点不到就住进了公寓。” 黎世杰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那天所有能记起的细节,他确信没有人知道,更不可能有人看见。 佐藤冷笑了一下,说:“黎先生,想起来了吗?” “你说的我没看到。”黎世杰说。 “你混蛋。” “佐藤少佐,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隐瞒和遗漏,请你拿出证据来。我在特工总部的工作,你可以去问李主任,但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是一个负过两次重伤——”说到这里他感觉伤口猛地痛起来,忍不住咳了两声。 第二十九章孤谍29 佐藤坐下来,他也取出一支烟,点着了,然后让人送了一支给黎世杰,说:“非常对不起,黎先生。我个人对你没有成见,我只想搞清楚那天你的报告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 “黎先生,没有证据我不会找你核实的。” “那就把证据拿出来。” 双方就这样来回僵持了几个小时,黎世杰并不怀疑日本人手上掌握着一些证据,他只是想知道他们掌握的是什么,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他们的结论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确凿的证据。但佐藤只是反复要求黎世杰承认撒谎,这使得黎世杰越来越怀疑他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材料,只是一种推测。 黎世杰也曾经参与过类似的审讯,他对这一套不算陌生,如果佐藤手上掌握了确定的材料,他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黎世杰尽管依旧在发烧并且身体很虚弱,但他很清楚,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对方不拿出证据就死不认,对方拿出来再说,并且他基本也想好了如何应对。毕竟,他在事实上和张放被杀毫无关系,和陈约翰出的事也毫无关系,这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在争执中黎世杰说:“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让陈约翰来对质。” 这句话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当黎世杰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佐藤很生气地随口说:“你明明——”他停住了,话没有说完,但黎世杰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陈约翰已经死了。 审讯或者不如说是争论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最后佐藤无奈地结束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日本人离开了房间,剩下黎世杰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央。几分钟后,童海走了进来,他带进来一个硕大的茶壶和一个茶杯,先给黎世杰倒了杯茶,黎世杰接过来一饮而尽。 “世杰,你确信你没记错?”童海又倒了一杯。 “当然。”黎世杰接过茶杯,再次一饮而尽。 “我是相信你的。”童海第三次给黎世杰倒茶,说。 “无所谓。”黎世杰说,这回他没有喝完,只是喝了一小口。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从租界巡捕房那里得到了陈约翰的一本通讯录,上面记载了一些电话,在调查中的过程中一个法国人说他曾经把房子租给陈约翰一天,租用时间就是那天晚上七点开始,房子的地点——”童海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说完。 原来如此,黎世杰明白了。 他冷笑说:“那本通讯录上大概还有很多女人,很多租房子给他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我的其他报告。” “当然看了,该核实的也都尽可能核实了。” “你认为呢?” “他租了房子但那晚没去,或者说很晚才去的所以你没看见,至于张放的事情,是个巧合,和陈约翰无关。” 黎世杰看着童海,童海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是他们非要和你搞这么一出。” “那现在——” “你当然没问题,世杰,我说过只是常规的调查,你现在没事了,他们会作结论,我就是接你回去的。” 黎世杰不太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这似乎和刚才日本人的郑重其事不太相符。童海接着说:“整个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陈约翰常在外面租房,他有好几个情人,我们掌握的就有六个,已经找到了五个。凡是你的报告涉及的都核实过了,时间、地点都没出入,只有一个犹太女人我们还没找到,不过问题不大。”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喝完了茶杯里最后一点茶水。 童海搀着他站起来,说:“世杰,我看你身体——实在不行就歇一段,好好看看医生。”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遇到了川崎正男。 “为什么要急着走,怎么不到我那儿坐坐。”川崎用责备的语气说,他坚持要黎世杰到他办公室休息一下,并挽起了黎世杰的手。 “童,你先回去,等会我派人送黎先生。”川崎对童海说,童海无奈地放开了手,对黎世杰说:“世杰,那我就——” 黎世杰点点头,童海对川崎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很关切地询问了黎世杰的身体状况,并对他生病时没去看望表示了道歉。 “世杰,我确实不知道你病了,不然即便我不去我也会让美惠子去看看你的。”川崎称呼他“世杰”,使黎世杰感到不自在,但他也没有提出异议,并且他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亲密到这一步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川崎发现黎世杰在冒虚汗,就说:“你没看医生吗?有没有熟悉的医生。” “我认识公共租界的克林德医生,需要的话我会去看他。” “这样吧,你抽时间去虹口找木村博士,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看看。” “这个——” “请不要推辞。”川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然后交给黎世杰。 “请一定去看看,他做过军医,看枪伤很有经验,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黎世杰一直搞不清川崎对他的真实想法,他看不出他的虚伪,尽管他确实曾经这样认为,也竭力想验证这种虚伪。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川崎正男也感到很孤独,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呢?虽然作为一个远在异乡的外国人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但他总是很快地否决掉这个想法。 木村的诊所在虹口一个日本人常年居住的地区,距离黎世杰去过的川崎家很近。黎世杰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主要原因是黎世杰感觉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和所有病人一样,他不愿意错过任何可能的治愈机会。诊所里的医护人员包括进出的都是日本人,黎世杰在里面显得很特别。 木村博士是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人,早年曾在英国留学,回到日本恰好遇到日俄战争爆发,应征入伍成了军医,后来在朝鲜负伤退役,辗转来上海开了这个诊所。尽管他在上海的时间很长,但他的中国话讲得不是很好,只会简单的几句,黎世杰很难听懂,而他也几乎听不懂黎世杰讲的话,两人之间形不成任何交流。当他需要问黎世杰一些问题时,两人都显得很尴尬。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做翻译。”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说的是中国话,声音黎世杰非常熟。 黎世杰扭过头,看见了川崎美惠子,她站在诊室门里,见黎世杰转过头来,微微鞠了一躬。 “木村医生一直在给我看病,我们很熟。”美惠子对黎世杰说,也回应了黎世杰疑问的目光。随后她用日语和木村打了招呼并低声说了几句话,木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黎世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木村看得非常仔细,黎世杰认为这是川崎预先交代过的,他也就很配合。一个多小时后,木村结束了工作,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着美惠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这使得黎世杰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村医生说,你的两次受伤都伤到了脊椎,尤其是第二次的枪伤,需要重新动手术,但目前在上海没有相关的条件,需要到日本去做。木村医生说,他可以介绍东京的一家医院,做这类手术很有经验。” 黎世杰问:“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用药物不能治疗吗?” “木村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假如伤情进一步恶化,会有各种并发症,最坏结果也许会导致瘫痪。目前只用药物很难治愈这种伤,只能暂时控制。” 黎世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木村开了一些药给黎世杰并请美惠子详细解释了用法,最后表示如果他需要去东京做手术的话,他很乐意帮忙。 美惠子送黎世杰出来,黎世杰真诚而礼貌地对她表示了感谢。 “黎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去东京?” 黎世杰楞了楞,说:“我考虑下。”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使黎先生为难的话——”美惠子低声说。 “不不,谢谢,不是这个原因。” 美惠子把一张小纸片递给黎世杰,说:“这是我家里的电话,黎先生下次如果来看医生需要翻译,请一定打电话给我。” 去东京治疗对于黎世杰来说甚至连梦想都不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一个普通中国人到日本去做手术,暂时超越了黎世杰的认知水平。他认为这不过是木村的客套话,一个医生在不能解决问题时,往往就会有此类客套话。 第三十章孤谍30 不知是木村博士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情绪的变化导致伤病不再敏感,总之和所有生病的人一样,才看过医生的那一段时期病情总是会或多或少有所好转。黎世杰的身体暂时算是度过了难关,同时上海湿热难挨的夏天也终于过去了,这对黎世杰的身体也不无好处。自从那次佐藤少佐询问过黎世杰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找过他,也没人提这件事,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甚至连陈约翰这个人都没有人再提起。虽然黎世杰并不相信日本人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但仅就这件事和他个人的关联而言,他自己也差不多觉得事情就此结束了。 陈约翰已经死去,尽管黎世杰对他的死和这个人本身都充满了疑问,但他多少也庆幸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多地牵扯到他身上。到目前为止,事情的结局他是觉得有些遗憾的,但接受这个结局对他来说也不无好处。他对组织是否会来联系他也越来越失去了信心,他曾经是抱有那么热切的希望,现在这些希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好像进入初冬后上海街头的落叶,一阵不大的风就能把它们吹得不知去向。 战争在悄无声息中进入了第五个年头,日本人没能如他们声称的那样占领重庆彻底击败中国,中国军队也丝毫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势。尽管在浦东就有游击队的活动,但这种活动几乎不为普通上海人所知。而且就算是特工总部和日本军方的情报机构,也往往弄不清这些游击队属于哪只军队,由什么人指挥,从哪里获得给养。这些游击队的行动极其没有规律,也很难分析出他们的行动目的,一如整个中国战场的战局一样,混乱而又僵持,对交战双方都是如此。 只是长住租界的人明显感觉到,自从欧战爆发尤其是法国投降以后,租界当局对日本人的畏惧日甚一日。不但对于特高科和76号的人在租界的各种绑架、暗杀行为装聋作哑,甚至对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随意地闯入租界抓人都熟视无睹不置一词,这种行为在几个月前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现在不但中国人,连公共租界里的英国人美国人都开始公开谈论和日本人开战的可能性,一旦开战,租界这样的地方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有时候强硬和怯懦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却是因为同一种原因引起的。 黎世杰本人并不特别关心这些事情,这和他不住在租界有很大关系。但和很多在上海生活的普通人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对日本人占领租界有一种恐惧和反感。上海是个中国城市,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租界才真正是上海之所以显得光怪陆离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尤其在现在,租界是上海人回忆起战前生活远离战争困扰的理想场所,那里的咖啡馆、珠宝店、服装店、电影院和百老汇舞厅使人感怀那些逝去的黄金年代,是上海人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租界的生活构成了上海最有别于中国其他城市的基础。上海人对租界被占领的不安不仅仅体现在装着长长的枪刺的步枪取代巡捕手里的警棍的怪异感觉,更有生活方式被摧毁的恐惧。而现在,这种感觉不但中国人有,甚至租界里那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欧洲人也感同身受。 每当黎世杰到租界时他总是喜欢去那些历史悠久而又可以消磨时间的咖啡馆里坐坐,喝杯正宗的法式咖啡或英国红茶,看看《申报》之类的报纸。也许是感觉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他也越来越依恋这种生活。租界里的欧洲人再也没有以前的从容和恬淡,他们聚在一起看报纸,交流各种和战争有关的小道消息,热烈地讨论报纸上的内容。有时候一些中国人也会激动地讨论战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他们大声叫嚷着,争论着欧洲的局势和日本下一步的行动。往往在他们认为日本人不敢对英美开战时,窗外马路上一辆疾驰而过满载日本宪兵的军车就会使他们惊慌失措噤若寒蝉。黎世杰有时觉得在这些人当中很有一种优越感,因为假定最坏的事情发生的话,他的处境会是所有人的最好的,尽管他并不需要并且总是努力想摆脱这种优越地位。 赵子清没事的时候也会陪他一起坐坐,尽管两人认识不过三年多,但在各自心目中已视对方为至交好友。也许是战争使得这种友情变得珍贵起来,在战争中人总是孤独和无助的。他们不需要事先邀约,而是默契地在某一时间去某一大家都很熟悉的地方,没有相遇就按各自的习惯消费,聚在一起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些往事和认识的人,喝着咖啡,吃着法式面包,兴致上来的时候也喝上两杯葡萄酒或威士忌,消磨着时间,结束的时候抢着付账。但他们都不谈未来,也许因为未来太不确定,也许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未来. 特工总部新年刚过就开始流传一些皖南新四军事件的消息,报纸也遮遮掩掩地开始说“新四军案”如何如何。接着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开始流传到上海街道上,租界的咖啡馆里。不明就里的人总是表现出顿足捶胸的夸张和忧国忧民的痛苦,而自以为知道一些内情的人却喜欢以冷笑来回应,直到《申报》刊发了委员长的讲话后激起轩然大波又迅速归于平静。不论如何,发生这样的事情总不会使局面往好的方向发展,这算是大家的共识。 倒是赵子清专门找黎世杰说这个事。 “世杰,你要小心了,最近不要再和那边的人来往。” “我来往过吗?” “你没有吗?” 于是两人都笑了,赵子清在上海生意圈混得那么熟,他怎么会不清楚药品是给什么人呢? 不过“那边”的行动明显比以前多起来是个确凿的事实。以往在特工总部,总是以对付重庆方面为主要工作,很少有关于“那边”的消息,即便有时有一些针对他们的行动,也总是把他们视为重庆方面的协作者或外围组织。而现在黎世杰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情报,不仅在上海发现和他们有关的可疑电台,近郊发生的袭击运输车队的行动也和他们有关,甚至还发生过有目的的袭击机场的行动。尽管一般来说这些行动规模不大造成的损失也很有限,但类似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并且显示出越来越独立于重庆方面的特征。这些活动使得京沪地区的运输线和农村已经处于不安全的状况,足够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基于这些原因,日本人对“新四军案”显得很重视,相应地,特工总部也开始把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转向“那边”。皖南事件之后特高科破获了他们的一个和延安联络的活跃电台,并惊讶地发现,他们在上海已经形成了初具规模的组织系统。逐渐地,特工总部和特高科开始在频繁的公文往来中把他们称为“延安方面”,从此以后,“延安方面”和“重庆方面”正式成为一个平行的概念而非如以往那样笼统地视为一体。 和对重庆方面的感觉一样,特工总部对延安方面同样并不陌生,很多人在战前都有和他们打交道的经历,对于象李士群这样背景、历史都很复杂的人而言,就不仅仅是打过交道这么简单了。总的说来,在上海特工总部并不缺乏和延安方面打交道的经验,这种经验至少不比日本人更少,基于这个原因,很多日本方面获取信息也被汇总到这里进行分析。当然,日本人一贯地对中国人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这些信息都不是很具体,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希望了解一些对手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 第三十一章孤谍31 民国三十年春节,上海人照例是在显得有些惨淡的氛围中度过的,自从战争开始以来这种氛围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惨淡的程度会随着时局的变化有所区别。不过对于黎世杰来说这个春节稍有不同,因为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请柬,邀请他大年初一参加日本陆军在上海举办的一个酒会。黎世杰对此显得有些迷惑,他不明白他和日本陆军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从来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因为他是作为川崎正男的私人朋友被邀请的,在请柬的底部,用钢笔写着“川崎”两个小字。 酒会在虹口一个日本陆军俱乐部举行,是一个纯粹西式的露天酒会。来的人不算太多,但有不少上海市府、商界、帮会的头面人物,日本方面来的都是军方人士。尽管天气很冷,但酒会还是显得很热闹。所有人中黎世杰只认识川崎正男和川崎美惠子,川崎正男礼貌地为他介绍了一些人物,其中不乏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闻人。从未以宾客身份出现在此类场合的黎世杰显得有些紧张,他尽量以一个正常来宾的风度应付着,但还是被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真正的身份。所幸大家基于礼貌并没有显露出怠慢,而个别感受到他和川崎正男特殊关系的人还刻意地给了他一些多余的热情。 日本人中军衔最高的是影佐祯昭少将,也是酒会的发起人。黎世杰对这位前任日本驻上海情报部门梅机关负责人,现任的日本陆军驻汪府军事代表并不陌生,在上海的这个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但真正能见到他的人就凤毛麟角了。川崎特意把黎世杰单独介绍给了影佐祯昭少将,在介绍的过程中加进了一段很长的日语,黎世杰能猜到他说些什么。影佐祯昭少将非常客气地和黎世杰握手,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能接待黎世杰先生,我很荣幸。” 黎世杰多少显得有些局促地和影佐祯昭少将交谈了两句,算是圆满地结束了今天对他而言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次应酬。紧跟在影佐祯昭少将身后的是一个高大肥胖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川崎介绍说:“这是吴四宝先生,你们应当认识。”吴四宝用鄙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黎世杰,随后伸出肥大的手掌,敷衍地和黎世杰握了握手,黎世杰用同样敷衍的态度冲他点了下头。他当然对吴四宝不陌生,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勉强也算一个圈子里的人,只是他历来对这些帮派出身的人存有戒心,在内心深处抗拒这些人。他认为这些人贪婪、没有原则、有奶便是娘,他不愿意和他们深交,而此时也无法接受吴四宝那无缘无故的盛气凌人的态度。川崎对黎世杰说:“世杰,你多陪美惠子说说话,她对这种场合也很不习惯,我就不陪你了,你可以放松些,不要太拘束。” 从到了这里黎世杰一直在等川崎的这句话,尽管和美惠子打交道也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能就此脱离这个从内容到形式都使黎世杰感到虚伪和无聊的酒会,黎世杰已经感到接到赦令般的兴奋了。 美惠子一直坐在离酒会的中心有近二十米距离的一把椅子上,黎世杰朝她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地站起来,在黎世杰走到跟前时深深地鞠了一躬。 “黎先生,您好。” “您好,川崎夫人。”黎世杰也鞠了一躬。 “您请坐。”美惠子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椅子,等黎世杰坐下后,她也慢慢地坐下。 “我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在日本,女人很少抛头露面。”美惠子说。 “我也是第一次参加。”黎世杰说。 “您喜欢这种场合吗?”美惠子问。 “这个——我只能说还不习惯。” “您身体好些了吗?”沉默了一会,美惠子问。 “好多了。” “您不能大意,还是要听医生的建议。” 黎世杰不愿意谈这个话题,说:“您送我的酒我很喜欢,谢谢。” “您能喜欢我很高兴,不过,您应当少喝一些。” 一个穿着一件红色的燕尾服的侍者举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因为天冷,他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在他走过黎世杰身边时,黎世杰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感到很眼熟,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他一定曾经见过这个人。 五秒钟后黎世杰想起来了,这个人战前是党务调查处的,八一三后临时进入二处,上海沦陷后和他一起从南京到了上海。他们虽然不是一个系统的,但接受的是统一的训练和任务,他们并不熟,也没有任何来往,但曾经有三天时间在上海郊区一起接受特殊训练。黎世杰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认出他,既然他能很轻易地认出对方,对方当然也会记得自己,黎世杰骤然加剧的心跳牵动了伤口,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虚汗。 “您不舒服?”美惠子注意到他的变化,关切地问。 “伤口有点痛。”黎世杰苦笑着说。 “要找医生看看吗?” “不,谢谢,休息一会就好。”黎世杰用手捂住胸口,喘息了一会,逐渐恢复了平静。 “您要不要喝点什么?”美惠子问。 “不,不用,没有关系的。” 黎世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个人所吸引,但他又不能在美惠子面前流露出任何一点可疑。他斜靠在椅子上,这个看起来像是减轻痛苦的姿势正好能观察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又不至于引起美惠子的怀疑。黎世杰不清楚今天会不会有什么计划,但他清楚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种场合,除非这个人已经脱离组织,否则,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他脱离组织了吗?黎世杰问自己,很快,他自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因为他出现在这个特定的场合,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从进入这个圈子的那一天起,黎世杰就知道,组织绝不会指派你去做任何和工作无关的事情,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高度的目的性。象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某天突然拥有一个不一样的身份,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两个:要么获取情报,要么采取行动。一个俱乐部的侍者,没有任何获取情报的可能,那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机会适当的时候采取行动。比如今天这样的场合,是一个合适的行动时机,如果这样的场合还不采取行动,那么他在这里的价值也就消失了。 黎世杰用很短的时间作了判断,他再次紧张起来,如果真是他判断的那样,这里也许在几分钟内就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酒会现场没有卫兵,这里是日本陆军俱乐部,本身就在严密的军事保护之下,所有的人都没有防备,他也没看见有人带枪,也许人群中会有便衣,也许不会有。无论如何,如果有某个特定目标的话,一支不出故障的手枪能够保证完成任务。 那个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黎世杰,他走得很沉着,很稳重,没有任何异常。他比黎世杰年轻四五岁,他走过黎世杰身边的时候,黎世杰感觉他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黎先生,如果您实在不舒服,可以先回去休息,我会解释的。”美惠子说。 “不,川崎夫人,我这样靠一会就好。”黎世杰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子,“您儿子身体还好吧?” “太郎来到上海后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最近一直在看医生。” “没什么大问题吧?” “嗯,谢谢您的关心,没什么大问题。” 黎世杰眼角的余光又看见那个人从房间里出来,他推着一辆餐车,上面是一堆烤牛排,他缓慢地走过来,从黎世杰身边走过,黎世杰闻见一股浓浓的烤牛排的香味,同时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他第三次从黎世杰身边经过,这回他看了黎世杰一眼,眼里在瞬间流露出惊讶,这个惊讶非常细微,非常不明显,但黎世杰立刻感受到了。他没有停留,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也没有任何的犹豫,继续朝前走去。 “他认出我了。”黎世杰心里暗暗地说,他会怎么看待自己,认为自己下水——这是当然的,但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肯定不是他今天的目标。他会鄙视自己,怨恨自己,但今天没有机会对自己下手。对目前的局面,他无能为力,他感到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是错误的选择,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静候事情发生或不发生。 第三十二章孤谍32 川崎朝这边走了两步,向黎世杰这个方向招手。黎世杰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过去还是要美惠子过去,他不想动。 “黎先生,我失陪一会。”美惠子站起来,朝那边走去,“您要不舒服就在这儿休息。”黎世杰没注意她说的话,也没有理睬她,他的眼睛盯着一个特定的方向。 他推着餐车朝影佐祯昭少将站着的地方走去,仿佛是无意地,偶然地,但离他越来越近。这就是今天的目标,黎世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一个人过来拦住了餐车,他做手势让侍者把车推向一边,侍者继续往前。那个人伸手拦住了餐车,并再次让他离开。 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当侍者判断已经无法更进一步靠近影佐祯昭时,他飞快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对着影佐祯昭站着的方向连续开了三枪。第四枪没有响,黎世杰看见他连续扣动扳机,但手枪没反应。 他沉着地丢掉手枪,然后一把掀掉餐车上堆放的牛排,从里面取出一只英制冲锋枪,对着人群猛烈地扫射。 所有人都象受惊的鸭子般乱窜,几个人试图冲上去抢他的枪被扫倒在地上,硝烟弥漫着整个草坪,人们惊惶地四散奔逃。 黎世杰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他的心随着冲锋枪连续的击发声快速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弥漫的硝烟使他看不清状况,他只看见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地上已经躺倒了大部分人,少部分人还在四散奔逃。人群中黎世杰看见了美惠子,她似乎被惊呆了,只是不停地后退。 黎世杰认为她不该死,她不是目标,和这场战争也没有关系,如果参加这个酒会的人有一个人不该死,这个人就应当是她,她甚至比他本人都更有理由活下去。其实黎世杰并没有考虑和这场战争有关的更多的事情,当他看见美惠子即将被横飞的子弹扫射到的时候,他只是固执地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死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几大步跨到美惠子身后,伴随着她的惊叫声,把她扑倒在地上压在身下。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其中的一颗,重重地击中了他的右臂。但他没有感觉到,因为他在倒地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一支手枪,就是那个人丢掉的那支卡壳的手枪,他挣扎着爬了一步,把枪捡起来。 也就在此时,门外的卫兵冲了进来,一排枪声响过,他被击中了,倒在地上,但他依旧疯狂地扣着冲锋枪的扳机,把剩下的几颗子弹全部打出去。 他躺在地上,扭头看着黎世杰,看着黎世杰手里的枪,他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有一种期盼的眼光。黎世杰和他对视着,他身上中了五枪,血象喷泉一样往外涌,但他还活着,神智很清醒。黎世杰握着枪的手在发抖,那个人死死地看着黎世杰手里的枪,有人喊“上去抓住他!”。这句话提醒了黎世杰,他不能被活捉,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的武器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杀掉影佐祯昭,这里面有太多的秘密。黎世杰用尽全力拉了一下枪栓,他不知道这把有故障的枪还能不能击发,他只能尽力而为。当枪口对准那个人时,那个人微微笑了,眼里同时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满足感,黎世杰异常确定这一点。于是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准确地击中了那个人的头部。 一切都结束了,黎世杰躺在担架上被抬出去时,美惠子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但他的手早已经失去了知觉。 发生在民国三十年初春的上海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暗杀,打死了六个人,其中包括四名日本官佐,吴四宝受重伤。暗杀的目标影佐祯昭少将奇迹般地躲过了射向他的全部子弹,而那个被黎世杰打死的人则永远成了一个谜。 黎世杰第三次负伤并不严重,子弹穿过他的肌肉,但没有形成更大的伤害,医生很快给他进行了相应的处理。对于黎世杰来说,这次枪伤本身造成的痛苦还不如因枪导致的前两次受伤的伤口迸裂。 晚饭的时候美惠子来了,她带来了她做的一种日本式的鱼汤,并坚持要喂他吃,黎世杰勉强喝了两口,他不喜欢这种味道。 美惠子感觉到了,她放下汤,低声说:“您想吃什么,我去买。” 黎世杰闭着眼睛,今天的事情一幕一幕地闪过他的脑子。他亲手打死那个人,他无法预知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也许现场还有那个人的同志,他如果看见这一幕,又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印象?有一点黎世杰是绝对清楚的,如果有这么个人存在,他也肯定不会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交流。这当然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正确的决定不等于一定需要个正确的执行人,他很了解这一规则。 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美惠子发现了,她握住他的手,他感觉到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您要叫医生吗?”美惠子说。 黎世杰猛地睁开了眼睛,说:“不,不要,我要回去。” “回哪儿?” “回家。”黎世杰说,如果他住的地方也能称作家的话。 “你不能——”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黎世杰坐起来,对着美惠子吼道。 他死死地握住美惠子的手,突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手上的突然而剧烈的痛感险些使美惠子叫出声来。 美惠子怔怔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 黎世杰不理睬他,一把掀掉被子。 “我叫医生吧?”美惠子再次说。 “让开。”黎世杰粗暴地说,同时甩开了美惠子的手,美惠子惊恐地站起来,看着他费力地穿衣服,她犹豫了一会,说:“我帮您。” 黎世杰没有拒绝,因为他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件事,他很困难地穿好了衣服,美惠子说:“我陪您回去。” 美惠子扶着黎世杰进了门,黎世杰打开床头的一个木箱,抓了一个布包出来,还没等美惠子看清楚这间狭小、简陋、充满各种刺鼻的烟酒味的屋子,他就一头朝外走去,甚至门都没关。 美惠子关上门追上去,从他怀里拿过布包,说:“我帮您拿着,您要去哪儿?”她感到这个布包非常沉重,重到几乎立刻从她手里滑落到地上。 黎世杰一言不发,他下楼来在路口招呼了一辆黄包车,美惠子跑到车前,迟疑着,黎世杰说:“把包给我。” 美惠子坐上车,说:“我陪您去。”黎世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车夫说了几句话。 黄包车在暮色中奔驰,黎世杰一言不发,他只是手在不停地发抖,然后困难地摸出一只烟,但几次都没点上,美惠子拿过打火机,帮他把烟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几乎不见了半只。 黄包车跑了很远的路,最后到了沪西靠近租界的一片被炮火摧毁后一直没有恢复的破落的弄堂区,黎世杰挣扎着下了车,缓慢而熟练地在弄堂里穿梭,最后停在了一栋漆黑的楼房前,对一个守门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个人领着他进了楼,美惠子紧跟在后面。。 一扇门打开,浓烈的烟草味和刺鼻的酒精味使美惠子几乎要晕倒,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布包,然后靠近黎世杰的耳朵问:“这是什么地方?” 黎世杰没有回答,他突然显得很亢奋。 赌客们看见黎世杰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多少显出有些惊讶。但对赌徒来说,赌才是唯一大家都能理解的事情,没有人在乎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西洋人。美惠子把布包放到一个大桌子上,黎世杰一把扯开,里面是一堆大洋和几卷美钞,黎世杰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黎世杰醒来时,他闻见很强烈的西药味道,他睁开眼睛,首先看见了美惠子,然后看见了木村博士。 美惠子见他睁开眼睛,笑起来。 “我这是——”黎世杰充满疑问地问。 “你昨晚喝醉了,我打电话让木村医生接你过来的。”美惠子说。 木村点点头,用日语说:“你该谢谢川崎夫人,昨天深夜为了给我打电话,她跑了好几公里路。”黎世杰听不懂,看着美惠子。 美惠子说,“我本来不想,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昨夜实在——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 木村摇摇头,退出了病房。 “你放心,昨晚的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木村医生不会说的,他人很好,很可靠。” “其实也无所谓。”黎世杰说。 “我知道的。”美惠子低声说。 “昨夜怎么回事?”黎世杰问。 “你喝了很多酒,伤口又一直在流血,晕倒了,我很怕,所以——” 黎世杰点点头,他现在才觉得头痛得厉害。 第三十三章孤谍33 “谢谢你。”黎世杰说。 “您不要这么说,和您为我做的比起来,我做什么都报答不了。”美惠子说,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红。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那是您的看法,我不这么看。”美惠子打断了他。 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美惠子指了指放在床头小桌子上的布包说:“您的钱,我帮您拿回来了。” 黎世杰看了一眼,勉强笑笑,说:“输还是赢?” “输了很多,我很想帮您翻本,但我不会玩。”美惠子说,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事的,赌钱总是有输有赢,我以前也赢过很多次。” “那就下次赢回来。”美惠子附和着说,她这种看问题的角度很对黎世杰的胃口。 黎世杰在木村的诊所躺了一个星期,其间川崎正男来看过他一次。对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川崎并没有过问,他只是叮嘱木村一定要保证他康复才能出院,川崎也和他谈了谈那天的事情。 “他们的目标是影佐祯昭少将,很幸运,他们失败了。” 黎世杰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遗憾,他想起了那个人的死。 “什么人干的?”黎世杰问。 “很可惜,凶手死了,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线索。” “我当时——” “不,世杰,不要自责,你做得很对,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你不知道他身上还有什么武器。” 黎世杰沉默了,他的伤口又开始一阵阵地疼痛。 “谢谢你救了我妻子,世杰,请接受我真诚的谢意。”川崎站在他面前,非常正式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美惠子每天来给他送饭,把他的脏衣服拿回去洗,陪着他在离诊所不远处的一个小花园散步。在他面前,她很小心,很沉默,不说他不喜欢听的任何一句话,避免使他激动。她好像已经非常了解他,了解他的爱好、他喜欢的话题。她总是很仔细地观察他哪个菜吃得多,哪个菜不那么喜欢,尽管木村医生一再嘱咐他不要喝酒,她还是每次都装一小瓶清酒带来,而且不会忘记给他买烟。 他们总是聊一些很普通的事情,避免去涉及这场战争。黎世杰喜欢聊租界的生活,尽管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在上海生活的时间也不算长。他喜欢那里的西式咖啡馆,喜欢看《申报》,喜欢吃法式西餐;不喜欢虹口的混乱,也不喜欢看这边出版的《新申报》,更不喜欢街上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动不动打人抓人的日本宪兵。他说他也不喜欢租界的巡捕,但认为拿警棍的巡捕比起上刺刀的宪兵要文明和可以接受。他在美惠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话题,似乎完全不在乎她是一个日本人,美惠子只是倾听,偶尔对某件事情表示惊奇,她从不打断黎世杰的话,总是让他尽兴。 只有当黎世杰怀着无限的遗憾说这种生活就要结束了,要一去不复返了时,她才说:“不会的,你一定还有机会去享受这种生活的。”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黎世杰阴沉着脸说。 往往这种时候,美惠子显得不知所措,因为她此时遇到的不是黎世杰的性格问题,而是一个无解的现实问题。 二十多天后,黎世杰伤愈出院了,木村博士向黎世杰表达了对他身体的担忧并再次提出了去东京做手术的建议。 “黎先生,你现在只是暂时康复,你这样的身体是不能持久的,我请你考虑我的建议。”木村博士说。 “木村医生还是希望你去东京,为了你的身体。”美惠子知道黎世杰不喜欢这个话题,但还是对他说。 黎世杰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对美惠子说:“替我谢谢木村医生,也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 “请以后不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一定给我打电话。”美惠子深深地给黎世杰鞠了一躬。 其实黎世杰并不认为自己为美惠子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仅仅是基于她那样一个女人本该和战争无关的基本信条,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黎世杰的想法都不会变,这种想法和她是不是日本人毫无关系。但另一方面,黎世杰又不得不感觉到,这其中多少有一点他和川崎一家的友谊的因素,黎世杰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往往使他很痛苦。赵子清也许是他的朋友,但他在赵子清身上找不到那种纯粹的友情或亲情。他们只是互相信任,互相扶持,一起赚钱,在这个乱世中互相依靠,但他认为在真正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赵子清是靠不住的。 黎世杰不愿意拒绝川崎一家人对他的好意,如果不说是他主动去获取这种好意的话,被动地接受对他而言至少并不违背他内心的愿望。虽然他也明白,在这场战争中,这种关系不但是极度危险的而且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往往也是不可原谅的。如果说对于川崎正男,他还总是能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和适当距离,但对于美惠子,他很多时候是迷茫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关系。 当美惠子来帮他收拾房间并在不经意间替他换上更好的香烟和更新的茶叶时,他只是冷眼旁观,既不阻止,也不发表任何看法。当美惠子借着帮他换洗衣物的机会把他的旧衬衣换成新衬衣时,他也默默地接受。当美惠子给他带来了很多药,并且细致地提醒他什么时候该吃什么,吃多少,甚至把药放到不同的小纸包里,在上面注上时间,并再三叮嘱他要按时服用时,黎世杰也并不拒绝。虽然他认为这些药对于他的伤没什么用,但每当他对此表现出不耐烦或拒绝的时候,他发现美惠子总是很焦急,很难过,仿佛一个闯下了什么祸事的孩子不能得到家长的原谅。他不愿意看到她的这种表情,于是总是在这些事情上顺从她。 时间凑巧的时候,美惠子也会陪他去散步,他们会沿着一条安静的林荫道花很长的时间走很长的路。甚至有几次他们一起到了法租界,到黎世杰曾经在她面前提起过的咖啡馆,喝着法式咖啡或英国红茶,吃几片夹着奶酪的烤面包,让柜上那架老旧的留声机放周旋的《天涯歌女》或《何日君再来》。这些曾经风靡上海滩的歌声使所有人顿时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大家一起沉浸在歌声里,回忆往昔的美好和那些血与火的激情岁月。美惠子看起来很喜欢这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她承认比起虹口那些专供军人消遣的粗俗的日式酒馆,这里更舒适,更文明。她甚至会出其不意地买一只价格不菲的古巴雪茄或一杯三十年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请黎世杰享用,看到黎世杰欣喜的表情时,她也心满意足地笑。 偶尔有时候黎世杰也会对美惠子有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大体上是一个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的正常反应。每当这种想法出现,就会遭到黎世杰强烈的自我否定,但这种强烈的否定却从来没有压制住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念头。有一次,当他们行走在一个寂静的公园中时,黎世杰突然拥抱了美惠子,美惠子吃了一惊,但她没有动。 “你——”黎世杰抚摸着她的脸,支吾着说。 “怎么?”美惠子很镇定地问。 “我——” 美惠子等着他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景,但她总是显得比黎世杰沉着。 但是黎世杰恢复了平静,他颓然地放开了她。 “对不起。”黎世杰低声说。 美惠子没有说话,她挽着黎世杰,继续走着,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赵子清有一次看到黎世杰身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很吃惊,在他看来黎世杰虽然已经在上海待了不算短的时间,但他依旧和那些初到上海的农家子弟一样不解风情。而当他发现这个女人居然是那个日本人时,他就不仅仅是吃惊了,他看着黎世杰的目光从惊讶迅速变成疑问,还有很多不解。 “这是川崎夫人。”黎世杰介绍,“赵先生,我的朋友。” “赵先生,您好。”美惠子冲赵子清点头微笑。 赵子清很尴尬,趁美惠子不在时对黎世杰说:“世杰,你可要小心,别让她害了你,这种游戏玩不得。女人嘛,什么地方没有,你又不是没钱,在上海还会缺吗?非得去搞这种女人。” 黎世杰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诚如黎世杰不会真正进入赵子清的内心世界一样,赵子清也不会真正懂黎世杰。 第三十四章孤谍34 “你们是什么关系?”赵子清问。 “我也不知道。”黎世杰答。 “看来你是疯了。”赵子清只好说。 黎世杰确实不知道他和美惠子是什么关系,他不愿意去想,甚至根本不愿意去搞清楚。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在日军刺刀下摇摇欲坠的租界一样,得过且过,起码黎世杰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男人,也可以理解。”最终赵子清无奈地说,像是为所有类似这样无法言说的男女关系下了一个结论。 其实不单赵子清,特工总部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基于川崎美惠子的身份,人们并没有太多的议论,大家都对此心照不宣。有一些和黎世杰比较熟悉的人,也曾经想问问这件事,但事到临头觉得实在无从开口,也都罢了。有些心怀龌龊或是玩世不恭的人虽然对此很感兴趣甚至于在背后暗暗鄙视美惠子挑选男人的眼光嫉妒黎世杰的艳遇,但终究不敢公开谈论。如果抛开日本人和中国人这个问题,在上海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特别不能让人接受的事情,只是他们那种完全不忌讳别人眼光的公开交往使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川崎正男从不在黎世杰面前提这些事情,也许他认为这很正常,也许是根本不关心,也许是根本不知道。更可能的是,他了解黎世杰和美惠子之间之所以会有如此关系的原因,这些原因使得这种关系在川崎正男心目中是无可厚非的。无论如何,黎世杰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随时可以接受这种关系的终止,他无所谓。 黎世杰现在非常害怕天阴下雨,每到阴天,他的伤口就如钝刀子割一般难受,而这种疼痛又会进一步牵动他脊椎被损害的神经,继而产生全身性的无以名状的痛苦。民国三十年,以往在四月下旬才开始的雨水季节这一年到了三月末就淅淅沥沥地来了,这种持续的阴雨天气使黎世杰痛苦不堪。当他发现这种疼痛只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时,他开始大量地喝酒,使自己处于一种麻醉状态,只有保持这种状态,他才能度过接下来上海漫长而潮湿的雨季。 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喝醉,以对抗对他而言好像无穷无尽如蛆附骨的绵绵阴雨。他的住处、办公室堆满了各种酒瓶,没有任何人过问他的事情,也没有人干预他,他身上那些无法治愈的伤口使得人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一向苛刻的日本人也不愿意管他的事情,他们只是对他报以一种漠然轻蔑的目光,但却从来不干涉他的行为。 也许只有川崎美惠子是个例外,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因为她无法减轻他的痛苦。假如一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种方法可以暂时忘却病痛,旁人是没有资格阻止这种选择的。 当酒精也不能减轻痛苦时,黎世杰会跑到沪西靠近公共租界的赌场里,用比酒精更具有麻醉性的金钱来抵抗身体的痛楚。他不在乎输赢,只是在乎这种金钱游戏带来的刺激和对一切的暂时忘却。随着天气越来越湿热,他也越来越多地选择赌博来逃避阴雨对他的追杀。他成了赌场里深受欢迎的人,赌场愿意提供他免费的劣酒,因为他总是出手阔绰,而且用来下注的都是大洋或绿色的美钞。 只要可能,美惠子总是跟在他身边,她无力阻止他来赌博,也没有办法控制输赢,唯一可以做的只是陪着他,和他一起期待,一起失望,一起焦急,一起兴奋。偶尔在黎世杰的暗示或鼓动下,她也会尝试着下一注,尽管只是用很少的钱,但这种游戏带来的刺激还是让她感觉眩晕。赌场里很多人都知道黎世杰有个日本女人,但大家对此毫不关心,这就是赌场的好处,除了输赢,没有人在意别人的生活方式。 但这种生活注定是无法持久的,随着黎世杰越来越越频繁地去赌场,他包里的钱也越来越少,越来越不能支撑他的这种生活方式。黎世杰本人对此是不在意的,他每天只是大概地看看还剩下多少,从来不仔细地数个准数,只有在他感觉钱的数量明显减少时,他才会偶然出现怅然若失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往往一闪而过。如果说他曾经很在意金钱,但在现在的生存状态下,他已经对钱失去感觉了。 他总是输,但他的钱总是输不光,他的钱总是在减少,但他总能有买筹码的钱,黎世杰明白这是美惠子在往他的包里放钱。她小心地算计,尽可能使钱数的增加不明显,黎世杰并不阻止她,他们保持着这种默契。 只有一次,黎世杰发现多了一些绿色的美钞,他问美惠子:“这是哪儿来的?” “你就别管了。”美惠子低声说。 黎世杰确是疑惑的,象美惠子这样一个纯粹的日本家庭妇女,怎么可能有美钞。但他没有多问,他的好奇心本来就不强,或许什么都不知道是最佳选择。 十多天后他见到赵子清,才明白事情原委。 “世杰,你是不是缺钱?”赵子清问。民国三十年初,赵子清离开了侦缉队,升任上海市府地区警局副局长,他和黎世杰之间更难得一见,如果不是刻意躲避的话。他仿佛对黎世杰的近况一无所知,但依旧保持朋友间独有的那种可以开门见山说话的特权。 “谁不缺?”黎世杰生硬地说,他斜着眼看着赵子清。和自己比起来,赵子清显得健康而意气风发,穿着笔挺的毛料西装,头上抹着发油,西装马甲的兜里装着一块纯金怀表,一切都显示着他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和生活上的滋润。黎世杰本无意和他攀比,但他无法避免那种猛然看到别人发达而自己却江河日下的酸楚心理。 “瞧,世杰,我就知道——好了,算我没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黎世杰缓和了一下口气。 “就随便问问,有个事——我还真有点不好说。” “什么事,在我这儿就不要婆婆妈妈的了。” “是这么回事,跟着你的那个女人——川崎夫人,私底下找了我好几次,非让我帮她卖首饰,还指明要美钞。” 黎世杰完全明白了,他叹了口气。 “这事——和你没关系吧?”赵子清迟疑着说。 “我没让她这么做。”黎世杰说。 黎世杰这个回答使赵子清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他呆了呆,说:“没关系就好。世杰,我劝你一句,少和她往来——” “是她要和我来往。”黎世杰打断他。 赵子清有些尴尬,黎世杰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可以劝她以后别再找你。” 赵子清满意地笑了笑,得到这个回答其实也就是他的目的。不过他很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这样,世杰,看你的身体,也确实需要钱,我最近正好手头有笔美钞,不算多,要不先放你这儿,可以随时应个急。”边说边把手伸进西服里。 黎世杰说:“谢谢你,子清,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没问题,只是心烦去赌了几把,这样吧,什么时候真要了,我再向你开口。” 赵子清的手在口袋里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说:“既然这样,世杰,就先放我这儿,什么时候要就找我,多的不敢说,身体不好时看个病有事时应个急什么的保证没问题。” 赵子清最后的话使黎世杰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钱还没出手,先撂个底,生意人就这德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能这么对自己的,整个上海也没几个。做人不能太贪,人心也是一种交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你。即便是乞丐,要得到钱也得先交换到人家的同情心,想到这里,黎世杰也就释然了。 黎世杰遵守诺言对美惠子说了这事,让她以后别再找赵子清,黎世杰没有说为什么,美惠子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可这是我的事。”美惠子只是说。 “那你就别再往我包里放钱。”黎世杰不耐烦地说。 美惠子不说话了。 “你——天天跟着我,谁照顾太郎?”黎世杰本来想问,川崎正男知道吗?但话到嘴边,他忍住了。 “我姐姐来上海了,她会照顾太郎。” “可你还有丈夫,他不需要照料吗?”黎世杰终于说,这是个敏感问题,但既然早晚要说出来,黎世杰也就没有再回避。 “他很忙,而且,他并不反对我照顾你。”美惠子低声说。 “他也不反对你把首饰拿出来卖?” “这些都是我的嫁妆,我可以决定怎么处理。黎先生,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黎世杰叹了口气,比起自己,她确实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三十五章孤谍35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黎世杰就离开了赌场,也结束了这种注定无法长久维持的生活方式,但原因和美惠子毫无关系。在一个夜晚黎世杰进入赌场的时候,他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使他觉得非常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往日不同的异常。在这一行里,如果说黎世杰有什么超出别人的一技之长,就是这种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漏掉每一个应当注意到的对象的能力,这种能力代表着这一行里黎世杰足以为之自豪的一种职业水准。个人生活的变化起伏、伤痛甚至醉酒都很少影响过他的这种能力,他总是非常注意他周围的一切,并且能不动声色地下意识地去感觉所有细微的变化。 他镇定地做着一个赌徒在赌场应该做的事情,然后镇定地离开。这个人的出现使黎世杰陷入了短暂的思维混乱,虽然在赌场遇见熟人并不是很特别的一件事,但这次黎世杰感觉很糟糕,而他总是很相信感觉,于是明智地决定结束这种生活。美惠子对此自然是不明就里,她欣慰地认为,是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了黎世杰。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有成就感,并为自己能改变一个男人的恶习而沾沾自喜。 事实上,女人是很难真正改变一个男人的,相反,她却非常容易被一个男人改变。美惠子并没改变黎世杰什么,但她的一些生活习惯和很多看法正在发生变化。她越来越喜欢吃法式西餐,开始憧憬在一个慵懒的下午坐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喝一杯西式咖啡或听听周旋的老唱片,出门时改为穿更加上海化的风衣而不是行动不便的和服。她象黎世杰一样渴望能有一个晴天,这样她就可以陪着黎世杰去租界附近那些安静的花园散步。她越来越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喜欢上海那种即便在战火中依旧顽强存在的自由和文明。她甚至接受了黎世杰关于日本宪兵的看法,开始从心里厌恶他们,认为他们象野蛮人一样举止粗野充满危险性,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她说不清这些改变是受黎世杰的影响还是源于自身的体验,但她知道她并不反感这些改变。 黎世杰当然不会对她的变化完全熟视无睹,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怀着好奇的心情观察这些变化。偶尔,当她打扮得象一个真正的上海女人的时候,他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赞许的目光。这种目光稍纵即逝,而且总是很深地隐藏在他那黯淡无神的双眼中。 民国三十年五月初的一个下午,童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黎世杰办公室的门,刺鼻的烟酒味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几秒钟后才恢复正常。然后透过烟雾找到了双脚搭在桌子上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的黎世杰,他正端着一杯浓浓的茶出神,对童海的进入毫无反应。 “世杰,有空么?” 黎世杰瞟了他一眼,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缓慢地把脚从办公桌上挪下来。 “你怎么来了,坐。”他边说边费力地取出一只烟扔过去,“再没人来,我这儿都快成坟墓了。” 烟啪地掉在童海身前,黎世杰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童海弯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世杰,有空的话办点公事。” “什么事,动手动脚的我办不了。” “简单,做个记录,抓了一个人,急等着要结果。” “什么人那么急?” “可能是延安方面的,还不是很清楚。” “其他人呢?” “也是不凑巧,行动组的人差不多都在外面,剩下几个都不大识字,其他部门的又不能参与,事情急,没法子,只能找你。” 黎世杰不吭气了,他很烦,但找不出理由不去。 地下室的尽头就是审讯室,黎世杰并不陌生,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充斥着无限的暴力和欲望,人的尊严荡然无存。黎世杰从来不是一个道德家,也见惯了血腥,但战争中的相互杀戮是一回事,面对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的任意摧残又是另一码事。他承认,在这一行里,目的就是一切,手段并不重要,他并不反对这个原则,但他不愿意参与这种行为,他更喜欢直接得到想得到的东西,而忽略整个过程。 审讯室弥漫着使人反胃的血腥味,黎世杰点着一支烟,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桌子斜对面靠近墙角的一把特制的铁椅上坐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他垂着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童海对里面的一个人点点头,那个人走过去,一把揪住椅子上的人的头发,使他抬起头,然后拉过一根皮带把他的脖子捆在椅子的后背上,这个人的全身都被这种厚皮带紧紧地绑在椅子上。 黎世杰看见一张除了血污几乎无法辨认五官的脸,他的脸上模模糊糊仿佛挂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晃一晃的。适应了一下昏暗的灯光,黎世杰发现挂在他脸上的竟然是一只眼珠,一只突出眼眶好像马上要掉到地上的眼珠。 “该死。”黎世杰骂了一句,他对眼前的这一幕很反感,也很恶心,胃里有股酸水在往上涌。 “送来就这样了,说是拒捕,抓的时候被打的。”童海说,他很冷静,好像在说今天早上吃的是什么早点。 黎世杰猛吸几口烟,拿起笔,用力在纸上划了几道。 随后童海问了他几个常规问题,他没有回答。 “何必呢,你反正是要说的。”童海说,“早点解脱不好吗?”他拿张纸过去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按了按他的眼眶,看起来他是想把眼珠重新弄回去,那个人全身抖动起来,喉咙发出怪异的声音,童海放弃了。 “好不好?”童海接着问。 那个人身体哆嗦着,说:“求求你——” “求我没用,你只能自己救自己。”童海朝站在旁边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人做了个手势,他拉下一个电闸。 那个人的身体猛地挺起来,黎世杰听见他全身的关节差不多同时发出“咔嚓”的声音。 电击持续了十秒钟。 “你们的人在什么地方?”童海问,“你只要告诉我一个,抓到下一个,你就没事了。” 那个人嘴里吐出一堆血沫子,然后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后是又一次电击。 黎世杰很厌恶这种游戏,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拿着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地胡乱划着。 二十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日本人走进来,其中一个对童海说:“童,外面有人在等你。” “那这里?”童海问。 “我们继续。”日本人说,然后指着另外那个人,“你去休息,我们来。” 黎世杰也站起来,一个人日本人按了按他的肩膀,朝他点点头:“黎,你留下做记录。” 两个日本人很仔细地检查了电刑工具,小声商量了几句,并对机器进行了校正。其中一个走到那个人身边,把接在他小腿上的一个电极取下来,接到他的耳朵上,随后朝另一个日本人点下头。 “啊——”椅子上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恍若动物般的惨叫声,伴随着全身剧烈的挣扎。 这个成功的实验使两个日本人满意地笑了。 “现在,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一个日本人说。 “我——我——” 日本人并不准备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考来权衡什么,又一次拉下电闸,同时对黎世杰说:“准备记录。” 黎世杰很少听到一个人的惨叫声会如此的持久,如此的有撕裂感,这种叫声仿佛无穷无尽,充满了惊惶、恐惧、委屈、愤怒还有哀求。 “3——9号——39——”黎世杰模模糊糊地听见这几个字,这几个字混合在野兽般的嚎叫声里,很难辨认,但确实是这几个字。黎世杰非常确定,他没有听错,他对这种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话并不陌生。 日本人关上电闸,他们互相看看,仿佛不是很确定。 “黎,你听到什么?”一个日本人问。 黎世杰摇摇头。 “求你,求你,求求你。”那个人抽泣着,胡乱地喊着,他的嘴往外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流满了他的身体,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 “黎,帮他弄一下。”日本人说。 黎世杰拿了块毛巾,走到他跟前,擦掉他嘴角的东西。他怜悯地看着他,他感到很抱歉,他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也无法把握他的命运。 “不要,不——”他并不理解黎世杰的用意,看到黎世杰站在他面前,巨大的恐惧感使他发出沙哑的尖叫声,身体强力地挣扎着,嘴里又喷出东西,甚至喷到了黎世杰身上。 第三十六章孤谍36 他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中,黎世杰听到一种混合着呻吟的模糊的声音:“某——街,39——”声音非常低沉而含混,而且其中有个字没有说出来,但对黎世杰而言足够了。 两个日本人围上来。 “黎,他说什么?” 黎世杰说:“听不清。” 那个人停止了呻吟,他昏了过去。 日本人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对黎世杰说:“黎,今天就到这里,你去吧。” 黎世杰近几个月来第一次觉得在伤痛之外,还有令他非常焦躁的事情。他知道他已经获知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不清楚该如何处理。回到办公室,他不停地抽烟,回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被审讯者已经屈服,这是无疑的,他只要开一次口,就意味他准备把事情全部说出来。按照一般情况,他现在正在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黎世杰不知道能不能被抢救过来,但这个概率很大,他只要被抢救过来,马上就会说出一切。黎世杰不是医生,但在这个行当里,在你确定他死去之前,你必须认为抢救是及时而且有效的。 他掌握的这个情报,价值是和时间联系在一起的,一旦过了特定的时间,这个情报就会一文不值,而在此之前,是价值千金的。 “延安方面的人”,黎世杰喃喃自语,他在想他认识的几个有限的那边的人。他对他们当然没什么好感,但至少在现在,也谈不上恶感,他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坐看结局的出现,这也许是一个好主意。 有人敲门,然后推开门,是童海。 “世杰,你真的要少抽点烟了。” “去去味道,喷了我一身,恶心。”黎世杰说。 童海笑了笑,说:“怎么样,有什么结果?” “被弄死过去了,估计正在医院躺着。” “日本人就是太心急。” 黎世杰猛吸几口,然后把剩下的小半截烟摁熄,他不想讨论这个事情,他对中国人或日本人在这件事上的表现有什么区别没有兴趣,他甚至对这件事情本身都很厌恶。 “我先走一步,换换衣服,再找个地方洗洗。” 童海的话是对的,日本人确实心急,但他们不仅仅是心急,他们还有效,也许,这就是中国人和他们的区别,哪怕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们也表现得更专业。 他回到租住的房间,把被弄脏的衣服随意地扔进门口的一个竹筐里——这是美惠子放在那儿的,她会在合适的时间把衣服拿走——然后打开衣柜,取出散发着肥皂香的干净衣服换好。 茶叶、烟甚至火柴都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有现成的热水和干净杯子,他泡好一杯浓茶,从床头小桌子上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两块饼干,就着热茶吃了。然后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他要安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但实际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他看看表,不愿意继续考虑下去,他知道他抵御不了这个诱惑,他至少要去这个地方看看,然后再做决定。他站起来时,几乎同时门也开了,是美惠子,只要有时间,她总是会在这个时间送晚饭来。 她把饭放到桌子上,黎世杰犹豫了一会,继续朝门外走去。 “你不吃饭了吗?”美惠子问。 “我和朋友约好了。”黎世杰说,“我回来会吃的。” “你一个人——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 “等等。”美惠子说,她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条围巾,“外面风大,你早点回来。” 黎世杰接过围巾,他不知道该对美惠子说什么,他从来都不善于对她表达情感。 “早点回来,我热着饭等你。”美惠子低声说。 某某街39号,在两条阴暗的小道的交叉处,其中一条就是某某街。这是两条肮脏、狭窄的小道,一场大雨后,混合着各种垃圾甚至粪便的深黑色的雨水冲刷着街面,散发出令人反胃的味道。这条街住的都是码头上的苦力和附近厂子的女工,这里和中国其他城市没有任何区别,如果说也有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也许就是不到两公里外,就是繁华、炫目、令人神往的中国最繁华的街区。但这里也是上海,是看不见的上海,隐藏在为大家所熟知的那个上海的阴影下,但同样真实存在。 黎世杰用围巾裹住自己的脸,他站在离39号差不多五十米远的一个屋檐下,这场骤然而来的大雨使他象一个躲雨的过客而不至显得过于突兀。39号的门虚掩着,但一直没有人出入,他耐心地等着,对于等待的目的,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只想满足一些好奇心,也许是找一个理由使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坐一些事情,无论如何,他并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烦躁,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载满宪兵的车辆已经出发,正在朝这里驶来,这不是幻觉,而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真实的一幕。 天快黑的时候,周枫走出来,她习惯性地四周看看,看得很仔细,然后准备关上门。她仿佛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感觉不远处有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也许是雨后水汽太重造成的幻觉,她疑惑地揉揉眼睛,一个穿着西装围着围巾的人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正在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立刻感觉到这是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她吃惊地伸手捂住嘴,往那个人站着的方向走了几步,她没有看错,真的是他,她手足无措地呆住了。 黎世杰慢慢地走过来,冲她笑了笑,说:“如果不是你出来,我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找来的?”周枫吃惊地问,她的眼光中有惊喜,有疑问,更有警戒和不安。 黎世杰注视着她,她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土气中总是带着一种憔悴,看起来上海的生活没有改变她,或者说这种改变很缓慢,在她身上没有得到体现。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对于上海来说,她只是过客,她好像永远无法融进这个城市,永远象一个刚从乡下来到上海的农村女人,茫然、无知、易受伤害。 “你们要马上搬家。”黎世杰简短地说。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要快。” “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找来的?” “你们有个人被日本人抓了,他说出了这个地方。”黎世杰很快地说,“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原本——” 周枫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但黎世杰没有继续说,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周枫不出现他该怎么办。 “那个人是谁?”停了一会,周枫问。 “不清楚,我知道这件事也很偶然。” 黎世杰接着说:“你的好奇心可以放到以后去满足,现在你们必须马上搬家,马上,日本人随时可能来。”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快,他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胸口,艰难地喘了几口气。 “你怎么了?”周枫伸手扶了他一把。 “没事,我回去了,你们要快。”说完他转过身,咳了两声,朝前走去。 “我怎么找你?”周枫在他身后问。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去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黎世杰犹豫了几秒钟,说,他很慢地说了咖啡馆的地点和店名,“但没有固定的时间。” 大雨又开始下,周枫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奔进了39号。 黎世杰进了屋子,屋子里生着火,很温暖,美惠子帮他脱掉外套,取下围巾。 “饭一直热着。”她说。 他看了一眼,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寿司和烤鱼,还有日式酱汤,这时他感到自己确实很饿了。他喝了口热茶,坐下来,准备吃一顿正式的日式晚餐,他的心情不错。 第三十七章孤谍37 黎世杰坐在他喜欢的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只要座位空着,他总是要坐在这里。他端着一杯咖啡,用小勺轻轻地搅拌着,看着一块方糖慢慢地融化在咖啡里,然后满意地喝了一口。 “这是英国茶,就是这个味道。”他对周枫说,周枫仿佛因为自己不懂英国茶的味道而感到一丝羞愧。 “我很喜欢这种茶。”她说。 他们面对面坐着,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大多数时间一直保持着沉默。 柜上那架老式的留声机刺刺拉拉地响起,是周璇的《四季歌》,周枫听得很出神,有人跟着旋律低声地唱起来。 窗外响起刺耳的警笛声,一辆满载日本宪兵的卡车疾驰而过,卷起一堆尘土。 “这个歌很好听。”周枫说。 “这是周璇的《四季歌》。”黎世杰从周枫迷茫的神情上知道,她既不知道周璇是谁,也不知道《四季歌》。 “很快就听不到了。”黎世杰感慨着,他出神地看着街上被疾驰而过的日本宪兵队的卡车卷起而久久不散的尘土,他仿佛看到了租界或者不如说上海未来的命运。 “你在上海待了那么久,但好像一点都没变。”黎世杰说。 “我事情很多,而且——我的生活和你不一样。” 黎世杰虽然十年前就和他们打过交道,但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并不清楚。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上海待了那么长时间,竟然对上海最普通的生活都一无所知。 “其实很多上海人也并不象你想象的那样生活。”周枫仿佛看穿了黎世杰想法。 “也许吧。”黎世杰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你身体好像不太好,怎么了?”周枫也换了话题,而且她确实很关心这件事。 “受过几次伤,天一阴就发作,医生说——”,黎世杰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这个事情他也不想多说,觉得没有意义。 “医生说什么?”周枫问。 “可能要做手术。”黎世杰还是说了出来,尽管他不想说。 “那就——” “上海做不了,要到国外去。” “国外”这个词,对于周枫来说,仿佛前世一样遥远和陌生,她怔住了,一时没说出话来,这个词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没什么,医生总是喜欢小题大做,职业病。”黎世杰尽量轻松地说。 “你们知道是谁了吗?”看到周枫还想问关于受伤的事,他岔开了话题。 周枫知道他指的是谁,她点点头。 黎世杰说:“你们应当小心点,那种地方是不该被发现的。” “我们一直都很小心,这只是个意外。”周枫说。 “那就说明你们还不够小心,这个行当里没那么多意外。”黎世杰淡淡地说。 周枫怔了一会,黎世杰的话仿佛使她有些感触,然后她有些恨恨地说:“没想到他——可恶。”她突变的表情使黎世杰不由觉得有些陌生。 黎世杰想起了阴森的审讯室和可怕的电刑,仿佛闻见了恶心的血腥味,突然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窒息。他说:“这是你们的事,但我想,你们出的问题和他可恶不可恶没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和你争辩,他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事,大部分人什么都没有做。”黎世杰截断了周枫想要说出口的话。 “可是——” “可是可是,没有什么可是,这是战争,他用性命作出了选择,现在正在为这个选择付出代价,就这么简单。你们应当避免这种事情发生,而不是事情发生后指责他可恶,我受够了你的这些可是。”黎世杰突然激动起来,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高,激动的情绪激发了伤口的痛感,他全身开始发抖,咖啡馆的其他人被惊动了,大家默默地看着他。 周枫吃惊了,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对此事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侍者快速过来,低声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对不起。”黎世杰恢复了平静,“我没事。”他礼貌地对侍者说,等侍者离开后,他继续对周枫说:“你们不能心存侥幸,你们不能指望一个审讯室里的孤立无助的人能保守秘密。” “我们从不心存侥幸。”周枫镇定地说,“也不会原谅背叛者。” 两人对视了一会,黎世杰想说什么,但胸口一阵剧痛袭来,他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水,低声呻吟了两声。 “怎么了?”周枫急切地问,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黎世杰的手,手心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烟。”黎世杰指了指桌子上的烟盒,费力地说。 周枫拿出一只烟,递到黎世杰手里,黎世杰颤抖着把烟放到嘴里,然后掏出打火机,打了两下,打火机啪地掉在地上。 周枫咬了咬唇,捡起打火机,从他嘴里取下烟,放到自己嘴里,然后点燃,她屏住气吸了一口,看到烟头闪耀着火光,迅速把烟取出塞进黎世杰嘴里。 黎世杰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了,谢谢。”黎世杰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看来我还得学会抽烟。”周枫咳了两声,苦笑着说。 “很简单,要不要我现在教你?”黎世杰指指桌子上的烟盒。 周枫犹豫了一会,黎世杰鼓励地看着她,她取出一只,点着了。 “吸——进去,不要停,对了,吐出来。”周枫终于完成了完整的一次吸烟过程。 “怎么样?”黎世杰笑着问。 周枫摇摇头,说:“我是不是很傻?” “你知道上海女人为什么都会抽烟吗?”黎世杰问。 周枫说:“不知道。” “因为上海男人身体差,经常生病,需要太太帮着点烟,就象你刚才那样。” 这个不算太好笑的笑话使周枫忍不住笑了,笑话,也算是战争中的一种奢侈品,哪怕这个笑话其实并不好笑。笑声不但使两人间的对立暂时烟消云散,而且黎世杰发现,周枫在笑的时候居然也难得地有了一丝上海女人常见的那种妩媚,算是她在上海生活的这些日子带给她的一点印迹。也许当一个女人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时候,她总是妩媚的。 两人的相聚难得地在笑声中收场,周枫坚持要支付费用,并为此和黎世杰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当一个女人真心和你争执的时候,男人是一定会败下阵来的。 “在我帮忙之后,你们总是要花点钱还债的。”黎世杰无奈地说。 周枫瞪了他一眼,说:“这是我自己的钱。” 黎世杰说:“我没想到你还会有自己的钱。” 周枫不理睬他。 “那个人,你们打算——”黎世杰问,他并不想为他开脱什么,但他终是不能忘记审讯室里的那一幕,他想说点什么。 周枫等了一会,但黎世杰没有继续说。 “我们也不愿意,我们从来就不喜欢这么做,但有些事情是万不得已,就象你说的,这是战争。”周枫说,“在目前的局面下,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停了一会,周枫反问,她不能理解黎世杰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但也不愿意和他发生争执。 两人默默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雨又开始下,黎世杰脸色变得苍白,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你是不是缺钱?”周枫问。 “什么?”黎世杰很奇怪这个问题。 “我是说,去国外动手术的事情,你还是应该去。”周枫搀扶着他,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是不是要很多钱?” 黎世杰摇摇头,说:“这个事和钱的关系不大。” “那你——” 黎世杰不愿意说下去,他打断了她。 “如果我以后有急事找你,怎么找?”他问。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因为不可能每次都发生巧合。 “我有个住处,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来这里找我。”周枫低声说,然后说了地址,黎世杰感觉她很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黎世杰说出后,她好像也解脱了。 “这就是你们做事的风格,即便有求于我,也要我先开口,弄成是我在求你们的样子。”黎世杰带点嘲讽的口气说,他当然知道周枫和他联系是经过批准的。 周枫脸上有些发热,她说:“不论你怎么想,我对你不是这样的。” 黎世杰说:“我相信,希望下次你请我不是他们派你的任务。”说完这句话他招手叫住一辆路过的黄包车,用眼神询问周枫是不是上车一起走。 周枫扶着他上了车,说:“我自己回去。” 黎世杰点点头,对周枫笑着说:“有个事你说对了,我最近确实缺钱。” 周枫茫然地看着他。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赌了几把,输了,所以我今天很感谢你替我付了帐。” 周枫想起两人一起去赌场的事,勉强笑了笑,说:“那种地方,以后还是少去。” 第三十八章孤谍38 黎世杰和周枫见面后的第二天,宪兵司令部的一辆汽车在行驶中遭到炸弹袭击,炸死了两个人。尽管黎世杰得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明确死者的身份,但判断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他不但对他们的效率感到惊讶,对他们情报的准确性也非常意外,他现在很了解日本人,在类似这样的事情上,他们几乎不会出现疏漏。 事后黎世杰受到了常规的问询,他也更多地了解了一些内情,事情基本和他的判断吻合。那个人被抢救过来后,当天深夜里再一次接受了审讯,并且再次说出了那天曾经对黎世杰说的那个地址,之后又被送往医院抢救。三天后,在前往一家日本军方医院的路上遭到伏击死亡,同时死亡的还有一名陪同他转院的日本特高科少佐。 日本人并没有怀疑黎世杰,他们只是需要对此事做一个相应的档案,对于黎世杰与这个案子的关系,日本人下的结论倒很符合某种真相:黎世杰只是在纯偶然的情况下被动地和这个案子产生了关联,他自己没有主动性,类似的结论总是意味着当事人的解脱。 他又恢复了照常的日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种重复使他烦躁不安而又无可奈何。端午过后,特工总部变得繁忙起来,被抓到特工总部接受审讯的人越来越多。由于人手不足,黎世杰常常被叫去帮忙,鉴于他身体状况很差,因此只是做一些记录之类的辅助工作。黎世杰对此并不特别抗拒,很多时候他内心更期望能从这个工作中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尽管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假如真的获取了有价值的情报该如何处理。 事实是他总是很失望,被抓来的人很多,来自各行各业,甚至偶尔还有从租界抓来的西方人——特工总部现在已经完全不忌讳从租界抓人,甚至不再忌讳被抓人的身份——但这些人很少有情报价值,所谓反日反汪行为也大多是捕风作影或夸大其词。日本方面现在很少参与对这些人的审讯,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人或线索会在第一时间转入日本人手中,不容许中国人插手。甚至李世群这样的人也很难参与到敏感案件的审讯中,特工总部的行为更像是迎合上海的一种现实气氛。 但对于被抓来的很多人而言显然事情不那么容易了结,至少有一次,黎世杰极偶然地推开曾石办公室的门时看见曾石正接过一个中年女人递给他的厚厚的一沓美钞。曾石对黎世杰看见这一幕并不在意,等中年女人走后,曾石从中抽出几张塞给黎世杰,并且不允许他哪怕是象征性地推辞,之后,黎世杰很快看见等候在曾石办公室门口的中年女人带走了一个年轻人。 这些事情差不多是半公开地在进行,这也意味着黎世杰几乎不可能获知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即便他们抓来的人当中有真正的反日反汪分子或重庆延安方面的人,他们也可以轻易地脱身。尤其当他们获知这些抓捕几乎都是盲目进行的时候,这种带有恐吓敲诈性质的审讯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可能获得成果。 有几次黎世杰看见赵子清来到特工总部,他一般是找童海或曾石,偶尔也会去李士群的办公室。由于赵子清的身份和他在上海多年的复杂经历,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帮忙把被抓进去的人弄出来,他也很乐于在不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前提下做这些事。黎世杰对此并不觉得奇怪,赵子清是生意人,在他眼里一切都可以交易,他确实是一个最适合不过的中间人。 办完事赵子清也会来黎世杰这里聊聊天,他对黎世杰保持着足够的亲热,两人之间的交谈总是那种很随意没什么顾忌的朋友式的。唯一的变化是,赵子清不再在黎世杰面前谈生意,当然也更不会提他们之间曾经存在的合作关系。黎世杰对赵子清的所作所为是不以为然的,但也谈不上反感。在当前的局面下,很难说他做的事情没有一点积极意义,黎世杰从不在他面前谈论这类事情。 只有一次例外,黎世杰跟他谈起一个在法租界里撒反日传单的年轻人,不到十八岁,自己供认说是拿了钱替人做事。由于一直没人来替他交涉,又是被抓进来的人当中少有的证据确凿的,特工总部准备把他移交到日本人那边。黎世杰曾经参与过两次对他的审讯,他很难判断他的身份,但并不认为他是什么真正的反日分子,至少不是中坚分子,因为真正的组织者不会去做撒传单之类的事情。黎世杰对这个年轻人没有任何个人的感情,他只是不愿意他被送到日本人那边,他对赵子清提到了这个人。 “世杰,何必呢,这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也没说要怎么样。” 赵子清看着黎世杰,仿佛在探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倒霉,对不对?你总得让他们交差,对不对?要真是你的事,那没什么可说的,可你现在是在管闲事,没这必要,何况抓他是有证据的,万一真是什么人,你——对不对?” 黎世杰不吭气,只是深深地吸着烟。 “你真是疯了。”赵子清无奈地说。 两天后,一个年轻人被抬出地下室,扔到一里地外的一片荒草地上。 接到赵子清的电话,黎世杰去了那片荒草地,看见了被裹在一张破竹席里的血肉模糊的那个年轻人,他放了五块大洋在他手里。 仅就这件事而言,黎世杰并不觉得欠赵子清什么,当赵子清抱怨这件事给他造成的麻烦时,黎世杰只是说:“子清,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如果你认为不该做,你就不会去做。”赵子清对黎世杰的态度无可奈何,当你有一个朋友的时候,你就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当然,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有第二次,更多的时候,黎世杰只是对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保持沉默。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倒是和日本人不谋而合,虽然这两种沉默有着截然相反的含义。 民国三十年的夏天注定是个多事的季节,租界里很多人都在公开谈论德国和苏联之间即将爆发战争。特工总部也有很多这方面的信息,不过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件事过于遥远,人们无法将眼前的现实和万里之外的某两个国家联系起来。日本人倒是是显得很在意,他们要求特工总部把与此相关的情报全部送到日本方面。 黎世杰接到一封信,是公共租界的克林德医生寄来的,信中说他马上要回德国,如果需要的话,请曾经在他诊所里看过病的人去拿一下病历。黎世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克林德医生来往,他差不多忘了这个人,对于德国人的严谨和负责,黎世杰是赞许的,但他认为这件事毫无必要,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他把信很随意地丢在桌子上,被美惠子看见了。她坚持要他去取病历,而且认为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黎世杰不想去的话,她很愿意代劳,最终黎世杰答应她去把病历拿回来, 克林德医生大约五十岁,作为一个西方人尤其是德国人而言,他的个子显得有些矮小。他已经在上海住了超过二十年,和租界里的大部分欧洲来的医生不一样,他主要是为中国人看病,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国话,并且具有很多和中国人相近的思维方式。当然,从根源上,他还是一个地道的德国人。黎世杰走进他的诊所时,发现屋子已经被清理一空,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打好包,克林德医生正蹲在地上仔细地翻看着一些材料。 黎世杰简单地说了来意,并且对克林德医生的信表示了感谢,克林德医生立刻记起了他。 “当然,黎,我记得你,我写了上百封信,你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克林德医生边说边走到一个书柜前,书柜上整齐地排放着病历。他很快找出黎世杰的,取出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交给黎世杰。 “黎,你的病怎么样?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 “我现在看一位日本医生,他离我住的地方很近。” 克林德医生点点头,说:“你脸色不太好,多去看医生,他会给你好的建议。” 黎世杰说:“我会的,谢谢您,您不打算回上海了么?” “这不取决于我,我接到国内的征兵通知,将作为医务人员加入现役,我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克林德医生说完耸了耸肩。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黎世杰礼貌地和克林德医生握了握手,走出了房门。 第三十九章孤谍39 “黎,黎,你等等。”黎世杰下楼时,听见后面有人喊,是克林德医生的声音。 黎世杰转过身,看见克林德医生跑着过来,他有些惊奇,问:“您还有事?” “是的,黎,有个事,我刚才忘了,您一定要帮我。”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不麻烦。” 两人又回到诊所,克林德医生让黎世杰坐着,他进了里屋,黎世杰听见里面有搬动重物的声音,一会儿,他推着一个箱子出来,看得出箱子很沉重。 “黎,这是一台最新的x光机,我想请你替我保管一段时间,不不,请不要推迟,这里有两百美金,是我付您的保管费。”克林德医生把钱递给黎世杰。 黎世杰非常意外,他没有接钱。 克林德医生把钱塞进他手里,说:“这个机器很贵,不过不要紧,您放好,我会来取的。” “您什么时候来取?”黎世杰问。 “我会来的,您只要保管好,不要出岔子,时间不会长,这不费事,钱全部归您,好了,谢谢您。” “可是——” “好了,黎,快走吧,我还有事。” “要不要写个凭证?” “不不,拜托,你拿着钱和东西快走吧,门口就可以叫车。”克林德医生甚至开始往外推他,黎世杰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焦躁和不安。 黎世杰拎着沉重的箱子回到住处,事情让他觉得很茫然,他盯着箱子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件事情是不正常的,但当时的情景使他无法仔细考虑,现在他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想想这件事。他和克林德医生没有任何私人感情,除了单纯的看病,很少联络,之前甚至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联系,假定他要找一个人保管东西,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他从包里掏出那叠崭新的美金,两百美金,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在上海可以做很多事情,他花这笔钱可以找很多人来做这件事。他仔细地回想了他们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他们见面非常短,总共不到十分钟,每个细节他都可以回想起来,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电话!黎世杰突然明白了,就是克林德医生接的那个电话,一切都是那个电话,整个事情都是那个电话改变的,黎世杰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责备自己太不专业,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没有看出来。 他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兴趣去探询背后隐藏的秘密,他不愿意给自己找任何麻烦,他决定明天把箱子送回去。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美惠子,他只是说他去晚了,诊所已经关门,医生也已经走了。如果这是个麻烦,他宁愿麻烦到此为止。美惠子的失望是可以想象的,虽然黎世杰一再解释说这个病历完全不重要,因为他最后一次受的伤克林德医生根本不知道。 “也许,但有总比没有好。”美惠子说,“我都跟木村医生打过电话了,他说也许值得看看。”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黎世杰带着箱子公共法租界,他发现街上多了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检查也比平常严了很多,他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宪兵很粗鲁地翻动每个人的东西,有两张黄包车被掀翻在路旁,拉车的人害怕了,想转回去。 “别拍。”黎世杰低声说,“往前。” 两个宪兵朝他走来,其中一个用一种很不耐烦很厌恶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是黎世杰还算体面的打扮使这个宪兵忍住了把他揪下来然后掀翻这辆车的冲动。黎世杰面无表情地递过他的证件,宪兵仔细地看了证件,然后换上一种虽然依旧是轻蔑的但却显得很客气的态度把证件还给他,并且不无友好地微微鞠了一躬。 “先生,他好像很怕侬的哦。”拉车的人有些惊奇,讨好地说。 黎世杰笑了笑,他看见前面堵得很厉害,可能还要耽搁一会,就对车夫说:“你去给我买张《申报》,一会算车钱里。” 打开《申报》,黎世杰明白了街上为什么突然多了那么多宪兵。报纸的头版是苏联和德国开战的消息,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这个消息对于这个世界很重要,但对普通中国人而言,几乎可以忽略,哪怕是在离上海只有五公里的一个村子,很多人也许根本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两个国家。真正使黎世杰震惊的是另外一条消息,称公共租界德籍医生克林德昨天下午四点在其诊所开枪自杀,自杀时租界巡捕和数名不明身份的便衣正企图对其进行抓捕,克林德医生开枪拘捕,双方爆发枪战,之后克林德医生开枪自杀。据巡捕房方面称,克林德医生系长期潜伏在租界的共产国际间谍,巡捕房是在得到日方通报后配合日方行动。 黎世杰默默地合上报纸,他花了半分钟回想了昨天的事,他离开克林德医生的诊所是昨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他很肯定,因为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无论见什么人,见面和告别时都要下意识地看表。报纸上说克林德医生是四点自杀的,换句话说,很可能在他走后不到十分钟巡捕房的人就到了,这就解释了克林德医生为什么要冒险把东西交给一个陌生人并且那么焦急地叫他快走。 他盯着放在他脚边的那个箱子看了一会,然后对车夫说:“掉头,我们回去。” 回到住处,黎世杰决定解开一个他早就想解开的谜底,事实上他对这个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他只是想印证他的猜测。他小心地撬开箱子的锁,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皮包,看起来非常结实但有很多被磨损的痕迹。他打开皮包,一切都不出所料,这是一台带有发电装置的德国造军用发报机,他对这种德式发报机很熟悉。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克林德医生确实是个间谍,至于他为谁工作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件事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了黎世杰本人。对于像克林德医生这样的人来说,发报机就是他的生命,甚至在有时候超越他的生命,这种重要性将对他构成严重威胁。当然,最安全的办法,他可以把发报机交到特高科,这样就可以完全摆脱这件事,但这个念头并没有出现在黎世杰的脑海中,在他的意识中,他已经从根本上否决了这个选项。 他默默地想了很长时间,最终他想到一个人,也许,他们之间会有某种联系,也许他们也正在焦急地寻找这台发报机。无论如何,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并且勉强能和这件事有所牵连的一个人。 黎世杰按照周枫给他的地址找了她住的那条弄堂,这条弄堂靠近虹口,紧挨着一片日本人聚集区,这里比起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显得肮脏和混乱了许多。虽然淞沪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年,但墙壁上的弹孔依旧清晰可见,一幢被炸毁了三分之二而未修复的楼房被木板和隔篷布成若干房间,里面传出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显示出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在战争中人们总是非常容易获得满足。 黎世杰小心地穿过肮脏的街道,寻找到了周枫住的那幢楼房,楼道很黑,没有灯,也没有看门人。黎世杰看看表,还不到吃饭时间,他不清楚周枫的生活习惯,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他决定等一等,结果他只等了不到十分钟。 在黎世杰的印象里,周枫很少有精神焕发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疲倦,很紧张,不修边幅,作为一个女人来说,真是一些可怕的特征。她身上的那种气质——如果说有的话——总是和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格格不入。 她看见黎世杰,并没有感到很惊奇,就仿佛他们上午还曾经一起吃过饭一样,脸上露出一些见到熟人时才会有的笑容,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她感觉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一点青菜,不免有一些不好意思。 黎世杰说:“我不是来吃饭的。” “我屋里还有几个鸡蛋。”她低声说。 第四十章孤谍40 这是一件简陋得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个小凳子,一张很小的桌子,一个小炉子和一个堆放各种杂物的架子。概言之,这个屋子体现了一个住在上海的人的最低生活需要,没有任何一样多余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最大限度地诠释了物尽其用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你坐,我给你煮鸡蛋。”周枫说。 黎世杰坐到凳子上,凳子又矮又小,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掏出烟,取出一只叼在嘴上,想了想,又取出一只递给周枫。 周枫迟疑了一下,她很想接下来,因为她很想做一些使黎世杰高兴的事情,不过最终她只是笑了笑,说:“算了吧。” “别弄了,我一会就走。”黎世杰点着烟,说。 “就好。”周枫熟练地点着火。 鸡蛋很快就熟了,周枫把鸡蛋放到一个碗里,摆在黎世杰跟前。黎世杰犹豫了一下,他确实有些饿了,但他有些不忍心把周枫仅有的五个鸡蛋全部吃掉,而推让又显得虚伪和无聊。 “全是你的,吃吧。”周枫说,“我再给你烧点水就着吃,只是没有茶,很抱歉。” 黎世杰在周枫目光的注视下吃了一顿最简陋也最乏味的晚餐。 “有什么事么?”等黎世杰吃完最后一个,周枫问。 黎世杰取出一张报纸递给周枫。 “这里,这一条。”黎世杰指着克林德医生的那篇报道。 周枫很仔细地看完了,把报纸还给黎世杰,黎世杰感觉她完全不明白这篇报道的含义。 “你们和他,这个克林德医生,有关系吗?” “你想说什么?”周枫问,黎世杰感觉她明显地警觉起来,这种口气使得黎世杰感觉不舒服。 “你相信我吗?”黎世杰问,“我希望你说真话。” 这个问题很突兀,周枫迟疑了一会,说:“我个人是信任你的。” “那就是不信任。”黎世杰冷笑了。 “我说的是真话。”周枫低声说。 “算了。”黎世杰想站起来,用力有些猛,牵动了胸部的伤口,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周枫伸手扶住他。 黎世杰喘了几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慢慢地说:“我抽支烟就好。” “这件事——。”周枫本来想问,是和你有关还是和我们有关,但她觉得这样问有些不妥,她忍住了。 “现在我只知道和我有关,至于还和谁有关,我也不知道。”黎世杰好像对她在想什么很清楚,直接说出了答案。 “到底是什么事?” “我现在不想说。”黎世杰很快地说,“我只对值得我信赖的人说,我一直以为你是。” “这样吧,你把报纸给我,我会给你一个答复。”周枫沉默了一会,说。 “但是要尽快,别拖,别等事情出了再来向我解释。”黎世杰把报纸扔给周枫,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你等等。”周枫也站起来。 “还有什么事?” “你今天来得很巧,我也正想找你。”周枫说,“我们有一位医生,他这两天路过上海,我想请他给你看看。” “谢谢,不过没必要。” “他医术很高,你不应当错过这个机会。” “他还能高得过——我认为没有必要。”黎世杰有些不耐烦,他很怕提起这件事。 “你不要想当然,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留洋的博士,而且长期在部队医院工作,治疗的都是枪伤,他很有经验。” “每个医生都是这么说,都是博士,都打过仗,都很有经验。”黎世杰很烦躁,每次一提到这件事情他就浑身不舒服。 “我不会骗你,我们首长的伤——”说到这里周枫突然停住了,她意识到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 黎世杰也怔了怔,这句随口而出的话使他知道周枫对他是真心的,他有了一点感动。 “我们跟他说过你的事,他很愿意,但他在上海住停留的时间很短,随时可能会离开。我不勉强你,但我希望你答应这件事。”周枫垂下头,低声说。 “你们?”黎世杰若有所思地问。 “是的,我们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这是个机会,如果你愿意,我们会安排。”停了一会,周枫补充说:“反正我们也要见面,你说的那件事,我也会尽快给你说明。” “如果你那么希望我做这件事,我就做。”黎世杰无奈地说。 “明天下午两点,你来这里。”周枫说。 让黎世杰感到意外的是,他第二天一进屋子就见到了周枫说的医生,他原以为他会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经历才能见到这个人。 “这是夏大夫。”周枫介绍说。夏大夫四十岁上下,和那个年代的普通中国人比起来,他显得很健康,很年轻,脸色红润,皮肤白皙,更重要的是,他浑身上下迸发的活力使人印象深刻。 “您就是黎先生吧,你好你好。”夏大夫热情地和黎世杰握着手,黎世杰感觉他的手很柔软,保养得也很好。 “夏大夫,久仰。”黎世杰客气地说,他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两把椅子,显然是给他们准备的。 “不用客气,黎先生,说起来,我们还应当感谢您呢。” “是吗?”黎世杰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如果没有去年您给我们弄的药,我们会遭受很大损失,我们首长一再对我说,到上海如果有机会见到黎先生要表达谢意。” “您过奖了。”黎世杰平瞥了周枫一眼,客气地说。 “我们首长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当面向您致谢,因为正是您的药使他度过了危险,恢复了健康。” “这是我的荣幸。”黎世杰说,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向周枫,继续说:“希望你丈夫也恢复了健康。”他说这话时满是调侃和挪揄的口气,夏大夫有些惊讶地看了周枫一眼,周枫脸色瞬间红起来。 “你们聊,我在外面。”周枫低声说。 “黎先生,您需要动手术,越快越好。”在经历了约一个小时的工作后,夏大夫最后说。“这个手术很难做,我不知道上海能不能做,您可以去问问。” “我会去的。”黎世杰说。 “很抱歉不能帮您更多,我给您开一些药,在上海不难买到,但药物治疗对您的伤很难说有效。”夏大夫边说边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药名。 黎世杰接过纸,很郑重地装好,说:“非常感谢您的工作。” “很遗憾,如果有相关设备,我本人就可以做这个手术,但没有。”夏大夫说,他真诚地表现了歉意。 “没关系的,您尽力了,不要放在心上。”黎世杰也真诚地说。 夏大夫出去后十分钟,周枫回来了。 “怎么样?”她关切地问。 “要做手术。”黎世杰简单地说。 “上海能做吗?” “不能。” “那——” “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黎世杰打断了她,“这很危险。” “他不全知道。”周枫镇定地说,“目前在上海只有我知道,你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夏大夫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也许就是这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服了黎世杰,他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 周枫把报纸还给黎世杰,说:“你问的事情我现在可以答复你,我们和报上的这位克林德医生没有任何关系,对他的事完全不知情。”停了一会,她补充说:“不过如果你遇到需要我们帮忙的事,你可以对我说。” 黎世杰点着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他相信周枫说的话,象克林德医生这样有国际背景的人是轻易不会和人发生联系的。他原本也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这种意料之中的情况。他考虑了一会,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了,谢谢,我会处理的。”他摁熄了烟头,站起来,他暂时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并不能确定事情的发展方向,不想使这件事复杂化。 周枫点点头,她现在很了解黎世杰,他不想做的事,就不能勉强他做,虽然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临出门前,黎世杰说:“你撒过的谎要时刻记住,不然很容易露出马脚。” “什么?”周枫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丈夫。”黎世杰说,然后出了门。 “你这人——”等黎世杰把门关上,周枫牙缝里蹦出剩下的两个字:“有病!” 第四十一章孤谍41 黎世杰决定以一种消极的态度来对待克林德医生给他带来的麻烦,如果这件事情到此为止,那他准备把事情变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永远的秘密,他希望事情就如此了结。实际上这并非不可能,克林德医生这样的人他很了解,他们做事谨慎,很少犯错误,他认为克林德医生如果是独自在工作的话,他不会把发报机的下落告诉别人。他会选择脱险以后自己来取,在死去之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脱险。 这当然是一种美妙的结局,至于其他的结局,黎世杰无法猜想,自然也就无法预先设定方案,他只能消极地等待,等待事情的结束或进一步发展。 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黎世杰很清楚,这种敏感的案件时效性是非常强的,越往后侦破的难度越大,时间越久他就越安全,因为对方不可能无限地给你机会。 黎世杰意外地在特工总部门口遇见了川崎正男,他少见地穿着和服,若有所思地慢慢踱着步,看见黎世杰,他微笑着朝他伸出手。 “您这是——”黎世杰小心地问,同时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川崎很少有空闲这样散步,他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很强的目的性。 “我在等你。”川崎说。 “有事吗?” “我们到那边走走?”川崎说,他指了指附近的一个花园。 两人沉闷地散着步,黎世杰知道他一定有事情找自己。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下意识地把和克林德医生有关的一切细节都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川崎一直没说话,好像特意给他这个思考的时间。 终于,川崎开口了,他慢慢地说:“世杰,有个事情,我想向你核实一下,我不希望你骗我。” 黎世杰有些紧张,川崎几乎不会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认识公共租界的德国医生克林德先生?” “是的,我曾经找他看过病。” “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他了,因为我这一年都在木村博士的诊所看病,我——” “我没问你有没有和他联系,我问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说:“我看了报纸,几天前他自杀了。” 川崎等了一会,见黎世杰没有继续说下去,说:“世杰,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没有了。”黎世杰很快地说。 川崎站住了,他转向黎世杰,盯着他的双眼,他的目光很阴郁、很冷静,还带着一些暗藏的恼怒和失望,但没有明显的敌意。这是一个经历丰富的男人才会有的复杂眼光,黎世杰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压力,但他没有回避。 “他是个苏俄间谍。”川崎说。 “报上说了。”黎世杰冷静地说。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 “最近身体怎么样?”川崎问。 “老样子。” “有空多去看看木村博士。” “好的,我常去他哪儿。” “你平时多注意休息,需要什么可以找美惠子,她对你的事很上心,你可以不用客气。”川崎突然提到美惠子让黎世杰有些尴尬。 “夫人很照顾我,我常常觉得很不安。” “别这样,我们可以象一家人一样相处。”黎世杰从川崎的口气里没有感觉到虚伪,他突然有了一点感动。 “太郎还好吧?” “他身体一直不太好,过些日子有机会我们准备把他送回日本。” 两人又走了几分钟,川崎说:“今天就这样吧,世杰,关于克林德医生的事情,你再回想一下,如果想起什么,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没关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我知道。” 川崎的出现并没有完全出乎黎世杰的预料,因为他曾经在川崎面前提起过克林德医生,川崎不可能忽略这一点。但正因为如此,他恰恰并不担心,这种无意识的谈话往往很能说明事情的本质,他能毫无顾忌地说起和克林德医生的关联,正好是他们之间正常关系的一种证明——事情也确实如此。 但今天川崎显然不这么想,他的询问有很深的含义并且明显掌握了证据,黎世杰知道这一点,他不想回避。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过了那么长时间他突然来找自己,这不符合这类案件的处理方式。 回到住处,他反复回忆了他和克林德医生的短暂交往,他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他下意识地拉开抽屉。突然他呆住了,克林德医生写给他的信没在抽屉里,而他记得很清楚,两天前他还仔细研究过这封信。 他陡然冒出了冷汗,眼前忽地一黑,心跳的骤然加速使他险些晕倒。他挣扎着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和了一些身体的不适。谁会拿走这封信?他清醒了一下,迅速站起来仔细检查了房门,没有问题,现在答案只有一个:有人用钥匙打开门拿走了信,而有钥匙的的人只有他和川崎美惠子。 “美惠子?”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是她,“不可能。”他迅速地否决了自己,她不可能为川崎工作,不可能出卖自己。他查看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一切都很正常,发报机也在,没有被触动的任何痕迹。 门开了,是美惠子,她看见黎世杰显得很高兴。 “今天我做了西餐,你爱吃的,但我可能做得不好。”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黎世杰抑制了激动的情绪,淡淡地说:“今天川崎大佐来找我了。” “是吗?”美惠子看起来并不在意。 “他问了我克林德医生的事。” “是吗?”美惠子打开一个盒子,说:“牛排是按七成熟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好。” “对了,克林德医生给我的信怎么不见了?”黎世杰问,他尽量保持着平静的态度。 “哦,我拿走了。”美惠子说,好像并不觉得是什么事。 她看看黎世杰,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眼光里有一种责备和无奈的情绪,她这才感到有些不寻常。 “对不起,信是我昨天拿走的,我想去把病历拿回来,就拿着信照着信上的地址去了克林德医生的诊所,但已经关门了,我想过两天再去一次,就没有把信还你。” 黎世杰叹了口气,克林德医生的诊所当然有特高科的人在监视,结果却看见了美惠子,事情的原委就这么简单。 “别再去了。”黎世杰说。 “没关系的,我又没什么事。” “克林德医生已经——”黎世杰忍了忍。 “已经什么?” “死了。” 美惠子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是一个间谍,这也是今天川崎大佐找我的原因。”黎世杰从她的叹息声里发现她并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进行说明。在兜了一个圈子之后,美惠子终于明白了。 “我懂了,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我会去解释的。”美惠子不安地说。 “如果他不主动问你,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解释。” 沉默了一会,美惠子问:“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美惠子说,“请吃饭吧。” 黎世杰不再说什么,他很了解川崎美惠子,比起她平时给人的感觉,她其实要聪明得多,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对于这一点,他很放心。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她的努力并不能完全自圆其说,而且她也不是能最终掌控这件事的那个人。 事情暂时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关于发报机,黎世杰本来想找个更合适的地方藏好,但他后来放弃了这种想法。他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这么做不会发生意外,不想冒这个风险。也许可以赌一把,赌没有人相信他会把类似这样的东西放在这么一个简陋而不保险的地方,他认为他至少有赌赢的概率。 第四十二章孤谍42 进行了四年的中日战争越来越显示出一种看不到结局的特征,尤其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人们早已经度过了战争初期的激情、希望和焦虑,转而主动去适应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了。市面上一切都在短缺,不但是华界,连租界都感受到了物资匮乏的威胁,曾经的繁荣逐渐被恐慌取代。苏德战争爆发以来,租界里已经没有人再有兴趣猜测日本人什么时候实施占领,他们只是在做一些准备,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对于黎世杰来说,事情却远非如此简单,进入夏季以来,日本人连续破获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几个电台,不但有苏俄的,还有英美方面的。而在华界,重庆方面的电台活动也突然变得频繁起来。尽管日本宪兵现在已经可以任意进入租界活动,但这种行动的便利毕竟不等同于占领,而日本人对租界内电台的活动明显地体现出一种焦虑,甚至连黎世杰这样的小人物都能感觉到。 局势的混乱使得特工总部获得的消息也异常混乱,准确率极差又缺乏时效性。黎世杰每天都能接触到很多经过审讯得到的线索,但大部分都无法核实,日本人对情报的控制也越来越严,凡是他们认为有一定价值的情报中国人都被排除在外。他们越来越不信任中国人,不愿意中国人经手他们认为可靠的消息。这种互不信任的工作方式极大地降低了效率,当然,另一方面也使得相关工作的保密性大大增加。 黎世杰小心地从各种消息来源中梳理出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但由于他无法进行核实也不主导审讯工作,这项工作很难取得进展。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注意到,在特工总部对嫌犯的审讯过程中,关于延安方面的问题越来越多,在抓人方面也越来越有针对性,在一次和周枫见面时,他提到了这个问题。 “你们应当小心些,不要出前次那样的纰漏。” “你怎么看这件事?”周枫问,她现在并不忌讳这种带有请教意味的询问方式。 “我不清楚,或许是日本人的决定,我也不了解你们在做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们。” 黎世杰不愿承认他在给周枫他们提供情报,他认为他只是想帮助他们,至于为什么帮,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他其实不算真正深入地了解他们,但对他们的恶感正在慢慢地消失。这场战争显得那么的漫长,至少黎世杰看不到结束的希望,这种疲惫的感觉正在改变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其中也包括对他们这些人。 有时候他来找周枫并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他只是找她聊聊天,找个地方坐一会,随便喝点什么,抱怨倒霉的天气使他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他的生活就像中日间进行的这场战争,压抑、孤独而且充满危机。 周枫从来不拒绝他,但她也从不显示出过分关心他,至少表面上如此。她在和黎世杰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同时,对他是顺从的,为了使他的情绪不至于过分低落,她也会陪着他喝上一杯,或者抽上一只烟。偶尔他们会发生一些小小的争论,关于时局,关于某个具体的人或某件具体的事,这些争论往往以周枫退让而结束。 黎世杰不认为自己对周枫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对此的看法是根深蒂固的,他认为周枫打扮土气,皮肤粗糙,长相一般,举止更谈不上上海女人的雅致,远不是他欣赏的那种女人。他和她在一起,更多的是一种亲近的感觉,他觉得他们都是这场战争的弃儿,都被上海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所吞没,他们互相依靠在一起,会觉得更安全。虽然从他们的身份和处境来说,每次见面都带着某种不可知的风险,但黎世杰认为,周枫带给他的安全感远胜于这些风险。他不清楚周枫如何看待这些问题,但他认为周枫和他在一起至少不觉得不愉快,不觉得勉强,同样也不觉得危险。 他们的每次见面都很短暂,而且从不预先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短暂总是意味着美好,这仿佛也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 黎世杰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开一些玩笑,比如他会突然问:“他们不允许你买新衣服吗?” 周枫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她瞪他一眼说:“这叫什么话?” “你这件衣服五天都没洗,你也不换。” “谁说我没洗?” “你袖口的油渍,我上次就见到了。” 周枫脸红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一些羞愧,于是下意识把手放下去,离开黎世杰的视线,低声说:“我洗了,只是没有肥皂。” “怎么不去买?” “现在肥皂很难买,很贵——” “他们不发你薪水吗?” 周枫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因为她继续说下去,会引发他更多的追问,而且她很清楚,这种追问并不是真正的好奇,而是为了嘲讽她。她可以忍受黎世杰对她进行嘲讽,为了使黎世杰开心,她可以完全不介意这种刻意的取笑。但她不能忍受黎世杰对“他们”进行同样的嘲弄,虽然她也明白这种嘲弄其实并无恶意。当然,作为获得某种了乐趣的回报,黎世杰不会忘记下次带一些肥皂来。 从根源上说,他们不是一类人,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完全不一样,甚至对同一件事的感觉都迥然不同。比如黎世杰认为日本人如果占领租界会是一个悲剧,因为这会破坏上海的生活方式,租界代表着上海的文明和自由,这种文明和自由是上海之所以不同于中国其他地方的本质。但周枫认为,租界由哪个国家占领并无区别,并且她不认同租界代表着上海人的生活方式这种看法。虽然她也很向往到租界的法式餐厅吃一顿真正的法式晚餐或者在某一个炎热的下午悠闲地喝一杯纯正的英国伯爵茶,但她认为这种生活方式根本和大部分中国人无关,甚至和大部分上海人无关。 这种争论永远不会有结果,也许在战争年代争论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可笑,尤其这种争论发生在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间。 但这些争论也并非毫无意义,有一天黎世杰发现周枫对一个从她身边走的女人异乎寻常地关注起来,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认为是她身上的那件旗袍吸引了她,这个吸引很短暂,但被黎世杰捕捉到了,他很欣慰她会有这样的变化,他早就厌烦她那一成不变的弄堂老妈子般的打扮。 七月底的一天,周枫回到住处,看见地上有一个信封,很显然,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她很惊讶,因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犹豫着捡起来打开,抽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签纸,上面写着两行字:明天上午十时到某某街某某号,找孙师傅,就说你姓赵,是周先生介绍来的,急。 这种联系方式使周枫警觉起来,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一贯非常谨慎,而且很有经验,不会轻易改变联系方式。但这个地方只有黎世杰知道,不会是别人,而且她依稀记得这就是他的笔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紧急事情找她,没有找到,于是改变了联系方式。她认为就是这样,她非常信任他,不认为照着做会有任何风险——或者说即便可能有风险她也愿意承受。 第二天她准时去了这个地方,她发现是一家高档旗袍店,很快她就找到了“孙师傅”,是旗袍店的裁缝,五十多岁,上海本地人,很和善,她看不出任何不正常。 “我姓赵,是一位周先生让我来的。”她小心地说。 孙师傅朝她鞠了一个躬,说:“赵小姐请坐,周先生都交代好了,正在等侬。” 周枫有些不自在,说:“您这是——?” 孙师傅笑了,说:“不用很长时间的,料子、款式周先生都挑好了,只是要量一量。” “什么?”周枫吃惊地呆住了。 第四十三章孤谍43 “你太无聊了,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这非常危险,你懂不懂?你会害了你自己。”周枫气急败坏地冲黎世杰吼着,黎世杰只是默默地抽烟。 等她发泄完了,他淡淡地说:“旗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旗袍,花了我一百五十块,我不能问问吗?”黎世杰说。 “你——神经病。” “我挑的料子,还有那个款式,你喜欢吗?” “不喜欢。” “不喜欢你还取走。” 周枫不吭气,把头扭到一边。 “我只想让你高兴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才懂得礼貌地对待别人的好意?哪怕你真的不高兴。”黎世杰冷冷地说,他对周枫没有成见,但他很反感他们那种与人打交道的方式。 “我生气的是你这种危险的举动。” “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争吵按照惯例又以周枫的退让结束,她最后说:“我希望不要有第二次,还好这次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黎世杰认为她想说的是,还好这次她没有往上汇报,没有造成更多的不便和麻烦。这只是黎世杰的猜测,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对黎世杰而言无所谓,他并不特别关心她怎么和上面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分手时,周枫终于说:“衣服不错,我很喜欢,谢谢你。”看来她不善于作类似的表达,说这句话对她来说实在需要非凡的勇气。说完后好像双方都松了口气,周枫接着补充了一句:“只是我可能没什么机会穿。” 黎世杰不难理解后一句话,虽然他从来没问过周枫平时做什么事,以什么为生,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生活确实和这件旗袍没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做的时候,只是想给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添一点乐趣,只是想和她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都不是浪漫的人,更没有身处可以浪漫的年代。 黎世杰生活的变化没有逃过美惠子的感觉,她一向对他在生活上的一些细微的变化非常敏感。她感觉不但他出行的习惯在改变,而且对他的态度也在变化,他越来越回避和她交谈,很长时间两人没有一起去散步,他在言语中多次暗示希望结束这种关系,有一次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 “我在上海也不会待很久了,很快就会回日本去,以后我想来也没机会了。”美惠子说,同时眼里流露出一种无奈和哀愁。黎世杰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美惠子不会改变什么,他不想勉强她,也不想勉强自己,他希望这种关系能顺理成章地又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 八月初,黎世杰接到川崎正男的一份去赴家宴的邀请。邀请很正式,由川崎的副官工藤少尉亲自送来请柬,并在请柬上注明了川崎美惠子的名字,以表明是川崎夫妇共同邀请的。黎世杰对此感觉有些不寻常,他和川崎一家交往一向比较随意,并不存在需要依靠某种正规的礼节来增强相互信任的必要,不过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也并不想拒绝。 家宴在第二天下午举行,黎世杰觉得意外的是,川崎还同时邀请了木村博士。宴会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完全日本式的,在川崎的建议下,黎世杰换上了一套正式的日本和服,以使他能更方便地采取日本式的坐姿并且不显得突兀。 “世杰,我在上海的工作就快结束了,我们全家可能不久就要回日本,在上海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正式宴请你,今天这顿饭,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愿。”川崎很郑重地说,随后他用手势制止住想要开口说话的黎世杰,接着说:“我今天把木村博士也请来,是因为木村博士已经为你联系了东京的一家医院,可以为你做手术,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回日本,这算是我的正式邀请,一切都由我和木村先生安排,希望你不要拒绝。” 川崎美惠子把川崎的话低声翻译给木村博士,他很注意地听,等川崎说完了,他说:“我已经托人把黎先生的相关资料带给了东京的这家医院,他们进行了很仔细的研究,认为可以进行手术,而且把握性很大。” 黎世杰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进展会是这样,他对此有些猝不及防,这件事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提起,但却是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对川崎说:“谢谢您的好意,也谢谢木村先生,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很突然,我可能还需要考虑一下。” 木村博士低声对美惠子说了几句话,美惠子说:“木村先生说,这没什么好考虑的,作为病人,您应当无条件听从医生的建议,这是原则问题,而且这个机会很难得。” 翻译完木村博士的话,美惠子对黎世杰说:“一切都不需要你考虑,我们会安排,不会给你添麻烦,不会让你为难。”停了一会,她继续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商量解决。” 黎世杰并非完全不想考虑这个提议,他在内心承认,单纯地作为一个病人,这个提议对他很有诱惑力,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自己很清楚。而且对方很真诚,并不附带任何条件,他也完全相信,这次旅行会被安排得很好。他只是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本能不愿意作出确定的答复,他需要考虑,需要权衡,至少需要一些用来犹豫的时间。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年代,在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面临难以克服的障碍,战争使一切都简单化了,也许对于中国人来说尤其如此。 “请问,大概什么时候动身?”黎世杰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对对方好意的一种礼貌性的回应,不能代表任何决定,至少黎世杰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很难说,也许下个月,也许再过几个月。”川崎说,“我想这个不重要,你有足够的时间处理你在上海的事情,特工总部那边你不用考虑,我会处理的。” “我一定会考虑您的建议,而且我对此非常感谢。”黎世杰诚恳地对川崎说。 “那我们就把事情定下来。”川崎说,他看着黎世杰,黎世杰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先吃饭吧。”美惠子说,她给他们倒上酒。 晚宴随后进行得很顺利,黎世杰发现川崎正男的酒量非常大,他们喝了很多,以至于木村博士对此提出了异议,认为黎世杰实在喝得太多了。黎世杰告辞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川崎正男和川崎美惠子一起把他送到门口,川崎正男说:“我和木村先生还有点事要谈,工藤少尉会送你回去。” 当工藤少尉的车驶过别墅的侧门时,一个女人正好从侧门出来,黎世杰看见她朝门里的人鞠了一个躬,两秒钟后车子已经拐上了马路,这个女人也就消失在黎世杰的视线中。她的出现给黎世杰带来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如果说人们往往不能从字面上理解什么叫极度震惊的话,黎世杰在这一刻已经亲身体验到了,而且这种震惊的感觉很长时间都不能从他的心中消除。 离开川崎家时看到的那一幕一度使黎世杰陷入莫名的烦恼和焦虑,他很想马上解开这个疑团,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当他冷静下来时,他决定暂时让事情保持现状,在事情没有明确的结论前,好奇心往往是致命的,他不能单纯地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轻率地做决定。他认为他看见的这一幕对双方来说都是无意的,她的出现和他无关,他可以耐心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去问美惠子,也许这是更直截了当的一种办法,美惠子肯定不会怀疑他的动机,而且他也有很多种不露痕迹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克林德医生的事情给了他一个教训,即便一个对你毫无恶意的局外人,也可能因为一种善意的出发点而伤害到你,他不想冒这个险。 让他觉得庆幸的是,他看见了她而她并没有同时见到他,这使他处于一种有利的位置,可以根据不同的状况采取最有利的措施,这种安全感也是他能抑制住马上去调查这件事的冲动的主要原因。对于黎世杰这样处境的人而言,拥有这种安全感的重要性超过一切,哪怕这种感觉其实是错误的或虚幻的。 第四十四章孤谍44 总的说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边缘或者被边缘的人,这种人很少,但无处不在。他们不引人注目,不被重用,可有可无,但却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们是麻木的,颓废的,但对涉及自己利害关系的一切总是如动物般敏感,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已经很少,经不起任何一点的侵犯。人们对这种人敬而远之,他们总是处在被忘却的角落,这更有利于他们从暗处观察一切人和事,从中找出对自己有利或有害的蛛丝马迹,这几乎是他们这种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这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在黎世杰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在民国三十年夏天这个多事的季节,特工总部异常地繁忙,而他是极少数几个被这种繁忙排除在外的人。他对此感到焦虑和不安,而且他身体上的伤痛也日渐恶化,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不祥的征兆。很多次,他很想放弃那种看起来无谓的犹豫,到日本去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虽然每次他都能说服自己否定这种想法,但理由其实并不充分。 在特工总部进进出出的很多人他都不认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在逃离,有些人死了,陌生的面孔越来来多,他开始厌恶这个地方。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一旦离开这里,他仅有的一点可资利用的价值就会失去,他对这场战争的全部贡献依靠的就是这点残余的价值。 即使在湿热的夏天,他也要穿着不合时宜的毛料西服,遇到阴天也许还要围上围巾。他看起来像个怪物,老人们躲着他走,新来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尽管他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如一个老者一样行动迟缓,步履蹒跚。 下午,乌云开始压下来,又要下雨了。他慢慢地走出总部的大门,人们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闪过,人们躲避着他,甚至连曾经熟悉的人也懒得和他打招呼,仿佛他是不存在的。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这个人并不起眼,夹杂在来往的人群中,他从黎世杰身边晃过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黎世杰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个曾经见过的人。他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他确信这个人他认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失去敏锐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在脑子里快速回想,一张张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终于找到了,就是他,黎世杰看着他走进了曾石的办公室。 这个人的出现黎世杰并不感到特别惊奇,象他这样的人,出现在上海的任何场所都是符合逻辑的,更何况特工总部这样的地方。黎世杰可以确定的是,他来到这里时间很短。尽管现在人员更替频繁,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很杂,但黎世杰很小心地观察着每一个新出现的人,他很少有遗漏,他认为这个人来到这里不会超过五天。 黎世杰坐在离特工总部不远处的街边一条长凳上,这里可以看见所有进出的人。他经常坐在这里,人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他在想关于这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在等着他出现。他等了半个小时,看见他走了出来,朝他坐着的方向走来。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带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面孔。他走得很快,从黎世杰身边走过的时候,黎世杰看见了他的正面,确实是他。 黎世杰跟了上去,他这么做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他不愿意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那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他想和他单独面对面,这样对大家都好。他已经反复想过,这样做风险可以降低为零。 他跟了近一里路,他拐进了一条弄堂,黎世杰也拐了进去。他没看见那个人,他意识到有点不对,立刻转过身。那个人站在他背后,定定地看着看,手放在西服兜里,黎世杰认为他手里握着枪。 “跟着我干什么?”他低声问。 黎世杰沉默地看着他,相持了一会,那个人突然醒悟了,他盯着黎世杰的眼里闪现出一种奇怪而诧异的目光,黎世杰点点头,笑了笑。 两人都在回忆陈约翰被杀的那天发生的事情,都在回忆双方会面时令人无法忘却的那一瞬。 “你什么时候来的特工总部?”黎世杰问。 “你是什么人?”那个人生硬地问,藏在兜里的手微微抬起了一些,黎世杰几乎看见了枪管。 黎世杰掏出证件,递给他,他有些惊疑地接过来,仔细看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他很恭敬地把证件还给黎世杰,脱掉礼帽,然后微微鞠了个躬,说:“对不起,黎先生。”黎世杰看见他额头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 “你叫什么?”黎世杰接过证件,问。 “敝姓吴,吴仁甫。”他恭敬地说,“三天前刚来的。” “以前在什么地方?” “警察局。” “再以前呢?” 吴仁甫迟疑了一会,说:“在租界混,没做什么事。” 黎世杰盯着他,吴仁甫努力保持着镇定。 “是么,看来你混得不错。” 吴仁甫有些不安,说:“黎先生,我不明白您的话。” “你总该明白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黎世杰说。 吴仁甫勉强笑了笑,黎世杰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慌。 “有空到我那儿聊聊。”黎世杰并不急于马上知道,他朝吴仁甫摆了摆手,他要给他一些时间来想清楚,给他一些回旋的余地,并不急于逼迫他。 吴仁甫的表现使黎世杰心里更多了几分底气,陈约翰的死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是违背日本人意愿的,因此吴仁甫一定隐瞒了这件事,而且他会很害怕日本人知道这件事。在特工总部,每个人都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吴仁甫也不会例外,黎世杰对这个人本身并不特别感兴趣,但他希望能弄清楚陈约翰的秘密。至于吴仁甫是否知晓,他并不能肯定,也许他只是受雇于某个人或某个帮派,实际上是个局外人。 三天后,吴仁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两人枯坐了一会,黎世杰递给他一支烟,吴仁甫点着猛吸了几口,然后用力摁熄,好像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黎世杰没有干扰他,他在等他开口。 “黎先生,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想那么做,我是被逼无奈,我真的——” “我知道。”黎世杰温和地说,他又递给吴仁甫一支烟,“我当时看得很清楚。” 吴仁甫点着烟,黎世杰发现他点烟的手有些发抖,他明白他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也已经结了案,没人有兴趣再来关心这件事。” 从吴仁甫闪烁的眼光里,黎世杰知道他并不相信他的话,但他还是开了口。 “是这样的,我以前在公共租界一家英国人开的私家侦探所做事,陈约翰的事情是他老婆委托的,因为她怀疑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所以想找人跟踪他。在私家侦探所,这样的业务很普通,每天都有,这个案子并不算特别。侦探所派我来做这件事,我做的一切都按照我这一行的常规做法,但我没料到他会发现有人跟踪。那天的事情真的是个意外,我并不想杀他,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我和他没有私人恩怨。而且在这一行中,是绝对禁止伤害威胁调查对象的,更谈不上要去杀他。”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只是用眼神示意吴仁甫说下去。 停了一会,吴仁甫接着说:“出事后我离开了侦探所,到浦东那边躲了几个月。陈约翰的老婆很怕我被抓住,她私下里给了我一笔钱,帮助我躲过巡捕房的追捕,事情就这样。” 黎世杰等着他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 “他是怎么发现你在跟踪他的?” 吴仁甫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也很意外,我们做事一向非常小心。” “真的小心就不会出这样的事。”黎世杰说。 吴仁甫有点尴尬,但他没有说话。 黎世杰把他说的话和当时的情景快速进行了印证,他倾向于吴仁甫说的是真话,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骗他。 “你走吧。”黎世杰说。 “那——”吴仁甫有些犹豫。 “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人会感兴趣,在上海,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 但对于吴仁甫来说,这显然不算什么理由,他需要更可靠的保证。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绿色的美钞,小心地放到黎世杰的办公桌上。 “你这是——” “不,黎先生,这算我的一点心意。”吴仁甫站起来,冲黎世杰鞠了个躬,慢慢地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出了门。 第四十五章孤谍45 对于这个结果,黎世杰有些失望,他原本抱有更多的期待,而实际上他仅仅只搞清楚了一个对他而言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事实。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情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已经在降低,由此带来的遗憾的感觉也减轻了很多。他拿起那叠美钞,看了一眼面额,然后装进上衣兜里。他不是非要拿这笔钱,但他知道,如果他不收下,双方都会感到不安。 从和吴仁甫的对话里,黎世杰感到他很紧张,话说得很少而且每句话都很小心,这往往说明他没有说实话或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在隐瞒一些事实或者他很怕暴露一些事情。黎世杰能感受到这一点,但他对他隐瞒了什么不感兴趣,而且他也可以理解——象吴仁甫这样的人,必定拥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复杂而阴暗的人生,但这是他自己的事。 黎世杰看出周枫有话要说,但她一直在犹豫。他现在很了解她,他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一些东西,但不是全部。他们默默地走在法租界的一条僻静的马路上,周枫搀着他。他们都不说话,但黎世杰能感受到她那种欲言又止的心情。 “我——想求你点事。”周枫说。 黎世杰点着一支烟,他在等她说下去。 “什么事?”等了一会,他终于问。 周枫在犹豫,黎世杰明显感到她的为难。 “既然已经开了口,就把事情说出来。” “我想向你借一笔钱。”周枫低声说。 黎世杰站住了,他扭过头看着周枫,周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尽管她显得有些不安和羞惭。 黎世杰感到很意外,他从来不认为周枫会因为自己缺钱而开口,尽管她确实曾经向他借过钱。虽然生活在上海,但她的生活与金钱关系很小,而且她几乎不需要用钱。 “不用借。”黎世杰温和地说,“明天我带来给你。”他不想问原因,也没有问需要多少,他准备帮她。 “我要得很多。”周枫说。 “多少?” “很多,很大的一笔。” “究竟是多少?”黎世杰问,他对很大的一笔这个概念并不明确,而且在不同的人眼里,这可能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数字。 周枫迟疑了一会,说出了一个数字。 黎世杰也愣住了,即便是对他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明白周枫为什么突然需要这么大一笔钱。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要这笔钱做什么?”黎世杰问。 “这笔钱对我们很重要——” “对任何人都很重要。”黎世杰打断她,他不想听这种抽象的结论,他只想知道具体的事由,他需要根据具体的事由来决定是不是拿出这笔钱。这几乎是他全部的财产,甚至他都不清楚他能不能拿出来。 周枫呆呆地看着他,她不想说,但她找不出不说的理由。 “前天晚上我们有个人在公共租界遇到了劫匪,被抢了——这不是个人的钱,这对我们很重要,我们需要这笔钱。”她停了一会,接着说,“对保管这笔钱的人也很重要。” “但这个人并不是你。”黎世杰说。 周枫沉默了,这个人确实不是她,黎世杰没有任何理由为这个人或者这个人所属的组织拿出这笔钱。即便是周枫本人,黎世杰也没有这个义务。 两人默默地继续往前走,这件事中断了两人之间原本就不多的交流。借钱,从来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无论发生是在什么人之间,无论是为什么发生,也无论发生在什么年代。哪怕是对黎世杰这样对金钱的感觉已经开始淡漠的人而言,那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不快也是显而易见的。 分手的时候黎世杰说:“我得回去看一下,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么多。” 周枫没有吭气,她很清楚此时她的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也都无法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只是帮他整理了一下围巾。 “对不起,我知道你也很需要钱。”周枫低声说。 “可你还是开了口。”黎世杰面无表情地说。 黎世杰终于有机会彻底地计算一下自己的财产,和周枫需要的很接近了,还差一点。他打了个电话给赵子清,在听到赵子清声音的同时,他放弃了借钱的打算。他不想破坏迄今为止他和赵子清之间还算正常的友情,这段友情也许不会长久,但同样值得维护。 “我想请你帮我换点美钞。”他说。 “最近美钞涨得厉害,世杰,我劝你等等。” “我知道,我有急用。” 他和周枫约好在公共租界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让他意外的是,周枫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来的,这很不寻常。 “黎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刘志达微笑着向黎世杰伸出了手。和前几次见面比起来,他变化很少。他看着黎世杰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些感激、友善和希望,但并不明显。 黎世杰沉默地和他握了握手,他并不希望看见他,他不想见周枫之外的任何人。但他知道周枫带他来必定有她的理由,或者不如说,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这样的,这件事由他负责。”周枫说。 “黎先生,我——” “我的钱不够。”黎世杰打断了刘志达的话,“但差得不多。”他拿过一个皮包,放在刘志达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接着说:“我全部换成了美钞,这样拿起来方便一些。总共一千美金,剩下的需要你们自己解决。” 刘志达和周枫互相看了一眼,刘志达很快地说:“谢谢您,黎先生,我们会尽快还您的。” “我也希望能尽快,因为我可能很快也需要用钱。”黎世杰的话使周枫和刘志达都有点尴尬。 “我给黎先生打个借据。”刘志达说。 “不用了,刘先生,我想我们应该是能够互相信任的。” 刘志达不再说什么,他拿起皮包,再次把手伸向黎世杰。 “黎先生,我们后会有期。”他说,用力握了握黎世杰的手,冲周枫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黎世杰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点着一支烟,在他要把烟盒收起来的时候,周枫把手伸过来拦住他。 “我也抽一支。”她说,随后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现在已经很熟练。 “为什么带他来?”黎世杰问。 “我们有规定,涉及到钱的事别人不能插手,钱必须直接交给他本人,不能转手,我只有让他一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能还我?” “这个——我们会尽快的。” “你们没商量过吗?”黎世杰的话里透着不快。 “这件事不由我负责,他会处理的。你放心,他是值得信赖的,不会有问题。” “是么?那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只是——。” “意外太多是危险的。”黎世杰打断她,然后盯着她,周枫勉强笑了笑。 “其实他不是很适合做这个工作。”黎世杰沉默了一会,说。 “为什么?”周枫似乎很惊奇。 “他长得实在太高大了,让人过目不忘,特别在上海这样的地方。” 周枫默默地摁熄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烟,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不是她应当考虑的问题。黎世杰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事实是他已经在上海待了很长时间。 黎世杰对于周枫向他借钱这件事感觉并不好,他认为她的这次借钱与上次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这只是一个人的阅历到了一定时候必然会出现的感觉,他心情很糟,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他和周枫之间也许有着一些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殊关系,但这不是他应当这么做的理由。在这个行当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应当超越理智的,他认为这件事已经超越了理智。这种糟糕的心情影响到了他的伤口,伤口的疼痛使他更加焦躁。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应当趁事情刚发生,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立刻结束它。 他急切地找到周枫,他想把钱要回来。也许这笔钱对他们确实很重要,但和他无关,无论是他们还是刘志达个人,都需要学会自己来解决和面对问题,需要更加谨慎地做事。他确实很信任周枫,但这种信任只限于周枫个人,他不能把这种信任无原则地扩展到别人身上。 但当他见到周枫时,他再次犹豫了。周枫对他的到来好像有着某种预感,她显得很镇定,这种镇定中有一种无奈和悲哀。他认为他能够拿回这笔钱,但这么做会伤害到她,这种伤害也许不直接,但会很深。 最终他放弃了,他不知道这种放弃意味着什么,但他放弃了。他甚至没有提这件事,原本他有很多话想说。 周枫一直在等着他开口,在他面前,她有一种深深的歉疚感。在这场战争中,她将很难摆脱这种感觉。也许不仅仅是这场战争,而是她的一生,如果她能活过这场战争的话。 第四十六章孤谍46 “你的钱,怎么不见了?”美惠子很小心地问,她发现这件事已经有了几天,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件事,她一直在犹豫。她对他生活中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很关注,何况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黎世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身体深深地陷在已经显得破旧的沙发里,专注地看着一张过期的《申报》。报纸上并没有他感兴趣的新闻,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避免和美惠子交谈。他们都不善于交流,也许这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避免交流的方式。 “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美惠子迟疑了一会,继续问。 “没有。”黎世杰说,“这是我的钱,我可以决定怎么做。”他放下报纸,缓慢地站起来,取过外套。美惠子帮他把外套穿好,仔细地围上围巾,她搀扶着黎世杰,慢慢地出了门。 两人默默地走在黄昏的马路上,路上人很少,一场雨刚刚过去,天气也显得凉爽。黎世杰需要在这样的天气出来透透气,以摆脱那间狭小的公寓带来的压抑和烦闷。 “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请一定告诉我。”美惠子低声说。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黎世杰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他下意识地握住美惠子的手。骤然而来的疼痛使他迸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将疼痛传递到了美惠子手上。 “我会的。”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勉强抑制住了这突如其来的疼感,对美惠子说,“我会的。”他重复着这句话,他好像在用这句话掩饰自己的痛苦,在安慰美惠子,同时也在阻止她进一步的追问。 “你的身体——”美惠子看着他布满细细的汗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种无言的伤感。 黎世杰的健康在迅速恶化,如决堤的洪水般不可阻挡。以往在阴雨天才会感受到的伤痛现在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他整夜失眠,白天也常常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他酗酒、大量地抽烟,脾气变得暴躁,对周围的人充满敌意。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木村医生的诊所,木村医生不得不到他的住所出诊。他对病情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给他打一针吗啡之类的镇定剂,这种针水对改善他的病情毫无作用,只能使他暂时处于一个虚幻的世界中。 时局在剧烈地动荡,大量的日军聚集到上海,挤满了军营、车站和码头,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他们来自中国各个战场,正在等待着登上那些巨大的军舰和运输船,前往遥远的未知的地方。他们沉默而迷茫,这场旷日持久没有尽头的战争使他们感到厌倦。上海人对他们的出现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和不安,这场漫长的战争已经进入到第五个年头,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 黎世杰一个人站在街头,他不愿意躺在那间狭小而闷热的公寓里,连喝水都需要美惠子喂他。他想出来,逃离那个地方,呼吸下新鲜空气。他在一个十字路口,斜靠着一根电线杆。他注视着来往的人们,这些穿着西装、长衫、旗袍或是军装的人流水般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困难地掏出一支烟,点着。此时正好一阵微风飘过,他感觉不错,想抽一支。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这是一个日本军人,他默默地看着他。黎世杰没有移动,他保持着原样。这个日本军人穿着一身满是洗不净的油渍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道的军服,戴着一顶有破洞的战斗帽。他的脸色漆黑,粗糙而杂生的胡须掩盖了他的年纪,肮脏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纸烟,眼睛盯着黎世杰手里的打火机。黎世杰笑了笑,打着火,帮他点上烟。日本人对这个精致的打火机表现出一些好奇,他取过打火机,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还给黎世杰。两人沉默地站着,一起抽完了手里的烟。 日本人走了,黎世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需要找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一个随便什么人,大家一起随便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黎世杰躺在周枫的住所,他已经躺了整整一夜,当他在傍晚挣扎着来到这里时,他似乎已经用尽了残余在他体内的全部力量。周枫对他的到来感到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如何减轻他的痛苦,她只是不停地烧着一壶水,以保证在他需要喝水时能有热水。 黎世杰终于恢复了神智,他对给周枫造成的不便表示道歉。 “我这里没有准备,明天我就买点鸡蛋和糖。”周枫说。 黎世杰笑了笑,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和他在一起,周枫是一个恰当的人选,他不想离开这里。 周枫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她握着黎世杰的手,怔怔地看着他。她和美惠子不一样,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些事无论对她还是对组织都很重要。她需要离开这里,开始她的工作。她很想对黎世杰说这些,但她说不出口。黎世杰对她没有别的要求,他只要求躺在这里,要求和她在一起,没有更多。她不能拒绝,她不能因为现在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就丢下他一个人。这么做也许是正确的,但她不能,如果正确就意味着残忍和背弃,至少对黎世杰她办不到。 黎世杰终于感受到了,他说:“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没关系的,我可以陪你。”周枫说。 “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黎世杰说,“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周枫摇摇头,她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去,说:“你还要再休息一会。” “你最近很忙?”黎世杰问。 周枫点点头,说:“现在时局紧,昨天我们在公共租界的一个电台被破坏了。” 黎世杰沉默了,他困难地伸了伸手。周枫明白他的意思,她帮他点了一支烟,放到他嘴里,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现在烟抽得很多。”黎世杰注意到床脚放着一个装满烟头的破碗。 周枫勉强笑了笑,说:“这几天晚上睡不着。” 黎世杰点点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慢地吐出来,他的精神好像也得到了恢复。 “关键是要知道原因,在租界日本人的侦测手段是不能和这边比的。”黎世杰说。 周枫说:“我们认为是有——泄密者”,周枫本来想说“叛徒”,但她想起了黎世杰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看法,她换了一个词。 “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们。”黎世杰说。 “不,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很多。”周枫低声说,黎世杰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仍然觉得遗憾。 “是不是每个人最终都会背叛?“周枫问。 黎世杰扔掉手里的烟头,他示意周枫再给他点上一支。 “你指的是什么?”黎世杰不动声色地问。 “是不是每个人最终都会招供?”她问,她有些激动,也有些不解,她试图从黎世杰这里找到答案。 黎世杰默默地抽着烟,他好像在下一个决心。 “把手伸过来。”他慢慢地对周枫说。 周枫把手放到床边,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黎世杰猛地把烟头摁到她的小臂上,发出“嗤”的声音,周枫猛然间感到一阵钻心的炙痛,她低低地喊了一声,但并没有缩回手。 “怎么样?“黎世杰问。 “废话。”周枫咬着唇,低声说。 “如果不是一支烟,是很多支,也不光是手,而是你的全身,你能忍受吗?而且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黎世杰淡淡地说,他扔掉已经熄灭的烟头。 “你们以前就是这样——”周枫说,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黎世杰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当然调查过他,而且大概也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对不起。”周枫说。 “现在你知道了?”黎世杰问。 “是的,至少我理解了一些事。”周枫说。 “其实你们都在忽略过程而追求结果,没有区别。” “那你说该怎么做?” “我没说这么做不对,这是战争。”黎世杰阻止了周枫,自己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所以你们要谨慎,不能对结果抱有幻想。你要让他们相信错误的结果。” “什么?”周枫问。 “你只有让他们相信你和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无关,才能得到解脱,无论对你还是对其他什么人。” 周枫明白他的意思,她并不完全认同他的看法,但她承认他至少是有道理的。 “我该走了。”黎世杰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周枫帮他穿上鞋子、外套,围好围巾。 “我送你去叫车。” “不用。” “我送你。”周枫坚持说。 周枫搀扶着他下了楼,猛然间两人的眼睛看见了刺眼的白光,这是刺刀折射出的光芒。街道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这些士兵沉默地看着他们。他们闻见了刺鼻的汗渍味、酒精味和枪弹特有的金属味,周枫扶着他缓慢地从他们中间走过。 “我回去了,如果你事情很多的话——” “不,你可以随时来,我不在的话你就等我。”周枫把一把钥匙放到他的西装口袋里。 黎世杰回到公寓,他打开门的同时听见女人发出的惊喜的声音。、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美惠子紧紧地拥抱着他。 “对不起。”黎世杰低声说,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湿润了。 第四十七章孤谍47 周枫说的租界电台被破坏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近期特高科突然间连续侦破了延安方面在上海的几个情报网,不但抓捕了大批相关人员,甚至一度切断了他们经过上海往游击区运输药品和相关物资的通道。自苏德战争爆发以来,日本人对延安方面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重庆方面。黎世杰对这种重视背后的政治含义当然并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得到这种力度。 他很想做点什么,为自己,为其他一些人,为这场战争。尽管他的身体状况每天都在恶化,但他越来越不愿意整天躺在那间狭小、封闭的公寓房里等着美惠子来照顾他。他必须体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价值,不能这样放弃,他日渐糟糕的身体更增强了他的这种想法。他开始尝试着去特工总部,去找熟悉的人。结果令他失望,没有人在意他,甚至连他的办公室都被人占用。他咆哮着把那个人赶了出去,颓然倒在椅子上。 童海走了进来,他同情地看着黎世杰。 “世杰,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你的情况李主任也很清楚,要不就先去治伤。” 黎世杰厌烦这种口气,他不需要同情,他把桌子上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显得狂暴而粗野。 “我还没死,我还不是废人。”他低声吼着。 童海叹了口气,他没有阻止他。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他,尽管不是全部。 “世杰——” “你真想帮我就别管我。”黎世杰打断他。 童海给他倒了杯水,黎世杰没有拒绝,他接过来很快喝掉,他感到舒服了一些,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世杰,何必呢,你这个身体——” 黎世杰不理睬他,他不想继续听这些话,他站起来,傍若无人地从童海身边走过。 他天天都到特工总部,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每天很早就出门,这样可以尽可能多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他缓慢地走着,和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打着招呼,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事。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打交道,人们惧怕他那身体上突如其来的不适和随之而来的无法控制的坏脾气。 偶尔也会有人让他做点事,比如装订一份卷宗或是登记一份文件。不管是对方是出于善意的同情还是确实需要,他总是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一丝不苟地来完成这些最简单的工作。他强打精神应付着这些事,他在耐心地等待机会,等待那些能体现他的价值的机会,尽管他也明白,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他不认为自己还在为某个组织做事,他只是为自己,为那些象他一样在挣扎的人,也为这场毁掉他同时也毁掉无数人的战争。 在美惠子的请求下他重新开始去木村博士的诊所看病——目前来说这种请求并不违背黎世杰的意愿,如果他还希望做点事情的话——他每天下午去诊所,美惠子会在哪儿等他,陪着他做一些常规的检查。事情完成后根据美惠子的建议他会去离诊所很近的川崎家吃饭——他总是要确定川崎正男不在家,他不愿意在他家遇到他。这样就省去了美惠子每天送饭到他哪儿,他认为既然不能阻止美惠子这样做,他感觉现在的选择也很不错。他在川崎家很随意,美惠子总是单独陪着他一起吃。他可以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喝很浓的茶,抽上半支美惠子为他准备的雪茄,在身体不那么难受的时候也喝一杯正宗的日本米酒或美惠子专门买回来的法国葡萄酒。尽管木村医生一再叮嘱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或抽太多的烟,但美惠子在这方面从来不限制他,并且总是顺着他。 他的健康状况依旧在恶化,但能够勉强支撑他的活动。每当他去诊所检查出身体状况又发生新的变化的时候,美惠子和木村医生常会花很多时间用日语商量着什么。美惠子从来不告诉他他们在说什么,他也从来不问,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病人是最有利的。他很感激他们,虽然他也从来不说。 很多时候他想去找周枫,想和她一起说说话,一起抽上一支烟,想向她抱怨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一起发发呆。他说不清他对周枫的感觉,他们不是战友,不是同志更不是恋人,但他觉得他们之间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也许因为他们都是被这场战争吞噬的人,这样的人很多,而他们相遇了。他每天都小心地把周枫房间的钥匙放到兜里,没有一天例外。但他明白周枫有事要做,不能整天无意义地陪着他,他感到很遗憾,但能够理解和接受。 窗外尖利的警笛声惊醒了黎世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的睡眠一向不好,一旦被惊醒就很难再睡着,他看看表,是夜里十一点多。他伸手去摸烟,发现烟已经没有了,他想起他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抽掉了最后一支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爬起来,喝了口冷茶。他很难受,他需要烟,需要香烟来陪伴他熬过这个夜晚。他慢慢地穿好衣服,围上围巾,他打算去特工总部一趟。也许值班的人会有烟,他们可以一起抽抽烟,聊聊天,共同熬过这个夜晚。 他花了一些时间到特工总部,他发现门口停满了汽车,车灯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借着这些光,他看见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当他走近的时候,他听见此起彼伏的拉枪栓的声音。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曾石,过去打了个招呼,曾石冲他点点。 “这么晚还有行动?”黎世杰随口问。 “刚得到的情报,虹口那边。” “对方什么人?” “延安方面的。”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出发,人们脸上布满了凝重和不安的神情,这种表情黎世杰不陌生,这种表情往往暗示着即将到来的生与死的对决,他认为今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周枫就住在虹口附近,而他们行动的地点就是虹口,目标就是他们。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他胸口如遭电击般抽搐起来,他捂着胸口慢慢地坐到地上。 “黎先生,你没事吧?”恍惚中他听到有人问。 “给我支烟。”他挣扎着说。 这一夜虹口爆发了特高科和延安方面迄今为止最激烈也最血腥的一场冲突,枪声、爆炸声伴随着呛鼻的硝烟味使人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充斥着杀戮、死亡与荣耀的日子。 天亮的时候,走出特工总部大门的黎世杰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凌晨,周枫走在死寂而黑暗的弄堂里,她整整跑了一天,很疲惫。她很渴望能立刻走进那间虽然简陋却属于她的房间,但她依旧走得很慢、很轻也很警惕,她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声影响她对周围的环境的判断。 她感到身后有些异常,尽管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见人的呼吸声,但她凭直觉感到了一种危险。她把手伸进挎包里,里面是一支上了膛的手枪,她紧紧地握住枪柄,确保能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迅速而无碍地把枪掏出来。这一片她很熟悉,她已经想好了一条能迅速离开的路线。 她的感觉没有错,后面响起了脚步声,在迅速逼近,短短的十几秒钟,她甚至听见了一个男人发出的厚重的呼吸声,这个声音已经很近。她掏出手枪,猛地转过身。 “是我。”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她放下了枪。 “前天晚上死了那么多人——我以为你——我很担心你。”黎世杰说,“我等了你两个晚上——还好你没事。” 周枫突然激动了,她和黎世杰好像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她能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西药味和烟草味,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些。 “世杰!”她哽咽着冲到黎世杰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当心走火。”黎世杰轻轻地取下她手里的手枪。 “外面这么冷,为什么不到屋里等我?”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无数次地想进去,但他每次都感到当他走进那间小屋的时候,会有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 第四十八章孤谍48 周枫和美惠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最大的区别是,周枫作为一个女人却几乎没有什么女人的生活。她对自己糟糕的外表完全不在意,没有多余的衣服,更谈不上用化妆品。她总是显得心事很重,在照顾人方面笨手笨脚,就着冷水吃两个馒头或去租界吃一顿正式的西餐对她来说好像区别很小。除了涉及到她的工作,她对上海的一切都茫然无知。黎世杰改变了美惠子很多,但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看到周枫的任何变化,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出现在他眼前。 也许真正的改变是从细微处开始的,一般人很难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周枫的包里多了一面小镜子,她需要在见黎世杰的时候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她换洗衣服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一些,尽管多的次数非常有限,但她终于意识到服装对一个女人是多么的重要;她很多次把黎世杰买给她的那件旗袍取出来,仔细地看着,想象着自己穿着这件旗袍去见黎世杰的样子,这种想象使她感到脸在发烧,但她终是没有勇气穿上。 当她路过热闹的街区时,她也会注意到那些历史悠久的老店里的各式各样的首饰,她会对一顶帽子或一幅头巾感到心动。她会想,如果这些东西穿戴到她身上,黎世杰会怎么想,他是不是喜欢。偶尔,她甚至会专门抽出时间去趟霞飞路,驻足在欧洲人开办的那些散发着一种悠远绵长的时光气息的商店里,以前所未有的惊奇感受着上海的繁华,仔细地研究那些对她来说闻所未闻的外国商品。她开始在意自己的钱,小心地记好数目,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黎世杰这个名字在她心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越来越关心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缺少什么,关注他的喜怒哀乐,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把这些琐事牢记在心上。也许只有工作的时候例外,只要她闲下来,黎世杰这个名字立刻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他们坐在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和茶,就这么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黎世杰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和美惠子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躲避交流,而和周枫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喜欢就这么坐着。对此周枫和他有同样的感受,她喜欢这么坐着,然后听黎世杰突然说一句好像和眼前的一切完全无关的话。 实际上他并不清楚周枫的这些变化,在他眼里周枫和一个月前、半年前乃至他们认识的那天相比依旧一模一样,她身上的激情就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偶尔的熔动,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黎世杰拿出烟盒打开,取出一支烟,然后把烟盒递给周枫。 周枫笑着摇摇头,说:“我想抽我会找你要。” 黎世杰笑了笑,打着了火机。 “等一等。”周枫说,她突然从黎世杰的嘴里把烟拿掉。 黎世杰楞住了,他从没想到周枫会有这样的举动。 “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周枫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到黎世杰面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什么?”黎世杰感觉很意外,他没想到周枫会给他买东西,他真的很好奇。 “你打开。”周枫低声说。 黎世杰打开盒子,是一个深棕色的木制烟斗,很沉,拿在手上感觉很扎实,烟斗上刻着细细的一行法文和一个复杂的图案。 黎世杰说:“谢谢,我很喜欢。”他把烟装上烟斗,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味中混合着一股淡淡的木材香味。 周枫的脸有些发红。 “在哪儿买的?”黎世杰问。 “霞飞路一家法国人的商店。” “看起来需要不少钱。”黎世杰说。 周枫不说话,她只是看着黎世杰。 “我说的对么?”黎世杰继续问。 “只要你喜欢。”周枫低声说。 “我当然喜欢。”他说,“我会为此每天多抽几支。” 周枫笑了,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满足,在她的生命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快乐。 黎世杰也笑了,他很想畅快地大笑,但这种快乐牵动了他的敏感的神经,他感到胸口的剧痛,这种剧痛迅速扩散到全身。他不愿意让周枫感到这种痛苦,继续保持着笑容,努力使这种笑容继续保持着真实,但他的脸上瞬间流满了汗水。 周枫发现了,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她知道黎世杰是为了她在忍受痛苦。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她依旧在笑。这是一种无法遏制的幸福感,在这场残酷而漫长的战争中,这种属于人类的幸福感几乎已经从人间消失了。 他们很珍惜这些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在民国三十年秋天这个宜人的季节,他们尽一切可能待在一起。聊他们觉得有趣的事,一起抽烟,兴致上来就喝上一杯,找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听听老唱片。他们寻找一切机会做这些事,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年代。 他们挽着手走在那些僻静或是热闹的街道上,偶尔会默契地走进一家上海滩著名的老店,一起感受着里面那种经过多年诚实经营形成的上海气息。尽管在战争年代,这种气息依旧有着迷人的魅力,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 他们一起注视着行走在街上的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注视着他们肩上森林般的枪刺发出的炫目的光芒。这些每天川流不息经过上海的日军士兵,身上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绑腿上溅满了来自中国各地的未洗净的泥土。他们麻木地前行,多次历经生死的经历使他们对一切都不再在意。仅仅只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他们并不介意再次投入到一场规模更加宏大的新的战事中去。黎世杰和周枫无法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和所有的上海人一样。 他们一起倾听上海街头那些毫无征兆随时响起的刺耳的警笛声,这些声音越来越频繁地响彻上海的每一个角落。从华界到租界,整个上海都被笼罩在这种使人心悸的声音中。 当他们正安静地坐下来,准备享受一种他们独有的相处方式时,远处隐隐传来一种他们都很熟悉的声音,这是枪声。不仅仅是他们,整个上海都很熟悉,这些声音划破了上海寂静的夜空,瞬间消失在无尽的苍穹中。 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着,每当这种时候,他们才会发现他们的幸福是那么的短暂,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真实。一切都恍如泡沫一样,尽管折射出艳丽的光线,但随时都会破灭。 美惠子并不清楚黎世杰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确知肯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黎世杰有了太多的变化,仿佛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使美惠子感到陌生的人。他的伤痛也不再恶化,甚至奇迹般地有了一点恢复的迹象。不但是她,就连木村博士也觉得惊奇,他也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但他不认为他的伤会就此好起来。 美惠子没有问黎世杰这是为什么,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并且真诚地为黎世杰伤痛的好转感到高兴。尽管同时她也感到一丝的不安,尽管不是对他的所有变化都感到高兴。 “这个烟斗很漂亮。” 当黎世杰再次在她面前用烟斗抽烟时,美惠子终于说。 黎世杰凝视着烟斗,说:“是的,我很喜欢。” “你买的?” “不,一个朋友送的。” “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回日本,你可以抓紧处理一下你在上海的事情。”美惠子说。 黎世杰沉默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请对我说,你答应过我的。“美惠子平静地说,”我想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我们都能够解决,但你一定要跟我们回去。” 黎世杰看着她,他知道,美惠子对他是真诚的,这种真诚超越了很多东西,甚至超越了这场战争。他感谢她的善良,她的执着,也许还有她那无时不在的温情。 “给我点时间,”他说,“我会好好想想。” 第四十九章孤谍49 对于去日本治伤这件事,黎世杰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事实上他一直在回避这件事。也许作为一个纯粹的患者,把握住这个机会是无可指责的,也许即便是在这样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中,也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和战争联系起来,总有一些和战争无关的事情需要去做。但是很显然,即便这种状况事实上是存在的,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更不是人人都能坦然面对。战争就意味着牺牲,其中也包含其实与战争无关的很多事情。更何况黎世杰不能说自己和这场战争无关,他现在拥有或失去的一切乃至他的伤痛,无不是这场战争留下的印迹。 也许他需要有个人商量一下这件事,或者不如说,需要有个人一起来面对这件事。 他们紧靠着站在江边,一起眺望远处公共租界那错落独特的西式建筑,凝视着蹒跚驶过的载满货物的驳船,听着浦江那永不停歇也永不会变的流水声和间或响起的缓慢悠长的汽笛声,这些混杂的声音仿佛是上海这个城市发出的一种带着呜咽的诉说,告诉每个人她的光荣、痛苦和屈辱。他们沉浸在这上海特有的景致中,同时享受着秋天温暖的海风的抚摸。 “我曾经和你说过,我的伤需要做手术。”黎世杰对周枫说。 “我知道。” “但是上海不能做,需要到国外去做。”黎世杰继续说。 “你说过的。”周枫说,她对黎世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感到意外,黎世杰一向回避这个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东京帮我找了一家医院,也许可以做这个手术,但需要我到日本去。”黎世杰犹豫了一会,终于说。 “什么朋友?”周枫突然间有些激动。 “一个日本朋友。”黎世杰平静地说。 周枫怔怔地看着他。 “日本朋友——”她咬了咬唇,低声说。 “对不起,但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 “够了。”周枫把头扭过去,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黎世杰沉默了。 周枫猛吸了几口,然后扔掉剩下的半截香烟。她在瞬间恢复了平静,她知道她不该指责黎世杰,她没有权利指责他,他只是想去治伤。也许他不应当和日本人交往,至少不要使用“朋友”这个词,这样她可以好过些。但她依旧应当信任他,她不能让这件事毁掉他们之间的那种亲人间才会存在的信任。 她握住黎世杰的手,轻声说:“不,世杰,你应该对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发脾气。这件事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停了一会,她接着说:“无论你有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别瞒着我。” 黎世杰默默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能这么说已经很不容易,在这个问题上,她很难真正说服自己,不能再要求她更多。也许他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根本不应该征求她对这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应当让她陷入这种无谓的两难选择。 “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说,然后他掏出烟斗,在周枫眼前晃了晃,缓慢地点着。 “也许——”周枫犹豫了,尽管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黎世杰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打断了她。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重复着这句话,他很清楚周枫有自己的原则,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违背原则,或者说出违背原则的话。尽管黎世杰认为这些所谓的原则很多时候其实并不那么正确,但至少它们对周枫来说很重要。 “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周枫轻轻的声音说,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象所有女人此时的表现一样,静静地靠在黎世杰胸前。 这差不多是他们唯一一次谈起这件事,以后他们都避免涉及这个话题,同时也在避免让这个话题伤害他们的感情。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是个现实的问题,早晚是要面对的。 黎世杰又一次在夜里被惊醒,他不清楚原因,但被惊醒了。他感到很烦躁,在心里抱怨这个简陋的公寓,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破坏他脆弱的睡眠,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忍受这种折磨了。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走廊上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没错,尽管他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小心,但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点着一支烟,使自己清醒一下,确认这不是幻觉。 脚步声断断续续,一直没有离开,黎世杰有些奇怪,他不认为有什么人会愿意呆在这个狭窄潮湿又黑暗的过道里,也许他在找某一间房间,一直没有找到。过道没有灯,一个不熟悉这里的人找一间屋子确实很困难。这里面住的人很杂,深夜有人来访并不算特别。他就着烟头的火光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他稍微有些意外,通常在这个时间已经不会再有访客来,楼下的房门也已经关闭。 脚步声仿佛在接近,他感觉是停留在他房门前,黎世杰不是很确定,他屏住呼吸,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打开房门看一眼,但在这样阴冷的深夜他起床会很痛苦、很困难,会发出很大的动静,如果不是必须,他不想做这件事。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很轻很小心,但是在逐渐远去,然后消失,再也没有出现。但黎世杰的睡眠已经被彻底破坏,他不知道自己还不能不能睡着,他痛恨这个破坏他睡眠的人。 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隐隐约约感觉屋子里有人。他睁开眼睛,是美惠子,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专注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迷茫地问,她很少在早上过来。 “我做了你爱吃的寿司和汤。”美惠子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我没想到你还没起床。” 黎世杰慢慢地穿好衣服,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点饿了,同时头也有点痛。 美惠子倒了一盆温水,他随便洗了洗,随后坐到沙发上,他想尽快吃完早饭,他上午还有些事情要做。他感觉美惠子有些异样,他看了她一眼,确实有些不一样,她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又在犹豫。 “有事吗?”黎世杰问。 “这个。”美惠子指着桌子,说。 黎世杰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叠起来的纸,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从地上捡到的。”美惠子说。 黎世杰拿过来,是一张普通信笺纸。他慢慢地打开,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某某街,109号,上午九点。” 他感到一股血猛地往上冲,胸口一阵剧痛,汗水在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衣。 美惠子过来扶住他,小心地用一块准备好的毛巾替他擦着汗。 “你——” “我只是捡起来,我没有打开过。”美惠子低声说。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他说,他显得很激动。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我——” “好了,我没有怪你。”黎世杰说,他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 黎世杰回想起了夜里门外的脚步声,他在仔细想,这些脚步声仿佛又回想在他耳边。他明白了,他被惊醒并不是意外,他是故意被惊醒的,有人希望他能立刻看到这张纸条。惊醒他的不是脚步声,是另外一种声音,他想起来了。 他再次仔细地看着这张纸条,他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也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这会是谁?”他在心里迅速地做着判断,他找不出要领,更得不出任何结论。他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一刻,他到那条街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不可能更快了。对于这件事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也许是个陷阱,也许会很危险,但现在没时间犹豫和权衡,无论如何他需要立刻出发,搞清楚这件事。 他站起来,美惠子沉默地帮他穿好外套,围好围巾,然后把寿司包好放到他手里。 “路上吃——你要小心。”她说,她知道她阻挡不了他,她也不想阻挡他,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对此感到很无奈,很哀伤。 黎世杰点点头,他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美惠子的脸颊,说:“谢谢,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他一直想对美惠子表达一种感情,一种谢意,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他现在说出来,是怕他会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您别这么说。”美惠子定定地看着他,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我会等您,一直等。” 第五十章孤谍50 一辆黄包车拐进了某某街,这是紧靠法租界的一条街,两边的建筑带有明显的法式风格。黎世杰这对这样的街区不算陌生,这里住的都是华界的有钱人。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这条街显得很宁静,街上几乎没什么人。 黄包车跑得很慢,黎世杰在心里默默地数着门牌号,计算着距离。已经很接近109号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决不能冒然行事,也许现在有很多双眼睛正在盯着109号,包括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这辆黄包车。前面是88号,是一个刚开门的诊所,他已经大致知道了109号的位置,他不想进一步冒险,车停到了诊所门口。 车夫扶着他下来,他掏出一张纸币给车夫。 “先生,我——” “不用找,你等我一会。”黎世杰说。 他缓慢地走进诊所,诊所很小,有两张病床,一个50多岁的医生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后专心地看一张报纸。黎世杰很满意,他要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109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他马上就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仅仅是个恶作剧。 黎世杰坐下来,他给医生的所有印象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需要立刻治疗的患者,事实其实也正是如此。 “您这是——”医生放下报纸,问。 “对不起,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黎世杰问。 医生点点头,他拉了拉办公桌旁的一个铃绳,一个年轻的护士走出来。 “给这位先生倒杯水。” “我身体不太舒服,想先休息一会,您可以先忙您的事。”黎世杰对医生说。 医生惊奇地看着他,但没有多说什么,慢慢地拿起了报纸。 黎世杰端起水喝了半杯,平复了一下心情,也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眼睛盯着109号,他已经大致确定了位置,从窗子看过去,刚好在视线之内。这是一间带着临街花园的法式洋房,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很有钱。正常来说,这样的人家很少会参与到与战争或政治相关的各类纷争中,他们会本能地远离一切危险,小心地经营自己的事业。他们自私自利,但又乐善好施,他们刻薄寡恩,但又逆来顺受,他们欺炎附势,但又温顺善良,他们并不强大,但总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人类一切矛盾的性格都可以在他们身上得到体现。在上海这个城市,黎世杰并不认为住在这样一幢房子中的人会有动力参与什么危险的事业。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黎世杰看了一眼表,九点正。 远处的小巷走出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衫,手腕上挎着一个布包,她走得很慢,显得很疲惫,她走到109号门前,停下来,伸手按响了门铃。 也就是在此时,她进入了黎世杰的视线,黎世杰对将要发生的事情预设了无数的可能,但没有想到会她,是周枫。 “怎么回事。”黎世杰并不清楚该做什么,他在一瞬间感觉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 事情也就在此时发生了,从109号对面的房子里突然冲出几个人,他们冲上去扭住周枫的胳膊,把她摔倒在地上死死按住,几乎在同时,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然停到109号前,几个人架着周枫上了车,车迅速离开。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但黎世杰看清了,是特工总部的人。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的迅速而突然,黎世杰甚至没有来得及体验到那种震惊的感觉。这一刻,他显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他知道他现在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周围还会有特工总部的人,他们还在盯着这条街上的一切。 他慢慢地站起来,医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拿开报纸,看着黎世杰。 “对不起,我得走了。”他说,取出一张纸币放到桌子上,“这是诊费。” 他坐上了黄包车,在回去的路上他以前所未有的细致回想了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但得不出答案。事实上,他对周枫被抓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对发生在眼前的一系列事件感到疑惑不解。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冷静地对待已经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失去理智。 他回到了特工总部,他看见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周枫就在这里,这也许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他知道他必须去做一件事。他想起了一个人,他并不十分了解这个人,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助他的。这也许需要冒一些风险,他准备接受这些风险,至于更多的厉害关系,他来不及去考虑。 黎世杰推开了童海办公室的门,他正在和两个人说着什么,看见黎世杰,他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世杰,有事么?” “急事。” “你先坐——” “就现在。”黎世杰说。 正在和童海说话的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房间,黎世杰关上门。 “什么事?”童海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黎世杰说。 “你说。” “我有个朋友被扣了,我想把她弄出来。”黎世杰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想绕弯子,也没时间绕弯子。 “什么时候被扣的?” “今天早上。” 童海沉默了。 “今早上只抓了一个女人。”童海慢慢地说。 “就是她。”黎世杰很快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 “我想请你帮忙把她弄出来。”黎世杰打断他的话。 童海盯着黎世杰,好像今天才认识他。 “我做不到。”他说。 “你没做怎么知道做不到。”黎世杰说。 “世杰,我做不到,我的职责——” “见鬼,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黎世杰毫不客气地说,他突然有种冲动,一旦他拒绝的话,就掏出枪来打死他。 “世杰,你冷静点。” “别跟我说这些,你没有什么职责,这场战争和你没有关系,这个人的生死和你也没有关系,她是死是活和战争的胜负无关。你不需要履行什么职责,这个鬼地方也根本没有什么职责。你应该马上照我说的做,你明白吗?”黎世杰几乎是怒吼着对他说,他突然厌倦了那种所谓的冷静,他爆发了,敲着童海的办公桌,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童海感受到了他的愤怒,他的焦虑,他的坚决,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和他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他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只知道黎世杰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去考虑任何和他个人利益有关的环节,这意味着他准备为做这件事付出任何代价。黎世杰的态度使他感到一些畏惧,也感到一丝感动。 “给我二十分钟。”他说,“你在这儿等我。” 黎世杰点点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童海出了门,黎世杰这才觉得胸口钻心地痛,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慢慢地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他不知道童海会做出什么选择,也许他会帮忙,也许,他会出卖自己,一切都不确定。黎世杰不愿意去想,任何结果他都能接受,他把手伸进西装里,摸了摸手枪柄,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因此并不担心结局。 不到二十分钟,门开了,童海走了进来,他没有任何异常,手里多了一份卷宗。 “这个女人姓周,外地人,24岁,人们都叫她阿兰。公开的职业是女佣,但没有固定的人家,常去不同的人家帮忙,今早的那家人也是,她每周会去他们家三次。抓她是因为前天我们破获了他们的一个联络点,去抓人的时候遇到抵抗,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边也死了一个。有一个人看见一个拿着枪的女人跑掉,应该就是她。” “怎么知道是她?” 童海看了看卷宗,说:“刚才那个人已经来确认过了。在现场发现了一些电话号码,其中就有这一家人的,他们说她今早会来。” “前天的行动是什么时间?” “下午三点。” 黎世杰站起来,他默默地回想了一遍童海说的话,确认不会有遗漏。 “目前我们掌握的就这么多,日本人大概一个小时后会来,在日本人来之前,我已经交代不要碰她。”童海合上卷宗,说,“世杰,我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黎世杰朝他点点头,他没有说感激的话。 黎世杰出门时,童海对他说:“世杰,有句话你错了,这场战争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不仅仅是你我。无论你是怎么选择的,你都无法逃脱。” “是我们无法逃脱,不是每个人。”黎世杰说。 第五十一章孤谍51 黎世杰感觉自己处于完全无助的境地,童海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你不能指望更多,他和这件事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无论你在心里怎么看待这个世界,但你永远无法超越现实。 黎世杰回到住处,他找出了美惠子写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是川崎家的电话。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电话,他已经习惯于美惠子在一切和他有关的事情上都采取主动,他仿佛从来不需要去联络她,因为她会把一切都处理好,所有事都不需要他操心。 黎世杰拨通了这个电话,他不知道美惠子能不能帮他,也许她根本管不了这个事,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并不能把握别人的命运,但他别无选择,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不能放弃。他了解美惠子,了解她的善良,了解她对自己的感情,他要利用这一切。或者不是利用,是交换,他曾经救过她,现在要求她帮忙,这不算过分。 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的是日语,黎世杰尽量平静地说:“我找川崎夫人。” 对方在说日语,黎世杰听不懂,半分钟后,他挂断了电话。 他不停地打过去,总是这个说日语的女人在接,他挂断,拨过去,再挂断,再拨过去。他不停地重复着,他简直要发狂。 二十分钟后,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中国话。 “你好,你找谁?”是美惠子的声音。 “我是黎世杰。”他说。 “是你——”美惠子听到他的声音很惊奇,也很激动,“你回来了——你没事。” “我有急事找你,我想马上见你。”黎世杰说。 “我就来,你在哪儿?”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离特工总部不远的一个咖啡馆里见面了。 “对不起,事情很急,我只好打这个电话。”黎世杰抱歉地说。、 “没关系,刚才接电话的是我姐姐,她不会说中国话,也听不懂。”美惠子说,“你有什么事么?” “我遇到一件事,很麻烦,我不知道该找谁,也许你能帮上忙。”黎世杰说,美惠子看出他说出这句话对他很困难。 美惠子同样很了解黎世杰,她对黎世杰的了解远超过黎世杰对她的了解,她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几乎了解他的一切。她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她在等他说下去。 “我有一个朋友……” 美惠子静静地听他说完了,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如果你能证明前天下午她在你家做事,也许——”黎世杰说,他感觉很难说下去。 “我明白了。” 黎世杰低下头,他知道他的要求很过分,他第一次在美惠子面前感到一种羞愧。他不能强求美惠子答应他,他只能等待她凭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美惠子也许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但她一定知道这是一场两国间的战争,她也知道周枫是什么人,她更知道自己的身份,无论是作为一个日本人还是作为川崎正男的妻子,她都没有任何理由答应黎世杰的要求。对于战争,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其中的对与错、胜与负、生与死,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两个人之间,也会有截然相反的看法,这些看法往往涉及最基本的一种原则,不容违背,不容迁就。 “我会去做。”美惠子平静地说。 “谢谢。”黎世杰低声说,他没有更多的话来表达感情。 “您不用感到不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您无关。”美惠子说,她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黎世杰说,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把这件事说出来,最终他决定还是说出来,因为隐瞒这件事也许会造成另一种更加难以控制的后果。 美惠子坐下来,等他说下。 “她去过你们家。”黎世杰说,“你见过她。” “是么?”美惠子感到很惊讶。 “不久前我曾经去你们家赴宴,很正式,是川崎大佐邀请的,一起去的还有木村医生。” “是的,我记得这件事。”美惠子没有忘记。 “那天你们家是不是来了一个帮忙的女佣人。” 美惠子想起来了,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知道这个女人出现在她家意味着什么,她突然感到一种悲哀。但她迅速恢复了平静,等着黎世杰说下去。 “所以,这个女人,不能让你丈夫见到。”黎世杰说。 “我懂了,我会处理的。”美惠子说,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在黎世杰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正常。 “对不起,我不该要求你这么多,不该把你牵连进去,但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没有办法,我找不到能帮我的人。”黎世杰说,“我不想勉强你,如果你认为——” “我已经说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别人无关。”美惠子站起来。 黎世杰也站起来,他看着美惠子,说:“答应我一件事。” 美惠子缓缓地点点头,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有任何问题,就推到我身上,我会去向他们解释。” 美惠子苦涩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我会把她带出来。”美惠子说,“只要她还活着。” 周枫在被按倒的那一瞬,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发生了。她并不感到意外,也许在她看来,这只是早晚的事。她并不特殊,这样的事既然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她没有理由不承担这些风险。她甚至没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被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蒙着眼睛被带到一个地下室,整个过程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她不想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让她举着手站着,从头发到鞋子,粗暴而仔细地搜身。随后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她听见有人在她身边不停地来回走动,有人低声说话,有人对她骂脏话,有人不时拿一叠纸打她的脸。一个人过来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下拉,使她脸朝上,她透过蒙住眼的黑布看见烟头在晃动,然后有人把烟喷到她脸上,她感到一阵窒息。一个人过来用一条长毛巾死死地勒住她的嘴,另一个人端着一缸水往她鼻孔里灌,她本能地要挣扎,但几双有力的手同时按住了她,水倒得很慢,持续时间很长,她觉得自己的胸腔就要爆裂,神智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有人进来,制止了这些行为,她滑下椅子,瘫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她猛烈地往外咳出聚集在胸腔里的水,模糊间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溺水后获救死里逃生的感觉。 她被扶着重新坐到椅子上,花了很长时间恢复正常,她感到恐惧,感到屈辱,她想哭,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离开这些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感到有个人站在她面前,站了很长时间。 “你叫什么?”那个人问。 “周爱兰。”周枫抽泣着说。 “前天下午你在哪儿?” “我去一户人家做事。” “什么人家?” “大户人家。” “在什么地方?主人姓什么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外地人,对上海不熟,听不懂上海话。” “那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有人介绍。” “谁介绍的?” “一个姓赵的阿姨。” “这个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都是她来找我,她介绍我去做工,我的工钱她要分走一些。” “你住哪儿?” “我说不清地方,我可以带你们去。”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说:“记住你说的话,不要欺骗我们。” “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骗你。” 那个人不再说什么,周枫听着他的脚步声出了门。 没有人再来骚扰她,她就这么坐着,坐了很长时间,她什么也不想,甚至没有想到黎世杰。也许是她害怕无论想到什么都可能会说出来,她只是麻木地坐着。 终于有人过来扯掉了蒙住她眼的黑布,她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屋子里有五个人,其中有两个穿着军装的日本人。 人们沉默地看着她,她的心跳突然间开始加速,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向她袭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并且无处可逃。 第五十二章孤谍52 没有历经生死的人,不会懂得什么叫绝望,更不会懂什么是希望。周枫经历的不仅仅是生死,而是超越生死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是人类的堕落和歇斯底里造成的,这些恶的种子深埋在每个人的心底,它们在等待机会生根、发芽、盛开直到毁灭,每个人的心灵都是它们的茁壮成长的良好载体,它不需要阳光雨露,只需要人性几秒钟的迷失。 她听见有人问她各种问题,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有些她不能理解。她只是机械地回答着一些固定的答案,她笨拙的回答终于激怒了盘问她的人,她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说:“把她衣服脱掉。” 她没有挣扎,没有抵抗,麻木地被一些人弄来弄去。她被粗糙而厚实的皮带固定在特制的椅子上,冰冷的电极被接到她身上,然后在触不及防中开始电击。 她哭喊、尖叫,象条离开水的鱼一样挣扎。电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仿佛无穷无尽,他们在观察她,不断地修正着各种参数,以求达到一种最好的效果。当短暂地停下来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时,新一轮的电击就会骤然而至,更漫长,更强烈,更无情。 她失去了做人的自尊,失去了女人的羞耻心,她不再在乎作为一个人应当在乎的一切,只要能摆脱眼前的处境,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仿佛并不把她看做是一个人,他们把电极接到她身体的不同部位,用冷水浇透她的全身,水带着电流在她全身流动。她不停地哀求、痛哭,为了摆脱这种痛苦,她像个落入陷阱的兽类一样不顾一切。 一切突然都停止了,她在瞬间得到了解脱。 李士群陪着美惠子走了进来。 美惠子站住周枫面前,她对眼前这一幕感到震惊、恶心、痛恨和悲哀,但她保持了镇定,她用日语说:“就是她,她是我请来的佣人,前天她一直在我家。” 一个日本军官说:“对不起,我需要去打个电话。” 每个人都沉默着,这一幕使大家都感到不知所措,李士群说:“放开她,让她穿上衣服。”他很想尽快结束这件事,看起来他心事很重,很疲倦,对眼前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他不在乎是什么结果,只想早点结束。 十分钟后,日本人回来了,他对美惠子说:“你可以把她带走,但需要在这里签字,你必须担保我们能随时找到她。” 童海推开了黎世杰办公室的门。 “她已经被送走了。”童海说。 黎世杰没有吭气。 “你还得去办一件事。”童海递给黎世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 童海把纸取回装进包里,说:“这是指证她的那个人,日本人还会去找他,你要尽快。” 黎世杰站起来,从童海身边走过的时候握了握他的手。 周枫躺在木村博士的诊所,她失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她全身多处被电烧伤,手腕和脚腕都已经脱臼。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昏迷状态,从送过来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她怎么样?”黎世杰问。 木村博士叹了口气,对美惠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情况很糟,关键是她的脑部被长时间的电击,也许会损害她的脑部神经,她的右腿恐怕不能复原。木村医生说,他很难过,作为一个日本人,他感到很不安,他会尽力救治她。” “她不能待在这儿。”黎世杰对美惠子说。 “我理解,”木村医生说,“但她需要治疗。” “她更需要安全。”黎世杰说。 “我们今晚就把她送走。”美惠子说。 “问题是怎么送出去。”黎世杰感到这件事很棘手。 “我可以送。”木村医生看出了黎世杰的犹豫,也猜到了他们的难处,“我是医生,晚上常会出诊,又是日本人,没有问题。” “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万一他们问起来——”美惠子说。 “我只是个医生,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关系的。” “谢谢。”黎世杰低声说。 已经是凌晨,他总是觉得门外有些动静,他爬起来,仔细地听。 “你听到什么没有?”他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妻子。 妻子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没有应他。 他叹了口气,摸索着穿好鞋子,他儿子就睡在旁边,他拉开布帘,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没有异常。 大概是听错了,他打了个哈欠,准备重新上床,这时他听见大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有些疑惑,摸着黑过去,轻轻拉了拉门。 门哗地一声开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支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脑门,枪口冰冷,一股凉气从他的脑门一直滑到脚底。 一个黑影闪进来。 “你是——” “别出声!”枪口死死抵着他的头,他感到巨大的恐惧。 “是不是你指认的那个女人?” “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来问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得了什么好处?” “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我的确看见了——”他突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来找他。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还有孩子。”他带着哭腔说,“我只是个外地人,我不是他们的人,我不是任何一边的人。” 他感到对方在犹豫,他扑地跪下来。 “我有罪,饶了我,饶了我儿子。” “马上离开上海,永远不要回来。”对方说,慢慢地把枪移开,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冲到床边摇醒了妻子。 “快,快起来。” “干什么?”妻子问。 “收拾东西,马上走,离开上海。” 周枫终于醒了,睡在熟悉的床上,安全而温暖。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黎世杰,她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我想抽支烟。”她说。 黎世杰点着一支烟,放到她嘴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缓慢地吐出来,她感觉舒服了一些。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是怎么出来的。” 黎世杰觉得很难解释,他只是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周枫想起了受电刑的场景,她感到屈辱,感到恐惧,她一把抓住黎世杰的手。 “世杰——”她抽泣着,她想说很多,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切都结束了。”黎世杰说。 她感到右腿发出钻心的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我的腿——” 黎世杰沉默了,他取出几粒药片放进周枫嘴里,取过一杯温水,喂她喝下去。 “好好休息,没事的。” 周枫一直没有好转,她发高烧,说胡话,经常发出令人不安的尖叫声,她害怕一切声音,害怕见光,被电灼伤的伤口在化脓,右腿的剧痛使她整夜呻吟而无法入眠。黎世杰束手无策,他只能用些盐水或酒精帮她洗洗伤口,只能做最简单的处理。 他不得不去找美惠子,他需要从木村医生这里得到帮助。 但美惠子一直不在家,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很疑惑,美惠子的活动圈子非常小,她有儿子,有丈夫,她只是个家庭妇女,不可能长时间离开家。 他按响了川崎家的门铃,有人开了门,是个穿和服的女人,她年纪比美惠子大很多,但眉目间两人还是有些相似。黎世杰认为她是美惠子的姐姐,她茫然地看着黎世杰,没有说话。 他们对视了一会,黎世杰默默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遇到了川崎的副官工藤少尉,工藤少尉看着他的眼神是厌恶和仇恨的,两人擦肩而过。 “黎,你站住。”黎世杰听见有人对他说,他转过身,是工藤少尉。 工藤少尉走过来,他那敌视和厌恶的眼光并没有多少变化。 “黎,川崎夫人前天被带走了,一直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黎世杰激动了,他感到一阵眩晕。 工藤少尉扶了他一把。、 “黎,川崎夫人一直对你很好,你应当帮助她,你不能太自私。” “我会的——谢谢。” 第五十三章孤谍53 黎世杰突然觉得,他在要求美惠子做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她所承担的风险和可能的后果,他只是简单地以为,她能够帮助他,她也一定会帮助他。但他并没有替她考虑周全,甚至在他的心中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在整个事件中,美惠子的安危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工藤少尉说的没有错,他确实很自私。 甚至在他把周枫从木村医生那里送走时,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对美惠子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游戏,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日本人不会原谅美惠子的所作所为,他们甚至会比痛恨中国人更痛恨美惠子,一如中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一样。 “你不能太自私。”工藤少尉的话刺痛着黎世杰的心。他自认不是个自私的人,但这件事情上,他确实很自私。虽然他可以有很多理由解释这种自私,但对于美惠子目前的处境而言,这些理由都毫无用处的。不是每件事都能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然后根据这种判断做出选择,一个人的命运不能用来和另一个人的命运进行交换,他没有这个权利,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他在川崎正男的办公室门口想了很长时间,然后敲开了门。 “世杰,你怎么来了。”川崎正男看见他好像觉得有些意外,但又不是很惊奇,也许对于黎世杰的到来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我想向您解释一些事情。”黎世杰说。 川崎点点头,把他让进屋子,两人坐下来,川崎为他倒了杯茶。 “你想解释什么事?” “是关于您夫人。”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解释。”川崎正男的脸色显得很严峻,“已经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发生好了。” 川崎正男的话使黎世杰感到难以理解,他迟疑了一会,他不是很清楚他的真实意思,但他还是决定把话讲完。 “我听说您夫人被带走了。” “是的,但我不太清楚这件事,这是另一个部门的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黎世杰完整地讲述了整个事件中和美惠子有关的部分,他几乎没有隐瞒,因为他知道隐瞒毫无意义,川崎很轻易就能搞清楚一切。 川崎听他说完了,他盯着黎世杰。 “世杰,你不该把她牵连进去,她还年轻,做事冲动,她并不了解这件事的全部真相。” 黎世杰低下头,他说:“这一切都是我让她做的,是我利用了她,和她没有关系。对不起,我对此感到很抱歉。”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 “不,我没有问你们的关系,我是问她是什么人。”川崎打断他。 “我不清楚。”黎世杰说。 “你又是怎么知道她被抓的?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参与这件事,你不应当知道。” 黎世杰想起了塞进他屋子里的那张纸,事实上,他也很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以后我可以向您作出说明。” 从川崎的眼光里黎世杰知道他并不满意自己说的话,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 “世杰,我了解你,我想我也知道你和这件事的关系。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你完全可以找我解决这件事。” 黎世杰认为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但同时也认为这件事他不可能帮助自己。如果说他能解决,那么他的解决方案也是自己所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他不可能让他知道周枫的真实身份。 “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的妻子和这件事毫无关系,她是无辜的,至于我个人,我准备接受对我的一切调查。”黎世杰说。 “你太天真了,你们都太天真了。”川崎说,他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看着黎世杰,但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世杰,你是个好人。”川崎温和地说,“你应当听从医生的劝告,好好地休息。我们全家很快就要回日本,你和我们一起回去,治好你的伤。这很重要,对我妻子,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 黎世杰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这段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他该表达点什么。 “不,世杰,听我说。”川崎制止住黎世杰,接着说,“我们不要什么事都离不开这场战争,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句话,川崎站起来,黎世杰也站起来。川崎把他送到门口,他盯着黎世杰,他的眼光中总是流露着一种复杂而又无法言说的情感,让人难以捉摸。 “世杰,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也包括我,我们都改变不了什么。” 黎世杰很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他问:“那您妻子的事——” “她需要为她的行为负责。”川崎只是简单地说。 黎世杰不清楚他和川崎的这次交谈对于美惠子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但事情进展得比黎世杰期待的更顺利。第二天上午他再次往川崎家打电话时,他听到了美惠子的声音。 “我想见你。”他简单地说。 他们终于又见面了,两个人都显得很激动,他们无法抑制地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黎世杰轻声说。 “不,是我自愿的,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有没有——” “没有。”美惠子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就好。” “你不该去找我丈夫。”美惠子说。 “我只是担心你,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这句话使黎世杰感动了。 “她怎么样?”美惠子问。 黎世杰知道她指的是周枫,他沉默了。 “很不好,我本来想找木村医生,但我不会说日语。” “光问是没有用的。”美惠子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和木村大夫可以去看看她。” 黎世杰并不情愿这么做,也许美惠子和木村医生是可以信任的,但他不愿意他们过多地介入周枫的事情,这会带来很多不可知的风险,他也不知道周枫住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可以接待这些陌生而且很难定义敌我的人。但现在显然他可能需要妥协,如果没有医生,周枫很可能无法活下去。 他征求了周枫的意见,周枫没有回答她是否同意木村医生来,她只是告诉黎世杰,这间屋子也许已经被放弃了。 “一旦他们知道我被捕,这里也就被放弃了。”她说。 “他们知道吗?”黎世杰问。 周枫没有回答。 他终于还是把美惠子和木村医生带到了周枫住的地方,他不能眼看着周枫就这么垮下去,不能眼看着伤情危及到她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暂时不去考虑。 木村医生处理了她的伤口,给她打了吗啡,并留下了一些口服及外敷的药。 “这里条件不好,我只能处理到这个程度。”木村医生怀着歉意说,“暂时她可以稳定下来,你要定期给她清洗伤口、换药,伤口一定要保持清洁,不然会感染。” 美惠子把他的话翻译给黎世杰,但黎世杰看出他还有话要说。 “只是她的伤口,还有右腿骨折的地方,可能会很痛。”木村接着说。 “那该怎么办?”黎世杰问。 “需要给她打吗啡。”木村医生说,“我已经把药留下来,但我没办法随时过来,也许你们可以找到一个护士。”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说:“木村先生,您可以教我怎么打。” 离开时木村医生和善地拍了拍周枫的脸颊,说:“有时间我会来看你,黎会给你换药、打针,只是他很不熟练,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痛,也许还会打很多次才能成功。” 周枫努力笑了笑,说:“谢谢您。” 美惠子和周枫没有说话。 他们走后,周枫问:“那个日本女人,你怎么会认识她?”黎世杰看得出她对这件事有太多的疑问。 黎世杰说:“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你最重要的是休息。” 第五十四章孤谍54 周枫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木村医生的到来而好转,只是暂时不再恶化。她的伤口看起来很难复原,更糟糕的是,她现在变得神经质,喜怒无常。她整天沉默地躺在床上大量地吸烟,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肤色也开始发黑。除了黎世杰,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也没有得到过信息。她只是长久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它,看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世界。 每天她的伤口都要迸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剧痛,为了忍受这种痛苦,她咬枕头,咬被子,咬她能拿到手的一切东西,当黎世杰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他感觉她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他只能给她打一针吗啡,经历了初期的笨拙后,他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做这件事。但吗啡只能暂时减轻她的痛苦,而不能消除这种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这是战争播下的恶种,是人性的堕落使它盛开,堕落的力量永远是无敌的。 很多时候在深夜,黎世杰一个人默默地喝酒,他的健康状况不能支持他无休止的劳累,他身体的痛苦并不见得比周枫更好受,如果不是说更严重的话。他只能靠喝些酒才能勉强睡一会,酒能给他睡眠,使他麻木,对于他来说,麻木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希望。 他每天要买鸡、蛋或者肉,要到一个很远的小饭馆,委托他们炖肉,做饭,然后送给周枫,尽管她吃得很少,但他几乎天天都在做这些事。他和那些商贩混得很熟,一个大子一个大子地计较。物资的匮乏和物价的飞涨使他很快就用光了所剩无几的钱,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找赵子清,这个他在上海唯一能称为朋友的人。他记得赵子清曾经说过他有一笔美金可以资助他,他本不愿意要这笔钱,但现在他走投无路。 他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直接去了地区警局,才知道赵子清去了南京,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得不当掉了手表,时局的变化使手表的价值在急剧下降。他拿着几张纸钞从当铺出来,叫了一张黄包车,他不甘心,他要去搏一把。 他很快就输掉了全部,他走在沪西破败而萧瑟的街上,深秋阴冷的海风侵袭着他的身体,他感到绝望。他想起他还有一件大衣,也许能值几个钱,或者可以换到几斤猪肉,冬天就要到了,大衣总是能多当一点。 他走进公寓,他怔住了,肮脏杂乱的屋子已经被收拾干净,刺鼻难闻的各种味道消失了,桌子上摆着烟和茶,他看见了美惠子。 “你怎么来了。”他问,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现在很麻木,很累。 “这一段都没看见你,我来看看。”美惠子看着他杂乱的头发、脏脏的衬衣领口和红肿的眼睛,她能想象他这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 他坐下来,点着一支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美惠子注意到他的手腕,她问:“你的表呢?” “当了。”他无所谓地说。 “你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美惠子问。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开不了这个口,木村医生的诊费一直是她在支付,那笔钱并不少。 “没关系的,我有很大一笔美金放在朋友哪儿,他很快就会还我。”他说,他并没有说谎,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刘志达,也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随着周枫的出事,他不知道这笔钱还能不能要回来。他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们应当偿还这笔钱,他们不能对他的好意无动于衷,对目前的他来说,那笔钱不但是笔巨款,而且很急需。但这只是他的看法,和眼前这场战争比起来,他个人的事永远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可你眼前怎么办?” 黎世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当掉大衣,对于他的需要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把当票给我。”美惠子说。 黎世杰没有拒绝,他掏出当票,递给美惠子。当一个人处于他目前的窘境时,是没有勇气拒绝别人的好意的,勇气只能依附于力量,从来不属于弱者。 “明天上午我会过来,你等我。”美惠子说,她小心地装好当票,走出了房门。 第二天上午美惠子带来了黎世杰的手表,还有三百块美金。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黎世杰疑惑地问。 “你别管了。”她仔细地给黎世杰带上手表,“以后别当了,你需要这块表。” “你这么会有这么多钱?”黎世杰坚持问。 “算我借你的。”美惠子说,“你不是还有一些美金在朋友哪儿吗?等他还你你再还我。” 看到黎世杰还在犹豫,美惠子笑了笑,说:“放心,这些都是我的钱,我可以决定怎么用。”她笑得有些勉强。 “谢谢你。”黎世杰把钱收好。 “你的身体也很重要,你还是要按时到木村大夫哪里去检查。”美惠子低声说。 这笔钱暂时缓解了黎世杰的困境,但对于周枫的伤痛而言,金钱也失去了它似乎无所不能的魔力。周枫的胃口越来越差,吃进去的东西被不停地吐出来,她整夜呻吟、喊叫,出虚汗,并且脾气暴躁,甚至对黎世杰也不例外。邻居们对她忍无可忍,他们纷纷在深夜敲开房门,抱怨周枫影响了他们的睡眠。所幸大家都能理解现在的时局,都能同情一个女人在病中的失态。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能维持一种最低限度的平静,他们就很满足。 木村医生对于周枫的病情只是保持沉默,他只是耐心地听着黎世杰说这些,但最终只是叹口气。 曾经有一天深夜,周枫握着黎世杰的手,她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些,她说:“世杰,你别管我了。” “别说傻话。”黎世杰抚摸着她的脸,说。 “真的,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垮掉,你可以给我请一个阿姨。” “我会照顾你。”黎世杰说,“这是我的事,我不会交给别人。” 周枫的眼泪无言地流下来,她实在太孱弱,连表达自己的情绪都感到力不从心。 “只是——”黎世杰帮她擦去眼泪,犹豫着说。 “你想说什么?”周枫问。 黎世杰确实想说,他很想趁周枫清醒的时候问她这个问题。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他们——就这么不管你了吗?”黎世杰说。 周枫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人,她沉默了。 “好了,是我不该问。”黎世杰轻声说,他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不能怪他们。”周枫缓慢地说,“也不能怪任何人。” 黎世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他能理解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感受。也许,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存在,在战争中,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他们什么都不能选择,他们只是被战争吞噬的孤独的人,犹如处于一场沙暴中心的沙粒。相对于这场战争,他们的一切都可以被忽视,他们的肉体,甚至他们的灵魂。这是一种宿命,你永远无法抗拒它。 黎世杰尽量抽出时间去木村医生的诊所,有时候也会去川崎家吃饭。美惠子总是会把专门做好的汤和食物装好让黎世杰带走,她从来不说这些东西要送给谁,她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 黎世杰拎着这些东西离开川崎家,他会拐上不远处一条马路,哪儿可以叫上车,周枫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能到达,汤也许还是热的。 他和路口站岗的日本宪兵已经很熟,他们互相点头微笑,算是打个招呼。他刚拐上路,迎面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他不陌生,是吴仁甫。 他们看见对方都稍微觉得有些意外,这里是日本人聚居区,一般中国人很少会过来。不过也许是基于他们特殊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双方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正常。 吴仁甫注意到黎世杰潦倒的外表,想象着这些日子他可能的窘迫生活,他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但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毕恭毕敬地说:“黎先生,幸会。” 黎世杰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他对这个人不感兴趣,他的精力很有限,他不愿意为无关的人浪费哪怕一句虚伪的应酬。 第五十五章孤谍55 黎世杰趁着夜色走进周枫住的那条弄堂,他走得很快,他要赶在汤还热的时候见到周枫。就在他刚要走进楼道的时候,他听见黑暗中有个低沉的声音。 “黎先生,请等一下。” 他确定他没有听错,确实是在叫他。这个声音很陌生,肯定不是他认识的人,但同时这个声音又很友善,他听不出有什么恶意。 他镇定地站住,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他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由于没有路灯,天色又暗,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那个人朝前走了几步,黎世杰看清楚了,他穿着灰色的长衫,戴着一顶礼帽,帽沿压得很低,黎世杰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也无法判断他的年纪。 “黎先生。”他再次对黎世杰打招呼。 “您是——” “我是周枫的朋友。” 黎世杰明白了。 “有什么事?”他冷淡地问,说不清什么感觉,他并不是很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我刚才上去看了她,我们进行了一些交流,她有一些想法。”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犹豫。 “什么想法?”黎世杰问。 “她很想换个环境,离开这里,离开上海,她也不愿意拖累你。” 黎世杰沉默着,他在等他说下去。 “坦率地说,黎先生,我们现在也很困难,抽不出人手,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她。现在的局面,暂时也不可能转移她。” “所以你们决定放弃她,既然这样,你完全可以不来。”黎世杰说,他有些激动。 “您冷静些,黎先生,有些事情我们以后会向您解释。我们认为,目前这个地方是安全的,我们对您也是完全信得过的,也了解一些您和周枫的关系。所以,我们决定她暂时还是留在这里。”他说完,把手伸进长衫里,取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一些费用,在方便的时候,我们还会送来。”他把布包递给黎世杰。 黎世杰没有马上接,他说:“你们欠我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他说得毫不客气,他很想要回那笔钱。 那个人对他的话似乎有些惊奇,也有些茫然,他说:“黎先生,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 “你可以去问——”说到这里他忍住了,尽管他对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非常不满,但他也理解他们互相之间或许并不清楚所有的事。他刚才说和周枫有过交流,但很显然周枫没有提到这件事,也许在他们眼里钱的事总是不那么重要。 他不再说什么,伸手拿过那个人手里的布包装好。 “黎先生,谢谢您。”他说,同时伸出手。 黎世杰没有理睬他,径直走进了楼道。 “我在楼下见到了你的朋友。”他对周枫说。 周枫点点头,说:“我告诉他你是信得过的。” “他说你想离开这里。” “他是怎么说的?” “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带来了一些费用。”黎世杰犹豫着说。 周枫怔住了,黎世杰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失望,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这种情绪。 “也许他们有苦衷。“黎世杰说。 “其实这里——也挺好。”周枫勉强笑了笑,说。 民国三十年初冬,随着日本与美英即将开战的消息甚嚣尘上,租界开始出现了与往常不一样的混乱。以往虽然也曾有过很多日军要进入租界的流言,但租界大体上还能保持着平静,所谓的与美英的战争也大都是街头巷尾的一种私底下的议论。现在一切都使人觉得异样,人们在疯狂地抢购黄金,抛售能出手的一切物品,纸币大幅度的贬值,甚至一度坚挺的美金也出现了下滑。恐慌的人们裹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涌向码头,挤上前往香港的客轮,然后再从香港挤上飞往重庆的飞机。 但这些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一次的恐慌都会给他们的生活造成改变,这种改变从来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只能忍受这一切,或者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物资的短缺,习惯手里的纸币以惊人的速度贬值,习惯隔三差五走进当铺去当掉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值钱的各种物事。无论是留下来的人还是离开的人,都对前途不抱有任何希望,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些在这场混乱中所剩无几的侥幸。区别只是有的人主动去追求这种侥幸,有的人只是听天由命希望侥幸能落到自己头上。 这样的乱局对于大部分人都是种痛苦,但永远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耐心等待的就是这样一种机会。他们喜欢一切失控的局面,肆无忌惮地囤积倒卖一切可以估计的东西,他们对人在恐慌状态中的经济活动有着一种本能的准确判断,他们做事决绝,铁石心肠,任何人间真情或惨剧都不会在他们的内心掀起波澜。他们使自己的荷包如被充气的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这样的人不多,但他们拥有惊人的力量。 赵子清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也许他不是最能专营的,也许他身上多少还残存着一点对世人的同情心,在利润与良知之间偶尔也会徘徊、犹豫。但毫无疑问,这些日子他赚进了不少,这些钱并不那么干净,但他是心安理得的。在这个世道,原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道德和善良,你的仁慈对他人毫无价值,只会给比你更无情的人创造出机会。 尽管他在上海还远谈不上能呼风唤雨,尽管他在和一些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人打交道时还显得拘谨和自卑,但人人都知道他很有办法。很多人都有求于他,他能弄到从鸦片到面粉的一切物资,也能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魔术般给你一张前往香港的船票。甚至连李士群、丁默村这样的人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们在特工总部门口客气地交谈,尽力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他们当然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对眼前这一幕也很感兴趣,而他感兴趣的东西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黎世杰对赵子清得到的这一切并不觉得意外,对他与李士群他们的关系也不感兴趣。当他远远地看见他们时,他很想避开,他不愿意让赵子清尴尬,也不想让自己尴尬。如果需要和赵子清见面,他更希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样可以享受一种朋友间的亲密和无拘无束,尽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赵子清,尽管这一段时间两人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多改变,但他知道赵子清至少还会保留着对他的一份朋友之情。 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出现使黎世杰回忆起了很多差不多就要淡忘的往事。这是他第四次见到这个女人,在张放死的那天晚上她和张放在一起,她曾经出现在陈约翰的诊所,也曾经毫无障碍地出入特高科高级情报机关。现在她又出现在特工总部门口,和李士群、丁默村、赵子清这些人在一起。她穿着一件即便在上海高级社交圈也很显眼的米色裘皮大衣,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个子很高,在几个人中间显得很突出,她安静地听着他们讲话,保持着合乎身份的一种礼貌,并对问候她的人报以微笑。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大家握手告辞,赵子清很得体地请她上了车。 “这一切会是偶然吗?”黎世杰问自己,他无法判断,而且他对这类事情的兴趣也在降低。他一直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个女人的身份,在上海交际圈这样的女人也并不罕见。也许她们会为了金钱去做一些她们自己都不能理解和了解的事情,她们和人交往的目的很单纯,而且往往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 但黎世杰的感觉告诉他这一切不会是偶然,她不可能偶然地和这么多事情产生联系,她一定有着某种目的性。只不过现在黎世杰对这些事情的感觉已经有些麻木。他很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牵挂。他已经远离这个圈子,与这些事情隔得太远,离开的时间也太长,即便他知道些什么,他也无能为力。 第五十六章孤谍56 黎世杰去木村诊所作常规检查时,美惠子告诉他,她已经定了十二月一日回日本的船票,全家人一起回去。 “大概不会再回上海了,因为我丈夫的工作有了变化。”她说,“我们也给你定好了船票,坐同一条船。” “你总该先问问我。”黎世杰说。 “都是说好的事。”美惠子说,“木村医生也会一起回去,他对你的状况很了解,你的手术需要他。” “那他的诊所怎么办?” “木村先生很乐意帮这个忙,诊所的事他会安排。” “那——她怎么办?”黎世杰问,美惠子当然知道“她”是谁。 “我们可以留下足够的钱,可以——” “可她需要有人照顾,有人陪伴,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黎世杰打断她。 美惠子沉默了,她明白黎世杰的意思。 “可你的身体也很重要,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能很好地照料她,你的健康对她同样很重要。”美惠子说。 黎世杰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他糟糕的身体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事实上他现在照顾周枫已经很吃力。 “离出发还有二十天,你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她,我想你能找到合适的办法。我希望定下来的事情不要变,这一段时间可以请木村大夫抽时间去看看她。”美惠子接着说。 黎世杰没有拒绝这个安排,无论他是不是决定去日本。 “如果我去的话,我大概需要在日本待多长时间?“黎世杰问。 “很难说,这要看手术情况,木村大夫说顺利的话你做完手术恢复两个月可以回来。” 这时他们感觉好像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好像很远,很不清晰,还带着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震感。但他们都听到而且感受到了,黎世杰和美惠子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都带着疑惑。 诊所外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哨声,是宪兵发出的,紧接着拉响警笛的汽车也呼啸而去。 木村医生走了进来,他显得有些紧张。 “出什么事了?”美惠子问。 “西边有爆炸声。”木村医生说,“离这里不远。” “是我家哪儿——” 木村医生点点头,他说:“是在那个方向。” “我得回去看看。”美惠子说,黎世杰看得出她很焦急,也很担心。 “我陪你去。”黎世杰说。 当他们接近美惠子家时,闻见了强烈的硝烟味,黑色的浓烟还没有散尽,大量的宪兵已经把整个区域包围。 “怎么回事?”美惠子问一个宪兵少尉。 “炸弹袭击,是川崎大佐家——” “天哪。”美惠子扒开人群,冲了过去,黎世杰紧跟在她身后,那个少尉犹豫了一下,没有管他。 炸弹是在大门口爆炸的,一辆汽车被掀翻在一边,地上到处是已经凝结起来的黑色的血浆和被震碎的玻璃,四处散落着被炸碎的人体组织。现场弥漫着的浓烈的血腥味使黎世杰感到一阵恶心,他强忍住涌上来的胃酸。 一个穿便衣的人拦住了跌跌撞撞的美惠子。 “放开我,我是他妻子。”美惠子喊着。 “夫人,请您冷静,川崎大佐没有事。”那个人用日语说。 美惠子瘫倒在地上,黎世杰把她扶起来。 川崎正男没有死,他只是负了伤,两枚弹片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右臂,同时他被巨大的气浪推到了墙上,造成两根肋骨断裂和一些表面伤,但他没有大碍。他躺在沙发上,正在接受紧急治疗。 他安慰着美惠子,同时对黎世杰点点头。 “什么人干的?”美惠子抽泣着问。 “不知道,有两个人,已经打死了一个,另一个跑了,正在追。”川崎镇定地说,“工藤少尉被炸死了,他是为保护我而死的。”停了一会,他接着说:“他才二十二岁。”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惋惜、痛苦的神情,但并没有特别的愤怒。 “为什么!”美惠子发出哀鸣。 川崎用严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黎世杰。 “不用为我担心,世杰,我很好。” 黎世杰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该对眼前的这一幕持什么态度。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仅仅是作为一种纯粹的私人感情,他为川崎正男的辛免于难而在心里感到过一丝宽慰,这种本能的感情是无法抑制的。但他马上知道他不应当有这种心情,他强烈地否定了自己,但他始终无法彻底地否定,他感到很迷茫。 “太郎他怎么样?”美惠子擦了擦眼泪,问。 “他没事,你姐姐也没事,你放心。” 事后黎世杰才知道,川崎在刚下车的时候遭到埋伏在路口的人扔出的两颗英制炸弹的袭击,工藤少尉第一时间把他推向一边,一颗炸弹在工藤少尉身边爆炸,他当场被炸死,另一颗则意外地没有爆炸。随后警戒的宪兵和他们展开激战,一名宪兵和一名袭击者被打死,另一名袭击者借着傍晚的暮色跑掉。 黎世杰怀着复杂的心情告别了川崎夫妇,无论如何,他不适宜继续待在这儿。他走过一片狼藉的爆炸现场,穿过人群,拐到马路上。他站住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在三天前,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同一地方,他遇到了一个人——吴仁甫。 他原先并没有在意,因为特工总部的人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特别奇怪。但当他把今天的事情和前天的事情结合起来时,他的感觉是非常奇特的,那也是一个傍晚,同样是暮色很浓,在同样的地点。 这不是巧合,他默默地在心里想着,绝不是,他不相信这种巧合。他来过川崎家那么多次,从来没见到特工总部的人,唯一遇见的人就是他,这个事实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他开始回想和吴仁甫这个人有关的一切,看来他是忽略了他。但他也觉得他的经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在特工总部和他有类似经历的人很多。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短,短到几乎不会有人有时间去了解他,这也许正是问题的关键。 川崎遇刺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特工总部,人们为此显得有些紧张,也很快忙碌起来,但并不觉得惊奇。这样的事情既不是第一次发生,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大部分已经为人们遗忘。这是战争的一部分,对于他们来说,甚至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黎世杰看着吴仁甫从他对面走来,他看起来很自然,谦和地和人打着招呼,当他走到黎世杰面前时,他取下帽子,恭敬地说:“黎先生早。” 黎世杰能看见他的头部有轻微的擦破皮的痕迹,虽然被小心地处理过,但黎世杰仍然能看出来,黎世杰不能肯定是不是昨天留下的痕迹。 黎世杰微笑着伸出手,,他这个举动使吴仁甫有些意外,他脱下手套,和黎世杰握了握手。 “今天你们又要忙一天了。”黎世杰说。 吴仁甫笑了笑,戴上手套,但黎世杰已经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他看见吴仁甫的右手有一小块被火药灼伤的痕迹,用过枪之后往往会留下这种痕迹。这当然并不绝对,但在一场激烈的枪战中一个人在某些方面可能会不那么小心,留下此类痕迹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就在这一刻黎世杰确定吴仁甫参与了昨天的爆炸,他就是跑掉的那个人。 吴仁甫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感觉很不安,但他迅速恢复了平静。 黎世杰没有对他说更多的话,他也感受到了吴仁甫的不安。他知道他就是那个跑掉的人,但这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也许还会做同样的事,他不能去阻止,也无法告诉川崎正男,他只能袖手旁观,等待事情的发生。现在距十二月一号已经不远了,如果川崎正男足够小心的话,也许他能顺利地登上去日本的船。 他不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正确,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第五十七章孤谍57 针对川崎的暗杀至少使黎世杰确定了特工总部有重庆方面的人,吴仁甫肯定不会是唯一的一个,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他回忆起以往76号一些行动失败的事例,很显然,他们不是现在才进入这个机构,他以前的怀疑没有错。只不过现在他对进一步弄清楚这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越来越想逃避这些事情。他觉得去日本把伤治好也许是个好主意,这样他至少可以摆脱伤痛的折磨,即便不是完全摆脱,但肯定不会比现在更糟。 美惠子和木村医生又来看了两次周枫,替她换了药,处理了伤口,看起来周枫的伤势有些好转,但木村医生并不乐观。 “伤口可能会愈合,但她大脑神经系统受的损伤可能会对她以后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还有,她的右腿很可能无法复原,也许会残废。”在黎世杰送他们出来时,木村医生说。 木村医生的话使黎世杰心在下沉,但还是对他表示了感谢。 “您丈夫怎么样?”纯粹作为一种礼貌,他问美惠子。 “他很好,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很快就可以康复,不会影响我们的行程。” 黎世杰很想提醒他应当小心些,注意安全。这是表达一种关心,也是朋友间惯常的叮嘱,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口。虽然他说不说这句话对这件事并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可以说这句话,但现在他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他不能做到坚定地站在某一边,至少也不能出于某种私人的感情而有所偏向。 “你也应当做好准备。”美惠子说,她好像看出了黎世杰的为难,说:“不用担心我丈夫,他现在很安全。” “你要注意安全。”黎世杰对美惠子说。 “没关系的,很快就会结束了。”美惠子说。 黎世杰在给周枫送晚饭时再次遇到了前次送钱给他的那个人,他在楼道口旁的一个墙角站着。那个人没有对黎世杰多说什么,他只是交给黎世杰一笔钱。 “我正想找你。”黎世杰说。 “有事吗?”他感到很意外。 “如果我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你们能不能想办法照顾她?”黎世杰问,“我有点私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他问。 “三到四个月。”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说:“时间太长了,我们现在很困难,很难抽出人手。” “不仅仅是我对她负有义务。”黎世杰说,“你们也有。” 黎世杰说这句话的口气很平静,他能够接受他的解释,但也需要告诉对方一些关于这件事最基本的常识,他们不应当回避这些常识。 “我们没有逃避责任,黎先生,我们也不会逃避责任。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应当明白。”他有些激动地说,黎世杰的话明显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对我也是。”黎世杰说,“我有我的事要处理,而且同样很重要。” 黎世杰的话使他再次陷入沉默,他找不出理由反驳黎世杰,黎世杰说得没错,他们确实对周枫负有义务,他们也不能逃避这种义务。非常时期并不仅仅只是针对他们,而是针对每一个人,你不能以任何看起来似乎很高尚的理由让无关的人来替你承担责任。更重要的是,他们本来就没有权利要求黎世杰做任何一件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对不起,黎先生。”他平静下来,说,“对不起,您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我们一直非常感谢您。我们确实有我们的难处,但这和您没有关系,您准备哪天离开上海?” “可能在十二月初。” “我们会尽量安排。”他说,但黎世杰感觉他说得很勉强,而且没有信心。 “钱我这里还有。”黎世杰把钱还给他,“你们可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这件事就很重要。”他没有接,“再见,黎先生,我们会尽快和您联系。” 黎世杰看得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很困难,他不想为难他们,他也理解他们的处境。但正如他所说的,他也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作为一个长期经受伤痛折磨的人,他很渴望能摆脱这种折磨,他越来越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他打开房门,周枫难得地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一把竹编的躺椅上,这把椅子黎世杰是第一次见。 “谁送的椅子?”黎世杰问。 “上次来看我的朋友。”周枫说,她看起来情绪很好。 “我见到他了。”黎世杰说。 “我对他说了,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现在很好,你会照顾我,让他们放心。”周枫说。 黎世杰勉强笑了笑,说:“当然。”他本来想和周枫说去做手术的事,但他看到周枫今天好像很高兴,他忍住了,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破坏这种难得的气氛。 “我想抽支烟。”周枫说。 黎世杰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他准备让一切事情都顺其自然地发展。上海的物资越来越匮乏,纸币的贬值也超出了人们最坏的估计,人们近乎疯狂地抢购囤积物资,一切都预示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还是战争,谁知道呢。人们只是盼望着事情早点发生,无论结果有多么坏,总是会意味生活进入新的轨道,重新有了一种秩序,秩序就意味着稳定。在乱世中人们总是更渴望稳定,无论是为什么,也无论是谁带来的。 黎世杰也比平常忙了很多,因为市面上已经很难买到鸡蛋和肉,他需要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和那些更可疑的人打交道。好在他手里有美金,总有人愿意和他交往,帮他弄来一些物资。 他已经习惯这种奔波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一个人的生活很长时间没有变化时,他很可能就会认可这种生活,把它视为自己的一种必然的命运,而放弃改变的打算。 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黎世杰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无论他在和什么人打交道,无论他在做什么,他总是保持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警觉,这种经过长期磨练的动物般的警觉曾经多次帮他逃过劫难,也是他现在差不多仅存的用以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闪进一条漆黑的小巷,靠在一棵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跟清醒一些,然后从怀里掏出枪。他现在对周枫住的地方方圆一公里范围内非常熟悉,他多次仔细观察过这片区域,设计过很多条逃离的路线和临时躲避的场所。当他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时,他立刻想到了这条小巷,他正好可以借助远处另一条街上一盏阴暗的路灯洒过来的微光,看见是不是有人跟着他,什么人在跟着他,而对方却无法看见他。 他的感觉没有错,他身后确实有个人,当然,这个人也可能是个普通路人,现在还不到九点,有人行走在街上很正常。 那个人出现了,他走在路上似乎有些犹豫,突然出现的暗淡的灯光和四周漆黑的环境使他有些不安的感觉。他站住路边,迟疑了十几秒钟,转身往回走。 黎世杰慢慢地放下了举着的枪,他很想就此一枪打死他,他确实有这个冲动,这个人是个威胁,不仅仅是对他,也许还会威胁到周枫。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他默默地收起枪。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他的行为,因为自己对他也是一种威胁。他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仅仅是他个人的决定,还是他接受的命令,他也不清楚,他跟踪的目的是什么。 他很想当面去和他谈一谈,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认为不会有什么用,也许还会适得其反。现在比较有利的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样他就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有很多办法可以避开他带来的危险。 最终他决定暂时等一等,等待事态的发展,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十八章孤谍58 黎世杰从特工总部出来看见赵子清正站在一辆黑色的小车旁抽烟,作为朋友,他们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交流,彼此已经有了点陌生的感觉。黎世杰甚至很想回避这种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尴尬的场面,但他在犹豫中还是坦然地走了过去。 赵子清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黎世杰以少有的热情作出了回应。 “上车,我们聚聚。”赵子清甩掉烟头,说。 黎世杰没有拒绝,他上了车。 一路上两人保持着沉默,这种因为人生境遇的差别造成的隔阂需要一些时间来消除。 车子到了公共租界的一家高级俱乐部,黎世杰极少到这样的地方来。尽管他在上海这些年很难说是穷人,但他一直不习惯这种地方,不习惯这里无谓的消费,也不习惯里面来往的人。人在很多时候需要虚伪,但不能把虚伪变成生活本身,他无法融入这种生活。 赵子清点了一瓶有些年头的法国葡萄酒,黎世杰已经失去了和他竞争那张账单的能力和心情,甚至失去了提出建议的能力。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熟练地和侍者交流酒的品质,并最终轻松地打开一瓶最好的。这种能力即便在上海也只有少数人具备,赵子清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最近怎么样?”赵子清问。 “老样子。” “身体呢?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好,比上次见面更差了。” “一直都是这样,老伤。”黎世杰尽量轻松地说。 “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医生?” “不用,我现在看一位日本医生,他治疗我这个伤很有经验。” 赵子清点点头,说:“需要我帮忙就开口,在我这儿别装模作样。” 黎世杰笑了,说:“我们都没必要在对方面前装模作样。” 赵子清也笑,他并不在意黎世杰对他的嘲讽,而且好像很享受这种朋友间的直率,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优点。他这样的人仿佛永远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生气,你甚至很难真正去得罪他,能触动他的只有利益。 黎世杰没有问他的情况,既然一切现象都说明出他的状况很好,也就无须任何人过问或关心。 赵子清的笑容依旧还在,但却变了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更礼貌,更复杂的方式。同时黎世杰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很轻柔但是无处不在。 赵子清站起来,他礼貌地伸出手,握住了一双带着米色透明手套的精致的手。 黎世杰扭过头,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算上不久前,他今天是第五次看见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风衣,里面是深黑色的旗袍,戴着一顶帽檐很宽带着黑色薄纱的帽子,胸前有一串醒目的熠熠生光的珍珠项链。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异常,礼貌地和她打招呼。 “陈曼华,陈小姐。”赵子清介绍她的口气中充满了欣赏和恭敬的味道。 黎世杰握了握她的手。 “陈小姐,幸会。” “黎世杰,我在上海最好的朋友。”赵子清对陈曼华说,“也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陈曼华冲黎世杰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黎先生,很高兴能认识您。”她慢慢地脱掉风衣、帽子,坐下来。 她陪着他们坐了很长时间,她的话很少,总是显得很有礼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仿佛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她很注意地听赵子清和黎世杰的交谈,但黎世杰感到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当需要她微笑或说话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错过。 她离开了,关于她自己,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赵子清看着她的背影,他的眼光显得有些异样。 “几年前,她是百乐门的头牌,那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时代。”赵子清说,他仿佛回到百乐门那奢华喧闹的宏大场面,仿佛听到那些曾经风靡上海滩的耳熟能详的舞曲,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他短暂地沉浸在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里,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上海这座城市。 黎世杰微微有些惊讶,赵子清很少出现这样的情绪。 “你们是——”黎世杰忍不住问。一般来说他很少有好奇心,也许是赵子清那明显外露的感情触动了他。 “朋友。”赵子清低声说,陈曼华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流露出些许眷恋。 黎世杰和赵子清也离开了,黎世杰谢绝了赵子清的邀请,他打算散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然后叫辆车回去。当他经过俱乐部门口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陈曼华,她站在一个橱窗前,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在和她说话,那个男人低着头,嘴凑到她的耳边,正在说着什么。陈曼华在听,但没有任何反应。 黎世杰默默地看着他们,他很激动,很兴奋,他很想过去打断他们,因为他有很多不解和愤怒。但最终他只是从他们身边走过,什么都没有做。 第二天下午,黎世杰得到一个消息,曾石被人打死在靠近法租界的马路上。他刚下车就遭到等候在路边的四把手枪和一支冲锋枪的袭击,他和司机被当场打死。 这个消息在特工总部没有引起过多的轰动,对黎世杰更是如此,他尽管也回忆起和曾石打交道的一些片段,也曾有过惋惜,但这是他必须承担的代价。当他知道吴仁甫的真实身份后,他对出现这样的事情毫不奇怪。 他从特工总部出来,他还要赶去木村医生的诊所,还要去美惠子哪儿,然后去看周枫,他事情很多,来不及关心曾石。 一辆汽车悄然靠近他,他扭头看了一眼,是赵子清。 “上车,世杰。”赵子清说。 “我还有事。”黎世杰说,“改天吧。” “上车。”黎世杰感到赵子清的神情有些不对,他迟疑了一会。 “子清,我真的有事。” 赵子清推开车门,黎世杰无奈,只能坐上去。 “什么事?” 赵子清没有回答,他一直朝前开,拐了几个路口,差不多开了两公里,然后他把车停到路边。 “到底什么事?”黎世杰问。 “世杰,我想请你帮个忙。”赵子清说。 这句话使黎世杰很意外,他不知道他能帮他什么忙。 “你说。” “世杰,这件事很重要,也很——”赵子清顿了顿,“你可以拒绝,我绝不会怪你。” “子清,别让我做我做不到的事。”黎世杰说,他有些警觉。 赵子清取出一个小盒子,倒出一颗胶囊,递给黎世杰。 “什么?” “氰化钾。”赵子清镇定地说。 黎世杰心猛地跳了一下。 “子清——” “听我说,世杰,事情很难,也很紧急。今天中午曾石被打死了,你知道么?” “知道。” “但目标不是曾石,而是丁默村。” “你说什么?”黎世杰险些叫出声来。 “听我说。他们约丁默村出来,没想到是曾石坐着丁默村的车到了预定的地方,他们只看到丁默村的车,来不及辨认,结果打死了曾石。” 赵子清看出黎世杰仍旧有些疑惑。 “约丁默村出来的人,是陈曼华。”赵子清慢慢地说。 黎世杰完全明白了。 “现在陈曼华已经被抓,就关在特工总部的地下室。她不能活着,所以——” “所以要把氰化钾送到她手上。”黎世杰说。 赵子清点点头。 黎世杰突然觉得赵子清很陌生,仿佛他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你想让我来做这件事?”黎世杰问。 “是的,世杰。”赵子清简单地回答。 “子清,你——” “世杰,时间很紧迫,要赶在日本人赶来之前把这件事办好,其余的事情以后我会向你解释。” “可我怎么才能见到她?怎么会有机会把东西交给她?” “我现在送你回去,有人会安排,你会有几分钟时间单独和她在一起。” 黎世杰默默地把胶囊放进口袋里。 “我答应你。”他说,他没有考虑太多,但他决定去做。 “谢谢,世杰,谢谢你。”赵子清有些激动,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两个字象“朋友”一样感动着他。 “只是,你确定她会——” “她会的。”赵子清说,他的眼光避开了黎世杰,但黎世杰还是发现他的眼光中有一种痛苦和绝望。他一直以为赵子清仅仅是个生意人,他不会有更多人类的感情,但他错了。 赵子清开车把他送回特工总部,黎世杰走进办公室,他坐下来点着一支烟,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等待着。 第五十九章孤谍59 门开了,黎世杰没想到走进来的是李士群,他感觉有些紧张,迅速地摁熄烟头,站起来。 “李主任。”他恭敬地说。 李士群盯着他,眼光是陌生和淡漠的,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他阴郁的目光使黎世杰有些不舒服,他站着没动。 “跟我来。”李士群说。 他们走进地下室一间狭窄的房间,黎世杰看见了陈曼华,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貂皮领大衣,垂着头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看起来精神很委顿。她对面的桌子后坐着两个人,他们在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你们出去。”李士群对那两个人说,随后他对黎世杰点点头,示意他坐在记录的位置上。 陈曼华慢慢地抬起头,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看见李士群和黎世杰,她似乎有些激动。 李士群看着她,他们其实很熟悉,私人关系也很好。这样的场合使双方都感到不自然,陈曼华把头扭开,避开李士群的目光。 “给她倒杯水。“李士群对黎世杰说。 “如果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可以不把你交给日本人。”沉默了一会,李士群说,“可以把你送到南京去,你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他的话很僵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陈曼华低声说:“可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士群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说:“到了日本人那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停了一会,他接着说:“他们很快就要到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陈曼华嘴唇哆嗦了一下,说:“可我确实不清楚。” 李士群坐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这么坐着,好像在思索着和眼前这一幕完全无关的什么事,屋子里突然显得很安静。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有人轻轻地敲敲门。 “李主任,电话。” “谁?” “南京国防部。” 李士群站起来对黎世杰说:“无论她说什么,都要记下来。”出门前他回头看了陈曼华一眼,黎世杰感觉他好像预感到或者不如说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感到很疑惑,他对这件事有太多的不解。 屋子里只剩下黎世杰和陈曼华,黎世杰听着李士群的脚步正在远去。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到陈曼华身边。他拿起陈曼华的右手,把那粒胶囊放到她的手里。 陈曼华看见了胶囊,她的身子抖动起来。 黎世杰同情地看着她,她还很年轻,也很美,她本不该被卷入到这些事情中来,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她应该有属于她的美好未来。他突然想到了赵子清,想到了赵子清看着她的眼光。 “用不用,你自己决定。“他轻声说,赵子清并没有让他说这句话。 陈曼华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求您件事。”她低声说。 黎世杰点点头。 “法租界公墓,901号,我父亲的,请在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她抽泣着。 “我会的。”黎世杰说,“我记住了。” “别刻错了,我的名字他知道。” “我明白。”黎世杰知道“他”指的的是谁。 陈曼华擦干了眼泪,对黎世杰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她的笑容中有种绝望。 两人对望着,黎世杰有个问题要问她,他有些不忍心,但他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他仔细地听,没有脚步声,但也许随时有人会进来。 “向你打听个人。”他终于说。 “谁?” “昨天晚上和你在俱乐部门口说话的那个人,很高,很壮实。”黎世杰说,他很紧张,很担心有人突然闯进来打断他。 “你找他干什么?”陈曼华似乎有些惊讶。 “他——欠了我很多钱。”黎世杰说。 这句话让陈曼华忍不住笑了起来,黎世杰看得出她并不相信这个理由,而且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也对着陈曼华笑起来。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就这么笑着,笑得很畅快,很无奈,也很苦涩,笑声使得屋子里突然充满了一种不真实,一种荒诞。 黎世杰闯进了赵子清的办公室,他死死地盯着赵子清,赵子清回避着他的目光。 事情结束后,黎世杰突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安排好的。前一天赵子清约他出去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要和他聚一聚,而是为了让他和陈曼华见面。他想起在赵子清介绍他和陈曼华时,说过一句话:“他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直到他把氰化钾交给陈曼华他才明白。她只相信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必须让她相信,这个人是绝对可靠的,他传递的信息具有不可违抗性。 “为什么?”黎世杰问,他抑制着激动的情绪。 “世杰,你想说什么?”赵子清很冷静。 “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可为什么非要她去死。” “世杰,她的命运不是谁能安排的,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没有谁愿意她去死,可这是战争。” “为什么不能安排她离开?” “没有谁能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不,你预料到了。”黎世杰打断了他的话,“一开始你就知道,从你安排我们见面你就知道,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 “够了,世杰。” 黎世杰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清晰,为什么会是李士群来找他,为什么会有国防部的电话,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一切都是事先筹划的。 “丁默村早就知道这个计划。”黎世杰说。 “你疯了。”赵子清嘴唇颤抖着。 “难道不是吗?” 赵子清平静下来,他掏出烟,自己点着一支,然后递给黎世杰一支,黎世杰没有拒绝,他也需要平静一下。 “世杰,这只是你的想象。”赵子清帮他点上烟,说,“我不想去判断你说的对不对,因为这毫无用处。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也并不清楚这件事,我只是受人之托帮朋友一个忙,就象你帮我的忙一样。或者,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我是一个生意人,对我来说这不过是笔交易,我只是完成交易,并不想知道幕后发生了什么事。” “也包括拿你的爱人去做交易吗?”黎世杰讽刺地说。 赵子清沉默了,他猛吸了几口烟。 “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他说,他面无表情,但黎世杰能感受到他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悲伤。 黎世杰有些后悔,他不安地说:“对不起,子清,我不该这么说。” “你没有错,世杰。”赵子清说,“我们都没有错,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你可以选择不让她死。”黎世杰说,“战争已经很残忍,我们不能比这场战争还要残忍。” “每个人对残忍的定义都不一样,世杰,别指望搞清楚所有的事情,这样会很危险。”赵子清说着对黎世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想再争论这个问题,黎世杰看得出继续争论这件事对他而言会很痛苦。 “她让我把她的名字刻到她父亲的墓碑上。”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她说你知道她的名字。” “我会去做这件事。”赵子清说。 “子清,对她的家人好一点。”黎世杰诚挚地说,“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她没有家人,她是个孤儿。” 这个回答使黎世杰感到意外,他怔住了。 “好了,世杰,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赵子清说,“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还有什么事?” “有个人要见你。” “谁?” “我带你去,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上车时,黎世杰对赵子清说。 “你说什么?” “你说对于你说来,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易的,我不相信,这不是真话。” 赵子清没有回答黎世杰的话,他发动了汽车,车子很快驶入了上海冬天那浓浓的暮色中。 第六十章孤谍60 车子悄然停在沪西一条偏僻街道的弄堂口,赵子清下了车,对黎世杰说:“你等我一会。” 黎世杰在车上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这十分钟对于他显得很漫长,他想了很多事情,他在想赵子清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为谁工作;在想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一度想到,赵子清带他出来会不会是个圈套。这里很偏僻,一向是帮派争夺的地盘,在这里死一个人不会引人注目。 他有些紧张,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手枪。但他马上觉得这么做很幼稚,如果这真是个圈套,他没有任何脱险的机会。如果他们确定要除掉他,即便今天他能逃脱,也不过是把事情推迟几天。 赵子清回来了,他敲了敲车窗,把黎世杰从沉思中唤醒,然后拉开车门。 “世杰,你跟着他过去,我在这里等你。”赵子清说,他显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的异常。 黎世杰这才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穿深色西装戴礼帽的人,那个人看到黎世杰下车,转身朝弄堂走去。 黎世杰没有犹豫,他跟了过去。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也不能表现出对对方的不信任。任何的犹豫都只会让对方起疑,而且他认为赵子清不会害自己。 他跟在那个人身后,同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穿梭在这条杂乱、狭窄而黑暗的弄堂,弄堂很长,没有路灯,只有两边楼房的住家间或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借助着这些暗淡的灯光,黎世杰躲避着各种堆满路面的杂物和垃圾。 前面的人停在一幢灰暗的楼房前,他敲开门,和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闪到一边,朝黎世杰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黎世杰进了楼道,黑暗中有人打起手电筒,照着黎世杰前面的路带他上了一个狭窄的楼梯,黎世杰感觉后面也跟上了一个人。但他现在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如果要对他动手,根本无需这么费周折。 他被带进三楼一个房间,屋子中间挂着一盏发出苍白的光线的电灯,屋子里有一个人,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注视着黎世杰。 黎世杰适应了一下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伸向他,黎世杰感觉他的右腿好像有些不方便。 “你好,黎同志。”他说,紧紧地握了握黎世杰的手,这句话使黎世杰感觉有些异常,他已经不习惯有人这么称呼他。 “是你!”随后黎世杰认出了他,他盯着这个人看了几秒钟,再次确认他没有认错。 那个人拍了拍黎世杰的肩膀,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 黎世杰默默地坐下来,他短暂而清晰地想起了三年前法租界那个枪弹横飞的血腥的夜晚。在那个夜晚,他救了这个人,自己也受到了几乎致命的枪伤,这些年以来,枪伤一直在折磨着他。他也没有忘记,他曾经有一天在陈约翰的诊所见到这个人,当时他的内心是如何的欣喜和激动。但现在,当这个人真实地站在黎世杰面前时,他的心中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他对此很麻木,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我姓张。”那个人说,但他并没有说自己叫什么,“黎同志,欢迎你回来。” 这句话并没有对黎世杰产生任何效果,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当他明白过来时,他只是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他。 “从今天起,你由我领导。”他并没有注意到黎世杰的反应,接着说。 听到这句话黎世杰忍不住笑了一下。在这漫长而孤独的几年中,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等着他们和他联系,他是那么渴望那么迫切地想找到组织,想为组织做点什么,想为组织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但现在,他已经很累,曾经的热情已经不再。那个人的话使黎世杰感到陌生,甚至还有一些厌倦。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黎世杰问。 “我们一直都知道你,我们没有忘记你,没有忘记每一个人。“那个人说,他的话里透着一种自信和得意。 “可我不知道你们。“黎世杰平静地说。 那个人看着黎世杰,他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天都没有,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必要知道。”他说。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黎世杰发现他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他只想知道他们找他的目的。 “我们最近有个行动,需要你加入。” “我身体很差,”黎世杰说,“一直在看医生。” 他那明显的推托口气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他说:“每个人都有他能做的事,你也不例外。” “你们有什么行动?” “除掉特高科的川崎正男。” 这句话使黎世杰猛然感到一种来自内心的震撼,他的身体甚至不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找他,他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可能会在十二月初回日本。之前我们曾经组织过一次对他的行动,但失败了。他现在很警觉,时间也很紧迫,我们希望你能想办法把他约出来。”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们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你能做到这件事。” “我做不到。”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 “是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做。”那个人说,他对黎世杰的态度很不满,他认为黎世杰没有对任务表现出足够的热情。 “他是个职业情报人员,经验很丰富,他不会上当。” “所以需要你想办法。” “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他?他马上就要离开上海,对于你们来说他已经没有价值。”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该关心的是怎么完成任务。”那个人粗暴地说,他对黎世杰的态度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你要明白他是你的敌人。” “请原谅。”黎世杰站起来,“我帮不了你们。” 那个人慢慢地站起来,他朝前走了一步,盯着黎世杰的眼睛,黎世杰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也是这双眼睛,当时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是自己用生命挽救了他。而现在,同样是这双眼睛,却充满了仇恨和暴戾,仿佛要把他吞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杀了自己吗?黎世杰不能确定,他救过这个人,但这种个人之间的恩情在原则面前一文不值。如果他为此杀了自己,人们也只会用各种言辞赞扬他,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即便是这个人,也会很快忘记这些不堪记忆的往事,会重新投入到那些更崇高、更光荣的任务中去。而自己,会在这间黑暗狭窄的小屋里无声无息地消失,被人遗忘。即使有那么一天他被人偶尔记起,也仅仅只会引起深藏在那些喧嚣声中的不被察觉的一声轻叹。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拍了怕黎世杰的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 “请坐下,”他慢慢地说:“你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出生在上海,曾经留学美国,并在美国生活了十年。他对美国很了解,这次他离开上海,是被调往日本海军从事情报工作,未来他对美国会是个威胁。所以我们需要除掉他,一旦他离开上海,我们就失去了机会。” “除掉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决定,也是美国方面的请求。”他补充说,“我本来不该告诉你这些。” “我明白了。”黎世杰低声说。 “你离开我们太久了,也许我们该早一点联系你。你可能会有自己的想法,可能你认为我无权命令你。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们,这很重要,对我们,对赢得这场战争,都很重要。”他换了种口气,尽量显得平等和平和,也许他已经意识他前面对黎世杰的态度黎世杰并不认可。 黎世杰说:“他一个人其实改变不了什么,更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败。” “但这样可以少死很多人。” “那我们被杀的人就该死吗?在上海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谁为他们负责?”黎世杰突然激动起来。 “战争就是这样,你必须付出代价,有时候为了避免更大的代价,你必须承担损失。”那个人也激动了,“我不是来和你争论这些问题的,我找你来是问你,你能不能帮我们,你愿意不愿意帮我们?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从马上这里出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你可以马上滚。” 黎世杰胸口一阵剧痛,他紧紧地捂住胸口,大滴的汗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滴到他身上,滴到地上。 “你怎么了?”那个人过来扶着他。 “没关系,我只是想抽支烟。”黎世杰低声说,他困难地掏出烟,点着了,香烟使他恢复了平静。 黎世杰抽完一支烟,其实他没有想太多,他已经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难,但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答应你,我会照你说的去做。”他缓慢地说,“但我不能保证成功。” “谢谢你。”那个人舒了口气,“你做好准备,我们很快会有人和你联系。” “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黎世杰问。 “没有,我们没有额外的人手来做这些无聊的事。”那个人很快地说,黎世杰认为他说的是事实。 “我得走了,我还有事。”黎世杰说,他站起来。 那个人握住黎世杰的手,对他说:“事情结束后我会安排你离开上海,你可以先去香港。” “我更愿意待在这里。”黎世杰说,“我可以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那个人点点头,黎世杰出门前,他轻声喊了一声:“黎先生!” 黎世杰站住了,他听见那个人说:“谢谢你救了我,我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谢谢。” 黎世杰上了车,赵子清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你们是——”黎世杰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赵子清很快地说,“我只是帮朋友个忙。”说完他发动了汽车。 黎世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但他也不再追问。 第六十一章孤谍61 “这是我送给您丈夫的,”黎世杰对美惠子说,“请一定转交给他。” 他依稀记得,在第一次见面时,川崎正男曾经和他短暂地讨论过上海的蟹粉烧卖。一个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他认为这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礼物。 “您不该破费。”美惠子说。 “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黎世杰诚恳地说。 “我会交给他。” “这是刚买的,热一下就可以吃。”黎世杰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 黎世杰和美惠子沉闷地坐了一会,他们之间的交流一向不多,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保持着他们之间形成的一种特有的默契。但今天,黎世杰觉得他应该主动说点什么。 “太郎的身体怎么样?”他问。 “他一直都是时好时坏,也许回到日本会好一些。” “这些日子局面不太稳定,你们尽量少出门。”黎世杰沉默了一会,说。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美惠子把黎世杰送到门口,对他说:“离出发的日子很近了,你安排好她的事情了吗?” “她的情况很特殊,我会尽力。”黎世杰很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取消了这次旅行,但他没有说,他不愿意使川崎正男产生任何一点疑心,也不愿意影响美惠子接下来这几天的心情。他希望一切都保持正常,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什么不不发生。 黎世杰回到周枫的住处,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两盒饼干和几块大洋,屋子也被简单收拾过。 “有人来过了?”他问。 “嗯。” “你朋友?” “是的,他刚走一会。” 他发现周枫的情绪有些异常,他预感到她已经知道些什么。 “你怎么了?”他问。 “他说你要离开上海几个月。”周枫低声说。 “我是和他说过这件事,但我——” “你准备哪天走?”周枫打断他。 “她帮我买了十二月一号去日本的船票。” “她是谁?是不是你的日本朋友?”周枫问,黎世杰感觉她开始激动。 “你听我说。”黎世杰没有否认她的话,“她只是想帮我治好伤。” “她怎么会对你这么好?”周枫冷淡地说。 “她不单单是对我好,对你也很好,她从日本人手里救了你,把你安全送到这里,为此她被特高科调查。”黎世杰说,“她为你找医生,为你支付诊费和生活费,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她,你要知道感恩。”黎世杰突然觉得很烦躁,也许,当他知道他要成为杀掉川崎正男的行动的成员时,他感到他无法面对美惠子,他不能容忍有人对她说三道四,哪怕这个人是周枫。 周枫闭上了眼睛,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对不起。”黎世杰握住了周枫的手,“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对你说话。” “不,是我不对。”周枫低声说,“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好人。” 他们安静了几分钟,两个人都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了一些。 “我决定了。”黎世杰平静地说,“我不去了,我会留下来陪你。”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周枫睁开眼睛看着他,“我并不反对你去做手术。我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你不要放弃。” “这件事你别管了,也不要为我担心。” “不,世杰,你应该去。”周枫说,“治好你的伤,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黎世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话使他感动。 “如果我离开,你的朋友会不会照顾你?”他问,紧接着说,“别骗我,告诉我实际的情况。” 周枫犹豫了一会,说:“他们会尽力,但很多事情不能保证。不过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黎世杰说。 “你放心,他们不会不管我。” “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见见你的朋友。”黎世杰迟疑了一会,他知道主动提出见他不太合适,但他感到有必要对他交代一些事情。 “我暂时无法和他联系,他只说有时间会过来。”周枫对黎世杰的要求有些奇怪,她知道他一向很小心,不会轻易突破两人交往时那些双方达成的默契,“下次他来我会让他等你。” “最好能快一点。“黎世杰喃喃自语。 周枫听见了这句话,但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吴仁甫刚拐进靠近法租界的一条窄窄的街道,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无声的危险正在逼近,他很确定。他快速把手伸进大衣里,刚摸到手枪柄,就感到腰间传来轻微的痛感,一支手枪正从后面抵着他的腰部。 “为什么老跟着我?”黎世杰低声说。 “黎先生,我——没有。”吴仁甫说。 黎世杰把枪往前捅了捅。 “别这样,黎先生。”吴仁甫沉着地说,“当心走火。” “为什么跟着我?”黎世杰继续问。 “我没有,黎先生,您误会了。”吴仁甫的语气显得很平静,“我没有跟着你。” 黎世杰转到他前面,从他怀里掏出手枪,枪上着膛。 “你究竟想干什么?”黎世杰问。 吴仁甫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容好像有一种很深的含义,他仿佛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我不想干什么,黎先生,我有我自己的事。” 黎世杰对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对他的行为也感到一种焦虑。他很多次都想扣下扳机,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要再跟着我,我就打死你。”黎世杰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吴仁甫倒退了两步。 “黎先生。”他说,“我的枪。” 黎世杰冷笑了一声。 “请还我,黎先生,我只有这一支枪。” 黎世杰犹豫了一下,他快速地取下弹匣,退掉全部子弹,然后把枪扔给他。 “滚。”黎世杰低沉的声音说。 “再会,黎先生。”吴仁甫把手枪装好,他再次笑了笑,然后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黎世杰默默地收起枪,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跟着自己,这不象是在执行命令,也看不出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件事使他很苦恼,但又无可奈何。 对川崎正男的行动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七日,是赵子清通知黎世杰的,他交给黎世杰一封信,上面写着时间和一个地点。 等黎世杰看完后他取过信,点着火烧掉。 “什么都别问我,世杰。”赵子清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川崎不会上当。”黎世杰说,“请你转告他们,不要让更多的人无谓地去死。” “做好自己的事情,剩下的不用管。”赵子清说,“每个人的死都不是无谓的,都有价值。” “子清,帮我个忙。”黎世杰看着赵子清。 “你说。” “给我一粒氰化钾。” “世杰,你——” “别说了,子清,帮我这个忙。”黎世杰说。 赵子清看着黎世杰,黎世杰没有异常,他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语气很平常,神态很自若,但他能感受到他的一种决心。 “如果你真的需要。”赵子清犹豫着说,“我可以给你。” “谢谢你,子清。”黎世杰笑了笑,说,“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没有选择,可我希望至少能选择一次。” “别太悲观,世杰,事情并没有糟到这一步。”赵子清说,“别轻易放弃。” “我不会放弃,但我希望不要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死去。” 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很长时间,尽管他们是朋友,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真挚地表达一种朋友之情。他们都没说话,只是在体会这种情感。任何一件事,当你感到它的珍贵的时候,也许就是它即将离你而去的时候,友情也不例外。 第六十二章孤谍62 黎世杰面对美惠子,他感到很难开口。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欺骗,不是简单的为了达到某种更伟大的利益而说的高尚的谎言。他并没有真正克服他内心的煎熬,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我想见见你丈夫。”他终于说。 “他住在医院里。”美惠子说,“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 “很着急。”黎世杰说。 美惠子看着他,她好像第一次对他说的话产生了某种疑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她一直都非常信任黎世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其实与她所信奉的原则相违背,她也总是能为他找出一些这么做的理由。但今天她第一次犹豫了,也许不是因为黎世杰,而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她不安。也许是离回日本的日期已经很近,她不愿意发生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 “其实你们很快就能见面,还有四天就要出发。” “但这件事很紧急,需要他亲自处理。” “我觉得,”她缓慢地说,“无论什么事,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会有别人去处理,即使没人处理也没关系。” “在你的立场上可能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希望能见到他,我希望由他自己做决定,而不是别人替他做决定。”黎世杰能感受到美惠子对这件事的不安,但他还是坚持说。 在他们的交往中,黎世杰觉得只要他坚持的事美惠子最终都会让步,这件事也不例外,他对此心中怀着很深的歉意。 “好吧。”美惠子终于说,“我和你去见他。” 他们在一家日本军方医院见到了川崎正男,他恢复得很好,精神也不错,见到黎世杰,他感到很惊喜。 “谢谢你,世杰,你送来的礼物很好,我很喜欢。”川崎朝黎世杰微笑着打招呼。 “您能喜欢我很高兴。”黎世杰真诚地说。 “你在上海的事情处理好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 “其实你没必要来看我,我很好,恢复得很快。”川崎说,看起来他兴致很高。 但他很快就发现美惠子和黎世杰的神情都有些和眼前的气氛不太相符,他敏锐地感觉到了。 “有事吗?”他问黎世杰。 “是他有急事找你。”美惠子用日语说。 川崎点点头,他用日语对美惠子说:“你回避一下,我们单独谈谈。” 美惠子默默地朝两人鞠了一躬,转身出了门,并小心地把门关好。 “世杰,有什么事?”川崎问。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重庆方面派驻上海的负责人,是他想见您。”黎世杰说。 “你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吗?”川崎问。 “很长,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份。” “好的,请继续。” “他手上有一些涉及重庆方面在上海的电台和行动人员的情报,他想——”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川崎问。 黎世杰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 “他挪用了重庆方面汇到上海的一笔经费,重庆方面正在追查这件事。” “他可以去找特工总部。” “他认为那里有重庆方面的人,不安全。” “他过来也不安全。”川崎不动声色地说。 “他希望我们能组织一次行动,把威胁他的人除掉。” “我明白了。”川崎点点头,但黎世杰觉得他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或者说并不相信。 “世杰,我在中国做了很多年情报工作,我对重庆方面很了解。他们的情报工作效率很低,在获取情报和传递情报方面没有成熟的经验,很难对我们构成什么危险。但他们在组织暗杀方面很有能力,但暗杀对战争的影响是很小的,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大,我认为他们对日本在这场战争中的胜败起的作用很小。” 黎世杰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太明白这段话的含意。 “世杰,我现在已经不在上海特高科工作,我的工作已经由其他人负责,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介绍新的负责人给你。” 黎世杰感到川崎犀利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他觉得川崎并不相信他的谎言,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很有经验,不会上当。 “我不想和别人打交道。”黎世杰说。 “我可以理解,”川崎说,“或者你也可以让你的朋友直接去特高科找相关人员,我可以让他们安排这件事。” “他不会愿意,他只信任我。”黎世杰很快地说。 “我明白了。”川崎点点头。 “世杰,我们可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的朋友可以自己去解决他遇到的问题。”川崎说,“我分析过很多情报,我知道情报工作很重要,但并不能真正决定战争的胜负。” “我会把您的意思告诉他。”黎世杰说,他知道这次行动不会成功,他也知道,川崎也不会对他采取任何的行动。川崎的话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即便是重庆方面在上海的整个情报机构,都不可能对战争的进程产生什么影响,他个人更可以忽略。 黎世杰默默地站起来,对川崎正男鞠了个躬。 “祝您早日康复。”他说,然后转身朝门走去。 “等一等,世杰。”川崎叫住他。 黎世杰站住了。 “世杰,你坐下听我说。”川崎说,黎世杰转身回来坐下,他内心很平静,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接受。 “世杰,我刚才是以一个职业情报人员的身份说的我对这份工作的看法,接下来是我作为朋友要对你说的话。” “您请说。”黎世杰保持着镇定。 “如果你已经答应了你的朋友,准备帮他这个忙。如果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对你的朋友也很重要,我可以答应你去见他,仅仅是作为朋友间的一种帮忙。他可以把他要说的对我说,我会处理。” 川崎的话使黎世杰感觉非常意外,他呆呆地看着川崎,川崎的目光很温和,是善意的,没有什么特别。 “世杰,作为朋友我愿意帮你这个忙,只要你认为需要。” “是的,我需要。”黎世杰很艰难地说,他的心中一片空白,眼前这一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川崎似乎已经洞察了一切,但马上又感到这是一种错觉。 “那好,什么时间我们去见他?”川崎问 “明天下午两点。”黎世杰说,接着他说了地点。 “只是我们去,还有别人吗?” “没有,他不愿意人太多。” “好的,我会单独和你一起去。”川崎说。 从川崎正男的病房出来,美惠子问:“你和我丈夫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是一些工作上的事。”黎世杰对美惠子的话有些意外,她从来不关心她丈夫做什么,更不会主动去问。 “你从来不和他谈什么工作,你对你的那些工作从来也不感兴趣。”美惠子说。 黎世杰默然了,他无话可说,美惠子对他的一切都很了解。 “我讨厌你们的工作,讨厌这场战争。”美惠子说,这句话很突兀,在黎世杰面前,美惠子一向话很少,很沉静,但今天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分手时,美惠子低声说:“别伤害我丈夫,他是个好人。” “如果他受到伤害,也不是我,是这场战争。战争分不清好人和坏人,它会伤害所有的人。”黎世杰说,他不能对美惠子说更多,他怀着一种难言的歉疚之情轻轻地拥抱了美惠子,对她说:“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你儿子。” 黎世杰给赵子清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顺利,明天可以按照计划进行。” 第六十三章孤谍63 黎世杰一大早就去了周枫的住处,他带来了一些米、面粉和鸡蛋,他陪着周枫聊了很长时间,他们聊过去的一些事,聊上海的一些风情,回忆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些虽然短暂但却美好的日子。他们今天话特别多,周枫的情绪也很高,他们一起抽烟,甚至还喝了点酒。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黎世杰看了看手表,他知道该离开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绿色的美钞和几块大洋,放到周枫的枕边。 “你干什么?”周枫问。 “我要出去办点事,带这么多钱不方便,暂时放在这儿。” “什么事?” “没什么。”黎世杰轻松地说,“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看你?” “他们的时间不确定,有时间他会来的。” “我已经跟楼下的邻居说了,晚饭时如果我不回来,他会过来,你把米和面送一半给他,剩下的让他帮你做饭。” “怎么回事?”周枫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没事,只是我晚上不一定赶得过来。” 周枫看着他,她感到他并没有说实话,她的这个感觉很明显,很有把握。 “世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别瞒着我。” “我去见一个朋友,可能会在一起吃晚饭。” “那你怎么不带钱?” “他会请客。”黎世杰勉强笑了笑,“别问了,真的没什么事。” 周枫说:“你在骗我。” 黎世杰看着周枫,他很想告诉她实情,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作为这一行的行规,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别问了。”他轻声说,伸手抚摸着周枫的脸颊,他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俯下身躯,深深地吻了周枫。 “啪”的一声轻响,有个东西从黎世杰的口袋里掉到地上,黎世杰迅速捡起来。 “什么东西?”周枫问。 “没什么。” “我看看。”在黎世杰正要把东西装进口袋时,周枫说,“给我。” “我吃的药。”黎世杰说。 “把东西给我。”周枫固执地说,黎世杰只好把东西递给她。 “是我吃的西药。” 周枫仔细看着这粒胶囊,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也微微发抖。 “好了,还给我。” 周枫把胶囊紧紧地握在手里,低声说:“你去办事吧,药放在我这儿,你回来我还你。” 黎世杰点点头,他再次吻了周枫的脸颊。 “我走了。”他说。 “我等你,一定要回来。”周枫低低的声音说。 他离开了,当他关上门时,他听见周枫发出绝望的抽泣声。 川崎正男在离医院很远的一个路口等着黎世杰,他穿着一套很正式的深灰色西装,外套一件黑色风衣,戴着礼帽。 他微笑着和黎世杰打招呼,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正想出来转转,呼吸下新鲜空气。” 两人顺着马路走了一段,简单聊了几句,川崎说:“世杰,叫两辆车,你在前面,我跟着你。” 要去的地方很远,在沪西一片凌乱而偏僻的街区。对于常人来说,这一片街区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如一片猛兽横行的丛林。这里曾经发生过无数惊心动魄的血腥搏杀,出演过无数令人唏嘘的人间悲喜剧,是战争使得这里沉寂下来,它变得荒芜、寂寥,再不复往日的混乱和喧闹,但其中的暗藏的那些罪恶并没有消失。 黎世杰尽量使自己保持着一种清醒的状态,他不去想任何东西,只是仔细地观察,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他需要知道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虽然在他的内心,他认为川崎没有欺骗他,但他并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他反复检查自己的手枪,他要确保一旦出现异常情况时能迅速发出警报。 一切都很正常,他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状况,他们很顺利到了目的地。 黎世杰和川崎下了车,川崎盯着那条安静、凌乱的街道,他看了很长时间,这使得黎世杰有些紧张。 “就是这里?”川崎问。 “是的。” 川崎来回走了几步,他停在黎世杰面前。黎世杰感到他已经知道这是个圈套,他不知道的是,他是不是采取了什么措施。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也许一切顺利,也许,特高科的人早就控制了一切。 “世杰,在战争中人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甚至连死去的方式都无法选择,我对发生这场战争感到很遗憾。” 黎世杰沉默着,他保持高度的警惕。 川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交给黎世杰。 “这是我办公室抽屉的钥匙,我本来打算走之前去整理的。麻烦你交给我妻子,里面有我的一些私人物品。” “您可以自己——” “不,世杰,拿着。”他把钥匙塞进黎世杰的手里。 他拍了拍黎世杰的肩膀,说:“你还是要去日本治病,这件事和战争没有关系。” 黎世杰点点头。 “走,我们去见你朋友。” 两人走进了那条街道,那条破败、杂乱同时安静得使人感到有些窒息的窄窄的街道。 他们走的很慢,正在逐渐逼近约定的地点。 黎世杰感觉很不安,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他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看起来川崎对他毫无防备,他完全不必要按照计划进行,他可以现在就打死川崎。他认为这么做有着很好的理由,至少到现在,他并不清楚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既然这个计划的唯一目的是杀掉川崎,他为什么要等,他可以现在就动手。 他很焦虑,他很想掏出枪来打死川崎,让这件事情结束。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川崎,他感到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 黎世杰的手心满是汗水,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他甚至认为,如果他真的是川崎的朋友,那么由他来打死川崎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川崎感觉到他的异常,他停住脚步,看着他。 黎世杰紧张地看着他,他的头上冒出虚汗。 “我们到了,”川崎说,“你的朋友呢?” “他——” “不,世杰,我知道这个人并不存在。”川崎对黎世杰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安详,他接着说:“这样结束很好,世杰,我知道我们迟早会输掉这场战争……” 这句话永远没有说完,枪响了,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川崎正男的胸部,黎世杰看见鲜血喷了出来,紧接着响起了第二声枪声,这一枪击中了川崎的头部,他砰然倒地,鲜血溅满了黎世杰的衣服。 子弹是从右边的一间屋子里射出的,黎世杰茫然地转过头,他看见硝烟从窗口冒出,他隐约看见一支枪口,看见隐藏在枪口后的一张熟悉的脸。 吴仁甫对着黎世杰笑了笑,他并没有放下枪,黎世杰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川崎的尸体,也许这也算是他的一种可以接受的结局,他认为自己早晚会是这个结局。在这一瞬,黎世杰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在等待。也许之前已经想得太多,也许面对这样的结局,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枪再次响了,枪声使黎世杰全身震动了一下,恍惚中他又听见几声枪响,他下意识地冲进那个房间,看见吴仁甫倒在地上,地上是蔓延开来的鲜血。 吴仁甫是被人从背后打死的,他推开后面的那道门,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正在消失。 黎世杰恢复了正常,他迅速地确认吴仁甫已经死亡,然后跑到街上,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川崎正男。川崎知道这是个圈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但他还是来了。黎世杰无法知晓川崎死前的心情和他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对他的死,他没有什么负罪感,他只是感到惋惜,感到痛苦,感到悲伤。 黎世杰推开门,他看见周枫站在窗口,呆呆地看着他,他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周枫激动地说,“我一直在等你。”她的眼泪瞬间浸透了黎世杰的衣服。 第六十四章孤谍64 黎世杰敲开了川崎家的门,美惠子见到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布满了全身。 “我丈夫呢?”她问。 黎世杰默默地把钥匙递给她。 “这是川崎先生委托我转交你的,是他办公室抽屉的钥匙,他说他有些私人物品在里面。” “他人呢?”美惠子没有接,她只是问。 “对不起。”黎世杰低声说,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川崎先生已经——我很遗憾。” “你说什么?”美惠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问。 “他死了。”黎世杰终于说。 美惠子全身瘫软,慢慢地坐到地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她说,她的口气很平常,黎世杰感觉她已经对事情有了某种思想准备。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我很抱歉。”黎世杰伸手去扶她。 “别碰我。”美惠子躲闪了一下,她盯着黎世杰,说,“是你杀了他。”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流露出一种失望和悲哀,但并没有仇恨。 “不。”黎世杰说,“我没有杀他。”停了一会,他继续说:“但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我不想推脱。对他的死,我很遗憾,也很痛苦。”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美惠子哭泣着问,她的泪水如泉涌般流淌着。 “他是一个军人,他也象一个军人一样死去。”黎世杰说,“我希望你能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你走吧。“美惠子慢慢地站起来。 “如果你需要去取他的遗物,我想你应当快一些。”黎世杰说完,他朝美惠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黎世杰在法租界的墓地看到了赵子清,他站住901号墓碑前,黎世杰走过去,他看见墓碑上写着一行字:“陈约翰之墓。”这个几个字解释了黎世杰心中的很多谜团。 “这是她的亲生父亲。”赵子清说。 墓碑上多了一个名字,新刻上去的:郑曼华。 “这就是她的真实姓名。”赵子清说,“她是陈约翰的私生女,母亲是个护士,在她出生不久就自杀了,她无法在陈约翰家呆下去,被送到孤儿院。她在哪儿长到十岁,后来被一户郑姓人家领走到了南京,她在南京长大。” “她的养父呢?”黎世杰问。 赵子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黎世杰认为他读懂了赵子清的意思。 “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沉默了一会,黎世杰对赵子清说,“其实你没必要杀掉他。” “他是个危险人物,”赵子清说,“他为很多人工作,是个职业杀手。他一直想杀死你,直到他知道杀掉川崎正男的计划,他都想杀掉你。” “为什么?我并没有妨碍他。” “那是你的想法,当他察觉出你知道他是那天袭击川崎正男的人时,他就想除掉你,后来被阻止了,因为他们还需要你。几天前他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他不想再去执行刺杀川崎的任务,因为他认为这个任务很危险,他只想尽快离开上海,不想再冒险。要消除这个任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掉你,只要你死掉,这个计划就自然会被中止。” 黎世杰明白了吴仁甫为什么会跟踪自己,他确实想杀掉自己,但因为自己的警觉而没有得手。 “除掉川崎后再杀我,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重庆方面的决定?”黎世杰问。 赵子清看着他,过了一会,说:“世杰,不要把每件事情都搞得那么清楚,你还活着,不是吗?”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突然觉得赵子清这个人似乎很陌生,这么多年的交往他并没有真正了解他,他们之间其实一直隔着一道很深的鸿沟,只是他没有发觉。 “世杰,我明天上午去香港,我想,我可以为你弄一张船票。”他对黎世杰说,他的说得很诚恳,“我们一起走,离开上海。” “谢谢你,子清。”赵子清的话使黎世杰感到一丝温暖,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友情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受到影响,这就足够了。 “我在上海还有些事要办。”黎世杰接着说。 赵子清点点头,他看着陈约翰的墓碑,弯下腰,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郑曼华的名字,他的目光中有一股说不尽的温情,一种眷恋。 “她本不该死去。”黎世杰说。 “她并不特殊,同样需要为战争贡献自己的一切。”赵子清低声说,但他的目光告诉黎世杰,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默默地拥抱、道别。 在周枫住处的楼下,黎世杰遇到了美惠子。她脸色苍白,眼睛明显有些肿,头发也显得凌乱,但情绪明显恢复了正常。 “你来了。“黎世杰没料到她会来这里,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取回了我丈夫的东西。”美惠子说,“他认为应该交给你。” “是什么?” “是他在第六师团服役的日记。”美惠子说,“四年前他曾经在第六师团短暂服役,参与了攻打南京的战事。” 黎世杰不能理解她说的话。 “也许从那时起,他已经开始反对这场战争。” “我知道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 “我走了。”美惠子轻声说,“你上去陪她。” “你丈夫的死我有责任,请原谅我。”黎世杰对她说,他觉得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表达一种歉意。 “你错了,是他自己选择的,和你没有关系。”美惠子说,她不再说什么,慢慢地转身离开。 黎世杰在周枫的住处看到了川崎的日记,是用日文写的。 “她说这很重要,是给你的。”周枫说,“不仅仅是给你的,也是留给这个国家的,她说她感到耻辱,她也不能违背丈夫的遗愿。” “她告诉我了。”黎世杰抚摸着日记,“但她没有说内容。” “她说她后天回日本,她认为你应该和她一起回去,把伤治好,她希望我能说服你。” “你怎么对她说的?”黎世杰问。 “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会决定,我尊重你的决定。”周枫说,停了一会,她说:“我没有对她说,但我认为你应该去。” “我会作出决定,你别担心。”黎世杰说,他确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周枫疑惑地看着他,对于这件事,她有一种很深的矛盾,她不愿意继续再受这件事的折磨,由黎世杰自己作出决定也许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附:川崎正男写给美惠子的信: 这是我的遗书,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去。 四年前,当我随着第六师团进入南京的时候,我对这场战争感到了一种幻灭,这不是我需要的战争,这也不是日本需要的战争。 我记下了接下来几周在南京发生的一切,每件事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没有撒谎。 我把它交给你,作为继承人,你可以决定怎么做。你可以把它烧掉,也可以让它永不见天日,但我建议你在方便的时候把它交给中国人,也许他们会更需要。这场战争总会结束,他们应当了解真相,日本人也应该了解真相。这件事由你决定,按照你认为正确的去做。 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杀戮,我不愿意再次投入到一场新的杀戮中去。不要为我的死怪罪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该为这件事负责,我是自愿的。我早就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结局,既然不能选择结局,我愿意选择早点结束。 新的战争很快就要开始,我能知道日本未来的命运。 带着太郎回日本,住到乡下我父母家,不要回东京。 说服黎到日本,治好他的伤,他未来可能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手术的一切费用由我们承担,我有笔款子寄放在我父母家,足够支付全部费用。 我在上海的一切私人物品都由你自行处理。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的选择,因为你不会同意,我想,还不如让事情先发生,然后你来接受它。 实在对不起,未来的日子会很艰苦,你要受累了。 第六十五章孤谍65 美惠子在码头的寒风中已经站立了很长时间,离开船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黎世杰依旧没有来。但她并没有上船,依旧用满怀希望的目光搜视着人群。 “黎不会来了,我们走吧。”站在她身边的木村博士对她说。 她没有回答,她认为无论他是不是决定去日本,他都应该来,而且他也一定会来。她固执地认为,他之所以还没有到,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状况,他一定已经离这里很近,他知道开船的时间。 木村博士叹了口气,他同情地看着美惠子,随后挽着她的手,说:“我们走吧。”美惠子木然地转过身,慢慢地朝舷梯走去。 然后她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心情猛地激动起来。她挣脱了木村博士的手,转过身,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穿过人群,朝这里走来。那个身影显得很焦急,他不停地用手扒开拦住他的人,终于穿过人群,朝美惠子走来。 “他终于来了。”美惠子在心中默念着,她朝他迎上去。但同时她感觉到一丝失望,因为黎世杰没有带行李,他只是手上拿着一个皮包。 黎世杰站在美惠子面前,刚才的跑动对他来说显得过于激烈,他沉重地喘息着,用手捂着胸口,花了半分钟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对美惠子说,“路上遇到临时戒严,我该早点出发。” “你来了就好。”美惠子激动地说。 木村博士走过来,和黎世杰握了握手,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黎世杰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很快就站到一边。 黎世杰和美惠子对望着,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黎世杰从包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包裹,交给美惠子,说:“这是川崎先生的日记。” “他希望我交给你们。”美惠子低声说。 “不,你带回去。”黎世杰说,“这里状况很糟,我没有办法保管它,也不能保证它的安全,如果它真的很重要,请你保管好。”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美惠子问。 “我在上海还有事情。”黎世杰说,“很抱歉,我失信了。” “你应该先治好伤,然后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有很多事都比治伤重要,对不起。” 美惠子转过身,朝木村博士身边一个牵着孩子的中年女人招招手,那个女人紧走几步过来。 “这是我姐姐,这是太郎。”美惠子说。 黎世杰朝美惠子的姐姐鞠了一个躬,然后看着孩子,孩子很小,脸被冻得通红,他胆怯地看着黎世杰,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个孩子。 黎世杰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纯银烟盒,他打开烟盒,取出里面剩下的几支烟,然后小心地把烟盒放到孩子手里,说:“这是他父亲送我的。” 美惠子用日语对她姐姐说:“你和木村先生先上船,我就来。”她把黎世杰给她的包裹也交到她姐姐手里。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就这么站着,一阵寒风袭来,伴随着客轮发出哭泣般的汽笛声。 “世杰!”美惠子扑到黎世杰怀里,她轻声对黎世杰说:“跟我走,到日本去,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场战争。” “不,战争不仅仅只和中国人有关,我们都躲不开。”黎世杰抚摸着她的头发,“保管好川崎先生的日记,照顾好太郎,把他养大,告诉他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关于他父亲的一切。” “我会的。”美惠子哽咽着说,她再次紧紧地拥抱了黎世杰,然后慢慢地放开。 她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到黎世杰手里。 “这是我的一些首饰,“她低声说,”你留下,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还可以换一些钱应急。” “不——” “留下。”美惠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黎世杰挽着美惠子走到舷梯前。 “照顾好自己。”黎世杰说。 “你也保重。”美惠子说 “周枫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她去你家是个偶然,是一个曾经在你家做过工的人介绍她去的,她并不知道你丈夫的身份。” 美惠子勉强笑了笑,停了一会,她说,“替我问候她。” 黎世杰点点头,他看着美惠子慢慢走上舷梯。 美惠子打开油布包裹,里面除了川崎正男的日记,还有一叠美金、一块手表和一张折起来的信笺。她打开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字:“你送我的钱花了一些,只能先欠着。剩下的你带回去,早晚会用得着。手表是你帮我赎回的,留给你。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不要忘记这场战争。” 她看着逐渐远去的上海,她还听得见上海租界隐隐传来的钟声,她还能回想起上海带给她的一切,有快乐,有悲伤,有痛苦,这些回忆将伴随她的一身。 一艘日本海军的运兵船从不远处驶过,船舷上满是年轻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他们兴奋地看着逐渐清晰的上海,高声喊着、笑着。这艘船掀起的海浪打断了美惠子的思绪,她淡然地看着它驶过。 美惠子小心地折起信笺放好,她知道她未来的生活还会很艰辛,很漫长,但只要活下去,也许,就会有一些微弱的希望。 “你怎么不跟着她去?”周枫问,但她对黎世杰的选择并不觉得意外。 “你说过,无论我怎么选择你都支持我。” “可是——” “别说了,你知道我不会去的。”黎世杰抚摸着她的脸颊。 周枫闭上了眼睛,她的内心一直无法明确地判断这件事,她知道,无论黎世杰怎么选择她都会感到痛苦。 黎世杰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终于看见了他要等的人。 他从一辆车上下来,和几个日本军官一起走了进去。黎世杰笑了,他继续耐心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出来了。 他站住路口抽着烟,在等待着什么,终于看见一辆黄包车过来,他招着手,黄包车停在他面前。 “刘先生,请等一等。”黎世杰对他说。 他呆了呆,慢慢地转过身来。 “黎先生。”他看见黎世杰,脸上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表情。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刘志达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的右手不明显地抬起来,黎世杰认为他想掏枪。 “别紧张,刘先生。”黎世杰轻松地说,“在这里你担心什么?” 刘志达恢复了正常,他对黎世杰笑笑,伸出手:“幸会,黎先生。” 黎世杰没有和他握手,他冷冷地说:“你什么时候可以还我钱?我现在急等着用钱。” 刘志达有些尴尬,他收回伸出的手,说:“我会尽快的。” “不,我马上就要。”黎世杰说,“借钱的时候说好的。” 刘志达的脸上泛起一层红色,他流露出一种羞惭的神情。 “对不起,黎先生,因为事情有些变化——” “这与我无关。” 刘志达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突然变得冷静起来。 “我知道,黎先生,给我点时间。” “我马上就要,我也很急。” “明天,黎先生,明天。”刘志达说。 “明天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法租界,我知道一家咖啡馆,下午两点。”他说了地点。 “我会去,但你得准备好钱,我不希望到时候继续听你说这些废话。”黎世杰说,他盯着刘志达:“刘先生,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做事。”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刘志达说,“我们明天见。” “你说得没错,刘先生,正如今天我能找到你一样。” 刘志达不理睬他,他叫住路过的一辆黄包车,上了车迅速离去。 “我今天遇到了刘志达。”黎世杰对周枫说。 “是吗?”周枫问,“他怎么样?” “他可能在为日本人做事,我还不能完全确定。”黎世杰说。 “他——怎么可能。”周枫吃惊地说。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黎世杰说。 “什么事?” “我曾经在赌场见过他,他下注很大,我不清楚是他自己去的还是你们的安排。”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周枫低声说。 “我不知道,我不想在背后说别人的事,我不习惯。” “我也很长时间没见他了。”周枫思索着,她在回想这个人。 “我和他约好明天下午在法租界见面。”黎世杰说。 屋子里沉静下来,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周枫一直在想着什么,在犹豫着什么。 “你去公共租界找一个人。”周枫终于说。 第六十六章孤谍66 黎世杰准时到了和刘志达约定的见面地点,刘志达已经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他远远地冲黎世杰笑着,向他招手。当黎世杰走近时,他热情向黎世杰伸出手,黎世杰犹豫了一下,他没有伸出手,但刘志达显得并不介意。 “钱带来了吗?”黎世杰单刀直入地问。 刘志达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向侍者做了个手势,然后说:“给这位先生来杯咖啡。” 咖啡很快端上来,黎世杰端起来,放进两块糖,默默地看着糖溶化在咖啡里,他知道刘志达有话要说,他在等待。 “怎么找到我的?”刘志达问。 “这并不重要。”黎世杰回答。 “我很想知道。”刘志达说,“也许对我很重要。” “刘先生,”黎世杰喝了口咖啡,慢慢地说:“作为做这个职业的人,你显得太大意,太不小心,或者说,你太管不住自己。你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工作,也许你根本不该来上海。” 刘志达看着黎世杰,他好像不是很明白他的话。 “你去过赌场。”黎世杰说。 刘志达有些意外,他怔住了,他回想在赌场见过的每一个人。 “你赌得太专注了,我在那儿呆了那么长时间你都没有发现,你早就失去了观察能力。”黎世杰说。 “是这样。”刘志达低声说。 “我可能犯了个错误,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的人。”黎世杰说。“我曾经认为你也许在执行什么任务,但后来我发现不是,你完全被赌局所吸引,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你并不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你当时的表现和所有赌徒一模一样。” 刘志达嘴角颤抖着,他脸色变得晦暗。 “你找我借钱时我就曾经犹豫过,我忘不了你在赌场的那一幕,我不会把钱借给一个赌徒,我不会相信赌徒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我还是把钱借给了你,因为我相信周枫不会骗我,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被你骗。” “这件事我一直很感激你。”刘志达说。 “所以一切都是谎言,你并没有被抢,你编造了这个谎言,只不过需要一笔钱来翻本。” “我本来想赢回来尽快还你——” “赌徒都是这么想的。”黎世杰说。 刘志达叹了口气,黎世杰听出这里面包含着的悔恨和无奈。 “我不想为我辩解什么,不错,我输掉了很多,并去借了一些高利贷,还不上,我只能挪用了一笔我们用来买物资的款子来还债。找你借的钱原本是要填补回去的,但我实在太傻了,我以为我能翻本,结果不但全部输掉,又欠下了新的债。后来放高利贷的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说他可以帮我还掉债,但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他是特高科的人。” “然后你开始为特高科工作?” 刘志达沉默了一会,说:“是的,我直接和日本人联系,不通过任何中国人。” “你做了些什么?” “我说出了一个隐蔽在公共租界的备用电台,还说出了一个我知道的联络点。这个联络点原本并不重要,人员也属于外围组织,当时也没有启用,我认为也许不会造成什么致命的危害,没想到行动那天周枫到了那个地方——” “什么!”黎世杰端着咖啡的手抖动了一下,咖啡漫出了杯子。 “是的,我没料到周枫当时会在哪儿,她有自己的活动圈子,几乎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原来是你——”黎世杰恨恨地说。 刘志达继续说:“他们找到了周枫做工的那家人,我当时和周枫联系不上,和别人也无法联系。于是我想到了你,我觉得你也许能帮她。我当天夜里到了你住的公寓,把一张纸条塞进了你的房间——” “那个人是你?”黎世杰终于明白了,那天夜里外面不断走动的那个人,原来是刘志达。 “不错,是我,我把你弄醒,听见你在里面抽烟,然后把纸条塞进去。这个案子是特工总部的人去做的,我认为你可能知道这件事,也能理解我的意思,会找到周枫,没想到——” 黎世杰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确实醒了,但没有起来,我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那张纸条的。” 刘志达取出烟,递给黎世杰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他深吸一口,喷出一阵浓烈的烟雾。 “一切都是命。”他哀叹着。 “你害了周枫。”黎世杰盯着他。 “她怎么样了?”刘志达问,问这句话时他确实显得很关心,也很内疚。 “她成了残废。”黎世杰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 “你没有错。”黎世杰说,“你有罪。” “是的,我知道。” 刘志达把手伸进衣服口袋,取出一个用手帕包住的东西,这个东西好像很沉,他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然后推到黎世杰面前。 “黎先生,这是两根金条,请你收好,这是我还你的债。” 这个举动使黎世杰感到很意外,他没有去动,也没有说话。 “请收下,黎先生,这是你该拿的。” 黎世杰点着一支烟,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路,使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他看着刘志达,慢慢地说:“刘先生,你欠我的钱容易还,但你欠别人的债就不那么容易还清了。” 刘志达面如死灰,他大口地吸着烟。 “我会还。”他说,“我欠的我都会去还。” 两人陷入了沉默,他们默默地抽完自己手里的烟。 “黎先生,我走了。”刘志达说:“东西你收好。” “你还是交给——” “别说了,黎先生。”刘志达对黎世杰笑了笑,“这一段我过得很痛苦,今天可以解脱了。这是我全部的财产,我剩下的东西不多了,你全部拿走吧。” 他站起来,朝黎世杰点点头。 黎世杰站起来,他伸出手,刘志达也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了握。 “刘先生,你不该来上海,你不适合做这个工作。” 刘志达苦笑了一下,说:“你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连做个告密者都不够格。” “那是因为你还剩下一点良心。”黎世杰说。 “谢谢,如果你认为我还有你说的这个东西,你就连着那两根金条一起拿走吧。” 刘志达放了两张纸币在桌子上,然后慢慢穿好风衣,戴上帽子,朝外面走去。 “刘先生。”黎世杰喊了一声。 “我找到你是因为陈曼华,是她告诉我的。” 刘志达站住了,他转过身,问:“她还好吗?” “她死了。”黎世杰平静地说。 “再见。”刘志达对他笑了笑,他突然变得很坦然。 黎世杰跟着他出了门,朝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出了很远,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枪声,他的心抖了一下,但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黎世杰把两根金条交给了周枫,对周枫说:“这是刘志达让我转交你的,他说这是他欠你们的。” “那他欠你的呢?” “不是所有的债都必须用钱来还。”黎世杰说,“他已经还清了,至少不再欠我的。” 周枫看着金条,良久,问:“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但我听见了枪声。”黎世杰说。 周枫闭上了眼睛,她回忆起和刘志达交往的很多往事,她很难理解这个人,很难理解他的选择。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周枫问。 “他犯了错,他一直想挽回。”黎世杰说,“但有些错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我们认识了很久,我十五岁就认识他,我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周枫说。 “那就继续把他当兄长看待。”黎世杰说。 黎世杰没有告诉周枫她的被捕和刘志达有关,他认为现在再来说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他宁愿她不知道这件事,他宁愿尽可能多地使刘志达在她心中保持一些值得回忆的形象。象刘志达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在他彻底消失前,他希望至少还能有一个人保持着对他的某种真诚的怀念。 第六十七章孤谍67 黎世杰原本担心川崎正男的死多少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至少也会有人来进行一些常规的调查,毕竟很多人都知道他和川崎一家的特殊关系。但是几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在特工总部内部甚至连吴仁甫的突然消失也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特高科只是来调走了和他有关的全部档案材料,但黎世杰知道这些东西的参考价值几乎为零。也许他本来就不被人关注,这些混迹于战争的夹缝中的人也缺乏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他的命运。 美国和日本谈判即将破裂甚至已经破裂的消息已经不仅仅是租界的西方人的谈资,连特高科内部的日本人都公开谈论“美日必有一战”的问题,昼夜不停途径上海进行补给后向南驶去的军舰和运输船无不预示着战争的迫在眉睫。当有一天黎世杰偶然去日本军方的一个情报机构办事时,他发现这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不少人都消失了。 但这些人并没有消失,他们和成千上万普通日军士兵一样,此刻正卷曲在日本海军各种军舰或运输船那闷热狭小的船舱里,忍受着太平洋巨浪的冲击,咒骂着恶劣的天气和糟糕的饮食,向南太平洋那些陌生而凶险的海岛靠近。 特工总部也不见了一些人,他们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钱,拖家带口,悄悄地登上了去香港的船,然后消失在香港。他们的行踪,连同他们的名字,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都成为了永远的谜。 入冬以来,黎世杰的身体状况再一次剧烈地恶化,尽管木村大夫给他留下了很多药,但这些药对他恶化的健康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他开始发烧、咳嗽,夜里伤口的痛疼使他彻夜不能入睡,很多时候甚至需要周枫来照顾他。 他对自己伤势的突然恶化感到茫然,他现在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依靠的人,甚至缺少足够的金钱维持生活。他和周枫整天沉默地待在这间狭小阴冷的房间中,他们几乎不能做任何哪怕仅仅只是消除烦闷的事情,甚至聊天也越来越少。他们只是在一起沉闷地抽烟,随便吃一些东西,然后各自无用地想着心事,回忆着从前。 终于有一天,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黎世杰漠然开了门,他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夏大夫。”黎世杰感到惊奇。 “黎先生,久违了。”夏医生热情地和他握手,他进了屋子,肮脏杂乱充满刺鼻的西药味和烟草味的屋子使他短暂地窒息,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负责和周枫联系的那个人也跟了进来,他冲黎世杰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夏大夫有事来上海,他一定要来看看。”他对黎世杰说。 “你们谈。”黎世杰站起来,他缓慢地出了门。 他在不远处一个拐角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看见他们走了下来。夏医生四处张望着,显然是在找他,但他没有过去,他觉得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他也不愿意接受他们那无意义的同情。 “他们新开辟了一条离开上海的通道,想把我转移走。他们认为很冒险,但夏医生坚持要这么做,他认为继续待在这里我会彻底失去接受救治的机会。”周枫说。 “那很好,你应该走,冒点险是值得的。”黎世杰轻松地说。 “夏医生建议你也一起走。”周枫接着说。 “你的朋友同意吗?”黎世杰问。 “他说只要你愿意,他们可以安排。” “什么时候?” “后天。” 黎世杰点着一支烟,他慢慢地抽完了,对周枫说:“他并没有说同意我一起走,要我走是夏医生的意思,不是他。” “这有什么区别吗?”周枫问。 “当然有,夏医生只是一个医生,他提建议只是从医生的角度,你的朋友不一样。” “你别想这么多,你——” “我当然要想。”黎世杰说,“这是我的事,我不能让一个我信不过的人安排我的未来。” “你可以相信他。” “我不相信。”黎世杰说,“对他这种人我很了解。” “你宁可去日本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为什么?”周枫有些恼怒地说,她看着黎世杰的眼光突然变得很奇特。 “可我并没有去,这是两码事。”黎世杰说,他的口气也变了,“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联系起来,是不是你们都有这种毛病。” 黎世杰的话使周枫沉默了。 “我再想想。“黎世杰缓和了一下口气,他站起来,拉开门。 “你要去哪儿?”周枫问。 “办点事。” “你不走,我也不会走。”周枫说。 黎世杰回到了特工总部,和往常相比,这里冷清了许多。他走进办公室,想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不论他是不是跟着周枫一起走,他都想把一些私人东西取走。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他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他的东西很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他在烟灰缸里烧掉几张留着他笔迹的纸片,把要带走的东西归置好,然后点着一支烟,他准备抽完这支烟就离开。 门开了,童海走了进来,他朝黎世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几天都没见你,今天怎么来了?”童海问。 “反正来也没什么事。”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一直都这样。”黎世杰无所谓地说,“有事吗?” 童海小心关上了房门,他的举动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 “世杰,我想请你帮个忙。”他说,他的口气显得很正式。 “我能帮你什么。” 童海把一个信封放到黎世杰面前。 “这是什么?” “很重要,请你帮我发出去。” “你说什么?”黎世杰没有明白。 “发出去。”童海重复了一遍。 “发到什么地方?” “重庆。” “你——”黎世杰猛地站起来。 “坐下,世杰。”童海镇定地说,“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帮我这个忙,这件事非常重要。” 黎世杰盯着童海,他对这个人一直都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这些感觉从来没有清晰过,他只是隐隐觉得他和特工总部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但他总是不能具体地说出这种区别。他盯着童海的眼睛,童海显得很正常,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不象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仿佛在和他交流对午饭的看法。 “为什么找我?”黎世杰问。 “我的联系人失踪了,一直找不到他,而事情很紧急。” “我又能做什么?” “你有办法,世杰,我知道的。” 黎世杰拿起信封,他看了童海一眼,童海点点头。他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两行字:“12月7日晨,日本联合舰队,珍珠港。”另一行是一个数字。 “这是什么意思?” “战争。” “可今天已经——。” “那是夏威夷时间,所以你要尽快。” 黎世杰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对童海说:“既然马上就要发生,现在发出还有价值吗?” “这不由我们判断。”童海说,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你在晚上七点、九点各发一次,记好频率,别忘了,你可以用莫斯码发出。”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黎世杰问。 “很抱歉,不能。” “那么也很抱歉,我帮不了你。”黎世杰把信封推向他这边。 “你会帮我的,我知道。”童海说。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帮过你,你欠我一个人情。”童海说,“我马上要陪李主任去苏州开会,明天一早回来,希望你抓紧时间。” 黎世杰取出打火机,烧掉了信封,然后对童海说:“把你的手表借给我。” “干什么?” “我的表送人了,我没法掌握时间。” 童海笑了笑,把手表褪下来递给黎世杰:“记得还我。” 在童海就要出门时,黎世杰问:“如果今天见不到我你怎么办?” “可我见到了。”童海回答。 “我遇到件麻烦事。”黎世杰对周枫说。 “什么事?” “我需要发报,可我不会。” “你想说什么?”周枫问,“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我有个重要情报,需要马上发出,我要找个懂发报的人。”停了一会,黎世杰补充说:“这件事很重要,而且必须在今天晚上发出。” “我想知道是哪方面的情报。” “关于日本海军的行动。” “发到什么地方?” “重庆。” 周枫沉默了一会,说:“告诉我,是不是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是的,我答应了朋友。” “扶我起来。”周枫对黎世杰说,黎世杰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坐到椅子上,“给我支烟。” 黎世杰帮她点着一支烟,他并不清楚她能不能帮他,但他知道他们在上海有电台,也肯定有能完成这项工作的人。他看着周枫,她在沉思,在权衡,他感觉她能做到这件事,只是在犹豫,他认为很有希望。 “我能找到人,但找不到发报机。”周枫终于说。 “我有。”黎世杰很快地说,他很兴奋。 周枫似乎很惊奇,她看了黎世杰一眼,低声说:“你把发报机送到这里来。” 第六十八章孤谍68 黎世杰回到住处,他费力地从床底下拖出克林德医生交给他的发报机。箱子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他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小心地打开,又擦了一遍。他知道这个机器没有问题,一定能使用。 他把机器带到了周枫哪儿,周枫良久没有说话。 “能用吗?”他怀着多少有些忐忑的心情问。 “用了才知道。” “那——谁来发报?人怎么通知?” “这个你别管了。”周枫说,“把内容和频率告诉我。” 黎世杰告诉了她,补充说:“七点、九点各发一次,要准时。”说完他把童海的手表交给她,“我对过了,表很准。” “我们吃点东西,世杰,还剩下几个鸡蛋,你全部煮掉好不好?我饿了。”周枫说。 黎世杰有点意外,她从来不会对吃的东西提出任何要求,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按照她的要求煮好了。 他们默默地吃着,气氛显得很沉闷,周枫说:“要不我们喝一杯?” “酒不好。”黎世杰说。 “没关系。” 酒精使两个人的脸都泛上了红色,周枫点着一支烟,对黎世杰说:“我们这样的人,以后会有人记住吗?” “不会。”黎世杰说,“能被记住的只有很少的人,上海已经死去了那么多人,你能说出几个名字?” 周枫笑了笑,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默默地死去。” 说完这句话,周枫慢慢地站起来,她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取出一个包裹,交给黎世杰。 “是什么?”黎世杰问。 “没什么。”周枫说,“别打开看,我一个朋友的东西,你帮我保管一下,以后有时间替我还给他。” “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告诉你,你拿着。” 黎世杰狐疑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的表现很不寻常。 “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周枫说,“我送你的烟斗呢?” 黎世杰取出烟斗晃了晃,周枫说:“干嘛不抽一支?” 黎世杰笑了,他装上一支烟,点着。周枫看着他把烟抽完了,满意地笑了。 “你可以走了,快六点了。”周枫说。 “那你——” “我已经安排好了。”周枫说:“你别待在这附近,我们的人身份很特殊,他不能被任何人见到,也包括你。” “我知道。” “答应我,离这里远一点,这不是不信任你,这是我们的规矩。”周枫走过来帮他围上围巾。“走吧,他很快就要来了。” 黎世杰感觉她有些异常,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 “世杰,答应我一件事。”在他要出门时,周枫说。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跟着夏医生离开上海。” “我答应你。”黎世杰迟疑着说,他并不想说这句话,但他发现周枫很希望他这么说,他不想使她失望,至少现在不想。 “有事你到公共租界,找上次你找过的人。”周枫最后说。 黎世杰并没有走远,他躲在不远处一堵废弃的矮墙背后,一直在守望着。他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并不想知道是什么人要来发报,他只是感觉不太好,他觉得周枫的表现不太正常,好像一直在瞒着他什么。 他守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天渐渐黑下来,应该早已超过七点了,他感到很茫然,难道人早就来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天完全黑了,黎世杰很想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样做会冒犯周枫,他想,也许在他回去拿机器的时候周枫已经通知了他们,人已经到了。他知道周枫不会骗他,如果有什么难处,她一定会说出来。 他听见远处有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在逐渐接近,他听清楚了,是汽车引擎的声音。起初他没有在意,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他开始有些紧张,他对这一片非常熟,住的都是些普通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汽车在这里出现。 汽车已经很近了,他突然看见了刺眼的灯光,一辆车停在路口,随后熄了火,关了灯。借着微弱的月光,黎世杰看见这辆车顶上有一个圆形的天线,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是特高科的信号探测车。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后是剧烈的眩晕。 日本人已经发现这里有人在发报,他们已经确定了方位,正在等发报机再次启动,他们离周枫已经很近,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 黎世杰不知道时间,但他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对眼前的这一幕,他毫无办法,即便他有所动作,也救不了周枫。日本人已经确定了范围,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机器,他们现在只是在等一个最省事的机会。他也不能轻易打断这件事的进程,他知道这个情报很重要。 他煎熬的时间并不太长,汽车门开了,下来几个人,他们冲进了楼道,他听见楼道里发出嘈杂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剧烈的敲门声,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看见几个人从楼道里出来,最前面的人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后面的两人抬着一个人。 “氰化钾。”黎世杰突然想起来,赵子清送给他的那粒氰化钾在周枫手里,他一直没要回来,“她死了。”黎世杰在心里默念着,胸口一阵剧痛,他颓然瘫倒在地上。 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旗袍,是他买给她的那一件,还有一把手枪和十几块大洋。黎世杰没有流泪,他好像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他敲开了一扇门,把手枪和大洋交给了开门的人。 “她死了。”他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听黎世杰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对黎世杰说:“没有什么别的发报员,她就是,她是一个很熟练的发报员。”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早就应该想到。 黎世杰推开门走进童海的办公室。 “事情办完了?”童海问。 黎世杰点点头,童海发现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绝望。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黎世杰很快地说。 “出了什么事?” “你的手表被特高科的人拿走了,他们迟早会找到你。” “我懂了。”童海说,“谢谢你。” “你不想问问表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吗?”黎世杰说,他的话里有一种愤怒和痛苦。 “这都不重要了,世杰,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童海镇定地说:“战争就是靠这些代价赢得的。” 黎世杰想说什么,电话响了,童海拿起电话,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通知我去特高科开会。”他对黎世杰说。 黎世杰看着他,他认为他不该去,他应该马上离开。 “别去。”他对童海说。 “我得去,日军轰炸了珍珠港,这个会很重要。” “听我的,离开这里,不值得这样做。” 童海对他笑了笑,说:“他们要抓我可以到这里来,没必要搞这一套,世杰,管好你自己的事,用不着为我操心。” 他们在门口分手,童海对黎世杰说:“如果这件事对你或你的朋友造成什么伤害,我感到很抱歉,请原谅我。” 全副武装的日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租界,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些无处可逃的西方人沉默地站在窗前,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战争爆发的消息,无助地看着行走在大街上的日本军人,等待着改变他们命运的敲门声。接下来他们将度过漫长而残酷的集中营生活,而曾经被他们视为天堂和乐园的那个上海,自这一刻起,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黎世杰走进公共租界的一家咖啡馆,这里空无一人,侍者在发呆,他对于出现一个客人感到惊奇。 黎世杰走到墙角那架老式留声机旁,他挑选了一张唱片,对侍者做了个手势,然后坐到一张桌子前。 留声机发出吱吱呀呀的杂音,这时门砰地被推开了,一群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闯了进来,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军曹走到黎世杰面前,他看起来年纪很大,面色黝黑,他轻蔑地打量着黎世杰,好像对在这个日子里还有闲心喝咖啡的人很感兴趣。 侍者很紧张,他停住了留声机,看着黎世杰,黎世杰慢慢地掏出证件,交给军曹。 军曹仔细地看了证件,感到很意外,他对黎世杰敬了个礼。 “继续放。”黎世杰对侍者说,侍者犹豫了一下,屋子里再次响起了唱片滑动的声音,是周璇的《四季歌》。 军曹没有离开,他坐到黎世杰对面,饶有兴致地听着。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黎世杰听得很专注,歌声使他想起很多很多,关于上海,关于那些人,那些事,眷恋和回忆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慢慢地取出烟斗,点上一支烟。 他的目光穿过烟雾,他看见那些好奇地围在四周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他们显得那么的年轻,穿着崭新的军装,脸上洋溢着稚嫩的笑容和跃跃欲试的冲动。几天前他们刚刚离开日本来到这里,接替那些被送往太平洋的老兵。他们并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充满着对战争的渴望。 坐在黎世杰对面的军曹有着和他们不一样的思绪,他想起了这场漫长而绝望的战争,想起了那些无谓地死去的人,想起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也想起了战前那些和平的日子,他的神情变得暗淡无光。 黎世杰笑了,他忍不住地笑了,透过这一张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这场战争最终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