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你》 ☆、01. 时值小满,夏静风和。 陶禧请了半天假,回学校递交优秀硕士学位论文的申报材料。 电院群楼外一条宽阔马路,两侧植满高大梧桐树,如盖的浓荫合抱头顶,烈阳穿透枝叶缝隙洒下一地光斑,随风势明灭摇晃。 她童心忽起,起脚踩上亮处,任由阳光覆盖白色凉鞋鞋面,轻盈跳跃。 身后传来嘹亮女声:“陶禧——” 脚下急停,陶禧回身望去,十米开外的两道人影匆匆奔来。 “可算逮到你了。” “干嘛走那么快?” 隔壁实验室的宝璐和小麦一人一句,将陶禧纳入阳伞下。 香水气味扑鼻,类似某种口感酸甜的浆果,她懵然问:“有事吗?” 宝璐伸手搭上她的肩,笑脸再添一分亲昵,“下月底有个毕业舞会,我上礼拜给你发了邮件,可你没回我。难得碰见你这个大忙人,我当然要亲自问问啦!” 邮件? “等一下。”陶禧打开手机,翻找邮箱。 那封邀请邮件被系统错判广告,静静躺在垃圾箱里,将在今晚24点自动删除。 她亡羊补牢地道歉,低头查看,随口说着:“可是我们学院那么多男生。” “放心,这次是电院和艺院共同举办,两边男女生互补,保证舞伴一人一个。再说无论如何,这种事也轮不到你担心啊。” 宝璐收回手,眼里闪过复杂情绪,视线描摹陶禧淡眉杏瞳,玲珑鼻尖和圆润小巧的下巴,软萌的少女感。 她黑色长发齐胸,发尾带卷,挂在伶仃肩头迎风拂动。 “可我不会跳舞。”陶禧玉白指尖钩过长发,别到耳后,委婉搪塞。 宝璐和小麦交换眼色,不气馁地继续怂恿:“没几个人会跳舞,艺院出指导老师和场地,免费培训。” 小麦附和:“包教包会。” “就是,身为我们电院公认的美人,你得亮出去让他们艺院的人看看。” 陶禧从两人热络的话语中,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转而沉默,思忖如何回拒。 “放心,裙子我借你。我表姐和你差不多身高,她在jp摩根上班,那件礼服就参加公司大会穿过一回。” 见她不语,宝璐会错意,以为她担心着装。 而小麦面露惊诧: “你表姐在jpm?我拒了他们的实习生。” 宝璐惊叫:“不是吧?那你去了哪?” 小麦眉梢一挑:“当然是g公司。” “好厉害!” “你也不错,h公司待遇那么好。反正,我们学校毕业的,去处都不差。” 你来我往好一阵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她们一齐转头看向陶禧,同一届的毕业生,唯独她去了一家创立不久,默默无闻的小规模半导体公司。 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嘲讽。 当初陶禧只花四年学完别人七年的课,被大家称为学习机器,没想到在找工作上掉了链子,到底还是心思简单。 “这些人确定到场吗?” 久未出声的陶禧突然发问,正暗自腹诽的宝璐愣了愣。 陶禧调大图片,指着邮件里的“邀请嘉宾”重复:“就是这些人,确定吗?” 小麦抢过话茬:“确定确定,那些人是艺院请来的。” 陶禧杏眼微弯,笑着点头:“行,我去。” 她指腹按住的那个名字,是江浸夜。 “江浸夜不是屿安人,听他口音像北方的。” “他来我们学院开的讲座场场爆满,对文物修复一窍不通也没事,只要看他脸就够了。” “我我……我奔着文物修复过去,可是,根本没心思听内容好吗?” 两堂培训课安排一刻钟休息,女生们三三两两簇在墙边接耳聒噪,脚尖蹭着蓝色地垫,音量小规模地爆发。 宝璐听一群艺院女生聊得热闹,跟着笑。陶禧挨她站,拿手机收发信息,一边回忆刚才老师教的动作。 课上临时凑成的舞伴走到她身前,迟疑开口:“陶禧,刚才双人舞步你跳的有点问题,那个左转……” 高她一头的男生不敢直视她,又察觉四周好奇的眼睛,越发局促。 可是刚才她并没有跳错。 陶禧收起手机,“不然你再带我一次?” 练功房里还有另外几对人一同练习。 男生脸孔僵硬,屏气凝神,陶禧跟着他的步伐。被握住的右手湿冷,他掌心在流汗。 “等下……一起去吃宵夜吧?” 陶禧停步,错愕看着他,“可是,我不住学校。” “那我送你回家。” 第一句邀请出口,他坦然许多,不动声色地往短衫衣摆揩手。生怕她拒绝,又说:“反正我也要出校门。” 课后宝璐和小麦与他们同行,大概认得他,不住地拿他打趣:“哎哎,你说你一个美术系的,身边遍地好资源,还非要往我们陶美女面前凑,不怕电院男生组队揍你?” 月色下,他眼眸明亮,不住打量陶禧:“你们不知道吗?越危险的地方,花开得越美。” 讨好的意味太直白,那对八卦姐妹脸上挂起看好戏的表情。 陶禧当然也听出来了,朝他扫去的时候,视线掠过路旁负手站立的年轻男人。 对方同时走来,叫住她:“陶禧小姐,江先生让我接你回家。” 他一身笔挺西装,油头梳得一丝不苟,微微鞠了一躬,声线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车就停在外面。” 陶禧转身,迎向那三人不住探寻的目光,声音透着喜悦:“不好意思,不能跟你们一路了。” 随后仰起素白小脸,转向培训课的舞伴,“谢谢你,可惜那朵花并非天然生长,她被人栽种,一直期待能够移到他的花园。” 夜晚有流动的软风,掀起陶禧彤色的裙摆。开开合合,状似道旁矮枝上燃放正盛的榴花。 她背手,低视轻点的足尖,遗憾那人离她的石榴裙还太远太远。 “秦严,我拜托你进学校来,他没说什么吗?” 秦严是那位江先生的助理,走在陶禧身后,随她脚步的快慢,与她始终保持两米的间距。 他平静应答:“江先生让我听你的安排。” “他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人就在屿安。” “那他说了多久来我家里?” 秦严没说话。 陶禧自觉不妥,声音渐小:“他,他还会离开屿安吗?” “抱歉,我不知道。” 嘴真严。 恐怕撬不出多余的话了,她不得不收起心思。 坐上泊在路边的黑色豪华轿车,陶禧低头系安全带,秦严盯着仪表盘,慢吞吞地说:“不过,江先生中午去了你公司。” “我公司?”陶禧猛然抬头。 “你们唐老板在香港拍了几幅画,得知江先生在屿安,特意请来欣赏。” 那人修复古画在业内有口 皆碑,倒是少有人知道他鉴赏功力也是一流,老唐还挺识货。陶禧暗忖。 转念又想,他中午去的公司,恐怕正好与她错过。 陶禧不由得失落,他到底是有意避开,还是和她没缘分。 她兜着心事,怅然了一路,让秦严停在离家不远的路口。 “不用送到家门?” “不用了,转过路口就到,我走回去。” 要让妈妈看见这么贵的车,免不了一顿费劲的解释。陶禧不愿多生事端。 秦严跟在远处注视,目送她横过马路,走进陶家小院。 坐回车里,他拨通一个号码,汇报:“江先生,陶禧小姐平安到家。” 而后将今晚他看到的,逐一恭敬地复述。 以及他没看到,但调查好的—— “屿安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组织的交谊舞培训,共8个课时。一周两次,一次两节课。下一次上课是周六晚上7点半。” 手机里的爵士乐飘飘袅袅,男人嗓音低缓,醇如红酒:“嗯,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锵锵锵~开文啦~ 这文写到六万字的时候推翻重写了,所以全文存稿失败(跪)。 尽量日更,有事会在文案上请假,保证一口气更到完结。 暂定为中午十二点更新。 快伸出你们的小手让我看一下qwq ☆、02. 屋内电视机里的连续剧台词,伴着外头夫妻观众的说笑,从窗棱溢出。 陶禧走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 她忍不住放轻脚步,从小格子往里看,父亲陶惟宁坐在浅色亚麻沙发上,母亲丁馥丽侧卧,怀里一只黄色抱枕,枕靠他的大腿。 陶惟宁不时拿手逗猫一样拨弄丁馥丽的下巴,被后者没好气地推开。片刻他低头,与妻子相互咬耳,笑声不绝。 父母结婚二十多年,感情一直很好。 陶禧自问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又或者,她的运气,还不曾光临。 丁馥丽率先察觉女儿拉门的动静,立马蹬上拖鞋起身,“桃桃回来啦?” 她新烫了卷发,弧度小而俏丽,穿着海蓝色莫代尔家居服,身段还如少女般窈窕。和陶禧站一块儿,背面看去像一对姐妹。 “妈妈,爸爸。”陶禧打过招呼就要上楼。 “你等等。”丁馥丽叫住她,目光落在她头后仔细挽起的低发髻,“今晚是加班吗?” 陶禧下意识去摸,“……不是,系里下个月有毕业舞会,他们邀请我参加。我今晚回学校,上交谊舞培训课。” “毕业舞会?就是联谊吧?”没等陶禧回答,丁馥丽扭头冲陶惟宁笑,“哎,这不错,我们桃桃终于要有自己的正常社交了。” 陶惟宁体型微胖,不笑时也弯着眼,颇有几分大肚罗汉的神采。 他点头,连声说:“好事,好事。” 丁馥丽眉开眼笑地揽过她的肩,“走,去厨房,妈妈给你热牛奶。” 她从冰箱取出牛奶,一边倒往马克杯,一边询问陶禧的新工作。 照例是与领导和同事的关系,单位是否有人对她示好。 过去陶禧还在读书的时候,大到高考志愿,小到做课程设计的组员名单,事无巨细全要向丁馥丽报备。 “妈妈还是觉得,女孩子去大公司当颗螺丝钉慢慢发展,比较安稳。不过你还年轻,有勇气闯闯也行,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别一个人闷着,妈妈会帮你出主意。” “嗯。” 一阵短暂静默,微波炉转出嗡嗡声响。 丁馥丽偷偷瞄了陶禧几眼,犹豫地说:“那个姓江的过两天要来。” 叮—— “噢。”陶禧随口应着,从微波炉拿出马克 杯,抿了一口,温热牛奶在她唇周印了一圈浅浅的白色。 丁馥丽见她神色如常,声音大了点:“人家现在整天忙着拍卖行的生意,当老板,估计心里早就不记得你爸爸是他老师了。你爸爸还傻乎乎地要他回来修画。你说说,当老板挣多少,修画几个钱?” “嗯。”陶禧一鼓作气喝完,旋开水龙头,倾身冲洗杯子。 “有些话,妈妈不说不放心,二十岁也是大姑娘了。”龙头的水流声戛然而止,丁馥丽靠过去,“姓江那小子读书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离他远一点。” 陶禧努努嘴,没吭声。 丁馥丽不好逼她太紧,拍拍她的背就出去了。 周六傍晚吃过饭,陶禧背包出门。 她身影消失在门外,丁馥丽纳闷地拿肘弯撞一下正在喝汤的陶惟宁,“桃桃以前对跳舞有兴趣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陶惟宁放下碗,手指在ipad上划拨,不紧不慢地说:“就要彻底告别校园了,想留个纪念吧。” 行至郊区,地铁钻出地面。 落日拖出万丈绮霞,光焰穿过车窗玻璃,拓深人的面目。 陶禧拉着吊环,金色跃动在她挺然的鼻尖。 查看工作邮件的时候,屏幕跳出宝璐的信息,她点开。 ——借到我表姐的裙子啦!特别衬你的气质,快来,给你看照片。 陶禧回复一个“好”。 “太拽了,好像我欠她似的,连声谢谢或者辛苦了都没有。” “不都说她性格一贯清冷吗?” “性格清冷?情商低就情商低,哪里还有那么多奇怪的名字?” 艺术楼一楼大厅的地板上,夕照将宝璐和小麦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浓烈气味随影子漫过,类似某种东南亚香料。 两人步履婀娜,小麦挽住宝璐胳膊,“那你干嘛非得请她来舞会?” 宝璐嗤笑:“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 宝璐压低了声音:“我前段时间和她本科室友在饭局上碰见,她告诉我,陶禧后背有大片的瘢痕,惨不忍睹。” 小麦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天哪!怎么回事?” “这就不清楚了,好像是被火烧的。”宝璐眼梢挑着得色,“我表姐那条是露背裙,让陶禧穿上走一圈,看 她女神人设还能不能撑住。” “那她……不一定穿啊。” 宝璐哼笑:“所以我会让她先答应下来,等舞会那天再带裙子,到时她想换都来不及。” “难道她不会问你是不是露背吗?” “我当然说没有啦,反正不是我的裙子,不了解也正常。” “璐璐你好坏哦。” “嘻。” 言谈间,两人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等待。 大厅空无一人,铺满雪白灯光。 宝璐无聊到处看,余光扫过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立在拐角的阴影里,手中的打火机一抛一接,似在游戏。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刚才那些话听去多少。 打火机又一次抛起后,被那人掌心收住,没了动静。他缓步走来。 宝璐忐忑得不行,害怕是认识的人,直愣愣盯着对方浮出暗处,愈发清晰地投在她眼中。 男人脸型瘦削,五官立体英俊。不过眼睛太冷了,像暴雨前黑色的海面,凝着慑人的寒意。他衬衣敞开两粒贝壳扣,衣袖随意上挽,堆在肘弯。鸦青色长裤露出骨感的脚踝。 “好帅啊,是他们艺术系的吧?”小麦附耳。 宝璐喝止:“嘘!” 两人齐齐收声。 他背挺得笔直,双手抄在裤兜里,长腿迈大步,透着股衣带当风的出世感,像时装周上表情欠奉的模特。 途径宝璐和小麦身畔,面色无一丝波澜。 直至他背影消失,宝璐仍没有转开眼睛。小麦好奇地问:“你认识?” 宝璐叹气:“我好想认识。” 走出电梯,宝璐和小麦又说起那天来接陶禧的车,从价格猜到车主身份。 后来两双眼睛对上,火花噼啪窜过。 “她不会被包.养了?” “应该不会吧?” 可惜那晚被拒绝的男生没再出现。 陶禧今天换了舞伴,是个学工业设计的大四女生,过来帮舞协的忙。 对方吊一根马尾,额头饱满地仰起,朝陶禧甜甜地笑:“学姐,你学得挺快的。” 陶禧也冲她弯起眼睛,露出平日藏起的虎牙:“我有在家多练习。” 陶禧穿一件黑色短t,胸 前点缀几朵同色的立体小玫瑰,随舞步变化,偶尔露出柳条一般柔软的腰肢。 磨白牛仔裤伸展,小白鞋轻盈跃步,两腿细瘦如圆规。 过来帮忙的女生和她投缘,课间从舞曲节奏聊到晚会礼服。 小麦不知去了哪里,宝璐一人凑过来,用手机调出图片。 “陶禧,就这条裙子,好看吗?” 图片的衣架上一条珊瑚色吊带长裙,裙摆垂坠,皱褶的纹案反着亮片的星光,文艺气息浓郁。 陶禧接过手机细瞧,轻叹:“好美啊!” “她身高和你差不多,你穿合适的。你们都是衣架子。”宝璐满脸盛情,笑足八颗牙齿。 陶禧问舞伴:“你觉得呢?” 女生歪着脑袋,“是挺好看。” “那就谢谢你了,宝璐。”陶禧并未多问,直接还她手机,“帮我省事了,等下请你喝东西。” “好呀。”宝璐眨眨眼。 课后宝璐提议去美食街新开的糖水店吃香芋西米露,得到众人响应。 陶禧刚从学校南门走出,一辆泊在树影里的轿车前灯闪了几下。 大家纷纷转头,宝璐眼尖认出是上次来接陶禧的那辆,还未出声,一道身影从她手边跑过。 陶禧单手搭着主驾旁的窗框,另一只手拨开滑下肩膀的长发,满心欢喜地喊一声:“小夜叔叔。” 车内黑着灯,幽暗光线勾勒男人隐约的面廓,他半阖着眼,扫视前方不在状况的一群人,音色慵懒地招呼:“上车。”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作者认真做了功课,但疏漏与歪歪难免,还请仙女们不要较真,开心看文。 爱你们!mua~ ☆、03. 陶禧给宝璐打电话,说临时有事,不好意思下次再约。 对方爽快地答应。 她挂了线,在等待屏幕由亮转暗的时间里,感到车子提速,流.弹一般接连超过前面数辆车。 陶禧不解地看向身旁。 江浸夜直视前方的汽车尾灯,片晌才问:“待会儿晚点回去行吗?先带你去个地方。” “好。” “你不觉得无聊吗?” “无聊?” “就这舞会。” “可是你……”不也接受邀请当嘉宾吗? 路口信号灯跳为红色,黑色轿车停在斑马线前,江浸夜这才侧过身,“你不会是因为我才去吧?” 他声音放得很低,唇角勾出痞笑,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陶禧心中浪涛翻涌,脸上倒还无风无澜,只愣住。 “不是就算了。”他作势要转回去。 “不……”陶禧着急,“我确实因为看到小夜叔叔的名字,一般你参加的活动,档次都不低的。你知道我宅惯了,见见世面也好呀。” 见世面? 说得还挺滴水不漏。 江浸夜深邃眸中闪过笑,却无心再捉弄她,正身靠上椅背,手指懒洋洋地敲打方向盘,“我们拍卖行好多事儿呢,不过答应你爸爸回来修画,得先好好修完。” “那这是告别作?” “告别作?”这话逗笑了他,“小丫头真给面儿,把我说得那么伟大。” 陶禧哑然,随后也安静地靠回去,垂眼盯着匿在暗处的双脚,没再说话。 轿车重新上路。 车内干燥阴凉,一抹淡淡烟草味和缓地流动。 察觉她情绪的变化,江浸夜无奈地转着音调:“我说祖宗,我怎么你了?” “……我不是小丫头。” 商场还剩二十分钟关门。 各品牌柜台悉数打烊,间或有寥落人影匆匆走下扶手电梯。 江浸夜阔步迈入,深色地板光可鉴人,倒映他挺拔身姿。旁边清点结算的柜姐们瞧见他,只顾拿视线钉住,连低语交谈的时间都要省下。 当然注意到他身后那条小尾巴。 陶禧双手握着背包肩带,满脸困惑。 这就是要带她来的地方? 两名衣着精致的导购等在店外,恭敬地迎上:“江先生晚上好,这边请。” 见多了荷包殷实的阔太太,导购并未显露过分的热情,惯常地柔声询问:“店内夏季新品已经上市,不知道江先生喜欢哪种风格?” “裙子,舞会穿。”江浸夜言简意赅,下巴往后点了点,“她决定。” 典雅贵气的奢侈品店,两层高的一整面墙内置灯管,透着静谧的白光,俨然一块巨型灯箱。 一楼货架铺满包和鞋子,华丽配饰,照眼琳琅。 导购领着陶禧去二楼。 陶禧第一次来,多少底气不足,小心问:“我是不是要选快一点?你们马上下班了吧?” 导购客气地说:“您随意挑选,不用担心时间。” 陶禧点头,食指划过旋转楼梯的镂空雕花扶手,余光罩住后面低头看手机的男人。 都不看我。 唉。 她黯然地掉过头。 二楼三间展厅,宽阔敞亮。 陶禧拨开吊在衣架上的裙衫,一件件打量,信自翻开其中一件的吊牌,目瞪口呆地抽回手。 扭头见江浸夜坐在银灰色地毯上的单人皮沙发里,手机还没放下。 她想仓惶跑过去,给他把裙子的价格报一遍。 又怕被他笑话没见识。 他不会直白表露,就是不愿他在心里这么看。 导购倒是贴身紧跟,不失时机地为她介绍。 陶禧听得心烦,胡乱拿了几件。 先是剪裁得体的白裙,只在腰带处镶一道宝蓝色纹饰,简约娴雅。她从试衣间走出来,怯怯地叫一声:“小夜叔叔?” 江浸夜抬眸,不轻不重地赠她一个“嗯”。 又试了一条灰蓝色褶裥小礼服裙,层层叠叠的绉纱仙气灵动。 他依旧只有一声短促的“嗯”。 轮到那条闪钻礼服裙的时候,她已经有些气馁,脸上的沮丧一览无余。 然而这一次,江浸夜随意瞟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没挪开。 高饱和度的玫红,衬得陶禧肤色白到发光。 垂坠质感轻柔包裹她的身体,勾勒起伏的曲线。胸前深v和侧边开衩的设计,为她添上从未有过的性感和妩媚。 此刻她眨着一双 清澈莹润的鹿眼,懵懂看他,未经世事的稚嫩与妖冶红裙反差强烈,像无辜诱人的洛丽塔。 他眉峰微蹙,沉声道:“不要这个,要刚才那两身。” “不,我就要这条。” 陶禧背着手,得意地翘起嘴角,“是你说,让我决定。” 怕他反悔,说完她急忙招呼导购:“我换下来,你帮我包一下,就这条。” 深夜十一点。 窗玻璃外是沸腾的夜景,高低灯火交映,叫人错觉天上银河倒挂。 车里的可人儿怀抱一堆纸袋,像拥着如山的珠宝,一脸餍足。 江浸夜不可理喻地摇头,“你们小女孩儿真挺不合适。” 他说的是那袭闪钻红裙。 “那你别当我是小孩。”陶禧鼓着腮帮子,“我都工作了。” “哎,你这蛮不讲理的,不是给人添堵吗?” “你要嫌贵,就拿走吧。” “我什么时候嫌贵了?你想做个成熟的大人,得慢慢儿来。而且那裙子太俗气了,像姨太太穿的,跟你搭不上。” “可小夜叔叔当时不两眼发直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伶牙俐齿。 江浸夜被噎住,意外地扫去几眼。 陶禧撅着嘴,先前兴起的活泼有了偃旗息鼓的势头,一动不动地陷在座椅里。 江浸夜索性不理她,继续超车。 两个路口后,她闷闷地嘟囔:“你怎么就不能把我当成大人呢?” 声音透着十足的委屈。 江浸夜双手扶着方向盘,平静地回答:“我答应你舅舅,要好好照顾你。” 陶禧莫名地泄气,发了好一会儿呆,伸手降下车窗。 头顶涌入澎湃的风,搅乱车内的气流。 她拥着怀里的裙子,和后来又添置的鞋,对那场舞会忽然没了兴致。 江浸夜把车停在陶家小院附近。 他不止一次领教过丁馥丽的厉害,不愿陶禧回去被盘问个没完。 车子还没停稳,陶禧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 “你等会儿。” 江浸夜的声音定住少女急迫的身影。 他从手套箱取出一只瘦长的樟木盒递去:“给。” 陶禧慢吞吞地接过 盒子,里面装了一对湘妃竹筷。她看见筷头雕成的蝴蝶,双眼一下点亮,欣然拿起左瞧右瞧。 “好看吧?” “好看。”那张枯萎的小脸恢复生气,连音调都透着雀跃,“你雕的都好看!” “下回给你换黄花梨。” “有黄花梨的筷子?” “家里有,还嵌着牛角和贝母。”趁她开心,江浸夜再接再厉,“你们那舞会只是写了我的名字,我没打算去。但你穿那么漂亮,看得我眼睛都直了,就过去待一会儿呗。” 陶禧被逗得掩嘴直乐,笑过问他:“那你能和我跳舞吗?我练了很久。” 她眼里的期待叫他没法拒绝,“好。” 陶禧点头,仔细放好筷子,盒子紧紧握在手上,一条腿刚跨出去,折身又问:“小夜叔叔下次给我雕什么?” “秘密。” 陶禧佯怒,朝他吐吐舌头。 她下车后,江浸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像是想起什么,扬声叫她:“桃桃,别找你同学借裙子了,姨太太就姨太太吧!” 陶禧站在几米外,花墙漫出的藤架枝叶下,向他挥动拳头。 江浸夜不出声地笑,直至目送她走进院子,才悠然转回去,脚步闲散。 可心里莫名烦躁。 他从车上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点燃了猛吸几下。 烟头火光明灭,烈性尼古丁于五内游走,缓解紧绷的神经。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越来越难哄了。 江浸夜想起第一次见陶禧的时候,她才十三岁,梗着脖子叫他“江小夜”,死活不改口。 不记得多久换成了“小夜叔叔”。 迷蒙烟雾漫涨,笼住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见 ☆、04. 陶禧事先和丁馥丽扯了谎,说今晚要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 一向乐见女儿结交朋友的丁馥丽欣然应允,叮嘱她睡前别忘喝牛奶。 陶禧漱了口,拎着大包小包上楼。 赤脚,细柚木地板触感冰凉,她每一步踩得极轻,唯恐惊动隔壁房已经睡下的母亲。 直到合上房门,悬起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她欢天喜地地把裙子和鞋逐一取出,细心剪去标牌,叠好收入衣橱的储物格,却迟迟不愿收回放在那身耀眼红裙上的手。 她摩挲裙面的钻粒,小小声地吹气:“我才不当姨太太。” 之后把那堆标牌拢起,捏着又仔细翻看一遍。 算一算,江浸夜今晚花了少说有六位数。 她不禁涌起一点市侩的得意,怎么说也是重视她,才肯出大价钱。 大价钱? 陶禧后仰着躺倒床上,双手高举标牌。 想起今晚上课时,听到关于她被包.养的流言。 倒宁愿被他包.养,不给钱都行。 房间顶灯洒下细柔的暖黄色灯光,陶禧深知这些牌子给丁馥丽看到,会引发她怎样危险的联想,必须拿到外面处理掉。 打开背包放入,她嗅到樟木的气味,拿出江浸夜送的那双筷子。 蝴蝶形状的筷头是雕好后再拼上,像戴了顶帽子。 不似传统竹雕的古朴雅致,更像一时兴起,雕了只卡通版的——大圆与小圆组成两队翅,窄头扁腹,锤状的触角。 其细若缕,纤毫毕现。 陶禧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空间快被宽宽窄窄的各式盒子占满,她把新收到的樟木盒放在最上面。 这里每只盒子都装有一双,江浸夜雕给她的筷子。 材质不同,筷头也各异,飞虫或者禽鸟,精妙巧丽。 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有翅膀。 梦里陶禧回到十几岁。 那天下午,江浸夜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磨马蹄刀,摇头晃脑地裁了案台上一堆水油纸。 修复破损严重的绢本画心时,水油纸用来固定绢丝,是陶惟宁特意去安徽找厂子做的。 老师傅怒不可遏,挥着竹起子就要按住徒弟狠揍一顿,两人在楼下围着实木餐桌绕圈。 陶禧光着脚,提起 裙子啪哒啪哒跑下楼,凶巴巴地嚷一声:“你们闹够没有?家里水果都没了。” 江浸夜奉命陪少女买水果。 七月,刺眼的日光刷白道路,院里苦楝树的叶子迎风扑簌作响。 陶禧回屋换上背带裤和海魂衫,冲镜子拨弄童花头的刘海,一阵风似地跑出门。 江浸夜靠在车库门外,手指转着车钥匙。 他长腿笔直,衣领被风吹歪,落拓不羁地立在那,叫人生出风日洒然的落寞。 这样的人,不属于她,想想就惆怅。 “不坐你的车,坐我爸的。”陶禧走近。 江浸夜眉毛扬了扬,“陶老师什么时候买车了?” “摩托车。” 双手环抱他腰际那一刻,连36度的高温都凉爽,心情好得可以立马下车跑个十公里。 江浸夜紧实的腰,哪怕弯着也摸不出一丝赘肉。 陶禧用手指戳了戳,没戳动。 “占便宜占得挺开心啊?” “嘿嘿。” 去不了远处的大卖场,他们就光顾近一些的小型水果超市。 江浸夜才来屿安,新鲜劲仍未消褪。过去住北里,家中有人专司勤务,他从没操心过这样的琐事。 囫囵往大袋里扔了一堆,他被陶禧拦住。 “这个芒果发干了,不好。” “桃子要挑桃头有小尖的。” “表皮有光泽的苹果更好吃。” 她低头认真分拣,把几样水果纳入不同的小袋。 江浸夜自觉靠边站,盯着她幼白的耳廓,悠然说:“哎,这屋里屋外都有陶老师。” “嫌我妨碍你了?”陶禧拎起袋子,瞥他一眼。 “哪儿敢啊?”他嘴角噙着坏笑,黑白分明的眼中藏着她读不懂的什么。她心脏砰砰直跳。 结了帐,江浸夜又拿她打趣:“你们当学霸的,是不是都喜欢刨根究底?” 陶禧不解。 “刚才那些水果,有什么可挑的?随便买回去,不好的扔了呗。” “既然有喜欢随便乱抓的人,就会有喜欢仔细挑选的。” “行,以后我不乱抓,我就等着吃……” 他手中两颗洗净的樱桃,径直扔进嘴里。 稍顷摊 平手掌,吐出吃剩的核与梗。 翠绿的樱桃梗打成结,仅靠舌头和牙齿。 江浸夜站在店外撑起的阳伞下,掩在发梢后的眼睛分外幽深。 一时间方寸大乱,好像发生八级地震,陶禧仓惶得不知该看樱桃梗,还是他。 睁眼,幽微天光漏进落地窗,被薄帘筛过,有旧电影的质感。 陶禧记起梦中的樱桃梗,心跳仍剧烈。 她感到身后一阵溽热,隐约发痒,慌张掀开凉被,跑到衣帽间的穿衣镜前。 镜中人长发披散,一条白色睡裙刚盖住大腿.根,眼波清洸。 她转身,两手提起裙边一点点上移,神情凝肃仿佛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直至露出整块后背。 扫见镜子里那块深色的瘢痕,陶禧下意识别过脸。 即使过去好几年,她还是心有余悸——以脊椎作中轴线,从骨.盆延至肩.胛的大片皮肤上,对称的暗红色瘢痕触目惊心。 但她强迫自己回头看,颤抖地咬住下唇。 两道丑陋的烧伤形如翅膀,她受大火淬炼,却没有成为凤凰。 陶禧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时,丁馥丽正在厨房忙碌。 她往茶壶灌入沸水,提出去的时候,抬眼瞧见神情恍惚的女儿。 “妈妈,早。”陶禧打了个哈欠,双眼皮叠出三层。 她睡裙薄如蝉翼,领口堪堪遮住胸,黑色长发柔软地缠住手臂。 裙身晃动,勾勒不盈一握的腰线。 丁馥丽看愣,连忙低声催促:“桃桃,快回房换身衣裳再下来。姓江那小子过来了,你这么穿像个什么样。” 可是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陶惟宁和江浸夜一前一后走来,准备从厅堂侧门去往廊檐。 陶惟宁笑呵呵地和女儿打招呼:“早啊,桃桃。” “爸爸。” “你小夜叔叔来了。” 和梦中还带有青春余温的笑脸不一样,眼前的江浸夜身形高挑,面容沉敛,黑色衬衫的领口任性大敞,绕颈一根细链子,系一块翡翠观音吊坠。 他双手揣入裤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手腕。 倜傥得不像话。 那双漂亮得有些邪气的眼睛清冷无波,专注望着她。 陶 禧脑袋开始发晕,力求语气自然:“小夜叔叔,早。” 江浸夜移走目光,单调应她一声:“早。” 江浸夜陪陶惟宁坐在廊檐下喝茶。 陶惟宁嗜茶,江浸夜投其所好带了明前的君山银针。 茶汤生津回甘,香韵满嘴,陶惟宁连连称好。 “真是沾你的光才有那么好的茶。不知道修完《百佛图》,还有没有机会你再陪我喝。” 他放下天青瓷茶盏,江浸夜俯身添水。 汤面浮起袅袅雾气,江浸夜缓缓开口:“老师哪里话,是您赏光,愿和我一起喝茶。想我什么时候过来都行,乐意之至。” 这话叫陶惟宁很受用,他笑着眯起了眼,“你这次答应来,说实话,我有点意外。我知道你父母不愿你做这个事,就算商业修复,拿来谋稻梁还是寒酸一些。将来你想专心做商人,我非常理解。” 江浸夜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我并没有想好将来要做什么。” 陶惟宁微诧:“可你拍卖行的生意打点得不错,这两年看你没少往国外跑。你们那叫崇……崇喜公司,是这个名字吧?你看,连我这样不过问艺术品行业的老头子都知道,规模很大。” 江浸夜谦逊地笑:“公司根基都是江……我父亲打下的,和我没有关系。” 陶惟宁敏锐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适。 还记得江浸夜读书那会儿全身棱角,眼中锋芒毕显的模样。如今年纪大一点,学会收敛了,身上那股阴戾却仍未消散。 陶惟宁深知他心中不平,源于他的家庭,自己是个外人,不好多问。 于是面目和蔼地说:“反正修画也不急,你慢慢修,慢慢想嘛。” 江浸夜笑笑,捧起茶盏,望向前方的中庭水景,偶有鸟雀飞上清香木的枝头停歇。 陶家小院是一处水景庭院,从陶禧爷爷那传下来,位于屿安市东郊。 院子火灾后翻修过,瓦片换成了深灰色花岗石,远望仍是白墙黑瓦的传统风格。 “爸爸。”陶禧换了套白色的卫衣长裤,拎着茶壶走来。 陶惟宁问:“桃桃,你妈妈呢?” “她吩咐保洁做卫生,忙着和李师傅核定菜谱。” 李师傅是屿安大酒楼的厨师长,国宴级厨师。丁馥丽请他上门做家宴,给足了江浸夜面子。 受礼遇的贵宾闻声转头,看她一眼。 陶禧在家里一贯素颜,粉妆玉琢。她骨相好,侧面看去饱满的额头和脸颊都叫人难忘。 见她放下茶壶迟迟不走,陶惟宁轻咳:“去告诉妈妈,午饭晚一点吃。” 陶禧不情不愿地点头:“哦。” 走前偷偷摸摸看向江浸夜,他正低头凝视茶汤。 “陶老师。”陶禧走后,江浸夜才抬起头来,“这次回来,我还要帮奶奶办一场画展,想邀请您作为嘉宾出席。” 江浸夜的奶奶名叫贺敏芝,去年90岁仙逝,国宝级画家。 遵照遗嘱,这场画展后,她的部分作品及生前个人收藏将无偿捐给国家,部分进行拍卖,所得汇入名下的慈善基金会由专人打理。 陶惟宁欣然接受邀请,“行啊,到时你通知我。” 江浸夜短促地笑了一声,狐狸一样拉长眼尾,“这段时间,我有空还得过去整理画作。现在奶奶那些屋子都堆满了,没地儿落脚,所以您看……” 陶惟宁不言语,等着他说完。 “您这儿能腾间房,我暂时住几天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自动吐稿的存稿箱。 多多留言吧~ ☆、05. “他想暂时住几天?”窗帘拉上,光线闭合的房间里,丁馥丽听到陶惟宁的话,顿时变了脸色。 陶惟宁没察觉出,只顾点头,“哎,对对……” “对你个头,我问你,他想住几天啊?” “这他倒没说。” “他放着皇宫不住,非要来挤我们家的破庙,图什么?” 丁馥丽口中的“皇宫”,是江浸夜奶奶贺敏芝的三进大院。 贺敏芝是屿安人,十几年前思乡南下,江家仿照北里的传统格局,为她建了一片大四合。 陶惟宁找夫人讨个商量,解释说:“小夜为贺先生整理画作,家中堆放凌乱,我们就算帮帮忙啦。你把他以前那间房收拾出来,随便他想住多久住多久。” 丁馥丽心里不快活,闷闷地哼道:“我能说什么,又惹不起姓江的。” 丁馥丽头疼江浸夜不是一两天了。 江浸夜从小受爷爷溺爱。爷爷去世后,他便沦为不服管教、恶形恶状的二世祖,父母忙于做生意,对他放养,他撒着欢地狂奔在“无法无天”的大道上。 他跟人打架手特黑,曾经咬掉别人一只耳朵,同一个大院的小孩都不敢惹他。 反正身后还有江家给他擦屁股。 十八岁那年,江浸夜在学校和人械.斗未遂,刚正不阿的老校长硬是把他父亲江震寰请到学校,以老命相抵,非要开除他。 就在江家预备送他出国的时候,远在屿安的贺敏芝站出来,要江浸夜跟她学画,养养性情,不然去哪都是个祸害。 可惜那时贺敏芝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拜托相熟的陶惟宁收他做徒。 陶惟宁答应了。 这在丁馥丽眼中,无异于人在家中坐,灾星天上来。 陶惟宁压根没指望江浸夜能传承衣钵,谁知他竟然沉心静气地做了快十年。 江家见小儿子脾气收住,近几年叫他回去料理生意,才慢慢疏远了些。 陶家清楚,江浸夜始终要走的,他不可能做一辈子修复。 将近一点,丁馥丽张罗着开饭。 上汤响螺、鳕鱼狮子头、奶香虾球和栗子菜心,冷拼为四样混搭,菜色丰盛,从食材到餐具,方方面面俱是讲究,让人食指大动。 陶禧双手扶住深色的胡桃木椅背,愕然感叹:“今天是过年吗?” “家里过年也没这规格,你能吃上,还不全看人家小夜的面子。”丁馥丽亲切地招呼,“小夜快坐啊!” 吃饭时陶禧伸筷子夹菜,丁馥丽注意到她别致的筷头。 “桃桃,你筷子上是个什么东西?” “蝴蝶。” “拿来妈妈看看。”丁馥丽正反面端详一阵,递给陶惟宁,“手艺蛮好的,谁送的?” 陶禧朝江浸夜瞟一眼,他正从从容容地夹虾球,于是脖子一梗,“一个同事。” “我以为你们同事只会敲电脑,没想到还能做精细活。”丁馥丽眉毛挑了挑,“男的女的?” “……男的。” “多大了?哪里人?爸爸妈妈做什么的?样子还行吧?” “比我大,北方人,家里做生意的,长得挺好看。” 江浸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丁馥丽手肘戳向一旁的陶惟宁,眉开眼笑地说:“听起来还不错。” “妈妈别误会了,只是一件普通礼物,人家什么心思我并不了解。” “话不能这么说,这年头大家都爱吃快餐,送手工礼物很稀罕了。而且你看,简直就是工艺品,我猜他多半对你有点意思。这种东西,不用心是做不出来的。” 正在喝汤的江浸夜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陶惟宁帮他递水,也加入谈话:“慢慢来,我们桃桃才二十岁,以后路还很长,不用着急。” 丁馥丽不同意:“这种事情讲缘分的,要是人合适,可以先处处,我又不是老古板。” “我们看过的人多,到时帮着把把关,桃桃要是和他发展顺利,让我们也见见。”她说着,转向江浸夜,“小夜,你说对吧?” “嗯,二十岁,该恋爱了。” “是吧,我就说嘛……对了小夜,你还住过去的房间吗?待会儿我收拾收拾。” “哪间都行,有劳师母。” 江浸夜慢条斯理地叠好餐巾擦嘴,微眯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过去江浸夜跟着陶惟宁学古画修复,忙碌时在陶家小住,有专门的房间。 丁馥丽差人打扫干净,进去换上新的床品。 屋子只有衣帽间和卧房,浴室在隔壁。 床边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壁柜一分为二,一半做衣橱,一半改成玻璃门当书 柜。 冷色调,陈设简单。 房门旋开弧度,陶禧探进头来,“要我帮忙吗?” 丁馥丽利索地抖开床单,“过来,帮我按住那角。” 她声音冷硬,绷着一张脸,与饭桌上游刃有余的和悦相去甚远。 陶禧抹平床单褶皱,困惑地问:“妈妈,你不高兴?” “高兴?家里住了个魔头,我能高兴?”丁馥丽声音轻得只剩耳语,面色焦虑,“江浸夜就是个妖怪,转门迷惑你们这种眼界浅的小姑娘,你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陶禧早就练成一套内心锣鼓喧天,面上八风不动的本领,轻声嘟囔:“说什么呢……他是叔叔……” “说着玩玩,你还当真了?”丁馥丽竖起眉毛,转念又想,不能把女儿往坏的方向引,便放软语气,“行,叔叔就叔叔,你和他可要保持距离啊。” 丁馥丽不喜欢江浸夜,怎么看他都是颗定时炸.弹。 晚上睡觉前,丁馥丽给陶禧热牛奶。 她顺手也给江浸夜热了一杯,留下一句“叫他自己过来喝”就回房休息了。 陶家夫妇和陶禧的房间在二楼,江浸夜的房间在一楼,房门正对陶禧卧房的窗口。 陶禧咕嘟咕嘟喝完,想着反正都要走一遭,便把牛奶送过去。 深夜下起雨。 牛奶透过杯壁传来阵阵暖热,她走在廊下,生出几分好风如扇雨如帘的快意。 江浸夜屋里黑着灯,她敲门许久没人理会。 陶禧打着退堂鼓要离开,门轴转动一声闷响。人脸还没见到,声音与房门拉开带起的风,一齐钻出:“您有事儿吗?” 语气不善。 江浸夜的脸从暗处浮出,就着外面昏黄的小灯,陶禧看见他冷冽眼中腾起的暴怒。 他似乎被硬生生从睡梦中拉扯起来,哪怕认出来人是陶禧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扶着门,他弯腰逼视她,“快说。” “我……我妈妈……给你热了牛奶。”陶禧竭力保持平静,递去杯子。 江浸夜皱眉瞧了瞧,接过来一口气喝下,抬手抹了把嘴,“没了?” 他光着上身,健硕胸膛,质地透明的翡翠晃动几下,随他直起身子贴回去。幽暗光线里,他精壮肌肉有流畅的线条,被光打亮的是山脊,暗下去的 是鞍部。 最诱人的身体,也是最引人征服的山地。 恨不得伸指触摸的好身材,被此刻的潇潇风雨,衬出粗粝的男人味。 陶禧顿悟丁馥丽口中的“妖怪”是个什么意思。 她仰头问:“中午吃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戳穿我?” 江浸夜仿佛听到笑话,“戳穿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就是……” “让你爸妈知道,我给你雕了一抽屉的筷子?坐实他们心里,我对你的非分之想?” 那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吗? 问不出口,陶禧噎住。 江浸夜清醒了大半,态度也转好。 他低头,视线与她平齐。纤长稀疏的睫毛下,眼眸凝成幽潭,像要将她吸入。 一边嘴角慢慢翘起,他痞气笑容浮现。 声音却温润:“你妈对我防备一直很重,在她老人家面前我就不向着你了。” 他伸来一只瘦长的手,爱怜般地轻抚陶禧头顶。 陶禧杏眼撑圆几分,受到惊吓似地一动不动,静静感受他修长手指的拨弄,在心里回应: ——我妈不仅对你防备重,还说你是妖怪。 江浸夜直起身,懒洋洋地说:“回去吧。” ——那你吃了我吧。 他关门,门锁扣落。 房门合上,陶禧呆站着半天没动。 作者有话要说:桃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棒打鸳鸯型家长,她只是女儿的唯粉,要接受江,则是一段爬墙成为cp粉的路程。 ☆、06. 周一早晨公司开例会,行政经理介绍新来的会计。 陶禧有节奏敲打桌面的手指停住,视线爬上和她一样刚毕业的女生的脸。 那女生唇边绽开一枚梨涡,露出明朗的笑容,脆声说:“大家好,我是容澜。” 容澜是陶禧的高中同学,读书时两人交集甚少。 午餐时陶禧照例独自乘电梯下楼,轿厢门合拢前一秒,突然伸来一只手, “等一下!” 容澜一头干练的短发,天蓝色通勤装,热络地和陶禧打招呼:“我们好久没见了!” 陶禧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 “你去哪吃?”容澜对她的不自在并不在意。 “三楼。” “那正好,我和你同路。” 大厦三楼的食堂承包给某家餐饮公司,中午人头攒动,胸前晃动不同颜色的工作牌。 容澜开动前,冲陶禧抓了抓头发,说:“我上周去理发店,拿了新垣结衣和满岛光的照片,让发型师参考帮我剪一个,当天还好好的,谁知道睡一觉就塌了,害我回去剪了一点。你看看,会不会太短?” 她调出手机上新垣结衣和满岛光的短发图,拿给陶禧看。 陶禧接过,竖着和容澜本人比对。 “你现在的长度很好看了,法式刘海比八字刘海适合你。发尾内扣也会修得脸小一点。” “真的?”容澜被陶禧夸得轻飘飘,“哈哈!我还以为陶禧你只会读书。” 陶禧淡淡地笑:“我以前一直是短发,做过功课。” 容澜在脑海里搜刮陶禧过去的样子,随后眼睛亮起来,“想起来了!特别萌!你们脸小的天生就有优势,不用考虑修不修脸,真羡慕!” “因为我很喜欢短发,清爽,好打理。对了,推荐买把猪鬃毛的圆滚梳,早上梳头稍微吹一下,营造一点蓬松感。” “没问题,我的tonytao!”容澜打着响指爽朗地应下。 气氛稍微冷下去,两人各吃各的,容澜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过去与陶禧同班时,大家背地里都说她装清高,可容澜觉得,她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那为什么后来留长发了呢?”容澜突然好奇。 并非八卦,而是她渐渐回忆起,那时的陶禧似乎有强迫症。只穿白色的鞋,只 用同一个品牌的文具,公交卡一定放在左侧裤兜,写名字的最后一笔永远要停顿,从家到学校只有一条路线。 许多别人难以理解的小习惯,让她与外表的新鲜水灵相去甚远,有种陈腐老派的奇异。 “就是强迫症。”陶禧看出容澜的想法,拨开垂落胸前的长发,“我喜欢固定自己的行为模式,不为琐碎的事情消耗时间和精力。” 容澜脸上有了迷茫的神色,又莫名觉得厉害。 “你知道那场大火吧?” 陶禧高三遭遇的火灾,连同容澜在内,全班都知道。 由于她拒绝所有人的探视,没人见过她住院的样子。 眼下她左手掌心托腮,右手食指在桌面重复画着一截短线。 热衷《犯罪心理》一类探案美剧的容澜认出,这是内心焦虑的征兆。 但陶禧语气坦然:“我背上有严重的烧伤,哪怕接受了植皮,依然没办法恢复最初的状态。” “就好像,我被打碎了。再坚持那些习惯也没有意义。” 话题无端沉重了起来。 容澜无意勾起别人的伤心往事,赶紧岔开,“我懂我懂!就像我一个发小,她是个完美主义者,读文科的时候为了和别人拉开距离,整整两年数学只做理科卷。刚好那届高考赶上小年,数学相对简单,她说躺着也能考满分,谁知道得了149。她气不过,去查试卷,发现是解题格式不规范,扣了一分。” 陶禧的食指停下。 “其实那届高考全省都没有满分,她一直催眠自己试卷是完美的。可是,就像被命运捉弄过,裂痕出现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做完美主义者。” “你们都一样。”容澜把餐盘里没碰过的鸡腿夹给陶禧,“我倒觉得,跳出框架,也不错呢!来,吃个鸡腿奖励一下!” 和容澜聊天轻松惬意,陶禧欣然接受,“谢谢。” 其实除了言行举止的变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连陶禧自己也说不上。 像船驶在夜晚的河道,被不知名的劲风,吹去了另外的方向。 文物动手修复前,需做周详的准备。 江浸夜和陶惟宁在工作室,查看《百佛图》的电子档案,分析它的装裱特点,及残破情况。 这幅清代的画作,是一位华裔收藏家委托陶惟宁修复,完成后预备捐赠给屿安市博物馆。如今收于库 房的储藏柜中,入库前做了三维激光扫描与高清影像采集。 他们在电脑上模拟修复效果,讨论修复方案。 “画是国家一级文物,在海外漂泊多年,没得到妥善保存,让人痛心啊。”陶惟宁神情严肃,“这是绢本,还是重彩,到时你再做做颜料的测试。准备工作可以慢慢来。” 案台一角摆放精致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红色榴花。 陶惟宁撑着桌面站起来,动作有点不利索。 他做古书画修复一辈子,不但患有胃病,长期站立还导致腰肌劳损。 但他不以为意,转头继续交代:“我下午和骆馆长去香港,那边有个国际文物修护学会会议,待五天。你先拟个方案出来。” 江浸夜应声:“好。” 这几年,江浸夜已能独当一面,需要师父指点的越来越少。 陶惟宁背着手离开工作室,留下江浸夜一人。 他注视屏幕上的画作,诸佛神态不一。 视线扫过菩萨。 都说菩萨代佛垂慈,常念恭敬,能使人从欲.望中解脱。 他掏出贴在胸口的那块翡翠观音吊坠,眼睫低垂,眸光黯了黯。 下午五点半,江浸夜给死党陈放打电话:“我奶奶那儿还有些东西,你可能有兴趣,过去看看?” 陈放痛快答应:“行,我一小时后到。” 江浸夜看着不正经,对工作却十分上心,严守朝八晚五的作息。 他脱掉黑色的工作长褂,四处检查一圈,锁门离去。 与陈放的交情,自他初来屿安就建立了。 陈放爷爷是江浸夜爷爷的部下,当年没一起搬到北里,留在了屿安。 眼下陈放跟着父亲做生意,规模不比江家,也算富甲一方。他借父亲的人脉,独自经营一家连锁温泉度假村,势头红火。 陈家老爷子也爱画,江浸夜帮着相过几幅,让老爷子在拍卖市场上小赚几笔。 老爷子开心,对陈放的生意颇有助益。 江浸夜停车的时候,看到路边一辆黑色的牧马人,那是陈放的车。 大半年不见,陈放一脸腴润,越发有了膀大腰圆的趋势。穿条纹polo衫和深色休闲裤,戴墨镜,腋下夹着包。 江浸夜忍俊不禁,“陈大爷,您就差俩核桃了。” 陈放学着他的腔调:“是啊,我每天还上公园遛鸟儿呢。” 江浸夜朝牧马人看一眼,“嫂子没跟来?” “这种出苦力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 “呦,那您可悠着点儿。” “放心好了,兄弟一场,不会敲你太多。” 陈放比江浸夜年长四岁,已经结了婚,妻子是一名舞蹈演员。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抄手游廊,去往西厢房。 江浸夜这次把贺敏芝的收藏一并整理出来,挑了几件。 陈放期待地问:“你让我看的是画?” “是瓶子。” 西厢房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木架子和瓦楞纸箱到处摆放。靠窗的一条花梨木案桌上,几件孤零零的瓷瓶。 江浸夜下巴一抬:“去挑挑,看上哪个,拿走。” “口气不小啊。” “这儿我说了算,我高兴送,只要你别搬回家砸了。” 陈放乐呵呵地推开窗,打开灯,捧在手上仔细端详,连声称赞:“谁舍得砸?宝贝啊!” “好东西都给我了,以后你女朋友不会找我算账吧?” “我给她的,肯定不能比这次。”江浸夜双手撑着另一条案桌,不屑地说,“她不可能跟你计较。” 陈放视线舍不得离开瓷瓶,“我记得你好像空窗很久了,以前还挺爱玩的。” 江浸夜神情厌弃,“没劲。” 看了半天,陈放挑了两件明永乐的青花瓷瓶,说是摆客厅好看。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没带任何搬运工具。这么贵重的瓷瓶,总不能抱怀里。 好在瓶子不大。 江浸夜去东厢房翻找拉杆箱,减震的泡沫、泡沫纸和海绵。 陈放背着手,在房里四处转悠。 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有一捆用细绳绑紧的卷轴。他好奇取出来,解开细绳,揭下外面那层布套,展开其中一卷。 一幅横轴工笔画赫然眼前,随画附上一枚标签,记着创作时间、作者和画作名字。 画上有大片盛开的锦绣花团,枝蔓缠绕,一个裸.体女人躺在花下,双手拢于胸前,两腿交叠遮住私.处。 她睁眼注视某处。 陈放瞧着画里的女人十分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便 接连拆开其他几幅。 这是江浸夜三年前创作的一套组画,同一个女人或坐或卧,姿态不一,但全都裸.着。 陈放回忆江浸夜的历任女友,没有一人对上号。 江浸夜这时折回来,让陈放把瓶子抱过去打包。 陈放转过身,抖着手里的画,脸上又是震惊又是兴奋,“这不会是陶禧吧?” ☆、07. 一样挺秀的鼻峰,小巧的瓜子脸,不谙世事的清纯。 但和陶禧不同的是,画中的女人樱唇微张,杏眼半阖。她长发缠落腰际,拢于胸前的双手似抗拒,也似邀请。 天真与性感并存。 倒和陶禧试穿那条礼服裙颇有几分神似,可惜陈放没见过。 陈放被纸面上那女人慑人的风情勾走了魂,见江浸夜沉默,半开玩笑说:“如果她不是陶禧,能给我吗?我不要瓶子了,换这几张画。” “不行。” 这一声江浸夜答得干脆,“我随便画的,私人藏品。” 三年前,江浸夜在大英博物馆跟着陶惟宁的师姐修复中国古画,做她的助手。 大英博物馆是收藏中国流失文物最多的博物馆,大量的古画由于破损严重无法展出,积存在库房。 而那位师姐,在英方再三邀请下,出于抢救文物的考虑,长留英国。 为了筹备中国特展,她请陶惟宁推荐几名优秀的文物修复师,江浸夜听说后,向他主动请缨。 彼时他被噩梦夜夜纠缠,工作和身体状态都备受折磨,想要换个环境。 谁知道去了伦敦,他依然每晚惊醒。 心理医生建议江浸夜,把梦到的场景画下来,直视内心的恐惧。 他过去读美院时学习国画,便接受医生的建议,强忍着头疼,在纸上挥就。画完一组,睡眠确实恢复不少。 后来他把画收好,从此束之高阁再没有打开。 江浸夜简单提起这段往事,希望陈放不要把关注点放在陶禧身上,“一张脸而已,我对陶禧就不可能有意思。”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陈放双手卷画,不忘揶揄他,“这话要让丁珀听到,你说他会信吗?” 江浸夜脸色一瞬转冷。 丁珀是丁馥丽的亲弟弟,陶禧的舅舅,四年前把别人捅成重伤,被判刑入狱。 那人袭击陶禧未遂,仓惶逃走时放了一把火,围困她。 陶禧被消防员救出的时候陷入昏迷,全身多处烧伤,尤其是后背。 那几年陶惟宁常去外地,支援西部地区博物馆文物藏品的保护与修复。丁馥丽是名职业策展人,乐于到处游山玩水办展览。 家中大小事务,包括陶禧的饮食起居全靠丁珀打点。 他自小由丁馥丽 带大,后来跟着陶惟宁学修复,便和陶家一起生活。身为舅舅,对陶禧从来视若珍宝,冲动捅出去的那一刀他并不后悔。 但丁珀坚持那场灾难的导火索是江浸夜,这让他无从辩解。 江浸夜曾经有个交情深厚的小团体,丁珀也是其中一员。 如今分崩离析,只剩他和陈放两人。 他走出去点烟,舒缓吸一口,不屑地说:“你们信不信,都跟我没关系。” 陈放抱着瓶子,无奈地掂了掂,“我信我信!哎我这拿人手短的,早没立场了。” 晚上江浸夜和陈放去吃泰国菜,出来看见商场一层的奶茶店外面排起长队。 江浸夜指着问:“这种营销的网红店得有多闲才乖乖去排队。” 陈放笑着说:“你不懂了吧?这家店可受小姑娘欢迎了,你又不是他们的目标消费者。” 小姑娘? 他再看去时留了心,果然一色的年轻人,女生占了大多数。 “她们真喜欢?” “对啊,新闻都报过几轮了,你这种怪叔叔是不会理解的。” “没兴趣。”江浸夜眉一皱,大步离开。 和陈放告别后,两个人各开各的车驶入夜晚的车流。 江浸夜盯着陈放那辆牧马人往前直行,随即打了转弯灯往右。顺着综合购物中心绕了一圈,他停好车,又冲进商场。 他板着一张脸,双手揣裤兜里,默默站在奶茶店队伍的末尾。 身姿挺拔如峰,下颌线条凌厉,江浸夜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前方几个打扮入时的女生交头接耳不停看他,商量怎么才能要到手机号,最终被他写满“生人勿近”的臭脸吓退了。 江浸夜记得陶禧喜欢吃水果,便要了一杯水果茶。 进了陶家小院,就着廊下暗黄的灯光,颀长杯身里几样应季水果红红绿绿地上下浮动,鲜妍可爱。 江浸夜拎起打量,怀疑自己被下降头,这事怎么看都不是他的作风。 远处的身影闯入视野,他放下袋子。 “小夜叔叔。”陶禧身后跟着容澜,她介绍,“这是我同事,容澜。” 江浸夜仿佛没有听到,径直递去水果茶,“晚上和陈放去南岸那儿吃饭,顺便买了一杯,听他说你们这年纪的小姑娘都喜欢。” 陶禧 略感意外,迟疑地接过,“陈叔叔好久没见了。” 身后的容澜下巴垫在陶禧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浸夜。 他面孔冷峻,声音像雪天:“先走了。” “可以和我同事一起喝吗?”陶禧朝他大喊。 江浸夜懒得回头,抬起手臂挥了挥,意思是随便。 看他从头到尾把容澜当成空气,陶禧抱歉地解释:“不好意思,他可能心情不太好。” 容澜冲她挤眼,“是看到我这颗电灯泡,心情才不好吧?” 陶禧一怔,像在回味这句话,缓慢地说:“你觉得,他对我有意思吗?” “你难道没看见,刚才他眼角的余光稍微扫到我那么一下下,都不耐烦得很,恨不得我瞬间消失。”容澜笑得没心没肺,手臂勾过陶禧的脖子,“但是我偏不!哈哈哈哈!” 陶禧被她逗乐,也笑起来:“走,带你去看相册。” 今天午餐时,容澜听说陶禧每周去屿大学跳交谊舞,很是惊讶。她读大学时跳过不短的时间,还曾参加比赛,便自告奋勇愿做陶禧的舞伴。 每晚独自练习的陶禧求之不得,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而容澜遗失了高中毕业照,想借去扫描,便与她一拍即合。 一起上楼的时候,容澜突然说:“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直盯着他的吊坠看。” “那么鲜翠的绿色我还是第一回见,光泽透亮,好美!可惜不能近看,如果是帝王绿翡翠,只怕那一块抵你们一座院子还绰绰有余。” 陶禧惊讶:“你还对翡翠有研究?” “我妈原来在金店站柜台,后来又去典当行做事。”容澜想起什么,扭头看着脚下,音量渐低,“是在县里,不是屿安这种大城市。” “有次一个中学生拿家里的翡翠吊坠当了几万块,花光了之后一家人来找麻烦。我妈比较老实,老板想息事宁人,转而算计她。她一年工资都没有几万块……” 容澜声音一顿,看向陶禧的眼里夹杂慌乱和愧疚。 “啊啊啊,别误会,我不晓得为什么又变沉重了!明明只想感慨你叔叔是个有钱人。”她懊恼地抓头发,“不过,那真的是你叔叔吗?” 陶禧的相册装满半边立柜,两个人翻找很是辛苦。 大半相片出自丁馥丽,毕竟都说女儿是块美人胚子,不但自己拍,照相馆也没少去 。领到外面才艺表演,拿相片给人炫耀之类,更不消说。 陶禧一边解释,简单提了下称江浸夜为叔叔的缘由。 地板上很快堆起一座相册小山,容澜翻到江浸夜的照片,惊呼:“哇!你叔叔好年轻!” 陶禧探头一看,那是他刚来陶家拍的。 他嘴角平直,表情孤冷,精致立体的五官有种侵略性的英俊。相片看去稍显阴柔,带上几分邪气。 陶禧乌澄澄的眼珠转了转,“容澜,我们抱去客厅?” 陶惟宁前脚去香港,丁馥丽后脚就跟好友约晚上的麻将。 电视机不响,客厅愈发空荡荡。 陶禧和容澜盘腿坐在浅色的亚麻沙发上,安静地翻看,十几本相册随意地从沙发一路摆到地板。 江浸夜买的水果茶,分装进两只玻璃杯。 容澜看完几本,拿起杯子一气喝下大半,总结道:“你叔叔是不是不会笑?就没看他有开心的样子。” “他以前一直这样。”陶禧回忆。 她曾听舅舅丁珀说,江浸夜十几岁的时候,身上的疏离与乖戾远比如今锐利。 他像一株漂亮却有毒的植物,在学校的所经之处,无不伴随尖叫声。随便往哪一站,女生们灯蛾扑火一拥而上。 偶尔选个最出挑的,玩两天就分手。 据说无法忍受独属于一个人,他要万千拥趸,享受众人热爱。 自私又绝情,前女友们提起他,无不恨得咬牙切齿。 容澜吃惊,“那他现在不会还这样吧?” “嗯,不了。” “说真的,他性格这么恶劣,国色天香也驾驭不了啊!” 陶禧着急地辩解:“不不,他也有不一样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江浸夜:我对陶禧不可能有意思。 陈放:我就静静地看你被打脸。 ☆、08. 当年那场大火燎到陶禧的头发,丁馥丽剪掉后,她后脑勺便有个突兀的缺口。 连同原本没有缺口的侧面和刘海,被妈妈剪出狗啃的效果。 丁馥丽不敢吱声,还是陶禧去洗手间偶然发现的。 她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默默流了一天的眼泪,饭也吃不下。 睡着又醒来,再闭上眼睛。 直到听见江浸夜的呼喊,陶禧迷迷糊糊睁开眼。 房间光线昏昧,辨不出时间。陶禧拿毯子遮住头,声似蚊吟:“干嘛?” “你先转过来。” “……不要。” “那你悄悄转过来。” 陶禧忍不住嘴角微翘,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哪里算“悄悄”。 心情转好,她恢复些生气,头裹毯子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 单人病房没有其他人,窗外是渐暗的天光,白色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鸟翅般在扑在展。 她呼吸有两秒的骤停。 江浸夜坐在床前,顶着惨不忍睹的新发型——脑门上一大一小两个极为显眼的豁口,两侧头发长短不齐,只露出一侧耳垂。 如此回头率百分之百的设计,陶禧甚至同情起那位被逼着自毁口碑的理发师。 她笑起来。 手一松,毯子滑落。 陶禧惊慌去抓,被江浸夜按住手,“我都没笑你,你怕什么?” 她扭动着不敢看他,“可、可是,很丑啊……” “哪儿丑了?” “我照过镜子,一点都不好看。”陶禧无措地抓起枕头,遮住脸,“求你了……别看我……你能不能不要看我。” “那都是暂时的,头发会长长,背上的疤也会恢复。” “不,不会的。”陶禧哽咽着,委屈像拍岸的浪潮一样汹涌,“不可能恢复了。” 她把脸埋进枕头,呜呜的哭声低而沉闷。 江浸夜起身想轻拍她的肩,或是抱她安慰她,可她哭得瘦弱的身子不住颤抖,他伸出的手又停下。 “桃桃你听我说,你见过那道疤的形状吗?很像翅膀。” “像也是假的!”陶禧隔着枕头冲他叫嚷,“少拿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哄我!我又不能飞!” “不是所有有翅膀的鸟都能飞。” “你想说企鹅吗?” “……我说的是孔雀。”江浸夜压低声音,温润似窗外的软风,“不能飞,也非常美。我就这么看,不骗你。” 陶禧的叙述戛然而止。 忽然记起,江浸夜给她雕了那么多鸟禽,唯独没有孔雀。 容澜听得入神,双拳支着下巴,摇头晃脑地赞叹:“多么动听的情话……” “诶?你不要误会,我当时才十六岁。” “十六岁……足够叫人想入非非啦。” 陶禧面颊泛起羞涩,合上相册就要收拾容澜。 容澜鼻翼翕动,躲闪着大叫:“等下等下!陶禧,你没闻到什么气味吗?” “气味?” “好像烟味。” 客厅与屋外分界的那道拉门没合拢,陶禧走过去,头伸到外面看了看。 天上没有月亮,寂寂夜色灌了满耳的风声,枝摇叶动,院中高高矮矮的树木影子颇有几分鬼魅。 烟味飘渺,须臾消散。 陶禧锁上门。 要是她再往外走几步,就会看到立于檐下的高瘦身影。 江浸夜先前出来抽烟透气,随便走走,远远听到陶禧和容澜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忍住,走近听了个一字不落。 都忘了,原来早几年就被下过降头。 夜风清冽,吹散他没来得及掸落,凝在指间的烟头上,一截早已冷却的烟灰。 窗外火光跳动,院子中庭盘亘几条消防水管,全副武装的消防员进入临战状态,江浸夜身处的这间房却冷如冰窖。 房里没灯,他眼前的女人片缕不着,一步步朝他窈窕走来。 借着外面的火光,看清她玲珑身段,长发遮于胸.前,却低着头,模样不辨。 江浸夜捏住她的下巴,慢慢抬起。 “小夜叔叔。” 她有陶禧的样貌和声音,眼睛笑成弯月,江浸夜触电般松开手。 他本能地后退,却被她勾住脖子,动弹不得,像被蛇信子蛊惑的可怜家畜。 楼面震动,窗外传来高压水枪的巨响,天空划落锐亮的流星雨。 “你躲什么?” 她追着他的眼睛,挺.胸,长发滑向身侧,像拨开层层叶片,露出被围拢的夜合花。白色花瓣丰腴柔软,饱 满的碗型诱人采撷。 “真以为自己坐怀不乱?”见江浸夜闭上眼睛,对方没有放过,“你忘了这些年,是如何肖想她。” “闭嘴。”他忍无可忍地回斥,知道眼前人并不是真正的陶禧,是他内心阴暗面的化影。 “你那位还在监狱服刑的死党,知道你怎么垂涎他的小侄女吗?” “给我闭嘴!”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今天想来哪一种?” “老子说了闭……” 阵阵过电般的爽感在下.腹炸开,他口中嘶哑,说不出话。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蹲下,用湿滑的口.腔包裹。他小臂撑住墙,销.魂滋味简直要把他烧成灰。连抓扯她头发想要推开的五指,也控制不住地,变成反方向的作用。 最后一次。 我发誓。 他比想象中更快地让步,痛苦却无法妥协地沉溺在她给的欢愉。 “啊……” 江浸夜低嚎着睁开眼,全身大汗淋漓。他伸手摸到发胀的某处。 房内漆黑一片,他竭力辨认以往再熟悉不过的家具摆设,却随着手上动作的加快,大脑越来越多地被陶禧的笑颜侵占。 理智被逐渐冲溃,梦境中的女人与现实中的陶禧重叠。 他被无法宣之于口的欲.望缠住了。 及至喘.息平复,江浸夜一把扯掉脖子上的观音翡翠,起身去隔壁浴室冲淋。 不悔罪者,堕阿鼻地狱,没有神明会保佑他。 凉水自淋浴花洒瓢泼浇下,头发一绺绺贴住头皮,江浸夜闭紧双眼,一度沸腾的身.体慢慢冷却。 他调小水流,用手抹一把脸,茫然地看向天花板。 那晚他载人去盘山公路飙车,原本要玩通宵,却被一通乌龙电话叫回屿安。 事后想想这恐怕就是天意,陶家小院位于市郊,江浸夜开车经过,老远望见路边几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将近零点,院门外稀稀落落围了一排看热闹的人。 他手忙脚乱地停车,跌跌撞撞冲过马路。 视野被跳跃的火光映红,江浸夜正担心存于陶惟宁工作室的画作被毁,一位消防员抱着什么疾步走近。他小心放到地上,转身跑回火场。 江浸夜这才认出是陶禧。 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冲进去,被人拦 住。 陶禧昏过去了,很快被抬上担架,转移到救护车。 江浸夜坐回车里,跟在救护车后面,打方向盘的手不停哆嗦。 刚才匆匆几眼足够看清她的惨状,好像遭受一场活剐,叫人不忍猝睹。 陶惟宁和丁馥丽都不在屿安,江浸夜给丁珀打了电话,独自坐在icu病房外的座椅上。 陶禧醒来后,医生让病人家属探视。 她上身缠满绷带,手指痉挛地扯动江浸夜的衣摆,话都说不清楚:“江……我疼……” 火灾对陶禧是一场纯粹的飞来横祸,那个纵.火犯针对的原本是江浸夜。 一想到这,他全身发冷,内心灼痛。 宁愿是他承受火舌舔.舐的煎熬,换她如蜜好梦,反正他的生活早就烂透了。 陶禧住院时,江浸夜每天陪她聊天解闷。 只不过这个看似孤僻,专爱和他斗嘴的小姑娘再也不见往日的灵气。 陶禧总是很安静,能一整天不说一个字。要不是她还睁着眼,丁馥丽保准半小时就得叫一次医生。 就从那时,江浸夜开始频繁梦见她。 丁珀入狱前,曾要他发誓,别对陶禧乱动心思。他照做了。 于是被愧疚逼迫,逃到英国,企图靠距离纾解。 可惜他还不知道,动心思这回事,天生没解。 陶禧提早半小时起床,丁馥丽呵欠连天地在厨房准备早餐。 “妈妈,你几点回来的?” “……两点。”丁馥丽睡眼朦胧地朝她比了个v型手势,语气透着得意,“手气太好了,就我一家胡,都不让我走呢!周末还约着打通宵。” “……”陶禧无奈,“那你再睡会,早餐我可以去公司解决。” “哎,还不是怕你嫌外面东西不好吃,情愿饿肚子。谁叫你嘴那么刁……” 自从丁珀入狱,丁馥丽意识到过去贪玩忽视了女儿,便对她展开从生活到思想的,全方位巨婴式照顾。 陶禧拗不过,乖乖坐下。 丁馥丽自制手工三明治,一边切吐司边,一边随口说:“真是奇怪,怎么你们今天都起那么早。” 陶禧疑惑:“还有谁?” “江浸夜啊!他比你还早呢,天蒙蒙亮就钻工作室了,真是对得起他名字里的‘敬业’ 。” 走前陶禧绕道去工作室。 房门紧闭,她小心翼翼拧门把手。 纹丝不动。 她没辙,屈指笃笃叩门。 江浸夜一手掌门,一手撑住门框,居高临下看她,声音冷淡:“桃桃。” “我妈妈做了三明治,给你留了一块。” “好,谢谢她。” “小夜叔叔,下周就是舞会了。”陶禧心里揣了一只小兔子,忐忑地低头,小指往耳后钩头发,“你别忘了呀。” 她穿一件白底真丝衫,袖口领口缀有桃红色波点,细细碎碎的,活泼又不显得聒噪。 他长眸微眯,同她耍无赖:“我不一定记着。” 陶禧一怔,抬头冲他笑,“那我每天提醒你一次,不要嫌我烦。” 她涂了裸.色唇釉,嘴唇薄而水润,开合间露出隐约的贝齿。 江浸夜拧眉,突然好奇,这样新鲜的樱瓣吻上去该是什么感觉。 咬住又是什么感觉。 他一张脸温度低得可怕,陶禧以为打扰他,讪讪地攥紧双肩包背带,“好了好了,我上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小热身 ☆、09. 陶禧供职于一家半导体公司,叫吉芯。 设计研发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soc芯片(系统级芯片),成立快三年,还在孵化期。规模小,不到百人,算上行政和财务,女员工不及两位数。 老板姓唐,在海外待了大半辈子,退休回祖国投资创业,散发余热。 可选择前期投入巨大,市场份额被大鳄们几乎瓜分殆尽,需要政府扶持的ic(集成电路)行业,倒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唐老板是投资人,不过问日常运营,只在周一例会现身。 每次现身只有一个目的:打鸡血。 “前两年中国进口芯片花了两千亿美元,进口额超过原油,但出口金额才几百亿。国家很重视国内市场的供需失衡,肯定会做大做强集成电路产业。” “国外的大公司千方百计要在核心技术上封锁中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痛心。” “不要理会那些唱衰微电子行业的新闻,就算摩尔定律走到尽头,我给你们的工资也不会让互联网的码农碾压!” “年底公司将在香港上市,等到芯片量产,一块卖三美元,毛利不会低于80%。我们一年卖一百万块,卖它两三年,等股票翻番,你们不要愁买不起屿安的房子!到时候人人都住大别墅!哈哈哈哈!” 这一行的创业门槛很高,吉芯公司除了唐老板挖来的几位硅谷技术大牛,其他人无不是毕业名校,有过工作经验。 陶禧这样刚毕业的研究生,处于公司研发部门的底层。 这几天和容澜练习跳舞,陶禧觉得不用再去学校了,晚上留在公司加班。 傍晚,两个女生选在科技园一家人少的中式快餐店吃饭。 还没动筷,公司的一众工程师走进店来。 其中一人看到陶禧,向她挥手,“陶禧,过来一起坐!” 公司男女比例悬殊,陶禧又是年龄最小的,大家平日对她挺关心。 店里的服务生把两条长桌一拼,瞬间坐下十几个人。 守着面前的餐盘,一个入职两年的老员工悠悠地说:“老唐上礼拜去千岛湖,这礼拜去西湖,下礼拜估计要去南湖。” 马上有人接话:“老唐真潇洒啊!” “可我们上周开会的时候,他还因为别家公司流片成功,朝我们发火!”老员工忍着火气,“到现在我们连demo都没做 出来,他还玩得这么自在,哪家创业公司老板像这样?” 这话戳到大家的痛处,七嘴八舌地讨论开: “每次都拿股票分红来画饼,遥遥无期的不知道要拖我们多久。” “就是,一开会就画饼,老唐不去搞传销真是屈才。” “说老实话吧,我也就现在年轻跟他混混,等过两年要结婚公司还没结果,肯定待不下去。” 陶禧插不上话,默默喝汤。 大家看似吵得热闹,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 这样的创业公司,万一成功了,自己就是元老;万一失败,能在业内泰山级人物手下做事,积攒丰富的经验,将来跳槽去好职位,这笔学费不算白交。 怎么看都不亏。 连容澜也这样打算。 “加上我和蔡姐,我们财务部才三个人,事情好多!不过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回去的路上,容澜绞着手指头,愉快地说。 陶禧陪她去地铁站,权当饭后散步。 “那你也是做两三年就走?” 容澜错愕了一瞬,表情阴晴不定,“我……很明显吗?” “大部分人都这样想吧?刚才他们也说了,就看这两年公司能不能爆发。” 容澜点点头,拉住陶禧的手,面露哀求,“你千万不要给蔡姐说啊!” 蔡姐是行政经理,同时打理不少公司财务上的事,是容澜的领导。 容澜的反应让陶禧略感意外,晃着她的手说:“当然不会。” “你就好了,家庭幸福,学历不差,人也漂亮。”容澜转身继续走,盯着脚下的地面,声音陡然失落了起来,“你知道我不是屿安人,我们全家就指望我在这里扎根,我还计划考注会呢,我们的人生是不一样的。哎,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敏感。” “或许就是一样的。” 容澜愕然看向陶禧平静的神情,她说,“我也需要靠自己努力生活。” 其实还有更多的话,陶禧收住了。 像吉芯是陶禧第一次没让丁馥丽干预的,完全出于她自己的选择。像是计划从家里搬走,独自住在外面。还有等公司demo做出来,她要攒一些假期去旅游。 因为丁馥丽看得牢,陶禧二十年没离开过屿安。 这些事情她一直在默默打算。 好的 坏的,总有一个开始,只停留在脚下的陆地,又怎么知道远方会有灯塔和海洋。 回到公司,陶禧收到宝璐的微信,问她怎么不去学舞了。 陶禧言简意赅地说要加班。 宝璐发了个掩嘴笑的表情,附上一句:你们那种小公司还要加班? 两秒后,她把那张裙子的图片发过来,要她确认,别看错了。 陶禧点开大图,确实是那条珊瑚色吊带长裙。 但在回复前,她将图片传上搜索引擎,找到一张模特图片。 陶禧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露出一整块后背的金发模特,面无表情地拿手机敲了两个字过去: ——确认。 江浸夜每天一大早泡在工作室,测试颜料、纸和绢的成分,考虑修复方案。晚上去奶奶家整理画作,将近零点回来。 一连数日,均是如此。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与陶禧竟然没有再见过面。 对江浸夜来说,修复更像一种修行。 只有当他面对画作,才能摒弃杂念,一颗心彻底静下。 这比安眠药管用。 中午,陶惟宁去工作室,江浸夜正在打电话。 “骆馆长,这次帮大忙了,等画修好了叫上陶老师,咱们一块儿聚聚……哎,客气客气,行,回头联系。” 挂了线,江浸夜忙着和屿安博物馆的文物修复研究室联系,加上刚才骆馆长给他的微信号,宽慰地笑起来。 陶惟宁叩门,和悦地问:“什么事那么开心?” “陶老师。”江浸夜为他搬椅子,“刚才骆馆长在他们库房找到两幅可用的绢画,省了我不少时间。能不开心吗?” 那幅《百佛图》是绢本,需要补绢,一般从其他旧绢画上取用,但不能乱找,丝质、纹路都得一样。如今许多绢画成了收藏热点,很少见了。江浸夜本来有点发愁,没想到好消息主动送上门。 “修复方案也做好了,您过目。” 陶惟宁接过,迟疑着放到案台上。 “不急,我想先和你说一件事。”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这礼拜天是丁珀的生日,我和桃桃,还有她妈妈都去看他。你……” 江浸夜唇角微翘:“他不会见我。”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江浸夜沉吟,随后走到门边,抬头望向一排瘦长的黑色屋脊像遭抹去一般,和暗下去褪成铜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他双手揣在黑色长褂的口袋里,倚门松散地站着。 “我希望他早点出来,就算做不成兄弟,也祝他一切平安顺利。” 陶惟宁起身,缓步走向他,“我知道你和过去不一样了,丁珀和他姐姐对你还有误解,你不要怪他们。” “当然不会。” “那好,我们开始下午的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老江虽然有些黑历史,但对桃桃动心后就经历漫长的空窗期了,对她绝对是1v1。 现在已经微澜乍起了,浪在后头。 对了最近大家在考试吗?祝福都有好成绩哦。 明天那章早晨六点发,起床就可以看啦~ ☆、10. 四年过去,丁珀确实还没有原谅江浸夜。 他在监狱里作息规律,不但积极参加劳动,还当上书画小组的组长,面色比过去整天做夜游神的时候,红润不少。人也长胖了。 陶家三口轮流和他聊天,询问他的近况,再说到陶家的现状。 丁梅馥讲着讲着,眼泪啪嗒啪嗒使劲往下掉, “你姐夫那个死脑筋,我是不想说话了,明明他们江家不想江浸夜再做那个没出息的修复,结果人家一回来,他又巴巴贴上去。我算看出来,姓江的那小子没安好心,眼珠子整天在我们桃桃身上转。” 陶禧在一旁听不下去,抗议着嚷起来:“妈妈,你别胡说!” 母女俩把另一边的丁珀逗得嘿嘿直笑。 他笑完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姐,你要是认识什么好人家,不如早点给她张罗了,反正迟早都要嫁人的。” “也要她肯啊,我是愿意让她早点嫁人。” “你换她听电话。” 丁梅馥起身让陶禧坐。 陶禧忐忑地喊了声“舅舅”。 丁珀眯着眼睛笑:“桃桃瘦了。” “最近公司事情多。” 早些年,陶家两口子忙翻了天。 丁珀从陶禧几岁的时候就帮忙照顾她,不是亲爹,胜似亲爹,看去目光满是爱怜,“桃桃,我知道你喜欢江浸夜,你看他的眼神,和那些总妄想做他回头岸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陶禧自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心事被丁珀一语道破,惊得张口结舌。 “你不要怪舅舅说话不好听,他有那么多可选的,为什么要选你呀?” “我……” “他们那种高门大户,有基业长青的愿望,当然只会和同样阶层、有可以拿来交换跟合作的资源,那样的家庭结亲,所谓门当户对。” 陶禧握紧话筒,略有不甘地说:“可是他对我很好。” “那是因为他对不起你!”丁珀拍着桌子,声音一下提高,“他做错事情心怀愧疚!别人的女朋友他都下手,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可能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 “唉。”陶禧难过地低头,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簌簌抖动。 丁珀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对不起,桃桃,要是舅 舅能在身边支持你就好了。你妈妈把你管得太紧了,你应该多出去看看,眼光开阔一点,就不会只看到他了。” “嗯。”陶禧乖巧地点头。 一家三口在外头挑了家干净的小馆子解决晚餐,等菜上桌的时候,丁梅馥又替自己苦命的弟弟喊起了冤,说到激动之处,再度哽咽。 陶惟宁忙不迭安慰她。 陶禧看她的样子,心中有两句话掂了掂,始终没敢出口: ——可是小夜叔叔,他看上去并不快乐啊。 ——你们真的了解他吗? 掰手一算,陶禧已经一周多没见到江浸夜,用手机提醒他别忘了舞会,才两天就乏味得不行。 像个啰里啰唆的老太太。 他总是很忙,可陶禧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就好像,在躲着她。 “陶禧,你这几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陶禧去了趟洗手间返回工位,容澜递来一个苹果,“给,今天的餐后水果。” 苹果品相好,鲜亮的玛瑙红,在陶禧手里滚了两圈,她问:“容澜,你交谊舞跳那么好,参加过舞会吗?” “当然,我还参加过比赛。” “那不然你和我一起去?我那个舞会能邀请朋友。” 容澜眼睛一亮,随即又变黯淡,“可我没有裙子,我以前的衣服都是租的。” 陶禧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她,点头,“裙子和首饰我借你,你穿着一定好看。” 周六晚上的舞会在多功能厅举行,开场前一个小时,宝璐手提纸袋焦急地站在门外等陶禧。 红毯一路铺出大门,欢声笑语随之流泻一地,搅动沉闷的空气。 陶禧从远处走来,宝璐尖着嗓子朝她喊:“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是怕我不来……”陶禧云淡风轻地扫她一眼,径直取过纸袋,“还是怕我不穿你的裙子?” “我……” “谢了。” 宝璐骤然失声,像被人掐住喉咙,眼睁睁地看着陶禧离开。 容澜在楼上的洗手间换裙子化妆,陶禧进来时,她正在佩戴首饰。她穿一条灰蓝色褶裥小礼服裙,底色素净,裙面铺着层层叠叠的绉纱,一抹灵动的仙气。 洗手间没有其他人,陶禧站在两米外,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笑。 叠戴的长短项链上,碎钻反着璀璨的光辉,长长的流苏耳坠随转头的动静轻颤。包装后的容澜,像一份精致的礼物,焕发出新鲜的神采与耀目的魅力。 她双手捧在胸前,盯着镜中的自己,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感觉像在做梦,这恐怕是我人生的巅峰了!” “你人生还长着呢。”陶禧一边揶揄,从包里取出折叠的防尘袋,里面装着那条闪钻裙。 容澜眉心一跳,“陶禧,上次去你的家试裙子的时候,我注意到这条的后背有点透,不要紧吗?” “一点点不要紧。火灾的事情,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也知道我受了伤。”陶禧不以为意地笑着,“但那伤疤的样子挺可怕,我自己都不太能接受,就别露出来吓人了。” 容澜打扮妥当,自告奋勇地先下楼占座。 陶禧直到舞会正式开场,才拎着纸袋,姗姗来迟。 多功能厅外摆放的海报板上,几位嘉宾的照片醒目。 她视线触及江浸夜的那张,脚下顿了顿。 他薄唇抿成一线,眉峰微蹙,一脸的“爷今儿心情不怎么样”。 陶禧一边笑,一边拿手机拍了两张。 会场光线调暗,只剩前方舞台那一块。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周身被强烈灯光刷得雪白。 依靠容澜亮起的手机屏幕定位,陶禧猫腰迅速溜过去,抬头瞬间与宝璐惊愕的目光对上——她存着看好戏的心思,特意挑了陶禧身旁的座位。 “你、你怎么……” “是不是特别遗憾我没有像你计划的那样,穿着露背裙,当众出丑?” 陶禧盘了头,露出优雅的天鹅颈,从容坐下。 她化了浓厚的眼妆,嘴唇涂上成熟的暗红色,闪钻长裙的纤巧腰线勾勒她曼妙的身姿。 “说……说什么呢你……”宝璐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陶禧把纸袋递过去,声线冷厉:“一定要我说的很清楚吗?” 宝璐接过纸袋,沉默了好一阵,颇为不甘地回击:“你有本事就说啊!麻烦别搞错了,是我邀请你参加舞会,是我借裙子给你,你就这么对待别人的好心吗?” 她们坐在偏后的位置,不大不小的声音已经引来许多人回头张望。 宝璐笃定陶禧对她的计划一无所知,仅仅是刚才看到裙子,临时起的疑心。她趾高气 昂地抬起下巴,恨不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音量渐高地嚷道:“怎么?有问题?裙子你明明也说好看啊!谁知道你不能穿露背的,你事先问过吗?” 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就连主持人也打住。 空气仿佛凝固,大家都在等陶禧的回答。 静寂中,突兀的女声响起: ——“陶禧后背有大片的瘢痕,惨不忍睹。我表姐那条是露背裙,让她穿上走一圈,看她女神人设还能不能撑住。” ——“我会让她先答应下来,等舞会那天再带裙子,到时她想换都来不及。” 声源来自于光线匮乏的暗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浮现。 在场的人都听出,这声音与宝璐尖利的嗓音完全吻合,甚至连语速加快后暗藏的激动都如出一辙。 宝璐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瞪着从模糊到清晰一整个投射进她眼中的江浸夜。 他长身鹤立如从画中走出,英俊脸孔被远灯投下阴影,摹出雕刻的美感。 手上打火机一抛一接,似在游戏,把眼前的女人拉回与闺蜜兴奋热聊的傍晚。 不知哪个角落传出吸凉气的低叹声,将江浸夜的眉目与立在多功能厅外,嘉宾的照片联系起来。 而嘴唇开始哆嗦的宝璐更不会忘记,那个从拐角阴影里走出的男人。 江浸夜手指按上打火机的开关键——那其实是支录音笔,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不确定,可以多放几次。” 四周一片骚动,到处是交头接耳的低语。 宝璐惊慌失措地抱起纸袋拔足狂奔,跑出多功能厅。 几分钟后,舞会恢复了原来的秩序。 江浸夜坐在先前宝璐的椅子上,瞟到陶禧交握身前的手,微微抖动。 作者有话要说:先为小夜叔叔抱个拳,他没有对别人女朋友下过手,后文会解释。 明天恢复中午12:01的更新时间~ ☆、11. 一群人涌上舞台排长队,手搭肩背,跳兔子舞暖场。 几分钟前的那场争执仿佛一把薄皮瓜子,观众们嗑完顺手就扔,没人记得。 容澜坐陶禧左侧,手里一块甜瓜安静地捧着,始终没能下口。 之前那急转直下的剧情震呆她,等反应过来,陷入没有及时出手相助的内疚。 她身前的圆桌上放有一个方形的果盘,盛着小山高的水果,边缘几块抹茶蛋糕。 这场舞会设有自助餐区,容澜兴冲冲地提前到场,添置粮草。可眼下怎么看,都无法抵去“不称职亲友团”的错。 “容澜?你没事吧?”陶禧看出她的沮丧,靠过去小声问。 她偏头回避陶禧的注视,“陶禧,不好意思。” “你别在意,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陶禧拿起甜瓜,送往她嘴边。 容澜咬一口,接住瓜,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不过你刚才……让我有点意外。” 容澜记得以前读书时,类似的事情陶禧一律无视,“花瓶”和“清高”的名声一直伴她走到毕业。 她好像从来不在意别人的议论,更遑论张嘴反击。 习惯独来独往的陶禧,在身边筑起看不见的高墙,校园冷暴力对她反倒有几分以卵击石的可笑。 剥了皮的红提莹润可爱,陶禧捏在指尖,说着“反正不想忍了”塞进嘴里。 牙齿切穿果肉,口中破开清甜的汁水。 陶禧又剥了一颗,或许想到好事,眼尾随加深的笑意拉长,露出一抹无意识的娇憨。 被浓妆一衬,变成了娇媚。 容澜竟然看愣了,回过神来注意到陶禧右侧那人,专注地看她。 “陶禧,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挺勾人的?” 陶禧疑惑,见容澜用下巴示意右侧,便转头去看——江浸夜正低头看手机。 容澜不屑地哼:“切,敢做不敢当。” 陶禧更疑惑了。 “你慢慢坐,我再去要点水果。”容澜起身。 陶禧叫住她:“盘子里还有这么多。” 容澜严肃地说:“那我随便走走吧,主要是,现在该我退场了。” 跳兔子舞的队列围着场地绕圈,贪食蛇一样越拉越长。 悬于人群头顶的宇宙球灯不停转动, 红红蓝蓝地变幻色彩,每个人脸上也跟着斑斑驳驳,有种失真的年代感。 四周空出的座位渐多,陶禧那一桌只剩她和江浸夜。 她心跳加快,被音乐热情的节拍鼓噪着发出邀请,“小夜叔叔不一起跳吗?” 江浸夜关掉手机,整理衬衣领子准备离开,“不去了,我有个应酬,得先走。” 失望迅速爬上陶禧的脸,声音急迫地升了一个调:“啊?你现在要走?”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朝她看去,弯起的眼角带上得逞的笑,“骗你的。” “……” 他重新坐好,上身靠向陶禧,低声问:“不开心?那我走了。” “你……”陶禧腮帮子鼓了鼓,随即又泄气,“不要欺负我。” 江浸夜忍着没笑出声。 “小夜叔叔,你以前也这样逗弄那些追你的女生?” 所以才这么游刃有余,轻易拿捏。 “你开玩笑吗?有空干点儿什么不好?我还费那劲?” 富有磁性的嗓音撩人心痒,就是这股傲气太欠。 陶禧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随即整顿心情,语气认真地说:“谢谢小夜叔叔刚才帮我解围。” “嗯。”他头又靠过来,伸出食指晃了晃,“你那后援太次。” 他指容澜。 陶禧一脸母鸡护食的不甘,“她只是被吓到了。” “你呢?也吓着了?” 陶禧愣住。 她当然被吓到了。 本以为抛出那句“一定要我说的很清楚吗”,宝璐就会知难而退,谁知她竟然不怵当众翻脸。 陶禧觉得今晚错在,那恶人脸皮足够砌墙,她还凑上去比谁更厚。 “这下大家都知道你背上有伤疤了。介意吗?” “不介意。”他英气的眼眸漆黑无澜,陶禧一阵心悸,慌忙扭头,“你那个打火机,居然是录音笔哦?” 江浸夜眉毛一扬,从裤袋摸出来放在桌上,“没看出来吧?要的就是看不出来。” 陶禧好奇拣起,一声不吭地放下。 江浸夜纳闷:“怎么了?” 陶禧摇头。 怎么能说,那打火机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刚摸到,脸就烫得不行。 跳交谊舞 前,临时插播了嘉宾讲话的环节。 台上的嘉宾讲话如同念咒,台下一片蚊蝇似的低语。 容澜美滋滋地跟陶禧说,刚才在自助餐区,她认识了一个同样遗憾没有榴莲的男生。他高大魁梧,邀请她等会儿一起跳舞。 “这年头,爱吃榴莲的男生不多了。” “就因为这个?”陶禧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是缘分啊!” “那长相呢?”这不应该才是最重要的吗? 容澜摇头,“没看清,那边灯光太暗了。” “……” 容澜对陶禧的无语挺不服气,“脸算什么?重要的是肉.体好吗?他身材超好!可口美味!” 言谈间,她瞄到接过话筒的江浸夜,仿佛全场的光都聚到他身上,脸部的轮廓线立体分明。 容澜无奈地拖长了语气:“脸要是太出色,那就变成毒.药了。” 照例是省时省事的公式化发言,可他一开腔,所有的低语谈笑都安静。 江浸夜吐词带着北地的明烈,声线低沉温润。 咔嚓咔嚓按快门的声响不绝于耳,相机手机的闪光灯亮成一片。 后来江浸夜说了个类似于“有一天,有只公鹿越跑越快。跑到最后,它变成了高速公鹿。”这样的冷笑话,陶禧还没来得及对容澜调侃,四周爆发了哄堂大笑。 几个女生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她们一边捡,一边擦去笑得情真意切的泪花。 陶禧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是传说中的粉丝滤镜? 舞曲悠扬的旋律缓出,整座多功能厅的灯光齐亮,两两结伴的男女轻手慢挽,随节拍踩出典雅舞步。 那位爱吃榴莲的兄台走来,十分绅士地邀请容澜跳舞。他意外地面容清秀,一双大眼睛溢满水汪汪的奶油气,远远超出了容澜的预期。 容澜伸出手的时候,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而江浸夜讲话结束后就被两位主持人缠住,几个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也一拥而上,等到陶禧抬头,他已经处在人群的包围圈中。 她无端有些落寞。 “陶禧同学,你好,我是嵌入式与普适计算实验室的。”一个着正装的男生走来自我介绍,见陶禧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弯腰伸出手,向她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就、就在你隔壁楼,郭主任的ep cc实验室……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陶禧伸手应邀,爽快地答应:“好呀!” 江浸夜回答了一堆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就业提问,又分别和激动难掩的毕业生们逐一合影,感觉这辈子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 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矿泉水,刚拧开盖子,就扫到舞步婀娜的陶禧。 那条玫红色的闪钻礼服裙泛着熠熠辉光,陶禧的舞伴高昂着头,紧张出了一脑门的汗水。她胸前的深v风光隐现,他恐怕没有料到,根本不敢看。 江浸夜盖上盖子,把矿泉水还给主持人,眉间漫过森森寒意。 他走向舞池。 作者有话要说:哎他到底有没有阻拦呢…… 来求一记收藏,就是文案上的收藏按钮,需要你们的支持,比个心~ ☆、12. “江先生。”容澜抢先一步挡在江浸夜身前。 他不得不停下,拧眉看她。 “这是陶禧的包,我要去趟洗手间,麻烦您帮她拿着。”不容他推辞,容澜将草编包递过去,转身跑走。 音乐舒缓如幽泉淌过月色,封闭的大厅里,空气略显凝滞沉闷,人声听来都遥远。 江浸夜揉揉眉心,这突然的打断冷水一样浇灭他的冲动。 确实是冲动了。 他走回座位区,抬眼一瞧,容澜竟然在。 “陶禧今晚很开心,我不准你打扰她!”她掐着腰,不顾亲自戳破去洗手间的幌子,一脸理直气壮。 可惜江浸夜连一个眼神都吝惜,他伸手抓过一瓶水,仰头大口灌下。 容澜不气馁,斗志昂扬地跑到他身前,瞪着他,“我知道是我多管闲事,但陶禧真的变了很多,以她的条件,本来就该人见人爱,值得更多更好的人喜欢。” 而不是只有你。 容澜掂了掂没出口,挑了另外一句,“而且这那么多人,别让陶禧再为难一次。” 陶禧那身灰蓝色褶裥小礼服裙穿在容澜身上长了些,没过膝盖。 江浸夜漫不经心地瞄她一眼,轻哼:“你也不算太次。” 容澜以为嫌她不够漂亮,喉咙一哽:“你说什么?” 江浸夜架起长腿,不予理会,闲适地看着陶禧从远处走来。 “容澜,小夜叔叔……”陶禧察觉出这两人互不对付的气场,惊讶,“你们怎么了?” 容澜撇撇嘴,拿手掌帮她扇风,“你都跳出汗了。” 陶禧抓起她的手,声音放得很轻:“刚才那人跳得还没我好。” “早说了我的训练肯定有效。”容澜面露得意,帮陶禧抽出高背椅,“来,你坐会儿。” “桃桃,我出去一下。” 江浸夜走得急,等陶禧抬头去看,只剩一个挺拔的背影。 九点。 再有半个小时舞会就结束了。 陶禧按捺不住地跑出去,江浸夜在漆黑的走廊尽头打电话。 听不清楚说什么,语气激烈,像在训人。 窗户外面是明净的夜色,不远处楼层亮起的窗口连成一列列小火车,他烟头跳跃的红色如同道口的信号灯。 而他却 模糊,仿佛要融进黑暗中。 陶禧藏在海报板后面,露出一张脸偷偷张望。 四年来她一直这么偷偷地注视他。 她有足够的耐心,像观察风过树梢的形状,看他如何带着狡黠的神气,让她心里的天平一点点倾斜。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诶? 不知何时走来的江浸夜稍微欠身,视线与她平齐。 头发有点乱,像用手抓过。 他眼眯起来。 淡淡的烟草味拢住呼吸。 陶禧目光触到他英俊的脸庞,眉骨下淡淡的阴影,他上扬的眼尾似笑非笑。 一时忘了回答,像害怕他反悔似地,她先伸出手。 江浸夜微怔,也握住她的手。 陶禧的手指冰凉,蜷在他温暖的掌心,忍不住攥紧。 他察觉到,捏了捏她的手。 然后打开门。 人们总说,陷入爱情的恋人眼中只有彼此。 穿上高跟鞋仍需抬头才能与之对视的陶禧,装作不经意地撩起眼皮,想要确认自己的存在,却猝不及防撞入他墨色的眼瞳。 裹着一层薄寒,似危险的刃口。 “你干嘛离这么远?” 陶禧严守老师所教的动作,双肩放平,头微微后仰,与江浸夜保持身距。 她目光慌乱地躲闪,“老师……老师这么教。” 江浸夜托住她后.腰的手一用力,陶禧前扑着差点和他撞上。 再想退回去,已然无法挣脱。 几乎贴住他的胸膛,他只要稍微偏过脸,吻就落在她精巧的发髻上。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毕业的第一课,忘掉老师说的话。” 性.感的低音炮。 陶禧闭上眼睛,任由江浸夜身上干燥的烟草味和皮革味,衣间阴冷的雪松味,渐次侵占她全部的嗅觉。 快要淹没她。 她脚下跳错两拍,被他察觉。 “别紧张。”他低低地笑着,“玩儿呗。” 江浸夜架子端得正,长腿宽肩,娴熟的舞姿和其他临时抱拂脚的人一眼辨别。 他带着陶禧跳舞,完全占据了主导。 “小……你怎么跳这么好?” “我妈以前不管我,让我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说明没白混啊。”江浸夜语调悠然,像个旧时提鸟笼子的世家大少,一股浑不在意的懒散。 他用下颌轻轻蹭她的头,“桃桃啊,你这妆有点儿过了。” 浓艳妖冶,如欢.场的风月女子。 陶禧底气不足地嘟囔:“我、我以为……”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 她没说出来,但江浸夜猜到了,隐忍着笑出声,喉结轻颤。 他同样也有话没说出来——陶禧化了这样的妆,更似璞玉浑金的人间尤物,正常男人没有不动心的。 不愿让别人像他一样,生出贪想。 或许受到他笑声的驱使,陶禧壮着胆子提议:“在这支舞结束前,我能叫你的名字吗?你别把我当成晚辈,就当……送我的毕业礼物。” “你试试。” “江小夜!” “……嗯。” “江浸夜!” “……” “江浸夜?” 没有动静。 陶禧还在困惑,江浸夜若有似无地啄吻她额角,“毕业快乐。” 他声音极轻,像一片洁净雪花降落。 陶禧不知道他抱持怎样的心情,可这对于她,有如整个世界“刷”一下敞亮。 欣喜在眼中盛不住,从陶禧的眉梢溢出。 她明朗地大笑,唇边的梨涡隐现。 细直的长腿下,她绷紧的足弓小鹿一般轻盈跳跃,上身随江浸夜的带领倾斜、摆荡和旋转。 有没有观众也不再重要,至少这一刻,陶禧确认他眼中完完全全只有她一个人。 遗憾没有榴莲的容澜和舞伴化悲愤为食欲,捧着甜瓜大口开吃,抬头看见舞池中的陶禧和江浸夜已成全场焦点。 容澜羡慕地问他:“你觉得陶禧好看吗?” 男生头也没抬,理所当然地说:“好看啊。” “那你怎么不邀请她呢?” “我这人比较保守,邀请她太冒险了。” “是啊,我们都挺有自知之明。”容澜空落落地说,“但有时想想,从来不冒险的人生,是不是有点无聊?” 男生这一次抬头看她,“其实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 容澜迟疑两秒,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 江浸夜与陶禧跳完那支舞,就匆匆离开。 陶禧走来的脚步摇晃,脸颊蒙上一层微醺的酡红,笑容怎么都合不拢。 容澜上前扶稳她,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中.邪了。” 陶禧赞同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晚期,千万别救。” 容澜直摇头。 回去坐陈放的车,说是顺路。 陶禧纳闷为什么是他的车,刚拉开车门,就听他诉苦,说本来约好赴江浸夜的应酬,结果半途被他抓壮丁,差来接人。 “哦!”陶禧蓦地瞪大双眼,乐得差点从后座蹦起来,“所以说,他真的有应酬?” “他没跟你说吗?我们约好和几个老总,还有上头的大人物一起吃饭,谁知道他临时变卦。但那群人太他妈不好伺候,这不死活把他叫走了。” 无数金色的烟花在脑中炸开,陶禧被甜蜜包裹着,头藏在驾驶座后面,不出声地笑。 陈放从内后视镜看到了,不屑地嗤声,暗骂江浸夜那王八蛋十年前招小姑娘,十年后了还他妈招小姑娘。 不要别人活了。 算了,就认命当个油头粉面的圆润大叔,比不上那小子漂亮,至少包熟包甜。 陈放暗自嘀咕,抓着内后视镜,检查自己抹了油的发型有没有凌乱。 他从镜子里看见容澜坐上来。 容澜没坐稳,手还搭着车门,对上陈放有所打探的视线,飞快看一眼陶禧,确认是这辆车,莫名心虚地说:“陈先生你好。” 陶禧扬声大叫:“是陈叔叔!” 陈放“嘶”地倒吸一口气,恶狠狠地说:“你个小疯丫头,闭嘴。” 陶禧没有喝酒,声音却带上醉意,嚷道:“你才闭嘴!当心我叫小夜叔叔收拾你!” 简直可恶! 陈放正要发作,容澜捂着嘴,从指缝漏出笑声。 借车里昏黄的灯光,陈放看清她眼角的一颗小痣。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不按套路的作者,所以昨天的留言都发了红包→→ 别急,夜叔肯定有躁动的时候,毕竟他脾气不太好 ☆、13. 途中陶禧悄悄降下一点车窗,立刻遭到陈放的反对“我车里开空调了!” 她嘿嘿笑着关上。 等绿灯的时候,陈放扭头看容澜,问:“她真的没喝酒?” 容澜小指勾着耳侧的头发,撩到耳后,摇头,“没有。” 这动作是跟陶禧学的。 容澜比陶禧丰腴一些,被礼服裙和妆容一衬,别有风情。 陈放没说什么,坐回去发动车子。 陶禧有点累,往车门靠了靠,窗外有不断掠过的车影,尾灯如流星一闪即逝。夜景晃动,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 闻到隐约的香水味,陶禧调整坐姿,无聊地环视车内,扫过仪表台上圆滚滚的baymax(大白),竟觉得和陈放有几分相似。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偷乐。 陈放先送陶禧回家,说等下还要跟江浸夜会合。 陶禧立即抱住驾驶座的靠背,连珠炮似地发问:“你去找他?你们要玩多久?我也去!”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管家婆的腔调倒是拿得到位。陈放无奈,哄着她:“我就是去接他,和那些人再打个招呼。你呀,安心待在家里,早点睡啊!” 车子开到院门外,把陶禧放下,绝尘而去。 陶禧悻悻地转身。 低头摸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猛然想起,那个装衣服的草编包居然被江浸夜拿走了。 她茫然地抬头,一辆挂着空车灯牌的的士正好驶来。 不怪我啊,这全是上天的安排。 陶禧伸长手臂拦车。 的士抄了条近道,比陈放先到容澜住的小区外面,停在街对面的便利店前。 陶禧贴着车窗向外张望,一辆黑色牧马人驶入视野。 容澜跳下车,站在副驾驶座外向陈放挥手告别,随即走进小区大门。 牧马人重新上路。 “麻烦盯着前面那辆黑色的车。”陶禧叮嘱司机。 陈放停在一栋毫不起眼的大楼前,下了车,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男人,接过他的车钥匙把车开走。 陶禧吃了一惊,这里还有泊车小弟? 黑漆漆的老建筑没有招牌,大面积的石块砌出墙面,青苔爬在石缝里,她抬头看见夜幕下的哥特式尖顶。 闭合的大门拉开一线,穿制服 的光头男人探身与陈放低语。 藏在楼前草坪的投光灯灯光自下而上冲刷,将两人照得面目森然。 没多久陈放进去。 陶禧见状跟上,被那个光头男人拦住,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我和陈放是一起的,我们来找江浸夜。”陶禧瞎话张嘴就来,毫无怯意地和他对视。 对方犹豫片刻,恭敬地让路,“您请。” 穿过一条幽暗小道,景致洞开,一架深色的双螺旋阶梯赫然眼前。 双螺旋的设计用意在于,上楼和下楼的人不会相遇。 光线昏昧,陶禧搭上柚木雕花扶手,悄声跟在陈放后面,时跑时辍。他专心打电话,对身后轻提的裙摆一无所知。 每一层连接一条拱形长廊,通往深不见底的幽暗。 陶禧视线掠过墙上巨大的油画,折角处立着铜色雕像。空气因为不流动而显得滞重。 陈放匆匆奔向三楼的长廊,按下门铃,一扇厚重的原木门打开。 然而他进去后,门没有合上。 嗡嗡的人声流泻一地,陶禧小步溜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 褐色的高背皮沙发上稀稀落落坐了一排人,他们脚下铺着玫瑰花色地毯,烟雾飘渺,明黄色灯光映得人眉目不清。 屋内装饰华贵,她听到酒杯碰撞的声音。 一道浑厚的男嗓陡然高喝:“江先生,大家都有美人在怀,你一个人坐那么久,不够意思!” 陶禧睁大眼睛,看到那排人里忽然伸出一条手臂,掌心向上挥了挥。 那是个“过来”的手势。 很快走过去一袭高叉旗袍,妆容艳丽,迈着袅娜的步子。 她抓着一包烟,侧身坐在那人大.腿上,用手挥散萦绕他的烟气。 陶禧立马捂上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那不就是江浸夜吗? 高叉旗袍一坐下,长腿招摇地露出来,她抽出一根烟让江浸夜咬着,从旁边的桌上取来火柴擦亮,双手笼住给他点上。 陶禧撅着嘴,恨不得冲进去揪住她的耳朵,扔到外面。 甚至幻想扔出去后,不解气地又踢她两脚。 “陶禧小姐。” 陶禧循声看去,江浸夜的助理秦严走出来,手里提着草编包,“江先生让我送你回 家。” “他怎么知……”陶禧忽然记起那个光头男人,“我是不是一进这栋楼他就知道了?” “是的。” 可恶。陶禧板起脸,问:“他还说什么?” “江……”秦严神色顿时有些复杂,“江先生说你都站一晚上了,不累吗?” “……” 回到家将近十一点。 陶禧给家里打过招呼会晚归,陶惟宁和丁馥丽便放心地早早睡下。 她躺在浴缸和容澜用手机外放通话,把今晚有滋有味地重温了一遍。 容澜说:“别猜了,他百分百对你有意思,瞎子都看出来了。” 陶禧盯着一缕漂在水面的长发,迟缓地说:“可他是老狐狸了,要骗我很容易。” “肯定有证据!” “证据?” “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肯定会留下些什么。日记?纪念品?带有特殊含义的物件?”容澜想起什么,兴奋地说,“他不是就住在你们家吗?去找找啊!” 浴室雾气氤氲,如御苑琼台的云端仙境。 陶禧迷茫地看向天花板,拿不定主意。 当然能感到江浸夜对她的好意,可只怕怜爱多过于喜欢,这不是她要的,她不需要他拿同情来换。 更不要他动不动就拿看小孩子的眼光来看她。 陶禧气郁地钻入水下。 摸黑走进江浸夜的房间,陶禧有了做贼的自觉,哪怕四周没有一个人,她还是忍不住放轻脚步。 零点。 江浸夜还没回来,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连回来都是个未知数。 陶禧关掉手电,打开灯。 这屋子格局和陈设都简单,外面是卧房,里面是衣帽间,家具统共不超过五件。 看着挺薄情,好像说走就能走。 陶禧暗自腹诽,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草立轴,气势恢宏。 走进衣帽间,她不忘谨慎地关掉卧房的灯。 衣帽间面积不大,足够一个成年男人伸展四肢。 带折角的组合衣橱泛着冷酷的金属光泽,衣架上挂着两件黑色衬衣。 陶禧拉动推拉门,照眼便是江浸夜的领带盒,抽屉里卷好的袜子和内.裤,强迫症似地按颜色分类,整理得一丝不苟。 她好像闯入一片全新的未知领地,精神奕奕地四下察视。 走进陶家小院的一路,江浸夜因为嫌恶而拧紧的眉头就没有放松过。 他沾染了一身的香水味,好不容易送走那堆神佛,赶着回来洗澡。 之前陶禧溜去会所,挺出乎他意料。 今晚他和陈放见的这批人,对他们各自的生意都大有裨益,不得不陪着把戏做足。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回到房间,江浸夜衔着烟,正在摸打火机,低头看到通往衣帽间的那扇门,底下的门缝漏出一线光。 里面有人? 江浸夜立即放下烟,取下那幅水墨兰草立轴,却愣住。 当初他刚来陶家,与外面不少人结了怨,时刻提防有人报.复,特意在墙上嵌了一块单面反光镜。 那场火灾之后,他去了英国,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 镜子失去了作用,他挂上一幅水墨兰草立轴遮盖。 而现在,镜后的陶禧哼着小曲,从衣橱抽出一件黛色衬衫。 她脱掉自己印有动物图案的上衣,露出只穿了文.胸的上身。 江浸夜不该再看了。 可他不想走。 作者有话要说:→→ ☆、14.(小修) 烟月姿骨,凝雪肌肤,陶禧柳条一样纤细的腰肢,仿佛稍微使力就会折断。 她背对江浸夜站立,欣喜地抖开衬衫,手臂伸入袖笼。 什么喜欢一个人的证据,她早抛到九霄云外,像掉入兔子洞的爱丽丝,来到纯粹的“江浸夜的世界”,目不暇接。甚至来不及系上扣子,目光又在他挂起的衬衫间流连。 害怕江浸夜突然折返,陶禧不舍地反身,走到穿衣镜前整理领子。 此时的陶禧卸了妆,洗过澡,两手抓起披在后背吹到半干的长发,再放下。 姿势换了几次,都不满意。 后来她凑近镜子,镜中人晃动盈盈的眼波,小脸白中透粉,娇憨的少女感。 陶禧觉得自己和那些穿旗袍的姹紫嫣红,是截然不同的。 想到这,她心里踏实起来,冲镜子一边笑着,系上衬衫的纽扣。 而墙那边的江浸夜,眼中有了风浪骤起的暗色。 他沉默地看陶禧穿上他的衬衫,单薄的身.体被他的气味包裹——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被欲.念的火焰燎得骨软。 这样的欲.念继续放任,一旦她和别的男人恋爱结婚,江浸夜难保自己不会像丁珀那样冲动,拿枪打爆对方的脑浆都有可能。 丁珀。 记得曾答应他,绝不对陶禧乱动心思。 自己立的誓,凭什么要遵守? 江浸夜一肚子歪理,信手抓来一条,轻易就举牌宣告成立。 他半阖着眼,把立轴挂回去,从桌上拿走烟。 六月是屿安的雨季。 周日早晨,陶禧揉着眼睛下楼,外头清晰的雨声沙沙作响。 客厅的拉门大敞,湿凉的风一股股卷进屋内,地板被看不见的浪花拍打。 陶禧翕动鼻翼,嗅到空气中刚蒸熟的蛋羹味。 “妈妈!你今天不是要和爸爸出门……” 江浸夜一手端着瓷碗,垂目跨出厨房,生生截断陶禧的话音。 放下碗,他折身去拿汤匙。 “桃桃,早。”他面色自若地帮她抽出一张胡桃木椅子,坐回自己那边。 想起昨晚他耀眼的笑,那个甜蜜的吻,做梦一样,睡一觉睁眼就没了。 “早。”陶禧坐下,吹走碗沿上方的热气,忽地抬头,“我不想叫你‘小夜 叔叔’了。” 江浸夜平静地扫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随便你。” 挫败。 汤匙在蛋羹光滑的表面铲出一个小坑,陶禧偷偷撩起眼皮,装作不经意地朝他看去。 坐姿端直,普通的圆领t恤也能衬出他壮阔胸膛与利落的肩线。 桌上一把紫砂壶,没有茶杯。江浸夜支起肘,一手慢慢翻动电子阅读器,一手从盛满盐水花生的碟子里拣一粒。 每过五粒花生,长而瘦削的五指就拎起紫砂壶,对嘴送。 真好看啊。 “昨天晚上还没看够吗?” 陶禧立马听出这是揶揄她昨晚扒门缝的事,气鼓鼓地说:“你还好意思说!” 让漂亮女人坐了大.腿多得意啊! “原来你看到了。” 江浸夜一下掐住她的七寸,不紧不慢地又拣一粒花生,“不服气你也可以来坐坐。” 气人! 陶禧心里生气,可脸上没泄露半分,怡然舀着蛋羹,偏不让他得逞。 布丁一样的蒸水蛋绵软滑嫩,不经咀嚼就落入腹中。 江浸夜果然注意到,掌心撑着下颌,细致地打量她,眼中罩上落寞的阴影。 陶禧咬着汤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妈他们几点走的?” “七点半。” “你那时起来了?” “我七点就起了。” “睡不着?” “我睡眠一向不太好。” “所以我妈七点多蒸的蛋羹,你等到现在快九点了,特意拿回去重热?”陶禧面容有了沾沾自喜的笑意,一口气吃完蛋羹,向他展示空碗,“人开心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我现在不仅觉得蛋羹好吃,这碗也变得特别好看。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浸夜坐直,环抱手臂,佯装不解地问:“为什么?” “说明你对我很用心呀!”陶禧眼睛快活地弯成月牙。 喜欢的证据,不一定要物证,任何一颗微小的沙砾,都可能是他心里的珍珠。 “那我再多告诉你一件事。” 陶禧眨眼,盯着他嘴角翘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缓缓说:“这不是你妈妈蒸的,是她告诉我你喜欢吃,我临时翻的菜谱。现学现卖。” 少女的眼瞳撑大。 身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江浸夜不知道这话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那么想知道他的用心,就都慷慨地告诉她好了,像出海的渔夫,抛下巨网。 密不透风地兜住她,不许跑。 江浸夜还是去见了丁珀。 闲然坐在会面交谈的窗口,他注视被狱警带出门的丁珀。 丁珀抬眼一看,愣了,作势要走。没两步又停下,气急败坏地抓起有线电话,“他们跟我说的明明是陈放!” 江浸夜也拿起电话:“告诉你是我,你还会出来吗?” 丁珀烦躁地抓头,无可奈何地坐下,“有屁快放!” 胸前蓝白条纹的衣袋,极短的发茬,脸型比记忆中胖了一圈,江浸夜盯着他笑了一下,“你在里面养得还不错。” “少他妈说风凉话,觉得不错你也进来待两天。” “诶哟,这脾气还是原装的。” “我告诉你,姓江的,别指望我会原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 江浸夜不以为意地摇头,“瞧你这话,好像是我让你捅的刀子。” “你他妈要是不去勾引那女的,汤越怎么会把酒疯撒在桃桃身上!” 江浸夜面色骤冷,“再重复一遍,是那女的挑拨离间,那么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会费心思勾引她?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见我追过女人吗?” 丁珀一张脸也沉得厉害,放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别那么嚣张,整天招蜂引蝶的真不是个玩意儿,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招蜂引蝶?”江浸夜失笑,“你四年没见我,还惦着那茬儿?” 丁珀僵住。 江浸夜刚来屿安的时候,丁珀正在追一个姑娘。 对方才大学毕业,在博物馆上班。丁珀邀请她来家里吃了几顿饭,谁知她看上了江浸夜。 江浸夜当然拒绝了,但是闹得丁珀心里很不痛快。 他一直认为江浸夜不交固定的女朋友,是为了给女孩子营造幻想,方便下手。 江浸夜没理会沉浸在回忆中的丁珀,继续说:“这事儿警察弄得清清楚楚,那女的自导自演,你们一个个就都信了。尤其是汤越,有什么话不痛快说,借酒发疯。” 没错,他说的是真的,丁珀承认对他始终怀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嫉妒。 可…… 丁珀脸色稍霁,“可桃桃是无辜的。” ☆、15.(小修) 除了江陈丁,小团体的第四个人就是汤越。 汤家不是豪门,但在屿安也算家底殷实。然而汤越死后,他们一家就销声匿迹,听说受人威胁,搬走了。 事情的起因是汤越在ktv包房,撞见当时正交往的女朋友和江浸夜拉扯不清。 周围一圈人的起哄让他很没面子,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而此后的几天,汤越面色如常,对那晚的事也绝口不提。 大家都以为他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当江浸夜约人去盘山公路飙车,忘了叫上汤越,便如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引爆了油桶,将他激怒。 汤越把自己灌了个酩酊,高声叫骂着闯入陶家小院。 陶禧那时尚在病中,虚弱地打开门,被他一把推开。 汤越没有找到江浸夜,恍然记起他们去飙车了,念头一转,把火撒向陶禧。 后来陶禧逃到阁楼,将门反锁,以为躲过一劫,岂料汤越竟然纵.火。 酒醒后,他深知犯下大错,打算畏.罪.潜.逃,驾车途中被丁珀拦下,挨了一刀。汤越没去医院,而是带着一个血窟窿,死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 江浸夜想过,包房的事或许只是一根导火索,附着于汤越内心暗处的溃烂,让彼此看似和睦的关系已然大厦将倾。 但是不该殃及陶禧。 “早知道他那么在意,哪怕下跪我也会跟他认错。”江浸夜声音渐低,脸上聚起颓败的悔意,“我……宁愿是我在火场里。” “都当上演技派了?”丁珀冷笑,“你离桃桃远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甭对我那么大偏见,我是认真的。”江浸夜神情稍敛,“我本职修复,在我这儿打碎的,我负责修补。” 丁珀眉间一凛,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通知你一声,好歹你逼着我发过誓。” “你他妈还记得?”丁珀压着怒火,攥紧电话,指节突起白色的经络,“你们这种花.花公子想怎么玩爱怎么玩随便,但是桃桃不一样,我警告你,别乱来。” 真遗憾。 江浸夜本以为丁珀蹲四年大牢,蹲明白了,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 敢情他一直憋着气,心里的怨恨不见消解,反倒愈演愈烈。 可从前江浸夜没和丁珀计较,如今 隔着坚硬的铁窗玻璃,更不会。 他无奈地轻叹:“我会好好待她,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你个王.八蛋!我早该知道,你那时候整天跑我家里就没安好心!”丁珀火冒三丈,拿电话砰砰砸玻璃,“白叫了你那么多年叔叔,真他妈禽.兽不如!冒牌货,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才是她舅舅!” 江浸夜活了二十九年,除了他爸江震寰,没人敢这么骂他。 但丁珀已陷囚牢,江浸夜看去的眼中只剩平静。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厦食堂一到中午,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容澜带陶禧和其他同事一起吃饭,鼓励她“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多和别人接触”。 因为吉芯比别的公司提早半小时下班,四下窗口人潮推挤,一群人悠然入座。 陶禧一边吃,一边听同事们聊起公司的困境。 “公司已经申报了国家核高基项目,再有两个月专家组就要来检查,要是不出意外,老唐会拿到一大笔专项资金。” “难怪他一向不过问公司的事,今天竟然叫大家都加班。” “我们流片成功了吗?我怎么记得还没出结果?” 容澜原本插不上话,在一旁默默扒饭,听到这句接了一嘴:“听蔡姐说,唐老板从美国请了救兵过来。” 一个略有不屑的声音冒出:“需要一点时间而已,就那么信不过我们。” 容澜放下碗筷,向对方笑了笑:“张工,你别小看人家了,他是斯坦福博士,导师当年是arm芯片研发团队的leader。” 陶禧一块牛腩没夹起来,吃惊地问:“他叫什么?” “姓林。” “林知吾?” 容澜意外,“你认识?” “我师兄。”陶禧精神地点头,“老板真有本事,他在那边做分布式虚拟现实,这样都能挖来。” 围桌吃饭的其他人脸上写满了困惑,有人问:“做分布式虚拟现实,和做芯片不一样吧?” 陶禧解释:“他写kernel(操作系统内核)。” 这下没人再有异议。 吉芯要能入选核高基项目,将会增加员工的期权激励。 前景大好,谁来都不稀奇。 作为即将加入的团队成员,大家 对林知吾产生一点微妙的兴趣,问容澜:“他什么时候入职?” “我这样的小虾米怎么会知道。”容澜略为赧然地撩起耳侧的头发,用小指勾到耳后,“他要是下个月来,还能赶上我们出去玩。” “诶?我们要出去玩?去哪?” 话题随即转了风向,一桌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屿安周边的旅游地。 唯独陶禧瞥见,容澜手腕一条极细的金色手链,大大小小系上几颗珍珠,光泽盈盈动人。 下雨了。 天空像团蘸饱水的棉絮,洇开边缘不清的淡墨色。老天爷戏谑心起,大手一拧,人间便又是一阵白雨跳珠。 餐后陶禧陪容澜去咖啡店,两人躲在一把伞下。 容澜握住伞柄,手链不可避免地露出。 她察觉到陶禧的目光,抬起腕子,“还行吧?tasaki的。” “真好看,什么时候买的?”陶禧拉过来细细端详。 容澜迟疑地说:“我……我男朋友去日本出差,送我的礼物。” “噢,你有男朋友?” “我大学同学。他也不是屿安人,我们说好了一起努力,赚了钱在屿安买房子结婚。” 陶禧眼中闪过欣羡,感叹:“结婚啊!你们都想那么远的事了,我还在考虑多久从家里搬出来。” 容澜吓了一跳,“你要搬家?” “谁谁谁?谁要搬家?” 身旁凑来几个同样去买咖啡的同事,半开玩笑半八卦地打听。 陶禧下意识说:“我……” “小陶,打算搬家?”一个戴眼镜的脑袋靠过来。 “找好了吗?我最近也准备搬家,要不……咱们合租?”另一个脑袋紧随其后。 他当即遭到一连串抨击—— “合你妹啊,你小子少浑水摸鱼!” “快收起你那小心思,屁.股往哪撅,我就知道你要喷什么样的屎。” “……咱能讲点儿文明吗?” 一群人笑声不断,很是热闹。 连陶禧也受到感染,不时凑上几句。 行人如织,他们依次走过路口。谁也没有注意到纷杂的雨伞中,一把黑色长柄伞下高挑的身影。 雨中的空气干净柔凉。 江浸夜上午外出处理 画展事务,返家途中路过科技园。 一想到这里是陶禧走向社会的起点,他忍不住兴起随处逛逛的念头,却竟然听到,面目如画的少女憧憬搬家。 雨点敲打伞面的脆响清晰,他眼底寒凉如冻结的冰原,怀疑自己听错了。 ☆、16. 夜里十点半陶禧回到陶家小院,原本容澜还拽她跟同事一起吃烧烤,但她忙了一天只想赶快洗澡睡觉。 走过工作室,她停下,有微弱灯光漏出窗棂,在窗台上凝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是爸爸? 她放轻脚步,影子跟着爬上台阶,随步伐越拖越长。 推门,照眼便是伏在案台边的江浸夜,全神贯注盯着手里的活。他肘边那盏工作灯是整间房唯一的光源,兢兢业业地亮着。 凉风自陶禧后颈扫过,她哆嗦着关上门,悄声走过去。 江浸夜手上的筷头粗现昆虫的轮廓,随手指动作,刀刃循着角度,琢出翅翼的纹理。 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刃口走势轻盈灵巧。 他低声问:“能看出是什么吗?” 诶? 陶禧微愣,明明他从头到尾都没抬头,怎么知道是她? 但是既然问了她,就不得不弯腰凑近,仔细辨认。 眼角余光飞快扫过他下颌与领口,集中抵达他的手指。筷头的昆虫被残忍地忽视。 他手指修长,干净洁白,指节并不突出。然后是他的手腕。 陶禧注意力彻底转移,瞧了许久仍支吾着:“有点像……像那个……” “蝉。”江浸夜替她回答。 “……嗯。” 她局促地起身。 其实一眼就能认出来,陶禧不安地瞟他,涌出身为好学生却没有专心看黑板的愧疚。 “这次给你换了个花样,你看,一边一只翅。”江浸夜似乎没察觉她的不自在,举起筷子比划,“这样拼是收拢,这样拼翅膀就张开了。” 他在灯下示范,投影现在一侧的墙面,放大的虫翅张合,谐趣横生。 陶禧想起小时候陶惟宁带她玩的手影戏,说着“这个我会”俯身去抓筷子。 然而江浸夜手指一拨,筷子蹭着陶禧的指甲松脱。 “哎!” 她叫一声,以他的腿面作支撑,折身追逐掉落的筷子。 可人的速度哪能赶上,陶禧遗憾地从地面捡起,按下工作灯的活动支架,紧张地检查。 好学生的优点是,做一件事情有足够的专注。 所以她没注意,检查的时候,顺势坐在了江浸夜的腿上。 “还 好,没事。”她兴高采烈地递过去。 “……嗯。”他懒懒地应着。 鼻息拂过陶禧颈侧一小块皮肤,她这才回过神,赶紧站起来。 偷偷去看他的反应,却撞见他眼底的寂静,像夜晚无风的海面。 依照他的个性,想必会趁机逗弄她“看来真是挺不服气的,那么想坐”。 可是没有。 江浸夜靠上椅背,要笑不笑地问:“你怕我?” “不怕。”陶禧抓住筷子的手拢了拢,握起一个没成型的拳头,“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他的意思。 “你介意什么,告诉我。过来。” 月下的大海有了风浪翻涌的征兆——江浸夜一边说着,下巴微抬,双臂张开。 那是个邀请的姿势。 耐心的渔夫拉扯网绳,开始收网。 陶禧心悸。 聪明如她,即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脑海中早已心跳如雷地甩手挣脱双肩包,一个箭步冲去坐上他的腿,搂住他的脖子。 可这样,和那天会所里的旗袍有什么区别? 才不要学那个样子,她不稀罕。 于是陶禧从旁边拎起一张小板凳,和他椅子并排放,用手指着, “那你坐到这里来。” “……” 江浸夜长手长腿,哪怕坐在板凳上,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贵胄气。 他好整以暇地支着膝盖,托腮看陶禧老干部一样端肃地坐直,环抱手臂,一字一句说:“江小夜,你不要把我当小孩,我也不是你的晚辈。”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儿,你信不信?” “不信。你平时对我,就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大人样。” “……我能申诉吗?” “驳回。” 陶禧架子搭得足,表情却因为他的话有了明显的松动。 稍顷放下手臂,绞着手指头,音量渐小:“你让我看不清楚,明明那么近,却好像很遥远。” “桃桃……”江浸夜拉过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如果一个人做错事,他还能得到原谅吗?” 陶禧冰凉的手指染上他的温度。 “要看他做错什么。”她说着,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按住纹丝不动。 “如果,你受的伤和我有关……” 那张脸带着一贯侵略性的英俊,此刻罕见地露出忏悔。 陶禧愕然。 江浸夜垂眸,脸埋向她的掌心,简述那件事的始末。 “原来你在意这个?” 陶禧把那双筷子放到案台上,另一只手也捧住他的脸,“我住院的时候,已经接受了。” “你们都为美丽惋惜,可美丽本身就很脆弱,受到哪怕只有毫末的伤害,对看不见美丽之外的人,也是可怕的灾难。”她低头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是你说,不会飞的鸟也很美。这话启发了我,这些年我被你们保护得太好了。不能飞,还有脚,我想自己走走看。” 江浸夜眼眸一暗,脸上的热度有了冷却的迹象。 他沉声问:“是吗?你想怎么走?” “我计划先从家里搬出去,初步构想是找同事合租。容澜那没地方了,好可惜。” 江浸夜一时失声。 原来那场火灾,对于他们两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放走陶禧。 绝对不放。 “桃桃,外面那么乱,你平时上班忙,搬家的事儿我让秦严帮你盯着。”他看去的眼中聚起虔诚。 她手指蜻蜓点水地划过他鼻翼和眼周,最后落在唇上。 随后点头,“好。” 江浸夜呼出的鼻息有了灼烧的意味,虔诚燎出渴望的火焰。 他哑声说:“你让我坐椅子。” 陶禧笑,长发滑落,蹭过他的脸,“那我呢?” “坐我上面。” 不等陶禧反应,江浸夜掌住她柔软的腰,一双有力的手臂轻易抱起她。 陶禧双脚离地被他翻了个面,后背抵住案台,坐在他腿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上次那种地方我不会再去了。”他下巴搁她肩头,深深吸一口她颈间的气味,呢喃,“非去不可,也带你一起。” 鼻端萦绕淡淡桃子味的甜香,像出自某种沐浴露,随呼吸潜入肺腑,攫住他的神魄。 这气味早在她先前进屋时,就被风带进屋,挑逗他的神经。 他心底激起一阵颤栗。 陶禧环住他的颈项,轻呼:“好烫……” “……桃桃 。”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关了它。”江浸夜鼻尖蹭过她的上臂,沙哑而隐忍的声音中透着不耐烦。 陶禧从灯后面拿起手机,觑见屏幕上名为“小鸥子”的来电提示。 她顺从地按掉。 不消一秒,“小鸥子”又打来。 这回连江浸夜也看见,他依旧没接,沉默地等待对方挂机。 接连两遍,耗尽了“小鸥子”的耐心,总算归于沉寂。 可江浸夜的眼眸恢复了冷静的墨色。 “搬家的事儿有信了我会告诉你。”他轻抚她的长发,“我现在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陶禧隆隆的心跳趋缓,起身背好双肩包,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同样烫得厉害。 “那个小鸥子是你家里的?” 江浸夜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是我妈。” 陶禧猛然记起,江浸夜的母亲叫渠鸥。 “那你爸爸……” 这下连他也笑了:“也给改了名儿,叫‘寰公公’。” “……” 走前江浸夜不忘叮嘱:“桃桃,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男人的体力,不要像对我这样没有防备。再体面的绅士,也会存有想当禽.兽的一念之差。” 陶禧站在院中,静谧月光映照她皎洁的面庞。 她冲他甜甜一笑:“知道啦!江小夜,那你想当禽.兽吗?” 不及他回答,陶禧捂嘴笑着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江浸夜有片刻嗒然。 他不想,可他已经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渐瘦,只能靠你们的留言打鸡血了,谢谢~撒花我也很喜欢~ ☆、17. “喂,儿子?” 江浸夜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嘴里咬着烟,两手拢住打火机点上,“妈,有事儿吗?” 合上工作室的门,他倚门站立。 渠鸥在线那头急吼吼地嚷道:“赶紧回来!你爸送医院了!” 江浸夜递烟的手指停在嘴边,像是没听清楚,好看的眉毛拧紧了问:“不是……老江头儿送医院了?这么邪门儿?” 一个没忍住,他嘿嘿笑了两声。 渠鸥一时气结,飙出高音:“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赶紧回来!” “可人上回说了,让我甭想再进那个家门儿。” “父子哪有隔夜仇,他那是胡闹!” 江浸夜沉默地掸掉烟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应道:“得,我明儿一早回去。” “不不,你明天晚上再回来。” “……” 什么病这么矫情,还得挑回家的时间。 江浸夜猜测这恐怕又是唬他回去的幌子,也不戳破,配合地哼笑,“行行行,晚上就晚上,听您的。” 挂了线,他抽两口烟,时拢时袅的烟雾中,冲着手机又是一阵乐。 自英国回来,江家见他脾气收敛,就有了让他打理生意的想法。 但江浸夜和家里早就嫌隙丛生,死活不愿回去。 渠鸥为了诱他回家,分别用过要和江震寰离婚、哥哥折了一条腿和大胖(家里的狗)死了做饵。 不愧是亲妈。 这回咒上自己老公了,看来真有事儿。 修复《百佛图》的前期工作已备妥。 原本从今天开始,江浸夜就要进入除尘、固色和去污的第一阶段。 可陶惟宁听他说要回家,并未多问,直接放行。 丁馥丽把丈夫从客厅拉进厨房,锁上门,紧张兮兮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压低的声音藏着一丝欣喜。 凭陶惟宁对夫人的了解,料她趁江浸夜回北里,会有些动作,便无奈地说:“这个我没问,他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嘛。” “那你去问问。”说着,丁馥丽打开门,把丈夫往外推。 等了几分钟,陶惟宁返回,“要么几天,要么一礼拜。” 丁馥丽踏实了,脸上 的兴奋再也遮掩不住,“老陶,还记得林教授吧?他早上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儿子明天从美国回来,约我们见面吃饭。” “林教授……” 陶惟宁慢慢记起,当年陶禧在屿大读书的跳级手续,全是一位姓林的师兄帮忙办妥。 他的儒雅谦和给丁馥丽留下极好的印象,获悉这位林师兄的父亲是她高中校友,如今在屿安师大的数学系当教授。 丁馥丽自作主张地联系上,两家人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可惜林师兄很快赴美国读博士,她黯然,这么好的小伙子怕是要做洋人的女婿。 眼下他学成归国,丁馥丽乐不可支地拿起了主意,“老陶,你明天去理个发,乱糟糟的,让林家看见了像什么话。” 察觉丈夫暗下去的脸色,她眉毛一竖,“这事关系桃桃的幸福,你不许有意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呀,背地里向着那个姓江的。” “我向……我哪向着他了,瞎说!”一顶帽子凭空飞来,陶惟宁急切地申辩,“我只是搞不明白,桃桃的幸福,不该让她自己做主吗?” “我没不让她做主啊!不就是正常的吃饭见面嘛!桃桃要是讨厌他,我也不会逼着她呀!”丁馥丽训人的架子刚端起来,转念一想,还是得以理服人,便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你看人家老林,是他们数学系正教授,夫人今年刚从林业局退休。他儿子无论外貌、学历、性格还是前途,配桃桃都绰绰有余!两家还知根知底。你说说,比起她自己去外面找那些不晓得从哪冒出来的,是不是好多了?” 陶惟宁不满意她唯门当户对论的腔调,脖子一梗,“你要这么说,小夜也很合适啊!” 本以为丁馥丽会展开一番长篇大论,但她仅仅提起嘴角,冷笑一声:“你还妄想攀那种高枝?一把老骨头不怕折进去?” 见他皱起的眉头仍有些许不服气,丁馥丽感慨:“那种男人,降得住,也是一时的。等他新鲜感没了,就冲桃桃那股倔劲,只怕受了什么委屈也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陶惟宁神情黯然。 良久,他闷闷地说:“我今晚就去理发。” 不修画,江浸夜中午就去拍卖公司了。 这几年他工作重心逐渐转移,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把公司名字改为崇喜后,不但保住国内前三的地位,海外版图也日益扩大。 自从江浸夜空降为副总经理,谁都 看得出,江震寰有意让他的小儿子接手崇喜。 公司里人人练就一双慧眼,对这位少东家愈发恭敬。 他不过叫了份外卖,总经理跑前跑后,甚至在江浸夜的大班台上罗列不同名牌的餐巾纸。 “陈总,您现在还是我的领导,这马屁拍得马都快不好意思了。”江浸夜拿筷头敲着桌面,毫无顾忌地讽笑。 陈总讪讪地赔笑:“江先生难得过来,我做这些不算什么。我帮您把盒子扔了,不打扰。” 真是想提拔想疯了。 江浸夜不屑,拿出手机拨给秦严,想交代他找房子的事。 通讯录刚调出来,他手指停下,随即拨通陈放的号码。 陈家主营地产生意,直接找他更方便些。 陈放今天出差,一听江浸夜要回北里,当即退了高铁票,改订飞机,和他约好下午在机场见。 出门前,江浸夜顺手在微信上给陶禧发了一条回北里的消息。 谁知那边半晌没声。 他苦笑,本来还担心小姑娘哭鼻子。 然而他刚坐上车,手机屏幕亮起,有一条来自陶禧的消息: ——我坐2号线,五点半能到,来得及吗? 陶禧一眼就从候机厅外面的无数张脸,定位江浸夜。 他姿态挺拔,走路长腿带风,微微昂着头,深邃而锐利的亮目有种天生的傲慢。 陶禧第一次见他,就被他的傲慢迷住了。 她羡慕他的无拘无束,因为是翱翔天际的鹰隼,才有高高在上的自由。 “江小夜!” 陶禧卯足劲大叫,舞着细胳膊从十几米外奔向他。 下了地铁一路跑来,她白皙的小脸透着一层粉色,气息不稳地扑在他怀中,仰头冲他一阵笑。 “傻笑什么呢?”江浸夜托住她,她却迟迟不愿撒手。 陶禧得意地抬起下巴,“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了。” 江浸夜眉毛一扬,“怎么认出来的?” “你比其他人都好看!” “太客观了,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臭美!” 两个人都忍俊不禁。 江浸夜暗叹,自己竟然有种年纪小回十字头的奇妙感。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心动 。 走进候机厅的时候,他抓起陶禧的手。 少女迅速红了脸。 挣脱开,转而勾过他一根小指,“这样……这样就好了。” 江浸夜低眸,她涨满彤云的脸庞,杏眼泛潮,实在楚楚动人。 可惜他的心动,转瞬被陈放大剌剌的嗓门破坏, “江大爷,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呦,桃桃,你也在?” 下一秒,陈放视线触及两人勾缠的小指,来不及收拢的嘴型顺势张成一个大写的o。 作者有话要说:打脸来了→→ ☆、18. “哎我去……” “你他妈……” “我早就……” 陈放嘴角抽搐,朝江浸夜伸出一根肥短的食指抖个没完,仿佛临终才得知儿子不是亲生的,吊着一口气半天喘不上来。 笑声稍后爆发,威力堪比一枚小型燃烧.弹。 陶禧发窘地想甩开手,反被江浸夜勾得更紧。 他冷着脸一拽,紧缠的手指递到陈放眼底晃了晃,就盼他那口气别上来了。 “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陈放终于缓过来,连连拍着胸口,“上回那句对陶禧不可能有意思,我还言犹在耳呢!” 诶? 陶禧下意识去看江浸夜。 他冰封的表情融化了一些,不紧不慢地回击:“我没说过。” 陈放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此明目张胆地否认自己说的话,太不要脸了吧? 江浸夜随即看向陶禧,嘴角翘起坏笑的弧度,“你信他还是信我?” “我信你!” 陶禧的回答不假思索,嗓音脆甜,往他心底倾倒成吨蜜糖。 江浸夜全身每个毛孔经甘露滋润,瞟向陈放时眼中的杀气软和许多。 可惜后者端起一张脸,笑意不再。 “我找你有正事,别刺激我啊。”陈放一脸严肃。 还以为能将他一军,没想到局势逆转,被粉色泡沫反击。 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半小时。 三个人走进机场咖啡店坐下,各要了一杯美式。 陶禧杏色的纱裙沿腿面垂落,展开银杏叶的形状,裙摆下的小腿细削如葱白。她两条胳膊支在桌面,低头去吹那杯热腾腾的咖啡。 偶尔无聊地觑向路过的侍应生,身旁的江浸夜立即给出反应, “咳咳。” 陈放正在谈生意上合作的事,闻声一怔,“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那什么……这些可以等我回来,咱们找个时间慢慢聊。”江浸夜悠然地握起杯子。 “也行,哎,既然你要回家……”陈放从行李箱取出纸袋,端详着没有压坏,小心放在褐色木桌上,“这是我给阿姨的一点心意。” 宝蓝色纸袋正面印有一行醒目的“mikimoto”,江浸夜取出四个封上蝴蝶结缎带的盒 子。 盒子大小不一,他拿起其中一个掂了掂,“这什么?” 陈放说:“一套珍珠首饰,耳钉、项链、手链和戒指,前些天去了趟日本,顺便捎来。” “陈叔叔去日本啦?”陶禧颇为振奋地仰面。 陈放迟疑地点头,“怎么啦?” “就是好巧,我同事的新手链也是去日本买的。” “嗨,这玩意儿我不懂,都是别人推荐的。”陈放舒缓地靠上椅背,双手托在颈后。 言谈间,江浸夜打开了盒子。 一粒粒珍珠滚圆饱满,细腻柔和的光泽凑近了能映出人影。 陶禧双手拨开长发,俯身盯着,眼中满是赞叹。 江浸夜手指轻敲桌面,“桃桃,看上哪件?你先挑挑?” “我吗?” 陶禧意外,不经意扫见陈放一瞬苍白的脸色,挤眉弄眼地示意她高抬贵手。 她笑着盖上盒盖,“这些款式比较华贵,我压不住的,更适合阿姨。” “那行吧。”江浸夜这才松了口,“费心了,陈放。” “客气,我也是瞧着阿姨戴了显气质。”陈放一面笑着,悄悄擦拭额角的薄汗,朝陶禧比出大拇指。 陈放的航班先起飞。 江浸夜远眺他的背影,衣角被扯了扯。 他低目,撞见陶禧颊上的笑靥,“小夜叔叔,脸疼吗?” 怔忡片刻才反应,指陈放说的那句。 她还计较上了。 那时江浸夜不想随便交底,谁知道那么快被抓包。 于是他一手撑着大.腿俯下.身,一手指着脸,跟陶禧耍着无赖,“瞧见没,都疼肿了,要桃桃亲一个才能好。” 广播的声音覆盖了整座大厅,身边尽是拖行李箱的身影,行色匆匆,没人注意他们。 可陶禧还是红了脸,羞赧地偏过头,“……占我便宜。” 江浸夜立即改口:“那你让我亲一个,占占我的便宜呗。” 说不过他。 没辙,陶禧环视一圈,飞快朝他脸颊啄吻一下。 “哎……我这个舒坦啊!” 吻得极轻,几乎没有感觉,却在江浸夜心上挠了一把,他一张脸飘飘欲仙。 顺势拽过她的手,他眉眼疏朗地笑 开:“就是要你占占我的便宜,我占占你的便宜,才能世界和平,天下大同。” 陶禧被他的歪理逗笑。 拉扯一阵后,问他多久回来。 江浸夜说:“一周内。” “你知道吗?每次你离开屿安,我都好怕你不回来了。”笑容还未收拢,陶禧眸色转忧。 江浸夜像是听到笑话,捏捏她的手指,“就不可能有那种事儿,别瞎想。” 又揉揉她的头发,视线落在头顶,一个温柔的小发旋。 到达北里将近零点。 江浸夜坐上家里派的车,给陶禧报个平安。 他一向不信这些,但小姑娘坚持要他发条顺利落地的消息。 那边很快回复:早点休息,晚安。 未等他退出,陶禧发来一张照片。 江浸夜点开一看,照片上的不就是他吗?那一脸标志性的心情不好,什么时候照的? 而后慢慢想起,似乎是上回陶禧的毕业舞会,多功能厅外面的海报板。 陶禧附言:下回照相试着笑笑。 江浸夜眉心温和地放大,回一个壁咚的表情:先和我试试这样的,就答应你。 陶禧回他一串省略号。 司机为江家开了好多年的车,没怎么见过他带笑的脸,忍不住连连往内后视镜看。 江浸夜察觉到,闭上眼睛假寐,不在意了。 回到家,江浸夜拿钥匙开门,半边身子探进屋,脚步滞住。 一楼客厅的法式皮沙发上,整整齐齐坐着江震寰、渠鸥和哥哥江鹤繁。 那条养了十年的金毛大胖精神奕奕地从里间冲出,围在他脚边呼哧呼哧地伸舌头,上蹿下跳。 “抱不动你了,边儿玩去。”江浸夜弯腰,摸了摸它的头。 江震寰将手中的报纸一折,冷着脸说:“我回屋了。” 手里一杯早就凉透的茶急忙放下,渠鸥起身喊道:“儿子刚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江震寰并未理睬,背着手绕过一扇檀木雕花屏风,径自上楼。 江浸夜眯着眼,望向那个搭着实木扶手的身影。 高大的身形不如过去山一般挺拔了,脚步也放缓,两鬓染上雪色,唯独一双鹰目依旧。 曾经手把手教他打.枪,第一次带他坐直升 机俯瞰山河大地时意气风发,当然更多的,是揍他。 脑海中记忆闪回,画面走马灯一样转。 “别跟你爸置气,他改不了了。” 渠鸥的半长卷发染了栗色,用珍珠发卡束往颈侧,薄施粉黛。 到底是岁月不拂美人面,她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只比过去富态一些。藕色的连衣裙长及脚踝,很是优雅。 她疾步走近,扬起裙面的薄纱,“要不是听说你回来,他十点就睡了。” 江浸夜嗤笑:“还以为咱爸在医院睡呢。” 渠鸥脸色一白,没来得及辩解,江鹤繁插了一嘴:“我腿可算保住了,小夜上回带的壮骨粉还剩着。” “你别捣乱!知道叫你弟弟回来多不容易吗?我再不花点儿心思,他都要成别人家的儿子了!” “行行,那你们早点儿睡。”江鹤繁说着,轻拍江浸夜的背,玩味地笑了笑,“妈,你太小看他了,从来自诩天王老子,不可能给别人当儿子,怕是铆着劲想拐人闺女。” 江浸夜:“……” 江鹤繁军校毕业,曾服役七年,因为身体原因退伍。 之后进修学位,协助江震寰,经营家中的生意。 他留着服役时的寸头,面容英挺,成熟干练。举手投足间,铁骨铮铮的硬汉气质恣意悠游。 与江浸夜不同,他性格沉稳,从小就属于别人家的孩子,哪怕过了三十还没对象,两老也毫不担心。 江浸夜和哥哥并不亲厚,江鹤繁才离开,他就急不可耐地问渠鸥:“叫我回来到底什么事儿?” 渠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当然是好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大哥眼神就是犀利…… ☆、19. 丁馥丽清晨煮了一锅鸡汤馄饨,给陶禧盛了一大碗。 汤面漂着虾皮、紫菜和葱花,浓香中一抹淡淡的椒盐味。陶禧耷拉着眼皮,无力地握住筷子,小口咀嚼。她昨晚没睡好,眼睛有些胀涩的浮肿。 丁馥丽两手捧着脸,满面笑容地盯着她,眼中闪烁得意。 精神时漂亮,没精神显文气,自己的女儿真是越看越不愿挪眼。 丁馥丽轻声问:“桃桃,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 “嗯?” “妈妈带你去买新衣服。” 陶禧撑了撑眼,不解地问:“好端端的,干嘛要买新衣服?” “过两天和林伯伯他们吃饭,你要穿的好看点呀!”说着,她手指挑起一缕陶禧的长发,“头发也重新弄一下,不知道小姑娘最近时兴哪种,我们要最洋气的那种。” “吃饭?因为林师兄回来了吗?” 丁馥丽双眼一亮,“知道你师兄回来啦?那太好了!没错,就是为你师兄接风洗尘。” 她面子上不动声色,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先把陶禧带过去,要是林家有意,两边老人就撮合撮合。反正陶禧一贯听话,不会忤逆她的意思。 陶禧不虞有此,点头说:“好,我早点下班。” 偏偏天公不作美,傍晚雨落下来。 没有电闪雷鸣,默默堆积小半天的乌云,毫无征兆地降下雨水,经锋面削成细斜的雨线。 陶禧被带到快餐店填肚子。 她不喜欢吃汉堡,象征性地咽两口,丁馥丽笑眯眯地提醒:“多吃点,等下要卖苦力了。” 啊?陶禧傻眼。 一整个晚上,她跟着丁馥丽逛了三家商场,从衣裤试到裙子,连内.衣也拿了两套。 及至大包小包拎上出租车,母女二人表情截然不同。 陶禧疲惫极了,恹恹地靠在座位上,看向不断扫上窗玻璃的雨水。她抬手擦拭,还是看不清,磅礴的雨帘洇透了夜幕。 车里只剩丁馥丽的念叨声,陶禧神思飞出窗去,渐渐听不见。 随后低头给江浸夜发信息: ——好讨厌,入梅后就没见天晴了。你们那晚上能看到星星吗? 轿车堵在半途,江浸夜握紧方向盘,眼底的怒火随身旁的动静渐渐抬升。 副驾驶座上一个年 轻女人翘着腿,拿他的手机玩游戏。 长发披肩,妆容精致,额前的空气刘海随她瞥向司机的动作轻晃。她笑:“是不是还以为我会吵你?像那些蛮横的大小姐无理取闹?” 她掩唇,笑容扩大。 确实,这一路她不言不语,举止有礼。 反倒让江浸夜相当的恼火,怒意达到临界,没法爆发。 几小时前,渠鸥召他去一家高档酒楼。 他踩点过去,推开包房大门,惊愣片晌。一桌人笑脸盈盈,相谈甚欢,比约定时间提早进入推杯换盏的境界。 这唱的哪出? “哎,儿子!”渠鸥起身,快步走向江浸夜。 她头发隆重地盘起,一袭丝质印花衬衫裙,系锦缎纽扣,戴齐陈放那一套珍珠饰品,复古又华贵。将江浸夜拉至一位中年男人身前,热情介绍:“老田,看看小夜,好多年没见了吧?” 对方身着拉夫劳伦的紫标短衫,天仓饱满,人中蓄两撇胡子,沉静面色透着隐隐的威严。他随意扫向江浸夜,不紧不慢地说:“小夜,什么时候回北里发展啊?” “田叔叔,好久不见。”江浸夜记起他是江震寰的老友,稍事沉吟,“我不打算回北里。在屿安好好儿的,没那个必要。” “话不能这么说,把拍卖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那不是你们家的主要业务。回来帮帮你爸爸和哥哥,多好!” 江浸夜笑而不语。 敢情这是一顿鸿门宴? 他抬眸看去,江鹤繁并不在。 除了江震寰和渠鸥,还有田家三口。 渠鸥继续介绍:“来来,这是你周阿姨,还有馨莲。” 江浸夜和长辈打过招呼,田馨莲这才从手里的游戏抬头,向他挥手,“嗨!” 隐约猜到怎么一回事的江浸夜,连看一眼都省下,公式化地应一声“你好”,阖了眼走回位子。 豪华古雅的传统中式包房,气氛骤然收紧。 江震寰浓眉微动,沉声说:“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渠鸥见状赶紧打着哈哈,信手扯来一个话题,提及江浸夜两岁的时候让田叔叔抱过,还在他手上撒了泡尿。 江浸夜:“……” 一桌人开怀大笑,局面才没彻底冷下来。 江浸夜内心烦闷,手伸向桌上的白酒,被 渠鸥敲一筷子,“你甭喝酒,待会儿我们几个长辈聚聚,你送馨莲。” 江浸夜抗议:“司机呢?” “今儿周末,我给他们都放假了。” 一顿饭吃下来,田馨莲始终端着,不主动,不拒绝。 直到手机玩没电了,才出声问江浸夜:“能借你的手机玩会儿吗?” “好好好,快快,小夜借手机。”渠鸥抢在他之前应下,“馨莲小你两岁,是妹妹,可不许欺负她。” 轿车重新上路。 沿途街灯一影一影地划过车窗,映在锃亮的车前盖上,如一颗颗流星彗尾拖长,须臾消失。 田馨莲笑完头又低下去。 她对江浸夜怎么想的,似乎毫不在意。 屏幕上的队伍厮杀正激烈,一条消息冒出,遮住关键路径上的敌人。 田馨莲晃了一下神,转眼被敌方占据主动。 她气郁,翻出那条微信: ——好讨厌,入梅后就没见天晴了。你们那晚上能看到星星吗? 她自作主张地回复:不能。 田家与江家不仅是旧交,还互为生意伙伴,往来频密。 田馨莲让江浸夜把车停在别墅区外的停车场,说饭后要有适宜运动,慢慢走回去。 她穿着简单的黑t和牛仔裙,下车后背起手,链条小包勾着手指,随步子摇晃。 江浸夜双手揣入裤兜,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这一带距cbd不过半小时车程,紧邻的森林公园和高尔夫球场由一排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分界,勾勒辽阔的天际线。 夜风干燥,吹动奔涌的暑气。 田馨莲的长发随风掀起,她朝江浸夜扬笑,“要进屋坐会儿吗?” 江浸夜答得干脆:“不了。” “随便。”她无所谓地摊手,链条包拽到身前。 灯下的路,洒了一地的婆娑树影,两人的影子匿在其间,随光照角度拉长变短。 江浸夜在沉思。 看她的样子,对这种家长作风显然不感冒。 既然彼此同属一个阵营,能否争取一下,让两家别闹了。 于是开口:“田小姐,你对这顿饭,什么意见?” 田馨莲抬手理顺额前的刘海,笑了:“我没意见。” 江浸夜以为她没听懂,便说得明白一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情愿,我们可以一起提出。” “可是我愿意啊!” 这实在出乎江浸夜的意料,田馨莲竟然愿意。 她大方地说:“成为江太太这样的好事儿,没几个女孩儿不愿吧?” 江浸夜懒得和她绕圈,一边点烟,说:“那你喜欢我吗?我反正对你没兴趣。” 田馨莲姣美的面庞僵了一瞬,随即笑道:“我们的意思其实不重要,你娶了我,田家从此有你一份。哦,不对,我还是独女,肯定不止一份,说不定将来一半都是你的。你爸妈精明着呢,不会让你吃亏。” 江浸夜气笑了,不屑地吐着烟圈,“原来要我做个倒插门儿的。”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田馨莲走近,伸手搭在他肩上,浅笑,“虽然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形式上,还是我嫁过来。” 她手指滑过江浸夜肩颈,放轻声音:“等我们结了婚,只要你不玩儿得太过分,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浸夜夹烟的手指不停颤抖。 他在笑,他觉得好笑。 “我很困扰,不知道该对你说‘放屁’,还是‘做梦’。”他咬着烟,朝她痞笑着一挥手,口中含混不清,“甭再见了,希望今晚是咱俩的最后一面儿。” “给我站住!” 田馨莲恼怒地朝他大喊:“少把自己当回事儿!有多大本事啊?不就是一修画儿的,连你大哥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什么拍卖公司,不过赏你口饭吃!” 江浸夜停下,背着她,垂目看地上的影子。 “等你爸妈百年之后,你们家是你大哥的,我们家就是你的。这你都看不上?难怪一把年纪还混不出个名堂,我都替……” 江浸夜突然转身,一只手恶狠狠地揪起田馨莲t恤的领口,扼住她的声音。 她受到惊吓,双手猛地一抬,做出反击的姿势。 却又自信不敢拿她怎么样,于是同样不输气势地瞪着他。 江浸夜眼中风雨如晦,他把燃烧的烟头摁熄在她的牛皮包上,沉默地使力。 远处连绵沸腾的灯火,这城市每分钟,多少寻梦人一面踌躇满志,一面流离失所。 如油滴落入水里,皮相斑斓光鲜,其实随水飘零无所依。 江浸夜靠着车门 抽烟,抬头看向天幕上几颗星子明灭闪烁。 上一次看夜空是初中……还是小学? 都忘了北里天晴的时候,晚上也能看到星星。 江浸夜一小时前在田馨莲的尖叫声中离开,驱车至郊外。 没劲。 他懒洋洋地吐烟,回想刚才烫坏田馨莲的包,全无解气的意思。 毕竟,她也不算说了假话。 此时他空前怀念屿安溽热的夏天,黏糊糊的风,和陶禧清澈的杏眼。 江浸夜掏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错过她的消息。 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他回复的“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 他对陶禧就不可能有个不字。 高举手机,他拍了一张夜空的照片发去,附言:有星星,但是不多,你看到了吗? 五分钟后陶禧回复:我还以为你睡了!看不到,太黑了。 仍是“正在输入”的状态,江浸夜等着。 ——屿安现在下大雨了,你听听! 片刻,陶禧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江浸夜点开播放,入耳一阵轰隆雷雨声。末尾她叹气:“不晓得还要下多久,好烦。” 细柔的嗓音夹在雨声里,挂上哀婉的钩子,也变得湿漉漉的。 江浸夜不自觉带上笑容,输入一句“我想你了”,然后问:看到星星了吗? 约莫一分钟,陶禧才迟迟回复:没有。 江浸夜纳闷。 这是陈放告诉他的彩蛋,只要发送这句话,就会落下满屏的小星星。 明明他手机上已经看到了,她那为什么没有呢? 作者有话要说:别急,田馨莲就是个炮灰。 顺便说件小事,明天入v了,会有肥章出没。 这文不长,22万字左右(可能写不到……),请支持正版,各位的支持是作者加油的动力。 之后还有许多高能超展开,反正我已经放飞了,希望可以继续见到你们-3- ☆、20.(一更) 陶禧推开窗户,檐雨随风扫上她的脸。 在雨夜庭院的沙沙声中,白灯寂寥地立着,灯下一丛蔷薇欢喜地越过墙头,叶片洗出高饱和度的绿色。 视线收回,落向一楼那扇紧闭的门扉。 陶禧下巴搁在臂弯里,雨天的轻愁印上她的眼角。 纵使丁馥丽不说,还是觉察出她对和林家吃饭这事抱持了非同寻常的热情。 烦。 务必尽快搬出去,陶禧想问问江浸夜,可那句冷冰冰的“不能”又让她打起退堂鼓。 拿不准他的心,害怕只是一时兴起。 她耷拉着脑袋,神情萎顿,连头发都懒得吹,披散在后背,任发梢凝结的水滴坠下。 太沮丧了,于是闭上眼睛回想代数图论、拓扑排序和随机数生成算法——这是她长久养成的习惯,靠默诵课本知识定神。毕竟与逻辑严密的科学相比,人心才是真正的高深莫测。 入睡前陶禧给手机设置闹钟,意外看到江浸夜发来的照片。 她愁苦地录了一段雨声,得来一句“我想你了”。 同时出现的,还有魔法一般,满屏飞散的金色四角星。 陶禧呆怔。 心脏好像系在大风天的秋千上,忽高忽低,左右摆荡。 印象中他不是一个会讲正经情话的人,永远进退有余,等待别人自投罗网。 所以这偶尔的一句,动听得叫她忍不住耍起小心机,回复“没有”。 江浸夜又发一条,问:这回总该有了吧? ——没有,可能网络不太好,要不你多发几次。 陶禧手指按键,唇边的梨涡浅绽。 两秒后,持续涌现的“我想你了”覆盖屏幕。 陶禧不错眼地盯着,如同目睹一场穷尽词汇的壮景,只剩下傻愣愣的笑。 周六清晨,陶禧不到七点就醒来,意外比闹钟还提前。 拉开窗帘,阳光洒了她一头一脸。 多日不辍的雨水终于收歇,陶禧心情转好,哼着歌下楼磨豆子煮咖啡,又拿一袋饼干,回房连接公司网络调试代码。 等到编译通过,两小时从指缝溜走。 手指勾着喝空的马克杯,她走到半途想起还有吃剩的饼干包装袋,正要折回,楼下笑声渐起。 底色嘹亮的快语速一听就是丁馥丽的,偶尔夹杂几声陶惟宁的附和。 这是……有客人? 陶禧蹑手蹑脚下楼,视野还未打开,一句“我们家陶禧别说谈恋爱,和男生说话都会脸红,愁死我”猝不及防传来。 一着急,她噔噔跑下楼梯,然而还是落在丁馥丽紧跟的“真是太单纯了,我和她爸爸都希望她能遇到靠谱的人”后面。 “妈妈!” 可惜陶禧面颊泛起羞恼的绯红,继续扩大了丁馥丽的误解,她笑:“看看,脸又红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好意思。来,见见你林师兄。” 她无奈,这才转向坐在浅色亚麻沙发上的年轻男人。 他架起腿,双手抱着膝盖,悠然和她打招呼:“陶禧。” 陶禧犹豫地开口:“……师兄。” 学院气的白底字母t恤和牛仔裤,依旧是薄身镜片下的清秀面庞,但比起两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他眉眼间的书生气质褪去许多,换上成熟的持重感,叫人无端静了下来。 见她还站着,林知吾起身让出位子,“坐。” 陶禧走去坐下。 丁馥丽顿时激动难掩,脸上的笑容就没合拢过,“你们好好聊,慢慢聊,我跟陶禧爸爸准备午饭去了。” 陶惟宁还没来得及和女儿说上话,就被夫人生硬地拽走。 陶禧面子有些挂不住,低头给林知吾倒茶,小声说:“师兄,我妈妈她……哎,你别介意。” 林知吾没说话,嘴角衔着笑意,低眸打量她。 还记得她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闲时总一个人闷着看书和电影。 眼下再瞧,她往日乖顺的面色似乎多了几分开朗的朝气。 “长辈都这样,我们听听就好了,不用太往心里去。”他体贴地开解,视线落向她递来的瓷杯。 白色骨瓷杯印有米奇头像,是两年前林知吾从美国带给陶禧的生日礼物。 手指轻推镜架,他从包里拿出四本书,封面偌大的《theartoputerprogramming》(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一下吸引了陶禧的眼球。 “认得吧?knuth大神的巨着,一共四卷。” 陶禧惊诧地接过,“书可不好带呀,这些都能海淘或者上外文书店买,师兄那么远……” “必然是有买不到的优势。”林知吾为她翻开封面,扉页上赫然一行龙飞凤舞的签名:donalde.knuth。 “哎!你怎么……” 这套书陪伴了陶禧四年。 她醉心书中由机器语言构筑的奇妙世界,更折服于作者本人从及冠写至古稀,能为一部作品,倾注一生心血。 陶禧瞪大眼睛,手指细细摩挲,露出拿到偶像签名的欣喜,“谢谢师兄。” 陶林两家订好周日的晚餐。 丁馥丽对林知吾的突然来访全无准备,却并未因此手忙脚乱,一面招呼着“知吾随便吃,就当成自己家”,一面指挥陶惟宁在厨房帮活。 最终凑齐一桌饭菜,她悄然松一口气。 席间陶惟宁给林知吾倒上半杯红酒,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林知吾起身,恭敬地双手去接,“不走了,现在国内机会很多。而且在外面待久了,挺想家的。” “想家好呀!”见他是个念家的人,丁馥丽愈发欣赏了,一不留意就往他碗里堆砌小山高的菜,“对了,阿姨有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别介意啊,知吾你交女朋友了吗?” 陶禧无语地翻翻眼睛,求救似地看向林知吾。 他在桌下打出一个“稳住”的手势,笑着回答:“这些年忙于学业,没时间交女朋友。” 不等丁馥丽反应,他迅速转头对陶禧说:“你知道吗?现在硅谷最火的不是虚拟现实,而是人工智能。建立在大数据、机器学习和云计算等等的新兴技术之上,人工智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 陶禧:“……” 林知吾偏头,朝她眨眼。 陶禧顿悟,立马接茬:“是啊,我也听老板说,技术的黄金时代到来了。” 两人随后就新兴技术展开深入讨论,才几句话,钩出了丁馥丽的瞌睡虫。 她识相地戳一把已然神游九霄的陶惟宁,“你看他们,聊得多投机,多般配。我们先走,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陶惟宁早就困得不行,听她这句如蒙大赦,双眼恢复炯炯神采,起身同两个小辈告别。 “叔叔、阿姨慢走。”林知吾也站起来。 陶禧拿筷子戳向盘里的大黄鱼,忿忿地问:“师兄,林叔叔和邓阿姨也这样吗?” “那倒没有。” “怎么我的爸爸妈妈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卖了我似的。” 林知吾略感意外。 他四年前经大学计算机协会会长的介绍,认识陶禧。白净漂亮的小姑娘,腼腆,和人说话不太敢看着对方。 她对父母向来言听计从,接连跳级却没有离开屿安去国外深造,听说也是应母亲的要求。 “有时间你们好好沟通。”林知吾宽慰她,“不过我赞成你出去看看,半导体这一行的前沿科技大多在美国。你那么擅长读书,还挺适合搞研究。” “师兄说笑了,我不是天才,对我来说,那时候只剩读书这件事可做而已。” 陶禧停下,淡寥神色染上神秘笑意。 她急切地凑到林知吾身前,害怕隔墙有耳一般放低声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知吾眉心微动,等她说完。 “我有喜欢的人了。” 晚上丁馥丽和陶惟宁坐沙发看电视,吩咐陶禧检查院门——自那场火灾后,陶家就养成了每晚检查的习惯。 月亮被云咬掉一口,弯在蓝丝.绒铺成的天穹。星屑黯淡,夜晚的风捎来植物的气味。 陶禧手指转着钥匙圈,眼风扫过工作室前台阶上,一团凝固的黑影。 爸爸不会把东西落在外面,那是什么? 这么想着,她背起手,多看去两眼。 那团影子忽然动了动。 陶禧吓得浑身一抖,出声问:“谁?” “桃桃,是我。” “江小夜!” 陶禧攥紧钥匙,疾步跑去。 江浸夜坐在台阶上,膝盖支着胳膊,脚边烟蒂四散。 他仰头睨视迟疑不前的陶禧,唇边一抹佻挞的笑,“都一礼拜没见了,不想我?” 想啊! 可是…… 陶禧鼻子嗅了嗅,嘀咕:“你还喝酒了。” “没喝,倒是让人泼了一身,差点儿过不了机场安检。”江浸夜一只手往身旁拍两下,“你过来。” 陶禧拢着裙子,挨他坐下。 “这次我回来,不会再走了。”江浸夜凝视她,眼里盛有一小束淡白月光。 被他的眼睛蛊惑,陶禧盯了许久,才出声:“真、真的?” 他没回答。 近处的草丛偶有虫鸣,陶禧心跳砰然,小刷子一样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颤动。 看清他眼底腾起挤簇的火焰,带有薄茧的手指抚上她的脸。 江浸夜低头,试探一般若有似无地轻吻她的脸。 陶禧顺从地闭眼。 他吻上来,衔住她的唇,一两下清楚的吸.吮声听得陶禧脑子里乱哄哄。舌头长驱直入撬开她的牙齿,抵着她的舌尖绕圈,灵活舔.弄敏.感的上颚。 江浸夜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从她肩膀滑下,横过细腰。 陶禧招架不住,环抱他。平整衬衫揪不出皱褶,她想抓住什么,试了几次,于唇齿辗转间漏出轻哼。 他血热气促,在她口中攻城略地,誓要连呼吸一同夺走。 陶禧几近窒息,纤手握出枯槁的圆。 勉强收住野火燎原的气势,江浸夜又从她嘴角一路吻至颈侧,细碎含.吮,最终止于领口。 在她锁骨上方那弯浅浅的海峡印下虔诚一吻,他抬头,眼中盈满未退的情.潮。 江浸夜搂紧她,肩颈那一把细柔的骨头,惹人堪怜。随即呼出深深的长气,怎么听都只有一个忍字。 他不想忍,更不愿潦草对付。 怀中人同样喘.息未歇,这卓越的吻技害她腰.脊连连泛软,连钥匙都拿不住,掉落台阶下方的石板。 “江小夜。” “嗯?”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别这么严肃。”江浸夜看她一脸的认真,笑了:“你要是让我每天吃一口,我心情就特好。” 陶禧没笑,无力地倚在他胸前。 她爱上一个狂浪的男人,心中有了献祭的觉悟。 “那你能不能先把烟戒掉?” 江浸夜手指与她的长发纠缠,按住她的尾.椎,一节一节往上捋,单薄衣料下清晰的骨感。他低沉的嗓音听来像催眠:“可是戒了烟,嘴里很空。” “你烟瘾太重了,要多喝水。可以把烟替换成口香糖、乌梅、牛肉干,还有……” ——还有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初吻献上,双更连发~ ☆、21.(二更) 江浸夜今晚确实过的不太好。 原本两天前他就要返回屿安,临走被渠鸥留住,“儿子,你别……这事儿别犯糊涂,别和你爸对着干。” 松开旅行袋,他后退几步,嘴角扯出一个讽笑:“说吧,您二老琢磨什么?” “晚几天,礼拜天再走。”渠鸥眼神和话语都闪烁,拉过他的胳膊轻拍两下,“我们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早点安定下来。” 为你好。 这勾起江浸夜的兴趣,好奇老两口把他送去当上门女婿的算盘要怎么往下打。反正他和田馨莲闹崩了,那女人现在恨他入骨。 “行啊,我等着。”他半倚坐在太师椅上,枕靠荷叶托首,架着腿,拿打火机点烟。 “你……”渠鸥看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愁苦地摇头。 她打开窗户通风散味,一边叹气一边挥去飘来的烟,皱眉离开。 江浸夜仰望天花板,慢慢抽完那支烟,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目光沿雪白墙面移动,几件红木家具如旧时美人,婉约静立。去年买来方便看书的落地灯,则戴一顶格格不入的流苏灯罩。 陈设简单至空旷,到处干干净净,连被子也叠成规矩的豆腐块。 干净中生出枯寂,嗅不到一点人气。 全是依江震寰的要求,他是这家里的王,立下诸多规矩,命令儿子绝对服从。 他们父子的问题乃历史遗留,连江浸夜自己也不清楚该从哪年算起。能记得的,只有老爹的疾言厉色,对他永远粗暴严苛的约束。 这让他生出一身反骨。 因为他从没见过江震寰给哥哥江鹤繁脸色,一次也没有。 他没办法服软。 周六一大早,渠鸥收到定制的三件套西装,送往江浸夜房内,守着他穿上。 江浸夜逐一套齐,渠鸥又帮他整理头发。 看着镜中那人西装革履,细格衬衫搭配斜纹领带,挺拔如劲松,眉宇间英气尽显。 他笑:“瞧着还挺人模狗样。” “……”渠鸥手一顿,瞪他,“哪有人这么说自己?我儿子最帅了。” “比大哥还帅吗?” “都帅。” “那为什么要我娶田馨莲,而不是他?” 渠鸥一时局促,收起手,酝酿 片刻才说:“鹤繁现在是集团的主心骨,太忙了。你在外面飘了那么多年,早点成家安定下来,多好。” “我飘那么多年,不都是你和爸的安排吗?” 江浸夜拨开她的手,笑容骤冷,“昨儿我在外面溜达,居然迷路了,我这才发现,北里和我没什么关系。” 渠鸥顿时着急嚷起来:“说什么呢,这儿是你的家!” 江浸夜眼中流露一抹不易察觉的颓丧,他背过身去,哑声说:“我在屿安待了十年,口音都变了,还说北里是我家……你们干嘛这么骗自己。” 渠鸥愣住。 十年前江浸夜走得干脆潇洒,头也不回,她还一度心寒白养他这么大。 谁知他竟如此耿耿于怀。 “那会儿你们就说为我好,为我好……还真是一句万能胶,想贴哪儿贴哪儿。” 追溯一桩陈年旧事,总能扯出无数纷杂的线头,越捋越密集。 实在没意思。 江浸夜曾经咽不下的这口气,如今想提起来,早已杳无踪迹。 却不知不觉融进骨血里。 “儿子……我,妈妈……”渠鸥嘴唇哆嗦,两手伸出又收回,不知该怎样安抚他。 江鹤繁出生那时,江家的生意刚起步,夫妻俩没打算再要。 江浸夜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渠鸥匀不出精力,便将他托给姥姥和保姆,自己全力帮助丈夫。 其实他们对江鹤繁也没怎么上心,可偏偏他就是不需要人过问,靠自己办妥一切,这让江震寰很是赏识。 “行了妈,别这么伤感,咱们今后还是一家人。”江浸夜迅速恢复一贯的落拓,痞笑着揽过渠鸥的肩膀,“这西装我也穿了,晚上吃饭我一定到,帮着把戏做足,不给你们丢面儿。” “戏?哎,可是……” 渠鸥还想说什么,已被江浸夜送出门去。 晚餐设在酒店草坪,江浸夜到了现场才发现,爹妈竟然搭了那么大的台。 花门挂有捕梦网,向两侧绵延至看不见尽头的花墙上,茎蔓与花叶参差披拂。星星灯点缀其间,搭造梦幻的星空。 仪式区与座位区由花海围绕,铺上大量灯珠串和灯带。 晚风拂面,江浸夜倒真有几分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快意,佩服起田馨莲的折腾劲。 一边想着不知道陶禧喜欢什么样的,一边扫向餐桌——华丽的绸缎椅子,桌上摆放拼成心型的玫瑰花簇和精致的烛台。 宾客未至,偌大的场地只见服务生忙碌。 江浸夜随手拿起一张珍珠瓷餐盘,疑惑地叫住服务生:“咱这又是唱的哪出?” 对方略微辨认,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又转为惊讶,“江先生,今晚不是您和田小姐的订婚宴吗?” 订婚宴?玩真的? 十几分钟后江浸夜被渠鸥叫到酒店门外接待。 田馨莲站他身旁,一身白色抹胸长裙,腰部镂空,剔透似蝉翼,曳地鱼尾裙摆如堆涌的泡沫。 “阿姨!”她亲亲热热地同渠鸥打招呼,顺势挽过江浸夜的手弯,“您里边儿休息吧,这儿有我和浸夜。” 渠鸥快速过一遍儿子的冰块脸,笑得花枝乱颤:“再叫两天阿姨就要改口啦!哈哈哈!” 老妈前脚刚走,江浸夜不动声色甩开田馨莲的手,偏头掉开目光,说:“田影后,晚上好。” 田馨莲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晚上好啊,江影帝。” “看来上回那个包不算贵嘛。” “你!”这句总算激起田馨莲的怒火,但她立马扑灭,“哼,你少得意,你们家彩礼都送了,不知道谁心急。” 江浸夜正为他最后一个得到消息而恼怒,额上青筋隐现。 他同样克制住了。 棋逢对手啊。 于是上下打量她,江浸夜悠然开口:“还以为你会激动到穿婚纱。” “我有那么蠢?玩落跑新娘那一套?” “新娘?”眼下没客人,他背起手,干笑,“我之前没说要娶你,待会儿也不会承认,你想试试吗?” 田馨莲摇头,“你还不明白?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 “是啊,听我妈说今晚没来外人,我陪你演完这一场。”江浸夜跟她耗到耐心尽失,换上刻薄神色,“之后丁是丁卯是卯全弄清楚。” 烛火摇曳,人们优雅地举起高脚杯,浅色的香槟盈盈闪光。 四下气氛欢愉。 要是略去准新人的敬酒,只当一餐简单的家庭聚会,多好。 江浸夜惋惜着,走向老爹那桌。 江震寰与一位鹤发长者相谈甚欢,江浸夜好整以暇地站 他身旁等待,几句话漏进耳中: “修复书画要耐得住寂寞,那孩子还算皮实。” “还皮实?他那样的,不给我惹祸就不错了。修什么书画,瞎玩呗。我啊,就指望他结了婚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震寰,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打听过,陶惟宁是南派书画修复的代表人物,小夜在那圈里大小算个角儿,很有前途!” “前途?摆弄那堆破玩意儿能挣几个钱?当初是他奶奶非要他学,说什么……去戾气?现在看看,也就稳住性子这么点儿用,还不得靠家里给他安排正经事儿干,让李老见笑了。” 推杯换盏之际,江震寰不经意扫见立在身后的一对准新人。 田馨莲拿眼神示意江浸夜上前,不想撞见他冷森森的脸,一时没了主张。 僵持间,江浸夜出声:“请问江总裁,这天底下的正经事儿,是不是只能用钱衡量?” 他音量不高,不急不缓,可语气中的挑衅意味还是吸引了周围大片的目光。其他人纷纷收声,朝这边看来。 江震寰绷着脸,没理他,仰头饮尽一小杯白酒。 “当年把我扫垃圾一样送走,如今瞧着我不像垃圾,能派上用场了,赶紧又拎回来。不愧是叱咤商海的大人物,翻脸比翻书快,我佩服,敬您一杯。” 不等江震寰回答,江浸夜自顾自灌下手中的红酒。 眼看喜事要变成闹剧,渠鸥连忙上前,一边赔笑一边低声劝止:“有什么话咱回家说,你别在这儿找不痛快……” “回家?”江浸夜极为清俊的脸庞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从我十九岁离开,就没再把这儿当成家。” “混账!”江震寰一掌拍桌,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对,我是混账,所以您看我不顺眼,让我走了。现在您想抱孙子,就让我回来。”江浸夜毫不畏惧地抬起下巴,桀骜的浓眉紧拧,指着旁边脸色发青的田馨莲,“还眼馋别人家的财产,让我去做倒插门儿,娶这个穿心莲。我怎么就这么好使呢?” 话音甫落,现场鸦雀无声。 仍有钢琴曲婉转低回,听来竟无比刺耳。 渠鸥阻拦不及,顶不住四周探寻议论的视线,无奈地双手掩面。 然而江浸夜并不打算点到即止。 “我知道你看不起陶老师,我在他们家待那么多年,你只来过一次。陶老师没 赚过你这样的大钱,就是个手艺人,一辈子只做修画这一件事儿,我特尊敬他。见过他们家我才知道,原来一家人可以这么和睦美满。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幻想自己家也能和和气气,而不是你一人说了算,我妈永远对你惟命是……” 最后一个“从”字被江震寰一杯酒打断,浅金色的香槟划过一截弧面,冲江浸夜兜头浇下。 “你能活这么好,全因为是我的儿子。你如果不姓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江震寰飞去的眼刀凌厉,一下一下剜着江浸夜的自尊。 他缓缓抬手,指向酒店大门的方向,爆发低沉的狮吼:“滚,现在就给我滚!” 江浸夜睡了沉沉的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窗外乌金西坠,阳光穿过没有拉拢的薄帘,在他脸上烙下条状的光带,形状随呼吸的节奏微变。 没完没了的手机铃声揪住耳朵,他眉头紧锁,闭着眼睛在床头摸索。 随便按下不知哪个键,似乎接通了,“谁啊?” “不是吧?都四点多了,你还在睡觉?”听出他声音里浓浓的倦意和不耐烦,陈放语气夸张地大喊,偶尔响起几声车鸣,好像在路上,“哎,房子我帮你挑好了,拎包入住,晚上来不来看看?” 江浸夜屈肘撑着床面坐起,困乏地说:“好,你过来接我。” “……叫你一声大爷,还真把自个儿当大爷了。”陈放笑着骂他,“等着我。” 照例先去南岸吃饭。 时逢傍晚高峰期,陈放的牧马人在路中间堵了个结结实实。 “兄弟我绝对尽心尽力,为你千挑万选才定的这一套。”陈放顺手打开户型图,递给江浸夜,“这可是高端盘,不对外接待直访客户,挺抢手的,我们都不着急卖。” 江浸夜兴致缺缺地瞟过几眼,对折了随手扔进手套箱。 “都听你的。” “好嘞!”陈放顿时笑没了眼,为伺候这样的款爷感到由衷的开心。 江浸夜降下车窗,百无聊赖地望向熙攘的街巷。 傍晚的天空是灰蓝色,夕阳落在云层后面,渐次亮起的灯缺失热闹的温度,阴影罩住无数淡漠的面孔。 于是某处的沸腾格外惹眼——陶惟宁和丁馥丽热络地同别人握手谈笑,眉梢挑着喜色。 陶禧静静地站他们身后,长发柔顺披散,如黑色绸缎,白色斜纹连衣裙上一 根深蓝色细带束起纤巧的腰线。 身旁一个戴眼镜面相斯文的瘦高男人,偶尔转头,和她说话。陶禧迎上他的视线,绽出清浅笑容。 江浸夜不免感叹,瞧去真是一对璧人。 倘若陶禧没有遇见他,多半就找这样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清隽男人,平和顺遂地度过一生。 陈放也看到了,憋着气不敢拂他的逆鳞,拿捏一番才说:“放心,强扭的瓜不甜。” 他的意思是,陶禧和江浸夜才是心灵相通。 但听在后者耳中,寻出别的味道,他微微挑起嘴角,“我看上的瓜,只能我来扭。我说甜,就一定甜。” 作者有话要说:八千字,我先去躺一会儿…… ☆、22. 出乎江浸夜的意料,晚餐时,陈放的妻子邱檬也在。 桌上的火锅汤底开始沸腾,邱檬正在往里下鳝鱼段,熟络地和江浸夜打招呼:“坐,饿了吗?” 江浸夜看一眼陈放,他摊手表示无辜,才回过头,“还真有点儿饿了,嫂子时间掐得真准。” “你们随便聊,我帮你们涮菜。” 邱檬过去是名跳古典舞的舞蹈演员,上过不少大型晚会,嫁给陈放后退出舞蹈事业,在陈家的公司管理行政。 她束起一个丸子头,举手投足间清丽灵动的气质褪去一些,换上一身干练爽利。 陈放今年三十三,邱檬小他两岁,转眼两人结婚快四年了。 江浸夜想起过去陈放追邱檬种种的轰轰烈烈,一度闹得他差点卧轨,不禁叹笑。 随后视线滑向她的珍珠手链。 邱檬手腕细,链子上只串有一大一小两颗珍珠,聊作点缀。 “这就是给我妈带的那牌子?”江浸夜忍不住问。 陈放愣了一瞬,邱檬接过话茬:“没,这是我随便挑的,叫什么ta……反正给你妈那个档次高一点。” 江浸夜点头。 “你奶奶那么大的院子空着,怎么你还买房子?”邱檬用公筷把涮好的牛百叶夹到江浸夜碗里。 他搅动蘸料的筷子缓下来,“那到底是我奶奶家……不方便。” 邱檬不解。 一旁的陈放则露出洞若观火的笑容,筷尖朝江浸夜点了点,“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找到了人生新目标。” 江浸夜懒得理睬,低头吃牛百叶。 陈放大度地不与他计较,越想越乐,“真的,昨晚我真梦到丁珀揍你了。听我一句劝,从现在开始啊,多多健身锻炼,我就等着看你将来能挨他几下。” “还不方便……听说你们修画的腰都不太好,搞得我不知道该心疼你,还是心疼桃桃。”他一边说着,笑得不能自已。 江浸夜停下动作,看去的目光冷硬,脑子里早泼了他一脸辣椒水。 “原来是丁珀的小侄女。” 邱檬把两人说的一堆话前后联系,又凭借女人的直觉,轻易抓到重点,“看来这窝边草挺容易吃到的,不过那个小姑娘段数低你太多,你可别吃两口就跑了。” 她这话比陈放的中听 许多,江浸夜沉声应道:“不会。” 房子带跃层,走简洁沉稳的中式复古风格。 大量使用实木,墙面家具多为深棕色,大理石地板的光面映出三个人的身影。 江浸夜双手闲适地揣在裤兜里,一言不发地转过楼下,上楼去看。陈放和邱檬跟在他身后。 空间通透性好,窗户一打开,风涌进来。 邱檬往壁龛的香插点上一支桧木味的线香,馥郁的森林气味因风苏醒,四下飘散。 一直转到卧室,江浸夜脸上才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典雅的木制四柱床,绕床的薄纱幔帐随风掀动。最令人叫绝的,是置于一侧的画案。 宽面长方体的檀木大案古朴敦实,案面备齐一套文房四宝。 陈放窥出他转暖的脸色,笑着邀功:“就知道你好这口,是不是特别感动?” 又转头对邱檬说:“我这哥们可讲究了,写字画画必须用李廷珪墨、澄心堂纸和龙尾石砚。” 江浸夜淡然的瞟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台:“那是南后主,不是我。” “哈哈哈哈!管他呢!”陈放大笑着拍他两下,“反正金屋已经有了,你的鸟儿什么时候飞进笼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晚上九点多,陶禧和父母回到家,丁馥丽把林知吾夸赞了一路。 “知吾这孩子会疼人,今天帮我盛汤,怕我烫着,知道在碗沿垫张餐巾纸。送我的丝巾呢,花色也挑得好看。” 丁馥丽心满意足地拉过陶禧的手,拍了拍,“他们全家说话都温声细语的,还很喜欢你。这样好的条件,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 夜空有薄云流动,月亮时隐时现,一家人影子在光的浓淡里交替变换。 陶惟宁视线落向亮灯的工作室,低叹:“小夜那孩子也很好啊,知道落下进度了,晚上加班赶,都不用人催。” “爸爸,上回小夜叔叔还告诉我‘纸寿千年,绢寿八百’,说绢本画的清洗需要特别小心。”陶禧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挽住陶惟宁的手弯。 陶惟宁握住女儿的手指,蹭过他掌心的茧子,带着粗糙的温暖,“我还当你对修画没有一点兴趣,连这两句都记住啦?” “我可从来没有不感兴趣呀。”陶禧撩起耳边的发丝,坏笑着转向丁馥丽。 后者没好气地翻翻眼睛。 起初丁珀跟着陶惟宁学修画,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那时他一腔十七、八岁的热血,却天天打糨磨刀,耐心快要磨秃了。 而四岁多的陶禧对形状各异的修画工具抱有极大的好奇心,整天跟在丁珀身后转来转去。 于是丁珀悄悄让陶禧帮他接水扫地,捣弄浆糊。 结果被丁馥丽撞见,陶禧开心舔着满手的浆糊。 她把弟弟和丈夫狠狠训了一顿,从那后死活不让陶禧靠近工作室。 提及往事,陶惟宁忍俊不禁地说:“所以小夜真的很不错,我当年叫他磨刀刮纸、研墨勾线,眉头从不皱一下。他啊,骨子里有韧劲。” 丁馥丽眉毛一竖,“有韧劲?有韧劲的孩子都考上清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曾经在外面混过。” “做那些出格的举动,不过是想引人关注。他们家的事我知道一点。”陶惟宁记起江浸夜初来陶家时,乖戾孤冷的模样,叹一口气,“他早就把自己打碎了,要靠他自己粘起来,谁也帮不了。修画是修行,人生也是修行,每一步皆为道场。” 丁馥丽刚热好牛奶,陶禧就迫不及待接走,说着“我去拿给小夜叔叔”头也不回地往外。 她狐疑地嘀咕:他们两个,是不是比过去更要好了? 小心推门,陶禧偷偷探进一个头。 工作室照例只点了一盏灯,映亮江浸夜瘦削侧脸,偶尔偏过去,掩在阴影里,传来持续敲击键盘的声音。 但他很快感应到陶禧,长臂一伸,食指朝她勾了勾。 我怎么又暴露了? 陶禧微怔。 江浸夜转过身来,撩起眼皮看她。 因为是低头的姿势,他眼睛隐在发梢后面,翘起嘴角,有种坏却迷人的吸引力。 见她没动静,他跨出一条腿,带一点捉弄笑意拍了拍大.腿,“过来。” 陶禧一下就失去了少女的矜持,合上门,放下牛奶,欢天喜地坐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 “你怎么每次都猜到是我?” “不用猜。”江浸夜鼻尖轻轻蹭过她颈间细腻的皮肤,用力吸了口气,“我闻到了,桃子的香味。” “一定是我的沐浴露!”陶禧语气活泼,眼睛弯成月牙,两条细腿晃了晃,视线落向案台上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什么?” “上次 我是不是告诉你,古画修复的步骤主要是洗、揭、补、全?” “嗯,你说你现在还处于第一步,洗画。” 传统方法中,清洗前会用胶矾水刷洗画心正面,用来加固色彩,可这样画面易形成白光。 江浸夜尝试单用胶液,不加矾。 他耐心调配胶的比例,试着给胶液加温,对于掉色严重的部分用蒸汽来熏。 胶液成功地溶入绢的纤维与颜色中。 陶惟宁叫江浸夜记下详细过程,说这能为日后业内的重彩画修复,提供可靠的参考数据。 “很厉害嘛,江小夜。” 江浸夜不出声地笑一阵,说:“我其他方面也很厉害,你想不想试试?” 等陶禧明白是哪方面的厉害,羞愤地攥起拳头,被他的手掌完整包裹。 猝不及防撞进他黑若点漆的眼睛,无声地堆积什么。 “桃桃。”他把脸埋向她的锁骨,声音滞涩,如孩童柔软恳求,“和我一起搬出去,好不好?” “好。” 江浸夜愕然抬头,双眼空洞好像没听清楚。 事先料不准陶禧的反应,他还为此备妥一堆说辞,没想到她几乎不经考虑。 “反正我本来也打算搬出去。”她唇角扬笑。 从她毫不畏怯的眼中看出粉身碎骨的决心,江浸夜感到羞愧。 这么干净的一张纸,让他没办法正视,在过去的梦里,如何揉皱又涂污。 甚至有点想投降,劝她打消念头,可张嘴发出的气流声依旧是确认:“真的想好了?” 反倒逗笑了陶禧:“……真的,真的,真的想好了。” 少女的嗓音宛若天籁,他生出溺毙之人获得拯救的庆幸。 同时也深深扼住了他的咽喉。 江浸夜临睡接到陈放的电话,他得知北里发生的事情,语气沉重得轻轻一敲能掉下两斤灰, “有事别闷在心里,下周末给你安排上我那温泉度假村泡汤,排遣排遣,正好你没去过。” 江浸夜因为陶禧答应他搬家,心情十分畅快,扬着声调应道:“行啊!” 陈放顿了顿,说:“你……真的没事?” “真没事儿啊!去就去呗!” 关上灯的房间,只有窗外漏进依稀的光线。 江浸夜脸隐于黑暗之中,出神地望向某处,仿佛亲睹一只孔雀步进他的鸟笼。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 对啦~来和你们请个假,明天停更一天。 我缓一缓,把后续剧情捋顺。后天(7月12日星期三)起,继续约日更。 爱你们~ ☆、23.(小修) 已是出梅后第五个高温日。 容澜嫌热,午休步行至咖啡店那一段三百米的路,有了跋山涉水的意义。 转而用茶水间的咖啡机来煮,喝着也不那么寡淡了。 陶禧站她旁边吃苹果,说起上午收到的群发邮件,“上回说出去玩,就是指这个周末?” “嗯,周六一大早去,周日晚上回来。”容澜捧着杯子,忽然笑了,“我还没泡过温泉呢,据说是森林温泉,有点小期待。” 咀嚼的动作慢下来,陶禧歪头问:“度假村?” “对。” 森林温泉度假村? 陶禧隐约记起,陈放家里也开森林温泉度假村。 “周六早晨能起来吗?要不要我接你?” 一转身,对上林知吾的视线,他半敛着双眼含笑看她。 陶禧错愕地愣住,苹果咬下一块迟迟没有动静。 还以为上次告诉他有喜欢的人,就能退出家庭的误扰,彼此回到简单的师兄妹关系。 又或者,是她想太多? 还是容澜先反应,“林工,你和陶禧不住在一个方向吧?” “我可以开车。” “可是公司订了大巴啊。”她说着,拽过陶禧的胳膊,“我已经跟陶禧约好了,我帮她占位子。你想约,下次早点哦。”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足够积累好感了。容澜一番话,斩断了这种可能。 “那你记得提前给她打电话,把她叫起来好像不太容易。”林知吾知趣地笑笑,没有任何不悦,从冰箱拿一块巧克力就走了。 他还挺沉得住气。容澜嘀咕。 咬苹果的咯嚓咯嚓声重新响起,陶禧问:“你不是不喜欢小夜叔叔吗?” 而对林知吾,似乎也没什么好脸色。 “那是因为有对比了。”容澜一气灌下半杯咖啡,义正言辞地说,“相较而言,我投你们家小夜叔叔一票。” 陶禧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一周,江浸夜白天在陶家小院修复画作,下了班去拍卖公司听秦严汇报工作进度。 筹备多日的画展也终于要迎来开幕。 请柬、广告和媒体通稿全部发出去了,收到的反馈还不赖。 再与秦严确认一遍酒会的流程,敲定下 周开幕的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半。 江浸夜累到不想开车,便步行回到那套将将购入的住宅。 一进屋,接到陶禧的电话:“江小夜,你怎么还没回来?” “太晚了,就不回去了。” “啊?” 她话里毫不掩饰的失落,蜿蜒爬过江浸夜的心脏,纾解他的疲惫,忍不住换上缠绵语调:“才一个晚上,那么舍不得我?” “因为我们公司明天要集体出游,算起来就三天了。” 江浸夜半蹲在冰箱前,看着上下排列齐整的啤酒罐,想起明天陈放也约了他。 便问:“你们去哪儿?” “暝山森林温泉度假村。”陶禧懒洋洋地拖着调子,“我查了下,还是陈叔叔家的,不知道好不好玩。” 到底是二十岁的心性,注意力迅速从“讨厌,江浸夜不回家”转移到“度假村好不好玩”。 江浸夜也不恼,抽出两罐啤酒,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还没去过。” “那我先去探路,要是好玩,我们就一起去。” “好。” “你今晚住哪?” “新房。”他缓慢地说,带一点柔和鼻音,“你马上要住进来的地方。” 视觉上还很新鲜,还不记得每间房的具体位置。 窗户拉开一线,漏进高层的风啸声,仿佛被压扁后发出的呜咽。 江浸夜曲起一条腿坐在灰色地毯上,背靠沙发喝啤酒。手机随着通话时间延长而发热,透过皮肤传来踏实的安心感。 陶禧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小时,挂线时依依不舍,“三天哦!” 江浸夜扯着嘴角笑,声音却镇定:“嗯。” 陶禧一愣,以为他没听懂似地把句子补充完整:“……你三天都见不到我哦!” 江浸夜拿开手机,那曾经落满无数少女心的肩膀抖了抖,又移近,哀叹:“唉,看来只能这样了。” 陶禧气鼓鼓地挂了线。 无非想听他说动人的话,像是“我每天都会想你”或者“我会偷偷去看你”。 可转瞬又觉得,那样就不是他了。 心结一解开,担心他在意她刚才耍的脾气,陶禧立马没原则地发去一条“别生气,晚安”。 江浸夜喝空两罐啤酒,正望着挑高的天花 板上那盏螺旋状水晶吊灯出神,手机震动着传来消息,他低头看一眼,又笑。 不知道明天看见他,陶禧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占地约30公顷,遍布大大小小的露天温泉泡池。你看那一片,那是森林公园。早晨来个绕山跑,冲个热水澡,晚上再泡泡汤,呼吸全天候的新鲜空气,人生享受啊。” 陈放穿一件中式长衫,抬手遥遥一指,哆嗦两下。 已近正午,山里气温仍旧不高。 一侧的坡道上连缀着络绎不绝的游客,不少全家出动,爸爸肩膀骑着小朋友,妈妈手里再牵一个,另一手挽着老人。 江浸夜身穿烟灰色古巴领短衫,棕色的休闲亚麻长裤,双手插在裤兜里,笔挺地站着。 他视线掠过如海浪般随风摇曳的树冠,沿山势落向远处的停车场。 不知道在那些小似积木的车列中,哪一辆把陶禧载来。 他招呼陈放:“帮我查一下,吉芯公司的人现在在哪。” 去往烧烤场时,陈放带江浸夜抄了条森林公园的近道。四周皆是茫茫林海,曲折石阶两旁的树木应势而布,疏密有致。 两人拾级而下,陈放腆着肚子走在前面,呼呼喘着粗气,不时回头说:“明、明明是你追姑娘,怎么搞得,我比你还费力?” “是啊,我也纳闷,明明是下山,你费个什么力。” “下山……我脚,脚也得挪啊!” “还劝我健身?”江浸夜摇头,“放啊,你平时也多运动运动,自我管理很重要,当心人邱檬嫌弃你。” 陈放不服气地甩他一个白眼,“我、我们,夫妻感情好着呢。” 江浸夜被他逗得直乐。 后来踏上平直的步行道,陈放才喘匀了气,问:“你家里的事打算怎么办?” “凉拌。” 并非敷衍。 江浸夜回屿安一个多星期,北里没有一点动静,连渠鸥都没打过电话。 渠鸥虽然爱他,但在她心里,江震寰才是第一位。 老虎须子捋不顺,她肯定顾不上儿子。 陈放叹气:“姓田那家呢?不找你算账?” “江震寰会摆平。”想起那晚随口把田馨莲叫成穿心莲,她瞬间垮掉的脸色,江浸夜轻笑,“反正他们看了一场好戏,不算亏。” 人声渐起,前方就是环形烧烤场。 江浸夜走近了四下扫视,一片忙碌景象中,并未发现陶禧。 直到骤然掀起的喧哗从身侧一堵石墙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夹在一群粗犷男声中分外清晰: “小陶,我上星期天看到你和林知吾一起吃饭了,挨得好近啊!” “不是……” “听说你们还以师兄妹互称,感情好复古哦!” “我们……” “我本科也是屿大的,都没听你叫过我师兄。” “因为……” “那是人家小两口的爱称,笨蛋!” “哪有……” 江浸夜疾步走去。 陶禧一身素净的白色圆领t恤和牛仔裤,坐在石凳上帮同事递蔬菜,身边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和她开八卦玩笑。 她面露不悦,无奈只有一张嘴,争辩不能。 林知吾端来调匀的烧烤酱,同样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当即引来阵阵起伏的“哦哟情侣装”、“已经这么高调了”。 他从容地放下烧烤酱,拉过一张塑胶椅,笑着问:“你们说什么那么热闹?” 有人接腔:“正在说你和陶禧是小两口!” 陶禧赶紧用眼神向他发出求救信号,希望能像上次那样化险为夷。 然而林知吾稍事沉吟,扶着镜框笑了一下,说:“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毕竟我们两边父母都见过了。” 陶禧瞠目结舌,甚至忘了反驳。 陈放站在石墙边,听得心惊肉跳,双手抱住江浸夜的胳膊,想安慰他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抬头去看,他吓了一跳,又隐忍着笑意,把他拽离烧烤场。 一边拽,陈放一边感叹:“我真是,从没见过你这么精彩的表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来为自己喊个冤tt 容澜的脑子比较清楚,婚外情同样是我的雷点,有和你们想的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我一定会对他俩给出合理解释与处理。 等他们答案揭晓的那天,给你们每人发个红包。 ☆、24. 林知吾这一番话,像遥控器的暂停键,瞬间掐断先前隆隆的聒噪声,连动作神情都定格。 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真是小两口?” 林知吾直起身,手里的刷子还蘸着酱料。 迎向一片震惊的目光,他淡然点头。 “不是不是不是!师兄,快点说清楚啊!”才回过神的陶禧焦急地连摆双手,忙不迭否认。 林知吾回头冲她递去一个别有深意的眼风,笑中似有暗语。 没有风。 溽热的空气中,充溢着扑鼻的炭烧味。 肉串在烤架上冒着滋滋的油花,夹有孜然的辛香勾出肚子里的馋虫。 锡箔纸摆放码好的扇贝,垫入蒜末粉丝和红椒碎,再撒上一把葱花,肥软的柱身烤出诱人的汤汁。 到处是热气腾腾的声浪笑面。 刚才围拢来的观众捧着烤串四散开,不知所踪。 炉边只剩林知吾和陶禧。 他给藕片逐一翻面,不紧不慢地说:“似是而非的东西,最能勾起人的兴趣,比如暧昧和流言。你承认了,捅破他们的想象,反而觉得没意思。” “可是!”陶禧捏了捏拳头,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可是……”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你有喜欢的人了。”林知吾一边刷酱,悠然开口,“所以你刚才打算照实说吗?他们本来就好奇我们两个,现在再加入第三个人,恐怕等到明天,全公司都知道了。我保证你会烦死。” 听他这么分析,陶禧眉间的忧色褪去一些。 “唉,讨厌。怎么你们男的那么八卦。”她沮丧地弯腰,肘弯支着膝盖,双手捧起脸,“师兄没有喜欢的人吗?就你知道我的,一点都不公平。” 林知吾举目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缓缓地说:“有过一个。” “谁呀?什么样的?” 他低眸,眼角闪过笑意,“除非你先说。” “嘁。”小气,不说就不说。 陶禧就此打住,伸手去拿一串烤藕片。 谁知刚提起,表面的油滴滑落。 林知吾看见了,但他来不及提醒,甚至来不及推开,眼疾手快地握住陶禧的手。 几乎同时,烤架下“嘭”地蹿起一簇火焰,迸出 几粒火星,焰舌燎了一把林知吾的指节。 “嘶。”他抽回手指,按住吸气。 陶禧慌了神,头凑过去,“师兄,你的手……要不要看医生?” 林知吾眉头紧拧,还没说话,抬头看见在旁边站了不知多久的容澜。 她冷着脸说:“去水龙头下冲一冲,再到便利店买个烫伤膏,小事而已。” 语气缓和如平静的水面,湍流潜在河底。 林知吾听出她话里的不善,无所谓地起身,对陶禧说:“你别担心,我会处理。” 容澜陪蔡姐去跟度假村确认这两天的行程,姗姗来迟。 陶禧递给她一罐刚买的冰可乐,把烤架上的蔬菜逐一翻面,困惑地问:“你对林师兄,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单纯的不喜欢。” “……好吧。”陶禧打住,毕竟谁也不是人见人爱。 罐身凝结的细小水珠一滴滴滑下,容澜仰头灌下几口,痛快地“啊”了一声。 察觉到陶禧的郁闷,她解释:“因为林知吾让我感觉可怕。” 陶禧糊涂了,“可怕?” “我刚才明显是针对他,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不可怕吗?”容澜笑着用指腹抹去罐身上,尚未滑下的水珠,冰凉湿润的触感,“你们家江浸夜,脾气是臭了点,人也刻薄。但是会生气,会高兴,让你觉得他很真实。林知吾好像没有情绪的出口,永远温柔,永远体贴……” 她说着,双眼放出烁烁光彩,“我看的美剧里,很多高智商的连环杀人犯就这副德行。” 陶禧:“……” 越说越没谱。 但既然提到江浸夜,陶禧认为有必要为他帮腔,“小夜叔叔也非常温柔体贴呀。” “那只是对你,不具备普遍性。”容澜一口气喝完,将罐子准确投入前方的垃圾桶,“所以我才说,他比较真实嘛。” 餐后,陶禧和容澜往森林公园方向缓慢步行。 度假村项目繁多,不仅有温泉和森林公园,还有娱乐中心、spa、健身中心和儿童游乐区。 如引流的沟渠,那些来时熙熙攘攘的人影,在此时的坡道上,只剩寥寥。 天空大片的云层堆积,风依旧缺席,头顶繁茂的枝叶静止。 两个人没走多久出了一身汗,容澜用手不停扇风 ,对陶禧说:“现在多出点汗,等下正好泡泡。” 绕过前方一株巨大的榕树就是森林公园入口,陶禧惊叹于无数垂落的须状气根,仿佛贵妇人披肩的流苏。容澜拉住她的小臂,兴奋地说:“听到没,前面好像很多人,我们去看看。” 豁然敞亮的视野里,一堵十米高的户外岩壁安稳伫立。 陶禧一眼看到江浸夜。 岩壁分布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支点。他穿无袖黑t和迷彩短裤,绑住护具,脚蹬橡胶攀岩鞋。上身后仰,下身贴近岩壁,两手紧扣支点上的浅槽,择取上攀路线。 他速度快,偶尔停下活动手指,擦些镁粉避免打滑。 底下聚集围拢的人群,齐齐仰头看他,此起彼伏的“好帅哦”、“臂力真强”轻叹持续翻涌。 “攀岩是对多种能力的综合考察,体力只是其中一项。而且相较于臂力,对腰.腹力量的要求更高。”角落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教练看向江浸夜,面露赞赏,“平时的下.肢力量训练不要忽视,你们听清楚没有?” 站他面前的七八个中学生,怯怯点头。 他们大概来自某个青少年户外运动俱乐部,同样绑着护具,还戴上头盔,仰视蜥蜴一般灵活上攀,迅速爬过半程的江浸夜。 “教练,他这样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做到?” 教练眯起眼睛,手指搓着下巴喃喃自语:“他肯定受过专业训练。” 随即又摆出凶脸,训斥:“你们再不好好练,永远都做不到!”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进陶禧和容澜耳朵里。 陶禧紧盯江浸夜,神情变幻,唯恐他一个不小心掉下,又诧异他敏捷的身手,暗忖难怪上回他轻易就抱起自己。 “他怎么连这个都会……”容澜不服气地撇撇嘴。 “他以前不好好读书,什么都玩过。”陶禧仰头,绽开甜蜜笑容,“还玩得挺像样。” “陶禧?” 林知吾陪同事来户外攀岩场,意外遇到陶禧。 “师兄!”她眉梢还挂着笑意,温婉可人的模样落在林知吾眼中,他怔了怔。 记起他手指的烫伤,陶禧急忙问:“你的手不要紧吧?” 林知吾略一迟疑,手伸到她眼底,“我也不知道这个叫不叫要紧,你看看?” 创面涂过烫伤膏,没用无菌纱布包扎,看起 来无大碍。 陶禧低头细瞧,旁边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原来是江浸夜爬到岩顶后,轻松速降落地。 他一边解开护具,一边接过陈放递去的毛巾擦汗。不少人好奇问他攀岩心得,还有女生拿手机偷偷拍他正脸。 然而江浸夜抬起头,面色一刹黯了下来。 像蛇或者蜥蜴,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眼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陶禧和林知吾。 林知吾也看到了江浸夜。 从陶禧绷紧的表情和攥紧的手心猜测,这恐怕就是她喜欢的那个人。 他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线条优美,皮肤泛有健康的光泽,与林知吾的书卷气截然不同。 不过那张英俊的脸上蓄满愠色,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带着影子般的沉默。 而陶禧等不及,蹦跳着跑到他跟前,激动地问:“江……小夜叔叔,你今天怎么来了?” 那双黑沉得看不通透的眼睛终于起了微澜,他挑衅似地扬起眉骨,平静地问:“是不是破坏了你们的气氛?” 诶? 陶禧僵了僵,好像没听懂。 “我本来以为,你遗憾三天见不到我,是真的。” 陶禧顿时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便着急地嚷起来:“是真的!就是真的呀!我怎么想得到小夜叔叔也来了!” “嗯,后面这句,我听出遗憾了,看来是打扰了。”江浸夜点头,视线掠过林知吾,又转回陶禧,“情侣装穿得很合身啊,反正家长都见过,有没有拍照留念?有没有……” 他说不下去了。 实在太荒诞,而如此在意的自己,也真是幼稚得可怕。 江浸夜嘴边聚起一点不羁笑意,不等神情慌乱的陶禧解释,大步离开。 陶禧拔腿要追,被容澜一把拉住,“他现在在气头上,你让他晾一晾,消化一下。” “他有什么可生气的!莫名其妙!”陶禧委屈得直跺脚。 容澜看一眼毫无反应的林知吾,笑着把手搭在陶禧肩上,揶揄:“因为你这位非常温柔体贴的小夜叔叔,起码打碎了一缸醋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夜叔叔今天是个宝宝^^ ☆、25. “你别担心啦,他自己会想通的,冷静冷静就好了。” “吃醋才说明喜欢你,不喜欢根本没感觉。” “哎哟看你这张苦瓜脸,快点笑起来!” 没回应。 耳边炸开千卷蝉噪。燠热的风晃晃荡荡,抚过汗湿的背脊和脖颈,有种毛茸茸的痒。 头顶上方的树叶沙沙作响,呈现潮湿的深绿色。 去往露天温泉区时,容澜开导了一路。 然而陶禧沮丧得仿佛经历一场劈头盖脸浇下的暴雨,她缩起脖子,抱紧怀里的包,只顾看脚下的石阶。 良久,才细声细气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他都不接我电话了。” 真是任他拿捏。容澜耐住性子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脸吗?” 陶禧长发从肩膀两侧滑下,巴掌小脸只剩一线白,摇摇头,“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妈,只有他会接受我背后的伤痕。” 容澜听出这其中的转变,揪住那个“曾经”扔回去,“那么看看现在,公司里,对你有好感的人很多。” 陶禧扭头看她,“你不喜欢他?” “谈不上,就是不爽他目中无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的样子,以为自己吃定你了。”容澜说着,语气又缓和下来,“唉,看来你后背的伤,对你影响挺大的。” “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吃定他了?”陶禧笑着把长发拨到肩后,朝她狡黠地眯起眼睛,恢复了一些生气,“那你男朋友一定是温柔体贴,处处为你着想的类型吧?” “他啊……”不知为什么,容澜脸上有种莫名的失落,“天天加班,我们快一礼拜没见了。” 陶禧亲昵地挽过她,说:“没见到他,就去找他。总不能两个人都站着不动,对吧?” “嗯。”容澜失落地笑笑。 露天温泉区人不少,接连找了牛奶池、咖啡池和几个中草药池,都满满当当泡着人。 “别走了,今天是周末,哪里的人都多。”容澜停下,环顾四周,“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植物愈发葱茏,开阔的视野渐渐收窄,隐去了人声。 繁茂枝叶掩映一座座斜面黑色屋顶,望去庭院深深,陶禧问:“这里好像……不对外开放?” 容澜镇定自若地带路,走进其中一间,边拿钥匙开门边说 :“这是度假村给蔡姐的福利,她白天没空,给了我钥匙,同意我进来。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噢。” 草木疏简矮小,池塘莲花静谧盛开,小桥旁有竹枝横过,墙角岩石爬上幽绿的苔痕。 冲淋完毕,陶禧换上泳衣,扎好丸子头,容澜拿发卡夹住头发。 陶禧看一眼她只用浴巾包裹的身体,惊异地问:“这样就行了?” “泡温泉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穿比较好,尽量让皮肤和泉水接触。再说,这里又没别人。” 两人正要出门,容澜的手机响了,便让陶禧先去室外的温泉等她。 赤脚踩上大小不一的踏脚石,陶禧回头看着身后留下一串深色的脚印,咧嘴笑起来。披着浴巾没走几步,她为眼前宽阔的温泉池震撼。 十米见方的大池子边缘不规则,中心放置造景的石组。远角一丛枝桠累累垂垂地弯下,近岸摆放石桌木椅。 浴巾剥落后搁木椅上,陶禧欢欣地坐在池边,伸腿入水。 信手拣起一旁长柄竹水瓢,舀一瓢泉水浇上手臂。 水温略低于体温,惬意得她几乎等不及容澜,自己就要先躺下去。 可当视线移向不远处的石岸,两件叠好的衣裤,陶禧愣住了。 容澜不是说这里没人? 她忐忑地走过去,弯腰细看,认出是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 难道是上一位房客遗留的? 然而当她直起身,看向温泉池,面色一瞬大变。 “江小夜?” 远角那丛弯下的枝桠旁,江浸夜后仰着枕在池边,两条手臂搭在石岸上,沉默地看向陶禧。 哪怕听到她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完蛋了,他真的生气了。 往前有矮树遮挡,陶禧奋力摆臂,反身绕了半圈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蹲下。 “我、我和林师兄说过,我有,有喜欢的人。” 她单刀直入,切中要害。 江浸夜仿佛入定的神情这才活动起来,垂下沾湿的眼睫,低声说:“下来。” “下……是到水里吗?” 他没说话。 池底覆盖沙子,看不出深浅。陶禧两条腿伸入,犹豫地让水一点点没过,却没踩到底,无奈伸长脖子观察旁边那人的水 位。 江浸夜好整以暇地瞧了半天,缓缓开口:“那儿有台阶。” 陶禧:“……” 水深不及心脏,她踩在池底的沙砾与矿泥,感受到不断涌出的小股水流。走得稳,不禁加快速度,没好气地数落:“你就是太小气了,我也很讨厌他们乱开玩笑,但你不能迁怒到我头……” 最后一个“上”字还没成型,陶禧脚下一滑,双手挥动着“啊啊啊啊”地保持平衡。 不幸失败了。 趔趄着撞向他。 而他一动不动,结结实实地挨她一脑袋。 江浸夜腰腹坚实,陶禧竟然磕得头晕了晕,埋怨:“这里怎么是滑的?” “刚忘了告诉你,到了我这儿,池底就没沙子了,全是石壁,特滑。” 陶禧捂着头,揉了一阵,明白过来了。 他还在生气。 “江小夜,你这样子真像小孩。” “我今年刚五岁。” “……”陶禧不想陪他无理取闹,于是侧脸掉开目光,靠向池畔,“那我就让着你,我不跟五岁小朋友计较。” 仿佛要突出自己的不在意,她双手凫水,换上自得神色。 江浸夜转过身,朝她上下一通打量。 陶禧今天穿一件黑底碎花的连体泳衣,后颈系带。因为背后的伤痕,她从不下水游泳,这件是丁馥丽的,还是上个世纪的款式。 她一把柔弱的细骨架,伶仃肩头,倒穿出一股子旧时的美。 那双晶亮的眼眸还带着不忿。 多漂亮的眼睛,江浸夜怀念她笑时弯成月牙眼,飞个羞怯却也妩媚的眼风。 “我和林知吾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也知道……”陶禧眼中的不忿褪去,蒙上委屈的雾气,嗓子哽咽了一下。 江浸夜的醋火早灭了,心情转好,就等她把一句“他也知道我喜欢你”补完。 谁知陶禧吭哧了好一阵,只说:“……他也知道的嘛。” “他知道什么呀?” 陶禧猛地抬头,瞪向江浸夜,“就不说!不让你臭美!” 江浸夜不屑地嗤声:“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现在想问问五岁小朋友,那边岸上的t恤和牛仔裤是你的吗?”陶禧得意洋洋地放出大招,转着声调说,“我怎么记得, 你穿的不是这身。难道说……” ——难道说你因为嫉妒,自己也想换一身? 不等江浸夜回答,陶禧已经乐不可支地笑开。 可惜还没高兴几秒,江浸夜黑着脸从身后抱住她,恶狠狠地说:“太嚣张了,真是欠收拾,我现在就扒.光你的衣服!” “不要不要不要!”陶禧和他闹着,拼命扭动挣扎。 却被江浸夜紧紧地箍住,他低头,用牙齿去解她后颈的活结。 陶禧感觉到了,立即慌了神,扬声高叫:“不要啊啊啊——” 尖细的嗓音响彻整座庭院。 容澜接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电话,才刚进来,就听到叫声。 “陶禧!你怎么了?怎么……”她拔足狂奔,不想目睹光着上.身的江浸夜正在咬陶禧泳衣的系带。 容澜懵然停下,仿佛打扰了一场小电影的秘密拍摄。 尤其她全身只包了一条浴巾,还握着手机。像个没清楚状况,意外闯入的路人。 “不好意思,江先生。”容澜很快反应过来,向江浸夜道歉,随后看向陶禧,“错了,钥匙拿错了。我现在要去换,你走吗?” “走走走!必须走!”陶禧惊魂甫定地从他怀里挣脱,走向水中的台阶,同时系好带子。 江浸夜无趣地抱起手臂,退回初见陶禧时的姿势。 水面顷刻恢复平静,重新映出完整的树影,叶片舒展着,纹丝不晃。 十分钟后,换好衣服的陶禧和容澜匆匆离开。 当陈放双手端着堆成小山高的果盘,悠哉游哉地踏上庭院里幽静的小路,江浸夜已披着浴巾躺上木椅。 “江大爷,水果来啦!” “嗯。”江浸夜闭着眼睛,哼道,“放边儿上。” 陈放嘴角抽搐了一瞬,朝他抬起手,悄悄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才放下果盘。 江浸夜悠然睁开眼睛,问:“怎么回事儿?” 陈放不明白,“啊?” “你说,这儿我住。陶禧和容澜怎么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夜叔并不会真的解开带子,只是吓唬她。 这一对是1v1,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用担心其他人~ ☆、26. “哎,我还当什么事!那个吉芯公司,和我们签订了合作协议。以后他们开会啊,来客人啊,都来我们度假村。所以我就安排他们经理入住你这样的庭院,算福利。” 陈放换上一件衣料高档的衬衫,整个人立时有了老板的架子。 不过虽然挑了大号的,走路时依旧遮不住愈显富态的肚子。他坐到旁边的木椅上,一脸诚恳地说:“结果我手下的人给错钥匙了。我的失误,绝对是我的失误。” 桃子洗净,转在手中摸不出表皮的绒毛。 江浸夜咬下,脆甜的口感充溢齿间。他眉目收敛,盯着手里的脆桃,说:“一把年纪了,别犯糊涂。” “犯……”似乎察觉他指的是什么,陈放拍着大腿说,“我怎么犯糊涂了?别诬陷好人!” “你要有那胆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江浸夜说着,咬下一大口。 听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陈放不满地朝他丢去几把眼刀。 随即打起精神,坐直了问:“要不要我给你和陶禧,单独安排一个套房?” “你说这话,不怕将来丁珀找你麻烦?” “哈哈哈,有你垫背,我不怕。”陈放也拿过一个桃,掂了掂,“你也怄了一天的气,不想美人在怀,舒服舒服?” “我有那么禽.兽吗?” 陈放稍加思索,“可能……更禽.兽一点?” 江浸夜不屑和他打嘴仗,平静地移走视线。 两三下吃完了桃,掌心还剩一个孤零零的核。 如同他今天的心情,喜悦大面积坍塌,缩小为干瘪的沉闷。 “不过,你说不抽烟就不抽了,倒叫我挺意外。”陈放又拿起一根香蕉,慢条斯理地剥皮,“还有那身攀岩的本领,从哪学的?” “跟我哥学的,他是行家。” 江浸夜应着,翻出果盘里的口香糖,抽一片扔嘴里。 郁卒无法靠尼古丁排遣,就用运动发泄,总要有一个出口。 可惜他修行不够,离开攀岩场去餐厅的路上,砸坏了手机。 陈放从衣兜摸出一个,放在石桌上,“这是旧的,先凑合用,新的你自己买。” 他给的旧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打开来空空如也。 江浸夜盯着通讯录,调出键盘给陶禧拨号,却得来一串 冰冷的机器语音“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于是问陈放:“你有容澜的手机号吗?” “没,不过我有丁珀的,你要不要?” “……我他妈非得找个时间揍你一顿!” 四点一过,天色迅疾暗下。 云层堆积凝重的墨色,分界线不明。骤然刮起的大风席卷闷热。 江浸夜陪陈放逛了半天的度假村,泡过温泉睡一觉,看向院中被风猛烈摇撼的树枝。 飒飒声响成一片。 快下雨了。 果然,半小时后,暴雨倾盆。 陈放带江浸夜去扒房开小灶,途中路过自助餐厅。吉芯公司的员工穿着整齐的文化衫,正在排队。 江浸夜扫了一圈,没见到陶禧。 容澜朝他跑来,开口便问:“陶禧呢?” 江浸夜皱眉,“这话该我问你。” “不对吧?她说和你一起去吃刨冰。”容澜大惊失色,“不过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就只留了言。” 江浸夜掐着腰,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又问:“她告诉你去哪儿吃刨冰了吗?” “森林公园。” 陈放困惑,“森林公园?那里暴雨时会临时关闭,不让进。” “她走的时候,还没下雨。” 江浸夜再拨过去,依旧是关机提示。 “给你们森林公园打电话,让我进去。”撂下这句话,江浸夜抄起一把长柄伞离开。 雨水以泼天的气势浇下,落声嚣张,让人生出汪洋中一叶孤帆的渺小。幸好渐亮的视野预示着,这场来去匆匆的暴雨即将终结。 江浸夜双手撑伞,费力地走在雨中。 一边想着小姑娘花招真多,还跑森林公园吃刨冰?一边又对冒雨赶去的自己肃然起敬。 不可思议。 真是被鬼迷住心窍。 及至走到入口处,雨势转小。 向上的石级水流奔涌,似蜿蜒的阶梯瀑布。 江浸夜问了管理员,沿这条石阶一直走,会路过一间休息站,那有刨冰卖。 参天树木撑开的枝叶繁茂,遮云蔽日。 石级两侧挂起一盏盏电灯笼,在湿凉的风中殷殷摇晃,晕开一团团橙色的暖光。前路通往不知名的阒然,浑茫一片 的深灰色暮霭笼住了山影。 他特意换上的运动鞋早就泡成鱼缸,深色的水渍一直爬上膝盖。 雨伞形同虚设。 可他上行的步伐未见丝毫迟滞,虔诚如同礼佛。 陶禧长发披散,坐在休息站的黑色漆面长椅上,拧身望向远处的蒙蒙烟雨。 她一手端着刨冰碗,一手挑着小勺,胳膊垫着椅背,神情萎顿。 不知道为什么江浸夜电话不接,信息也不理。 更糟糕的是,她的手机没电了。 四下无人,在休息站工作的老爷爷不时从窗口探头看她,一脸的欲言又止,唯恐她是一时想不开,来将肉.身交予大自然的迷惘少女。 直到少女恹恹不起的脑袋毫无征兆地抬高。 顺着她看去的方向,不远处一盏坏掉的灯笼旁,停驻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像在观察……那盏灯笼为什么没亮。 “江小夜!” 认出来人的陶禧双目炯炯,几乎从长椅弹跳而起,捧着刨冰碗,欢快奔去。 江浸夜确实在看那盏坏掉的灯笼,呼声传来,他疑心听错了。 还没回过神,怀里扎入一团海藻般肆意散开的长发,他重心不稳地退两步。胸前抬起一张雪白孩儿面,乌溜溜的杏眼弯成月牙,“我以为你真的不来了。” “忘了告诉你,我手机坏了。” “你忘性真大!” 听出她还在记恨温泉池差点滑倒的那笔账,江浸夜嘴角有了笑的弧度,声音却正经:“一个人待这儿好玩吗?” “刨冰好吃!听那边的爷爷说,要是运气好,等下会有蝴蝶!” 江浸夜点头,不动声色地将她纳入伞下,并将大半伞面倾向她。 却在视线触及她衣裤的一瞬愣住,迟疑地说:“你……你怎么……” 陶禧换了件露肩印花t恤,一条黑色毛边紧身牛仔裤。江浸夜则穿上那身白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 “我看你那么在意,就换了。”陶禧低头,小声说。 江浸夜无比惋惜地叹气:“看来做不成情侣了。” “我们就是的!我们本来就是!”陶禧不服气地蹦跳,头戳到伞骨,痛得拿手捂住。 回到休息站的短短一截路,和她走得鸡飞狗跳。 霞 光才刚掀开一道亮面,随即消散,落入青森与暗林中。 雨声悉悉索索,天地都在窃窃私语。 陶禧盘腿坐上长椅,一边吃剩下半碗刨冰,一边听江浸夜交代在攀岩场撂狠话的心路历程,以及他摔坏手机的来龙去脉。 可他言辞含糊,诸多细节试图一笔带过,陶禧笑得东倒西歪,不去计较。 转而注意到他一身披水淋漓,忙问:“江小夜,刚才雨好大,你淋这一身,不会感冒吧?” “你心疼了?” “我……”看他坏笑着扬起眉毛,陶禧没好气地嘟囔,“不心疼就不问了……整天就知道占我便宜。” 决心不去理他,她大口舀着刨冰。 江浸夜好奇地凑过来,问:“真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你想尝尝吗?” “好啊。” 为了让他感受到底有多好吃,陶禧特意舀了一勺丰盛的,加了椰果、蓝莓酱和两颗蜜豆。 然而一抬头,来不及躲闪地被他吻住。 濡湿的舌尖描绘她的唇形,似在细细品味,继而用牙齿轻咬慢衔,一点点加深掠夺。 陶禧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连喘息也错乱。 听在对方耳里,不啻于最好的催.情.剂。 江浸夜一手环过她肩膀,一手托住她后脑勺,倾身压过去。 小勺掉落。 雨后的松林空气清新,陶禧嘴里有了口香糖的薄荷清凉味,抵上来的胸.膛传来清晰的热。 但他并未像上次那样激.进,软烫的舌探进齿间后,循着角度舔.弄,时深时浅。 尝遍各种甜润的滋味,再回归她柔软的唇。 像旅人跋履山川,卸尽疲惫,只为赠她以吻。 “果然很好吃。”陶禧还闭着眼,江浸夜已从唇畔撤离,用自己的鼻尖蹭她鼻尖轻笑,“顺便纠正,这才是一个标准的‘占便宜’。” 陶禧:“……” “不过我淋了雨,可能会感冒,希望不要传给你。” 谁知江浸夜一语成谶。 回到度假村的酒店,陶禧全身发热,似乎真的感冒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jj特别抽,明明我每天准点更新,但好像你们刷不出来tt 有些评论我也刷不出 嘤嘤 说点开心的,这章甜吗^^ ☆、27. 据说暝山森林公园的休息站附近,夏日雨后会出现无数蝴蝶饮露振翅的盛景。 因为空气好,负氧离子浓度高,成为不少昆虫爱好者观察驻足的蝴蝶谷。 可惜今天一只蝴蝶都没见到。 陶禧病恹恹地坐在餐厅,对着一桌子中式茶点提不起精神。 陈放在门外联系度假村康体部的医生,容澜等不及服务生,走去倒了杯柠檬水。江浸夜架着腿,坐在她身旁,盯着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吃得下。 “你多少吃一点儿,空腹吃感冒药,对你肠胃不好。” 陶禧撩起眼皮看他,“你这个都知道哦?” “陶老师有胃病,他告诉我的。”他说着,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我就纳闷了,我淋雨,结果你感冒。” “说不定就是你传染给我。”陶禧低头喝粥,露出的耳尖通红。 恰好碰上公司同事的生日宴。 寿星戴着颇为浮夸的尖顶生日帽,端着白色荷叶瓷盘走来,放下一块切好的蛋糕,说:“小陶,你不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她感冒了,不舒服。”江浸夜微抬下巴,视线却还停在陶禧脸上。 同事困扰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迟疑着没出声。 不是说陶禧和林知吾才是小两口吗?这辞色骄矜的男人是谁? 陶禧也想起这件事,斜过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张坤冉,求以后你们别再乱说了,我跟他才是小两口。” 江浸夜抿唇,心情大好地抱起手臂,仰头看向那位瞬间变脸的寿星。 “那那那……那林知吾……” “上回师兄不想我陷入流言,帮忙救场。抱歉,怪我没有及时和你们说清楚。我和他两家长辈相熟,确实一起吃过饭,但仅此而已。现在想想,要是按照师兄的意思,实在不太好,趁他人在这里,和你澄清一下。” “他”是指江浸夜,陶禧说着,伸手搭上他的小臂。 白t恤将他衬出一股铮铮的朝气,仿佛年龄也跟着小了几岁,眉目清晰俊朗。就是头发被雨抓乱了,不似林知吾那般条清缕析的书卷气。 “……好,好的。那,小陶你快康复。” “生日快乐!” 寿星回去后,一桌子人交头接耳,多半是传开了。 江浸夜一手支着 下颌,一手去捏陶禧的手指,悠然感叹:“小两口……小,两,口。奇怪了,听着怎么就那么顺耳呢?” 陶禧被他夸张的语调逗笑,随即捧起碗喝粥。 胃口也打开了。 医生简单诊断后,确认是感冒,让陶禧服下感冒药,多留意体温变化。 陶禧囫囵吃完晚餐,便和容澜一起回房间了。 手机充好电,她收到来自林知吾的一条短信:早日康复。 陶禧回复一句“谢谢”。 洗了澡,吹干头发,她和其他三个室友一起玩扑克牌。间或聊起明星跟淘宝,八卦与生活趣事。慢慢打开话匣子,陶禧也顺利和大家说到一起去,并不会冷场,便兴致勃勃地熬到凌晨。 没想到她半夜发热,烧到38.5c。 到了早晨还没退。 六点半,太阳探出头来。 照顾陶禧一整夜的容澜帮她收拾好,送她下楼。 江浸夜把车停在酒店门外,看到她们,连忙迎上去。 容澜哈欠连天地对他说:“江先生多注意,她要是烧厉害了就吃退烧药,或者送医院。不过一般没大碍,就是玩不痛快了。” 江浸夜搀住陶禧,她虚弱地挂在他肩头,烧得迷迷糊糊。 “谢谢你了。” 习惯了冷口冷面的江浸夜,突然的这声谢谢倒让容澜不好意思,她抓了抓头发,大大咧咧地笑着摆手,“举手之劳啦!我回去补觉,你们路上小心。” 日光亮烈,渐渐有了灼人的意思。 陶禧靠在副驾驶座上,头歪过去,长发遮住脸,看不出睡没睡,嘴里却一直念念有词:“桃红颈天牛……独角仙……鬼脸天蛾……” 念了一串昆虫名字,突然打了一声嗝,叹气:“好遗憾哦,都没看到蝴蝶。” 原来不是梦话。 江浸夜双手扶稳方向盘,安慰:“先回家休息,你病好了再来一次,就我们俩。” 出收费站的时候,他伸手去摸陶禧的额头,紧张起来,“怎么变烫了?” “没事的,我回家吃了药,蒙住被子好好睡一觉,闷一身汗就行了。” “要不去医院挂个急诊吧?” “不用不用,我不去医院。”陶禧惧怕地连连摇头,调整坐姿,“以前发烧就这么处理,我有经验。不过……” 听到她犹豫的声音,江浸夜瞟她一眼。 “……回家,是回我家吗?” 江浸夜唇角微弯,沉声问:“如果是去我家?” “新房子?” “嗯。” “好呀,我正好想去看看。” 路两侧有高大齐整的树,郁郁葱笼,在风中泼泼洒洒地绿。步入小区的一路,陶禧新鲜地走走停停,四处张望。 然而兴许吹了风受凉,一出电梯,她便如枯萎的植物,无力地抱膝蹲下,手指轻轻拽扯江浸夜的裤子,说:“想吃小馄饨,甜粥也行。” 那张玉白小脸透出隐约的青色,江浸夜瞧着很不落忍,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手横过腿弯,给出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怀中人比想象的还轻,他小心地抱上楼。 厨房的吊柜和壁橱被塞得满满当当,各种方便食品,米面杂粮与调料。冰箱塞了两排鸡蛋与一堆有机食品。全是陈放上次给他带的,说房子要做饭才有烟火气。 那时江浸夜还一脸嫌弃,如今竟有机会派上用场。 可惜他不会做。 于是挽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现包小馄饨多半不可能,思来想去,还是挑甜粥下手。 他正拿手机翻找食谱,小鸥子的电话打来。 “儿子,最近怎么样?” 江浸夜听乐了,“我要是不怎么样,您这电话可就不用打了,改献花吧。” “呸呸呸!一把年纪,还没点儿正形!”渠鸥斥了两声,又迟疑起来,“你爸的意思,还是叫你回来。不想订婚,咱就不订婚。” “那我要是不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呢?” “我说你这孩子……”渠鸥顿了顿,却并未强迫,仅仅转低了声调,“算了,那就先这么着吧。哎,和你商量事儿,我想安排一个人进你们拍卖公司。” “别来搞破坏就行。” “那不可能!就这么说定了。” 敢情打电话给他,是为了塞人。江浸夜嗤鼻,冲着食谱上那句“黑米略淘洗,用清水浸泡两个小时”拧眉。 两个小时?他还不如出去买。 触目是床角的红木立柱,切割白色的天花板。视线下移,落向床畔的檀木画案。陶禧缩在蚕丝被里,把自己裹成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她认床,睡 不足一小时便醒来。 出了一身黏稠的汗,头发湿漉漉地紧贴胸.背。似乎退烧了,脑子清明许多,陶禧想起什么,两只手在被子里上下摸索。 她是和衣而睡。 随后把脸埋向被子,为莫名涌起的怅然吃吃地笑。 口渴难耐,陶禧去厨房一气灌下两杯水,这才悠然扫向全然陌生的环境。 江浸夜不在,周围一片寂静。 阳光倾入落地玻璃窗,为客厅分界,大半泡在明亮的光线里,小半固守阴影中,清晰的白与黑。楼梯那侧的墙面悬挂巨幅拓片,覆有累累朱印。 陶禧推开一扇扇门,将房内风景一一收入眼底,却也没有更多的兴趣。 最后发现卧室还藏着另一扇门,原来这是个套间。 门没上锁,陶禧轻而易举地闯入。 看起来是储物间,墙面还保留着清水混凝土的原色,一组高耸的实木储物柜,原始的纹理透出古朴气息。 角落放置的瓦楞纸箱没封口,露出卷轴的一角。 陶禧打开箱子,里面堆放着不止一捆卷轴,全用布套罩住,细绳绑系。 她受好奇心驱使,解开细绳,揭下布套,展开其中一卷。 画中女人与她面容相仿,陶禧一瞬瞪大了眼睛。 直白的情.色表达,但笔法精工,触感细腻,无丝毫押.亵的意思。画面基调唯美清冷,充斥柔媚的感伤,尤其女人向下的嘴角似乎还带着苦涩。 陶禧想,这个画画的人当时心情一定很差。 然后下一秒,她从随画附上的标签看到江浸夜的名字。 “桃桃?你起来了?好点儿了吗?给你买了小馄饨。” 江浸夜提着餐盒进屋,抬眼见陶禧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便走去用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嗯,不烫了。待会儿再测一次体温。” 他说着,转而走进厨房,把小馄饨腾入家里的瓷碗。 “今儿这馄饨好吃,皮儿薄。我尝了两个,也不用怎么嚼,滑溜溜的很适合病人。” “好。”陶禧应着,低头接过碗。 心跳隆隆。 作者有话要说:离开车不远了 ☆、28. 小馄饨从头到尾尝不出滋味,陶禧满脑子都是画像。 看标签,是江浸夜在英国时画的。 那时的他,为什么要画这样的人像? 陶禧压在心里,暂时没有问。 这天晚上,陶禧特意挑丁馥丽看娱乐综艺节目,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告诉她,搬家的打算。 笑声戛然而止。 连电视机里嘉宾意外的出丑都不再有趣,丁馥丽面色骤冷,看向茶几上一摊浅浅的水渍。 还是陶惟宁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你要想搬出去,那就去吧。毕竟我们住郊区,你上班实在不方便,每天起那么早。” “不方便?自己家比哪都方便!”原本和丈夫谈妥的丁馥丽临时变了卦,拉住陶禧的手,“要不妈妈买辆车,考个驾照,每天送你去上班?” 陶禧:“……” 陶惟宁忍无可忍地摘下眼镜,厉声斥道:“你还要绑着她到什么时候?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家住就不能有了吗?她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 “馥丽,不是我想拆穿你,我可不止一次看见桃桃上班后,你去她房间翻抽屉。” “可她抽屉里什么也没有呀!” “但你翻抽屉这件事就不对!” “那你一定不知道,当初桃桃受伤后,写的日记全是各种心灰意冷,绝望无助的,我害怕她想不开。”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要相信她!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去问不就好了吗?” 陶惟宁罕有地向丁馥丽开.火,后者被丈夫娇惯多年,自然不服气地大举回击。 电视机和陶禧被彻底晾在一旁。 战.况前所未有的激烈,但丁馥丽不占理,渐渐落了下风。 及至两人中途休战,陶禧补上致命一刀,“所以,我的抽屉和日记本,妈妈一直在翻?” “哇!就那么轻松搞定你妈了?”听说丁馥丽同意陶禧搬家,容澜不禁意外。 她还记得,过去开高中家长会,丁馥丽提早去教室,把陶禧周围一圈的座位挨个问一遍,脸上写满了不放心的样子。 居然说松手就松手。 “那是她理亏在先,没立场反驳了。” 想起昨晚当问出那句“是不是一直在翻”,丁馥丽 瞬间失声的尴尬表情,陶禧没有愤怒,只觉得无奈。 十几岁遭受那样的打击,精神也留下不可避免的创伤,日记本只是她情绪宣泄的出口。 本子一合上,生活依旧按部就班。 等捱过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心脏生长出愈合的能力,陶禧便不再依赖日记本。 但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便也理解丁馥丽的焦虑与担心。 “不过她说,搬家的时候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说到这,陶禧愁眉惨淡。 “她那是不放心,毕竟你们都住在屿安,想看看也是正常的。这个问题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让她看一眼,挑不出错,之后永不打扰。要是连看也不去看,就更好了。” 语毕,容澜同情地看向陶禧。 两人面面相觑,于眼神无声的交流中将这个念头划上小叉,一同静默地步入大厦电梯厅。 因为嫌弃茶水间的咖啡如水寡淡,她们恢复了每日午餐后,去咖啡店买咖啡的习惯。 “陶禧。” 闻声抬头,陶禧见是林知吾,淡然应道:“师兄。” 他温雅地笑,对容澜一脸的戒备毫不在意。 “不好意思,刚才听到你们说的话了。”他说着,扬起手里的外带咖啡杯,示意并非有意偷听,而是碰巧同路。 陶禧眨了眨眼,听到他缓缓出声:“或许,我可以帮你让丁阿姨放心。” 下班高峰期的道路如泄闸的洪流,江浸夜堵在其中,忙着打电话。 再有两天,奶奶贺敏芝为期一个月的画展就开幕了。 画作已悉数运往美术馆,江浸夜为犒劳手下,答应晚上和他们一起吃大排档。 等在美术馆大门外,他分明的五官被霞光印染深刻,双手揣在裤兜,笔直站立,地上曳出长长的影子。 天边堆积层层鱼鳞状的火烧云,路边高大的梧桐树杈桠纤繁成晕,叶片随风甩出统一的弧度。 江浸夜计划把车钥匙拿给秦严,让他开走,然后与其他人会合。 往嘴里扔一片口香糖,他想起这次画展的主题:月映千江,取自一句佛家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贺敏芝曾告诉他,天视为佛性,而云是欲望与烦恼,挥尽便显佛心本性。 可是眼下他不仅不能挥尽,还要牢牢抓紧。 想起一小时前陶禧欢天喜地发来一条语音消息,说丁馥丽同意她搬家了,得知他晚上在市区,约好一起回家。 江浸夜打开手机,想听听她的声音,结果秦严的电话先打来:“江先生,大排档恐怕吃不了了。” “这是怎么搞的?说好了不仅画作要按单元归类,展厅的布置也依此安排。现在全乱了!那个架子不能那样搭!今天晚上不做好,谁都别想走!” 极具气势的嗓音穿透门外的长廊,江浸夜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看向秦严,“这谁啊?” “陈小姐。” “哪个陈小姐?” “陈烟岚小姐。” 陈烟岚? 江浸夜拿餐巾纸裹住口香糖,扔进垃圾箱,疾步走入展厅。 褐色长卷发的女人抱着手臂,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似在凝视某处。她穿一条干练帅气的黑色阔腿裤,灰色的深v背心,绉纱质感轻盈。 “不对不对,要和灯光统一,你试试……算了,让我来。” 她头发一甩,几步踩上折叠梯,亲自动手。 立时有模样似刚大学毕业的男生跑来,凑到江浸夜耳边问:“那位是老板娘?” 江浸夜神情一凛,看去的眉间拧出杀气。 小年轻瞬间慌了神,声音哆嗦着忙不迭道歉:“啊啊啊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嘴不该那么贱!” 说罢挥手自抽。 江浸夜不与他计较,大步走到展厅中央拍几下巴掌,喊道:“大伙儿收工了,今天就到这儿,有什么明天再说。” 洪亮音色瞬间传达每个角落。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规矩不立好,久了容易养成惰性。”陈烟岚站在梯子上反对。 “我说收工就收工!这儿我说了算!”江浸夜黑着脸,冷厉地甩下这句。 鸦雀无声。 陈烟岚并不买账,掐着腰看他。 好,那就以理服人。 江浸夜神色略为缓和,不紧不慢地说:“按单元展出是临时做的更改,大家已经辛苦一天了,继续干活无法保证状态,不用急于一时。跟着我好好吃一顿,回家睡个好觉,明天精神饱满地高效完成。” 末了音调一扬:“谁还有意见?” 这一回,全场齐齐欢呼:“没意见!” 人 群鱼贯而出,陈烟岚利落地踩下梯子。江浸夜走上前,问:“你有意见吗?” “你说了算。”压根没看他,陈烟岚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高跟鞋换上。 江浸夜笑了一下:“这么专业?” 陈烟岚不跟他客气,“你第一天认识我?” “你哥知道你回来了吗?” “他不用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江浸夜脸上的笑意迅速冷却,声音也凝成冰刃:“陈烟岚,你什么意思?” 陈烟岚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提着包起身,抬眼看他,同样掷地有声:“我学的是艺术管理,渠阿姨安排我进来上班,不该向你汇报吗?和我哥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的想法不要发散太多。” 原来渠鸥要塞的人是她,也不事先说清楚,真是坑儿子。 “行,很出色,很专业,我相信你。”江浸夜说完客套话,转身走出大厅。 陈烟岚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划过一抹哀伤。 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江浸夜决定改搭出租车。 在路口等车的时候,他手机震动着传来信息。低头打开,那张淡漠略带疲惫的脸,霎时重焕熠熠神采,吆喝道: “再等等,等十分钟。” 猜不透老板要玩什么花招,所有人都不得其解。 直到路的斜对面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影子极孱薄,融进旁边那家小酒吧门前色彩变幻的霓虹灯光里,好像拿手轻轻一擦就会不见。 却与感受相反地愈发醒目,成为视野里,不可忽视的隆重。 “江小夜!” 陶禧清甜的嗓音隔了小半条街都能听到。 她穿牛仔短裤和蓝白条纹t恤,脑袋后的长马尾随步伐甩动。 江浸夜依旧张开双臂,等着她一个猛子扎进来,然后托稳。 “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低头,声音轻柔。 陶禧冲他甜甜地笑:“我问秦严了。” 很快注意到四周不断投来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袖,忐忑地说:“他没告诉我,有那么多人啊!” 江浸夜敛起唇边的笑意,搂紧陶禧的肩,转身面向其他人,“大家过来认识一下,老板娘。” 作者有话要说:穿心莲已下线~ ☆、29. 不远处喷泉的水流随泉座灯光色彩的调节而变换,石台零星坐着散步歇息的人,任凭细碎水珠拍打手臂。 人行道上一色步履匆匆。 唯独面前这群人突然变身舞台布景,静悄悄地,仿佛还在消化老板扔出的爆炸信息。 十几秒后反应过来,齐刷刷地鞠躬大喊:“老板娘好!” 陶禧吓了一跳,握紧江浸夜的小臂,抬头去找他的眼睛。 那双深幽的眼眸直直看着她,透着明朗的笑意,于是受到鼓励的陶禧也敞开音量: “大、大家好。” 纷纷的眼色无声交流,勾过她纤巧的双肩,娇俏却略带惶恐的笑脸,蜷在老板怀里无助的神情,悉数汇作共同的感叹: 好可爱! 而与此同时,四五辆的士依次停靠路边。 陈烟岚冷冷地招呼:“我叫的车,大家快上去吧,一直这么耽误,怕是没时间睡好觉了。” 说完她径直坐入其中一辆,自始至终没看陶禧一眼。 陶禧疑惑地问:“你同事吗?” 江浸夜轻描淡写地说:“陈放的堂妹,叫陈烟岚,现在在我公司上班,做当代艺术部主管。” “哦。” 陶禧忍不住朝她看去,而陈烟岚正好看过来。 车窗玻璃倒映美术馆大楼的灯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轿车平稳地行驶,江浸夜眉间疲色尽显,靠在座椅上,松开衬衫的两颗扣子透气。 陶禧晃晃他的手臂,轻声说:“我妈妈同意我搬家了,本来想去看我住的环境,但师兄给她打了电话,她就同意不来了。” “你师兄那么厉害?”江浸夜眼皮微抬,不咸不淡地问。 “我过去读书跳级,他帮了很多忙,两家大人也都认识,所以我妈妈比较信任他。”陶禧乖顺地伏在他胸前,柔声说,“就说那房子是他介绍的,让我妈放心,其他什么都没说。” 江浸夜嘴角牵笑,手指绕着一卷长发,语调仍平静:“为什么告诉我?” “我不想瞒着你,不希望你误会啊!”陶禧急切地起身,注视他,“所以你要是有事,也不要瞒着我。” 莹润杏瞳晃动窗外模糊的夜景,只有他的影子清晰,江浸夜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好。” 陶禧重新 伏在他胸口,想起那天林知吾主动请缨,她不解地问:“师兄,你为什么帮我?” 林知吾正色说:“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你们顺利。” 陶禧面露诧异,看不懂他,“那你不会告诉我妈妈……” 他敛眸淡笑,“当然不会。陶禧,你相信我。” 想不通林知吾为什么要帮她,明明和他无关。 但这不重要了,陶禧枕着江浸夜沉稳的心跳声,自己的心早已雀跃着飞出茶色的车窗玻璃。 “画展结束后,全力准备年底庄灏晖的全球专拍巡展。像他这样的传奇古董商,收藏过的宝贝,价格都会打着滚往上翻。” “你们是崇喜的人,主理公司事务,过来为画展帮忙说实话我很感激。这次画展对你们江老板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大家多用心投入一点,要做就做得漂亮。” “既然是我的团队,要是将来我成为崇喜亚洲区艺术主席,你们统统厥功至伟。”陈烟岚两根手指托着酒杯晃了晃,笑眼盈盈地转向江浸夜,“哎,你说,鹤繁哥哥不会怪我……” 崇喜亚洲区艺术主席是江鹤繁的部下,陈烟岚故意这么说,无非想展示她同江家非比寻常的亲近。 毕竟她新官上任,亮出实力前,要先来个下马威。 谁知一扭头,江浸夜正在为陶禧盛汤,一边叮嘱:“海鲜汤煮太久就咸了,现在盛正好。你放旁边晾晾,别烫着。” 而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听进她的话,环坐长条大桌,一个个无不伸长了脖子,艳羡地盯着。 江浸夜还不失时机地介绍:“这小孩儿就喜欢吃什么蛋羹啊,小馄饨啊,甜粥啊,全是些汤汤水水的。” “怎么又变小孩了……”考虑到在场目不转睛的观众,陶禧憋着不满小声抱怨,桌下用脚尖踢他一下。 不痛不痒的力度让江浸夜会错意,有了调.情的感受,“配合”地拿膝盖去蹭她的腿。 陶禧白净的小脸立即涨成番茄色。 反馈到周围的眼睛里,又变作连绵的惊呼“哇盛汤也能脸红,老板魅力真大”、“老板娘太容易害羞了,不要怕啊,我们都没恶意的嘿嘿嘿”。 百口莫辩。 唯有陈烟岚脸色一刹转冷,仰头饮尽杯里的黑曼罗.干红。 陶禧注意到她,十指涂满与酒液一致的殷红色蔻丹,人漂亮,褐色的卷发又显 洋气,妆容精致不张扬,有种职场女性的飒丽。 明明坐在喧嚣中,可她眉间尽是寂寥。 陶禧想起她前面截断的话,出声问:“请问,鹤繁哥哥是谁?” 江浸夜虽然一直拜陶惟宁做老师,但江家的事,陶家并不了解,也没存打听的心思。 陈烟岚仍旧不去看她,只哂笑:“连鹤繁哥哥都不知道,还好意思称老板娘。” 不等陶禧表态,江浸夜剥着虾,慢条斯理地接话:“鹤繁哥哥?我也不知道,我只认识江鹤繁。你问的是江鹤繁吗?那问我干什么,直接给他打电话啊!” 一席话,既没驳了陈烟岚的面子,也满足她想展示和江家亲近的目的。 同时谁都听出来,他在给陶禧撑腰。 大家啧啧感慨,老板秀恩爱真是手段高蹈啊! 今晚的大排档临时换成了海鲜小馆,店内二层让江浸夜包了场。 黑色漆面木桌上,几盘椒盐烧烤依次排开,间隔几口铸铁的浅底双耳锅,锅内翻滚色彩鲜亮的香辣蟹或小龙虾,还有汁浓味足的白锅海鲜。 搭上干红和起泡酒,最后配几样下酒小菜。 二层的空间不算宽敞,以原木作为基本格调,明黄色灯光自头顶倾洒,背景墙是裸.露的红砖,贴有鲜花吉普赛女郎的海报。 伴着轻柔的音乐,居家式的布置让人松弛惬意。 陈烟岚不至于咄咄相逼,听了江浸夜的话,仅仅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盛了一盘海鲜饭。 十几个人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陶禧身上,好奇心升腾,问题接踵而至: “老板娘还在读书吗?” “应该上班了吧?” “老板娘也是学艺术的?” 陶禧抿抿唇,笑着说:“我学集成电路,现在做芯片设计。” 众人:“……哦。” 看他们迷茫的表情,陶禧继续解释:“简单说,就是负责数字前端的设计开发,对功能要求进行rtl的实现和验证。” 众人:“……” 一点也不简单。 更听不懂了。 “问那么明白干嘛?你们要投资吗?”江浸夜修长的手指朝海鲜锅点了点,“吃东西。” “好厉害”、“原来老板娘是玩高科技的”、“电路?是修家里灯泡的那种 吗?”、“笨蛋!连我都知道有弱电和强电的区别”。 欢笑声浪重现,凝固的气氛这才融化,再次热烈起来。 陈烟岚把筷子一搁,说了声“出去抽根烟”就离开座位。 既然是江浸夜的同事,还是陈放的堂妹,陶禧并不愿与她为敌,哪怕早已从对方的言行中嗅到敌意。 拧身看向陈烟岚施施然的脚步,陶禧注意到她脚踝的纹身。 图案是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坐在回家的车上,陶禧说,已经和丁馥丽商量好周末搬家。 江浸夜靠着座椅闭上眼,手里绕着她的长发,音色慵懒:“周末?哪天?” “礼拜天。” “那晚上的开幕酒会,还能来吗?” “来啊来啊!我一定来!” 虽然开车的秦严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路面,但陶禧还是因为骤然爆发的高音,羞赧地吐舌头,随即贴到江浸夜耳畔,小声说:“江小夜,你把家里收拾收拾,万一我妈想上楼,看到你的东西,就不得了了!” 江浸夜眉心缓缓舒展开,窗外掠过的灯光,打亮她鲜艳的红唇,瓷白小脸上深深望向他的眼睛。 眼里流露的殷切如夏夜最缠绵的那卷风,裹住他。 连地心引力都失效,被拽离升空。 他轻轻回应:“好。”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甜甜的一章~ ☆、30.(伪更T T) 周日上午,林知吾、秦严和容澜来帮陶禧搬行李。 丁馥丽喜出望外,托盘盛了几杯柠檬水,热心地到处去递。切成薄片的柠檬漂在水面,随各人手势轻微摇晃。 她笑得眼角细纹都皱起来,招呼:“那么热的天,实在太感谢了。你们先坐,楼上还差几样收拾好。先坐啊!” 说罢拉着女儿上楼。 陶禧昨天和她收拾了一整晚,今早六点又被拖起来,困乏不已。 “这几个朋友真不错,以后他们有什么事,你也去帮帮。”丁馥丽说得洒脱,语气尽是不舍,陶禧的手也攥得紧紧的,“唉,本来还想问问江浸夜,真到要帮忙的时候,他人居然不在了!” 陶禧眼睛瞪圆,急切地为他平反,“秦严就是他叫来帮忙的呀!他奶奶的画展今天开幕,爸爸不是也过去了吗?” “秦严?” “小夜叔叔的助理。” 丁馥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男人。 存在感太低了。 “……好吧,算他有那个心。” “不止呢,车也是小夜叔叔的,他除了不能来,其他事情都有帮忙。”陶禧趁热打铁地为江浸夜积累好感。 丁馥丽脚步一顿,飘逸的松绿色真丝长裙裙摆垂下,回头罩了她一眼。 陶禧吓得往后一缩,可丁馥丽须臾转过身,并没有说什么。 叨念着同住一个城市,换季了能及时回家补充衣物,可满打满算还是收拾出七八个箱子。林知吾和秦严一箱箱往下搬,容澜和陶禧挑小件的提着。 丁馥丽跟在最后,低声交代陶禧,一定要请大家吃饭。 陶禧听出她的意思,开心得笑没了眼,“妈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那么多人,我还怎么好一起去,搞得我多防着你们似的。反正知吾跟我拍过胸脯,我相信他。”说起这个,丁馥丽也没那么伤感了,转而困惑地问,“我原本要叫搬家公司,你们怎么不叫一个?自己搬多辛苦啊。” “我以为像大学住校那样,两个箱子就够了。” “哪能还像读书的时候!”丁馥丽斜她一眼,抬头看向将箱子扛上肩膀的林知吾,感慨,“知吾是个好孩子。” 全部放妥后,秦严把车倒出车库,其他人并排立在房檐下等待。 林知吾出了一额汗,汗水沾湿眼镜,他便取下,撩起t恤擦拭镜片。 容澜站他旁边,不停地问新房子长什么样,陶禧扭头要说,正好瞥见林知吾腰际,也有纹身。 “也”? 冒出这个字的瞬间,陶禧想起陈烟岚脚踝的那座灯塔。 而林知吾的图案,是一方蔚蓝色水域,像用相框取景的海。 没有船或者沙滩,甚至没有天空和飞鸟,纯粹的一小湾波光粼粼的海。 “师兄。” 林知吾视线扫过来,还没看到脸,先听见陶禧不解的声音:“你认识陈烟岚吗?” 他视线落在她的袖沿,迟疑着撤回。 最终投向地面阳光与阴影的界线,干涩地开口:“认识。” 想起他曾经说有喜欢的人,陶禧心里涌上很多话,疑惑满满当当地堵在喉头。 可秦严倒好了车,林知吾随即走过去。 他身影果决,看起来不愿解释什么。 “陈烟岚是谁呀?”在卧室的更衣间换礼服裙的时候,容澜突然发问。 多半注意到了林知吾当时的反应。 陶禧帮她合上背后的拉链,说:“江小夜拍卖公司的同事,陈放的堂妹……林知吾也认识,真是间接的熟人。” “嗯。” 容澜单调地应一声,似乎没了八卦的兴致,专心盯着裙子。 她的礼服裙为立体剪裁,雨过天青色的裙面覆有轻薄羽纱,缀以零星的绸缎花饰,整个人如从童话中走出那样梦幻。 要是搭配合适的珠宝,就更亮眼了。 然而陶禧注意到,容澜的手腕干净,没有上次见过的珠链。 “你的手链呢?珠子磨坏了?” “不是……我不戴了……”容澜眼神闪躲,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看向陶禧,“我退回去了。” 陶禧没听懂,诧异地问:“买来穿戴过的还能退?” “不是,我退给陈先生了。” “陈叔叔!”陶禧惊异地问,“那手链是他送你的?” “是……不不不!”容澜惊惧地连连摇头,“手链是男朋友送我。但我后来才得知,其实是陈先生给他的。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男朋友在陈先生的市场部做事。我们两个都猜不透陈先生的意思,思来想去,就还回去了。” 仿佛害怕陶禧不相信,容澜说起毕业舞会那晚,“你下车后,我们随便聊了聊。我当时很紧张,不知怎么说起借了你的首饰。后来我男朋友送我手链,我还很开心,真的没有想到,是陈先生买的。” 陶禧听明白了,却还是有不理解的地方,说:“可是,老板送下属礼物,很正常吧?说不定,就是个单纯的福利?而且,陈叔叔也没有越过你男朋友,直接给你呀。” “如果是那样,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容澜脸上铺了一层薄粉,仔细地化好妆,此刻却神采尽失,黯然地说,“舞会那晚,我开玩笑地问他,要赶回去陪夫人吧?他说他还没有结婚。” 两人同时陷入沉寂。 半晌,陶禧才说:“难怪上次在度假村,你听说钥匙给错了,特别紧张。” “是啊,我又担心会影响男朋友的事业。不过还好,上次真的拿错钥匙了。” “唉,我帮你去问好像也不合适。”陶禧困扰地看她。 “不用不用。”容澜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说出来就舒服多了,幸好什么都没发生,反正手链也还回去了。” 希望如此。 但还是觉得哪里奇怪。 陶禧愁眉轻锁。 到达酒会已错过开幕式。 一侧的舞台上标有醒目的“月映千江——贺敏芝作品展”字样,前面坐着几架古琴,悠然演奏《潇湘水云》。台下宾客三两簇立,相谈甚欢。 容澜空着肚子,一进场就直奔自助餐区。 陶禧在人群中遍寻不见江浸夜的身影,电话也没人听,索性站上舞台。 白裙裹身,麻花辫束往一侧,珍珠耳坠惶惶晃荡,她踮起脚尖,望向远处的一圈人。 圆圈中心的江浸夜长身鹤立,一身工整衬衫,手持酒杯,同人言笑晏晏。 多半是在应酬。 陶禧泄气地奔向自助餐区,容澜却不见了,她茫然看向桌上的刺身船。 “最好吃的是红海胆。” 穿正装的陌生男人走近,以为她选择困难。 陶禧点头,夹起一块,迎着他的目光放入口中,嫩滑海胆的绵香充盈齿间。 全是新鲜的鱼生,当天从日本空运过来。 他在陶禧脸上看出预想的惊异,满意地勾起唇角,信自说几个顶级刺身的产地。 她盛情难却不停举箸,那男人贴心地倒了一杯巴黎水,问:“加冰块和柠檬片吗?” “唔,好……谢谢。” 是个让人舒服的聊天对象,声音和态度都温和,言谈不乏幽默。陶禧放下之前的愁闷,听他天南海北地说。 大厅亮如白昼,水晶吊灯下她站姿亭亭,如雨天探出墙来的细枝,枝头挂着新绿,开小白花,香味清婉柔淑。 来人不受控制地去想再多些时日,她该有多明艳不可方物,忍不住问:“小姐很年轻啊,能冒昧问下在哪高就?” “不能。”横插的声音冷硬。 江浸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后,不给她告别的机会,拽着小臂离开。 “江小夜。”陶禧轻声喊他。 但他没有回头。 又生气了? 江浸夜没生气,就是见不得对她无故卖好的男人。她才二十岁,见过多少只狐狸? 松开她的手,他神情端肃。 然而长篇大论还没翻开第一页,被凌空飞来的声音打断:“江先生,最近你那里,还有没有什么好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作者名orz 忘了文名orzzzzz 推荐一发基友方小姚新开的文《他的盘中餐》,火热连载中。 简介: 二十八岁生日这天,黑科技资本家叶雪城收到了一份大礼。 曾经任他拿捏的小青梅占薇,此时长成了大家纷纷追捧的国民女神。这年秋天,她写了一首新歌,横扫各大榜单,特地送给已成为前任的叶先生。 新歌名叫,《白眼狼》。 叶先生很生气,于是在官微上发布了视频,亲自将这首《白眼狼》演唱了一遍。 黑科技资本家x天才音乐少女 网页直达: 用wap和app的小仙女可以直接搜作者名。 ☆、31. 身后发问的,居然是吉芯的唐老板,陶禧暗暗吃惊,叫了一声“唐老板,晚上好”。 唐老板身形魁梧,一身中式长褂,平日粗放疏豪的气质带上几分斯文相,仿佛和他说话都不能提气了。 看见陶禧,他笑着捋一把短胡须,说:“晚上好啊,想不到你对国画也有兴趣。” “我、我是……” “她父亲是我的老师陶惟宁,陶老师是南派书画修复的代表人物,可惜这小丫头对书画一窍不通。”听着藏有揶揄的口吻,但江浸夜看去的目光中,满载温柔。 唐老板开怀大笑:“原来如此,跟着爸爸一起来。” 他刚这么说,陶惟宁的电话就打来了。 陶禧欠身离开,扬起的裙摆像一朵云,越过重重人影,向等在展厅外的陶惟宁喊道:“爸爸!” 陶惟宁少见地穿起正装,陶禧伸手去摸他系上的小领结,开心地笑:“你的领结好可爱。” “你妈妈下午煮了这个,要我带给你。” 他摊开的手掌里,静静躺着两个菱角。 “哎!”陶禧欣喜地接过,“谢谢爸爸。” “待会儿早点回家,爸爸先回去了。”陶惟宁拍拍她的肩,打量一阵,点头称赞,“嗯,今天很漂亮。” 陶禧笑着露出一排贝齿:“其实每天都很漂亮。” “哈哈,那当然。” 展厅外的门厅同样人影交错,空气中弥漫各式香水味。低谈笑语和隐为背景的琴声,汇成缓慢流动的声浪,持续冲击陶禧的耳膜。 陶禧陪陶惟宁下楼,与他告别后,握着菱角,独自行往楼侧的小花园。 拱形长廊下亮着昏暗的小灯,外面的花园一片黢黑。 细心修剪的灌木和矮树白天看着赏心悦目,此时褪为阒寂中更深的影子,叫人不敢靠近。 陶禧坐在长椅上吃菱角,潮热的夜风吹拂,偶尔一两声蚊吟绕过耳际。 中午她和容澜吃过饭,去超市提了不少水果,厨房看着空荡荡,要慢慢填满。书架还没放全,柜子也要重新整理。 做惯随波逐流的人,对未来的憧憬不沾半点“宏大”的边,无非先制定一个独立生活计划,开始许多细微却新鲜的尝试,工作上安于她固有的角落便可。 手中散落吃剩的菱角壳,陶禧起身寻 找垃圾箱,没走两步,敏锐地捕捉到几下诡异的人声。 听着像被掐住喉咙,继而喷涌地爆发。 转过墙,她一眼看到长廊尽头,一个抱着垃圾箱狂吐的身影。 那女人蹲着,头快埋进去,嶙峋的肩头高高突起。 陶禧静静站了一会儿,听她气喘顺了,准备离开。然而对方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虚脱地坐倒在地上,抬头的时候,她认出那张冷艳妆容,是陈烟岚。 “躲什么?看到就站出来!别在那鬼鬼祟祟的。” 陶禧才退回墙后,就听到陈烟岚的喊声。 她闭了闭眼,重新走出去。 “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好笑吧?看多久了?是不是从刚才他们灌我,就注意上了?”陈烟岚脸色惨白,还强撑着笑容。 陶禧盯着她,没说话,随即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没打开的纯净水,递过去。 陈烟岚接过的时候,眼里的戒备稍微松动。 她迅速拧开瓶盖,一气灌下半瓶,这才有了活过来的精神。 背过身去,问:“你今年多大了?” 陶禧攥紧手里的包,虚报一个数:“22了。” “22?运气真好。我22岁的时候,他都懒得看我一眼。”说到这,陈烟岚失笑,将滑下的吊带勾回肩膀,整个人笑得直抖,“我竟然想不起他什么时候看过我!我表现得不够好吗?我能帮他把公司做得更大,可以一起走得更远!” 她喝醉了。 陶禧默默地想。 陈烟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不是旁边有个作为支撑的垃圾箱,早就摔了几次。 她唇边绽开一个戏谑的笑:“你不上前帮我吗?” “因为你不需要我帮。” 陈烟岚盯着陶禧,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对,我不需要人帮,你还算通透。那我给你一个例外。” 说着,她低头在包里找烟,半天找不到,丢出一句国骂,总算翻出来。 她的黑色吊带长裙蹭花了,索性靠着垃圾箱点烟,脸色慢慢恢复,下巴朝陶禧点了点,“你帮我叫辆车,我现在头很沉。” “明明喝不了,还喝那么多。”陶禧嘟囔着打开手机。 “这是游戏规则,你不懂。”陈烟岚被逗笑了,紧绷的脸上有了生动的情绪,吐一口烟,烟头冲着陶禧,“他现在的 处境可不太好,我真是纳闷,你对他有用吗?” 最后那句话终于激起陶禧的愤怒。 她平静地说:“我对他,没有利用的价值。” ——他只是爱我,和你不一样。 陶禧不屑于和她陷入抢男人的八点档戏码,说得含蓄。但陈烟岚听出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咬着烟半天没有动静。 “我帮你叫了车,你能自己走到大门外面吗?能的话,出去就看到了。”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陶禧掉头离开。 紧握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和林知吾的聊天页面: ——师兄,那位陈烟岚小姐喝醉了,要我帮她叫车,你有空来接她吗? ——有。 ——那你就在美术馆大门等她,我让她自己走出去。 ——谢谢。 哪怕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受影响,上楼的时候,陶禧还是不可避免地消沉起来,耳朵里营营响起陈烟岚的那句“他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 不太好?有多不好?怎么不见他提起? 她眉眼耷拉着,步入圆形大厅。自助餐区围了不少人,陶禧从簇拥的人头中找到江浸夜,快步走去。 与手持托盘的侍者错肩,他们身穿瘦身西服,有种老派的绅士感。 她眼风扫过无数闪亮的高脚杯和银制餐具,抵达那圈人的外围。他们松散地站开,唐老板声如洪钟:“北里的江家赫赫有名,江震寰先生的名字如雷贯耳,下次有机会,为我引荐啊!” 江浸夜手里的酒杯晃了晃,眯着眼睛笑:“好说。” “话说贺大师的画展,怎么没见他,我本来还想趁这次机会认识。” “和我大哥在国外办事,过两天来。” 旁边有人插来一句:“听说崇喜的实际控制人是江鹤繁先生,但好像从没见他露过面?” 唐老板替江浸夜回答:“大佬哪会轻易让你见到,他名下产业遍地,看似庞杂,但全都逃不过一座五指山,真正的深藏不露!” “那位江震寰先生算是后继有人了!” “要不怎么一起去国外办事呢?其实就连屿安的生意,根基也是江鹤繁打下的,江震寰先生对他可谓器重有加!” 江浸夜陪着干笑两声,转而想将话题牵回画展,说:“这次有几幅画是我奶奶从未公开发表……” “江先生,你那位哥哥嗜好什么?多介绍介绍,方便我们投其所好啊!” “没错!可全仰仗你了!哈哈哈!” 中年男人们没遮拦的大笑声像铁器砸向地面,爆发沉闷的巨响,无比刺耳。 江浸夜紧握酒杯的手指,骨节发白,手背浮现青色的经络。 面色仍无虞,他声调平淡地提到:“对了,唐老板,上次你让我留心的画,我帮你找了一下,英国有位收藏……” “哎,江先生,你们公司前两天来了位新主管,邮件都发给我了,以后我找她就是。”唐老板豪迈地拍他两下,“省得麻烦啦!” 他看起来喝了不少,说话粗声粗气,拍完江浸夜的手,又转身和别人聊起江鹤繁。没想到冲这个名字过来的人还不少,简单几句就打开话题,热络地交换联系方式。 江浸夜完全晾在一旁。 他静默垂手,转身放下酒杯。 陶禧揪着一颗心,眉头紧拧,替他不值,也为他担心。他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不知道这是否算他难堪的时刻,但他面色平静,未见丝毫颓丧。 那是个骄傲惯了的人,陶禧想上前安慰他,被他眼神无声地推拒。 他低头打一个简短的电话,几秒就挂断。 秦严很快过来,躬身对陶禧说:“江先生让我送你回家。” 再扭头,江浸夜已融入新的人群,摆出真假难辨的熟练笑脸。 陶禧点头说:“我们走吧。” 夜晚的窗户推开一线,大风掀起落地帘的半张脸,影子飘渺,在阳台的地板跳舞。 守着一套大而陌生的房子,陶禧洗过澡,看了会儿书,独自蜷在沙发上,怀里塞一个长颈鹿抱枕,拿遥控器百无聊赖地转台。 关上灯的空间,电视荧幕的光在她脸上斑斑驳驳。 慢慢就失去了意识。 陶禧再睁开眼,触目便是立在玄关的颀长人影,无声无息。她几乎弹跳而起,尖叫:“谁?” “桃桃,是我。” ☆、32. 酒精的气味后于声音传达,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陶禧放下抱枕走去。 江浸夜双手揣兜,靠墙站立。陶禧打开灯,他刺得双目微闭,俊逸的眉毛轻拧。 穿白色睡裙的少女踮脚,试图和他平视,问:“你回来多久了?” 他沉吟,还当真算起来,“五分钟。” 够不到眼睛,陶禧便弓身,鼻尖贴向他衬衫的褶皱,嗅了嗅,“喝了好多酒。” 江浸夜随即笑起来,弯腰去拣掉在地上的钥匙,“好可惜,还没醉。” 可他脚步杂沓,重心摇晃,酒精的侵蚀不容小觑。 江浸夜走到沙发旁边,摁亮落地灯,关掉电视,往身侧拍了拍,“你过来。” 陶禧依言挨他坐下,心跳砰然。 可他仅仅抓过她的手,就仰靠着闭上眼睛,一边揉着眉心,声音透出无限疲乏:“今晚总算过去了。” “你不开心吗?”陶禧下巴搁在他随呼吸起伏的胸膛。 江浸夜嗤笑:“画展的开幕式很成功,我为什么不开心?” “可是……” 可是我看到了,你失落的脸。 这么说出来,无异于揭人伤疤。陶禧随即勾着两侧长发挂往耳后,膝盖垫在沙发上,直起身子倾向他。 布艺灯罩披着几穗沉甸甸的流苏,暖黄色的灯光朦胧,恰好包裹半边沙发。他仍闭着眼,光线打在鼻翼一侧,向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 半握起的手搭在额上,悬而未决的指尖遮住一只眼。 陶禧小心凑近,在他脸颊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江浸夜意识游离,像气球越飞越高,徘徊在睡眠边缘,却因为皮肤传来的触感,想起牵气球的那根线。 他眼睛来不及睁开,快得连一个念头都没转过,几乎循着本能,捕捉她的唇。 那把不盈一握的纤腰,他长臂一弯就扣住。陶禧下意识挣脱,反而被他扣牢,一只手压着背,另一只掌着腰。 隔了一层轻薄的棉质睡裙,他手掌的温度清晰。 陶禧嘴里的空气快要被他攫取干净,感受到他缓缓移动的手指,难耐地轻哼。她像一株攀援植物贴着他,膝盖不自主蹭过他腿面,随即被放倒。 江浸夜手肘支在她头侧,黑沉的双眼俯视她。 陶禧枕着 长颈鹿抱枕,心跳快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喉咙。 没有机会反悔了,他的唇压下来。 江浸夜始终记得,曾经骑摩托车载陶禧去水果超市,在那里尝过的樱桃。 忘了品种,但艳红的果实没入唇间,经牙齿碾磨破开丰富的汁水,盈满从未感受过的清香,那种体会他一直没忘。 尤物。 如同此时在他身.下颤栗的少女,她的声音,不断冲击江浸夜的理智。 甚至等不及回房间,他抱起陶禧,放在地毯上。飞快从沙发旁的立柜里翻出什么,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 听到金属轻撞的声响,陶禧闭着眼睛大叫:“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江浸夜手上的动作一滞,嗓音沙哑:“我还没有……” 还没有脱.裤子。 “啊?”陶禧稍微抬头,又重重躺下,叹了一口气,“我好像也还没有……” 临时打起了退堂鼓。 过去听人说,第一次都特别疼。 “唉,不如我们……” 没说完,江浸夜一路层层叠叠地向上吻。 “陶禧。”低沉的声音与灼热的呼吸一同落下,“……没事的。”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是陶禧,不是桃桃。 (……) 一场欢.爱不知何时终止,陶禧回过神,发现自己蜷在江浸夜身侧,双腿不住地抽搐。 身上披有他的衬衫,揉成一团的睡裙被扔去不知哪个角落。 陶禧往他身前挤了挤,紧紧贴着他。 “去洗澡吗?” 她摇头。 他温暖的胸膛像一座山,还挂着汗液,陶禧偎着他,疲惫地睡过去。 被阳光叫醒的时候,江浸夜已经不在了。 陶禧睁眼,入目是茶几上排成一列的长颈鹿抱枕、青蛙抱枕和河马抱枕,三只抱枕齐刷刷地看着她。 猜到多半是某人的作品,陶禧扁扁嘴,一只只按倒。 别看我。 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抱到了沙发上,她撑着手坐起来,全身好像折断了一般,腰骨酸软。 连穿个衬衫都费劲。 “桃桃,你醒了?”江浸夜正好下楼。 陶禧 低头系扣子。 江浸夜穿着昨晚的亚麻长裤,光着上.身,蹲在她面前,抬头找她的眼睛。 “不理我?” 陶禧偏头,与他错开眼。 “很有气质嘛。” 陶禧视他如空气,绕开他,扶着茶几趔趄地要站起来。 江浸夜长手一捞,顺势将她抱起。 “放我下来!”陶禧板着脸,双腿拼命摆动,拳头砸向他,“放开我!” “现在是早上六点,你乖乖的,还够时间洗澡。不然……”江浸夜低头在她身上嗅了一圈,“都是我的味道。当然,我无所谓。” 陶禧愕然瞪大双眼,抬手自己闻了闻。 确实有股酒味。 “哎呀!你真讨厌!”说着拳头又擂向他。 落在江浸夜身上,无非是小雨点的感受。 她皮.肤光滑细腻,馥郁柔软的身.体有种感.官上的刺激,于是他冷下声音,说:“再乱动,我们就再做一次。反正我这个人,特别残暴,特别无情。” 陶禧被他唬住,微微一愣,便真的不再乱动。 浴缸放好水,江浸夜抱着她整个没入水中,她立即抱着膝盖团成一团。 “头发不碍事儿吗?衣服不用脱?”他困惑地拎起她沾湿的长发。 “我小时候特别害怕去医院,每一次护士在旁边往针筒里配药水,明明还没碰到我,我就先哭起来了。其实就是怕疼。”陶禧哽咽着顿了顿,“你以后,别那么对我。” 昨晚江浸夜没醉,但确实喝多了。 情形不受控制,醒来才发现,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疼惜地看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本正经地说:“答应你。” 陶禧这才开始解扣子,吭哧吭哧地说:“那你出去吧。” “不过我也很疼啊,你掐得忒使劲儿了,差点儿没流血。”江浸夜说着,肩膀递过来。 她转过脖子去看,他两边肩膀果然各有一排深色的指甲印。 歉疚才刚从心底升起,陶禧听到江浸夜的轻呼:“本来还不太相信,眼见为实啊!” 紧接着一只手伸入敞开的衬衫,揉她。 “快出去!” 听江浸夜说,以后每天坐地铁十五分钟就能到达的距离,眼下 堵了半小时。 轿车牢牢卡在中间,前后是望不到头的车流。 陶禧不免庆幸,还好吉芯上班不用打卡。 她无聊地绞着手指头,眼角的余光扫到旁边的人——江浸夜正对着内后视镜察看下颌的淤青,与周围皮肤呈现醒目的异色,那是两个小时前,陶禧的杰作。 “啧啧,我这都破相了,不赖上你不行了。” 陶禧不服气,但看到他的样子,又想笑,便假作平静地说:“我怎么会想到,那一拳刚好撞到你骨头?” “你这女人下手太狠了。” “终于不叫我‘小孩’啦?”她眼睛弯起标志性的小月牙,一张脸笑着凑过来。 江浸夜跟着呲牙咧嘴,作势去捏她的脸,然而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 他握住方向盘,盯着前方的车屁股,笑道:“我以前不是说,从没当你是小孩儿吗?所以昨天晚上……” 所以昨天晚上叫了你的全名。 陶禧和桃桃,有不一样的意义。 这些细节,并不会因为喝多了遗忘。 他都记得。 车内的气氛一下暧昧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陶禧拿出手机,胡乱打开不知什么app,随便翻看,下车的时候撂一声“我先走了”,头也不回地跑远。 “哎,真是残暴无情啊。”江浸夜把视线从窗外收回,顺手接起秦严打来的电话。 “江先生,陈主管把办公室搬到你隔壁那间了。”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搬?” “不知道,这个我没问。” “随便随便,我也不是经常去。” 挂了电话,车子重新启动。 江浸夜想,爱怎么搬怎么搬,她左右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围脖~ ☆、33. 核高基专家组的中期检查定在下周。 今早的例会开了四个小时,围绕此次吉芯申报的两个课题,项目组分别汇报讨论,而唐老板破天荒地没有露面。 去吃午餐的路上,大家猜测,是不是因为他鸡血抽干了? “可他今早八点就来了!我听雅雯说,他带着几个人直奔办公室,你看现在都还没出来,好神秘。” 雅雯是公司前台兼行政助理,每天早晨八点半来开门。 今天居然比大老板来得晚,她吓得魂飞魄散。 “老唐好像又从美国请了人过来,可能和这个有关。”一个瘦瘦高高的工程师推了推眼镜,“他上次还亲自接待了一个台湾公司的负责人,却只在楼下碰头就走了,神神秘秘的。” “你们周末没来公司可能不知道,老唐居然周六日都在,何止神秘,简直匪夷所思!” “唉,就算这样,我也不看好下周的中期检查,感觉可能无法通过验收。” “你疯啦?敢这么说,当心老唐找你拼命!” 唐老板对这次检查确实非常重视。 陶禧见他昨晚喝得酩酊,早晨竟然八点就到公司。 那么乐于享受的人,上一次旅行,也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但陶禧顾不上大老板的诡异,脸上布满了忧色,抬头看向身旁的林知吾,问:“师兄,今天开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推荐我做汇报人?不应该是项目组长负责吗?” 八月,蝉鸣声不绝于耳,溽暑中透着一丝秋燥。 林知吾放慢步子,带着陶禧慢慢退到一群人的队尾,低声说:“陶禧,你为什么选择来吉芯?” “因为这是我的专业啊!” “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那是……” 那是个乌龙。 陶禧原本填报的志愿是计算机专业,刚好那时丁馥丽听说闺蜜的女儿,获得美国藤校的电子工程专业全额奖学金,入读研究生。 她欣羡不已。 于是怂恿女儿填报同样的专业,说是将来大有前途。 但丁馥丽不记得专业的全名,只模糊想起什么“电子”、“电路”,便一拍大腿,让陶禧选了集成电路专业。 实在不是个上得了台面的理由。 回想十 多年的学生时代,唯一考虑的只有好好读书,以求过上安稳无虞的生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陶禧语焉不详地回答,林知吾倒是拼出了前因后果,不禁牵起嘴角,“比起很多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已经很幸福了。” 诶? 陶禧不解。 “大多数的人,被生活推着走,际遇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你既然有能力选择,不如把眼光放远一点,当做一个挑战。”林知吾不紧不慢地说,“你做汇报人,看到的就不止自己分内的活,对整个项目能有大局观。” 不知不觉就和前面的人拉开一大截距离,林知吾走在树荫下,背起手,像个温和的教书先生。 “唐老板说的那些对国家和社会的好处,我并不完全认同,那不是靠个人能做到的,需要政策利好,和成百上千家企业的努力,共同建立起产业生态。” “师兄……” “提升自己的同时,多看看别人在做什么,从不同的维度考虑问题,就算将来你不做这一行,走的方向也不会出错。” “唔。” 陶禧悄悄抬眼看他。 t恤和牛仔裤的搭配从未变过,几年前和现在一样,这一身穿到四十岁都不落伍。 可一些改变,如同海浪亲吻礁石,慢慢有了不同的形状——如同几年前反复叮嘱的只是保重身体,眼下却告诉她,要是体力足够奔跑,还可以试试攀爬。 “是不是太沉重了?我随便说说,你就随便听听。关键要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 陶禧脑中浮现的,是江浸夜立在工作台前洗画的模样。 “谢谢师兄。” “别客气,你不要嫌我像个老人家就好了。” “怎么会。”见惯他学究的做派,陶禧粲然一笑,和他打趣,“小陶从心里感谢师兄的谆谆教诲。” 前方就是餐厅,挨挨挤挤的,似乎进出都困难。 同事们相继步入,林知吾却停了下来,“小陶确实是个结婚的好对象。” 陶禧:“……” “我也希望你能嫁给我,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没办法实现了。” “可是……” 陶禧困惑,说比谁都希望她和江浸夜顺利的,不正是林知吾吗? “这就是人的矛盾之处,我能接受和不爱的 人结婚,却对爱的人死心。”他脸上漫过一种悲哀的情绪。 “本来回国前,父母和我说起这件事,我同意了。后来想想,对你很不公平。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师兄,你昨晚接到陈小姐了吗?” “接到了。” “那她没事吧?” 林知吾神情有一瞬的凝固,摇头说:“没事。” “你刚才说爱的人,是她吗?”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陶禧,落寞地笑了笑,径直走进餐厅,留给她一个镀满阳光的背影。 看样子,他不愿提。 陶禧想起陈烟岚化浓妆穿吊带裙,手指夹烟的模样,怎么都没办法和林师兄联系起来。 餐厅里,容澜凭借一己之力占到一张大餐桌,七个人顿时有了着落。 大家纷纷落座,无不对她刮目相看。 陶禧正要坐进林知吾身侧的空位,容澜眼疾手快地把她拉到自己那边,塞进一张塑料高脚椅,桌面上的餐盘也跟着挪动。 “陶禧我们一起坐!”由始至终,她没瞧一眼林知吾。 陶禧无措地看向师兄。 林知吾莞尔,朝她点头,示意不要紧。 其他人看到了,纷纷起哄:“容澜,你这就不厚道了,大家都一个公司的,人家好歹还是师兄妹。” 容澜理直气壮地挺胸,说:“作为陶禧的迷妹,我要好好守护她!” “切!”得来一阵嘘声。 林知吾不以为意地给陶禧递筷子,说:“小陶,既然你下周要做汇报,今晚留下加班吧。” 陶禧接过来,愉快地应声:“好。” 晚上预计加班到十点,反正坐地铁不过十五分钟。 27度的空调房,瓷杯里茶叶熨帖地舒展,杯沿上方袅袅娜娜的清香热气一路曲折,钻进陶禧的鼻腔。 她捧着杯子,从公司茶水间走回工位,经过许多台亮起的显示器。想想搬家后,上下班确实方便了许多。 坐下小啜一口,她打开屏幕准备工作,看一眼时间才刚八点。 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接通后传出江浸夜的声音:“你下班了吗?” “诶?” “我现在在你公司楼下。” 陶禧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嗯,下班了,你等等我。” 离开的时候,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林知吾,他诧异地看向陶禧,一脸的惊慌失措。 “陶禧,你……” “不好意思,我要先下班了。” 举目望去,整片科技园绵延无数迟迟不灭的窗口。 江浸夜把口香糖用纸包好,扔进垃圾桶,靠回车门。 等待陶禧下楼的时间实在过于漫长,他环抱手臂,闭上眼睛抬起头,夜风裹挟植物的气味,掀动他的发梢和衣角。夏末依旧潮热的空气旋出看不见的波浪,拂过他的脸。 竟让他有了片刻的安慰。 “你等多久了?”她声音像化开的糖。 江浸夜低眸,直直地看进她双眼。不远处便是大厦正门,不断有人下班走出。于是他说了句“上车”,就赶时间一样掉头坐回车里。 轿车沿城市主干道快速行驶,他反常地安静,陶禧抵抗安全带的阻力,倾身去看那张凝重的脸。 窗外迅疾晃过的灯火在无边夜色中载沉载浮,如深海的鱼群。 江浸夜盯着前方的路面,问道:“现在还难受吗?” 搞了半天,他在琢磨这个? 陶禧没好气地靠回座椅,指尖拨弄头顶被风吹乱的发丝,哼道:“还好。” “还好是多好?” 她秀气的眉毛微蹙,“还好就是还好,现在不怎么疼了。” “嗯。” 陶禧心里升起一点微微不妙的预感,搂紧怀里的双肩包,问:“江小夜,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吃过饭了吗?我还没吃饭,你陪我吧。” “……只是吃饭吗?” 趁着停在斑马线前,等交通信号灯的契机,江浸夜扭头,嘴角提起一个迷人的弧度,“才一次就惦记上了?你还挺食髓知味啊!” 陶禧:“……” 再靠回座椅,降下半扇车窗,她趴在窗边,视线由近及远地跳跃,落在街头那对正在热吻的年轻情侣身上。 他们旁若无人地拥紧对方,好像只有依靠彼此嘴里的空气,才能活下去一样恣意。但陶禧看了半天,怎么都觉得像两只互舔伤口的小兽。 绿灯亮起,车开走了。 陶禧不知道,今天确实发生了一件事。 本来说好修复 完毕就捐赠给博物馆的《百佛图》,藏家突然反悔,毫无转圜余地,非要收回去拍卖。 因为捐赠暂时仅有口头约定,对方态度坚决,好在同意让江浸夜修复妥当再归还。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相信夜叔,先暂时委屈他一下 ☆、34. 《百佛图》原来的拥有者——那位身居美国的华裔收藏家电话打来时,陶惟宁正在和江浸夜把清洗后的绢画连同衬纸卷起,放到修复台上去。 这幅画绢质糟朽,撕破断裂严重,为了减轻绢丝进一步的受损,在揭褙纸前,陶惟宁用稀浆水油纸贴于画心正面,加以固定。 而江浸夜在一旁帮他打下手。 两人多年来形成了相当的默契,陶惟宁一伸手,江浸夜就递上棕刷;陶惟宁食指轻敲台面,江浸夜就送来裁好的宣纸。 一切于无声中进行,几个小时里,四周落针可闻。 在水油纸上连附两层宣纸做保护层,陶惟宁这才翻动绢画,将画的正面向下平置,预备揭去画心的褙纸。 在传统国画中,直接作画的那层称作画心。装裱时,先上一层紧贴画心的托纸,称为命纸,起保护画心的作用。 命纸后再上一两层托纸,叫做褙纸。 修复时先揭褙纸,再揭命纸。 这是关键工序,其繁难哪怕行家里手也视作畏途,稍微的操作不当,就将断送画的性命。 因此陶惟宁停在这,手撑着修复台,慢慢直起身,喝水小憩一阵。 他夸赞江浸夜:“你前面的步骤非常好,尤其是修口,技巧很娴熟。这画意义重大,揭命纸我帮着你做,后面的托画心和全色接笔,你自己来。” “陶老师过奖。” “哎,不是过奖,是实话。虽然说,每幅画的受损情况有区别,但以你现在的经验和技术,完全没有问题。这是好事啊!骆馆长还一直希望你去他们文物修复研究室,不想去,也可以考虑带学生。” “嗯。”江浸夜低调地应一声。 一张脸端了半天,还是笑出来。 他鼻梁挺拔,鼻尖带一点钩子,看上去英俊得不那么正派,尤其还有一双孤冷的眼睛。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比如现在,笑时唇角展开两个括弧,透着狡黠的得意。 陶惟宁放在修复台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响起,显示一串海外的号码。 江浸夜看着老师的脸色一点点收紧,而后彻底严肃,僵直地坐在木椅上,改用双手去握,嘴里半晌才应一下。 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挂了线,陶惟宁整个人罩在颓败的情绪中,佝偻着背,黯淡的脸经黑色的工作长褂一衬,整 个人像一株枯朽的树。 “陶老师……” “这位黄先生,不打算捐画了。” 《百佛图》的修复是由陶惟宁接手,而那位收藏家与崇喜一直有来往,和江浸夜也算熟人。 因为双方都熟悉,便没有一开始就签订捐赠协议。那时黄先生人在国外,说好先修复,等他回国了再办。屿安博物馆也十分高兴,大家还商量届时举行一个小型捐赠仪式,上上电视新闻,广而告之。 竟全都成了泡影。 “他说了,修复的费用如数给我们。” “这他妈就不是钱的事儿!”江浸夜怒不可遏地一拳擂向墙壁,忍无可忍地咆哮,“这叫出尔反尔!我们公司不接这单生意!” “人家找的也不是你们公司。” “这本质上和哪家公司都没关系!” 这是做人的原则。 他不与老师抬杠,拨通那位黄先生的号码。 对方声音温和,态度却坚决,说是老友有难,不得不帮。 江浸夜扬声说:“黄先生的老友是一码事,和我们的约定是另一码事,您答应的时候,怎么不把周围老友先问一圈儿?现在让我们骑虎难下,厚道吗?” 那边沉默良久,出声:“反正我们没签协议。” 说罢挂断。 江浸夜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愣了。 “小夜,算了。”陶惟宁声音载着沉甸甸的疲惫,“我们只负责修画,无愧于心就好。” “不能好!这一点儿也不好!”江浸夜英气的眉毛拧结,掐着腰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像个头顶跳着火星的油桶,马上就爆炸。 陶惟宁蓦地抬头,眼中聚起一点希望的光芒,说:“既然是你们老主顾,那你爸爸兴许认识,你看能不能……” ——能不能请你爸爸帮个忙? 江浸夜脚步一顿,面上浮出苦笑。 请江震寰帮忙? 那不就正中他的下怀,坐实了自己离开江家,是个彻底的废物吗? 周旋了大半天,黄先生咬定没签协议,死活不肯松口,甚至撂下“你们再多说一句我情愿不要修复”的狠话。 《百佛图》是自民国年间,被中外古董商勾结贩卖出境,流落海外的国宝,九十年代就拍出了天价,轰动一时。 由于缺乏妥 善保管,受损较为严重,如今送来修复,也是秘密行事。如果这幅名画能回归祖国,并存于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展出,是件大功德。 而黄先生当年真金白银地拍下,他说要拿走,陶惟宁没有立场,也不好与人为难。 这道理江浸夜同样明白。 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坏事一夕之间像都说好了似地,唯恐势单力薄不够将人击倒一般,扎堆一起来。 邱檬新开了家火锅店,晚上江浸夜带陶禧过去。 地段不错,位于寸土寸金的繁华商业区,四周矗立着高楼,八点半了还有人等位,喧嚣似滚水。 门外的休息区站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影婆娑清凉,等位的人就坐在影子里,恬然捧茶聊天,吃切片西瓜。 服务生脸上堆满笑,却铁面地拦住江浸夜,不厌其烦地劝说他取号,排队就餐。 他无奈地笑着,给邱檬打电话。 几分钟后,邱檬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穿素色无袖t恤和侧边条纹运动长裤。头发剪短了,脑袋后面扎一根短马尾,像兔子的尾巴,人仿佛也跟着小了几岁。 一见江浸夜,她眉开眼笑地招呼:“你怎么来了?” 江浸夜一手搂住陶禧,一手揣在裤兜,拿下巴点了点,介绍:“陈放媳妇儿,邱檬。” “这不是丁珀那小侄女吗?我以前见过她,好多年了,她大概不记得。”邱檬向陶禧亲切地挥手。 陶禧其实记得,那时候陈放还在追她,便按原来的叫法,喊了声:“小姐姐好。” 甜嗓一露,邱檬笑得眼睛都找不到,拨开江浸夜的手,把陶禧揽在怀里,“这小嘴甜得呦!等下小姐姐给你免单!” 江浸夜嗤声:“你管陈放叫叔叔,管她叫姐姐?” 陶禧不屑地顶回去:“和辈分年龄没关系,小姐姐到了八十岁还是小姐姐。” 邱檬乐坏了,挽着她一摇一晃地走进餐厅。 这家店走高端路线,主打养生火锅。餐区以沉稳的原木色为主体,一壁巨大的落地窗辅以镂刻精雕的中式窗框。 每张卡座用木格栅隔开,上方三盏白瓷灯笼吊灯垂下,错落分布。 邱檬给他们推荐一个双人套餐,陶禧连说吃饱了,要个冰淇淋就好。 江浸夜翻动菜单的手一滞,撩起眼皮看她,“怎么总吃冰的?你们女的不是要少碰寒凉的 东西吗?” 邱檬一怔,立马矮身看向窗外,感叹:“真是奇怪了,现在也没出太阳啊……” 陶禧拿手背掩嘴,被逗得直笑。 江浸夜权当没听见,低头翻看菜单继续嘱咐:“冰淇淋就算了,来个什么养生的软食。我要碗米饭,随便炒个菜。” 邱檬白他一眼,挨着陶禧坐下,附在她耳旁轻声说:“我以前真的非常期待,要哪里来的好骑手,才能降服他这匹烈马。以后他要是欺负你,对你不好,尽管来找我。” 陶禧点头,略有羞赧地笑,端起手里的冬瓜茶,尝了一口,甘润清甜。 江浸夜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看向邱檬,指关节笃笃敲着桌面,拖长音催促:“小姐姐,很饿啊!” 及至邱檬走后,他挪到陶禧身边,头枕在她腿面,闭上眼。 店内各种混杂的气味,那些讨伐生活琐碎的恼人的声音,一时间似乎全都消失。江浸夜侧过身,把脸埋向陶禧腹部的衣料。 她身上那股软桃的甜香,让他全身绷了一天的神经宽慰似地松弛了。 他还需要更多,便伸手环抱她的腰。 陶禧低头问:“真的没事吗?生病了?” “没事,有点累。”江浸夜舒服地做了个深呼吸,“你们俩刚才嘀嘀咕咕说我什么坏话?” “秘密。” 她话音刚落,背后的爪子不安分地轻挠,陶禧痒得不停扭动,笑着讨饶:“住手住手住手!小姐姐刚才在夸你呀!” “再夸一遍我听听。” “说你是匹烈马喽!” 江浸夜顿时来了精神,扭头问:“我是马,你是什么?” “她说我是骑手。” “骑手?这么少儿不宜?”江浸夜笑得轻颤。 陶禧不理他,扭头看向窗外流泻一地的瑰丽夜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已经进入另一部分的剧情了,不过这文是主走感情线的。 一切安排都会有解释,就差写了_(:3」∠)_ ☆、35.(小修) 从停车场下车,江浸夜和陶禧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门还没合上,他就反身将她抵在轿厢一角。 四壁皆为光亮的镜面,狭小的空间在视觉上无限延伸,幻妙若万花筒。 映出他眉间的难耐,等不及陶禧站稳,手指捏起她的下巴,粗暴地吻入。湿滑的舌面卷起她的,而后放开,几乎抵到她喉间,柔柔舔.弄。 他双手压紧她的背,隔着单薄的棉质t恤,十指往下摩挲,滑过纤腰,掐住她的臀.肉,指腹燎出清晰的灼烧感。 陶禧靠鼻子呼吸不够用,便拿自己的舌去抵挡,却被勾住了辗转交.缠。 他高大身躯与电梯墙面一样坚硬,卡住她,动弹不得。 气氛似乎不太对。 她扛不住,双手揪扯他的衬衫,呜咽出声。 他这才肯松口,看她如同一尾得水的鱼,张嘴贪婪呼吸。 “摄像……摄像头……” 陶禧涨得满脸通红,指向头顶一角。 看她喘顺了气,江浸夜低头开始第二轮。 偶尔回过神,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手伸到背后,朝那枚黑色的小镜头竖起中指。 (*) 一梯一户的设计,让江浸夜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庆幸科技昌明出现了指纹机,省去转动钥匙的宝贵时间。 落锁的声音响起,陶禧被抵上了门板。 仰头,细胳膊交错绕过他颈项,江浸夜抱着她,一边吻一边往里拖。 手里的杂物悉数掉落脚边,没有余裕思考其他,甚至没空开灯,视野漆黑一片。 一路踉踉跄跄,撞椅子踩脚走得乱七八糟,从玄关到沙发好似西天取经一个来回。 后来陶禧疲惫不堪,江浸夜把她放倒在茶几上,挥手拂落桌上的杂物,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你这骑手不行啊!” 陶禧口干舌燥,不想和他争辩:“求你,求你好吗?” 他喉咙滚出低笑,“大点声,叫‘小夜叔叔你快给我’。” “……去死!” “这么恶毒?你舍得,你的嘴也舍不得。” 有汗滴落。 冥冥中,那些郁积心中的块垒,也跟着尽数蒸发,留下无垠的快乐。 管他是不是幻觉。 唯一确定的,这纤柔的身.体是他灵魂的神庙,愿拿全部热情交付。 万死不辞。 清晨醒来,陶禧无虞地躺在床.上,身.体没有上次那样难受。 纱帘透过熹微晨光,照例又是才刚六点。 想起下周要做的汇报,陶禧打算快速冲澡然后去看代码。 可惜蚕丝被刚掀开一个角,手就被人拽住,她孱弱的肩骨承不住男人下颌的重量,倾向一侧。 拽她的手松开,径直绕到胸前,“据说人在一天不同的时刻,体温不一样。胸也是,不同的时刻,形状不一样。是不是很扯淡?所以我这么严谨的人,要仔细确认。” “……”陶禧自认跟他耍贫嘴不是对手,挣扎着爬去床尾拣他的衬衫。 “人都在这儿了,干嘛老惦着衣服?” 还未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小腹被他的胳膊钳住,后仰着由他带入被窝。 两具身体裸.裎相贴,陶禧感觉到脖颈传来的点点冰凉,伸手一摸,似乎是块玉石。 江浸夜推开被子,为她系上细链。 是那块翡翠观音吊坠。 “这不是你的吗?”陶禧微讶。 “现在是你的了。” “你怎么不要了?”她翻过身,对上他透着弱倦而半阖的眼。 江浸夜似笑非笑地搂紧她,说:“我不该戴观音,我对她不敬。” “不敬?” “我小时候,不信神佛,每回被我爸揍,被他关禁闭,都祈祷来个什么黄风怪,蝎子精的弄走他。后来知道这些都不存在,但也信不起来了。慈悲有什么用?我以慈悲心待人,谁以慈悲心待我?” 他说着,翻身压在陶禧背上,膝盖撑住床面,沿着脊.椎一路吻下,呢喃:“但是你不一样……陶禧,你不一样……” 薄唇很快触及她身后那块烧伤,陶禧下意识地反抗,连呼:“不不不,不要……” 状若翅翼的伤痕,布满速朽的暗红色,像枯死的树皮,呈现褶皱的干纹。 他落吻温柔,陶禧却如被丛生的荆棘穿心,眼中噙泪,高高抬起头,细腰反向弯出弧度。 而跪下的男人心旌摇曳,吻似豪雨急坠,覆满她的身。 连续一周,陶禧没有再加班。 她每天九点到公司,六点准时下班,午 餐总是独自一人。 无故与大家疏远,谁也搞不清这是哪种状况,纷纷去问容澜和林知吾。 林知吾正为陶禧请辞汇报而郁闷,摇头说不知道。 容澜见过好几次江浸夜开车来接陶禧,大概猜到为了陪他,但她想必不愿多说,便也跟着摇头,说不知道。 好在应对工作,陶禧从来不觉得吃力。 这天她如往常一样,六点下班。 江浸夜的车等在远一点的路口,走过去要十几分钟,他很快从后视镜看到陶禧。 漫天絮状的赤色烟霞,冶艳的光映照她皎白脸庞,犹如浴火。 陶禧缓步走来,开门上车,系安全带的时候,江浸夜斜过身子看她,“怎么这么慢?” 她转头盯着他,盯得他发憷。 幸而她嘴角一翘,笑道:“就是要吊着你,我那么容易得手,你不珍惜怎么办?” 江浸夜莫名松一口气,念着“傻姑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想去哪儿吃饭?” “想吃清淡的。” “好嘞,清淡的。”他抿出一个坏笑,“重口的咱们回家慢慢吃,想好今晚在哪儿吃吗?” 陶禧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吃,不予理会,好奇地拿起仪表台上的小长颈鹿。 “是不是跟咱家那个很像?”江浸夜得意地说,“前两天陈放去美国出差,说要给我带礼物,我一大老爷们儿要什么礼物。后来在他照片里看到这小家伙,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是挺可爱的。”长颈鹿绒面柔软,手.感好,指甲抚过它浓厚的睫毛,陶禧放回去,又问:“你上次,怎么突然想起去邱檬姐的火锅店?” “图个热闹。” 你不是不喜欢吵闹吗? 陶禧扁扁嘴,转而问起邱檬:“邱檬姐不是在陈叔叔那做事吗?” “她早就琢磨自己出来干了。”车子稳健地打过转弯,“你那小姐姐算有点儿本事,还找了两个拍电影的小明星入股,宣传一到位,生意好极了。” “江小夜,那你想干什么?” “你啊!”江浸夜扭头冲她一笑,“知道吗?我恨不得……” “住口住口!你这个臭流.氓!”陶禧面红耳赤地伸手去捂他的嘴,又被安全带截住,两只手够不到急得上下挥动。 江浸夜笑得不能自已,竟忘 了刚才想说的话。 吃过晚餐八点整,两个人去逛超市,推车选购新鲜鸡蛋,牛奶和生麦片。追着提醒别忘看保质期,俨然一对居家小夫妻。 水果区有试吃柜台,白盘里,洗净的樱桃归鸿一般,明妍可爱。 陶禧说曾梦见江浸夜用嘴将樱桃梗打结。 他了然地抓起一个,丢进嘴里咀嚼,片刻后,当真往掌心吐出打结的樱桃梗。 “哇!”陶禧惊叹地拣起。 原来不是梦。 “樱桃好吃吗?比桃儿还好吃?”江浸夜敛起神色,拿牙签挑起一牙切好的蜜桃,一边嚼一边凑到陶禧耳边,声音放得低低缓缓,“夏天就要吃大软桃儿,剥了皮儿,白嫩诱.人,咬下一口,糖水儿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说着,他还舔了舔唇。 下.流! 陶禧不出声地骂他,推着购物车转往收银台。桃红色裙摆划过漂亮的弧面,露出伶仃脚踝,黑色一字带凉鞋迈步快得晃人眼。 江浸夜双手放在裤兜里,不动声色地笑,像只神色闲然的猫。 后来收银员在扫码,他接到助理秦严的电话,说陈烟岚大晚上在公司转移文件。 江浸夜收敛神色,冷声说:“我知道了。” “调了监.控录像,陈小姐六点下班,但八点多又悄悄返回,进了办公室就没再出来。没人碰见她,我也是登陆系统管理后才发现,她在服务器上。” 安全通道里,秦严低声向江浸夜交代。 江浸夜拍拍手下的肩,“辛苦了。” 拉开门,他大步走向公司,陶禧则坐在楼下的车里等待。 陈烟岚的能力强,有她做左膀右臂,确实省他不少心。但从她入职崇喜的那天起,江浸夜就不相信她单纯为了帮忙。 他拧转门把,突兀闯进。 正操作鼠标的陈烟岚面孔一僵,泛起紧张的青色,问:“你怎么来了?” “陈主管八点多还赶回来加班,于情于理,我都得过来慰问。” “你监.视我?” “彼此彼此。” 视线交错的一瞬,两人心下雪亮。 再继续卖关子,就是拿对方当傻子了。于是陈烟岚失笑,起身坐上办公桌,倾身看他,“你这些年干的不错,我找了半天,没翻到什么值得大做文章的。” 江浸夜露出戏谑的笑容,“我谢谢您?” “你不要把你爸爸当作仇人,他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只是想让你回去,仅此而已。” 江震寰的心思再好揣摩不过,拉不下面子讲和,就想方设法挫他的锐气,让他学会知难而退。比如放大江浸夜的失误,或者揪住他的某次过失做做新闻,屿安待不下去,他自然会乖乖回家。 残酷是残酷了点,但老头子没空上演温情脉脉,倘若这样能换来一个洗心革面的逆子,也算收益最大化。 江浸夜听着,剥开一片口香糖的包装,扔进嘴里,“你倒是挺坦白。” 陈烟岚双脚一蹬,跨到他面前,急切地说:“因为我能帮你斡旋!你爸爸妈妈很喜欢我,不然也不会让我过来。我能帮你扭转局面,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你开什么条件?” “我……” 她哑然失声,殷殷注视他。 陈烟岚曾经无数次这样注视他,从最初的遮遮掩掩,到后来的坦坦荡荡,一件本让人心虚的事情就这么渐渐地顺理成章起来。 这些年她一点点蜕变,却不觉得痛苦,因为她甘愿。 她不是出身豪门的田馨莲,有天生的底气和傲骨,说翻脸就翻脸。 反而庆幸自己从未告白,不给他任何推拒的机会。只要他一声令下,她甚至可以变成一棵树,但求天长地久与他并肩。 自认对他毫无保留。 可眼下他声音似寒风凛冽,居然问她开什么条件。 她眼角已有泪蓄起,江浸夜顺手从桌上的纸巾盒扯下两张递去,不耐烦地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你不会后悔吗?” 如果与她反目,任由她站在江震寰那边。 “你想要的,我给不起。”而江浸夜这些年又何尝没有察觉,他嘴角挂上哀戚的笑,“有本事,让我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去看22号的围脖评论。 ☆、36. 陈烟岚凝住眼泪,攥紧手中的纸巾,一脸不可置信。 江浸夜已走到门边,手指搭上把手,停住,“把这根骨头拿走也无所谓,我等着他。” 门板拉开一线,陈烟岚放声大喊:“那你证明给他看!他要是忽视你,你就让他看到啊!” “如果他不想看,或者说,不稀罕看呢?” 视线扫过陈烟岚眼中的焦急,江浸夜忽然觉得,这些话可以和她说,却无法对陶禧宣之于口,便想多说一些,放缓了声音:“你想过吗?我和他杠了这么些年,突然肯回去了,今后就要夹起尾巴一辈子。陈烟岚,你对付我一个人好了,崇喜能养活一群人,这是家务事,和他们没关系。” 窗外是浓黑的夜色。 陶禧手撑床头板,连喘.息都快没力气。 终于等到江浸夜退出,两个人四.肢瘫软一同躺倒。 余韵还在体内流窜,那双强健的臂膀搂过她,气竭的声音断断续续:“陶禧,我非得……死在你身上。” 元神归位,光与影重现眼前,陶禧渐渐有了被环抱的实感。 她觉得身后那人有点奇怪,明明一起在浴缸泡澡的时候,就来过一次了。 却依旧忘我投入,脸上涂满沉沦的颜色,张嘴呼吸,清晰而动情。好像此刻是地球最后一晚,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太阳。 仔细想想,他从崇喜出来,就不太对劲。 “江小夜,你们公司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江浸夜从身后扯过被子,盖住他们,下巴垫在陶禧肩上,懒洋洋地说:“嗯,确实有点儿小麻烦。不是不能解决,但需要时间。来你这儿寻温暖,不嫌弃吧?” 陶禧翻个身,把脸埋向他热腾腾的胸.膛,小声说:“那你再抱紧一点。” 她微弱的声音瞬间就融化了他,小幅度地收紧胳膊,贴在她耳边,吐息吹拂,“不怕我把你揉碎了?” “碎了还可以拼起来,你不是专门做这个的吗?” 江浸夜嘴角挂上轻诮的笑,低叹:“连自己也无法治愈的人,如何妄想愈合别人。” 陶禧抬头,一本正经地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愈合’了,你失去的,总会以其他形式重生。” “以其他形式重生?” “我有个喜欢的歌手,曾经在复出演唱会上,念了一 封写给自己的信,里面有句话说‘你蒸发掉某一部分,是为了长出另一个茁壮的自己’。” 江浸夜故作惊讶地说:“呦,小陶老师煲了碗深夜鸡汤?” “我是认真的。”陶禧不满地用肘弯戳他两下,又说,“你可以依靠我,反正,我只有你了。” 江浸夜吻向她盈有柔香的颈窝,哼出鼻音:“嗯。” ——其实从一开始,不是你只有我。 ——是我,只有你。 两人睡去后,下起雨。 早晨江浸夜抵达陶家小院,雨停了。 道旁紧密丛生的小盼草吸饱了雨水,簌簌疯长,蓊郁的青色淹没小半石径。 他收伞往身后甩水,老远听到人群的欢声笑语。 来客人了? “小夜,来来,这位是孟庆依导演,这几位是他们摄制组的成员。”工作室大门敞开,几个人围坐其中。陶惟宁一见江浸夜,连忙起身为他逐一介绍。 “这位是我徒弟,江浸夜。我身体不太好,收徒不多,留到最后的只有他一个。” 格纹衬衫没系扣,露出白色背心的孟导演看去四十多了,留浓密络腮胡,发际线告急,一双和善的小眼睛,面相敦厚。 江浸夜与一班人握手,点头问好,才听陶惟宁道出他们登门的由来。 这位孟庆依导演两年前就在筹备一部纪录片,讲述十位传统工艺匠人的故事。作为制片人,他带领团队走访全国,编写了十多万字的调查报告,目前正在拍摄中。 迎着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江浸夜笑了:“你们得找陶老师啊!” 孟导演捋捋胡子,说:“我们确定的候选人都在三十岁左右,因为年轻一点的匠人,比较接地气,能给人一种活力感。这样大家就知道,传统的东西有它吸引人的魅力。当然了,老师不是不能出镜,但不作为叙事主体。” 江浸夜顿了顿,又问:“那您为什么找我?” “北派的古画修复以故宫为代表,要进去拍摄,审批周期会比较长。而且那里面有很多工艺组,每一个水平都是国内顶尖的,更适合作为一个整体单独进行。南派的话,大家都在推荐你啊!而且,你过去在大英博物馆待过三年,他们也有修复部门,其实算是蛮有意思的对比,所以我们还会去伦敦。” 江浸夜转向陶惟宁,问:“陶老师,您的意思呢?” 陶惟宁正在倒茶,头也不抬地说:“我当然同意啊!你出去露脸,我多有光!而且你们要去伦敦,我可以帮忙联系师姐,那边的事情她抽空来安排。” 碧色茶席上摆放几碟小点心,造型古朴的茶具则在旁边的方形小茶桌上,随意搭配几颗佛手,古意盎然。 江浸夜眼睫微垂,沉吟片刻,点头:“好,我答应你们。可以再详细说说你们这……纪录片还是电影?” 见他这么快就答应,孟导演笑得眼睛都找不到,说:“纪录片,但不排除制作成大电影的可能。” “行,麻烦孟导演详细说说这个纪录片的情况。” 拍摄的具体时间定于下个月,孟庆依昨晚才和陶惟宁电话联系,原本今天先过来了解情况,没想到江浸夜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实在喜出望外。 气氛一时轻松。 孟庆依话匣子打开,甚至招呼摄影师直接拍摄,末了解释:“纪录片嘛,每时每刻都能拿来取材,这才是最真实的,反正我们最后还要剪辑。” 于是陶惟宁乐呵呵地说起爱徒:“他刚来的时候,根本静不下心,恨不得一小时做完一天的事情,我家那位说,他像个跳蚤一样。” 江浸夜:“……” “但他悟性很好。我不知道他怎么想通的,对着一幅画静下心来,需要的时间从一小时减少到五分钟,只用了一个礼拜。比我带过的其他人都强,他们有些人两三年了还做不到。所以我说,这个小孩很适合这一行,坐得住。” “那时他总是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像个罗刹鬼……哦,这不是我说的,也是我家那位的评价。每天都要捱到六点多才走,我知道,他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呢!” 陶惟宁絮絮叨念了很多,有些江浸夜自己也想不起来。连他第一天来工作室的颓丧眼神,第一次开口喊老师的不情不愿,细致得恍如昨日。 慢慢记起,奶奶病重住院后,那院子空落落的,荒芜似坟冢。江浸夜除了她,屿安就没有别的亲人,而陶家的饭桌上一直都很热闹,如果不能多汲取一些愉悦的养分,他害怕会被内心的阴暗压倒。 才发现,曾经一心一意矫情过的自己,如果真的全扔掉,有多可惜。 还好,他两鬓斑白的老师帮忙记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浸夜想,欠他们陶家的,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 送走孟庆依一行 人,陶惟宁问江浸夜:“骆馆长手下也有一些优秀的修复师,你知道为什么推荐你吗?” “匠人突出的是个人,博物馆则是一个集体,就像故宫,更适合单独拍摄。” 陶惟宁和蔼地笑:“有这个原因。其实博物馆和民间商业的书画修复是不一样的,博物馆目的是保护文物,力求修旧如旧;而民间商业修复大多是为了提高书画的价格,需要‘如新’,这对文物保护很不利。” “但您一直教我修旧如旧,可我们也是做商业修复。”江浸夜不解。 陶惟宁大笑:“所以我们一直没怎么挣钱啊!到手上的活,也都是同意这条原则的藏家,才把画交给我。破损之物也有它的尊严,修复者理应守护。你做商业修复,但这点把握得很好,所以大家对你很佩服。” 江浸夜不禁想起昨晚陶禧那句“长出另一个茁壮的自己”。 “什么?”陶惟宁听他一旁小声嘀咕。 “没事儿,那我抓紧时间修复《百佛图》吧。” 作者有话要说:妖怪、跳蚤和罗刹鬼…… 我都有点期待桃妈知道他俩关系时的反应了! ☆、37. “去英国?” 酣畅的云.雨后,江浸夜疲乏地阖上眼,手背搭在前额,轻描淡写地提及白天这件事,谁知引起陶禧的激烈反应。她半坐起来,双手摇晃他的胳膊,连连追问:“还要带我一起去?真的吗?可是,可是我……我哪里都没去过。我们是坐飞机吗?好紧张。” “你跟着走就是了,紧张什么。” 他翻身,双手抚上她腰.腹光滑的皮肤,往自己身前一拉,陶禧力不从心地躺在他怀中。 后背紧贴他的胸膛,他十指伸来,沿小腹向上游移,低沉温润的声音响起:“你记得请个假,只有一周,不算太久。” “那你修画怎么办?你公司怎么办?一周不耽误吗?我爸爸知道我也去吗?还有坐飞机……” 江浸夜眉头微蹙,手往下掰开她的腿,气息拂过她耳朵:“精神那么好,把我吵得也睡不着了,要不要再试试我的金刚钻……” “不不不,不来了不来了,怕死你了。” 赶紧捉住他的手,反被握住。 他轻笑两声,睡意渐浓,呼吸很快拉得均匀绵长。 可惜陶禧睡不着,揪着被角,一双眼睛睁到窗帘漏进第一缕晨光,终于迷迷糊糊闭上。 上午十点多才到公司,陶禧两只黑眼圈醒目。 还坐在位子上醒神,一杯咖啡递过来。 她扭头一看,对上林知吾的视线。 先前因为辞去汇报人的事情,陶禧心怀愧疚,觉得自己达不到师兄的期待,和他彼此冷落了一阵。 但他倒是不以为意,穿着灰色短t,轻松笑着:“小陶,昨晚没睡好吗?” 马上看到她后颈一连串的草莓,瞬间收声,拍拍她的背,“没事了……” 诶? 陶禧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喊住他:“师兄!” 林知吾顿足,抛来探寻的眼神。 “我……我又想请你帮忙了……” 避开午间的用餐高峰期,陶禧、容澜和林知吾走进科技园一家位置偏僻的西餐厅,里头已经没什么食客了。 陶禧团了份三人套餐,请他们俩吃饭。 容澜语挽着她胳膊,笑说:“平白无故请吃饭,做了什么亏心事?” “哪有亏心事,你们帮了我不少,有空来一起聚个餐。”陶 禧抢先一步去推玻璃门,略有羞赧地回头笑,“而且……我好像还要麻烦你们。” 这家西餐厅面积不大,装修设计走现代欧美风。深灰色裸砖墙面遍布卡通涂鸦,一盏盏吊灯悬于黑色漆面的餐桌上方。一壁玻璃墙隔开烹饪区,忙碌着戴口罩的厨师身影。 三个人坐下后,陶禧向另外两人求助,询问如何瞒过父母,随江浸夜前往英国。 容澜两眼一翻,咬着吸管,连柠檬姜茶也喝不下,一脸的欲言又止。 林知吾略一思索,说:“我可以打电话给丁阿姨,说是公司要外派学习一周。” “不行不行,我妈会跟我一起去!”陶禧摇头。 林知吾又说:“封闭式学习,外人不得入内。” 陶禧笑容浮起,拍着手称赞:“诶?这个好!谢谢师兄!” 言谈间,服务生端来两份牛排和一盘意面。 银色叉子缠裹意面的动作慢下来,林知吾盯着餐盘边缘的流水波纹感叹:“小陶,我挺羡慕你的。” 陶禧想起陈烟岚,决定不提她的名字,说:“你对你爱的那个人,死心了吗?” “死心了。”林知吾放下叉子,“我帮你,也是帮她。这些年我一直抱着看她能不能得偿所愿的心态,注视她不停向前冲。为了和她喜欢的人并肩,一步步让自己变得更好。” “可真的更好了吗?我看到现在,觉得她只是在和自己较劲,不想输而已。” 陶禧愣住,慢吞吞地问:“陈烟岚……喜欢小夜叔叔?”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比你短。她很聪明,没有对江浸夜告白,所以没有被拒绝。但是也很傻,以为没有拒绝,就是有希望。可惜这种希望,不过是她自己搭造的海市蜃楼。” 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像被雷劈中,陶禧震惊许久,才缓缓说:“可是……可是她应该知道,我……我已经和……” “知道又怎么样,她还妄想等着江浸夜看清楚。傻瓜!” 始终在一旁默默聆听,默默切牛排的容澜终于忍无可忍地抗议:“要我说,你们都是傻瓜!为一个男人这么玩命!不是都说,女人要多爱自己一点才对!” “可是如果我愿意,不在乎对错呢?我又不是为了道理活下去的。” 容澜一下噎住,傻了眼。 林知吾抿唇,偷偷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周末江浸夜要举办一场家庭聚会。 自从搬了新家,陈放就一直撺掇他开个派对,说是房子太大了,要先聚聚人气。当时江浸夜满不在乎地说:“聚人气这种事儿,我跟陶禧两个人就能办到!” 陈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笑他流.氓当上瘾了。 后来被林林总总的杂事缠住,聚会迟迟未能成行。江浸夜决定去英国前,几个人凑一块儿热闹热闹。 邱檬提议吃火锅,简单省事,不过她的餐厅太忙,腾不出人手,只能出锅底的料。 江浸夜便张罗让所有来的人各带一份食材,算是代替红包。 也就请了三个人,陈放夫妻和容澜。 陈放第一个到,穿着印花衬衫和白色长裤,戴一副雷朋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江浸夜一开门,怔了怔。 陈放双臂一展,问:“像许文强吗?” “嗯。”江浸夜搓着下巴,“像给许文强拉黄包车的。” “去你的!”陈放摘下墨镜,步入房内,边换鞋边说,“那么久不来找我,小日子过得蛮自在?” “我以前来找你的时候也很自在。” “现在不一样喽!”陈放促狭地笑两声,朝他意味深长地使眼色。 陶禧听到动静,跑出厨房,沾湿的双手在围裙上擦拭,“陈叔叔!你来那么早?” 陈放放下手包,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眯着眼睛笑:“过来帮你忙呀!我带了牛蛙和莲藕。” “谢谢陈叔叔!”陶禧接过,发现他另一只手上还提有一袋,困惑,“那个是什么?” “嘿嘿,好东西。你先进去忙,我等下来帮你。”他说着,侧头朝江浸夜嘘声,“这是牛鞭!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江浸夜:“……” 陈放虽然在外面当老板,但平时回到家,家务活都是他做,还落下一个惧内的名声,他倒也不在意。这些陶禧都是听江浸夜说的,眼下见陈放手脚利索地洗菜择菜,目瞪口呆。 “是不是很厉害啊?”陈放一边切土豆片,一边乐呵呵地问。 陶禧点头如捣蒜。 “其实这些事情除了熟能生巧,也有一定的诀窍。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一个那家伙的弱点,我教你一样,我们等价交换?” 陶禧立即扭头,“那算了。” 陈放吃了一瘪,回头看看立 在门边的江浸夜,一脸得逞的笑,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一小时后,厨房的料理台上摆满了洗净切好的食材。 这时容澜来了,一进门就大喊:“陶禧,我带了莲藕!” 话音刚落,陈放切鲜牛肉的刀差点切到手,惊得陶禧直呼:“陈叔叔,你小心点!” 陈放盯着案板上的肉,心有余悸地感叹:“是啊,为什么不小心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揭开陈放和容澜的秘密了 →→ ☆、38. 容澜穿着黑白条纹衫和深蓝色牛仔背带裤,噔噔跑进厨房,双手搭上陶禧的肩,“在忙什么?” “把陈叔叔切好的蔬菜分类装盘。”想起她进门时的那一声,陶禧笑了,“这么巧?他也带了莲藕。” 容澜这才发现,陈放站在旁边。 他手握着的刀一直悬起,竖着耳朵留意这边的动静,见容澜看过来,勉强挤出笑容。 容澜平静地打招呼:“陈先生好。” 陈放放下刀,笑得有些不自在:“容小姐好。” 陶禧听着莫名其妙,他们俩怎么还像第一次见面似的生分,随后想起上回容澜说的手链,便对陈放开口:“陈叔叔,你休息去吧,这有我和容澜就行了。” “好。” 陈放走出厨房,正好碰见江浸夜在客厅和上门做卫生的保洁员结算。 江浸夜抬眼看他愁眉不展的,揶揄:“被赶出来了?” 陈放哀叹:“怕是快要被赶了。” “你先去沙发那儿,坐下慢慢说。” 然而心事重重的陈放似乎等不及,低声说:“如果说我没做错事,但曾经起过做错事的念头呢?你知道我老婆那个人……” 保洁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揣好钱了正要离开,听到陈放的话,双眼一瞪,厉声说:“不像话!不和你离婚,还等着过年吗?” 陈放遭受不明路人暴击,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这他妈谁啊……” 落地帘往两边剥开,照眼便是阴沉沉的天,窗外暴怒的云海涌动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屋内光线暗淡,江浸夜打开客厅的灯,从厨房端出茶壶和茶盏,坐下慢悠悠地单手倒茶。 穿灰白斜纹衬衫,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周围的皮肤,他衣袖齐整卷至手肘,黑色长裤垂坠柔软。还慵懒地架着腿,脚上一双黑色拖鞋,各印有一只醒目的虎头。 陈放神情有些恍惚。 还记得最初丁珀带江浸夜进入他们那个小圈子,大家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冷淡。 在他们看来,漂亮对一个男人不算褒奖。尤其外出时,他一个人就吸引了大部分异性的注意,更叫人愤懑。 可陈放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个务实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和英俊沾上边,便毫无这方面的顾忌,反而欣赏江浸夜对朋友讲义气,做 事够狠绝。 他一度以为,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安定下来。 “想什么呢?”江浸夜将茶盏推至陈放眼底,“什么叫做错事的念头?” 江浸夜说得不紧不慢,但陈放还是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质问的意思,思忖片晌,咬牙说:“我……我先前看容澜,觉得挺好的。” 江浸夜没说话,单手托起茶盏,眯眼端详。 盏中盛有滚沸的水,透过瓷器的薄壁,热量叫陈放不敢触摸。然而江浸夜却紧紧握住,手背上的青筋暴突。 他压低了声音说:“要是厨房那俩不在,这杯子早被我砸地上了。” 陈放顿时吓得不敢动弹,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湿他的印花衬衫,黏住背。半分钟后才想起为自己辩护:“那都是先前的事情了!我现在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天地良心啊!” “良心?原来你良心还分时间段?先前没有,现在回来了,那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厨房里的陶禧和容澜随时可能出来,陈放急得扑向江浸夜,抱住他的手臂哀求:“江大爷!我真的一时昏了头,这么个乖巧的小姑娘对你态度好,又聊得来,感觉很投缘,我就……我就觉得她是不是对我也有好感……” 江浸夜放下茶盏,淡淡地说:“容澜有男朋友,不可能喜欢你的。” “是啊,我还知道她男朋友就在我手下做事。” “哦?你也知道?” “我经过他座位的时候,看到他电脑壁纸是他们的合影。” 江浸夜点点头,“难怪要放弃,如果没男朋友,你多半就出手了吧?” “不不不,我自己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想越不对。这么做,不是对不起邱檬吗?我我……我就是被鬼迷了心窍啊!” 江浸夜烦躁地起身,往嘴里扔了块口香糖,双手放在裤兜里,来回踱步。 转了几圈,他回头指着陈放恶狠狠地说:“这次我不帮你!我这人也不是没有黑历史,但我从没动过心思。你不一样,要是容澜答应,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双宿双.飞了?我他妈最烦这种事儿!一大老爷们儿成天跟女人扯不清楚,没出息!” “我承认这件事我做错了!我连那种念头都不该有!”陈放也蹿出一把火,从沙发上跳起来辩驳, “但你也别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和你不一样,到我这把年纪,别人对我的评价全 看钱包的厚薄,没钱就什么都不是!我很久没感受过那种如沐春风的心动了。容澜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少钱,就是很普通地聊起她小时候家乡的事情,让我觉得很亲切,很舒服。我明白这是玩火,所以我不玩了,这也不行吗?” “你知道我胆子小,活到现在也就这样!外面整天老板老板喊着好像很威风,但我上要看我们家老爷子的脸色,下要看邱檬的脸色,我也很累的好不……” 陈放痛陈心路,还没感动江浸夜,自己就快泫然泪下。 正说着,陶禧和容澜走出厨房,江浸夜见势朝陈放猛踩一脚,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弯腰蹲下去。 “陈叔叔怎么啦?”陶禧注意到。 江浸夜干笑两声,说:“他腿抽筋了。” 容澜好奇地问:“平白无故,怎么会腿抽筋?” 江浸夜没好气地说:“做了亏心事,什么臭毛病都出来了。” 陈放老老实实趴着,一动不动。 邱檬总算赶在暴雨前到达,不仅带了锅底,还捎了一口铁锅。照例是短马尾,无袖t恤和运动裤的装扮,她一进屋就张罗开,浑身干练的女王气场。 一边放东西,一边招呼:“我们虽然在家吃,但绝不能马虎!完全按照店里的规格,大家都别客气。” 看着眼前散漫无序的景象,她忍不住给所有人分工,一时间人人都拣起了头绪。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餐桌前。 而即使在等火锅沸腾,邱檬也没闲着,给另外四人盛汤,介绍:“我们店的汤底加了一些温补的药材,汤头鲜甜,可以直接饮用。不含任何添加剂,营养健康不上火。并且啊,越煮越甜。先给你们来点凉的,等下再喝热的。” 盛好后逐次递过去,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在朦朦白雾中若隐若现。 陶禧说了声谢谢,又叫住她:“小姐姐,你的珍珠不怕烫坏了吗?” 邱檬停下动作,抬手抚摸其中一颗珍珠,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陶禧想了想,问:“你要买新的?” “不用,我有两条。”邱檬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脸色发青的陈放,“你说奇怪不奇怪,一模一样的链子我居然在家里又找出来一条。” 正捧碗喝汤的容澜,一时间也百般不自在,讪讪放下碗,低头端坐着。 陈放轻轻扯了扯邱檬的手, 小声说:“这是别人家,有什么我们回去说。” 邱檬干脆地应道:“好。” 饭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陶禧视线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没窥出丁点端倪,便悄悄问江浸夜:“他们怎么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邱檬往锅里涮肉,轻描淡写地说:“桃桃,这和你没关系。其实说不说无所谓,事情我也搞清楚了,链子都送出去,结果还被退回来,某些人也够没面子的。” 没等陈放出声,容澜先拍着桌子嚷起来:“因为我以为是我男朋友送的,谁知道是陈先生送的,否则我当初就不会收!” 江浸夜愕然:“还送了东西?” 每个人都心照不宣,除了一头雾水的陶禧。 慢慢想起之前容澜说的话,这才联系上。 陈放不甘心这样一面倒的状况,奋起反击:“我犒劳自己下属有什么问题?” 邱檬冷笑:“送手链给男下属?真有创意,莫非对人家有兴趣?我好意外啊。” 越描越黑。 容澜坐不住了,说了声“不好意思,我先回家”飞快离开座位。 陶禧起身去追,在电梯前堵住她。 “你不要问,也不要劝了。我反正是无愧于心,但也没办法再回去好好吃饭了。对不起,陶禧。”容澜迅速红了眼眶,手指揪扯双肩包的背带,“借我一把伞吧。” 陶禧折回去,饭桌边江浸夜和邱檬有滋有味地夹菜,陈放坐在一旁黑着脸。 见到她,邱檬招呼:“桃桃,来吃菜,东西总归不好浪费的。” “可是……可是容澜……”陶禧哭丧着脸。 邱檬筷子伸向火锅,伸到一半又顿住,说:“今天有点对不住你的小姐妹,该走的人应该是他。” 说着,筷尖转向陈放。 剩下的都不是外人,陈放目光闪烁,对她一个字不敢驳。 却也味同嚼蜡,早没了吃火锅的兴致,捞了两口离开座位,“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家了。” 头顶明亮的白色灯光洒下,陶禧看向那盏外型如鸟笼的吊灯有些惆怅,怎么好端端的一餐饭,变成这样。 “他们要是真有点什么,倒叫我刮目相看。”邱檬停下筷子,看向锅里翻滚的汤面,目光变得柔和,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我就是嫌他做不成大 事,才自己出来干。回头想想,他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就是那时候为了让我答应他,跑去卧铁轨了。你们说我现在应该感动,还是应该生气?” 江浸夜从锅里捞出虾滑,夹给陶禧,又在她低头去吃的时候,自然地帮她把掉下的碎发挽到耳朵后。 他语气轻松地说:“应该吃火锅,让他一人好好郁闷。”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你们的脑洞棒棒的。 这文里的每个人都挺有爱,虽然有各自的问题,但确实没什么狗血~这也是作者的初衷,有空写个特别狗血的故事好了(wink) 说好了发红包~来吧 ☆、39. 邱檬走后,陶禧一直闷闷不乐,自顾自地收拾餐桌。 江浸夜狗腿地跟在她身后,她端碗,他拾盘;她收筷,他拿抹布。像条去不掉的小尾巴,配合她沉默,始终保持百分百的出镜率。 陶禧忍无可忍地转身,迎头撞上他。 捂着额角,她闷声说:“你不会早知道他们的事了吧?” “我今天才知道。” “我不信。” 江浸夜环抱双臂,弯腰与她平视,缓缓说:“你不相信我,那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不信。” 陶禧缩起肩膀,拧紧围裙,低头说:“陈叔叔放弃了还要送东西,他在考验容澜吗?我无法想象他们两人……” “这事儿都已经刹车了,你非得想继续下去是什么样,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江浸夜双手伸到她背后,解开她的围裙,取下来,“谁还没遇上过糟心事儿?你解决了,他们当然也能解决,要是解决不了,就再说。提前往最坏的方向考虑,那就是吃饱了撑的。” “嗯。”陶禧点头。 她小扇子似的睫毛尾端上翘,眼角却向下撇着,一双杏瞳灯下看去清透如琥珀,苹果肌饱满。 江浸夜盯了一分钟,伸手去捏她的脸,“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想叫人咬一口。” 不分时间,不分地点。 可惜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斩断他的念头。 电话里,秦严凝重地说:“江先生,陈主管在查公司这几年的账,还专门整理了一份您的全部行程。” 刚才还在说“谁没遇上过糟心事”,转眼就来了一件。 但自从上次和陈烟岚谈崩之后,江浸夜反而没了顾虑,食指敲着手机边框,淡然地说:“随她高兴,爱怎么查怎么查,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小心点儿。” “怎么了?查什么?谁要查?为什么要担心你?”还没挂断电话,陶禧焦急地踮起脚,在他眼前蹦跳,连珠炮似地发问。 这才是个小跳蚤。 江浸夜突然觉得丁馥丽的评价有失公允。 于是趁她起跳的一刹,他双手有力地托住她的臀。陶禧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抓紧他的肩膀,两腿盘住他的腰。 他的脸近在咫尺,陶禧心虚地问:“你要……要做什么?” 江浸夜俊逸的眼眸闪过一丝捉弄,抱着她 上楼,扬声说:“工作睡觉吃桃桃!咱们走喽!” “那些碗怎么办?!” “你别管,我来收拾。不都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 出发去英国的头天晚上,陶禧像个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失眠了。 脑海中一遍遍确认要带的行李和证件,回忆这些天上网和从同事那准备的功课,逐一查缺补漏。 翻了几次身,她索性掀开凉被,轻手轻脚下床,打开行李检查。手指划过大件小件衣物,护肤品和几样提升气色的化妆品,连杂物也重新清点,确认后合上盖。 她拿起手机出门下楼。 白色纯棉睡裙的荷叶边裙摆晃过楼梯拐角,陶禧走进书房,靠窗有张黑色的真皮沙发椅,江浸夜偶尔会坐这看书。 打开枯枝状的落地灯,橙色光线雾一样撑起暗夜中的一角。陶禧坐下,在手机上翻找未来几日伦敦的天气预报,老调重弹地感慨那边九月居然那么凉快。 糟糕!越刷手机就越不想睡觉! 无奈地关上灯,她唰地一气拉开落地帘,高层窗外的城市夜景璀璨耀目。 浩渺光海衬出人的孤寂,陶禧前额贴着玻璃向外看,想象自己变成一颗流星,惴惴不安地落入大气层,失掉重心不断下落。 十一点的航班。 陶禧六点整上楼,蹲在床头捏住江浸夜的鼻子。 明明还闭着眼,谁知他下一秒就伸来一双手,将她拦腰抱进被子。 陶禧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是我?” 江浸夜睁眼困难,继续闭着,笑了一下:“还有谁敢在我睡觉的时候那么嚣张。” “嘿嘿。”陶禧在他怀里扭动着,“快起床。” 车子开往机场的一路,陶禧叽叽喳喳兴奋得不行,连江浸夜想打个盹都不放过,不得不按住她的头,“你给我消停会儿。” 江浸夜和孟庆依的团队约好在机场见面。 打过招呼后,孟庆依注意到他身后穿着运动长裤和运动t恤的陶禧,“这位是……” “她是陶禧。”江浸夜说着,把陶禧带到跟前,“陶惟宁老师的女儿。” 陶禧两只手一下攥紧,看去的眼神写满了“就这么说出来不要紧吗”。 而孟庆依还在思考为什么陶惟宁不去,去的是她女儿。 江浸夜一脸淡然,顺势牵起她的手腕,说:“她是我的人,经费不用你们出,全部归我算。” 这话原本的意思是“她是我带去的人”,被缩减成“她是我的人”后,孟庆依倒是顿悟了什么,不再继续追问,哈哈大笑:“好说好说,我们只要顺利完成拍摄计划就行了。” 陶禧脸上还藏着羞怯,一转脸,眼睛对上手持摄影机的镜头,“啊”地吓了一跳。 孟庆依说:“这是我们其中一位摄影师,冷冷,他负责此次行程中花絮的拍摄。到时候,给你们俩单独剪一个。” 冷冷人如其名,言简意赅地说了声“你好”,就直截了当地托起摄影机,全程无表情。 陶禧紧张地用十指捋顺长发,拿眼色示意江浸夜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他点头。 可她仍僵着一张脸,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浸夜笑着揽过她肩膀,对摄影机比出v型手势,轻咳两声,说:“这里是屿安国际机场,陶禧小朋友即将开始她人生的第一次远行。她现在紧张得眼睛只能看着我,双手只能抓着我,心里只能想着我,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 “我才没有只能看你抓你想你!少在那里乱说!”陶禧气恼地拿爪子拍他。 拍两下,不经意觑到摄影机竟然没有掐断,她赶紧收回手,期期艾艾地掉过眼睛,盯着摄影机的镜头,说:“嗯,我……我是陶禧。这是我第一次去英国,目前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旁边这个讨厌鬼叫江浸夜,比我大九岁,但是时常让人觉得,他只有九岁。我现在……” 江浸夜矮身蹲在她背后,小声念叨:“只能看着他,抓着他,想着他……” 陶禧神思被扰乱,摇摇头,重新说:“嗯,我现在只能看着他,抓着他,想着他……” “……江小夜你死定了!” 冷冷绷直的嘴角终于翘起一点弧度,他手中的摄影机忠实记录着候机大厅里,少女奔跑的倩影。 光可鉴人的镜面地砖上,映出一对不顾四周惊异的目光,恣意嬉闹的情侣。 江浸夜订的是头等舱。 陶禧在行李架上放妥小箱子,学着他的样子换上拖鞋。 等到所有人都登入客舱,她又担心起洗手间和睡觉的问题,把空姐叫来几次,以至于担心对方不耐烦,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起飞后,陶禧始终 扒着舷窗,向外俯瞰。 她不停摇晃江浸夜的胳膊,持续爆发小规模的欢呼:“我看到电视塔了!那一片好像是南桥公园!那里是屿湖!哇!江小夜,原来屿安这么大!我都看不到边际!” 直至飞机进入平流层,窗外景致变换,铺开一眼望不到头的云海。 陶禧关上遮阳板,心满意足地靠上座椅,感叹:“屿安一定比你们北里大,不仅大,还美。” 江浸夜坐在旁边轻声笑。 陶禧毫不在意他笑里的含义,偏头靠在他肩上,拱了拱,“江小夜,我们屿安那么好,你留下来一点都不亏。不要走好不好?” 相处那么久,陶禧自认了解他,便抢在他之前开条件:“你要是答应,我就亲你一口。” “嗯……”江浸夜手指搓着下巴,点头,“要再加一条。” “啊?” “很简单的。”他凑到陶禧耳边,低声说,“夸一句‘小夜叔叔你好大’。” “……” 一小时后,陶禧打了鸡血一般的精神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声音慢慢变小,眼皮愈发沉重。 江浸夜帮她调节座椅靠背,向空姐要来一只蓬松绵软的大枕头。等她睡着后,又给她盖上毯子,关掉顶灯。 他随身带了一本王世襄的《锦灰堆》,合上书页,想起陶禧刚才的问题。 其实心中早有了解答。 抵达希思罗机场是下午四点半,陶惟宁的师姐林远珊亲自来接机。 她一袭松绿色长风衣,短发或许染过,泛着健康的黑色光泽。面容清癯致使颧骨微突,却不怎么显老,整个人素净得好像一丛经雨洗过的竹子。 她张开双臂和江浸夜礼节性地拥抱,随后与孟庆依及团队一一打过招呼。 视线最终落在陶禧身上,“这位是……” 江浸夜看陶禧一眼,两人在眼神的交换中无声地达成了某种一致,他朗声说:“她是陶禧,陶老师的女儿。”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 陶禧不敢看林远珊,心跳快得堪比飞机起飞前那一段加速。 他们这次来伦敦,陶惟宁专门和林远珊联系过。如果得知陶禧也在,陶惟宁和丁馥丽想必很快就能知道她跟江浸夜在一起。 林远珊微讶,随后和蔼地笑:“你爸爸还好吧?” 作 者有话要说:夜叔不要脸,哈哈哈~ ☆、40. 陶禧过去只在旧相册里见过陶惟宁的这位师姐,并没有留下多少特别的印象,仅仅集体照里众多面庞中的一张。 却听爸爸无数次地提起。 林远珊第一次去大英博物馆是在八十年代末,参加业界的一场学术交流会。 她看到博物馆里虽然收藏了海量的中国古画,但一直由日本修复师主持工作,致使许多画的装裱形式照搬日本,失去了中国传统的特色。 更令她痛心的是,一些国内出土的文物,经西方技术人员的修复后,反而加速了损毁。 于是辗转找到博物馆馆长,提出让她展示中国的古书画修复技术。 当时大英博物馆的文保科学研究部正对一幅被火烧坏的古画,头疼不已。林远珊镇定自若地用排笔蘸取开水,向古画正面泼洒,完全洇透纸张后,又吸水拭干。 反复几次,直到胶水与画面分离。 在场观看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修复方法。 每每讲到这里,陶惟宁就停住,和陶禧卖起了关子。 眼下见到真人,陶禧难免记起往事,紧张缓和了不少,笑着说:“他挺好的,这些年也很想念阿姨你……还是应该叫师姑呀?” “哈哈!别叫师姑,就叫阿姨。”林远珊热络地牵起陶禧的手,询问她的近况。 一行人缓步走出机场。 坐在车上,孟庆依不失时机地向林远珊确认这几天的拍摄日程。出于预算的原因,时间比较赶。 林远珊和陶禧坐在中排,亲亲热热地相互挽着胳膊。 “你们这次出来不是为了玩,去不了什么地方了,不遗憾吧?”林远珊略有惋惜地说。 窗外的天空堆满积云,灰蒙蒙的蓝色,有了落日的征兆。 陶禧不错眼地追着晃过窗外的塔桥,摇头说:“不遗憾,以后还有机会,大不了度蜜月的时候再来。” 前排的江浸夜正仰头喝水,闻声呛了几口。 听到他的动静,陶禧纳闷地瞟去几眼,想起陶惟宁卖的那个关子,趁机问:“林阿姨,所以你是用开水洗画征服英国人的吗?” 追忆过去,林远珊笑了笑:“只是一部分,但我就有机会告诉他们,我们修复一幅书画作品,少说也有二三十道手工工序,洗画只是其中一项。还顺便展示了全色和接 笔的技能,因为西方的观点是不赞成接笔。不接笔看似方便,但根本原因是他们做不到。中国修复古画的手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所以我就按师傅们传承下来的方法做,英国人很惊奇,也很佩服。” 后排的冷冷换成了专业摄影机,一刻不停地记录车内的谈话。 陶禧想起江浸夜,连忙问林远珊:“林阿姨,小夜叔叔过去来你们这工作,是什么样子?” “他啊,拽拽的……”林远珊想起什么,眯起了眼睛,随后扬声说,“小夜,你大概不记得n了吧,他心心念念要找你再比试比试,还堵着一口气呢。” “随便。”江浸夜的语气毫无起伏,倒是明明白白地在说不屑。 直到林远珊进入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馆内一千多幅中国古画才有了修复展出的机会。二十多年来,她以一人之力修复了三百多幅画作,让中国的古画修复技术在海外站稳了脚。 十年前,林远珊成立了自己的团队,收了几名学生。 n是其中一人。 一个年龄身高与江浸夜相仿,在卢浮宫做了三年油画修复,自称受到东方文化感召,决定投身于中国古画修复的,奇妙的美国小伙子。 五年前江浸夜见到他时,那双湛蓝的眼睛还充满了轻蔑。 可自从江浸夜回中国,n就开始苦练中文,现在和林远珊交流基本用普通话。 林远珊兀自笑了:“随便?不久前,我们在库房找到一幅唐代的绢画,过去被博物馆截为两段,按照日本的装裱方法,把画幅固定在木格纸板上。年底要举办丝绸之路的中国展,必须尽快修复,不过遇到了一个难题。听说你也算业内大手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江浸夜面色无澜,“看看再说。” 第二天上午去到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陶禧见到n。他一头柔软的褐色卷发,眼睛很漂亮,纯净的蓝色,让她想起林知吾关于大海的纹身。 原来美是相通的。 他穿着卡其色法兰绒衬衫,歪头注视江浸夜向其他人问好,环抱手臂,一脸的高傲骄矜。注意到陶禧的视线后,他沉寂的双眼骤然亮起,默默靠过来,问她:“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 陶禧点头,“是的。” “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这里除了林女士,数我最资深。” 他的中文确实流 畅,毫无滞涩感,柔缓的音色让人想起春天的溪水。不过他把陶禧当作江浸夜的助手,或是随行的学徒了。 陶禧不做辩解,笑的弧度扩大:“好。” 他们微小的动静倒是叫江浸夜飞快捕捉,后者眉毛微拧,稍微提高了音量:“我听林老师说起你们目前正在修复的绢画,还请wilson先生介绍一下遇到的难题。” n双手一摊,“no,no,没有难题。我们已经放弃重新装裱,因为那样大概率会造成画的不可逆损坏。至于浆糊,一个小事。” 江浸夜点头,面无表情地对摄影机说:“明白了,他们的难题是浆糊。” n:“……” 修复古画的过程中,几乎每一道工序都会用到浆糊,它的质量直接关乎修裱的结果。打糨,也是每一个学习修复中国古画的人,做学徒时必经的步骤。 n没辙,只好承认:“夜,我们的浆糊总是调不出最适合这张画的。实在太神秘了,夜,全凭目测、手感和经验,怎么都不对。” 他口中的“夜”是“yeah”的发音,听着有种错位的喜感,工作室里原本严肃的气氛,因此松动了不少。 而江浸夜绷着脸,向林远珊要他们的修复方案。 那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的他,陶禧看得有点着迷。 绷着脸并非故作姿态,相反焕发出了一种奇异的神采。预示着,他大脑正在梳理过往的修复经验,思考的齿轮开始咬合。 江浸夜在陶家修画的时候,陶禧曾经偷偷趴在窗台上看过,她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那副沉浸与专注的面孔,仿佛真如陶惟宁所说“身涉时光的长河,与古人对话”。每一次的修复,画的寿命得以延续几百年,他们手中的纸或绢便不再是死物。屋中不见神佛,修画的人却有了自己的皈依。 陶禧悄悄退出房间。 博物馆正门是仿照古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八根罗马柱气势磅礴。她跟着人群乖乖排队,还租了一个讲解器,塞进耳朵边走边看。 早晨下过雨,空气中凉意瘆人。 而覆有巨大玻璃穹顶的中庭在灯光作用下,如沐响晴薄日。 陶禧去到东方馆,在展柜前流连。 冷不防肩头被人轻拍,她困惑地转过脸,看到高鼻深目的n。 他抬了抬手,无辜地说:“你 看得太认真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我们修过的画。”他略有得意地笑,“用你们的话说,这或许是缘分吧。” 但陶禧不解:“你不是和‘yeah’在一起吗?” “那里不需要我,他是主角。嗯,有他就够了。”n眼中的得意黯淡下去,罩上一丝落寞。 陶禧则取下讲解器,笑眯眯地盯着他,竟然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n,你能不能和我说一些关于夜的事,他过去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让夜叔吃醋的后果很严重,嘿嘿~ ☆、41.(捉虫) “他的脸,比伦敦的天还阴。”n回忆许久,冒出这么一句。 那时候,他跟着林远珊学修画也有几年,对于大老远从中国过来的江浸夜,n十分好奇,并未将其视作对手。 每天闲暇,n带江浸夜去看博物馆里,各种现代辅助修复的仪器与设备,不时抱怨工作的枯燥——哪怕最简单的裁纸,也得苦练好几个月,才能裁出一条边缘平整的线。 偶尔泄气地说有点后悔,得来江浸夜冷冷的一句“那就走啊”。 n觉得这个人怎么不温柔,满身都是刺。 被扎过几次后,他敬而远之。 可江浸夜在博物馆出色的发挥,连一起工作的日本人都赞不绝口,实在无法假装看不见。便渐渐激起了不服气的反骨,同样是学习传统的修复手艺,不存在天赋的说法吧? 可惜n很快遭受挫败。 那时林远珊组织修复一件董源的山水绢画,n半开玩笑地说:“据说这件不是真迹,是你们后世的画家伪造,我们就不用太辛苦了吧。” 江浸夜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这,n心有余悸地对陶禧说:“他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永远。” 似淬毒的刃口,要剜取他的心脏。 江浸夜当即向上申请,将这幅画送去用软x光摄影进行拍摄,发现了“后苑副使臣董元画”的署款。董源是南唐画家,他的“源”字在元代以前的史籍中都写作“元”。 这一发现印证了这幅画在元代以前就流传的经历,并非伪造。 n出了错,从“与江浸夜联手修复”降级为“协同江浸夜修复”,讪讪地收起玩闹心。 这件山水绢画曾被日本修复师装裱过,托心纸和覆背纸全为日本材料,不仅通体残裂,还出现了泡状鼓胀,导致画意局部变形。 江浸夜早出晚归,整日埋首修复,对此投入了十二分精力。 而n即使变成“协同”,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才刚开始洗画,两个人就剑拔弩张地争执起来。 n说:“应用沸水多次浸洗。” 江浸夜驳回:“这画用沸水就矫枉过正,温水即可。” n说:“我们用流动清洗的方法吧。” 江浸夜 再驳:“流动清洗会扩大原画的损毁,绢丝容易跑位。” n急了:“yeah(夜)!” 江浸夜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n:“……” 令n汗颜的是,这件山水画在江浸夜近乎偏执的主导下,三个月后完美修复。 收工那天,江浸夜对他说:“这儿有全世界的宝贝,每一件都值得珍视。别的我不管,我们的拿不回去,就全力以赴地对待,让它们在这发光。它们曾经闪耀于世界历史,现在是,今后也是。要是为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怠慢了,那就非常愚蠢。” 他神色语气都平静,却让n听出滚沸的情绪。 “不过也让我知道,他是个有温度的人。”回忆到这,n自嘲地笑笑,“我之前还打算建议他看看心理医生,因为他样子太可怕了。” 这下连陶禧也紧张起来,“有多可怕?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我有一次看到他在画画。嗯,还能画画,应该没有问题。”然而提起这个,n的神情顿时古怪起来,笑容诡异,“嘿嘿嘿……” 陶禧瞪着他,头顶升起一连串的问号。 这个从五年前到今天,对始终没能压过江浸夜一筹而耿耿于怀的美国人,决定退而求其次,先泯灭对他崇拜有加的中国少女的幻想,故作神秘地说:“他在偷画女人的裸.体。” 在n的认知中,中国女性大多保守,尤其像陶禧这样外表看起来乖巧可爱的。而江浸夜不是画家,偷画女人裸.体这种事,想必会打击她的热情。 可陶禧仅仅愣了一瞬,脸颊随即飞上羞红,“哦。” n:“……” 下午三点,n邀请陶禧去二楼的greatcourtrestaurant喝下午茶。 餐厅氛围宁静,抬头便是玻璃屋顶,四周绿植环绕。侍者很快端上同一系列的餐具,白底,镶一圈翠色花纹,装有各式甜点。 n一边介绍,顺势卷起衣袖,肘弯处白净的皮肤纹有一个圆形图案,向外延伸几根细长的触须。 “诶!你也有纹身!”察觉到自己骤然提高的音量,陶禧说了声抱歉,“不好意思,我朋友也纹了一个,挺巧的。你那个是什么?” n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手臂递过来,“这 是月球1号,人类发射成功的第一颗星际探测器。不过它本来是一个月球撞击器,任务是撞向月球。却最终在6000多公里的上空掠过月球,成为第一颗脱离地心引力,飞向宇宙深处的航天器。所以苏联的科学家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梦,俄语叫‘meчta’。” 哇! 陶禧眼瞳撑大,感叹着:“好酷!” 只因某个无从知晓的差错,机器违逆指令,挣脱既定轨道,滑向遥远而未知的黑暗。 今后会遇见什么,谁也没法预测,如同一场大梦。 一小时后,陶禧接到江浸夜的电话。 下午茶正好到了尾声,她和n告别,步伐轻快地下楼。 电话没有挂断,江浸夜得知她在二楼的餐厅,便让她沿他口述的路线找来。 陶禧穿越中庭纷杂的人声,辗转两个展厅,走向博物馆主体建筑的侧翼,那里是办公区。 在手机开始发烫的时候,江浸夜在电话里说:“好了,现在抬头。” 他站在二楼的透明落地玻璃后,上身深灰色的海岛棉衬衫挺括无皱,手指勾着夹克衫搭在后背,长腿笔直。 其实陶禧看得并不清楚,但她全都想象出来了。 她握紧手机,柔声说:“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像正在偷窥的奇怪女人?” 江浸夜抿唇一笑,声音故作淡定:“明明是沉迷我,转不开眼睛的女人。” 陶禧被逗得笑出声:“真伤脑筋。” 江浸夜正色说:“一个严肃的问题,从你那儿看,我怎么样?” 陶禧伸长脖子,又踮起脚,片刻回答:“有点好看。” “必须好看,我保持这个站姿很久了。”江浸夜终于笑了一下,“上来,近点儿更好看,再近点儿好看到你无法呼吸。” 光线匮乏,陈旧的木地板踩几步会响起轻微的嘎吱声。 二楼狭长的走廊上,江浸夜倚靠墙壁,陶禧站在他分开的两腿间,以极近距离凝视彼此,同时呼吸困难。 触到他专注的眼神,陶禧骨头都快酥掉。 “我……我刚才和n喝下午茶了。”鬼使神差说起这个。 江浸夜拧起眉头,没有说话,表情在降温。 “不过他一直都在夸你。”陶禧心虚地亡羊补牢。 没等江浸夜回应, 远处传来呼喊:“小夜,孟导演想请你去补一个镜头。” 林远珊朝这边走来。 陶禧慌慌张张地从他身前逃离,壁虎一样撑开十指,贴住另一面墙。 “小……陶禧?你也在?”林远珊不期然碰见陶禧,脸上闪过惊讶,随即笑起来,“n刚才回来了,他说今天和你度过的时光很愉快。” 江浸夜脸上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工作室里,n开心地围着摄影机转,看见陶禧,大喊:“禧,我们录一段,作为美好的回忆!” 不及陶禧开口,江浸夜冷冰冰地扔去一句“浆糊的配方我做好了,你明天之前打出来”。 “不是吧?”n沮丧得直挠头,“夜,你公报私仇。” “还用上成语了?”江浸夜眉梢一挑,“那,顺便缝制一下卷轴的扎带吧。” n:“no,no,no!我必须要为自己……” “马蹄刀也磨一下。” “please!” “哎,好像还有两幅画需要打蜡砑光。” n彻底没了脾气,向江浸夜连连作揖讨饶,拇指与食指并拢划过嘴唇,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示意投降,不再抗议。 江浸夜眯着眼睛,向冷冷的摄影机点头。 一群人欢快地笑开,几只手颇为同情地拍拍n的背,鼓励安慰他。 江浸夜补完孟庆依想要的镜头,今天的工作算是画上收梢。 然而出去接电话的林远珊心事重重地返回,对江浸夜说:“小夜,不好意思,虽然你们是成年人,但我不能帮忙瞒住惟宁和他夫人。我刚才告诉他们,陶禧也在这。可能晚上会给你们打电话……有个准备吧。抱歉。” 陶禧心里咯噔一下。 不自禁想起那颗月球1号,它孤勇无畏,却毫无准备,一头栽进属于它的命运。 谁知道它去了哪。 谁还会知道。 “谢谢林老师。”江浸夜平和地说。他在身后,抓住陶禧的手。 半小时后,等不到晚上的丁馥丽打电话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哇噢~ ☆、42. 如同某种预兆,手机从包里拿出意外掉落。陶禧弯腰捡拾的时候,铃声响起,来电提示为“妈妈”。 傍晚,海德公园随处可见全家出动的游客,牵手散步的情侣。九曲湖上缓缓游过天鹅与野鸭,鸽群飞过头顶,翅膀拂去了所有烦躁的声音。 陶禧和江浸夜坐在湖畔吹风,空气渐冷。 脚边的地面,两个黑色的影子随夕阳下沉而拖长。突然影子少掉一个,是陶禧低头拣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丁馥丽静默两秒才开口:“……你现在,真的在伦敦?” 陶禧紧张地咽口水,“嗯。” “唉,你明明从来没有骗过我。”一句低语,丁馥丽像在说给自己听。 语音信号经电流与声波的转换传输,清晰地落在陶禧耳中,她声音有些发颤:“……妈妈。” “你哪天回来?航班号给我,我和你爸爸去接你。”丁馥丽随即恢复一贯的强势,快速而利落地交代,很快挂了线。 江浸夜一言不发地揽过她。 几只飞累的鸽子停在脚边,叽叽咕咕地走动。陶禧忧愁地看一眼它们,问:“你会不会后悔带我出来?” “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出来?” 陶禧蹭了蹭他的胸口,“当然不会。” “那还担心什么?”江浸夜笑着长手搂住她的肩,两个人不倒翁一样摇摆,“人李大爷早就说过:人生需要多多的快乐。咱们呐,该吃吃,该喝喝,回头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嗯。”陶禧一扫脸上的阴霾,郑重其事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谁是李大爷?” “李白啊。” “李白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 “看你这一脸不高兴。李大爷那大道理多了去了,我来给你科普几条:宫女如花满春殿,不及桃在我身边。” 陶禧不理他,两只手揣入鹅黄色针织开衫的衣兜,起身离开座椅。 江浸夜连忙跟上,嘴里还没停:“床前明月光,正逢吃桃忙。” “住口。” “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及昨夜软桃汁。” “江小夜你住口!” 身边陆续有肤色各异的游人投来微笑的目光,陶禧又 羞又恼,恨不得拿针线缝上他的嘴。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直至走出海德公园。 离开英国的前一天,林远珊邀请摄制组和同事们在家里聚会。 去时人人都带了礼物。 江浸夜带去的是一个手织挎包,由一位黎族织锦能手编织,用上了黎族传统纺染织绣技艺。 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中的传统手工技艺,林远珊早有耳闻,拿到后爱不释手,向江浸夜道谢的时候视线还不愿移开。 江浸夜和她开玩笑:“林老师,我要是早送给您,您是不是就能帮我和陶禧保密了?” 林远珊笑时眼尾细纹簇生,她柔缓地说:“你不觉得说出来,更痛快吗?” 江浸夜被她的话语击中,愣怔片刻,随后笑着连连称是。 n戴红框眼镜,穿绿色的卫衣和咖啡色灯芯绒裤,安静地立在餐厅角落,像一棵圣诞树。 陶禧走去问他怎么了,他扁着嘴,哀声说:“我其实不希望夜离开,他才是林女士之外,最棒的。”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带有无机质的美感,此刻却盈满真切的悲伤,他鼻尖泛红,似乎随时会流泪。 陶禧有些哭笑不得,赶紧安慰:“没关系,有空你来找我们玩啊。” n委屈地点头,随后亮出手里的白兰地,“今晚我和他,不醉不归。” 陶禧看着他,欲言又止,满脸忧色。 她心想n你完蛋了,小夜叔叔不会喝醉的。 “但是喝酒前,我们得先吃东西。禧,你愿和我一起做墨西哥鸡肉卷吗?我保证,比benitoshat(一家墨西哥餐厅)更好吃。”n抱着酒,陶禧随他一前一后步入厨房。 江浸夜接过其他人递来的手工饼干,倚着餐厅的装饰墙,默默注视。 林远珊招呼了一圈,见江浸夜始终盯着厨房,忍不住走来问:“那么在意,怎么不过去和他们一起?” “我真的很在意?”江浸夜露出少有的困惑。 倒是把林远珊逗笑了,“小夜,要我给你找面镜子吗?” “……”江浸夜拿起一块动物形状的手工饼干,送到嘴边又停下,“她看起来很开心,我不想打扰,不是都说每个人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吗?” 总不至于被一个略微神经质的美国 人,用墨西哥卷骗走了。 “先放sourcream(酸奶油)……ok,加一点salsa(辣酱)……然后是cheddarcheese(奶酪)……再来fajita(辣椒鸡肉条)。这些fajita是我下午炒好的,林女士什么都有,非常完美。” 陶禧学着n的样子操作,但他等不及,卷好自己先咬下一口。 他整张脸骤然收紧,皱成一团,须臾松开,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高呼:“实在太棒了!我的最爱!禧,快吃!” 酸辣口感的酱汁在口中绽开,刺激舌尖的味蕾。 连同滋味浓郁的鸡肉,带来强烈的满足,确实很好吃。 原本要为大家做鸡肉卷的陶禧和n,在厨房把持不住地大口吃了起来。 美味纾解了n的愁绪,他眉梢挑着雀跃,对陶禧说:“夜这次变了很多,他会笑了,温柔的感觉。我的建议是,可以试着靠近他。” “靠近他?” 或许意识到这么说有些八卦,n放低了声音:“告白。” 诶? 陶禧愕然地抬头看他。 “抱歉,我不想冒犯,不过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有点……嗯,让我想起一个词:kilig。” 出自菲律宾的塔加拉族语,意思是对某人喜欢到,好像胃里飞舞着成千上万只蝴蝶,一旦张开嘴,它们会全部飞出来。 听了他的解释,脸颊一下变得滚烫,陶禧拿手捂住,嘟囔:“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n自鸣得意地笑。 正餐开始前,林远珊说:“感谢小夜用淀粉浆糊与化学浆糊混合,感谢他的创意性尝试,解决了我们的难题。终于能继续依照‘最小干预’原则,恢复这幅画原本的样子。祝他,也祝我们一切顺利!” 伴着轻松欢快的音乐,所有人举杯。 n刚才吃过墨西哥卷后,志得意满地找江浸夜拼了两轮酒,眼下整个人轻飘飘的,突然叫嚷:“浆糊的功劳,要算我一份!全部都是我,我亲生的!” “哈哈哈哈!”餐厅爆发一阵大笑。 枝型吊灯立有焰苗形状的灯泡,明亮灯光洒下,所不能及的暗处则被笑声和音乐填满。餐桌上纹样繁复的台布与蜡烛,为这场聚会增添了仪式感。 窗外的天色迅 疾暗下,陶禧偶尔瞥过一眼,不合时宜地生出忧色。 太幸福了,幸福到害怕不是真的。 一旦与之挥别,该如何承受醒来后的空寂。 陶禧在返程的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拼一幅人物头像,遗憾耳朵的部分缺失了。她辗转许多地方,遍寻不到,想自己动手画,可眼睛无法解析这种颜料。 后来有人找到了给她,她却不记得那人的面貌。 醒来时江浸夜在旁边看书,她问:“孟导演的片子什么时候做好?” 江浸夜放入书签,合上书本,“半年吧,还有后期制作呢。怎么,你着急看?” “想看你拍出来是什么样的。” “当然非常帅了。” “……”陶禧受不了地翻翻眼睛,试图纠正他,“有些人现实中好看,但不一定上镜。” “那就让这片子完善你的认知,你会知道有一种人,现实中好看,还特别上镜。”见陶禧宁愿扭头装睡也不想听,江浸夜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掰过来继续说,“而且,和某些人在一起更上镜,那简直,神仙眷侣。” 陶禧彻底投降了。 知道他脸皮厚,没想到,这么厚。 航班正点达到屿安机场。 领取托运行李后,江浸夜背好包,一手拖一只箱子。他和陶禧两个人,与孟庆依的拍摄团队告别。 走出机场到达厅,陶禧想问问昨天n是不是真的被灌醉了。 可惜声音还没冲出喉咙,她一条胳膊被不由分说地拽走,这力道生硬,让她感到疼。 陶禧恼怒地抬头,照眼便是丁馥丽铁青的脸,吓得顿时不敢吱声。 丁馥丽在脑后挽一个松散的髻,穿一条孔雀绿真丝连衣裙,面容却疏于打理。她眼睛下挂着两片乌青,似乎很多天没睡过好觉。 陶禧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然而仅仅钳住她的胳膊,飞快走向停车场。 直到她回头去看江浸夜,丁馥丽才开口:“你给我转回来,不准看他!” 强硬的语气,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在后面的陶惟宁从江浸夜手上分走陶禧的行李,说:“别怪你丁阿姨,她需要时间接受。我一向尊重陶禧自己的意愿,但这件事情你不该瞒着我们。” “是。”江浸夜敛眸,轻声说,“对 不起。” 陶惟宁摇头,忧心忡忡地叹气:“还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哎!” 直到坐上助理秦严的车,江浸夜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去伦敦的这些天,他换了手机号,有意不理会邮箱和一切国内的信息。 秦严告诉他,那位华裔收藏家黄先生已在纽约遭到起诉,指控他涉嫌走私,将世界各地的珍贵文物藉由各大拍卖公司卖出,赚进大笔不义之财,连崇喜也牵涉其中。 就在上周,他已经通过律师表示,愿意向纽约检方认罪。 而那幅《百佛图》,是真的修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以后更新的时间就改为每天19点,依旧日更。么么~ ☆、44. 九月的屿安,榕树依旧绿得十分精神。 阳光穿过层层枝叶,落在地面只剩几点零星的光斑。 江浸夜低头拿手机发送信息,他颀长的身影远看像要融进这片浓绿中。 大风拂过,吹乱他的额发,空气中已有了隐约的秋意。江浸夜用手指拨弄,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近在耳畔。 他抬眸,对上几米外陶禧乌澄澄的杏瞳。 因为一路跑来,停下后她胸腔还隐有幅度地起伏,手中的手机亮起,几条信息罗列屏幕上。 两人持续十几秒的对视,江浸夜先笑了:“你那么严肃干嘛?” 陶禧走上前,两条胳膊伸向他后背,环抱他,脸埋入他胸前的衬衫。戒烟后,江浸夜身上的气味清冽洁净,铺天盖地随呼吸卷入她的肺腑。 许久,陶禧才闷闷地说:“你在等人吗?” 江浸夜上午去公司找不到陈烟岚,一帮老头子都不在,于是在办公室发了一通火。下属们战战兢兢地不敢看他,唯恐被叫出去杀一儆百。 后来他倦了,靠坐椅子上休息,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被秘书叫醒。 秘书说,陈主管打电话取消下午的例会,因为她和公司高层中午去酒店开会了。 去酒店开会? 这么快就排挤他了? 随后秦严告诉他,陶禧已经收拾好东西,马上离开。 公司待着毫无所获,江浸夜索性开车回去,不知道能不能碰见他们。 当然,这曲折的心肠不能如实透露给眼前剔透玲珑的小姑娘,他大手轻揉陶禧的头顶,温声说:“听说你要搬走了,来看看。” “江小夜,我们一起向我爸爸妈妈说清楚吧!”陶禧眼角微弯,装满沉甸甸的期待。 江浸夜抿唇笑了笑。 说清楚? 像是——“陶老师,我和您女儿真心相爱,即使我饭碗快保不住了,依旧能给她幸福”——这样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合适,我会和他们说。” “你到底怎么了?” “桃桃,不用担心我。”眉目清俊的男人言之凿凿地要她放心,“一点儿小麻烦,我很快就能搞定。对了,你怎么中途折回来了?你爸妈呢?” “哎呀!”陶禧失声惊叫,“我坐车上看到你 ,随便找个理由就下来了,我们说好去吃饭。” “呦,这都几点了?还没吃饭?要不我送你?” “不。”陶禧一愣,担心被他误会似地,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不是,我不是不让你送,就是我妈妈她……”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江浸夜正要抽离的手安慰似地多逗留了会儿,淡然笑着:“没事儿,你先让你爸妈放心,我把我的事儿解决了,咱们捱过这一段就好。” “好!”陶禧双目炯炯,音调也颇为振奋地上扬,“那我们说好了,捱过这一段就去跟他们说!” 她眼角闪烁星子般晶亮的光,笑着伸出小拇指,要和他拉钩。 江浸夜从善如流地也伸出指头,钩过她的。 整个九月,陶禧恢复了一贯的温顺,每天向丁馥丽汇报行程和工作,试图打消她的警戒。 而丁馥丽得知林知吾心有所属,消沉了几天,也迅速恢复了精神。整日和好姐妹线上线下地联系,不时给陶禧发去几张儿子或表侄的照片,让她略微吃不消。 丁馥丽倒是自有一套说辞:“桃桃,不要误会妈妈的意思。你那个工作太封闭了,没办法多认识人。妈妈给你发的这些,都是知根知底的,有空交交朋友呀!” 陶禧哀嚎:“但我最近真的没空。” 这话一点也不假。 吉芯顺利通过了核高基项目的中期检查,所承担的课题获得六千多万的专项资金。 唐老板每天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挥动手中看不见的皮鞭,抽打大家:“你们都打起精神来!这只是漫漫征途中的第一步!我们自主研发的芯片已经获得两百万张国际订单,那些国外的公司想用在手机主板上,每嵌入一片都要向我们缴纳专利费。后续芯片的开发已经提上日程,我们不要固步自封,要再接再厉!” 为了项目早日验收,款项入账,他陆续又招了二十多人扩充公司的研发队伍。即便如此,连续多日的加班还是让所有人都快耗至极限。 这天晚上十一点,陶禧调出最后一个bug,关上电脑准备离开。 林知吾叫住她:“小陶,一起走?” “好。” 深夜的科技园行人寥寥,夜风已有了层林尽染的寒意。陶禧两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和林知吾并肩,看向地面随路灯照射的角度拉长变短的影子。 “这段时 间大家都辛苦了。” 林知吾的声线低而缓,有种笃定的力量,能稳住人的情绪。陶禧的心一点点静下来,“是啊。”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么快就有订单了,还两百万张。”林知吾问陶禧,“你听容澜说过那些订单的发放方,芯片的出货单和发.票之类的凭据吗?” “没见过,她也见不到吧。” “芯片的研发设计时间或长或短,但吉芯这样成立仅仅几年的公司,这么快就完成一款高端通用芯片从源代码到流片的全过程,太惊人了。” 陶禧从他的话里听出其他意思,“师兄,你是说……” “几个月前,芯片还只有core(处理器的核心),没有调试接口的ip模块,无法使用和量产。这么关键的节点,负责这一部分的工程师居然辞职了,接手的是上次中期检查前,老唐从美国请来的人。那几个人和我们完全脱离,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公交和地铁均已停运,两个人走出科技园,在路边等出租车。 林知吾那张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脸,此刻有了凝重的表情,“有些事情并不受我们控制,这很沮丧。不过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时候,也不要万念俱灰,不要忘记你最开始憧憬它的样子。” 接连和他们一样才下班的人走来,坐上事先订好的车。 路灯灯光映亮人的额头,眉骨下方却变暗了,眼睛匿在阴影里。身后的草丛偶尔传出几声虫鸣,陶禧心里有些发堵,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能配合地点头,“我知道了。” 林知吾今天没有开车,却执意送陶禧回家。 坐上出租车后,像是想要化解萦绕他眉间的压抑,陶禧同林知吾打趣:“师兄,就凭你刚才说的话,我不相信你对陈小姐死心了。” 他果然笑了起来:“为什么?” “首先,陈小姐还是单身。其次,你一定不会忘记,最开始喜欢她的样子。” 林知吾错愕。 他出神地盯着脚下,脸跟着窗外不时晃过的灯光明明灭灭。 “那位江先生,他的麻烦解决了吗?”就在陶禧习惯了车内的沉默,以为林知吾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冷不丁发问。 陶禧吓了一跳,“怎么连师兄都知道了?” “我听陈烟岚说起。” “哇!你们还有来往!” “普通 来往。好歹认识了很多年,不至于绝交。”林知吾向来感情不外露,不管什么时候提起陈烟岚,语气都波澜不惊。他顿了顿,把话题绕回江浸夜,“到底什么麻烦我并不清楚,看起来似乎有好转?” 陶禧抱着双肩包,回想上一次见江浸夜时的情形。 自从他停下古画修复的工作,就没有再去陶家小院,一心扑在拍卖公司处理困境。 而陶禧忙得停不下来,和他的联系仅限于电话。不过他们约好每周六晚上一起吃饭。 上礼拜六的晚餐,江浸夜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菜,像是小炒有机菜花和三杯鸡,算不上特别好吃,但味道没出错。 记得问起他的时候,他说麻烦快解决了。 于是陶禧的嘴角弯起两道小勾:“是的,有好转,就快解决了。” 约好的时间不仅是周六,还具体到了七点。 陶禧周六当然在公司加班,下午她掐着时间准备离开,意外被新同事截住。对方是个还没毕业的实习生,楚楚可怜地哀求她,帮忙调试代码。 谁知再抬起头,屏幕上的时间赫然显示19:40。 竟然晚了那么多? 然而手机却安静,没有江浸夜的来电。陶禧抓起背包和外套,本想拜托林知吾送她一程,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没辙,只好急匆匆坐电梯下楼。 十五分钟的车程堵了半小时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搭乘地铁自然最便捷。站在轻微晃动的车厢里,陶禧拨通江浸夜的号码。 “不好意思!今天下班晚了!你不会都做好了吧?” “没有。” “那就好!”陶禧舒了一口气,没能察觉对方低落的语气,转而为晚餐做起打算,“不过我们吃什么呢?不然我订两份外卖?算了,等下我自己带上楼。饮料家里还有吗?红酒?江小夜?” “都行。” 她终于听出了不对劲,“江……” “我在家等你。” 地铁站内喧声汇聚成河,波浪持续拍打耳膜,即使开了空调,闷热的空气依旧让人生出想要逃离的难耐。 连扶梯都等不及,陶禧疾步上楼冲出人群,就近在便利店挑了一碗凉面,一盒军舰卷和一份茄汁牛肉便当。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两道闪电划过天际,像劈开夜空的伤口。 陶禧加快了步伐,不想转过路口后,看见林知吾的车停在斜前方。 师兄?他怎么在这? 这才成形不过数秒的疑问,由远处的人影给出解答——林知吾牵着陈烟岚的手,缓缓走来。 陈烟岚低着头,长发遮去小半边脸。 她穿黑色紧身一字领短衫,腰间绑一件男式长袖衬衣,大腿时隐时现,脚上是一双男式牛津鞋。明显大了几个号的鞋码,使她不得不趿拉着走。 至于林知吾,则裸着上身,光脚踩地。 陶禧呆若木鸡,惊愣地瞪视他们上车,车子很快驶离。 大风忽起,暴雨近在眼前。 直到她提着购物袋快步跑进小区,才记起,刚才那两人似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们也来找江浸夜吗?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才是真·暴风骤雨…… ☆、45. “不好意思!今天下班晚了!你不会都做好了吧?” 手机传出陶禧声音的那一刻,江浸夜才有了呼吸的实感。他脸色苍白,握紧手机坐下,扫视眼前的一地狼藉,虚弱地说: “没有。” 其实直至一小时前,还是“有”。 今天下午,江浸夜特意打电话给邱檬火锅店的厨子,远程指点石锅杏鲍菇和红烧鲈鱼的注意事项。 一切顺利得让他有几分“说不定可以开创副业”的错觉。 两道菜做好,他端上餐桌,又开了瓶红酒。 然而陶禧并未按他们约定的时间到达,他正想打电话问问,陈烟岚突然登门拜访。 她穿黑色紧身一字领短衫和水洗白牛仔裤,手里晃着一瓶蓝方威士忌,歪头冲江浸夜那张冷硬的面孔说:“不欢迎我?” 没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走进去,一眼看到餐桌上的菜色。 “看来是我打扰了。”陈烟岚眼角的眼线柔媚地上扬,举手投足俱是风情。她放下酒,大大方方地抽出椅子,“那耽误你两分钟,说完我就走。” 带来的果然不是好消息。 江浸夜这次的危机,让崇喜内部对他早看不过眼的一班老家伙集结起来,向他联合发难。他们决定以定增股票的方式,收购一家汽车拍卖行,美其名曰强强联手,在未来的汽车拍卖领域开展更加深入的合作。 增发股票,意味着会稀释江浸夜这样原崇喜股东的股权。 可他们想到联合摊薄这招,倒让他不齿,“这帮老东西,整这么麻烦,我自己卖了股票不就遂他们意了吗?” 陈烟岚下巴微抬,“你肯吗?” “我已经卖了啊!”视线触到她僵硬的脸,江浸夜大笑,眼中张狂尽显,“是不是没想到?” 他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过于被动的局面,卖了股票,派律师与大都会博物馆谈妥,重金买下那幅《百佛图》。 可这样一来,他又跌向另一个深渊——个人资产所剩无几。 几乎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以陈烟岚的了解,当然明白他此时的困境,于是打开那瓶蓝方威士忌,分别斟满两个杯子。但她并没有递给他,而是独自晃着酒杯,轻抿一口,幽幽叹气:“你就算变成穷光蛋,我也喜欢你。” 居然挑这样的时机告白,不 可不谓情深义重。 连江浸夜都不免高看她两眼,看罢咳笑两声:“你说你何苦呢,我正在等的人,将来就是我老婆。你方方面面都挺精明,怎么偏偏非得跟这种事儿较劲?” “你以为我想?我从十八岁喜欢你到现在,一看见你就开心,就不知所措,就心潮澎湃!这种感受不是我能控制的!”陈烟岚语气激动地大喊,泪水逼出眼眶,“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让我要脸吗?我早就没有了,我一直在等你看我,可你看不到。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 她单手掩面,哭声隐忍,肩膀筛糠般簌簌抖动。 江浸夜沉默地看她,片晌也拉开椅子坐下,伸手托起另一杯酒。 馥郁的香气充斥鼻腔,他一口气灌下小半杯,抹去嘴角的酒液。 “因为我不想看。”他的声音残忍而坚定,“我以为只是你年纪小,等你见过更多的人就会离开。我干嘛要让你抱这种幻想?” “可事实就是我很适合你,我也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们在一起,能帮助彼此实现利益最大化。” “陈烟岚,你搞错了,这和利益没关系。我不喜欢你,连假装都不行。” 她精致的妆容遭泪抹花,仍执拗地抬头看他,眼里盛满绝望的冷与静。 宁愿他暴怒痛斥,也好过如此平淡声线——一字一字拆开来,全部都在说,她的确从未入他眼。 好痛快! 宽大的柚木方桌上垫有粉白格纹餐布,一对典雅的银质烛台底座为圆形,装饰缎带月桂叶花边,燃烧的烛焰静默不语。 陈烟岚翻检记忆,不曾记得他对谁如此用心。 江浸夜坐在距离不过一米外的位置,看向完全变冷的菜肴,眉间不易察觉地皱起。 哪怕到了这时,他想的也不是她。 陈烟岚破釜沉舟地撑住椅子,迅疾吻向他的唇,却被他更快地用手肘格开。 可惜不小心手指掀起餐盘,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后,一整盘红烧鲈鱼盖在陈烟岚的牛仔裤上。 “陶禧还有几条裙子落在我这,我去给你找,你赶紧走吧。” 江浸夜就势站起身,匆匆上楼。 他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何必留下自取其辱。 陈烟岚空腹喝了半杯威士忌,情绪强烈波动,此时跌跌撞撞地赤脚走进洗手间,门也顾不上 关,一手掌着墙,一手哆哆嗦嗦地脱.裤子。 江浸夜翻出一条匝有松紧带的百褶半裙,下楼后背过身,在门外等她。 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冷笑:“今天这种状况,我也预料到了。确实没道理被你忽视那么多年,我深情地哭诉几句,你就改了主意接受我。” “那走之前,我再告诉你几件事。”陈烟岚把牛仔裤一甩,紧身一字领短衫下只剩一条白色底裤。她径直走出洗手间,长发披散地站在江浸夜面前,“那帮老东西能这么猖狂,全拜你爸爸,江震寰大人的首肯。” 江浸夜眸色骤冷。 “但他不知道你现在的困境,因为我没有说。这些年,我和你妈妈走得很近,她视我如己出,你的很多事情由我负责上达天听。说什么,不说什么,不小心说错什么,全在于我。不好意思,你和你父母之间不少的误会,可能和我有关。我以为你被孤立,会来找我,真遗憾。不过谁叫你自己不肯沟通,他们现在大概以为不过给你一点小教训。” 江浸夜懵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屿安和北里相隔千里,他又确实堵着一口气,一直以来,默认被父母轻视的事实。 谁知竟是陈烟岚从中作梗。 她五指纤纤抚过他的喉,细嗓利刃一般贯穿他的心脏:“我是你掸掉的烟头,烫你最后一下,要你忘不了我。” 喉间随即梗起刺痛,江浸夜挥开她的手,瞳中愤怒的狂暴呼之欲出,恨不能将她从头到脚寸寸剖开,再一把火烧个精光。 但他强抑住,生硬地扳过陈烟岚的肩膀,将她扫垃圾一样推出门去。 再“嘭”地关上。 “咦?江小夜,你怎么不开灯?”陶禧推门被扑面的酒味袭中。 触目便是大敞的窗口,猎猎劲风搅动落地纱帘,似台上水袖抛接,凄凄惶惶。 她打开玄关的灯,快步走去关窗。关前探头往下望,一片高树在风雨欲来的昏暗中无助地摇晃。 手上还拎着袋子,陶禧反身走向餐桌,眼风扫过坐在沙发上雕像一般的人影。 她停下,脆声问:“我买了凉面、军舰卷和牛肉便当,你要哪一个?” “便当。” 餐桌空空如也,连陶禧挑选的那块粉白格纹餐布也失踪,只剩一块光秃秃的桌面。 她放下袋子,逐一取出食物,困惑不已地用眼神询问江浸夜。 他消瘦的脸庞敛去锋芒,眉间透着弱倦,一双眼无波无澜,疲惫地开口:“怎么了?” “没事。我……我要不要给你热一下?” 江浸夜迟疑,“……好。” 茄汁牛肉便当加热后,翻滚腾腾的香味,挑逗人的食欲。江浸夜似乎饿极,埋头几分钟,碗里少了大半。 陶禧拿筷子拌凉面,被他的样子吸引,饶有兴致地瞧了好一会儿。 许久才想起来问:“我刚才在楼下看到林知吾和陈烟岚了,他们怎么会在这?” 林知吾? 江浸夜动作一顿,猜测陈烟岚被赶走后,大概给他打了电话。 “不知道。”他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公司最近特别忙,可能顾不上你了,江小夜,你要振作一点。”陶禧拌好凉面,低头吃一口。 “我这样子很糟糕吗?” 陶禧抬眼,撞见他整张脸罩在骇人的低气压下,悚然一惊,连手中的筷子都掉落,她慌张地拣起,“还、还好。” 之后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令人窒息地凝固。 食毕江浸夜收拾碗筷,抬去厨房的水池。 “你放着,我来我来!”陶禧站在门外焦急地叫嚷,匆忙用发圈束起长发。 厨房同样黑着,客厅的光微弱融进江浸夜身后的黑暗,浅浅勾勒他挺拔的身影。龙头旋开,水声清晰。 他站立许久,没动静。 陶禧不敢开灯惊扰,走去小心推开他,戴上水池旁的手套,说:“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这几个碗我来洗。” 水流冲过手套,她拿起百洁布和碗,听到脚步轻响,猜他大概真的回房休息,便头也不回地说:“帮忙开一下灯。” 然而下一秒,勉强爬到水池边缘的薄光被遮,江浸夜将陶禧整个人都笼入他的影子里。 他伸手摘掉陶禧的手套,覆上她两只手,手指插入她指间,在冷水中辗转纠缠。 半低下头,江浸夜几乎要吻上陶禧的脖子,却始终拉开几厘米的距离,气息扑打她颈间的皮肤。 陶禧如遭人点穴般一动不动,屏住呼吸,颤颤地出声:“江……” “嘘……” 作者有话要说:涉及一点点商战,相关专业的小仙女还请高抬贵手。 陈和夜叔当然什 么都没有啦,作者哭唧唧地写下文去了…… ☆、46. 陈烟岚的话萦绕江浸夜的脑海,隆隆作响。 ——谁叫你自己不肯沟通。 至少这一句,她说对了。 他骨头从来硬得可怕,写不会驯服二字,把所有挫败镌刻心底,用芒刃拓下真正的血痕,拼命说着不能忘。 这些年,他的努力似乎永远不得其法,到今天才终于有了解答。 江浸夜闭眼,冰凉的唇若有似无地触碰她脸颊,继而拧转她肩膀,沿细腻长颈一路吻下。 每一下都极轻,像羽毛拂过。 这绵长的吻延伸至陶禧光洁的双肩,江浸夜扯开她的领口,吻落在她小巧的肩头。 ——说什么,不说什么,全在于我。 他气血上涌,粗暴地将陶禧抵住水池,舌头撬开她的唇齿,翻天覆地地搅弄。 陶禧双眼大睁,不明白他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变了个人。 不明白。 当然不明白从很多年前,她就成为能给他安全错觉的壳,是他甘愿饮下的鸩酒。 (*) 外头磅礴雨声似近似远。 江浸夜背靠橱柜坐在冰冷大理石地面,淬火的肉.欲泄尽,双眼空茫。 驱散了脑子里一声声刺耳的讽笑,他急促的喘息渐歇,才想起还瘫软躺倒在料理台上的可人。 “陶禧。” 江浸夜修长十指摸索着,触到一具软热身.体,他站起来捞她。 陶禧单薄衣衫经汗湿透,此时泛起些微的冷,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他胸口,才好受一些。江浸夜见状脱掉衬衫,盖住她,搂抱她。 什么助他得利,帮他化险为夷,这种感情条件他一向弃之如敝屣,连皱眉都懒得。 能治愈他的,从来只有怀中这人。 是他内心全部的皈依。 “让你折腾死了。”陶禧气若游丝,像被人抽掉骨头,用手指去找他的脸。 江浸夜捉住那只纤细无骨的手,贴上自己的脸,轻声说:“舍不得。” 豪雨倏尔暴烈扫上窗玻璃,砸出噼啪声响。 他们挤挨着蜷在这一角,相互裹紧,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心。 江浸夜亲吻她的头发,“你知道为什么一听林老师缺人手,我就去英国了?” “因为这 里离我太近了,你不好意思画我。” 江浸夜微怔:“你竟然……” “就你还觉得自己藏得好。”陶禧得意地笑两声,续上先前的话茬,“说吧,为什么去英国?” “那些画漂洋过海、背井离乡,和我很像,它们修好之后会很漂亮,关键在于怎么去修,如果用错了方法,就变成一种摧毁。像过去我一直走错了方向,当初父母让我过来,我不应该答应。” 不去正视与家人的隔阂,逃避永远于事无补。别人的捣乱,不过是一剂催化。 然而陶禧紧张地转头,“你后悔来我家了?” 江浸夜噤声。 失之得之,如何简单换算? 随即好笑地说:“猴子能摘到桃儿,也没那么遗憾啦!” “讨厌!”陶禧佯怒,没好气地问,“为什么给你爸爸妈妈起那样的名字?” ——小鸥子和寰公公。 “一般小太监都听公公的话。” “那我要当公公。” 江浸夜被逗得笑了好久,低头偎在她耳畔,压低了嗓子:“我要当了太监,还有谁能把你伺候得那么爽?” “……” 后来抵不住地板寒意侵袭,陶禧连打两个喷嚏,江浸夜抱她上楼洗澡。 入睡前,陶禧抓住他的手,呢喃:“其实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有点不对劲,可你总不肯老实告诉我。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在哪,我就在哪,你甩不掉我。” 江浸夜抚过她柔凉的长发,“不上班了吗?你家里人怎么办?”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家人迟早也会想通。”陶禧不依不饶地往他怀里钻,“但是你只有一个。” 闪电劈出森森白光,映得一室雪亮,雨水泼天似地下,仿佛永不会停。 转头看向窗外,他做好了决定。 要回北里,那个一切错误开始的地方。 早晨七点,窗帘透过隐隐发白的天光。 手机铃声响起时,江浸夜以为是闹钟,烦躁地伸手去按。他眼皮不经意掀起一线,看到屏幕上的“大哥”,瞬间醒了。 “早。”江浸夜赤脚走出房间,声音还拖着浓浓的倦意。 合上门前,他看一眼仍在熟睡中的陶禧。 “我一小时后登机,只好现在给你打电话了,不打扰吧?”江 鹤繁声线沉稳,如流动的墨色。 江浸夜干笑:“大哥日理万机,没怎么找过我,打扰也是我的荣幸啊!” 江鹤繁不理会他带刺的腔调,单刀直入地说:“崇喜的事情我都知道。” 江浸夜懒洋洋下楼的脚步猛地顿住,握住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干涩地应着:“嗯。” “你先回来。” “我看看时间。” “哦?你也这么想?”江鹤繁似乎在赶时间,话语间混入汽车的鸣笛声,“很好,我今天回去,希望能见到你。” “完蛋了完蛋了!”陶禧做了一个上班迟到,赶去公司发现所有人都失踪的噩梦,大叫着坐起。 睁眼看到双手撑住床沿的江浸夜,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小夜?” “做噩梦了?” “嗯。”陶禧打量他一身工整白衬衫,领口微敞,袖线笔直,连头发都妥帖地梳理过,困惑不已,“你这是……要见客人?” “桃桃,我要回家一趟。” 陶禧吃惊:“回家?回北里吗?” “对。你不是说,我不肯对你说实话吗?”江浸夜倾身握住她的手,看去的眸光专注又深情,“实话就是,我现在遇到的麻烦,需要回家解决。办妥之后,我会立马回来。” “那我……” “你就在这儿等我。” “可是……” “等我解决了,你要是想听,我再慢慢告诉你。反正,我甩不掉你嘛。” 陶禧揉揉眼,静静地看着他。 记得昨晚她才说过,他去哪,她就去哪。想来他也没放在心上。 “你应该知道,每次你离开屿安,我都好怕你不回来了。”被子一掀,她手脚并用地爬去抱着他。 “那我是不是每次都说过,就不可能有那种事儿?别瞎想。”江浸夜捏捏她的手指,又捧起她的脸,吻向她的樱口。 陶禧手指勾着耳边的发丝,飞快跳下床,“你多久走?等我收拾一下,去机场送你。” “不用了,秦严在楼下等我。” 陶禧愕然地看他,“那么急?” 江浸夜不自然地笑一下:“早点儿回去,早点儿解决。” “对了,你妈妈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给回一个。我猜啊,你少不了挨一顿批 评,到家和她好好说说。”如同以往每一次回北里,江浸夜都只拎一个简易旅行袋,他站在门外,神态轻松,“不用太想我。” 说着揉揉她的头,手指蹭过那个温柔的小发旋。 陶禧注视他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 其实一直都懂得他高傲的自尊,不允许他肆意将自己的伤疤示于人前,以换取她的哀恸和可怜。 所以她不问。 但是不想他,恐怕就做不到了。 十月的北方秋高气爽。 江浸夜走出机场,坐上江鹤繁派来的车,开往江氏传媒集团的总部大楼。 秘书引他行至办公室门前停下,他敲门走入,西装革履的江鹤繁正在躬身泡茶。茶汤金黄透亮,袅袅雾气带起明显的木质香味。 “不知道你好哪一口,随便泡了点儿,非常不专业,你别笑话。”说着,他小心捧起茶杯,江浸夜双手去接。 “谢谢大哥。” 印象中兄弟俩似乎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时刻,江浸夜言行谨慎,拿不准他的意思。 江鹤繁对他的提防心知肚明,于是开门见山地说:“咱们就不拐弯抹角了,说说你的打算。” 江浸夜放下茶杯,从裤兜取出那只打火机外形的录音笔。 他平静地按下开关,入耳便是陈烟岚的声音:“这些年,我和你妈妈走得很近,她视我如己出……” 播完掐断,江浸夜看向江鹤繁,“你既然知道崇喜的事情,那么这个人的事情,应该也知道。她还真的以为,江家会让一个外人牵着鼻子走。” 作者有话要说:(*)在老地方 夜叔憋屈到连亲妈都忍不了啦~ ☆、47. 江鹤繁目光在那只录音笔上随意点了点就转开,起身脱掉西装外套,“我就早你半小时进来,赶着泡茶,什么都没顾上。” 深灰色的西装剪裁修身利落,用料矜贵,被他随手挂上衣帽架。 与江浸夜身上暴烈而痞气,给人直接的冲击不同,江鹤繁总是一脸温文和煦,拉开无形的距离感。 如同这间办公室,一壁透亮的曲面落地玻璃墙。 无论是将会客区与办公区隔开的中式蓝底屏风,由树干制作的铜色咖啡桌,还是不对称的褐色格纹马海毛沙发,看似低调不起眼,要是不说,谁也不会想到全由匠人们手工打造,每一件都是从收藏家手中重金购得。 江鹤繁挽起双叠袖口,露出一块暗黑外形的月相万年历腕表。 他过去是一名军人,曾赴维和部队执行任务,退伍后,举手投足间,硬朗干练仍恣意悠游。比江浸夜长两岁,有种成熟的持重, “你当了那么多年逃兵,终于回来面对,我很欣慰。”手指勾过杯耳,江鹤繁浅笑,“肯正视自己,是好事儿。你对我不用怀有敌意,我确实没有尽过哥哥的责任。对了,你饿不饿?赶飞机累了吧?” 外界总盛传他是杀人不见血的冷面大佬,这反差似的柔缓腔调,倒真有几分邻家大哥的亲切。 江浸夜失笑:“我不饿,咱们说正事儿。” 江鹤繁小啜一口,放下杯子,“我不会亲自帮你,我当你投资人,要的只是回报。该怎么做,靠你自己。” 他当然清楚对于这个弟弟,动手干预,恐怕会被视作施舍。 果然,江浸夜面色稍霁,再抬头带了点笑意:“那你别对二老说,我回来了。” “好。” 茶过两巡,秘书又提来一壶新的泡上。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江鹤繁说:“没钱可以先把你屿安的房子卖了。” 江浸夜忽然呛了一口,咳嗽着:“我写的是陶禧的名字。” “……”江鹤繁连连笑着摇头,“哎,想不到我这弟弟还是个痴情种。那你要不要跟我做投资?” 江浸夜抬眼看一下他,放下杯子,“我想做一辈子古画修复,把以前的绊子解开后,我就不再插手家里的任何事情。大哥不必担心我。” 江鹤繁听出他话中顿挫的机锋,补全了该是:大哥不必担心我威胁你的位置 。 历来大家庭中,兄弟倪墙常有,江浸夜虽离开北里多年,对此依旧小心。 也难怪他如此警惕。 江鹤繁从小做惯了别人家的孩子,处理任何问题从无失手,可对于长期被忽视的江浸夜,他毫无办法。曾经想要靠近关心,又怕被怀疑惺惺作态。 一旦犹豫着错过最佳时间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加速逃离。如今哪怕坐下促膝相谈,江浸夜眼里也写满了生分。 江鹤繁深感无奈。 但他不勉强,假装没听出来,点头说:“你这人是太轴了,咬住就不松口,不够变通。” 他们沉默了一阵。 江鹤繁喝完又一杯茶,看去的眼里带了点询问的意思,“那我这回要你轴到底,你愿不愿?” “轴到底?” “我知道你如今一心忙着谈恋爱。以前你从家里逃到屿安,后来逃到英国,现在倒是换了地方,逃到爱情里。所以,我要你暂时委屈那位小陶姑娘,狠下心来全力投入。你要是使出什么危险又龌龊的手段,她那么单纯的人,跟着揪心多不好。” 江浸夜不经思索,立马同意,“我答应你。” 本以为他会纠结一番的江鹤繁诧异,“这么干脆?不怕墙脚被人撬走了?” 江浸夜不语,脸上有了一种飞扬的神采。 对于陶禧,他是自负的。 她爱他到无法自拔,确信就算一时半会儿没了联系,彼此的默契也不会让这段关系出错。 入冬后,屿安一天凉比一天,刺骨的寒意随呼吸漫过四肢百骸。 从咖啡店出来,陶禧哆嗦着原地蹦了几下,双手捧住咖啡杯取暖。听容澜说元旦前离开屿安,她惊得愣住。 “为什么要走?” “我和我男朋友商量好了,我们一起走。” “是……是因为陈叔叔吗?”陶禧哀伤地垂下眉梢,“可公司现在形势那么好,这个月工资又涨了,何必呢……” 大风吹乱了容澜的短发,遮去她一边的眼睛。身侧的行人无不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她们两人倒停了下来。 容澜拨开头发,歉疚地说:“和他只有一点点的关系,绝对不是主要原因,我们讨论很久了。反正啊,屿安和北里的房子,我们都买不起。哈哈!” 像被针扎痛,陶禧眉间闪过瑟缩,确认似地问 :“你们……去北里?” “是啊……啊啊,陶禧,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提到那个地方。”容澜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大叫着捂嘴。 两个月前江浸夜离开,便没联系过陶禧哪怕一次,整个人消失无踪,连手机号码和邮箱都统统扔了。 陶禧曾去向陈放打听,可陈放和邱檬分居后,一直自顾不暇,对江浸夜一问三不知。 连父亲陶惟宁那,也没有半点音信。 陶禧想,江浸夜或许埋首于某件非常重要,重要到连她都顾不上的事。 一面为他默祷,一面又暗自神伤。 工作时走神出了岔子,被领导单独批评几次。 她的状态每况愈下,走过家里的工作室,别过脸不去看。甚至矫情到,不能听见“修复”和“北里”。 前两天陶禧坐地铁,几个中学生背诵《琵琶行》,脱口一句“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竟令她心脏传来持续的抽痛。 一贯信奉“你不来,那我过去”的交际原则,不同对方做无谓的较劲,陶禧暗中下了决心,问容澜:“你别在意,我就是想问问,元旦攒了假期,能不能过去看你?” “看我?”容澜嘴角一翘,坏笑着勾过陶禧的脖子,“在我面前玩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还看我咧……算了算了,你到底看谁我不介意,尽管来,我负责招待。” “那你的新工作和房子,都有着落了吗?” 容澜笑着去捏陶禧的脸,“当然是找好下家了才辞职啦!房子不归我管,我不操心。” 那么坦然的笑容,让陶禧顿生羡慕。 她期待的,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烦恼和爱恋。 之后的一路,容澜趁机说起了自己的甜蜜恋爱史,陶禧落寞地听着,视线落向路旁的灌木和草坪。 湿冷的空气中,植物的枯色又加重了一层。 “现在想想,还是他追我的时候最有意思,每天一句‘喜欢你’的告白,真是一百遍都不会厌!” 视线刚移到脚上那双绛色的羊皮鞋头,陶禧被容澜欢快的调子戳中,抬头问:“他真的这么说过?” 她模样凝重,容澜一下惴惴起来,“说什么?告白?喜欢你?这……不是每个人都会说吗?” 不是的。 那个人从没有说过。 哪怕在他们无数 次最亲密的时刻,他也没有说过一句示爱的话。 这重要吗? 陶禧说不上来,神色黯然。 元旦陶禧凑够了五天假期,两天拿来赶飞机,剩下三天足够出行了。 对女儿自作主张的外出,丁馥丽毫不干涉,自从江浸夜不再出现,她每天都喜气洋洋。帮陶禧联系相亲的事也暂且放下,听从丈夫的意思不去强求,好歹火坑不在了。 陶禧出发前,联系了江氏传媒集团,想找江鹤繁。 可惜对方客气推拒,称与执行董事见面,必须先预约。 随后她想起秦严。 身为江浸夜的个人助理,他当然也同一时间“离奇”地失去音信。但是与前者近乎人间蒸发不同,陶禧发去的消息,全都显示“已读”的状态。 就说明,他只是授意不做理会。 于是陶禧发去一条“2号下午5点,我会在s酒店大堂等他”。 她要赌一次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文就写江大哥啦~名字叫《为何大佬还是雏》(不对)。 预收已开,欢迎戳入专栏收藏一发 -3- ☆、48. 元旦一大早,江浸夜去拜访故宫文保科技部书画组的李赟明。 李师傅年过花甲,是古书画临摹复制技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兢兢业业干了快四十年。他住在北二环的雍和宫附近,江浸夜捎带一套纯手工的全铜茶器,开车过去没多久就到了。 《百佛图》他修复完毕,其中接笔和染旧的部分,李师傅帮着指点了几招。 江浸夜的脾性跟嗜好一向很对老头子胃口,色泽绚丽的茶器一亮出来,李师傅两眼烁烁发光,爱不释手地一件件把玩,赞叹: “真美。” “我一朋友也爱喝茶,他喝着喝着突发奇想,去敲了个茶则,又嫌不好看,就自己给它上色。您看,还特意点了金,这下就五行皆备了。” 茶席的传统中,各种器皿都有特定的位置。 煮水壶一般不能上桌,故而桌为木,杯为土,有水有火,独缺金。 铜制的茶盘、壶承、茶则与杯托点上小巧的一抹金色,不掩茶的气韵,也使一席圆满。 李师傅赞不绝口,将他引入茶室,“古人都说‘饮茶以客少为贵’,今儿就我们俩,一边品茶,一边听听小曲儿,你陪我好好聊聊。” 得知江浸夜日后专心做古画修复,李师傅老顽童一样开心地大笑,眼角的皱纹细细绽开,“现在流行说什么匠人精神,一生择一事。其实我们也没刻意追求过,不知不觉就是几十年,只要心定了就行。关键啊,守住心。” 门帘一撩,江浸夜接到秦严的电话,他抱歉地欠了欠身,走到屋外接起。 “江先生,陶禧小姐的信息转发给你了。” “不是让你都存着吗?”江浸夜站在院子里,单手揣入裤兜。 陶禧所有发给秦严的信息,先暂时保存着,江浸夜还没看过。他情绪有些波动,怀着一点隐隐的欣喜。 秦严却听出责备的意思,赶紧解释:“她今天的航班去您那儿,明天下午5点,在s酒店大堂等您。” 江浸夜一愣,鼻尖随即感受到些许冰凉,视野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呼出一团白气,暗叹本以为她会闷着不理他,真是低估了。 蛰伏两月,江浸夜除了修复画作,还成功策反了崇喜的大股东,一面拉拢他们说出陈烟岚使的手段,一面又暗中调查。 过去他与那位黄先生熟络时,对方曾透露,崇喜几位高层都跟他私交甚好。 江浸夜怀疑那帮人急着赶他走,怕是因为文物走私这件事,公司有内鬼,只不过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内.幕,便想利用江氏父子的不睦,趁机压得他不能翻身。 没想到与陈烟岚一拍即合。 二号那天,两位崇喜大股东来北里拜会江震寰,江浸夜收到消息,在高档酒楼开了一桌。乘车去接人的路上,江浸夜随口问秦严:“待会儿吃了饭,还有安排吗?” 秦严瞟来一眼,犹豫地说:“冯小姐和她的朋友,已经到酒店了。” “冯小姐?那个什么网上的‘最美侧颜’?看来是跑了几个片儿的龙套,急红眼了。”江浸夜不屑地嗤笑,“可惜那俩老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 秦严欲言又止,半天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叫江浸夜催促:“有什么快说。” “就是陶禧小姐……” 天彻底黑了,窗外灯火煌煌,大雪下了一天,给整座城市覆上一层白。 灯光漏到车窗里,冲淡了江浸夜眼中的尖戾,他环抱手臂,转头看向秦严,“先不管她。” “不是。”秦严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冯小姐订的也是那家s酒店。” “……”江浸夜神色一凛,脸部柔和的线条瞬间收紧,厉声斥道,“改了。” “恐怕来不及了,她们已经联系过两位董事。” 陶禧去时遇上地铁站发生意外,临时封站,只能提前一站下车。她戴着口罩,低头对着手机上的地图认路。 脱了手套,手指划拨屏幕,没两下就感受到严寒的入侵。 节假日街头行人密集,像深海结队的鱼群。陶禧贪图方便,握着手机过马路,再抬起来,手指已经有些僵硬。 都说北方冬天的冷对人是物理性伤害,朔风小刀子一样刮来,耳朵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她匆匆跑进便利店买了两个热包子,放在羽绒衣口袋,每当手指快失去知觉,就伸进口袋捂一捂。 直至找到那家s酒店。 原本容澜想跟着一起来,被陶禧劝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做好了被放鸽子的准备,订了一间房。她让容澜放心,等不到就上楼睡觉去了,不要紧。 办理入住领取房卡后,陶禧抱着 双肩包坐在酒店大堂的紫色绒面沙发上。 淡黄色的剔透灯光自高处飘落,脚步声交织踏过耳畔,暖气驱散夜寒。她脱掉羽绒衣,把包子放在一旁,然后拿出ipad浏览ieeespectrum(ieee综览)和mittechnologyreview(麻省理工科技评论)。 不安的心跳渐渐放缓了节奏,她这才转而看起书。 九点,酒店大堂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打破,人影未至,俗艳浓郁的香水味呛得陶禧打了个喷嚏。 视野忽地飞过一刹白,一条细长的胳膊挽过狐皮大衣,坐在陶禧斜前方,她忍不住撩起眼皮,偷偷看过去。 高领无袖的蜡染蓝印旗袍裹出凹凸曼妙的曲线,年轻女人化淡妆,眼尾带了点妩媚的钩子,黑亮浓密的长发瀑布般洒了一身。 边上另一个穿了条黑裙,红唇恍如嗜了血,铺上厚厚的一层妆,气势反倒弱了下去。 陶禧收回视线,肚子后知后觉地唱起空城计,她摸到那两个冰冷的包子,思考是图个方便充饥,还是去餐厅。 江浸夜横竖不会来了。 “冯姐姐,那两个老头子年纪可比我爸还大,要是不能多捞一点儿,我这心里还真挺不平衡。” “找机会往酒里兑点儿药,谁他妈知道有没有和你睡觉,那位小江总才是目标啊。” “他们不是两兄弟吗?” “只要能搭上一个,今后都不用再发愁了。” “那……也可能搭不上啊。” “搭不上就靠自己呗!我们今晚也不全是奔着搭人啊!我把话撂这儿,张导的下一部戏,我非拿到女二不可。你别小看那两个老头子,有一个跟资方是拜把兄弟。我劝你啊,再好好考虑考虑,这种顺杆儿爬的机会不多。” 黑裙子连声称是。 蓝旗袍点燃一根女士香烟,架着腿,悠然抽了起来。 陶禧没由来地紧张,觉得自己该走了,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下不了决心。实际不过踌躇了几分钟,她刚握着包子站起身,蓝旗袍的手机响了。 一串清脆甜腻的笑声后,她披过大衣,挽着黑裙子的手,步履婀娜地走出酒店。 陶禧紧紧绷着一张脸,视线追着她们的身影,随后看到外面驶过的车。 前后开来的卡宴晃过两道雪亮的光,刺得她闭了闭眼。再睁开, 入目是探身下车的江浸夜。 他穿一身版型宽松的海军蓝大衣,粗糙的毛毡面料映在酒店门外的灯下,混进一股野性的深冬气息。 陶禧脑子嗡了一声,飞快跑出去。 江浸夜和两位董事相谈甚欢,蓝旗袍和黑裙子站一边安静等着,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他身上转。 他衣前金色的双排扣透着隐隐的威严感,那张好看到极致的脸褪去往日的纨绔,带着处变不惊的成熟。 等想到这样会不会太冒失,陶禧已经来不及刹车地冲到几个人跟前。 她死死盯着江浸夜,攥紧了手里的包子。 秦严眼底闪过惊慌,下意识看向老板,触到他渐黯的眸色。 满头银发的崇喜高层困惑地走上前,问:“这位小姐是……” “不认识。”江浸夜同样盯着她,嘴里调笑着,“你们有人认识吗?她可能迷路了吧。” 陶禧大睁的双眼流露一抹不可置信。 她不明白。 那张脸在两个月,甚至更早前还是与她整日厮缠的亲昵。 为什么此时生铁一样冷? 蓝旗袍记得这个小姑娘刚才就坐她附近,怜悯地看一眼被捏成一团的包子,笑吟吟地环过江浸夜的手臂,“小江总,我们先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那双深邃的眼睛从陶禧脸上移开,平静地说:“是挺冷的,走吧。” 一行人走过她身畔时带起了一阵风,是陶禧从未体会过的刺骨,如同坠入深深的冰窖。 夜里陶禧躺在酒店舒适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脑子里一遍遍循环着她将那两个冷却变形的包子投入垃圾箱的画面,因为不敢再往前想,决定今天晚上就从扔包子开始好了。 扔了包子后,她只靠一件高领羊毛衣抵御北方夜晚的寒风。 羽绒衣和双肩包都落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不敢马上折回去,害怕又撞见那些人,于是一个人沿街来回走了两圈。 那些人…… 想到这,陶禧双手揪着被子蒙住眼睛,小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文的主调是甜的,但是会有一些波折。作者顶个锅盖表示,这里是唯一的玻璃渣,之后就没了。 安抚一下你们的小心心,这章会发红包~ ☆、49. 四号上午送行,容澜依依不舍地一路念叨:“唉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啊……” 陶禧扭头对她笑了笑:“我们都攒点假期,到时候一起出去玩!” 她顺势弯起的眼角还有些红肿,但比昨天好多了。机场快轨外的阳光明媚耀眼,掠过高大的杨树,枝叶随风摇曳,晃动细碎的金色。 容澜瞥向陶禧那张青白的小脸,罩在阳光下也不见丝毫生气,不禁揪心。 昨天早晨容澜和男朋友开车去酒店接陶禧,三个人说好了一起到北里郊区的度假村玩。陶禧背着包,怏怏地走出来,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和他们打招呼。 她眼底还蓄着浅浅的水洼,眼周红了一圈。另外两人面面相觑,于眼神无声的交流中,决定什么都别问,她要是想说,自然会说。 据容澜的观察,除了偶尔失神,陶禧一整天玩得还算开心,并没有为了配合而强装笑脸。 但眼下还有两站到机场,她终于控制不住地问:“你前天没等到江浸夜吗?” 陶禧双手插在羽绒衣口袋里,脸朝向窗外,听到容澜的话,眼睛转过来看看她,随即又转走。 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等到。” 对于江浸夜,陶禧心里还是不相信。 不信那是他真实的反应,搜肠刮肚地为他找理由开脱。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还是被逼无奈? 感情上,陶禧极力劝说自己别那么脆弱,毕竟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于是看容澜还在小心翼翼地拿捏措辞,她先宽慰:“他好像挺忙的,放心吧,我们没事。” “不是。”容澜的语气一下忧心忡忡了起来,“我是想说吉芯……” 陶禧诧异,“吉芯?” “我离开公司的那天,不小心撞见蔡姐和唐老板在办公室吵架,说什么财务报表和财务审计报告这么做很危险。不过具体的没听到几句,我拿了东西就离开了。我感觉,吉芯并不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陶禧顿时皱起脸,哀丧地说:“不是吧……” 本来还想着回去后拿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情绪。 容澜赶紧挥手,“我就这么随便一说,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反正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或许经由容澜提醒,陶禧回到公司, 留意到大家的气氛确实不太对劲。 吉芯接连又申报了八个项目,任务分摊到所有人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撰写项目技术材料。行政部负责将整理好的稿册递送申报,又联合市场部开始了向各个渠道一掷千金的公关。 陶禧有时停下来,揉揉酸痛的脖颈,想不起上一次开例会认真讨论是什么时候。 行政经理蔡姐辞职的那天,公司里貌合神离的诡异到达顶峰,中午吃饭时大家三三两两地抱起小团,找地方单独议论。 陶禧想找林知吾聊聊,谁知他午休开始前就出去了,她不抱希望地发信息询问“师兄,等下有空一起吃饭吗”。 意外地两秒后就收到回复“好”。 两人约在一家主营西式简餐的餐厅见面。 正值午间高峰期,科技园这家店人头攒动,早就坐满了。 陶禧穿一件羊羔绒翻领的皮夹克,脑袋后晃荡一根长长的马尾,轻巧地穿过人群,坐在林知吾对面的椅子上。 她甜甜笑着:“幸好有师兄占位子。” 随即看到餐桌上还有来不及收走的玻璃杯,杯底残留一层椰枣牛油果冰沙的白色泡沫。 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沙? 陶禧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师兄刚才是约了人吗?” “约了陈烟岚。”林知吾毫不避忌,招呼已然手忙脚乱的服务生过来收拾,“她最近遇到一些麻烦。” 陶禧不清楚陈烟岚的事,对她也没有一丁点八卦的热情,点点头,转而问起吉芯:“我感觉公司现在人心惶惶,虽然大家都按兵不动的样子。” 林知吾食指撑了一下眼镜,说:“前年的iclr评选了一篇最佳论文,关于深度神经网络,你知道吗?” 诶? 陶禧一脸懵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起这个,但这篇论文她确实看过,便点点头。 论文的作者四年前就在设计一种,针对深度学习计算的专用内存结构,论文发表前他和团队做出了学术版的芯片,之后一直努力往产品成熟化发展。 “他是我的师兄,叫孙蕴巍,去年夏天从美国回来在屿安开办了一家创业公司。原本那时候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不过你好像挺忙的。” 去年夏天? 那不正是她与江浸夜陷入整日缠绵的时候吗? 陶禧的脸蛋一下呼 呼地烧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抿一口,不自然地说:“师兄……怎么想到说这件事?” “唐老板太急功近利了,或许他初衷是好的,可一旦尝到务虚的便利与巨大回报,谁还会再想辛苦地务实?” 陶禧看着他过于严肃的脸,也收起了笑容,猜测大概出了什么重大意外。 “几个月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唐老板展示的芯片引脚有154脚,而真正做出来没办法使用和量产的芯片,有212脚。两款芯片不一样,是赤.裸.裸的造假。” 陶禧眼睛和嘴一瞬大张,脸上布满了惊恐,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拿稳。 她想不到唐老板胆子大到,连工信部的人都敢骗。 这么做无非是图国家下拨的巨额科研经费,再攒个好名声,方便他继续开公司捞钱。 林知吾看着陶禧那张僵硬的脸,伸手挥了挥,笑道:“整个流程一早就有问题,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但这样的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还不如早做打算。” 陶禧恍然大悟:“所以你才问我想不想跳槽。” “对,那家公司也做半导体,但不是吉芯这样传统的类型。他们做ai(人工智能),是近年比较热门的新增长点。” “我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陶禧双手捧着杯子,指腹摩挲玻璃。 林知吾说的这件事对她冲击太大,她还没能完全消化。 而且,对于江浸夜捉摸不定的态度,陶禧始终悬着一颗心没着没落的,无法保证全力投入,还不如留在吉芯做撞钟的和尚。 嗅觉被四周浓郁的食物气味淹没,服务生回过神,在一片有滋有味的高声阔语中,逮住两个只顾聊天不点餐的异端,火速奉上菜单。 林知吾点一份经典肉酱面,指着首页图片诱人的“西班牙海鲜饭”对陶禧说:“这一家的主打,非常好吃,推荐。” 陶禧怔住,想起曾经和江浸夜一起去吃的海鲜锅,那样美好的一餐还能重现吗? 餐至半途,林知吾接到电话,声音急促起来,说着“你等等,先不要……”忽然没了动静。 一阵浓郁的兰草香幽然飘来,陶禧不明所以地转头,对上身后陈烟岚垂下的视线。 她华丽的妆容在一身霸气的黑色皮毛大衣掩映下,没那么突兀了。衣襟敞着,露出内搭的殷红玫瑰图案,性感又妩媚。 “我 就说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原来是佳人有约啊!别担心,不打扰你们,我只是来还你车钥匙。” 她话明明说给林知吾听,可陶禧分明嗅到一股酸味。 林知吾不动声色地收起钥匙,清秀的脸上没有流露多余的情绪。 这反而激起陈烟岚的怒火,一开口,矛头却是对向陶禧:“我就搞不懂,像她这种温室里的花朵,不该多见见外面的风浪吗?你们一个个护得好好的,真让我怀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 陶禧不甘示弱地回击:“陈小姐,我吃穿用度全靠自己,不需要别人保护。” “是吗?”陈烟岚嘴角勾起不屑的弧度,从旁边拉来一把椅子大剌剌地坐下,“陶妹妹还真是自立自强的当代女性榜样呢!” “你有话就快点讲,别在那边阴阳怪气的。” “你急什么,我刚才那句还没说完。”陈烟岚晃了晃玻璃杯剩下的柠檬水,笑道,“所以才能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和处境,一心只为自己着想。” 陶禧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隐约听出她在指谁,“你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都同居那么久了,别告诉我,你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陈烟岚十指涂抹沉酽的黛色蔻丹,突然伸出一指指向陶禧,“不是吧?真的不知道?他修的画是国外的走私文物,自己又被赶出了崇喜,和父母关系一直不好。如今不能修画,走投无路了。” 陈烟岚脸上露出夸张的震惊,问:“真的一点点都不知道?” 大脑如同被强行塞进一捆有刺铁丝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扎出尖锐的疼痛,心底冒出一排细小的血珠,但陶禧依旧强撑着平静,做最后的挣扎,“我不信。” 我不信他不告诉我。 然而对陶禧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的陈烟岚,露出了然的微笑:“你曾经说过,我对于他,只有利用的价值,但他好歹什么都愿跟我说。而你……两情相悦的你们,真的在谈恋爱?” ——竟然连他这么恶劣的状况都不清楚。 ——他向你寻求的,只是身体上的满足吗? ——不会是炮.友吧? 陶禧手指不停去抠桌角,哆嗦着嘴唇,从她的话里听出丰富的内容。 “哎,我还真想……” “好了,你闭嘴。”始终静默的林知吾打断陈烟岚得胜般的笑,起身前对陶禧轻声说,“我代她向 你说对不起,我去买单了,你再坐一会儿吧。” 随后他站起身,目光冷冽地看向发愣的陈烟岚,“你已经失败到,要靠打击别人才能获得满足吗?这种精神胜利很差劲,如今你自身都难保,还有空操心别人?” “你给我站住!”陈烟岚紧跟着跑出去。 留下面色苍白,僵坐着一动不动的陶禧。 一月月底就是春节了。 江浸夜捋清崇喜内部各股错综复杂的势力,掌握了陈烟岚勾结股东的证据。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整理文件,接到母亲渠鸥的电话。 那边语气透着忐忑:“儿子,哪天回来?” 江浸夜看一眼手边的录音笔,慵懒地说:“除夕前两天吧。” “那除夕在吗?” “大概,有事儿吗?” “就是……那个除夕啊,陈烟岚跟我们一块儿吃团圆饭,你有意见吗?陈伯伯他们一家都去欧洲旅行了,我看她没地儿去,怪可怜的。” 简直正中下怀。 江浸夜爽快地答应:“我当然没意见,她对您挺孝敬啊!别说,我还真的很想见见她。” 最后几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渠鸥听着莫名其妙。 得知儿子没意见,便没有多想,兴高采烈地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预见的夜叔追妻路……哎 ☆、50. 春节前一周,吉芯的唐老板涉嫌诈.骗与行.贿,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据说找到他时,他正要跑路。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仅调包——将吉芯自行开发却无法使用的芯片,换成从美国买来的,还暗中把划拨下来的补贴据为己有。 而这一串罪行的披露,竟是源于唐老板和他从美国带的那些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对方一怒之下将他举报。 老板被抓,行政经理辞职,硬件组和软件组的老大同时默契地告假。 这天陶禧坐在工位上,在一片鼎沸的人声中,茫然无措。 以为是耳鬓厮磨的恋人,整日诉说亲爱,却笑着将所有秘密止于唇齿。 连一向自信能够拿来安身立命的工作,也说没就没了。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续有人离开,林知吾过来问她走不走。 陶禧抬头,六神无主的眼睛慢慢有了焦点,问:“走去哪?” “出去转转,留在这也没用。” “师兄会走吗?” 这次的“走”是指离开吉芯,或是离开屿安。 林知吾眉间浮起一缕倦色,疲惫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想再等一等。” 陶禧会意,他还在等陈烟岚。 很快,接替容澜的会计从里间出来,面对众人的怒火,颤颤巍巍地说:“遣散费和工资近日结清,一定及时打到各位的卡上,通知大家来办手续,不会拖到年后。” 戴圆框眼镜的小姑娘紧张得声调都变了调。 不过是跟自己一样拿工资的,其他人没有再多为难。而对于她的话,谁的心里也没底。 目睹吉芯已定的败局,陶禧卸下先前的惴惴,平静地对林知吾说:“师兄,我收拾一下东西,你要是有空,想搭一段你的顺风车。” 之后她从桌下抽出一个瓦楞纸箱,取走桌上的书立,把书逐本放入箱子。 林知吾开车四平八稳,就像他的性格。 陶禧坐在副驾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向中午车水马龙的街头,意外接到容澜的电话。 那边嗓门急吼吼地炸开,直呼:“陶禧你没事吧?” 音量大到连林知吾都忍不住看来,陶禧转过头,小声说:“我没事啊。” “我听说你们的事了,好怕你像上回那样……没没没,没事就好!” 她的欲言又止反倒提醒了陶禧。 对的,不能忘。 不能忘记当时是怎样走出那家西餐厅,顶着冬日的暖阳,却如同置身极地,全身像被人抽掉肋骨一样软弱,只剩下心底空旷的回音: 骗子……这个骗子…… 回想那段销魂蚀骨的缠绵,正是他最难熬的时期。 把她当什么了?泄.欲的花瓶吗? 或许他笑是真的,深情是真的,所有动听的甜言蜜语全都是真的。在他看来,她大概和其他女人一样,要的只有这些。 连陶禧自己也没有察觉,两行清泪就这么划落脸颊。 跌跌撞撞地走到科技园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旁边是一幢未建成的大厦,她站在迎风口,泪痕迅速被吹干。 正巧容澜发来一张照片,展示她新买的手机套,绘有布朗熊和可妮兔。 陶禧手指颤抖着拨去电话,听到好友熟悉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地挤出哭腔:“容澜,我错了……是我的错……” ——我以为不过问对方就是懂事,就是体谅。 ——他只当我是金丝雀,可我不想那样,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可惜容澜听不出陶禧这番意思,一遍遍慌张地重复“陶禧你怎么了……怎么了陶禧……” 陶禧手握电话蹲下,环抱膝盖热泪如倾。她彻底哭花了脸,涕泪惨不忍睹地淌了一面,哭声还惊跑了附近一对饭后散步的小情侣。 问到后来,容澜收住劝说,安静听她崩溃似地发泄。 都那么失望了,还不让哭吗? 下车后林知吾帮陶禧搬箱子,陶禧邀请他去家里吃午饭。 陶禧背着手,跟在他身后,语调轻松地说:“师兄,你上回说的那家公司,我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林知吾微诧,双手抱着箱子停下,“我还以为你要再考虑一阵。” 陶禧与他并肩同行,笑着绽出唇边的梨涡,“我要再考虑,坑都让别的萝卜占没啦!” “怎么会,有你师兄在,别的萝卜不敢抢你的坑。” “我要是不去呢?” “那就让别的萝卜干瞪眼。” “哈哈!” 除夕下午,陶惟宁接到江浸夜的拜年 电话,手机转给丁馥丽,她憋着不满客气地应付他。 正要挂电话,江浸夜忽然说:“我给陶禧也拜个早年吧。” 那你不会自己打给她吗?给我找什么不痛快? 丁馥丽暗自腹诽,说着“那你等等”,满脸愠色地上楼。 她当然不知道,陶禧已经连续拒接江浸夜的多个电话,他实在没辙,才出此下策。 “谁啊?” 穿着家居服的陶禧盘腿坐在电脑前工作,十指噼啪飞快敲打键盘,盯着显示器,接过手机。 丁馥丽没好气地说:“江浸夜的。” 几乎不经犹豫,她拇指按下挂断,还给妈妈,“要是再打来就直接按了,不用给我。” 丁馥丽:“……” “这个卷积神经网络还蛮好玩。”她凑近屏幕,手指划过屏幕上两行代码,喃喃自语。 而另一边,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忙音,江浸夜气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一直养在笼子里的漂亮孔雀,究竟什么时候学会忤逆他? “小夜,你在吗?我进来啦!” 渠鸥敲几下门,走进撞见江浸夜深深拧结的眉头,扬声说:“呦,谁惹我们儿子不高兴了?” 她安慰似地轻拍他的背,柔声说:“今儿大过年的,笑一笑,咱不跟那没见识的置气。” 江浸夜:“……” 懒得解释,他一边剥口香糖,坐在太师椅上,问:“您有事儿吗?” “烟岚来了,在楼下坐着,你要不要也下来?”经过江浸夜前一次态度激烈的抗婚,渠鸥不敢随意表态,极力保持平和的口吻。 江浸夜挑起眉梢,“您那么待见她,干脆收了当干女儿。” 渠鸥一愣。 陈烟岚要成了干女儿,和江浸夜就是兄妹,便没了撮合的道理。 她眼中的尴尬一晃而过,作势要离开。走前握住门把,回身交代:“哎,那什么,你看着点儿时间,早点儿下来。” 江家每天的饭点是固定时间,江浸夜踩着点下楼,看见陈烟岚正在帮忙端菜。 这顿年夜饭出自如意楼掌勺的大师傅,过去做了几十年的谭家菜,今天肯来,卖的全是江震寰的面子。 家中暖气足,江震寰一身舒适的短衫,坐餐桌边看ipad。十几分钟前他就坐在那,不时抬眸 ,似乎等着江浸夜下楼。 而等他真看到了,鼻子又“哼”的一声,没给什么好脸色。 江浸夜不以为意地翘起嘴角,语气快活地和他打招呼:“爸,看什么那么起劲?” “你大哥给我的,随便看看,怎么了?” “没事儿,我随便问问。”江浸夜抿笑,玩味地眯起了眼。 江震寰又点了几个页面,正要关掉,视线扫过一行标题,眼皮跳了跳: ——“平凡年代,予你不凡的《匠人匠心》” 这篇新闻讲述了一部最近爆红网络的纪录片,下方选用的照片,正是江浸夜和大英博物馆的修复师们协同工作的场景。 因为是群像,还是远景,并不清晰。但江震寰直觉是江浸夜,眼睛贴上去,果然认出了儿子。 他沉着脸将新闻反复看了几遍,陷入沉思。 江浸夜眼尖,瞄到那张照片,喊出声:“呦,这不是我吗?摆弄那么些挣不了钱的破玩意儿,碍着您眼了吧?” 江震寰凝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一句怒斥哽在喉头:“你——” “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陈烟岚又端上一道烧黄鱼,浅笑嫣然。 她今天化淡妆,挽起长发,整个人素净了不少,有种雨落桃花的婉约美。 而江浸夜对她已然耐心尽失,语气冷硬地说:“我们父子俩说话有你什么事儿?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了?” 陈烟岚僵了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渠鸥赶紧过来救场,“这大过年的,你就少说两句。人家烟岚啊,这些年帮了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吃顿饭怎么了?” 江浸夜冷笑,决定就趁现在,跟他们清账。 “没错,这女人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着,从衣兜掏出那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这些年,我和你妈妈走得很近,她视我如己出,你的很多事情由我负责……” 经由机器录制再播放的嗓音多少有些失真,却毫不妨碍在场除了江浸夜外的其他人,迅速辨认。 他们纷纷一刹变了脸色。 陈烟岚惊恐地伸手去抢,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江鹤繁按住胳膊,动弹不得。 渠鸥双手捂住嘴,一脸随时可能晕厥的失态。 江震寰则捏紧了拳头,皮肤撑起发白的 骨节与暴突的青筋,叫人触目心惊。 家里的餐厅与客厅连通,偌大的空间静得落针可闻,窗外偶尔一两下短促的炮仗声敲打人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您不是老糊涂,只是抽不出空,宁可听信别人,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曾经为此沮丧,逃避了很久,直到有人教会我‘如果你不走过来,那就换我过去’。所以我现在让您好好看清楚,我是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么不堪。” 江浸夜声线不稳,微微发颤,竭力保持平静。 可平静之下,铿锵有力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这些年的控诉。 江震寰那张脸绷了许久的威严,此刻终于垮下,露出苍老的神态。 他哑着嗓子问:“教你那句话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呼~下章夜叔就回去啦~ ☆、51. 江浸夜直视父亲的双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相当的个头因为江震寰的老态初显,而使江浸夜气势上压过一筹。他微抬下巴,俊逸的眉毛舒展,上扬的嘴角带一点讥诮,“你们真以为她只是想嫁给我吗?太小看她了。” 说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叠文件,啪地摔在餐桌上。 “这些都是她勾结崇喜股东的证据。或许您眼中崇喜的业务不算什么,但谁知道这个女人的野心有多大。她一张热脸巴巴贴了那么多年,就为拿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也就您二老对她这么放心了。” 陈烟岚极力绷住的镇定,在目光触到文件封面的那一秒就溃不成军。要不是身后的江鹤繁撑住她,她恐怕早就腿软倒地。 她万万没想到,江浸夜从第一天进崇喜,就有随身携带录音笔的习惯。 更没想到一个失势的少东家,不但未如预想的那样失意沉沦,反而精密谋划对她的报复。 “我不过给自己留条后路。”陈烟岚面色颓败,低头哽咽着说,“总不能让我人财两空。” “够了。” 江震寰掌着黑檀木椅背,拉开坐下,颤声说:“今天除夕,先吃饭。” 陈烟岚缓了一口气,两腿打颤地也要跟着坐下,余光瞄到江震寰伸来的食指,错愕地对上那双混着厌恶与愤怒的鹰眸。 “你吃完了赶紧走。” 眼看一顿团圆饭就要以闹剧收场,渠鸥抬起手背,揩拭眼角的泪水,委屈地看向江浸夜,“就不能吃完再说吗?你既然心里憋着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要闹一辈子别扭……” 江浸夜没说话,吐出这口攒了多年的怨气,心中却丝毫不觉得畅快。确如渠鸥所说,要不是他们心不齐,外人也不会有机可趁。 被江震寰下了逐客令,心高气傲如陈烟岚,必然待不下去了。 她离开后,厨师上齐菜,也回家了。 江家四口围坐餐桌前,于一片举箸取食的动作中,各怀心事。 按往年桌上的惯例,人人依次敬酒,说两句吉利话,每回从年纪最小的江浸夜开始。但他此刻兴致缺缺,瞧见江鹤繁递来的眼色,提着一瓶白酒离席。 渠鸥着急地喊:“你上哪儿去?” “上外头吹吹风。” “不像话!”江震寰放下 筷子,眉间蓄起愠色,片刻又消散,对妻子说,“你十分钟后出去看看,我记得外面还在下雪。” 他说着,叫江鹤繁把ipad递给他,想要再看看那篇新闻。 门外的院子里,江浸夜穿一件单薄的蓝灰色条纹衫,一半扎在皮带里,敞开的领口歪着。他仰头灌下几口酒,看向漫天飘落的雪花,忽然笑了。 这么多年,他不过在和自己怄气。 没出息。 但今天仍然值得庆祝,为正名自己,为与家人和解,为揭下陈烟岚的面具。 江浸夜喉咙深处窜上一阵燎火的辛辣,随即大笑着高举酒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中。 后来他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索性四仰八叉地躺下。 洁白的雪粒铺天盖地从深蓝色天幕降下,受体温融化的雪水浸湿衣领,带着冰凉的刺激入侵脖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于是缓缓闭上眼。 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远处渠鸥歇斯底里的尖叫“小夜!” 唉,妈你那么容易激动,对身体不好,影响内分泌…… 春节七天假期,屿安下了三天雨。 人人缩手缩脚地蜷在屋中,连骨头缝都透着湿冷的寒意,像嵌满了冰渣子。 初四这天总算放了晴,深色的木地板泡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很想就地打个滚。丁馥丽一大早哼着歌打开门窗,通风散气。 陶禧穿着高领羊绒衫,长发还挤在衣领里,她一边揉眼,一边下楼,“妈妈,早。” “早啊,桃桃。” 丁馥丽从厨房端出热好的三明治、鸡蛋和牛奶,又找来一把梳子。 陶禧捧着三明治小口咀嚼,她就站在女儿身后帮忙梳头。 托着一把柔凉细软的黑发,丁馥丽惊叹:“桃桃,你头发长得蛮快,这都要齐腰了,过完正月去剪了?” 陶禧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干嘛要剪,就留着呗。” “新年新气象嘛,而且妈妈看你……” 好像换了个人似地,好像下决心要闯出一片新天新地跟过去告别似地。 丁馥丽深知女儿不过看着温顺,这么一说,怕是又要激起她的逆反,便生生截住了话尾。 但陶禧听出来了,不在意地大嚼两口,说:“为什么人想改变,就非去剪头发不可,这是哪里 来的规矩。搞这么隆重,全都是形式上的。我才不要为了别人,剪自己的头发。” 母女俩哪个名字都没提,但彼此清楚,一字一句说的全是同一个人。 丁馥丽原本愁苦不堪,打算过年找间寺庙烧香,见陶禧一夕之间觉悟脱胎换骨,笑得嘴都合不拢, “好好好,不剪不剪,我们桃桃剪不剪都是美人。” 梳好头,陶禧也吃完了三明治和鸡蛋,端起杯子喝牛奶。丁馥丽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问:“那你今天要不要和妈妈出去逛逛,初四街上挺热闹的。” 陶禧摇头。 想起她前三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丁馥丽困惑,“你哪都不去,起这么早干嘛?” “我约了人。” “哦?约了人啊……” 见丁馥丽眼珠子转动着精光四射,陶禧赶紧起身,用一句“是个女的”浇灭她心中的八卦火焰。 其实陶禧今天约的,是林知吾的师兄孙蕴巍,曾聊起的那家新公司便是由他创办。 林知吾后来带陶禧和孙蕴巍见了一面,算是不那么正规的面试。 那是工作日的午后,咖啡店里人头寥寥。 孙蕴巍穿一件卡其色休闲外套,坐靠临街的落地窗,沐浴在初冬的暖阳下。见到陶禧,起身向她挥手打招呼,和煦笑容瞬间冲淡了她的紧张。 他身材高大,笑时弯着眼角,眉间有种开阔的俊朗和豪气。 “我听师兄说,你们做人工智能的芯片。” 孙蕴巍双手交握身前,笑着点头:“不仅是芯片,也提供行业内整体的接口和sdk(软件开发工具包)。我们想要打造最好用的深度学习平台解决方案,还有最高效的整体系统。目前着手开发的,是无人机和服务器,这两个行业的核心产品。” 陶禧对这家名为笛铺科技的公司兴趣盎然,连咖啡也顾不上喝,与他你来我往,聊了整整一下午。 旁边的林知吾竟然半句也插不上话。 临走时,陶禧问多久可以去上班,孙蕴巍说年后,因为公司要搬到科技园南区,暂时耽误几天。 当天,孙蕴巍就把陶禧拉到新公司的微信群里。 除夕晚上,孙蕴巍在群里连发八个红包,遭到众人哄抢。陶禧从未露面,便一直潜水,看着他们热闹。 谁知孙蕴巍单独给她发了一个,并邀请她 初四上午去新公司看看。 陶禧道过谢,欣然应允。 从地铁站出来时,扶梯缓缓上行,陶禧一抬头,瞧见孙蕴巍向她招手。他穿一件深褐色羊绒大衣,描出肩膀宽厚的轮廓,颇显沉稳有型。 陶禧笑着露出几颗璨白的贝齿,“老板过年好。” “……”孙蕴巍失笑,“不用这么严肃。” 陶禧倒有些无措,“那师兄的师兄……该叫什么……” “你就叫我孙蕴巍,或者我的英文名simon。” “simon?孙蕴巍?”陶禧清秀的双眉拧结,她为这种事情纠结烦恼的样子,逗得孙蕴巍转头忍住笑。 公司在大厦十二层。 时逢过年假期,大厦正门紧闭,孙蕴巍带陶禧从侧门进去。 坐电梯的时候,陶禧问:“我们也是七号上班吗?” 孙蕴巍笑而不语,和她卖关子。 走进办公区,陶禧被眼前忙碌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坐在电脑前专心工作,偶尔有人起身离位,看见她,还同她微笑。 “实际上,我们从今天开始上班。”孙蕴巍说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空位,“你的位子在那,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找行政办入职。” “我当然愿意!” 吉芯和江浸夜带给陶禧的挫败感,并不像早上和丁馥丽提起时的那样轻松。 倘若完全不在意,那曾经付出的,恐怕也不是真心。 所以陶禧亟需投入另一片战场,找到新的精神寄托。 投奔新工作的同时,陶禧和丁馥丽提出考驾照的打算,这样她开车上班,便也不嫌住得远了。 吃晚餐时,丁馥丽见她一扫往日脸上惨淡的愁云,自然事事依着她,“行,妈妈支持你!” 后来陶禧又说起新公司的见闻,和同事们相处的趣事,丁馥丽跟着喜不自禁。 唯独陶惟宁面色凝重,沉吟不语。 直到胳膊肘被妻子撞了一下,才说:“小夜回来了啊,你没看到他吗?” 丁馥丽的笑容骤然凝固,忐忑地看向正用筷子挑拣瘦肉的陶禧,她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简略地回答一声“没”。 陶禧心里坦然,反正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过。 果然,周五晚上十点多,陶禧下了班独自走出大厦,在楼下碰 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要见面啦! ☆、52. 过去吉芯在科技园北区,而新公司在南区。 南区树多,掩映在高耸的写字楼群间,放眼望去一片层叠的影子。沿路植满茂盛的香樟树,遮住了路灯光线。陶禧走在树影下,前后不见一个人,静寂得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她曾听容澜说过不少都市怪谈,忍不住攥紧包,加快速度。 要再快一点,尽早赶上地铁。 早晨下过雨,路边还积有小片尚未蒸发的水洼,褪为一团昏暗中更深的色块。 然而没走两步,陶禧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中还混进了别人的。揣测或许是其他公司同样加班到现在的人,便没有在意。 谁知转过一个路口,那不疾不徐的踏步声紧紧黏在她身后。 悠然又笃定。 陶禧咽了咽喉咙,稍微偏过头,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只瞄到一个囫囵的身型。 看不清,但强烈的熟悉感不会错,她心脏扑通大跳着停下。 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 到底是初春,夜晚的凉风刺得皮肤微微发痛。陶禧捏紧双拳,犹豫着要不要转身,肩膀竟颤抖起来。 果然等见面的时候,没办法如想象中的那样洒脱。 迟疑间,高大的影子罩住她,遮住了拂面的寒风。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江浸夜低低缓缓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还敢来追究? 陶禧头一抬,哽着声音说:“谁啊?是谁先不接电话的?是谁说早点回来可一走就是几个月,招呼也不打的?是谁当众言之凿凿说不认识我的?是谁答应了不对我有任何隐瞒,到头来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就我一人还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似的?” 太可恶了。 陶禧因激动而呼呼喘着粗气,听在江浸夜耳中,仿佛带上了哭腔。 于是他口吻软了下来,轻声说:“桃桃,这些我可以解释。” “对于这些,我早就帮你找遍了理由。”陶禧摇着头后退,本能抗拒着不想离他太近,“如果你只想得到身体的慰藉,这个世界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是我……” 江浸夜微微变了脸色,幸而光线昏昧,看不出来。 他伸手去抓她莹白的腕子,冷冽干净的雪松气味覆上陶禧的鼻尖。这是他身上的气味,一度让她深深沉溺,眼下却 像迎面的一记重锤,她痛得甩手,激烈摆脱。 而她的沉溺,又是江浸夜对这段关系自信的全部来源。 怀疑这是有人别有用心的谗言,他便冷下声音问:“这都谁告诉你的?” 不是否认,也不是辩驳。他这样一问,无疑坐实了陶禧的判断,嗓子一抽,当真带出了哭声:“陈烟岚她什么都知道,她这些年还能帮你。而到了我这,唯一的用处就是和你上.床吗?” ——我对你的身体非常迷恋,确实给予我无尽的慰藉。 哪怕是实话,就眼前的状况,江浸夜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烦躁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陶禧?”一道浑厚的男声从两人身后传来。 陶禧慌慌张张地用夹克的衣袖擦拭眼角,转身和孙蕴巍打招呼:“simon,你也这个时候下班?” “嗯,刚和他们开完会。” 孙蕴巍挎着单肩包,视线扫向正在打量他的男人。 比自己稍高,一身黑色的复古军装夹克,羊皮衣领反射微弱的光,衬出他宽平的肩。窄腰下搭配同色系的磨毛休闲长裤,剪裁利落干练,尤显腿长。 五官轮廓深刻,但细节看不真切。 是个玉树临风的男人,还向孙蕴巍投去毫无善意的眼神。 孙蕴巍问陶禧:“这位是你朋友?” 见他提问不带人称,江浸夜抢过话茬,当作他在问自己:“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不是的,我不是他女朋友。”陶禧在这短暂的间隙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稳住气息反驳。 江浸夜诧异,“桃桃,你……” 陶禧迅速打断:“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从来没有说要和我在一起,我们就是不明不白的。” “那我现在说……” “江浸夜,我已经不稀罕了。” 江浸夜没有想过,陶禧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带着诀别的意味。 他胸口堵住一团乱麻,大脑轰隆隆地像经车轮碾过,眼睁睁看着陶禧走远了。 “不好意思。” 与陶禧沉默地同行一段路,孙蕴巍忽然开口,为自己意外闯入他们之间。 “没事。”陶禧仿佛一株被风雨打蔫的植物,气势已然不及先前,不想孙蕴巍误会,费力解释着,“他……嗯,刚才那个人,他和我… …” 在国外生活许久,孙蕴巍向来恪守不探究他人的私生活,便笑着安慰:“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需要向外人报备。” “谢谢。” 他扫一眼身边强装镇定的陶禧,还咬着嘴唇,似在回忆那个让她无从提及的男人,便另起话题:“对了,这个周末公司组织聚餐,有空吗?” “……哦?有。” “好,行政那边很快会发邮件。” 陶禧没想到是在邱檬的火锅店聚餐。 公司订了一个两间连通的大包厢,陶禧去的晚,推门时差点与邱檬撞个满怀。 邱檬惊讶地叫道:“桃桃!你怎么来了?” “我们公司来你这聚餐。”陶禧说着,看向她一头五颜六色的小夹子,眼角弯弯地笑起来,“小姐姐,你头发好可爱。” “头发长长了没空剪,我嫌它们碍事,就别起来。我也觉得可爱,哈哈哈!”邱檬拍了拍陶禧的肩膀,从衣兜掏出对讲机,“汀兰房每人上一份杨枝甘露。” “不用谢,送你们的,好好玩,好好吃。”说着,她收起对讲机,又伸手去捏陶禧的脸,“哎呦,我太喜欢对你动手动脚了,不嫌弃吧?” 陶禧笑得停不下,“反正我有杨枝甘露。” 对讲机嗞嗞地发出声响,邱檬一边去拿,一边说,“过会儿有空吗?我找你聊聊。” 陶禧怔了怔。 “你放心,我不是江浸夜找来的说客。” “那我就有空,嘿嘿。” 然而邱檬一直忙碌到陶禧快吃完也没腾出时间。 在座位上擦嘴的时候,穿中式制服的服务生小哥路过,陶禧向他挥手,“要一个冰淇淋球。” “先不要了,把你们菜单拿来,再看看。”小哥还在发愣,一旁的孙蕴巍飞快接嘴,随后给陶禧盛了碗汤,“初春天还挺冷的,刚才那份杨枝甘露已经很冰了,你们女生不是该少碰寒凉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一桌子声音急刹车一样停住,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投来探寻的八卦目光。 陶禧却僵住,表情凝固了一般毫无反应。 相同的话江浸夜也说过,回想那时候的心情,是与眼下截然不同的小鹿乱撞。 真遗憾,依旧不可避免地,时时想起他。 服务生小哥菜单递过来时,陶禧欠 身,说着“出去一下”离开座位。 谁知在洗手间与邱檬再一次不期而遇。 这家火锅店周末的翻台率一直居高不下,什么样的临时情况都可能发生,邱檬怕等下抽不出空,便扯了张纸巾擦手,和陶禧一前一后走出去,站在门口聊起来。 邱檬开门见山地说:“他这趟回家,是为了解决家里的矛盾。他和他爸妈闹僵不是一两天了,这样挺好的。” 搞了半天,还是说客。 陶禧略有消沉地说:“你怎么知道?是他告诉你的吗?” “陈放说的。” “陈叔叔?” “这些年托他堂妹的福,他和江家关系不错。如今堂妹翻了船,陈放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靠墙站在能容下三人并肩的宽敞走道上,看向不时掠过眼前的匆匆人影,陶禧想起那天陈放的负气离去,落寞地问:“小姐姐,你会和陈叔叔……离婚吗?” “我们分居了,再看看吧。说实话,我每天都很忙,根本没功夫考虑这些。”虽然平时经常进出厨房,邱檬身上的衣物仍平整无尘,“他现在生意不好做,偶尔去温泉那,剩下的时间就来我这抢表现。” “以前我在他公司干得很累,他那会儿要这样表现,我肯定感动得不行,但我现在真的没什么感觉。就好像,在我最期待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让我落空。等到这份空缺被我自己填满,我就没办法再对他有所触动。哎,怎么变成我一个人在说了……陶禧,你明白吗?” 邱檬转过头,猝不及防撞见陶禧微红的鼻尖。 她莹润的瞳仁在灯下如水晶般清澈,缓缓地吸了吸鼻子,点头说:“明白啊。” ——我对他所有的迎合全都出自于爱,希望他以同样的分量回馈我。 ——不敷衍的,真诚的。 ——但我可能等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he瞩目!! ☆、53. 如邱檬所言,一旦被忙碌填满,就少了很多胡思乱想的余地。 二月,相邻的a市将举办国际人工智能大会,孙蕴巍届时带队出席。陶禧收到要她代表公司,在会上做工作报告的邮件时,只剩十天了。 正就着牛奶吃饼干,看完邮件她噎了一口,取下耳机跑到孙蕴巍的工位前,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行……我,唔……” 脸颊被饼干撑得鼓鼓的,因为着急陶禧半天咽不下去,便更急了,皮肤一点点涨红。 孙蕴巍平时工作和大家在一起,划分了一块较大的区域做工位。他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唇角带着温柔笑意,“慢一点,不要急。” 说着递去桌上一小瓶矿泉水。 陶禧拧开瓶盖灌下几口,好不容易捋顺了气,声音才变清楚:“我才刚来,工作刚刚上手,很多事情还不了解。” 孙蕴巍抱起手臂,闲适地靠上椅背,脸上有了困惑,“不了解就去了解,很难吗?要是真的一无所知,那你选择来这工作,会不会很草率?” 陶禧:“……” “我听林知吾说,你为这份工作做了不少准备,算法也仔细研究过,不懂的还找他讨论。我不信,你一点都不了解。” “我……”陶禧一时语塞。 “谦虚在人际交往中是种美德,但对于工作是无用的,不要给自己做不到的暗示。” 其实孙蕴巍不知道,陶禧的犹豫,源自在吉芯工作时,曾推掉中期检查汇报人的事。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埋下了“是我拖累别人”的阴影。 尤其听说是林知吾举荐,害怕又辜负他的期待,陶禧紧张起来。 “第一天的高峰论坛,还是我做正式发言。第二天的联盟会议,才由你来,那是业内小规模的讨论会,没什么新闻媒体,不小心出错也可以。” “不会的。”陶禧定了定神,坚定地说,“我不会出错。” “那好。”孙蕴巍笑着从桌上的一堆文件夹中抽出一册,放低了声音,“这是近年我们主要做的事情,比网上能查到的详细,不要外传了。” “谢谢老板!哦不,simon。”陶禧不好意思地笑。 本以为就是一场普通的技术交流会,然而临近下班,她听到旁边的同事在说,公司最近陆续与多家投资方接触,在谈a轮融资。在这次的国际人工智能大会上表 现如何,或许会影响资方的判断。 于是回家的一路,陶禧反复构想做这种报告,该如何不落窠臼。 想得太认真,以至于没留意街灯全坏了。 脚下的路走过成百上千遍,熟悉得足够仅凭直觉。淡白月光洒落她肩头,在地上拓下一小团随步伐晃动的影子。 家中陶惟宁和丁馥丽坐沙发上看电视,陶禧进屋后说着“爸爸、妈妈”准备上楼。 谁知二老注意力全被电视机吸引,并未理会她。 这倒挑起陶禧的好奇心,折身来看什么节目这么引人入胜。 目光触及画面上江浸夜的脸,她一瞬心跳大乱。 自从上次跟他撂了狠话,陶禧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月。 但还是会想起他。 那张在她十几岁就不断出没于梦中的脸,会随时因为某一刻的牵惹,而唤醒记忆。 连他说话时挑眉的表情,不羁的笑颜,看向她自我却又溢满无限柔情的眼神,都无比清晰。 太清晰了,好像他此时就在身边。 陶禧手里还拽着挎包带,如被人点了穴一般,怔怔地盯着电视机。 荧幕上播放的是那部名为《匠人匠心》的纪录片,还正好演到江浸夜的部分,难怪父母看得如此入迷。 画面一晃,插入一小段对陶惟宁的采访,讲述他与江浸夜的师徒故事。 丁馥丽欢天喜地排起巴掌,“哎呀等了一个晚上,就为这么一点镜头,太不容易了。” 陶惟宁握住妻子的手,笑眯眯地问:“我还算上镜吧?” “我们家老陶,老了也是帅老头子。不过发型要是换一个就好了。” 陶禧:“……” 老两口这才察觉到呆立一旁的女儿,丁馥丽招呼:“桃桃,什么时候回来的?想看就过来一起坐。” “……”陶禧心想,我都站了二十分钟了。随即坐到母亲身边,捞过一个抱枕。 丁馥丽一个苹果没削完,陶唯宁的采访就结束了,确实短暂。 她先前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和丈夫愉快聊起采访那天的细节。唯独陶禧揪着抱枕的木耳边,全神贯注地观看后续大英博物馆的片段。 江浸夜眉头微蹙,在宽展的工作台上,一言不发地调试浆糊用料的比例。 当他决定用淀粉浆糊和化学浆糊混合时,周围爆发阵阵议论声。 过去没人这么用过。 有人围上来不停地“这样可以吗”、“别乱来啊”,他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手背上的经络随他力度的调整,深深浅浅地浮现,还能看到淡色的血管。修长的手指匀净,并无突出的骨节,时而伸展,或紧握,熟练又自信的各种手势都叫人迷恋。 确切说,叫陶禧迷恋。 想到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曾经如何在她身上流连,陶禧就毫不争气地心跳加速,面颊跟着蹿起高温。 她赶快用冰凉的手掌捂住。 丁馥丽递来半边苹果,说:“桃桃,你知道吗?江浸夜他爸要来了。” 啊? 陶禧懵然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陶惟宁补充解释:“你还记得那幅《百佛图》吗?小夜向大都会博物馆买下来,自己修好了,决定按我们以前的计划,捐赠给屿安市博物馆。” 陶禧苹果咬下一口就没了动静,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陶惟宁和蔼地笑:“意外吧?我们和你一样意外。本来博物馆的收藏就不好买,但对方获悉他在修复,对画做了专门的评估,认可了他的工作,就同意了。也得归功于,这两年国家在找回流失文物上做的努力。” 不,这件事最震撼陶禧的,是江震寰要来屿安。 “最开心的还是骆馆长,那幅画失而复得,说什么也要办一场捐赠仪式。”陶惟宁笑得合不拢嘴,被丁馥丽塞进另外半边苹果,边嚼边说,“说起来,江先生上一次来屿安,还是小夜奶奶去世的时候。” “那……那位江先生,会来我们家吗?” 丁馥丽努努嘴,“不知道,他还从没来过呢,反正也不指望他瞧得上我们家。” 氧化后的苹果呈现浅褐色。 据说是果胶物质受酶作用,分解为果胶酸和甲醇。 果肉逐渐松软和变色,直至变味。 感情的消散,大抵也要经历一番类似的腐朽。不知道江震寰的到来,是加速反应的催化剂,还是为阻碍而罩上的保鲜袋。 “大哥,我想说服你投资一家同时做芯片与深度学习解决方案的公司。” “深度学习?你是说人工智能那方面的吗?” “对。” 电话那头的江鹤繁顿了顿,“那我叫人做个详细的商业计划书,评估一下。” “哎,等你计划书做好,人家也找好投资方了,这种香饽饽人人都在抢,哪儿会慢吞吞等你……” 自从谷歌的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战胜世界围棋冠军,人工智能的概念一夜炒热,越来越多的创业者与投资人进入这一领域,开始布局。 手握数家投资公司的江鹤繁当然知道,只不过听出弟弟的急切,同他绕起了圈子,笑说:“我还以为你只对画画、修画感兴趣,之前让你跟我做投资,你不是拒绝了吗?怎么这会儿变卦了?” “我最近看中一家公司很有潜力,琢磨着够我挣一笔。计划和评估我都做好了,你要相信我。” 江鹤繁不紧不慢地“嗯”一声,故作惊讶地问:“挣一笔?你不是还有块儿翡翠吗?卖了就够你挣一笔。” 江浸夜支支吾吾了半天,江鹤繁才听出,敢情翡翠也送给陶禧了,如今人家不理他,他在想方设法挽回。 江鹤繁大笑:“你也算精明小半辈子了,怎么这一把输这么惨?” 输了吗? 对于一贯大起大落的江浸夜,输了不过一时的蛰伏,他从未惧怕。 可陶禧他输不起,对她的感情不是能用房子和翡翠来换算。而且,他做错了事,和输赢无关。 沉默间,江鹤繁收笑,“行吧,我明天让人去你那儿谈。对了,爸爸后天过去,你安排他住的酒店了吗?” 江浸夜像是还没回过神,愣了愣,缓缓说:“他跟我说……要住陶老师家。” 作者有话要说:桃桃每天都在吃父母的狗粮啊~ 哈哈哈~ 贴一个萌萌的小剧场: 听说陶禧的新公司谈融资,江浸夜上门。 负责人:江先生对我们的项目了解吗? 江浸夜:不了解。 负责人:……江先生要不要先了解一下。 江浸夜:不用了,我挺忙的。 负责人(汗,不会是骗子吧):……那江先生为什么相信我们? 江浸夜:谁说我信你们?我相信我老婆啊! 负责人:…… (づ ̄3 ̄)づ ☆、54. 江震寰周四到达的消息,丁馥丽周二才收到。 陶惟宁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角落伺弄那丛泡了水的金边瑞香。连日阴雨,瑞香忌水涝。而早春是它的花期,只消几株,香味便乘风四散,浸满整座院子。 “什么?江震寰要来我们家住?” 手中的小铲子应声落地,丁馥丽听着两眼发直。 过去江浸夜跟着陶惟宁学古画修复,这位传说中的江大人来屿安数次,与陶家不过约在外面的酒店或饭店吃一两顿便饭,客气中透着无限生疏。 丁馥丽回身望一眼自家的小院,点点新绿下的高低几栋小楼,虽说一草一木无不精心打理,可不见分毫奢华的风格,怕是入不了江震寰的眼。 她有些发怵,问:“他以往不是都住小夜奶奶那儿吗?” 陶惟宁叹一口气,说:“小夜奶奶去世了,住那儿睹物思人。” “那……还有不少五星酒店呢?” “说是想来看看儿子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才想起?头几年失忆啦?” “别那么说。”陶惟宁捡起铲子,又揽过妻子的肩膀,温声说,“别人家的事情,不是你一两句就有定论的。总之他是客人,我们尽到地主之谊就行了。” 两口子心中都有数,江震寰左右不过走走过场。 丁馥丽便赶着周二下午和周三一整天,请来两个保洁员把院子里外打扫一通。 而对陶禧,她直到周三晚上才说,江震寰来家里小住两天。 陶禧的反应很平淡,盯着电脑,问:“两天?” “周四、五、六……三天。” “妈妈,说话要严谨。” “……” “吓唬你的。”陶禧这才转过头,冲她做了个鬼脸,“来就来吧,但我这几天忙疯了,可能没时间陪江伯伯。” “那倒没事。对了,周六博物馆的捐赠仪式,你要去吗?” 陶禧双手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犹豫着说:“……要是不忙,我就陪爸爸去吧。” “哦。”丁馥丽端详一阵,没从女儿脸上窥觉半点异样,点着头,“我猜他过来,只是图个新鲜,白天应该都不在。哎,那妈妈先下楼了。” 及至转天晚上,陶禧下班回家,老远听到阵阵热闹的笑声,困惑除 了江震寰,还来了其他客人吗? 毕竟在她想象中,江震寰那样的人物应该是不苟言笑的,也不屑于和他们打交道。 然而隔着玻璃,瞧见沙发上三位相谈甚欢的长辈,陶禧目瞪口呆。 家中有地暖,款式简单的浅色亚麻沙发上,江震寰的黑色连帽派克大衣脱放身侧,穿一件单薄的灰色羊绒衫,笑呵呵地捧起茶盏,拿碗盖撇去茶渣,和陶惟宁一同品评。 正逢花甲之年,江震寰浓眉下一双亮目,依稀窥见年轻时俊朗的风采。敛笑时不怒自威,鬓边霜雪尤添严穆,一旦笑了,便不过是位寻常老人的模样。 这是陶禧第一次看见他,瞧他偶尔不苟言笑的凛冽,倒与江浸夜如出一辙。 “你在看什么?” 一卷低沉的男声拂过陶禧耳侧,轻轻挠了她一下。 扭头对上江浸夜看来的眼睛,狭长的黑眸映出她的错愕。他晚上和孙蕴巍见过面,谈了融资的事,刚从外面回来。 陶禧撑大的杏眼眨了眨,转瞬恢复平静,没理会他,径直走入屋内。 “江伯伯您好,我是陶禧。” 江震寰魁梧身形仿佛还是壮年,声如洪钟,笑着说:“你就是陶老师的女儿?你好你好。” 快速打量一番,他偏头对陶惟宁说:“很漂亮啊,难怪我们上次给他安排相亲,他都不肯。” 陶惟宁疑惑地问:“小夜……还用得着相亲?” “他都三十的人啦!以前那么混,也从没带过正式女朋友上家里,要不是转了性,就是心里有人了。” “哦……”陶惟宁应着,和丁馥丽同时看向陶禧,两张脸写满了复杂的神色。 陶禧倒是落落大方地坐在江震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脸认真地说:“江伯伯,您误会了。小夜叔叔是叔叔,他是我舅舅的好朋友,他对我要是有意思,那不就乱套了?” 一番话把江浸夜堵得结结实实。 他板着脸倚墙站立,双手插在裤袋里。 本打算趁此机会一口气坦白,可经陶禧这么一铺垫,他的坦白不仅会令陶家夫妇犯难,怀疑他的居心,父亲江震寰也会没面子。 够狠! 江震寰眼神倒是黯了黯,看上去颇为遗憾,然后问儿子:“我见你房里有张画儿挺好看,画的水墨兰草,拿下来发现那儿居然还有面镜子?既然有镜子,为什 么还有画儿?” 江浸夜唇角一勾,笑道:“那会儿刚来陶老师家,怕外面结怨的人报复打击,就嵌了一块单面反光镜,这个陶老师也知道。” 陶惟宁附和:“对,他征求过我的意见。” 唯独陶禧脸上瞬间血色全无,想到了什么偷偷去瞄江浸夜。 而他似笑非笑地,正好也在看她。 看样子被他扳回一局。 她倏地站起身,同长辈们打招呼:“爸爸、妈妈、江伯伯,你们慢慢聊,我先上楼了。” 陶禧的身影才刚消失在楼梯拐角,江浸夜立马说着“我想起她白天托我买的东西,还没给她”便跟了上去。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眼色交换着“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赶在陶禧关门的一刹,江浸夜飞快伸手抵住。 “桃桃,桃桃你等会儿……” 僵持间,他的力气占了上风。陶禧没辙,掌着门框看他,不冷不热地问:“你有事吗?” “后天……你来吗?” 江浸夜指屿安博物馆的捐赠仪式。 “不知道,看情况,要去也是和我爸爸一起。”陶禧答完便又要关门。 “哎呦!疼疼疼疼!”江浸夜索性伸去一条手臂,正好被门板挤压,皱着脸不停叫唤,“桃桃!你怎么能那么狠心?” 陶禧松开手,狐疑地盯着他。 明明没怎么用力,看他龇牙咧嘴好像压断了似的,居然来这招苦肉计。 “你看我都这样了,就不能不生气嘛?”江浸夜一边揉胳膊,一边委屈巴巴地低声问,看去的目光透着股贱兮兮的可怜劲。 “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跟你没什么可说的。”陶禧音色平缓,神态自若,“你送我的翡翠,已经托我妈还给你爸爸了。放心,我说是你不小心落下的,不会让他误会我们。” 江浸夜讪讪地放下两只手,痛得地方不在那,在心里。 走廊上方嵌入的顶灯光线昏黄,映出他眉间的颓色。他微微低着头,那双平日总睥睨一切的俊眸,此时只剩凄然。 是真的没办法了。 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说:“陶禧,我喜欢你。” 陶禧呼吸一窒,大脑的电闸像被人突然掐断,呆呆地只能听他继续, “……就非得说出来吗 ?” “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难免会紧张,需要不停跟自己确认。” “我们……” 回过神来,陶禧第一反应是“嘭”地关上门,残忍斩断江浸夜深情的倾诉。 江浸夜:“……”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陶禧靠着门,双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她瞪着眼前阒然的黑暗,眼眶有些发胀,胸腔那块方寸之地的澎湃按不住,跳得太快太用力。 有点疼,就要冲出喉咙。 怎么办? 她有点动摇了。 原来戒掉对一个人的感情,那么难。 捐赠仪式在博物馆一楼贵宾室隆重举行,除了那幅《百佛图》,江浸夜还捐出奶奶贺敏芝的多幅名作,那些画倘若流入拍卖市场,无一不抢手,便还吸引了大批藏家和媒体。 陶禧与陶惟宁一同入场,在贵宾室外与孙蕴巍不期而遇。 陶禧惊诧,“simon!” 孙蕴巍抬头,同样很惊讶,“陶禧?你也来了?” 免不了又是一番对江浸夜和陶惟宁师徒关系的解释,陶禧不想这么麻烦,便简略说:“我爸爸和骆馆长是熟人,你怎么来了?” “有人邀请我。” “谁呀?”陶禧止不住好奇地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孙蕴巍神神秘秘地笑着,发现陶禧今天和他都穿了一身咖啡色双排扣的长款风衣,“好巧。” 陶禧风衣敞开,露出内搭的黑色缎面连衣裙,系一根细长的腰带,领口铺一些褶皱。柔亮的黑色长发披散后背,妩媚中散发着知性美。 听他这样说,她也笑着,“哈哈,是啊!” “蕴巍,陶老师。” 陶禧循声转头,一身西装革履的江浸夜朝他们走来。 直到眼前,他才低眸,“陶禧。” “江老板,谢谢你的邀请。”孙蕴巍笑容扩大,与江浸夜握手,并看向陶禧,“现在你知道了吧?” 不等陶禧开口,江浸夜先招呼起来:“除了捐赠仪式,二楼的特展展厅还有这批藏品的展出。陶老师和蕴巍要是有兴趣,可以趁仪式还没开始,上楼看看。” 陶惟宁笑呵呵地对孙蕴巍说:“年轻人,走不走?” 这句话把孙蕴巍逗乐了,做了个引路的动作, “走呀,您请。” 陶禧没跟着去,等那两人走远了,她才问:“你怎么不叫我也去看看?” 江浸夜笑,低头看她,“你想去,就去啊。” “你特意叫simon过来,又打什么主意?他和你可不一样,肚子里没那么多坏水。” “这家伙在我眼里,就是第二个林知吾。我还纳了闷了,你身边这种男人怎么层出不穷?不过先声明,我可没打什么主意,纯粹特别好心特别热情地请他过来。毕竟……”他低在陶禧耳畔,“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夜叔:宝宝心里苦_(:3」∠)_ ☆、55. 不想和他靠那么近,陶禧后退一步,警觉地问:“为什么他叫你江老板?” 明明那晚在公司楼下的林荫道,无意闯入陶禧和江浸夜的对峙间,孙蕴巍对他没有丝毫打听的兴趣。 然而她迈动步伐的一瞬间,江浸夜伸手捞过她一缕长发,手指卷着发尾放在鼻端嗅了嗅,半阖着眼帘,问:“你想知道吗?” 他嗓音在四周茫茫一片白噪音中尤为突出,充盈的磁性愉悦耳朵,偏偏还将音量降至最暧昧的那一处,嗅着她的头发欺近身前。 两人背靠博物馆一楼大厅的立柱,渐盛的人潮纷纷,从身后走过,步入贵宾室。 谁也没有注意到某根柱子后骤然收紧的气氛。 可陶禧这回没能如江浸夜预想的那样,玉面飞来片片绯云,羞怯地避开目光。 她反而撩他一眼,上扫的眼尾透着志在必得的狡黠。江浸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揽住了脖子,踮脚凑到他耳畔,她同样放轻了声音:“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些话,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江浸夜当然想知道,但他没出声,甚至没转头,似在挣扎要不要说。 喉结上下滑动的细微动静被陶禧注意到,她笑着用另一只手贴上他的胸膛。 仿佛目睹素白的玉兰花,落入地面黑色的积水,无垢的纯净诱人涂抹颜色。江浸夜屏住呼吸,动弹不得。 陶禧仰头,甜嗓如蜜,如盛夏那碗最可口的刨冰。 也是悬于江浸夜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 她一字一句从容地说:“可我怎么会告诉你。” 哪怕是捐赠仪式,大多也千篇一律,流程不过致辞——拍照——拍照——致辞,一众老头子慢吞吞地从“孔子说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江浸夜先生可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一直讲到关于江先生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怀。 陶禧听得瞌睡连连。 之后终于到江浸夜本人上台。 作为捐赠的藏家,与画作的修复师,他自然得到了最多的关注。 头顶一束灯光打下,拓深他面庞的线条和分明的棱角,陶禧不禁走了神。她身后交头接耳的声音起伏,都在咋舌买下自己修复的画,再捐出去,实在理解不能。 “创作《百佛图》的画家是屿安人,自幼习画,喜作 鸟兽虫鱼,尤其擅长画孔雀。后来他进宫成为御用画师,还为皇太后重用,在大家看来可以说是飞黄腾达。但皇太后命他专工佛像,不得画其他。”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浸夜居然在讲故事。 “这位画家胆子小,不敢违逆老佛爷的意思,于是真的画了一辈子佛像图,以至于人人赞叹他画的佛像,忘了他原本的擅长。而这幅《百佛图》,便是他离世前的最后一件作品。至死,他也没能再画孔雀。” 先前的议论不知何时停止,偌大的贵宾室静得只剩呼吸声。 江浸夜顿了顿,环视台下,徐徐又说:“修复这件画作,我花费了将近半年。几乎它的每一处,我都细致观察过。这些佛像每一座精美细腻,或宝相庄严,或慈悲含笑,给人强烈的感染力,见到即心生大欢喜。画家一生没有留下任何抒怀的文字,在后人对他的生平叙述中,却看到与我们关于他郁郁不得志的想象,截然不同的一面。他迅速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并奏出另一种人生华彩。” “屿安对于我,如同佛像对于他的意义。这便是我赠画的全部理由。谢谢。” 人们沉浸在他讲述的故事中,久未回神。 一阵短暂沉寂,掌声零落响起,转瞬盛大爆发。 陶惟宁笑着对身边的陶禧说:“你看,我早就说过,其实他是个好孩子。” 江浸夜离开后,发言台换了其他人,陶禧空落落地看着,回味他刚才所说。 是她从未领略的,他的另一面。 如同流经动脉的血,湍急,却往往不为人知。 仪式之后照例有场酒会,远道而来的江震寰成为话题人物,聚集无数闪光灯的注意。 陶惟宁提前离场,和丁馥丽去看电影。 陶禧也想走,却被孙蕴巍叫住:“陶禧,楼上的画展我刚才没有看完,你能陪我再去一次吗?” 陶禧欣然应允。 两个人凑在玻璃罩前,专心盯着里面的画,一同沉默。 直到孙蕴巍突然开口:“陶禧,你看得懂吗?” “不懂啊。” “我也看不懂。” “……” “不过我刚才和你爸爸一起看的时候,他告诉我,看不懂不需要勉强。”孙蕴巍看向陶禧,目光带着温柔笑意,“画家想要传达的感情,即使不懂的人也可以感受到。” 立在他们面前的,是江浸夜奶奶贺敏芝所作的一幅山野小景。 整体基调以墨笔为主,远山苍郁,近处一条幽径通往浓荫深处的人家。 淡赭与花青点染其间,备显清幽之趣,视觉上让人体会到一种隽雅的格调。 孙蕴巍和陶禧同时扭头,彼此相视一笑,于眼神无声交流着“你感受到了吗”、“感受到了”。 离开展厅,孙蕴巍和陶禧相约一起回家。 路上他止不住对江浸夜满口夸赞:“真看不出江老板竟然是一名古画修复师。” “这个职业确实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陶禧打趣。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陶禧微讶,随后坏笑着问:“你上次不是才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需要向外人报备’吗?” 孙蕴巍莞尔,一脸坦然地说:“我只是对你的事比较有兴趣。” “……嗯,很早就认识,不过我们没什么。”陶禧为难地吞吐。 孙蕴巍看出她不想说,便没有追问。 遗憾外面下起滔天大雨。 在檐下等了许久,雨势终于转小。孙蕴巍说自己家离这不远,他可以先回去,再开车送陶禧回家。 “太麻烦了,我等等就好。反正现在雨都小了,再等等,兴许等会儿就停了。” 见陶禧忙不迭推拒,孙蕴巍有些失意地说:“如果真的停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送你回家?” 诶? 不等陶禧发问,他拧身跳入雨中,很快融进模糊的景色。 陶禧有些不知所措,拼命回想平时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他会错意。 没有。 这番表态,陶禧断然不能再坐他的车,于是也跟着冲进雨中。 先去对街的便利店买了把伞,她站在路边,挥手拦出租车。 可惜雨天正是出租车忙碌的高峰期,开过几辆均满员。不知道孙蕴巍口中的“家离这不远”到底有多不远,陶禧脸上浮出忧虑。 博物馆中,江浸夜从挤簇的人群中缓过气,才发现陶禧竟然不在了。 而孙蕴巍也一同消失。 这让他感到堪比听闻《百佛图》是走私文物时的气郁,不,远超数倍。那两人竟然趁他没留神,一起先离开了? 他们去约会吗? 总不可能这个时候还去公司加班? 无限放大的想象让江浸夜前所未有地烦躁,跟骆馆长和江震寰打过招呼,他匆匆离开。 一楼大厅的角落设置了一处失物招领,江浸夜路过时,视线扫过陶禧的手机。 他随即拨打电话,证实手机主人的身份,并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拿走了那支手机。 可江浸夜的脸更黑了,气急败坏地跑向停车场。 本来还想给她打电话,这下可好,陶禧连手机都丢了,她的心还在吗? 驶出博物馆,他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正是华灯初上,雨势渐歇,无数撑开的雨伞合上,抹去混乱的色彩,街边恢复鱼群的秩序。 江浸夜漫无目的地开过路口,一眼看见前方的陶禧。初春的夜风凛冽,她收起伞,扣好了风衣抱紧胳膊,缩着脖子等在路边。 刚巧身旁的副驾驶座上,陶禧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来自名为“simon”的呼叫。 江浸夜忍不住加速,停靠路边后,下车朝她大喊:“桃桃!过来!” 陶禧循声转头,一见是他,头又转回去。 江浸夜:“……” 这时一辆银色轿车停在陶禧面前,车窗缓缓降下。她弯腰,欣喜地看向车内,伸手搭上窗框。 江浸夜大脑瞬间蹿上足以淬火的高温,冲溃了理智。他坐回车内,失控地朝那辆银色轿车撞去。 “嘭!” 一个急刹停下。 陶禧吓了一跳,她正好抬起双手,大惊失色地看向气势汹汹走来的肇事者。 江浸夜面孔铁青,怒斥:“告诉孙蕴巍少打你的主意!” 然而陶禧眨眨眼,似乎没听懂。 “我不可能让他趁虚而入,你们最好……”江浸夜说着转过身,阴寒的目光投向那辆银色轿车,一下愣住。 车内满满当当坐着陶禧过去在吉芯的同事,他们今晚约着去唱歌,正在问陶禧要不要一起去。此时几个人吓得面无血色,呆呆地看着他。 “不用找保险公司,你们想要多少赔偿直接找我,顺便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统统算在我账上。”江浸夜绷着脸,递去一张名片,“但是陶禧,今晚我订了。” 语毕,他拽过陶禧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走回自己那辆车。 “要么上我这辆,要么继续等孙蕴巍,你自己选吧。”江浸夜冷声冷气地撂下这句,先一步回到驾驶座。 陶禧犹豫了几秒,随即也拉开车门。 一场不成规模的风波转瞬消散,围驻的三两路人遗憾地撤离,路边很快停靠其他车辆。唯独几米外的一辆蓝色轿车里,孙蕴巍双手握住方向盘,注视那辆黑色的suv消失在茫茫夜幕下。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夜叔暴走了~ ☆、56. 最恼人的,是横生枝节。 江浸夜早先察觉孙蕴巍看陶禧时,眼中满溢的脉脉柔情,远超上级对下级的关心。邀请他参加活动,也为顺便盯梢。 结果反倒暗中给他们加薪添柴。 不能忍。 一旁的陶禧还在和孙蕴巍通电话,轻柔地说:“不好意思,我手机落在博物馆,回去正好碰见江老板,就顺便坐他的车了。” 她歪过身子,用手拢住嘴。 声音传到江浸夜耳中,只剩些断简残篇。 江浸夜留大半精力看路,分一点心偶尔偏头,扫她一两眼。终于等到陶禧挂了线,他冷笑:“正好碰见江老板?现在你去哪儿还得给他打个招呼?” 陶禧没看他,径直抽了张纸巾擦鼻子,平静地说:“能无聊幼稚到突破我想象的,也就是你了。专心开车,别来找我讲话。” 那句歌词怎么唱的?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见她似乎刚才在路边吹风受了凉,江浸夜不动声色地调高暖气的温度。 陶禧这才转头看向他,那张脸沉默的时候像t台上的冷面模特,一旦开口,天知道有多气人。 于是用手拨了拨头发,她坐回去,解开风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谢谢。” 剑拔弩张的低气压盘踞车内,终于松动了些许。 雨水卷土重来,一阵阵地扫上挡风玻璃。陶禧心里乱糟糟的坐不安稳,两只手插.进衣袋,又拿出,交叠身前,再松开。 怎么都不对。 先前暴怒的江浸夜,此时陷入彻底的沉默。 “就停前面,我自己有伞,不用劳烦小夜叔叔进去了。”陶禧伸手搭上车门。 ——“谢谢”,“劳烦”。 越是礼数周到,便越伤人,看不见的高墙横亘于两人之间。 江浸夜的怒火消散,被她的话刺痛,也没有反唇相讥。 停车后陶禧撑伞下车,江浸夜跟着下去,一边锁车,头一低挤入她伞下。 “你……” 狭小的空间愈发逼仄,陶禧抬头瞪他,“你车上不是有伞吗?” “我车上可以没有伞。” “……” 和他玩诡辩全无胜算,伞也被他夺走,陶禧索性随他去,埋头 疾步往前。 几点新绿探出院墙,枝头刚成形的粉色花苞被雨打蔫,啪嗒掉落。 湿凉的空气中漾开植物和泥土的气味。 雨伞大半倾向陶禧,江浸夜一侧肩膀浸出深色的水渍,却全然不觉。眼看快送到门厅,唯恐下一秒迎面遇上江震寰,他颓然出声:“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他轻而低的音色混合了些许鼻音,仿佛失了主心骨一样惶惶,不确定似地又说:“你想听的,我不是都说了吗?” 原来他以为,我只是想听那句喜欢你。 陶禧悲哀地想。 眼下的情形对于江浸夜,足够匹敌生平最难解的题。 想来他这辈子对女人游刃有余惯了,第一次主动出击,竟如此坎坷。 家里黑着灯,江震寰不在。 陶禧和江浸夜进屋后,发现冰箱上贴了一张便签条,是江震寰的字迹: ——桃桃,我和你爸爸妈妈一起看电影去了^^ 两人同时被句尾那个略显调皮的“^^”震撼,安静了片刻,直到陶禧吸着鼻子又去抽纸巾。 “我给你煮点儿姜汤。”江浸夜说着打开橱柜,低头去找小奶锅。 “不用了,你没事就先走吧。” 江浸夜不理睬,弯腰翻出奶锅,不想竟忘了头顶的吊柜门还开着。 他起身过快,头顶猛地磕上柜门,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打算劝他早点回去的陶禧正好走进来,目睹了全过程。她瞬间慌了神,心脏跟着那道撞击声颤了颤,大叫着“江小夜,你怎么那么不小心”飞快跑过去。 江浸夜放下奶锅,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摸索着关掉柜门,随后也抱住头。 他两只手把脸捂得严严实实,一声不吭地僵立原地,害陶禧围着转了几圈,愣是没瞧出个好歹。 她没辙,轻轻晃动他的手臂,问:“到底怎么了?不会流血了吧?快让我看看!” 还是没动静。 陶禧急了,嚷道:“你倒是说话啊!” 不会撞傻了吧? 很久之后,陶禧每每回想当时的情景,都在后悔自己的大意。 原来这个世界上,即使看不到,仅凭声源就能准确判断猎物的位置,除了蝙蝠和抹香鲸,还有江浸夜。 他松开的双手按住陶禧的后 脑勺,与此同时,低头捕捉她的唇。 如同一场忍耐已久的爆发,舌尖强硬地探入她口中,搅乱了她的呼吸。陶禧连连后退,撞上厨房的料理台。 江浸夜十指与她稠密的发丝纠结,横在她身前,将她完全封锁,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 陶禧的反抗在他攻势如潮的深吻中,愈发徒劳。 她身.体渴望这份久违的亲昵,渐渐的双眼迷离,盈上薄薄的水雾,就连拽扯他衣领的动作,都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栗。 白皙的面颊涨起层层红晕,仿佛要溺毙在他的吻中。 感受到陶禧的虚弱,江浸夜松开手,一边去解她的衣扣,一边埋头吻她深处的颈窝。 江浸夜忽然想起安全.套还在车上,不禁分了神。 他分神不过短短的一秒,陶禧抓住机会用力推开他,往楼上拔足狂奔。她三步并作两步,百米冲刺一般,搭着楼梯扶手,几下蹿上去。 而身后的人迅速反应,紧追不放。 从推开江浸夜,奔上楼,到拧开房门,陶禧几乎一气呵成。无奈江浸夜占了长腿的优势,很快追上,像上次那样赶在她关门的一刹,拿手肘抵住门。 但这回他没那么多废话,蛮横闯入后,将陶禧按上门板,继续吻她。 他强势地用膝.盖分开她的双腿,剥落那件咖啡色的双排扣长风衣,一只手向下抚过连衣裙光滑的缎面。 江浸夜难抑情动地轻哼:“……陶禧。” 陶禧被他压着,清楚感觉到他某处急不可耐地抬头,蹭着她。 过往的每次都任由他拿捏摆布,陶禧这次不从了,狠咬一口他伸来的舌头,趁他吃痛地皱眉,赶快开门。 可惜江浸夜已把门反锁,打开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于是陶禧摁亮顶灯,四下环视,想找一件防身的工具。不想忽视了身后那人的决心,被抱着倒向床。 陶禧手脚并用地踢打,好不容易得了空逃离,又一个重心不稳跌倒。 她刚想爬起来,江浸夜一把扯过她脚踝,拖至身.下。 决不能再小瞧她,江浸夜以腿禁锢,两手撑在她头的两侧,气喘吁吁地瞪视她。 陶禧同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向他怒不可遏的脸,眼中恢复了平静,“你想做,那就做吧。反正,你只会靠我来泻火。” 江浸夜一下愣住,那 双他为之深深着迷的杏瞳,此刻写满了陌生的情绪。想要为自己辩护些什么,他迟疑地说:“不是……” “我知道,我搬去和你住的那段时间,是你最苦闷的时候。但是你不该……不该发泄在我身上。” 江浸夜闭了闭眼,出题人自己道出了答案,他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地。 松开发麻的胳膊,他一骨碌转身躺倒在陶禧身旁的地板上,抬起手背遮挡灯光,吐字不清地说:“不想你也担心。” 陶禧不语,喉咙扯出一声干笑。 ——担不担心是我的权利,但你不说,就是没有把我当成能够与你一同分担的人。 ——不是伴侣,顶多是你的情人。 事到如今,哪怕她不说,江浸夜也从她的笑中听出来了。 他想再多解释一些,但张了张嘴,气流微弱地拂过,终究什么也没能出口。 因为他舌头很疼。 反正后天上班,陶禧还会见到他。 气氛短暂地凝固,江浸夜爬起来轻吻她的额头,随后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记一次激烈的……未遂 ☆、57. 顶灯细柔的白色光线罩下,落在陶禧眼中,却异常刺目。 她双手遮住眼睛,听觉捕捉那一串下楼的脚步,而后拉门应声合上。 陶禧有些失落,为他的迟钝。 也难怪,过去他能把女生送来的礼物,当着对方的面扔进垃圾箱,想必从未体会过这样患得患失,握不住一个人的心情。 地板是温热的,空气中还隐约留有他的气味,一点点的薄荷香。 长发铺开,陶禧侧过身,搭上那件长风衣,露出玉白的纤细脚踝,半蜷着抱住自己,慢慢睡着。 直到被丁馥丽的敲门声惊醒:“桃桃?你在里面吗?” “……在。” 陶禧微弱地应一声,起身去开门。谁知丁馥丽听到她的声音,推门而入,“呀!你怎么睡地上?” “我……不小心睡着了。”她揉揉肩膀,刚才被他压过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疼痛。 丁馥丽没细究,欣喜地说:“我本来以为那位江大人有多不好打交道,没想到人还蛮随和的。跟人说话的态度也亲切,和我事先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人家还真是做大事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收放自如!” “……”陶禧分不出她这是在夸,还是在损。 “对了,妈妈下午收到你的包裹,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你没看到吗?” “包裹?谁寄的?” 丁馥丽皱着眉头回忆,“字有点潦草,好像……姓孟?对对,姓孟……我怎么记得你身边没有姓孟的朋友呀,桃桃,是男的女的?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哎!你跑什么?” 既然是孟导演的包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花絮寄来了。 陶禧连拖鞋也顾不上穿,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 果然,盒子里放有一张光盘,旁边的卡片附言“这是你和江先生单独的花絮,他让我寄给你,祝好”。 在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出外置光驱,放入光盘后连接电脑,陶禧锁好门,抱膝坐在转椅上点击播放。 几秒的黑暗后,屏幕上赫然出现陶禧茫然的脸。 然后是江浸夜笑着揽过她的肩,对镜头比出v型手势,他轻咳两声,说:“这里是屿安国际机场,陶禧小朋友即将开始她人生的第一次远行。她现在紧张得眼睛只能看着我,双手只能抓着我,心里只能想着我……” 全是按时间顺序剪辑的零散片段,没有任何画外音,也无情节线索牵引。但与一般的家庭拍摄不同,到了专业剪辑师手上,变得趣味横生。 两个人在机场大厅玩闹,在海德公园喂鸽子,聚会一起喝酒。还有更多的,是连他们自己也没发觉,偷偷注视对方的样子。 有一些陶禧自己都忘了,经摄影机镜头的记录,一切又都鲜活起来。 包括那时的天气、环境和声音,还有对他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房间关了灯,陶禧一边看一边掩嘴笑,周身纳入显示器发出的光晕中。 转天江震寰就要返回北里。 一大早来了几个穿黑色西装的高个男人,正襟危坐地等在沙发上。丁馥丽给他们递水果和茶,他们毫无反应。 江震寰正好走过来,摆手说:“不用管他们,只是负责帮我搬行李,和我一起回去。” 丁馥丽咋舌,这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搬家。 陶惟宁钻出厨房,问江震寰:“小江,今天早上吃我爱人煮的鸡汤小馄饨,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江震寰快步走去,“没有没有,真是太好了,我听小夜说起过,你们家的鸡汤小馄饨特别好吃。陶大哥正在煮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打打下手?” 小江…… 陶大哥…… 江震寰不过比陶惟宁小一岁而已。 陶禧把丁馥丽拉到一旁,小声问:“他们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丁馥丽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知道,我们看了一场电影就成这样了。这位江大人,还说以后有机会,要跟我学打麻将呢!” 陶惟宁劝阻不得,江震寰硬是将几碗馄饨端出来。 沙发上的黑衣人齐刷刷地行去注目礼,看起来很是紧张,唯恐汤碗半途掉下,划伤他。 四个人围桌坐下,陶家三口等江震寰咬下第一口,才纷纷举箸。 “真是鲜美啊!”江震寰感叹。 丁馥丽谦虚地说:“不过就是家常手艺,哈哈!” 江震寰一气吃下半碗,才得空抬头,“我这次过来,打扰你们了。” “这怎么能说是打扰,我们很欢迎啊!”陶惟宁笑呵呵地放下筷子,“小夜跟着我那么多年,你想什么时候过来看看,都是自然的。” “唉,这些年你们家 ,我确实一次都没来过,很惭愧啊!”江震寰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眼里晃过遗憾,“明明是他父亲,却缺席他成长中最重要的时光。很多事情,都是事后才发现没法弥补了。我唯一庆幸的是,好在还有你们。” “你们是父子,谁也不能代替,什么时候都不晚。”陶惟宁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太感伤。 丁馥丽想起背地里对江浸夜的称呼,眼神闪躲着,莫名有点心虚。 江震寰说:“他上次回家,说了一句挺新鲜的,什么‘如果你不走过来,那就换我过去’。一想到我误会他那么久,忽略他那么久,就坐立难安。和他比,我还不算轴,所以我就过来了。” 陶禧心里咚咚地打起小鼓,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吗? 几个人一时无声,气氛凝固。 “一家人,总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你们慢慢缓和,挺好的。来来,继续吃啊,别凉了。”陶惟宁连声招呼。 江震寰刚拿起筷子,慢悠悠地问:“桃桃现在有男朋友吗?” 诶? 陶禧对他突兀的提问有些意外,摇头说没有。 江震寰又说:“唉,我也不知道小夜的想法,他从不和我谈这种事。不过,他要是喜欢你就好了。” 丁馥丽被一口汤呛得咳了半天才缓过气。 江震寰面露忧虑,问:“我这么说,是不是太冒昧了?反正他不在,我就随便说说。主要是,我看你们俩很要好。” 要好? 陶禧回忆她和江浸夜在江震寰面前一同出现时,冷淡如路人的情景,不明白哪里让他误会了。 江震寰轻提嘴角,神神秘秘地笑:“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 可丁馥丽只要一想起前段时间,陶禧背着她偷偷搬去和江浸夜同居,以及他离开屿安后,女儿消沉的模样,依旧气不打一处来。 “江先生,这种事情我们当家长的不方便做主,关键还是要看他们俩的意思。”丁馥丽正气凛然地质疑,完全忘了之前是如何自作主张地定下林知吾当女婿这件事,她转向陶禧,“桃桃现在工作挺忙的,暂时没空恋爱,但身边追求者很多,她自己会有考虑。” “哎!”江震寰叹着气,似乎连小馄饨都吃不下了。 “这儿很热闹啊,我在外面都听见你们聊天了。聊什么这么开心?”僵持间,江浸夜走进屋中,和几位长辈愉快地打招呼。 陶禧看向他的时候,正好迎上他看来的目光,匆忙转开。 想起昨天差点被他推倒,花絮中两人的甜蜜,还有刚才江震寰那番话,她脸颊烧起来。 “哦,我们在说你喜欢吃桃桃妈妈煮的小馄饨。”江震寰八风不动,对自己说媒遇挫避而不提,语气轻松地说起食物。 丁馥丽迅速反应:“小夜你吃过了吗?我去给你煮一碗。” 江震寰也抢着表态:“要不我去煮?” “吃过了,来的路上吃了三明治。”江浸夜似乎还不习惯和父亲太亲近,只对着丁馥丽回答。 吃过早餐,那几个黑衣人行动起来,上上下下地整理出几个箱子。 大家正站在客厅依依不舍地说告别的话,门禁忽然响起来。 墙上的视频对讲系统,出现陈放的脸。 陈放喘着粗气,手提几件包装华贵的礼盒,还没进门,笑声先飘来:“叔叔阿姨,你们都在啊!真是太好了,难得一口气见全了,我们要不合个影吧?” 陶惟宁犹豫地说:“可是小夜的妈妈……” “哎呦,您还担心什么?”陈放一边说着,一边寻找适合照相的位置,“我江叔叔这次来可是有历史意义的,必须照一个!等日后渠阿姨也来了,咱们继续照呗!一点儿不耽误!” 江震寰对陈放没什么好声气,却禁不住他那张抹了蜜似的嘴,几个人在客厅照了张相。 趁长辈们围拢看相机上的合影预览,陈放把礼盒提到那堆行李旁。 江浸夜走过去,不咸不淡地问:“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别提了,苦死了。”陈放收起笑容,直摇头。 “邱檬不愿跟你和好?” “她……我这两天都没往她那儿跑,忙着去看我堂妹。” 江浸夜面孔绷紧,冷笑:“陈烟岚?不是都说一般坏人活得比较好吗?她现在在哪快活啊?” “我说你……”想起过往那些事,陈放自知理亏,叹气道,“可能真的是报应吧,听说你大哥要以商业犯罪起诉她,她就去找你们公司的董事准备串供,谁知道被那一家的妻子当作小三追打,自己从阳台掉下去,摔断了腿。” 作者有话要说:除了桃妈,全是助攻,哈哈! ☆、58. 陈放说这番话的时候,旁边的陶禧心跟着揪了一下。 不为陈烟岚,而为林知吾。年后陶禧就没再见过他,想起曾经还帮他打气,不禁懊恼,要是他喜欢的不是陈烟岚就好了。 但这样的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毕竟丁馥丽还整天叨念着要是女儿喜欢林知吾就好了。 能自由转换的感情,想来也算不得真心。 后来去机场送别江震寰,他依依不舍地和陶惟宁告别,约好将来有机会去北里,一起打高尔夫或者钓鱼。 随即转向陶禧。 正握着手机,低头和容澜聊天的陶禧后背一寒,听到略带沙哑的雄浑男声响起:“桃桃,江伯伯送你件礼物。” 江震寰不说话的时候,平静眸色中透着威严和犀利,仿佛轻易洞察周遭。和他对视,叫人不自觉地感到惶恐。 要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能柔和一些,那他魁梧的身型,和若斧砍刀削的面孔就非常加分了。至少陶禧每每看见他,都忍不住去想等江浸夜老了,也该是这样的帅老头吧。 回过神来,陶禧已被江震寰拉到一边。 她困惑,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江震寰从随身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只黑色绒面小盒,打开盒子,那块陶禧还回去的翡翠赫然眼前。 “江伯伯……” “你上次不是说,它是小夜不小心落下的吗?”江震寰笑眯眯地递给她,“这次就不是不小心了,你记得收好。” “我……” “这种翡翠很罕见,小夜……也太不小心了,还是交给你保管我才放心。” 陶禧顿时不自在起来。 恐怕上次把翡翠还给他的时候,就让他一眼识破,她不过在和江浸夜闹别扭罢了。 “其实,可以让渠阿姨保管呀!” 江震寰哈哈大笑:“你看,小夜不小心落在你那儿,明显还是你收着更妥当。” 再推辞也不过徒劳,还要叫人诟病故作姿态。 站在江震寰面前,陶禧的一切小心机似乎都无所遁形。 但他倒是不介意,亲切地说:“等你忙过这段时间,就和爸爸妈妈一块儿来我那做客啊?” “唔,好……好好,谢谢江伯伯,我一定小心保管。祝江伯伯一路顺利。”陶禧自认不是对手,不敢和他多过招,接 过盒子乖顺地鞠躬,赶紧走回丁馥丽身边。 她继续在微信上哀嚎: ——哎哟,容澜救命啊!我真是丢脸死了,就不该自作聪明地还翡翠,这不是坐实了和江小夜关系不一般吗? 容澜飞快回复: ——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一般了? 陶禧:…… 她不气馁,飞快敲下一行字: ——我们现在就很一般。 容澜不甘示弱: ——赌你坚持不到一个月。 气人! 陶禧还想和她争辩,林知吾的信息蹦出来: ——陶禧,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没有喧宾夺主地博吃食上的花头,似乎也为赶时间,林知吾约在商场负一层的面馆见。 陶禧赶到的时候,他还在打电话。 虽说这天仍是乍暖还寒,林知吾单穿一件卡其色夹克,领子只翻开一边,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实在不像他一贯有条不紊的作风。 挂了线,他转身看到陶禧,略显局促地招呼:“来了?坐。” 他脸明显地瘦了一圈,眼下挂着两片乌青,胡渣未打理,察觉到陶禧诧异的神情,摸了摸下巴,自嘲地笑:“是不是很惨?” “师兄……” “我一直忙着她的事情,没顾得上和你联系,不好意思。” 陶禧当然听得出,“她”指陈烟岚。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先点餐吧。” 一碗牛肉面和一碗炖鸡面同时上桌,可林知吾和陶禧谁也没有进食的心情。 陈烟岚不仅摔断一条腿,脸也划花了,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林知吾想带她搬到国外去,慢慢养伤。 “伤也可以在国内治啊!”听说师兄要走,陶禧有些不舍,毕竟一路帮了她那么多忙,“叔叔阿姨不会舍不得你吗?” 林知吾疲乏地打个哈欠,像是几天没有合眼似地歪靠在墙面,颓靡地说:“他们不会再过问我的事。我就是,想给她换个环境。” 至此,陶禧终于忍无可忍地问出埋藏已久的疑问:“师兄,你为什么会喜欢陈烟岚呢?你们明明……” ——你们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知吾喝下半杯水,精神稍微振作起来 ,拿筷子拌匀面条上的调料,“她读高中的时候,我当过她的家庭老师,帮她补习英语。她那时就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说话做事都很出格,我也觉得跟我不一样。” “她高三的时候喜欢江浸夜,试图撩拨他,不过很遗憾,那个人对她不感兴趣。她好胜心很强,认定了,就非要拿下。不过她高中毕业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林知吾低低缓缓的声音叙述到这,忽然停下,连动作也定格,似乎彻底沉浸在往事中。 陶禧忍不住小声催促:“怎么了?她高中毕业发生了什么事?” 他嘴角动了动,艰难地说:“我们在旅馆……嗯她,她要我陪她喝酒,所以……” 说着,他瞟向陶禧,两个人用眼神无声交流着“所以你们上.床了”“对”这样的内容。 陶禧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低头吃面。 “事后她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就当作是一场意外。”林知吾垂眸,落寞地笑了笑,“我也希望,能当作是一场意外,就不会那么多年只想着她了。” “我一度希望自己能喜欢你,甚至答应父母和你订婚。后来想想,不过是自欺欺人。小陶,不好意思,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噢,没事没事,反正已经过去了。”陶禧咽下嘴里的面条,连连摇头,随后问,“师兄,你们什么时候走?” “等她安上假肢,再调理一段时间。” 这些年,林知吾始终是个绯闻绝缘体。陶禧只当他忙于事业,无暇顾及个人问题,没想到他早已心有所属。 然而对方是陈烟岚,依旧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一碗炖鸡面吃到见底,连汤也喝完,居然没尝出味道。 “小陶好好加油,我听simon说,你在公司干得不错,下周还要去a市那个国际人工智能大会做报告。” 陶禧记起孙蕴巍的“谦虚无用论”,笑着说:“是还不错。那个报告我会准备得很充分,不给你丢脸。” 林知吾终于露出轻松的神情,也笑道:“那就好,他很欣赏你啊。” 陶禧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想起孙蕴巍莫名其妙的两句话: ——“我只是对你的事比较有兴趣。” ——“如果雨停了,我还有什么理由送你回家?” 暧昧之极,惹人遐思。 陶禧顿时觉得棘手,实在不想和自己的老板 传出花边新闻,可对方又没有明说,总不好贸然去拒绝。 那样太自作多情了。 实在困扰。 困扰到只要一想起,她甚至明天都不想去上班。 于是夜里,陶禧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昨天见林知吾的时候,还暗诧他的熊猫眼,今天就完美地复刻在自己脸上。 陶禧沮丧了一路,决定赶在高峰期前到达公司,最好安静地过完这一天,不要让别人发觉。 直到走进大厦的那一刻,还相安无事。 步入电梯厅,陶禧还在考虑搭乘哪部电梯,一道清亮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早上好,陶禧小……姐……” “姐”字念得勉强,要不是靠着平日过硬的业务素质,江浸夜的私人助理秦严恐怕早被愕住了。 “早上好,秦严。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江先生今天上午过来,我提前帮他整理办公室。” 江先生? 整理办公室? 陶禧似乎没听懂,顾不上自己的熊猫眼,追问:“小夜叔叔去新公司?还这么巧,和我一栋楼?” 秦严面露迟疑,“怎么,江先生没告诉你?” 陶禧摇头。 “那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陶禧:“……” 孙蕴巍是公司的ceo兼创始人,哪怕融资成功,也不可能出让太多股份,公司的掌控权断然不会外移。 没错,他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一直和大家同坐在开放式的办公区。 所以肯定……至少……起码和我没关系。 陶禧坐在工位上,揉揉太阳穴,稳了稳心神,突然有些懊恼怎么没趁着江震寰住家里的那几天,旁敲侧击一些江浸夜的事情。 在与他疏远的这一阵,连他的近况都不得而知。 公司每周的例会定于周一上午九点半,九点后,同事们相互打着招呼陆续走入。 陶禧不停抬头去看进来的人,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索性去茶水间煮咖啡。 结果迎头碰到孙蕴巍。 “早,陶禧。” “simon,早。” 孙蕴巍看一眼她手里的杯子,问:“咖啡?那我连你那份一起煮吧。” 他说着,专心摆弄咖啡机。 神情无恙,对陶禧也没有流露过多的关心,似乎让她辗转难免的那两句话不过是一场错觉。背过身去,孙蕴巍淡淡地说:“今天的例会,公司的新董事也会参加。” “新董事?” “你不知道吗?我周六晚上发了邮件。” 整个周末陶禧的时间都被占满,没有看过邮箱。 “就是通知了一下,融资成功的事。我们的新董事……”孙蕴巍转过头,瞧见陶禧身后的人,露出粲然的笑,音调也跟着上扬,“江先生,早上好。” 陶禧闭了闭眼。 不用回头也知道,谁来了。 江浸夜面色愉悦,轻快地和他们打招呼:“早上好,simon……陶禧。” 作者有话要说:夜叔追到桃桃公司去喽~ ☆、59. “早上好啊,江先生。” 陶禧转过纤长的天鹅颈,唇角上提,绽出一个公式化无可挑剔的笑容。她扎了一根长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流转的眼波盈盈,却让人感到分明的疏远。 江浸夜脸上的愉悦褪去几分,目光微沉。 陶禧视线轻描淡写地掠过他,从孙蕴巍手里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 “你们先聊,十分钟后记得开会。”孙蕴巍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端着咖啡杯走出茶水间。 陶禧快步追去,喊住他:“simon,关于我们公司自己开发的指令集和编译器,有那方面的文档借我看看吗?” 孙蕴巍停下,想了想,“开完会我发给你。” “那我还想问问关于编译器的工具链……” 陶禧就这么从江浸夜眼底溜走,能看清她青色针织开衫衣领的针脚,嗅到颈间若有似无的桃香.明明伸手就能抓住她,可江浸夜抱起胳膊,看她的笑脸在氤氲的咖啡浓香中渐行渐远。 转过墙角,确定江浸夜看不到了,陶禧问孙蕴巍:“simon,他不会天天都来吧?” 孙蕴巍搓了搓下巴,颇为认真地思考一番,说:“他不需要天天来,但他随时可以来。” 不是吧? 陶禧在心中哀叹,不抱希望地问:“他是不是在我们公司还有办公室?” “确实整理了一间出来。” “……”陶禧眼中闪过一丝颓丧,随即定住神,“我不是听说,有多个投资方在和你接洽吗?怎么会选中他?他其实就是个门外汉诶!” “哈哈!你在背后这么拆他台,他知道吗?”孙蕴巍忍俊不禁,“对,他对我们这一行确实不懂,但他找来的团队很专业,有强大的市场渠道,还开出了我们无法拒绝的条件。我不会因为对他个人的看法,让公司错过好的商业机会。” 陶禧不解:“你对他还有个人看法?” “呃……”孙蕴巍一时语塞。 他本来想说,那天看到陶禧坐江浸夜的车,也向林知吾询问到他们两家的渊源,决心换上欣赏和默默注视的心情,和她保持简单的同事关系。 可眼下实在不是适宜提及此事的时机,幸而有其他同事过来提醒准备开会了,他打着哈哈快步撤离。 江浸夜很低调地坐在小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还挑 了角落的位置。但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码一半的人齐刷刷地转头,投去好奇打量的目光。 要是眼睛会说话,仅仅前排几个才刚研究生毕业还在实习期的女生,尖叫就足够掀翻屋顶了。 有人想起在网络上爆红的那部纪录片,想起播放到古画修复的段落时,那惊人的满屏弹幕飘过,即便是对追星一类狂热事物并不感兴趣的电子工程师,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江浸夜没注意到他们,坐下后架起腿,闲适地把挽起的衣袖放下,系上袖扣。 他看似随意抓起的头发富有层次感,耳边铲青的发型冷酷中又显得清爽干净,下颌一点点胡渣配上立体的五官,十分有男人魅力。 江浸夜出门前算是精心打理了一番,难怪会对陶禧的视而不见感到郁闷。 周围的议论渐渐从“真的好像模特”、“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过渡到“可以聘请他做女程序员鼓励师”、“明明男程序员更多吧”。 后来孙蕴巍走进来,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同大家打趣:“如果要聘请他做鼓励师,那我大概付不起他的工资。” 几十张脸面面相觑,不懂老板在卖什么关子。 “好了,既然你们都看到他,那就简单介绍一下,那位江浸夜先生就是我之前在邮件里提到的,我们笛铺科技a轮投资方的投资人。今天欢迎他参加我们的例会,了解公司的日常运营。” 热烈的掌声中,几乎所有人都扭头去看,除了陶禧。 她紧紧盯着手中的册页,没有丝毫因为公司的a轮融资谈妥,有了能松一口气的庆幸,还是要力保不出差错。一边想,她一边勾画,手指绕着头发。 例会按照一贯的流程,汇报各组进展和后续目标。 陶禧始终低着头,对孙蕴巍一篇发表在cvpr这样顶级学术会议期刊上,关于将神经网络的压缩算法,运用在图像处理上的论文,圈出疑问。 散会后,孙蕴巍走到窗边打电话,陶禧在一旁等他。 “simon,你这论文我有些地方不太懂,你帮我说一下。” 孙蕴巍诧异,“这些东西工作报告不需要。” “但我必须全要弄懂,因为这是你的理论基础,如果不深挖到这一层,人家当场随便提个问就把我难倒了怎么办?” 孙蕴巍展笑,“好。” 随即用浅 显的语言点通了陶禧。 会议室此时只剩他们两个人,顶灯已经关了,led显示屏还亮着。 陶禧弯腰,伏在桌上写注释的时候,偌大的空间彻底静了下来。 “陶禧。” 孙蕴巍掂量着,眼下大概就是那个适宜的时机,突兀开口:“上个礼拜六……不好意思。” 诶? 为什么突然道歉? 陶禧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见她一头雾水的样子,孙蕴巍忽然觉得与其点破,还不如让他这份刚萌芽的心意,发乎情,止乎礼。 “……算了,没事。”他摇头,就此打住,另起话题,“不过,你知道吗?江先生愿意为我们笛铺科技开出优厚到,他几乎没什么赚钱余地的条件,有个前提。” “前提?” “就是将来,他在公司的股份会全部……”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没等他们出声,江浸夜从后门走入。他温和地笑着,看向站在前面的孙蕴巍和陶禧,“哦,simon,我在外面没找到你,想来和你说一声,我中午吃了饭就走。” 又是亲自参加例会,又是亲口打招呼汇报行程,孙蕴巍也算是工作多年,还没见过如此事必躬亲的投资人。 当然知道,江浸夜是为了陶禧,孙蕴巍笑着走向他,“麻烦你了,待会儿吃了饭,我亲自送你。” “客气了……哎,那个,我冒昧问一声,你们俩刚才在这儿……” 过于唐突的话尾被他生生截断,但任谁都能听出,他在问: ——你们俩刚才在这儿做什么? 他拖长的尾音在空气中带出暧昧的钩子,被显示屏光线包裹住的那两人,神情一下绷紧。 孙蕴巍已经退出,不想被他误会,便解释:“陶禧刚才……” “我们刚才在这做什么,不需要向江先生汇报吧?”陶禧背起手,迈动悠然的步子走向江浸夜,柔丽声线如齿,一下一下绞紧他的神经。 “你是投资人,只管我们给你赚钱就好了……” 直到这一句,陶禧的音量还足够让包括她在内的前后三个人都听到。 然而下一句,她踮脚,扬起的小脸停在距离江浸夜下颌几厘米的地方,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何必把手伸得那么长。” 真嚣张啊。 也就是仗着这儿有人,才笃定我不敢动你了。 江浸夜眼眯了眯,喉结滚动了一下。 察觉到那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孙蕴巍想调解,便说:“那待会儿去吃午饭的时候,江先生叫上我。” 陶禧抗议:“我们平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二十块就能随便打发,江先生这样的贵人,能将就吗?” “你不知道吗?”孙蕴巍惊讶,“以后工作日,每天中午和傍晚的两个小时,科技园这边的聚贤餐厅只为我们笛铺科技供应。” 也就是说,江浸夜承包了全公司的两餐。 为什么不是三餐? 不会因为……我早餐在家吃? 先前与他对峙的底气一瞬烟消云散,陶禧心生怯意,转头时江浸夜已经离开了。 ——“完了容澜,吃人的嘴短,搞不好我真的撑不过一个月。” ——“那我可以换个赌注吗?” ——“???” ——“我赌你坚持不到一星期……不,你还是认命,尽早投降吧。” 中午下楼乘电梯的时候,陶禧沮丧地和容澜发信息。对江浸夜老狐狸的手段长吁短叹一阵后,容澜临阵倒戈,往对家下注。 这激起了陶禧内心些许回光返照的叛逆,她正不甘心地组织回击的语言,容澜又发来一条: ——“要是那些普通的连锁加盟快餐店,也就算了。可这是聚贤餐厅!你以为他只是收买你吗?他这是在收买全公司的人!真的,你死定了。” 不论各种大大小小的诸如“屿安十佳人气餐厅”、“屿安必吃餐厅”的媒体榜单,还是美食点评网站上常年积分与口碑的双料王者,聚贤餐厅都是当仁不让的存在。 半小时前,明明还没到饭点,同事们就蠢蠢欲动了起来。 最可恶的是,等到陶禧调试完最后一行代码,办公区已经没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叔叔下血本了。 另外就是,昨天那章并不是师兄的最后结局呀tt 虽然的确是快要结局了xd ☆、60. 聚贤餐厅仅仅名字不起眼,绝非普通的大众餐厅。位置偏僻,开在科技园背面林荫掩映的一栋洋房里,门前植丛堆绕,却引得老饕们一次次地回头。 从公司走过去约莫二十分钟,路程不算短。 不知道江浸夜何时收回规定,本着吃到就是赚到的原则,大家今朝有酒今朝醉。 穿过门前的院落,都市扰攘的喧嚣如被按下静音键。 三层高的洋房墙面是优雅的浅黄色,巨大的窗玻璃围有白色窗框和黑色窗格,弥漫旧日的西洋风情。 踏上木楼梯,老式留声机咿咿呀呀的音乐声袅袅飘出。 江浸夜包下了整个三层,连同天台花园。大厅随着梯级的减少,一点点在视野呈现。 众人的欢笑声阵阵爆发,又是江浸夜在讲冷笑话: “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 片刻的安静后,他得意地说:“当然是火,因为……火腿肠!” 陶禧:…… “巧克力和西红柿打架,巧克力赢了。为什么?” 依旧是他道出:“因为巧克力棒啊!” 两张长条餐桌围满了公司同事,桌上放置了素雅的花束,铺展同色台布。淡色的阳光穿过一壁巨大的落地窗,打亮了整座大厅。 陶禧困惑地看着每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怀疑自己的笑点是不是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拉开绒面椅子正要入座,一个瘦高的侍者小步跑过来,恭敬地弯腰低声说:“江先生邀请您去包房用餐。” 他音量不大,但身边几个人都听到了,纷纷转过头来,带着一脸八卦的笑意: “我早就说,人家那么大排场,哪是冲着我们来,我们是跟着沾光呀!” “小陶,你赶紧答应人家,兴许江先生一高兴,给公司增设游戏室和健身房,那就太方便了。” “你说的也太露骨了,人家美好的姻缘我们要衷心祝福,怎么会是为了游戏室和健身房呢?当然,要是有,就更好了。” 陶禧不知从何说起,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她蜷起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告诉那个侍者:“麻烦你转告他,我想和大家在外面边吃边聊,比较有气氛。” 对方点头,走向挺身坐直的江浸夜。 其实无需侍者传达,他从陶禧的举动 中,判断出了结果。 她特意挑了长桌另一端的位子,与他分隔遥远。从她现身的那一刻,那张灿若桃花的脸就不曾转向他哪怕一秒。 于是讲笑话的心情尽失,江浸夜仰头饮下一杯酒。 旁边的孙蕴巍安慰:“要不我陪你去包房吃?” “不用了。”江浸夜叠起餐巾拭去唇角的酒液,“我也不是经常来,难得和那么多人一块儿坐,就在这儿吃吧。” 清蒸鲥鱼、雪花牛肋肉、蟹粉烩豆腐和几样应季素菜很快上桌。 菜色不多,但因为是长桌,便上了几套。 人人笑逐颜开,唯独江浸夜面色暗淡。 有人问孙蕴巍,公司自从换了新的写字楼,扩大市场部和财务,接下来是不是会有大动作。 他说:“首先是无人机和服务器这两款核心产品,我们已经有把握大规模量产销售。然后在终端市场布局安防监控领域,云端市场则针对语音识别与图像处理。大家好好加油!有了江先生的资金支持,今年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们敬他一杯!” 几十个人高举手中颜色各异的果汁,江浸夜也举起酒杯,却笑得勉强。 敬酒之后,餐桌上讨论起这些产品的开发周期、迭代速度及其生产成本,江浸夜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尤其当看见陶禧和其他人相谈甚欢,比往日与他在一起时更活泼善谈,江浸夜有了两个世界的距离感。 于是潦草地吃了几口,他借故起身离去。 从陶禧身后快步行过时,带了一阵风,撩起她额前的发丝。 陶禧正在和同事聊天,脸上的笑还没停,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音戛然,胸口传来闷闷的窒息感。 刚才的活泼善谈全是故意做给江浸夜看的,不过想暗示他,她有自己的世界,不会以他为中心。 同时也推开了他,拒绝他的靠近与融入。 陶禧有点懊悔。 孙蕴巍带公司团队出发,乘坐高铁去往相邻的a市,参加为期两天的国际人工智能大会。 路上陶禧东瞧西看,直到上车也没见着江浸夜,空落落地想那只跟屁虫怎么没跟来。 蹊跷的不止这一点。 自从前天江浸夜半途离去,就再也没见他的身影。 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 陶禧忧心忡忡地时不时就按亮手机屏幕,生怕手机坏了他联系不到,却没有半点音讯。 他不会真的生气了? 小气鬼,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两天吗? 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陶禧心里乱糟糟的。工作报告她已经充分准备了,完全不怵,眼下唯一棘手的,倒变成那个一声不吭就玩消失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陶禧吓了一跳,迅速摸出衣袋。 是陶惟宁打来的。 她眼神黯了黯,接通:“爸爸。” “桃桃,本来我和你妈妈想一起去看你,不过小骆来了,就没办法抽身。” 陶禧微怔,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困惑地问:“小骆?” “骆馆长的小侄子呀!比你小两岁,才刚大二,对古画修复很有兴趣,非要来拜我做老师。” “可爸爸你不是不收徒弟了吗?” 由于身体原因,江浸夜之后陶惟宁就没再收过学生。 陶惟宁笑着说:“不要紧,我带一段时间,他要是真的下决心做这件事,可以交给小夜。” 陶禧听到江浸夜的名字,一瞬握紧了手机,问:“爸爸,我都两天没看到小夜叔叔了,他在忙什么?” “两天而已……很长吗?” “……” 幸好陶惟宁只是随口感叹,没有察觉出陶禧的急迫,继续说:“屿大今年要开设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想请他去教书,多半在跑这个事吧。而且上次的纪录片播出后,来找他的藏家很多,不知道他有没有接新的活。” “……哦,好的,爸爸再见。”陶禧黯然地挂了线。 见她收起手机,一旁的孙蕴巍才取下耳机,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江先生的本职,是古画修复,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其实,和我们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陶禧一听,恹恹的面色顿时来了精神,“什么联系?” “文物修复近年也运用上了许多新科技,比如说三维建模。那些动画和渲染的功能,可以模拟修复的情景,减少不必要的试错。” “我知道!”陶禧欣喜地弯起眼角,“可以利用我们公司开发的芯片,和一整套深度学习硬件解决方案来做这件事,将这种建模软件应用在专业场景中,不仅仅是文物修复,还有电影的特效渲染。” 孙蕴巍比出一个大拇指,“记 得加在工作报告里。” “好!”陶禧上扬的声调透露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振奋。 原来并没有每个人只属于一个世界的说法,一定会有座相连的桥。 她立马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记录一边问:“对了,我们参加这个会也算大事吧,江先生作为投资人,真的一点都不过问吗?” 明明上次连开个例会都要亲自参加。 孙蕴巍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江先生真的不过来吗? 他抿唇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他不过来。” “……哦。” 第一天上午是大会开幕,各方领导和委员会致辞,从下午到第二天上午是高峰论坛。而陶禧的工作报告,安排在第二天下午。 相对于前一天各路媒体和专家组长,枪短.炮似的提问,仅作为行业内的交流,她确实轻松许多。 依旧不免挑刺般的质疑,有人问:“gpu就能满足3d渲染的需要,你们公司开发的产品不会显得鸡肋吗?” 陶禧掷地有声地说:“其实一开始,cpu就能满足运行程序的需要。可是当大家在玩游戏时,发现gpu的算力更强,便又加入了gpu。而深度学习计算中大规模的频繁复用,已经显示出无穷的潜能,它需要专门的产品来替代,我们正是专注于此。” 甚至还有人提起孙蕴巍那篇关于神经网络压缩算法的论文,其刨根究底的追问,已经算是刁难。 可陶禧全都高接抵挡,一一应对自如。 她的发言结束时,两只手都沁出了一层汗。 四下掌声如雷,那么多投向她的赞许的目光,却独独少了那个人的,这让她心生遗憾。 晚上孙蕴巍在酒店举办庆功宴,同事们都说,陶禧会被刁难,绝对是模样显小,才让别人不信任。 立刻就有反驳的声音:“那些人就是嫉妒,一个个吹毛求疵,毫不大度。” 随即有人附和:“没错,这次作为发言单位的都是国内外大公司,我们这种才成立没几年的小公司上台,他们想考验考验也很正常。” 这话立马得到一片赞同:“没错没错……” “不好意思,各位。”于一片喧哗声中,始终平静如水的陶禧倏地起身,“我有事要先走了,大家慢慢吃。” 没有多做解释,留下一群错愕的面孔,陶禧提起包迅速离开。 很想他。 既然想,就马上去找他。 陶禧从来不喜欢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便拿出手机,订了最近一趟高铁。 退出页面后,手指停留在通讯录。 正要拨,屏幕忽暗,亮起名为“江小夜”的来电。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桃桃坚持不住了~ 好了,之后不会再有这些专业拗口的词了xd ☆、61. 一圆冷月凝在天边,光照皎白。 陶禧走出酒店,迎面碰上一辆正在卸客的出租车,赶紧坐上去。 指尖是凉的,手机壳也是凉的,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在灯下须臾消散。陶禧报了目的地后,注意到屏幕上方转为红色的电量方框,手机重新贴住耳朵。 车内的安宁放大了线那边醇厚的男声,铁砂冲击磁石一般,撞击她的心。 如同月亮对潮汐的牵引。 “他们刚发了段你做报告的视频给我,瞧着还不错,都会跟人抬杠了。” 一贯欠揍的语气,让人怀疑这人嘴里是真的吐不出象牙了。但陶禧听着毫无恼意,反而咧嘴笑了起来:“才不是抬杠,那叫讲道理。” “反正我是听不懂,就看他好像服气了?” “服气了。” “陶禧……” “嗯?” “嗯,那什么……”江浸夜迟疑着,一句话捋了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流畅,“我已经,明白你的感受了。” 陶禧没说话。 他润泽的声线在耳边震颤,一点点清浅的触碰,聚起温度,烘暖了皮肤。 “之前我的事儿没有告诉你,与其说不想让你担心,倒不如说我根本不相信你。”江浸夜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后继续,“我的潜意识在想,你懂什么?别跟着瞎掺和。”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样说,还是不免感到刺痛。 陶禧屏息。 “后来我参加你们公司的例会,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看着一群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只能装得也很开心,才没那么尴尬。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而我尝试融入的样子,倒显得我在瞎掺和。” “可是懂不懂又怎么样,我只要相信你的选择,力所能及地帮助你们就好了。这让我忽然想起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只不过我们支持的方式不同,你的支持,就是不过问,但我却隐瞒了,对不起啊。” 酒店距离火车站不远,下车结账时,就着车内昏黄的光线,司机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睛肿了点,还用手捂着嘴。 司机正想好心询问,就见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跑向安检处。 “……傻瓜。” 陶禧缓和了些,声音依旧含混不清,江浸夜没听清楚,便问:“什么?” “我说你不仅是个幼稚鬼!还是个傻瓜!”陶禧冲微微发烫的手机,大喊一声。 这一声引得周围好几个人同时看来。 她顾不上了,急吼吼地跑上通往二楼的扶梯,一刻也不愿多等地想要赶紧回去见他。 陶禧颇具气势地说:“江小夜,你哪都不要走,等我回去!” “回去?不是,你们不是还有庆功宴吗?” “我哪有心思吃饭,我现在就在东站,马上要……” 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她走进候车室,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半小时上车,再来一个多钟头的车程,满打满算,足够今晚见到他。 蓄积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陶禧坐在排椅上喝水。 愉悦得心里有只饱食的小猫,嗷呜嗷呜叫着缩在碗边打盹,眯着眼睛,像个毛绒球。 检票进站的时候,陶禧跟着队列缓缓前行,太阳穴却莫名地突突跳了起来。 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边安慰自己,她疾步走入车厢,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等到车门关闭,列车启动。 陶禧随意地看向外面,目光瞿然收紧。 这才明白所谓人的直觉,真是诡异得可怕——车窗玻璃外,被列车员拦下的江浸夜喘着粗气,阴沉沉地注视逐渐提速的列车从眼前驶过。 那张英俊的脸随距离的改变,放大又缩小,直至远去为一个模糊的点。 陶禧站起身,伸长脖子徒劳地往后看。 平复了激动的心跳,她没好气地试了几次重启手机,均以失败告终。 果然是傻瓜。 陶禧靠着座椅,闭上眼。 这天晚上陶禧最终没能见到江浸夜。 回家拿丁馥丽的手机拨给他,这才知道,原来江浸夜中午就去a市了,还现场全程观看了陶禧的报告,根本没有什么视频一说。 后来他联系不到陶禧,又没赶上高铁,便被孙蕴巍叫回去一起聚餐。 和陶禧通话的时候,一群人正在酒店房间玩狼人杀。 “明天我接你下班。”江浸夜放轻了声音,似乎还用手拢住嘴,“先不说了,这里气氛很紧张。” 陶禧:“……” 丁馥丽目不转睛地看连续剧,对女儿脸上的郁闷毫无察觉。 换上家居服的陶惟宁下楼,远远地就问:“桃桃,你还记得小骆吗?” “小骆?”陶禧微怔,在脑海中打捞这个名字,“哦,就是前天爸爸说的,骆馆长的侄子?” “真的不记得了?他初中的时候,你还帮他补习数学。哎,他那时很崇拜你,一口一个桃桃姐的喊。” 陶禧没有一丁点印象。 满脑子全是“初中数学那么简单居然要补习?那高中怎么办?” 陶惟宁坐在妻子身边,从果篮挑一个苹果,又拿起水果刀削皮,随口聊着:“他今天来家里,提到你,还找我要了你们公司的地址。” “……哦。” “这孩子学修复很认真,不像随便玩玩。” “嗯。” 陶禧心不在焉地应着,渐渐听不清父亲的声音,满脑子都在想明天江浸夜来接她下班。 如上一家公司吉芯,笛铺同样为朝九晚六,但因为上班不打卡,员工们会为了完成当天工作计划而自发加班。 五点半,陶禧做完了事,一边查看文档,一边不停扫视电脑屏幕上的时间。 当备注名为“江小夜”的信息发来,陶禧抓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双肩包,大步向外走去。 等电梯的时候,才得空回复:我现在就下楼。 正是傍晚的高峰期。 抽出新芽的道旁树下,涌进挤簇的人流,从每一栋大厦的出口,汇聚成澎湃的海浪。 而陶禧的视线掠过无数颗人头,精准地捕捉路边挺立的那人——笔直的长腿,双手插在裤兜里,黑色军装夹克衬出他的倜傥不羁。 而他同样也看过来,朝她挥了挥手。 “江小夜!”陶禧扬声喊去,振臂跑向他,一个急停挽上他的手臂。 惯性带动两个人趔趄着后退一步,江浸夜上臂被她缠紧,扫了眼周围的人群,忍笑放低了音量,说:“这儿大庭广众的,人多!” 陶禧眼一横,“就是要大庭广众的,让他们都看看!” 说着,她换成双手抱住,顺势倚在他肩上。 真踏实! 真舒服啊! 此后的一路,他们确实陆续收到被小情侣伤害,而投来的嫌弃目光。可惜无法撼动沉浸在甜蜜中的两人,以一分钟十米腻腻歪歪地龟速前进。 江浸夜 终于觉出不妥,“咱们会不会太慢了?要不稍微走快点儿?” 陶禧猴在他肩上不松动,嘟囔:“反正现在往哪走都是堵,慢就慢呗。” 然而转过下一个路口,一道干净清亮的男声叫住他们:“陶禧!” 从路的另一侧跑来的男生瘦瘦高高,三七分的烫卷发,挑染了栗色。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面容清爽帅气,透着年轻男孩的活力。 不等小情侣做出反应,他眉毛一挑,自顾自地说:“我运气真不错,陶老师还说我不一定能碰到你。你知道吗?我是特意过来等你的。” 此语一出,江浸夜面露警惕的神情。 可惜对方由始至终只看着陶禧,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陶禧茫然片刻,手指头摇晃着终于有了声音:“骆……小骆?” “对呀对呀!是我!你想起来了?”骆远激动地去抓她的手。 却在碰到的前一秒,被江浸夜冷着面孔抬手支开,“骆小骆……什么名字那么难听。” “不好意思,我叫骆远。” 蜻蜓点水地瞟过他,骆远的视线移向陶禧,笑颜重展,“真是好久不见,陶老师担心我认不出你,还给我看了两张照片,但我一眼就认出陶禧你了!” “哦……”陶禧想起昨晚陶惟宁的话,不确定地问,“我听爸爸说,你以前叫我桃桃姐?” 骆远笑时露出嘴角的一颗虎牙,“那是以前,我们就差两岁而已,叫姐姐也太生分了。” 江浸夜抱起胳膊,眼白一翻,自言自语:“两岁也是姐姐啊,没大没小。” 这段小插曲让陶禧有些猝不及防,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把骆远叫到一边,单独聊起来:“不好意思,先别理他。听我爸爸说,你打算学古画修复?” “对!以前你帮我补习数学,我来你们家,就看过好几次陶老师修画。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真的很喜欢那种平静,和内心直视的感觉,特别棒!” “这马屁拍得,马都不好意思了。”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江浸夜忍不住嘀咕。 骆远有些忍无可忍地抗议:“叔叔你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这样随便偷听别人讲话,很不道德吗?” 眼看江浸夜就要发作,陶禧赶紧打着哈哈,把骆远拉开,“哎那个什么,我和这位叔叔晚上一起吃饭,就先走了。反正你现在学习修画,还有见面的机会。我们下 次再聊呀!” “那好吧。”骆远有些失意地点头,不停觑向江浸夜,悄声说,“陶禧,他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陶禧眼角弯成俏丽的月牙,嘿嘿笑了两声。 “男人的真面目,只有男人才看得出来。”骆远摇头,愈发低落,“太可惜了。那我也回去了。” 直到他背影融进夕照下的人潮,陶禧才松了一口气。 耳边响起江浸夜愠怒的声音:“他再不滚,我保证把他揍到看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要说:叔叔时刻保持危机感 ☆、62. 昏黄的光线并不灼人,燎着橘色的边,覆上高耸的建筑,在行人面庞拓下绰绰的影。 转眼已是三月,春风吹面不寒。 倒是旁边那人的语气,凛冽中透着股酸味。 陶禧眸中带一点捉弄的促狭笑意,故意不理他,双手拉扯背包肩带,犹自往前。 江浸夜大步追上去,不满地嚷道:“哎,你等会儿我。” 陶禧瞄他一眼,笑着说:“江小夜,我们今晚不如吃面吧。” “好端端的,干嘛吃面?” “因为这样就能省下醋钱啦!” 见她拿自己打趣,江浸夜佯怒,说:“现在这些小年轻,实在太嚣张!赶明儿再让我碰到,非得治治他!” “啊?”想起当初在伦敦,他是如何整治n,陶禧一张娇妍桃花面由晴转阴。 江浸夜眉心温和地放大,捉住她的手,缠过自己臂弯,牵着她边走边嘀咕:“当然了,我这么菩萨心肠,他只要不打我老婆的主意,我干嘛和他过不去。” “谁是你老婆!”陶禧的桃花面霎时翻转为朱砂色,小声抗议,“不许乱说!” “谁拽着我不松手,谁就是!”江浸夜得意地抬高音量,不顾陶禧的抗议,还抓紧她的手不让跑。 “你怎么那么讨厌!” “夸得不错,再来两句?” “……” 后来拉拉扯扯地走出科技园,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吃,便沿路一直走。 经过路边一家老式面店,陶禧提议要不就吃面。 江浸夜说:“晚上也得吃点儿好的啊,一般不都早上吃面吗?我订个怀石料理?” “不不不,我就想吃点清淡的,随便来碗爆鳝面、焖肉面,没那么多讲究。”陶禧说着就把他往面店拽,“吃完散散步,你再送我回去就好了。” “那么好养活?” “是啊,你太赚了!” 店内人声沸腾,红色漆面方桌倒出模糊的人影。 陶禧刚坐下,就接到陶惟宁的电话,说丁馥丽晚上要打通宵麻将,他一个人在家无聊,就去骆馆长那吃饭了。 挂了线,陶禧心想,那今晚家里没人啊。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聊彼此将来的发展,聊什么时候向父母摊牌,还说到邱檬和陈放的八 卦—— 邱檬的火锅店生意太好,准备再开两家分店,不过恐怕要和陈放离婚了。 陶禧万分遗憾地感叹:“小姐姐不喜欢陈叔叔了吗?” 江浸夜苦笑:“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感情,还凑一块儿过,瞎耽误功夫。” “那陈叔叔也同意了?” “是陈放不想耽误她,说是要凭本事,离了婚再追回来。” 陶禧撇撇嘴,“我才不信。” “不信?”两人走进院子,江浸夜停下来,回头看她,“你多久没见陈放了?他都减到150了。前两天和他吃了顿饭,把我吓一跳。他说,一想到会和小鲜肉竞争,非常有压力。” 陶禧想象体重减到150的陈放说这句话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进屋后,江浸夜打开客厅的灯,和陶禧告别:“行了,在家好好待着,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先走了。” 刚转过身,陶禧轻轻叫住他:“江小夜?” “嗯?” “我爸爸妈妈会很晚才回来。” 一只脚踏出门去,江浸夜这才后知后觉地挺直了背,寻出味来。 他重新脱了鞋,像在思考着什么,缓慢地将夹克的扣子一颗颗解开,随手放在脚边的地板上。陶禧看他凝重的样子有点吓人,还没说话,客厅的吊灯应声熄灭。 “江……江小夜……” 月光探进屋内,映亮半室,沙发一半泡在皎白的光照里。陶禧站在照不到的暗处,颤悠悠地问:“怎么……怎么把灯关了?” 几声脚步后,江浸夜立在她面前,掌住她的肩头,低头吻她的鼻尖,轻哼:“我今天没有准备。” 陶禧平时不敢把那东西放在家里,便点头说:“好吧,要不我们……” 江浸夜打断她:“我们要个孩子吧。” 交颈抵足,耳鬓厮磨。 不戴的感受要比过去强烈许多,被完全填满的拥挤撑得陶禧两手抓紧了被子。 江浸夜抬高她的腿,还没怎么开始发力,她齿缝便泄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媚.叫,臊得拿手捂也捂不住。 他压低声音笑:“……很爽嘛。” “闭嘴!”陶禧捂住眼睛。 “不知道现在是谁爽得闭不了嘴。”江浸夜放下她的腿,俯身吻她的唇。他的吻绵密长久,喉结上下滑 动,忘情地投入,仿佛宇宙只剩她温暖的唇,“跟我说你不想啊……” 可惜陶禧没机会说了,持续猛烈地撞.击下,她脑中霎时腾起雪白的浪花,口中混乱地哼.吟,拼不出一句有条理的话。 随即涣散了神智,眼前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灼烫的岩浆冲刷,浇淋。 热汗滚落,房间里的空气如被焖蒸一般,粗.喘似暴雨前交织的虫鸣。 直至两个人都没了声响,江浸夜大手抚上身边细滑的皮.肉,感叹:“不知道能不能一杆进洞。” 陶禧累极,虚弱地翻过身,假装睡着了。 “太无情了,爽完就不认人。”江浸夜厚着脸皮抱上去,与她紧紧相偎,“你生我气这段时间,我真难受。心里也难受,那里也难受。” “……”陶禧,“你能闭嘴吗?” “没睡着?陶禧,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江浸夜的手不老实地上下游走,“干我们这行的,腰和胃都是职业病,你要趁我人还是壮年,好好珍惜。我一点儿也不介意被你糟.蹋!要不我们……唔唔唔……” 陶禧忍无可忍地拿枕头去堵他的嘴。 相持中,江浸夜很快占了上风,推开枕头,抗议:“你谋杀亲夫!” 陶禧还没反唇相讥,门外传来上楼的动静,两个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丁馥丽喊道:“桃桃!你在吗?客厅那怎么都是衣服?妈妈进来了?” “不不不不不!” 一迭连声的尖叫后,陶禧才想起,门反锁了。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守在门外的丁馥丽看到江浸夜的一瞬,还是大.惊.失色,差点晕厥过去。 陶禧见状赶紧搀住她一边胳膊。 丁馥丽目光落在女儿颈畔的雪肤上,大片绯红的印记,自然明白了一切。 她冷厉地问:“你们俩没断?” 陶禧没回答,换上撒娇一般的口吻问:“妈妈,你不是打通宵麻将吗?” “回答我!”丁馥丽爆发狮吼。 “妈,我们从来没断,也不会断。您还是等着抱孙子吧。”江浸夜挡在陶禧面前。 丁馥丽忍了又忍,才止住朝他脸上扔拖鞋的心。 一刻钟后,三个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丁馥丽憋了一肚子的火,刚才下楼的 一路就在酝酿如何爆发。 谁知江浸夜抢在她前面开口:“妈,您别嫌弃我这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在你们家那么多年,一直把您和陶老师当作自己父母看待。但我很爱陶禧,我会娶她。我想和您商量三件事儿:陶禧不跟我回北里,我们长住屿安;但我不是入赘,陶禧跟我搬出去;彩礼的事儿我妈出面,绝不让您心里有一丁点儿委屈,您有什么要求,请随便提,我们江家应该没有满足不了的。” 丁馥丽木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彻底没了声音。 刚才两个人出来时慌慌张张的,江浸夜的衬衫还来不及收进长裤,松垮垮地罩在腰.间。能从敞开的衣领看见清晰的锁.骨,那张英气的脸此刻写满了凛然。 陶禧心虚地看看丁馥丽,又看看江浸夜,他们仿佛进入另一种精神交战的境界。 终于,丁馥丽颓然地叹一口气:“我就担心丁珀……” 江浸夜飞快看向陶禧,和她交换一个振奋的眼色,得意的调子又扬起来:“您甭担心!他好歹是陶禧的舅舅,能反对到哪儿去?我大不了挨他一顿揍,你们到时候帮着点儿,别让他揍得太厉害。” “唉。”丁馥丽哀叹着,没有再说话。 见陶禧欢天喜地、光明正大地坐到江浸夜身边,挽住他的手,她不禁一脸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疾首。 小情侣肆无忌惮地贴面,许久才想起陷入悲痛中的丁馥丽。 陶禧问:“妈妈,我不是听爸爸说,你去打通宵麻将了?” “王阿姨她老公中风送医院了,哪里还有心思打麻将?我们几个姐妹陪着去医院看一眼,不就回家喽?”丁馥丽捶打胸口,摇头,“哎,我这眼皮跳了一晚上,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是你……算了算了,那个什么骆远还想跟着凑热闹,我非得让老陶把他轰走!” 江浸夜听到这个名字,眉毛一竖:“骆远?”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两章完结,不用担心骆远啦~ ☆、63. 骆远得知丁馥丽周日包小馄饨,一大早就来陶家帮忙。 他上门时两手七七八八拎满了东西——诸如虫草花、白茶、金丝燕盏和一些海味干货,架势像来提亲,叫丁馥丽眼底浮上些尴尬。 “师母,陶禧还没起床吧?” 才九点,骆远进门后一边热络地打招呼,一边放下东西,把外套挂上衣帽架,撩起衣袖准备干活。 “人家早起了。”丁馥丽系好围裙,把他往沙发赶,“去去,坐沙发去,别碍着我。你吃过了吗?” 穿一件灰色套头衫的骆远露出明朗的笑容,“当然吃过了,不然哪有力气干活?” “干活?”丁馥丽乜他一眼,把电视遥控器递给他,“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自己去看电视吧。” “别别,师母!一大早来你们家看电视,说出去还不让我爸妈笑死了。陶老师在吗?我去打扫工作室!” “陶禧和她爸爸买菜去了,快回来了。” “哦,还是来晚了……”骆远颇为懊恼地拿拳头敲几下头,诚恳地又说,“师母,就让我一起包吧!我手艺师从我妈,给你露两下!” 丁馥丽拗不过他,没辙地拍他手臂,“你这小孩不要那么倔,真是的……厨房是我的地盘,进去了要听我的。” 骆远顿时笑没了眼,一迭连声应着好,屁颠屁颠地跟着进去帮丁馥丽打下手。 忙碌一阵后,外面响起人声喧哗。丁馥丽说着“回来了”把擦手毛巾拿给骆远,可后者直接在裤子上揩了揩,忙不迭地摘下围裙向外走。 “陶老师,陶禧,你们回……” 客厅里,江浸夜把推车提进来,埋头分拣。陶惟宁和陶禧站在一旁,接过他拿出的新鲜瓜果蔬菜和禽肉。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情景一下缝住骆远的嘴,他愣愣地站在厨房门口,心里不是滋味。 倒是陶禧先看到他,朝他挥手,“小骆,我妈呢?” “我在我在!”丁馥丽闻声而出,帮着一起整理。 气氛好得仿佛再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骆远脸上流露一抹丧气。 “小骆,今天来这么早?精神很好嘛!”陶惟宁直起腰,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骆远早没了刚进屋时的振奋,试图用微笑掩盖眼中的悻悻,“早点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这学期住校,也就周末 才能过来。” “住校?”陶惟宁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在屿大读书吗?” “嗯,在屿大学工业设计。” “那你下学期可以申请小夜的课啊!” “小夜的课?”骆远头歪了歪,吃力地跟着重复一遍。 “你们学校今年要开一个叫文物鉴定与修复的新专业,小夜会过去上课。我听过他的试讲,讲得不错。”陶惟宁边说着,边帮妻子从厨房端出小馄饨。 骆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顺便搭把手。 脑子还在反应那个讲得不错的小夜是谁,一出门就看见坐在实木餐桌前的江浸夜,拿勺子舀一只小馄饨,轻轻吹了吹,喂到紧挨他的陶禧嘴里。 有什么碎在骆远的胸腔,哗啦啦的响声经久不息。 陶禧绑了个高马尾,为了方便江浸夜喂食,斜身坐着面朝他,以手撑额。两人如同丧失了语言能力,一个说着“啊——”另一个应着“啊——” 入目便是这般画面,丁馥丽觉得没眼看,皱眉咳了两声,陶禧这才坐直。 桌上三人各守一方,沉默地埋头。 唯独占去一角的小情侣眉眼传情、相互咬耳,不时传来几声笑。 骆远面色不善地瞟去几眼,敢怒不敢言。他早晨已经在家里吃过,但此刻怕是只有化气郁为食欲,才能纾解满腔的怨怼。 陶惟宁低声叫他:“小骆,你不会不知道小夜吧?” 骆远脖子一梗,强装不在意地说:“知道,他不就是因为那个纪录片走红的吗?还什么‘修复男神’……要我说,陶老师你是男神,都轮不到他。” 一席话吸引了江浸夜的注意,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转过来,哼了一声:“小朋友对我意见不小嘛。” “过奖了,我不过志存高远!看不上某些专门靠皮囊圈粉的人!” “靠皮囊圈粉?”丁馥丽调子一下提起来,“他要是没点真才实学,屿大会要他?” 丁馥丽实际想说的是:陶惟宁会收他?陶禧会要他? 自从那晚撞破他们,丁馥丽就陷入了连续多日的失眠。 最终还是陶禧一句“妈妈你别钻牛角尖了,还是赶快接受吧,搞不好你今年就要抱外孙了”打消她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不情愿。 丁馥丽当时大惊失色地问:“我今年就要当外婆了?” 想起这段时间江浸夜恢复规律的作息,健身饮食各方面都讲究,每晚不知疲倦地撺掇陶禧,大有志在必得的架势。她无奈地点头,“嗯。” 一旦接受了他,再看似乎就顺眼多了。 听到有人说江浸夜的不是,丁馥丽就觉得对方在说陶禧的不是。 没等骆远解释,她眼珠子一瞪,“再说了,皮囊怎么了?父母漂亮,生出来的孩子才能跟着漂亮,这叫基因优势!” 骆远一时呆呆的,惊愕得忘了反应,口中喃喃:“师、师母……” 江浸夜屈指轻叩桌面,“哎,你师母在这儿。” 他说着,下巴转向陶禧。陶禧则嘟着嘴,拿胳膊肘撞他一下。 这般亲昵的小动作投在骆远眼中已近无感,接连遭受暴击,他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陶禧就从令他倾慕的桃桃姐,变成了师母。 骆远开始后悔,为什么不事先搞清楚状况,贸然上门找虐真是叫人无地自容。 这样想着,他刚才和江浸夜顶撞的气势如风中烛焰,一闪即灭。 “陶、陶老师……我都已经勾了半年多的线,您也教了我磨刀、刷纸……怎么突然就……就不要我了……”骆远哽咽着,看向陶惟宁的神情写满了被遗弃的悲苦。 陶惟宁一碗小馄饨下肚,扯了张纸巾擦嘴,慢条斯理地说:“我的腰不行了,当不了老师。和骆馆长,也就是你叔叔说好,博物馆聘我再上两年班,散发余热。你要是真的有心学习修画,就跟着小夜,我保证他会是个好老师。” 江浸夜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他。 骆远垮下半边肩膀,嗫嚅:“我……我确实很想学……” 随后抓过桌上两只茶杯,倒满了放一杯在江浸夜面前,自己双手捧杯,郑重其事地说:“江老师,我先喝一杯为之前的不懂事赔罪。” 骆远仰头喝尽,又倒一杯,严肃地说:“老师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拜师仪式我绝对随叫随到。然后对师母……对师母……” “对师母永远心怀敬意!”他眉间闪过痛楚,宛如挥刀斩断妄想。 这一番举动逗笑了陶惟宁和江浸夜。 江浸夜喝完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咱们没有拜师仪式,就从基础课开始。过程有点儿长,打糨、磨刀和刷纸不能停,熟练了再做立轴、手卷和册页的复制品,一套 流程走个半年一年的,你才算入门。” 骆远定了定神,语气坚定地说:“江老师放心,这些陶老师都说过,我不是那种轻易被困难绊倒的人。” “嗯,确实品格顽强,要不是陶禧变成师母了,怕是要跟我抢到底呢。”江浸夜拿他打趣。 迎着陶惟宁和丁馥丽不可置信的目光,骆远红透大半张脸。幸好馄饨碗里还剩着汤,他忙不迭地端起遮住脸,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子。 餐桌上又是一片愉快的笑声。 吃完早餐,骆远没等江浸夜吩咐,就手脚麻利地去工作室洒扫了。 江浸夜趁着最近有空,接了份要修复的画作,预备今天动工,还能让骆远顺便现场观摩。 他刚走出去,迎面碰见林知吾。 林知吾看上去憔悴不少,眼周明显地下凹,人瘦了一圈,头发也长长了,整齐地往后梳。他穿一件单薄的长风衣,走起路来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场。 江浸夜从陶禧那听说了关于他的事,对他不多不少有点同情,语气便少有的缓和:“找桃桃?” 林知吾淡淡地瞥他一眼,“她在吗?” “在啊,刚还给你开门,进去聊会儿呗。”江浸夜说着,手揣进裤兜里,“我就不打扰了。” 林知吾轻轻点头,与他擦肩,进屋。 进去的时候正好与丁馥丽打了个照面,她夸张地大叫:“知吾呀!你怎么来了?阿姨真是好久没见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阿姨,我是来跟陶禧告别的。” “告别?”丁馥丽看着曾经心目中的最佳女婿,心里泛起阵阵酸涩,拉着他的手往沙发走,“坐坐坐,来,坐下跟阿姨慢慢说。” 陶禧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丫鬟,被差遣着给客人倒水。 林知吾却也不在意了,缓缓出声:“我下周回美国。” “啊?不是说好了回来发展吗?你爸爸妈妈怎么办?” “已经商量过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丁馥丽倒是着急起来,“这好好的,怎么又回去……是工作不顺心?谈恋爱没遇上合适的?” 林知吾低眸沉吟,没回答。 “妈妈,师兄是来找我的!”陶禧不满地抗议。 丁馥丽这才讪讪起身,又不舍地一步一回头。 及至她身影转过门外的墙角,林知 吾又开口:“我是一个人走。” 陶禧吃惊地捂住嘴,末了小声问:“陈烟岚呢?” “她走了。” “走了?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林知吾把脸埋向手掌,疲惫地说,“她不愿跟我一起走,然后就……就不见了。” 她不和你一起走,对你说不定是件好事。 陶禧这么想着,却无法这么说,只好安慰:“师兄,兴许是她不想拖累你。” “她那个人没什么良心,我其实还做好了被她拖累的准备。”林知吾松开手,仰靠着沙发,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面如死灰。 “那你不会还要等她……或者还要找她吧?”陶禧揪心地问。 “等她?”林知吾茫然地反应着,许久才摇头,“小陶,遇到她我才知道,人的感情是有限的,装在一个看不见的杯子里,不珍惜的人会有意无意地洒掉一点,她们不在意这样挥霍。所以现在,我对她的那杯已经空了。” 陶禧总算放心,感叹:“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更多的人守着一个空杯子无法自拔,还恨不得把血呕进去。其实啊,感情最没道理可讲,天道酬勤是没用的。” 林知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线笑意,“你都快变成情圣了。” “师兄要是再陷下去,我都快变成诗人了。”陶禧顿了顿,指着林知吾的腰,“对了……你那个纹身……是和陈烟岚有关吗?” 林知吾略微惊诧地挑挑眉,露出一个“你连这都知道”的神情,说:“她说自己是座孤独的灯塔,在寻找属于她的海域。我就自作多情地纹了那一小片海,不过并没有告诉她。既然她不是我的灯塔,那我就耐心找到属于我的。我对此不会特别执着,一片海,不是非要有灯塔。这次回去,也和我以前的老板联系过了,不用担心。” “师兄,那你要是找到灯塔了,记得告诉我。” “好,一定告诉你。” 聊完这一番,林知吾心情松快不少,提起刚才在门外遇见江浸夜,“你们定下婚期了吗?还是说,再等等?” 陶禧苦着脸,“我不想那么早,但是他妈妈下礼拜就过来了。反正他保证,等有了孩子,他来带,我就要看看他能不能践行。” 作者有话要说:在没能和桃桃开车的那些时间里,夜叔一直自驾手扶拖拉机。 如今的他,非常幸福。 by一个小清新作者 ☆、64. 波士顿的三月还很冷,雪未化尽。 坐地铁到公园街下,一出来便是波士顿公园,自由之路(freedomtrail)的起点。 “桃桃,你看地上这条红砖铺成的指引线,会经过城市十六处重要的历史古迹,长约四公里,讲述美国独立战争的艰辛历程。” 陶禧低眸,脚下的灰色路面,一条笔直的红砖线无尽地向前延伸。她握紧江浸夜的手,问:“我们这次有时间走走这条路吗?” 江浸夜拽着她的手,揣进衣袋,“你明天要手术,今天还是别那么大运动量,咱们随便在公园逛逛。” 而后两人慢吞吞地走到溜冰场,坐在旁边的木长椅上。 湛蓝的天空高远纯净,被头顶纵横交错的枝桠切割破碎,像小块的蓝宝石。 周围高大的树木仍是贫瘠的褐色,草地不见一丁点绿,干冷的风拂过,没有丝毫开春的迹象。 四下无人。 江浸夜和陶禧伸展四肢,舒服地靠上椅背,像两只蜷在墙角晒太阳的猫一样惬意。 懒洋洋的,晒好一面掉个头,再晒另一面。 一个月前,大约就在陶禧准备国际人工智能大会工作报告的那段时间,江浸夜帮她预约了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关于手术后皮肤缺损的治疗。 早在1981年,这里的研究人员就研制出来源于肝细胞的最早的人造皮肤。 至今,用于后期修复再生的,具有汗腺、毛囊等皮肤附属器官及皮肤自身功能的人造皮肤,已走出实验室。 得知江浸夜自作主张预约治疗这件事的那天,陶禧和他刚送走渠鸥,坐在从机场返回陶家小院的车上。 她闻声一怔,转头看向窗外热闹的街巷,什么也没说。 附着后背的疤痕,比起其他人的位于暴露处要幸运不少,但同样对她造成了性格上的摧毁与重塑——强迫症与完美主义的消失,自卑悄然滋长。 陶禧笃定会与它们共处一生,如今获悉能通过人造皮肤修复,不禁百感交集。 “我以为会给你一个惊喜。”江浸夜见她反应冷淡,捏了捏她的手指,“你要是不愿,我就取消了。” “不。”陶禧看向他,眼中混合了许多复杂的情绪,随即低头笑了起来,“只是有点担心……也没什么,我接受。” “不用勉强 。”江浸夜嗤声,“你就是变成丑八怪,我也不会不要你。” “……要变你自己变好了,别带上我。” “打个比方啦。” 那天的拌嘴还言犹在耳,回过神来,两人泡在波士顿柔暖的阳光下,快要睡着。 陶禧歪靠在他肩上,软绵绵地问:“江小夜,为什么突然想到要修复皮肤?是因为……因为你介意吗?” “记不记得你去年参加的毕业舞会?”散步的老人颤巍巍地从他们身前走过,江浸夜呼出一团热气,温声说,“那个想欺负你的人跑出去以后,我看到你在发抖。其实在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陶禧僵了僵,起身坐直,静静地听他说。 “完全无视别人的眼光很困难,我们都希望变得更好。就像戴牙套、脊椎矫正或者面部微整形,不过是一种选择。夏天不一定非穿露背的衣服,大可以完好地遮盖,当作什么都没有。但你知道,它就在那。” “桃桃,预约这个治疗,并非对你不满,或者期待你变得更美,我希望你不要受它的影响。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内心,远没有强大到能坦然接受这样的阴影。表面上的接受,只是你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阳光洒在陶禧的头顶,折出细碎的金色。 为这项治疗她剪了及肩短发,脖子松松地缠绕一圈蓝白色格纹围巾。她仰头做了个深呼吸,短发擦过围巾,泛着健康的黑亮光泽。 “你把人看这么透,也挺讨厌的。反正说不过你。”陶禧闷闷地出声。 “总说我讨厌,让我数数有多少了,看看能不能换句好听的。”江浸夜长臂一揽,她又重新倚在他的怀中。 柔若无骨的手指缠住他的,慵懒音色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陶禧说:“我妈妈说的不够多吗?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居然偷偷为你攒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看来是真的。” 上周,渠鸥从北里来到屿安。 和陶禧预想的兴师动众不一样,渠鸥轻装上阵,随身只带了两件行李。 见面礼是红包和一套首饰,不算正式的彩礼。红包只有一张银.行卡,陶禧没有问,让丁馥丽帮忙收起来。 渠鸥对陶禧很是喜欢,刚见面就一阵夸,直说这样好的小姑娘让江浸夜那条豺狼叼走了,是他们家占了便宜。 她生猛的比喻逗得陶禧直笑,江浸夜的脸色 则没那么好看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渠鸥把陶禧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叫一脸镇定的丁馥丽开始不好意思, “小夜也挺好的,他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脾气在一点点收敛,性格嘛,自然是比小时候稳重多了,很可靠。人帅,又不花心,不在外面乱来,他们俩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我很知足。” 渠鸥连连点头,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 她长卷发剪短了些,烫了一头小卷,看上去时髦又干练。绀色的真皮夹克搭上一条黑色皮裤,帅气得就差一副黑超和一辆摩托了。 之前江震寰结束屿安行回到家里,跟妻子说起丁馥丽对江浸夜似乎颇有微词。渠鸥当即表示这不是问题,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短,感情肯定很深厚,只不过有些事情习以为常就被忽略了,只有一件件说出来,才能重新感受到对方的好。 果然,在渠鸥循循善诱地引导下,丁馥丽回忆江浸夜这些年在陶家的生活,讲到后来,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陶禧目瞪口呆,悄悄向江浸夜比出一个大拇指。 江浸夜意外又无奈,一顿饭活生生地吃成了悲情访谈节目的录制现场。 还别说,效果确实不错。 当天晚上,陶禧再听丁馥丽私下跟陶惟宁提起江浸夜,不再是“姓江那小子”了,一律换成“小夜”。 谁说当妈的不帮儿子,渠鸥就这样消除了丁馥丽心里最后那点芥蒂,彻底接受了他。 以至于,陶禧和江浸夜这次飞来波士顿,走前丁馥丽特意塞了条男士围巾,却忘了女儿的。 这在以前绝不可能发生。 “你冷不冷?”陶禧抬头看向江浸夜敞开的衣领。 江浸夜低眸凝视她,片刻才说:“嗯,还行。我们去吃点儿好的。” “你就喜欢说吃点好的。” “多新鲜哪,人不就该吃饱穿暖?饱暖了才能做些爱做的事儿。” “……” 作者有话要说:嗷~我知道本章短小,晚上十点还有一更。 ☆、65. 手术后陶禧休息五天才出院,后背还有点痒,不时地想挠。每次她下意识手绕过去,都被江浸夜拍掉。 陶禧冲他吐了吐舌头,挽住他的胳膊。 还没有结婚,和他就生出老夫老妻的默契,不急不缓,如夜晚的猫一样步履恬然。 “等回去拍婚纱照,我要穿那种露背的鱼尾裙!”乘坐电梯下楼,陶禧绞着手指头愉快地畅想,“款式简单一点,太隆重的我不喜欢。哎,到时找个好一点的婚礼策划,这种事情要早点准备。” 江浸夜默不作声地听她规划,偶尔扫去一眼。 垂坠的头发,发尾微微内扣,额前刘海长了些,盖住眉毛。纤长的睫毛上翘,像两把小扇子随她眨眼的动静扇动。还有她挺然的鼻尖…… “怎么了?”陶禧注意到他的视线,茫然地看向他。 江浸夜神情古怪地耸眉,移走视线。 总觉得,她头发剪短了,模样更显小。以前不觉得,但骆远那句“叔叔你年纪也不小了”对他的伤害仍未痊愈。 对着轿厢锃亮的四壁,江浸夜摸了摸脸,又抬起下巴端详一阵。 真的老了吗? “桃桃,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想和你确认一下。”走出旋转门,江浸夜拉住陶禧,“你不会……是个大叔控吧?” “诶?” “就是,你喜欢大叔那一类的男人,所以才……” ——顺便喜欢我。 “本来还想夸你很成熟很大人,没几天又原形毕露了。”陶禧看出他眼里的心虚,笑着去捏他的脸,“要真说大叔,好歹也得和我爸爸同龄吧?走啦,我最喜欢的江小夜。” 傻姑娘,那是大伯。江浸夜眯着眼睛笑。 随后手机震动着传来一条信息,他低头看了看,拽住陶禧,“别急,他来了。” 他?谁啊? 两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两人面前。 随着车窗的下降,陶禧的脸也由平静转为不可思议的震惊,“师兄!你怎么在这?” 林知吾穿着一件灰色风衣,头伸出车窗,精神奕奕地打招呼:“我还没有去新公司报到,在做环美旅行,正好到麻省。上车吧。” 谁知陶禧兴奋地拉开车门,刚钻进半边身子,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闷雷一样劈中她,手抖了抖。 “你好,我搭知吾的顺风车,可能打扰你们了,不介意吧?” 副驾驶座一直关着窗户,没注意有没有人,陶禧抬眼去看,才见一个穿着玫红色厚外套的年轻女孩,面容带笑。 她笑时唇边出现一对醒目的小括号,明朗可爱。 “当然不介意啦!”陶禧老实地坐好,嘴里忍不住调笑,“你们一起环美旅行吗?这风刮得猛了点哦!” 对方脸颊立马飞上两团红云,急忙否认:“不是不是,知吾是我在湾区的房东。我和他是同事啦!” “哦……跟着房东从美西跑到美东,你们顺的是飓风吧?” “桃桃,别闹了。”江浸夜手掌轻揉陶禧的头顶,低头对她耳语,“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毒舌?” 陶禧朝他嘟嘴,“我都被你带坏了。” “小陶心情很好,恢复得不错啊。”林知吾丝毫不介意,爽朗地笑起来,“一莱在休假,回麻省看看旧友和老师。她的车昨天送去修理了,碰到我是意外,货真价实的顺风车。” 他这么说的时候,陶禧敏锐地观察到那个叫一莱的女孩,表情历经从欣喜到沮丧的剧变,不时悄悄拿眼去瞥林知吾的一举一动。 有戏! 至少她对林知吾肯定有意思,就是这个师兄,受过情伤好像人也迟钝了,对她的表示一点也不灵光。 林知吾开着车,稍稍偏过头问:“你们在这待多久?” 江浸夜应道:“明天回去。” “那么快?” “对啊!要不我们四个人一起旅行吧?”陶禧跃跃欲试地提议。 江浸夜沉声说:“我给你们公司投钱,不是让工程师到处游山玩水的。再说我也得回去修画,咱们将来还有机会嘛。” “……好吧。”陶禧满脸悻悻。 林知吾瞟过后视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啊,你们今后要是有计划过来,提前和我联系。” “师兄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哦,是江先生看到我twitter上的推文来联系我的。他说小陶比较担心我的状态,谢谢小陶关心。不过我对这一带不是很熟,一莱本科和研究生都在这读书,可以问问她哪里有好东西吃,如果你们不在意让她一起。” “不在意不在意!”陶禧双手搭上副驾驶座的椅背,声线透着狡黠的笑意,“就是 要大家一起吃才热闹!” 说着,她还朝江浸夜眨眨眼。 江浸夜抿唇笑了笑,没说什么。 手术做完到现在,陶禧没问效果如何,甚至没有亲眼确认。可她的神态和举止比过去活泼不少,整个人有了种彻底放下的轻松。 他都快忘了刚到陶家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姑娘。 返程的飞机上,陶禧不停摇晃江浸夜的胳膊,“江小夜,你说师兄和尹一莱有可能吗?我好怕他又碰到第二个陈烟岚。不过这个世界上,像陈烟岚那样的人也挺少的。” 江浸夜已经躺下了,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我不知道。” “……” 旁边一下没了声音,江浸夜猜她恐怕正在腹诽自己“冷漠冷漠真冷漠”,便小声说:“因为我没办法为别人担保,我只能保证自己。” “……什么?” “环美旅行不会忘。” “哦。” “森林温泉度假村看蝴蝶也没忘。” “……嗯。” “……还有其他的也不会忘。” “你看你这就数不出来了,已经忘了!” “那、那你提醒我一下?” “其实我也……” 悉悉索索一阵笑后,江浸夜说:“好了,快睡吧。” “晚安,江小夜。” “晚安,陶禧……我喜欢你。” “我想再听一次。” “我喜欢陶禧。” “还要再听一次。” “全世界最喜欢陶禧。” “最后一次。” “我爱陶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是两更,前面一更不要忘了看xd 至此完结,奶爸与包子番外周末更新(周六19:00),会很萌很甜~ 谢谢一路的陪伴,留言的各位我都眼熟了,感谢~不足之处我有总结,下个文会更好。 顺便来一发广告,下个文写超模与大亨,男主就是夜叔的哥哥。 比这个文要爽和甜一点,也会放飞一些~ 文案还会完善,但题材和人设不会变了,有兴趣的可以预收一个,下个月就开文(是的,很快了)。 ☆、番外1. 丁珀在酒店水疗中心更衣室,逐一换上橙黑条纹相间的长袖衬衫、黑色休闲长裤和白色运动鞋,连同内裤和袜子,从头到脚新崭崭的一身。 他剃了个寸头,面容端肃,眉眼间带一点煞气,笔挺地站在穿衣镜前解开领口最上头的两颗扣子。 “出来就好了!以后一家人大吉大利、平平安安,你啊,性子收敛点。”一旁的陈放递去一块黑色腕表,不停感叹,“从里面穿出来的衣服,我会给你找焚化炉烧了。晚上你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我就不跟着掺和。” 正在整理衣领的手顿住,随即拍上陈放的肩,丁珀鼻翼翕动,澎湃的感激收进欲言又止的动作里,化为最质朴的一声:“谢谢。” “哎,我们兄弟一场,说谢谢太见外。你今后好好生活,一切重新开始,我就欣慰了。” 体重保持在140的陈放成功减去脸上的横肉,看去年轻不少,人也精神了。冲镜子吹着口哨,摸了摸梳得油光水滑的偏分。 上午十点,他去接丁珀出狱。 陶惟宁脚扭伤了,丁馥丽感冒尚未痊愈,陶禧和江浸夜要照顾两个孩子,陈放自告奋勇地揽过接人的差事。 敞开肚皮吃了顿好的,他又带丁珀去酒店水疗中心洗澡按摩,整个人容光焕发。 回去的路上,陈放开着车,不时朝丁珀瞥去几眼,笑道:“放心,你这样子不错,记得多笑笑。” 丁珀很紧张。 两手握着拳头,上身僵硬绷直,一瞬不瞬地盯住窗外迅疾掠过的街景。 八年的牢狱生涯让他和这个城市有了距离,全然陌生的景致强烈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捏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咽了咽嗓子,丁珀的声音透着一丝近乡情怯的沙哑:“我姐姐、姐夫……都还好吗?” 这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了。 陈放趁红灯停下,转头端详他。 两个人都快四十岁了,陈放注重皮肤保养又减肥成功,仍像三十出头的。而丁珀眼角和眉心有了丛生的细纹,拼出一脸衰败的老态,能想象他在监狱里每天并不轻松。 遥想当年彼此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陈放内心翻滚阵阵酸涩,头又转回去,喉头哽咽着不厌其烦地重复:“好,都好。你姐夫退休了,人闲不住,玩起了摄影。前段时间采风伤了脚,好在不严重,就是得多休息。至于你姐姐,忙着带 孩子呢!” 丁珀一听,声线冷如腊月的冰棱:“我姐带孩子?那姓江的在干什么?” “哦,他也带的,不过他平时要上班。本来请了保姆,但你姐不放心啊!非要亲自过问,谁都劝不动。” 丁珀没再说话,脸上蓄起低沉的愠色。 前方就是陶家小院,陈放心惊胆战地嘱咐:“你、你可别乱来啊!” “放心。” 进家门前,陈放从后备箱拿出事先备好的炭盆,放在门口,点燃里面的无烟炭。等待炭火燃起的时候,他又取来一把小扫帚,口中念念有词地用扫帚轻刷丁珀全身,围着他转了一圈。 然后叫他从炭火上跨过。 “成了!你先进去,我把这收拾收……”还没说完,丁珀大步流星地走远。 不知为什么,陈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直发毛。 总感觉会出什么事。 客厅沙发上,陶禧背靠抱枕,悠然翘着脚看书,手里转着一个苹果不时啃一口。 快满三岁的江念春小朋友一星期前就听说舅公要来了,她灵敏地嗅出家里从上到下处处洋溢着期待又不安的情绪,使出浑身解数让妈妈松了口,换上那条本该过生日才穿的糖果色百褶裙。 这位从未谋面的舅公是她的大恩人,听说他一直待在遥远的小黑屋里,直至今天才回家,江念春再也按捺不住激动,骑在爸爸江浸夜脖子上,俯身压着他的脑袋大喊:“驾!白龙马!前面就是黄风岭,我们进去找舅公!” 白龙马? 上周不还是艾莎和安娜吗? 江浸夜困惑地看向陶禧,后者耸耸肩,假装对陶惟宁每晚给江念春讲西游记作为睡前故事毫不知情。 于是江浸夜抓住女儿的两只手,从客厅一头跑到另一头。 他时而踮脚,时而弯腰,一大一小神情严肃,倒真摆出十足十逢山劈山、遇水填河的气势。 江念春扎了一头漂亮的蜈蚣辫,位于全家海拔最高处,耀武扬威地仰着头。 两条藕带似的小细腿踢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再满足于开阔的视野,江念春奶声奶气地叫道:“吁!白龙马,我们要过河了!” 江浸夜非常配合地缓缓蹲下,随即手掌着地趴在地上。 旁边正给弟弟江念雨换尿不湿的丁馥丽看不过去了,嘀咕一句:“小夜,差不多得了, 非要让你惯坏了不可。” 不等江浸夜出声,江念春铜铃眼一瞪,小手朝她指去,“巨蟒怪!哪里逃!” 丁馥丽:“……” 江念雨还不会说话,乌澄澄的眼珠子一转,嘿嘿直笑。 敲门声随后响起。 十几分钟前,陶唯宁拄着拐杖去院子看花。丁馥丽换好尿不湿,抱着江念雨去开门,一边说着:“肯定是外公回来啦!我早说了花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念雨。我们去给外公开……” 最后那个“门”字被赫然出现的面庞生生截住。 丁馥丽上一次见丁珀还是两个月前,知道他今天就回来,但比陈放告诉的时间提早两小时,还是让她一霎措手不及。 激动慢慢覆上眼睛,姐弟俩相顾无言。 等回过神,陶禧和江浸夜也走来。 江念春还骑在爸爸脖子上,怯怯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不复先前的威风。 陶禧不似过去那般纤弱,生过两个孩子后,在一家人细心的调理下,光滑白净的脸上气色提升了许多,衬得五官明丽,有了小女人的娇俏风情。 她率先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喊道:“……舅舅。” 丁珀使劲点头,半晌才应一声:“哎!” 他的目光扫过姐姐、孩子和侄女,最后落在江浸夜脸上,沉了沉。 江浸夜也看着他,在到底该以曾经的死党,还是现在的陶禧丈夫为身份打招呼而纠结,与他无声地对峙。 “桃桃。”丁珀忽然开口,“抱着孩子。” “哦……好。”陶禧不明所以地从江浸夜手上接过江念春。 下一秒,丁珀一记狠拳擂向江浸夜的脸。 闷响过后,江浸夜应声倒地。他捂住鼻子,殷红的鲜血自指间流出。 “爸爸!”江念春的尖叫穿云裂帛,在陶禧怀中激烈地挣扎。 “丁珀!” “舅舅!” 丁馥丽和陶禧也慌了神,见丁珀扑过去按住江浸夜,大有海扁一顿的架势,也顾不上孩子了,急忙放下,先拉住他。 “坏人!坏人!不许欺负我爸爸!”江念春小脸通红,粉拳雨点般砸向丁珀的后背。 而躺在地板上的江念雨手脚乱蹬,呜哇大哭。 门外陈放正扶着陶惟宁进屋,也目睹了这一切 ,仓皇上前。 一时间,整个客厅乱成一团。 再过不久,江念春就要上幼儿园了。 此时,她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烦恼:舅公为什么是欺负爸爸的坏人? 她读得懂外婆和妈妈对他的眼神,那种家人之间才有的包容和亲切,把他赶走大约不可能了,于是心里一下有了主意。 江念春抱起茶几上的小糖罐,让陶禧帮忙打开,从里头抓一把松子,双手捧到丁珀面前。她稚嫩的嗓音端得一本正经,说:“舅公,给你。” 丁珀意外地伸手去接,又听江念春补充:“你拿了我的松子,就不许再打我爸爸。” 摊开的手掌僵了僵,他没接话。 江浸夜瘫坐在沙发上,鼻血止住,嘴角有淤青,眼周红了一块,看着惨不忍睹。 陶禧心疼地拿冰袋去敷,忿忿地叨念:“舅舅,我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嘛一回来就动手?” 丁珀翻翻眼睛,闷闷地哼道:“我就是为了让他挨这两下,才坚持到今天!禽.兽!” “禽.兽?”丁馥丽尾音一提,眼梢吊起来,“那念春和念雨不就成了小畜.生?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丁珀吃了一瘪,突然没了底气。 没想到向来和他同声共气的姐姐,一夕之间转了风向。 先前还没出来的时候听说江浸夜和陶禧结婚了,还是未婚先孕,丁珀就气不打一处来,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他思忖江浸夜那王八蛋算盘打得太精了,先斩后奏啊! 如今瓜熟蒂落,当初江浸夜“绝不碰陶禧一根头发”的誓言已然化作烟灰,随风远逝。 难道从此真的和他变成一家人了? 一想起这个,丁珀脸上就有了受辱的表情。 “舅公,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跳跳虎,我和他说好了,让他陪陪你,你别打我爸爸好嘛?”江念春把布偶塞到丁珀怀里,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眼里溢满盈盈的哀求。 “哎!” 木已成舟,丁珀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小老虎抱在怀里,点点头,“不打不打……再也不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章番外,就是他们萌萌甜甜的生活日常~ ☆、番外2 远方来的阿姨 容澜被派回屿安的分公司任职财务经理,就和老公一起搬了回来。 收拾整顿妥当,受邀来陶禧家吃饭。 她事先打听了江家二宝的喜好,带了礼物上门。 江念春和江念雨对家里来客人这件事很是兴奋,这意味着有大餐吃。在电话里,容澜告诉两个娃,远方来的阿姨还特意带了礼物,他们更开心了。 门一打开,两娃就把容澜堵在门口,笑着直喊“谢谢阿姨”,一声高过一声,还不断作揖。 两手空空的她不禁面露尴尬的笑容——礼物放在车后座,她半途才想起,让老公回去拿了。 “没事,你先进来。”陶禧也跟着尴尬起来,招呼容澜进屋。 容澜爽朗地笑:“不要紧,不要紧。” 然而当老公走出电梯,容澜一下傻了眼,盒子似乎拿错了。 原本要送给江念春的是跳跳虎,送给江念雨的是大黄蜂,可惜把后者的拿错了,变成送给家里亲戚小孩的起司猫。 看着孩子们眼中盛满殷殷的期待,她只好决定先送起司猫,大黄蜂稍后再补上。 但一起坐在沙发上拆包装的时候,江念雨脸上有了明显的失落。 毕竟送给姐姐的跳跳虎有他一半的身高,而那只起司猫只有他巴掌大小,还吊着根绳子(钥匙扣)。 江念春七岁了,换过许多玩偶,对跳跳虎的兴趣不如小时候,不过她依旧十分有礼貌地露出甜笑,“谢谢阿姨。” 江念雨抓着起司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嘴皮子动了动,艰难地哼出一句:“不要猫咪,我也要老虎。” 容澜心里直打鼓,想着真是糟糕,这回丢人了。 江念春心里也在打鼓,想着真是糟糕,弟弟居然拿了别人东西还挑三拣四,不说谢谢,太丢人了。于是声音带上不悦,说:“你先拿着呗,这猫虽然小,它长大就成老虎了。” 江念雨想了想,认为这话很有道理,立马把起司猫捧在怀里,眼睛弯成小月牙,“谢谢阿姨!” 容澜:tt真是帮阿姨救场的好孩子。 小baby(1) 容澜怀孕四个月的时候,陶禧挽着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还带上了两个孩子。 孩子们围着食品货架又蹦又跳,虽然很多东西陶禧都不 让买,但他们还是两眼放光、激动不已,仿佛满超市的食物已悉数吃进肚里。 疯跑一阵,他们就蔫了,霜打茄子似地挨着妈妈,转而对容澜显怀的肚子产生兴趣。 江念雨神秘兮兮地说:“姐姐,阿姨比上次还胖。” 江念春翻了个白眼,纠正:“阿姨没胖,她肚子里有了小baby。” “小baby?”五岁多的江念雨懵然看着姐姐。 “就是我们出来的地方!”江念春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妈妈不是说过吗?我们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江念雨愈发惊愕,“那为什么你先出来?我们不是一起的?” “我比你先找到路。” “唉……”长幼秩序已成定局,江念雨无比沉痛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随后想到什么,拉着陶禧的胳膊使劲摇晃,“妈妈,你也生个小baby吧,这样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没等陶禧回答,江念春生硬地打断:“小baby会抢你的东西,会吸引爸爸妈妈的注意,你要照顾他,还得给他叠小裤裤!他自己打架输了,回家还要你帮忙,太烦了。” 说着,她一脸“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厌恶。 江念雨惊恐不已。 小baby(2) 自从被姐姐恫吓过,江念雨就对小baby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去陈放家吃饭的时候,看着陈放又凸起来的肚子,江念雨小声问陶禧:“叔叔是不是有小baby了?” 在家里翻到陶禧的卫.生巾,江念雨也惊惧不已地狂奔到江念春那,神情紧张地说:“姐姐!妈妈一定有小baby了,她偷偷买了尿不湿!” 听到江浸夜随口一句打趣“小雨,要不要爸爸妈妈给你再生个小宝宝”,江念雨也会一秒变脸,哇哇大哭。 一连大半个月,江念雨每晚非要抱着陶禧,才能安然入睡。 江浸夜白天上班,晚上被挤,苦得只能周末让外公外婆到家里帮忙,自己和陶禧去酒店开个房间。 不行!继续这样,他非疯了不可。 于是这天晚上,江念雨睡着后,江浸夜和陶禧联合掰开他的爪子,蹑手蹑脚地把他抱回儿童房。 “啊!” 江浸夜扒光自己,扑向床铺。 熟悉的软硬,熟悉的枕头,熟悉 的味道,他把陶禧搂进自己滚烫的怀抱,幸福得一塌糊涂。 儿童房里,江念春对弟弟的重归很是好奇。 江念雨摸不到陶禧,睁眼醒过来,看见黑暗中姐姐立在床边的影子,吓得哆嗦了半天。 江念春轻声问:“你做错什么了,妈妈把你赶回来?” “我……我没做错……”听姐姐这样问,江念雨眼睛眨巴眨巴,豆大的泪珠直往下落,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爬下床,光着脚丫走到父母卧室门前,用力拍打。 半晌,穿了一条内.裤的江浸夜面色不善地打开门,浑身大汗。 “爸……” 江念雨的哭腔正要打开,被江浸夜俯身“嘘”得闭了嘴。他摸了摸儿子的头,父子俩恳切地对谈一番。 当江念雨再回到儿童房,快要睡着的江念春猛地抬起头,问:“你怎么又回来啦?” “没什么,姐姐晚安。”江念雨心满意足地乖乖钻回自己的被窝。 因为爸爸告诉他一个只有他们父子才知道的小秘密: 从今往后,只要当爸爸妈妈关上卧室的门,就代表他们在和所有企图用小baby夺走家里小朋友的关爱,这样的阴谋作斗争。 爸爸妈妈必须团结作战,才能更好地守护家里的小朋友,千万不能打扰。 江念雨彻底放下心,恬然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是不是很萌~ 写完才发现忘了师兄,但他一定是好结局啦~ 至此,本文正式完结。 再次感谢各位的陪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