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第1章 落日边陲(01) 林媚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陆青崖。 · 六月中旬,林媚作为翻译,陪同克瑞斯贸易公司的代表,前往铜湖市参加商洽会。 上午九点,太阳已升得老高,白生生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林媚在会展中心与这次负责的几个老外接上头,领着他们去西边场馆参会,路上,边走边介绍铜湖市的风土人情。 到场馆门口,林媚停下脚步,侧低下头去包里翻找参会证,四道墨绿色的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 林媚顿了一下,下意识瞟过去。 前面几位老外跟着她停下脚步,疑惑道:“misslin?” 林媚神思归位,让他们先进去。 待人走了,林媚上前一步,矿泉水瓶子被捏得沾满了汗水,她深呼吸,低声问:“陆青崖?” 几人纹丝不动,连目光都没瞬一下。 片刻,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武警人员是在执勤,这时候贸然搭话,说不准就被当做可疑分子纠办了。 林媚颔首致歉,返身往场馆走去。快进门时,又忍不住回头。 那人穿军绿色迷彩作训服,腰系枪刺,脚蹬军靴,戴墨镜,端着枪,身躯笔直挺拔,风雨不催的白杨一样。 奇怪的是,那墨镜和防弹头盔都快将他的脸都遮了大半,她竟然也能一眼认出。 于是,又怀疑可能只是错觉。 上午的会议,主要只是双方接触,聊一聊意向。商洽会要持续十二天,扯皮的时间还多的是。 一上午在心不在焉中度过,中午休息,林媚领着几个老外出去觅食。 出场馆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那四人已经不在了。 她这驻足张望的动作,倒是引起了另外的人注意。 “这位小姐。” 林媚别过脸。 一个场馆保洁,盯着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喝完了吗?要丢垃圾?” “喝完了。”林媚笑了笑,把瓶子递过去。 从会展中心出去,西行五百米,就有一家当地特色的馆子。 沿途道上两排小叶榕树,浓荫匝地,靠边停着几辆军用吉普。一排武警,或靠着吉普,或蹲在路边,一人手里端着一盒盒饭,有说有笑。 林媚脚步又是一顿,瞧见不远处 已有记者端上了摄像机拍照,自己也往人群中扫去。 没瞧见疑似陆青崖的人。 餐馆没设包间,只能在面积不大的大堂里就餐,各种粉面和酱料的味道,混合在哼哧哼哧的冷气之中,着实不好闻。 一热起来,林媚就没胃口,帮几个老外点了单,自己叫了一碗稀饭配包子。 老外性格外向,她在跟前当了一上午翻译兼导游,已跟他们混熟。就有几人提到方才在路边见到的“chinesesoldier”。 说话的时候,门口人影一晃,恰巧就有一个“chinesesoldier”走了进来。 几个老外“哇”了一声,林媚看过去,登时住了声。 近一米九的个头,把门口光线一挡,不大的店面被衬得更加逼仄。 他拉开了店铺门口摆放的冷藏柜,从里面拿出四瓶汽水,掏出张五十的纸币,在老板找钱的时候,捏着汽水瓶子,盖子磕在柜台的边沿,一瓶一瓶地撬开了。 动作迅捷,却又透着一股子的漫不经心。 随后,接过老板的找零,往口袋里一塞,一手提着两只瓶子,不经意似的转过头来。 与林媚视线对上。 只是一触,即刻移开。 这一下,林媚终于确认,他就是陆青崖。 陆青崖提着汽水瓶子,转个身,出门。 室内亮堂起来。 林媚把手里的餐巾纸叠上又捋平,捋平又叠上,最后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扬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外面路边,那队武警官兵盒饭已经吃完了,正坐着休息,或整理鞋子,或抽烟喝水。 林媚一眼就看见了陆青崖。 他没跟人在一起,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单独一人坐在路肩上,闷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穿军靴的脚边立着一瓶汽水,一口都没少。 旁边有人向他喊了一声:“陆队!汽水你还喝不喝了,不喝给我啊!别浪费了!” 他抬头:“边儿去!” 收回目光的时候,瞥见对面,骤然一顿。 浓荫,热浪,蝉鸣。 与记忆里的那个盛夏重叠。 林媚脚下灌铅,几步像是踩在虚空。 到了陆青崖面前,她声音平静道:“看见是你,过来打声招呼。” 烟袅起来。 陆青崖抬起头,从下往上地瞅着她。 这目光是研判,疑惑,还是思索?林媚分辨不清。 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瞧见他动了一下,烟灰断下去一截,他嗤了声,“哦,原来是林老师,一时没认出来。” 旁边,陆青崖战友齐刷刷看了过来。 蝉声愈躁,两人却相顾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 这场景十分诡异,后面那排新兵好奇地打量着林媚,你推我我推你,悄悄话声音大得一街人都能听见。 “谁啊?” “陆队女朋友?” “扯淡,陆队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 …… 陆青崖抄起汽水瓶子,霍然起身,转头看向那群人中的一个武警战士,“虞川!汽水拿去,十秒钟喝完!其他人整队,准备换岗!” “是!” 虞川摸着脑袋,愁眉苦脸,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才慢慢吞吞地出列,从陆青崖手里接过汽水瓶子。 他觉得拿在手里的哪是什么汽水瓶,分明是烧瓶。 那边在整理仪容仪表,这边陆青崖把没抽完的烟掐灭,扔进垃圾桶,“林老师什么时候走?任务结束了,我们铜湖武警机动中队做东,请你吃顿饭。”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和方才拿“没认出来”刺她的,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林媚早已从乍然重逢的失态中恢复,同样四平八稳地回答:“还不一定,如果有空,一定叨扰。” 陆青崖神情寡淡,“我号码是131xxxxxxxx。可能有任务,不一定接得到。” 林媚说了声“好”。这电话,她肯定是不会打的。 阳光从榕树的叶间洒下,光影斑驳之中,暌违八年的陆青崖瞧着熟悉又陌生。 陆青崖也在看她,但没看多久,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上一落一收,转身沉喝:“集合!” 两腿一并,军靴靠出响亮的“啪”的一声,背影板正,岿然不动。 “立正!向左转!跑步——走!” 一列挺拔的影子,喊着号子,步伐铿锵,消失于烈日灼光。 离换班时间还有五分钟,到地方了大家原地解散,休息等候。虞川这时候凑上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陆队,我看见你看见林小姐了。” 这话绕,陆青崖反应了一下,看他。 “也看见你进面馆了。” “进面馆怎么了?给你们买汽水。” “旁边就是超市,你进餐馆买汽水?” 虞川是队里最会察言观色的,加之平时没事常啃些什么心理学的教材,捏人心思一捏一个准,久而久之就被人喊作了“透视眼”。 以往都是“透视”别人,这回“透视”到他这个队长身上了。 陆青崖挑眉:“……哪条规矩说了不能进餐馆买汽水?” “林小姐是……” “训练任务不饱和是吧,回去就加练负重!” 虞川最怕这个,立时住了声,委屈巴巴地瞅了陆青崖一眼,回原位去了。 西馆下午冷气打得更重,林媚被冻得胳膊上起疙瘩,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今天与陆青崖的意外重逢,不可能不使她受到影响。但她是这样的人,发生多大的事,心里都十级台风了,表面上看起来也跟没事人一样。 会间休息,她去喝水。拿了瓶矿泉水,远离了展台,到后方观众席的第三排坐下。 她把身体往后靠,捏了捏眉心,疲惫浪潮一样袭来,和冷气一块儿往骨头缝里渗。 场馆里人声鼎沸,不同肤色不同面孔的人,操持着不同的口音,把这儿变成了一个超级大卖场。 半瓶水喝下去,她准备回去接着干活,刚要起身,却骤然一顿——她是学语言的,听音辨声一直是强项,就在这一锅乱炖的嘈杂人声中,有一个细微的,不同的声音。 嘀,嘀,嘀。 单调,极有规律。 林媚屏住呼吸,仔细辨认,声音从右方传来。 右方,第二个空位底下。 林媚弯下腰,往下一看,是只黑色的行李袋。她扯了一把,就听原本只是间隔两秒一次的“滴”声,频率骤提,“滴滴滴滴”地狂叫起来。 心里一个咯噔。 她小心翼翼拉开了行李袋的拉链,便见那里面捆着一堆不明物体,上面绑着一台电子仪器,屏幕上红色的阿拉伯数字狂跳不止。 9:56…… 9:55…… 9:54…… 林媚脑袋一空,心跳都消失了。 半分 钟过去,她维持着身体不动,另一手去摸手机。 131xxxxxxxx。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出去。 十秒钟后,电话接通了。 林媚声音发颤:“陆青崖……” 8:30…… 8:29…… 倒计时7分10秒的时候,林媚发白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姿矫捷,撑着栏杆,一下翻进了观众台区域。 广播里传来电流声,紧接着一道女声冷静播报:“场馆设施出现故障,紧急闭馆检修,请各位参会者配合工作人员,立即离开场馆……attentionplease……” 陆青崖身后还跟着一人,穿着便装。两人跳上台阶,几步到了林媚身侧。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动作迅捷悄没声息,几乎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林媚缓缓眨眼,汗顺着眉骨滑下,滴进眼里,发疼。 陆青崖握住了她自打完电话之后就没再动的那只手,沉声道:“我数一二三,你就站起来。” 林媚说不出话,眨了一下眼,表示理解了。 跟在陆青崖身后的男人拉开了黑色行李袋,小心翼翼地凑近。 半分钟后,他冲着陆青崖比了一个手势。 陆青崖:“一、二、三。” 林媚腿发软。 陆青崖将她往上一拽,一推,“跑! 第2章 落日边陲(02) 林媚哪可能跑得动,迈出一步就是一个踉跄。她回头看向陆青崖,张口,嗓子是哑的,发不出声。 捣鼓行李袋里东西的那人头也没抬,沉声说:“老陆,你也撤。” 陆青崖看他:“你一人能行?” “我们反恐中队就是干这个的,我不行你行?” “有什么话吗?” “没什么话,就一句,是处青山可埋骨。” 陆青崖不再说什么,肃然而立,向他敬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转头问林媚:“还能走吗?”没待她回答,将她胳膊一搀,搂住肩背,半提着走下观众席。 场馆里人撤得差不多了,他们跟着前来维持秩序的执勤人员出了大门,撤离到了安全范围。 身后门阖上,“哐”地一响。 几乎是同时,林媚一屁股跌坐在了草地上,肩上挂的包也滑下去,有几样东西洒出来。 为了避免恐慌,场馆里发生的事情没往外声张,这时候参会的人早已被疏散,如泥牛入海。 一排武警守着安全范围一线,不让任何人靠近,支援安保的机动中队,现在是指导员沈锐在调遣。 陆青崖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林媚,张了张口,想说两句话,抬头一看,不远处支队的副参谋长李钊平,领着几名穿着便装的排爆分队的战士过来了。 陆青崖急忙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副参谋长!” 李钊平:“高峻同志在里面?” “正在拆弹。” 李钊平身后一名战士道:“副参谋长!反恐中队一排排长请求支援中队长!” 李钊平沉声道:“全力配合高峻同志!” “是!” 话音刚落,身后那门打开,一名执勤的武警奔过来报告:“副参谋长,危险解除,行李袋里装的不是炸弹,但估计是有人想恶意干扰会场秩序!” 李钊平:“联系刑侦大队,把这人揪出来。” “是!” 三分钟后,高峻把东西交给人去分析,从场馆撤离。 李钊平听陆青崖和高峻汇报完情况,笑问:“发现东西的是哪位女同志,留联系方式了吗?这么冷静的人可不多见,得感谢她帮咱们避免了一场骚乱。” 陆青崖这才返身,走到林媚身旁,伸出手,沉声问:“能站起来吗?” 林媚朝他的手看了一眼,缓缓抬起手臂,把手放上去。 陆青崖顿了顿,捏紧,用力一拽。 手心里有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陆青崖松了手,蜷了蜷手指,转过目光,平视李钊平,介绍道:“我老乡,林媚。” 他能接到林媚的电话,纯粹是因为巧合。林媚电话打过来那会儿,他正好跟李钊平汇报完工作,趁着空当开了手机,给在营地驻防的副队长拨了个电话询问情况。 电话就在他正准备关机的时候打进来的。 号码归属地是江浦市,他脑海里立即闪过林媚的名字,犹豫了十秒钟时间,但还是接了。 如果早五分钟,如果晚五分钟,如果这电话他没接,情况都会不堪设想。 商洽会这是第三届,却是铜湖市承办的第一届,与会人员来自新马泰澳缅老越等各个亚太国家,安保本就是重中之重,他们机动中队和反恐中队都被调来支援,为的就是防止一切突发状况。这种重要场合,国际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出一点纰漏就得被外媒拿来大肆做文章。 换做其他人,发现疑似炸弹的东西,恐怕第一时间就吓得嚷了起来。 林媚今天的冷静反应,确实当得起支队副参谋长的一个“谢”字。 林媚浑身脱力,尚未完全从方才的惊魂之中平静下来,只是看着李钊平,微微颔了颔首。 今天商洽会还有一小时结束,大家各有任务,也未多做闲话。李钊平安排完工作,临走时笑说:“陆同志,感谢林小姐的任务,支队就委托给你这个中队长了,你们既然是老乡,林小姐远道而来,你也得给她接风洗尘。公的私的,你一块儿办了。” 陆青崖:“是!” 人都散了,陆青崖抖口袋摸烟,点燃吸了一口,再去看林媚。 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神情仍有几分茫然。 “怕?” 林媚微微抬眼,看他。 当然不可能不怕,但这种生死关头,还是别的情绪压倒一切。两分多钟的时间里,想了很多,最后就一个念头,想回到二十一岁那年。 有些话,过了八年,已经说不出口了,可那时候的她至少还敢死皮赖脸不管不顾。 这些也只是转念。 林媚摇了摇头,搓了一下手臂,低头望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参会证了,才想起 还有工作在身。 陆青崖把她动作都看在眼里,“谢谢。” 没讽刺,也没听着让人难受的生疏客套,这句“谢谢”,倒显得很真。 “没事,应该的。” 她摸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拨出去。 陆青崖烟抽得慢,无风的下午,烟雾笔直地腾上去。经过方才这几分钟,两个人原本稀松平常的一次重逢,骤然变得意味莫测。 林媚打完电话,捏着手机,掌心刚刚被他握过的触感开始回笼。 她看着他,“那你呢,怕吗?” 沉默一霎,陆青崖咬着烟,很沉地笑了一声,似是不屑,“我怕什么?” 林媚目光一敛,微微抿了一下唇,但什么也没说。把手机揣回兜里,捡起草地上方才掉落的挎包,把跌出来的阳伞和防晒霜等物品一件一件塞回去,“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背着光,陆青崖的表情不大能看见,林媚停了一下,转身。 走了快四五米,忽听身后陆青崖说:“晚上代表支队请你吃饭,等我电话。” 林媚脚下一顿,没回头。 · 林媚跟走散的老外客户,在北馆的休息区碰上头。 老外里有个叫文森特的,会两句蹩脚中文,“发生,什么事?” 林媚按照广播里的官方发言给文森特解释了一遍,文森按住胸口,夸张地说:“吓死,我了,我以为……booooom!”他身体往后倒,做出个被炸弹击飞的动作。 林媚:“……” 这人直觉真是准得吓人。 离会展中心闭关还有半小时,经过刚刚的闭馆事件,今天的会大家也没心思再开了。林媚跟克瑞斯的人沟通过后,直接把人带去预定好的晚宴地点。晚餐有另外的人负责翻译,她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 林媚摘了胸牌刚准备走,文森特凑上来,邀请她晚餐后去酒吧喝一杯。 林媚说:“我不加班。” 文森特在学中文,强烈要求林媚跟他讲中文。 “不,不是……是死人,”文森特舌头打结,“私人……private……” 林媚笑了:“我今天有约了,改天吧?” 林媚回到宾馆,卸妆洗澡换衣服,虚脱感褪去,被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取代。 她插上吹风机,坐在床上慢慢吹头发。 手机振动。 她眼皮神经质似的跳了一下,一看,来电人是“周炎炎”。 周炎炎小她三届,是本科时认识的一个学妹,铜湖市本地人,前两年林媚来铜湖旅游,就是她接待的。 周炎炎要给她接风洗尘。 林媚犹豫。 “怎么啦?有约了?” 林媚:“说不准……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铜湖武警机动中队……” “巧了!这是我们报社的军民共建单位啊!” “你认识他们中队长吗?” 周炎炎笑说:“谈不上认识吧,见过两面,感觉是挺难相处一人,我跟他们的政治指导员打交道比较多——你朋友就是他?” 林媚心想,岂止很难相处,如果不是打不过他,她早八百回把他揍得下不了床了。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电话,林媚拿下手机看一眼来电人,让周炎炎先别挂断,切换了去接陆青崖的。 陆青崖公事公办的语气,“下班了吗?xx饭店5号包厢,过来吧。” 林媚:“我能带个朋友吗?” 那边顿了一下,“随意。”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挂断了。 xx饭店5号包厢,被陆青崖带来支援安保的中队的两个班的人,已经围着圆桌坐下了。 脱了武警制服换上便装,大家都不拘束,况且有二排排长关逸阳在的地方,就没有冷场这一说。 关逸阳单兵作战素质极强,尤其射击这一项,整个总队能和他比肩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关逸阳这人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话多,没人理他自言自语,有人理他更是滔滔不绝,不知道是不是胎教时他妈妈听多了单田芳落下的病根。 下午的事,中队的人都已经听说了。又联系中午吃饭时陆青崖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反应,大家对这位“林小姐”的好奇心已经彻底按捺不住。 关逸阳挨陆青崖坐下,“陆队,我听指导员说了,林小姐是你同乡?江浦市离咱们这儿得有一千公里了吧?这远道而来,倒是寇准抱块清官匾——名副其实啊!” 陆青崖手机一振,来了一条短信。 林:我们到了。 陆青崖把手机锁屏,瞅向关逸阳,“这么好奇?” 关逸阳笑:“当然好奇,咱 们都好奇,对吧?”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点头。 “既然好奇,那你下去接人吧。” 关逸阳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两步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陆队,人我没见过啊!”中午那会儿,他去上厕所了,唯独他一人错过了那场“好戏”。为这他后悔不迭,嚎了一下午。 坐在对面的“透视眼”虞川清了清嗓,“不用见过,人堆里最漂亮的那个保管就是。” 大伙儿怪叫。 换作平时,陆青崖肯定要板起脸训两句,甭管是真训假训。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点了烟,闷头抽了一口。 关逸阳下去了,没过两分钟,领着人上来了。 中队任务繁重,一群大老爷们儿常年厮混在一起,接触女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会儿一来来了两个,方才关上门满口跑火车的阵势烟消云散,瞅着门口两道身影,各个嘴都跟缝上了似的。 好在指导员沈锐是见过大世面的,起身笑道:“铜湖市武警机动中队,欢迎两位。” 大家齐声:“欢迎!” 声浪快把屋顶给掀了。 林媚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目光不自觉往陆青崖身上扫去。 他椅子往后拖了些,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烟,低着头,没看她。 大家站起来挪位置,直接把林媚按到了陆青崖身旁坐下。 虞川仔细打量神色几分不自然的林媚,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林小姐,眼睛挺大的。” 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一屋子人,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向着林媚看去。 第3章 落日边陲(03) 还是新兵的时候,大家把“家乡哪儿的”,“家里几口人”,“家乡有嘛好玩好吃的”全聊个遍,最后,免不了要深入挖掘,甭管有情史没情史的,都得出来坦白一番。 有女朋友的,把照片捂紧了嘿嘿直笑,没女朋友的,在那儿畅想以后娶个林志玲还是宋慧乔。 唯独陆青崖,一声不吭。 有人起哄,“老陆,该不会长这么大,就没跟姑娘打过交道吧?” 新兵管得严,不给抽烟,陆青崖嘴里叼着根草过干瘾,“你们懂个屁,我初恋,前凸后翘,花容月貌,尤其一双眼睛,特大。” 后来,陆青崖成了中队长,操练起一群新兵蛋子,队里始终流传着陆队长“前凸后翘花容月貌眼睛特大”的初恋的传说,却没有一人见过照片,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 久而久之,大家都当陆队纯粹是瞎扯淡。 而此时此刻…… 眼前这位林小姐,可不就前凸后翘,花容月貌,又眼睛特大么? 关逸阳一推虞川,小声说:“川儿,可以啊。” 虞川笑一笑,深藏功与名。 林媚不知其中缘由,只感觉经这句话以后,一屋子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还是沈锐出来圆场,“林小姐别在意,这我们队的虞川,爱好给人看相。” 虞川:“……” 林媚不疑有他,笑问:“眼睛大有什么说头吗?” 虞川卡壳了,挠挠头。关逸阳把这话茬接过来,“眼睛大好啊!眼睛大说明林小姐心明眼亮,心思豁达……” 周炎炎疑惑,“军队也信封建迷信这一套吗?” 关逸阳:“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有数据支持的……” 自人进门开始就没吭声的陆队长,这时候终于出声,打断关逸阳即将开始的歪论,“赶紧坐下让人上菜,你们不饿?” 齐刷刷:“不饿!” 陆青崖:“……” 大伙儿有八卦看,哪里顾得上饿不饿。 关逸阳不负众望,发挥他话唠的潜质,自发作为代表,把大家想问的问题都抛出来了,“林小姐以前跟咱们陆队是……” “老乡。”林媚笑得不大能看出情绪。 “林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听沈指导员说了,炸弹在前临危不惧,帮了我们大忙。” “做翻译的。” 关逸阳说:“经常在国际上跑吧?”他跟虞川交换个眼神,意思是什么情况,“透视”出来没? 虞川这边脑子转得飞快。 陆青崖和林媚这两人,一人看左边闷头抽烟,一人看右边逢场作戏,两人虽说挨着椅子坐着,但情势真跟隔了个太平洋没多大区别。 正常老乡万万不可能是这样,这俩人要是没鬼,他自愿负重二十公里。 坚定了自己判断,虞川清嗓,“林小姐以前是咱们陆队老师?” 林媚端着茶杯的手,动作一顿,“……当过两个月家教,教英语。” 大家拖长声音“哦”了声,又是一阵挤眉弄眼——他们队里,就数陆青崖英语最好,平时休息看个美剧英剧,碰上没字幕的,他能现场给人翻译。 刚入伍那会儿,但凡有点空,他就抄着个小本子蹲在角落里背单词。那时候的政治指导员还点名表扬,说就得向陆青崖同志学习,有跟国际接轨的超前思维。 这在队里流传了好些年的佳话,没想到背后兴许有个这么耐人寻味的动机。 陆青崖出声了,“行了!做人口普查呢——姚旭往旁边让让,让人好上菜。” 酒菜都端上来,全是铜湖市的特色,关逸阳专业报菜名,一道一道介绍过去,末了笑说:“林小姐,今天这顿饭,咱们还是沾你的光。” 林媚笑说:“不,是我得感谢大家招待,换作平常,我是没机会跟大家一块吃饭的。” 关逸阳:“好说啊!林小姐不嫌弃,下回让陆队带你去咱们队里食堂吃饭,那才是真正在主场位置做东,是吧,陆队?” 陆青崖一支烟抽完,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掐,身体坐直了些,神情瞧不出喜怒,但他不笑的时候,本就有股子让人后退的气场,“关排长,上回全军比武,你180秒移动射击成绩多少?” 虞川替他答了:“295环!” “下个月总队参谋长来视察,你不打个300环,说不过去吧?” 关逸阳:“陆队,记录可不是纸糊的……” 陆青崖要笑不笑的,“既然知道记录难破,还不赶紧吃完了回去训练——下回比武不拿个第一,出去别说是我们中队的。” 关逸阳嚷道:“陆队,这就是瞧不起人了!我要拿了第一怎么说?再请大伙儿吃饭,不过分吧?” 陆青崖:“你拿得了,我就请得起。” 气氛一下就热了,有个新兵举着手机喊道:“陆队!我录视频了!可不准耍赖!” 一堆人起哄,就数沈锐最沉稳,对林媚笑说:“林小姐,别介意,在队里大家都是这么相处的。” 林媚笑一笑,摇头,不由自主把目光向陆青崖投去。 以前他就这样,一呼百应,大家都服他。 中队平常训练苦任务多,如果不是这回给商洽会支援安保,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放松,是以这会儿有菜有酒,大伙儿也就敞开了吃喝。 林媚别扭归别扭,但有个无话不说的关逸阳,有个滴水不漏的沈锐,这顿饭还是分外和谐。 酒过三巡,陆青崖来了个电话,支队副参谋长打来的。他放了碗筷,捏着手机去包厢外面接。 陆青崖一走,大家立即统一将目标调转到林媚身上。 林媚很难说自己不对陆青崖这八年来的经历感到好奇,刚把这疑问抛出来,大家纷纷替她补完了: “陆队一年团二年党,之后进武警指挥学校……现在是武警上尉……” “十三次受表彰,三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集体三等功就更多了……” “大前年吧,抓一个有枪支在手的通缉犯,在山里陆队挨了一枪,拖着一条胳膊,血流了一路,就这样,陆队硬生生把通缉犯给逮回来了……” “还有一次,去隔壁县里执行任务,有个歹徒很狡猾,躲门后朝陆队眼睛里喷辣椒水,但还是被陆队给揪住了。歹徒丧心病狂,匕首只往陆队身上招呼,捅了六七个窟窿……陆队看不见,硬是没松手,直到支援赶来,把歹徒制服了……” 林媚手心里一把冷汗。 也总算明白了,下午那会儿,他跟反恐中队队长高峻道别时为什么那样淡定,一个问“有什么话吗”,一个答“是处青山可埋骨”,那语气跟讨论中午吃肉还是吃鱼,没多大区别。 那种不知道下一秒是生是死,命悬一线的场合,他们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她记忆中陆青崖,还是个裘马轻狂的顽主,领着一帮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地瞎胡闹,振臂一呼的时候,世界都要为他们让路。 而此刻战友口中的陆青崖,那股子裘马轻狂的精神没变,这一次却是负重而行,保境安民,生死荣誉置之度外。 心里骤然烧 起了一团火,却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八年前她撂下的那句话,忽然像一记耳光朝她抽过来。 中队里,像陆青崖这样拼命的不止他一个,大家伙都习惯了,召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即胜,所以这些事儿,是拿荣誉来讲的,话里话外透着的是骄傲自豪,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往“惨”里去渲染。 结果等他们把陆青崖的功绩争抢着说了一遍,抬头一看,却见林媚眼眶红了。 看见的都愣了一下。 这下虞川更肯定了,这俩不但是旧情人,恐怕还余情未了。 虞川适时地把话锋一转:“……所以,陆队争着建功立业,这么多年,一直没谈女朋友。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有人附和:“对对!陆队这条件不差的,别的不说,这张脸没得挑!总队拍征兵广告,还点名要他去呢!上面领导家属给陆队介绍对象,陆队都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大家正卖力“推销”他们的中队长,林媚的手机响了。 是个视频电话,她准备挂断,却不小心按到了接听,画面一晃,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出来。 外面,陆青崖接完了电话,正要回去,门开了,队里的姚旭蹿出来。 姚旭站定,“陆队!我去上个厕所……” 陆青崖点头。 姚旭又说:“哦,他们在跟林小姐儿子聊天呢,陆队你也去打声招呼?” 陆青崖一顿,“谁儿子?” 姚旭愣了一下。 姚旭是队里最小的,人有点傻乎乎,完全没开窍,对饭桌上陆青崖和林媚的风起云涌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只顾着埋头吃喝。 所以,这时候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杀伤程度不亚于抛下了一颗原子弹。 “……林小姐啊,她儿子……”姚旭挠挠头,“视频里挺可爱的,关排长跟他聊了好一会儿了。陆队你赶紧进去吧,不然一会儿视频就要挂了……” 陆青崖从他身旁绕过,快得像一阵风。 第4章 落日边陲(04) 林媚把“拒绝”按成了“接听”,手机里传来脆生生的一道童声:“mom~” 全场石化。 虞川悄声问关逸阳:“……关排,我没听错吧?这是……喊妈的意思吧?” 关逸阳:“……陆队早让你学英语,你不听。” 虞川:“……我英语过六级了!” 林媚拿着手机站起身,“大家慢吃,我出去接一下……” 手机一晃,前置摄像头从周炎炎跟前扫过,手机里那端男孩儿朗声打招呼:“周阿姨!” 这下,林媚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沈锐反应敏捷:“林小姐就在这儿说吧,不碍事……小家伙是?” “我儿子,”林媚顿了顿,索性把手机屏幕对准大家,“言谨,跟各位叔叔打声招呼。” 男孩儿落落大方,“各位叔叔好!” 上一秒还在卖命牵线,下一秒就的得知女方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还是沈锐镇得住场面,笑着跟对面打了声招呼:“你好。”大伙儿也紧跟着问了声好。 六七岁的小孩儿,却一点儿不怯场。听说他们都是武警战士,肃然起敬,丢下手里一直摆弄的一个汽车模型,站起来就向大家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还凑近了问:“标准吗?” 大家哈哈大笑,关逸阳说:“背不挺手不直,离标准差远了!” 关逸阳这一接腔,一大一小两人立即说相声似地唠起嗑来。 聊了几分钟,林媚掐着时间,觉得不能继续耽误大家了,便把屏幕稍稍调转了一个角度,说道:“言谨,你先去写作业,妈妈吃完饭回去再打给你。” “等会儿——关叔叔,说好的啊,以后你带我摸枪!” 林媚等两人做完约定,正要挂断视频通话,“吱呀”一声,包厢门开了。 陆青崖视线对上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机锁屏键一摁,别过了目光。 她这动作挺突兀的,坐在跟前的人都看在眼里。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倒是陆青崖神情瞧着没什么变化,走近把椅子往后一拖,斜眼看她,“林老师什么时候结婚的?请柬也没送我一封。” 林媚紧捏住了手机,边缘硌在手掌心里,她笑了笑——以前总被陆青崖评价说“笑了不如不笑”的那种 笑,“想送啊,不是没找到人么。” 气氛更诡异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大家对这没准是陆队长初恋的人,多少有了点儿自己的印象。挺端庄亲和一人,有时候关逸阳问点儿过界的问题她也不恼。 怎么陆队长三两句,就把人激出火药味来了? 对面虞川,又给两人关系重新编写了剧本:年少初恋,情意相投,却被家里人棒打鸳鸯,一个背井离乡投身军营,一个遵从命令结婚生子…… 末了在心里一声长叹,陆队长真是……惨啊。 最后,还是林媚出声,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今天谢谢陆队长招待,耽误大家一晚上时间了。” 陆青崖沉沉地嗤了一声:“你不还是来了?” 沈锐从没见陆青崖这么幼稚过,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一声,“老陆……那啥,你带人回去;关逸阳,你去帮忙结账;林小姐远来是客,我送一送?” 陆青崖站起身,“我送。” 沈锐是个场面人,虽然最后这场面被陆青崖稍微搞得有点儿难看,但他来了两句总结陈词,大家齐声热烈鼓掌,好歹让这顿饭在一种“军民鱼水情”的和谐氛围之中结束了。 下了楼,林媚脚步飞快,但陆青崖仗着个高腿长的优势,三两步就赶了上来。 陆青崖看了林媚一眼,对周炎炎说道:“周小姐,麻烦你稍等,我跟林老师单独说两句话。” 周炎炎求之不得,点头如捣蒜,“你们慢说,慢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还不算太晚,外面夜市刚刚兴起,闹闹哄哄。陆青崖低头看着林媚,把烟点燃,慢慢抽了好几口烟,却一声也没吭。 林媚心里有什么在扯着似的疼,神色却是平静,“你有什么话就说。” 男人身形高大,落下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罩住,目光如锋芒锐利,浸了冰水一样。 那里面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林媚不敢与他对视,索性低下了头。 许久,她听见他自嘲似的嗤了一声,抬眼去看,他把烟揿灭了,一转身往路边走去。脚步声很重,踩得她心里咯噔响,乱麻之中越发理不出一个头绪。 陆青崖站在路面,帮忙拦车,也不看对向驶来的车里有客没客,敷衍似的抬一下手臂。 这工作原本是周炎炎在做的,她看了陆青崖一眼,自觉退后了两步,凑到林媚 跟前,低声问:“陆队长怎么了?” 林媚瞅着陆青崖的背影,淡淡地说:“陆队长有事就先回去吧……” 陆青崖很短促地笑了声:“我说了我有事?” 周炎炎一脸复杂地看一眼陆青崖,再看一眼林媚。 陆青崖说话刺人,林媚却早就习以为常,以前他就这样,要是心里不舒坦了,一定得拉着她一块儿不舒坦。 林媚不跟他犟,掏手机“滴”了一辆。 没一会儿车就到了,司机鸣笛,林媚挥一挥手,瞅一眼陆青崖,“走了,谢谢陆队长款待。”让周炎炎先上,自己坐外面。 坐上后座,刚要关门,陆青崖长腿一迈,抬手臂格住了车门,“什么时候走?” 林媚诧异,“陆队长是在赶客?我吃住自费,犯不着吧?” 陆青崖又问一遍,“什么时候走?” “下周天!”林媚脾气上来了,将他胳膊一推,“请回吧!” 但没推开,气势骤然就去了三分。 陆青崖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沉冷模样,“这么多年没见,林老师还跟以前一样假模假式。” 他收了手,退后半步,“砰”一下摔上门,转身就走。 背影洒脱利落,瞧着气得人牙痒痒。 林媚飞快落下窗,喊了一声:“陆青崖!” 那背影一顿。 “你大爷!” 车驶远了,左手边目瞪口呆的周炎炎出声:“学姐……你跟这个陆队长……是不是有过节啊?” 她跟林媚认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她这么气急败坏过。林媚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读书时,班上有个女生剽窃了她的创意,她跟人理论,也是一条一条有理有据,反倒那女生情绪失控,提高嗓门大吼,你到底想怎么样?那时候林媚特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你激动什么,又不是你被剽窃了。 这样的人,真难想象她会有被逼得说脏话的一天。 林媚没正面回答,“……我今晚是不是挺幼稚的?” 周炎炎笑说,“……要不是学姐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真要怀疑你跟这个陆队长有什么旧情。” 林媚开了窗户,别过目光,声音沉下去:“没什么旧情,旧仇还差不多——对了,炎炎,跟你通个气。” “什么?” “陆青崖说不准会 找你打听关于我的一些事,不管他问了什么,你都打发他直接来问我。” 周炎炎惊讶,“陆队长?找我?不可能的吧。” “可能的。”林媚不多作解释,“你就按我说的,不管他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记不清,让他直接找我。” 周炎炎:“行,都听学姐你的。” · 沈锐查完哨回到干部宿舍,发现陆青崖已经回来了,闷声不吭地站窗户边上抽烟。 “老陆,你今晚上表现真够幼稚的,这么多兄弟看着,饭桌上就要跟人吵起来,林小姐好歹是客……” “忍不住,看着她来气。” 沈锐笑了,“听说她有儿子,腻心了?” 陆青崖也知道今天自己的反应,除了姚旭这样状况之外的,谁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 他撇过目光,烟叼在嘴里,过了半刻才抽了一口,“……她儿子多大了?” “七岁吧……听他聊的,马上上小学二年级了。” “七岁?”陆青崖一顿,心脏“咚”地猛跳了下,“那不是……” 沈锐在床沿上坐下,换上拖鞋,“你俩是不是真有过一段?你入伍八年吧?你俩刚掰,林小姐就琵琶别抱了?” “我他妈怎么知道……”陆青崖烦躁,吐了口烟,“……你看见她儿子了吗?长什么样?像谁?” 沈锐一脸的莫名其妙,“当然像林小姐啊,难不成还能像你?” 陆青崖没吭声。 沈锐躺下去,把枕头一拖,垫在后脑勺下,“行了,别琢磨了。她要是还单着,兄弟们肯定绑也要想办法把你俩绑一起去,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你想什么都是犯罪。” “孩子叫什么?” “严谨?读音是这样,具体是哪两个字不清楚,可能是严肃的严,也可能是颜色的颜。” 陆青崖哼一声。 说不准是阎罗王的阎。 沈锐:“陈老师前一阵给我打过电话,问你是不是还没找对象。我听她意思,她有个堂妹,想介绍你认识……那时候我给你推了,但也只能挡一时,回头肯定还得找你聊这事儿。” 陆青崖惊讶:“你不是政治指导员吗?” 沈锐:“是啊。” “还要干保媒拉纤的工作?” “……” 沈锐懒得理他,抖开被子,翻个身准备睡觉。过会儿,他听见陆青崖关了窗户,朝对面床铺走去,半会没声,约莫是躺下了。 “老沈。“ “干啥?” “你跟饭桌上那个姓周的记者有来往吧?把她号码给我。” 沈锐睁开眼,对面陆青崖张膝坐在床沿上,微躬着背,手里捏着打火机,颠来颠去地把玩,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老陆,周记者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告诉你,你这思想很危险,赶紧给我悬崖勒马。” “想什么呢,”陆青崖把打火机往裤子口袋里一揣,“我找她打听个事儿。” 他站起身,抽下毛巾往肩上一搭,出门去洗澡。 澡堂在一楼,东边走廊。陆青崖冲了个凉水澡,把盆子放在洗手台上,出了干部宿舍楼,往操场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夜里远处群山轮廓如野兽蛰伏,牛角羊的一轮月,淡而朦胧。 陆青崖翻上高低杠坐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张照片,静盯着看。 背光暗下去,他又把它点亮,瞧着屏幕里二十岁时的林媚,清晰听见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 次日会展中心,林媚去得比头一天早,恰好瞧见不远处陆青崖领着一堆人在场馆内巡逻。 那道身影在中轴线的喷泉那儿拐了弯,与推着垃圾车的场馆保洁员错身,往东去了。 她深呼吸,收回目光。 昨晚理所当然没睡好,把那一年的事情翻来倒去地想,想到睡不着,爬起来把灯点燃,觉得饿,又去烧水,等回过神来,纸桶里的面已经膨胀地一夹就断。 她翻出林言谨的照片,从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小团开始往后看,循着时间的河流顺流而下,一路翻过去,在看到两周前林言谨最新的那张照片时,总算找回了一点决心。 有些事,既已过去,不必回头。 · 上午会议结束,林媚照例领着客户离开场馆往外走。 抬头一看,陆青崖领了个穿刑警制服的人,目不斜视,径直朝他们走来。 文森特大惊失色,“police?!”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场馆门口,把进出的路都堵住了,恰好场馆保洁员推了辆清洁车过来,连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林媚赶紧招呼大家让出入口,迎着陆青崖的目光上前两步。 陆青崖视线在她脸上一落一收,平淡得瞧不出什么内容,在她开口询问之前率先介绍:“这是刑侦大队的严峰,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沈锐一脸的莫名其妙,“当然像林小姐啊,难不成还能像你?” —— ……这可能是沈指导员最接近真相的一次。 第5章 落日边陲(05) 严峰寸头圆脸,慈眉善目,长相和名字,简直是如沐春风和秋风扫落叶的两个极端,一笑眼睛挤不见,看起来就更和蔼了,“林小姐,耽误你一点时间。” 林媚点头,“请您稍等。” 林媚向大家解释这两人是她朋友,而后委托文森特先把他们一行人先带去餐馆,她随后就到。 文森特比了个“ok”的手势,目光往陆青崖脸上一扫,忽说,“哦,这是,上次的……chinesesoldier!” 这一说,记性好点儿都认出来了,登时便有两个外国姑娘挤上来,提出能不能跟陆青崖合个影。 林媚是个有求必行且负责任的好翻译,“她们问你能不能跟你拍照。” 陆青崖:“你跟她们说不能。” 林媚看向摩拳擦掌的两位金发姑娘,微笑:“yes,ofcourse.” 陆青崖:“……” 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将陆青崖围住,打开前置摄像头“咔擦咔擦”,各种凹造型。 林媚继续尽职尽责地翻译: “夸你帅……” “非常非常帅,血帅……” “哦,我的上帝……中国军人都是这么帅气的吗? 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一股子诡异的译制片的腔调。 陆青崖:“……” 严峰在一旁笑得快厥过去了。 俩外国姑娘拍尽兴了,终于离开。 林媚跟着陆青崖和严峰到了场馆南边,那儿栽种了一排香樟树,树荫底下比较凉快。 严峰是来找她打听前几天在西馆观众席发现假炸弹这件事的。 他们刑侦大队把会展中心昨天的监控视频调出来,全部筛查了一遍,没在视频中发现可疑人员进出过西馆。昨天八点开馆之前,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要把行李袋放进去,只有今天白天场馆开放的时候。 能在有监控的情况下,把那袋子悄没声息地放去馆内观众台,说明这人反侦察意识极强。现在是敏感时期,不能出一丁点儿的纰漏。 严峰掏出一个本子,直入正题,“当时发现行李袋的时候,周围有没有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林媚闭眼回想,“……那时候吓傻了,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严峰笑说,“正常正常,我听老陆说了,林小 姐临危不惧。” 林媚笑了笑。 严峰一抬目光,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笑说:“真的,老陆虽说看着不像是能吐出象牙的人,但‘临危不惧’这词真是他的原话。” 陆青崖出声,“严峰同志,查案就查案,别整虚的。” “行行,查案查案……林小姐,昨天你一整天都在场馆?” “是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发现行李袋,除了中午吃饭一个半小时,一直都在。” “注意到有什么可疑人员吗?或者有谁接近过观众席?” 林媚又看了陆青崖一眼,心里想,能注意谁,昨天一整天都在注意这个人了。 “……没有,工作性质,要求注意力集中,所以周边发生的事我没太关注。” 严峰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就作罢,“林小姐要是想到什么,随时联系。”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抄了串号码,撕下来递给林媚。 “好,我一定配合工作。” 严峰拍了拍陆青崖肩膀,“走吧老陆,请你吃饭。” 陆青崖看了林媚一眼,“等我会儿,我跟林小姐单独说两句话。” 严峰:“成,我去前面等你。” 严峰走远了,陆青崖低头瞅着林媚,“刚才故意的?” 林媚一脸无辜,“人家原话就是那样,我总不能随意篡改吧。你这人什么毛病,夸你帅你还不乐意。” “有意思吗?” “没意思那你跟我较什么劲?” 两人都仿佛带着火气,再聊下去恐怕又得掐起来,便同时沉默下来。 刚才两个外国姑娘拍照的时候,林媚也不由自主地将陆青崖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 一米八八的个头,以前懒懒散散,总是站不直的模样,现在脊背钢铁一样挺拔,就仿佛比记忆中更高了些。 也晒黑了,理着寸头,轮廓更加硬朗。眉目仍然深邃,看进去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深海狂澜。 以前如雪刃锋利,现在如山岳沉稳。 不变的,是他这个一开口就能把她气得半死的性格。 她是个怒点很高的人,但要是真的被激得发起火来,也是不管不顾什么都能往外招呼。 分手那天,两人口不择言,简直把毕生最难听的话都说尽了。 有一些 ,现在想起来仍旧让人耿耿于怀。 林媚无声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放假炸弹那人还没抓住?” “嗯。”他似乎在揣摩,“……发生什么事我们会冲在前面,伤不到你们。” “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林媚蹙了蹙眉,然则更盛情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你注意安全。” 陆青崖压下目光打量她,她却低下头避开,“我还有工作,先走了。”没去看他,从身侧绕过,迎着烈日走远。 严峰等了半晌,回头一看,陆青崖还在原地站着,直直盯着前方。便走上前去,嘿嘿笑了一声,伸肘将他一撞,“老陆,还回味呢?” 陆青崖微一眯眼,目光锐利,像猎豹锁定猎物一般,盯向了场馆侧门,“……严峰警官,我有个想法。” · 支队临时征用了会展中心政务楼五楼的一间房作为作战指挥室,窗外阳光灼烈,隐约能瞧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 “……行动方案如上,汇报完毕,请副参谋长指示。”陆青崖放下白板笔,挺直腰背,转向李钊平。 “这事性质如何大家都清楚,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尤其不能惊动与会的普通人员,造成恐慌。”李钊平扫视一圈,“这次行动由陆青崖指挥;高峻,根据现场情况随时策应。”他看了看悬挂在墙上的时钟,“执行命令!” “是!” 行动小组化整为零,撤离了行政楼,各就各位,等候命令。 陆青崖向着西馆望了一眼,正午阳光下,旗杆反射银光,顶上一面五星红旗猎猎招摆。 林媚的脸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他闭了闭眼,拿起对讲机: “一队,高队长指挥,搜查场馆!” “二队,关排长指挥,原地待命!” “三队,跟我围捕目标!” “出发!” · 会展中心西面,有一条河,自南向北,把铜湖新区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四年前办省运会,河东岸拆除了一大片,高楼随着场馆的建立,纷纷拔地而起;而一河之隔的西岸,却还维持着市井凋敝的模样,许多危楼岌岌欲坍,超载车辆把狭窄道路碾得面目全非。 一道身影,从会展西馆侧门出来,绕去了西南角的员工大楼,换了身衣服,又静悄悄地从员工大楼的 后门离开。 他穿着普通,长相更是普通,混入人群,便和前来参展的游客没有两样。 他出示工作证,从会展中心的西门离开,过了桥,像一道影子一样,飞快地和西岸那些破败的楼房融为一体。 他过街穿巷,从一处狭窄的小门进去,一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沿着潮湿的楼梯上了四楼,他摸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朝着立在北面窗下,一张油漆掉光的木桌上的照片拜了拜。 一道干哑的声音问他:“回来了。” “嗯。” 他从一堆杂物的床上摸出一台收音机,调到当地的新闻频道。 紧接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部手机——十多年前流行的那种直板机——扣下后盖,取出电池,从巴掌大的塑料密封袋里,取出一张sim卡…… “咚咚咚。”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他屏着呼吸没出声。 “有人吗?派出所,查暂住证的……” 他关上抽屉,站起身,打开了门…… 一道身影闪电似地蹿入屋内,一剪一绞。 开门的人“啪”地倒下,陆青崖膝盖猛地一撞,将人骑在身下,别臂锁喉,“目标已被制服!” 身后齐刷刷的脚步声,几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地上的人。 关逸阳踏门而入:“石科伟!我们是铜湖市武警……” “撤!”陆青崖突然一声断喝,松开了石科伟,一个鹞子翻身,直朝着蚊帐后扑去! 寒芒一闪,陆青崖侧头闪避,从床上那堆破败棉絮里,捏住一双胳膊,用力一提,一别一甩,匕首连同一个遥控装置摔在了地上,床上的人被压在水泥砖上,动弹不得。 就这一霎的工夫,石科伟却一个鲤鱼打挺,摸出口袋里手机猛地按下…… 东边窗户正对着的会展中心,一片静默。 石科伟只愣了一霎,就丢了手机就往地上扑去。 陆青崖抬腿飞踢,遥控装置擦着石科伟的指尖,飞镖似地弹去了房间角落,打了个旋,静止不动了。 关逸阳冲上来制住石科伟,枪口抵在他后脑勺上,“老实点!” · 太阳西斜,西面天空染作金红,晚霞醉透,淌在河中。 陆青崖从西门进来,身体靠在围墙 上,手揣进裤子口袋,摸出烟盒。 后续任务移交给了反恐和刑侦,机动中队的人陆续撤回,一会儿他要去跟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汇报工作。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衔在嘴里,低头凑上打火机点燃,长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了出来。 还有十五分钟闭馆,会展中心渐有游客散去,中轴线位置有座音乐喷泉,溅起的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除了他们执行任务的人,没有人知道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 方才,如果他动作慢了一秒,让床上石科伟半身不遂的弟弟按下了遥控装置,他和候在门外的武警和刑侦的兄弟们,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今天这场美丽的落日。 不是第一回生死一线,但每一回都觉得劫后余生的滋味弥足珍贵。 陆青崖抽完了烟,慢慢地往西馆方向走。沿途经过一些笑容洋溢的脸庞,他驻足一瞬,又继续往前。 他身上还穿着作训服,不大好四处招摇,便绕了个大圈,从西馆后门进去,走到观众台上坐下,往密压压的人群中去找寻林媚的身影。 第6章 落日边陲(06) 人群之中,林媚挺好认的。 她穿着灰色裙装,面对一伙儿高鼻梁的老外,侃侃而谈。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白得甚至有点发亮。由是,五官虽然算不上特别出挑,组合在一起,却意外的好看且耐看。 这时候,林媚仿佛有所觉察,不经意地转过头来。 视线对上,她愣了一下,又把目光转了回去。她笑着对那群老外说了句话,后退一步,转身,不自觉地捋了一下头发,目光扫来一眼,又避开,离开了人群,向着观众席这儿走来。 陆青崖背靠着塑料椅背,没有动。 林媚手掌按着裙子的边缘,在他身旁的空位上缓缓坐下,“来巡逻?” 陆青崖抱着手臂,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下目光,“放炸弹的人已经抓住了。” “真的?什么时候?” “刚刚,十分钟前。两兄弟作案,弟弟是化学专业辍学的大学生,哥哥是场馆的清洁工。详细的我不能透露了。” “我会保密的。” 陆青崖未置可否,摸烟盒抖出一支烟。 一时沉默。 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斟酌着怎么样为这次暌违八年的重逢做一个结论。 “陆青崖。”三个字像青芒果坠在舌尖上,一股苦涩。 林媚手搁在裙子上,把手指摊开了去看,声音平静,不带一丝的情绪,“……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见这话的时候,陆青崖恰好瞥见对面墙上贴的硕大的禁烟标志,找打火机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片刻,他身体动了动,微微弓着背,手臂撑在大腿上,手指碾着那支没点燃的烟,目光看着前方。 “结婚很久了?” 林媚愣了下。 她含糊地答:“唔。” “姓严?跟严警官一个姓?” 林媚手指攥紧又松开,很生硬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答非所问:“……好像要闭馆了。” 陆青崖拿眼角余光去看她。 造化以一种极其巧合的方式,让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重逢,然而又极其顽劣地不留一丝余地。 没太抗拒,任由难受的滋味在心里蔓延。 八年前,他为了她尖锐刺骨的一句话,背井离乡,跑来偏远的西南地区当兵。八年来,群山上的雪,霜河里的水, 他都趟过。有时候不拿命当命,几度生死悬于一线,却又活了下来。 他觉得,老天爷留着他这条命,终究还是想成全他点儿什么。 然而…… 陆青崖站起身,“……你星期天离开铜湖?我送你。” 林媚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着他,想把千头万绪组织成几句简短的语言。 然而没等她组织完,陆青崖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霎,沉声说:“还有任务,走了。” 军靴踏着水泥台阶,声音很重。观众台下有条过道,一直通往后门。林媚跟在陆青崖身后,见他进了过道,自己停下了脚步。 过道不窄,但灯光昏暗,人走在里面,仿佛尽头处的光一齐涌入,浪潮一样把人吞噬。 到门口,陆青崖回了一下头。 有过道和栏杆的阻隔,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口袋里手机一响,陆青崖掏出来低头去看,中队副队长李昊打来的。 “喂。” 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踏着一地夕阳的余晖往政务楼走去。 · 此后几天,直到商洽会快结束了,林媚却没再见到陆青崖。 这天中午,林媚领着客户吃完饭,回来时经过了陆青崖他们常待着吃盒饭的那条街上。 眼尖的关逸阳一下就发现了她:“林小姐!找咱们陆队啊?!” 林媚忙说:“不,不是,我往这边来吃点东西。” 关逸阳便热心地往对面一指,“那家粉面馆子味道不错。” 林媚一看,可不就是上回陆青崖在那儿开汽水瓶子的店么。 林媚到底有点儿好奇,斟酌着问道:“……你们陆队今天不站岗啊?” 关逸阳瞧她一眼,“咱们陆队住院了,林小姐不知道?” 林媚一愣。 没等她问,关逸阳自己做了说明:“……咱们中队跟公安那边有项联合行动,具体的我不能说……” “我知道,保密。” 关逸阳点了点头,“昨天,陆队为了救一个人质,被剔骨刀刺伤了……”他比了下那刀的大小,“很锋利,直接从后背扎进去……” 林媚听得心一颤。 “好在任务成功了,陆队这会儿在总队医院休养。现在场馆这边我们换了副队长过来指挥,南 北馆不是已经先闭馆了么,我们有一部分人也撤回去了……” 关逸阳把盒饭盖子盖上,“商洽会结束,林小姐要离开铜湖市了吧?” 林媚点了点头,惦念着陆青崖受伤的事,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言谨还惦记你说的带他打枪呢,这两天一直嚷着要我找你要个微信号。” “成啊!”关逸阳掏出手机,翻出二维码递过去,“小家伙对武器那么感兴趣,以后让他也当兵啊。” “还小呢,等他大了自己决定吧。” 加了微信号,又闲聊了两句,林媚转身回去,给周炎炎去了条消息,要沈锐的联系方式。 · 这天傍晚工作结束,林媚跟沈锐碰头,去探望陆青崖。 陆青崖住在武警总队医院。住院部在挺安静一栋楼里,林媚被沈锐领着上去,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 病房门虚掩着,沈锐说了声“老陆,林小姐来看你了”,把门推开。 里面陆青崖正在换衣服,背对门,身上绷带从腋下绕过,包住整个右背。听见声音他也没转头,右臂费劲地伸展开,捅进袖管里,把一件衬衫套上,随意扣了两粒扣子,这才转过身来,往床沿上一坐,又弯下腰去捞鞋。 沈锐:“护士让你动了?你这准备上哪儿去?” 陆青崖:“饿。” “……服了。”沈锐把手里拎着的盒饭递给他。 陆青崖也不客气,揭开饭盒,掰开了一次性筷子,扒了两口饭,瞧见袋里还有杯豆浆,拿出来,再找吸管。用力过猛,又没对准,豆浆杯子的封口没捅开,吸管反倒折了。 陆青崖皱了一下眉。 林媚从沈锐身侧挤进去,径直走到陆青崖跟前,劈手把他手里的豆浆夺过来。 陆青崖:“……” 林媚摸了摸自己的挎包,摸出个瓶盖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物体,一推,滑出来一截不到一厘米长的刀片,沿着杯口边缘,缓缓裁开。她扯下了塑料封口,把杯子递回给陆青崖。 陆青崖抬眼看她,没伸手。 沈锐觉得气氛不大对,“……我出去打个电话。” 关上门,溜了。 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床空着,沈锐走了之后,房间就安静下来。 林媚一声不吭,把豆浆杯子往柜面上一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样子陆青崖熟悉,她以前不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就是这副尊容,通常下一步就是拂袖离开。 陆青崖咀嚼两口,咽下去了才又说话,“林老师怎么来了?来看我死了没有?” “可不是么,江浦的父老乡亲等着放鞭炮庆祝。” 陆青崖沉沉笑了一声,“那可惜了,我命大。” 他们相处惯常如此,十句话里九句靠不了谱,林媚这一刻简直后悔跑来自讨没趣。 陆青崖吃完了盒饭,下意识准备去拿那杯豆浆。手快伸出去了,又拐回来,揣进口袋里摸烟。摸了两下,想起这儿是病房,只得做罢。一低头看见林媚搁在柜子上那把小刀,拿过来把玩了两下,“这东西是怎么过安检的?” 林媚把东西夺回来,扔回包里。 她到旁边空床上坐下,沉默了半刻,问他:“怎么受的伤?” “执行任务,”陆青崖不甚在意别头瞟了一眼,“当武警的,谁没受过伤。” 前一阵,市里禁毒大队和他们中队启动了一项联合缉毒行动,前两天中队得到了一条线索,陆青崖领着几个人去抓一个贩毒的小头目。那小头目住在铜湖市最乱的那一片区,三教九流往来频繁,犯罪多发,虽然专项治理了很多次,近年来已经收敛多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人,聚集于此,做点擦边球的勾当。 小头目眼看插翅难逃,便铤而走险拿剔骨刀挟持了他的姘头。和他斡旋时,陆青崖为了救出人质,后背上挨了一刀。 林媚顺了顺呼吸,尽量不去想那晚吃饭时陆青崖战友提及的那些光荣履历,“……为什么来当兵,又辛苦又危险。” “现在什么工作不辛苦?你当翻译还有可能碰上炸弹……” “那是假的。” “要是真的呢?” 林媚沉默了。 陆青崖看着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工作,危险的事,总得有人来做。” 他并不想过多去渲染这个职业的艰难,这么解释完了就暂时住了声,低下头去,扣衬衫上剩下的几粒扣子,“你过来,就想跟我说这?” 第7章 荒草盛夏(01) 林媚抬起目光去看他。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酝酿,很多的念头交错,最初的决定没有更改,但除此之外,无意义的赌气真的大可不必。 对于她而言,最艰难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遥远得让她都无法再兴起抱怨的欲望。 林媚轻声开口:“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话赶话到了那个地步。” 静了一瞬。 陆青崖神情很淡,“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当兵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话?” 林媚顿住,脸上渐渐现出诧异而震惊的神色。 陆青崖提眼看她,“向我道歉,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那行,我接受。” 林媚腾地站起。 她看着他,嘴唇轻颤,眼眶清清楚楚地红了一圈,心底愤怒漫上来,哽住了喉咙:“……陆青崖,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 她吞回了最后两字,一把提起搁在床上的挎包,转身便往外走。 沈锐打完电话回来,恰好在走廊撞上脚步飞快的林媚,一个“林”没说出口,朝她脸上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林媚绕过他,噔噔噔地朝着安全通道跑去了。 沈锐惊讶,却也不便去追。回病房一看,陆青崖闷头坐着,神色也不大好看。 “你说什么了?把人林小姐都气哭了。” 陆青崖抬头,“哭了?” “是啊。老陆,你这个狗脾气是不是该改改了?人远道而来……” 陆青崖霍然起身。 沈锐冲他背影提醒:“她走的安全通道!” 楼外有棵树,有些年岁了,靠窗户很近,夜色里树影摇晃,把楼房与别处隔开,喧闹声很远。 林媚立在窗前,从包里扯出一张面巾,按在脸上,忍着眼泪,想让情绪自己下去。 这么些年,她哭的理由,好像从头到尾只有陆青崖这一个。 其实没必要,真没必要,陆青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么。 楼梯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林媚慌忙拿下纸巾收敛情绪,循着声音仰头看去。 陆青崖站在上半层,手臂搭着扶手,探出半边身体往下看。 和他视线对上的那一霎,林媚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一时间能有这 么多的情绪同时涌上来,那里面未尝没有恨,也未尝没有爱。 她不敢眨眼,怕一眨雾气就要泛出来。 陆青崖的角度,恰好能把她脸上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只是攥了攥手指,把这股不理智的冲动按捺而下。 八年时光像道深渊一样把两人隔开,这端是喋血军营的自己,那端是成家生子的林媚。 他这双手,端过冰冷的钢枪,扼过敌人的咽喉,此刻却不能去拥抱一个人。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声:“林媚,对不起。” 这句道歉包含了很多的内容,甚有一丝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恨。 林媚怔了一下。 陆青崖是个不会道歉的人,起码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没道过歉。 做错了事,他拐弯抹角地来磨她,逗她,或者想别的法子让事情翻篇,但他绝对不会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会说“对不起”。 这人在骄傲这一点上走到了极端,也就是这一点,让过去的林媚时常觉得又爱又恨。 “就像你说的,话赶话……这不是我的本意。”他迈开腿,往下走,“谢谢你来看我。”几步到了跟前,低下头去看她。 林媚缩着肩膀,整个人被罩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仿佛被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终于等到陆青崖主动低头,却是在人事已非的此刻,在她挥剑断腕,决心一人守着那份热烈且一生一次的回忆,孤独走下去的多年以后。 眼前一片朦胧,她用力地揉了一下,把沾染了水雾的食指紧紧攥住,哑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这事就翻篇吧。” 陆青崖声音一样的沙哑,“成。” 照他以往的个性,是不准备和解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种什么因就敢承担什么样的果。 今天没忍下这个心,可能是因为在外漂泊的多年岁月,到底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也可能无论他与林媚处于何种境地,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落泪。 陆青崖喉咙里发苦,伸手摸着口袋找烟,烟叼在嘴里,又去找打火机,这回没找着。他烦躁地把烟撅在窗台上,烟丝散出来,空气里一股味儿。 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窗外风摇着叶子,沙沙作响,他们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九年前,那时候日子如盛夏一样张扬热烈,轻易让人想到“天长地久”这个词…… *** 林媚第一次见到陆青崖,是在九年前的暑假。那时候她二十岁,刚本科毕业,获得了研究生保送资格,毕业旅行游荡了一圈,在家无事可做,听朋友介绍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人补习英语。 江浦市是个十八线的小城市,那时候市里的英语培训机构还不如现在这样完善,老师的水准尚且比不上他们这些英专毕业的大学生。 林媚在英国交换过一年,还在全国知名的某英语培训机构实习过,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水平都已相当不错。 雇主叫陆良畴,有个六月初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因其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便筹划着把他送出国。 到约定时间,林媚去陆家报道。 她去之前做了功课,知道那片别墅区地价不菲,但等真的进了屋,发现自己还是有所低估——屋内装潢富丽气派,处处散发着“有钱”的气息,但不是那种“低调奢华”的“有钱”,而是层次不高的附庸风雅。 陆良畴将她迎进屋,端了杯冰水搁在茶几上,让她少坐,自己上楼去喊人。 林媚握住水杯四下打量,没坐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摔门的声音,陆良畴的骂声紧随其后:“……少他妈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混一起,成天到晚吊儿郎当,能不能给老子省点儿心……” 林媚没忍住抬眼望去,却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从楼上房间里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身上套着件灰色t恤,揉得皱皱巴巴。 他膝盖弯被陆良畴踹了一脚,身体稍微矮了矮,又再次站定。他打了个呵欠,没睡醒的模样,沿着楼梯走到一楼客厅,往真皮的沙发上懒散地一靠。 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斜眼,看向林媚。 “你就是新来的家教?说两句英语听听。” 被人这样直白地质疑,老实说林媚不大高兴,但这份工作薪水给的高,干一个月她就能凑齐去敦煌的旅费——除了学费,她不问家里拿钱,吃喝玩乐的费用都靠自己去挣。 林媚顿了顿,一时没想到别的,就挑了自己熟悉的,低声念道:“thewheatfieldshavenothingtosaytome.andthatissad.butyouhavehairthatis thecolorofgold.thinkhowwonderfulthatwillbewhenyouhavetamedme……(麦田和我没有任何关联,真令人沮丧。不过,你有金黄色的头发。想想看,如果你驯服了我,那该有多好啊。——《小王子》)” 林媚英语口语在班里数一数二。她时常被人说性格较真,以至于有时候都到了无趣的地步,“英语”就是她较真的项目之一。她口袋里时常揣着mp3,吃饭跑步的时间都用来听英文新闻节目……记性好,对语言敏感度高,这是她的天赋,但天赋之外,是被许多人嘲笑过的大量努力。 他似听非听,直到林媚停下了,才掀了掀眼皮,“没了?” 陆良畴下楼时刚好进了一个电话,等接完一看,这不肖子似跟他刚请来的家教杠上了,将脸一板,训道:“老子没教过你尊师重道?我出去会儿,你跟着林老师好好学,回来我检查成果。” 他把目光转向林媚,“林老师,陆青崖要是不听话,你尽管训。” 陆良畴带上门走了,林媚尴尬地看了陆青崖一眼,心想这么大个,她可训不动。 她把包拿过来,掏出备课本,硬着头皮道:“陆……就在这儿上课,还是……” 陆青崖腾地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林媚愣了一下,把备课本往包里一塞,赶紧跟上前。 七月初的清晨,太阳刚刚攀上来,门前院子里的草木腾起新鲜的气息。院里停车坪上停放着一辆重型摩托,黑红机身,阳光下漆面闪闪发亮,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陆青崖跨坐上去。 “陆同学!等等!” 陆青崖两脚点在地上,转过头。 “你不上课吗?” 陆青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知道前面几个家教都是因为什么被辞退的吗?” 林媚没吭声。 陆青崖别过脸,拧油门,引擎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尾气,他声音也湮没其中,“……多管闲事。” 林媚脸一热,反倒是把心一横,看车要走,冲过去便一把擭住了陆青崖的手臂,“我收了你爸的钱,我得对你负责。”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陆青崖拧眉,“撒手。” 林媚愣了一下,把手放开了。 摩托车“嗡”的一声,拐出了大门,一溜烟驶远。 其后一周,林媚仍旧准点报道,仍旧明知无用还是多问一句,“你不上课吗?”陆青崖仍旧回给她一股摩托车尾气。 学生不上课,她这个家教却不能不坚守岗位,人走了,她就坐在客厅地板上,翻着资料书一行一行往后备课。 这天上午十点,林媚手机一响,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打来的,接起来却是陆青崖的声音。 陆青崖没多废话,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让她过去帮个忙。 林媚多少有点儿不悦,心道这个“学生”还真是不客气。 便问:“干嘛找我帮忙?”重音落在“我”字上。 对面笑了一声,随意又懒散,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因为你是我老师啊。“ 第8章 荒草盛夏(02) 那地方偏远,都快离开江浦地界了,林媚赶到的时候,已是半小时之后。 下了车透过铁栅栏往里看,极大一片操场,操场中间荒草蔓蔓,跑道上黄土飞扬,几辆摩托车穿行其间,轰鸣阵阵。 不远处有座平房,门前两级低矮台阶,上面立着几道人影。 林媚往那儿扫了几眼,隔得略有些距离,看不出陆青崖在不在里面。 林媚推开铁门,正要进去,忽从砖墙下的野草堆里跳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冲着她一阵狂吠。 脚底发软,一脑门的冷汗,过了片刻,生生克制住拔腿便跑的冲动,伸手掏口袋摸手机。 刚准备给陆青崖打电话,却见黄土赛道上一辆摩托车挟着一阵尘埃,朝着她疾驰而来,快到近前时猛一拐弯,稳稳停住。 骑手摘了头盔,甩了甩头,汗珠沿着眉骨往下滴。 他不甚在意地在肩膀上蹭了一下,朝大狗伸出手去,“爱德蒙,乖。” 林媚愣了一下,“陆青崖。” 陆青崖转过头去,被汗水濡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上一层的汗,却衬得皮肤格外的白,“去那边坐会儿,我洗把脸。” 大狗舔着他的手,他翻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头盔搁在座椅上,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林媚走到平房前面,便有三两个跟陆青崖一般大的年轻人冲着她吹了声口哨,“美女,陆少女朋友?” 陆少……这称呼让林媚很是无语了一下。 “……我是他家教。” “哦哦哦!”便有个瘦高个儿嚷道,“陆少喊来的外援是吧?” 林媚还压根不知道陆青崖喊她过来是做什么的,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去搜寻陆青崖的踪迹。 大门和平房之间,有个洗手池,水龙头接了根绿色的塑料管子。 陆青崖弓着背,捏着管子往脸上冲水,大狗“爱德蒙”在一旁叫唤,他抬手一抹脸上的水痕,扬手举起水管朝爱德蒙浇去。 爱德蒙叫得更欢实,循着水流一圈一圈打转,跳起来去够那管子的出口。 陆青崖哈哈大笑,把水管举得更高,一人一狗,就这么疯玩了起来。 林媚听见那笑声,几分怔忡,阳光底下,溅出来的水滴晶莹剔透,陆青崖眉目间一股洗净的少年锐气。 她听见自己心脏,清晰的,“ 噗通”跳了几下。 陆青崖跟大狗玩了一阵,拧上水龙头,往平房这儿走过来,狗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去舔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 到跟前,陆青崖看了瘦高个儿一眼,“人来了吗?” 瘦高个人儿:“在路上了,十分钟到。” 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却有一台冰柜,挨墙根放着。陆青崖走过去,拎出两瓶橘子汽水,盖子磕在旁边木桌子的边沿上撬开,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瓶,而后把另外一瓶递给林媚。 林媚指了指自己,“给我?” 陆青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林媚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汽水瓶,说了声谢谢。气温高,瓶子上瞬间化出一层水珠。 陆青崖在台阶上坐下,汽水瓶子搁在身侧。爱德蒙过来嗅了嗅,差点把瓶子撞到。陆青崖伸手,稳稳扶住。 热浪层层扑过来,杂草结着青绿色的种子,空气里一股浓烈的尘埃和草木的腥气,远处树上栖着蝉,一声一声给盛夏助兴。 陆青崖摸着爱德蒙的脑袋,林媚则在看着他,那汽水很快只剩下一点凉意,气泡扎着舌头,入喉清甜。 没等多久,一辆小汽车载着几个黄头发高鼻梁的人进来了。 林媚这时候才明白陆青崖喊她过来的原因——这伙外国人是省里有名的摩托车手,拿过奖,经验丰富。陆青崖把人请来做指导,怕语言不通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跟陆青崖混一起玩的这帮人,也都是家里层次不高,即俗称的“暴发户”家庭出来的二世祖,拽两句日常用语还行,涉及到技术探讨这块儿就抓瞎了。 林媚临时披挂上阵,但这个翻译仍是当得有模有样,有时候几个专业术语不懂,连蒙带猜比划给陆青崖听,陆青崖很快理解。 两小时,这次技术研讨结束,陆青崖他们定了个地方,准备请人吃饭。 瘦高个儿叫单东亭,操着一口破烂口语跟那几个外国骑手沟通晚上请客的事。 陆青崖走到闷头喝水润嗓的林媚跟前,“晚上,再帮个忙。” 林媚顿了顿,“……我不加班。” “平常你也没上班啊。” 林媚语塞,片刻,“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陆青崖比了三个手指,“一小时这个数,加班费,成了吧?” 林媚沉思片刻,“不要你的钱,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青崖笑瞅着她,“你先说。” “以后,好好上课。收了钱不干事,我心里过意不去。” 顿了一会儿,陆青崖答应了,低头笑看着她,“这么较真,活着不累?” 晚饭,林媚继续当翻译。 饭桌上,她见识到了陆青崖惊人的酒量。他们开了一瓶茅台,那几个老外没喝多少就趴下了,最后,那酒多半进了陆青崖的肚子里。 他喝酒没什么陋习,喝就喝,绝不满口劝酒的糟粕。 吃完饭,单东亭把老外扶上出租车,自己也拦了辆车,四仰八叉地坐上去,朝着陆青崖挥了挥手,“陆少,走了!” 陆青崖“嗯”了声,等所有车都走了,往前迈了一步。 一个踉跄。 林媚吓傻了,赶紧伸手把他一扶。 他半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呼吸混着酒气拂在耳畔。 林媚稍稍推了一下,陆青崖扶着她肩膀站直,再要走,腿又打晃。 林媚有点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陆青崖不说话,低头盯着她。 他目光很深,喝了酒又有点朦胧。 林媚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怎么了?” 陆青崖缓缓地蹙起眉头,而后一转身,撑住路边的树,吐了。 林媚:“……” 方才见他在桌上那么猛,以为是个能喝的呢,装得那么像。 她瞥过去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 林媚把陆青崖送到家时,他酒已经醒了一些。 陆良畴在家,开门一闻到他满身酒气,怒不可遏,直接一脚踹过去。陆青崖身形晃了晃,仍旧站稳了。 陆良畴看向林媚,“林老师,这小兔崽子这阵是不是没好好上课?” 林媚心里有鬼,陡然觉得臊得慌,“……抱歉,陆先生,我觉得我可能胜任不了,这一周的工资您也不用付给我了,明天起,我就……” 陆青崖忽地目光扫过来,“教得挺好的啊,干嘛辞职。” “教得挺好……”陆良畴又一下抽过去,“你上过课了吗?” “上了啊,今晚上的是社交英语,是不是,林老 师?” 林媚实在不擅长撒谎,脸发热,支吾不言。 “不信?”陆青崖瞅着陆良畴,“要不我给您来两段?” 陆良畴的英语水平勉强能把二十六个字母认齐,陆青崖真要糊弄他,他也听不出来。 他绷着脸,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往门里一搡,“老子就给你一暑假,那个什么福的考试,过不了你就别想出国了,滚工地上搬砖去!” 林媚没被炒鱿鱼,隔天上午按时去报道。 到时,陆青崖已跨上摩托车,准备出发了。 林媚赶紧跑过去,“哎哎!你昨天答应我什么了?” “我说你就信?” 林媚脸上表情霎时垮下来,微微抿了抿唇,声音冷淡:“骗我有意思吗?” 陆青崖瞅着她,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摩托车后座,“你要是半道不喊下车,我就跟你上课。” 林媚打量他,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陆青崖挑了挑眉,“不敢?”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肩颈线条利落分明,明明是男生,皮肤却白得透明,眉目深刻,这样懒散立在清晨阳光下的场景,活生生让她联想到了一些文艺电影里的场景。 林媚语气平静:“……头盔呢?还有多的吗?” 陆青崖笑了声,“门口,柜子里。” 林媚套上头盔,跨上后座。 陆青崖拧油门,“坐好了——” 摩托“嗡”一声蹿出去,林媚没坐稳,身体一个后仰,赶紧调整。 车如贴地飞行,风驰电掣。风里混合了清凉的水汽,有压力一般地擦过皮肤,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快了,没想到还能加速,摩托一个急转,身体仿佛要被甩出去,林媚再也硬撑不下去,伸手,抱住了陆青崖的腰。 心跳声剧烈,她猛地屏了一下呼吸。 从里到外,从心脏到发肤,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好景不长。 陆青崖似乎故意刁难她,把车开得跟个半夜瞎晃的酒鬼一样,时快时慢,急转一个接一个。 林媚胃里翻江倒海,连抱着陆青崖这件事的美妙,也没法跟不舒服相抵消了。 头盔闷得她有些难受,又一个急弯过去,她忽地一下把头盔摘了下来。新鲜空气涌 入,巨掌一样捂住鼻子嘴巴,风嗖得她睁不开眼,头发乱飞,但心里却畅快起来,没忍住:“啊——” 摩托前轮一拐,走了个s线,然后降速,陆青崖转过头来,“鬼叫什么?” 林媚脸热,不吭声。 陆青崖却愣了一下——隔着头盔玻璃,他瞧见她眼里亮晶晶的,盈着春水一样的笑意,那张五官并不多么出众的脸,立即就生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时隔多年,重逢后的“陆少”还要表演一手撬汽水瓶盖。 闷骚得没谁了。 第9章 荒草盛夏(03) 这目光让陆青崖像是明火执仗的人被兜头泼了一桶水,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后半程规规矩矩地骑着车,到了那铁栅栏围着的操场门口,把车停下。 林媚跳下车,望着他脸泛白,拧着眉声音有点哆嗦:“……是不是该你履行承诺了。” 陆青崖一声不吭,只是不自觉地挠了挠背——林媚的胸全程抵在那儿,似给捂出了一层的汗,总觉得不大自在。 林媚没等到他回答,却也再说不出别的——起了阵风,空气里残留的一点儿汽油味就这么钻进了鼻子里,她胃里一翻,忍了一路的恶心压不住了,背过身蹲下就开始干呕。 陆青崖:“……” 林媚蹲下之前记得把身体背了过去,但也明白都这样了,这补救措施其实没多大意义。 她听见陆青崖脚步声远了,心里更沮丧,呕得眼泪出来,总觉得自己活像伤心过度的琼瑶女主角。 到底没吐出来。 她蹲在那儿不想起身,放任自己自暴自弃。 没过多久,又听见脚步声响起,硬撑着没回头,就看见一瓶冰水递到了自己面前。 接了,才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移动目光。 道路两边杂草疯长,缀了些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有股草腥味儿,白衣的陆青崖,逆光中好看得一塌糊涂。 职业病和少女心开始博弈,林媚脸发热,喝了口水,低声对他道谢。 陆青崖扫她一眼,翻身上了摩托,把车开进去。爱德蒙跟在车后面,撒丫子乱跑。 林媚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跟着进去。 陆青崖把车开上了赛道,起点那儿已经有几辆摩托蓄势待发。 林媚捏着水瓶子在台阶上坐下观战,便见近赛道那儿有人把手里举着的旗子往下一压,七辆摩托霎时如利剑出鞘。 黄埃散漫之中,陆青崖那辆黑红色的车格外好认,不过一眨眼,就已冲到了车队的最前面。 一圈,两圈,三圈…… 陆青崖始终保持领先,且与后面那些车的差距逐渐扩大,像一道闪电一样轻盈又迅捷。 林媚不自觉地站起身,双手紧捏成拳,暗自喊着,加油,加油…… 随着一声哨响,摩托车冲过了终点。 林媚不由地跳起来,“耶”了声。 她立时 意识到这行为傻得出奇,转头一看,与伸着舌头的爱德蒙视线对上。 爱德蒙:“汪!” 林媚:“……” 黄土赛道上,剩余几辆摩托车陆陆续续抵达终点,骑手下了车,挨个与陆青崖击掌,而后勾肩搭背地往平房这儿来了。 待他们走近了,林媚认出方才发令的是单东亭。他舞着旗子,捏着秒表,兴高采烈,“陆少,你现在这个成绩,出线肯定没问题!” 陆青崖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差得远。” 一帮子人挨个去水龙头那儿冲洗,洗完了就拉开冰柜挑点儿喝的,往台阶上一坐。 陆青崖开了瓶汽水,转头一看,林媚已自觉挪到最边上去了,昨天还朝她乱吠的爱德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跟她熟了起来。一人一狗,在台阶上乖乖坐着。 陆青崖喝口汽水,笑了一声。 林媚抱着书包,还在酝酿怎么劝服陆青崖跟她上课,便觉人影一晃,他提着汽水瓶子走了过来,大马金刀地往她身边一坐,“不是要上课吗,上吧。” 林媚震惊,“在这儿上?” 陆青崖转头看她,“不行?”爱德蒙过来蹭他小腿肚,他伸手薅了一把。 “当然不行。” “不行那就不上了。” 林媚:“……” 他捏着汽水瓶子喝了一口,发上还沾着水滴,沿着发梢落下来。 林媚想看又不敢看他,“……你跟我打赌的时候,可没提这么多条件。” 陆青崖笑了声,瞧她一眼,拿瓶子那手举起来,指了指停在重点的摩托车,“随便挑一辆,绕赛道骑一圈,我就跟你上课,地方时间你跳。” 他已信用破产,林媚不肯信他了。 陆青崖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林媚头皮一炸,紧盯着陆青崖。 “包,”陆青崖伸手把她怀里抱着的书包带子一勾,“给我。” “喂!” 没来及阻止,那包已被陆青崖抢了过去。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摸出本子和笔,翻开一页空白的,在上面签了个名字,往林媚面前一递,“名字我已经签了,协议内容你自己写。” 林媚顿着。 陆青崖挑眉,“不敢?” 静了片刻,林媚把那本子夺过去往台阶上一放,霍地 起身,往赛道走去。 陆青崖倒是愣了下,“喂。” 那背影雄赳赳气昂昂。 陆青崖拍了拍爱德蒙的脑袋,“爱德蒙,把那傻妞叼回来。” 大狗欢快地奔过去,绕到林媚面前拦住去路,“汪汪”叫了几声。 林媚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去。 陆青崖已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陆青崖:“你还真去啊?” 林媚低声:“谁说我不敢。” “那车你骑不了,”陆青崖笑了声,“林老师,这么较真累不累啊?” 第二次被耍,林媚心里不痛快,彻底不吭声了。 陆青崖低头看她。 她穿了件袖口宽大的白色上衣,牛仔短裤,修长的腿上蹬了双帆布鞋。匆匆扫一眼,倒挺有曲线,比高中班上那些女生好多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实际上他根本没好意思往细里去看。 “陆少!”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两人。 来的是个年轻人,理了个光头,穿着入时,像什么韩国男团的成员,可惜半挂在他身上的一个丰乳肥臀的姑娘,立即就把他的审美给暴露了。 这人叫邱博,也是跟他们一伙儿,不过不玩摩托车,而是自己在捣鼓生意。 后来,陆青崖这一帮子兄弟林媚基本都忘光了,就记得一个单东亭,一个邱博,因为这俩一个瘦得像竹竿儿,一个光头锃光瓦亮,有特征,所以记得牢。 邱博搂着姑娘到了两人跟前,瞅一眼林媚,笑说:“陆少陪姑娘解闷呢?稀奇,头一遭啊。” 林媚心扑通跳了两下。头一遭?这话什么意思? 这天中午,他们一伙人在那平房里涮火锅吃。 林媚第一次进屋,被里面设施的豪华程度吓了一跳,虽然就是个胚房,没做装修,但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她其实想走,被单东亭硬留下来,说感谢她帮忙当翻译。陆青崖那帮子兄弟也开始跟着他喊“林老师”。 觉得别扭,抗议了一声,没人听,只能随他们去了。 十八九的男生,能聊的无非就那些话题。林媚一个本科毕业的人,坐在一群高中毕业的男生中间,听他们聊填报志愿聊未来打算,陡生一种日月如梭的感慨。 她实际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也 切切实实感觉到了阅历的差距。 再看陆青崖,心里羞愧,有点儿不安,总觉得自己是贼,在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饭后,单东亭躺在豪华的沙发上消食,邱博和他带来的那个叫婷婷的姑娘抱在一起开始互相嘬着嘴,爱德蒙躺在地板上睡觉。 餍足的午后,人有点儿犯困。林媚刚想去冰柜那儿捞一瓶冰水醒醒神,却见陆青崖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她勾了勾手。 林媚没动,“……干什么?” 陆青崖笑,“上课啊,干什么。” 平房是个“目”字的格局,陆青崖领着她离开了吃火锅的这间房,去了最西边的那间。 西房是间卧室,顶上吊了个奢华的水晶灯,正中一张床,两米宽,“复古宫廷”风格的,床柱床罩一应俱全。 林媚有点儿好奇,掀开了床罩。 陆青崖忙说:“别坐!” 林媚疑惑看他。 “这床,他们有时候会带姑娘过来……没洗过。” 林媚脸刷地红了。 陆青崖轻咳一声,拿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到挨墙的真皮沙发那儿躺下,“我睡会儿,十五分钟叫我。” 林媚上上下下地把沙发扫了一遍,心想,这沙发……也不见得是干净的啊。 陆青崖手臂搭在眼睛上睡过去,t恤蹿上去,露出一截腰。林媚在对面坐着,手撑着沙发边缘,看着他发愣。 她从小对明星这些没兴趣,班上女生打了鸡血一样为这个日星那个韩星要死要活的时候,她觉得不解,又有些羡慕。 等进了大学,时间都拿来苦学英语,出国交流、实习……等回过神来就毕业了,好像自己是过了一个延长的高三一样。 大学里有追她的,但她统统都拒绝了。不清楚自己想找个怎样的,但至少,在她的认知里面,自己理应不该这样仅凭几面,就肤浅地对一个男生产生好感。 这个男生小她两岁,还是她的“学生”。 想得乱七八糟,没觉察到时间早过了十五分钟。 等回过神时,陡然发现陆青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媚愣了下,慌落落地别过视线,“……那,上课吧。” 陆青崖“嗯”了声,但并没有坐起来,翘起了腿,仍是那么随意地躺着。 林媚 :“……说好了的。” “上啊,你讲,我听。还得像小学生那样把手背起来?” 林媚陡然觉得没意思,一回两回就算了,还能三番五次上他的套。 一把抓起了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挎,径直往外走。 “林老师,”身后陆青崖声音带点儿谐谑的笑意,“你别这幅表情啊,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林媚一顿,猛地转身盯住陆青崖,怒道:“耐心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 安静一瞬。 陆青崖笑了,“原来你会生气啊。” 第10章 荒草盛夏(04) 林媚气结。 这要是还能忍她就是神仙,可她也不能跟他吵,跟一个小屁孩,多掉价。想了想,撂下一句没什么气势的话:“告诉你爸,这个家教我当不了了。” 出了空调房,外面热浪瞬间能把人蒸掉一层皮。 林媚找了个树荫,傻愣愣戳在路边等车,待了没多久,就被午后闷热的空气熏得臊眉耷眼。这儿荒凉,来容易,回去难,只能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回市中心的车,能顺道载她一程。 “嗡嗡嗡”一阵引擎轰鸣的声响。 林媚抬眼一看,立马别过脸去。红黑涂装,一看就是陆青崖的。 那车飞快驶过来,在她身侧稳稳停下,陆青崖扔给她一个头盔,“上车。” 林媚抿着唇没动,她刚放了话,这才过了没三分钟。 陆青崖拧着眉,神色凝重,看着不像是开玩笑,飞快戴上了头盔,说道:“没时间跟你解释,快上车。” 林媚只犹豫了一秒,也就把头盔戴上,跨坐上去。 不像来时故意刁难,回去陆青崖车骑得又快又稳,进了市中心,没走红绿灯多的大路,专挑小路绕行。 林媚方向感不行,绕了一阵之后,她扬起戴着头盔的脑袋,越过陆青崖的肩往前看,视野里出现了“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招牌。 摩托车在医院后面找了个地方停下,他飞快跳下车,摘了头盔往林媚手里一递,“帮我锁下车。”没多做交代,朝着住院大楼飞奔而去,身影跃过了拐角,很快消失不见了。钥匙还插在车上,晃荡了一下,静止不动了。 林媚锁上了车,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待着等人。 半小时后,陆青崖下来了,脸色不大好。 林媚迎上去递上钥匙,陆青崖接过揣进口袋里,低头看她,“帮我个忙。”来去匆忙,他脸颊上全是汗,肩背处的布料也湿了一片。 他语气诚恳,和之前态度完全不同。 林媚刚下了没到一小时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了,“……你说。” “这几天帮我照看一下爱德蒙,狗粮在东边房间柜子里,不用遛。它脾气好,不咬人。” 林媚说好,看他一眼,“你……” 陆青崖顿了下,“我这周要待在医院。” 他没往详细说,林媚也就不多打听了,只问:“你那群兄弟呢,不能帮忙吗?” 陆青崖笑了下,“他们?一帮子废物,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林媚摸了摸鼻子,擅自把这话理解为间接称赞自己靠谱,“那上课……” “知道了,”陆青崖也没脾气了,“这事结束了就上。” “时间地点……” “你定。” 林媚看他,“……姑且信你最后一次。” 陆青崖侧头在肩膀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来医院的事,你别告诉别人,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旅游了。” 后面几天,林媚准时准点过去照顾爱德蒙。邱博他们起哄,一见她出现就阴阳怪气地喊她“林老师”。林媚面皮薄辩不过,每次给狗添了食物和水,陪它玩一会儿之后就回去了。 爱德蒙是德牧,她觉得挺奇怪,印象中德牧不是这么黏人的狗,但这么几天下来,它已跟她混熟,黏得不得了,每回她离开时它都要送到路边,车走了都还要冲着尾气吠好一阵子。 然而这天早上林媚赶到的时候,出事了。 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正中间一个光膀子的中年男人。他脚底下踩着一个铁笼子,爱德蒙被关在里面,一边叫,一边愤怒地拿头撞着笼子。 林媚从人群里挤进去,“这是干什么!” 问了才知道,附近有个小孩儿被咬伤了。镇上早有人看陆青崖他们这帮子飙车的二世祖不顺眼,一听到这消息,立马就有人出来信誓旦旦地说是“那帮小崽子养的那条狗干的”。于是一行人拿了笼子、菜刀、渔网和捕兽夹等各种器械,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兴师问罪。 爱德蒙再怎么机敏,也抵不过十几个大人合力围捕,后脚踩上了捕兽夹,被人扔进笼子里关上。 它后掌流出的血,已把地上黄土浸湿了一片,林媚看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冲上去往笼子前面一拦,“你们说是它咬的,证据呢!” “还要什么证据!街坊邻居互相认识,谁会放狗去咬人,附近就这杂种……” “镇上可不止这么一条狗!你们想处置它,起码把被咬的小孩儿喊来……”林媚话语一顿,意识到这么说可能是给自己挖坑,“……你们问过那小孩儿了吗?咬他的狗长什么样……” “甭跟她废话!”一个中年壮汉扬了扬手里菜刀,“管它咬没咬,今天非得把它宰了,不然搁这儿迟早是个祸患。” 林媚腰背挺得笔直, “你们想宰它,先把我宰了!” 一个中年女人作势要上来拉她,“大妹子,别犟,不就一条狗……” 林媚什么也不再说,径直往地上一跪,死死地抱住了铁笼子。爱德蒙呜咽一声。林媚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沾了尘土的头顶,低声说:“没事,爱德蒙。”爱德蒙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指。 这群人敢动狗,却不敢动人,眼看林媚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也不好贸然上去。 还是那中年女人,“大妹子,这狗不是你的吧……” “这就是我的。” 场面僵持下来。 忽听外面一阵轰隆,一阵尘埃尾气之中,七八辆摩托鱼贯而入,稳稳停在门口。林媚抬眼望去,陆青崖正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他冷笑一声,怒道,“有什么问题直接冲我来,欺负狗和女人算什么本事!” 这群人要是敢跟陆青崖他们起冲突,也不至于挑谁都不在的大早上行动了。被陆青崖这么一喊,顿时怂了一半。 爱德蒙听见陆青崖的声音,叫得更大声。林媚怕它乱动让掌上伤口进一步开裂,立即柔声安慰,“没事了,马上放你出来。” 陆青崖他们虚张声势一阵吓唬,那群人就骂骂咧咧地散了,连真正意义上的肢体冲突都没发生。 林媚听见人声远了,长舒一口气,立即去开笼子。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她手臂被人握住往上一提。 陆青崖低头看着她,有点儿急切地问道:“受没受伤?。” 林媚脚底发软,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没事,但是爱德蒙……” 她衣上脸上都沾了灰,手臂是凉的,估计手也是。 陆青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伸手把她头发上的灰尘掸了一下,“……你去洗把脸,我来。” 陆青崖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卸了力道,看她点了点头,才蹲下身,去把爱德蒙从笼子里抱出来。 这天上午,林媚陪着陆青崖去市里帮爱德蒙处理过伤口,再回到市郊。爱德蒙后掌敷过药,安静躺在干净干燥的狗窝里,清澈的眼睛瞧着陆青崖,十分的委屈。 陆青崖轻轻捋着它头顶的毛,“别乱动,好了再带你出去玩。” 林媚也蹲在一旁,问陆青崖:“他名字……是不是基督山伯爵?” 陆青崖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是啊,法 利亚神甫。” 法利亚神甫就是帮助“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泰斯从狱中逃出去的人。林媚莫名地脸发热,心想陆青崖居然还读外国名着,真是稀奇。 林媚问:“为什么把他养在这儿?” “我爸不准,再说市中心拘束,他在这儿自由些。” 陆青崖转过目光,看着林媚。 林媚摸了会儿爱德蒙的毛,才觉察到他的视线,“……干,干嘛?” 陆青崖笑看着她,吐出个字:“傻。” 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又傻,又赤诚,又勇敢,又善良的人。 这之后两周时间,陆青崖就跟着林媚乖乖上课了。 所谓的“乖”也就是相对,他每回只肯上半天,下午一定要去郊区练会骑车。 林媚拗不过,只好随他,尽量精简着知识点,尽可能多的传授一些技巧性的东西,再有就是押着他背单词。 陆青崖挺聪明的,然而仿佛故意不肯好好学。上半小时的课,就要逗一逗她。一会儿要她陪着打游戏,双人对战,她输了遭了他好一顿嘲笑;一会儿要她一起看动画片,《银河英雄传说》,特老的片子;一会儿想吃草莓,喊人送来了,自己却懒得洗……林媚简直被他的花样百出折腾得防不胜防。 有次,陆青崖问她:“林老师,你才二十岁,怎么就本科毕业了?” 林媚判断他问这个问题应该不是藏着后招,方才答道:“我记性比较好,小时候显得比同龄人聪明一点,我爸特嘚瑟,我五岁那年,就把我送去上小学了。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那年他跟我妈在升职关键期,都很忙,不想继续拖拉我这个拖油瓶。” 陆青崖笑了声:“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林媚继续说:“然而小学二年级又跳了一级,四年级还想给我跳,校长没批准。后来我上了初中,我爸傻眼了,怎么物理成绩能差成这样?” 陆青崖笑说:“后来呢?” “后来勉强上了重点高中,读了文科,勉强考了一所省内的985。”她总结陈词,“就是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 陆青崖却在提炼重点:“记性好?” 林媚警觉了,“你想干什么?” “记牌,行吗?我们下午试试。” 林媚直截了当:“想都别想。” 然而下午,林媚还 是被拖到了郊区——事实上,这两周她基本每天下午,都会被陆青崖用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拐过去。 下午真的凑齐了牌局打扑克,林媚坐在陆青崖旁边,偷偷指点他出牌——她最开始不想的,被陆青崖殷切的眼神注视了两回,就把持不住原则了。 最后,陆青崖大赢特赢,被单东亭他们起哄要请客。 陆青崖把赢来的钱往桌上一推,“懒得请,你们自己分吧。” “嘁!”大家纷纷鄙夷,“谁还缺这点钱。” 一旁的林媚默默地想:我啊! 扑克打得没意思了,大家又凑了两桌麻将。 外面天热,在屋里一直没瞧见爱德蒙,林媚有点儿不放心,便决定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大家推了麻将搓洗的声音,邱博笑说:“陆少,林老师每天都跟着,是不是喜欢你啊?” 林媚后背一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就听陆青崖笑了声,“喜欢我?她敢吗?” · 门外,近洗手池的地方,种了一棵树,认不出什么品种,兴许是桑树,兴许是樱桃,青绿的叶子,筛了点儿阴凉下来。 旁边有张塑料小板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放在那儿的。 林媚在小板凳上坐着,捏着水管子,一点一点冲刷着一小片的水泥地,一群黑蚂蚁被冲得散去,又慢悠悠地爬回来。 一道影子投下。 林媚一顿,没抬头。 那身影在她旁边一蹲,盯着流出的水看了片刻,忽地伸手,去拿管子。 林媚立即撒手,他却连同管子,一把捏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林媚颤了一下,没动。 陆青崖维持着捉住她手指的姿势,把水管换到了另外一只手里。 清水哗哗地流出来,那群刚刚聚拢的蚂蚁,又一下被冲散。 热浪扑来,又被风吹远。 陆青崖轻声一笑,转过头去,很认真地看她,“林老师,‘驯服’我吗?” 很久,林媚一直没出声。从耳朵后面,一直烫到脸颊,喉咙有点梗,顺了几次,还是说不出来话。 他就一直捏着她的手,看着她,目光里带一点忐忑却又仿佛势在必行的笑意。 门口响起单东亭的声音:“陆少!” 林媚立即挣扎,陆青崖 却一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懒懒散散地应了声,“别过来,我媳妇儿不好意思。” 林媚清楚地听见单东亭说了句“我日”,然后脚步声又远了。 林媚小声地说:“谁是你媳妇儿。” 陆青崖笑着,“现在答应,你就是了。” 又过了一会儿,陆青崖说:“考虑好了吗?我脚都麻了。”便抓着她的手,往上一拽。 林媚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陆青崖用力把她往前一带, 少年收紧了微微颤抖的胳膊,环住她的腰和背,用力,让她仿佛喘不过气来。 热烘烘的,身体挨着身体。 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身上带一点儿汗味,热烈的,年轻而干净的气息。 林媚耳朵里嗡嗡响,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前。 地在下陷,什么都不像是真实的。 “我敢。”她说。 ——不就是喜欢你吗,我敢。 第11章 青纱帐里(01)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寂静之中,他们都不开口。 那个夏天在记忆中已经很远了,可一些细节仍然历历在目。 清水浇在地上的声音,那棵或许是桑树,或许是樱桃树散发出来的清苦味,他们抱了很久很久,在热烘烘的炎夏里,第一回想到了天长地久那个词…… “陆队!”上方陡然传来一道声音,把两人从回忆的漩涡里拉回来。 齐齐抬头,却是姚旭。 “陆队你赶紧回病房吧,陈小姐来探望你了。” 陆青崖蹙眉,“哪个陈小姐?” “就……”姚旭挠挠头,“你相亲对象啊。” “……” 林媚沉默了,陆青崖也沉默了。 姚旭看一眼陆青崖,再看一眼林媚,总算稍稍觉察出气氛不对,沈指导员推他这时候下来找人,莫不是想让他来吸引火力? “……陆队?” 陆青崖挑眉:“你们又合起伙来整我?” “……我,我不知道啊!陆队你自己回病房去看吧!” 说完,溜了。 陆青崖:“……” 他低头去看林媚,刚想解释两句,手机又响了。怕有什么重要消息,犹豫一秒还是掏出来查看。 周炎炎:“不好意思啊陆队长!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新闻,没注意短信。林言谨的出生年月我也不大清楚,你直接去问林学姐吧!” 陆青崖盯着屏幕上“林言谨”三个字,久久不错目光。 那孩子不姓什么“严”,姓“林”,跟林媚姓。 ——这就有意思了。 林媚出声:“……你回病房吧,我回去了。” 陆青崖脱口而出,“回哪儿?江浦?” 林媚有点莫名,“宾馆。周天回江浦。” “多留几天,”陆青崖语气不容商榷,“我休病假,有时间,带你在铜湖市逛逛。” “你不用养伤?” “这点小伤也要养?国家养着我们不是吃干饭的……”他估摸着姚旭这个全队最实诚的孩子不至于无中生有,不管从哪儿跑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相亲对象,他得上去瞅瞅,赶紧打发走了。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陆青崖一顿,“上去等也行。” 林媚瞟一眼陆青崖,心想为什么要上去等?围观相亲现场? “我还得回去给……哎哎哎!” 陆青崖有点儿急,很多念头冒出来,但顾不上了,当务之急是暂时不能让她走,便捏住她腕子往上带,“走,不用客气。” 林媚:“……” 病房里挺壮观的。 沈锐不用说,一直在这儿;关逸阳和虞川他们几个也来了;再往里,站着支队政委的夫人陈一梅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一行七八人,把空床团团围住……而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人,这时候在门外。 沈锐一转头,发现人回来了,“老陆,跑哪儿去了?陈老师等好一会儿了。” 陆青崖瞥一眼沈锐,心道我跑哪儿去了不是你指的路么? 他这时候才松开了林媚的手腕,走进去两步,向着陈一梅敬了一个礼,“陈老师好!”陈一梅在铜湖一中任副校长,所以大家都尊她一声老师。 陈一梅笑得和蔼,“都受伤了还到处乱跑啊?” 陆青崖笑说:“我们平常都是动惯了的,闲不住。” “伤得不重吧?” “不重,皮外伤,谢谢陈老师还专程过来看我,是不是又是咱们队里的哪个愣头青把我伤情往重里报?” 陈一梅笑说:“怎么会,他们从来是大事化小小时化了……我还不了解你们啊,一个个当自己钢筋铁骨呢。” 因为丈夫是支队政委的缘故,陈一梅对支队直辖的机动中队熟得很,尤其这个中队长陆青崖,虽是干部,冲得比普通士兵还快,脏活累活危险活向来打头阵,领着中队一年捧回好多项荣誉表彰。关键是本人也一表人才,往那儿一站就是活生生的征兵广告。 陈一梅寒暄两句,总算道明来意,把站自己身旁的年轻小姑娘往前带了半步,笑说:“这是我堂妹,陈珂,今年刚医学院毕业,在总队医院实习呢。小陆你住院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她就成。” 陈珂马尾晃了晃,伸手,脸上一朵朝气蓬勃的笑:“陆队长好,久闻大名了。” 陆青崖跟她握了一下手,礼貌说道:“你好。” 陈一梅主导形势,把过来探病的虞川他们几个都拉入谈话。到底是当副校长的人,说话十分有水平,虽然用意是撮合陈珂和陆青崖,但一点不着急,聊的都是些寻常的话题,把陈珂的情况裹在里面,一点一点 透出来。 陈珂在旁偶尔插入两句,佐以清脆悦耳的笑声。 围观了片刻的林媚后退半步,“沈指导员,借一步说话。” 沈锐跟着踏出半步,询问她什么事。 林媚:“我还有事,这会儿得走了。麻烦你帮我跟陆青崖说一声,好好休养,过年回江浦市了联系我,我请他吃饭。” 沈锐一愣,从话里听出来这是道别的意思,“林小姐准备走了?” “我工作只剩两天了,结束了就回去。言谨马上放暑假,我答应了带他出去玩。” 沈锐点点头,“行,我会转告老陆——林小姐没生气了吧?老陆就这德性,加上我们一帮大老爷们儿直来直往惯了,说话可能嘴上没把门,你别往心里去。” 林媚很淡地笑了笑,又往病房里瞥了一眼,心里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有点没落到实处的感觉,“没事……陆青崖变化挺大的,现在的生活也适合他。” 陆青崖记挂着周炎炎短信的事儿,想再找林媚探探口风,便时不时往门口瞥一眼。 谁知听陈一梅讲了会儿陈珂读高中得了个什么舞蹈大赛金奖的陈芝麻烂谷子,再抬头一看,林媚人不见了,沈锐也不见了。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十来分钟,陈一梅总算聊完,让陈珂跟他交换了号码,而后总算带着她这个堂妹离开,结束了今天的拜访。 关逸阳想揶揄两句,陆青崖哪里有这闲工夫,将人往旁一推就往外走,在走廊里恰好与沈锐碰上。 “林媚呢?” 沈锐:“刚我送她走了。” “去哪儿了?” “我哪儿知道,送上出租车我就回来了——她让我转告你,好好养伤,过年回江浦联系她,她请你吃饭。” 陆青崖暗骂一句,赶紧摸手机联系林媚。 林媚:“我回宾馆了。” “我跟你说的多留两天这事儿……” “你还生着病呢,好好休养吧。铜湖两年前我来过,该玩的都玩过了。” 陆青崖沉默一霎,“……还生气?” “没,你不是都道歉了吗?认识你快十年,头一回听见你道歉,还挺新鲜的,”林媚语气听着分外轻松,“看你现在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翻篇吧。” 陆青崖没吭声。 翻篇? 那也得让他把林言谨这小崽子是什么情况搞清楚再说。 然而这会儿,还能有什么法子能暂时拖住林媚? 正思忖着,转头一看,病房门口一堆人探头探脑。陆青崖忽然直接了当地挂了电话,盯住沈锐,若有所思。 沈锐后退一步,“……你想都别想。” 陆青崖:“是不是兄弟?” 沈锐正气凛然,“我做人是有底线的!是兄弟也不能帮你勾引有夫之妇!” 虞川、关逸阳、姚旭都被“勾引有夫之妇”这六个大字给镇住了,看着陆青崖的眼神都复杂了几分。 陆青崖挑一挑眉,“不帮是吧?”他看向虞川他们,“知道你们成熟稳重的沈指导员,小名是什……” 沈锐一声断喝:“我帮!” 然而不得不说,苦肉计还是好使的。 没到十五分钟,接到沈锐电话的林媚去而复返,急匆匆推开病房门,“陆青崖……” 一看,沈锐他们几个一脸肃穆地站着,心里就更是慌落落,“……沈指导员,陆青崖他没事吧?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没事,医生刚过来看过了,有点脑震荡。” 沈锐在心里把陆青崖鄙视了一通,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忙把这谎给圆下去,“我们还得继续给商洽会支援安保,驻防营地的其他班排需要随时备战,以防任何突发状况,而且马上汛期来了,防汛任务严峻……可按照老陆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得有个人在跟前照顾……”说罢,颇为为难地看了林媚一眼。 林媚:“我工作还有两天就结束,你们要是放心我的话,我可以……” “那林小姐你家里……” “就耽误几天,没事。” 沈锐郑重地点了点头,“那老陆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虞川、关逸阳同样一脸郑重:“陆队就托付给你了!” 一行人,迈着凝重的步伐离开了病房,离开了走廊,进电梯…… 关逸阳率先憋不住,哈哈大笑。 虞川痛心疾首,“陆队晚节不保。” 沈锐良心受到谴责,“……罪过罪过。” 只有姚旭,还在耿直地惦记着那个问题,“……指导员,所以你的小名到底是什么?” 病房里,林媚吹了一会儿冷气,匆匆忙忙跑回来的一身汗总算 蒸发掉了。 床上陆青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林媚赶紧俯身探看,“怎么样?头还晕吗?” “没事。”陆青崖往她脸上看。 焦虑、担心,都是真真切切的。 林媚掏出手机,“我明天白天要工作,晚上下了班可以过来。你想吃什么?我问炎炎借厨房,给你煲点汤喝。” 陆青崖沉默一霎,“……太客气了。” “你就直说需要不需要?” 片刻,陆青崖沉声说:“我家里有厨房,你直接用吧,别费事去借了。” 第12章 青纱帐里(02) 陆青崖在铜湖市有处房子,租的,两居室,一千块一个月。简装,但胜在干净清幽,无论如何比中队的招待所强点儿,是以队里要有谁的家属过来探亲,都会问他借钥匙。陆青崖都忘了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租这房,但因为这个原因,他也就一年一年地把这房子续租下来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队里兄弟也常去那儿聚一聚,自己涮个火锅喝点儿酒,醉了也有地方休息。 陆青崖起身穿鞋,打开床边柜子,拿出件外套,掏口袋摸出一串钥匙,递给林媚,“铜湖花园三单元8楼,出场馆坐73路,七站就到了——打车也行,这儿出租起步价低,跟江浦市差不多。” “十块?那也不低了。”林媚接过钥匙,放进包里。 陆青崖一顿,“都涨到十块了?” 林媚愣了愣,抬眼去看他,“大前年就涨了……你几年没回去了?” “三年?四年?记不清了……”他语气平淡,“老头儿生我气,我回去了他年也过不好。” “为什么生你气?” 陆青崖没答,把外套叠一叠仍旧放回柜子里,道:“不早了,我送你下去坐车。”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两人自重逢起就互不对付的别扭劲儿反倒没了。 “你脑震荡不要紧?不用送,躺下休息吧。晚上一个人能行?” 陆青崖看着她。 林媚被瞅得不自在,“……怎么了?” “没事,走吧——送你下去,我顺便去门口买点儿东西。” 既然有了怀疑,他肯定就得搜集证据。 这出“苦肉计”不全是为了暂时拖住她的脚步,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方才闭眼假寐,听她急匆匆找沈锐询问情况,他觉得九年前她身上所让他动容的那些,单纯、热诚、善良……再一次地打动了他。 她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医院附近车流不密,等了片刻,没有出租车过来,林媚便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距离两公里,三分钟,林媚看了一眼车牌号,把手机锁屏。 嗅到一股烟味,转头看去,陆青崖一手插着口袋,嘴里咬着烟,火星忽明忽灭。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陆青崖想了一下,“入伍那年。”抽上了就没戒掉,其实瘾不算大,有时候在外面出任务,几天几宿抽不上都不觉得有 什么,但与林媚重逢后的这几天,抽的量都快赶上过去一个月的了。 “生病了就少抽点吧。” 陆青崖“嗯”了声。 两人站得不近不远,沉默下来,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些往事。八年时间理应让深爱的变成淡薄,波澜壮阔的变成古井无波。 可他们的那段回忆似乎只是蒙了尘,拂掉那一层,仍有年少热烈疯狂相爱时留下的痕迹,铭心刻骨。 车来了,林媚坐上去,让他赶紧上去好好休息。 驶出一阵,她回头看,陆青崖还站在远处,身影茕茕。 在目送她。 她飞快地转过了目光。 · 陆青崖回到病房,刚躺下没多久,接到严峰的电话,问他住哪间病房。 没一会儿,严峰推门进来,把果篮搁在柜子上,到对床坐下,笑说:“老陆,怎么又挂彩了?” 陆青崖没理他的揶揄,“你今天不加班?” “昨天加了一宿,今天再不早点儿回去我也得进医院——西馆那案子,已经调查清楚了,两兄弟供认不讳。当年政府拆迁建会展中心,他们西岸那一片区原本是在规划之内的,但后来方案更改,划到了东岸。那年他弟弟生病,就指望那一笔拆迁款治病,结果落了个空。他弟弟病没看好,半身瘫痪,书也没法读了。会展中心建起来,东岸地价水涨船高,两兄弟心态失衡了,就准备在商洽会这种重要的国际场合搞个大新闻。” 原本只想放个假的引起恐慌,没想到被人发现,人群悄没声息就被疏散了。两人忍不下这口气,恶向胆边生,又有了第二次。第二次陆青崖指挥的作战小组兵分两路,一路拆弹,一路尾随抓捕,在石科伟拿手机拨号的那一刻,场馆的炸弹就已经拆除完毕了。 严峰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老陆,你有什么看法?” 陆青崖神情平淡,“我能有什么看法?” 他们做武警的,最忌给自己心里加担子。这些年,逮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细究起来,大部分人背后都有那么一段可供挖掘的动机。 但世间苦难者千万,却并非人人都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自有法律审判那些犯罪者的恶行,而他们武警内卫的职责,只在于当有人危害社会的时候,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保护那些大部分从未被生活压垮过的, 善良坚韧的同胞。 案子的事聊完了,陆青崖问严峰:“老严,问你个事,你有职权吗?能不能黑进户籍系统……” “嘿嘿嘿!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黑?!我们是依法管理居民户籍。” 陆青崖笑说:“帮我个忙,查一查有个人的出生日期。” “谁?是不是打算追哪个姑娘?趁她生日给个惊喜?” “……”陆青崖无语了片刻,“你少跟我们队的关逸阳来往,学得跟他一样八卦。” 严峰笑骂了一句,“我跟他统共就没打过几回交道,你可真他妈会扣帽子。” 陆青崖说回正题,“你帮我查查,林言谨这人出生年月日什么时候。”他掏出手机,把名字给严峰发过去,“出生地应该是江浦市,户口上可能还有这么几个人,林媚,林乐邦,卢巧春。查完了给我回个消息,回头请你吃饭。” “林媚……不是上回发现假炸弹的林小姐吗?你查她干吗?” 陆青崖笑一声,“她有问题,你说该不该查?” · 林媚抵达铜湖花园的时候,太阳将落而未落。 她左手提了一袋子菜——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以后,问了散步的大妈,蜇摸着去附近的菜场买来的。 开门进去,一间大客厅,收拾得挺干净,白墙白瓷砖,两组黑色沙发,上面整齐叠放着一块毛毯,似乎是军用毯,墨绿色的。沙发挨靠着的墙上挂了一副画,细看是世界地图的,深色背景,几大洲的轮廓用橙色绘制出来,颇有些艺术感。再有就是电视、茶几这些基本款,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开了灯,去鞋架上找拖鞋。几双凉拖摆在最上层,其中有双女士的,粉色,明显比其他的小了好几圈。 林媚盯着那鞋,愣了愣,最后把旁边一双深蓝色的男士浴室凉拖拿下来换上。尺码大了,走起来拖拖踏踏。 进厨房处理食材,先把排骨焯了水,放进高压锅里煮。时间来不及,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几小时地文火慢炖。 把米饭蒸上以后,她看了眼外面,天已经黑了,便往客厅去,拿手机准备给陆青崖拨个电话。 这时候,身后骤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林媚悚然转身,却见浴室门口,陆青崖只穿了条卡其色的大裤衩站在那儿。 两人脸上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林媚轻抚胸口,惊 魂未定,“你怎么回来了?” “洗澡换衣服。”陆青崖走了过来,站在沙发边上,别过脸去撕裹在纱布上的保鲜膜。 背上还沾着水,古铜色皮肤,肩背和手臂肌肉紧实,跟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种不一样,丝毫不夸张,却充满了力量感。 那裤衩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有点儿低,再往下一寸臀就要露出来了。 林媚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那儿摆,别过去瞧沙发后的世界地图,“……还回医院吗?” “回不回都行。”他把扯掉的保鲜膜往垃圾桶里一扔。 林媚对陆青崖为什么这时候会在家还有点儿怀疑,“我……进门没听见浴室里有动静。” 陆青崖看她一眼,“我也没听见你开门,以为你晚点儿才过来。” “钥匙不是给我了么?” “有备用。”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痕,往卧室去换衣服。 林媚回厨房择小白菜,高压锅里热气呼呼,她脑袋里也乱,隐约有种自己似乎又被他算计了的感觉。 可如果不是她自己给了机会,他算计不到她。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媚回头瞥了一眼,他身上套了件黑色t恤,倚着门框点了支烟。 林媚顿了顿,鞋柜上那双粉红色凉拖还老在她眼前晃,没忍住,斟酌着问道,“你家常有人来住?”怕显得太明显,又加了一句,“我看厨具都不是很新了。” “队里兄弟家属探亲会过来。” 那鞋应该是给军嫂们准备的。 林媚心里一轻,开了水龙头冲洗菜叶,“你去外面坐会儿,饭半小时上桌。” 陆青崖“嗯”了声,忽说:“手机借我打个电话,我没带充电器回来。” “我有充电宝,安卓的线也有,”她注意到他手机是华为,“……手机解锁密码654321,包里,自己拿吧——别乱翻我东西。” 她声音隔着流水和灶上高压锅里喷出热气的声音传过来,有点朦胧,有点儿说不出的温柔,搔着心脏。 陆青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林媚的包里一堆零零碎碎,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以前就这样,到哪儿都背着老重的一个包,必要的时候,能从里面掏出晕车贴、创可贴、风油精、芬必得……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她拿不出的,跟哆啦a梦的次元袋一样。 陆青崖把她手机解了锁,挺心安理地打开了微信,对话列表的第一个是个动漫人物的头像,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银河英雄传说》的杨威利,昵称显示是眼镜儿。 眼镜儿,眼镜,言谨。 陆青崖把这人点开,没看他跟林媚的聊天记录,只把微信号记下来了,而后锁了手机,扔回包里。 回卧室摸出自己满电量的手机,输入刚记下的微信号,填了个验证消息:你爸的朋友。 没过几秒,那边没通过验证,但给他回了两个字:骗子。 陆青崖笑了,叼着烟两只手打字,“真是你爸朋友。” 那边又回:我根本没爸。 第13章 青纱帐里(03) 陆青崖盯着这小孩儿的回复,震了一下,一抖,烟灰扑簌簌落在屏幕上。 心里起了很多念头,他没往细里去想。 过来很久,他拿大拇指拂了屏幕上的灰,才继续回复:“你没爸,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我爸早死了。” 对方回了这句,干脆地拒绝了申请。 小子还挺有范儿。 陆青崖斟酌了一下,继续给他发申请,“我是你关叔叔的队长,你不加我好友,我不会批准他带你打枪的。” 这回,秒给他通过验证了。 陆青崖:“……” 他从通讯录把关逸阳找出来,去了条消息:“记住了。” 另一边,林言谨已经发了消息过来,“你是关叔叔的队长?什么军衔啊?” “武警上尉。” “离上将远着呢。” 陆青崖笑了,“小子,你知道共和国一共才多少位上将吗?” “知道啊,现任的三十九个呗。” 还挺懂。 陆青崖又问他:“你爸是怎么死的?” 林言谨:“你不是我爸朋友吗?这都不知道?” 陆青崖一下竟被他给问噎住了,现在的小孩儿,七岁就这么厉害了? 陆青崖退出聊天框,往他朋友圈里去逛了一圈,结果啥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全是些机甲模型的照片。 他琢磨着,对付这小子估计还是得采用迂回的持久战术,便问:“头像,你喜欢?” “杨威利是我的偶像。” 陆青崖顿了顿,吸了两口烟才又回复:“银英(《银河英雄传说》)是你妈放给你看的吧?” “你怎么知道?” 陆青崖:“巧了,杨威利也是我偶像。” “正在输入”闪了又闪,林言谨最后回复道:“既然这么巧,那你能批准关叔叔带我打枪吗?” 这时候,恰好关逸阳回复了:“陆队?记住什么?我做了什么吗?我现在有点惶恐啊。” 陆青崖冷酷地回复他:“你是该惶恐。” “陆青崖。”厨房传来林媚的声音。 陆青崖把手机锁了揣回口袋,起身往厨房去,“怎么了?” “料酒,有吗?” “ 没,啤酒要吗?” 林媚:“……” 陆青崖去客厅捞了瓶啤酒过来,在流理台的边缘上撬开,抬头一看,林媚正盯着他看。 他挑了挑眉,“看什么?” 林媚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捋了捋垂落的额发,“将就用吧。” 她动作很利索,一看就是经常做饭的。 九年前他俩谈恋爱那会儿,她还不会做饭。有次在他家,到中午了没吃的,都不想外出,保姆又恰好请假。她赶鸭子上架,炒了两道菜,一个黄瓜火腿肠,一个番茄炒蛋,都有点难以下咽。最后还是陆青崖翻箱倒柜,找出来两盒差点要过期的泡面,拆了丢进锅里,打了两个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惨了,两人都吃得特干净。 最后在谁刷锅这事儿上产生了分歧,陆青崖找出个骰子,说谁点数小谁刷。林媚碰上他,凡事被压一头不说,运气还不好。她洗碗的时候,他就蹭过去,跟爱德蒙一样,扒着她肩膀,笑说:“林老师,你真贤惠。”她很不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接受这个赞美,就把沾了油的手伸过去,往他身上弹水。他捉住她手腕,低头去吻她。 过去很久的回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想了起来,再看向林媚的时候,目光带了点儿自己都没觉察的温柔。 还有别的情绪,一并涌上来,十分矛盾地堵在心口。 林媚瞥来一眼,“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陆青崖“嗯”了声,咬着烟一低头走出厨房,继续去调戏林言谨这小子。 陆青崖:“想让我批准,行啊,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青崖:“你妈妈结婚了吗?” 谁知林言谨比他以为的警觉多了,“你想干什么?“ “我问问。” 片刻,林言谨给他回了条语音消息:“我早发现你不怀好意,和我套近乎是不是想追我妈?”小孩儿口齿清晰,声音脆生生的好听。 陆青崖笑着回复:“可不是么。” 林言谨回给他两个字:“没戏。” 陆青崖乐了,“为什么没戏?” 等了等,没等到回复,陆青崖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林言谨:“外公喊我去吃饭了。” 回了这句,就没动静了。 陆青崖继续给他发消息:“我 要追你妈这事儿,你先替我保密。你不是要放暑假了吗?有空来,我带你参观咱们营地。” 这利益诱惑应该到位了吧? 片刻,沉寂好半晌的对面发过来三个字:“说好了!” 陆青崖笑得含在嘴里的烟烟灰只往下掉。 这小子。 关逸阳又来了回复,哀嚎一通,陆青崖没看,锁了手机,把换下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无事可做,于是又晃去厨房。 林媚头也没回,“快了。”估计以为他饿了,来催吃的。 十分钟后,四道菜上了桌。 陆青崖特别乖觉地帮忙布置碗筷,时不时抬眼往浴室看去。门没关,林媚接了一捧水洗脸,眯着眼睛伸手摸了两下,扯下一块毛巾问陆青崖,“能用吗?” “能用,都是干净的。” 擦干了,她又把发圈扯下来,重新把头发梳理一遍,这才到餐桌旁坐下。 四道菜卖相都很好,勾得人食指大动。陆青崖中午是在医院吃的,统一配餐,干净归干净,味道就别想讲究了。 陆青崖尝了一口排骨,夸了一句不错。 林媚看他一眼,“你们部队伙食怎么样?” “还行,菜色挺丰富。” 他刚调来机动队那会儿,任务紧,又繁重,时常是刚打了菜没吃上两口,接到紧急任务就得立马集合。有时候长途奔袭,一路啃干粮,能吃点儿热乎的都是奢侈。没入伍之前,他对吃的还挺挑。他家境好,家里保姆做饭水平特高,胃口不知不觉被养刁了。但进部队没一周,这臭毛病就被掰过来了。 陆青崖看她,“回头可以带你去看看。” “我能进去?” “我带着就能进去。” 他带了点儿笑,有点不怎么正经的意思,好像九年前的那个陆青崖又回来了一样。 林媚别过目光,埋头吃菜。 两人心里都有些想说想问的话,但不清楚界限在哪儿,就只能挑一些听着约莫比较安全的话题聊一聊。 陆青崖就讲到他现在的这些战友。 “沈锐是‘中队奶妈’,凡事都要考虑周到,就是个劳碌命;姚旭年纪小,才二十岁,人特腼腆,报社有个女记者来采访,问他平常训练辛苦不辛苦,他憋了半天,丢下一句‘问队长’就跑了;虞川人很机灵, 被称为咱们中队智商上限,很有战术意识,平常没事会捣鼓一些新鲜玩意儿,什么抓捕器,多功能瞄准镜……就是体能不大行,连里吊车尾的,十公里负重都得哭爹喊娘;还有个李昊,副队长,你没见过,话不多,特沉稳一人,投弹中队第一。至于关逸阳,你见识过了,话多,但实力强,三姿射击180秒最好成绩是298环。” 林媚听得津津有味,“三姿射击是什么?” “利用遮蔽物,用倒、侧、仰三种姿势进行射击。180秒,30发子弹,298环的成绩,说明他只有2发是9环,其他都是10环。” 林媚“哇”了一声,抬眼看他,“你呢?” “我不行,手没他稳,这种快速射击考验眼力、反应,有时候还得凭点直觉,我最好的成绩是293环。” “那也很不错了。” 陆青崖笑了声,“一般,总队里排不上号。” “那你擅长什么?” “格斗擒敌这块。” 陆青崖看她,“这些挺枯燥的,没什么意思。” “不会啊,挺有意思的。”林媚正在夹菜,闻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陆青崖对上。 两人都淡定地别过了视线。 而后一个埋头喝汤,一个运筷夹菜。 安静了好一会儿,林媚才又说:“上回饭桌上,听虞川他们讲你出任务,被人往眼里喷辣椒水……” “一个杀人犯,作案手法粗糙,但是心狠手辣,刑侦那边的兄弟差点折了性命进去……当时就我一人追上了他,没想那么多,怕人跑了,所以就一个人冲上去了……支援来了我就被送医院了,眼睛没瞎,伤口也都没在要害上。”陆青崖看她一眼,“他们是怎么编排我的?回头我真得治治他们。” 林媚赶紧摇了摇头,“没。” 她听不得这些,尤其陆青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 这两年网上特别流行的一句话是,“岁月静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这顿饭吃得挺慢,到最后菜都有些凉了。两盘家常菜见了底,排骨汤还剩下很多。 陆青崖要收拾碗筷,林媚将他一拦,“你是病号,歇着吧,我来。” 陆青崖笑了声,“那我不客气了。” 林媚把空盘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林 媚利索地戴上手套开始洗碗,听见门口脚步声来来去去,问道:“你真的不用回医院?明天不打针吗?” “打什么针?” “消炎药什么的……” “用不着。” 陆青崖平常忙惯了,突然一闲还有点儿不适应。便摸出手机,给沈锐去了个电话,例行询问中队今天的情况。 沈锐:“好好养伤也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病号?有我有李昊,翻不了天。” “你俩压得住关逸阳?” “正说呢,关逸阳说你今天给他发了条微信,警告他记住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不懂?不懂让他多揣摩。”陆青崖顿了顿,“老沈,你车明天借我用一用。” “带林小姐遛弯?明早我们七点半出任务,商洽会闭幕,得悬着胆,车钥匙你早点过来拿吧。” “成。” 末了,沈锐还是忍不住多敲打了两句,“陆同志,你注意点儿分寸,别忘了自己身份。” 这边陆青崖刚把电话挂了,那边林媚的手机就响起来。 林媚高声说:“帮我看一眼谁打的。” 陆青崖从她包里把手机捞出来,一看,“眼镜儿”拨过来的视频电话。 第14章 青纱帐里(04) 陆青崖向着厨房说道:“你儿子。” 与此同时,点了接听,屏幕一闪,一个小孩儿冲着镜头晃了晃手。 然而不过一秒,小孩儿表情登时一僵。 陆青崖见他要出声,立即手指抵着唇对他做出个“嘘”的动作。 林言谨眨了一下眼。 林媚已从厨房出来了,到客厅扯两张纸巾擦了擦手,一看,陆青崖已经把视频接了,急忙把手机夺过去,绕过身往阳台去。 明显的是避着他。 陆青崖在沙发上坐下,捞起茶几上的烟,点燃。 刚才这么匆匆一瞥,只觉得小孩儿唇红齿白,和林媚长得像,这么张好看的小脸,长大了恐怕要为祸一方。 可非要从林言谨脸上分析出哪里跟自己特别像,陆青崖真觉得有点儿勉强。 他仍然很矛盾。 一方面觉得存在这种可能性,一方面真不觉得林媚会干出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独自养大一个小孩儿,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他抽了口烟,很沉地吐吐出来。 阳台上传来对话声和笑声,不大清晰,像是隔了一层。 林言谨小小年纪就是个祸害,长得好看,脑子又灵光,在学校特别是受欢迎,常有小姑娘往他包里塞零食。他只觉得烦,对她们都不大爱搭理。 但在家里,他对林媚,对外公外婆都却是另外一个模样,又亲热又懂事。 林媚跟他没有距离感,什么都聊,与其说是母子,不如说是朋友。 两人瞎聊了一会儿,言谨忽说:“妈,刚接视频那人是谁?” “没事,一个朋友。” 林言谨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中队那些兵叔叔中间,有没有你喜欢的啊?” 林媚愣了下,笑说:“干什么呢?想给你找后爸?” “不是,我就问问……我觉得关叔叔挺好的。” “瞎说什么,我跟关排长压根不熟。” “那别的呢?”言谨瞟她一眼,“……比如我听关叔叔说,还有什么中队长,什么指导员?” 林媚觉得他话里有话。 “直说吧?怎么突然对这件事这么热衷?你不是一直觉得天下所有男人都配不上我吗?” “没, 我就瞎问。”镜头晃了一下,林言谨回头看一眼,“我洗澡去了,你早点回来啊!” 林媚走出卧室,陆青崖正静坐在沙发上,他转头的时候,烟灰落了一截。 陆青崖看着她,“……听沈锐他们说,你儿子七岁多了。”声音让烟熏得有点儿哑。 林媚顿了一下,“嗯”了一声,别过目光,往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仿佛感慨似的说了一句,“……怎么都这个点了。” 她明显不想聊关于林言谨的事。 林媚帮忙收拾完厨房,陆青崖送她下去坐车。 走到门口,他弯腰拿鞋,看她立在玄关的等下,低头蹙眉挠着手指头。 “怎么了?” “在阳台上打电话的时候,被蚊子咬了一口。” 陆青崖让她等等,蹬掉穿了一半的鞋,回卧室,从床头柜一堆杂物里摸出瓶风油精,走回门口。 “哪儿?” 她把手指伸出来给他看,他挺自然地就捏住了…… 林媚脑袋里炸了一声,脸发热,瞟一眼陆青崖,他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淡定寻常。 这时候她要是把手抽回去,似乎反而会显得尴尬。 陆青崖目光盯着她手指上被咬的疙瘩,拧开风油精盖子往上蹭了蹭。 其实握住林媚手指那一霎,他就意识到不妥,但真要火急火燎地撒了手,大约两人都要不自在,也就忍着,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们刚入伍的时候,常练的一项基本功就是定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他印象很深的一次训练是垂直攀爬和高空索降,训练的地方是一座高约1000多米的高架塔桥,塔尖高耸入云,一点风吹都能感觉到极为明显的晃动,胆子小的人压根不敢尝试。 没想到,那时候训练出来的定力,也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空气里一股薄荷和樟脑的味儿,陆青崖拧上盖子,往口袋里一揣,不动声色道:“走吧。” · 第二天,陆青崖找沈锐拿了车钥匙,往医院去给伤口换了药,回营房处理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前几天抓住的那个贩毒小头目还在审讯当中,往深了挖,很有可能顺藤摸瓜牵出一串,支队和禁毒大队对这案子极其重视。但禁毒大队副队长蒯安民说审讯目前没什么进展,小头目一声不吭,得等他毒发的时候进行突破。 在中队待了一天,会展中心快闭馆的时候,陆青崖开车过去接人。 今天商洽会闭幕,晚上南馆的舞台有演出,中队怕出纰漏,严阵以待。陆青崖到时,碰上关逸阳他们换岗。 关逸阳立即奔过来,“陆队,我昨晚好好揣摩过了,没揣摩出来啊!你给个明示?” 陆青崖哼一声。 虞川他们挨个过来打了声招呼,问陆青崖什么时候能归队。 “就这几天了。你们辛苦点,”陆青崖说道,“演出人多口杂,多留神。” 齐声:“陆队放心!” 陆青崖抬眼一看,林媚已领着一行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便说:“你们赶紧吃饭去吧。” 中队的人走出几步,关逸阳和姚旭都回头看去。 姚旭还在纳闷伤心:“……陆队真的在勾引有夫之妇吗?” 关逸阳则是一头雾水,“……我到底哪儿得罪陆队了?” 虞川扫一眼关逸阳,“关排,你鼻子是摆设吗?” “啥?” 虞川叹声气,心想他这迟钝劲儿都快赶上姚旭了,还是发挥战友爱,提点他两句,“这么大一股酸味,没闻见?” 沈锐的车是辆白色吉普,买了有几年了。这车和陆青崖的房一样,基本也成了中队公用。沈锐以前总是念叨,折旧的钱,以后他结婚大家得以份子的形式奉上。结果前年,他谈了三年的女朋友不满他总是没空陪伴,跟他分手了,他就再也不提这个事,大家也很默契地不往他伤口上撒盐。 林媚一眼就瞧见陆青崖。 他靠车站着,有点儿懒散,手里夹了支烟,没抽,傍晚的风里袅起几缕青雾。他穿便服,黑衣黑裤,一米八八的高个儿,什么套他身上都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不止她看见了,上回合影的那俩姑娘也看见了,立刻便围了上去。 林媚脚步一迟疑,眼前影子一晃,就被文森特拦住了脚步。 文森特用蹩脚的中文再次提出约会的邀请。 林媚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这些天不便说破让人尴尬。商洽会今天结束,以后多半山长水阔再无相见的可能。想了想,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翻出张林言谨的照片,“这是我儿子。” 文森特目瞪口呆,一惊之下中文都忘了说,“areyoumarried?” 林媚 摇头,“没,我是单身。”情况复杂,她怕文森特听不懂,换英语简单地跟他解释了一遍。 文森特半晌没缓过来,结结巴巴对林媚说他得考虑一下。 林媚捏着手机,抬头往陆青崖那儿看去。 他正与两个姑娘对话,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三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扫过来。 林媚:“……” 克瑞斯公司派来的车到了,这一行外国客户挨个跟林媚拥抱上车,包括文森特。 文森特垂头丧气,多少有些别扭,林媚却落落大方,祝他“farewell”。 林媚挥着手,目送车子驶远,把胸口挂着的参会证取下来,线在牌子上绕了绕,走到陆青崖跟前,“你刚刚说我什么了?” 陆青崖看着她,“她们说我口语不错,哪儿学的,我说跟一个诲人不倦的老师学的。” 林媚显然不相信从他嘴里能吐出这么根正苗红的表扬,“谢谢,我觉得有点儿折寿。” 陆青崖笑了声,给她拉开了副驾的门。 刚刚那两个外国姑娘邀请他去喝一杯,他说不行,未来媳妇儿会吃醋,指着林媚,向她们介绍他未来的媳妇儿。 林媚掌着车门的顶,“你能开?” 陆青崖从车前绕去驾驶座,“只是受了伤,不是残废。” 晚上场馆有演出,几条线路特别堵,开了快二十分钟,才从附近驶远。 陆青崖问她想吃什么。 “都行,我挺惦记一家做土豆烧鸡的,不知道还开没开着门,叫易记。” “开着,”陆青崖打方盘变道,“多开了两家分店。” 林媚立刻高兴起来,好像觉得大家都和她一样有眼光,有种微妙的与有荣焉。 “你两年前来铜湖做什么?” “参加炎炎的婚礼,顺道玩了几天——运气挺不好的,恰好碰上铜湖北山大火,你有印象吗?情况挺严重,上了全国新闻。炎炎蜜月都没来得及度,就被派去采访了。” “我记得……”陆青崖看着前方,“我们中队和消防中队、森林警察都在抢灾一线。” 林媚愣了一下。 那时是在秋季,连日的干旱,满山的枯枝落叶,火一点就着。 消防深入火场中央,机动中队和森警在外线扑火阻火。陆青崖领着中队一排的 同志在西南一线,拎着斧头砍伐林木,开辟阻火带。火势凶猛,被肆虐的山风一吹,愈演愈烈,火舌带着钩子一样往人脸上呼啸而去。便感觉面上刺痛,人如焦烤,浸湿的衣服一霎就蒸发干了。 经过整整两小时的合力战斗,火势终于被成功遏止。 但在那场火灾中,铜湖市森林公安局失去了一名英勇的战士,刚刚从森林警官学校毕业,才二十二岁。 说了这句话后,陆青崖就不再出声了,整个人像是陷于一种沉痛的肃穆之中。 林媚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到底是变了。 八年的部队生活,把他身上那分浮躁和张狂洗去,显出一种风雨不催的质地,像她曾在沙漠里见过的胡杨林,疏旷而壮美。 铜湖市海拔高,黄昏仿佛被拉长了一样,太阳落得慢,从酡颜缓缓过度到染着银熏的暗蓝,远处浮着薄雾,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路况不大好,前方车流越来越密。 陆青崖缓慢地踩了刹车,林媚抬头往前看了看,不是红灯,“好像堵车了。” 陆青崖却没应,蹙着眉落了车窗,探出头去。 前方高楼下面聚了乌央乌央的人,人行道站不下了,挤到了机动车道上。 对于这种人流密集的场合,他们通常都是一根弦高度紧绷。陆青崖解下安全带,拉开车门,“我下去看看。” 身影跳下车,越过了堵在路上的车辆,往人群飞奔而去。 两分钟后,林媚手机响起。 陆青崖急促道:“后备箱里有个包,装着索降装备,帮我送过来,快!” 林媚不敢怠慢,赶紧下车开后备箱,看见一个包,打开里面装着绳索,估计约莫就是了,给车落了锁,提着背包便往前奔。 快靠近时,她听见议论。 十八楼有人要跳楼。 第15章 青纱帐里(05) 往上望,十八层的楼高,人快成了一个小点儿。 那黑色的小点儿此刻跨坐在栏杆上,风一吹衣摆飘荡,看得人心里也一个咯噔。 跳楼这种事,多的是开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有大老爷们儿大老娘们儿扯着嗓子高喊:“跳!倒是跳啊!” 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把聚在一起的人群往外疏散。林媚提着背包,逆着人流往里挤。 陆青崖正在跟一个警察交谈,目光瞥见她,招了招手。 林媚赶紧过去,把装着索降装备的背包递给他。 陆青崖接过,看她一眼,“你站远,去车上等着。” 林媚明白他是要上去救人,看他的眼神不免担忧,却没说什么,点点头道:“你注意安全。” 陆青崖“嗯”了一声,收回目光,拎着包,跟两个警察进了大楼。 靠得最近的一圈人已经被疏散开去,空出一大片的地,听闻风声来看热闹的,接到消息过来采访的,还在不断地往这块儿涌,附近五百米堵得水泄不通。 林媚送完东西以后,就被人群挤了出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见那跨在栏杆上的影子,风中摇摇欲坠。远近围观人群的议论声和警察拿扩音器的喊话声混杂在一起,更有甚者,举着手机拍视频,在社交平台上直播,一惊一乍地解说现场的情况。 乱成一锅粥。 忽然,有人惊呼:“有个人爬上了十九层的阳台!” 林媚视线往上移。 夜色中同样只一道黑影,可她认出来了,那是陆青崖。 警察和十九楼的居民说明情况以后,领着陆青崖进了屋。 穿上安全背带,长绳估出合适的长度,垂落一截,另一端在阳台栏杆上系紧固定。手上一段绳折叠,穿过8字型金属环的上孔,反别,下孔连在安全背带上。 陆青崖左手戴上手套,握绳置于左后侧,翻上栏杆,往楼下望去。 要自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被十八层的高度一吓,不敢跳,又不回去,就心惊胆战地骑坐在栏杆上,呜呜地哭。 她情绪不稳,心理防线极其脆弱,此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惊得她松了手。 陆青崖默默地观察着情况。 约莫三十秒,他冲着警察比了一个手势,忽地屈膝,在栏杆上一蹬,左手一松,人往 下坠,降到十八层半的高度,左手一收,猛地一脚踹过去! 栏杆上的小姑娘登时被踹回了阳台,陆青崖也紧跟着飞入,把她紧紧箍在身下。 阳台门口的警察冲过来,把小姑娘从地上扶起来,送进屋内。 小姑娘的父母立即围上去,把人抱住,嚎啕大哭。 陆青崖和楼上的几位警察交接了情况,收了索降装备,乘电梯下楼。 楼下,方才和他交谈的那名警察冲他敬了个礼,“今天的情况,烦请陆队长跟你们中队通报一声。” 陆青崖点头,目光往外看,在不远处人群的边缘,一眼扫见林媚,她还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楼的高处。 他笑说:“成——那我先走了,后续麻烦你们处理了。我还在跟人约会呢。” 人群渐渐地散了。 陆青崖走到林媚跟前,“怎么没去车上?”路灯照得她眉目清晰,澄黄的光让轮廓都更柔和了些。他总觉得她没变,还和九年前一样的年轻好看。 林媚方才拿手机当望远镜,把镜头拖到最大,勉强看清楚了陆青崖的全部动作。 从他跳下阳台那刻,就替他捏了一把汗,明明清楚那绳索肯定能保证他的安全,而且一眨眼,他就已经成功落到了楼下阳台。那瞬间还是心脏高提,到现在还没落下。 林媚目光往他背上看去,“扯到伤口没有?” “没事,”他把装索降装备的背包往肩上一挂,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烟放在车里了,“上车吧,本来是带你出来玩的,没想到碰上这种事……” 林媚摇摇头,“人命重要——我记得高空救人一般是消防官兵的工作?” “情况紧急,我正好在,救人要紧——也是有把握,我们平常练过,不然我不敢贸然上去。” 林媚点头,手心里有汗,黏腻湿滑,她忍不住在袖子上蹭了蹭。 陆青崖看她一眼,笑问:“怕了?” 林媚不说话。 方才那刻,她陡然意识到,“八年”真不是一个轻飘飘的词,它意味着空白,意味着陆青崖有一部分的人生,于她而言已是永远的不可知。 两个人上了车,陆青崖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等前面的路疏通。 他手臂搭在车窗上,目视前方,“……没多大事,十八层楼也就60多米,我们1000米的塔 桥都降过,这都是小意思。” 林媚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前面的车渐渐地动了,陆青崖发动车子。 在过红绿灯的时候,他声音平淡地又说了一句,“……不是没遇到过危险,以后也不能保证。但那时候,人思考不了那么多。” 八年间,他送过很多人,有一些是真的离开,再不回来。 但倘若还有一丝希望,就还想活下去,还想回来。 还有执念未平。 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光影一明一灭,夜色澄澈,这是西南高原上的夜里。 林媚看着陆青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空调的出风口,心里有一个冲动,想把什么都告诉他。 然而转念之间,更多的忧虑、考量又占据了高地,她手指一顿,轻笑了一声,说出来的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你不会的,祸害遗千年。” 陆青崖笑了声。 吃饭的地方人声鼎沸。 林媚如愿以偿地吃上了暌违两年的土豆烧鸡,高兴得不行,多添了半碗米饭。 陆青崖倒是胃口一般,半成饱就放了筷子,看着她吃。 以前也是这样,她吃东西斯文,细嚼慢咽,好东西总要留到最后。 他时常逗她,把她剩着没动的鸽子蛋、剥了半碗的虾仁抢过去吃掉,故意惹她生气,看她气鼓鼓地让他赔,他就很没正形地凑过去说,东西反正是没了,人有一个,要吗? 吃过饭,陆青崖送林媚回酒店。她住的四星级,克瑞斯公司帮她订的,只订到了今晚。 到酒店停车场,陆青崖说:“你可以去我那儿住,我回营房的宿舍睡——我不在,也怕沈锐一人管不过来。”他们中队是队长责任制的。 停车场四下空旷,顶上一盏一盏的灯,光瞧着没什么温度。 林媚“嗯”了声,没下车。 经过这两天,林媚心里已经清楚了,陆青崖的情况绝对不严重,把她留下来,无非是想把过去的结解一解。 她还爱着他。 年少太过热烈,以至失去以后,再也爱不上别人。 她不需要爱情,除非爱情跟陆青崖有关。 过往陈在酒坛里,深埋地底,天长日久。揭了封泥,陈年烈酒的味道,远比当年的新酿更加呛人。 自和陆青崖重逢起,她未尝没动过回头的念头。 可回头的路在哪里? 那是旷日持久的八年,是孩子的尿片和奶嘴,是牙牙学语到蹒跚学路,是产后忧郁症,是父母做出的妥协和牺牲,是她已经走了过来,却不敢回顾的日日夜夜。 不是一句“我们和好吧”,就能轻易抹消掉的。 和恨无关,只是她“不敢”了。 林媚转头去看他,“我出来得太久了。” 言下之意。 有别的车开进来,近光灯晃过,车厢里明了又暗。 陆青崖一顿,“再留两天。” 林媚摇了摇头,笑意很淡,“真要回去了,言谨挺想我的。我答应了暑假带他去香港迪士尼乐园玩,不好食言。” 漫长的沉默。 陆青崖把烟摸下来,点燃了一支,瞧着那灰色的烟雾升上去,缓缓地四散开去。 手机突然响起来。 是陆青崖的,两人都被这声音惊得回过神。 林媚忽地解了安全带,将包一提,“咔哒”打开车门,“你接电话吧,我先上去了。” 身影钻出去,飞快往电梯那儿走去。 电话是沈锐打来的,陆青崖瞧着林媚的背影,按了接听。 沈锐声音急促:“三山区看守所两名在押已决重刑犯,杀害了两名警察,越狱出逃了。支队正在布置抓捕任务,副参谋长问你能不能立刻归队……” 陆青崖毫不犹豫:“能!” 沈锐没多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车外,林媚已经到了电梯口。 一秒,两秒,三秒…… 电光石火,他却想到了很多。 十几天前,在场馆门口,他很早就看见她,狠眨了几下眼,以为是错觉。直到她突然地转过头来,表情凝在脸上。 她问:“陆青崖?” 声音是颤抖的,他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 九年前的那一天,邱博问她是不是喜欢他,他瞧见了她立在门口,瞧见了她出门。 麻将捏在手里,一手的汗,一圈没打完,他没耐心了,推了牌就跟出去。 那天,他抱着她,手是颤抖的,听见她说“我敢”。 陆青崖揿灭了烟,猛地拉开了车门。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林媚一脚踏进去。 身后忽地荡起脚步声。 林媚惊讶回头,却见陆青崖飞奔而来,一霎就到近前。 他伸手,把正要闭上的电梯门往两边一推,两手撑住,迈入半步,低头看着她,“跟我说句实话……” 他马上得走,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林言谨,是不是我儿子?” 第16章 青纱帐里(06) 头顶和背后的光都被遮住了,电梯方寸的空间里,陆青崖影子落下来,将林媚罩得彻底。 她嘴唇张了又合,没说出半个字。 可这沉默本身就足够说明任何问题了。 林媚没想到陆青崖真会往这一层上去怀疑。 他多久就有这个疑问了?忍到现在才说?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多少? 他从前就这样,凡事十拿九稳了就突然出手,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带子掐得快要变形,仰头看他,眼前顷刻间就模糊了,“那又怎样?陆青崖,‘那就一辈子都别见了’,这句话是你说的……” 他松了手,一步迈进来。 她脑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电梯门“咣”一声在身后合上,楼层还没按,就这样停在原处。 两条手臂一条绕过肩背,一条环在腰上,结结实实地把她困住,他身上的气息也是四面八方的囚笼,无处可逃。 声音贴着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声,“……等我,三天……最多五天。”没抱多久,他松了手往裤兜里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过来,放进东西,捏着她的手指合拢,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最后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就收。 她打了个颤。 反手按了个键,电梯门打开,他退出去,始终看着她,眼神里太多的内容,又恳切而焦急地重复一遍:“等我。”看她最后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从电梯门阖上,林媚就开始哭。她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哭得这么不加掩饰,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库一下给人开了闸一样。 生下林言谨那会儿,她都没哭,倒是母亲卢巧春,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哭得比孩子还凶,说囡啊,你这辈子都毁了…… 那时天真勇敢得近乎鲁莽,明明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却笃定能带得好另外一个孩子。后来,近半年她都陷于严重的产后抑郁,却也没哭过,找心理医生,给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过了很久,林媚才想起来按楼层按钮,一手的眼泪,按着也止不住。拿房卡开门,屋里一盏廊灯亮着,她踩着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户半开让外面的车流声漏进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陆青崖塞进她手里的钥匙被捏得陷进皮肉,不觉得疼,只是无所倚仗,还想拼命把什么抓得更紧。 她仿佛再次一步踏在了悬崖边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开口声音哑了,嘴唇肿起来。她起身把灯摁亮,往浴室去洗脸。 灯下镜子里照出一张二十九岁的脸,不是十九岁,花再多的钱再多的精力保养,熬夜以后就能原形毕露。 她的青春在和陆青崖分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八年来,她很忙。忙着读书、忙着工作,忙着让自己最快地适应“母亲”这个角色,忙着把压在父母身上的担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着成为一个大人。 可碰上陆青崖,才发现吃的这些苦压根没让她长一点儿的教训。 因为她自始至终就没从坑底里爬起来,只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为自己筑了一间巢穴。 洗过脸,往发肿的嘴唇上抹了点儿牙膏,趿着拖鞋,开行李箱找面膜。 手机这时候响起来,是言谨的视频电话。他基本每晚九点多给她打过来,主动跟她汇报,怕她担心。 林媚没接,摁掉给他去了语音电话,解释说现在在外面,视频费流量。 言谨早熟,跟她小时候一样,只是她的早熟体现在自律,言谨体现在察言观色。 “妈妈,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顺着咳嗽了一声,“嗯……嗓子有点儿哑。” 言谨小大人似的嘱咐她:“少吹点空调。” 林媚笑了,“还说我呢,马上期末考试,复习好没有。” 他一点不谦虚,“等着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话梗在喉咙里,没法跟林言谨说。 那时候他三四岁,渐渐发现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儿不同,就问她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林媚没告诉他实情,孩子太小,有些事还没法理解,于是就跟他说,言谨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 后来,小孩儿长到六七岁,受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熏陶,发现“去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是个隐晦的说话,他就默认了自己爸爸在他记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并且很懂事地绝少再提,害怕触及妈妈的伤心事。 林媚发现他产生了这个误会,但一直没去纠正,她不会撒谎,实情开不了口,又没法替他再编造一个身世,也就干脆地任由他这么相信下去。 言谨能 够接受自己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父亲吗? 还有林爸爸跟林妈妈,一直平实和善地过日子,鲜少跟人结仇结缘,他俩这辈子,要说真心实意地恨过谁,那就只有陆青崖了。 林媚想得脑仁发疼,后脑勺里像有一根神经被剖开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牵扯着。 和林言谨没聊太久。 她盯着搁在床单上的钥匙,哑声问:“言谨,妈妈过两天再回来行吗?” 林言谨顿了一下,“行,但你答应带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绝对不会,”她手指捏压眉心,“这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就回来——把手机给外婆吧。” 林妈妈卢巧春也没什么异议,只问她铜湖好玩不好玩。 “还行,这儿蘑菇是特产,我回来带一些,熬汤喝挺好。” 卢巧春便说:“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种吃了眼前五颜六色,小人儿跳舞的。” 林媚笑了。 卢巧春压低声音,有点神神秘秘,“我可是听眼镜儿说了,有个当兵的在追你,有没有这回事?你暂时不能回来,是不是……” “没有,言谨瞎说的,我跟关排长……” “不姓关啊,说是那个关姓小伙儿的队长……眼镜儿还问我呢,‘他爸’也是当兵的时候牺牲的吗……”卢巧春冷哼了一声。 林媚顿觉得脑袋更乱,按着太阳穴,把卢巧春的话捋了捋,多少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这事敷衍过去,林媚又给她的半个上司兼半个合伙人,莫一笑拨了个电话。 林媚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在当翻译,辗转了好几家公司,最后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两年,林媚认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东之一,不干活也能分钱。但她毕竟算是顶梁柱,该接的活儿还得接,好比这次的商洽会。 莫一笑说:“原本也没给你在暑假安排什么工作,不然眼镜儿肯定又得说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过正好,你既然还要多待两天,不如顺便去铜湖市下面的一个镇上支个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项目,还有印象吧?很巧,这次启动的首站就在铜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个慈善ngo在谈一个合作项目,主要内容是对偏远地区的孩子进行外语启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一直在坚持反哺穷困地区。 林媚没有 犹豫就答应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脸上面膜,冲个澡,把灯一盏一盏摁灭,到床上躺下。 这儿夜晚凉快,完全不用开空调。 窗户忘了关,她却懒得起来,听着外面依然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好像自己在沙漠里,听见风声,从沙棘丛里穿过,呜呜地闷在耳边。 · 一辆一辆的吉普和运兵车,踏碎了夜色,驶往铜湖市偏僻辽阔的乡镇地区。 两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岁,叫王伟,故意杀人罪,判决已经下达,正在等待复审;另一名33岁,叫孙强,过失杀人罪,案子还在审理当中。 晚上8点,两人合力,致使看守所两位民警一死一伤,越狱之后,飞快逃窜消失。 此案性质极其恶劣,省武警总队司令员和政委部署战斗,派出包括铜湖市武警支队在内的共4个支队,800余名官兵,对逃犯实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区,靠近铜湖市边界。根据对周边情况的侦查,可以判定两名逃犯没有往市中心逃窜,而是极有可能穿过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逃往了铜湖市下辖的乡镇。 周边主要道路和九个路口已经及时地进行了封锁控制,断绝了逃犯趁机逃出市内的可能性。 陆青崖所在的铜湖市武警支队,由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领导,对三镇四乡拉网排查。 任务下达之后,机动中队立即前往石莲镇水坝乡,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坝乡是逃犯王伟的老家,他对附近路线了如指掌,极有可能会把这儿选为逃窜的第一目标。 一整个白天,一无所获。 天快黑了,中队的人蹲在田间啃干粮。 陆青崖把一张乡镇地图铺在田埂上,拿石头压着边角,一边嚼着压缩饼干,一边拿军用手电筒照着地图,跟沈锐和李昊分析形势。 陆青崖手指点着地图,“全是玉米地,背后就是山。” 沈锐说:“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天马上黑了,王伟很有可能趁着天黑逃往山上。山脚没法设卡,这要是逃了,再抓就难。” 十五分钟后,陆青崖整队,通报情况:“今晚我们得连续作战,严格排查附近情况。任务繁重,大家坚守岗位!” “是!” 陆青崖检查夜视仪和手枪等设备时,沈锐走过来,“老陆,你坐镇指挥就行了, 伤还没好透,少折腾。” “就我一人歇着,像话吗?”陆青崖把92式手枪装回枪包,拍一拍沈锐胳膊,“走吧,虞川儿都没叫苦呢。” 前方虞川听见了,“陆队,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队分两路,一路严守玉米地,一路到村里搜查。 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玉米叶上聚着露水,穿行一阵,作训服就给湿气沾得发软,贴着皮肤,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层蜘蛛网一样。 一整晚,还是没有发现王伟的行踪。 天亮时,大家集合,汇报情况,稍作休息。 沈锐领着李昊,去村里买了几十个包子回来。大家解了装备,席地而坐,吃着热腾腾软乎乎的包子,边聊天边解乏。 虞川说:“我们昨晚在四组设伏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插曲。” 关逸阳立即警告:“川儿,敢说你就完了,以后我天天给你穿小鞋。” 陆青崖把半湿的作训服脱了,里面就穿着一件迷彩t恤,光着膀子,感觉清早风还有点儿凉。 他笑说:“川儿,尽管说,我这个中队长给你撑腰。” 虞川眼珠子一转,忽地推一推正在埋头啃肉包子的姚旭,“旭,要不你说。” 姚旭“哦”了声,“昨晚我们设伏,关排长在一家人的后院,逮了一个人。”说完,继续啃包子。 大家面面相觑。 沈锐:“……这就是插曲?” 虞川没想到姚旭能把这段经历最好玩逗趣的地方全给省了,“……还是我来讲吧。我们当时正巡逻到四组和三组的岔路口,关排长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翻进一户老乡的后院里,摁住了一个人……结果一看,那人衣服只穿了半截,屁股还光着,他抱着脑袋连声求饶,说大哥,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人了……” 大家哈哈大笑。 沈锐笑得豆浆快要从鼻孔里喷出来,“老关,能者多劳啊,扫黄打非的工作都让你抢了。” 关逸阳:“我这叫有干劲,立功心切不成吗?” 笑过吃过,大家稍微打了个盹儿,继续作战。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铜湖支队把负责的三镇四乡每一寸地每一条路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王伟。 与此同时,其他支队倒是传来了好消息,在高强度的排查之下, 另一名逃犯孙强已在九湾镇被逮捕。 杀人犯潜逃在外,居民人人自危,拖久以后,舆论也将发酵。 总队压力巨大,又增派了一个支队的兵力,加强搜捕。 陆青崖负责的机动中队,在石莲镇上摸不到线索,便应支队的命令,往其他兵力更为薄弱,尚未完全搜查的区域转移。 这天下午,集合清点人数时,陆青崖发现少了一人——虞川不在。 正要给虞川打电话,却见前面道路上一道身影狂奔而来。 正是还未归队的虞川。 虞川到陆青崖面前停下,“报,报告陆队,我发现一个情况……”他喘了两口气,把气息先喘匀,从口袋里摸出已被折得边沿磨损的地图,抖一抖展开,说道,“我昨晚听村口几个大爷聊天,听说抗日战争时期,这儿曾经经常遭到轰炸。不是马上要转移吗,我怕走了就没机会了,刚刚想到了这茬,所以跑回去找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问了一句,这儿修没修过防空洞……” 陆青崖眼睛一亮。 虞川点着地图上一处,“这儿,过去村民自己挖过一个防空洞,很浅,后来那片山坡塌过几次,就没人往那儿去了……” 陆青崖当机立断:“沈指,你领着中队先转移。李昊,关逸阳,姚旭,跟我去探洞!” 三人:“是!” 虞川:“陆队,那我呢?” 陆青崖拍一拍他肩膀,“当然跟我们走,这可是你立的功劳!” 关逸阳上来将他手肘一撞,“脑子真好使,不亏是咱们中队的智商上限。” 虞川嘿嘿笑。 五人小队行动如风,飞快赶往那已经废弃的防空洞。一片乱枝杂草,把过去的路彻底改住了。 一人开路,一人断后警戒,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洞口所在。 走近一看,洞口处让陈年积土堵住了,荆棘蓬草生了根。但细看,被堵住的土堆,靠着洞口边缘的地方,却有一处缝隙,恰能容纳一个个子不大的人进出。那缝隙附近散落着土块,显然是有人进去的时候掰落的。 陆青崖冲后面四人比了一个手势,大家点头,各自站好位。 作战小组根本不打算硬碰硬,应对这样的地形,有轻轻轻松取巧的方式——陆青崖蹲下,从战术口袋里摸出一枚催泪弹,扯下保险销和拉环,顺着缝隙扔了进去。 他 将李昊砍下来的一把树枝,往那缝隙上一罩,遮盖严实,退后。 几缕烟雾缓缓地飘出来,山麓间一片静寂。 不过三分钟,里面骤然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 土块扑簌簌往下落,缝隙处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 几管枪口立即对上去,陆青崖喝问:“是不是王伟!” 一颗脑袋顶开了树枝,从缝隙里钻出来,痛哭喊道:“我是我是!救命啊!我要瞎了!我是不是要瞎了!” 两人围上前,把潜逃了四天的王伟,从洞里扒了出来。 凯旋的路上,大家抱臂坐在车上,脑袋挨着脑袋,呼呼大睡。 军用吉普在乡间路上颠簸,连日的紧张感退去,疲劳潮水一样涌过来。 然而陆青崖睡不着,他开了车窗,把一支烟含在嘴里,顾及沈锐在睡觉,只是嚼着滤嘴,没点燃。 他摸出手机,正要给林媚去个电话,进来一条短信,严峰发的。 严峰:帮你查了,林言谨跟林媚是在一个户口上,生日是xxxx年10月15号。 窗外树木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飞速后退,风带着一股青草的腥味扑鼻而来,他思绪再度被拉回到了那一年…… *** 和林媚在一起之后,陆青崖带她去了一趟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在那儿,林媚第一次见到了陆青崖的妈妈。去的那天,陆妈妈精神状况不错,剥了橘子给她吃,和她聊了很久的天。 陆青崖就倚窗站着,不参与对话,时不时瞥过来一眼。 到中午,家里保姆给陆妈妈送来午餐,护士过来做常规检查,陆妈妈就让他们去吃午饭。 那是八月份,天气更热,到楼下,他牵着她去旁边超市里买了两瓶冰水,拧开以后,在香樟树的树影里蹲下。 “……是胃癌。” 他这才开口。 林媚一愣,水瓶从左手换到右手,突然间无所适从。 陆青崖就抬起头来,往上看,笑了一声,抓着她的手把她拽下来。她差点跌一跤,也跟着蹲下了,闷着头不知该道说什么。 陆青崖看着前方,“我爸总说我一事无成,我做什么都反对;我妈不一样,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支持……”他把瓶口往下倾斜,冲着手上的汗,水缓缓地流下去,浇在干热的地上。 自陆青崖表白以后,两人还是维持着上午上课,下午去郊区的节奏。 陆青崖告诉林媚,他压根没打算出国,现在配合陆良畴的安排只是缓兵之计。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聊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傍晚,他俩躺在离那院子不远处的草地上,天还没黑透,草上还有热度,熏得背上出一层汗。 陆青崖把一根草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林媚觉得这样不对,但并有没说什么。 那个炎热的夏天终于结束,林媚去省会城市念研究生。异地恋谁都不习惯,每回打电话,林媚都能感觉到陆青崖怨气很大。 他们车队也散了,那些哥们儿该去大学的去大学,该出国的出国。 十月份的一天,林媚下课之后离开教室,老远就看见前面步道上站了个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但过了一会儿才相信那真的是陆青崖。 个儿高,英俊之外,又自带一股好像看谁都不顺眼的傲气。普通的白t恤牛仔裤,站在树的浓荫底下就像是一幅画,来往女生都要多看一眼。 矜持如林媚也体会到一种虚荣感,跟同行的室友打了声招呼,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走了过去。 笑也掩饰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青崖现在挂在一个车队进行训练,车队就在省会城市,训练基地在郊区,离林媚的学校倒是有些距离。但他才来,暂时不用参加训练,有三天的假期。 这晚他们去住宾馆。 林媚多少有些忐忑,毕竟生平第一回跟异性单独外宿。但她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暑假里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他俩除了抱过,还没别的进展。 这一点,陆青崖表现得跟他桀骜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格外的纯情。 标准间,晚上各睡各的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林媚打了个呵欠,说困了,他坐起身把灯关上。 这才发现浴室里的灯没关,漏一点光。她睡眠浅,有光就睡不着,于是又坐起身,脚摸索着着去找拖鞋。 “怎么了?” “浴室灯没关。” “你躺着吧。”陆青崖拧亮了自己床边的小灯,起身。 脚步往浴室去,又折返…… 在她床边停下。 林 媚心脏停跳一拍,呼吸也不敢了。 片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说:“……往里让让。” 她往另一侧挪了些空间。 下一秒,陆青崖躺下,翻了个身,把手臂搭在她腰上。 脸对着脸,靠得太近,呼吸都拂在对方的鼻尖。 她心跳过速,快要喘不上气了,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敢动。 许久,他一低头,碰上她的唇。 对床的小灯,光是橙黄的,把室内照出一种昏黄朦胧的调子,好像是傍晚天光收敛前的最后一刻。 只是嘴唇碰着嘴唇,生涩而单纯地亲着。 很久,陆青崖才动了动,手掌往上,包裹住她睡衣里的曲线,没用力,轻轻地合拢了手指。也就如此了。嘴唇挨在一起,他伸舌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又退回去。 她心跳乱得快要晕过去,比陆青崖更不敢动。 直到很久以后,他退开,一把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窝。她想抬头,又被他按回去。 她想,陆青崖可能是脸红了。 陆青崖,脸红,嘿,多稀奇。 过了一会儿,陆青崖轻咳了声,“知道你想问,那就问吧……这是我初吻。” 她其实没想问,但听他这么说还是高兴,声音闷在他t恤的布料里,“……你以前没谈过恋爱么。” “没。” “为什么,追你的女生肯定不少。” “不喜欢呗,还能为什么。” 她小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样黏黏糊糊的问题,她基本不会问,告白的时候都没说喜欢,平常更加不会。 陆青崖笑了一声,按在她脑袋上的手掌往下,蹭一蹭她的耳垂,把她脑袋轻轻一扳,凑拢,再去温柔地亲她。 · 那之后,他们每周见一到两次面,半学期过去,他所在的车队成功出线,能参加第二年年初的总决赛。 一月放寒假,恰好陆青崖也休息,就提出一块儿去敦煌旅游。陆青崖懒得耐这个烦,规划线路的事,全由林媚来做。 到达甘肃境内,他们碰上另外两个过来旅游的女大学生,恰好目标相同,就同行了一段。 抵达沙漠边缘的那天下午,他们在靠近水源的露营地扎帐篷。 其中一个女生忽然 第17章 青纱帐里(07) 嘴唇干燥,用力辗转摩擦,蹭得她有些发疼。 林媚没回应,手指紧攥着,鼻酸眼热。她伸手,抵着他肩膀轻轻地一推,退开寸许,抽一下鼻子,想把那种溺在水里一样难受的委屈压下去。 她低声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他身上一股久经风霜的气息,那种疲累的低气压旁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知道,休息过。”执行任务途中打过盹儿,每天能小睡几小时。 “你先睡一觉……” 她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抱紧,膝盖跪在了他搁在地板上的那条腿上。 “……睡不着,我们聊聊。” 林媚叹声气,“……那你先去洗个澡,我帮你烧点水喝。” 在外执行任务,肯定没有那么便捷的卫生条件,她闻到他身上一股汗味,并不讨厌,只是觉得心酸,心里软成一片。 陆青崖总算被她劝起来。 灯一盏一盏打开,灯火通明的时候,人也仿佛开始回暖。 林媚拆了前两天买回来的一整盒牛奶,倒入奶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煮。流理台上热水壶正在烧水,很快就沸腾。 热好的牛奶倒入玻璃杯,搁在客厅的茶几上。 片刻,陆青崖从浴室出来。 背后的纱布拆了,连日奔波到底影响了伤口的复合,有点渗液。 大伤小伤常有,家里备了一套药品。陆青崖去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找出了碘伏和纱布,到沙发上坐下。 林媚伸手,“我来吧。” 镊子夹着棉球,沾了碘伏,按上去。他背上还有疤痕,深的浅的,好像挂着一背的军功章。 “我抽支烟。” 打火石“嚓”的一声,一蓬青雾慢慢腾起,陆青崖沉沉吸一口,忽问:“恨我吗?” 他感觉到那清凉的棉球贴着不动了,片刻之后,她轻声地说:“恨过。” 伤口处理完,她在沙发上挨着他坐下,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然后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镊子、纱布、药瓶、绷带…… 最后,把塑料袋子一扎,停下来。 “陆青崖,我得跟你说实话……” 陆青崖一顿,他咬着烟,隔着腾起的烟雾去看她。 林媚低着头,十指合拢在一起, 很慢的去摩挲自己的指甲盖,“……当年选择生下言谨,是因为不得不生……”声音艰涩,吐词缓慢,“当时做检查,医生说卵巢已经出现了病变,能怀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如果拿掉了,以后我再也……” 当时事情瞒不住。 三月,他俩分手,卢巧春也发现了她怀孕的事。长这样大,卢巧春从来没打过她,在外逢人便夸,说我闺女可懂事省心了,我们一贯都是放养。 那天,卢巧春第一次扇了她一巴掌,收手的时候就哭了,骂她,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林媚被拉着去医院检查,结果却被告知不建议手术。 卢巧春气疯了,逼问林媚陆青崖家里的情况,要去找人理论,但被林爸爸林乐邦拦了下来。 林乐邦说:“理论什么理论,那种不负责的孬种,没资格娶我闺女。” “那怎么办?就这样……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林乐邦看向林媚,“你自己决定,生还是不生?” 卢巧春气极:“生什么生!生了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没有生育能力一样不好嫁人,”林乐邦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长叹一声道,“……闺女这辈子就这一个亲生孩子,是要给她送终的。” 他们是过来人,很明白传宗接代对于传统中国人的意义,现在意气用事,等林媚老了,很有可能为这事后悔。长痛短痛,都是痛,可人能禁得住痛,却不一定能禁得住后悔。 最后,他给这件事下了决定,“……生吧,我们帮着养。” “从小到大,我爸一直宠着我,以我为荣,又给予我充分的自由,他总说,我们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只要是我想的,他都会尽量满足。”林媚抬头看向陆青崖,声音有一种刻意而为的冷静,“……陆青崖,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我真的没有那样深情,那样有勇气,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刚洗过澡的清爽气息顷刻便罩了过来。 他侧过身,右手臂一把将她抱住,左手把烟在摁在了烟灰缸里,也合拢过来,按在她背上,“……太好了,你还没那么傻。” 林媚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潮湿的水汽就蹭在他肩上,仿佛他前两天在夜里穿过的那片沾染露水的夜色。 很久之后,她哽咽着,继续说:“……我爸说,生可以生,但我要听他的安排,去个谁 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他想办法托关系,让孩子自己当户主,另外开一个户口,对外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我没答应,我想他已经没爸爸了,怎么能再没有妈妈……那太可怜了……” 陆青崖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是想要通过此刻的她,去拥抱那时那刻的她。 “在我的坚持之下,最后还是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我名下。因为是非婚生子,交了一大笔社会抚养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妈那样在乎名誉的人,直到今天,还在受人指指戳戳……” 林媚停下,半晌没再出声, 陆青崖哑声道:“继续说……我做的错事,我都得知道,说完了你再清算。” 这些话,林媚从没对外人说过,更不会对父母提起,尤其这两年言谨上小学,情况已经好转了。 “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怀孕的时候横着心,觉得无非是生孩子,多大的事……可当我从产房出来,看见孩子那么小小的一团,闭眼躺在我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害怕了,我发现自己完全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他的到来……” 这是一条生命,喜怒哀乐,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可那时看起来还那样的脆弱,好像还不如一棵黄豆苗禁得起风雨。 整整半年时间,她情绪低落,易怒,生理也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一直发不出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喝奶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言谨抵抗力差,一岁多的时候常常生病。 “那时候我一听到他哭就夺门而出,同时格外憎恨对他毫无耐心的自己,恶性循环,常常对安抚我的父母恶言相向……你知道吗,孩子都四个月大了,我都没正式给他起名……” 后来一次,她发过火,情绪几近崩溃,整夜没睡,抱膝坐在地上凝视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小婴儿,绝望地与自己对峙。 天从暗到亮,夜幕被裁开一线,天光撒进来。 床上婴儿动了一下,醒了,扭头望着她,吮着自己的小拳头…… “他没哭,冲着我笑了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被点亮了。” 从那以后,她从产后抑郁的阴霾之中走出来。孩子十个月大的时候,她结束了休学,继续读研,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和卢巧春还有孩子一块儿住在那儿,白天上课,晚上带孩子。 就这样,两年间克服了一切艰难,读完了研究生。 那之后,孩子三岁,能听进话,再 带起来就简单许多,但仍是放在父母家里,她在省会城市忙工作,再累也会周末赶回去,两处奔忙,只希望自己不要亏欠得太多。 林媚声音渐渐平稳而坚定:“我能把这八年的时间坚持下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言谨,为了把我从那种糟糕的状态中拉扯出来,付出了百倍努力的父母。我妈妈工作单位很好,但是为了照顾我和言谨,她提前办了内退……” 这四天里,她一直在思考,一直在衡量,把自私的渴望和理性的现实反反复复地比较,最后发现,痛当然会痛,可并没有那么难以抉择…… 林媚动了一下,轻轻地挣开了陆青崖的手臂,抬手把眼泪擦去,看着他,“所以,即便言谨是你的儿子……我也不能回头了,我不能辜负父母对我的苦心。”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窗外零星几点的灯火。 可能是长久没好好休息,陆青崖太阳穴跳疼,沉默了很久,想让这难受消散下去,但是无济于事。 “不管父母,不管孩子,只管你自己,”陆青崖看着她,发现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八年的艰苦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你还爱我吗?” 林媚也看着他,痛苦、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来,“……从前我敢,但现在我不敢了。” 在这世上,爱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陆青崖清晰感觉到心脏正在隐隐抽痛,“……我也不敢对你提复合,新仇旧恨,我犯浑的次数太多了,现在你说跟我一刀两断我都能理解。再者,我现在这状况,你也看见了,一没经济基础,二连陪伴的时间都没法保证,有时候执行机密任务,不告而别,十天半月都不能跟外界联系。最坏的情况,有今天没明天……” 他每一句话都比前一句更加苦涩。 “……可我总得再试试,没再见也就算了,既然再见到了,既然你还没结婚——和有没有林言谨没关系——我就想再追你,从头开始,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林媚眼眶又是一热,这次却没哭。 从前的陆青崖绝不会这样,任何有关现实,有关未来的问题,他总是不耐烦地一带而过。 她抬手去碰了碰杯子,牛奶已经凉了,“你先去休息吧——我们都冷静一下。下午我要去雄化镇,待一周,一周之后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最后,还是不能决然地说出绝不回头。 陆青崖点了点头,站起身,定了一瞬,又俯下身去,伸手环住了林媚肩膀,“……让我再抱会儿。” 林媚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手便垂下去了。 没拒绝,可也没有回抱住他。 第18章 水乡泽国(01) 夜已经很深了。 拥抱之中衍生出一种软弱,让人能把心里积存的话都倒出来。 林媚头抵着他的胸膛,轻声说:“陆青崖,我恨过你,因为那时候我没对你说谎,是你不相信我。” 她声音很平静。 岁月消磨,“恨”也成了一种念念不忘。 陆青崖沉默一霎,“对不起。” 有原因,也有一些误会,可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这是一个全然由他铸成的错误,在关键的时候,他选择了质疑而非信任。 这才是症结所在。 林媚张了张口,但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无力地推了一下,却一下被陆青崖抱得更紧。 似乎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倾诉,也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忏悔。 最后,折腾着收拾了东西,他们终于去休息。 陆青崖在床上躺下,长时间没睡着。累过头了,情绪精神都很涣散,在一种空茫茫的疲惫里去回忆往事。 像是从水中去捞回一片月光。 · 早上七点,陆青崖准时醒过来,换了衣服下去买早餐,拎上来时林媚正在浴室洗漱。 她穿一件很宽松的浅色上衣,深蓝色九分牛仔裤,平底鞋,很休闲随意的打扮。晨光里,她正弯着腰往洗手池里吐牙膏沫,听见开门声时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他们对坐在餐桌两侧吃早餐,林媚没什么胃口,啃两口包子,咬着吸管喝豆浆,“……你是不是加了言谨的微信?” 陆青崖“嗯”了一声。 他没正坐着,翘着腿略斜着身体,左手肘搭在餐桌上,大马金刀的派头,可能在部队上待惯了,吃东西不怎么斯文,一口咬下去,包子就去了半个。 林媚看他,“微信号谁给你的?关排长?“ “这你就别管了。” 沉默片刻,林媚想明白了,“你从我手机上找的。” 陆青崖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我能给眼镜儿发消息吗?” “我说不能,你还会主动把他删了么?” “肯定不会,我跟他聊得挺好的——现在的小孩儿真厉害,七岁就玩微信了。” “那算什么,我亲戚家的小孩儿,五岁就玩《王者荣耀》了。” 陆青崖笑了 声。 “聊归聊,”林媚喝口豆浆,“你先别告诉他……” 陆青崖应了,看她,“那我能给你发消息吗?” “……我俩又没加微信。” “那加一个。”陆青崖当机立断地掏出手机,翻二维码递给她,“扫一扫。” “不加!” “加一个,别不好意思,我不看你朋友圈自拍。” “……我朋友圈不发自拍!”陆青崖一不正经,林媚就有点儿招架不住,翻了一眼,问他,“……你心情怎么这么好?” “没听过毛主席那句话吗?”陆青崖笑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目光往她面前一扫,看盘子的两个包子才动了两口,问她还吃吗,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以后,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咬了一口。 再开口,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没了,“……考虑归考虑,不是非得愁眉苦脸,你说呢?” 林媚怔了一下。 陆青崖抬眼瞟她,“发什么呆,加微信啊。” 林媚:“……” 吃完饭,陆青崖收拾收拾之后,就要回营,嘱咐林媚道:“钥匙你拿着吧,万一你回铜湖,我人不在,你能直接过来。我得回营,下午抽不出时间,安排了一个朋友,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 “下午两点,他车到楼下接你,会给你打电话,你休息好了,直接下楼就成。”他抖了抖衣领,往墙上看一眼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注意安全,到了跟我说一声。” 没说什么黏糊糊的话,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打开了门,“走了,你把门反锁上。” 下楼上了车,陆青崖摸烟,点燃深吸一口。 怕话说重了,也怕话说轻了。 八年来执行任务遇到过多少困难,命悬一线的时候都能气定神闲,第一回觉得如此没把握。 · 开车来接的是个胖子,肚子把一件紧身黑t撑得快裂开,脖子上挂条大金链,虎头的花臂,伸出来颇有点儿吓人。 胖子摘了墨镜,向林媚自我介绍,“嫂子,我叫刘栋,老陆让我来接你——行李箱就这一个?别别,我来,我来就行,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哪能让嫂子你动手。”他把行李箱扔进后备箱,请林媚上车。 林媚有点儿局促地解释,“……我不是陆 青崖女朋友。” 刘栋愣了下,“以前老陆可从没喊我帮过接待别的女人,我就以为……唐突了唐突了,不好意思啊。” 刘栋似乎是瞧出来林媚有点儿忌惮他这身打扮,边开车边解释说:“林小姐你放心,老陆是正派人,我也是正派人,我跑货运出租的,整这一身在外面好吓唬人,不信,你看我这文身,贴的,手一搓就掉……”说着,他还真的搓了两下,“看见了吧……” 林媚笑了。 刘栋车开得很稳,估计真是跑货运的老司机,“雄化镇很远,从这儿过去得开两小时,林小姐过去做什么?” “过去支教,我朋友跟ngo合作了一个外语启蒙的项目。” “铜湖市不富,雄化镇更穷,”刘栋叹口气,“七年前,我们还去雄化镇救过灾。” “救灾?” 刘栋笑说,“我跟老陆是战友,我手受过伤,没治好,端不住枪了,就转业了。那时候我俩都还是新兵蛋子,老陆就表现出过硬的素质,脏活累活抢着上,跟不要命一样。”刘栋似有些唏嘘,“像老陆这样没背景的,能混到现在这程度,不容易,都是真刀实枪闯过来的。” “他家庭条件挺好的……” 刘栋愣了一下,“啥?” 林媚笑了笑,“他以前,住带游泳池的大别墅,家里真皮沙发罗马柱,水晶灯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 刘栋乐了,“真不知道……这么些年就没听他说过,我们都以为他出身不好,所以只能来当兵拼前程。” 车已经离开了市区,窗外是绵延无际的庄稼,远处翠峰如簇。 林媚手肘撑在车上,带点儿草腥味的风扑在脸上,她没说话,想到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他骨子有一种骄傲,顶天立地,人倒下了,脊梁也是直的。 所以放着万贯家财不要,跑来部队出生入死。 “混不出头的,很多都转业了,当兵的苦不说,钱还不多,”刘栋感叹,“别人介绍对象,姑娘一听是当兵的,见都不见,说吃不了当军嫂这个苦……部队一年给多少烈士追封功勋,可人都死了,荣誉还有什么用……” 林媚看他,“要是手没受伤,那你还愿意继续在部队待着吗?” 刘栋毫不犹豫:“那肯定得待着!” 等说完,才发现自己前一分钟还在感慨干这行没前途呢,于 是咧嘴笑了一下,“一朝当军人,一生有军魂……” 这笑格外心酸,林媚有点不忍看,别过了目光。 后面话题就轻松了,刘栋跟她讲陆青崖的一些糗事,比如当时大家一块儿喝酒,“他那气势,大家都惊叹,海量啊……结果一转头就吐得跟个狗熊似的。” 林媚笑了,这她有体验。 “有一年,我们去一个大学给新生当教官,那不得了,军训结束,一整个连的姑娘哭着给他送行,情书啊,玫瑰花啊,写着qq号的小纸条啊,全往他怀里塞……” “收了吗?” “收了,不收不让走啊……但他转头就扔了,我们都骂他是不解风情的牲口。” 林媚笑得不行。 “还有,他唱歌好听,有时候部队搞个什么文艺汇演,他就抱个吉他上去,扒拉两下,唱两嗓子,然后咱们排就赢了……” “他唱什么?” “是首军歌,但给他整得像民谣,我想想啊,好像是……”刘栋清一清嗓,唱道,“……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 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 …… 如果有一天我脱下这身军装,不怨你没多等我些时光 虽然那时你我天各一方,你会看到我的爱在旗帜上飞扬 车穿过了田野,穿过了石桥,在刘栋雄浑铿锵的歌声中,向山更深处的地方驶去…… 这样硬朗的歌声,心却仿佛被唱软了。 林媚掏出手机,翻出早上在陆青崖坚持之下硬加上去的微信号,点进去他的朋友圈。 没发多少东西,就十条不到的内容,转的全是各种电影的影评,往后,倒是让她翻到一张前年的照片。 不知道是在哪儿,背后是茫茫的青山,他跟沈锐他们几个穿着便装,坐在公路边上,荒草淹过腿。他们看着镜头,笑得憨傻又灿烂。 她把照片存下来,手指拉大,瞅着坐在正中间的陆青崖,然后截了张图,给林言谨发过去。 “帅吗?” 言谨很快就回复,“妈,这就是追你的人?” 林媚意识到,这张照片言谨也看过,但估计没从这茫茫的人堆里把偷偷加他的陆青崖给认出来,她这么一问, 直接暴露了。 言谨又回了一条:“帅啊,要是当我后爸就更帅了。”后面缀了个戴墨镜小人的表情。 林媚瞅着“后爸”两字,顿觉头都大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又把关逸阳从照片里截出来,意图转移话题,“这是你关叔叔。” 这回言谨直接发的语音:“关叔叔我认识,他朋友圈里全是他自拍。妈,又是陆队长,又是关排长,你这是脚踩两只船。” 林媚:“……少陪你外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偶像剧。” 言谨说:“我觉得他们都挺好的,你自己选吧,是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咯!”后面这句老气横秋,也是学电视里的腔调。 林媚笑了,笑完又觉得鼻子一酸。 低下头去看照片里的陆青崖,好像想通过他带着笑的眼睛,穿透无情的岁月,跟着那个骄傲的少年,一路跋山涉水。 仿佛他们从未分开。 第19章 水乡泽国(02) 雄化镇三山环绕,一水中分,下辖9个行政村,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奈何工业和旅游业都不发达,全镇2万余人,仍旧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这是铜湖市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等到了镇上,再走半小时颠簸的乡间土路,就到了兰桥村。兰桥村在雄化镇南部,四堰河的下游地区。 刘栋将林媚送到了兰桥小学,便折返回去,说要回家跟媳妇儿一块儿吃晚饭,林媚不便多留,嘱咐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兰桥小学的王校长已经在校门口迎接。 所谓小学,只是一排平房,不知道建于哪年,外墙泛黄剥落;楼前一块宽阔的红土地就是操场,操场上立着一根生锈的旗杆,顶上飘着一面红旗。操场上还有棵高大繁茂的皂荚树,几个小孩儿正在树下抓子儿。 王校长年过半百,有点儿驼背,穿着一件样式老旧的白衬衫,洗得很干净。他走上前向林媚伸出手,热情笑道:“林小姐,你好你好,欢迎来到兰桥小学。”招了招手,身后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上前几步,挤在他身旁,拘谨地说:“林老师好。” 林媚跟校长握了握手,又蹲下身来挨个跟孩子打招呼。 在孩子的簇拥下,林媚进了教室。 教室地上铺着一层细石子,摆着约莫十条长桌,每一条坐三个人。一个教室三十多个人,规规矩矩地背着手,热切而又拘束地盯着站在讲台上的林媚。 林媚扫视一圈,又从讲台上下去,走到门口,跟王校长商量了几句。 十来分钟后,全校143人,在操场上围成一个三层的圈,一年级二年级坐内圈,三年级四年级坐中间一圈,五年级六年级坐最外面一圈。 校长原本是抽取了四年级的班级参加这次的活动,但林媚觉得既然是启蒙性质的课程,参加的人自然多多益善。 孩子们这么成圈地围坐下来之后,没那么拘束了,夕阳正好,照得一张张黑瘦的脸上,眼睛像洗净的琉璃一样明亮。 林媚先介绍了自己,然后搬了张凳子挨着内圈的孩子坐下,让大家从年龄最小的开始做自我介绍。之后,又给每个人起英文名。孩子觉得新奇,很快就“monica”“allen”地互相叫了起来。 有个害羞的小姑娘举起手,小声地说:“林老师,只能起英文名吗?有没有……俄罗斯的名字?” 林媚笑问:“你喜欢俄 罗斯?” 小姑娘目光看着地上,“……嗯,书上看到……芭蕾……很美。” “你叫什么名字?” “何娜……” “那叫你natasha好不好?” 何娜无声地照着念了一遍,羞涩地点了点头。 等英文名字起完了,也到放学的时间了,大家把凳子搬回了教室,挨个跟林媚道别。 “林老师再见。” “拜拜,susan.” “林老师,明天见。” “dn,明天见……” 王校长负手观察了一会儿,走过去好奇道:“林老师把他们都记住了?” 林媚笑说:“没全记住,有特征的容易记。” 等孩子们都散了,校长给学校的铁门落上锁,请林媚到他家去吃饭。 王校长的家,出学校,过一条水渠就到了。一间红砖房,顶上盖着黑瓦,破败凋敝,情况比学校也好不了多少。 堂屋了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王校长的夫人正在往木桌子上端菜。她是个朴实的妇人,笑起来几分腼腆。 四道菜,有鱼有肉,虽不名贵,但林媚相信他们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丰盛。 吃饭的时候,王校长一径儿感谢林媚,说以他们工作室的名义捐献的英语教材和课外读物都已经送到了,“还有一台露天放映机,我已经会使了,前几天还给孩子们放过电影。”王校长笑得憨厚。 吃着饭,有人来敲门。 王夫人把门打开,林媚往门口望去,却是今天让她帮忙起俄罗斯名字的何娜。小姑娘立在门墩前,有些局促,问王夫人有没有蜡烛,她家里没交电费,停电了。 王夫人让她稍等,转身去了卧室。 何娜站在门口,王校长让她进来吃饭,她摇摇头,说不吃了,仍旧站在原处,抬头时目光对上林媚的视线,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着地上。 没一会儿,王夫人拿了一把蜡烛过来,又往她手里塞了支手电筒,让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看着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王校长叹了口气,“何娜是咱们六年级班上成绩最好的,如果能到市里去读初中,肯定能读出个名堂。可惜她家里实在……她爸去年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弟弟才三岁……” 这顿饭吃得很沉重。 吃完饭,王夫人安排林媚洗澡。洗澡的地方在林媚晚上要睡觉的东边房间,两只塑料桶里装满了温水,旁边木椅子上放着香皂,椅背上搭着干净的毛巾,地上放着一双凉拖鞋。 “洗澡条件不大好,林老师不要嫌弃,毛巾都是干净的,我洗过,晒过太阳……” 王夫人的窘迫让林媚心里一阵难受。 洗完澡,王夫人过来嘱咐林媚:“睡觉的时候蚊帐关好,我们这儿蚊子多。”递来一只手电,让她起夜的时候用。 门一掩上,房间就彻底安静下来。 地上汪着水,林媚小心地避过,到床上坐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儿3g信号弱,网络连接不上,只能打电话。 挂了电话,把搁在床板上的蒲扇拿下来,赶了赶蚊子,闭上蚊帐。床单和被罩都是刚洗过的,有股干净清香的气息。 枕头上手机一振。 林媚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陆青崖:“到了?” “嗯。”到了直接开始工作,压根忘了陆青崖让她报个平安的嘱咐。 “习不习惯?” “还好,”林媚把蒲扇放回去,“有事吗?” “我要说没事,你是不是挂我电话?” 林媚:“……本来是不准备挂的,你倒是提醒我了。” 那端传来一声笑,好像是笃定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林媚说:“刘栋跟我讲了一些你的事情。” “说什么你都别信,他比关逸阳还不靠谱。” 说话声一下远了,传来很轻的似是什么磕了一下的声音,林媚猜测他是把手机摁了免提,放在了桌子上。 “说你文艺汇演上吉他弹唱——我都不知道你会吉他。”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他都还记得。”陆青崖笑了声,“读高中的时候学过,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没。” “哦,那我可能忘了,高一学的,学了把妹用的,但读了三年书,一个想把的都没有。” 林媚想起他们在宾馆里第一次接吻的场景,那天灯光昏黄,他说那是初吻。 陆青崖笑得有点不那么正经,“后来遇到你,没使这招,因为你肯定不吃这套……” “……谁说的?” “我还不知 道你么……”电话那端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杂声,片刻后,听见他深吐一口气的声音,可能是点燃了一支烟,“你是这种人,谁要是去你宿舍楼下摆鲜花蜡烛,你会跟宿管投诉污染环境。” 林媚不服气,“那你错了,我就吃这套。” “是吗?” 电话里突然没声了。 “喂?喂?喂——” 林媚看了看手机,还接通着,嘀咕两句,准备挂断—— 吉他扫弦的声音。 林媚一愣。 陆青崖清嗓:“玫瑰,玫瑰,班长的红玫瑰……一颗青春的心,开在火热连队,看那男儿的肩膀,担起如山重任……” 以前还跟单东亭和邱博他们混在一起,去ktv玩,陆青崖也会被推着唱几首歌,都是欧美的,《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这种。唱得时候很有范儿,搁在高中校园里,肯定能让一票的女生心智失常。 “班长的红玫瑰,长在军营它不后悔,班长的红玫瑰,有情有义开一回……” 现在不一样。 没什么范儿,更没什么技巧,只是有感而发。 但就是这分质朴特别让人动容。 突听“砰”的一声,林媚吓了一跳,又听电话里传来一声怒吼:“老陆!大半夜你嚎什么!” 似乎是沈锐。 林媚愣了下,差点儿笑喷了。 吉他声停了,陆青崖“啧”了一声,“早让你学你不学,现在来嫉妒我才华横溢……” 沈锐:“要脸吗?” 声音再次靠近,陆青崖“喂”了一声。 林媚:“……你在宿舍?” “嗯——你等等,我出去说。” 片刻,陆青崖说了句“好了”。 “刚刚唱的这首歌叫什么?” “《班长的红玫瑰》,刚进部队那会儿,我们老班长教的……去年他结婚,几个兄弟过去参加,婚礼上也给他唱了这歌,嫂子差点哭了。” 林媚想象了一下,换她她也得感动哭。 “怎么不唱当时你唱的那首?” 陆青崖:“刘柱这都跟你说了?真是出去混了两年,越来越猥琐了。” 林媚不解。 “这歌,我们现在不 唱了。” “为什么?” “太黄了。” “啊?” 陆青崖闷笑一声,没说话。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林媚想了想……明白了,脖子烧到耳后根。 她拿手掌按着颈项,半晌没吭声。 陆青崖问:“生气了?就开个玩笑,别当真。” 林媚小声地说:“……要不要脸了。” 陆青崖的笑声仿佛荡在耳边,“……反正没多大用,对你,不要就不要了吧。” 第20章 水乡泽国(03) 雨早起就开始下,田间地头,雾蒙蒙的一片。庄稼地里还未收成的水稻蔬菜,叶子让雨水浇得清透碧绿,雨丝倾斜着飘入河水之中,天地之间像是稀疏地拉起了一张网。 兰桥小学门口的泥巴地操场,经人践踏之后,泥泞难行。 林媚室外授课的计划被打乱,只得局促在房间里,让孩子们把桌子排列得密集一些,尽可能地坐下更多的人。 中午放学,雨下得更大,有些家里的孩子没有雨伞,便把破烂的外套往头上一顶,说了句林老师再见,踏着泥泞,就这样冲进雨幕之中。 何娜还没走,等所有人离开教室之后,她走上讲台,“林老师……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林媚一直有注意到她。 何娜是这些孩子中最认真的一个,她是六年级的,个子瘦高,坐在最后一排,在林媚讲课的时候,背挺得笔直,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地往本子上做笔记。 林媚温柔笑说:“当然可以。” 何娜便把那种几毛钱一个的本子翻开,手指点着自己的笔记,正要说话,门口传来声音。 “林老师,”王校长敲了敲门,“吃饭了,还不走啊?” 林媚笑说:“何娜有几个问题,我讲完就去……” “那一块去我家吃吧,就添双碗筷的事。” 何娜局促,“不,我……” 林媚看着她,“跟林老师一起过去?正好边吃边聊。” 雨下得大,往王校长家去的路上,林媚搂着何娜的肩膀,尽量的把伞往她那边倾斜。 风大,顶着伞面,一不留神就要掀翻过去。水渠涨水,水声哗啦,雨幕密集,远处的农田和房屋已经看不见了。 吃饭的时候,林媚长说她当年在英国留学勤工俭学的情况。 何娜澄澈而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只顾着听,连筷子也没落几下。 下午雨势更大,三点的时候,天就已经黑得看不见了。 教室里没有铺水泥,只在红土上洒了一些细小的石子,连下一整天的雨,地上开始汪起积水。 王校长怕晚了孩子们在这种天气回家不安全,提前给大家放学了。 暴雨如注,伞已经没法撑起来了,林媚被雨淋了一身,去往王校长家里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人不敢 再出门,雨声轰轰,天黑得像是闷在墨水瓶子里。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村支书穿着雨披和雨鞋,提着手电筒,前来挨家挨户地敲门,让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往高处放,说受台风影响,这雨一时半会儿可能停不了。 雨水浇在雨披上,哗哗地响,村支书的雨鞋了已经灌了水。 王校长让他进来躲一躲雨,喝杯热茶,他摆了摆手,高声说:“还有二十几户没跑呢,水势涨了,晚上还得去巡查堤防!” · 雨一晚上没停,早上林媚起床一看,登时一惊——雨水已经把床脚淹了一半。 好险她箱子搁在桌子上,还没被淹到。 泥水浑浊,拖鞋已经捞不到了,林媚蹚着水,走到桌子旁边,打开了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双换洗的运动鞋穿上。 推开门一看,王夫人正拿着瓢,徒劳地往外舀水,王校长往身上系雨披,似乎正要出门。 林媚忙问什么情况。 王校长匆忙套上雨鞋,“四堰河凌晨决口了,咱们下游这一片全淹了,学校地势高,十几个住在附近的孩子和家长都自发地跑去了学校,可是水势太大,学校也淹了,现在被困在了教室里……咱们已经有两个老师过去帮忙了……“ 林媚忙说,“我也去。” “林老师,你就在屋里呆着吧,水不知道淹到有多高了…… 林媚坚持,“我跟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越往学校方向去水越深,等到了操场,已经没过了大腿根。 水流打着旋儿,把人往更低处的地方推去,人站立困难,行走更困难。 水顺着低矮的窗子哗哗往里灌,十几个孩子被学校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集合到了一个教室里。桌子拼到了一起,孩子们就依偎着站在桌子上,然而水已经快要没过桌子腿,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全要泡在水里。 林媚和王校长蹚着水,互相搀扶着走到窗户外面,扒着窗户跟里面的两位老师对话,“情况怎么样?” 教数学的张老师抹了一把脸,“不行,我试过把娃儿背出去,没走几步就回来了,水流太急,怕把娃给摔了。” 王校长焦头烂额,“这可怎么办?” 林媚四下望了望,“有梯子吗?咱们搭个梯子,先把孩子挨个抱上楼顶,再想办法送出去。” “梯子有! ”一个孩子高声说,“在三年级教室!” 林媚让校长站在原地,自己手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费力地往三年级教室挪去。 捏着门把手,把门打开,一股粗壮的水流顿时冲开了门板,灌进教室里。 林媚差点儿被水流裹得摔倒在地,死抱着门框,等水势缓了些,再贴着墙,一步一挪。 梯子放在对面墙根处,林媚摸到了,却发现根本没法在这样湍急的水中扛着出去,便把梯子放倒,浮在水面上,慢慢地往外推。 被水裹着,稍不留神就得一个趔趄。 水冷,风大,蹚一会儿,便觉得力气正在飞快地流逝。 天上暗云堆积,似乎还有暴雨将至。 · 凌晨一点,铜湖市武警机动中队的营房里,骤然响起紧急集合的哨声。 五分钟,所有沉睡中的战士在操场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中队长陆青崖立在队前,敬了一个军礼,声音洪亮道:“铜湖市雄化镇四堰河河堤出现决口!应总队汛期工作部署,中队立即开赴雄化镇抗洪抢险!” 动作迅捷,步调一致,中队除留守营房的一个排,其余90多人纷纷坐上运兵装甲车,与铜湖市消防支队的两支中队,一同向雄化镇进发。 陆青崖和沈锐坐在吉普车里,窗外夜景急速后退。 沈锐看了陆青崖一眼,“……林小姐支教的地方是不是在雄化镇?” 四堰河河流地势高,汛期时水平面高出雄化镇的平均海拔,一直以来,就是铜湖市防汛工作的重中之重。七年前,四堰河也出现过一次大的决口,那也是陆青崖第一次执行自然灾害抢险任务。 陆青崖“嗯”了声,摸出手机,给林媚拨了个电话。 无人接听。深夜,也属正常。 他没再打,把手机揣回口袋,经沈锐同意点了支烟,抽了几口,把此刻过于私人化的担忧压下去。 两小时后,近300人穿着救援设备的队伍,在河堤上集结,与当地的干部汇合,商讨解决方案。 溃口长达30米,湍滚汹涌,这种情况之下,投沙包显然无济于事——水浪湍急,沙包一丢下去,立即便会被冲走。 观察过形势以后,最后定下第一个行动方案:战士们绕到下游,在河流中拉出一条钢索,在钢索的助力之下打上木桩,再抛投沙包。 应急探照灯射出白闪闪的灯光,照向河流中心,两名战士游到河对岸,向河中伸出钢索。 随后,陆青崖和消防一中队的王队长跳下水,捏着这一岸的钢索,奋力往河流中间走去,试图让两根钢索合拢。 水深齐腰,越往中间去,水流越急,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 陆青崖率先走到了河流中间,伸出手去够另一端伸来的钢索。 忽然,一股浑浊的水浪打来,裹着砂石、枝叶,带着巨大的压力冲击而下,铜墙铁壁一样把人往前一推。 陆青崖顿时失去中心,脚下打滑,往河水中扑去,一个浪头拍来,带着泥沙的河水呛入口中。 陆青崖奋力仰起头,手臂猛一用力,捏着钢索勉强维持住身形,高喊:“王队,你别过来了!” 待这一阵急流过去,他抓着绳索退回岸边。 泥水呛得喉咙发疼,嘴里一股怪味儿,他呸了两下,也顾不上了,直接向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汇报,“人站不稳,即便绳索合拢了,木桩也打不了。” 天上还飘着雨,穿着橙色荧光背心的战士们立在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河堤上,听候下一步的指示。 镇政府的领导在跟李钊平讨论目前的情况,“……农田和鱼塘都淹了,下游的兰桥村、新风村受灾严重,我们已经派出干部救人了,但农村地区居民住得分散,进展十分缓慢……” 陆青崖从沈锐手里接了一瓶水,正在漱口,听见“兰桥村”三个字,心脏顿时一提。 救灾现场即是战场,容不下太多的私人情绪。 陆青崖定了定神,继续参与探讨第二套作战方案。 天气预报中午十二点还有一场强降雨,他们必须在九小时内把溃口堵上。 很快讨论出了结果:用钢丝扎出四五米长的铁笼子,把沙包装在铁笼子里,再用挖掘机把铁笼子抛下去,补住溃口。 上堤的路不通,挖掘机无法开进来。 约三百名战士兵分两路,一路帮忙疏通道路,一路去附近的砂石厂装填沙包。 天上还飘着雨,探照灯下,战士们埋头苦干,以最快的速度,用铁铲把沙土装入编织袋中。7万多个编织袋,他们要赶在明天中午第二轮暴雨来临之前装填完毕。 在高度集中和紧张之下,累的感觉很快消退,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夜色之中,橙色的背心汇成了一股溪流,联通了砂石厂,运输卡车和堤岸。 没有一人叫苦叫累。 手套磨破了,扔掉,直接用手。 帽子湿透了,摘下来抖一抖,继续戴上。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天光大亮的时候,7万个沙包终于全部装填完毕。 他们却一刻也没有休息,把沙包装上车,装不下的,就流水线运输。 五十斤重的沙包,一个接着一个,一刻不停地在战士地手臂之间,向着远处地堤岸传递下去。 溃口附近,铁笼已经扎好了。 很快,第一个铁笼被装填完毕,十几人抓着铁丝,喊着一二三,把笼子推下水。 第二个、第三个……等第七个铁笼子下饺子似的落水之后,溃口处的水势终于减缓。 河流中间的部分,人力不能及,大家把装好的铁笼子推上挖掘机的铲斗,再由人工操作,把铲斗中的沙包和铁笼子推入河水之中…… 整整8小时不眠不休的作业,到中午11点,缺口终于被沙包组成的屏障成功堵住。为了加固工程,又在沙包的外围,打下了一排深入河床的木桩。 缺口的每一处都检查之后,这一晚的抢险工作,终于鸣金收兵。 没有人说话。 年轻的战士们直接在堤岸的泥地上,在没有抛投完的沙包上或躺或坐地睡着了。 他们实在太累了。 半小时后,随军的医疗兵上了堤岸给战士们医诊,一车热腾腾的盒饭也送了过来。 陆青崖拿矿泉水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些,站起身到堤岸上去巡视。 关逸阳恢复得快,已经端着盒饭生龙活虎地跟李昊聊起来了天,虽然多半是他叽里呱啦一大串,李昊才回他一个“嗯”字。 再往前看,虞川手里拿着帽子,整个人死鱼一样地摊在沙包上。 陆青崖走过去,拿沾着泥水的靴子踢了踢他小腿:笑问:“还站得起来吧?” 虞川丢给他一个“当我死了”的眼神。 “那边有盒饭,过去领一盒,吃点热的,去车上休息休息。” 虞川“嗯”了声。 陆青崖又继续往前走,却见一个医疗兵正在往姚旭手掌心里上药。 “怎么了?” “没事……” 陆青崖蹲下身去一看,姚旭的手掌肿得老高,满是铁丝笼勒出来的血痕。 “没戴手套?” “之前那副磨烂了,没时间去拿新的……” 医疗兵说:“他体力透支太严重了,刚给他兑了点儿葡萄糖。” 陆青崖拍他脑袋,“下回拼的时候,也注意点儿自己情况。” “陆队你不也带头冲在最前么,我比你年轻,怎么能比你落后。” 这孩子耿直耿直的,陆青崖哭笑不得,“下午去村里救灾,你就别跟去了,和虞川儿一块去车上好好休息。” 姚旭立即弹起来,“不行!” “坐下!药还没上完呢,”陆青崖把他摁回板凳上,“这是命令。” 姚旭特委屈地瘪了瘪嘴。 休整一阵,体力消耗严重的先留在原地休息,尚有余力的,组成救灾小组前去受灾最严重的两个村里营救被困村民。 副参谋李钊平布置任务:“陆青崖,领导一分队,目标兰桥村;李昊,领导二分队,目标新风村。” “是!” 兰桥村。 陆青崖暗暗呼了口气,转去卡车背面,掏手机给林媚拨个电话。 暂时无法接通。 没让自己乱想,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上了车。 到了兰桥村范围,橡皮艇放下去,陆青崖的队伍兵分四路,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搜救。 陆青崖保留了一点私心,自己带着的四五个人,去了兰桥小学所在的北边。 橡皮艇穿过被水淹没的房屋,缓缓地往前,遇到还没转移的村民,就把人接上,等坐满了,便往回划。如此往返,直到越行越深。 视线里出现了一面红色的旗帜,被雨打湿了,整个裹在了旗杆的顶上。 越过皂荚树的叶间的缝隙往前看去,学校屋顶上,十来个人正一边高喊,一边朝着这边招手。 陆青崖看见了林媚。 她站在那群孩子前面,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似地把他们护在身后。 就像那年,她跪在地上,护着受伤的爱德蒙。 陆青崖登时就笑了。 第21章 水乡泽国(04) 隔着暗蒙蒙的天色,两人目光相投。 那橙色的背心像一团火一样,林媚长舒一口气,她知道,他们安全了。 两艘橡皮艇划过来,停在教室的窗户旁边。 怕梯子给水冲走,在把孩子都运送上去之后,就将梯子抽了上去,放在房屋顶上。 张老师和王校长放下梯子,两名战士跳入水中,掌着梯子,陆青崖紧接跳下橡皮艇,几下爬上了楼顶。 两人都被浸得一身湿透,靠近时一股泥水的气息。 陆青崖看着林媚,“……还好吗?” 千言万语,说出口也就这一句。 林媚点头,“……我没事,先把孩子送出去吧。”转身,把这里面年纪最小的几个孩子推出来。 陆青崖俯下身,抱住看起来最瘦弱的一个小女孩,将要起身时,抓住了林媚垂在身侧的手,用力一握。 林媚愣了一下。 冰凉粗粝的手感一触即逝。 陆青崖一手抱住小女孩,退到了屋顶边缘,另一只手抓住梯子,把人缓缓地抱下去。水中站着两位战士,稳稳接住小女孩,放在橡皮艇上,给她穿上救生衣。 橡皮艇位置不大,两艘合起来一次只能运送七八个人,来回跑了两趟,约摸一个小时,才把房顶上的孩子和两名老师,都运送到了安全的位置。 剩下王校长和林媚,救灾队准备把他们两人先送出去,王校长摆了摆手,指向学校西面的一条小路,“那儿还有一户人家呢。” 林媚心里一凛,想起来何娜就住在那儿,她妈妈腿脚不便,她弟弟才三岁…… 伸手将陆青崖手臂一抓,“先去那边,接上人了一块儿走,我们还撑得住,不用着急。” 陆青崖低头看了一眼,点头,指挥关逸阳把橡皮艇划过去。 越靠近,水道越窄。 两排房子背靠着背,形成了一条十多米长的逼仄的小道,何娜的家,恰好就在小道的尽头处。小道不足一米宽,橡皮艇划不进去,两旁土墙围住,也没办法绕行。 许是看到了救援队醒目的背心,小道深处传来了呼救声。 林媚听出是何娜的声音,急忙坐直身体,高声应道:“何娜!老师和武警叔叔过来救你了,你和妈妈、弟弟再坚持一会儿!” 橡皮艇进不去,只能人工 开道。 陆青崖拿起一捆救生索,和关逸阳一块儿把一端固定在路前大树的树干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随即从救生艇上跳了下去。 这儿基本是整个兰桥村地势最低的地方,水直接淹过了腰,快到胸口。 走是没法走了,林媚抓紧了艇舷,看着陆青崖奋力挥臂,朝着路尽头的房屋游过去。 何娜的家有个二层的阁楼,此刻,她和母亲搂着大哭不止的弟弟,就趴在阁楼的小气窗前。 没人知道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怎么把一个几乎无自理能力的三岁小孩儿,和一个右腿跛瘸的中年妇女送上阁楼的。 到了房子前面,陆青崖观察一阵,让何娜他们三人往后退开,脚蹬着墙皮剥落露出的土墙的缺口,几下翻上了二层,从气窗里钻了进去。 气窗太小,他手抓着窗棂,猛地往外一搡,直接拆除了,又在阁楼上翻出块砖头,沿着缺口,一下一下把口子凿大。 所幸是土房,凿起来没费多少力气。 很快,那窗口大得能容两人通过。 陆青崖把腰上的绳索解下来,拴在屋子里最稳固的横梁上,戴上防滑手套,转头对何娜说:“先送你下去。” 何娜回头望了望还在呜呜大哭的弟弟,和坐在地上的母亲,“可是……” 陆青崖抬手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救援讲究先易后难,你放心,你们三个人,我一定都平安送出去。” 何娜顿时感到一种无端的安全感,点了点头,朝陆青崖伸出手去。 陆青崖把她抱起来,让她两只手臂勾住自己脖子,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抓住了绳索,缓慢地往下降。 何娜抓得很紧,陆青崖便把搂着她的那只手也腾出来,很快就顺着绳索滑到了水面。 就这样蹚过剩下的三米长的水道,把人送到了接应的关逸阳和另一名战士手中。 没来及休息,再次攀上阁楼。 何娜上了橡皮艇,紧挨着林媚坐下,“林老师……” 林媚没说话,伸手搂住她肩膀,目光紧紧注视着陆青崖。 这次,他带着何娜三岁的弟弟,从窗户中跳了出来。 然而和何娜不同,她弟弟太小,他不敢松手,只能一手紧搂着孩子,一手抓着绳索,效率自然降低了一倍不止。 一只手臂,却悬了两个人的重 量。 降到了水面上,他怕淹着孩子,没踩水,还是悬着腿,抓着绳索,缓缓地往前滑动。 关逸阳抓着绳索,涉水过去接应。 绳索一晃,陆青崖身体骤然往下一滑! 林媚心脏发紧,一声低呼,搂着何娜的那只手遽然收紧。 却见陆青崖两腿一绞,缠住了绳索,硬生生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孩子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怎的,居然不哭了,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陆青崖的脖子。 陆青崖稳住身体之后,暂时没动了。 豆大的汗从他脸上滚下来,他蓄了一会儿力,紧咬牙关,一鼓作气,往前再滑行了三四米,把孩子交到关逸阳手里,自己一下踩入水中。 摘了手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林媚凝视着大半截身体都浸在水中的人,眼前雾气茫茫。 太多的情绪一块儿涌上来……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画面,此刻活生生复现在眼前。 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可陆青崖和别人,到底更有不同。 没歇多久,陆青崖第三次翻进了阁楼。 十来分钟后,危楼里的最后一个人,被平安地解救出来。 陆青崖站在水中,趴在橡皮艇的舷上,喘着粗气,半晌没动。 林媚急忙推了推他胳膊,“陆青崖……” 半刻,陆青崖睁开眼,冲她笑了笑。 林媚低声问:“累吗?先上来吧,水里冷……” “嗯……我歇会儿,没力气了。” 关逸阳和另一名战士,已经给最后救下来的何娜的妈妈穿上了救生衣。 陆青崖又站了两分钟,抓着艇舷,翻了上来。 一裤腿的泥水,陆青崖坐下以后,把靴子脱了下来,磕在舷上,倒出里面的水,又再穿上。 转头一看,林媚正看着他,便笑了笑,低声问:“看什么?” 林媚摇了摇头,别过目光,“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凌晨三点就到了,一直在大堤上抢险。” 林媚惊讶,“到现在都没休息? “不敢休息。”他很累,身体整个地靠在橡皮艇的舷上,头往后仰,低声地又笑说了一句:“……要是迟了,就得到水里去捞你跟这群小崽子了。” 关心的话,他也能说得这么欠抽。 林媚抿着唇,把头别过去,忍下一涌而上的情绪,“那你先休息一会儿。” 橡皮艇划出被水淹没的村庄,到高处与等在那里的其他村民回合。大家不分军民,都坐上卡车,往镇上政府设立的统一救灾点驶去。 陆青崖没坐吉普,跟林媚一块儿上了卡车。车里还有其他的战士,被村民拉着一径儿地感谢,完了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大家伙可以给他介绍介绍,小战士被各种问题问得满面通红。 林媚和陆青崖坐的位置靠近最外面,陆青崖张着膝盖,一个人倒快要占了两个人的位置。车颠簸着,两个人的膝盖时不时挨到一起。 林媚说:“听刘栋说,你七年前也来过这个救灾。” 陆青崖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那时候情况比现在严重,六七个村庄一块儿受灾,强降雨一轮接一轮,所有人争分夺秒,还是没能避免人员伤亡。 卡车缓慢行驶,远处是已成一片泽国的村庄和农田:“八人死亡,里面有个小孩儿,”他目光缓缓移到车内,看着此刻正偎在何娜膝头的小男孩儿,“……如果我们早到半小时,那孩子能救。” 他仍是不断不断地梦到那一幕,孩子妈妈跪在泥水里,抱着裹着被子的冰冷的小身体哭得撕心裂肺。被子里小孩儿双目紧闭,仿佛只是安详地睡去。 没有人责怪他们,但他知道,自己,全队,只要能再省出半小时,只要半小时,这个世界上就能少一个家庭免于流离之苦。 那时他未尝没曾因为枯燥而辛苦的部队生活萌生过退意,但那天以后,他知道只要国家需要,他就会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国家。 这烟火人间里,有他深爱过的姑娘。 而他想让这烟火人间,平安喜乐。 有一句话,他们深埋于心。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陆青崖转头,对上林媚的视线。 “陆青崖,你只是一名战士,你不是神。”林媚认真地看着他。 陆青崖不说话,只是把那只手攥得再紧,又再紧。 车到了镇上,大家依次下了车。 何娜抱着弟弟,走到陆青崖跟前,低着头,小声又恳切地说:“叔叔,谢谢你……” 怀里 的小男孩忽地拽了拽陆青崖衣袖。 “怎么了?”陆青崖低下头。 小男孩“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陆青崖愣了一下,笑出声,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你们快过去吧,吃点热饭,换身衣服。” 何娜害羞地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她上前半步,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抱了一下陆青崖,便抱着弟弟走了。 转个身,林媚在看着。 陆青崖走近,低头笑说,“怎么,又亲又抱,嫉妒了?”他张开手臂,“……给你也抱一下?” 出乎意料,林媚却没恼,上前一步,揽住一下他的腰。 没有别的想法,她觉得这一刻的陆青崖,值得被拥抱。 林媚一抱便退,陆青崖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再把她摁进怀里。 两人身上都是一身半干不干的泥水,这拥抱着实算不上多舒服。 他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背上扛着国家的嘱托,怀里抱着心爱的姑娘。 背上和怀里,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了。 第22章 水乡泽国(05) “咳咳——” 身后一道浮夸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林媚先一步退开,回头一望是沈锐,顿时窘意上涌,不知道自己该摆个什么表情,匆匆说句“我去那边看看”,就避过了两人离开了。 陆青崖目光还望着她的背影,对沈锐说道:“晚点儿来不成?坏我的好事。” “你多少注意点影响,林小姐一个……” “她不是,”陆青崖打断他,“谁说有孩子就等于结婚了?” 沈锐一愣,“离婚了?” 陆青崖:“……” 中队休整休整也得准备班师凯旋了,沈锐过来是同他说正事的,“镇上有几个外国人,从新风村撤出来,好像是意大利人,语言不通……” 陆青崖印象中,林媚是会说几句意大利语的。过去缠着他陪她看意大利电影,她听见喜欢的台词,还会按暂停跟着复述几句。那些电影多半都是爱情片,看着看着,他就压着她乱亲,最后脑海中没有一部是完整的。 林媚正跟何娜和一堆孩子在一起,坐在搭建起来的救灾帐篷里,端着桶装的泡面去饮水机那儿接水。 她自己的手机在水里泡坏了,借了别人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之后,就把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很土气的打扮,一件印着xx琴行的文化衫和齐小腿肚的马裤,脚下是双夹脚的拖鞋。脸和手都洗过了,头发没法讲究,拿头绳盘起来。 身后光线一亮一暗,陆青崖掀帘子进来了,对上何娜的视线,笑说:“你们林老师借我一会儿。” 林媚转过头去看他。 帐篷矮,他不得不低着头,凑得有点近,她抬眼就能瞧见水干透以后,在他脸上留下的泥巴印子。 “意大利语会说吗?过去帮个忙。” 林媚跟在陆青崖身后,越过一顶一顶帐篷,到了那一行意大利人待的地方。 关逸阳正用肢体语言跟他们瞎比划,看援军来了,长舒一口气,“林小姐,就交给你了。” 林媚无聊的时候,学了点儿其他小语种的入门知识,但也就只到日常用语一百句的程度,现在纯属赶鸭子上架。 连蒙带猜,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搅合在一起,费劲巴拉地地沟通了半天,林媚大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从其中一个老外手里把地图接过去,拿铅笔勾勾画画。老外恍然大悟,带着口音跟她说了句“t hankyou.” 往回走,林媚跟他们解释,“说是护照淹了,我给他们指了去大使馆的路。” 关逸阳夸了两句“厉害”,大约只是没话找话的寒暄,把话锋一转,“林老师什么时候再来铜湖?这几天眼镜儿一直跟我说呢,想过来看看。” 话说出去,关逸阳没听见回应,看一眼林媚,再看一眼陆青崖,两人神情都有些古怪。 他直觉有点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估计在他俩面前提林媚的孩子不大妥当,不敢掺和了,找了个理由先溜了。 林媚和陆青崖经过了一顶帐篷,不再接着往前,往旁边拐了几步,到一株柳树下停住。 陆青崖的荧光背心早就脱了,这会儿穿着迷彩短袖,没那么显眼。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陆青崖答:“下午,再观察观察情况,稳了就回去。” 看着她,“你呢?” “我再待两天,统计一下孩子们需要点什么,让人安排送过来。” “成。”陆青崖没多说什么。 身后都是嘈杂的人声,柳树挡在他们背后,多少像是一道屏障。 柳条碧绿地垂下来,风里很缓慢地荡着。 林媚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说,“你脸上有东西。”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 林媚摇头,凑近一步,他自然地低下头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攥着一角,去擦他脸上干透的泥印。 擦着擦着,她停住手,声音很平淡地问他:“你想见一见言谨吗?” 这是正当的请求,但陆青崖从没提过。 陆青崖神情没变,“我俩问题的症结不在他。” 提出来会让她为难。 林媚踌躇着,她很清楚自己心里的那道大堤也已经出现了溃口,但并没有人能为她抢修。 “……不是不能见。” “什么身份见?”陆青崖截住她的话,“别让眼镜儿难受了,知道有个父亲却不能相认——再者,他不见得想认我。” 林媚呼吸窒了一下,“……你不想认吗?” 陆青崖看着她,“我认,但得在你认了之后。” 林媚不说话了。 陆青崖不是不着急,可这件事主动权全在林媚,他一个缺席了八年之久的人,没什么资格要求原谅。 “你慢慢考虑,回铜湖了告诉我……”陆青崖把她手里的纸巾接过来,自己猛擦了两下,“……想再考虑久一点也成。” 无非是速战速决,和钝刀子剌肉的区别。 他等得起,因为余生,大抵只剩下这一件事还值得他等。 没人再说话。 柳枝拂在眼前,空气里一股湿润的水汽。 暗云翻涌,午后的暴雨要到了。 下午的暴雨过去,雄化镇没再发生险情,过来抢险的近三百民官兵,也就折返了。 陆青崖一直在安排工作,汇报情况,直到上了车,都没再有机会跟林媚单独说上话。 运兵车缓缓驶离,镇上有百姓追在车尾往里面丢鲜花和食物。 陆青崖坐在吉普车上,手臂搭着车窗探出头往后望,人群里看见了林媚,她翘首目送,和他视线对上。 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对方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 · 晚上,林媚给莫一笑通了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结果第三天傍晚,出人意料的,莫一笑出现在了镇上。 莫一笑说听说这边受灾情况严重,所以想亲自过来看看,跟王校长谈一笔捐款,直接给小学捐献一栋新校舍。 晚上,莫一笑跟王校长谈完正事,把林媚喊出了门。 天晴以后,路上积水已经退了,气温也开始回升。小镇的夜里,广场舞也重新摆起来,大家重新投入到原来的生活节奏,好像前两天的水灾从未发生过。中国人民在乐观积极这一点上,当真让人敬佩。 两人出了宾馆大门,往桥头走,路上,林媚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 莫一笑说:“前两天眼镜儿去了我们家,小雨黏他黏得不得了,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哥哥,连眼镜儿去厕所她都要在门口等着。”小雨是莫一笑的宝贝女儿,今年三岁。 林媚笑出声。 “你嫂子说,要是暑假眼镜儿都待在咱们家,她得省不少的事。” “眼镜儿自己都淘,别把小雨也带坏了。” “我还真没见过比眼镜儿还懂事乖巧的小孩……”莫一笑忽地脚步一顿,“……林子,我记得你有回喝醉了,冲我喊哥哥是 吧?” 林媚愣了一下,“……嗯。” 桥下河水缓缓流淌,莫一笑声音裹在里面,听着有些严肃,“……你一脚踩在悬崖边上了,我这个当哥的,不能不拉你一把吧?” 林媚惊讶,“你……” “眼镜儿来我家的时候,说有两个人在追你,给我看了那两人的照片……” 莫一笑以前见过她保存在手机里的,唯一一张和陆青崖的合影,也听林媚断断续续讲过和这人的大概。她不是愿意跟人掏心窝子的人,但认识久了,很多信息一拼凑,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 林媚心里清楚了,“……你是专为了这件事来的。” 莫一笑没否认,“我想劝你谨慎点。作为男人,男人的这点儿劣根性我还是懂的,他如果还爱你,不至于八年来没找过你一次。我追你嫂子那会儿,想她想得不行,火车上站20多个小时,寒风里在她楼下站一整晚,就为了见她一面。” 林媚目光往外,去看着桥下的流水,今晚没有月亮,河水黑沉沉的,撞上桥墩,发出沉闷的声响,绕过去,再往前奔流。 “……他现在二十七岁,正连级,再想往上升,没个背景也难……他或许能找到好的,但不一定找得到条件有你这么好的,况且……你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我要是他,我也会觉得找你复合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林媚手指抓着栏杆,粗粝的石头的材质,压着手掌,“……学长,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知道世界上的其他男人是怎样的,她唯一清楚的是,陆青崖可能图她任何,但唯独不会图这些世俗的条件。 那年,在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他说,不管做什么,他妈妈都会支持他,“她觉得我能拿冠军,我就得拿个冠军给他看。” 那时候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什么都可能变,但那样的陆青崖,不会变。 莫一笑沉默良久,“……那你父母呢?还有眼镜儿。” 林媚手掌轻轻摩挲着栏杆上粗陋的雕刻,“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很冷,不是指生理上的……” 好像她提着一笼火,一个人走在寒冬的早晨。来了阵风,把火吹灭了。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人,她有很多的事要做,很远的路要走,经过一些店铺,全都关着门,没处让她落脚,更没处让她借火。 没人告诉她终点在哪儿,她只能 不停往前走,因为有一个信念告诉她还不能倒下,倒下就要永远留在这条无止尽的寒冷的街上。 “……那堆火没法再为别的人燃起来了。” · 台风过去,铜湖市大面积放晴,中队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周末没任务的时候,陆青崖通常回一趟铜湖花园,打扫打扫卫生,以防随后有队里的人带着家属去住。 周六早上,小区门外支起各色的摊子,他买了包子豆浆,拎着上楼。 电梯门开,往右一拐,登时停下脚步—— 门口,林媚正坐在行李箱上。 听见电梯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了他数秒,“……钥匙我弄丢了。” 陆青崖笑了声,“挺会给我添麻烦。” 他走过去,拿钥匙打开门,再把她的箱子提进去。 “陆青崖。” 她蹬了鞋,抓着他手臂,在门阖上切过来的一片阴影之中,踮脚吻上去。 第23章 水乡泽国(06) 陆青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箱子落在地板上“咚”的一声,他掐着她的腰往后一压,把她抵在鞋柜的墙边,挑眉问:“……干什么?”声音是哑的。 怕她头撞到了,手掌垫在后脑勺上,脸靠得很近,只要他想,再凑拢一厘米就能吻过去。 林媚赤脚踩在地板上,费力地踮着脚后跟,她个子不算矮了,碰上陆青崖还是稍显不够用。 没开灯,玄关这儿光线昏暗,人隐匿在阴影之中,好像潜藏已久的欲望和勇气,都夹着尾巴偷偷溜出来了,连同她二十一岁开始,就尘封至今的叛逆。 手臂绕过去,环在他肩膀上,轻声问:“……现在这把年纪,再去对抗全世界,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她真不是风情那一款的人,虽然有胸有屁股,但整个人气质太正经了,简直愧对名字里的“媚”字。 然而对陆青崖而言,足够了,她存在本身就挺挑战他的原则,况且两人还离得这么近。 “林老师,”他笑了一声,故意这么喊她,目光定在她唇上,“……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我怕自己自作多情。” 林媚脸烧起来,“……你以前不是挺自恋的吗。” “以前什么都有,现在什么都没了……” 声音渐低,最后一个字落在她的嘴唇上。 碰上的那一霎,两个人都震了一下。 浅吻没多久,他就去找她的舌尖,身体往前靠,把她整个人都箍在怀里。 像在打仗,和一周前的那一个吻完全不一样,现在太直白,意味太明显,反而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喘不上气,推了一把,然而只是徒劳,手被抓住环在他腰上,他膝盖挤到她的腿间,两个人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再靠得更近了。 这时候她才有点慌,但也只是慌,没想拒绝。 眼前雾蒙蒙的,人像在往水底沉,她想到那一晚映在沙漠泉水中的月亮,距离那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一切的触感都是陌生而刺激的,好像是第一次发生一样。 一件宽松的套头上衣,很容易就推上去。她睁开眼偏头往下看一眼,那片柔软白色的皮肤和他粗粝黝黑的手掌对比分明,有点刺激她的神经,随着他不大温柔的动作,她颤抖了一下,好像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失了。 被半抱着,往屋里去,陆青崖 的腿撞到了行李箱,倒过去砸在另一边的墙壁上。 楼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他随手拉了一下窗帘。 昏暗之中,外面车流和喧哗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像是隔着门去听水声。 她以前听过一个比喻,叫老房子着火,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贴切。身上汗出了一层,身体靠着的时候,又更加的热。 像火又烧起来了,她想。 她伸手去摸陆青崖短而硬的发丝,心里一会儿空,一会儿又觉得充实。空的时候,是有一些地方没有被照顾到,充实的时候,是他手掌在每一寸肌肤上辗转。 他裤子的面料有些粗糙,擦着她的膝盖,在靠近的时候,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了。 就在觉得可以再进一步的时候,所有的动作突然都停了下来。 林媚睁开雾茫茫的眼睛,有些困惑。 陆青崖低头看着她,微喘着气,“……我不能这么做,怕你后悔。” 林媚眨了一下眼。 “刚那话不是玩笑,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给不了你物质生活,想天天陪你都难。林媚,你想好,想好了再告诉我。”他伸手去擦她鼻尖上的汗,“……不要你去对抗全世界,只要你想好了,我陪你去争取全世界。” 沉默之中两人对视,目光深处除了很坦荡的欲望,还有别的,更深的东西。 “……你觉得我没想好吗?”林媚坦坦荡荡地地直视着他,声音有点哑,气息不稳,但语气是坚定的,“没想好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那晚莫一笑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偏偏她这个人有时候就是不爱听道理,活到这么大,每一桩未曾后悔的决定都是靠直觉行事的。 八年来,她被亲缘关系,被责任,被生存的压力推着不断地往前,个人的诉求被压缩到最低。她不会抱怨什么,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父母替她抗下了太多,她不能总做那个让人操心不已的公主,她还是女儿,是母亲。 有时候压力大到极点,想找人倾诉,然而既不能对着父母,也不能对着孩子。 她清楚记得,有一次自己心情不好,开车出去,没注意路,等发现时,自己开到了似乎没有人的山里。那儿万籁俱寂,只有鸟叫声,整个人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她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依然记得那一天世界是怎样的寂静, 她是怎样的无路可去。 她不想后半辈子,还继续这样过下去。 “……陆青崖,”林媚伸手去碰他的脸,“你真的没追过我,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陆青崖笑了一声,“你傻呗。” “是挺傻,”她伸出手臂抱他,在他身体压下来时,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但如果你敢背叛我第二次,我就真的敢这辈子跟你死生不再见。” “那别想了,不会给你机会的。” 沉默之中,他含住她的嘴唇,用了一点力,咬下去,听她轻轻嘶了声,再退开。 人好像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纯粹的爱,到掺杂世俗的权衡,再回归到纯粹的爱。 “陆青崖,”林媚微微闭上眼,感受他手掌在她身上的动作,“……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吗?” “嗯?”他鼻子里这么应了一声。 “我经常这么做,”她声音已经有些不稳了,“……想象以后的自己会怎么样。三十岁的我,一定会为了放弃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而后悔;四十岁的我,一定不能忍受没有一份愿意投入终身的工作……然后……” 陆青崖亲在胸前,她扭动身体,轻哼一声,“……六十岁的我,一定没法原谅二十九岁那年因为瞻前顾后,错过了这辈子唯一还能为自己活一次的机会……” 突然地吃痛,是陆青崖牙齿咬下去,她伸出手掌去推他,被他一把箍住。 “我这人还有一个优点,知道吗?”陆青崖抓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必要的时候,百折不挠。你要是拒绝我,我肯定继续缠着你,缠到你六十岁,正好你后悔了,我就得逞了。” 他眼睛里有光,月光一样亮得发烫。 那时候年轻气盛,以为有些感情就像夏天一样短暂,结束了也就结束了。 直到那年执行任务,胳膊挨了一枪,血流了一路,以为自己就要跟通缉犯同归于尽的时候,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夏日永恒的午后,那棵绿叶子的树,那个混杂着汗水颤抖的拥抱,那个原来从来没忘记过的姑娘…… “再聊会儿?”他低下头,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朵,“还是……” 林媚连手指尖都在发烫,“……嗯。” 被子被推到一边,上衣都脱干净,陆青崖俯下身,从嘴唇开始,打算慢一点,耐心一点,好好感受这一刻…… “我.操。” 搁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催命一样的震动起来。 林媚哈哈大笑,背过身扯被子把自己裹住,“……你先接吧,别有任务。” 陆青崖摸出手机一看,沈锐打来的。 接了,耐着性子问:“老沈,什么事?” “关逸阳说晚上组团去看电影,问你去不去……” 陆青崖一下把电话挂了。 经过这通电话一打岔,气氛就有点不对了。 其实不是非得急在这一刻,才早上八点。陆青崖俯身在林媚脸颊上亲了一下,“……你今天几点起的?”雄化镇早上发市里最早的一班车是六点,她八点就到这儿了,想必起得很早。 “六点不到。” 陆青崖笑说:“怕我跑了?” “怕你又要去执行任务,见面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她顿了一下,“见面说正式一些。” “那你再睡会儿吧,中午带你出去吃饭。”陆青崖把扔在床上的短袖捞起来。 林媚点一点头,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在兰桥村上,你救的那个小姑娘,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 “你在市里,有没有什么门路?小姑娘很上进。”林媚把她的情况说了一遍,“……我看过她平常的作业,也找其他地方出的考题卷让她做了一下,成绩不错,耽误在镇上挺可惜的。择校费、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都不成问题,我们工作室会资助她。” 陆青崖沉默片刻,若说门路,他第一能想到的就是陈一梅,她是初中的副校长,做这一点安排对她不难。 然而自然是不能通过陈一梅,欠了她人情,以后再有些事就真的很难推辞了,便说,“我帮你问问。”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看一眼裹在被子里的林媚,“……那先睡会儿吧。” “我睡,那你……” 陆青崖笑得不那么正经,目光往自己裆部那儿瞟了一眼,“我去解决一下。” 林媚小声:“……我不是在么。” “久,”陆青崖笑瞅着她,“……怕你累。” 第24章 夜色小城(01) 陆青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点燃一支烟,闷头抽了半晌,等情绪冷静下来了,往卧室去看了一眼,林媚似乎已经睡着。 把门带上,揣上钥匙出门。 在营房门口,陆青崖和沈锐会合,一道前铜湖市禁毒大队,参加联合指挥会议。 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都在,禁毒大队副队长蒯安民先通报情况。 上回陆青崖背上挨了一刀,抓起来的贩毒小头目,挨不住毒瘾发作,总算把上面给他供货的人招了出来。蒯安民跟几个兄弟,先去小头目所说的地方探了探情况。但显然小头目被捕一事已经打草惊蛇,那地方人去楼空,连废纸都没给他们留下一张。 “但经过我们这些天的调查,已经基本确认了这个供货人的情况。”蒯安民往白板上贴了两张照片,“这人叫王超,三年前就上了咱们的抓捕名单了,但他很狡猾,逃脱之后整了容,在外地混了两年,去年又回到了铜湖市。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三天前他出境去了缅甸,应该是去提货,这几天极有可能再次出现。” 针对蒯安民介绍的情况,很快制定了联合作战计划,这些天武警和公安全天候待命,一旦王超出现,立即跟踪锁定,待其交易的时候,连同下家人赃并获。 开完会,陆青崖和沈锐、李钊平、徐海一块往外走。 徐海笑说:“抗洪抢险的表彰,总队还没下来呢,这又有任务来了。” 陆青崖笑说:“中队争取再立一功。” “想着立功是好事儿,但也不能总想着立功。你陈老师总说我,天天鞭策你们在外面出生入死,你俩一个中队长,一个指导员,都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组织也是该关心关心你们的个人情况了。” 陆青崖笑了笑,正要说话,前面停在树荫下的一辆车,车窗落下来,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喊了一声“姐夫。” 陆青崖和沈锐一看,竟然是陈一梅的堂妹陈珂。 陈珂也看见陆青崖了,愣了一下,把车门打开,向着几人走过来。 她今天穿了一条齐膝盖的连衣裙,走路的时候,特意把步子迈得比平常快了一些,裙角飞起来,马尾也跟着轻轻晃动。 到跟前,她挨个打招呼,最后目光才定在陆青崖脸上,笑得几分腼腆,“陆队长,又见面了,伤已经好了吗?” “好了 ,谢谢陈小姐关心。” 徐海在旁笑说:“你俩认识?” 陈珂声音清脆:“上回陆队长在总队医院住院,我跟着堂姐过去拜访过。” “好,认识一下也好,是该跟咱们中队标兵学习学习。” 陈珂微笑,摸了摸鼻子,看了陆青崖一眼,对徐海说:“姐姐喊我今天去家里吃饭,说姐夫你在这边开会,让我顺道捎你一程。” “你姐又给你做好吃的了?最近沾了你的光,我都跟着胖了。”徐海看向身旁的三个人,“大家赏脸,干脆一块儿往我家去吃顿饭?” 李钊平笑说:“我就不去了,回支队还有事儿呢,让陆青崖和沈锐他俩跟你一起去吧。 陈珂又看向陆青崖,这回笑容里的期待完全掩饰不住了。 陆青崖沉声说:“要不是今天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得过去尝尝陈老师的手艺。” 徐海:“特殊情况?” “徐政委,实不相瞒,今天我女朋友正好过来探望,明天就得备战执行任务,今天我怎么着也得陪陪她。” “哦?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怎么也没跟组织打个报告?” “刚确定没多久。” 徐海笑说:“这速度可以啊!我就说呢,咱们支队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怎么可能没姑娘赏识。” 一旁的陈珂怔了怔,微抿着唇,把目光低下了。 “沈锐同志,那你呢?” 沈锐笑说:“我还得回去研究研究这这次行动布防安排,等下次有机会,一定过去叨扰您和陈老师。” 最后,徐海上了陈珂的车离开了。 车开走之前,陈珂转过头,又隔着车窗看到陆青崖一眼,坦荡荡的失落全在那欲言又止的目光之中。 沈锐开车,送陆青崖回铜湖花园。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我这个做指导员的都不知道。” 陆青崖点了一支烟,把窗户打开,手肘撑在车窗上,懒散地抽了两口,“就早上,还非得昭告天下吗?到时候报告一打你就知道了。” 沈锐看他,“林老师?” “嗯,就她,还能有谁。” “你俩到底是搞到一起去了。” “说话文明点。” “这回你算是把陈老师给得罪了。” 陆青崖 吸了一口烟,不甚在意,“得罪就得罪吧,我说的是实话。” “看见小姑娘最后那眼神了吗,你可真是作孽。” “现在瞒着就不作孽了?我俩熟都不熟,微信加了一句话没聊过,小姑娘估计也就听了些故事,产生一点幻想,能认真到哪去,转头就好了。” 沈锐说:“陈老师什么想法,你真看不出?” “不管她什么想法,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要是以后真卡在这件事儿上,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嗬,要美人不要江山。” 陆青崖笑了笑。什么江山不江山,林媚都能为了他对抗全世界,他还不能堂堂正正承认两人的关系吗? 陆青崖想起一件事,“你是铜湖市本地人是吧?你认不认识什么人,能把人送进好一点的初中。” “刚刚十分钟前,开车走的那姑娘就是我认识的人,但你已经把人给得罪了。” “真不至于,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沈锐不置可否,“我找我妈问问,她做银行项目经理的,说不准还真认识这样的人。” “成,你方便就帮忙问问,不方便我就直接塞钱了。”陆青崖抽了一口烟,又问,“对了,咱们探亲假是个什么规定?” “二十到四十五天,你看情况请吧,批不批我就说不准了。你写请假报告的时候,把理由写得诚恳一点。” 陆青崖笑说:“再不陪媳妇儿,媳妇儿就要跑了,这个理由诚恳不诚恳?” 林媚上午十点就醒了,把箱子里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给林言谨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林言谨已经放暑假了,每天在家里翘首盼望林媚回家,好带他去香港迪士尼乐园。林媚在这边耽误了这么久,心里愧疚,承诺最迟后天就回去。 正聊着天,响起开门的声音。 林媚回头望一眼,陆青崖走进来,蹬下脚上鞋子,低头找拖鞋。 言谨问:“妈,谁啊?” 林媚顿了一下,“你提到的陆队长,要跟他打声招呼吗?” 陆青崖一愣,看见林媚向他招了招手。 一瞬间他竟然紧张起来。 暗骂自己没出息,小时候欺负同学被叫家长,也比现在淡定,现在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倒比让他上战场还忐忑。 陆青崖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顿了顿,接 过手机。 屏幕里眼镜儿一张帅惨了的小脸,冲着他笑喊:“陆队长!” 陆青崖“嗯”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林言谨同志,你好。” 言谨脸凑得很近,好像要把陆青崖的脸看个仔细一样,“陆队长,你挺帅啊。” 陆青崖笑了,“你也挺帅啊。”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提上回视频里匆匆一瞥的事。 林媚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酸涩,背过身去,缓了许久,才让情绪才平静下去。 陆青崖跟言谨没有聊多久,乱七八糟的互相吹捧一阵,就把手机递还给了林媚,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言谨给这次短暂的会晤做了一个总结,“妈,我觉得这个ok。” 林媚笑了,“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当兵的。” “陆队长不就是当兵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感觉特别亲切……” 心脏似被一抓。 林媚淡笑,“……那等从香港回来了,想过来看看吗?” “教打枪吗?” “你让他教你,他一定答应。” 言谨欢欣鼓舞地答应下来,林媚挂了电话,往阳台上走去。 陆青崖背着身,在抽烟,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很清晰的,似乎是在抹眼睛的动作。 “陆青崖。” 林媚伸出手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我知道我伟大,你也不用哭吧。” 陆青崖啧了一声,换只手拿烟,侧身,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腰,“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林老师。” 林媚瞅着他笑。 陆青崖看她,“想见一见爱德蒙吗?” 林媚一愣。 “明天我要去执行任务,等这个任务结束了,我请个探亲假,带你去看看它。” “它还……” “在单东亭那儿,是条老狗了,活一年少一年。” 林媚心口突然梗得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眼镜儿挺喜欢你的,等回头你们见了面,再把真相告诉他吧。” 陆青崖笑了笑,把烟灰抖在阳台的花盆里,“要是他跟我打起来了,你帮谁。” “当然帮他,十个我们也打不过你啊。” “那说不准,毕竟我肯定不会还手。 ” 林媚笑说:“其实他打人挺疼的,跟我一样,是断手。” “你是断手?我怎么不知道?,陆青崖把她的手抓起来,晃了晃,“你打我试一试。” “不打。” 陆青崖把她手腕一捏,猛地一挥。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清楚地落在他脸上。 他眼也没眨。 林媚呆住,急忙抽手,但被陆青崖紧紧握住。 他揿灭了烟,把她的手捏成拳,抵在自己心口,神色格外的平静,“……这是该你的。” 第25章 夜色小城(02) 江浦市已经开始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车里即使是开了冷气,也能感觉到窗外的热浪,透过玻璃一阵一阵地袭来。 林媚是和莫一笑一起回去的。莫一笑和兰桥小学的校长把捐赠校舍的事情谈妥之后,就去了铜湖和林媚会合,两人一道搭乘飞机回家。 莫一笑的妻子丁薇开车去机场接,先把林媚送回了家。 林言谨早就在楼下等着了,见莫一笑家的车出现,立即上去帮忙拎行李。林媚忙说,“箱子很重,你放着,我自己来提。” 莫一笑下了车,笑说,“眼镜儿。” 言谨立马打招呼,“莫叔叔好。”他手撑在行李箱上,像玩超市推车一样的往前滑动了几下。 林媚说:“你先去电梯门口等我一下,我跟你莫叔叔说两句话。” 莫一笑晕机,刚下飞机的时候,就去洗手间里面吐了一通,从机场过来的路上,一直要死不活,这会儿靠着车子。拧开一瓶水喝两口,缓解不适。 林媚对驾驶座上的丁薇说:“嫂子,今中午就在我们家吃吧。” 丁薇笑说:“下次吧。小雨闹腾,她奶奶一个人在家还看不住。” 莫一笑说:“饭你肯定是要请的,以为能逃得掉?我辛辛苦苦飞过去是想棒打鸳鸯,结果反倒成了你俩的媒人,这显得我做人很失败啊。” 林媚笑了:“以后给学长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就不用了,以后出差这种事全交给你了,我就安安心心在家陪嫂子。反正你聚少离多的时候还多着呢。” 林媚微笑说道:“不要往我伤口上撒盐,九九八十一关,我还一关都没有过呢。” “放心,要是被你爸妈赶出来了,我跟你嫂子一定收留你。” 玩笑几句,莫一笑就上了车,跟丁薇一起走了。 言谨真就坐在行李箱上,规规矩矩的在电梯门口等着。 林媚上前,摸一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笑说:“想没想我啊。” 言谨撇撇嘴,“反正我知道你肯定是没想我。” 林媚笑了,拖上行李箱,跟他一块走进电梯,“真的是有事耽搁,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给我找后爸这种大事儿呗。” 林媚哭笑不得。 家里饭已经做好了,客厅里电视开着,正在放湖南 卫视的电视剧,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混杂着饭菜的香味。 江浦市虽然是三线城市,但比铜湖市还是要繁华得多,一路过来,林媚就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好像从那种非得一腔孤勇的境地之中走了出来。 她去洗手间洗脸,听见门口传来卢巧春的脚步声。 “你爸跟几个朋友逛书展去了,让我们先吃。” “嗯。” 卢巧春瞅她,目光里是按捺不住的八卦气息,林媚拿下架子上的毛巾擦脸,假装没看到。 饭桌上,到底是避不开,卢巧春一定要他讲一讲,在铜湖市“脚踏两只船”事。 林媚:“……没有脚踏两只船。” 言谨:“只有一只。” 林媚:“……” 卢巧春一脸兴奋:“是大的那只,还是小的那只?” 言谨:“大的,帅的。” 林媚:“……” 卢巧春:“帅的?眼镜儿你见过?” “我……” “哎哎哎,”林媚赶紧阻止,“能先吃饭吗,我快饿死了。” 立即转了话题,问起言谨的近况。 在学习这一点上,言谨从来不用操心,他给自己定了目标,玩要玩到最好,学也要学到第一,做不到那就是笨,是懒。这股非要逼迫自己的劲儿,倒是跟当年的林媚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林媚做不到“玩”和“学”兼顾,能把“学”保持在第一就已经费了老鼻子的劲了,而且上了初中以后,这个“学”都没能保持住。 没什么意外,这次言谨依然是全班第一名。 言谨:“妈,以后还是第一我就不和你说了。” 林媚笑说:“难道考第二才跟我说吗?” “第一又不稀奇,第二才稀奇。”这话明明狂得不行,偏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林媚乐得不行,心想这小子了不得,越来越了不得。 卢巧春顺势说道:“你妈能有看得上眼的男人,也挺稀奇的。” 林媚:“……” 怎么又绕回到她身上了! 吃过饭,林媚主动去洗碗,卢巧春削了一个苹果,蜇摸着进了厨房,把苹果递过去,“吃不吃?” “不吃。” “咬一口,这苹果很脆很甜。” 林媚偏 头咬了一口。她往百洁布上挤了点儿洗洁精,见卢巧春仍然站在身旁,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她肯定还要接着聊这件事。 卢巧春说:“这么些年,给你介绍了那么多人,一直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不是我看不上别人,是别人看不上我。” “别瞎说,你虽然是不能再……”卢巧春支吾了一下,“……你条件又不差的,稍微放低一点要求,会有多少人抢。” “我跟眼镜儿挺好的,干嘛要放低要求。” “所以你这回碰到喜欢的人,妈很高兴,虽然论条件,我是真不建议你选当兵的。” 流水哗哗地冲在手上,林媚很轻地“嗯”了一声。 情况不难想象,她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 中队午饭时间刚刚结束,接到禁毒大队的情况通报。王超前日已从省西南入境,即将前往省内的平东市,极有可能前去要把到手的货分销出去。 陆青崖立即调集十四名战士,配合公安,前往平东市追击。 此去平东市,200多公里,就在行动小组出发一小时后,接到消息,目标消失了。 车沿路停下,陆青崖和沈锐下车,与蒯安民回合,开了一个紧急的联合作战会议。 情况骤然复杂,大家都不敢懈怠。 问题很直接,继续还是停止追击。 如果继续,全省十一个市,应当往哪里追击;如果停止,王超这次消失以后,再要掌握他的行踪,又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最后,蒯安民说了一个情况:“王超有个表妹,在平东市铜匠桥经营了一家火锅店,他过去经常去那儿活动……” 陆青崖当机立断:“去铜匠桥设伏!” 下午三点,行动组抵达平东铜匠桥。 铜匠桥周边一带居民众多,稍有不慎即有可能惊扰群众,打草惊蛇。 行动组把车停在了前街和后巷交汇的路口,关逸阳换上便装做侦查员,前往附近能观察到火锅店里形势的民居,密切注意情况。 两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王超的消息。 就在这时,行动组又接到消息,王超的车在平东市出现了,但活动方向不是前来铜匠桥,而是要前去香口市。 行动组立即撤离铜匠桥,前往香口市高速公路的出口,等王超的车下高速时, 一举将其抓获。 收费站的三个通道,关闭了两个,仅剩下中间一个,方便排查。 天已经黑了,通道的两个红色箭头,一个绿色箭头,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 中队的战士就隐匿在附近,静待王超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屏息凝神,全神贯注。 “哔”的一声,对讲机里传力声音:“01,01,我是02,我是02!情况有变!” 行动小组迅速汇合,蒯安民说明情况:“就在刚才,王超上了另外一辆车,在永山镇提前下了高速。” 永山镇在平东市和香口市之间。 沈锐蹙眉:“王超为什么要提前下高速?是知道了咱们的行动计划,还是本来就准备前去永山镇交易?” 陆青崖:“不管什么原因,现在立即出发,去永山镇!” 行动组再次改变方向,掉头往永山镇驶去。 半小时后,他们在永山镇发现王超换乘的那辆车。 车上没人。 忙活了大半天,还是把目标给跟丢了,大伙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陆青崖和沈锐、蒯安民到一旁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让中队的战士先原地休息。 车内死气沉沉,关逸阳试图活跃气氛,但没成功。 看了一眼,虞川是他们中间最沮丧的那个,便走过去,撞了撞他胳膊,“川儿,习惯就好,不然怎么说立功难呢。放心,只要他还活动,咱们迟早能逮住他。” 虞川默默喝水,不吭声。 关逸阳清一清嗓,“那话怎么说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总是情……” 姚旭耿直地纠正:“关排长,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关逸阳:“……旭啊,你有没有一点幽默感……” 话音未落,虞川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关逸阳莫名,“想,想到什么……” 虞川把水瓶往他手里一塞,立即拉开车门跳下去,“……陆队长!” 陆青崖三人转过头来。 虞川眼睛发亮,“陆队,我觉得可能是调虎离山……王超说不准一开始就是打算去铜匠桥,故意绕这么几道……刚刚关排长在那儿背诗,我就想到了四渡赤水,一来一回一来一回就金蝉脱壳了……当然现在这情况跟四渡赤 水不一样……” 陆青崖看向沈锐和蒯安民:“你们怎么看?既然现在没目标了,干脆折回去探一探?” 沈锐:“附议。” 蒯安民笑说:“附议!” 夜色之中,行动组再度折返,向着平东市铜匠桥进发。 第26章 夜色小城(03) 经过关逸阳的侦查发现,王超确实已经回到了火锅店。店里已经打烊了,前面堂屋在做清洁,后面起居的客厅和两间卧室里,通过窗口往里观察,发现不止王超和他表妹两个人。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大家准备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 夜里十一点,周围已经差不多都安静下来了。 强攻极有可能惊扰四邻,且增加王超脱逃的几率,行动组决定想办法诱骗门内的人来开门。 关于这个诱骗方案,大家七嘴八舌集思广益。 姚旭:“我觉得可以说是维修人员检修管道。” 虞川:“哪家公司这么晚了才来检修管道?我觉得可以这样,找两个年轻姑娘过去敲门……” 大家纷纷朝虞川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虞川:“你们这什么意思!” 沈锐笑说:“川儿,想法好归好,缺乏社会经验啊。这里不是宾馆,谁闲得无聊无去给火锅店提供特殊服务?太可疑了。” 蒯安民说:“这样,咱们到附近找个火锅店的常客,过去敲门,说东西落店里了。” 很快,他们找到了一个热心的大妈帮忙。 深夜寂静,大妈“咚咚”敲了两下铁门。 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谁啊?!” “在你们火锅店吃火锅的,我钱包掉你们店里了,给我开个门,让我进来拿一下吧!” “这么晚了,明天早上再来吧!” “哎呀,开个门的事,行个方便,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都已经睡了,大姐你明天一大早来吧!” 首战不顺,大家只得再想办法。 陆青崖:“假扮派出所的查流动人口,他们不敢不开,而且王超整过容,活动两年都没被抓住,一定对自己整容的成果特别自信,认为派出所认不出来。” 陆青崖将虞川一推,“川儿,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怎么样?” 虞川握紧枪柄,“有点刺激,我试试。” 行动小组其他人立即在门口警戒埋伏,虞川上前,搡了搡铁门,“派出所,查流动人口的!请配合工作,把门打开!” 片刻,里面传来走路的声音,虞川屏息凝神,做了一个手势。 只听,“咔”的一声。 陆青崖猛一挥手,蹲在墙角的战士们闪电似跃起,上去制住了前来开门的人,捂住他的口鼻,没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 大家鱼贯而入。 火锅店后面,七八人为了应付“派出所”的检查,正在仓促地收拾茶几上的东西,空气里一股诡异的甜味。 王超正要爬窗脱逃,一开窗,一杆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他吓得腿一软,从窗户上摔下来,被陆青崖一把摁住。 检查现场,缴获了4公斤海洛因,600克冰毒,还有其他新型毒品若干,行动大获全胜。 奔忙了快12个小时,但没有一人喊累,回去的路上,大伙儿都是难掩兴奋,虞川尤其,被捧着一通表扬。 回到铜湖,抓获的吸毒贩毒者移交给了公安,中队的人回营休息。 整一周严阵以待,打了胜仗,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陆青崖特许这次行动小组的成员明早不出操,可以多睡两小时。 关逸阳嚷道:“明天周六!咱们本来就不用出操!” 陆青崖一愣,“今天周五?” 林媚给他打过电话,说周五晚上会带着眼镜儿一块过来。 一整天专注于任务,他早就把这事儿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家也都是听过陆青崖说起这事的,一时间纷纷反应过来,拿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陆队,背块搓衣板过去吧,跪一晚上,兴许有用。” “我上回放了我媳妇儿一小时鸽子,事后给她买了三支口红才哄过来……” “陆队,你这就太不专业,太给咱们中队丢脸了。” 陆青崖哪儿还有心思听他们幸灾乐祸,赶紧摸出电话,一看,都凌晨两点了,这电话也不知该打不该打。 他们外宿都是要提前打报告的,现在擅自出去不符合规定,只得暂时回宿舍。 这一晚,陆青崖可谓极其煎熬,睡是睡着了,但做了个噩梦,林媚带着眼镜儿坐飞机头也不回地返航了。 梦太逼真,搞得他醒了就没再睡着。 起床抽了支烟,好容易熬到凌晨五点,立马换了身衣服,拿上沈锐的车钥匙离开了营房。 到铜湖花园,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把两边的卧室门都开了一条缝,都还睡着。 他去浴室洗了把脸,动作轻缓地到林媚所睡的床上坐下,低头看着她。 她睡觉特别规矩,说是小时候卢巧春为了怕她掀被子,特意拿布条缠住她的腿。所以一晚上翻身很少,基本一个姿势到天亮。 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脸,笑了一声,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床,打盹儿。 不知道过了过久,一只手轻轻搡了搡他的肩膀。 “陆青崖?” 猛地睁开眼,对上林媚的目光。 窗帘外透着晨光,天已经亮了。 林媚刚要说话,他“嘘”了一声,抓着她腕子,一翻身就上了床,把她压在身下。 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气息,洗净晒干的,衣服上的洗衣粉的香味;靠近时些许的烟草味。 陆青崖手指把她额头上的碎发拂开,粗粝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低头便吻下去。 撬开了齿关,舌尖伸进去含着她的,吮得有点疼;手掌揉在胸前,也有些重,有些疼,让她整个人处在一种还没反应过来的兴奋之中。 都快喘不上气了,她往后退,轻轻推一推他。 陆青崖脑袋退开,底下却故意紧挨着她,“想我没?” 林媚不说话,瞅着他笑。 陆青崖明白她的意思,“……真对不住,昨天在执行任务。” “把我们忘了?” 陆青崖老实承认:“……忘了。你落地了也没跟我发条消息。” 林媚笑说,“电视里不是老看到么,执行任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把目标给吓跑了。” 陆青崖笑了,“手机都是静音。” 林媚看着他,“那你说,我是不是该惩罚你?” 陆青崖下巴蹭着她肩膀,“林老师说得对。” “怎么罚?” “林老师决定,我是学生,都听你的。” 林媚推他一掌,“这就没诚意了。” “有诚意啊,你说,我一定照做。” 林媚思索片刻,“……那中饭就你做吧。” 陆青崖笑说:“我敢做,怕你们不敢吃。” 林媚抬手摸他脑袋,轻声说:“眼镜儿有个同学,爸爸是开餐馆的,有次眼镜儿去那个同学家里玩,回来特沮丧,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是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吃到爸爸做的菜了……” 陆青崖沉默。 林媚笑看着他,“不至于吃 死人吧?” 陆青崖低头,嘴唇轻轻蹭着她耳下那一块,“……你这是攻心,犯规。” “是吗?”林媚小声地说。伸手抱住他的肩背,让两个人身体挨得更紧。 渐渐地出了汗,被子盖不住了,被他一脚踢到了一边去。 天色越来越亮了,悉悉索索,是她睡衣被掀开,他头埋在胸前。皮带的扣子硌着她,她往后躲,但被他抓住了手解开。 林媚整个人都在发烫,“一会儿眼镜儿该起床了……” 陆青崖嗯了一声,“不做……你摸一下……” 手被抓过去,隔着裤子。林媚像被烫了一下,手往后躲,但被陆青崖捏着,动不了。 记忆中很疼。 在沙漠的那天晚上,一切是乱糟糟的。他们都是初次,手忙脚乱,她甚至没敢睁眼仔仔细细地看过。后来也没有别的可参考,只觉得既然那样疼,那尺寸这方面的,肯定…… 现在碰到,才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低估。 顿了顿,手动了一下,听见陆青崖轻哼一声。 手指缓缓地往上移动,扒上了裤子的边缘…… “咚咚咚!” 两人同时吓得一个哆嗦,林媚深吸一口气,稳定声音,应道:“言谨,你起床了吗?” “嗯……” “我也马上起来,你先洗漱吧。” 她看着陆青崖,小声地说:“放心,他不会进来的。” 外面脚步声往浴室方向去了。 陆青崖低头,在她胸前很用力地咬了一口,听见她“嘶”一声,退开,笑说:“起床吧。” 林媚坐起来,飞快穿衣服,“……趁眼镜儿在厕所,你赶紧走。” 陆青崖挑眉,“我为什么要走,我又不是隔壁老王,再说了,这是我家。” 林媚愣了下。对啊,压根没理由让他走。 林言谨上了厕所,洗漱完毕,一打开浴室门,发现客厅里多个人,正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翻着报纸。 他定睛一看,“陆队长!” 陆青崖转过头,笑说:“林言谨同志,早上好。” 言谨飞快跑过去,“你就是陆队长啊!总算见到本人了……关排长呢?” “……”陆青崖皮笑肉不笑,“……关排长可能要被关禁闭写检查了。 ” “为什么?” 陆青崖笑而不语。 言谨见着了活生生的武警,稀奇得不得了,连陆青崖的肱二头肌都要捏一捏,看一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硬。 两人很快在地板上坐下,扫开了茶几上的东西,扳手腕。 陆青崖竖起三根手指,“用整只手是欺负你。” 言谨哪里受过这样的挑衅,撸袖子抓住陆青崖的手指,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掰,纹丝不动。 陆青崖瞧着他笑,“你可以再出一只手。” 两只手都上了,还是纹丝不动。 言谨放弃了,顷刻间觉得陆青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高大了,“……那你空手劈砖头吗?” 陆青崖笑说:“我还会一阳指铁砂掌,金钟罩铁布衫,轻功水上漂。” 言谨当然听懂这是忽悠,“……射击是不是很厉害,能百步穿杨吗?” “静止的靶能行,移动有点儿难。” 言谨“哇”了一声,“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吃了早饭,带你去靶场。不过只能参观,不能让你打,回来我们去射击俱乐部,到那儿去教你。” 林媚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这两人已经打成一片了。 林媚:“你这样说,一会儿他早饭都没心思吃了。” 言谨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吃早饭?现在能吃了吗?” 林媚:“……” 陆青崖笑说:“让你妈妈先去洗漱,我们出去吃——我俩再聊会儿。” 言谨把林媚往浴室推,“妈,你动作快点!” 林媚:“……林言谨,你这样的投身革命,是不是十分钟不到就得叛变?” 浴室门关上。 陆青崖看着言谨,“你多高?多重?” “上学期称128厘米……体重不知道。” 陆青崖站起来,“我掂一掂。” 说着,提着他的领子,直接拎了起来。 言谨两条腿扑腾:“……有你这么掂的吗?” 陆青崖哈哈大笑。 言谨瞥他,“你多高啊?” “一八八,”陆青崖瞅他,“林言谨同志,有没有兴趣跟光荣的武警战士拥抱一个?” 言谨:“你先放我下 来。” 陆青崖松了手。 言谨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服,“我先告诉你,我连我妈都不怎么抱的。” 陆青崖:“嗯。” 言谨上前一步,伸出手臂。 陆青崖蹲下身,大掌按着他的背,把他抱进怀里。 十分用力。 热烘烘的,小太阳一样。 第27章 夜色小城(04) 吃过早餐,陆青崖先领着林媚和林言谨到营房去。他是机动中队的队长,又提前打过招呼,这点“特权”倒是有的。 中队通常早上六点就要出操训练,大家都是早起习惯了的人,在通常情况下可以休息的周六也不例外。一路进去,就看见有人搂着被子往外面的竿子上架,有人坐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低着头打电话。 他们见着陆青崖都是一个反应,爽快地叫了声“陆队长”,瞥见身后跟上的林媚,再笑嘻嘻地加一声“嫂子”,但等再看见林言谨,就犯了难,支支吾吾的啥也喊不出口。 这些天,陆青崖找了个女朋友的事已经在中队上传开了,大家一方面很激动陆队长嘴里说了这么些年的初恋,居然真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方面又暗自犯嘀咕:可惜“离过婚”,娃儿都这么大了。 他们都觉得陆青崖条件不差,多少是个军官,虽然工资待遇是比不上那些私企外企的,干个体户的,但陆队长长得帅啊,这张脸摆家里都足够赏心悦目了,日日对着能多吃几碗饭。 队里不少人是见过林媚的,也知道她长得不差,虽然不至于到国色天香的程度,但因为皮肤白眼睛大,搁在普通人里面,妥妥鹤立鸡群的效果;听说还挺有钱,自己是半个老板,英语说得溜,法语意大利语都能来点儿…… 原本郎才女貌,挺配,但可惜就可惜在女方“离过婚”。 沈锐、关逸阳他们几个跟林媚打交道比较多倒是没这个想法,尤其关逸阳,早跟林言谨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他昨天执行任务,两点多才睡,今天起得稍微迟了一些,正在水房里洗漱,听见有两人在说“陆队的女朋友来了”,牙膏沫子都没吐干净,匆匆抹了一把脸就出去了。 在干部宿舍楼前,沈锐、虞川他们几个领头,已经把人围住了。 大伙儿纷纷起哄:“嫂子想上去参观可以,但咱们中队有规矩,不管是谁,家属过来探亲,必须得出一个才艺表演!” 陆青崖瞅着明显是带头的虞川,“什么时候立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虞川脸不红心不跳,“十分钟前,百人表决通过,沈指导员批准。” 沈锐:“我批准了。” 他们当兵的不矫情,以前拉歌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扭扭捏捏像姑娘”,如果是搁陆青崖身上,表演就表演了,但现在涉及到林媚。 当年在ktv,单东亭和邱博他们怎么起哄,林媚也只肯跟合唱两句,还只唱副歌的部分。才艺展示这方面,她真的有点露怯,本质是个很闷的人。 陆青崖低头看着林媚,探询的目光,意思是让她拿决定。 整个中队是满连的编制,加起来一百号人,听到消息的没听到消息的,都在往这边赶。 林媚心里清楚,这个面子无论如何是要给陆青崖的。 她微笑看他,“就我的老本行,行吗?我唱首英文歌。” 大家鼓掌欢呼,林媚又加了一句,“……陆队长给我伴奏。” 陆青崖挑眉,林媚看着他笑。 片刻,陆青崖一撸袖子,“吉他在我宿舍,谁帮忙……” 虞川:“我我我!” 拨开人群,一溜烟就跑上去了。 另一边,关逸阳跟林言谨已经胜利会师,两人在人群的外围,嘀嘀咕咕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话题去了。 没一会儿,虞川把吉他拿下来。 陆青崖调了一下弦,让林媚哼两句,他先定个调。林媚刚只哼了一句,他就听出来了:“《breathe》?”他扫了几下,“伴奏是这样吧?” 林媚也拿不准,“好像是。” 陆青崖笑了笑,低声问:“你怎么跟我一样,曲库几年没更新了?” 他们在一起那会儿,泰勒·斯威夫特刚火,ktv每个包房都能听见有人荒腔走板撕心裂肺地唱《lovestory》,邱博的女朋友婷婷也唱,不只这一首,泰勒那一年出的专辑,每首她都能倒背如流。 林媚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婷婷的英文发音,比那时候陆青崖的脾气还烂。 准备工作做好,陆青崖看她,“你先唱吧,我先弹了,怕你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进人声。” 陆青崖说的是实话,林媚笑了笑,抬头一看,无数道目光正期待地盯着她,当下就有些紧张了,唱第一句的时候,嗓子整个都是劈的。 好在吉他伴奏及时跟进,陆青崖和她交换一个眼神,点一点头,像是鼓励。林媚多少放松了一些,开始踩上伴奏的拍子,“……nowidon’tknowwhattobewithoutyouaround……” 这是首九年前的老歌了,有会唱的人,也都跟着哼上两句。 林 媚转头,目光看着陆青崖:“……you’retheonlythingiknowlikethebackofmyhand,andican’tbreathewithoutyou,butihaveto……” 从决定回头开始,两人常常各自想过的问题就是“如果当时”。 如果这一回碰上没能复合,于他们而言可能就是真的散了,余生再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那种散了。 心里藏了情绪,能反应在唱出来的歌里。 大家一看两人都垂着眉,一个弹,一个唱,唱的还是“没有你我无法呼吸”这样的词。 多少有点触动。 “二婚”就“二婚”吧,世界上能有多少相爱的人,走散以后还能回到彼此身边呢? 不只需要缘分,还需要兜兜转转之后,历久却弥坚的决心。 林媚好歹是把这首歌唱完了,合掌鞠躬,说自己唱得不好,大家担待。 陆青崖提着吉他,目光一圈扫过去,“批准了的沈指导员,怎么样,能放行了吧?” 大家闹已闹过,也就点到为止了,毕竟是中队长带过来的人,太过分了怕人脸皮薄,鼓着掌连声说“嫂子唱得好”“嫂子英语溜”…… 陆青崖便要领着人上去,环视一周,大的在身边呢,小的却不见了。 关逸阳蹲在地上,捏着一个石子儿在水泥地上画南海局势图,边画边跟蹲在对面的林言谨解释“沙”、“礁”、“岛”这三者的区别…… 刚讲到起劲处,一道影子投了下来。 关逸阳一个咯噔,扔了石子,屁股着火似的弹了起来,“那啥,眼镜儿,你先跟咱们陆队去参观参观,我想起来我衣服还没洗呢,先走了!” 陆青崖笑了一声,伸手摸林言谨脑袋,把他往回带。 等参观过了宿舍,又去了荣誉室。 一面墙上全是奖章,个人的集体的,粗略扫了一眼,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言谨扒着细看,在里面找到好几个署名是“陆青崖”的,便问:“陆队长,这是不是就是你啊。” 陆青崖笑着答了声是。 言谨再看他时,眼神都更亮了。 陆青崖说:“眼镜儿,下回再想聊什么南海局势,中印边境冲突,找我就行……你关排长还是我 领着入门的。” 这话太酸了,林媚简直没耳听。 之后就去言谨心向往之的靶场。 他们部队里的这一个是小型的,基本训练够用,碰上集训或者什么特殊训练,得去省里的某射击基地,那里是保密单位,自然是不能带人过去的。 然而即便是小型的也够言谨疯了,撒开腿跑了一圈,摸一摸竖在远处的靶子,还摸着地想找一找有没有掉落的空弹壳,也不怕身上一套上千的衣服弄脏,哪里还有一点平常斯文绅士的样子。 到底是小男孩儿,玩乐和对军装的向往都是天性。 陆青崖就蹲在跟他讲解,他们平常是怎么做射击训练的。其实他们普通武警战士,一个月也就只有两三次实弹射击的机会,一次五发子弹,其余时间都是吊砖头端枪练瞄准。 “你关叔叔是队里的狙击手,他一年能打上万发子弹。” 虽然对林言谨跟关逸阳的关系,比跟他亲近这点,陆青崖有些吃味,但对于自己手下的战士,他从来不吝夸奖。 “不要觉得听着风光,都是一天一天练出来,集训的时候一天要打三四百发子弹,枪端久了手都磨出血泡。而且这三百发子弹不是瞎打的,得计成绩,分数不够回头还得加练。射击需要全神贯注,一天下来,不比你做数学累。” 言谨:“我做数学题不累。” 陆青崖笑说:“你妈妈做数学题累。” 不远处的林媚:“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林言谨:“没呢,我们在夸你!” 林媚:“……” 营地里无非就那些地方,能参观的地方都参观过了,陆青崖领着两人离开。 这回,林言谨一定要坐在副驾驶,好方便跟陆青崖讨论“南海局势”。 出发之前,陆青崖掏了掏口袋,摸出一样东西,丢给林言谨,“喏。” 言谨接过一看,眼睛都亮了。 陆青崖发动车子,跟他解释:“我入伍第一次射击时的空弹壳,以后就托付给你了,林言谨同志。” 林媚探头看了一眼,“……一直留着?” 陆青崖语气很平,“丢在抽屉里就没扔,前两天突然看到了。” 林媚是了解陆青崖的,说得这么轻飘飘,但如果不是具有纪念意义,他当时不至于还特别捡回来。 便嘱咐 道:“眼镜儿,好好保管吧。” 言谨点了点头,“回头穿个绳子” 中午在外面吃过饭,下午陆青崖带着两人去市里的一家射击俱乐部。 俱乐部在郊外,占地面积大,靶场都在野外,还有真人cs的布景。队里放假无聊的时候,也会过来玩一玩。 言谨人小,陆青崖只带着他试后坐力小的92式5.8mm枪。 言谨一点不含糊,陆青崖也不含糊,照着他们平常训练的标准,从头到脚地纠正,脚张多开,手举多高,手指怎么摆,怎么瞄准,一样一样的来。 “准备好了吗,林言谨同志。” 林言谨小小一张脸绷得十分严肃,“准备好了!” “一、二、三。”陆青崖手往下一压。 “……” 言谨力气小,扳机没扣下去。 陆青崖哈哈大笑。 言谨懊恼,紧紧地咬住嘴唇,闭眼。 “砰!” 这一下,子弹总算射出去,他也差点被后坐力震得手枪脱了手。 急忙期待地问道:“几环?” “还几环……”陆青崖笑得不行,“脱靶了。” 言谨下巴微微一扬,把手枪递给他,“你来。” 小子似乎是不服。 靶位的高度,是工作人员特意根据林言谨的身高调整过的。陆青崖接过手枪,不让人再麻烦,就蹲下身。 瞄准,许久未动。 片刻,“砰砰砰”接连五声。 林言谨跑近两步,一看,5发都正中靶心。 他抿着唇,垂着头站立片刻,又从陆青崖手里拿回枪,“砰砰砰”一气儿打出去。 陆青崖算着,还剩下一发。 把言谨手臂一抓,托住他的手,手指摁住他摁在扳机上的小小手指,瞄准,扣下。 十环。 言谨转头看他,眼睛都快红了,“以后我也能做到!” 陆青崖笑了,倾身摸他脑袋,“你才八岁不到,着急什么呢,你当然能做得到,以后世界都会是你的。” 言谨多少有点儿受挫,但小孩儿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被俱乐部里的枪支博物馆吸引,拉着让陆青崖给他讲解。 “……这个你应该熟悉,电影里 常出现ak47,ak是俄文自动步枪的缩写,所以军迷一般把ak读成‘阿卡’……” “克拉格-约根森步枪,这枪比较特殊,弹匣是从侧面装填的,1930年挪威发明的,现在斯堪的纳维亚和美国还用它做狩猎的猎枪……” 言谨听得心满意足,玩了一会儿有点累了,就买了饮料,坐在大厅里看科普视频。 陆青崖捉住林媚的手,“你也试试?” 俱乐部里有十种枪形,陆青崖让她随便挑。 最后,林媚指了指其中一种枪身棕色,瞧着特别复古的步枪。 “莫辛-甘纳,枪声比较清脆,我们中国人叫它‘水连珠’。” 外面的空地上垫了垫子,枪架在垫了沙袋的架子上。 林媚趴下,陆青崖跪在地上,俯身帮她纠正姿势。 裤子就擦在她腰间,手掌绕过去按在腹部,略微用力,“稍微起来点。” 声音低沉,贴着耳朵,带着气流往里钻。紧挨她的陆青崖的身体热烘烘的,带一点儿汗味。 总觉得……不像是调整。 像是调情。 林媚脸发热,转过头去。 迎着阳光,陆青崖笑得格外不正经,好像早料到她要回头一样。 凑近,手掌捏着她下巴,直接就吻。 第28章 夜色小城(05) 林媚往后躲,说眼镜儿看着呢,脑袋却被陆青崖摁着,又亲了一会儿才被放开。 “我注意着,他没看这边,”陆青崖松了手,轻笑一声,“……哦,现在看过来了。” 林媚赶紧转过头去。 与林言谨目光对上,然而后者也就只看了她一秒,就继续喝着饮料看视频了。 林媚松一口气,瞪了陆青崖一眼,“你别闹了。” 陆青崖笑了一声,手掌托着她手臂,继续帮她调整。 装填的子弹都打完了,手被震得过了好一会儿都还在发麻。林媚确实不能太理解这件事的乐趣,不准备再试了。 两人也找地方坐下休息,离得稍有些距离,但能随时注意到言谨的动向。 林媚和他讲本科时候军训的事。 “早上五点起床,坐两小时的汽车,到一个什么训练基地,枪都是固定住的,教官已经调整好了,每个人过去往那儿一趴,扣扳机就成,来回加上排队,耗费五小时时间,就为了一发子弹……” 陆青崖笑着,把水瓶拧开递到她手里。 “不过那时候我们军训的教官是真的帅,某个海军部队,白色的制服,特别干净,一点灰都没有。班上女生都要疯了,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白马王子。我们排排长走的时候,好多女生都哭了,”斜他一眼,故意说,“你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 陆青崖不接她这茬,只是笑说:“白色好看是好看,难洗。” 林媚笑着,拿眼瞅他,又伸手扯一扯他的衣袖,说道:“还是觉得稀奇,你以前多娇贵的少爷,吃饭的时候菜里放了店葱花末子就不肯动筷子了,现在连衣服都得自己洗。” 陆青崖笑了笑,低头往口袋里去摸烟,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一整个白天,他都没想起来抽烟这件事。 摸出一支,点着了,很慢地抽了两口,才又说话,“你想我做点别的吗?” 林媚一愣,“别的什么?” “转业,做点别的。” “为什么?” 陆青崖斜过目光看她,到底还是没说真正的原因,“……陪你的时间少。” 虽说现在仅仅只过了林媚这关,言谨知道真相以后不定会怎么样,还有林媚父母那边……每一环都险象环生。 他习惯把事情想得更远一些,比如等 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以后跟林媚结婚,言谨的户口关系这些要怎么处理。不想委屈了林媚和言谨背一些不好听的名头,可要给他们名正言顺的关系,势必需要说出真相。 这桩当年干的糊涂事,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真的说不准。 这事他委婉跟沈锐聊过,问类似的情况一般是怎么处理的,沈锐说可操作空间很大,但不怎么乐观。 沉默的时候,他的手被握住了。 “我觉得你是属于这个职业的,”林媚语气很平淡,“言谨有寒暑假,我也没那么忙。” 烟袅起来,陆青崖半晌没再抽一口,反握住她的手,手指合拢,用了一下力,“……不能事事都委屈你。” 那边言谨喝完了饮料,朝着这边走过来了,瞧见两人拉在一块儿的手,愣了一下。 林媚赶紧一挣,脸上有点热,“……眼镜儿,还看看吗?” 晚上的行程,陆青崖也安排好了。 开车一小时,到铜河市南郊的河边去露营。 天一分一分暗,抵达的时候,暮色里还有最后一缕暖红的光,最高处星星露出来了,月亮一道浅白的轮廓。 在服务中心租借了两顶帐篷,拿到河滩边上支起来。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往鹅卵石垒砌的火盆里点篝火,一股干燥木头烧出来的味,像是乡下过年时的气息。 火烧起来,四下亮堂堂的。 哔哔啵啵的声音里,林言谨被陆青崖领着,兴奋地跟着学扎帐篷。 扎好了,言谨在宽敞的帐篷里打个滚,惊叫:“上面是透明的!” 林媚笑说:“晚上躺着就能看星星。” 陆青崖把从服务中心领来的包解开,从里面翻出花露水递给他们,“都喷点,晚上蚊子多。” 收拾停当了,三人出去吃东西。 来的人多,怕明火多了出事,这儿的烧烤都是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负责的。他们荤的素的的点了一大推,等人端过来的时候,就回到自己的帐篷跟前。 脚下都是鹅卵石,陆青崖停住脚步,弯腰从拾起一枚,侧身,一甩手腕,石子从手指飞出去,贴着水面,擦出四朵水花。 林言谨“哇”了一声。 他从小在城里长大的,真没玩过这个,立即缠着陆青崖教他。 两个人往河岸边靠近,边走边从石头堆 里,挑出那些能打水漂的扁平的石子。 林言谨抓了一大把,照着陆青崖的示范,把石子抛出去。 “噗通”一下,直接沉底了。 陆青崖笑了,继续指导。 终于有一枚石子成功打出了一个水漂,言谨激动地蹦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此刻都跟小孩一样。 林媚抱膝坐在帐篷前的凳子上,微笑看着他们,侧脸被篝火照亮,心口被很暖的水流浸过一样,太柔软以至于让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他们点的烧烤就被服务人员送了过来。 地上铺上野餐布,林媚唤了一声,夜色中陆青崖搭着林言谨的肩膀回来。两人直接就要动手,被林媚拿筷子一打,“洗手!” 她拿着水瓶,给两人浇水洗手。 吃东西的时候,篝火那边有人跳起了舞。 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多,看衣服样式,领舞的是几个白族的姑娘,边唱边跳,歌声婉转。听不懂,但听不懂也有听不懂的韵味。 白族的姑娘挨个到帐篷前来邀请大家过去跳舞,太过热情全然无法拒绝。 林媚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也加入进去。 大家手牵手绕成一个大圈儿,跟着节奏一块儿乱蹦起来。 特别的热,尤其还有火,然而吹过来的风却是凉的。 陆青崖一手牵着林媚,一手牵着言谨。 篝火闪闪烁烁映他们眼里,他从未有一刻体会到什么叫做“百感交集”。 他们其实都是写好了遗书的,入队的时候就写了,交上去统一保管,一年能更改一次。 入队多年,他一次也没改过,孑然一身,没有太多可以嘱托的。 然而……下一回修改,他得往里面填多少内容,才能兜得住此时此刻的心情? 都跳累了,三人到服务中心洗过澡,再回到河边。 送了冰水过来,但林言谨到底是小孩,兴奋劲过去,很快就困,没喝两口呵欠连天,下一秒就趴在林媚腿上睡着了。 远处山的轮廓清晰可见,篝火还在烧着,跳舞的人群渐渐地散了。 他们就坐在河岸边的石头堆上,能瞧见映在清澈水中的月亮,小小的一瓣,指甲掐出来的一样。 陆青崖捡了块石子,随手投进去,咕咚一声,那月亮碎了,月光一圈 一圈地漾开。 转头看林媚,她也正看着他。 什么也没说,低头碰在她嘴唇上。 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夜一分比一分安静,林媚头靠在陆青崖的肩膀上,手臂搂着呼呼大睡的言谨,讲他小时候的事。 很多,琐碎的细节。 去幼儿园第一天,分别的时候不吵不闹,却在她走以后大哭了一场——这是后来幼儿园的老师告诉她的。 不高兴的时候就摆弄乐高,谁也不理,哄他最好的办法,就是陪他一块儿拼乐高,等他心里舒坦了,主动过来抱她一下,那就代表他已经原谅她了。 外婆过生日的时候,偷偷拿模具做了各种小动物形状的巧克力,但不说是自己做的,非说是买来的——巧克力外婆好久都没舍得吃,偷偷冰在冰箱里,时不时拿出来瞧一瞧…… 说到后来,跳舞的人都散了,火也燃得差不多了,有人正在浇水扑火。 陆青崖把言谨抱起来,放进左边的那顶帐篷里,拿毛毯给他掖好,又用电蚊拍仔仔细细地扫过一遍。 钻出帐篷,拉上门。 林媚站在门口,看他。 陆青崖不说话,把她的手一抓,往旁边那顶帐篷里走。 脚步有点急,她脚差点儿绊上一块石头。 进去,拉上门,他直接脱了上衣。 林媚心脏陡然地一提,“……我担心言谨。” “没事,我放了报警器,虞川捣鼓的小玩意儿,有人碰了,我手机会响。” 林媚笑了。 只是笑了一下,就停住,和陆青崖目光相对。 “……陆青崖。” 他声音沉闷的:“嗯。” …… 像烤着火一样的热,混乱又急促,拼了命地要把对方抱的更紧。 她奋力睁开雾茫茫的眼睛去看他,在一种不知因何而生的颤抖之中去吻他,听见他嗯了一声,然后掐着她的腰把她充满。 这个瞬间,都停下来,长久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陆青崖俯身,把微微发颤的嘴唇印在她眼皮上,然后动起来。 …… “怎么哭了?” 陆青崖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 摇头,伸手抱 住他汗津津的背。 往上,能从透明的顶看见皎洁的月亮。 边塞的沙漠,到西南的长河,越过了整个国境。 却还是那一轮月亮,从九年前,到九年后。 停下来,两个人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林媚喘着气,整个人思绪都有点涣散了,能听见自己和陆青崖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有力。 他嘴唇蹭着她仍然发烫的耳朵,沉声地说:“……五年前,你生日的时候,去你家楼下等过你。” 林媚登时就清醒了,惊讶地回过头去。 陆青崖语气却很平,“……有个男人,抱着你从车上下来,上了你家的楼,一晚上没有下来。” 一句话,把很多,很多不甘、不忿,轻描淡写地交代过了。 林媚仔细地想,那人应该是莫一笑。 那年生日她父母不在家,她在外面喝多了,被莫一笑送回去。莫一笑担心她一个人,没敢走,后来又叫来了丁薇,夫妻两人在她家客房了休息了一晚上。 很多情绪骤然漫上来,梗得她心口发疼,“……你找过我。” “嗯。” 就在他中弹之后。 生死交关,想到她,无论如何也想回去。 站了一晚上,终于不甘心地承认,很多的路,走岔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今天。 【附开车内容,麻烦自己代入,前面后面的不重复添加】 只是笑了一下,就停住,和他目光相对。 喊他名字。 他声音沉闷的:“嗯。” 捏住她肩膀,直接吻过去。 身体失去控制,往后倒,他手臂在后面垫着,跟着她一会儿倒下去,舔着她的唇,用力地咬,舌尖探进去。 她很快就喘不上气,喊着他的名字去推他。 手被他捏住,往下拉,隔着裤子,她触到一团滚烫坚硬。 他抓着她的手,把裤子往下拉,那东西一下就弹出来,顶上已经湿了,擦着她的手。 他掰开她手指,让她握住,腾出来的手把她上衣脱下,俯下头,牙齿咬住,用了点儿力道往后扯。 她有点吃痛,“嘶”了一声,他抬头,含住她的耳垂。 电流在身体里乱窜,她忍不住蜷起脚 趾,听见她沉声说,“手,动一下。” 那滚烫的东西握在她手中,好像有生命一样。 很热,像烤着火一样的热,混乱又急促。 他一路亲下来,从嘴唇到颈项,最后停在胸前,舌尖打着转地吮咬,手指沿着光滑的皮肤一路往下,觉察到她想要闭上的双腿,用力地分开,手指隔着布料触到一片湿润。 她身体伸出胳膊将他紧紧搂住,皮肤贴在一起,滚烫而潮湿。 感觉到他粗粝的手指扯下了最后的遮蔽,摩挲片刻,缓缓地伸进去。 她扭着腰,“嗯”了一声,紧着嘴唇又被他吻住。 没花多少时间,她就已经彻底准备好了。 她奋力睁开雾茫茫的眼睛去看他,在一种不知因何而生的颤抖之中去吻他。 他应了一声,掐着腰,缓慢而用力的贯入,直接到底。 她仿佛被充满了,那种奇怪而充实的感觉,全然无法形容。这个瞬间,都停下来,长久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她俯身,把微微发颤的嘴唇映在她眼皮上,然后动起来。 没什么技巧,只是纯粹的力量,然而即便只是这样,她在一种渐渐堆积满盈的感受之中不断地下沉着。 “怎么哭了?”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 摇头,伸手抱住他汗津津的背。 这动作像是一个邀请,他低头含着她的唇,更快地动起来…… 渐渐有一种失控感,她忍受不了,声音黯哑地喊他名字。 往上,能从透明的顶看见月亮。 边塞的沙漠,到西南的湖泊,越过了整个国境。 却还是那一轮月亮,从九年前,到九年后。 他伸手摸一摸她湿漉漉的脸,把她的手抓住,搭在自己肩膀上,把她两条腿往上再抬了抬,更快更凶狠地贯入。 一种无法抑制的感觉,潮水一样漫上来,很快没顶。 她大口地喘气,声音发哑,想喊他的名字,没喊出声…… 他身体压下来,哑声说:“……到我了。” 最后一阵冲刺,要退出来,她把他一按,摇头。 就浇在里面。 喘口气,他歇了一下,侧身躺下,把已经瘫软的她捞进怀里。 第29章 夜色小城(06) 有一线月光,帐篷里能看清楚彼此的脸。 不是八年前了,一个十九岁,一个也不过二十一。 那个时候,豆大的事也是天大的事,每天吵吵嚷嚷,很多的矛盾掰开了讲,也不过是一个固执幼稚,一个更加固执幼稚。 没想过会分开。分开的时候,也没想过其实分不开。 他们都长大了,在譬如朝露的岁月中。 而原来不止她一人为短暂的初恋辗转反侧,耿耿于怀,不止她一人没出息地去过陆家找人,但是人去楼空。 他也找过她。 她突然间全都释然了。 陆青崖手臂紧紧地搂着,鼻子蹭着她颈项的皮肤,发丝带着一缕甜香,很很快就把心里骤然升腾而起的,复杂而苦涩的情绪压下去。 林媚别过脸去看他,“……知道你想问,那就问吧,这些年,我没跟过别的男人……” 这句式听着耳熟,陆青崖反应了一下,笑了,手臂收得更紧,“……我没想问。” 林媚说:“那我想问……” “没有。”陆青崖答得干脆。 他这人在感情上挺有洁癖,虽然跟一帮兄弟混久之后,段子浑话这些,多少受到了“熏陶”,但本质上仍有自己的原则,如果不是打心眼里喜欢,纯粹的肉体关系,他无法接受。忙起来没心思,有心思的时候,洗个澡随便就解决了。 陆青崖手在她腰上,一寸一寸地摩挲,光滑的皮肤像水一样在指间。 突然就想逗她,贴着她耳朵笑问:“林老师,有进步吗?” 林媚小声:“……以前不及格,现在及格了吧。” 太久没做,恢复得很快。陆青崖笑了声,翻个身又把她压在下面,“……那再来一次,争取满分。” 这回,足有一个半小时。当兵的体力太好,按着她各种折腾。她不敢太出声,受不了就去咬他肩膀。情绪乱七八糟的,好像是在热水缸里游了几百个来回,又累又舒服。 真的受不了了,求饶,陆青崖这才放过她。 汗,还有别的。她躺着把呼吸喘匀,碰一碰陆青崖的手臂,“我想去洗澡。” 陆青崖先穿好衣服,到言谨睡的帐篷去看了看情况。小家伙呼呼大睡,掀了毛毯,坦着肚子。陆青崖怕他感冒,扯开毯子一角给他把肚子搭上,又检查了一下 报警设备,拉开门出去。 林媚衣服也穿好了,让他就在原地看着言谨,她自己过去就行。 陆青崖捞板凳坐下,目送着她举着手电往服务中心去的背影。 九年前,第一次见到林媚的时候,他真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会跟她紧紧牵连。 伸手去摸烟,按打火机点燃了,抽了一口,沉沉又满足地吐出来。 林媚很快回来,带着点儿潮湿清香的水汽。 先没进去,挨着他坐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就把他的手掌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玩他的手指,好像这是间顶有意思的事。 他们再回到帐篷里,她坐在地上,把带过来的行李袋打开,掏出一堆的瓶瓶罐罐,开始依次往脸上涂抹。 陆青崖瞅着她笑,“……我平常往嘴里吃了这么多东西?” 林媚看他一眼,“知道我多少岁了吗?” 陆青崖回忆九年前的那个林媚,和眼前的这个做对比,没觉得有太大的差别。 他想到什么,摸出手机,摁了几下,翻出张照片,盯着瞧了一眼。 林媚目光扫过来,“你在看什么……” “没……” 林媚眼疾手快,抢过去——如果陆青崖真不想让她看,她是没机会能抢成功的。 是张合照,九年前的照片,那时候还是非智能机的天下,拍出来像素很低。 这照片她很熟。 因为她也还留着。 不敢放在手机里,存在qq空间,单独一个相册,还加了密。 照片是单东亭给他们拍的,十一长假出去玩的时候。 挺傻的“到此一游”照,他手臂搂着她肩膀,很配合地冲着镜头笑了一下。 林媚一直觉得这张照片没有拍出陆青崖十分之一的好看,但只有这一张,再不还原也得将就收着。 到后来,就成了唯一的凭证。 照片里的自己比陆青崖更不好看,土里土气的。 她其实心里很多情绪翻涌,好像是返过身去再看来时路,发现他们虽然不在同一条路上,却向着同一个方向。 不是孤独的。 嘴上还是说:“……这么傻的照片你还留着。” 陆青崖看她,笑说:“傻归傻,到底是自己媳妇儿。” 林媚往 枕头底下去捞自己的手机,解了锁递给陆青崖,“……相册里有我的照片,好看的,你随便挑一张,以后介绍你媳妇儿的时候,别拿这张旧的给别人看了……”她想到最近眼镜儿常说的一句网络流行语,“……我不要面子的吗?” 陆青崖笑了。 其实这张旧照片他从没给人看过,只在出任务前,结束任务之后,才翻出来瞧一眼。 接了手机,翻开相册,才明白林媚真实的用意。 是让他看言谨从小到大的照片。 他沉默地滑动着屏幕,照片一张一张往前跳。 春夏秋冬,时光回溯。 那是他不曾参与的,她短暂而漫长的过去。 陆青崖扔了手机,伸手捉住她胳膊,往自己怀里一按。 林媚手中还拿着东西,只得把手举起来。 陆青崖夺下了,搁到一旁,攥着她的手指,低下头去深深地吻她。 以满腔的悔意和赤诚。 · 第二天,陆青崖领着两人去了一个民俗村,赶在晚饭之前回了城。 林媚和他说起后面的安排,“我想带着眼镜儿去周边几个城市玩一圈,周五再回来过个周末,然后我们就回去了。” 林媚看向言谨,“可以吗?” 言谨:“可以可以,我还没跟关叔叔吃过饭呢!” 陆青崖:“……” 林媚问陆青崖,“你觉得呢?” “周四过来吧,总队参谋过来视察,我们跟一个大学借了场地,当天有射击表演,群众可以观战。” 言谨兴奋道:“我要看——关叔叔会参加吗?” 陆青崖:“……会。” 他转过头去看了言谨一眼,“我跟关排长,你希望谁赢?” “关排长不是狙击手吗?应该是他赢吧……” “……” 陆青崖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在附近吃了个饭,陆青崖把两人送回到铜湖花园。他今晚要回营,不能外宿,第二天有常规训练,提前安排了刘栋到时候送他们去火车站。 交代完了,一看时间,该归队了。 林媚拿上钥匙,对林言谨说,“眼镜儿,你在屋里待会儿,我下去送一送。” 天黑得晚,将暗未暗的天色里,路灯 光亮起来,有点儿像是刚破晓的黎明。 车停在小区树下的阴影里。 一关上门,陆青崖就凑身亲过去,轻笑着问:“舍不得我?” 她“嗯”了一声。 两手搂着他紧实的腰,挨着他暖烘烘的身体,“等下周过来,我找个时机,告诉眼镜儿。” 陆青崖沉默一霎,应了。 心里倒不怎么乐观,易位而处,他觉得自己要是眼镜儿,有个这样的爹,多半是要直接上去揍得人满地找牙。 然而不管情况如何,该说的总是要说。 想了想,说道:“让他做决定吧,我们配合他。” “那不行,他要是让我俩分开,我绝对不配合。” 陆青崖笑了,低头再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看时间,该走了,便问:“再亲一下?” 也不是真的疑问句,话音刚落就掐住她的腰,舌尖撬开了牙齿,伸进去纠缠,很快让人喘不上来气。 最后松开,手指碰一碰她的脸颊,“我走了,你们晚上睡觉关好门。” 林媚嗯了声,目光瞥见他起反应了,顶着裤子,还挺明显。想到昨晚的事,耳根发热。 陆青崖也低头瞧了下,把t恤往下一扯,多少盖住点儿,贴着她耳朵笑了声,笑得有点儿轻佻,“……下回再收拾你。” 楼上,言谨把电视打开了,在看一个军事节目。 林媚搁下钥匙换鞋,他问:“陆队长走了?” “嗯。” 林媚到他身旁坐下,陪着他看了会儿电视,转头看他一眼,张张口,最后又看向电视。 沉默许久,站起身,“想吃水果吗,我给你洗个……” “妈,你是不是想问我觉得陆队长怎么样?” 林媚一下顿住脚步。 林言谨盯着电视画面,“……你喜欢他吗?” 林媚第一次体会被一个八岁不到的小屁孩儿审判的滋味,有点儿拿不准,“……还行吧。” “我看见你俩亲亲了。” 林媚:“……” “……陆队长人挺好的,晚上好像还给我盖过被子。” “……” 所以今天早上,她特意起个大早回言谨帐篷,根本没用,孩子人精一样。 林媚简直不知道该说 什么好了。 林言谨转过头来,看着她笑,诡计得逞的那种,“……如果是他给我当后爸的话,我答应了。” 后爸。 林媚在心里叹了口气。 “眼镜儿,”林媚不得不多嘱咐两句,“……这件事,你先替妈妈保密,别告诉外公外婆。” “为什么?” 林媚支吾了一下,“……他俩不喜欢当兵的。” 言谨沉默了一下,“……妈,你跟我说实话,我亲爸是不是也是当兵的,执行任务牺牲了?” 林媚忙说:“不是——别瞎想,回头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的。” 心里暗叫一声,小祖宗,别这么咒人啊。 第30章 夜色小城(07) 周四,铜湖市天高云淡。 林媚和林言谨在机场坐上刘栋的车,一路往大学驶去。学校外面已经停放了几辆三菱、吉普,挂的是武警的车牌。 刘栋瞅一眼,笑说:“看车牌号,是总队司令部的车,总队参谋长应该已经到了。” 校园里,林荫道上拉着横幅,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从操场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言谨急不可耐,拽着林媚的手飞快往前走。 林媚:“眼镜儿,你慢点儿!来得及的!” 操场看台上人山人海,近跑道的地方,一队女学生正举着彩球跳啦啦操。 中队一百多人在操场上整齐肃立,在浪潮一样的欢呼声中纹丝不动。 言谨晃一晃林媚的手,“陆队长!我看见陆队长了!” 陆青崖就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目光平视。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的威严。 陆青崖昨晚打电话,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让学校宣传部给他们部队家属,提前预留了看台的位置,让她到了之后直接联系。 林媚拨了号码,没一会儿,和学校宣传部的人碰上头,被领到靠近主席台的中心位置。 视野极好,能将整个队伍尽收眼底。 盛夏的天,早上七点就开始冒热气,操场上太阳直射,一股热浪从塑胶跑道上袭来。 然而整支队伍宛如钢铁铸造,岿然不动,没有受到丝毫天气的影响。 总队司令部的参谋长,连同支队长、支队政委,以及支队司令部的参谋长和副参谋长,在学校副校长的陪同之下,缓缓步入操场。。 陆青崖高声喊道:“参谋长同志,武警铜湖市支队直属机动中队,受阅前整队完毕!全队应到一百一十二名,实到一百一十二名!中队长陆青崖向您报告,请首长指示!” 参谋长目光环视一周:“一排!开始!” 陆青崖转身,“一排,进入射击区准备!其他各排,向后——转!” 看台上,林媚问刘栋,“不是整个中队都参加吗?” 刘栋解释:“中队满编一百多人,一般只有中型和大型的阅兵才会全体参加,这种小型的,通常是抽调其中的一个排受阅。” 这时候,言谨又叫起来,“妈妈,我看到关排长了!” 来之前 ,他专门在邻市买了一架望远镜,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架起来了。 刘栋说:“他说的关排长是关逸阳吧?我退伍的时候他还没入队,没跟他直接打过交道,但我听陆青崖提过,说他是个射击神人。” 林媚也只听陆青崖说过,没真的见识过。 便把目光投向了场地。 受阅的项目是81-1式自动步枪100米胸环靶精度射击,一个排三个班,依次行动。 一班的人已经开始做准备,校枪员正在挨个给大家校枪。 关逸阳趴在地上,调整标尺。 陆青崖走过去往地上一蹲,笑说:“关排长,上回咱们吃饭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关逸阳嚷道:“陆队长,你这是给我增加心理负担。” “你就是压力型选手嘛,压力越大,成绩越好,我这是帮你。”陆青崖拍拍他肩膀,最后一句嘱托却是真情实感的,“好好打,给参谋长见识见识咱们中队的实力。” 转头一看,虞川正紧张地搓手,便说,“川儿,别有压力,我对你要求不高,198环就合格了。”满分200环。 虞川:“……陆队,你快走吧,别在这动摇军心了!” 陆青崖哈哈大笑,起身,挨个挨个地询问鼓励了一遍。 很快,所有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发令员吹哨,“开始!” 片刻,看台上言谨一声惊呼,“第一发关排长是十环!就他一个人是十环!” 刘栋还在尽职尽责地做解说:“100米精度射击,是射击技术的基础,但是难度大,对射击姿势、呼吸、瞄准、心态都有要求……” 很快第二发,第三发,第三发。 每一发出去,言谨都要欢呼一声,小孩子天性展露无疑。 二十发打完,记录员高声汇报: “一班第一名,199发,关逸阳!” “一班第二名,197发……” …… “一班第五名,195发,虞川……” 操场上欢声雷动,把记录员的声音都淹没了。 一排一班的战士,挨个从地上爬起来。 关逸阳圆满完成任务,离开射击区时,冲着陆青崖一扬眉,“陆队长,请客吗?” 陆青崖朗声道:“就这周六!” 关逸阳意气风发,虞川却垂头丧气,从陆青崖身旁经过时,被拍了一下肩膀,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后面两个班都打完了,但没有第二个人打出199环接近满分的成绩。 精度射击结束,第二个项目快速射击,更是关逸阳的长项。 两项比赛完成,他是这次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全中队集结在主席台前,总队作训参谋,公布了这次射击比赛的平均成绩,比上一次进步了1.6环。 总队参谋长向全队敬了一个军礼,高声发言,总结陈词。 结束之后,总队和支队的首长率先离开。 陆青崖让中队原地解散,休息十分钟,之后集合回营。 陆青崖往看台上看了一眼,在正在疏散的学校师生中,一眼看见林媚。 向她挥了挥手,指了指下面的跑道。 林媚带着林言谨,和刘栋从旁边的楼梯一块走下看台,在跑道上跟陆青崖会合。 其实也就三天没见,但总觉得已经过了挺久。 靠近时,他身上一股腾腾的热气,脸上有汗,林媚很想帮他擦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很多情绪藏在眼神之中,碍于是在公众场合,无法表达。 陆青崖转过目光,看向林言谨,“怎么样?看得开心吗?” 言谨还有点意犹未尽,问道,“陆队长,你为什么没参加?” 刘栋帮陆青崖解释,“他是中队长,这种情况一般轮不到他上场。” 言谨有点沮丧,哦了一声。 刘栋笑说,“他要是上了,说不准还拉低了全队的平均成绩。” 言谨急了,“才不是的!我见识过,陆队长射击可厉害了!” 陆青崖有点诧异,这小子,是在维护自己? 他笑了声,摸了摸言谨的脑袋,对刘栋说道,“看到没,话不能乱说啊,我现在也是有粉丝的人了。” 刘栋:“……” 陆青崖说:“麻烦你再招待一下,星期六中午我请客。” 刘栋:“算你还有点良心。” 很快就要到集合时间了,最后,陆青崖看向林媚。 目光定在她脸上,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句,“等我。” 周五,林媚根据陆青崖提供的电话,和市里一 所初中的副校长取得联系,去兰桥村把何娜接了过来,晚上一同吃了顿饭。 有人牵线搭桥,何娜的事情解决起来很容易。 副校长说过两天为何娜进行一场特别的测试,如果成绩合格,就会把她吸纳进学校,并且给予贫困生的名额,免除一切学杂费,同时进行生活补助。 席间,何娜说话很少,只在副校长问起家里情况时,稍显拘谨地介绍了一下。 吃过饭,林媚提前叫好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她送走了副校长,转过头来,见何娜耷拉着脑袋,蹲下身,笑说:“你放心,那个测试不难,主要是因为你没有参加他们学校的统一考试,所以需要加试一场,有个成绩,好作为录取的凭证。” 何娜小声地说:“我怕自己,不及格……” 林媚柔声安慰:“别给自己压力,我相信你的。” 何娜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对于林媚,她充满感激。 如果不是碰到她,她可能一辈子都要局限于闭塞和贫穷。现在,她有一线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要全力以赴。 天晚了,来不及送何娜回去,又不好把人带回陆青崖的家里,林媚便到附近酒店开了一个三人间。 清晨,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林媚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一下就醒了,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摸出来一看,一条消息:“出来。” 林媚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上房卡,打开门。 整条走廊静悄悄的,陆青崖就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他。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天还没大亮,窗外天空一种灰蒙蒙的调子,走廊里亮的灯。是白色的,把他整个人照得好像也有点褪色。 到了跟前,林媚轻声说,“陆青崖。” 他在抽烟,嗯了一声,把烟拿在左手上,右手去抱她的腰,没说话,先去亲她。 他嘴里有一口烟,在她张开嘴时渡过去。 林媚呛得咳嗽一声,瞪他。 他哈哈大笑,把烟揿灭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抓着她手臂往前走。 “去哪儿?” 陆青崖没应,脚步不停。 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的一个房间,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房卡打开了门。 房卡插上取电 ,灯没来得及开,翻个身就把她压在门背上,搂住她的腰,急切地去吻。 林媚踮着脚,双臂抱住他的背,同样急切的回应。 就这样半抱着,到了床上。 都有点急,所以这回半小时就结束了。 陆青崖手掌按在她汗津津的背上,支起身体摸过了遥控,把空调机打开。 在呼呼的冷气声中,他的双手又去摩挲她身体上刚刚让他沉溺的一切。 林媚小声的说:“怎么像在偷情……” 陆青崖闷声笑,震得她耳朵有些痒,“林老师不就喜欢刺激的吗?” 第31章 夜色小城(08) 时间还早,两个人靠在一块儿闲聊。 冷气渐渐起来了,陆青崖扯开了被子,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盖住,她说我不冷,再伸出来搂着他。 陆青崖说:“已经打了请假申请,下周能出结果了。” 林媚“嗯”了一声,“单东亭现在在哪儿?还在江浦市吗?” “结婚以后就去旦城了,现在在开火锅店——保管你认不出他来了。”他顿了顿,“……那天在会展中心,你怎么肯定那就是我,面罩遮得那么严实。” 林媚笑说:“因为你高啊,除了外国人,我真的很少再碰见像你这样高的人。” 她支起身体,很认真地去看他。 眉眼变化不大,但气质截然不同,可那个瞬间,强烈的预感告诉她,那就是他。 “后来你也看见我了吧?不然不会跟去餐馆是不是。” 陆青崖当然不能承认,“没看见。” 林媚“哦”了一声,还挺失望。 陆青崖拿眼瞅她,笑说:“林老师,你还挺斤斤计较。”伸手将被子一掀,在她一声低呼中翻个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上没闲着,挨着还沾着薄汗的肌肤一寸一寸抚摸,“……看见了,所以还想看看。” 以为那就是余生的最后一面。 又折腾一次,林媚洗过澡,率先回去自己的房间。陆青崖也去洗了个澡,穿上衣服,站在窗前点了支烟。这儿离铜湖花园不远,瞧过去是高高低低的民居,太阳已经出来了,交错的小巷深处传来吆喝声,各色早餐铺子热气袅袅,大妈早起提着篮子买菜,碰上了聊几句闲话。 都是让人眷恋的人间烟火。 上午,林媚将何娜送上了返回雄化镇的大巴车。原本是准备送到家门口的,何娜一径儿推辞,说自己十二岁,马上十三岁了,一个人回去可以。林媚到旁边超市里买了包很贵的香烟,偷偷塞给了司机,让他到雄化镇了,一定记得喊小姑娘下车。司机也是个爽快人,直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第一排位置,让何娜坐那儿。 何娜上了车,脚步一顿,又回头看了一眼,走下车,局促地抿了抿唇,忽地伸手,飞快地将林媚的腰一抱,“……林老师,谢谢你。” 林媚笑了,伸手拍一拍何娜的肩膀。 陆青崖和林言谨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林言谨:“……她抱的是我 妈妈。” 陆青崖看他,“吃醋?谁让人你不爱抱她。” “我是男人,搂搂抱抱的,太不爷们儿了。” 陆青崖拍他脑袋,“知道什么叫真爷们儿吗?真爷们儿就是别掩饰,想抱就抱。” 把何娜送上车,林媚回到这边,“走吧。” 林言谨忽然叫她,“妈。” 林媚停住脚步,“嗯?” 林言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只手紧攥着,特僵硬地垂在身侧。片刻,他呼一口气,到底没有任何行动,“……就是叫叫你。” 林媚:“……” 中午,陆青崖请关逸阳他们吃饭。当地人开的一家餐馆,物美价廉,他们平常没事会过来喝两盅酒。 中队来了快三十人,占了三个包厢,除了关逸阳他们几个,都是上回有事,没碰上林媚去营房的。 陆青崖领着林媚,挨个到包厢打招呼,“这我家属,家属什么意思,都明白吧?” 包厢里齐声:“嫂子!” 林媚给喊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落落大方地应了。 大家就打量这位“嫂子”。 穿了条到脚踝的浅灰色连衣裙,显得个儿高皮肤白,化了妆,但一点儿不夸张,气色极好。可能是由于“眼睛特大”,让她跟陆青崖没什么年龄差距的感觉,反倒看起来比陆青崖还要小一些。 林媚坐的包厢,关逸阳他们都在,还有专程过来“蹭饭”的刘栋。 这回跟上回,气氛大有不同。不过就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时候两厢都吃了炸药一样,现在已经亲亲热热地挨坐在一起了。 少不了要喝酒。 言谨挺讨厌大人喝酒,吃得差不多,就把林媚包里的平板电脑拿出来,戴上耳机到一旁看电影去了。 大家存了心要把陆青崖灌醉,轮番上阵,边喝边要他讲一讲当年的事。 酒过三巡,陆青崖已经不是特别清醒了,看人的目光都有点飘忽,他瞅着林媚,笑说:“没什么故事,林老师对我一见钟情。” 全场一片嘘声。 虞川:“陆队,别吹了,就你这脾气,谁敢对你一见钟情?那不是成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陆青崖笑说:“看破不说破,懂吗?——成,我承认,其实是我对你们嫂子一见钟情,不骗你们,她念 英语太他妈好听了……” 大伙儿起哄:“陆队,你学英语就是为了嫂子吧!” 陆青崖手臂搭在椅背上,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林媚的头发,“可不是么。” 林媚斜过目光,和他视线对上。 哪里有半点像在开玩笑。 虞川:“……陆队,那你跟林老师当年分手又是为了什么?” 沉默了一霎。 陆青崖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年轻不懂事,大家以后可别学我——川儿,尤其你,说话太耿直了,以后容易得罪姑娘。还有姚旭,这么腼腆,怎么找女朋友?关逸阳,四六不着调。李昊,闷嘴葫芦。沈指导员……哦沈指导员挺好的……” 他这一通无差别扫射,顿时把人都激怒了,合起伙来,又灌了他一轮。 这一轮下去,陆青崖也快差不多了,起身时腿撞着椅子,趔趄了一下,说去趟洗手间。 一去十来分钟,林媚有点担心,到走廊那端去找人。 推门一看,陆青崖正靠在洗手台上,仰头看着顶上,脸上沾着水渍。 “陆青崖?”林媚走过去碰他,“还好吗?” 他缓缓地低下头来,看着她。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他手是凉的。 林媚颤了一下。 洗手间左侧男厕所,右侧女厕所,此刻都没人,安安静静。头顶一盏日光灯,不知道是不是坏了,白光有些闪烁。 脚步踉跄,被他抓着手腕,带进怀里,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 “……陆青崖,听说你对我一见钟情?” “嗯。” “听说你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事。” “嗯……”感觉到他手臂收拢,要把她嵌进身体一样的,抱得很紧。 她也伸手,回抱住他,整个人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尘埃落定。 “……我原谅你了。” · 酒足饭饱,又去旁边开了一个ktv的大包房,大家也不讲究,喝醉的人一个挨一个,在沙发上坐下呼呼大睡,等醒了酒再回去。 沈锐帮着林媚把陆青崖送回了铜湖花园,走前对林媚说,他们平常训练苦任务重,遇到这样的高高兴兴的饭局就刹不住,让她见笑了。 “老陆平常其实跟 咱们队的李昊一样,”沈锐往房间里瞥一眼,“虽说不是沉默寡言,但涉及到自己的私事,通常也都是三缄其口——我觉得他今天说的都是真的。” 林媚:“嗯,我知道。” 沈锐离开以后,林媚去浴室绞了块毛巾,给他擦手擦脸。 动作停下来,看着他。 睡着的时候,他闭上了过往桀骜,现在深邃的那双眼睛,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默的温柔。 林媚笑了笑,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 陆青崖醒的时候,天快黑了。 起床一看,电视开着,林言谨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一个魔方。厨房里有油花滋滋的声音,门掩着,几缕油烟飘出来,空气里一股香味。 他切切实实地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还真不是做梦。 林言谨发现他了,也没抬头,“陆队长,你醒了。” 陆青崖去洗手间放了个水,往厨房里去。不知道在炒什么菜,油烟特呛,林媚把他往外推,“很快就好了,你先把这几盘端出去。” 晚饭就在自己客厅里。 林言谨也有点儿挑食,和他小时候一样,但如果林媚强调了,不爱吃的菜,他也会勉为其难地吃上几筷子。 林媚抬头看向言谨,他正把不爱吃的小青菜和爱吃的辣子鸡拢到一块儿。 “眼镜儿,你觉得这样好吗?” 林言谨苦着脸:“……没说青菜非要单吃啊。” 林媚笑了,“……不是,我是说,如果以后也跟……跟陆队长一起生活,你觉得这样好吗?” 林言谨停下动作,看向陆青崖,好像是在认真地权衡这个问题。 他问:“你会对我妈好吗?” 陆青崖:“会。” “会对我好吗?” “会。” “会对我外公外婆好吗?” “会。” 林言谨转过目光,“那就可以。” 饭吃完了,林媚打发陆青崖去洗碗,自己喊上又在捣鼓魔方的林言谨,“言谨,去房间,我跟你说件事。” 言谨拿上魔方,跟着林媚进了房间。 陆青崖把碗刷完了,到客厅里坐下。 门掩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心定不下来,好像回到那天直接询 问林媚这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拿出一支点燃,深深地抽了几口。 继续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骤然传来眼镜儿激动的声音:“我不信!” 门拉开了,他飞快从里面跑了出来。 经过了客厅,目光没往沙发上瞥一下,径直朝门口跑去。 陆青崖动作迅捷,一把抓住他,“眼镜儿。” 林言谨身体快扭成一股橡皮糖,含着泪的眼睛瞪着他,拼命挣扎,“你放开我!” 林媚从房间追出来,顿了一下,到他俩跟前蹲下,“……先放开他吧。” 陆青崖松了手。 林言谨退后一步,胸膛起伏,被激怒的小老虎似的,瞪着他俩。 “我要回家。” 林媚:“……好。你去收拾箱子。” 似乎没想到林媚会答应得这样干脆,林言谨反倒是愣了一下,“……能现在就回吗?” “能。” 小小的身影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卧室去了。 林媚蹲在地上抹眼睛,陆青崖靠近一步,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别哭,没事。”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虽然最坏的情况发生时,他发现再多的准备没用。心往下沉,很快泛起前所未有的痛苦。 没多久,林言谨收拾好了行李,不光他自己的,还有林媚的,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他推得吃力,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了。” 林媚站起身,去收拾自己的提包。 很多东西,零零散散的落在茶几上。 充电宝,镜子,口红……她一样一样地往里塞。 骤然停了下来,掩面抽泣。 林言谨愣了一下,松了拉杆,缓缓走到林媚跟前,手足无措的,“……妈。” 林媚背过脸,使劲地抽了一下鼻子,哑声说:“没事……帮我把这些东西收一下好不好,我去洗把脸。” 林言谨鼓着脸,把充电器从插板上拔下来,放进包里。 陆青崖就在不远处站着。 他微微抬起目光,看他落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你真的是我爸?” 陆青崖没吭声。 “我不认。”林言谨抬头, 眼睛里憋着泪水。 “……你可以不要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要我妈?” 第32章 夜色小城(09) 所谓童言无忌,大抵在于其不加掩饰,是以字字诛心。 陆青崖许久未动,像是中了枪也必须站立死去的士兵一样,身影格外的萧索。 他哑声问:“眼镜儿,你想听我跟你解释吗?” “我不听!” 在孩子的心里,划定了界限,就是敌人,对敌人不能有丝毫的通融。 于是继续鼓着脸憋着泪,把林媚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起来,连一包纸巾都不给陆青崖留下。 林媚洗完脸出来,林言谨也收拾好了。 陆青崖过去提行李,林言谨一声断喝:“不要你送!” 陆青崖手僵在半空。 片刻,收回口袋去摸手机,帮他们叫了一辆往机场去的出租车。 他叫车的时候,林媚就在买机票。 而林言谨站在两人中间,护着两个行李箱,像一个尽忠职守的边防哨兵,不允许国境线两端的人有任何接触。 几分钟过去。 陆青崖:“车到楼下了。” 林媚:“嗯。” “路上注意安全。” 林媚提上行李,和陆青崖对视,直到衣袖被林言谨扯了一把。 两人什么都没再说,林媚拿上行李出门,正要转身的时候,门被林言谨哐当一下给关上了。 他们前脚进了电梯,陆青崖后脚就跟着出了门。 拿出平常在队里训练的速度,沿着楼梯飞快往下奔。 到门口时,林媚和林言谨恰好上了车。 车正要开,陆青崖绕去林媚坐的那一侧,敲了敲车窗。 窗户打开,他搂着林媚的脑袋,在她发上亲了一下,听见她短促地抽了声鼻子,便把她手抓过来,用力一握,“……没事。” 又低声地问:“我开车去机场送你们……” 言谨耳朵尖,红着眼瞪他:“不要你送——你放开我妈!” 陆青崖松了手,退后半步。 车缓缓启动,林媚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垂下了头。 她感觉到林言谨侧过身来抱住了她肩膀,轻声地说:“眼镜儿,好好坐着吧,我没事……” 车后尾灯闪了几下,夜色里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陆青崖摸了支烟点上。 道旁樟树的阴影里,一点火星忽明忽灭。 几分钟后,陆青崖撅断了烟,迈开步子,往营房的方向跑去。 过去五公里多。 闷头跑,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心里烦闷没有半点消解,他到了营房,往操场。 继续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口袋里手机响了。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掏出手机。 是林媚打来的,“……我们已经到机场了。” “眼镜儿还生气吗?” “好些了……” “你顺着他。” “对不……” “别道歉,”陆青崖截住她的话,“这是我的错,你别道歉。” 他笑了声,“乐观点想,好歹眼镜儿人还小,直接动手没什么优势。等到了父母那关,可就不好说了……” 林媚也跟着笑了,“……这关都不一定过得了呢。” “全世界可不是那么好争取的。” 林媚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几句话在嘴边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陆青崖低声嘱咐:“落地了给我打个电话,别想那么多,先顺着眼镜儿,我们时间还长。” “好。” 挂了电话,陆青崖直接往跑道上一躺。经过白天的暴晒,上面现在还是热烘烘的,蒸得人汗出如浆。 陆青崖抬头看着天上。 有一年他们做极限特训,负重越野,跋山涉水,到目的地时累到虚脱,大家也是这样躺在地上。 一种同样累痛交加的感受。 有句话,他最后还是没对林媚问出口: 如果言谨还有父母始终不松口,你会放弃吗? 也很深了,陆青崖从地上爬起来,回干部宿舍。 路上碰见虞川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没多谈,直接上楼了。 宿舍没人,沈锐打了报告,晚上回了父母家里。 陆青崖蹬了鞋袜,赤脚踩在地板上,也没开灯。 黑暗里点支烟慢慢地抽,室内凉快,汗开始蒸发,半边身体都开始发凉。 · 林媚和林言谨抵达江浦市,已是凌晨两点多。 屋内漆黑,林媚刚开了 灯,卧室门打开,卢巧春皱着脸从里面出来,“……几点了?” “两点半。吵醒您了……“ “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眼镜儿想家了……” “哎呦,”卢巧春笑了,朝林言谨伸出手,“过来,外婆抱抱。” 林言谨在飞机上睡过,洗过澡以后更加没有睡意。 林媚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蹲坐在床上摆弄拼图。 林媚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摸他脑袋,被他一偏头躲开了。 早料到了,倒也没觉得尴尬。 收回手,低头看着他,“还生气吗?” 言谨不应,捏着拼图碎片去对缺口。 “我不是想故意瞒着你……”林媚很少对林言谨自称“妈妈”,因为总觉得用这个人称代词,有道德绑架的嫌疑。 “我怀你的时候,陆队长才十九岁……知道十九岁是什么概念吗?刚刚高中毕业……很少有人能在这个年纪就能承担得起当父亲的责任……” 林言谨虽然拼拼图的动作没停,但一直在听。 “有句话说,人是不可以拿年轻当借口,但我觉得不对,因为这句话是站在成年人的立场上去审视,天然就有一种傲慢……人都会犯错,有些成年人犯的错误更加不堪……” 而她不觉得在沙漠里的那一个晚上是错误,错误的是后来他们两人的应对方式。 林媚伸手,按住言谨的头顶,这回他没有拒绝。 “言谨,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原谅他吗?” 言谨捏着拼图,半晌没动。 “因为这件事,把你带到了我身边。” 言谨终于肯开口说话,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我不认他,你会跟他分开吗?” “不会。你如果不喜欢他,我不会强迫你跟他见面;同样,你也没有权利干涉我跟他见面……这么说你理解吗?我们每个人都只有权利决定自己做什么,因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言谨抱紧了膝盖,眼眶红了一圈。 林媚轻拍他脑袋,柔声说:“早点休息吧……你如果不喜欢,睡一觉醒来,你会发现你的生活还跟以前一样,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言谨瓮声瓮气,“已经不一样了……以前我没爸。” “这种关系这是血缘上的,你如果不想 承认,他就不是……”林媚站起身,“拼图收起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片刻,言谨点了一下头。 林媚脑袋里跳疼,好像有一根神经在使劲拉扯。 躺在床上,睡不着,摸出手机来,给陆青崖去了条消息。 没想到他也没睡,很快拨了电话过来。 窗帘没留一丝缝隙,整个房间里暗得辨不清楚轮廓。 陆青崖:“还不睡?” “睡不着,要不你给我唱首歌?” 陆青崖笑了一声,“想听什么?” “都行。” 他就哼起来,是那天她唱过的《breathe》,词记不住,唱两句哼两句。让她想到以前,坐在陆青崖摩托车后座,他也常常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记不住的就单纯哼着旋律,或者吹成口哨。 听他哼到“ican’tbreathewithoutyou”这句,眼泪涌出来,却又笑出声,“陆青崖,做好心理准备啊,以后可能真的要偷情了。” “我无所谓,只怕你觉得委屈。” “你后悔过吗?” 那边沉默了一霎,“……后悔遇上你太早了。” 惶惶不安的青春的尾声,他在拼命和太多的东西对抗,内心的,外在的。 他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撑不起自己的生命,更撑不起两个人,三个人的未来。 · 九月,天气转凉。 下了第一场秋雨的时候,陆青崖的探亲假总算批下来了。 整个八月他到新兵营去当教员,从里面挑了几个尖子生吸纳到了机动中队,以补上队里有几人退役转业的空缺。 中队暂由副队长李昊和政治指导员沈锐指导工作,陆青崖从铜湖机场出发,直飞旦城,和林媚回合。 陆青崖带的东西简单,就一个行李袋,换洗衣服、充电器这些都在里面。 乘上机场大巴,他把行李袋搁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坐下来,转头去看林媚。 一个多月没见了。 有时候会视频,但隔着屏幕,跟真人到底不一样。 林媚把他手抓过来,捏他手指,翻来覆去地看,她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做,好像很有意思一样。 车开了,拐出停车场,窗外阳光直射进来。 陆青崖探过身体把窗帘拉上,落回座位之前,在她嘴唇上飞快地碰了下。 “喂!”林媚瞪过去,“公共场合。” 陆青崖笑得格外吊儿郎当。 下了机场大巴,坐地铁,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开了半小时,两旁的楼房越来越稀疏。 陆青崖解释:“旦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房价便宜,单东亭在这儿整了一套独栋。” 林媚看向窗外,“依山傍水的,风景不错啊。” “就是远,来一趟跟下乡一样。” 出租车把人放在小区门口,陆青崖正要摸手机打电话,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两人愣了下,就看见一条黑色大狗迅捷地钻过了小区拦车的横杆,朝着这边飞奔而来,欢叫着把陆青崖扑倒在地。 林媚惊喜:“爱德蒙!” 第33章 故城旧人(01) 爱德蒙蹭着陆青崖乱嗅一通,伸出舌头只往身上舔,疯玩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林媚蹲下身,向着爱德蒙伸出手,“你还记得我吗?” 爱德蒙在她手掌心嗅了两下,冲着她汪了几声,尾巴摇动得格外欢实。 林媚挠着爱德蒙的下巴,转头看向从地上蹲起来,正在拍身上灰尘的陆青崖,“……他这个反应,是记得还不是不记得?” 陆青崖笑说:“记得吧,林老师当年的英姿谁忘得了。” 林媚瞪他一眼。 不远处,一道身影朝着门口快速走过来。陆青崖瞧一眼,站起身拍打裤子上的灰,“单东亭。出来接我们了。” 林媚惊讶:“……谁?” 走过来的身影魁梧健壮,和记忆中的瘦竹竿半点都对不上。 等到了跟前,仔细去辨认五官,还真是单东亭。 “林老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单东亭热情地朝着林媚伸出手,上下打量一眼,笑说,“林老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陆青崖:“那肯定不像你,矿洞里蹉跎过几年一样。” “嘿,老陆你好意思说我,瞧你现在这幅尊荣,站在林老师身边真不嫌磕碜。” 林媚牵着狗,跟在陆青崖身后。 前面两个大男人一路互损,还跟从前一样。 很多过往的事情顷刻间一齐往脑海中涌来,让人恍然。 八九年的时间,是弹指一挥,也仿佛浮生一梦。 这儿房价低,单东亭自然是挑了一处环境最好的,别墅带游泳池和花园,后门出去沿步道走三百米就是湖岸。 花园里种着紫薇花和三角梅,这个季节开得正好。 中午吃鱼,在湖畔的餐厅。 湖光水色,四面来风。 店家上了新沏的茶,茶汤通透,一股涩香。陆青崖成天忙得摸爬滚打,鲜少有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候,翘着腿,喝了口茶,手臂搭在林媚身后的椅背上,感叹,“单东亭,你太会过日子了。” 单东亭捣鼓紫砂壶,“三年前就让你退役,跟我一块儿做生意,非是不听。” 陆青崖笑了笑。 单东亭便看向林媚,“真不是我说他,在部队待着有什么好,苦全吃了,有时候还落不到一点好。有几年过年,我给他打电话 ,让他到我这儿来吃顿饭,他说来不了,值班。问他吃什么,说在食堂,问炊事员借了口锅,涮火锅吃——不是革命年代了啊,这也混得忒惨了。” 林媚看了陆青崖一眼,笑说:“他可能觉得这样挺好吧。” “他一个人是挺好,现在呢?有老婆有孩子……”单东亭顿住,估计意识到这是个敏感问题,端上茶杯喝了一口,转移话题,“……那个,林老师现在做什么的?” “做翻译,跟朋友合伙开工作室。” “赚得还行吧?” 林媚笑说:“还行。” 单东亭瞟一眼陆青崖,“老陆,有压力吗?赚得可比你多多了。” 陆青崖瞅着林媚,笑说:“林老师高风亮节,不图这个。” 林媚笑说:“……偶尔还是想图一下的,比如我觉得这里的别墅就挺好。” 单东亭忙说:“置业安家必选啊!这儿离旦城的新大学城近,不少大学老师在这儿买房,这几年肯定得涨。” 成年人凑在一起,无非就是聊房子工作这些事。八年过去了,大家早不是当年凑在一起,捣鼓什么摩托车大赛的小屁孩。 单东亭本科毕业以后就自己在倒腾做生意,开始开了个不到十平米的串串店,现在坐拥三家火锅店,旦城市中心也买了房,是他们中间,依靠自己混得比较不错的。邱博拿家里的钱做启动资金,一直在做投资那一块,赔一阵赚一阵,好在家底厚,禁得起他折腾,感情方面依然活色生香,婷婷之后,还有无数个姗姗雅雅蓉蓉莉莉……反正不缺女人。 单东亭笑着下结论,“咱们中间,就陆少的发展路线比较清奇。” 陆青崖好几百年没听过这个叫法了,挑了挑眉,“成了,我来一回,你就跟我忆苦思甜一回,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爱来了吧?” 单东亭笑骂:“滚。” 又说:“你统共来过几回?一根手指就数得过来。” 陆青崖看向一旁一直笑而不语,默默品茶的单夫人,“嫂子,我看东亭就是闲的,你们琢磨琢磨开第四家分店吧。” 单东亭媳妇儿姓米,大家都叫她小米,是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姑娘。她小时候家里发生火灾,吸入大量的烟雾,声带受损,所以说话很慢,声音也有点沙哑,因为这个原因,她不大喜欢开口,但一直面带微笑。 单东亭:“你入股吗?” “不入,没钱。” 鱼是现钓现杀的,十分新鲜。 清蒸,撒点儿豆豉油葱花末,味道特别好。 吃完以后,单东亭租了条快艇,领着两人游湖。 湖面一碧万顷,快艇激起水花,被风吹得荡入舷内。 “冷不冷?”陆青崖看林媚搓了一下手臂,靠过去搂着她胳膊。 林媚摇头,“还好,风有点大。” 陆青崖直起身体,微微侧身,把风挡在背后。 引擎轰鸣,湖风浩荡,单东亭刚开始还想替他们解说几句,被风吹成了二傻子,也就乖乖坐下,把小米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 陆青崖脱了自己身上外套,给林媚裹上。 林媚看他里面是件短袖t恤,“你不冷?” 陆青崖笑了笑,“有一年冬天我们去大连集训,蹚冻湖,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湖面上都是冰碴。” 林媚想一想就冻得慌,打了一个哆嗦。 陆青崖系上外套的两只袖子,像是还怕她冷,又抓过她的手,紧紧捂在手中。 “喜欢这儿?” “有山有水,不错呀。” 有几只水鸟从湖面上掠过,偶尔停在船尾,似乎不怕人。 林媚转过头去,饶有兴味地盯着。 听见风声和水浪之中,陆青崖平淡地说:“……这些年一直没攒下钱,一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二是像刘栋这样的兄弟,自己做生意,资金没到位,会问我借点儿。我一直没有用钱的地方,所以也没问他们要。如果你喜欢这儿,我去问问,连本带息,应该也不少……” 林媚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 他神情很认真。 林媚忙说:“不,我是开玩笑的……这么远的地方,买了一年住不上两个月,多不划算。” 她没想到吃饭的时候单东亭说的那番话真会让他耿耿于怀。 “陆青崖,”林媚靠得更近了些,脑袋挨着他肩膀,“……你不会也觉得男人收入一定要比女人高吧。” 陆青崖笑了笑。 “……你只能转业,跟着单东亭单干了。” 陆青崖看着她。 林媚脑袋往他肩窝处蹭,声音闷在那儿,听着有点模糊不清,“……可我更喜欢你穿制服的样子。” “是吗? 多喜欢?” 声音更小,他快凑到她嘴边才听清,“……你一穿上我就想给你扒下来。” 陆青崖沉声一笑。 林媚抱住他,手指闲不住似的在他腰上瞎挠,“你还不知道我吗,从来都只喜欢帅的,不喜欢有钱的。” “……还真对我一见钟情?” “……差不多了,谁让你帅呢——现在更帅。” 陆青崖挑眉,“你自己评估一下,你觉得这安慰有用吗?” “没用吗?”林媚抬起目光看他,话没说过口,自己先脸红,“……到晚上我再说一遍?” 陆青崖早发现了,每回林媚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有点羞涩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真有点遭不住。 旱了一个多月,再联系她刚刚说的话,差点就起反应了。 湖上荡一圈,回到上船的地方,又被领着去钓鱼。 林媚不擅长这个,就蹲在陆青崖身边,看他把鱼竿抛出去。 说是钓鱼,其实也就是换个地方聊天。 陆青崖的外套还在她手里,这次系在了腰上,怕蹲下时低腰牛仔裤露出太多。 林媚挨着陆青崖,从岸上摸了一把石子,往湖面上扔,边扔边和他讲最近林言谨的事。 “……他其实没那么排斥,只是突然知道真相,一时接受不了。这段日子,一直在旁敲侧击,问更多关于你的事……还有,他告诉我,你那天在车上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空弹壳,是……” “子弹。”陆青崖低声说,“……我手臂里取出来的。” 石子从手里跌落,跳了两下,落入湖中,荡起小小的涟漪。 林媚跟着颤了一下。 便去抓他手臂,非要再看看那处疤痕。 云雨的时候,不是没看过,他一背的新伤旧伤,她都挨个问过。 但此刻,她还想再看看。 陆青崖挣了一下,“别闹别闹,钓鱼呢,单东亭他们都钓起来两条了。” 林媚手指靠上去,指尖轻轻摩挲。 有点痒。 陆青崖挑眉看她,“……这个安慰也留到晚上成吗?” 林媚脸热,推他一把,“给我好好钓鱼!” 说着,又抓了一把石子,排遣这会儿心里复杂情绪似的,一颗一颗往湖里抛。 陆青崖:“……” 这不把鱼都吓跑了才有鬼。 “林老师,鱼应该钓不上来了。” 林媚看他,“为什么?” 陆青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旁一带,低沉的声音里裹着笑,“……你亲我一下,亲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第34章 故城旧人(02) 晚上吃饭,在单东亭别墅的院子里,菜是小米和单东亭一块儿做的。 “你还会做菜了?”陆青崖指着桌上一盘明显糊了的茭白烧肉问道,“这肯定是你的手笔。” 单东亭:“能吃!能吃就行!你怕是连拍蒜不会,有资格说我吗?” 单东亭看向林媚,“林老师,老陆平时肯定不做饭吧?” 林媚笑看着陆青崖,“……你问他。” 院子里种了花,夜色中幽香浮动。 吃完饭,喝着普洱茶,坐在院子里休息。 爱德蒙趴在木地板上,偶尔“嗷呜”叫上两声。 陆青崖忽地站起身,“我带爱德蒙出去跑会儿步。” 爱德蒙像是听得懂这句话,“汪汪”两声就从地板上爬起来,围着陆青崖的裤腿打了个转。 一人一狗,夜色中跑远了。 单东亭过来给林媚杯子中添热茶,放了水壶,自己在刚刚陆青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单东亭感叹,“我真没想到,你和老陆还能走到一块儿去。” 林媚微笑:“我也没想到。” “四年……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在江浦市,老陆请假回去,跟我吃了顿饭。散席的时候,他突然说要去找你。你知道,他酒量不太行。他有点醉了,我怕他出事,就跟他一块儿去。敲过门,你不在家。我俩在车里,就在你家楼下,等了两三个小时,我一直劝老陆回去,我说你不一定会在家,而且你们都分手那么久了……后来等到你了,你和……” “那是我朋友,已经结婚了。” 单东亭顿了一下,“……陆青崖和你说过了?” “……陆青崖提过,没细说。” 单东亭沉默一霎,“……那老陆家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林媚一愣,倏然抬头,“什么事?”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片刻,单东亭先理出个思绪,“……你们当年分手,是为了什么?” 林媚手指抓紧了茶杯,垂下头去抿了口茶。 她不太想提这事,但听单东亭的话,显然还有隐情,为了搞清楚,不得不实话实说。 过了片刻,方声音平缓地说:“……那年三月,我告诉陆青崖我怀孕了,他对我说……” *** 那 年冬天,从沙漠回来之后,两个人感情好得如同烈火烹油。 整个寒假,除了过年那几天,两人都腻在一块儿。 有时候是在陆青崖的房间里,一整天不出门,就在床上折腾;有时候陆青崖骑车,载她顺着一条一直往前走,直到车快没油了才停下来。 他们有一次经过了荒郊野外的一个庙,林媚非要下去看看,说能在这样的地方碰见,多半是有缘。陆青崖不信这些,但捱不住林媚的请求,也就陪她下去。 没有香,她撅了三根枯树枝,问他借打火机点燃了,插在泥地里,拜了三拜。 回去时,陆青崖嘲笑林媚,“……你是不是求跟我一生一世?” 可能是他语气不对,林媚有点不高兴,回程路上一直没跟他说话,到楼下时,才开口说:“……我求的是你比赛得冠军。” 二月,陆青崖去外地参加摩托车大赛的封闭集训。集训之后,就是决赛。 他压力很大,林媚也不敢打太多的电话,即便打了,也不会过问比赛的事。 两个人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直到三月,比赛结束,陆青崖得了第三名。 陆青崖回来以后,一直没去学校找她。 林媚也知道,以陆青崖的性格,这种时候让他一个人消化比较好,但她不得不去跟他见面。 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周末,林媚坐车返回江浦市。 那天下了雨,印象中有点冷,因为她穿了件还有点厚的风衣。 打过电话之后,林媚在陆青崖别墅的小区大门口等了很久,才终于看见他出来。 他穿得很单薄,就一件薄薄的黑色t恤。 头发很久没打理了,有点长,盖过了眉毛,快要遮住眼睛,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沉的气息,和那天潮湿灰暗的天气一样。 陆青崖没带他进小区,林媚猜想可能是因为他爸爸在家。 两个绕着小区外面的路,走到了河边。 河岸上用铁索和水泥墩子组成了栏杆,陆青崖就坐在水泥墩子上,弓着腰,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很平淡地问她:“什么事?” 这样的语气,多少让林媚有点忐忑。 可她看到早孕试纸结果以来,已经一个人忐忑失眠了整整一周,这件事情,她必须要告诉陆青崖。 斟酌着,先问他:“ ……你还好吗?” 陆青崖抬起头来看着她。 那目光说不清楚,似乎有很多的内容,但也似乎只是单纯的一瞥。 林媚手指掐着掌心,心脏提起来,声音是虚浮的,“……陆青崖,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怀孕了。” 安静了大概有三秒?五秒? 或者更久。 陆青崖冷声问:“……你也拿这个来试探我?” 林媚有点懵,“也?……还有谁试探你?” 陆青崖嗤了一声,“还真是试探?无聊不无聊。” “还有谁?陆青崖,你是不是……” “我要是想,等着给我生孩子的女人一大堆。”陆青崖盯着她,“……你不就想听这个答案吗?——‘生吧,我养’。” 一股热血直冲上头,林媚按捺呼吸,“……陆青崖,我没空试探你,我是真的怀孕了。” “哦。”陆青崖瞧着她,“……生吧,我养。” 语气一股嘲弄的笑意。 林媚捏紧了手指,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到底没忍住,冲过去就想抽他耳刮子,但手臂被一把擭住。 他不耐烦,“别闹了行不行,幼稚不幼稚。” 把她往后一推。 “我幼稚?”林媚退了半步,“……陆青崖,你还没资格说我幼稚。除了赛车,你考虑过未来吗?有过一点半点的规划吗?你现在就一个高中文凭,真准备指望你赛车第三名的成绩闯出一条路吗?” 陆青崖眯住眼,“……你再说一遍?” “踩到你痛脚了?”心脏仿佛被人剖开了,愤怒和痛苦格外鲜血淋漓,“……我以为你表面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是个有担当的人,我看错你了!” 陆青崖冷笑一声,“我都说了让你生下来,你还想怎样?有完没完了?” 林媚卸下自己的提包,想也没想,直照着陆青崖抡过去。 “咚”的一声,砸在了他手臂上。包脱手,东西撒了一地。 他俩面对面站着,同样的胸膛起伏。 “陆青崖,”林媚咬着牙,愤怒让她脑袋一片混乱,只捡着最重的话,一字一句化成利剑扎过去,“……你以为你那群兄弟为什么围着你转?你耀武扬威的一切都是你爸给你的,没了他你什么都不是!” 她看见陆青崖眼里怒 火燃烧,拳头捏得死紧,恐怕下一秒就要朝她抡过来。 然而没有,他只是骤然转过身去。 “陆青崖,你要是现在走了,就别想再见我!” 身影顿了一下,“那就一辈子都别见了。” *** 单东亭听完沉默许久,苦笑道:“……老陆这人啊,我真不想说他,后来那一切都是他活该。” 那真是血肉模糊的一场对话,以至于那时候冷静下来了依然耿耿于怀。 最亲密的人,往往最能一针见血。 单东亭看向林媚,“林老师,你愿意听,我就替老陆解释两句。” “……你说。” “那就一条一条说吧。他为什么说‘也’,是因为之前发生了个事儿,”单东亭哭笑不得,“邱博和婷婷,他俩分分合合好多次,你已经还记得吧?” “嗯。” “就在你俩分手不久之前,婷婷跟邱博说她怀孕了……那时候我们都十九岁,不到二十岁,谁听到这个消息不得懵?邱博这人你也了解,肯定是千哄万哄,表面上先答应下来让婷婷生,他养。婷婷高兴了,坦白说其实没怀,都是试探他的。” 林媚:“……” “邱博哪儿受得了,麻溜地跟婷婷分手了。老陆比赛得了第三名,心里不舒坦,找我们喝酒的时候,邱博就把这事儿跟他说了,让他也提防着点,说最近女孩子之间特流行这个——你说流行这个不是害人吗?再深的感情也禁不住试探啊。” 林媚:“……所以……” “我真不想替他辩解什么,毕竟归根结底,是他不相信你,虽然多少是受了邱博他们这对的误导。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事……” 单东亭看林媚,“……你们分手没到一周,陆青崖的妈妈就去世了。” 林媚愣住。 “其实……他在外面比赛的时候,她妈妈突然病发,送进了急救室,后来就一直昏迷,中途醒过来一次,一直喊老陆的名字,但老陆那时候正在比赛,没接到电话。后来,阿姨就又昏迷过去,直到去世都没再醒过来。等于……老陆没见上他妈妈最后一面。不但如此,冠军奖杯也没捧回去。林老师,你应该知道,老陆对拿冠军多有执念……” 她知道,因为陆青崖说过,只有他妈妈会相信他会得冠军,所以他就一定要得冠军。 “为这事儿, 老陆他爸现在还不肯原谅他,说他这人冷血自私……而且……” 林媚脑中骤然一团乱麻,“……还有而且?” 单东亭笑了一声,有些唏嘘,“……那天老陆不是没让你进他家吗?我猜是因为他家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抵押出去了。老陆父亲生意早在半年前就出了问题,一直东奔西跑,希望把窟窿堵上,但还是回天乏术……所有事情赶巧了,都在那一阵发生。所以你们吵架分手的时候,阿姨昏迷不醒,家里生意失败濒临破产……” 单东亭看着林媚,“……林老师,我替老陆求一句情,那时候,他可能真的是顾不上那么多。 茶已经凉了,更加的苦。 “……那天老陆找过你,撞见有男的送你回来,以为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回头拉着我继续喝酒,喝醉了才把我刚刚讲的事倒给我听。他说你说得对,他真的是靠了他爸,才能在外面吆五喝六……他家破产以后,很多朋友都跟他疏远了,可能是怕他借钱吧,”单东亭嘲讽地笑了一声,“……最后就剩下我跟邱博。” 林媚把目光投向远处,黑沉的湖,夜色中寂静无声。 “这些事,老陆不让我跟任何说。我了解他的性格,他既然现在都没告诉你,恐怕以后也不准备开口了。老陆说,他这辈子,只为两件事后悔过,一件是跑去玩什么赛车,没在最后的时间多陪一陪阿姨;第二件事,就是那时候跟你吵架分手。” 从后门出去,沿路墙上攀援藤木,葳蕤蓬勃,一股浅淡的香味。 环湖的一条路,亮着路灯,一盏一盏地向远方延伸,光越来越淡。 湖上栈桥上夜色沉沉,远处有湖畔的灯火投在近岸的水面。 有风,裹着凉意扑过来。 远山近水,一片岑寂。 陆青崖牵着狗,遛了十多公里,回来时正要从后门进去,爱德蒙冲着栈桥上吠了一声。 驻足一看,那儿站着一道影子。 陆青崖松了缰绳,让爱德蒙进屋,自己沿着台阶下去。 那道身影听见脚步声,飞快地抬手。 陆青崖心一提,急忙走过去捉着她手臂把她转过来,“……怎么了?” 朦胧夜色之中,他对上一双清澈的流泪的眼睛。 第35章 故城旧人(03) 陆青崖有点慌,急忙追问:“怎么了?” 林媚摇头,往旁走了一步,在栈桥的边沿坐下,“……你也坐。” 真的很静,除了风,没有一丝声音。 林媚轻声说:“……单东亭,跟我讲了一些你的事。” 陆青崖沉默数秒,抖了抖口袋去摸烟,“……都说了?” “都说了。” 他咬着滤镜,滑了一下打火机上的小砂轮,凑拢过去,来了风,一下没点燃,干脆不抽了。 “……你去找我的时候,我爸刚刚接到电话,房子也得抵押出去,他跟我吵了一架,所以我见到你的时候,情绪很暴躁,完全没靠理智行事。” 他看着浅淡月色落在水里的倒影,“……道歉的话,说再多也没用。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这些其实都是借口,我不相信你,我就是错了。” 他从小是被宠大的,要什么有什么,于他而言,世界对他开了无数道门,每一道门后都是坦途。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所有的门全都变成了墙。 世界猝不及防地袒露了它真实的面貌——残酷的,公正的。 大多数人,都在平顺地迎接成长,但他的成长是断崖式的跌落。 前一刻他还是住在金丝绒铺就的豪华宫殿里的少爷 后一刻就家破人亡,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命运仓促生变,像一股携带泥沙的洪流,他被裹着站立不稳,无法看清岸在哪里,又是否仅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靠岸。 “和你吵架以后,我冷静下来,准备去找你跟你道歉的时候,我妈去世了……”陆青崖声音平静,“……不久,我爸的生意也正式破产。那时候我犹豫了,一无所有,自己什么也给不了你,去找你又能怎么办?你想要的未来,我一丝一毫也给不了你。” “陆……” “林媚,你听我说。”他手指撅着那一截香烟,很快有烟丝散出来,风里一股呛鼻的气息,“……以前,你很多次旁敲侧击跟我讨论未来的计划,我不是没听懂,我是假装听不懂……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儿,赛车肯定干不了一辈子,而我也不大可能再回到课堂去读书……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又怕你失望,所以一直在逃避思考……” 母亲去世以后,他才正儿八经地去考虑这个问题。 诚然他 还喜欢林媚,可这喜欢无所附丽,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已经一团糟了,那时候再去找她,不过是把她也一起拉进一个毫无光明可言的歧途。 思前想后,无路可走,最后无意间看到了一则征兵广告。 那时候焦头烂额的陆良畴和他一见面就吵架,吵得凶了就直接动手。 最后一次,陆良畴打他,他一点也没还手。 夜半收拾好了行李,连夜就走了。 部队的锤炼,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他不再是当初拿着父母的钱胡天乱地的“陆少”,他身上担着重托,他开始明白“责任”这两个字的分量和意义。 也终于彻底知道,当时他对林媚说的那番话,错得有多彻底。 人生的选择不是考试答题,不会有任何事后更改的余地。 那天看到陌生男人送林媚回家,他跟单东亭喝得酩酊大醉。 醒来以后感觉到一种切肤的痛,比子弹扎进血肉尤甚。 他想,当时那几句不负责任的话,可能断送的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缘分。 他依然深爱的姑娘,如今却属于另外的人。 这就是最大的惩罚。 “……商洽会上重新见到你,我之所以说那些难听的话,是因为我很嫉妒,我没法去想象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是不是过得很幸福……” 不甘、后悔。 可能是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两种滋味,比单纯的痛苦更甚。 直到他听说林媚的孩子七岁,那些竖立而起,将他囚禁其中的墙壁,似乎突然之间又给他开了一扇门。 林媚眼眶泛红,很复杂的情绪梗在心里。 她感觉自己搭在栈桥边缘的手被他握住,捏得很紧。 “……到现在我还觉得在做梦,不相信你能这样轻易原谅我。我干的那些事,做多少事都不能弥补。”掌心相贴,有汗,但不知道是谁的,他不习惯这样对人掏心掏肺,总觉得像是赤身裸体闯入敌营,四面八方都是致命的武器,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告诉他,“……我怕你一觉醒来,就后悔这个决定。” 他深深呼吸,像是叹息一样,“……戒指买很久了,好几回想跟你求婚,开不了口。” 林媚愣住。 “……不想让你没名没分地跟我混着,这样太委屈你 了,但又怕你不答应。我配不上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林媚:“等等。” 陆青崖顿住,看她。 “你刚刚说,想跟我,什么?” 陆青崖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之下把什么抖出来了,愣了一下,忙说,“刚刚这不算,你当没听到吧……” 林媚看他片刻,笑了。 “陆青崖,我其实是个很理想主义的人,有时候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做的决定通常都不会错……”她认真地说,“没你想得那么轻易,我想了很多,当时我朋友劝过我,他说的每一点我都同意。我知道这是一个很任性的决定,在外人看来,我被一个坑绊了一跤,第二回碰到了,不但不躲开,还先凹造型,想让自己绊得更有花样一些。“ 她听见陆青崖笑了一声,自己也笑了,“但是我长了眼睛,我会看,也会去感受,我很清楚你已经变了,我不能否认这种变化,就像不能否认自己还喜欢你。” 不管是主动低头跟她道歉,还是风里来雨里去地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或是再也不像当年那样行事无忌,和她说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小心翼翼。 诚然他当年是做错了,可是她不想因为那时候的错误,去否定依然能让她心动,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爱情”的,现在的这个人。 过去的错,和现在对,并不是矛盾的。 况且,把错误全部归咎于陆青崖,那是不公平的。 毕竟陆青崖没有强迫她,她可以选择拒绝,但是她没有。 分手的时候,她说的那些话,同样也在伤害正处于困境之中的陆青崖。 复合以来,她没有主动提及那天的事,在她看来,非要揪着那时候谁说了什么,一点一点的计较,反倒会造成二次伤害。 八年来,家里和同事张罗着,她也见过不少的男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清晰地相信,自己可以和他度过余生。 她做不到仅仅是搭伙过日子,她不想让一个完全陌生的,完全不喜欢的人掺合进自己的生活,并且还得承担对方时不时要拿她年少时犯的“错误”发作的风险。 除了父母,除了孩子,没有谁有资格评判她的人生。 如果找一个人结婚意味她要贬低自己,贬低言谨的存在,那就去他妈的。 二十九岁,不是十九岁,为 了所谓“自尊”,“争一口气”,“骨气”,这种挣了面子丢了里子的事,她觉得毫无意义。 时间在给她痛苦的同时,也赋予了她强大的力量。 她现在独立而自由。 所以即便有顾虑,即便和往事隔着重重的山岳。 她愿意再相信他一次,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相信陆青崖才是那个可以让她幸福的人。 这个角度而言,陆青崖的忧虑是正确的。 因为,如果他再有一丝让她感到失望,她会毫不犹豫地拂袖就走。 立场倒转,现在游刃有余的人是她。 如果她选择放弃,他毫无办法。 “我现在觉得,那时候我们分手不算是完全的坏事,”林媚往旁边挪了一下,把头靠在他肩上,“……不妨想象一下,如果当时我们继续在一起会怎么样?” 如果孩子生下来,一无所有的他,和还在读书,经济毫不独立的她,必然会因为现实沉重的引力而陷入无可避免的争论。 如果做手术拿掉孩子,往后也必然会由于这个决定产生罅隙,尤其是她,不可能不心生愤懑。 当年在最好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反而给数年后今天的他们,留下了一丝转圜的生机。 当时如果继续在一起,也许不到两年,或者可能更短的时间,现实的压力就会消磨掉年少的激情,显露出最为丑陋和刻薄的面目,那时候他们终将走向避无可避的分离——彻底无法挽回。 陆青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侧过头,下巴蹭着她的头顶,深深深深地呼吸。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两次。 “……我这么混账,谢谢你肯原谅我。” “不客气啊,”林媚轻笑一声,“……谁让我是老师呢,老师总得允许学生犯错。” 陆青崖低头去找她的唇,“……别的话不多说了,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林媚笑说:“……嗯,以后再让你的什么战友哥们来替你坦诚,那就更好了。” 陆青崖快挨到她嘴唇了,又停了下来,“……我觉得很矫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上综艺节目,还得靠卖惨让人同情……”顿了顿,“不过我答应你,以后什么都告诉你。” “也不是非得什么都说……比如买了戒指这种事。” 陆青崖板 着脸,“……不是让你当没听到。”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笑着的时候,他嘴唇贴上来,深情而温柔地吻她。 第36章 故城旧人(04) 陆青崖和林媚睡在一楼的客房。 林媚先去洗过澡,坐在床沿上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往脸上涂抹。 陆青崖起身往浴室去,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特意叮嘱林媚:“不准翻我行李。” 林媚笑吟吟:“翻什么?” 陆青崖警告似的瞥一眼她,带上门出去。 林媚万事准备妥当,躺进床上给林言谨拨了个视频电话。言谨知道她出门是要见陆青崖,不高兴了好一会儿,但他已经开学了,没那么多时间再来过问。 视频接通,他把ipad架在一旁,自己低头写写画画,就是不肯看她。这少许的别扭完全没影响到两人的沟通,况且新学期开始,言谨主动要求每天跟林媚练半小时的英语口语。 陆青崖洗完澡进屋,听见林媚隔着屏幕讲英语,开始以为是在谈生意,听了两句,反应过来对面应该是眼镜儿。 聊得很浅显,都是日常。 床面往下沉了沉,是陆青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转过头来凝望着她。 林媚拔下了耳机,眼镜儿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他们聊,陆青崖就静静地听。 差不多半小时,到了林言谨睡觉的时间。 视频挂断,林媚直起身,跪坐在床上,从背后抱住陆青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陆青崖不说话,转头看她一眼,温热鼻息拂在脸上,只是一个对视,两个人心里都好像是被挠了一把。 大掌按着她脑袋,凑过去含着她的唇。 在别人家里,心理上多少有点羞耻,偏偏陆青崖故意逗她。 月光偏斜,玻璃窗里漏进来,坐在他身上,抬头,望出去能看见湖泊的一角。 陆青崖顶了一下,“……不专心。” 她登时轻轻地“啊”了一声,俯下身去撑住他的胸膛。这个姿势能让她把他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但同时也让自己更加一览无余。 陆青崖似是明白她的心理,扯过被子把她的背罩住,摁下脑袋去亲,等她慢慢地适应。 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颤栗、刺激、满足、痛快……真实而酣畅。 高潮过后,林媚久久地蜷着脚趾,瘫在床单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陆青崖手掌按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把她 脑袋扳过来亲了一下,“喝水吗?” “你不累吗?” 陆青崖笑了一声,开了台灯,拿过柜子上的纸巾递给她清理,自己捞起长裤穿上。 脚步声出去了,片刻又回来,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最后到了床边。 林媚这才裹着薄被坐起来,接过他递来的玻璃杯,咕噜咕噜喝下大半,就剩个杯底。 陆青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在床沿坐下,想抽烟,又忍住了,手揣进裤子口袋里,侧过头去看又已经躺下的林媚。 她拿被子裹着自己,就伸出两条白皙的胳膊,举着手机去看时间。 一片莹莹的白光,落在她脸上,照出清晰秀丽的眉眼。 很多情绪涌上来,又归拢不出头绪。 过了片刻,他听见林媚问了句“明天几点钟”起来,才回过神,答了一句“八点”,然后再去认真地看她。 “那得睡了……” 他顿了顿,一只手撑在床上,俯下身去,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沉声笑问:“……再来一次?” 林媚忙说:“不要了。” 一折腾又要一小时。 她没法熬夜,过了十一点脑袋就开始转不动了。 陆青崖似乎也只是说一说,脱了长裤再钻进被子,带一点儿凉凉的气息。从背后抱住她,捉着她的手指,摊在自己掌心里,仔细地看。 她手很好看,手指薄而长,仿佛脆弱得一折就断。 林媚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偏头在陆青崖的肩膀上蹭了一下,轻声问:“睡吗?” “嗯。” 她便放心地让思绪下沉,然而就在即将入睡的最后一秒,她感觉到自己手指被他合拢,团进了一样坚硬冰凉的东西,小小的,硌着掌心。 瞬间就清醒了。 愕然转头,“你……” 对上一双深邃而认真的眼睛。 陆青崖呼吸有点不畅,深一下浅一下,即便在栈桥上推心置腹地谈过一遍,他仍然觉得忐忑,也没有理由不忐忑。 林媚轻声说:“你真的买了?” “嗯。”看着她,目光热切又暗藏着一丝诚惶诚恐,“你愿意戴吗?” “……尺寸合适吗?” 陆青崖拿起戒指,摊开她的手,把戒指缓缓地套上左手中指。 他手有几分颤抖,似乎已经是勉力克制之后的结果了。 像个结一样,稳稳地套在了指根,刚刚好。 林媚伸直了手指,仔细地去看,浅黄色灯光下,钻石的剖面好像有水光在流动。 她如今赚的钱,能让轻易她买得起比这更大更好的钻, 然而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颗石头,只有配上爱情才有意义。 陆青崖抓过她的手,在嘴唇上碰了一下,而后支起身把台灯揿灭,再次躺下。 黑暗之中,她后背就抵靠着他的心脏,体温熨帖着,似乎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觉得冷。 陆青崖沉声说:“言谨和你父母同意以后,我们再去领证。我知道你的性格,他们反对,你肯定也难受。而且我这边,还得走一些程序……” 他是军人,结婚不像普通人,拿上本子就能领证,有很繁琐的流程。 林媚突然问:“言谨会影响到你吗?” 陆青崖干脆地答:“不会。” 其实他还说不准,这件事到底会不会被算作作风问题,又会多大程度影响他的工作,会不会严重到需要他脱下这身制服。 但这都是他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 “陆青崖,”林媚转了个身,变成和他面对面的姿势,“我不着急,其实……” 陆青崖低头亲她一下,“是我着急,好不容易拐来的,怕你跑了。” 林媚笑了。 陆青崖问:“困吗?” “本来是困的,被你这么一吓,有点睡不着了。” 陆青崖笑了一声,手掌掐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又摁了一下,那东西很硬地抵在她两腿之间,“那正好。” 林媚推了推,都是徒劳,“……好累的。” “这次不用你出力,”陆青崖翻个身,“……我快点,要不你记个时,二十分钟内保证搞定。” …… 快也有快的乐趣,等再结束,林媚是彻底累瘫了,连清理工作都是陆青崖帮她的。 临睡前,她嘟囔,“……你体力怎么这么好啊。” 陆青崖笑了,权当她是表扬,摁了灯,跟她说晚安。 · 在单东亭这儿又待了两天,除了游山玩水,还被领着去旦城市中心考察了一下他开的火锅店 。现在天转凉了,吃火锅的人多,店里生意很是红火。 单东亭本意还是想拉着陆青崖入伙,但最终还是被陆青崖搪塞过去。他们部队有规定,军人是不能经商的,陆青崖自然不会违反规定亵渎自己的职业。 “那转业呗,”私底下,单东亭仍然这样劝他,“一辈子就这么些日子,你不想多陪一陪老婆孩子?林老师不对你做要求,是她大度,但你不能总让她一个人牺牲。” 陆青崖只是沉默。 探亲假请了二十天,放到国庆前夕。国庆队里好些人要放假,陆青崖得回去值班。 之后的十来天时间,两人挑了两个地方玩了一圈,最后剩下三天,陆青崖送林媚回江浦市,顺便回家一趟看望陆良畴。 抵达江浦市是在下午,陆青崖把林媚送到了小区对街的路口,就停下脚步。 陆青崖说:“到家了好好休息,这几天想出来就联系我。” 林媚明显能感觉到,他一回到江浦市心情就低落了许多。犹豫片刻,憋了一路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口,“……叔叔,现在怎么样?” “还行,破产归破产,他做生意那么多年,还有些人脉,事情过去以后,朋友帮忙,开了家劳务公司,手下十几号人,挣得不多,够他一个人花了。公司的事,他现在也不怎么管了,租了个院子,养猫。” 林媚一愣,“养,养猫?” 陆青崖很是嫌弃地蹙了蹙眉,“养了十几只,主子一样的伺候,挣的那点钱全花在上面了。随便了,他高兴就好。” 她走近一步,抓着他衣服的下摆,柔声问:“……我跟你去一去看他,行吗?” 陆青崖看着他。 她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戒指,意思很明显。 陆青崖:“成,明天上午?” 林媚点点头,左右看一眼,没人注意到这边,便踮起脚,“亲一下,亲一下我就回去了。” 陆青崖笑了,搂着她的腰,飞快碰了一下。 陆青崖目送林媚拖着箱子进了小区大门,转身往回走。 没走出两步,前面停靠着的一辆黑色本田车后面,蹿出一道小小的影子。 陆青崖驻足一看,愣了。 背着书包的林言谨。 ……这就有点尴尬了。 林言谨气鼓鼓地瞪着他。 陆青崖瞧着他,“放学了?” 林言谨:“你跑来干什么?” “我家也在江浦,我回家。” 林言谨:“……你回家就回家,为什么来我家,还当着我的面亲我妈。” 陆青崖瞅着他。 气势汹汹归气势汹汹,到底没那天离开铜湖时那么抵触了。 “……我没看见你啊,看见你了我肯定不亲。” 林言谨哼了一声,微微一扬下巴,“我要跟你谈谈,明天下午五点,去外国语小学门口等着。” 陆青崖挑了挑眉。 嗬,架子还挺大。 第37章 故城旧人(05) 上午,林媚和陆青崖会合,一同前往老城区探望陆良畴。 院子在小巷深处,路被踩得坑坑洼洼,沿途都是粮油、五金、杂货的铺子,有人踩着自行车,高声喊着“借过借过”,从远处驶来。 陆青崖捉着林媚手臂,将她往身后一护,往路边站,等那自行车碾着一个浅水坑驶过去。 她今天出门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怕弄脏,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 穿街过户,最终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住脚步,陆青崖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猫叫。 片刻,门开了。 陆良畴脸上原本带着笑,在看见来人的一刹,笑意立时凝住了。 他怀里还抱着猫,松了手转身,那猫“喵”一身跳下地,往院子里齐膝高的花盆里乱窜,枯叶子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 林媚踌躇着望了陆青崖一眼,手被他挽住,带着往里走。 陆良畴坐在门口凳子上,点了支烟叼在嘴里,仰头看陆青崖,“还晓得回来?” 林媚打量他。 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华的民营企业家做对比,陆良畴真是老了,双鬓斑白不说,整个人散发一种枯寂颓然的气息。 破产和亡妻之痛,能轻易地摧垮一个人。 陆青崖不说话,拿起立在门边地笤帚,帮他打扫院子。 陆良畴沉默地抽烟,抬着眼打量着林媚,他觉得有些眼熟,又叫不出来名字,“你是……” “陆青崖未婚妻,”林媚走近一步,“您见过我的,九年前,您雇我给陆青崖当家教……” “哦,”陆良畴想起来了,面色和缓了些,“……你俩不是分手了吗?” 林媚没接这茬,到他跟前蹲下,问道:“您最近都好吗?缺不缺什么?” “不缺,”陆良畴站起身,“进来吧,喝杯茶。” 林媚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陆良畴霎时又绷住脸,“就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扫。” 住了好些年的老房子,有些破败,但胜在南北都有窗,格局通透,采光好。 林媚在客厅坐下,四下打量。 窗台上睡了一只猫,橘色的,整个地团在那儿。 陆良畴端了一杯热水,搁在茶几上,到林媚对面坐下。 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 。 一只猫跳上膝盖,陆良畴捋了两下它头顶的毛,问林媚,“他这几年怎么样?” 林媚想起上回在医院,陆青崖说他已经有四年多没回来了,估计陆良畴对他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便说:“他现在是中队长,武警上尉,立了很多功……” 陆良畴冷哼一声,“立功有屁用,我看他迟早死外头。” 林媚心里有点难受,“……他一直惦记着您。” “四五年不着家,我看他压根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当爹的。” “他说……过年想回来的,怕您见了他来气,连带着也过不好年。” 陆良畴沉默下去。 到底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林媚也不好多掺合,便又问道:“你缺什么吗?正好我跟陆青崖有空,等会儿我们去趟超市,帮您补一补。” “用不着,我不缺什么。”陆良畴又站起身,往屋内去了。 林媚干坐着有点尴尬,出门往院子里去找陆青崖。 他已经把落了一地的枯叶扫拢到一块儿,林媚拿着畚箕走过去帮忙。 陆青崖说:“衣服别弄脏了,站着吧,我来。” 林媚往旁边让了让,垂着眼去看他的动作。 她轻声说:“叔叔还是关心你的。” 陆青崖沉默着。 他很明白陆良畴的心情,正因为明白,所以不往他跟前凑。嘱托还在江浦市的邱博,时不时过来看一眼,知道他没事就行。 父子两人都不善于表露内心,很多情绪只能等时间过去,自然地风化。 等扫完了院子,陆青崖又提着水壶,给院子的花草浇水。猫跟着乱窜,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都是土猫。 林媚听陆青崖说,这都是陆良畴捡回来的流浪猫。 太阳越升越高,林媚在台阶上坐下,有只虎斑猫过来,挨着她的脚,在台阶上躺下晒太阳。 林媚弯腰去摸,听见它不耐烦地叫了两声,笑着对陆青崖说:“其实你爸挺会享受的。” 陆青崖轻哼一声。 满院子的花木,幽静森然。 太阳照下来,不觉得灼热,只是温暖。 林媚晒得快昏昏欲睡,直到眼前光线被遮去一片。陆青崖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睡着了?” “快了。” 陆青崖挨着她坐下,看着有两只猫在芭蕉叶下互相扑着打架。 “是不是觉得无聊?无聊的话我们就走吧。” 林媚摇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媚回头,却见陆良畴已经换了身衣服,把原本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汗衫,换成了polo衫。 林媚:“您要出门吗?” 陆良畴目光往背对他的陆青崖身上扫了一眼,“我出去买菜。” 林媚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您坐着吧,我们去帮你买。” “你们买了有什么用,中饭会烧吗?” 这是……委婉留他们吃中饭? 林媚干脆地替他做了决定,“我们买,您烧……我们开车过来的,方便。” 说着便把陆青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中饭气氛算不得多好,但好歹父子两人没掐起来,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只有林媚一个人叽里呱啦,尽职尽责地给两人当黏合剂。 吃过饭,陆青崖自觉地去洗碗。 陆良畴在客厅里转悠着找茶叶,问林媚:“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定……” “他这这情况,我们家这情况,怕是高攀了。”他找出一盒碧螺春,捻了点儿茶叶搁进杯子里,浇上沸水。 “……您反对吗?” 陆良畴把茶递给她,“我反对什么,就怕你跟着我这个不肖子吃亏。” 茶水滚烫,热气腾在脸上,暖烘烘的。 林媚轻声问:“您平常一直住在这儿吗?……下回,我带个人过来拜访您。” 陆良畴脸上表情和缓,虽然没笑,但也能看出来跟刚进门时有些不一样了,“我没什么事,一般过来都能找到,我要不在,估计就在对门下棋。” 林媚点头。 陆良畴往厨房方向看一眼,“过年,让陆青崖回来。这种日子都不着家,成什么体统。” 林媚笑说:“好。” 离开的时候,陆良畴将两人送到门口,板着脸嘱咐陆青崖,“干什么事都好好干,二十七八的人,别不着调。” 陆青崖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走之前来一趟,给你战友带点东西过去。” 陆青崖:“好。” 沿着日光往西偏斜的巷子,两人往回走。 林媚笑说:“……你们陆家的基因啊。” 陆青崖:“嗯?” 林媚赶紧说:“没什么……我说你们陆家基因好,帅都是一脉相承的。” 陆青崖笑了声,挽着她的手,提醒她避开地上的水坑。 到车上,林媚问他:“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五点要去见个人。” “朋友?” 陆青崖“嗯”了一声,林媚也没多问。 林媚下午有事要去趟工作室,陆青崖回宾馆休息,顺便给沈锐和李昊打电话,询问了一下队里的事。 下午四点半,出门,到江浦市外国语小学赴约。 到得早了十分钟,陆青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见下课铃声响了,两分钟后,整个校园像是瞬间沸腾起来。 没一会儿,放学的小学生一窝蜂地涌向大门,陆青崖往往旁边让了让,让那些前来接送的家长先跟自家宝贝们会师。 十分钟过去,赶着第一波出门的人渐渐地少了。 教室里的林言谨背上早就收拾好了的书包,跟七八个小伙伴一块儿往外走。 一个小胖墩勾住林言谨的肩膀,“眼镜儿,你不是说你爸会来接你吗?你爸呢?” 林言谨朝着大门口扬了扬下巴,“看见了?最高的那个就是。” 有女生惊呼,“……叔叔好帅啊!” 小胖墩哼了一声,“我不信!你有爸怎么不早说?” “我爸是军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执行秘密任务,关系到国家机密,能告诉你们吗?” 大家登时肃然起敬。 小胖墩:“他是军人,那他怎么没穿制服!” 林言谨很是不屑,“接我回家当然要穿便装,不然吓到你们。” 言谨的这番解释十分严谨,大家根本无从辩驳。 大家簇拥着到了门口,便看见个子最高的那个男人立直身体,笑道:“眼镜儿,放学了?” 大家对着从未露面的“林叔叔”很是好奇,纷纷拿眼去打量。 陆青崖不知道林言谨说了什么,被十几只充满求知欲望的眼睛盯着,感觉十分怪异。 却见林言谨朝前走了一步,低声问他,“军官证,带了吗?” 陆青崖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林言谨接过翻开看了看,红底的照片里,陆青崖穿着一杠三星的武警制服,沉眉肃目,正气凛然。 林言谨抿了抿唇,手指“恰好”按住了陆青崖名字那一栏,朝着他的同学们伸过去,“看见了吗?” 便听“哇”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围过来,要跟“武警叔叔”握个手。 林言谨眼疾手快,往陆青崖面前一拦,“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拽着陆青崖飞快往外走。 陆青崖低头看他,很是疑惑,这小子着什么急? 林言谨当然着急,怕待久了他们问题一多,就让陆青崖知道了他在背后都说了些什么。 走出去老远了,林言谨才松开他,整了整衣领,把他的军官证递过去,语气分外平淡地说:“还给你。” 第38章 故城旧人(06) 陆青崖把军官证揣回口袋,低头看着林言谨,“找个地方坐坐?吃冰淇淋吗?”刚被拽着走的时候,他瞧见对面有一家dq。 “不吃。”林言谨不睬他,直接在前面带路。 过条街,再拐了一个弯,却是到了附近的公园。 西南一角满栽着竹子,绿意森森。 林言谨在竹子前立着的石凳上坐下,拍了拍身侧,很公事公办地说:“坐。” 陆青崖憋着笑,坐下。 “你不按时回家,跟你妈打过招呼了吗?” 林言谨丢过来一个鄙视的目光,“你这么多年不回家,跟我妈打过招呼了吗?” 陆青崖:“……” 这孩子,总能轻易的一针见血。 林言谨把书包卸下来,搁在腿上,两条腿晃着,背却是挺得板正,开门见山道:“我是不会承认你的。” 陆青崖没吭声。 林言谨要说什么,他心里多少有点数,并不觉得意外。 “我妈特别辛苦……”言谨这样小声地说,“我们学校很贵,她要挣很多钱。我记得前几年她总是睡得特别晚——但是我去问她,她说没有,说我肯定是记错了,小孩子的五岁以后的记忆才靠得住。还有我外婆……有时候会跟我妈吵架,催她去见什么人,我妈不肯,说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我妈有时候,会偷偷一个人躲在厕所里面哭……她谁也不会告诉,但是我听见了,”林言谨盯着自己的鞋,“……她肯定很累,也很难过。” 年纪小小的他,每一天都在盼望自己能长大得快一些,可以替她分担更多的事。每个方面,他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成绩优秀、乖巧懂事、体贴听话。 但其实林媚从来没对他施加过任何的压力,尊重他的每一个决定,只希望他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他尚且不能完全明白人情世故,但也渐渐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她是在拼命给他最好,以抵消他缺乏父爱的遗憾。 陆青崖沉默地听他叙述。 言谨今年十月满八岁,已经过了可以坦然喊“妈妈”的年纪,取而代之的是听起来似乎更酷的“妈”。 陆青崖回想,自己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保管是跟着对街的男生瞎混,滚一身泥回家,家里妈妈已经做好了饭,催促他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别被陆良畴看见 。日子无忧无虑,带着一种蒙昧混沌的天真。 而言谨的八岁,却是往肩上承担了太多不该由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承担的责任。 陆青崖抬手,把手掌搭在言谨肩膀上,安慰似地拍了拍。 他垂着头,这次并没有挣开。 父子两人,坐在石凳上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青崖收回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他心里郁结难受,重重叹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 “眼镜儿,当年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妈分开。发生了一些事,有误会,也因为我不懂事。我那时候日子过得太顺了,缺乏责任感,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总之,是我错了。 林言谨低垂着头,没吭声。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着林媚使了不少的小性子,但无论他说怎样过分的话,她都表示理解,但不会和陆青崖分开的这一条底线,她寸步不让。 她给他举例子,说他以后找女朋友,无论找什么样的她都不会反对,哪怕她不喜欢。 当时他脱口而出:“我不会找女朋友!女生太麻烦了!” 林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场本来特别严肃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后来,他又偷偷观察。每回林媚躲去阳台或者洗手间打完电话,一整天心情都会特别好。毫无疑问,电话那头是陆青崖。 嫉妒、怅然若失、欣慰……各种情绪糅杂,复杂得让他形容不出。 陆青崖低头看他,“眼镜儿,这么说吧,起码现在咱俩目标一致,都是让你妈妈开心,这一点你同意吗?” 言谨点了一下头。 “我不会要求你承认我,这对你也不公平,我要是你,不揍人就不错了。” 言谨瘪了一下嘴,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住了。 “所以,谁也别干涉,让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咱们就配合她,行吗?” 林言谨没好气地说:“她高兴跟你在一起。” 陆青崖瞅他一眼。 怎么这话……听着有点儿酸? 陆青崖笑说:“你是不是嫉妒我分走了她的注意力。” 林言谨哼了一声,“我才没有。” “大胆承认嘛,又不可耻……” “都说了没有!” 陆青崖哈哈大笑。 林言谨 拉开书包的拉链,掏了掏,掏出一份文件,“你把这个签了。” “这是什么?” 陆青崖接过来,抖着纸张翻了翻,乐了,“你自己拟的?” “莫叔叔帮忙的。” “莫叔叔是谁?” 林言谨瞪他,“你到底签不签?” “别急,我先看看条款……”陆青崖翻着,“……第四条,甲方和丙方一年见面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天,不包括节假日——眼镜儿,三十天有点少吧?咱们再商量商量。” 甲方指陆青崖,乙方指林言谨,丙方指林媚。 林言谨义正辞严:“没得商量。” 陆青崖笑着,继续往下翻,“第八条,生日、情人节、七夕、圣诞等特殊日子,必须保证向丙方赠送礼物,包括但不限于当面赠送、快递寄送、托人转交等形式——这个没问题……” 林言谨是个大度且民主的人,也不催促,等着陆青崖一条一条确认。 “……第十四条,甲方以任何言语或者行为致使丙方受到情感伤害,乙方将有权利申请第四方进行干涉——眼镜儿,第四方是谁?” “我外公外婆。“ 陆青崖:“……” 他还真怵了一下。 “……第十八条,丙方保留终止恋爱关系的一切权利……” 陆青崖忽地住了声。 “怎么了?有问题吗?”林言谨转头一看,却见陆青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他拧着眉,微眯着眼,凝视前方的假山。 “陆……” 陆青崖把合约往他书包上一放,低声说:“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话音刚落,陆青崖便如箭离弦,眨眼间就越过了小道,往假山那处奔去。 林言谨哪里坐得住,揣上合约就跟上前去。 陆青崖在假山的入口处蹲下,背靠着山石,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声音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的,有个尖细的男孩儿声音,结结巴巴的,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陆青崖起身,往假山下的山洞里走。 越近,声音越清楚,约莫有四道不同的声音,三个大人的,一个小孩儿。 顶上缝隙漏下天光,洞里虽然昏暗,但能得清楚。 三个作奇装异服装扮,染着五 颜六色头发的男青年,把一个瘦弱的男生团团围住。男生被搡了一把,趔趄着退后一步。 陆青崖蹙眉低喝:“哪个学校的!” 三个男青年齐齐转过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谁啊,管得着吗?” 陆青崖看向抱着书包缩在角落的男生,“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男生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没敢说话。 陆青崖也没跟他们废话,直接掏出电话,准备报警。 号还没拨出去,眼角余光便瞧见那三人之中最魁梧的那个冲了过来,“你他妈是不是准备报警?知道我们豪哥是什么人吗?!” 陆青崖眼都没抬一下,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迎着这人拳头扫过来的劲风,侧身一抓,一别,一摔。 “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块头摔在地上,震得整座假山都仿佛晃了一下。 另两人目瞪口呆,拔腿便跑。 陆青崖掀眼看了看,先没追,把地上这人身上衣服一脱,几下拧成一股绳,先把手捆上了,再抽了裤子上的皮带,把腿也捆上。 另一边,林言谨跑得急匆匆,奈何人小,再快也追不上大人。 快要追到假山那儿了,又见陆青崖从洞口跑了出来,向着树林那边奔去。 他也急忙刹住脚步,拐个弯追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那边战局已经快结束。 陆青崖左手臂紧箍一个人的脖子,带着他侧身一个旋踢,一脚踹在对面另外那人胸口上,见人扑倒在地,抬脚便踩上去,喝问:“还跑吗?” 这几个动作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林言谨看得目瞪口呆。 陆青崖目光扫过来,顿了一下,“眼镜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 “那正好,你帮忙拨个电话报警,”陆青崖像刚才那样,先扒了左手臂锁着的这人的衣服,把他两条胳膊捆住,“……手机我裤子口袋里,你过来拿。” 林言谨忙不迭点头,顿了一下,又说:“我……我带手机了。” 没一会儿,附近派出所的人赶到,把三人扣住。 陆青崖出示证件向民警说明了一下情况,跟着过去做了一个笔录。 等他领着言谨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林言谨情绪亢奋,对陆青崖的“行侠仗 义”,有种莫名的与有荣焉。 况且最后派出所的警察小哥哥还表扬了他,说他报警时有条有理,地址说得清清楚楚。 “陆队长,”林言谨仰头看向陆青崖,“……你最后那招,叫什么?” 陆青崖笑说:“又不是武侠小说,招式还有名字。临敌经验多了,使什么招都是随机应变,擒敌的首要准则就是快准狠。” 林言谨多少有些佩服,但他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那样就不酷了。 于是,很冷淡地“哦”了一声。 正这时候,他书包里手机响起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家里打的。 陆青崖等他挂了电话,问道:“笔呢?借我用用。” “啊?” 陆青崖朝他伸出手,“合约。” 街边,路灯下。 父子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拿书包垫着合约,郑重其事地在“甲方”和“乙方”后面的空白处签上名字和日期。 陆青崖把笔递回去,“走吧,送你回去,再晚你妈要着急了。” “还没好呢。” 林言谨继续掏书包,掏出一盒印泥,“按个手印。” 陆青崖:“……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他大拇指被言谨抓着,在印泥上摁了一下,又在合约上摁了一下。 言谨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满意地翻着合约,“好了。” 第39章 故城旧人(07) 送到小区门口,陆青崖定住脚步。 往小区里看了一眼,一窗一窗的灯火。林媚的家,他从来没进去过,但能够想象此刻在窗户之后忙碌的身影是怎样的。 林言谨瞅着他,“你住在哪儿?” “宾馆,离这儿不远。” 林言谨多少有点好奇,“你不是说你家也在江浦吗,为什么不回家?”他自己琢磨了一下,“……哦,你肯定骗我的。” “没骗你,”陆青崖摸他脑袋,把他往里推,“赶紧回去,你妈肯定得担心。” “你晚饭去哪儿吃?” 陆青崖笑说:“你还担心我没地方吃晚饭?” “谁担心你了!”林言谨慢吞吞地迈出一步,“我进去了——你不要告诉我妈我们见过面。” “放心,不会说的。” “你是不是要回铜湖了?” 陆青崖低头瞅他,笑说:“怎么了?这就舍不得了?” 林言谨轻哼一声,“我是想让你帮我跟关排长问好。” 陆青崖:“……” 看着人进去了,陆青崖往回走。 联系过邱博,人不在江浦市。经过言谨刚才这样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真没地方去吃晚饭。 在路边花坛上边缘上坐下,点了支烟,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河,很慢地抽。 最后,他起身,往老城区去找陆良畴。 见了面,少不得要被陆良畴骂一通,但好歹没被赶出去。 院子幽静,只有猫窜过花枝的声响。 两个男人,隔着餐桌坐着,三个菜,两碗饭,十分的沉默。 吃完饭,陆青崖到院子里坐着,陆良畴过来给他找了一支烟。 父子两人,又继续沉默地抽着烟。 烟灰落了下来,陆青崖才回过神,叼在嘴里,伸手摸手机看时间。 陆良畴开口了:“以后让邱博那小子少来一点,我的猫够快被他给撸秃了。” “我跟他说说。” 陆良畴站起身,“赶紧滚吧,我要出去下棋了。” 陆青崖也跟着站起起来。 陆良畴有一米八,个子不小了,但陆青崖更高,每回看他都是俯视。 今天再看,总觉得他更矮了些, 整个人显出一种正在走向死寂的衰败。 他其实才五十多岁。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巷口那儿有人跳广场舞。” 陆良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您也可以去跳一跳,那儿大妈挺多。” 陆良畴当即拉下脸,抄起扫帚就朝他呼过去,“赶紧给老子滚!” 陆青崖滚回了宾馆,刚洗完澡,林媚来了电话。 他开了免提,下半身围上浴巾,点了支烟,“吃过晚饭了?” “早就吃了,陪眼镜儿玩了一会儿,他今天好像挺高兴的,我问他下课是去哪个同学家里玩了,他也不肯说,”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你说,可能不可能是去哪个女同学家里了?” 陆青崖笑说:“不可能吧。” “也是……他要是有这么开窍,不至于快把半个班的女生都惹哭过。” “那可能也是遗传,我一直到高中都不喜欢跟女生玩。” “那你青春期怎么度过的?” 陆青崖低着头,拿手抓了抓还没擦干的头发,笑说:“电话里说这不好吧?你过来,我当面跟你说。” “不来,大晚上出门太可疑了。” “我过来接你。” “你别来,我真的不出来,我妈肯定得问一通。” 陆青崖便“嗯”了一声,抽一口烟,“行,随你。” “真想我来?” “下回再见还不一定什么时候。” 以前队里有家属过去探亲,陆青崖总觉得他们黏黏糊糊,现在发现谁都不能免俗,都一样的。 他笑说:“……半天没见你就觉得不大习惯了。” 那边沉默了一霎,而后温柔又无奈地说道:“好啦,我过来。” 半小时后,陆青崖在宾馆门口接上林媚。 她刚洗过澡,身上一股甜香,他上前一步抱住,凑近颈项嗅了嗅。 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陆青崖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吃点夜宵。 林媚摇了摇头,两只手揣进他裤子口袋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手上戒指被我妈发现了……” “不是让你到家摘掉吗?” “我忘了——我骗她说是假的,是人造玻璃,又被她唠叨,说要给我安排相亲。” 陆青崖沉默一霎,“想好什么时候说了吗?” “不知道——暂时先这样吧。” “找个机会,我去说。” 林媚飞快摇头,“千万别!我爸轻易不发火,但真的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 她两只手拿出来,抱着他的腰,“……到时候我可以跟你私奔。” 陆青崖笑了笑,知道她是说的玩笑话。 “林老师……” 林媚抬眼看他,“嗯?” “进去吧,非要站在路边喂蚊子吗?” 林媚小声说:“进去了你肯定要……” 陆青崖挑眉,掐着她的腰凑近一步,声音低沉,“知道你还来?” 进了房间,陆青崖却并没有动她,满屋子转悠着,烧水泡面。 “你没吃晚饭吗?” “在我爸那儿吃的,全程看他臭脸,饭没吃下多少。” 陆青崖翘腿坐在桌子前,跟林媚聊天,等着面好。 几分钟后,他揭了盖子,没什么形象地呼噜呼噜吃起面来。 味儿有点香,林媚馋虫也给勾起来了,蹭过去,把他往旁边挤,“我也要吃。” 陆青崖直接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让你吃夜宵,非不去,跟我躲在宾馆吃泡面。” 林媚“唔唔”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面见了底,陆青崖拿去外面的垃圾桶扔掉,进屋开了窗透气,而后去刷牙。 林媚也跟了进来。 空间有点狭小,两个人挤来挤去的。 刷完了,林媚要往外走,被陆青崖一把抓住。 他一只手垫在流理台上,身体压着她身体,凑近的呼吸里有股薄荷的香味,看着她问:“要吗?” 林媚脸霎时就烧起来。 这什么问法,搞得跟非法交易一样的。 陆青崖胯往前顶了顶,很硬地戳着她,笑声带起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很厉害的。” 林媚伸手去推他的脸,“……你有病。” 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床上,裹着被子乱七八糟地纠缠。她怕隔音效果不好,不敢出声,陆青崖就故意刺激她。 后背靠上床头,一片的凉。几乎是坐着的状态,她的一条腿被他抓着抬起来搁在他肩头,他头埋下去 。 他下巴上有胡渣,有点刺。 慌落落的,是很陌生的感觉,像节节攀升的浪潮,要超过阈值一般,让她觉得慌,又仿佛想要更多。 …… 窗户打开,微凉的风吹进来。 陆青崖随便套上了长裤,在窗前把烟点燃。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洗完了澡,裹着浴巾的林媚走了过来,从背后抱着他。 他手夹着烟,搭在窗台上,转头笑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林媚翻他一眼,不想睬他,伸出手,去拿他手里的烟。 陆青崖有点疑惑。 林媚盯着烟看了片刻,探过身,摁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戒了吧,好不好?”烟雾很快地散了。 她总觉得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心事忡忡。 陆青崖顿了一下,“好。” 林媚看着他,认真地说:“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 在江浦市再留了一天,陆青崖的这个探亲假就要结束了。 清晨七点,陆青崖出门,在宾馆前的早餐铺子里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往旁边刚开门的花店买了束菊花,拦出租车去往城郊。 墓园的草地上沾着露水,一路过去,把裤腿浸得潮润。 他停下脚步,把白色的菊花搁在墓碑前,也不讲究,在旁边潮湿的草上坐下。 “妈,今天天气不错。” 他双臂搁在张开的腿上,望着远方。 薄雾浮动,笼罩着黄绿相间的树林,凉爽中几萧索。 这是江浦市的秋天。 没什么条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讲述一遍。 他习惯性地去摸口袋,才想起来已经承诺了戒烟,打火机和烟都已经让林媚给没收了。 他望着前方,沉声问:“妈,你说,我是不是该转业,多陪陪他们?” 自打复合,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他脑中。 是铁血的军营生活铸就了现在的他,他对那一切的辛苦和荣光都怀有十分的感情,即便九死一生,也愿意百折不回。 万里江山路,积雪的群山,落月的长河,他拿脚丈量过那座西南边陲城市的每一寸土地,血还是热的。 家与国,自古是 两难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已经亏欠了林媚太多,不忍心见今后仍然由她一个人操持一切。 以前孑然一身,心无挂碍,召之即战。 但现在有妻子,有孩子,他的命,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有一个小家的责任,等着他去肩负。 前晚,林媚说:“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自然不会有任何回答,只有风,掠过树林,又吹动着脚下的青草瑟瑟摇动。 他沉默地坐着,让风灌满了衣襟。 太阳越升越高,薄雾渐渐散去。 陆青崖站起身,手掌搭在墓碑上,垂首道:“妈,我走了,过年再回来看你。” 此去路远,心有牵念,不管是国是家,不管人归何处,终归他不再孤独。 他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往下走。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40章 风雪迷城(01) 十一月,铜湖市天气开始转凉。 这天吃过晚饭,陆青崖和沈锐到宿舍去巡查。一百多号人都住在一栋楼里,互相往来方便。 关逸阳在虞川他们宿舍里,翘腿坐在床沿上,跟虞川分享他的射击特训心得。上周,他被支队派去省里某基地参加特训,最后的比武汇报,又给中队挣了个第一。 虞川事事求上进,奈何他脑子好使,但在武力方面,不管是狙击、擒拿、投弹……都比别人差了一截。 关逸阳滔滔不绝,虞川却一直坐在小板凳上,闷头擦鞋。 陆青崖观察了一会儿,忽说:“虞川,跟我去操场上,咱们过过招。” 操场上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高低杠那儿练臂力。 虞川跟在陆青崖身后,一直没说话。 “川儿,你是不是有情绪?” 一般大家喊他“川儿”的时候,都是比较私人的场合。虞川听出来现在陆青崖不是以队长,而是以兄弟的身份在和他说话,戒备心少了几分。 虞川闷声说:“……没什么情绪。” 陆青崖笑说:“你这句话就已经是在带情绪了。” 虞川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等陆青崖也跟着坐下了,方说:“……我处处都在给中队拖后腿。” “中队还在给你的智商拖后腿呢,”陆青崖侧头看他,“因为关逸阳射击又拿第一的事?他也就这项拿得出手,你非拿自己的短处跟他比做什么?” 虞川在中队算年纪小的,也就比最小的姚旭大两岁。人聪明,心眼多,心思就多。 陆青崖:“你是我亲自挑来中队的,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也刚当上中队长。” “陆队,你当时为什么看中我?” “那时候你们分组模拟实战演练,你虽然不是组长,但提了不少有创见性的战术,我就觉得你脑子好使。有时候,正确的战术比一味猛冲直撞更重要。中队一百多人,你武力不足的地方,别人替你补上就成。咱们是一个集体,不讲个人英雄主义。” 虞川沉默了许久,说道:“……我不是嫉妒关排,毕竟他拿第一,也是给中队争光,我就是……” “气自己怎么练都赶不上?”陆青崖抬手拍一拍他肩膀,“你就是心太重,有这功夫胡思乱想,不如去操场上跑二十圈。” 夜里风有点儿凉,陆 青崖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单衣,看虞川也差不多,便把他一把拽起来,“走走走,去我宿舍吃点东西,你嫂子寄来的牛肉干要被沈指导员一个人吃完了。” “陆队,这种时候就不要秀恩爱了。” 陆青崖笑了一声。 虞川把他手臂挣开,“陆队,你先回去吧,我去跑二十圈。” 陆青崖:“……” 还真跑啊。 干部宿舍里,沈锐也已经回来了。 陆青崖脱着鞋,忽地停下动作,“老沈,这是你来中队的第几年了?” 沈锐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陆青崖脱了鞋,换上凉拖,“就觉得时间过得快,我八月挑进来的那几个新兵蛋子,也已经适应得如鱼得水了。” “陆队长,多愁善感可不是你的作风。” 陆青崖笑了笑,瞅见搁在一旁的吉他,拿了过来,信手拨了两段旋律。 他哼了两声,沈锐听出来是:“我的好兄弟,心里有话你对我说……前方大路一起走,哪怕是河也一起过……” 沈锐心里莫名冒出个念头,“老陆,你是不是……” 陆青崖抬头,“嗯?” 沈锐摇了摇头,抖开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别弹了,扰民不扰民?” · 清晨,集合的哨声响彻操场。 刚接到支队通报,禁毒大队取得了新进展:之前在平东市铜匠桥被捕的王超,供出了他常与之交易的一名毒贩。经过侦查发现,该名毒贩昨晚回到了铜湖市。 据王超交代,这名毒贩在缅老越一带混的代号是“灰蛇”,真名不清楚,只知道姓金,因为曾听过有人叫他“金哥”。 联合行动组通过彻底的排查,摸清楚了这个“灰蛇”的底细。“灰蛇”原名金自强,今年四十岁,五年前就开始在西南边境一带活跃。 金自强昨晚凌晨抵达,在平原路的一处民居楼里落脚。他携带枪支,十分危险,必须立即将其抓获。 平原路上,中队和公安干警汇合。 严峰上来说明情况:“我们刚刚接到消息,金自强挟持了一名人质,躲在三单元6楼a室。金自强非常警觉,他早上原本准备离开,发现我们安排在附近的便衣,立即返回楼里,在楼道里碰上了要去上幼儿园的人质和其家属,持枪威胁……” 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插话:“意思是,人质……” “是个孩子,”严峰面色凝重,“五岁。” 李钊平问:“孩子家属呢?” 严峰向着旁边指了指。 警车旁立着三个人,两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穿着睡衣,似乎是夫妻,女人被男人抱在怀里,低声抽泣。 另外一个女人打扮入时,捂着嘴,声音有点儿哽咽,不住声地道歉。 陆青崖看了一眼,总觉得打扮入时的这人颇为眼熟。 沈锐凑近一步,把他心里的疑惑点了出来:“……怎么看着好像是陈老师的堂妹陈珂?” 陆青崖眯眼又看了看,“你过去问问。” “怎么不是你过去问问?” “我这时候凑过去关心,合适吗?” 沈锐鄙视:“公私分明,懂不懂?”说罢,转身就对离他最近,在一旁待命的虞川说道,“虞川,过去问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位姑娘是不是陈一梅老师的堂妹。” 陆青崖啧啧感叹:“沈指导员,你这一手可真不厚道。” 那人真是陈珂。 虞川来问,她急忙把他往旁边拉了一下,低声说:“你是机动中队的吧?” 虞川点头,“我叫虞川,陆队长手下的。” 陈珂哑声说:“我和徐海政委是亲戚的这件事,麻烦你们不要说出去,我怕会引起对你们中队不必要的议论……或者诋毁。” 虞川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 她这回没穿着上次在医院见时的护士制服,穿了件咖啡色的风衣,人显得很瘦,又刚哭过,鼻子是红的。 她明知道如果说出跟徐海政委的亲戚关系,一定会得到更高的重视,但一字不说,不但如此,还嘱咐他们不要说。 骤然间,虞川对她略有改观。 “好,我明白了。” 陈珂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谢谢。拜托你们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筱筱的安全。” 虞川回到陆青崖和沈锐跟前,转达了刚刚陈珂所说的话。 陆青崖沉声道:“是与不是,我们目标都不会变,解救人质,保障周围居民生命财产安全。” 据陈珂叙述,那对夫妻中的妻子,是她医学院的老师,姓江。今早她过来拿一份资料,正好碰 上江老师发烧,江老师的爱人又要赶着去上班。 幼儿园正好在她去总队医院上班的路上,她便主动提出将他们的女儿筱筱送过去。结果没想到在楼道里,恰好就碰上了已被惊动的金自强。 人质太小,金自强手里又有武器,贸然闯入,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行动组决定,先对金自强喊话,进行政治攻心,劝说他释放人质,出来自首。 严峰举着扩音喇叭,向着六楼大喊劝说。 然而回应他的,是屋内两声剧烈的枪响。 这时候,对讲机里传来关逸阳的声音:“报告!由于防盗网阻挡,室内拉着窗帘,没有狙击视野!” 政治攻心无用,又无法远程狙击,情势骤然变得更加困难。 如此僵持了近两小时,公安这边侦查出来一个情况:金自强在老挝,跟当地一名妇女育有一个孩子。 行动组决定从这个角度入手,再进行一轮政治攻心。 严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金自强,孩子是无辜的!你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将心比心,如果你的女儿落到这样的险境……” 一旁的江老师,抱着爱人再度痛哭。 陈珂愧疚难安,抹泪沉默。 正这时候,江老师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接起来听了一句,嚷道:“是金自强!是金自强!” 电话里,金自强提出可以释放人质,但前提是要方才送小孩儿去幼儿园的那位女士去接。一旦发现有第二个人进入大楼,他会立马开枪。 李钊平当即说道:“不行!” 陈珂却坚决道:“我去,如果不是我,江老师也……” 李钊平:“我们决不能让另一个无辜的群众进去犯险。” 陈珂和李钊平认识,知道他肯定是心有顾忌,“副参谋长,我们可以等,但是筱筱真的不能等了,她才五岁……” 陈珂说得口干舌燥,总算说动李钊平答应下来。 陆青崖上前一步,与电话里的金自强斡旋:“我们接受你的提议,但我们必须派一个人陪她进去。” 那端沉默片刻,“不准带任何武器。” 陆青崖正准备卸枪,虞川倏然出列,“陆队!我请求陪同陈小姐进楼接人质。” 陆青崖看他,斟酌片刻,想到昨晚那番谈话,最后还是决 定把这个机会给他。 虞川把短枪、战术口袋等各种装备都卸下来,陆青崖在一旁低声嘱咐:“上去以后,绝对不要跟金自强发生任何冲突。形势不对,立即停止行动,果断撤退,保证陈小姐的安全。” 虞川点头。 陆青崖重重地拍一拍他肩膀。 第41章 风雪迷城(02) 楼里的居民都已经疏散了,楼道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虞川走在前面,把陈珂护在身后。 他每往上走一层,就会暂时停下脚步,听一听动静再继续行动。 看虞川走得小心翼翼,陈珂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慢了步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六楼。 虞川做个手势,让陈珂退后一步。陈珂屏住呼吸,下了一级台阶,却见虞川侧身背贴墙壁,抬手敲门。 等了片刻,那门板向外推开。五岁的小女孩被人一把一推,脚尖在门槛上上一勾,登时一个扑棱,哇哇大哭。 “筱筱!”陈珂两步扑上前,便要去抱孩子。 右肩被人一搡,退后原位,下一瞬,便看见虞川捞起地上孩子,一个旋身。 “砰!” 一枚子弹堪堪从他身侧略过,门“哐”一声合上。 子弹射进了对面的墙里。 枪声震耳欲聋,回声久久不散。 陈珂心脏都吓破,怔愣了半晌,听见同样被吓傻的筱筱回过神来,爆发出激烈的哭声。 孩子被虞川完整地护在怀里。 又惊又怕,陈珂眼泪也出来了,一把从虞川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筱筱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金自强手里的枪不知道有多少发子弹,而虞川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谨记陆青崖的叮嘱,不敢硬闯,观察了一下楼道环境,转身对陈珂说,“走吧。” 一走出大门,两名公安干警便走上前来将陈珂和孩子护送到了人群之中。筱筱的父母接过孩子,连声安慰。 虞川径直走到陆青崖和支队领导跟前,汇报刚刚所见的情况:“目测是步枪,型号不清楚。屋里没开灯,我没看出来太多的信息。” 沈锐:“金自强只释放人质,不投案自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认为自己今天还能有机会逃脱?” 陆青崖沉吟:“既然人质已经解救,可以尝试武力强攻了。” 几人围在一起,讨论行动计划。 沈锐首先提议:“从楼上垂降,破窗进入可行吗?” 陆青崖指了指楼房窗上安装的防盗网,“拆解防盗网动静很大,有可能激怒金自强,让他朝作业人员射击” 关逸阳说道:“放烟雾弹,破 门,让警犬先开路。” 虞川立即否决:“不行,烟雾弹一放,人没事,狗得先晕过去。” 各种稳妥保守的方案都被论证不具有可操作性,最后,陆青崖沉吟片刻,“看来只能用聚能切割器强行破门了。” 虞川补充说明情况:“我刚刚进楼观察过了,这房子很老,外面翻过新,但里面墙体很不结实,聚能切割器威力太大,很有可能对楼体造成损伤。我觉稳妥起见,还是应该液压破门。” 方案定下以后,大家检查防弹头盔和防弹护盾,迅速行动。七名队员全副武装进入大楼,五人警戒,陆青崖和李昊实施破门作业。 为了保证安全,两人站在两侧进行作业。 动静过大,里面不时传来朝防盗门扫射的枪声。 陆青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终于,门板带着门框被拆解下来,陆青崖低喝一声:“全体警戒!” 他和李昊交换一个目光,“一、二……“ 抬手将门板往里一推,尘土飞扬之中,“砰砰”几声枪响,几发子弹应声而出。 趁此间隙,大家举着防弹护盾一涌而入。关逸阳举枪正要射击,却见屋里躲在桌后的男人忽地举枪对准了太阳穴,扣动扳机。 “砰!” 身体往后倒去,一股暗红的血沿着太阳穴的枪口汩汩涌出,空气里弥散开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大家都愣住了。 机动中队继续在现场警戒,公安随后入场。 禁毒大队的副队长蒯安民把躺在客厅地板上尸体的脑袋扳过来,仔细辨认一霎,惊道:“这人不是金自强!” 这桩人质挟持案,并没有因为歹徒的自杀而告终,反而越发扑朔迷离。 傍晚,市公安大楼的联合作战指挥室里,办公桌上,几盒盒饭刚吃了一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蒯安民跟大家通报刚刚侦查获得的消息:“死者名叫毛文林,是金自强的手下。我们紧急调取了附近路口的监控录像,发现金自强在一发现刑侦的安插在附近的便衣之后,就立即乔装逃走了。” 李钊平问道:“毛文林为什么不跟着一块儿逃?” “我们这次抓捕行动布置严密,如果一旦发现金自强偷走,会马上封锁所有离开铜湖市的路口。毛文林留下吸引我们的火力,给金自强顺利逃脱争取时间。” 一名警察说道:“搭进去自己性命,毛文林是不是太拼了?” 蒯安民解释道:“根据我们调查出来的情况,毛文林很有可能和金自强达成了某项协议——毛文林有个女朋友,上个月刚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可能是希望通过自己的牺牲,换去金自强对女朋友和女儿的庇护。” 把所有线索又梳理一遍,李钊平问道:“下一步行动,大家有什么看法。” 蒯安民:“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金自强出逃之后的下落,在确定这一点之前,我们只能原地待命了。”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 陆青崖随同李钊平离开大楼。 李钊平说:“刚才徐政委给我来了个电话,说这事他不便当面提出表扬,让你给虞川递个话,感谢他对陈珂的保护。” 陆青崖:“成,我回头就跟他说去。” 本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却被老奸巨猾的毒枭给逃脱了,营房里,大家都有点儿没精打采。 陆青崖抓着几个看起来最沮丧的,做了一通思想工作,而后到虞川宿舍里去找人。 结果人不在。 “川儿呢?” 虞川室友答道:“走廊吧,接电话去了!” 陆青崖转身出门,恰好跟接电话回来的虞川撞上。 虞川刹住脚步,“陆队,我正要找你呢。陈珂,在大门口,想跟我说两句话。” 陆青崖瞅着他。 虞川挠挠头,“说想谢谢我。” “徐政委跟李参谋长打过电话,特意私下表扬了你,”陆青崖拍拍他肩膀,“今天你做得很好,没情绪了吧?” “我本来就没情绪!” 陆青崖笑说:“出去吧,门口登个记,八点半之前必须回来。” 虞川双脚一靠,敬了个军礼,“是!” 陈珂换了身衣服,长风衣换成了一件套头的浅色毛衣,看着厚实一些。 她就站在路对面,手里手机的背光亮着,似乎是在刷手机打发时间。 虞川跑过去,“陈小姐!” 陈珂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一眼,把手机揣回包里,微笑着朝着他走过来。 陈珂:“你吃完饭了吗?” “吃了,食堂吃的。” 陈珂往里看,“你是不是急着回去?晚上要训 练吗?” “不用,陆队让我八点半之前回去就成。” 陈珂忙说,“那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这附近人流车流都不多,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 今天的事,陈珂仍然觉得心有余悸,“……我贸然行动,差点害了你,对不起。” 虞川反倒是愣了一下,他没觉得陈珂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她本来就挺为筱筱的事情愧疚,那时候着急想冲上去,完全是正常的。 “不……没事,你们安全了就行。” 陈珂低头看着脚下,声音也跟着低下去,“谢谢你,不然我得愧疚一辈子。” “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安静片刻。 陈珂忽地抬眼去看他,“我总觉得你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呀?” “上回,陆队长受伤,在总队医院的时候,你和陈老师去看他……” 虞川立即住了声,他看到陈珂不自然地摸了一下鼻子。 恐怕是为那次医院“相亲”的事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陈珂开口道:“……我上回听说,陆队长有女朋友了。” “嗯……”虞川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陈珂倒是笑了一下,“没什么的,本来陆队长也不认识我,那次我也是被我姐强行拉去见面的。” 她影子拖在地上,有些落寞。 虞川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很在行,他听得出来,陈珂真没有她说得那么若无其事。 陈一梅老师也是体面人,不至于为完全没影的事牵线搭桥。 想必,陈珂是真的对这位赫赫有名的中队长暗生过情愫。 虞川斟酌着问:“你之前见过我们陆队长?” 陈珂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点自嘲般地开口,“我大一军训的时候,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官——旁边排的。” 虞川骤然觉得局促,后悔自己不该问。 “那什么,其实……” “没事啊,”陈珂看他一眼,笑了笑,“你怎么比我还有心理负担。” 这就是他的另一个缺点,有时候共情能力太强。 到附近咖啡馆,两人坐下喝东西。 气氛不像刚才那样尴尬,虞川讲了一些他们部队发生的趣事 ,陈珂听得津津有味。 她笑起来的眼睛弯得跟月牙一样,笑声很是清脆。 虞川像是受到了鼓舞,捡着最好玩的告诉她。 时间一晃而过,陈珂无意识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八点二十了。 等结完账到门口,八点二十三,从这儿到营房有一公里。 “对不起啊,没注意时间。” 虞川说:“没事——你怎么回去。” “我打车。” “要我送你吗?” “不用……你先回去吧,我听说你们中队管得很严,迟到太多……” “放心,不会迟到,”虞川蹲下身,把鞋带紧了紧,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一眼,“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说了再见,虞川迈开脚步,朝着营房的方向飞奔而去,那身姿矫健迅捷,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陈珂收回目光。 ·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末。 金自强自打从铜湖市逃脱之后就销声匿迹了,禁毒大队把开枪自杀的毛文林的关系网梳理了一遍,又逮到了两个小喽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中队尚算平静,除了一桩八卦:虞川似乎“有情况”了。 他们平常都是封闭式管理,训练生活都比较枯燥,像交了女朋友这样的大事,是肯定要被大家拿出来说叨的。 最近,大家发现休息时间,虞川时不时会拿着个手机傻笑,美剧《犯罪心理》也不追了,推理小说也不看了。 但只要一问,他就矢口否认,义正辞严地让大家不要传谣造谣。 临近年末,元旦假期,大家不用训练,白天可以在铜湖市内活动。 大家就让虞川把人叫出来玩。 虞川:“不叫,我还不了解你们,肯定得瞎起哄。” 关逸阳:“我们都是有分寸的人,对吧?” 大伙儿:“对!绝对不乱说话。” 关逸阳:“陆队,你说是吧?” 虞川抬头一看,才发现陆青崖和沈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巡查了。 陆青崖:“带出来看看呗,兄弟们帮你把关。” 虞川瞅着他一眼,撇下眼,还是那句话,“……不带。” 查完哨,陆青崖和沈锐往干部宿舍走。 沈锐疑惑:“没见川儿有什么渠道去认识什么姑娘啊?对方是谁,这么藏着掖着。” 陆青崖前后一联想,心里有个大概的想法,但没法肯定,也就不多嘴了,笑说:“沈指导员,你什么时候能有情况?。” 沈锐不为所动,“操心你自己吧——林老师元旦过来?” 陆青崖笑说:“来。” 林媚一早确定了行程。 问过言谨,他不肯来,说元旦要跟朋友一起玩。林媚不知道他早就跟陆青崖达成了协议,以为他只是还在闹别扭,心里多少还有些惭愧。 三十一号上午十二点,飞机落地。 林媚在行李盘拿了箱子,一出门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陆青崖。 他穿着短款黑色夹克,立在喧闹的地方,有种让人无法错目的冷峻的气质。 林媚多瞧了会儿,才提着箱子过去。 陆青崖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抓着她的手,也不怎么看路,低着头打量她。 她外套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宽松的白色的套头毛衣,衬得皮肤也更加的白。化了淡妆,嘴唇上很浅淡的一层粉色。 “……刚出门的时候就下雪了,没想到铜湖会这么暖和……”林媚看他一眼,发现他有些恍神,晃了晃他的手,“喂,在没在听。” 陆青崖笑,“没。” 林媚瞪他。 到停车场,林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上去。 陆青崖到后备箱放下行李,绕去驾驶室。 拉上车门,先没急着发动,探过身去,手撑着座椅靠背,另一手按着她肩膀,低头就吻下去。 有点急,吮得她舌根发疼。她喘不上气,伸手把他推开。 陆青崖坐直身体。 林媚看他,“不走吗?” 陆青崖笑看她一眼,目光往下扫,“让我缓会儿。” 裤子那儿是凸起的。 林媚脸热,“……又不是十七岁,怎么还动不动……” 陆青崖挑眉,“旱多久了,你算过吗?” “也就三个月……” 陆青崖笑了一声,放手刹,启动车子。 到了铜湖花园,进门,也没什么寒暄客套,陆青崖抱住她,一边吻一边往卧室里带。 “喂……你没别的 什么想说的吗?”后背抵靠着床头,眼看着毛衣就要被脱下来了,林媚不得不先按住他的手。 陆青崖眼里是坦荡而灼烫的欲望,瞧着她,声音都有些哑,“……不要?不要我就不做了,我们先去吃饭。” 林媚笑看着他,“你停得下来吗?” 陆青崖头埋下去,亲吮她柔软的耳垂,只问:“要不要?” 林媚难以启齿,“……你就不能不问吗?” 陆青崖沉声一笑,“……我就当你答应了。” 自己家里,就没什么顾忌。 酣畅淋漓又快速地结束了第一次,两个人汗津津地裹在被子平顺呼吸。 以前,这种时候他总是要来一支烟的。 林媚支起身体看他,“真的戒掉了?” “嗯?”陆青崖反应了一下,笑说,“难道还能骗你?” “烟都能戒掉,你这个人太可怕了。” 陆青崖挑眉,“林老师,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知道有多难吗?你不该奖励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她看陆青崖笑得有点不大正经,意识到自己是在给自己挖坑,忙说:“……除了在床上的。” 陆青崖一把将她搂住,“……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嗯?” 第42章 风雪迷城(03) 近傍晚的时候,陆青崖领着林媚去营房。 食堂里收拾布置过了,好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留在中队的战士围坐在一块儿。年末,明天又是新年,食堂里菜色都比平常更丰富些。 除了林媚,还有一些家属也过来探亲,他们这些带了家属的都坐在了一桌。 中队立了规矩,在部队里不能喝酒,就开了雪碧可乐,以饮料代酒。 陆青崖作为队长,一桌一桌敬过去慰问,把场子搞得很热闹。 吃过饭,部队的礼堂里放电影,大家都簇拥着过去。 夜里降了温,风有些凉。 陆青崖挽着林媚的手穿过操场,刻意和前面涌去礼堂的战士们拉开了一点距离。 “冷不冷?” 林媚摇头。 刚吃过饭,整个人身上都是热烘烘的。她想到九年前的那个新年,也是跟陆青崖一起度过的,在度假村的四星级酒店里,大家喝酒打牌闹哄哄的。中途她跟陆青崖单独出去,开了老远的车,到很安静的湖堤上去看雪。 铜湖市维度低,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十来度,终年见不到雪,除非往西边的雪山上去。 林媚多少觉得有点可惜,新年的时候,还是要下一点雪更有气氛。 脚下踏着草,窸窣作响。 他们步子放得很慢,没人说话。 这一刻的寂静和黑暗都特别美好。 到了礼堂,一推开门,明亮的灯火和喧闹的笑声一起涌来。 礼堂里没放电影,关逸阳已经领着大家玩开了。 游戏特意针对带了家属的,一个比划一个猜词,错了就得做俯卧撑。 林媚一看形势不对,悄声问陆青崖,“要不我们还是逃?” 然而关逸阳眼尖,已经看见他俩了,高声道:“陆队,你跟嫂子是不是得发挥带头作用?” 起哄声和掌声之中,林媚被推上了讲台。 关逸阳亮出来了第一个词,是“牝鸡司晨”。 林媚抓瞎了,想了半天,乱七八糟地比划了一通。 陆青崖:“闻鸡起舞?” 林媚大喜,没想到他能认出来她比划的“鸡”,赶紧比了一个“二“,又使劲点了点头,意思是第二个字对了。 陆青崖:“鸡……鸡鸣狗盗 ?” 林媚赶紧摆手。 “鸡犬不宁。” “鹤立鸡群。” “呆若木鸡。” …… 大家齐声嚷道:“陆队!别挣扎了!做吧!” 陆青崖回头看了一眼关逸阳写在题板上的字,挑眉,“这你出的题?” 关逸阳:“怎么样?陆队,我有文化吧?这字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读?我教你啊……” 陆青崖走过去,伸手臂勾住他肩膀,“关排长,我问你,这个词你怎么比划,你比划我看看?” 关逸阳笑嘻嘻,“陆队,威胁我没用,愿赌服输。” 陆青崖不是输不起的人,解了身上外套递给林媚,就势往地上一撑,问道:“做几个?” 虞川这时候忽说:“咱们平时训练什么没经历过,俯卧撑没劲吧。” 关逸阳:“川儿,你有什么想法?” 虞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提出一个方案:男方躺在地上,家属坐在小腿上。家属嘴里衔着一根巧克力棒,男方得在完成一分钟70个仰卧起坐的同时,顺利咬断超过三分之二的巧克力棒。 一阵怪叫。 关逸阳朝虞川比了一个大拇指,“川儿,上道啊!会玩的!” 他看向陆青崖,“陆队,敢不敢接受这个挑战?” 陆青崖低头看向林媚,低声问:“你觉得行吗?不行就算了,只要我说了,他们不敢闹。” 林媚没被这么闹过,分外的不好意思,脸都有些热。今天是迎新年的日子,又在陆青崖的出场,她不想矫情破坏气氛,便小声说:“……试试吧。” 很快,陆青崖在地上躺下,林媚衔着巧克力棒坐下去,压住他的腿。为了方便,她头发扎起来梳成了马尾。 关逸阳:“准备好了吗?” 陆青崖十指交叉垫在脑后,“行了,计时吧。” 关逸阳一掐秒表:“开始!” 大家纷纷开始帮忙数数:“一、二、三……” 陆青崖动作十分迅速,一起就落,但一点不着急去咬巧克力。 “四十,四十一……” 起来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笑,温热的呼吸就拂在她脸上。有好几次,她以为陆青崖要去咬,不由自主地主动地往前凑了凑。 然而陆青 崖都是虚晃一招。 “六十,六十一……” 报数声越来越大,声浪快把礼堂的天花板都掀翻。 陆青崖几次凑近却不张口,摆明了就是故意调戏。林媚脸颊到脖颈都红成一片,然而随着大家的报数,也不知不觉提起了心脏。 “六十八,六十九!” 陆青崖猛一下凑近。 只离半寸,就要碰上她的嘴唇,那根巧克力棒,几乎是被他整个咬下。 “七十!” 掌声欢呼声四起,关逸阳大声喊道:“还有四秒,陆队,快快!” “不做了。”陆青崖目光牢牢地定在林媚脸上,几下嚼断了巧克力棒,“……给你们其他人留点儿超越的空间。” 他朝着林媚伸出手,待她握住,和她一块儿站了起来,手臂虚虚地搭着肩膀,一揽,往台下走,“你们年轻人闹,我跟你们嫂子歇会儿。” 观众席靠边的地方,两人找位置坐下。 陆青崖转头看她,脸上挂着笑,“脸红成这样?” 林媚抬手碰了碰,烫得吓人,“……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陆青崖笑一声,“……不是没把握么,这是战术思维,我们讲究一击必中。” 林媚翻他一眼,“听你胡扯。” 顿了顿,陆青崖问:“这巧克力棒怎么有股红酒味?” “就是红酒味的。” “是么……”陆青崖盯着她的嘴唇,“我再尝尝?” 林媚赶紧往旁边躲。 陆青崖大掌一伸,按住她后脑勺,低声地说:“没人看,他们在闹呢。” 低下头,借着前面椅背的遮挡,含住她的唇。 没敢亲太久,林媚伸手使劲把他推开了。 陆青崖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前方,又一对夫妻正在接受挑战,大家起哄计时。 都是苦中作乐。 往年逢年过节,他也都是在这儿度过的,队里无论如何得有人轮值,他是主动轮值最多的。 这些,是他眷念而熟悉的一切。 陆青崖挽住林媚的手,“……陪我出去走走吧。” 舞台下,正在和大家一块儿计时的虞川,忽觉得口袋里手机一响。摸出看了一眼,赶紧拨开人群往安静地方走去。 半分钟后,他跑到了门口。 陈珂站在路灯下,正在看他们大门上的招牌,看得分外认真,好像那是什么特别值得研究的东西一样。 虞川挠了挠头,喊她,“……陈珂。” 虞川带着刚刚在医院值晚班的陈珂进了礼堂,一时间,正在喧闹的大伙儿都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两人。 虞川不自觉地离陈珂远了半步,介绍道:“这是陈珂,是……” 姚旭:“我见过!是陈老师的堂妹!” 虞川:“……” 大家本来想闹一闹的,也都不敢闹了。 关逸阳无奈地敲了一下姚旭脑袋,“姚旭同志,你太会坏事儿了!” 姚旭莫名,摸摸脑袋,嘟囔:“我……我没说错啊。” 打断了游戏又继续开始。 虞川带着陈珂在前排坐下,拿了些零食过来递给她。 陈珂解下围巾,笑说:“我一会儿再吃——这儿有洗手间吗?” “有,侧门出去,走廊走到头——我带你去。” “不用,你坐着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看陈珂离开了,有几人凑上前来,围着虞川坐下,让他好好交代。 虞川无奈,拼命澄清。 台上台下一样的热闹,正这时候,陆青崖和林媚也回来了,笑问:“聊什么呢?” 姚旭:“陈老师的堂妹过来看望咱们了。” 有人笑说:“她不是来看咱们,是来看川儿!” 陆青崖看向虞川,笑问:“哦?川儿,这就是你的情况?” 虞川撇撇嘴,“你们别瞎说,我跟她就是朋友。” “朋友?那这个朋友交得也值啊!陈小姐不是护士吗?肯定认识很多漂亮的小护士,让她给你介绍!” 虞川蹙眉,“你们别起哄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刚落,他抬眼一看,发现陈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大家赶紧散了,继续去围观舞台上的下一对。 陈珂在虞川身旁坐下,从旁边空座位堆的零食里拿了粒巧克力,低垂着头,手指捏着那塑料包装,窸窸窣窣的响,神情有些寥落。 虞川看着她。 陈珂刚来还是高兴的,现在心情似乎有点儿低落。 为什么突然就变了? 他目光环视一圈,看见了前面人群中紧靠在一起的陆青崖和林媚。 是因为……看见了他俩? 虞川抿了抿唇,心脏不可抑止地往下沉去。 陈珂没待多久就准备走了。 虞川把她送去门口,折返回来,却没再回礼堂。脱了外套,搁在草地上,绕着跑道,跑圈。 礼堂里活动还在继续,陆青崖嘱咐李昊接管纪律,自己带着林媚先行离开。 一出门,就瞧见昏暗之中,操场上一道快速移动的黑影。 陆青崖顿住脚步,眯眼看了会儿,高声喊道:“川儿!今天还训练什么!” 虞川:“你别管我!” 语气有点儿冲。 陆青崖愣了一下。 这小子,吃枪药了? 陆青崖没多问,嘱咐他早些回去休息,就和林媚离开了。 新年的街上灯火通明,节日的气氛分外浓郁。 靠近铜湖花园的一处商业街附近,林媚喊了停车,在陆青崖的目光中看过去,“我们从这儿走回去,好不好?” 林媚的手揣在陆青崖的外套口袋里,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 有买花的小姑娘凑上来,陆青崖也特给面子地买了一支。 蔫了吧唧的玫瑰,劣质的塑料包装,一支要20块,林媚觉得不值,但也还是开心,捏在手里凑到鼻前嗅了嗅。 忽听陆青崖问:“想没想过怎么拍婚纱照?” 林媚愣了一下,抬眼去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穿军装,你穿婚纱,来我们部队拍,怎么样?”陆青抬手,碰了碰她还在发烫的脸颊,“等天气暖和的时候。” “不着急呀,”林媚晃了晃手上的戒指,“我又不会跑。” 陆青崖笑了笑,把她的手攥得更紧,目光隔着流光溢彩的建筑和重重夜色往北看。 那是他们来的方向,铜湖市武警机动中队驻防所在。 第43章 风雪迷城(04) 清晨六点不到的时候,陆青崖醒了,兴许是昨晚水喝少了渴醒的,兴许是被隔了一扇门传来的细微的说话声吵醒的。 房间浅色的窗帘始终没换,六点钟熹微的天色透进来。 抬手一摸,身旁床上没人。 爬起来喊了一声“林媚”,听见客厅里那细微的说话声停了。 他推开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林媚已经挂了电话,转过头看着他很淡地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谁的电话,这么早。” “工作上的事,”林媚有些沉吟,放下手机到他跟前,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腰,仰头去看,“……计划有变,我可能下午就得走了。” “这么着急?” “嗯……必须得我回去处理。” “你说中午跟你那个姓周的记者学妹吃饭的,还吃吗?” 林媚摇头,“改下次吧。” “还早,你再去睡会儿,我给你订机票。” 半晌,林媚“嗯”了一声,但还是抱着他不动。 陆青崖推一推她胳膊,“去睡。”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帮林媚订好了机票,再回到卧室。 林媚没睡,手机的光投在她脸上。 “别玩手机了,睡会儿。” 陆青崖伸手要去抢她手机,她却一锁屏塞到了枕头底下,转过身来看着他,“太亮了,我睡不着。” “往里面去,我跟你换换。” 床陷下去些许,陆青崖在外侧躺下,侧身搂住她,替她挡了窗外投进来的光,“能睡得着了吗?” 林媚“嗯”了一声,脑袋埋在他胸前,手却闲不住似的把他内裤松紧带的边缘扯开了又弹回去。 “……”陆青崖一把捏住她的手,身体跟着往前一贴,“闹什么?” 林媚非常小声:“……你睡吗?” 这话基本等于委婉的邀请了,陆青崖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腕,沉声说:“想要?你帮我掏出来……” 上午收拾行李,中午吃过便饭,陆青崖把林媚往机场送。 两人坐在后座上,林媚一路上手机没离过手,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她面色也越发凝重。 “很严重?” 林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手 指翻飞地回复微信。 陆青崖打量着她,“要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在江浦市我认识些人,多少也有门路。” 林媚这才停了停,干脆关掉了微信消息的声音和震动提示,把手机揣回兜里,抓过他的手,很淡地冲他笑了笑,“没事,我回去很快就能解决了。” 到机场安检口前,林媚从包里找出登机牌和身份证捏在手里,问陆青崖:“你过过年回去吗?” “回去,跟老头儿说好了,”陆青崖低头看她,“……也想找机会见一见你爸妈。这雷迟早要排,不能拖了。” 沉默片刻,林媚往排队的队伍望了望,“……好,那我先走了。” 陆青崖上前一步把她楼进怀里,很多不舍的话,斟酌了又斟酌,只说:“没事,一切有我呢。” · 新年的第一天,又是雨雪天,江浦市堵成一片。 微信消息还在一条一条地跳出来,林媚也无心回复了,催促司机再开快一点。 “小姐,我倒是想开快点,你自己看看这路况。” 林媚叹声气,把车窗开了一线,冷风刮进来,吹散车厢里闷重的热气。 到了家门口,林媚站了一会儿,方才从包里摸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里面传来卢巧春激烈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 客厅里,卢巧春和林乐邦向门而坐,林言谨坐在另一侧,背着手,像是犯了错被惩罚一样。 林媚低下头,换鞋。 客厅里的两人看她这样不紧不慢,火气顿时腾起来了,卢巧春霍地起身,“你是不是从铜湖市,那个王八蛋那儿回来的?!” 新年,全家都起了个大早做大扫除。 卢巧春在林言谨的书柜里发现了他和陆青崖签的那份“协议”,一看开头注明的“甲方:陆青崖”,顿觉眼前一黑。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林媚还能跟那人搅和到一起,而且瞒了他们这么长时间,把她外孙都给“策反”了。 林媚走近几步,就站在门厅和客厅交界的地方,看着卢巧春和林乐邦,很平静地说:“爸,妈,就是这么回事,我跟陆青崖和好了。” 话音刚落,卢巧春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就朝着她了过来,打上在她身上,“啪”一下掉在地上,电池摔出来。 沙发上乖乖坐着的 林言谨吓得一缩肩膀。 林媚看向林言谨,“言谨,莫叔叔的车在楼下,你今天去他家住一晚,行吗?” 林言谨看了看外公外婆,又看了看林媚,欲言又止。 “快去吧,莫叔叔在等着你。” 林言谨回自己房间,很快地收拾好了书包,挨挨蹭蹭地到走到了林媚身边,哽咽着说:“外公,外婆……你们不要吵架。” 林媚摸一摸他脑袋,“去吧,没事。” 林言谨走出大门,带上了门,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隔着厚重的门板,说话声不大清晰,但能听出是在吵架,外公外婆都发了很大的火。 在出小区大楼之前,林言谨抹干了眼泪。 莫一笑的车就停在门口,打着双闪灯。 他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丁薇坐在后排,赶紧伸手把他拉上来,替他拍了拍棉袄上的细雪,柔声问:“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林言谨憋着眼泪,“外公外婆,知道了我妈跟陆队长的事……” 丁薇一怔,跟转过头来的莫一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丁薇低声安慰:“没事,这些事我们大人都会解决……晚上我们吃火锅好不好?小雨也一直嚷着说言谨哥哥最近怎么都不去玩呢……” 林言谨点了点头,使劲搓着自己的手指,好像不这么做,他就要哭出来一样。 车子发动,在风雪之中缓慢地行驶。 一片安静之中,林言谨书包里的手机响了。 手忙脚乱地拿出来一看,是陆青崖拨过来的。 陆青崖:“眼镜儿,我问你个事……” · 争吵,解释,抗辩…… 整整两小时过去,没有达成任何共识。 兴许是没睡好,林媚脑袋里跳疼,嗓子也干疼。 “妈……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接着聊好不好?” 卢巧春和林乐邦胸膛剧烈起伏,都不搭话。 林媚往厨房去,先淘米把米饭蒸起来,然后打开冰箱挑了些新鲜的蔬菜,打算简单炒两个菜。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卢巧春来到了厨房门口。 “林媚,我跟你爸的态度就摆在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你想跟那王八羔子在一起,除非我跟你爸死了。” 管道水冷刺骨,手很快冻得通红。 “妈……” “他屁股一拍走得轻巧,孩子都这么大了,回来白捡一个便宜,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我们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可你不能这么糟践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的苦心。” 卢巧春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林媚关了水龙头,仰头,使劲地抽了几下鼻子。 晚饭吃过,卢巧春和林乐邦回到卧室,紧闭房门,摆明了立场已定,不会再跟她多费唇舌。 林媚打开了窗,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了些。 她想过很难,没想到会这么难。 下一步,父母肯定就是责令她搬出去,以冷战来逼她做出选择。她相信他们一定会这么做。 人活至今,全凭一腔孤勇。 和陆青崖复合的这段时间,她觉得生命里一直空缺的那一部分被填满了,独自一人的时候,再也不会听见胸腔里空荡荡的风声。 那种雪原跋涉一样的冷,她不想再经历了。 不知道枯坐了多长时间,手机振动起来。 背光亮着,在床上“嗡嗡”地响。 陆青崖打来的。 她接起来,正准备控制情绪,就听见那端坚决不容质疑地说道:“下来。” 一出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湿冷,长了毛针一样地往脖子里扎。 林媚裹紧衣服,飞快往前走。 没走多远,倏然停住脚步。 前面路灯底下,昏黄路灯光里细雪漫漶,一道极长的影子折在湿滑的水泥地上。 林媚顿了顿,飞快地奔过去。 热气拂在发上,脸颊撞上硬邦邦的胸膛,一到跟前,她就被他一把拽入怀里。 林媚赶紧一只手捂着他的手,另一手拍打他肩上的雪花,“你冷不冷?” 他从铜湖市来,没穿厚衣服,就一件夹克,在风口处站了这么半天。 陆青崖牙齿打颤,开口,哈出大团大团的白气,“你怎么不告诉我?” 眼前漫起雾气,林媚往他冻僵的手上哈气,想要给他取暖一样,“谁告诉你的?莫一笑?” “眼镜儿。你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到底不放心,打他电话问了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 紧急请了个假,还好领导大发慈 悲地批了,责令他明晚八点之前必须归队。 “我想先回来探探情况,如果……” “不是说了吗,有雷咱们一起扛。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没有你替我打前哨的道理。” 都这时候了,他还是满口排兵布阵的那一套。 林媚不知道为什么反倒笑了,把他往背风的地方拽,“你吃饭了吗?” “林媚,”陆青崖岿然不动,捉住她的手,严肃道,“领我上去见一见你父母。” 第44章 风雪迷城(05) 试了又试,终于确定,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林媚拔下钥匙,回头望陆青崖,无奈摆头。 恐怕她一出门屋里的人就听见动静,也猜出来大冬天她这么慌慌忙忙是要去见谁。 林媚敲门,“妈,我知道你们没睡,给我开一下门。” 安静无声。 陆青崖抬手扣门,“阿姨,叔叔,我是陆青崖……” 里面响亮的:“滚!” 陆青崖垂下手。 林媚拽他的衣袖,“……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天冷,你衣服又单薄。” “等等吧。” 林媚便继续敲门,“妈,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聊,您开开门吧……” 忽听楼上门开,一女声询问:“小林?是小林吗?怎么了?没带钥匙?” 林媚忙说:“没事,刘阿姨……我爸妈在家呢,可能没听见我敲门。” 两个人膝盖挨着膝盖,在门前楼梯上坐下。 陆青崖心里愧疚,把她的手抓过来,很用力地攥住,“……我理解二老,换我一样不能过这道槛。” “我妈其实还好,气性一过,软磨硬泡总有办法,但是我爸挺固执的,”林媚闷声说,“小恩小惠收买不了他,得他自己想清楚。” 林媚忽然觉得鼻子痒,掩口打了个喷嚏。 陆青崖忙问:“是不是冷?” “还好,”林媚用力握着他的手,凉的,浸了冰水一样,“你冷不冷?” “我没事。”陆青崖伸手揽住她胳膊。 她往旁边挪了一下,与他靠得更近。 “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林媚抬眼,“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陆青崖笑着,“你错过了宿舍门禁时间那次?” 那时候是在秋天,林媚去车队看陆青崖训练,到很晚,陆青崖送她回来。宿舍十一点半关门,她被拦在门口,喊了好几声舍管阿姨,无人应答。 宿舍楼前有一株桂花树,晚上的香味不如白天那样浓郁腻人,浸了水一样的沉而远。 反正已经迟了,两个人索性就在宿舍楼前的阶梯上坐下聊天。有风有月,还有天上黯淡的星光。 那是第一次,林媚小心翼翼地提起未来这 个话题,而陆青崖没有回避,虽然仍是语焉不详。 那时候,他说,没别的想法,只不想过他爸那样的生活。他不喜欢钻营,只想把一生奉献给喜欢的事。 她问,那我呢? 他笑看着她,“你不就包括在‘喜欢’这里面了吗?” 那话真动听,现在她每每想起,还能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心跳加速。 陆青崖沉声说:“除了分手的时候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作数。” 林媚张了张口,“——阿嚏!” 陆青崖赶紧伸手探她前额,“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她试着咽了咽口水,嗓子干疼。 陆青崖攥着她的手从台阶上拽起来,走到门前,抬手扣了三下,朗声道:“叔叔阿姨,今天我不打扰了,你们开门让林媚进去吧,外面冷,她得冻感冒了。” 林媚小声:“陆……” 陆青崖轻声劝道:“你要是感冒就得不偿失了,先进去,我明早再来。” 林媚笑了,“……明早就有我给你开门了。这也是你的战术?” 等了约莫有一分多钟,门开了。 卢巧春面色铁青,指着林媚,“你进来,”又指着陆青崖,“你,给我滚!” “妈……” 陆青崖把林媚往里一推,目光示意她先别犟。 林媚正打算开口劝说两句,卢巧春捉着她手臂一把拽进去,“哐”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卢巧春堵住门,“你要是给他开门,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去,一辈子别回来。” 林媚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顺着。先吵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天也晚了,大家都在气头上,非要赶在这时候聊,也聊不出什么好结果。 手机震动,是陆青崖来了消息,让她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林媚让他赶紧去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又问需不需要帮忙联系莫一笑帮忙安置。 陆青崖:“不用。注意保暖,早点睡吧。” 十分钟后,林媚给陆青崖去了条消息:“你走了吗?” 门口,声控灯已经熄灭了。 黑暗之中,手机亮起来。仍旧坐在台阶上的陆青崖低头看一眼,回复,“走了,放心吧。” 手机背光暗下去,他目光望着,昏暗之中一阶一 阶往下延伸的楼梯。 这种时候,格外地想抽一支烟,已经戒了的瘾头似乎又上来了,焦灼,五内俱焚,烟能让他放松些。 明天能不能顺利见上林媚的父母,他没把握,更加不想林媚夹在中间受委屈。 他暗骂自己一句,一拳砸上栏杆,嗡嗡晃动。 很久,夜彻底安静。 估摸林媚已经睡了,陆青崖缓缓起身。 楼道里冷地如同冰窖,他皮靴里灌了冰块一样,脚已经冻得彻底没知觉了。 外面,雪还在下。 陆青崖把夹克的拉链敞开了些,蹲下身解开靴子的带子,重新绑了一遍。 沿着湿滑的人行道,跑。 跑了快有十公里,身体缓和起来,心里让他左立难安的悔恨和愧疚却还是没有消散一分一毫。 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 在附近找快捷酒店下榻,冲了个热水澡,闷头大睡。 清晨五点,陆青崖醒来。 冬天夜长,天还没亮,这时候商场自然也还没开门。他往邱博那儿去,把他从睡梦里吵起来,顺了件棉衣穿上,再去林媚所在的小区去。 没上楼,就等在楼下门前的树影里。雪停了,气温却比昨天更低。 天光大亮的时候,陆青崖看见楼里出来一个男人。 辨认了一会儿,他确信那应该就是林媚曾给他看过照片的林乐邦。 林乐邦穿着一件短款的羽绒服,黑长裤,脚下是防水的运动鞋,腋下夹着几本书,缩着脖子,飞快往前走。 顿了片刻,陆青崖迎着林乐邦走过去。 他身影高大,往那儿一站就颇具气势。林乐邦瞧见,登时刹住脚步。 “叔叔,”陆青崖颔首,“我是陆青崖,能不能耽误您一点儿时间。” 林乐邦太阳穴鼓起,“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我不是来求您原谅,我就是来跟你表个态。我对林媚是真心实意的。以前犯了错,伤害了她;今后,我想尽我所能,拿我一辈子去弥补。”风大,他说得急促,冷空气里一团一团的白气。 林乐邦看着他,面色如罩霜雪,“尽你所能?那我现在要你跪下,要你当着咱们全小区业主的面跟我女儿承认错误,你敢不敢?” “噗通”一声。 陆青崖 目也不瞬。 林乐邦一震,“……你晓不晓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这人骨头忒轻,我瞧不起!” “叔叔,这些都是形式,要这能让您跟阿姨心里舒坦点,让我跪三天三夜都无所谓。我求的是林媚一辈子的幸福,我连命都能给她,跪一跪算得上什么?” 诚然俗语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若能抵消林媚八年来受的苦,他情愿跪到天荒地老去。 即便跪着,他背挺得笔直,神情是决不后退的凛然。 林乐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能拿什么给我女儿幸福?” “她想要什么,我就争取给她什么。”陆青崖沉声道,“转业报告我已经交上去了,批准下来以后,我会回江浦市,跟我朋友一起做生意,物质上不会亏待她任何……” 有起得早出去买菜的人,瞧见这副奇观,都要驻足看稀奇似地看两眼。 几次下来,林乐邦反倒讪讪,“你站起来。” “叔叔,我就跪着吧,只要您听我把话说完,除了物质方面……” “我让你起来!” 陆青崖丝毫不动,继续飞快陈述他后面的安排,生怕说慢了林乐邦扭头就走。 林乐邦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闺女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长到二十岁,没吃过一丁点儿苦。我们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能给她的,我们都在创造条件给她。谁不是受宠爱长大,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凭什么就得由着你来欺负我女儿?” 陆青崖严肃沉声:“对不起。” “她心软,可我们不能心软。今后你要再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就真是要害她万劫不复!我决不会同意你俩的事——你走吧,我不打你是我给你面子,今后别找过来了!” 陆青崖急切却也坚决,“叔叔,我没别的请求,希望您不要难林媚,让她自己做选择——我不是仗着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你放心。您也说了,她受了很多的苦,她应当有权利选择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该受到我们干涉。她自己决定,我们想办法成全她。” 最后这几句话,多少说到了林乐邦的心坎上。 沉默之间,忽听身后传来林媚的喊声:“爸!你手机都不带——” 声音一顿。 林媚飞快跑过来,“陆青崖,你怎么……”她急忙伸手去扶。 “没事,” 陆青崖把她手腕一抓,低声说,“就这样吧,我心里舒坦点。” 地上全是水,又是这样冷的天,他裤子膝盖那一块全都浸湿了,可想得有多冷。 林乐邦看着急匆匆想把陆青崖拽起来的林媚,“林媚,爸问你一个问题。” 他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林媚愣了一下。 林乐邦指一指陆青崖,又指一指自己,“他,跟我们,你选一个。” 第45章 风雪迷城(06) 林媚一愣,微一抿唇,几乎未做思考,坚决道:“我不选。” 林乐邦难以置信,“你想为了这样一个外人,和我们反目成仇?” “爸,我不想和任何人反目成仇,”眼前泛起雾气,她用力地眨了一下,“对我都是重要的人,为什么非得逼我选一个舍一个?” 陆青崖站起身,抓着林媚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一低头,瞧见她睫毛已被泪水给濡了。 他叹声气,“先别和叔叔争了,顺着他吧。” 他们在这儿争,夹在中间难受的还是她。 “叔叔,这是我的错,别让林媚来当这个坏人。我答应您,如果您跟阿姨不愿意,我绝对不到你们面前来叨扰。” 林乐邦焉能听不出陆青崖话里的深意,“你还想跟我女儿偷偷见面?” 陆青崖只说:“我不会放弃她。” 林乐邦本打算去朋友家还书,现在也没了心意。 看着陆青崖,冷声说道:“我是没这个本事限制你俩见面,但你要是打什么持久战的主意,以为时间长了就能得到我们谅解,我只告诉你两个字,没门。” 意思摆明了,有本事就这么耗着,偷偷摸摸见面,但要想得到承认,想正大光明地领证摆席,以林家的女婿自居,门都没有。 林媚出来给林乐邦送钥匙,衣服穿得不多,只在家居服外面罩了一件比较厚的毛衫。 她感冒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陆青崖不想让她在风口处久站,把她往林乐邦那儿推了推,“上去吧,新年陪陪家人,我一会儿就走了。” 林媚望着他,“你……” 陆青崖什么也不再说,眼神示意她先回去。 林乐邦抓着林媚手臂往回带,看也没看陆青崖一眼。 快进门的时候,林媚回头望了一眼。 陆青崖还站在原处,身影高大而萧索。 进屋,卢巧春从厨房出来,“送个钥匙,怎么去这半天——” 看见林乐邦和林媚的脸色,一愣,“怎么了?” “楼下,碰见姓陆的。” 卢巧春神情一变,“他还敢来,我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妈,人已经走了。” “你别帮他说话!” 林媚背靠 着鞋柜,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没走进来,垂头站在那儿。 声音是哑的,兴许是因为感冒,“……妈,您想过一个问题吗?您和爸百年之后,眼镜儿也长大成家……没有陆青崖,我会一个人。” 卢巧春愣着。 林媚走进屋,往房间里寻杯子倒热水喝。 鼻子堵住了,抽几下,耳朵也嗡嗡响。 她摸手机,给陆青崖打电话。 “回去了吗?” “回去了。到我爸那儿去一趟,中午就走。”顿了顿,陆青崖说,“……我们时间还长。你别难过,叔叔这反应很正常……” “如果,”林媚轻声说,“我是说如果……我顶不住压力……你会怪我吗?” 那边沉默一霎,“不会。” “我……” 陆青崖截断她,“压力大了,可以跟我提分手,但答应不答应还得看我心情。” 林媚:“你敢答应。” 陆青崖笑了。 敲门声。 卧室门本来就没关,卢巧春也就顺手推开了。开门见她在打电话,脸一板,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床边柜子上,掉头就走。 姜汤一股浓烈的味儿,熏着眼睛。 林媚咬牙喝了一口,被辣得说不出话。 听见那端陆青崖叹气道歉。 “为什么道歉?” 陆青崖:“要道歉的多了,让你跟你爸妈闹僵,你生病了我还得马上归队,不能陪着你。” 林媚笑说:“只是感冒,不至于的。” 陆青崖坐在往老城区的出租车上,空调热气烘得湿透的裤子渐渐蒸发,半干不干地黏在腿上。 很深重的无力感袭击了他。 倒不为不能取得林媚父母的谅解,而是因为让林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这个人有一股韧劲,好像总能够包容一切。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气高,惹她生气又不肯道歉。她明明有一万种理由不原谅,可每回还是在他拐弯抹角示好之后,坦然地接受。 人活得太过肆意妄为,总会在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情上绊得头破血流。 后来才明白,不是她宽容,是年少无知的时候,他享受爱,却并不真正懂得爱。 他真想问她一句,自己何 德何能。 “林媚。” “嗯?” 陆青崖却沉默下去。 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起誓。 今后,爱她,呵护她,以他的生命和忠诚。 · 中午,莫一笑夫妇把林言谨送回来,林媚顺道留他们吃饭。 场面上有点愁云惨淡。 言谨带着小雨去自己房间玩,大人留在客厅里聊天。莫一笑本想问问情况,但一看卢巧春和林乐邦的表情,就知道估计是谈崩了。 他一个外人,当然不好掺合,绝口不提这件事。 中午吃过饭,莫一笑一家都走了,林媚和卢巧春收拾打扫,林乐邦被言谨拉进房间。 言谨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两条腿晃着,低头看着地板,小声地说:“外公,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妈给陆队长在一起?” 林乐邦到他旁边坐下,摸他脑袋,“大人的事你不懂。” “陆队长,人还是挺好的……对我,对我妈,都挺好的……” “眼镜儿,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要是让你喊他‘爸’,你愿意吗?” 言谨不说话了。 “所以,就是这么个道理。” 过了片刻,言谨低声地问:“……我妈妈会不会不开心。” 这回轮到林乐邦沉默。 厨房里,林媚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洗碗。 卢巧春过来推她,“我来洗,你旁边歇着去吧。”说着,把她套着的手套撸下来。 林媚拿抹布擦拭灶台旁边的瓷砖,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 “妈,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年,你跟爸因为我受的苦和委屈,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太盛情的话,我说不出口,也觉得一家人,没必要常常把谢字挂在嘴边,但这不代表我心里不感激……” 她慢慢地擦着瓷砖,卢巧春慢慢地洗着碗。 “……因为眼镜儿的原因,我并不后悔那时候的一时荒唐,就像医生说的,能怀上他是个奇迹,我多少会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儿像是冥冥注定。眼镜儿跟我有缘,而这个缘是陆青崖带给我们母子的……” 感冒让她脑袋很重,思考慢,说话也慢。 方才陆青崖跪在泥水中那一幕,多少让她心里震动。 他这人说好听 了叫高傲,说难听了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从前觉得天王老子都该替他让路,又怎么会向任何一人屈膝。 明知或许无用,他还是在尽力地弥补当年的任性所造就的遗憾。 或许这样想,显得她这人太过大度,但她确实这样推己及人地问过自己—— 即便艰难,她收获了很多。八年时间,除了缔结出一个优秀的林言谨,还给了她不惧风雨的力量。 而陆青崖,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腔时刻准备挥洒山河的热血。 他在怎样的心情中彻夜离家,背井离乡? 他在枯燥而辛苦的新兵连的日子,夜晚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是否觉得生命已无太多值得眷恋,是处青山可埋骨? 命运对人是公平的。 “我不替他开脱,他也没替自己开脱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很确信他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有时候只是觉得累,想找人说点体己的话,就像你跟我爸一样……” 卢巧春打断她,“我就不相信了,非得是他?” “没跟他再见之前,不一定;但再见了,我肯定,非得是他……”她把毛巾投进水池里,耳朵有点堵住了,她使劲吞咽了一下。 “妈,我不会把他带到你们跟前,也不会跟你们提起他半个字,但也绝对不会和他分开。” 卢巧春看着她,“你这是商量的语气吗?” 林媚:“不是商量,这是我的决定。” 服过感冒药,林媚回房间睡午觉。 陆青崖给她发了短信,说已经登机了。 白天光线强烈,她拉上厚重的窗帘,摁灭了灯,再戴上眼罩。 感冒药的安眠成分渐渐起效,她在一种异样平静的混沌之中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摇她的手臂。 缓缓睁眼,对上林言谨的目光。 “妈,你好点了吗?” 言谨小手靠过来摸她额头。 林媚笑了笑,“没事……” 林言谨很认真地看她,“你是不是难受。” “不难受……”林媚把被子一掀,“要不要上来,跟妈妈躺一会儿——哦,我感冒了,你还是离远点吧,免得传染给你。” “老师说,病毒 性感冒才会传染。”林言谨蹬掉拖鞋爬上床。 他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像是小时候冬天冷,灌上开水,用来烫脚的热水袋。 林言谨在思考应该说点什么。 他以前生病的时候,林媚会抱着他讲故事,还是双语的,一句英语,对应一句中文。 “你想不想听故事。” 林媚笑说,“好,你给我讲吗?” 林言谨格外严肃,“嗯,你想听什么?” 林媚脸埋进枕头,声音沉闷,“……《小王子》吧。” 那个清晨,在陆家的大宅里,她遇见此后请求她“驯服”的,桀骜的陆青崖。 从此麦田、星辰、玫瑰……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第46章 十万深山(01) 除夕前夜的天气比前一阵暖和,瑟瑟寒树间的一轮薄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上午,林媚接到电话便开上车去机场接人。 陆青崖照例行李轻简,就一口二十寸的箱子。 上车先脱了大衣放在后座上,整个人闲散地靠坐在副驾上。 之前第一次坐她的车,他还愣了下——她的车是吉普的suv,挺帅气的款,一般男人选这款的更多。 陆青崖抱着双臂,转头看向林媚,“林老师,开这车是什么感受?” 林媚目视前方,“选车跟选男人一样,我喜欢不好驾驭的。” 陆青崖愣了下,瞅着她笑。 林媚说:“当时去买车,我妈看中一款大众的,你见过,就那种妈妈车,空间大,圆不隆冬的……我不喜欢,觉得娘兮兮。但是我妈却很喜欢,后来就请了眼镜儿出来仲裁,他定了这款。” 陆青崖笑说:“看来他审美也随我。” “除了长相,哪一点都随你了。你小时肯定也这样,不高兴了就把自己关起来不理人。” “眼镜儿不理你?回头揍他。” 林媚瞪他,“你敢。” 陆青崖笑了。 完了,果然,今后恐怕他就是家里最没地位的那个。 车开到了老城区,陆良畴的家里。 大过年的,纵有再大的隔阂,他也不至于把陆青崖赶去住宾馆。 陆良畴是棋下到一半被叫回来的,老大不高兴,往车那儿望了望,确定真的再没有别人了。 便问:“眼镜儿呢?” 林媚和陆青崖对视一眼,“……眼镜儿在家呢,一直在玩,作业没写多少,他外公压着他在写作业。” 九月份的时候,陆青崖刚修完探亲假没多久,林媚领着林言谨来拜访过陆良畴。 陆良畴一径儿道歉,年过半百的老人,差点向她这个晚辈跪下谢罪。 那是第一次,林媚知道什么叫“老泪纵横”。 那之后,每过两周,林媚就会带着林言谨来一次。 一来二去,爷孙混熟,陆良畴教林言谨八十年代的孩子小时候会玩的游戏,比如抓子,滚铁环,抽陀螺……院子宽敞,也好施展。有时候还会生起煤炭炉子,架上铁板烤蚕豆吃。 林言谨至 今还是叫陆青崖“陆队长”,却对陆良畴一口一个“爷爷”叫得欢畅。 自上次林媚跟陆青崖的事情捅破之后,卢巧春和林乐邦就对林言谨的行踪看管得很严了,生怕林媚带着他偷偷去见他那个便宜爸爸。 所以未免生疑,林媚今天出门就没带上言谨。 平房西边的那间卧室,陆良畴收拾出来了,不怎么整齐,勉强能住人。床单被套倒都是新的。 陆良畴让他俩随意,自己先回对门去把那半局棋下了再回来。 陆良畴:“先坐会儿,中午在我这儿吃饭。” 说着,一闪身就出门了。 院子里传来猫叫声,阳光从南面的窗子斜进来,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 是那种老式的窗户,木头窗棂镶着玻璃,窗外是漆了绿漆的护栏。 透过窗,林媚往外看,几盆常绿的苗木,冬天里绿得喜人。 颈畔忽然一阵温热,是陆青崖凑过来从背后搂住了她。 隔着毛衣,他的大掌揉捏她胸前,嘴唇蹭着她的耳垂,笑说:“……林老师,来驾驭我。” 林媚面红耳赤,“……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陆青崖把她头扳过来,含住唇很激烈地吻她。知道不能真的做,但手上的便宜还是要占的。 她转了个身,背靠着墙,被他整个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心里一股焦烤的燥热,把他伸进衣服里的手拽出来,说不要了。 陆青崖手掌掌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往后躲,话就贴着她唇说出,沉沉地,勾着她,“……是不是湿了?” 头一回听他说得这么露骨,林媚脸红得泣血,立即去捂他嘴。 他笑着,呼吸就拂在她手掌心,十分的痒。 真停不下来。 于是把门栓上,拉上窗帘,掏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调到最大声,往门边的柜子上一搁。 捉着林媚,往床上带。 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服,抖开被子把两人裹住。 陆青崖俯下身去,沉声说:“动作很快,你受不了就咬我这儿。”把手臂递过去。 林媚望着她,仿佛是在说怎么可能会受不了。 陆青崖沉沉地笑了一声,“……以前没使全力。” 陆良畴随时可能回来,又是在陌生的地盘。林媚提心吊胆的,但心理 上反而更容易受到刺激。 陆青崖说的……真不是假话。 以前就觉得他体力惊人,但没想到那根本不是极限…… 窗外,猫悠闲地蹑上窗台,又跳下地,往叶丛中窜去。 日头又往高处攀升了一些,屋内地上日光的投影,静静悄悄地缩小了面积。 手机里,三首歌过去,现在正在放一首情歌,很老了,很绮丽的港女的唱腔。好像是哪部电影,林媚想不起,整个人思维仿佛都涣散了,沉在水中。 陆青崖搂住汗津津的她,喘着气,却还要逗她:“……怎么比我还快,嗯?” 林媚瞪他,想推他,又提不起力气。 她眼角泛了点儿眼泪,陆青崖大拇指给她擦去,哑着声调笑,“……爽哭了?” 林媚臊得不行,“你闭嘴!” “现在信了?” 信信信。方才,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过去。 只歇了一会儿,两个人就捞起衣服来,很快地收拾好。 林媚整理床铺,陆青崖打开窗户换气。 没一会儿,陆良畴就回来了。 一看,俩年轻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人怀里抱着一只猫,表情特别平静,特别的无欲无求。 · 下午,林媚帮着陆青崖和陆良畴做了一个大扫除,待到傍晚才回去。 一进门,林言谨就迎上来,跟卧底接头似的,小声问林媚,“陆队长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我刚从你爷爷那儿回来。” 林言谨瘪嘴,“你都不带我去。” 林媚笑了笑,摸一摸他脑袋,往屋里推。 晚上,林言谨洗过澡,往林媚房间里去。 林媚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正在看一篇英语的新闻报道。 林言谨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忽问:“妈,你每天不跟陆队长视频吗?” “不用每天吧,多腻。” “今天不视频吗?明天就过年了……” 林媚一顿,品了品林言谨的言外之意,笑了,指一指床上,“把ipad拿过来。” ipad装了套子,很容易支起来。 视频电话的小窗里,摄像头是对准林言谨的。 林言谨赶紧嫌弃地把平板电脑往林媚 那边侧了侧,“干嘛对着我,又不是我要视频!” 林媚笑了。 陆青崖打招呼,“眼镜儿。” 林言谨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却又微微抬眼,往屏幕里瞟。 陆青崖问他,“明天过年了,什么安排?” “陪外公外婆做饭,看春晚,守岁,收红包……” “你一般收多少红包?” 言谨踮脚,把书桌前架子上搁着的一个小锡兵的玩具拿下来摆弄,“全部一起,能收一万多……” “你妈给你收着了?” “没啊,我妈给我办了卡,密码是我自己设的,她不知道。” 陆青崖笑说,“那你岂不是存了很多钱了。” 林言谨不无骄傲,“还好吧。” “你妈妈真民主。” “民主是什么意思?” “民主就是……”陆青崖看一眼正瞅着他微笑的林媚,“……特别好。” 林言谨一扬下巴,“还用说吗?” 父子两人,乱七八糟地聊了快半小时,直到外面卢巧春催睡觉了,林言谨方才离开。 第二天除夕,和往年一样的过。 有电视当背景音,吵吵闹闹的,倒也有气氛。 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看电视。 晚上十点多,林媚手机一震,是陆青崖来了条短信,说想见见她。 林媚踌躇着,看了看坐在身侧聚精会神的林言谨,悄没声息地拿手机戳他一下,把屏幕对准他。 林言谨张了张口,片刻,忽说:“妈,我想吃冰淇淋。” 卢巧春:“大冬天的,吃什么冰淇淋。” “我就想吃。” 卢巧春:“也没地方买啊。” 林媚:“对门那家小卖部好像还开着门。” 卢巧春和林乐邦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俩。 林媚:“……在屋里待一整天了,我带他下去透透气。” 过了好一会儿,卢巧春和林乐邦才收起那研判似的目光,平淡地说:“早点回来吧。” 出电梯,林言谨一路小跑,望见了前方灯光下陆青崖的身影了,方才收住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平平淡淡地打了声招呼:“陆队长。” 四个月没见了,总觉得这小子好像蹿了一大截。 陆青崖端详着他,“是不是长高了?” “嗯。” “重了没?” “没量。” “我掂掂。” 说着,将他身体一把合住,就往头顶上举。 林言谨猛一下升得这么高,头都要晕了,扑腾着腿,“放我下来!” 陆青崖把他往肩上按。 林言谨立刻就明白了,顿了一下,张开两条腿,骑在了陆青崖的肩上。 他小腿被陆青崖捉着,明知道十分稳当,还是有点怕,抱着他的脑袋,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敢直起腰。 这样望过去,真高。 他微微抿住唇,总觉得有奇怪的情绪在他小小的心脏里面乱窜,却又没办法形容。 陆青崖的肩膀宽厚而又踏实,好像山岳一样的,永远也不会崩塌。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地一拍他后脑勺:“驾!” 陆青崖:“……” 林言谨咯咯直笑。 林言谨:“陆队长,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教我散打?” 陆青崖:“我说过吗?” “说过!” “行吧,教你。” “什么时候教?”林言谨试着松开手,去够顶上树木的叶子。 “就今年吧,”陆青崖往前看了一眼,林媚隔得有点儿远,压低了声音说到,“等过几个月,我就有时间了。” “我记着了,你可不许耍赖!” “我什么时候耍赖过?” 陆青崖就这样举着林言谨,往前走,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子叠成了同一个。 林媚微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林言谨两条胳膊举起来,像飞机的机翼似的,摆得平又直,嘴里只催促:“陆队长,飞快点儿!” 这是她爱的男人和男孩。 她的生命。 第47章 十万深山(02) 年初五,中队请假回家过年的战士们陆续归队。 晚上,陆青崖和沈锐到各班排晃悠。 大冬天的,虞川只穿了一件单衣,两手撑在地上,倒立在门边,“陆队,沈指导员。” 陆青崖问:“川儿,练什么呢。” 关逸阳:“川儿是想把脑子里进的水倒干净!” 虞川瞪他。 陆青崖:“关逸阳,你怎么老往虞川宿舍跑?在自己房里待着不行?” 虞川两腿放下来,站直了身体,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抄起毛巾和面盆,径直往外走。 “洗澡去啊?” “嗯。”虞川淡淡地一应,一低头出了门。 离开宿舍楼,陆青崖和沈锐往回走,路上说起自己的疑惑,“老沈,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虞川对我有抵触情绪?” “为了陈珂吧。” 陆青崖一顿,“你也发现,他俩……?” “这么明显谁看不出?” 陆青崖哭笑不得,“跟我吃哪门子的醋,我都要走了。” 提交退伍报告的事儿,陆青崖目前还一个人都没告诉,但沈锐是中队的政治指导员,这方面的消息通常一打听就知道了。 有人进出宿舍楼,停下来给两人打招呼。 沈锐点头示意,接着问陆青崖,“……真准备退?” “嗯。” 沈锐看他片刻,“老陆,我问你个事儿。林老师的孩子,是你亲生的吧?” 陆青崖不奇怪沈锐猜出来了,人情世故这方面沈锐很敏感,何况他上回还拐弯抹角地找沈锐打听过类似的情况。 “所以,即便我自己不退,这事儿暴露出来,队里还不定怎么解决。” 沈锐却一摇头,“不至于,我说了这事儿操作空间很大,你不满大街嚷嚷眼镜儿是你的私生子,私底下你俩怎么相处怎么称呼,没人会管。这件事毕竟发生在你入伍之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说了,你是队里的功臣,领导多少会顾念这一点。” 陆青崖一时间沉吟,连脚步缓下来自己都没发觉。 沈锐也跟着慢下脚步,“跟林老师商量过了?” “她这人什么性格我清楚,肯定不会让我退的。” 沈锐瞅着他,“还是舍不得 吧?” “这不废话吗。” “领导说没说什么时候给你审批结果?” 陆青崖苦笑,“说实话,徐政委刚通知了我,他们决定暂缓审批。” “为什么?” “金自强,不是还没抓着么。” 沈锐理解了,“联合行动你在其中作用很大,也是想让你发挥余热了再退……” 迎面一人闷头奔过来,“陆队长!沈指导员!” 是姚旭,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一脸的汗。 陆青崖点一点头,“赶紧去洗澡吧。” 姚旭双腿一靠敬个军礼,答了声“是”,越过两人继续往前跑。 刚跑出两步,他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陆队长,退……退什么?” 陆青崖和沈锐交换一个眼神,没吭声。 “退伍?”姚旭瞪大眼睛,高声问,“陆队你要退伍?” “别嚷!别嚷!”陆青崖立马阻止,“整栋楼都听见了!” 姚旭噔噔噔几步跑回来,特委屈地瞅着他,“陆队,你是不是……” 陆青崖不忍心说谎骗他,“姚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才跟了你一年,你就要走!” “你不锻炼得挺好的吗,能独当一面了。” 姚旭瘪着嘴看他片刻,一转身气鼓鼓地跑了。 陆青崖:“……” 回干部宿舍,陆青崖去澡堂冲了个澡,回宿舍一看,虞川正坐在他床上。 虞川抬眼,起身,“陆队长。” “什么事?” “我听姚旭说了,你要……” “他还跟谁说了?” 虞川目光往下瞥,“……大伙儿都知道了。” “嗨,这小子。”陆青崖笑了笑,往床上一坐,拿搭在肩膀上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 “为什么?不能申请让林老师随军吗?或者……” “虞川,”陆青崖打断他,指一指自己旁边,“坐。” 待他坐下,陆青崖手臂往他肩膀上一搭,“没告诉你们,就怕会这样。离开了部队,今后咱们就不是兄弟了?” 虞川闷着头,不吭声。 “行了,别搞得这么伤感。我提了,领导还没批呢,不抓到 金自强,我也别想退……你要不祈祷他在外面多逍遥法外一段时间?” “那不行!”虞川忙说,“他不落网,还得害多少人……” 说完,他沉默了。 这一刻,他也深感私人感情和国家大义的不可调和。, “川儿,你是我一路看过来进步最大的。我走以后,不管是李副队接替,或是提拔了别的什么人,你都要好好发挥你的所长,帮着咱们中队继续前进。” 许久,虞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青崖松开手,拨了拨头发,“还有,喜欢一个姑娘就去追,别那么怂,给咱们中队丢人。” “……她又不喜欢我。” “你问过了?” “没……” 陆青崖恨铁不成钢,“没问过你知道?她现在不喜欢,你就再加把劲儿,让她以后喜欢。” “我……我找机会问。” “什么找机会,先去就去。” 虞川定着。 陆青崖抬脚踹他,“快去!” 虞川“嗷”一下跳起来,飞快奔出门跑回宿舍拿手机。 等到了楼下,他才想起来,手机就在自己身上。 摸出手机,拨号,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陆青崖这么做是在岔开话题。 心里伤感灼烧,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 他站立一霎,表白的冲动渐渐退去,思考许久,给陈珂发了一条消息。 “每次我出任务的时候,你担心吗?” 点下确认,消息发送出去。 这消息没头没脑的,发出去他就有点想把它撤回,犹豫一瞬,还是自暴自弃地决定由它去。 片刻,手机一震,差点从他手里脱出去。赶紧拿稳了,屏住呼吸,往屏幕上看。 陈珂:“担心。” 虞川捏住拳头,在心里“耶”了一声,手机揣回兜里,高兴地往操场上去溜圈。 雷厉风行,那是陆队的作风,在他这儿,崇尚循序渐进运筹帷幄。 这一晚,除了虞川因为和陈珂的关系有了意外的进一步的进展,因而多少有些高兴之外,其他人得知陆青崖要退役,都有些心事重重。 大家没多交谈,整理完内务就各自休息。 陆青崖却睡不着,抓了吉他过来,没 什么章法地乱拨。 沈锐少见的没埋汰他,双手交握枕在脑后,安静地听。 · 三月初,在外窜逃了三四个月的金自强,终于有了消息。 支队开完会,立即在总队的领导之下召集行动。为防止消息泄露,行动的真正目的严格保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对外宣称这次近五百人的行动是真枪实弹的对抗演习。 根据禁毒大队和省内其他各市三个多月艰苦细致的秘密调查,确定金自强在省内南部边境,一个叫潭潥村的地方落脚了。 潭潥村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南面的高山和老挝接壤,因此常有些不怕死的,试图翻越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山,偷渡入境。 整个村子只有300多户人家,弹丸之地却富得流油。 根据调查,潭潥村的村长,极有可能与金自强合作,在村里设置了不下二十处制毒贩毒的窝点。 金自强除了从老缅越三地拿货,还会定期往潭潥村输送制毒原料,将制好的毒品,输送到西部和南部各省市。 陆青崖和沈锐一块儿坐在运兵车上,望着夜色中起伏的群山的轮廓。 沈锐悄声问他:“给没给家里打电话?” 陆青崖点了点头。 行动一开始,他们跟外界的通话就被严格限制,今天出发之前,他给林媚去了条消息,说要进行两到三天的封闭式对抗演练,期间不能跟她联系。 金自强是条大鱼,联合行动小组成立了大半年,就等着今天收网,为了成功捣毁制毒窝点,同时将金自强抓捕归案,他们不能有片刻的掉以轻心。 凌晨三点半,公安和武警部队抵达潭潥村地界,在村外五公里处集结队伍。 陆青崖向他所领导的机动中队,说明了这次行动的真实目的。 “……以上,就是行动的所有安排,听明白了吗?” “明白!” “报告!” 是虞川。 陆青崖看向他,“说。” 虞川目视前方,一瞬不瞬,“陆队长,如果这次金自强被成功抓捕,今天是不是就是你跟我们的最后一次行动了?” 除了驻防的一个班,中队的人都在这儿了。 黑暗之中,八九十人都如虞川一样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八九十双眼睛注视着他, 明亮,安静而又认真。 仿佛能听见他们频率一致的呼吸声。 陆青崖喉头一梗。 半刻,低喝:“和行动无关的问题不准再提!还有没有不明白的?” “没有!” “都有——向右转!” 全副武装的武警官兵,借着夜色的掩护,向着潭潥村悄悄行进。 陆青崖还如往常一样,冲在最前,机动中队的战士如暗河之中的游鱼,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村子。 没有一句交谈,但大家心情是一样的: 逮住金自强,圆满完成任务,送陆青崖不留遗憾地离开。 第48章 十万深山(03) 凌晨四点,抓捕行动正式开始。 村里的总电源被切断,联合行动组分割成若干个行动小组,分路包抄,悄悄接近了贩毒制毒的窝点和毒贩的居所。 破门、破窗……屋内的人毫无防备。有的尚在睡梦中,行动组进入的时候还在打呼噜,有的刚刚只一条腿穿上了裤子,直接被摁在了地上;有的爬上了窗户,却发现楼下十几杆步枪正齐齐地对着他,顷刻吓得腿都软了…… 行动迅捷,势如破竹,十五分钟内,所有目标地点都成功突破,接下来,公安和武警继续在制毒窝点和毒贩家中搜集证据。 墙壁夹层、冰箱、天花板、抽水马桶……藏毒的地点五花八门。 天快亮的时候,村口的场地前面,公安干警拍照录像,固定证据。 一个多小时的行动,截获病毒近200千克,制毒原料3吨,除此之外,还有手枪、子弹、手榴弹等非法武器装备若干。 天蒙蒙亮,武警战士在村口警戒,准备等公安收尾工作完成,押解毒贩撤离。这时候,通讯电台传来急促的声音:“这里是总指挥中心!铜湖支队、平东一支队、二支队……立即集合!” 队伍迅速集结完毕,总队领导说明情况:“刚刚接到通报,本次行动的重要目标金自强在我们行动之前就已成功脱逃,目前驾驶一辆白色奥迪,正往山里逃逸。各单位注意,包围外线,逐步搜小范围!目标极有可能携带枪支,如有必要,当场击毙!” 武警和公安雷厉风行,很快在金自强可能下山逃窜的所有路口都进行了布控,只剩下了上山的一条路。 铜湖市武警支队,连同当地熟悉路况的公安干警,准备突入搜山。 陆青崖把地图摊在吉普车的车头,和沈锐、李昊几人研究周边环境。 金自强逃窜的这座山,海拔6000多米,4000米以上常年积雪覆盖,除非金自强能徒步越过雪线上的高寒区域,偷渡到老挝境内,否则插翅难逃。 山上地形复杂,沟壑纵横,遍布杂树、灌木和石滩。 陆青崖强调行动要点:“三个人为一个行动单位,各单位距离保持在一公里以内,随时进行策援。我们没有携带专业的高寒作战装备,务必在雪线以下行动!” 两天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越进山里,温度越低,近四十个小时的奔袭,餐风露宿,大家都已十 分疲乏,衣服、四肢、脸上,全是让树棘剌出的一道一道口子。 傍晚五点,山里天色已经很暗了,陆青崖让中队的人在原地稍作休整。 他们已经渐渐逼近了雪线,如果仍旧没有金自强的下落,按照指挥中心的要求,就必须马上返回。 陆青崖掰了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晃了晃军用水壶,拧开来喝了两口水,把饼干那粗糙的口感压下去。 抬眼望了望,虞川背靠着树干,咬着牙把脚上的靴子脱了下来。 不只是虞川,他们几乎所有人脚底都已经磨破了。 “川儿,”陆青崖嚼着干粮问他,“累不累?” 虞川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搜山工作很是枯燥,陆青崖试图说点儿什么,来缓解精神紧绷之下,大家渐渐焦虑的情绪。 “川儿,依你的分析,你觉得金自强还在这座山上吗?” “在,”虞川笃定地回答,“但他肯定比我们熟悉地形,或者……有人给他带路。” 陆青崖一顿。 虞川目光扫过来,“陆队,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这次行动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金自强是怎么在我们进村之前就得到消息逃跑了?” 陆青崖不说话。 这一点,他当然有过疑惑。 陆青崖和虞川几句话之间就点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骇人事实,就姚旭,还在心无旁骛地啃着饼干。 陆青崖笑了笑,心说有时候真挺羡慕这小子的,心思简单,活得就开心。 姚旭鼓动腮帮子咀嚼的动作忽然一听,问道:“陆队,你们听见水声了吗?” 陆青崖竖耳,片刻,“……没听见。” “真有。”姚旭拧紧了水壶,站了片刻,往前方走去。 陆青崖嘱咐:“别走远了!” 他们两天一夜没好好洗漱过了,如果真有水,能洗把脸也是好的。 没走出去两百米,姚旭顿时高兴地嚷道:“陆队!真有水!这儿有个水潭!还挺深!” 陆青崖笑着应道:“你洗把脸过来吧,别耽误太长时间。” 转过头,陆青崖和虞川继续刚才的话题:“川儿,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往这个方向猜。” 虞川摇头,“我们武警系统铁板一块,又不在潭潥村驻防,当然不可能 ,但……” 但是,有可能是公安系统被人渗透了。 既然潭潥村的村长刚光明正大伙同金自强进行毒品的勾当,是不是说明,村长上面极有可能有靠山? 陆青崖沉默地嚼完了压缩饼干,“这不是我们管辖的范畴,我们只有一个目标……” 不远处,水潭那儿,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陆青崖心里一凛,“姚旭?!” 他飞快奔过去,潭水之中,姚旭整个人在水里扑腾。 姚旭奋力地仰起头,“陆,陆队……这儿设了捕兽的陷阱,我没注意……”他好像游不起来似的,越扑腾沉得越深,水一口一口往他嘴里灌。 陆青崖没有犹豫,几下解开了身上衣服,“噗通”跳下水。 姚旭靴子上夹上了一个捕兽夹子,夹子连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拴着裹了大石块的铁网。 山里,常有一些盗猎的设置各种狠毒的机关诱捕野生动物。这个陷阱就是针对会来这边饮水的大型动物,捕兽夹一收拢,简易机关就会启动,笨重的石块把动物拖入水中,这样一来,动物彻底插翅难逃。 陆青崖拆下了姚旭靴子上的捕兽夹,托着他上了岸。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上,又是阴历的二月,水冷得刺骨,两人都冻得直哆嗦。 姚旭牙齿打颤,“陆队,我……反应迟钝,致,致使……”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是在行动过程中,不怪你。连续作战太久,警惕心下降是难免的,吸取教训。正好,你回驻扎地方休息吧。”陆青崖快速地穿上衣服。 姚旭:“不,陆队,我,我还能……” “都冻成冰碴了,还能什么啊,听话,这是命令……” “砰!” 从不远处虞川所在的地方,传来的枪响。 两人一震。 “砰!砰!” 又是接连两声。 “虞川!” 惊得肝胆俱裂,两人发足狂奔。 方才休息的地方,虞川倒在地上,手掌紧捂着小腹,手臂哆嗦着,指向西边的树林,“金,金自强……还有一个人……金自强腿被我打伤了……应该跑不远……陆队,快追!” 他手指之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来。 陆青崖解下身上的对讲机递给姚旭,“请求其他小组增援,马上送虞川接 受治疗!” 暮色浓重,几乎不能视物。 树林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应当就是金自强留下的。 带刺的树枝飞快拂过面颊,落叶之下是极厚的腐殖质,踩下去时,半个脚都要陷下去。 陆青崖什么也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约莫追了十五分钟,血腥味越发浓重。 陆青崖蹲下神,接着灌木丛的掩护,屏住呼吸,认真观察。 他听见了一阵极其分明的,痛苦的呻吟声。 拨开灌木丛一看,前面一棵树下,一人猛喘着粗气,身下枯叶上,血流了一地。 正是中枪的金自强。 陆青崖一滚身跳出灌木丛,枪口对准金自强,“不许动!” 陆青崖一边戒备,一边缓缓地靠近金自强,抽出一副手铐,把他两手都铐上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警戒着等待增援。 不知道过了多久,灌木丛中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陆青崖赶紧举枪,“不许动!” 顿了片刻。 “老陆!” 沈锐的声音。 陆青崖松了一口气,“金自强被我逮住了。” 沈锐飞快跑过去,“步话机通讯频道被干扰了,联系不上你,我只能带着人过来找人了。” “干扰?” 沈锐点头,语气凝重,“全是杂音。” “就你一人?” “另外两个就在附近。” 陆青崖放下心来,“你们不要单独行动,除了金自强,还有一个人,也是往这个方向逃窜……” 沈锐忽地举枪,瞄准方才陆青崖过来的方向,“站住!” 片刻,响起一道哆哆嗦嗦的声音,“指导员,是我,姚旭!” 姚旭飞快地跑回来,他衣服还是湿的,说话牙齿打着颤,“陆队,对讲机好像被什么干扰了,消息发不出去,虞川不放心,让我过来帮你。” 陆青崖眉头紧拧,“他受了重伤,一个人……” 姚旭忙说:“已经掩护好了!” 陆青崖沉吟片刻,“老沈,你跟姚旭在这守着金自强等增援,我回去找虞川。” “让姚旭跟你去吧……” 陆青崖摇头,“增援到了,他好带你们去找我跟虞川。” 没多时,沈锐小组的另两位战士也赶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人单势薄,不敢贸然继续去追金自强的同伙,便押着金自强,在姚旭的带领下,往回走,去和陆青崖他们回合。 等到了方才虞川受伤的地方一看,树下一摊血,一个掉落的头盔。 人却不见了。 第49章 十万深山(04) 林媚做了一个梦。 齐膝深的雪,陆青崖一个人在跋涉,天快黑了,风雪肆虐。他似乎要去往哪里,一直不停地往前走,背影茕茕。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沉沉地压在心上,她骤然惊醒。 手机在震动,清晨六点,天刚刚亮。 她清了清嗓,“喂……” 十分钟后,尚在睡梦中的林言谨被林媚叫醒。 很快,他们收拾东西的动静,也惊醒了旁边房间里睡熟的卢巧春和林乐邦。 两人披着睡衣出来,却见林言谨的房间里,林媚正动作迅速地往行李箱塞衣服。 卢巧春打了个呵欠,“……你这是做什么?要去哪儿?” “带眼镜儿去一趟铜湖市……” “去什么去!你自己算算,贴了多少旅费……” 林媚打断她,“陆青崖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踪了……” 卢巧春一愣。 林媚又补充一句,“……生死未卜。” 一时间沉默。 莫可言状的沉重,同时压在了所有人心上。 卢巧春还想说些什么,被林乐邦拽了拽衣袖,后者摇了摇头。 林乐邦:“……你一个人行吗?” “行。”林媚合上了行李箱盖子,看向林言谨,他已经把衣服穿好了,紧抿着唇,看着她。 林媚又检查一遍,重要东西都带齐了,掏手机,买了两小时后出发的航班,而后叫了一辆车。 卢巧春和林乐邦始终站在门口,看她办完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她神色格外平静。 卢巧春:“林子……” “妈,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车快到了,我们得下去了。” 卢巧春上前一步,“……我们陪你去吧。” “不用的。”她神色淡淡的。 一手拖箱子,一手拖林言谨,很快出了门。 卢巧春送到门口,还是不放心,“我们陪你去,你放心,我们……我们保证不说什么。” 林媚没答话,牵着林言谨,进了电梯。 “妈。”林言谨仰头看她。 “嗯。” 林言谨不说话,靠近一步,和她紧紧地站在一起。 到铜湖市和刘栋接上头,再开车前往离潭潥村不远的镇上。 沈锐和支队的一些领导,已经等候多时。 林媚风尘仆仆,却是连茶都没喝上一杯,直接询问情况。 几人交换目光,最后,还是沈锐开口,“……三号晚上,我们在山上搜捕目标的时候,跟陆队长和虞川走散了……” 那时候,他跟增援赶到虞川受伤的地方,陆青崖和虞川都不在那儿。 四周扩大范围搜寻过一遍,没找到人,他们以为两人很大可能是遭遇了金自强的同伙。而就在那时候,对讲机的通话恢复了,关逸阳说金自强的同伙已被抓获。 那同伙以前是公安系统的,两年前吞了一批收缴的海洛因被发现开除,但他一直跟昔日的一位同事保持着联系,借由同事的权力做保护伞,和金自强勾结制毒贩毒。 这人的反侦察意识极强,干扰对讲机的信号发送器就是他设置的。网越拉越紧,眼看着逃脱无望,他就打开了信号发射器,预备和金自强铤而走险,从严密的包围中撕出一条口子,往雪线上逃窜。 但没想到金自强被虞川击中腿部,一下成了他的拖累。不得已,他只能丢下金自强独自逃往,但还是被布控严密的武警部队给抓住了。 如果没有和金自强的同伙短兵相接,那么,陆青崖和虞川到底去了哪里呢? 中队集合,互相通报情况,大家都没有两人的消息。 支队一部分人撤回归队休息,之后和留守的人换岗,扩大搜索范围,但两天两夜下来,陆青崖和虞川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更糟糕的是,山里下了雨,把各种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也没法出动警犬去找。 听完沈锐对情况的简要说明,林媚沉默良久。 “沈指导员……你只告诉我,陆青崖还可能活着吗?” 沈锐声音艰涩,“我们不知道陆队长经历了什么,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现在肯定还活着,他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在森林里待着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 林媚脱口而出,“那虞川呢?” 沈锐沉默。 片刻,林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家属,可以做些什么?” 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叹了口气,“林小姐,我们心情都是一样的。搜救工作还会再持续一天,如果再找不到人,我们必须让战士们撤回 ,把后续搜救任务移交给公安的同志们,希望你可以谅解。“ 林媚深吸一口气,“我谅解。” 沈锐走上前来,“林老师,给你在招待所准备了房间,请你到门口稍等,我交接一点情况,等会儿带你过去休息。” 出门,办公楼的院子里,林言谨和刘栋正坐在升旗台的台阶上。 她没走过去,立在原地抬头看。 下过雨的天,蓝得醉人,阳光洒在人身上,风还是凉的。 她使劲憋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五天前,陆青崖给她发消息,说要进行封闭训练。 这样的情况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于是照常地回复:“好,我等你。” 她没想过,那或许有可能成为和陆青崖说的最后一句话。 · 陆青崖是被雨水浇醒的。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腹部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痛。 他坐起来,骤然往旁边看去,“川儿?” 虞川还在,昏迷着,浑身滚烫。 当时,他回到原地去找虞川,正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伤口止血,两杆猎枪对上来。 是在附近徘徊的盗猎分子,以为进山搜寻的武警是在抓捕他们的。 水潭附近的陷阱就是他们所设。 这伙盗猎分子不是本地人,是从越南潜逃入境的越狱犯,胆大包天。别人碰见这阵仗,早就自投罗网了,他们却趁着陆青崖和虞川落单,挟持两人预备之后当做逃脱的人质。 换作陆青崖一个人,还能搏一搏,但还有个受伤的虞川在身。 不得已,只能背上虞川跟他们走。 这伙人成功避开了中队的防线,深入到了雪线区。这下,陆青崖和虞川就成了负累。 陆青崖一早清楚这个情况,几番斗智斗勇,成功将三人的盗猎小组成功撂倒,但自己也受了重伤——极锋利的匕首,直接扎进了右腹。 除了枪支弹药,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被盗猎分子扒掉扔掉了,包括对讲机等通讯工具。 雪区里不辨方向,他不能撂下虞川一人,便把他背了起来,费力地往下山的方向走。 跋涉了两个小时,重伤加之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山上的雨,很快就停了。 陆青崖很清楚自 己的情况不太好,但虞川恐怕更加糟糕,他必须赶紧带他和中队汇合。 陆青崖咬紧牙关,把自己的伤口扎得更紧,再次把虞川背了起来。 走走停停,时不时吃一点从盗猎分子那儿顺来的干粮和纯净水补充体力。 他行进地很慢,根据阳光和树木的生长情况,分清楚了东南西北,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想办法找到中队的人。 每隔一阵,他就会鸣枪一次,作为讯号。 但子弹也有限,不能敞开用,还得留着一些作为防身。 休息了三次,沿路的树木渐渐越发苍翠茂盛。 陆青崖稍微提了一些精神,“川儿,你再撑一撑,咱们很快就……” “陆队……” 陆青崖一怔,急忙转过头去,“川儿?你醒了?!” 虞川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在,在哪儿?” “下山路上,马上送你去医院。” “金……” “抓住了。” “那就好……” 陆青崖把他往上颠了颠,“川儿,你再坚持一下,很快了——疼不疼?” “不疼……” “饿不饿?喝点水?” “不饿,不渴……”虞川缓缓地说,“陆队……你回去,开导开导姚旭,他一直跟我说……都是因为他的大意……才让金自强有机可趁……” 陆青崖心脏不可抑制地往下沉了沉,“你回去,自己跟他说。” 陆青崖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 他之前浑身滚烫,现在高热却已经退了,不知道是不是个好兆头。 “陆队,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兵吗?” “为什么?” “以前,我长得很瘦弱,老受人欺负……我同桌帮我,同桌也连带着受欺负……后来,后来我就发誓,一定要强身健体,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再也不敢动我……” “川儿……”陆青崖喉头一梗。 他听出来,虞川是在…… “可我不行……我真不是当兵的这块料……你看,我老拖后腿……” “川儿,你没拖后腿,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你是我们中队最光荣的战士。” “我爸……可高兴了,穿制服的那天,我给他拍了张照 片……过年回去一看,他居然洗出来了,搁在我们的客厅里……他说,我妈每天……都会擦那个相框……她舍不得我,但我们保家卫国,除暴安良,她说,她替我感到骄傲……你知道吗,我妈,她包的馄饨可好吃了……” 陆青崖忍着泪,步子迈得更大。 “……陆队,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你们这帮兄弟……让沈指导员别惦记前女友了……早点走出来……关排长,不要那么不着调了……姚旭……姚旭你一定帮我劝劝他……” “好。” “还有,陆队长……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很快。”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背上,也仿佛压在心上。 “还有……还好我没听你的,没跟陈珂表白,不然……不然她肯定要被我给耽误了……” “川儿,节省力气,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片刻,背后轻声地说:“……好……陆队,你给我唱个歌吧。” “你想听什么?” 顿了顿,虞川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哼:“……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陆青崖接起来,和他合唱。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虞川声音渐弱,陆青崖却唱得越发大声。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陆队长……”那叹息一样的声音拂在耳畔,“……真想吃一碗馄饨啊……” 攀在他肩上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 “川儿?!虞川!!虞川!!” 手臂自肩上重重地垂下。 长风浩荡,回响在苍翠的森森松柏之间。 林间一轮残阳,红得泣血,好像那一日,虞川来中队报到时,自旗杆后方跃起的朝阳。 残阳一寸一寸地往下落。 陆青崖抬手,拂掉了脸上滚落的泪水,背着虞川,继续往前走。 这是他的战士,共和国的好战士。 生或者死,他都要,把他带回去。 万古的悲痛横亘在胸口,他无从发泄,只能嘶吼一般地大声唱道: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 染的风采 那一天,虞川立住脚步,双腿一靠,挺直背,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陆队长,铜湖市武警支队直辖机动中队虞川,前来报到!” · 睡下没到三个小时,林媚就醒了。 她忘了关灯,招待所里台灯的光,就照在她脸上。 那光利剑一样,能刺破人的眼皮。 睡不着了,起身把灯一盏一盏地拧亮,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小宾馆,昏昏黄黄的光。 坐不住,挠心挠肺的感觉,很多念头,不敢去深想。 她还是盲目地乐观着,悲哀地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拿上房卡出门,逶迤地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空地上有人,走近了一看,是沈锐。 沈锐也睡不着,坐在旗杆下的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支烟。 林媚打声招呼,“沈指导员。” 沈锐抬起头来望她,笑了笑说,“老陆以前总抽,最近也戒了,别说,还真不习惯……” “还有吗?给我一支。”林媚在他身旁坐下。 沈锐新买的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林媚抖出来一支,忽听沈锐问道:“林老师……如果老陆始终没回来,你后悔跟他和好吗?” 拿打火机的手一抖,她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 她没回答,隔着缭起的烟,把目光投向前方。 天上有月,深山不语。 · 这是梦吗?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过于逼真了。 他一个人,在深雪里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实的痛楚。 路不好走,积雪齐膝,脚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觉,他沿着被积雪湮没的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林中的夜,静得可怕,那些松软的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或许静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与孤独。 他感觉寒冷开始侵入四肢百骸,为了驱散这密织的寂静,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铿锵的歌声打破夜的静谧,“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他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的路。 有力的节奏被他一路 撒在身后,在风雪中回荡。 思绪不断地飞远,越过这片辽阔的林海雪原,飞成几只黄莺,在江浦市的三月里欢乐地啼啭。 他想念终年不冻的河流; 想念某个荒烟蔓草的院子,那里的水龙头旁边有一株碧绿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樱桃,或许是桑树; 想念一条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天黄尘的跑道…… 还有呢? 还有…… 还缺少了什么? 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响,然后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他踩到了被浅埋的树枝。 痛感是稍后才感觉到的,他单薄的裤脚被被划了一道口子,皮肤渗出温热的血液,在积雪的黑夜里,颜色看起来暗得近于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钝痛的伤口。他从行囊里翻出一条毛巾,咬牙紧紧地扎住。 他一直在试图避免让自己陷入绝望,即使状况已不容乐观:干粮或许撑不过两天,而唯一可以用来制造温暖的火柴也以耗尽,还有这昼夜不分的昏暗,这密集的寂静与寒冷,现在又加上长得可怕的伤口 许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呵气成冰,泪水冻在脸上,被风嗖得发疼。 忽然之间,脑海之中,那个荒烟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动起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捏着塑料软管,管子里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着转,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终于想起来…… 原来,是忘了她。 · 陆青崖霍地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黄的灯光。 这儿太暖和了,和梦里的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醒了嗳?” 带点儿西南那边的口音,勉强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个穿橘红色衣服的老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走了进来,他把碗搁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弯腰笑着说了句什么。 陆青崖听不懂,只看见老人皮肤黝黑,笑容质朴。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红色的衣服,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陆青崖还是没听懂,但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护林员。 这样的山里,一般都设有了望站,供护 林员休息。 他只记得,他背着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一头栽倒了,也昏了过去。 陆青崖声音干涩,礼貌地问:“我战友,他……” 他不确定老人听不听得懂,但似乎是听懂了。 老人脸上显出悲悯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陆青崖很费力地坐起身,顺着看过去。 另一张床上,盖着中国国旗。 陆青崖不说话了,片刻,梗着声音说了句谢谢。 老人又说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估摸意思,是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已经给林业局的领导打过电话了。 老人在对面坐下,从木架子上拿下一个竹篾编织到一半的筐子,继续慢慢一横一纵地编。 他声调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扬的调子,流水一样。 陆青崖躺下,闭上了双眼。 方才,梦的最后。 女孩在那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像雪光一样的明亮。 她微笑说:“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搜索到人,中队接受命令,从山里撤回,把任务移交给当地公安。 很多人来了。 单东亭,邱博,陆良畴……陆青崖过去的战友。 何娜也来了,上午在招待所里,无声地陪了林媚半天。何娜说,平常周末,有空的时候,陆青崖会去市里她读书的小学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腼腆,眼眶发红,说林媚像是她的第二个妈妈,陆青崖就是她的第二个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开解,很多的比她还要严重的盲目乐观。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继续应对,把林言谨暂时托付给了单东亭,自己开了一辆车,沿着山的方向驶去。 颠簸的路,两侧是农田和树林。 到山脚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车。 晴好天气的午后,空气带一点儿湿气,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头看去。 曾经相信过爱,失去过爱; 坚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 兜转转的背后,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愤懑、几度山穷水尽,又几度看见明月照人还。 最后所念,不过一个誓言: 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林媚抬手,两手拢在嘴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地喊:“陆青崖!我等你回来!!” 苍穹之下,巍峨苍翠的高山,拥着她高喊而出的话,一阵一阵地回荡,好像在一声一声地应和。 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昨晚,沈锐问她,如果陆青崖不再回来,她后悔跟他和好吗? 即便和好后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个月,一天。 她也决不后悔。 所谓爱,不过是: 万丈深渊,素履而往。 我见青山,青山不老。 第50章 十万深山(05) 铜湖武警总队医院。 陆青崖是从死亡边缘捡回来一条命,若不是被护林员发现,并及时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他也撑不了多久。 医生嘱咐他静养,但苏醒后没多久,病房里就来来往往,彻底地成了一个联络办事处。 沈锐先过来。 林媚一直在陪护,怕他们聊天可能涉密,自己主动回避,拿了钥匙,往铜湖花园去换洗衣服,顺便准备晚饭。 从接到通知到将陆青崖送来医院,一干人等兵荒马乱,作为队里领导核心之一的沈锐,自然承担了更多的任务。 沈锐明白目前陆青崖最挂心的问题。 “金自强,还有他的同伙,以及同伙背后的公安系统中的内鬼都揪出来了……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那伙被你捆住的盗猎犯也逮住了。他们是一个跨境盗猎组织,当地的森林公安布控已久,这次也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他沉默良久,“……行动算是大获全胜,过几天总队要进行荣誉表彰,以及……” 以及给虞川追封功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陆青崖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行动,即便成功,大家仍然不想参与。 只希望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 “老陆……你别有心理包袱,虞川的情况…… 陆青崖打断他:“我明白。” 沈锐离开之后,再来的是姚旭。 一米八的汉子,坐下没多久就开始抹泪。 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虞川,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贪图安逸去水潭洗漱,就不会落入陷阱让陆青崖赶去营救。如果三人都在场,金自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姚旭,”陆青崖沉默地等他情绪平复了一下,沉声说,“川儿专门叮嘱我开解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很多时候,生死是一念间的事,你才刚刚加入中队,第一次经历……我们队里常说的一句话,你记得吗?” 姚旭点头,哽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虞川一直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 从入队开始,就常因为觉得自己体能拖了集体后腿而憋着一股劲。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 陆青崖不痛苦吗? 他或许比其他人更甚。 送走战友的场合,近九年的职业生涯,他不是第一次。 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并肩作战的伙伴,是怎样一点一点,生命流逝,而自己无能为力。 但他同时也是中队的队长,他得替中队站好最后一班岗。 所以,只能坚强,不能软弱。 “姚旭,今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穿着制服还是脱下制服,你都要记住入队时的宣誓。愧疚没有用,替虞川,替每一位牺牲的战友,守好祖国的每一寸河山,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最后到来的,是陈珂。 她立在窗边,身体单薄,极用力,才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年轻姑娘忍了再忍,声音抖得字不成句,“……我还没告诉虞川,我喜欢他……陆队长,他最后……说没说什么……” “他说他也喜欢你。” 这话,或许虞川并不想告诉陈珂,但陆青崖觉得得说。 “他……” “他不想耽误你,所以……” “我忘不了他,至少……至少现在,我忘不了他……” 细碎而压抑的哭泣声,回荡在病房之中。 陆青崖病床摇起来,坐靠着,抬眼就能看见陈珂身后窗外的树,在这个尚且料峭的早春,冒出了一些新芽。 “节哀”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 · 晚上,林媚煲了汤和热粥,从铜湖花园赶过来。 自打从山上被运下来送上救护车开始,她就寸步不离地陪着,人在极累之中感觉到一种漠然。 过去四十八小时的心情,她不敢再去回想。 她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陪着。不锈钢的汤匙碰着保温桶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在陆青崖望过来的时候,她却放下了一次性碗,往门边走去,“天快黑了。” 灯光洒下来。 近六天六夜,跋涉在深密的森林之中,肠胃习惯了干粮,猛然吃到热食,胃里一种抽搐般的难受。 陆青崖勉强吃了一些,放下碗,注视着林媚。 林媚别过脸。 陆青崖声音艰涩,“……让你担心了……” “他们准备给我出示你的遗书,”林媚飞快地切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原来你有遗书。” “……都有,入队就写了,队里统一保管的。” “你写了什么?” 林媚目光扫过来,很陌生的眼神,却不容拒绝。 陆青崖沉默片刻,“……转业申请上面应该要开始审批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保证。” 她绝口不提,但他能够猜到,他音讯全无的这段时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 黑暗里求索,不知道天何时亮,只能怀抱着渺茫的希望,相信天一定会亮。 安静之中,他看见林媚摇了摇头。 “……陆青崖,你要继续穿着这身制服,不然你会一辈子都得不到安宁。” 陆青崖怔愣。 林媚说得没错。 如果他离开了这个队伍,虞川的牺牲,会成为他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她懂他。 懂他自己都有些没想明白的,隐隐的焦灼和愤懑。 他因为她会大哭,以为她要他保证立即远离这样命悬一线的生活。 可是她没有。 她劝他不要转业。 陆青崖喉头滚动,向着她伸出手。 林媚迟疑了一霎,把手递过去,再靠近,头抵着他肩膀。 连日的忧怖、痛苦、疲累一层一层袭来,她终于哭出声。 等吃过饭,陆良畴过来探望。 点支烟,无声地坐了半晌,终于开口,“……那时候对你拳打脚踢,是因为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你妈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忙着把我生意摆上正轨,一直没怎么陪她……说你吊儿郎当,我也差不多。” 陆良畴叹声气,“前两天梦见你妈了,刚嫁给我那会儿的模样……我以为她是来托梦,想把你也带过去……” 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颓唐,“陆青崖,你干得挺好,你妈会为你自豪的。” 这么多年,父子俩的第一次推心置腹,来得有些晚,但总算还没迟。 “……这几天小林不好过,她还得照顾眼镜儿,精神上不能崩,一直在硬撑。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就觉得她挺辛苦。自己单独一个人操劳了这么些年,今后多考虑考虑她吧。都说男人该重事业,可你看我的下场……” “她不让我专业。” 陆良畴愣了一下。 “爸,”陆青 崖斟酌着,“以前,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我就想问问,你在江浦市有没有关系,操作一下,让我跨区域调动过去。” 既不想愧对林媚,又不想脱下这身制服,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以前不屑,总觉得打铁需得自身硬。 “那得到什么级别的关系?总队?” 既然陆良畴这么问,就代表这事儿不是没戏。 “不用,关键位子上有人就成,回头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陆良畴:“成。” 陆青崖的几个兄弟也过来了,病房里气氛好歹没再那么凝重。 尤其邱博,不知道去哪儿勾了个妞就带了过来。 邱博和单东亭挤兑他两句,说真是祸害遗千年。 陆青崖笑了笑。 ……要可以,他真想把命换给虞川。 所有人都走以后,林媚把何娜和眼镜儿领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周炎炎。 何娜怯生生地喊了声“陆叔叔”,“……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过几天就痊愈了。” “你骗人,”林言谨出声,“医生说,你要是再晚两小时送来医院,就要死翘翘了!” 他是红着眼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这些天,他除了默默陪着林媚,什么也不敢问。 他八岁至今的生年里,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刚刚得到了父亲,转眼又要失去。 陆青崖笑说:“不还是及时送到了么,休息休息就好了……眼镜儿,你男子汉,可不能哭。” 林言谨鼓着腮,“谁哭了!” 待一阵,林媚将何娜和林言谨托付给周炎炎照顾,自己留下来陪床。 医院里十点不到就安静下来了。 在陆青崖的坚持之下,林媚和他蜷在了一张床上。 手臂挨着手臂,手指扣着手指。 “……和我爸,还有几个哥们儿打听过了,多半能调动回江浦。” 林媚抬头,“真的?” “尽量。不行就走正常渠道,去军警系统的其他岗位也行。” 林媚点点头。 “……等我出院了,你抽个时间,我们在队里把婚纱照拍了。”陆青崖顿一顿,“……也算是留念告别。” “嗯。” 胸腔里,他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陆青崖……”林媚轻声说,“……我已经做好了余生随时可能要和你道别的准备,就当自己已经失去过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现场看陆青崖比赛,山呼海啸之中,他快得如同闪电和惊雷。 那时候就已隐隐地明白,他有一根傲骨,不甘于平庸,生或者死,都要壮烈。 她爱他昔日裘马轻狂的少年意气,也爱他如今保境安民的铁骨铮铮。 所以,她愿意成全。 几天后。 从虞川的遗体告别仪式离开,陆青崖准备去送林媚他们去机场。 朗晴的天,穹顶极高。 陆青崖站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仰头去看那随风舒展的国旗。 极其夺目的红,是热血的颜色。 他闭眼站了许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睁眼一看,是林言谨跑过来了。 林言谨一把抓住他的大掌,急匆匆地说:“爸!快走!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 陆青崖一愣。 一时未防,倒被林言谨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拽得趔趄了一下。 林言谨这猝不及防的称呼让他反应片刻,而后笑出声。 再仰头看,湛湛青空之下,他最后一次闭眼。 心道: 亲爱的战友,山高水长,壮丽的风景与俗世的烟火。 由我,继续守候。 <正文完> 第51章 番外 这天中秋。 离开江浦市特勤大队,陆青崖往市中心的商场去买了月饼礼盒和高档烟酒,到林媚家小区门口停了车,拨电话。 没一会儿,副驾驶门拉开,林媚钻进车里。 她穿得很居家,也没化妆,上衣外面套一件开衫,牛仔裤,平底鞋。 手上还是湿的,有股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 她凑近闻了闻。 陆青崖笑看她,“干什么了?” “帮我妈剥蒜,一股味儿。中午家里要来客,我爸的几个朋友。” 说着,就把湿漉漉的手在陆青崖衣服上蹭了蹭,在他警告的目光瞥过来时嘻嘻一笑。 陆青崖抬手指一指后座,“买了点东西,你提上去吧。” 林媚探过身去把那个月饼礼盒拿过来,看了看品牌,“……你买这么贵的干什么,我爸妈不爱吃,眼镜儿又不能老给他吃甜的。” 说着,自己把月饼盒子拆开了,拿了一枚,继续剥。 陆青崖打她手,“干什么?” “我不能吃哦?” “不能。” 林媚不理他,自顾自地拆了包装,把月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陆青崖。 她掰得很有“技巧”,自己的那半恰好是一个完整的蛋黄。 陆青崖:“……” 港式的月饼,很甜。陆青崖差点给甜得齁住,两口咽下去。 林媚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伸手去戳,被陆青崖捏住了手。 陆青崖微一侧身,很认真地看她,“……我看中了一套房子。” 林媚给呛了一下。 这语气太平淡了,跟说“我看中了一兜大白菜”。 五月,陆青崖成功从铜湖市,调到了江浦市武警特勤大队,和以前差不多的工作强度,但因为就在本地,周六周日能休息,比以前方便了许多。 不能老往陆良畴那儿挤,他就租了间房,供林媚和眼镜儿周末过去落脚。 林媚父母没松口承认两人关系,但对周末女儿和外孙的行踪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青崖继续说:“把以前借出去的钱收了一部分——尤其刘栋,现在发这么大的财了,该他出出血。还有工资,不多,好歹有点儿,凑一凑,能凑个首付和装修的钱。 ” 万幸江浦市这些年发展快归快,房价到底没像一二线一样疯涨。 “陆青崖,其实……” “别跟我争。” 林媚笑了,“……你怎么这么大男子主义。” “那就这么说定了,抽空去看看,现房,交房了就能装修。” 林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索性把“其实”后面的话给吞下去,探过身去抱他,小孩儿一样地蹭了蹭。 其实,她在江浦早就买了一套房,买了已有两三年,一直没装修,和父母住习惯了,也就没急着想要搬出去。 其实也有一周没见了,陆青崖被她蹭得心痒,但是光天化日的,又不能做什么,按着她脑袋亲了几下,让她赶紧上去。 林媚“嗯”了一声,没动。 “怎么了?”陆青崖看她两条手臂还稳稳地勾在自己腰上。 “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至今,父母还没让他进家门,即便端午、国庆,包括儿童节他都准时过来打卡报道,但林乐邦就是言出必行。 一到节假日,林媚和陆青崖就跟野鸳鸯一样的。 “你替我委屈?”陆青崖笑看着她,“那今晚上你偷偷出来,我带你吃大餐去。” “偷偷?不好吧?” “那怎么……” “我一般都正大光明地出来。” 陆青崖:“……” 林媚笑了笑,“那中午你陪你家老陆,我陪我家老林,晚上我俩私会。” 陆青崖搂着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一碰,“穿好看点儿,别带眼镜儿。” · 林言谨很委屈。 妈要出门,穿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知道要去干什么。 还不带他。 那不只是她(还没领证的)的老公,还是他爹。 总之,林言谨觉得这事,林媚干得不厚道。 他一不高兴,就想去骚扰关逸阳。 关逸阳也不高兴了,“……眼镜儿!我不想看你直播喂狗粮!” 陆青崖开的车是陆良畴的。 陆良畴最近越发热衷养生,两公里以内步行,两公里以外跟老头老太太挤公交。他日常活动的范围基本很少超过两公里,那车停着也是浪费,就随便打发给陆青崖开了。 不是什么好车,也就十来万,代步够了。 但等看到林媚盛装打扮后的样子,陆青崖觉得自己真该把邱博那辆玛莎拉蒂借过来,香车配美人,才衬得起她。 林媚看他盯着自己一瞬不瞬的,忙低头看一眼,“怎么了,哪儿有问题吗?” 陆青崖摇头,把副驾门给她打开,自己绕去驾驶座。 “去哪儿吃?” “邱博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今天试营业,请了朋友过去试吃。” 难怪他换了西装。 刚碰面的时候,她也快看呆了。 穿西装的陆青崖和穿军装的陆青崖特别不一样,前者像电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笔挺的正装之下,有一股莫名的邪性,看得她也想犯罪。 餐厅挂了招牌,不对外接待。 拉门进去,钢琴曲流淌而出,处处点着蜡烛,萤黄的一蓬蓬火焰,十分温暖,气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浪漫”这个词。 在店里的都是邱博的朋友,单东亭和小米也来了。 跟着陆青崖过去寒暄几句,邱博过来接待。毫不意外,女伴又换了,不是上回在铜湖武警总队医院时带过去的那个。 林媚跟着陆青崖在靠窗位置坐下,转头看着邱博他们,“不用跟他们坐一起吗?” “坐一起干什么,破坏气氛。” 晚餐开始。 很正规的流程,跟林媚以前去意大利旅游,当地的高档餐厅做法差不多,但菜式的味道差别很大,一尝就知道是根据中国人的口味改良过的。 两个人边吃边聊。 陆青崖平日在部队里风吹雨淋的,早就忘了十年前的那副少爷做派,乍一下这么人模狗样地吃西餐,还真有些不习惯。 总觉得拘束,不如在西北菜馆子里大口吃羊蝎子和蒙古奶茶来得畅快。 吃到半饱,陆青崖搁在刀叉,问林媚:“好吃吗?” “还行。” “还行那就是不行,结束了我们吃宵夜去。” 林媚笑说:“这话别让邱博听见了。” 陆青崖拿手机看了看时间,“你坐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林媚看着陆青崖穿过台桌,过去和邱博说了几句话,往后面去了。 她收回目光,听钢琴。 突然 ,眼前一黑。 整个餐厅都断了电,连钢琴曲也停了。 那些各处摆放的蜡烛也灭了,拉着窗帘的店里漆黑一片。 所有声音都停了,安静得好像刚刚还聚在一起聊天的人都同时蒸发了一样。 林媚怔愣片刻,拿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声,“陆青崖?” 没人应她。 等适应了黑暗,她正准备去摸手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玄机——荧光的箭头,指向摆放钢琴的台子。 犹豫片刻,林媚踩着箭头,照着指示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时候,钢琴曲再度响起来。 搁在钢琴上的一盏蜡烛被人点燃,火光摇曳,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点蜡烛的是陆青崖。 柔和朦胧的光线里,陆青崖朝她伸出手。 攥着她的手,将她一步带上台子,而后自己顺势屈膝,半跪。 林媚惊讶地退后半步。 陆青崖执着她的手,“我说咱们不讲究这个,但是老单他们教训我,说这事儿还是不能马虎……” 她听见黑暗之中传来笑声。 她在一阵恍惚之中低头,对上陆青崖诚恳而严肃的目光,“虽然戒指已经给你戴上了,但我俩经常先上车再补票,也就不在乎再多这一茬了……” 笑声更盛,那烛光也似乎摇晃得更加厉害。 片刻,她才意识到摇晃的是她眼睛里的水光。 “林媚,嫁给我。” 他把一个吻,落在她佩戴着戒指的手指上。 虔诚,谦恭。 笑声,欢呼,蜡烛一盏一盏点亮。 她哽咽得说不出来话,只是点头,而后手腕被站起身的陆青崖一带,转了个身。 他挡住了所有的人目光,低头吻她。 身后有人在嘘:“挡什么挡!都是成年人了!” 林媚笑出声。 陆青崖离开她的唇,低声地说:“……求婚这事儿,果然还是适合两个人私底下进行。” 林媚瞅他,“害羞了?” “没。” “你就是害羞了。” 陆青崖:“……” 邱博在招呼人开灯。 林媚轻声地问:“我刚刚是没 是没说‘好’。” “你没说。” 凑得很近,说话声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林媚:“好,我嫁给你。” —— ·不负责任小剧场· 1、 有天,陆青崖瞅着林言谨,“眼镜儿,我发现看久你还是跟我挺像的。” 林言谨翻个白眼,“哪里像了,我又不是渣男。” 2、 林媚:“不能生二胎,你是不是还蛮遗憾的?” 陆青崖:“遗憾什么,算算,我们替国家省了多少塑料。” <全文完> 2017.10.2 爱是我见青山,青山不老。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我见青山》全文完结。 专栏有个存稿叫《南城有雨》,下个会开的~大家可以提前收藏下。 大家国庆&中秋快乐。 那么,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