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识君》 第一章 延平五年的冬天,第一场鹅毛大雪降下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惨淡的白色中。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南涝北旱,蝗虫四起,大片田地颗粒无收,涌进顺天府的灾民一日比一日多。 将两筐炭的钱结清,书辞搓手呵了口气,推开偏门把人送出去。外面还纷纷扬扬飘着雪,小丫头替她高高地举起伞。巷子里正有几个衣着单薄的外乡人哆哆嗦嗦地走过,看那打扮约摸是去隆安寺讨施舍的,天子脚下连要饭都得有规矩,如今的皇城门口不知堵了多少灾民,光是眼下的数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老百姓也没功夫替皇帝操心,自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书辞裹紧披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转身准备回家。 不承想,她刚抬起脚,雪地里突然冒出一只手,紧扣住脚腕。 书辞吓了一跳,小丫头忙扶住她,颤着声音呵斥:“谁、谁啊!?装神弄鬼的!” 雪积得太厚,之前不曾留意,此时才发现家门口倒着一个人,不知是饿晕的,还是冻晕的,总之还活着。意识到这一点,书辞立刻俯身去拨开雪花。 那人很高大,勉强露出个背影,咳了两声之后抬起头,不偏不倚与她四目相对。 他戴了个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了嘴在外,已然干裂出了口子,衣衫被雪水浸透,身子在微微发抖。 怪道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桥北街的秦楼楚馆日日歌舞升平,谁能想到邻街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饿肚子。书辞一时怅然,回头吩咐:“去端碗热粥。” 丫头诶了声,把伞递给她进屋去了。 不多时,肉粥盛了上来,白雾氤氲,米的分量很足。书辞接过手,小心翼翼凑到那人跟前,许是感受到温度,他捧起碗,埋头大口大口的喝。 “慢点吧,别噎着了。” 因为手背上有伤,碗端得不稳,粥水溅出来洒在了地上,书辞只好替他扶着。隔了层白气,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的望过来,一直看着她。 书辞没发觉,只问还要不要再来一碗,见他不做声地摇头,便起身把碗递给丫头,紧了紧披风准备走。 不料,对方的手再一次抓住了她的脚腕。 小丫头当即恼了:“得寸进尺么,快放手!” 书辞试着动了两下没有抽出来,有些无奈:“西江米巷那边有粥厂,一天管三顿,离 得也不远,比你在这儿趴着要强。咱们只是小户人家,你也看见了——房子就那么大,若人人都来,哪里吃得消?” 一番话说完,那人仍旧不松手,暗沉的双目透过冰冷的面具直直地看着她,只这么僵持着,也不吭声。 力气这么大,何至于要饭呢?去码头卸货,跑两个来回便能吃饱了。 书辞刚想开口,冷不丁听他一阵猛咳,指缝间呕出一滩血,当下变了脸色。 “你……” 他咳完就彻底倒在了地上,埋在雪中一动不动。 书辞定定站了半天,终究还是蹲下去,“你怎么样?没事吧?”良久无人应答,她赶紧伸手前去探了探鼻息——进气多出气少,比想象中还要虚弱。 “小紫,来帮个忙。” 一旁的丫头回过味儿来,压低声音:“小姐!” “没关系,娘反正也不在。”书辞宽慰她,“有事我担着。” 顿了一下,又拍拍她的肩补充,“担不住的时候,就靠你背锅了。” “……” 柴房边紧挨着一间仓库,堆的都是杂物,窗户常年不开,蒙着厚厚的灰尘。 屋子里生起炭盆,温度才稍稍缓和了点。地上的热水冒着白气,书辞将巾子涮了涮拧干,正要往人脖颈上擦,对方像是本能反应,猛地睁开眼,掌心死死扣住她咽喉。 这见面礼委实别具一格,力道掌控得刚刚好,不至于丧命,却又让人没法喊出声来。 等看清了,他才一怵,缓缓把手收回去。 “是你……” 大约是冻太久,嗓音沙哑得厉害,乍然出声像是敲了口破鼓,实在不怎么好听。 书辞捂着脖颈缓了口气,把他手拿过来擦洗上面的血污,“早知道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救了。” “对不住。”方才的动作不免牵动伤口,他哑声道,“习惯了。” 书辞抬眸瞅了他一眼:“跑江湖的?” 面具人一顿,语意不明地嗯了一声。 “怪不得都是刀伤。” 清洗完了胳膊,她拿起手边的药瓶,特地扬了扬:“治伤的,没掺毒。” 听得出这话带了讽刺,他张了张口,最后也没说什么。 药粉洒在痛处,起先火辣辣的刺疼,而后便渐渐感到清凉,书辞一面包扎一面留心 他的表情:“要是难受就告诉我。” “没事。” 见他目光打量起周围,她在旁解释:“是旧屋,家里的厢房不能让你住。这里虽然简陋,好在不漏风,过会儿我拿床被褥来,晚上不至于太冷。” 他倒不很介意,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多谢。 因为天寒,衣衫和血肉几乎连在了一起,书辞不敢用力,但这样不干不脆的,反倒让人不自在。 面具人强撑着靠在墙上,平息了一会儿便去取她手上的药瓶,“自己来。” 比起书辞,他倒是对自己下手挺狠,抽出腰刀,两三下划开衣袍,面不改色地把烂肉剃掉。 不过有面具挡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面不改色。 书辞看着怪瘆人,挪了一步往外走,“我去请个大夫。” 他神情终于有了变化,蓦地抬头:“别去请大夫!” 她好心提醒:“你伤得不轻。” “小伤,不要紧。” 见他如此坚持,书辞也就不强求了,毕竟请大夫还要额外出钱。她搓手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被仇家追杀的?” 面具人忽然放下刀,不答反问:“如果是,你准备把我交出去?” 心眼还挺多,书辞无所谓地低头收拾:“找不过来便罢了,找上门就给他。” 听到这话,他苍白的嘴唇难得弯了个弧度,轻笑一声,短刀在掌心挽了个花收入鞘中,哑声道:“不担心我是个坏人?等病好了,杀你灭口。” “你可以恩将仇报。”书辞叠好帕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闻言,他禁不住抬眸多看了她两眼。 这姑娘年纪不大,约摸十四五岁,姿容清丽,穿着一身白红袄裙,厚实的斗篷罩在肩头,青丝上缠着发带,却不见钗环。 书辞正巧也在琢磨他,那张银色的面具做工十分精致,眼眶的位置细长幽深,透着神秘。她捏着下巴思索,忽然朝前伸出手…… “啪!” 没等靠近,腕子就被他飞快捉住,触感很冰冷。 她奇怪:“不能看吗?” 面具人轻轻松开,似乎在犹豫:“不好看。” “是长得丑?还是因为脸上有疤?” 选项给得太吝啬了,无论哪一个,承认了都挺伤自尊的。他抿住唇,半晌只是重复 :“不好看。” 书辞不给面子地哼笑:“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在乎脸?” 后者不想多说,别过头去,一副不愿和她一般见识的表情。 屋门被人推开,前去取棉被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走进来,把东西搁在地上,垂下脑袋开始拍肩头的霜花。 “外面还在下雪?”她问。 “下是没下了,可化雪比下雪冷啊……对了小姐,刚刚在门外,我看到一队锦衣卫。” 面具人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书辞并没注意:“锦衣卫?又是谁家的倒霉孩子被抓了?” “不清楚,我没细看,街上乱哄哄的。锦衣卫办事嘛,您也知道的。”她不过随口一提,很快就换了话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我顺手给您拢了个汤婆子,您捂着暖暖。” “谢谢……厨房里有没有中午剩下的糕点?” 她说有,“在灶上放着。” 书辞颔了颔首,余光一瞥发现靠墙而坐的那人正在看自己,不禁摇头苦笑:“放心吧,饿不着你的。”说完便把手巾递给丫头:“好好照顾他,我去瞧瞧那筐炭,晚些时候再来。” “好。” 怀抱着手炉出去,迎面北风刺骨,她道了声好冷,边走边哆嗦。 冬雪已停,覆盖在屋瓦上的冰霜缓缓融化,饶是有阳光照耀,寒气依旧凛冽。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出奇平和。 言家不算大,快到腊八了,爹娘一早带着姐姐弟弟去庐州祭祖,不耗上个十天半月是不会回来的。说来也怪,都多少次了,年年留她看家。按理,这鸣玉坊的小宅子又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大院,根本没必要留人。 “娘就是偏心。”书辞合上账本,得出一个结论,“你说,我会不会不是她亲生的?” “呸呸呸。”小丫头正踮脚放东西,忙往地上啐了几口,“您别瞎猜啊,夫人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历练您么,您看……咱们家的账您比刘叔还清楚。” “我姐比我大得多,也是要谈婚论嫁的人了,怎么不先让她练练?” 后者腆着脸笑:“所以才说夫人对您好嘛,好事儿都想着您。” 书辞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望着我姐叫宝贝儿,转头看我就叫混账丫头,你家亲娘是这么对你好的?” 小丫头把茶水给她倒满,语重心长地开解:“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夫人膝下 两位姑娘呢,总不能对谁都用一套法子,教养闺女还得看方式不是么?” 跟着她的丫头叫紫玉,其实是粗使的下人,她姐有个贴身服侍的丫鬟,轮到书辞就没有,因为老爹俸禄不高养不起太多仆婢,能省则省,这做粗活儿的偶尔也就当她的丫头使唤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道理不让我去祭祖吧。”书辞细细沉思,“莫非是我命里和咱们先祖犯冲?” 紫玉正想安慰她两句,前院里听到响声,给她家劈柴的阿旺扯着嗓子喊“二姑娘”。 “我去看看。” 书辞端着手炉打起帘子,天气尚冷,这年轻人倒是穿得单薄,健壮的身子还往外冒热气。 见他脚边堆着送来的柴,她问:“怎么了?” “是这样的,您瞧这不年下了么?”阿旺挠挠头,“今年媳妇儿娘家有事,我得去帮忙,后几日的活儿可能没法干了。” 书辞盯着他皱眉:“这么突然?你不干我上哪儿找人去?” “我和您说实话吧,这大过年谁不想在家吃顿热乎的?就是要上工,钱两怎么说也得比平时多上一点。” “多少?” 阿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五指摊开。 书辞道:“你去抢吧。” “不能这么讲呀,到处都是这个价的,往年看在言总旗的面上一直不大好开口,今年实在是不行了。” 紫玉骂他不厚道:“早不说晚不说,偏挑老爷夫人不在的时候上门,真是居心叵测,要是家里没人,你还不是照样得劈。” 阿旺嘿嘿笑了两声。 书辞的爹是耀武营下的一个总旗,官阶不高,弟弟年纪又小,要养一大家人日子难免得精打细算,陈氏又是出了名的抠门,别说加钱了,一个子儿都不想多给。 阿旺把东西搁下便走了,紫玉围着那堆柴打转,发愁道:“小姐,现在要怎么办啊?这么多,我可劈不动。” 家里就剩她们俩,临时找人也得要钱,置办年货是笔不小的开销,眼下若是多花,等她娘回来还不得念上一天。 书辞低头琢磨,忽然想到什么,“不急,你先搬到后院去。” 第二章 仓库里,炭盆的火忽明忽暗。 眼下有人住了,这地方便不似之前那么清冷。 书辞推门进去,那张银晃晃的面具映入眼帘,面具下的人正拿着刀在烛火上烤,气定神闲……不过也不一定,毕竟看不见表情。 沈怿刚给自己换了药,她带了阵冷风进来,将火引得左右摇曳。他停下动作,抬眼对上前面的视线。 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书辞扒着门冲他颔首:“在耍刀啊?” 戴面具的没回话,偏头望着她。 书辞自顾自说下去:“刀法真不错,一看就是名门正派。” 沈怿扬了扬眉:“我都还没耍,你就知道我刀法不错?” 她神色不改地胡诌:“高手大多深藏不露,你这样的体格武功肯定不差……不如,比划两招我瞧瞧?” “你想看我耍刀?” “人活一辈子,总得给自己长长见识。”书辞从背后掏出一节木头,“这样吧,用你那把刀,把这木头砍成四块,办得到么?” 沈怿略一衡量就说可以,他接过木头,刀柄在食指间转了几圈,刷刷两下,书辞甚至还没看清,整整齐齐的四块木柴就已经劈好了。 她拿在手里开始找茬,拧着眉头说不对劲。 “怎么了?” “好像……这一根要细一点?” 沈怿淡淡睇她,“你有说切成一样大小?” “我没说吗?”她眨了眨眼睛,“兴许是忘了。”于是又往背后掏了一根,“要不……咱们再试试?” 一道晃眼的刀光闪过,啪叽两声响,怀里稳稳当当摆着木柴。 那真是非常的整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研究了半天:“大小是一致了,不过美中不足,表面太粗糙。” 沈怿朝她伸出手,后者很自觉地把下一根木头递上去,他两刀子切完,不等书辞开口直截了当问:“还有多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她含笑往旁边挪了挪,“也不多,就这些——”。 院子里赫然散着一堆小山似的柴禾。 沈怿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 他伤最重的位置在右脚,其他地方已经养得七七八八,光是劈柴倒也无妨。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柴堆边,玩了一下刀,觉得要劈这么多可能有点 吃力,索性换了把斧子。 高手劈柴果然不同凡响,只见他手朝地上一拍,斗然起了阵风,木头们凌空而起,随后纷纷肢解于白刃之下。 劈完了一波,沈怿歇了半晌,又开始鼓捣剩下的。 “家里的伙夫过年去了,这柴搁着没人劈。”人家给自己带伤干活儿,书辞还是觉得应该解释解释。 “没事。”沈怿颔首拾起木柴,“你救了我,权当是报答了。” 她闻言一怔,神色里带了几分遗憾:“就只是劈柴?”似乎有点亏。 “……”沈怿拿柴禾的动作一顿,似有无奈地抬头,“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书辞踮脚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 片刻只后,他的脚边便多出了一筐新鲜未去皮的蔬菜,院中刀光剑影,刷刷声响,很是热闹。 刘婶来做饭的时候,看到那削得锃光瓦亮的萝卜直夸阿旺会来事儿。 有了如此便捷能干的面具人,这个年前书辞过得十分踏实,还省下一笔杂工的费用。 紫玉从街上回来,路过后院发现沈怿拿着小刀不知削什么,她搓着手推门而入,“小姐,他还在忙啊?” “你回来了?来看看这个……”书辞刚清点完账,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钱,脸上难得有喜色,“省了这么多,我娘知道了肯定高兴。” 紫玉幽怨地望着她:“人家有伤呢,您也不能为了给夫人省钱就折腾别人啊。” “又不是我逼他的。”书辞摇头,“再说伤都瞧过了,除了腿,其他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那么贵的伤药呢,我爹平时都不舍得用,总得捞回点本钱吧。” 顿了顿,“对了,让你卖的东西呢?” 紫玉点头说卖出去了,从怀中把钱袋摸出来。 陈氏很懂持家,打书辞学会女工开始就帮着做些针线活卖,她的手艺好,团扇、荷包、络子,拿到古玩铺里能卖不少钱。 过年在陈氏的眼中意义重大,尤其是年货和红包,她是不愿被人看扁的,哪怕那年银子再怎么不够用,就是悄悄去借,当了嫁妆也得充门面。 “这下够了。”书辞粗略数了数,挪出一半交给她,“去替我把上回看中的玉镯子买来。” “诶。”紫玉捧了钱打起帘子走了,左右无事,她又把花绷子拿到手里绣了几针。 四下静悄悄的,院内削木头 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书辞向外望了望,天色渐黑,什么也看不见,她盯着桌上摆的糕点犹豫了一瞬,端起来走出房。 面具人正坐在台阶上,手中是一支已成型的箭杆,他端详片刻,扔到竹篮里,那篮中还装了不少。 听到脚步声,沈怿抬眸望去,看见书辞走过来,于是拍了拍掌心的木屑,顺势端走了她拿着的盘子。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了,甚至于还没等书辞脑子转过弯扯几句客套话,沈怿已经动手吃了一块。 “……” 她把手背到身后,极目能看到快装满了的竹篮,于是劝他悠着点,“这箭杆不急,你慢慢削,就当打发时间。” 糕点份量少,三两口他就吃完了,倒是好奇:“要这个来作甚么?” “我弟弟最近练弓,功夫不怎么样,力气倒很大,一天下来靶子摸不到几回,全折在墙上了。”书辞委实遗憾地叹气,“一个月一筐箭,估计还不够他败的。” 沈怿看着她:“你倒真会替你娘省银子。” “能省多少省多少吧,我姐快嫁人了,嫁妆是一笔钱,我弟弟往后还娶媳妇呢,那就又是一大笔,照我娘那个好大喜功的性子,绝对不能是小数目。还有我爹,他那个不入流的官今年实在是该升了,托人帮忙走动又得花钱。”她扳着指头开始算。 沈怿听了半天,一屋子的人都数过了也没见她提到自己,刚想出声问,远远地听到有人喊“不好了”。 紫玉从耳房后绕过来,一路踢踢踏踏地叫小姐,“糟了糟了,夫人回来了!” “什么?”书辞吓得把盘子扔到她怀里,目瞪口呆,“我娘回来了?” “是啊!” “不应该吧?他们三十出发的,这才不到初八,连歇都没歇,扫完了墓就走了?她没打算再唠嗑几天?” 紫玉乱七八糟地点头摇头:“哎呀,您管他歇了几天,先想想办法吧!夫人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回头我也得跟着挨骂。” 家里多了个大活人,她娘知道了非活活剥了她不可,原以为再有五六天才能到家,那时候伤也养得差不多,可以把人送走了,如今来这么一下,简直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书辞急得团团转,一把拉起沈怿,“不行不行,我不能留你了,你赶紧走。” 沈怿倒也不强求,奈何脚上不便,连蹦带跳也没蹦出多远。 紫玉站 在小门边望风,急吼吼地通报情况:“马车已经到家门口了,老爷正扶夫人下来呢!” “来不及了,从角门出去一定会被我爹看见的。”书辞火急火燎地拽住他衣袖,“你先躲一躲。” 沈怿:“躲?” 书辞边推边解释:“我爹可是正儿八经的武官,叫他发现你一个跑江湖的在咱们家,就不是瘸一条腿的事儿了。” 不过是个总旗而已,还能厉害到天上去? 虽觉得不耐,沈怿到底听话地往库房走。 “诶,那儿不行。”她拦住他,“仓库里搁着才送来的炭,我娘一定会去清点的。” 紫玉扭头道:“小姐,您快点啊,夫人都进正院了!” 书辞环顾四周,忽然灵机一动:“有了。” 沈怿被她半扶半拖着走到一扇门前,盯着斑驳的门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把门推开,正色道:“这儿最安全,把门一锁谁都进不来。你别出声,我明日让小紫给你开门。” 黑漆漆的小房间,偌大一个坑。 “茅房?!”他转过脸,神色愤然,可惜表情都被面具挡住了,收效甚微。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小茅房不打紧的。”书辞用力把他往里塞了塞,沈怿咬着牙死死撑住门板,“叫我在这里关一夜?你还是人么?” “废话。”她瞪了回去,压低声音,“救人救到这个份儿上,我简直是仁至义尽了!” 两人还在你来我往,紫玉仍尽心尽职地接着报信:“夫人上走廊了,小姐,老爷叫您呢!” “你快闭嘴。” 书辞被她这战报搅得心神不宁,咬着下唇狠狠剜了沈怿一眼,“算是怕了你了,跟我过来。” 飞快领他到西厢房外,慌里慌张把人摁在屋中,“说好了,我的东西你一个也不许动。” “知道。” 像是不放心他似的,书辞又把房内望了几圈,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 冬季里本就黑的晚,四周瞬间一片昏暗,沈怿懒懒散散地打量,目光落到桌上、床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绣活儿。 他缓步挪至绣架旁,随手捞起一件花绷子,凤穿牡丹,绣了一半还没完工,精致的丝绸上有淡淡的一滴血迹。 印象中,她指头的确缠着不少白布。 沈怿把东西放回去 ,指腹慢悠悠抚过绣纹,若有所思。 第三章 手忙脚乱地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完,院门口刚好有人进来,书辞赶紧规规矩矩地站着,紫玉弯腰扫地,装出一副才发现的样子,扔了扫帚,恭敬地叫老爷夫人。 “辞儿,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啊。”言则是个大老粗,人高马大,鼻直口方,脸上常年一副憨厚模样,还像小时候那般习惯性地去摸她脑袋。 书辞笑着说好,目光挪到他身后,“爹,娘,你们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氏一向会在庐州多留一段时间,以便炫耀一下自己在京城过得有多舒坦,既然现在提前归来,指不定没好事。 “回乡祭祖,你当是玩儿的么?”果然,陈氏阴着一张脸,“方才你爹叫了老半天,上哪儿疯去了?也不答应一声。” 听这个语气就知道不妙,她忙把黑锅往底下扣,“都怪小紫,嘚吧嘚吧在那儿说个没完,我一时走神了就没听见……” 紫玉想替自己辩解又不能,只得悲哀地望着她。 “没关系没关系。”言则站出来打圆场,“家里就你们俩作伴,平时说说话也好,不然那多无聊啊。” 书辞偷眼琢磨陈氏的神情,觉得时候到了,于是从袖中摸出那支玉镯。 “娘。”她递过去,“这是我给您买的,颜色正好,特别衬皮肤,适合配您那对红玛瑙的耳坠。”说完就在一旁期盼地等着被夸。 然而陈氏接过镯子看了一会儿,神色却越来越沉,“你哪儿来的钱?上好的翡翠可不是小数目。还在为了你爹升职的事情发愁呢,你倒好,买起这玩意儿来了。咱们家明年花钱的地方多,都说了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上心?” 书辞被她训得有点委屈,“今年年底的银子够使呢……古玩铺那边给的价格实惠,赚了不少。”她把钱袋奉上,沉甸甸的,陈氏掂了两下,仍旧眉头紧锁,“可……” “好了好了。”言则把书辞拉到身边,“少听你娘吓唬人,真要往上头打点,这些钱人家还看不上眼。” 像是找到些安慰,她仰起头,沮丧地叫了声爹。 “这事不用你操心,该吃吃该喝喝,放心大胆的玩去,天塌下来有爹给顶着,别成日凑在灯下绣花,万一伤了眼睛怎么办,咱家又不是靠这个吃饭。” 最后一句是说给陈氏听的,后者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毕竟他是当家的,让人知道女儿白天黑夜地干活儿补贴家用,说出去 自己也没面子,可天不遂人愿,大营里头混了十多年没碰上高升的机会,一个七品官从年轻当到老,光这个就够丢人了。 若是锦衣卫下的总旗,或是顺天府的经历也好,耀武营中的总旗是最没地位的,谁让大梁从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呢。 言则负手在后,也叹了口气,摇头跟着陈氏回房去了。 留书辞一个人在原地,落了个没趣。 见她有些失落,言书月悄悄走上来,拉着她的手软语宽慰:“娘说话一向是这样的,你莫往心里去。” 书辞摇了摇头:“今天怎么了?忽然发那么大的脾气?” 言书月无奈地笑了笑:“还能怎么,在大姑姑那儿受了气,一路上心情都不好。” “大姑姑又给娘使绊子了?” 陈氏是大家小姐出身,言则则家境贫寒,两家人都很一致的看不起对方,所以这些年来架也没少吵过。 她苦笑:“可不是么,还是在饭桌上,娘的性子刚强,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书辞皱起眉:“你在场就不帮着娘几句?” 言书月闻言张了张口,讪讪地低下头,“我……我也想,就是不知要怎么说。” 她这个姐姐脾气软得像一汪水,简直没形没状,打小如此,受了天大的欺负都不敢吱声,只会蒙着被子哭一场。 小时候书辞替她出过几次头,而今长大了却再没帮过。 她总是不明白,按理说陈氏和自己的性格更相似些,然而这样纤弱文静的姐姐,她反倒宠上了天。 “姐。”一个身着大袄的少年挤到跟前,上下一打量,幸灾乐祸,“你又被娘训了吧?” “一边儿去。”书辞抬手戳他脑门儿。 这正是她的弟弟,言莫。 “诶,别不高兴啊。”他掏出一长串的铜钱,仰着头在手上晃悠,“看,大舅给的压岁钱,我特地拿回来……” 书辞眨眼睛:“孝敬我的?” 言莫顿了一下,大喘气:“拿回来买了一包梅子给你。” 她啧了声,却把梅子接了过来:“臭小子,梅子才几个铜板,你也好意思。” “不能这么说呀,礼轻情意重嘛。” 一大波人离开,一大波人回来。 言家的下人不多,这次去庐州几乎带走完了,如今返京,前院后院 婆子丫头忙忙碌碌,也十分热闹。 难得晚上一家人聚在桌边吃了顿饭,言则喝了几杯酒有点飘忽,长吁短叹地说起两个闺女的婚事。 言书月的嫁妆,陈氏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为了让姐姐嫁得好,这笔钱委实丰厚,连书辞看了都不禁咋舌。都说长幼有序,她姐还没嫁出去,当然轮不到自己了,所以她的嫁妆至今还是零。 言则也算大半个惧内了,当着陈氏的面不敢说,回头下了席,偷偷把书辞拉到一旁,做贼似的给她塞了块冰凉温润的玉佩。 “爹!”书辞压低声音,外带朝背后看了一眼,“你哪儿来的?” “咱家祖传的。”言则半醉半醒地将她两手合拢,“丫头啊,爹爹现下手头紧,等月儿那边订了亲,立马给你准备。” 钱倒还是次要的,这东西可是危险物品。 “您不要命了?!”她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让娘知道了,咱们俩还不得一块死?” “没事儿,这个她不知道的。” “祖传的还能不知道?” “嘘——”言则煞有介事地叫她噤声,“总之你收好啊,很贵的。” 一听到很贵二字,书辞不敢再往回塞,远远地有人叫他,猜到是陈氏,言则赶紧冲她摆手,做贼心虚地回了房。 书辞拿着那块玉琢磨发愁了半晌,最后只得放入怀里,寻思着人都散了,便悄悄往厨房走。 刘婶正在灶台边端着碗吃饭,冷不丁看见书辞进来,她放下筷子擦了擦手,“二小姐,您找什么呢?” “没事。”书辞不自在地扯了下头发,“之前的饭菜剩得挺多,我怕夜里饿,想装几碟晚上宵夜。” “现在装只怕会凉,要不……一会儿我给您热了送到房里去?” 她忙打住:“不不不,不用那么麻烦。这会儿装就行,晚了也打搅你休息。” 好在刘婶也没多问,依言取了食盒,把菜一碟一碟往里放,心中却狐疑:二小姐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回到房内,里面没点灯,漆黑一片。 书辞把食盒放在桌上,转了一圈才看见墙角靠了个人,她赶紧掌灯走过去。 面具之下瞧不清状况,约摸是被光照醒,他唇角微动,缓缓坐起来。 “怎么了?”书辞在他旁边蹲下,“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沈怿抬手,示意她不用忙,“睡了一会儿而已。” 书辞松了口气,随即又埋怨道:“带着这个什么都看不见,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沈怿并未接话,略一颔首:“吃的?” “鼻子倒挺灵。”她把盒子打开,“快趁热吃吧。” 他接过筷子,轻轻嗯了声,把饭菜打量完,“没汤。” 不禁觉得此人要求真多,书辞倒了杯水,“汤都是冷的,将就喝茶吧。” “嗯,也行。” 饭菜不少,荤素搭配得很齐全。书辞搬了个绣墩坐在对面,托腮看着他。 这个人吃东西的速度倒是非常快,像常年养成的习惯,说是狼吞虎咽倒也不准确,只是动作迅速,且吃得很干净。 她走了片刻神,目光最终停在那个面具上。 想这几日不论是吃饭还是睡觉,他好像都没取下来过,神神秘秘的。 察觉到书辞的视线,沈怿停下筷子:“你瞧什么?” 她迟疑了一会儿,到底开口:“你的容貌……真的不能让人看见?” 闻言,他也跟着犹豫,不答反问:“你想看?” 书辞如实回答:“我好奇。” 沈怿伸手覆上面具,正要往下摘,抬眼对上她双目,忽然又顿住。 他在京城里的名声不太好,烂到什么地步,连自己都没底。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是很想让她讨厌自己。 踟蹰了一阵,手还是缓缓放了下来,淡淡地说了句“算了”。 书辞被他这举动吊了半天的胃口,蓦地来这么一出,简直比大喘气还让人难受:“不看就不看吧,还卖起关子来了。” 沈怿本想解释,喉头没来由一痒,随即掩口开始咳嗽。 “嘘——”她飞快捂住他的嘴,转身望了下院外,好在没什么动静,“你小点声儿,我爹在家。” 这话刚出口觉得就觉得有点别扭,怎么搞得自己是像在偷汉子…… 她无奈的暗叹口气,把茶杯递过去:“润润嗓子,我去拿伤药。” “嗯。” 药膏和布条都是现成的,沈怿自行换了腿上和腰腹上的药,书辞在旁帮忙,温热的手巾擦过臂膀上浅浅的疤痕,她低着头说话:“家里人多,我不能留你了,等明日爹爹出门,你从后院走吧。” 他垂眸看 她,淡声道:“好。” 书辞一圈一圈给他伤口缠上,“药的话你可以带点走,反正也没多少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问,“对了,你叫什么?” 沈怿答得很敷衍:“没有名字。” 书辞慢条斯理地拿一只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他:“又不肯说?” “……” “你不爱说,我还不爱听了呢。” 他默了一瞬,“叫无名。” “没姓的?” “没姓。” 江湖人士天南地北的跑,什么样的都有,从出生起就不知父母,没名没姓,随便给自己起个名的倒也不少见,尽管这也太随便了点儿。 书辞将信将疑地颔了颔首:“我姓言,言书辞。” 他闻言半晌才嗯了一声。 包扎完毕,书辞起身去从柜子上摸了一小串钱,掂了掂给他,“出门在外总得带点钱在身上,别一回头又倒地上吃雪了。这里不多,凑合着用吧。” 沈怿没去接,挑眉问道:“私房钱?” 书辞纠正:“是自己的钱。” “之前半个子儿花出去都心疼,眼下舍得给?”他一语道破,“收回去,我用不着。” “你真不要?” “不要。”他哼笑了一下,“看你这样子也舍不得。” “我可不是吝啬。”书辞耐着性子的解释,“吝啬的是我娘。” 沈怿唇边含着弧度,缓缓别过头去,不再言声。 觉得自己可能被他看扁了,书辞没好气地把钱收回来,“不要就算了。” 她将银两放到小匣子里,盖上盖锁好,外头还给搭一层布,做完这些才回到桌边继续干活儿。 “你还不睡?”他问。 书辞拾起针线,“我有事要忙。” 两个人中间隔着扇花鸟屏风,床只有一张,沈怿也不打算上榻,索性倚墙而靠,闭目调息。 一觉睡醒,梆子已敲了三回,再睁开眼时灯还亮着,单薄的烛光从绛帛里透出来,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沈怿刚要起身,腿上的疼痛丝丝缕缕地蔓延,逼得他又跌了回去。 在原地缓了些时候,他才扶着柜子起来。 屏风后面是铺得满桌的绣帕和络子,灯下的少女正在穿针,丝线长长的拈着,因为视线不 佳,比对端详了很久才敢动针。 昏黄的烛光将她面色照得很不好,暗沉沉的,却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沈怿在旁瞧了一阵,默不作声地退回原位。 冷风从门外刮过,在墙根缝隙里呼呼作响。他忽然从风声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动静,不多不少,刚好响了三下。沈怿朝门的方向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捡了只茶杯在手里抛着玩。 西厢房的灯到寅时才熄灭。 伴随着一声吱呀轻响,门内有人走出来,冷月清辉,院中朦着淡淡的银色。 两侧几道黑影暗闪,皆落于门前,撩袍单膝而跪。 他负手在后,所有的神色尽藏在面具之下。 “王爷。” 第四章 “你们既是能找到我,这么说王府那边没事了?” 底下有人应声:“此前锦衣卫的确有去府上查过,幸而王爷不在,并未怀疑。” 他颔首:“那就好。” “王爷打算回府?” 沈怿转过身:“不了,我伤没痊愈会被人看出端倪。既然圣上没有起疑,那就当我还在大同府,等除夕那日再返京不迟。” 这回被人摆了一道,在大同别院接到飞鸽传书,说是顺天府有变,他立刻马不蹄停地往回赶,结果刚上城郊的官道,随行的几人忽然生变,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恰巧又在此时,巡幸五岳观的圣驾从东门回宫,途中也遭人行刺,不用想就知道是有人准备来个栽赃嫁祸,若是真查出自己带伤,这个弑君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 活了二十多年,还很少这么狼狈过,最可笑的是,这问题竟出在自己人的身上,真是有够讽刺的。 “想不到,我手里的人也不干净。”他低头活动了一下手腕,“这笔账过几日再慢慢和你们算。” 听到你们二字,就知道事情不妙,搞不好功没捞成,还要被殃及池鱼,在场的都咽了口唾沫,各自面面相觑。 沈怿走了两步,似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垂眸就近问旁边的侍卫:“带钱了么?” 后者不明所以地点头:“带了。” 他摊开手伸出去,那人很识相地摸了一锭足纹的银水放上去。 沈怿狠狠皱眉,连掂都懒得掂,抬了抬下巴冲他腰间示意。 侍卫抿住下唇,犹豫了片刻,只好听话地把钱袋解下。 他也没细数,回身进了屋,不多时推门出来,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走。” 一夜过去。 等书辞醒来时,天早已亮了,日头明晃晃地照在脸上,卷帘没放下,大好的阳光洒得满屋子都是。 她是趴在桌上睡着的,周身酸疼,四肢乏力,正慢吞吞地站起来舒展,肩头的披风却瞬间滑落在地。书辞低头一看,迷糊间想起这屋内还应该有个人,她脑子立马精神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不见踪影。 她赶紧跑到后院,仓库里也是人去房空。 “小姐,早呀。” 书辞站在门口,看着紫玉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打扫院落,冬季的暖阳将墙瓦的颜色染得分外温和,家中的景色一切如旧,她却生出些萍水相逢的感 慨来。 “还真走了。”她自言自语,“也不打声招呼……” 第一场雪落完之后,气候一日便冷过一日,转眼到了小年。 因为琐事太多,忙起来无暇顾及其他,书辞很快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忘在了脑后。 京城里过年讲究排场,除夕、春节、上元,夜市通宵不禁,大街上舞龙舞狮,炮仗连天响,卖东西的吃东西的,挨挨挤挤,熙熙攘攘。 言则一贯是不在家过年的,街上人一多就容易出事,除了有锦衣卫巡查之外,大都督府也得安排京卫协助。五大营各派出人手,城里城外轮流值夜。言则是外卫,平时甜头尝不到,一旦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就肯定有他。 临出门前,陈氏把东拼西凑攒的二百两银票塞到他包袱里。 言则看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心头不踏实:“这钱够吗?人家会不会看不上?” “不少了,蚊子腿儿再小还是肉呢。”陈氏叹了口气,“李大人不过从五品的武选清吏司员外郎,真正掌事的还是往上数的那几位,他平时捞不了多少油水的。说白了,这笔钱也就去碰碰运气,脸好的话把你调到京卫里做个经历,再不济也得进内卫吧?毕竟拿人家手短呢!” 他啧了声:“他要是不拿呢?” 陈氏皱眉,“乌鸦嘴,就你话多,银子都放到跟前了,能不拿吗?” 毕竟还是担心钱少,言则把包袱背上身,摇头轻叹,“那我走了。” 书辞在房内做针线,看见他要出门,忙唤了一声。 “是辞儿啊。”言则停下脚,“有什么事儿么?” “现在天冷,夜里风大,我做了套手捂子您带去吧,当值的时候也暖和一点。” 言则欢欢喜喜地收下,望着她一脸的感动:“还是自家姑娘好啊,知道心疼人。” 书辞笑了笑,“路上当心点。” “诶。” 目送他行远,书辞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言则和陈氏不一样,无论做了什么他都会夸,反观她娘,差别待遇简直不能太明显。 有时候也羡慕言书月,每天日子过得清清闲闲,娘从来舍不得让她熬夜做针线,舍不得让她出去抛头露面,最后有了好东西还全是她的,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恨过…… “阿辞啊。” 她刚坐下,言书月便捧着东西 进来了,献宝似的凑上前,“你看我给你做了个枕头。” 书辞把活儿放下,“我有枕头的啊,怎么想起做这个?” “之前不是听你说脖子肩膀疼么,我去了趟医馆,大夫说用白芷、防风、川芎塞到枕头里,晚上睡觉能治病的。”言书月将东西递过去,“你瞧瞧喜不喜欢?我手艺没你的好,你别嫌弃。” “怎么会呢。”书辞摸了摸上面的绣纹,她姐绣花很吃力,偏偏还用最贵的线,看痕迹估计来来回回拆了好几遍,这败家孩子不管账,她是心疼的没边了。光是废掉的线自己都能做好几条帕子…… 见她微不可见的摇头,言书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好看么?” “没有,当然不是。”书辞忙仔细看了看,随后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是瞧着,你的女工比以前有进步多了。” 她惊喜:“真的呀?” 偷偷摸摸见她熬了几个晚上,还以为是做贼,没想到是给她做枕头。 尽管平时羡慕嫉妒恨,可这样的姐姐……书辞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 “挺漂亮的,谢谢啊。” “你是我妹妹呀,别跟我客气。” 她说话声音又轻又细,软软的像江南姑娘。 言书月在她对面坐下,“下午出门,我和你一道去吧,刚好胭脂用完了,想买一些。” “行,一会儿我收拾收拾。” 刚没说两句,墙外忽然人声鼎沸,喧闹不已,隐约还听到有马蹄声。 紫玉拎着扫帚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处张望,书辞抬手把她叫进来。 “什么事啊,闹成这样?” 紫玉边走边还恋恋不舍地往回看,“我啥也没看清,说是肃亲王回城了,一路上大批京卫护送着,场面可大了。” 言书月常年养在闺中,对这些事很少留心,当下问道:“那外面的老百姓,都是去迎接他的吧?” 书辞没忍住笑了一声,冲紫玉点头:“我姐可真够甜的。” 紫玉深以为然地颔首,朝一脸茫然的言书月解释道,“大小姐,这肃亲王您不认识啊?” 她不知书辞在笑什么,愈发有些怯怯的:“只是听说过。” “肃亲王在先皇的子嗣里排第四,残暴冷血那是出了名的,当街杀人常有的事儿。据说他七岁的时候就手刃了自己的启蒙先生,连眼睛都不带 眨下。”说着,伸出手给她比了个七。 言书月花容失色,惊愕地啊了下,“真的呀?” “是的呀。”紫玉学着她说话,“骗你作甚么,这市面上的传说多了去了,什么煞星转世,恶鬼投胎,千奇百怪的。”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些传闻?” “你又不爱出门,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书辞一面绣帕子一面接话,“他封王后没多久便奉命西征去平西南叛乱,几年前不是蛮族投降么,他受降完也就返京了。” 言书月若有所思。 “诶,我倒是听过一个有意思的事。”紫玉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大的,各路八卦耳熟能详,“肃亲王的母妃就是南蛮羌族人,戎卢部落首领的妹妹。您说,咱们陛下叫他去平乱,安的什么心思?” “明着历练,暗里试探。”书辞竖起拇指,“高,这招够狠。” 言书月自个儿琢磨了片刻,凑过来,“那街上那么热闹,人来人往的,是为了什么?” 紫玉理所当然的回答:“为了躲他呀。” 她讲得绘声绘色,连说带比划:“你们是不知道,肃亲王杀起人来那叫一个毛骨悚然,别说蛮族,自己人听了都害怕。尤其是他审问人的手段——流点血见点骨头都是小菜一碟的,简直和诏狱有得一拼。” 东长安街上,肃亲王府内。 暗牢里气息潮湿,终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开的腥味,铁质的邢床上躺着血淋淋的两个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沈怿坐在对面的圈椅内,神色如常地喝茶。 一波油煎下去,命不至于丢,受刑的时候却是极其痛苦的,他把杯子放下,不紧不慢地开口:“都是在我手下办过事的人,多余的话我也不问了,是要交代还是要继续?” 两人伤得都不轻,几乎没一块好肉,其中一个咬牙不吱声,另一个艰难地抬起头:“王爷,属下……真的是……冤枉。” 他靠回椅子上,端起茶杯接着喝,左右的人会意,利索地将说话那人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迎头一盆滚水往下浇。 滋滋的热气直往外冒,铁刷子寒光森森闪烁,这是东厂有名的刷洗,人人谈之色变。 旁边那个看得不住发抖,偏偏眼睛还被人扳开,就是要叫他瞧个真切。 这刷子一下去,上面那层皮瞬间剥落,受刑的人还没喊疼,另外那个先挨不住。 “王爷、王爷,我说,我说……” “你闭嘴!”受刑之人疼得倒抽冷气,还不忘呵斥他,“敢出卖主上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沈怿执杯的手一顿,抬起眼皮冷声道:“这么说,不能出卖他,就可以出卖我?” 他冲那人颔首:“你说,我可以饶你一命。” 在同伴地骂声里,那人咽了口唾沫:“回王爷……是、是肖大人。” 而今朝野上下只有一人姓肖,他虽没说出此人名字,在场的却都心知肚明。 内阁首辅肖云和,这个人权倾朝野,位高权重,脾性是出了名的古怪,全京城里若沈怿排第一,那这个第二必然非他莫属。 当今皇帝性情温和,儒雅仁慈,肖云和又深得其信任,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下他来这么一招,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再审下去估计也问不出结果,沈怿理了理袍子站起身,路过牢房时脚步微滞,低低撂下话。 “最好别让他落在我手里。” 第五章 这几日都是艳阳天,冬季里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 沈怿从刑房内出来,禁不住抬手在头顶遮了遮。见他是要出门,随行的侍卫立刻低声询问:“王爷是乘车还是骑马?” 他朝街市上望了一眼,“都不用,我一个人走走,别跟着。” 才迈出两步,又顿了顿,微微偏过头:“这场事故里死的内卫不少,记得要好好安顿他们的家人。” “是。” 听到回应,他颔首了颔首不再多言,举步往外走。 白日的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张灯结彩里透着过年的气息,喧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先帝子嗣单薄,王爷只有两位,肃亲王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刚回京,一身黑色盘龙的窄袖袍,走在路上是个极其惹眼的人物,满脸写着危险二字,十步之内几乎没人敢靠近。 沈怿接管京卫已有些年头,除了遇到几次暗杀动过手之外,他其实很少在京城里杀人。皇城距西南山遥水远,永远都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久居安逸的老百姓没经历过战火,几具尸首都能吓成这样。 他在心中冷嘲,步子也随之加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宣武门前,酒坊里飘着浓郁的香气,腊梅在墙外散发着冷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有股别样的清冽,竟忍不住也想买一坛来喝个痛快。 “两匹缎子一块儿买,你给少一吊钱,成不成?”说话的人声音清澈干净,不细也不软,是他听过的最容易辨认的音色。 沈怿停住脚步,堪堪抬眸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布店内的身影。 书辞在柜台上边看布边与掌柜周旋。 “言姑娘,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这布值什么价您心里最清楚,我哪回坑过您?何必狮子大开口呢。” “这怎么能叫狮子大开口?我大开口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摇摇头,“我是为了你好,过年要回老家的吧?蜀中隔那么远,等返京估计就要到三四月了,你这料子本就不是时兴的花样,明年更难卖,别说少一吊,少两吊你都是赚的。” 掌柜一脸无语地看着她,书辞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得得得……”被她盯得发毛,掌柜无奈地收了钱,“您拿走吧,我算是服了。” “多谢了啊。”书辞笑了笑,把布匹包好,放到紫玉的篮子里。 掌柜的找了钱,递给她时满腹的怨怼:“我说言姑娘, 您不至于每年都这个时候来杀价吧,还一年杀得比一年狠。” “过日子嘛,当然省点最好了。” 掌柜的无语:“我和你家做生意十几年了,当初言夫人抠银子也是抠出了名的,前几年还高兴呢,看她在家清闲金盆洗手了,想不到如今您来接班了。” “就知足吧,我可比我娘良心多了,要是换她来,这点银子怎么说也得买下你四匹布。” “……” 正接过那把钱,其中一枚铜钱忽然顺着手缝掉了下去。 书辞把剩下的往紫玉怀里一塞,“我去捡。” “诶,您慢点走啊。” 铜钱滴溜滴溜往外滚,从台阶上弹了两回,最后停在一人脚边。她跑到他身旁,还没等低头,那人已经弯腰拾了起来。 “谢谢啊。” 书辞道完了谢正准备伸手去拿,抬眼看到对方的脸。 因为背对着阳光,那人的五官在阴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两道剑眉肃杀而锋利,一双眸子不怒自威,极有气势。 头顶一个晴空霹雳,好在她脑子反应快,迅速往后猛撤数步,却不料脚后跟碰到了台阶,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摔得太突然,那叫一个疼。 “小姐!”紫玉挎着篮子跑出来,刚打算上前去搀书辞,冷不丁瞅见沈怿在那儿,立马就怂了,规规矩矩站在远处装背景。 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她就搞出这么多动作来也是不容易。 沈怿琢磨着要不要去扶她,想了想还算了,手指拨着铜钱抛到空中又接住,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问道:“怎么,我很可怕吗?” 这种问题谁敢接话啊! 书辞赶紧把头垂下以避免视线交流,作出一副娇羞模样,可煎熬的是对方耐心甚好,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 她的娇羞表情要一直维持着实在有些脸僵,只好在肚子里打腹稿。心道:这是要听肯定回答还是听否定回答?都没个提示的,万一说错了,马屁没拍对怎么办? 正想着不如先夸上两句缓解气氛,沈怿像是玩腻了,把钱丢给她。 “下次走路当心点。” 书辞手忙脚乱地接住,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远。 心里如释重负,她以手撑地慢悠悠的站起身,紫玉忙跑过来要扶。 “小姐,您…… 没事儿吧?” 她转过头来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这样子像没事么?” 紫玉宽慰道:“还好还好,王爷只是路过。” 书辞翻了个白眼:“他要不是路过,我现在没准儿尸首都凉了……”说完又去瞪她,“这会儿才来扶我,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紫玉腆着脸笑:“我、我那不是在店里收拾东西么……” 书辞睇了她一眼,“你是为了自保吧?” “瞧您这话说得……哎呀,不知道大小姐买香料买完没有。”紫玉毫不生硬地岔开话题,“咱们还是去找找吧,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书辞由她搀着往前走,心有余悸地给自己顺气:“她那么大个人了,你还担心她走丢?怎么没说担心我呢?” 她谄笑道:“这不是知道大小姐不如小姐您厉害嘛……” 金水河两岸的买卖是最多的,白天有衣饰字画,古玩珍宝,晚上画舫里唱曲儿,街头杂耍卖艺,数不胜数。 书辞和紫玉从桥上下来,正要找言书月,抬眼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瞧热闹的路人,里面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 “那可不行,今天一定是要送去见官的!人证物证都在,想和我耍花招?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这位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这语气轻轻软软,有气没力,一听就知道是她姐,书辞站住了,隔着人头观望。 言书月在人群中,手边跟着的丫鬟看上去比她还无助,怯生生地躲在后头。她鲜少出门,活那么大几时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当下从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子。 “不是我想的哪样?你说说看。”对面的女子和她年纪相仿,衣着鲜亮华贵,神色间有明显的不屑。 言书月捧起手中的钱袋:“方才有个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跑,突然把荷包塞到我手上,我并不知晓这是姑娘你丢的钱袋,你如果要,我还给你吧……” “废话。”女子被她噎住,“钱都被没了,我要个空荷包干什么?” 紫玉猜出个大概来,回头看书辞还不动如山,便轻声提醒:“小姐,大小姐在那边呢,您不去帮帮忙的呀?” 她平视前方目光未转,表情却淡淡的:“我干嘛要帮她?她自己的事。难道我出面人家就能放过她?我又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闻言,紫玉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话。 群人里,那女子已颇不耐烦地抱起手臂,“好,你说你是被我冤枉的,有证据么?” 言书月忙点点头:“刚刚那个人跑过来,一定也有其他人看见的。”说完她冲周围的路人投出求助的神情,“在场的各位,小女子真是被冤枉的,若有人也瞧见了麻烦帮我这个忙,实在感激不尽。” 一边看好戏的人面面相觑,大概是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什么印象,也可能是不想蹚浑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站出来,言书月不禁有些着急。 女子歪头冷笑:“你说的人呢?瞧瞧,瞧瞧,谁来给你作证?还是跟我去见官吧,看你这模样清清秀秀的,可别把事情闹大了,叫你家里人脸上不好看。” “要去见官啦!小姐呀……”紫玉扯了扯她衣袖。 书辞原本不想管,回头看见言书月咬着下唇,手足无措地快要哭出来,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口气,揉揉脸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安大小姐。” 发现又多了一位管闲事的,围观者们彼此很有默契地让出一条道,人群外走来的姑娘年纪不大,约摸十五六岁,姿容清丽,眉眼安和。 一见是她,言书月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忙小碎步走到她身边去。 安青挽将书辞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是谁?” 言书月小声回答:“我妹妹……” “哦,一家人?”她哼笑,“干什么?你姐姐拿我的东西,你该不会是来替她辩解的吧?招呼打在前头,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在这儿耗。” “辩解谈不上。”书辞看着她,“我来和你讲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 “你适才说,丢钱袋的地方隔这儿一条街,你看我姐这个样子。”她把言书月的手拎起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她跑得了那么快?” 安青挽瞅了一眼,不以为意:“那谁知道,万一深藏不露呢。” “好,就当你说的,她跑得了那么快。”书辞把后面的丫鬟拽出来,“有小偷偷东西还带丫鬟的么?她跑都跑了一条街,不接着跑还站在这儿让你逮?” 不等对方说话,紧接着又补充:“我劝你还是赶紧找巡逻的捕头帮你抓小偷吧。这是市井中惯用的手段,专找人背锅拖延时间,现在说不准还能找回来,再隔上一阵,人家去黑市里给你销赃了,你才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听上去像真的,安青挽顿时开始迟疑,可是转念一想眼下若承认自己误会好人岂不是很丢脸么? 她把腿站直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去一趟官府,是非黑白得由官府来定夺。” 知道她后台硬,说不准知府也得卖她个面子,反正找不到小偷,这个锅死活都得扣到她们身上。书辞垂眸想对策,尚未开口,就听不远处脚步声密集,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笑意:“久等,巡逻的捕头来了。” 这个语调让她委实松了口气。 人堆里走进来几个捕快,那为首的男子是个大高个,二十出头,容貌清俊,笑得一团和气:“追了两条巷子可算把人逮着了,瞧瞧是不是他?” 他手里压着的正是之前栽赃嫁祸的小贼,言书月一眼就看出来了。 “没错,是他。”她拉住书辞,“方才是他把钱袋放到我怀里的。” 男子将人递给身后的捕快,回头掏出几张银票和钱两,“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安大小姐清点清点,看漏掉什么没有。” 跟着的丫头接过钱两,细细点完,小声望向她:“小姐,没少……” 安青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没少就没少吧,这点钱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点钱不少了吧。 书辞扫过去,五六张票子还有银锭,光出门就带这么多,不偷你偷谁啊,她不禁叹气:“往后出门长点心吧,安小姐是大户人家,怎么说也该带上一两个护卫。” 安青挽咬着牙哼了声,“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走了!” 后半句是冲着她的侍女说的,主仆几人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扬长而去。 紫玉拎着篮子咋舌:“派头真大,脾气也不小。” 书辞深以为然:“等咱们有钱了也能这样。” 说完转过身,看热闹的人已经被捕快疏散开了,原地里那一男一女聊得倒是挺欢。 第六章 “不要紧吧?方才吓到没有?” 言书月脑袋低低垂着,轻摇头:“没有。” 温明也把头压低去看她:“你今天要出门,该让丫鬟过来和我说一声的,快过年了街上乱得很,早知道我陪你了。” “你也有事要忙的呀。” “左右不过告个假而已,反正上头也是自己人。” “那多不好的……” 书辞在旁等他俩叙旧完。 这捕快叫温明,言书月的未婚夫婿,算她半个姐夫,老爹是做捕头的,陈氏一早就看上了,就等过完年给他俩定亲。 温明是个老好人,脾气又不错长相也耐看,家境算得上殷实,门当户对的,最关键的是他那捕头老爹,万一以后言则从外卫调职,说不定还能拖他们找点关系。 “天气冷,你怎么不多穿点?”那边温明已经把自己的手捂子摘下来给言书月带上了,旁若无人地给她搓了搓手。 书辞在边上看着,说不出的羡慕。 哎,她姐真有福气。 往后要是自己能嫁个人也这么体贴就好了…… 长那么大,她的婚事除了上回言则提过一句,娘压根就没放在心上,甚至乍然一想,觉得成亲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一样。 “准姐夫。”书辞打了个岔,“我记得今天好像不该你当值?” “对,你记性好。”温明笑了笑,转头朝言书月道,“城郊的灾民越来越多,怕闹出什么事来,六扇门和顺天府派了不少人过去,这边人手不够,只好加班了。” 书辞听着奇怪:“朝廷的赈灾粮款发了两三波,怎么人数不减,还愈发厉害了?” “嘘——”温明冲她打了个手势,左右张望,随后把两个姑娘拽到僻静的地方。 “怎么了?”书辞不解,“神神秘秘的。” “我悄悄告诉你们,可别到处说。” “……你要是怕那就别说。” 温明微微一笑:“话都开头了,不说我也憋不住……朝廷是拨了粮食,发了银子,可东西到了南边就缩水了。” 书辞明白过来:“有人私吞?” 他点点头:“案子还在查呢,由肖大人亲自接手。这可不是小事,国难当头有人发不义之财,多大的官都是要脑袋的。” 言书月心疼地望着他:“那你这段时间 可要辛苦了。” “没关系,反正过年照旧休息,我娘还惦记着给你做套冬衣……”这对恩爱小情人在书辞鄙夷的目光下碎碎念了半天,温明终于良心发现看了眼天色。 “还要逛么?不逛的话我送你们回去吧,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行。”书辞立马抢答,“那就走吧。” 尽管言书月还想和他多说两句,此刻也只得把话默默咽回去。 因为公务的缘故,温明只送到了街口,两个女孩儿并肩进了巷子。 路上,言书月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位姑娘姓安的?” “那是东阁大学士安元良的独女,内阁首辅肖云和的表妹,有名得很。” 她琢磨了一会儿:“我为什么没听过呢?” “你哪有听过的,你没听过的太多了。”书辞笑着摇头,“别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多出门走走也就知道了。” 言书月本来就有点愧疚,愈发小心翼翼地问她:“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书辞终于转头看她:“我的傻姐姐,一个不相干的人丢给你东西,你收着它干什么?一转头丢了也就没这些事儿了。” 她委屈地辩解:“我以为人家还要回来取的……” 书辞无奈地叹气:“他要是不回来,难不成你还打算在那儿等着过年?” “……” 由于路上耽搁,回家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陈氏的脸色很不好看。 两人早有预料,鱼贯进了她的卧房,规规矩矩的站好低头听训。 “午时就出去了,现在什么时辰,才回来?一日不叮嘱你们,就整天跑不着家,哪里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她顿了顿,“胭脂铺和布庄离得都不远,再如何也不至于这么晚……到底是怎么搞的,月儿你来说。” 一贯不善说谎,言书月只得将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这次真多亏了阿辞帮我,否则我现在只怕都被押到官府去了。” 陈氏听到前文先是一惊,随后才松了口气,“其实去了也不要紧,有老温和明儿,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说完就望向书辞,语重心长,“你也真是,明知道你姐姐不常出门,也不照看着点。她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只顾着自己玩。” 原本还在一边儿神游,冷不丁被训了一通,书辞简直不明就里:“可我…… ” “亏得这次只是遇上个小偷。”陈氏颦眉轻拍了下桌子,“倘若是某些居心不良的歹人,图谋不轨,借题发挥,那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么?”说到后面她连着拍了四五下。 被她拍得直缩脖子,她闷闷的应了声:“知道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 大概是空着肚子,陈氏教育了一阵也累了,放她二人出去吃饭。 将出门时,书辞转过头来朝言书月幽怨的瞪了一眼。 后者抱歉地冲她双手合十。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没味道。 回到房内,书辞把桌上的绣活挪开,一头栽下去趴着。 “你看你看……就猜到会是这样,今后再也不要跟我姐一起出门了。” 紫玉坐在毯子上绣花,头也没抬:“您从前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是真的了。”她坐起身,“你瞧我娘那个样子,分明就是有火气又不想冲我姐吼,索性拿我来撒气。” 对这些事早习以为常,紫玉放下针线开导她:“夫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清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嘛。” “我倒想,可这左耳朵进去,就堵在里面了,怎么都出不来。”她不甚烦恼地摁着额头,“真心觉得我不是我娘的亲闺女。” “别瞎想了,咱们府里又没有姨娘,夫人一家独大呀。” “那可不一定,万一是我爹在外面胡来的野种呢?” 紫玉无语地看着她:“您就不能把您自个儿往好的想?再说了,哪怕有那个可能,老爷也没那个胆儿啊,一件衣裳穿八年,下窑子有钱么?何况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上咱们家闹事来呀。” “有道理。”书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脑子一抽,忽然道,“倘若胡来的不是我爹……是我娘呢?” 紫玉吓了一跳,忙伸出手指,“嘘!”她慌里慌张地左右环顾。 “小点声儿!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其实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也紧张地往窗外张望,猛然间看到一个黑影闪过,然而再眨眼时已不见了踪迹。 紫玉在门外瞧了一圈回来,“好在没什么人,隔墙有耳啊,您也不怕被谁听见。” 书辞张了张口,只见院中漆黑,月光惨淡,树影鬼魅般抖动,忽觉后怕,忙把窗关上。 “算了算了,今天精神头不好, 我先睡了。” “诶,那我来给您铺床。” 小宅子里唯一的灯光灭了,四周悄然寂静。寺庙里的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平添了几分祥和。 后院的高墙下,有人抱着胳膊,闲闲倚靠。等那间房内不再有动静,他方才偏过头朝院中望了望。 景色一如既往,角落里放着筐削好的箭杆,有一部分已经上了箭头。沈怿走过去,随手捡了一支把玩,半晌又丢回筐内。才多久就磨损成这样,看来她那个弟弟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朝书辞的房门看了一眼,轻拍去手上的灰,慢条斯理的起身离开,脸上神情清淡,分毫没有私闯民宅的心虚感。 腊月三十是除夕。 言则虽不在家,年还是要照常过,因为亲戚会来串门贺节,陈氏一早就让下人把家中里外扫除干净,挂上灯笼,买好笔墨和白纸簿,等客人一到,先签名后吃茶,就算是拜年了。 书辞正在门口招呼下人挂桃符和春帖,迎面看见温明急匆匆跑过来。 “姐夫,来得这么早?”她理所当然地往旁边让了让,“来,进来喝茶。” 温明气喘吁吁地扶着腰摆手,“不喝了,陈伯母在么?” “在的……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发现他神色慌张,书辞不由多问了一句。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有些语无伦次,急得直摇头,“言伯父被抓了,如今人还在刑部大牢里。” 陈氏得到消息,连头饰也来不及准备,慌忙赶到正厅。 “平白无故,怎么会被抓到牢里去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爹叫我来也是为了问此事。”温明已是顾不得坐下喝口水,“前些日子侵吞赈灾粮款的幕后主使已经让六扇门查出来了,正是兵部武选清吏司禄全,禄大人。就在昨天,大理寺奉命抓人,与此案相关的光是朝廷命官就逮了不下十个,这原本和言伯父没什么关系,可偏偏有人上报,说他曾暗中贿赂了禄大人,还是员外郎李大人亲自引荐的。” 书辞和言书月不明所以,陈氏一听却知道大事不好,当下瘫坐回椅子上。 “这个案子上头查的严,最后干脆以同罪论处,索性一并给送到刑部去了。”温明注意到陈氏的表情,“我爹让我来问问,这事是真的么?还是被什么人给诬陷的?”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白,更何况这关系着言书月的婚姻 ,陈氏掩下惊慌,自然是一口否定。 “你言伯父的性子你最清楚,他为人老实又胆小,哪里做得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好在温明即便猜到了些什么也当场并未戳穿:“小侄也是这么想的。” 陈氏惶恐不安地握着帕子,“明儿啊,眼下怎么办呢?你看……你爹能不能帮着通融通融?” 温明显得很为难:“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不会推辞,可这件事实在是牵扯太大,爹爹只是小小的一个捕头,恐怕很难说上话。” 她忐忑的起身来回踱步,“那要如何是好……” “您先别急,爹已经去想办法了,他在衙门中还是有些人脉的,相信狱卒不会太为难伯方。晚些时候若有转机,我再来通知您。” “好好。”陈氏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这件事若能顺利解决,你就是我们言家的大恩人,这份情义我必定记在心上。” “您别这么说。”温明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家都是一家人……” 送走了温明,言家一家都处在慌乱之中。 官场上黑暗,行贿二百两的罪名和其他的数目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错就错在不该这个时候把银子给出去,谁知道那位禄大人背后还扛着这么大一桩案子。 今年还未开头就已经如此不顺,言则若真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家恐怕是要塌了。陈氏摁着眉心歪在椅子里沉思,言书月拿着帕子在旁边小声啜泣。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陈氏忽然站起身来,在自己两个女儿身上打量了一眼,“辞儿去准备一下,穿戴体面些在前院等我,咱们去你几位姨妈那儿走一趟。” 书辞点点头,“好。” 陈家是簪缨世家,陈氏嫁给言则本就不被家中长辈看好,多年以来她与娘家人的关系一直闹得有些僵,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低声下气去求人。 知道言书月柔弱,但凡这种事情陈氏从不叫她跟着出门,也就唯有此时书辞才觉得自己稍稍占了一些优势。 言莫在院内拉弓,见家中人来人往的忙碌不禁跑上来问:“姐,出什么事啦?姐夫刚刚怎么来了就走了,我让他陪我练弓也不肯。” 书辞把他脑袋推回去:“你姐要和娘出去办点事,小孩子别多问,在家乖乖陪大姐姐……小紫,跟少爷玩去。” 言莫抬头瞧了瞧言书月,她还在哭,眼圈通红,颇有点勉强地应下:“ 那好吧。” 陈氏已备好了马车,手上还提了不少礼,书辞回头看着言书月这样,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无奈地轻声叹了口气。 “姐,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无论出什么事,外面总有人给你撑着,只在家里哭一哭就好了。” 言书月怔怔地望着她,书辞摇了摇头,转身出去。 第七章 陈家的亲戚多,书辞跟着陈氏跑了整整一天,能攀上关系的都去问了个遍,这事情可真不好办,原本陈氏与这帮亲眷都不常来往,如今想帮忙的更是没几个了。 好在奔走了几日,总算从她兄弟媳妇那儿得到点消息。 “要说起来,你们陈家和当今首辅肖大人还算得上是远房亲戚。肖云和正是查办此案的顶头上司,他要是发话,那肯定得放人。” 书辞在旁觉得邪乎:“当真么?肖大人可不是一般人。” 她舅母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当然,俗话说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是他。” 陈氏倒是听得很认真:“怎么讲?” “你还不知道吧?你表姐十多年前嫁到内阁大学士安大人家做小妾,儿子都生了一个。这肖大人和他们家恰好是表亲,你去求求她,说不准人家肯帮你呢。” 书辞皱着眉在理这之间的关系。 “我表姐?”陈氏一脸懵,“哪一位?” “这还得从你爹那一辈儿说起。”舅母伸出手给她算,“她是你爹的舅舅的儿子的女儿,不正是你表姐么?” 书辞默默的想:外祖父的舅舅,这都出三服了……还是个妾,妾的夫家才和人家肖大人攀上点亲戚,他们家谈不上远房表亲吧? 话是这么讲,不过事关言则的安危,如今也顾不得这张脸了,陈氏拉着书辞一早就买好了礼跑到安府门外候着。 门房告诉她今天府里有客人来访,暂时闲杂人等不让入内,要在外头多等一阵。 陈氏自然是没话说,规规矩矩地站着。 天寒地冻,随便吹一股风都像是带了刀子,书辞拎着东西,给陈氏搓了搓手。 “娘,你要不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进去找姨妈。” 陈氏年纪大了,抗冻能力自然比不上她,冷得直打哆嗦还不忘摇头:“不行,你毕竟还小不会说话,这是你爹最后的希望了,咱们一定要谨慎……” 书辞拗不过她,只好在她手上呵气,盼着兴许能好受点。 不多时,台阶下停了辆马车,帘子刚打起来,两个门房便急忙上前相迎。 书辞本在专心的给陈氏捂手,冷不防看见车里下来的人,赶紧将头扭过去,心中暗道不好。 “什么天儿啊,还没下雪呢,地上滑得连马都不好走了。”安青挽一面抱怨着,一面叮嘱搬东西的 门房,“当心点,箱子里的都是贵重东西,弄坏了你赔不起的。” 旁边的丫头扶她上台阶,由于怕冷,安青挽捧了个手炉,步伐小心地从书辞跟前经过。 幸而她只注意脚下的路没发觉自己,书辞刚松了口气,不承想安青挽忽然原往后退了两步。 “嗨呀。”她上下一打量,冷笑道,“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这不是言家二小姐么?” 暗叹冤家路窄,书辞无奈地仰起头来:“巧啊。” “巧,巧得很。”安青挽挑着眉,慢条斯理地绕着她走了两步,“你这是……来拜年?” 跟着的门房很有眼色地答话:“回大小姐,这二位是来找周姨娘的。” “哦。”一个字她念得千回百转,双目含笑盯着书辞,转头时已换了副语气斥责下人,“这可是安府,你们以为是市集呀?什么人都能进的?” 两个门房面面相觑,连声应是。 身侧的陈氏暗暗冲书辞递眼色,明显搞不清目前的状况。上回言书月长话短说,她并不知得罪的是安家的人。书辞现下也不好解释,只能朝她做了个干笑的表情。 “安大小姐。你我之间,没有恩怨吧?” 安青挽歪头看她:“有没有,你说了可不算。” 私以为上回在市街,于情于理自己都不曾得罪过她,面子台阶全都给足了,想不到她竟是锱铢必较的那一款。 书辞只好跟她打商量:“我真的是有很要紧的事,如果以前哪里得罪过你,要不,现在同你道个歉?” 安青挽散漫地摇头,“这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 她得意道,“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大发慈悲……” 话还没说完,书辞便爽快地颔首:“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这个求得太快,安青挽登时有种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感觉,毫无滋味。 她咬咬牙:“还是不行,就是不行!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进这个门!除非……除非你在这儿跪上半个时辰!” 书辞皱起眉:“你说话到底算话吗?” “当然算话了。”她张口就道,“我这个人呢,是很讲道理的,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说一不二……” 书辞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娘,冷眼看向她,随后抖了抖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陈氏当即 一怔,一双手想要去扶,又在半途缩了回去。 许是动作太果断利索,反倒把安青挽吓一跳,没想她真的跪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你……”她顿了顿,“你在这儿好好跪……我可是有人记着时间的,少了一刻,半刻的,那都不行……” 靠边站的几个家丁见状不禁挪过目光来。 安青挽站在这儿左右不自在,叮嘱了门房几句,带着丫鬟进屋了。 冰天雪地里地板寒气透骨,膝盖必然受不了。陈氏则焦急不安地在边上走来走去。这叫什么事?明明是来找人的,怎么找着找着自己跪去了。 门内人来人往,由于画面太过惹眼,来客进门时皆不由自主朝这边瞅两下。 到底是腊月寒冬,风打在人脸上无比生疼,知道陈氏吃不消,书辞冲她道:“娘,你回去吧,这儿有我呢。” 陈氏半是气半是无奈地叹了声:“有你?有你惹麻烦还差不多。” 她抿了抿唇不好接话,“今天怕是不见着我姨妈了,不过明天应该能进去。天这么冷,您回家歇着吧,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咱们明日再过来。” 陈氏搓着手看她这样,犹豫了半天,终究叹了口气,“那你自己小心点。” “诶,我知道。” 她撑伞走了一段路,又回头吩咐:“早点回来,当心点别冻病了。” 书辞心头一暖,正想说些什么就听陈氏接着道:“冻病了还要花钱请大夫的……” “……” 陈氏走了,风越刮越大,时辰还早,天色却暗了下来,满世界都是灰色。 书辞垂目盯着地上的小石子发呆,把安青挽一家祖祖辈辈按顺序骂了个遍,又倒过来骂了个遍,再打乱顺序骂了个遍。 骂完之后才感到有点落寞,往街上悄悄瞅了瞅,雾蒙蒙的街口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 娘还真的是走了,原以为她会舍不得跑回来看一下自己的。 寒意缓缓往上窜,双腿麻木到没了知觉。她跪得安静,一声不吭,清瘦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连门房瞧着也有几分同情。 书辞正在数地上细碎的渣滓,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高大的黑影,视线里是黑袍的一角,暗金蟒龙张牙舞爪,她顺着袍子望上去,火光映照着的那张侧脸冷硬而又刚毅,和周围的天气一样,冷到骨子里。 肃 亲王目光一转,看到她,不咸不淡地开口:“挡道了。” 要是在平时她早吓得跳起来,现在跪久了缺乏精力,只得往角落里挪了挪。 沈怿皱着眉见她换了个地方继续跪,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却没有往前走,只负手在后,朝身边的安元良冷笑道:“安大人府上真是好大的排场,这是要立威给谁看?” 从他这话里听出点危险的意味,安元良连连作揖:“卑职管教不周,让王爷见笑了。”说完压低声音呵斥门口的几个家丁。 “怎么回事?这人打哪儿来的?” 门房将经过简单陈诉了一通,沈怿面无表情地冷哼。 知道他脾气一贯不好,安元良忙喝道:“还不把小姐叫来!” “是是……” 很快,安青挽不情不愿地从屋内出来:“爹,什么事儿啊,这天……”话刚说了一半,抬头看到沈怿,她心里猛地一怵,不敢再吭声。 安元良将她拉到一边紧拧眉头低低训斥:“你搞的什么名堂?” 安青挽小声顶嘴:“爹,这人我不认识,她自己要跪的,可能脑子有问题。” “废话!我是你爹,你那点心思我能不明白?”安元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让人看了像什么话!还不赶紧放人家走!” 安青挽缩着脖子,几乎快被他训得缩到地上去,最后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知道了。” 书辞脑门儿正发疼,只见安青挽走到跟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行了,你快走吧。” 她扬起头还惦记着陈氏交代的事:“安大小姐,那我姨妈……” “什么你姨妈我姨妈的,让你走还这么啰啰嗦嗦,再不走往后就别来了。” 照这么说,走了往后就还能来。 反正书辞是如此理解的,当下从地上起身,殊不料跪得太久膝盖早已麻木,才抬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倒。 就在此时,沈怿出手微微扶了她一下,只是借了个力,又很快抽了回去。 动作虽然迅速,安青挽还是狐疑地瞧了他两眼。 “好了好了,别碍着王爷的驾。”安元良不耐烦地将书辞挥开,随后笑容满面地抬手迎他进屋。 “王爷,您请,您请……” 安青挽则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书辞揉着腿看大门轻轻关上,再望向天空, 阴沉沉的,兴许很快就要下雨,然而唯一的一把伞被陈氏拿走了,她只好拖着脚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幸而老天尽管看上去不太友好,雨到底还是没下下来,不过她的家里却是刮风又下雨的。 陈氏一手拍在桌上,砰的一声响,书辞不自觉跟着抖了下。 “眼下安府不让进,温家那边又没动静,这都过去好些天了,也不知在劳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她又是急又是担忧,“你说说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上她了!” 言书月为难地看了书辞一眼,上前拉陈氏的袖子,“娘,这不怪阿辞,是我……” “你也闭嘴。”她沉着脸,“这没你的事,一边儿呆着去。” “哦……” 漫长的一波训诫结束,四周一片安静。 知道她在气头上,书辞低首不敢抬头,良久才道:“那我再去想想办法。”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陈氏在椅子上冷静了片刻,张口唤她:“上哪儿去啊?你的腿还没好呢!” “我不要紧的。” 人已经在院外了,陈氏也叫不回来,只能叮嘱:“别在外面待太晚知道么?早点回家!” 从安府出来已是亥时,那里头宴席还没散,一群人喝得烂醉。 因为吃了些酒,沈怿骑马跑了一段路觉得不大爽快,仍下来步行,侍卫高远在身后给他牵马。 大年初三,半夜里双碾街上人极少,两旁的铺子都关了门,只余几盏灯笼照着路,足下是炮仗的残渣,走上去高低不平。 眼见四周没有外人,他淡声问:“让你查肖云和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高远垂目看路,谨慎的回答:“卑职无能,肖府戒备森严,并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连上次的事情也未找到半点证据。只不过……” “他既有所准备,自然不会留下破绽叫你找到。”沈怿说完,又顿了顿,“只不过什么?” 高远偷眼打量他,“卑职发现肖大人近来似乎在寻找一个物件。” “物件?”沈怿言语稍缓,“什么物件?” “具体是什么卑职暂且还不知道,只知他派了不少人前往绍兴、兖州、宁波府等地,专往一些山林、古迹之中走访。” 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走在月色下,沈怿转过头,只见那人脑袋微垂,步子有气无力,显 得很疲倦。 “卑职调查过,他们似乎搜寻了不少古坟,连荒冢都没放过。” 不远处是个小客店,角落里蹲着两个人,走到拐弯的地方时,沈怿分明看到这两人的目光放在了她身上,眼神一直追随着,而后竟起身跟着进了巷子。 他当下感觉不妙,正欲上前,忽然又想起什么,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装扮,飞快把外袍脱了下来。 “卑职在想,既是肖大人看上的东西必然不是凡物,会不会和平阳长公主当初……” 高远还在尽职尽责地禀报,沈怿随手就把衣袍扔在了他的怀中,紧跟着就是头冠。 被他长袍蒙了一脸,高远才甩开,只见沈怿已带好了面具,不禁一头雾水:“王、王爷,您这是……” 沈怿束好头发,冲他颔首:“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吧。” “可……” 话刚起了个头,他人已经不见了。 第八章 出门太急忘了带灯,今晚云多,月光也不甚清晰,书辞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在胡同里。 方才又去了趟安府打算碰碰运气,果然跟预想中的一样,这回门房压根连口信也不帮她传了。 如今空着手回去要怎么和她娘交代呢…… 书辞刚想叹气,口鼻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力气之大,险些让她窒息。 “唔唔……你……什么人……” 一只手在腰间摸来搜去,很快碰到一重物,那人猛地用一力,拽下钱袋。 她立刻明白过来,张口往那人手上一咬,对方吃痛却不敢大叫出声,正打算将她掠至偏僻之处,背后劲风如骤,转头时,旁边的同伴已然被来者击翻在地,连吭都没吭出一声来。 “谁!” 他下意识出拳,不料才伸出手臂,对方飞快反手格挡,长腿横扫,一个手刀利落地劈在后颈。 总算挣脱开束缚,书辞第一件事就是捡回钱袋,急急朝后猛退了数步,再抬眼时,地上已经躺了两个不知死活的人。 巷子里站着个黑漆漆的身影,她试探性地朝前倾了倾。 “你……” 有风从胡同吹过,头顶的云渐渐散开,明月清辉洒下来正照在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上,泛着一层银光。 “是你啊……”见到是他,书辞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边,“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京城了。” 她说完捧着钱袋开始清点里面有没有少银子,毕竟事没办成,再丢了钱,陈氏一定会生气。 沈怿正想说话,又担心被她听出来,琢磨了一阵,用从前在军中学过的发声技巧将嗓音刻意往下压了压。 “这两人一路跟着你,你没发觉?” 书辞粗略看了一眼:“没留意。” 沈怿颦起眉:“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走?知不知道夜里街上有多危险?” 她闷头数钱,语气疲惫地嗯了一声。 “你干什么去了?”沈怿打量她神情,“脸色这么差。” 碎银子加上铜板,钱不多也没少,书辞握着荷包发怔,半晌没言语。 沈怿拿不准她发生了何事,只能猜测:“怎么,少了?少了多少?” 话音刚落,就看见她眼中豆大的泪水簌簌而落,他一瞬间有些懵。 “你……差得多我帮你补 上就是了。” 书辞一手将脸捂住,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不欲在外人面前落泪,她顺着墙蹲下去,拼命把泪水往回咽。 沈怿叹了口气,在她旁边蹲下,“出什么事了?” 平复了一会儿,书辞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已经没有泪花了。 言家并无晚睡的习惯,尽管还未到打更时分,家中却已不见灯火,估计陈氏早就睡下了,两个人遂在门槛前并排而坐。 “你想让安元良替你爹说情?” “这件事本来就和我爹没关系。”书辞忿忿地揪着衣角,“朝廷抓的是私吞粮款的案犯,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爹关进去?他又没有参与,这不是冤枉好人么?” 沈怿轻轻哼笑,提醒道:“可你爹毕竟行贿了。” 书辞冷声说:“就那二百两?朝堂上这些人你来我往,他们送出去的何止二百两?说两千两都是少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爹就是因为从前老实不肯买人情,才一直在京营里待着出不了头,好不容易开窍了舍得给银子了,偏偏又遇上这种事。” 她摇头叹息:“真不知是招惹到了哪路神仙妖怪……” “只是行贿的话,顶多发配,不至于危及性命。大理寺查得出来,眼下不过是先抓人,回头还会一个一个的审。” “发配……”她头疼地抱着膝盖,“家里现在只有我爹爹一个顶梁柱,他若是走了,我家以后的日子肯定更难过。我姐还好,能嫁人,我还没找到婆家呢,弟弟年纪也小……”说着她忽然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无名。” 沈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是不是救过你的命?” 听这话别有深意,他高高扬起眉。 书辞不禁往前凑了凑:“你该不该帮我一次?” 他轻笑:“砍柴、洗菜、削竹子这些都不算帮?” 她不以为然地反问:“你的命就只值砍柴洗菜削竹子?” 沈怿默了一瞬,只得无奈道:“你说吧。” 她言辞恳切:“帮我把爹爹救出来。” 沈怿皱了皱眉:“劫狱?你可想清楚了,那一样要亡命天涯的,对你家半点好处都没有。” 其实以他的身份要将言则保出刑部大牢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直接去牢里提人,难免会叫她起疑。 “不是劫 狱,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能够救我爹。”书辞眼里闪着光,似乎成竹在胸。 沈怿闻之倒有些好奇:“说说看。” “你想,我爹是把银子给李修李大人的,李大人向禄全引荐我爹,那说不准会有封推荐信,就是没有也没关系,咱们可以伪造一封。” “信?” “禄全家已经被查封了,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看守之外,别无他人。” 他越听越奇怪:“你想作甚么?” “改信啊。”书辞理所当然道,“我打听过了,虽有人告发我爹,也不过是口说无凭而已,根本没有证据,到时候咱们把信里的内容改一改。将我爹的名字改成禄全随便哪个的党羽名字,再上顺天府击鼓鸣冤,说是这一场误会。” 沈怿默默地听她说下去。 “官府的人定会去禄全家搜查,届时搜到那封信,不就可以证明我爹是清白的了吗?” 书辞期待地望着他,“怎么样?你觉得可行吗?” 这个计划实施起来不太现实,沈怿不忍打击她:“你想过没有,若是李修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不承认呢?或是官府觉得信件可疑,反而怀疑到你身上来呢?” “这次抓了不少人,我爹不过无名小卒一个,官府不见得上心。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为难地咬着下唇,“如今要保他平安无事的出来,除非去求肖大人,可是安家大小姐与我已结了仇,又不肯让我进去见姨妈。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你说还能怎么办……那不然你想个办法出来?”说完就嫌弃道:“还是算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 沈怿:“……” “就帮我这个忙吧。”书辞拉了拉他的袖子,“放心,只需要潜入禄家宅子取信就好了,若真出了事我决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沈怿静默片刻。 三更半夜闯民宅偷东西,说实话,他真不太想干。 “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的!”她特地把涌泉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见他半晌没吭声,书辞只好又改口:“那我涌泉相报总行了吧?” “……” “以身相许?当然,前提是我娘得同意。”书辞打量了他一回,“她常说跑江湖的居无定所,你得先找份工稳定一下。” 沈怿:“……” 见她还要往下说,沈怿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行了 行了,帮你就是。” 书辞不禁喜出望外:“当真?那我先谢谢你了!” 他抬手打断:“别高兴得太早,若是房间上锁,我不一定能进去。” “嗯,我明白。”凡事总得往好处去想,行与不行,试过了才知道,她拍拍裙摆站起身,“事不宜迟,明日子时我在这儿等你。” 沈怿叹了口气点点头。 有了这个承诺,当天夜里书辞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刮了一夜的风,早起时屋檐上有层薄薄的雪。 沈怿换好了衣服,带上几个随从敲开了刑部的门。 不多时,刑部的何尚书急急忙忙赶到偏厅来迎接他。 “不知王爷大驾,下官有失远迎。” 沈怿把茶碗往旁边一搁,“无妨,我来这儿不过办点小事,只是需要麻烦何大人跑跑腿。”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尚书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性地问:“王爷有何吩咐?” “我要从刑部大牢里调个人出来。” 他似有所思地哦了声,“不知是哪一位?” 沈怿淡声道:“言则。” 何尚书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无果,只得压低声音问手下:“言则是谁?” 随行的主事翻了翻名册,覆在他耳畔低语了两句。 “这……”何尚书显得很为难,见沈怿冷眼睇过来,连忙赔笑,“王爷有所不知,这言则与侵吞赈灾粮款一案有关,是、是肖大人手上的案犯,下官不好随便提人的。” 他冷笑道:“这么说,还得他同意?” 何尚书不敢明言,只能干笑。 “不要紧。”沈怿靠在帽椅里,风轻云淡地扬了扬眉,“你大可找人去肖府问一问,看看肖大人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城北东安门外。 白老虎皮上是一张浮雕龙纹的太师椅,绯色的绫罗长袍垂了一节在扶手外,修长的五指掀开茶盖,一股白烟从缝隙间四散开。 “你说,是沈怿来向我要人的?” 底下跪着的侍从应了声是。 男子把茶盖又放了回去,“要什么人?” “回大人的话,是耀武营总旗言则。” “言则?耀武营总旗?”他似觉得好笑,又像是感到有趣,端着茶碗摇头,“看样 子,他是吃准了我会放人……既是要,就把人给他吧。” “是。” 说完,他食指在下巴上来回轻抚,唇边含着一抹诡异的弧度:“沈家皇室里真是难得有股清流啊,往后的日子,想来不会那么寂寞了。” 六扇门偏厅内,沈怿还在喝茶,捕头跑的气喘吁吁,朝何尚书耳语,后者听完,堆上一团笑意面朝他。 沈怿连眼皮也没抬,“怎么,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不敢不敢……卑职这就把人放出来。” 他忽然拦住,“不急。” “你先把李修带到这儿来,我有话问他。” “是是是。” 茶又换了一壶,堂下跪着个披头散发,满脸憔悴的男子。 “你就是李修?” 后者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点头。 沈怿缓缓道:“听说,言则赠予你二百两,让你帮忙向禄全引荐,可有此事?” 李修仍是点头:“确有此事。” “有推荐信么?” 他想了想:“没有。” 沈怿肯定道:“你有。” 李修皱着眉茫然不已,又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真的没有啊。” “我说你有你就有。”他抬头吩咐,“拿纸笔来。” 第九章 捕快放上纸笔,替他研好墨。 李修盯着面前铺开的白纸一时怔忡,手握上了笔,呆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去问上面坐着的那尊大佛:“王爷……卑职要写什么啊?” 沈怿似有不耐:“言则的推荐信!” “是是是……” 一炷香时间后,何尚书站在刑部门口,脸上堆笑送沈怿离开。 “下官恭送王爷。” 等人走远了,才朝一旁的捕快使眼色:“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押回去。” 将近午时,高远陪他家王爷用过了饭,牵马从酒楼出来,尽管不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打算,还尽职尽责地问:“主子,是要回府么?” “不回。”沈怿翻身上马,简短道,“去顺天府。” 茶炉子里的水才煮沸,顺天府的刘府尹刚审完一宗案子,椅子还没坐热,就有下人来报说肃亲王到了。 他当下把茶壶一搁,匆匆换了外袍赶去正厅。 “卑职参见王爷。” 跑了一上午,沈怿显得有点疲惫,也懒得挑地方坐了,立在那儿叫他免礼。 “我来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刘府尹心下打鼓,总有不祥的预感,但是嘴上还得客套:“王爷请说,但凡是下官能办到的,必定竭尽全力。” 他颔了颔首:“这几天会有个姑娘给言则击鼓鸣冤,说李修有一封引荐信,信上向禄全推荐的并非言则,她会让你去禄全府上查这封信。” 刘府尹听得糊涂:“这禄全的宅子,不是前几日才被锦衣卫抄过么?” “知道,刑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你就陪她走个场子,让人再搜一遍。” 虽有些似懂非懂,刘府尹还是点头:“下官明白。那肖大人那边……” “肖大人那边不用管。”他语气微冷,“有事我担着。” “是,卑职一定照办。” 书辞一整天都在家待着,没心思干活儿,一会儿起身走走,一会儿又坐下,寝食难安。 紫玉捧着花绷子看她:“小姐,您能不转悠了么?我眼晕。” 书辞朝漏壶又望了一眼,重重地叹气:“怎么还没到子时啊。” “这天都没黑呢。”紫玉狐疑地盯着她,“您等子时也等得太早了点吧……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儿啊?做贼? ” 她皱眉啧了声:“去,别瞎说。” “开个玩笑嘛。”紫玉拿起针线接着绣,一面嘴里念叨,“哎,也不知老爷这事到底怎么收场,今早夫人是不是又去安府了?” 书辞叹了口气,“是啊。” “您姨妈怎么说?” “我那个姨妈啊”提起这个她就摇头,“当人家小妾,混得还不如一个通房,亏她还生了个儿子,畏首畏尾的,别说帮忙了,连东西都不敢收。” 言老爷要是真的被发配被流放,他们这些下人估计也得跟着被撵出去再找活路,毕竟养不了那么多张嘴。紫玉禁不住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言家上上下下愁眉不展,从前瞒着言莫,如今他也知道了,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前都无心进食。 天刚刚黑,温明忽然从外面跑进来。 “伯母,月儿。” “怎么样!”陈氏忙起身走向他,“是不是有转机了?你言伯父能放出来吗?” 温明喝了口茶水润嗓子,眉头还是微微拧着:“爹爹有个朋友,在顺天府府尹刘大人跟前当差,我们托人送了些银钱打点,还不知道行不行。” 这个消息依旧不能使人定心,然而事到如今又没有别的办法,陈氏颔了颔首,忧心忡忡:“好,好……有希望就好。”连续数日的忧虑让她瞧着老了许多,鬓边白发骤生。 言书月轻声劝她保重身体。 书辞牵着言莫在边上看着,暗自下了决心。 是夜,月淡星繁,北京城里万籁俱寂。 更夫提着灯笼在寒冷的北风中走街串巷地敲梆子,声音清晰又带着些苍凉。 等家里人都差不多睡熟了,书辞才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院去开门,刚打开个缝隙,冷风就往里灌。 “你穿这么少?” 胡同内,带着银色面具的那人长身而立,正抱臂看她。 书辞掩好门,搓手呵了口气,“袍子在小紫床上,我去拿怕吵醒她……没事,先走吧。” 不承想,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响亮喷嚏。 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捂住嘴,不过沈怿捂的是她的嘴。 四下里悄无声息,唯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见没有异样,书辞不禁松了口气,沈怿颦眉望了她一眼,把肩头的披风解了。 “小点声,别再出什么岔子。” “嗯,谢谢。”她接过斗篷,手指摸了摸面料,“灰鼠毛的?想不到你还挺有钱。” 对方没有接话,书辞抬眸时,隔着张面具,只能瞧见那双星眸,瞧不出他的情绪。 沈怿调开视线,淡声催促:“走吧。” 大梁的晚上虽然不宵禁,明时坊周围一入夜还是安静得要命,一路行至禄全的府邸,正门已被贴上了封条,他们拐到角门处,那里依然是两张大大的封条,白底上朱红的封字在黑夜中显得分外骇人。 沈怿抬头丈量墙的高度,“在这儿等我。” “好。”书辞本来也没打算进去,更何况坊间有夜巡的捕快,她比较适合在外面望风。 “你……”将走时,沈怿忽然犹豫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怀疑,“不会害怕吧?” “当然不会。”她非常肯定,“你仔细点找,多去书房、卧房之类的地方瞧瞧。” 说话间,只听一阵衣袂翻飞的动响,转眼沈怿已经越过了高墙。 冰冷的月光从巷子口照进来,青石上一片幽幽之色。原地里,阴风乍起,树影在脚边晃来晃去,伴随着沙沙的声音,莫名阴森,书辞不自在抱着胳膊左右瞧了瞧。 沈怿进了禄宅,落地时轻无声响。这信自然是在他手上的,不过现在就出去未免太明显,闲着没事索性在院中逛了起来。 深宅大院无人居住,此刻难免鬼气森森。说话这禄全也曾在朝中得势过一段时间,当时风光无限,如今门庭寥落,朝堂之上一浪灭一浪起,所谓新旧更替,盛衰变化大约就是如此。 他信手推开一扇门,迎面袭来淡淡的灰尘,室内陈设有一榻一桌,书架三四个,想必这便是书房。沈怿从架子上取了两本翻阅,四周的东西都有挪动过的痕迹,大概是之前抄家留下的。 禄全的藏书无非是些诗词史记,恐怕连他自己都没看过,崭新的很,就是摆个样子,沈怿觉得无趣,看了两眼又放回原处,就在他挑挑拣拣之际,不知哪本书里掉出一物,摔在地上清脆作响。 他垂头定睛一看,借着不太明朗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那似是一小块青铜。沈怿撩袍蹲下身,将青铜片拾起,触感凹凸不平,表面有细细的纹路,大约是什么东西的碎片。 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间想起什么,眉头狠狠一皱:“禄全如何会有这个?” 宅门外冷清清的,饶是披着厚实的斗篷,书辞依旧觉得脚底发凉,她正朝手心呵气,余光忽见得一个黑影不紧不慢地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起先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捕快,后来才发现这个人脚步蹒跚,似乎站不稳,走路跌跌撞撞的。 近处的微光渐渐把他身形照亮,是个男子,穿着身鸦青色的箭袖袍,手捂在心口的位置,喘息有些重。 从书辞身边走过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望了她一眼。 夜色不清,她只能看见那人的侧脸,发丝湿漉漉的贴在颈后,脖颈上挂着一串银色类似璎珞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你……没事吧?” 那人身形微微顿了顿,手扶着墙,缓缓转过头来,就在此时她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沈怿正端详着青铜碎片,蓦地听到院外有低低的惊呼声,他急忙将东西收入怀,一个箭步冲出去。 门口除了书辞别无他人。 “怎么了?” 一见是他,书辞疾步朝他身侧靠去,“我……我刚刚看见了一个鬼!” 沈怿匪夷所思地拧眉:“什么?” “是真的。”她不知该怎样解释,“那个人,不,那个鬼,浑身都是血,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闻言啼笑皆非,抱着胳膊,静静望着她不说话。 “你不信我?” 话音刚落,书辞就发现不远处闪着两个清幽的光,猛地后退了几步躲到沈怿背后,“你看你看,它就在那儿,我就说没骗你的吧。” 等看清是何物后,沈怿轻哼一声,“嗯,那倒是。”他脚步一转,动作极快,迅速将那光源拎起来扔到她怀里,“接着。” 书辞眼前一花,只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拱来拱去,还没来得及害怕低头时才发现是只猫,俩眼睛正滴溜滴溜打量着她。 “怎么是这个?”方才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把大活人看错成猫,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咪……” 执着于追求温暖的所在,小猫一头扎进她臂弯之间不动弹了。 书辞只得将它拎起来,怀疑地凑到面前细看,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后者好奇地喵呜两声,脑袋一伸险些碰到她唇角。 沈怿冲她扬了扬下巴,调侃道:“你不是说不怕的么?” “这是个意外 。”书辞将猫放了,兴许觉得有点丢面子,于是把话题岔开,“你找到信了吗?”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书信递过去,“可是这个?” 书辞展开来粗略一扫,脸上终于有喜色:“就是这个。太好了。”她把信收好,“接下来只用改信了,多谢你帮我。” 沈怿并未接话,反而问她:“你打算怎么改?” 她异想天开地说:“我花几天时间模仿一下字迹,应该就可以。” 沈怿提醒道:“再过两日就要三司会审了,你来得及吗?” “就剩两天了?”书辞扳着指头算了算,有些犯难,“要么……就是去黑市托人写,不过黑市上要价据说挺贵的。” 沈怿无奈地拿眼睇她,伸手把信从她怀里抽出来,“这事交给我来办。” “你?”书辞微愣,随后明白过来,“你打算去黑市买?” 他反问:“那不然你去?” 默了一阵,她老实道:“……还是你去吧。” 苦于囊中羞涩,这种时候自己不得不低头,不过仔细看,并不见他有恼意,书辞才朝前凑了凑。 “这次真的谢谢你啊,帮我了一个大忙。” 沈怿不以为意轻笑,略略挑眉,把信抖了几下,“记得‘涌泉相报’就好。” 第二日,仍旧是刑部偏厅。 李修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纸笔,又一次不知所措。 沈怿轻抿了口茶:“再写一封。” 第十章 无名第二天晚上就把信送来了,字迹几乎和李修的笔迹别无二致。书辞便让他将信再往禄全家送了一回,放在书房抽屉中,一个不算显眼也不太隐蔽的地方。 做好了这一切,天已初初亮起,她回房打水梳洗,又换了套干净衣裳,叫上紫玉,神色肃然地朝顺天府走去。 清晨阳光正好,府衙大门还没开,鸣冤鼓已被人锤得砰砰作响。 “这谁呀,大清早的……” 顺天府的主事打着哈欠走出来,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俩。 紫玉忙停了鼓,书辞转身来施礼:“这位大人,小女子来鸣冤的。” “我知道你是来鸣冤的。”主事脸色阴沉,语气不善,“真不会挑时辰,这么早赶着去投胎啊?” 书辞不想和他顶嘴,又忍不住多言:“大人,顺天府正门辰时就该开了,现在已经辰正二刻,我这时候击鼓不算早。” “废话,官家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几时升堂那是府尹大人说了算!” 她立马低首垂目,恭敬道:“大人说的是,小女子口拙不懂事,还请大人见谅。” 主事睇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拈着两片胡须,凉凉道:“进来吧。” 公堂上庄严肃穆,正对面一副红日出海图,两旁一排衙役门神似的立着,光是看了都觉得心里发慌。 紫玉跪在地上,小声朝书辞道:“小姐,行不行啊?要是告假状,咱们会挨板子的。” “嘘。”书辞低声呵止,“别乱说话。” “哦……” 片刻之后,她又小声解释,“死马当活马医了,不管行不行都要试一试。” 府尹从后堂进来,不紧不慢地坐于案前,一手撩着袖子,把惊堂木一拍。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书辞挺直背脊,“民女言书辞,是来为父鸣冤的。” 刘府尹撑着头,心不在焉地问道:“你父亲又是何人?” “家父言则。” 话音刚落,他支着脑袋的手臂猛地一抽,立时恢复了精气神,清了清嗓子,正色而问:“接着说。” 书辞将事先编好的话陈述了一遍,再添油加醋一番,愈发凸显出言则是天降横祸遭人诬陷。 “我爹爹日前曾因公事与李大人有所来往,但也仅仅只是几面之交,说不定正是因此被人误会 。他为官数十载,尽管是个小官,可正值清廉,像行贿这样十恶不赦,有违道德的事,是绝对不会做的。还望大人明察。” 紫玉在旁默了默,心道,老爷这脸也真是被您打得啪啪响。 站在边上的主事闻言冷笑:“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岂能听你一面之词。” 刚说完,刘府尹就颦眉瞪了他一眼,继而去问书辞,“你可有证据?” “我手里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想……李大人若向禄大人引荐人,说不定会留下书信一类的物件,大人不妨再去禄府查一查?” 刘府尹才要开口,主事当下拍案,语气铿锵有力:“禄府早有锦衣卫抄查,单凭你一句话便要再查一次?你当这是儿戏么?” 不知是不是搅了这位主事的好梦,一路上都在给她俩使绊子,此话说得甚重,紫玉忧心忡忡地和书辞对视相望,心想,这下惨了,人家不买账啊! “方主事!”刘府尹转过头去,忍无可忍地拿手指点了点案几,“到底是你审案子还是本官审案子?顺天府的事本官说了算,轮不到你多嘴!” 主事被喝得一抖,赶紧放下笔,唯唯诺诺地连声称是,“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刘府尹无奈地叹气,总算抽出空来和书辞说话:“那什么……还人公道是本官职责所在,既然你有此请求,王捕头,你带些人去禄府仔细查找。” 堂下有人站出来,抱拳领命:“属下遵命。” “记住。”他刻意加重语气,“信件之类的东西要格外留心,最好都带回来。” “是,大人。” 紫玉和书辞都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开始提心吊胆地担忧。 “小姐,想不到这位府尹大人还挺好说话的嘛。” 她望向门外,随口敷衍:“人家刘大人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自然会为百姓着想了。” 禄府院内,一群捕快鱼贯而入,例行公事似的随便翻了翻,又随便看了看,最后呼啦啦关门撤走。 “大人。” 不多时,王捕头按着刀小跑进来。 高风亮节的刘府尹显得比她俩还紧张,赶紧问道:“怎么样?可有书信?” “启禀大人,确有一封信件。” 大堂之内三个人的心都放了下来,刘府尹展开信匆匆浏览,若有所思的颔首。 主事在旁探头想 看,他余光瞥见,飞快把信合上。 书辞握着紫玉的手,试探性地问道:“大人……信里,怎么说?” “嗯。”刘府尹颦眉点了点头,“事情的原委本官已知晓,既是一场误会,官府定不会冤枉好人的。” 书辞喜不自胜:“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那这么着,你们明日就来领人吧。” 明日?! 想不到能这么快,书辞和紫玉简直始料未及,赶紧磕头致谢,“多谢大人。” “行了,退堂。” 从顺天府大门走出来,书辞腿都跪软了,像是卸下一个重担,差点没站稳,紫玉忙伸手扶住她。 “小姐,您小心点啊。” “吓死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说实话,我都没料到能有这么顺利。” 紫玉笑着夸她:“是小姐你的办法好啊!你看,这可比夫人他们到处求人家强多了。” 书辞也庆幸地一笑,神色间略带了几分得意:“讲真的,我是抱着挨一顿板子,吃牢饭的打算来的,毕竟这个计划要实施,不确定的地方太多了。真想不到……” 她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多亏老天保佑。” 紫玉也跟着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太好了,这下老爷有救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一家人都很高兴,可陈氏担心过一晚上会出什么岔子,张罗着烧香拜佛还愿,又干脆连夜抄写经书,准备过段时间上庙里给菩萨烧去,以表诚心。 夜深人静,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睡熟,书辞悄悄推开后门,月光流水一样洒在幽深的胡同内。 “无名?” 她四周看了一圈,低低唤道,“无名,你在么?” 微风轻拂,回应她的是梢头柔和的树叶声,一个行踪不定的人,她也没抱希望此刻能看见。 “我爹的事,谢谢你帮忙。”书辞朝着虚无的对面轻声言语,“他明天应该就能出来了,府尹大人说官复原职,不会受到牵连。” 她垂头伸手探进袖中,“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做了一个药囊。” 荷包鼓鼓的,散发着药香,书辞四下望了望,最后踮脚挂在近处李子树的枝头。 “我在里面放了一些草药,都是治伤的,你行走江湖也许会用到……虽然东西不贵,不过礼轻情意重嘛。”末了,又 喃喃自语,“而且我的手艺也值不少钱,怎么着也能卖上一吊,你也不算亏。” 小巷中依旧安静如斯,她轻叹一声,退回院中,小心掩上门。 树上的药囊随风微晃,月华在上面染了一抹淡淡的银色,温和又冰冷。 夜风刚刚平息,一只手探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将药囊取下,放在鼻尖闻了闻。 远处传来脚步声,似有夜行的人路过此处,平地里疾风掠过,不过转瞬,巷子内已空无一人。 第二日,全家人在刑部大牢伸长脖子外等着,狱卒将言则送了出来,坐了几天牢,虽然没吃什么苦头,可被吓得不轻,整个人脸色苍白。 陈氏一直念着祖宗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温明和言书月一左一右扶着他。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温明笑道,“今天我陪伯父回家喝两杯吧,压压惊。” 言则半是自嘲半是苦笑:“还能有什么后福,我做京卫做了十几年,从来都是我抓贼,想不到如今也去牢房里待了一圈,真是……” 一行人说说谈谈地往家走,书辞正跟在后面,忽然被陈氏拉到一边儿。 “娘,什么事啊?” 陈氏取了一小袋钱放到她怀里,“这个,你收好。” 书辞看得一怔,随即欢喜:“奖励我的啊?” 她笑道:“美得你呢,这是给你温伯伯买酒的。”陈氏拍了拍她的手,“要不是他在后面打点,你真以为府尹大人会那么轻易的放人?人家那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你个台阶下罢了,小孩子家家呀还是缺点见识。”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道理,毕竟连她也觉得事情进展得顺利过了头,若不是有人帮忙,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把言则接了出来。书辞对此并未怀疑。 “多亏有他和明儿帮忙,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一会儿你和紫玉去酒楼买点上好的酒菜回来,对了,再去城隍庙上一炷香。” 她一一记下,点头应了。 陈氏轻叹了一声,大概是言则无罪释放让她松了一口气,面上也和气了许多,信手给书辞理了理散在耳边的发丝:“你这次也辛苦了,尽量拣自己爱吃的菜买吧。”末了又话锋一转,“不过下回可不许再这样擅自行动,要告诉家里人知道么?民告官,没有证据那是会被打三十大板的!” 尽管语气严厉,但多少听出些关心来, 书辞不由微微一笑,“知道了,娘。” “行了,快些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温捕头这些天为了咱们东奔西跑,你也得去敬人一杯,说不准往后你的婚事还要求人家帮忙呢。” …… 陈氏漫长的叮嘱总算结束了。 书辞看着他们一家在热闹的长街上越走越远,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孤独感来。回过神时瞧见紫玉在跟前,与自己同病相怜,也就没觉得有那么惨了。 她掂了掂钱袋:“又剩我们俩了。” 紫玉倒很看得开:“不能这么说呀,除了我们俩,不还有银子嘛。” 书辞冲言书月的背影努努嘴:“这种活儿,怎么不让她来做?” 瞧出她不大高兴,紫玉扯扯她袖摆宽慰道:“别往心里去嘛小姐,难得老爷重见天日,何必计较这些呢。” “我本来也没往心里去。”书辞吸了吸鼻子,把钱袋给她,“分头行动吧,你去酒楼买菜,我去城隍庙上香。” “诶。” 两人在十字路口处分了手,书辞沿廊而行,慢慢吞吞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她目光一直散漫地盯着脚下青灰色的石板,并未留意到前面有一个身影面向自己走来。 那人身形很高挑,饶是穿着便服也自带一股凌厉气势,令周围的行人不住避让。 脚下的青石板一直铺到远方。 一条道,两个人,阳光正好,他们擦肩而过,中间隔着一抹明媚的光,一前一后逆向而行,像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彼此互不认识。 街上有人来人往,有清风与暖阳。 叫卖声渲染出人间的烟火气息,一派祥和之景。 走出数十步后,沈怿终于停下脚,往身后看了一眼。 清瘦的少女站在街市的尽头,东风吹起的衣袂,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很是单薄,像是有重重心事,每走一步都带着说不出的倦然。 沈怿静静站了片刻,终究收回视线,怀中药囊的流苏在手背上摩挲,他涩然笑了笑,转过身依旧朝前而行。 第十一章 言家这个年过得磕磕绊绊,言则也无心做事,遂向京营里告了假,在家中休整。 亲戚朋友或有前来拜年的,也有前来慰问的,一时间门庭若市。 很快,忙碌中迎来了上元。 元宵观灯是旧俗,一家人难得团聚,早上打扫完了堂室,烧完阡张,三姐弟便围在房内做花灯。 言莫往搭好的灯笼架子上糊纸,看见书辞认真地往灯上描画,随口问道:“二姐,你昨天又挨骂了?” 书辞连眼皮也没抬,“要你管。” “你就说说吧,咱家最孝顺的是你,最常挨骂的还是你,你图什么呀。”他把灯笼放下,“依我看,娘就爱我和大姐这款,越不守规矩她越喜欢。” 言书月听得不解:“我很不守规矩吗?” 言莫没接她这茬,往书辞身边一凑,“姐,马上开春了,城郊林子里的鸟满天飞,咱们去打鸟吧,打几只回来还能送给娘呢。” 书辞把笔放下,斜眼瞥他,“还送给娘呢,说得好听,让我带你玩儿才是目的吧?” “那里头的鸟品种可多了,逮些回来玩玩儿嘛。” “不去。”她手脚麻利地糊好灯笼,“开春家里忙,我还得帮刘叔点账。” “何必呢。”言莫没多想就道,“你干得再好,娘也不会夸你几句。” 书辞闻言手上一抖,将棉纸撕开了一条口。 “小莫!”言书月低低呵斥。 心知说错了话,言莫赶紧岔开话题,“那什么,不去打鸟也没事儿呀,娘说今晚带我们出去看灯来着。姐你知道吗,到时候象房还会放象出来。” 书辞怀疑道:“真的?” “真的,绝对是真的!” 言书月也跟着附和:“这个我也听说了。”她往书辞身边挪了挪,“看完了象,咱们俩晚上一块儿去走桥吧,好不好?来年可以除百病的。” 书辞抿唇思索了一会儿。 “去嘛,去嘛,很好玩的。”知道她是猜灯谜的好手,言莫把她推得左摇右晃。 看着面前两个人期盼的眼神,她挑起眉,故作勉为其难地点头:“嗯……那好吧。” 紫禁城中,御花园内。 十余层鳌山重重叠叠,天尚未黑,金碧已熠熠夺目,分外耀眼,禁宫内上下一新,灯如繁星,极尽奢华。 台阶下,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正欢快地在雪地中玩藤球,厚重的锦服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老嬷嬷于不远处看着,几个小宫女在旁陪她嬉戏。 衣袍太多,难免阻碍行动,一不留神踩到下摆,她结结实实摔倒在地,藤球顺势滚了出去。 “小郡主!”老嬷嬷刚要上前,藤球碰到一人脚边停了下来,她倒抽了口凉气,结巴地叫了声王爷,跟着俯首行礼。 沈怿撩袍蹲下,把藤球拎在手上,不以为意地把玩。 小女孩儿巴巴儿地看他,“皇叔,我的球……”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肃亲王的名号一贯是用来使孩童止哭的,小郡主生性调皮爱闹,这辈子听得最多的自然就是这个名字,立马吓得面如死灰,结结巴巴半天才蹦出一句:“皇、皇叔……” 沈怿若无其事地把球递过去,“怎么样,摔疼了没有?” 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没有。” 沈怿刚想检查她膝盖,身后便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铃儿!” 青石小径上立着一串宫人,昭怀公主疾步而来,几乎是扑到郡主身上去的,双手一伸紧张地把她搂在怀里,戒备而畏惧地盯着对面的人。 沈怿手还停在半空,他慢悠悠收了回来,搭在膝盖上,唇边似笑非笑:“这么怕我作甚么?我又不会对她怎么样。” 昭怀公主将女儿掩得严严实实,一面小心翼翼地同他说话:“时候不早了,家宴设在内殿,王爷还是别在这里耽搁,当心皇上怪罪。” 沈怿挑起眉颔了颔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三公主不打算与我同行?” “这就……不必了,郡主年幼,我走不开身。” 他负手在后,慢条斯理地点头,“那您自便。” 清幽的小径两旁有初吐嫩芽的草木,他一路朝前走,沿途的宫娥太监便一路垂头避让。 饶是自家人,言语间也就这么生疏。 先帝一脉的子嗣不多,算上他,活着的也就三个,但家宴上旁亲有不少,内殿之外正站了几人驻足寒暄。 一个说:“快有大半年没见着您了,瞧瞧这身板真比从前还硬朗啊。” 另一个很谦虚:“诶,哪有的事,到底老了,身子骨不结实,风一吹就倒。” 那个忙道:“这不怕啊,我那儿刚得了一株上 好的灵芝,回头给您送去,补一补。” “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好东西也要配好人,您正合适。” 不知是哪两位叔舅,沈怿不熟,刚逼近时,那边立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给他行礼。 “四王爷。” 他淡淡嗯了一声,举步进了内殿。 背后有窃窃私语,尽管耳力好,他也不屑于去听。 筵席排场很大,王子皇孙没一个落下,恭恭敬敬地给皇帝太后请安问好,再说上几句吉祥话,各方亲眷便起身敬酒,开始互相恭维,没完没了。 几番寒暄之后,佳肴美酿陆续端上桌,金银器皿中盛满山珍海味。席间昭怀公主抱着小郡主向太后拜年,上了年纪的人,对小孩子总是没有抵抗力的,酒桌上笑语不断,气氛甚好。 沈怿坐在右侧静静吃酒,从始至终没发一言。 他算是个特殊的人物,在皇室里不受待见很多年了。 因为母亲身份特殊,从出生起,宫中的皇子就与他疏远,再加上幼年弑师,兄弟姊妹几乎无人敢同他亲近。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 家宴的前半场他去喝几杯,表示自己人到了,后半场便告辞离席,权当是给他们个机会好叙家常。 走出大宫门,天已渐黑,冬夜里的风寒冷彻骨,他望着宫墙下火龙一样的宫灯,转身打起帘子进了马车。 吃过晚饭,街上鼓乐喧阗,言莫提着花灯在院中跑来跑去。 “爹,二姐,你们快点。” 书辞已经换了件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发,月蓝色的上衣配藕色的裙子,衬得人格外清丽。 “阿辞。”言书月走进屋来,“你用的这副耳环呀,好像很少看你戴。” 书辞转头给她瞧:“怎么样?” 她颔首说好看,“你发带松了,我给你紧一紧。” 头发刚刚绑完,陈氏便站在门口招呼她:“辞儿,你过来一下。” 书辞应了一声,随后朝言书月道,“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好啊。” 她跟着陈氏走进账房,好奇地问:“娘,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陈氏翻开桌上的账本,“咱们买的茶,晚些时候人家要送来,你辛苦辛苦,把这个清点好。” 书辞闻 言不自觉地低低啊了下:“今天?” “怎么。”她奇怪,“今天不行么?” “不是这个意思。”书辞指着窗外,小声道,“可今天有灯会……” “正月十九才收灯呢,明天也有。”陈氏把账本交给她,劝道,“哪天去不是去?改日看也是一样的。” 书辞低头翻了几页,认命地答应:“哦。” 见她有些失落,陈氏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乖,你听话,晚上家里没人我也不放心。还记得上年么?就是这么被人偷了条玛瑙串儿。” 她语气缓和下来:“这个家,你爹不顶事,莫儿又还小,你得时常帮着娘些,知道么?” 经她这么说,书辞也只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甘情愿一点:“知道了,我会好好看家的。” 走出来时瞧见紫玉拿着根黄瓜啃得很欢快。 “小紫……” 后者听她这幽怨的语气,连忙打住,“小姐,先说好,今晚我可没法陪你,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书辞埋怨道:“真不仗义。” 繁华的北京,满城举灯,亮如白昼,高树上有烟火绽放,万彩千光绚烂无比。 王府和街市形成两个鲜明的反差,从正院至花园,灯光寥寥,回廊下走动的婢女仆役皆不敢大声言语。这是府里一贯的规矩。 沈怿靠在栏杆边仰头欣赏,烟花的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拿酒。” 底下一个侍女手举托盘,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高远看见她手抖得厉害就知道不好,果然酒杯还没摆上,就被她抖得摔了一地。 高远在心头暗叹,嘴上还得尽忠职守地喝道:“放肆!” 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奴婢是新来的,下次不会了,下次不敢了……” 沈怿倚着栏杆看花池水面细碎的月光,半晌才站起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晃着腰间药囊下的穗子,缓缓走到侍女跟前。 她还在磕,磕得砰砰作响,许是看见了他的鞋面,忙颤巍巍的抬起头。 冷月下的这个人,阴森得像是恶鬼,他的容貌虽算得上出挑英俊,但那双眼睛实在凌厉迫人,半影在月光下的眉目,即便瞧不出任何情绪,也依旧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可怖。 沈怿居高临下看她,随后 移开视线,淡淡抛下话:“你看着办。” 高远垂首应是。 “王爷,王爷……” 久居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字祸福难料,侍女也顾不得许多,哭着抱住他的衣袍。 “王爷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他淡声问,“怎么,我王府是龙潭虎穴么,你怕成这样。” “不、不是的……” “那你哭什么?” “我、我……”侍女茫然无措,也答不上来,高远见状赶紧把她先拉下去。 沈怿抖了抖袖摆,抬脚往卧房走。 抄手游廊上点灯的丫鬟见他路过,恭恭敬敬地提灯立在旁边。 巡夜的侍卫背脊挺得笔直,手摁在佩剑上,目不斜视。 他的府邸太安静了,一向如此。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知为何,今夜突然发觉四周有点空,冷冷清清的。 天色还早,沈怿独坐在桌边,隔着几堵墙尚能听到街市上繁杂的说话声,锣鼓喧天。 他摆弄着那个药囊,眉峰微颦,全神贯注地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待夜空再一次绽放烟花时,沈怿忽然起身,信手将放在角落里的面具取了出来。 “您家的茶叶都在这儿了,您看看数量对不对。” 书辞核对完了账目,点头将银钱给他,“辛苦了,这时候还来跑一趟。” 送茶的老汉接过钱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说完,又问她:“二姑娘今天不出去看花灯么?灯市上热闹得很呐。” 书辞牵了牵嘴角,无奈地一笑:“不去了,我不喜欢看花灯。” 老汉颇有些遗憾地长长哦了声:“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嗯,您慢走。” 把大门关上,书辞蔫头耷脑地回到小院中。 刘婶正从厨房出来,见了她礼貌地笑笑:“二小姐。” 书辞礼节地问:“刘婶,回家啊?” 她笑着说是,“灶上给您留了糯米糕的,您夜里若是饿了可以吃点。” “好,谢谢。” 刘婶这一走,宅子里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书辞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四周不时有烟火升空,她仰头看不清晰,索性推开后门,在台阶上坐下。 火树银 花,连胡同的石墙也映照出淡淡的灯光来,上面有斑驳的痕迹。 她抱着膝盖,头轻轻靠在墙上。 小巷里有小孩子嘻嘻笑笑跑过去,明媚的花灯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一切宁静安和。 小的时候,弟弟和书月也是这样,在门前的空地上骑竹马,她一个人坐在小院里,一边打络子一边看他们。 一只野猫蹭到她身下,撒娇似的拱了拱她的手。 书辞于是顺手将它搂过来,漫不经心地抚摸。 夜风清冷地从东刮向西,一缕悠长的影子投射在脚边,一点一点靠近。她回过神来,顺着影子抬起头—— 那张银色的面具,在身后繁华似锦的街市下显得格外突兀,又分外和谐,好像他本来就应该站在这里似的。 书辞愣了一阵,转而淡笑:“是你啊。” 第十二章 沈怿显得比她还意外。 “你在干什么?” 书辞又把头靠回墙上,有气没力地说道:“看星星。” “看星星?”他走上前,索性也在她身旁坐下,“今天上元,你不出去看灯,在这儿看星星?” “怎么,不行吗?”书辞睇了他一眼,“我一会儿还要对月吟诗呢。” 沈怿不冷不淡地轻笑了一声,“你还会吟诗?” “那当然,说出来怕吓到你。”她哼道,“我弟弟的课业,多少是我帮他写的,连先生都夸我的诗自成一派,格高韵远,考状元都不成问题。” 没理会她这席扯淡的话,沈怿朝身后的小院看了看,“一个人在家?你爹娘呢?” “出去了。”书辞心烦意乱,“出去看花灯了。” “你不去?” 书辞低下头,神色落寞地玩衣带,“我娘让我看家。” 闻言,他若有所思地颔首。 头回在她家时就已经留意到,言家夫人对她的确有些偏见,也许是因为女孩儿的身份,在民间大部分人眼里都不如男孩儿金贵。 “你娘更喜欢儿子?” “不知道,大概是吧。” “那你姐姐,怎么没说留下来。” 她抱着猫顺毛:“我怎么知道。” “你没问过?” “诶——”书辞终于开始嫌弃他了,“你再问可就不讨人喜欢了。” 沈怿听着好笑:“这么说,我还讨你喜欢过?” 她还认真的想了想,郑重点头道:“帮我忙的时候挺讨人喜欢的。”她扬起眉,“你要是再帮我削一筐箭杆会更招人喜欢。” 沈怿无奈地摇摇头,“你真打算在这儿坐一夜?元宵一年一次,今晚错过了就没有了。” 书辞无限怅然:“可我怎么去?” 他想都没想:“我带你去。” 尽管心中很愿意,但嘴上还是忍不住犹豫:“我家就这样丢着不管了?娘回来会骂死我的。” “怕什么,你在他们回家之前回来就行了,而且晚上有官府的人巡查,你家这点银子没人偷,偷了大不了我替你补上。” 被他说得开始心动了,书辞抿抿唇,探头望向巷子口的街市。 “我弟弟他们也在街上,若是一会儿碰见了 怎么办?” “这个简单。”沈怿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戴上它。” 灯市是上元节北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各路人马熙熙攘攘,路边的小摊子挂有杭州的绢纱灯,灯上禽虫走马,花草美人,比比皆是。 良辰美景,自然少不了四方财货,尤其是买卖昆玉和西洋物件的,一路行一路喊,声音隔了一条胡同还能听见。 鼓吹和杂耍的艺人满街走,两个带着面具的男女混杂在人群中,乍一看去竟也不觉显眼。 书辞挑着花灯,兴致盎然的逛夜市,首饰零嘴,竹编的小玩意儿,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过去,每件都拿起来瞧瞧,玩半天又放回去,反正就是不买。 沈怿极有耐心地抱着双臂在旁看她逛。 “你又不买,何必看呢。” “你管我。”她捡起一对木质的兔子把玩,“我玩够了就不用买了,又过足了瘾还能省笔钱,多好。” “……”他无语地笑了笑。 “对了。”书辞把玩具放下,“上次帮我忙,还没好好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沈怿扬起眉:“你舍得花钱了?” “什么啊,说得我好像很吝啬似的。”她甩着耳边的发带,“刚刚我翻钱匣子,发现里面居然多出不少银两,我想一定是我娘偷偷给的。请顿饭还是足够了。” 时隔这么久,现在才看见。 沈怿暗自笑笑:“行。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书辞颔首,理所当然道:“嗯……正好,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店,馄饨特别好吃。” 他听完只觉无法理解:“你得了那么多钱,就吃请馄饨?” “我又没说要请你吃大餐。”书辞一本正经地解释,“那些钱都要攒着,将来可是我的嫁妆。” “原来你还没定亲?”沈怿随口问,“将来打算嫁给什么人?” “这个说不准,得看我娘的意思。”她提着灯,照脚下的路,“可是一定要比我姐嫁得好,找一个像我姐夫那样的,就最好不过了。” 他哦了声,“你姐夫是什么人?” “我姐夫是顺天府的捕快,温明,相貌堂堂,武功又好。”她说着,一脸的憧憬。 沈怿淡声道:“没听过。” 书辞斜眼看他:“孤陋寡闻,我姐夫在衙门很有名的。” “一个小小的捕快,也值得你这般惦记,未免太没追求。” “顺天府的捕快待遇算是不错的。”她觉得他眼高手低,“不然我还能追求什么?难不成做王妃?” 沈怿脚下一顿,忽然停住看了她一眼。 书辞并未注意,倒是歪头自顾自琢磨起来:“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我是不该这么狭隘。听说当今的两位王爷都尚未立王妃,也许我努力诱惑一下他们,能有机会呢?” 沈怿闻言轻笑了一下,很赞同地点头:“说得不错,你可以试试。” “你也这么认为?”尽管是说笑,一旦话题起了,也忍不住开始构想,“诶,那你觉得谁比较好?” 她自言自语:“庄亲王年纪有点小,就比我大两岁,肃亲王今年好像二十四了,而且没纳妾。”书辞迟疑着嗯了半天,“……这个还是算了。” “嗯?”沈怿不自觉问出口,“为什么?” “开玩笑,我去诱惑他?几条命都不够的。” …… 古董铺对面是个小酒店,因为过节,生意还算红火,人来人往的。 高远和他的侍卫朋友拣了张靠边的桌子对坐饮酒。 “哟,你今天这么闲,还能来喝酒?” 高远叹道:“忙里偷闲嘛,好不容易我家王爷睡下了,这才得空把你约出来。” 友人执杯在手,打量他神情:“看高兄你愁容满面,莫非又遇上烦心事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跟着王爷,天天都是烦心事。”高远直摇头,“伴君如伴虎啊,更何况我还是贴身侍卫,整日提着脑袋过日子……这不,他今儿在宫里受了气,一回府就开始找人发火。” “哦?”友人一副想听的样子。 他抿了口酒,缓缓道来:“府上新来了个丫头,晚上正好当值,不小心打翻了个杯子,他就一脸要杀要剐的表情,偏偏还不讲明白,让我看着办。你说说……他负责动动嘴皮子,坏事都让我来干,回头下地狱我还得给他鞍前马后。”高远啧啧摇头。 “都多少年了,孤家寡人一个,又不改脾气,我看以后有了王妃估计都得把人家逼上吊。也活该每年过节宫里的小主子不亲近他,这不自找的嘛。” “高兄。”一席话毕,友人担忧的环顾四周,“当心隔墙有耳。” “不要紧。”高远成竹在胸地端起酒 杯,“我家王爷今日睡得早,再说了,他就算没睡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他刚转过头,迎面就是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具,第一眼没放在心上,第二眼猛地一看,吓得高远拿杯的手一抖。 “王、王……” 书辞刚从门外进来,话只听了后半截,当即问道:“你们认识?” “我们当然……”高远飞快观察沈怿的眼神,反应迅速,“当然不认识!”他表情说变就变,脸上即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是说这位兄台的面具非常具有王者风范,不知在何处买的。” 沈怿冷冷道:“菜市口,怎么?你很喜欢吗?” “不、不是……” 书辞莫名其妙地望了高远一眼,随后又看向店内。 “好像没有空位了。”她转过头有礼地询问,“这位公子,能不能拼个桌?” “这……” “我们只有两个人。” 饶是内心疯狂地摇头,一见沈怿缓缓望过来,高远忙不迭颔首:“行,行,没问题。” 拉开椅子落了座,她朝小二叫了两碗馄饨,高远就在沈怿右手边,此刻显得异常局促,还讪讪地问书辞够不够吃。 “两位怎的带着面具?”友人对沈怿的身份并不知情,自然而然感到奇怪。 书辞回答道:“家里不让出门,我们是偷溜出来的。” “原来如此。”友人挑了挑眉,带着一抹我懂你的笑意,“小两口私奔?” 话音还没落,高远就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 友人不解地看着他。 “咳。”高远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岔开,“别人的事你少管,喝酒喝酒……” 迎合着吃了两杯,友人回想起之前所谈,颇有兴致地问他:“对了,之前王爷的事你还没讲完呢。” 高远面部一抽,恨不得眼中生刀子剁死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爷?”书辞听着好奇,“这位公子是王府的人?” “当然。”友人抬手一摆,给她隆重介绍,“肃亲王府上侍卫总管,高远,高大人,王爷的心腹。” “原来是位大人物。”她忙重新施礼,“方才失敬了。” 一旁的沈怿微微一笑,也冲他抱了抱拳。 高远只觉这个笑容别有深意,简直芒刺在背,尴尬地勾起嘴角回礼,“客气, 客气。” 趁着等馄饨的空闲,书辞百无聊赖,顺嘴问道:“高大人跟着王爷做事,那……肃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像外界流传的那样?” 友人笑道:“可不是,今天他还说……” 桌下被猛地踹了一脚,友人疼得嗷嗷直叫。 “肯定不是!”高远义正言辞地打断,满脸肃然,“我家王爷义薄云天,光明磊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忠义之人。我对他钦佩已久,很是仰慕,恨不能以身相许……” 书辞和沈怿同时抬起头来看着他。 “当然,可惜我是个男儿身。”他及时收回来,还满脸遗憾,“只好当他的侍卫,这样日日都能相见,我也满足了。” 友人缓过气儿来,手指颤抖着:“你刚刚明明不是这么……” “我不是什么,你懂什么!”不等说完,高远就插进话,“我对王爷的敬仰之情,那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 友人:“……” 书辞似笑非笑道:“想不到高大人这么忠心耿耿。” “这是自然。” “那坊间说的有关王爷的事情……都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高远眉头紧皱,颇为愤慨地哼了声,“这些刁民刁妇,成日里搬弄是非,胡言乱语,损我王爷清誉,回头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治罪!”说道激动之处,竟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杯碗跟着抖了抖。 此刻,店伙把煮好的馄饨端了上来,对面的沈怿自行取了筷子,也不看他,只慢条斯理道: “高大人。” 他淡淡道:“吃菜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高远不自在地抿唇,“是、是。” 第十三章 满脑子“我命休矣”飘来飘去,书辞还没吃完,高远匆匆喝了两口酒,觉得实在如坐针毡,不知再待下去会不会被自己这位友人害得性命不保,索性在他多嘴作死之前,拉起人便告辞溜了。 一顿饭毕,书辞捧着碗喝汤,见沈怿放下筷子,便问道:“怎么样,味道是不错吧?” 他擦了擦嘴,颔首说还行。 “你饱了么?可需要再来一碗?” “不用了,我本来出门前就吃过东西。” “那好。”她拿茶水漱完口,往腰间掏银子,“我结账了。” “小二。”书辞起身到外间去找店伙,刚掏出银子,身侧忽有一人走过,什么相貌,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只是他脖颈上那条银色的链子猛然撞进视线里。 是那天晚上的那个人!? 她回过神,本能地跑出酒店想去看个究竟,街上来来往往,人海茫茫,书辞转来转去,也没再见到对方的身影。 沈怿跟出来,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周围,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书辞自言自语,“可能是我看花眼。” 金水河上,一艘奢华的画舫内。 舷壁彩绘浮雕,头顶明灯数盏,五六个侍女手捧花果托盘分立两旁,因担心天冷风大,四个角都摆有炭盆。 在重重帐幔后的软榻上歪躺着一个人,耳听丝竹之声,手指在一旁慢慢敲着节奏。 门外忽有人款步进来,撩袍在帐前单膝跪下,脖颈上那条银制璎珞相互碰撞,清脆作响。 “大人。” 奏曲之人识相的停了手,管弦戛然而止。 男子徐徐睁开眼:“什么结果?” 青年人垂头:“启禀大人……属下等人找遍了禄全的大小府邸,正院别院,都没发现那块碎片。” “之前是锦衣卫抄的家,有去那边问过么?” “问过了。”他顿了顿,“所有可疑之物,属下都已一一翻查,并未找到。” “都没有?难道禄全对我撒了谎。”男子从软榻上坐起身,眉峰微微颦起,“不应该啊,诏狱酷刑之下,没人敢不吐实情的。” 他闭目沉思良久,“再去找,去禄府附近找,顺便打听打听,最近有谁进过那栋宅子。” “是。” 青年人领命退下。 那枚青铜碎片对他而言何等重要,这次大费周章将治理西南灾情一事拢到手里,若是没有收获,岂不是白吃这个亏了。 男子叹了口气,正准备躺回去,侍女凑到他帐前,轻轻道:“大人,安姑娘来了。” 他头疼地啧了声,刚想说找个理由把人赶走,甲板上已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安青挽提着裙摆笑盈盈的进来。 “表哥!” 她带着丫鬟,径自走到里面,“我特地去了你府上,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偷闲。” 安青挽打起帘子,榻上的男子俊逸清瘦,简单的长袍却被他穿出仙风道骨的味道,虽已过而立之年,眉目间却有着年轻书生的温润气质。 “我躲在这里都让你找着了,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他摇头笑叹。 “那当然,就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安青挽得意了片刻,又朝他道:“上回听你说爱喝绍兴的兰雪酒,我这次专门带来了,你尝尝看。” 男子抬眸看向她,微微一笑:“好啊。” 星月如霜,岸上的灯火把河面映照得波光粼粼,熠熠闪烁。 书辞提着花灯站在河边照水里的鱼看。 沈怿却倚树而靠,双目一直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条游船。 “不知道是不是开春了,居然有鲈鱼,个个都好肥。”书辞回头说道,“改明儿来捞鱼,这季节的鱼最好吃。” 半晌没听到回答,见他眼神不对,她转头张望,“你在看什么?” 沈怿冲着对面抬了抬下巴,“猜猜看,那船上坐的,会是什么人?” 书辞又仔细打量了一回,不以为意的哼笑:“像这种宝船,奢靡华丽,坐得起的肯定非富即贵,不是朝廷高官,就是富商财主。不过我大梁对画舫的规格有明文规定,三层小楼的,寻常身份不允许乘坐,所以船上的主人怎么也得是三品以上的大臣。 “我猜,要么是王爷……要么是首辅、尚书一类。” 沈怿淡淡道:“在你心里,本朝的王爷就这么穷奢极欲?” “那倒没有。”书辞慢慢走过来,“在我心里,比我家有钱的都是穷奢极欲。” “这么愤世嫉俗?” “不啊,我没说穷奢极欲不好啊。”她说得理所当然,“有钱当然好了,等我有钱了,我也要穷奢极欲一回。” 听他轻蔑地笑了一下 ,书辞翻了个白眼:“你就笑吧,我懒得和你解释,反正你也不会明白的……” 不经意间看见他怀中露出的穗子,和之前自己做的很是相似,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捞,果然是那个荷包。 “这个药囊你拿走了?怎么样,好用吗?” 似是才想起来,沈怿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我对药理不是很懂,里面的药你自己看着换吧。” 他们一壁说,一壁沿小径回到街道。舞狮的队伍正从眼前经过,热闹非凡,灯市上到底要比河岸敞亮得多,书辞在一排排花灯下欣赏,随手捧起一个,“这么漂亮。” 沈怿走到她身后,看了一眼就说:“是宫灯。” “难怪,比我手上的精致那么多。”她抿着唇,更加认真的观赏。 “喜欢怎么不买一盏。”说完就替她回答,“又省钱?”他把自己的钱袋掏出来,在她眼皮底下掂了掂。 银子的声音分外动听。 书辞不满地睇他,把花灯放了回去,“不买,叫我娘知道会训我的……我就看看。” 她说着仰起头,通明的灯光在脸上蒙了层淡淡的红,衬得肌肤格外细腻,目光流转之间,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星辰闪烁,极其明亮。 他心头莫名的缩了一下。 相识不久,其实并未仔细观察过她,在沈怿先前的印象中,书辞虽然机灵,但笑容不多,眉头时常皱着,像今天这样毫无心事的模样倒是少见。 沈怿看着她的时候,不期然,书辞转过头来,他忙将脸微微调开。 “时候不早,我得早点回去。”她弯下腰拾起灯,“万一我娘他们比我先到家可就麻烦了。” “嗯,好。” 书辞颔首道:“那我走了,这个……谢谢你。”她指着脸上的面具,淡笑说:“下回见了再还给你。” 下回……她倒是个自来熟,半点不忌讳。沈怿不知想到了什么,跟着笑了笑。 人潮如水,烟火依旧,书辞转身朝前而行,夜空里绽开的烟火把她的背影渲染得分外绚烂,像是铺了霞光一般。行人过客来去匆匆,再眨眼时,已淹没在了红尘之中。 元宵结束,整个年就过完了,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收灯。 春天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田间的庄稼在瑞雪之后茂盛生长,放眼望去,一片青碧。侵吞赈灾粮款的案子尘 埃落定,城中的难民数量也有所缓解。 言则在休息了半个月后重新回到京营里当差,这次有惊无险,好在官复原职,一家子也放下心来。 适逢三月三,乃是北极佑圣真君的生辰,大梁从太祖时期起信道教,每逢这个时候百姓都会前往紫云观拈香启醮,大街小巷无论男女老少皆倾城而出,车马林林簇簇,一派生机勃勃。 有钱的闲人出门祈恩,没钱的就在家祭礼,书辞和言书月带着下人一大早去井里打好清水,在院中设了个香案,酌水献花。 于是乎满院子弥漫着祭祀的香烛味道,仆婢低着头扫地,前院是没法待了,全往后院来躲清净。 趁着阳光好,吃过了饭,书辞把绣活儿搬出来,边晒太阳边做针线。 她弟弟就在远处弯弓射靶子,靶的边缘插满了箭,中心基本上完好无损,甚是光滑,一个眼儿都没有。 “二姐,我的箭快不够用了。”言莫拉着弓回头看她,“咱们啥时候再买一筐啊?” “你当这是买大米呀说买就买?”书辞连眼皮都懒得抬,“你省省吧,压根就不是那块料。” “不能这么讲啊。”言莫不以为然地收了弓,“我爹是武将,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是他儿子,应该功夫比他更厉害才对。” “你瞧瞧你这弓。”书辞颔首示意那一地残骸,“学了一年了,还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我怀疑你是不是眼神儿不好?要不别学了,好好念书考状元。” 言莫很是嫌弃读书人:“那多没出息。” 她使眼色:“有本事再大声点,叫娘听见抽了你的筋。” “抽了我的筋,不是更当不了状元了。” 书辞无奈地看着他,转而替他出主意:“不然咱们学剑吧?或者长枪?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嘛。” 毕竟这两个都比较省钱。 言莫被她忽悠着觉得有点道理,摆弄起手里的小弓,开始琢磨人生。 “阿辞。” 里屋听到陈氏唤她,书辞把针线塞到紫玉怀中,“娘叫我了,你自个儿想想。” 室内屏风后,花瓶里插着一株腊梅。陈氏和言书月在榻上坐着,一个看书,一个打络子,桌上摆了个食盒。 “娘,什么事?”她撩起帘子。 陈氏把盒子 往前推了推:“你爹今天忙,我估摸着怕是连饭都赶不上吃,你跑一趟给他送过去。” 为了维持秩序,言则一早便换好衣服出门,到午时也不见人影。 书辞接过来,点头说好,“爹爹在什么地方?” “他负责的是宣武门大街,你去那边找找看吧。” 一听宣武门,料想温明可能也在,言书月把手上的络子放下,“那我也去。” 陈氏颦了颦眉,终究只是叮嘱:“你们俩当心,早点回来,别贪玩。” “知道知道。” “可再像上次那样惹事儿了啊。” “明白明白”两个人点头如捣蒜。 自打上元后就一直闷在家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三个姑娘在街上走走逛逛,出城上香的人不少,轻车骏马很是热闹,找了半天终于在胡同口见到了言则。 他正和其他几个侍卫说话,口干舌燥,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看到书辞几人像见了救星,赶紧寻了个角落蹲坐着,打开食盒窸窸窣窣一顿饱餐。 “爹,您慢点吃。” 言则夹起一片菜叶子往嘴里送,“不行,一会儿我还得跑趟城西,总兵大人有差遣,要紧得很,立马吃完就得上路了。” 身边三两个同僚经过,出言打趣他:“老言好福气啊,还有闺女给送饭。” 另有个不知死活的捧了碗探头来瞅他的伙食,“哎哟喂,红烧肉啊!”说着伸筷子就要来夹,被言则猛力敲开。 “去去去,没你的份儿。” 同僚调侃道:“老言,你二姑娘还没许人家吧,要不要咱们俩亲上加亲?回头我上你家提亲怎么样。” 言则看见书辞托腮在笑,也回头朝后面的人笑骂道:“去你的,你家那崽子长得跟猴儿似的,配得上我家姑娘吗,也好意思。” 一群人嘻嘻哈哈,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守卫牵来匹马。 “言总旗,您要的马。” “诶,来了!” 言则扒了两口饭把碗筷塞到紫玉怀里,“我有差事,这就先走了。” 言书月和书辞起身,看着他爬上马背,“爹,您小心点。” “知道了。”言则握住缰绳,“今晚上不回家吃饭,替我给你们娘说一声。” 他动脚轻夹马腹,马蹄子嗒嗒作响,很快朝前奔跑起来。 紫玉在地上收拾,言书月却盯着言则背影,不安地嘀咕道:“爹走这么急,不会和人家撞上吧?” 书辞不以为然:“瞎操心,咱们爹的骑术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哪有这么背的。” 话音刚落,只见前面十字路口处,忽出现一辆马车,不偏不倚和言则的马碰了个正着,两边马匹同时受惊,高高扬起蹄子。 紫玉吓了个哆嗦,提着食盒朝书辞道:“小姐小姐,真的撞上了!” 她无语地默了片刻,没好气地去瞪言书月:“你个乌鸦嘴。” 后者甚感抱歉地双手合十。 “对不起啊……” 这马车很大,通身黑漆,车帘子用的是上等的丝绸,一看就知道里头坐的不是一般人。 言则勒住马,翻身而下。 此刻车帘被人掀开,从里面走出个年纪十四五的小丫鬟,她冷着张脸跳下来,怒气冲冲走向言则。 “实在抱歉,方才……” 还没说完,她劈头盖脸,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第十四章 来得太突然,言书月和书辞皆是一怔。 “你可知道自己惊的是谁的马?”那丫鬟一身绫罗,穿金戴银,虽比言则矮了一个头,说起话来却趾高气昂。 猜到对方许是哪位高官侯爵的家眷,言则立时垂下脑袋连连道歉。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车上坐着的是安夫人和大小姐,倘若出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怪我没长眼……” 车内窸窸窣窣,约摸是打翻了什么东西,尚在收拾。 安青挽撩起帘子,颦眉往底下一瞅,见到是言则不禁鄙夷道:“今年我可真是和你们言家人犯冲,到哪儿都能遇上,阴魂不散的。” 他抱了抱拳,恭敬道:“鄙人骑马过于急躁,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原谅。” “原谅?你刚才吓到了我的马,害茶杯翻到脏了衣裳,这缎子价格可不菲,你说怎么办?” 车中的安夫人低声劝道:“挽儿,算了,不过是件衣裳,咱们还得赶去紫云观,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偏不要。”安青挽面色不愉地将她手推开,不依不饶地问言则,“你说啊。” “这个……”他发愁地挠挠头,“会赔的。” “赔?”小丫鬟冲他哼了声,“这可是杭州最贵的明霜绸,好几十金一匹的!眼下早就没得卖了,你上哪儿赔?” 说话间,书辞几人已经赶了上来,她担心地攀上言则的胳膊:“爹,您没事儿吧?” 不过是一巴掌,他皮糙肉厚挨两下也没觉得什么,言则憨厚一笑,说不要紧。 一见到她,安青挽那把火烧得更旺了,“又是你!” 上次被爹爹骂得狗血淋头,这口气还没消呢,简直是旧伤未愈新仇又起。 “好啊,既然都在,咱们就把这笔账好好的算一算。” 书辞转眼打量了她一下,“安姑娘,惊了你的马车,的确是我爹有错在先,可你这衣裳不过只是洒了点水,洗洗还能穿的。” 安青挽气道:“可我现在不能穿了!” 她给出主意:“要不,您回家换换?” 安青挽咬咬牙:“我回家换?岂不是便宜了你们!” 她当即道:“那我跑一趟帮您拿来?” “你……” 安夫人在旁边听得 头疼,小声安抚:“挽儿,走吧,一点小事罢了。” “不行!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这是大事,天大的事!”她急得跺脚,“我不管,叫他……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否则,今天这事儿没完。” 言则愣了愣,里面的安夫人也是一惊,“挽儿,这不太好吧……” “娘,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她语气不耐,“你别管我的事。” 附近还有自己的手下在,言则显得颇为犹豫,但一方面又想息事宁人,于是只能朝书辞望去,想从她那儿得到些建议。 “安姑娘,您这样也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了。”实在气不过,书辞皱着眉把他往身后拉了拉,“纵然我爹做得不对,他也挨了你一下,这件事不应该扯平了么?他年长你这么多,要他磕头,你也不怕折寿?” “你咒我折寿?!” 十字口本就是人流汇集之处,马车在正中停着,很快就堵了个水泄不通,围观的越来越多。 沈怿在车中等得不耐烦,隔着帘子问高远:“前面出什么事了?” “王爷。”他抬头望了望,恭敬道,“是安大人家的马车,看样子……他的家眷好像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安元良?” 沈怿将车帘撩起,原本只是随便瞅了一眼,却堪堪瞧见那一巴掌又快又狠的扇在书辞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饶是隔得这么远,竟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登时一怔。 “你这是干什么!”言则始料未及,忙将书辞搂过来,紧紧护在怀中,盯着面前的丫鬟又气又怒。 “放肆,你敢这么和我们家小姐说话!”到底是有人撑腰,她眼里丝毫不见惧色。 安青挽靠在车内哼道:“是我让她打的,如何?谁叫她出言不逊的。” 书辞面皮薄,毕竟不比言则,脸颊迅速浮起一个红红的五指印,显然那人下手不轻。 沈怿眉头紧皱,凝眸注视着前方。 高远却是素来知晓他脾气的,虽不见他开口,却很懂眼色的问:“王爷,需不需要属下前去清扫?” 他面无表情地将车帘放下:“让他们赶紧滚!” “是。” 脸上火辣辣的疼,书辞伸手碰了碰,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龇牙瞪那个丫头。想不到她看着个子不高,居然还是个断掌,打起人来手劲那 么大。 “小姐,你没事儿吧?”紫玉凑上前,低声问,“要不要我替你打回来?” 她捂着脸心疼自己,“还是自家人好……你不怕她报复?” 后者理所当然道:“我就说是你吩咐的呀。” “……” 眼看事情进展得愈发没完没了,安夫人只得好言好语地劝阻,“挽儿,算了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为难人家了。让你爹爹知道,回去又该训你了。” “娘。”安青挽拉着她的手,“你不晓得这些人有多坏……” 双方正相持不下,旁边忽走上来一个武将打扮的高大男子,很是有礼弯腰作揖。 “安夫人,安大小姐。” 安青挽皱着眉打量:“你谁啊?” 高远淡淡一笑,并未回答她的话,“夫人的马车拦了我主子的驾,若无要紧的事,还望夫人别节外生枝。” 安夫人一向脾气好,当下应了声,又回头语重心长地教育她,“瞧瞧,咱们在这儿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安青挽却说慢着,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高远笑了笑:“小姐,是问我家的主子的名讳?” 车窗下的随从忙悄声道:“夫人,来的是肃亲王府的总管侍卫。” 安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变,面沉如水朝安青挽摇头:“看看你,就知道任性,这位可不是好惹的主,闹大了咱们一家子都没好果子吃!” 继而又神色柔和地冲高远解释:“小女顽劣,管教不周,还望总管勿怪,我会命车夫尽快启程的,劳烦总管替我向王爷陪个不是。” “客气。”高远往后退了一步,“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鞭子利落的甩下去,车轮碾在落叶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微风卷起帘子的一角,沈怿坐在其中,不经意侧目时,与街旁的书辞一错而过。她低头在和身侧的丫头说话,刘海下的眉眼尚未看真切,车帘已沉沉盖了回来。 车里车外,像是两个世界。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家,书辞和言书月都没什么精神,因为白天的意外闹得心里不愉快,晚上连话也懒得说。饭点一结束,就各自散了。 言书月许是想对她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叫她,书辞已经转身走了。她在原地里默默站了许久,最后还是闷着头回了房。 他们家离闹市远,一入夜四下都是安静的,后院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只剩下庖厨还亮着微光,那是刘家两口子在里面吃晚饭。 书辞从回廊下来,仰头便是满天繁星。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茫然而陌生的感觉,她耷拉着脑袋收回视线,冷不防见院墙的角落里蹲了个黑影子,块头还不小。 书辞小心翼翼走过去:“谁啊?” 她伸手拍了一下那人的肩,对方一个激灵,忽然拿胳膊挡住脸。 “爹?”书辞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她心下生疑,忙伸手把他脖子转过来,言则来不及躲,一张脸老泪纵横。 “爹?!”书辞简直吃了一惊,“你你你……”她语不成句,忙把帕子取出来给他擦眼泪。 “你不能这样的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随便哭呢。”然后又压低声音,“娘会生气的。” 言则拿袖子胡乱抹了一通,“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太没用,害自己闺女受那么大的委屈。” 不承想是这个原因,书辞心头有些暖,语气缓和下来,反倒安慰他,“我没事,也没少块肉不是么,总好过真的赔她那么多钱啊。” “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是姑娘家……”他摇摇头,索性一屁股坐在花台边上不住叹气,“爹是觉得叫你吃亏了。” “你要是真的给她磕了头,我心里才觉得吃亏呢。”书辞在他旁边坐下,“安大人家嘛,咱们又惹不起,好在这次运气好,叫她们碰上了肃王爷,你看,这夜里走多了总会遇着鬼。” 言则老眼泪花花地盯着她,“辞儿……” “好啦好啦,高兴点。”书辞捧着他的脸,拍了两下,“你是我老爹,再这么客气可就见外了。” 言则一面呜呜一面点头:“老爹对不起你……”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收拾好,别让娘发现才是要紧的。” 父女二人在后院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并排坐着,絮絮叨叨劝了一阵,好说歹说,言则总算平复心绪,爬起来抹抹鼻涕,往屋里走了。 书辞轻轻松了口气,推开房门,紫玉已经拿了碎布在纳鞋底。她走到床边,弯腰在针线篮子里翻翻捡捡,找出没做完的活儿,凑到灯下接着拈线。 很久没熬夜了,紫玉撑到三更便支持不住,打着哈欠说要回 去睡觉,书辞把门关好,再添了支蜡烛点上。 她刚把针拿起,窗外一股妖风吹过,虽未回头,人已不自觉挑起了眉,觉得这个出场方式很是眼熟。 “绣什么东西绣那么晚?你又缺钱花了?” 书辞望向身旁,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银色的面具,他一身简单的布衣,抱着双臂靠窗而坐。 “你很闲么?老往我家跑。”她放下针线,眼底里带了几探究,“我真是好奇,你究竟做什么的?从来只能在大半夜才能看到你。” 沈怿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昼伏夜出……”书辞自言自语,“你是做贼的吧?” “难怪这么有钱,果然来路不明。” 对此,他也懒得去解释,反而问起别的:“你今天又和安家的人起争执了?” 书辞刚绣了一针,闻言皱了皱眉:“你看见了?” “看见的人不少,不缺我一个。”沈怿默了片刻,淡声问她,“为什么不还手?” 她哼了声,低头继续绣,“你说的轻巧。” “安大人是内阁大学士,位高权重,虽然手不至于伸到京卫里来,可是官官相护,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中比蝼蚁还不如。得罪了安家,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抬起头来朝他道:“你别看她们这么不可一世的,也一样有人制得住,今天听到后面是肃亲王的马车,结果跑得比谁都快。” 书辞冷哼:“这就叫以暴制暴,让他们狗咬狗,活该。” 沈怿:“……” 第十五章 这个话题不是很想继续下去,沈怿扬扬下巴,示意她手上的针线。 “你怎么又熬夜做这个,上次不是说你娘给你留了不少钱,够用了么?” “够用是够用。”书辞往灯下凑了凑,“不过我还是想给我爹攒点,到时候好送出去疏通人脉。” 沈怿皱眉:“你还想着给你爹升职?他可才被放出来。”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反驳:“那是被诬陷的。” “你我都知道是假的,别自欺欺人了。” “这怎么能叫自欺欺人呢。”书辞耐着性子解释,“在外人看来我爹是被冤枉的,官府也判了是冤案,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爹蒙冤,那久而久之,假的也就成真的了。你也要有这个意识,回头可别说漏了嘴。” 沈怿望着她一阵无语。 “行了,忙你的去吧。”书辞用牙咬断线,又在篮子里翻捡,“诶,你可得看着点,偷东西别偷到我家来了。” 他淡淡哼了声,也未说话,起身就走了。 来去匆匆,都是一阵风,引得窗户吱呀晃动,像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山精妖怪,譬如猪八戒。 如此一想倒把自己逗笑了,她展开剪子欢快地开始裁布。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 五更天时,沈怿便醒了,窗外不见星光,连更声也没听见,他掀开被衾,随手披上衣衫下了床。 高远刚和人换了班,迎面看到他出来,当下关心:“王爷,您失眠啊?” 琢磨出他面色不大好,随即又热情的推荐:“要不要让厨房煮点安神茶?上回的香我记得您用了说不错,不妨……” 沈怿垂眸睇了他一眼,似乎是懒得出声,用口型道了一个字。 看出那是个“滚”字,高远立马乖乖闭了嘴,退到旁边当背景。 北风萧萧,此时的夜市已经收了,清冷的坊间只剩下几个茶摊子还有人守着。 沈怿回到那间小院,不承想西厢房里竟还有微弱的光,闪烁不定。他悄然行至窗边,淡淡的影子投射进去,但见桌上一灯如豆,书辞正趴在灯下,不知几时睡熟的,手肘下压着一堆零碎的线和缎子。 真是早不忙夜心慌,这么折腾,哪回走了水,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沈怿轻叹口气,上前扶她起来。 书辞还没醒,东倒西歪地靠在他颈窝,呼吸均匀轻浅 。因为常年用针,她拇指和食指有明显的薄茧,扎破的针孔有深有淡,虽然纤细,却不算细腻。 沈怿垂眸在她指腹上摩挲了一会儿,才俯下身将烛火吹熄。 无论多晚睡,辰正必起,这是书辞的作息习惯。今天阳光好,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被面,带着些许暖意。 她拢拢头发,边打呵欠边起身,睡眼惺忪地穿外袍,脑子还稀里糊涂的想着:自己昨天几时爬上床的,怎么不记得了…… 庖厨那边飘来饭菜的香气,想是刘婶在准备早食。 院子里隐隐有练功的声音,她推开门出来,就看见言则领着言莫,两父子正在打拳,一招一式挥得甚是有力。 “啧啧。”紫玉叼着个果子,顺手也给书辞递了一个去,抱着扫帚边吃边道,“老爷今天精神头不错,天不亮就爬起来了,灯也不点,黑漆漆的一个人在那儿耍拳,跟鬼似的,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她拿起水果在嘴上咬了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多少年没见我老爹早起打拳了,真是稀奇。” “经久不见,突然转性,没准儿有什么好事发生呢。”紫玉若有所思。 “还好事儿呢。”书辞嗟叹不已,“我看这些天是灾祸不断,好事都不敢奢望了,只求别再那么背。”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嘛。”紫玉用手肘捅了捅她,宽慰道,“往好的去想呀,小姐,万一咱们老爷今儿转运了呢。” “别,打住。”她抬手一摆,“你越说我心里越没底……走了,吃饭。” 五大营在城郊,饶是如今太平日久,并无战事,操练仍旧没有懈怠,远远望去烟尘四起,马蹄声如群雷同鸣,震天撼地。 言则正在帐前点卯,他手下有一百人,都是京营的士卒。这边人数清完便得照安排各规格值,若有缺席者还要提前上报,换人补缺。 前段时日连连好几天值夜,难得今日松活些,护送公主、皇妃去庙里进香,估摸着一早上就能完事,那下午便可在寺庙附近吃碗小馄饨,休息休息。 一想到这个,众人脸上皆有喜色,个个精神抖擞。 “别笑别笑。”言则一排排挨个打过去,“一会儿叫总兵大人看见又该罚了。” 话虽严厉,却听不出半分恼意来。他是营里的老人了,都知道他生性仁厚,故而士卒们只是将笑憋着,并不见畏惧。 时间紧迫,尚在数人头 ,试百户徐边背着手慢条斯理踱步过来。 “老言呐。” 他诶了声,毕恭毕敬地叫大人。 徐边望了眼对面排排站的士卒,一副大爷口气:“城东的紫云观要扩建,工部那边让派几个人去帮忙,你就带你这帮兄弟跑一趟吧。” 话音才落,底下人个个沉下脸来,面面相觑。 “这……”言则朝旁看了一圈儿,也很为难,“大人,这不妥吧?按理咱们今日该随内卫护送公主进香的,这……这紫云观,乃是总兵大人安排给您负责的事,和我们……” “废话!”徐边把眼一瞪,站住脚喝他,“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言则只得道:“自然您是大人……” 他唾沫横飞:“知道你还问那么多!你叫我声大人,那就该听我的。” “是是……”言则点完头,又犹豫,“可这护送……” “不就是进香么。”徐边慢悠悠地踱步,“谁去不是一样?你放心,我的人会替你们去的,安心到紫云观帮忙便是。” 这如意算盘打得够响,陪公主进香多清闲的活儿,谁都知道去紫云观不是拉木头就是搬石块,他倒好,专捡这种便宜。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亘古不变的道理朝堂军营都适用,众人虽有怨气,却也敢怒不敢言。 言则没办法,拿着手上的名单暗暗叹气。 徐边甩袖吆喝:“行了行了,别都傻站着,该干嘛干嘛去。” 就在此时,校场的另一边,刑将军并两位面生的高个男子有说有谈,朝此处走来。 其中一位看衣着打扮,也该是将军之类的人物,另一个身穿曳撒,束带,佩刀,像是位武官。 眼见着越走越近,似乎有什么吩咐,一时徐边也不闹腾了,迅速整理衣冠,立得笔直。 “其实这般小事犯不着陆将军和高大人亲自前来,我选几个好的让王爷挑就是了,何至于如此麻烦。”说话的是邢宽。 高远含笑摇头:“刑将军有所不知,我家王爷做事一向自成风格,既是派我前来,当然有他的道理,还是谨慎些为好。” 邢宽笑了笑,“说的是。”面上一派祥和,其实他心里也在打鼓,肃王爷虽为大都督府左都督,但五大营的事他极少插手,耀武营更加不是他的管辖范围,怎么突然兴起来要人了。 鉴于这位王爷行事 作风一贯捉摸不透,他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校场上烟尘滚滚,金戈铁马,气息肃杀。 高远抱着胳膊从一排训练的士卒前经过,目光随意扫了扫,落在言则身上,上下一打量,问道:“这就是骑射营?” “是。”言则刚应声,就被徐边给瞪了回去,他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徐边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换上笑颜朝高远道:“回大人的话,正是骑射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高远颔了颔首,问他道:“你姓言?” “不不。”徐边忙好心地解释,“鄙人姓徐。” 高远听完嫌弃地盯着他,抬手把他往旁边摁,又去问言则:“你姓言?” “是。”他说完似有点迟疑,“小人……的确姓言。” 高远微微点头,又仔细瞧了瞧他:“踏张弩会用么?” 言则如实回答:“会用。” “行。”他转身指着不远处的箭靶,“来,射几把我瞧瞧。” 刑将军正在边上站着看,见状也不制止,那么就是默许了。尽管觉得突然,言则还是利索的换了弩,装好弩矢,对着木靶瞄准。 听得“嗖嗖”几声响,弩矢疾射而出钉在木靶上。 徐边悄悄踮脚瞅他的准头,三支弩箭,一支正中靶心,其他都是压在边上,勉勉强强,不好不坏。他暗自冷嘲。 发挥得不是太好,担心是都督府来人视察的,言则放下弩箭,倍感心虚。 不承想高远还在点头,压根连靶子也没看,食指一伸,冲他点了点。 “嗯……你,就你了。” 一直不曾言语的陆将军此刻才发话:“就他么?确定了?” “不错,拟公文去吧。” 言则听得满脑袋雾水,愣了愣,指指自己,“我?什么?” 高远似笑非笑地回头:“王爷手下正缺个步军校尉,兼大都督府二等侍卫,官拜四品。我打算推荐你,你意下如何,肯去吗?” 不去是傻的吧! 徐边睁大眼睛把这几个人认认真真地瞅了个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拿着把弩箭随便射了两下,这就三级跳直接当校尉了? 没道理吧!天上掉大饼啊?要换成他,他也是可以的啊! 言则捧着弩,目瞪口呆地立在 原地,四品两个字在脑海里万马奔腾一般略过,他身形坚硬如铁,甚至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邢宽笑着上前拍他的肩:“老言啊,是好事啊,你可有造化了。” 言则回过神来,如在梦中似的笑了两声,喃喃念道:“我、我升校尉了?……真的升校尉了?” 邢宽大笑:“是真的,还不快谢谢高大人和陆将军。” “是是是。”他赶紧抱拳行礼,“多谢陆将军提拔,谢高大人赏识。” 高远好笑地哼了一声:“谢我作甚么?你该谢谢王爷!”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言则眼下已是神志不清,顺口应承,“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又讲了一阵客套话,无非是让他今后要为王爷多多效力之类的,由于兵部和都督府还有流程要走,高远几人便先行一步,只吩咐他按时去都督府报到。 等他们离开,一旁的士卒与同僚纷纷拥上前来道贺。 “老言,恭喜恭喜啊!” “老言,可以啊你!”一人勾住他脖颈,“正四品校尉,得是有功勋的人才能捞得上的,你真是白捡个大便宜。” 一时间道喜的道喜,艳羡的艳羡。 言则被包围着显得很是赧然,分外不好意思,抬眼时瞧见徐边阴着张脸立在对面。 他走上前,挠了挠头,冲他讪讪笑了两声。 “呵呵……” 徐边唇角一弯,也立时笑容满面:“呵呵……” 言则也换上笑脸,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笑,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言则:“大人……” “不不不……”徐边当下呵腰,“您是大人,您是大人。” “那这个紫云观……” 徐边立马打住:“卑职去,卑职派人去。” 第十六章 言则升职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坊四邻前来道喜的络绎不绝,险些将门槛踩坏,紫玉和两个丫头跑前跑后地倒茶水准备糕点果子,忙得不可开交。 倒不是说正四品的校尉有多威风,最要紧的是肃王爷亲自派人请的,那就不一样了,明面上就是被王爷罩着的人,往后谁都得给几分薄面。这事儿来得特别玄乎,市井里传言,说私底下没准儿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私,譬如言则与王爷乃忘年之交啦,言则其实是皇家失散多年的血脉啦,言则法力无边有神技在身啦,各种胡言乱语,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不过无论如何,今时不同往日了,上赶着来巴结的各色人物数不胜数,陈氏每天都在清点大小礼品当中度过的,满面红光,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书辞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让人打了一小壶花雕来,拈着酒杯细细的喝着。 “真痛快。” 沈怿靠坐在窗上看她,颦眉薄责道:“你一个姑娘家,少喝点酒。” 书辞放下杯子,摇头笑他肤浅:“这你就不懂了,姑娘家也得什么都会,出去才不至于被人蒙,喝酒算得了什么。” 见她心情实在是不错,沈怿不禁轻轻地笑了一声:“现在当大小姐了,高兴了?” 听他这口气里似有不屑之意,书辞执杯望过来:“高兴,当然高兴了。多亏我爹箭法高超,否则也不会被王爷看上。” 沈怿抱着胳膊但笑不语。 就你爹那个箭术…… “你放心好吧。”感觉他这副样子有些酸溜溜的,书辞抿了口酒,挑起眉,“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得了好处,我不会忘了你的。” “哦?”沈怿轻描淡写地问,“我能有什么好处?” 她想了片刻,认真道:“往后若犯了事被人抓了,我肯定保你出来。再受了伤,缺胳膊断腿,我就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他嫌弃地拧起眉:“你这算是在咒我?” “目光短浅。”书辞睇他一眼,“这明明是防范于未然。金银财宝多俗气,要给自然是给最需要的东西,锦上添花哪好过雪中送炭?” 沈怿笑道:“可我是个俗人。” 书辞鄙夷地盯着他:“那就正好借此机会提升一下自己的修养。” 他摇了摇头,一语道破:“说白了,你就是舍不得自己那点银子。” “本来就舍不得……再 说你也比我有钱。” “嗯。”沈怿很是赞同的点头,“这倒是。” 她抄起瓜子扔过去,“来路不正的钱,也好意思显摆。” 一阵劲风响起,沈怿抬手之间已将那枚瓜子握住,他也不做解释,只自行剥来吃了。 两杯酒下肚,书辞眼神已带了些迷离,单手托着腮,透过窗瞧院中的月色。 “老爹升职虽然是好事,不过跟着肃王爷凶多吉少,朝不保夕,算忧喜参半吧。” 沈怿皱了皱眉,语气不善:“跟着肃王爷怎么就凶多吉少,朝不保夕了?” “不明白了吧?”她眸中带了些许得意,“这位王爷的私事,我可知道不少。” “你还知道肃王爷的私事?”他这语气简直可以用轻蔑来形容,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说说看。” “人人都听过的,讲来没意思。”书辞拈了块糕,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肃王爷弑师你想必有所耳闻,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杀母呢?” 话音刚落,沈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隔着面具,书辞自然什么也看不清,自顾往下说:“当年贵妃何等得宠,年纪轻轻却暴病而亡,此前竟没有半点征兆,想是为了堵悠悠之口的托词而已。我倒听闻,淳贵妃是死在禁宫中一口水井之内。” 沈怿紧闭唇角,静静地看着她。 “宫里人说贵妃是失足落水,可当时她身边一个宫女也没有,这不奇怪么?而且侍女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王爷一人站在井边,算算看,十五年前他才八岁多,年纪那么小,定然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去。可是事情就是这么意想不到。贵妃和皇后不合,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巴结皇后,到底是体内流着羌族人的血,小小年纪便如此……” “不是他做的。”沈怿忽然平静地出声打断。 书辞抬起眼皮,拿手指慢慢摩挲着瓷杯,扬了扬眉,“你怎么能肯定不是他做的?” 他翻过一个杯子,垂眸拎起酒壶给自己斟满,“这种市井谣言你也信。” 她闻言,淡淡道:“我本来就是市井之人。” 这话的确令认无法反驳,沈怿似笑非笑地哼了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个人共喝一壶,很快便见了底,因怕明日睡醒头疼,书辞泡了杯醒酒茶给他和自己润润嗓子,子时不到就下了逐客令,阖上窗熄灯休息了。 沈怿独 自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天际飘着团厚厚的云,被月光照着,被夜色熏染着,像朵隐藏暗雷的乌云。 深邃的长街在他脚下蔓延,仿佛没有尽头,微风里,路边的灯笼发出幽暗的光,左右摇曳。 不知是不是旧事重提,只觉得烛光死气沉沉,像极了那个女人的眼神,带着阴毒和怨恨。 宫灯如血,帐幔蛇信子般晃动,侍寝后的暧昧气息还没有消散。 她捏着步摇狠狠地扎下来。 “他的孩子,谁要给他生孩子。” “你们沈家的人,都不得好死!” 尖锐的刺痛划破皮肉,珠帘在头顶上叮咚摇晃。 她满手是血,笑容近乎残忍。 “沈怿,你也该下地狱。 “这一辈子孤独终老,没人真心爱你,没人站在你这边,永远活在杀戮、血腥和残暴之中,连你最爱的人也会死在你手上……” 倒春寒的风卷扑在他面颊。 沈怿忽然停住脚,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足底爬至全身,他环顾四周,这一刻仿佛天地间皆是扭曲无形的。 路上挑着扁担的小贩战战兢兢地望了他几眼,快步跑过去。 他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调息,手握成拳,负在背后,随即若无其事地朝前迈步。 言家府邸热闹了半个月才消停下来,校尉和总旗果然是天差地别,言则如今从里到外换了身行头,出门高头大马骑着,左右跟班鞍前马后地侍奉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就不提有多威风了。 他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厚道人,此后更被作为激励后辈的典型范例。将领们操练时逢人便说,瞧瞧人言校尉,踏实肯干,闷声发大财,这不,熬了几十年可算熬出头了。 活脱脱的范进中举! 阳春三月,气候已渐渐回暖,满城花开,夹道里的杏花铺了一地,锦绣成堆。 陈氏应付完了登门拜访的客人,如今也有功夫整理家中琐事了,既然当家的高升,屋内的陈设与下人也不能太过寒碜,于是张罗着再买一两个丫头,雇一两个打杂的仆人。 书辞和言书月闲着没事干,也被赶出来置办些脂粉钗环。 出门就近叫了两顶小轿。 紫玉挎着篮子,跟在书辞轿子旁,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和那几张数额相当可观的银票,不禁感慨:“大都督府果然是财大气粗,瞧 瞧,咱们老爷才上任,就给补贴了这么多,比起京卫那些抠门的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书辞靠在轿里玩衣带:“这不算什么,顶多是见面礼罢了,往后还有得赚呢。届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官场’了。” 她听着啧啧摇头,竖起拇指赞叹:“小姐您这心思够黑啊。” 书辞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轿子停下,对面是胭脂铺,她从帘子后钻出,一抬头便看见言书月垂着脑袋眉头深锁地在摆弄腰间的玉佩。 “姐。”书辞走上前去,“怎么啦?” “你瞧我这个玉啊。”她咬住下唇,心疼地拿手擦拭,“也不知是几时弄出条裂纹来的,我都带了好几年了,真可惜。” 紫玉在旁探头看热闹:“真的诶,大小姐给我瞧瞧。”伸手便去拿,看了一阵道:“这裂痕可不好补,说断就断的,您要想用,怕是得镶金上去才好看。” 说话间,胭脂铺内有主仆一前一后二人走出来,身量背影都有几分眼熟,书辞远远望见,唇边渐生一抹笑意。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回可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紫玉和言书月还在低头研究那块玉,顺手就被她抽走。 “城里卖玉的好几家呢,我晓得这附近哪儿有,要不现在去看看?”紫玉出主意。 书辞却冲她扬了扬,“玉坏了不碍事,等着,咱们一会儿有的是玉送上门。” 第十七章 “这胭脂,味道没有上次的香。” 安青挽打开盒子嗅了嗅,又沾了些抹在手背上,“颜色也不如上回的好。” “不过擦在小姐脸上一样很好看的。”侍女给她掀起帘子,“等四月妙峰山的玫瑰花开了就有了,眼下您将就用着吧。” 她勉勉强强颔了颔首,弯腰钻进轿子。 两个轿夫刚刚起轿,其中一个冷不防被一块石头砸中膝盖,不偏不倚还是麻穴的位置,当下腿脚发软。 安青挽正靠在里面端详那盒胭脂,启料身形突然一歪,哐当一下,脂粉洒得满地都是。 “你们干什么,不要命了!?”轿子落地,侍女在外面厉声呵斥,“若伤着小姐怎么办!” 轿夫们连忙道歉,随后又苦着脸解释:“这不关小人的事,是那位姑娘……” “什么这姑娘那姑娘的!本小姐的……”安青挽把车帘一撩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书辞立在那儿,后半截话硬生生止住。 她哎呀一声,貌似很内疚,满眼忧虑之色:“原来是安大小姐,真对不住,方才和我姐闹着玩,不小心惊了您的轿。” 安青挽一嘴的话被堵了回去,知道现在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忍气吞声地抿抿唇说没事。 “你也来看胭脂的?”书辞盯着她脚边打翻的胭脂盒,心疼地皱起眉,“可惜了,浪费了这盒上好的脂粉,不如我赔您一盒吧?” 安青挽自认倒霉地翻了个白眼:“不用了。” “怎么能不用呢?用的用的。”她热情地上前挽她,“走吧,进去挑,喜欢什么我送你啊。” “不用了!我自己会买。” “您这样我怎么好安心呢,来嘛,不要紧的。” 她烦不胜烦地甩开书辞的手:“我都说不用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碧青的玉佩应声而落,毫无悬念摔成两半。 安青挽:“……” 紫玉趁机窜上来,明知故问地嚷道:“小姐,您的玉坏了!” 书辞忙垂下头,先是惊愕随后则是无尽的忧伤,蹲下身去默默的捡起脚边的残骸。 安青挽看着她这样浑身不自在,“这……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硬要拉拉扯扯的。” 书辞咬着嘴唇,仰起头来控诉道:“大小姐,要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您不该摔这块玉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说完跺了跺脚,“不、不就是块玉么,大不了我赔给你。” “这可不是一般的玉佩。”书辞站起身,满脸好心的提醒,“我怕您赔不起。” “笑话,还有我赔不起的东西?” 她正色道:“这可是王爷赏给我家的玉,非同一般。” 沈怿刚从街角拐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当下停住脚。 高远见状就要上前,却被他抬手拦了下来。 沈怿略思量了片刻,反倒往后退了几步,借着墙遮住自己身形。 安青挽的侍女怀疑地打量那块玉佩:“这玉的质地如此普通,怎么会是王爷赏给你的?” 书辞抱着胳膊看她:“你这么说,是在质疑王爷的眼光?” 侍女瞬间一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远听到此处,义愤填膺地站出来:“王爷,她们损你清誉。” 沈怿眉峰微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闭嘴。 “你若不信,可以去王府问问。”书辞把碎玉凑到安青挽面前,她打小怕沈怿,自然不敢接。 肃亲王的恶名如雷贯耳,是假的还好,要是真的自己岂不是去送死么。 权衡再三,安青挽委屈地抿着唇:“我会找最好的工匠,仿制一块一模一样的。” 言书月当即欣喜道:“那就好。” 书辞恨铁不成钢地悄悄瞪了她一眼,她缩了缩脖子,只得把喜色收敛下去。 “仿制的终究是仿制的,若王爷哪日兴起想看看这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露馅了怎么办?我可得替大小姐你担着罪责的。”她言辞凿凿,说得入情入理。 知道她想去告黑状。安青挽扁了扁嘴,又有气无处使,“那你想怎么样?” 她惆怅地摆弄荷包上的流苏,轻叹道:“这个穗子才做好,漂亮是漂亮,就是少了点什么。” 安青挽噘着嘴沉默半晌,不情不愿地开口:“安定门大街的玉石铺子是我家的,你们看上多少自己拿吧。” 书辞有礼地朝她欠身:“安大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言书月也跟着施了一礼。 安青挽憋了一肚子闷气,看见书辞唇角带着讽意,歪头朝她挑眉,心里更加不痛快,扭头哼了声便要走。 书辞忽然叫住她:“哎呀!” 一听她这哎呀就觉得没好事,安青挽刚想说又怎么了,她一巴掌照脸便糊了上来。 “啪!”的一声。 “……” 书辞认真地盯着她:“有蚊子。” “你!”安青挽红着双眼睛,咬着唇满腹委屈,简直有苦不能言。 “是真的有。”怕她不信,书辞还特地把手摊开给她瞧。 安青挽看也没看,气哼哼地转身,“走着瞧!” 书辞在她背后恭送道:“安大小姐您慢走啊。” 紫玉适时开口:“安大小姐我们不送啦!” 她闻言驻足,却也没回头,冲着地上又加倍重重的哼了一声,撩起帘子进去。 “起轿起轿起轿!” 两个轿夫赶紧抬起轿子,脚下生风似的快速离开。 紫玉张望了一阵,兴冲冲地跑过来朝她竖大拇指,“小姐,您这招够高啊,厉害,佩服。” “厉害吧。仗势欺人么,当谁不会似的。”书辞又戳了言书月两下,“怎么样,是不是很解气?” 她掩嘴边笑边点头:“解气,的确解气……不过你怎么有把握,她会怕咱们?” “她不是怕我们,是怕肃王爷。安大人官再大,还是忌讳着王爷的名号。” 言书月若有所思地颔首,“你不怕她去王府问么?” “她哪儿敢。”书辞不以为意,“上次我在安府门口就看出来了,她怕王爷怕得跟什么似的。再说了,王爷也不会管这种小事,咱们借他的名出出风头,他大人有大量,不会很介意的。” 红墙下,桃柳明媚,微风拂着绿柳在眼前翻飞,沈怿摇头淡淡一笑,背着手走了,笑声很短促,高远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纵容与无奈。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匆匆跟上去。 大都督府出手阔绰,言则第一个月的月俸拿了三十两,算上各路送来的见面礼已经远超一百。陈氏欢欢喜喜地买了两个小丫头干活儿,每天给她端茶倒水,浇花喂鸟,生活质量直线上升,连出门听戏曲的闲情逸致都有了。 家中宽裕了,书辞的针线活儿却还没停下,人忙习惯了忽然无所事事心里难免有负罪感,而且日子一久她对陈氏会不会给她置办嫁妆这事儿开始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日薄西山,书辞在自己房里描花样,蛋黄色的阳光把笔筒拉得很 长,沿着书桌慢慢偏移。 言书月托腮坐在院中,双目无神,瞧上去有点魂不守舍。 言莫在旁边练功,半个月前他就把弓换成了剑,成日里没事就哈嘿哈嘿的在后院乱舞。突然偏门外有一串脚步声过去,他一转头看见门口的人,当下收了剑,喜滋滋的叫:“姐夫!” 听到这一声,言书月像是瞬间回了魂,快他一步跑出去。 书辞在屋中听见她轻言细语。 “怎么跑这里来了?急匆匆的……又在抓贼呀?” 温明看上去有点忙,满头大汗,说话也敷衍了许多。 “我眼下事情多,还得去那边巷子盘查一圈,过几天再来瞧你。” 说着迎面来了几个捕快,他尚不及和言书月告别两句就匆匆离开。 “姐夫,你上回答应过今天要教我剑法的。”言莫没插上话,很是遗憾地扬起木剑冲着他背影喊道。 温明近来非常的忙碌,几乎脚不沾地,白天夜黑玩儿命的抓贼,该他巡的那条街他抓,不该他管的街他抢着抓,上至江洋大盗,下至偷鸡摸狗,贼见贼怕,简直快抓红了眼,比牛还勤快。 这其中缘由还得从言则升职说起。 从前温明他老爹是捕头,温家的家境要比言家好,陈氏自然喜欢他。而现在,言则当了校尉,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闺女自然跟着金贵了。 两家还没立婚书,原是打算在今年的,温明此刻分外担心陈氏会悔婚。 为了身份能够配得上言书月,他只好加把劲更加卖力的抓贼,以求早日升为捕头。 晚上亥时正,趁天气还晴朗,书辞陪着言书月出门去给温明送饭。 两旁灯火已熄,月光泼地如水,皎洁苍白,石板道上清幽一片。 四周行人稀少,尽管入了春,夜风依旧料峭轻寒。 紫玉提着灯在前面走,书辞不自觉抱了抱臂,左右环顾。 “这姐夫也真会挑地方,双碾街是夜里最清静的,他在这儿不晓得是守贼还是守空气。” “小姐,您还不知道吧。”紫玉转过头来,“最近仁寿坊、南居贤坊这一带闹鬼啊。” 书辞和言书月闻言都是一愣。 “真的假的?” “哎哟,不骗你的啦。”她挑起一边眉毛,“论消息我最灵通,啥时候讲错过?”说着,她把 声音压低,“就是禄全,禄大人府邸附近,好些人晚上看见有个黑影飘过来,飘过去……” 书辞听她这语气,满背起鸡皮疙瘩:“你好好说话。” “街头巷尾都在传,那是禄大人冤魂不散!” 她颦眉:“扯淡,禄大人在刑部大牢里关得好好的,还没死呢。” “早晚总会死的嘛。”紫玉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这案子挺邪乎,闹得还很大,官府连告示都贴出来了。我估摸着姑爷是想把这贼逮住,到那时升职加薪,别说捕头,没准还会被调到南北镇抚司去呢。” “原来是这样。”言书月心事重重地颔首,“我倒不关心他能否升职,只要人平平安安便好。” 书辞摇摇头:“你不关心,姐夫关心,咱们娘也关心。你呀就别瞎操心了,男儿志在四方,求功名求利禄乃人之常情。” 不多时,远远的见牌楼下亮着三盏灯笼,正是温明和两个捕快在回巡视。 “姐夫。” 看到是她们俩,温明忧喜参半,他望向言书月:“怎么又来了,昨天都说了夜间不安全,出了事怎么办。”视线落到书辞身上,他又责备道,“还把人家也拖来。” 她颇为委屈:“我只是担心你……” 书辞笑了笑:“我闲着没事,不要紧的。” 没办法,东西拿来了总不能不吃。 紫玉和轻霜忙着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分给其他捕快。 温明也是饿极了,两块饼子三两口就下肚,言书月忙着给他灌水缓口气。 远处的食店正关门打烊,寂静的街道上鲜有路人。 “姐夫。”书辞提灯在牌楼下转悠,“你蹲了好几夜,有那贼人的下落了么?” “快了。”温明包着一口饼子,含糊不清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他的踪迹,不出意外,就这两天他肯定还会再行动。” “他偷了什么东西?” “偷东西倒是没有。”他想了想,“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这种贼我见得多,头几天踩点,等上一段时日,待你放下戒备时来一招出其不意,所以说啊……” 温明尚在侃侃而谈,余光发现那屋檐上有一道黑影飞快踏砖而过,他声音戛然而止,眸中光芒闪过。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看你今日能跑去哪儿!” 他把手里的饼一扔,发足便 追人去了,余下的捕快见状也纷纷紧随其后。 书辞盯着地上的饼不禁皱眉叹道:“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小姐。”紫玉叼着包子凑上来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跟过去看看吧。” 温明会轻功,她们几个女流之辈肯定追不上,跑跑停停找了半天,才在东长安街的一条巷子口看见他独自一人摁着朴刀,左右环顾。 “温大哥。”言书月气喘吁吁地走到他跟前,“怎么样?那个贼呢?” “到这附近就突然消失了。”温明拧着眉四处查看,“我想他定然没走远,说不准躲在哪里,今天一定得把他找到!” 说完仰头瞧了瞧近旁的高墙,足尖一点跃了上去。 不知为何,书辞总觉得周围的景色越看越眼熟,小声在下面唤他:“姐夫,你别进去了,我瞅着这地方好像不太对……” 温明蹲在墙上俯瞰:“这里头草木多正适合藏人,他应该就在里面。你们在下头等着,别到处乱走。” 言书月老老实实的点头:“哦。” 他正准备往下跳,书辞突然间想起来,“等等!姐夫你不能进去的。” “这是肃王府的后园!” 第十八章 凉亭的小池上月光濯濯,锦鲤在水中悠悠打着转,宁静而祥和。 “据属下所知,肖云和私下曾提审了禄全两次,连他老家都派人去查了个底朝天。”高远立在一旁细细回禀,“这宗案子当初就是他一手揽下来的,会不会正是冲着禄全而去?” 沈怿侧身面朝水池,伸手摁在栏杆上,慢条斯理地敲着:“禄全原本能被判个斩立决,他在早朝时却刻意拿天子祭天,大赦天下来说事,把行刑的时间延到秋后,这就表明了,禄全眼下对他而言还有用处。” 高远问道:“可需要属下细查下去?” 沈怿若有所思地摇头:“……此事不急,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 说话间,旁边竟传来轻轻的人声。 “姐夫快走吧,这儿真的不能进去。” “可那个贼……” 高远立时警惕地喝道:“什么人!” 隐约觉得声音耳熟,沈怿还未及细想,高远已提刀行礼,“王爷稍候,属下这便去查看。” “回来——”他抬手拦住,犹豫了一瞬,“你把附近的人撤走,我自有分寸。” 温明正从墙上下来,止不住的摇头叹气。 “真是够狡猾,胆子也挺大,居然往这里面跑……我敢保证,他一定在王府之中。” 言书月担忧地扶了扶他,“要不算了吧,这毕竟是王爷的府邸,若是擅闯,搞不好会掉脑袋的。” 书辞四下打量,肃王爷的宅院方圆二十丈人迹罕至,鸡犬不鸣,还自带一种逐客气息。 “姐夫,你不妨把这件事告诉王府的侍卫,让他们逮人好了。” “这不行的。”温明为难的摆手,“我和几个兄弟都是为了这个贼而来,功劳若落在旁人头上,我不好交代。” “可是……” “有人!”书辞话刚起了个头,只见温明飞快把她和言书月朝身后一拽。 “谁?!” 他对着前方的拐角沉声质问,“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夹道两旁的树枝影影绰绰。 空气安静了片刻,在月光所照的墙壁后,有人缓缓现出身形,清冷的夜色将他脸上的面具衬得格外冰凉,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而这样的冷漠却又因为他唇角淡淡的弧度而稍有缓和。 书辞第一时间愣住,又第一时间 回过神,她从温明背后绕出来,跑到他跟前。 “你怎么在这儿?”她压低声音,随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你胆子也太大了,连王府都敢偷?” 沈怿睇了她一眼,根本就懒得搭话。 “我跟你讲……”书辞悄悄拉他衣袖,“那边那个就是我姐夫,你说话留心点,当心他抓你。” 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在谈什么,紫玉是见过沈怿的,倒还算淡定,温明则狐疑地看着他们二人。 “阿辞,你认识他?” 书辞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将沈怿往后面掩了掩:“他是我朋友……碰巧路过的。” “你的朋友?”温明将他上上下下琢磨了一回,显然持怀疑态度,“此时此地,碰巧路过?他是做什么的?家住哪儿?年纪多大?”出于捕快的本能,他不自觉问了一大堆。 沈怿自然没有心情回答他,只垂目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继而抬起头来,冷冷的问:“这里是肃王府,你们又是什么人,胆敢来此闹事?” 没想到对方气势如此之足,温明掏出制牌,立马亮给他看。 “瞧清楚了,官府办案,名正言顺。” 眼见那上面是个“捕”字,沈怿不屑地冷笑,伸出食指朝脚底下点了点,“这间屋子,方圆五里不得入内,你身为官府之人难道不知?” “这……”回想起来肃王府似乎确有这个规矩,温明一时语塞。 书辞当即摁住沈怿的肩膀,小声道:“好好的,你和他抬杠作甚么?你是贼他是兵,不怕吃牢饭?” “我不是贼,他也不算兵。”他耐着性子解释,“还有,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只得如实道:“我姐夫追一个飞贼追到附近,见那个人似乎进了王府,所以才来这里查看。” 沈怿闻言皱了皱眉:“有贼进了王府?” “嗯。只可惜天色太暗,没看清脸。”说完便疑惑地看着他,“不会就是你吧?” 温明将制牌收好,眼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聊得挺起劲,忍不住轻咳两声打断。 “恕我冒昧,阁下不以真面目示人,这般遮遮掩掩很难让人信服。”不怪他起疑,那张面具太显眼了,大半夜里明晃晃的,尤其瞩目。 “他带面具……也是有原因的。”担心沈怿会露出马脚,书辞不得不绞尽脑汁想说辞,“主要是因为他……” 顿了下,目光飘到沈怿脸上,忽然灵光一闪,“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温明和言书月皆是一怔。 “从前还吓死过人,所以自此之后就一直带着面具,一方面造福乡里,一方面求个安慰,一举两得,利人利己。” 沈怿听完默了默,也不知要不要点头。 “当真?” 书辞很肯定:“是真的。我和他很熟,他就是个给人做护院的,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绝对不会干。” 见来者的身量和方才的黑衣人的确不同,又听了这番话,温明望着沈怿的眼神明显带了几分同情,“既是阿辞的朋友,那便我的朋友了,信你一回。” 她松了口气,于是言归正传,顺便将话题岔开:“姐夫,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温明摇头轻叹:“守一晚试试,有进必有出,总会有动静的……而且,王府不是等闲之地,他的目标若是这里,今天可能还不会下手,只是探路,我再多等几天便是。” 沈怿不禁奇怪:“你一个人势单力薄,难以兼顾,为何不直接上报王爷,或是顺天府,让他们加派人手。” “那不行。”温明往台阶上一坐,“我要升捕头,这个贼至关重要,不能落入旁人之手,非得要我亲自来抓才行。” 沈怿皱起眉,转向书辞:“你们一家都想升职想疯了?” “什么叫‘我们一家’啊?”她不满道,“我爹那是实至名归,我姐夫……我姐夫还没过门呢,不能算我们家的。” “我记得你之前还挺看好他。”他不以为意地冷哼,“也不过如此。” 书辞抿抿唇,拿眼睇他:“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连这都记得。” 温明要守夜,言书月也不好在外面待太久,和他坐着说了片刻的话,便和书辞一同离开。 而沈怿则是不言不语,一路送她们到巷子口才走。 言书月站在家门前,回眸多看了几眼这个来路不明的面具人,她不比紫玉,今晚是头一回见,心中难免好奇:“你几时交了这么个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书辞忙伸出手指“嘘”个不停,“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必须保密,谁也不能说,给我咽到肚子里去。要是让娘知道了,我……”尽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能对她做什么,书辞还是威胁道,“总而言之不能说,明白吗?” 言书月讷讷应下:“明白。” 温明在王府后门处一待就待了三天三夜。 当天晚上没捉到人,很显然他不愿死心,干脆夜夜都来。这么一折腾,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竟像是为了抓贼魔怔了一般。 “姐夫,你悠着点吧。”书辞把小菜放到台阶上,“别贼没抓上反倒惹一身伤病,那可得不偿失了。” “没事的,你姐夫身体好着呢。” 她坐在一边看言书月给他盛饭:“你怎么知道这贼还会来?” 温明含着一口菜:“这几天我一直在周围,王府里没看见半点动静,无论他得手失手总该有风声传出来,既然没有,就说明那日他只是踩点,重头戏必然在后面。” 她听完点点头,说有道理。 不远之处,沈怿静默地靠在墙上。 的确如温明所言,当天夜间高远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府内也未曾丢失物品。想来对方是个使轻功的高手,并且对自己还有所忌惮。 这么一个人,来他的府上,究竟想要做什么? “王府戒备森严,他断然不敢轻易下手,肯定会寻个守备松懈的时机。你这么等,要等到何年何月,没有王爷相助,单凭你一人想抓他?自不量力。” 沈怿这话语气轻蔑,带着不屑,幸而温明素来脾气好,也不与他计较,低头细细思量了一番,反倒觉得有理。 “无名兄说的是,要抓这贼,若有王爷帮忙的确事半功倍。而且能在他跟前立功,没准儿会被另眼相看。” 沈怿面无表情地侧目。 言书月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乖巧地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肃王爷此人,向来是非亲信一概不见的,我身份低微,怕是没有机会……” 紫玉叼着馒头想起什么:“姑爷没机会,可老爷有啊。” 被她如此提点,温明恍悟般拍了拍额头,“正是,正是,我怎么给忘了。”继而面向书辞二人,“不知,能不能请言叔帮帮忙?” “我爹?”担心言则不会说话,书辞很有些犹豫,可之前温家又的确帮过他们不少,直接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现在不在家,早些时候去大都督府办事了。” “这么巧。”温明略显失落地垂头。 看他神色憔悴,书辞思忖片刻,到底还是颔首,“这样吧,明天我去给我爹送饭,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他,不 过成不成,还得看王爷本人的意思。” 闻言,言书月去拉她的手,“我陪你一块儿去。” “真是多谢了,感激不尽。”温明冲书辞施了一礼,随后又望向言书月,柔声道,“多谢。” “不客气。”她赧然地低头,脸色微红,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应该的……” 眼看着两个人又秀上了,书辞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不咸不淡地冷笑。 沈怿抱着双臂,言语间是明显的嘲讽:“自己想升职自己要抓贼,还求女人来帮忙。可笑。” 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温明呆了一瞬:“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 “你要娶她,就更应该凭自己的真本事,自欺欺人有什么用?”他更加鄙夷。 “我……”温明无言以对。 书辞见状忙把沈怿拉到一边,“你少说两句吧!” 他不以为意地哼了声,将头偏到别处。 书辞不好意思地朝温明干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姐夫你别往心里去。” 气氛一度有些僵硬,温明尴尬道:“那我,明天和你们走一趟吧。” “没关系。”书辞无奈地摆手,“你去了也没什么用,人家压根不会放你进去。” “……”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回家的路上,言书月跟着紫玉行在前面,一言一语的闲谈,书辞则同沈怿落在了最后,相隔一段距离。 她举着灯,心不在焉地照脚下,“你方才替我说话,我挺感激的。”书辞望向他,“不过还是不要跟我姐夫作对了,别看他脾气好,公事公办起来六亲不认。他本来对江湖人就有些偏见,万一觉得你是帮凶,要押你回衙门拷问那就不好办了。” “他没那个本事。”沈怿负手在后,步伐平稳,“而且,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书辞拿眼睇他:“你领个情会死?” 他扬了扬眉:“我又没说不领你的情。” 沈怿将她手里的灯提过来:“你明天真要去找言则?” 书辞嗯了声,“上次爹爹在牢狱中能够相安无事,多亏了温家,这个人情债总得还。” 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你们家今年还真是……” 后半句意味不明,书辞站住脚刚想问,沈 怿却走得很快,她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你慢点。” 第十九章 眼下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远远近近皆是一片碧青。 临近花朝,香市上的买卖很热闹,都城隍庙外香客云集,男女老少提携而至,花香里夹杂钟鼓声,春暖风和。 然而隔着不远的都督府门前,却是行人寥寥,威严肃穆。 书辞和言书月在后门处与护卫禀明来意,一听是为言则而来,对方并未为难,很快就领着她们进到院中。 都督府建筑宏阔,其中曲曲折折甚是宽敞,她俩辗转被带入一间小茶房内。 “二位姑娘请稍候,我这便去通知言大人。” 书辞道了谢,也不敢擅坐,和言书月一起百无聊赖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很快,方才的护卫去而复返,一脸抱歉的告诉她们:“言大人今天一早就被王爷派去宝阳镇了,怕是要七日之后才能回来。” “七日后?”言书月着急道,“这么久?” “这还是按脚程快算的,若是遇上大雨,恐还得多耽搁几天。” 她颦眉咬住嘴唇,看向书辞,“怎么办?” 书辞一听倒是蛮高兴的,劝她要不放弃算了:“姐,回家去吧。既然爹这么巧不在,说明是天意。” 言书月颦眉抿唇,思忖了良久,忽然抬头问那个护卫:“请问这位小哥,王爷在么?” 他点点头:“王爷在偏厅看书。” 书辞见她这语气有不祥的预感,拉着她到旁边去,低声问:“你怎么想的?该不会是要去找王爷吧?” 言书月为难道:“温大哥一家上次对爹爹有救命之恩,他的事我们不能不管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书辞无奈道,“肃王的脾气邪兴得很,到底是好是坏咱们谁都不清楚。这些达官显贵和你我认识的人不同,说风就是雨。况且人家还是非亲信一概不见,怎么去?” 一直在旁站着的护卫忽然给出主意道:“您可以让人传个话儿呗。” 闻言,书辞倒是眼睛一亮:“你能给传么?” 护卫耿直地笑了笑:“我顶多给你带路,不能给你传话。” “……” 不得不对他这种看好戏的行为产生鄙夷。 两个人面面相觑。 那护卫突然又说话了:“要不,我给姑娘你带个路?偏厅院里,总有能传话的人。” 书辞犹豫了一 下,朝言书月竖起食指:“我只去看一眼,人家若是不肯帮忙,我也没办法。” 她点点头,当下就说:“我和你一起去。” “别了,又不是人多势众。”书辞不放心地看着她,“你在这儿等着,最好哪儿也别去。” “哦……” 护卫见状,有礼的给她让了让:“姑娘,请吧。” 他在前面领路,书辞在后面跟着,出了小茶房,左拐右拐。 下了回廊,没走多久便看到那个所谓的偏厅,隔得老远瞧不真切,只见大门敞开着,门外连个听差的下人都没有,空无一人。 她觉得奇怪,刚转身想去问那护卫,一回头,竟没了人影。 “这溜得也太快了吧……” 心下有种受欺骗的错觉,书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得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屋里看。 正对着就是一张案几,上面摆着笔墨砚台,另有一本摊开的书,室内竟空荡荡的,不见有人,她愈发狐疑地伸长脑袋张望。 沈怿从垂花门进来,一抬头便看见书辞扒在那儿瞧得很认真,心中不由好奇,于是走到她身后,也跟着她一块望。 将室内一桌一椅都研究了一遍,站了半晌没瞧出个所以然,他不禁问:“你在看什么?” 书辞顺嘴回答:“我在看王爷……”大概是本能感觉不对劲,她一转身,对上沈怿,说时迟那时快,周身的汗毛集体竖了起来。 “王爷!” 书辞下意识几步往后退,结果后脑勺猛地撞到背后的柱子,砰一声脆响,当下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 饶是被磕得眼冒金星,书辞还没忘礼数,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一礼。 “见过王爷。” 沈怿挑着眉淡淡道:“言则的女儿?” 她应了个是,又莫名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话音正落,瞥见他眼底不太友善的神色,书辞急忙改口:“我是说,王爷您慧眼如炬,料事如神,真是一猜就中。” 沈怿收回视线,只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抬脚跨进门,“进来吧。” 这声轻哼传入耳中甚是熟悉,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一般,不过抬眼一见是肃王爷,书辞也就没往心里去,埋头紧跟上前。 那边的沈怿才哼完便觉后悔,但哼都哼了为时已晚,只好又清了几回嗓子,撩袍若无其事地在案前坐下 。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迎头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你很怕我么?” 这语调轻飘飘的,书辞当即毛骨悚然,赶紧说不是。 “不是?”沈怿放下杯子,手指慢条斯理地在桌上敲,“我也不是头一回见你了,上次你吓成那样,这次还吓成那样。本王长得就那么可怕?” 眼看他连本王都端出来了,书辞脱口便道:“当然不是,王爷您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怎么能说可怕呢。民女虽在闺阁对王爷您也是钦佩不已,乍然一见,只觉您气度不凡,光芒万丈,民女……是被您那股威严之气给镇住的。”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所以这不能叫吓。” 沈怿听得有点玄乎,皱眉道:“我光芒万丈?” “……就是皇族的气势。” 大概对这个解释勉强满意,沈怿终于不再追问下去,掀开茶盖吹了吹,“说吧,找我何事?” 书辞总算松了口气,将想好的说辞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其中把温明的企图稍微美化了一下,只说是顺天府办案,苦于身份低微不敢贸然打扰,于是想让言则来探探口风,可惜言则今天又偏巧不在,自己只能代父上阵,还内心极为惶恐,讲得句句恳切,字字动人,一番话下来不带卡的,连沈怿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好口才。 “所以,你想我帮忙?”他茶水正好喝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贼大可以由我王府的侍卫来抓,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你的姐夫?” “王爷日理万机……” 沈怿摆了摆手打断:“你错了,日理万机的当今圣上,我很闲。” 深感和这个人说话真是太累了,书辞另换了个词:“王爷贵为皇亲国戚,这等小事岂敢麻烦您呢。而且,您抓了贼到头来不还是得交给衙门么?与其兜兜转转这么麻烦,不如让他们替您分分忧,这也是他们分内之事。” “有点道理。”沈怿像是被她说服了,随意道,“行,那你打算让本王如何做?” “这就容易了,您随便传出点风声,出门赴个宴,再将府内的守卫撤去一些。”她星目泛光,成竹在胸,“好引蛇出洞。”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要顺利。 当天下午,温明和他手下的几个捕快兄弟便得到了王爷批准,进王府筹备埋伏。 过了没两天,家住城北居贤坊的礼部尚书汪康时在府上大摆筵席,邀请朝中众臣前去饮酒赏花,难得的是,肃王 爷居然也赏脸欣然前往。 他的面子可不是谁都肯给的,众人战战兢兢的同时也倍感荣幸。 然而沈怿进门落座后,意思意思喝了两杯就离席告辞了。 汪康时那边还举着酒壶准备倒,手停在半空,一肚子的话没来得及说他人就走了。 这位祖宗非得要自己摆宴也就罢了,到头来他却又溜得最快。汪康时只得在尴尬地笑笑,说了句王爷果然是案牍劳形,兢兢业业,乃我大梁之福。顺便拍一拍当朝天子的马屁,再表达一下衷心,最后招呼大家接着吃喝。 天刚黑下来,温明已早早去了王府,夜里言书月放心不下,于是到后门处等他。 书辞和沈怿慢腾腾的沿着红墙走,权当散步消食。 “你见着王爷了?”他一句话轻描淡写。 书辞甩着荷包上的流苏,漫不经心地说见到了。 “他长得什么模样?” “你没见过王爷?”她随后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亏得你没见过,那叫一个恐怖。” 沈怿偏头来看她,高高挑起眉。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嗯……和你不相上下。”她伸出手指来数,“一张脸大如盆,面目可憎,獠牙外生,一双细眼,尖嘴缩腮,声若巨雷,势如马奔……” “等等。”沈怿抬手打断,“你这说的是齐天大圣吧?” 书辞琢磨了一会儿:“差不多,都挺吓人的。” 沈怿停了脚,她还没心没肺地在往前走。 他神色鄙夷地盯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刻想把“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两个词甩在她脸上。 “哦,原来如此。”沈怿淡淡地应了一声,跟上去,“这么说,肃王爷生得很是丑陋?” “其实也不是。”书辞忽然认真想了想,“若论相貌他不如庄亲王俊朗,不过气势上就不同了。到底是打过仗,杀过人的,论英武,庄亲王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那种气质一般人可学不会。” 沈怿很是赞同地颔了颔首,刚想开口,书辞转过头来便正色道:“不过我告诉你,他手里死过的人太多了,所以身上有股怨气,你往后若是遇上了,最好离他远一点。” “怨气?” “市井上流传的,这种人会被冤魂纠缠,和他走近了说不定也要遭殃。”她颇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他之前还问我来着,我特机智的 说这是皇族的贵气,他居然半点都没怀疑,果然恭维之话人人爱听。” 沈怿:“……” 一路上再没有别的言语。 行至王府角门口,言书月和紫玉、轻霜两个丫头已经在那儿驻足等着了。 抓贼是个体力活,更考验耐性,和钓鱼一样,因为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来,说不准人家还不吃这个饵。 言书月是关心意中人,她们剩下的几个都是来作陪的,干站着百无聊赖,数了数数三缺一,索性去借了牌,四个人头凑一块小赌怡情,就当打发时间了。 王府之内,温明正奉沈怿之命藏在书房的大立柜后面。 月光不甚皎洁,余辉朦胧,回廊上的灯黯淡的投射进来,视线虽不佳,好在他待了许久,早已适应了黑暗。 足足这么候了两个时辰没见有动静。 眼下不怕那人功夫高,就怕那人不肯来。配合得再好,贼不上钩也是白瞎。 他蹲在角落里发呆,忽然琢磨着,这王府里到底会有什么好东西被那人看上了?对方身手如此厉害,肯定不是一般的贼,周围的人家都不偷,偏偏冲着王府来,要么是物件金贵,要么就是别有企图。 蓦地,只听吱呀一声响。 像是窗户被风吹开。 温明急忙收敛心神,悄悄探出头。 夜行衣将那人身形与黑夜融为一体,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脖颈处有一抹银晃晃的链子,很是瞩目。 第二十章 话说书辞几人正坐在台阶上玩纸牌,王府内的灯忽然接连亮了起来,一串过去像条火龙,并伴随有嘈杂声。 知道是贼人现身了,四个姑娘把牌一收,踮脚往墙里头张望,只可惜除了透出来的光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听到有侍卫喊:“刺客朝后门跑了,快追!” 得得得一阵脚步声。 很快又得得得响了回来。 “往前门去了,在这边的!” 呼来唤去好不热闹。 紫玉捏着装牌的袋子狐疑:“这到底是逮着了还是没逮着啊?” 书辞思量道:“没有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在房檐上轻轻一点,向街北而去,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温明。 她忙提醒言书月:“你看你看,是姐夫,活蹦乱跳的,没有受伤。” 能顺利出王府,看来这个贼的功夫在高远之上。沈怿自然没对温明抱过希望,但既然高远都抓不住,那必然是个棘手的角色,他倒想会一会。 自从方才惊鸿一瞥后,书辞总觉得那飞贼有几分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尚在思索之际,眼前衣袂翻飞,便见沈怿旋身而上竟也追着去了。 “诶……” 紫玉颇为诧异地同她一块儿踮脚看:“这年头贼也会捉贼了?” 头顶夜色正浓,京城各坊各街尚有夜市未收,灯火阑珊。 沈怿在那人身后一路尾随,飞檐走壁。等出了城,对方却越跑越快,急趋而前,温明早已被落下,还在城内兜兜转转。 比脚力,他们二人不相上下,大概是发觉甩不掉他,至护城河畔时,黑衣人终于停了下来,二话不说出手直袭他咽喉。 沈怿侧身避开,格挡的同时迎掌相击。他没带什么兵器,空手对敌倒也游刃有余。而对方腰间虽然别了把刀,此刻居然也没有要抽出来的意思,似乎不想伤他。 两人你来我往拼的是拳脚功夫,转瞬拆了数十招,沈怿虚晃一掌,趁他躲闪之际,抬腿一扫,黑衣人避之不及,连连后退数步,在河岸边刹住,直起身冷眼看他。 沈怿也收了势,迎上他视线。 “阁下是官府中人,论理,你公事公办,我本不该打搅。”黑衣人蒙着面,声音隔着层布发出来,显得有些模糊。 之前温明一直在追捕他,想必他是把自己也当成顺天府的捕快了。沈怿并未多做解释,静等下文。 “不过这件事,我奉劝阁下还是别管为好。” 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怎么说?”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制牌,和温明的不同,那上面赫然是一个“锦”字。 沈怿颦了颦眉:“你是锦衣卫?” “不错。” 这的确在他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试想普通的江洋大盗,还没人有这胆子敢上他府邸偷东西。 沈怿嘲讽道:“堂堂锦衣卫,还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黑衣人倒不见恼怒,语气平静地与他解释:“在下是奉肖大人之命行事,看在同为官府效力的份上给你个忠告,不该插手的,就不要插手,若有什么差池,可不是你担待得起的。” 沈怿似笑非笑:“那还真是受教了。” “你知道便好。”大约感觉到他这态度有些古怪,黑衣人多打量了他几眼,“我还得回去复命,告辞了。” “慢走不送。” 对方草草抱了抱拳,转身迈开大步,瞬间隐没在夜色之中。 沈怿冲着那背影冷笑,也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他故意比温明迟些时候到王府后门,书辞一行已在那儿等候多时。 “这么说,是让他给跑了?”她大为遗憾。 温明懊恼地往墙上捶了一拳头:“想不到此人轻功境界如此之高,各大街巷我已经派人蹲守,竟然也叫他逃脱了。” “姐夫你别太自责……肃王府里高手如云,不一样没抓到么?”书辞宽慰完,看见沈怿走来,即便没报什么希望,也还是顺口问了,“你那边呢?”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没找到。” “算了算了。”言书月轻声打圆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他还在京城,就总有机会的。” “我是担心,王爷那边没法交代。”他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些时日一事无成,顺天府的主事只怕又该有怨言了。” “不要紧。”书辞猜测道,“王爷这会没准儿在汪大人家喝酒喝得正高兴呢,这种贵人大多爱忘事,美酒佳人相伴,一晚上乐呵过去了,白天醒来估计还得先怪一帮手下不顶用。” 沈怿闻言,拿眼睇她。 “阿辞的话有道理。 ”言书月担忧地扶住温明的胳膊,“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吧,连着这么熬夜,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 “我没事。”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温明只觉喉咙痒痒的,止不住捂嘴开始咳。 她忙给他拍背,“还说没事,看你咳成这样。” “咳咳咳……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言书月一脸忧色:“上次隔壁的张老伯也说没事,结果咳着咳着就咳出血了。” 只见温明越咳越厉害,噗的一声,从口中呕出一口血。 沈怿微微一愣。 书辞和紫玉见状,很整齐地往后退了一步。 “温大哥,温大哥!”附近的捕快赶紧上来帮忙搀扶,言书月是又惊又慌,“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会这样的,吐这么多血,会不会晕厥啊?” 话音刚落,温明眼皮一翻,栽倒在地。 “温大哥!” “温兄弟!” 此时此刻连沈怿都不禁往后退了退,难以置信地看着书辞:“你姐姐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可怕吧。”书辞和紫玉很有默契地啧啧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逢年过节让她说一晚上财源广进,都抵不过她讲一句‘娘,我瞧着明天可能要下雨’。” “……” 她无奈地耸耸肩:“走吧走吧,先去帮忙。” 温明早已晕得人事不省。 一时找大夫的找大夫,抬人的抬人,呼救的呼救,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折腾了大半夜,王府终于安静下来,随着衙门里的人陆续撤走,灯也一盏跟着一盏的熄灭。 将书辞送回家,再回府已是子时过后。 沈怿推开书房的门,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之前追得太急,现下渴得紧,他一连喝了两三杯,直到一壶饮完,才招呼下人煮茶。 门外却有个身影站了半天,踟蹰不前。 “你磨蹭什么?”他眼皮都没抬,“门槛上的漆要是磨掉了,回头我拿你的血糊。” 高远深吸了口气,一脸视死如归地走进来。 他倒也干脆,袍子一撩,“砰”就跪下了。 “是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沈怿信手将抽屉拉开,垂眸看去——果不其然,那个装在锦盒里的青铜碎 片已经不在了。 “起来吧。”他关上抽屉,往椅子里一坐,“这个人的轻功我见识过,你这点水平的确追不上。” “是是是,属下的轻功哪里比得了王爷。”高远忙不迭开始拍马屁,“那王爷,可少了什么没有?要不要立刻下令全城通缉?” 沈怿皱眉瞪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心腹傻得无药可救:“人家蒙着面,你通缉什么去?” 高远默了默:“属下愚钝……” 他把茶杯搁下,语气清淡:“不过不要紧,我知道是谁。” 高远诧异:“王爷知道是谁?那属下现在就抓他来审问。” 沈怿冷笑一声:“这个人,你碰不得,眼下,我也碰不得。” 高远反应极快,当下猜出是谁,“王爷,肖大人屡次和咱们作对,这笔账,您不打算和他清算么?” “常在河边走就一定会湿鞋。”他靠在帽椅里,神情一派闲适,“肖云和是棵大树,要这棵树倒不是一日两日的工程。若非有今日之事,只怕还摸不到他的软肋。” 高远听得糊涂:“肖大人的软肋?” “他派人在找禄全的东西,眼下既然已经拿到了,那禄全于他而言便没了价值,等秋后问斩,肖云和一定会夜长梦多,所以这几日他必然会杀人灭口。”沈怿扬了扬下巴,“你要赶在他下手之前,把人给救出来。” 高远忙应了个是。 “记住,偷偷安置好,这个人我们以后一定有用。” “属下明白。” 温明这病可谓是积劳成疾,结结实实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转。 尽管他还怀有一丝希望,然而自那天起,飞贼便没有再出现过,市井里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这个案子也渐渐的不了了之。 竹篮打水一场空,温明无不扼腕叹息,幸而王爷那边并没有过多责备,因此除了顺天府的主事对此有几句怨言以外,一切还算风平浪静。 只是唯有一件不如意。 言书月因为连着几日晚上吹了夜风,回家不多久便病倒了,还高烧不止。 她的身体是先天不足,从小就体弱,虽然不经常生病,可是一病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间占了大半。 陈氏焦急万分,好不容易见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张口就叫娘。 “在这儿,娘在这儿的。 ” 言书月艰难地开口:“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你说。”陈氏握着她的手,“哪怕一百件我都答应你。” 她摇摇头虚弱道:“您、您可不可以,不要退了温家的婚事啊……” 书辞在旁边听见,倒是很意外,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起这个。 “好好好。”陈氏连想都没想就含着泪应下来,“傻丫头,我原本也没打算退,你若是喜欢,嫁给谁我都不会反对。” 像是得到了特赦一般,言书月很快就满足地睡了。 陈氏守在病榻前给她换帕子,试温度,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好容易被言则劝回房,到了下半夜又睡不着,早早的来替书辞。 她有些惊讶:“娘,您才休息没两个时辰,多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 陈氏眉头紧皱,摇头说算了:“我担心得很,也睡不着。” 她在床沿边坐下,语气里疲惫不堪,也难得温和地对她说话:“你这两天也辛苦了,歇着去吧。” 书辞打起精神,“我陪您吧。” “没事,我不用你陪。”陈氏倦倦地伸手赶她,“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听她如是说,书辞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慢腾腾的退出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转头来看了一眼,见陈氏细细地给言书月擦头上的汗珠,心里颇不是滋味。 众人都歇下了,现在的庭院格外的凄清,饶是屋中的灯比平时亮得多,也没觉出热闹来。 书辞并未回房,被晚风吹了一阵反倒清醒了。 她推开后门,仰头看天际里那轮明月,缓缓地在台阶上坐下。 附近溜达的野猫慢慢挨近她,一步一声轻唤,最后在她身边蹲下,手脚并用爬到她腿上取暖。 书辞头靠着墙,察觉到动静,也没垂眸看,只将它往怀里搂了搂,一径出神。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一粒小石子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打,正中那只猫的头,后者好梦乍醒,喵的一声跑了。 书辞回过神来,身侧已有人坐下。 “怎么,大半夜的不睡,在捉鬼?” 她了瞥一眼,凉凉道:“你才是,每日如此勤勉的上工,天下的贼真该以你为楷模。” 沈怿轻笑一声:“我说了,我不是贼。” “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的,非奸即盗。” “随你怎么想……”他往身后看了看,“真难得,你们家这时候还亮着灯,一起捉鬼?” “什么一起捉鬼……”书辞嫌弃地啧了声,“那是我姐病了。” 闻言,沈怿不咸不淡地颔了颔首,余光瞥见她眉头紧皱,又不禁开口:“看你愁成这样……病得很重?” “这倒没有,普通的风寒发烧。”她托起腮,忽然叹了口气,“只是见我娘对我姐那么好,羡慕得很。” 话是寻常的话,语气也是寻常的语气,可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怅然与失落。 沈怿心下没由来地一软,微微侧头。 第二十一章 “真没出息。” 他这话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书辞听了倒也不恼,反而笑道:“是挺没出息的。” “算起来,小时候生病,娘也对我这么好过,只可惜我后来就没再病过了。”她言语间似有点遗憾。 沈怿轻讽道:“怎么,你还想病不成?” 书辞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行么?其实得病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姐虽然吃点苦,可在病中我娘千依百顺的,说什么答应什么。”越发觉得有道理,她忽然颔了颔首,“我也想试试……” 沈怿眯眼打量她,“究竟是你姐姐脑子发烧了,还是你脑子发烧了?这都想试?” 书辞睇了他一眼,随口道:“一看你在家就没被你娘讨厌过。” 听见她此言,沈怿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变化,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漫不经心似的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想靠这病,让你娘应允什么?” “伤寒感冒最容易传染。”书辞支起下巴琢磨,“我这几日都和我姐待在一间屋,只要喝她喝过的茶杯,用她用过的东西,这么一来相信很快就能染病了,还能借口是被她影响的,多顺理成章。” 沈怿无语地盯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至于要让我娘答应什么,暂时没想好。这个不着急,等我病了再慢慢想。” 他抬手抱了抱拳,淡淡道:“那我就在此,祝君好运了。” 她扬起眉回礼:“借你吉言。” 书辞是个有恒心的人,凡事既然决定了,那说做便做。每天几乎片刻不离的守在言书月身旁,吃饭、喝水、端药,样样亲力亲为,连陈氏都惊讶于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 “你小心点喝,别烫着了。” “谢谢啊。”言书月吃着她喂到嘴边的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其实这些事,让紫玉和轻霜来做就好了,你亲自照顾我,实在是对不住。” 书辞心情甚好:“没有的事,你我之间不用客气的。” “你很忙吧?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啊,有趣得很。” “……” 紫玉和言莫两个扒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瞧,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这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突然这么殷勤?” 言莫深以为然地 点点头:“也许是平时克扣了我的零花钱,现在终于良心发现想干点好事洗清罪孽?” 紫玉觉得不像:“怎么可能,小姐才不会做这种一心奉献不求回报的事呢,小少爷您真是太不了解她了。” 言莫:“……” 不多时,书辞端着空碗脚步轻快的推门出来,回身掩好门扉,一转身,台阶下一高一矮两个人神色探究地盯着她看。 “你们俩这是……当门神?” 两人对望了一眼,齐刷刷摇头。 言莫瞧着她手上的碗:“姐,你干嘛去啊?” “去厨房给你大姐姐煎药。”书辞俯下身问他,“你瞧瞧我现在这气色如何?” 言莫认真且仔细地看了看,想都没想就回答:“姐,你气色挺不错的啊,简直红光满面!” 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书辞直起身很同情地摸摸弟弟的脑袋,“小小年纪眼神就不好了。” 言莫:“……” “我先去厨房了。”她吩咐紫玉,“大小姐醒过来的时候你记得来叫我。” 后者犹在发怔,讷讷地应声:“好。” 人总是会对自己所关注的事有心理上的期盼,比方说这几天,书辞愈发感觉自己已有得病之状,还一日胜过一日。 夜里,依旧是人定时分,她抱着那只野猫,期待地坐在后门让沈怿给探探温度。 “怎么样?”书辞有些紧张。 沈怿伸手覆在她额头上,皱了半晌的眉,方收回来,“正常的体温,没觉得烫。” 书辞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手太烫?摸错了。”她说完自己拿手背试了试。 “我怎么觉得挺烫的……” “嗯。”他忽然赞同地点了一下头,“我看你确实是有病。”沈怿伸出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是这儿有病,该请个大夫来好好治一治。” 书辞啧了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会不会说话呀。” 沈怿似笑非笑地轻哼:“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像什么?” 总觉得没好话,书辞还是忍不住问:“什么?” “听过东施效颦没有?” 她抄起怀里的猫冲他龇牙示威,一双爪子在他袍子上勾出好几道丝。 沈怿倒也不在意,散漫地靠在墙上:“别傻了,你当生病是好玩的么?回头把 命赔进去,可就不值当了。” 书辞没听进去,“哪有那么背,你不咒我我肯定没事。” 他略略挑眉:“这么说,若出了事,便是我咒的?” “那可没准儿呢。” 书辞将猫放在地上,看着它摇头晃脑地抖一身的毛,神色安然而自在,忽然极轻极轻的开口:“我知道在心里笑我傻,其实我这么做,也只是想……” 后半句,她迟迟没说,沈怿也并未多问,四下里的空气随天上的明月一起安静着。待久了才发觉,原来月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会把一切的事物,都染得温和无比。 言书月的病在月初的时候便痊愈了,可惜的是,书辞依然每天精神抖擞,不见有恙,连她自己都感到纳闷——没想到自身体魄竟有如此之好。 自打言书月恢复以后,陈氏的心情较之以往平和了许多,连脾气也不经常发了,傍晚在饭桌上,她竟兴冲冲地提起了言书月和温明的婚事。 “月儿和明儿本就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上回老温就在跟我催婚书,依我看,该把这事定下来了……你说呢?”她在问言则,后者正吃着饭,自然一口答应。 “好啊好啊,这是好事。” 陈氏颔了颔首:“你说好那就这样了。”她转向言书月,“现在才四月份,五六月太热,我打算把吉日挑在秋分以后,你看如何?” 言书月一直担心她会变卦,想不到此刻会答应定亲,自然喜不自胜,是早是晚也就无所谓了。 “我听娘的。” 陈氏含笑道:“嫁妆里的那些鸳鸯戏水的帕子、牡丹花的盖头还有床幔都得自己准备着,时候还早,你慢慢绣,不着急,回头我得空了和你一起做。” “好啊!”她点头。 “哦对了,改天把明儿叫过来,咱们吃顿饭。”陈氏微笑道,“你们不说,我心里都明白,前几日见他那么拼命的抓贼,也是为了你配得上你。其实何必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桌上尚在商讨成亲的细节,言莫瞅见书辞默默吃着饭没吭声,于是给她夹了块鸡腿,悄悄道:“二姐,吃菜。” 她垂下眼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家里办喜事自然值得人高兴,可就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总是五味杂陈。她想自己还是很嫉妒言书月的,尽管这个人一直以来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尽管知道这个人懦弱无知,可心地并不坏,尽管有时候她还会站在她这一边替她说话。 但是羡慕与嫉妒是不需要理由的,她的内心一面在对她说,姐姐其实挺好的;一面又对她说,可是凭什么…… 晚饭结束,几个丫头在厅里收拾残羹冷炙,厨房内有洗刷的声音,言莫在和紫玉捉迷藏,沿着回廊跑来跑去。 言则消食走到后院,抬眼就看见书辞坐在石凳上,头微仰着,不知是在发呆,还是看月色。 他心里莫名的生出些酸涩之感来,缓缓走过去。 书辞刚要伸手去支下巴,背后忽的响起言则的声音。 “辞儿啊,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转过头,望着他叫了声爹。 言则抿抿唇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不自在地磨蹭,嘀咕道:“还怪冷的……” “您消食啊?要不要喝杯茶,我给您倒去。” 他忙说不用,“坐会儿就是了,不要紧。”顿了顿,又问她,“夜里风大,怎么不回屋歇着?瞧这妖风吹得……” 书辞摆摆手:“没事,屋里太闷,我闲得无聊,出来透透气。” 父女俩各自静默了一会儿,言则终于开口:“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有心事?” 书辞垂眸望着脚边的落叶,然后她蓦地抬起头,“爹。” “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告诉我。” 见她神情无比认真,言则愣愣道:“你问。” 她语气突然生冷,一字一顿:“我到底,是不是娘的亲生女儿?” 言则当下惊愕,许是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你怎么会这么想?肯定是的啊,难道还有假的么?” 书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娘她对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言则轻声安抚,“你姐姐是你娘的头一胎,这件事说起来也不能怪她。” 他无奈地喟叹了一声:“我和你娘刚成亲那一阵,家里头两边长辈都反对,这你是知道的。结果一年两年了,也没怀上孩子,你几个姑姑怀疑她生不了,你娘又想要一个孩子,每天以泪洗面。那段日子真是难熬啊,千奇百怪的偏方,药方,吃了好几十种,几乎日日汤药不离口。” 这些是书辞之前从没听过的,于是静静地等他下文。 “好不容易有了,等到后来生产也艰 辛得很,胎位不正导致难产,中途还险些大出血,孩子和母亲都差点保不住。”提起往事,言则摇了摇头,“所以即便第一胎是个女娃,她也喜欢得不得了——月儿正是因为这样,打小就体弱多病,都是娘胎里给带出来的。” 细细想来,这个理由倒也可信。 书辞颦眉不语。 言莫是个男孩儿,天底下没有娘不喜欢儿子的,所以说是因为她来得太容易了,故而陈氏才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你也莫怪你娘。”不欲见她失落,言则伸出大掌摁在她脑袋上,“别看她嘴上厉害,其实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上回咱们还在谈你的婚事,等月儿这边嫁出去,就好好替你筹备。” 话已至此,饶是仍有怅然,书辞还是点了点头:“嗯。” 夜深人静,正房内还亮着灯,一个高大的黑影投在窗上。 言则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平时,也对辞儿好一点。” 陈氏从铜镜前回过身,不解的看他:“我对她不好么?” “吃穿住用,从来没短过,你是知道的。” 言则有些语塞,来回走了两步,“不是这种的好!” 他不善言辞,此刻愈发觉得自己词不达意:“辞儿是个姑娘家,难免心思细腻,你偶尔也多关心关心她一下,毕竟是咱们家的孩子……” “难道我不想?”陈氏唇边含着一抹苦笑,鼻腔中发出无奈地冷哼,“这么多年了,孩子是我一手养大的,你以为我就不难受?” “好好好,我不提了。”言则败下阵来,走到床边坐下,又忍不住开口,“辞儿是真的很孝顺,对你也是真的好,你……哎,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不等陈氏转身,他迅速脱了靴爬上床去,抖开被子,随意往身上一裹,便睡了。 妆奁旁的孤灯明灭不定,陈氏将手里的木梳缓缓放下,转而头疼地摁住眉心。 “真是冤孽……” 第二十二章 又一次探完额头的温度以失败告终,沈怿终于忍不住劝道:“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这是天意。” 书辞不死心地摸摸自己的头,又去摸他的,咬了咬唇很是不甘,“那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连病都不让人生一个。” 他淡淡道:“我估计老天爷也没想到有这么个暴殄天物的人。” 书辞摇摇头,笑他目光短浅:“得病的有人服侍,没病的服侍别人,你说你是想做那个服侍人的,还是被服侍的?” 沈怿垂眸瞥她:“我砍去你四肢,让你下半辈子都不愁人服侍,你觉得怎么样?” 书辞:“……” 看她轻抿着嘴不服气,沈怿低笑一声:“行了,你姐姐的病都好了,我看你也别瞎折腾了。” 书辞微微皱眉,双手环住膝盖,语气里带着固执:“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行的。” 听她这话似乎仍不肯放弃,沈怿总感觉不大对劲,于是多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在某天深更半夜的时候,书辞悄悄溜出了房。 他坐在树上,垂眸看见她轻手轻脚地掩好门扉,一副做贼的样子环顾左右,猫着腰往胡同外面走。 这丫头,这么晚了打算上哪儿去? 他不紧不慢的一路尾随。 书辞从鸣玉坊出去,沿街行了一阵,竟来到了城北的小树林外,沈怿心下愈发奇怪,脚踩在树干上借力,也跟着她往里走。 眼下正是仲春,凉风飒飒,林中的草木枝繁叶茂,要藏个人轻而易举,他轻功好,自然风过无痕。 不多时,闻得书辞脚步声骤停,沈怿也拣了棵树落脚。 正对面是一汪小湖,岸边的莲子草郁郁苍翠,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柔美。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除了他们俩自然不会有第三个人。 书辞站定后举目四望,随后俯下身去,指尖自水面一划而过,一池静水瞬间破碎起来。她在心里道:就是这儿了。 沈怿离得不远,原本尚在猜想她来此地会有什么用意,忽然看到书辞低头解开了衣带,双手轻扬,石榴红的上衣便褪到了腰间,淡淡的月光下,少女裸背上的肌肤莹白如玉,像是撒了一层薄薄的银粉。 他登时一怔,等回过神来,才忙将脸别开。 春日的深夜,湖畔带着浓浓的寒意,书辞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深吸了口 气,抬脚走进水里。 刺骨的冰凉从足底直往上窜,如针扎一般,让周身的鸡皮疙瘩不住朝外跳,她抖着一口牙将身子埋到水中,这股冷气,简直冻得头皮发麻。 书辞哆嗦着抱住膝盖,暗想,若是连这样都不病,那她必是神女下凡百毒不侵,回头一定要告诉爹娘,让他们把自己给供起来…… 背后间或有水声响起,沈怿倚树靠着,已猜到她大约是想借此举染上风寒。这丫头……果然还是不肯死心。 他无奈地轻叹出声。 何必呢。 山风带动树叶在耳畔轻摇,那些沙沙的动静里带着说不出的一股温柔。 沈怿鬼使神差似的侧了侧头,月淡星稀,枝叶的缝隙间是涟漪万千的湖面,几缕错综复杂的青丝与月光相揉,平静地铺在水上,白皙的肩膀在这样的天色里显得光滑而苍白。 他看着她搂住双臂瑟瑟发抖,最终只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自作自受。” 漫长的草丛隔着两个人,她垂首缩在水间,他偏头倚在树后,飘在空中的树叶一划而过,像是一条分界线,然而最终也没有人回头。 书辞走上岸,等风把身体都吹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离断气不远了。重新把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冰得麻木的肌肤终于有了回暖的迹象,她在原地蹲了会儿,才慢慢起身,沿着小径往回走。 长这么大还从没走过这么长的一条街,脚下仿佛灌了铅,举步维艰,摸到巷子口时,书辞终于支持不住,扶着墙靠了片刻。 脑子里困极了,只想睡觉,眼前看东西都有好几个重影。 她把院门轻轻推开,又轻轻关上,东倒西歪地回了房,蒙头就睡。 这一觉特别久,也特别沉,早起还是紫玉在耳边叫醒她的。 窗外的天阴暗无光,像是要下雨,辰时都过了,帘子放下来屋里还似没亮一般。 “小姐,您今天真好睡,都辰时二刻啦。”紫玉在桌前给她换茶,絮叨道,“夫人说了巳时正一定得出门,您可得快点。” 书辞裹着被衾,迷迷糊糊睁开眼。 头疼,鼻塞,嗓子里火烧火燎仿佛要冒烟。 这都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生病的感觉。 “小紫……” 她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微不可闻。 紫玉听得险些没 把手里的茶壶给扔出去,急忙扑到床边来。 “怎么搞的,嗓子怎么坏掉了?”说着见书辞脸色不对劲,紫玉往她额上一探,触手滚烫,这才发现她烧得跟火炉似的。 “您发烧啦?……您等等,我去叫夫人!” 她缩在被窝里点头,心中倒生出了几分满足感。 走廊上脚步声匆匆,陈氏和言则很快就赶了过来,冰凉的手摸到她脸颊。 “烧得很厉害。”陈氏语气里透着焦虑,又有些说不出的急躁,“还不快请大夫,赶紧去!” 门外的下人连连应声跑开了。 言书月拿帕子给她擦汗,“阿辞,难受么?要不要喝点水?” “那一个病才康复,这一个又病上了?好好的,怎么接二连三的闹风寒?”陈氏坐在床沿直叹气。 言则摇头让她别慌,“春天么,这季节就是容易发病的,吃几副药就好了,没事没事。” 言书月闻言也颇为内疚,“许是那些天她为了照顾我,才不小心被过上了病气。” 书辞从被子里悄悄伸出手,摸到她娘的掌心,陈氏垂眸沉默片刻,最后才轻轻握了握,抬手将她脸边的散发拨到而后。 这个动作无疑给了她巨大的安慰,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出疹子发烧,那时的陈氏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旁边,手拍着她的被子,一下又一下,从没有过的轻柔。 她尽可能地想波澜不惊一些,然而心头仍是五味杂陈。 大夫很快就到了,望闻问切,一套功夫结束,便翻出箱子准备开药方。 “不打紧,这是伤风了。”他铺开纸,边写边和言氏夫妇说,“吃点药,加点被子捂出一身汗来,就好了。” 言则听完松了口气,正说谢谢,陈氏急忙问:“那大夫,今天能好吗?” “开玩笑。”老大夫沾了沾墨,“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怎么着也要休息个两三天,哪有那么快的。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陈氏显得很着急:“就……就不能有快点的法子吗?至少把烧降下来。”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老大夫听着也烦了,把笔一搁,“究竟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们若不信我,尽管换个人来瞧病!” “别别别……”言则安抚住他,讪笑道,“您写您写,我们照您吩咐的抓药就是。” 眼看大夫不情不愿的重新提起笔,他只得朝陈氏道:“你别那么心急,病得慢慢治,慢慢好的。” “你!……”她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摇头重重一声叹息,甩袖往外走。 书辞转过眼,正望见她的背影,逆着光朦胧不清,这一瞬忽然觉得手心里的余温开始不真实起来,她于是沉默着翻了个身。 再摸过脉,又稍叮嘱了几句,老大夫才背起箱子告辞离开。 紫玉去厨房煎药了,房间里清清静静的,书辞皱着眉睡了片刻,睁开眼时,床边只有言书月。 “你好点了吗?”见她转醒,言书月关切地凑上前,拿帕子她擦鬓角的汗,“是不是很热?大夫说还得多捂捂,你忍耐一会儿。” “你一个人?”书辞偏头打量四周,哑着嗓子问,“娘呢?” “娘……在房里的。”说完,又赶紧补充,“她、她刚刚来看过你了。” 书辞闻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言书月被瞧得莫名心虚,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 “小姐小姐,药好了。” 紫玉端着碗进来,因为烫,她先搁在桌上,两手去捏耳垂。言书月见状,忙起身,“我来。” “诶。”紫玉提醒道,“大小姐,你小心烫手。” 她舀了一勺在唇下吹凉,试过温度之后才去喂书辞,“咱们俩可真有意思,你看,我病了你照顾我,你病了我就来照顾你了。” 想说些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惜腹中没有存货,言书月绞尽脑汁,半天还是无果。 书辞喝了几口药,突然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言书月和紫玉对视一眼,忙否认:“大概……是刘婶和刘叔吧,他们两口子爱吵,你知道的。” 汤匙送到了唇边,书辞并未张口,就那么呆呆地坐了许久,像是明白了什么,摆摆手说不喝了,掀开被子下床。 言书月不禁诧异:“你病还没好,这时候起床作甚么?” “没事,我出去一下。”书辞穿上鞋,“你们别跟着。” 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她一张脸由于发烧而通红,嘴唇白得没有血色。书辞扶着墙走到正房外,尚未进门,已经听到里面的声音。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陈氏支着肘,手摁在眉心上,止不住的叹气 。 言则站在旁边劝她:“这种事谁料得准,你也不能怪人家。” “可我都和那边说好了,镇国将军夫人啊,那可是!”她两手一拍,摊开,“一会儿你叫我如何解释?” “能怎么解释。”言则觉得她是小题大做,“你实话实说不就得了,都吃五谷杂粮,还不让人生病是怎么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咱们托人做的媒,对方特地摆宴席招待,结果我们临行前推病了不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陈氏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人家只会认为我们摆架子,找借口,故意抬高姑娘的身价。” “你……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难不成让孩子带病去么?” “你冲我凶什么?我也没说非得让她去不可,我自己发发脾气不行吗?” …… 书辞听到这里,提起裙摆,抬脚往里走。 所有的争吵都在她进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言则和陈氏同时看了过来,脸上神情各异。 言则想上前搀扶,却被书辞轻轻推开。 她双唇轻颤,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陈氏,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问道:“在你心里,我的命,还比不过一次赴宴,是么?” 闻言,她愣了愣,随后也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边,“你以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陈氏对上她的视线,“这次去赴宴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你说谎。”书辞拧紧眉头看她,“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我为了我自己?”陈氏紧紧抿了一下唇,“给你说这个媒,我花了多少工夫,你说我为了我自己?” 饶是出声已经很艰难,她仍不顾虚弱地开口:“姐姐病了,你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照顾她;姐姐无论做错什么事,你都不忍心惩罚。可换成是我,就连生病,你也不在乎。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今天出这种事的是我姐姐,你会生气么?” 见她骤然语塞。书辞平静而又残忍地质问:“是不是我死了,你也会无动于衷?” 陈氏被她最后这一句怔住,身形险些不稳。 空气里是一片死寂。 哪怕心中有千言万语,言则此刻却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书辞漠然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出门。 都听到房内的声音,院子里噤若寒蝉。毕竟那么多年了,从未见过二小姐对夫人发 火。 言莫由紫玉牵着,站在一旁低低唤道:“二姐……” 言书月跑过来,刚拉住她的手,书辞却停住脚,猛地甩开。 “还有你。”她抬起眼皮,即便气若游丝,语气却寒彻骨髓,“你是我姐姐,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那口气堵在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般难受,她冷冷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挨了多少次骂,你数过吗?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 人唯有气急了,说出来的才会是心里话,言书月从没有听过她的心里话,一时间触电般惊愕,无比尴尬又无比歉疚,讪讪地收回了手。 将她眼底里的那丝凄凉抛之脑后,书辞冷漠地擦肩过去,走出那扇斑驳老旧的大门,走出树叶交织的胡同。 天际厚厚的云层中隐隐有电光暗闪,像是长久以来堆积在胸腔里的阴霾,随着雷声,突然之间,公诸于世。 第二十三章 雨是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落下来的。 沉寂的天空被惊雷劈碎,倾盆大雨降临人间。 她走在街上,雨劈头盖脸地打在周身,寒气无孔不入,漫漫长街被水汽氤氲,躲雨的人们踏着泥泞从旁边经过,与她逆向而行。 书辞沿着这条路走,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瞧着眼前千篇一律的人和千篇一律的景,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荒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甚至想不起这条道通往什么地方。 水珠串成线,丝丝缕缕从房檐上往下坠,沈怿站在那柄竹骨油布伞下,看见对面的人在雨里缓缓走着,她衣裳早被水浸透,目光无神的注视着前方,饶是雨点砸得噼里啪啦作响,却也无知无觉。 他眉头渐渐拧起,视线一路追随,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水雾里的刹那,转身将随从手中的伞夺了过来。 冰凉的湿衣贴在肌肤上,因为含了水,要比平时重上几倍,书辞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就在此刻,有人大力扣上她手腕,一把将她拽得转过了身。 头顶上的雨停了,水顺着发梢在脸颊边滑落,她看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不知何为,竟还有心思打趣:“真难得,能在白天见到你。” “你疯了是不是?”沈怿眉峰深锁,沉声训斥道,“病还没好又跑出来淋雨,你嫌命长?就算非得要引起你娘的注意,也实在犯不着这样吧!” 他话音刚落,耳边已隐隐闻得啜泣,正惊愕之际,书辞垂着头,终于哭出声:“你说的对,你说得对……我就是东施效颦。我在她的心里,永远比不过姐姐……” 她说完,一头靠在他肩上,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那些声音像是狂风卷起的枯叶,被滂沱的暴雨吞没殆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右手举着的油布伞随之一颤,沈怿僵在原处,注视着长街上无休无止的雨,终究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别的什么都好办,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人的感情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左右的,他虽有心却也无法。 书辞并未哭多久,气息便渐渐弱了下去。 隐约觉得肩头的重量缓缓往下滑,沈怿回过神来,急忙搂住她。 “书辞,书辞!” 见她脸色着实不大对劲,沈怿扔了伞,随即摸上她的脉门,又飞快探了探额头。 脉象浮紧,气息不匀,分明是伤风, 想必是昨夜泡了那么久的水又加上现在淋雨……来不及细想,沈怿抱起书辞,朝最近的医馆跑去。 由于骤雨,药堂打烊得早,店伙刚准备闩上栓,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一屋子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吓了一跳。 医生年纪大了,挂着个西洋镜老眼昏花地打量来者。 沈怿将书辞拢在怀里,冷着眼睛环顾四周。许是这身打扮颇为另类,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挡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因而半天无人上前招呼。 “大夫呢?”心里有气,他一脚下去,地上的门栓便裂成两半,周围鸦雀无声。 “大夫呢?!”他厉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已有不善,老医生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就是,我就是。” 沈怿面沉如水,简短道:“看病!” “好好好……” 两个人衣衫都浸湿了水,正打算把书辞放到榻上,打杂的伙计明显很介意,欲言又止地在旁哼哼唧唧,沈怿冷冷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物,又快又准的砸了过去。 脑门儿上砰一声响,伙计刚想开骂,一看见地上滴溜打转的银锭,向下弯的嘴角立时向上扬起,“您慢点您慢点,我来我来……” 大夫看完了脉,摇头叹道:“是发烧,哎,怎么给淋成这样,年轻人出门还是要记得带伞的……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喝碗姜汤去去寒,我这就开方子抓药。” 姜汤早有备好的,那边的店伙端着碗过来,沈怿搀起书辞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她烧得神志不清,大约是觉得不大舒服,手脚也显得极其不安稳。 “你坐好!”沈怿不习惯照顾人,扶着她满腹无奈。 才将她一边胳膊摁住,就在低头那一瞬间,书辞的手正勾到他耳边,鬼使神差似的把他脸上的面具打了下来…… 充满邪气的银色面具在地上轻弹了两回,平平稳稳地躺在上面,斜飞的眼眶后空荡荡的,没有了人的依附,看上去毫无生气。 烛火下的那张脸英武不凡,一双星眸凝威,眉宇间锋芒尽显。 大约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愣住,伙计手里的姜汤亦不甚摔落在地,瓷碗碎裂之声随之响起。 “真对不住,这位爷您等等,我这就去再盛一碗……” 趴在柜台上写方子的老大夫扶了扶西洋镜,眯着眼睛朝这边看。 沈怿盯着脚边的面 具,神情平淡地垂眸抿了抿唇,随后缓之又缓地转过头。 床榻上的书辞已合上双目,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从紧拧着的秀眉能看出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旁站着的几个伙计还在不住的道歉,他面色如常地拾起面具,吹了吹上面的灰。 一夜雨疏风骤。 梦里如在深海浮沉,时而轻飘时而沉重,还有时爬上了火焰山,热得人喘不过气。 书辞是从泰山压顶中醒过来的,望着身上堆得跟座楼似的被衾,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勉强挣扎着坐起身,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桌上一灯如豆,茶盏还冒着余热,细瞧周围的摆设……倒像是个客栈。 可除了她,屋内竟再无别人。 脑中虽一团浆糊不甚清晰,但昏迷前的情形还依稀记得些许。 大雨,药堂,油布伞,一个面具人。 某个昼伏夜出的贼肯定就在附近,书辞张望了一会儿,于是刻意清了清嗓子。 客房门外,沈怿正垂头静静望着手里的面具,沉默的思忖着。 他在想,昨天的那一瞬,书辞到底有没有看清。 如果她看清了问自己,待会儿要如何解释;如果她看清了却不问,自己还要不要解释? 背后听到书辞在咳,原本没打算搭理,然而那咳声越来越夸张了,担心她再这么咳下去会把小二招来,沈怿叹了口气,还是将面具再次戴上。 “咳咳咳……” “别咳了,又不是得的痨病。”他颦眉推门进来。 书辞坐在床上,面色比之前瞧着是红润了许多,她唇边含了一抹浅淡的笑:“就知道是你。” 沈怿绕过桦木桌走到她床前,眼睑垂下,淡淡地瞧着她,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是我什么?” 书辞此刻也仰起头,双目间带有明显的探究和敌意,定定地与他对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般相望了快有半盏茶的时间。 就在沈怿快要忍不住开口的时候,书辞忽然微微启唇,语气带着迟疑:“你……” 他在面具后不可见地皱了眉,硬实的脖颈处,喉结上下滚了滚。 书辞认认真真地把他又打量了一次,语气低沉:“你之前是不是……” 沈怿僵立着,薄唇不自觉地动了动,刚想说些什 么,就见书辞眸中微恼。 “你之前是不是帮我换了衣服?!”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岔气,冷哼道:“外面找了个婆子替你换的!” 闻言,书辞仿佛死了一回又活过来,拍着心口说:“那就好。” 听她言语间庆幸之意尽显,沈怿寒着脸:“怎么,怕我占你便宜?” “不是怕……凡事小心一点比较好。” “恶意揣测,你就是这么对你救命恩人的?”他扬起眉,有心为难道,“你救我一回不假,可我帮你了几次,自己算过没有?你的结草衔环,涌泉相报呢?” “好了好了,我感恩我感恩,我非常的感恩。”表达完感激之情,书辞忍不住小声嘀咕,“老这么斤斤计较,又没说不知恩图报,只是暂时没碰上机会罢了,而且……” 额头忽然一热,他带着薄茧的手覆了上来,掌心之大,在视线中落下一抹阴影。她的睫毛刚好触碰到,眨了几下眼睛,觉得痒痒的。 “烧退了。”沈怿撤回掌,语气不自觉放轻了些,“先把药喝了吧。” 书辞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浓稠的药碗递到跟前,她捧着低头吹上面的热气。 苦口的不一定是良药,但良药必定苦口,嘴里涩,心里也就没那么苦了。 沈怿双臂抱胸,歪在窗边看她,直到那一整碗黑漆漆的汤水见了底,才淡淡开口:“又被你娘欺负了?” 书辞静默着把碗搁下,双目注视着被衾上的刺绣,良久才说:“我娘她给我说了个媒,高攀人家镇国将军的公子,结果我病了没能去赴宴,她很生气,和我爹吵了一架。我知道这么做也有些任性,不过如若病的是我姐姐的话……” 她没讲下去,后半截话只以无声的摇头来代替。 空气沉寂了许久,听到屋外的雨势早已停息,书辞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沈怿瞧了眼天色,“大概亥时。” 她很是欣慰地点头:“那还好,才睡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沈怿拿眼睇她,“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微愣:“这么久?!” “不然你以为你这烧能这么容易降下来?” 书辞未及多想,本能反应就是回家,掀开被子便准备下床,然而脚刚跻进鞋子里,身形忽然顿住,似是想到 什么,很快又默默地坐回了床上。 沈怿将她的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也不打算多问:“快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吧,想吃点什么?” 听到这话,书辞发了狠似的,企图用食物来弥补内心的伤痛,张口就说:“烧鸡!” 他凉凉道:“大病初愈,不能吃鸡。” “……炸酱面!” “太油腻。” “肉包子……” “眼下没有。” 最后,沈怿端上来两碗咸瘦肉粥。 书辞兴趣大减地拿勺子搅来搅去,心道:明明就只有这一个选项,又何必问她呢。 沈怿也坐在她对面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这些天他才是最忙的那个,到现在才有空吃顿饭。 正咽下嘴里的粥,书辞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他脸边伸过来,沈怿反应极快,不过抬眼的功夫已将她手腕捉住。 书辞倒也不恼,神神秘秘地打量他那张面具:“我在发烧的时候……是不是把你这个摘下来过?” 他并未否认,反而好整以暇地问道:“看见什么了?” “我都不记得了。”书辞正为这件事发愁。难得这么好个机会,可惜她烧得稀里糊涂,朦胧间只有个影子,模糊一片,压根想不起是什么模样。“反正你摘也摘了,再给我瞧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这不行,两码事。”沈怿慢条斯理地拾起勺子接着吃,“想看的话,自己动手抢吧。”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他,出这样的条件摆明是难为人,书辞咬牙切齿地示威:“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它给摘了。” “好啊。”他微微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草草喝了点粥垫肚子,两人便各回房间休息,他的房间就在旁边,离得不远。 夜深人静。 书辞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这一日睡得很饱,眼下毫无困意,她发了一会儿呆,轻手轻脚地翻身起来,将衣衫穿好。 从头到脚把自己翻了个遍,也才摸出几枚铜板,委实可怜。书辞叹了口气,犹豫了许久,狠狠心把那枚祖传玉佩摘了下来,放到床头。 听她爹说挺贵的,既然如此当作报答他的回礼,应该足够了吧。 知道如沈怿这般习武之人耳力必然很好,连推门,她的动作都尽量放到最轻。 大街上空空荡荡,地面还带着雨后的湿意,投映出浅淡的月光。 书辞穿过街,进了巷子,更声隔墙传入耳,不多不少正好四下,恰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 终于,她停在那扇老旧的房门前。 这是言家的后门,平时一向是由她上拴的,书辞抬手抚上门扉,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第二十四章 家中没有点灯,每个房间都是一派安稳祥和。 他们或许还睡着。 她走到正院,沿着回廊隔窗朝里望了一眼,紫玉正趴在桌上,呼气均匀浅淡;言莫缩在床角,裹成了一团;言书月平稳地睡着,乌发铺得一枕头都是……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忽然觉得,少了自己,这个家也没什么不妥。 书辞在垂花门前静静站了片刻,转身折回自己房内。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几件衣衫打包,把小匣子中所有的积蓄取了出来,拿手帕裹好仔细收着。 做完了这些,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只是那轮朦胧的弯月已从中天斜到了西北。 书辞在后门处停下脚,又回头看了看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墙角里摆着弟弟玩过的那些旧弓箭,旁边是一棵记不得年龄的老树,树旁的石桌石凳都是言则亲手打的,她和言书月一块儿扎的的花灯正在风中缓缓摇曳。 吱呀一声轻响。 斑驳的旧门发出低低的叹息,在她的手里掩上,这一切的景象都随着两扇门的距离逐渐缩小,缩小,最后归于缝隙。 城门于辰正准时开启,书辞在黑黝黝的门洞下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只听得隆隆一阵沉重的呻吟,平地的烟尘滚滚而起,城墙外的那方天际还是湛蓝色的,其中挂着一轮象牙白的弦月。 她随人流出城,仰头看前方的路,两旁树木的青翠欲滴,平坦笔直的官道朝前延伸,通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其实还没想好目的地。 书辞便跟着大流走,人家拐弯她拐弯,人家朝前她也朝前,这么漫无目的地不知行出多远,四下里天早已大亮。 她就近拣了块石头坐着歇脚,又渴又饿,只怪自己先前太恍惚,早知道就先寻个市集买点东西吃了。 书辞刚弯下腰去捶腿,手臂忽然被人抓住,力气之大,直接把她给提了起来。 “无名?!”她一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问我?”沈怿冷笑一声,把那枚玉佩亮到她眼前,一字一句的问,“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有面具遮挡,但仅从他的神色和口气间已隐隐听到恼意,书辞不由心生愧疚,语气瞬间低了下去:“一点小小的心意……” “一声不吭,不告而别,就拿这个打发我?”沈怿捏着她的手腕,将玉佩 放到她掌心,“真是白救你了!”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书辞望着他,沈怿却冷着脸转向别处,她只好绕到他正面去,“下回我一定记住留个字条。”等他再侧身时,又跟了上来,“好吧?” 她这么转来转去的说话,沈怿早起时那一肚子火全变成了无奈,看着她也不知是叹气好还是生气好,到最后反倒觉得自己这样子挺可笑的。 看他对此似乎恼得不轻,书辞正还想说点什么,只觉腕上一紧,沈怿的手已摸到她的脉门,静静把了一阵,脸色才稍有缓和,轻哼道:“恢复得倒是挺快。” “是吧,我身子骨本来就好。”口气还挺得意,“不然之前怎么花那么大的功夫才患上风寒。” “你才退烧,最好是休整一日。”沈怿没奈何,“这样,病情很容易反复。” “我知道。”她微微垂头,“我也是不想太麻烦你。” 书辞转过身时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有些消沉的说,“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你怎么打算的,不回去了?”他在旁慢慢跟着。 她斩钉截铁,“嗯,不回去了。” 沈怿轻蔑地笑了笑,“离家出走,一个人?你胆子也挺肥的。” 书辞不以为然地瞥他:“你离家出走难不成还拖家带口么?那就不叫离家出走了,那叫举家搬迁。” “……” 沈怿沉默了许久,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不能和她一般见识。转念又想到她这么有精神都能顶嘴了,说明病的确好的差不多,于是改口问道:“去什么地方?” “我准备暂时到附近的南山镇落脚,然后找点事情做,之后再慢慢计划。” 他们两人并肩而行,沈怿顺手便将她肩上的包袱拎了过来。掂两下还挺沉的。 “南山镇离这儿有一天的路程,怎么不雇辆马车?”他问。 “雇马车可是要钱的!”书辞异常认真地解释,“我现在就剩这么些了,只有出的没有进的,自然得省点花。” 他闻言,掂着包袱笑道:“所有的嫁妆都在里面了?” 书辞白了他一眼,饶是不情愿也只能如实回答:“都在里面了……” 接近正午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附近的凤凰集,此处是由驿站发展而成的,有些小本买卖,比如茶铺、瓜果摊和挑担子卖粥之类的 ,地方不大,不过是为赶路之人提供些方便罢了。 书辞信手翻看那些水果,随口问他:“你吃什么?” “我随便,都行。” 望见远处有卖包子的,她提议:“吃包子怎么样?” 沈怿颔首:“可以。” 很快达成了共识,大概是发觉沈怿这个人偶尔也挺好养活的,书辞心情颇为愉悦,让他拿着包袱去翻搁在最底下的零钱。 一件衣裳两件衣裳,重重叠叠。 “你这是放钱还是藏宝?压得这么严实也不嫌麻烦!”见她掏了半天,沈怿颦着眉,索性自己摸了把钱塞到她手里。 “不行,我自己出。”实在不想老花他的银子,她坚持道。 “又没几个钱。” “那也不行!” 就在他俩为了几个铜板推来推去之际,市集上忽来了一行人…… “劳驾,打扰一下。请问你可有见过这画像上的姑娘?”言则还是穿着那件半旧的自身,捧着画纸神色期盼地瞧着那个摊贩,“有见过么?大概就这么高的样子。” 小贩匆匆一瞥,“没有,没见过。” 他语气里掩不住失落,却还是点头,“多谢,叨扰了。”继而又拦住一位路人,展开画接着问。 “糟了,是我爹!”书辞也顾不得和他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想找地方藏然而举目荒凉,不见遮挡之物,想要拔腿跑又担心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她在原地急得团团转,闲闲道:“好事啊,你爹来找你了。” 书辞颦着眉摇头:“我不想跟他回去。” “这么好个台阶给你,你不下么?” 她神色认真地朝他道:“我原本就不是为了要找个台阶给自己下。”言罢,又顿了顿,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在你眼中,我只是闹着玩的么?” 见她这般表情,沈怿也不禁头疼的抚了抚额。 言则身后跟着的还有温明和一干捕快,一群人越走越近,书辞慌不择路,忙地四下找地方躲,没头没脑地险些撞翻路边的摊子,幸而沈怿眼疾手快将她拽住。 这丫头的脑子真是烧得不灵光了,他长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妥协地摇头道:“再帮你一回吧。” 书辞尚在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脚下忽然腾了空,沈怿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迅 速在附近的面摊里坐下。 他的身形原就高挑,加上披了件大氅,不过微微张开手,已将她整个人罩在这片阴影之中,硬朗的下巴恰好抵在她头顶。 这样的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便像是寻常的食客在埋头吃面,再普通不过,然而书辞几乎是坐在他腿上的,百般的别扭。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一点,至少要轻到让他察觉不出…… 言则和温明的声音被他一并挡在了身后。 不知是不是佩戴了药囊的缘故,沈怿身上有淡淡的苦味,还有些,如他面具那般冷硬的味道。和以往所认识所有男子都不一样,那种感觉很陌生,明明萧条阴冷,却意外的坚实可靠。 她悄悄地微仰起头,想借这个机会从面具的缝隙里看清他的模样。 只可惜收效甚微,什么也看不见,反而遭到他一记警告的狠瞪。 凤凰集并不大,言则他们也没真的一个一个人挨个问,沈怿把她护得很好,听到脚步渐远,书辞扒着他的衣襟从他肩膀处探出脑袋。 视线里是言则苍老而萧瑟的背影,她心里有些不忍,半晌又只是叹气。 “走了?” “走了。”书辞从他怀里出来,径直拉了旁边的凳子坐下,干脆朝小二要了两碗面。 沈怿支着肘朝言则离去的方向望了望,淡笑道:“这条是去南山镇的必经之道,你迟早得和他碰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认命吧。” “谁说的。”她取了筷子忿忿地握在手中,“我还知道一条小路,一会儿我从那儿走。” “小路?”沈怿怀疑地打量她。 “我从前走过的,保证没事。”书辞自信满满地催促道,“快吃,吃完了咱们好上路。” “……”尽管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考虑她多少说的是咱们,还算有几分良心,沈怿也就不多计较了。 匆匆用过午饭后,书辞果然领着他从凤凰集旁边的一个小山坡出发了,起初走得还算顺利,除了爬坡稍显疲惫之外别的倒还正常。然而不多时脚下的小径便越来越不对劲了,杂草增多,足迹减少,而后不得不开始披荆斩棘,拨草推树…… “你到底带对路没有?”眼见太阳快要下山,沈怿实在是忍不住。 书辞还在与脚下的芦苇做抗争,“肯定没错的,小时候我爹带我来过这儿。” 还小时候?! 沈怿深吸了口气,勉强心平气和地问:“那是多小?” 她琢磨道:“大概……八九岁?” 他看着这片广袤无垠的杂草,高高挑起眉。 书辞只好又道:“可能是六七岁……” 他沉默不语。 书辞抿了抿唇:“好吧,其实是四五岁。” “你现在多大?”他问。 “十五。”末了又补上一句,“就快十六了。” 沈怿没什么情绪地颔了颔首:“这么说十年了。” “才短短十年嘛。”书辞宽慰他,“路是死的,又不会自己跑,我记得这附近是有个小木屋,以前山里有很多野物,不少猎户上山打猎就是在那儿过的夜,现在不知还在不在。” 有平坦的大道不走非得抄小路,明明太阳落山前就能赶到镇上歇脚,如今天都快黑了还在山里头转悠。 沈怿跟在她身后,说毫无怨言是假的,不过看到难得有件事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至于再那么低落,也就没多说什么。 山道崎岖缭乱,走不尽的拐角爬不完的坡,总算在天黑尽之前瞧见了传说中的小木屋。 “有了!”书辞欣喜地朝他招呼。 两人拨开草丛艰难地走过去。 小木屋果真很对得起它这个年岁,不仅四面漏风,而且连门都没有,只一个旧布帘挂在上面,瞧着甚是凄惨。 里面的陈设自不用说,看得出已许久没人居住了,桌椅上遍生苔藓,墙壁布满灰层,幸而角落里那堆稻草还算干净。 沈怿抱着臂环顾了一圈,觉得可能刑部大牢的环境应该都比这里要好。 与他相比,书辞倒显得从容得多,利索地把干草抱来铺到草席上,厚厚的叠了好几层。 这屋中虽然简陋,好在能用的东西不少,很快生起了火,两人便围着取暖。 第二十五章 “你确定你能找到路?” 书辞翻出一个铁锅子烧热水喝,闻言依旧是一脸自信,“你看我不是找着这间木屋了么,那就说明我们并未走错,放心好了。” 已经是四月底,夜里不算太凉,她窸窸窣窣地把包袱里的葱油饼掏出来放在火上烤,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 沈怿坐在她对面,目光冷淡:“好吃么?” 她颔首说:“还行。” “你就不分我半个?” 书辞颦起眉来看他,打量了一会儿自己这块饼,最后避开咬过的地方,小心翼翼撕下一半递过去。 沈怿拿在手里,自鼻腔中挤出一声轻笑:“你还就真的只给半个?” “我总共才买了两个。”书辞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剩下一个得留着明天早上吃的。亏得我聪明,中午买了饼,要不然现在得饿着肚子等天亮了。” 沈怿甚是怀疑地睇她:“你该不是早就知道会迷路,所以才提前准备干粮的吧?” 这么尴尬的话题,书辞自然避开不谈:“吃你的吧,那么多话。” 一张饼禁不住几口咬很快便没了,两人只能凑合着喝点热水,墙头其实挂了块风干的肉脯,但年深日久实在不知道能不能下口,权衡之下书辞还是又将它放了回去。 “你这是打算和我一起去南山镇么?”她转身在火堆边坐下。“不回家了?” 他说不急,“送你到镇上我再走。” 闻言,书辞淡淡一笑:“你这人心眼倒是不坏……不怕家里人担心?” “家里人?”沈怿忽然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调哼了一下,“我家里,没什么人。” 对于他的事所知甚少,话题既然起了头就忍不住问下去:“一个人也没有?爹,娘,你媳妇,你儿子?” 他想了想,“有个哥哥和弟弟,还有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都不熟。” “有兄弟有姊妹,那还挺热闹的。” 一向不喜欢对朋友的私事刨根问底,她寥寥几句便点到为止,没再细谈下去。 走了一天的路,此刻已是身心疲倦,书辞没睡过稻草,躺在上面竟觉得比想象中舒适许多,不多时就睡熟了。 干柴烧得哔啵作响,沈怿倚在墙边,双目无神地盯着面前跳跃的火光,在这片明黄的颜色里仿佛能看见延春殿内经 年垂挂着的帐幔。 窗外的廊椅下是一口小池,池边种着西南特有的山茶花,那个女人就靠在上面看花、看鱼,看四季交替,时常这么一坐就是一整天。 时间太久了,甚至已想不起她的相貌。 只记得,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抱着他一块儿看。 然而他很难回忆起有几次是她心情好的时候。 眼前的光芒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风声里夹杂着山中独有的虫鸣声,异常的寂静…… 恍惚间,他站在了殿阁的青砖上。 脚下是散落的茶花花瓣,啪的一声,修长的五指从脸上甩过。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娘!” 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视线里只有厚重繁复的宫装锦绣。 他改口:“母妃。” 突然间,刺耳的笑声寒冰一样激入体内,她拔下了簪子,在他身上拼了命的刺,胭脂色的华服如鲜血染就。 “儿子?谁要替他生儿子……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生过儿子!” 明明察觉不到疼痛,可那种痛楚又像是扎了根似的迅速蔓延,恐惧、憎恨,无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是女人狰狞的声音,她发了疯地笑,等再低头时,自己手上竟已握了把刀。 殿外的天光把一切交织成了剪影。 大红的立柱子上绑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嘴被堵得严严实实,那双眼睛正惊恐的望着他。 “去啊。”她俯下身,手搭在他肩膀上,语气居然轻柔了许多,“你也流着戎卢部族人的血,得学会怎样杀人。”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要在这世上立足,必须对自己狠一些,对别人狠一些。”她缓缓地说:“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用你手里的这把刀……” 背后被人用力一推,他踉跄着朝前迈了几步。 利刃闪着寒光,阴气森森,竟叫人汗毛倒竖,就在此刻,那书生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唇角的弧度使人不寒而栗。 木柱下有鲜血不断涌出,没完没了,无休无止,洪水一样,瞬间将这一切淹没。 沈怿一个激灵,睁眼醒了过来。 周身的衣服皆被冷汗打湿,他喘着气环顾四周,面前的火堆尚在熠熠闪烁,给这方不大的天地里染上柔和的昏黄。 很少做 这样的噩梦,关于那年那日的情景,他几乎快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 额头的汗滑至眉梢,正压在眼睫上,他抬手抹去,回想梦中之事,仍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慌。 那毕竟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动手沾腥的画面,在年幼时的心里留下了太大的冲击。 平息了好一阵,气息方逐渐恢复如常,沈怿微微侧过头。 书辞就靠在离他不过三尺的地方,浅浅而眠,在火光的映照下,睡颜显得格外恬静温和,他静静地看着,看着,梦里的那些血腥和戾气渐渐瓦解成泥。 他不做声地朝她身边挪了些距离,待离她近了一些,才又继续合上眼。 外间松涛如海潮,遥远而苍凉。 后半夜入眠后,没再梦见幼年时的往事,然而仍旧睡得不太安稳,像是有谁一直在背后推他,不时有或轻或重的叹息。 这种感觉不大好,沈怿本能地翻了个身,正要睁眼,但眼皮忽然变得极沉,似黏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叹气声犹在,半梦半醒之际隐约还听到细碎的啜泣。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死在他手里的亡魂多到数不清,正所谓债多不压身,这种情况征战途中倒也没少遇见,倒也不觉有多恐怖。 道家人说这是妖邪附体,冤魂缠身,人们俗称为鬼压床。 脚边一个物体叽叽喳喳跑过去,瞬间把他的意识拽住,沈怿猛地睁开眼,只见墙缝里卡着那老鼠半个身子,正吃力地往外拱。 正巧书辞也醒了过来,眉头拧着,坐在那儿发呆。 眼前的火堆快烧尽了,将熄未熄。 沈怿添了点柴,勉强让它复燃,随口问她怎么了,“梦魇了?” 她舔了舔微干的嘴唇,神色凝重地说:“我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有个小孩子一直在拉我的胳膊。” 闻言,他若有所思地沉默。 “他还说我压到了她的手……”言罢,自己先抽了口凉气,“怎么听上去怪瘆人的。” 见她胆子小成这样,沈怿也不好再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她。总而言之,这间小木屋是待不下去了,两人达成一致,不管天亮与否,收拾好东西就走。 外面空气新鲜,一出门仿佛活过来似的,不承想行了没几步,便见房子后面大大小小埋着一堆坟包。 书辞不禁起了一 手的鸡皮疙瘩:“原来还是个乱葬岗?难怪我会做那样的梦。”静默片刻,她往沈怿身边靠了靠,心虚而又认真地说:“我们可能真的没走对地方。” 他凉凉地垂眸扫了她一眼,“怪我么?” “怪我……” 话虽如此,还是得继续往前行。 天边是稀薄的灰黑,瞧着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天明,沈怿举着火把,牵着书辞摸黑赶路。 说是赶路,其实和瞎转悠差不多,还是披荆斩棘,举步维艰。 幸而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也从杂草丛中走到了山道上。 就近寻了棵大树坐下,书辞决定歇一会儿。 “我去找找这附近有没有水。”沈怿取了水壶离开。 一早上受惊过度,眼下忽然平静了,才发觉腹中饥饿,她把剩下的饼取出来,没滋没味的干嚼。 不多时,沈怿便拎着水回来了,见她吃得挺欢,第一句话便是:“猜猜我方才看到了什么?” 书辞心不在焉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他慢悠悠道:“我看见你爹了。” “我爹?!”书辞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又怀疑又紧张,“我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谁知道,找你的吧。”沈怿喝了口水,“不止你爹,还有你娘和你姐姐。” 听到这儿,书辞禁不住好笑地冷哼:“你想吓唬我?我不会那么好骗的。” “不信自己听。” 起初她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当真闻得言则的声音,才倏然怔愣。 “书辞”两个字从远处传入耳,悲凉而嘶哑,在这样苍茫的大山中显得极不真实。 对面的坡上,果然有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她回过神,忙把沈怿拽着躲进身后那片高高的草丛里。 沈怿也由她扯着自己蹲下。 书辞缩在茂密的芒草中,轻轻的拨开些许,人群里一眼就找到了陈氏。她被言书月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间。 隔得太远,看不清也听不见,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心头的万千情绪在这一瞬全都拧在了一起。 天苍苍,地茫茫,漫山遍野的草木在春风下如碧波海潮,那些喊声,在风中此起彼伏,然后,越来越远…… 沈怿在旁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道:“你要是想跟着回去,现在追还来得 及。” “谁说我要跟他们走了。”她语气出奇的坚决。 他轻笑:“我瞧你这样子,八成你娘招你,你就跟个叭儿狗似的颠颠的跑过去了。” “我像是那么没骨气的人吗?”她眸中含怒。 沈怿也不和她争辩,淡淡一笑,冲她摊开手,“东西呢?” “什么?”书辞没明白。 “我的早饭。”他道,“昨天不是说还留了饼今早吃么,你给忘了?” 还真给忘了,刚才吃得太认真半个都没给他留,书辞讪讪道:“等到了镇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沈怿挑高眉毛:“没有是吧?也不要紧。”他有意捉弄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正巧你爹还没走远,我问他要就是了。” 作势便要喊。 “你别——”书辞忙跳了起来,踮脚就去捂他的嘴。 沈怿高出她不少,她动作有些急,起身时并没有站稳,险些扑到他身上去。沈怿也未多想,顺手便捞住她的纤腰,以免她往下掉。 少女柔软的身体正靠在胸膛,青丝不经意从下巴划过去,有些痒痒的。 微风轻拂,脚边的柔软的芒草温和而暧昧的浮动着。 面前的人身姿僵直,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暖意,头顶呼吸声清晰可闻,书辞视线稍稍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沈怿紧抿的唇线,遮在面具后的双眸正低低垂着,此刻正静默地看着她,喉结缓慢地滚动了数下。 第二十六章 这个姿势并未持续太久,书辞率先察觉不对,悄悄把头低了下去。 沈怿松开她,将那只手背在身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攥紧。 气氛略显得有些尴尬,她不自在的踮了踮脚,“那个……先走吧,万一一会儿我爹找过来就麻烦了。”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为了避免和言则他们撞上,两人又回到芒草丛间,沿着山道一路朝前。 沈怿在她前面开路,书辞跟在后面,抬头便能瞧见他的背影,宽阔的背脊挺拔如松,耳边的青丝随风而动。 身侧是茂密的草丛,已漫过膝盖,在春天和煦的暖阳下,像是洒了细碎的金粉,她走在其中,忽而茫茫然的想起那日上元里在馄饨摊内听到的话。 “是挺像私奔的……” 她极其小声的,自言自语。 山上没有农田,杂草更像发了疯似的生长。 书辞和沈怿走了一段才发现这附近竟是个坟场,从山腰至山脚都有数不清的墓堆,只是大部分葬得很随意,或是简陋,或是根本连个碑也没立。 如此地方,即便春天生机盎然,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气息,咋让回想起昨晚的经历,更让书辞觉得诡秘异常,特别邪门。 与她相比,沈怿镇定就得多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闲庭信步。 路是越走越迷,关键还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能够问一问的,书辞捏着包袱警惕的打量周围,就在此时,前面转角出现了一座荒冢。 说是荒冢也并不准确,因为坟堆周围有砖砌成的小房屋,用的还是白色大理石,瞧着很是讲究,墓前干干净净,似乎常有人打扫,周围种着几棵柏树,几株杨柳,都长得很旺盛。然而说他是荒坟也有原因,这样的坟茔,墓碑上竟一个字也没有,而且墓墙还被人凿出了个大洞,看上去十分萧索。 “这个墓倒是这附近最像样的了。”书辞驻足观看,“不过碑上怎么没有墓主人的名字?” “这是无字碑。”沈怿从她身旁走出来,负手在后,打量这座坟茔。他是高高在上惯了,看什么都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墓主人要么是想效仿先人,是非功过,由后人来评;要么就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看这四周的环境,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书辞正琢磨着他 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环顾左右,冷不丁听见那坟茔旁传来沙沙的响声,茂盛的草丛内似有何物蠕动。 夜里的事历历在目,她当下如临大敌,疾步后退躲到沈怿背后,只胆战心惊地探了个头。 “怕什么。”他微侧了头,语气间满是无奈与包容,“青天白日,难不成会见鬼?” “这地方阴气重得很。”书辞揪着他衣襟,仍咬着唇注视着草丛,“说不定有什么脏东西。” 话音刚落,那脏东西便慢条斯理地钻了出来。 定睛一看,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 对方抬头望了他们二人一眼,表情也淡淡的,提着一篓子的工具,埋头就开始修补那破了的洞。 想不到这里还会有守墓人,书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朝沈怿道:“看样子,昨晚上的风还挺大,连好好的墓墙都给吹倒了。” 他轻笑一声,刚欲开口,那老者忽然直起腰来:“这坟修得坚固,十多年了都没出过事,哪里是几阵风能吹得倒的。” 书辞正等他这句话,刚好能问下去:“那请问老伯,这墙是怎么坏的?” 提起这个,老人家面有愠色,冷冷哼道:“还能是怎么坏的,当然是遇上盗墓贼了!” 闻言,书辞和沈怿皆感到诧异。 “这儿……还会有盗墓的光顾?” 她不懂风水,但见此处荒凉无比,也不像是有什么王公贵族的大墓可令贼人垂涎的。 沈怿懒得拐弯抹角,比她直接得多,一针见血就问道:“这是谁的墓?” 老者一面蹲下身补墙,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梁秋危的墓。” 书辞没听过这个名字,倒是沈怿,瞬间拧起了眉:“大太监,梁秋危?” 老人家唇边含了抹笑,赞许地望向他,“不错,正是他,想不到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一遍,书辞才转过眼小声道:“那是谁?” “梁秋危是从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心腹,宫里面呼风唤雨,权势滔天的人,可以说是太监里的头把交椅。他姿容出色,相貌不俗,朝堂上曾有过他妖媚惑主的传言,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完瞥了瞥她,“你那时估计才刚出生。” 这样的宫廷秘史她竟从未听说,不由问:“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沈怿缓缓道,“十五年前平阳长公主结交近臣,企图谋乱的事。” 这可以称之为是皇家的丑闻了,详细的书辞不得而知,只明白个大概。 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姐,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而且她精通诗文,足智多谋,自小在才学上就有过人之处。十五岁及笄,嫁了个驸马也是人中之龙,夫妻相处很是和睦。然而好景不长,驸马暴病身故,在那以后她整个人就性情大变,暴戾不仁,甚至一度想仿唐朝武后,执掌大权。结果野心暴露,被先帝一杯毒酒赐死了。 “谋逆是大案,不少人牵扯其中。”沈怿伸手摁在那墓碑上,淡淡道。“当年不可一世的梁秋危,也是这‘近臣’之一。最后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留了个全尸,不过我没想到,他在这儿竟然有座坟。” 老人家边听边干活儿,听到此处,似笑非笑地颔了颔首:“瞧公子的年龄,当年应该也就八九岁吧。” 沈怿也不否认:“不错,的确才八岁。” “你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 他淡笑:“此乃天下大事,晚辈自然有印象。” “十五年了……”书辞在旁喃喃自语,“这么说,您老人家是给他守墓的?” 老者摇摇头:“他没让我替他守,我也不屑做他的守墓人,只是早些年有过一点交情。”他手上停了停,冲着虚里叹了口气,“难得人死后葬在此处,离我家甚近,所以得空就来看看。” 说完言语间带了点同情,“他们做太监的也是可怜,活着的时候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死了又是孤家寡人,连个来祭拜的都没有。” 这么一想,是挺悲惨的。 有钱有权的太监能买媳妇,置公馆,可终究不是正常男人,讨到的老婆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说出去面上无光,埋进土里就更不会来扫墓了。 梁秋危是个厉害的太监,也无怪乎他有些值钱的陪葬。书辞不免好奇:“那丢了什么物件?” 老者说不清楚,“盒子里装着的,估摸是个玉吧。他的东西,我从没碰过。” 东拉西扯,好不容易碰到个活人,聊的尽是些废话。 沈怿颦起眉,垂眸对她使眼色,似有不满,两人干瞪了一会儿,书辞才开口道。 “老伯,您知道南山镇怎么走么?” “南山镇?”老人家拎着铲子,狐疑地看她,“南山镇 离这儿远着呢,你们去南山镇,怎么跑深山里头来了。” 沈怿淡淡地挑起眉毛。 书辞讪讪一笑。 迷路这种事,说出来也不算很丢人,老者补好了盗洞,站起来给他们指。 跨几条小溪,拐几个坡,过一座山,就能看见了。 西天取经啊!这么远? 看到沈怿明显不太友善的目光,也考虑到两人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她只得问:“那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宿歇脚的?” “找不着方向了是吧?”老人家提起篮子,一副过来人地样子打量他们俩,“年轻人啊,就是毛毛躁躁的……走吧,来都来了,去我家吃个中饭。” 他绕过他们,边走边道,“你们呐走反了,这方圆十里都没有镇子,只前面有个碗口村,小的很,客栈酒楼什么的,就别指望了。” “没关系的。”书辞倒很有精神,悄悄去拉沈怿,“一起去。” 知道她并非是真的要去什么南山镇,更多的是想出来散散心而已。 忙了几天虽心有无奈,他倒也随她折腾。 山村离此处果然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低矮的茅屋沿着山谷蔓延,坡上有挑着柴的樵夫,田里有埋头耕种的农户,整个村庄弥漫着一种淳朴而宁静的气息。 老人家姓刘,一个人住,家里很是冷清,一顿带着大山风情的素菜吃完,刘大爷收拾出一间空房,让给沈怿。 书辞忙道:“我的房间我自己整理就好。” “你的住处不在这儿。”刘大爷把被子铺好,转头看她,言语间竟有几分责备,“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个大男人单独相处,成何体统。” 她侧过身,偷偷吐了吐舌头。 沈怿正靠在一边儿,双手抱胸,唇边含着淡笑。 刘大爷调头过来,紧接着就冲他道:“还笑呢,你也一样!” “老人家给你铺床,你就干看着啊?也不懂得搭把手,歪在那边跟个没骨头的似的。” 沈怿:“……”活这么大从来没人敢这样教训他,沈怿不得不惊讶,竟不自觉就站直了。 书辞看得明白,忍不住偷笑。 然而刘大爷的嘴还没停下来,碎碎叨叨:“瞧你还比人家姑娘大好几岁的,多大个人了,半点不知分寸。你们俩若是小两口也就罢了,若要不是,你安的什么心思我还 能不知道呢?”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冷哼且鄙夷地看着沈怿。 后者不以为意地一笑:“哦?我安的什么心思?” 刘大爷皱了皱:“你肯定想白占人家便宜,还不打算负责。” 书辞立时挑起眉,并很怀疑地朝后退了一步。 沈怿瞧着她这个举动很是不悦:“你还真信?!” 他颦起眉:“我要想碰你,能留你到今天?” 刘大爷啧了声,“小孩子家家,出言不逊。”作势扬手就要打。 沈怿虽一直忍让,眼下也不会由着他出手,抬臂一挥挡在耳畔,却不料这老者的身形竟很矫健,手腕翻转游刃有余地朝他推去。 两人下盘纹丝不动,只拼掌法,眨眼间就过了数招,然而这招式的幅度又都不大,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有礼的在打太极。 碍于书辞在旁,不欲与他缠斗,刘大爷率先撤了力,只用手心摁住沈怿的胳膊,淡笑道:“年轻人,言语轻薄了也不好,这要是在我们村,可是得对姑娘负责的。” 第二十七章 沈怿闻言一脸的不屑:“负责就负责,我又不是娶不起。” 书辞底下悄悄拿脚踢了踢他:“你瞎说八道什么啊。” “怎么?”对她这个反应略有不满,沈怿转过眼,“觉得跟着我委屈你了?” 书辞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委屈我了!” 没料到她竟这样厚颜无耻的承认了,沈怿一口气没提上来,“你!……” 刘大爷看好戏的样子在那儿呐呐呐了半天:“瞧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 见他俩一个鼻孔出气,沈怿睇了书辞一眼,冷哼一声走了。 老头子哈哈一笑,朝书辞道:“别理他,走走走,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跟着他走下土埂,老槐树边儿就是一间小院。 “这屋里住的是个寡妇,姓韦,家里面除了她和孩子没别人了。你是个女娃娃,我想着跟她挤一挤比较好,免得遭人说闲话,是不?” 难为他这么细心,书辞不由感激地笑道:“还是您老人家想的周到。” 韦寡妇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然而常年的劳作使得皮肤有些粗糙黝黑,不过她那个小女儿却很可爱,才四五岁的模样,眼睛亮得出奇。 小孩子玩心大,加上平时少有人拜访,牵着书辞去看她捡的小黄狗。 毕竟是城里来的姑娘,韦寡妇不敢怠慢,足足将屋子打扫了两三遍。 “姐姐,你不用忙的。” 书辞抱着小韦走过来,“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好了。” 韦寡妇显得讪讪的:“我们这地方,想来你住不惯,怕是怠慢了。” “不要紧,我不挑,到哪儿都能睡着。” 另一边儿,刘大爷回了家,洗了两根粗长的白萝卜,在灶台前呼哧呼哧的切着,鼻中还哼哼着曲儿。 沈怿靠在门上神色平淡地打量着他。 背后一双眼睛,盯久了刘大爷也感到不适,拎着菜刀侧过身,“怎么?你也想来试试?” 他并未回答,只似笑非笑地说道:“前辈功夫不错。” “你也不差。”难得被人夸奖,刘大爷倒是应承得快,“彼此彼此。” 沈怿淡笑,冲他下半身努努嘴:“前辈这腿,是旧伤吧?” “干嘛,想乘人之危呀。”刘大爷咧着嘴瞪他。 “不敢。”他这话,恭维得格外敷衍。 刘大爷轻哼一声,继续切菜,“你还别小看这伤,讲出来怕吓到你……这可是诏狱里走了一圈的结果。” “哦?”沈怿这一个字,吐得百转千回。 “知道厉害了吧,当今天下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的,没几个啦,小子。” 小小的山村竟也卧虎藏龙,果然不能小觑。 沈怿背着手走进书辞的这个小院,抬眼就见到她坐在那儿玩纺车,咯吱咯吱的搅得很带劲。 “你怎么来了。”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个位置,手上却还没停,“咱们这儿都是女人家,刘大伯不看着你啦?” 他避开不答:“一口一个大伯,你倒是攀上亲戚了。” 书辞挑眉道:“四海之内皆兄弟。” 沈怿懒懒地笑了一声,垂眸看她将棉花搓成的捻子接到纺车上纺成线,那动作可以说是生疏得不能再生疏了。 “你以前没玩过这个?” “没。”她边转轮子边道,“我会做针线活儿又不代表我会纺线。” 说话间,寡妇的女儿小韦哒哒哒跑到书辞身边,瞧见沈怿吓了一下,从开心地牵她衣摆变成了胆战心惊地牵她衣摆。 原因是她手上只有两颗糖豆,哪知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还长得不是很友善,犹豫了很久,小韦仍是把糖豆喂了一颗给书辞,另一颗自己吃了。 “娘让我,给你的。” “谢谢。”她凑上去在小姑娘脸上亲了亲,后者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书辞不禁叹道:“真可爱。” 这种地方生长的孩子都比较粗糙,自然比不得宫中的公主郡主,反正沈怿是没看出来哪里可爱。 “你喜欢小孩子?” “还好吧,主要是小韦比较爱粘人。”她想了想,补充说,“长得像我弟弟。” 沈怿侧目看她,颦了颦眉。觉得一个小姑娘长得像她弟弟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弟弟喜欢粘着你?” “那当然。”说来还有几分得意,书辞愈发欢快地玩纺车,“我弟弟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当然爱粘我了。” 不多时,那孩子又回来了,竟是特地去讨了颗糖豆递给沈怿。 “瞧,多讨人喜欢。”书辞爱不释手地去捏她的小脸,“这孩子哪儿 都好,就是有点口吃,所以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比较慢。” 沈怿颔了颔首,正听见这孩子盯着他开口:“我好喜欢,大哥哥。” 闻言,两人都不同程度地愣怔。 毕竟生平很少听到有人朝自己说出喜欢二字,就连身边亲信也只是敬畏而已,因此沈怿不得不惊讶,忽然发现这个小丫头是有几分可爱了。 他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几下以示鼓励,小韦便接着道:“……脸上的面具。” 静默了一阵,沈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在心中将方才的那个念头收了回去。 书辞在一边儿憋着笑,看见他望过来,忙将嘴捂住,忍得实在辛苦。 “好笑?”他问。 “是有一点……” “那你倒是笑出来。” 说完,她就真的笑出来了……笑声还越来越清晰,趁他发火前,书辞赶紧起身把孩子牵着往外走。 “小韦,走走走,姐姐带你去买吃的。” 俩人跑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沈怿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最后还是丢下纺车,跟了出去。 村巷里难得碰到有卖罐罐蒸馍和冰糖疙瘩的小贩,几乎一个月才来一次,眼下就在门口不远处停着,小韦自然极其兴奋。 书辞没吃过这种馍,看着也挺有意思。 “怎么卖?” 小贩竖起一个指头,“一个铜板两个馍。” “我买你五个,算我两个铜板如何?” 沈怿站在身后,瞧她颇为认真地计较那几枚铜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就在此时,斜对面的四合院传来哐当一声响,竟是那挑担子卖茶果小伙儿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没长眼睛呢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摆摊,简直活腻歪了!” 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在全村人都穿布衣的情况下唯有他一人是身着绸缎,左右还有几个随从跟着,显眼极了。 “这什么人?这么耀武扬威的。” 韦寡妇刚听到声音推门出来,见此情此景,不由叹道:“那是镇上秦员外的公子,特地在咱们这儿置办了个宅子,没事就过来住几天。” 邻里看热闹的老汉在旁啧啧叹息:“尤其是最近,说是在山里找到了什么宝物,上个月连着派人在东头挖了好 久,周围的几分地都被他那帮人给踩坏了。” “宝物?”书辞好奇,“真的有么?你们看见了?” “谁知道呢。”为寡妇摇头,“就算有,咱们也没那个福气瞧。” “这可是个霸王。”一旁的小贩跟着接话,“只要他在,准没好日子过,村里人见了都得绕道。”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这句话,前面的秦公子一路走一路踹东西,大有给皇帝清道的架势。 “见了就绕道?”书辞像是想起什么,“正巧,我们那儿也有个人人见了就绕道的。” 沈怿不自觉皱眉头。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和当今的肃亲王有得一比。” 韦寡妇自然不知道肃亲王,只摇头劝他们小心点:“总之,他不是个好惹的主,你们能避则避吧。” “好,我会的。” 都说耳闻不如一见,韦寡妇的这番话,书辞在傍晚的时候倒是亲身体会了一番。 彼时天刚黑下来,山谷的水田里响起蛙声一片。 正吃过了饭,她牵着小韦在村内散步消食。 山间的晚上很安静,不过小酒家小茶摊倒亮着灯,劳作一日闲下来的村民就聚在那儿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小韦跑得快,想过去凑热闹,冷不丁撞上了从门里出来的人。 那人想开骂,一低头看到是她,反倒先乐了:“我说是哪个没头苍蝇,原来是你这小不点。” 秦公子蹲下身,大掌一伸就去摸她脑袋,“韦丫头,几天不见长高了呀。” 小韦开口道:“秦,少爷。” “嗯还算懂规矩。今天一个人出门?怎么没见你娘呢?你娘好不好,我上回送她的那布,做新衣裳了没?” 秦公子问了一大串,小韦不紧不慢的继续说:“晚上好。” 秦公子:“……”知道这孩子讲话听着人心急,他起身道,“算了算了,你也别叽歪了,带我找你娘去,快点快点,再磨蹭我一会儿揍你。”韦寡妇他垂涎已久,奈何那附近的老头多管闲事,每每不能得手。 小韦结巴半天语不成句,秦公子正催着,不经意见到书辞从灯下走出来,先撞入他视线的便是那对眸子,明亮清澈,仿佛有星辰坠落其中。 灯下看美人总是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在这样偏僻的山村内能遇见如此清丽的女子,简直是意外之 喜,秦公子不禁赞道:“你这小东西还真有福气,找的娘一个比一个好看。” 书辞刚抬起头,迎面就对上一张马脸,她微微一愣。 秦公子笑盈盈地俯下身来:“姑娘,找孩子呢?瞧瞧这是不是你家的。” 言罢,把小韦往前送了送,书辞狐疑地接过来,点头说是。 “多谢。” “诶——”秦公子折扇一推挡在她眼下,“别急着走啊,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姑娘不表示表示?” 她扬了扬眉,有礼地说:“我带的钱不多。” “谈钱多伤感情。”秦公子一本正经地望着她,“这滴水之恩,是要涌泉相报的。” 他一张脸越凑越近,两指伸出,正欲去捏她下巴,突然间,一股钻心的刺痛骤然袭来。 有人握着他那两指往下扳,几乎快变了形。 “疼疼疼……” 面具后的目光利刃般扫了过来。 “这个‘涌泉相报’如何?”沈怿淡淡道,“还满意么?” “你你你……你敢动我?你可知道我是......” 话还没说完,他不动声色地加大了力度,书辞和小韦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两个人不自觉抱在了一起…… “要断了要断了要断了……”秦公子急忙点头,“满意满意满意,我很满意,您老能松手了么……” 他冷哼一声松开,狠狠甩了下袖子,“滚。” 秦公子捂着两根断指,还真给面的连滚带爬走了。 怪道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小地方的人到底是些不三不四的货色。 沈怿活动了几下手腕,转过身。 书辞和小韦站在他背后,很整齐的竖起拇指。 沈怿:“……” 她笑道:“厉害厉害,果然一物降一物!” 小韦跟着点头。 “一山更有一山高。”她还在夸。 沈怿无奈地摇头笑出声,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这傻丫头……” 第二十八章 原说住一日就走的,偏不巧近来村里要敬山神,这山神庙据说灵验得很,届时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还有镇上的杂耍班子。 韦寡妇想留他们多住几日,等那时候跟着南山镇来的人走,也不至于再迷路。书辞欣然同意,本欲给她些钱两作为食宿费,然而韦寡妇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她没办法,只能悄悄塞给小韦。 敬山神和庙会的排场差不多,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喜气洋洋。 沈怿没多大兴趣,抱着双臂在前面走,书辞牵着小韦在后面欢腾地跟着。 见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和周围格格不入,她总觉得要干点什么才好。趁着气氛热闹,书辞俯下身去附在小韦耳边说了几句。 沈怿正出着神,冷不防发觉肩头一沉,竟是书辞抱起孩子就往他头上塞,一个标准的骑马姿势,那两手还不老实,直冲他耳边的面具袭来,沈怿忙抽手护住脸。 “你作甚么?!” “小韦说喜欢你的面具,不关我的事。”她一面扶着人一面鼓励道,“小韦快点,摘下来。” 二对一的局面他明显处于弱势,沈怿此刻把人扔出去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憋屈了半天咬牙挤出字来:“言书辞!” 她还听话地应了一声。 “之前我就说过会想办法摘它。”书辞挑眉道,“你自己说了拭目以待的。” “……” 山谷里的微风含着麦穗的清香,杨柳摇晃,戏班子唱得震天响。 然而沈怿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这般无措是什么时候了…… 韦寡妇没有出门看热闹,书辞和小韦回去之时她刚煮好稀粥给她俩当宵夜。 小韦吃得很是欢快,摊开手又找她要糖豆,韦寡妇摸摸她的脑袋:“在厨房小盘子里搁着的,记得给姐姐也拿几颗来。” 后者放下碗筷,哒哒哒跑进去了。 书辞瞧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生出些艳羡来,她由衷叹道:“你们母女感情可真好……小韦这个病是生来就有的?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韦寡妇笑着摇头:“这孩子其实不是我亲生的,捡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闻言,她大吃一惊:“小韦不是你的亲生孩子?我还以为……” 韦寡妇仍旧含笑:“不是,我丈夫死得早,也不想再嫁了。偶然有一回见到这个孩子 ,觉得和她有缘,反正此生也无依无靠,倒不如养着她同自己做个伴。” 此刻书辞再看着小韦时眼里就已经不只是艳羡了,还有嫉妒。 “命真好,能有你这么一个娘……” 听她这话感到奇怪,韦寡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娘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孤身一人出门?” “这个,说来话长。” 书辞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把这些年的不解甚至难过也一并向她倾诉,说出来之后才发觉心中竟舒服了许多。 “实不相瞒,我此次去南山镇其实也是偷跑出来的……因为不想被我爹他们发现,所以绕了道,结果就走到了这儿。” 韦寡妇皱着眉寻思了良久:“你娘对你,从小就是这样么?” “也不是。”书辞想了想,“我弟弟没出世之前,她对我还是不错的,后来就……”她没说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娘是怎么想的,我猜不出。”她缓缓道,“不过做母亲的,没有谁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担心自己的骨肉,你离家出走,她在家肯定很着急。”韦寡妇忽然顿了一顿,又补充,“除非,不是她亲生的。” 北京城内,言家小院中。 夜色凄清,正厅里悄无声息,只听得到茶炉水滚的声音。 紫玉端着茶壶低头把空杯子都满上。 门外忽传来一串脚步,温明还是那身捕快的服饰,喘着气进来。 一屋子的人都抬起了头。 陈氏放下摁着眉心的手,颤声问他:“……怎么样?” 温明尴尬地望着面前的几双眼睛,终究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一点消息也没有?”言则无法接受地又多问了一句。 温明实在难以开口,良久仍是摇头。 四下里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桌上的灯烛突然爆出一朵烛花,言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嗓音低低的:“二姐是不是死了?” 那一瞬,几乎所有人都回想起当天她离开家时的神情。 冷漠,惨淡,寒彻骨髓。 ——“是不是我死了,你也会无动于衷?” “不会的,不会的……”言则站起身,握紧拳头喃喃自语,“不会的……” 此时距离书辞离开家,已经是第七天了,他找遍了所有能找 的地方,然而音讯全无,言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不得不让人心生凉意。 “一定是这样的。”言莫步步往后退,忽然一阵难过,“是你们,你们把二姐给逼死了!” “小少爷……”紫玉想去牵他,他却红着眼甩开,转头就朝外面跑,言书月回过神,也紧跟着追出去。 陈氏又伸手摁住了头,神色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和悲凉。 温明站在原处,看了看门外,又瞅了瞅屋内,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阿辞房里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带走了,应该、应该不会是……总而言之,我再派人去找找,你们二位千万别多想。” 言书月跑到后院的时候,角落里正蹲着一个人影,言莫拾了根树枝,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泥土。 “小莫。” 听到声音,他揉了几下眼睛,转过头来:“大姐。” 她不善言辞,此刻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伸出手拍拍他,“别伤心了。” 言莫泪眼汪汪地问:“二姐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乍然想起那日书辞说过的话,言书月一径沉默,最后才低低说:“我……也不知道……” “就知道是这样。”言莫把树枝往地上一丢,闷闷地说,“问你什么你也不会知道。” 听了这话,言书月歉疚地抿唇不语。 温明走了,正房中,言则和陈氏相顾无言。 他背着手来回走了几圈,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现在你高兴了?她若真的死了,你开心么?” 陈氏一手捂着整张脸,闻言放了下来,满眼悲戚地看着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很想让她死么?” “你但凡对她好一些,她也不会走!” “我不想对她好吗?!”陈氏起身,走到他旁边,哽咽道,“书辞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最孝顺,最懂事,最听话,可是她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她那张脸……” 言则无奈到了极致,欲言又止地狠摔袖子:“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哪样?”陈氏咬着唇,“我替你把这个孩子一点一点拉扯大,她生病的时候我照顾她,她小时候那些衣衫,一针一线都是我挑着灯给她做的。我女儿有一口饭吃,我几时缺过她一口?而你呢?你自己又为她做过什么,到头来竟怪我?” 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 无言,言则重重地颔首,“是,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压根不应该把她带到这个家里来。” “你……” 言书月靠在门外,怔忡地捂住了嘴。 里面静默了许久,才听到陈氏轻声开口:“她人来都来了,我也没说一定要赶她走的……” 言则终究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错都在我。”他走过去,摁在她肩头摁了摁,“其实你有火气大可以冲着我发,书辞她……”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她抬手把眼角的泪花拂去,“先把人找到吧,我也不想看着她出事。她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安心……” 山村里,月光下。 韦寡妇吱呀吱呀摇着纺车:“你既说你爹爹在找你,表明你家里人还是惦记着你的。你有你的委屈,有些话我不好劝,只是姑娘家离家在外,实在是不安全。你往后呢?靠什么谋生?这世道可乱着,好人少,坏人多。” 书辞坐在一旁,垂着眼睑半晌无言。 她轻叹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和你娘有芥蒂,更应该与她好好的谈一谈。退一万步讲,她真的不那么喜欢你,你也不应该走出城。你还有你爹爹不是么?互不往来的方式有很多,你偏偏挑了个最不好的。” 书辞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欠考虑了。” 见她如此乖巧,韦寡妇也不禁一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京城里出来的大家姑娘,我也不想见到你在这种小地方过生活。像我们这样,有什么好的?” “你高看我了,我在京城也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 虽是这么说,不过韦寡妇让她好好想想,书辞还当真仔细地想了想,这一想就想到了深夜。 山中风大,一晚上吹得呼呼有声。 近处远处不时有犬吠响起。 庙外的杂耍早就收了摊,秦公子和他的走狗们从祠堂后面的山口慢条斯理地出来,沿着乡村小路走。 “没看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这个祠堂,我才不会来。闲的!” 秦公子的两根手指都上了膏药,厚厚的裹了一层,稍微一碰便能疼得他哭爹喊娘。 他翘着伤指心疼自个儿:“好不容易遇到个标致姑娘,脸没摸着还白白赔上两根手指,真够亏的!这娘们养的狗比我的还厉害……” 随从们闻言,无辜的面面相觑。 书辞一直睡不着,大约后半夜时,远处的犬吠声忽然变大了,夹在其中的还有些吵杂的言语。 她披上外袍下床去看。 与此同时,四周接连有灯光亮起。 山村中有被这动静惊醒的村民,皆披头散发站在自家门口瞧热闹。 那最大的一间四合院此刻正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抢掠打砸,锅碗瓢盆摔得满地都是,秦公子更是衣衫不整地滚在地上,旁边零散躺有几个随从正在哼哼唧唧。 四下居民见状无不拍手称快:活该活该。 “真是恶人自有天收。”书辞扒在门后自言自语,“都说财不外露,让他猖狂,吃苦头了吧。” 耳畔一个慵懒的嗓音响起:“那些,可不是山匪。” 她吓了一跳,转眼看到沈怿那张面具,又是一吓。忍不住想: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么?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 他不答反问:“你不也没睡?”余光落在她身上,沈怿不禁颦了颦眉:“穿成这样你就出来了?” 本就准备只在门口望一眼,书辞不过罩了件外衫在肩上,里面仍旧是白色的里衣。 “谁知道你会在这儿……” 他随手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肩上,不由皱着眉催促:“还不把衣服穿好!” 说话间,秦公子已经被人从院中踢到了街上,连着滚了好几圈。 此刻书辞才发现,这群人中有几个身穿亚麻色曳撒,脚下一双官靴,她一面扣盘扣一面狐疑:“是锦衣卫?” 院内紧跟着有一人疾步而出,将曳撒的下摆狠狠一撩,一脚踩在秦公子那五根手指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疼得他嗷嗷直叫。 “说!东西呢?” 隔壁的屋舍内灯光亮起,正照在那人面容上,俊秀的轮廓带了几分清冷,剑眉如羽,寒眸似星,俊逸中又不失沉稳。 书辞一看见就回想起来了,喃喃道:“是他?” 第二十九章 沈怿斜过眼来:“你认识?” “也不是认识,只是见过。” 秦公子疼得抽气的同时还不忘替自己辩解:“你……你说的什么……什么东西,我压根就不知道啊……” 青年人冷哼一声,脚下加大了力度,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他面无表情的问:“不知道?你大老远跑到这山野之中,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秦公子闻言诧异地支起头:“你也是为了……”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只听啪地一阵脆响,其他几根手指也骤然崩裂。 眼下围观的村民已从看好戏的神情转为了同情的神色,纷纷朝后退了几步。 书辞冲沈怿努努嘴:“你们习武之人都喜欢掰人手指的么?” 他说不尽然:“脚趾也可以。” “……” 这边还未审完,屋里打砸抢的锦衣卫忽然跳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朝那青年施礼:“晏大人,属下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了此物。” 说着递上一个锦盒,青年伸手接过,脚下却仍未放过秦公子。 他打开盒子,书辞匆匆一瞥,隐约看见那红绸间躺着一个鸦青色之物,然而还没瞧个明白,他砰的一下便合上了盖子。 “就是这个。” 他总算挪开了脚,抬头把其他几人召回,简短道:“走!” 一群人训练有素的撤离,经过书辞身边的时候,他明显停了停,不经意转过头,视线落在她脸上,大约是也觉得有几分眼熟。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书辞下意识地往沈怿背后躲,他便也不着痕迹地将她掩了掩。 隔着一张面具,两人目光交汇,平静地对视了片刻,才见那人别过脸,摁着刀快步离开。 直到四下里再度归于平静,沈怿才侧头,语气里带了些不屑:“很怕锦衣卫?” “当然怕了。”书辞从他身后钻出来,“这群大爷那是在京城里横着走的。 肃亲王、肖云和、锦衣卫,堪称京城三霸,哪一个都惹不起。不过王爷和肖大人平时高高在上,想惹也没机会,锦衣卫就不一样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我爹从前做京卫的时候就吃了他们不少亏。不止如此,从小到大,我看见过身边多少人被锦衣卫抓走,那真是有去无回,吃人都不吐骨头。” 后面的内容没细听,沈怿还停留在京城三霸几个字上,颦着眉看她:“你们市井中成日里都流传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书辞倒有几分得意:“没听过吧?好玩的多着呢。” 两人一壁说,一壁往回走,韦寡妇和小韦睡得沉,并未被之前的响动吵醒。 书辞想了一晚上的事,眼下正饿得慌,溜到厨房里摸了根生黄瓜和一些核桃,坐在台阶上跟沈怿分着吃。 “瞧你这个样子,一晚上都没睡吧?”核桃在他掌心里,不过轻轻一捏就碎成了几瓣。 书辞拣了两块,留下三块给他,随口道:“可能是山风太大,我睡不着。” 沈怿盯着她,慢悠悠地说:“是山风太大还是有心事?”他把手上剩核桃都放到她怀里,“自己吃,我不饿。” 书辞咬了一口黄瓜,随后低头默默的嚼着。 果然是有心事。 沈怿不禁暗叹,“说说吧,是不是想家了?” 她心不在焉地嚼着黄瓜,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无奈,“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书辞并未直接回答,“今天晚上,韦姐姐和我说了些话,我觉得她讲得挺有道理的。我去南山镇又哪里比得上留在京城好。” 沈怿淡笑着颔首:“这倒是。” “我娘是让我很伤心,可离家出走,也的确给我爹添了麻烦……”她拿手撑着下巴,怅然道,“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固执,眼界太小,其实何尝需要去讨好我娘呢,若我有了能耐,有朝一日也可以呼风唤雨,何愁她不高看我。” 这番话说得总算是有些出息了,沈怿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也没想好,“要么自己有本事,要么嫁得好,可嫁得好也得靠我娘出门帮我找人家。” 说着,她忽然把包袱取出来,咬着食指拨弄了一下包好的银子,“你说这些钱能在京城盘下一个铺面么?” 沈怿垂眸扫了一眼,淡淡道:“大概能盘下阳和酒楼旁边的三尺空地让你讨饭。” 尽管对他的冷嘲热讽早习以为常,书辞还是忍不住皱眉瞥他。 然而还没瞪多久,他的手便抬了起来,指头距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在额间轻轻一弹。 力道不算大,却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虽然陌生却并不令人排斥。 “你看够了没有?” 她捂着额揉了揉,“我若说没有,那你给摘面具让我看个够本么?” 沈怿挑起一边眉毛:“我不吃激将法。” 书辞啧了声冲他努努嘴:“你这个人太不讨人喜欢了……真想知道你娘是什么性子的,能把你养成这样。” “我娘?”他闻言低头把玩那几颗核桃,仍旧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神色未改,“她早就死了。” 她微微一愣。 本只是随口的一句话,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书辞自知多嘴了,一时懊悔地望着他,颇觉内疚。 沈怿捏好了核桃,半晌不见她来拿,一抬头看她如此神色反而好笑:“干什么?可怜我?” 书辞垂了垂头,“没有娘是挺可怜的。” “不见得,你有娘,难道你就不可怜了么?”他如此反问。 沉默了一阵,她还是认真地说:“总有个念想。” 就像家不一定很温暖,可身处异地时,想到还有家可回,依旧有说不出的安心与踏实。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好,她那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总让他想起很多事。 “我可不是你,妇人之见……她不在更好。”沈怿把她的手拉过来,将核桃放上去,“否则活到现在,估计和你娘差不多。” 书辞忽然将他衣袖抓住,回头把核桃放在一旁,“你等等。” 沈怿正犹自不解,只见她从包袱内摸出一块碎银,轻轻合拢在他掌心。 银子周身早已磨得没有了棱角,带着凹凸不平的圆润静躺在他手中。还未及开口,书辞垂着眼睑,声音意外的柔和:“这几天谢谢你陪我,既然玉佩你不肯收,这个就当是一点心意好了。” 她抬眸看向他,月光洒落半身,像是镶了层银边,噙在唇边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一幕,不知为何,竟让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在城北的镜湖中所看到画面。 有些温热的躁动波及全身,沈怿将视线调开,喉结莫名地滚动了两下。 此刻他竟无比庆幸自己带了张面具,无论是怎样的表情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掩盖,不露痕迹。 书辞抬起手来,学着他那样把食指探过去,对准脑门儿一弹。 “砰——” 脸上的面具抖了一下。她却因为面具太硬而伤到手 ,捂着指头一阵抽气。 沈怿:“……” “你这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无奈道:“自作自受。”于是探过身去将她手指牵住,轻轻揉了两下。 将这顿简陋的宵夜吃完,已经是四更天了,书辞终于熬不住回房休息。 一直等她睡着,沈怿都还靠在门边,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只将那块碎银轻轻抛起,又接住,最后收入怀中,转身往外走。 天空依然一片漆黑,仿佛黎明离这个世界还很遥远,他刚走上街,四周就嗖嗖落下几个人影,为首的自然是高远,恭恭敬敬的上前唤了声王爷。 “刚才都看见了?” 高远应道:“那是肖云和的手下。” “我知晓,眼下他人虽在南边视察灾情,手倒是伸得挺远。”他鄙夷道,“此事有些蹊跷,记得把人好好审一审。” “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就要撤,沈怿不耐烦地将他又召回来:“急什么,赶着投胎么?我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去办……凑近点!” 看这样子是要和他耳语,高远紧张之余又不免觉得羞涩,老老实实地把头挨过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 “听明白了么?” 他虽有不解,还是如实点头。 “行了,办去吧。” 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日天初初亮时,言则便穿好衣服准备同温明一块儿继续找人。书辞已经离家快十日了,倘若再这么音讯全无,连他都不由要担心,言莫那一句无心之话究竟有无可能。 人刚出了正厅,院中的仆役便走上前来说:“高大人到了。” 这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言氏夫妇不由奇怪,忙叫请进来。 高远穿了套月白色的箭袖圆领袍,背着手跨过垂花门,漫不经心打量这宅中的景致。 言则赶紧上前招呼,“高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瞥了一眼,一面往里走,“老言呐,你近来架子可不小啊,怎么着,是有王爷撑腰,就不把咱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了?” 听他语气不对,言则胆战心惊:“您这是哪里的话……” 高远步子一顿,睇他道:“我这是哪里的话?你说说你自己,告了多久的 假了,嗯?在家坐月子呢?” “不是的,我……” “你不用解释。”他抬手打住,“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不仅如此,还传到了王爷的耳朵里!” 言则和陈氏为难的面面相顾。 高远负手而立:“他老人家原本还打算把扬威营交给你打理,如今却见你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王爷很生气!王爷很失望!”他字字铿锵,说得言则提心吊胆。 “您说的是……闺女丢了,我也有很大的责任。”长时间的奔波让他心力交瘁,提起此事,言则亦是万分难过,偷偷拿袖子在脸上一阵乱抹。 高远轻蔑一哼,“王爷一心想要提拔你,你却这般辜负他的期望,哎……”说着摇头轻叹。 “还请大人替我向王爷解释解释,我定会亲自上门谢罪的。” 陈氏见状,也不禁道:“望大人多多海涵。”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高远才注意到还有这个人,当下转过身来,指着她道:“还有你,你的恶行我也有所耳闻。” 陈氏被他说得一愣:“我的恶行?” 高远指头不住冲她点点点:“你……教子无方,搬弄是非,目无夫纲,导致家庭不和,简直罪大恶极!” 陈氏:“……” 他一串话毕,低头活动了几下手腕,“我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家王爷最不喜欢的,就是夫人你这种性格。你也知道他脾气不好,你家老爷既在他手下做事,你最好心里也得有个数,免得哪天飞来横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陈氏闻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轻叹一声,别过头去。 高远对她这反应有点满意,颔了颔首转向言则,语重心长地拍拍肩,“老言啊,咱们王爷还是器重你的,特地让我来带个话。听闻二小姐有一双巧手,针线活儿做的不错。” 见有人夸自己闺女,言则还是很谦虚地点头:“那倒是。” “王爷名下有几个绣庄,刚好昨天,管事的绣娘突发疾病,死了。”他一脸遗憾,“所以想请你家姑娘前去指点指点。” “什么?”言则登时一惊。 “怎么?嫌弃啊?”高远啧了声,一副孺子难教的表情,“那都是给皇家办事的,里头的油水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吧?”看他还皱眉,他又低声道,“这可是王爷给你和你女儿的一个大好的台阶啊。” “王爷一番好意,言则无以为报。”他为难,“可问题是,我眼下还没找着我闺女,这……” 高远示意他把头凑过来,言则只得照做。 等听完这席话,他脸上骤然恍悟,继而恭敬地冲他拱手作揖:“多谢高大人,言则实在感激不尽。” “得了,你也别谢我,都是王爷的意思。”高远正色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你瞧王爷待你多好啊。” 说来惭愧,他只能颔首称是。 “那我就先告辞了。” 终于将事情交代完,高远从言家大门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个丫头。 “怎么走路的!”他没好气。 紫玉忙不迭赔礼道歉。 “下回看着点!”他负手叹息,更加感觉这一家子人都与他相冲。越想越不明白,这种调解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怎么偏偏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第三十章 镇上的杂耍班子下午就要出发,有马车有驴车,书辞身量纤细,给些钱挤一挤,戏班老板还是很乐意的。 她把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担心一时半会儿走不到目的地,于是先到市集去买些干粮,打算路上吃。 刚出锅的蒸馍又香又软,还带着微甜,书辞让店家包了两个,忽然想到了沈怿,又说:“不好意思,再帮我加四个。” “好咧。” 正当她低头往怀里掏铜板时,村东头有人骑着马走来,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又在每个村人的脸上细细观察。 不经意间,两人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怔愣。 书辞率先反应过来,小声说:“糟了。”当下扭头就跑。 “辞儿!”言则急忙翻身下马。 原地里卖蒸馍的老板还探出脑袋喊:“姑娘,你的东西还没拿!” 眼下是一个跑一个追,满山村里打转,书辞的体力自然不及她爹,没多久便被言则拽住了。 她蔫头耷脑地拿脚尖蹭了蹭地面,偷眼瞧见他满脸憔悴,又飞快移开目光,声音闷闷的:“爹。” 离家出走被抓了个正着,此时难免心虚。 言则凝眉,只这么定定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手。 就在书辞以为他要打下来的时候,那张宽厚有力的手掌竟轻轻盖在了她头顶。他用一种无法言说的语气,极其压抑,极其缓慢地开口:“人没事就好……” “你人没事就好……” 书辞悄悄抬起眼皮。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言则神情。 像是欣喜,又像是悲凉,复杂到连她心里也紧跟着一抽。 尽管曾经恨极了这个家,可现在看见他这样,不是不难过。 言则伸手遮掩住双目,最后又抱着她,轻声呜咽。 书辞叹了口气,在他背上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父女二人在麦田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 言则高高大大地挨在她旁边,模样却显得非常局促,两只手来回搓了许久,才轻声道:“阿辞,跟爹爹回去吧,好不好?” 她秀眉微颦,低垂着眼睑玩衣带,半晌才开口:“我现在回去,娘是不是又该骂我了?” 言则忙说不会,“你娘也想你,还有言莫和月儿,你不在的这 些天,大家都很着急。”太阳照着他额头的皱纹,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连言语也变得迟缓,犹疑了。 “爹爹明白,这些年来,你为家里操心不少。也怪我,平时忙于公务,疏忽了你。我应该早些和你娘谈谈的。” 听到此处,书辞冲他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没事的爹。其实在外面这么久,我也想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所做的那么多不过都是自我安慰而已……好在您还对我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言则只觉五味杂陈,伸手给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乱发,“是爹爹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书辞抿抿唇垂下头,眉间仍旧弥漫着一朵愁云。 言则静静看她了一阵,低缓道:“其实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横竖眼下也攒了些银钱,我打算把你二叔那间空宅子给买下来。” 闻言,她抬头望着他,脸上不禁浮起惊讶之色。 “你毕竟是我闺女。”言则轻轻抚着她的发髻,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我总不能看着你在外面风吹日晒。等宅子收拾好,你若想在家住就在家住,若住得不开心,想出去也可以。只是别再跑这么远了,至少让我知道你在何处。” 他涩然说道:“爹爹上了年纪,真怕哪一天,再也找不到你了……” 书辞沉默地听着,恍惚记起小时候,自己坐在小院里打络子,看着言书月和言莫两个人在门前的空地上骑竹马,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蹦蹦跳跳。 夕阳自门缝洒进来,一抹黑影就罩在她头顶,转目时,面前是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言则站在那片昏黄的晚霞里,弯着腰朝她憨然微笑。 …… 书辞看着身边小心翼翼征求她意见的老实汉子,默不作声的摸出帕子来,给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要离开这里了。 小韦是最舍不得她的,临行前趁人不注意,书辞悄悄塞了点碎银在她袖口里。 韦寡妇把包袱递过来,眸色温和:“路上小心。” 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她朝她微微一笑,“多谢姐姐。” 马车不便上山,只能停在山腰,言则牵着马在门外等她,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一个沈怿,书辞先把行李塞到他怀中。 “爹,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个朋友在这儿的,得先去和他打声招呼。” 言 则将包袱放到马背上,说行,“那你快些去。” 她点头答应,沿着土埂往上走。 刘大爷正在家编簸箕,听到声音推门出来。 书辞问了声好,“老伯,那个……戴面具的呢?” 刘大爷拎着半成的簸箕,一脸不解:“他不是一早就走了么?” 这倒是她始料不及,“他走了?” “怎么?”刘大爷打量了一番,“他还说会来和你告辞的,结果并没有么?” 看样子是的。 虽说不是非得要求他与自己同行,但突然不告而别书辞还是感觉有点不大自在。转而一想,回忆前情种种,估摸着此人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思及如此又不禁好笑。 “我知道了,那叨扰了。” 对这位萍水相逢的长辈书辞是有几分好感的,山里人淳朴,白白收留他们住这么些时日,感谢的银两又不肯收,自己除了嘴甜点之外还真想不到要怎么报答。 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台阶往下走。 枣红马前,言则静静地等待着,那土坡上的老房子外,刘大爷亦是迎风而立,两人隔着长长的土埂不言不语地对视了一眼。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平坦宽阔,车轮子在官道上辘辘前行。 书辞坐在里头,跟着车身轻摇轻晃,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离家越近,她心中越空,越发不知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车子驶进城,在言家正门前停了下来。 书辞低头钻出帘子,轻轻跳到地面。 一家老小都在台阶下张望,她举目望过去的时候,有人朝她跑来,还没等看清,对方已经扑到了跟前,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你总算回来了……” 书辞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半晌才偏过视线,看了一眼肩头的乌黑的青丝,淡声道:“姐。” “二姐!”言莫红着眼圈,一面哭一面朝这边走,摊开手正好抱住她的腰,埋头抽噎道,“我还以为你真不要我们了。” 两个人各站一边,几乎把她裹了个密不透风。 书辞笑叹出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摸了摸言莫的头。 一大一小哭个没完,好容易才从她身上撕下来,抬眼时,如意门前,陈氏正看着她,书辞也不动声色地将她望着。 记忆里,很少看见陈氏露出这种 表情,那双眼里透着疲惫,却又分明含着水汽。 她慢慢向她走来,在咫尺的距离停下。 母女二人的眸中都充满了倦然,书辞头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冷静,她微微启唇,语气波澜不惊:“娘。” 陈氏的手伸了过来,忽然将她极轻极轻的抱了抱。 有那么一瞬,书辞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堆积成山的怨愤和仇恨险些冰消云散。连她都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委屈和不公,竟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而轻易化解。 她并未回抱陈氏,只是拼尽全力把眼泪逼了下去。 听她在耳畔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或许陈氏对她的感情总是如此,不像对言书月那样真挚炙热,毫无保留,也不像对言莫那样放纵,不管不顾。她会对她很苛刻,很严厉,然后,又后悔。 傍晚的时候,言家正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鸡鸭鱼肉样样皆有。吃了几天的萝卜白菜,书辞瞧见这许多美食也的确是有些馋了,筷子才对整齐就去夹旁边的一碟糖醋脆皮豆腐,不料还没碰到,菜忽然被人端走。 言则把红烧蹄髈换上来,“吃豆腐作甚么,多吃点肉,你看你都瘦了,这个正好补补。” “蹄髈太油腻了。”言书月闻言,给她夹了一筷子酸辣土豆丝,“你口味重,酸辣的比较开胃。” “姐,我知道你最爱吃鸡了。”言莫把烧鸡腿掰下来,“今天四个腿都是你的。” 言罢,三个人都齐刷刷看向陈氏,眼神不言而喻。 后者犹豫了片刻,盛了碗汤推过去:“排骨汤补身,还是先喝汤吧。” 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一样碗,书辞捏着筷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头吃饭。 “二姐。”言莫拉了拉她的袖子,抿着唇诚恳道,“我以后的零花钱都不要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她含着口菜没说话,半晌才努努嘴:“先吃饭。” “哦……”他果真老老实实的应了,端起碗来埋头开始吃。 另一边。 就在书辞离开后没多久,平静的山村里便来了一队官差,这群人比之前的锦衣卫更加雷厉风行,一脚踹开秦宅的大门,把正准备抬回去治伤的秦公子五花大绑,直接扛着走了。 “你们干什么!”秦公子一路叫嚷。 “我 老爹可是顺天府府尹的小舅子,你们惹了我,当心你们唔唔唔……” 后半截话被堵住,行在山道上的村民只见秦公子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叼着个白帕子,挣扎不止。 肃王府里的侍卫办事一向很迅速,不多时,人便顺利抵达了暗牢。 沈怿仍旧坐在太师椅上吃茶,动作不疾不徐。 将嘴里的帕子一扯,秦公子先是大口呼吸了半天,随即开始打量周围。 此地阴暗潮湿,牢门上血迹斑斑,远处的墙壁开了一扇小窗,幽暗的日光投射在地上,形成一道诡异的光柱。 “你、你们是什么人……”终于感到情况不对劲,他不由发抖。 只听一声轻响,沈怿把茶盖往杯子上一掩,直截了当问:“那枚青铜麟,你从哪儿得来的?是谁让你找的?” 这个问题令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秦公子后知后觉地指着他:“你们是官府的人?” 见他答非所问,不必沈怿开口,左右已有人抖开鞭子,毫不留情地甩在他身上。 秦公子立时惨叫出声,“是是是……是我买来的!” 沈怿抬手,示意旁边的人停下。 “谁指使你买的?” 秦公子龇牙咧嘴地伏在地上:“没人指使,是我自己要买的。” “你胆子不小,敢私下收集这个。” “不不不,不是的,我买这个并非是为了私藏。”他忍着周身的伤,慌忙解释,“此物在黑市上价格不菲,甚至有人出了高价,所以才想发一笔……”不等说完就一个劲儿叩头,“大人,小人绝对不是谋逆,您一定要明察啊大人!” 沈怿皱起眉,“这东西,在黑市上还有流通?” “大人,您是不知道。”秦公子艰难地直起腰,“这世上酷爱收藏品的商人、文士甚至高官,那都是丧心病狂的,青铜麟自长公主那件事之后更是身价大涨。明面上是没人敢买,可黑市是做的地下的交易,照样有人敢顶风作案。” 沈怿若有所思:“你从谁手中买来的?” 秦公子不敢再有隐瞒:“是、是一个盗墓的。” 他闻言一愣:“盗墓的?” 第三十一章 书辞在家中过了几天的清闲日子。 说清闲,那是相当的清闲,几乎闲到无所事事。 偶尔躺在原来睡的那张床上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言则果真跑去和二叔谈房子的事去了。 这次陈氏对此竟没有半句微词,不知是言则与她沟通得太好,还是沟通得太不好,书辞发现自打自己回家以后,她整个人都懒了许多。 懒得说话,懒得插手,什么事都放任她和言书月去折腾。 账目爱看不看,家事爱管不管,她只顾每天带着丫头去娘家亲戚那儿坐坐,下下棋,吃吃茶,兴致再高点便上戏楼听曲儿,别的再不曾多问过一句。 相比之下,言书月的反应倒与陈氏大相径庭,她以一种不可察觉的速度毫无征兆地勤快了起来,不仅每日亲手认真绣嫁妆,连去账房的次数也频繁了许多。 见她勤勉成这样,书辞一直低沉的情绪也为之感染。 就在她准备着手计划将来的这一日,言则忽然将她拉到一旁,说了一件有关肃亲王绣庄的事。 “什么?!”书辞惊得咋舌,“王爷让我去替他管绣庄?您不会是诓我吧?” “哪能啊。”其中原因没法告诉她,言则只说是王爷为了抬举自己,再加上绣庄老板死的突然,所以才有这个机会。 书辞若有所思地听完,刚点了下头,忽又神色怀疑地望着他:“你们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费尽心思找我回来的吧。” 他连连说不是,“这是个巧合,即便没有此事,爹爹也一样得把你找回来。” 怕她胡思乱想,言则小心翼翼地打量书辞的神色,“你若是真不喜欢也不用勉强,老爹替你找个理由推了便是。” 尽管觉得突然又不合常理,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肥差,更何况肃王爷多大的脸面,想拒绝也不行。 于是事情就敲定了。 书辞第二天便跟着王府的管事往前东长安街的秀坊报到。 不愧是皇亲贵族的产业,秀坊旁边临着的裁缝铺、布庄,全都是肃亲王名下的,要做一套衣裳压根不用来回跑,可谓是方便至极。 起初只听说这位爷打仗很有手段,想不到敛财的能力也如此令人刮目相看,她盯着绣庄上龙飞凤舞的匾额题字,提裙进门。 店内四周挂着各式的绣品,除了寻 常的荷包、服饰外还有几副绣画,做工很是精致。 没走几步,迎面便有位绣娘出来迎接。 “张先生好。”她笑盈盈行了礼,转眼又冲书辞颔首,“这位就是言姑娘了吧?” 管事点头,抬手给书辞引见:“王夫人,王爷府上大总管的媳妇,和病故的周娘子一块打理绣庄,姑娘若有什么事大可问她。” 她道了谢,张管事见人已带到,不多时也告辞离去。 一屋子的绣娘立马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王夫人笑眯眯地伸手牵她,“姑娘现在是咱们的管事了,来来来,我带你瞧瞧这地方。” 书辞以前也在绣庄里买卖过东西,对此倒也不陌生,不过要她做事还成,管事还真是头一回,难免诚惶诚恐。 她听着王夫人介绍坊内的丝线、针法和布料,忽然问道:“这间铺子王爷平时也会来么?” “王爷当然会来了。”王夫人朝她微微一笑,“咱们这店虽也对外做生意,但说白了就是给王府量身做衣裳置办绣品的。王爷的便服大部分都出自我们这儿,只不过他老人家事务繁忙,一年也不见得来一次。” 两人沿着旁边摆的绣架慢步,她信手抚过上面的绣纹,“多是派总管前来告知我们,这枕套、屏风、挂画之类倒是好说,怕就怕做衣裳。”说着,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还得亲自跟着裁缝们跑一趟,给王爷测量尺寸,那滋味……你该明白的吧?” 书辞一脸我懂的样子点点头。 入王府等同于入虎口狼窝,步步战战兢兢。 城郊,菩提山庄内。 厢房密室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大夫刚施完了针退出来,在门边碰到沈怿,急忙躬身作揖。 后者连看也懒得看,只问道:“人怎么样?” 大夫依言回答,“这位病人身中剧毒,好在救得及时,现在毒已经逼出来了,这一阵子按时吃药,等人苏醒便好了大半。” 沈怿了然地颔首,示意他退下。 屋中已有个丫头在旁照顾,躺着的那个一脸苍白,人事不省,正是原本该在刑部大牢里待着的禄全。 他摸了摸脉,确认此人并无大碍这才起身往外走。 高远紧跟在后:“王爷果然料事如神,这姓肖的过河拆桥,竟趁着今上出游之际痛下杀手,若非您提早准备,只怕禄全性命难保。” 他淡淡道:“要上奏肖云和,禄全是唯一的证人,他可一定不能出事。”正跨出门,视线在两边一扫,又补充,“这点人手还不够,再调点人过来。” 高远点头应下。 “这边你给我时刻盯着,一有情况就通知我。” “是。” 主仆二人下了小楼。 这座山庄是他的别院,自己虽不常来,但把守的侍卫多,要藏一两个人绰绰有余了。 高远还在汇报大都督府那边的事,他之前离开的时间太久,公务早已堆积如山,尽管有高远替他分担了不少,可许多要紧的内容仍不敢擅作主张,还得由他示下。 沈怿皱着眉听得心不在焉,高远尚在滔滔不绝,他忽然停下脚。 “高远。” 后者恭恭敬敬地垂首:“王爷您有何吩咐。” 默了一瞬,他平静道:“快到夏天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高远莫名其妙,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今天天气真好,就听他接着道:“该做夏衣了。” 他听完又是一愣,搜肠刮肚地想要怎么接话,沈怿却若无其事地扬了扬嘴角,抬脚往前走。 真得空去绣庄看她的时候,已是七日后了。 沈怿在大都督府虽只是挂职,但皇城一半的内卫都是由他掌控的,算不上权势滔天,可也一样不容小觑。从前原本是掌控京城的全部内卫,被督察院的一帮老顽固参了好几本才给削成了一半。 今上人虽优柔寡断,可也知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道理,给了他足够的兵权,却又让一个肖云和在旁牵制。 沈怿自己也明白,他的存在无非是替大梁打仗,当处在战事平息不动干戈的时代,自己的位置便可有可无。 所以有些事,能不插手,他便不去插手。他是皇帝的亲弟弟,哪怕三日不上朝,朝里的那些老狐狸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一连写了几本折子,出门连望天都觉得满是金星。 沈怿下了轿,负手在背,举步走进绣庄。 店外只有两个伙计,然而隔着帘子,店内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眉峰不自觉地挑了挑。 伙计给他掀开绣帘,人一进去,声音说止就止。 满屋子绣娘愕然看着他,大概是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年到头见不到面的东家会亲自上门,而且是临时起意,连个提前 报信的人都没有。 沈怿目光冷淡,视线转了一圈,见书辞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不免想到刚才在外头听到的动静。 还担心这丫头初来乍到会不会受人欺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混熟了。 沈怿大驾光临,自然得有人前去献殷勤的,王夫人悄悄对书辞使眼色。 她眼下才是主管,自己若跑去凑热闹便显得逾越了。 书辞看懂她的意思,对此很是懊恼与不解,暗叹自己实在太倒霉,说好的一年都不会来一次,怎么她一上任,七天不到王爷就来了? 带着一肚子嘀咕,她瞬间堆满笑意,小碎步跑到沈怿跟前。 “王爷,您来买点什么?”说完发觉不对,人家自己的店不能这么招呼的,于是又改口,“您来看点什么?” 沈怿垂下眼帘,扫过她脸上的气色,言语清冷:“又是你。” 尽管只有三个字,书辞却隐约读出了嫌弃的口吻,她只好讪讪地:“呃,就是我。” 他慢条斯理地游走在绣架旁,“你不简单啊,上回为了你姐夫那档子破事,让我大费周章,这次又来个离家出走……下回还有什么把戏,嗯?” 实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听说了,书辞一时窘迫地咬住嘴唇:“这您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把你调到这儿来是干什么?”他侧头挑起眉,“来玩的?” 还真猜不到,不过经他这么一提,书辞脑子转得倒很快:“您是想历练我?” “你明白就好。”其实并不是。 “我知道了。”她飞快应承,“不会辜负王爷您一片苦心的。” 难得听话成这样,沈怿不禁暗暗一笑,信手翻看绣品。 “王爷。”书辞小心翼翼跟在他旁边,“您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他闻言想了想:“做身袍子。” 亲王的便服虽然不必通过工部所设的织染所监制,但面料仍是有规制的,普遍选用纻丝或是绫罗,短短七日,她早已把店中的布匹绸缎了然于胸,忙殷勤地领着沈怿过去。 王爷的衣服不同寻常,前后及两肩上的盘龙还用金丝线点缀,所以是先挑布料再往上刺绣。 “这几匹大红妆花纱是才织好的,手感最细腻,穿在身上也最舒服,就是稍微厚了点……那边的暗花云缎虽然样式不见多新,可是轻薄,王爷您要是怕热 ,也不妨挑挑这个。” 大男人挑布匹其实是很尴尬的事,沈怿随便瞅了几眼,拎了一个离他最近的,顺口问道:“你觉得好看?” “好看呀。”书辞想都没想便回答,“您器宇轩昂,其实穿什么都好看。” 提起器宇轩昂,脑海里有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冒出来,沈怿颇有深意地望着她:“你,真这么想?” 后者无比认真:“当然了。” 看着那双貌似真诚的水眸,沈怿强忍着想揭穿她的冲动,将胸口那股憋屈压了回去。 “那好,既然你说好看,就这一匹了。” 他选得格外随便,从进门到出去前后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在场的人都搞不清他亲自跑这一趟的目的。 目送着这尊大佛离开,书辞站在原地长长的松了口气。 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时常都会如此提心吊胆,禁不住担忧起来。 门外给她送饭的紫玉正巧避开沈怿,提着篮子凑过来,“小姐,您又碰见大魔王啦?” 她一脸沮丧地说是,“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三天两头遇上他。我记得前几年的时候,连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紫玉忽然大悟:“没准儿他看上您了呢?” 书辞仔细琢磨:“不至于吧,他一见我就冷嘲热讽的。你说要真看上了我,会这样吗?” 紫玉思索片刻:“那就铁了心想整死您了。” “……” 紫玉这番话令她不寒而栗,却又觉得很有道理,因此对于沈怿的这套夏装,书辞几乎用了十二分的谨慎,已经快到了精益求精,吹毛求疵的地步。 这样的做的后果就是,她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越来越晚,甚至有几次错过了晚饭。 端着刘婶给她留的一碗小米粥,书辞坐在台阶上,小口小口地舀着吃,沈怿则静静倚在一旁。 “我好久没瞧见你了。”她奇道,“你这些天也很忙吗?” “就是忙过了才来看你的。”说着他颦起眉,“你成日里干什么去了,快有三五日没赶上饭点了吧?” 提起这个,书辞不由一声长叹,“都怪那个大魔王,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累了。” 沈怿不解:“大魔王?” “就是肃亲王。”她解释。 沈怿:“……” 他忍不住腹诽起来:我又怎么你了? “他……欺负你了?” “何止是欺负,都快赶上受刑了。”她捧着碗,慢慢道来,“他要做件袍子,结果偏偏选了一匹挑花最复杂的样式,导致现在织金线成了大问题……我看他对我上次离家出走的事很有些不满,我琢磨着,会不会是故意借此事来刁难我的?” “……”沈怿深深吸了口气,“他……可能就是胡乱拣的。” “我看不像。”书辞支着下巴,拧眉思索,“听王夫人说,他以往制衣裳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这次这么正式,想必是有备而来。” 沈怿无奈道:“你随便给他做做就行了,犯不着这么上心。” “这可不能随便做做。”书辞正色着冲他摇头,“我要出了岔子,搞不好会连累我爹。” 话到此处,沈怿终于问道:“那你当初为何不让他选别的?” “他拿着这个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他就挑了。” 沈怿:“那你如何不直接说不好看?” 书辞理所当然道:“我要是说不好看,岂不是显得他的眼光很不好。” 他头疼得抚了抚额,似叹非叹,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口气,手指一伸,捏住她下巴,咬牙道:“你这张嘴,真是……” 书辞歪头笑道:“怎么,伶牙俐齿?” 第三十二章 沈怿捏着书辞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正想说她没脸没皮,视线不经意落在那隐隐含笑的唇角上。 她笑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得意,眉宇轻扬,淡淡的口脂在灯下显得尤为丰泽,别有一种风流灵巧的味道。 不知怎么,觉得指尖的触感细腻光滑,他无意识的轻轻摩挲了两下。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肌肤上撩过,心头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情感。 四目相投,书辞微扬的唇渐渐平缓下来,一双星眸定定的望着他。沈怿垂着眼睑,仍凝视在她双唇上,手指掐着她光滑的下巴,忽然间心痒难耐,不知不觉,头竟缓慢地低了下去…… 吃饱喝足的野猫端端正正地蹲在他二人跟前看,一条粗尾欢快的在地上扫来扫去。 就在此刻,天空“砰”的发出一道巨响,野猫惊恐地喵了声,飞快窜到他俩身上。 几乎是同时,沈怿骤然回神,忙松开手,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齐齐别开脸。 不远处的烟花五彩斑斓地在夜空中交织,满树枝桠像绽开了花朵,明媚嫣然。 没有别的声音,气氛静得令人窒息。 书辞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内,只觉耳根莫名的发烫,烫到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她余光悄悄往左侧偏了偏。 沈怿正坐在台阶上平静地看烟火,她似乎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他。 那张冰冷的面具被温和的烟花染上了无数种色彩,勾勒出一个冷硬而又俊朗的轮廓,紧闭的嘴唇不带任何情绪,不薄不厚,看上去恰到好处。 这次的烟花比想象中还要没完没了,但又颇合两人的心意,就这么相坐无言了许久,等天边暗下来时,沈怿才转过头,只见她托着腮满脸愁容。 “还在想给王爷做衣袍的事?” 书辞叹了口气:“可不是。”她自言自语,“要是王爷当初选的是那件大红的锦缎就好了。” 闻言,沈怿淡淡地望了她一眼。 于是,第二天绣坊就接到了要改面料的消息。 王爷嫌之前的绫罗不够贵气,要改成锦缎。 想不到东家这回对这件衣服如此看重,店里上上下下,从裁缝到绣娘到织补匠人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书辞作为新上任的管事,自然也跟着如履薄冰,比之前忙得还要晚了。 这天夜里,她气得咬牙:“这王爷简直不是人,哪儿是魔王,分明是魔尊!” 沈怿拧着眉问:“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书辞坐到他身边控诉,“之前不是和你说过那件袍子么?咱们一帮人花了好大的功夫,终于等着要裁制衣裳了,没想到他忽然临时变卦要换料子!” 沈怿:“……” “害我们现在又得加班加点的重做。” 沈怿:“……” “我算是明白了。”书辞一副了然且认命地模样,颔了颔首,“他八成是听说我此前离家出走的事,认为我不孝不敬,所以故意让我接手绣庄,明面上是抬举我爹,实际就是为了好为难我。” 沈怿:“……”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心机深重,小肚鸡肠之人。”她哀怨地叹气,“只是对付我也就罢了,现在绣庄里的绣娘也遭我连累,真是过意不去。” 沈怿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替自己开脱一下:“你想太多了吧,王爷政务繁忙,哪会分心思对付你这么个丫头片子……再说了,他堂堂七尺男儿,战功赫赫,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与你过不去么?依我看,就是凑巧罢了。” 书辞沉思了一阵,看模样像是认同了他的话,“你说的也对,可能我真的和他八字相冲?不过这口气咽不下去也难受……要不然,我扎个小人吧,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怎么样! 他默了许久,尽可能委婉的向她表示:“这,不大好吧?若让人知晓,是会被灭满门的。” 书辞懊恼地抱着膝盖,“所以我就只能给他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朝令夕改,朝三暮四的折腾了?……这些王子皇孙果然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看,没一个好人。” 她一脸忧愁,沈怿摁着眉心,也是无奈得很。 原是感觉这丫头对他误会颇深,想着不如借此机会缓解一下,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倒头来却弄巧成拙,越抹越黑…… 今年的春雨下得很及时,北方的旱情算是暂时稳定了,加上城里城外的好几个粥厂,支应到秋季丰收还是不成问题。 最难搞定的是南方,治水是个从古至今都令人头疼的难题,肖云和从年初就南下视察整顿,时隔半年才回来。 南北两边的涝旱虽已压制住,可处处要花钱,皇帝对他是依赖惯了的,每日为此焦头烂额,难得他回京,自是喜不自胜,当天就把人召进了 宫。 在西暖阁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等他返回自己的府邸时,早已是深夜了。 书房内有侍女掌灯,门边一个黑影立着,像是静候多时。 他甩袍子进去,声音清淡:“进来吧。” 晏寻应了个是,垂首跟在后面。 侍女把灯罩放下,恭敬地避到一旁欠了欠身,不需他多言就带上门悄然退了出去。 楠木的雕花小几上摆了个锦盒,肖云和落座后,信手打开。 里面是两块沉甸甸的青铜碎片,隐约可见到上面精细的纹路。他脸上有满意的神色,爱不释手般的抚摸。 “启禀大人,这两块,就是禄全和碗口村的青铜麟。” 桌前的青年人低眉顺目,口气却出乎意料地沉稳。肖云和合上盖子,朝他和善地笑了笑:“你辛苦了。” 他摆弄着手里的其中一块碎片,若有所思地沉吟,“禄全一块,死太监身上一块,紫禁城里还有一块,再算上我手里的这一块,那么就只差三块了。” 他把碎片往桌上一丢,眉头深锁地叹了声:“任重而道远啊。” 晏寻神色未变,跟着肖云和久了,也适应了他那套仅浮于面上的伪笑,于是身形微曲,低头说:“属下愿为大人分忧。” “有你分忧的时候,不着急。”他靠在帽椅里修长的手指慢腾腾地支在太阳穴上,“你们锦衣卫做事的手段也该收敛收敛了,别动不动就掀瓦拆房子的,太过张扬了,明白么?有时候得用点迂回的战术。” 他仍旧毕恭毕敬地回答:“属下明白。” 说起这个,肖云和忽然冲他微微一笑:“我倒是好奇,倘若对方是个漂亮小姑娘,你还下得了手么?” 尽管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调侃,晏寻还是略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大人说笑了。” “不说笑,不说笑,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叫说笑呢。”他自娱自乐般的愉快了一番,才慢慢敛下表情,挑眉朝他颔首,“你放心,这些年来你尽心尽力,我都看在你里。说过会治好你的病,就绝对不会食言。” 晏寻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多谢大人。” 禄全死了。 死得非常突然,在肖云和回京的当天便咽了气。 沈怿抱着胳膊立在床前,静静地看仵作验尸,神色间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光淡淡的,不喜不 怒,很平静的样子。 只有高远知道,此时此刻,他内心早已怒火冲天。 验尸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银具被一抹黑色浸染,居然是中毒而亡。 二三十个侍卫在庄子里照看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这都让人有机可乘,已不仅仅是疏于防范,很明显和上次的背叛如出一辙。 他的人里,还有内鬼。 于是,禄全的事就被暂时搁置在了一旁。 肃亲王府里开始了有史以来最彻底最血腥的一次大清洗,从他养的死士到亲卫再到各处侍卫,甚至大都督府和军中也一并被牵连。 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短短数日,内军人人自危,甚至惊动了朝野,六科给事中和督察院立马又开始借题发挥连夜参折子。 反正如今天下太平,灾情稳定,他们无事可做,平日里自然没事找事,借此营造出一种朝中事务繁忙的盛况。 这段时日,王府的暗牢里哀嚎声就没停过,高远在外面听着总觉得瘆的慌。 他其实才是最忐忑的那一个。 虽说是王爷的心腹,然而并没跟随他出征打过仗,军营中的各将士和王爷好歹有过命的交情,自己在他眼里就是随时可能倒戈的一堵危樯。 来回琢磨,越想越不寒而栗。 再不把王爷这气消下去只怕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正思索对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他拔腿就去账房找管事。 午后夏日炎炎。 书辞带着裁缝来王府交差,折腾了快有半个月,王爷的这身袍子总算是大功告成了,眼下只看有无不合身之处,再做修改。 刚到侧门,高远已经在台阶下来来回回的踱步了。 书辞远远地叫了声高大人,后者像是被绳子拎住似的,瞬间直挺挺回头,那眼神简直如见救星。 她走上前去,示意身后的锦盒,“我来给王爷送衣裳的。” “好好好,来得好,来得正好。”高远感慨不已,“眼下府里出了点事,王爷在里头正大发雷霆呢。” 书辞一听就明白了,立时严肃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我过几天再来。”她赶紧朝高远行礼,“多谢高大人提醒,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说完转身就要走。 “诶——”高远忙拦住她,“我不是让你走!” 书辞不解道:“可王爷不 是在气头上么?” “就是气头上才叫你来的。”他无奈,“你得让王爷消消气。” 书辞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对,就是你。”高远把她往门内推了几步。 书辞当下如临大敌,“您搞错了吧,王爷发脾气我能有什么办法……”说着意识到了什么,“您该不会是要他拿我来出气?” 高远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沈怿没发话,他不敢多嘴胡说八道,万一被他知晓了,只怕自己又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见书辞这样误会,索性也就不解释了。 “牺牲你一人造福所有,这可是积功德的大事,咱们府上近来已经伤亡惨重,再这么下去没准儿还会殃及池鱼,你也不想看见你爹有危险对吧,就当帮个忙了姑娘……” 书辞几乎是被他拎着衣襟提起来的,一路推推搡搡进了王府。 “高大人,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弱女子,这么大的重担,我担待不起的!” “可以的可以的。”高远满口鼓励,“此事非你不可,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书房内,沈怿拧着眉头正在翻看文书。 一页揭了过去,上面的字却一个也没印象。 他双目定定的瞧着一个地方,满脑子在想手下背叛的事。算起来,自从他征战南蛮回来之后,这种情况便层出不穷,军中的士卒虽与他一条心,可是身边的亲卫却屡次被人收买。他也曾疑惑过,究竟为什么这些人会对自己不忠。 威吓,警告,杀鸡儆猴,全都没有起到作用。 那一刻,淳贵妃的话在耳畔清清楚楚的响起。 ——没有人真心爱你,没有人站在你这边。 ——你这一辈子将孤独终老,永远活在杀戮、血腥和残暴之中。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的把他心口揪紧,一切的一切宛如命里注定的一般,分毫不差。 脑中嗡嗡耳鸣个不停,他正心烦意乱,此刻偏又听到走廊上传来的吵杂声,当下抄起手边的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砸了过去。 没有碎裂之声,知道来者是谁,沈怿颦眉冷声道:“我有让你进来么?” 一抬头,只见高远稳稳地接住了那只茶杯,而茶杯刚好在书辞的头顶,他一副好险的神色松了口气。 “……王爷。” 视线落在书辞身上,他瞬间一怔,似是感到意外,随后又轻轻拧起眉。 “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第三十三章 一听这句话书辞就觉得接下来他说不定会徒手撕了自己,于是艰难地保持镇定:“王爷……我是来给您试衣裳的。” 沈怿望向他俩。 一个小心翼翼,另一个讪讪笑着,像是得了个挡箭牌,怎么也不肯开口吱一声。 他心里闷得难受,原有滔天的怒火,待看见书辞,满腔的暴躁却顷刻间凝滞住,终究只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进来吧。” 知道今天这场劫数是逃不过了,书辞迟疑了下,冲旁边的裁缝使眼色,两人低头就要往里走。 沈怿瞬间皱起眉,微不可闻地啧了声,“不是叫他,是叫你。” 书辞愣了一愣,“可是尺寸得裁缝来测量呀,万一有哪儿不合适……” 话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打断:“不是有你么?” “我不大会……” “你不会?”他沉下嗓音,“我把这么多间铺子都交给你,你说你不会?” 觉得大事不好,书辞忙正色又改口:“会,只要是王爷吩咐的,不会也得会。” 沈怿:“……”他忽感到有点疲惫,没奈何地摁着眉心,“行了,进来。” 她只好认命地把装有锦衣的盒子从裁缝手中接了过来,人才刚跨过门槛,高远就过河拆桥般的迅速关上了门。 与王爷独处一间房,书辞整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偏偏沈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帘喝茶,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在书页上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敢贸然打搅,也就发着呆看他,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这只手很眼熟,它或许更应该在某个戴面具的人身上,不时把玩铜钱,不时放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莫名其妙的,脑海里乍然浮现起那夜那时那刻的场景。 纸糊的灯笼在风中晃动,明月柔和的清辉洒在那张面具上,清冷的星眸在阴影后显得愈发深邃,仿佛夏夜星河,幽不见底。 她看见他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鼻尖相触的那瞬,头顶绚烂的烟花就猝不及防地绽开了…… 食指在纸上敲了数下,几乎快戳破了那页文书,书辞总算回过神,忙问:“王爷,您是要试穿衣衫?” 尽管对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沈怿到底没有计较,只抬了抬下巴:“倒水。” 她闻言,忙乖乖 地上去提茶壶。 他执杯抿了一口,仍静默地看书,半晌才又道:“研墨。” 书辞一言不发地低头照做。 沈怿蘸了蘸墨,铺平折子开始写公文,余光不经意瞥到她,唇边地笑意缓缓荡开。 面对这张脸,这个丫头简直听话得可以。 一想到曾在她口中听到的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唇角的弧度便愈发涩然。在这个世上谁不是带着张假面具过日子,肉眼终究看不透人心,那些跪在地上对你言听计从的人,背后说不清打的会是怎样一个算盘。 就像她现在一样。 低眉顺目,乖巧听话,然而心里,八成已经把他家里的祖宗都问候过一遍了吧…… 他停下笔,将折子搁在一旁等着墨迹干,回头看着书辞,淡淡道:“别傻杵着,说话。” 脑子没转过弯来,书辞琢磨了一下,试探性地说道:“……王爷您心情不好,我还是不说了吧?” 他有些不耐:“让你说你就说。” 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抿抿唇,偷眼打量他,小声问:“那您……为什么心情不好?” 这个问题出口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知道自己失言了,书辞暗道不好的同时,又感到憋屈,早说了不想说的…… 过了很久很久,耳边都只有窗外清脆的鸟鸣,正当她想换个话题的时候,沈怿的嗓音突然低沉地响起:“大概是,觉得自己很失败吧。” 那语气中有明显的怅然和孤寂,她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再悄悄去看沈怿时,发现他双目正望着虚里,眼神间带着荒凉。 不知怎的,书辞竟无缘无故生出些心疼来,不自觉轻声道:“王爷您战功卓著,名震天下,此前又平定了西南的战事,老百姓对您是感恩戴德,这怎么会失败呢。” 沈怿侧头瞥她,微微一笑:“真心话?” 书辞未及多想就点头:“自然是真心话。”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两眼,对于这个所谓的“真心话”说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过了好半晌才把茶杯搁下,弹了弹衣袍站起身。 “衣服拿来试试。” 终于要办正经事了,书辞忙应声打开盒子,精致的长袍静静躺在其中,她悄悄左右环顾了,以为他起码会去屏风后面换一下,不料沈怿竟就那么朝她平摊开了手臂 ,动作自然又流畅,根本不容人拒绝。 四下里没人在场,替他更衣的活儿自然就只能落在她的头上了。 有种虎口里拔牙的紧张感,书辞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暗吸了口气,攀上他胸前的衣襟。 初夏时节,袍子都不算厚,王爷也是常年习武,隔着里衫,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紧实的肌肉。上一回有这种触感……好像还是在凤凰集,无名抱她的时候。 很奇怪,两个人的体型似乎差不多,靠近时有股温热的阳刚气息。 沈怿低头看她,她脑袋微垂着,专心致志在解腰间的玉带,双手环过去的时候,令人生出一种投怀送抱的错觉。她头上仍旧不见钗环,绑着发带的青丝细腻柔软,淡淡的体香萦绕在怀,莫名的让人放松,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他忽而懒洋洋的开口:“听说,你离家出走是因为镇国将军家的那门亲事?” 这人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呢! 即便忍不住腹诽,书辞嘴上还得恭恭敬敬地:“也不全是,这里面其实有很多的误会……” “怎么。”他挑挑眉,“是看不上那位公子?” 他问这么一句,书辞不得不开始揣测这位亲王的用意。 镇国将军的官阶虽不及他高,但听说当年肃亲王初次领兵时颇受其照拂,如此说来,是在试探自己? 她立马见风使舵:“绝对不是的,傅将军的公子才高八斗,玉树临风,年纪轻轻就代父出征,一战成名,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早就倾慕许久,娘给我说这门亲,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看不上呢。” 沈怿渐渐颦起眉,面色不大好看:“这么说,没高攀上,你还很失望了?” “肯定失望啊。”书辞给他扣好玉带,开始诚恳的检讨,“都怪我年轻不懂事,一时冲动,害得与傅公子的良缘就此失之交臂,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好好珍惜……” 他语气越来越冷:“真这么想嫁到傅家,要不要我替你说个媒?” “那……自然好啊。”她未及多想就点头,“王爷您一片好意,我实在感激不尽。” “你!”沈怿被她噎得不行,沉着脸侧过身,自行理好了衣袍,便下了逐客令,“出去。” 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恼意搅得一头雾水,书辞正往后退准备去开门,似想起什么,又试探性地问道:“王爷,您衣裳……合适么?” 他烦不胜烦地拧眉重复道:“出去。” 书辞忙拉开门往外走。 回廊下的高远还在翘首以待,一见到她,两人便不由眼神交汇了一番。 前者是疑惑性地皱皱眉,大概意思是问她情况如何;后者则是怨怼地狠狠皱眉,并跟着叹了口气,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您这下可把我害惨了!”书辞压低声音。 “不顺利?”高远也跟着她压低声音。 话刚说完,门内便听得沈怿阴沉的嗓音:“高远,进来!” “……” 书辞遂同情地望着他,“您自求多福吧。”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怕凶多吉少。 高远艰难地抬起腿,拉开门,人刚站定,桌前一封信扔了过来,沿着地板一路滑到他脚边。 沈怿已在案后坐定了,身上穿的依旧是方才书辞给他披的衣袍,他头也没抬:“把这信,送到南疆边境巡防的谭将军手上。” 高远弯腰把信捡起来,“是。” “脚程快点别磨蹭。”他说完,停了笔提醒道,“记住,必须得你亲自送过去。” 夜凉如水,城中连天的灯火在胡同的墙上映出一抹黄色。 沈怿走到言家后门处时,书辞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你又怎么了?”他撩袍挨着她坐下,淡淡问,“王爷这回,是把你吓到了,还是又让你当牛做马了?” 书辞侧目看他,“是你啊。” 沈怿在旁等着,已经做好了她把下午那件事添油加醋来诋毁自己的准备,却不想,书辞难得地摇了一下头:“我只是时至今日才发现,当王爷原来还有这许多烦心之事。” 她声音轻轻的,听入耳中,心里不自觉一暖。 “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些皇亲国戚成日锦衣玉食,耀武扬威,过得不知道多自在。现在想想……肃王爷十五岁挂帅出征,一仗打了五六年,还是自己亲娘的娘家,等战事平息回了京城,却又不被人待见。明明也是为国出力,老百姓却只记得他的不好,而不记得他的好,的确挺可怜的。” 他静静看着地上的月光,“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容易,王爷也是人,要吃得好穿得好,高高在上,便得为此付出代价。” 书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最后却又鄙夷:“不过 他还是不算什么好人。” 沈怿对她这变卦的速度很是不愉:“你方才还说老百姓不记好,说他可怜,现在这么快就随波逐流了?” 她不以为意:“这是两码事,肃王爷干过的坏事也不少了,顶多好坏参半。”言罢书辞怀疑地盯着他,“我发现你近来好像老是帮着他说话。” 沈怿挑起眉,曼声道:“肃王爷武功盖世,胆识过人,对大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如我这等无名小卒自是对他钦佩不已,怎么,不行么?” “想不到,你对他评价还挺高。”书辞似笑非笑地斜过眼来,看了他一阵,“其实……他没你讲得那么好,你也没那么差。” 说完,又似自言自语:“至少我认为,你比他要好。” 闻言,沈怿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这么看得起我?” “是啊,我看人一向很准。” 她一脸自信满满,初夏的微风将耳畔的发丝扰得纷乱,正贴在唇角。沈怿习惯性地伸手给她抹去,就在肌肤触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怔了下,似乎彼此都想起了一些事情。 沈怿是头一个回过神的,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将这个动作流畅地做完。 “我不是做贼的么?”他轻笑着问。 书辞自也轻笑着回答:“一个还算有良心的贼。” 风过去之后,胡同里的叶子爬了几步终于平躺了下来,经常见到的那只野猫又来了,鉴于这个戴面具的人一直不太友好,它绕了很大一圈才在书辞身边停下,亲昵地拿头蹭蹭。 她伸手在猫脖子下挠痒痒,若有所思地轻叹。 “在肃王爷手下做事总是提心吊胆的,要是能跟着庄亲王就好了。庄亲王人又和善,性格又好,也不会滥用私刑……” 沈怿冷哼:“人心不足蛇吞象。” 书辞解释道:“这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大概是习惯了听她贬低自己,如今他倒有些不疼不痒了。 “你真以为庄亲王和善?”沈怿冷笑道,“做王爷的,能有几个好人。” 越是表象明媚如春的人,皮下里就越是阴晦危险。 正因为看不见他的阴暗处,防不胜防的,才最可怕。 就好比,书辞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庄亲王,然而三日后,她居然收到了酒宴的请帖。 第三十四章 “庄亲王让我初八去赴宴?” 她看着言书月递来的那封请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这是庄亲王府的人送来的?” “千真万确,另外一封是爹爹的。”说着她把剩下一张请柬给她,“不过爹爹外出办事了,恐怕赶不上。” 书辞又把请柬上的字来回瞧了几遍,的确是自己的名字没错,“他……没说请你,或是请娘一同前去?” 言书月摇了摇头,“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她一面翻看,一面往回走,喃喃自语,“就是感觉来得有点蹊跷。” 肃亲王掌权,肖云和得势,与这二位相比,庄亲王更显得像是个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这位年轻的王爷性情温厚,平时酷爱侍弄花草,是位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 庄王府里大小花园有五六个,花圃数十,种着山兰、素馨、芍药、剪秋纱等等,各色花木数不胜数,使得府内一年四季都有花可看,并且难得的是,所有花都出自庄亲王之手,可见他平日里有多闲了。 这次的赏花宴是专为后园的昙花而设的,昙花又名月下美人,只在夜间开放,且转瞬即逝,正因为这份短暂,才让花开的时段显得弥足珍贵。眼下正值花期,王府里的昙花又是全京城养得最好的,故而庄亲王才有此雅兴,宴请宾客。 由于是晚宴,书辞到时天已是傍晚,晚霞红艳艳地挂在空中,染着一抹化不开的酡色。 她跟着接引的管事一路往里走,王府之大,之前去肃王府送衣袍的时候已经感受过一次了,左右是东西二府,前有殿,后有堂,亭台楼阁,假山游廊,要是没人带领还真找不着北。 受邀前来的多是朝中听过名字的大臣或是家眷,偶尔碰上,还会停下来寒暄两句。 这突然而来的邀请,非但没有使书辞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感到十分古怪。若是爹爹去不了,让她代为出席,那倒也合情合理,关键是对方给了两份请柬,也就意味着,这次是特地邀请她的? 正过了垂花门,旁边的门洞里恰好也进来一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意外。 “王爷。”毕竟是自己的东家,书辞赶紧规规矩矩的见礼。 沈怿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为何会在此?” “我……”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半晌只讪笑,“是庄亲王太抬举我了。” 闻言,他 丝毫不见对此有多满意,眉头皱了起来,眼底竟浮起几分忧色。 “言则呢?” “爹爹不是让您安排着下江南去了吗,他没办法来。” 沈怿的眉峰越皱越紧,深深看了她一眼,“凡事留点心,别跟我惹事。” 知道他们这些做王爷的,面子包袱都重得很,书辞应了声,悄悄吐吐舌头,跟在沈怿后面。 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人声,她很少有机会来这种场合,抬眼看见一群锦衣华服高官与他们珠光宝气的家眷们,虽然能叫得出名字,但是毕竟没有什么往来,有往来的也就只剩安青挽一个了。 总不能老跟在王爷后面转悠,那样不成体统,书辞只得带着紫玉捡了个僻静的地方落座。 庄亲王这个正主还没到场,宾客们已开始低声闲聊互相吹捧起来,她端着茶盏百无聊赖地喝了几口,余光不经意发现,旁边坐着的这人在悄悄打量着自己。 书辞转过眼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对方倒是笑得很坦然,“敢问姑娘……可是姓言?” 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然而不认识。 “公子您是……” 他含笑说:“我姓傅。” 书辞很敏锐地反应过来:“莫非镇国将军就是您的……” 对方微微一笑:“那是家父。” 如此一来就有些尴尬了,书辞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原来是您啊,这个……” 前一阵子离家出走的事也不知道娘是怎么给那边解释的,但是终归是她放了人家鸽子,眼下毫无防备在这儿遇上了,实在是窘迫得很。 “上次的酒宴,真是对不住。” 他倒很温和地说不要紧,“终身大事是该好好考虑考虑,我能理解。” 书辞忙开口解释:“您别误会,我当日是由于临时有事,绝对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公子您的事迹,我在坊间早就有所耳闻,实在是佩服得很。” “能得姑娘高看,乃傅铭之幸。”他笑着颔首:“其实你我同辈,不必用这样的敬称,我怪不自在的……” 眼见对方实在是非常和气,她也跟着笑了笑,依言唤了声傅公子。 “你头一次出席这种酒宴?” 书辞讪讪应了:“你也是?” “比你好一点,不过我也不 大喜欢。” …… 两人交头接耳,絮絮叨叨。 这一幕沈怿一个不漏的看在眼里,忍不住皱起眉来。 才叮嘱她不要惹事,结果全当耳旁风,过后便忘,这么快就和傅家的大公子谈笑风生也真有她的! “四哥?” 穿堂里走出来的年轻人笑容儒雅,谦和有礼,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却有个与之毫不相称的名字——沈冽。 沈怿迎上他的视线,唇角牵出一个敷衍的弧度:“六弟。”看见那袍角上沾的些许泥土,想都不用想,他肯定是从花圃那边过来的。 沈冽瞧出他的眼神,也有些不自在:“让四哥见笑了,弟弟怕晚上扫了大家的兴致,所以又去看了看那些花。” “六弟有心了。” “难得四哥肯赏脸。”这个小他五岁的亲王笑得一团和气,“做弟弟的,当然想尽善尽美。”他们俩并肩而行,沈冽缓缓道:“弟弟不及四哥这般骁勇善战,拿得起长枪上战场杀敌,说来真惭愧,每日也只能干点不务正业的事罢了。这次发请帖也担心四哥在兵部里的事太多,忙不过来,没想到四哥这样给我面子,实在是令弟弟欢喜不尽。” 他在兵部和大都督府都有挂职,横竖是朝廷里不打仗的时候借他的名头充充门面罢了,“六弟别这么说,大家亲兄弟一场,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几番客套之后,管事上前来说酒菜已经备好,于是便可以开席了,沈冽引着众人前往花厅。 女眷和男宾不一同用饭,临到门前,书辞和傅家大公子作别,看着他走远,禁不住心生感慨。如果当日没闹那一出发烧,指不定这门姻缘真能成,只可惜缘分和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让人唏嘘。 一转眼,冷不丁发现肃王爷从正厅里出来,面沉如水。 她赶紧唤了声王爷。 沈怿眼睑微垂,“方才,看你和傅铭聊得很投缘么?” 书辞此刻愈发坐实了这回受邀,全是因他为了上次的承诺,有心撮合自己与傅家公子,当下答道:“将军之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傅公子文武双全,品行又好,的确是不可多得人才。” 听完,他的脸色相当阴沉,“你真这么想?” “是的,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说得非常真诚。 然而这般的肺腑之言并没让沈怿的表情有所好转,反倒更加阴冷, “那本王可要恭喜你了,攀上高枝。” “没有的事。”书辞讪笑道,“人家不一定瞧得起我,说来实在是愧对王爷你这一番好意。” “……我的一番好意?” 她点头:“不是您特地安排我和傅大公子见面的么?想不到上次的事,您还记在心上。” 听完,沈怿的眉头拧起一个难以言喻的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静一点,“这么说,这门婚事算是好事多磨了?恭喜呀,未来的将军夫人,本王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王爷您说笑了。”书辞垂头赧然地扯了扯耳边的青丝,“不过可惜,镇国将军已经又给傅公子谈了一门亲,我想我应该是没那个福分。” 她故作失落,失落半晌却没听到沈怿回话,悄悄抬起眼皮时,只见他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爷,您不会怪我吧?” 沈怿瞥了眼她,很想伸出手在她脑门儿上弹一下,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在袖下握了握,背在身后。 “走了,那么多话。” 他看上去心情突然大好,书辞一时间也捉摸不清这一瞬脸黑一瞬脸白是个什么意思,随即又在内心暗暗赞同:难怪世人都说肃亲王喜怒无常,果然如此。 酒宴并非重头戏,看花才是最后的主菜,然而昙花至少戌时才会开放,晚饭之后有戏曲消遣,庄亲王一早贴心的命人在听雨轩搭起了戏台子,只见甩着水袖的戏子拖着一口细长的腔小碎步而来,不多时就开始敲锣打鼓。 书辞不幸和安青挽邻座,后者不大乐意地瞪她一眼:“怎么你也来了。” 她挑着眉笑:“这不是为了陪你么,你都能来我当然也能来了。” 发觉她现在有了靠山是越来越得意了,安青挽不欲搭理,然而一双眼睛也并没有要看戏的意思,只是四下里张望。 书辞本就无聊,见状问:“你在找谁?” “不关你事。” 她支着下巴:“是找你的那位大表哥吧?” 安青挽闻之讶然:“你怎么会知道?”下意识以为自己的心事被她看穿,一时紧张,不料书辞只说:“我胡乱猜的,没想到你就承认了。” “这么说是真的?你难道喜欢他?” 她闻言一急,“你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倾慕表哥而已。” 书辞哦了声,“倒也 是,肖大人在外面本就是有红颜知己的。” 安青挽瞬间回过头,“红颜知己?你确定吗?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多大年纪了?” 一连串的问题听完,书辞颔了颔首:“这么紧张他,你果然是真的喜欢呀。” 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安青挽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转过脸,“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言罢真就起身去另换了个座位。 书辞不禁好笑,正准备捡个果子吃,旁边走来一个小丫头,欠了欠身:“言姑娘,我们王爷有请。” 她奇道:“王爷请我去?不知所为何事?” “这个,姑娘去了便知。” 庄亲王亲自派人来请,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书辞于是带了紫玉跟着那丫头走出听雨轩,正要上抄手游廊,小姑娘忽然回头看了紫玉一眼:“对不住,这位姐姐不能同去。” 紫玉不解:“王爷和我家小姐单独相处吗?”她想说这样可能不大好。 小丫鬟却不以为意:“不是还有我呢么?” 这下算是哑口无言了,你可是你家王爷的人,到时候不一样得跟着杀人放火么,但细想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紫玉和书辞相顾无言,谁让是在人家地盘上呢,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妥协。 下了游廊,走不多远,前方青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面湖,湖心有个小亭,曲折的石桥一路延伸到岸边。 丫头引她到一棵槐树旁,“姑娘稍候,王爷片刻就来。” 说完她就欠身退了下去。 “诶……” 书辞本想叫住她,可这姑娘脚步极快,片刻便已退到了远处。 方才不还说有你么? 这变卦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这种被耍弄的滋味上次在大都督府已经尝过了,果然天下王爷一般黑,派下人来阴自己这种招数简直是皇族传统,一脉相承。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又不敢乱跑,只能在原地走两步打转。脚边零星的种着一些昙花,具体是什么品种,书辞说不上来,不过每株的形状各有不同,眼下还不到开花的时辰,粗长的花柄包裹着巨大的花苞,含苞未放的模样其实并不好看,反而显得笨拙了。 她正蹲下身去想要摸上一摸,背后乍然传来脚步声。 “姑娘。” 书辞本能地一吓,一头往下面栽,那人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她。 她道了声谢,站稳脚抬起头。 清冷的灯光下是一张美到无法言喻的脸,星眸、薄唇、鼻梁挺拔,所有五官都恰到好处,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只是他的眉眼在幽暗的夜色里并未使她惊艳,而是让她不寒而栗。 太苍白了,仿佛白得有些不大正常。 他唇边噙笑,“姑娘好雅兴,在这儿赏花?” “你是……”书辞迟疑道,“您是肖大人?” “好眼力。”肖云和赞许道,“不错,正是肖某。” 她此前对肖云和所知甚少,这个人比肃亲王神秘得多,便是见,也只不过远远的在马背上望到过几眼,此时此刻忽然这般近的距离,说不上为什么,书辞看着他的面容,心里隐隐的发怵。 “大人……是在此赏花?” “赏花。”肖云和的手还扣在她胳膊上,似乎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也赏佳人。” 他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朝她逼近了些许,那双眼睛不紧不慢的,一寸一寸的,打量着她。 书辞莫名的毛骨悚然,试着想将手抽回来,然而没有用。 肖云和眉眼依旧,还是浅淡的笑容:“有没有人说过,姑娘的模样生得很美?”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多谢,谬赞了。”手臂上的那股力道铁箍一样,原封不动又把她拽了回来。 他笑得非常散漫,忽然之间凑了下来,几乎快与书辞脸贴着脸了,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鬓边,声音低低的,“特别是这双眼睛,像雨后的青山,又水灵,又好看……” 话音未落,书辞只觉有人擒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动作不容抗拒,直接将她从肖云和手上拉开。 视线里是赤色盘领袍的一角,金线勾勒的盘龙张牙舞爪。 沈怿正立在她身前,宽阔的背脊足以遮住一切风雨,他神色冷漠地与面前的人对视,甚至什么也不用说,只这样站着已有迫人的气势。 很奇怪,平日里一直躲避害怕的人,在眼下看到他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与踏实。 第三十五章 “王爷。” 亲王面前,必要的礼数不能少,肖云和笑得坦坦荡荡,根本看不出有轻薄良家妇女被人当场抓住的无措与紧张,反而从容地朝他作揖,“想不到您也有这样的兴致,来此地赏花?” 他这个从来只喝两杯酒就走的人,今夜破天荒逗留到现在,着实令人称奇。 “本王不过看看花,自然比不上肖大人。”沈怿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你这采花的本事倒是不错,都不用分场合的。” 肖云和也不为自己解释,抿着唇轻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这么惹人怜爱的姑娘……”说着,忽然一副恍悟的表情,懊恼地直拍额头,“瞧我这记性,言姑娘是王爷您的人啊。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说着,他冲沈怿背后的书辞深深鞠躬致歉,“我今日多吃了些酒,适才唐突了,还望姑娘见谅。” 闻言,她拿不定注意要如何回答,便悄悄去看沈怿,后者也正望着她,表情淡淡的。 书辞只好挤出个僵硬的笑容,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肖大人这话很有意思,既爱吃酒,何不去前院听戏小酌,却到这荒凉阴森的地方。”他微微一笑,“难不成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来祭拜谁的?” “王爷这么说我可惶恐得很。”肖云和似笑非笑,脸上还真一副担忧模样。 两个人说话一个口气,字面上风轻云淡,语句后暗潮汹涌,书辞在旁听着只觉瘆得慌。 “我来这里可不是闲逛。”他泰然自若地立在那儿,唇边的似有似无的含着一抹弧度,“是受庄亲王殿下所邀,特在此地等候。” 沈怿颦了颦眉:“他?” 话音正落,旁边已有脚步声响起,那人的语气甚是温和,“小王来迟,让几位久等了。” 前面的侍女提着灯,照得他满身昏黄,沈冽笑得斯文儒雅,两边安抚,“四哥,肖大人,难得来小王府上做客,何必为了一些小事伤了和气。今日良辰,佳景,美酒,三样俱全,实在难得,不妨去亭中喝上两杯?再等一阵,昙花就要开了。” 肖云和当下点头:“乐意之至。” 两个皇亲国戚,一个朝廷股肱,书辞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碍眼,这种场面,她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正犹疑之际,沈怿侧过头来朝她低低道:“你也一起来。” 他言语难得这样平稳轻柔,像是知道 她心有忐忑而特地放轻了语气。书辞颔了颔首,忙紧跟在后。 说到湖心亭,不得不提一提张岱那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庄亲王是位雅士,连家中的凉亭也给起了这么个别致的名字。 天暝月清,水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完整却又水波交错的石亭。 三个人撩袍坐下,都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打着赏景吃酒的旗号,气势上也像是要公事公办,丝毫不松懈。 书辞不敢擅作主张,垂眸低首在石栏前立着。 沈冽见她拘谨的模样,不由一笑:“言姑娘不必拘束,一块儿坐便是。” 肖云和支着肘打趣:“别是让我们给吓到了,那样,我可是会很挫败的。” 沈怿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边的空酒杯,半晌才看向书辞,“六王爷都这么说了,就过来坐吧。” 她道了声谢,随后四下里溜了一圈,几乎本能地选择了沈怿旁边的那个位置。 他抬眼看着她坐下来,眸中颇有几分满意之色。 三个大男人喝酒,就她一个女人家在旁,这画面真是越看越古怪。 书辞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庄亲王会让自己到这种场合里来,哪怕爹爹受肃亲王器重,似乎也不至于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转目朝沈怿看了一眼。 侍女摆上茶果,将杯子一一斟满,沈冽看着书辞,还是贴心的问了句:“言姑娘能喝酒么?” 她说:“能喝是能喝,只不过……” 沈怿正执杯抿了口,余光瞥见她望着自己,于是略一点头:“少喝点。” 书辞方才应下,“好。” 见到此情此景,别说是沈冽,连肖云和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言姑娘还真是很听王爷的话。” 闻言,沈怿表情倒是淡淡的,并未对此有什么解释,只自顾喝着酒。 书辞笑道:“肖大人说笑了,王爷是我家的大恩人,我听他的话是应该的。” “哦。”他像是乍然明白了,眉峰高高扬着,边喝酒边道,“大恩人啊……” “说到有恩……”沈冽提起酒壶给肖云和满上,“前些时日,大人忙于治理南边的水涝,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小王实在佩服,这杯酒,权当小王替南边的灾民感谢大人的一番辛苦。” “六王爷太客气了,食君之禄忠君 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为皇上效力。” 他一席场面话说得非常动人,冷不丁就听到有人轻哼,沈怿晃了晃酒杯:“肖大人的忠心,若是真的就最好了。” 书辞见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才淡笑着道出后面的话:“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眼人都能觉察出他的言外之意,此前从没听说,原来肃亲王和肖云和这般的不和睦,不仅不和睦,这瞧着好像还有深仇大恨。 “肖某承蒙圣上垂青,只可惜才疏学浅,办事不利,自然不能和王爷您相比了。”他说着还给沈怿满了一杯,正儿八经道,“大都督府的公务,您拿得起放得下,十天半月销声匿迹,想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做吧?” 沈怿喝酒的动作骤然一停,抬眸扫向他。 肖云和也含笑与他对视。 两人对坐相望,虽不言不语,眼中的刀锋却已交手了数回,饶是初夏时节也将在旁围观的沈冽和书辞冻得满背鸡皮疙瘩。 “二位、二位。”见气氛不对,沈冽忙堆笑着打圆场,“说好的今日只谈风月不谈政事的……都怪我,不该起这个头,这杯酒我自罚了。” 为了岔开话题,他干脆晃晃脑袋对着亭下的睡莲吟起了诗。 这种酸不溜秋的活动,常年负责打仗的沈怿毫无兴趣,而肖云和虽是文官,此刻也无心陪他对诗,两人遂面无表情地看他一个人在那儿自娱自乐。 书辞本打算把装哑巴进行到底的,可实在是替庄亲王尴尬,只好不时捧场地赞上两句。 她的左边坐着肃亲王,右边就是肖云和。 以前最忌讳的是沈怿,可自打方才和这位肖大人接触之后,便有种莫名的不自在。他和沈怿不同,带着邪气,妖邪一样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内心所想,肖云和忽然转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听闻言姑娘绣工极好,连王爷都赞赏有加,还特地派人去府上请姑娘到绣庄帮忙管事。” “极好算不上,亏得王爷不嫌弃才是。” “王爷的眼光一向好,怎会算不上呢。”他微笑,“不知我能否请得动姑娘,到我府上绣幅山水画?” 书辞立时一怔,还未及开口,沈怿就已先出声:“肖大人高看了,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哪里配给你做绣品。” 口气还不小,山水画,怎么不说来个清明上河图? “啧啧,王爷 这是心疼了?”肖云和笑眯眯地往前倾了倾,“山水画的确耗费精神,那么,我讨个扇套,这不过分吧?姑娘意下如何?银钱方面我不会吝啬的,尽管做便是。” 今夜他步步逼近,不依不饶,书辞猜不透此人这般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如果答应下来,会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那张脸还在定定看着她,正当她思虑着该怎样不着痕迹的拒绝时,手背忽然一暖。 沈怿不动声色地在她手上轻轻握了握,给肖云和斟了杯酒,淡笑:“这种小事不急于一时,一个扇套有何难,本王过几日就送一大箱到府上,让大人慢慢挑。眼下还是先喝酒吧,肖大人请。” “王爷请。” 桌上的三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闲谈。 书辞垂头盯着自己的酒水,手背上宽厚的触感不多时便缓缓移开了。 在这种情形,这样的心境下,他的这个动作给她了莫大的宽慰,一直以来的恐慌情绪也跟着渐渐平复。 肃王爷平时虽然不近人情,可在人前还挺护短的。她想。 回前厅的路上,沈冽和肖云和走在前面,书辞同沈怿落在了最后,远远地扯出了一长段的距离。主要是沈怿走得很慢,她自然不敢逾越,很快四下里就没什么人了,瞧这个样子,书辞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是准备秋后算账…… 她小心拿眼观察。 月影下的侧脸清俊而冷淡,他的面上似乎一向没什么表情,即便方才被肖云和戳到了软肋,连眉头也吝啬于给。剑眉下的一对星目静静注视着前方,忽然,眸子一转,看到了她。 书辞当下收回视线。 “你看什么?” 到底还是没躲过,她讪讪道:“王爷你是不是生气了?” 提到这个,沈怿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停下脚垂眸看她,语气不善:“早和你说过不要惹事,我看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赶紧解释:“我有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你还乱跑?那姓肖的素来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若不是我留意,你早被他吃干抹净了!” 简直比窦娥还冤,书辞委屈道:“没有乱跑,是庄亲王让我过来的。” 他虽有片刻诧异,很快又沉声说:“既是如此,为何不先同我说一声?万一有诈呢?” “我……”她被训得无言以对,半晌才老实地承 认错误,“是我大意了,给您添麻烦了。” 沈怿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迈开步子接着走。 书辞见状,依旧在后面跟着。 四周的氛围沉寂而僵硬。 夏虫的低鸣声在耳边显得格外清晰。 沈怿抱着胳膊,此刻忍不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话感到懊悔,他似乎说得太重了些……她之前在湖心亭中的百般不自在,不是没有看见,自己又何必那么严厉。 脚下的路越走越急躁,他暗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书辞心里装着事,闷头走得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撞到了沈怿身上。 鼻尖被袍子上的绣线硌得生疼,主要是王爷这体格太好了,后背硬得跟石头似的。她揉着鼻尖连忙道歉。 沈怿转过身来,几乎是同时,他看见书辞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里带着明显的畏惧和胆怯。 那一瞬,心口竟无端地一痛,沈怿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峰紧锁地看着她。 良久没人说话,书辞拿不定他现下所思所想,尽管觉得不太可能,还是试探性的问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 在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她忽然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对面传来的嗓音比之平时哑了许多,也轻了许多。 “书辞,你能不能别那么怕我?” 她抬眼看过去时,那个凌厉深邃的面容少了棱角,眉眼间却含了些深深的无奈,她不知道那些无奈是因为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看着一直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王爷露出这般表情,心中隐隐觉得难受。 两个人都皱着眉,各有各的心事。清风过处,枝头的落花吹了些许在她鬓边。沈怿伸手过去,指尖在抚上她脸颊的刹那,微微一转,只在她肩头摁了一摁。 “走吧。” 书辞点点头,正举步时,不经意看到旁边的花圃,眼前蓦地一亮,“昙花开了。” 她走到花从前蹲下,先前含苞待放的花蕾此刻已经尽数绽开,白色的花瓣在夜里很是惹眼,沉甸甸的一大朵。 “王爷你快过来看。”她回头招呼。 沈怿依言走过去,也撩袍蹲下。 昙花有股淡淡的幽香,闻着沁人心脾,书辞凑上去轻嗅了一下,禁不住赞叹:“真漂亮。” “这种花,开花时间很短 ,过不了多久就会谢。”说着便探出手。 “诶——”她没多想就拿手摁住他胳膊,“王爷您这是作甚么?” 沈怿简短道:“摘花。” “不太好吧,人家开得好好的……” 瞧她颇为紧张的样子,他忽觉有趣,挑眉问:“有什么不好?反正都会谢,倒不如现在摘下,还能把玩一阵。” 书辞认真的解释:“花开花谢是顺其自然,您现在若摘了会影响根茎的。庄亲王爱花如命,指不定多心疼……您别对美好的事物那么残忍啊。” “这倒是说对了。”沈怿慢条斯理道,“本王就爱糟蹋东西,你既然是我的人,上行下效,也得学着习惯,来试试。” 言罢干脆握住她的手,朝那朵昙花慢慢伸了过去,掌心的温度从手背开始蔓延,书辞简直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这明摆着是要借刀杀人啊! 让庄亲王知道自己摘了他的花,还不得活埋了她…… 她想往后退,奈何沈怿整个胳膊都将她圈着,几乎没法动弹。 书辞内心无比拒绝地看着他手指扣着自己的食指摸上花茎,一点一点攀了上去,就在她以为那朵花即将香消玉损的时候,她听到一声从他胸腔里发出的轻笑。 与她背脊紧贴着的胸膛有轻微的震动,“就这点出息。” 沈怿站起身,索性将她也提着站了起来,随手给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吓唬你的。” 书辞大赦一般松了口气,全然没意识到他的手还牵着自己,只拿另一只手抚了抚额,心有余悸:“王爷,您不能总这样,也太不厚道了。” “怕什么。”他漫不经心地一笑,缓缓朝前走,“你便是把这花园里所有的昙花都摘了,有我在,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第三十六章 庄亲王府的这一场鸿门宴结束后,朝堂上对于肃亲王沈怿的声讨便悄然开始了。 先是几个言官联名上折子,参他在都督府一手遮天,残暴不仁,滥杀无辜,实在有辱大梁皇室的颜面。 此后督察院便趁热打铁,将言则的事提了出来,说他滥用私权,结党营私,大有当年平阳长公主扰乱朝纲之势,若不压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沈怿毕竟是当今圣上沈皓的亲弟弟,面对这铺天盖地要声讨肃亲王的奏折,皇帝也很无奈,只能一拖再拖,能遮过去就遮过去。 然而督察院那帮老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直揪着不放,几乎每天上朝时都要引经据典,声泪俱下,旁敲侧击的提醒皇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就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肃亲王干脆一句话也懒得为自己辩解,一道奏折上去,辞了自己在大都督府和兵部的一干要职,打算回府做个无事一身轻的闲散王爷。 朝堂上的众人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要打一场硬仗的准备,谁能料到对方根本无招无式,根本无从打起。 沈皓自是惊愕不已,急忙派人去请他进宫面谈,后者索性推说身患重病,需得调养一阵,闭门不出。 这样一来,每日的早朝便安静了。 王府内,沈怿拈了点鱼食撒到池中,看那群锦鲤争相恐后的抢夺,神色间依旧淡然如水。 高远瞧着都替他着急。 “王爷,咱们现在怎么办?”他觉得,既然皇上都亲自让总管太监来请了,这么大个台阶自家王爷没理由不顺着下,再僵持下去,难免过了头,若皇帝因此心生嫌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却说不急,把手里的一袋鱼食递了过去,“一两个大臣掀不起风浪,很明显是肖云和搞的鬼。”而且连沈冽也参与其中。 看样子他们俩已经联手,这么说那个表面上不问世事,弱不禁风的弟弟,实际早想把自己取而代之。 他赏花宴特地邀请书辞,其实并不是只因为自己看重言则,两个老狐狸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不是不知道,突然有些后悔这段时间把太多的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惹人注目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还会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来。 他轻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下石桥。 “王爷,我们眼下不做点什么么?”高远跟着他往回走,边 走边问。 闻言,沈怿轻轻一笑,“我不是早就让你去做了么?” 没有等太久,在南疆边境驻守的谭将军递来了一封奏章。 西南几个邻国蠢蠢欲动,似有结盟之势,恐怕会对大梁不利。那三个小国从前都是戎卢部的附属国,对其言听计从。戎卢部一向对肃亲王最忌惮,谭将军的意思希望能请王爷南下,看能否有不动兵戈的解决方法。 上一年南北闹饥荒,国库早就亏空,建隆皇帝自然不愿再起战事,遂一再命人去王府下旨,可沈怿说不回朝就是不回朝,还甚是感慨,说自己德薄才疏恐担不起大任,怕再被几位老臣误会是欺君罔世。 沈皓听过后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朝里领头的几个大臣不以为意,觉得他这是目无尊上,劝其不必理会。 皇帝闻言冷哼了一声,干脆摊开手问他们要军饷。 一群喋喋不休的老顽固瞬间闭了嘴,话说得再好听,银子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很快起先带头上折子的几个言官便陆陆续续到肃亲王府登门道歉去了,连御史台六十高龄的陈大人也不要老脸地跟着赔笑。 沈怿很客气的一一接待,还颇为自谦道:“小王一介武夫,不通文墨,不善言辞,难登大雅之堂,能劳几位大人如此挂心,实在惶恐。” 话虽如此,第二天,人就披着朝服上早朝去了。 建隆皇帝命他即日南下,不仅官复原职,还将全部内军交由他掌控,算是抚慰。 事情告一段落,庙堂里无论如何明争暗斗,风起云涌,市井中仍是一片祥和。 书辞早已经习惯了他夜深时候来,把庖厨里那两块还热乎的馅饼和糕点端到门外,和沈怿一块儿坐在台阶上慢悠悠的吃。 她在和他说那次去庄亲王府赴宴的事,其实过程并不见得有多美好,但昙花盛开的景象确实好看,她用独特的修饰把酒宴美化得像仙界的蟠桃会,只是在湖心亭的经过被全部抹去了。 “庄亲王府的花园实在是个奇景,可惜你没机会看见。” 沈怿支着下巴在旁静静看她,唇边含了抹淡淡的笑意,“真那么有意思?” “人没意思,不过花挺有意思的。”书辞咬了口糕点,轻舔嘴唇,“往后我若还能有机会去避暑山庄看看,也一并讲给你听。” 他慵懒地轻笑,随后冲她一颔 首,“脸上,沾到了。” 闻言,书辞抬手往脸颊上摸,不过总没碰对地方。沈怿看了一阵,伸出拇指在她嘴角边轻轻一点,随后直接送到口中,于唇齿间抿了抿,细细品尝。 “莲蓉的?” 被他这个动作怔住,书辞脸唰得一下就红了,好在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楚。她极不自然地捏住发烫的耳垂,把身边的糕点往他跟前推了推。 “还有豆沙和红豆的,你要不要试试?” “暂时不吃了,我同你说件事。” 她望着他点头:“你说。” 沈怿斟酌了片刻,“我有事得出趟远门,去……蜀中那边,可能一个多月后才能回来。” 书辞哦了声,问他是什么事。 他胡诌起来面不改色:“一个远房表亲去世了,得去看看。” 她即刻认真起来:“那是件大事了。”说完又有些奇怪,“你忽然告诉我这个作甚么?” “难得到那边去,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特产。”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 “蜀地的特产啊……”书辞思索了一下,摊开五指开始算,“最有名的肯定是桂花酒,我想要一壶。” 沈怿听完就皱眉:“不许喝酒。” 开头便这么扫兴,她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接着琢磨:“除了桂花酒,还有甜皮鸭,听说很好吃,只可惜路途遥远,你也没法买回来……嗯,那就买成都府的谷花糖吧,对了,麻花和甜茶也不错,那边还有种叫桃花露的胭脂和青萝的眉黛,颜色都不要选太深了,你等等,我去拿纸笔好了……” 沈怿:“……” 最后她列了一长串的清单,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提醒道:“要记得杀价啊。” “……” 三日后,肃亲王与镇国将军一同启程南下,上百名亲卫沿途护送,一路浩浩荡荡。 京城在雷雨中迎来了仲夏,豆大的雨珠砸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作响。 肖云和站在窗边,一面听手下的人汇报,一面漫不经心地修剪那盆兰花。 “……现在内军里到处都是肃王爷的眼线,大人,咱们往后行事可能会处处受阻。” 他指的,自然是找青铜麟的事。 肖云和若有所思地颔首,“被他摆了一道,看样子,皇帝眼下对他还有足够的信任 ,现在动手,确实为时尚早……算了吧,不急于一时的。” 说完他放下剪子,仰头望着远处,皱眉沉思:“奇怪,这还有一块青铜麟在什么地方,怎么就是查不到……” 天地间风雨交加,饶是白日,遮天的乌云也让四周昏暗不清。 言则看着手里的那块青铜碎片,眉头深锁。 “爹,爹?”门外传来的声音令他骤然回神,忙将东西放进砖墙内,小心翼翼将砖嵌了上去。 书辞探头往里瞧了瞧,正见他在整理墙上挂着的那幅猛虎啸山图。 “找了老半天,几个下人都说没看见,原来您在这儿。”她微微一笑,“家里来了客,在厅内等了有一阵了。” 言则恍悟似的:“哦,我给忘了,这就去。” “记得换件衣裳。” 他应了一声,边点头边出门,书辞跟在后面,忽然回眸看了那副画一眼,又狐疑着收回视线。 气候一天热过一天,六月初的时候,同住京城的二叔突然登门造访,给众人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言则的大伯几天前病故了,得让他回去一趟,二叔已经备好了马车,即刻就要上路。 想不到自己家里也有人病逝,书辞不禁唏嘘。 事情来得突然,陈氏赶紧回房收拾好东西,这次带家里两个女儿她都没带,只是把言莫拎上了车,临行前吩咐书辞二人好好看家,便与言则一块出了城。 门前,剩下言书月和书辞面面相觑。 她笑着说:“好在还有我们俩,至少能做个伴。” “晚上吃涮羊肉吧?”书辞提议。 “好啊。” 等两人结伴进了屋内,一直隐在墙后的人才缓缓探出了头。 夏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迟,雷雨已经停了,小巷子里,青石板上覆盖着浓浓的湿气,水洼投映出一轮皎洁的明月,以及月下那个高挑的身影。 此刻的院里尽是老弱妇孺,要找一件东西犹如囊中取物。 他在矮树上借力,纵身一跃正要翻过高墙,突然间,四下里平白出现几道黑影,掌风与剑势同时向他袭来。 晏寻万没料到会有人潜伏在此,隔开掌力之际,飞腿踢出,正卸了另一人的长剑。 他自恃武功高强,全然不把这些喽啰放在眼里,然而还不等出手,心口竟猛然绞痛,这是 病发的征兆,但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就在这迟疑地瞬间,一柄长刀斜刺过来,晏寻避之不及,左臂被划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他咬着牙将腰刀抽出,勉强撑住来人的刀刃,胳膊上的皮肉伤远不及身体里那股刺痛来得骇人,迟缓的动作使得他背上又挨了一刀。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晏寻忍住刀伤,抬手将利刃掷了出去,趁着对方躲闪的刹那,足下发力,一跃而过,很快融进了夜色当中。 余下数人刚想去追,有人抬手拦住。 “小心调虎离山。他这样的轻功,哪怕受了伤咱们在场的也无人能追得上。正事要紧,由他去吧,这人自身本就有伤,再加上方才那几刀,活不了了。” 众人依言颔首。 “王爷果然料事如神,提前派我等来此处守着,想不到真有人会对言校尉不利。” “王爷英明神武,自然比我等有先见之明。”对上次的肃清心有余悸,生怕隔墙有耳,故而沈怿不在时,该奉承的还是得奉承,“言家的守备不能松懈,不过记住,千万莫惊动了里面的人。” “是。” 第二日,辰时不到,朝阳已经铺满了明玉坊的胡同。 雨后的清晨无比凉爽,天空被洗刷的极其干净,鸟鸣声清脆悦耳。 书辞和紫玉正走在绿柳红墙下。 “瞧瞧你这记性,都说了这张图纸今早得带上的,绣庄那边急着要,你倒好,一睡醒就忘了。” “……对不起嘛,我自己跑这一趟就好了,您怎么也跟着来了。” “我当然不放心你。”她伸手在她太阳穴上一戳。 拐过前面的一堵墙,浓稠的鲜血蜿蜒而下,顺着石板间的缝隙一直淌到脚边,淡淡的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紫玉险些踩到,立时跳了一下。 顺着血迹追寻过去,台阶上有个身着黑衣的人横倒在地,脸埋在臂弯间看不见容貌,高束的青丝上满是血污。 “小姐,那里好像趴了个人。” 书辞提着裙摆,小心往前走了几步,“是乞丐?” “瞧着不像。” 她走到那人身边蹲下,抬手拍了拍他:“你没事吧?” 察觉到对方或许失血过多,早已人事不省,书辞将他的脸上的散发拨开,晨光之下是一张俊逸苍白的脸。 她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怎么是他……” 第三十七章 晏寻睁开眼时,午后的太阳正从门缝照进来,细长的一条投在他身上。 耳边听到有轻微的水声,他转过头,对上一双纯净明亮眸子。 书辞略一颔首:“你醒了。” 他愕然良久,喉头才滚了滚,嗓音干哑难耐:“……是你救了我?” “对,是我救的你。” 她抬手将他头上的湿帕换下来,“你手上、后背都有伤,我给你找过大夫了,他说伤口不深没有伤到经脉,调养几天等愈合了就能好,现在发烧也是正常的情况。” 感受到额头的清凉,晏寻平复了一下喘息,缓缓望向她:“我们……可曾见过面?” 书辞笑了笑:“应该是的。” 言则的二女儿,来此之前,他在锦衣卫查过她家的卷宗,对她也算有个一知半解。没想到会被自己即将下手的人所救,晏寻此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想法。 咽喉忽然一痒,他忍不住皱眉咳出声,书辞忙端了水喂他喝下。 “对了,适才大夫告诉我,你身上除了刀伤还患有一种顽疾,不过具体是什么病,他答不上来。嗯……好像说是心疾?” “不是心疾。”晏寻坐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茶杯,淡淡道,“是不治之症。” 待他喝完了药,书辞拿着空碗推开门往外走。 烈日炎炎,紫玉和言书月正站在廊下说话,见她出来,言书月一脸担忧地上前:“阿辞,这样真的好吗?娘回来会不会责怪我们?” “不要紧的,他的伤养两天就没事了,娘还有半个月才能回来,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痊愈。” 闻言,她才稍稍宽心,“那就好,我看他伤得也不轻,安心休息一阵想必可以好得快些。” “大小姐您放心。”紫玉笑嘻嘻道,“小姐捡人的经验特别丰富,简直轻车熟路!” 话音还没落,便被书辞狠狠的踩了一脚。 “我先去厨房给他拿点粥。” 言书月点点头:“好,那我去点账,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 “嗯。” 现在家里的账都是她一个人管了,尽管学得很慢,也实在不够聪明,可是她够努力,勉强能将勤补拙,虽然书辞不知道为什么言书月会突然变得这样勤奋,但多少有些欣慰的。 她想,也许在自己离开 家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吧。 后院的下人已经被支开了,书辞端了粥回去时,晏寻正靠着墙闭目养神。 听见开门声,他方抬起头。 “这里是何处?” 天气太过炎热,门不得不关,饶是这样屋里也不见得多阴凉。 “是我家。”她顿了顿,“……的仓库,我娘素来喜洁,所以厢房不能让给你住。” 晏寻表示并不介意,颔首接过她递来的粥碗,“多谢。” 书辞搬了个小竹凳,坐在一旁看他,“这么说,你受伤也是因为这个病?”她沉思片刻,“没找郎中看过吗?” 他拿着勺子,抿唇细嚼口中的碎肉,轻轻摇头。 “大夫神医找了不少,都说没得治。” 当初义父带着他从南疆到中原一路探访名医,数年来一无所获,正因为肖云和手上有医好他的良药,所以才得想方设法拿到那些碎片。 晏寻正舀着碗里的粥,心尖忽然猛烈的收缩,眼前的稀粥竟迸出几点金星,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是每次发病的征兆。 果不其然,很快揪心的刺疼便从胸腔传出来,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楚,仿佛有千万根根针齐齐扎入心口。 他一手扣紧胸膛,另一手已端不住碗,哐当洒在地上。 书辞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他的脸白得骇人,嘴唇几乎毫无血色。 尽管不知病情,她还是转身欲出去,“你等等,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晏寻撑着一口气拽住她衣袖,“寻常的大夫……医不了这病。” 看他伏在地上痛苦不堪,书辞也跟着着急,只好先蹲下,“那还有什么办法?” “酒……”晏寻气息微弱,似连开口也无比艰难,“拿酒……” “酒?”她微怔。 “最好是竹叶青……” “你、你要求还挺高的。”书辞无语,“我家可能没有酒,我先去厨房看看,说不定有剩的甜酒。” 说完她很快跑出去,不多时折返回来。 “我找到了一小壶糯米酒,你要不要试试?” 晏寻已疼得额头青筋尽显,拿过那壶酒一口喝完。 太甜了…… 根 本毫无酒味。 这酒水下去不仅没有减轻他的疼痛,反而使胸腔膨胀的像要炸开。 听见低低的呻吟声,他头垂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书辞无措道:“要不我出去给你买?你还撑得住吗?” 话尚未说完,手腕忽然一紧,只见他蓦地抬起头,伸手撩开了她的衣袖,石青的绉纱大袖下露出一弯雪白的臂膀,就在书辞诧异的瞬间,他张口便咬了下去…… 这痛感对于书辞而言可以说是永生难忘,锋利的虎牙嵌进肉里,她当时就叫了出来。 “你……你干什么?!还不松手!” 锥心刺骨的巨疼缓和以后,书辞才发现他的牙已挪开,唇却紧紧贴在她肌肤上,湿润而温热,咬过之处似有液体流出,大约是她的血。 而他正用嘴轻轻地吮着,力道不大也不小,舌尖和牙尖不时触碰到她的手臂,甚至细致地舔舐,耳边听到清晰的吮吸声,她连疼都忘了疼,身上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随着身体里地那股躁动逐渐平复,晏寻缓缓将唇齿移开,他嘴边还沾着殷红,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整个人瞧着已没那么苍白了。 他看着书辞小臂间带血的牙印,心头忍不住愧疚,歉然道:“对不起……” 书辞气恼地瞪他:“是真的很疼啊!” 晏寻并未松开手,只在一旁找干净帕子,“我给你包扎。” 她心疼地扭过胳膊瞧伤势,他咬得不深,血流也得不多,但终究破了层皮,稍稍一动就隐隐地往外渗血。 “你是属狗的吗?!见人就咬!” 晏寻飞快用清水给她擦洗伤口,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这个药不会留疤,每日用一次,七日便能好。” 书辞还在恨他。晏寻微拧着眉,仍是一脸抱歉,尽可能小心地给她上药,再仔细的包扎起来。 “我真不该救你,恩将仇报。” “对不起。”他将她衣袖放下,眼睑低垂,随后又解释,“方才一时情急,并非是我有意要伤你的。还望姑娘原谅。” 书辞狐疑地打量他:“你这究竟是什么病?还要喝人血?”想想便感到毛骨悚然,于是往后挪了挪。 “你别怕。”晏寻忙摇头解释,“其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原本病发时喝点烈酒也能好受一点,只不过我随身带的酒早已遗失,一时没有忍住就……先前冒犯了,是我的错。 ” 他一再道歉,书辞也气不起来,只颇有几分无奈地轻叹:“算了算了,算我倒霉……偏偏伤的还是右手。”怕是好长一阵不能碰针线了。 晏寻此刻除了内疚也别无他法,只能说:“我会补偿你。” 书辞又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认真地审视他。 “你……” “嗯?” “会用刀吗?”她问。 南疆的事本来就是走个场子,沈怿逗留了一个多月后便返京了。 回王府换了身衣裳,天色已近傍晚,他带上面具,拎着一堆东西,敲开了言家的后门。 院中一切如旧,库房外正有人持着柴刀在劈柴,脚边的柴禾堆得如小山般高。 四周暑气未消,他披了件单衣,胸怀微微敞开,能看见身上着缠的一圈厚厚的布条。 沈怿先是一怔随后不禁皱起眉。总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来了。”书辞回身关好门。 他冲那边颔了颔首:“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我那天看见他倒在我家附近,所以就把他给带回来了……有什么不妥么?” 沈怿不解道:“你救他作甚么?” “他可是锦衣卫。”书辞压低了声音,“我救了他,他就欠了我一个人情,往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让他帮忙的。” 沈怿:“……” 无语又无奈地横了她一眼,他慢悠悠地问:“这么说,你当日救我,也是因为这个?” 书辞抿唇含了抹笑,却没有说话。 “还笑?”沈怿对她这个表示很不悦。 她笑着轻轻扯他衣袖:“你不一样。” 闻言,他沉默片刻,眼睑垂下来,静静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书辞将手背在身后,低了低头,“就是……” 才开口,便听到有人唤她。 “言姑娘。” 她啊了声转过头。 晏寻正将卷起的袖口松开,朝这边走来,“柴都劈完了,还有别的什么事要我做么?” 那是家里一年份的柴,看样子用到今年冬天都不成问题。 书辞忙说没有了,“辛苦你了……伤不要紧吧?” “还好 ,早已结痂,应该没有大碍。”说话间,他留意到一旁的沈怿,目光上下一扫,“这位兄台是……” 上次在护城河畔他们交过手,后来在碗口村也见过一次,所以并不算陌生。 “若我没记错,你是捕快?”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这种天差地别的误会,书辞只得模棱两可的解释,“是我的朋友。” 晏寻心下生疑。蓦地回想起来每次见面,这个人都带着那张银制面具。 此前与他交谈时没有留心,现下晏寻才发觉,他说话似乎刻意用口技变化了音色的,不仔细听也不容易听出来。 这么说,他原本的声音应该与此不同。 不过为何要这么做? 不敢以真声真面目示人,那必然是在顾及什么,或是隐藏什么。 两个人视线交汇,神情都不太友善。 “想不到顺天府,还有这样的捕快。” 书辞只好讪讪一笑。 沈怿轻哼一声,走到他跟前,随手揪起他锁骨上的那串链子,淡淡道:“七宝璎珞?我大梁的男子,是不带这种饰物的。但据我所知戎卢部族的人,倒是有这个习惯。” 晏寻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听他鄙薄地一笑:“想不到,锦衣卫里,还有外族人。” “你真的是戎卢部族的人?”书辞看他并未反驳,不免惊讶。 晏寻冲她摇了摇头,“也不全是,我是在戎卢部长大,但自小无父无母,也不知究竟是哪里人。” “原来是这样……” 一个话题结束,四周忽然莫名陷入一种僵硬而尴尬的气氛之中。 沈怿和晏寻两人话不投机,干脆不吭声,书辞站在他们对面,也不知道怎么吭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能生硬的开口:“嗯……快到时间吃晚饭了。” “我姐今天不在家,要不,咱们一块儿吃?” 这几日都是她悄悄去厨房留饭给自己,也的确没有同桌一块儿吃过,晏寻虽心向往之,又有些犹豫:“不会害你被人发觉?” “没事的,我家的下人不多,我已经吩咐他们不可以来后院了。”书辞把柴房的门推开,“你们等我一下,我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剩下两个人干站着,沈怿倒也客气,颔首冲他示意:“请。” 由于只有她一人在家 ,饭菜不多,书辞借口想在自己房里吃,刘婶自然没有怀疑,只是奇怪她为何非得亲手端菜,几次想帮忙,又都被挡了回去,只得作罢。 书辞右手本就不便,一路走来,沈怿自然瞧出端倪,待晏寻从她手上接过碗碟,他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冷不丁碰到伤处,书辞倒抽了凉气,“你轻点……” 沈怿看了她一眼,放轻了动作,持起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袖子撩上去。 臂膀上肤光胜雪,却赫然有一排暗红的牙印,看愈合的程度,大概已经伤了有几天了。 他瞳仁紧锁,皱着眉问:“谁咬的?” “这个……说来话长,得空我再讲给你听。” 沈怿不吃她的缓兵之计,当下明白:“他咬了你?” 见他眸中的复杂的情绪,书辞竟莫名地心虚,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原因的……” 还没等她解释,晏寻已站了出来,神情认真:“这件事,我会负责。” 沈怿冷冷道:“不需要。” 他微颦起眉:“你又不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替她回答?” 沈怿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似笑非笑:“早晚得是。” 书辞夹在他俩中间万分尴尬,只得两头安抚:“菜快凉了,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好吧?” 她正想绕过去盛饭,胡同内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有人大力踹开门的声响。 三人皆是一愣,只见偏门外涌入一队锦衣卫,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第三十八章 这群人闯进门,二话不说当即将几个房间踹开,翻箱倒柜开始找东西。 动静闹得太大,连下房里的丫头婆子们也跑出来凑热闹,一见这阵势立马傻了眼,纷纷缩了回去。 “你们……”书辞拦也没法拦,只见他们粗鲁至极,连茶盏花瓶之类也一并打碎在地,不禁又气又惊,“你们这是作甚么?” 为首的锦衣卫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奉上头的指令,言家有私藏禁书之嫌,我等是来查案的。” “查案?什么禁书?”她越听越糊涂,“官爷,这里面有误会吧?” 那人相当不耐,立时将腰刀拨开了些许:“官府办案,几时轮得到你多嘴!” 沈怿不动声色地朝前迈了一步,袖下的手已握成拳,牢牢盯着他的动作…… “可是……” 可是你们这么砸下去,我心疼钱啊。书辞忍不住腹诽。 正想问他若是没找到禁书,这些东西是不是给赔,背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柯江,让他们别找了。” 那人闻声抬头,光影间走出来一个人,剑眉星目,俊朗清秀,原本冷峻的面容被灯烛染得温和了几分, 一见是他,柯江忙施礼:“晏大人。” 晏寻略微颔首,轻轻应了声。 “数日找不见大人,唯恐您被何事绊住抽不开身,我等才依大人的意思来此搜查。” 这个大人自然是指肖云和,晏寻思忖着颔了颔首,“知道了,这里我已经查过,没有问题,把人都带走。” “这……” 柯江显得有些迟疑。 他皱起眉:“让你带走就带走,有什么事我担着。” 晏寻虽年轻,但毕竟官阶高于自己,柯江无法,只得领命,将手下的人召回。 锦衣卫陆陆续续从院中撤走。 知道离开太久,他也必须回去向肖云和复命,晏寻等人都散去,才朝书辞道:“我得走了,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来。” 她说了句多谢,“那你保重。” “嗯……”他想了想,又补充,“谢谢你救我一命。” 书辞微笑道:“别那么客气,你不也帮了我的忙么?” 晏寻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放到她手中,“这是我的信物,往后若遇到麻 烦,直接去北镇抚司找我,或者,报我的名字也行,没人会为难你。” 居然还有信物! 这种有人罩的感觉简直不能再好了,书辞感激地点头:“好!” 见她高兴成这样,晏寻也不由一笑,再道了别,转身出去。 书辞分外愉悦地将人送走,低头乐滋滋地端详那块玉牌,上好的和田玉,镂空边缘,正中刻着“晏寻”二字,像个尚方宝剑,她瞬间觉得这一口咬得一点都不亏。 不经意转过眼,沈怿正靠在门边看她,凉凉道:“送个玉就把你收买了?这么舍不得,干脆嫁过去算了。” “你不明白。”书辞白他一眼,“这个东西可不一般,比免死金牌都有用。” “你看……刚刚不就躲过一劫么?锦衣卫千户,手下多少人得听他的,就是大理寺顺天府也得卖个面子。”说完不禁赞叹,“这回这个人救得值。” 沈怿闻言侧头睇她:“意思是,我这个人救得不值了?” “没有。”她笑道,“你也值你也值。” 这话简直敷衍得可以,他摇头故作怅然:“真是够势利的,亏我这么多次帮你忙,给你解围,出生入死,到头来竟还比不过一个张口咬人的狗。” 言罢,便一声长叹。 “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我算是看明白了……” 想起前情种种,书辞听着歉疚不已,眼见沈怿抬脚就要走,忙上去拉住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神色清冷,“我知道,像我这般没本事的无名小卒,哪里配和人家锦衣卫大人相比。” 见他这么刻意看轻自己,书辞也怪难过的,“这哪儿跟哪儿啊,我又没说我喜欢他。” 沈怿淡淡问:“那你喜欢上谁了?” “我……” 她顺口就要答,忽然间对上他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后半句却也不知要说什么。 沈怿微侧着头,眸子正一转不转地望着她。 这一刻想起了很多事,胡同里的月光,长街上的大雨,还有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芒草丛…… 心里莫名的一软,书辞不自在地微微垂头,两手局促的放在腰间,含糊不清的支吾。 沈怿站得近了些,居高临下,像是把她整个人装了起来。半晌才伸出一只手,将她手腕轻轻握住。 他缓缓牵起袖子卷上去,指腹轻柔的在那道牙印上摩挲,面具后掩盖着的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书辞只能看见他那双眸子,神情专注至极。 “还疼么?” “……有一点。” 沈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让你乱捡人,现在知道厉害了?”末了又问道,“好好的,他咬你作甚么?” “好像是得了什么病,病发时只能喝人血,喝烈酒才能缓解。”书辞也很无辜,“当时我手边又找不到酒。” “那你就让他咬?”他皱眉薄责道,“也不知道躲一躲。” “你以为我想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疼。”书辞摇了摇头,“可他手劲太大,我实在挣不开。” “他还对你用强?”沈怿微眯起眼睛。 这话听着说不出的别扭,她只得解释:“发病的时候估计神志不清,也……不能算用强吧?” 沈怿将她袖子放下,冷声道:“再有下一次,让他试试,我绝对炸了他那张嘴。” 书辞刚收回手,闻言忍不住好笑,心下浮起丝丝酸甜,又飞快抬眼望了望他,“都是意外,都是意外,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吃饭。”她索性抱着他的胳膊拖回屋里,沈怿倒也由她拉拉扯扯。 因惦记着家中的满地狼藉,书辞给他盛了碗饭,使劲往里夹菜,“一会儿你先吃着,我得让下人去收拾一下。” 沈怿握着筷子慢腾腾地玩弄,倒也不急着吃,只是忽然说:“你可知,这些锦衣卫都是群心狠手辣之徒。” “我知道,他们是替皇上办事的,有时候六亲不认。” “何止六亲不认。”他看着她,“这群人手段极其厉害,有一百方法让你死,也有一百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这一点,连肃亲王都自愧不如。” 书辞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你别看他表面上对你有礼。”他悠悠吃了口菜,“没准是另有所图……听见那段对话了么?他们之所以来你家,是因为本该来的人,其实是他。这答案就不言而喻了,他原是要对你下手的,不过由于伤重不便才放过了你,否则,你早就遭他毒手了,还傻乎乎地把他当好人。” “可他毕竟把玉牌给了我……” “给了你又如何,说不定,这还是个烫手的山芋,准备设计陷害你的。”他说得一本正经,连书辞都不由动摇起来。 书辞沉吟片刻:“那 ……我要扔掉?” “依我看,毁掉最好。”沈怿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汤,睇她道,“记得要离他远一点,这种人可能没安好心的。” 与此同时,肖府书房内。 烛台上的灯火跳动,光亮不稳。 肖云和从太师椅上起身走了过来,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这么说,人是你调走的?” 晏寻神色未变,不卑不亢道:“是。” 他的脸阴沉得可怖,唇边的肌肉似怒到极点般微微抽动。 长袖随着他的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猎猎作响。 空寂的四周能清楚的听见那“啪”的一声。 肖云和不是习武之人,饶是用尽全力,这一巴掌打下去,在晏寻看来也就还好的程度。 “你倒也痛快,就这么承认了。”他气得发笑,手指冲着他,“好啊,你瞧瞧你办的事儿,自己失踪几天音讯全无便罢了,连我的人你也敢擅动?怎么着,翅膀硬了,还是临时想撂担子不干了?也成,横竖病得快死的人不是我。” 晏寻伸出拇指,轻轻抹去唇角的血,仍平静地叫他息怒:“此次发病误了您的事,是属下无能。不过,属下这些天已在言家找过了,并未发现碎片的下落。想来是消息出了偏差,也未可知。” 肖云和怒气未消,胸膛起伏不定,“你当真找过了?”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找过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没有遗漏。”说着又抬眼,“言家附近有内军守着,所以一直没机会把讯息带给大人。” 肖云和听完,皱眉干瞪着他,半信半疑的样子。 晏寻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解释,“属下这么做其实全是为了大人您着想,大人不是教导过属下做事应该收敛么?这样动不动就掀瓦拆房子的,太过张扬了,万一被肃亲王的眼线发觉,岂不是对大人不利。”这句话恰恰是上次他亲口对他说的,此时此刻被他用在这件事上,倒让人无法反驳。 沉默了良久,肖云和才转身走回案后坐下,气息不顺地吐纳了片刻,方道:“我的事他查了那么久,怕是早就知道了……不过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眼下他掌控内军,咱们得来的情报的确不一定准,罢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晏寻抱拳施礼,依言退出门。 等走到回廊上时,他才大松了口气:好在是应付过去了…… 尽管被沈 怿连吓带唬了一通,那块玉牌书辞到底还是没有销毁,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瞧一瞧讨回去,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 而且她也发现,锦衣卫虽名声在外,但晏寻却是出奇的好相处,在街上为数不多的几次巧遇中,他几乎每回都有停下来和她说上半天的话,语气平易近人,连半点官架子也没有,和某位王爷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这就愈发改变了她对锦衣卫的看法。 今年润七月,夏季比之往年要长,每天都是灼热的大太阳,连着半个月没下雨了。 言则也连着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事情得从数日前隆安皇帝在南御苑观看了一场比武说起,安家的大公子文武双全,尤其是在射箭上颇有造诣。见他耍了一套剑法,打了一套拳,皇帝甚是愉悦,当下便要赏,不料这位年轻公子推了金银财宝,只说想与肃亲王手下的言校尉比试一场。 少年有好胜之心,对于这个要求,沈皓自然没有异议,觉得既是要比,那索性正式一点,干脆下了道圣旨,定好时间地点,赢了有赏,输了也得罚。 安公子又认为,老前辈说不定会让着自己,所以罚得罚重些,大家比试也更加公平认真。于是闹到最后变成了,输者直接降职一等守城门一个月。 虽然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放水让着他,面对如此天降横祸,言则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没日没夜在营里苦练箭法。 安家这是正面和言家杠上了,青年人气性盛,不用细想书辞也知道背后是谁挑唆的。 “咱们老爷这么个练法,会不会吃不消啊。”紫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举着伞给她遮太阳。 书辞摇头轻叹:“难说,上回见他就在用膏药擦手臂,没准是伤到了。” 言书月跟在一旁,“要不,降职就降职吧,以前做京卫不也过来了么?” 她无奈,“有什么办法,我又劝不动他。” 还没走到大营正门,远远的看见老榆树下站了几个人,秋香色的曳撒,腰间佩刀。其中正说话的那个不经意瞥过来,当下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散了。 “言姑娘。” 书辞和言书月齐齐转头,一见是锦衣卫,后者不禁退了几步。 “晏大哥。”她有些意外,“你也在这儿?” 第三十九章 难得看见他穿飞鱼服,华丽的绣纹衬得整个人精神又气派。书辞不由调侃:“你这身打扮是又要去哪儿抓人了?” 晏寻含笑,说得模棱两可:“办公事而已,你呢?” “我是来看我爹的。” “言校尉也在军营?” 说话间望向她身后的言书月,后者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阿辞,那我和小紫就先去给爹爹送饭了,你和晏大人慢慢聊。” 晏寻闻言冲她略一颔首,算是道别。 午后的阳光炙热难当,晏寻从她手里接过伞,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凉茶摊:“我们去那边说。” “好啊。” 叫了两碗冰糖雪水和黄冷团子,书辞在他对面坐下。 “这几日不用练兵,言校尉在营里作甚么?” 提起这个,她不禁摇头苦笑:“还不是为了和安家大公子比箭的事儿。” 晏寻若有所思,此事他也早有耳闻,“你担心会输?” “我倒是不担心,是我爹他着急。总说自己一把年纪,肯定比不过年轻后辈,又不想让人误解他是靠什么手段才被王爷破格提拔的,眼下练箭都练到废寝忘食了。” “我怕这么下去会累坏身体。”书辞搅着碗里的雪水眉头轻皱。 晏寻见她满脸愁绪,不由出言安慰:“没关系,一场小小的比武而已,言校尉是骑射教头出身,应该难不倒他。”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轿里便有人轻哼道:“要真是难不倒,现在还来抱什么佛脚?” 语气非常耳熟,两人同时抬起头,安青挽撩起小轿的帘子,神色得意地望过来,“我早打听过了,你爹当初做总旗的时候功夫就稀松平常,论骑射,我哥自然更胜一筹。说什么公平,不就是看在肃亲王的面子上才被调到大都督府的么,又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这次就等着在圣上面前现原形吧。” 说完,把帘子一放,命人起轿走了。 对于这种突然来示威,又突然离开的行为有些不解,晏寻疑惑地转过头,“这位是……” “你不认识她?”书辞努努嘴,“安家的大小姐啊。” 他哦了声,“难怪。” 书辞捡了个糕点,“她和我有点过节,我琢磨着这事可能就是她挑拨的。” 见她吃得快 ,晏寻把自己的团子拨了几个到她碗中去,“那她就做得太不高明了,你爹是肃亲王的人,明目张胆的挑衅,只怕没好果子吃。” 说起这个,她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爹多半是失宠了。王爷近来压根就没搭理过他,还别说重用,连用都没用过,这种事想来他也不会管了。真是人情冷漠,人走茶凉……” 晏寻正要开口,冷不丁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谁说本王就不会管了?” 不知道为什么,书辞对这个嗓音格外的敏感,当即放下碗,转过身子。 沈怿正走到茶棚边,抬手将遮挡视线的布帘掀开,他孤身一人,旁边不见有随从。 “王爷。”书辞规规矩矩的行礼,又奇怪,“这大热天的,您怎么来了?” “还用问?”沈怿瞥了她一眼,“自然是来看你爹的。” 言罢,双目微眯地打量,“你好像对本王的意见挺大?”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我怎么敢呢。” “没有?那方才的话,是谁说的?” 书辞暗道不好,抿着唇神情躲闪,内心还在猜测被他听去了多少,晏寻已甚是恭敬地抱拳回答:“回王爷,是卑职说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仗义,书辞不禁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沈怿不自觉拧起眉,深吸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冷笑道:“晏大人,你们做锦衣卫的,很闲是么,还有空在这儿吃茶谈天。” “卑职来此地办事,偶然碰到言姑娘,所以多说了几句。适才得意忘形,对王爷出言不逊,是卑职的不是,还请王爷责罚。” 他一番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卑不亢,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反倒让沈怿无从下手,他知道若真的罚了他,书辞只怕对他的印象会更不好,简直里外不是人。 心里无奈到了极点,他暗叹,面上还得保持波澜不惊,“罢了,一点小事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眼看没事,书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忙给他让座,“王爷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海纳百川,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渴不渴,要不要也来碗冰水?”说完干脆就给他叫了一碗。 沈怿坐在桌前,抬眸看见他俩门神一样的站着,遂颔首示意道:“都坐下,我不喜欢仰头看人。” 书辞 和晏寻对视了一眼,干脆也依言落座。 识相地把自己那碟还没动过的糕点推到他面前去,书辞顺嘴问:“王爷,您来找我爹作甚么?” 雪水已经端上来了,他抿了一口,“还能作甚么,过几日比武,来瞧瞧他准备得如何。” 她闻言颇为欣喜,“没想到,您这样把我爹放在心上。” 沈怿不紧不慢道:“他是我的人,输了也是丢我的面子,我当然想他赢。” “王爷如此体谅下属,简直是我爹的福气。”夸完之后,她又好奇,“您难道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沈怿看向她,“难不成,帮他动手脚?”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到底卑鄙了点。这话她没敢讲出口。 晏寻想了想,说没事,“安家大公子的卷宗我看过,有点印象。他是会点拳脚功夫,但小时候伤过眼睛,偶尔看远处还得带西洋眼镜,不见得恢复得很好,骑射方面马马虎虎,可能虚张声势而已,言校尉和他比不一定会落下风。” “真的吗?”她很是安慰,“你这么说我安心多了。” “还有之前那个安家大姑娘……是叫安青挽吧,她天生克夫命,家里人偷偷改过八字,这件事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别看她嚣张成那样,其实安大人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言罢,便朝她微笑,“所以你不用在乎她,她比不上你的。” 这几段话听完,连沈怿都禁不住挑起眉,看向晏寻。 他知道锦衣卫的情报网遍布各地,无孔不入,想不到此人还挺会利用这点来安慰人的。 “你连这都知道?……你连这都记得?!”书辞不能不惊讶。 晏寻不以为意:“我记性好,虽然做不到一字一句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大概。” 她无比艳羡:“真厉害。” 两人一言一语说得挺开心。 沈怿正想开口,不经意,见他们坐在对面相谈甚欢,阳光之下,各自都有心照不宣的笑,忽的生出几分黯然来。 哪怕已相处了那么久,她对他的这个身份始终存在着畏惧,保持着距离,即便脸上含笑,眼神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家世、背景。 就像她能做到和晏寻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却无法将自己一视同仁。 她所喜欢的,或许也只是那个游走在夜间,可以陪着她浪迹天涯的无名,与高高在上的肃亲王无关。 那张冰冷的面具,划开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他不能永远只是无名,而路走得再远,也终会有到头的那天。 “阿辞。” 茶摊外传来言书月的声音,紫玉在茶摊外收了伞,她走进来看见这一桌的阵势明显愣了下,随后又一一见礼。 书辞问:“爹爹怎么样?” “已经吃过饭了,在休息。” 她给她倒了杯凉茶,喃喃自语:“看安青挽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知道安大公子的箭法比我老爹厉害多少。” 沈怿持勺子在自己那碗糖水里慢悠悠搅动,“半斤八两吧,我已经给他指点过了,练几日大概会有点成效。” 言书月原在旁静静地听,突然插话道:“安家大公子么?我刚刚在校场也有瞧见他。看上去是挺精神的,不过就是穿得有点少,还老在风口里站着,这么出一身汗又吹风,很容易得病的。” 她正伸手去端茶,一桌子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书辞和紫玉的表情复杂难言,沈怿颦起眉,晏寻不明所以。 “姐。”她试探性地问,“这样真的会得病吗?” “会啊,还挺严重的。”言书月点点头,“你忘了之前住在对门的小金了么?他就是大夏天里患了热伤风,还把一家子全给过上了。” 书辞:“……” 发现四周有些安静,她开始不解地环顾左右:“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沈怿似笑非笑地喝了口糖水润嗓子,“你说的很对。” 事情的发展有着不可思议的巧合。 安家大公子是在比试的倒数第三天病倒的,病痛来势汹汹,发热头疼,周身无力,四肢疲软,连着吃了几日的药也不见好。 最后只能拖着病体强撑着去应战。 故而这场比赛言则赢得毫无悬念,但考虑到他是带病上场,自己有些胜之不武,遂向隆安皇帝请求撤去降职和守城门的惩罚,只在家安心养病便可。 见他能有如此胸怀,沈皓自然大为赞赏,特许他秋狝随驾前往,至于比武之事,为公平起见,可等安家大公子病好以后再做打算。 无论结果如何,好歹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得知此事时,沈怿正在都督府写折子,忍不住停下笔自言自语:“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才沾墨接着写。 提到秋狝,七八月份是狩猎的好最好时节,难得今年稳定了南北的灾情,隆安皇帝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和朝臣们,将出行的日子提前了半月。 言则从前虽在骑射营,但从未随圣驾去过避暑山庄,这次算是误打误撞,托了安大公子的福,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书辞居然也在随行的人之中。 “我这阵子的运气总是忽上忽下的。”她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那只小野猫,“先是被肃亲王请去管绣庄,后是庄亲王请去看昙花,现在皇上还许我跟着我爹去避暑山庄。你说巧不巧?” “嗯,巧。”她自然不知道这次避暑山庄完全是他的主意,沈怿从谏如流般地点头,“下次可能玉皇大帝还要让你去参加蟠桃会。”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书辞往他身边凑了凑,“上回我才跟你打趣,眼下居然真的就来了机会,我看我这张嘴算是开了光,和我姐有得一拼。” “你姐姐……”他像是想到什么,轻笑出声,“实在太可怕了。” 见他露出这副神情,书辞忍俊不禁,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怀里的猫大梦初醒,不知所以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 笑够了之后,才发现沈怿唇边含着弧度,正在静静望着她。 书辞不自在地拿手去捂他的眼睛,“看着我作甚么……”掌心是面具的触感,不过却不觉得冷。 沈怿轻轻把她的手拿下来,并未松开,只漫不经心地合拢在掌中。 “我应该也去不了多久。”不知为什么,看见他这个样子,书辞莫名有些不舍,“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你买的?” “你帮我买东西?”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事,沈怿挑眉问,“那我用给钱么?” “你想什么呢。”书辞正色道,“当然要了。” 就知道是这样,他感到好笑,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弹:“街上那些破铜烂铁的,我不稀罕,你要有点诚意,不妨亲手做点什么。” “你还真会给我找事儿干。”书辞摸了摸眉间,睇了他一眼,“知道了,我得空给你做个钱袋吧。” 第四十章 避暑山庄在西北,靠阴山而建,若不下雨,七八天的样子就能到。 书辞是第一回出远门,坐在马车上探头往外望,沿途的风景从茂密平整的树林到连绵起伏的山丘再到嶙峋多变的怪石。 越往北走气候越阴凉,脚下的土地也渐渐变作草原,远处看见牧马牛羊,天高云淡,风吹草低。 书辞是跟在沈怿这一队人马中的,因为女眷太少,除了她和几个侍女压根没有,所以难得单独坐一辆车。 这日午后休息,她在官驿外消食散步,迎面便遇上了晏寻。 “晏大哥。” 他手里拿了个精致的小酒壶,微微一笑:“言姑娘,这么巧。” “是啊。”书辞冲他颔首,“这么巧,你也在。”想不到这次随驾,锦衣卫也有份。 “刚在御前换班下来。”晏寻扬了扬那壶酒,含笑,“才得的赏赐,恰好是果酒,我喝不惯,你拿去吧。” 沈怿正从别处走来,见他俩说得热闹,当下思量了片刻,遂退了几步,隐在马车后。 晏寻看着她把果酒收下,想了想,笑道:“适才在那边也瞧见言校尉了。” “是吗?我爹好不好?” 他说挺好的,“跟几个护军聊得很投机,像是……旧相识,言校尉从前也做过护军么?” 此前之所以怀疑言则手上藏有碎片,就是因为查出他在十几年前曾是皇城守门的护军,在长公主东窗事发前,又是为数不多的,从护军被调到京卫的人。 “这个,我倒没听他提过。”书辞沉吟道,“在我有记忆起,我爹就一直在京卫当值。”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再深究下去,“原来是这样。” 要么是言则这些年来瞒得太好,从未惹人怀疑;要么是他们本就与此事无关,调去京卫不过是凑巧罢了。 当然,他自己更愿意相信后者。 沈怿本在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才睁开了眼。 很明显这个人在套书辞的话。 只是他为何会问起言则的事,又为何会向她询问?肖云和一直在找青铜麟,晏寻又是他的走狗,莫非言家也和青铜麟有什么牵扯? 正准备继续往下听,晏寻的话锋却忽然一转。 “你和傅铭,傅公子谈过亲事?” 为什么这 件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书辞不自在地笑笑:“嗯。” 他似有些犹豫,试探性地望着她,“那怎么没成?你是觉得,他官阶不够高?” 原因太多,没办法实话实说,书辞只好胡诌道:“是……我们俩八字不合。” 闻言晏寻松了口气:“的确挺可惜的。” “是有点可惜……” “不过八字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不那么准。婚姻好不好,还得两情相悦。” 书辞略一颔首:“对,你说得在理。” 晏寻垂眸看她,慢吞吞地说:“其实我就不那么看中八字……” “嗯?” 沈怿抱着胳膊,颦眉抿住嘴唇,胸腔的呼吸起伏不定,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 他摁了下眉心,抬手把旁边站着的一个丫头招过来。 书辞被晏寻问起言则和陈氏平日里的喜好,尚在思忖之际,不远处忽走来一个侍女,先朝晏寻福了福身,又对她道:“言姑娘,王爷传你过去。” “传我?”她说着,望向晏寻。 后者随和地一笑,“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她依言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又扬扬那壶酒,“谢谢你的酒。” 和晏寻作别,书辞跟着侍女往回走,还没走几步,便看见靠在马车后的沈怿。 “王爷,您找我?” 见她还拎着酒,沈怿瞥了一眼,突然也不知要说什么。 “你……安分点行不行?” 书辞闻之不解,很想问自己怎么就不安分了。可碍于身份有别,又不敢反驳他,只好闷闷地应下。仿佛被浇了盆冷水,眸子里的神采瞬间消了下去,眼睑低垂。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沈怿心有无奈,尽量让自己语气的平和一些,“你可知,晏寻是肖云和的人。” “他是肖大人的人?”书辞有些惊讶,这个她的确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怎么,还以为他真的喜欢你?” “他喜欢我?!”书辞又是一惊,压根就没意识到这件事。 都问八字问喜好问婚嫁了,还能不喜欢? 沈怿瞧她似还在回味的样子,又后悔不该将此事挑明,只叹了口气,“我和他之间一两句话说不清,总而言之,你别和这个姓晏的走得太近。” 书辞思忖了下:“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他很是怀疑。 书辞正色:“我真的明白了。王爷您放心,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 这个比喻听上去很别扭,不像是什么要做好事的人,不过沈怿却意外的感觉宽慰了不少。 其实回京时就有内卫向他禀报,在自己南下的那段时间里,确有人夜袭过言家,不过轻功甚好叫他逃脱了。从之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晏寻。 他们对言家下手,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现在他还拿不准肖云和的这步棋打算怎么下。把书辞带在身边,除了私心之外,也是觉得人在自己的视线中,多少放心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无波无澜,老天爷还算给面子,一滴雨都没下过,走得顺风顺水,很快这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就到了避暑山庄。 大梁从开国至今已经历了十位皇帝,历代都不是贪图享乐之辈,这个园子倒也建得中规中矩,和前朝相比不算奢华,主要是给皇家狩猎提供休息之处。 书辞是肃亲王带来的亲眷,故而和他住得比较近。来之前心心念念,到了之后发现也就那么回事,由于还有后宫妃嫔以及皇子王孙同在山庄,因此她的活动范围非常小,狩猎不能跟着去,再加上紫玉无法随她一同前来,连丫鬟都是别家的,每日便过得更加无趣了。索性找人讨了点针线,给无名做钱袋以此打发时间。 白天要伴驾打猎,沈怿也忙得抽不开身,唯有夜里偶尔才能见她一面。此地人多眼杂,又不好时常把她叫来,免得落人口实,饶是如此,他也瞧出书辞没精打采。 茶水都沸得快冒出来了才想着提,手忙脚乱又险些烫到。 沈怿暗叹不已,只得把她拉开自己动手。 “好好的兰雪茶,叫你这么煮,全浪费了。”他言语间不见有责怪之意,反而满是无奈。 书辞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去水渍。 沈怿将茶饼敲开,重新点上火,垂眸看了眼还在心不在焉给他擦衣衫的书辞,忽然说道:“今日在庄外看到个小镜湖,这季节的鱼正肥,我想捉些在野外烤着,大概味道会很不错。就是太多人跟着去……恐会扫了兴致。” 她眼睛登时就亮了,“王爷,您要烤鱼呀?” 他挑眉 不说话。 “您带我去呀,我绝对不会扫您兴致的。” “你是会烤,还是会捉?”他问道。 书辞默了一阵,如实道,“……我会吃。” 沈怿轻笑了声,摇头别开脸。 “还好,还算有会的。” 庄里沉闷,她实在是憋得难受,“您这么说我就当您同意了。” “行吧。”他一副勉为其难地样子。 书辞眉开眼笑,忙凑上前献殷勤,“王爷,您放着吧,我给您煮茶啊。您还想吃什么?要不要再烫壶酒?” 沈怿避不开只得拿手肘挡了挡,“……你别乱动,这水烫!” 然而没等到他得空,平静的日子在第五天的时候便被打破了。 隆安皇帝狩猎时于临河的矮坡上发现了一只通身雪白的灵鹿,如神物一般柔弱无骨,他纵马弯弓,不知不觉间追着鹿进入了密林,并且越行越深,将大军甩在身后。 再往西走是崇山峻岭,山脚下浓雾弥漫,十丈以外人畜不分,沈皓只见那只白鹿在雾气中蹦蹦跳跳,飘逸非凡。 行刺便是在此时发生的,率先动手的是跟在他左右的御前侍卫,一共十人,其中五人突然反水,抽刀将另外几人斩杀,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包括沈皓在内都未曾反应过来。 幸存下来的两名侍卫拼死护他往回走,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中竟还潜伏着大批的刺客,这些反贼数量奇多,且谙熟周遭的地形。沈皓寡不敌众,眼看就要命丧于此,浓雾里忽传来阵阵马蹄,肖云和带领着大军及时赶到。 两边交战,激斗了一场后顺利将皇帝救下。 沈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轻伤,但由于过度惊吓,一回到山庄便病倒了。 沈怿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睡着,床边有宫妃伺候,故而也不便打扰,朝随侍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当是来问过安了。 遇刺之事来得太蹊跷,还有那只所谓的白鹿,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此地打猎,从没听说附近有这种野物出没。 看来,是有必要去案发之地瞧一瞧了。 沈怿从山庄出来赶往猎场,高远和几名卫军正在说话,见状忙上来给他牵马。 皇帝出事,附近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处处有人巡逻,戒备森严。 沈怿问他情况如何,高远摇了摇头:“那片林子已经被封了,连我 们也进不去。” “封了?”他颦眉,“被什么人封的?” “是肖大人。 话音刚落,背后闻得一个慵懒而惬意的声音:“王爷怎么得闲到这儿来了,偏不巧,圣上出了事,这段时间怕是没法狩猎了,确实扫兴得很。” 不用回头也知来者是谁,沈怿心中虽不屑唇边依然勾起笑,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原来是肖大人。” 肖云和走近,先行了一礼,随后客气道,“猎不成野物不要紧,我那儿倒有几壶好酒,王爷肯不肯赏脸喝上几杯?” 沈怿抚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而不答:“皇上被人行刺,肖大人倒是春光满面,这次救驾可救得真够及时的。” 他话里有话,肖云和倒也不生气,“咱们为人臣子,当然时时刻刻为君分忧。这些反贼阴险狡猾,诡计多端,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会卷土重来,危险得很呐。” 沈怿哦了一声,“听大人的意思,刺客还没抓到?” “王爷不知道么?”肖云和遗憾地抿了抿唇,“这群人可不是寻常的刺客,能勾结皇上身边的侍卫,还有如此精良的武器装备,来历必然不一般。” 他遥遥一指,不远处的山头薄雾缭绕。 贼人借此处终年不散的浓雾作为掩护,尽数退守于山林之中,山下却已被大军团团围住,两边正僵持着。 沈怿似笑非笑:“能有如此手段的,是不能小觑。” “王爷可得小心点。”他突然压低嗓音,朝前迈了一小步,“现下朝臣里有人怀疑,与这帮逆贼相勾结的,正是王爷您。” “哦,是么?” 肖云和眼神温和,好意提醒道:“所以王爷您可千万千万别到那山林附近去,若是让旁人发现,那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怿与他心照不宣似的相视一笑:“肖大人所言极是。” 皇上遇刺的消息还没传到书辞的住处,她坐在窗边借光,低头在花绷子上动针线。 伺候她的小丫鬟从门外进来,“言姑娘,外头有位公公找您。” 行宫里的宫女太监不少,书辞平时也碰到过太监传话的,于是便把绣活儿放下,走了出去。 台阶下是个穿红蟒曳撒的内侍,年纪四十来岁,能穿这身的,应该也是个有来头的太监。 她礼貌的问了声好。 “言 姑娘是吧?”对方笑着颔首,“王爷让奴才接您到庄外,马车已经备好了,您收拾收拾。” 庄外,马车……想起前些天沈怿应承过她的话,书辞对此并未有丝毫怀疑,“好,你等我一下。” 第四十一章 肖云和的话明显藏有别的玄机,沈怿和这只老狐狸周旋了半天,匆匆折回山庄,高远跟在他身边一路问:“王爷,可要属下去查一查这背后造谣的人?” “姓肖的目的并不在此,你查了也没用。”他偏头道,“能传出这种谣言的,左不过是他那几个心腹。” 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沈怿回了房立刻让他把书辞叫来,隔了半天,只磨磨蹭蹭进来一个侍女。 听她说完,沈怿当下皱起眉:“她不在?人去哪儿了?” 后者一脸懵懂:“不是王爷您让人把她接走的么?” “我让人把她接走的?” 高远忙在旁骂道:“蠢材,王爷要的人必然会亲自来接,怎会随随便便打发个太监过来。” 那侍女被训得也有点委屈,心说王爷的行事一向古怪,没个章法,若是耽搁了时间,遭罪的是自己,眼下听话把人放走,遭罪的还是自己。 沈怿支着肘,抬手去摁眉心。 就知道会坏事。 难怪肖云和要拉着他扯那一大通闲篇,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行宫内多嫔妃,他的侍卫不可能随时守在里面,对方正是钻的这个空子,早知会这样,还不如当初把书辞留在京城。 事到如今,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身份会给她带来多少的麻烦。 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会是沈怿……假如只是无名,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高远见他久久不语,沉思片刻,出谋划策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找言姑娘。” 沈怿却摆了摆手:“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您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是在那片山林里?” 高远垂头琢磨,“再过一阵,大军便准备放火烧山了……事不宜迟,王爷请放心,属下一定把言姑娘带回来。” 沈怿无奈:“你不能去,我的人一个都不能去。”故意传出风声,并不是单单是要陷害他,更是为了让他投鼠忌器。 “可是……” “这场救驾的大戏,总得有个人来当替罪羊。林子那边怕是早布好了天罗地网,一旦发现我,或是你们,无论什么理由,这个与反贼勾结的罪名,可就真的坐实了。”他唇边含了抹冷笑,“他想让我身败名裂,要么,便痛 失所爱。” 大概是被那句痛失所爱给震惊到了,高远和那侍女一起抬头讷讷地盯着他。 “那……言姑娘还救么?” 沈怿只轻飘飘地看了高远一眼,“你说呢?” 茫茫的草原上,四处都是巡逻的兵士,肖云和优哉游哉地抚摸着他那匹照夜玉狮子,底下有人来回禀。 “大人,反贼还是不降,大军已准备好油火,估计再有一阵这片林子便会化为焦土。” 他慢条斯理地嗯了声,一面将马鬃上的杂草剔除,一面露出善意的笑容:“真想知道,沈怿到底是选他的女人,还是打算明哲保身。”他抿抿唇,“好奇,真是好奇。” 书辞醒来的时候,头顶天光大亮着,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四周弥漫着浓浓的白雾。 脑子里糨糊一样,昏昏沉沉,她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里转了一圈。 偌大的密林空无一人,连鸟叫声也没有。 她根本记不起自己是几时到这个地方来的,出了山庄,上了马车,便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监有问题,出庄也是假的,不过谁想害她?王爷?肖云和?还是庄亲王? 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仅仅是认为欺负她很好玩? 忽然感到莫名其妙,又忽然觉得不可理喻。 林间四面都是雾,书辞站在那儿分不清方向,也不知此处到底是哪里,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草地踩下去有窸窸窣窣的动响,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钉在她脚边,尾羽尚在轻轻颤抖。 书辞急忙看向周围,千篇一律的槐杨郁郁苍苍,她却从其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气里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有人藏匿,自己也唯有站着挨打的份儿,一瞬间,未知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枝头上又一支箭疾驰而来,就在逼近她左肩的刹那,斜里伸出一只手,稳稳当当地将箭柄握住。 还未等书辞回头,整个人已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结实的臂膀兜着她的脑袋,就地打了个滚。 身侧的长箭如急雨一般洒了一地。 他压在她的身上,健硕的躯体将她安全的罩住。书辞睁开眼,猛地抬起头,当看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时,不知为何,她竟有几分想哭的冲动。像是长久以来深埋在心里的情感,忍不住快要溢出来一样…… 头顶上的箭射得没完没了,沈怿拎了把长枪,护着书辞的同时,仍不忘回身将箭矢隔开,他单手把她抱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退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之后,勉强遮住身形。 沈怿看了眼背后,拉弓声犹在,对方想必也被浓雾迷住,并未发现他们早已躲开。 此刻才得空去问书辞:“有没有受伤?” 她摇头说没有,转而奇怪:“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垂眸看她,半晌才轻声道:“我来找你的。” 书辞怔了一下,望着他时,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你从京城来?你跟了我一路?” 她眼底里的怜惜撞入心中,沈怿默了良久,方低低嗯了一声。 “你……” 她紧紧拉住他衣袖,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这些事等出去再慢慢讲,我先带你离开。”言语间,一道长箭没入他们所躲的这棵树后,此地不宜久留,沈怿捡起地上散落的箭矢,定睛观察箭雨的来向,随后又快又狠地飞掷出去…… 远处听得有人闷哼,高处的弓箭手一头栽倒在地。 “走!” 沈怿抱住她的腰,自树后飞掠而出。 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想是这些人已从树上下来了,耳畔有零碎的长箭和暗器擦身而过。他带着书辞并不好行动,要单手揽她,还得腾出一只手挡箭,脚程自然就慢了,二人在林中穿梭,跑来跑去,书辞总感觉周遭的景物没有变化。 “你认得路么?” 沈怿隔开一支箭,没好气:“当我跟你似的?” 想起那次的失误颇有几分尴尬,她只好不提这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人为什么追杀我?” 他说:“都是山匪,杀人不讲道理的。” “那也不至于这么穷追不舍。” 实在是跑得太慢,沈怿停下来,把手里的枪猛地刺回去,枪头贯穿了两人,直直钉在树上。他将书辞打横抱起,禁不住道:“你平时少吃点吧,怎么沉了那么多!” 书辞:“……” 不知不觉,白雾竟开始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浓烟和火光。 已经开始烧山了。 沈怿颦眉望向远方,山下的路被大火所拦,再这么下去,只怕有点麻烦。 紧跟在后的朝廷反 贼似乎也发现变故,当下不再追赶他们,而是调头往回跑。 沈怿遂放下书辞,牵着她拨开草丛。 火还不算太大,但烧得快,照这种趋势,不出两天,方圆几个山头估计都得化成灰。 “怎么办,还能走么?”书辞看了他一眼,“我是个累赘,你要不别管我了,现在一口气冲出去还来得及。” 沈怿面色未改:“那我这趟跑来作甚么?看热闹?” 只当他是一直在庄外留意自己的安危,书辞不能不感动,虽没说话,握着他的手却略略收紧了些。 就在此时,林间忽传出一阵动静。 沈怿飞快将她拽到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前方,蒲苇里窸窸窣窣,似有何物逼近,他颦起眉已蓄势待发,其中却蓦地闪出一个人来,剑眉星目,正是晏寻。 “晏大哥?” 他气息微微带喘,看到沈怿明显愣了一下:“你为何会在此?” 后者不答反问:“你不也在么?” 情况紧急,不欲和他斗嘴,晏寻只朝书辞道:“我知道一条捷径,随我来。” 她依言点头:“好。” 知道晏寻是肖云和的人,接近书辞可能没安好心,不过此时出现给他们引路着实在沈怿意料之外。说他刻意加害也不像,但局是肖云和设的,他应该没理由出来搅乱才对。 沈怿在怀疑他的同时,晏寻同样也在打量他。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着,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安然无恙的走出了烟雾笼罩的密林。 背后的火越烧越旺,书辞已没法再相信这是巧合了。 “你们知道我会出事?” 沈怿淡淡道:“我不过是碰巧跟着你出来而已。” 对他的说辞,书辞没有半分怀疑,遂颦着眉目光扫向晏寻。后者缄默良久,才点头:“有人想害你。” “什么人?” 他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能把瞎话讲得这样无辜,也算是第一人了。沈怿冷笑了声,懒得揭穿他。 书辞仍在思忖,“领我出来的是个身份不低的太监,那么想害我的人,身份应该也不同一般。可我没和什么大人物结过仇……难道是安家?” 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晏寻环顾左右:“这里不安全,回山庄再想也不迟。”说完,又迟疑着望向沈怿, “你……还撑得住么?” 听他这话很奇怪,书辞皱了皱眉:“什么撑得住?”随即侧过身,没有树荫的遮挡,她这才发觉沈怿的嘴唇白得几乎不正常…… 四下隐约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书辞心口猛地一紧:“你受伤了?!” 他言语间轻描淡写:“没事。” “伤在什么地方?要不要紧?”书辞上前来扶他,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掌心,立时一骇,那股温热粘稠的液体低落在手中,她讷讷地垂头,视线里的殷红触目惊心。 她这样的反应,令沈怿有些无措,饶是腰上已疼得麻木,他仍旧宽慰道:“小伤而已,真的没事。” 明显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书辞执着地握住他的手:“我带你去看大夫。” “……这里只有御医。”沈怿虚弱地笑了笑,“你难不成要让御医给我诊治?” “我……” “没关系。”他轻声催促,“你回去吧,我会到附近找大夫医治。” 书辞担忧地望着他:“一起去。” “别胡闹。”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他语气轻柔得让人心中一软,“你是跟着王爷出来的,不能在外面逗留那么久。”沈怿将她的手拿下来,朝晏寻的方向推了推,“带她回去。” 后者探究地打量了他一番,才悠悠颔首。 “可是我……” 她还想说什么,沈怿却轻轻打断:“书辞。” “听我的话,好不好?” 这一瞬,她喉中一哽,千言万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垂首跟在晏寻身后。 沈怿暗叹了口气,就在他收回视线的同时,书辞蓦地转过头,小跑了几步,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纤细的胳膊环过腰身,尽管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他却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书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样静静的抱着他,臂弯间的力道一寸一寸的收紧,她的头深埋在他心口。 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不用想也明白。 沈怿抬起手臂,在半空顿了顿,最后缓缓搂住她的肩膀。 他可以靠面具的遮掩,毫无保留地将心事展现在她面前,可到头来,也只能用无名的手,牵着她走出这片树林。 第四十二章 送走了书辞,沈怿伸手在后腰上轻摁了下,之前那枚暗器扎破的口子尚在往外渗血,不知是刃上淬了毒,还是他失血过多,到如今,连视线都开始渐渐模糊了起来。 沿着另一条小径回到山庄外,高远和几名侍卫早在树下等候。 “王爷!”他忙上来将他搀住。 此时此刻,沈怿的脸已经白得极其吓人了,嘴唇呈淡淡的青紫色,明显是中毒之状。他身子不稳,只能借高远的胳膊勉力支撑。 “别紧张,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他摘下面具,艰难地喘息,飞快把带血的衣袍换了。 “要不要叫御医?” “别惊动御医。”沈怿摆手,“到时候更加不好解释。我一会儿写个方子,你命人去悄悄地抓些药来就是了。” “是。” 他定了定神,强打精神,再抬眼时除了脸色略有不好外,看不出什么异样。 高远不敢再扶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左右。进了庄子,一路有宫人垂头问安,沈怿依旧面不改色,风清云淡地问起肖云和。 “肖大人亲自监军,这会儿估计已经把那群反贼的老窝给端了,山火烧得这么旺,夜里还得想法子扑灭,否则说不准会蔓延到庄子附近来。” 他听到亲自监军就笑了一声:“他在那儿守着,一心一意想拿我的把柄,若是看到救书辞的是晏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常春阁内,案几上的安神香青烟缭绕。 肖云和两手交叠,支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垂头而站的青年。 他不说话,晏寻自然也不吭声。 如此相顾无言了许久,他才费解地开口:“你的胳膊肘是往外拐的吧?” “属下知错。” 肖云和拧起眉:“你最近的神志是不是出了问题?无缘无故,救那个丫头作甚么?”他手指轻敲,“我想借这个机会把沈怿引出来,你倒好,还跑去救她!到时候被拿去做文章的可就是我了!” 晏寻依旧低着头,恭敬道:“属下知错。” “你!”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就来气,肖云和不自觉沉下声,“我警告你,可别再做让我失望的事。” “属下明白。”晏寻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欲言又止,“大人……” 肖云和气息不匀,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 他拱了拱手,“属下有一事禀报,是……有关肃亲王的。” 书辞回到房中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一下午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坐在桌前发呆,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满脑子都是无名的伤势。适才太突然来不及思考,现在平静下来才觉得后悔,自己为何不先跟着他找到大夫了再回来? 一时担忧他的伤情,一时又在想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然后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沈怿的住处有侍卫把守,她还没说明来意就被挡在门外。 “我有要事求见王爷,两位大哥能不能帮忙通传一下?” 面前的两个门神语气冷硬,“王爷不见客,姑娘请回吧。” “可这件事情真的很要紧……那不知王爷几时能见客?我到时再来。” “他老人家的心思岂是我等猜得透的,若王爷真要传你,自然会让人带话。” 书辞心说今天不就是带话结果把自己带到鬼门关去了么,谁还信呢。 “但是……” 没等讲完,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正是沈怿。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只是嘴唇上的乌紫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常的白。 “王爷。” 沈怿淡淡地望向她,轻声问:“什么事?” 书辞上前一步:“是这样的,今日下午有人借您的名义带我出庄。”她把经过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沈怿听完,了然地颔首,“是什么人带你走的?” “是个老太监,戴着乌纱描金曲脚帽,一身红蟒袍贴里。” “只是说我让你走一趟,没提捉鱼的事?” 书辞摇头说没提。 这么看来是碰巧误打误撞上了,他平静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无名为此、为她身受重伤,书辞心下甚是不甘,甚至戒备地盯着他:“王爷,真的不是你派来的人?” 沈怿闻言皱起眉:“不是。” “可您看上去……好像对这事,丝毫不惊讶?”他这样的反应令书辞不得不怀疑。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沈怿微怔了一瞬,眉头越皱越紧,“你莫非认为是我要害你?!” 那口气憋在胸腔,体内未清除的余毒使他眼前突然一黑,沈怿忙伸手握住门框 。 这般举动,在书辞眼中只当他是要发火,不禁往后退了退,“我不是那个意思……” 胸口堵得异常难受,他闭目调整了一下呼吸,最后毫无波澜地抬眼看着她。 “这件事,我会查清楚,别的,不用你多管。” 书辞咬了咬嘴唇,悻悻地垂头应了:“是……” 沈怿冷漠地收回视线,伸手掩上门扉。他靠在门上,听着院中的动静,知道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犹豫地拖着步子离开。 就在书辞走远的刹那,他狠狠拧眉,垂头呕出一口血。 高远正端了药进来,见此情形,赶紧把碗放到一旁,作势就要扶。 沈怿把他的手隔开,说不碍事。 “气血不畅罢了,这口血吐出来反而有好处。” 他起身在软榻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才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看着自家王爷这副模样,高远竟有些说不出的心疼,“王爷,您何必呢。” 沈怿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对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并无表示。 “您真的认为,这样做就一点疏漏也没有么?” 沈怿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疲倦地开口:“你是说,她已经察觉了?” “我看她不止是没察觉。”高远苦笑,“她是压根就不曾对您的身份起过疑。” 他一句话点破,“正是因为她太相信您了,所以无论您说什么做什么,有多少破绽,也都没留意。” 沈怿沉默不语,半晌只是盯着手边的烛台出神。 高远俯身去收旁边的碗,慢吞吞道,“您就不怕她到时候恨您么?” 他支着额头,眸中似有所动。 狩猎之行还未结束,已经闹得风风雨雨。 书辞在房中窝了两日,心里却越来越忐忑,她开始产生了各种各样不好的预感,这附近到处都有官兵把守,前些天更因反贼行刺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无名那身打扮若被当做漏网之鱼该如何是好? 就算没有,来时方圆数十里都未看见山村城镇,他又该去何处医治自己的伤?他有马匹么?他的伤究竟能不能撑到让他寻一个歇脚之处? 书辞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偏头看见篮子里那个尚未做好的钱袋,双目一阵刺痛。 会不会出事? 他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书辞才发现,自己对他竟是一无所知。 他的年纪,他的家乡,他的容貌……就连他住在京城的什么地方也毫不清楚,几乎从来都是他上门来找她,自己却从未提过要去登门拜访。 而她何德何能,叫他甘心长途跋涉这么远,跑到这种地方来,又受这样的伤…… 不是没有动过心,也的确嫌弃过他的身份,但当无名出现在林子里的那一刻,忽然莫名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好好的。 一切都不重要了。 书辞从臂弯间抬起头,掀开被子,下了床。 沈怿的伤恢复得并不好,他的医术本就是个半吊子,所以毒清得非常慢,身子忽冷忽热,偏偏又不能请太医,只能不好不坏的将就过。 底下人说书辞求见的时候,他正发着烧,于是强撑一口气走出来,坐在太师椅上等她。 耳边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沈怿疲惫地睁开眼,她逆光而站,纤细的身子清瘦单薄,脸上的表情千愁万绪,复杂难言。 沈怿不由问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话音刚落,只见书辞砰的一声,直直跪了下来。 他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怔怔地往前倾了倾。 “你……” “王爷,我想求您一件事。”她那双眼睛带着他此前从没见过的哀求神色,水雾朦胧。 沈怿从椅子上起身,不经意牵动了腰间的伤,于是掩嘴咳了两声,颦眉让她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这个话,我实在没法好好说。”书辞固执地埋下头,“我知道可能会很唐突,但是在这里,除了您我真的找不到第二个能帮我的人了。” 沈怿轻叹了一声,俯身拉住她胳膊,将人轻轻提起,“什么事,我答应你便是。” 书辞定定望着他,眨眼时泪水顷刻往下掉:“我、我想让您帮我找一个人。” 他闻言愣了愣,“是何人?” “我……我的一个朋友。”她把无名如何如何救自己,又如何如何受伤,全部实情和盘托出,说着说着,语气里已掩不住哭腔,“我知道他不该擅闯此地,可是、可是……都是因为我,他才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也不知究竟是好是歹。我……我真的很担心,他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可能良心都不安。” 书辞伸手捂住双目,拼命把眼泪往回逼,但仍有几滴冰凉从她指缝间滑落,滴在他手背上。 沈怿指尖微动,垂眸看着她,眼底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他对你而言,很重要?” 她咬着嘴唇点头。 “看你紧张成这样……”他淡淡道,“真的只是朋友?我怎么瞧着,像情郎。” 没想到他此刻还有心情调侃,书辞一时也无心应付,“这……这个是两个人的事,我做不了主。王爷,您就帮我找找他吧,好不好?权当是积德行善,救人一命,这份恩情我一定没齿难忘。” 沈怿盯着她沉默良久,轻轻地应了声:“好。” 茫茫的草原上,天高云淡,远远近近几十个侍卫在林间和坡上搜寻,何其认真的找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沈怿看见书辞亦提裙跟在侍卫的身后,不停歇地喊着、唤着。忽然竟有些羡慕那个所谓的无名…… 他在想,假如情况相反,受伤的人是自己,她还会不会如此担心?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哪怕他陪她找了一路,她也从来没有侧目看过他苍白的脸色。 ——不是不怀疑,是太信任。 ——您就不怕她恨您么? 有些事,瞒得越久就越担心揭露的那一天。他现在完全无法想象,如果书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倘若她真的恨自己,又该如何? 有那么一刻,沈怿萌生了出要让无名永远消失的念头。 一群人找了两天,肯定是一无所获。书辞拨开脚边的枯木,愈发感到希望渺茫:“他难道已经死了?” 就这么点伤,怎么可能死。 沈怿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活见人,死见尸。他要真死了,尸首早就该找到。既然没有踪迹,要么是治伤去了,要么是治好了伤,走了。” “走了?”书辞沉吟了下,觉得有这个可能,“说不定,是回京城去了。”言罢,便转过眼来看他,“王爷,我们还要呆到多久?” 他略一思量,“大概半个月。”说完,又顿了顿,“不过要提前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第四十三章 留在这里实在碍手碍脚,他身上的余毒未清,需得尽快找个郎中,否则再这么下去,没准儿真会落下什么病根。 “可皇上还没说返京呢。”书辞犹豫地看着他,“我现在离开,算不算犯上?” “你想太多了。”沈怿瞥了她一眼,“自己又不是什么人物,是能服侍皇上吃,还是能服侍皇上喝?” 想想也对,书辞只好闭住嘴,若有所思地颔首,又迟疑道:“那我应该怎么和上面的人提这事儿才妥当?” 沈怿淡声说无妨,“我随便找个由头,带你一块走就是了。这边有你爹和邢宽,足够应付。不过我估摸着,圣上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再打猎。” 她心下稍安,亦没想到他肯帮忙至此,对沈怿的这份仗义自然感激不已,“多谢王爷您出手相助,往后……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话是这么讲,但仔细一想,以自己的能耐和自己的身份,应该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幸而沈怿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摆摆手让她回去收拾东西。 事情办得很快,也不知他究竟找了个什么由头,当天下午就派人来请了。 山庄偏门外停了两辆黑漆平头车,前后都是王府护送的亲卫。书辞正踩车辕准备进去,高远忽然把她拉到一旁。 “高大人。”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书辞不禁奇怪,“您有什么事吩咐么?” 高远压低声音,“王爷生病了,你一会儿到他的车上去帮忙照顾照顾。” 对于沈怿,书辞心存感恩,自然没有二话,“可是伺候的活儿有侍女,我去合不合适?” “合适的合适的。”高远推了推她,“咱们府里的丫头怕他怕得紧,就你胆子还大点,人在病中难免脾气不好,你去让他宽宽心。” 然后便不由分说把她扶上了车。 沈怿正倚着软枕休息,抬眼就看见书辞打起帘子钻了进来。 “王爷,高大人方才告诉我说您病了?” 她在一旁坐下,伸手便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的确要比自己的烫上许多,“您发烧了?” 沈怿微微偏头,避开她的手,“你到现在才发觉?” “我之前没留意……” 他闻言冷哼,“你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面具人身上了,又岂会留意我。” 听到马鞭抽动的声音, 车子已缓缓开始前行。 书辞心里内疚得很,“您病得严不严重?要不咱们歇几天再走吧。” “皇上跟前已经告了假,理由也找了,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让我下车?”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口气虽不严厉,可话里句句带刺,果然是病中脾性不好。书辞不敢招惹,忙去小几上给他倒了杯茶,“王爷,发热时身体缺水,您多喝些水吧,会好受点。” 他也没应声,只接了过来,慢条斯理地抿着。 车队摇摇晃晃行在官道上,和来时一样,满目仍旧是一片碧青。 今天是个阴天,风吹得车帘猎猎作响,将草原上青翠的苜蓿卷进车内,书辞一面低头捡出去,一面趴在窗边仔细地朝外张望。 沈怿没什么精神,懒懒的歪在一边瞧她:“你在看什么?” 书辞并未转头,“在看路人……”说着便奇道,“这些人的穿着挺古怪的,您有没有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个相同的图腾。”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淡淡道:“那是麒麟。在这里,麒麟被奉为神物,是乌洛侯的象征。” “原来是这样。”书辞了然的颔首,却仍没收回视线。 见她专注至此,沈怿不由得开口:“有那么好看吗?看这么久。” “不是。”她解释道,“我只是想,万一他也正好回京,或许咱们能遇上。” 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沈怿轻轻一哂,“这么在乎他,还说不是情郎?” “王爷。”书辞颦眉侧头,不满道,“您能不能别老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啊?” “怎么,关心不得?”他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我若愿意,公主皇子的婚事都能关心,何况是你。” 那倒是,别说公主,哪怕太子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叫声皇叔。可惜今上立后太晚,还不曾有子嗣。 她默了默没做声,沈怿把茶杯放下,漫不经心地问道:“镇国将军的公子你看不上,锦衣卫千户你也看不上,就偏偏想跟着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 书辞不能苟同地反驳道:“终身大事怎么能和金钱相提并论?那也太俗气了。” 他拿眼睇她:“哦,原来你还是个清高的人,真没瞧出来。佩服佩服。” “这不是清高……”她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我一开始也不想,可有些事,那不是没办法么。” 说完,又嘀咕道:“一看您就没心上人,不会懂的。” 沈怿悠悠垂下眼睑,看她低头给茶杯倒满水,难得的一句话没说。 马蹄在耳畔嗒嗒作响,车子吱呀吱呀摇晃,听上去竟有些许宁静祥和之感。 在书辞把茶杯递上来时,他信手将糕点盘子推到她面前,“他是做贼的,你不怕跟着他吃苦?” “做贼也能金盆洗手啊,而且我倒是觉得普普通通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书辞拣了块桂花糕,“那些王公贵族家比我家都还复杂,每天肯定过得很累。” “至少有人服侍,不愁吃穿。” “做生意赚了钱一样不愁吃穿。” 他抿了抿唇:“那往后也没机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书辞闷闷道:“来了还有性命之忧,不如不来的好。” “你……”沈怿恨铁不成钢地干瞪着她。 这才反应过来不能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书辞赶紧打圆场:“当、当然……再好也没法和王爷您比的,谁要是往后嫁了您,那绝对衣食无忧,京城里横着走。” 沈怿:“……” 提起这个,她忽然想到什么:“王爷,您怎么也没定亲?” 沈怿无力地叹了口气,敷衍道:“暂时不想成家。” “那红颜知己呢?” 他抬眼:“没你的多。” “……” 风越吹越大,但到底没有下雨。 马车从两山间的小道上驶过,不急不快,速度刚刚好。 照这个行程,大概天黑时能赶到附近的小镇上,沈怿对自己所中的毒并不熟悉,眼下不过是想寻个落脚处把毒给解了。 暮色四合,黄昏笼罩大地,窗外的光线暗淡了许多,轱辘还在不紧不慢的转着,突然间,行在前面的马蹄乱了节奏。 随即,更多的马匹停了下来,不安的来回踱步。 坐在车内的沈怿骤然睁开眼,已从四周的风声里听出了异样。 四面八方都是抽刀的动静,高远沉声吩咐:“保护好王爷!” 还真会挑时间。 他一早就发觉附近有人跟着,没想到才这么一阵便沉不住气了。 沈怿身上有伤又中了毒,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出手,不过这群人似乎有恃无恐,仗着人多毫无避讳地直攻进来。 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这辆马车。 几支弓箭破窗而过,正钉在茶几上,沈怿忙将书辞拉开。斜里一把钢刀刺来,他两指夹住刀刃,顺着对方胳膊划出去,死死扣上他脖颈,不过轻轻一扭,那人的头便歪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知道这群人是想杀他,留在这儿只怕会连累她。 沈怿头一次体会到带个女人在身边是如此的麻烦。 “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 他吩咐之后,掀开帘子从车中钻出,入目是满地横尸,蒙着面的黑衣刀客一波又一波,锲而不舍。 肖云和的人? 这个念头蹦出来之后,他又不禁皱眉,肖云和手里能有这么多人? 刀客们一见他现身,瞬间好似受了什么刺激,前仆后继朝他杀来。 沈怿站着岿然不动,一招一式却快得惊人,狠辣之极。他一向不带什么兵刃,杀人都是就地取材,有刀夺刀,有剑夺剑,不过转瞬,那身袍子染满了鲜血,脚边的尸首层层叠起。 浓郁的腥味弥漫开来,他单手扼住一个刀客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起,任凭他挣扎,任凭他吃力地去掰他的手指,脸上的表情依旧毫无波澜。 等那人双目无神,再也动弹不得时,沈怿才松开手,将他扔在地上。 “他就派你们这些人来?”侧过身时,他眸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没一个能打的。” 许久没这样杀人了,这种感觉无比痛快。 心里的那股酣畅引着他下手越来越狠。 他想起曾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宫殿里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这辈子第一次拿刀杀人的场景,埋在血液里的兴奋不断涌入四肢百骸。 那个女人也许说的没有错。 他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活,他体内流的本就是这样的血。 沈怿掌风凌厉,像是杀红了眼,对准面前的黑衣人便要劈下去,正在此时,他忽拽了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那双眸子清澈明净,直直望进他眼底…… 沈怿的手堪堪停在书辞的脸上,距离她的鼻尖只有半寸距离。 骤来的风扬起她鬓边的发丝,仿佛万籁俱寂。 一股迫人的杀气扑面而来,书辞盯着他沾血的掌心,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人,她在城郊的乱葬岗里见过,半死的人 ,闹饥荒时也看到不少,不过轮到自己,那份恐惧依旧难以言喻,总觉得这一掌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 沈怿的胳膊轻颤了下,随后他猛地撤回了手,顷刻间,真气逆流直上,胸口撕裂似的开始隐隐作痛。 对方似乎正是冲着书辞去的,趁着他停顿的空当,一手扣住书辞的咽喉,另一手抱着她,跳上马匹绝尘离开。 原地里的亲卫尚和一群刀客纠缠不休,混战不止,沈怿不等缓过气,就近捡了一匹马,紧追在后。 黄昏结束,日头已没入地底,暗蓝色的天幕中繁星点点。 寂静的官道上,两马一前一后地急驰,烟尘四起,泥土飞溅。 沈怿瞅准了距离,俯身在地上拾了块石子,正打中马蹄子,只听一声嘶鸣,马儿脚下打了个滑,黑衣人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下来,此刻竟还不忘搂着书辞。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忽然抽出刀,爬起身,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沈怿。 苍凉的月夜下,利刃闪着寒光,冰凉刺骨。 书辞眼睁睁看见沈怿勒马,翻身而下,一步一步走过来。 “别动!”刀客手指紧了紧,“否则,我杀了她。” 他果然停住了脚,冷漠地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咽喉处莫名的疼痛,书辞为难的咽了口唾沫,甚至觉得沈怿瞧着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厌弃。 能威胁到他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刀客既欣喜又得意:“沈怿,你的女人在我手上,若要她安然无恙,先自断一只手臂吧!” 书辞皱起眉,若不是脖子被刀逼着,她很想转头去瞪这个黑衣人。 心说你这个条件是不是开得太苛刻了点?! 且不说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女人,哪怕是,依王爷的性子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自残身体。 四周安静了片刻,沈怿不声不响地从袖下取出了一把小刀。 拔出刀鞘的时候,白刃上反射着苍凉的月光,也将他清俊的面容映得格外惨白。 玄色的广袖被微风卷起,深黑里沾了鲜艳的殷红,几缕青丝在他耳畔缠绕,黑白分明的眼中平静如水。 不知怎的,他这般血腥清冷的样子,在这一刻,在她眼里,竟不觉得可怖,反而意外的有些好看。 那个温和而冰冷的轮廓令人心生安稳。 他还发着烧吧…… 书辞发愁的想。 不然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黑衣人正戒备地盯着他,“我告诉你,要是想耍什么花样,我现在就……” 书辞从不认为沈怿这样的人会救她,当那把小刀直射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这么想的。 劲风划过,银芒闪烁。 背后的惨叫声乍然而起,又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脖颈上。 书辞正要回头,一双宽厚的手掌轻轻捂住了双眼,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他柔声道:“别看。” 第四十四章 黑衣刀客应声栽倒在地。 书辞从沈怿的臂弯中抬起头,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头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却一点也没觉得陌生和排斥,反而感到异常熟悉。 四周寂静无声,夜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隐约察觉到沈怿的身子摇摇不稳,书辞忙伸出手,勉强扶住他,“王爷?” 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还有很重的血腥味,书辞心下一凉:“您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沈怿埋首在她颈窝,浅淡的呼吸轻喷在她耳廓。 腰间的伤大概是裂开了,适才真气逆流,又加上中毒,情况于他而言着实不算太好…… 可是这些,也不能告诉她。 沈怿深吸了口气,说没事。 “怎、怎么会没事呢,你声音都这样了!”他语气又低又轻,显然很虚弱,和平时中气十足教训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书辞费力地将他的头支起来,月光之下,薄唇苍白如纸。 沈怿已无力避开她的手,干脆靠在她额头上。 “不要紧,只是中毒。” “中毒!这还不要紧!?” 他无奈道:“你小点声……” 书辞忙歉疚地搀着他:“对不起啊,那、那您在这歇会儿,我马上去找高大人。” 正要转身时,沈怿却紧扣住她手腕,轻叹道:“你会骑马?” “不……不会。” 他这下连气都懒得叹了,“这么说你打算徒步走回去?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他说完点点头,“等你回来,应该能赶得上给我收尸。” “我……”书辞语塞,又皱眉道,“您别乱说,不会有事的。” 沈怿轻笑:“也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活着……”他嗓音低低的,含糊不清,书辞一时没听明白的嗯了声。 沈怿倒也懒得再重复,将食指放在唇下,吹了个短促而清脆的音,很快,在树下踱步的枣红马便哒哒哒跑了过来,听话地停在他跟前。 “您要上马?” 他颔了颔首,握住马鞍勉力翻身而上,饶是如此,坐在马背上身形依旧不稳,书辞只那么看着都胆战心惊。 沈怿拉着缰绳,简短道:“我抱不动你了,你自己上来。” 她依言尝 试了几下,好在这匹马倒也温顺,甚是贴心的低着头,寻了个地势较高之处让她借力。 然而到底还是沈怿拉了她一把,不知他伤在何处,书辞坐稳后也不敢乱动,他两臂将她圈在怀中,控着马缰,不快不慢地驱马前行。 并不是往回走,她不解道:“不去找高大人了?” 马背颠腾得难受,沈怿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找他有何用,到镇子上看大夫……他会知道找过来的。” 他身子沉甸甸的,倚在她肩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往下坠。书辞不得已只能拽住他衣袖,以免他不慎掉下去。 那张平日里锋芒毕露的俊脸此刻毫无生气,剑眉紧拧成结。 她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或许在潜意识里,肃亲王就应该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 这样的肃亲王……她没见过,一时竟有些无法接受。 马蹄滴滴答答,书辞望向前面的路,既担心他受不得颠簸,又在心里盼着这马能走快点,再走快点…… 沈怿靠在她脖颈处,不经意睁开眼,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唇角轻轻勾起。 一场激战后的矮坡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横七竖八的尸体,斑斑点点的血迹,有王府亲卫的,也有蒙面刀客的,在夜色中有种诡异惊悚的味道。 马车已经开走,原地里没有活人留下。 姗姗来迟的蓝衣青年飞快跳下马,焦急不安地在尸堆中搜寻,偶尔看见一两个惨死的女子,他会突然心悸,随后又颦起眉继续翻找。 坐在矮坡上的刀客抬眼瞧了瞧他,不禁哂笑。 晏寻闻声扭头,继而大步走过来,伸手掐住他脖颈——并未用力。 “你们来杀沈怿,可有动过那个姑娘?” 刀客不以为意:“场面乱成那个样子,谁知道。” 他手上的力道收紧了几分,微眯起眼睛:“临行前我警告过你们,女人不能杀。” 呼吸被阻截,咽喉卡得难受,那刀客艰难开口:“晏寻……你不觉得……自己这句话……很可笑么……” “沈怿受伤之事……是你告诉大人的……刺杀……也是你着手安排的……”他喘了口气,“如今还装什么……好人……” 晏寻神色未变,缓缓松开了手,就在他拼命喘气的当下,手起刀落,不过眨眼功夫,刀便落回了鞘中。 他神色 冷漠地转过身,背后鲜血四溅。 “横竖你们也失了手。”他微偏过头,“眼下就当是因公殉职了,死得其所。” 另一边,书辞和沈怿走了不多久便抵达了北面的一个小镇。 客栈刚好剩下两间,但犹豫再三,她还是只要了一间,一则省钱,二则也为了方便照顾。 安顿好沈怿,她以最快的速度去把镇上的大夫请了来,饶是如此,也耗去了半个小时,沈怿靠在床上,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看上去很不好。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眼皮。 书辞正立在床前焦急地等医生把脉,眉宇间有几许忧愁。 “中毒,发烧,失血过多。” 大夫结论下的很快,字字准确。 “失血?他还流血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被那群刀客给伤的。 “对,赶紧的,衣裳脱了我看看。” 大夫说着就弯腰去开药箱,人命关天,还是如此金贵的人命,书辞自然没有犹豫,坐到床边去就欲给他脱衣。 沈怿原本昏昏沉沉,被她手碰到腰间时却蓦地一骇——那个药囊还在怀中! 他呼吸开始急促,几乎瞬间回过神,强撑着口气唤她:“书辞!” 后者微微一愣:“王……”思量着在这种地方叫王爷不大好,于是改口,“公子,什么事?” 沈怿虚弱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桌上:“给我倒杯水来。” “好。”她的手从腰带上移开,回头去提茶壶。 趁着这个空隙,沈怿飞快取出药囊,嗖的一下扔出了窗。 正取出银针的大夫把他这个举动一个不漏地看进眼里,抬头时对上沈怿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毕竟年纪大了,见多不怪,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多瞅了他两眼,这才坐下。 书辞倒好了水,搀着沈怿坐起身,让他靠着自己肩膀。 一杯见底,他嘴唇仍干裂蜕皮,她不禁担忧:“还渴不渴?要不要再喝?” 沈怿摇头,缓缓倚回床上,似连说话都费劲。书辞放好杯子,迟疑了片刻,方开始给他解衣带。 外袍内是中衣,因为天还不冷,穿的不多,解开之后便是白色的里衣。领子渐渐松开,他锁骨以下的肌肤便映入眼帘 书辞垂着眸,尽管努力专心致志,却明显能感觉到沈怿的目光一直 注视着自己。他躺着,她站着,这个姿势无法避免。 老大夫就在旁边翘着腿,一副瞧好戏的模样观摩她脱衣裳,压根不急。 手指下的肌肉紧实,常年练武的缘故,他身躯很修长,肩宽腰窄,那些淡淡的伤疤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显露出来。 书辞迅速瞅了他一眼,不过一瞬,便已看清他神情里的慵懒与玩味,耳根莫名其妙开始发烫。 “王……公子,我可没有要占您便宜的意思,这都是……情势所迫。” 沈怿淡笑:“情势所迫?给我脱个衣服有那么可怕?好似要了你的命一样,这么墨迹。” 一听这话,书辞干脆刷的一下把他深衣揭开,凝固的血连着皮肉,撕扯地痛楚令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然而让书辞震惊的却不是他腰上的伤,可以说她根本没去注意他的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沈怿胸前大大小小的圆形疤痕上。 那像是被什么物体狠狠扎过,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乍一看去何其可怖。 没等瞧够,他伸出手将她的脸转了过去。 “行了,别碍事,一边儿待着。” 书辞只好应了声走开。沈怿见状,又赶紧摘下缠在腰上的布条,扔出窗外,一旁的大夫眉挑得更高了,甚至想问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唔,这是北疆常用的毒。” 不过粗略打量他的伤口,大夫已得出结论,“幸而没有恶化,扎两针,放点血,吃几服药就好。” “那,没什么大碍吧?”书辞紧张道,“可有别的什么后遗症?” “好好调养,不会有大碍。”想了想,他又补充,“但是伤在后腰,短时间内最好别行房。” 因为说这话时是看着书辞的,所以她想都没想就点头应了。 沈怿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才冲大夫颔首:“那便有劳了。” 孤灯不明,为了方便他下针,书辞跑去楼下再拿了几支蜡烛上来,室内登时明亮了许多。 墙上投着轮廓不清的黑影,大夫将针于火上晃了两下,神情专注地对准他身上的穴位。 光顺着银针往上滑,在针头化作一点星辰。 书辞不通医术,只见沈怿眉峰紧拧,唇边的肌肉轻轻颤动,知道他此时想必不会很好受,心也就莫名跟着一起揪紧,袖下的手无意识地狠狠揪着衣摆…… 过了一阵,老大夫两指摸上银针,快速拔下,就在此时,沈怿手紧握住床沿,偏头呕出一口黑血。 书辞看得一怔,急忙上前扶住他。 第四十五章 殷红贴在他唇角,将脸上的肌肤衬得格外苍白。 书辞拿帕子替他轻轻擦去血丝,见沈怿气息凌乱,不禁紧张的去看大夫:“他吐血了。” “当然会吐血,这是他体内的淤血,能吐出来,毒就解了大半了。” 医生收好了针,径直在桌上铺开纸,“我写两张给你,头一张内服,第二张外敷,内服的药等下去我药堂里抓,外敷不着急,明日你再来拿,今天把伤口清洗了,抹点金疮药止血。” 书辞一一记下。 “记住要吃清淡的食物,夜里可能还会发烧,你多照顾着他点儿。” “好。” 给他擦洗完身子,又包扎好伤口,跟着就跑了一趟医馆去取药,随后又命小二打来热水,将汤药煎好。 忙忙碌碌大半宿,等书辞端着药提着食盒推门进来时,沈怿靠在方枕上已然睡熟了。 “公子,这药……” 一抬头,见他呼吸浅浅,书辞当下噤声,也不敢贸然打搅,只得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一旁。 立在原地无事可干,她搬了张矮凳坐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端详起面前的人。 沈怿睡着的样子和平时不大相同,少了些戾气,安安静静的,许是因为放松的缘故,他面上毫无戒心,透着一种难得的平和。 由于上了药,沈怿胸怀敞开着,看到他大半被衾都滑落在胸前,书辞正伸出手想盖好,怎料指尖才碰到被面,他却骤然惊醒,一双星眸凌厉非常,待看清来者是她,杀意才缓和了下去。 “王爷。”她悄声道,“该喝药了,您喝了再睡吧。” 沈怿低低应了,坐起身来。 汤药苦口,顺着咽喉流入肺腑,苦味却停在舌根久久不散。 他喝药的时候便发现书辞在偷偷打量自己胸膛的那些伤,目光转过去时,她又不经意躲开视线。 沈怿淡笑:“是不是想问,这些伤从哪儿来的?” 书辞自然而然地奉承道:“王爷您保家卫国,出生入死,旧伤当然是战场上与人厮杀留下来的。” 他把药碗递过去,摇头轻笑:“还真不是,战场上不会受这种伤。”言罢,顿了片刻,“我若说,这是我娘刺的,你信么?” 书辞心头一跳,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想看出这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怿仍旧笑容散漫,甚至还冲她扬了扬眉:“听说,你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没有的事……” “过来。”他挺随意地颔首,“我讲给你听。” 不知是怎么传到他耳中去的,书辞懊恼不已:“不太好吧,我怎么能听这些呢。” “过来。”沈怿微微不耐,“我眼下身子虚,话不想重复太多遍。” 才想起他尚在病中,书辞只好依言坐到床边去。 沈怿靠在床头,半闭着眼睛,似笑非笑:“你听了,闲着没事也可以说给你那些市井里的街坊四邻……” 他语气里带着轻轻的自嘲,书辞心中颇不是滋味,低声道:“您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也懒得管她到底是真心的还是顺口恭维,沈怿侧过身来,“淳贵妃……也就是我娘,有关她,你知道多少?” 书辞想了想,“她是南蛮羌族人,戎卢部落首领的妹妹,据说当年先帝南征,首领木兀哲为与大梁交好,所以将亲妹妹献给了先帝。” 他不咸不淡地低笑一声:“对你们,这个说辞也算过得去了。” “不是这样?” 沈怿缓缓开口:“天下人看到的真相都是经过层层粉饰的,戎卢若真一心要与大梁交好,后来又何至于再发兵侵扰?”他语气轻飘飘的,“想当初,先帝南征时,还只是个王爷,为了逼戎卢投诚,博得皇帝的青睐,不惜痛下杀手,血洗了部落。在清理王帐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木兀哲的妹妹,十七八岁的外族女人,生得花容月貌,别有一番风味,他一眼看中,于是想尽办法带走,偷偷安置在了王府的后宅内。” 书辞当下一愣,万万没想到贵妃竟是被迫远嫁。 “那……后来呢?” “后来王爷做了皇帝,姬妾成了妃子,她偏偏运气又好,怀了龙种,还是个男胎,妃便就成了贵妃。”沈怿声音清冷,“只可惜,地位再尊贵,也不是她想要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爬多高,走多远。” 书辞从他眼底里看出了些什么,拧眉问:“孩子也不是她想要的?” 他漫不经心地望过来,平静地一哂:“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比其他人顺眼,是为什么么?” 书辞回忆起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想起的只是布店门口的相遇。 “为什么?” “因为你头上,从不带钗环。” 短短几个字,在她脑海里倏忽闪过,再看他那些淡淡的伤疤,竟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所以,正是因这些错综复杂的恩怨,他才亲手……杀了她? 像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沈怿接着便道:“可她不是我杀的。” “我人到井边时,她已经死了。” 很奇怪,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书辞竟半点也没怀疑它的真实性,反而隐隐认为,事实可能正是如此。 “有人想害您?……也不对,您那时候才七八岁吧?”她越想越不对劲,“他们把这个嫁祸到您的头上,就不觉得可笑么?” 对此,沈怿歪头看她,不答反问:“可笑么?我瞧着,信的人还挺多。” “……”的确,毕竟她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流言有时之所以让大部分人信服,除了世人本身随波逐流之外,更因为他们爱对那些稀奇匪夷的事津津乐道。很多人希望是真的,这样便有了理由,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否定某个人。”他言罢轻哼了声,“你说奇不奇怪,明明我也没对这些人作甚么,他们却这样惧怕我,憎恶我,像是我随时会吃了她似的。” 书辞总感觉这话一语双关,一时也不敢抬头,“都是他们的不对,这些人一向肤浅得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冷不防瞧见手边的食盒,她瞬间转移话题,“王爷,折腾了这么久,您该饿了吧?我去厨房端了肉羹,您趁热尝尝。” 看她从食盒里把小瓦罐提出来,沈怿倒也不欲再继续为难,更何况,他是真的饿了。 肉羹是三鲜的,书辞拿勺子舀到小碗里,正在吹上面的热气,眼见沈怿行动不便,干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下。 小地方的羹汤并不精致,但配合这个氛围,深夜中烛光下,浓郁的肉香便显得分外清新。 沈怿由她喂着,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书辞搅了搅汤汁,忽然惆怅地说:“我这一趟不该跟来的,连着两回,不是被人暗算就是被人劫持。现在还把您给连累了……真想不到安家这样睚眦必报。” “不是安家。”他垂眸咀嚼着嘴里的肉羹。 “不是安家?那……” “这些人本就不是冲着你去的。真正连累你的人,其实是我。” 书辞不解:“和您有什么关系?” 沈怿淡淡道:“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软肋,用你就一定能够威胁到我。” 窗外的微风将桌上的烛火引得摇摆不定,羹汤的热气,丝丝缕缕的升腾缠绕,他的眉眼在这样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书辞端着碗发怔,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也许是听错了,大概是会错了意,否则为何会认为这话里面,还含了许多别的情绪…… 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沈怿倒是面无波澜,甚至连头都懒得抬,无奈地轻叹:“我还没吃完,你跑什么?” 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拿着半碗肉羹,书辞回神,忙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继续舀汤水。 青年的唇齿在白瓷勺上轻抿而过,头一次觉得他的脸离她这样近,气息温热,明明和方才没什么区别,书辞却莫名的浑身不自在,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那句话仍像魔障一般挥之不去。 沈怿静静地吃,她静静地喂。 四下无人再开口说话,屋子里只有碗与勺子轻碰时发出的声响。 …… 寒夜冷风呼啸。 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许是之前提到了往事,梦里沈怿又站在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宫殿内,头顶上帐幔飘飞,偌大的殿宇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他彷徨的走在其中,听着空旷的四周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 下了台阶,回廊边的山茶花开得特别灿烂,嫣艳如血。 迎面有个身形高挑的太监款步而来,他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跟着他一路来到春华门内,那口井就在他手边,隐约能听到里面有哗哗的水声。 沈怿走到井口,幽暗的水井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突然间,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身体便失去重量迅速下坠,他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然而下面却仿佛没有尽头,无止无休…… 他猛地惊醒,发烧带来的热度使得浑身滚烫无比,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薄汗。 沈怿调整着呼吸,手死死的握紧,只是片刻后,等他发现自己捏的是书辞的手,又慌忙松开。轻拿轻放,何其小心地将她的手合拢在自己掌心。 书辞还睡着,歪头靠在床边,满脸的疲倦。 她好端端的在自己身旁,这一瞬,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他觉得庆幸了。 沈怿侧过来,双目一转不转 地看着她,从眼角眉梢,到鼻尖唇线,认真到每一寸都要刻在心里,梦中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逐渐平复如初。 她细微的脉搏在他指尖跳跃,柔和得让人心安。沈怿伸出拇指缓慢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细腻的触感温软光滑。 他喉头发紧,忍不住轻微滚动了一下。 想吻她…… 就这么垂眸静了片刻,沈怿支起身,偏头吮上她的嘴唇。 不敢深吻,也不敢循序渐进,只是轻柔的含住,缓缓地抿着,舔舐,浅尝辄止,不厌其烦。 体内的热度比之前还要烫,火烧一样。 真是病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这样想。 第四十六章 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漆黑,今晚没有月亮,看不出过没过子时。 沈怿瞧了书辞好一会儿,见她并未醒来,于是略略摩挲嘴唇,轻手轻脚下了床。 客栈走廊上挂着盏不太亮的灯,他信手把旁边的灯笼提起来,下楼行至后院。 想不到这家店的老板还是个喜爱养花的人,院内种着大片大片的草木。 沈怿只好提着灯在其中翻找,黑灯瞎火,花木又茂盛,半天不见那个药囊的踪影。 这东西要是真丢了,到时候怎么和她交代呢…… 早知道方才就不扔出去了,丢到床底下也好。 认识书辞的这段日子,他发现自己后悔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了…… 手指拨开枝叶,背后忽袭来一阵劲风。沈怿微偏过头,又快又准地握住了来者的刀——刀未出鞘,对方借着他这个动作抽出利刃。 微光在刀身上流转,映着那人含怒的星眸,正是晏寻。 沈怿挑起眉,对他的造访感到些许惊讶,然而这几丝惊讶很快就被他凌厉的刀势给冲散。下手狠毒,尽是杀招,那样子真像是要置他于死地一般。 沈怿冷哼一声,一手背在身后,只单手拆他招式,刀刃劈来时,侧身一避,掌心直拍在他手腕。 晏寻本就心浮气躁,此时虽杀意尽显,却失了章法,挨了他这一掌,瞬间胳膊巨震,长刀哐当脱手。 “你能看的,也就只剩轻功了。”沈怿斜瞥了他一眼,“想杀我?再回去多练两年吧。没上过战场,锦衣卫就是个笑话。” 晏寻握住手腕,双眸却死死盯着他。 “看什么?不服气?那要不要再来?”他今天心情颇好,不太想赶尽杀绝。 晏寻呼吸略急,良久才咬牙道:“亏你还是堂堂王爷,竟对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 沈怿倒也不与他计较,淡淡地反驳:“堂堂锦衣卫千户,听人墙角,就不卑鄙,不无耻了?” “你!……” 正要说话,院外忽传来一串脚步,双方同时住了声。 门口有人举着灯笼狐疑地照着这边,待看清对面之人,随即讶然:“晏大人,王爷?你们怎么在这儿?” 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晏寻咬咬牙转过身,几个轻跃,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诶——”书辞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解道,“奇怪,难道是我看错了……那不是晏大人么?” 一见是她,沈怿思量片刻,很快捂住心口,颦眉一阵猛咳。 书辞当下一愣,急忙跑过来扶他,“您怎么样,莫非伤口又裂开了?!” 沈怿轻靠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低低嗯了一声。 书辞伸手揽住他的腰,慌里慌张地上下打量,想瞧瞧有没有出血,半晌又奇道:“可您的伤不是在腰上么?怎么心口疼?” 他闻言面不改色地回答:“是内伤。” 对武功一窍不通,乍一听内伤,她立时警觉起来:“晏大人把您打伤了?” “我这就去请大夫。”说完就要走,沈怿暗自好笑,伸手拉住她。 “不急,小伤而已,说不定歇一晚便能好。再说你这会儿去,大夫也还没起,何必打扰人家。” 想来有道理,书辞点头应了,搀住他小心翼翼回到客栈。 沈怿走得很慢,垂眸时正好能看见她扎着发带的青丝,有淡淡的幽香。 他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睡醒见你不在,所以就想来看看。” 沈怿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口问:“我不在……你就这么紧张我?” “您是王爷,我当然紧张你了。” “这么说,我要不是王爷,你便会不管我的死活了?” 书辞并未仔细琢磨这话中之意:“怎么会……人命关天,我肯定也还是会紧张的。”她虽然答得理所当然,却也禁不住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觉得一定是自己太困的缘故,脑子里居然开始胡思乱想。 回了屋,书辞执意要坐到桌边去睡,沈怿看到她眼皮都睁不开,想是困到极致,心下也不忍。 “我还不想睡,床让给你吧。” 她连连摇头,“这怎么行……我睡床,您坐着,太不合规矩了。” 沈怿干脆问:“那你说怎么样才合规矩?”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儿,讨论了半天,最后决定打地铺。 地上寒气重,沈怿把所有的被子都抱来铺上,饶是如此,还是不放心。姑娘家身子弱,她本就生得单薄,睡一晚怕是会着凉。 “我不要紧的。”书辞侧躺着,正好能与他对视,“我身体特别好,怎么折腾都不容 易生病。” 回想那时她拼命染风寒的样子,沈怿不由得微笑,而后又轻叹了口气。 灯烛灭了,周遭再度陷入黑暗与寂静。 遥远的地方传来鸡鸣,大约天很快就要亮了。 沈怿原本在想心事,不多时,耳畔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心头便不自觉一阵柔软。 他翻过身,借着星辰的清辉,静静地望着她,直到眼皮发酸,再也抬不起来,方才闭目睡去。 一夜无梦,甚是安稳。 两人都忙了一整晚,所以这觉睡得又沉又久,醒来时天光大亮,隐隐还能嗅到炊烟的气味,估摸着快近中午了。 沈怿披好外袍起身,书辞端着铜盆推门进来,她比他早起了一个时辰,眼下已从医馆替他取过了药,连饭食都已准备妥当。 只可惜清汤寡水,吃得他毫无食欲。 书辞坐在他对面啃馒头,“我刚才去镇上问了,今早没有什么骑高头大马的人,也没有马车进镇,高大人大概还没找到这儿来。” 晏寻都摸到客栈了,高远没理由没发现他们。 沈怿慢慢喝着粥不说话。 这小子倒是很会来事,故意藏在暗处不打算出现是么…… “我一会儿得上街一趟,若是高大人来了,您可别忘了让他等等我。” “上街?”他端碗的手一停,“你上街作甚么?” “我有件东西要买,而且……昨日给您治病的大夫还委托我替他看会儿店。” “你还要给他看店?”沈怿皱了皱眉,觉得她俨然是一副要长住下去的模样。 “这可不是白看的!”书辞放下筷子,从包袱里摸出个小盒子,“王爷您瞧。”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里面是颗人参。 沈怿不过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地继续吃粥。 “百年的野山参很不容易采到的。”书辞深感他不识货,“正好可以拿回去给我爹补补。” “一个人参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他慢悠悠道,“回头要是送你支天山雪莲,你是不是都肯卖身了?” “那也不亏。”书辞合上盖子,细细盘算,“我能值几个钱?肯定没有天山雪莲贵,我先卖身,再卖雪莲,然后用卖雪莲得的钱再把自己赎出来,这么一算还能有笔剩余。” 听到此处,沈怿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还真会做生意。” 她也跟着笑了笑:“过日子嘛,自然要精打细算了。” 沈怿挑了下眉,像是对这句话表示赞同,他喝完了粥,慢条斯理地擦嘴,“等会儿,我随你一同去。” 这下轮到书辞吃惊:“您要去看店?!” “嗯,不可以么?” 他要做的事,书辞自然拦不住,好在那大夫医术高明,当真是睡一觉起来好了大半,也没见他再说内伤疼痛之类的了。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充满着外族风情,许是当地的乌洛侯后裔比较多,穿着打扮都和中原人不太一样。 沈怿很少陪女人逛街,为数不多的两次几乎都是跟着书辞。 看着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挨着挑拣饰物,心中甚为稀奇,毕竟吝啬如她,不像是肯自己花钱买特产的人……何况,她挑的也不是特产,全都是些荷包,香囊之类。 “你到底想买什么?”他疑惑出口。 书辞正伸手拿了个带穗子的荷囊,“我想买个钱袋。” 沈怿听着眉头一跳,“买来作甚么……你不是有么?” “我之前答应了给人家做一个。”她拿在手上翻翻看看,“可惜要回京了,我还没做好,索性就随便买个充数好了。反正他也不知道。” 沈怿:“……” 书辞拿了一个问他:“王爷,这个你觉得好看吗?”同为男子,她想或许他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沈怿望着那个钱袋子,又瞥了眼还在摊前做针线的老妇人,亦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终究只无奈道:“你看着办吧……” 见他这口气像是不喜欢,书辞只好放回去又继续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锣鼓响,紧接着就是敲敲打打,一段说喜庆不喜庆,说哀凉不哀凉的音乐在镇子里回荡。 她直起身朝街头望去,只见一群人鼓吹在前,一群人起舞在后,四周的百姓或附和或拍手,场面很是热闹。 人群中抬有一个宽大的木板,板上端正地放置着一只巴掌大的青铜物件。 书辞不禁新奇:“是敬山神吗?想不到这里也有这种习俗。” 沈怿站在她旁边抱着胳膊看,淡声说不是,“大约是祭祀。” “祭祀?” “我之前和你说过,这边的人信奉麒麟,他们相信麒麟能够护 佑万民,所以对其顶礼膜拜,以求一年风调雨顺,天地平安。” 她颔首道:“难怪,我瞧着,镇上的居民有好些都纹了这样的纹样……不过既然是祭祀,那麒麟怎么不做得大一点?” 沈怿负手在后,摇头随她往前走,“这个青铜麒麟是有来历的。关于它,还有个传说。” “什么样的传说?” “这东西是乌洛侯的神物,相传当年太祖就是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青铜麟,从而获得了神秘的力量,带领大军横扫中原百战百胜,建立了新的王朝。” 书辞听着好笑,倒感觉有几分玄乎:“神秘的力量?是什么?” 他亦是轻笑,摇了摇头:“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弄明白过。有人说是金银财宝,还有人说是武器,是可以操控人的药物。” “果然就只是传说而已。”她看向那边已经走远的人群,“那,上头的麒麟就是传说里的神物了?” “那个不是,顶多是仿造的。”沈怿驻足回望,“真的青铜麟早在太祖建立了大梁后,就毁了。” “毁了?”书辞分外可惜,“好好的,为什么要毁?” “嗯……也不能说是毁。 据说太祖皇帝忌惮青铜麟的力量,担心它落入旁人之手,原本是想毁去,可又怕招来天谴,于是请了工匠把整个麒麟拆作数块,并将这些碎片交由当时的几位开国功臣保管。”他收回视线,“只可惜,近两百年过去,此物几经流转,早便不知所踪。十几年前的长公主平阳企图谋逆时倒是命人四处搜寻过,然而至今还是不知下落。” 她闻言满是不解:“这般荒谬的传言,长公主还会相信?” “传言并不一定真的荒诞,至少有人证实了这一点。” 书辞冲口而出:“谁?” 沈怿抬头,目光冷冷的注视着天空,“第五代孝宗皇帝,他就是利用了这个,谋反叛逆,逼宫夺权。” 背后锣鼓声已经远到听不见。 书辞停下脚,前面就是医馆。 第四十七章 时近正午,明媚的阳光洒在街市上,带着一种午后独有的慵懒和惬意。 今日的医馆关着门,悬在屋檐下的幌子随微风缓缓飘动。 台阶前支了个摊子,在卖跌打酒、创伤药以及各种灵芝等等,琳琅满目。然而看摊的却不是从前那个矮个子年轻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一个英武俊朗的青年。 小姑娘正站着整理药酒低声说话,那青年便坐在一旁看她,唇边似有似无含着一抹笑,两人皆是俊俏非常,如此瞧去,宛如一对璧人。 木匠家的儿子赶来给他伤了腿的爹买点疗伤的药,一见医馆大门紧闭,又见门前支有小摊,于是便走上前询问。 “老板,我要点活血化瘀的……” 话音没落,一道暗沉的黑影便罩了下来,木匠儿子一抬头,正对上那双凌厉冷凝的星眸,方才还温和的面容,此刻肃杀得好似修罗,四下嗖嗖直冒寒气。 他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嘴唇轻颤,只觉腿脚有些发软。 沈怿淡声问:“买药酒?” “……是、是……” “砰”的一声响,他信手捡了一瓶放在他面前,木匠儿子随之一抖。 紧接着便听他道:“给钱。” “……” 见他在发呆,沈怿不耐烦:“还愣着干什么,我让你……” 没等他说完书辞就抱起他的胳膊把人拖到一边,压低声音,“王爷,您干嘛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自然是卖药酒。” 这哪儿是卖药酒,这是打劫吧! “和气生财,做生意得笑脸相迎,您这……”书辞一时无语,再探头看时,那木匠儿子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您这样我们卖不出去的。” “无所谓,反正你也是打发时间。” 书辞为难道:“可我人参都收了,若卖不出去那老头肯定会拿走的。” 深感她实在难伺候:“不过就是一支人参而已。” “但我都答应人家了。” 沈怿深吸了口气,满脸无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书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那您先笑一个。” 被她这样盯着看,倒有些不自在,沈怿敷衍地勾了下唇角。 “… …” 说是冷笑可能会贴切一点。 “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用。”他对此事竟意外的坚持。 “但您的伤……” 沈怿将她的手撇开,重复道:“不用,你坐着。” 书辞被赶到一边儿,只好拿起刀慢腾腾地切灵芝,一面还不放心地打量他。 于是到傍晚黄昏,高远来到医馆门前时,便看见自家王爷陪着言姑娘在那儿卖跌打药酒,这场面真是怎么瞧怎么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王爷。”车马停在客栈外,高远垂头向他禀报,“昨晚行刺的贼人,属下虽捉了两个活口,可没想到这些人竟咬毒自尽了。” “死了就死了吧,债多不压身……横竖也知道是谁干的。”他坐在桌前喝茶,“耽搁了好几日了,你让大伙儿好好歇一晚,我们明日就启程。” 高远应了声,又关切道:“您的伤不要紧么?” “毒既已清,剩下的不过皮肉伤。我没那么娇贵,赶这点路不算什么。” 说着,沈怿望向窗外,楼下的书辞还站在马车旁和侍女说话,手上提着几包药,似乎是在叮嘱她要怎样煎煮。 高远一到,就没有让王爷和闲杂人等待在一起的道理,整间客栈都被他大手笔地包了下来,侍女们忙里忙外的端茶送水,书辞不得不感慨有人伺候的确不错,至少比伺候别人舒坦。 踏踏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早市还没开,她已上车坐好了,沈怿就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茶杯,他所思的是前日夜里丢出去的那个药囊,不知为何,找了许久也没有寻到。怕书辞起疑,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这件事也就只能作罢。 “王爷,您的伤好了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大碍,书辞也就不再多问。随着鞭声响起,轱辘开始吱呀吱呀转动,她撩起帘子的一角,车窗外,小镇上的清晨撞入视线。 晨曦里,劳作的人们零零散散走在街上,那些神秘的图腾在阳光下分外清新,又分外诡异,熠熠生辉。 入秋了,一连三天都在下雨。 等回京城时,夹道里都是金黄的叶子,满目萧瑟。 书辞匆匆辞别了沈怿,几乎是跑着进家门的,彼时陈氏和言书月并几个丫头正围在一块热热闹闹地推牌九,乍然看到她回来还 有点惊讶。 “阿辞,你不是跟着爹爹随驾狩猎去了么?” 陈氏颔首问:“你爹呢?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书辞在人堆里找紫玉,“我提前回来的,老爹他应该还有几天……小紫不在?” 言书月朝院中努努嘴:“你瞧瞧是不是在喂雀儿。” 她忙风风火火地出去,前院后院找了个遍,终于逮到正在角落里偷闲的紫玉。 后者手里还捧着一把花生,一脸惊愕,甚至疑心是自己看花眼。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啊!” 书辞懒得解释,张口就问:“这些天你见着无名了吗?” “无名?”她反应了下,“哦……那个戴面具的?他没来呀。” “没来?”书辞咬着嘴唇,心中一沉,“怎么会没来呢……” 难道是他们的行程太快了,他还在路上么? 不应该啊,此前又是遇刺又是养伤的,他没道理比自己还慢…… 她禁不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也许,无名并未启程回京,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法回来。 因为伤得太重,所以动不了身……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书辞急忙又甩甩头。 不会的。 那几日找了这么久也没寻到他的踪迹,所以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一定还活着…… 紫玉捏着花生,在边上看着她的表情从忧虑到释然,又从释然到紧张,来来回回好几次转化,不禁试探性地问:“小姐,您没事儿吧?” 书辞轻叹了口气,摇头并不言语。 晚饭她吃得少,差不多从天刚黑起便坐到后门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朝巷口张望。 夜空里的明月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在这样的季节里,连野猫都不愿出来,整个胡同安静得不像话。 不知道他家住何处,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除了无名两个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所以眼下能做的,只剩等了。 书辞将自己蜷缩在原地,抱着胳膊,颦眉望着地上细碎的尘土发呆。 她在门前守了好几日,沈怿站在拐角后的枣树下,就这么看了她好几日。 看她在那里坐到很晚,甚至子时过后,丑时末刻,困得只能靠在门边打盹,还在固执 地等着。 沈怿好几次想现身,又很犹豫。 无名这个人,真的还有必要再出现么? 他分明能感觉得到她对肃亲王的疏离,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她所喜欢的,都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事情终会有坦白的一天,总不能一直瞒下去。 到那时该怎样收场?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一旦发现无名和沈怿是同一个人,她还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想到此处,他靠在墙上,望天长叹。 这辈子再没有遇到比这更令他头疼的抉择了…… 月明星稀。 暗淡的光透过树叶洒在青石板上,书辞正低头逗弄着那只野猫,看它翻出肚皮,两只爪子威胁般的对自己示威。 突然间,一道拉长的影子投射过来,慢慢逼近。 她的手顿住了,蹲在那里轻抬起头。 斑驳的树影下,银制面具在月光中一点点显露出来,斜长的眼眶后是一双干净清澈的眸子。 书辞忽然就觉得,这一幕,这个人,像是本就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一如很久前,他第一次站在这个巷子口的时候一样,和谐得让人忍不住轻叹…… 她站起身把猫丢下,一步步小跑过去,沈怿放慢了步子,垂眸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看着她靠近,刚要说话时,书辞却伸出手,一下子将他抱紧。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他心头叠起来的万重高楼,便瞬间轰然倾塌。 甚至想着,再瞒久一点,似乎也无妨。 书辞抱了一阵,从他怀中抽身,拉着衣袖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的伤好了吗?恢复得怎么样?感觉如何,还要不要紧?……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口气问了那么多,他也无从答起,只淡笑着说没事了。 见沈怿安然无恙,全须全尾,书辞也着实松了口气。两人仍在台阶上并排坐了,她絮絮地讲述着在避暑山庄和途中发生的那些事,对他那样莽撞的行为心有余悸。 “这么做太危险了,山庄附近都有人把守,幸而是你运气好逃过一劫,若不小心被朝廷的亲军发现,可是会被砍头的。” “其实这一次,肃亲王帮忙良多。”沈怿似乎完全没留心她的话。 书辞颔了颔首:“嗯,这倒是。” “他还为你受了伤。 ” 书辞默然点头。 “有机会真该好好谢谢他。” 经他这么一提,书辞才想起来,自己这一路上光忧心无名的事去了,根本连句道谢的话都忘了说,是有些太没良心。 “……你说得对,的确要好好谢他。”她沉吟了片刻,“这样好了,明日我娘不在家……你早点来给我带些桂花。” “桂花?” “嗯,要新鲜摘的。” 第二日,还不到晚饭时间,书辞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把灵芝切片,人参洗净,莲藕去皮填上糯米,在锅里煮上一阵又浸泡在汤汁内。 沈怿拿着桂花敲开门时,她正把藕捞上来,喜滋滋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你来得正好,我这边刚好收工。” 闻到她身上一股甜味,他不由好奇:“在做什么?” “做糖藕。”书辞将桂花洗净,往糖藕间撒了一把,端出来给他尝,“你试试看,这个不会腻,我糖放得少。” “你亲手做的?” 沈怿接过筷子,夹了一片,一口咬下去满齿清香。他不爱吃甜,不过正如她所说,藕片并不腻,吃着还凑合。 “怎么样?”说话间书辞已将羹汤盛入瓦罐里,仔细放在食盒当中,看着他时,眼里带了几分期盼。 沈怿细细嚼了嚼,“……还行。” “好吃就好吃吧,什么叫还行……”她不满的嘀咕,把食盒小心盖上,“那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见她要走,沈怿不免惊讶:“你去哪儿?” “我去给王爷送羹汤,还有糖藕。”书辞理了理衣裳,抬脚便准备开门。 他手上骤然一滞,“你要去给王爷送羹汤?现在就去?” “是啊。”书辞也夹了块藕片放到嘴里,“我想过了,人家身份那么高,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做汤是个心意,何况灵芝人参汤补气血养脾胃,对他的伤也有好处。”说完,又顿了顿,“这个桂花糯米藕也是补血润肺的,你多吃点。” 沈怿万万没料到她是如此打算,当即放下筷子,“此事不急于一时,明天再去也可以,眼下都这么晚了……” “不晚,现在正是用饭的时候,刚刚合适。”书辞示意她手上的食盒,“这个人参汤我熬了很久的,等明日就不好喝了。” “……” 他记得那支人参,想必是在镇子上,老大夫送她的。原说给言则补身,不想现在给他炖了汤。 书辞临行前还不忘叮嘱,“你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后门吱呀一声关上,沈怿坐在原处,听到她脚步渐行渐远,料是出了巷子,于是飞快站起身,用上轻功,发足往王府跑。 第四十八章 王府隔鸣玉坊也就一条街的距离,书辞沿着正街走,此刻天已黑下来,夜市上灯火通明,行人熙攘。 就在她转头欣赏京城繁华的夜景时,身后的房檐上有人踏着屋瓦疾行而过,速度之快,仿佛乘奔御风。 肃亲王府内,张管事刚提着灯笼从账房里出来,迎面便见得自家王爷疾步往这儿走,赶紧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儿。 “王……” 后半个字还在喉咙里,只觉一阵风过去,再抬眼已没了人影。 酒足饭饱的高远正在和几个手下插科打诨,冷不丁瞧得沈怿气势汹汹走来,险些以为自己惹恼了他,忙挺直背脊垂下头作严肃状。 沈怿压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砰的一声,伸手推开门,伺候的侍女还没来得及掌灯,他已快步行至室内,飞快换下衣袍,束好头发。 “王爷,您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高远在门外试探性地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沈怿把面具扔到床上,吩咐道:“等下言姑娘会来,记得让她直接到书房找我。” “言姑娘?”他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理了理袍子错身出去,不解地嘀咕,“这大半夜的,她来作甚么?” 话才说完,张管事就赶着往这边跑:“高大人,王爷呢?外边儿言姑娘求见。” “……”高远抿了抿唇,指着东边方向,“书房里的,你不用去问了,领她过去便是。” “诶。” 望着老张的背影,他边摇头边奇怪,“还真来了。” 沈怿这边刚坐下,便听到有人叩门,张管事探头道:“王爷,言姑娘到了。” 他忙取了本书随便翻两页,声音平淡,“进来。” 不多时,一串轻轻浅浅的脚步在他耳畔响起。 书辞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见沈怿看书看得聚精会神,一时又不敢贸然打搅。 等了半天未听到她说话,他抬眸瞧了一眼,这才放下书,清了清嗓子,“你来,有什么事么?” 书辞忙问过安,朝他颔首,“是这样的,前几日多亏王爷出手相助,我炖了灵芝人参汤给您补补身子。” 沈怿神色平静的哦了声,“既然你一番好意,那便盛一碗吧。” 书辞把食盒递给旁边的侍女,“这里头有桂花糖藕,也是补益气血的。” 侍女轻轻应了,将汤碗和碟子一一摆在沈怿面前。 汤尚还热着,他动勺子尝了一口,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但由于才跑了那一路现在喝着也没什么感觉。慢腾腾吃完了一碗,眼看手边还有碟糖藕,由于之前已经尝过了,现下着实不想再吃,但余光瞥见书辞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在打量他,于是只能强压住那股腻味一块接着一块用干净了。 见他貌似吃得有滋有味,书辞期待地问:“王爷,味道还成吧?” 沈怿接过手帕擦了擦嘴,给了一个不错的评价,“难得你有这份心。” “您仗义相助,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您不嫌我做得难吃就好。” 侍女收好了食盒抵还给她,书辞道了声谢,看沈怿复拿起了书卷,也识相的欠了欠身,“那我便先告辞了,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差遣。” 他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道:“嗯。” 视线里那抹月白色的衣裙退出了房门,脚步也渐渐飘远,沈怿从书卷后探头看了下,随即将书一丢,起身往卧房走。 高远和张管事还在院中站着,但见沈怿一个箭步跑回屋内,窸窸窣窣一阵响,又一个箭步推门往外跑。 两人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转头,又齐刷刷回头,皆是一脸不解。 这么两边奔波,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饶是沈怿轻功卓绝,转进言家后院时,气息也微微带喘。 他坐在桌边歇息,没多久书辞终于伸着懒腰回来。 “可算是应付完了。”她把食盒搁在一旁,看见装糖藕的碟子已空空如也,顺口问道,“厨房里还有剩的,你还吃么?” “……不用了。”这甜腻腻的东西再吃一盘,他估计这个月都不会有食欲了。 “那喝碗灵芝人参汤吧,我特地给你留着的。” “……” 说着她便拿着食盒走去厨房,不多时捧了个瓦罐出来,里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汤羹香气。 “这个很补身,你之前也受了伤,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只给王爷一个人喝。” 书辞盛了满满一大碗递到他跟前,沈怿盯着那人参汤默了默,最终只得认命地接过来,举起勺子艰难地喝。 这顿汤羹宴吃完,他觉得整个人都好似脱了层皮,只悔恨自己当初不该多嘴说那几句要让她道谢的话……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月上中天,忙了一夜,两个人都各自疲惫地坐在台阶上休息,手边摆着壶清茶解渴。 书辞借着灯光瞧了他几眼,“你很热么?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东奔西跑了一晚上,能不热才怪,沈怿拿茶水漱了漱口,不动声色地点头,“是有些热。” 胡同里挂着灯笼,在淡淡的烛光映照下,他唇边的细汗愈发清晰。 “可能是喝了汤的缘故。”书辞摸出绢帕,凑上前去给他擦汗,“不过暖暖身子也好。” 那些水珠覆在修长的脖颈上,指尖划过时会留下一抹痕迹,他的喉结因她的动作而微微滚动,健壮的筋脉一上一下的收缩,书辞擦着擦着,手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眼,面具后的那双黑眸,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清澈的眼底光华流转,目光何其温柔。 朦朦月色下,沈怿垂着眼睑,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低首,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软的鼻息轻喷在唇上,书辞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有浅淡的桂花香,还有男子温热阳刚的味道,很清晰。 她长睫轻颤,看着他的唇轻轻覆了上来。 柔软,微凉,不温不火。 起初只是试探地抿了抿,酥麻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缠绕至全身,他微微启唇,将她唇瓣含住,时轻时重地辗转吮吸。 书辞下意识地揪住了沈怿胸前的衣襟,像是有些不稳。 他于是伸出手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往跟前带了带,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胸膛。 凌乱的气息里,交错的呼吸中,他的舌尖探进她唇间,湿润的触感随着那些柔软在她唇齿内荡漾开。 心跳声像是就在耳边,书辞茫然地微张着口,视线里是他润泽的薄唇,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稍稍合拢了唇齿,主动伸出舌尖与他湿滑地纠缠了一下。 只是小小的回应,他放在腰上的手掌却加大了力道,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袍渗入肌肤,然后越吻越深…… 在书辞喘气快跟不上时,沈怿才缓缓松开。 微风吹过,两人沉默地对视,气氛异常的宁静。 他瞧着自己吻过的地方,微抿的嘴唇水光莹润,书辞不自在地捏着额头的碎发。沈怿似笑非笑地歪头,抬手替她拂去唇上的水渍,指腹却忍不住来回摩挲。 又想亲了…… 书辞也任由他这样轻薄,她还在捏碎发,半晌才说:“你以后……别再当飞贼了。” 沈怿低低嗯了一声,“你不喜欢这个身份?” “不是不喜欢。”她淡笑着解释,“是我娘那关过不了,这毕竟不是什么正当行业,你到时候自报家门她说不准还会把你打出去。” “你就不怕跟着我吃苦?” 书辞挑了挑眉,不答反问:“那你会让我吃苦么?” 沈怿微愣一瞬,继而又微不可闻地轻笑:“不会。” 尽管是在意料之中,她还是不由微笑:“这不就对了。” “书辞。”沈怿望着她的笑颜,深吸了口气,“你当真肯跟着我?你连我的模样都没见过,就不怕我生得很丑么?” “你真的很难看?”书辞显然为难了一下,“那也没办法了,若丑得实在不堪入目,你还是把面具带着吧,反正这么久也瞧过来了。” “……”这个回答听上去挺残忍的,可他忍不住就是想笑。 “也就是说,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能接受?” “嗯。” 见她点了头,沈怿又再次吸了口气,“那好。”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容貌么?现在,我可以给你看。”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让书辞始料未及,“你是说你……” 话音未落,沈怿的手已覆上了面具,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时,她呆怔片刻,心骤然狂跳如鼓。 一方面好奇他的真容,一方面又莫名的紧张。一切来得太突然,书辞脑中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只见他已掀开了一角,暗夜中什么也看不清。 鬼使神差的,她猛地一伸手把他拦住。 “等、等一等!” 面具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沈怿对此表示不解:“怎么,不想看?” “不是。”回想起他方才的话,书辞惴惴不安,“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事儿不急,不急……要不,再等等?” 他啼笑皆非:“这还要做准备?” “当然要了!”之前藏着掖着,百般阻挠,忽然之间这么好说话,连她自己也讲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受宠大惊,无限惶恐。 “要不还是看了吧,迟早也是要看的。”他像是故意逗弄她,作势就要去揭。 书辞一手摁在脸上, “不不不……不看不看!” “看了吧……” “不看!你别动!” 不让她看的时候千方百计想看,眼下大大方方要给她看,她偏偏比自己还紧张。 沈怿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吧,都依你。你几时想看了,我再几时摘,你慢慢准备,我听你的便是。” 书辞这才松了口气,分外赞许地牵了牵他的手:“这还差不多。” 第四十九章 八月中旬的时候,圣驾返京。 乌泱泱的一大波人马,十里扬沙,来时和去时一样浩浩荡荡。 隆安皇帝的伤是治好了,心病却还在,反贼的头子虽抓了活口,可严刑拷打了数日,嘴巴里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似乎一心一意只为杀他,目的简单,仅此而已。 皇上遇刺可是大事,在围场的时候传的是肃亲王与贼人互相勾结,然而当天有心人又发现了在山底下转悠的晏寻。 矛头很快指向了肖云和,言官们当下上折子弹劾,大理寺也开始着手调查此案,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一帮老臣在朝堂上成日里吵个没完没了,乌烟瘴气。 肖云和和沈怿两个都不是什么善类,除了站干岸的和各自的心腹,余下的朝臣们赤胆忠心,卯足了劲想把人拖下水。 迫于言官的压力,最后不得已,沈皓只得先停了他的职,命其在家中休整。 沈怿几乎没动一兵一卒,上朝时全程看好戏,头一次觉得督察院这帮嘴碎子不弹劾自己的时候是如此的顺眼,毕竟他们里头没有派系,逮谁咬谁,偶尔也是能派上点用场的。 初秋的清晨已经有了寒意,肖府后园内,剑气破空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一刀,一剑,攒起无数华光。两道身影在其中穿梭,剑招与刀势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破开的气流将满地落叶卷入半空,又纷纷坠落。 晏寻向那人下盘猛划了一刀,对方的身形甚是敏捷,轻轻巧巧躲过了,小退了两步站在花坛上看他,清冷的眸子里毫无温度。 “你该歇会儿了。” 他满头的汗,饶是握刀的手已在微微轻颤,依然固执道:“不歇。” 对面的黑衣女子约摸十八九岁,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地收了剑,“你不歇,可我要歇。 她跳下台阶,手指轻翻挽了个剑花,负于背后,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游廊上走。耳畔传来的仍旧是晏寻拼命练功的声音。 小书房内,窗边的兰花开得正盛,叶片和花瓣上沾了少许的晨露,晶莹剔透。 肖云和悠闲地除去那盆里枯叶,余光瞥到她,转过头微笑道:“你来了。” 尺素停住脚,垂眸施礼。 “晏寻又拉着你练刀了?” 她沉默地点头。 尺素这个姑娘,是他从前在流民堆中捡来的,初见时那双眼睛就这 么冷,没想养到这么大了,还是这副表情,仿佛天塌下来也波澜不惊,不关她事一般。 肖云和啧啧两声,似笑非笑放下剪子,“他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秋狝回来就这样了……你感觉如何?” 尺素冷冷道:“像条疯狗。” 闻言,他大笑出声,食指冲她点了两下,“你啊你啊……这张嘴从来不饶人。” 尺素抬眼望着他,“你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肖云和抖抖袍子在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品。 “他办事不利,还好几次影响你的计划,你就不杀他?” 他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慢条斯理地转着空杯子,“我不想杀他。” 顿了片刻,又改口,“应该说,是不能杀他。” 尺素微微颦眉,眸中似有不解。 肖云和摇头轻叹,面露无奈,“只要他安分一点,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他的……至于原因,以后再告诉你。” “他可能会坏了你的事。” “的确。”他把茶杯一搁,冲她一笑,“好在如今,你回来了。” 尺素冷眼对上他视线,“要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 “能者多劳嘛。” 言则回到家后,没多久就升了从三品的京卫指挥同知,这次倒不是借沈怿的光,据说是护驾有功,颇得皇帝赏识。 官越做越大了,如今的家便略显拥挤和寒碜,陈氏准备换间大一点的宅子住,成日没事就出去瞅瞅那些待售的旧宅。 书辞偶尔跟着她一同上街,好几回碰上出案子的晏寻,他每次都停下来站着看她,书辞原想打招呼,可一想起秋狝遇到的那些事,最后又只能佯装没见到,垂着眼睑低头走了。 心中还是挺内疚的。 他们之间的恩怨与本她无关,可现在莫名其妙被牵扯了进来,那么自己和晏寻就是处在相对的两个立场,沈怿的话无不道理,他们的确不该走得太近。 尽管在放火烧山时他赶来救她,但谁又说得清这个举动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在里面? 这么想或许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跟着沈怿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连她也不得不跟着警惕起来。 热闹的市集人来人往,晏寻看见书辞佯作不经意地别过脸,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微微侧了侧 头,半晌又转了回来,抿着唇一径沉默。 “晏大人……晏大人?” 手下唤了好几声,晏寻才回过神,平静地颔首,“没事了,走吧。” 春困秋乏,秋天也是个睡午觉的好时节。 书辞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自打无名和她提了摘面具的事,每天一有空就在脑中构想他的模样。 嘴唇和下巴都是现成的,眼睛虽然老是被面具遮挡有些不大真切,但也是十分周正,绝不难看。 她觉得,有这么几个部位保底,真正的模样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大约和肃亲王的脸相似……再不济就是晏寻。 无论是谁,都和丑这个字沾不上边。 其实丑与不丑,也不在意了,合眼缘便好……退一万步讲,真是不合眼缘那也没关系,大不了这辈子就跟面具过了。 如此一想,简直被自己的这份无私真情所感动。 紫玉进来时便瞅见她托着腮在那儿发呆:“小姐,您都坐了快一个时辰,再过一阵天都该黑了。” 她说不急,“我再坐会儿。” 紫玉啧啧两声,摇头道:“您现在想睡也来不及。”她把床边的衣袍抖了两下,“外面有位管事正在厅里等您呢,说是肖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什么?肖大人?!”又是他。 亏吃得多了,书辞也算摸清了门道,但凡这种身份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派人来请那准没好事。 不是被挟持就是被陷害,火烧刀砍,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又不能推辞不去,于是上马车前悄悄拉了紫玉让她去找高远。 后者听完如临大敌:“这人可势利了!” “不要紧,你就说是有关王爷的大事,说得玄乎严重一点,瞎扯都没关系,你家小姐的命可就全靠你了。” 见她神情认真,饶是不大喜欢此人,紫玉也只得点头应下。 门前的马车摇摇晃晃,一路驶出街巷。 肖云和曾是内阁首辅,府邸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管事将书辞领进宅院,穿过垂花门,迎面正有个身着黑衣的长发女子静静候在那儿。 他并未说话,只朝这女子作揖,继而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看这样子,她在府里挺有地位,莫非是肖云和的夫人,或是侍妾?可她手里拿着剑,更像是个侍卫 ,书辞还从没见过有姑娘家做侍卫的。 在打量她的同时,那女子的视线也在书辞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淡淡道:“你跟我来。” 她神情透着孤傲和萧疏,不知是不是穿黑色衣衫的缘故,浑身都带了一种清冷的气息。 感觉到这人不好亲近,书辞不敢轻易搭讪,只能不作声地随她往前走。 穿过后园,下了石桥,走了这么久途中竟不见半个人影,满目都是没有生气的花花草草,那份寂静,让她打心底里发毛。 不多时行至小书房外,门虚掩着,尺素轻轻推开抬手请她进去,“姑娘在此稍候,大人很快便来。” 书辞刚一转身,门已被她从外轻轻掩上,内心不禁感慨:果然如此,就知道是这样。 与这些权贵相处久了,她也习惯了他们的行事作风,但凡对某事来了兴致,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图个乐子罢了。 书辞暗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举目扫了一圈。 窗边的卷帘没有放下,温和的日光笔直的投射在地上,在太阳晒不到的阴暗之处有一盆兰花,亭亭玉立。 四下里没有声响,静的出奇。 不知怎的,明明是最普通的书房,她站在其中,却觉处处弥漫着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就在此时,室内有哗哗的怪响传出,仿佛是何物在墙壁上一下一下的划着,在这悄然无声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毛骨悚然。 “肖大人?” 书辞试探性地唤了声。 无人应答。 而那响动还在。 “肖大人,是您么?” 她提裙绕过屏风,不承料到这看似狭小的书房居然别有洞天,屏风之后还连着一间屋子,可仍旧空无一人,只是那窗户大开,院中的风将挂在墙上的画卷不时吹起,之前的响声便是由此发出的。 山水画飞扬的刹那,书辞分明瞧见那墙后还有个暗室,里面漆黑一片,阳光照进去的瞬间,她看见了一幅女子的画像。 锦衣华服,身姿窈窕,可这画像的脸却被一个浓墨重彩的面具所遮住,青面獠牙,何其恐怖。 书辞骇得退开一步。 背后却碰到一人,她乍然回头,视线里是肖云和那张俊美如画,却苍白如纸的脸。 “言姑娘。”他面上带笑,缓步靠近她,“肖某来迟了。 ” 书辞惊魂未定,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依旧能感觉得到那股压抑的气息袭面而来。 “不知肖大人让民女来所为何事?” “姑娘贵人多忘事,咱们不是约好要做个扇套的么?”他笑得温文尔雅,却没有温度,一点一点,将她逼到了门边。 书辞看了看左右,“大人其实随便派个人知会一声就好了,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肖云和扬起眉:“没有大事我就不能请姑娘到府上说说话儿了?” “当然不是……” “言姑娘。”他眸子渐渐变冷,“在别人家乱走可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是,看到不该看的。” 已经退无可退,书辞眼睁睁地看着他俯下身,低沉的嗓音,缓慢在耳畔说道:“你方才,可是有瞧见……” 听他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书辞的头皮便骤然发麻,还未等反应过来,手腕忽被擒住,有人将她拽到一旁,再抬眼时,面前是晏寻高挑的背影。 他气息不匀,脸色极差,额头上满是汗珠,可牵着她的那只手却出奇的平稳,紧紧的握着。 第五十章 肖云和打量了一下他这反应,就明白是发病了。 “我让你进来了么?” 晏寻不着痕迹地将书辞掩在身后,气息凌乱,“属下有要事禀报。” “有话就说。” “此等机密,言姑娘不便旁听。” 亏得他能找出这么个牵强的理由,肖云和一时感到好笑,“那我若是,偏不放她走呢?” 晏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察觉到他的手指略略收紧,掌心冰冷至极,书辞心头也随之不安起来。 两人就如此僵硬的对峙,不言不语,小书房内的气氛有种凝固着的阴冷。 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抬眼看到屋内的情况,瞬间顿了顿。 肖云和不耐烦地侧过头:“什么事?” 尺素朝他颔首:“肃亲王来了。” 他抿了抿唇,语气里分辨不出喜怒,“速度还真快。” 听到此处,晏寻索性也不再同他多言,拉着书辞就往外走。 出了那死气沉沉的房间,她这才看清晏寻白得不太正常的脸,他脚步迈得大,书辞只能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你犯病了?” 晏寻喉头滚动,像是连吐字都非常艰难。 书辞不免着急:“我已经没事了,你先顾好你自己。” 他仍不吭声,握着她的手埋头往前走。 “晏寻……” 他喘着气,然后停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我是他的人。”晏寻缓缓开口,“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见他这般难受,书辞也不由心软:“我知道。” “下回还有这样的事,我还是会帮你。” 他言辞真切,想起此前在街上自己的刻意回避,书辞一时五味杂陈,真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余光瞥到游廊那端走来的沈怿,晏寻不再多言,只神色平静地将人递过去。 “王爷。” 沈怿把她拉至跟前,皱眉上下打量了一遍,“没事吧?” 书辞摇了摇头。 看她的确没有大碍,沈怿方松了口气,视线这才回到晏寻身上,多少能猜出是他替书辞解了围,言语间倒也缓和了许多。 “你这呼吸……”他睇了他一眼,“我劝你别硬撑了。” “我没关系。” 晏寻还在嘴硬,身形明显开始不稳,就在沈怿想出手扶住他的时候,旁侧一个黑衣女子快他一步,迅速点了他两处大穴,把人搀到一边。 背后的肖云和还是那副似笑非笑地诡异皮相,拱手向他作揖,“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沈怿冷冷看他:“肖大人对我手下的绣娘这么感兴趣?” “王爷不也对您手里的绣娘这么紧张么。”他不着痕迹的回击。 肖云和满脸惬意地望着他,“您也知晓,我现在正被皇上禁足呢,上次在庄亲王府里说好的要让言姑娘给我做个扇套,这不,我又出不去,实在没办法,只好请她来一趟了。”言罢,还认真地解释,“我可没对她做什么,不信你问问。” 沈怿压根不理会他的话,冷笑了声:“肖大人眼下都这处境了,还如此临危不乱,煞费苦心。本王真该赞你一句处变不惊才是。” 他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跟您学的。” 眼看沈怿转身欲走,肖云和客套地问:“王爷,不留下吃顿便饭么?我家厨子才换的,南北两地的菜都会做。” 他微微一笑:“肖大人客气,本王还不饿。” “那下官就不送了。” 底下有管事引路,肖云和地目送沈怿走远,转过眼看到晏寻,神色间又是无奈又是无语,朝尺素努努嘴,“带走带走。” “是。” 沈怿领着书辞出了肖府,回头见她眉头紧锁,似有所思,实在放不下心:“他欺负你了?” 闻言书辞缓缓摇头:“这倒没有。” “下回再有人让你去,你直接推了便是,不必跟他走这一趟。” 她嗯了一声,“他若是用强呢?” “那就叫人去找高远。” 书辞颔首应了。 她瞧着似乎有心事,至于都发生了些什么,沈怿不好再提,谅她也不会说,只得等夜里用无名的身份再问问。 肖府厢房之中。 沈怿带人走了以后,晏寻整个胸膛都被针扎成了筛子,大夫一面收针一面叹气。 肖云和抱着胳膊在边上瞧:“怎么,他这是要死了?” 医生颇为惆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有病人扎针扎一半跑出去的,他这样,能活着回来继续扎都是奇迹了。” “不死就好。” 晏寻此刻已然缓过劲,比起刚才吐纳要平稳得多了,他支起身问道:“你为什么要让书辞来这里……”说完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故意的?” “不错。”他承认得挺痛快,“我就是故意的。” 晏寻颦起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好玩。” “好玩?” 肖云和撩袍在桌边坐下,懒懒的用手撑着下巴,“你不觉得,这么逗弄她,很有趣么?尤其是看到沈怿紧张的模样,简直……”仿佛开心到无法言喻,他唇角的笑容怎么都止不住。 一直静默地尺素淡淡道:“你觉得有趣的事,旁人都不会觉得有趣。” “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啊。”他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把玩茶杯,“我这段时间的日子,可全靠他们俩打发了。” 晚上回家之后,书辞陪着言书月做兰花饺,据说是因为温明想吃,但奈何言书月的手艺真的是太不怎么样了,两人折腾了一宿大半都是失败品。 书辞觉得丢了浪费,于是改良成了普通水饺,用油煎了,拿出来喂无名。 沈怿坐在一旁吃,她坐在一边儿托腮发呆。 “还在想肖府上的事?”他慢悠悠道,“怎么,舍不得那个姓晏的,心疼了?” 书辞拿眼睇他:“你想什么呢。” “哦,原来不是呀,看你今天这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还真以为那小子吐两口血就让你感动成这样了。” 她上前去把饺子收了,“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沈怿淡淡一笑,靠在旁边看她。 书辞把盘子放在台阶上,“我想的不是晏寻,我是在想肖大人。” “想他干什么?”他听完兴致不高。 “太奇怪了,你知晓我在他书房看见什么了么?” “嗯?” 她眉头越皱越紧,“一间密室,密室里有幅女人的画像……可画像上的脸却被遮住了。” 沈怿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沉思片刻:“除此以外,还有么?” “只是一瞥,并没看清,不过……隐约感觉那密室四周好像挂着许许多多的面具,不止一个。” 肖云和此人果然如传言里说得 那般神秘,他藏着的秘密,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 沈怿抿唇不语。 之前他也曾上过两三道折子,其中隐晦的向沈皓表明了他有私下寻找青铜麟的谋反之心,可沈皓瞧过就算了,并未理会。 现在看起来,他和肖云和之间还是有情谊的,这就很难办了…… 正一筹莫展,身侧的书辞却轻叹了口气:“自打到肃亲王绣庄里做事,我就一直被人盯着。长此以往可不是个办法,不行……”她说着转过来,“你什么时候去向我娘提亲?” 沈怿有点意外,淡笑道:“这么着急想嫁给我?” “当然了,只要嫁给你,肖云和就不会再来找我麻烦。”她表情很认真,“而且眼下有个很大的问题。” 沈怿歪头不解,书辞郑重其事:“我感觉,王爷可能看上我了!” “……”居然现在才发觉?! 她自言自语:“说不准他哪天就会下聘来让我嫁去王府做妾。论权势,你是斗不过他的,为今之计必须得先下手为强。” 她还是对肃亲王有这么大意见,沈怿不明白:“嫁到王府去,做个衣食无忧的肃王妃不好么?” “当然不好。”书辞想都没想,“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不想嫁给他。” “……” “你什么毛病。”她终于介意地拧起眉,“我说他看上我,你都不吃醋?” 沈怿轻咳两声,拿筷子夹了个煎饺喂到她唇边,想把她的嘴堵住:“是有点吃醋。” “就有点?” “……非常吃醋。” 书辞嚼着煎饺,闻言颇满意地冲他一笑,端起盘子来,“你也尝尝,我炸得很酥,挺香的。” 肖府里的夜总是灯火通明。 仅仅一间房,两边各四五盏琉璃壁灯,照得满室亮如白昼。 肖云和支着肘坐在榻上,看着案前站的高大男子,唇边荡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晏寻从门外进来,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 “大人。” “你来得正好。”他示意堂上,“瞧瞧这个人,有没有让你想起谁?” 晏寻依言望去,这男子相貌普通,眉眼平平无奇,除了身形较为健壮外,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还没想到?”肖云和不禁笑他眼拙,“你就没 看出,他很像当今的肃亲王么?” 晏寻匪夷所思地怔了怔,再仔细打量,这回倒是发现他的身材和沈怿较为相似,但容貌仍是大相径庭。 肖云和懒懒地抿着淡酒,神情里带了几分孺子难教的鄙夷:“你想和沈怿抢女人,就算练武练上个十七八年的,也比不过人家,差得太远了。” 被他如此嘲讽,晏寻颇觉不适地别过脸。 “恨我作甚么,这么做也是在帮你呀。”他把杯子放下,目光又落在了面前那个其貌不扬,面无表情的男子身上,眸中透着说不出的满意,“要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人。” 晏寻此刻不太想和他说话,准备将沉默进行到底。 肖云和却醉眼朦胧地对他指了指,一语道破,“唯有他的下巴和嘴唇,是最像沈怿的。” 晏寻眉峰微颦,只见他将一张银色的面具轻掷在桌上,带着不屑的笑:“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沈怿还会玩这种把戏,真是……” 肖云和笑眯眯的,兴致盎然。 “知道么?我现下,突然有个很有趣的想法。” 八月中旬是太后的寿诞,宫里设了家宴,一家子同殿吃饭,闹到亥正还没完,沈怿多喝了两杯,趁他们去园子听戏的时候告辞撤了。 坐在车上摇摇晃晃的打盹,大半夜里,这条街静得出奇,月光皎洁的照着石板,路面泛出一片幽幽的清辉。 在这种情况下,个别的脚步声会显得尤其突兀。 沈怿漫不经心睁开眼时,车帘正好被风掀起,他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在街上走,很快闪进胡同里。 刹那间,酒便醒了。 他猛地叫停车,低头钻了出去。 这附近很熟悉,十字路口店铺林立,若没记错应该离书辞家不远。 沈怿心下生疑,命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则举步往巷子中走去。 胡同的石墙上,孤灯不明,纸糊的灯笼在风里摇曳不定。 那扇斑驳的旧门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目光冷凝,就在他即将抬起胳膊叩上门扉时,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肩头。 那人微微一怔,转过身来。 当看见他脸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时,沈怿着实是诧异了一下,他拧起眉: “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对方显然不欲与他纠缠,也不打算多说 ,手摁着他的臂膀想挣脱开。 奈何沈怿虽看似没用力,施在他肩的力道却不容小觑,两人你来我往的推了几招。 这人的功夫稀松平常,连普通都算不上,沈怿几乎没费劲便将他压制住,手指微屈掐住其咽喉,冷声道:“同样的话,我不问第二遍。” 气提不上来,面具人艰难地掰着他的胳膊。 沈怿其实并未打算下杀手,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忽然偏头狠狠一咬,唇角鲜血直流,竟是饮毒自尽了。 他立时松开五指,对方的身躯绵软无力的轰然倒地。 就在他缓缓下坠的同时,眼前视线随之开朗,一直紧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已开,清冷的月光下,是书辞难以置信的脸…… 第五一章 书辞看着这一幕,只觉整个画面都静止了,摇曳的灯笼,抖动的树枝,漂浮的云层,所有的一切宛如凝固一般。 门前静静躺着的那人毫无生气,空气里的血腥味久久没散,她蹲身下去,眼前一片朦胧,模糊不清。 书辞边扶起他边掉眼泪。 “无名……”真的没有脉搏了,不仅如此连呼吸也没有。 她握着他的手腕,心一下子跌入谷底,瞬间感到天快塌了,泪水怎么忍都忍不住,几乎哭得溃不成军。 沈怿在一边站着,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快要跟着溃不成军了。 “……书辞。” 她抬起头:“是你杀了他?” 他无奈:“是我杀的他。” “你居然还承认了!” 沈怿头疼的深吸了口气,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拽起来,双手握住她肩膀,“你听我说。” 他俯下身,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一直以来,那个在夜里陪着你的人,是我;随你去碗口村,在围场附近救你的人,也是我,我才是无名。” 双肩被他捏得生疼,耳边嗡嗡作响,原本恨他恨得要死,乍然听完这席话,书辞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目光有些愣愣的,泪珠还挂在唇角,半晌才不可思议地说道:“王爷你疯了么?” 沈怿心乱如麻,简直不知怎样解释:“我没有骗你。” “你要是无名,那他是谁?!”地上的人血迹犹在,那张面具和从前的一模一样。 “他……”他欲言又止,“他是谁我不知道,或许是肖云和的人。” “肖云和的人?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么?”她咬着嘴唇,“分明就是你失手杀了他。” “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沈怿望向她,“想想无名,再想想我,我们之间当真没有相似之处吗?”他耐着性子解释,“你前些天还让我提亲的是不是?还有那个钱袋,药囊……我知道一时半刻让你接受这个现实很难,我也不想,可是眼下出了这种事……”言罢他摁住咽喉,用无名的腔调与她说话,“你听听。” 那个药囊其实是最好的证明,可偏偏不见了。 书辞摇了摇头,过了一阵还是摇头,不停的摇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是他杀了他无名才对! 她抱着脑袋不知所措,仿佛黑和白全部颠倒,整个世界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书辞……”沈怿看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揪心。 “不会的……你、你怎么会是他……”书辞呼吸急促,“你是王爷,耳目那么多,什么样的事打听不到,休想骗我!” 沈怿无可奈何,“我实话告诉你吧,他并非我所杀,根本就是咬毒自尽,他才是来骗你的。” 余光瞥到那台阶上的尸首,银色的面具泛着淡淡柔光,他明明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无名…… 书辞难以接受般地轻摇头。 不会的…… “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找仵作来验尸。” 不会的…… 她紧紧皱眉,思绪混乱。 “再不然,你还能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有伤。秋狝的时候,无名为你受了伤的不是么?” 说完,沈怿干脆走上前,三两下撩开那人的衣袍,翻过身去给她检查,腰上,背脊都不见有伤痕。 “你自己来看!”他伸手过来拉她。 此刻的情形怎一个乱字了得,书辞下意识想躲,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脑子一抽,扬手就甩了上去。 “啪!——” 夜深沉得可怕,也安静得可怕。 由于总听到墙外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话,紫玉睡得极不安稳,正翻了个身,突然发现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 她迷糊地睁开眼,定睛一看,面前黑漆漆地站了个人,不声不响的。 “哇——”瞌睡骤醒,紫玉吓得“蹭”就坐了起来。 头顶幽幽地飘来书辞的声音:“小紫……” “小姐?!” 她忙下床去点灯,端着烛台走过来,昏暗的灯光里是书辞魂不守舍地模样,脸上尚有泪水未干,不禁也骇了一跳。 “您怎么了呀,大半夜的……可是做噩梦了?” 书辞神色木然,良久才颤抖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给她看。 “手?手怎的了?好端端的啊。” 她缓缓说:“我方才……用这只手,打了肃亲王一巴掌。” 紫玉脸上的表情立时严肃起来,把她的手握着:“现在砍掉它拿去赔罪还来得及么?” 书辞默了默,“……大概来不及了。小紫,怎么办啊?我真的打了他!” 她泪水簌簌往下落,看上去受的刺激不小,紫玉忙把人扶到床边坐下,“不急不急,他既然都让你活着回来了,那能有多恼?” 倒了杯茶水给她压压惊,也问出心中的疑惑:“不应该啊,肃亲王怎么大半夜会到咱们家来?” 书辞捧着茶杯:“他跑过来,杀了无名。” “啊?”紫玉转过头。 “可他说他自己就是无名。” “啊?!”她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你坐下。”书辞被她嚷得更头疼了,“我这还发愁呢,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 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紫玉倒显得坐立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辞靠在床边,有气无力地将经过告诉了她。 内容比想象中更复杂,紫玉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个、那个戴面具的会是当今肃王爷?也太离奇了吧?” 她顿了顿,“小姐,您信么?” “我说不清……”书辞琢磨道,“不过眼下有两种可能性,其一,他不是无名,今晚来这儿是为了偷偷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结果不巧被我发现了。” 紫玉抱着膝盖在边上听,闻言打了个岔:“要取而代之也不用王爷亲自动手,随便找个人,岂不是更方便。” “……也对。”她心事重重地沉默了一阵,“那么,第二种可能,他真的是无名。可这么久了,他没理由不告诉我,我们已经到快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竟然一句都没提,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他们若真的是一个人,那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岂不是太可怕了!? 而紫玉惊骇重点却是:你们居然都已经快谈婚论嫁了?! 书辞犹豫道:“你说,一个王爷会陪着我到深山老林里啃馍馍?一个王爷会天天半夜蹲在咱家后院赏月?更何况,他还是肃亲王,那么高高在上,平日里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 紫玉认真的想了很久,肯定道:“您说得对,换成是谁都有可能,可若是肃亲王,那绝对不可能。” 她脑中一团浆糊,决定不再思考这件事。 “算了,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吧。” 两人在屋内静坐了片刻,书辞让紫玉提起灯笼,随她往外走。 后门 还虚掩着,四下空空荡荡的,沈怿想必早已离开,唯有台阶上的面具人姿势依旧,口中的鲜血顺着青石板蜿蜒成了小河。 书辞五味杂陈,俯身蹲在那人身边,伸出手去,轻轻摘下了对方所带的银制面具。 月光之下是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眉眼在夜色里平平无奇。 书辞指尖轻抚上去,看着看着,忽然一阵难过。 因为她心里明白,不管此人是谁,真相是什么,那个无名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小姐,这人怎么办?”紫玉举着灯笼问她。 “明天找人来抬走吧。” 街口吹过微风,矮墙边槐树下似有个人影,静静而立,然而等风停下时又什么也没有。 没有请仵作,也没有验尸。 第二日,书辞拿了些钱雇人帮忙来给“无名”下葬。 由于不知道他家中的状况,只得在郊外挑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匆匆埋了,彼时黄表纸漫天纷飞,人家刻墓碑的问她上头怎么写,书辞想了想,说:“义士无名之墓。” 于是,这个单薄的新坟就这般出现在了城郊的小山丘上,四周有杨柳依依,绿草如茵。 王府内,沈怿手撑着额头,疲惫的坐着。 高远见他整宿未睡,不吃不喝,终于忍不住宽慰:“王爷,或许事情没那么糟呢?您得给言姑娘一点时间接受才是啊。” 沈怿听着,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只轻轻一哂:“她连坟都给我立上了,还能不糟?我看她,根本就没信。” 这种事,搁谁身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通的,人没疯都不错了。 说到底,还不是怪你老瞒着人家么? 高远暗自腹诽。 沈怿也不知他口中的这“一点时间”是多久,却感觉到事情的进展并不那么顺利,自打那天起,书辞似乎在刻意避着他。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后院的门上了锁,连绣庄也不常去了。 偶有几次,沈怿在店里等到她,两个人相隔不远的站着,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自己也发现,没有面具的遮掩,许多的感情都只能压抑在心里,那些无名能做的,能说的,沈怿却无法办到。 在亲王这个身份下,他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然后冷言冷语,不苟言笑。 夜深人静时,沈怿会对着那 张面具出神。 他在想,自己遇到书辞之前每日是怎样过的。 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 沈怿觉得自己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命人备了匹马,往北边避暑山庄的方向赶去。 第五二章 日夜兼程,赶到镇上的客栈时,天还在下雨,大批亲卫潮水般涌进去,立刻将厅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提茶壶的小二一脸茫然,只见沈怿颦着眉,负手环顾四周,冷冷甩下一个字:“找!” 一声令下后,亲卫立刻四散开来,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的搜,这阵势堪比抄家。 距离上次来此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他也拿不准还能不能找到那个药囊,或许这东西被其他人捡去了,或许扔了……但无论如何,自己要再试试,才肯死心。 八月的京城愈渐凉爽。 即将迎来中秋,街上店铺门面的彩楼皆装饰一新,夜市通宵不禁。 书辞已经在房里关了快七天了。 每日什么也不做,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一副像中邪了的样子。 陈氏朝屋内看了一眼,把言则拽到一边:“你闺女可一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指不定饿出病来。” “那也是你闺女。”他更正完,又道,“你怎么不劝劝?” “我哪儿劝得动她。” “你每天都在家,就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叹气:“我要知道还用得着来问你?” 无言以对,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陈氏放不下面子找她谈话,只悄悄地吩咐了言莫。 中秋这天夜里,书辞坐在石桌上仍托腮沉思,言莫在院内心不在焉地练剑,他时不时看她两眼,最后开口:“姐,听见外面的丝竹声没有?” 她闷闷道:“听见了。” 言莫把剑丢了,“咱们出去玩吧,街上有很多好吃的。” 书辞没什么精神地摇头。 “你想去,方才怎么不和娘一块儿?” “我不喜欢跟着她们。”他倒是说得直白,跑过来拉她,“走吧,我们俩去,娘给零花我了,我请你吃东西。” “我不想去……” 尽管无精打采,却架不住言莫死缠烂打。 书辞没办法,半推半就,最后叫上了紫玉。 长街两旁挂着纸竹扎的花灯,虽不及上元那般繁华,放眼望去也很是漂亮。 言莫有任务在身,今晚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喂饱,所以一路上不停的买零嘴,好在书辞即便兴致不高,多多少少也吃了些。 河边一大群人围着放天灯,挤得毫无缝隙,里三层外三层,他和紫玉倒是锲而不舍,拼了命地往里钻。书辞站在边上等他们,顺便逛起一旁的摊子来。 临近有个卖玉石的小铺,光润细致的玉坠在灯下格外可爱,她弯腰打算捡一个来看,正巧对面也有人伸出手,恰好碰到她指尖。 双方同时一怔,将手收了回去。 书辞抬起头,一片柔和的光芒下,是晏寻沉静的眉目。 她有些意外:“晏大人。” 晏寻又诧异又欣喜:“你也逛夜市?” 书辞淡笑着嗯了声,“陪我弟弟出来的。” 他颔了颔首,目光落在那块玉坠上,问她:“你来买玉?” 她摇头说不是,“我就随便看看的,你不用在意。” 晏寻闻言微笑:“我也随便看看。”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两人沿着岸边的小径慢悠悠的走,人潮里不断有孔明灯升入天空,书辞在找言莫的身影,目光也在那些灯上流连,心头难得平静。 见她似乎清减了不少,晏寻猜到或许是当天肖云和用那人做了什么,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 书辞垂首看着脚尖,忽然停下。 “晏大人。” “嗯?” 她认真地问:“你被人骗过么?” 晏寻当下觉出她话中之意:“谁骗了你?”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了想,如实道:“骗过。” 书辞好奇:“什么感觉?” “很气。” 短短两个字,她听了却有种同是天涯的安慰感,瞬间忍俊不禁。 晏寻看着她的笑颜,在心里松了口气,“所以,你是被人骗了,才因此气得吃不下饭?” 在锦衣卫里待了那么多年,她不提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甚至早在避暑山庄的时候,他 就已经知晓那个无名的真实身份。 书辞倦于开口:“这些日子有很多事,来得太突然了,光是想想便胸闷气短,没有胃口。” “身体要紧,怎么也要吃一些。”晏寻伸手轻轻扣住她脉门把了一会儿,“脉象虚浮……气血有亏,你这样不行的。” 饶是不喜欢沈怿,可也不愿书辞因此事劳心劳神,“我带你去看大夫,开些 补药。” “还是算了,我连饭都吃不下,别说喝药了。” “正是这样才更要看大夫。”他坚持道。 书辞由他拉着朝街上走没两步,迎面便瞧见沈怿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他眼神很冷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一身风尘仆仆,满脸憔悴,虽疲惫至极,但目光与她交汇时依然平缓温和。 沈怿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向这边走来,想起那日扇他的一巴掌,书辞不自觉往后退,他目不斜视,经过她身边时,一手拽住她胳膊,愣是从晏寻手中拎了过来。 力道很大,却又不至于伤到她。 “王爷你……” 行至河畔僻静处,沈怿才放开她。 看着面前的这张脸,书辞显得很迟疑,神色躲闪地去瞧他身后的杨柳。 突然间,沈怿将她的手拿起,摊开,把一个物件轻轻放了上去。 触感细腻,带着微热的体温。 掌心里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药囊,只可惜已毁得面目全非,哪怕被洗得再干净,也不是从前的样子。 头顶上传来低哑的嗓音,沈怿轻声说道:“我找到它了。” 他寻了一天一夜,不承想竟是在郊外捡到的。 “三七粉,白芨,茜草,你一开始放进去的,就是这三味药,对不对?” 从西北的小镇快马加鞭跑了一个来回,他此时眼中布满了血丝。 书辞本想说话,抬眼时又莫名一怔,复低下头,紧紧握住那个残缺的药囊,眉头深锁。 “你证明了自己是他又如何。”晏寻双手环胸,靠在树上,不知几时到此的,“骗了她那么久,看着她替你东奔西跑,为你着急,很有趣是么?” 他冷声说:“你只是认为这样逗弄她好玩罢了,能有几分真心?”就像肖云和一样,果然,他们二人都是一路货色。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沈怿强压住杀意,“不用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我是外人,那你就是内人了?” 他笑得冷意森森:“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晏寻握紧拳头:“厚颜无耻!你分明……”正还要往下说,书辞实在是忍无可忍,“行了,够了!” 若是在平时,见他们俩这般争吵她必然会打圆场,可现下心乱如麻,连劝的力气也没有。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别再提了。”她垂下头,低沉道,“无名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埋的。” 沈怿微微一愣,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她话里的意思,刚欲上前,晏寻却侧身挡在对面。 “让开。”他目光凌厉地扫过去。 晏寻眉峰微拧,手摁在刀鞘上,不为所动。 这一晚上已忍他颇多,奈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沈怿此刻心绪凌乱,手指微屈,出手已是杀招,又快又狠,根本来不及躲避。堪堪掐住他咽喉时,书辞像是才回神,急忙唤道:“王爷!” 沈怿的胳膊骤然一滞,动作僵在那里。 书辞也僵在那里,她没料到他真的会停下来。 一时间,万籁无声,背后的金水河上,无数盏天灯缓缓升起,在水面倒映出一片星河。 晏寻狠狠推开他的手,神色凌厉地一扫,随后拉起书辞,快步往回走。 与他擦肩而过,沈怿并未追上来,书辞一面走,一面又回头,他还在站在柳树下,余光瞥到她,视线便渐渐转到这边,沉默着与她对视,眼底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街市上,言莫和紫玉还在放灯,记不清是怎么回去的,也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这几天的事情在她脑海里混沌得像梦一样。 夜间躺在床上,书辞仍旧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真的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有太多的事实摆在面前她不能不信,可又不想去信。 无名活着,是好事。 可是无名突然变成了肃亲王。 这到底算不算是好事? 她还是无法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因为印象中,这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可为什么事情偏偏变成了这样呢…… 心烦意乱,书辞把被子蒙上头,闭紧眼睛,强迫着自己睡去。 墙角的铜壶滴漏啪嗒啪嗒的响,声音在静夜里尤其清晰,她就这么怔怔的听着,却毫无睡意。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门外忽有人轻叩,大半夜的,听上去挺瘆人。 书辞低低问了声谁,半晌并未得到回应,可过了一阵,敲门声还在。 原以为是紫玉,她无可奈何,只能披衣下床。 开门的那一瞬,高挑的身形映入眼帘,明月清辉,照着那个神秘莫测的面具,像是一切如昨, 什么也没变过。 “王爷……” 沈怿把面具摘下,皱着眉峰,凝眸看她。 “像么?”他喘息不匀,“你还真当我死了?” 闻到淡淡的酒味,猜到他多半喝了不少,语气有些不善,书辞抿住唇,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两手一拉就准备关门。 沈怿掌心摁在门上,轻而易举地推开。迫人的气势忽然逼近,她步步后退,正考虑要不要喊点什么,手腕蓦地一紧,整个人被他揽在怀中,侧身抵着墙。 还没抬头,沈怿已重重吻了下来。 靠得如此之近,竹叶青的酒香愈发浓烈。 和上次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他吻得更深更用力,手兜着她的头,身子紧紧贴着,几乎能感觉得到他胸腔里沉沉的心跳。探入唇齿的舌尖湿滑温软,滚烫炙热。 他抱紧她,然后吻住她的唇舌,带了些狠劲似的咂吮,没有等她回应,也干脆不管她回不回应,强势而又蛮横。 完全谈不上什么温柔,完全谈不上什么缠绵悱恻。 书辞险些没法呼吸。 舌根疼得她倒抽凉气,脑子里还在拼命摇头。 果然不像,果然根本不像啊! 第五三章 等酒水作用下的狂乱情绪终于过去,沈怿缓缓松开了她。 书辞靠在墙边轻喘,心跳如鼓久未平复,双目怔怔地,盯着虚里。 她只被一个人亲过,所以记忆永生难忘,哪怕不愿相信,可也不得不承认,嘴里的味道,真的是一样的…… 浮云遮住了明月,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 这种低迷的气氛持续了很久。 沈怿一直在想,这个时候如果是无名,他会怎么做?然而他居然没有想出头绪来,似乎无名当真随着那个莫名出现的面具人一起消失死去,归于尘土。 察觉到书辞神色有异,担心是自己下手太重,他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有没有弄疼你?” 她深埋着头,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痛:“王爷。”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无名……”如果不说,如果什么也不知道,她还能当他是那个永远会在夜里陪着她,永远温润如玉,笑容干净的男子。 沈怿轻叹了口气:“我就不能是无名么?” 她艰难地转过眼:“所以,我最初在家门前捡的那个人,是你?” “……嗯。” “那给我家劈柴的……” “是我。” “陪我离家出走的……” “……是我。” “去帮我偷信件的……” 沈怿看着她不肯接受的眼神,还是道,“是我。” 瞬间她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这么说,无名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书辞的表情复杂难言,“从始至终,这些事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听到他轻声说是,她几乎欲哭无泪,挨着墙蹲下,双手抱住膝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沈怿撩袍在她身侧半蹲下来,“起初是迫不得已,后来见你那么不待见我,也就一直没能说出口。” 结果拖到现在,事情越来越糟。 他万万没料到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横插一脚,这一步棋实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书辞抬起头来想说些什么,可看到他的脸,意识到他并不单单是无名,话到嘴边莫名又咽了回去。 短短的神色变化被他尽收眼底,沈怿颦 起眉:“书辞,我记得你说过,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不会介意。” “对,我的确说过这句话……”她头疼地咬住嘴唇,“可我没想到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书辞没多想就说道,“你可是肃亲王啊。” “那又如何?”他不能理解,“你的意思……所有人都可以,就不能是我?” “不是那个意思,我……” 为什么? 她也在想为什么。 曾经从多少人口中听到他的流言蜚语,曾经私下里也对他有过无数诋毁和畏惧。 他救过她,她心存感激,可所有的情感都仅仅止步于感激。 肃亲王这三个字,在她的心中,一直一直,都是遥不可及的…… 她有喜欢的人,她把那个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可如今现实告诉她,这个她企图避开,讨好,奉承的王爷,居然就是她心中所爱。 除了震惊之外,书辞想不出此刻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情绪。 见她眉宇间轻愁几许,沈怿也不忍再追问下去。 “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不对。” 他想起初见时,她对自己的颇多不满和鄙夷,饶是隔了那么久,也许,她还是怕他。 就像京城里的百姓,皇城中那些对他敬而远之的朝臣那样。 “我不逼你。”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下来,伸手在她背脊上轻拍,“你慢慢想,慢慢考虑,好不好?” 他不想把她逼得太紧,但到底还是轻叹了一声。 “不过,我只问一句。” 书辞微微抬起头。 沈怿看进她眼底,“你对无名的情意,还有么?” 身份可以是假的,话也可以是假的,但是发生过的那些还历历在目。 秋风乍起,满院枝摇叶晃,落叶滚了一地。 静默了好一阵之后,书辞才轻声开口:“有。” 时近深秋,气候越来越冷,言书月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良辰吉日正选在冬至这一天。 好久不曾进账房的书辞,连着三四天都把自己泡在账本里。 “不错啊。”她合上账册,欣慰地看着她姐姐,“这些都是你记的?” 言书月一脸的喜出望外:“ 嗯……真的不错吗?” “对,很有条理。”她的嫁妆也差不多绣好了,一针一线虽然还是不算精致,可大有进步。 “这样很好,温大哥家人丁多,温伯母近来又身体欠佳,你嫁过去一定能帮上忙的。” 言书月闻言松了口气,欣喜之余,看着书辞低头取笔,蘸墨浆,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偷听到话,眸中便带了几分落寞。 书辞真的不是言家的人么? “阿辞。”她挨着她坐下,“娘今天和我说起你的亲事了,你怎么想的?” 言书月好奇道:“上次看你和晏大人走得很近,他对你有那个意思么?” “晏大人?”书辞握着笔干笑,“他不行的。” “怎么了?” “他身患绝症,随时可能会死,我可不想守寡。” 刚进北镇抚司衙门的晏寻忽然一激灵,偏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前面的肖云和脚步微滞,不由看了他一眼。 “……属下失态了。” 后者抬腿继续走,却不满道:“年纪轻轻就这么体弱多病的。” “……” 言书月支着肘往前凑了凑:“那你有心上人了么?或许,可以去给娘说一说。” 她笔尖一顿,半晌摇了摇头:“这事不急。” 沈怿说要给她时间,就真的没有再为难过她。 这段日子冷静下来之后,书辞也打听了许多的事情。 知道他十五岁挂帅出征,十六岁平定西北,十八岁讨伐南疆。 沈怿在京城里并没有待多少年,其实他最年轻的时光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年少时的经历导致沈怿疑心很重,没什么亲近之人,那座王府中,甚至有个不为人知的暗牢,听说里面刑讯的手段和诏狱不相上下。 他在皇室里不受待见,在朝堂上树敌也不少,许多人不喜他的行事作风,几乎三天两头遭到弹劾。 “不会吧,他为什么这么招人恨?没理由啊。”听紫玉说完,书辞忍不住问,“战功赫赫,年轻有为,也算是替大梁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了。” “汗马功劳归汗马功劳,招不招人待见那是另一回事。”紫玉给她倒茶,“更何况,功高盖主也不是好兆头,小姐您一开始不也不喜欢他的么?” 书辞捧着茶杯,没有 喝,垂眸沉吟了许久,说道:“还是脾气不好的缘故。” “他的事儿我给您讲过的呀,小时候连亲娘和启蒙师父都杀,脾气能好到哪儿去?” 乍然想起之前无名和沈怿同她说过的那些陈年旧事,书辞禁不住拧起眉来。 ——“一看你在家就没被你娘讨厌过。” ——“肃王爷弑师你想必有所耳闻,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杀母呢?” ——“不是他做的。” 那时候无意中说的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当着他的面。 此时此刻回忆起来,只觉得句句都剜心刺骨。 书辞有些后悔地摁着眉心,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胡言乱语的。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紫玉不以为意地低头煮茶:“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那万一大家错了呢?” 她闻言愣了下,然后挑起眉来打趣:“小姐,你今天居然帮他说话了。” 书辞摇了摇头:“我帮理不帮亲。” 后者连眼皮也没抬,“倘若真要计较,王爷对您的确是上了心。” “他若想要,也就一顶轿子的事,何必这样大费周折?您觉得呢?” 她忽然沉默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当天夜里,书辞坐在床上,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件又一件地细细想了个遍。 起初毛骨悚然,继而无地自容,到最后竟莫名的心疼。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突然就明白了孤家寡人这个词…… 她悄悄起身走到后门前,盯着门栓看了许久,然后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 月光照耀下,那个人的身姿俊逸挺拔,似乎在仰首望月,脸上的银制面具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书辞出了一会儿神,再眨眼时,身影已然消失,胡同里空无一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叹自己眼花。 就这样在家里窝了数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紫玉知晓她近来在修身养性,所以很多见闻也都憋着没有告诉她。 因此这天安青挽登门造访的时候,书辞是非常惊讶的。毕竟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完全达不到能上门做客的程度,不上门砸场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缘由还得从当今太后说起,两位王爷独身太久,她前些天没事找 事打算给他俩选妃,按年龄排顺序头一个就轮到沈怿。 书辞许久没出过门,自然不知道这个。 见安青挽哭得无比凄惨,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安慰一下。 后者悲苦地看了她一眼,书辞只好把茶水往前推了推:“不如,喝口水你再继续?” 安青挽捏着帕子,却伸手拉住她:“书辞,我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我这次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她听着又稀奇又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我瞧着,太后的意思是想把我指给肃王爷。”她眼泪汪汪,“我爹看上去还很乐意,我娘也愿意我嫁过去,思来想去我只能来找你了。你爹是王爷的心腹,你也和他走得近,你帮我说说话呀。” 书辞思量了片刻,却问:“他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想嫁?” “他是肃亲王啊!当然不好了!”安青挽自然而然地回答,“又冷血又没人性,固执还不懂风雅,成日里只知道杀人打仗,根本就是个野蛮人,嫁过去那不是跳火坑么!” 书辞皱了下眉,看着她的眼神里明显带上了嫌弃。 “那他也是王爷。” 安青挽得意道:“王爷又如何,怎么也比不上我表哥。” “你表哥很能耐么?”她冷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肚子坏水儿。 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争论起这个来了,安青挽心下虽气,又不好发作:“你到底肯不肯帮忙啊?我会给你许多好处的。” 头一遭看到有人来求人求得这么理直气壮,毫无诚意,书辞站起身:“不帮!送客!” 主仆两个不甘心地忿忿离开,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瞪一眼,正好瞪到言书月身上,后者一脸迷茫。 晚上风大,月明星稀,入夜的时候,沈怿居然来了。 自打上次一别,书辞已快半个月没见到他。今日他穿了身寻常的便服,坐在窗边,动作姿态和无名一模一样,只是看见他的脸,仍有些许不习惯。 “这事和我没关系。”沈怿淡淡解释,“安家自己上赶着来巴结,我不一定肯的。” “她是不想嫁给你才来找我的。”书辞总觉他是误会了什么。 “嗯,我知道。”他点点头,“京城里想嫁给我的估计没有几个。” “……”对于他这样的坦诚 书辞不得不无语,“你就不打算改改你的脾气?” 沈怿无奈:“我的脾气对你已经算是很好了。” “可别人……” “别人我管不着。”又不娶回家,管别人干什么? 书辞嘀咕道:“难怪你不讨人喜欢。” 沈怿抬了眼瞧她,灯下的小姑娘恬静温暖,他心中一动,极想问问她还要考虑多久。 他凑过去,头微微低下来。 可又知道不能太急,到底是勉强忍住了,轻叹了一声,告辞离开。 街上月光如水,寂静安然。 右眼皮忽然猛跳了一下,沈怿忙出手摁住,心下隐隐生疑。 第五四章 肖府的书房内还是灯火辉煌,顶上挂着的玛瑙珠帘正漫不经心的轻晃,照出一抹鲜亮的色彩。 肖云和一手支着头,极有耐心地听旁边的姑娘啜泣哭诉。 “表哥,你得替我拿主意。他们都想让我嫁,全都把我往火坑里推,可我怎么能嫁呢……” 安青挽哭了一天了,但看见他时还是忍不住掉眼泪:“爹爹想和肃亲王交好,办法又不是没有,为什么非得用我来铺路?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若真的赐婚了,我这一生就算完了。” 她明明有喜欢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说。安青挽偷眼去看他,肖云和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敲着案几。 她打小就对这个年长她十几岁的表哥有好感,从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靠安家的时候,第一眼见到他便动了心,念念不忘。她立志长大以后要嫁给他的,奈何明里暗里,和他提过数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她甚至拿不准他究竟对自己有没有那个意思。 静默了一阵,留意到她或许是说完了,肖云和这才回过神,似笑非笑地安慰:“哦,肃亲王啊……不急不急,你不想嫁给他,这事容易得很。” 安青挽微微一愣:“你有办法让他不娶我?” 他唇边的弧度意味深长:“这有何难,再过一阵,只怕他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是太后要替他选妃么?” “他现在被一大堆俗事缠身,已经消磨得没什么斗志了。”肖云和答非所问地晃了晃茶杯,轻抿一口,“正是时候。” 他啧了声,轻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站在门外的晏寻闻言颦了颦眉。 沈怿从书辞家折返回府时,眼皮还在跳个不停,他这段时间睡得并不好,烦心事太多,不仅是因为她,还有南疆那边…… 好在肖云和暂时被禁了足,否则这边再闹起来他真是吃不消。 管事让人送了小米粥到他房里,临睡前喝一碗能安眠。 然而粥才端上桌,宫里突然来人,传他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沈怿只好匆匆换上公服出门。 马车的轱辘在寂静的长街上吱呀吱呀滚动,冰凉的月光照着冷硬的宫墙,巍峨里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来。 他随引路的太监走在夹道中,两旁的宫灯影影绰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夜间的皇宫阴森凄清,每一个角落似都飘着冤魂。 沈怿曾在禁宫里住了十来个年头,那些长廊的鬼影在他心中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暖阁内,沈皓正坐在那儿看折子,一身便服将天子的威仪隐去了不少。 沈皓年长他一岁,乃当今太后所出,先帝的好相貌他未能继承,眉目也只是清秀而已。他在沈怿的记忆里一直都是个不温不火的存在,年幼时不出挑,先帝也并没看上他,最终不知怎么的就当上了皇帝。 然而登基后仍旧不出挑,打仗丢给他,政务全由首辅做主,自己则缩在龙椅上不动如山,大约千百年后,史书上对于他的评价也就无功无过四个字了。 不大喜欢给人下跪,沈怿勉勉强强见了礼。 “皇弟不必见外。”沈皓放下折子,和善一笑,“这么晚将你叫过来,没搅你的好梦吧?” 沈怿淡笑:“谢皇上关心,臣弟尚未就寝。” “那就好。”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道,“朕记得,皇弟平定南疆是在四年前……” “三年前。”沈怿纠正道。 “哦,三年,那也不短了。”沈皓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上次南疆那几个小国结盟之事,朕如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沈怿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于是干脆不吭声等下文。 “卑陆、康居、南奇,平时是不成气候的,边境之事朕本就不如你清楚,但为何会突然结盟,又突然发动骚乱,朕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和戎卢有关。” 听到他提及戎卢,沈怿立刻皱了眉。 “戎卢与我大梁的恩怨起于先帝,边疆的小国都以它马首是瞻,几时卷土重来也未可知。所以——” 沈怿握紧拳头,果然沈皓如他所想一般说道:“戎卢必须得灭,否则后患无穷。”他说完伸手在他肩头一拍,“这带兵打仗的事,还得靠皇弟你了。” 沈怿生出无数的排斥来,强自忍耐下去,平静道:“皇上,戎卢已降三年,边疆百姓和睦,年年上岁贡,从未落下,此刻出兵,只怕出师无名。”而且粮草也是个要紧的问题。 上年闹灾荒,今年情况才转好,根基不稳,完全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 沈怿不禁奇怪。 他到底在想什么?哪怕对于边境的战事再目光短浅,也 不至于做出这种决策来。 “要出师有名这还不简单,理由多得是。”沈皓那双笑眼仍打量着他,“只是,看皇弟你肯还是不肯了。” 几年前,他刚登基的时候就把自己遣去西南讨伐戎卢,目的是什么沈怿当然知道。 沈皓那时初初上位,龙椅还没坐稳,太后视自己为洪水猛兽,眼中钉肉中刺,索性让他远离京城,有多远打发多远。如果战死,皆大欢喜,就算回来,数年过去大局已定,也构不成威胁。 戎卢是淳贵妃的娘家,也算他半个亲戚,感情谈不上,只是打了那么多年太麻木了。 一个部族,因沈家而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弱肉强食虽然不假,可恃强凌弱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如今根本就没有要打的必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太太平平,何必去惹这一身腥,他杀了太多戎卢人,实在是对此反感得很。 “臣弟久未出征,这把刀已经锈了。”沈怿委婉而恭敬道,“朝中能人志士甚多,皇上不妨再寻良将。” 沈皓目光冷淡:“到底是你不敢去,还是你不想去?” 见他语气有异,沈怿不由抬起头来。 难道这么多年了,这人还觉得自己偏向戎卢?怀有异心? “戎卢部是你母妃的娘家不错。”沈皓站起身,负手在后,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外面的人说什么,朕从来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你是朕的亲弟弟,朕没怀疑过你。” 说到此处,他突然转过身,“可你不该瞒着朕,与戎卢部勾结!” 沈怿微愣,只能撩袍,单膝跪下去。 “臣弟惶恐。” “你也别惶恐了!”他一甩袖子,“朕知道你和肖云和之间有过节,你们俩在朝堂上下怎么争怎么斗,朕不想管。但上一回,你让人故意将几国联盟之事压住,特地借此来要挟朕,这就是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门外的亲卫骤然涌入,脚步整齐,眨眼便将地上的沈怿团团围住。 数道黑影落在他身上,将视线遮得密不透风。 沈怿并未起身,余光扫了一圈,唯有在心中冷笑。 原来是设了这么个局。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收回认为沈皓不温不火的那句话吧。 一炷香时间后,圣旨下了。 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映满了室内明亮的灯光,扭曲的人 影在门口被拉得很长。 沈怿是亲王,底下没人敢动他,两边的侍卫只能左右站着。他神情倨傲地走下来,脸上看不出半点惊慌,淡然得像是闲庭信步。 三公主就在离他不远处掖手而立,秀眉高高挑着,很是鄙夷。 沈怿一面往前走,一面斜过眼来看她,唇边含了抹不屑的笑。 胡同里的桂花香味变淡了,倒是地上铺着的落叶越来越厚。 紫玉不得不每天扫上两遍,据说言家的新宅子已经买好,眼下正雇人修葺,等言书月出嫁前就搬过去。她期盼着去了那边自己的活儿能少点。 书辞正坐在桌边看书,望了眼窗外,然后把书本合上。 已经三天没见着沈怿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街头巷尾冷清了很多,那种肃杀的气息有别于秋季的萧瑟,氛围说不出的荒凉。 下午言书月来找她去戏楼听戏。 一进门,台子上锣鼓喧嚣,热闹得很,楼下满满当当全是人,唯有楼上还空着几张桌,书辞提着裙子上楼梯,抬头便和安青挽对上了眼。 和前几日愁眉苦脸的表情完全不同,今天的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满面,轩轩甚得。 瞧见书辞,安青挽貌似很愉悦,歪头冲她露了个挑衅的神情。 “都说风水轮流转,几天前看我那么求你,你想必很高兴吧?” 书辞莫名其妙,垂眸想了想,“怎么,你不用嫁给肃亲王了?乐成这样。” “我当然不用嫁了。”她支着下巴,有些得意,“你家王爷眼下自身难保,大理寺那边还在审呢,都被撤职了,我爹爹才不会让我嫁过去。” 书辞立时骇住,第一反应便是去看紫玉,后者也是茫然,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他被撤职了?为什么?” 安青挽不以为意:“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么是冲撞了圣上,要么就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总而言之,你们言家攀上的这棵大树不顶用了。”她抚掌轻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怜可怜。” 书辞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转过身,走下了楼。 她从不知道原来亲王也会下狱。 记得以前沈怿说过,他只要不谋反,没人奈何得了他。 莫非……他真的谋反了? 也说不定安青挽只是拿这话吓唬自己,一路走出戏楼 ,书辞叫了一顶轿子赶到王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着,连门房也寻不到,更别说高远了。 以往怎么都会有几个守卫,不至于冷清成这样,意识到事情或许真的不太妙,她于是折返去北镇抚司。 这种锦衣卫扎堆之处书辞一向不敢靠近,此刻只能拿出那块玉牌找晏寻,门前本有两人拦着,见到晏寻的信物又不敢怠慢,便先让她去院中等候。 书辞垂首在屋檐下打转,咬着下唇等了半晌才看见一抹大红的飞鱼服从里头出来。 “晏大人。” “书辞?”晏寻正打算出去,见她在此不免感到意外,“怎么了?” “你知道王爷的事情么?”书辞拉住他衣袖,模样很焦急,“他现下怎么样?” “王爷?”他迟疑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在大理寺。” “真的出事了?”书辞问道,“我能进去看他吗?” 晏寻犹豫片刻,“他身份不一般,可能不太好办。” “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嗯……或者,帮我瞧瞧他也好?” 晏寻有心无力,还是摇了摇头:“此事不归锦衣卫管,我插不了手。” 书辞为难地皱起眉,“连你都没办法……” 不欲使她失望,晏寻仍宽慰道:“你别担心,他贵为王爷,再坏也就只是这样了。大理寺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最后还是会放人的。” 她狐疑:“当真?” 晏寻在她肩头上握了握,“你先回去,我替你把高远找来,有什么事你可以问问他。” 沈怿毕竟是皇亲国戚,不能真将他同其他犯人一般关在牢中,吃住上依然有优待,充其量也就是软禁。 四下静谧,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床沿,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静静沉思。 不多时,门外忽有人进来,吱呀一声,听脚步不像是个练家子的。 沈怿懒散地抬起眼皮,那人披了件黑色的斗篷,罩着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待看清对方的容貌时,他带着讽意笑了笑。 “稀客。” 黑衣人并不与他计较,寻了个位置缓缓坐下。 “你不用这样,我是来帮你的。” 沈怿倚在一边儿,将他这身装扮打量了一番,淡声道:“你已与肖云和联手,这会儿还来说帮我?帮我尽早上 路么?” “我并未与他联手,你误会了。”简短的解释完,那人颔首说,“皇上也不是要杀你,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出兵打戎卢。” 沈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 “革职的借口。”黑衣人轻轻一叹,“现在京城里所有的内军都由你掌控,此前又出了西南小国联盟之事,唯有你出面才能摆平,试想一下,整个大梁几乎是由你撑起来的,肖云和又被禁足,朝廷里没人能牵制你,他心中自然慌。 “此时你若想趁机夺权,于他而言必然是场硬仗。” 沈怿听完就轻笑了一声,别开脸,似有不屑。 黑衣人皱眉深深注视着他,“你,就没想过取而代之么?” 沈怿不答反问:“怎么,试探我?” “……不是。” 若说之前,他对此毫无念头,眼下经沈皓来这么一出,他还真有一点想法了。 不过也就一点,转瞬即逝。 “无论如何,你且放心。”见他良久不答,那人倒也没想追问,“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神色认真,一字一顿,“总有一日,会助你重掌兵权。” 第五五章 傍晚的时候,书辞见到了高远,他看上去也颇有些憔悴,眼底下一圈青黑。 顾不上和陈氏打声招呼,她直接把人领到偏厅去了。 “怎么样?” 后者踯躅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职位低微,没法进去。” 书辞抿了一下唇:“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好端端的,没道理革他的职吧。” 朝堂上的事,和她一句两句说不明白,高远只得无奈道:“简而言之,就是有人告发王爷自恃功高,一手遮天,勾结外族,皇上龙颜大怒,所以……” “那是真的么?”书辞想了想又感觉自己这么问不太好,于是又改口,“朝堂上就没人替他说话?” 高远讪讪一笑:“镇国将军倒是帮着说了两句,不过被皇上喝退了。” 沈怿的人缘早就已经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如今隆安皇帝在气头上,当然没人敢往枪口上撞。 “得往好处想。”高远宽慰她,“这种情况,旁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万幸了。” “还会有人落井下石?”书辞难以置信,“那、那公主和庄亲王呢?怎么说也是亲兄弟,连他们也站干岸?” 高远闻言苦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的事就是三公主起的头,我估摸着,或许她私底下和肖云和有点联系。” “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 高远平静地点头:“是,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 而他其实从一开始,也不打算让人喜欢。因此,才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 深秋的后半夜,寒风如刀,弦月的清辉洒满胡同,清冷冰凉。 书辞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她回忆起第一次遇到沈怿的时候,想起每一次他靠在石墙上,唇边含笑地听她说话。 那些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浮现。 她之前总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恨她。 自己明明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过分到,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 直到今天书辞才想明白了一点。 其实沈怿不是不恨她,只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世人这样或那样的偏见,也就习惯了包容她。 心里忽然感到很愧疚。 她和沈怿都是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 偏头去看过他一眼。 在他最需要人谅解的时候,她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那边,隔着人潮,冷眼旁观。 脚边的野猫不知几时走过来的,仰着脖子冲她轻唤,书辞伸出手,将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头顶上的纸灯笼随风摇曳。 肖云和与沈怿都被撤职,六部的事情没人管总不是个办法。 沈皓很快提拔了一批心腹,并将都督府的调兵之权划分给了兵部,由常年闲赋在家专心种花的庄亲王出任兵部尚书一职,这一举动让许多人都察觉了什么。 往后肖沈二人相互制约的局面有可能就此结束,从而变成三人相互制约…… 沈怿并未在大理寺呆多久,很快新的一道圣旨就宣了下来。 肃亲王殿前失仪,藐视皇威,责令其回府闭门思过两个月,并罚俸禄半年。 至于在南疆使的那些手段,沈皓没有再提,看上去像是给足了他面子。 从大理寺出来时,天正蒙蒙下着小雨,冰凉的雨丝飘在脸上,沁人心脾。高远备了顶轿子,举伞在不远处等待。 沈怿神色淡淡的,心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望了那轿子一眼,只把伞接过来。 “不坐了,这几日闷得太久,出去走走。” 高远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和几名侍卫一起跟在他身后。 天色阴沉朦胧,满世界像是罩了一层雾,连雨中的灯火都是模糊不清的。 脚下的水洼随着他的步子被踩得噼啪作响,行至亲王府门前时,沈怿停了下来,连眼皮都懒得抬,轻笑了声。 “来得倒是挺早的。” 高远正不解他此言的意思,突然间王府四周的高墙与屋檐后冒出了无数个头戴斗笠的刀客,深色的衣着在这场雨里显得尤其骇人。 “有刺客!”高远和一干侍卫纷纷抽出刀来,“保护王爷!” 不知这次又是谁的人。 沈怿没兴致去想,反正对他这条命感兴趣的太多了。 随着刺客从墙上跳下来,高远持刀迎上去,侍卫们与刀客混战成一团,沈怿只撑着伞立在人群之中岿然不动,姿态悠闲。 对方人数太多,一时难分胜负,一刀客疾行数步,忽朝他面门刺来。 就在刀刃逼近双目的那一瞬,他眼神突然凌厉,侧身,抬手,虚晃了一招,掌心直拍对 方胸口,但见那人急速后退,溅起一道水花。 沈怿握着伞的手半点没动,眸中带着嘲讽:“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 在场的刀客互相对望,使了个眼色,瞬间长刀齐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沈怿冷笑了声,旋身一转,将油布伞抛至空中,手上劲风快如闪电,一把扣住右侧刀客的手腕,猛地将他往前一带,他手里的刀不偏不倚没入左侧的刀客心口。 喷溅的鲜血洒在其余刀客的脸上,一群人还未回过神,他已将刀抽了出来,动作奇快,斜里斩了数下。 雨水混着血水滴滴坠落,就在伞将要落下的瞬间,沈怿退开一步,握住伞柄,遮挡头顶上的鲜血。 昏暗的长街上,四下的刀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立在尸体中间的人,他周身殷红,打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不像是凡人,更像是恶鬼。 沈怿波澜不惊地回过头,唇角微扬,“再来。” 书辞得到消息时,雷声清清楚楚地在她耳畔劈过。 雨势比之前更大了,她取了把伞撑开,从后门出去,沿着正街一路往前跑。 瓢泼的大雨浸湿了裙摆,连鞋子都沉重起来,她寻到大理寺门口,问过看守的校尉后,又转身朝东拐去。 肃亲王府外的街巷向来都是冷冷清清的,雨把街道冲刷得格外干净,淡淡的血红顺着石板的缝隙流到她脚边。 书辞喘着气,一眼就看见了孤身站在大雨中的人。 他没有撑伞,衣袍染满了红色,鲜艳极了,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这一幕让她心里骤然一紧。 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在眼前闪过。连初次相遇,也是由于他的伤。 都知晓肃亲王的功夫出神入化,可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的身手这样好。 ——因为若不能胜所有人,就会死。 这个天下第一,是用命换的。 沈怿眸色冷淡,余光瞥到这边,头才缓缓转了过来,瞧见她的那一瞬,眼中的戾气便瞬间烟消云散。 愣了片刻后,他苍白地笑道:“没想到你会来。” “早知道不动手了……” 书辞握紧了伞,一步一步走近。 沈怿打量她的眼神:“吓到你了?我其实不是……” 话未说完,她从走变成了小 跑,丢开了伞,然后一下子伸手抱住他。 数十个刀客围攻亦未能撼动他分毫,却不知为何,书辞抱过来时,沈怿不自觉地轻颤了下。 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 沈怿眸中含笑:“我还真以为,你这辈子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他抬起手,抚上她发丝:“不怕我了?我杀过那么多人。” 书辞揪住他湿透的衣袍,忽然摇了摇头,低低说算了,“算了……” 她喃喃自语,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哑声道:“别人不喜欢你,我喜欢!”她望着他的眼睛,大雨里的视线水汽朦胧,“谁让那个人是你呢……” 耳边嗡嗡作响,饶是雨声凌乱,他仍旧把她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到心里。 然后又感觉不真实。 沈怿搂着书辞的手不可抑制地收紧,收紧,水顺着发丝淌入衣襟,他垂头吻了下去,温柔的亲在她唇角,然后反反复复的吮吸。 大概是自己的身体太过冰冷,她的唇便显得格外温暖柔和,在四周散不开的血腥之中,那股暖意直传到心里。 雨没有停,沈怿浅尝辄止,并未深吻,手掌捧着她的脸颊,略带凉意的修长手指极有耐心地拂去雨珠。 书辞却一门心思留意着他袍子上的血,“你有没有受伤?伤到哪儿了?” 她衣服几乎湿透,沈怿想脱下自己的给她披上,低首时发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在外头淋雨,这个事回去说……”转目扫向一旁的高远等人,后者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立时正色道:“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沈怿朝地上扬了扬下巴:“我留了几个活口,记得把话审出来。” “是。” 他说完拥着书辞先进去。 从头湿到脚,这身衣裳肯定没法再穿了。 书辞洗了个澡,也从头到脚换了一套衣裙,她百般不自在地往外走,一面还在拉袖摆,奇怪王府里怎么会有这么合她身的衣服…… 绕过屏风行至外间,沈怿正靠在榻上,手支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听到书辞的脚步,视线才慢慢挪了过来,目光细细地打量她那套服饰,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满意。 书辞头发还湿着,抬眼时发现他也披着湿发,石青色的家常衣袍被水渍染得斑驳。 沈怿心情甚好地冲她颔首: “过来,我给你擦。” “你上过药了?”她依言过去,靠近他时,又犹豫了片刻,微不可察地小退了半步,才坐下。 饶是动作不大,沈怿仍瞧得一清二楚。 他无奈地把巾子取来,执起她的秀发慢慢地擦拭,“方才说得那么好听,结果到头来你还是怕?” 书辞捏着额上的碎发掩饰尴尬:“这得慢慢适应,我没办法的。” “好,那你慢慢适应。”他也不急。 第五六章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虽然还在下,不过比方才的势头要小了很多。 暗沉的室内点上几盏灯,将秋季凉爽的舒适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沈怿悠闲地拿巾子给她擦湿发,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幽香,他捏着几缕青丝轻轻嗅了一下,就在此时,书辞忽转过头。 “嗯?”他松开手,歪着头看她。 书辞抿唇琢磨道:“那这么说……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对你那么恭敬了?” 还以为要问什么事,闻言沈怿有些好笑,靠在榻上点头。 她眸子里带着新鲜:“见了你也不用行礼了?” “随你高兴。”他继续点头。 “还不用想方设法讨好你?” 沈怿啼笑皆非:“你之前有想方设法讨好过我?”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外人面前,必要的礼数还是得有,这是为你好。” 她听完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仍觉得如在梦中。 “那我……这是被堂堂肃亲王给罩着了?” “何止是罩着。”沈怿拉过她的手来,一根一根指头数给她听,“你往后,买东西,出门,上街,不管走去哪儿,没人敢为难你。” 书辞双目一亮,扬起眉。 “怎么?”瞧见这眼神,沈怿抬手在她额上轻弹,“现在终于知道跟着我的诸多好处了?可是要比那个姓晏的靠谱得多?” 书辞捂着被他弹过的地方不满道:“王爷,这事儿和晏大人有什么关系?人家也是一片好意。” 沈怿没理她这一句,“你现在先把称呼给改了。”他拉着她到榻前的小桌边,铺开纸,提笔蘸墨,边写边抬眼问她:“知道我的名字么?” 大梁皇室是沈姓,他排行第四,单名一个怿。 白色的笺纸上铁画银钩的大字,劲瘦挺拔,因为常年习武,他下笔刚劲有力,那种气势似乎都能透过纸张袭面而来。 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沈怿挑着眉把纸递给她。 书辞接过来,轻声念道:“怿?”她侧目去看他,“沈怿。” “嗯。” 她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沈怿……” 耳畔的声音清脆干净,沈怿还是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么好听,不禁握着她的手合拢在掌心里,继而缓缓俯身… … 绵软的舌尖顺从地由他吮弄,那些微湿的秀发不经意扫在脸颊、唇边,柔软细腻,带着秋天雨季独有的湿意和清新,令人心猿意马。 书房外,细雨潺潺,雨点沿着房檐汇聚成一串,叮咚叮咚打在廊下的万年青上,将叶子洗得新绿透亮。 高远百无聊赖地倚栏而靠,嘴里还叼着一根青枝,注视着台阶下涓涓而流的雨水。 回廊的那一边有人用手遮着头上的水珠,小跑过来。 紫玉到他跟前,左右望了望,“我们家小姐呢?” 他努努嘴,示意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在这儿就好。”她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大白天的,就这么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太好吧?” “王爷他老人家乐意,用得着你操心?”高远鄙夷地拿眼睇她,“你家小姐也够难伺候的,扭扭捏捏,就仗着王爷喜欢,这要是换成别人,早被削成一段一段的了。” 紫玉冲他龇牙:“我们家小姐怎么就难伺候了?要我说,你们家王爷才是麻烦呢,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要不是他,会惹出这么多事儿吗?” “你!”高远伸出手指着她,又不敢拿她怎么样,“你敢这么说王爷!” 紫玉不以为意:“怎么样?你去告我黑状呀。” “……”知道沈怿眼下美人在怀兴致正高,那边枕头风要是一吹,没准儿到时候自己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高远在一阵自我安抚之后,哼了声,把脸别过去。 头发已经干了,书辞拿剪子挑了挑灯芯,见他脸色略苍白,遂凑上前关切道:“你在大理寺过得好不好?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沈怿摇头淡笑:“我没事,就是小住了几日。只不过这次被禁足了两个月,兵部那边的职也被撤了。”沈冽顶替他的位置是在意料之中的,此人韬光养晦那么久了,眼下开始动作并不奇怪。 政事她不想问太多,知道这些自己不该管,“是肖云和害你的?方才的杀手也是他请来的人?” “这个说不准,得把人审过之后才能知晓。” 闻言,书辞若有所思,随后望着他叹了口气:“幸而只是革职,已经算万幸了。你这些天正该在家里好好反省一下才是,下狱连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觉得自己很失败么?” 沈怿唇边含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 :“革职还算万幸呀?我可是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听到俸禄,书辞果然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道:“我能问一下你一个月的俸禄有多少么?” 他放下茶杯,看着她专注紧张的眼神,慢悠悠竖起三根手指。 书辞猜测道:“三百两?” 沈怿笑而不语,那副表情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她继续猜。 “难不成,是三千两?!”书辞眸中难掩震惊,继而带着说不出的羡慕与嫉妒盯着他。 沈怿勉强憋住笑意,面上极力沉痛地点头。 书辞咬着嘴唇飞快拿笔算了一下,“三千两的月俸,那半年的俸禄岂不是……一万八千两?”她当下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 “太过分了!怎么能罚那么多!我爹一个月都还没有一百两!这个肖云和真不是个好东西!” “说得很是。”他从谏如流,把茶杯推过去,“来……坐下喝口茶,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书辞心里仍旧意难平。 沈怿忍俊不禁:“现下你该知道我的难处了吧?” 她非常理解地颔首:“知道了。” 沈怿到如今算是明白了,书辞心疼银子估计都比心疼他多一点,思及如此,便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摇头。 王爷被削职,市井上有关的流言传得更加邪乎了,人们总感觉这场秋雨后的寂静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似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这段时日,沈怿被罚闭门思过没办法外出,倒是书辞借口去看他的次数多一些。 上午刚用过早饭,她做了些羹汤装好正打算出门,陈氏从后面叫住她。 “娘。”书辞心情甚好,“什么事?” 陈氏颦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似有不愉,“你这一阵,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都干什么去了?” “我……”她只好拿沈怿来作挡箭牌,“在王爷的绣庄办事,实在是太忙了。” 陈氏也不知信了多少,眉头越皱越紧,苦口婆心:“你是个姑娘家,成日里管什么绣庄啊,咱们家现在又不是从前了,不赚那点银子也不要紧。”说着她拍了拍书辞的手,“我想呢,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不如趁此机会去和王爷说说,把绣庄的事给推了吧?” 书辞啊了声,“娘,不好吧?那可是王爷啊。” “王爷又怎么了,这做不做事 的,难道还能逼着你?一个绣庄而已,少了你也不至于没法周转。” 她和沈怿的事太复杂,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陈氏解释,而且他那边尚在禁足,现在谈婚论嫁似乎不合时宜…… 半晌没言语,陈氏在旁怀疑地盯着她瞧:“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书辞讪讪一笑。 “果真如此?”她松开眉头又复拧起,“是哪家的公子?你们怎么认识的?品行如何?相貌如何?家中情况怎样?”想了想,又问,“听书月说,你和那位锦衣卫千户晏大人走得很近,是他么?” 就知晓言书月的嘴不严实,书辞忙道:“不是他……娘,这个,我回头和您细说成么?” “不成。”陈氏语气坚持,“今天就得和我说清楚。”她思量着颔首,“其实,这晏大人倒也不错,一表人才,谦和有礼,与你也算相配了。就是这做锦衣卫的……我总不大放心。” “娘,您想哪儿去了,我没看上他。” “没看上?你眼光还挺高啊。”陈氏无语,“那到底是谁?” 书辞把食盒提上,顾左右而言他,“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我往后再跟你讲……绣庄那边该开门了,我得先走一步。”言罢,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诶——”陈氏叫也叫不住,只得叹气,“这死丫头。” 雨连着下了四五天,到今早才放晴。 王府里的小径还是湿漉漉的,沈怿半靠在床边,怔怔地瞧着窗外草木上的晨露。 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反而有点不习惯。 据说沈冽办起事来比肖云和果断得多,先是大刀阔斧整改兵部,之后还和六部的其他几位尚书联名上折子推行什么新政策。 沈皓瞧着还挺欣赏他的,这就不禁让沈怿愈发纳闷起那日在大理寺中与黑衣人的谈话。 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书辞推门进来时,沈怿像是才起床,外袍还未换上,正背对着低头挽袖子,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身躯修长而精实,肩宽腰窄,笔直而立。 这一幕瞧上去分外养眼,以前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脱身去了,还没这样仔细看过,现在才发现,他身材是真的好。 察觉到背后有人,沈怿侧过身,一见是她,唇边不由浮起笑意。 “你来了……正好,过来帮我把那件衣衫换上。” 书辞放下食盒,走到床前将搁在矮凳的衣袍抖开,左右看了一圈,忽然奇怪道:“你房里没有侍女吗?” 沈怿懒懒的抬起手,由她给自己披上外袍,“以前是有过,这些女人胆子太小,我嫌麻烦,看着也碍眼,后来也就不让伺候了。” “你上次去狩猎,不一样带了侍女?”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我身边要一个女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书辞低头在他胸前整理衣襟,沈怿便顺势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他不禁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轻蹭,“我房里没侍女,你应该高兴才是,苦着张脸干什么……让你服侍我有这么委屈?” “我不是为了这个……”原本是在想尽早陈氏的话,正要解释,越看他身上这件衣服越眼熟,“这袍子……” 沈怿哦了声,“你做的那套。” 书辞蓦地一怔,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某些不美好的回忆,当下把他的手挣开,后退一步。 “想起来了。” 他不解地笑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书辞皱眉瞪他:“你当时就为了这么个衣裳特地为难我来着,一个大男人,如此斤斤计较。” 沈怿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无奈地叹气:“我那也是为了帮你,是你自己说料子不好做,我才换的。” “有你这么帮的么?……你还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 “我哪有。” “怎么没有。”书辞提醒道,“在王府给你试衣裳的时候,你一言不合就翻脸;还有去庄亲王府赴宴的时候,也是说不了几句就生气。” “那还不是见你一心想嫁到镇国将军府上去。”沈怿睇了她一眼,“也别光说我,要不要解释一下皇族的贵气是怎么回事?” 书辞:“……” 第五七章 由于两个人都是劣迹斑斑,这场论战在持续了半个时辰后以平局告终,未能生出胜负,只得留着得空再一决高下。 消磨完了早上的时光,正午用过饭,沈怿牵着书辞逛王府。 大梁只有两位亲王,府邸的奢华自不必说,他不爱听戏,和庄亲王府相比,除了少了个戏楼,其余亭台楼阁,假山园林应有尽有。 穿过垂花门,不远处是阴暗的竹林,隐约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断断续续,像是惨叫,又像是呻吟。 书辞刚想往前,就被沈怿伸手拽了回来。 “那地方,你别去了。” 她脑子转得很快:“传说中的暗牢?堪比诏狱的那个?” 沈怿赞许地颔了颔首:“言姑娘,你知道的不少啊。” 书辞眯着眼笑:“谁让肃亲王您恶名昭著呢。” 见她笑颜灿烂,且并未因此对自己产生畏惧与厌恶,沈怿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走了,那里头血腥得很,没什么好看的。” “你在审前几日刺杀你的那些刀客?”书辞跟着他往回走,“审出结果来了吗?” 他说没有,“这几个人嘴巴挺紧。” 书辞若有所思:“说不定是肖云和指使的……”言罢又奇怪,“不过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针对你呢?” 连着的雨天,让室内很潮湿。 兰花就喜欢这样环境,在精致的小盆中异常鲜活。肖云和捏着下巴静静欣赏,眸子里有满意之色。 门外一袭黑衣渐近,行至跟前,不冷不热地行礼:“大人。” 他收回视线,望向对面的尺素。 “你回来了。” 她神色平淡,只把两块沉甸甸的青铜碎片放在桌上,表面凹凸的纹路在灯光下流露出陈旧的岁月感。 “还是你办事靠谱。”肖云和唇边噙了笑,走过去捡起碎片轻轻抚弄了一番,长叹道,“晏寻若有你一半的能干,我也用不着去找沈冽了。” 眼下自己禁足将解,庄亲王也按计划接了沈怿调兵的职权。只可惜,若是统兵之权也在他手上就好了……真是美中不足。 肖云和指尖在青铜碎片上轻敲,“按照沈皓的行事作风,等沈怿出来,只怕都督府的职位还给他留着。我们只剩这两个月了,不算充裕。”说完又自我满 足地一笑:“不过也快了,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点时间……” 他喃喃自语,“快了,快了,不出半年,皇城内定会天翻地覆,沈家的人,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尺素不动声色地上前摁住他肩头:“冷静点。” 肖云和缓了许久心情平复下来,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含笑问道:“晏寻替我做事是有所求,你好像这么多年了……别无所求似的。尺素,你就不怕死后跟着我下地狱么?” 尺素抬起头,双目毫无情绪:“你想多了,没人会陪你下地狱。” 他闻言不怒反笑,声音朗朗,指着她说道:“果然啊果然,比起晏寻,我更喜欢你这个性子!” 这么一番大白话,后者听了似乎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夜色深沉,晏寻走进灯火明亮的书房,肖云和正凑在灯下认真地拼接那些碎片,一个小巧的麒麟立在桌上,只是头和大腿的位置还缺了两块。 “大人,您找我?” 他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扬眉示意自己面前的东西。 “看见了?”他语气轻松,“找你来,是要告诉你,言家的那块碎片,得想法子赶紧替我弄到手。” 晏寻眸色微变,“大人,我……” 肖云和抬手打断他的话:“多的我不想听,你也别再拿话糊弄我。我是看你面子上才等了那么久的,要么,你去,要么,我另外找人。”他淡笑,“你是个懂得惜命的,一个女人,能有自己的命重要?” 晏寻垂下眼睑,眉头紧拧,袖下的手不经意地狠狠握成了拳。 见他这样,肖云和收敛了表情,肃然道:“你心里最清楚,这病若再拖下去,你活不过这个月。” 病入膏肓,除了他无人能医。 晏寻闭上眼睛,那种排斥感油然而生。 他想活下去,他的确想活下去,可是…… “我真是不明白。”把他脸上的挣扎尽收眼底,肖云和满口无奈,“人家都瞧不上你,你何必赶着去倒贴呢?” “晏寻。”他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叉,叠在鼻下,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你相信我,只要你跟着我,总有一日,全天下的女人都会是你的,她言书辞算什么?” 这席话听得人心里发怵,晏寻颦眉打量肖云和,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如何?考虑好 没有?机会我不给第二次。”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啊。”肖云和靠在椅子上,“言则必然知道碎片的下落,你可以把言书辞哄出来,用她的命作为要挟,他不会不说。”他给他出主意,“这种小姑娘很好骗的,趁此机会你二人单独相处,还能够生米煮成熟饭,多好啊,是不是?或者再麻烦一点,编个谎,让她帮你一块儿去找,把碎片偷出来。” 晏寻目光闪烁:“你要我骗她?”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了。”他笑得慵懒,“你不是很喜欢她么?上次拼了命从我手上救她,想来她如今对你很信任,哪怕什么理由都没有就让她跟你走,她也绝对不会起疑。” “……” 此事就像一个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口。 从肖府出来,回家再至深夜,晏寻仍无时无刻不在思量。 他有一瞬觉得,肖云和的提议并非没有道理。 书辞本就不中意自己,而他的怪病,目前只有肖云和府上的大夫才能医治得了,自己为何非得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与他做对? 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明明之前那么多恶事都干尽了,多一件也无关痛痒。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原就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命,牺牲她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一整晚彻夜难眠,第二日在前去北镇抚司的路上,晏寻仍显得心不在焉。 身侧的行人熙熙攘攘,他只垂眸看着地上,零碎的落叶在脚边划过,突然间,视线里多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绣鞋,就那么停在他面前。 晏寻不自觉驻足,缓之又缓地抬眼。 晨曦温暖和煦,阳光下的少女眉宇轻扬,温和的光线将她整个人照得分外耀眼,明媚灿烂。 “晏大人。”书辞朝他打招呼,“这么早,今天你当值?” 晏寻僵在那里,不知为何,看着她说不出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我也得去绣庄一趟,改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夜里编好的说辞已在嘴边,然而他开口时竟只是道:“好。” “那我先告辞了。”书辞笑了笑,绕过他就准备走。 意识到这样不行,晏寻回过神,立马叫住她:“书辞!” “嗯?怎么了?”书辞转身回来,站在面前仔细望了望他的脸色。眉头深皱,满目愁绪,面容暗沉蜡黄,分明没有睡好。 “我……” 瞧出他的不对劲,书辞关切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需要我帮忙吗?” “……”他在心中徘徊了数次,最后还是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她没有多想便点头:“好。” 河畔杨柳依依,水面浮着落叶,涟漪正一圈一圈的荡开。 他们俩并排坐在岸上。 书辞顺手折了片柳叶,猜测道:“可是肖大人为难你了?” 昨日肖云和的话在耳边响起,晏寻抿了抿唇:“我的确是碰上些事情,可能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她闻之有些发愁:“这就糟了,偏巧王爷现在在禁足,让他出手怕是会惹人非议,嗯……你的事,很难办吗?” 他别开脸,“事关重大,具体详情我不能告诉你。” 书辞理解地颔了颔首:“那好吧。” “你,真的愿意帮我?”晏寻虽如此说,开口时却只觉愧疚,“不担心,我是肖云和派来害你的?” 她理所当然道:“上次在肖府多亏有你,我感激还来不及,能帮到你的自然是要帮的。” “……”他越听越感到不是滋味,“那我若是,让你随我去一趟郊外呢?很远的郊外。” 她点头:“好啊,什么时候?” 没料到她如此痛快,晏寻暗自咬牙:“我或许还得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 “东西?得是值钱的吗?”书辞想了想,迟疑半天摸出一那块玉来,“你看这个行不行,我家传的……不过先说好,只是借给你,用完了还得还。” 掌心里的玉佩带着她的体温,细腻温润,晏寻竟一时哑口无言,“你为何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你既然不能说,那想必是不可以泄露的机密。”书辞一副了然地模样,冲他微笑,“我不会多问的。” “你!”他愣了一阵,心里五味杂陈,忽然站了起来,面上还带着恼意,“你怎么能这样就给我了?!” 书辞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起身,“不是、不是你说要的么?” 晏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忍不住薄责:“你不能如此轻易就相信别人!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你知道么?!” 看他性情大变,书辞没搞懂自己究竟哪儿得罪他了,“若是旁人我自然不肯的,这不是因为是你吗?” “是我也不行!”晏寻把她的手拉到跟前,将玉佩放了上去,“自己的东西,要好好收着,记住了,谁都不能给。” 见她犹在发怔,晏寻不由又加重语气:“听明白了吗?” 书辞讷讷道:“明白了。” 他喘气声略急,也不再说下去,转身就走了。 原地里,留下书辞还在一头雾水,没明白他唱的是哪一出。 大清早发生的事令她困惑不已,直到从绣庄出来,书辞仍没想出头绪。 晏寻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还是仅仅与自己闹着好玩? 若他当真惹了麻烦却不好意思同她开口,自己是问呢,还是不问呢? 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书辞又去了趟北镇抚司找他,结果被告知晏寻已外出办案,数日才能回来,如此她只好作罢。 返家的途中,左右无事,书辞便绕远路去王府看沈怿。 他正拿了卷书靠在罗汉床上,听得开门之声,目光便扫了过来,挑眉看她,“来了?” 书辞漫不经心地地应了,随口道:“你前几日受的伤好了吗?要不要换药?” 他说不急,“过来坐下。” 书辞依言坐到他对面,好奇他在读什么书,刚想凑过去瞧,沈怿忽然收手躲开,意味深长地把她望着。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书辞皱眉一脸茫然,心说今天这一个两个的,神智是不是都出了问题? 她没底气地嘀咕:“说什么?” 沈怿在那边眯眼睛看她,书辞也不解地跟着眯眼睛,片刻后,额头就被他轻轻弹了一下。 “你可是又背着我去见晏寻了?” 书辞揉着眉心:“这怎么能叫背着,我光明正大的。”言罢,又像是想到什么:“你跟踪我?” “我何须跟踪你。”他放下书站起来,神色淡淡的,“全京城哪儿没有我的眼线?随便问问就知道了。” “这样太不公平了。”她不由去瞪他,“你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我,知道我作甚么,我就没办法让人时时刻刻盯着你,知道你作甚么……万一你哪天贼喊捉贼呢?” “嗯,有道理。”他很赞同,“你可以自己来盯着我 。” 书辞咬牙忿忿道,“你就是欺负我没你有钱有权。” 后者从谏如流:“对,我就是欺负你又穷又没权。” “……”被他噎得语塞,偏偏自己还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书辞直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沮丧和恼意。 沈怿看着好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我如今被禁足在家,自然得把你看紧点。”说话间,他已经俯了下去,身上那股冷硬干净的味道铺天盖地袭来,书辞禁不住往后缩了缩。 见状,沈怿便不敢再动她了,只轻轻啧了声:“看吧,就知道你这丫头没释怀。” “谁说我没释怀……” 像是为了争那口气,书辞身子朝前倾,伸手捧起他的脸,冷不丁凑上去吻住。 唇瓣上触感柔软,未曾料到她会突然亲上来,沈怿也怔了下。 微微张开的唇缝里那带着湿意的舌尖探了进来,她吻的动作很缓慢,试探性的,一点一点摩挲,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在沈怿看来,这种节奏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心里痒痒的,忍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启唇,轻咬了下去,绵长深入,不断贴近。 他接吻的样子一直很专注,书辞不经意睁开眼,甚至能看到两个人轻吮的模样,沈怿原本是两手撑在她身侧的,后来慢慢的收拢,彻底地圈牢。 书辞头往后挪了挪,他手掌探过来兜住,舌尖收了回来,只在唇角轻轻的啄,嗓音偏哑:“怎么?” “……无名不是这么亲的。” 居然还惦记着这个,沈怿好笑道:“那是怎样?” 她伸出手指,覆上他的唇,“张开一点。” 沈怿倒也顺从听话。 书辞又道:“太大了,再小一点。” “……” 说着,她把唇贴上去,舌头在唇齿间扫过,轻微的纠缠,时轻时重地吮吸。 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如此绵软无力过,沈怿到底还是很给面子地由她折腾,吻到最后放开时,人已经压在了她身上。 垂眸能看见她的眉眼,睫毛长长的,清澈的眸子正盯着他…… 喉咙莫名的发干,这一瞬,沈怿生出一种强烈感觉…… 想成亲的感觉。 第五八章 两个人四目相对,沈怿深深地望着她。 捏在衣襟上的手指紧了紧,又紧了紧,最后不舍地缓缓松开,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他双目已恢复清明,只低头在书辞唇角上亲了亲,拈起她的一缕头发:“你再等我几日,等我禁足结束……” 就上门提亲。 书辞分明看见他提起禁足时,目光闪过一瞬黯然,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并不知道这次革职对他而言是什么意义,应该说,朝堂上的事她本就一知半解,可是从这几日的相处,书辞多少能感觉得出来。 尽管有自己陪在他身边,沈怿眸子里依然含着难以言喻的倦色。 他经常拿着本《清心咒》垂目在窗下看,然而也不知看进去多少,单单是瞧见书名,书辞就知道他心中的情绪肯定比面上的要复杂得多。 若说沈怿和无名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此了。 印象里,无名永远没有心事,有心事的永远是她,她说,他听,然后缓缓开解,没心没肺地揶揄。 但如今想来,其实并非是他没有心事,只是在自己面前,他一直一直,都没有提过罢了。 书辞其实很想问问那些有关他家中、有关他的往事,可终究开不了口,觉得不妥,好几次欲言又止。 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在西北小镇的客栈里,他嗓音低沉,语气佯作轻松的,讲起他的生母淳贵妃。 “王爷……” 沈怿本盯着书上的字走神,闻言扬起眉,视线移过去,随后又不满道:“不是说让你换称呼了么?” 书辞并未搭理这话,只凑过去,“在家里很无趣吧?” 听得这个开头,他颇有兴致地合上书,等她下文。 “过几日有庙会,我们去逛庙会啊。” 沈怿指了指自己:“你莫不是失忆了,忘了我还在禁足?” “这个容易。”书辞从背后摸出那个他许久没带的银制面具,神色间满是得意,“带上它不就行了,咱们晚上出去,不容易被人发觉的。” 食指勾起那个面具,倒生出些怀念来,沈怿把玩了一下,含笑打趣她:“其实是你自己想去吧?” 书辞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双目在她笑颜上流连,沈怿将面具搁到一旁,一副勉为其难 地口气:“既是如此,我就当作陪了。” “好啊。” 傍晚时,送书辞出府。 阴沉沉的天空有晚风卷过,吹得草木枝摇叶晃,却难得的没让人感到寒冷。 沈怿靠在墙边,静静目送她上街,直到消失在街口。 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松快。 闲在家中的这段日子,并不是他第一次受挫,但却是最接近活着的。 以往一个人的时候,彷徨,暴躁,萌生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他的前半辈子过得并不平静。 每日只是与各种各样的事周旋,听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躲着各种各样的刺杀…… 甚至想过这样的人生有没有意义。 好在,如今有了她。 在这辈子最低落,最颓唐的时候,能有她在身边,实在是最庆幸不过的了。 拐角处,紫玉正仰头和高远说话,瞥见书辞出来,这才跟上。 “小姐。” 书辞冲高远礼节性地颔首,跟着紫玉一起举步往回走。 平日里就数她话最多,可这一路上,紫玉竟难得的安静,转头看时,只见她颦眉思量,似有心事。 “怎么了?让高远欺负了?不吭声的。” 后者唔了一声,“我是在想您和王爷的事儿。” “我的事?” “瞧你们俩现在,那必然是喜事将近啊。”她先是一通贺喜,随后才道,“可您得是以什么身份嫁过去呢?亲王正妃得由皇上下旨赐婚,咱们家老爷这个官职,也不知攀不攀得上。” 书辞微微一愣,这倒是她从没考虑过的。 紫玉在打量她神情,“您都没问过么?” “……没有,一看见他,我就忘记了。” 她诧异道,“这您都能忘?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啊,万一王爷三妻四妾的,往后您还得下血本和那些女人死拼呢!” 说不清为什么,书辞潜意识里竟认为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非常的小。 她总觉得自己和沈怿之间,和无名之间,其实相知比相爱更多一点。 在一切还风平浪静的时光中,他们坐在漆黑的天幕下低语了无数个夜晚,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任…… 庙会将近。 自打上次陈氏和 书辞提了婚事之后,这几天看她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一听她说庙会这晚要留在家中,表情就愈发地探究了。 “你留在家里干什么?” 书辞讪笑道:“这不是怕大伙儿都出去了,没人看家么?” “看家还有下人。”陈氏盯着她,“你细胳膊细腿儿的,看得住什么?” “街上人太多了……”她只能换个借口,“挺没意思的,出门就要花钱,多浪费呀。” 陈氏瞧了她半天,倒也没再问下去。 等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出门之后,书辞才轻手轻脚摸到后院,将门栓取下来。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他了,心里有种久违的欣喜。 她推开门去,狭窄的胡同里景物如旧,言家的新宅子就快修好,他们即将搬走,一想到再过一阵便没有机会看到这般景色,不禁生出些感慨。 清冷的月色,安静的小巷,晃晃悠悠的灯笼,以及蹲在墙头的野猫,此时此刻还应该再有个什么这幅画面才算圆满。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一样,小径的那一头,一抹影子落到脚边。 书辞侧目望去,树荫下,那张银色的面具一点一点的从阴影中出来,狭长的眼眶后,星眸温润如玉。 她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荡开,跑过去牵他。 “你来了。” 沈怿目光追随着她,带了几分无奈地抚上她耳畔的发丝,“不至于吧,我带上了这个,你就高兴那么多?” 书辞歪头提议,“那你以后干脆都带着?” 他在她鼻尖上轻拧了下:“你也真不怕我麻烦。” 夜晚的京城繁华如画,灯光将盛世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怿挽了她的手,两个人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知道书辞的脾气,能不买的东西就绝对不会买,而是先玩个够本,故而见她站在摊前低头摆弄半天,他也颇有耐心地在旁等。 “想要买了就是了,你还差那点钱?” 书辞将陶瓷小人放下,闻言睇他,“你这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想要的太多了,若全都买,家里只怕堆都堆不下。岂不是浪费么?” 沈怿笑道:“你这么替我省银子,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正欲说话,冷不丁瞧见那边过来的陈氏一家,忙背过身去。 沈 怿瞅了一眼,仍旧故技重施,不动声色地把她掩在怀中。 书辞在他臂弯间小心抬起头,摇头叹道:“出门太急,早知道我也带个面具的。” 好容易把这关挨过去,因担心再和他们碰上,她只好放弃了再逛下去的念头。 “这里人多,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怎么样?” 沈怿觉得无所谓:“京城里还有清静的地方?” “当然有。”书辞一面走一面说,“城北的小树林你知道么?那儿不仅有面镜湖,还有棵姻缘树,据说很灵验。” 城北的小树林……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唇角掩不住地慢慢勾起。 上次来时是初春,而今已到深秋,林子里铺满了落叶,除了四季常青的草木外,其余的树已然凋零。 书辞尚在和他说年初在夜市上遇到高远的事,还没来得及可怜他,一抬眼,便见那姻缘树下站了个身着藏青色道袍的老道士。 满树的红丝带随风飘扬,他仰头观望,那些红绸便在他眼前纷飞萦绕。 这情景带了几分哀怨与萧索。 书辞驻足一怔,与沈怿交换了下眼神,低声狐疑:“这年头,连道士都来求姻缘了?”还是个老道士。 后者轻笑,也跟着她压低嗓音,“还不能让人家有几个年轻时的相好?” 提起这个,书辞忽然默了一下:“那你呢?” “我什么?” “你年轻时有相好么?” 他答得轻松:“有啊。” 书辞微愣,随后就皱了皱眉头。细细想来,以他这个身份有红颜知己是不奇怪,可到底意难平。 沈怿似笑非笑道:“脸色难看成这样……吃醋了?” 离得远,加上他们声音不大,本以为对方没有听见,不承想竟是个耳力好的,那老道收回视线,含笑说:“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贫道并无相好,不过途径此地,顺便瞧瞧故人。” 书辞闻言挑起眉:“你故人挂在这树上?” 听得出她在打趣,老道也不恼,抬手一指,“这里的红绸没一万也有一千了,总有一个是的。” 第五九章 姻缘树的每根红绸都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有的年深日久早已斑驳,有的颜色鲜艳,字迹清晰。 对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棵树上,书辞只得转头去看沈怿,神色间满是询问:人家尚在伤春悲秋,他们站在这儿会否有不妥之处? 沈怿懒洋洋地睇了她一下,意思很明显:你管他呢。 “……” “看二位这样子,是来问姻缘的吧?”老道终于收回了视线,先是打量过书辞,其后又端详沈怿,啧啧评价,“打扮成这样来的,也很少见了。” 知道他指的是沈怿,书辞有些不愉地颦眉:“道长,您不能以貌取人吧。” 后者含笑着捋捋白须,“贫道正是以貌取人才如此说的……以公子的容貌气质,带着面具真是可惜了。” 居然有人会夸他! 书辞稀奇地仰头看过去,沈怿只是微笑,两人的手交叉相扣,能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她不免好笑:“他遮着脸,你还知道他相貌好?” 老道士不以为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单单看骨相,就知晓公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就算贫道猜错了,那么公子的母亲也该是倾国倾城,长相不俗。” 淳贵妃的确是美若天仙,这道士的一通话乍听上去很莫名其妙,但竟也让人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沈怿垂眸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慢吞吞道:“然而某个人却偏偏喜欢带了面具的。” 书辞冲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对面的老道摇头笑道:“所谓各花入各眼,姑娘不是个看重皮相的俗人,公子你该高兴才是。” 沈怿意味不明地轻哼。 “既然来都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二位不妨也试一试,留个名?” “这……” 沈怿原想推拒,奈何书辞兴致挺高,不欲让她失望,他也只好妥协权当是作陪了。 树下摆有红绸和笔墨,都是现成的。正面写上姓名,另一面也不能空着,总得有一两句吉利话。书辞尚在犹豫,是写白头偕老,还是写永结同心?然而沈怿却已提了笔。 “你写什么了?” 担心他太敷衍,书辞凑过去,被他躲开,这样明显的掩饰更令她加深了自己的猜疑,于是愈发锲而不舍的抢。 闹到最后实在拿她没办法,沈怿终于认输服软,叹了口气把东西交出去。 “你要是胡乱写,我可不认账的。” 她说完一低头。 红绸上笔墨苍劲,只有四个字——“愿卿安好” 书辞盯着那条绸带瞧了许久,双目怔怔地,朝他看过去。 他也在看她,唇角依旧不咸不淡地翘着一个弧度,面具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但那眸子里仍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心头忽然一热,书辞从他手中拿过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了四个字。 红绸挂在树梢,迎风而起。漫天的殷红交错萦绕,缠绵悱恻。 “找个最高的地方,别和其他人弄混了。” 沈怿踩在枝头,听她在树下吩咐,一面系好,一面叹气,旋身落回地面时,不由嗔怪道:“这么多要求,何不自己来?” “那不是知道王……咳,知道公子您轻功好么?”她在旁奉承。 “看也看了,挂也挂了,该满意了?”沈怿将她的手握住,转头朝那老道颔首,“时候尚早,我们进林子里走走,就不打扰道长睹物思人了。” 老道士也没挽留,只抬手抱了抱拳,自己仍退到一旁触景生情。 书辞和沈怿行出老远,直到回头已看不清那棵姻缘树,她才狐疑:“你不觉得这个道士很奇怪么?” 他懒懒地轻哼,“有可什么奇怪,拐弯抹角扯出那么多,不过就是想知道你我的身份罢了。” “那你为何还告诉他?” “告诉他又有何妨。”沈怿一脸不屑,“莫非我很见不得人么?” 原地里,姻缘树上,老道正翻出那条红绸,看着上面的两个名字若有所思。 沿着小径往深处走,两旁的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四下里没有人,月光映在石板上,晚风拂着绿草,空气中有湖水的湿意。 沈怿抱着胳膊,不禁想起上回书辞为了染风寒特地跑过来泡冷水,缩成一团咬着牙发抖的情景,心中便不自觉轻叹…… 他转过眼去瞧她。 明朗的月光下,那张清秀的小脸眉眼沉静,似有心事,嘴唇、鼻尖的轮廓染上月华,像是洒了一层淡淡的银粉。 “怎么了?”见她闷闷不乐,沈怿出声问,“你娘又给你脸色看了?” 书辞垂着眼说没有,“她最近倒是操心起我的 婚事来了。” 沈怿笑问:“那你怎么回复的?” “我说……”瞥到他的神情,书辞话锋一转,“我能怎么说,还不得看王爷您么?您有那么多相好的,谁知道轮不轮得上我做主。” 察觉出话里的醋意,沈怿竟有几分高兴,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圈在怀里,额头轻轻抵着她的,“你居然还在想这事儿?” 书辞挣了几下没挣开,心里不大痛快:“你这面具不是头一次用了吧?怪不得那么轻车熟路的。” 沈怿越听越觉好笑,想着想着就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书辞皱眉瞪他,“莫不是心虚了?” 他搂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傻丫头……我问你,我现在年轻么?” 书辞盯住他的脸琢磨半天,“还行,至少不老。” “……”尽管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沈怿还是决定凑合了,“那不就对了,眼下与我相好的是谁?” 她愣了愣:“难不成是我?” 他忍不住在她脑袋上轻敲,没好气道:“你说呢?” “也不想想,安青挽视我如洪水猛兽,真要有红颜知己肯嫁我,我的亲事能拖到现在?” 书辞一时也顾不得恼了,把他衣摆揪着:“那你方才是逗我玩的?” 沈怿瞥了她一眼,神情里含着笑。 “你……” 她咬牙要发火,沈怿已伸出兜住她的后脑,微微侧头,垂眸凑上去。温热的呼吸轻喷在鼻尖,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环境,一并连那人的动作都无比熟悉。 就在嘴唇堪堪触碰到的那一瞬,冷不丁听见远处传来水声,两人皆是一怔,齐刷刷地举目望过去。 小镜湖边蹲着个男子,背对他们,上身赤裸,以手鞠水不知在洗什么。 满城的百姓都在逛夜市,原以为这个荒凉之处不会有人,想不到还有跟他们一样无聊的。 沈怿带了一丝不耐烦,啧了声:“今天晚上还真是热闹。” 月光洒了一地,书辞的视线不经意落在那人的后背。 因为没有穿衣,能清楚的看见他肌肤上的纹身,那是一个狼头,张牙舞爪,浓墨重彩,眼神透着犀利。 尚未瞧个明白,双目就被人捂住了。 “你干什么啊?”她挣扎。 “人家没穿衣服 。” “我知道啊,我只是在瞧那个纹身。”书辞把他手拿开,认真地解释,“晏寻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 不料,听完了这话沈怿脸色更黑了,“你还见过晏寻身上的?!” “……我给他上过药。” 他眯起眼:“你还碰过他?”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你又不是不知道。” 然而不管怎么辩解沈怿的眉头都是越皱越紧。 还没等吵出个结果,那鞠水的男子已经披好了衣衫,默不作声地朝他俩走来。 不知是他的容貌太凶煞还是神情太阴冷,沈怿和书辞同时停下言语,一个眸子里带着戒备,一个眸子里带着好奇。 此人已近花甲年纪,但身体强壮高大,和沈怿几乎不相上下。 他一步一步逼近,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们,于是面无表情地扫向这边。 沈怿将书辞掩在身后,不避不回地迎上他的目光。 短暂的交汇,他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嘴唇苍白,甚至有病态。 狼头的纹饰是戎卢的象征,也就是说这也是个外族人。 幸而对方虽凶神恶煞,却没有要干一架的意思,很快收回了视线,与沈怿擦肩而过。 “这样的天他还到敢湖里洗澡?”见其走远,书辞连声叹道,“真是个不怕冷的。” 沈怿仍看着那人的背影,淡淡出口:“你不也是么?” “嗯,说的也是。”她点完了头,半晌总感觉有何处不对劲,可就是想不起哪里不对劲,等她终于想起来的时候,诧异地猛抬头,和沈怿对视。 沈怿:“……” “你、你怎么知道的!!”书辞后知后觉,耳根子瞬间发烫。 他轻咳了声,试图让她冷静一点:“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不不,你你……你先别说,什么也别解释!” 书辞将他的手挣开,捂住耳朵万分惊恐的往后退,他上前一步她退两步,最后索性扭头朝湖边走。 眼下哪怕是八月秋高风怒号也没法吹尽她脸上的那股灼热。 都快回忆不起来她当天究竟做了什么…… 首先,衣裙肯定是脱光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水中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所以,所以…… “我真没看见多少。”沈怿无奈地跟在后面,见她走得急,随口提醒,“你慢点,湖边湿滑,当心掉下去。” 话音刚落,书辞脚下一滑,毫无悬念地摔入湖中。 “……” 明月当空,湖面波澜万千。 沈怿强忍住笑意在岸上蹲下,望着坐在水里一脸怨愤的书辞,无辜道:“这不能怪我……大概是被你姐给传染了。” 见她不吱声,沈怿把手递了过去,“赶紧上来,秋天水冷,冻出病来可不是好玩的。” 不料,书辞突然往后挪了挪,深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此情此景,明白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赌气,沈怿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摇头:“这丫头……你还真不怕冷?” 乌黑的青丝在水上铺开,起初还冒了几个泡泡,很快就只剩下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 水性倒是不错。 沈怿唇边泛起浅笑,盯着湖面,想瞧瞧她能闭气到几时才浮上来。 涟漪尚未扩到岸前便已消散,周围一片死寂,等了许久始终未发现书辞的身影,沈怿眉峰一点点皱起,心头隐隐开始不安,他站起身唤她:“书辞?” 耳畔吹过清浅的微风,什么动静也没有。 沿着湖边来回绕了两圈,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须臾那份打趣的心思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心急如焚。 水太过冰寒,也许她在下面抽了筋也未可知。 来不及多想,沈怿慌忙褪了外袍跳入湖中。 天色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水下水面都是混沌一片,他抬手用力划拨,却无论如何也瞧不清四周的情况。 正在沈怿焦急万分的时候,小腿蓦地被人一拽,将他拉入更深的湖底。他转过头,身后那人的秀发飘荡在眼前,近在咫尺的星眸带了些狡黠地意味。 这要换做旁人,早把她当做湖中女鬼了。 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之后,沈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顿生无奈,索性将计就计,故作呛了口水的样子,开始奋力挣扎。 书辞原本只打算吓唬吓唬他,没想他水性如此不佳竟会溺水,于是急忙游过去拉他胳膊。 就在此时,沈怿骤然睁开了眼,伸手箍住她的腰拥入怀中。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书辞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他搂紧,狠狠地吻了下来 。 第六十章 书辞原本闭气闭得好好的,被他这么一亲,瞬间就岔了,脑中一团浆糊险些晕过去。 衣摆在水里层层散开,沈怿抱着她往水面浮,像是知道她呼吸跟不上一样,刻意吻得很紧迫,纠缠不放,一直拎到岸边。 青草地被骤来的水打湿,书辞躺在地上几乎快有溺水的错觉,喘息不定,终于意识到惹恼了他真不是件好事。 沈怿就支在上方,面具间的水珠顺着鼻尖滴在她唇角,又滑入草丛里。 凉薄的秋衫下有温软的触感,他盯着她脖颈后露出的那一片白皙肌肤,喉咙微微发干……然后又觉得,这样不行。 书辞看见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了数下,呼吸里带着克制和隐忍,气息逐渐灼热,随即……随即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 静默了片刻,沈怿将她拉起来坐好,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下。 双方都是一身的狼狈,不经意四目相对,又各自感到好笑。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就算了,还拖我下水……” “我没料到你真会跳下来。”书辞搓着手呵气,水沿脸颊滴落在地。沈怿伸出手轻轻给她抹去,“腿脚还好么?有没有抽筋?” “没有。”看出他眼底有担忧之色,书辞心下歉疚,只好岔开话题:“我闭气的功夫如何?是不是很不错?” 他淡笑着夸道:“的确厉害,这点我实在不及你。” 见她四肢在轻颤,嘴唇微微泛白,沈怿取来丢在一旁的外袍给她披上,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现在知道冷了?” “这水和初春那会比还不算什么。”书辞望着他笑,“也让你感受一下,谁叫你背着我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沈怿自知理亏,倒也不辩解,“真要我感受,直接说就是了,何必自己跟着泡冷水,你傻不傻?” 不欲告诉他方才是因为脸上发烫故而才钻进湖中去的,书辞看着他垂眸替自己系好袍子,脸上面具未摘,水一直在往下滴。 她把手探过去,轻轻捧起他的脸,然后将面具取了下来。 他的眉眼比一般人更深刻一些,湿发黏在唇边,饶是如此,给书辞的印象仍旧是英武而非清俊。 沈怿也不言语,由着她看。 片刻后,书辞才喃喃道:“这样也挺好的。” 她自言自语似的重复:“这样也挺好的……” 怔了一瞬后,明白过来她所指的是什么,沈怿心中一动,忍不住将头靠了过去,轻轻挨着她的额头。 夜幕里明月如霜,小镜湖上的微波携着满天星辰,星辰里闪闪烁烁,映着两个人。 因为湿衣服得尽快换下,在外面待得时间也不能太长,沈怿雇了辆轿子赶着将书辞送回来。 幸而天色还早,夜市尚且热闹,背后的长街人来人往。胡同里有风,因得衣衫湿透,冷不防一吹,书辞当下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怿扶着她,听得摇头:“真是自作自受……” “那不是为了陪你出来散散心。” “是,是。”他从谏如流,“我谢谢你了,言大姑娘。” 书辞提醒他:“我排行第二……”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前方就是言家后门,墙上挂着一只常年不太亮的灯笼。 台阶边,一抹黑影款步走出,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书辞和沈怿愉快的谈笑在看到对方的脸时戛然而止。 昏暗的光线下,陈氏的神情阴晴不定,那表情,俨然是一副捉奸在床的愤怒。 也怪不得她气恼,书辞眼下一身湿,穿的却是沈怿的外袍,而沈怿此时也是一身湿,手还搀着她的胳膊,这副画面怎么看怎么令人浮想联翩。 “娘!”书辞愕然一惊,忙把手抽回来。 “你还知道叫我娘?”她气得不轻,“你不是看家么?” “我……这个……” 陈氏黑着一张脸,几步上前把她拽到身边,“我说呢,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留在家里,前些日子要给你说亲,你也推三阻四的,原来是因为他!” 她食指一转对准沈怿。 “你到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还跟他私会!?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乍一看去,沈怿身形高挑健硕,带着张面具,古怪异常,通身上下连每根头发丝都散发着坏人的气息。 书辞不知如何解释,要说他是王爷,可王爷如今又在禁足,陈氏多半不信,可若说别的,只怕她还会更恼,刚想开口,就被陈氏拉到了身后。 她颦眉瞧着沈怿:“我告诉你,我们家姑娘是有头有脸的黄花大闺女,你别痴心妄想了。” 他闻言,似觉好笑:“ 我痴心妄想?” 完了完了,这是要发火的前奏了。 书辞忙去扯陈氏的衣服:“娘啊,其实他……” 话没说完,陈氏已神色冷傲地哼道:“书辞往后是要嫁到大户人家中去的,就凭你这个样子,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奉劝阁下,识相的就赶紧放手,若让我家老爷知道,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娘,其实他是……” 沈怿笑得一派轻松,偏偏就是不给书辞说话的机会,淡声打断:“可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你说什么?!”这倒是让陈氏始料未及的,她猛地转头去瞪书辞,眸子里诧异万分。 “我、我……我没有!”她简直百口莫辩,一劲儿朝沈怿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后者权当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我会上门提亲的。” “不必了!”陈氏已然七窍生烟,一把拉着书辞往屋里拽。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 隔了片刻,又从里打开,扔出来一件袍子。 沈怿微微一笑,走过去拾起衣袍,拍了拍上面的灰。 一回到家,书辞就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房中,陈氏面色铁青地在门口看她,两手一拉就欲关门。 “娘!”她扑到门上,只听到落锁的声音,“娘,你听说我,他是王爷,是肃亲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王爷?”陈氏站在门外没好气道,“他还是天王老子呢!” 书辞:“……”看起来真是误会大了。 陈氏把两个老嬷叫到跟前,“把二小姐看好了,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给她开门!”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声。 想了想,她又补充:“三餐也只能给两顿。” “是。” 这通一火把前院的言则都给引了过来,“怎么了?发那么大脾气?” 陈氏朝书辞的房间努努嘴,“还能有什么,你瞧瞧你的宝贝女儿都干出些什么事来!简直伤风败俗!” 他讪讪一笑,忙叫她息怒,随后又纠正:“也是你女儿,也是你女儿……” “哪怕天大的事,总有商量的余地嘛,对不对。” 陈氏重重一哼,甩袖不再理他。 闹腾了一晚上,先是逛街后是捉奸,悲喜交加的,她没精力和书辞细谈,只等睡一觉 明日再同她算账。 一夜无梦。 因为存着心事,第二天陈氏很早就醒了。 家人备好了早饭,她和言则坐在桌前慢慢地吃。 “昨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你怎的把辞儿关在房里?”言则终于找到机会问她,“还给扣了一顿饭。” “少吃一顿饭饿不死她的。”陈氏轻叹了声,“你这个闺女,真是胆大包天,平日没管她,都不知道结交了些什么人!”将所见经过一一告诉了言则,后者也是越听越愕然。 “不会吧?” “怎么不会,人家都亲口承认了!还说要来提亲。”她把筷子一搁,“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大不了让你闺女下嫁受点委屈。可居然是个跑江湖的,还带了个不男不女的面具,你说说……像好人家么?” “他昨日可有离开?” “不知道。”陈氏摁着太阳穴深觉头疼,“我正为这事发愁,对方若是纠缠不休可怎么是好?” 言则抿抿唇,脑子难得转了几下,提议道:“那、那问问书辞喜欢不喜欢,其实姑娘要是喜欢,咱们家也不是容不下……” 陈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脑子是进水了吧?” “……” 正说着,外头有下人前来禀报:“老爷,夫人,高大人到了。” 对此人一向没有好感,陈氏语气不善:“知道了……他又来干什么?” 言则则是放下粥碗开始细数自己近来所办的事,狐疑道:“没有失职,没有偷懒,也没有缺勤……不应该是来找我麻烦的吧?” 陈氏在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叫来丫鬟收拾桌子,夫妇二人整理好衣裳出去迎客。 高远今日穿得光鲜,抬脚跨进垂花门,拱手就向言则道喜。 “老言,许久不见了。” 饶是官阶已高他一级,但看在沈怿的面子上,言则也不得不恭敬几分,“高大人多礼了,来来来,里面坐。” 高远颔首往前走,陈氏一眼就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人,或者准确的说是瞧见了他脸上的面具。 “是你?!” 沈怿弯起唇角,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迎上她的视线。 一旁的言则莫名其妙:“什么?” 陈氏皱着眉冲他示意面前这人,又上上下下将沈怿审视了一 遍,“是谁让你进来的?” 光看面具就猜到这多半是方才陈氏与他提及的那个,不明就里的言则只好用询问的目光望向高远,“这位是……” 后者安抚性地笑了笑,“老言,稍安勿躁。这可是你的一位熟人。” 他惊讶:“我认识?” 说话间,沈怿已垂眸,慢条斯理地抬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眼前登时出现一张俊朗的脸孔,剑眉入鬓,双目生威。 言则的眼睛骤然瞪大:“王爷?!” 陈氏闻声蓦地转过头看他。 “言夫人。”沈怿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久仰大名。” 书辞夜里睡得很不安稳,一大早就起了,见门前站着两个门神,她连灯都懒得点,只撑着头在桌边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沈怿为何会突然对陈氏说那番话,这不是对自己落井下石么…… 走廊上隐隐传来说话声,正奇怪着,门扉忽被人打开,言书月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后,提着食盒走进来。 “阿辞。” 她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带了些早点。”言书月飞快把饭食端上桌,“早上不吃东西不行的,趁娘没发觉,你赶紧吃,完了我再送回去。” 灌汤包、小米粥、香油酥圈,算得上很丰盛了。书辞分外感动地望着她:“亏得有你惦记着我,我都快饿死了……诶,娘不是找了人守着么?” “我刚刚把她们俩支开了。”言书月给她盛了碗粥,也挨着她坐下,“你安心吃。” “真香……我昨天泡了冷水,这会儿还没什么力气。”书辞夹了个包子幸福满满的吃着,一面奇道,“都这个时辰了,娘居然不来找我兴师问罪?” 言书月:“家里来了客人,她和爹爹在前厅招待。” “客人?”她不解,“这么早?” “是啊。”言书月点点头,“好像是高大人和王爷吧,瞧着事情似乎还很严重,我看娘的脸都绿了。” 书辞:“……” 第六一章 沈怿居然真的来了! 嘴里的东西半天忘记了咀嚼,书辞回过神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跑出去。 “你要去哪儿?”言书月在她背后,“不吃了啊?” “我一会儿再吃。” 走廊上两个老嬷正往回赶,看到她朝这边跑,还未来得及拦,人已经低头从她俩中间穿了过去。 正厅里,交谈已进入了尾声。 陆陆续续端上来的瓜果点心,沈怿连看都没看,勉强喝了两盏茶,抬眸瞧见惴惴不安的言氏夫妇,不禁一笑。 “两位不必如此惊慌,本王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此次尚在禁足,戴面具也是为了不惹人注意。欺君是大罪,不过是为了和言夫人履行昨晚的承诺,才不得不来。” 言则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王爷您严重了,下官绝对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说完,悄悄拿手肘捅了下陈氏,后者心有无奈,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起身行礼。 “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夫人客气了。”沈怿挑起眉,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咱们往后可是一家人,本王又怎会责怪自己的丈母。” 鬓边滑下一滴冷汗,陈氏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那口气实在令她感到百般不适。 他慢悠悠搁下茶杯,理了理衣袍起身,负手在后,“那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今日来得匆忙,详细事宜,咱们往后再慢慢商讨。” 见他似是要告辞,言则立马应声:“是是是,一切依您的意思……下官送您。” 书辞从穿堂里跑出来时,便听到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言大人不必再送了,本王微服出门,不宜惹人注目。” “是……” 还没见着人,却觉得这一个字一个字传入耳中格外的好听。 跟与她在一起时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明显端着架子,与人疏离,就像她在王府做事的时候一样。 真奇怪,当初觉得他说话怎么听怎么讨厌,为何现在竟是越听越顺耳了呢。 书辞奔到垂花门下,沈怿已走出了言家大门,台阶下两匹黑马正甩头打着响鼻。 留意到她的脚步声,沈怿回过头来,唇边的浅笑显而易见,大概也是不便在这里与她说话,只用口型道:“我先走 了。” 书辞扶着门,心里甜丝丝的,便轻轻地颔了颔首,看着他将面具扣下来,翻身上马,英姿挺拔的握着缰绳驱马往前而行,只觉那道背影风采俊逸,气度不凡。意识到这样好的一个人居然是自己的,于是愈发的自豪满足。 等欣赏够了,她幸福地侧身,迎面就看到言则和陈氏立在对面。 一个脸上带笑,一个面无表情。 “……爹,娘。” 偏厅内,紫玉把煮好的茶水给众人满上,刚给书辞倒完,就听她诧异道:“他来提亲了?!” 言则拿茶盖刮了下水面上的茶叶,轻抿了口:“是啊,不过说是如今在禁足,要等皇上放他出来以后,才能进宫去奏请天子求赐婚。” 陈氏狐疑地瞥她:“你到底是怎么和王爷扯上关系的?就因为绣庄的事儿?” 书辞捏着额前的碎发,赧然笑笑:“这个,其实说来话长……” 言书月倒是一脸欣喜地望向书辞,“这么说,阿辞就要做王妃了?” 一旁言莫的眼里闪闪放光:“那王爷就是我的姐夫了?!”他犹在梦里,崇拜不已,“我可不可以跟着他去杀敌啊?” “别起哄,哪有这么简单。”陈氏瞪了他们两人一眼,“王爷如今是一厢情愿,还得看圣上、太后同不同意。若是嫌家世不够好,模样不够标致,顶多也就是个侧妃。” 言书月唔了一阵,安慰书辞:“侧妃也不错啊,我看王爷不是爱三妻四妾的人,王府里若只有阿辞一个,不也和正妃没区别了么?” 陈氏颦起眉:“你懂什么,一个字之差,地位却完全不同。等于她在王府里就是个妾,哪怕王爷不再娶妻,说出去也并不体面。更何况,太后怎么可能由着他不娶正妃?” 闻言,言书月只好讪讪地哦了声,转眸又同书辞视线交汇,两人皆微微一笑。 “不过无论如何,阿辞的婚事算有着落了。”她拉着她的手,笑盈盈道,“咱们俩能一块儿出嫁,真好。” 书辞回握住她,心中一片平安喜乐,也不由笑了笑,“嗯。” 言书月凑上前,“等过了门定,我陪你绣嫁妆。” 她点点头:“好啊。” 两个未出嫁的姑娘一言一语,言则看在眼中,不禁生出一丝满足与感慨来,一直淡淡而笑。 有了沈怿这一出,陈氏自然不敢再关着她,书 辞去王府也就更加不用偷偷摸摸。 趁着天朗日清,午后有暖阳,沈怿命人挪了桌椅在院外品茶小憩。 书辞就坐在他旁边看书,“你当天到底是怎么和我娘说的,你吓唬她了?” 闻言,沈怿轻笑了声,“我何须吓唬,只要往那儿一坐你娘就不敢吱声了。” 看他一脸自信,书辞默了默,“……长得可怕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吧?” “两码事。”沈怿不满地睇她,从椅子上起身,顺手拿了个果子,“对付你娘太容易了,她这个人好面子,又出生世家,所以一贯看不起身份比她低的,只要身份高于她,她也就无话可说了。” 书辞摇头一串啧啧声,“仗势欺人。” “我这是帮你。”沈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往后你也能仗势欺人了,不好么?” 她不屑:“你当人人都像你似的……” “哦。”沈怿挑挑眉,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李子,“那天是谁在街上借我的名头让安家大小姐赔了一车的玉石首饰的?” 书辞:“……”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被这话噎得无言以对。 “你……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沈怿轻笑出声,“这就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看着他这般笑颜,书辞愈发感到心头发毛,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开始思索自己还有哪些事有可能被他知晓…… 尚未想出头绪,沈怿把果子一扔,牵住了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 穿过花园,下了回廊,不远处是一间库房,书辞好奇的随他进去,只见沈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盖子一打开,里面光芒万丈。 珍珠、玛瑙、翡翠、血珊瑚,还有点翠的首饰一整套,他特地没点灯,可书辞却感觉仅仅是眼前东西已经足够把这片地方照亮了。 瞧见她这般神情,沈怿顿觉满意:“喜欢吧?” “嗯!” “想要吧?” 她期盼地盯着他眨眼睛,“送我的?” 沈怿并不言语,缓慢地从盒子里取出一颗大如鸽卵的珍珠,悠悠从书辞视线里晃过去,然后在她灼灼的目光下,残忍的放回原处,盖上盖子。 生命里的光消失了,他手指在盒盖上轻敲,剑眉高挑,懒 洋洋道:“嫁过来啊,嫁过来就是你的。” 书辞:“……” 她咬牙:“你居然用金钱诱惑我?” “你也不吃这一套么?” “……” 她愤愤地抿着唇,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迟早都是自己的,狠狠转身往外走。 朴素的陶瓷碗里盛着浑浊的酒水,简陋的木屋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没有灯光,室内显得比那浊酒还要昏暗几分。 桌前的两人相对而坐,破旧的碗里倒映出一张憨厚的面容。 “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左边的老者端起碗来与他轻碰,继而一饮而尽,“可是遇上了何事?” 言则摇头不语,片刻后喝完了酒,才长叹一声,“我近来这颗心总是慌得很,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对方打趣着笑道:“没准是得了什么顽疾,你这把年纪了啥病都有可能,该去瞧瞧大夫了。” 他听完不好意思地牵了牵嘴角:“那个再说吧……” 言则把酒倒上,满足的轻叹:“我两个闺女都快出嫁了。” 老者眸中神采微微一动,带了些许怅然地说:“是嘛,那恭喜了。” 他单手拎起酒坛,给自己斟满,“瞧瞧……一转眼,你女儿都是要做媳妇的人了,咱们能不老吗?” 岁月的痕迹有时并不只是体现在自己身上,而更多的是在于朝夕相处的旁人。 每日看见那些年轻的生命渐渐茁壮,也不由得发觉时光催人老。 “我担心自己的事会连累到她们。”言则紧紧捧着酒碗,“你看那东西,能不能放在你这儿?由你替我保管?” 老者眉峰深锁,就这般望着虚里沉思斟酌了良久,才终于松口颔首:“也好,你拖家带口的,这个担心不无道理。横竖我孤家寡人一个,行事到底比你方便一些。” 言则感激万分地冲他拱手,“谢谢,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我也是半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老者微笑,“能帮到你,就当给自己积福,来世投个好胎。” 说完,两人举起碗,在暗沉的光影里轻轻一碰。 晚上的时候,成衣店那边将言书月的嫁衣送了过来,书辞和紫玉陪着她在屋里试穿,凤冠霞帔,红娟里衫,绣花红袍,里三层外三层,看 得人头疼。 后院中,言莫正坐在石凳子上晃着两条腿,饶有兴趣的托腮看着她们折腾。 灯光下,换上大红嫁衣的言书月显得羞赧而娇艳。 她的容貌其实很一般,比不上书辞清丽秀美,也不比安青挽大方贵气,尽管普通到令人过目就忘,毫无特点,但是举手投足间却有着小女儿家的温柔。 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个贤淑温婉的女孩子,娴静两个字已经烙在了骨子里。 没有上妆,但红色可以把皮肤衬得非常细腻,书辞捏了一把,手感好到令她啧啧称赞:“我姐夫要看到这画面,非高兴得昏过去不可。” 言书月回头嗔怪:“胡说,哪有你讲得那么夸张。” 她俯下身来,抚掌笑道:“这可不一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姐夫垂涎你多久了,我估摸着小时候就惦记上了。” 紫玉附和着揶揄道:“谁说不是呢,上次下聘,大小姐就穿了身红,姑爷整个人都走不动路了。” “你们……” 书辞趁机笑嘻嘻地把她推到门边去,问言莫:“来,看你大姐漂亮么?” 那小子很给面子地夸赞:“漂亮,比天仙还漂亮!” 她羞得脸颊更红了,扭头就往屋里走。 见调侃不成,言莫忽然跳下凳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把紫玉手里的红盖头扯下来把玩。 “小少爷,这个不能玩的!快还给我!” 他腿虽短,蹦跶得倒是挺快,上蹿下跳灵活得像只兔子。 两个人于是你追我赶满院子的跑。 书辞支着肘在旁看笑话,忽然间,她发现言则不知几时也站在了台阶下,当瞅见她的视线,忙慌慌张张地转过身。 “老爹。”书辞走上前去拍他肩膀,然而他却怎么都不肯露脸,“您怎么啦?” 言则别扭地摇摇头,没做声。 她索性绕到他对面去,伸手掰他脑袋,把遮挡双目的胳膊一拿开,眼前是言则涕泗横流的面容。 书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爹,您怎么又哭了?” 言则胡乱用衣袖抹了一通,“我就是、我就是高兴……” “好了好了。”她取出帕子来,给他擦泪痕,“让娘看见了,她会生气的。” 言则泪眼花花地盯着她,就这么看了许久,才伸 手去摸她的发髻,哽咽道,“有生之年能见到你出嫁,我也算是圆满了……” 他浑浊的眼中有清泪滑落,在斑驳沧桑的脸上留下一串痕迹。 书辞笑着叹气,张开双臂抱住他,在背上宽慰似的不住轻拍。 “没事的,我往后一定常回来看你们,反正都住在京城,大家随时能见面的,对不对?” 言则飞快揉了揉眼睛,随后重重的点头。 “对。” 第六二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在秋季的最后一天里,气候突然回了暖。 夹着湿意的北风吹来了一日的黄昏。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灿烂的金色中,夕阳照亮了禁宫明黄的琉璃瓦和大街小巷的雕梁画栋。 市集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书辞提着食盒推门进屋,沈怿正靠在床边看书,手里已换成了一本《玉楼春》,见到是她,含笑着将书放下。 “今天怎么这会儿有空来?” “我娘和姐姐他们去我婶儿家吃饭了。”书辞端出糕点和汤羹,“我琢磨着反正也无聊,倒不如给你做点汤……上次不是说想喝我做的冬瓜排骨汤么?” “你还真做了?”沈怿微微一笑,走到桌边坐下,白玉碗里的肉汤散发出浓浓的鲜香,他执起汤勺尝了几口,眉峰一直挑着,像是觉得还不错。 书辞在旁支着脑袋看,欣赏似的打量他俊逸的眉眼,冷不丁沈怿望了过来,又不好意思地转头去捂住眼睛。 “……你作甚么?” “没什么。” 他好笑地把她拎到自己面前,“没什么你还遮眼睛?”他不依不饶,“老实交代。” 书辞将手挪开,开始捏额头上的碎发,低声道:“我就是……就觉得你好看……” 沈怿闻言愣了下,继而忍不住发笑:“现在知道好看了?”他抬手去往她额头上一弹,“那早些时候别扭什么?” “又不能怪我,谁让你戴个面具的。”书辞斜眼瞪他。 听她语气里虽有埋怨,但已不再纠结先前之事,沈怿微微一笑。 “过来一块儿吃,我一个人吃不完。” 他拉着她坐好,顺手盛了一碗汤推过去,随口问:“对了,你爹近来在忙些什么?听老高说,找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他人。” 书辞接过碗,“京卫那边的事吧,自打他升了指挥同知,成日里应付的人就比从前多了。” 沈怿若有所思,“你爹眼下也是一把年纪,回头问问他,要不要再调回都督府,我想法子给他捡个轻松点的职位。” 她笑了笑:“好啊。” 秋末的傍晚,天已经黑了。 言家老宅子中,因主人家外出而显得尤为安静,除了门前的两盏灯,里里外外都是一片昏暗。 言 则掀开书房的那幅猛虎啸山图,轻手轻脚取下墙砖,把搁在其中的青铜碎片拿了出来,用帕子仔细包好,放入怀里。 他今晚要连夜出城赶去碗口村,所以时间很紧迫。 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灰马,沿着僻静的街道一路往前疾驰。 这一带是京城的贫民窟,别说夜里,便是白天人也很少,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策马飞奔。 架在肩头十几年的重担即将卸下,言则此时周身的血液都膨胀了起来,只盼着能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而灰马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愈发卖力地扬起蹄子。 就在这个时候,皎洁的明月勾起一道剑光,锋利的剑身从脚下划过,将马蹄齐齐斩断。 瞬间,鲜血四溅! 言则在落马前一跃而起,凌空翻了个筋斗稳稳地站定脚。 他转过身,对面阴暗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 黑衣,黑裙,黑靴,黑色的兜帽罩住半大张脸,她面无表情,那双眸子比寒冬的月华还要冷上几分,手里的三尺青峰血迹斑斑,血液顺着剑尖滴入青石板。 虽没蒙面,但仍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你是谁?” 黑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剑举起,“东西留下。” 言则怔愣了一瞬,神色渐渐凌厉:“你是为它而来?” 话音正落,骤闪的白光倏地逼近—— 但听“砰”的一声响,暗夜里火星乍起,两人交锋之后,皆各自退开。 尺素执剑看他,言则的大刀正挡在身前,冷凝的目光与平日里的憨厚老实截然不同。 出任务前有听过言则其人,会用双刀,使弓箭,但功夫稀松平常,饶是现在躲了一招,她也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脚下发力,剑势越来越快。 两人实力的强弱太过明显,几乎是摆在面上,谁都知道的,尺素从学武起就被灌输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对于言则微薄的还手只当是负隅顽抗。 但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负隅顽抗,明知没有胜算还这么拼命,倒不如求个痛快更好,说不定还能有一命苟延残喘。 刀剑相交,拆了七八招,言则的额角已见了汗,再一次的短兵相接,一剑下去,他的刀终于难以为继,崩成了两断。 刀柄的余威从手传至全身,他整条胳膊都已麻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低头时,鲜血自口中 流出。 感觉差不多了,尺素抖了抖剑,作势就要上前,却不想他拄着断刀,硬生生提了口气,以手撑地再次站了起来。 她诧异且不解地颦了颦眉,直截了当,毫不委婉地冷声说:“你打不过我的。” 言则只扫了一眼近处,那匹跟了他数年的灰马横倒在地,四肢已断,正奄奄一息地轻喘。 他颤抖地挪过去抽出马背上的另一把刀,此刻灰马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眼底里透着悲凉之意。 言则咬咬牙,伸出手去,将掌心覆上马的双眸,手起刀落,利落地结束了它的痛楚。 他缓缓撤去了手,看着那双已然没有神采的眼珠,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握刀,第一次爬上马背的情形。 少年时春风得意,纵马驰骋,从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卑微了那么多年,窝囊了那么多年,突然才发现,原来年少的自己曾如此仗义轻狂,自命不凡,竟这般的轻易许人承诺,替将一个秘密守上了这么久。 而在他就快放弃时,老天爷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了解一切。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是已经注定的。 刀握在手上的刹那,尺素发现他抬眼时神情有极大的变化。 那一刻,让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负隅顽抗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莫名地跟着他挺直了背脊,不再是强弱差距间的居高临下,而是认认真真的,凝眸平视。 封尘了许久的长刀,一柄已不再锋利的长刀,带着岁月的沉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划破夜空,闪电般袭来。 在温柔的黄昏里,家中小院内的那棵树开了花,说不出花的名字,但看上去很美,鲜红的一大片。 迎着微风,那些娇嫩的花瓣簌簌的往下飘坠。 书辞站在这片花雨里,摊开掌心时,正好接住一朵。 忽然似有所感,她抬起了头,对面是言则高高大大的背影,像极了一座小山。 他并未转头,只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爹。”书辞含笑打趣,“您又哭啦?” 良久良久无人回应,随着夕阳渐渐沉入地底,照在那个背影上的阳光也在一寸一寸变窄,缩短…… 他迈开步子朝前走。 书辞不解的跟了上去,“爹,您去哪儿啊?” 身后的树枝在风里摇 曳,折断的花枝朝下缓缓坠落,四周飘飞的花瓣鲜艳如血。 寒夜中,长刀垂直落在地上,溅起的鲜血如纷飞的花,哐当一声,在清冷的长街回荡。 月光照着冰凉的血,倒映出石板上趴着的,小山一样的人。 尺素握着那块碎片,垂眸看他,半晌才轻声道: “先生宝刀未老,可惜英雄迟暮。” 书辞从梦里惊醒,肩头罩着的外袍便随之往下滑,沈怿见状忙合上书起身来给她披好,“醒了?” 她正趴在桌上,手边的灯晃得刺目,也不知自己是几时犯困睡着的…… “……什么时辰了?”书辞揉着眼睛侧头望向窗外。 夜已深沉,烛火阑珊,王府中的晚上又是最安静的,若不是看到明月还斜挂在东边,差点以为都过了子时。 “戌时吧。”沈怿倒了杯茶水,垂眸时看见了她在灯下的脸色,于是拿袖子给她擦了擦,“怎么还出冷汗了?做噩梦了?” “也不算噩梦,但挺邪门的……”然而一觉醒来,梦中所见已忘了七七八八,半天也回想不起。 书辞并没往心里去,开始利索地收拾东西,“我得回去了,待到这么晚,让娘知道又该生气。” 沈怿把食盒的盖子递过去,不以为意:“横竖都这个时辰了,干脆就在这儿歇了吧?” “那怎么行,我还没过门呢。”她瞪他,“你别老想着占我便宜。” 沈怿无奈地失笑。 两人刚走出书房,抄手游廊上,就见到紫玉慌不择路地朝这边跑,高远紧跟其后。 “小紫?” “小姐!”她跌跌撞撞扑了上来,揪着书辞的衣摆,泪如雨下,“小姐……不好了……” 望见她眼里的泪花,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书辞不自觉呼吸微滞,敛容问道:“怎么了?” “老爷他……”紫玉微微喘气,手肘擦着脸颊上的泪痕,哽咽道,“老爷他出事了……” 刹那间,梦里的情形在脑海里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 猛然一个心悸,书辞身形不稳地往后退,背脊撞到一个温暖的胸膛,沈怿伸手扶住了她,紧紧握着她的胳膊,沉声道:“别慌。” 说不清是他的语气太令人安定,还是掌心太温暖,书辞居然真的就不慌了。 她屏住呼吸,让心情 一点一点镇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要回家……” “现在就回家。” 沈怿视线悄然扫向高远,但见后者艰难地颔首,便知道事态不妙,只能暗吸了口气:“好,我陪你。” 高远很懂眼色地让开路:“马车已经备好了,在门外的。” 另一边,肖府的书房内。 回廊上脚步沉重,晏寻摁着心口,满头大汗地踹门而入。 肖云和正坐在案前,随着这动静抬起了头,他气喘吁吁,大步上前,两手狠狠拍在桌上,茶碗烛台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干什么?”他波澜不惊道,“你发的哪门子疯?” 晏寻咬着牙,双目狠狠盯着他,几乎一字一顿道,“你让人杀了言则?” “对。”肖云和风轻云淡地应了,“是我派人去做的。” “你!……” 他抬手打断,“我当初跟你说过,我等不了太久。是你自己下不了手,这不能怪我。” 肖云和慢慢解释道:“我帮你想过许多言则不用死的法子,而你没有用。”他很遗憾地抿了抿唇,“晏寻,害死他的人其实是你。” 仿佛是被这句话骇住,他神情大变,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更加苍白,撑在桌上的双臂微微颤抖,青筋凸起。 肖云和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也不忍,温和道:“你现在尚在要紧关头,回去好好治病。” 他语气轻轻的叹了一声,侧目唤尺素:“扶他下去。” 赶到言家宅邸前,大门还是开着的,沿途的灯照出了一条路,正通往言则的卧房。 书辞从来没发觉自己的脚步可以这么快,快到简直感觉不出她在走,每一步都虚浮得像是飘在半空。 正房的门紧闭着,言书月和言莫站在台阶下,两个人表情各异。 她焦急的过去问:“爹呢?” 言书月哭得泣不成声,食指指向旁边:“在里面……” 书辞看了眼毫无动静的房门,只得接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伤势如何?大夫呢?请了吗?” 她抽噎着摇头,几乎快把自己抖成了一片叶子,脑中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大夫……大夫在里面,娘也在里面,别的,我、我也不知道……” 与他相比,言莫倒是没有哭,他 一直怔怔的,双目无神,口中却喃喃自语:“好多血,爹身上有好多血……” 片刻后又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不住的重复同一句话。 沈怿瞧着言家人这副光景,心知从他二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转头示意高远。 他立刻会意,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回答:“言则是我一巡街的朋友在东巷发现的,当时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沈怿闻言颦眉问:“怎么伤的?” “是剑伤,那附近还有打斗的痕迹,估摸着激战了一场。” “没找到凶手?” “还在查,已经报官了。” 话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夫身背药箱子出来,看着台阶下的三个人,无话可说,只摇头示意他们自己进去。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言则就躺在床榻上,吃力的呼吸。书辞看到他的第一眼,突然感觉到如此的陌生,不明白怎么记忆里那个高大的父亲,会一下子变得这般消瘦虚弱。 尽管她仍觉得是梦,然而却无法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 陈氏站在床边低头啜泣,言则的眼珠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示意人把还在发呆的言莫带出去,等四周安静下来后,他朝书辞伸出手。 “爹……”忍了一路,她走过去的瞬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辞儿回来了……” 听到这一句时,书辞心里蓦地一痛,针扎般难受,她忙把那只冰凉的手合拢在掌心。 “爹爹真是对不住你们。”言则望了一眼在哭泣的言书月,“眼看着,你们俩就要出嫁了……” 她一直在摇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言书月才懊悔,为什么自己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我要是,能再晚一点死,再晚一点就好了……” 他腔调里有呜咽的声音,“真想,亲眼见到你们两个成亲的样子……” “爹。”书辞紧紧握着他的手,语气笃定,“还能治……还能治好的。” 言则咽了唾沫,在努力喘息后,抓着书辞的手陡然一紧。 “你听我说……阿辞……你听我说……” 他整个人仿佛回光返照了,言语不再停顿,“我死后,你不必替我守丧……” 她泪水迷蒙, 不解地看着他:“爹,你、你在说什么?” 言则强撑着打起精神,低哑道:“有件事,我和你娘,瞒了你许久。今天,我必须要告诉你实情。” 陈氏抹泪地动作骤然一停。 就连言书月,也捏紧了帕子望着他。 粗糙干枯的手将她手背握得发疼,言则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书辞只觉整个人都成了块僵硬的冰坨。 她的耳朵无端嗡鸣,四周的声音一个也听不见,她本能的抵触且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但不知为何,又能准确的看清他嘴唇吐的每一个字。 “你并不是我言家的女儿。” 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书辞的双眼一点一点睁大。 “你的亲生父亲,其实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梁秋危。” 第六三章 靠在门外的沈怿听到这一句话骤然转过头来,眼中震惊不已。 这个真相来得太过震撼,太过离奇,又太过突然,书辞一下子跌倒在地。 狭窄的屋内噤若寒蝉,一群人好似连哭都忘记了,皆是愣愣地盯着言则。 他躺在床上,气息不匀,“当年,你爹受长公主之乱所累,在事发的前几天将你托付给我。他对我有恩,这份情我不得不报。若不是今日遭次横祸,我大约会把此事一辈子瞒下去……” 陈氏哭得哽咽难言:“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 “妇人嘴碎……你又藏不住事。”言则艰难而虚弱地打断,“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可是……”书辞无法接受,“我爹、我爹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个太监啊!” “这么多年,他是如何在宫里隐藏身份的,我并不知情。”言则有气无力,“他也没对我讲过。” 他们两人的交情实在是浅得可怜,大概梁秋危本人也没有想到,言则真的会把女儿给他养大。 沈怿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原来是个假太监?” 就在此时,听到屋内的言则在吃力地唤他,沈怿回过神,几步走到床边。 “言大人。” “王爷。”他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往这边抓,人将死前,那种气力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待书辞好的,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沈怿颔首:“你说。” “我知道我眼下的身份还不够格,待我死后,请您给书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继,您手眼通天,这点小事必定能办到。” 他已经不能再庇护书辞了,对她而言,沈怿是个坚实的靠山,无论如何,言则也想她嫁过去。 按照沈怿此人的性格,不论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猜出他的用意,书辞愣了下,不由得转头去看沈怿,他一脸的凝重,沉声说:“好。” 听他应承下来,言则心上稍稍宽慰,又去唤言书月:“月儿也是……不要替我守丧,再等三年物是人非,热孝里就嫁了吧。” 她原本还沉浸在惊愕中,闻声便潸然而泣:“爹……” “别再说了。”仿佛觉察到这口气即将耗尽,言则拼了命地强撑道,“你们都出去, 我有话……要单独,与书辞和王爷谈谈……” 没料想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事要瞒着自己,连亲生子女送终也不能够,陈氏心中绞痛却又无可奈何,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愿违逆他的意思,只好拉了言书月走出去。 等四周再无旁人,言则挣扎着欲起身,他流血太多,床单上的一滩鲜红便映入眼帘。 书辞忙过去搀扶,“爹。” 此刻他的手已经凉到没有了温度,一张脸全是冷汗,一句话半天没法出口。 沈怿猜测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杀你的人是谁?” “辞儿,你的……”他喘息道,“那块玉佩呢?” 书辞点头说在,手忙脚乱地从怀里取出给他。 看到那抹碧青的颜色,言则满意地松了口气,倚在她肩头,颤抖地摩挲着玉身。 “当日……你爹,把你交给我的同时还给了我两样东西。其一,是这块玉佩,其二,就是青铜麟的碎片……” 饶是之前隐隐有怀疑,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沈怿还是吃惊不小。 他絮絮地讲述完玉佩的来历,提到青铜麟时,便望向沈怿。 “您是皇家人,应该知道此物。昨日与我动手的黑衣女子,正是冲着它而来……”言则缓缓道,“虽然碎片已经被拿走,可我……我还是担心书辞……王爷……” 他苍老的眼中带着恳求:“我求求你,一定要……一定要保护好她……您一定要保护……保护好她……” 这样的语气,连沈怿也微觉涩然,他能做的,只有认真地点头:“我会的,你放心。” “爹……”书辞抱着言则泪流满面,忍不住劝道,“您歇会儿吧。” 道出了最后的心事,他无牵无挂地松了口气,靠在她的臂弯间,轻声道:“辞儿。” “其实,你爹刚把你给我的那会儿……我,我并不想……并不想收留你的……” 她摇头,让他别再说了。 言则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喃喃自语,“老刘劝我将你送人……他说,能救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必要替一个太监养孩子……” 书辞咬牙紧搂着他。 她看见言则的唇边溢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他喘了良久,低低地说,“可那天晚上,我在客栈里抱着你的时候,却总是看见,你高高兴兴的,对着我笑……眼睛小小的,嘴 巴小小的……笑得这么天真,这么干净……” “当时我就想,这个孩子,必定与我有缘吧……” 听到此处,书辞不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 言则抱歉道:“爹爹对不起你,让你在我们家,受了很多委屈。” “没有,没有……”她不住的摇头。 他哽咽道:“这些年来,你实在对我很好……很孝顺,很听话,很懂事……甚至比我那两个孩子,还要乖巧……” “阿辞。”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最后、我最后……还是很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眼前泪水迷蒙,她一面哭一面在他头顶轻轻的喊着。 昏黄的灯烛照着言则苍白的面孔,他渐渐闭上的眼角间滑出一滴清泪,沿着凹凸不平的脸,一直流到微微弯起的唇边。 那一刻,书辞混沌的脑中隐约想起了一些旧事。 在夕阳西下的小院里,有一颗开满了花的树,春风吹过时,漫天风露,花瓣纷纷扬扬地在半空飘飞。 她仰头巴巴的看,伸出手去想摘什么,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忽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书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小院,她高兴得欢呼,那人却害怕她掉下去,小心翼翼的扶住她两条小胳膊。 不经意卷过一阵疾风,满地的落红翩然而起,春光里,那个高高大大的老实男人和他的女儿站在树下。 小女孩迎着风抬起手,恰好够到枝头的一朵花。 …… 言则死了。 老宅子里挂满了白幡,风把金箔纸吹得猎猎作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焚烧过后的味道,好几次,那些烟都把人熏得直掉眼泪。 办丧事的这些天,言家人显得很沉默,陈氏、言书月,一并连言莫也没说话,巨大的哀伤笼罩着整个家。 书辞仍旧披麻戴孝地给言则哭丧、上香、焚烧锡箔。 陈氏看在眼中也并未阻拦。 沈怿得空时会来这里看她,主要是因为担心。可书辞比她想象中要冷静得多,她眼泪挺少的,除了言则死的那天大哭过以外,没有再在人前流泪过。 但不知为什么,见她这般哀愁,郁郁寡欢的样子,沈怿宁可她哭出来,或许还会好受点。 出殡这日 是个阴天,幡幢在前面引路,鸣锣喝道,言莫穿着孝衣低头扶棺,言家的两个女儿跟在他身后。 其余的还有言家的亲友,陈氏捧着一把白色的铜钱冥纸,一路走一路撒。 晏寻站在街道边,那些冥纸从他的身上滑落,在满目的惨白中,他看见了书辞,她正垂着头,神色平淡地走在棺椁旁,斩榱孝服衬得她脸色憔悴蜡黄。 像是注意到他的身影,书辞的目光扫了过来,在短短的接触后,她默然地调开了视线。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眼神,晏寻的心却骤然往下沉。 前行的路人从他跟前经过,不经意地撞到他肩膀,明明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下,却令他足下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苍茫而凄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脑中,近在咫尺。 他有种预感。 自己与书辞之间的隔阂,大约永远也无法消除了。 棺材在事先选好的吉壤处下了葬,不多时,一个矮矮的坟包立了起来。 点完了香,书辞静地立在人群之后,看着陈氏和言莫蹲在坟前烧纸,耳畔尽是压抑的哭泣声,她只觉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喘不过气。 上一次这样站在坟前还是假无名那件事的时候,从小到大她没有回乡祭过祖,更没体会过给至亲之人烧纸钱是种怎样的感受。 直到现在,盯着墓碑上深刻的文字,她仍旧恍恍惚惚,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后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我的爹死了。 他就葬在这块土地之下。 冰凉的手被人握住,掌心温厚宽大。 书辞侧了侧头,暗沉的苍穹下,那张清冷的面具映入眼帘,明明瞧着那么不近人情,却莫名让她感觉很安心。书辞将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用力握紧。 沈怿并未回眸,只是神色平静地盯着言则的坟茔,半晌才说道:“等到将来,你我都不得不死的时候,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闻言,她似笑非笑道:“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说希望我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沈怿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在快死之前还看你哭得这么厉害。” 活下来的不见得就是最幸运的,与其痛苦半生,还不如死了。 第六四章 言则去世没多久,肖云和的禁足就解了,回到朝堂里,六部的政事仍由他掌管,庄亲王倒也大度得出奇,把手里没做完的吏治改革一并交给了他,两个人时常聚在一块商讨政务,相处得甚是和睦。 肖云和掌管文官,庄亲王负责兵部,尽管都督府的职位还给沈怿空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俨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了,调兵之权在沈冽手上捏着的,肃亲王虽然领兵,若没他弟弟首肯,再想调兵可就麻烦得多。 圣上这是明显削了他的军权,反正制度摆在这儿,你要想继续为朝廷效力,官照样是你的,你要觉得不甘心,总有人能替你。 前景有些堪忧。 再加上最近发生的这些琐事,用内忧外患来形容都不为过。 言家的白绸还没取,在房檐下随风鼓动,透着凄迷与哀凉的味道,回廊上是忙来忙去的丫鬟和婆子,各个行色匆匆,给这个本就不复往昔的家又平添了不少的凌乱和陌生。 茶水在炉子上沸腾,茶香里却不免夹杂了香烛的气息。 紫玉把刚泡好的高沫给他俩倒好,说了声王爷慢用,就退到一边儿去了。 书辞端起杯子,倒也没着急喝,只先捧在手心里取暖,“顺天府的人查了那么久,还没查出我爹这桩案子吗?” 沈怿摇头,“现场证据太少,你爹也只说是个黑衣女子,照那帮人办案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骂道:“真是没用。” “是挺没用的,不过……”沈怿抿了口茶,“言则临终前说,对方是冲着青铜碎片而来。我猜,十有八九会是肖云和。” “肖云和?”书辞颦起眉,“怎么又是他?”这个人貌似执着于干坏事,从初见时沈怿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到后来狩猎途中穷追不舍,现在还赔上自己爹的一条命,他这么折腾究竟图什么? “他难道也在找这个碎片?” 沈怿颔了颔首:“据我所知是的,包括此前的禄全一案,还有咱们在碗口村碰到的那个挨揍的秦公子,全是他手下人所为。” “我记得你说过,青铜麟乃是神物,有颠覆一国,改朝换代之能,他找这个东西,岂不是要谋逆?” “对,怪就怪在这里。”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我上折子时也提过此事,可沈皓那人根本没往心里去,白白浪费我这么多笔墨。” 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沈皓是哪位,书辞禁不住掀了掀眉。 全天下敢直呼皇上本名的估计也就这位爷了。 “大概是认为留着他还有用?毕竟肖云和当上首辅之后,成天东奔西走,也办了不少像样的事,与某位王爷相比要忙多了。”见他斜眼睇自己,书辞托着腮,“瞪我作甚么,我又没说错,人家九五之尊都不怕被人谋反,你怕什么?这就叫皇帝不急……” 她说得正顺口,然而后半句还没出来,便骤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不自觉暗了下。 生父是个太监,要接受这个现实,对她而言,短时间内的确很难,看到书辞眼睑低垂,心事重重的模样,沈怿不由伸手去,宽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想不到我爹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书辞抬起头来轻叹了声,“而且到最后,也不知晓我娘是谁。” “傻丫头,爹娘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他放开手,“你这辈子是你过,与他们又没关系,何必成日纠结这些。” 这话虽听上去无情,可不无道理。他能看得这样开,想必也和当年淳贵妃的那些作为有关,有亲娘尚且如此,自己又何须在意亲生父亲是好是坏。 书辞释怀地点了点头,对他一笑:“嗯。” “听我的,也不许轻贱自己,知道么?” 她心头一暖,依然颔首:“嗯。” 白天不宜呆得太久,沈怿坐了没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然而尚未走出言家大门,一路上却看到不少仆人正在往外盘东西,瞧着不像是收拾言则的遗物,倒很像在搬家。 言家这是打算搬走?可适才又未曾听书辞提到。 他本想折返回去,驻足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下次来时再问她。 戴着面具,沈怿毫无避讳地穿了两条街,大白天这副打扮虽然奇怪,可也没人猜到他是被禁足的肃亲王。 回到王府时,管事已贴心的备好了饭菜,一面走一面问他可有用过午饭,奈何沈怿腿脚快,老管事只能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跟在旁边,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刚冒头的土拨鼠。 原就没什么胃口,叫他这么唠叨沈怿更没了胃口,正踏进书房,一眼望见立在边上的高远,他摆摆手把管事打发了。 “王爷。”高远恭敬道,“您让我找的肖云和的档案卷宗,我已经拿到了。” “没有人怀疑吧?” 他说没有,“属下是看过后默记了一遍,再回来誊抄的。去时只说是查言则的卷宗,所以锦衣卫那边并未多问。” 沈怿给了他一个称赞的眼神,撩袍在案前坐下,拾起桌上薄薄的那张纸。 高远没那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字数不多,捡的都是精要的内容。 肖云和,浙江绍兴人,长庆十三年中举,十四年一家老小从杭州奔赴京城,准备投靠当年还只是吏部主事的远房表亲安元良。 然而在途中某驿站歇脚时,突然遭到山匪袭击,全家死于非命,只活了他一人。 肖云和来到京城,受安元良提拔,从工部正八品的所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甚至比安元良这个内阁大臣的地位还要高。 沈怿盯着上面的字皱眉思量:长庆十四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山匪袭击,死于非命,却独独活了他一个?” 会不会太巧了? 高远闻言,在旁补充道:“好像是劫财的放了把大火,官差找过去的时候,整个驿站的人全都烧焦了,人畜不分。” “烧焦了?那这么说,也看不清面容?” “是。” 听到这里,沈怿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何处不对。 书辞的午饭是和紫玉一块儿吃的,连着好几天她都没去过前院了。 自打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整个家对她而言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纱,这种感觉和第一天知道沈怿就是无名时很相似,虽不讨厌,但是不可避免地有了隔膜,接受一切是需要时间的,与其大家相见尴尬,还不如暂时不见的好。 紫玉扒了口饭,小心翼翼地看她若无其事地吃着,犹豫了很久以后,才开口问: “小姐……” “嗯?” 她把碗放下了,“您,真的不准备跟着夫人她们走啊?” 书辞嚼完了嘴里的菜,抬手盛汤,“我想还是不要了……”她有些无奈,“你也见到了,不仅我娘,连言莫都跟着躲我,现在这个身份,相处起来大家会畏手畏脚。”好在家里的下人只是听说她并非言则亲生,倒不知她生父是梁秋危那个大太监,否则还会更窘迫。 紫玉抿唇想了一阵,认真道:“那我陪您留下吧?” “你陪我?你不嫌闷?”她抬眼。 “跟 着夫人也是拿工钱,跟着您也是拿工钱,去哪儿都一样。”紫玉笑嘻嘻的,“再说了,我服侍您也习惯了。” 出了这样的事,身边连半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此刻表忠心,书辞不能不感动,于是去拍她的肩,“我就知道,还是你最仗义。” 用过了饭,紫玉将碗筷收拾出去,书辞跟在她身后,推开门就看到台阶下的陈氏。 她站在墙边,神色间充满了疲惫,那种落魄萧索的气息,让她仿佛在短短半月里老了十岁。书辞隔着几丈距离与她相望,大约注意到她的目光,陈氏讷讷地转过视线。 这一次的四目相投,她看见她眼底竟是一片茫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活了十几年,书辞从来没在陈氏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记忆里她永远精神抖擞,永远锋芒锐利,就像上次言则入狱,哪怕天塌下来,眸中依然有运筹帷幄的底气……不像现在。 陈氏瞧了她半晌,嘴唇微启着似是要说什么,最后欲言又止地转身离开。 言书月见她走远后才从廊上跑过来,“阿辞。”她握着她的手,轻声解释,“你别怪娘,她一直想来找你谈谈的,就是拉不下脸说话……” “我知道。”书辞不甚在意地伸手去抹了抹她眼角的泪花,淡淡道,“你别哭了,往后娘和弟弟还要你照顾。” 一想到言则已经不在,言书月心下不禁酸楚,又想到她不再愿意随她们一同生活,愈发难受起来。 可就在眼泪要溢满的那瞬,她居然莫名其妙的忍了回去,然后坚定而又认真地对着书辞点了点头。 没有人可以一直长不大,当替她背负一切的人一个一个全都不在了,也就必须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东西。 因为要搬家,一下午院子里的仆从们都在整理杂物,书辞在屋里待着发霉,在院里坐着碍事,干脆从偏门出去,准备上街走走。 傍晚的太阳倒是很好,不冷不热的,照得人通身舒服,她漫无目的地从巷子转到街上,一扭头,却见得一个布衫老者在自家正门前打量。 不时望几眼门扉,不时又四下里环顾,鬼鬼祟祟的。 难道是青天白日踩点,准备夜里做贼? 书辞狐疑地走过去,试探性问道:“老人家,您找谁?” “哦,我找……”对方闻声转头,这一看,两个人都愣住了。 书辞退 了两步,伸出食指指着他,诧异道:“您……您不是,刘大伯吗?” 半年前离家出走,在小山村上偶遇的老大爷,因为小住过几天,书辞对他还有些印象,回想起来之后,脑子里又瞬间炸开了花——对了,他说是自己给梁秋危守墓的! 那他岂不是认识她爹? 眼见她还记得自己,刘晟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我。嗨呀丫头,好久没见你长高啦。”说完就探手过去摸她脑袋。 书辞任由他拽了两把发髻,“您到我家来干什么?” 提起这个,刘晟冲门前挂着的那些惨白的玩意儿问道:“你家这是死了谁?给谁办丧事呢?” 这是近来她最讨厌回答的一个问题,书辞眼底的神色暗了下去,艰难地牵起嘴角:“我爹。” 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刘晟轻松的表情瞬间换做愕然,猛地抬起头看她,“什么?言则死了?!” 在案前取了三支香点上,几缕白烟顺着刘晟脑袋顶飘至天花板。 他神情凝重地对着言则的牌位拜了三拜,方将香插入炉子内。 “真是世事难料。”盯着灵位中深刻的几行字,他眉峰深锁地摇头,“我还当他是在给女儿办喜事忙不过来,谁想那日一别竟是永诀……” 书辞原站在边上沉默地看着,不由从这一句话里琢磨出许多内容来。 “大伯……您认识我爹?” 刘晟也没瞒着她:“对,老相识了。” “那、那梁秋危的事,您也知道?”她觉得或许能从他口中得知点什么。 刘晟双目往她脸上睇,很快便已明了,“看样子,老言临终前把那死太监的事告诉你了?”言罢,发现不该当着人家女儿面这么措辞,于是又顿了下,改道,“……死得其所的大太监。” 幸而书辞一时半刻还没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爹,一门心思只在他守墓人的身份上,“……这么说,当年梁秋危把我托付给爹爹的时候,也有您的一份?”恍惚记得言则提过一个叫老刘的人。 莫非就是他了? 刘晟果然点头道:“可以这么讲。” 第六五章 考虑到此地人来人往不是谈话之处,书辞索性把他领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并开始亲手沏茶。 要向他打听的事情太多了,眼下不得不献点殷勤。不多时,一壶高碎煮好,汤里浮着残沫儿,她推过去,说了句:“大伯您喝茶。” 许是这声大伯叫得刘某人这个单身老头心里面挺滋润,刘晟轻晃了几下茶杯,靠在圈椅里叹气,不等人问便打开了话匣子,“实话说,我和你爹的交情并不深,这十几年来也就只见过几回面。” 书辞在他对面坐下。 “约摸一个月前,他突然来找我,说是俩闺女要嫁人了,想把手里那块碎片交由我保管。”他喝了口茶,“结果我在家左等右等没等到他,这才上门来瞧瞧,哪知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一个月前,正是言则出事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那帮人早开始盯着他了,没准儿正是知道他要把碎片带给刘大爷,因此才等着他自己找出东西来,再半道抢劫? “您和我爹守着梁秋危的秘密,那您可知我亲娘是谁?” 当年梁秋危托孤之事,也算够为难他们两个大男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谁都没养过孩子,更别说刘晟还打着光棍。 他将喝干净了的杯子递到书辞跟前,摇头,“这个不知道,当时京城的夜太乱了,来不及问那么多,我们也没顾得上,他只吩咐我和老言先将你安顿好,等风声过了,他还得接你回去。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这风声不仅没过去,最后还被赏了条白绫。他们二人花了大把银子好不容易才把尸首弄出了宫外,勉勉强强给他立了个坟。 书辞没料到连他也不知晓娘的下落,遗憾之余又抱着侥幸:没准儿她现在还活着呢? “那我爹……梁秋危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刘晟思索着怎么起头,皱巴巴的手在脑袋上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点点,“人长得挺好看的。” “……”这么个不疼不痒的评价让书辞不自觉斜眼睇他。 见她这表情,刘晟不以为然:“你可别小看了他,那真不是一般的好看。连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模样挑不出半点问题,堪称完美。” 说完摸着下巴打量书辞,抿嘴摇头:“就你这样吧,也就继承了他三分的姿色,多半就是被你娘给耽误了。” “……” 讲了一通没营养的废话,两个人还 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忽然听得窗外有轻微的动静,刘晟警惕地抄起手边的杯子,冷声道:“谁?” 视线往旁边一扫,只看到一张银制面具反着灯光,晃得耀眼,爬窗的动作有因此稍顿了下,但仍算得上是流利非常,身姿矫健。 堂堂肃亲王,做贼也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落落大方。 沈怿在屋里站定脚,书辞一见是他便绽开了笑,起身往他跟前走。 刘晟的眉毛却是高高一挑,“嘿!是你这臭小子。半年没见,臭毛病没改居然还变本加厉了?”他摩拳擦掌,“大半夜的居然翻人家姑娘的窗,简直有辱斯文!”说着,扬手就要打。 沈怿这次也不让着他了,反手一扣,捏着他的手腕便要拐到背后去,刘晟见此情形也来了兴致,当下挽起袖子,就打算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看这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开始打架,书辞也没多想,一个挺身挡在沈怿面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视线里是她娇小的身子,两臂还威胁似的张开。 眼见书辞第一时间护着自己,沈怿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望向刘晟时,不自觉扬了扬眉。 挑衅的气息隔着层面具刘晟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当下指着他,冲书辞没好气道: “你瞅瞅,你瞅瞅,瞧你把他给惯得!” 她讪讪地摆手笑,就听到沈怿在自己身后冷哼:“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小姑娘家的闺房里坐着吃茶,不也是为老不修么?” “你说什么?!”刘晟差点就跳了起来。 “您息怒,您息怒……他瞎说八道的。”这边才安抚完,书辞扭头就去瞪沈怿,小声抱怨,“你干嘛?” 沈怿干脆把她拉到墙角,抬眸看了看兀自坐回桌边生闷气的刘大爷,努努嘴,“我说,言大姑娘,你能不能长点心?”他低低道,“把这么个老头子搁你房中,还关上门说话,你真不怕我吃醋?” “你想什么呢!”书辞抬脚去踩他,沈怿也没避开,“这你都能扯到一块儿去?” 她嗔怪着白了他一眼,“大伯是我爹爹的好朋友,我特地找他来问问当年的事。” 闻言,那边的刘晟不屑地轻哼了声,端起茶杯。 沈怿抱起胳膊,了然道:“哦,原来也是个太监?” 很快,他就听到对方捂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 书辞好笑地拽了他一下,“别乱讲,不是姓梁的那个爹,是姓言的。” 在桌上咳得要死要活的刘大爷缓过气儿来,指头一摆,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你这小子,我迟早得被你活活气死。” 然后又开始朝书辞挑拨离间:“多好一姑娘,怎么找了个嘴这么毒的男人,真是亏大发了,我要是有儿子,哪儿轮到他!” 老光棍媳妇都没有,就想着儿子了。 沈怿没把他这番空想的话放在心里,书辞倒是使了个眼色:“人家到底是前辈,你别老和人家扛着,快过去赔个罪……” 他虽未言语,脸上却带了些迁就的神情,被她推着推着到刘晟对面坐下了。 赔罪当然是不可能,不再打一场已经很给面子了。 书辞挨在他身侧,翻出茶杯给他倒水,一面絮絮地问:“这是清茶你可能喝不惯,一会儿我再煮别的……糕点和果子,你想吃哪样,我去给你拿?” 沈怿也很有耐心的一句一句回,刘晟孤家寡人被这画面刺激得不清,只好一劲儿清嗓子。 “小子,丫头,你们也注意着点行不行,我还是个大活人呢。” 书辞此刻托着腮坏笑了两声,“大伯,你老叫他小子,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晟轻蔑道:“是谁也不过就一个二十多岁的臭小子,还能拽到天上去?” 打定主意想吓他一下,书辞伸手去把沈怿的面具摘了下来,灯光照出一副俊朗的面容,“他可是当今的王爷,你敢称他小子?” 本以为得知沈怿的身份,他起码会惊讶一阵,不承想对方却依旧淡定自若,“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王爷算什么?你大伯我连皇上都见过。” 口气还不小,这下轮到沈怿好奇了:“前辈到底是什么来历?” 刘晟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摆出高深的姿态,“不怕告诉你,听好了……南镇抚司镇抚使,刘晟,便是在下。” 原来是锦衣卫,难怪有这般身手,也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沈怿暗自笑了笑,好心地提醒他:“您恐怕还忘了加个字——前。” 后者不满地啧了声,“你甭管是前是后,都是凭个人本事爬上那个位置的。” 想他此前曾说,一双腿是由于进了诏狱才废掉的,沈怿倒是对这个经历颇感兴趣。 “前辈年轻时既有这般的地位, 如何眼下沦落到荒山小村,给人看坟呢?” 书辞眉梢一动。 刘大爷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并让她认为言则也跟着扑朔迷离起来。 高人避世,其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刘晟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初老夫也曾是年少成名,风头无双,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破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件了,那会儿年轻气盛,仗着一点小聪明小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总认为天底下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江家通敌卖国的事。” “江家?” 刘晟盯着桌子,沉道:“十多年前的世家大户,世代做官的,祖上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虽不旺,可也算是名门贵族了。我和江家老爷有点交情,刚出事时就隐约猜到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会子热血方刚,做事仅凭一个义字,朋友遭次劫难我自是大怒,所以想尽办法要给他家平反,结果……” 说到此处,他一声叹息,“结果人没救出来,倒把自己搭进去了。官场上我是一抹黑,到底不如别人会算计,后来才知晓,是有人刻意想用江家的案子把我拖下水的。”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所以就是在他入狱之际,梁秋危出手救了他? “你爹也是挺能卖人情的。”提到这个,刘晟语气颇酸,“老言她媳妇娘家出事,他看准时机出面摆平,就是吃准了我们二人重承诺轻生死的性子,临走前托付了这么大个重担,不答应也不行。” 十来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曾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挚友眨眼间只剩下他一个。 终究是黄尘老尽英雄,盖世功名将底用。 转目瞧见香案上放着的灵位,他突然不乐意再说下去,“对了,这老言到底是被谁杀的,你们知道么?” 走廊上,正端着糕点准备敲门的言书月,手忽的一顿。 书辞自不知门外有人,便将此前的猜测脱口而出:“顺天府那边虽然还没查出来,不过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当朝首辅肖云和派人做的。” 见她还要再往下说,刘晟蓦地抬手制止,“有人!” 沈怿其实早便听到了,料想是言书月所以也没管,但见他起身去把门拉开,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奇怪…… ”他往对面的拐角处看了两眼。 树影将整片廊子包裹在其中,毕竟年纪大了,老目昏花,偶尔连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书辞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我多疑。”他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老了,沉痛地关上门。 北风过处,树叶沙沙而动。躲在耳房后的言书月一直捂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松开,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厢房还亮着灯,她松了口气又满腹愁绪地皱紧眉,思量着慢慢往前走。 书辞房中,刘晟已重新回到了原位,琢磨着他们俩刚刚提起的那个名字:“肖云和?这是个什么人,你们谁来给我说说?” 他久不问世事,但多年前当锦衣卫时该有的警惕和办案能力应该还保留着,或许能提供点什么线索。 沈怿遂将这段时日此人的所作所为,连同之前翻阅过的卷宗细细讲给他俩听了。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若有所思。 书辞拿起茶盖在杯子上刮来刮去,奇怪道,“我记得他一心想杀你,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仇的?” “上一年年底。”沈怿自言自语,“也就是他当上首辅不久……”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有实力能干掉你了,所以才动手的?他是打算谋反吗?”书辞沉吟道,“也不对,他为什么要谋反?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况肖云和还只是个文官,手上并无兵权,谋反听着更像是异想天开。 又或许,朝廷里还有什么人与他里应外合? “难说,此人邪门得很,根本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悠悠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家他里发现过的那个密室?” 满屋子的面具,一个遮住脸的女人画像。 “你还在他家中见到过遮住脸的女人画像?”刘晟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紧迫地追问,“那女人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髻?” 书辞难为地回忆:“惊鸿一瞥,实在记不清,反正挺贵的就是了。” 听完,刘大爷就又陷入了沉思。他两道粗眉拧成了个疙瘩,专注地盯着水杯,目光灼灼而可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书辞忽然转头望着沈怿,揣测道:“偏那么巧,大火把他一家子全烧死了就剩他一个,死了的还不辨面目。 你说,这个肖云和,会不 会是人假扮的呢?真正的肖云和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借这个身份想依附安大人?” 他颔首:“我不是没这么考虑过,可说不通。他虽只是安家的远房表亲,却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没见过他,万一某日露了馅呢?这样做,要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 就在此时,一直闷声不动的刘晟蓦地抬起头,“不,有一种方法可以办到。” 沈怿似笑非笑:“什么?” 他一字一顿回答:“人皮面具。” 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肖府内。 铜盆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沿着鬓角边缘,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整块轻薄的皮。 他将那块人皮摊开铺在桌上,随后把手伸进温水中洗了两遍,再拧了一把巾子擦脸。 暖和的热水几乎舒张开了所有的经脉,令人通身放松,肖云和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 尺素站在对面静静地看,仍是毫无表情,目光冷淡。 他放下巾子时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便微微一笑:“好久没直面过我自己这张脸了,还有点不习惯……怎么样?要不要我也给你换一张?瞧瞧你这面皮,笑也没笑过,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要不,我给你换个带笑的美人脸如何?” 他本来的面目也算得上清俊,奈何常年不见光,比那张皮还要惨白些许,忽的这么一笑,好看是没觉得,惊悚倒有几分。 尺素的神色连动都没动,“不必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爱好,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如此大不敬又充满讽刺的话,他听了却也不怒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摇了摇头,继续洗脸。 “易容术?”沈怿认为有些牵强,“在唐宋时期倒是流传盛行过,但几经战乱,如今早已失传。这种技艺,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不。”刘晟语气斩钉截铁,“我正好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会这种易容术,而且在十多年前他还颇为有名。” 书辞刚要问是谁,就看他嚯的一下站起了身,“你们等着,我且去会会几个老友证实一下,过几日再来找你们。” “诶——” 刘晟一贯说风就是雨,当即迈开长腿便走了,书辞跟着沈怿追出去,四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真瞧不出来,他脚都瘸了还能跑这么快。 “算了。”沈怿无奈,“由他去吧。” 书辞担忧道,“希望大伯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冷风习习。 到了外面,才发觉今晚的月很亮,照得天幕里半颗星斗也没有。她过去拉着他的手腕,本想寻个地方坐下,但小院中满地堆着杂物,找了半天也无从下脚。 沈怿刚将面具戴上,见她茫然的模样状不禁笑了笑:“要不进屋去坐?” 书辞摇头,“不了,里面闷,在外头好透气。” “嗯……那也好办。”他抬起眼皮往上一看,忽然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 书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怿说了句“抱稳”脚下便踩了个空,眼前骤然一花,平地里的景物迅速下坠,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踏在了屋顶上。 从来没站这么高过,尽管风大天冷,却能将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开阔,这一幕景象,让她的心怀也随之放开了不少。 沈怿盯着院中那些大包小包,冲她抬了抬下巴,“白天就想问了,你家这是怎么了?准备搬家?” 书辞靠在他旁边,眼帘低垂,“我娘近来精神不太好,二叔怕她再触景生情,准备让他们先搬去那边新宅子里住。” “那你呢?你不去?” 她点头:“我不去,我留在这儿。” 他略吸了口气:“也不跟我回王府?” 书辞轻咬着下唇,像是不知要怎么开口,沈怿见她睫毛轻颤,嘴唇抿了好一阵,才转过脸。 “我……”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你别不是真要给言则守三年的孝吧?” 见他无端紧张成这样,书辞不禁笑道:“怎么,你怕了?” 饶是听出她在顽笑沈怿仍不自觉皱起眉:神色凝重地望过来。 书辞只好敛容不笑了,如实道:“我不是想守孝,只不过……我爹才过世,他这辈子为我们一家付出了不少,我心里不安得很……别的事,过段时间再谈吧,好不好?” 她在言家待了那么多年,不管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言则才是她的父亲。 这种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和血缘无关。 沈怿脸色稍有缓和,大约也是发觉自己逼得太急了,于是将目光调开,“随你。” 夜色渐深,脚下的万盏灯火逐个灭去,平地里有淡淡的雾气往上冒,举目烟波缥缈。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在屋顶上静默而坐。 书辞偷眼悄悄打量他的表情,怕他会因此而多想,垂头思索良久…… 沈怿正盯着一处出神,冷不丁面具被人轻轻揭开。 他一向对她没什么防备,刚要转头时,脸颊触碰到一点温软。书辞竟凑上来亲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沈怿还在发怔,良久才回过神,仍望向这片夜景,只是唇角忍不住的浮起微笑。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这一招,她使得太炉火纯青了…… 无奈的是,自己也的确吃这套。 第六六章 大门前停了两架太平车,是特地承办搬家或运送货物的车辆。 温明帮忙将最后一个箱子放上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跑去前面套马车。 言书月站在门前,拉着书辞的手还在试图劝她:“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么?那边是四进的大院子,房间很多,你住哪儿都行,咱们大家一块儿好歹有个照应。” 书辞仍旧说算了,“我得空会去看你们。” 见她这么坚持,言书月也没办法:“也好,横竖你迟早也是要嫁进王府的……”她默了片刻,只轻轻地说,“不过你几时若想回家,家里都欢迎你。” 回家两个字从耳朵里传进来,在她心中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像是把之前那种罩了层纱一般的状态变成了罩了一张窗户纸。 还没等书辞想通这种心境的变化,言书月已与她作别告辞,登上了马车。 鞭子一甩,车身一摇三晃,吱呀吱呀地驶出了街巷。 温明打起帘子跳进车内,一边取出水来喝,一边感慨,“这天可真够冷的,下了几场雨,转眼就入冬了。” 言书月坐在他的对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知道她心情不好,温明便想方设法地说些趣事来,想让她高兴一些。然而从始至终,车内都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和言书月偶尔心不在焉地回应。 温明终于说累了,停了嘴,目光朝她望过去。 靠在车窗边的姑娘眉眼宁静,眸中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日头照着她发髻上的白花,晃眼刺目。 温明看着看着,忽然轻声开口:“月儿。” 言书月转过眼来。 他犹豫道:“我知晓现在与你说这个不合时宜,但是……热孝只有一百日,我们……” “温大哥。”她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但言语间竟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果决,“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我想给我爹,守孝三年。” 可能连言书月自己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明明一直以来她最期盼的事,便是嫁去温家,可她偏偏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直到后来想起,她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概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这一点她当真和言则极其相似。 两个一辈子一无是处的人,却又莫名地偏执于某一件事,妄想做得轰轰烈烈 。 车内沉默了下来。 温明握着水囊,垂头不言不语了许久,最后才道出一个字。 “好。” 今年是个冷冬,眼下才刚过寒衣节,一大早,街上已经冻得人瑟瑟发抖了。 刘晟买了个馍蹲在角落里啃着,嘴上簌簌地往下掉屑,他脚边趴了条狗,掉一点舔一点,吃得不亦乐乎。 这是肖府的正门,他在这儿守了有好几日,却总不见那个肖云和的影子。 再这么下去,身上的盘缠迟早得花完。 他眯着眼抹嘴,开始在脑中把之前对这个人的了解全数过了一遍。 办案数十年,手里缉拿过的要犯数不胜数,但唯有一个,他记忆最深刻。 此人狡猾善变,性格古怪,使出来的手段永远令人意想不到……可他又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应该在十多年前就死了的,难不成是金蝉脱壳么? 尽管有诸多的疑惑与猜测,刘晟却也不好下定论,他现在还缺少足够的证据。在京城里跑了两日,把认识的旧友都问了个遍,依然找不到他想要的线索。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从那位肖云和身上下手—— 长街遥遥行来一顶精致的小轿,刘晟双目一亮,忙往墙边躲了躲,身下的狗一看没得吃了,只能哀怨地把他望着。 轿子落下,车帘掀开,那里头钻出一个人,玄色的朝服上点缀着玉质的革带和配饰,绶带以四色丝绦织成云凤花锦,宽大的袍子衬得整个人清瘦清瘦的。 果如书辞所言,他的脸白得很厉害,像极了人皮面具戴上后的效果。 可时隔太久,单凭背影身量,刘晟依然不敢确定。毕竟这是一朝首辅,瞎说八道没准儿又得进一回诏狱,要是自个儿这两条腿再废一次,他就只能趴着回碗口村给死太监看坟了。 肖云和在台阶下站定,昂首朝前一望,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抬脚往里走。 刘晟伸长脖子往他背后瞧,大冬天里的衣衫实在是厚,别说背脊,连颈项的皮肤都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也没瞧清,人就已经进了门。 “哎呀!”他懊恼地一拍大腿,总觉得守株待兔这一招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已然不顶用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晟原地里转了一圈,抬脚往回走。 随着第一场雪落下,寒冬如期而至,北风一日 紧过一日。 陈氏一家搬走后,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书辞和紫玉主仆两二人了。 从前住的人多,还认为房子不够大,你挤我我挤你,眼下突然一空,到了晚上才发现有点阴森恐怖。 她们的活动范围少,现在干脆也不去前院了,只在后院住着。 然而时间一长,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的发生。 尤其入了夜,风声中夹杂着异样的动静,三更天里还会在窗边看见人影,有时书辞半梦半醒间,甚至感觉自己床边站了个人。 她和紫玉如临大敌,干脆睡在了一块儿,这样一来情况倒还有所好转。 天气渐渐变冷,屋里烧着炭盆。临睡前吹了灯,紫玉爬上床去和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那些找不着北的风就朝室内的缝隙里钻,满屋都是呜呜咽咽的声音,堪称热闹。 “小姐啊……”她从被窝里探出头,颤声问,“您觉不觉得,这像是有人在哭?” 书辞往她手背上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把,“别自己吓自己行不行?” “可是真的很像啊!”她讲得绘声绘色,“您说,老爷是不是死得太冤了,所以不肯走?还是他太舍不得您了,想回来看看您?” 书辞:“……”原本还没感觉如何,被她这么一问真有些背脊发凉。 “怕什么,高大人不是安排了人手在附近值夜的么?要有事他们早就发现了。” 紫玉咋呼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啊,这么多天了,我一个守卫都没见着!高大人总是嘴上说得好听,每次遇上正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暗卫嘛,平时不好现身的。行了行了,你别一惊一乍……”书辞把被子一蒙头,催促她赶紧睡。 月色凄清,将满地的白雪照出一片银辉。 室内静悄悄的,偶尔有承载不住重量的枝桠低下头,雪团便骤然坠落。 晏寻是在这时从树后走出来的。 视线里的那扇窗紧闭着,朦胧中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目光仍旧很温柔,小心翼翼的,像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小院里景色依旧,然而在这样的冬天,它比初见时更显得冷清萧索。 他想起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第一次坐在台阶上劈柴。 第一次睁眼,见到那个笑容干净的小姑娘…… 回忆有时候总令人心生怅然。 正是因为回不去,所以才感慨,也是因为现实的遗憾,才让怀念变得弥足珍贵。 后半夜风声大作。 不知是什么时辰,书辞迷迷糊糊中被紫玉给摇醒了。 她张口正要说话,后者忙把她的嘴捂住,手指紧张地示意窗外。 书辞狐疑地转头,这一看着实把她整个人都给吓清醒了。 清冷的月光将一抹高大的黑影投在窗上,两旁的树斑驳摇曳,衬得这幅画面愈加鬼气森森。 真的有人?! 不应该啊,那暗卫为何没发觉? 这么说就是有鬼了? 两人视线交换,挤眉弄眼,无声中用眼神大战了几百回合后,书辞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光着脚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反正附近有暗卫,她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于是深吸了口气,砰的一下就把窗户推开。 对方大约没想到她此刻还醒着,饶是速度极快,也避之不及,仍有道影子一闪而过。书辞刚在吃惊发愣,就听见背后的紫玉“哇”一声尖叫起来。 叫声这种东西,有时候与狗叫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旦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也都会跟着不明真相起哄。 所以不知怎么的,紫玉一叫,她也跟着叫,两串尖锐高亢的音直冲云霄,满树沉睡的鸟齐齐张开翅膀四散开去。 站在枝桠上的晏寻险些被这声音给惊得摔下来,幸而下盘够稳。 不多时,便见到后门打开,两道人影飞奔了出去。 他心里顿生愧疚,随后又感到无奈…… 冬夜好眠,沈怿难得睡得沉,大半夜的被一阵催命似的敲门声吵醒,他翻身而起,预备着来者若敢说一句何人有事找自己之类的废话就一掌劈死他。 “说!”他不耐烦。 管事咽了口唾沫,“王爷,言姑娘有事找您。” 沈怿:“……” 他把一肚子气瞬间都咽了回去,反而急匆匆地,略带紧张地推开门往外走。 书辞正在暖阁坐着,一头黑发全披在了肩上,微微有些凌乱,周身只罩了件外袍,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沈怿看到她的那一刻,整个心都开始高高的往上悬,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面色当即一片铁青。 “怎么了?” 书辞踩着一只鞋子蹦蹦跳跳地过来,沈怿忙伸手扶住她。 “我跟你说……我们家闹鬼了。”她揪着他的衣摆,一听是这事,沈怿松了口气,兴致不高,只低头去替她将衣衫掩好。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书辞顾不上许多,双目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述了今晚包括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琢磨着这事不对,倘若是个人,早就冲我们下手了,何至于每天装神弄鬼的。而且你的侍卫们也没发觉,他行动快如风,身姿敏捷,如同幽灵一般,那不是鬼还是什么?我见得非常清楚,那身形和我爹真的挺像,或许……诶,你有在听我讲么?” 沈怿抬起眼皮,薄责道:“所以,你就为了这事儿连夜跑了一条街到王府来找我?” “……”她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我早说什么来着?”沈怿凉凉地瞥她,“让你从那儿搬走,你非得要留下,现在知道怕了?” 书辞自知理亏,只好拿手去捏额前的碎发,小声嘀咕:“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门边立着的紫玉跟她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高远拿手指戳她胳膊,“你瞧瞧你,还照顾你家小姐呢,不拉着她就算了,居然跟她一起大半夜在街上瞎跑,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么?” 紫玉压低嗓音反驳:“那还不是你们的侍卫办事不利,否则怎么会出这种岔子?” “谁知道会不会是你俩看错了……” “不可能,四只眼睛呢!” 书辞出门前披了件衣衫,相比之下她仅一件里衣,尤显单薄。 “那你张口叫人啊,跑什么。”高远一面说,一面却将自己的袍子脱了下来给她披上。 看书辞这一身狼狈,沈怿也责问不下去了,只轻叹了声,把她手牵着,“算了,先去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讲。” “嗯……” 两人走没几步,沈怿才意识到她光着脚,头低下去就瞧见踩在地板上的裸足,白皙的肌肤上俨然有不少擦伤。 他皱了皱眉,视线往旁边一瞥,高远正盯着这处发呆出神,霎时意识到他眼神不对,立马猛地转身避开。 沈怿这才冷冷收回视线,弯了腰去抱书辞。 管事很有眼色地让开道,并叫下人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被子。 一路上只看见丫鬟们忙忙碌碌,书辞在沈怿的 臂弯间抬起头,然后又缩了回去,颇有几分惭愧,都怪自己深夜造访,害得人家也没法子好好休息。 进了卧房,沈怿将她放到床上,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 书辞把枕头抱在怀中,歉疚地冲他道:“我这么晚打扰,是不是吵着你们睡觉了?” “知道就好。” 手边已放好了一盆热水,他顺手替就她脱了鞋,书辞正要说自己来,沈怿已将她的脚搂在怀中,取了热巾子轻柔地擦洗。 明明隔着层布,他指尖的力道仍旧无比清晰,莫名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知是巾子热还是被子太厚,书辞此刻脸上烫得厉害,不由想把脚缩回来。 沈怿又握得紧了一些,不耐地啧了声,“别乱动,脚都破皮了你没注意到么?一会儿还得上药的。” 她恍然:“……怪不得那么疼。” 沈怿瞪过来:“就穿了一只鞋,能不疼吗?” 尽管他脾气不好,但听着倒不严厉,反而像是起床气。先前的惊慌一扫而空,眼下回想,自己这一路,似乎正是想着有他才能跑得这么毫无畏惧。 书辞躺在枕头上,借着灯光打量沈怿,心下一阵安宁。 上过了药,缠好纱布的脚踝处有冰凉的感觉,书辞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便见他就势坐在了床边,俯身半躺在自己身侧。 她一个呵欠僵在那儿,周身莫名起了鸡皮疙瘩,戒备地朝后退了退。 “你要在这儿睡?” 沈怿看见她的动作有些好笑,“放心,我等你睡了就走。” “真的?” 他连声应道:“真的……行了,快睡吧,眼睛都熬红了。” 惊吓了一夜,书辞也的确是困得很,于是懒得再计较,双目一闭,没多久呼吸便均匀起来。灯下的容颜恬静柔和。 沈怿支着头躺在她旁边,适才闹了一场,现下并不太困,于是伸出食指虚虚地勾画着她的轮廓。 书辞睡着时候的样子实在很乖巧,脑袋低低地埋着,气息浅浅。 他指尖自上而下走了一圈,然后才发觉……这丫头的脸是真的小,一张手就能包住。 沈怿将五指摊开,虚虚探了一下,不经意见她眉头皱了皱,还道她醒了,忙把手撤回来。 所幸书辞只是睡梦间低语了两句,裹紧被子连眼睛也没睁开 。 见状,他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摇了摇头,合上眼皮,没多久也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到天快亮时,风也停了。 清晨,沈怿仍旧是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的,和他一块儿醒来的,还有床上的书辞。 她睡得稀里糊涂,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满目狐疑,脑子里愣了片刻,几乎是用眼神在质问他:你不是说好等我睡了就走的么? 沈怿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睡眼惺忪地捏着眉心,开口道:“说。” 管事低眉顺目的身影映在门上:“王爷,外头有个姓刘的老头找您,说是……言姑娘的大伯。” “……” 第六七章 闻言,沈怿和书辞对视了一眼,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洗漱起身,跟着管事前往暖阁。 尽管拿不准对方的来历,府里的下人们还是很识时务地端上几盘糕点,刘晟正吃得香,抬头见他俩并肩走来,嘴里便啧啧个没完。 “我果然没猜错,昨晚上去言家扑了个空,就知道你在这儿……” 书辞本就尴尬,现下听了这话愈发想翻白眼,“大伯,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他满身风尘仆仆,沈怿不过略扫了几下,就已然知晓他的来意:“前辈上次不告而别,突然离开,如今登门拜访,难不成是有什么线索?” 书辞瞬间了然:“你查到他是谁了?” 刘晟喝了口茶把糕点咽下去,“没查到,所以才来找你家王爷借点人用。” 沈怿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臂:“总要说说理由吧?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借了。” 后者眯起眼:“我侄女儿的面子,你不打算卖一个?” 他淡淡道:“她的面子也不是谁都能买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扯闲篇,知道沈怿这个人打太极是一把好手,刘晟吃饱喝足了也不再墨迹,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了吧,关于肖云和的身份,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猜想,这段时间也蹲点观察了很久。可惜腿脚不便,否则早就潜入肖府去了……人老了不中用啊,没办法,才想来问你要个功夫好的人。” 沈怿颔了颔首:“接着说。” “打架厉不厉害这个不重要,最好是得要跑得快,能全身而退,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白搭。”他滔滔不绝,“这人必须得有足够的胆识和身手,极好的耐性与承受力,美色当前不受诱惑,且能长时间伏于房梁上不动弹……” 越听越感到奇怪,书辞不解道:“作甚么?” 刘晟神色凛然,斩钉截铁:“去看肖云和洗澡!” 不知是他讲得太认真,还是太不认真,一屋子瞬间充满了寂静。 书辞算是第一个回过神的,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大伯,您还有这个癖好?” 刘晟啧了声,“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 沈怿闻言轻笑,一副颇为忌惮的样子,夸张地挪了一步,躲在书辞身后。 “……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他忍不住又补充道,“哪怕没原因,也不会看上你,少自作多情啊。” 沈怿不以为意地淡淡道:“还是得防着点儿,万一呢。” “你……”见他俩这一个鼻孔出气的样子,刘晟干瞪了两眼,最后用“宰相肚里能撑船”、“长辈不与晚辈一般见识”等等来安抚自己。 他别过脸,总算换了个口气:“此前我不是说过,易容术这种技艺,其实还未失传么?” 沈怿收了戏谑的神情,正色看他:“怎么,你怀疑他会?” “猜测而已,如你所说会这种易容术的人并不多。”他顿了顿,面色微沉,“关键就在于,十几年前,我恰好认识一个。” 沈怿与书辞四目相对,自然而然地问了下去:“是谁?” 刘晟转悠着手里的酒,最后一饮而尽:“我的一个故人,裴尧希。” 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在场的人都感到一脸困惑——压根没听过。 “你们这一辈的,不知道他的多了去了,也不奇怪。”将他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刘晟不在意地摆摆手,“裴尧希刚为世人所知时年纪并不大,却靠着一身高超的本领犯下了不少案子。当初我便是奉命捉拿他的锦衣卫之一。” 他缓缓说道,“查了他好几年,对于他,我没有十分的了解,也有七八分了。此人性格乖张偏执,一股子邪气,满身的心机和手段……” 这一段描述倒是和肖云和的行事作风有点类似,可仅凭性格不足以下结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疯子也能无独有偶,还别说是个阴恻恻的男人。 说话间,紫玉已将煮好的热茶端了上来,书辞拿在手中,迟疑了会儿,又放下。 “你怀疑他,和要人去偷看他洗澡……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么?” “自然有。”刘晟沉吟道,“倘若那位肖云和当真是他假扮的,那么在背上就应该有一朵兰花刺青。” 书辞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你连他后背也看过?” “因为这朵刺青原是为了遮挡一道剑伤。”刘晟眼底闪过一抹凌厉,“而那道剑伤,就是我刺的。” 听到这里才有些顿悟的意思,她颔了颔首:“所以……你是想找人瞧瞧他背后有没有那朵刺青?” 刘晟:“不错。” 沈怿若有所思:“要借人倒是不难,不过肖府上戒备森严,最好是个能孤身行动,办事利索的……” 言语至此,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高远本抱着刀在边上神游太虚,莫名感觉四下的气氛有点不大对,直到紫玉在旁扯了他袖子好几下才回过神。 一转眼,只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愣了愣,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你们不会是让我去吧?!” 沈怿慢条斯理地掀眉,那表情不言而喻,总结下来就两个字——废话。 …… 数个时辰之后。 酉时三刻,天色已黑,高远趴在房梁上感受着屋内腾腾往上冒的热气,内心直想骂娘,搞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回回都是他来干。 与此同时,王府之中,书辞和沈怿依然坐在偏厅内吃茶等待。 刘晟不安地翘腿抖着,时不时看向窗外,紫玉给他烫了壶热酒压压惊,后者也只是小抿了一口。 “大伯,你既然说刺伤了他,那后来抓到人了吗?”书辞把茶杯搁到一边,继续问道。 “当然抓到了,不仅抓到,我还把他狠狠地抽了个遍。”提起往事,刘晟满脸得意,活动了一下五指,便听得四下里有骨头喀咔的脆响,“十多年前的锦衣卫可比现在风光多了,但凡和朝廷作对的,无一善终。” “可这裴尧希……顶多也就算个有点水平的江洋大盗。”沈怿摩挲着下巴,“你怀疑他假扮肖云和,那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报一剑之仇?那也应该冲着你来才对。” 刘晟伸出食指轻摇轻摆,瘪嘴鄙夷道:“你们以为,进了诏狱的能有几个可以全须全尾的活着出来?” “你的意思是……”书辞揣测道,“后来有人救了他?” 刘晟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了声,不置可否,只抬手给自己倒酒。 她忙往前凑,“你认为他做这些,全都是为了那个救了他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浓郁的酒香在四下紧张的空气中扩散开来,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还记不记得,你们同我提过的那幅画像?” “记得是记得……”书辞仍摇头不解,“可画儿的脸被面具遮住了。” “就是因为遮住才可疑。”刘晟面无表情地喝酒,“一个女人,为什么她的脸不能被看见?为什么非得把这么一幅画藏在密室之中?这就说明,让人看见她的脸,必然会闯大祸。这不得不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某个引起京城腥风血雨的人。” 沈怿隐隐有预感:“你说的 莫非是……” 他抬起眼皮:“当年的平阳长公主。” 那个才貌双全,聪颖过人,却又因为私下找寻青铜麟,企图谋反而被皇帝赐死的传奇人物。 “是长公主救了他?”沈怿倒是没料到这一点,“裴尧希是她的心腹?” 刘晟轻哼一声,“不止是心腹,还算是她的面首。” “面首?!”书辞难以置信。 刘晟轻叹了口气:“传言是这样的。长公主在驸马未病逝之前性子还算正常,也不知和他有过什么交情,想法子让皇上下旨,把人给放了,从此以后他便对其俯首称臣,忠心不二。” 书辞咬了咬下唇,理着其中的关系,“公主谋反,是被先帝赐死的,裴尧希因此怀恨在心,于是卷土重来打算给自己的主子报仇?” “有这个可能。” 沈怿手握成拳抵住下巴,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 肖云和此人,做事虽然古怪偏激了一点,可他每件事都是有缘由的,一步一步精心策划。 比如他找了那个酷似自己形貌的人欺骗书辞,制造了一大堆麻烦,为的就是在自己内忧外患之下与三公主勾结,令他禁足家中。 如此一来,等同于拔掉了一根眼中钉。 如果一切属实,那么他韬光养晦十多年,挑了这么个时机开始动手。目的,说不定不止是为了给公主报仇那么简单……没准儿,还打算改朝换代。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猜测、猜测。”看他二人一脸的沉重,刘晟终于笑着打圆场,“万一这就是个有野心的普通人呢是吧?是真是假,还得等那位高个子小哥回来了才能知分晓。” 肖府之内,几个小厮麻利地将澡盆灌满了热水,拎着小桶陆续退了出去,周遭湿气颇重。 高远在梁上被熏得直摇头,房中只剩下一个人,白雾里的肖云和长身而立,低头已解开了腰带。 他费力地拨去面前的雾气,一面担心自己瞧男人的裸身会长针眼,一面又不得不瞪大眼睛仔细看。 很快,宽大的外袍翩然落地,那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情。 他这才发现肖云和的体格真是瘦得有点不正常,白色的里衣穿在身上格外的松松垮垮,像个道袍。 只见他两手掀开衣襟,然后慢慢地往下褪。 随着他的动作,高远的神情也不禁认真,专 注…… 朦胧的白气后,先是枯瘦的脖颈,继而是嶙峋的双肩和脊梁骨,而那背脊的正中,肌肤光洁,压根没瞧见有什么刺青或是疤痕。 果然被那老头子给耍了! 高远忍不住龇牙,早该知道是他异想天开,堂堂一朝首辅,怎会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害得自己白白跑这一趟! 他懊恼之中,脚下没留神一滑,正踢了粒石子落在那澡盆之内。 哐当一声水响,肖云和登时转过头。 “谁?!” 诶,糟了! 高远暗道不妙,忙一个侧身从窗口飞奔而出。 那姓肖的似乎早有防备,顺手摇动铃绳,顷刻间,满府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催命似的在他耳边响起。 肖府中的侍卫立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险些把他包成了饺子,这帮人来势汹汹,不好硬拼,高远只能撒丫子狂奔,遛狗般的上蹿下跳。 原本这几个小喽啰他能够轻松摆脱不在话下,谁知刚准备来个鹞子翻身踩瓦片溜之大吉,迎头便被一个黑衣女子狠踹了一脚。 他肩膀吃痛,就地打了个滚,只得另换一处接着跑。 对方人多势众,尽管蒙了面巾,也不好在这儿大开杀戒,自己单枪匹马,若是被串成了串儿那可不是好玩的。 但总这么溜下去也不是办法,高远咬咬牙,索性抽出刀来准备在对面挡视线的侍卫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从前是影卫出身,干的就是听墙角的活儿,要离开这儿原本不算困难,可眼看着就要脱身,那黑衣女人泥鳅似的又黏了上来,纠缠不休。 高远烦不胜烦,应付得分身乏术,好几处还挂了彩,就在对方长剑逼近的那一瞬,不知从何方斜飞来一粒石子,正中她手腕。 剑虽然没脱手,却多多少少替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他趁机几步跳到房顶,回头时还不忘冲那暗处的人遥遥抱了抱拳,飞快溜之大吉。 尺素提着剑猛追了一阵,到底没能追上。 人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丢了,她心里窜起无名之火,狠狠颦眉,转过身二话不说便朝不远处的那人一掌拍了过去。 这暗处之人之人是晏寻,迎面来这么一招,他避之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住,往后退了数步才稳住脚,尺素却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 他强压住咽喉里的腥甜,空手与她拆了几招,奈何体力不支,根 本不是她的对手。 就在这瞬,背后的房门被人嚯的一声推开。 肖云和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面前,眸中满含怒意,尺素见状,二话不说一把擒着晏寻的胳膊,将人压到了他的跟前。 环顾四周,把这片狼藉收于眼底,最后目光又牢牢锁在了面前的这个青年身上,肖云和胸膛起伏,嘴角的肌肉微不可见的抽搐着:“我警告过你,别再做令我失望的事。” 他指着他的额头,气息不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是不是?” 尺素极少见他这样气恼过,已经抱着随时结果晏寻的准备,不承想,他的下一句话仍旧留了情。 “还愣着作甚么?让他滚!” 王府的偏厅内,书辞支着肘打瞌睡,脑袋点了好几下,终于不负所望,砰的一声磕在了桌上。 “嘶——” 沈怿无奈地伸手去给她揉了揉,“困就别硬撑着,先回去睡吧?” 书辞摇摇头:“我再等等……” 说话间,高远突然从门外蹿了进来,心有余悸地大喘气,“哎,可累死我了……” “高大人!”她眸中不由一喜,“你回来了。” 高远这一身可以说是狼狈不堪,胳膊和肩膀好几处都有伤,黑衣上满是血迹,他倒是不疼不痒的样子,直嚷嚷着渴:“有水么?我嗓子快冒烟了……” “有水,有水。”紫玉手脚麻利地捧了个大茶碗给他倒来,“水在这儿的。” 一屋子的人见到他的刹那立马都精神了,几道目光甚是期盼地盯住他。 在这种注视下高远竟也若无其事地喝了好几碗。 “那姓肖的背后什么也没有。”他拍着胸口顺气,“这老大爷八成是记错了,要么就不是他所说的那个人。” 紫玉却难以言喻地望着高远:“你真的偷看他洗澡了?” “瞎讲什么,这哪儿能叫偷看!”他炸了毛似的瞪眼纠正道,“明明是为了任务牺牲自我!” 得知并不是裴尧希,一时间众人都有几分失望。 先前在这里推测得如此热闹,然而连开头都是错的,剩下的便只是一通瞎猜,毫无根据了。 刘晟也颇为纳闷地挠头:“奇怪……”他自认为自己的断案能力并未退步,但事到如今又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释,难免心有戚戚,遗憾地叹了口 气。 “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也许,这肖云和的来历,并不是我们猜测得那样曲折……” “刺青虽然没有。”高远望向沈怿,补充道,“不过属下在肖府上的确碰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恰巧也是用剑的高手。我琢磨着,这想必就是杀老言的人。” 肖云和虽不是什么长公主的心腹,但谋财害命这一宗罪是跑不了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怿和书辞四目相对,他能从她眸子里看到深深的恨意,于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放心,交给我。” 书辞垂下眼睑,想片刻,又怕自己给他压力,“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咱们从长计议,你不用为了我太为难自己。” “好。”他淡淡一笑,“知道了。” 京城的夜还没结束。 亥时是最不上不下的一个时辰,街上有人叫卖,家里也有人酣睡。 四合的夜幕把一切都收拢于黑暗之中,喧嚣的闹市间,一抹蹒跚的身影在长街上摇摇晃晃的行走。 过路的人都惊讶于他不太正常的脸色,一路频频回顾。 晏寻捂着心口,喘息有些重。 他知道自己的病还没有痊愈,治了一个多月,眼下突然断掉,这条命大概是活不了了,连这一口气也是勉强吊着的。 在生死之间,他忽然觉得,与其饱受煎熬,就这般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腿迈开一步,却像是灌了铅,难以再抬起,晏寻茫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觉陌生得让人心悸,两旁的灯笼亮得炫目,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世界蓦地便黑了下来。 他倒下时激起了小小的尘埃。 寂静的长街上,零星的灯光照着晏寻苍白的侧脸。 偶有行人经过,却也只是好奇的望了几眼,又匆匆走开。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十方鞋在他身边停下。 蓝色的道袍随着对方蹲下的动作轻轻扫过他的脸颊,枯瘦的手覆上了晏寻的额头,良久后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六八章 肖府夜里闹出了这样的大事,直到白天,府上依然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一早起来,后院里的管事夫妇还在议论昨晚行刺的人。 因听说至今并未抓到,就愈发人心惶惶了,连洗脸水都没端好,哐当一声洒了一地。 门外的婆子正踩进来,险些被泼了一脸。 “真是对不住!”管事的女人忙连连道歉,“没溅到你身上吧?” 婆子弹了弹衣裳,眼见没有弄湿,也松了口气。 管事的女人拿出帕子来给她擦,一面问,“怎么这么早,有什么事么?” “上回你们不是说府上缺几个使唤丫头吗?我这边刚有个合适的,你瞅瞅成不成。”婆子往旁边让,管事的女人这才发现她身后还站了个姑娘。 她年纪约摸十六七,其实并不小了,不过很乖巧听话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顺眼。 管事夫妇瞧了都挺满意,互相颔首点头。 “行,那人就先留下吧。过几日我给你答复。” 她说完,伸手去把那姑娘拉到自己跟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头来,恬静的脸上神色淡淡的,“我姓温。” 由于昨晚上熬了夜,书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走到小花厅时正看见沈怿从一个侍女呈来的托盘里取出一串药囊。 定睛一瞧,那绣工竟有几分眼熟。 “这东西你居然还留着?”书辞稀奇地走上前,一旁的侍女立刻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沈怿扬了扬眉,把药囊递给她看。 “特地找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补好的,保证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犹记得上次在夜市里,肃亲王一脸急切地捧出一堆布片的尸体忙着证明自己,想不到此刻这堆尸体已经俨然“死而复生”了。 书辞凑在鼻下闻了闻,药香依旧,“奇怪,它怎么会坏呢?……你在哪儿弄丢的?” 沈怿也没多考虑就回答:“避暑山庄路上的那个小镇上。” “小镇?”她忽然皱起眉,像是想起什么来。 半年前自己随行伴驾狩猎,在闹山匪时,沈怿是以无名的身份出现保护她的,还因此受伤中了毒,以至于后来他到了镇上毒也还没解。 那会儿,大夫正叫自己给他脱衣服,在脱的过程中,某人似乎有 奇怪的举动……比如说,莫名要她去倒水之类的…… 在沈怿意识到她或许已经发现了什么,正打算转身时,书辞拖着尾音的一个哦就出了口。 她手指一伸,指着他。 “我说呢,你当时怎么突然让我去倒什么茶水。”她咬牙,“就是那时候把我给你的药囊扔了的是吧?” 沈怿将她的手指弯下去,慢吞吞地解释:“事出有因。” “什么事出有因,你这就叫做贼心虚,为了瞒着我,连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大半夜跑到楼下举个灯晃悠。”书辞瞪他,“你当时其实就是在找吧?” 想不到这丫头脑子转得还真快。 沈怿哭笑不得:“诶,不能这么讲啊,我还为你受了伤的。” “你倘若不瞒着我,哪里来的这些事……” “这不是怕吓到你么?那会儿是真的伤得重,我现在夜里腰都还疼着。” 眼见他又准备搬出苦肉计,书辞当下抿起唇要说话,在不远处住着的刘大爷却推门出来了。 抬头一见这情况,立马抚掌坏笑:“哟呵,小两口吵架啦?” 书辞不大高兴地瞥了沈怿一眼,小声道:“谁跟他是小两口……”不经意发现他背着个包袱,又开口问:“大伯,你要走了?” “原本是不太想走的。”这儿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人服侍,住一百年都愿意啊,刘晟惋惜道,“不过嘛,我京城里的死对头不少,还是回山里自在。” 她语气里难掩失落:“你从前不是锦衣卫吗?怎么还有死对头?” “就是锦衣卫死对头才多……”他啧啧两声,“虽然时隔那么久,物是人非,可也难免有记仇的。我得惜命啊。” 看得出书辞惦记他,沈怿开口挽留:“在王府里多住几日也没关系,这里没人敢动你。” “多谢小王爷款待,不过还是算了。”刘晟紧了紧肩头的行囊,一面走一面说道,“一开始留下来是怀疑那姓肖的身份有鬼,既然现在已经查明,那我也不必再住下去了。” 一路送他到门口,书辞略有些不舍:“大伯,平时得闲了就过来坐一坐吧。” “行。”他满口答应。 “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找人来寻我,我还是在老地方住着的。”刘晟走了两步回头,又多叮嘱了两句,“你们也要多加小心,不管他是谁,都不是个善 茬,别掉以轻心。” “好。”书辞点点头。 京城的早市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刘大爷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雪未消的街上,身影有几分单薄与没落。 许是这些天听了不少从前的往事,对于带着一辈人记忆的他,最后却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书辞免不了心生感慨。 可话说回来,如果肖云和不是他口中的这个裴尧希,那密室里的美人图又会是谁的呢?满屋子的面具又是做什么用的?他找寻青铜麟究竟意欲何为? 千头万绪理不清,书辞只能心事重重地对着长街叹口。 “姑、姑娘……”就在她发呆的同时,台阶下不知何时立了个清秀的小道士,明知故问地开口,“这儿……是肃亲王府么?” 她手指一伸,示意头顶的匾额,“你不识字?” 后者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才发现原来王府是会有匾额的,“是就好,是就好……那您知道肃亲王眼下在府上吗?” 这位爷正禁足呢,能不在么? 书辞朝沈怿那边望了一眼,后者挑起眉,闲闲地颔首:“你找他作甚么?” “是这样的。”尽管弄不清面前两位是什么来历,但见沈怿气度不凡,定然不容小觑,那道士忙恭恭敬敬地行礼,“家师派我前来请肃亲王到城外紫云观去一趟。他老人家说……是王爷的旧相识。” “旧相识?”紫云观他不是没去过,可从来没听说有什么旧相识,沈怿不禁奇怪,“你师父可有告诉你,请本王去所为何事?” 知道沈怿在外面一贯喜欢搬出“本王”两个字来吓唬人,这小道士倒也真被他唬着了,立马又换了个姿势,愈发敬畏的鞠躬。 “师父说,有位对王爷和言姑娘非常重要的人正在咱们观里,还请王爷前去一叙。” 沈怿初初听完,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对方又在玩拿人要挟的戏码。 可转念一想,对他很重要的人……不是在旁边么? 仿佛心有灵犀,书辞侧过头来,也是一脸茫然的和他对视。 “他没说是什么人?” “……没有。” 犹豫了片刻,本着看一看也不吃亏的道理,两人倒是在眼神中达成了一致,沈怿点头颔首:“带路吧。” 为了行动方便,他依旧戴上面具以防万一。 紫云观在城郊以北 ,出了城门沿着官道行不了几里路就能看见。 因为常有达官显贵打醮焚香,道观建得可算气派,仰头便是百来级的台阶,牌楼下左右两个以铜铸造的白鹤栩栩如生,平添了几分仙气。 由于天气好,沿途香客比以往还要多,熙熙攘攘,放眼望去尽是人头。 书辞和沈怿在长阶前下了马车,跟着那小道士往里走,左拐右拐,不多时便到了观中的一间厢房前,房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迎面就瞧见了那个笑得一团和气的老道。 沈怿眼角不由一跳,自然记得他:“是你?” 老道士微笑着施了一礼,“王爷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 像是掐准了自己会来一样,看着他这幅表情沈怿登时萌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你找本王来,所为何事?” “事出突然,贫道主要是为了向王爷问一个人……”尚未说完,便见他身后的书辞走了出来,老道话音顿止,立时喜道:“言姑娘来得正好,贫道正是来找你的。” 书辞有些糊涂:“找我?”话音刚落下,余光却瞥到不远处,床榻上的那个人——剑眉星目,发丝微乱,苍白的面颊布满了冷汗,毫无血色,透着一股病入膏肓的气息。 她骤然一惊。 “晏大人?!” 没料到这所谓的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居然会是晏寻,沈怿此刻已经不是被欺骗的感觉,甚至有些后悔跑这一趟。 见她这般反应,老道士捏着胡须颔首:“贫道果然没猜错,姑娘是认识这位公子的。” 这道士上次拐外抹角的问出了他们两人的名字,找到王府来并不奇怪,可他又从何得知,他们与晏寻有交情? 沈怿双臂抱胸,往门边一靠:“你怎知他和我们认识?” 老道士唇边有揶揄的笑,摇了摇头:“听他在睡梦里尽喊着言姑娘的名字,想不知道也难啊。” 闻言,沈怿眉头不自在地轻蹙,转目去看书辞,本想抱怨两句,可瞧见她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和预料中的反应不同,她眼里的情绪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书辞最开始以为,晏寻对自己的好感,或许来源于救命收留之恩,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常有的,这并不稀奇,她甚至觉得沈怿说他喜欢自己多半就是个笑话。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份好感真能持续那么久,细细想来 ,仍旧不太真实。 她可以不接受他的喜欢,但不能不尊重他的感情。 晏寻的气息很微弱,侧身卧在床上,眉峰一直紧紧拧着,应该是十分难受。 书辞对医术一窍不通,只能用最低级的看病办法去摸他额头——居然还真让她有了收获,额头是烫的。 她于是转头去看那老道:“他发烧了?是风寒?” “要真是风寒就好了。”道士走过来,“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快有二十年了,上一个得这病的人,没活过二十五,他先天不足,估计更吃力。”又在他脉门上把了一阵,继续道:“我是在路上捡到他的,勉强是护住了心脉,现在就剩一口气吊着……” 晏寻所患的绝症,书辞一听就想到了那个必得吸人血喝烈酒才能缓和的怪病。 “他昏睡多长时间了?就没醒过来?” 老道士颇为遗憾地摇头。 “对了……”书辞想起什么,“他喝血会好受点,不如,放点血给他喝喝?” 后者轻叹道:“他的病到这个程度,喝血喝酒已经没什么用了。” 在旁站干岸的沈怿听他这话,觉出些味儿来:“这可不是常见的绝症,不过道长对这病,好似十分了解?” “此病的确非常少见,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他,也就只遇到过一位。当初与同窗学医的几位朋友想尽了办法医治,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书辞迟疑道:“你是指的那个二十五岁就病逝的人?”她想了想,“天下名医那么多,他或许只是没遇到好的大夫……我们还可以找御医。” 老道盯着晏寻由白转红的脸,“那人又何尝不是位高权重,岂止是御医,大江南北排的上号的大夫全请到京城里来了,依旧束手无策。” 听他的口气,对方的来历似乎并不寻常,书辞与沈怿对视了一眼:“他还是个大人物?” 老道慢条斯理地点头:“就是平阳长公主的驸马……我估摸着,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多半也不知道他。” 长公主的驸马,那都死了十几年了。 也不明白怎么短短的几日里老与这位已故多年的公主打交道,耳边传进传出的总是她的名字。 书辞咬了咬牙:“那这么说,他没救了?” “不。”老道成竹在胸,“我救得了他。” 被他这种拐弯抹角的讲话方 式给绕得一头雾水,她不免心急:“你不是说当年驸马寻遍名医最后还是一命呜呼了吗?怎么你又能治?” 老道士漫不经心地摇头,手指捏着胡须:“当年是当年,当年已过去十五载,世间早就变化万千,沧海桑田。贫道十五年前未能与友人钻研出救治此病的方法,十五年间走遍大江南北,踏遍三山六水,索性没有抱憾终身。” 在这一长串的废话里,书辞可算听明白其中精髓——简而言之,晏寻有得治。 忙紧接着问:“需要些什么药材,您尽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弄到手。” 对于她的这份积极,沈怿心下实在不快得很,但碍于外人在场,又不好多言,只面色愈发冷峻地靠在一旁。 老道士不紧不慢地看着她:“药材倒不名贵,只是缺一味药引子比较麻烦。” 一般而言,有稀奇古怪的病就会有稀奇古怪的药引,书辞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猜测道:“是无根水还是牡丹花根?该不会是百年的耗子精、千年的桃花妖什么的吧?” 他摆手打断:“人血。” “得要这小子曾经喝过的,某个人身上的血。” 第六九章 书辞听完便是一怔。 晏寻现在昏迷不醒,他还喝过谁的血他们自然无从得知,那么显而易见,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就只能是自己了。 “不行!” 沈怿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当下几步就走了过来,脸色并不好看,“你还打算救他?你莫非忘了他是谁的人了?” “你先别生气,我知道的。”书辞耐着性子安抚他,“不过晏大人对我们一直都没有恶意,而且我总觉得,他昏倒在街上绝对不是个意外,或许正是肖云和干的呢?” 沈怿没好气:“万一不是呢?” “那就更应该救醒他问个清楚了。”书辞在这件事上,明显比他更冷静,“晏寻是肖云和的人,咱们救了他,他就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你难道不想知道更多有关肖云和的事吗?” 难得的,沈怿被她说得愣住了。这么一看倒显得是自己目光狭隘,只顾着儿女私情一般。 在老道士似是而非的笑容里,他别开视线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妥协,书辞便讨好地去握他的手,“不要紧的,一点血而已。” 后者仍在气头上,饶是已经心软,依然把她的手甩开,又迈开步子走远了些,独自生闷气。 老道看准时机说话,“其实血也用不着太多,小半碗就足够了,不会伤身的。”他命人去取碗,让书辞稍候。 尽管还是白天,但为了让屋内的人有个舒适的养病环境,卷帘是放下来的,微末的天光从缝隙间照到桌上、椅上、斑驳的地板上。 晏寻在淡淡的血腥味里找到了一点意识,他艰难地撑起眼皮,在上下狭窄的视线中,看见了坐在桌前的书辞。 她正挽起袖子,雪白的臂膀上有条触目惊心的刀口,鲜血涌出来,清晰地滴落在白瓷碗内。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晏寻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四肢无力,又重重摔了回去。 书辞因他这举动而转过头来,本欲上前询问,又被沈怿颦着眉摁住,示意她当心自己的手。 老道士走到床边坐下,给晏寻拉好被衾。 他张了张口,费力地要说些什么,可是嗓子干哑难耐,几乎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想问她在作甚么。 又想告诉她不必为了自己这样。 可是 他依旧说不出话。 老道士慈祥地抬手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轻声道:“好了好了,我懂的,我懂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医好。” 晏寻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勉强。 他静静地侧躺着,双眼一直注视着那边的书辞,她正在和沈怿低低交谈,目不斜视,除了刚刚那一瞥,再也没有往这处看。 晏寻心里很矛盾。 他不愿欠着她,正因为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好,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 每一回被书辞所救,内心的感激与愧疚最终都会令他愈发想留在她的身边。 可是偏偏又不能。 有好几次,晏寻都认为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既然注定了不是他的,为什么又要一次一次的让他遇上。 既然缘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尘埃落定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原处,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捡了他一条命。 半碗血不多时就接满了,老道士接过来端详片刻,“这些应该足够了。” 一旁早有人准备好干净的布条和药膏,书辞探手准备去拿,就被沈怿寒着脸拍开,“我来。” 知晓他气不顺,她也不敢招惹,乖巧地坐在那儿由他清理伤口。 血还在流淌,沈怿盯着那抹刀痕,瞳仁紧缩,面色难看至极,尽可能轻地撒上止血的药,发觉她手臂颤了下,他抬起眼:“疼就说。” 书辞讪讪一笑:“不疼,挺舒服的。” 沈怿没好气,“这么舒服,那再来一刀?” “……”她抿了抿唇,立刻表忠心地说道,“你往后若有了难,我一样会给你挡刀。” 他上药的手一停,猛然间仿佛回忆起什么,眉头皱了皱,低声教训她:“这种话不许乱说!” 书辞没心没肺地望着他笑:“知道了。” 尽管明知她是说笑,沈怿仍然无法遏制地想到淳贵妃说过的那句话,他眸色渐沉,静默下来,只专心地给她包扎。 “怎么了?”书辞自不知他所思所想,凑过去讨好道,“回去我给你做糕点吃好不好?” “行了。”他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你安分点吧……” 处理好了伤口,料想这穷酸道观中不会有什么好的药,沈怿担心书辞胳膊会留 疤,见晏寻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便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老道士将他二人送至观外,这会儿的香客已少了许多,牌楼下略显空旷。马车还停在原处,那匹黑马垂头悠闲的啃食着地上的草。 因担心他暴露身份,书辞忙趁机献殷勤似的把面具取出来要给沈怿带上,后者把她手摁下,一面薄责道:“我自己来,你别忘了手上还有伤。” “伤都包好了。”她扬手给他瞧。 “嗯,你再动两下看看它会不会崩开?” “……” 见他俩旁若无人的说得热闹,老道一时半刻竟插不上话,半晌才微微一笑,“今日多亏二位了,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道长客气了。”书辞转过眼来,有礼道,“这几日还要有劳你照顾晏寻,等得了空,我再来看他。” “言姑娘尽管放心,贫道保证不出七日,他必能痊愈。” 这道士满嘴跑马,书辞其实也只是半信半疑,死马当活马医而已,她又道了声谢,临走时想起来,“对了,还未请教道长的名号……” 老道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捏着他的山羊胡,“贫道掩真。” 忙了一天再加上失血,回城的路上,书辞便在马车的摇晃中靠着沈怿肩头睡熟了,因怕她碰到伤处,沈怿只能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尽量减少颠簸。 想着等到了府里,得让管事炖点党参乌鸡枸杞汤之类的来给她补补血。 临近正午时,车在后门停下,沈怿抱了书辞前去休息,才刚把她安顿好,高远忽而从回廊上疾步走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 他神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只说知道了,随后抬脚往里暖阁去。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室内没有掌灯,显得有些昏暗,沈怿一进门,就瞧见了站在窗边的那个黑衣人,一大件斗篷严丝合缝地罩在身上,把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 他感到可笑,款步走到桌边,“知道夜行衣为什么是黑色的吗?” 对方约摸没注意有人在身后,乍然听他说话不免吓了一跳。 沈怿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倒水,“因为黑色能与夜色融为一体,不易被人发觉。”他喝了一口,冲他微微点头,“所以,你大白天的穿黑衣,是准备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很可疑?” 黑衣人将兜帽放下,唇边含了抹歉疚的淡笑,“我在这方 面的确不及你经验丰富,不过,至少也遮住脸了,聊胜于无。” “说吧。”沈怿在玫瑰椅上落座,手捏着茶杯,也颔首让他坐,“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黑衣人闻言敛去笑意,开口直截了当地就问:“你想杀肖云和?” 沈怿轻笑了声,喝着茶并未言语——大概是认为他这个问题不值得回答。 “昨日听说他府上出现了刺客……是你做的?这样未免太打草惊蛇了。” 他不以为然:“你不觉得,眼下以这个身份与我讲这些,很好笑么?你同他合作,好处得了一大堆,这会儿又想窝里反?”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那人正色道,“我不是说会助你重掌兵权的么?现在就有个很好的机会。” 他听得漫不经心,像是没往心里去。 黑衣人倒也不恼,耐着性子解释:“要除掉肖云和简单,不过是一刀子的事。可你就这样杀了他,除了逞一时快,没有任何的好处。何况他在朝廷里党羽众多,你杀得完吗?” “眼下沈皓对你缺的是信任,肖云和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任谁都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到时别说是兵权,官复原职都很困难。” 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不必他提醒也明白。 沈怿吃着茶,不置可否。 “事情要做到滴水不漏,最高明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黑衣人慢慢道,“你倒不如让沈皓自己吃点苦头。唯有生死之间,他才能明白,谁更可信。” 他终于放下茶杯,淡淡道:“可我凭什么信你?” “我们才是一路人。” 他顿了片刻,像是刻意卖关子,“你不是想知道肖云和的真实身份么?我可以告诉你。” 沈怿执杯的手蓦地收紧,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知道?” “这个消息就当作是我的诚意了。”黑衣人与他对视,“我能明确告诉你,他确实是平阳公主的心腹,曾经以易容术名扬天下的裴尧希。” 还道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沈怿听后不屑的笑出声:“这一点我已经证实过了,不是他。” “肖云和是个谨慎之人,多半也料到会有人去查他。”对方摇摇头,“你认为,像刺青这种明显能辨别出他身份的东西,他还会留着吗?自然是一早就毁掉了,哪里会留下这个破绽。” 沈怿越听下去面色越沉,他不得不承 认对方说得有理,“那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我比你还要早几年留意到他。 “大约五年前的时候吧,我就曾派人去真正的肖云和所住的镇上询问过。”黑衣人道,“他下手狠辣,知道实情的人差不多都被灭了口。可还是被我找到了蛛丝马迹——镇上的一个小哑巴,同我讲了件事。” 说着,他伸出五指比划给沈怿瞧,“肖云和年幼时由于贪玩,右手的无名指被刀片削了小半截,所以一直都是个左撇子。” 沈怿眉梢动了动,记忆中肖云和的确惯用右手,而且手指上并无残缺。 黑衣人支着肘靠近他,“一个人或许可以改变相貌,改变声音,可有许多习惯,他是改不了的。” “于是我便顺藤摸瓜,就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果不其然,还真让我查到了。”讲到这里,他脸上不由自主带了些许少年人的得意,“当年长公主谋逆东窗事发时,曾在公主府放过一场大火,使得不少人葬身火海,我至今认为,她那把火放得非常可疑,或许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让人逃脱。”他语气突然飘忽神秘,“她那个四岁的儿子不正是在火里失踪的么?” 他在长篇大论时,沈怿并未打断,只用食指撑着下巴,表情上看不出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黑衣人也不介意,仍旧说道:“我去翻过刑部那边的案宗,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裴尧希此人,是下落不明,而不是身亡。” 沈怿挑挑眉:“所以?” 对方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这是场金蝉脱壳。” 肖府之内,沐浴后的肖云和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常袍,和往常一样,他把那盆兰花从角落里搬了出来,绕过书房的屏风,打开了密室的暗门。 与府内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并不点那么多灯,只有一两盏在角落中昏暗不明。 幽暗的光照在室内的那口棺木之上,乍然一见令人毛骨悚然。 棺椁的正对面是一幅精致细腻的美人图,而那人的脸却被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具所替代,瞧上去格外的诡异。 四面八方的墙上都贴满了人皮的脸,在阴影下的面孔仿佛千万个鬼魅,嬉笑怒骂,展现世间百态。 他抱着花盆,虔诚地站在那幅画下,苍白的面容上,隔着张不属于自己的容颜,却依旧难掩深情。 “殿下。” 他轻声道,“我来看您了。” 书辞睡到下午才起床,管事已命人做了鸭血汤和乌鸡汤,她坐在桌前捧着碗吃。 沈怿似乎是些在忙什么,整个半天都没见到他人影,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见他心事重重地从外面进来。 “你要不要也尝点?” 她动手盛了一碗,沈怿刚打算说不用,看书辞已经放好了碗筷,只得坐下。 “你的手怎么样?”他慢条斯理地搅动汤匙。 “好多了。”书辞打量他神情,“你不高兴?还在生我的气?” “我……” 沈怿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肖云和的身份告诉她,“和你说个事。” 看他认真成这样,书辞也不敢怠慢,于是不再吃汤,正襟危坐等他后文。 沈怿把此前那黑衣人对他所讲的内容一一叙述了一遍,不过隐去了部分细节,只说是手下人查到的线索。 真相一个翻天覆地又转回了原处,书辞不能不震惊:“什么?肖云和果然是那个人?” 沈怿缓缓点头:“我想应该可信。” 也就是说,之前的所有假设全部成立了。 他的确是长公主的心腹,十多年处心积虑的谋划,目的是借肖云和与安元良的关系,一步步爬上高位。 “难怪他对杀你如此执着。”书辞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他对付沈家皇室是给公主报仇,这个我懂,可他要青铜麟作甚么呢?” “长公主当年为谋反找过这东西,我想,他大约是为了缅怀,或是想替她完成这未尽之事?” 介于肖云和这个人的行为一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看待,沈怿只能如此猜测。 书辞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一时不知到底是该惊叹于肖云和这百转千回来历,还是该感慨他卧薪尝胆的这份手段,良久都没说一句话。 不欲让她劳心劳神,沈怿把她空碗端起来,顺手舀了些汤,将话题岔开,“对于他知道个来龙去脉也就罢了,你不用太上心,我会处理。” 他把碗递过去,“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书辞点了点头,“你说。” “你爹临终前,不是想让我给你找户好点的人家过继么?”沈怿支肘望着她,“我和镇国将军那边谈妥了,已故的傅二爷曾是北蛮一战中的功臣,因公殉职,本来无后的,你若以遗腹子的身份过去刚刚好。你看如何? ” 书辞微微一愣。 这件事其实她已经忘了,没想到沈怿还记着。 梁秋危算是个大奸臣,知道他这是想替自己美化出身和地位,虽然出于一片好心,却让她有种无法言喻的难受感。 生父不能认,养父没法认。 相处了十几年的家与她充满了隔阂,现在却只能给自己再换一个身份,然后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如此一想,太过可悲了。 “怎么?”沈怿观察她的表情,“觉得不好?……那,要不还是义女?” 书辞抿唇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娘和姐姐……” “也不知道她们近来怎样了。” 她支着脑袋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戳了戳碗中的鸭血。 知道陈氏不待见自己,这段时间她不愿上门去碰钉子,转眼快有十来日没见过面了,如今没了自己在跟前,她们……应该过得挺好吧。 此刻,肖府的小花园内,腊梅刚冒出花骨朵,清冷的幽香在四周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树下的侍女正低首把一堆落叶扫在墙角,她似有心事,偶尔有一两朵梅花落在发髻上,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忽有人唤道:“温月。” 她停下来转头应了一声,将扫帚搁在旁边。 管事的女人姓周,认识的都叫她周大娘,于是她也跟着这么叫。 “您有什么吩咐?” 周大娘把一张清单给她,“一会儿你和鸣筝出去,把这几样东西买好,店家都是熟识的,你说肖府上要,找他打个八折。” “好。”她接过那张清单却没动身,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大娘,我前些时候听说,大人身边少个随侍的丫环。” 周大娘眉头一挑,正要开口,手里一锭冰凉的银子拱了进来,她神色微有变化,再望向面前的小姑娘时,带了几分探究地意味。 这年头谁都想往上爬,肖大人何许人也,位高权重,俊朗不凡,三十多的人了,还未娶妻成家,有那么一两个不知死活要去碰运气的,她也不是没见过。 “还请大娘您,多帮帮忙。”她语气轻缓,伸手替她合拢五指,握紧那枚银锭。 倒也是个识相的。 周大娘收回手,笑吟吟地道了一句好说,“我尽量替你想想办法。” 第七十章 镇国将军那边不多久便派人来接了。 书辞毕竟是没出嫁的姑娘,不可能一直住在王府里,沈怿几乎替她计划好了一切,可临到要送她走的时候,偏又生出些许不舍来。 他在马车前颦眉叮嘱了一大堆,最后神色古怪地盯着她,“我说,你和傅铭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别走得太近了。” 书辞终于忍不住提醒这口醋缸:“王爷,人家傅公子都定亲了。” 沈怿叹了口气:“可我同你不是还没定亲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身份特殊,之前又花样作死把自己作到革职禁足的地步,因此至今没办法进宫去求皇上赐婚。 “你也别只顾着说我。”她后退两步,食指在他胸膛处戳了戳,“前天往府里添侍女了吧?” 沈怿笑得坦坦荡荡,也不回避:“添了啊。” 书辞眯起眼:“是打算趁我不在这几天好好的‘享用’?” 他好笑道:“你想得可够多……那是给你准备的。” 她闻言有些怀疑:“有些事情,说不清的。” 沈怿长长地嗯了声,“那倒是……比方说你和傅家大公子……” 见他又要旧事重提,书辞忍不住龇牙去捂他的嘴,“行了!” …… 管事和高远习以为常地站在旁边等他俩争论出个结果,最后自然是没有结果。马车等候多时,总归是要走的,反正两家离得不远,偶尔也可以见面,和许多人天南地北的距离相比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书辞坐上马车,在那一瞬忽然就想起当日与言则说过的话。 她好像也是这样安慰他——反正都住在京城,大家随时能见面的。 只可惜,他们却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了。 车夫甩起鞭子催马前行,出了肃亲王府,沿着安定门大街朝南慢悠悠的驶着。 昨日下了雨夹雪,冬天的地面不容易干,车轮子碾上去还有水声。 清幽的石板上覆盖着一层水色,倒映出街道两旁的店铺来,或有酒旗飘飘,或有灯笼摇曳,摩肩擦踵的行人把水洼踩得清波荡漾。 镇国将军府在仁寿坊,灯市街以北蹲了两个大石狮子的地方便是了。 和王府的规格不同,这里仅仅只是气派,而且还是中规中矩的气派,不敢有半分逾越, 不像沈怿的府邸,摆在那儿就是一副威严雄伟,富丽堂皇的模样,由大门都能感受出屋主人的脾气。 书辞由扶着紫玉的手走下马车时,将军和将军夫人已在府门前等了有一阵子。 沈怿的名声不好,在朝堂上也是从老到少几乎都得罪了个遍,唯有这位老将军对他还不错。 许是念及他年少轻狂时,曾在自己麾下同袍杀敌的缘故,所以尽管沈怿说话从来不客气,他听过了也只是笑笑,颇有几分长者对待晚辈时的迁就与纵容。 夫妇俩都是和蔼慈祥之人,尤其是将军夫人,大概是因为膝下没有女儿,对书辞的到来显得十分欣喜。 “你就是言姑娘吧?”见她含笑着伸出手,书辞也就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傅夫人笑眼弯弯地打量,“模样可真讨喜。” 她年岁偏大,四十好几的人了,同样是世家出身,在某些气质上和陈氏有几分相似,可瞧着并不严肃,反而是一副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的样子。 书辞颔首致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不碍事,王爷和我们也有十多年的交情,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点小忙不过举手之劳。”将军夫人挽着她的手往里走,“你的事我听他提过一些,是言家收养的吧?还没找到亲生父母么?” 深感沈怿办事太不靠谱,半真半假的说了多少也没提前告诉她,书辞只好斟酌着开口:“还没。” 她闻言颇为遗憾:“那真是可惜……” 说话间,傅家夫人已领着她来到房中,屋子是特地收拾过的,里里外外透着些大家闺秀味道。夫人仔细地询问她的意见,要添什么,摆什么,有什么喜恶,那份热情,简直让书辞受宠若惊。 “咱们也算是有缘分了。”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手,“一开始陈家人来和我说媒,就是说的你。那会儿我已经瞧过你的画像,一看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 被她这一通夸,书辞反而有些赧然。 傅夫人惋惜地轻叹:“尽管当时因为一些意外这门亲事没成,不过还好,现在你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她微微一笑,“所以我才说是缘分啊。” 听到此处,书辞由衷叹道:“夫人,您人可真好。” “人老了嘴碎而已,还担心你嫌我话多呢。”傅夫人望向她,语气怅然,“我这辈子啊,就想要个闺女,可惜老天爷总不能让我如愿。” 她 微微一笑:“一开始王爷来说起此事时,我就很高兴,想着既然你我投缘,我多认个女儿求之不得,咱们府里也许久没办过喜事了……就是不知,这般擅作主张,你可会觉得唐突?” “自然不会。”她当下摇头,“我高兴还来不及。” 见她答应,傅家夫人甚是温和地拿手给她理了理鬓边的散发,“那就好。” 有那么一刻,书辞的心头忽然无比柔软,像是有一种久违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在身体中蔓延,堵在嗓子里颇为难受。 她不知可否能称之为亲情,可转念想到黄土下的言则,和满目凄凉的陈氏,心底里那更复杂的情绪又随之覆盖上来。 晚上临睡前,她侧身问紫玉,“小紫,你说我这样,真的好吗?” 紫玉给她掩被角,并没听懂:“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把言家给抛弃了……”毕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哪怕陈氏对她再不好,而今想想也是事出有因。 现在的日子过得越舒服,她心中便越不安。 “能有什么办法呢?”紫玉不以为意地在她床前蹲下,“您要嫁给王爷,这是最好的选择,两位老爷若在天有灵,也会替您高兴的……小姐,人各有路,人各有命,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别去后悔。” 书辞若有所思,紫玉见状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我知道您为了老爷的事很愧疚,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夫人缓过来,咱们可以再去看他们呀。” 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给爹爹报仇,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定后在慢慢计较吧。 她心里浮起万般滋味,有惊涛骇浪,也有百转千回,只能勉力让自己心静下来,认真地颔了颔首,闭目睡去。 肖府里自从经历了刺客一事之后,连着数日,书房里的灯就没有熄过。 肖云和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等手下的人回禀。 “京城里能搜的地方已经搜了个遍,城外几个村落小镇也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晏大人的踪迹,或是尸体。” “不过出事当晚倒有人看见晏大人在御街附近出现过,可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这话他近来听了不下十次,连脾气都懒得再发,摆摆手让人退下,“继续去找。” “是。” 几乎是从晏寻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迅速点了一大波人,开始在城里城外满世界的找,然而隔了那么久,还是 音讯全无。 他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按理说病得那么重,应该走不了太远才是。 肖云和实在是寝食难安,喝了两口茶,仍觉得心里发慌,又把那个替晏寻治病的大夫拎了过来,询问他病情的事。 对方显得很无奈。 “这医病犹如领兵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晏大人的病症已连续用药用针一个多月,本来再有个七天,熬过最艰难的那一关就能好。可他眼下断了药,很多事情就说不准了。” 他叹了口气,“哪怕您就是把人再找回来,卑职也不一定有把握可以再治。” 肖云和听到此处,眼中竟怔怔的,半晌没有回过神。 派去找晏寻的人几乎全部无功而返,活得见人,死得见尸,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他最为难受。 “再加派人手。”他咬咬牙,“……去北镇抚司走一趟,让锦衣卫也跟着帮忙找。” 底下跪着的侍卫领命退下,只有尺素还站在一旁,见他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不由问道:“晏寻三番两次坏你的事,为什么不杀他?”不仅不杀,还要费尽心思的把他找回来,她着实想不通此人到底对他而言有什么价值。 “你不明白。”肖云和抚着眉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要他的命。” “你还准备留着他?”尺素难得不解地眯了眯眼,“为什么?” 这样拖泥带水,不果断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像他。 “公主对我恩重如山。”肖云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欲言又止,“我不想看见,她留在世上的这最后一点血脉,就此断绝。” 住在傅家的这段时间,书辞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名门望族,世家大户。将军府内上至傅老将军,下至庖丁伙夫,好脾气三个字简直都快写到脸上了。 她出生小门小户,还从没见过这样一团和气的大家子,一时甚为感慨。 也不知沈怿把自己的事对他们说了多少,傅家两口子对她管得颇宽,无论去哪儿从不过问,还附带几个随从侍卫,一路护送。 于是得空了她便朝紫云观跑,瞧瞧晏寻伤势恢复得如何。 老道士尽管瞧着神神叨叨,但开的方子效果倒是很显著。虽看不懂晏寻的病究竟好了几层,但见他的脸色日渐好转,不再如之前那么苍白,书辞也就松了口气。 “你脾胃虚,只能多喝几天稀粥了。”她端着碗搅动两下,立刻有腾腾热气冒出来。 晏寻靠在榻上,目光柔和地看她。 书辞舀了一勺凑过来,他便很听话的张口含住,慢慢地吃。 一小勺稀粥这小子居然能嚼上半天,掩真作为一个老道士在边上都有些瞧不下去了,不自在地挪了挪。 “肖大人那边……其实我所知甚少。”这几日多亏有她照顾,晏寻不免为难地抬起头,“可能帮不了你太多。” “没关系。”书辞吹了吹热粥,温和道,“你先好好养病,别的可以从长计议。” 沈怿自门外进来时正看见这幕,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多大个人了,连吃饭都不会么?” “人家这会儿四肢没力,端不了碗。”掩真开腔解释道。 刚说完就被沈怿盯了两眼,只好不再吭声。 书辞把空碗放下,也不理会他方才的话,开口就问:“你要不要也吃一碗?我煮的,特别稠,能解渴暖身。” 听她这么说,沈怿喉头不自觉动了两下。 还没应声,书辞已自顾自盛了一碗,勺子轻轻一舀,笑眯眯地凑到他唇边。 “……” 对付沈怿她完全摸索到了一套自己的方式。 不管火气多大,反正先给他往死里灌蜜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那堵冰墙绝对不攻自破,此招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后者不甚自在地别过脸,虽没张口让她喂,还是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晏寻平静地看着,唇边仍是一抹淡笑。 “肖云和连长公主的事也没告诉你?”沈怿气消了不少,边喝边问。 晏寻摇了摇头。 这么说,等同于花大价钱救了一个废物。 “不过,他还不知道我的病已治好。”仿佛看出他的嫌弃来,晏寻思量片刻,“或许我可以成为你们在肖府里的线人。” 这个提议实施起来有困难,但也不是并无机会,沈怿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搅拌稀粥。 那个把自己裹得一身黑的人,劝他借刀杀人,明哲保身。 莫非,晏寻就是这把刀? 书辞正在收碗筷,还不知沈怿心里早已九曲十八弯。只见他们提起长公主,好奇心油然而生,转头去问掩真:“道长,你从前和平阳公主有交情?” 本在看热闹的老道忽被问到这个话题,莫名地怔了怔,“交情谈不上,我那时也是个成日里靠算卦为生的江湖骗子,医术学个半吊子,也承蒙驸马看得起,才到府上去做他家的门客。” 那时的大梁南北虽有战事,却处处是花团锦簇,充满生机。 好些官宦府里都养着门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逢年过节,一大帮人对诗比武踏青赏月,过得是文人骚客的日子,唱的是江湖豪情的曲子。 然而这一切都随长公主之乱,一并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当中。 “驸马的病,最初谁也不知道。”他轻摇头,“我们只是听说他身体弱,直到后来长公主偷偷把我与另外几个大夫叫到一块儿秘密商谈,大伙儿才得知他患有如此怪疾。” “也怪我们学艺不精。”掩真语气里难掩失落,像是对年少时错过的那些事感到无比愧疚,“我本出自医学世家,可自小贪玩偷懒,不务正业,直到驸马病入膏肓,那会儿才恨自己没有好好听师父们的话,用心学习医术。” 书辞托腮沉吟:“长公主是在驸马死后性情大变的,驸马过世,对她的打击想必一定很大……道长,你和她相处过么?这位公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闻言,掩真眉眼微沉,整个人陷入了漫长而又覆满灰尘的旧回忆里。 “长公主……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 肖云和靠在榻上闭目浅眠。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尽头轻唤。 “阿希。” “阿希……” 春日里温软的阳光下,那个锦衣华服的人端庄而倨傲地走在汉白玉的石桥上,环佩叮当,黑发如锦似缎,象征着身份的厚重衣袍层层叠叠,大衫大带,看上去尊贵而威严。 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而她生来就是该受人敬仰的。 身负绝学的少年郎垂头跟在一侧,沉静的眉目却不时偷偷往前一瞥。 公主于他而言就像是一片风景,一树绮丽的繁花。 她太过耀眼了,耀眼到令他无法直视,不敢亵渎,唯一能做的,只是虔诚地紧跟在后,默默地伴随左右。 那时她也曾不经意停下来,纤纤玉指勾起他的下巴往上抬。 清澈的双目中带了几分狡黠,笑容明丽干净。 这个神情 ,足够他铭记一辈子…… “你既如此喜爱这盆兰花,便拿去好好养着吧。” 他见证过她最繁盛的时期,也陪曾她度过最萧条的那段日子。 驸马病逝的那一年,公主府上长久弥漫着哀伤和死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把自己本来的面目永远的封存在了面具之下。 劫数至今十五载,千帆过尽。 他从睡梦里睁开眼,视线中能看到角落摆着的那盆兰花,碧青的枝叶间冒出了一两个幼嫩的花苞,亭亭玉立。 书辞回到将军府时还不到中午,夫人正在厅里来回转悠,似乎等了她许久,一脸的焦急。 “快,快,赶紧去换身衣裳。”边说边伸手牵住她往屋里走。 书辞一头雾水:“怎么了?” 将军夫人面露无奈道:“上面来了旨,太后要见你。” 她听得一愣,此时此刻才意识到,王爷这个身份还会和皇帝太后以及一堆公主妃嫔们打交道。大概是沈怿这个人平时本我行我素惯了,极少见他提起宫里的事,宫外也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其他人有交集,若不是还有个王爷的称呼在那儿摆着,书辞险些都快把他和普通人混为一谈。 皇宫两个字泰山一般朝她压下来,如此突然,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书辞就被傅夫人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利索地拎上了马车。 她脑袋上破天荒插了两支金银簪子,难免觉得沉甸甸的。 书辞随手摆弄了几下,向问傅夫人起缘由:“怎么平白无故的,太后会问起我来呢?”这其中必定有人牵线搭桥,而沈怿禁足在家,成天念着进宫赐婚的事,肯定不是他。 “言大人的案子久久没查出个名堂来,其实皇上是早听说了你的。”傅夫人在车内还不忘给她整理衣衫,“但是碍于王爷眼下在受罚,所以不好多问。今天正逢太后的寿辰,三公主偶然提到了你,她老人家便来了兴致,就说要见一见。”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至于这位三公主是不是偶然提起,她暂且没兴趣细想,但令书辞惊讶的是——当今太后,沈怿的大半个娘过寿辰,他竟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在道观里闲逛! 禁不住就开始担忧起自己以后的日子。 “夫人,老太后过生辰,咱们空手去合适吗?” 可现在要买也来不及了,像她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送什么都等同于自取其辱。 “这个不必你操心。”傅夫人掀起帘子看车外,“一会儿记得说话要谨慎,没问你的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地回答,知道么?” “嗯。” 在一片忐忑中,书辞来到了奢华富丽的紫禁城。 大冬天里的宫墙比以往更加凄清,深灰的颜色与天空的暗沉交相辉映,遥遥的北风送来远处寒梅的冷香,沁人心脾的同时又不寒而栗。 见惯了气派的王府,再打量皇宫,景致无非是大同小异,这种地方住久了,即便是雕梁画栋,也总有看腻的时候。 大半年来经历了太多的事,连避暑山庄都感受了一回,书辞已不再是最开始那个见什么都稀奇小姑娘,举手投足间镇定了不少。 傅家夫人看在眼里,目光中带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由内侍引路穿过长定宫的花园,西面是礼佛的祠堂,北边就是正殿,两座石制的宫灯旁各站了一个宫女,笑容端庄地冲她们略一颔首,款步进去通报。 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欠了欠身,轻言细语:“夫人里面请。” 老太后大寿,殿内特地布置过一番,大概比平时更加辉煌夺目,其中坐着一群不认识的皇亲国戚,当真是如书辞之前胡诌过的那般,有股皇室的贵气扑面而来,迫得人胆战心惊。 仓皇一瞥间,她看见了那位曾邀她赴宴的庄亲王,他还是老样子,温文尔雅,此时正悄悄地冲这边颔首一笑。 不知为何,这个不经意地动作莫名让书辞安心了许多。 当今太后就端坐在上面。 书辞没敢抬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随即她听到一个威严中带着温和的声音,“免礼吧,起来我瞧瞧。” 太后比傅夫人要年轻一些,但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看得出来她年少时或许个脾气极好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类似于言书月那种。 可是在宫里不会存在好脾气的太后娘娘,她是从贵妃被抬到皇后的位置的,能做到这一步,自然有她的心机和手段。 哪怕是再弱不禁风的女子,进了宫也会拔苗助长一样地被无数支手打磨得锋利异常。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太后细细端详她,语气里颇有怜悯之意,“也是个不容易的,长这么大了,才知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 在外面沈怿给她编的谎是傅家二爷失散多年的亲 闺女,这么快就要直面这个头衔,书辞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半晌才讪讪应了。 “怿儿是个暴脾气的人,我忧心他的婚事很久了,难得他中意你……挺好的。”太后靠在椅子上,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地数。 想了想,书辞还是决定给沈怿挽回半点颜面,“太后多虑了,王爷……其实面冷心热。” “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有些事情我比你清楚。”她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两情相悦是好事,我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傅家为我大梁世代尽忠,你乃武将之后,怿儿也是打小舞枪弄棒的,在这点上你们俩倒很合适。” 太后好似对她非常满意,一直在含笑点头。 书辞有种错觉,她这回找她来更像是着急把沈怿给强买强卖地送出去,比市场上挑菜还要随便。 就在殿内气氛其乐融融之际,冷不丁有人开口:“可我怎么听说,书辞姑娘是当年梁秋危的后人,不是什么功臣的遗腹子。” 这语气很是熟悉,书辞一转眼便见到了坐在公主旁边的安青挽,一面惊讶于她是怎么能混进这种场合的,一面又奇怪她是打哪儿得知的。 话语正落,太后的脸色却微妙的变化了一下。 第七一章 梁秋危曾经是太后的心腹,不管其结局如何,终归是给太后卖过命的,乍然蹦出这么一句惊悚的言语,且不论是真是假,面上最难看的肯定不只是书辞。 这个时候,在场众人无不认为说此话的是个脑子没长好的缺心眼。 安青挽被三公主皱眉使眼色地拿手肘捅了捅,一脸倒霉样地闭了嘴。 太后沉默着没有吭声,傅老夫人眼观鼻鼻观心,当下含笑着给了个台阶:“安姑娘说笑了,那梁秋危可是太监,太监又怎么会有孩子呢?阿辞是我傅家的骨血,言大人临终前留有遗言,如假包换,错不了的。” 此时,专注喝酒地沈冽淡淡笑道,“安大姑娘真是语出惊人,这般稀奇古怪的段子也想得出来,为了博大家一笑,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小王在这儿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讽刺,在座的听完,便开始蹩脚地跟着附和,稀稀拉拉地笑了两回,勉强算是把这尴尬的场面给圆了过去。 太后的面容僵了片刻,大概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出什么不愉快来,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因得她这个笑,四下里的气氛随之缓和。 书辞暗中松了口气,不经意看见傅家夫人在擦额头的汗,心下隐隐愧疚。 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被自己连累着受这样的惊吓,她实在是过意不去,正欲开口,门外忽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 没让人通传,也懒得等回话,昂首阔步,依旧是俯仰从容的姿态,这个身影猝不及防地跳进书辞的视线里,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怿?! 他不是在禁足么? 一旁的三公主替她发问:“沈怿,你不是在禁足么?圣旨在上,你敢抗旨?” 他视线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朝殿上的太后款款行礼,“儿臣来给母后祝寿。” 肃亲王的态度依旧目中无人,然而短短一句话,表示自己出师有名,似乎皇帝在这儿也不好意思阻拦他尽孝。 三公主颦了颦眉,欲言又止。 太后倒是没计较这些,她今日心情不错,摆手示意道:“好好好,来了就好……来瞧瞧跟前的这是谁?” 还能是谁,一早就看见了。 沈怿斜眼往身旁瞅去,她今天换了一身行头,打扮不十分艳丽,但有模有样的,像个大家闺秀,极少看见 她穿成这样,便忍不住挑眉多瞧了几眼。正好书辞也悄悄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各自都含了些许笑意。 “方才正提到你呢,想不到你这孩子来得这么巧……” 沈怿垂首又请了个安,恭敬道:“儿臣戴罪之身,寿礼准备得简单,还望母后不要见怪。”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怎会怪你,心意到了就好了……”她笑容和煦,半点看不出有为难之意,“趁今天高兴,都留下来陪我吃席吧,热闹热闹,晚些时候再回去吧。”太后发了话,却是冲着傅家夫人说的。 “多谢太后抬爱。”她自是颔首道好,知晓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怕再节外生枝,于是赶紧领着书辞退到一边。 底下的小太监陆陆续续摆上宴席,殿中声乐奏响,窈窕婀娜的舞姬们从四面八方翩然而来,在各色纷繁的衣袂间轻步曼舞。 沈怿特地挑了个位置和书辞坐在一块儿,他执杯喝酒,漫不经心地欣赏这场歌舞。 哪怕挨得近,在这种地方讲话也并不方便,书辞身子一歪,不着痕迹地偏向他,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后者嘴唇压在酒杯上,不紧不慢道:“救你来了。” 无论肃亲王革没革职,他只要在,就没人敢为难她,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所致,不能很顶用,但吓唬人足够了。 不过正如沈怿所言,他出现的那一刻,书辞的确安心了许多,像是感觉,天塌下来还有人顶着一样。 沈怿也顺便借她这个偏头的姿势打量,因为进宫,穿着上得体面,这套衣服华而不俗,精致中带着秀气,着实是养眼……如果没有她头顶上那两支簪子的话。 他用琉璃杯掩嘴,轻声道:“你这身衣裙……挺好看的啊。” “好看吧。”书辞得意地冲他扬扬眉,“夫人特地替我打扮的。” 沈怿喝完了酒,摩挲着下巴琢磨她发髻间的金银首饰:“就是这簪……” 眼见他手痒想摘,书辞一脚踩下去,几乎用气音威胁道:“你要干嘛?” 沈怿皱着眉:“戴什么簪子,又不合适你。” “这发簪是用来固定髻的,你拔了我就惨了!” 书辞颇费口舌地和他解释在太后面前披头散发是很失礼的,而且也没料到他会来,不然也就不戴了,然而直到酒宴结束,沈怿仍旧对她这一头金晃晃的东西不满。 “太后召见,脑袋上没点东西怎么成?这可是人家傅夫人的发簪,回头我还得还。” 出了殿门,天色已黑,毛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夜空。 知道这位王爷不好惹,眼见他俩在一块儿说话,四下里愣是没人敢上来打扰。反正沈怿认得路,几个太监也乐得清闲。 他抱着胳膊,“绢花发带不一样是头饰?” “那多掉价啊。” 沈怿凉凉地瞥她一眼:“回头我给你打锭金子顶着,这就不掉价了?” “……” 书辞刚龇牙想瞪他,还没等开口,沈怿手上动作却奇快,趁她不被,两下就把发簪取了,书辞尚未反应过来,一脑袋的青丝顷刻散在背后,她忙捂住头想去抢。 “这在宫里呢!” “那又如何?”沈怿却负手而立,眼中满是挑衅笑意,仗着身高的优势刻意把胳膊高高扬起。 简直欺人太甚! 书辞咬牙够了半天没够着,看他垂眸挑眉,忽然心生一计,趁沈怿低头的一瞬,踮脚便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瓣轻轻触碰,舌尖的湿润蜻蜓点水般地一掠,不知是因为突然还是因为意外,他措手不及地僵住了。 书辞抬手轻而易举地把他握着的发簪给夺了过来,颇为得意地退了一小步。 沈怿回过神时,低笑了一声,缓缓摇头,拇指抹了抹唇上的水渍,“美人计啊?” 她直道惭愧,用手理着青丝,将发髻绾上去:“头一次用,还有点生疏。” 沈怿帮她绑好头发,闻言笑道:“不妨事,往后可以拿我慢慢练手,我一点也不介意。” 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书辞不由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你不介意我介意,我还……” 话未说完,她的目光从他背后窜过去,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脸色疏忽变了。 察觉到不对,沈怿皱了皱眉,心头一凛,飞快转过身。 夜里的宫墙长不见底,宫灯在墙根下罩着一层氤氲的幽光,这种地方死过太多的冤魂,一到晚上便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怎么?” 书辞忽然揪住他衣摆,指了指前面的月洞门,警惕道:“我刚刚好像瞧见那儿站着个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是男是女?” “……太模糊了,我没看清。” 沈怿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他身上的人命有不少,自然不怕这些,当下牵了她的手过去一探究竟。 门洞内是个小轩,里面空无一人,甚至杂草丛生,在偌大的禁宫中显得格外荒芜,靠近正门的位置处有一口水井,井的四周已经用木栏围住了,没法进去。 书辞随手搭着栏杆,尚在四处张望,沈怿的目光却悠悠落在那口井上——许久无用使用,它早已干枯,周围落满了枯叶,年头的轱辘覆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在寒冬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湿气。 “奇怪……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手指动了动,漫不经心地示意道:“这里有口井。” 书辞转过眼来,不以为意:“宫里有井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沈怿抬起眼皮,语气缓慢,却字字惊人:“可这口井,是淳贵妃当时溺死的那一个。” 他话音落下时正好起了一阵阴风,地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地在石板上刮出声响,说不出的诡异。 这一瞬,书辞满背的鸡皮疙瘩齐齐在往上冒,忍不住问:“你娘来找你了?” 瞧她有些胆小,沈怿故意笑道:“也说不定是想来看看儿媳妇呢?” 那还是别了! 饶是听出他在开玩笑,书辞依然不自觉地害怕,忙双手合十对着井边拜了拜,嘴里念了两句惊扰了勿怪。 “莫非是你娘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她拜完后直起身,揣测道,“我记得你曾说,当年到这儿时就发现她已经死了……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里来?” 沈怿沉思了片刻,“是有个太监领我过来的。” “太监,哪个太监?” “我哪里记得清楚,天下的太监都长得差不多。” 她无奈,“你那时怎么知道你娘死了?万一还有救呢?” 沈怿懒懒地望着她笑,就冲他这个表情,书辞心里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后者耸耸肩开口,好似特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我自然朝井里看了一眼的,她那会儿头浮在上面,整个人都被水泡大了一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要有救早就扑腾了。” 不知是他形容得太贴切还是被眼下这阴森森的气氛烘托所致,书辞仿佛能亲眼见到那幅画面,立时头皮发麻。 正抱着胳膊搓了一阵,随后又蓦地感觉奇怪:“等等等等……你娘,是头 朝上浮在水里的?” 他歪头:“嗯?怎样?” 书辞狐疑道:“不应该啊,如果是她自己不慎跌入井中,或是站在井边被人推下井的,那怎么也是头朝下才对。” 沈怿并未吭声,眸子里波澜不惊。 书辞皱紧眉,抬眼深深地与他对视,“如果要头朝上,除非是她自己跳井,如若不是,只可能是有两个或是一个人,手这么架着她然后往下丢……” 她比划了两下,似乎眼前再现了当时的情景,自己先打了个冷战,一脑袋栽进他怀里。 “看看……”沈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她,“知道怕你还说?” “可是方才……” 见书辞抖得厉害,他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 沈怿拥着她的肩往回走,“我娘最不待见的就是我,她要是回来,起码也得找我不是找你……再说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她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吓唬你。” “真的假的?” “真的,三公主你知道吧?我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她,所以你看她现在老揪着我不放,还不是以为当初害死淳贵妃的是我。” 书辞不由给他打抱不平:“那你怎么不解释?” 沈怿笑了笑:“懒得解释。” …… 两人渐行渐远,寂静的小轩后面,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上午去道观看晏寻,下午又进宫贺寿,忙了一整天没能停下来歇歇,书辞早已疲惫不堪,等回到将军府,天已经黑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她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站在台阶下焦急不安的人。 由于冷,陈氏不住地搓手呵气,脸上挂满了忧愁之色。她两鬓已斑白,身体似乎也不如以前硬朗,生出几分中年妇人该有的单薄和羸弱,书辞想不出这么晚了,她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找自己。 “娘。” 陈氏闻声挪过视线,眸中带了期盼地向她走来。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书辞几乎本能地帮她捂了捂手,“您怎么有空过来?” 陈氏犹豫着斟酌言语,“我是想问你一些事……”她忐忑地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最近,书月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姐?” 书辞不解地拧起眉。 她点头:“这段时日,她老是早出晚归,甚至好些天不回家,问她什么她也不说。” 言书月的性子是最温和,也最不爱惹事的,成日里规规矩矩,出门都畏手畏脚,还别说会做出离家不归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 看出她神色间的迷茫,陈氏失落道:“连你也不知道么?” 书辞为难地摇头:“我们很久没见过面了。”末了又补充,“不过您放心,回头有机会碰上了,我再帮您问问她。” 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陈氏只好颔首同她道谢。 “您要不要进去坐坐?” 她说不用,垂目默默地抽回了手,匆匆与她告辞,带着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书辞仍立在原地,望着陈氏消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第七二章 小药房颇有些年头了,抽屉拉开时有吱呀吱呀的哀鸣。 掌柜将一个瓷瓶拿出来放在桌上,朝对面的姑娘解释道:“这药遇水则化,药性极强,却是慢慢渗透的,别说耗子,药倒一头山猪都没问题。” 来买药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大概因为长期难以好睡,脸色瞧着暗沉而苍白,她神情平静地接过瓶子看了看,忽然问:“若是人误食了呢?” 老板忙提醒道:“那可不得了,会毙命的……”思忖片刻,又另换了一种,“要不,姑娘你试试这个?毒性没那么厉害,不过对付几只老鼠还是足够了。” “不必,我就买它了。” 她连眼皮也没抬,付了钱抬脚出去。 昨日下了场雪,道路上寒霜未消,耳边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言书月将瓷瓶紧紧地握着,沿街而走,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晨曦洒在老旧的门槛上,小二掂着脚把灯笼里的烛火灭掉。 头顶上,各色的幌子迎风飘卷,在来往的小贩间,有个身着捕快服饰的人正向这边行来。 他大概是在巡街,背脊挺得笔直,手摁在刀柄上,目不斜视。 由于逆着光,言书月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她也没有刻意地去看,就这样,他们越走越近,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有个极低极低的嗓音响起: “书月。” 她呼吸一滞,内心里像是有什么快要溢出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相隔数丈之外,温明转过头,摁在刀柄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似乎也在迟疑,最后才开口:“我会等你。” 对面的身影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他仿佛鼓起了勇气,提高声音:“我会等你!” “一直等你!” 这句话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然而那人终究没有停下,只是朝着朝阳升起的地方,越行越远。 言书月垂首快步而行,几乎用了最大的勇气才忍住没有回头,直到走出了这条街,走出了那个人的视线,才在拐角的墙根边缓缓蹲下,用力的抱住膝盖。 朦胧的眼前,几滴水渍浸透了衣裙,她胡乱抹去,然后自嘲地笑笑:“真没用,又哭了……” 言书月一直认为,这件事总得有个人来做。 书辞本不是言家 的女儿,她都可以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而自己身为言家的一份子,却从来没有为爹爹做过什么。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让养在安逸中的人们学会独自扛起肩头的重担。 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未来,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了。 言书月回到住处时,其他几个丫环刚吃过饭,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有一个见她眼圈略红,出声关心道:“温月,你眼睛怎么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两下,“……许是夜里没睡好。” 另外一个递上茶水,好意提醒:“那你可得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咱们大人过寿,请了不少客人,届时肯定有得忙。” “对,趁今天没事,你赶紧睡一会儿吧。” 既然忙,那么自己就一定可以找到机会接近他,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言书月定了定神,试图让方才紊乱的心绪平复下来,随后脱了鞋袜上了床,拥着被衾,背对着还在窃窃私语的丫环们,深吸了口气合上双目。 第二日是个阴天,化雪永远比下雪要冷得多。 书辞跟着傅铭走下轿子,肖府的正门就在眼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管事穿得一身喜庆,拱手笑眯眯地迎来送往。 到底是跟着自家主子在官场上打滚多年,不论是哪家的大人,哪府上的千金,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连书辞这个才进傅家大门的,他居然也没叫错名。 “傅大公子,大小姐,您二位来了。” 下人将请帖送上,管事自然不必看,侧身让道:“您里边请。” 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过寿,无非是一个套路,进门送礼,喝酒听戏,闲扯一番,继续喝酒听戏。 将军夫人两口子一向不问世事,不喜到这种场合里来,所以只得由傅铭出马。 而书辞本就对肖云和的身份很好奇,想着或许可以借此多查到点蛛丝马迹,于是也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傅铭倒是随了将军府的整体传统,一副温文尔雅的好脾气,对于相亲对象变表妹的现实也接受得很快,一路给书辞遮风挡雨,颇有几分当兄长的样子。 “一会儿,无论遇上什么,我来说就是。”他低低道,“你不用怕。” 书辞闻言感激地颔了颔首:“好。” 想起头一次遇到傅铭还是在庄亲王府 的赏花宴上,谁能料到隔了半年,两人便以表兄妹相称一同出席寿宴。这世间的事还真是谁都说不准,谁也摸不清。 台子上锣鼓敲响,一出戏唱得热热闹闹,肖云和面带微笑地听着,一旁不时有人送礼道贺。 他双目望过来时,冲傅铭一点头:“傅大公子,傅大小姐……难得二位肯赏脸,肖某受宠若惊。” 说话间,书辞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除了比旁人白一些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总是琢磨着,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在众人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就好了…… “说起来……肖某和傅姑娘还是老朋友了。”注意到她在打量自己,肖云和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实在让人欣喜不已。幸而眼下守得云开见明月……恭喜恭喜了。” “谢大人关心。”傅铭拱手替她回复,“也多亏老天垂怜,否则咱们一家也不能团聚。” “哪里的话。”他摆手一通笑,“傅兄喜事临门,等会儿可定要多喝两杯。” 上一刻还叫公子,现在这么快就跟人称兄道弟起来了,书辞没吭声,倒是傅铭客客气气地应付了两句“不敢当”。 客套完之后,肖云和转头便应付旁人去了。 他们两人的出现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连半分触动也没有,或许从一开始肖云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人,言则的性命在看来和草芥应该没什么区别。 这让书辞觉得有些挫败。 想来也是,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面对现实时还能如此风轻云淡毫无波澜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她而心生愧疚。 所以长公主也是这样的人么? 那沈怿呢,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想到此处,书辞却惊奇的发现,因为自己喜欢他,这个缺点,竟能稀里糊涂的接受下来…… 人果然是矛盾的。 同样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她竟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知该说自己太明白,还是说自己太愚昧。 尚未开席,酒菜却在陆续准备着,听戏的那边缺茶水,庖厨内早备好了茶点在旁放着。 言书月刚进门就听到嬷嬷催促道:“可算来了……这是大人的茶,赶紧的,手脚快点。” 她应了一声,端起托盘。 热气透过紫砂壶传出来,言书月背过身时面不改色地掀开了 盖子,将指尖飞快地在滚烫的水中过了一圈,随后平静地盖上。 四下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她动作又自然利索,几乎没人察觉。 嬷嬷才吩咐完一个丫头,转回头发现桌上还放了一碟糕点,立马叹气,“究竟是哪个顾头不顾尾的,这儿还剩了一盘呢!也不知道心眼长哪儿去了。” 言书月正要走出门,视线扫过那盘点心,若有所思。 两个侍女捧着茶水和糕点,一前一后地从廊子上走过,言书月走在后,端糕点的走在前。 她步调很轻快,神色很平淡,从始至终心无旁骛,静若止水,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快感,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大胆的,像样的事。 这是唯一的一次,也很有肯能是最后一次。 她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不知为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果,心中居然未生出多少恐惧与害怕来…… 如果没有遇到书辞的话。 台上甩着水袖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曲调,他拖着长腔,将那最后一个字念得百转千回。 言书月怎么也没料到她今日会在这里,端茶的手骤然一顿,内心那些筑起的垒垒高墙刹那间出现了裂纹,即将分崩离析。 而书辞比起她来,诧异只多不少。 脑子里冒出前天晚上陈氏询问过她的话,像是被雷劈过般清醒。 四目相对,各自都怔愣了一下,幸而书辞反应得很快,瞬间挪开了目光。 言书月回过神,几步跟上前面的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她这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开始抖了,紫砂壶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响动,唯有狠狠的咬了一回牙才勉力克制住。 糕点已经放好,她镇定地将茶壶摆上桌,掀开茶盖,努力平静地倒满了一杯水。 橙黄的茶汤上漂浮着几枚叶片,朦胧不清的倒映出旁边的人。 肖云和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朝着那杯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准备告辞退下的时候,他忽然含笑叫住:“等等。” 他扬眉轻嗅了一下茶水的香气,“这雨后新茶味甘性温,正适合小姑娘喝,替我把这杯给傅家大小姐送去吧。” 肖云和的语气格外温和,表情称得上平易近人,可她却像是被人用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冻得浑身发颤,四肢痉挛。 他知道了吗? 他是几时知道的? 无数个念头和可能在脑海里闪过,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嗯?”见她在发呆,肖云和轻声催促,“去啊,别让人等急了。” 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想不出对策,可手脚早已不听使唤的动了起来。 言书月缓之又缓地再度捧起了那盏茶,面容苍白地走向书辞。 她坐在那儿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颦眉瞧着她一步步靠近,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不知她同肖云和到底打了什么哑谜,然而等离得近了,书辞才惊讶的看见言书月眼底已噙满了泪花。 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她极想问她究竟是怎么了,可理智又告诉她眼下不能开口。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言书月认命似的闭上眼,忽然用一个蹩脚地姿势把茶杯打翻在地,清脆的一声,溅得满地皆是。 “对不起……” 书辞仍拧着眉毛,一头雾水地看她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 这里的动静惊到了四周还在听戏的客人,数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望过来。 眼前的场景,让书辞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她在街上因为安青挽被人议论围观的事,那时的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不必收了。”肖云和命她起来,自我打趣道,“难得我过寿,就当岁岁平安吧。” 众人见其如此宽宏大量,不由借机纷纷拍起马屁。 “大人真是宽仁大度。” “大人实在海量汪涵……” 肖云和仍旧只是笑,“你过来。” 言书月无言地走到他跟前,眼睁睁看他提起茶壶重新倒满了一杯,“吓着你了吧?喝口茶,压压惊。” 清茶中扶着几片碎末,她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微微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肖云和却轻巧地伸手拽住,拉入怀中,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把茶水喂到了嘴里。 只当是他想轻薄言书月,书辞目眦尽裂,险些便要拍桌而起,就在此时,肖云和松开了手,神色间悠然放松。 四下里便有人起哄发笑。 那个被他揽过的侍女讷讷地盯着虚里,书辞刚准备起身,言书月却不经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言书月的神情。 和言则临走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之后,每一次她回忆起这个瞬间时,总是忍不住想,自己若是不那么任性就好了。 她若是一开始没有离开言家,若是把那些隔阂那些不自在统统扛下来,有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第七三章 从花厅一路往回走,言书月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可以这样的快,声音又那般响亮,似乎可以把四周的一切嘈杂全部淹没。 庖厨门边站着的嬷嬷忙得满脸是汗,见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张口唤道:“温月,赶紧来帮帮忙,把这壶酒送……”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从她身侧擦肩而过,老嬷嬷狐疑地在原地叫了好几回,她仍旧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就这般出了正门,言书月神色迷茫地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地板。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四周的景色模模糊糊,几乎扭曲到不成形状,她的五官六感好像在衰落,四肢好像在渐渐的发凉,发麻……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她想她或许应该找个大夫,可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又不知该往何处去。 书辞慌慌张张地跑出肖府,她隐约察觉刚刚那杯茶不太对劲,然而四下里问了一圈也没找到言书月的人影,等沿街寻了半晌,才看见在前面摇摇欲坠的身形。 “姐!” 她跑过去抱住言书月时,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往下滑,整个人都靠在了她肩头。 “姐……姐,你怎么了?” 书辞慌忙扶着她,视线中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清澈的双目缓缓转了过来,然后柔声道:“阿辞,你来了……” 那样死寂的神情,让书辞心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哪里不舒服?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随即便反应过来:“茶……可是那杯茶?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言书月并未回答,只是艰难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笨……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了。” 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书辞抱住她,咽喉处堵得疼痛难忍,“你别怕,我去给你找郎中,我现在就去。” 言书月的身子无力地朝下坠,她也跟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扶着她双肩的胳膊在不住发抖,这样的感觉,令书辞骤然想到了言则离世前的样子,心中不禁狠狠一痛,看着言书月惨白如纸的面容,呢喃着说了句“大夫”,身后的紫玉才跑到跟前,她转头骤然道:“去叫马车,马车!” 后者一脸讷讷地应了声,慌不择路地往回跑。 正因为经历过言则的死,她对生命的流逝愈发感到恐惧,甚至已经到了无措的地步。 坐在车上, 书辞紧紧地搂着言书月,她想让她身体能够暖和一些,却不知为何,自己从头到脚都像寒冬腊月里结了冰一样。 言则当初就是这般,死在自己怀里的…… 言书月在她的泪水中抬起眼皮,竟还笑着安慰:“不哭了……和你说件开心的,我其实还在他的糕点里,下了毒的。”言语间像是带了几分得意。 书辞此刻已经没有心思想那些,只喃喃道:“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的……” “阿辞。”她忽然握着她的手,仿佛期盼似的问道,“我现在,是不是也不那么没用了?我可有,帮到你们一点点……” “有,有的。”她含着泪水重重点头,“我从来,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没有用……我没那么想……你很好,真的……” 大约对这句话的真假已不计较了,言书月满足地轻叹:“真好,真好……” 她抬手,轻轻给书辞拭去眼角的泪,淡笑道:“你看看,还嫌我只会哭,你不也是吗?” 这一句,听得她心里发酸。 书辞知道她还在怨自己当初离家出走前讲的那番气话。 “其实,这多年了,我一直很羡慕你。”言书月垂下眼睑,“你长得比我好看,人又聪明,又机灵,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连爹爹也那么喜欢你。” 书辞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着。 言书月晶莹的眸子温柔地望向她,秀眉微皱了下,“我也不是没恨过,可是你,总对我很好,总替我出头,给我解围……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姐姐……”书辞哽咽着唤了声,“你也对我很好,我明白的。” “你能明白,就好。” “快到医馆了。”她这个样子,总是让书辞想起言则,“能治好的,你放心,我还认识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能治好的。” 她不住的重复,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你们,不都说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么?”言书月置若罔闻,倚在她的怀中,唇边有恬静的笑,低低道,“那我只能,诅咒你长命百岁……诅咒你,福寿安康,诅咒你平安喜乐,诅咒你……” 书辞听着她的声音缓缓轻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 十几载岁月相伴的光阴流水般浮现。 原来自己曾经暗自嫉妒,羡慕过的姐姐,也同样在嫉 妒,羡慕着自己。 那这样的嫉妒与羡慕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麻木地握紧她的手,颓然地坐在摇晃的马车内,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终于失声痛哭。 沈怿赶到医馆时,书辞正抱膝坐在走廊的地上,头靠着木柱面无表情,紫玉在旁边陪她,一见到沈怿,忙识相地起身退了下去。 左侧的房门紧闭着,能听到屋内有人说话,他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是怎样,眼见书辞这样的神情,也无法开口问她,只能撩袍俯身,在她面前蹲下。 “阿辞。” 沈怿极轻极轻地唤着,抬手抚她额前的碎发。 书辞慢慢地看向他,原本明亮的眸子却满是血丝,憔悴支离。短短几个月,却似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疲惫不堪。 沈怿双目一痛,抬手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地宽慰:“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沈怿。”她并无泪水,只是怔怔道,“我一直在想……” “如果不是因为我,我爹也不会死;爹爹不死,我姐也不会为他报仇……是我害得言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么?” 听出书辞话里的自责,沈怿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别那样想,与你无关,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在这里内疚自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听到他说“亲者痛仇者快”六个字,书辞脸色一变,昏昏沉沉地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一凛,挣扎着就要起来。 “肖云和。”她咬了咬牙,满腔的恨意涌上心头,“我要杀了他!” “好,好。”沈怿轻轻把她拉了回来,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书辞认真地看着他,“这次,我要亲手杀他。” 沈怿愣了片刻,随后也认真道:“好。” 言罢,他转过身来拥住她双肩,“不过你必须答应我,别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和我商量,行么?”原本想说别像言书月那般,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 书辞睁着红肿的眼睛与他对视,能从他双目里看出深深的担忧,她心头也不好受,听话地嗯了一声。 沈怿这才长叹了口气,伸臂去抱她,怜惜且心疼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 两个人就这般并排着坐在地上,良久没有言语。 紫玉和高远皆站在不远处,见自家主子这般模样 ,多少觉得不是滋味。 医馆客房的门关得死死的,偶尔能听见陈氏压抑地啜泣,高远踮脚凑到窗户纸前瞅了半天,最终还是拿手肘捅了捅紫玉:“你们言家大姑娘到底什么情况?” 她为难地说不知道,“中了毒,大夫还在治呢,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要不还是请个御医来看吧?” 紫玉想了想,“有道理。” “那好。”高远拔腿就走,“我马上去。” 另一边,肖府的寿宴刚刚结束,撤场子花了些时间,收拾完时,已接近人定了。花园里唱了一天闹哄哄的戏,突然停下来,不免让人觉得空旷。 肖云和刚回到书房就感觉头晕目眩,咽喉微微发痒,他颦眉捂着嘴咳了两下,却不想却越咳越厉害。 尺素站在边上,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皱了皱眉,刚要上前,他撑在桌上冲她缓缓摆手。 “去把冯大夫叫来。” 那是给晏寻治病的老头子,花了数年心血才找到的神医,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医术高超,对方一进门,不过抬头看了他两眼就道:“大人,您这是积劳成疾,得多歇一歇才是。” 尺素冷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肖云和瞪了回去:“你闭嘴。”他咳个不止,只把手边的那碟糕点往外一推,“你瞧瞧,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老医师上前一步,用针拨开茶点,在鼻下嗅了嗅,摇头道:“有毒,不过药掺得很杂,里头主要是混进了大量的雪上一枝蒿,毒性猛,会使人周身抽搐,呼吸艰难,就是不死也得耗上半条命。” “这么说,很难治好?” 后者沉吟了下,“也不一定,要看中毒的深浅了。” 闻言他挑起眉,唇边若有似无地含了点苍白的笑,并未把言书月放在心上。 “大人,卑职还是给您把把脉吧。”老医师淡淡道,“您这脸色,也跟中毒没区别了。” 肖云和慢悠悠伸出手,食指却在桌上缓慢地敲击。 自己的计划不日就要实施了,现在弄得一身的病,搞不好会出什么状况。可若是再拖延,只怕夜长梦多。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唤人:“去,把庄亲王请来。”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窗棂上结着细细的一层冰渣子,放眼望去,凋零的枝桠挂满了白沫,风吹动梢头时,沙沙一片下雪声 。 书辞捧着茶杯,坐在床边发呆地看。 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距离冬至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遥想春末那一会儿,爹爹升职,书月定亲,她和沈怿没事就坐在后门外闲聊打趣。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至亲离世,故人重病,谁能料到这一年会发生这么多事,这么多变故,这么多光怪陆离。 书月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那么久的冬至后成亲,到如今还是没能如愿。 她忽然生出许多古怪的念头,想着时光能不能倒流? 倘若能再回到那段日子,说不定她可以救下言则,说不定能够阻拦肖云和,那样她姐也不会冒险犯傻了,家也不会支离破碎,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就跟着言则,给他养老送终,没什么不好的。 北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床上的言书月冷不丁咳了几声,书辞回过神,忙给她掩好被衾,再仔细把窗关紧。 可惜,现实还是现实,无法改变。 言书月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大夫也说余毒未清,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也许睡着睡着哪日就醒了,也许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不会醒。 书辞垂着眸静静看她,低声道:“姐,要好起来啊。” 门外听到吱呀的轻响,温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和陈氏是日夜轮流在这儿守的,尽管如此,从模样上仍旧看得出他睡得并不好,头发凌乱,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血丝。 温明沉默地望了言书月一眼,哑着嗓子对书辞道:“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 想着让他们俩多待一会儿也好,书辞默默地颔了颔首,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边,她稍作停顿,回眸又看了看,温明正抬手给言书月理着鬓边的散发,这一幕令人忍不住轻叹。 书辞将门扉缓缓掩上,转身时她便瞧见了双手环胸靠在墙边的沈怿,他大概等了很久,偏头淡淡地打量她脸上的神情,随后站直了,朝她微张开双臂。 那一瞬,她心中莫名的柔软了下,往前走了几步,埋头抱住他。 力度不大不小,清脆干净。 沈怿舒舒服服地抱了个满怀,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不开心了,就哭出来。” 书辞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怕什么,这里又没 别人。” 她还是摇头。 沈怿只好耐着性子问:“那是怎么了?” 她闷声闷气地说:“没什么。” “就是方才那一刻,突然有点想你了。” 他微微一愣,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淡笑道:“傻丫头,我不是在这儿么?” 书辞也说不上缘由,只靠在他胸膛,无言的笑了两下。 第七四章 这段时间尤其难熬。 除了每日去看言书月之外,晏寻那边书辞也没落下。 她心里装着许多事,虽和沈怿倾诉过一些,可总不想让自己低沉的情绪去感染他,因此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通过忙碌来把那些烦躁与不安忘掉。 这样一来,晏寻就很有口福了,言书月昏睡不醒,书辞炖的补汤几乎是他一个人喝光的,饶是每日的饭菜多到了已经吃不下的程度,可看出她心情不好,还得拼命往死里灌…… 趁着书辞在盛饭的空隙,晏寻端起空碗凑到沈怿旁边,“她这几天怎么了?” 后者也很无奈地摇头:“别问了,还不是言家的事。”说完,冲他努嘴,“赶紧吃,别废话……你这病到底几时能好?” “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书辞走过来正把满满一大碗饭递给他,晏寻颔首接了,顺便朝她道,“所以我打算,今天就回肖府。” “你真的要回去?”闻言她有点诧异,原以为这个想法晏寻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扒了口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对此沈怿也并不赞同:“你得想清楚了,失踪了那么些天又跑去献殷勤,他不见得会信任你,没准儿还会防着你。” “总得试试。更何况,我在锦衣卫供职,早晚是要和他碰面的。” “你就这么去,不会有危险吧?”书辞仍在犹疑,“这个姓肖的心狠手辣,万一他杀了你呢?” “那倒……不会。”晏寻动作一顿,说出这句话时,连他也不解,为什么肖云和每次都留了自己一命? 认识肖云和是在几年前,他辞别义父独自来到京城,在举目无亲,茫然无措的时候碰见了这个人。 对方一开口就说欣赏他的身手,讲得天花乱坠,并提出了无数的好处让自己替他做事。 那时晏寻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茫茫然就跟着他走了,最后莫名其妙进了北镇抚司,官职还一年一年的往上升。 直觉告诉他,肖云和对自己是有所求的。 可是连续办砸了那么多的事,以他的脾气和性子,不应该还留自己在跟前,但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怪罪,甚至不遗余力地帮他治病。 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晏寻思量的同时,沈怿转着手里的茶杯似想到什么:“其实,这个办法也可行。” 书 辞不解道:“什么办法?” 他微微一笑:“兵法中,有一计‘声东击西’你可曾听过?” “听过……是听过。但和晏大哥回肖府有什么关联?” 沈怿侧过头,慢悠悠地打量晏寻,那个眼神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此番‘迷途知返’,肖云和必然不信,不信最好,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他把茶杯放下,“就干脆让他知道,晏寻是我们的人。” 书辞听得云里雾里:“那这样还有什么意义?” “有。”沈怿语气笃定,“肖云和这个人很自负,人一旦自负就容易得意忘形。他猜出晏寻是我们的线人之后,必然沾沾自喜,便不会怀疑我在他身边安排的另外一个人。” 晏寻对肖府的人脉比沈怿熟悉,细想了一圈也没猜出来:“你在肖府里还安插了眼线?” “怎么,很奇怪么?这些年他在我身边弄了那么多内鬼。”沈怿淡淡道,“我自然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书辞在旁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计划,连日来的郁结堵在心口,她仍然郑重地重复道:“杀肖云和,我要亲自动手。” 晏寻微愣一瞬,许是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要求,和沈怿对视了一眼,大约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待看到他心疼且无奈地别开目光时,晏寻立刻明白过来,遂很默契地点头:“好。” 病既已康复,就没有必要再住在道观里。 和掩真道长告别后,三人趁天还未黑,驱车回到京城,为了避免人多眼杂,晏寻一早就下了马车,沈怿则是送书辞先回将军府。 几天内东奔西跑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她整个人疲惫不堪,在车子的摇晃中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沈怿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等回过神才发现书辞靠在他肩头,已是呼吸浅浅。 微弱的阳光从起伏的车帘中投射进来,她清瘦了许多,一张小脸轮廓分明,眼底下有明显的乌黑,眉宇间轻愁几许。 沈怿忍不住想抱她,可又怕扰了她的好梦,就那么一直看着,心头对于肖云和的恨意只增不减。 他此刻甚至还有些后悔。 如果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随便找几个人冒点风险把人除掉也就是了,大不了他今后就做个闲散王爷,哪里还会生出这许多枝节来。 然而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是无用。 马车在 傅家大门前停下,书辞依然未醒。 大约是累得很了,沈怿也没叫她,只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往将军府里走。 傅家夫人正和傅铭说着话,见他进来,刚想开口,便被他那个噤声的口型挡住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终究又互相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紫玉在前面带路,沈怿把书辞抱回房中,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后者被这个动作惊醒,睡眼迷蒙地睁开了一下眼皮,一见是他,又毫无戒备地倒头睡了过去。 沈怿不由好笑地轻叹了一声,拉过被衾替她仔细盖住。 “这些天,你家小姐也受累了,记得让厨房多做些药膳,炖点汤给她补补。”见她瘦成这样,沈怿实在是担忧。 紫玉诶了一声,慌忙解释,“其实有炖汤的,不过她喝得少……” 尽管知晓是书辞的人,沈怿听了也不禁训斥:“那你也该看着她点!喝得少你就由着她吗?不知道用灌的?!” 紫玉被吓得抖了一番,仿佛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何等身份,立马唯唯诺诺地应了。 转眼又琢磨,哪有对人灌汤药的,那不是行刑吗? 沈怿自不理她,坐在床边沉吟,又似想到什么,他起身出去,和外面的傅夫人一句一句的叮嘱,大约是怕吵着里间的人,言语竟放得很轻。 傅夫人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 “麻烦你了,我见她不爱吃东西,你是长辈,哄哄她估计有用……” 等说完了这一通,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嗦,摁了摁眉心,摆手告辞走了。 原地里傅夫人还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高深莫测地微笑。 傅铭在旁边看得有些发毛,“娘,您这是……高兴什么呢?” “为娘就是稀罕啊。”她两手十字交叉叠在身前,唇边的弧度弯的很是优雅,“想他沈怿竟也会有这么在意的人,也难怪别人要想方设法戳他的软肋……” 回头见自家儿子一脸不解的模样,她笑了笑,“好了,听不懂就罢了,我得先去给你那小表妹张罗点好吃的。” 晏寻再一次走进肖府的大门时,天已近黄昏。 肖云和仍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不过比起离开那日的中气十足,眼下他的模样略显得苍白憔悴,在满室通明的灯火里更加单薄羸弱。 见到晏寻完好无损地进来,他眸中的神情除了惊讶之外还带了不 少惊喜。 晏寻尽量平静地在他对面行礼:“大人。” “回来了……”话音尚未落下,肖云和已掩嘴咳了两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晏寻想了想,还是意思意思地关心了一下:“大人身体不适么?” “不要紧,小毛病。”说话间,他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继而用一种非常庆幸又非常欣慰的口气说道,“还好,还好……索性你还活着。” 肖云和不懂医术,只能从他的气色上揣测一二:“你的病如何了?” “找大夫治了一点,并没痊愈。” 他颔首,“那过会儿再让医师给你看看……”顿了顿,又颇为感慨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啊。” 肖云和露出几丝笑意,抬手在晏寻胳膊上拍了两下,“眼下乃是用人之际,我还在发愁,没了你,北镇抚司那里要如何筹备呢。” 听到此处,晏寻警惕起来,当即问:“大人是有什么吩咐么?” 肖云和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抬手一挥,意思就是让他不必问太多,“除夕当天,随便你找什么理由,去把京城附近的锦衣卫都调出去。” “全部?”他只怕还没那个权力。 “无所谓,能调走多少就调走多少。”他拖着病体,讲话不免吃力,“具体怎么做,我过段时间再告诉你。” 心知不能表露地太刻意,晏寻按耐住情绪,说了声是。 “那你先下去休息吧。” 不好再继续追问,他只好抱拳,低头退下。 肖云和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在门前那道身影消失的瞬间,也一并化为乌有,他捂着嘴又咳了一阵,脚步蹒跚地走到桌边去倒茶润嗓子。 就在此时,屏风后的锦衣人款步而出,看着他如此狼狈的形容,似笑非笑地叹息:“肖大人,您既病成这样,此事不如缓一缓吧?” “不,不能再缓了。”肖云和将茶水一饮而尽,坚持道,“咱们还是按计划,后日天子祭天的时候行动。” “后日?”沈冽貌似稀奇地掀了掀眉毛,“您方才和您的属下说的,不是除夕么?” 肖云和疲惫地支着头,冷哼了一声:“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贯就是谁有好处跟谁走,难保他去外面野了几天,会不会又跟哪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好上了。还真以为我这儿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言尽于此,他不欲再提晏寻,于是把话题岔开:“咱们之前谈好的那些,王爷可还记得么?” 沈冽微微一笑:“我知晓,内军那边会全力配合大人的。” “如此,那再好不过。”肖云和突然道,“王爷,可千万得记住了。” “这是自然。”沈冽面不改色,“不过……本王尚有一事不明。” “您说。” “大人如此费尽心力……似乎得不到什么多余的利益吧?” 毕竟他如今已身在高位,除非是那把椅子,别的又还能图什么? 肖云和没有明着回答,模棱两可地对他笑了笑,“我的好处,等您君临天下后,总会给我的,不是么?” “说得有理。”沈冽也跟着微笑。 烛火中,是两只老狐狸别有深意的眼神。 书辞这一觉睡得特别久,醒来时俨然已是夜晚了,桌上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将身侧那人的眉眼也一并照得闪烁不定…… 沈怿撑着头,靠在她床边,鼻息均匀而又规律,想是睡得很沉。 许久没这样认真地瞧过他了,这段日子大家都过得不太好,连他也是如此,梦中的眉头浅浅拧着。 书辞一直觉得沈怿的俊朗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他初见时绝不会让人产生出“好看”的想法,身上的那股迫人的戾气和凶煞的表情,倒是“可怕”多一点。 也只有在自己面前,他偶尔才收敛许多,言行举止间更带了些稚气。 尤其是现在。 见他如此温顺地倚在旁边,连上床都不敢,书辞看着看着,只觉这人怎么瞧什么顺眼,心里猫抓似的,总想对他做点什么…… 她神经紧绷太久了,这会儿忽的松懈,目光便像是流水般将沈怿从头到尾地研究了个遍,最后才落在他紧闭的嘴唇上。 从前带着面具时就挺喜欢的,眼下不戴了,配合着五官似乎更加和谐了点。 不薄不厚,刚刚好的样子。 很久没亲过他了。 书辞发了半晌的呆,突然支起身来,缓之又缓地凑了过去。 屋内光线昏暗,晦色朦胧。 映入眼帘的,是沈怿俊逸的容颜,熟睡间面容平静。等靠得近了,发现他睫毛还挺长,脸颊边细碎的发丝被她的呼吸吹得一晃一晃,耳尖通 红…… 奇怪,为什么耳朵是红的? 而且那抹红开始蔓延到了耳根。 因为不明就里,书辞并没吻上去,只保持着半寸的距离,渐渐地,她留意到……沈怿的脸居然也红起来了。 就在她感觉有哪里不对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吱呀推开。 有人压低了嗓子,做贼般的叫了声小姐。 与此同时,沈怿再也装不下去地骤然睁开了眼。 紫玉在他回头的那一刻,心跳仿佛猛地停止。 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久矣…… 她咽了口唾沫,委屈地推卸责任:“是……是晏大人找您……” 第七五章 此前难得对晏寻这两个字的厌恶情绪有所好转,在这一瞬又回到了原点。 沈怿冷着脸转回头,书辞在旁边甚至能听到他的骨节咔咔作响,只得讪笑着伸出手去安抚了两下,“晏大哥这么晚来找我们,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说着便掀开被子趿鞋下地,“他刚到肖府,说不准与肖云和有关。” 沈怿顺手把外袍抖了抖给她披上,同时颦眉不满,“那也不必深夜里来,倘若我不在,难不成你要单独见他?” 书辞笑了笑:“亏得有你在。” 一觉睡醒不知时辰,看天色约摸已是戌时之后了。 将军府的暖阁内亮着灯,傅铭正尽地主之谊地和晏寻说谈,遥遥看到书辞二人走来,便冲他一笑:“你们聊,有事再叫我。” 住在傅家这段日子实在是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书辞难免心生愧疚,待傅铭路过身边时朝他抱歉地行了一礼。 晏寻已从椅子上起身,瞧见沈怿时,眸中便带了种“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的了然神色,对方被他看得颇为不悦,警告似的皱起眉。 “什么事?” 他这才正色道:“肖云和打算行动了,就在除夕那日。” 沈怿拉着书辞坐下,翻开茶杯,慢悠悠地倒满,“他,是这么与你说的?” “不错。”晏寻将在肖府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他。 书辞不冷不热地哼了声,“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沈怿听完却波澜不惊。 其实他早就想到肖云和会在近期内挑个时间动手,不然也不会费周折让沈皓削了他的官,只不过没料到的是,对方竟明目张胆地谋反。 是谋反,不是毒杀,也不是逼宫。 细细算来,他手里的筹码并不算多—— 晏寻,是他安排在锦衣卫中的,当然,现在已经倒戈。 黑衣女子,这是在他身边护卫左右的,也说不定负责在江湖上走动。 除此之外,便是一干没什么用的文官,最多再加上个墙头草的沈冽。 知道肖云和私底下养了一帮负责打砸抢的刺客,但是皇帝身边伴驾的那么多,仅凭这几个杀手完全成不了气候。 要么,就是他在内卫或是内军里有人帮衬,要么,他还有别的人马…… 一想到别的 人,他脑中骤然就冒出了在避暑山庄狩猎时,那群占山为王,所谓的“反贼”。 突然反水的御前侍卫,知晓隆安皇帝行踪的山贼,一场非常巧合的救驾。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猜错。 那群反贼,还真的是肖云和的人? 当初长公主结党营私,企图谋逆之时绝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波人很有可能便是十几年前的漏网之鱼,结果被肖云和一手壮大。 书辞坐在一旁思忖良久,谨慎的开口:“我记得……除夕那天,皇宫中有驱邪仪式,他会不会命人混在里面?” “不会。” 她接着猜:“……难道他要直接带兵杀进宫?” “他哪儿来的兵。”沈怿摇头,“我的意思是,他不会选在除夕行动,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么,肖云和根本就不相信晏寻。” 晏寻琢磨着吸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他若让我调人走,我还调么?” “调,你听他的。”沈怿颔首,“可也别做得太老实,多少表现出一点狐疑的情绪来。”言罢便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演戏,你到底行不行?” 后者不以为意地瞥他:“我知道,不必你提醒。” 末了,又懊恼道:“可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清楚他究竟要挑哪一天动手。” “这个不要紧。” 沉吟片刻,沈怿低语道:“肖云和擅长易容,我更担心,他到时候会不会放弃这张脸。”于是又冲着边上的高远道,“你跑一趟,把刘老爷子找来,这里,他对此人最熟悉不过。” 后者点头:“是。” 简短的作了一番交代,书辞见他从始至终对自己的吩咐极少,又想能帮得上忙,心下不免着急:“那我做什么?” 沈怿目光转过来,半晌没说话,只拿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啊……在家里好好磨刀吧,我那儿有把适合你的,回头给你拿来。” 书辞:“……” 她皱眉:“这么说,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谁说没用处。”他在她肩头拍了两下,安慰道,“这个计划里,最要紧的就是你这一刀了,不偏不倚,定要下准位置,知道么?” 饶是觉得有点不甘心,书辞还是依言点头:“好吧。” 沈怿说到做到,晚上离开后没多久就让高远郑重其事地拎了把刀交到她手 中,沉甸甸的。 于是这一整夜,将军府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后院那一阵一阵嘶哑的摩擦声,不堪入耳。 就在书辞认真磨刀的同时,肃亲王府的后门处有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下,书房中的灯直到深夜才熄灭。 谁也不知沈怿到底在屋内忙些什么。 而另一边,肖府的鸽房内,一只从城外飞来的白鸽顺利抵达。 肖云和看完信中内容,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把纸条放在灯上烧了,随后转身同一干亲信以及沈冽一块进书房相谈。 就这样,两个昼夜过去。 腊月初五,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 难得放晴,窗外竟能听到那偶尔溢出的鸟鸣声,清脆得仿佛春天到来一样,明媚轻快。 温柔的阳光洒在床榻上,带了些许的暖意,将其中熟睡着的那人照得异常柔和,她眉眼间透着恬静与闲适,看上去就像只是小睡片刻,很快便会醒来似的。 陈氏呆坐在床边,目光怔怔地瞧着一旁安详而平静的言书月,晨曦落了她半身,鬓边的白发凌乱且刺眼。 书辞从门外缓缓走进来,走到她身后时轻轻停住。 有一瞬,她在称呼上犹豫了,但到底还是低声唤道:“娘。” 陈氏终于眨了下眼,迟缓地转过眼来看她。 那双不再清澈的眸子里有说不尽的沧桑和木然,但不知为何,书辞与她四目相对时,分明看见她眸光闪了闪。 她已经有很多次,不知面对她该怎样开口了。 书辞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我……先去了。”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忽然间,腰部一紧,陈氏张开手抱住了她,搂得紧紧的,许久许久没有松开。 “你要好好的。” 她压低声音重复道,“你要好好的……” 那样的语气听得她喉中微涩,书辞侧过身来,垂头轻柔的拥着她。 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般拥抱是在什么时候了。 年幼生病时,书辞没有抱过她,离家出走回来的那天,书辞也没有抱她,但是此时此地,她突然放下了很多事…… 四下里安静如斯,门边的沈怿正闲闲地靠着,神色温和地看着屋中的情景。 祭天一直以来都是最庄严的仪式。 因上年的灾荒闹得人心惶惶,难 得有片刻喘息的时间,沈皓决定按照年初的计划在祈福坛上祭天祭祖,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虽在政务上没什么突破也没什么见解,不过表面功夫却从来没有落下,绝不大兴土木,所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还算是个节俭自律的明君。 天子出宫,一路自有百官随行,两旁京卫开道,锦衣卫护驾,声势浩大,场面壮观。 站在祭天坛下,望着眼前的数百台阶,沈皓陡然生出些许感慨来。 他十二岁登基,年幼时在太后的庇护下成长,护得严严实实,等如今已能管理朝政,才愕然发现,他的身边除了一帮碎碎念的老臣外,一无所有。 世人对于沈怿,或怕或厌,避得远远的,因而从小在他的眼中,沈怿是王子公主中最孤独的那个。 他曾可怜过他,也曾嘲笑过他。 可眼下长大了,面对这万里江山又何尝没有孤寂感,何尝不会患得患失…… 沈皓叹了口气,刚提袍准备往上走,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却越聚越多,猛然间,一道白光暗闪,疾驰的羽箭自他袖袍边险险的擦过,正中身后的钦天监监正。 那人连吭都没吭出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几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场面立马混乱起来。 百官中一叠叫着“有刺客”“快护驾”,喊是喊了,可半天没看见人上来给他挡刀,沈皓的周围空荡荡的,宛如汪洋中的小岛,格外突兀。 到了这个地步,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此事已不是行刺那么简单了,分明就是造反。 “来人,护驾!”他甩袖左右环顾,长阶两边的内卫无动于衷,任凭隐藏在百姓里的蒙面刺客一拥而上,沈皓慌不择路,连连往后退。 虽说皇子也有师父教习武功,但都是强身健体之用,这种情况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又不似沈怿,是在战场里滚过一圈的疯狗,手无寸铁都能面不改色地杀人。 脚后跟已退到台阶边,沈怿险些坐在地上,总算在这个时候冲出一两个内卫替他抵挡敌人。 “皇上,您没事儿吧!” 沈皓被扶着站起来,由三四个单薄的内卫围在中间,他纵观局势不免着急:“究竟是怎么回事!内卫的人呢?!” 一人拼杀中勉强回答道:“启禀圣上,适才城外忽涌来一波山匪,护城的京卫大部分都出城应敌了。” “真是 一群废物!” 居然玩的是调虎离山的把戏。 沈皓跟着且战且退,眼见着小部分人孤军奋战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病急乱投医地一通问:“肃亲王呢!他人哪里去了?” “皇上您忘了,王爷在禁足呢……” 前些日子禁足还朝宫里跑,眼下该他出马的时候倒是守规守距了,沈皓咬咬牙:“傅将军呢?” “上次傅将军替王爷说话,您让他闭门思过的……” “……” 一路退到了祭坛下的墙角,他终于忍不住骂道:“内卫统领呢?锦衣卫呢?这是全都反了么?” 话音正落,对面有人款步走来,纷繁复杂的礼服在阳光下很是耀眼,他面上一派轻松闲适的笑容,朝沈皓恭敬地一拜。 “皇上,臣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肖云和的身边是黑压压的禁卫们,然而那副持刀持剑的模样,俨然不像是来救驾的,说是杀驾大约还像一点。 沈皓也不傻,立时站直了背脊,冷冷看他:“肖云和。” 对方低眉顺目地垂首:“微臣在。” 到底是天子,遇上这种事也是临危不乱,该有的天威半分不减,他指着鼻子骂道:“你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信不信朕灭你的九族!” 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东西,肖云和摇头一阵欢乐:“皇上不用客气,臣的九族,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不劳您动手。”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沈皓怒发冲冠,几近咬牙切齿:“朕待你可不薄。” 肖云和客客气气地行大礼,笑容满面:“圣上说的是,圣上对臣有知遇之恩,肖某自然感激不尽,这辈子哪怕当牛做马也是还不完的……” “你既是知道,又为何……” 就在此刻,他话锋一转,带笑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凌厉,“只可惜,在下并非肖云和,这份恩情我可受不起,还是让皇上您自己,去找他本人讨吧。” 他收了恭敬讨好的笑脸,倨傲的抬头瞧他,表情不屑一顾,仿佛在审视自己囊中之物一般。 肖云和悠悠抬起手,继而一挥,身后的叛军齐刷刷地抽出了刀剑。 “动手。” 他一声令下,沈皓不自觉后退,只见寒光闪烁,那些刀剑笔直而又整齐的,指向了肖云和。 第七六章 祭坛下的这片空地上,白晃晃的刀刃围成了一个圈,将肖云和困在其中,这幅画面与方才沈皓狼狈逃离时的样子很是相像。 不过短短瞬间,局面却斗然来了个大反转。 虽然预料到沈怿此人绝对不会由着他轻易下手,但身边叛军突然反水这倒是在肖云和的意料之外。 此刻,听命于他的那几个蒙面刺客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脖颈已被刀刃快速一抹,横七竖八地栽倒在地。 今日突袭祭坛,按原来的计划,他留在城外的人负责引开守城的内卫,府上的刺客与其他内军互相配合,先挟持沈皓,再问出紫禁城里碎片的下落,随后才动手杀之。 只要杀了沈皓,沈家其他人便不值一提,可以慢慢解决。 而负责调动内军的,自然是沈冽,一开始他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只是答应不加以干预,可不久却又将内卫统领引荐给他,而现在自己所带的这队内卫,就是这位统领分拨的。 思来想去,因果不言而喻。 “沈冽啊沈冽……” 站在一堆寒气逼人的刀片儿下,肖云和倒是面不改色,视线悠悠地往旁偏移,落到祭坛中间的那个清瘦的身影上,忍不住便是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笑。 沈冽和他是在同种利益的驱使之下才互相联手的,他会在此时倒戈,用这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在沈皓面前突显存在感,着实令他小吃了一惊。 沈冽是个韬光养晦,深谋远虑的人,正因为肖云和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并未把他纳入最坏的打算当中去。 可如今来这么一招,实在是让他看不懂了。 难道,他对皇位不感兴趣? 尚处在一头雾水中的沈皓还没回过味儿来,至少知道自己是有惊无险了,他松了口气,暂时没那个功夫细想,只满腔怒火地冲肖云和厉声呵斥:“乱臣贼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谋反?” 肖云和并未理他,只朝不远处的沈冽无奈地一摇头,“王爷,您这一招,可是把卑职绕到泥潭里去了。” 沈冽礼尚往来似的遥遥拱手,“肖大人渊图远算,步步小心,本王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布下今天这个局,否则又怎能让您和您那帮人现出原形呢。” 肖云和听罢一副惋惜的样子,抿唇轻叹道:“我本以为,论演技,在下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可时至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 外有人’,您果真是好手段,好计谋。”他伸出拇指真诚的赞叹。 “大人过奖了,本王这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沈冽笑得温文尔雅,一并连命令内军的口气也显得轻松随意,“皇上的安危要紧,还不拿下。” “诶,等等。”肖云和忽然抬起手示意他们不急,长长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负手在后,“……怎么说呢。” “先前,我也不是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出现的。只不过,原本是打算留着用来对付沈怿,现在闹到了这个地步,我技不如人,那也就只能……” 言语间,他打了个响指。 沈冽警惕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声音落下的刹那,适才一直护在沈皓跟前的三四个内卫中,蓦地有一人回转过身,飞快举刀杀了挡在他面前的内卫,当下脚步一转,利刃迅速架上了沈皓的脖子。 “皇上!” “皇上!” “别动!”那叛军狠狠压着他,阴沉沉道,“否则我的刀就不长眼了!” 这一幕比起先前的突然只多不少,场中众人齐刷刷地愣住了。 文弱的百官们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喊几嗓子让气氛更紧张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用处。 一系列的变故令沈皓始料未及,怎么都没明白自己为何才脱困境又被人给挟持了! 随即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手段分明和当初在狩猎遇刺事一模一样。 “肖云和!”他几乎瞋目切齿,有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被刀光包围着的人长身而立,语气波澜不惊,还颇有耐心地解释:“圣上,您要活命,臣当然也想活命。成大事者,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要么,让你的人退下,要么,咱们鱼死网破。”他很好说话的样子,温和的笑了笑,“您看着办吧。” 拿一国之君的性命与反贼相比,孰轻孰重可想而知,沈皓虽觉耻辱,但刀在咫尺,也别无他法。 “肖云和,皇上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人丛里不知是谁威胁了一声。 他不屑一顾地冷笑,似乎完全没放在眼里,走得可谓是闲庭信步。 有了这个分量十足的筹码,底下的内卫没人敢动他,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迈,持刀的内军们只能投鼠忌器地小心后退。 见得此情此景,肖云和有些不 耐地颦眉啧了声,“躲开,别挡路。是不是要叫你们的九五之尊见点儿血才安心?” 一群内卫面面相觑,到底还是纷纷向边上靠,给他腾出一条道来。 沈冽在远处瞧得真切,不免着急,四下里搜寻沈怿的身影,不明白他怎么到这般紧要关头了还不出手。 大概是为了证实肖云和所言并非虚张声势,那挟持沈怿的叛军当真握起刀,在沈皓的脖子上割开了一条小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瞬间像是整个世界炸开了锅。 沈皓只听见耳边一大波哭着喊着叫“皇上”的,痛还没感觉到多少,就有种自己已经驾崩的错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被人放血的刹那,一道玄色身影飞驰而来,身手快到不可思议,卸刀,锁喉,拧断脖子,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甚至没听到惨叫,那反贼便已一命呜呼了。 由于怕受牵连而站在祭坛上远观的沈冽终于长舒了口气,然后又不禁好笑——沈怿这个人真是锱铢必较,特地借肖云和的手来让隆安皇帝吃点苦头,大概就是为了报之前入狱禁足的仇吧,也不知说他什么好…… 脖颈处的压迫骤然解除,底下忙有人上来给沈皓止血,他惊疑不定,脚步轻颤,勉强扶着墙才稳住身形。 面前的青年身子挺拔,星眸冷凝,气度如锋刃一般凌厉,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臣弟救驾来迟,还望皇兄恕罪。” 肃亲王穿着寻常便服,一看便是从家中匆忙赶来的,有他在旁至少安全上有了保障。 沈皓那颗心不自觉回归了原处,哪里还顾得上计禁足不禁足的事,当下摆了摆手,“无妨,皇弟有心了,此番多亏得你及时相助……” “城外的那群反贼还在负隅顽抗,虽都是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但依臣弟之见,皇兄怕是早些回宫避一避的好,小心为上。”见他脸色发白,沈怿淡淡的提醒。 隆安皇帝颔了颔首,“也好……” 圣上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了下来。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集中在沈皓身上时,终于有人发现了一个被忽视的问题。 “不好,肖云和跑了!” 城门口混战成一团,祭天坛附近的百姓也因为骤来的事变惊得四下逃窜,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头攒动。 这时,在偏僻的小巷内,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驾车的是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得她两袖微微鼓动…… 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尺素不好赶得太急。 车内的肖云和神情冷漠地抱膝盯着虚空,不管这次的逃脱有多么顺利,不管在隆安皇帝面前表现得多么有恃无恐,败了就是败了。 他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准备,十多年处心积虑的谋划终于功亏一篑。 不但便宜了沈冽、沈怿二人,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车轮碾过一粒小石子,冷不丁腾了一下,将他茫然的思路拉回了原处。 仿佛想起什么,肖云和忽而喃喃道:“兰花……” 他双目不安的四顾,“我的兰花。” 再拐过一条街就能看见偏门了,趁着现在城里城外打得正热闹,他们浑水摸鱼逃出去应该不难。 就在尺素准备扬鞭催马疾行时,肖云和猛地打起帘子,急急道:“回府!我要回肖府!” 对于他这脑子抽了的想法尺素忍不住眯起眼睛:“我们就快到了。” “不!回肖府,现在就回去!”他扒着门框的手青筋凸起,几近鼓睛暴目,“立刻,马上!” 现下的他已然无法用正常两个字来形容了,声音无端拔高,癫狂得像条疯狗,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咬上来的感觉。尺素打量了片刻,平静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兰花!”肖云和管不了许多,只认真且激愤地重复道,“公主的兰花还在那里!” 那盆花,多年来他当宝贝一样的护着,哪怕是在生死之间依然看得如性命般珍贵。 尺素静静地望过去,没再说话,目光从他那快滴出血的眼神中一扫而过,继而面无表情地勒住马,拽紧缰绳,调转方向往回疾驰。 大概也是出其不意,谁也不会料到千难万难从层层包围逃出的肖云和会再度返回住处,因此肖府附近尚未有追兵赶到,估摸着都跑别处逮他去了。 肖云和跳下马车,脚步不停地冲进院落,飞奔到书房内。 暖阳照耀下的兰花早已盛开,俏生生地长在精致的瓷盆里,宁静而安和,看不出任何的纷争与血腥。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瓷盆抱在怀中,无比庆幸地喃喃自语。 “还好,还好……花还在,殿下的花还在……” 他如释重负般靠着墙缓缓往下 滑,最终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副锦衣华服的画像,仅凭着记忆中的往事来回想画中的女子该有的模样。 已从外面打探了一圈的尺素匆匆行至他身后,冷声说道:“官兵就要到了。” 肖云和微不可见的转过眼看了她一下,这才撑起身子,“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表情仍旧淡淡的,“马车已经停好,你自己驾车走吧,这里,我替你挡一阵。” 听到这话,他似是不解的皱眉:“你……” 尺素上前二话不说脱去了他的外袍,“把这张脸撕下来给我换上,他们不认识你,短时间内不会怀疑。” 人皮面具只要一戴上,她就是独一无二的肖云和。 正如这些年来,自己假扮此人一样。 一天之内,这是他第二次怔愣。 看见尺素背过身去,扬起衣袍披在肩头,逆着光整理衣襟,苍白的日头将她的轮廓染上了一抹浅浅银白。 纵然与她相处多年,却不知她清冷的性子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肖云和不得不感到诧异。 他怔忡且迟疑地开口:“你想清楚了?这么做,弄不好会丧命。” “你走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尺素微偏过头,“十年前,你在流民巷把我捡回来的恩情,便就此还完了。你我今后,谁也不欠谁的。” 他望着那对波澜不惊的眸子,心中忽然莫名的揪紧,喉头滚动了数下,“你知道,我那时救你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因为……” “我知道。”她转身时表情如旧,“你说过。” “因为我的眼神,像长公主。” 多年前,他为一人颠倒性情,倾尽所有,拼尽一生血泪筑起这道复仇的高墙;然而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为了滴水之恩,将自由与情感埋没其中。 这囚笼般繁华的京城与永远灯火通明的肖府,困住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 带队赶来肖府堵截顺便抄个家的领头人是高远,身边还跟着刑将军。 他把门踹开,脚踩在桌上,拎着刀居高临下地俯视周围,一个字简短吩咐:“搜!” 手下一连声应了,瞬间四散开来,东翻西找。 不多时,很快听到回禀,“大人,将军,肖云和正在书房之内。” 高远与刑将军对 视了一眼,于是一前一后跟着过去。 青天白日,阳光正好,满屋子却还点着灯,一进门两旁都是明晃晃的光,夹道欢迎似的。 案前端坐一人,繁复的礼服厚重地披在身上还未换下来,头发倒是一丝不乱,双目紧闭,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态。 素知肖云和诡计多端,他若是设十七八个陷阱在外倒还在情理之中,现在对方这么一副坐以待毙,等着让人来抓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简单。 周围的内卫们纷纷顾虑起来,开始担心在他附近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埋伏,免不了束手束脚。 不得不说,这出空城计唱得倒是很戳人心。 刑将军没那么多弯弯绕,他皮糙肉厚,人多不怕人少的,大不了车轮战,立时招呼左右便欲上前拿人。 一声令下,有几个不怕死地冲上去扣住肖云和的手腕,猛力将他拽了起来。 这事情进展得倒是很顺利,对方基本上没有任何的反抗便已束手就擒,简直比白捡的还轻松。 刑将军不禁大喜:“行了,把人绑起来,这厮在朝里只怕还有别的同谋,押回去仔细审问。” “是。”两名内卫一左一右将人牵制着从案前走了出来,就在路过高远身边的一瞬,他突然伸出手在“肖云和”的肩头上摁了下。 “慢着。” 高远一双杏眼含笑,慢悠悠地打量,“早听说,那姓肖的会个什么……‘易容术’,我是个粗人,对这个一窍不通。”他顿了顿,两道剑眉往上一掀,“不过就是不知,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胸呢?这我得试一试……” 说完,眸中精光一闪,抬手就要朝对方胸口袭去。 “肖云和”的脸色这才微不可见的一变,两臂陡然施力,挣开内军,险险地避开了高远的这一抓。 扑了个空的高远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颇有几分遗憾。 转瞬间,“肖云和”已经拍飞了挡路的侍卫,跳窗而出。 刑将军尚在惊异,这文弱书生几时被人“夺舍”了,身手竟这般矫健,一旁的高远不耐烦地拿手肘捅他。 “将军,还看呢?追啊!” 第七七章 京城内的风波尚未平息,乱哄哄的大街小巷传来嘈杂的人声。 肖云和独自驾着车在长街上行驶。 那些人声清晰而又不甚清晰,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朦朦胧胧的飘入耳中。 如此情景,如此画面,乍然将他拉回到十多年前。 皇城的禁军闯入公主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如潮如海的人流里逆向而行,看到身后不断燃起的大火和不住呼喊的人群,滚滚浓烟气势汹涌地朝天卷去。 自己从孤身一人白手起家,找寻公主的旧部,拉拢权贵,收买刺客。 来时,他的手边有晏寻,有尺素,有可以替他挡刀的心腹死士,一帮上赶着巴结他的朝臣。而今茫然四顾,转瞬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阿希,你走吧。” 暗夜之中,孤灯不明,他搂着那盆兰花,仅仅只能瞧清帐幔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嘴唇。 那是公主在世时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足足记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不知为何,记忆里公主的容颜渐渐与尺素的脸重合。 而今,她也对他说:“你走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不停的逃亡、奔波,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原来那么久了,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不多时行至前面的岔路口,发现那处正有几个锦衣卫在拦道盘查,无论是过路的还是出行的,一个一个都问得非常仔细,甚至还有搜身。 肖云和已换了套行头,将自己打扮成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厮,毫无威胁性,车内装的也是临时从肖府内盘来的杂物。 这样一来,那盆兰花在其中便就不那么显眼了。 “站住——” 那锦衣卫一抬手,他二话不说便恭恭敬敬地勒马下车。 “干什么的?”对方例行公事地询问。 肖云和能屈能伸,赔笑道:“回官爷的话,小的只是出城给我家老爷送点东西。” 言语间已有两人跳上车翻看,果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货,什么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连尿壶都准备了。 那锦衣卫捏着鼻尖一脸嫌弃:“送东西还用马车?” 他对 答如流:“顺便接夫人和小姐回来,自然是要的。” “行吧。”对方又多看了他两眼,许是认为其太过寻常,看不出异样,索性抬手一摆,“没事了,赶紧走。” 回身时,那适才检查马车的锦衣卫已经下来了,立在旁边开始盘问后面排着队的其他百姓。 知道躲过一劫,可又像是在意料之中,肖云和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他此刻的心境犹如死水,装满了生老病死、物是人非的悲凉过往,整个皮囊麻木不仁。 扬鞭再度驾车往前行,身侧林立的店铺与摊位一寸寸往后退,他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前路,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穿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街。 转眼便回到了他让尺素调转回去的那个僻静的小巷子,偏门就在不远,只要从这里出去…… 只要从这里出去…… 很奇怪,明明生路触手可及,他仍没有多少欣喜。 此时肖云和才发觉,自己那颗心或许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他大概没什么经历再耗去十年的光阴…… 然而这个时候,此前的种种细枝末节于脑海里闪过,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仅仅只凭一种直觉。 他顾不得停车,飞快把帘子打起,杂物堆积成山,隐约有股陈旧发霉的气味,而那盆兰花不翼而飞! 若天下间有什么能让他现在的表情产生变化,那大约只有此物了。 前一瞬还在伤春悲秋的肖云和,这一刻又立马暴走,几乎想都没想就拉住马往回赶,他还来不及是思索前因后果,或许可以说他早在这刻就已经明白——花是在刚才搜车时不见的。 马车拐过街角的那一瞬,无数锋利的刀尖准确无误地指了过来。 受惊的枣红马在风中高高扬起了蹄子。 嘶鸣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缕。 肖云和在一片刀光里看见了站在巷内的晏寻,有那么一瞬让他回想起几年前在京城的街头初见时的情景。 半大的少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情,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无所畏惧的模样。 仗着有一技傍身,谈笑间眉宇轻扬。 那是一张与公主极为相似的脸,一举一动皆使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曾拎着包袱,三言两语就被自己骗走了。 “你说话算话么?” “跟着你,我真的能治好病?” 偶尔肖云和自己也在想,要是当时晏寻遇到的不是他,眼下还不知道被谁卖到那儿哭去呢。 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已经都这么大了…… 书辞冷着面容从晏寻的身后款步走出来。 她人虽娇小,手里却拖了把大长刀,杀气腾腾的,显得格格不入。旁边的沈怿目光平静,与她对视后,竟还带了些鼓励的神色。 两名锦衣卫把肖云和的双臂架着押到了这边,抬脚冲他小腿上猛地一踹,人就听话地跪了下去。 沈怿扬了扬下巴,简短道:“把他面具摘下来。” 锦衣卫当即左右开弓,待把他贴在脸上的那块皮撕下时,书辞和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原来这肖云和的本来面目竟是这般。 他瞧着已快到不惑的年纪了,多年来皮肤不见天日,比那张面具还要白上几分。若说他俊朗呢,书辞自认为是不及沈怿的,可若说他丑呢,倒也谈不上,至少五官端正,挑不出毛病。 许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肖云和此刻倒还有心思笑,他这么一笑,书辞心里的火气登时就往上窜。 “有什么可笑的?” 他鼻中冒出不咸不淡地轻哼,挑衅地望向沈怿,“我是笑……这一大帮人,处心积虑,大费周章把我引到此处,居然是为了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杀来我?” “杀鸡焉用宰牛刀。”沈怿慢条斯理道,“你死在她手里,不算冤。” 肖云和笑着垂下了头,轻蔑道:“你沈怿也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当心如我这般,自掘坟墓。” 沈怿不以为然:“可你掘坟墓,不是掘得心甘情愿么?” 说完便走了两步,手在书辞肩头轻轻一搭,眸子里满是对她的迁就和对肖云和的不屑。 “对不住你了,我这几日呢,也好好教过了,可我家这丫头手劲不足,一两刀之内可能是没法给你个痛快。”他笑得温和,“还请多多担待。” 听到此处,咂摸出点意思来,肖云和的脸色终于起了些变化。 毕竟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动手的会是一个女人。 将这种事交到她的手中,虽荒诞儿戏,可又的确像是沈怿的作风。 书辞也不同他废话,拔出刀来,随手丢 了鞘。她眸色冷凝,连个起势也没有,嚯的将刀一举,由于动作生疏,弧度偏大,倒是把一旁的晏寻吓了一跳。 刀身映出她凌厉的双目,满心的恨与愤怒汇聚在掌中。 就在那带着杀意的白刃即将劈上肖云和脑门儿的刹那,他嘴皮上下翻动,以最快的速度吐词说道: “言书辞,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吗?!” 一小股风激起发丝,刀锋停在他额头,距离肌肤不过半寸,冷兵器的寒意缓慢渗透。 肖云和无所畏惧地抬起眼皮与书辞对视。 她神情里有微小的迟疑,很快又恢复如初,“多谢提醒,才想起来我爹是被你所杀。” 肖云和冷笑:“我指的,是你那位十多年前丧命的爹。”后半句他只用口型无声的说了三个字——“梁秋危”。 书辞清清楚楚地瞧懂了他的意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看样子他一早就知道了? 难怪那日安青挽在殿上大放厥词,想必就是他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肖云和观察了她的反应之后,偏头轻哼道:“言则是怎么对你说的?外头是怎么传的?说梁秋危是平阳公主结交的近臣?被她牵连所以赐死了?”讲到此处他嘴角一牵,笑得颇讽刺,“这种谎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人罢了。” 死到临头扯出这一通话,任谁听了也会认为他是在拖延时间,瞎编乱造。 但且不说是真是假,平心而论,他的陈述的确很有吸引力。 书辞将放在他头顶上的刀慢慢地撤了回来。 知晓她年纪尚轻,心志还不坚定,多少会受些影响,沈怿对此倒也可以理解,所以并未说什么。 肖云和被两人死死的束着双手,只能微偏了头看她,“我在公主府待了那么久,哪些人和平阳公主走得近,我最清楚。梁秋危算什么东西?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她闻言,表情淡淡的。 “你的两个爹,这样拼了命的护你这条命。你难道就不想知晓他的死因,知晓他的过去么?”他在循循善诱,“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原以为书辞大约会为他这话所迷惑而投鼠忌器,沈怿刚想开口让他闭嘴,就见那把刀毫无征兆地,猛地扎进他肩胛。 这一幕来得极快,刚才还见她对肖云和所言之事产生了动摇 ,眼下一刀子往下捅连眼睛都没眨。 沈怿和晏寻也是惊呆了。 “你……”骤来的疼痛令肖云和咬了咬牙,“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信与不信,他们都已经死了。”书辞语气平静,“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活过来。” 她对秘密并没有很深的执着,比起那种已经成了定局无法改变的东西,她看重的还是未来和当下。 “所以这一刀,便是替我枉死的养父讨回公道。” 书辞面不改色地把刀抽出,在肖云和还没来得及抽搐的同时,又快又准地在另一个地方戳了一刀。 “这一刀,是替我还没醒过来的姐姐报仇雪恨。” 她力道不大,拔刀却稍显吃力。 “还有一刀……” 原地里,肖云和正捂着伤处,大口大口的喘气。 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指一松,没再往下继续捅。 沈怿和晏寻一直在边上默默的看。 其实对于书辞说要亲手杀了肖云和,他们本就以为是一时气话,等事到临头多半会害怕退却。而今见她手起刀落,毫无惧色,禁不住想起她平时乖巧温顺的模样,各自心中都不同程度地默了默。 眼见书辞转过身似乎要走,晏寻回过神迟疑着提醒:“他……还没死。” “我知道。”她摇摇头,“就这样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我的仇已报,最后一刀,留着刽子手砍吧。” 说完,便把带血的刀哐当扔在地上,头也没回就走了。 两个人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看,再齐刷刷转眸瞧见满身是血的肖云和,不知为何生出些许畏惧来。 这世上的女子果然皆不可招惹…… 第七八章 正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曾经不可一世的京城一霸肖云和就在这场闹剧般的谋反中被捕入狱了。 城外的一干反贼很快被内军镇压,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之后隆安皇帝才终于知晓了其中内情,他大约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一手养大的这条勤勤恳恳的忠犬也会防不胜防地反咬一口。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还是平阳长公主——自己亲姑姑的心腹手下。 这个女人,在先帝时便挑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谁能料到十几年后,同样的情景竟再度上演。两代皇帝为此吃不少苦头,无数人因她流离失所甚至于丢掉性命,不得不说这着实是个古今难遇的奇女子了。 肖云和失势后,朝里依附他的大官小员紧跟着被抄家查办,参与这次谋逆的更是入狱的入狱,发配的发配,短短几日,整个皇城的气氛瞬间变了,六部九卿几乎倒了一半,尸位素餐的大臣们挨个倒台,新的面孔如雨后春笋出现在早朝之上,简直可以称为是大换血。 而在此次平定叛乱中有功的庄、肃两位亲王则重新得到隆安皇帝的重用,沈冽顶替了肖云和的位子,沈怿重掌兵权,连晏寻都沾光破格提为北镇抚司指挥使。 满朝上下还处在对新格局的适应当中,沈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连王府都很少去,自然与书辞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好在她成天忙着照顾言书月,也无暇顾及其他。 肖云和虽被判七天后斩首,看上去她算是大仇得报,大快人心,但是言书月的病情却并不会因此有所好转。 她还是整日整日的昏睡,虽然有呼吸有脉搏,可长久只能吃些稀粥汤羹之类的,身体必然会消瘦下去。 书辞坐在床边做些针线打发时间,想到这里,忍不住托腮叹了口气。 “你也真傻,肖府是什么地方都敢孤身去闯……” 不知怎样才能让她醒过来,这段时间大小偏方试了七八个,什么喊魂,招魂,金针刺穴……结果压根没用。 现下已经入夜了,陈氏和温明守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饭休息,怕他们俩累坏身体,书辞用过了饭就便过来换他们的班。 这一坐就得坐好几个时辰,紫玉闲得无聊,适才被高远叫一声就跑了,书辞也不想拘着她,索性一个人在屋中给沈怿做荷包。 小院子里静悄悄的,有种令人舒心的安宁与静谧。 她垂眸在花绷子上下针,丝线长长的拉直…… 忽然间,门似是被风吹开了,嘎吱一声响,微凉的冷意夹杂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朝她袭面而来。 还未等书辞抬头,腰肢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搂住,沈怿把下巴搁在她颈窝,带着酒香的鼻息轻喷在她脸颊,语气说不出的慵懒。 “……在做什么?” 听出是他的声音,书辞脑袋微偏,“给你做钱袋呢,上回那个你不是嫌我是买的么?” 沈怿漫不经心地嗯了下,从她手里把针线活儿接过来,凑在灯下看。 大概也就是顺手的一个动作,让书辞瞧见他面色有淡淡的红,双目微醺,想是喝了不少。 “酒气这么重……喝了快有四五坛了吧?”她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可以啊你,每天在外面过得很乐呵么?” 沈怿自鼻中发出一丝轻笑,懒懒地伸臂把她圈在怀里,“今天高兴,多喝了点……不过我想要是你在场,估计也会喝几杯庆祝庆祝。” 书辞奇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手支着下巴,挑眉道:“婚事。” 书辞愣了愣。 “我已经和沈皓提过了,等忙完这段时间,就上你家提亲,怎么样?” 她眼底里闪过一抹亮光,刚想说什么,不经意瞥到一旁的言书月,神色又暗了下去,“可我姐,她还没醒呢。” 沈怿忍不住皱眉:“那又如何……你别不是还要等她醒了才肯嫁给我吧?”他当下冷道,“我话说在前头,想都别想。” “你先不要急,不要急。”感觉出他眼下喝多了,口气明显不善,书辞忙安抚道,“我只是觉得,家里现在氛围不好,我还大张旗鼓的穿红戴绿办喜事,太不合时宜了一点……咱们,不如再等等?” 沈怿瞥了过来,“秋末那会儿要摘面具给你看,你说等等,结果被姓肖的摆了一遭;你爹出事那会儿都叫你跟你姐姐嫁了,你们俩还说等等,结果现在把人等到病床上去了,高兴了?……事到如今,肖云和眼看着快斩首了,你还让我等?你姐若是不醒,我是不是还得守活寡啊?” 知道他酒没醒,满口胡言,书辞啼笑皆非,“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和你争了,赶紧去喝完解酒汤,等你清醒点了我们再谈。” 沈怿被她推了两把,纹丝不动,眸中倒是透出些许打趣来,有意逗她:“既 然这样,要我等也不是不行。” 说着便欺身靠近,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你是不是得给我吃颗定心丸?不如,咱们俩今天就把事儿给办了?” 书辞想把他头撇开,“你说什么呢……” 手指才刚碰到沈怿的发丝,腕子就被他轻轻捉住,随后往前一拽,温热的气息顺着舌尖扫过双唇,他居然还真吻了上来。 宫廷宴饮,大概喝的不是烈酒,闻着虽然浓郁,嘴里的味道倒不很令人排斥。 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之际,书辞蓦地意识到哪里不对。 “唔,等——” 正开口时,炙热的温度便豁然涌入,在唇齿间搅动翻滚。 她手忙脚乱地揪着他衣襟,含糊不清道:“干嘛啊……我姐还在这儿的!” 沈怿并不搭理,“怕什么,反正没醒。” “那也不行!” 他手指好玩儿地勾着她衣带,作势就要拽下来,书辞咬着牙瞪他,死死护住衣裙,你来我往地扯了半天倒真叫他拉开了一大截。 恰在此时,院外隐约听到脚步声逼近,书辞只好压低声音,龇牙威胁道:“别闹了!” 算算时间,这会儿来的只怕不是陈氏就是温明,无论是谁看到这场面都极其有伤风化,她眼里冒出火星,就差没张嘴咬了。 沈怿却也没放在心上,干脆把人一抱,闪身便躲在了屏风之后。 或许是真的吃醉了,书辞不大能理解他的这番举动,明明两个人还什么都没做,却弄得这样鬼鬼祟祟的,何必呢…… 她刚想挣扎着从他怀里爬起来,就见沈怿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来者似乎在原地站了一阵,环顾了四周发现没人,才摇头笑叹:“书辞这个丫头还是太毛躁……就知晓她坐不住。” 说话的是温明,大概以为她丢下言书月自己玩去了,言语间颇为无奈。 书辞有冤无处诉,只好冲着罪魁祸首瞪了一眼,后者仍不以为意,示意她往下听。 把烛花剪过后,温明已搬过小凳在床边坐下,就这么静默地瞧了半晌,喃喃自语:“天都黑了,你还不醒么?” 他语调轻轻的,却没觉出什么悲喜来。 只是乍然闻得这一句,书辞心中却不由微微发酸。 她是看着言书月和温明走到现在这一步的,想来这世间上好像总有一些难以破除的命运,就像青梅竹马,最后都极少能够终成眷属一样。 “也怪我不好,那日你说要守孝三年,我便该有所察觉的……没能拦住你,是我的错。”温明垂头絮絮叨叨地呢喃,“怨我一直在纠结成亲的事,忽略了你的感受,连你那段时间这么难熬,我也没有留意到……” “你醒过来吧。”他神色间满是愧疚与诚意,“我说过会等你的。” “以后,也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听到此处,书辞靠在沈怿胸口,心中百转千回似的难受,忽然后悔当初没再多捅肖云和一刀。 耳畔传来嗡嗡地言语声,沈怿难得对温明有个正面评价:“你这姐夫,倒还是个情种。” “我姐夫本来人就不错。” 隔了扇屏风,那边的温明还沉浸在回忆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往事,从小时候五六岁挨打哭鼻子讲到七八岁上私塾,十来岁学武。大概不知道有人旁听,每一句都深情款款。 沈怿终于不耐烦地摇头:“可惜嘴太碎。” 书辞深感他不解风情,“很感人的好不好?我姐若是知晓,准高兴得晕过去。” “嗯,难怪她现在没醒,所以都是你姐夫这张嘴的缘故?” 没工夫和他调侃,书辞翻了个白眼,仍对温明的碎碎念感动不已,喟叹道:“哪天我要是这么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你也肯讲这些给我听就好了。” 话音刚落,腰上就被沈怿狠狠的捏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叫出来。 “干嘛?” 他拧着眉,面色并不好看,“都说了,让你别胡说八道。能不能盼着点自己好?” “……我不过假设而已。又不是我姐姐,嘴那么灵。” “那也不行。”沈怿表情微沉,“我不爱听。” “王爷,您做人不能太自我的。”书辞认真的规劝,“多听点不爱听的话对您有好处。” 两人在屏风后低着嗓音交流,温明冗长的小半生回忆也总算到了尾声。 “……那日见到你穿红色,才发现很适合你。”他有些遗憾,“但愿,我这一生还能有机会再看你穿嫁衣。” 说完,他抿了抿唇,打量着床上熟睡的姑娘,随即竟站了起来,慢慢俯身,在书辞惊愕的目光之下,吻上了言书月的唇瓣。 “……” 印象中温明是个极守礼的人,能做出如此逾越的行为也实在是在她意料之外。 头顶上某人不屑的啧啧了两声,“还真是个‘不错’的姐夫,挺能乘人之危的。” 瞅见沈怿那个似是而非的笑,书辞企图解释道:“这个,情不自禁,情难自已,情到深处……” 一席话尚未结束,下巴被他两指一捏,轻轻松松地凑到了咫尺之间。 沈怿轻描淡写地先在她唇上触碰了一下,继而缓缓地张口含住,略微沙哑的几个字从齿间蹦出来。 “那我,现在呢?” 他表情里仍是似有似无地醉意,仿佛受了温明的影响,又大约是酒劲上头,下嘴的力道比之前重了许多。 书辞被他胳膊紧紧扣着,满脑子只觉得这地方,这时机非常的不对,她甚至隐约感觉沈怿这是借着醉酒在明目张胆地占便宜…… 贴得太过紧密,四下里的温度越升越高,喘息难免变得艰难,书辞正伸手去想攀他肩膀,冷不丁碰到了一旁的屏风,她知道不妙,抬手打算去够,没想屏风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朝前倾,怎么拦都拦不住…… 她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那扇花鸟图的屏风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一小股烟尘四散开来。 屋内的四个人都静止了。 周围的风都是僵硬的。 温明还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双臂撑在床上,转过头时,和坐在不远处的书辞二人视线相对。 “……” 就这么足足对望了良久,沈怿才镇定自若地扶着书辞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给她理了下衣襟,还顺便擦了擦唇角。 温明差不多快从头红到了脚,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对方已是一副颇为理解的过来人表情:“放心,不会告诉别人的。” 温明:“我……” 书辞也识相的认真附和:“我们,就不打扰了。” “……” 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两人迅速从屋内撤离,临走前还不忘替他把屏风扶起。 门口的冷风拼命往里灌,温明笔直地钉在地上,过了好一阵,才颤抖地抬起两手捂着脸,把脑袋埋在其中,不住地深呼吸,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冷静面对…… 日头打在床沿边,而言书月露在被衾外 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第七九章 延平七年的伊始,肖云和在刑部大牢里关了五日之后,终于被押上了刑场。 此时的肖府已经被抄了个干干净净,府中上下走的走,卖的卖,人去楼空,但凡与之相关的无一幸免。只是事发那天假扮他的黑衣女子一直未能捉拿归案,城里城外贴满了她的画像,北风一吹便从告示牌上摇摇晃晃地抖下来,散落一地。 今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时辰未至,围在午门前瞧热闹的百姓倒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了好几圈,看当朝首辅斩首,这比看戏还要吸引人。 沈怿并不负责监斩,也懒得亮出身份,只陪书辞站在邢台下等着,高远和王府的侍卫在两旁替他隔开人群。 拥挤的街上一眼望不到底,没多久,随着囚车吱呀吱呀碾过石板路,四周的百姓也逐渐骚动起来…… “是肖云和!”不知谁开了个头,喧哗声便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一朝落马,哪怕和自己并没什么相干,可也要跟着大流叫一声好,起一句哄。 眼看着囚车逐渐逼近,群情便愈发汹涌,连在边上观望的书辞也不明白这些老百姓的恨意从何而来。 隔着人山人海与嘈杂的言语声,车里人的模样几乎难以分辨,主要是肖云和这一身实在是太落魄了,和她以往所见完全不同。 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破旧的灰袍上沾满了血污,被她捅过两刀子的地方有暗红的一大块痕迹,许是知道是快死的人了,狱卒也没准备给他找大夫,不过胡乱止了止血。 牢门打开,官差押着他走上邢台。 此时,肖云和原本低着的头才缓缓抬起。散乱的发丝后,是一张平静而悠闲的脸,他神色淡然轻松,竟觉不出半点慌乱或是恐惧,唇边甚至溢出一抹恬静的微笑。 不知为何,这一瞬,一直表情冷然的书辞心中莫名的触动了一下。 可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而触动。 “这个疯子也不容易。” 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书辞和沈怿回过头,竟看见刘晟立在不远处,目光冷漠地望着刑场上。 “……大伯?” 他并未应声,连眼皮都没抬,只缓慢的说道:“想想当年的驸马与长公主何等恩爱,又岂能容得下旁人?那些民间流传的谣言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恐怕公主救他,所图的不过是那一手改 头换面的好技艺而已。 “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开始又岂会不知道自己只是驸马的替身,然而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终究不过是一句‘入戏太深,情根深种’久而久之,连自己本来是谁都忘了。” 刘晟自言自语一般,也不管旁人听或是没听。 “他这辈子,死了也好,前半生是作为驸马而活,后半生是作为肖云和而活,临到断头台上,连人们骂的喊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说,那什么易容术,失传了未必不是好事。”他讲完,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向人群,喃喃地重复道,“未必不是好事啊……” 书辞从话里听出一种怅然与讽刺。 肖云和这一生犹如一场虚空大梦,而现在梦境终了,他又有没有后悔呢? 如果真要算起来,梦的起点是那位风华绝代的长公主,假若从一开始没有遇上她,没有惹上官司被捕入狱,他现在应该还是个仗剑江湖,无拘无束的浪子吧。 只可惜那些过去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正午时分已到,大棚子底下的监斩官执起令牌,朝地上抛去,沉声道:“行刑!” 刽子手拎起长刀高高扬起。 突然间,肖云和的目光缓缓扫向人群中的某一个人。 邢台下的角落里,那个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抱着绣春刀面容冷峻地看着这一处。 去年他刚好弱冠,今后大概也能独当一面了。 尽管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他,可仔细一想,就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暖阳照着刀光明晃晃的刺眼,肖云和合上双目,迎着日光仰起头。 他无端想起了刚进公主府时,少不更事,满府上乱窜,不经意隔着花窗听见她与驸马吟词作诗,所念的是首古人的词,而今历历在目。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 “烟柳断肠处。” 长刀划过,人头应声而落。 刀起的刹那,沈怿仍是及时伸手去捂住了书辞的眼睛,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人丛中一片哗然与叫好声。等台子上的人把肖云和的尸首拖走之后,他才轻轻松开。 四下里还有一股浓得散不开的腥味,衙役们正用沙土掩盖血迹,书辞盯着那片空旷的刑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仿佛释怀了什么,靠着沈怿,与他手 牵手,“走吧。” 围观的百姓们眼见着也是要散了,陆续顺着原路返回,书辞打算出城去给言则上一炷香,路过街前的一棵老槐,忽发现那树下站着个瑟瑟发抖的人,背影与身形都有几分眼熟。 “不、不会的……我表哥、我表哥怎么会是这个人……” 安青挽紧紧抱住双臂,眼底里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她的侍女手忙脚乱地宽慰。 “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咱们还是回去吧,让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不是我表哥……”她一把拉住侍女,一遍一遍的问,“他不是我表哥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他不是我表哥!” 书辞停下脚来望了过去,残忍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那就是你的表哥。” “他不是!”安青挽急促的呼吸,脸涨得通红,模样几近癫狂,“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们都在骗我!” 书辞平静地看着她,“刚刚行刑的时候,你都亲眼瞧见了,没人骗你。” “骗子,骗子。”安青挽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喃喃自语,“……我要去找我表哥……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她神色木然,摇摇欲坠地往前走。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身后的侍女一路追着她,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将她二人的身影淹没。 看到这一幕,书辞竟也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快,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朝沈怿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点儿?” 他但笑不语,伸出食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 “回家吧。” 斩首之后,衙门会留着尸身等死者的家人来收,若长久无人认领的便直接丢到城北的荒坡上掩埋。 肖云和的党羽倒了七七八八,别说没有亲眷,就是有也无人敢来给他收尸,担心再被扣上反贼的帽子。 于是衙役们图方便,只拿了个破席子一卷,匆匆丢到野地里了事。 眼下的气候虽然已渐渐回暖,但凉意犹在,冷风将破草席吹得呜呜悲鸣,一只寒鸦被血腥气息所吸引,抖着翅膀在草席上落脚,脑袋灵活地左右转动。 正在它琢磨着要从哪儿下嘴时,地上的枯叶被人踩出一声动静,它立时受惊,急匆匆展翅飞走。 荒野里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她已不再穿黑衣,而是换了身寻常的 装束,粗布衣衫把那股肃杀得气息冲淡了不少,乍一看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姑娘,唯有眼神和从前一般清冷。 尺素在附近寻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肖云和的尸体入土为安。 单薄的木牌立在坟堆前,上面只字未写。 她蹲在原地里想了许久,视线落到近处一朵才冒头的小花上,娇嫩,柔弱,貌不惊人。 恍惚间,让她回忆起多年前,在定州死气沉沉的流民巷内,也是这么一朵小花孤零零地开在脚边,和她一起在墙角中等着饿死、冻死、或是病死。 就是在这个时候,头顶出现了一张温柔含笑的脸,那只宽大的手掌轻盖在她脑袋上。 他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尺素将那朵花,连同它周围的泥土一并捧起,仔细种在了肖云和的墓前, 等做完了这一切,她方才起身,对着那个凄凉的坟茔淡声说:“保重。” 想了想,又补充道:“后会无期。” 黄昏的夕阳打在女子坚毅的后背上,将她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荒坟间,然后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平地里。 而那朵羸弱的小花还静静生长在墓碑前,于风中轻轻的摇晃。 随着肖云和的死,大梁的这场风波也掀过去了历史的一页。 京城上下迎来了新年的上元与花朝节。 言书月是在三月初时醒过来的。 那会儿守在床边的是言莫和温明,由于长久的疲惫,温明睡得很熟,倒是言莫醒着,看着她姐睁开眼,半天张口又说不出话来,当即就吓傻了,隔了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一个劲儿地去推温明。 “姐……姐夫姐夫,我姐她,我姐她醒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里里外外一大波人涌了进来。 言书月躺在床上,被陈氏拉着哭一会儿,再被温明抱着喊一会儿,最后被大夫摁着把脉翻眼皮看舌头,倒是比在病中还要累上几分。 书辞挤不进去,又怕打扰她休息,只能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 她瞧见言书月的目光从缝隙里钻出来,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许多事就那么不言而喻的过去了。 书辞跟着绽开了笑颜。 屋外日头正好,新生的枝桠与冬眠后的鸟雀在春光中生机勃勃。 她从来都坚信老天爷给的那些磨难 总是会过去的。 毕竟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时了。 第八十章 四月初八的时候,肃亲王府的人就把聘礼送了过来。 因为一大早去看言书月了,等书辞回来,正好听到在报礼单,打头第一件就是汉白玉的送子观音佛像,此后还有什么青釉梨花瓶,点翠银狮子,东海红珊瑚……为了图个好事成双的寓意,每一件还都是两对,几十箱的东西从正厅一路摆到了垂花门前,堆得满院子都是。 沈怿这回难得地亲自跑了一趟,谈笑风生地与镇国将军在偏厅喝茶闲谈,听着礼单上那些价格不菲的玩意儿,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书辞在旁边肉疼得不行,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高声报名的人,眼睛里的怨念几乎快汇成团火喷射过去了。 “提花九霞缎二十匹……碧海冷香卷豹壶一对……” 正在琢磨着那九霞缎一匹是多少的价格,冷不丁就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脚下登时腾空。 沈怿搂着她旁若无人地往别处走。 书辞晃腿挣扎:“我还没听完呢!” “有什么好听的。” “我就想知道还有哪些值钱的!” 沈怿施施然道:“等回头你嫁过来了,我把账本给你,慢慢看。” 在花园里被他放下,书辞才转过身抱怨:“你也太下血本了吧?过礼而已,咱们知根知底的,哪怕是好面子也不至于给这么多啊。” 他轻笑:“看样子你还是没明白。”沈怿伸手揽着她的纤腰往自己身前提了提,一副悠闲的模样,“真当这傅家二爷的爹是白认的呀?这笔钱除了补贴你的嫁妆之外,自然还是为了答谢镇国老将军那两口子。” 得知这个缘由,书辞不禁愣了下,后知后觉地理清了这其中的那些弯弯绕,意识到他沈怿前前后后为她花了这么多心思,顿然无比的愧疚。 “……这算什么表情?”他垂头抵着她的额,打趣道,“你值那么多钱,应该高兴才是,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书辞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埋首去抱他,却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沈怿拿下巴在她头顶轻蹭了下,语气轻柔。 “没什么……”书辞声音低低的,“就是忽然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有些受宠若惊。” 他笑出声来,“我不是一直都对你好么,感情你现在才发觉?” “以前……以前不算。”她踮起脚,双臂轻拥着他脖颈,凑在沈怿 的耳边,“反正我就觉得你现在好。” 书辞不知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被他看上了,琢磨很久也没有个结果,但想到今后能和他在一起,心中仍满满的都是甘甜。 她那一句喜欢听入耳中,沈怿不自觉愣神了片刻,随后又舒舒服服地把头搁在她颈窝,含笑着调侃: “我算是知道了,从前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你不记得,眼下花了几个银子就让你感动成这样……你啊,还真是给点钱就能跟人家跑了。” 原本气氛还挺好的,听到这里,书辞不大乐意地把他脑袋别开:“什么话,我几时有过?” 她一时也不抱了,松开手睇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领个情么?” “好好好,我领情。”沈怿从谏如流地上去牵她,笑意未减,“行了,不恼了,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太久,送送我吧。” 虽然有皇上的赐婚,但是过场还是必须要走的,傅夫人这边是认的干娘,陈氏那边是养母,两个妇道人家聚在一块儿和沈怿谈婚期,那叫一个七嘴八舌,没完没了,他实在是嫌麻烦。 原本上年就该成亲,因为言则的事足足拖了快半年,所以当问起他的意见,沈怿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月吧,哪天是黄道吉日就哪天了。”当然要是能明天就成亲那最好。 两个娘沉默了许久,最后委婉的向他表示了诸多的不妥之处,例如,婚嫁是大事,要好好准备,您贵为王爷实在不应该那么猴急会让人看笑话的……之类。 最后在他眼神的不耐烦与气势上的淫威之下,日子定在了下个月。 算起来只有三十天不到。 书辞同他路过前院时,还听到报礼单的声音,约摸是要收尾了,那管事的已全然不如之前的中气十足,饶是如此,里面的东西从他口中吐出来依然非常有吸引力。 沈怿看见她这般纠结模样,不由好笑地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摁了一下,“还没嫁我呢,这就开始替我心疼银子了?” 书辞瞪了他眼,“谁的银子也不能随便败啊,血汗钱呢。” “怕什么。”他不以为意,“王府的库房里不缺东西,够你败半辈子了。” 他们俩手挽手边说边走出将军府的大门,随行的侍卫在旁给他看着马,正准备道别,迎面便看到一个青衫人信步朝这边行来。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正是已经当上指挥使的晏寻。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 锦衣卫,约摸是远远瞧见书辞二人了,临到正门前时,回头朝那几个手下吩咐了两声,命其在原地等候。 “还担心你不在。”晏寻含笑道,“没想到你们倒是自己出来了。” 尽管已看见他们相挽的手,他似也并未在意一般,自动忽略了沈怿的存在,只是把目光停在书辞的脸上,星眸里满是笑意。 “晏大哥。”上次诛杀肖云和也多亏了有他帮忙,书辞对他自然是感激不尽,“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对了,身体怎么样?还有犯病吗?” 他摇头说无碍,“掩真道长给了一副药方,说是这病虽然不能根除,但可以压制,只要不停药就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书辞听完安心地一笑:“那就好。” “我适才听温捕头提到,你们是下个月成亲。”晏寻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她,“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俗物一件,权当是个心意。” 为了接这个盒子,书辞自然而然就把和沈怿十指相扣的手给松开了,后者颦眉看了她两眼,最后双手环胸转过身去。 檀木雕花的礼盒,捧起来沉甸甸的,书辞不由期待地打开盖子,晏寻也有些紧张地等她的反应。 不知是日头太好还是阳光太足,仿佛开启的刹那有抹明晃晃的光闪出来,她眼前骤然一亮,但见红绸锦缎上,一支精致华贵的凤钗静躺在其中,周身流光溢彩。 “好漂亮。”她毫不吝啬地夸赞,“多谢。” 眼看书辞的确喜欢,晏寻不由松了口气,也跟着她一同欢喜:“你不嫌弃就好。” “我也拿不准你们姑娘家适合什么,不过总是见你头上素净得很,便想着送支发钗……”说到此处,他有意无意地朝沈怿那边望了一眼,“这点首饰不值什么,毕竟你都是快做王妃的人了,应该在这种地方花些心思。” 听出他话里有指桑骂槐的味道,沈怿慢悠悠地侧过来,抬眸见书辞拿着那支金钗喜滋滋地打量,心头总觉得瘆的慌…… “她又不是你家的王妃,不劳阁下破费。” 晏寻皱了皱眉,饶是身份有别,仍旧忍不住开口:“你既是知道,那倒是上点心。” “这是我们俩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你……” “诶、诶。”书辞赶紧打圆场,“一点小事而已,别动怒,别动怒……那个,晏大哥,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办么?你去忙吧,回头 我把喜帖给你送去。”说完又扬了扬手上的凤钗,“谢谢你的钗。” 晏寻鼻中轻嗯了声,又气不顺地瞪了沈怿两眼,这才抬脚离开。 见他走远,书辞还低头转着手里的发钗,越看越喜欢,唇边的笑容渐渐荡开。 就在她笑得正开心时,余光冷不丁发现了沈怿那不太友好的目光,她察觉到不妙,忙把钗背到背后。 “你干嘛……” 沈怿危险地眯了眯眼,抬起一边眉毛:“给我。” “不行……这人家送的!” 沈怿一点点靠近。 “我又不戴,我就看看!”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她据理力争。 “那也不行。”他很坚持,干脆出手就要抢。 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书辞还是努力地垂死挣扎着,在台阶下蹦跶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 “沈怿!你这什么臭毛病啊!” 春末的天气,白日里虽然热,晚上倒还是凉爽的。 王府的书房外种了不少翠竹,入夜便是一阵风声萧萧。 沈怿可谓是忙了一天,满身疲惫地推门进去,桌上的灯便因他这个动作而微晃了一下。 屋内坐着的那人这才将手中的书挪开,面带微笑地看他:“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沈怿头也没抬,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正准备端茶喝时,发现他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禁哼道:“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沈冽仍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你是我四哥,论理,咱们本就不算外人。”他把那本《玉楼春》合上,随口道:“这书挺好看的,四哥不介意借我两天吧?” “不介意……”说着,望了那书名两眼,沈怿轻笑,“想不到,你也爱读这种东西?” “我是无聊消遣。”沈冽颇有深意地冲他挑眉,“不过,你是快成亲的人了,看看这个的确有好处。” 他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淡淡道:“我用不上,禁足那会儿打发时间翻翻的而已。” 闻言,沈冽倒也没深究下去,只是拿着书嘴角轻扬的翻阅,那表情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沈怿心有不耐:“你来,不会就是为了找我借这么一本书吧?” “不行么?”他一脸无害地抬头,“四哥,你对我的戒心其实不必那么重。我的确算计了肖云和,也算计 了不少人,可对于你,我一直以来都是极敬重的。” 沈冽小他几岁,打小养在生母旁边,而张贵妃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出身虽不高贵,然而不言不语地也混了个贵妃的头衔,深宫之中,若没点心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由她养出来的孩子,手段与城府肯定不会太逊色。 沈怿对他一向是爱答不理,交情不深,可令他意外的是,沈冽似乎很有兴趣与自己合作,三天两头的上门来沟通感情。 “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上该着手考虑了。” “我的事不急。”沈冽微微一笑,“弟弟还有一年才弱冠呢,这个时候立王妃太早了。” 他低头翻了一页书,“何况,我也没四哥这么好的命,能遇上四嫂。” 过了半晌无人应声,隐约感觉四周的气氛不对,沈冽从书里抬起头,看到沈怿的眼神,立马改口:“不不不,四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深感他这脾气实在是太不好惹了,沈冽只能讪笑地拱手:“总而言之,弟弟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第八一章 对于成亲,书辞没有半点经验。 原本是打算等言书月出嫁那天多多留神观摩一番,也好等轮到自己时不会那么手忙脚乱,哪想之前闹这么一出事来,兜兜转转一大圈,反而是她先嫁人了。 怪只怪沈怿把日子定得太近,筹备起来难免仓促,他倒是没事人一样一脸无所谓,书辞这边却从下聘那日起就忙翻了天。 傅老将军和傅铭都是武将,在这种事上是一脉相承的迟钝。 将军夫人早已经放弃了与这父子俩的交流,只和陈氏商量着嫁妆要怎样置办才合规矩又不会逾越,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为了这点零碎琐事竟乐此不疲地琢磨了一宿。 书辞这才发现她们俩的性子当真是极其相似,尤其是在这种大事小情上格外的合拍。 除开贵重的物件,嫁妆里那些盖头、帕子还得自己着手来绣,幸而她从前就是干这个的,上手倒也快,每日和紫玉关在房里,差不多就靠绣花混时间了。 偶尔,言书月得闲时也会跟着陈氏上门来帮忙。 她醒来已有一个月,汤汤水水的灌了好几天,眼下气色是好转了,说话声音也响了,但书辞总担心她身体没康复,不欲让她太过劳累。 “我不要紧的。”眼见她们老把自己当病人看,忙没帮上,反倒有些添乱了,言书月为了证明自己,起身去提了炉子烧水煮茶,一面絮叨,“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大的毛病就没有了。他还夸我恢复得好呢,若是旁人昏睡那么久,一准四肢无力,保不齐腿脚还会落下什么后遗症,下半辈子只怕还得在轮椅上过……你看我就没有,我手脚可有力了……” 书辞和紫玉拿着花绷子齐齐抬头看她,想让她住口已经是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言书月啪的一声,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她纳闷道:“诶?” 书辞:“……”快闭嘴啊!! “大小姐!您没事儿吧!”紫玉飞快丢了针线,赶紧和另一个丫头一块儿上前去搀扶,言书月却笑盈盈挥开她们,拍拍衣裙上的灰,“没事,刚才和你们闹着玩的。” 她撑着地站起来,还刻意跳了两下,让她们放心。 “……”在场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静默了片刻。 言书月还笑得一脸无害:“这不是怕你们闷吗?” 所以为了解闷特地表演一下自残双腿吗? 书 辞抚了抚额:“我的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我知道我知道……”言书月笑着安抚,“你吃银耳羹么?我给你盛一碗啊。” 看她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书辞只好点点头给她找点事做。 冰镇后的银耳,凉气从莹润的瓷碗里透出来,光是捧着就觉得一身的闷热散了个干净。 书辞拿勺子搅了搅,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目光还停在那边翻捡茶饼的言书月身上,“姐,你和姐夫的婚事怎么样了?要不,也挑个好日子办了吧?” 毕竟他们俩盼了这么多年,沈怿才等了几个月已经不耐烦,可想而知,此刻温明心里该有多着急。 言书月把炉子点上,对于这个话题的反应倒显得分外平和,“我和温大哥说了。” 她眸子里映着熠熠火光,声音一如既往地温软娴静,“三年守孝,规矩不能破的。我既然这么选择了,就不打算反悔……做出这种决定,我也不愿耽误了他,所以就将庚帖和定礼都送还到温家去了……” 书辞听完大吃一惊,她想不到言书月决绝起来能对自己这么狠,这婚要是退了,再等个三年她都二十的人了,要嫁可不容易啊。 “那、那后来呢?我姐夫他怎么说?”她忙问。 热水已沸,言书月垂着眼睑把茶叶放进去,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一旁的小丫头见状,掩嘴偷笑:“温捕头哪里肯呀,又把东西原封不动送了回来,还说什么……多少年都会等,就站在咱们家大门前喊的,那嗓门,整条街的人估计都听见了。” 书辞和紫玉相视一笑,托着腮去看言书月,后者虽没言语,神色间却满是平安喜乐。 “我姐夫人真好。”她由衷道。这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从很早之前,在书辞没有遇到沈怿的时候,最羡慕的就是有一个温明相伴左右的言书月,所以她也发自内心的希望他们俩能够终成眷属。 “姐,你可一定要对人家好。” 言书月转过头来,冲她扬了扬眉:“你也是,咱们家小门小户的,出了个王妃,我前些天还在和娘说呢……”她把茶水端了过来,挨在书辞旁边坐下,“这些王公贵族家的规矩,我们什么都不懂,你往后嫁了,只怕还要常和那些公主、郡主、王爷王妃们打交道,真担心你应付不过来。” “是很麻烦。”书辞把嘴里的银耳咽下去,捧着碗思忖,“不要紧,可以慢慢学。” 言书月 含笑嗯了一声,“也是,你比我聪明得多,这要是换成我,早就吓傻了。” 书辞抿唇拿肩膀轻撞了她一下,揶揄道:“没有的事儿,我姐也聪明。” 言书月笑了笑,接过她手上的针线,“你吃,我帮你。” “好。”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尤其快。 五月初十的这天,天还没亮,一大早书辞就被拽起床沐浴梳妆。她出嫁要比旁人特殊一点,因为有两个娘家,一屋子塞满了人,挨挨挤挤的很是热闹。 紫玉和几个丫环跑上跑下的准备胭脂水粉和嫁衣,言书月和两位嬷嬷负责给她洗澡梳头,陈氏与傅夫人则是有条不紊地清点嫁妆,整个将军府呈现出一种繁忙而又井然有序的状态。 书辞昨晚上一夜没睡好,此刻趴在木桶边没精打采。 言书月敲了个鸡蛋给她洗头,顺手往她脸上洒了点水花,“别睡了,一会儿还要上妆呢……你看看你的脸。” 她把铜镜拿过来,定睛一瞧,眼底下一圈青黑,书辞愣了片刻,郑重其事把镜子摁下去,“记得给我多抹点粉。” 送嫁妆的队伍已经出门了,时间越发紧迫,老嬷嬷们手脚麻利,提鸭子似的把书辞从澡盆里往外拎,飞快擦干净,紧赶慢赶的开始上妆。 傅老将军没女儿,所以将军府里也是头一回嫁姑娘,小丫头们动作难免生疏,而陈氏和傅夫人又都是急性子,在旁指点总嫌慢,最后干脆袖子一挽,一边一个亲自上阵。 陈氏给她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叠粉,周围烟尘四起,书辞费力地在滚滚浓烟里睁开眼打量镜中的人,真是应了一个词——盛装打扮。 她素净惯了从来没这样涂脂抹粉过,心里不由打鼓:“娘,会不会太浓了?”好像个妖怪啊。 后半句没敢说出来。 陈氏啧了声,让她闭眼睛,“出嫁的姑娘自然是要浓妆艳抹的,那样才喜庆。” 左侧的傅家夫人已给她梳好了髻,书辞眼睁睁看见她打开一个装满了发钗发簪的锦盒,挨个往她头上插。 “夫、夫人……只带凤冠就好了吧,不必这么复杂的……”说着便伸手过去想摘。 傅夫人不客气地把她爪子拍开,语重心长,“女人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呢,自然是要漂漂亮亮的才好……别乱动,当心头发乱了。” 不是不好。 只是再这么装扮 下去,书辞很担心沈怿掀开盖头之后会不会一掌劈死自己…… 才梳好了妆,远远地便听见门外的鞭炮声,想来是迎亲的到了。 书辞双目一亮,下意识就要转头,傅家夫人和陈氏却很有默契地同时把她脑袋摁了回来。 “慌什么,嫁衣还没穿呢!” 饶是才五月,可也已经立夏了,厚厚的绣花罗裙套在身上,再挂一层霞帔,那滋味不言而喻。 紫玉给她系好裙铃,小心翼翼地扶着人站起来,一脑袋沉甸甸的东西,书辞好容易才让把头摆正。 由于亲爹生得美,她的姿容本就不差,如今又仔细收拾了一番,平日里的那点稚气散去不少,反倒多出些成熟的韵味来。 陈氏和傅夫人上上下下地扫了好几遍,各自都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颔首示意下人,“把盖头盖上,送出去吧。” 前院里,大大小小的喜字将整个将军府装点很是欢庆,开始长个子的言莫正和傅铭一高一矮的交谈。 “出嫁的是我姐,这么说,我就是王爷的小舅子了?” 傅铭觉得这称呼新鲜,“不错,辈分上的确如此。” 对于自己这突然提高的身价惊喜不已,言莫又好奇地问他:“那你呢?” 傅铭想了想:“我是王爷的大舅子。” “我姐是你妹妹?” “对。” 言莫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你岂不是我哥?” 傅铭:“……” 半晌他才莫名的抓抓后脑勺,“我怎么多出了一个哥哥?” 花轿停在台阶下,吹弹的声乐与鞭炮齐飞,震耳欲聋。 在繁杂的喧哗中,书辞扶着紫玉的手缓缓而出,视线里只有一片鲜艳的红色,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她居然隐隐的觉察到,在路的尽头,正有人朝这边行来。 盖头下是绛纱袍的一角,那意气风发的喜悦仿佛隔着红绸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猜出他此刻唇边或许含了一抹浅笑,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凑到她耳畔,嗓音低低的,却清朗好听。 “我来接你了。” 短短五个字,骤然让她心里涌上一种无尽的欢喜,书辞忍不住侧过头,沈怿的唇便贴在那方盖头,轻轻落在她的脸颊。 从没见过成亲前新郎还能有这举动,身后的喜娘都惊呆 了,目光探究地朝不远处的将军夫人望去,心说,这般不合规矩可需要提醒王爷? 后者给了她一个“不要嫌命长”的眼神,喜娘当下就乖乖地闭了嘴。 尽管觉得不妥,书辞仍是忍不住微笑,在沈怿把手递过来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握了上去。 什么红绸,什么同心结,一概不要,两个人十指紧扣,他引着她朝前走,步子又轻又稳。 大约全京城的人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位一向面容阴冷的王爷露出如此温和迁就的笑容,原本宁静暗沉的双眸里,此刻竟也是波光闪烁,光华微漾。 花轿的帘子放了下来,迎亲的锣鼓声热热闹闹的开着道,在一群围观百姓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仿佛了了一桩心事,陈氏与傅家夫人望着那抹喜气洋洋的大红,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咱们这个女儿总算嫁出去了。” 陈氏也跟着浅笑:“是啊,我相公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凤冠霞帔,八抬花轿,十里红妆应有尽有。 可不知为何,她二人思来想去,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陈氏两手交叠在腰间,和傅家夫人一起沉吟,迟疑着转身。 就在这时,不经意看到门前的一个孩童举了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走过,两个人几乎同时反映过来,相对着伸出食指懊恼道: “糟了,房事还没和那丫头说过!” 第82章 八二章 肃亲王成亲,前来捧场的自然只多不少,上到皇子王孙下至百官群臣,原本死气沉沉的王府自建成以来还是第一遭迎来这么热闹的场面。 傅家和皇室联姻,吃喜酒的自然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宫中也有人前来庆贺,架势大得惊人。 书辞蒙着盖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不过是跟随指引完成了拜堂的仪式,迫于沈怿平日里的脾性,在场的愣是没人敢瞎起哄,更别说闹洞房了,规规矩矩的和点兵打仗一样。 等回过神时,她人已经平平稳稳地坐在了红漆浮雕的拔步床上。 伸手往后面一摸,抓到了一把花生和红枣。 王府里一直是沈怿独居,没有女眷,此时入了洞房,四周连半点动静也听不到。 门外忽有脚步声传来,书辞下意识地抬头,一道颀伟的身影落在销金喜帕上,红盖巾太厚了,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听到沈怿轻笑了声,她便无端端开始紧张…… 视线里,一柄喜秤挑起盖头的一角,书辞跟着心头一跳,有种又回到了当日等他揭开面具时的情景。 屋内的灯光逐渐在眼前亮起,朱红的帕子缓之又缓地被他掀开。 入目是一张英武俊朗的脸,唇边若有似无地抿着笑。 由于脑袋太沉,书辞只能抬眸与他对视。 到底是小登科,沈怿今天瞧着心情格外好,眉峰微微扬起,颇有些春风满面的意思,连她满头的珠翠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一旁全福人端来两杯盛好的合卺酒,紫玉和其他几个丫环们在旁笑盈盈地看着。 忙了一整天,称得上是水米未进,这口酒完全能润喉,书辞倒是喝得挺痛快,沈怿望了她一眼,见她确确实实喝过了,这才举杯一饮而尽。 合卺酒喝下之后,就真的是夫妻了。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一屋子的人纷纷道喜。 平时面对沈怿大气也不敢出,知道他现在新婚,一个二个开口时底气也足了许多。 本打算让她们出去,忽然想起府上还有一堆宾客,沈怿在书辞脸上揉了揉,站起身,“等我一会儿,去去就来。” “嗯。” 沈怿的身份不同一般,王爷的婚宴上,劝酒的肯定不会少,只怕还要喝上一阵。作为新娘子,空着肚子又不能吃东西实在难受,书辞 忙招呼紫玉把偷偷准备好的糕点拿出来,就着那壶还没喝完的喜酒一口一口地解决饥饿。 前院里,在肃亲王尚未出现的时候,众宾客们正相谈甚欢,你一言我一语地叙旧寒暄,推杯换盏,俨然把这次酒宴当做亲朋好友聚会,毫无压力。然而当沈怿冷着脸从穿堂里走出来时,在场的人瞬间极有默契的鸦雀无声。 沈怿一贯不喜欢热闹,举目在院内一扫,只觉得自己成亲,一群不相干的人还得让他陪着应酬喝酒,心中顿时不大痛快。 毕竟他素来赴宴都是喝三杯便走,这帮人戳在这儿不禁越看越碍眼。 没料到大喜之日这位爷的脸色还如此阴沉。 在朝堂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群臣们很快察言观色的明白了什么,当即喝完三杯恭恭敬敬地告辞开溜了。 很快,在肃亲王满意的神色之下,不到戌时,满府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 书辞原以为他得忙到后半夜,还准备沐个浴的,坐在桌边吃得正欢时,沈怿推门便进来了。 她微微一愣,体会到了他那句“去去就来”真不是随口说说。 “你这就喝完了?”她震惊地看向窗外,“天才刚黑……” 屋里的侍女们很识相地垂头退了出去。 新房中转眼便剩了他们两个。 沈怿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随手倒了一杯,轻咂了下,摇头自顾言语道:“味道太淡了。” “这种酒本来就不会太烈……”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撩袍挨着她坐下了,红绡帐暖,映得人面桃花,妆容精致。金光闪耀的凤冠在烛光里栩栩如生,在金银华贵的点缀中,近在咫尺的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真奇怪,他这么讨厌头饰的一个人,这会儿见了竟也没感到多排斥。 周遭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入夜后的清凉气息,由于他的靠近,瞬间变得旖旎而温热起来…… 书辞垂目盯着他的眉眼,几乎能从那双黑烁的星眸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沈怿伸出手,修长而略带薄茧的食指轻拂过她的脸颊,灼热的呼吸喷在腮边,他低哑道:“挺好看的。” 不知道为什么,书辞整张脸立马红了,他的指腹沿着耳垂往下滑,柔软的唇瓣贴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 她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得尤其快,想都没想便出声:“等……等等!” 沈怿被她两手撑着隔开了一定距离,眼中倒是不惊也不恼,只颇为好奇地静等她下文。 书辞蹭一下站了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我得洗个脸。” 他好笑地支着头看她:“洗脸作甚么?” “这个妆画得太浓了。”书辞指了指自己的面颊,“你都不知晓这上头有多厚的粉,还有这个胭脂。” 沈怿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没瞧出端倪:“会么?我感觉挺好呀。” “可妆会花的,花了就不好看了。”她仍在坚持。 见状,他也不强求,很是宽宏大量地颔首:“那行,你洗吧。” 朝门外那两个侍女打了声招呼,不多时热水就端了进来。 书辞挽起袖子,低头开始卸妆,清澈的温水中沾上了一层浑浊的脂粉,她动作放得非常慢,像是每一寸皮肤都仔细洗了好几遍。 沈怿靠在床边坐着,并不催她。 等热水倒掉之后,书辞一身清爽地转过头,想了想又道:“还有……这个钗还没取。” 她很善解人意地望着他,“会吓到你的。” 沈怿鼻中发出一声笑,懒洋洋地歪头,眉峰似笑非笑地扬起,像是在看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书辞咬着嘴唇,见他不阻拦,于是便坐在铜镜前,一支一支地拆头面。 凤冠是最沉的,傅夫人为了好看,还给她在后脑勺盘发的地方别了不少簪环,这么慢悠悠的摘也很是费时。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故意拖延时间,每拆一个,书辞还意思意思地冲他扬了扬。 沈怿含着笑,全程不吭不响,在床边静静等她。 只可惜发钗再多,总归有摘完的时候。 她卸了妆,一水的青丝披在胸前后背,在四周大红颜色的映衬中,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双眸清澈,顾盼生辉。 沈怿微微眯起眼,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了一下。 书辞局促地站在旁边,她本习惯性地想去捏额间的碎发,这才发现因为嫁了人的缘故,所有的刘海都在开脸时撩了上去。 空气中静得出奇,因为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心头隐隐有些许期待,又有些许害怕,看着沈怿温和的目光,书辞还是小退了一步,试探性地问:“不如……再洗个澡?” 说完,她身子堪堪转过去 ,腰间蓦地一紧,下一刻便被他腾空抱起。 沈怿覆在她耳畔轻笑:“行了,你别折腾了。” 书辞挣扎着,病急乱投医:“大夫说你腰伤没好,短时间内不能行房的。”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还提。”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人已经被他扔在了床上。 沈怿在她身上时,书辞深深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那股凌厉的气势,高大健硕的上半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他垂眸俯视她,颈项间的青丝垂在她胸前。 “沈……” 启唇的那一瞬,沈怿吻了上来,气息滚烫而炙热,如烈火般灼烧一般,和此前每一次的亲吻都不相同,带了点急迫和强势,不容抗拒。 他身子贴得很紧,紧绷的肌肉,甚至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得到,那股热流随着他的动作从唇瓣挪到下巴,再扫过脖颈,迫得书辞不得不抬起头。 修长的手指将大红嫁衣一件件褪下,少女的肌肤被这抹鲜艳染上了红润的光泽,为了喜庆,她今日从里到外全都是娇艳的红色,云纱所织的肚兜绵软而光滑,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一层传到胸膛,胸腔里莫名涨起了汹涌的潮水。 他伸手覆盖上去,柔软的一团,其中一点拱着他掌心,沈怿微微喘着气,嘴唇探到颈项后,轻轻用牙咬开了结,滚烫的呼吸,激起了一片战栗,书辞整个脖颈全冒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浑身的血液尽数涌上脸颊。 他的唇往下移,半晌见她僵在那里微微颤抖,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地转回来,引着她的手摸到腰间的丝绦,一面吻她,一面哑声道:“解开啊。” 书辞闻言手忙脚乱地给他脱下,裸露的腰身在烛火里泛出淡淡的橙黄,沈怿扔拉着她的手,覆到腰间那块已不太明显的疤痕上,低低道:“这是我为你受的伤,把它记住了,嗯?” “嗯、嗯……” 桌上的光轻轻闪烁,窗外的月色渐渐呈现出凄迷与朦胧。 沈怿将她的双腿抬起,身子支起的同时,手掌游移地在腿根处轻轻摩挲,其中有湿滑粘稠的触感。 书辞依然抱着他的腰身,跟着他指尖的动作有韵律的喘息,隔了许久,她见沈怿紧拧着眉,似乎在踟蹰,面容看上去并不太好受。 “怎么了?” 他似有无奈地俯下,头靠在她颈窝,“你别紧张……” 书辞不解地怔了怔,“我,不紧张啊。” 沈怿笑叹,“还说不紧张……你这样太紧了,我进不去的……” 她眸中狐疑又迷茫:“什么?” “放轻松点。”他咬着她耳垂,试图安抚,“否则,待会儿说不定会很疼。” 也不知道镇国将军夫人那边到底是怎么教的,沈怿此刻有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进退两难,无论他如何宽慰如何亲吻,书辞身下一直都是……戒备的状态。 又不好对她用强,他只能把那份动情先压制住,没奈何地起身,“你等等。” 书辞一头雾水地正奇怪,就看见沈怿扬手取了个什么物件窸窸窣窣地带上,再回头时,他脸上赫然是那个冷冰冰的,银制的面具。 仅仅露在外的薄唇勾起一抹弧度,眼眸中带着调笑, “现在呢?”他手握住她的腰腹,慢慢接近,嘴唇贴在耳畔,声音犹如蒙上一层雾气,沙哑道,“面对无名,你还怕吗?” 那些温软的鼻息交缠在她发丝与颈项之中。 书辞刚想要开口,突然间被沈怿往上一提,疾风骤雨似的冲撞随之而来,灯火摇曳中,红浪如海一般翻滚不息。 五月里本就闷热的天气,在暧昧的环境里愈发热气氤氲。 饶是稳固的花梨木拔步床也禁不起这种折腾,吱吱呀呀的发出空洞的声响,无休无止,绵绵密密。 纷乱的红帐后,沈怿布满薄汗的裸背暴露在空气里,他眉眼间有微妙的神情变化,那些汗水顺着他的发丝和胸膛,汇成一缕滴在她锁骨上。 书辞听到他在耳边的低喘声,紧扣的手指拽得她微微发疼。 “我问你……”沈怿轻啃着她的耳垂,柔声道,“喜欢无名多一点,还是沈怿多一点?” 汗水和泪水把视线泡得模糊不清,她咬着牙,其实脑中一团乱,大约是由于之前那张面具骤然出现,本能就回答:“无……无名。” 很快,书辞就从他的反应意识到……选项选错了。 第83章 八三章 屋内的烛火透过窗散发出暧昧的光芒,院中一轮弯月照遍九州。 几个侍女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面等候差遣,虽然隔得挺远了,那些微妙的声音依旧从四面八方传进来,莫名让人脸颊发烫。 紫玉是里头年纪最小的,尽管表面上装得淡定如斯,然而男女之间不同以往地喘息仍令她汗毛直立,忍了半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只好朝左右两个侍女道:“二位姐姐先忙着,我……去瞅瞅厨房里的参汤好没好。” 见她局促的模样,婢女们相视一眼,纷纷掩嘴轻笑,也不说破,“你去吧,这里有我们。” 紫玉被她们那眼神盯得周身不自在,可又说不出缘由,只好加快脚步,拔腿便走。 五月的天原本就很热了,她此刻耳根通红,感觉四下里越来越闷,小跑了一阵方才好转了一些。 花园中因为有草木故而要比别处凉爽许多,不时还有清风吹来,松涛如海,鸟鸣清脆。 远远的,见到那回廊下有人倚栏而坐,一只脚踩在美人靠上,一只脚懒懒散散地踏着地,手上一壶好酒,手边一叠卤肉,吃得不亦乐乎。 “你倒是会躲清闲。”紫玉跳上台阶,“都不用干活儿的吗?” 高远喝了口酒不在意道:“道喜的全被王爷给赶走了,今天不该我当值,没事可做……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家小姐那儿不用伺候啊?”说话间,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位置。 紫玉提起这个就满手起鸡皮疙瘩:“别说了,太瘆人了。” “怎么了?”他好奇地问。 “你是没听见我们家小姐那声音。”紫玉抽着一张脸,“起初还在喊救命,到后面就只剩惨叫了……” “噗——”高远一口酒喷了出来,连连咳了好几下,心说王爷这是憋太久了吧,一本《玉楼春》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紫玉没搭理他这反应,托腮望月,怅然叹气:“真是太可怕了,我觉得我这辈子还是别成亲的好。” “不一定啊。”高远擦了擦嘴角,“王爷那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就不一样了,要换成是我,绝对不会如此惨烈,保管舒舒服服的。”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紫玉皱着眉转过头瞪他,一脚踩在他官靴之上,“还想‘换成是你’啊?这种话都敢说,让王爷知道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酒后失言,酒后失言……”心知 方才最快讲错了话,高远忙道,“诶,你可别捅出去啊。” “那说不准。”仿佛拿到了什么把柄,她得意扬扬眉,“这得看我心情了。” “别啊,会死人的!”他着急。 紫玉靠在栏杆上,偏要急死他,“你求我啊。” 后者没脸没皮地开口,“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姑奶奶……”他把酒倒好,凑上前腆着脸献殷勤,“来来来,您喝酒,您吃肉,小人给您打扇如何?” 紫玉掀眉看了他一眼,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接过酒杯,抿了一下,发现口感还行,“嗯,陈年女儿红啊?” “那是,味道不错吧?”高远给她夹了片肉,“尝尝这个,一口酒一口肉才过瘾呢。” 越到夜深时,房中的气息也渐渐转凉了。 桌上的灯早已燃尽,战况结束后的帐幔下有股淡淡的,类似于麝香的味道,一抹微腥的湿意在周围散开…… 书辞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凌乱的被衾裹在腰间,裸露在外的臂膀被一头青丝遮住,只看得见小半截白皙的肌肤。 她小腹有些胀痛,但因为沈怿一直有留心,所以过程还不算很疼,就是热了一点……初夏成亲真是个错误,她此刻悔之晚矣。 现在从上到下都是黏湿的一片。 沈怿支头睡在她旁边,精神还很好的样子,手指执起她一缕发丝慢悠悠地打着旋儿,披了件单薄的中衣,胸怀敞开着,结实紧致的肌肉一块一块的被皎洁月光勾勒出来。 那上面有疤,是很久之前她就看到过的,星星点点的,圆形的痕迹。 乍然想起了沈怿当时和她提到的往事,不知是不是欢好之后有了归属感,书辞心中忽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心疼。 她探出手指,轻轻抚在他发烫的肌肤上,书辞看见她碰到的一瞬,沈怿的胸膛竟轻颤了下。 一个,两个,三个…… 她滑过来拂过去的数,细腻的指腹柔弱无骨似的游走,沈怿喉头紧了紧,心里有些痒痒的,他将她发丝松开,把她停在那一点上的手握住,哑着嗓子,懒懒地问:“干什么?” 书辞好奇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你说,你娘好好的,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哪知道。”他捏着她的手,好玩般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摩挲,“从我记事起,她就不怎么待见我,尤其觉得借了我的光被封为贵妃是件可耻的事,对下人 对几个公主倒是和颜悦色,喜欢得很。” 书辞猜测道:“她可能更想要个女孩儿?” “嗯……”似乎回忆起什么,沈怿闭上眼思索了一阵,“我更倾向于她不想要孩子。记得每次侍寝后,她都会偷偷地命人备上汤药。” “这可是谋害皇嗣的大罪!你娘还真敢!”她诧异。 “我瞧着,她的样子,到最后那几年时更像是不想活下去了……”沈怿摇摇头,“大概当时是她自己投井而死的,也说不定。” 书辞若有所思地咬了片刻嘴唇,看向他:“你爹把你娘从戎卢部打劫走,那你娘会不会在部落里本就有相好的情郎,所以才这么恨你?” 沈怿沉吟了下:“这我倒是……没听说过。”但也不乏有这个可能,她之所以活下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回故土么?那为何从没见她有过逃跑的举措,难道是怕打草惊蛇? 十多年的旧事了,里面的细枝末节早已不甚清晰,此刻再琢磨,也只是枉然而已。 “啊——啾——” 冷不丁她一个喷嚏,把沈怿的思绪拉了回来,这才发现书辞大半个身子都晾在外,汗水被风吹干后,自然会冷的。 他不由薄责道:“让你贪凉,回头染了风寒有你好受的。”说着便将被衾拉上来。 书辞抱歉地捂了捂嘴,又不以为意:“你忘了我以前多努力才得上病的么?这点小疼小痛的,肯定不要紧。” 沈怿拉被子的时候碰到扔在旁的肚兜,指尖顿了一顿,视线便不自觉地往下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水雾朦胧,半遮半掩间的胸脯,有月华洒在上面,小巧初挺的样子,洁白无瑕中带了些可疑的红痕。 他抬手扣住,轻轻的揉捏,浑身又潮起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 书辞躺在那里一动没动,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抽就问他:“……是不是,太小了?” 沈怿闻言愣了愣,随即轻笑出声,“还好,我倒是觉得够用了……你年纪还小,往后有机会的。”他的头又缓缓凑了过来,轻吮慢含地吻着她耳垂,声音暗哑,“心跳得有点快啊。” “……”原本没觉出有什么,越说她愈发心跳如鼓。 “还在紧张?” 不等开口,书辞就发现他整个人靠了上来,干燥的手掌将她一拽一拉,搬到了身上。 “不好吧……”她感觉不妙,转目去看 外面,试图提醒道,“天快亮了。” “那就亮吧,我明日又不上朝。” 沈怿抱着她抵在床头,嘴唇由上到下的撩起一场大火,在缠绵悱恻的亲吻间,又低低地唤她,“阿辞,早些时候,你可是答应过,要涌泉相报的……” 书辞还在想他这话里的意思,周遭如大潮袭来,一浪比一浪厉害,越翻越高,她咬着唇隐忍,趴在他肩头,断断续续道:“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了?” 他挥汗如雨轻笑着说大概吧。 书辞当下张嘴,一口咬在了他肩上。 “唔……”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昏天黑地的交战,等到最后,沈怿也累了,搂着她一觉睡了过去。 疲惫得厉害,这一夜的梦里,书辞却遇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 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殿下,有着倾城之貌的淳贵妃,还有她那个曾经权势滔天的亲生父亲。 很意外的是,她虽只看见了他的一个背影,然而那个背影却很是伟岸,长臂一挥,肩头的滚金边的玄色斗篷便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二日,晨曦落在大红的帷幔间,金灿灿的一道光照着床上挨头而睡的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平稳安和。 日头就这么从床榻移到床沿,最后高高的爬上了房檐。 书辞是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醒过来的。 她抬手遮住双目,艰难地撑起眼皮。枕边没人,手指探了探还有些许余温,沈怿应该也才起没多久。 大热天的,纱帐闷得人喘不过气,书辞掀开被子,正准备起身,两手撑了一下床就发现四肢酸疼的厉害,像是一夜之间跑了几百里路一样。 她张嘴想叫人,刚开口便意识到嗓子哑了,只好停在原位调整状态。 等体力恢复得差不多时,书辞闭眼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坐了起来,然而只这么一瞬,猛然发觉身下仿佛来了月信般,热流涌动。 她不解地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等瞧见那并不是月信的时候,她视线斗然一僵,然后又默默地把被衾盖了回去。 隔着床幔,珠帘后的某人许是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尾音上扬的狐疑着嗯了一声。 “睡醒了?” 书辞拨开帐幔,沈怿正坐在桌边,精神颇好的在吃粥,“饿不饿?” “嗯……”她点头,哑着嗓子道 ,“我有点渴。” “嗓子这么哑?”沈怿倒了杯水走过来,“别不是真的病了吧。” 书辞瞪了他一眼,只顾着喝水没说话,这罪魁祸首还厚颜无耻地伸手来探她额头,佯作纳闷奇道:“挺正常的体温,没发烧啊。” 书辞隔开他的手,义正言辞,咬牙切齿:“王爷,有个词叫‘适可而止’,还有句话叫‘至则反,盛则衰’,‘过犹不及,贪多必失’。” “是是是。”沈怿从善如流地笑着点头,“夫人教训的是。”他把茶杯接过来,俯下身在她耳边道,“我昨晚也被你咬了一口的,该扯平了吧?” 书辞脸颊微红,偏头来睇他,张口就准备咬他鼻尖,沈怿不着痕迹地避开,仍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不闹了,给你备了热水,先起来洗洗,再不用水又该凉了。” “我不能先吃东西吗?” “粥还没煮好,待会儿送来了,边洗边吃吧。” 沈怿把茶杯搁到一旁,知道书辞起不来,很是贴心地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起,在浴桶边将她放下。 温热的水一点一点漫过腰腹,暖洋洋的,把周身的潮湿尽数冲散,仿佛每寸经脉都舒展开来,很是惬意。 沈怿把她青丝解开,浸入水中掬水慢慢地洗。 书辞本就没力气,此刻也乐得清闲,趴在木桶沿上,头枕在两臂间偏脑袋看他。 “对了,我眼下嫁了你,是不是该进宫,给太后请安?” 沈怿手上一滞,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从她背后浇下,“进宫的事不急,歇一两日再去也无妨。” 书辞转过来:“那,还有别的什么规矩么?”对于皇亲国戚繁琐复杂的程序她一窍不通,“有没有哪里需要注意的?” “不用,我此前已和皇上打过招呼,念你身份特殊,所以一切从简。”沈怿摁着她的头,让她老老实实的转回去,方便自己洗,“之前告了几日的假,所以这些天在家里好好休息,想去什么地方玩儿,我都可以陪你。” “这么难得?”书辞颇为意外,“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正把她的湿发拧干了绾上去,回廊外听得脚步声渐近,不多时就有侍女在门边轻声道:“王爷,厨房里的粥煮好了,可需要送进来。” 沈怿垂眸瞅了书辞一眼,见她一个劲儿的冲自己摇头,大约还是怕尴尬,于是笑了笑:“不必了,在外头等着 。” 侍女轻轻应了。 他随手找了条发带给她绑好,继而绕过屏风出去。 新夫人进府,庖厨不知晓她的口味,所以各色稀粥各自都煮好了端过来让他选。沈怿负手打量那食盒中花花绿绿的米粥,一时也犯了难。 “王爷,您……可知道夫人爱吃的是哪种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 书辞抱着膝盖把自己泡在水里,正往胳膊上打胰子就听沈怿隔着屏风问:“蛋花、红豆、山药小米、花生咸骨,爱吃哪样?” “山、山药小米粥!”只报菜名她就已经饿了,趴在大木桶边巴巴儿地盼着沈怿回来。 很快,打发走了侍女,他端着粥碗转过屏风来,正用汤匙慢慢的搅动,一抬头便看见书辞那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好笑:“有这么饿?” “你说呢?我都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她翻了个白眼,“早知道成亲这么累,昨天我就该吃饱喝足了上花轿的。” 见她伸手要过来端,沈怿侧身挡了挡,“泡你的澡吧,手这么湿,一会儿把碗翻进去就好玩了。”说话间已舀了一勺,轻轻吹去热气,“张嘴。” 书辞抬眸望着他笑,听话地凑过去吃。 “其实我洗得差不多了……”担心沈怿这么喂太麻烦,她起身准备找干净巾子,“要不我先穿好衣服再吃吧。” “不急,你再多泡一会儿。”沈怿给她擦了下唇边的米粒,顺便送到口中尝了尝,“这是药浴,对你身体有好处。” “是药浴?”书辞吃了口粥,好奇地在水边闻,“难怪有药香……” “我事先特地命人准备了些药,不仅疏通经脉,最主要是可以消肿止痛……”沈怿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目光落在她脖颈以下,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上,有意无意地问道,“你现下,可还觉得疼?” “好多了。”书辞没多想就应承,“这药效的确不错,手脚都没那么酸了。” 他垂眸时,唇边含了一抹笑意,身形慢慢往前倾,却不是来喂她吃粥的。 沈怿将唇贴在书辞耳畔,颇为自然道:“那晚上继续。” “……”现在收回方才的话还来得及吗! 第84章 八四章 肃亲王府和别处不同,因为主人家是个不好惹的臭脾气,所以从建成那日起府内总是笼着一层阴云,快有六七年了,一直没变过。 沈怿独来独往,不爱碰女人,也不喜欢养门客、办酒宴,家中从来都是清清静静的,再加上他那间令人谈之色变的暗牢,下人们每日当差时,皆是垂首低头,战战兢兢,一年到头听不见笑语。 偶尔闲下来,几个年轻的侍女窝在房中悄声轻叹,说在这王府里过得比刑部大牢还让人压抑。 然而否极泰来,物极必反,谁都没想到隆冬似的肃亲王府也能迎来春暖花开的日子,新来的夫人性格不仅极好相与,而且意外的能制住王爷。 自打王妃嫁进府,一切大事小情,从前两三句话不合就得挨罚挨打的,只要她出面调节,王爷瞬间吭都吭不出一声来,最后还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由她从轻发落。 别说府上大大小小的侍女小厮,就连高远也跟着沾光,往后戳在沈怿面前都没以往那种提头在手,随时会慷慨就义的绝望了。 尽管曾经在王府待过一段时间,不过等真的住进来了,书辞才发现,府里的这堆下人关系比她想象中还要简单,数量也不多,大概是得益于沈怿粗暴独特的治理手段,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耍心眼,因而管理起来甚是轻松愉快。 犹记得去过几次陈氏的娘家,给她的印象总是乌烟瘴气的。那边当家的虽然职位不高,但家族庞大,盘根错节,这房太太和那房媳妇成日里勾心斗角,为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能闹得一家不得安宁。 为此她还担心了好一阵,眼下见王府犹如一股清流,委实开心。 沈怿武将出身,对府中的格局布置基本上没有任何审美可言,白瞎了这么大一片地,除了仅有的书房、卧房、花园,其他的景致简直敷衍的可以。 书辞干劲满满的着手开始规划,小池塘里要种水芙蓉,到了夏天可以有莲藕吃;西边跨院本就是荒着的,可以辟出一块来种种葡萄,再搭个秋千;临着的小厢房反正没人住,要养猫,养狗,花园里还要弄几只仙鹤…… 沈怿从门外进来,便看见她还伏在桌上写写画画,走近了一瞧,写得挺详细,占地多大, “可以啊。”他信手抽了一张,抬眼上下扫了扫,含笑打趣,“图文并茂的,你还真是会过日子。” “画得清楚,人家工匠才好动工。”书辞活动两下写酸了的手腕, 把他那张纸夺了回来,解释道,“不是我会过日子,是你自己太懒……好好的一个王府吧,被你搞得像个义庄,真是暴殄天物。” 沈怿笑道:“现在‘亡羊补牢’也不算晚。” 她一来倒让家里显得有人情味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不过却也温暖得让人放松。 沈怿把搁在砚台旁的墨锭拿起来,颇为贤惠的给她研磨。 “肃王妃,这两天陪着你唱白脸,该够了吧?”为了在下人面前体现她大度温婉的形象,这些天他几乎卯足了劲儿在自己府里找茬…… “再这么下去,我那帮手下可要使唤不动了。” 书辞讨好地朝他笑,“辛苦辛苦,你放心,我会给你留面子的……这不是初来乍到,如履薄冰吗?” 他轻哼,“我看是初来乍到,笼络人心才对。” “反正人家都怕你,不差这点。”说着,她伸出手来想捏他的脸,沈怿瞅见她指腹淡淡的墨迹,嫌弃的避开,“在家也呆了五日。” 他捏着她的手,摸出帕子来擦干净,“咱们明日该到将军府去一趟了。” 书辞犹自不解:“去作甚么?老将军找你有事?” 沈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回门宴啊,你真是玩得什么都忘了。” 在大梁,新妇是六日后回门拜亲的,一时没意识到傅家已成了自己的娘家,书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那还得准备回门礼,让我想想买什么好。” 眼看她翻出算盘来拨的啪嗒啪嗒作响,沈怿在旁看了不自觉就是想笑。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书辞坐在铜镜前折腾她的头发,毕竟嫁了人,姑娘家时的发式不能再梳了,可青丝要盘上去不可避免地要用到发簪。 在书辞通过三天的据理力争之下,沈怿终于妥协了“出门可以带簪子”这一条,但同理的,必须要拿别的条件来抵消,类似于带一次发簪就得帮他洗一次澡之类的…… 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事情上,脸皮的厚度实在令她望尘莫及。 沈怿还没换衣裳,坐在床边闲闲地看她往脑袋上插簪子,一面慢条斯理的数。 “一支,两支了,一支洗一次,两支就是……” 话音没落,迎头那边一盒胭脂就冲他扔了过来,沈怿微微偏头,抬手接住,起身来好笑道,“夫人,糟蹋东西可不好。” 书辞瞪他,“王爷,朝令夕改也不好。”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几时朝令夕改了?”他貌似闲庭信步地往这边走,手有意无意地在她梳好的发髻上抚了两下。 “你方才那就叫强词夺理……”觉察到脑袋上不对,怕沈怿起床气犯了又要作妖,书辞抬手一摸,光滑的青丝间有流苏坠子,凹凸不平的。 她转到镜子前去瞧,是朵金镶玉的簪花,绿叶配杏花,挺好看的。 沈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取了外袍穿上,“早说了,戴别的也是一样,你们女人家,就是见识短。” 这还是认识以来沈怿第一次送首饰给她,大约也受了上回晏寻那番话的影响,书辞感到挺新鲜的,正侧身想调侃他几句,后者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套上衣袍抬脚便出去了。 用过早饭刚好辰时三刻,时间掐得很准,马车停在大门前,高远正叮嘱人当心抬东西。 王爷王妃回门也算是大事了,丫鬟侍卫占了有大半个道儿,热闹得很,紫玉搀着书辞上马车,也不知是怎么了,仿佛有预感一般,她不经意侧了侧目。 长街的那一头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五官要比寻常中原人深刻一些,在来往忙碌的人影间分外显眼。 他好似一直在看着这个地方,准确地说,是看着这辆马车,或许还在看着她。 书辞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过记忆中一时半刻没有搜寻到。 “怎么了?”发现她一脚踩在车辕上半天没动,沈怿不禁奇怪。 “没什么。”应了一声,再转目去看,繁华的街市中已不见了那个人,书辞并没往心里去,“走吧。” 虽然距离成亲当日已过去五天之久,但将军府内依旧是喜气洋洋的一片红,万万没料到自己一个半吊子的小姐还能被这个家如此看重,书辞不由受宠若惊。 跟着沈怿走进正堂,抬头一瞧,傅家一家老小都在了,聚在一块儿说话,令她惊讶的是,言家一家老小居然也在,聚在那边一同说话。 两家人凑一堆有说有笑,那场面别提多和睦。 言莫眼尖,看见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嘴就给自己抬身份:“姐,姐夫!” “姑娘回来了……”傅夫人才起了个头就知道不对,忙朝陈氏抱歉地一笑,改口道,“瞧我这记性,是王妃才对。” 傅夫人和陈氏大概是经历了上 回书辞成亲那一大通琐事,发现与对方极其投缘,有种同甘共苦的意思在里头,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得知言则过世的消息后,傅夫人愈发同情,不知是不是有收干女儿的癖好,索性把言书月也收在自己膝下,还好事成双,让老将军再添了言莫一个干儿子。 两家人丁都不旺,这下合并了倒是热闹,两位夫人天天相约在府推牌九,感情好得就像亲姐妹。 还担心这场家宴会有不认识的亲眷来,这下倒好,全是熟人。 书辞被两个娘并一个姐姐拉在边上嘘寒问暖地扯了些闲话,没多久厅里便陆陆续续地摆上酒菜。 沈怿是亲王,又是两家唯一的女婿,自然是要上座的,傅老将军与他算是忘年之交,这会儿阴差阳错结成亲家,酒宴中不免开心多喝了两杯。 起初还在回忆峥嵘岁月,不知不觉,言语间便渐渐提到了不久之前,肖云和造反的案子。 他发出诸多感慨:“真是没想到,长公主之乱竟能延续至今,看来有许多事,并不一定是靠灭口就能解决。星星之火一旦燃起,总有一日是会燎原的。” 这句话语焉不详,其中的内容却很值得推敲,沈怿与书辞相识了一眼,也对当年的事颇为好奇:“平阳公主谋逆的细节,将军知晓多少?不是说,驸马暴病前,她并无谋反之心吗?” 傅老将军摇摇头:“这件事,出就出在驸马身上。” 书辞想了想,觉得蹊跷,驸马的病她此前在掩真那老道士嘴里有所耳闻,和晏寻的如出一辙,在那个时候还没法子能治,好端端的只是病死了,怎么又和公主谋反有关呢? “驸马莫非是被人害死的?” 老将军仍旧摇头:“此事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镇国将军的头衔还不存在,他也不过是朝中众多武将里的一个,忙着南征北战,水里来火里去。 “那时南北战事吃紧,南边是戎卢部和山国——山国现在已被康居兼并,北边是突厥,那会儿还没迁徙离开,两处都不是好惹的。 “大梁从仁宗皇帝开始战事就一直没停,到先帝那会儿后期的供给早已吃不消,百姓民不聊生。所以朝中自然而然分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一方打算一鼓作气平定江山,一方又认为养精蓄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每天上朝斗得眼红脖子粗。 “而先帝算是在马背上得天下的,登基不久,年少气盛,又是个多疑的性子,原本便对一帮主和的老臣没 有好感,后来被宠妃吹了几道枕边风……” 话到此处,他看了沈怿一眼。 书辞瞬间明白过来,这个宠妃想必就是淳贵妃了。 沈怿也是个心大的,闻得此言面容仍是轻松闲适,还晃了两下酒杯:“想不到我娘这么厉害?” 傅老将军颦了颦眉,接着说下去,“有奸妃当道,就有小人作妖,先皇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封密函,随即闹出了一场通敌叛国的风波。半月之内六七位大臣因此受到牵连,树倒猢狲散,那阵子简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恰巧,右都御史江弘方也在其中。” “江弘方?” 他道:“十几年前挺有名的世家大族,江家。” 书辞有些恍然——这个事,刘大伯也同她讲过。 他当初正是为了给江老爷平反,所以才被人摆了一道拖下水,最后让她爹梁秋危雪中送炭的给救了。 沈怿问道:“这个江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傅老将军别有深意地喝了口酒,淡淡地说:“驸马姓江。” 第85章 八五章 “是驸马的本家?” 老将军点头,“当时驸马因为平阳公主的缘故,并未受到牵连,连官职也还依旧维持之前的爵位,可这宗案子涉及江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驸马自然不能冷眼旁观,一再上折子请先帝明察,但那会儿先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公主亲自进宫求了他好几回,他聪耳不闻,最后干脆闭门不见,到底还是把江家人斩了个七七八八。” 听到这里,沈怿和书辞心中皆有几分了然。 公主与先帝之间的梁子,大概就是此时结下来的吧? “驸马的病原本便在紧要关头,出事之后更是重上加重,没多久就过世了……尽管并不是被先帝所害,但多少也因他而起。公主是个偏激之人,大悲大痛之际,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先帝身上,故而才有了当年的那场血雨腥风。”他说着一声长叹,举杯一饮而尽。 长公主为了报夫仇,打算谋害先帝,结果被反将了一军,而十几年后,对她心腹为了替她报仇,打算灭掉沈家皇室,结果仍被反将了一军。 历史果然是惊人的相似。 书辞趁机又给他斟满,“我曾听闻,长公主是私底下找青铜麟被先帝察觉,所以才东窗事发的,有这回事么?” “不错,其实她在驸马病逝前就开始找了。”老将军端起酒杯,垂眸想了想,又抬眼,“说是认为那宝藏中极可能有医治百病的良药。” 沈怿闻之冷笑:“净是胡扯,倘若真的有,这百八十年过去了,早该烂得不成样子……莫非那药还能流传千年不成?” “没有药也有药方,公主那会儿是病急乱投医,什么都想试试。” 书辞颇为感兴趣,“这青铜麟中的宝藏到底有什么?” “这就没人知道了。”傅夫人见他只喝酒,举箸夹了些菜放到碗内,老将军也停了杯,开始吃饭,“唯一打开宝山的,只有孝宗皇帝,那里头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阴曹地府,从古至今他最清楚。” 能让长公主、肖云和这种人为之向往的,定然不是俗物,肖云和是为了替公主完成遗愿,那孝宗皇帝还真的借此物谋反成功了呢! 保不齐会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书辞捏着汤勺想入非非。 沈怿看见她这样,在桌下拿手指轻戳了两回,悄声问:“怎么?想当女皇?” 书辞笑着睇他,“哪 有,我也就是好奇……你不好奇?” 沈怿转着酒杯,“好奇心害死猫,前面那么多尸体你没看见?我可是个惜命之人,经不起折腾。” 说到惜命,她又想起一个人来,把汤匙朝碗里一放,犹犹豫豫地去问傅老将军:“将军既然知道长公主这么多事……那不知,对大太监梁秋危可有了解?” 此言一出,饭桌上数道目光齐齐射了过来,陈氏和言书月皆知晓言则临终前的遗言,故而身形一顿,沈怿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微微诧异,而傅老将军和傅夫人则是有些意外,对视了两眼,言莫和傅铭不知众人为何看她,但见大家都朝那边望,于是也跟风地转过头。 “梁秋危我倒是认识。”老将军迟疑道,“你问他作甚么?” 她打着哈哈,“我对他的事有所耳闻,故而顺口问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真像人们传的那般,权势滔天,夺权后宫吗?” “有没有夺权后宫,我不知晓。”他搁下筷子,“不过权势滔天倒是真的。” 宦官掌权在历朝历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梁秋危不同,只有他们几个知情人明白——他并不是真太监,又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若说起初是迫于生计,被逼无奈当了太监,可既已爬到高位,如何不想法子全身而退,反而参合到长公主谋反的事情中去呢? “一开始,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还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梁秋危在她手下当差,大概也共同谋划算计了不少,宫里面的手段我不是很懂,横竖是这个倒台那个遭殃的,因为只有太后替先帝诞下了皇嗣,最后就被提了位份。” “她当了皇后,梁秋危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许是这段往事有莫名的吸引力,一干人等连饭也忘了吃,巴巴儿的抬头听他讲。 “你们也别看着我,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茶余饭后说着玩罢了……”老将军一摆手。 言书月沉吟道:“您先前说和他认识,他的势力……还伸到军中来了?” “那倒没有。”他拿起一只筷子在桌上划了划,“这梁秋危尽管残疾,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聪明绝顶,心思缜密之人。他虽玩弄权术,却也胸怀天下,干了不少实务。否则也不会让帝后如此信任他。” 言莫狐疑:“他还是个好人了?” 老将军微微一笑,“不尽然,他这辈子败就败在心思毒辣,做人太狠, 在排除异己上从不手软,执掌东厂七年,杀了无数身世清白的朝臣……落到最终那般的惨局,其中也有树敌太多的缘由在里面吧。” 顿了顿,又补充:“别说,和那个肖云和还蛮像的。” 言莫被绕得云里雾里,愈发不解:“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好人和坏人不是靠两个词就能清晰界定,凡事都有相对的一面,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比方说肖云和,在南边闹灾荒的老百姓看来,他算是个好人,可若从那些被他所杀的无辜朝臣出发,他就是个坏人……”见言莫似懂非懂地样子,老将军抬掌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你还小,长大了自会慢慢明白的。” 听了这一番褒贬皆有的评价,书辞心中竟意外的平静,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她说不上敬佩,但也并不讨厌。 她想他既然是个睿智的人,所作所为自然有他的道理,人的一生就像走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原中,脚下的路一步一步都是自己踩出来的,而最后通往何处,谁也说不准,甚至这条路会偏离原来的轨迹和预想的结局,不受控制地抵达终点。 所以比起梁秋危,她似乎更佩服那个在他背后默默无言的母亲。 与他相识,与他相知,在全天下人都唾骂自己心上人的时候,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心态呢? 会不会就和自己嫁给沈怿一样? 想到此处,书辞不由自主地抬眸朝旁瞧了瞧,身侧端坐着的那人风姿卓绝,玄色的衣袍衬出略带凉薄的眉眼,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那道目光转过来时,瞬间变得温和柔软。 这样的变化,让她骤然就明白了什么…… 手指被沈怿悄无声息的握住,他眉峰朝上面轻跳,低低问:“怎么了?老盯着我看。” 书辞悄声道:“你好看。” “嗯。”他厚颜无耻地点头,在她耳畔低语,“你知道就好。” “……”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书辞悄悄翻了个白眼,随后又朝傅老将军道:“您可知晓,梁秋危他……有没有对食?” 太监找对食是挺正常的现象,像她亲爹如此身份的,应该还在外头置办了宅子。 话一出口,傅夫人不免觉得她这丫头太爱打听八卦了,无奈地冲陈氏使了个眼色,后者当然清楚书辞这一问的理由,遂含笑不语。 “这……”老将军沉吟许久,终是摇头 ,“我就不得而知了,许多女人家爱面子,哪怕嫁了太监也不敢声张,梁秋危又在私事上捂得很紧,到死也没人清楚他家中的情况。” 对食肯定是有的,不然自己从哪儿蹦出来? 虽然早就猜到傅老将军对这些野史秘闻不会留心,然而得到答案时,书辞还是免不了失望。 这个话题到此便结束了,一家子又热热闹闹地谈起家常的琐事来。 可她还是难以释怀。 傍晚用过了饭,他们二人仍坐马车回到王府。 书辞一路上都有点心不在焉,等夜里打了水给沈怿洗澡,她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搓胳膊。 屋内水汽氤氲,沈怿支着肘看她发呆,终于忍不住笑叹:“洗澡是委屈你了,也不用这样敷衍吧?” 书辞回过神,怔怔地嗯了声,“我怎么敷衍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这边手臂都快被你搓下一块皮了,那边还是湿的。” 书辞:“……” “对不起啊,我没留意。”她忙涮了涮巾子,换了一边要给他擦,沈怿抬手挡开,“算了,水也快凉了,你把我衣裳拿过来。” “哦。” 他快手快脚地洗好,将身上擦干,那边书辞已经把袍子抖开了,走过来给他穿上。 宽松的家常袍被湿意浸出几块深色的痕迹来,紧紧贴着他修长的背脊。书辞系好了绦带,发现沈怿肌肤间还有不少水珠,于是仍取了帕子拨开胸膛给他细细擦拭。 沐浴后的热气淡淡从男子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带着阳刚干净的味道,格外好闻。 被她柔软的手劲撩拨得很是舒服,沈怿长臂一伸轻轻把她往近前揽了揽,懒洋洋地问:“想什么,这么出神?梁秋危的事?” 书辞抱着他的腰,“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要砍肖云和之前,他嘴里说的那句话?”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吗?!” ——“我在公主府待了那么久,哪些人和平阳公主走得近,我最清楚。梁秋危算什么东西?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如果他那时的言语并非只是为了求生的借口,这其中又会有什么隐情? “你说……肖云和,会不会真的知道些什么?” 沈怿挑起眉:“我说不好,不过就算他 真的知道些什么,人也已经死了,是你当时自己不要听的。” 书辞无比懊悔:“你怎么不拦着我?” “我敢吗?没准儿你转头刀尖就冲着我来了……”他啧啧两声,“真想让你看看你那会儿的表情。” 书辞龇了龇牙,扒了簪子想吓唬他,沈怿侧身避开的同时,顺便把她发簪给缴了,挑起眉:“三支了。” “……这支好看!” “咱们讲好的最多两支。”他背在身后,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说说吧,要怎么罚?” “你先还给我,咱们再谈。”书辞绕到他侧面想去拿。 沈怿高高举起来,“晏寻送的?” “哪儿跟哪儿啊,那支不是被你沉到池塘假山下了吗?” 她跳了两下没摸到,腰却蓦地被他搂住,书辞还没反应过来,屋内的灯忽然熄灭。 夏夜里的月亮得出奇,照得漫天星斗也随之黯然失色,稀稀疏疏的清辉从卷帘缝隙里钻进来,满室弥漫着盛夏的燥热。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然而桌椅摩擦的动静却在虫鸣中尤为突兀,不多时,有茶碗乒乒乓乓摔碎在地。 在枝摇叶晃的风声中,听到里面隐隐有人咬着牙: “沈怿,这样不行……” “这样真的不行!” 第86章 八六章 (1) 难得下了场雨,把地面上那股暑气浇散了不少,晒得有些发卷的树叶此刻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像是新绿初绽的模样,颇有几分精神。 趁着清晨凉爽,书辞把沈怿从床上拽了起来,推推搡搡地拉他去给言则扫墓。 坟茔在城郊北面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四周有群山环绕,不远处还有溪水流淌,树木遮天蔽日,走在小道上只觉一股阴凉气息袭面而来,很是舒服。 高远和紫玉提着东西在后面跟着,书辞挽着睡眼惺忪的沈怿在前面走。 昨夜闹得晚,他并未睡饱,今天又起得太早,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垂眼看到书辞神采奕奕的样子,皱眉不解道:“你不困吗?” “不困啊。”她答得理所当然。 “……”沈怿无力地笑了下,轻声道,“精神真好……” 说着干脆把一小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书辞虽觉得走路有点吃力,但回眸见他眼睑低垂,一脸疲倦的样子,也就没多说什么,反而拿手探了探他额头…… 山道的尽头,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温柔的落在那块半旧不新的石碑上,深刻的文字间还有未干的晨露。 一缕青烟随着香烛缭绕盘旋,很快消失在了灿烂的晨曦中。 陈氏半蹲在言则的墓前,手里有没烧完的纸钱,那几碟才做好的菜肴平平整整地摆在香案边,被阳光洒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书辞在不远处停住脚,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这一幕不深不浅的触动了一下。 “娘。” 陈氏闻声偏过头,见到是他们俩,于是含笑着站了起来。 日头自她鬓边清晰的白发上一闪而过,她立在那里,模样虽和从前没有太大变化,可是眉眼间的神色已经大不相同。 言则离世至今,她的心境从迷茫到绝望,最后终于慢慢接受了。 “来给你爹上香的?”她柔声问。 书辞也轻柔地颔首:“是啊。” “好,好。”陈氏笑了笑,把脚边的篮子提起来,跨在臂弯,“那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娘慢走。” 林间乍起的微风把满山坡的树木花草都吹得沙沙作响,书辞一直目送着陈氏的身影行远,才深吸了口气,命紫玉把准备好的香烛取出来。 在她以手遮掩着点火时,沈怿撩袍在那 石碑前蹲下,手指轻拂过碑文,目光又在地面上扫了扫,忽然淡淡道:“她可能每天都有来。” “嗯?”书辞刚举着香烛转过身,并未听清,“你说什么?” “这里很干净,想必时常有人打扫。”他收回手,“你娘来的次数肯定不少。” “她和我爹爹,感情挺好的。”书辞把烛插上,似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唇边不由微笑,“记得我爹刚做京卫那阵,不是得罪人,就是犯蠢出错,我娘恨铁不成钢,罚他拿大铜盆装水顶在脑袋上,我和我姐路过的时候就偷偷用水瓢给他舀一勺出来,后来被我娘发现了,就变成了我们仨一块儿站在廊下顶铜盆。” 沈怿听得一笑:“那画面听上去挺美的。” 她睇了一眼,“真让你顶着,可就不美了。” 岁月中的吉光片羽般在眼前划过,往昔历历在目,却熟悉又陌生。 时间的凝重往往让人心生叹息,可每当回忆时,总是感激多于苦涩的。 给言则上完了香,书辞便准备往碗口村去给梁秋危烧点纸钱,见沈怿没脾气似的看着她,忙拿手推了推,“走啦,怎么说也是你岳丈。” 后者认命地叹了口气:“你爹还真多。” 从城郊小山坡去碗口村的路上就不那么舒坦了,时近正午,天气由凉转热,还是大热,惶惶的太阳不及方才那么可爱了,灼热地炙烤着沿途的茶摊和水马驿。 一行人没滋没味地吃了顿午饭,开始沿着老路往山里走。 这算是故地重游,有几分追忆从前的味道,书辞显得比沈怿兴致要高,见到那间猎户留下的小木屋很是欣喜,还以为早就塌了。 “你先前隔了十年来它都还在,这才一年不见而已,塌不了的。”他抱着胳膊懒懒道,“命长着呢。” 走到那片芒草地里,叶子已经被烤得焦黄,她还是饶有兴味的样子,不时揪两把草在手上甩着玩。 紫玉举着伞,满头大汗地给她遮太阳,愣是没瞧出这附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她家小姐如此高兴,漫山遍野不是荒山就是荒坟,青天白日也够吓人了。 梁秋危的荒冢很好找,因为附近立无字碑的只有这么一座,像是鹤立鸡群一样,极其突兀,书辞正要上前去扫墓,那背后的杂草堆里窸窸窣窣又冒出一阵响。 紫玉不愧是书辞的贴身丫鬟,连反应都和当年的她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把伞一 丢,立马叫了句“有鬼”,急急往后退。 高远忙搂住她,跟着紧张兮兮地四下打量:“哪儿呢?哪儿呢?”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熟悉,果然,刘晟那脑袋很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当下嘿了声。 “是你们啊,我还以为谁呢……” “大伯?”他手里拎着一篓子砖块锄头,书辞有种不好不坏的预感,“你这是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刘晟一脸倒霉样地锤了锤老腰,“你那太监爹的坟又给人挖了。” 他碎碎念道:“给你爹守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这功夫,都能给自己建个陵寝了。” 闻言,书辞和沈怿心有灵犀似的相对一望,眼里皆有不解,“又有人来盗墓?可我爹坟里的青铜碎片不是已经被拿走了吗?” “谁知道呢。”他坐在一边儿休息,“本来就没几个值钱的东西,这么一折腾,棺材上都多好几道痕,真是作孽……这群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活人不偷,尽偷死人,还专找一个下手。” 刘晟擦了把汗,“难不成我还会好心往里头再给他添点陪葬呐?美得他们!” 肖云和早就死了,府上涉及谋逆的碎片也一并抄家充公,那还有谁会惦记着这东西? 沈怿越想越奇怪:“他墓里究竟有什么?” “你想知道?”刘晟抬眼瞧他,努努嘴示意,“自己下去看呗。” 坟墓是世间阴气最重的地方,除了盗墓的敢豁出去赚黑心钱,寻常人自然是能避则避,以免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沈怿倒是没那个忌讳,却并不愿让书辞跟他一起。 “你一个姑娘家,看这些作甚么。”他把外袍脱了塞到她怀中,“在外面等我。” 她捧着他的衣裳,听话地应了:“哦。” 梁秋危的墓很小,装不下太多人,高远被凄凉地遗弃在外,只能跟着紫玉在一旁巴巴儿地张望。 书辞同刘晟在目前把香烛摆上,等烧完了一堆纸钱,沈怿还没出来,她托腮坐在草地上发呆,愈发地好奇起肖云和那些没有说完的话。 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梁秋危如果不是被长公主所累,那他究竟是为何而死?而以他当时的身份,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让他死的,无非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先帝,还有一个便是……太后?! 书辞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随即 不寒而栗起来。 那个巨大的禁宫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淳贵妃是怎么死的?将沈怿领到井边的太监又是谁?这个几次三番来盗她亲爹坟墓的,又会是何人呢? 无数个问题交织在她脑海,像是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此时,只听高远低低唤了声王爷,沈怿一跃而出,弹了弹衣袍上的灰,有些遗憾地走到她身侧,“还真是没剩什么值钱的了,墓里的东西毁坏得厉害,就找到一个空盒子和这朵珠花。” 他说完,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盒子是青铜所制,古朴素雅,外表有凹凸不平的纹路,很明显是用来装青铜碎片的,至于那朵珠花,倒是稀松平常…… 书辞拿在指尖转了两圈,这般温婉柔和的首饰,怎么看都可能,也应该像是她娘的贴身之物。 “沈怿。”她凑过去,“你说,这会是宫花吗?” 他挑了一下眉,明白她的意思:“觉得你娘是宫里人?” 书辞着急道:“万一呢?” 见她神情如此认真,沈怿遂专注地打量了那头饰许久,沉吟片刻:“看着,是有几分像。” 她神经骤然紧绷:“这么说我娘极有可能是宫中的哪位娘娘?……不对,时隔那么久,她许是太妃了?”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沈怿提醒道,“宫花并非只是宫中妃嫔才能用,家中若有和皇亲沾边的,逢年过节,也能得这样赏赐。” 书辞才燃起的希望被他这句话瞬间浇灭,想想也是,仅凭一支珠花就断定身份的确有点草率。 可倘若是和皇亲沾边的……那范围可就太大了。 “不过,你爹对你娘还挺深情。”沈怿随手拨弄了两下,“不仅收做陪葬,死了还拿在手里不放。” 书辞听得眼皮一跳,“你是从我爹手上取下来的?” 他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这怎么行,怎么说也是遗物。”书辞咬牙切齿,“赶紧还回去!” “那又如何,你自家的东西。” 她瞪他,“人家盗墓的都被我爹的真情所感动,你还是他女婿呢。” “盗墓的只是嫌这东西不值钱而已……” 被她推了半天,沈怿颇为无奈,只好再次下了一趟墓穴。 梁秋危的这座坟当真是建得简陋,再加上几次被盗墓的毁坏,早已不 成样子,他将东西放回原处,想着往后得空还是再找些人翻修一下好了。 刘晟要忙着修葺坟茔,他们一行人帮不上忙,反而被嫌弃累赘,没多久就被他拎着锄头赶走了。 书辞上了马车才觉得姓刘的这老头委实不靠谱,说给她爹守墓,结果次次都让盗墓的得手,居然还好意思赶他们走。 可惜天色已晚,来不及再去村子里看看小韦和她的娘。 在外面耽搁了一天,回城时已是傍晚,晚霞如血般泼洒在墙上,梁秋危手里那朵珠花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书辞一直惦记着,絮絮叨叨和沈怿聊了一路。 他起先还在听,后来眼皮子越来越沉,头靠在她怀里很快就睡熟了。 书辞原本说得正热闹,一转头看到他平静的睡颜,蓦地便怔愣了下,忙住了口,不敢再出声。 落日的半缕余晖打在沈怿眉眼间,知道他这样的人生来警惕,如此毫无戒备的模样,叫她心中生出种“自己何德何能”的感觉。 其实不止一次书辞在心里问过自己。 沈怿究竟看上她哪里了?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仅仅只是因为那句“别人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吗? 可总是没想出个理由来,也不好直白的去问,到底只能拿“也许我的确天生丽质”之类的话开解自己。 马车在王府正门前停住,车夫长长的一声“吁”,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沈怿叫醒,他倒是先有所察觉地睁开了眼。 书辞瞧着他:“这么困,一会儿吃了饭就赶紧补觉吧?” 沈怿闭目捏了捏眉心,嗓音带了点睡醒后的低哑:“嗯……” 两人从车上下来,管事的上前点头哈腰地交代晚膳的事,突然间,毫无征兆的,沈怿的脚步就顿住了。 他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拐角,一改先前的懒散和困倦,竟透出几分凌厉来。 书辞见他神色有异,问了句怎么了,随即也跟着望了过去。 那墙边站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五官深邃,眸光中隐藏着沉郁的色彩,冷冷的看着这边,当发现他们也在瞧着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阁下是……肃亲王?” 沈怿不避不回地同他对视,他骨子里那种不屑和桀骜在遇上敌意时毫无保留地流露了出来。 那人正要说话,只听到远远的,有个熟 悉且透着意外的声音响起: “义父?!” 87章八七章 隔这儿没多远就是晏寻和他手下的锦衣卫,大概才出了案子回来,一身风尘仆仆。 那大高个闻声讷讷地转回头,望着那边锦衣华服的青年,怔怔地叫了声“寻儿”。 自晏寻当上指挥使起性子就收敛了很多,比之前更加成熟稳重,因为要在北镇抚司里树立威信,平日里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然而在这当下,那种少见的少年气息再次浮现在他脸上,几乎想都没想就朝这边跑来,丢下他那一帮属下面面相觑。 “义父。”晏寻颇激动地握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双目竟微微发红,“您怎么会来这儿?” 与他的惊喜神情不同,对方表现得很是淡定,似乎并不意外,只感慨地拿手拍拍他的胳膊,“你长大了……” 晏寻咬了咬下唇,声音微有些哽咽,“您……您是特地来找我的?”他感动不已,“您大老远从南疆那边来……就是为了找我?” 他仓促着抹了把双目,想去抱他,“孩儿实在是……” 大高个沉默了一阵,仍旧拍拍他的胳膊:“不是,我只是来和肃亲王说几句话,碰巧遇到你了。” 书辞:“……”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果然不是亲生的。 亲王府的花厅内,紫玉将泡好的茶与果点一一摆上,端着托盘欠身退了出去。 此处四面通风,正中摆了一大块冰山,在这般闷热的夏夜当中很是凉爽。 桌边,四个人围聚而坐,沈怿本就没什么精神,耷拉着眼皮垂目喝茶,书辞感觉他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一脑袋扎进那小茶杯里一睡不起。 晏寻的这个义父是戎卢人,此前曾在小寒潭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记得他背上有个狼头刺青,所以印象特别深。 因为担心戎卢名字在中原不太好混,这位义父还入乡随俗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叫“晏何还”,听上去很有几分诗意。 晏何还端起茶来,半天没饮,反而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许久没来中原了,想不到而今的世道竟出了这么多的乱子,你们大梁还真应了那句‘外强中干’,别看打仗猛如虎,内里真是一团烂棉絮,理都理不清。” 沈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你们还是打不过。” “ 技不如人,弱肉强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晏何还朝他举杯,“我也该谢谢你,若没你当日对梁皇求情,眼下的戎卢大概早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稀奇。”见他以茶代酒喝了,沈怿却仍旧带了些意味不明地笑,“我把你们部族打成这样,你反倒来谢我?” “该谢时谢,该恨时恨,乱世当中,本就没什么对,没什么错。”他把杯子放下,“就说年初被斩的那个肖云和,你能说他一定错了么?也不一定。算起来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今天下能做到他这种程度的,还真不多了。” 晏寻听着奇怪:“义父,原来你那么早就来中原了?” 晏何还点头:“我来了快有一年多,本只是打算瞧两眼就回去,但出了肖云和那件事,让我意识到,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些实情再不讲出来,我真怕会跟着我一块儿进棺材。” 他后半句话先是看着沈怿说,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晏寻,搞得两个人都莫名其妙。 什么实情?这实情,和他们俩难道都有关系吗? 书辞脑子转得飞快,沉吟了片刻,凑过去问道:“贵妃是戎卢人,晏先生也是戎卢人,看先生的年纪……那会儿应该和贵妃熟识的吧?” “不错。”晏何还深吸了口气,他脸的本就黑,尤其还在这样的夜色里,整个面容好似阴沉不定,他平静地朝沈怿道,“我和你娘……曾经有过婚约。” 窗外正好有风吹进来,那座大冰山幽幽的往外冒寒气,恍惚营造出一个诡异而又迷离的场景。 晏寻咽了口唾沫,紧紧握着茶杯没说话。 书辞小心翼翼地咬着嘴唇,偷偷去瞄沈怿,原是怕他会多想,谁知他却是一脸的无所谓,不过看得出,眉宇间的睡意退去了不少,带了几分有趣和好奇。 “哦?我娘居然还有旧情人?” 知道当初淳贵妃是被先帝横扫戎卢时所掳,可没想到真被书辞言中了,她的确有个青梅竹马,而且这个青梅竹马居然还是晏寻的义父。 那这样看,沈怿他爹岂不是等同于横刀夺爱? 以为对方多少会愤恨怨怼,然而说起这件事时,晏何还的面容间瞧不出任何的波澜:“那一年戎卢吃了败仗,部族首领的妹妹又被梁皇之子所劫,简直可以说是奇耻大辱,整个部落都陷于一种颓靡不振的状态当中,军心涣散,民不聊生。 “淳儿本性刚烈,原就是打算自刎 的,可偏偏又有那么巧,带走她的那位王爷居然当了皇帝,君临天下。她从此中看出了转机,于是,就有了一个计策……” 这话虽没讲完,书辞和沈怿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傅老将军所说的“奸妃当道,小人作妖”的旧事。 看样子,淳贵妃就是做的这个打算,不能力敌,便采用智取。 “这个计划她没让我告诉旁人,只是叫我在京城中接应她。”晏何还吐字很慢,像是每一句都牵动着久远的往昔,“起初进行得挺顺利,建元皇帝对她没有半点戒心,她在后宫干政,甚至成功的引起了朝中动乱。大梁那会儿本就处在南北交战的紧张局面里,倘若此刻再内斗不休,咱们反扑拿下南边的几座城池必然指日可待。” 淳贵妃大概是想效仿从前的骊姬,先扰乱朝纲,下一步恐怕就是谋害皇嗣。 所以她尽管不喜欢,却也要将沈怿生下来,或许就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能牺牲到这个地步,说到底全是为了家乡的小国,虽然回不去,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也能让她心甘情愿拼命至此。 晏寻见缝插针地问道:“那这位贵妃,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提起这个,晏何还也是眉头紧锁,“说来很奇怪,出事的前几天,她便命人私下里传信给我,说是知晓一个与皇后……也就当今太后有关的秘密,没准儿能够掀起一场比开国功臣通敌叛国还要大的风波。” 听到这里,书辞心中无端的一揪,脱口而出:“是什么?” 不料,那晏何还遗憾地给了个令人失落的答案:“不知道,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她……其实那时我就已经感觉不太对劲了。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得到了她病死宫中的消息。” 淳贵妃的死,也许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很多遍,来回咀嚼,就像陈氏接受言则的死一样,到如今可以坦坦荡荡的说与世人知,不见悲喜。 晏寻沉默良久,还是宽慰道:“义父,节哀。” 他摆手:“人都死了那么久了,早节哀了。”晏何还把玩着茶杯,若有似无地瞥了沈怿一眼,“我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查淳儿的死因,可惜不是宫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战事,一拖再拖,转眼都十几年了,还是一无所获。” 沈怿将茶盖子拿起来,好玩似的在杯口处刮来刮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查害死她的凶手?” “她怎么说也是你娘。”晏何还轻叹道 ,“我明白,你对她没什么好感。可对于你,她的感情却比所有人都复杂。无数次我在信中提到你的时候,她皆避而不谈。直到某一天……” 他停了片刻,低声说:“她在信的末尾写了这么一句……” “她说,‘怿儿八岁了’。” 书辞转过眼时,明显地看到沈怿玩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轻滞了半瞬。 那个身负国仇家恨的贵妃,在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时,对于这个仇人与自己所生的儿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她每每拔下簪子往他身上戳出血痕的时候,心中又是否煎熬过呢?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亡故,掩埋在黄土之下,永远也不会人知道了。 书辞在桌下慢慢伸手过去,摸到沈怿的五指,还没等覆上去,已被他一下子,紧紧握住。 晏何还的话说到这里就算是点到为止了,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径自讲了下去,“淳儿死后,我在京城里又待了一年有余,原是不甘心,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进宫打听,可不多久,就遇上了长公主结党营私企图谋逆的事。当晚圣旨降罪,乌泱泱的禁军涌入公主府,夜里起了一阵大火,把整个府邸烧得干干净净,火光冲天,连周围的民居也不能幸免……” 他的语气忽然渺远起来,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缓缓道:“那时我在公主府外,看见有许多下人、仆婢从浓烟滚滚里冲出来,马匹马车因为受惊窜入街巷,人流中还有一个被老妇人牵着的三四岁的孩童。” 以为后面的内容皆是他的絮叨,书辞本没放在心上,突然听到孩童两个字,耳朵当即动了动。 “我见他衣着华丽,仆妇又一口一个小少爷,于是猜测他或许是公主府内的亲眷。” 晏寻愕然地抬起头来,眼中空荡荡的,仿佛完全不能思量。 晏何还没敢去看他,口中喃喃道:“那时,我便起了私心。淳儿已死,许多计划付之东流,想着如果把他带回能戎卢,当做质子,今后两国交战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 “义父?!”晏寻望着他,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不止是他,连书辞和沈怿也不同程度的惊讶了一番。 的确曾听说长公主与驸马有一子,可那么多年过去,都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谁能想到会是晏寻! 再细细回想,与驸马相同的疾病,还有肖云和的手下留情,所有的细节又莫名吻合。 第86章 八六章 (2) 道。 宫灯的光芒照着幽暗的小轩,几层台阶下跪着个太监打扮的瘦高个,沈怿单手摁着他的胳膊箍在背后,稍一用力便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位是……”书辞正狐疑着上前,脚边不慎踢到个铜盆,低头一看,那里面隐隐还有火星,分明是烧过什么东西。 沈怿没她那么好脾气,指头施劲,喀咯就是两声响:“说,做什么的?” 那太监歪着头满脸薄汗,“回、回王爷的话,小人、小人是在膳房那边当差的。” “膳房当差的,跑这儿来干什么?” “小人……路过而已……嗷!” 沈怿简单粗暴地拧折了他一条胳膊,因为书辞在场,不好弄得太血腥,这还算是下手轻的了,回头还能接上。 那太监毕竟平时没吃过这种苦头,瞬间杀猪一样地嚎了出来。 好在这附近人少,他嚎破天也没人听到。 “铜盆里有灰烬。”书辞示意沈怿松手,“你烧过纸钱?”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是淳贵妃出事的那口井,你难道是烧给她的?” 沈怿拂了拂袖袍,淡淡道:“在宫中,私下烧纸钱可是大忌,更别说还是祭奠先帝的贵妃。”言下之意,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太监约摸三十好几,五官普通,面皮白净,听了这句话,许是知道凶多吉少,脸就白得更厉害了。 “老实交代,为什么要祭拜她?她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说话间,沈怿五指悠悠地活动了两下,关节处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俨然一副不讲实话就大刑伺候的样子。 相比之下,书辞的口吻就温和得多了:“你倘若如实回答,我们可以放你一马。” 这一招“打个巴掌给颗枣”他们在府里屡试不爽,加上沈怿恶名远扬,他想了解的事情,绝对没有问不出来的。 果然,恩威并施之后,太监只好松了口。 “我……我说、我说。”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沈怿,试探性的斟酌言语,“王爷您是知道的,贵妃死得冤,又死得惨,怕她在底下不得安生,所以从出事那天起,我年年都来,算是安抚她的亡魂。” “每年都来?”沈怿抬眼看他,“宫里上下知晓她死得冤的恐怕不止你一个,旁人都不来,你偏偏来,难道是你杀了她?”他眯起眼。 “不不不,不是的!”太监忙不迭摇头,“小……小 人也是……受人之托,每年这个时候给淳贵妃上几炷香。” 感觉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书辞颔首问:“受谁人之托?” 饶是折了只手,太监还是显得非常犹豫,甚至多余地问了一句:“王爷,您真的会留我一命么?” 他不耐烦,“你觉得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听出他语气不善,太监赶紧连声说是,紧紧护着自己另一条胳膊,为难了半天,才道:“其实……是我干爹。从前东厂的厂公,梁秋危。” 书辞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眼角骤然跳了好几下,她没伸手去摁,心中却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 “十多年前,我年纪最小,有很多事也都是道听途说。”话题已起,他心知没有回头路,认命般地缓缓道来,“干爹那会儿是掌印督主,位高权重,一大把的人上赶着给他当儿子,我运气好,刚刚排上最后的尾巴。” 提到从前他像是很怀念,又很遗憾,“一直以来,我和他接触最少,说的话也最少,沾的光当然也不多,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而为之,反正到头来他那七八个干儿子里,唯独我没受到牵连……” 旧院子名叫颐和轩,因为没人打扫,地上铺满了落叶,初秋的夜还带了几分闷热,遥遥听到戏楼的歌声和鼓乐,笙歌醉舞的南花园和此地仿佛像是两个世界。 太监姓崔,叫福玉,拿袖子给他俩把石凳石桌擦得干干净净,请他们坐,自己则立在旁边恭敬地回话。 “你方才说被牵连?”书辞问道,“是长公主那件事吗?” 崔福玉沉默了一会,“当年许多人都以为厂公和公主有来往,实际上并不是的,之所以那么传,不过是为了给他老人家定罪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 他说到梁秋危时总是很尊敬,哪怕时隔这么多年,言语里还是敬词。 “定罪?”沈怿若有所思,“所以,想除掉他的人,是帝后?” “是皇后……当今太后。”他纠正道,“厂公从太后还只是贵人起便跟着她了,表面上看是心腹,实则是心腹大患。人知道的越多,性命就越岌岌可危,厂公是个聪明人,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早早地开始给自己谋后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没能赶得上。” 他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这个导火索估计就是淳贵妃了。” 书辞闻言皱眉:“这么说,淳贵妃不是失足掉到井中的?” 崔福玉摇了摇头,毕竟是沈怿的生母,他目光迟疑地看着他,“当初是太后下令,命人把贵妃推入井内的……据我所知,这件事厂公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便不会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尽管已有预感,书辞仍不小的吃了一惊,她几近艰难地朝沈怿望去,十指交错,深深嵌入肉里。 他坐在那儿神情依旧,不偏不倚地与她视线对上,轻轻伸手过来,语气淡然:“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又不是你做的。” 91章九一章 书辞朝他歉疚地颔了颔首,心中依旧百转千回。 当年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又何尝不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哪怕未动兵戈,却仍然惨烈血腥。贵妃如此,梁秋危亦是如此,机关算尽,还是百密一疏,到头来,都未能等到一个好的结局。 沈怿拿食指在桌角边轻敲,“梁秋危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你何必给他卖命。此事若被人知晓,可是会杖毙的,为了一个已故之人,至于么?” “奴才虽是个太监,但也明白什么是知恩图报。 “厂公在许多人眼里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弄权、吃贿赂、排除异己,然而抛开这些不提,他对自己人一向是很照顾的。”崔福玉说道,“我老家在直隶南部的河间府,那儿非常穷,所以当太监的人也特别多,厂公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有一回又闹灾荒,咱们那里多少年没人管过,突然来了个钦差赈灾施粥,我年纪尚小,可能七八岁的样子,端着碗从家里出去讨粥,大老远便看见一个生得非常俊俏的人站在粥厂门口。”提起第一次见到梁秋危时的情景,他脸上带着难以言喻地怀念与感慨。 “厂公瞧着真不像个太监,哪有太监生得这么漂亮的?若不是有人提醒,我反正是没瞧出来。”只可惜那样的风姿,今生是再难领会了。他轻叹,“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家里人因为疫病死绝,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做太监。没想到入了宫,厂公竟对我还有印象,看见我净身了,一连的惋惜。 “他其实是不希望我们来干这一行的,但有什么办法?要不是山穷水尽了,谁会走这一步呢。” 书辞在旁沉默的听着。 原来她爹也是出身于穷乡僻壤,且瞧他这口气,似乎对梁秋危的身份并不知情。记得验身房每年都要对宫廷乃至王府的所有内侍进行查验,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瞒天过海这 么多年的。 “梁秋危……也是由于家境贫穷才入宫的吗?” “厂公是京南青县人,好像一开始是为了筹钱给家里的妹妹治病,可惜钱送来时,人已经不行了。”崔福玉顿了顿,“不过我听人说干爹和太后在进宫前就是认识的,所以后来才一直跟着她。” 这么一想,要是太后从中相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随后又低头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着崔福玉:“公公对梁秋危的事这样清楚,可知晓他有没有对食?” “王妃是说干娘?” 听到这个称呼,书辞的呼吸几乎瞬间一滞:“你知道她?” “起初是不知道的。”他摇头道,“干爹对这件事捂得很紧,若不是事出突然,我也没那个机会能见到她。主要是干娘的身份太过特殊,平日里只待在府上,不仅如此,哪怕是在家她也从不露面,连我们几个做干儿子的,都只是听到点风声,压根没料到她会是江家的后人……” 秋风乍起,头顶上的明月缺失了一块,饶是有宫灯照明,周围仍旧暗了下来,大好的中秋佳节碰上了天狗食月,远处花园里玩乐的人们慌乱不已,比先前更加喧闹了,间或夹着敲锣击鼓的声音,吵杂沸腾。 “江家?”话未道完,沈怿当即颦了眉打断,“是哪个江家?” “就是那个几年前挺有名气的大户人家,上一任当家还在朝廷里做官来着,名字好像叫江弘方……”崔福玉琢磨了会儿,“哦,我记得他家长子尚过公主,是平阳帝姬的驸马。算起来,干娘还是驸马的亲妹妹。” 书辞当即一愣,胸口好似被何物用力的敲击了一下,脑子里一团乱。 千头万绪尚没理清楚,各种念头已经蹭蹭的往外冒。 她娘是驸马的妹妹? 那当初陷害江家一家的,是贵妃了?通敌卖国的罪判得极重,娘肯定没法全身而退,要么斩首,要么流放或是充作官妓。 也就是说,是她爹想办法把她救出来的? 书辞一直以为梁秋危不欲让外人知晓对食的事,是担心她娘会因此受委屈,不承想还有这一层考虑在里面。 见她神情恍惚,目光间似乎很是犹疑,沈怿忽然感到不安,几次张口询问,却欲言又止,好容易见她视线转了过来,才试探性地问道:“我娘的事,你不会怨我吧?” 书辞在 他脑袋上揉了两下,摇头说不会,继而又望向那个太监,“后来呢?这个……驸马的妹妹,怎么样了?” “厂公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之后,我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偷溜出宫带干娘离开。”崔福玉很遗憾地垂下眼睑,“本来是把她安顿在城郊的一个农户家里,但是得知厂公被斩首之后,干娘便……” 随着他语气的停顿,书辞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一路沉到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 起初怀抱的一点点希望,在此刻已全然熄灭。 十五年前那场祸乱里存活的主要人物,早就去了十之八九,她的确不该有过高的期望,然而面对现实,心里还是觉得失落。 书辞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到如今终于有种疲惫且无力的感觉。 可仔细想想,娘亲在当世的重重压力之下,还肯为了爹爹殉情,无论如何,她都是很钦佩的。 无人再开口说话,四周显得尤其安静,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是近在咫尺,黑暗仿佛无休无止,月亮久久没有从天狗嘴里吐出来。 崔福玉在一片沉默里出了声,“其实讲句大不敬的,在贵妃这件事上,太后实在是做得不厚道,所有坏事都让厂公替她干尽了,最后还过河拆桥。”他轻叹,“干爹虽有过,可也有功,东厂还在的时候,朝堂上下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岔子。他替大梁鞠躬尽瘁了十多年,死后却落得一身骂名,可惜我人微言轻,连帮他说一句话也不能……” 他在漫长的黑夜里长叹,背后的景物逐渐清晰,远处的喧哗也平息了,明月清辉从脚边洒下,沿着老旧的石凳石桌爬上了人的脸。 书辞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从世人嘴里听不到半句好话的她的亲爹,竟也会得人真心虔诚地敬佩至此。 月蚀过去了,再抬头时又是圆满的一轮,可她赏月吃蟹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连拜祭淳贵妃的心思也没有了。 看在她的面子上,沈怿并未为难崔福玉,只吩咐他把这里收拾好,自己自求多福。两人仍是按原路返回,此时的大宴正在高潮,放眼望去一派歌舞升平。 书辞和沈怿向帝后请了辞,早早地坐了马车回府。 事情到这个地步,似乎所有的疑点全部解开了,她想了一夜,最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书辞抱着被衾坐在床上,望着那边鞠水洗漱的沈怿,“我们是被我亲爹的死给误导了,以为他是受长公主所累,其实十五年前发生的, 是两件事。” “你都理清楚了?”他拧了把巾子,走过来给她擦脸。 温热的面巾拂过眉眼,书辞半睁半闭地点点头,“一切经过得从你娘说起。” “当时淳贵妃被先帝所掳,为了戎卢部献媚取怜,参与朝政,陷害驸马一家被满门抄斩,结果驸马因病而亡,长公主与先帝结仇,开始私下招揽群臣,结党营私企图谋反。 “而与此同时,我爹在江家抄家入狱之际救下了我娘,不久之后便有了我。但在这个时候,淳贵妃不知由于什么得罪了太后,于是被推入井中,做成了她失足落水的假相,又在宫里传出消息,把这口锅扣在你头上。” 沈怿给她洗好了脸,将面巾随手丢回铜盆内,上床盘腿坐在她对面。 书辞继续说道:“太后因为怕我爹走漏风声,所以想杀人灭口,正好没多久出了长公主谋逆的案子,于是便顺水推舟,借此机会除掉了他。” 听到这里,沈怿沉默了一阵,却并不赞同:“前面那些分析的都对。可若我是太后的话,要想杀你爹,大可直接用贵妃的死来给他定罪,为何舍近求远,偏偏选择在长公主这宗案子上下手? “而且你不觉得此事很奇怪么?从那太监的表述来看,计划杀我娘时,他们二人已经各怀鬼胎,各不信任,你爹明知亲自动手会让太后拿住把柄,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几乎在大部分人对梁秋危的评价里,不是心狠手辣,就是阴险狡诈。 褒贬暂且不论,总而言之,他肯定是个聪明人,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的确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书辞咬着嘴唇全然没有了睡意。 “那是为什么?” “我个人更倾向于,你爹手上或许有什么太后忌惮的东西,以至于让她一时半刻不敢对他怎么样。但同时,太后也需要让你爹拿出什么把柄来,于是逼迫他对贵妃动手……”他说着,顿了片刻,“或许她那时用了什么人、什么东西来威胁了你爹。” 书辞心思细腻,一听就明白:“我娘?”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过去了那么久,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仿佛是从肖云和死后,秘密浮出水面开始,那些过去的人全都显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贵妃谋害江家,她爹又害死贵妃,一切的恩怨就像是一个循环,有始有终。 沈怿握着她的手,“答应我,不管结果是什么,都 别为了上一辈人的旧恩仇与我疏离,好不好?” 书辞闻言笑了笑:“不会的,我像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么?” 她歪头靠在他怀里,“咱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想就算我爹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 说着起身来拿手捏了他脸颊两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满腹担心的沈怿真是乖巧得可爱。 “既然查出你娘的死因了,回头要告诉晏先生吗?” 晏何还现在还住在晏寻府上,沈怿将头贴在她掌心,闭着眼睛思忖了下。 “不着急,我考虑考虑。” 紫禁城内。 大宴结束,宫廷里的热闹气氛沉淀得很快,不过转瞬便被庄严和肃穆替代。 皇帝是头一次这么晚了还到太后宫中去请安。 忙了一日,各自脸上皆有倦色,周围服侍的侍女们悄然退下,母子俩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 沈皓登基早,掌权晚,早些年太后垂帘听政,直到他弱冠后,才慢慢地放开了手,饶是如此,沈皓仍养成了大事小情来向她请教的习惯。 太后闭目靠在软榻上,手支着头,不时轻轻颔首。 朝里的琐碎交代完毕,他想起那块玉佩,不自觉就提到了书辞。 “母后可还记得,沈怿的王妃……” 太后睁开了眼,眸光微凝,似回忆起了当日在大殿中安青挽冒冒失失说过的一句话,半晌怅然开口:“我总以为自己把一切都计划周全了,想不到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意料之外的人。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起初你就应该拉拢沈怿的,而不是肖云和。沈怿志骄,肖云和阴险,志骄好控制,阴险易生事,到底是失策了。” “或许没您想的那么糟呢?”他不以为然,“您就是太谨慎了。” 太后侧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再度合上眼皮。 “皇上自己做主吧,母后老了,有许多事心有余力不足,恐怕今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是荣是枯全在你的手里了。” 沈皓听得皱了下眉,抬眼看去,太后像是在小憩了。他实在不喜欢她方才言语间的口气,莫名给他一种大限将至的压抑和悲凉之感。 不欲再待下去,他起身告辞,甩袖走出了延福宫。 尽管已经了解梁秋危和淳贵妃的那些恩恩怨怨的来龙去脉,沈怿仍觉得其中有疑点 。 照晏何还所说,淳贵妃是窥得太后的秘密才被灭口;而眼下连梁秋危也是由于太后惹来杀身之祸。 源头皆是同一人,那他们知道的有没有可能也是同一件事? 难得天朗气清,中秋节后,沈冽又不请自来地跑来串门儿。 彼时书辞正在房内午睡,沈怿不想打搅她,自己悄悄地披衣起身,去花厅招待这个次次扰人清梦的庄亲王。 两兄弟在花园里散步,他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讲,但迟迟不曾开口,只东拉西扯地说闲篇。沈怿清楚他的习惯,你要是不先发问,他绝对会一路憋着到临行回家。 沈怿素来不喜欢拐外抹角,想着梁秋危的事说说也无妨,便将先前的经过掐头去尾的告诉了他。 沈冽是个极会琢磨的人,尤其爱揣测人心。 “四哥,你发现没有,那日在殿上,皇帝看到四嫂的那块玉,表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个他倒未曾留意。 “梁秋危是太后的心腹,他们认识这块玉,也不奇怪。”话音刚落,沈怿就意识到不太妙。 难不成那二人已猜出书辞的身份了? “四嫂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虽然她眼下什么也不知道,可难保沈皓会误以为她知道些什么。”沈冽提醒道,“所以四哥,你得把她看紧了。” 沈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倒不担心沈皓敢对书辞做出点什么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日子决计不能长久下去,他如今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必须得为将来打算。 “我就是好奇,他们当年讳莫如深的,究竟是个什么秘密……” 沈冽眉头深锁地负手在后,沿着小径一路走。 园子里的花是才种上的,秋天金菊灿烂,生机勃勃的开在脚边,他脚下踩到了一朵,俯身去拾了起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 “四哥,你说肖云和会不会知晓些什么?” 92章九二章 长久以来,沈皓对于肖云和都十分依赖,或许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自己,然而后来发现情况不对,又临时陪他们演了一场“救驾”的大戏。 他们两人在心机上可以说是如出一辙,这么多年了,沈皓未必不知晓肖云和的底细,那很有可能,肖云和也查出了些什么? 当日在书辞刀下他忽然说出来的话,此时此刻回想起,实在是有种意外的微妙。 可惜人已经死了,就算他真知道秘密,也是无从找起…… 电光火石之际,沈怿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地方,瞬间便停住了脚。 沈冽正边走边沉思,冷不丁看到旁边没人了,转身时才发现他还在原处,不禁问道:“四哥,怎么了?” 沈怿摇了摇头,举步往回走,“我准备去肖云和的府邸上看一看。” “肖府?那不是早就被封了么?”沈冽跟上他,“就算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应该已经查出来了才对。” “难免有漏网之鱼……我还是想亲自去一趟。” 肖云和这个人并不简单,沈怿和他斗了快有一年,总觉得哪怕他现在死了,也是阴魂不散。 一炷香时间后,兄弟二人在肖府外勒马停下,附近冷冷清清的,自打姓肖的出了事,周围连小贩都搬走了,寒风一吹满地烟尘。 不过稀奇的是,今天这条街似乎比平时热闹了不少,大宅门前站了几个官差,清一色的锦衣卫官服,鸾带上压着绣春刀,在最外边儿的那人身形还有几分眼熟。 “晏大人?”沈怿翻身下马,打量了他一番,“你在这儿作甚么?” 晏寻本在吩咐手下,闻声转过眼,一见是他,便先行了礼,随即就习惯性地朝沈怿身后看去。 “王爷怎么有空到这边来?您一个人么?”想了想又奇怪,“莫非是肖家的案子又出了什么问题?王妃没事吧?” 沈怿颦眉不耐道:“究竟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 “……”碍于身份有别,晏寻只好如实回答,“回王爷的话,肖云和的家产已尽数充公,他家没后人,所以这宅子搁置已久,无人问津,卑职今日是例行公事过来记档的。” 他奇怪:“你也是做指挥使的人了,这种事还需要亲力亲为?” “毕竟从前在肖家待过一段时间,此处卑职比他们熟,交给他们办,我不放心。” 沈怿淡笑着:“到底是不放心你的手下,还是不放心被人查出来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晏寻无奈地笑笑:“要不,王爷也一起?” 他扬了扬眉,并未拒绝,把马丢给高远,示意他带路。 时近深秋,肖府中一片萧索, 第86章 八六章 (3) 卫的衣襟,把正前方引路的太监射了个对穿。 死尸的出现让所有养在深宫里的嫔妃与酒囊饭袋的王公贵族们吓变了脸色,惊叫声立马盖过了“护驾”,酒水倾泻,杯盘狼藉,场面乱成一团。 从门禁外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和护卫皇城的锦衣卫们碰了头,各自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面面相觑。 谁知突然间,几个锦衣卫拔出刀来,又快又狠地给身边最近的禁卫抹了脖子,变故来得迅猛无比,连同为锦衣卫的其他数人也跟着看懵了。 唱的是哪一出? 事先没人提过啊? “锦衣卫谋反了!” 混乱中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 禁军人人自危,而没反的那群锦衣卫却莫名其妙,在一头雾水之下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帽子。 于是两边人马一碰面,禁卫就不由分说的拔剑相向,到最后锦衣卫明明并无造反之意,也被逼得不得不抽刀自保,杀到敌我不分。 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坚不可摧的宫禁便如纸糊的一般。 沈怿手握缰绳,毫无障碍地骑着马,走进了这座沉睡许久的宫城。 事实证明,沈皓比他想象中更惧怕死亡,他大约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为今天这一幕做好了打算,等王府的家将踏进第二道门禁时,箭矢便自四面八方落下。 高远以最快的速度替沈怿挡下了左侧的箭雨。 “王爷当心!” 阴暗的高墙上,黑压压的挤满了暗卫,锦袍统领高抬起手,“拿下”二字尾音刚落,整齐的箭阵立刻就位,潮水般呼啸而至。 王府亲军随即一拥而上,双方在南熏门外狭小的宫墙下交锋。 禁军和锦衣卫现已相互牵制,寸步难行,眼下皇宫中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下这批忠于隆安皇帝的大内侍卫。 沈怿坐在马背上冷眼打量局势,这场动乱不易持续太久,最好是能速战速决,城外的五大营还没反,必须在他们回过神时结束一切,否则让沈皓与大营取得了联系,局面便很难收场了。 几波势力打得难舍难分,就在此时,英武门外一个侍卫纵马疾驰,神色张皇的行至沈怿跟前,覆在他耳畔不知讲了些什么,不远处的沈冽便见他脸色猛地变了。 “你说什么?!” 许是从未看到过王爷露出如此神情,传话的 侍卫当即一懵,愣在那儿大气也不敢出。 他转过眼,目光如刀,几乎一字一顿,“我只问你,人,在什么地方?” 侍卫语不成句,“属下不知”四个字生生卡在咽喉,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还未及开口,脖颈已被他死死掐住。 若不是尚存些理智,沈怿当场便想结果了他。 “四哥!”无需多问,沈冽也猜出发生了什么,眼下的形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倘若沈怿真的造反造一半丢下自己跑了,那该如何是好…… “……大局为重。” “不用你提醒。” 沈怿猛地把人甩到一旁。 在这个节骨眼上,书辞会被何人劫走已然不言而喻,他紧握住缰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适才的那份游刃有余明显大打折扣。 脑中闪过无数个怎么办,到最后空无一物,庞大的黑夜令他有些透不过气,心底一阵阵地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乱了阵脚。 沈怿面不改色地盯着前面厮杀的人群,指甲却在不经意间嵌入肉里。 唯一能确定的是,沈皓必然知晓书辞的下落,不管是好是歹,都只有生擒他…… 然而皇城之大,又该从何找起?从此地杀入禁庭,路程算不上近。 沈怿起初并不着急,而今看见眼前的进展,手指烦躁不安的在马鞍上来回抚动。 杀得太慢了。 太慢了…… 他的耐心本就有限,到如今已经全数耗尽。 马蹄在空中高高扬起。 随着嘶鸣声骤响,群人中一道黑影快如闪电,旋风般卷进来,他手上并无刀刃,掌力却携了股凌厉的杀意,将面前挡事的几人斜斜拍飞出去。 在他双脚落地的同时,顺手夺了旁边一人的长刀,从抬脚处起,刀刃流星一样划过面前一排暗卫。 刹那间,鲜血四溅! 这样快的身法沈冽平生从未见过,好像与之相比,周围的所有人都似静止不动,任其宰割。 此时此刻,在目睹了眼前的血雨腥风后,他才明白南疆边陲的小国为何会对沈怿谈之色变了。 以一人之身,自千军万马中行过却也毫发无损。 沈皓明明手握着一把绝世神兵,非得舍近求远自掘坟墓,实在是暴殄天物。 就在宫门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时候,禁宫深处的书辞正被崔福玉拽着从墙下的小洞钻出,沿着回廊一路狂奔。 前面火光冲天,像是南花园的方向,惊慌失措的宫女嫔妃们四散逃离,两旁摆着的花盆乱七八糟的碎了一地。 “好像出事了。”崔福玉停了下来,喃喃自语。 见此情形,书辞猜到八成是沈怿那边动手了,如果得知自己人不在紫云观,定会打乱他的计划。 必须尽快出去才行…… “崔公公。”书辞急切地问,“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快了。”崔福玉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过了那扇门就是禁庭之外,但平时有人看守,可如今乱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 越靠近那道火光,崔福玉显得越紧张,两人差不多是贴着墙缓行,等到两堵墙中间的夹缝,崔福玉把书辞安置在此,转头说:“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您虽然穿了身曳撒,近看肯定会露出破绽。小人先去前面探探路,要是有禁卫,我会想办法替您引开。” 书辞迟疑道:“不要紧么?你会不会有事?” 崔福玉摇头说没关系,“我是宫里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她心中感激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不如,也和我一起出宫吧?”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崔福玉咧着嘴微笑“小人是太监,出不了宫,即使出了宫也活不成。这世上没几个人瞧得起太监,还不如留在这儿,大家都是一类人,尚且自在些。” 书辞:“其实离开皇宫,仍有许多地方是可以去的。” “多谢王妃的好意。”他语气温和而坚持,“但我还有未尽之事。” 言语间,墙外的喧哗声逐渐清晰,刀剑碰撞的动静愈发响亮。 崔福玉朝外看了一眼,把靴子上藏着的一把小刀取出来,放到书辞掌心。 “您在此处数到三百下,要是没听到我有什么奇怪的喊声,便赶紧出来,穿过那道门,顺着墙一直走,拐个弯就能瞧见宫门了。” 匕首沉甸甸的,书辞却从这段话里听出了几分凶险和不详,正欲叫住他,崔福玉已转身走了。 远处不时传来人们紧张慌乱的言语,她把自己整个人隐在暗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砖缝。 “怎么回事?” “听说锦衣卫带头谋反了。” “好像是有刺客,这会儿禁卫还在找呢……” 这无疑是书辞数过最漫长的三百下了,在吵杂纷乱的环境里,她努力去分辨崔福玉的声音,祈祷着事情别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 附近安静如斯,她终于从墙缝间探出头来,悠长的夹道内一个人也没有,喊杀声被堵截在几重宫墙之后,听着极不真切。 书辞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门边面并不见守卫,也没看到崔福玉的身影,她以最快的速度打量四周——血迹,打斗挣扎的痕迹一概没有。 也许是崔福玉把人引开了,想到此处她瞬间松了口气,随即又屏住呼吸摸着墙一路朝前奔跑。 错落的宫灯在混乱中早已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道路的尽头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这一刻,第四道火光在夜空里炸开,照得满城亮如白昼,书辞抬头的刹那,拐角处的禁卫恰好折返回来,不偏不倚与她撞上—— 南熏门破的速度比英武门还要快,沈怿踏着一地死尸冲进皇城,正同率领锦衣卫而来的晏寻汇合。 “紫禁城东面的禁军已经制住了,没见着皇上,我想应该是在御花园附近,那几个门你得派些人守着,当心有人出去通风报信。” 沈怿敷衍着点头说好,只问他:“看到书辞了吗?” 晏寻闻言微愣:“怎么?她也在宫里?” “十有八九是。”来不及跟他解释,沈怿把刀刃上的血往地上一甩,望向阴沉巍峨的殿宇,头一次对晏寻用了请求的语气,“帮我找找。” “好。”他颔首,“我知道,交给我。” 两队人抵达了太和殿前,沈冽刚想说先停下休整一番,沈怿却已不言不语地提刀杀了上去。 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状态不对,但王府的亲军一向是跟着他行动,眼见主帅一马当先,自然也紧随其后。 沈冽压根连出声的机会也没有,这群人已经又干上了,压根控制不了事态的走向,他只能拿袖子一劲儿擦汗。 北风凛冽,刮起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 刀光挥成了一片密布的网。 沈怿杀得双眼满是血红,目光刀锋般刺骨。随着时间一寸一寸往前流逝,他从面不改色到心急如焚,想到书辞也许被沈皓挟持,身上便不由自主地发冷。 鲜血将衣袍染成了暗红色,饶是不停不休地打了快半个时辰,他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反而有愈来愈快的趋势,像是连自己的人也顾不得了,一心一意要单枪匹马杀进去似的。 耳边充斥着惨叫和兵刃相交的尖锐声响,在他举刀挥下去的瞬间,一个清澈熟悉的嗓音猝不及防传来。 “沈怿——”兵马混乱当中,他仍然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呼喊。 沈怿猛地抬眸,眼前人影来往,灯火阑珊里,那抹身影毫无征兆的跳进了他的视野。 尽管隔着重重的人群,沈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书辞。”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凌厉的神情转瞬柔和下来,几乎是满目庆幸。 “书辞……” 血色漫天的皇城之中,她发足朝他跑来。 这一刻,沈怿心底暖流如潮,他破开面前挡路的人,在她行至身侧之际,张开双臂,准确无误地拥住。 浓郁刺鼻的腥气萦绕在鼻尖,一个鏖战了一宿,一个逃亡了一宿,四目相对,各自皆有几分狼狈。 “没事吧?”沈怿紧张地握着她的胳膊,又怕拿捏不住力道,而显得手足无措,“可有受伤?” “没事。”书辞淡笑着摇头,让他宽心,“你们这边呢?我的事,没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沈怿抚着她的发丝,温柔道:“当然没有……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皇帝没派人找你吗?” “多亏有崔公公帮忙,否则我这会儿也见不到你。改日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他。”提起此事,书辞仍心有余悸,“……也不知他人眼下怎么样了。” 她的出现,让远远观战的沈冽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样一来,至少主帅是不会继续发疯了。 前因后果掐头去尾的说了一遍,书辞担忧道,“可惜我爹的碎片被他拿走了,会有影响吗?” “没关系,那种东西掀不起什么风浪。”沈怿将她护在身边,看着尚在混战的禁军与亲卫,神色平静下来,“就快结束了。” 被侍卫护着回到暖阁里的沈皓,正颦眉盯着地上那具半死不活的太监尸首。 走廊上,脚步声仓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宫里宫外现下究竟乱成什么样了?他不得而知。 只是看着这满目的狼藉和疮痍,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许茫然。 从他有记忆起,就 一直是被人高高供起来的皇长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走到哪里都会有大一群太监宫女紧紧跟随。本以为这辈子便会如此周而复始的过下去,运气好父皇把皇位传给他,君临天下,哪怕运气不好,也是个锦衣玉食的闲散王爷,一生无虑无忧,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谁知老天爷偏不想让他如愿。 九岁那年,因为偷懒悄悄从御书院跑出来,却无意中在宫墙外偷听到了淳贵妃与太后的对话,那个被满朝文武传成“妖妃”的女人,临死前笑得何其恐怖,把“来历不明”和“野种”两个词说得抑扬顿挫,令人生畏。 更可怕的是,他的母后,却从始至终没有反驳。 他不止一次的想,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巧合的让自己听到这些?如果什么也不知晓,这些年来便不会惶惶不安,不会彻夜难眠,他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的所有,然后再把锦衣玉食传给他的下一代。 是为了要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的的确确是鸠占鹊巢,而并非皇室正根吗? 那一开始,又何必让他拥有这一切呢? “皇上!”侍卫推门而入,草草向他拱手,“两位王爷已经过了太和殿了,再过不久便会找到此处,还请皇上移驾。” 沈皓脑中一片空白,顷刻间被“移驾”两个字给占据得满满当当。 自小,皇宫便是他的家,移驾? 他又能移去往哪里? 穷途末路的悲凉感斗然涌上心头,沈皓握拳在手负于背后,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天子的威严竟分毫不见。 “还有机会。”他喃喃道,“朕还有机会……” 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铜麟正在他的手里,只要有了这个…… “只要有它。”沈皓语气笃定,“朕就还能卷土重来。” 这位常年没出过宫的隆安皇帝迅速把自己能用的亲兵都召集到了跟前,和禁军统领商量出来一条撤退的路线,只留下一小波与沈怿周旋,很快收拾好细软,轻装简从打算离开。 临行前,不知是谁突然蹦出一句:“可要去接太后?” 沈皓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僵,他仿佛是在思索,继而沉声摇头:“不必了,走吧。” 大宴上发生了亲王造反的事,皇宫内早就乱成了一团,妃嫔们只管逃命,宫女太监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平日里那些恭敬谦顺的样子。 老太后毕竟 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只能在殿内不停的来回转。 论理,她是当今太后,就算皇位更替,也没人能拿她怎么样。朝堂的事自己早就撒手不管了,到时候顶多在后宫颐养天年。 但这个带头的人偏偏是沈怿,知道他一向睚眦必报,届时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再三考虑,她还是决定想法子出去避一避。 外面已经闹得人仰马翻,太后唤了几声,久久不见自己的贴身侍女进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得自行换好衣衫出去。 花团锦簇的除夕宴会如今只剩个烂摊子,偶尔窜过的人影,也分不清是人是畜,太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如此找不着北。 正匆忙下了台阶,忽有个貌不惊人的太监前来搀扶她。 “乱臣贼子是自西北门而来,太后随奴才这边走。” 见这身打扮,便知是宫里人,她不疑有他,当下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果然很尽职,一路带她避开人群,专挑僻静地方而行。 到底是患难才能见衷心,在生死关头,她对这素未谋面的内侍很是感激,于是抽空问道:“你是伺候哪一位嫔妃的?” 对方依言回答:“奴才就是个在膳房当差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太后颇为欣慰,仍拍了拍他的手,点头道:“你很好,等熬过这一关,往后我不会亏待你。” 他好似对此并不在意,应答得漫不经心只是专注地观察周围,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皇宫中的井有很多,无论是哪一口,乍一看去都不起眼。 “您先在这坐会儿。”太监扶她坐下,约摸也是走累了,太后颔了颔首,靠在井边喘气。 离那些杀戮和火光远了,她此刻的心绪也渐渐不那么慌张,拿帕子擦去一脑门的汗,开始盘算出了宫后该到何处暂避风头。 太后的娘家人在朝中还是举足轻重的,那边倒是可以先住上一阵,等朝中稳定下来,再由自己的几位兄长上几道折子让皇帝请自己回宫也不迟。 毕竟历朝历代没有过把太后丢在宫外不管的道理,哪怕沈怿再狂妄,也不至于如此不受礼法。 在她兀自计划之时,身后的太监一直沉默而立,静静的注视着。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太后扇了扇热气,叫了声福子,“有些渴了,打点水来 吧。” 他依言上前一步,眼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以为逃出生天,而一脸从容的老妇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太后原以为他是打算摇轱辘汲水,并未放在心上,却怎么也没料到那双手缓缓越过了井绳,毫无犹豫地搭在她肩头。 猛地一用力,整个人便好似纸片轻飘飘往下坠。 噗通一声。 因为是头朝下,连呼叫也不曾听见。 崔福玉搬起一旁的石板,把井口堵得严严实实。 隐约能闻得其中扑腾的水花响,他冷漠地站在外面,淡淡道:“您自便。” 十多年前,她命人将淳贵妃推入井里,十多年后,自己也死于井内,就像一个轮回,总算是有始有终。 紫禁城的夜风刮了多久,这场政变就持续了多久。 把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龟缩在壳里的隆安皇帝,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心腹,趁夜逃离了禁宫。 沈冽听完手下人的禀报,颦眉若有所思:“照这么看,沈皓应该是准备靠青铜麟翻盘,这东西里说不定有什么地图或是路线。” “跑不了多远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起初还嚷着不要拉自己造反的晏指挥使,在经历了一晚上的酣战后,居然比谁都积极,当下点了一队人马打算出城拦截。 “是我太大意了。”书辞站在一旁,无不遗憾地轻叹,“若不带玉佩出来,也许就没这么多曲折了……” 沈怿伸手轻轻揽她,“不要紧的,别自责。” “四哥说得是。”沈冽温言安慰,“而且就算你不带在身上,他也会想办法拿到。好在我们如今已占了大半优势,这些细枝末节,不用太过介怀。” 书辞闻言轻点头,抬起眼,朝他淡淡笑了一下。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表情,不知为何,沈怿却觉得她好似十分疲惫,面容间尽是倦色,一张脸白得极不正常。 他不自觉拧起眉:“是不是困了?” 书辞仍摇了摇头,带了几分倦然地看着他:“我们能回家了么?” “好。”沈怿抬手给她抚平额间的散发,柔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混战了一夜的皇城,雪地里堆满了尸首,宫殿外血流成河,正有人提着水桶一遍一遍冲洗着台阶上的血迹。 刀光剑影尽数烟消云散,破晓的天边,有晨曦洒下,正不偏不倚打在她的侧脸。 沈怿说完这句话同时,视线也落在她苍白的嘴唇上。适才被他抚过的额头,有一抹殷红的颜色。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将手抽了回来,看着掌心里分明的血迹,挥了整宿刀的这只胳膊,也终于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 背后失血过多,又胆战心惊地折腾了一天,书辞撑到现在已难以为继,身形不稳地靠在他肩上。 她周身冷得厉害,四肢冰凉。 沈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手脚居然无力到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她往下滑,半蹲在地。 “伤到哪儿了?”他握着她的手,几乎是吼出声来,“伤到哪儿了你告诉我啊!” 眼皮止不住的发沉,书辞歪头倚在沈怿胸膛,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里竟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水泽。 她看进眼底,不由吃了一惊,伸手在他脸颊上抚了抚,笑着宽慰:“你别紧张,只是皮肉伤而已。” 扣在她脉门上的手指不可抑制地轻颤,沈怿半晌没把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到她后背的血早已干涸,将衣衫紧紧黏在一块。 “让我来。”沈冽见他这样完全不行,忙快手快脚的探了脉搏,招呼左右,“药膏呢?赶紧止血上药,快到太医院去叫个人来……你抱好她,当心别碰到伤口。” “不要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她真没中毒,你放心。” “慢点,慢点,不是你这样抱的……”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 书辞静静躺在沈怿怀中,抬眸时,湛蓝色的天空在他身后无比清晰,苍穹里有白云朵朵,飞鸟成阵。 她合上双眼,满足地轻轻叹息。 天终于晴了。 95章九五章 书辞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许多人来往,走走停停。 有时是言则站在老宅树下朝她颔首微笑,有时是肖云和跪在邢台上,迎着正午阳光,神情悠然。 记忆中的过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不停不息。 她想起她去过的那些地方,见过的那些人,经历过的那些事。 上元节花灯如昼,凤箫声动,小山村芒草漫 第九十七章【番外一】流水账,老王和我辞艰辛的备孕之路 事情还要从沈怿打算要孩子说起。 之前行房事的时候,因为顾及书辞年纪还小,临到结束总是留在外面,一年来倒也风平浪静,不见有孕。 然而现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这孩子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为了缅怀前辈们,怎么都没有动静。 收拾完才来的月信,由于腹中微痛,书辞抱着软枕,不大舒服的坐在床上。 彼时,沈怿正在桌前翻卷宗,见她嘴唇发白,便将书页合上,走过来探她的额。 “是肚子疼,和头没关系……”书辞把他的手挥开。 “等着。”知道是犯的什么毛病,他披衣行至门边,“我让下人煮点红糖水来。” 朝院中的侍女吩咐了两句之后,沈怿走到床边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与她对望。书辞将怀里的枕头搂得紧了一些,又是无奈又是忧虑,“怎么办,这个月‘老朋友’还是对我纠缠不休。” 沈怿随手给她拉了拉衣领,遮住锁骨,“那有什么办法,该做的都做了,你耐心慢慢等吧。” 她不安地颦起眉,微微歪着脑袋,伸出五指计算道,“多久了快?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了吧!?” 沈怿把她摊开的纤细指头轻摁下去一根,“三个月。” “也不短了。”书辞狐疑地咬着嘴唇,别开脸,“不应该啊……咱们最近做得挺勤啊,次数不少了。” “这种事急不来的。” 说话间,婢女在外叩门,一碗热腾腾的甜水已经泡好了,沈怿接过碗来,拿汤匙搅了两下过去喂她。 书辞也凑前喝了几口,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他道:“会不会是,我有什么问题?” 他手上顿时一滞,汤匙在碗壁碰出清脆的声响,继而皱起眉来薄责:“我说,你就不能盼着自己好吗?” 大概是觉得此言有理,书辞换了种说法:“那就……是你有问题?” “……” 这回,汤匙直接丢进了碗里。 在短暂静默了片刻后,沈怿把糖水往她手上一塞,“自己喝,不喂了。” “诶,等等等等——”书辞好笑地端着碗去拉他衣袖,“我说笑的。” 后者没吱声,侧身想回桌上看卷宗,她一面拽一面把碗往前递,“我道歉,我道歉,你再喂吧……” “不喂了。” “再喂吧……” “不喂了!” 话虽是这么讲,没过几天,书辞还是背着沈怿悄悄去瞧了一回大夫,把脉之后不见有异,但仍开了几副据说是能迅速怀上身孕的药方。 此物不能见光,于是只好每天趁他早起上朝的间隙,偷偷爬起来和紫玉做贼似的煎着吃了,一连喝了半月,也不知有效没效。 其实书辞对于孩子倒也不是特别心切,然而不想要和不能要是两码事。再加上中秋、冬至、腊八和元旦,几个节日,面对傅家言家的轮番询问,她的确有点招架不住。 “怕什么,没孩子的又不是咱们一家。” 元宵夜里进宫赴宴,沈怿挽着她的手走在前往锦夔宫的路上,低声安慰,“你看,沈冽不也尚无子嗣吗?” 这宽慰的理由颇为牵强,书辞无语道,“人家今上七月刚刚立后,眼下才多久啊,能这么比吗?” “咱们沈家的孩子一贯来得晚,你瞧瞧先帝,三十有的大哥,再瞧瞧真宗,快四十了才有太子,再瞧瞧沈皓……哦,这个不能算。”沈怿边走边道,“总而言之,你放一百个心,该来的总会来。” 沈冽初初登基,这是头一年上元宫宴,各方面都办得很是讲究,表面上不铺张奢华,但处处透着别致独特,明显是花了些心思的。 当日除夕一战,后宫乱成一团,鸠占鹊巢的皇帝身故,除了朝堂要善后,沈皓的那群妃嫔也是个麻烦事。他虽不好色,三宫六院该有的却都不少,沈冽刚掌权,手段不易太狠,自然是要收买人心做做样子,于是发了话,想走的走,想留的留,走的有金银钱财,留下的也可在宫中安心养老。 等收拾完这堆烂摊子,他便大张旗鼓的,把新皇后迎进了宫。 皇后是世家小姐,翰林院学士刘温良的大闺女,出身算不上显赫,容貌也只是清丽而已,不知沈冽是出于什么选择了她。 书辞和沈怿在殿上朝帝后施礼,她忙叫起,脸上笑得一团和气,“都是一家人,王爷不必如此拘礼,我还年轻,今后恐怕有许多地方要请教二位呢。” 两口子很有夫妻相,连言谈举止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整齐。 沈冽在边上点头,“今天是家宴,四哥可别三杯就走了,难得过节,又有高兴之事,咱们这一辈除了几个姐姐,只剩你和朕了,晚上陪我多饮一会儿吧?” 他今天瞧着格外精神,眉目间尽是喜气洋洋,话里都仿佛带了点不太寻常的意味。 周遭并无外人,沈怿望着他那副很想你问下去的表情,倒也给面子的开了口:“皇上何事如此欣喜?” 这位二十出头,精于算计的皇帝忽而涩然地含了笑,伸手握住旁边同样羞怯的皇后。 “朕……就快有皇嗣了。” 耳边一个晴空霹雳。 沈怿眯了眯眼,还在反应当中,颇觉不可思议,余光便接受到书辞不太友善的眼神,他只好轻咳一声,不疼不痒地说了句废话:“那可真是国之幸事……” “哪里哪里,眼下还不知是男是女。不过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朕都喜欢。” 沈冽秀了片刻,随即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脸呵呵然地冲他道,“四哥和四嫂成亲有一年多了吧?也该开枝散叶了,总这么耗着不是办法,家里有个孩子总归热闹一点。” 皇后紧跟着附和点头,朝书辞说:“你我年纪相近,等今后孩子大了,互相也有个伴儿。” 沈怿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感情这两位就是来显摆的……简直其心可诛。 一顿饭吃得甚无滋味,因为各怀心事,酒宴上谁都没开口吱声,唯有帝后二人乐在其中,推杯换盏,很是恩爱。 两人提早退了席,等出了宫门,眼见四下无人,沈怿刚转过头想说些什么,不料书辞秀眉挑起,眼眸已经睇了过来:“你们沈家的孩子还真是来得‘很晚’啊。” 听她语气酸溜溜的,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负手摇头,“这不凡事都有例外么?运气而已,大概我们也快了,回去再接再厉……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么?” 被她的目光盯得极为不悦,沈怿终于介意地拧起眉。 书辞打量了半天,琢磨道:“同是一个爹生的,没理由差别这么大吧?” 他停了下来,当下语气不善:“我和他差别大?”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小声且认真的提议,“不如,还是去找个大夫看一下吧?” “你想什么呢?!”沈怿强忍着没发作,咬牙转身,“不去!” “就去看一会儿!”书辞小跑着追上他,“我保证不告诉旁人。” “不去!” “能治好的……” 他脑子发疼,忍无可忍,“言书辞!” 后者立在他跟前,仰着头笑道:“在、在,别气别气,当心身体。”完了还很贴心地拿手给他胸膛顺气。 事关男人的自尊心,沈怿第一次这么强硬地拒绝了这颗甜枣,把她手拿开,“要去你自己去。” 书辞理所当然:“我已经去过了。” “……” 一炷香时间后,肃王府的车夫是眼睁睁看着王爷把自家王妃拎上车的。 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非礼勿视,老老实实地催马往前行。 上元之后,连着下了最后几场雪,大地便开始回暖了,沈怿年初时总是很忙,白天下了朝也无暇回家。因听说核桃和花生有利于备孕,书辞便命厨房日日准备好这两种食物,闲来没事坐在小院子里赏花吃零嘴。 她的葡萄架在上年结了二十多串葡萄,可谓是大丰收,现在才抽出嫩芽,底下蹲着只鸳鸯眼的白猫,脑袋一左一右随那被风吹动的葡萄叶摇晃。 “我觉得可以在东边种点桃树,这样春末夏初咱们就有桃子可以吃了,还有柑橘树,桂花树,樱桃树什么的……仙鹤就算了,上回那几只过冬的时候差点丧命,恐怕这地方不易养鹤。” 她俨然一副自给自足的小地主模样,就差没把王府弄成果园农庄了。 书辞坐在小藤椅上逗猫,紫玉将一碟剥好的核桃端到案几上,看了她好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紫葡萄和青葡萄你都尝了,哪种更好吃?” 紫玉心不在焉的回答:“紫……紫的吧。” 书辞拣了块核桃放进嘴里,“嗯,我倒也这么认为。” “小姐。”终于,她按耐不住了,大着胆子往她跟前一坐,倒把书辞吓了好一跳。 “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紫玉深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有点轻,“我……有件事想求求您。”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并未在意:“你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我……那个……”她结巴了一下,最后一气呵成,“我和高大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我们俩已经私定终身了他不久前说近日便会上门求娶还望小姐可以成全。” 大概是她这一串讲得分外铿锵有力,书辞咬着核桃,半晌忘了咀嚼,好久才回过神:“你和高大人?” 她恍然大悟似的:“我说呢!瞧你们成日里勾肩搭背地讲悄悄话,还以为是在瞎掰我什么事,原来早就看上了……好啊,好事儿啊。” “您同意了?”紫玉喜出望外。 “有什么不同意的。”书辞放下她的零嘴,伸出手指算道,“那问名这项就省了,等着他送彩礼上门,此后便是纳吉、下聘、定婚期,挑个好日子吧,六月就要开始热了,不如四五月,或者晚一些,**月也成。” 然而紫玉却突然讪讪地扯了下唇角:“小姐,这,太久了,我可能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不解:“这还长?马上二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又有何妨?不至于这么心急吧?” “可我……”她尴尬地挤出点笑意,嗓音轻的不能再轻了,“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大着肚子拜堂,那不合适啊。” 微风吹动葡萄叶轻轻作响,架下的白猫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书辞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 沈怿办完事回到书房,轻掀衣摆,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冷淡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紫玉和高远灰溜溜地跟着进屋,两人分外整齐地朝他跪下,同时道:“王爷。” “王爷……” 虽说各自都是王府当家的心腹,但闹出这种事,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况且这回问话的还是沈怿,当然不比书辞好通融。 良久不见他开口,紫玉二人悄悄对望,皆有点七上八下。 终于闻得啪的一声,沈怿把手里的一册子闲书往桌上轻轻一丢,漫不经心道:“经过我都听说了,敢在王府里私通,你们俩胆子倒是不小。” “王爷,我……”高远刚起了个头就被沈怿打断,话却是朝着紫玉说的,“高远留下,这里没你的事,先去伺候王妃。” 原来是先拿自己人开刀啊! 尽管满心担忧,紫玉却也不好忤逆他的意思,一面慢腾腾应了,一面朝高远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房门掩上,室内瞬间暗下来。 高远一颗心颤抖地快爬出了嗓子眼,小心翼翼抬眼,不经意对上沈怿那双不冷不热地眸子,于是讨好似的笑了笑。 对方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冷哼:“很能耐嘛?要不是担心掩不住,你只怕还藏着不肯说是吧?” “没,绝对没有的事儿!”他忙对天发誓,“实在是属下不知要如何开口,属下真的是想第一时间告诉王爷您的……”随即又想到什么,赶紧解释,“一切都是属下的错,您要罚罚我一个,和她没关系。” “你想多了。”沈怿悠然端起茶杯抿了口,“我就没打算罚别人。” 高远:“……” “老实交代。”他淡淡道,“什么时候的事了?” “……从上年七夕开始的。”高远只好如实全盘托出,“看完了花灯会,当天晚上便翻了窗,之后不过偶尔来往一下,谈谈心什么的……哪知上一次喝多了没留意,就、就……” 沈怿尚未听完,已轻哼出声:“翻窗这种事,也亏得你好意思讲出口。” “是是是,是属下鲁莽轻率,行为不检,做事有待考虑,毁了王爷您的清誉……”高远认错认得非常快,心中却暗自腹诽:您不也半夜爬过墙翻过窗吗?什么深山老林,避暑山庄全去过了,论夜奔,您才是开山老祖啊。 毕竟是用了多年的左膀右臂,说是要罚也就做做样子,扣了他半年的俸禄命其思过,以儆效尤。 高远满脸诚恳地认了罚,又拍了一通马匹,眼见沈怿那副不疼不痒的表情,他跪在地上寻思了一阵,忽然道:“王爷,其实吧,这怀孩子得讲究策略,策略一对那便容易得很了。” 后者兴致不高,懒洋洋地扬起眉,“怎么,很有经验?” “不不不……哪儿能啊。”高远轻咳了下,“您看,我们俩之前那么久了也没动静,偏偏上次出了点意外,属下思来想去,左不过那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天时地利吧,能忽略不计,最要紧的就是‘人和’。” 沈怿眸子里仍带了点鄙夷,“怎么说?” 他立马站了起来,蹭到他跟前,神神秘秘地覆到耳边,“据属下了解,这个‘人和’吧,最主要的还是动作与姿态,您得……” 沈怿抱着胳膊,波澜不惊地听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堆,最后还怂恿似的递了个眼色。 “王爷,您不妨挑几个看得上眼的来用,没准儿有效呢。” 闻言他语意不明地轻笑了声,却并未接话。 高远这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几日,迫于沈怿的淫威,流言不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紫玉的婚期定在二月底,尽管只是个丫头,书辞也还是颇为认真的给她置办准备,白天忙一堆琐事,到夜里才得空偷闲。 因为气候回暖,屋中没再烧碳炉子,她怕冷,洗完了澡便拥着被衾歪在榻上看书,那书皮泛黄,显然有些年月了,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读得津津有味,面含微笑。 沈怿沐浴出来,发丝尚且湿着,见状便挨着她坐下,从后面轻轻拥住,“在瞧什么?好看么?” 粗略扫了几眼,是本志怪书籍,作者的想象力颇为惊人,什么飞禽走兽,光怪离奇的内容皆写在里面,打发时间倒也有趣。 两个人缩在被窝里一起看,读到有意思之处,书辞不由笑出声。 “你瞧瞧这个……”沈怿正剥了瓣橘子塞进她口中,于是边吃边道,“王生在和刘大小姐行房事时含了颗枣,一月后居然怀了身孕,真能瞎掰……真的假的?” “你都说是瞎掰了,还问真的假的。” “万一误打误撞呢?”书辞从他臂弯间转过头,在果篮里翻找,不承想还真有青枣,“要不,我们也试试?” 沈怿皱起眉:“试试?你也不怕我噎死。” “拣颗小一点的,应该不妨事。”她挑挑拣拣,最终拿了个圆润通透的枣子喂到他唇边,沈怿虽有些介怀,到底还是张嘴含了,轻叹道:“为夫若真出了什么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 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饶是桌上的灯火已燃尽了,室内昏暗一片,拔步床的帐幔下,声响依旧未停歇。 肩头被她贝齿咬得极深,压抑的呻/吟在耳畔破碎,辗转起伏的弧度越来越大,沈怿垂下眼睑,不经意想起那天高远说过的话,动作停滞了一瞬,偏头把叼着的那颗青枣吐了,忽然将书辞抱了起来,坐于怀中。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轻呼口气,不解道:“怎么了?” 沈怿没有回答,只是啃着她的肩膀,唇瓣沿着锁骨一路往下,手捞起那双腿慢慢抬到腰间。细腻的肌肤紧密相贴,每一寸都有着温暖和安全。 他把她往胸膛里带,唇齿里含糊不清,“这个恐怕比你含颗枣有用一些。” 书辞攀住他的背,有气无力地反驳:“那可……不一定。” 持续到后半夜,房中的躁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宁静。 清浅的呼吸交织在燥热的空气里,透出一股淡淡的疲倦。 两个人都没睡,睁眼打量漏进来的月光,四肢百骸残留着先前的缱绻。 书辞是背对他的,沈怿能够清楚的看到她裸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很长,也很深。尽管已时隔那么久,如今抚上去,还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后怕和心有余悸。 他将胸膛往上靠,紧紧与她背脊贴着,手穿入她指缝间,十指交缠。 书辞并未回身,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在他脖颈处轻揉了两下。 “沈怿。”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你会纳妾么?” 四下的空气有一瞬凝滞,随后是他低哑的回答。 “不会。” “你说的。” “嗯,我说的。” 她没再往下问了,搂着沈怿的胳膊,闭目沉沉睡去。 这件事被遗忘得很快,因为紧接着的二月繁忙过了头,沈怿和书辞都把要孩子的事暂时搁置在了一旁,等处理完了高远的婚事,书辞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快到了。 由于梁秋危并没告诉言则她的出生年月,所以言则只挑了个顺眼的日子随便定下来,原本没想操办,可沈怿的意思是,一年总得有一次,不管是不是这天,多少图个吉利顺遂。 对此,旁人倒还好,晏寻的反应却是最大的,差不多从年初起,就说着一定要来给她过寿辰,连着催了快三个月,沈怿也不知他这是从哪儿来的热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别这么说。”书辞无奈地笑道,“按辈分排,晏大哥还是我表哥,多少算一家人。” “一家人?”沈怿抱怀冷笑,“怪不得他那么高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颦眉琢磨了半晌,互道:“要这么看的话,我的姑姑是你的舅母,那咱们也算表亲?你该不该叫我一声表哥?” “美得你。”书辞忍不住斜眼睨他,“这都隔了多远的表亲了。” 生辰这日摆了酒宴,原是只准备请自家人热闹热闹,可挡不住朝里一群赶来示好的文武百官,一大早,送上门的贺礼就堆得满院皆是。 记得晏寻千叮咛万嘱咐说今日要来,书辞换好了衣裳,和沈怿边闲谈边往外走,打算去门口接他。 晏寻提前了半个月把整个月的公务紧赶慢赶的做完,总算等到这一阵有空,他特地找了件寻常服饰,并不惹人注意地朝王府而行。 跟在身后的,是他那几个来凑热闹的心腹,望见自家大人这紧张严肃的态度,一行人挨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晏大人像是从年初便请了望仙楼中最好的大厨,关上门学了好几个月的手艺了吧?” “可不是,也太拼命了,图什么呀?” “难不成是为了讨好王爷?” “呵呀,你们还不知道么?咱们家大人早些年和王妃可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可惜佳人无意,让王爷捷足先登了,如今这很明显是旧情难忘嘛……” 说得正热闹,冷不丁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一帮人似有所感,齐刷刷闭了嘴。 锦衣卫的拿手技能就是听墙根,晏寻作为锦衣卫头目,耳力自然了得,冷冰冰地转过眼,盯着几个手下面色发白,最后不耐烦地吐出个字来:“滚。” 底下人立马识相地转过身,二话不敢说麻溜的滚了……“晏大哥。” 心里一口气还没咽下,蓦地听到远处一声熟悉的嗓音,晏寻突然一愣,再回头时,已换做满脸欢喜。 书辞提裙走下台阶,沈怿没跟上来,歪在门边面无表情。 “你来得这么早?不用忙北镇抚司的事了吗?” 他说不打紧,“这几天清闲……其实你不用出门迎我,让下人领我进去便是。” 书辞笑道:“那不行,太怠慢你了。”言罢视线转移到他背后,看见一干锦衣卫离去的身影,不禁奇怪,“他们几位这是……准备回去?不进来坐坐吗?” “不必了。”晏寻淡淡地瞧了一眼,不在意道,“这群人太闲,趁年轻,多做些事总是好的。” 这话说得倒是越来越有指挥使的风范了,她在旁很是看好的竖起大拇指,后者不由浅浅一笑。 “对了,难得你生辰,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 他把一早准备好的锦盒递到她跟前,这回的盒子比上次她成亲时送的还要大上数倍,书辞道谢接过来,在晏寻期盼的目光下打开盒盖。 里面金灿灿的摆满了头饰,竟是一整套的头面,无数根金钗银簪闪瞎了眼,颇有种变本加厉的感觉。 沈怿:“……” 在某人几乎快喷出火的眼神里,书辞讪笑着客套道:“真是好看,我很喜欢,不过……可会让你太破费了?” 晏寻摆摆手,无所谓道:“一点小钱而已,不必介怀。”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收下的礼也不好再退回去,书辞只能冲沈怿使眼色,含笑把人迎进去。 经过门边时,沈怿抬手地把她拽到一旁,眯起眼盯着还在前面悠然逛王府的晏寻,“他这算不算是准备挑唆你谋杀亲夫?” “行了吧。”书辞把他脸扳开,“到底是我的寿辰,你别老板着张脸吓唬人,傅老将军和我娘他们可都在呢。“ 他漫不经心:“我知道。” 晏寻果真是为这一天准备了多时,才进门没多久便向书辞询问厨房的所在。 “你要做菜?”得知缘由,她当下一惊。 “我向你保证。”他甚是温和地微笑,“绝对好吃。” “……” 这一笑,不知为何,沈怿和书辞不同程度地背后凉了凉。 为了防止自家厨房被拆,在喝过一盏茶后,沈怿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起身前往厨房视察。 指挥使大人要下厨,王府的厨子和下人们自然不敢在里面指手画脚,一干人等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外探头看,鸦雀无声。 沈怿抬脚进去,便见这位据说学艺三个多月的大爷一手操刀一手拎鸡,杀得满面肃然,活像头一次动手沾腥的小少年,全身上下写着畏手畏脚四个字。 “学了那么久学出这水平,可以啊。”他在旁闲闲地鼓掌。 晏寻回眸瞪他,解释道:“我学的是烧鸡,哪知晓你家的鸡都是活的。” 沈怿一听便冷笑出声,“毕竟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晏大人眼中,全天下的鸡都该是宰好了满地跑的。” 晏寻本就不悦,手下没留神,刀刃瞬间割破了鸡脖子,却也割得不很到位,那鸡公扑腾着翅膀叫得声嘶力竭,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得他这身愈发血腥可怖。 被那只鸡折腾得极为恼火,他只好再用刀换了个地方接着割,在一众厨子惊异的神色里,鸡脖子左右两边喷血,简直对称得可以。 偏偏那鸡竟还未死透,叫得愈发厉害,似乎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在场的操刀多年,还从没见过杀鸡能有这种姿势的,全部惊呆了。 “还愣着干什么,打水来。” 这边闹出的动静,书辞在偏厅都听到了风声,尚未走到厨房,大老远就闻得无比凄厉的鸡叫声。 不至于吧?难道诏狱里拷问习惯了,连鸡也不放过? 她刚要说话,迎面便见得晏寻走了出来,满身鲜血,眉目凛然,好似才杀过人,浓郁的腥气仿佛毒障一般猛地袭来。 不知为何,她心口忽然一紧,有种莫名的感觉瞬间蔓延。 晏寻正在为自己的处境赶到尴尬,思索着该找什么借口搪塞,忽然就看见书辞颦着眉,身形不稳的倒了下去…… “书辞?!” 他话音刚落,正准备上前,屋内有人一个箭步冲出门外,伸手将她扶住。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祥和的王府骤然炸了锅,一时找大夫的找大夫,帮忙的帮忙。沈怿怎么也没想明白好端端的人为何会晕过去,一瞬间,那日在紫禁城中的情景清清楚楚浮现于眼前,他面上愈发凝重,小心翼翼的开始找书辞身上是否有伤,抬脚时显得慌不择路。 沈冽这厢微服出宫,才到王府便听闻此事,急忙先赶过来替他稳住大局,就知道一遇上这种事沈怿绝对会乱,果不其然。 “你把过脉了吗?” 他抱着人,嘴唇微颤,“……还没有。” “先给我看看。” 沈冽摸上脉门,颦起眉静静听了片刻,隐约觉得不对。 这个脉象…… 尚在犹豫之际,那边有个侍女急匆匆跑来,说是造访的客人里有太医院的御医。 沈怿未及多想颔首,“好,让他到厢房等着,我这便过去。”言罢也顾不得皇帝还在,起身就走。 “诶——” 沈冽胳膊微扬,到底还是无奈地放下了。 仔细一想,其实自己也挺期待他一会儿的表情的,大概很有意思。 沈冽负手在后,摇头笑了笑,余光不经意瞥到那边犹在发怔的晏寻身上,异常和蔼道:“晏卿,不一同过去瞧瞧么?” 对方回过神,飞快拱手行了礼,随即打量了一下自己,略有些迟疑地问:“皇上,莫非是臣这模样太过吓人的缘故吗?” “看开点。”沈冽抬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一面走一面宽慰,“往后总能讨到媳妇的,不要紧,有朕给你赐婚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来了!!想我吗!【想想想! 之所以卡这么久,最主要的还是没想好到底让我辞生个什么……儿子,女儿,双胞胎,龙凤胎,哪吒我全都写过了!【人类的生育类型可能性真的好少啊!! 所以就不知道这回生啥了,又想写个有新意的,让大家眼前一亮的……能生个死胎吗?【滚 本章包含了—— 【老高x紫玉的大结局】 【老庄x不知道哪儿来的皇后的大结局】所以,其实全剧组最大的老司机其实是……老高啊!!!←_← 第九十八章【番外二】流水账,蒸两个馒头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沈怿在这般毫无预兆且意外的情况下,略有几分怔愣地接受了自己当爹的事实。 而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书辞则在将军夫人和陈氏的再三叮嘱和隔三差五的上门教导之中认真养起了胎,这一养才发现,怀胎难,养胎更难。 头两个月孕吐,吐得七荤八素,吃什么吐什么,见谁都恶心,没把自己养胖反而瘦了一大圈,沈怿好几回在饭桌上盯着她的眼神都带着心疼,私下里问她要不别生了?最后被书辞瞪得说不出话。 那段时间她性子极差,大夫解释是正常现象,沈怿又不敢招惹,白天能躲就躲,等夜里书辞睡了,才摸回房,悄悄在她身边躺下。 书辞的情绪影响沈怿的脾气,更关系着整个王府的生死存亡,因为她每日心情不佳连带沈怿也跟着阴晴不定,全府上下都在算日子,期盼王妃能赶紧把孩子生下来。 等到三四个月后,她这孕吐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正是五六月春末夏初的时节,荷塘里的莲花还没放大叶,偶有几只蜻蜓涉水而过。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凉爽,白天在树荫下乘凉,一直坐到巳时末刻都不会太热。 书辞这会儿已经显怀了,秋千不能玩,只得在帽椅里窝着吃甜碗子,沈怿就在旁给她剥荔枝。 虽然老话里讲“酸儿辣女”,然而她自从有了身孕,酸的辣的都不见得非常喜欢吃,还是一如既往的嗜甜。 正张口吃了他递过来的那颗荔枝,书辞探头问道:“你觉得,会是儿子还是姑娘?” 后者并不在意:“头一胎,不拘是男是女,平平安安生下来便好。” “那你喜欢儿子,还是闺女?” 沈怿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思索片刻,“女儿吧。” 她好奇:“为什么?” “听话。” 可以猜到,他小时候必然劣迹斑斑。 “儿子起名我做不了主,若是闺女,咱们倒可以商量商量……你说,叫什么好?” 沈怿闻言笑了笑:“这么快就开始想名字了?这才不到五个月吧。” “早晚也是要想的。”书辞凑过来拉他,“快点快点,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字?” 两个人一连叉掉了近百个名字,最终在“瑶”和“箐”中徘徊。 书辞:“瑶字好,王旁在左,符合身份,贵气。” 沈怿:“竹子清雅,适合姑娘家。” “哪里适合姑娘家了……” 双方凝视良久,极有默契地挽起袖子伸出手——猜拳。 “石头,剪子,布!” 书辞咬着牙看着自己折在他拳头上的剪子,不服气道:“不算,再来。” 沈怿叹了口气,“那就再来。” “石头,剪子,布!” …… 输了十来回之后,不等她开口,沈怿已先抬手告饶:“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瑶就瑶吧。” 书辞望着他笑,忙讨好的捧起果碗喂了他几块甜瓜。 就在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貌似即将降临的小郡主的未来时,这年冬天,书辞生了个儿子……* 世人总是喜欢把一些不寻常的人与事迹添油加醋地美化或是神化一番。 据说肃王府的小世子,出生之际天降奇光,满屋泛红,让在产房外等候的肃亲王误以为是失火了,一脚踹门进去救妻儿。 这般离奇的情景传到了当今天子耳中,皇帝二话不说给取了个字——炼。 随着世子的到来,整个亲王府也迎来了一位比当家还可怕的混世魔王。 沈炼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一岁时抓周,沈家、傅家、言家,三家亲眷围着他,期盼地等待这位转世“星君”动手。 究竟是成王还是封侯?是名留青史,还是碌碌无为? 书辞抓着沈怿的胳膊,紧张地看自己儿子在地上蠕动,文房四宝、木剑小弓、账册、算盘一应俱全。 只见他精准的避开了所有的东西,义无反顾,且非常有目的性地抓起了最远处的,一张面具。 书辞:“……” 四周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地尴尬宁静。 小世子貌似还非常喜欢,然而又因为太沉拿不起来,只能用手不住的抚摸,很是开心地冲他娘笑嘻嘻。 书辞:“……” 回过神的众人们一片哗然。 “到底是谁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 “再抓一次,不能算数!” 场面七嘴八舌极其混乱,书辞靠在沈怿胸前,望着那个还在朝她傻笑的儿子,蓦地感觉有些头疼……就这样,小小年纪便名声在外的沈公子一年一年的长大了,到底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沈炼和他爹相比,在对付人的方面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岁不到已经能上房拆瓦,满府乱窜了。 初春杨柳依依,杏花如雪般铺了满地,刚抽出嫩芽的葡萄架下,一小厮甚是紧张的握着柄铲子,看了看旁边插腰趾高气昂的小公子,又看了看地上的惨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蓬松的土壤中,一颗人头悲凉的露在外面,脸上还有零星的泥土,身子以下全被埋在地里,动弹不得。 那家仆挣扎了几下实在难受,只得告饶:“公子,您行行好放了小人吧,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回头……回头我给您带只叫得最响的蝈蝈赔罪!哦不,两只……三只!”要不是手脚被缚,他都想伸指比出个三来。 然而这位大爷依旧一脸冷漠,不为所动。 见得此情此景,在旁的小厮犹豫良久,开口劝道:“小少爷,咱还是把人给放出来吧,要闹出什么事儿来,让王爷王妃知晓了,恐怕会怪罪……” “怕什么。”沈冽斜眼睇他,说得理直气壮,“我拿他给我娘的葡萄做肥料,叫我爹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我?” 想想的确不是有这个可能。 “小少爷,这、这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当肥料的。”他绞尽脑汁找说辞,“万一……万一,葡萄它不爱吃这款呢?” 沈炼听完倒是迟疑了半瞬,似觉有理,目光移了过去。 被埋之人当即死命点头。 “不管。”他仍旧坚持,“那也要试试。” “别啊小少爷。”小厮哭丧着脸,“事情若闹出去,小人肯定会没命的。” “瞧你这点出息。”沈炼嫌弃的甩了一句,随即拍胸脯向他保证,“有我在,我看谁敢动你。” 话刚说完,背后就阴惨惨的冒出个声音。 “我敢。”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沈炼打了个激灵,周身的鸡皮疙瘩集体齐刷刷的往外冒,方才还高昂着的头立马耷拉下去,瞬间便怂了。 和天底下大部分小孩一样,小世子如此嚣张跋扈的一个人,也没躲过怕爹的这个传统。 “……老爹。” 不远处的回廊下,一抹高大的黑影长身而立。 沈怿眉眼如旧,阴着一张脸,几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俯视他。 两个相似的面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沈炼才听得他爹那一声特有的开口前必不可少的冷笑。 “你胆子很大么?都学会活埋人了?再过几天是不是还要拆王府?” 言罢,望着这满地狼藉,愈发不愉:“无法无天,平日里教你的规矩,权当耳旁风是不是?” 一连串的问句,语气是一个比一个重。 听他把话说完,沈炼立马规规矩矩的承认错误:“爹,我错了。” “爹,我再也不敢了。” “爹,您罚我吧。” 然后熟练的撩起下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低垂,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沈怿盯着他,抱起胳膊冷哼:“演,接着演。” “老高教你的那套,半年前就不管用了。” “……” 他颔首发话:“怎么把人埋进去的,就怎么把人给我挖出来——自己动手挖。” 如此庞大的差事落在他幼小的肩膀上委实有点沉重了,沈炼终于哀怨地喊了声:“爹。” 沈怿侧过身没理他,“叫你娘也没用。” 闻言,后者还真敢开口:“娘……” 沈怿高高扬起眉,不等出声,月洞门内,书辞挺着笨拙的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之下慢悠悠往这边走,见状含笑道:“大年都过了两个月,这么快又跪上了?还想找你爹讨红包不成?” 看她走得颤巍巍,沈怿一颗心皆是悬着的,忙把儿子丢了跑过来扶她,薄责道:“你大着个肚子,还跑出来作甚么?” 书辞不以为然,“大夫说了,有身孕就该多走动走动,上回生炼儿那么不容易,这回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这会儿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子,胃口出奇的好,精神头着实不错,虽然一切瞧着非常顺遂,沈怿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对了。”行至葡萄架旁,书辞努努嘴,示意还巴巴儿在那儿看他的沈炼,“好好的,怎么又吓唬儿子?” 沈怿无奈:“你也不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事。” “这么点年纪便折辱下人,借刀杀人,仗势欺人,长大了还得了。” “小孩子一贯爱跟人学。”书辞抬手去拉沈炼,后者很懂眼色,忙顺着台阶下滴溜站起来,“准是你又当着他的面训斥侍卫了。”说到此处,她不由微恼,“讲了无数次了,有些东西不能让小孩子看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还好意思怪你儿子。” 沈怿:“……” 沈炼躲在旁边想窃喜,被他一个厉眼扫过来,当下敛容作严肃状。 “今后我会留意……不过这小子太难管教,把他扔给高远迟早废掉。”他看着沈炼冷然道,“再过几个月,我忙完军中的事,亲自来教他。” 明显感觉到抓着自己衣摆的手蓦地一抖,书辞讪笑了两声,把儿子往身后推了推,“那个先不急……你表舅来了,在厅里等你的,说是有要紧事。” 后者会意,应了一声,拔腿就跑了。 他哪里可能会有什么要紧事…… 知道书辞是在替他开脱,沈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摇了摇头,轻抚眉心。 因为有了小世子出生时的奇景,王妃腹中的胎很快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她这一次怀孩子比上一回更嗜睡,早上日上三竿才起,中午吃过饭就睡,等夜里戌时刚到,又忍不住困起来。 担心灯光太亮会影响到她,沈怿也只好早早陪书辞上床休息。 仲春已能听到虫鸣,远近高低,清脆悦耳。 书辞刚把手里的书合上,还没熄灯,就闻得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缝隙,很快又关上,一团黑影子窜了进来,手脚并用开始爬架子床,动作灵敏地钻到被衾中。 不多时,一只脑袋蹭出被窝。 书辞愣了下,笑道:“你怎么跑来了?” 沈炼叫了声娘,“我今天能在这儿睡么?” “可以……好好的,为何忽然想到来这儿睡?伺候你的嬷嬷呢?” “我想来陪妹妹。” 沈怿脸色微沉,在旁提醒道:“沈炼,你今年四岁了。” 后者小心翼翼地反驳:“还差几个月呢。” 书辞忙说不要紧,“你别老这么凶他,小孩子嘛,这个年纪爱撒娇很正常的。” 对于她这种“慈母多败儿”的行为不予置评,沈怿叹了口气别过脸。 让人又把桌边的灯再添了一盏,沈炼极其不识相地躺到了书辞和沈怿中间,刚要说话,后颈就被一拎,轻轻松松给提到了床边。 书辞:“……” “不好吧?掉下去怎么办?” 他不以为意,凉凉道:“床沿这么高,他人又这么矮,掉不下去的。” 沈炼在书辞背后龇牙咧嘴,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长得比他爹高。 春夜尚有几分微寒,将锦被掩好,书辞仍旧把儿子搂在臂弯间,和隆起的小腹贴在一块儿,看上去就像一口气拥了两个孩子入怀。 沈炼凑在她肚子上听,很稀奇,因为当真能感觉到动静。 “我妹妹真的在这里面吗?她几时能出来?”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你就这么确定会是妹妹?”书辞笑问,“倘若是个弟弟呢?” “绝对是妹妹。”他很笃定,“大姨上回亲口预言的,听高叔叔说,但凡从我大姨嘴里讲出来的东西,那就没有不灵验的……诶,我能让大姨保佑我快点长高吗?” “高叔叔那是胡说八道。”书辞摸着他的脑袋解释,“哪有什么灵验不灵验,这种事都是天意,全靠运气,而且你大姨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并非回回都能言中。” “这样啊。”他略有几分沮丧。 沈怿懒懒的枕着一条胳膊,打量她的肚子,曼声赞同道:“我看也不像,这胎瞧着个头不小,比怀沈炼那阵还大些,兴许又是个儿子。” 书辞长长嗯了声,把手放在小腹上:“儿子……其实也不错。”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现实后,五月初三,亲王府的第一位小郡主出世了。 看着枕边那个还没睁开眼的闺女,书辞在朦朦胧胧将要睡过去的那一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姐的嘴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了吗? 让京城翘首以盼的百姓们倍感遗憾的是,小郡主的出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象出现,平淡得毫无波澜,令人失望。 然而对于沈怿父子而言,这个孩子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檀木精雕细琢打制的摇车里,安静地躺着一团柔嫩的小生命,呼吸清浅,睡相极好。和沈炼生下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她似乎自带一种安宁的气息,不吵也不闹。虽说才那么小,五官没有长开,可沈怿就是认为,自己的女儿将来一定会很好看。 父子俩站在摇车旁,瞧着其中的婴孩,各自脸上都有些无措。 沈炼扒着栏杆,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又犹豫了下,转头问道:“爹,我能摸么?” 他默了良久,摇头:“你妹妹才睡着,别打扰她。” 难得的,沈炼如此顺从听话且不带半点反抗情绪地把手抽了回来,他觉得这个婴儿比他想象中柔软多了,而且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大概就如高叔叔所言,女人这类人总是比较柔弱的,就像他娘,每次和爹在床上打架时都没赢过。 沈瑶的到来,让整个王府产生了新的变化。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沈炼了。 随侍的下人发现,小世子折腾人的花样虽然一直在翻新,但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小郡主每日醒着的时候,老实得简直像被人“夺舍”了。 而沈怿相较于儿子,显然对女儿更偏心一些,居然也会有闲心拿拨浪鼓来逗她,当初少爷没享受过的待遇,眼下郡主算是一一尝了个遍。 在府上两位当家宠上天的细心照料之下,小郡主平平安安的长至周岁。 然而就在此时,出了一件颇为意外的事。 北方蛮族诈降,在边境滋扰生事,派去镇压的杨烨不仅败得一塌糊涂,连自身首级也被挂在城墙上示威。 这个丑闻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顿时人心惶惶,沈冽为了稳定民心,自然想速战速决,权衡之下打算派他出马。 其实出征对沈怿而言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北蛮一直只会躲躲藏藏,打完就跑,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原以为打几仗,吓唬吓唬便完了,结果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去,整整去了一年多。 小孩子年幼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约摸两岁才渐渐记事。 因此,在沈瑶开始认人的那段日子,沈怿远处北方未能参与,这样一来,造成的后果就很棘手了……那是中秋吃月饼的时节,一大家子人聚在王府里看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言书月家的小公子今年也满两岁了,拉着沈炼在树下玩蛐蛐。 气氛温馨祥和,众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沈怿是在此时回府的。 他走得急,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立在门外的那瞬,整个人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当下满院子都没了声音。 沈怿久未归家,难得对面全是脸之熟人,还没来得及叙旧,第一眼先瞧见了自己女儿。 一年不见,孩子长高了,五官也清晰了很多,像书辞多一点,文文静静的站在人群中,正怯生生地打量这边。 他走过去,撩袍蹲下,盯着小姑娘看了许久,唇边浅笑。 “阿瑶。” 沈怿自然而然朝她张开手,“还认不认得爹爹?” 沈瑶目光警惕地盯着他,铠甲在日头下寒光粼粼,沈怿对她来说整个一庞然大物,还是颇有攻击性的那种。 怀里的布老虎搂得越来越紧,她表情为难,终于转过头想去找自己的嬷嬷。 王爷在前,老嬷哪里敢出这个头,忙把小郡主往沈怿跟前推。 沈瑶如临大敌,一见她不顶用了,于是撒开手,准备跑去抱高远的腿,幸而后者反应极快,蹭蹭蹦出老远,一副自保之态。 书辞眼下有事不在场,她站在原地孤立无援很是着急,四下环顾了一圈,本能地冲着眼熟的,又离自己近的人扑去。 这一扑,就扑到了一个最致命的人身上——晏寻。 院中众人整齐地抽了口凉气。 沈怿嘴角的笑渐渐褪去,他双目眯起,神情不明地望着对面。 偏偏晏寻像是故意为之,不仅没松手,还宽慰似的在沈瑶肩头轻拍了两下,挑衅般地迎上他的视线,然后微微一笑。 “……” 在近处的几名侍卫已经清楚的听到那关节处发出的“啪咯”之声,背后汗毛直立,忙不着痕迹地退开数步。 沈怿似笑非笑地冲着晏寻站起身,对方也很配合地与他对视。 两道刀锋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其中仿佛暗藏着奔雷闪电,狂风骤雨,风雪冰天……感觉这二位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温明忙把妻儿老小护住,撤到几丈开外。 突然间,远远的听到一句诧异的惊叹。 “你回来了?” 几乎是在同时,双方眼里的敌意骤然散去,沈怿侧过身,青石板路的尽头,书辞神色惊喜地朝他走来。 “上个月接到书信,还以为你得耽搁好一阵,没想到能赶上中秋,太好了。” “一会儿去换身衣裳,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菜。” 言罢,她将晏寻腿边的沈瑶抱起,往沈怿身边凑了凑,鼓励道:“瑶瑶,你不是老说想爹爹么?现在爹爹回来了,给他抱抱好不好?” 沈怿微扬起眉,尽量让表情显得温和一些。 饶是娘亲在旁,沈瑶的戒备还是没放下,她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终究扭头去,紧紧抱住书辞的脖子。 “哎,你害什么羞,这真是你爹……” 早知道会是这般结局,沈怿倒也没太失落,只无奈的笑了一笑,轻摇头。 其实长时间赶路的人并不适合跟着吃喝玩乐,更应该好好睡一觉。 知道沈怿疲惫,众人没有待太久,用过饭后便告辞离开。 沈瑶原本是跟着书辞住在一块儿的,而今他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只一言不发地拽着自己的嬷嬷往别处走。 等书辞哄完了闺女回房,天色早已大黑。 刚锤着肩膀行至床边,沈怿便从后面抱了上来,一年没见了,想媳妇还是多于想女儿的,耳鬓厮磨了一番,问了句废话:“这么久没回家,想我不曾?” “想,当然想。”书辞抬手去摸摸他的头,回答得不是一般的敷衍。 实在不能怪她,成日里有两个要带孩子,还都是半大的年纪,最难伺候,忙得都没空想男人了…… 沈怿不知听没听出她的语气,良久埋首在她颈窝,半晌突然长长叹了一声,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郁结堵在心口。 “怎么了?”书辞总算发觉不对,“难得一家团聚,怎么还叹起气来?” “你说怎么?”他无奈,“为夫我在外面不眠不休的保家卫国,回来女儿却跟着别人跑了,我能不心塞么?” “我现在算是知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什么了。” 他自问自答:“八成是儿子不认他,何必自讨没趣。” 书辞明白缘由,忍不住想笑,转身去伸臂回抱他,轻拍着沈怿的背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不要紧,横竖瑶瑶还小,慢慢来,她会接受你的。” “自己的女儿还得要她接受?”沈怿摇头叹息,“天底下怎会有我这么可怜的爹……你也不帮帮忙,看着姓晏的欺负我,你就高兴了?” “什么话。”书辞推开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解释,“我可是天天拿着你的画像让女儿叫爹的,可画和人毕竟千差万别,谁让你一年没陪过孩子呢?” 作为父亲,未能尽到责任,还非得要闺女认自己是有点牵强了。 沈怿果然开始认真的反思。 书辞缓缓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对你,我觉得并不难。” “你高看我了。”他对小孩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是高看,你就没感觉……”书辞勾着他脖颈,忽然浅笑开口,“瑶瑶很像一个人么?” “谁?” “像你。” “怎会像我。”沈怿摇头,“不是更像你?” 她并不着急解释,只颇为神秘的扬眉,“你往后就知道了。” 但是往后…… 沈瑶仍旧对他保持距离,充满戒心,仿佛这个从天而降的爹更像个招人烦的不速之客。也不知书辞口中的那个“知道”究竟是指的什么。 沈怿觉得她说的并不全对,沈炼的暴脾气是源于他,而沈瑶则完全不同,她很文静,不爱闹腾,生来就是个秀气的姑娘。 而这一点也不像书辞。 不过女儿家温婉些没什么不好,今后长大了会更讨人喜欢,倘若不那么排斥他的话,沈怿想必会非常满意现下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小孩子的厌恶是不加掩饰,写在脸上的。 他不会哄,也没耐性,很快便选择了放弃,破罐子破摔。 然而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总猝不及防的发生,派去南疆小国的使臣失踪了,人是高远护送的,此事过错全在他,的确没什么好辩解。 可恰好遇上沈怿心绪不佳,当场就发了火,把一帮手下训了个狗血淋头,鸦雀无声。 其实相较从前,训人已经算是最轻的了,没动手开那间暗牢,众人已是谢天谢地,分外老实的垂头等挨罚。 偏不巧,沈炼带着妹妹路过花园,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是没什么,早就司空见惯,沈瑶却一个愣怔,毫无征兆的,“哇”一声哭了出来。 简直平地一声雷。 在场的几个大男人包括沈怿在内,全都懵了。 等回过神时,双双手足无措,各种法子轮流试了个遍,这小姑娘的眼泪比洪水还厉害,压根收不住。 沈怿只能让人先去找书辞,在原地里不安地踱步,实在是头疼,到底还是把她抱起,来来回回的走。 杯水车薪谈不上,倒有几分火上浇油的架势,越哭越厉害了。 最后还是沈炼灵机一动,不晓得从哪儿找到一张生锈的面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套上了,沈瑶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书辞约摸是在午睡,侍女没敢打搅,上来把小郡主抱走的是她奶娘,临行前还连声朝沈怿致歉,后者挥了挥手,显然已没脾气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一干人等齐刷刷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感觉有哪儿不对劲。 夜里将睡之际,沈怿冲书辞问道:“你到底每天给女儿看的,是什么画像?” 提起这个,她立马兴致勃勃地从案几后取出一卷画。 展开来一瞧,果不其然。 他咬咬牙,把画抖了抖,几乎快贴到她脸上,一字一顿:“带面具的?!” 书辞无比认真地解释:“这个比较好看。” “……” 还说女儿像他,哪里像他了?这母女俩的喜好分明是一模一样! 沈怿极力调整呼吸,仍旧没忍住,沉声叫了句“言书辞”啪的一下把手边的靠枕扔了过去。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怿父女二人的沟通都是经过那张面具,尽管他心里很不悦,可还是不情不愿的坚持了下来。 大概也是当了爹的人,在包容上,他居然有了很大的改变。 时节从秋入了冬又从冬转到春,初春,王府中的小池塘刚刚破冰,水面上浮着细细的一层冰渣。 沈怿出了书房往外走,脚下的泥土散发着青草的香气,有绿色重新破土而出。 他看着又一年的万物复苏,忽然感觉,自从那些事情落定后,日子一日过得比一日快了,五年的时光仿佛在眨眼之间,什么长公主、肖云和、青铜麒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那些旧时的记忆愈渐模糊,连偶尔回想起,细节之处也开始朦胧不清。 池塘边,站着个矮小的身影,依然搂着她的布老虎,只是目光专注地平视前方。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背影莫名的熟悉,似乎在梦里,或是许多回忆中见到过。 有那么一瞬,沈怿觉得自己明白了书辞那句话的意思。 水面的浮冰上悠悠飘着一个藤球,不是很精致,但看得出是被人经常把玩的,表面上的纹路被磨得很光滑。 沈瑶就巴巴儿地站在那儿,不吭声,也不离开。 老嬷知道她喜欢,想去找人帮忙捡,可一时半会儿又不敢留下她孤身一个。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有股劲风自耳畔划过,黑色的影子一路涉水,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捞球,转头,回身,一气呵成。 沈瑶看得发怔,只见那个分外高大的人在她对面落下,停得稳稳当当。 沈怿把手里的藤球随意玩了两回递给她:“拿好。” 话才说完,方意识到自己没戴面具…… 正担心这丫头会不会不给他台阶下,一双小手已颤巍巍地把藤球接了过来,随即扬起脸,声音略低地唤了声“爹爹”。 时隔那么久,沈怿还是头一回看见她笑,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板着张脸,不过笑得时候还真是……挺可爱的。 像书辞。 葡萄架下,秋千还在随风摇晃,凉亭内有人已摆好了瓜果,正在朝这边摆手。 沈怿微微一笑,伸手去牵她。 “走了,你娘叫你呢。” 她脆生生的诶了一声,一手抱着球,一手由他握着,脚步轻快的,往前方走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老王:为什么连女儿的好感度也要用刷的?? 面具:谢谢大家,又骗了一次戏份……好久不见!我又诈尸来更新了……【发誓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写包子】老王和辞的日常到这里就结束了。 因为暂时没有什么灵感,番外篇就先更到这里。 追文辛苦了【比心】 下一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