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就嫁羽林郎》 第1章 宫女清薇 承平元年,西宫。 自文帝年间,乃于此营建宫室为淑慎太后居所,至今凡三十余年。 当今太后周氏为皇太子妃时,每日由东宫往来此间,路途遥远,不知费了多少脚力奔波。一朝成为这所宫殿的主人、端坐堂上时,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而现在,这西宫之主面色沉沉的歪在窗前软榻上,说话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却带着某种难言的意味,“你可考虑好了?” 跪下地上的清薇不敢抬头,闻言伏身磕了个头,“奴婢只有这一个心愿,恳请太后娘娘成全。” 头碰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咚咚”作响,周太后转过头来看了清薇一眼,轻轻叹息,“你这又是何苦?难道这宫里不好?还是哀家对你不好?” 这个问题本不必问,所以清薇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力的磕头。 当年她初至东宫时,周太后怕她教坏了皇太孙虞景,一直心存芥蒂。是清薇跪在地上叩头,再三表明心迹,演说自己唯一的心愿便是将来能出宫,周太后这才释怀。 那时情景,倒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时过境迁,那时周太后不愿她留在虞景身侧,而今,却不愿她走了。 非是她小小一介宫女有多紧要,不过因为这些年来跟在他母子身侧,知道太多隐秘,怕她离宫之后不受节制,又平添出许多事端罢了。 这些,清薇自己心里知道,所以今日来时,就已抱定决心。 或是出宫,或是死。 “好了,做出这幅样子做什么?哀家亦未曾说过不允,不过陛下那里,你也知道,哀家如今哪里能做得主?”周太后眼见着清薇额头已经磕红了,这才开口,“起来吧,让陛下瞧见,又该心疼了。” 清薇便止住了叩头,却也并未起身,依旧垂手跪着。刚才磕头时她没有留任何力气,这会儿额头上火辣辣的,脑袋也有些微眩晕之感,只是强自压抑着。 身着蓝袍的内官脚步匆忙的步入,看了清薇一眼,低声道,“太后,陛下来了。” 话音才落,年轻俊美、身着黄袍的帝王便被人簇拥着大步迈入了殿内,见清薇跪在地上,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仿佛凝霜,“这是在做什么?” “这丫头也就那么一件心事,还能是为什么?”周太后叹息一声道。 虞景上前给太后请安,而后在她身侧坐了,这才转头看向 地上的清薇,问出了跟周太后一样的话,“就这么想出宫?朕待你不好?” “陛下和太后隆恩,清薇永世难忘,出宫后必定早晚祝祷、焚香诵经,为陛下和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清薇说着,又磕了个头。 “也罢,你是个最滑头的,不想听的话,总能找到歪理来应对。”虞景哼笑了一声,“然而朕既为这天下之主,你的歪理,朕说是就是,说不是,那便不是。” 他的语气很轻,但这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针落可闻。 帝王之威,原本就不在声高。 “奴婢知道。”清薇道。声音平稳,竟像是丝毫未曾被帝王威严所震慑。 周太后微微皱眉。她的心情十分微妙,其实本来她也是属意将清薇留下,毕竟这么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清薇是最得她心意的,若没了这个人,便如没了半个臂膀。 然而自从知道虞景有意纳清薇为妃之后,这种意愿便淡了许多。不是她不愿意把自己身边的得意人给虞景,只不过她敏锐的察觉到,清薇对虞景的影响太大了。 帝王身边可以有知心人,却绝不能有弱点。清薇的聪明,周太后比谁都清楚,她绝不乐见儿子被清薇捏在手心。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她还是更愿意未雨绸缪,防微杜渐,而不是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去解决。 “何止陛下舍不得,哀家也一时离不得这个臂助。”周太后慢慢的开口,“只是说起来,从前是哀家亲自开口允了她的,如今虽舍不得,却也不好食言。” 虞景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清薇的家人早就没了,出了宫也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太后又如何忍心?” 明明是清薇的事,但这两人却根本不问她的意见,兀自商量起来。 清薇只觉得膝盖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额头上火辣辣的,脑子里越发昏沉,就连皇帝和周太后的话,也隐隐约约似远似近。 这一个月来,先是先皇病重,储位争夺越发严酷,其后新皇登基又是许多忙乱,再有太后移宫之事也要她主持,清薇每日只能抽时间小睡一两个时辰。好容易撑到诸事都了结,却得知恩放出宫的宫女之中,并无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清薇真有天塌地陷之感,若非多年来养成的心性城府,怕是早撑不下去。 但她还是跪在了这里。 太后和皇帝商量片刻,谁也说服不 了谁,最后太后看了清薇一眼,道,“哀家乏了,皇帝扶哀家到内室去吧。” 皇帝知道是有不方便当着清薇说的话,便依言起身,扶着太后进去了。 到了内室,太后坐下后,才看着虞景叹气,“也不是哀家不愿意让你纳新人,只是陛下再看重清薇,她毕竟出身低,只能封最低等的侍御。以她的心气,岂肯受这样的委屈?” 别看清薇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宫女,却是陛下和太后都看重的红人,就是皇后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姐姐,遑论其余妃嫔。倘若真的做了侍御,却是见个人都要下跪。再者宫中女子的手段,太后自己再清楚不过,没了如今的地位,清薇只怕会受尽磋磨。 虞景闻言,沉默了片刻道,“那朕就封她才人之位。” “胡闹!”太后轻斥道,“陛下既已登位,便该以国事为重。如今朝政还未尽掌,倒要为个后宫女子破例,朝堂上那班谏官岂肯干休?若是如此,便是哀家也不能留她了。” 这“不能留”的意思,自然不是不能留在宫里。 知道太后已经起了杀心,虞景只得妥协道,“明日朕便宣司礼监的周徽入宫。” 司礼监主祭天之事,善能占卜凶吉。这周徽更是幼年学道,十分精通此事。当年便是他卜出太孙命中有福星辅佐,不久之后陈妃便将清薇送到东宫,称她是个有福气的。而清薇到了虞景身边第二日,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劫难。其后她在周太后和虞景身边出谋划策,往往皆能出其不意、逢凶化吉,母子二人渐渐已经认定了她便是所谓福星。 虞景的意思很明显,既是他的福星,自然就要留下。但值不值得给出才人之位,却要看周徽如何说了。 太后沉默片刻,摆手道,“也罢,你去吧。” 虞景应了一声,然后便从内室退了出来。见清薇还跪在原来的地方,便走过去亲自把人扶了起来,“你这又是做给谁看?” 清薇站起身,身子便轻轻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虞景伸手来扶,却被她避开,后退两步站稳,低头道,“多谢陛下。” “可怜见的。何必这般折腾自己?到底心疼的还是朕与母后。只是你这苦肉计既被看穿,也就没有效验了。”虞景见她额头上已经微微沁血,不由伸手去触碰。 清薇又后退了两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冷冷看向他,让人不敢造次。 虞景收回手,含笑道,“朕就爱你这个样子 ,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倘若你留下来,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这般死心眼的想出宫?莫不是外头还有情郎等着你?” “陛下请自重。”清薇冷声道。 宫女入宫,就是皇家的人,终身之事是没资格自己决定的,何况是私下还有情郎? “朕若不自重,你这会儿就该在承恩宫侯驾了。”虞景道。一宫主位之下,没有资格让皇帝驾临自己的住处,承宠时便只能由内侍驾车送到承恩宫中,沐浴更衣,等候圣驾。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朕究竟哪一点待你不好,你这样不甘不愿?” 清薇想了想,抬头看了虞景片刻,才微微笑道,“陛下龙章凤姿、才华出众、又广有四海,无论才貌权势,样样都好,世间女子见之必然倾心。然而清薇虽然身份低微,却是心比天高,这一世倘若要嫁人,必只为正妻。”她说着眸光一转,紧盯着虞景,颇有咄咄逼人之势,“陛下愿意立我为后么?” “荒谬!”虞景险些被她的眼神惊住,一甩衣袖道,“一国之母,岂是儿戏?” “那便是不能了。”清薇语气平淡的道,“既不能,为何不愿成全清薇?我样貌平平,身段也绝称不上多好,陛下素日所见俱是世间绝色,难道还不够么?” “自然不够。”虞景道,“你既替我挣来了这皇位,自然我想要的,都要拿到手里。——这话还是你教我的,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记得了么,清薇?” 原本他要留下清薇,是种种原因促使,倒未见得是自己有多喜欢。然而男人多半犯贱,清薇越是拒绝,他心里反而越是有兴趣了。 “奴婢自然是记得的。”清薇垂下头,缓声道,“不过今日,奴婢要对陛下说的是另一句话:世间之事,月满则亏。纵是帝王,想占尽一切好处,亦是不能的。” 然而此刻,初登皇位意气风发的帝王,还听不进这些道理。 “朕不能占尽一切好处,将你留下却是足够的。” 第2章 走出宫门 虞景离开之后,几个小宫女才跑进殿里。碧月走到内室,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片刻,转回来低声道,“太后睡了。”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碧云拉着清薇的手,扶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她额头上沁血,又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精巧盒子,打开取了淡绿色的膏药替她抹上,然后方问道,“清薇姐姐,陛下和太后不允么?” 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着清薇。 这几个小宫女,都是在她之后才来了周太后身边的,受她调/教,自然也感念她的恩情。清薇聪明能干,一向得太后和皇帝看重,人人都看在眼里。在其他宫女眼中,是顶顶能干的一个人,仿佛世上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然而再厉害,又怎么能拧得过主子们呢? 清薇闭着眼,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微微摇了摇头。 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担忧之色,最小的翠华道,“清薇姐姐,当真要走么?” 清薇想出宫这事,不论是从前在东宫和还是如今搬到西宫,都不算是隐秘。这也是其他宫女服气她的地方,皇宫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就算是宫女,伺候的也都是顶顶尊贵的贵人们,那是几辈子换不来的福气,偏偏清薇就能舍得下。 舍得下也就罢了,她还能让太后开口答允。 须知虽然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均可出宫,但也不是年年都有这样的机会。有了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走。 今年恰是新皇登基,恩赦天下,宫中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之前清薇说要走,大伙儿虽不舍,却也没人开口挽留过。这宫里的日子好不好,不过在自己心里罢了。清薇想走而能走,正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 谁知等内府出了名册,清薇却根本不在上面。 这种事,内府是不会弄错的,那就只能是太后这边拦着。主子要留人,清薇自然就走不了。所以她回来求太后恩典,众人自然都跟着担忧。这会儿听说果然未允,不免担心清薇心里过不去。 所以翠华这样一说,清薇还未开口,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说起留下的好处,又个个都说不舍得她,留下与众人作伴正好云云。 清薇睁开眼睛,微笑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这就是不死心的意思了。 小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清薇又道,“各人手中都有差事,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仔细待会儿嬷嬷们查问起来,无法 交差。” 众人这才散去,只有碧月留了下来,低声在清薇耳畔道,“姐姐,张总管让婢子带话,陛下明日召司礼监周大人入宫。” “周徽。”清薇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碧月也离开之后,清薇才放松下来,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进内室去,候着太后起身。虽然额头上的伤痕还在,但清薇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尽心伺候。周太后见状,不免一叹,“哀家也想放你出宫,只是陛下那里,着实为难。” 她虽然是太后,但皇帝已经成人,并且身登至尊之位,御宇天下,纵是生身之母,也管束不得。 “蒙太后垂爱,奴婢心中都记着呢。”清薇道,“其实奴婢要出宫,非但是奴婢想走,亦是不得不走。” “这却是怎么说?”太后问。 清薇微笑道,“方今陛下登基未久,虽然有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辅佐,大事上不会有差错,但几位皇叔犹在壮年,朝中却仍是暗流涌动。是以如今最紧要的,乃是收服人心,并诞育皇嗣,如此朝堂可安。” “理应如此。”太后不由点头,“你素来是个仔细的,这些事情上不会看错。” “太后谬赞。”清薇谦辞一句,才继续道,“然而如今陛下潜邸旧人未及分封,便要赏奴婢天大的恩典,倘若此事当真成了,只怕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非是奴婢有多紧要,不过人人都正要看陛下如何行事罢了。” 清薇方才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细细思量这件事。皇帝的态度不必再提,但太后那里,却是十分微妙。 她不愿意让自己出宫,是怕没了辖制,但也不愿自己留下,怕皇帝受到的影响太大。 想明白了这一点,清薇便决定对症下药。所以方才这一番话,句句都暗合了太后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清薇不能留在宫里”的想法。这样一来,自己的下一步,方可实施。 第二日周徽进宫面圣。 他已年届五十,两鬓微白,留了几缕长长的胡须,身上穿的不是寻常官员补服,而是广袖长袍的水合服,脚踏芒鞋,头顶云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虞景虽然意气风发,但见了他,也不由端正敛容,亲手将周徽福气,又吩咐身边的内侍,“给周大人看座。” 等周徽落座之后,虞景便道,“今日请周大人入宫, 是为朕的一桩私事。八年前,周大人曾为朕占卜,言朕身边有福星辅助。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周徽低头道,“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然后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虞景面相,一面轻捋胡须,掐指推算,然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皱,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虞景见状,不由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周徽放下手,道,“从前老臣便对陛下说过,世间祸福本是恒定。因有福星忠心侍奉,陛下自然也得可借得福气。只是俗语云,有借有还,如今怕是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 “这是何意?”虞景问。 周徽细细解释,所谓的将福气还回,即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身都会陷入低潮之中,诸事不顺,直到将这些福气尽数还清。也就是说,接下来继续将清薇留在身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有坏处。 说完之后,周徽还安慰道,“不过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得天庇佑,想来就是将福气还回,也无大碍。” 然而虞景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这话听起来荒谬,他却不能不信。 毕竟先皇驾崩,虞景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上头还有四五位年富力强的叔父在。这几位王爷各有心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被侄子辖制,加上手里也不是没有任何势力,要给虞景添些麻烦,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龙天子得天庇佑,不会有大碍,前提是没人给他找麻烦。而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虞景赌不起。所以这件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原本是想用周徽的话堵住太后那边的异议,将清薇留下,未料却惹出了新的问题。虞景思量片刻,问道,“不知周大人可有化解之道?” 周徽道,“这却也简单。只需陛下将那福星远远送走,便可减缓福气逆回的速度。倘若能让福星潜心为陛下祈福,或许反能有所补益。”他半个字也不问福星是谁,只道,“老臣家中有杨一真人手书《五斗经》一卷,世受供奉持诵,颇有妙验,愿献与陛下。” 虞景只微微沉吟,便点头许了。 周徽离开之后,他并未立刻前往西宫,而是将今日奏折批复完毕,待心绪平复,这才起身摆驾前往。 太后已是等候多时,见了人,立时拉着他的手问,“周大人怎么说?” 清薇立在太后身侧,低眉顺目,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闻言立刻福身告退,好让母子二人说些私房话。 虞景眼神从她身上扫过,不紧不慢道,“周大人言,祸福恒定,借用的福气难以长久,总要还回去。若要破解时,便需将福星远远送走。” 他说完这句话,清薇已退到门口,抬手将门扉合上,然后才觉得心跳略微平复。 皇帝是在疑心她了。 也是,她这里才想出宫,那边就这样凑巧,周徽偏相出了这样的结果。他这会儿过来试探一番,也是正理。 殿内周太后听到他的说法,也不由皱眉,“这样凑巧?” “想来她也没有这样的能耐。”虞景哼笑道,“应是巧合无疑。事已至此,就算母后舍不得,怕是也只能放人了。” 周太后微微颔首,“也罢,既是天意如此,便不得不从。其实认真思量,如此也未必是坏事。陛下的心思,哀家都知道。让这丫头出宫去住几年,等这宫里宫外的事情都处置停当了,再让她回来,岂不好?” 虞景沉默片刻,起身道,“就依母后所言。儿子那里还有些公事未完,便先告退了。” 从殿中出来,见清薇守在门口,虞景站住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薇本以为他会开口,但虞景竟只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她转身进入殿中,走到周太后跟前跪下。 周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出宫之后,也当小心行事。若有过不去的坎儿,便进宫来,哀家与你做主。”言辞恳切,极是动人。 清薇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奴婢省得。” 在内心深处,却至此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要命的深宫生涯,终于结束了。 皇帝不会知道,清薇自然是没能耐制造这样的巧合。真正主导这件事的人,正是他的母后。 承平元年四月初三日,清薇携着个不大的包裹,过了安定门,便这般走出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宫大内。 第3章 将来打算 安定门在皇城以西。出了此门,再往西便是鼎鼎有名的西市,京城绝大多数的货物在此交易,几乎从早到晚都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常。西市周围,则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划分成各个里坊。 清薇在宫门口略站了片刻,往前看是一片熙攘热闹,往后看是巍峨高墙,重门深锁。 直到这时候,她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是真的离开皇宫了。虽然从十五年前入宫那日起,她就一直告诉自己迟早能出去,一直在为这一日做准备,但究竟能不能坚持到这一天,其实连清薇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到底还是过去了。 皇城外每日都有羽林卫巡逻守卫,这会儿清薇站在这里,自然很快便有人上前驱逐。 “皇城重地,不可久留,姑娘快走吧。”那人还算客气的道。——这几日宫中放还宫女,时常有人出来,众人都习惯了。清薇是从宫中出来的,也许从前就在哪位贵人跟前当差,自然还是客气些为好。 清薇这才回神,转身一步步往前走。 她的脚步一开始有些沉重,但渐渐便轻快起来了。无论那深宫之中发生了什么,如今都跟她没有关系了。而崭新的生活,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让清薇心头不由雀跃。 既是早就决定要出宫,清薇自然也做过相应准备。她早托了人,在西市附近购置了一处小院子。地方不大,只得三间屋子,十几步远的天井种着一株高高的丁香树。这会儿正是花开时节,紫色的丁香花坠了满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香气。 清薇将这院子里外看了一遍,心中十分满意。虽然京城居大不易,这个小院子几乎花去了她大半积蓄,但都是值得的。 看完之后,清薇出门,上街找了个掮客,让他帮忙寻人来打扫院子。不一时掮客便领了三五个妇人过来,清薇同她们议定了工钱,给了掮客佣金,这才领着人回来,指挥她们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些妇人们也都住在附近,不过是为挣两个钱补贴家用,这才出来做活儿。清薇一面带着她们打扫,一面便问起附近的事。妇人们拿了工钱,自然也十分热心,不一时清薇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院子所在的里坊名叫长寿坊,坊中唯一的奢遮人物在羽林军中供职,就连里长也十分敬畏。有他镇着,这长寿坊中,连那些三只手和拍花子都是不敢来的,安宁得很。说来也巧,这人就住在清薇隔壁。 清薇独 身一人,要入住这小院,妇人们自然也对她的来历十分好奇。清薇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明日恐怕整个长寿坊都会知道,不过她也有借这些人的嘴的意思,便也不隐瞒,直言自己是才放出宫的宫女,因着家中早没人了,所以便留在城中讨生活,请众人往后多多照应云云。 京城脚下的百姓对朝政更加敏感,何况是新皇登基这样的大事,哪怕是市井妇人,也有耳闻。新皇登基之后,按例大赦天下,宫中亦得蒙恩典,更是近来京城百姓都会议论的新鲜事。何况出宫的宫女不独清薇一人,因此纷纷恍然,不再多问。 心中对清薇便多了几分说不明的敬重。哪怕是个宫女,在宫中那也是侍奉贵人的,无论眼界还是能力,都非一般人可比。自然跟她们这些普通人不太一样。 忙忙乱乱,总算将院子收拾停当,清薇又请其中住得最近的一位妇人领着自己去采购各种日用品。这些东西,倘若清薇一个脸生的大姑娘自己去买,说不定就会遇上欺客的。带了熟人前去,既能挑到好的,还可以请她帮忙杀价。 饶是如此,等这些东西买完,清薇囊中便也不剩多少钱了。 她抓了一把铜子递给帮忙抬东西回来的妇人,“刘嫂子,真是多谢。若不是你,我一个人还不知怎么好。这些钱拿回去给孩子买糖吃,可不要嫌少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刘嫂子推辞两句,到底接了,面上便现出几分赧然,“你一个姑娘家,往后一个人过日子,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 清薇点头,“正是想问刘嫂子呢,附近可有什么我能做的活计,还望刘嫂子替我介绍一番,也好设法谋个生计。” 刘嫂子说,“能做的事情倒是不少,最差如我这般手脚粗笨的,还能替人浆洗洒扫,清薇姑娘这样伶俐人,自然更不必愁的。我听人说,大户人家都愿意请宫中出来的姑娘们到自家坐馆,教给姑娘们规矩礼仪、针织女红等事。清薇姑娘若有意,回头我替你打听去。” “说出来不怕刘嫂子笑话,我在宫中做的是端茶倒水的活计,其他诸事一样不通的。怕是做不好这女教习的差事。”清薇道,“可还有别的?” 刘嫂子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宫女也分三六九等,她自然知道,听清薇这样说,便问,“不知姑娘侍奉的是哪位贵人?” “虽说是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不过这端茶倒水的,也不独我一人你,算不上什么,也不入太后娘娘的眼,不敢用她老人家名号招摇。”清 薇状似随意的道。 “乖乖!”刘嫂子惊叹一声,心底才冒出来的一点轻视当即消失,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和蔼,“是我眼拙了,姑娘既能得太后娘娘看重,想来必有不凡之处。咱们能与你比邻而居,说不得沾些仙气,说出去都面上有光。去给人做女教习,反倒是误了你了。” 侍奉过太后,那就不是什么人家都有资格请她去做教习的了。刘嫂子想着,回头就告诉外头那些人,对这位姑娘还是敬着些为好。虽然清薇说是不入太后的眼,但刘嫂子怎么会信?只当是她的谦辞罢了。 就不说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宫中随便哪个人随口一句话,他们这整个长寿坊,怕是都担待不起。 这么一想,心中自然就不敢再有别的念头了。 清薇也不是真的要寻差事,不是她自夸,若要养活自己,随便做什么不成?之所以要起这个头,不过是想借这张嘴将自己的事情宣扬出去,让其他人心里有数,别贸然来找茬。 她以前看话本故事里,对那些有能耐的人大隐于市十分不解,你不露出你的厉害之处,又怎么能怪别人不长眼上来冒犯?毕竟世上多的是凡人,看不透高人的伪装理所当然。 尤其她一个姑娘独自居住,倘若真的神神秘秘,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流言蜚语淹没了。而且又容易引来那些闲汉和登徒子,摆明了身份,才没人敢随意招惹。 清薇跟刘嫂子定好了明日治一桌席面请今儿过来帮忙的妇人们暖灶,让她帮忙去通知各家。刘嫂子很高兴的应了。今日来了那么多人,清薇独留下她帮忙,多赚了一注钱,已经是好事了。现在清薇又请她帮忙,自然比别个更亲近,想来往后总有好处。因此她还主动提出明日一早就带人过来帮忙准备。毕竟清薇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肯定是做不来这些的。 清薇再三道谢,送她到门口离开,心想这些新邻居倒也不算难以相处。 她在宫中,不知见过多少难缠的人,自然不惧与这些市井妇人们周旋,但若能和睦相处,她也乐得少费力气。 关上了院门,清薇走到那株丁香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紫色的花朵,心情也跟着轻松明快起来。 “真好啊——”她轻声感叹着,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放松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等这一口气吐尽,清薇睁开眼睛,却冷不防撞进了一双深邃黑沉的眸子之中。 就在丁香树前面的院墙 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男子。由清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身子,想来应是站在墙那一侧的梯子上。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抓着个坛子,目光沉沉,带着几分审视的盯着她。 骤然看到陌生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若换了别的小姑娘,怕是要忍不住失声尖叫。但清薇虽然吓了一跳,却不过后退两步,立刻回过神来。 第4章 羽林将军 刘嫂子方才提过,她隔壁住着的,就是那位长寿坊唯一的大人物,在羽林军中供职的,听说还不是普通侍卫,算是个小将军。至于具体是哪一等级的军衔,平头百姓哪能说得清楚? 想来就是他了。 既然弄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是不明不白出现的陌生人,清薇自然也就镇定下来,福身施礼道,“这位将军,小女今日才搬来此处,往后还要请将军多多照拂。” “你认得我?”男人沉默的看了她片刻,才将手中坛子小心放下,开口问。 清薇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但今日来帮忙的嫂子们都言,这长寿坊多赖将军看顾,才能如此安定。” 高帽子谁会不喜欢?反正只是不要钱的好听话,清薇并不吝啬。 老实说,之前听说是羽林军中的将领,她本以为会是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毕竟能入选羽林卫的平民子弟很少,能被擢拔提升者多半都是靠熬资历。现在见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心里自然也有些忐忑。 所以,多说些好话,将对方架在道德制高点上,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身安全。毕竟被人看成大英雄和保护神,自然会不由自主的往这个方向靠,不会轻易做出不符合这种“人设”的行为。 比如调戏民女什么的。 清薇很高兴的发现,站在墙上俯视着她的这个男人,也未脱离这个范畴。听闻清薇的话,他似乎有些赧然,忍不住抬手在颈后抓了抓,“姑娘谬赞,都是近邻,互相帮衬罢了。” 顿了顿,又说,“在下姓赵,赵瑾之。” 清薇笑了,“这可真是凑巧了,我也姓赵。”虽然这个姓,自入宫之后便再未用过。其实清薇也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已故陈妃娘娘赐的名。不过清薇觉得比自己从前那个好听,倒更喜欢这个。 赵瑾之面上也露出几分意外,接着就放松了许多。在这时人的眼中,天下同姓之人,若细细推敲起族谱来,往上数几代,说不准都是一家。如此一来,原本因为单身男女对话所带来的拘束和不自在,就消散了许多。 “原来是赵姑娘。”赵瑾之道,“不知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清薇垂眸道,“不瞒赵将军,小女子家中已是无人了。” “那你怎么孤身一人到京城来?”赵瑾之有些吃惊。毕竟要住在京城,开门七件事,足以拖垮一户人家。就是他这个单身汉,羽林卫俸禄虽不低,但每个月所费颇多,其实 也是没什么结余的。若不是自己还有些手段,恐怕连家底都攒不起来。他尚且如此,何况清薇一个姑娘家? 所以如果清薇一个人,自然是住在小地方更好,搬到这里来,却是令人不解。 清薇道,“非是从别处搬来。我自幼便进了宫,今年蒙陛下恩典,方才出宫。只是在宫里时已经托人打听过,我家里已是一个人都没了。既然家中已经无人,回去也没意思,索性就留在京城度日。” 毕竟从小住在当地,和忽然搬回去是完全不一样的。小地方的民风保守,一个单身的姑娘想要住的安稳并不容易,尤其是周围没人帮衬的时候。倒还不如留在这里。 但赵瑾之听了这番话,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这些,而是吃惊的看着清薇,“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 清薇:“……” 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瞧着这般不像么?” “不像。”赵瑾之老实的回答。 羽林卫负责戍卫宫廷,他自然也是见过一些宫女的。但是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宫女看上去都灰扑扑的十分老气,怎么看也没办法跟清薇联系在一起。 清薇听了他的这番解释,顿时哭笑不得。只得解释了一番宫女职责不同,服饰和装扮也不同的道理。羽林卫能看到的宫女,多半都是做粗使活计的,自然穿着和打扮都力求不起眼才好,可贵人们身边伺候的,若也都灰头土脸,岂不跌了脸面? 不过身为女子,有人称赞自己年轻,到底还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清薇心里给这个赵将军贴上了个鲁直的标签,对他倒生出了几分好感。至少不像是个会仗势欺人的。自己住在他隔壁,想来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倒是无形中免去了清薇最大的隐患。毕竟她不怕那些人白天来骚扰,就怕夜里有人偷摸进自己院子里,若是闹大了,她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有赵瑾之在,就不必担忧了。 一番对话之后,二人都不再这般拘谨,清薇见赵瑾之换了两次手,知道他站在梯子上想必十分辛苦,便主动道,“我今日搬来,行囊还未收拾,就先告辞了。” 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你且去忙。”顿了顿,又道,“咱们既是同宗同姓,自然该互相帮衬,赵姑娘若往后有什么要使力气的粗活,只管唤我便是。” 清薇含笑应了,但却没想过真的叫他帮忙。 邻里一场,对方愿意照拂自己,这是情分。这样的 情分岂可挥霍在平日里这些无足紧要的小事上? 反正大魏国民风开放、商贸盛行,这天子脚下的京城更是风气最盛之处,举凡能够想得到的物事,就能找到卖它的人。沿着门前巷子走出去,到了街上,随处可见出来卖力气的年轻男子,花上一点铜子请人并不麻烦。 不过,想到这个“钱”字,清薇将自己剩下的家底取出来又清数了一遍。 大件就是两根金钗,两只银簪并一盒子各色宝石。原本还有一盒珍珠,但珠子不易保存,放久了便会发黄,到那时便不值钱了,因此清薇买这院子时,便将之兑了银子。除却买房和今日置办各色物品的花费,剩下的就是清薇手中能动用的现银:十两的银锭两个,碎银子七八两,三吊铜子。 一盒子宝石,是清薇保命的东西,清点结束之后,她便找来工具,将床底的一块地砖撬开,挖出巴掌大小的空隙,郑重的将密封了的铁盒子放进去,重新盖上地砖,又在上面放了几只箱子作为伪装。除非是要命的大事,否则这些东西,她都不打算动用。 两根金钗是应急的东西,若有个病痛或是意外,才会拿出去兑银子,暂时也用不到。 余下的便是她现在可以动用的钱了,加起来不到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看起来很多,寻常小康之家,一年也不过这些抛费。但那是在别处,住在京城里,早上睁开眼睛,连洗脸水都要花钱去买——不过这个清薇不必担心,她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就算水不能喝,平日里使用应是足够了。然而吃穿住行,别的哪一样能省去? 所以虽然还有一点积蓄,但这天夜里,躺在床上时,清薇便开始思量自己要做什么营生了。 她是从进宫时就想着出来了,这十五年的时间,自然不是白费的。之前跟刘嫂子说的话自然都不作数,针黹女红厨艺乃至种花的技艺,她都是学过的。那时候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知道出了宫,总得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因此一有学习的机会,清薇几乎都会认真投入的去学。 她也不是一进宫就有机会侍奉贵人们的。先是在掖庭宫中学了整整两年的规矩,清薇如今所会的这些手艺,多半都是这时打下的基础,但也不过是会了罢了,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入不得眼的。 然后,清薇遇到了一个对她的人生影响深远的人,那边是先帝的陈妃。 陈妃娘娘是先帝潜邸旧人,温柔和顺,姿容性情都不出众,无子无女,在宫中便如隐形人一 般,直至治文三十年,清薇被分到她宫中之后,适逢先帝五十整寿,大封后宫,她才从嫔晋了妃。 圣寿那日,头一次得到机会在陈妃面前露脸的清薇向她献了一瓶茶花,陈妃瞧着喜欢,就选了一枝簪在鬓边。寿宴上先帝见了,便夸了两句。就是这两句称赞,让当时的陈嫔搭上了大封的顺风车,晋了妃位。 因了这事,陈妃对清薇十分看重,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便将人带在了身边。 这之后整整五年的时间,清薇一直跟在陈妃身边。宫中都说陈妃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但唯有清薇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厉害。她现在所有的一切——眼界、学识、气度、城府甚至行止仪容,包括她所有能够拿得出手,曾让周太后和皇帝虞景频频夸赞的各项技能,女红厨艺、辨识茶叶药材甚至精研佛经,全部都是陈妃教给她的。 所以周太后和虞景从不知道,在清薇心中,她的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她视陈妃如师长、如父母、如主人。陈妃薨逝后,她遵照陈妃的意思来到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周氏身边,尽心尽力的辅佐这母子二人,但在她内心深处,那深宫之中已再无值得留恋的东西。 甚至最初究竟为什么惦记着要出宫,清薇都忘了。她只记得陈妃说,“你是宫女,你能出去。” 多年后清薇已经懂得,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在自己身上寄托了怎样的厚望。 第5章 家常滋味 在清薇学习到的所有技艺之中,毫无疑问,刺绣是最费工夫、但也最容易挣钱的手艺。何况她学的还不是一般的刺绣手艺,而是早已失传的璇玑纹。 这种纹样最初是一位名为璇玑的女子所创。这位蕙质兰心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如今已不可考。坊间虽流传着种种说法,但应该都不足采信。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璇玑姑娘存世的作品并不多,只有十几幅。 因为这种作品耗费心神和精力,往往一两年才能得一幅,而虽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璇玑早逝时不到三十岁,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刺绣要学好并不容易,假设她十五岁便成名,三十岁逝世,中间也不过十五年而已。 因其稀少与难得,所以璇玑纹的价值非常高,是许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藏品。 而璇玑纹之所以被人看重称誉,是因为它采用独特的手法,能在细纱上绣样而不让纱走形,且绣出来的图案灵动逼人、栩栩如生,又不会影响细纱的轻薄柔软之特性。而且绣成之后,双面皆可看出不同纹样,巧夺天工,令人赞叹。除此之外,每一幅璇玑纹的作品之中,都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暗纹。 截至目前,已经证实是璇玑纹的六幅作品都是已经破解了暗纹的。剩下那些无法破解的,自然也就只能存疑。 这样贵重的璇玑纹,就连皇室也只藏有两幅正品,许多人挥洒千金只愿求一见而不可得。清薇可能是这世上见过璇玑纹最多的人了,因为在陈妃的宫殿之中,藏有不知多少件这样的绝世珍品。不过她临终之前,已吩咐清薇将自己所有作品尽数付之一炬。那样的盛况,想来永不会再有了。 也正是因为数量过于稀少,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有流通,所以清薇是不可能用这门手艺来挣钱的。如同那一匣子宝石一样,这些都是她压箱底,用来保命的东西,不到千钧一发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毕竟现在的她,小心低调才是正确的选择。若不懂得藏拙,树大招风,说不准顷刻间祸患就会降临。 不过寻常的女红绣品,也难不住她。时下商业之风盛行,本来就有许多不便出门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在家中纺织刺绣为生,市面上自然也有不少收这些东西的商家,不愁卖不出去。清薇手艺好以此养活自己绝无问题。 但她并非一般闺阁女子,更不可能真的每天都关在家里埋头做针线。她若是这样的人,当初也就不会一心想着出宫,该努力锻炼自己的技艺,去尚衣局下的绣坊才是。那里有全天下手艺 最好的绣娘,经手的每一件作品都精益求精,两三年才能做出一件衣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若宫中能出个会璇玑纹的绣娘,她自然能名传天下,得到无数赞誉、名利滚滚而来。 但清薇不喜欢。 她是受不得束缚的性子,这些技艺她都学了,也十分用心,但像许多绣娘一样痴迷,乐在其中,她自问是做不到的。对她而言,技艺就是技艺,是她赖以傍身的手段,却不能左右她。 她连皇宫都闯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所以偶尔做一两件绣活补贴一下可以,但还是要有别的营生才好。至于具体做什么,还得这几日上街去瞧过了才知道。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宁,清薇久违的梦到了陈妃。梦里应该是春日,陈妃坐在永宁宫西殿的耳房内,倚在靠窗的软榻上,低着头做针线。她做针线的时候全神贯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的环境变化,而屋里又只有清薇一个人。于是清薇便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光明正大的偷看她。 陈妃娘娘真好看哪!那时她的心理只有这一个念头。 很奇怪,陈妃容貌并不绝美,身段也只算普通,但清薇就是无端的觉得,她才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那时她年纪还小,对将来的思考并不确切,只隐约的在心里埋下一个念想。 ——她想要成为像陈妃那样的人。 醒来时清薇满心惆怅,翻身看到这与永宁宫截然不同的屋子,鼻尖一酸,眼泪便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但不等她稍微酝酿情绪,就听见了拍门的声音,伴随着刘嫂子的大嗓门儿,“清薇姑娘可起身了?” 清薇连忙拭了泪,下床穿了衣裳,略作整理之后,才出去开门。 “嫂子来得真早,我正要出去买些过早的吃食,只是才刚搬来,也不知究竟哪一家好。”清薇开了门,先不让人进来,笑着取了一串钱递给她,“就劳烦嫂子帮忙去挑几样吧。选你们素日里吃着觉得好的便是。” 一串钱是一百文,买早点无论如何用不了这许多,余下的钱清薇没说,但刘嫂子知道就是给自己的辛苦费,因此含笑接了,“昨儿我就通知了大家伙儿,听说清薇姑娘请席,都答应了,说是提早来帮忙准备。我想着姑娘这边也许有事,就提前来了。” “正要劳烦嫂子,待会儿领着我看看这里的菜市。”清薇道。 等刘嫂子答应着去了,她才转回来打水洗脸。洗完脸一 抬头,就又在墙头上看到了赵瑾之。他手里还是拿着个坛子,小心在墙上放下,见清薇看他,便解释道,“是一味药,须得这样晒过才能用。” 清薇点头,并不问究竟是什么,将盆中的水泼了,向赵瑾之道,“赵将军,昨日我搬来,多得附近的几位嫂子过来帮忙。因想着总要暖灶,便合计请几位嫂子过来热闹一番。赵将军自然是不适合跟我们这些女流坐在一处,若不嫌弃,我就留些饭菜,晚上送过去。” 羽林卫轮值时,中途是没有休息时间的。清薇虽不知道他们怎样吃饭,但他只能晚上回来,却是可以肯定的。 赵瑾之道,“赵姑娘这称呼我可担待不起,我算什么将军?让人听了笑话。你若不嫌弃,就称一声赵大哥。” “赵大哥。”清薇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 又寒暄了两句,赵瑾之要出门,便各自走开了。刘嫂子很快带回了早点,也带来了其他几位妇人,众人聚在一处用了点心,清薇挑了两样合胃口的,问清是在哪里买的。往后如无意外,这些恐怕就是她的早饭了。 吃完之后,趁着时辰还早,众人簇拥着清薇去菜市看过,采买了各种蔬菜和鱼肉,回来之后便开始动手。 虽然跟赵瑾之说的是给他留下饭菜,但清薇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因此先取了一点肉和菜进屋收好,预备晚上做了新鲜的送去。剩下的便都下了锅,最后做出来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这里头还有个小插曲,做菜的时候清薇才发现自己这里诸般炊具几乎都没有,于是现在这桌上放着的锅碗瓢盆,几乎都是各家借来的。 吃完之后,清薇索性就让她们连碗带剩菜一起打包带回去了。 这顿饭因为做得隆重,等吃完时已近黄昏。送走了其他人,清薇转头看见重新被收拾齐整的院子,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这些妇人别的不知道,但勤劳这一点却是很值得赞赏的。 清薇锁了门,在长寿坊中转了一圈。因着这两日的动静,不少人家都知道赵将军家隔壁搬来了个刚刚出宫的娘子。不少人见了她,都会上前询问招呼,清薇体会着这平凡简单的市井生活,只觉得别有滋味。 转了一圈回来,她便将之前留下的食材取出。先洗了米上锅蒸好,然后才开始择菜,清洗,切好备用。 等到饭上了气,清薇便开始做菜。 她做菜不是在大灶上,而是点了炉子,放上小锅,然后将洗净切块的五花肉放进去干煸,直到煸出了油 ,再依次加入红糖、料酒、老抽和腐乳,最后下葱姜和大料,加水焖煮。 这红烧肉味道重,清薇在宫里只做过一次,因为陈妃说,嫔妃们要侍奉陛下,必须保持身体洁净,这种口味重的东西,是不能用的。况且煮得满宫都是想起,也太惹眼了些。 但陈妃秘制的方子的确很好,等清薇炒好了另外两个菜,又煮好汤时,整个长寿坊上空便都飘荡着这红烧肉的香味了。 …… 羽林卫中,像赵瑾之这样的单身汉并不少。能够选上羽林卫的,在这京城中多少都有些关系。只是这些被塞进来的子弟大都没什么前途,不被家人重视,跟家中的关系自然也不会有多好。 时人的习惯,每日只吃两餐,其他时候多是买些点心糕饼充饥。第一餐在辰时,第二餐在申时。偏羽林卫酉时下值,回去时早过了饭点。这些子弟们既然和家人关系不好,自然也没人费心等他们,有些更是回去了连剩饭都没有一口。 赵瑾之年龄最大,又是中郎将,军衔比其他人都高些,因此平日里下了值,便总会叫上这些小兄弟,一起出去喝酒吃饭。他大半的俸禄,倒都砸在了这上头。 今日下了值,一班子弟便凑过来问,“赵大哥,今日咱们去哪里?缀锦楼还是小张楼?” 赵瑾之略略犹豫,摇头道,“我今日就不去了。”又取出钱袋,拿了一吊钱出来,“这个给你们去花费。” 打发了这些人,他转身回家时,想到自己竟也有能吃得上一口热饭的时候,脚步不由轻快了起来。 第6章 一束蔷薇 赵瑾之是顶着一坊人的注视走回家的。 开始他不知道是为何,但等到进了巷子,那股让他闻了之后肚子就开始咕咕叫的香气越发浓重,他就有些明白了。怕是人人都知道这东西是清薇煮的,但是又不敢进来打探吧? 这样想着,他在清薇门前停下来,本来想抬手敲门,不知为何又放下了。他几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将腰里的刀子解下来,便爬上了靠着院墙的梯子,居高临下的往下望去。 清薇正费力的用刀子劈砍将剔了肉剩下的大骨头,打算用来炖汤。 赵瑾之一见她举着比她手臂还粗的骨头刀,动作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砍歪,不由提起了心。抓了个清薇停下来喘气的空档,连忙开口,“赵姑娘。” 清薇回过头,对他总是出现在墙头上已是见怪不怪,含笑道,“赵大哥回来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赵瑾之问。 清薇道,“这些骨头丢了可惜,我想用来熬汤。大锅里小火焖上一整夜,就是上好的高汤,又香又浓,下面条做汤头最好不过。” 赵瑾之看着地上一堆骨头,不由微微挑眉,“你一个人住,熬这样一大锅汤难道还能自个儿喝了?” “自熬好了分送邻里就是。”清薇不在意的笑道。 赵瑾之微微皱眉,想了想,站在墙上,将梯子抽过来搭在这边,爬了下来。他走到清薇身边,接过她手里的刀子,开始动手劈那些大骨头。他的手掌宽厚,胳膊有力,握着骨头刀也十分稳当,几乎每一刀都能恰到好处的将一块骨头劈成两半,不一时一堆骨头便都弄好了。 他将刀子放在一旁,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看向清薇,表情有些凝重的道,“我今日出门时听说,赵姑娘搬来两日,前后便花费了近十贯钱?” 清薇吓了一跳,“赵大哥从哪里听说的?”她自己一笔一笔算过账,这才知道花用了多少钱,如何外头就都知道了? 赵瑾之叹气,“我知道你刚从宫中出来,里头的规矩不大一样,且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这里,自然想与邻里为善。但须知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大手大脚的抛费买好,能有多少用处且不提,只怕会引来宵小觊觎,还是当心些好。” 清薇听他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打算,言语之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不由涨红了脸,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心里却是不服气的。 正是为着怕人觊觎,所以她才要做 出财大气粗的场面来,让人轻易不敢打她的主意。毕竟对不了解的人来说,她从宫中出来,谁知是不是认识什么奢遮人物?那些宵小之辈多半胆小谨慎,不是亡命之徒,见她如此,心下自然也就有了顾虑。 只是这些打算,却不必与赵瑾之分辨。 赵瑾之见她不说话,也意识到这番话说得有些重,“是我造次了。” “不妨,赵大哥也是好意。”清薇也回过神来,念及赵瑾之的性子,会当面直言倒不令人意外。话虽说得直白,却也是为自己好,因此重新挂上笑脸,“饭菜我都已准备好了,赵大哥是在这里用,还是带回去?” “带回去吧。”赵瑾之略略犹豫,便道。 虽然关上了门户,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但君子慎独,不因别人不知道就放纵,他自然不能久留。 清薇也早料到,拿了一个大的盒子过来,将饭菜都盛好放入,交给赵瑾之。 赵瑾之提着盒子,翻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才将几样菜一一取出摆在桌上。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他扫了一眼四个菜,先夹了一块红烧肉,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入口即化,滋味上佳。赵瑾之忍不住又吃了几块,这才将筷子转向别的。 清薇做的四个菜里倒有三个是肉菜,吃得赵瑾之十分满意。他习练武艺,胃口本来就较常人更大,这些菜吃完了,看着光光的盘子,竟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赵姑娘的手艺可真好! 这新鲜的、带着热乎气的、才出锅的的菜,怎么看也不像是大锅里做出来的。然而清薇跟他非亲非故,若说只是作为邻居将暖灶的饭菜送些过来,倒也正常,若单为自己下厨,便有些不妥了。 所以清薇不说,赵瑾之也不提。 心下却有些后悔之前对清薇说的那些话,人家好心好意请自己吃饭,就算知道某些地方不妥帖,暗地里照拂一下也就是了,何必当面揭穿? …… 第二日一大早,清薇就起身了。 然而她起得早,还有人比她更早。开了房门出来,便见丁香树下,昨日给赵瑾之拿走的盒子,已经安安稳稳的放在那里了。 清薇转头往墙上看,昨晚被赵瑾之收走的坛子也放在上面,显见得他是早就起了,没有惊动自己的将盒子还了回来。这般想着,清薇将盒子拿过,打开看了一眼。 碗筷已经清洗过,规规整整的摆在盒子里。但令清薇意外 的是,碗筷旁边竟摆着一小束洁白的蔷薇花! 花朵上还带着露珠,花瓣完好,显然是早上才新摘下来的。清薇小心的将之取出,发现枝上的刺也已被人细心的剔去。她凑近嗅了嗅,一股清淡的香气便在鼻端蔓延开来。 想是他自己也知道昨日失言,因此不敢见她,又特意送了花来道歉吧? 这样想着,清薇心上昨日生出的一丝芥蒂,便烟消云散了。这个赵将军能在这个年纪被擢拔提升,又得整个长寿坊的人敬重,绝不只是因为他差事办得好,这人情世故上,想必也不差。 将盒子并碗筷送回搭在院子里的厨房内,清薇拿着那束蔷薇回到屋子里,找了细颈的瓶子将之插好,摆在桌上,看了一回,忍不住择了一朵插在鬓边。 蔷薇这样不起眼的花,宫中是没有的。 又恰巧她的名字里有个薇字,出宫后收到的第一份礼就是它,倒也算难得的缘分。 不过簪了一会儿,清薇还是将那朵花取下了。她今日要忙碌,打扮得过分细致并不好。——这也是昨日听了赵瑾之的话之后,她夜间思量的结论,该给人看的都给过了,接下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所以清薇换了利落的短打扮,头发全都梳上去用帕子扎起来,然后便到厨房里开始忙碌。 昨日那些骨头,她放在大锅里熬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埋了火,只留一点小小的火种焖着,过了一夜,汤的味道便又香又浓,清薇将骨头捞出来丢掉,又洗了米放进锅里,开始熬粥。 夜里她已经想明白了,之前那个花钱的架势,的确会让人怀疑她家底丰厚。财帛动人心,未必就没有敢于铤而走险之人。所以现在,她需要让人知道,这几天花出去的就是她全部家底,或者就算剩下,也不多了。 所以这一次,熬了粥,她却不打算继续分送邻居们了。 第7章 一笔进账 粥还未熬好,刘嫂子就上门来了。昨日清薇炖红烧肉,那一闻就是肉味,刘嫂子为人厚道,想着若是那时登门,清薇少不得又要分送自己一些,便没来。今日闻着是米粥的香气,虽然比之寻常米粥不同,但总不会比肉更金贵,她这才过来。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香得我在家里都坐不住了。”她进了门,便含笑问。 清薇道,“嫂子来得正好,我正要讨嫂子的主意。我昨日吊了一锅高汤,自己一个人吃不掉,因此想着,多多的熬了粥,抬到接上去卖,嫂子看可行?” “可行可行!这样香的粥,怎么不行?”刘嫂子连连点头,“我这一路过来,看着大伙儿都好奇姑娘在做什么呢!现下付了钱就能吃到,只怕顷刻就抢光了。姑娘可得先给我留些才好。回头我家去拿钱给你。” “嫂子在这里用便是,谈什么钱不钱的?”清薇道。 刘嫂子脸一板,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姑娘同我亲近,我自然是高兴的。但生意归生意,钱还是要给的。否则开了这个头,往后你有多少能送?” “嫂子是爽快人,那我就愧受了。”清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咱们往后还要常来常往,先定下规矩也好。” 其实她虽然想做生意,其实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毕竟自己在宫中时,除去最开始学规矩的两年,一直都是有身份有体面的大宫女,受主子倚重,许多事情不必开口就有人争着去做,这利润铜臭之事,自然也是不消她操心的。——给主子们用的东西,自然紧着最好的来,何曾计较过要花费多少? 如今却连几个铜子的粥也要锱铢必较了。 但清薇也很清醒。宫外跟宫中不同,往事如烟再要休提,以后的日子怎样,还要看自己如何过。无论如何,这些事情是该学起来了。 想明白之后,她便向刘嫂子请教起来。 刘嫂子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小生意,可惜手艺不行,卖不出去,就没有赚头,因此后来才改成了帮人浆洗缝补、洒扫庭院,做些粗笨活计。不过之前的经验总是在的。 所以在她的帮助之下,清薇很快定下了每一份粥的定价和分量。此外,因着清薇的器具不全,没有桌椅板凳和足够的餐具让人坐下来吃,因此刘嫂子给她出主意,让大伙儿自己带着大碗或是盆来,买了带回家去。 并且刘嫂子自告奋勇,愿意当这个免费的活广告。 所以接下来,她就招摇 的端着一盆粥,穿街过市的回了家,一路上粥香弥漫,自然引得不少人来问,刘嫂子有问必答,顺便帮忙宣传了一番。于是等她拿了钱回去付账,跟清薇一起将粥抬到街口时,已有不少人拿着食具在这里等候了。见两人来了,便一拥而上。 清薇见状又是心慌,又是松了一口气。 心慌的是这么多人,又忙又乱,自己一个人怕是应付过来。松了一口气,自然是因为这阵仗根本不需要她站在街上吆喝叫卖,考验自尊。 好在刘嫂子在一旁帮忙盛粥,清薇只管收钱,倒也还算能应付。没多久,满满当当的一桶粥就都卖完了。还有不少没买到的留在原地不肯走,一边打量她一边问明日还卖不卖粥。 清薇素知大魏治下天下太平,百姓们日子好过,也肯花钱,但今日才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她记性好,虽然开始收钱时忙乱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有条理起来,这会儿虽然不能准确的说出这些粥卖了多少钱,但大致估算还是没问题的。就这样一桶粥,收来的钱总有二百文上下。 昨日清薇采买席面所需要的食材,也不过花了一吊钱。其中最贵的是肉菜,骨头算是半搭半送,加上米,成本至多不到百文。 也就是说,这一早上的功夫,清薇就挣了一百文钱。虽说在她看来着实不算多,但这几日只有出没有进,如今好歹是有些变化了。这样想着,清薇便含笑道,“今日这粥也只是试卖,若是街坊们喜欢,明日自然继续,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众人都点头答应,又问她几点出摊,俨然是担忧又像今日这样买不到。清薇一一笑着答了,等众人散去,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疲惫,是在宫里多年未曾有过的了。 “姑娘不习惯吧?”刘嫂子说,“做生意就是这般,忙起来的时候没个准数,不过挣几个辛苦钱罢了。” 清薇点头,又道,“今日多劳嫂子帮忙,否则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 “姑娘的手艺好,东西自然不愁卖的。”刘嫂子道,“怪道都说宫里出来的人了不得,见过世面,又有手艺,我们家里那些丫头,通被比下去啦!” 两人寒暄着,将带出来的东西收拾好,便打算回去。正要走时,旁边有人抬了两筐新鲜的桑葚走过,清薇连忙抬手把人叫住,“你那葚子怎么卖?” 那人站住了,转头道,“姑娘想怎么买?” 清薇有些不解,刘嫂子已经赶上来拉着她,朝 那人笑道,“马五,你这果子博不博?” “刘嫂子要博果,自然是博得的。”马五便将挑子往旁边一放,“都是今儿一大早摘下来的葚子,新鲜着呢!嫂子说,怎么个博法?” 清薇这时已明白过来,听闻民间赌博盛行,但凡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博。这博果自然也是其中一种,或是猜数量,或是掷骰子,或是扔铜钱,不一而足。 刘嫂子转头对清薇道,“姑娘若要买果子,倒不如拿几个铜子出来取乐。” 清薇道,“我没试过这个,听着倒是有趣。”在宫里时,她只听虞景说过,这样的风气须得遏制,如今自己亲眼见了,倒觉得有趣。又问马五,“你这一框葚子值多少钱?” 马五听了,一拍大腿,“姑娘也不必问价钱,若你博胜,这一筐桑葚都送你也罢。若我胜了,姑娘便都买下,如何?” “马五,你莫不是疯了?这许多葚子,放到明日就坏了,买来作甚?”刘嫂子在一旁道。 马五摆手,“不博就罢了,我这葚子十文钱一斤,不二价!” 桑葚自然是卖不到十文钱这样高价的,马五这么一说,摆明了就是不博就不卖。刘嫂子不由转头去看清薇。清薇笑道,“马五哥是个爽快人,便是买下这一框葚子又如何?那咱们就博这个。” 马五立刻笑了起来,“还是这位姑娘识货,又爽快!”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色盅递给清薇,“姑娘请。” 清薇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递给旁边的刘嫂子,“劳烦嫂子做个荷官。” 刘嫂子有些迟疑,胡乱摇了几下,又抬头去看二人。马五道,“姑娘先请?” “大。”清薇也不推辞,直接道。 马五接过色盅,揭开一看,果然是一个六,一个四,一个三,不由惊奇的看了清薇一眼,咬牙道,“再来。” “再来,马五哥那另外一筐葚子就保不住了。”清薇笑着道。 马五便犹豫起来。他今日出门,这满满两大筐的桑葚,若是带不回钱去,恐怕家里头又得不安生了。思来想去,只能将色盅揣进怀里,指着其中一筐桑葚道,“罢了,给你便是。” 清薇抓了几个铜子给他,“我不占马五哥的便宜,这是买筐的钱。” 一筐桑葚少说也有十几斤,加上旁边还有不少杂物,因此又只能麻烦刘嫂子帮忙搬回去。 回去的路上,刘嫂 子不由道,“姑娘的手段,我是服了。这博果的我也见过不少,往往多是那卖果子的得利,不过几文钱的事,众人也不与他计较。这个马五尤其赖皮,他是从小在赌桌上混大的,年轻时也烂赌,后来娶了媳妇,有人拘束着,才稍好些。只是但凡手里有个东西,便都要博。只这条街上不少人都试过,从没人在他手里讨着好。姑娘今儿才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清薇微微一笑,“只是小道,不足挂齿的。” 回到自家院子里,将东西放下,清薇便数了二十文钱出来,“今日多得嫂子帮忙,不然我哪有如此轻松。这些钱,嫂子手下吧。” “姑娘万不可如此!”刘嫂子连忙推拒,“我不过搭把手,这钱却是不能拿的。姑娘若真心谢我,把那葚子称两斤与我,拿回家里哄孩子便是。” 清薇想了想,也不强求,找了布袋出来,装了满满一袋子给她,“嫂子拿回去吧。” 刘嫂子看着剩下的大半筐桑葚,不免替她发愁,“姑娘要这么多桑葚来做什么?吃不了,白放着就坏了。这东西还容易招虫子。” 清薇道,“用来做吃的。” “这也能做吃的?”刘嫂子惊讶,顿了顿,又道,“姑娘是打算做了去卖?”就算是做吃的,这一筐也太多了些,清薇自己要吃到什么时候?加上先有了卖粥之事,她自然有此疑问。 “正是。”清薇笑着点头,“只是究竟能不能卖出去,我心里也没底。嫂子先看我做了,如何?” 第8章 一起合伙 刘嫂子自然是想留下来看的,但又想着清薇做的饭菜格外的香,想必有什么秘方,自己也不便在场。因此看了看手里的桑葚,笑道,“姑娘先做着,我把这东西送回去再来。” 清薇点头道,“也好,嫂子去吧。” 送了刘嫂子出门,清薇回来便去井上打了水,将桑葚反复清洗数遍,然后在盆里压碎了,兑水用纱布过滤出汁,然后取了昨儿买的面粉,用桑葚汁加糖和面。桑葚的颜色本来紫得发黑,但因为加了水,便没有这样深了,活了面之后,便只剩下浅淡的紫色,十分好看。 清薇将揉好的面用湿毛巾盖住,放在一边饧着。本来打算做些馅料,奈何家里没有材料,只得罢了。等面饧了一会儿,她便将之均匀的分成小份,然后一个个的捏出花瓣的形状,紫色的花朵整整齐齐的摆在案板上,看上去十分漂亮。 等清薇弄完了,将馒头上屉蒸的时候,刘嫂子才慢腾腾的转回来了。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刘嫂子不由心疼的道,“姑娘用了不少糖吧?” 清薇道,“既是拿出去卖的东西,自然要下足了料。客人们吃了好,回头才会再来。”好东西就算价钱贵些,也总有人愿意买。总比粗制滥造,吃过一次就不肯再来要好。 刘嫂子也不由点头。话虽如此,但要她自己来做,却是不会那么舍得的。 又等了一会儿,清薇熄了火,将蒸笼抬了下来。刘嫂子揭开,看见花朵一般的馒头,不由赞叹道,“真好看!难为姑娘怎么想出来?”又拉着清薇的双手看,“更难为这双巧手能做出来,真不愧是宫中出来的!” 清薇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什么刘嫂子都推到“宫里出来的”上面去。这样其实对她也有好处,经刘嫂子这么一说,别人反倒不会多想了。因此她只笑着问,“嫂子看我这玫瑰馒头能不能拿出去卖?” “这个若不能,我看街上那些卖吃食的都该收拾摊子家去了。”刘嫂子立刻道,心中暗暗感叹,自觉这大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清薇见她脸上略露失意,便猜是想到从前做生意失败的事了。 她心里本来就已经有了打算,这时用碟子盛了馒头出来,递给刘嫂子,一面道,“我有个想头,说给嫂子听,嫂子别笑话我。” “姑娘只管说。”刘嫂子拿了一个馒头吃了,松软香甜,不由得又拿了一个。 清薇道,“嫂子也知道,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总要谋个营生。别的我也不会,这点子手艺还勉强拿得出来,因此想着索性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只是一来我不会做生意,二来一个人也忙不转,因此想请嫂子过来帮我。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补贴家用想必足够了。” 刚才蒸馒头的时候,她已经数过了,今早收到的铜子,共二百三十一枚。刨去成本,赚一百三十一文。若每日都能如此,一个月也有四贯钱入账。这还只是粥,若搭着卖些别的,比如馒头之类,自然更多。且又只是早上,刘嫂子不至于忙不过来,她下午的时间也可以做别的。 自然,这样的手艺活,苦些累些也是有的,但清薇从决定出宫,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虽然还不太习惯,但已经开始克服了。 刘嫂子闻言,又惊又喜,“姑娘此言当真?” 清薇开这个口,自然也是想清楚了的。不提刘嫂子这几日的帮衬,单是方才几次试探,清薇都觉得她是个实诚人。而且自己蒸馒头的时候,她还特特避开,想来是怕看了自己的秘方去,有这份心,合伙做生意自然更让人放心。 因此听刘嫂子这样问,便含笑道,“我就当是嫂子愿意了。” “愿意愿意!”刘嫂子连声道,“我也同姑娘说过,我原先也做过这样的生意,只是没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没人捧场,只得罢了。如今有姑娘的手艺在,别的事情,就都包在我身上了!” 清薇含笑点头,并不因为自己有能耐,就看低别人。毕竟这些人生活在市井之中,见识经验都比自己多,也懂得这里的规矩,比她自己去瞎撞要好。这也是清薇考虑合伙的原因之一。 譬如刘嫂子应下之后,第一个要提的就是,“姑娘若想在这街上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怕是少不得打点一番。咱们这里的街头,是刘老大的底盘,他舅舅在衙门里做个吏目,有他照拂,地痞流氓也都不敢来闹事了。只是免不得有人白吃白喝。幸而咱们做的是早点,那时这些人多半还未起身呢。就有一两个,忍忍便罢了。” 若不是刘嫂子提,清薇是断想不到这里的。当下问清行情,便取了银子交给刘嫂子,让她待会儿去打点清楚,明日就要开始做生意了。 接下来自然是商量合伙的方式,利润如何分,谁负责做什么,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要事先考虑到。 这只是清薇试水的生意,本打算分给刘嫂子五成,但刘嫂子坚决拒绝,只肯拿三成。毕竟无论材料还是手艺都是清薇出,她不过出个力,走到哪里也只算个 伙计,几曾见过伙计还能分钱的?清薇厚道,她也不愿占便宜。 两人你推我让,商量起来自然就快,不一时便都定下了。清薇还写了文书,两人各签字画押,才算完成。 …… 赵瑾之下了值,照旧领着手底下的小兄弟们去寻摸吃的。 这些年轻子弟大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年纪小也没有存钱的想头,有多少便花多少。羽林卫的俸禄不低,所以在吃上就更肯花钱。京城里几个有名的酒楼都被他们吃遍了,如今固定去的只有缀锦楼和小张楼。缀锦楼的东家和厨子都是南人,因此食物口味偏于清淡鲜甜。所以他们更多时候去的是本地人开的小张楼,这里的菜滋味更足。 然而今日,赵瑾之吃着小张楼招牌的红烧肉,却总觉得差了些味道。 比自己昨日吃的差远了。 因此吃了两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只端着酒杯慢慢啜饮。众人见了不免惊奇,“赵大哥今日怎的斯文起来了?再不动筷,这红烧肉可就没有了。”大老爷们,吃东西都是用抢的,这时候可没人管赵瑾之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赵瑾之摇头,“你们吃吧。” 心中再次后悔昨日那些话太过。在赵瑾之看来,清薇固然行事有瑕疵,但在她这个年纪,又是个小姑娘,已然十分难得了,自己那番话说来是为她好,却着实不中听。 不过,为着昨日那一顿饭,他从小张楼出来,回到长寿坊时,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另一个方向,找到一户人家,抬手敲门。 外号“刘老大”的壮汉今日叫了几个兄弟在家中饮酒作乐,听到敲门声,颇不耐烦。开了门正要骂,抬眼看到赵瑾之那张脸,腰都跟着弯了几度,面上露出讨好的笑,“什么风把赵将军吹来了?您老人家快请进,快请进。” 赵瑾之往里看了一眼,摆手道,“就不进去了。今儿过来是找你说几句话。” “赵将军尽管吩咐。”刘老大立刻点头哈腰的道。 他能在这长寿坊里抖威风,说起来是因为他舅舅在衙门里,实则是因为赵瑾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他都不管。刘老大平日里对他自然也就敬着。今日赵瑾之主动登门,着实让他诧异,心中还不免有些惴惴。 赵瑾之道,“最近坊里可有什么事?” “托您老的福,都好,都好。”刘老大说着,绞尽脑汁想了几件小事出来,说明在自己的管理 下,长寿坊什么问题都没有。 赵瑾之点点头,又道,“看好你手底下那帮人,别什么人都上去招惹。” 刘老大连忙点头答应。赵瑾之扔给他一串钱,然后便转身走了,留下刘老大一个人在原地挠头,这赵将军过来一趟,到底要说什么?难不成就是叮咛几句,给自己送钱? 第9章 遭遇危险 赵瑾之自然不是去送钱的,他只是开口之前,忽然想到不能就这样提起清薇,否则以刘老大的龌龊思想,说不准就会以为自己跟清薇有什么。这一起人,嘴上是没有把门的,说不准最后会传成什么样子。 所以最后也只能叮嘱两句了事。 不过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起码第二天早上,刘老大酒醒之后,想起昨夜赵瑾之的叮嘱,还是忍着头痛爬起来,叫着一班兄弟,开始上街“巡逻”。 到了接上,刘老大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问身边的兄弟,“你瞧这些人是不是不大一样?” “瞧着是与平日不同。”那个兄弟看了一会儿,说,“我看大部分人都在往前走,不知是要去干什么?” “过去看看!”刘老大一挥手,道。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拐过街口,就闻到了香味。刘老大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用过早点,顿觉腹中空空,不由问,“这是卖什么的,这么香?” “从前好像没见过。”一个小弟说。 另一个小弟说,“是卖粥的。昨儿才开始的,所以大哥没见过。” “是什么人?”刘老大问。 那小弟说,“是前儿才搬来的小娘子,自己一个人,就住在赵将军间壁。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宫女子,那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大哥,咱们要不要过去吃一顿?”小弟说完,捂着肚子问。闻到这香气,实在是让人忍不住。 刘老大正要往前走,忽然一拍脑门,“你方才说什么?这姑娘住在赵将军家隔壁?” “正是。前儿才搬来的。”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 “是。” 刘老大一拍掌,“着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要自己约束下头的人,却原来是怕冲撞了这位? 羽林卫戍卫宫廷,这女子又是宫里出来的,刘老大并不懂宫里那些繁杂的规矩,只觉得说不准两人从前就认识,所以出了宫,赵瑾之就把人安排在自己身边,显然是十分看重,说不准就是那种关系。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想着自己抓到了赵瑾之的软肋,不由发出笑声。 “怎么了怎么了?”其他人纷纷开口问。 刘老大嘿嘿一笑,正要八卦一番,忽然又闭了嘴。他心里有跟赵瑾之一样的担忧。这件事赵将军不提,那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些兄弟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不小心说出去了 ,到时候赵将军岂不是要来找自己算账? 这么一想,刘老大浑身一个哆嗦,连忙闭上嘴巴,“问那么多做什么?过去瞧瞧!” 街坊们早看到了这群凶人,见他们过去,个个都往旁边让,竟让出一条道路来。刘老大领着人,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这边刘嫂子附在清薇耳边低声说了来人身份,又主动走出来,从袖子里摸出银子,“刘老大来了,这是咱们小小一点心思,不成敬意,你看……” 倒是识趣。刘老大往后头看了一眼,见站在摊子后面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样子,心中对自己的猜疑更是肯定,态度也就不那么端着了。他伸手接过银子,本来要走,但那粥的香味一阵阵钻进鼻子里,忍不住道,“这粥倒是很香……” 清薇闻言,已经提了一只砂锅过来,“几位大哥辛苦。我们这里简陋,没有用饭的地方,几位回去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吧。” 刘老大见清薇过来,本来还要推辞两句,但边上的弟兄已经迫不及待的伸手接过,只得罢了。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回,到底咬咬牙,将那封银子递还给刘嫂子,“你们挣的也是个辛苦钱,这个就不必了,粥却得给我备着,我每日让人来取。” 刘嫂子一愣,伸手接了银子,“哎!” 算起来,就算孝敬了银两,刘老大要粥,她们也不敢不给。如今既不收银子,自然是好事。刘嫂子虽然略觉怪异,但有好处自然不舍得推出去。须知这银子里,也有她的一份! 自觉卖了赵将军一个好的刘老大心情极好,离开时脚步都轻松了许多,一边吩咐手下小弟,“往后这里多照看,别让不长眼的人过来蹭白食。” 有了刘老大这句话,清薇和刘嫂子的摊子开得十分顺利,除了每天早上孝敬一锅粥之外,其他时候都安安稳稳,连乞讨的小叫花都知道不能往这边来。 然而刘老大在这长寿坊里称雄,放在整个京城,却是算不得什么的。清薇是生面孔,相较大部分抛头露面的嫂子们而言也算得上年轻,加以宫中养出的一身皮肤又白又嫩,自然招人眼睛。如今生意红火起来,就算有刘老大照应,也还是会有人打主意。 本坊的人不敢动她,从外头请就是了。 这日,清薇结束了一早上的忙碌,便出门打算四处走走,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商机。结果才出了长寿坊,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抱着个孩子跑进了巷子里。虽然只是一晃眼,但清薇还是认出来了,那是长寿坊里的孩子,才三岁年 纪,据说阖家上下都宝贝得很,时常跟着母亲过来买粥,家中虽不富裕,每次买粥却定要给他拿一个糖馒头。 而那抱着他的人,却是面生得紧。 拐孩子的?清薇没有多想,提着裙子追了进去。倘或真的丢了孩子,一家人该如何伤心难过? 然而进了巷子里,她才发现这竟是个死胡同!而那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也不闪不避,笑着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她。 清薇新下大呼不妙,连忙转身要逃,哪知身后又跟进来了三个年轻男子,个个看着都不像是好人,走在中间的男人手里还提着根棍子,一双细眼在她身上乱飞,“小娘子长得果真标致!听说你最近做生意发达了?不如爷们把你娶回家,一同乐呵如何?” 事到临头,清薇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冷着脸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不过是宫里出来的罢了,”细眼男子闻言笑道,“小娘子这话能唬得住别人,却是唬不住我的。倘若真是个有靠山的,又怎么会被放出宫?我今日就教你个乖,宫中那一套,在咱们这里可吃不消。不过小娘子若跪下来叫一声哥哥,好好服侍爷们,爷们也不为难你,如何?” “呸!”清薇何曾听过这样的话,顿时面色大变。但呸了一声之后,她却也知道形势比人强,这时候硬顶着并没有好处,所以没有破口大骂,饶是如此,心里还是恨不得将这四个人挫骨扬灰! 是她大意了,这些人捉了孩子,只怕本来就是为了引她入彀。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栽在这上头。 但清薇虽然没有多说,那一句带着强烈厌恶的“呸”却还是惹怒了对面的细眼,“臭□□,这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去!给我把人抓住,今日我偏就要尝尝,这宫里出来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那人一声令下,三个走狗自然围上来,要将清薇抓住。 清薇本来打算挣扎,但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三个大男人的力气,不是她能挣开的,眼下也绝不是逃走的机会,所以,只能忍耐。三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胳膊,其中一只还在她的背上摩挲了一下,清薇只觉得像是一条毒蛇从身上滑过,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按捺住的挣开的冲动。 她强自镇定着,试图分散对面那人的注意力,“我知道,是有人花钱请你们来的吧?” “小娘子倒也聪明。”细眼走过来抬手要摸她的下巴,被清薇闪开。 他眼中闪过一抹恼怒,再次伸过手来。清薇虽然还想躲,奈何被人压制着,只能任由那只恶心的手摸到自己脸上,“这身皮肉养得倒好,今日却是便宜了爷。” 说着手往下滑,就要去撕清薇的衣裳。 就在这时,巷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赵大哥!”清薇一下子听出来人的声音,立刻放声大喊。这条巷子本来也不深,立刻便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细眼被清薇的大喊吓了一跳,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臭□□!还真有相好来救你?” “你知道那是谁?是羽林中郎将赵瑾之赵将军,你说,他能饶过你不能?”清薇寸步不让的盯着细眼,这几日功夫,足够她弄明白赵瑾之的官职,也这个名字,也足够唬得住这些小混混。 果然细眼眼中立刻闪过一抹惊慌,咬牙道,“爷记住你了!”然后便带着他的人翻墙跑了。 清薇被人放开,身子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第10章 与他同姓 若不是赵瑾之忽然出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清薇根本不敢去想。 赵瑾之就在这时转了进来,正好看到攀墙离开的几人,下意识的便要追上去。清薇连忙开口把人叫住,“赵大哥,别追了。” “这等恶人,怎能放过?”赵瑾之道。但话虽如此,却也没有追上去,而是转回来,站在清薇面前,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想伸手,又似乎怕唐突了。 清薇也有些尴尬,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便道,“赵大哥去看看那边的孩子吧。” 赵瑾之这才注意到旁边地上还倒着个孩子,走过去检查一遍,确定只是晕迷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问清薇,“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薇便将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她省略了那人对自己的调戏侮辱,但赵瑾之看着眼前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趁着说话的空档,清薇终于缓过气来,从地上站起,正小心的整理自己的衣裳,拂去上头的灰尘,尽量让人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大约不知道,她脸上那个鲜红的掌印,才是最引人注目的。 清薇的皮肤白,又细嫩,方才那细眼打得用力,这会儿已经微微肿起来了。清薇自己看不见,只觉得火辣辣的疼,也并未十分在意,但赵瑾之却能分明的看见。 他还能看出,清薇不过是在强自镇定,不愿露怯罢了。实则无论眼神还是举动,都难掩惶恐。 这也难怪,任是哪个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恐怕都会失控。清薇还能保持镇定,已属难得,想来也跟宫廷生活脱不开干系。不过看在赵瑾之眼里,她越是故作镇定,反而越是可怜。 他认识的姑娘们,若遇上这种事,恐怕早就哭天抢地,对着长辈们抹泪诉苦了。 若不是毫无依靠,清薇何必独自苦撑? 原先赵瑾之看着清薇的时候,对她一身傲气总喜欢不起来,觉得她太小看了其他人,迟早会吃大亏。虽然开口劝过,但清薇的样子,不像是能听得进去的。所以他才去“提点”刘老大,让他多留心。哪知道这样还是不够,到底出了事。 但如今看清薇微微低着头站在那里,甚至不敢抬眼看自己,赵瑾之又觉得,她还是从前那样骄傲好些。哪怕不让人省心,但看起来是蓬勃的,鲜活的。 清薇当然是骄傲的。 她的经历决定了她不会像普通女孩那样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于是下意识的会去依赖别人。连虞景这个皇 帝,清薇也不怕当面开口嘲讽。世间男子,在她看来也仅此而已,并不值得崇敬依靠,她靠着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其实清薇自知这种想法有些偏颇,但她却不愿意改。这是她的骄傲。 但是这一次,那几人却是真真切切的让她明白了,宫中虽有龌龊,但大多数的事情都在暗流之下,而清薇哪怕不是执棋之人,也算是个非常重要的棋子,身上天然就有一重重保护。若非如此,宫中风起云涌,够她死十个来回了。 所以一旦面对这种毫不遮掩的恶意,这种直接而没有转圜的举动,她就彻底陷入了被动之中,只能任由别人控制。 从前那些胆量,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无关男人女人,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免不了要认输、要妥协、要隐忍。 就算你本来不会,生活也会教会你。如果你从来没有学过,那一定是有其他人替你挡住了那些倾泻而来的风雨。 而清薇没有。所以此时此刻,直面这样恶,那一身骄傲,自然就被打碎了。她不愿表露出来,但其实心中已然生了怯意。 见她如此,赵瑾之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道,“你这般回去,恐怕不妥当。” 清薇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身上的衣裳料子不甚好,折腾了这么一遭儿,原本崭新挺括的料子已经皱了,是清薇无论如何没办法抚平的,旁人都看得见。而且,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脸上这般疼痛,看起来不会完好无损,这幅模样,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需往外一站,人人都明白她遇到了什么。 对一个女子来说,那是灭顶之灾。 就算清薇说自己没有被糟蹋,谁会相信? 如此,往后她就会生活在流言和指点之中,再无一丝安宁。 清薇双手紧紧捏在一处,有些忐忑的看向赵瑾之,“赵大哥的意思是?” 赵瑾之略略沉吟,将已经晕迷过去的孩子往她怀里一塞,道,“你抱着孩子跑出去,大声呼救,阵仗越大越好。” 清薇明白她的意思。如此一来,自己就是去救孩子折腾成这幅狼狈的模样,而且既然抢回了孩子,自然也就没出什么事了。她点头,又问,“那赵大哥呢?” “我去追那几个贼人。”赵瑾之道。 如此一来,故事就能圆上了。清薇发现有人要偷孩子,然后挺身而出,跟贼人周旋,想夺回孩子,正巧赵瑾之出现,那些贼人便丢下 孩子逃走了,而赵瑾之追上去,她带着孩子回来。 其实撇开那些人是被买通这个内情,事情本来也差不多是这样。但是有了这一场戏,就会显得逼真许多。 “那三人不是长寿坊的。”清薇欲言又止片刻,最后道。 赵瑾之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清薇低头道,“只是记性好些罢了。这几日在坊里走动,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都能认出,至少会觉得面熟。那四人,就十分面生。” 赵瑾之闻言更是吃惊。长寿坊并不算小,就是住在坊中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认识熟悉。就是他自己,也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住在长寿坊的人认了个大概。但那是他的职业带来的习惯,别人想必不会费这种功夫。所以听见清薇这样说,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恐怕清薇在宫中,亦不会是泛泛之辈,只不知为何竟会被放出宫。 但他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朝清薇点点头,便转身追了上去。当然,这也只是做个样子,要查那是什么人,他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清薇目送他离开,这才抱着孩子,转身往巷子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这时已经快到用晚饭的时候,坊里的人陆续归家,听见这声音,自然都出来查看,没一会儿就聚集了不少人。 清薇将情况一说,自有男人们拎着家伙冲进巷子里,妇人们则拉着清薇安慰,又忙着去通知那孩子的家人,又忙着请大夫,就是看到清薇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也都忽略了过去。 很快孩子的母亲赶来,对着清薇千恩万谢,险些下跪。唬得清薇连忙避让,“不过是正好碰见,当不得嫂子这样的大礼。嫂子要谢,也该去谢赵将军。若不是他出现惊走贼人,结果如何也难预料。” 众人闻言都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将赵瑾之好一番称赞。 清薇冷眼瞧着,这些话倒不都是奉承,以赵瑾之为人,既然住在这里,自然护得着长寿坊安宁。况且他身上有一股子侠气,有人求上门,能帮的忙都不会推拒,如此自然就让这些坊中百姓爱戴不已。 妇人们的闲话没什么主题,称赞了一回赵瑾之,自然就说到了他的家世背景等,但很显然,长寿坊中人亦不知他的来历。议论了几句,便有人感叹,“赵将军自然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可惜。” “是啊,即便咱们这样人家,到赵将军这个年纪尚未娶妻的也少,都是那些娶不上媳妇的闲汉光棍儿,也不 知道赵将军家中是个什么章程。”另一人道。 便有人取笑她,“听说你想作成你那侄女和赵将军,想是没成?” 这人也不否认,“嗨,咱们这样人家,原是高攀不上的,不过是碰个运气,万一就让赵将军看中了呢?也别说我,难道你们一个两个,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只不像我心直口快登门去问罢了。” 众人见她揭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感叹,“咱们是没指望的,也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起赵将军。” 有人眼睛一转,看到了清薇,便指着她笑道,“若说咱们长寿坊有配得起赵将军的姑娘,怕也只有清薇姑娘了。她是宫里出来的,见过世面,生得又好,一双手再灵巧不过——这样好的姑娘,再到哪里去寻第二个?” 清薇没想到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们可千万别拿我取笑,我与赵将军同姓呢。” 第11章 心态转变 这还是个同姓不婚的时代,纵然并非绝对,但在这些普通人看来,赵将军有身份有地位,自然也该是极为讲究规矩的人,这些他们不在意的东西,未必他不在意。再说,清薇既开了这个口,自然也是无意,因此便也不再提。 然而又有人问起清薇打算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她们可以帮忙相看云云。 原本清薇刚搬来,注意到她的人不少,但都还在观望之中。不过第一个接触她的刘嫂子已经得了好处,这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再说清薇看着娇气,但看她做生意,也是能吃苦的,又会挣钱,这样的姑娘娶回家自然不亏。 更重要的是,经了今日之事,清薇救下一个孩子,这些长寿坊的居民看她便更加亲切,俨然当做自己人看待,这保媒拉纤的心思自然也就冒出来了。 清薇费尽口舌,终于说得她们歇了心思时,赵瑾之也领着那帮寻出去的男人们回来了。 还带着那四个清薇本以为抓不到了的贼子。 虽然群情激奋,但赵瑾之开口说要把人送官,众人却也没有不服的。毕竟人是他抓的,而且有他在,必定不会轻纵了这几人,大伙儿自然放心。 于是赵瑾之又点了两个人,押着人送去了京兆府。 清薇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担心在这里审问,那四人口中再攀咬出什么来,不好收场。这世道对女子更苛刻,她亦不能不小心。 她回到家里,就开始整治晚饭。等赵瑾之回来时,又是一坊都飘着勾人的饭菜香气,让人越发饥饿。于是路过清薇门口时,脚步就不由放慢了些。 因着上一回的对话不甚愉快,这几日赵瑾之都是早出晚归,刻意避开了清薇,这会儿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攀墙。 好在清薇在厨房里看见他,便走出来道,“赵大哥请稍等。” 说着转身进去,提了那个赵瑾之十分熟悉的盒子出来,“今日多亏了赵大哥,忙到这会儿,也该吃点饭菜垫垫肚子。” “这如何好意思?”赵瑾之口中这样说,手却诚实的伸了出去。长寿坊中众人只是闻过香味,并不知道清薇的手艺究竟有多好,就算馋也有限,但他却是亲口品尝过的。所以一闻着这味道,便不由自主的口舌生津,吃别的都没滋味了。 清薇将盒子交给他,又问,“不知那几个贼人,要如何处置?” “你是苦主,此事与你说也无妨。”赵瑾之道,“街东口的钱大郎,你可 知道?” 清薇一点就透,“他在街口开了个店,早晚卖些包子馒头并茶水。是他雇了那些人?” 这个钱大郎做生意一贯就不实诚,店里卖的馒头都是粗粮,难以下咽,只是价钱的确比别家便宜些,因此那些在街上帮闲的汉子,也就肯花两三个铜子凑合一顿。 只这样看,清薇跟他的生意,其实是没有竞争的。因为清薇的东西比市价略贵,那些帮闲汉子绝不舍得花钱买。倒是附近别的小摊受了些影响。 但人心便是这般难测,真正受损失的人还没动手,这钱大郎就先起了心思。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去想这生意就是清薇不做也轮不到他,反正他看着不顺眼,便要把人出去,并不管自己是否能得好处。 也难怪清薇根本未曾防备到这上头去。事实上,那几户被她挤占了生意的,清薇多少都出了一点意思,又着意结交,不料却漏掉了这一个。 赵瑾之点头,“说是雇人也不算,不过是找几个不懂行情的人,在他们面前将你这生意夸到天上,自然就有人动心。” 他这样说,清薇便明白了。钱大郎什么都没做过,就是那四个人供出他来,官府也是不能抓人的。毕竟他虽有诱唆之嫌,但却没有证据,大魏律中也没有这样的条例,可分辨之处太多,并不能定罪。 这也是赵瑾之要将原委告知她的缘故,既不能惩处这钱大郎,说不准就会留下后患,自然要让她知道,也好心有防备,不至于随便被算计了去。 “至于那四人,京兆府素来公正严明,你放心。”顿了顿,赵瑾之又道。 那件事不好提,所以他只能这样含糊的提一句,但那四个人想必是不会有机会攀扯到清薇身上了。 “多谢赵大哥。”清薇郑重的行了一礼,一双清亮的眼看着赵瑾之,“前日赵大哥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是我不识好人心,今番才有悔悟,往后必当记下这个教训。我年轻不懂事,倘若再有行事不当之处,也还望赵大哥多多提点。” 这番道歉出乎赵瑾之意料之外。 年轻姑娘,尤其是有些能耐的姑娘们,心高气傲是正常的,也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断不肯承认。就是认错,也不过端着姿态稍微示好,等着别人领悟。倘若性情骄纵些,还要将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 赵瑾之家世特殊,接触过不知多少这样的姑娘,早看腻歪了这番作态。 他本以为清薇也不脱这个范畴,却未曾想她竟能这般坦然的说出道歉之语,似乎并不以此为耻,且当真记住了这教训。 这份胸怀品质,在赵瑾之看来,比什么都更难得。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不再是随时能拔腿就走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下来,“我心直口快,倘若话说得不中听,赵姑娘也别往心里去。” 清薇垂首,低声道,“赵大哥这话,要愧煞我了。我孤身一人,旁人再不肯说这样的真心话。赵大哥秉性忠厚,在我心里,与嫡亲兄长是一般的。” 之前的事让清薇的心态发生了极大地转变。她仿佛这才真正看清了这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那种高高在上、俯视其他人的心态没有了。 撇开从前经历带给她的光环,其实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清薇适应起来就非常迅速了。该借势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扭捏。这种心态的变化,让她主动调整了自己对待周围的人,尤其是赵瑾之的态度。 向赵瑾之道歉也好,此刻厚颜开口认亲也好,都是这种调整之后,自然而然生出来的念头。 赵瑾之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强力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不会起什么歹念,所以对清薇来说,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坏处。又正巧两人都姓赵,追根溯源,也算得上是一家人,开口称一声兄长,并不辱没了清薇。 赵瑾之是个聪明人,见识也广,此刻一听,也就明白了清薇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心中却也不觉得反感。清薇能在宫中安然活到如今,就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一个弱女子独自生活,能替自己打算而非依附旁人,已是难能可贵。再者清薇就算示好,姿态也做的很足,不会让人不舒服。 而且,不是赵瑾之自恋,在这长寿坊中,他的条件算得上顶尖,想同他结亲的人家不少,只是自觉身份不够,因此不敢贸然开口提罢了。清薇和他住得这样近,又是男未婚女未嫁,正是近水楼台。换做寻常女子,多半会生出旁的心思,借着之前的“救命之恩”接近讨好、明示暗示。大抵也是有这样的顾虑,清薇才会说只将他视作兄长一般吧? 可惜了。 他倒是想认下这个妹妹,却只怕反倒是害了她。 赵瑾之叹了一口气,道,“若当真有赵姑娘这样的妹子,怕不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我家中尚有亲长 在,怕是做不得这个主。不过赵姑娘若有事,只管开口便是。我若能做到,必当尽心竭力。” 这般说着,心里却在遗憾。这番话听在清薇耳中,只怕会被当做推脱之辞。年轻女子脸皮薄,面子上挂不住,往后只怕会更疏远。 第12章 坦坦荡荡 清薇虽然有将赵瑾之当成靠山的意思,但她心中自有傲气,倒不至于将之看得太重。这世上唯有自己才能靠得住,旁人和外物,可借不可恃。何况赵瑾之并不欠她什么,就算拒绝也属正常。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身边平白多个拖累,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所以听到赵瑾之拒绝,她只微微一愣,便笑道,“倒也是,是我唐突了。” 虽然她觉得认作兄妹,往后往来时便能堵住那些流言蜚语,但赵瑾之必然也有自己的考量。一开始因为赵瑾之住在长寿坊,清薇还以为他出身寒门,还想着能选入羽林卫,又在这般年纪晋升,委实难得。但后来相处数次,却已渐渐看出,赵瑾之恐怕也是出身世家。 世家大族自有规矩,这亲戚不是能随便认的。 不过清薇并不气馁,又道,“要麻烦赵大哥的事,眼下倒是有一件。” “何事?”赵瑾之问。 清薇道,“赵大哥也知道,我和刘嫂子正合伙做些吃食上的生意。只是有了今日这回事,这生意怕是做不久了。” “倒也不必怕他。”赵瑾之以为她是心里怕了,眉梢微微一动,道,“这几人既被抓住,纵然不能供出钱大郎来,但想必打草惊蛇,会让他消停一阵子。往后我自会盯着,不让他再有机会动手。” “不敢劳烦赵大哥,”清薇说,“为我这点小事,要你日夜悬心,也不妥当。我倒不是怕他,只是长寿坊来去就这么几个人,这份生意着实不大。因此我想着,不如将这生意交给刘嫂子。刘嫂子是厚道人,又一直住在长寿坊,钱大郎即便要动手,也得掂量一番。” 这个解决办法倒没什么不妥,只是如此一来,清薇自己岂不是没了营生?这般想着,赵瑾之便问,“那你呢?”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清薇开口请托,自己该给她介绍什么样的营生好。 清薇抬起头来,微笑道,“出了宫我才晓得,这天下那么大,就是一个京城,也有无数的精彩和热闹。这几日我常去西市,只觉得天下繁华,莫过于此了。我心里倒喜欢这样的热闹,因此还是想接着做生意。要劳烦赵大哥的便是这事,我见识浅薄,一时却不知该做什么。” 赵瑾之闻言,不由摸了摸鼻子,只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清薇的态度坦坦荡荡,完全没有依靠自己的意思。 她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开的口,说是请他帮忙,其实多半是已经有了决定,只是怕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忌讳,或是像这次一 般遭受无妄之灾,因此想请赵瑾之提点几句,选个安全可靠的行当。 这时他心中已经肯定,即便没有自己,清薇也许一时会遭受打击,但有这样的心性,迟早能做出一番事业。她虽是女子,但却着实比这世上一般男子要强得多。 于是接下来给建议的时候,赵瑾之就认真了许多。 他说,“你既做过吃食的生意,不如仍旧做这个。一来做熟了,二来我倒有个建议,很适合你。” “是什么建议?”清薇问。 赵瑾之道,“你可知道小张楼和缀锦楼?” “这两家西市鼎鼎大名的酒楼,自然是听过的。”清薇道,“赵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赵瑾之道,“我们羽林卫当值时,不能离开皇城,每到饭点,也不过轮换着出去,在皇城附近寻个店铺吃一顿。缀锦楼和小张楼离得近,都是常去的。” “京中有四大酒楼,锦绣楼自不必提,那是御厨后人开的店,种种菜色,几乎能做出花儿来,往来宾客,也都是王公贵族。集贤楼是文人士子们聚会之处,自然也格调高雅,不同凡俗。这两家在东市。缀锦楼的南食点心是一绝,小张楼么,客人更杂些,场面也更热闹。这两家在西市。”赵瑾之说,“锦绣楼和集贤楼我没去过几次,缀锦楼和小张楼倒常去,以我之见,这四家酒楼,厨子的手艺不及赵姑娘多矣。” “赵大哥谬赞,清薇愧不敢当。”清薇连忙道,“想来既然名扬京城,必定有过人之处。一两道菜色上争胜,殊为不智。” 虽是客气之言,但语气里都是自信,显然并不觉得赵瑾之这种说法有什么不对。 “不但我们羽林卫,就是在皇城内当值的诸位大人以及他们的随从亲兵等人,有人送饭的毕竟不多,多半都是这么解决的。缀锦楼和小张楼名声在外,价钱自然也贵,也不是顿顿都能去那里,平素不过随意寻个小店或是摊子。因此从正阳门出来,一条御街两侧,倒都是卖各式小食的。从早到晚,热闹得很。”赵瑾之又道。 清薇听明白,“赵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也到那边去做这份生意?” 赵瑾之点头,“那里进出的都不是普通人,赵姑娘的手艺这般出众,他们也出得起价钱。而且天子脚下,是断不会有人闹事的。” 所以就算清薇在那边生意做得再红火,也不至于会有人因为嫉妒就对她下手。纵然真有人铤而走险,自然也会有人出手,不为庇佑她,只 为维系皇室威严。 而有了最初的积累之后,清薇便可将生意做大,在那边盘个铺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四大酒楼争美。 如果说之前赵瑾之提议是觉得有自己在,多少能照顾清薇。那么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觉得,清薇能够做到——她有野心有能力,虽为女子却不自弃,行事又有章法,让人不由自主的期待她成功的那一天。 这本该是个极好的建议,但清薇听完之后却沉默了。 天子脚下是安全,但她怕的也正是天子脚下。对她出宫这件事,周太后倒没说过什么,但虞景显然是心里存了气的,并不完全相信钦天监占卜的结果。所以清薇出了宫,只希望能离得远远地,留在京城是迫不得已,再凑到皇宫门前去,就非她所愿了。 赵瑾之虽然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但也猜想必定是有疑虑,便道,“我只是随口一言,赵姑娘可再斟酌考虑。倘若不愿做这生意,再想别的营生也可。” 但清薇素来是个有决断的,深知许多事不能拖,拖下去的结果也未必就好,因此只沉吟片刻,便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看向赵瑾之,“那往后就要请赵大哥多多照顾生意了。” “届时必然让羽林卫都去照顾你的生意。”赵瑾之一笑,“只怕赵姑娘生意太好,忙不过来。” 第13章 生意转让 诚然清薇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要将生意转让给刘嫂子,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且不提刘嫂子是否愿意接手,以清薇对她的了解,有这样的机会,刘嫂子当不会错过。不过她心中必定也有疑虑,毕竟这生意能撑起来,全靠清薇的手艺,这手艺若是不传,就是接手了也没用。 所以若要将生意转给她,清薇势必要即将教会刘嫂子怎么做,别看只是普通的粥和馒头,材料也随处可得,但她们的生意红火起来之后,也不是没人跟风卖过,却怎么都做不到清薇这样的味道。 手艺和配方,自来都是珍贵的。所以清薇要教,自然得先跟刘嫂子谈妥条件。 ——她虽有心照顾,但生意和人情必须分开,不能白送出去,免得将来牵扯不清楚。再者开了这个头,万一再有人来求秘方,又当如何? 就算一切顺利,等她这边交割完毕,能去正阳门外做生意,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第二日,刘嫂子过来帮忙时,清薇便提起了此事。 刘嫂子大惊,“这生意做得好好的,姑娘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 清薇叹了一口气,“嫂子面前,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实不相瞒,其实昨日那些歹人的目标并不是那孩子,是我。” “这怎么会?”刘嫂子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道,“姑娘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薇便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赵将军言,那几人供出是被钱大郎撺掇的,这话再不会有错。我才来长寿坊没多少日子,就做了这惹人眼红的生意,被人惦记也是难免。一招不成,不知还会使出什么招数来。所以我想着,这生意转让给嫂子,总好过给人谋夺了去。您也是世代住在这长寿坊中,不怕他钱大郎。” 刘嫂子闻言,面色几变,将个钱大郎骂了个狗血淋头,才道,“也是,你年纪轻,又是个姑娘家,遇上这种事,当真有嘴也说不清。好在是遇上了赵将军。这钱大郎也着实可恶,自家没本事,倒惦记别人的生意。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来!” 末了又问,“只是这生意若是转给我,清薇姑娘你岂不就没了营生?” “这个嫂子却不需担心。”清薇说,“我听赵将军说,正阳门外御街两侧有不少人摆摊卖这些吃食,那里日夜都有羽林卫巡逻,进出的又都是达官贵人们,想来没人敢惹事的。我不如就往那里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 。”刘嫂子闻言眼睛一亮,“姑娘手艺好,走到哪里都是不必发愁的,却是我多心了。” 皇城外进出的人身份高,嘴自然也挑剔,别看那里都是小摊,其实许多都是祖传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滋味一绝,真要论起来,四大酒楼里的菜,未必就能胜出许多。不过贵人们讲究排场,酒楼到底比小摊有档次得多。平日自己吃也就罢了,难不成请客也让人坐在街边么? 所以,对自己的手艺没有信心的人,纵然知道那是个好选择,却也是不敢去的。 贵人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没有父母亲人在,嫂子肯惦记,是再求不来的福气。”清薇说,“原本我倒想将这生意索性送给嫂子,只怕以后说不清。因此嫂子还是回去同家里商议,只要拿出五两银子,我便将熬粥和做馒头的手艺教给你,保证做出来跟我做的是一个味道。” “这是应当的。”刘嫂子道,“只是五两银子的确不是小数目,我还得回去问问我们当家的,明儿再给姑娘准信。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也知道,我年纪大了,笨手笨脚的,不如年轻人利落。我有一个女儿,今年也得一十二岁了,不如让她来跟着姑娘学?往后也好有个傍身的手艺。” “可以。”清薇笑着应了。 大概是知道往后就是自家的生意了,所以刘嫂子今日格外卖力。说来也巧,今日生意比平时还好些,大约昨日清薇救了个孩子,长寿坊的居民大都认可了她,也肯照顾她的生意了。 忙碌的间隙,清薇数次往街口钱大郎家的店看过去,都见钱大郎面沉如水的坐在店门口,正往这边看。离得远,他的眼神看不清,但不知是否先入为主的错觉,清薇总觉得像是被毒蛇盯住一般,那种黏腻恶心的视线,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她昨日没对赵瑾之说谎,这门生意她本来也不打算长久的做下去,但也没有打算那么快就换营生。何况自己做的,和被人逼着做的,却是绝不一样的。 所以清薇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退让? 走之前,不给这钱大郎一个大大的教训,怎显出她赵清薇的手段?她在宫中,可不是靠着周太后和虞景母子的庇护过来的!甚至她最初刚到东宫时,这母子二人的境遇其实非常糟糕。 顺懿太子——也就是虞景的父亲虞绍,天资卓绝,在世时简直光辉闪耀,让他所有的兄弟都黯然失色,被他完全压制住,生不出任何心思来。可惜天妒英才,虞景出生之后 不久就意外早逝。这样一个人,他留下的儿子自然就成了诸皇子的眼中钉,生怕他继承了乃父之英才。 在这种情况下,虞景就算满腹聪明,也丝毫不敢显露,靠着这种伪装,才磕磕绊绊长到十四岁。这段幼年经历,扬尘饿过了他莫测多疑、喜怒不定的个性,清薇刚到他身边时,简直称得上是内忧外患。 若不是一路扶持着这样的虞景登上那个位置,她在宫中又怎么可能风光无限,让后宫嫔妃都要避让三分? 转念之间,清薇已经有了主意。 其实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直接将刘嫂子推出去跟钱大郎对立,再稍加引导,就能取得很好的效果。毕竟钱大郎在这长寿坊中的人缘并不好,甚至许多人对他颇有微词,只不过几十年的老街坊,彼此就算有矛盾也不会爆发出来。 然而如此一来,等于是将刘嫂子一家推上了风口浪尖。群情激奋的时候,街坊们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冷静下来,恐怕又会觉得心寒,届时刘家在长寿坊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所以虽然这法子简单,但清薇却不屑去用。 她有更省时省力的法子。钱大郎这样的人,不值得她多费心思,还把旁人搭进去。 第14章 她的手段 转过头来,清薇笑着道,“这段时日承蒙乡亲们抬举,我们这小本生意也算兴隆。因着我自己的一点私人缘故,却是不能在这里摆摊了。因此从明日起,这摊子就转给刘嫂子了,还望诸位周知。” 本来排队买粥的众人便都喧哗起来,议论的无非是清薇要去哪里,刘嫂子的粥是否还有这个味道等等。当然,相较之下,后一个问题才是大家关心的。毕竟清薇的摊子摆起来时间不长,众人却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口味。 清薇等他们说了一阵,才道,“不过乡亲们不必担心。我也是住在这长寿坊里的,自然也想大家都吃好喝好。因此已经同刘嫂子议定,她出钱将我熬粥和做馒头的秘方买下。从今日起,我就将手艺交给刘嫂子和月娘,保证大家往后吃的东西还是和现在一个味道。” 众人便都放下心来,纷纷夸赞她仁义,不忘本云云,又有人问她往后要做什么。清薇只含糊的说没有定下来,得先教会了刘嫂子这边再考虑,于是众人也不再追问。 收摊时刘嫂子忍不住朝清薇道谢,“劳姑娘费心了。” 清薇特意点出她是花了银子去买的手艺,这样一来,自然免了其他人眼红。否则只看刘嫂子和清薇稍微亲近些,便得了这样的天大好处,免不了有人齐心不平。虽说那样清薇也会有麻烦,她这样说出来也是为了自己,但刘嫂子却不可因此就不领情。 见她果然领会,清薇便微笑道,“嫂子再说这样的话,就客套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街口,正好从钱大郎的店门口走过,清薇便稍稍提了声音,笑道,“若不是嫂子,我搬进来之后也不会这样顺利。说起来是我沾光才是。除了粥和馒头,我回头再给嫂子写一个凉汤的方子做谢礼。这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喝一碗凉汤正是时候。” 刘嫂子连忙推脱,两人一路说笑着,经过了钱大郎的店。 等她们走过去了,钱大郎才慢腾腾的从店里挪出来,目光阴沉的盯着二人的背影,半晌才收回来。 他从清薇方才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她是将方子写下来交给刘嫂子的! 接下来的几日,刘嫂子和她的大女儿月娘都会在下午到清薇这里来学手艺。这样一来,清薇的院子里,就从早到晚都飘着好闻的食物香气,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做粥和馒头都不麻烦,所以几日功夫也已足够。这天刘嫂子和月娘从清薇的院子里出来,面上都带着紧张兴 奋的笑容。清薇今日说,明儿就不同她们一起出摊了,她们下午也不必再去。然后又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她们,如今就揣在刘嫂子怀里呢。 一路上刘嫂子数次想将那方子拿出来看看,但又怕给人瞧了去,便一直抬手按着胸口,看上去倒像是身体不适,让路上遇到的乡邻们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番作态,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十分明显的。 钱大郎一看这两人的模样,就知道那方子在她们身上。于是便悄悄坠了上去。 当然,青天白日,又是在长寿坊中,他是不能做什么的。于是他跟了一路,见母女二人进了院子,才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去找他家的男主人刘老黑说话。 刘老黑生得又高又大,有一把子力气,如今是在木匠行做事,而且还是坊中乡勇的头目。 当是时,皇权不下县,各乡之中多是里长和各族耆老们共同主事。没有衙门,自然也不会有捕快和军队,但乡野之间,却时常有野兽和匪徒出没,因此各地不得不将青壮男子集中起来组成乡勇,农闲时训练,平日里则定期巡逻乡里,确保安全。如果遇到意外,则立刻就能组织起来抗敌。 自然,这里是天子脚下的帝都,又是承平盛世,不可能跟乡野之地比较,但这种规制倒是没有改变,只不过乡勇队一直闲置着,既不需要训练,也没有巡逻任务而已。但饶是如此,刘老黑同衙门那边也比旁人更亲近。这也是刘嫂子底气如此足,跟清薇一起做生意也不怕别人眼红的原因。 这会儿钱大郎登门,刘老黑虽然心中诧异,但也没有表现出来,笑着把人迎进屋。然后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刘嫂子从内室出来,去院子里起灶开始准备晚饭,钱大郎才起身告辞。 刘老黑又一头雾水的把人送出门,完全不明白钱大郎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于是这天夜里,一条人影摸进了刘老黑家的院子里。 这条人影自然就是钱大郎。他白日过来,就是为了踩点,也是想看看刘嫂子把那方子藏在了哪里。他这人做生意做吃食上没有天赋,倒是耳聪目明,刘家房子也不大,里外只隔着一层木壁,刘嫂子在屋里的动静,注意些就能听见。虽不能猜个十成,心里也有了一点底。 所以他便趁夜来了。毕竟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过了明天,谁知道刘嫂子会不会觉得不安全又把方子藏到别的地方去? 钱大郎不被长寿坊的人 喜欢,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年轻时曾跟着街上的闲汉们混,诸般好事不学,坏事倒学了个十成十。后来他老爹死了,回家来继承了店面,又娶了妻,这才收敛起来。朴素的街坊们面对回头是岸的邻居不能说出什么不是,但心里多少是有些防备他的。 所以这溜门撬锁的勾当,钱大郎做得十分顺手。 只是才进了屋,还没等他辩准方向摸进内室,就听得一声犬吠,然后自己就被扑倒在地,手臂上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扑撞得钱大郎浑身发痛,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暴露了!天杀的刘老黑家里什么时候养了一条狗?! …… 第一声犬吠响起时,清薇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暗夜里十分宁静,犬吠声传至此处已是隐隐约约,听不清晰。清薇微微侧头,凝神听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才起床开门出去。 但出了院门,她低头想了想,又转身去敲赵瑾之的门。 赵瑾之职业形成的习惯,睡觉时也十分警醒,听见敲门声便立刻醒了。开了门见是清薇,不由惊奇,“赵姑娘?你怎的还没睡?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大哥,我方才听见了犬吠之声。”清薇压低声音道。她倒也很想做出惊慌失措之态,但要瞒过赵瑾之这种专业人士,清薇没有信心,索性坦然以对。 赵瑾之还没反应过来,“或许那犬只是睡着时被什么东西惊了,想来不会有大事。” 清薇却坚持道,“我听着叫得很凶,赵大哥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了事,也好搭把手。” 赵瑾之这才回过味来。他又仔细的看了清薇一眼,她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显然不是梦中惊醒慌忙过来的模样,言谈口齿都十分清晰,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吓住了。 有问题,他想。这不像是担心会出事,而是早知会出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问,“在哪边?” 清薇快速的看了一眼,往刘嫂子家的方向一指,“这边。” “我去看看。”赵瑾之当机立断道。清薇既然来找他,想来当也不会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转头见清薇跟了上来,又道,“你回屋去,关好门户。” 清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事情想了一遍,直到赵瑾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这才慢慢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但回去之后,她也没有睡,而是就坐在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吵嚷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赵瑾之回来了。 清薇再次打开了房门,而赵瑾之也默契的出现在了墙头。见清薇开门,他才将梯子搭好,从墙头爬了下来。然后他站在清薇面前,沉默半晌,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道,“钱大郎潜入刘家偷窃,却被刘月娘借来的犬咬伤,现在已经被众人押着送官了。” 清薇知道他能猜到,但到这时,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生出几分紧张来。然而无论如何,钱大郎这个潜在的威胁解决,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 第15章 你不信我 赵瑾之沉默片刻,见清薇不开口,便又问,“赵姑娘可有话要对我说?” “赵大哥既猜到了,又何必问?”清薇低头道。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她掌控之中,先是让钱大郎听到自己跟刘嫂子的对话,生出心思,然后又让两人大张旗鼓回家,最后鼓动月娘从小姐妹家中借来了一只看家犬,布下罗网,就等钱大郎自己踩进去。 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钱大郎有些毛病,众人也都忍了,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若是偷盗这样的罪名,就不同了。对这些普通小民来说,偷盗可能是比杀人更重的罪名。尤其这钱大郎偷的还是同坊之人,谁知道会不会哪一日自己财露了白,就被他惦记了去? 所以就算三只手的行当,也是有规矩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吃窝边草,不找熟人作案,如此方能继续安稳的住下去。钱大郎这一次的举动,大大的犯了忌讳,往后就算他继续留在长寿坊,只怕也是人人喊打的对象,至于街口的店铺,自然更开不下去了。 清薇做人的准则,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定要有雷霆万钧之力,直击对方的弱点,务必要竟全功! 清薇既然承认了,这些弯弯绕绕,赵瑾之自然也能想到。他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你胆子竟这样大!” 清薇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赵大哥眼里,我莫非是个遇事只能像旁人求助的柔弱女子么?我是什么样的处境,旁人不知,赵大哥想必能猜到一二,若只知坐困愁城,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 赵瑾之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心里还是不太能接受。他说不出那具体是一种什么心情,就是觉得不对。片刻后才道,“我知道你有苦衷,但你可知此事有多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出事。” “所以我才请赵大哥过去看着,想来有你在,无论什么样的意外,总能化解。”清薇道。 赵瑾之见她将此事视作寻常的模样,不由微微皱眉,“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你事先告诉我……” “我知道赵大哥仁义,”清薇轻轻柔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这仁义也不单是对我。这长寿坊中的民众多受你庇护,没有实证之前,赵大哥难道会偏帮我么?”她抬起头来看着赵瑾之,“你不是那样的人。” 赵瑾之微微一震,竟有些不敢直视清薇的视线,他后退一步,不说话了。 然而他自己在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个念头。事情没有按照那样的线 路发展,所以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赵瑾之就是没来由的觉得,也许只要她说了,自己就会信的。因为在她看来,清薇并不是仗着自己有能力就胡作非为的人。在今日之前,他甚至想象不出她也会做局害人。 哪怕是为了自保。 但他又不能对清薇的作为说什么,毕竟钱大郎先出的招,而且是那样无耻不堪的招数,那日自己倘若没有出现,清薇或许就…… 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这都是不亚于杀身之恨的大仇。 片刻后,他重新收敛起思绪,苦笑道,“说到底,你不过是不信我罢了。” 清薇那番话看似都是道理,其实细细思量,却全是推脱之辞。她根本没想过要找别人帮忙解决这件事,因为她自己有能力有手段,最重要的是,她不信别人。 其实两人本来也认识没多久,又非亲非故,清薇如此选择,无可厚非,但赵瑾之心中就是忍不住的在意。 那日清薇叫住他,说有事情要麻烦他,希望他往后多多照顾的时候,枉他还真心实意的信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是没有他,只怕她也能将生意撑起来,做得风生水起。 恼怒之下,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妥,他竟同面前这个姑娘,起了意气之争! 神经还紧张且兴奋,但赵瑾之已经飞快的拉开了跟清薇的距离,“是我造次了。不过往后再有这种事,赵姑娘还是应当三思而行。”说完之后,飞快转身爬墙走了。 清薇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赵瑾之已经跑没影了。她站在原地思量了一回,不由微微笑了。 “滥好人。”她本以为赵瑾之知道了这件事,会教训自己一顿呢。哪知三两句话,就退却了,倒让一直戒备着的清薇心里好没意思。 她平生最怕好人。 第二日清薇没有出门,过了上午,刘嫂子就带着月娘过来了。母女两个绘声绘色将昨夜发生的事学了一遍,清薇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钱大郎到底是个壮年男子,月娘借来的大黑出其不意,才能将他扑倒在地。虽然咬了一口,但对钱大郎的惊吓实际上比伤害更大。而钱大郎知道事情败露,索性横下心来,摸出了带在身上的刀子。听到声音起来抓贼的刘老黑一时不慎,差点儿着了他的道。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周围邻居都被惊动,起来探看。知道是进了贼,于是人人都带着家伙事过来帮忙。 钱大郎这时候才慌了,想要逃走。众人都没有这样的经验,他又事先看好路线,还真差点儿给他逃了。幸好赵瑾之及时赶到,把人给抓住了。 发现被抓的人是钱大郎,整个长寿坊的人都鼓噪起来,议论纷纷,对于怎么处置这件事,有些犹豫不决。最后又是刘老黑主张,赵瑾之支持,把人送了官。 到底还是承蒙他帮忙,否则在这个“亲亲相隐”“获罪连坐”的时代,也许这件事情,长寿坊的人真的能咬牙忍下来,最多悄悄把钱大郎挤兑走罢了。 “衙门那边一早开堂,我们当家的去听了。姑娘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钱大郎不知什么时候听了咱们的话,晓得姑娘要将秘方写给我,因此便想来偷那方子!杀千刀的,这是要断我们全家的活路啊!这钱大郎往常看着就不似个好的,如今被抓住,也算是给打火提了醒。说来也是凑巧,若不是月娘借了陈家的大妞来,他若小心些,说不准真叫他摸走了方子我们都不知道!”刘嫂子一进门,就噼里啪啦的说道。 清薇转头去看月娘,她安安静静跟在刘嫂子身边,见清薇看她,就朝她一笑。 清薇知道这世上聪明人很多,自己做得并非全无破绽,被猜到也很正常。但赵瑾之也好,月娘也好,她知道她们是好人,在这件事情里,刘家还牵扯着利害关系,所以就算猜到了,也断不会说出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清薇其实是相信赵瑾之的。 只是这种信任,远不足以让她将性命安危都交付罢了。 她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捧过来一个盒子,放在月娘面前,“家里没有点心,这个吃着玩儿吧。” 月娘探头一看,满满一盒红艳艳的果子,晶莹饱满,颗粒分明,而且这么一凑近,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清甜之味。小姑娘本来爱这些零嘴儿,她虽然不大好意思,还是伸手捡了一个放进嘴里。 熟透了的果子入口即化,带着一点点微微酸意的甜蜜汁液瞬间在口腔中扩散,滋味美得月娘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吃。”她问清薇,“清薇姐姐,这是什么?我怎的从未见过?街上似也没有卖的。” “是山莓。”清薇含笑道。 她长到十岁才出宫,虽说许多年幼时的事都早模糊了,但这些从前吃过的野味,倒还记得清楚。这东西长在山上,除了小孩子摘来当零嘴儿,没有别的用处。这东西都是汁水,又不经放,山野里长着的果子卖不上价,自然也不会有人摘了 来卖。月娘没见过,并不稀奇。 至于这样在城里十分稀罕的东西,她这里怎么会有? ——自然是某个不敢见她面的人,一大早放在门外的。 第16章 与我合作 虽然清薇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既然很少见到,得来自然不易,这道理月娘是懂得的。因此她只吃了几个尝鲜,便恋恋不舍的收回手,将视线从盒子上移开了。 原本这样的情形,清薇该劝她多吃些,或是索性分出一部分让她带回去。然后她看了一眼那盒子,却也微微笑着转开了眼,只当没看见。 虽然她不知道赵瑾之怎么会知道山莓这种东西,又是从哪里弄来,但想必没少花心思和精力,若就这么让人吃了,便仿佛辜负了他一片心意。 等刘嫂子和月娘离开,清薇将盒子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才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酸甜清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是不知多少年不曾尝过的滋味。清薇面上不由露出一点笑意,觉得那位赵将军粗率之外,却也意外的有些体贴。 大约是知道自己最近一直在购买野果,用来做各种吃食,所以他才会将这山莓送来吧? 是道歉和和好的意思,虽然他并无只言片语,但清薇已经了然。——就像上一次,他早上把白蔷薇花放在门口,傍晚清薇就若无其事的继续同他说话了。 清薇托着腮,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一边随手捡起一个又一个的山莓放进嘴里,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半盒。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牙根微酸——这山莓吃着虽甜,但毕竟有些酸味,吃多了便会影响牙口。 她想了想,捧着盒子去了厨房,将炉子点起来,开始做山莓果酱。果酱存放一两个月没有问题,平日里也可用来佐餐,尤其配馒头糕点之类,滋味更佳。就连宫中也时常备着。不过那都是尚食局的人做好了呈上来的,清薇自己还是首次尝试。 但她手巧,记忆力也极好,照着步骤做出来的东西,不说有十分滋味,至少也有八分。 不大的半盒子山莓,做成果酱只有小小一瓶。清薇特意选了琉璃的料器来盛放,微微有些发稠的红色液体清透漂亮,装在瓶子里,倒更像是用来赏玩的东西。清薇把玩片刻,将瓶子收起来,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之后她换了一身衣裳,出门上街。 天子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免就滋生出许多闲人。他们大半也不干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每日间聚在一处,无非那么几件事:吃喝嫖赌。至于到底做什么,要看手中是否宽裕。有钱时出入花街柳巷和赌坊,大把抛撒,没钱时也能一壶茶就落花生在小茶馆磨蹭一整日。 清薇往临街的 茶馆门口一站,便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赵姑娘怎么来了?”小茶馆自然没有跑堂,店东亲自招呼客人,见了清薇,便笑吟吟的问。 清薇道,“我找马五哥说话。” “又是要买果子吧?”店东摇头道,“这马五倒是好运气,坐着也有生意送上门来。近来赵姑娘没少照顾他的生意吧?” “您的生意我也是照顾的,只是不得空。”清薇说着,也不急着进去,先叫了一壶茶,几样茶点。于是店东脸上的笑就更加真诚了,豪爽的客人谁不喜欢? 这家茶馆规模很小,店里统共也只有六张桌子,马五等人将其中两张拼在一处,正在赌棋。马五大约身上没钱,也并不赌,只站在旁边看。 清薇在他身旁的那张桌上坐下来,摸出出一个素布的荷包,放在马五面前,“这几个钱,给马五哥过个手瘾。” 马五回头,见是她,便笑道,“赵姑娘,今日我可没有生意。” “不要紧。”清薇说,“今日不买果子。” 马五伸手抓起荷包掂了掂,里头的钱不多,也就是四五十个铜子儿,他又将之放下,转过头来看着清薇,“姑娘这是何意?” “只是想和马五哥合个伙儿,我出本钱,马五哥来赌,若输了便都算我的,赢了咱们平分,如何?”清薇笑道。 马五低头思量片刻,才笑道,“有意思!” 说着抓起桌上的荷包,将里头的铜板都倒出来,放在手里数了一遍,“赢多少不敢说,这本钱必定原样还你。” “那就多谢马五哥,我在这里静候佳音。”清薇笑道。 说起来,这马五倒也是个能人,家中有数亩果园,时兴的果子多少都种了些,一年四季几乎都有挑上街卖的东西。加上马五的娘子会经营,他自己虽然好赌,但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并不烂赌,加上本身爱好钻研各种赌术,极少有赌输的时候,因此这些年日子倒也过得红火。 果然清薇喝了半壶茶,马五便回来了,将荷包放在她面前,“姑娘点点。” 清薇也拿起荷包掂了掂,却并不打开来数,含笑道,“五哥今日手气不错。”她给出去的本钱,差不多翻了倍。 旁边有人道,“马五,你见天儿蹲在这里看,我怎么没想到还能这般?”马五虽然好赌,但赢多输少,若与他合伙儿,岂不是白得的钱? 马五道,“只怪你没有赵 姑娘这样的慧眼。” 不过这等玩笑话,他也并不很放在心上。毕竟能待在这茶馆里消磨时间的人,谁比谁好多少呢?手头真有了钱,能忍得住不亲自下场? 还了清薇的钱,马五抓着剩下的铜板笑道,“时辰不早,咱这就回去了。” “马五哥稍等,有些生意上的事,请借一步说话。”清薇连忙起身道。 马五便站住了。但两人也不去别处,就在茶馆门口说话。 马五是个聪明人,之前若非听懂了清薇言外之意,也不会接下她的钱。他早猜出清薇有跟自己合作的意思,因此这会儿便问,“赵姑娘要做的是什么生意?” …… 虽然马五和清薇堂堂正正,但总有一班闲人四处嚼舌。因此当晚马五回家,便被自家娘子抓住拷问。马五夫妻成亲多年,一直恩爱和睦,他娘子倒不是疑心他如何,只是怕他在外面借钱去赌,将来不可收拾。 马五由着娘子泄了气,这才开口求饶,“好娘子,无论什么事,总该许我分辨两句才是。” 马嫂子松开他,双手叉腰,“也罢,给你分辨的机会,倒要看你说出什么花儿来!今儿那位赵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她怎么肯把钱与你去赌?” “说到赵姑娘,娘子,咱们的时运来了!”马五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神色。 “平白无故说什么梦话?咱们家这几年日子是不错,但那是老娘辛辛苦苦挣来的,什么时运?”马嫂子眼睛一瞪,“你到底是被谁哄住了?是不是胡乱许了别人东西?” “娘子先听我说完!”马五拉住她,“赵姑娘的手艺娘子也是尝过的,你倒说说,如何?”他如今每日进城都会给自家娘子带两个馒头回来。虽然放冷了滋味不如热的,但马嫂子还是十分喜欢。 因此听了这话,便道,“手艺自然是好的。我长到这么大,还未见过手艺比她更好的。就是缀锦楼和小张楼的大厨,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正是呢。”马五道,“今日赵姑娘同我说,要同咱们一起做一桩生意。这可不是时运来了么?” “她能与咱们做什么生意?莫不是要将咱家的果子都买了去?”马嫂子道,“这倒算得上大,但她要那么多果子做什么?” “不是。”马五说,“具体如何,赵姑娘没说,只让你明日带上些咱们家的果子,往她家里去。到时候再谈。” 马嫂子道 ,“倒是听说她那个粥摊转给了人,想必已经有了旁的打算。明日且去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话虽如此,脸上的怒意早已消失无踪。 清薇要做生意,虽然找了马五说话,最后却只跟她商量。这既是因为她一个未婚姑娘,同爷们不好说话,因此谨守本分,也显得家里是自己做主的意思,自然让马嫂子心里高兴。 这位赵姑娘不得了,或许当真能将自家生意做大,也未可知。 怀着这样的期待,第二日一早,马五和马嫂子便带上两筐各色果子进了城。马五把人送到清薇家门口,便自去寻他那一班朋友,马嫂子这才整整衣裳,抬手敲门。 清薇显然已经久候,开门见到陌生人也不惊讶,含笑问,“是马嫂子吧?快请进。” “赵姑娘。”马嫂子进了门,不着痕迹的将这院子打量了一番,心下暗自点头。这地方虽不大,却打理得极好,显见得这位赵姑娘是个会过日子的。 年轻、能干又会打算,怪道从宫里出来的人得罪不起,她今日是这般,异日未必没有别的造化。 寒暄一阵,马嫂子便笑道,“赵姑娘,果子我已带来了,不知你说的生意是?” 清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招呼马嫂子,两人将果子搬到井边,用清水洗净,然后开始做果酱。两筐果子种类不同,倒费了不少功夫。中间清薇还抽空蒸了一笼馒头,等果酱做完,馒头也熟了。她用碟子盛了酱,从蒸笼里取了馒头,“嫂子尝尝。” 马嫂子接过馒头,沾着酱吃了两口,果然滋味不同。她不由点头道,“这么吃倒是别有滋味,难为你想得出来。” “这倒不是我想的。”清薇含笑道,“嫂子觉得这生意可能做得?” 马嫂子是个精明人,闻一知五,立刻道,“姑娘的意思,咱出果子,你出手艺,合伙来做这生意?” 清薇的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不愁没人买。而且这种东西也不必在街上摆摊卖,往那些酒楼馆子里头去问,必定会有人要。再者富贵人家,虽说这些东西都能自己做,但赵姑娘手艺好,说不得也有人愿意买了尝鲜。如此这般,比他们从前单卖果子不知强到哪里去! 别看果酱也是果子做成的,然而果子应季的时候不值钱,尤其是量大时,一文钱十斤他们夫妻都卖过,也只能咬牙认了。若能做成果酱,放置时间就更长,不必急着贱卖。再者不是在街头叫卖,价钱自然也不同。倘若肯 下本钱,弄些好看的料器来装,档次上去了,不愁卖不出价钱。 只是,马嫂子看着清薇,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虑,“这生意自然极好。只这京城内外,有果园的人家也不少,姑娘为何独看中了咱们家?” 第17章 难得巧思 清薇道,“嫂子是痛快人,我自然也说痛快话。正因为看重嫂子的为人,我才选了你家。” 这段日子,清薇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马五自然不必说,虽然有些小瑕疵,但周围的人说起他多是好话。至于马嫂子,马家的果园和生意倒多半是她在料理。她是个有生意头脑的,园子里的果子多半都卖给了茶楼酒肆,在街上叫卖倒是少数,如此才将自家园子经营得蒸蒸日上。 正因为如此,清薇才属意与她合作。否则光是相互磨合磋商就要消磨掉许多时间,更不提往后合作时的种种争斗算计。清薇只是想轻松的做点生意,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马嫂子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将一个马五管得严严实实,家中更打理得井井有条,听清薇这样说,面上的笑意便越发真诚了。 “你既这么说,嫂子也不占你的便宜。不知赵姑娘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她道。 言下之意,就是按照清薇的计划来走,不与她争利了。清薇道,“这个且先不急,嫂子打算怎么做这果酱的生意?” “自然是拿了东西,去与茶楼酒肆签订契书,每月供给多少。如此虽然利润要薄些,却更稳定。”马嫂子道,“况且,咱们就是要自己卖,也是没有门路的。” “嫂子所说的法子虽好,却不适合咱们。”清薇道,“寻常果酱,当然是嫂子的法子更好,但我这若是宫廷秘方呢?” 马嫂子吓了一跳,有些犹豫的问,“宫中的东西,能许咱们随意卖?” 这个时代,皇室豢养着天下有数的顶尖技术人员,从吃穿住行到军事工业,无所不包。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匠籍,本身会受到很大的约束,手艺也是绝不能外传的。涉及“内造”“宫廷”等字样的东西,民间是不允许出现的,抓住了是杀头的罪过! 清薇笑道,“嫂子莫慌,咱们说的又不是如今的宫廷。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朝代更迭,说是不知哪一朝流传下来的古方便是了。反正只是一点子吃食,关系不到国计民生,想来宫中不会管。” 马嫂子听了,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据说江南著名的燕子楼,就是前朝御厨的后人开的,也不见朝廷有什么举动。反正只是假托个名声,不违法乱纪,谁也管不到这上头来。 不过这么一想,她心里又有了另一重疑虑,“咱们空口说是宫廷秘方,难不成旁人就信了?”有了那两个字在前头,价钱就不一样了,那些茶楼酒肆也不是傻的,难道就会信? “识货的人自然知道。”清薇微笑道。 马嫂子将这句话在脑子里一转,才慢慢的品出了清薇的意思。说起识货,普通人自然是辨认不出来的,唯有达官贵人出入的酒楼,才可能分辨出这东西是真是假。如此说来,清薇根本不打算去找寻常的酒楼,而是要去做四大酒楼的生意? 这个念头一出现,马嫂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这样的升斗小民,四大酒楼只听说过名字。在西市附近的缀锦楼和小张楼还偶尔从门口经过,东市的锦绣楼和集贤楼那是见都没见过。 这么一想,她就直接问出来了。 清薇道,“嫂子猜得不错。这生意既要做,自然要做到最好。” 马嫂子心中啧啧感叹,又回想起昨日自家相公说的“时运”之语。清薇要做的生意竟这么大,从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可不正是时运来了? 如果是其他人,听清薇这么夸张的说法,说不准就被吓住,退缩了。但马嫂子本来就是个有决断的,这个说法虽然夸张,但是仔细想想,又是完全能够成功的。机会已经摆在了眼前,不搏一把,她如何甘心? 最不济,将今年的果子都赔进去,明年再重新回到原样罢了。但此事若成了,那便是子孙数代都能享受到的好处! “姑娘有这样的气魄,我真是心服口服。如此一来,只怕我们家除了出个果子,别的也帮不上忙。说是合伙,不如说是姑娘给我们送好处呢!”清薇如果只是买了他家所有果子,自己来做这门生意,获利自然更多。 不过现在马嫂子也想明白了,清薇一个单身的姑娘家,太过惹眼并不妥当,需要“和光同尘”,所以这生意自然是合伙更好。而且两家有了往来,看在别人眼里,清薇自然渐渐成了自己人,在这里住得更加安稳。为什么家中出事的人要去投奔亲友?有人引荐接纳,才能够更加快速的融入新的环境而不被排斥。 清薇道,“嫂子是明白人,这生意我出面不合适,因此还得多劳烦五哥和嫂子。如此一来,我只出了个方子,事情倒都是你们在做。是我占了便宜才是。” 两人对视一笑,合作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马嫂子想了想,好奇的问,“那姑娘是打算与哪一家做这生意,莫非是缀锦楼?” 到了四大酒楼这个档次,东西自然是独门的好,四家都卖是不要想的,自然要从中选择对她们有好处的。而缀锦楼以南食著称,口味偏向鲜甜,同 他们的果酱正好相衬。 清薇摇头,“不,我们要找的是锦绣楼。” “锦绣楼?” “是。前几日我听隔壁的赵将军说,锦绣楼是御厨后人的产业,别人家不敢卖宫廷秘方,他们却是不忌的。”清薇道。 “可是……”马嫂子本来信心满满,这会儿反倒担忧起来了,“那锦绣楼能答应吗?” “能与不能,一试便知。”清薇道,“若是不成,也不过损失些果酱罢了。嫂子莫非舍不得?” 马嫂子面色几度变化,最终还是没有当面拍板,“此事我回去与我们当家的商议过,再给姑娘答复吧。实在是这事情太大了,我不敢做主。” “这是应当的。”清薇笑道,“嫂子不必介怀,合作之前考虑清楚方方面面,往后做起事情来才少掣肘。若能成,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成,往后难道马五哥就不卖我果子了么?” 事实上清薇一点都不担心马五会不答应。 要知道,那可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啊! ——眼前这个选择,不正是一场豪赌吗?马五又怎么忍得住不赌? …… 果然,第二日马五和马嫂子二人相携而来,正是应下了这合作之事,并且跟清薇签订了契书。眼下马家果园里的果子正陆续成熟,也是做果酱的好时候,自然不能再耽搁时间。所以签完了契书,马五便问,“赵姑娘,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清薇道,“五哥和嫂子不必着急,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还得做些准备才好。” “要准备什么?”马嫂子问。 清薇站起身,将马五从头打量了一遍,笑道,“两位要准备的,便是给五哥换一身能撑场面的行头,免得到时候站在锦绣楼里不自在。” “我的姑娘哎,我们夫妻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哪知道该准备什么?”马嫂子道,“也只好把人放在这里,随姑娘吩咐罢了。” 清薇便带着两人去了西市,挑了家品种齐全的绸缎庄,进去让马五量了身段尺寸,又挑了好些布料,全都搬回清薇的院子里。然后马嫂子和清薇两个便开始赶制衣裳。 几天之后,马五便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衬得又精神又体面。马嫂子只觉得马五就是成亲那日,也没有这般精神过,忍不住道,“只知道赵姑娘厨艺好,这女红竟也这般出色,似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当真羞愧得想钻进地洞里去算了。” 清薇将二人打量了一番,确定没问题了,才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希望今日也能有好消息。” “今日就去么?”马嫂子问。 清薇点头,转身进了屋。马五连忙拉着自家娘子问,“我当真这样去?” 马嫂子见他面上有忐忑惶恐之色,忍不住捶了他一拳,“当初是谁夸下海口,说什么‘别说是锦绣楼,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的?如今你那胆气倒是没了?” “这哪里是胆气的问题?”马五小声嘀咕,“这衣裳穿在我身上就不像,人家一看就明白了。到时候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说到最后一句,清薇已经从屋里出来,马五连忙闭嘴。 清薇将手里的红木盒子放在桌上,小心的揭开,“没有开口的机会不要紧,马五哥到时候,把这箱子给人看看就行了。” 马五和马嫂子凑过来一看,不由惊叹出声。 原来这盒子里整齐排着七个透明的琉璃瓶子,瓶子里装着的自然就是清薇所做的果酱。瓶子做工精细,造型别致,更难得的是每一个瓶子里的果酱颜色都不一样,红橙黄绿蓝靛紫排在一处,恰如天边虹彩,让人见之赞叹。 真难为她这份巧思! 马五啧啧赞叹了半晌,甚至小心翼翼捧起一瓶把玩一阵,重新放回去,心中陡然升起无限底气。有了这东西,他便是一句话也不说,这生意也必定能成! 马嫂子看了半日,才惊觉一个问题,“赵姑娘,什么果子能做出蓝色的果酱来?” “那是红菜苔的汁,不是果酱,颜色也不够正,勉强充数罢了。”清薇笑道,“这样放在一处看起来令人惊叹,其实说穿了也不值什么。” 马嫂子和马五对视了一眼,马五便小心的将盒子盖好,捧起来,“那我这就去了?” “那我们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了。”清薇道。 马五回来时满脸兴奋,拉着马嫂子和清薇说起自己如何顺利的镇住锦绣楼的掌柜,成功见到锦绣楼的东家,初步达成合作协议,足足说了三遍,才算稍微镇定下来。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今日却坐在一处喝酒吃饭。就在几日前,也是再想不到的。现今说出去怕也没人肯信。”马五啧啧感叹,“说来说去,还是要谢清薇姑娘想着咱!” 清薇不免客气几句。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天色不早,马五夫妻便起身告辞。 将二人送出门时,正好赵瑾之回来。见清薇这里有客,不免多看了几眼。等清薇送完客,一转身就在墙头上看见了他。 第18章 会过日子 说起来,赵瑾之这动不动就爬墙的做法,也就是清薇见惯了各种怪事,不以为怪,若是一般姑娘,早同他翻脸了。毕竟这就不像是正经人做出来的事。 ——倒也奇怪,看赵瑾之的性子,当是十分板正的人才对。偏做出这样的事,却又不让人觉得惊讶。 “赵大哥有话要说?”清薇见他欲言又止踌躇半晌都没开口,便主动问。 赵瑾之松了一口气,顺着梯子走下来,“前头赵姑娘说的生意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两日找人问过,只需往京兆府登记姓名住址,缴纳一定费用,便可定下摊位。我已找好了人,赵姑娘几时有空,直接过去登记便是。” 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只是他与清薇非亲非故,就算觉得清薇同马五夫妻往来频繁,也不好多问。 况且,那日冲动之下说出来的,也实在是句实话。清薇不信他,所以就算有事,也未必会说。既如此,多问也无益。 清薇恍然,“有劳赵大哥费心,既是定下了,那就明日去吧。”虽然赵瑾之说她什么时候有空去都可以,但清薇可不会当真。也许对方看赵瑾之的面子上愿意行个方便,却也不可能天天都等着她。而拖得太久,说不定也要影响对方和赵瑾之的关系。 倒是赵瑾之吓了一跳,“这样快?” 老实说,看清薇这几日都在忙旁的事,他还以为她是改了主意,不打算做这个生意了。方才那样问,也多少存了试探的意思。清薇这样干脆的应下,他的担心也就可以放下了。 清薇道,“我这里都准备好了,自然宜早不宜迟。” “也好,明日我正好休沐,便与你同去。”赵瑾之道。要做生意,自然免不了有些东西要搬运,清薇一个弱女子多有不便,他自然要过去搭把手。何况清薇是第一天去,他跟着去转一圈,也好教周围的人晓得她不是好欺负的,往后自然安稳些。 清薇点头致谢,又站了片刻,见她无话,这才犹豫着走了。清薇将他这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倒有些感动。非亲非故,有人肯这样替自己着想打算,殊为难得。 赵将军当真是个好人,可惜她的事,他怕是插不上手的。 清薇之所以要在去宫门口出摊之前,定下跟马五这边的合作事宜,一方面是想到了这个赚钱的法子,白放着可惜了,但更重要的,是要为自己增加些底气。 让她站在皇城根下,不至于惶惶不安的底气。 第二日一早清薇就起来,生火准备早点。等赵瑾之出现在墙头时,她这里已经都齐备了。清薇见了他,便招呼道,“赵大哥若不嫌弃,也过来一起用早饭吧。” 赵瑾之有些犹豫,之前清薇都是用盒子盛了,让他自己带回去,如今却是要留他用饭的意思。君子慎独,虽然没人知道,但他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妥。 只是米粥的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他才起来练了一趟拳,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根本忍不住。最后还是从墙上下来了。 因为赶时间,清薇只用昨夜备下的高汤熬了白粥,又切了自己腌的酸笋和萝卜,炸了一碟子圈圈。酸笋和萝卜清脆开胃,圈圈则是以面粉制成,炸得金黄酥脆,再蘸上一点酱油,配白粥再好不过。 赵瑾之甚至顾不得说话,埋头将一碗粥喝完了,才舒服的叹出一口气,满足的靠在椅子上。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想想自己从前每天清晨不过匆忙在路上买个包子馒头之类充饥,与当下一对比,当真天上地下。 这一瞬间,赵瑾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祖母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所求的那些,我老婆子不懂。我只知道,有个人替你操持家里,打理诸事,让你每天有热饭吃,便已十分不易了。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还能再求什么?” 此刻他竟有些赞同了。 他不由将视线转到清薇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身精神的短打扮,裙幅只到脚面,衣袖也收得窄窄的,显然是为了方便做事。头上也没多戴钗环,只用一根银簪将头发固定住,又别了一簇从树上摘下来的丁香花,幽香似有幻无。脸上也没有涂抹脂粉,看上去十分清爽。 以祖母的标准来看,她必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姑娘。 赵瑾之可以肯定,清薇在宫里时,几乎不可能接触这些杂事。毕竟别说宫中,就是大户人家,粗使活计也都是婆子们做,有点脸面的丫头,都养得如半个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清薇现在做起来却十分自然,也不见有嫌恶不愿之色。 大概只有微微垂着头,秀气的小口吃东西而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模样,还留着几分从宫中带出来的痕迹。 让赵瑾之觉得很难理解。 即便如同他所猜测的那般,清薇在宫里是得罪了人或是犯了事才被送出来,但既然出了宫,那就万事皆休,她大可以选择更加轻松的生活方式。比如接受大户人家的供奉,去教导姑娘们礼仪规矩、针线女红。以她的身份,和普通的绣娘和 女教习自然不同,只要得到主人家的认同,便能如奶娘一般留在姑娘们身边,将来由她们养老。 偏偏要自找苦吃,而且仿佛还乐在其中。 正思量间,对面的人忽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而后面上露出几分疑惑,“赵大哥看着我做什么?” 赵瑾之一惊,连忙移开视线,勉强找出个搪塞的理由,“只是在想,不知赵姑娘打算做什么生意?” 清薇道,“这些时候,我的手艺赵大哥也吃过不少,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道?” “自然是那道红烧肉。”赵瑾之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更爱大口吃肉,清薇做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分量也足够,是他吃得最痛快的一道菜了。虽然其他的菜也都很好,但也许是口味淡了些,也许是因为红烧肉毕竟是第一次吃到清薇的手艺印象深刻,总之是他最喜欢的。 之后赵瑾之还暗暗期待了许久,可惜清薇没有再做过。这会儿听清薇的意思,才明白她其实是在用自己试菜。 果然清薇道,“在宫门口做生意,客人无非那几种,多是壮年男子,口味想来与赵大哥差不多。” 赵瑾之点头,又道,“赵姑娘莫非忘了那些文官?他们的口味倒更淡些。” “但除非囊中羞涩,否则多半也不会到我这临街的小摊上来。”清薇道,“我的菜色再好,他们终究会因种种顾虑而却步。”所以这部分人根本也不在清薇预备的客户范围之内。 赵瑾之见她考虑得当,显然早有准备,这才信了清薇是真心要做这门生意。却不知今日在她家中那些又是何人。 他努力将思绪转回眼前的事,“大肉虽好,只是却难做。”至少像那天自己吃的红烧肉,就不是那么好做的。既费心思又费时间,一天做不出几道,价钱又不能定高,根本不可能赚到钱。 清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一笑,“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 赵瑾之见她一脸自信,不由也跟着展颜一笑,“也罢,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以赵姑娘之智,想来必不会令人失望。” 吃过了早饭,两人前往京兆府登记摊位。赵瑾之打过招呼的那人同他应该相熟,见他带来的是个女子,整个过程都在不停偷瞄清薇。 要说长相,清薇虽称不上上等,但也不会太差。而且在宫里养成的一身气度,也是能唬人的。赵瑾之这个年纪还未成亲,自 然已经成了朋友间的话题。如今见他身边带着个女子,让人如何不多想? 只是这样一个女子,却为何要去摆个小摊? 赵瑾之瞪了对方几眼,都没什么用处,最后只能无奈的向清薇打眼色,让她不要在意。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登记完毕之后,赵瑾之丢下了一句“回头请你喝酒”,然后立刻带着清薇离开。结果片刻之后,那人又追了出来,“跑什么?我还得带你们去看看地方。” 他翻着手里的册子,“如今有好几个地方都空着,既然是你们要定,我就都带你们去瞧瞧,看上哪个,我回来勾了就是。” 赵瑾之顿时尴尬了。 清薇见状,抽出帕子掩了嘴,才用咳嗽声掩饰着笑了一下。 倒是赵瑾之那位姓许的朋友,原本也只是见赵瑾之身边出现个女子,因此惊讶。结果赵瑾之这么一跑,他反而来了兴致。一路上问了清薇好些问题,又将赵瑾之几乎老底都掀掉,让赵瑾之一脸黑线跟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过,清薇虽然听着,却也没将这些东西往心里去。 这位许主簿一路上都在不停的说,看似话很多,但细细追究,赵瑾之的来历,半个字都没有透露。哪怕说道过去经历过的糗事,也都将那些涉及身份的部分模糊了。 然后反过来想问出她的信息。 这一套清薇再熟悉不过。她没有探听赵瑾之身份的意思,自然也不会暴露自己。于是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等到了地方,彼此对视一眼,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有意思。 第19章 胭脂卤肉 最后清薇选了个位置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说起来也是临街,却要转进一条小巷子里,不注意看,就直接走过去了。尤其巷子口还有一家摊子,就是有人停下来想买东西,也不会进巷子里去。大约唯一的好处,就是地方够大够宽敞了。 “真定下这里?”许主簿有些不敢相信,再三向清薇确认。 清薇微笑点头,“就是这里了。劳烦许大哥帮忙登记,回头我做东请你,还请别嫌弃。” 虽然那许主簿没说,但她也知道,那些好位置说起来是没人定,但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自己若选了,免不得也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她初来乍到,不想出这种风头,自然还是避开的好。 许主簿挠了挠脸,转头去看赵瑾之。虽然他觉得清薇能选这里,是个知道进退的,但既然是赵瑾之带来的人,真让她选了,反倒显得自己能力不足一般。 赵瑾之点点头,示意就按清薇说的做,于是许主簿只能翻开手中册子,将其中一页勾了出来。 大概存了一点补偿的心思,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清薇,“赵姑娘这摊子打算如何布置?可要请人?我这里倒有现成的人,直接叫过来开工便是。这活计也不复杂,今日就能弄好,明儿就可以出摊了。到时候赵姑娘看着好,给两个钱就是。” “那就劳烦许大哥了,正要请人来布置一番。”清薇在这片地方转了一圈,将自己的安排一一说来,这里搭灶,那里设案板…… 许主簿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下对清薇的态度却又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怪道赵姑娘要选这里,却原来是打算把摊子铺开,让客人能坐下来吃饭。”很显然,她选择这里不仅是因为“知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清薇道,“我看临街的摊子,少有能摆出桌椅板凳的。然而衙门重地,也不好将吃食带进去。若能有个地方坐下来,他们想必愿意多花几个钱加个菜。” 许主簿和赵瑾之闻言都点头,他们也是有过这种经历的,对清薇这番话感触更深。 要不然为什么许多人都宁愿选择价钱更贵的店铺?不就是因为可以坐下来慢慢品尝,而不需要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或是直接找个角落蹲下来吃东西。 又说了几句话,许主簿就回衙门去了,顺便替清薇去叫那些泥水匠石匠过来。 只剩下两人,赵瑾之才问,“我方才听你说‘加菜’,赵姑娘要卖的不是主食?” “这条街上卖主食的人想必不少,我也不能做出什么新花样。何况初来乍到,也不好与旁人争锋,不如卖些配菜,说不得还能互相合作。”清薇道。 赵瑾之点头,又道,“有件事,本不该我来提,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知赵姑娘想过没有。你毕竟是一个姑娘家,操刀下厨也就罢了,跑堂迎客怕是不合适。何况若忙起来,一个人也无法兼顾。” “这我已想过了。”清薇道,“好在大家都肯帮衬,刘嫂子和马嫂子听我说了此事,都说自家小子在家里也是闲着,情愿让他们过来帮忙,也沾沾往来贵人们的仙气。” 赵瑾之将自己原本打算帮忙的话咽了回去。 许主簿没有说谎,匠人们来得很快,然后迅速的在清薇的主持之下忙碌了起来。清薇自己守着看了一会儿,转头见赵瑾之有些无聊的站在那里,便道,“今日劳烦赵大哥了,你若有其他事,便先去忙吧,我这里让他们忙着就是。” 赵瑾之抬头看看天色,也快到午饭的时辰了,待会儿羽林卫的人出来吃饭,若瞧见他,免不了多问,因此便顺势告辞了。 匠人们的手艺都是顶好的,清薇的要求也不算复杂,所以没多久,一个大灶就垒起来了,围着大灶做了个l形的灶台,底下用泥土夯实,台面则是用石板搭上去,泥水干透之后便连在一起。而在桌案和大灶后面的空间,比照灶台的样子垒了两张方桌。这些都弄得很结实,就是放在这里风吹日晒也不要紧,更不必担心会被人取走。 至于凳子,因为人数不定,便不能这样做。清薇打算看看别家是如何安排的,设法弄些条凳过来将就。回头再找木匠,打些能折叠起来的方凳,如此不相识的客人便能分开坐了。 为了赶工将这些东西弄好,匠人们甚至没有吃饭。清薇结账的时候,便加了一把钱,让他们买些东西充饥,然后匠人们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人都走了,清薇背着手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走了两圈,原本觉得压抑的心情,才一点点的飞扬起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不拘是做什么事,但是她自己想做的,而非“身在其中,情不由己”。也许在旁人看来,她拼死都要出宫,过的却是这种日子,未免有些可笑,但清薇自己知足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见身后有人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清薇心下咯噔了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转过身来,便见虞景正站在巷口,身 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身边的心腹太监张芳,从前与清薇有些交情,甚至在清薇出宫时帮过忙的。另一个清薇看着面生,看服色应是御前侍卫。 她蹲身行了个大礼,却没有开口问安。这毕竟是在宫外,贸然叫破他的身份并不合适。 虞景也没有叫她起来,施施然踱步过来,将周围打量了一阵,才垂眼看向清薇,“我一向以为清薇有青云之志,看来是我走眼了。” “是陛下高看奴婢了。”清薇低头道,“小小宫女,岂敢冀望青云?” “你不敢?你做的不合身份的事难道还少么?这时倒计较起身份来了。还是你仍旧恼朕不肯立你为后?”虞景问。 “那只是一句戏言罢了,陛下又何必再提。”清薇道。 虞景沉默片刻,才道,“君无戏言。”顿了顿,又道,“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瞧见这般场景,朕都要以为你是在演苦肉计了。清薇,你当真守得住这样的日子?一日两日或许可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你也要这样过么?” “升斗小民,人人都是这样过的,为何我却不行?” “别人可以,你不行。”虞景十分肯定的道,“也罢,朕倒要看看,你能犟到什么时候。” 说完之后,他没有久留,转身走了。想来这般微服出宫一次,也不会是容易的事。却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落魄成了什么样子,想来也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恭送陛下。”清薇等人走远了,才站起身。蹲得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只能慢慢适应着站起来,然后原地活动腿脚。 刚刚放松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虞景既然来了,事情就不会这么结束。 这个男人自卑到自傲,不允许任何人的违逆,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小小宫女? 清薇这个摊子,恐怕是注定不会安稳了。这一点早在清薇的预料之中,所以虽然做了种种准备,但她也并没有指望过要用这摊子赚钱。因此才要先和马家合作,替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正如赵瑾之所言,这里进出的人都是达官显贵,注定不会发生太过失控的事件。这虽然是将自己送到了虞景眼皮之下,却又给自己加上了一重保护。太过分的招数,虞景不屑也不能使出来,最多只能让她赚不到钱,受些委屈罢了。 清薇太了解虞景了。当日自己出宫,虞景心里肯定还有所介怀,如果 让这件事存在他心里,几年十几年的发酵,将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虞景被愚弄的怒气。帝王之怒,她承受不起。 而现在这样,也算是给了虞景一个出气的渠道。也许折腾着折腾着,他觉得清薇如此庸俗无趣,也就放下了。 是在行险,但清薇前思后想,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虞景说得对,别人能过这样的日子,但她赵清薇不行。所以她才必须要来,必须要将这个隐患解决掉。否则现在落魄也就罢了,往后但凡她过得好一点,恐怕都会变成扎在虞景心上的刺,像是在打他的脸。 而虞景绝不会容许这种人存在。 …… 清薇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御街逛了一遍,大略的了解了这里的环境和各种摊子,还随手买了两份生意最好的吃食尝了尝。然后又买了些容易放的东西提在手上,这才慢慢的走回了长寿坊。 才回到家,刘嫂子就带着人过来了。 “清薇姑娘,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她大声指挥着人将东西都搬进来,对清薇道,“你点点,看可少了什么没有?” 清薇接过单子,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清点,然后朝她点头,“一个都不少,刘嫂子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刘嫂子将搬东西的一个半大孩子拉过来,“这就是我家小子,你叫他壮儿就是了,今年虽然才十一岁,却不比十四五岁的劳力差什么!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又拍了拍壮儿的背,“在赵姑娘这里,手脚利落些,好好干活,若是偷奸耍滑,看我皮子不揭了你的!” 大魏律规定,男子十五岁成丁,就算是成年人,需要服徭役纳人头税了。所以刘嫂子才有此一说,是夸自家孩子顶得上成年劳力。 壮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清薇笑笑,不是很自然的道,“往后还请赵家姐姐多多担待。” 这句文绉绉的话,显然是特意学来的。清薇问,“你喜欢读书?可识字么?算账会不会?” “会会会!这孩子念过几天的学堂,字也认识几百个,可惜咱们这样人家,供不起他。”刘嫂子抢着回答道,言语间遗憾又自豪,“算账……”她转头去问壮儿,“算账你会不会?” 清薇不置可否,只笑道,“让孩子自己说。” 壮儿羞涩的摸了摸头,“字认得一些,如今有空就去学堂外头听讲,先生人好,也不赶我们。算账只会些简单的。” 清薇道,“宫里卯时上朝,申时散衙,咱们也定在这时候出摊收摊。若回来得早,我可以教你认一会儿字。只是书本须得你自己挣了钱去买。我可以预支两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多谢赵家姐姐!”壮儿大喜过望,立刻兴奋起来,连连朝清薇鞠躬。 马嫂子就是这时候来的。清薇拖她找木匠帮忙做个能推着走的双轮车,她这是把车送过来,顺便把儿子领来给清薇看看。听清薇说了识字的事,便将自家儿子往前一推,“这是我们小六子,能跟着姑娘,是这傻小子的造化。这人往后就交给姑娘了,怎么调/教都随你。” 说着招呼小六子将双轮车推进来。那车上还放着一块用红绸包着的木板,刘嫂子见状,不由好奇问,“这是什么?” “是招牌。”马嫂子道,“总要让人知道是哪一家的生意,才好再介绍别人过来。” 清薇含笑点头,走过去将牌匾上裹着的红绸拆开,其他人也凑过去看,但见上头写着四个亭亭秀致的大字:胭脂卤肉。 第20章 正式开张 大魏皇城地处京城最北端,往北是皇室禁苑,再往北,便是森林茂密,树木参天,几乎无人深入过的玉皇山脉。作为大魏龙脉所在,被重兵把守,等闲人不得擅入。这种奇异的格局,让魏国京城北面形成了天然屏障,同时亦不设城门。 皇城南面,出了正阳门,便是一条通衢御街,从正阳门一直通到南城门。御街的形制十分特别,最中间是一条高高的黄土筑成的御道,除了帝王出巡,这御道上不许人行走。两侧略低的则是官道,朝廷律例,正三品以上官员和乘车骑马,走的便是这条官道。至于品阶更低的官员和平头百姓,自然不能在这上面行走。所以官道两侧搭建了廊庑,供人行走。 而御街两侧的大片地方,便是京城百姓杂居之地,热闹繁华的东西两市便处在此间。 简单而言,住在御街东侧的,多是官宦权贵富庶之家,而住在西市的则是市井小民。一条御街将城市分作了两部分,似乎也在这两种不同人群之间,划出了一条看得见的界限。住在东侧的人家不会到西边来,而住在西侧的百姓,也极少进入东边。 大约只有一种时候,这种泾渭分明的界限,会被模糊。 那就是每日早朝之前,住在东西两侧的官员吏目纷纷走出家门,前往皇城开衙的时候。 ——皇城广大,除了帝王起居的后宫之外,占地更多的是前朝议政的宫殿及百官处理政务的各官署。除了极少数几个衙门之外,在京官员几乎都要在此办公。而官员们自然不能事必躬亲,许多事情须得交给下面的吏目们去做,如此一来,数量更加庞大的小吏们,反倒是皇城之中的主体。 而这些人身家不丰、绝大多数都是靠苦读出头的小吏们,因为考不上进士只能谋个这样的差事,自然也住不起御街东侧的房子,绝大多数都住在御街西侧。 所以每天早上,寅时过后,便可见身着官服的各品阶官员和吏目们纷纷从家中走出来,然后在御街两侧的廊庑下汇集,前往皇城。除了极少数骑马乘车坐轿的官员之外,其他绝大多数都混杂在一处,这时候不看服色,甚至很难区分出各自的品阶。 不过,在这里摆摊的小生意人们,虽然地位不高,却都有一双利眼。莫说是穿着不同的服色,就是一样的衣裳,他们也有办法分出哪些是口袋里宽裕会买东西的,哪些是囊中羞涩想蹭便宜的。做到极致,甚至能够将每日从自家摊子面前经过的官员认个大概,叫出名姓来。 ——正如赵瑾之所说 过的那样,能够到这里来做生意的普通人,几乎都是心思活络,有自身打算的。就像刘家和马家将孩子送到清薇这里来,希望他们长长见识,说不得能谋个将来一样,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打算。 甚至不需要这些官员们格外提携照拂,只要走出去,说出“某某大人”“某某相公”在我家的摊子上吃过东西,那就是十分值得夸耀的事,街坊们也都肯给几分脸面,做生意也不会有人刁难。 因为存了这样的想头,又加上往来的不管哪一个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贵人,所以“和气生财”四个字,便是这些生意人最真实的写照。张阿牛也是这些生意人之中的一个。 他这个名字,倒有个十分传奇的来头。话说当年张阿牛之父进城务工,却被人骗了银子,只能两手空空的回乡。哪知走到半路,竟然捡到了一头牛。旁边并没有人,这头牛也没穿鼻绳儿,显然是无主之物。张阿牛之父上前一试,这牛就跟着他走了。他索性牵着牛返回京城,将之售卖。耕牛贵重,卖得好几两银子,张阿牛之父便在京城赁了个房子住着,用这些本钱做起小生意。他在乡下时,一手烤饼的绝活乡里人都称赞,想来想去也只能做这门生意。卖了几年的饼,摸着门道,就在这御街上弄了个摊子,专卖烤饼。传到张阿牛这里,也算是几十年老招牌了。 张阿牛烤出来的饼,外焦里软,不似其他面饼那般一咬就一口渣滓,咽下去都在刮喉咙,因此生意十分不错。那些囊中羞涩的的低阶官员和小吏们每日都会买上两个。毕竟这东西味道不重,就是在衙门里吃也不要紧,最方便不过。 对张阿牛而言,烤饼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闭着眼睛都知道一张饼应该放在哪里,烤多少时间取出来。他的动作又麻利,一个人能当三个人用,甚至不需要出钱请人帮衬。然而今日,他却频频走神,甚至烤糊了好几个饼,大失水准。 盖因从后头巷子里传出来的那股子香味,实在是太勾人了,让早上只囫囵着喝了一碗粥的张阿牛只觉得腹中饥饿不已。 最后他将烤坏了的几张饼胡乱塞进肚子里,这才略觉得好些,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痒痒,若不是要守着摊子,都想到后头去看看了。 许主簿送佛送到西,清薇定下了这个地方,跟张阿牛正好挨着,因此他也特意打过招呼,所以张阿牛知道,巷子里那位恐怕是有些来头的,现在看来,手艺也不得了。 不单是张阿牛闻到了这味道,但凡是从这巷子口经过的人,都能闻到 这香味。于是不少人在此驻足。说来也巧,张阿牛的摊子,将往里的视野遮住了大半,所以不少人左右看看,便会向他询问,“这里卖的是什么?好香!” 有许主簿的关系在,张阿牛也没有拦别人生意的意思,笑眯眯往旁边的招牌一指,“里头就是,胭脂卤肉!”当然,他这样热情,也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问话的客人们问完之后,少不得顺手买一张饼。 所以又一位熟客过来询问的时候,张阿牛便多说了几句,“今儿才开张的生意,我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卤肉,不过进去的人多少都买了,想来错不了。不知道过了辰时还有没有下剩的,我也去要些。一直闻见味儿,实在馋得很!” 这位客人姓邱,在翰林院坐馆。明明是个文官,品阶也不低,却并不讲究那些规矩,这些街边小摊,他几乎都吃过。人精嘴叼,如今他还肯光顾的,都是这条街上滋味最正、生意最好的几家摊子。 邱大人顺着巷子走进去,那萦绕在鼻尖的香味便越发浓郁了。正要迈步过去时,却忽然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这里,他不由张口叫道,“赵中郎,这可真是好巧,今儿没去小张楼?” 赵瑾之一转头,看见来人,脸上轻松的笑容也收敛了,站起身客气道,“原来是邱侍读,点了卯出来用早饭?” 要说赵瑾之跟着邱大人的关系,说起来也极有渊源。赵瑾之自幼聪明伶俐,在读书上极有天分,与邱庭波一样都有神童之称。像他们这样的人,通常都是王不见王,各过各的日子。但京城那么小,总有碰见的机会。而一旦碰见,不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就是你死我活互相看不顺眼。而赵瑾之和邱庭波,很显然是后者。 两人都看不惯对方,笔杆子上不知来回掐过多少次,明嘲暗讽、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什么招数都用过。 本来按照剧情发展下去,两人应该一路从学堂掐到国子监,最后再到朝堂上,成为不死不休的毕生之敌。然而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十二岁那年,邱庭波连中案首、解元,风光无两,而赵瑾之弃文从武,销声匿迹。 时隔多年,两人一个是一榜探花,风光被点翰林,一个披甲执锐,护卫宫城,再见面时自然没必要再互掐,只是说起话来,总免不了要讽刺对方一下才舒服。 邱庭波嘲讽赵瑾之平时吃饭必要去小张楼这等地方,铺张浪费,却不见东西多好,完全是世家子弟的坏毛病;赵瑾之就回敬他翰林院差 事清闲,点了卯就能施施然出来吃早饭,不必忙碌。 清薇虽然听不懂这两人之间的机锋,但也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笑着开口招呼,“客人请坐,我们家的卤肉明码标价,称重计价,不知您要多少?” 被打断的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过来,清薇恍若未觉,只含笑看向邱庭波。 “就来半斤。”邱庭波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在赵瑾之身边坐下来,回道。 壮儿闻言,已经用大漏勺从锅里捞出一块卤肉放在案板上。清薇双手握刀,手起刀落,须臾间案板上的卤肉就被切成薄片,再用筷子夹了摆在盘子里,然后由马小六端过去给客人。 这一番动作干脆利落,饶是赵瑾之看了一上午,也还是觉得赞叹不已。清薇这一手刀工也不知是怎么练成,就是他自己去做,也不过如此了。但赵瑾之很快注意到,清薇放下刀之后揉了揉胳膊,显然这么做对她来说负担极大。也是,她毕竟是女子,刀工再好,力气也跟不上,时间长了自然会觉得累。 须得替她想个法子才好,赵瑾之想。 今日他没有提前过来当值,便是想顺路帮一下清薇的忙。哪知清薇和壮儿、小六子三人推着双轮车,根本不费多少力气,完全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赵瑾之不肯死心,跟过来要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能帮得上忙。 结果就是他已经吃了两份卤肉,但却什么忙都没能帮上。这让赵瑾之心中惭愧不已,所以才非要帮清薇一次不可。 邱庭波没有那么多心思,卤肉端上来之后,他低头一看,不由开口赞叹,“难怪要叫胭脂卤肉!” 但见盘子里的肉片码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肉取的是带皮的五花肉,以肥肉居多,只在边上带了一丝瘦,肉色微红,呈半透明状,看起来也的确如花瓣一般,十分好看。他用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入口有些意外,因为这肉看上去已经熟烂了,却并不是入口即化的口感,反而带着几分爽口筋道,也不知是怎么做成的。尤其是带着的那一小丝皮,简直越嚼越香。 邱庭波又忍不住吃了两块,这才恋恋不舍的搁下筷子。 好东西要细细品尝,否则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了。 他将从张阿牛摊子上买来的饼放在桌上,取了随身的匕首,将饼切块,又从中间分开,再将一片卤肉夹进去,然后才送入口中。有了烤饼佐之,肉香中又夹杂了烤过的麦香,原本就极淡的油腻之感便完全消失。邱庭波慢 慢吃了几块,然后感叹道,“若此时有一杯龙井在手,此生何求?” “龙井没有,山上野茶倒是不少。”赵瑾之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给邱庭波,“只好委屈邱侍读牛饮此物了。” 邱庭波接过来一口饮尽,含笑道,“没有龙井正好,毕竟人间还有这等美味,一时也割舍不下。留此残躯,勉励加餐。”说完扬声朝清薇道,“老板娘,再来半斤!” 赵瑾之嘲笑他,“明明是胡吃海塞,还非要弄个名目,我便看不上你这一点。” “分明有了名目,却还是胡吃海塞,我却也看不上你这一点。”邱庭波喝了一口茶,哂笑道。 而后两人同时别过头去。 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清薇依样画葫芦招呼,同样博来了不少喝彩和赞叹。毕竟东西是好东西,清薇的手艺也并非等闲。 只是赵瑾之见她揉胳膊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灶台后面,将清薇退到一边,“你且歇着吧,我来切。” 他握着刀站在案板后面,看着两张桌上很快坐满了客人,心中不由感慨。 他原以为清薇若只卖肉,早上的生意恐怕不会很好。哪知她的胭脂卤肉半分油腻都没有,反倒十分对男客们的口味。虽然价钱不低,但因为称重计价,所以多少都会买些尝鲜。虽然才是第一日开张,但赵瑾之觉得,今日来过的客人们,多半都会变成回头客。要不了多久,生意便会火爆起来了。 只是到时候还是只有清薇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别的就不说了,这切肉的体力活儿,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直做。 思量间,转头时不小心对上了邱庭波的视线,见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赵瑾之暗道不妙。这家伙是个人精,见自己过来帮忙,如何猜不到自己和赵姑娘的关系?不过再转念一想,他不过热心帮邻居的忙,也没甚可避讳之处。再者,邱庭波不是饶舌之人。 不过赵瑾之还是放下了刀子,邱庭波不会多嘴,不代表别人不会。万一待会儿在这里遇见自己的下属们,那就尴尬了。 第21章 砸场子的 说曹操,曹操到。 赵瑾之才将刀子撂开手,从灶台后面转出来,便听见有人叫自己,“赵大哥,你果真在这里!” 他转过头,便见孙胜小跑着过来,“我今儿来晚了些,一来就听见人在说这家的卤肉,我料赵大哥也必然在这里,果然不差!” 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现在看来不是。 回过神来之后,赵瑾之不免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其实就算传出去了又如何?清薇在这里,他总要往来,迟早也是会让人知道的。遮遮掩掩,反而令人揣测。 因此他抬手在孙胜肩上狠狠拍了一把,“好小子,你是被派来打探消息的吧?” 孙胜嘿嘿笑着,不说话。赵瑾之又转身进了灶台后,捞出一块卤肉,麻利的切了递给孙胜,“行了,这是给你们的。拿回去分了吧。”又指着清薇道,“这位是赵姑娘,同我的妹子一般,有什么事多看这些。” “既是赵大哥的妹子,那也是我的……”他本来想说“也是我的妹妹”,但看了看清薇,又不确定了。二十多岁的人和十六七的小姑娘比,无论精气神都大不相同,这点眼里,孙胜还是有的。他顿了顿,道,“赵家姐姐好。”说着又朝清薇躬了躬身,“赵大哥的妹子果然也不同凡响。这肉闻着就让人流口水,滋味必定也好。我长这么大,也是自诩无肉不欢的,还没吃过这味道。往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招呼咱便是!” “多谢。”清薇道,“往后常常过来便是。” 孙胜“哎”了一声,转身要走时,又问赵瑾之,“赵大哥不先去点卯么?”他压低了声音,“再过一刻,陈将军就该来了。” 赵瑾之看了看天色,可不正是?连忙朝清薇打了招呼,领着孙胜匆忙走了。 邱庭波一张饼就着肉吃完了,又去巷口买了一张,慢条斯理的吃了大半天,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这才满足的拍了拍肚子,然后意识到——他好像吃撑了。 他虽然年纪轻,但已经开始讲究吃饭只要七分饱的养身之道,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么饱过,撑得难受,只能继续坐着消食。反正翰林院的差事清闲,他最近的工作便是整理宫中藏书阁里的各种藏书,这是个工程浩大的工作,大魏立国至今七十年,几代翰林院官员的时间都好在里面,也没有多少进展,没谁指望他能完成,只不过是打磨年轻人的性子而已。 不过邱庭波自己本来就足够沉稳 ,慢条斯理跟个小老头似的,每天诗酒茶书,好不惬意,就连翰林院那些老学究们,提起他来也要竖个大拇指。所以这磨性子的差事,也就只需要点个卯,并不着急。 于是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一边喝茶消食,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清薇。 这位让赵瑾之在意的姑娘,自然也引起了邱庭波的兴趣。不过他即使有兴趣,也不会表现出来,让人不舒服,而是默默观察,直到得出结论。 不过今天,没等他得出结论,清薇在忙碌告一段落之后,便从灶台后转出来,走到他对面坐下,问,“邱大人看了我一上午,可看出什么了?” “你知道?”邱庭波不由一愣。他这一双眼睛观察过的人有许多,几乎没人会察觉到这种观察,所以他对自己是很自信的。这会儿听见清薇这么说,他倒不尴尬,只是在心里道了一句有意思。果然,赵瑾之身边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哪怕是个卖卤肉的姑娘。 但话又说回来,能够做出这样的卤肉,本身就已是不凡。 “我不该知道?”清薇反问。 邱庭波一笑,“是在下眼拙了。以姑娘的才能,何须在此当垆?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邱大人和赵大哥关系想必很好,你既如此说,往后若真有事,不会同邱大人客气的。”清薇含笑道。 邱庭波连忙摆手,“找我帮忙自然没问题,但我跟赵瑾之天生八字不合,是一辈子的死对头,在我面前,就别提他了。在他面前,最好也别提我。” 清薇闻言只是微笑,是与不是,她自己心里有判断。有些人看起来是敌人,其实却是知己之交,有些人看起来是挚友,却会背后捅你一刀,这种事,怎么能说得清呢? 于是等赵瑾之点卯结束回来,就看到清薇正跟邱庭波相谈甚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危机感。 邱庭波很招女人喜欢。虽然才子总会多与佳人牵扯,但邱庭波比一般才子更得女人青睐。因为他身上总带着一种万事如风过耳的淡然与洒脱,浑身上下都是诗意。这是赵瑾之颇看不惯的地方,但女人们喜欢。尤其邱庭波从不越礼,总是温柔认真、怜香惜玉,与他相处,会让人觉得被尊重,被呵护,十分舒服。这种男子,也无怪姑娘们总会遗情。 但他看似多情,实则无情,没有哪一个女子,能留住他的视线和脚步。 虽然赵瑾之 也相信清薇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当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想想她从前一直在宫里,那是女子扎堆的地方,未必会明白这些。 于是他大步走了过来,故作惊讶的看向邱庭波,“邱侍读怎的还在?方才我过来时,看到方老大人往翰林院去了。”方老大人是翰林院长官,为人方正,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考校新来的年轻人的学问。就算是邱庭波,对上他也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安守本分。 这会儿听见赵瑾之这样说,他本来疑心赵瑾之在诈唬自己,但又觉得他不是这种人,即便要诈唬也不该找这样的理由,于是将信将疑的站起身,同清薇告辞了。 赵瑾之在他的位置上坐下,问清薇,“怎么这会儿就没人了?” 虽说已经过了辰时的人流高峰期,但就算官员坐衙也不可能坐一整天,陆陆续续会有人觉得饿了出来觅食。清薇这里生意这样好,不该一个人也没有。 壮儿正在收拾另一张桌子,闻言笑道,“赵将军不知道,咱们的卤肉,已经卖光啦!” “都卖完了?”赵瑾之诧异。 壮儿道,“还剩几块,赵姐姐让送了一块给前头卖烤饼的张大哥,说是剩下的都给赵将军留着,给羽林卫的大人们加个菜。”之前孙胜拿走的那一点,肯定是不够分的。 赵瑾之不由道,“这又何必?那帮小子胡吃海塞,有多少也不够他们造的。你只管卖就是,他们若要吃,自然自己来买。” “今儿头一回开张,拜拜地头罢了。”虽说这条街上往来的多是达官显贵,但真要论到“现管”,还是羽林卫。毕竟他们护卫皇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逻守卫,只要站在街上喊一声,立刻就有羽林卫过来处置。 所以赵瑾之想了想,也没有推脱。他站起身对清薇道,“既然卖完了,索性收摊回去休息,我看你一直在揉胳膊,怕是不好受。我那里有些好用的药酒,回头拿给你。” “多谢。”清薇捏了捏手臂,“到底是高看了自己。” “已经很好了。”赵瑾之道,“但这不是久长之计,还得想想办法才是。否则大约坚持不了多久。此事回头再议,我先去当值了。你们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清薇应了,站起身取了包好的肉,送他离开。转回头时,便见壮儿和小六子都盯着自己看,不由笑道,“看我做什么?快将这里收拾了,咱们就家去。昨儿不是说要在我那里习字?” 两个孩子闻言,立刻 忘了赵瑾之的事,兴奋的答应着,手脚麻利的开始收拾东西,没一会儿,便将锅碗瓢盆都收拾停当,放回了车上,而后三个人便推着车回家了。 出巷子的时候,张阿牛也正在收拾摊子,见了她们,便立刻笑着招呼道,“托了赵姑娘的福,我的饼也卖得差不多了,准备收摊回家歇半天去。明儿多揉些面,说不定都能卖出去。” 清薇闻言,便站住了,道,“这话不该我说,不过张大哥明儿还是照常准备的好。今日只是一时火爆,做不得准。” 张阿牛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况且要是清薇准备的肉不多,卖完了之后,他的生意自然也就没那么好了,倒也不急着增加,且看看事态再说。 他点头道,“这话有理,多谢姑娘提醒。”又转身从自家摊子上提出一个油纸包袱,“这是我烤的饼,姑娘不嫌弃,带回去吃吧。” 清薇让壮儿接了,这才同他道别。 虽说生意结束得早,但清薇其实并不轻松。回到家里,教了壮儿和小六子几个字,让他们自己练熟了,再回家默写。等院子里清静下来,清薇回到房间里,勉强换了衣裳,便直接躺到了床上。 躺了一会儿,她又挣扎着坐起身,将钱袋倒出来细数。 其实铜钱本有定制,每文的重量是相等的。所以娴熟的生意人,甚至不需要数数,掂一掂就知道有多少了。清薇达不到这个程度,但大致估算还是可以的。这袋子里,大概有二十贯左右。 不过清薇还是细细的点了数,按照一贯一千文钱,用绳子穿了分开,总共是十九贯还余四百三十文。 除去她自己本来拿出来找零的二百文,再有肉、调料和柴火之类的本钱,大约在十贯上下。——这些东西都是托了刘嫂子和马嫂子找相熟的人去买,不但东西都是精挑细选,而且要的量大,价钱也实惠。 抹去零头算作壮儿和小六子的工钱,这一日的净利便是九贯钱。与在长寿坊的街口卖粥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但清薇心里,反不如从前那般纯粹的高兴。 从床头柜子里取出个盒子,将九贯钱排了进去。又取了两贯放进日常花销的盒子里,最后的八贯放进钱袋,这是待会儿要用来买肉的。因为清薇要得多,肉铺那边说定每日替她送上门,银钱现结。其实肉铺倒是说过可以按月结算,但清薇坚持日结,那边自然也乐得有现钱周转。 清薇收紧钱袋口的绳子,然后将之举起来在耳边晃了晃,便听见了一 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眯起眼睛,微微笑起来。她喜欢钱,或者说,她喜欢这种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有一句话虞景没有说错,她是有青云之志的。但那志向之中,从不包括依靠任何一个男人,妻凭夫贵。 哪怕是母仪天下又如何? 当荣辱系于一人,就会变成那个人的傀儡,要生要死都不过一句话的事。或许别人不懂,但这就是她一定要离开那令人窒息的皇宫的原因,因为她只想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的去做一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有多少付出,就拿多少收获,如此方才心安理得。 为此前路再难,也要闯下去。 婚姻之事清薇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离经叛道、不合俗流,她想嫁,怕也没人敢娶。所以眼下,不如不想,先由着自己的性子,痛快了再说。 清薇休息一阵,外头送肉的人就过来了。满满一袋子肉已经被切成半斤一块,整整齐齐的码着,另外一袋子是剔下来的骨头。对方将袋子放下,抹了一把汗,“赵姑娘若不放心,可以借把秤来过一下。” “不必,刘嫂子介绍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清薇说着,将钱袋取出来交给他,“劳烦你了。” 没一会儿,小六子和壮儿便都来了,每个人都给清薇带了一瓶药酒,说是睡前揉一下再好不过。清薇一一谢过,指挥着他们开始忙碌。胭脂卤肉好看又好吃,功夫全在这前头,须得从今日就开始准备,卤好了浸在卤水里泡一夜,方能彻底入味。 至于那一袋骨头,清薇自己挑了几块留下,让小六子拿了几块,剩下的都给壮儿了。这东西清薇自己用不上,刘嫂子那里却是很需要,出去买不划算,索性从清薇这里拿,只要看着给两个钱便是了。刘嫂子因此十分感念,对清薇的事情也十分上心,每天必要念叨壮儿几次,让他老老实实的跟着清薇历练,将来少不了好处。 清薇也不在意,毕竟邻里之间,本来就是如此往来才能长久。刘嫂子虽然总将好处挂在嘴边,却不是那等占便宜的性子。 忙碌了一会儿,赵瑾之便回来了,也给清薇送了一份药酒。这回因为院子里有人,所以他走的是正门,反倒让清薇十分不习惯。甚至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院墙。 赵瑾之见了这个动作,如何还猜不到清薇的意思?只是大抵头一回同清薇说话就是在墙头上,他也习惯了,加上走正门不免被人瞧见, 因此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往后还是得改了。赵瑾之想着,不过如今清薇这里时常有人在,他就是想爬墙,也不能了。 清薇留了他吃饭,因为小六子和壮儿也在,所以赵瑾之也没有客气。席间才说起了之前那个问题,“这两个孩子也不必提什么刀工了,就是现在要练,也来不及。但总不能你自己一直这般。因此我倒是想了个法子,这卤肉既是称重计价,何不事先切好?到时候只管装盘,便能轻松许多。” “怕是不成。”清薇道,“这卤肉当场再切,可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刀工,只因那时从热卤汁里捞出来切开,肉片无论色香味都处在最佳状态。若提前切好,便不能这样好了。虽然我也知道来我这里的客人,多半分不出这样细微的差别,但总有人能尝出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岂敢误人?” 赵瑾之沉默片刻,又道,“既如此,不如将这两种客人分开。” 其实清薇大部分客人不会那么豪气的要半斤一斤。他们或是要一两尝尝鲜,或是几个人凑钱买半斤分食。这些人一次买得不多,大可事先切片,到时候称了给他们便是。至于那些口味刁钻或是财大气粗的客人,就现场再切。如此既省了清薇的力,也免得人多时还得排队等候。 这倒是个极好的办法,清薇想了想,道,“有了,我可以找匠人定做个沥水的篓子,就挂在锅沿上,切了片的卤肉装在里头,既不必担心冷了,取用也方便。” “何必找匠人?”赵瑾之道,“只要有材料,我也能做,还省了工钱。” “赵大哥会做这个?”清薇惊讶。 赵瑾之有些尴尬,“虽不会,但想来亦不太难。” 吃完饭,清薇便将信将疑的找了木材过来给他,又将具体的模样比划了一遍,然后赵瑾之就开始动手了,壮儿和小六子在旁边帮忙外加偷师。不过很可惜,赵瑾之的动作很快,既不量尺寸也不弹墨线,一切全凭感觉,根本没有可参考之处。 不过正因如此,太阳下山之前,还真叫他做出来了。虽然规规矩矩不甚好看,但清薇放下去试了试,大小和高度都恰好。 令人刮目相看。 有了这样的改良,接下来的几天,清薇的确感觉轻松了许多。而生意也如同她所设想过的那样,一天比一天红火兴隆,因为她每天准备的肉数量都是一样的,但收摊的时间却越来越早,还有不少没买到的再三建议她多卤些肉,不必担心卖不出去。 清薇也不解释,只是含笑道歉,那些大男人对着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多说,只能散了。 转眼到了清薇摆摊的第五日。这日他们才刚刚将摊子支好开张,就有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来买肉,而且开口就要将这里的肉都包圆儿,惹得其他等候的客人纷纷出言抗议。结果这一伙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在这一群官员之中竟是丝毫不惧,言辞颇不客气,甚至口出不逊。几位年轻官员被惹出了火气,双方往来之间,不知怎么就推搡起来。 “打人了!”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然后场面就变得彻底混乱,就算原本没有打起来,这冲撞间,也免不了会出点事。 清薇站在灶台后,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冰水之中。她只能死死抓着壮儿和小六子,不让他们出去。 这伙人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这时候站出去就是现成的出气筒。 第22章 招惹了谁 好在羽林卫那边这几日是彻底被清薇的手艺收服,因此听说出事,立刻就有一队人赶来,控制住了场面。 带队的恰是孙胜,他让人制住了闹事的人,便立刻走到灶台这边,先将清薇打量一番,确认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赵大哥也听说了,只是走不开,特意让我来。赵姐姐没吓着吧?” 清薇笑道,“这点场面还吓不住我。”一面说一面从灶台后面转出来,看了看人群那边,虽然偶尔有一两个挨了打,但都不甚严重,这才向孙胜道谢,“多亏你们来得快。” 孙胜忙摆手,“自家人的事,姐姐若这样客气,往后我就不好意思见人了。” 清薇一笑,他又道,“姐姐,这些人怎么处置?要不要等赵大哥来?” “不必。放了吧。”清薇道。 她这样一说,莫说是孙胜,就是在场其他人听见了,也不由惊诧。现在的场面,分明是她占优势,况且这群人来闹事,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清薇就算不送官,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她却打算直接放掉? 就连那一伙人面上也掩不住诧异。 孙胜本来还想说话,但看了看清薇的脸色,还是一摆手,让羽林卫放了人。虽说他也不明白清薇要做什么,但不提赵大哥特意交代过按照她的意思来,就是孙胜自己,也觉得他认的这个姐姐不是普通人,想必有办法解决此事。 清薇将各人表现一一收入眼底,含笑道,“我们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和气生财。客人们登了门,觉得不满意,便是我们的失职。方才形势太乱,制住大伙儿也是不得已之举,还望大家见谅。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今日我就不收钱了。有付了钱的,可以到我这里来退。” 说着又转身取了两个碟子,盛了肉片,亲自那一群闹事的人坐的桌边,“我这胭脂卤肉是小本生意,怠慢了诸位,实在是对不住。这两盘肉算是赔罪,还望诸位别往心里去才是。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想大伙儿也不是故意闹事,何不如坐下来一笑泯恩仇?” “说得倒是轻巧,我被打了的兄弟怎么办?”那为首之人皱眉道。 清薇面上笑容不变,“药费和诊费自然由我来出,再给一贯钱做压惊费。开张这几日的盈利都在这里了,还请诸位海涵。” 对方面色稍霁,虽然没说话,但也相当于是默认了清薇的话。 另外还有两个人被牵连进来 ,受了伤,清薇也再三保证会赔偿,于是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卤肉虽美味,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大家也吃不下去。再说清薇说了不收钱,大伙儿反倒不好意思吃了。因此纷纷起身告辞,还有人过来非要付钱,只是清薇坚持不收。 事情是解决了,但孙胜却只觉得憋屈。他本来以为清薇回有多好的解决办法,结果羽林卫站在这里给她撑腰,她竟然就这样认了怂?那可是大家伙儿都看见的,并不是她的错。今日她低了头,焉知明日不会有人效仿? 只是清薇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过身见他欲言又止,便立刻手脚麻利的包了两包肉递给他,“拿着吃吧,今儿辛苦你们了,我这里不方便,你们又有差事,就不留你们了。” 罢了,还是回去告诉赵大哥吧。孙胜这么想着,接了卤肉,转身领着人走了。 事情平息下来,很快就有新的客人过来,没看出气氛不对,自然继续付钱买肉,生意渐渐恢复了正常。 清薇等那一伙人吃完了肉,这才走过去道,“我这里收摊还有些时候,不如诸位留下一两个人等着,待会儿随我回去拿钱,也省得耽搁了时候。” 那为首之人便道,“那我留下。”然后三两下将他的弟兄们打发了。 清薇朝他点点头,转身回了灶台。 接下来的时间,那人就找了个地方安静的待着,没有半点不耐,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来闹事的。壮儿和小六子不时就要看看他,然后嘀咕几句,但清薇一次都没有看过。 她不认识这种人,但看身形、姿态、气质和细微处的动作,跟那一日站在虞景身后的御前侍卫十分相似。 内卫从选拔到培训都十分隐秘,就连清薇也不甚知道其中的门道。但毫无疑问,他们身上必定有两个特征,一是能力出众,尤其是武艺,比寻常的兵卒侍卫更加精锐,二是对帝王绝对的忠诚与服从。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指挥他们。 所以清薇不挣扎不反抗,对方要闹,就让他们闹,要赔钱,她就赔。因为就算反对也不会有意义,所以不如主动配合,让他们赶快折腾完了,自己也能少受折磨。 虽然有中间的小插曲,但清薇的生意还是一样的兴隆,没多久就收了摊。 回到家里,她将那个自己放着这几日盈利的盒子从柜子里取了出来。不用数清薇就知道,这盒子里放着整整四十贯钱。加上今日盈利的十贯, 这个数量估计也差不多正好足够给付今日受伤的人的赔偿费用。 这就是虞景的目的。 太下作的手段他不会用,他只是想折腾清薇,让她不论忙碌多久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所以她甚至算好了她的盈利,然后制造出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将她赚来的钱弄走,让她什么都剩不下。 清薇直接将这个盒子交给了那人。至于剩下的十贯,明日还要去赔偿两个无辜被牵连受伤的官员呢。 那人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清薇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走出巷子转入街上,看不见了,才哂然一笑。 虞景不明白,她爱的不是钱财,是这个自己亲手挣钱的过程。因为能自己挣,所以就算给出去,也不可惜。 不过也正是因此,清薇在开始这个生意之前,就为自己留下了后手和退路,也就是马嫂子那边的生意。不求赚多少钱,只是就算这边赔光了,也能临时周转。 …… 冯远抱着箱子出了长寿坊,之前早就“解散”的兄弟们就都围了上来。 “一切顺利。”冯远扫了众人一眼,“回去复命。” “大人,咱们回去怎么说啊?”其中一个人问。 “照实说。”冯远道。 那人便跌足叹气,“我不信大人看不出,那位就是卯足了劲儿要折腾呢!可是这边太配合了,咱们还没折腾人家就认了错,这要是照实说,岂不显得咱们太没能力?” 另一人也道,“正是。不是咱们不想使劲儿,只是折腾一个女子,到底面上挂不住。再说,那家的卤肉是真的香。我到现在嘴里还是那个味儿呢!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那位……” 冯远眼一横,这人便立刻闭了嘴。但片刻后又道,“这趟差事办得不明不白,我不信你们就不奇怪。” 冯远动作微微一顿,“你们都忘了规矩?” 其他人便都闭嘴了。内卫守则的第一条,就是绝对的忠诚。忠诚者,忠心,诚实也。既然差事是这么办的,自然也就只能这样回,就算那位不满意,要处罚,他们也只能受着。 冯远为人方正古板,死守规矩,其他人这么一想,也就不再说话,闷头赶路了。 然而事实上,冯远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之前在那里等到时候,在来买肉的客人中看到了张总管的侄子,称了整整一斤肉带 走,若说是他自个儿吃,倒不太像。或许也跟他们一样,是受命而来。 胭脂卤肉的老板娘如何得罪了陛下,冯远不知道,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陛下说的折腾,就真的只是折腾而已,不伤筋动骨的那种。 非但他明白,那位姑娘怕也明白,所以才如此干脆。 只是这样一来,她是省却了许多麻烦,却弄得冯远这里不上不下,差事完成了,却称不上漂亮。或许,下次陛下就会将这棘手的差事交给别人了。 冯远自身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这个,今日已经是强撑,若能丢开手,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这家的卤肉的确滋味极美…… …… 赵瑾之下了值,就匆忙赶了回来。见清薇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忙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才松了一口气。 他先回家换了衣裳,然后才过来,问清薇,“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小小冲突,不碍事的。”清薇笑道,“赵大哥不必担心,我还处理得来。就是今日劳烦羽林卫的兄弟们了,倒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是他们职责所在,你不必多想。”赵瑾之说着,又不放心的补充道,“若真有事,只管跟我开口。我知道你有能力,不想依靠别人,但也不必太过逞强。人生在世,总有过不去的坎儿,互相帮衬才是正理。” “赵大哥未免将我说得太过清高。”清薇道,“这道理我明白,只是尚且还能应付,便不好劳烦旁人。” 见她还是这样说,赵瑾之只得不问了。但他知道,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毕竟按照孙胜的说法,当时清薇太镇静了,而且处理的时候也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了低头,这可不像是赵瑾之认识的那个人。除非这件事里还有什么隐情。 但既然是隐情,那就是不便告人之处,清薇不愿意说,他也不能强求。 只是到底不放心,索□□代羽林卫巡逻的时候多注意这边,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过来看看,免得场面控制不住出现意外。 如此又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之后,这群闹事的人又出现了。 没错,这一次还是冯远领头,跟来的也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冯远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原以为自己没有办好差事,肯定会惹恼陛下,将这差事派给别人。哪知回宫复命之后,陛下沉吟良久,将那箱子收走,然后道,“这件事往后就交给你,隔一段日子去一趟 ,比照今日来办即可。” 难不成这差事不是办得不好,而是办得太好? 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既然接了命令,便不能不来。于是今日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带着人过来了。 这倒是十分有趣,闹事的比被闹事的还尴尬,一副抹不开脸面的模样。不过这群人身上带着一股悍勇之气,诈唬起来还是挺吓人的,至少用在眼下这个场面足够了。 冯远不明白,但清薇看到这人,便知道了虞景的意思。 他知道清薇已经猜到是他做的,他也不惮于让清薇知道是他做的。甚至他就是要让清薇明白,这就是他的目的:折腾她,让她不能安生的做生意,更赚不到钱。至于过程如何,虞景并不在意。哪怕这些人一来清薇就把钱送过去也行。 便如他上次扔下的那句话:“我倒要看你能犟到什么时候。” 好在这些都在清薇预料之中,也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损失,所以给钱总是很痛快,到后来冯远甚至不带别人了,自己过来拿钱就走。 如此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日子进入六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天热人燥,没有胃口,尤其不想吃肉,清薇的生意也就没那么好了。原本巳时就能收摊,如今已经拖延到未时了。 这巷子里倒有一个好处,就是两旁都是高大的建筑,大半时间都被挡在阴影之中,太阳照不进来。但正午时总避不过去。如此被晒了一阵子,清薇原本白皙的皮肤都镀上了一层麦色。乍一看,已经没了刚刚从宫里出来时那种养得精细的感觉,同这京城里绝大多数会出门走动的姑娘没多少分别了。 刘嫂子和马嫂子都替清薇可惜,觉得她做这份生意太辛苦,不如换一个营生。倒是清薇自己不在意,况且,这个营生既然做起来了,在虞景腻了之前,却也换不得。一换就是认输,一认输,她就不可能再自主了。 清薇也不是没有发现,每当她说自己不在意时,两位嫂子的眼神。大抵在她们眼中,女人一生终究要嫁人,而嫁人需要的资本里,绝不包括本人生意做得有多大。或者说,长得好看养得精细,远比会做生意更重要。女人的能耐只要体现在管家理事女红厨艺上即可,至于此外的能力,能做是贴补家用,不占大头,不能也不妨。 纵使是马嫂子那样的能人,也以自己能调理丈夫,将整个家把持住而自傲。至于此外的能力,只是她掌管那个家,辖制丈夫的手段而已。 但清薇不服。 她不懂多少大道理,但以她所见过的人为例,陈妃娘娘那样能干厉害的人,若不是困在深宫之中,她的人生绝不会是那个样子,仿佛一潭永远不会有波动的死水,永恒沉寂。 只是这种事,也不必与谁辩驳,只需做自己所想的便是。 这一日清薇摆好摊子,冯远便又来了。他现在甚至不必开口与清薇对话,只需往那里一站,清薇将装了钱的盒子递过去便是。就连来往的客人和壮儿小六子两个,都已经习惯了此事。甚至羽林卫那边,除了赵瑾之还耿耿于怀,其他人也都渐渐不在意他了。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闹事,清薇愿意花钱免灾,别人自然乐得省些力气。 但这日冯远接了盒子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欲言又止的看着清薇,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清薇见他这样,猜想这人大概不是要劝她服软,就是想提醒她小心些。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虞景身边竟有这样的人,让清薇十分惊讶。 倒是个好心人。 不过就是太好心,这份差事应该做不下去了。 这一天的生意似乎格外难做,直到申时宫中散衙,清薇他们的卤肉却还剩下了一部分。虽说不多,但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六子和壮儿抽空出去逛了一趟回来,便告诉清薇,原来是外头一个位置不错的地方,今日也开了一家卤肉。他家虽然不叫胭脂卤肉,但滋味却实在不比清薇这里差多少,最要紧的是价钱便宜了近一半。在这种情况下,众人会选择哪一家自不必问。 毕竟就是再有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更便宜的,自然不会来这边做冤大头。 唯有一部分熟客仍旧到这边来,不过也比平日里沉默许多。 没有一个人提醒清薇此事。 壮儿和小六子脸上都带着担忧,显然是知道这件事对他们的生意冲击会有多大。见清薇听了消息,仍旧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着急,“赵姐姐,你快想想法子啊!” “我能想什么法子?”清薇道,“也没人规定卤肉只有咱们一家能卖。别人有这份手艺,舍得利润,自然能有生意。这是不能比的。”一比,就没完没了了。 壮儿道,“咱们也可以降价,卖得比他更便宜便是。” 时间长了,他和小六子两个,多少也能摸到清薇一天能挣多少钱了。毕竟东西的价钱摆在那 里,有心就能算到。只不过一来清薇于他们算是有恩,二来么,清薇隔几天就给出去的那个盒子,大家也心里有数。她挣得不少,但自己一分都未能留下,又有什么可说的? 只是现在有人来抢生意,壮儿着急了,才提出了这个办法。 清薇摇了摇头,“若他再降价又如何?难不成我们也跟着再降,赔着本的做生意?再说,这价钱降下去容易,要升回来就难了。你让从前的客人们怎么想?” “那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小六子道,“这街上做生意的多得是,偏偏要卖卤肉,地方还离着咱们不远,分明是冲着咱们来的。若是不管,难道就任由他得意?” “是啊。”清薇道,“看他能得意多久。” 有了前头冯远的表现,再看这直接冲着自己来的阵势,是谁在背后折腾,自然不需多问。既然他高兴,那就由着他得意吧。 三人收拾好东西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了那个摊子。高高挑起的幌子上写的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大块吃肉。似乎也隐隐的影射她的胭脂卤肉太过秀气,不适合男人们。 有时清薇觉得,虞景在某些方面表现得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种完全没有必要的针锋相对,威逼她低头认错的手段,都让人疑心他是否真的能成为一位英明的帝王。 也就是阵势大了点,否则跟自己才到他身边时受到的冷遇和各种打压刁难,有何分别? 你看,她要靠近虞景的时候困难重重,现在要走了,竟也是困难重重。 但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马嫂子就火急火燎的来找清薇了,“赵姑娘,咱们同锦绣楼那边的生意,怕是要黄了!” “怎么了?”清薇闻言,豁然变色,立刻站起身问。 马嫂子满脸焦急,“原本我们与那边说定的是一日十瓶果酱,银钱货物都是当日结清。原本我们当家的说要签订契书,锦绣楼只推说要再看看,试卖一阵。我们当家的想着做生意本该如此,不必着急,因此也没催促。谁知今日他送了货过去,那边收了之后,便说往后不必再去了。” 既然没有签订契书,对方反悔,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可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清薇问,“即便不要,总该有个说辞才是。” “说是销路不好,客人们不喜欢,因此不要了。”马嫂子道,“我们又不能进去问里头的客人是不是当真不喜欢,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 么。” 说到这里,马嫂子已经稍稍缓过来了,又道,“我们倒没什么,大不了还回去卖果子,与从前是一样的。只是对不住姑娘,你一番苦心,却弄成了这样。” 清薇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才是,嫂子和五哥前后忙了那么久,事情一黄,这段时间的功夫就都白做了。” 马嫂子心里也不是不在意,勉强笑了笑,又问,“这事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你们先去盯着锦绣楼,看看他们是不是卖了别的果酱。”清薇想了想,道。 马嫂子吃惊的瞪大眼睛,“姑娘的意思是,他们有了别的渠道进货,所以才推了我们这边?” “是与不是还不能肯定,且先看着吧。”清薇道。不过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了。马嫂子这里是她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但现在看来,虞景并不是没有查到。之前没动,只是想迷惑她,现在卤肉摊子那边出了手,这果酱自然也不会放过。 这才是虞景的手段。 虽然还不至于到图穷匕见的程度,但想来也是要逼她表态了。 不到三个月,这就是虞景给她的耐心,跟清薇之前的猜测差不多。毕竟是帝王之尊,并非因为有多在意她,只不过被违逆之后心中不快,所以随手为之,自然能等的时间也有限。 幸而是这样。清薇送走马嫂子,心底倒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如果虞景当真能长年累月的跟她耗下去,她反倒拿不准该怎么做了。现在这样,清薇反而有了底。 气他已经撒得差不多了,只要清薇服个软,这件事就会过去。 当然一旦服软,清薇就必须回到宫里,此前的那些挣扎和努力,自然化为乌有。所以这个头,不能低。但不低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 这天傍晚,壮儿和小六子回家之后,清薇久违的在墙头上看到了赵瑾之。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担忧,问清薇,“我听说,你每□□屠户那里要的肉,已经改成了五十斤?这是打定主意要退让了?” “是啊。”清薇当时正在打水,闻言将手中的水桶放下,温声道,“不退又如何呢?” “你和马家合作的果酱生意,也出了事?”赵瑾之又问。 清薇苦笑,“赵大哥也知道了。” “若安心要查,这不是难事。我倒有些奇怪,以你的谨慎,本不该留下那么多破绽,让人有迹可循。”赵瑾之道。 “赵大哥太抬举我了。我是个普通人,而人力有时穷,这世上我做不到的事还很多。”清薇道,“何以见得就不能露出破绽?” “你既这么说,想必马家这门生意出事,也在你预料之中了。”赵瑾之道。 清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虞景是皇帝,赵瑾之都能查到的东西,他没道理不知道。从一开始,这条“退路”就是准备给他看的。 “到这时候你还不肯说么?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要用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你?若说是针对你,又处处留有余地,若说不是,偏偏又处处堵着你的路,我却是看不明白了。”赵瑾之从梯子上爬下来,声音发沉的道,“你也就这么受着?” “那我这样问吧,赵大哥,普天之下哪个人能让我们只能受着,最好连反抗的念头都别动?”清薇沉默片刻,重新提起水桶,往井里一抛。片刻后,木桶砸在水面上,发出一片沉闷的水声。 赵瑾之眉头微微一皱,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他没有向清薇求证是不是,反正就算不是,只当做是来应对就是了。至少对此刻的清薇来说,是与不是的那一点差别,可以忽略不计。 反正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对清薇道,“难为你了。” “赵大哥不怕么?”清薇将装满水的水桶提了上来,才慢腾腾的道,“这事麻烦得很,莫说你看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 赵瑾之心里还在揣测着清薇是如何得罪了那位,让他用出这样的手段。古书上说,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绝不是夸张之辞。能惹得他生气又忍住怒气,清薇的本事也真不小。 也许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敏感,赵瑾之觉得,宫中那位对清薇的心思,恐怕不会单纯。也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说明他这自相矛盾的手段。 至于怕不怕,赵瑾之倒是没有多想。君权神授,这只是用来愚弄百姓的说辞,其实越是靠近那个位置,越是接触到那个人,就越无法将他神化。赵瑾之虽然目前官阶不高,面圣的机会几乎没有,但毕竟出身世家,听说过很多家族内部流传的秘闻和典故。在其位谋其政,为朝廷办事尽心竭力,但若说对虞氏有多少忠诚—— 先帝已经驾崩,前事休提。那位新帝却还远不到收服人心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都在观望之中呢! 所以清薇这件事虽然难,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第23章 解决之道 赵瑾之让清薇抓紧些,但清薇却还是不急不慢,每天守着她的摊子,似乎根本不着急。 好在从马家果酱的生意黄了,御街上又开了一家卤肉铺之后,冯远就没有来过清薇这里了。而虽然那家新开的卤肉更便宜,但总有人更偏爱清薇做出来的卤肉的口感和滋味,所以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客人。 而且留下来的都是那种老餮,每每来了,也不急着走,点了一碟子肉片,就坐在桌边,细细享用,有时候还会带茶水烤饼之类的东西来佐餐,十分怡然自得。对清薇来说,这种气氛倒比之前要好得多。因为这些人是真的欣赏她的手艺。 挣得自然远没有刚开始时多,但也不至于往里赔钱,这就够了。 几天之后,邱庭波也再次出现,却原来这一阵子方老大人心血来潮,要看他们修的书,结果意外的发现大家都在混日子,根本没将这差事放在心上,于是勃然大怒,勒令他们月内必须将手中的书校对完毕。 所以哪怕是邱庭波这种人精,也只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在翰林院里安稳的坐了一阵子。不过他动作快,真下了功夫,手里的工作很快就做完了。于是又能优哉游哉的出来吃东西了。 清薇送了他一碟子卤肉,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有些事想问邱大人。” “我就知道这卤肉不会白送。”邱庭波将手里的筷子搁下,含笑道,“赵姑娘还是先问完了,我才能安心的吃。” “邱大人同赵将军的关系,似乎颇为微妙。”清薇说,“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但我自认眼力不差,你们对彼此都没有恶意,倒更像是……相交多年,爱揭对方短的老朋友。” 邱庭波笑着摇了摇头,“这话我不会承认,赵瑾之也不会承认。赵姑娘究竟想问什么?” “只是想知道这份渊源从何而来。”清薇道,“毕竟文臣与武将极少会有往来,更不会将对方看作对手。” 邱庭波闻言看了清薇一眼,“你的眼力倒的确不错。但你难道以为赵瑾之一开始就是武将么?我问你,当今天下,说到姓赵的,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自然是赵相公。”清薇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自顾问道,“赵大哥是他的后人?” 赵相公赵训,是个颇为传奇的人物。魏高祖虞献起兵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在乱世中长成,十几岁便投身高祖帐下,做了个小小谋臣。当然,那时 候英杰云集,他自然是排不上号的。但他运气好,正好赶上高祖称帝,便也得了个官职。其后高祖薨逝,武帝早亡,朝堂曾一度动荡不安,多少立国勋臣被卷入种种案件之中,几乎都不得善终,倒是赵训这样的年轻人得到了出头的机会。 当时年轻的文帝初登基,因为秉性柔弱,在政事上就更容易听取臣子们的意见。于是以赵训为首的文官集团手中掌握着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几乎可与皇帝分庭抗礼。——说起来,虞景现在面对的被臣子们辖制的困境,源头还在这里。换做是高祖和武帝年间,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大概光顾着从皇帝那里抢权力,官员内部的党争倒是很少,精力都放在了治国理事上,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于是大魏顺利过渡,进入了国泰民安的发展时期。 而赵训本人的官职和声望,也达到了他人生中的顶峰。其实那时候他的年纪还不算大,以他的影响力,继续把持朝堂是绝对没问题的。但赵训深谙为臣之道,急流勇退,以自己早年征战时落下暗伤为理由,辞去了丞相的职位,退下来养老。 虽然对朝堂的影响力还在,但他自己闭门不出,每天养花种草怡情,仿佛真的不在管这些事。文帝本来性情就弱一些,很重感情,见他这样识趣,自然不会有什么清算的念头,反而屡屡加恩。 到如今又是一二十年过去,朝堂上的臣子换了一拨,赵训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了。但若说提起姓赵的第一个想到谁,还是他无疑。 赵瑾之,是他的后人?以他的年龄算,应该是赵训的孙子辈。 而赵训身为文臣之首,他的孙子当然理所应当也是个文人才是,却偏偏去做了武将,这其中想必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不过,这不是清薇如今要追究的。反正知道了赵瑾之是后来才弃文从武,这就足够了。 因为她需要赵瑾之去办的事情,是一件需要耍弄笔杆子的活儿。所以之前才会想找邱庭波这个探花郎出手。但既然邱庭波承认赵瑾之曾经在这上头的造诣不逊于自己,甚至至今还将赵瑾之当做毕生之敌来看待,那赵瑾之自然也能做到。 不过,她虽然早知道赵瑾之的出身不会差了,却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好。 三朝——到虞景这里是四朝了,四朝元老的孙子,难怪底气那么足,难怪对虞景这个帝王也不见有多少畏惧之心。要论到仕君这个事业,赵训可能是做得最成功的人,声名荣耀都有了,又能善始善终,这是古往今来无数臣子都没能做到 的。 身为他的孙子,言传身教之下,赵瑾之或许也有很多心得。 邱庭波见清薇想明白了,便又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卤肉吃了,然后才道,“赵姑娘似乎并不着急。” 卤肉铺的事,现在整个皇城几乎没人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两方会有什么反应,只是清薇太淡定了,倒让大家十分失望。不过对方能拿下那个摊子,又这般有魄力的降价销售,后面肯定有人撑着。所以众人都猜测,清薇是看明白了,所以退缩了。 只是邱庭波不这样认为。 虽然他认识清薇的时间不短,但也知道她绝不是坐视别人欺到头上来的性子。但是她迟迟没有反应,也是事实。不过今日见到清薇,见她仍旧不急不慢,邱庭波便知道她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打算。 “急有何用?”清薇反问。 “也是。”邱庭波点头,“赵姑娘是明白人,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清薇本来要拒绝,转念却只含笑道,“原本倒是想请邱大人帮忙,只是这几日不见你,我想你贵人事忙,倒不好多打扰,因此已经托了赵将军了。谢礼都已经许了,总不好翻悔。” 邱庭波眉一挑,“赵瑾之收了你的谢礼,是什么?” “邱大人若想知道,还是去问赵将军吧。”清薇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了。” 邱庭波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倒被勾出兴趣来了。不过他当然是不可能去问赵瑾之的,只好在心里瞎琢磨,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便放下了。 …… 一直到六月中旬,清薇所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夏收结束之后便进入了梅雨季,江南地区靠海,雨水尤多,这阵子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雨,百姓们都说是天漏了个口子。这般日日下雨,给百姓们的生活带来多少不便不提,毕竟年年如此,此地百姓们早已习惯,早早做好了种种准备。 然而最严重的是随着雨季到来,沧江水位一直在加深,然后六月中旬,江南加急来报,沧江决堤! 沧江决堤,这样重要的消息,自然是直接密送进宫。不过实际上,不论是虞景还是朝臣,此时对这个消息都不算重视。毕竟年年暴雨,江南也就年年水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虽然沧江决堤,但想来应该只是一小段河堤被冲毁,只要及时组织人手,重新将堤坝筑好即可。最多附近的良田多被水泡几日。但现在夏收已经过去了,地 里没有粮食,影响并不大。 这一天晚上,虞景休息之后,御前总管张芳没有留下来伺候,而是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到了他侄子家中留宿。对于宫廷中的大太监们而言,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毕竟伴君如伴虎,平日里提心吊胆,已经够累了,偶尔出宫休息一阵,没人会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张芳回宫,而清薇的摊子上则多了个熟悉的客人。 之前清薇的摊子才刚刚支起来的时候,张芳的侄子曾经被派来买卤肉。那些卤肉自然是要送进宫的,但从那以后,他倒是时常会过来,自己点上半斤肉,慢慢享用。即使清薇的生意一落千丈,也没有改变。 但这一天,他付钱的时候多对清薇说了两句话,“近来雨水多,姑娘该防备着这灶台被冲毁才是。” 清薇眼神一闪,忙道,“客人放心,我们家的灶台都是最好的匠人砌的,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冲垮。” 等应付了面前的几个客人,清薇让壮儿和小六子看着摊子,自己则匆忙离开。 钦天监的官署也在皇城之内,自然这里的官员也是需要出来吃饭的。不过周徽这样的身份,是不会在宫门口这些小摊上吃东西的,钦天监与别处也不同,他的仆人会每天给他送来现成的饭菜。 清薇在宫门口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了周家的仆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手里的食盒上印着标志。毕竟大家都用食盒,难免有看起来相似的,若不做出标志,很容易弄混。 清薇迎上去把人拦住,“你可是周大人家的?” “正是。”那仆人警惕的看向清薇,“你是谁?” “我有一句话要带给你家大人,他听了自然知道我是谁。”清薇道,“你就跟他说,下雨了,别忘记带伞。” 周家的仆人莫名其妙,而清薇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立刻转身离开了。毕竟这是宫门口,她站在这里会很惹眼,时间长了,肯定会被注意到。 好在虽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但是带一句话又不费事,这仆人见到周徽之后,还是将此事说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自家主子连饭都顾不上吃,急匆匆穿上了外头的补服,进宫见驾去了。 那句话难不成还有什么自己听不明白的玄机?这仆人思量了半晌,还是想不通,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反正钦天监的官员们,平时多少有些神神道道的,稀奇事不是一两件,这一件也算不上什么。 虞景正在批奏折,听说周徽求见,虽然有些莫名,但还是召了。 然而周徽进了大殿,甚至未及行礼,便大声高呼,“陛下大祸将至!” 不论是谁,忽然听到有人说自己大祸将至,估计都不会太高兴,何况虞景还是帝王之尊。所以他立刻冷冷问道,“祸从何来?” “祸从南来!”周徽道,“是客星犯主之相,最近恐有灾祸降临!” 听到他这么肯定,虞景心里将信将疑,“周卿这样说,朕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到底是个什么祸事?” 周徽道,“卜算之道结果往往都很模糊,臣亦不知。还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当真说得理直气壮,但虞景也没办法说什么。人家能算出来最近有祸事已经很困难了,非要人具体的说出是什么祸事,那就为难人了。古往今来,也没听说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若真有人有这样的能力,那虞景这个皇帝第一个不会放过。 “周卿可有别的法子,至少要稍加推测,指明方向才是。”虞景想了想,又问。这种事情,虽说不一定准,但一想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周徽道,“臣略通测字之术,不如陛下现在写一个字出来,让臣一测。” 虞景点头,但提起笔,一时又不知该写什么,思来想去,索性写了个“测”字。然而周徽接过去一看,面色便是一变。 “如何,可是此字不好?”虞景问。 周徽道,“测字之道,无非是拆而解之。陛下请看,这测字,从水,从贝,从刀。刀者祸也,刀兵之祸,必见人命。贝者,珍宝之物也,古时以贝为钱币,可见此祸损失财物极大。” “水又何解?” “不可解,只能猜。”周徽摇头道。 虞景皱眉,“那周卿猜出了什么?” “臣方才说过,祸从南来,南边的水祸,臣斗胆猜测,恐怕与连日暴雨相关。沧江年年治理,年年决堤,隐患极大!若只是决堤也就罢了,史书上沧江曾四次改道,每一次都是巨大的灾难,伴随着饥荒、死亡与战事。陛下,臣恐……” 周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虞景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沧江改道,那是能够毁掉一个国家根基的祸事!倘若当真如此,那大魏就完了,而他这个皇帝,则会成为千古罪人! 尤其是,虞景一想到昨日才收到了江南水患的 消息。却因不是大事而没有关注,就不由心头猛跳。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这么一想,他便有些坐不住了,立刻让张芳召集了几位重臣入宫议政。 然而几位大臣才刚刚赶到,还没开始商议呢,江南那边又送来了新的消息。沧江决堤,毁坏沿岸数个州县良田房屋无数。至于牲畜人口,猝不及防之下被淹死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消息便如晴天霹雳,让刚刚聚到一起的君臣都愣住了。 毕竟从大魏立国一来,一直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大家没有处理的经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到底都是经过了许多事情的重臣,很快反应过来,请虞景下令赈灾。 虞景把人叫来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自然也立刻下了旨意,着令朝廷牵头赈灾,而江南周边的州府,也应该伸出援手。 命令有条不紊的派下去之后,虞景心里才不由生出几分后怕。之前他还觉得周徽是在胡诌,但是现在水祸立刻就来了,由不得他心里不信。好在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只是沧江决堤,不是沧江改道。 然而虞景的庆幸,也未能持续太久。 权知湖州的知州周敬连着上了五道折子请朝廷派人赈灾,六神无主的姿态暴露无遗。他毕竟资历浅,在去湖州之前只在京城里做个清闲散官,根本没有治理一地的经验,这会儿自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这般行事,自然弄得京城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随着时间推移,江南水患的消息掩藏不住,京中已经传遍了。而现在,百姓们都在议论此事,等着看朝廷的决策。好在虞景这边早做准备,赈灾还算及时,安抚住了人心。 只是情况初初稳定住,随着江南的消息一个个传到京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次水灾的损失初步统计出来了,朝堂上君臣看着结果,相对无言。 仅是湖州一地,就死伤近万人! 不必看别的损失,光是这个,就是大魏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莫说天灾,就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死这么多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一查下去,内里的根由自然也瞒不住,而结果亦令人大跌眼镜。 ——沧江决堤之后,周敬只顾着自己逃命,写请罪折子,根本没想过要组织人手去救援那些陷入灾难之中的百姓。他自己倒是安安稳稳的逃到了受灾不深的潍州,甚至连上任以来 积攒的财富,连同自己七房小妾,一个都没落下。然而没人主持的湖州却是水深火热,若不是下头的属官里还有一两个能人,聚在一起商量之后,便开始组织人手自救,恐怕损失还会更大! 除了人命,还有被冲毁的房屋,良田和桑园,损失亦极大。江南是天下粮仓,有超过一半的粮食都产自这里,丝织品更是八成以上都出自江南。而这一次湖州的沧江决堤,却一路冲毁好几个州县,这些地方的民生可能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慢慢恢复,这对整个大魏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和打击。 而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 对于朝堂上的帝王和大臣们来说,他们没有亲眼见过江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状态,虽然忧心这件事,但原因却根本不是担心百姓,也不是这件事情接下来要如何弥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龙椅上的帝王身上。 这是虞景登基的第一年,还特意改了承平这样好寓意的年号,然而接下来就碰上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天灾,让人不由得便要生出几分疑虑。 这是否是上天的示警? 君权神授,这是太平时用来统治百姓的工具,但到了这种时候,就会让身为帝王的人如鲠在喉了。既然是天子,那就代表着上天的意志,但现在,他才当上皇帝,上天就降下了灾难,这是对他的不满?或者是他身为帝王的德行有失? 人言可畏。虽然目前大魏的统治还很稳固,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人揭竿造反,虞氏的基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身为皇帝的虞景就不一样了。毕竟虞氏子孙众多,并不一定只有他才能登上这个位置。 如果他是高祖和武帝那样能够压制住朝臣的帝王,也不用担心这种流言。但偏偏经过文帝一朝,文臣的权利空前胀大,对他这个皇帝也具有了辖制的作用。如果真的让人定论是他不贤不孝,上天不满降下惩罚,朝臣们真的联合起来打算换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他那几位叔王一直都不肯死心,虎视眈眈,若是被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未必不能翻身! 局势瞬息万变,皇城中当值的官员们都开始变得谨慎起来。从前在清薇摊子上吃东西,众人还会闲聊几句朝政。毕竟大魏并不堵塞言路,也不以言论问罪,身为官员讨论这些再正常不过。而现在,大家都低头噤声,就是熟人见面,也不过点个头算是招呼。言多必失,谁也说不准这局势会怎么变,他们这些官微职小的人,还是老实些待着吧。 清薇之 前料到江南会有水患,但也没有想过会这样严重。说起来是老天爷在帮她,借助这个机会,完全可以彻底摆脱虞景。但是想到江南数万人受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些人,总该做点儿什么。 这天下午,赵瑾之下了值回来,便被清薇叫住了。 “赵大哥,你从前说要帮忙的话,还算不算数?”清薇站在门口,问赵瑾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赵瑾之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往前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清薇也转身回屋,郑重的将自己锁在柜子里的一个小箱子取了出来。 这箱子其实并不大,但却还上了一道锁。清薇又将钥匙找出来,然后才捧着回到了院子里。 赵瑾之已经翻了墙过来,正站在院子里。清薇将手里的箱子和钥匙递给他,“这就是我要请赵大哥帮忙的事。” “这里面是什么?”赵瑾之问。 “是锦绣文章。”清薇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赵大哥可以看一看,再做决定。” 赵瑾之便将箱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厚厚一摞纸,用针线订成了一本。赵瑾之从头翻看,越看面上的惊异之色越重,到后来连翻页的速度都快了许多,等到都看完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良久,仿佛在回味这里头写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将手里的册子合上,盯着扉页《治河十疏》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问清薇,“这是奏折吧。是谁写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赵大哥当然从未听过,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死了。”清薇道,“治文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的江南贪污案,赵大哥想必听过。写这份奏折的人,名叫秦颂,正是这案件之中的首恶,时任……湖州知州。” 而在贪腐案结束之后,秦颂授首,湖州知州空缺,于是在当时的皇太孙虞景的运作下,他的亲舅舅周敬,补上了这个肥缺。 “你这是……”赵瑾之艰难的开口,“这是要把天掀翻过来啊!” 这篇文章如果在这个当口拿出来,与湖州河堤被冲毁,知州出逃这件事放在一起,既是莫大的讽刺,也是给朝廷最响亮的耳光。他们明明曾经有过这么优秀的臣子,《治河十疏》字字珠玑,却被虞景自毁长城,然后把自己的至亲推上了那个位置,造成了今日之祸! 矛 头直指帝王,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瑾之非但不怕,反而有些兴奋。他看着清薇,那一句感慨,并不是反对,而是惊叹。 他知道清薇胆子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本意是想将这东西送到御史台,想必他们会很高兴看见它。”清薇道,“但东西给出去,就由不得我控制了。到时候,不会有人关心枉死的秦大人和江南数万百姓,只会将这当成他们的进身之阶,踩着它往上爬。这不是我将这篇文章记下来的本意。我也没有别人可拜托,只能劳烦赵大哥了。若你有为难之处,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别将事情透露出去。” “赵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身为一介弱女子,尚有这样的胆气,我赵瑾之又有何不敢?”赵瑾之笑道。 清薇道,“我知道赵大哥是铮铮男儿,只是也该为赵相公思量。” 文帝不计较赵训,不代表虞景也不计较。毕竟认真说起来,文帝虽然手中权力被削减了不少,但治文一朝四十三年间,的确都是天下太平,人人称颂的圣贤之治,文帝本人在民间的名声也相当好。他自知能力不足,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虞景野心勃勃,不似文帝那般能容忍朝臣对自己指手画脚,对于造成如今这局面的赵训,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 只不过赵训早就不在朝中,虽然还有儿子在做官,但远不如当年的风光,虞景就算想发作也没有办法。而且还得变着法儿“善待”这位先帝朝的重臣。 如果赵瑾之站出来为秦颂的事情发声,就相当于是在跟皇帝打擂台。他自己固然不怕,虞景只怕会将赵家恨之入骨。眼下他局势艰难,自然不能做什么,但总有坐稳皇位,清算恩怨的一日。 赵相公一身风光磊落,清薇不希望他晚节不保。 “若是为了祖父,此事更是当仁不让。”赵瑾之道,“赵姑娘或许听过,当年祖父可是曾经当面斥责文帝,令文帝羞惭致歉的人物。我既是他的子孙,自然不能堕了他老人家的名头。何况这件事我早就答应过赵姑娘,还是赵姑娘不想给我那份谢礼了?” “我跟邱大人说过这份谢礼,到时候赵大哥给他看,他必定十分羡慕。”清薇忽然转了个话题。 赵瑾之亦跟着笑了。 他将手里的册子重新放回箱子里,又道,“赵姑娘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全。其实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一定要我自己上阵。你且等着我的 第24章 胆子很大 “清薇?”虞景微微一愣。他这几日心思都在水灾上,还真的没有关注过清薇,“与她有什么关系?” “陛下糊涂,当初钦天监的周大人卜算,说要将清薇远远送走才好。”周太后道,“陛下这些日子做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 虽然没有直说是因为虞景一直去招惹清薇才会引来祸事,但话里就是这个意思了。当时周徽也的确说过,虞景借了福星的运势,如今该到还回去的时候,自己这里便不会顺利。 那时虞景年轻气盛,又刚刚登基,并不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毕竟他这一路走来也并不顺利,说什么福星借运,若真有这种事,他何必还要受那些痛苦折磨?所以对这件事,并不十分相信。只是周太后笃定,他自己也有疑虑,这才让清薇出宫。 然而如今回想,从前的确也遇到过许多坎坷,但是往往都能化险为夷,甚至从中得到莫大好处,不像眼前这件事,只是无尽的麻烦,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他的运气好转,的确是清薇到了身边之后才有的。 依稀记得,周徽似乎还说过,只要福星平平顺顺,他这边自然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这阵子让人去折腾清薇,让她生意受损,所以自己就要承受更大的损失? 有了周徽之前测字在先,加上这种种迹象,虞景现在是不敢不信了。但越是相信,就越是憋屈。难道他身为帝王,还要被一个小小女子辖制住不成? ——他之前非要清薇低头,其实也是这种想法再作祟。管他福星祸星,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现在听到周太后这样说,他本能的反感,沉声道,“朕是天子,她若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朕更不能让她脱离掌控!” “陛下!”周太后加重了语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记着你在先帝面前答应过的那些话!是江山社稷重,还是你的喜好重 虞景沉着脸不说话了。 周太后这才放缓了语气道,“哀家知道你觉得清薇出宫是背叛了你,可你也别忘了,那本是哀家许过她的。清薇是个懂得感恩的丫头,当时若直接放她走,哪有今日之祸?无论真假,是不是与她有关,这一回,陛下就听哀家的,放手吧。” 见虞景不说话,她又继续道,“其实有些话,哀家不说,皇帝也不该想不到。你单是想把清薇留在宫里,却没有想过,清薇岂是那甘心屈居 人下的性子?这个人留下,你的后宫,就再不会有安宁了。何况,就是她自己不争,皇后难道能容她?届时宫中乌烟瘴气,朝堂上也会受到影响,对陛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丫头,留不住,也留不得!” 气氛凝滞片刻,虞景才道,“罢了,不过一个女子,朕难道还真的会追究她不成?”他想起清薇问自己能否立她为后,这句话也许不是推脱之辞,而是她的真心实意。如果留在宫里,她的目标,只会是这个位置。 如此想着,又是一叹,“只是清薇身份特殊,放在宫外,总不那么令人放心。” “你若不放心,派个人去看着她便是。”太后道,“只要她留在京城里,难道还能翻过天去?” 很显然,这句话虞景也是赞同的。所以他点点头道,“那就随她去吧,眼前还是先将江南之事了结了。” 说到这个,他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冒了出来,“不是这一次暴露出来,朕还不知道,朕的好舅舅背着朕做了这么多事!” 去年的江南贪污案也是周敬在其中推动,但当时先帝重病之中,储位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虞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加上太后说项,因此就轻轻放过了。结果就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如今外头说得那么难听,虞景一方面愤愤不平,但内心深处,又隐隐承认,他们没有说错。 他的确是错杀忠良,任人唯亲,根本没有好好考察过周敬,否则湖州无论如何不能交给他。 当初清薇也指出过,这个案子尚有疑点,只可惜没人听罢了。 后来……后来周敬要谋湖州知州的缺,清薇的确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回头思量,却总觉得怪异。 周太后闻言,不由皱眉道,“陛下,哀家心里,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朕也是这么想的。”虞景冷哼道,“江南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是朕不谨慎。但秦颂的事情,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已经结案,这《治河十疏》的奏折,是怎么传出去的?虽然朕也承认这奏折写得极好,但有心人这时候推动此事,怕是不安好心!” 言下之意,自然是怀疑几位叔王了。毕竟也只有他们会一直盯着他的错处。秦颂的案子审定的时候,正是争位的关键时刻,他们手里有这本奏折的副本,再正常不过。 太后道,“你舅舅性子糊涂,少不得也有人在他身边撺掇。也是母后失察 ,忘了派人看着。” “母后何必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舅舅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的人固然可恶,他自己的过错却更大。这一点,母后不必再说!朕任用了他,自然也是朕之过。” “陛下不要自责,此事是哀家之过。若不是想着他毕竟是你嫡亲的舅舅,入了朝你也好有个支撑,怎会如此?”太后叹气,“往后哀家不会再过问国事,陛下行事时,也万望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三思而后行。” “母后的教诲,朕记住了。”虞景深吸了一口气,“那儿子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这便告辞。” 从西宫里出来,虽然事情还是摆在那里没有解决,但找人说说心里话,虞景还是觉得好过多了,至少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淡了许多,让他能够耐着性子去解决这件事。 回到长安宫,虞景便收敛起精神,开始批折子。虽然避居偏殿,不上早朝,但这政事却不能不处理。 只是这些奏折里,十份有八份都是各部官员劝谏自己的,其中尤以御史台那帮谏官的嘴最毒,引经据典,半句不合适的话都不提,就能让他看得满面惭愧。 过了最初愤怒的时间段后,虞景自己也在反思犯下的错。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他已经想着要改了,再这样被人一遍一遍拿出来说,心里终究不痛快。 不痛快,自然要设法发泄。现在唯一一个适合发泄这种愤怒的人,自然就是周敬。 虞景拟了旨意,将周敬除官,并派人锁拿回京,听候审讯。 虽然答应过太后留他一命,但该走的程序却是不能省下。而朝臣们看他如此有魄力,并没有回护包庇周敬的意思,都松了一口气。若是陛下糊涂,真的要维护周敬,他们的行事就更难了。 到底年轻,虽然会做错事,但改得也十分干脆,不少臣子因此转变了态度,开始站在虞景这边了。 这种转变,虞景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给秦颂翻案。按理说这是治文年间的案子,子不言父之过,虞景这个孙子,自然也不好翻文帝的案子,但好在当时是他本人监国,这个案子也是他自己处理的。现在翻案,倒更显得他知错能改。 这幅姿态的确是说服了朝中绝大多数臣子。 大臣们对皇帝的要求不高,只要不糊涂,或者糊涂的话就别乱办事,就足够了。 哪怕皇帝只是个摆设,他们也有办法让朝堂运转下去。而如果皇帝有点能力,那就是“陛下圣明”了。虞景刚登基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相与,也有很多大臣担心他会是跟武帝一样的脾气,对官员有什么不满直接杀了。但通过这一次的事来看,他的脾气倒是更温和,当不至于随意迁怒。 这件事对虞景来说,是个巨大的危机,但处理得当,同样能够迅速的拉进君臣之间的关系,让他登基这半年以来胶着的局面有所缓和。 意识到这一点,虞景不由心情复杂。 这么想着,他忽然想见见清薇了。 她到底还是赢了。出宫之前她曾说过,即便是帝王之尊,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时虞景不以为然,如今却不得不信。 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会不会十分高兴? 甚至这阵子,江南的事都在京城里传遍了,清薇不会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想的? 虽然这么想,但虞景还是等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微服出宫去见清薇。这一次,他去的不是清薇的摊子上,而是直接去了她的住处。 他来的时候,说来也巧,清薇正跟赵瑾之说话,听到敲门声,再爬墙显然不合适,清薇就将人塞进了房间里。不管来的人是谁,基本上没人会要求进屋,毕竟只有三间屋子,她一个姑娘家住着,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开门见到虞景,清薇似乎也不惊讶,迅速的将人请到了院子里,行礼问安。 她是猜测过,虞景还会来见她。若是他来了,想必自己的事,也就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虞景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个院子,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很齐整。角落里的丁香树花期已过,只剩下密密实实的叶子,将院子遮挡了大半,在夏日里显得十分清凉。 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但看到它,虞景才终于真切的意识到,清薇想出宫,想踏踏实实的过她的小日子,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并不是为了搪塞自己。 为何那时会认为她只是在欲擒故纵,始终不信她能舍得下宫中的那些东西?说到底,她在宫里看似风光,但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 “你倒过得悠闲。”沉默片刻,虞景才道。 清薇道,“比不得陛下日理万机。” “你这张嘴还是这般,难道就不能好好同朕说说话?”虞景道,“朕在忙什么事,不信你不知道 。朕之前一直在想,你知道此事之后,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朕的笑话?” “奴婢不敢。”清薇低头道。 “所以是不敢,不是没有?”虞景说,“当日秦颂之案,你曾经劝过朕,朕却没有听。后来周敬去湖州上任,你便半个字都不曾说过。清薇,是否你那时便已料到了今日?” “陛下说笑了。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到往后的事?不过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便省些口舌罢了。”清薇道,“何况,我若真能料到,又为何不说?”她停顿片刻,又微笑着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陛下不想让我出宫。” 虞景一时语塞。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清薇,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不出宫,留在朕身边?” 清薇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淡然从容,直视天颜亦不会让人感觉被冒犯,片刻后,她道,“想过的。” 虞景神色微微一动,心里有些意外。他如今回想,一直觉得清薇出宫的心十分坚定,甚至他觉得,某些时刻,清薇是想过宁死也要出宫的。所以此刻虽然这样问,但并没有想过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偏偏清薇给了。 “那日,陛下说可以纳我为妃,问我是否愿意。陛下大约不知道,倘若当时陛下说的是封我为女官,留在宫中为陛下尽力,我或许就点头应了。陛下明知我有青云之志,却只愿意将我囿于后宫一角,深陷种种纷争,空耗青春,无非因为我是女子,而陛下不敢立女官。”清薇道。 虞景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微变,看向清薇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奇异之色。很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还有这样的解决之法。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仍旧容不下清薇这些离经叛道的念头。 这时虞景才觉得,让清薇出宫或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说得对,清薇留不住,更留不得。 …… 虞景走了很久,赵瑾之才从房间里转了出来,看向清薇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复杂。 他猜测过清薇在宫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惹怒虞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竟然会是这样的。 虽然皇帝一口一个朕,但实际上,他在清薇面前却没什么皇帝的架子,而清薇也敢于在她面前说话。那句“陛下不敢立女官”简直让赵瑾之心惊肉跳。恐怕最大胆的朝臣,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吧? 哪怕他还年轻,哪怕根基未稳,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却不能有任何不敬,这是本分! 这是赵瑾之从小受到的教育。 哪怕是他的祖父,那位人生经历颇为传奇,胆子也不小,胆敢当面跟皇帝对着来的老人,说这种话的时候,也会选择更加委婉的方式。比如引用某个典故之类,让彼此心照不宣,又不用直白的说出口。 但清薇就敢。这简直颠覆了他此前曾经认定过的某些东西。 “赵大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清薇见他目光有异,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忽然觉得我长了三头六臂,所以不怕死?” 赵瑾之动了动唇,本来想问清薇跟皇帝的关系,但随即醒悟这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便改了口,“我一直知道你的胆子不小,却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大。” 这段时间,清薇简直一直在刷新自己对她的认识。每当他觉得眼前这个清薇已经足够让自己吃惊,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适应之后,清薇又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震撼。 她和赵瑾之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无法归类,无法描述,也无法理解。 “什么胆子大?只是情势到了那里罢了。”清薇说,“就算我低头求饶,方才那种场面,难道就会有用吗?” 赵瑾之想了想,的确是如此。皇帝虽然没有怀疑这件事跟清薇有什么关系,但言辞之间,的确是相信清薇有能力做到的。而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多少带着几分要和清薇“和好”的意思,若清薇反而示弱,岂不更让皇帝觉得自己这个头低得十分难堪? 赵瑾之便不说话了。 清薇见他沉默着,却也不说要走,便问,“赵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吧。” “你当真想过留在宫中?”赵瑾之问。 清薇失笑,“不会。从我进宫那一日就想出来。方才那番话,不过是说了敷衍陛下的。让他觉得我心里仍旧爱重他,或许便会觉得好过些,放手得也更干脆。” “我猜也是。”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犹豫的开口,“所以虽然你矢口否认,但我想你应该早就猜到陛下不会让你出宫了吧?” 这话问得含蓄,清薇不由笑了,“赵大哥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敬去了江南会造成水患,却为了自己能够出宫脱身,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致使今日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所以猜不到,可赵瑾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有这种猜测,也不足为奇。 就是清薇自己,也没办法否认当初留下秦颂的奏折,不是为了这一日。但是,“赵大哥这样高看我,真令我受宠若惊。”清薇一笑,“如果你问我,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我回答你,是的。周敬是什么人,只要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他为了能当上湖州知州,先是借机构陷秦颂,又走了太后的门路,终于如愿以偿。但他之所以看上湖州,不过因为湖州富庶可以敛财,江南女子又温柔美丽罢了。这样一个人,会认真治理地方,整修河道,防备天灾吗?” 所以湖州出事,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知道湖州会出什么问题,但翻来覆去,不外乎那几种罢了。不管哪一种,只要发生了,就是我的机会。”清薇说,“我一直在等的,能够帮助我摆脱陛下控制的机会。” 她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赵瑾之,“但还请赵大哥放心,我还没有那么下作。用上万人命来换自己的自由,这种事我做不出来。秦大人的案子,我尽力了。” 因为平日都要在院子里忙碌,所以清薇在这里弄了一张石桌,方便休息。这会儿走过去坐下,“话可能有些长,赵大哥坐下说吧。” 赵瑾之便在她对面坐下,诚恳的道,“我没有疑心你的品德的意思。” “便当做是我想为自己辩解吧。”清薇道,“这些事,从前是没人能听我说的。如今时过境迁,倒不怕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赵瑾之却听得莫名心惊。深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多少也能想到。皇帝既然如此看重清薇,她的地位就不会低,自然很容易知道许多隐秘。而这些东西,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出口便是祸事。 清薇沉默的想了一阵子,才慢慢开口,“我十七岁去了陛下身边,那时他才十四岁。赵大哥是世家子弟,想来也能想到那时皇太孙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一路走来,我不敢说自己在其中有多少功劳,但总归做了些事。因为太后和陛下都看重我,宫里的人自然也就肯抬举几分。我在宫中的地位,可以称得上‘风光’两个字。” “可我自己知道,再尊贵的奴婢,也只是奴婢而已。我是个宫女,再多荣耀也是主子给的。”清薇说到这里,不由一叹,“所以赵大哥觉得我的话能顶什么用?那时先帝在重病之中,什么事都比不上这一件重要。赵大哥当秦大人的奏折是哪里来的?是我在御书房里 一句一句背下来,然后再默出来的。这东西若被人发现,便是一个死字。” “便是因为这件事,叫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君臣之道,主仆之道。今日死的是秦颂,他日这件事落到我的头上,结局可会有不同?想来是没有的。所以我承认,从那一日起,我就已在谋划今日之事。但……这么说或许有些虚伪。但秦颂之案,我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纵是如此,这番心思也足够令人赞叹了。”陛下对你应该知之甚深,却似乎完全没有怀疑? 清薇转头看了看墙外,“赵大哥你知道吗,除非刻意去注意,平常时候,我们是看不见自己的鼻子的。明明就在眼睛下面,反而因为离得近,就看不见了。有个词叫灯下黑,说的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心思,大抵都是如此。因为不在意,所以自然不会深究。我只是个宫女,再厉害,还能翻了天不成?” 赵瑾之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清薇之前可不就是几乎翻了天? 不过,灯下黑,这总结果真精辟。在这件事情里,并非皇帝不如清薇聪明,只不过她轻视清薇,从来也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罢了。 便如清薇所说,他就是想留下清薇,也是因为种种顾虑,并不是真的多看重他。所以他会开口说纳她为妃,将之当成莫大的恩典,却没想过为她立女官。 这就是清薇想要离开的理由。 她的才华,她的能力,她的思想,都能支持她做出这个选择,所以为何不选? “其实出宫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过了片刻,清薇轻轻一叹,“如今陛下登基,是万万人之上的存在,从前落魄时的事自然不会想要提起。偏偏他那时的样子,我都见过,他看见我,心里岂会高兴?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归不至于为此就要了我的命。所以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选择出宫,也是一种识趣。否则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虞景可不会送她出宫,多半是找个偏远的宫殿远远扔着,任由她自生自灭罢了。 这种关于将来的设想,无端的让清薇想到陈妃娘娘。她当时的处境,与自己所想的这一种何其相似? 清薇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那么精明厉害,能力卓绝的女子,最后的结局却只是在深宫之中毫无存在感的度日,陈妃能忍,她却不能。 陈妃说过,“你是宫女,你能出去。” 所以她就出来了。 赵瑾之见清薇面上露出恍惚之色,便猜她应该是想到了从前的事。该问的都问了,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和判断,所以便开口告辞,“赵姑娘,这里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耽搁了赵大哥的时间,留在这里用晚饭吧。”清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当即起身去厨房,拿了晚上要用的菜出来处理。 赵瑾之今日是来跟她商量那些太学生该如何安排的。虽说因为声势浩大,法不责众,其中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事,但朝廷为了震慑他们,肯定会将为首的几个抓起来。至于如何处置,就要看虞景那边的意思了。 这些太学生是被赵瑾之煽动,他将自己摘出来了,倒是把旁人推进了火坑,自然不能不管。 这件事到底是清薇拜托的,而且赵瑾之从前不觉得,现在越想越觉得清薇不简单,而且在朝事上,许多地方看得恐怕比自己更清楚,因此索性来同他商量。既是为了这事来,清薇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毕竟都这会儿了,赵瑾之若回去,也是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就罢了。 赵瑾之本来还想坚持,但想到清薇的手艺,又不免有些犹豫。毕竟吃惯了清薇的手艺之后,再去吃别的就提不起劲了,他忙碌了一日,也实在不想随便打发了这一顿。 索性又坐下来看清薇处理蔬菜。 清薇也没有同他客气,将其中一部分分到他面前,“赵大哥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帮帮忙吧。” 赵瑾之没做过这些事。不过他自觉不是所谓君子,自然也不必远庖厨,要留下来吃饭,帮忙自然也是应该的。因此虽然有些生疏,但也跟着动了手。 只是弄出来的东西只能说差强人意,再看清薇手指灵巧翻飞,做得又快又好,赵瑾之忍不住感叹道,“赵姑娘,你这么一双能翻云覆雨的手,现在就摆弄这些菜蔬和卤肉,不可惜么?” “翻云覆雨和做卤肉,有什么分别?”清薇抽空看了他一眼,“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再大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从别的事上能得到的东西,食物也能给。不过许多人看不透罢了。” 赵瑾之愣愣的看着她,一时无言。 他自己心里时常会有许多想法,自觉已经是个不合俗流的人了,但是现在见到清薇,却每每被震动。但最让他觉得难得的,是清薇的眼睛仿佛从不会被外物蒙蔽,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行走在这条路上。 第25章 油炸荷花 赵瑾之没来得及回家向祖父认错,便先迎来了另一件大事。 邱家的老夫人七十大寿,整个京城的人几乎都被这件事吸引了视线。数得上关系的官宦之家,皇亲贵胄都纷纷遣人道贺,关系稍微亲近一些,或是地位低些的,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几日邱家的大门就没有关上过。 就连宫中也特意降下恩典,明面上是褒奖邱家的功劳、老妇人的德行,但人人都知道,江南的事情才过去不久,甚至后续处理都没有结束,但朝廷却不希望百姓们的视线再盯在这件事上了。 毕竟,认真算起来,的确算是帝王失德,所以这件事不能说,最好都当做没发生过。 这般热闹的势头,到了正日子这一天,自然就更加不能怠慢了。邱家也算是豪气,索性在门口的巷子里摆了一整日的流水席,让京城百姓们同乐。府中自然也要设宴款待宾客们。 赵家跟邱家的关系不差,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贺寿。当然,这跟赵瑾之没什么关系,自有赵家如今当家的人前往。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要去的。 清薇的攒珠绣已经给了他,今日他就是要去将这份寿礼送出去,到时候,想必邱庭波的表情会很好看。这种想法其实有些幼稚,但赵瑾之自己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跟邱庭波的孽缘从年幼时就开始了,彼此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不想改,也不必改。 他们不肯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但放眼同龄人之中,能够让他们这样对待的人,也不过这么一个。 这天赵瑾之照例早早就起身。这时候天还没亮,街上也一个人都没有。赵瑾之沿着街往城外跑。他的速度太快,如果这时旁边有人,或许只能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过,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样。 虽然弃文从武在当时是赵瑾之“不得已”的选择,但既然选了,他也没想过要混日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各种方法打熬自己的身体,才有今日的他。他当初选入羽林卫,家里甚至根本不知情,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打点,全凭自己的一身功夫。 他的顶头上司陈老将军亲自点他入羽林卫,将他视为心腹培养,可惜赵瑾之能力虽然出众,人却惫懒得很,到了而立之年,也还是个羽林中郎将。因为这个,陈老将军明里暗里不知对他发了多少脾气。 要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决定,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用马鞭子抽自己一顿吧? 这 年头在赵瑾之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从来不是会踌躇犹豫,惧怕改变的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必须要去做。 一路跑到城外,赵瑾之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开始练拳。练了一趟拳,又开始练剑。他手里只有一柄剑,却能当成刀枪棍戟来用。等这些都练了一遍,他浑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赵瑾之脱了衣裳,就这么直接走进河里,泼水清洗。他先洗了衣裳。夏天的衣服料子薄,洗完了拧得干干的,身姿矫健的爬上去,将他们挂在最高的树上让风吹一阵子,等他沐浴完毕时,也就半干了。 穿好衣服时,天光已经微微发亮。赵瑾之回去的路上,看到人家莲池里的荷花开得好,便手脚灵巧的攀上墙,翻进院子里偷偷的采了一朵。等他回到住处时,荷花上的露水都还在。 赵瑾之回到家里,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可以插瓶的东西,索性拿了个白瓷的碗出来,直接将荷花的茎撸掉,只留下完整的花朵,碗里放上水,再将荷花放上去,倒也勉强能看。 他捧着碗走到院子里,没理会放在一边的梯子,仍旧翻墙过去,小心的将手里的碗搁在了清薇门前。 这段时间,他时不时的就会给清薇带回来个花儿果儿之类的东西,走的多半都是这么个流程。 放好了东西,赵瑾之才回去换了衣裳,带上寿礼,前往皇城。——他今日仍旧要当值,须得等下了值了才能去邱家贺寿。不过这种大日子那边恐怕要一直闹到深夜,倒也不必担心去得晚了。 果然,赵瑾之到邱家时,这里还十分热闹。有官员今日休沐或是请假,就来得早,但大多数也是这时才来,赵瑾之混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邱庭波身为晚辈,被安排在了门口待客。站了一整天,自然不会有多好过,正勉力打点起笑容,迎面就看到了赵瑾之。 “你来做什么?”他立刻笑眯眯的迎上去,“我还以为这种场合,看不见赵中郎呢。” “别人家可不去,这里却是必要来的。”赵瑾之道,“何况我给老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总要亲自送她老人家才好。” 邱庭波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眼珠一转,转身对旁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便拉着赵瑾之往里走,“既如此,我得亲自送你到祖母面前去,看看你送了什么,也让我们跟着开开眼。” 正好可以摆脱站在门口的苦差。 赵瑾之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也不揭穿。两人脸上都 带着笑,若是不走近听他们的对话,想必会以为二人关系很好。 老夫人年纪大了,这几年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今日这种大日子,她自然也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宾客。不过众人都肯体谅她,中午时请她老人家小睡了片刻,这会儿正是精神的时候,跟一干贵妇们坐在一起说闲话。 说的也不过是各家子孙,谁有出息,谁有聪明懂事,谁最孝顺……总之这个场合,不会有不好听的话。 见邱庭波领着赵瑾之进来,诸位夫人们脸上表情各异,不少人都转脸去看坐在邱老夫人下首不远处的中年美妇。 赵瑾之先给老太太磕了头,这个年纪,老太太竟还高兴得赏了他一个荷包,让赵瑾之哭笑不得。磕完了头,他站起来,又转身对旁边的中年妇人行礼,“二婶。” “瑾之也来了。”赵二夫人含笑点头,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然后朝邱老夫人道,“这孩子,从前就是他同庭波两个关系最好,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是啊,赵大郎还有寿礼送给您老人家呢!”邱庭波笑着凑到老太太身边,“他这几年没寻着好东西,都不好意思登咱家的门了,这一回来,肯定是寻摸到了好东西。祖母快叫他拿出来,也让大家赏鉴赏鉴。” 邱老夫人却只是笑,不开口。她老人家心里通透,赵瑾之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个信号,所以这话即便要说,也不该是她开口。 果然赵二夫人笑着在赵瑾之手上拍了一把,“既带了寿礼,就打开给老夫人看看吧。” 赵瑾之这才上前,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呈给邱老夫人。 邱老夫人还没有动静,邱庭波就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五彩攒珠绣?!” 其实这抹额上用的珠子,说是五彩有些勉强,因为其中两种颜色十分相近,不过在米珠而言,已经十分难得了。何况世间流传的攒珠绣,最多只有三彩,怎么也及不上它。 之因此周围众人听见他的话,不免都将视线转到了那盒子上。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瑾之在京城世家之间销声匿迹,多年不履这种场合,今日一来便出手不俗,这是赵家长孙要回归的信号吗?但此前从未听说过。 于是众人又都不着痕迹的去打量赵二夫人的脸色。可惜她始终笑意盈盈,什么都看不出来。 邱老夫人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将那抹额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放在手上细细把玩了片刻,才道,“ 我做姑娘的时候,听我娘说过,前朝宫中有人做出过五彩攒珠绣,那时只当是故事听呢,不曾想竟真有亲眼瞧见的这一天!” 这礼物无疑是十分贵重且很有分量的。不过老夫人也没有推辞,她身为长辈,又身份尊贵,这份礼还是受得起的。赵瑾之有这份心,她就领这份情。 不过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是道,“老啦,这等衬人的好东西,戴着倒没什么意思。且放着,让我多看几日也好。” 言下之意,她没有几年好活,这东西将来是必要传出去的。 众人自然又连忙说了些长命百岁的话,老夫人高兴起来,拉着赵瑾之在自己身边坐下,问了他好些话,然后才放他出去了。这里都是女眷,自然不宜久留。不过他是晚辈,过来贺寿,暂时停留倒无妨。 邱庭波一到了外头,就连忙抬手去搭赵瑾之的肩膀,“我家在京里京外寻摸了好些年了,若有这样的好东西,早该寻着。你说,那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赵瑾之轻轻一侧身,就让过了他的手,“赵姑娘给我的。” “赵……你是说住你家旁边那位赵姑娘?”邱庭波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倒也是,她从宫里出来,手里有些好东西也不奇怪。不过这东西她拿着也是烫手。只是……你用什么换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赵瑾之道,“帮了她一个小忙而已。” “就是那卤肉摊子的事?”邱庭波想起清薇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问。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为了这种事,清薇就能将那么珍贵的东西拿出来。如果她肯拿到邱家来换,能够换到的只会更多! 赵瑾之见他这个表情,立刻心情愉快的笑了起来。 这世间,恐怕只有他知道清薇是什么样的人。她根本不必求人,也根本不必拿什么东西去交换,她本身就有能力做到一切她想做的事。请自己帮忙,不过是因为这样更方便罢了。 这时候赵瑾之对清薇本来是要找邱庭波但找不到人才选了他的事实视而不见,心里十分愉快的想着,能让他知道这些事,足见赵姑娘对自己的信任。 而他自然不会辜负了这份信任。 邱庭波不知道赵瑾之帮的是什么忙,也只有感叹清薇的魄力。错过了此事虽然可惜,但好在他的寿礼也不会逊色,也就放下了。而且他又转念一想,清薇曾经问过自 己赵瑾之的事,知道赵瑾之的身份,也许是想通过这件事,拉进跟他的关系也未可知。 毕竟,对她来说,独自在京谋生并不容易,背靠大树才好乘凉。 而赵瑾之这棵树,也算差强人意。 尤其是他今日这一番动作,底下所代表的那个意思,如果邱庭波没有理解错,那将来赵瑾之这棵树,只会越发根深叶茂。 不过这话他可不会对赵瑾之说。 直到天擦黑,宾客们陆续离开了,赵瑾之也才终于脱身。不过一出门,就被自家仆人叫住了,“二夫人吩咐,让大爷稍等,她有话说。” 想来赵二夫人也是知道他会提前走,所以才特意派人在这里守着,就是怕把人给丢了。 赵瑾之只好又等了一阵子,女眷那边才出来。 赵二夫人见了她,面上原本和善可亲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只说了一句“跟上”,就上了马车。赵瑾之只好将自己的马交给仆人看着,也上了车。 坐下之后,赵二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的道,“你也有好一阵子没去看你祖父了吧?” “是。”赵瑾之应道。 “往后有空,就多回家来。前儿你叔父才提起你,你这羽林中郎将,也做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赵瑾之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所以脸上的表情越发平静吴波。 赵二夫人道,“也算久了,两年一勘,明年正好是第三次。你若想在往上走一步,也是理所应当。羽林卫陈老将军一向看重你,想必也不会拦着。你还年轻,前头的路长着呢。家里也会替你设法的。” “二婶多心了。”赵瑾之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今日过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想着那东西放在我手里也没用,不如给识货的人。” 赵二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赵瑾之手里有了好东西,却巴巴的拿去做寿礼,没想过要送回家来,这也就罢了,他和家里的关系一向不甚和睦,何况现在的局面,他回来了也不合适。但这句话一说,岂不是说她就是那不识货的? 她也是世家女,身有傲气,自认为并没有对不起这个侄子的地方,赵瑾之对她的态度却始终十分微妙,夫君和公公又都只让她忍耐,如何忍得住? 虽然赵瑾之说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然而等明日,“赵相公家的长孙回来了”的 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这不是赵瑾之自己怎么说就可以改变的。 而且他拒绝了赵二夫人的提议,不想在军职上往前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 政治也是有资本的。赵训当年在朝堂上留下的人脉和资源,到现在也犹有余威。按道理,这些东西,都该给长子继承。不过赵训不是这样迂腐的人,因此当时是从儿子之中择其贤者。不过他的长子赵定远自己争气,是个天纵之才,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就留给了他。 从治文二十年赵训主动辞官归老,此后不过十余年时间,赵定远便官至尚书右仆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然而或许是天妒英才,治文三十四年,赵定远忽然重病,数月之间便撒手人寰。当时正是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在朝中的政敌自然也不少。再加上赵训当年留下来的陈年旧怨,在朝中形成了一股势力,想要将赵家彻底打压下去,同时将这些政治资源据为己有。 当时的情况下,赵家必须要有人支撑起局面,而赵瑾之才十二岁,实在是太小,就算幼有才名,但赵定远怕他过分骄傲,因此压到十二岁才许他参加童子试,这时候身上连功名都没有,自然谈不长支撑门楣。 于是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便都交给了二子赵定方,由他支撑着赵家走出当时的局面。 但真正论起来,赵定方的立场其实是很尴尬的,若非父亲尚在,这些东西怎么都轮不到他,所以就算得了,也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感,因此对上赵瑾之这个侄子,态度就有些微妙。 又是十年过去,他已官至礼部尚书,其中多得这些资源助力。哪怕明知不该,现在要他再拿出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尤其是赵定方自己三个儿子都十分成才,陆续考中进士,如今已在朝中谋了职缺,稳步晋升。他的长子比赵瑾之小不了两岁,已是一州通判,如今也正盘算着往上走一走,正需要赵定方动用资源替他筹谋。二子在六部行走,倒也算是稳当。三子却还在翰林院中苦熬,这里虽说清贵,但没有好机会,不能做实事,便只能在故纸堆中虚掷光阴,如同邱庭波一般。 因了这样的缘故,赵定方心里对侄子是很愧疚的,所以才会时常让妻子多忍让几分,不要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但赵二夫人对侄子的感情淡漠,从丈夫那里知道了各种因由之后,反而对赵瑾之更加不满。 当初要不是赵定方站出来支撑,赵家早就垮了,自然什么资源都成了泡影。既 然如此,这东西就该是赵定方的,凭什么还要因此对赵瑾之诸多忍让?何况这孩子跟他又不亲,总是板着脸毫无表情,更让赵二夫人不喜,觉得就算对他好,将来他也未必能记得住。 讨厌一个人,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一句我不喜欢就够了。 不过赵瑾之离家这些年,很少回来,也不要家里帮着办事,孩子们的年纪大了,赵二夫人历经多年城府深了许多,关系又疏远,偶尔见着面,便也不吝于释放善意,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是现在,赵瑾之要回来了。 丈夫心里一直对他藏着愧疚,会不会把儿子的机会让给他?就是丈夫不愿意,公公还在,他老人家若开了口,谁能反对? 她这些心思,赵瑾之不说能猜到八分,至少也有五分。要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盘算,却并不打算同赵二夫人多言。见她面色几变,一时无语,便道,“二婶若无他事,侄儿就先告辞了。过几日自然会回去看望二叔和祖父。” 赵二夫人微微一怔,还想说什么,赵瑾之已经掀开车帘,直接跳下去了。 马车没有停止,还在高速行进之中。赵二夫人心一紧,便听见了车夫的惊呼声,但很快又变成了惊叹,“大爷好身手!” 原来赵瑾之这一跳,他的爱马正好小跑上前,将他接住。一人一马配合默契,显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赵瑾之朗然一笑,朝他们摆摆手,鞭一扬,便绝尘而去。 赵瑾之家里没有养马的地方,所以这匹马只能寄养在羽林卫那边,这会儿天太晚了,他看了看天色,便也不打算再过去。反正看天气,今夜当不会有雨,在院子里栓一夜,明日再顺路送过去便是。 他在夕阳中纵马前行,远近的里坊之中,处处都是炊烟袅袅,晚风送来各种饭菜香气,赵瑾之虽然并不饥饿,心中却无端的生出了几分急切来。 打马走过菜市时,他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将马拴在坊市入口处,着人看了,便快步走进去。 这时候菜市已经要散了,四处都是扔了不要的菜叶杂碎等物,既脏且乱,还带着些不好说明的气味。赵瑾之皱着眉走了两步,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只是忽然想着自己在清薇那里用了许多次饭,却从来没有给她带过菜蔬,哪知菜市里会是这种情形? 但来都来了,他又不是会半路退缩之人,只能咬着牙往前走。终于看到有几家还没散的摊 子,只是仔细一看,摊子上摆着的菜很明显都不新鲜了,卖相也不好看,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赵瑾之在菜市里逛了一圈,才勉强在一位老人家那里买了两条鱼。鱼虽然不是活蹦乱跳,但也还是活着的。就剩下最后两条,赵瑾之都包圆了。于是老人家索性将剩下的半篓子螺蛳送了他做添头。 出了菜市,赵瑾之也不上马了,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装鱼和螺蛳的篓子,就这么悠然的往前走。路上往来的行人见了,都会忍不住转头多看他一眼。毕竟他身上还穿着羽林卫的官服呢! 但这一幕又是如此寻常,所有众人就算多看几眼,脸上也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 清薇收摊回家时才看到了放在门口的荷花。 她今日出门早,倒没想到赵瑾之会送东西来。荷花虽然有水润着,但下半晌太阳会照到这里,看着已经有些蔫了。 清薇把碗拿进屋里,有些可惜。 这花盛放时,必定开得极好,可惜自己未能看见。 从某种角度说,清薇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所以这荷花既不能观赏,再放下去就没用了。她想了想,端着碗又转身去了厨房。 当日她挑选地方的时候,许主簿觉得那里不好,但清薇看中的就是它的宽敞。如今生意扩大,不但多摆了桌椅,又多垒了两口灶,灶台也加长了,所以许多事情都可以拿到那边去做,不必在清薇这个院子里了。 她自己独自居住,如今小六子和壮儿年纪还小也就罢了,再过一两年,往来就不方便了,总该避嫌。 因此如今清薇都是让屠户将肉送到那边去,白日里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处理好,放在锅里卤着,好了之后把火熄了,让它们在卤水里浸泡入味即可。现做现卖,并不会影响生意。 这些东西放在皇城门口,因为夜里有宵禁,又有羽林卫来回巡查,所以倒也没什么安全隐患。 所以生意做大了,清薇反而比从前清闲了一点。至少回家之后,便可以休息了。只是这样一来,一个人的饭食,便难免有些懒怠打理。 好在赵瑾之也是一个人,之前一直在清薇这里吃饭,后来仿佛形成了某种定例,两人都没有提过此事,但到了时间,赵瑾之便会过来,而清薇则会默契的准备两人的饭食。 赵瑾之之前打过招呼,今日要去邱家,也许会回来得晚,让清薇不必等他。 因此清薇见 了这荷花,便忽然生出了几分下厨的兴致。反正她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将这朵荷花处理一下,再就些茶水点心,便算作晚饭了。 取鸡蛋打出蛋清,加入少量面粉拌匀,然后再将荷花的花瓣清洗干净,在蛋液面糊中薄薄的挂上一层,下油锅微炸,捞出来的花瓣微微透出粉色,花型又还没有被破坏,被清薇巧手摆在碟子里,看上去仍旧是一朵完好的荷花。 清薇将之前马嫂子送自己的糖桂花取出来,在这花上撒了一层,然后泡了茶,将碟子端到院子里,准备细细品尝这炸莲花的滋味。 鲜花入菜,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而其中色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东西不好做,要做到能上桌的地步,必须让鲜花烹饪过后还能保持原本的色泽和形状,非技术精湛不可为。以清薇的眼光,自己做的这一份就是该扔掉的。不过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倒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谁知才握住筷子,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就是赵瑾之。 “赵大哥回来了。”清薇有些惊讶,“怎么这样早?” “没遇上相熟的人,自然也没人灌酒,就早些回来了。”赵瑾之说着,将手里的篓子提起来给清薇看,有些不自在的道,“回来的路上见有人在卖鱼,就剩最后两条我便买了。他还送了我半篓螺蛳。这些东西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过来劳烦赵姑娘了。” “赵大哥太客气了。”清薇伸手去接,被赵瑾之让开了。 “有些分量,我拿进去便是。”赵瑾之道。 清薇只好让他进门。 两条鱼要用清水养着,螺蛳也得泡在水里,让它们将沙子都吐出来,做出来才干净。因此赵瑾之直接往井边去看。可巧清薇的桌子也在那里,他身高腿长,眼神锐利,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你就吃这些?” 一面问,一面愣住了。 清薇也很尴尬。赵瑾之当然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早上他送来的东西,晚上就进了自己的肚子,这中间的曲折没法说,看着倒像是自己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心意。 她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回撞上这种窘迫的事,一时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讷讷的跟在赵瑾之身后,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赵瑾之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提这件事,态度自然的打了水倒进盆里,将手里的草篓放进去。 “卖鱼的说这样放着 第26章 爆炒螺蛳 赵瑾之将手里提着的罐子递给赵训,“您的药。” 赵训接过去,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现在也就只有你记着这个了。” “祖母亲口吩咐的,自然不会忘记。”赵瑾之说。 赵训当年对文帝告老,说自己当年随高祖皇帝征战时留下了伤,倒不是完全胡说,他的腿的确中过箭,虽然后来治疗过,但行军之中,大夫的手艺好不好就不提了,治好了之后也没有休养的时间,仍旧要骑马跟随军队作战,伤口自然很难养好,最后落下暗伤,也不稀奇。 只不过这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多年之后外表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有骨头会在天气变化的时候疼得厉害,跟一般的老寒腿,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赵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方子,听说趁着春天生发之时将药材配齐,再用特殊的手段调制,封在罐子里,放在阳光下晒七七四十九日,制出来的药膏对这种症状有奇效。 是不是真的有效,除了赵训恐怕没人知道。但赵老夫人当初年年都会准备,她老人家病故之后,便将这差事吩咐给了长孙,让他别忘了。赵瑾之这些年不大回家,这件事却始终没有忘记过。 “你啊,就是太有心了。”赵训闻言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太有心,赵训怎么会在父亲赵定远病故,二叔赵定方接掌赵家势力之后,便主动弃文从武,甚至与赵家疏离呢? 这种做法,看在外人眼里,不免会觉得他是对赵家的安排不满,又或者自暴自弃,更或者赵定方这个做叔叔的容不下侄子……可是赵训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要表明自己并没有争夺之心,让赵定方放心。 家无二主。赵定方上来了,他这个前任家主的儿子,就该主动避嫌。 这一点,赵定方也很清楚,所以他才对侄儿越发愧疚。因为的确是他占了侄儿的东西,名不正言不顺,才需要赵瑾之如此避嫌。否则以他的才能,当年与邱庭波同榜,未必不能也中个探花,有赵家扶持,凭他的能力,十年时间,足够成为朝廷中流砥柱,假日时日,未必不能达到他的祖父和父亲的高度。 然而多年来,这个家正是因为赵瑾之的退让,才会如此平和,几乎没有发生过内部争斗,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赵训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能鼓励孙子去争,又不能眼看着赵瑾之如此蹉跎年华,这几年年纪渐长,时时回想起发妻与长子,甚至不太敢见这个孙儿了 。 “有心总比无心好。”赵瑾之最开始做出选择的时候,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怨愤,但这么多年过去,那点执念早就淡了。加上最近想明白了,也就越发不在意。听见祖父这样说,也不过一笑。 赵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这一回瞧着,与从前大不同了。” “让祖父挂心,是孙儿不孝。”赵瑾之道,“近来遇上了一些事,慢慢的也就想明白了。” “要回来?”赵训问。 “只怕迟了。”赵瑾之笑着道。虽然也有大器晚成之说,但他今年已经三十岁,再重新弃武从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也没有这种先例,所以赵瑾之从一开始,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也正因此,二婶那一番算计,在赵瑾之看来,便不免显得好笑。 赵训闻言,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眉头一动,“不回来?” 赵瑾之说,“我姓赵,就是您的孙子,这一点就是说到陛下面前去,也变不了。既然如此,哪有什么回来不回来的?我始终是赵家子孙,不过走得路和别人不大一样罢了。再说,我若回来,岂不立刻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这说的不光是赵二夫人,也是与赵家齐平的这些世家们。毕竟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你上了,他就要下。赵瑾之如果要重新回来,就意味着要有人给他挪位置,这个人是谁? 大家自然都希望赵家内部自己争起来,赵瑾之将赵定方拉下来,或者赵定方将赵瑾之踩下去都好,反正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但赵训还活着,有他压着,能闹得起来吗?也许最后赵瑾之和赵定方和好,一起伸手把看热闹的人拉下去了呢? 到了这个层面上,大家都对这种事很警惕,所以自然会密切关注。 甚至有人会提前出手打压,让赵瑾之根本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自然也就谈不上后续的种种变动了。00 赵训点头,“你想得明白就好。那你到邱家去,是要搞什么事?” 提到这个,赵瑾之就笑了,“我去吓吓人。” 赵训也跟着大笑起来,指着赵瑾之说不出话,“你啊你啊……” “如何?是不是很有祖父当年的风范?”赵瑾之在祖父面前,不吝于露出几分得色,“不知多少人因此坐不住,正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你这个促狭鬼!好!不愧是我赵训的孙子!”赵训好些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赵定方这个儿子很孝顺,儿孙们也都聪明,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聪明。 这些孩子,没一个像他,自然也没一个懂他。 老爷子也会寂寞,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心情当然怎么都好不起来。 因此这会儿不由拍着赵瑾之的肩膀道,“你二叔肯定会让人备酒菜,待会儿咱们爷俩喝一个不醉不归!” “您这么大年纪,哪里扛得住不醉不归?”赵瑾之好笑的道,“再说我还有事要回去,也不能喝酒。”见老爷子的脸拉下来了,又改口道,“不过,小酌两杯倒是没问题。” 赵训摸了摸下巴,“你小子有什么事?羽林卫那一摊子的事,对你来说还用奔忙?” “不是羽林卫的事。”赵瑾之想起自己出门前清薇说的话,脸色柔和了下来,“总之就是有事,您老何必问这么多?” 但赵训作为一个同发妻恩爱非常的过来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种变化?他眯着眼盯着自己的孙子,“有相好的姑娘了?” 近些年来,赵瑾之的婚事也提了几次,不过他跟家里人不亲,赵定方和赵二夫人也不敢做主。再说一开始的时候,赵瑾之才进羽林卫,从普通侍卫做起,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他,愿意的人家,别说老爷子,就是赵定方也看不过去。后来赵瑾之晋了羽林中郎将,说亲的对象才略好些,但在老爷子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问过几次赵瑾之的意思,见他没这份心,也就罢了。 赵瑾之的心思,他倒知道些。这小子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慕少艾”了,对祖母说过,要娶个天下第一的女子回来。这天下第一的标准,自然是比照他的母亲林蕙。 林蕙原本也是世家女。只不过她的命运比较坎坷。在大魏立国之前,这片土地上已经乱了几十年的时间。前朝皇室对地方无力掌控,只能退守京畿一线,天下则是群雄并起,今天你称王明日他称帝,热闹得很。而这种乱世之中,战争自然也不可避免。 对于世家而言,朝代更迭并不可怕,最怕的就是这种混战。若本身就是一方豪强,拥有自己的势力,随时可以举旗的那种,倒也不怕。剩下的要么主动投靠某一方豪强托庇其下,要么就只能身不由己的在这乱世之中辗转。 林家是书香之族,最鼎盛时一族之中有近万人口,在前朝出过不少官员,也算是大族。奈何到了前朝末年,本家没落,族人渐渐都流散了,剩下来的也没有多少底蕴。这种世族在乱世之中自 然难以立足,几经辗转之后,仅有的一点家底也就都耗空了。 等到了新朝,林家跟普通人家已经没什么两样。好在一家之主的父亲身体虽然不好,但还是挣扎着考了个举人功名回来,每月禄米也足够养活一家人。林蕙是独生女儿,又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饱读诗书的同时也明白世事艰辛。父亲病故之后,她独自支撑门楣,赡养母亲,但日子非但没有比有举人父亲的时候糟糕,反而越来越好。 后来当地官府上书,要为她奏请朝廷册封,她的事迹就传到了京城。当时的在位的是武帝,这位陛下性情骄傲到狂妄自负的程度,听说世间还有这等奇女子,当即宣召林蕙进京陛见。 在这种情况下,林蕙携母进京,自然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原本众人都以为,林蕙会被武帝纳入宫中,毕竟他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性子,后宫之中几位嫔妃的骑射都相当出色。 结果陛见之后,武帝却只是大笔一挥,给林蕙赐了一块“天下第一”的牌匾,就这么算了。 这块牌匾到底有什么玄机谁也不知道,但既然是御赐,就谁也不敢轻视。只不过,京中年轻的女子们,自此都将林蕙视作了眼中钉。她是“天下第一”,她们这些世家精心培养的女儿们算什么? 不过这些人跟林蕙没有交集,也没人会刻意去对她做什么,日子也就安稳的过了下去。林蕙带着母亲在京城住了几年,年纪渐长,转眼就到了二十岁的年纪。 《大魏律》规定,女子二十不嫁,其父母有罪。也就是说,若不想连累母亲,林蕙必须要在这之前将自己嫁出去。 当时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毕竟林蕙虽好,但这样的女子,哪家都不会愿意娶。高门大户看不起这样出身的女子,小门小户,娶不起“天下第一”。 就是在那一年,赵定远高中状元。那时赵训和文帝君臣关系还十分融洽,皇帝自然也就视赵文远如子侄,金殿面君之时,亲口许了他一件事。而赵定远转头就开口请皇帝为他和林蕙赐婚。 这门婚事定下,林蕙“天下第一”的名声,再没有人质疑。 直至多年之后,这件事也仍旧被正统的世家所诟病。天下第一也就成了一个暗藏讽刺意味的词语,当年的赵瑾之脱口说要娶这样的女子,未必不是一种对母亲的回护。但后来父母相继亡故,这反倒成了他心中的一种执念。 赵家的女主人们,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这让赵瑾之对女性的认知也与旁人大不相同。别 人家的女孩尽可是平庸的模样,但赵家人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他年幼时对赵二夫人这个二婶不怎么感冒的根本原因。连自己这个小孩子都玩不够,这个二婶,在赵瑾之看来,太笨了。 赵二夫人如果知道这个真相,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无论如何,赵训和老夫人都认为,承平年间,赵瑾之想要的那种姑娘是养不出来的。等他长大了,这个念头自然就淡了,所以也不去管它。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变故,以至于赵瑾之的婚事竟一直蹉跎到了如今,始终没有他能看得上眼的女子。 所以这会儿见他神色有异,赵训心下自然不免惊奇。 赵瑾之吓得差点儿跳起来,“祖父,话可不能乱说,事关姑娘家的清誉。” “是良家女子?”赵训更惊奇了。 赵瑾之前一个问题就受了惊吓,正端起茶杯打算喝口茶压压惊,哪知就听到了一个更加劲爆的问题,“噗”的一声,一口茶顿时都喷在了对面赵训的脸上。 他反应快,连忙抓起帕子要替老爷子擦干净。但老爷子反应也不慢,在帕子杵到自己脸上之前,抬手指了指赵瑾之,然后气哼哼的去洗脸了。 留下赵瑾之自己在原地笑得直不起腰。 等老爷子洗完脸回来,便仿佛已经将之前的事情给忘了一般,表情自然的继续起之前的话题,“说吧,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娶回来?” 他这会儿功夫也想明白了,要是已经两情相悦,赵瑾之早该回家来让自己请媒人提亲了。既然没有,也就是说,这事儿还是傻小子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呢!这么一想,老爷子连被喷了一脸的茶水都不计较了。 “是今年出宫的宫女。”赵瑾之说,“从前大概在陛下身边伺候过。如今就住在我的隔壁。” 赵训不由挑了挑眉。赵瑾之特意强调在皇帝跟前伺候过,自然不会是怀疑清薇跟皇帝有什么,因为皇帝碰过的女人是绝无可能出宫的。所以他这么说,是说这姑娘出众、能干,无论眼界还是气度,都远胜寻常女子。而且既伺候过皇帝,还能出宫,不是犯了什么事就是本身守得住,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是自家孙儿看上的,必定是后一种。 宫中倒的确有可能养出这样的女子,臭小子的运气不错。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想了想,问。 赵瑾之道,“已经没人了,只她 一个。” “那她靠什么营生?”赵训又问。 赵瑾之之前不欲多说,就是怕老爷子追根究底。追根究底不可怕,可怕的是老爷子要是知道清薇在皇城门口做生意,一定会跑去光顾。那里往来的都是朝廷官员,多半都认识他。到时候身份被叫破,清薇知道了,岂不尴尬? 然而既然都已经说了,到这时候再想隐瞒也迟了。就是他不说,老爷子知道他住在哪里,直接上门便是,跟去摊子上照顾生意并无分别。 “她在正阳街旁边摆了个摊子,从前专卖卤肉,现在添了许多东西。不过你若要去看,只问胭脂卤肉就是,那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无奈的道。 老爷子不乐意了,“谁说我要去看?” “不去看,你问得这般细致做什么。”赵瑾之根本不信,又道,“见了人,也不必提我。赵姑娘如今尚无婚嫁之念,您心里有个数,别叫她为难。” “她姓赵?”赵训微微皱眉,“这就有些麻烦了。” 几代乱世下来,同姓不婚这种规矩民间已经不太讲究,但世家大族里,却还是严守的。虽然赵训一直觉得自家这么几口人,算不上世族,但既然在京城,在朝中,就不得不谨守这些规矩。御史台的言官,是连朝臣今日腰间挂的荷包是否合制都能写出一本奏折的,何况还是这种礼之大体。 赵瑾之点头,“不过我问过了,她祖籍在京畿一带,与咱们家没什么关系。” 赵训道,“即便如此,但言官总有话说。” 赵瑾之一笑,“我又不是文臣,一个粗人,哪里耐烦这许多规矩?” 赵训眼睛一瞪,“你倒是一推二五六,到时候他们就要来找我了!说我管教无方、家门不幸,要我来处置此事。” “祖父与他们打交道多年,想来经验丰富,自然也只能请您老人家多担待了。”赵瑾之笑眯眯的道。如今在朝的这些官员,几乎都是赵训的晚辈,论起引经据典舌战群儒,他会怕谁? 赵训哼了一声,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到时候,只怕又是一番热闹。只别吓着你那位赵姑娘才是。” “这您就不必担忧了。”赵瑾之说,“这点风吹草动,她还不放在眼里。” “这么厉害?” “这话我也只能同祖父说了,以赵姑娘之能,成了婚只怕反而是限制了她。我心里也有些拿不准,既怕委屈了她,又怕压不住她。”赵瑾 之叹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属于青年人的羞涩和茫然。 清薇是好,就是太好了,才让他觉得会拿不住。 “压住?”赵训不屑的看了孙子一眼,“你何曾见我压制过你祖母,你父亲压制过你母亲?别听外头那些人胡吹瞎扯,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她既有这样的能力,自然也能帮得上你,何必压制?” 到底是年轻气盛,等成了婚自然就会知道了,这怕老婆的男人,才是能成大事的男人!那些庸俗凡人,怎么会懂? 赵瑾之并不知道祖父心里的话,闻言颇为赞同的点头。倘若清薇会为了谁收敛锋芒,她便也就不是赵清薇了。何况在这些事情上,她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赵瑾之自己能说了算的,多想也无益。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如何把人娶回家。余者往后再想不迟。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那边就有人过来,说是酒菜都已经齐备了,问是送过来,还是到饭厅那边去用。 赵训想了想,对赵瑾之道,“既来了,也陪你二叔和三叔喝几杯。就摆在那边吧。” “是。”赵瑾之应了,扶着赵训起身,又问,“怎么三叔也在?” 他这位三叔的情况有些复杂,从血缘上看,是嫡亲的三叔,但从身份上看,却只能称为堂叔。 当年老爷子还没发迹之前,家里有个兄弟。只是那时到处都在打仗,百姓民不聊生,这个兄弟未及长大,便夭折了。赵训和弟弟感情极好,这弟弟夭亡时才十来岁,自然没有子嗣,无人祭祀,因此成婚之后,便和夫人商议,将小儿子过继给了弟弟,承继香火。 老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到底心疼儿子,当时曾与老爷子约定过,老三这就算是分出去了,他们这一房的东西,按理是没有他的份的,所以就将老太太自己的东西都给了他。 老三赵定勉成婚之后便从赵家搬了出去,逢年过节才有往来。赵瑾之回来是大事,但也不至于大到三叔一家齐齐过来迎接的地步。所以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赵训摇头,“你在邱家折腾的好事,你二婶回来之后,闹了好一阵子。这一回你三叔三婶也是她叫来的,怕是想闹起来的时候找个帮衬的。” “三叔也就来了?” “怕是想来看看风向。他不为自己打算,总要为孩子们着想。再说还有你三婶。”老爷子说到这些,不免有些烦躁,“你二叔这些年颇不容易,他是个明白 人,你看他份上,你二婶那边,也多担待些。” 要说遗憾,赵训一生最遗憾的,自然是长子早逝。但若说可惜,他最可惜的,却是这个次子。 赵定方不聪明,但如果说别人有十分聪明,能用出来六分,那他就是有七分聪明,却七分都用上了。赵训的可惜就可惜在这里,以赵定方的心性和能力,若能在领悟上再多一分,不要多,只要一分,他的八分也就能比得上旁人十分,赵家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偏偏聪明这种东西是天生的,怪不得他。 “您放心,我心里都有数。”赵瑾之道。 祖孙两个出了院子,赵训又道,“你二叔的意思,别的也就罢了,这爵位,得留给你。” 立国之初,赵训不显山不露水,只封了个三等男。然而之后历经几朝,数次加封,到他告老时最后一次加封,已是异姓勋臣能得封的最高爵位开国一等公了,还是能降等世袭的那一种。不过因为是异姓勋臣,须得降三等承袭。 按理说,赵训自己是开国一等公,传至赵瑾之父亲这一辈是开国一等侯,再到赵瑾之,就该是开国一等伯了。然而赵训现在还活着,赵瑾之父亲早逝,若直接请封赵瑾之,他自然也就还是开国一等侯。 降等承袭的爵位,降到最低等云骑尉便到头了。因此越次承袭,自然比赵定方承袭爵位再传给儿子更好,这样能多庇护赵氏子孙一代。 从大局而言,赵定方这样的选择,自然是最好的。也可见得他的确有一家之长的风范,考虑的是整个赵氏的利益,并不囿于自己的小家庭。但是赵训和赵瑾之都知道,此事若是说出来,恐怕赵二夫人就不是闹一场就能安宁的了。 所以这件事,赵定方也没有当着众人提出来,而是先私底下同父亲商量过,让他向赵瑾之透露一下消息。 这会儿赵瑾之听了,摇头道,“二叔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些。” “他是怕你二婶折腾出来的事,让你离心。”赵训道,“是我的错,当初只想着他资质平庸,也配个平庸些的,免得夫妻之间总赶不上趟儿。哪知道他自己争气,平庸的反倒成了拖累。你二婶在管家理事上挑不出错,就是格局太小了些,你二叔连个可说话的屋里人都没有,日子如何不苦?” “这就是祖父的不是了。二叔没人说话,自然因为祖父不愿意同他说。他心里拿不准您的意思,这才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赵瑾之笑道。 赵训瞪眼睛,“你 倒教训起我来了?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同你二叔说不上三句话,我就忍不住想动手。一板一眼,太过无趣!”他说着眼珠一转,“不过你既这么说,往后就时常过来走动,与你二叔说说话。我老了,这个家往后到底是交给你们的。若你二人离心,赵家早晚就散了。” 赵瑾之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说,“爵位的事不必再提,当年是什么情形,人人都知道。其实二婶的想法倒也没错,二叔这样辛苦,凭什么为他人做嫁衣?何况我赵瑾之的爵位,自然我亲手去挣,否则又有什么意思?” 话音才落,头上就被敲了个爆栗,赵训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这是嫌弃我挣来的爵位不够大?” 赵瑾之连忙告饶。赵训笑了一会儿,才问他,“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回过来,莫非真就是陪我这个老头子喝酒来的?” “难道不行?”赵瑾之反问。 赵训道,“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自己那里,究竟是怎么个章程,我不插手,总不会连问都不能问吧?” 赵瑾之道,“要以军功擢升,无非那么几个法子,祖父想必都知道,又何必问?方今天下承平,但也不是一帆风顺。西北有胡国,西南有土人,都是不安分的,时不时就想把爪子伸过来捞一把。这两个地方,一年里大小战事总有几次。朝廷秣马厉兵,正是为此。当今陛下年纪还轻,又有开拓之心,想来时机不会少。” “你去打仗,你院子里的那个美娇娘怎么办?”赵训想了一会儿,才问。 赵瑾之额头青筋直跳,“赵相公请慎言!” 赵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拦不住你,别的也就不多言了,你自己心里都有数。不过万事先想想家里,别总冲在最前头。你爹娘没得早,我这个做祖父的也不曾格外照拂过你,你……” 说到这里,饶是宦海沉浮、城府深沉的赵训,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祖父现在叮嘱这些太早了,”赵瑾之道,“陛下要挥师,少说还得等个三五年。” 一句话将气氛破坏殆尽。 赵训捏了捏鼻子,一时哭笑不得。 既然赵瑾之有了决定,赵训在饭桌上坐下来之后,便定下了基调。赵定方和赵定勉都有些意外,但老爷子才是一家之主,他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只不过接下来,灌侄子喝酒的劲头就更大了。 这份好意赵瑾之推 第27章 百步穿杨 “什么才是赵大哥最擅长的?”清薇这样问。 赵瑾之闻言,却只是一笑,“这两样都不算擅长,不过勉强不惹人笑罢了。” 清薇微微挑眉,“这样说来,赵大哥擅长的另有其他?” “你要是感兴趣,明日可以带你去看看。”赵瑾之本来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又改了念头。说出来的终究不如看到的给人的感觉更强烈。男人嘛,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想显露自己的能力,也是正常的。 但是清薇自己有些犹豫,“去哪里看?”羽林卫平日里负责护卫皇城,规矩自然也很大,外人是不能擅入的。赵谨之这样说,清薇怕他为自己破例,自然不好随便答应。 赵瑾之道,“放心吧,不会坏了规矩。” 清薇这才点头,“那就劳烦赵大哥了。”答应下来之后,她心里又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擅长的是什么,赵瑾之还不肯说,非要让自己去看? 眼看天快黑了,赵瑾之不适合一直留在这里,喝完了粥之后,便主动开口告辞。 一夜无话,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存了事,第二日清薇起得很早。但即便如此,她开门出去的时候,赵瑾之还是已经来过了。一方盒子安安静静的躺在清薇门口,昭示着这个事实。 清薇弯腰将盒子拿起来,打开,满满一盒子樱桃。 也不知道叫紧致从哪里寻来的樱桃,色泽鲜红,肉质细嫩,看上去微微有些透明,想来是非常珍贵的品种。而且果子上还微微沾着露水,显然,又是刚摘下来的。 他时常便会送点这些东西,清薇也都已经习惯了。不过每次瞧见,心里还是不免好奇,不知道赵瑾之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不过的确是到了樱桃上市的日子了,前儿马五还说,回头给清薇送一筐来。没想到他还没送,赵瑾之就先送了。 清薇梳洗之后,将樱桃用小篮子盛了,放进井里镇着。这样等正午天气热的时候,便有冰冰凉凉的果子可吃了。而且清薇手巧,用这些果肉,还能做出各色小食。 然后她照旧去准备早饭。 因为要出门,轻微没有熬粥,而是下了面条。她先起锅炸了肉酱,香气很快弥漫而去出。没一会儿,赵瑾之就闻香过来了。清薇这才将面条下到烧开的水里,等水重新滚起来之后,再点两次水,便可以捞起来了。浇上味道喷香的炸酱,再将黄瓜丝萝卜丝之类的菜码放上去一拌,就 是一碗滋味极佳的面条。 “这话我说过许多次了,不过还是要说,清薇姑娘的手艺,真是天下仅有。”赵瑾之坐下来,赞叹道。 清薇说,“赵大哥这话真叫人为难。我的手艺到底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到天下仅有的地步吧?我虽然知道是赵大哥勉励之意,不过这话叫人听了去,恐怕又是一场风波吧?” “那又如何?”赵瑾之道,“个人口味不同,或许天下间还有菜做得更好的,但都不如赵姑娘做的合我胃口。既如此,我说这是天下仅有,又有何不可?” 清薇一笑,“赵大哥这般抬举我,往后若不勤谨些锻炼手艺,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赵瑾之连忙解释,若让赵姑娘以为,我只是为了蹭饭吃才这样说,那就不美了。于是他又道,“厨艺好不好,不过是点缀,赵姑娘之能已经十分令人惊叹了,不需要这些东西加分。有自然好,没有也不碍什么。” “这是赵大哥的心里话?”清薇问。 “自然。”赵瑾之道,“赵姑娘何以要这样问?” 清薇道,“大凡男子,往往都觉得女子应该待在家中,做些纺纱织布、女红厨艺之类的事。再能干些,也不过相夫教子,管家理事,人情往来罢了。这些事既是本分,又怎能不会?” 赵瑾之苦笑,“赵姑娘这可真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世上既然有这样的人,但也有不是如此作想的,赵姑娘难道就不一一分辨么?” “如何分辨?”清薇问。 赵瑾之哑然。不过旋即又道,“旁人如何不知道,我是从来不会如此想的。” “空口白话,有何为凭?” “此事无以为凭,不过问心无愧。”赵瑾之道。 “那岂不是一句空话?”清薇的问题越发尖锐。 赵瑾之道,“赵姑娘若这样想,只怕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不过我们赵家的事,你想必也听说过一些。我的祖母和母亲都不是寻常女子,并不以针黹女红为务,我从小跟着她们长大,自然也从未想过,女子本该如何。人之本性十分复杂,便如男子,有人渴求功名利禄,有人则寄情山水不喜外物,还有人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性情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男子如此,女子也该如此。在我眼中,赵姑娘亦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岂能为这些凡俗规矩所限?” 清薇便抬起头来看他 。 有时赵瑾之觉得,对上清薇如此通透的目光,许多话也就不必说了。便如此刻,他怕再说下去,自己那一点心思就要被清薇察觉,只能道,“是非曲直,你我此刻说了都不算。既如此,何不拭目以待?” “也好。”清薇一笑,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吃面这种事,即便是再斯文的人,也很难做到优雅端庄。赵瑾之自己不在意这些,所以动作也就显得十分豪迈,甚至偶尔会发出声音。但清薇不是。她的动作慢条斯理,两根筷子灵巧的一卷,就将面条卷在了上面,然后再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整个过程都是安静无声的。细看还会让人觉得她的动作带着韵律和节奏,赏心悦目。 等吃完了面,她放下筷子道,“接下来就交给赵大哥安排了。” 赵瑾之道,“我要先去宫中点卯,赵姑娘是不是也要去摊子上看看?届时我去寻你。” 两人于是分头行动。 经过几个月的□□,小六子和壮儿已经熟悉了摊子上的事,两个都是机灵孩子,现在连大半客人的名姓都能说出来,有时不需客人开口就能说出对方的要什么,算是勉强能够独当一面了。所以近来清薇有意锻炼二人,将更多事交给了他们。 而对于小六子和壮儿来说,这样的机会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所以,两人都干劲十足,哪怕清薇不在,摊子上也还是井井有条。甚至客人有时候看到清薇,还会主动开口夸赞两人。清薇自然不会吝啬,生意扩大之后,便给二人涨了工钱。 这会儿到摊子上巡视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她也就找了个地方坐下,等赵瑾之过来。 赵瑾之来时,也没有兴师动众,往巷子口一站,见清薇发现了他,就转身出去了。清薇起身,交代了小六子和壮儿几句,然后便跟了过去。 赵瑾之站在巷子口等她,手里还牵着马。 轻微走过去问,“赵大哥,咱们到底去哪里?怎么还牵着马?” 赵瑾之道,“上马,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然后伸手过来,打算扶清薇上马。 清薇却不要他帮忙,自己攀着马鞍,抬脚在马镫上一踩,就翻身坐了上去。动作之干脆利落,很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幸而之前猜到今日出门肯定会不方便,所以清薇已经换了一身短打扮,否则这时候便要出丑了。 赵瑾之这才笑道,“原来赵姑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清薇侧头一笑, “雕虫小技,献丑了。” “请赵姑娘坐稳。”赵瑾之交代了一句,这才转身牵了缰绳往前走。 一路出了城,马走得并不快,清薇骑在马上,也就并不觉得难受。 不过过了城门之后,赵瑾之便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走到清薇身侧道,“赵姑娘,冒犯了。地方有些远,这么走怕是要许久。恐怕要请赵姑娘与我同乘一骑。早知你会骑马,我该多准备一匹的。” 话是这样说,但清薇即便会骑马,高速奔行估计还是掌控不住,所以仍旧免不了同乘。赵瑾之心里,对此未尝不觉得高兴。毕竟这是难得亲近佳人的机会。 这样一想,便有了几分心安理得。 清薇道,“既然是权宜之计,自无不可。请赵大哥上马吧。” 赵瑾之这才握紧缰绳,踩着马镫爬上去,正好坐在清薇身后,两只胳膊将她环住。 这个姿势,两人自然离得很近,隐约能够闻到清薇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让赵瑾之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他不是登徒子,自然不会有非礼之行为。所以很快收敛心绪,驾马前行。 马儿很快跑动起来,这一次速度就比刚才快多了。如果是清薇自己骑在马上,估计会很不习惯。不过现在有赵瑾之坐在身后,有了依靠,也就不会觉得惊慌了。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马儿才终于停下。清薇转头四顾,便见周围草木繁茂,鲜花流水,美不胜收,是个环境清幽的绝佳去处。她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喜欢,转头问赵瑾之,“赵大哥,这是到了?” 赵瑾之点头,翻身下马,然后又伸手来扶清薇。这一次清薇没有拒绝,搭着他的手跳下马,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僵硬,走了几步,这才好些。 然后又生出了新的疑惑,这里风景固然极佳,但赵瑾之带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昨日说的分明是要看他最擅长的武艺是什么,与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赵瑾之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牵着马道,“赵姑娘请在此稍候,待会儿你就会明白我想让你看的东西了。” 说完之后,翻身上马,鞭一扬,便驾着马跑开了。 清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赵瑾之直退到百米之外,这才从马鞍上取下了弓,张弓搭箭,但他没有立刻将手中的箭射出,而是轻轻一踢马腹,在马儿往前小跑的过程中,慢慢瞄准清薇面前不远处的那棵柳树。嗖的一声,箭终于射出来,稳稳 扎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赵瑾之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打马前行,同时不断取出新的箭,搭弓飞射,将河岸的一排柳树一一射中,十次之后,才终于勒马停了下来。 马儿小跑着回到清薇面前,赵瑾之居高临下的骑在马上,朝清薇笑道,“也就这一手勉强可看,希望没有让赵姑娘失望才好。” 清薇想了想,才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人射箭,虽不太懂,但与马上奔行还能十发十中,想来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事。这样的准头,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吧?” 她虽然不懂射箭,但皇帝那里的某些数据还是看到的。如果是站在地上射击,那么弓箭手的最低要求也是十发五中,拱卫皇城的上四军要求更高,要十发八中,而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能够做到十发十中。但这种马上奔行间射箭,十发五中就算是极好的成绩了。 也难怪赵瑾之以此为傲。 但还没有结束,赵瑾之跳下马,问清薇,“赵姑娘身上可以铜板和丝线?” 铜板是有的,丝线这东西,谁也不会带着出门。最后清薇拿出自己的帕子,“这个裁剪一番,或许勉强可用。” 赵瑾之接过去,也不要什么裁剪,手上一用力,便撕下了一条,然后从清薇这里拿了铜板,绑好之后,他也不挑选,就爬上了最近的柳树,将铜板挂在了柳枝上。 六月的柳树枝繁叶茂,铜板挂在上面十分不显眼,清薇就算站在树下仰头去看,也是偶尔才能看见。 赵瑾之却已经再次翻身上马,重新跑回百米开外,然后骑在马上,弯弓搭箭。这一次他打马奔跑,想来这射中铜钱的难度,与射中树干截然不同。赵瑾之不断调整姿势和角度,瞄准了许久,然后才松开手,离弦之箭飞射而出,越过百米距离,“啪”的一声扎在了树干上。 这一次的声音跟之前都不同。 清薇走到树下,仰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果然见箭镞下扎着一条白色的布带。虽然看不见铜钱,但结果已毫无疑问。 射中了。 百步穿杨已是神射,何况赵瑾之还在百米之外? 也难怪这才是他最拿手的绝活了。 赵瑾之已经跑回来,将树上的箭和铜钱都取了回来,铜钱递回给清薇,“幸而没有出丑。” 清薇接过来,注意到铜钱中间的小孔被箭镞磨出了痕迹,可见赵瑾之那一箭必定十分有利,就是再远些也应当能 够射中。 她手指在这痕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笑道,“多谢赵大哥让我开了眼界。不过依我看来,这样的神技怕是没有几个人比得上。赵大哥虽然自谦,但剑法和拳法想来也已是极好了。都说贵精不贵多,赵大哥却是又多又精,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苦练。” 赵瑾之闻言,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笑道,“被赵姑娘这么一夸,我这一点微末之技,倒也挺像是那么回事了。” 他少年时也曾自负骄傲,但凡有什么本事,必然要在人前夸耀一番才能满足,长大后却早收敛了这种心性。毕竟许多事,夸耀并没有意义。然而如今在清薇面前,竟也不由自主的做起了这等事。 清薇道,“我可不是随口一夸,其实正有一件事,要求助赵大哥。” “赵姑娘但说无妨。”赵瑾之道。 清薇想了想,先不说自己的事,笑道,“赵大哥一口一个姑娘,着实生疏得很。虽然不能兄妹相称,但赵大哥唤我一声清薇也无妨。我这名字叫的人并不少,也没什么忌讳。” 赵瑾之几乎没有犹豫,便改了口,“清薇。” 对他来说,能够同清薇亲近一些,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兄妹相称自然是不行的,毕竟两人已经同姓了,再称呼兄妹,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以为两人是出于同门,那赵瑾之就该一头碰死了。如今能称呼名字,自然是另一种亲近。 虽然赵瑾之也很清楚,清薇此举,只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靠的朋友。她是宫女出身,这个名字有太多人可以叫,便少了许多避讳,这亲近也就打了折扣,不会让人觉得是非礼之行。 清薇这才从腰间解下那把匕首,“昨日承蒙赵大哥关照,送了此物。只是我并没有学过半点武艺,就是拿着它,也不知该怎么用。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求教赵大哥。还请赵大哥不要嫌弃我驽钝才好。” 赵瑾之不由一拍额头,“是我的疏忽,竟没有想到此处!” 实在是清薇在他眼里太过全能了,好像不管什么事她都能够做到。所以之前是真的没有想过“她有了匕首也不会用”这种可能。 清薇道,“正好这里地方宽敞,就劳烦赵大哥教我些简单实用的招数吧。不必多厉害,能用来防身即可。” 赵瑾之想了想,道,“女子的力气比男子弱,身高也普遍矮些,因此许多招数都不一样,待我思量片刻。”说着便若有所思的比划了起来。 他的 马儿在一旁打着响鼻吃草,显得十分悠闲惬意。清薇看了一会儿,便道,“那我先在这附近走走,赵大哥不必着急。” 赵瑾之点头,“别走远了便是。” 清薇沿着河往前走了一段,见这里有一片被水冲得十分光滑的石头,便停了下来,选了一块坐上去,盯着河里的游鱼看。 这一段河水并不深,也十分清澈,所以能够将水中的东西看的清清楚楚。几尾小鱼在碎石间游动,大概因为鱼身太小,鳞片的颜色也不似普通河鱼一般深,而是极浅的灰色,这般看去,便觉得鱼身仿佛透明一般。小鱼游动速度极快,却又并不去远,始终保持在一个距离之内。清薇看得出神,也就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直到赵瑾之走过来问,“清薇,怎么坐在这里?这会儿太阳正烈,看晒着了。” 清薇道,“看这几只鱼儿颇为有趣。我记得以前张太妃宫中也养过许多红鲤,不但宫中掘出一口池子来养鱼,还会用透明的琉璃料器盛了,摆在屋中观赏。她于这上面造诣极深,每一条鱼都能说出不同之处。”说起从前这些事,清薇脸上并不见排斥,反而有几分怀念之意。 赵瑾之见了,便道,“你若喜欢,我替你捕了,也带回去养着。” 清薇便笑了,“这倒很不必。其实深宫之中的女子,便也如那养在鱼缸鱼池里的红鲤,看似自由自在,其实能游动的地方就那么一点。这些鱼自由自在的在这里,又捕它做什么?” 赵瑾之沉默片刻,方道,“人之生不由己,宫中与宫外,其实并无分别。” “这倒也是。”清薇想了想,不由点头道,“宫里有宫里的烦恼,宫外有宫外的忧愁。”除了自己和陈妃这样的人,其他绝大多数人对出宫本无执念,又焉知她们在宫里就过得不好? “罢了,不说这个。”清薇站起身道,“赵大哥可是已想好了?” 赵瑾之点头,“我改动了几个招数,你先练一练,试试效果如何。” 两人转到相对平坦之处,赵瑾之先将这些动作做了几遍,让清薇记住,然后才开始指点她。武艺这种东西,指点起来少不得有身体接触,但两人心里都十分坦荡,倒也不觉得有异。 本该如此。 然而总有些动作会让人不自在。譬如此刻,赵瑾之站在清薇身后,握着她的手,纠正她出拳的方向。这个动作让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赵瑾之有些心猿意马,清薇也本能的觉得不自在 ,但毕竟是自己诚心求教,只能竭力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被每个月的魔咒击中了qaq生不如死中…… 第28章 时机已到 “手腕这样往上抬,要用力,干脆利落……”赵瑾之捏着清薇的手腕,神思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游移。 这是跟自己的刚硬截然不同的躯体,绵软柔滑,简直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让赵瑾之有种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就能将之折断的惶恐,于是只能放轻力气。这份小心谨慎的拿捏分寸,就是在上官的表现恐怕也没有这样尽心。 自然,清薇再聪明,也不可能事事如意。至少赵瑾之觉得,她在武艺上就没有多少天赋,不管怎么比划,动作都始终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若换做自己手下那帮臭小子,恐怕早就被赵瑾之削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但现在,面对清薇,他却只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讲解,心里再着急,声音也不敢稍大一点。这不单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对清薇存了那样的心思,不忍苛责,也是因为清薇毕竟只是要学几招防身,并不需要这般严厉对待。 等清薇大致能将动作比划正确,赵瑾之才松了一口气,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你自己再熟练一下,将这些动作都记下来。虽然简单,但学会了之后,还是得抽时间多练,争取形成身体反应,而不是事到临头再去回想一招一式。” 清薇点头,却没有立刻就开始练习,而是站在原地,将整套动作在脑子里过一遍。 她记忆过人,这几个简单的动作,自然不至于会记不住。但记住和理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清薇固然可以照葫芦画瓢,但她还是想要精益求精。对清薇而言,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这防身术,要么不学,学了就一定要有用,不能只是个花架子。 将动作在脑子里过完了一遍之后,清薇才摆开阵势,开始练习。一开始,没了赵瑾之帮忙调整,她的动作很生涩,而且做完一个,必须要停下来确定是否正确,不过难得的是都做到位了。几次之后,动作转换间的生涩和停顿一点点减少,看起来也有些赏心悦目的意思了。 不过在赵瑾之看来,还是力度不大。 他以自己做标准,清薇这种软绵绵的动作,若他有歹心,不等她打中,就已经被自己制住了。所以怎么都不能放心。 偏偏还连一句着急的话都不能说。毕竟清薇的架子还是耍得很好看的,只不过……这话虽然不该,但的确看上去观赏性大于杀伤力,不像武艺,倒像是舞蹈了。 “清薇。”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打断了清薇,“你出手的时候用 力些,不要顾虑,想着敌人正在靠近,而你有生命危险,别只顾着动作好看,能打中人最要紧。” 清薇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重新站好,朝他点头,“我明白了。” 赵瑾之想了想,光是说她可能领会不到——清薇在宫中长大,等闲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虽然是宫女,其实也称得上一帆风顺,心态上可能很难转变过来。所以他索性道,“我看你已经将动作记住了,接下来咱们来练习一番。我会装作歹人出手袭击你,赵姑娘尽全力反击便是。看看效果到底如何。” 清薇闻言,便端正了脸色道,“好。有劳赵大哥了。” “无妨。”赵瑾之道,“陪你练习,我也不是无所得。”当然有所得,这么一会儿功夫,捏捏胳膊摸摸小手的次数赵瑾之都数不过来了,虽然是在做正经事,他也努力收束念头,心中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异样。 到他这个年纪,该懂的人事早就已经懂了。甚至平日里同僚间相互走动,也多有往勾栏楚馆去的。逢场作戏的事他也见得多,但赵瑾之自己从不在这方面放纵,也不碰那些姑娘们。同僚们都笑他严谨自律,守身如玉,然而赵瑾之心里,不过是看不上罢了。 他宁可自己回家耍几回剑法,打几趟拳,发泄那些多余的精力,也不愿空耗在也许连脸都记不住的女人身上。 但是现在,赵瑾之觉得有点儿糟糕。清薇给他带来的波动,恐怕打几趟拳不会有多少用处。再跟清薇待下去,也许就要在她面前失态了。清薇虽是个姑娘,但胆大心细,见多识广,什么都懂,真要是出了丑,往后也没脸见她。 所以还是尽快结束今日的练习,离开这个地方为好。 这样想着,赵瑾之一边靠近清薇,一边口中叮嘱道,“若要出其不意,歹人最有可能选择的就是从身后靠近,意图制住或是打晕你。我要过来了,清薇只管全力出手便是。” 说着便迅速欺身靠近。当然,他又不是真的歹徒,所以还是放慢了速度,放轻了动作,这样能够给清薇足够的反应时间,即便反应不过来,也不会真的被他伤到。 他一只手搭在清薇肩上,另一只手则直接绕过去,打算扣住清薇的脖颈,让她无法反抗。然而手才探过去,就被清薇抓住。柔软的手指带着些微温度覆在他的手背上,让赵瑾之不由微微晃神。下一刻,清薇屈肘后撤,直接击中了赵瑾之的腹部,手上再一用力,便将赵瑾之直接摔到了地上。 赵瑾之毕竟 是个一百五十多斤的成年男子,这最后一个动作清薇做得颇为吃力,将赵瑾之摔开之后,自己也踉跄了几步,差一点没能站稳。 若在她面前的真是歹徒,抓住这个机会爬起来,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但赵瑾之当然不会这样做。再说他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说他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接近清薇的时候,自然而然便会警惕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被清薇的反击击中,固然是因为当时晃了神,也说明清薇的确是学得不错。 最重要的是,她可真是一点都没有留力啊! “抱歉。”清薇似乎也没想到能将赵瑾之给摔了,连忙走过去,“赵大哥,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没事。”赵瑾之当然不可能让清薇来扶,不然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在清薇走过来之前,他将手往地上一撑,就弹了起来。这才朝清薇笑道,“做得很好,就是刚才这样。” 这可真是大出意料。他本来以为清薇还会像是练习时一样,动作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所以还打算制住了人之后,再告诉她光有招式不用力也不会有用的道理。哪知一个大意,就阴沟里翻了船。虽然清薇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赵瑾之总疑心她在心里笑话自己。 他也的确是够可笑的。 若非心里轻视清薇,即便她的动作再绵软,也不该如此疏忽的。当然,这也是因为清薇跟他足够熟悉,甚至他自己心里还对清薇抱有情愫的缘故。若是个陌生人,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赵瑾之也不会让对方有机会伤到自己。 但说到底,还是他将清薇当成了一般的女子,忘了她翻云覆雨的那种手段,那股利落的狠劲,她是对自己,对他人都狠得下手的,只不过面上从不表露出来而已。 这才是清薇,看上去绵软无力好欺负,但实际上,她一直在暗暗积蓄力量,随时准备着在关键时刻,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宫中那位陛下,不就是因为小看了清薇,不明白清薇的这种个性,所以才会被清薇蒙蔽,完全想不到江南的事情她也插了一手么?自己如今竟又犯了同样的错。 不过赵瑾之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不过,可一不可再,下次清薇再想骗过他,是再不能了! 人体的腹部十分柔软,也不是要害所在,但是被这样肘击一下,也绝对不会好过。赵瑾之在清薇面前,自然 不好意思显露出狼狈,但微微躬起的腰已经将他出卖了。 清薇并不是有意出手,只不过是那个时候下意识的反应,自然也没有留力。这会儿见赵瑾之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太莽撞了。”她道。 赵瑾之摇头,“正该如此的。是我让你全力出手,如此方能看出效果。能打中我,说明你的确已经有所得,之后勤加练习,应该就没问题了。” 既然练习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欲速则不达,之后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了,所以两人便打算回去。 临走时,见清薇回头环顾,赵瑾之在前面拂开柳枝,转头道,“清薇若喜欢此处,往后再来便是。”他每天早上出城锻炼的时候,偶尔也会到这里来。 清薇收回视线,摇头道,“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赵瑾之微微一怔。这几句他自然知道,是柳柳州《小石潭记》中的一句。而这一句之后接的是,“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想来清薇的意思,既不可久居,自不必常来。 倒也别样洒脱。 赵瑾之想罢一笑,“我不及清薇。” “这也不必比较。”清薇道,“赵大哥潇洒落拓处,想来亦是常人难及的。” 听了这句话,赵瑾之心头竟陡然一甜。旁人都道他弃文从武,是彻底放弃自己,在羽林卫里混日子,不会有太大的前程了,但赵瑾之自己从未如此作想。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时人普遍的观念,但赵瑾之自从习得武艺之后,便以此自傲,并不认为比之当年十二岁进太学读书差了多少。 他心中藏着的野心和抱负并没有减少,不信且看——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回去时照旧同乘一骑,但这一次,赵瑾之就乖觉得多了。腹部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姑娘绝不能寻常对待。赵瑾之不知道清薇方才究竟是没能留力,还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诸般亲近,于是故意给个教训。但他疑心很有可能是后一种。毕竟以清薇只聪慧通透,自己并未掩饰过,若说她猜不出来,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这么一想,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自然便都歇了。 不过赵瑾之也并不气馁。毕竟清薇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两人还能这般相处,便说明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机会。毕竟她不羞不恼,只是姿态自如的给了他一肘子,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往后要老实点儿,这就已是最大的纵容了。 不论如何,到底承了赵瑾之教导之恩,所以这天晚上,清薇又做了一道樱桃肉,算是给赵瑾之的谢师礼。正好早上赵瑾之送了樱桃来,现榨出的汁液,又鲜又甜,倒比寻常用红曲米做出来的更加入味。 樱桃肉的做法,与红烧肉倒有些相似。取带皮的五花肉,切成樱桃大小的丁,沸水烧开撇去浮沫,洗净。而后在砂锅中铺上姜片,将切好的肉丁细细码放在上面,再放入葱结,绍酒,盐,茴香,高汤和樱桃汁,加盖大火煮沸,然后加入冰糖,转小火焖至酥烂,再收汁即可。摆盘时可将煸炒翠绿的豌豆苗点缀于盘底,更有唐人诗句上“几颗樱桃叶底红”的意境。 在口味上,樱桃肉其实更偏软烂鲜甜,更合女子和幼童的口味。虽然经了清薇的手做来,赵瑾之吃着同样也觉得不错,但却没有吃红烧肉时胃口大开,齿颊留香之感。毕竟这与他平日里所爱好的口味,相去甚远。 所以赵瑾之尝了一块之后,就默默的将筷子转向了旁边的炒青菜。 清薇问,“赵大哥,这肉不合胃口么?” “怎会?”赵瑾之连忙否认,又夹了一块。 清薇便含笑道,“那赵大哥多用些。” 赵瑾之闻言,不由面色发苦,盯着桌上满满一大碗樱桃肉看了片刻,到底还是咬牙动了筷子。但不合口味的东西,稍稍吃一点,算是尝个鲜,也不会觉得味道难以忍受。但吃得多了,便只觉嘴里都是那股甜味,别的东西都吃不出来了。 赵瑾之咬着牙吃了大半,清薇见他举筷子的频率越来越低,显然已经吃不下了,这才道,“赵大哥若已经饱了,也不必勉强,当心撑着。若喜欢这樱桃肉,下次再做便是。” 赵瑾之一脸复杂的放下了筷子。 到这时,清薇才抿着唇,夹了一块樱桃肉放进嘴里,将那股想笑的冲动压了下去。 其后几日,赵瑾之便发现,清薇这里的菜谱变得莫测起来。有时桌上都是合他口味的菜,有时又都是他不爱吃的,有时则爱吃的和不爱吃的参半。这时他心里才隐隐生出几分明悟,从前只觉得清薇做的菜吃起来合胃口,只怕那也是她有意为之。只捡着他喜欢吃的做,不做别的,他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只是现在为何又变了?赵瑾之猜不透。 不过他是个蹭饭的,清薇连饭钱都不收他的,自然也只好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毕竟他也不 是那样挑剔的人,或者说他的挑剔都不会摆出来。时间长了,某些从前不会碰的菜,竟也吃出了好处。 赵瑾之到底不呆,慢慢的也就回过味来了。那日他与清薇争论,说自己不会觉得女子理应如何,那时清薇说他空口无凭,他便让清薇拭目以待。所以清薇就来试了。 他这些日子享受清薇的手艺,清薇也主动偏向他的口味。若要清薇按照自己的心思来做,就不会是那样了。该是这阵子完全猜不出明日餐桌上会出现什么的阵势。若他连这个都受不住,之前那些也就只是空话大话了。 赵瑾之颇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 不过既然想到了此节,明白了后面的种种缘故,赵瑾之反倒心安理得起来了。就是清薇哪天只端一碗水上桌,想来他也能冷静以对。 当然,若真的到了这一日,他该做的是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清薇生气了。 从赵瑾之的角度而言,这种种细微变化之中,也藏着清薇对他的态度转变,所以他并不着急,也愿意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其中的种种不同,然后在从中一点点推敲出清薇的意思。 这就像是他每天早上放在清薇门口的东西,已经成为了两人间的默契。谁也不会提起,但谁也不会忽视。 …… 沧江决堤一案早已了结,朝廷也有条不紊的处理了后续事宜,没有引起更大的波澜。现在京城中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此事了。然而它对于整个大魏,更加深远的影响,却还在酝酿之中,远远未曾了结。 江南为天下粮仓,太湖沿岸数州,则为江南粮仓。今年沧江决堤,当时便冲垮良田无数。这水患没有继续扩大,皆因这些河水最终注入了太湖之中。然而这却又导致太湖水溢,使得这一年整个湖区田地秋收的粮食数量锐减。 所以到了八月秋收之时,京城里的粮价忽然涨了起来。 粮价飞涨,百姓们要糊口度日,不能无粮,为谋生计,其他物价自然也纷纷跟着上涨,短短半月时间,市面上的物价便翻了一倍之多! 京城尚且如此,自然就更不必提直面水灾的江南。 这个局面,普通百姓也许没有想到,但朝廷早有预料。所以皇帝当即命令各州开放常平仓赈灾,又从粮食丰足的地区调粮前往缺粮之地,平抑物价。这应对还算得当,然而从京城到地方,不知要经过多少道程序,最后执行的力度自然也就远不如朝廷设想的这么高,再 加上粮商与地方勾结之事屡禁不止,自然此举能够取得的效果也不会太好。 这也是难免的事,只要事情尚在控制范围之内,朝廷也只能忍耐。毕竟现在暂且经不起别的风波。 然而有时候,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承平元年十月初二日,朝廷收到西南传来的消息,土人部落的老首领病逝,他的侄子干掉了所有继承人,成功上位。然而这位桀骜不驯的新首领非但没有派遣使者前往京城拜见,请求皇帝的册封诏书,反而在登基之后,便领着兵马,前往江南劫掠了一通。 虽然西南土人一向桀骜不驯,时降时反,然而自从病逝的老首领安腾上位之后,因为他本人亲善朝廷,所以西南一带,已有十多年未曾出现过兵患了。哪怕朝廷对土人仍旧警惕,也在这里陈兵备战,但这种警惕,更多的是官样文章,从上到下都并不真的认为土人会做什么。所以当新首领乌蒙领着他的人马前来劫掠时,驻扎于此的朝廷军队根本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奇耻大辱! 土人是大魏的羁縻部落,向大魏称臣。这就好比大户家中有个桀骜的仆人,打破大门掠走财物,而其他人莫说阻拦,居然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军队,要之何用?! 如果说上一次江南之事,虞景因为周敬的缘故而心虚,与朝臣对峙时处于下风,那么这一次,他就完全占据了主动地位。 尤其是当西南再次传来消息,原来当时军队不作为的原因是,整个驻扎在边境沿线的军中将领,正在一起逛窑子! 虞景气得差点儿直接将御案给掀了。 然而现在再生气也没有用,西南军自然人人该死,但当务之急,是要决定该怎么处置这件事,然后派人前往。 对于怎么处理,朝堂上下倒是态度很一致,必须要狠狠的给土人一个教训!否则朝廷的脸面就挂不住了。再说,仔细想想,就算朝廷现在想诏安,乌蒙估计也不可能答应。否则他之前也就不可能那么嚣张的前来劫掠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土人狼子野心,一向都是不打不服,不管朝廷怎么想,这一仗不可避免。 但是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江南不太平,这里的驻军自然是不能动的,西北就更不必提。所以要解决西南的事,必须要从京城派兵。而这样远距离的调遣军队,所耗费的钱粮无算。这还只是行军,真要打起仗来,每一天的耗费都难以计 数。打败了且先不提,就算打胜了,其后的封赏奖励自然也不能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治文年间,天下算得上太平,但实际上也不可能真的风调雨顺没有任何灾祸,国库是有些底子,但也丰厚不到哪里去。加上之前江南赈灾,平抑物价所花费的,剩下的部分,若单只算供给这一次战争,自然也是足够的。但偌大个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且考虑到江南那边接下来几年内都会相对艰难,朝廷也不能不早作打算,必须要留下一笔钱粮作为储备。这样一来,便显得捉襟见肘,户部尚书这段日子已经急得白了几根头发,却还是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所以,仗要打,但怎么打,还得再行商议。 旷日持久的战事自然打不起,西南土人也不值得朝廷与他们打消耗战。最好是花费最小的代价解决掉这件事,给其他方面留下足够的机动性。所以最后商量的结果,便是选派一支精锐之师,前往西南。 对清薇而言,朝廷的种种变动,不能说不知道、不关注,但这些事距离现在的她比较远,根本不可能说得上话,也就只能继续做好自己手里的事,等着看朝廷的反应罢了。倒是赵瑾之这阵子往家里跑的次数增多了,他自己虽然戍卫皇宫,但论到在这种大事上的消息,远不如祖父赵训灵通。 而这一天,他回家时,赵训正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往西南方向看。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着他,“瑾之,你要等的时机,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清薇:下次要骗过赵大哥还是一样很容易的。 第29章 升之路 赵瑾之等待的,自然是建功立业的时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以军功晋升,从来都是最方便最快捷的渠道。只要有仗打,一个普通士兵可以在数年之内连升十几级。虽说武官官阶既多且杂,这十几级算起来,也不过相当于朝官的五六品,但已算是十分难得了。毕竟莫说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即便是对文官而言,五六品之间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坎,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跨不过去,而只要跨过去,四品官员就算是朝廷重臣,能坐镇一州的大员了。 而在这方面,武将的晋升比文官要容易太多。只要还在打仗,就不存在瓶颈。若是在朝代更迭的战乱年代,直接晋升到将军都不无可能! 当然,也不是说武官就比文官好。承平年代,武官的地位就会无形中降低许多,而且十几年不得升迁的人比比皆是。自然是文官更加清贵,更容易通过做实事而升迁。或者就算没有醒目的功劳,也可以通过三年一次的考评慢慢熬资历,一点一点往上晋升,更加稳当。 但现在的赵瑾之已经三十岁了,如果再去考进士从头熬起,想要有出头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自然武将的晋升之路对他来说更方便。他现在是六品羽林中郎将,等西南战事结束,升到四品都不无可能。 原本在赵瑾之的计划之中,这件事或许还要等待两三年,等当今皇帝坐稳皇位,想要对西北或西南用兵,开疆拓土,给自己的皇位添些花团锦簇的点缀时,自己等待的时机才会到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西南土人部落权力更迭,新上任的首领野心勃勃又没有耐心,竟公然挑衅朝廷威严,巴巴的把这机会给送来了。 都是新继位之君,都是野心勃勃,都需要一个机会震慑内外种种不同的声音,在朝廷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时候,许多有识之士就已经看出来,这仗,一定会打! 这几天赵瑾之时常过来,就是要跟祖父商量这件事。赵训虽然不在朝中,但老谋深算,对朝廷可能做出的应对,早有预测。而事实证明,他猜测的结果跟朝廷的决定完全一样。 从京城派遣一支精锐之师,驰援西南,给土人以迎头痛击! 至于到底派遣哪一支军队,赵瑾之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要看接下来怎么运作了。 不光是赵瑾之自己要动起来,赵训那边,也会设法推动。毕竟赵瑾之人微言轻,未必能够起到多大作用,但赵训就不一样了。 即使已经离开朝堂近三十年,但当他不再蛰伏时,整个朝堂还是会不自觉的受到震动。 当然,赵训的动作也不会有那么大。他当初主动退下来,就是因为自己对朝堂的影响力太大,远远超过皇帝,而这种权倾一时的朝臣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为赵氏子孙后代计,才主动退下。现在新帝初初继位,对他自然也心怀忌惮,赵训自己心知肚明,自然会把握好这个度。 好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不孝孙子,好好的文官不做,跑去学了武艺,还进了羽林卫。但子孙再不肖,赵训也不好丢开手不管,正好之前赵瑾之已经借着邱家的宴会,正式亮相,算是让大家知道了他的存在。现在赵训再为这个孙子奔走,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也是之前赵瑾之去参加寿宴的原因之一,并不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要去打击一下邱庭波。 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动用赵家的力量来帮助自己,这才是那时赵训问他是不是“回来了”的真正意思。 虽然“离开”和“回来”都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说法,但不可否认,有了这个过程之后,就会显得更加的名正言顺。至少此刻,有心人对赵家动用资源去推赵瑾之,都能够包容甚至退让,就算想争的,也不会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赵瑾之跟老爷子商量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才回了自己的住处。这一阵子羽林卫人心浮动,都是受这件事影响,他混在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吃晚饭时,赵瑾之终于跟清薇提起了这件事,“近来朝中热闹得很,皆是为同一件事,想必清薇也听说了吧?” 他知道清薇不是普通女子,对这些朝廷大事肯定也会关注,所以开门见山的问了。 清薇闻言看了他一眼,“我一直在想,赵大哥几时会同我提这件事。” “你早已料到?”赵瑾之也不惊讶。 清薇笑道,“赵大哥上次说要回家,最后却没什么动静,想来并未想过再去考取功名,走正经的仕宦之途。这也不奇怪,以你的年纪,从头去跟那些垂髫孩童一起考童子试,是有些难为了。倒不如另想办法。” 说到最后,她还埋汰了赵瑾之一句,赵瑾之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嘴角也不由抽了抽。好在这条路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打算之中,否则这一幕也足够他觉得尴尬了。虽说童子试又叫县试,乃是科举的第一道考试,整个大魏不知有多少读书人一直考到须发皆白,因考中者被成为童生,方有此名, 并不是童子的专利,但赵瑾之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 “晋升之路无非那么几种。赵大哥既弃文从武,已经做了羽林中郎将,自然不会舍近求远,抛下现有的优势。何况……”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道,“何况本朝立国之后,大臣出仕素有避嫌之说,不让一门同出两位高官。令叔既官居礼部尚书一职,在他致仕之前,无论是赵大哥还是赵尚书的几个儿子,想要晋升,恐怕都困难重重。” 走这条路,最多升到五品左右,便会被一直打压,大好光阴都消磨在了各种日常繁琐事务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就算赵定方主动告老让贤,给他们出头的机会,要从五品这个位置出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还要同自己的几位堂兄弟竞争,这绝不会是赵瑾之选择的路。 而文官和武将不属同一个系统,本朝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就给了赵瑾之机会,从军功晋升,至少能够升到四品左右,才会遭遇瓶颈。四品与五品,虽然只相差两阶,实则却是天壤之别。而且又避免了跟堂兄弟内耗资源的处境。 赵瑾之会怎么选,根本不需要猜测。 何况这一阵子赵瑾之一直在四处奔波,想来也不会是为了别的事。 所以清薇能够料到,当然并不奇怪。如果她猜不到,那她也就不是那个连皇帝的面子也能驳斥的清薇了。 “清薇言之有理。”赵瑾之道,“如此说来,你也赞同我走现在这条路?” 清薇道,“大魏虽然极少有武将转文官,却也不是没有先例。大宁四年,二甲传胪齐芳便是出身军中,因上官爱其才华,特上奏高祖皇帝,请求允许军中杰出之士破格参加会试。文帝悯其才,允之。齐芳后来官至刑部侍郎,政绩斐然,此事遂成定制。”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赵大哥的情形,与齐芳又不同。齐芳参加科举时,不过是八品佐官,尚未入流,朝臣自然也不以武人待之。然而赵大哥虽只是六品,却官封羽林中郎将。再走这条路,便不合适了。” 她这样说,仿佛是反驳了赵瑾之的问题,并不赞同他走这条路,然而她说到这里,赵瑾之却不由会心一笑,“看来我的那点打算,都瞒不过清薇。” 如清薇所言,若是在其他任何一朝,武将想要转为文职,在低阶时尚有可能,但有了官阶入品之后,就变得十分困难了。然而本朝与之前任何一朝都不同,当年武帝为提高武人待遇,同时也是为了满足 自己建不世之功的理念,特意在三省六部之外,设置了南院。南院掌管军事,但其中官员却是文职。这是为了提高高级军官们的在朝中的地位,而此举也正为如今的赵瑾之提供了一条青云之路。 只要他有能力在这场战事之中取得斐然的成绩,在这个敏感时期,就很有可能会被皇帝破格提拔进入南院,从而获得文职! 因为,这是虞景登基之后出现的第一个军事人才,也是他可以放心任用之人,他自然要尽心拉拢提拔,给足机会。这个机会只有一次,因为随着虞景坐稳皇位,对属于自己的人才就不会再那么渴求了。所以这“第一个”,才是赵瑾之真正要争夺的。 然而这条路,却没有那么好走,只有那些十分有野望,又不愿意等待,同时对自己的实力也非常自信的人,才会选这样的路。更何况晋升之路与旁人不同,便注定往后的仕途会充满种种质疑,如何服众也是需要考虑的。 当然,对现在的赵瑾之来说,那些都还太远了。现在他要发愁的是,“京城有神武、龙骧、金吾、羽林上四军,皆是精锐之师。西南土人在京城众人眼中,不过癣疥之患,如土鸡瓦狗耳,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人人争先。要想让差事落到羽林卫身上,并不容易。” 哪怕他已经撺掇着陈老将军去争这个机会,哪怕赵训那边会出手帮忙。但这个机会赵瑾之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不想错过。大家各施手段,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想来赵大哥最近便是在为此事发愁。”清薇道,“不过在我看来,赵大哥实在是多虑了。上四军中,若说哪一家的可能最大,非羽林卫莫属。” “哦?这是为何?”赵瑾之颇有兴趣的问。他原本觉得,羽林卫是最不可能的,因为陈老将军年纪大了,让他去领兵征战,很不合适。 清薇道,“自然是因为陈老将军年老体衰,已经不适应高强度的行军作战。” 赵瑾之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醒悟过来。他们觉得找老将军不适合领兵,皇帝当然也这样认为。但考虑到皇帝如今的处境,这其实恰恰就是他想要的!上四军中,其他三军的将领都还年富力强,是文帝朝的老臣,皇帝自然不能轻动。但他既然上位,自然需要在拱卫皇城的上四军中培养自己的亲信,那么长官年老,急需新的继承人的羽林卫,便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如果将这个机会交给羽林卫,然后以陈将军年老为由,重新选派将领,便可顺利的让 他需要的人选脱颖而出。而经过了这场战事之后,他再加恩,收拢羽林卫在手就会容易许多。 从这个角度来看,赵瑾之的需求和皇帝的需求其实是一致的。一个想上去,一个想拉一个人上来,简直可说得上是一拍即合。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想到这里,赵瑾之也激动起来。 陈老将军素来看重他,不吝提拔举荐,羽林卫之中,要论武艺,他赵瑾之胜过任何一人。这个机会,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准备的! “听了清薇一席话,真如拨云散雾。”赵瑾之心下对清薇更加佩服,“这份眼光,恐怕浸淫朝事多年的老臣,也未必能有。” “非是不能有,不过不能想陛下所想罢了。”清薇道,“在其他人看来,当务之急,是西南之患,是江南之危。然而对陛下来说,却并非如此。这些危机只要利用得当,于陛下而言,反能成为转机。既是转机,自然不必急切,可从容布置,得到最大的收获。” 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对那些朝臣来说,他们虽然在揣摩圣意,但更多的还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没有人会去向“如果我是皇帝”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但清薇不同,她从前站在虞景身边,思考的角度从来都是跟他一致的。甚至可以说,虞景许多的思考习惯,都是在清薇的帮助之下逐渐树立。 如果要问这世上最了解虞景的人是谁,那必定非清薇莫属。就连周太后,也要稍逊一筹。但清薇在这件事上一直谨慎低调,但有动作也一定会隐秘而委婉。莫说旁人,就是虞景自己,也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清薇的自保之道。若非如此,之前江南的事,虞景不会始终没有怀疑过她参与其中的可能。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本来应该永远隐瞒下去的东西,却总会不由自主的在赵瑾之面前展露出来。当然,清薇首先确定了赵瑾之即便知道了,也绝不会对人言,这是最基础的信任,没有这一点信任,也就不会有后续了。然后,或许也是因为赵瑾之一直以来的表现,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以至于清薇对他渐渐生出更多期待。 果然,赵瑾之听到她说出这等骇人听闻之言,却并没有惊慌害怕,反倒赞赏道,“清薇不必自谦,若不是你,这话恐怕也说不出来。”顿了顿,又道,“你放心。” 他没说放心什么,但彼此都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毕竟现在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本不该是这样两个人来谈。 跟清薇 谈过之后,赵瑾之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既然羽林卫赢面最大,那么接下来,就看陛下的选择了。继续奔走寻找门路,效果也不大。还不如继续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上四军负责护卫皇城,守备宫禁,为皇帝出巡时侍从。但四军加起来数万人,当然不可能每人每天都去轮值,余下来的时间,多是在各自的校场上进行种种训练。 所以赵瑾之沉下心来之后,便一改从前的懒散,主动从找老将军手中接过了训练之则,开始每天在校场上操练羽林卫下属的卫率兵士。陈老将军一直想让他接手这些担子,难得他自己愿意,自然求之不得。在赵瑾之的高压之下,羽林卫中原本浮动的人心,也慢慢被压下来了。 孙胜等熟悉的人曾私底下问过赵瑾之,是否已经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但赵瑾之矢口否认,只督促他们最用心训练,不肯给一一句准话。 但是他相信,上四军截然不同的表现,皇帝必定会看在眼里,该选择谁,想来也很快会有决断。 几日之后,陛下陆续召见了上四军的将军们,各有夸赞和封赏。 陈老将军回来之后,便私下将赵瑾之叫了去,“陛下今日问我,羽林军中可有看好的后辈。我说了你的名字。” 赵瑾之心头一跳,“多谢将军提携。” 陈老将军看了他一眼,“你是一个聪明人,想来也该猜到陛下的意思了。这西南之战,如无意外,应是派遣羽林卫前往。本将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自然之友派你领军。军中诸事你都是娴熟的,也不必现在来教。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莫辜负了皇恩浩荡。” 赵瑾之闻言,郑重下拜,“末将谨记将军教诲!” 其实哪怕是年纪大了,但既然是个将军,谁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呢?但陈老将军却能够在猜透皇帝心思的第一时间举荐他,将这个机会让出来,这一点,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让赵瑾之怎不心怀感佩? 当初他被选入羽林卫,是陈老将军亲自擢拔。其后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精心教导培养,这才有今日的羽林中郎将赵瑾之。如今又肯退一步,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在赵瑾之的心里,这位长辈,与自家祖父一样,都是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教给过自己许多东西的重要人物。没有他,也就没有今日的自己。 这份恩义,自当感佩在心。 陈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啦,能看到你们年轻人出头,心里也只有高兴的。 往后得了空,别忘了时常来陪我这老头子喝喝酒,说说话。” 果不其然,次日便有圣旨降下,谕令羽林卫整军前往西南,震慑蛮夷,扬我大魏声威。而圣旨中特别提到,顾念陈老将军年事已高,特命羽林中郎将赵瑾之暂代领军职责,率军前往西南,即日启程,不可贻误。 这道命令一下,皇帝的心思,自然许多人都看清楚了。不过这都是马后炮,事后聪明,没有任何意义的感慨。当然,也有人因此重视起了赵瑾之这个突然冒出头的年轻人。再联想到他是赵训的孙子,心里自然各有思量。 不过现在,赵瑾之暂时顾不上这些。对他来说,终于尘埃落定,即将出发前往西南之际,心中却没有预想的那种激动。 因为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在预料之中。就在那一天,在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里,清薇对他分析利弊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数。现在有了这个结果,也不过是再次证明了清薇的眼光。而他的一腔激动,则都尽数转为了冷静。 得到了这个机会,只是开始,能否抓住,能否顺着自己设想好的道路往上走,却还是未知之数。所以远没有到他需要高兴激动,欢欣庆祝的时候。 接下了旨意,赵瑾之忽然想见见清薇。心里好像有许多的想法,许多的话,想要同她说一说。 然而当他回到家里,看到了清薇时,那满腔的话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句都想不起来。 最后,赵瑾之站在清薇面前,沉默半晌,脱口说出的话却是,“待我从西南归来那日,惟愿十里红妆,迎娶清薇为我赵瑾之之妻。” 第30章 早日归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清薇转开眼,“赵大哥莫不是糊涂了?怎么忽然说起胡话来。” 赵瑾之道,“这是我的心里话,清薇。” 清薇侧过身要走避,“赵大哥别再说了。我只当未听见,你快回去吧,等清醒了再来说话。” 擦身而过时,赵瑾之握住了她的手腕,“圣旨已下,明日一早我就要领军启程了。”他说,“此去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时候难定。期间可能会有许多变故,再回来是是什么情形,我们都料不到。所以不如趁此刻将这番心里话说出来。” 清薇不答,只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赵瑾之心下一急,绕到她对面,“清薇,你一向不是这样不干脆的人,今日却怎么连听我说话也不敢?我这番话说出来,只为让你知道。你不必急着拒绝,也无需此刻就答应,但望你能将这一番话稍稍放在心上,便是我唯一所求了。” 清薇背对着赵瑾之道,“赵大哥若这样说,那我此刻便能给你答案。” 赵瑾之闻言,抓着清薇的手力道一松个,便让她挣脱开了。 清薇又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了距离,才道,“我的事,赵大哥就是不知道全部,想来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我十七岁上到了如今的太后身边伺候。说是伺候太后,但她老人家见我伶俐,便将我给了当时的皇孙殿下,也就是当今陛下。” “那时皇孙才十五岁,心性不定,太后又不放心,怕我教坏了皇孙,因此再三试探。后来,是我跪下发誓,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出宫,求他母子二人成全,太后这才信了我。即便如此,想来心中到底还有防备。所以我说是在陛下面前伺候,其实却还是太后宫里的人。这里头的关系,理也理不清的。但赵大哥想来也能猜到,整整八年时间,既要用我,又不信我,中间经过的事不知多少。从一开始要我发誓不会成为皇上的人,到现在想要将我留在宫中,是为了什么?”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看着赵瑾之,并没有立刻说话。但赵瑾之已经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是她赵清薇有多好、多值得人惦记,只是这些年来,在宫中扶持着皇帝母子二人走到今日,她看到了太多,知道了太多,身上系着许多东西,他们不能放她走。 毕竟,清薇在宫中,身家性命都系于那母子二人,若是出了宫,便容易为有心人所趁。 所以现在她的处境,既被皇帝防备和不信任,别的人也未必不 会动心思。表面安全,其实危险不知何时就会降临了。 清薇见他明白了,才又道,“我出了宫,这就是犯了忌讳,之前陛下所做的那些事,大都是因为此节。如今事情虽然了了,但要说他能彻底放过,想来赵大哥也不会信。” 赵静之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既然出了宫,难道往后的人生也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安排吗?我认识的清薇,绝不至于如此。” 清薇苦笑,“这却也未必。单论这些心思算计,我自然是不怕任何人。但有时候,形势由不得人。” “不瞒赵大哥,我出宫前曾对陛下说过,我这一生没有多大的志气,但若要嫁人,必为正妻。我要陛下许我皇后之位,他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但他虽放我出宫,也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可想来不会对我成亲之事也如此宽容。谁娶了我,那就是在打陛下的脸,他必将视之如眼中钉。” 虞景实在不是个大度的君王。他也许能够容忍清薇在宫外生活,容忍她为所谓将来奋斗,去过她以为的、属于她的日子,却绝不能容许清薇有一日当真嫁为人妻。 清薇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我信赵大哥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即便是陛下之威亦未必能让你屈服。可赵大哥这些日子奔波忙碌,是为了什么,你我都知道。此去西南,路途迢迢、危险重重,又是为了什么,你我也都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圣眷。若为我耽误赵大哥的前程,清薇如何担当得起?” “所以这种话,还请赵大哥往后都不要再提了。”最后,她这样说。 赵瑾之说出这番话,是有些冲动的,但他并不觉得有问题。原本在他的计划之中,本来也是要在出京之前,将自己同清薇的事定下。只是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样快,打乱了他的计划。所以此时此刻,对清薇表明心意,是最好的时机。 他本以为,自己诚心求娶,清薇多少也该有些动容。 当然,就连赵瑾之自己也没有想过清薇会直接答应。毕竟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清薇有多么优秀、多么挑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得了她的眼。她聪明冷静,既然耽搁到了这个年纪,便也绝不会是因为年龄到了或一时冲动这种理由就草率的选择婚姻的女子。 老实说,自己能不能达到清薇的要求,赵瑾之也说不清楚。 但是他相信,在清薇身边,应该暂时不会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这一向他和清薇的相 处也算不错。尤其是经过上次教清薇武艺之后,大抵清薇也对他那一点心思,心里有数了。但之后两人之间的往来,清薇却并没有避嫌的意思。虽不至于含糊暧昧,但也给了赵瑾之莫大的勇气。让他觉得,至少现在开口求娶并不算是唐突。 他人看似粗率,然而出身和见识都决定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去想。许多事情自然能轻易看出来。清薇的态度如何,赵瑾之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否则不会轻易开口。 所以听到清薇拒绝,他不能不觉得失望。 然而清薇拒绝的理由,又让他无话可说。清薇并不是为自己着想,恰恰相反,一字一句,都是在为他赵瑾之考虑。她知道他的打算,他的抱负,他未来会走的路,所以不愿意耽误他的前程。 这让赵瑾之觉得,也许清薇是真的考虑过他的。很认真的考虑过,然后得出的结果是不行。 这比被清薇拒绝更加令他难过。因为清薇说出来的那些理由,正好戳在了他的软肋上,让他无从反驳。在这件事上,他甚至没有努力的余地。这是一个不能两全的悖论。 他赵瑾之建功立业,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要承担起作为赵家长子嫡孙的尊贵和荣耀,承担起应该属于他的那些责任。这不是他一身一人之事,所以也绝不是今天说要做明天就能放下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选择。 但赵瑾之来不及为自己担忧和失望,而是为清薇能说出这番话所震动。 她对自己的处境那么清楚,知道其后隐藏着的种种危机,但清薇却从没有露出过一分一毫,仍旧安然自得的过她的日子。正是因为被这种安然蒙蔽了眼睛,赵瑾之此前才没有想过,其实清薇所面对的局面,会是如此的糟糕。 而清薇现在坦诚相待,却只是为了不让他一脚他进去。这让赵瑾之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心疼清薇的处境,又愤怒她仿佛永远如此镇定,即便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从没有想过从别人那里得到帮助。 赵瑾之相信,以清薇的能力和手段,只要她想,只要她需要,合纵连横,解决眼前这些问题,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她甚至可以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仍旧隐于幕后,不让任何人察觉这是她的手笔,以策安全。 但她没有。 清薇是怎么想的,赵瑾之无从推测,但此刻,他上前一步,重新抓住了清薇的手。 “在你说这番话之前,我已觉得你是世间少有的女子,若能得你为妻,便是此生之幸。 听你说完了这番话,我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此生,赵瑾之非清薇不娶。清薇的要求,我怕是做不到了。”他低声叹道。 清薇反问,“赵大哥不怕?” “你都不怕,我自然不会怕。”赵瑾之道,“听你所说的那些,虽不至于是危言耸听,但想来也不是一日就会爆发的。否则也轮不到咱们两个在这里讨论了。既然如此,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艰难的处境,也总有一线生机。我愿与清薇共同承担这一切,去寻那生机所在。只求清薇能给我这个机会。” “赵大哥说这番话,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赵家?”清薇挑眉问。 赵瑾之道,“我如今还不能代表赵家,只能做自己的主。幸而如今我还不算什么,与赵家的联系本来也淡,若这一条路闯不过去,无非我这条性命,陪清薇一死,也不必可惜。” 他这番话,有些无赖的意思,清薇听笑了,“赵大哥怎么还不明白?你愿陪我一死,我却还不想死呢!这天下间想来没有强娶的道理,赵大哥能求,我自然也能拒。你怎么倒死缠烂打起来?” “只因清薇的拒,也不是真心的拒。”赵瑾之道,“正好我也不想死,所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不是正该用在这个时候?” “赵大哥不要偷换概念,胡搅蛮缠。”清薇道,“我意已决,无论你怎样说,都只有两个字,不允。赵大哥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圣旨已下,明日就要启程,该有许多事要去准备吧?难不成赵大哥要为自己的儿女私情,弃数万士兵的性命于不顾,弃西南边陲的安危于不顾?” 赵瑾之哑口无言。论口舌,他自觉已经十分灵便,但对上清薇,却总是处于下风。这会儿被她一番话连消带打,就连心中的豪气也消减不少。 这的确不是个儿女情长的时候,之前看到清薇,心下不舍,冲动之下开口求娶,虽然没有以时势压人的意思,但未必没有想过清薇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不会拒绝,免得自己心中不安。 但清薇的显然也看透了这一点,非但拒绝了,还连他所有的路都堵死。 其实赵瑾之死缠烂打,还有个不好宣之于口的原因。他并不知道,清薇拒绝自己,究竟真的是出于她之前所说的那些原因,还是她其实只是心里没有看上自己,但不愿意直接拒绝,损了自己的脸面,所以找了这许多的理由出来。 这还真是个难以找到答案的问题,哪怕是跟清薇一番唇枪舌剑的往来之后,赵瑾之仍旧没 有半点头绪。 但他知道一点,再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清薇就不是无奈,而是厌恶了。这个度,他虽不明确的知道,却隐隐心里有数。 所以这会儿见清薇言辞越发犀利,只好将空着的手握成拳,后退一步道,“既如此,那我就先走了。万望清薇记得,赵瑾之此心不变,可昭天地日月!” 然后当真转身翻墙便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利落之极。 清薇转过头,只看到一抹背影从墙上落下去,微微一怔,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院门响起,是马嫂子依约来找她。清薇便开了门让她进来,重新投入到种种琐事之中,不再去想赵瑾之这突如其来的求婚。 赵瑾之先回了一趟家。 赵训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笑道,“陛下才下了旨意,我当你此时正该意气风发,怎么倒成了霜打的茄子?” “祖父也不必看我笑话。”赵瑾之道,“你既猜到了,又何必问?” “是你那位赵姑娘?”赵训道,“你年轻冲动,必定想趁着出兵之前,求得她答允婚事,好令自己放心。是也不是?”虽然是询问,但他不等赵瑾之回答,又道,“傻子,你却不想想,你这一去,生死未卜,却要人家姑娘在你走之前许下终身,缺不缺德?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时心里也难免会犯嘀咕。若这时候应了,你再不回来,她却该找谁哭去?到时候白白守了活寡,不是晦气?” “赵姑娘却不是这样的人。”赵瑾之听不下去了,不由辩解道,“再者,西南想必还留不下我。” “便是你这般自傲,才会做出蠢事。”赵训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赵瑾之,“你那位赵姑娘,依你所说,正是千伶百俐,你那点心思她会不知道?只是拒绝你,没有再把你打成猪头,已是手下留情,为你三军统帅的脸面考虑了!” “我问你,你有多厉害?敌人尚未见着,便已存轻视之心,正是取死之道!”赵训在赵瑾之耳边厉声喝道。 赵瑾之微微一震,这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一阵子,他的心浮躁了。无论是之前毫无准备的求婚,还是这种心理上对敌人的蔑视,其实都不是好兆头,意味着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正事上。这一点清薇看出来了,祖父也看出来了。想到自己正是用这种状态对清薇说了那番话,赵瑾之心下后悔不迭。 他在那个敏感的时机开口求婚,而且还非要清薇 答应,说得难听点儿,跟自己手下那般年轻人得知要出兵的消息之后,便合计着先去春香院爽快爽快,有什么分别?这不是对清薇的尊重,而是对她的侮辱。 如祖父所说,清薇没把自己打成猪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亏得她还说了那么一堆的话来让自己打消念头。 若那时他果然放弃,恐怕在清薇眼中,就真的只是个笑话了吧? 错误已经铸成,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赵瑾之可不敢再回去找清薇,于是郁闷一阵,只能继续跟赵训商量领兵之事,然后又去了一趟陈老将军那里,这才回到校场上,跟其他人一起训练。 一到校场,赵瑾之便发现,心浮气躁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整个羽林卫几乎都被这种气氛笼罩着。他自己清醒过来了,看这些人便怎么都不顺眼,于是抓紧时间,把人狠狠操练了一番,确定他们回家之后肯定个个如同死狗一般,躺下去就起不来,绝不可能有精力出去找乐子,这才放了人。 不过这样一来,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只想回到家里,躺下不动。 但他不能。满心发虚的回到家里,清薇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食物的香气,也没有他所期待的场景。赵瑾之在清薇门口站了片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却意外的在门口发现了久违的食盒。 盒子里的饭菜已经只剩下余温,想来是因为他今日回来得晚的缘故。 赵瑾之将盒子提进屋里,打开坐下慢慢吃了。然后将碗筷洗了,重新摆放食盒里,略略犹豫之后,便提着盒子出了门,翻墙去了清薇的院子里,将之放在了台阶上。 然后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白日里做了蠢事,赵瑾之有心向清薇道歉,又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而且清薇也未必想听。 所以沉吟良久,他最终还是避开了那个话题,站在窗下道,“我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当时我年纪尚幼,无法支撑门楣,所以祖父做主,让二叔担起了赵家的重担。我知道若留在家中,只是徒增是非,因此私自离家,拜了师弃文习武。所幸在这上头还有几分天赋,师父说也能混碗饭吃,这才将我列入门墙。虽然只是记名的俗家弟子,但也尽心指点。” “当然,我后来才知,师父是得了祖父他老人家的信,这才会收我为徒。我走的路,祖父都看在眼中。只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如此照拂一二。我二十岁出师下山,带着一身武艺进了羽林卫,为的不是什么保家卫国的理想 。” 说到这里,赵瑾之停顿了下来,而且停了很久,直到窗棂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 其实他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响动,清薇又是否在听这番话,但赵瑾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虽然学了不少东西,但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对未来也没有具体的盘算。做羽林卫,也只是权宜之计。哪怕陈老将军一力提携,那么多年,却也只升到现今这个位置。” “羽林卫戍卫宫廷,同僚们个个都以此为荣,我却只觉得寻常。在我心里,江山社稷也好,皇宫禁庭也罢,都不值得我如此守护。虽然值守时尽心竭力,但只是为了羽林卫发我的薪俸。这番大逆不道的心思,若说出来,恐怕会骇人听闻。但我的确从没想过,这世间是有什么值得我拼了性命去守卫的。这一身羽林卫专用的铠甲,自然也轻飘飘毫无分量。” 他说着,终于转头看向紧闭着的窗户,“但是现在,我心里终于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他说,“清薇,我赵瑾之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没什么是能给你的。唯有这一身辛苦打熬成的武艺,可堪一看。今日,便让我为你值宿,稍尽绵薄之力吧。” 直到这时,他才提了一句白天的事,“之前那些唐突的话,都是我的过错,你别往心里去。唯有一句最要紧,还是要请你记住。赵瑾之此心不变,可昭日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不再开口,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脊背挺直,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蓄势待发,竟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值宿了。 清薇自然一直在房间里,赵瑾之一番话,她也都听在耳中,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窗前。 这会儿透过窗棂间微小的缝隙看出去,正好能看到赵瑾之的背影。 高大,挺拔而沉默,他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身上是羽林卫专用的明光铠,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 这一夜正好有月,洁白的月光倾泻而下,仿佛都被汇集在了他的铠甲之上,照得他整个人闪闪发光。 清薇站在窗内,不觉呆住。 时间流逝,日升月落,两人竟然就这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窗外,静静的站了一宿。 等到东方欲曙,鸡鸣三声,清薇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冷而僵硬,竟然一夜未睡。 眼看外面的赵瑾之也活动起来,将要离开。她连忙抬手推开了窗,“赵大哥。” 赵瑾之回过头来,对上了清 薇的视线。 片刻后,清薇轻声道,“祝君一路平安,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手一滑点了发表,大家知道就好qaq 第31章 邱煮茶 第二日一早,清薇起床之后,下意识的开了门,往地上看去。 待得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不由微微愣怔,然后才彻底回过神来。她抬手在额角按了按,其实出宫也才半年多时间,竟然已经习惯了,每日一早起身,不是第一时间去梳洗,而是去看门口放了什么。 于清薇而言,世间奇珍少有没见过的,而赵瑾之送她的东西中,除了那把银匕之外,几乎都不值钱。但相较而言,却是这些东西,更令她期待。仿佛平淡的生活里,又有了某种不可捉摸的惊喜。 但赵瑾之已经离开了。 对这一场战争的结果,清薇没有怀疑过。赵瑾之虽然还年轻,也没有领兵出征的经验,但他的祖父赵训,恩主陈老将军,都会替他将这些东西设想周全。而且西南的土人一向穷困,武器装备远不及大魏,精兵良器,赵瑾之只需小心些,得胜还朝没什么悬念。不同的是他能够立下多大的功劳。 这取决于战争持续的时间,耗费的钱粮和战损,以及每场胜仗的规模。 然而这些都只是小节,最多会影响到赵瑾之还朝之后得到的封赏多寡,于大势无碍。所以清薇对此并不担忧。 至于另一些关于赵瑾之个人的担忧,清薇只将念头稍稍从上面掠过,便收了回来。赵瑾之走了,但日子却还是要过,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此时此刻,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 梳洗完毕,清薇难得早早出门,去了摊子上。 经过数月经营,如今她的摊子,在皇城根下这一片已经十分有名,来往的几乎都是固定的熟客,每日里宾客盈门,生意兴隆。已经有不少人提议过,让清薇盘个店面,将地方固定下来,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坐在店里堂食,不必急急忙忙将东西打包带走。 清薇算计了一番这一阵子的盈利,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就去忙店面的事。所以这阵子也陆续的相看了几家,只是总不如意,便耽搁下来了。 如今小六子和壮儿两个已经可以独立维持起摊子上的生意了,只有无法决定的大事才要去问清薇。见她今日来得早,两人都有些惊讶,“赵姐姐怎么不多歇会儿?” “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们两个忙。”清薇含笑问,“今早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小六子道,“赵姐姐可用过早饭?若没用,正好煮了酒酿圆子,热腾腾甜丝丝的,这个时节吃上一碗再暖和不过的。” 时序进入十一月,冬天已经降临到这座北方城市,天气严寒,客人们也更偏爱吃些带着汤水,能暖和身子的东西。因此这酒酿圆子,是近来才新上的早点。刚刚酿好的米酒酿滚开,放下小指头大小的糯米圆子,只需沸上几沸,圆子就都浮在水面上了。捞起来撒一把马嫂子做的糖桂花,味道恰恰好。 “那就给我来一碗。”清薇笑道。 小六子闻言笑着应了,壮儿正好收了碗筷回来,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道,“赵姐姐,平常你坐的那个位置又有人了。” 现在清薇已经不怎么需要亲手去忙摊子上的事了,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搭把手。其他时候,她喜欢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上。那里不引人注目,却能将摊子上的情况尽收眼底,是个再好不过的风水宝地。而且客人们往往都嫌弃这里偏僻,并不爱选,因此总空着,时间长了,就成了清薇的专座。 但从上个月开始,来了一位之前没见过的客人,他隔几日就来一趟,点了东西,就坐在这个偏僻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许久。因为也不是日日都来,所以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不过到这个月,他几乎是日日都来了。 清薇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那里的人。他看上去大约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是花白,面上也有了皱纹,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是精神十足。面容和善,仿佛天生带笑,这会儿正一粒一粒嚼着花生米,看上去悠然自得。 虽然没见过,但清薇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朝壮儿点头道,“来者是客,何况还点了东西。自然是紧着客人来。我再寻个空座儿就是。” 如果说清薇一开始不知道赵训为什么要到自己的摊子上来,那么值钱赵瑾之说了那一番糊涂话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想来赵瑾之应该同他提到过自己,甚至也说过这摊子摆在这里,所以老爷子才会过来。 不过他到底来做什么,清薇就有些看不准了。若说是来看看她和她的生意,也不至于隔几日就来,而且也从不寻她或是旁人说话,只自顾自的坐着,点一些如花生米这般能磨时间的吃食,然后吃完了就走。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以清薇的聪明,也很难揣测他的心思。清薇一开始还颇为关注,后来就随他去了。 现在赵瑾之人不在京城,就更不必理会此事了。 吃完了酒酿圆子,清薇等的人就来了。 邱庭波在清薇对面坐下,含笑道,“我还以为赵将 军出京,赵姑娘会黯然神伤几日呢。” “邱大人身为赵大哥的至交好友,都未曾黯然神伤,我又为何会如此?”清薇不客气的反问。 邱庭波笑道,“满京城里大概也只有赵姑娘相信我与他是至交好友。不瞒赵姑娘说,你没有为赵大郎黯然神伤,我只有高兴的。他赵瑾之再能耐,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往后他再笑我,我也有话说。” 清薇听他说得越发不像,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邱庭波立刻闭了嘴,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见着清薇的时候,他明明只觉得对方是个有些特别的女子,也并不格外上心。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每次被清薇这么一看,心里竟会不由自主的发毛。 他识趣的转开话题,“闲话休提,赵姑娘这里若是无事,咱们就走吧。” 清薇站起身道,“这就走。” 邱庭波见状忙问,“不用带着东西?” “不必。”清薇道。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摊子,坐在角落里的赵训盯着二人背影,不由手捋胡须,若有所思。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走的时候,邱庭波原本在前,但他停下来等了一下,将清薇让到了前面。这是个十分耐人寻味的行为,多半只有对尊长才会如此。同辈之间,除非地位不及,或有求于对方,否则不至如此。 邱庭波的地位自然不会不及清薇,如此说来,便是有求于她? 有意思。 赵训在这里看了那么长时间,摊子的生意是极好,清薇与客人们也亲善,但始终没看出赵瑾之所说的那些东西。在他眼里,原以为是孙儿过分美誉,如今看来倒未必。 若当真如此,这姑娘年纪轻轻,就能沉得住气,懂得藏拙之道,果然难得。 清薇并不知道赵训的想法,既然是赵瑾之的祖父,想必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坏心,他想观察自己,就索性让他看个够,反正清薇自觉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转到街上,邱庭波便请清薇上了马车。他自己去翰林院当值坐班时,自然是不会乘车的。但今日为要接清薇回去,特意备了。 邱家的宅子就在皇城附近不远,马车顷刻间便到了。邱庭波先下了车,又反身回去扶清薇。这时他才道,“我娘听说赵姑娘要来,特意嘱咐我安排见个面,想当面向赵姑娘致谢。” 清薇站住了,道,“还是先去厨房吧。若做出来的东西有用,再去受夫人这一番谢意不迟。” 邱庭波也不反驳,点头道,“也好,我让人去说一声。” 然后一面走,一面介绍起具体的情况。 原来夏天时邱老夫人寿辰,邱庭波虽然没找到攒珠绣,但特意请清薇教自己做了一碗如意寿面,当做给老太太的寿礼。虽然食材全都是清薇帮忙料理好,邱庭波不过负责动手下个面条,但老太太还是十分开心。兼且面的味道极好,还破天荒多吃了些。 这只是孙子的寿礼,至于过程如何,邱老夫人自然是没问过的。然而自从入冬以来,她身上便有些不好,太医看过,也只说是年纪到了,饮食不振,精神不好,多令她老人家开怀,放心养着便是。只是邱家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眼看老太太精神越来越差,自然也不免着急。 谁知前夜老太太半夜里醒来,忽然说想吃如意寿面。 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开口说想吃东西。寿面是邱庭波做的,他爹娘自然要过问一番,得知清薇之事,便让他将人请到家里来,不管对方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所以邱庭波便只好将清薇请来了。 清薇答应得很干脆,当时却没提过什么条件。所以这会儿邱庭波忽然想起此事来,不由问道,“赵姑娘的手艺自然不会有问题。此番劳烦了你,不知你想要什么?” “你不是说,但凡你们邱家能拿出来,必定尽力?既如此,我要什么都一样,总不会是你做不到的便是。”清薇似笑非笑的转头看了他一眼,道。 她越是不肯说,邱庭波心里越担忧,总觉得自己会被清薇坑了。因此坚持道,“我说话自然算话,不过事先心里有个数,或许可以提前预备起来,以免耽误了赵姑娘的功夫。岂不好?” 这时厨房已经在望,清薇上次来过,她记性极好,自然还认得路。闻言站住了脚步,转身道,“这话也有道理,是该让邱大人做个准备才好。”她清了清嗓子,道,“我要求的就是,事成之后,还请邱大人对令尊令堂说明,你想娶我为妻。” “什么?”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炸得邱庭波回不过神来。他甚至因为太过吃惊,张嘴说话的时候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立刻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即便如此,他一边咳,还是一边抬头盯着清薇,“赵姑娘莫要说笑!” 清薇正色道,“不是说笑。” 邱庭波又咳了几声,渐渐缓过来之后,也终于明白事有蹊跷,顿了顿,才问,“赵姑娘是想让我配合你演一场戏?” “若这样想能让邱大人好过些,便是如此。”清薇道,“但望邱大人演得认真些,别露了馅儿。” 邱庭波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是真的就好。” 虽然不能否认,清薇是个顶顶好的女子,但却绝不是邱庭波会喜欢的那种类型。试想清薇这样能干,几乎压得男人喘不过气来,谁会给自己找这么个祖宗供着呢?又不是嫌日子太清闲了。 这般想着,他又忍不住确认了一遍,“当真只是演戏,不会假戏真做吧?” “我还不至于恨嫁到这个地步。”清薇道,“我便真想托付终身,又何须用这样的手段?何况邱大人虽然是京中闺秀们公认的良配,依我看却未必。” “这又是为何?”她这么一说,邱庭波便不服气了。 清薇淡淡一笑,“多情转似薄情,你这一生,不知多少女子为你心碎。情孽……亦是孽。”说完之后,便转身朝厨房走去,留下邱庭波一个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虽然他也没想过要娶清薇,但被清薇评价为并非良配,却还是让邱庭波莫名失落。他忍不住在心里反思,难道自己当真糟糕至此?抑或这只是清薇的推脱之辞?但以邱庭波对她的了解,她从来不惮于有话直说,没有托词的必要。 不过,经过这么一遭之后,邱庭波心里对清薇的要求也就没有那么抵触了。无论她是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既然自己先说了只要能做到必定尽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不能反悔。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想起自己之前还在调侃清薇和赵瑾之的关系,现在自己就要主动跳进去搅浑水,邱庭波不由悲从中来。不过想到赵瑾之,他又高兴了一点。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旁人是不是能看清赵瑾之的心思,邱庭波不知道,但在他看来,赵瑾之表现得已然十分明显了。毕竟这样的殷勤,邱庭波还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 尤其是这几日时常在清薇的摊子上瞧见赵训,显然这件事赵瑾之已经同家里说过,是相当认真的。 他要是知道自己前脚刚走,要去西南用命博取功名,后脚心仪的女子就要和别人闹出这种传闻,不知该作何感想? 能坑赵瑾之,邱庭波还是相当高兴的。 等邱庭波走到厨房时,清薇已经接手了大厨的位置,正一边检视厨房里的材料,一边给各人安排差事,将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见她如此不客气,邱庭波便站 住了脚步,没有跟进去。 倒是清薇看见他,抬头道,“做面条的东西不齐全,况且老夫人既没有食欲,恐怕如意寿面也难以起效。” “赵姑娘打算怎么做?”邱庭波问。不过问题才出口,他又立刻改口道,“就依你的想法来吧,要用什么,若这里没有,只管与我说。我让人去寻。” “都有了。”清薇指挥着人将一只鸡开膛破肚,一面问邱庭波,“不知道老夫人平日里可喜欢饮茶,喝的又是哪一种?” “是君山银针。”邱庭波道,“不过大夫说,祖母本就不思饮食,若再饮茶,更影响肠胃,因此让将茶水停了。如今只用山楂泡了水喝,只是也不见效。” 清薇点头,“那就劳烦邱大人取些茶叶来吧。也不必多,足够泡一盏茶便可。” 话是这么说,邱庭波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只拿一点,索性将盒子取来,交给清薇。清薇见状微微一笑,接过盒子,正好旁边在装煨鸡汤的料包,她就抓了一小撮放进去。 转头见邱庭波盯着自己看,她便道,“茶可解腻,正好这鸡太肥,恐年纪大的人用了受不住。” 她一面说,一面将装好了的佐料包并蘑菇丁,笋丁,萝卜条等都塞进鸡腹之中,再用竹签封住,然后将整只鸡放进砂锅之中,加水炖煮。做完了这些,看火这种事自然不需要清薇亲自守着,嘱咐了厨房的人大火烧两刻钟,转小火一直煨着,然后清薇就从厨房走了出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邱庭波问。 清薇转头四顾,道,“邱大人家中可有君子?” 邱庭波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心道就算我家中都是君子,这话也不该我来说,这问题让人如何作答? 清薇没听见答案,转回头,见邱庭波尴尬的摸着鼻子,自己想了一回,不由笑道,“我问的是竹君子。想来你们这样的人家,多少都会种些。” 邱庭波恍然大悟,“这个自然有的,赵姑娘随我来。” 又问清薇,“赵姑娘要竹子做什么?何必亲自劳动,我名人去砍了来便是。” 清薇道,“不妨。你们家的园子我还未逛过,趁此机会走走,也开开眼界。况且你派去的人,未必知道我要什么样的,还是亲自看过更放心。” 邱庭波引着她走了一程,便转进了花园里,一路穿花拂柳,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幽静所在。这里遍植竹林,光是清薇一眼看见的竹子, 就有五六个品种,却别无其他花木。置身其中,只能听见主页簌簌之声,令人神魂耳目都为之一清。 “冒昧问一句,这是何人住处?”清薇问。 邱庭波微微挑眉,“怎么,赵姑娘看这里不好?” 清薇道,“不是不好。只是清雅太过,倒不似凡人居所了。” 邱庭波这才笑道,“这里正是区区不才在下的住处,多谢赵姑娘谬赞,我却是天底下第一俗人,这话可当不起。” 清薇有些意外,又转头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却没有再说话。她其实有些意外,看邱庭波的外表,清薇一直以为他是个博爱的性子,该居于四面繁花之中。现在看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两人在竹林里走了一阵,清薇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她指着那根她两只手合起来才能将之合围的竹子道,“就是这个了。” 邱庭波这才命人将这根竹子砍下来,取了清薇看中的那两节给她,然后又忍不住问了一遍,“赵姑娘要用这竹子做什么?” “待会儿邱大人就知道了。”清薇问,“不知老夫人的住处在哪里?劳烦邱大人找个左近顺风的地方。” 邱庭波低头沉思片刻,道,“老夫人的院子在东南侧,附近恰好有个小亭子,如今吹的是西北风,那里想必正好。” “那就去这里。”清薇道。 到了地方,清薇让人在这里升了火,然后便将自己带来的竹子洗净,淘了米放入其中一节,加水,用鲜笋封口,放在火上煮。然后又问邱庭波是否有山泉水。 邱庭波道,“山泉水要让人出城去取,只怕来不及。有去年存的雪水,不知是否可用?是从梅花花瓣上扫下来的,只得一小坛。不是赵姑娘今日要用,我也不舍得拿出来。” 清薇道,“这个更好。想来君山银针,也不辱没了它。” 邱庭波亲自去取了那一坛雪水来,清薇将之倒入竹筒之中,然后也放在了火上。等到水烧开了,她才将茶叶投入其中。 上好的茶叶一投入水中,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有香气弥漫而出,随着水蒸气往上蒸腾。邱庭波见清薇如此“糟蹋”茶叶,都不由生出几分不忍。毕竟君山银针是贡茶,即便邱家这样人家,所存亦不多。因老夫人喜欢,大半都给了她,就是他自己,等闲也是喝不到的。如今见清薇这样折腾,这茶煮过,顿失其味,已不能喝了。 清薇这茶本也不是用来喝的,因此并不可惜。煮了一会儿,蒸腾的茶香便随风飘散开去,正好传到了邱老夫人的院子里。 邱老夫人年纪大了,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便总觉得精神不济,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一时睡一时醒,没个安生。这会儿忽然闻到这股茶香,不由精神一震,睁开眼睛,转身问身边服侍的丫头,“你闻闻这是什么香气?” 之前邱庭波来取茶叶,还是这丫头亲手奉上的,这会儿不免有些慌乱,“闻着像是茶香。” 邱老夫人立刻看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方才大爷过来,说要取君山银针待客,是老爷和夫人的允了的。奴婢便给了。”丫头连忙道。 “给了多少?” “……连盒子一并给了。” 老夫人顿时彻底精神了,“这个败家子,到底是糟蹋了多少茶叶,香气竟能传到这里!”她又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这个味道,只怕煮茶的水亦非凡品,真是个败家子!”说着竟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倒要瞧瞧,究竟待的是什么样的贵客!” 丫头心里担忧,但又不敢违逆,只能扶着老夫人出了院子,循香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逃走…… 第32章 洪水猛兽 莫说是邱老夫人这阵子身体不适,阖府上下人人都盯着这院子,就是平时,她老人家一动,也立时就有人去传递消息的。这会儿自然也有机灵的小丫头提前跑来,通报给邱庭波。 听说老夫人下了床,邱庭波也是一惊,连忙转头去看清薇。 清薇不紧不慢道,“老夫人爱茶,想来闻到茶香,便坐不住了。” 邱庭波抽了抽嘴角,心想若这煮的是自己的茶,他必定也要心疼得从床上跳起来的。 但是这法子既然有效,能让老夫人提起精神头,他便决定继续看下去。毕竟事先说好,只要清薇的方法有效,不拘她要怎么做都行,不过几两君山银针,便是糟蹋了邱家也不是承担不起,跟老夫人比起来,孰轻孰重自不必言。 不过到底还是不放心,站起身道,“要不我去迎迎?” “邱大人这时候若去了,不就等于承认是早有预谋,在这里等老夫人过来?”清薇道。老夫人若看见了他,自然什么都猜到了,下头的戏也就不必唱了。 邱庭波只好又坐下来,叹气道,“到底是赵姑娘,这时候还能坐得住。” 清薇笑道,“君山银针是贡茶,一年也不过能得一二十斤的量,纵使宫里也不敢这般用法。京中权贵之家,更是唯有御赐方能得之。在你们眼中这是糟蹋东西。不过我更知道一个道理,再是奇珍之物,也不及人来得要紧。邱大人你说是不是?”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但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的事情多,智慧卓绝,往往能于关键时刻指点迷津,也是因为他们经营多年的人脉和关系。只要人在,这关系就在,哪怕只冲着他们的辈分和年纪,都得表示出敬重来。若到了家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更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这样一位老人家,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莫说是君山银针,就是千年人参,该用的时候就得用。不然这东西省下来,又有什么意思? 邱庭波点头,面上的紧张消去了几分,笑道,“我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过现在看来,请赵姑娘来走这一趟,是没错了。” “不过是等价交换。”清薇道,“邱大人往后别恨我算计你便好。” 邱庭波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询问。他猜测清薇让自己做的那件事,肯定有某种目的在其中,而现在,清薇也算是间接的承认了。两人相识以来,彼此对对方都还算 欣赏,说起来还是自己去求清薇帮忙,即便她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大抵是因为清薇这人自己都看不透,邱庭波想了一回,又觉得不大安心,忍不住问,“赵姑娘言重了,只要不是会影响我邱家基业,不管什么事,我邱庭波一力承担便是。” “邱大人不必如此。”清薇道,“我的事暂且不便说与你知,但我也不至于会想害你。”顿了顿,又道,“说不得不但没有害处,反而能得些好处。最多……跟着受受惊罢了。”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但邱庭波心中却是一定。本来他也觉得以邱家的能力,不至于有无法处置的事。清薇就是得罪了宫里的贵人,也总有转圜的余地。想来她一个姑娘家,不折腾不作恶,也不会到被人赶尽杀绝的地步。好处他是不想的,只要损失不是承受不起就行。 说话间,已经有一群人簇拥着邱老夫人往这边来了。 远远的瞧见人,邱庭波和清薇便站了起来,但老夫人来得更快,扶着丫头,大步走过来,那矫健的身姿和步伐,看上去全然没有老态,更不像是之前还神思恹恹躺在床上,不思饮食的人。 邱庭波连忙上前把人扶住,笑问,“祖母怎么来了?” 老夫人来的时候虽然急,这会儿倒也端出了气度。并没有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呵斥,而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看向清薇,“我老远就闻着这里煮茶的香气,是这位姑娘的手笔?” 说着视线一扫,就看到了火上的竹筒。老夫人先是眼睛一亮,想着这般煮出来的茶水,必然更带清香,但旋即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沉痛。再好的巧思,直接这么将茶叶丢进去滚开,也就不能喝了。老夫人爱惜好茶,自然更加心疼。 清薇道,“老夫人谬赞,只是听邱大人提起府中有君山银针,我没煮过这样好的茶叶,因此一时手痒。不愧是贡茶,香远益清,连老夫人都闻香而至了。” 老夫人面皮动了动,又忍住了,问,“不知另一个竹筒里,煮的又是什么?”茶已经煮了,再纠缠这个问题,不免无趣。不如将注意力转开,让她不想着将剩下的都投进去便是。 清薇笑道,“是米饭,我听人说竹筒饭清香四溢,乃是世间至味,惜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今日受邱大人之邀登门偶生此兴致,索性尝试一番。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她说着凑过去听了听,没有听见水声,便道,“想来应该差不多了。” 自有下人用钳子将竹筒从火上取下,将塞在入口处的竹笋取下。米饭的香味混合着竹子的清香飘散而出,让人闻之口舌生津。邱庭波忍不住道,“好香!” 邱老夫人也跟着点头,闻着这香气,竟忽然有了胃口。她不由仔细的看了清薇一眼,道,“这位姑娘好巧的心思!这竹筒饭我也只闻其名,如今倒要借姑娘的光了。” 清薇道,“老夫人叫我的名字清薇便是。能得您这一声称赞,我也算是面上有光了。”顿了顿,又对邱庭波道,“只有饭而无菜,却是美中不足。不知能否借用贵府厨房,做些佐餐小菜?” “自然。”邱庭波又站了起来,“我带赵姑娘过去。” “不必。邱大人陪老夫人在此稍坐,让丫头们领着我过去便是。一会儿就来的。”清薇推辞道。 邱庭波便又坐了下来。 等清薇走了,邱老夫人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这才问道,“庭儿,不知这是谁家的闺秀?” 邱庭波道,“祖母误会了。这位赵姑娘,今年才从宫中出来的。现下自己在御街上做点小生意,手艺再好不过,吃过的人都要夸一句。” 老夫人听到这里,也就大概明白了,这是邱庭波专门为自己请来的人。 不过她闻着竹筒饭的香味,竟久违的感觉到了饥饿。饥饿这种东西,没感觉的时候还好,一旦感觉到了,那就是烧心挠肺一般的难受,不填点儿东西进肚子,绝不会安稳。若非老夫人多年养成的涵养,早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直接动手了。 所以这会儿对清薇的不满已经消失了,只盼着她快些回来。闻言便道,“只看着竹筒饭,便可见一斑了。”顿了顿,又疑惑的问,“这样的人,缘何会出宫?” “这种事咱们也不好打听,不过她出宫这么久,宫中还是风平浪静,想来没什么大碍。”邱庭波道。 他本来还想说即便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牵连到邱家,转念想起自己答应清薇的事,便闭口不言了。 邱老夫人见她面色有异,忍不住问,“怎么?” 邱庭波连忙摇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清薇已经回来了,果然如她所说很快。她将手里的碟子放在临时摆出来的桌子上,亲手拿了刀,将竹筒剖成两半,里头的米饭分成三份,盛在碗里,然后将其中一碗奉给邱老夫人,“见者有份,还请老夫人别嫌弃我手艺粗糙。” “你这若还是手艺粗 糙,那我们就见不得人了。”邱老夫人伸手接了,往桌上一看,不由笑道,“怎么特意去厨房,却只准备了白菜?” 清薇拿回来的碟子里盛着的,的确就是普通的白菜。不过将外层菜叶剥去,只留下了最嫩的菜心,不知她怎么做的,看上去就像是煮熟了捞起来,一条条摆在碟子里。看上去倒是十分喜人,却不免过分素净了。 清薇道,“老夫人尝尝这菜心如何?” 邱老夫人这才夹了一条,放进嘴里。 本是最简单不过的菜心,入口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鲜味,混着菜心自身特有的清甜,一口菜咽下去,竟有齿颊留香之感。老夫人又吃了一口米饭,软糯清香,颗粒分明,口感上佳。 于是她点点头,就这么一口米饭一口菜心,将一碗饭给吃了下去。 邱庭波在一旁看着,心都快跟着跳出来了。老人家胃口小,这么一碗饭,也就差不多了。但这阵子不论他们准备什么样的山珍海味,老夫人都没有吃超过两口过。今日亲眼见清薇用这平平无奇的米饭和菜心将老太太收服,怎么能不惊奇? 倒是老夫人很有见识,放下碗筷之后,向清薇笑道,“听闻蜀中有一道烫菜心,看似简单,其实最费功夫,前朝时曾是御膳中的例菜。后来高祖皇帝崇简罢去,渐渐便没人会做这道菜了。不想老太婆还有能尝到的一日,果真不简单。” “老夫人见闻广博,令人佩服。”清薇含笑道。 却也没有否认。 她的烫菜心,自然没有那么繁难,是简化再简化过的,就是用之前煨出来的鸡汤烫出来的,滋味想来比不上御膳,但用来给老夫人开胃,已经足够了。 老夫人之前看似精神,但那只是闻到茶香之后陡然提起来的精神头,其实这阵子吃不好睡不好,身子自然也亏空了许多。现在吃饱喝足,心里的那股气散了,立刻就开始倦怠起来,吩咐丫头过来扶自己回去休息,让清薇和邱庭波这里自便。 把人送走了,清薇才端起碗笑道,“忙活了半晌,邱大人也尝尝我的手艺。” 邱庭波却顾不上这个,问道,“赵姑娘的手段果然出神入化,我这里从头看到尾,这会儿却还蒙着呢,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茶虽会阻碍肠胃消化,但茶香却能提振精神。尤其这茶还是君山银针,老夫人闻到香气,自然会生疑,打起精神过来探寻真相。这时候精气神既然提起来了,自然也就更容易感受到饥 饿。若这时再闻到食物香气,自然胃口大开。”清薇道,“只是这时候油腻的菜色却是不合适的,过分清淡则又会影响胃口。这道烫菜心,用多种食材煨出的鸡汤烫过,自然能留下汤中精华,看着虽素,吃起来却极有滋味。老夫人能吃下第一口,便不必担忧了。” 一番话说的邱庭波点头不已,佩服万分,“枉费我平日里也自诩是个老餮,其实于食之一道,却差之远矣!赵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才真正令人佩服。” 清薇面上却没多少喜意,淡淡道,“这些只是小道罢了。邱大人鸿鹄之志,自然不会在意。” 邱庭波眉一挑,“赵姑娘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人人都知道我在翰林院蹉跎多年,郁郁不得志,本人也不思上进,不过闲混着打发时日。你这话说旁人也就罢了,若说是我,只怕会惹人发笑。” 他少年成名,十二岁就高中举人,且是小三元,一时风光无两。不到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因为年纪轻,容貌好,又文采斐然,先帝点为探花,入翰林编撰。那是他人生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之后便仿佛一直在走下坡路,同年们纷纷有了不同的前程,只有他一直留在了翰林院,磕磕绊绊升到侍读,但距离承旨待诏的荣耀,却还远得很。 诚然翰林院是清贵之地,是通天之途,但古往今来,能走通这条路的人毕竟少,大部分人看到他们的荣耀,却看不到背后前赴后继,被埋藏在故纸堆中的那些失败者。 现在,邱庭波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就是一个失败者。近十年的时间泡在这翰林院里,没有当过一天实差,没有立过一件功劳,就算是邱家长孙又如何?一样被人耻笑,被人蔑视。 这些,邱庭波都知道。 甚至这会儿说出来,也不像是多在意的样子。仿佛他真的就是这种性情,别无所求。 但清薇只是笑道,“不过凡俗之人看不懂邱大人的青云之志罢了。” 邱庭波面色微变,有些惊疑不定,但最后还是没有问下去,而是道,“赵姑娘,既然祖母这里已有起色,还请你随我去见一见家母。她老人家恐怕想要当面谢你。” 清薇点头道,“既然登了门,去拜见主人家,也是应当的。”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邱庭波一眼,这才起身道,“那这就走吧。” 邱庭波被她看得浑身一个激灵,才想起自己答应了清薇的事还没提。不过清薇应当不至于着急到让他这会儿开口,只是提醒 他不要忘记罢了。 邱庭波的父母如今当家做主,自然住在轩朗宽阔的正院。清薇跟着他走到这里,一路不见雕梁画栋,但种种细节陈设,却颇费心思,显露出世家大族的底蕴。 相较于出身草莽的赵训,邱家却是真正的士族,传承已有数百年,历经几个王朝而不倒。这样的家族,自然有自己的存身之道。他们家族的根基在祖籍,绝大多数族人也聚居在那里,与在京城为官的族人守望相助,共同壮大家族。 邱家大夫人,邱庭波的母亲宋氏同样出身大族,又身为当家主母,掌管着里里外外大小事务,自然是十分忙碌的。清薇到了这里,自然有人去通报,那边很快来了个大丫鬟,请他们在此稍候,又奉了茶水点心。 邱庭波问,“夫人那里可是有客人?” 丫鬟笑着道,“正是。本来为着大爷说要带人过来,夫人紧赶慢赶,总算将事情打理清楚,空出了这么会儿,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晓得夫人这会儿有空,自然巴巴的来了。既来了,也不能不见。夫人说,请大爷和赵姑娘稍待片刻。她把人打发了就来。” 邱庭波便看向清薇,他自己自然是不在意的,只怕清薇觉得受了怠慢。 “正事要紧,我们做晚辈的,稍等片刻亦无妨。”清薇笑道。 无论邱大夫人是真忙还是托词,既然说了这话,她自然没有计较的道理。这种试探的手段清薇十分熟悉,所以也不甚在意,安安静静的坐着,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倒显得十分娴静。 等了一阵子,邱大夫人总算来了,也不过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又说一定要酬谢她。老夫人那边的消息早传过来了,所以她对清薇的态度自然是热情的,但这热情之中带着距离,清薇自然能感觉到。想来邱大夫人自持身份,自然也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出身。不过并不表现出来罢了。 所以坐了一会儿,清薇便借故告辞了。 邱庭波送她出来,见她出了正院,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苦笑道,“我母亲也不是洪水猛兽,赵姑娘何故如此?” “只怕夫人眼中,我才是洪水猛兽。”清薇道,“她已经疑心你我的关系,邱大人接下来的行事倒会容易许多,想必不会令我失望。” 清薇没有想错,邱庭波前脚把人送走,后脚夫人那里又来人请他过去,而见了面,邱大夫人甚至不等他问安,便劈头盖脸的问,“那位赵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出于女人本身的敏感,虽然清薇什么也没做,上门一趟,还治好了老太太的胃口,但邱大夫人还是本能的不喜欢她。 邱庭波心道,今日清薇在府中折腾了大半日功夫,治好了老夫人是不错,但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恐怕还是为了惊动这位。毕竟身为当家祖母,后院里发生的事情,她只要想,就没有不知道的。自然邱庭波和清薇的相处,也有人事无巨细的汇报给她。 清薇如此苦心,就是为了做好铺垫,免得自己那番话说出来难以取信他人。想到这里,邱庭波心里也不由苦笑起来,这位赵姑娘心思缜密,行事走一步看三步,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人不得不服。 “母亲要问什么?”他道,“赵姑娘是我请来替祖母诊治的,母亲事先也知道。亏得她手段高超,一出手就让祖母吃下了一整碗饭。看样子这没胃口的毛病应该是要好了。” “谁问你这个?”邱大夫人皱眉道,“从前京中多少闺秀心仪于你,都被你婉拒,如今怎么对她殷勤起来了?你可别怪我这当娘的没有提醒你,你是邱家长房嫡孙,你的婚事,便是我也做不得主,自然有老太太和老爷替你打算。你若有什么旁的心思,趁早歇了!”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邱庭波勉强一笑,“怎么又扯到这上头来了?赵姑娘不过好意来帮忙,母亲这般揣度她,只怕不妥。” 他深谙说话的艺术,有时候,不是承认了效果才最好。恰恰相反,越是否认,越是惹人疑窦。尤其是在这种比较敏感暧昧的事情上。毕竟,就算只是为了清薇的名誉着想,他也不能明明白白对人说自己对她有好感,这种似是而非,甚至矢口否认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有问题。 如此几番来回之后,再勉强点头承认,才不会有人怀疑此事的真假。 果然邱大夫人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这也提醒了我,你今年年纪不小,终身之事也该打算起来,回头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会提一提这事。这一回,绝不能再拖延了。” 邱庭波闻言不由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暗叫苦。替赵姑娘遮掩没什么,但若是将自己也拖下水,那就糟糕透顶了! 果然赵姑娘的人情不好欠啊! 第33章 意外进展 邱庭波的婚事,的确是邱大夫人的一块心病。 因此这一回,她是说到做到。第二日夫妻两个老夫人床前问安时,就提到了这个话题。 “与庭儿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弟,孩子差不多都满地跑了。媳妇知道老夫人素来疼爱庭儿,总想挑个最出色的孙媳妇,只是也该抓紧了。到时候给您生个重孙儿,四世同堂,岂不更是和乐美满,人人称羡?”她这样对老夫人道。 邱庭波的父亲邱衍亦点头道,“夫人说得很是。说来,家里也许久不曾热闹过了,现今母亲的身体既好了,发帖子请世交家的夫人和姑娘们来坐坐,热闹一番也可。” 老夫人意兴阑珊的道,“世交家的姑娘们,无非那么几个,看来看去,也不过如此。偶有一两个我瞧着好的,人家心高,还未必能瞧得上咱们庭儿,有什么意思?” 邱衍夫妻顿时沉默。 这情况他们也是心知肚明,当年邱庭波刚刚考中进士的时候,媒婆几乎要将邱家门槛踩破,那时邱庭波年纪还小,性子不定,加上有老太太护着,婚事上自然不必着急,就拖延下来了。哪知拖了几年,他始终留在翰林院里,渐渐的媒人便不再上门了。这时候邱家倒是想做亲,但那些原本有意的人家,早纷纷将女儿嫁出去,分明是看不上邱庭波的意思。一来二去,就蹉跎下来了。 说起来,这情况跟赵瑾之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年少成名,看似前途一片光明,人人夸赞;又都中途沉寂,莫说功名,就连婚事也一并耽搁了。 世交家中的姑娘,他们之前也不是没相看过。既然之前没成,没道理现在又忽然成了。 所以邱大夫人沉默片刻,又道,“那再多发些帖子,广邀官眷们上门做客如何?” 老夫人叹气,“做得这样明显,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到时候若都来了也就罢了,若都借故推辞,庭儿可就成了笑话了。我们邱家,想来还不至于到这地步!” 邱大夫人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办法,但眼看着京中闺秀纷纷出嫁,好姑娘越挑越少,由不得她不着急! 不过她转念一琢磨,就发现老夫人这态度有些微妙,不由笑问,“母亲一贯睿智,我这个俗人再猜不到的。您心里若是有了打算,何妨说出来,也让我们做晚辈的稍稍放心些。” “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邱老夫人道,“只怕你们不肯同意。” 邱大夫人 心头咯噔一声,不由生出不妙的预感,顿时闭口不言。邱衍在一旁道,“母亲的眼光一贯是极好的,不知是哪一家的闺秀?” “就是昨日庭儿带回来的那位赵姑娘。”邱老夫人道,“不是官家千金,但论人品、才貌、能力、手段,样样不输世家子!我也不是说门楣不重要,只是如今这情形,与其给庭儿挑个貌合神离的世家女,倒不如选个他喜欢的贤内助。不过这也只是我老太婆的一点想头,你们是嫡亲的父母,他的婚事,自然该你们来做主。” 说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乏了,让他们退下。 夫妻两个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邱衍问,“夫人方才怎么不开口,莫非那位赵姑娘有什么不好?” “好,怎么会不好?”邱大夫人笑道,“那位赵姑娘又聪明又有手段,母亲的眼光自不必说。赵姑娘从前是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娘娘的,今年才出宫。老爷每日在皇城当差,想必也听过胭脂卤肉的名声,就是这位赵姑娘的生意。才几个月的时间,已是京城里无人不知了。” 邱衍不由微微皱眉。听自家夫人这样说,他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老夫人是何等样的眼光,只见过一面,便对那位赵姑娘赞不绝口,不是她真的好到天上有地下无,就是这姑娘处心积虑讨好卖乖,博得了老夫人的喜爱。 到邱衍这个年纪,自然不信能有什么人好到完美无缺,自然而然的倾向于后一种可能。而且,清薇出宫之后选择的是自己做生意,而且做得这么大,显然也不是个会安心待在内宅相夫教子的性子。于是邱衍心里对清薇的观感也就糟糕了许多。若真是这般心机深沉,就是再好,邱家也要不起这样的媳妇。 于是他点头道,“女子以贞静贤淑为要,庭儿那个性子,还是要找个温柔贤良的媳妇,让他定下心来才好。” 邱大夫人见丈夫与自己想的一样,便含笑点头,“我省得的。只是母亲喜欢,却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邱衍道,“依你说,那姑娘既然这般出色,想必该懂的道理都懂,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便是。” “老爷说得是。”邱大夫人点头应了。 邱衍想了想,又问,“庭儿今日在做什么?” “说是一大早起来,就领着人在自己的院子里伐竹呢!”邱大夫人笑道,“也是他一片孝心,但母亲胃口小,能用得了多少竹子?他平日里再心疼那片竹林不过,如今倒舍得了。” 邱衍闻言,脸色不由沉 了下来。他自然不信儿子是为了孝顺才去伐竹子的,想了想,转身去了邱庭波的院子。 邱大夫人没有跟来,说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便先去忙了。 邱衍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里头热闹喧天。进去一看,邱庭波正挽着袖子,亲自动手料理地上的竹子,他的脸倏然一沉,“孽障,你这又是在折腾什么?” 邱庭波没想到父亲这时候会过来,连忙站起来,整理好了衣裳,过来行礼问好。邱衍哼了一声,看着满地狼藉问,“你这又是发什么疯?平日里这些竹子爱惜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倒舍得伐了?” 邱庭波道,“往日我总想着竹乃君子之器,心向往之,自然爱护非常。其实却是我想差了,若不能成为有用之身,何谈君子之德?因此叫人伐了这些竹子下来,预备亲自动手,为尊长们做几样器物。使它们能各有所用,胜过在我这里良多矣!” “歪理邪说!”邱衍道,“你在翰林院待了那么多年,难不成就学了这些东西?”但旋即又缓和了脸色,“你有这份孝心固然很好,只是这等微末琐事,吩咐下头的人去做便了,又何必亲自动手,耗费时光?” 不过儿子大了,他也没有多说,只道,“今日你母亲又提起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往后成亲生子,当家做主,总该稳重些才像样子。” 邱庭波闻言心头一跳,忙问,“母亲可有了人选?” 邱衍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异,遂道,“尚无。倒是方才去给你祖母请安,她老人家提了个人选。说是你昨日带回来的那位赵姑娘就很好。” “当真?”邱庭波闻言,不由又惊又喜。 惊的是祖母竟然会那么喜欢赵姑娘,喜的是这样一来清薇交代的事情就更容易完成了。 这一番表现情真意切,邱衍看在眼中,不由心下一沉。他原本还担心是妻子多想,如今看邱庭波的反应,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我与你母亲都觉得不太合适。”邱衍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来了。 邱庭波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父亲,儿子也觉得赵姑娘堪为良配。” 昨日送走清薇之后,他自己也琢磨过这件事。清薇只说让他向父母表明想要娶她为妻,至于之后事情如何走向,却半个字都没有提过。这绝不是清薇没有想到,不是后面无论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她的打算,就是她早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管怎么说,他只要说出了这句话,就算是完成了二人之间的约定。 虽说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后续的麻烦,但也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所以说完了这句话之后,邱庭波也松了一口气。 因为早有准备,邱衍对儿子这番表态并不惊讶。他原本想直接反对,但在心里思量了片刻,却又转了念头,道,“不过这只是咱们这边的打算,那位赵姑娘那里是什么意思,你可能拿得准?” 邱庭波沉默。 这也在邱衍的预料之中,他听妻子之言,早猜到儿子是拿不住那位赵姑娘的,这会儿不由捋了捋胡须,含笑道,“我看那位赵姑娘是个有心人,虽然我们邱家的门楣并不辱没她,但你如今在翰林院,官微职小,拿什么娶她?” 虽然不算是良配,但若能因此鼓舞起儿子的上进之心,邱衍倒觉得那位赵姑娘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虽然他知道儿子一直留在翰林院是为了什么,但眼看过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等到这个机会,如今也该到求变之时了。 这下邱庭波更惊讶了。他本以为父亲会极力反对,毕竟一直以来,家中透露出的意思,都是要挑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他心里虽然不怎么感兴趣,但也没想过忤逆。 难不成又是赵姑娘在背后做了什么?可祖母那里也就罢了,她若是连父亲也能影响,又何须自己来做此事? 想不明白,邱庭波也就暂且收敛起了思绪,道,“婚姻之事也不必太急,今上刚刚登基,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也许转机就在顷刻之间,也未可知。还请父亲大人稍安勿躁。” …… 邱庭波发誓,自己那句“转机就在顷刻之间”只是随口胡言,用来搪塞父亲的。 实则他自己也知道机会渺茫,只是始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而已。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自己的才能就在案牍方寸之间,口舌三寸之上,在做实事这上面并无任何建树,也绝不可能比大多数干才做得更好。 所以他一直在等。 当然,这种等也不可能完全是无望,否则就不是坚持而是犯傻了。 事实上,邱庭波在翰林院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做成过,否则也不可能被翰林院里的那些老前辈们这般看重了。然而无奈的是,不管他做了多少事,不管上司如何提携,他都始终在原本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这个人彻底被遗忘了一般。一开始大家还会惊诧,时间长了习 惯了,只以为是邱庭波什么地方不合上意,也就不再强求了。 当然,他们都可惜这个年轻人。但官场上,像邱庭波这样命名有才能却被埋没的年轻人太多了,能够出头的人始终是少数。就说这翰林院里,能进来的几乎都是一时之选,每一科殿试的前三名,但青云直上名传天下的又有几人呢? 这也是邱庭波即便每天点卯之后就跑出来吃东西混时间也没人管的原因,反正就是这样了,还不如让他过得自在高兴些。 但只有邱庭波自己知道,他不是在被打压。 当年殿试的时候,陛下亲自将他名列第三位,还曾笑着称赞他,“文章翰墨皆是上选,此邱家麒麟儿也,将来必为朝廷砥柱之材!” 试问这位君王又怎么可能突然不满意,要打压他呢?在众人都放弃了他时,邱庭波自己却始终坚信,先帝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至于这原因——邱家父子曾经私下里揣测过一次,而那一次的对话,被父子二人共同当做最大的机密,始终不曾外泄过一个字,甚至多年来,也没有再讨论过这个问题。 有的时候,年事已高的皇帝,看到才华能力具足的年轻人时,并不会忙着去任用他,而是会反复的“磨砺”,然后将这些人才留给自己的继承人。之所以不提拔,是为了给新帝施恩的机会,好让这些臣子能够忠于新帝,帮助他尽快的稳定朝政。 有句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是父子相继,这种情况也还是在所难免。毕竟每一位帝王都有自己的偏爱和喜好,也不太喜欢在自己的朝堂上留下太多前任皇帝的痕迹。而且有时候臣子们也会仗着老资格,跟新帝对着干。而新帝则很难收服这些老臣。 尤其是当今皇帝是先帝的孙子,所以如今朝堂上的大臣,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年纪和资格都极老的那些,他们能服气新帝一个毛头小子压在他们头上,把持朝堂吗?尤其是如今文官的权利空前膨胀,几乎能与帝权分庭抗礼。 所以先帝未雨绸缪,为新帝留下一部分人才,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邱庭波推断,自己也是先帝看重的人才之一,所以才始终没办法往上升。 虽然只是自己的一个猜测,但邱庭波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老皇帝还在位一日,他就不可能出头。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急着到处钻营,谋求机会了。索性继续留在翰林院里。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一等,竟然就是十多年。 如 今新帝登基,邱庭波不知道自己等的机会是否来了。因为按理说,先帝既然要将人才留给新君,自然会对此有所交代。尤其是这种皇位平稳过渡的情况下,更该如此。可是新帝那里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 这一年时间,若说邱庭波心里不激动不担忧,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如何,表面上却还需要端得住,别提多辛苦了。 所以他对父亲说的那句话,与其说是安慰对方,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哪知这话才说了没几日,这日他来到翰林院,便被方老大人叫过去,说是明日的经筵,陛下点了他为侍读! 经筵每十日一次,是由翰林院学士为皇帝讲解经史,意在为皇帝增广见闻,扩充知识,以及借鉴史实,形成完整的政治理念。虽然朝廷以儒治天下,但内部还分为种种学派,而为皇帝讲课,也是向他宣传自身理论的好机会。这也是翰林院地位特殊,被称为“通天之路”的原因之一。毕竟只要能够让皇帝采纳自己的理论,青云直上便指日可待。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规定,但经筵却也不是一定会有。大部分都是在皇帝求贤若渴的时候才会开设。譬如文帝年间,就曾经三次重开经筵。不过到了晚年,随着年龄增加,精力不济,这经筵自然也名存实亡,再也没有开过。新帝登基之后,为了稳固朝政,吸纳人才,这才重新开了经筵之讲。 邱庭波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然而翰林院里论资排辈,是远远轮不到他的,自然也只能干着急。 现在这好事突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怎不令他惊诧? 难道是皇帝终于想起来要考察先帝留给他的人才了吗?这么想着,邱庭波也顾不上别的,连忙将明日要将的内容熟练了一遍,力求在皇帝面前表现出色,抓住这个机会得到他的青眼。 是否能一飞冲天,便只看这一日了。 邱庭波如今的职位是翰林院侍读,所谓侍读者,陪皇帝读书也。经筵上,能够给皇帝上课的,必定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翰林院学士,但是这些人年纪大了,身份也不同,不可能讲一整日,这就需要侍读的存在了。 首先,课程开始之前,侍读要为皇帝朗诵今日所讲的内容。然后在开讲之后,还要在主讲人休息的间隙,穿插讲解自己学习的心得体会等等,让皇帝能够“兼收并蓄”,触类旁通,与自己学习所得进行比较。 所以主讲人固然很重要,但侍读若是发挥出色,又正好能够 说中皇帝的心思,那么自然也能够得到很好的机会。 不过邱庭波并没有因此而急躁,因为一场经筵的侍读并不只有自己一个,这是他的机会,也是别人的机会。若不能出彩,就只能称为别人往上走的踏脚石。 中午休息时,看书看得头昏脑涨的邱庭波心思一动,又来到了清薇的摊子上。 这时候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这个背风的巷子里的摊子,生意反倒越来越好了。毕竟风吹不进来,兼且两个大灶的火烧得旺旺的,一进来就能感受到铺面的暖意,任是谁来了都不舍得再走。 邱庭波点了一碗羊汤,一碟卤肉,一块饼。 这种饼非常干硬,初始时许多人都吃不惯,不明白清薇的摊子上怎么会卖这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原来这种饼是要扯碎了在羊汤里泡软之后,滋味才最好。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吃不习惯,但邱庭波自己倒是很喜欢。 这会儿他将一张饼细细的撕碎,在羊汤里泡着,然后才开始享受碟子里的卤肉。等到一盘卤肉吃完,饼也就泡好了,汤的温度也凉得正好,一碗热热的汤饼喝下去,整个人从里暖到外浑身都舒坦起来。 吃完了东西,邱庭波也没有急着走。大概是来的次数多了,跟清薇之间又多少有些渊源,他便也不将自己当成外人,每次坐在这摊子上,看着客人来来往往,心里竟也会生出几分平静与满足。 这种可笑的心思,邱庭波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清薇。但在这里坐一坐,他觉得能让自己自从得知消息之后便有些浮躁的心重新静下来。 没一会儿清薇就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邱大人有心事?” “能看出来?”邱庭波惊讶。 清薇含笑道,“非但能看得出来,我还知道,必定是喜事。否则邱大人这会儿就该没胃口了。” 邱庭波眉一抬,“那赵姑娘倒是说说,是什么喜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邱庭波自己沉吟片刻,不由叹服,“借赵姑娘吉言,若真是这样的喜事,在下必有谢礼。”他说完之后,才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又仔细的看了清薇一眼,“赵姑娘似乎对此毫不惊讶?”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清薇说,“道理古人已经说尽,自然不必惊奇。” 这是《韩非子 》中引楚庄王的之典,清薇用来形容他,着实是抬举了。虽然邱庭波自己内心里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被人点破,竟无端生出几分不自在了。就连心中刚刚生出的怀疑,也立刻泯灭了。 “听说赵姑娘在宫中时,也曾侍奉过陛下?”邱庭波想了想,问。 其实他倒没有想过从清薇这里得到什么指点,这样问,更近似于一种闲聊。但清薇听了这个问题,低头思索了片刻,才反问他,“邱大人觉得,陛下像谁?” 邱庭波微微一怔,而后道,“人皆言陛下颇累武帝,想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清薇道,“是啊,人人皆如此说,却都忘了一个人。” “谁?” “顺懿太子。” 清薇说完这个名字,便起身离开了。而邱庭波坐在原处,陷入沉思之中。 顺懿太子虞绍,文帝之子,当今皇帝虞景之父。这个人常常会被遗忘,因为他在治文二十六年,年仅二十四岁时便英年早逝,几乎没有在文帝一朝的政治上留下任何亮眼的建树。 但邱庭波博闻强识,又家学渊源,自然知道,文帝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位太子殿下早逝。据传他天资卓绝,能力出众,文帝曾经亲口夸赞过“颇类吾祖”。 文帝的祖父,自然便是大魏的开国皇帝,魏高祖虞献。他一生戎马,亲自打下大魏江山,文成武德,令人敬仰。因为立国的时间还短,民间至今都还流传着许多关于高祖的传说,将他塑造成古往今来第一个大英雄。在文帝这样的子孙眼中,想来即便秦皇汉武再世,亦不过如此了。能够让他开口称赞像自己的祖父,可见对儿子的欣赏。 尽管顺懿太子很少会被人提起,但想必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他的儿子,当今陛下虞景。 邱庭波想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清薇那个问题的意思。虞景如果要找一个人来学习,是他英年早逝,留下无数遗憾的父亲,还是曾经横霸一世的武皇帝? 也许他表面上是学习过武帝的,毕竟由他的生长环境来看,武帝这样的英雄人物,更的他的青睐,但生身之父必然也给他带来过深远影响,让他去学习。而顺懿太子没有留下太多生平故事,那么他所像的高祖皇帝,便是最好的学习对象了。 高祖皇帝一生南征北战,但绝不会有一个大魏人认为他热爱战争,这跟一生都沉迷甚至享受战事的武皇帝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邱庭 波豁然开朗。 如果有人认为陛下年轻冲动,又崇拜武帝,所以心中所想是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那就是走入歧途,大错特错了!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清薇。她站在灶台后,两只手分别持一把刀,干脆利落的将案板上的食材切好,几乎每一刀都毫不犹豫,看上去赏心悦目。其实邱庭波觉得,清薇即便不是做菜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状态。 ——她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如何得到,然后毫不犹豫的采取行动。 他又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个猜测。 也许,皇帝会突然想起他这个闲人,并不是因为文帝留下的嘱咐,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乍看之下平平无奇,似乎没有太多特别之处,顶多能干一点的女子。 第34章 宫中来人 说来也巧,这一次经筵要讲的内容,正是《史记》中的《孝武本纪》这一章。 史载司马迁著书完成之后,呈之武帝,武帝不悦,遂将此一章削去。后人抄录《封禅书》部分,在前面加上武帝生平,补成此章。所以这一章的内容,实际讲的是汉武帝为政五十年多年间崇敬鬼神,封禅各地的故事。 这一章不能不讲,但也不可能就讲这些。自然要从文本发散开去,讲述汉武帝这位一代雄主在位期间种种为政举措,以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当然,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会对他的种种行为有所褒贬。 这就是主讲官员和侍读侍讲们可以发挥的地方。 要讲的内容,不单是邱庭波知道,每个人事先都能够得到消息,做好准备。 而要说的又正好是武帝。 如果仔细比较的话,虽然汉武帝的谥号与本朝武皇帝相同,但事实上,真正跟他处境相似的,反而是当今皇帝虞景。 一样是在立国几十年之后继位,天下逐渐太平,百姓们也从战乱中缓过来,恢复了元气,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文学等都完全复苏,处在高速蓬勃的发展之中。一样是少年登基,雄心勃勃,不满足于只做个守成之君。甚至就连皇叔在侧虎视眈眈,都微妙的相似。 而当时汉武帝头上还压着个太皇太后,现在虞景也被倚老卖老的朝臣压制着,不能尽展所长。 相似的处境,自然也就带来了比较甚至学习的余地。所以在座这些人,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来一把借古讽今,通过对汉武时期政事的讽咏来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抱负,从而取得他的欣赏和信任,从此踏上青云坦途? 邱庭波站在人群之中,一边听着同僚们的种种高见,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皇帝的脸色,再与自己之前所思考的东西进行印证,只觉得许多东西,似乎都在这个过程中越发清晰起来。 他虽然也跟其他人是一样的想法,但也许是因为比旁人都更有底,所以现在并不着急出头,而是希望等大家都发表过意见之后,深思熟虑,总结了得失,再来开口。 当然,排在后面也有排在后面的坏处,毕竟理论就那么几个,大家说完了,若是不能有新的见解,就不免会表现得像是拾人牙慧。所以但凡心里有些想法的,都想争个第一。这让邱庭波在这些人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期间方老大人朝他看了几眼,忍不住微微摇头。他 并不知道邱庭波胸有成竹,只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所以才不去跟人争一时长短,心里自然是有些可惜的。 邱庭波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就算注意到了,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反正他这一路走过来,这样看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早就习惯了。 现在正站在前面说话的,是翰林院今年刚来的新人,名叫吴嘉。 在这里所有人当中,他的身份最为特殊,因为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第一科取中的金殿状元。 方今天下,将每一科考中的进士,称作天子门生。如果按照这样来划分,那么这里所有人,只有吴嘉一个人是今上虞景的学生,其他人都是先帝的。这个特殊的身份,自然而然能让皇帝对他更加亲近,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更值得信任。 这也是吴嘉能够以修撰的身份,进入这个侍读团之中的根本原因。 尤其是他本人同样才华横溢。 在他之前,其他人都已经各抒己见,评价了武帝时期的各种为政方略,所以到吴嘉这里,可以选择的角度也就不多了。但他还是抓住了一个较为新颖的点——擢拔人才的渠道。 武帝一朝有过许多效果显著的政治措施,但这当然不是武帝一个人想出来的,跟他擢拔了许多人才也有关系。当时还没有科举制度,人才选拔靠的是世代相传,或者由有地位的人开口举荐。但武帝不拘一格,不但开创了察举制度,而且只要自己能够碰到的人才,他都会任用。哪怕是卫青这种家奴出身的人,也能在他的手下焕发出将星的光芒。 而这一点,又能够暗暗与皇帝将吴嘉本人点为状元这件事相合,由此可见这位新科状元的巧思。 所以在他说完之后,虞景也满意的点头。 然后他才视线一扫,落在了邱庭波身上,“这位便是邱太傅家的孙子?朕瞧着你怡然自得,似乎胸有成竹,想来自有见解,何不说出来,让众人点评一番?” 邱庭波精神一震,是生是死,就看这一遭了。 他站出来,对皇帝拱手行礼,然后才开口道,“谥法曰:克定祸乱曰武。纵观武帝一生,功勋卓著:在内设置中朝和十三州部刺史,颁行推恩令,将许多权力收归中央,从而大大加强朝廷对地方的统治;在外则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逐匈奴,终汉一朝,疆域几乎便是以此而定。此外还有许多创举,影响深远,不能尽数。” “然而即便英明神武如孝武 皇帝,晚年时亦有‘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之语。其崇信鬼神,求仙问道,以致穷兵黩武,又有巫蛊之祸,卒为后人所弃。此是何故?” “高祖皇帝曾言:开疆易而守成难。因此需得一地便治一地,稳扎稳打,逐步推进。使疆域之内,百姓安居而乐业,四方闻之,亦蜂拥而至。如此,何愁国之不治?何愁疆土不广?何愁基业不稳?” 在高祖皇帝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征战过程中“打下一地治理一地”的这种理论。他要的并不是大片的江山土地,光是有土地,上面没有百姓,那就跟没有没什么分别。 而也正是因为这种举措,到后来大魏军队已经成了民心所向,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有百姓夜间偷偷出来为他们打开城门,有当地官府直接出城投降,也有士绅富族领头与他们谈判归附……高祖皇帝曾经一日之间连下十二城,若不是中途赶路用的时间多了些,望风而降的城池只会更多! 这是史书上从未有过的伟大事迹,也是大魏百姓津津乐道,奉为圭臬的传奇故事。 最后,邱庭波总结道,“因此臣以为,汉武之失,在于急切。欲立不世之功,自当忍人所不能。古人有言:‘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天下之事善始而鲜终,不过是因为没有耐心。方今天下太平,而少战事,陛下只要用心治国,稳扎稳打,逐步开拓,开疆拓土便是必然之理。这个过程虽慢,却能为后人打下结实的基础。使我大魏千秋万代,传之不迭,一统天下将有日焉!” “好、好、好!”虞景听到这里,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邱家麒麟儿’!” 这是当年那先帝称赞邱庭波的话,这会儿虞景说出来,该懂的人自然都懂了。这是先帝给新皇留下的人才!但说完这句话之后,虞景又主动站起来,走到邱庭波身边,拉着他的手道,“朕失子房久矣!” 只这一句话,便让周围的人尽皆变色。 子房是谁?汉代张良,是汉高祖刘邦的谋臣,也是历史上谋臣之中,少有能得善终者。甚至因为智谋出众,而被后世尊称为“谋圣”《史记》特为其作《留侯世家》。 曹操曾称荀彧为“吾之子房”,此后这句话就成了人主对自己的谋臣最大的称赏之语。 皇帝将邱庭波比之张良,自然是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说之前的“邱家麒麟儿”只是说明邱庭波已经入了皇帝的眼,那么现在这句话,就代表着皇 帝要用他了。 这样的一个人,从今往后,谁还能够阻挡他的前路?就连邱庭波自己也没有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评价会那么高。毕竟他也很清楚,自己说得虽然多,但实际上,都是虚的。还什么实事都没有做过呢。 饶是事先已经有所准备,这惊喜还是有些超出预料! 好在邱庭波在翰林院磨砺十数年,为的就是这一日。这会儿非但没有心中惴惴不安,反而从心底升起了一股豪气与野心。机会,他等到了,也抓住了。往后,自然就是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行一切可行之事! 大丈夫生于世,本当如此快意纵横! 在这个时候,邱庭波没有被皇帝的“知遇之恩”所激动,反而想起了清薇。 越是接触,越是发现这个女人的不简单之处,邱庭波对她也就越是佩服。她的眼光见识能力,何止是不输男儿,甚至远胜天下绝大多数男子。毕竟皇帝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将他看清看透,甚至剖析出来的。 人说伴君如伴虎,便是因为圣意难测,一旦猜错了,顷刻之间便是祸患降临。 邱庭波有点不明白清薇为什么要出宫。在他看来,清薇即便在宫里也可以过得相当好,哪怕出身低微,也总有一日能成为人上之人。邱庭波毕竟是个聪明人,之前清薇行事无迹可寻,他要推测自然会有些困难。但到了现在,等于是图穷匕见,他便是猜不到十分,也能看清八分。 陛下对清薇恐怕有些不同的心思,想来此前就一直在关注她。所以知道她与自己“过从甚密”,甚至邱家已经有议婚的意思,这才会见自己。当然,他作为一国之君,该有的气量自然也有,见了面之后,发现邱庭波是个人才,自然就生出了爱才之心。 不过今日这一番赞赏,其实也是个最大的陷阱。 毕竟表面上看,皇帝对邱庭波称赞不已,但实际上也只是口头说了两句话,连具体的官职都没有授予。这种“恩宠”太浮,如果之后邱庭波果然上位也就罢了,如果皇帝只是随口一言就把他丢在一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可想而知。 皇帝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而这件事是否能安稳的过去,还得看邱庭波自己识不识趣。 识趣的话,自然会立刻定下别的亲事,老老实实站在皇帝这一边。若不识趣,今日的恩宠,转瞬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甚至能让邱庭波无法在官场立足,再无前程可言。 其 中危险自不必说,但邱庭波想明白了,也没有怪清薇的意思。毕竟富贵从来险中求,好处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本来就要去拼去抢。而清薇给他的,正是他遍寻不得的机会。虽说事先未曾通过气,但又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最重要的提示。 那“顺懿太子”四个字,当真重逾千钧。 邱庭波本人的思想跳脱,不与凡俗同,也并不会认为自己承惠于一个女子就会丢脸。他甚至忍不住想,以清薇的能力和她对皇帝的影响力,若清薇有意留在后宫,两人一里一外联手,未尝不能干一番大事! 不过这种事总归是人各有志,他很快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摒除,开始应付起眼前的局面。 …… 在邱庭波御前奏对的时候,清薇的摊子上,也来了一位客人。 来人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头发简单的挽起,圆脸蛋,大眼睛,一笑起来,双眼弯弯如月牙一般,十分讨喜。她一看到清薇,便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清薇姐姐,我好想你。” “碧月。”清薇见了她,脸上露出一抹笑,也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出来了?” 碧月就将自己的小包裹给她看,“我打今儿起也出宫了。” 清薇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包裹,问道,“可有落脚的地方了?若没有,先到我那里去住一阵子,往后的事,还需细细打算。”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来寻姐姐。”碧月道,“如此就劳烦清薇姐姐了。” 清薇交代了小六子和壮儿几句,便领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进屋关上了门,碧月将包裹放下,两人拉着手相对看了一会儿,才同时笑起来,重新厮见过。 “姐姐这里过的好悠闲的日子!”碧月转头观察了一下屋子,笑着说,“你不在宫中,大家都不习惯。莫说我们姐妹,就是太后娘娘也不习惯,这阵子做错事被处罚的宫人都多了许多。” “辛苦你们了。”清薇道,“不过在宫中伺候,本就该小心谨慎,既做错了事,被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清薇自己,在宫里的日子看似风光,也不是没有跌落尘埃过。被处罚甚至被践踏,她也都是经历过的。非如此,怎么可能锻出一颗玲珑七窍的心? 碧月便不说话了,又看了清薇一会儿,才道,“姐姐如今同从前大不同了,我瞧着竟是陌生得很。” “等你出来的日子久了,也会与在宫中不同。”清薇慢慢敛 了笑,进入正题,“说吧,这前后不着的时候,你却又怎么出了宫?既来寻我,便是与我有关了?” “姐姐所料不差。”碧月叹气,“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宫中时,碧月和清薇的关系就最好。虽然现今太后身边的几个人,都是清薇带出来的,但碧月性情娇憨,天真纯稚,却是清薇最喜欢的一个。当然,跟她待的时间久了,那天真纯稚还能剩下几分,就难说了。 当日清薇出宫时,宫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许多人都在其中出了力,碧月暗地里也帮了不少忙。若非如此,她哪能如此顺利? 上一回皇帝故意折腾清薇,太后那边会说服皇帝放弃,也未尝没有几个宫女在旁边进言的缘故。不过做得不明显,所以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一点罢了。但是清薇自己虽然出来了,借着张芳总管这条线,跟宫里还有些联系,要知道消息并不算难。 所以这一回碧月出宫的目的,本也没想过要瞒着她。 “姐姐在宫外的事,就是我们姐妹在宫里,也时常能听说。近来为着姐姐与邱家往来密切之事,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有些担忧。我这一趟来,就是要问清薇姐姐一句话,你难不成当真看上了那位邱侍读,想要嫁他为妻?”碧月道。 这话自然不是碧月自己要问,而是皇帝和太后所担心的问题。 皇帝登基之后,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朝堂的掌控力度不足,而这些他掌控不到的地方,就把持在朝臣手中。而这些朝臣们,背后站着的则是各个世家。这些世家传承久远,别说刚刚立国五十多年的大魏,就是前朝历经二百余年,也不及这些世家传承的时间久。他们历经多朝,看惯了皇权更迭,自然有一套自己的处世之道。 首先,他们并不畏惧皇权,也不似普通民众那么好忽悠。毕竟他们可是有胆子从皇帝手里抢食的。其次,他们看重家族胜于朝廷,所以在面对某些政策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有所偏向,不会真心为朝廷考虑,反而要先为自己的家族打算。 这些都不是皇帝能够容忍的。文帝性情弱,纵容得这些世家势大,但毕竟他登基多年,也还能压得住这些人。但虞景就不同了。所以当前,他最大的矛盾,其实反倒是同这些世家之间的矛盾。 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虞景心里也有些底。一是提拔寒门士子,与世家分庭抗礼。那位金科状元吴嘉,皇帝肯那么花功夫替他做脸,为的就是千金买骨,示之以诚。二就是从世家内部进行分化,拉拢一 部分,打压一部分。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还需斟酌。 这些策略,是当初清薇还在宫里的时候曾经跟虞景商量过的。那时候她要出宫的事情还没有闹出来,主仆之间的关系还算和睦,这种军国重事,虞景也没有想过隐瞒。结果还未等开始实施,清薇就发现了出宫名单上没有自己,闹将起来。 有句俗话说女生外向。发现清薇和邱庭波走得近,虞景心中自然不免生出担忧。 这不但是因为他的面子问题,也是因为清薇一旦成婚,立场就会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 她如果嫁给邱庭波,那么就是世家儿媳妇,天然就站在了世家那一面。她从前能替虞景出主意坑这些世家,如今未必就不能反过来把虞景也卖了。而她实在是知道得太多,要是都说出去,虞景即便是帝王之尊,也会相当被动。 当然清薇也未必会说,但是虞景不会去赌这种可能。 所以他不会允许这门婚事作成。 他采取的方式是从邱庭波那边下手,让邱庭波主动放弃清薇。至于碧月,应该是周太后派来的。 这一对天底下最有权势的母子,大概因为性别和性情不同,行事也截然不同。虞景对清薇始终带着几分忌惮,相较之下,周太后就没有那么多疑,更愿意相信清薇的忠心。 因此听到碧月的问题,清薇只淡淡一笑,“若只为了问这个,就请妹妹回报太后娘娘和陛下,赵清薇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侥幸读了几本书,忠君爱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请陛下和太后放心,不得他们的允许,清薇永不成婚。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姐姐这又是何苦?”碧月吓得要过来捂她的嘴,“你一贯说话算话,又何必赌咒发誓?听着就怪吓人的。” 清薇闻言失笑,“既能说到做到,又何必害怕赌咒发誓?” 碧月微微一愣,“姐姐如此说,倒也是这个道理。只是赌咒发誓的话听起来总不那么吉利,叫人心慌。” 清薇闻言,不由看了碧月一眼,唇边的笑微微一敛,“不做亏心事,为何心慌?妹妹你说是不是?” 第35章 有何不可 其实无论清薇还是碧月自己都很清楚,她出宫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来问这样一个问题。毕竟若真是如此,有的是办法能问,何须特意派个人出来?太后身边如今最得用的就是碧云和碧月两个,碧云二十岁,碧月更小些,不过十八,这时候放她出宫,是乱了规矩的。 碧月来做什么,清薇也知道。无非是怕她不安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做出什么不该做的,索性派个人来看着她。 只是清薇之前没有想过,来的人竟是碧月。 大魏皇宫在民间采选的宫女,大约都是十岁上下。太小了规矩难教,手脚也不够利落,太费功夫;再大些懂的东西多了,心也就定不下来。所以这个年纪正好,调/教两三年,人长开了,规矩也懂了,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缘法,立刻便被派到主子身边去伺候。绝大多数只能在各司局中当差,一年也未见得能见到宫中贵人们一面。也不是说这种差事不好,但终究不如在主子身边风光体面罢了。 清薇当初便是因为沉稳,所以被分去了陈妃宫中。 后来她自己到了周太后身边,当时周氏虽是太子妃,但处境却不怎么好,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多。清薇既然来了,自然是尽心辅佐这母子二人。因为自己还要兼顾虞景这边的事,所以治文三十六年时,她便去掖庭宫那边挑了两个小丫头,预备教好了给周氏用。 这就是碧云和碧月,那时碧云十三岁,碧月才十一。虽然当时的太子妃日子不算好过,可毕竟是主子跟前,两个小丫头被选中,高兴得什么似的,清薇的教导也都用心学着。 周太后身边如今这几个丫头,说是她教出来的,但她亲自挑了人,又手把手教的,只有碧云碧月二人。加以相处时间最长,她们对清薇的能耐也心里有数,因此对这个姐姐一向十分恭敬,清薇也就同她二人最要好。自己学过的东西,除了不便让人知道的部分,其他的都悉数教给她们。 那时她心里还是全心为周太后和虞景考虑,只是觉得这样从小教起来的更忠心,也更合用,即便自己出宫了,也不至于会有太大的影响。 然而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打磨出来的武器,调转枪头对上了自己。 碧月出宫这一遭,究竟是不得已还是自愿,清薇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还能看出来,碧月对着自己有些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心虚,大半时候甚至不敢同自己对视,也不似 在宫里时调笑自如。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清薇一直教她们的,就是要对主子忠心。碧月如今正是照她的教导来做的,清薇也没什么可说。 只是她既然看清楚了,也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样将她当成嫡亲妹妹一般看待,事无巨细都替她安排好,凡事都不隐瞒。 要不是她也正好需要这么个人往宫里传递消息,清薇甚至不会允许碧月留在自己身边。 有一句话碧月没有说错,她与在宫里时是不一样了。因为现在的她是自由的,没有环境的压迫,没有形势的不得已,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事,不需要委屈自己,更不必虚与委蛇。 譬如眼前这句话,若是换在从前,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也绝不会问。 碧月面色不变,只是眼神微微闪烁,“姐姐说得是。” 她也是个聪明姑娘,不然清薇从前不会那么喜欢看重。所以一听清薇这话,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但清薇没有拆穿的意思,碧月也就装作不知道。 因此接下来的几日,她都老老实实的跟在清薇身边,有什么事,不等清薇动手,就抢着做了。惹得客人们都开口称赞,听说是清薇的妹子,更是不吝好听话。就是小六子和壮儿两个,对她也十分有好感。 毕竟又漂亮又勤快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但很显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碧月不可能一直这么跟着清薇。 她出宫可能带着别的目的,但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她不可能不去抓住。——也许是因为一直跟着清薇,所以碧月在想法上受她的影响很大。她选择接受这个任务,固然多少有些背叛清薇的意思在内,但也是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若不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想要出宫,还得在宫里再过七年。 而七年之后又会是什么情形,谁知道呢? 所以她必然要抓住眼下能抓住的。 而既然出了宫,上头给的差事自然要做好,但碧月更多的,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所以这段日子,她虽然一直跟着清薇,但心里却不是完全没有想法。 这日两人回到家里,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碧月对清薇道,“这一阵打扰姐姐了,我心里实在很过意不去。姐姐如今有这个傍身的营生,果真瞧着与以往不同。这几日我心里也想着,不如学着姐姐做个生意,怎么也得能自家糊口才好。只是我初来乍到,却不知该做什么,心 里有些没底,不知能否向姐姐讨个注意?” 清薇对她的打算并不意外,且不提自己和碧月的关系,但碧月有心要自己做事,而不是每天老老实实的跟着她,也是清薇乐意看见的。所以她立刻笑道,“你有这个心,我自然要帮衬。但不知你自己喜欢什么?” “我会的东西就是那几样,也都是姐姐教的。”碧月道,“若说自己喜欢的,也就是女子身上穿的用的,还算有几分眼光。” “这想法倒是不错,”清薇道,“女眷们的生意好做,而且也适合你一个姑娘家。不过你还得想想,是做胭脂水粉,还是做金银首饰,亦或是做布料衣裳?” 碧月低头沉思片刻,便道,“金银首饰,我那一点子积蓄,怕是做不起来。布料衣裳,这几日进出时我也注意过,京中专做这门生意的老店极多,大半在江南有关系,每年从那边收布,成本极低。我既不能自己去产地收布,手头也没有出挑的绣娘,想必也争不过人。只这胭脂水粉,姐妹们从前在宫中时也是自己做了用,原料也是易得的,只需琢磨一下配方,便可做出来了。我也不去和那些大店争,只做附近普通妇人的生意,想来应当可行。” “这番思量十分周全,可见你是仔细想过的。”清薇道,“胭脂水粉不比旁的,这东西用得快,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也不错。只要做出口碑来,往后就容易了。” “但我不像姐姐这样能和人打交道,也不知能不能撑得起来。”碧月还有些担忧,叹息道,“待人接物这一节上,无论姐姐怎么教,我还是个榆木疙瘩。” 这就是自谦了。人各有长,碧月能走出这一步,已经比旁人难得。清薇倒觉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生意必定能做好。 她道,“你既然是做女眷的生意,自然也只同她们说话,倒也不算太为难。只要东西好,客人想必不会在意你会不会说话。倘若还是不行,届时请一个手巧嘴巧的人帮衬着也可。” 碧月点头,之后又商量道生意该如何起步。碧月的意思是,既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只怕摆个摊子反而不如开个店,客人们可以清清静静的进去挑选。虽然东西会贵些,但如今京城物丰人足,想来也舍得花这个价钱。不如就在前头街上盘个小铺子下来。 清薇倒没想到她一开始就敢把摊子铺得这么大,便问,“你的本钱可够?若不够,我这里也可添补些。” 碧月忙道,“本钱是够的。我出宫时,这几年攒下的东西都带来 了。我这几日也听人说了,清薇姐姐的生意,明年也是要扩张的,想来用钱之处还多。不必为我费心。”她说着看了清薇一眼,“我学了姐姐好些年,到底只学了三分皮毛,内里的骨肉却怎么都学不会。” 清薇在宫里那么风光,多年来积攒下的赏赐自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因出宫的事恶了皇帝和太后,所以她走的时候,这些东西基本上都留在了宫里,并未带走。 碧月这句话,既是自嘲,未必没有隐隐为自己的选择做出辩解的意思。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清薇这样洒脱,更不是人人都有她这样的能力,连太后和皇帝也敢顶撞,并且还真的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出了宫。 清薇敛了笑道,“你这话却是在骂我了。那时是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若真带了来,也是没脸。你和我不同,该是你的,自然要带着。” “多谢姐姐体谅。”碧月见她不快,忙转开话题,“前儿正好看到有个铺子要盘出去,我问了价钱,带出宫的银钱,算算应该勉强能拿得下。”她说到这里,面上显出几分赧然,“只是这样一来,余下的钱要留着制备货物,只怕租不起别的住处,只能暂且借住在姐姐这里了。” 清薇不由微微笑了。却原来说了那么多闲话,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碧月的目的,她已经猜到了,碧月也知道她已经猜到,但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提过。如今碧月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留下。 既是圆两人面上的关系,恐怕也是做给有心人看的。 所以清薇自然的点头道,“我本来一直觉得一个人住着太过冷清,你来了,我正好有人作伴。你又勤快,从你来了,家里的事倒都是你打理的,我能偷个懒,心里不知怎么高兴呢!”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碧月也是个大姑娘了,凡事有自己的打算和主意。她并不想惹得清薇厌烦,也就很注意保持距离,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事不会来问清薇。她如此,清薇自然更不会主动去问。 过得几日,碧月说铺子已经盘下来了,请她过去看看。清薇去时才发现,她买下的竟然就是钱大郎家的那个铺子! 经过上一回偷窃之事后,钱大郎在这长寿坊中,算是待不下去了。莫说做生意,就是日常出门走动,也总有人指指点点,去店里买东西都会被拒客。没了营生,日子想必也煎熬得很,因此索性将屋宅和店面卖了搬走。 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清薇的注 意力一直放在别处,倒没想起过这人,不想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这铺子的位置也算好,就在街口,人来人往。若非如此,以钱大郎做生意的方式,早就开不下去了。铺面也不算小,碧月请人将原本那些做吃食用到的东西拆了,重新装修过,已经有些样子了。 不过,这店面真要开起来,恐怕也还需要一阵子。清薇给碧月出主意,让她去定做专门的木架子,将所有的货物摆在上头,让客人们自己挑选。这东西做起来费事,如今还未得。但最紧要的,还是要卖的货物还没有。 清薇转了一圈,便对碧月道,“我知道你有心气,店里卖的东西,纵使不全都是自己做的,至少也该有些能镇店的。只是眼下马上就是年节,无论什么样的人家,都会趁着这时候多采买些东西。毕竟忙碌了一年,总该犒劳犒劳自己。平民百姓手中的银钱有限,平日里未必舍得置办这些东西,逢年过节却不一样。这个机会错过可惜了,你若想赶上,腊月之前这店铺便需开张。” 碧月连连点头,“姐姐说得是,只是我现在空有个壳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我想卖,东西又从哪里来?” “这却也简单。京城那么多店面,也并不都是卖自家出产的东西,你只管从别处进货,赚个差价便是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倒也不必过于在意。你若有这个心,我也可以托人替你问问。”清薇道。 “如此就拜托姐姐了。”碧月闻言,郑重的朝她福身道。 …… 承平元年十一月十三日,对邱庭波来说,这可能是个值得铭记终身的好日子。因为这一天,皇帝终于下了旨,擢封他为御前散骑常侍。 散骑常侍这个位置,在几朝之前,曾经是正三品高官,后来历经数次改制,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但这个位置却比平常四品乃至三品官位,更加让人眼红。因为这是在御前行走的职位,官位低但地位尊崇,就连翰林学士也比不上。 哪怕这其实是一个没有具体差事的职位。 毕竟能够被授予这个官职,就说明了皇帝的信任。因为严格说起来,这个位置更像是皇帝身边的私人谋士,许多事情皇帝会询问他的意见。本来按理说,五品官员是不能干预国家大事的,但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影响到皇帝的想法,也算是间接的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这对他未来的前程,自然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尤其是他父亲邱衍还在朝中为官的现在,升到这个品级,对邱庭波 来说,差不多就到顶了。而散骑常侍是唯一一个能够做到干预国事的职位。 邱庭波接到圣旨之后,走路都仿佛带着风。 现在他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从家里步行过来当值了,而是骑着马,身边跟着一大群人。而且邱庭波也不再驻足在御街两侧的这些小摊子上。他每日有数不清的应酬,不是在缀锦楼就是在锦绣楼。 自然清薇这里,他也没有再光顾过。固然是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也是要避嫌。既然知道了皇帝的意思,这时候再过去,就不太妥当了。他私底下倒是派人送了不少东西到清薇这里来,想来也不想做得太绝,还是希望能维护这段关系。毕竟,任谁在知道了清薇的能力和手段之后,都不会想跟她交恶。 这些东西,清薇选择性的收了一部分不太值钱的,剩下的就让人原样带回去了。 她没打算跟邱庭波绝交,但也不想再有更多的接触。 邱庭波的选择,清薇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他蛰伏多年,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别看他外表洒脱不羁,但在这些大事上,邱庭波心里总是很能做出决断。何况虽说是借了自己的力,但算起来也是各取所需,既如此,便谁也不欠谁什么。他这时候处在这个位置,会疏远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往后就各走各的路,没有必要再维持联系。 不光是清薇这样想,其他人也没有追究过这件事。毕竟本也不是多深的关系,哪家食铺里客人不来了,还会去追问原因不成? 倒是有一个人出乎清薇的预料。 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赵训,忍不住问,“老人家可是找我有事?” 赵训打量了她一眼,捋着胡须,半点窘迫都没有,“我出门时忘了带钱,女娃娃能否请我吃一碗酒酿圆子?” “您若忘了带钱,可以明日再付。”清薇道,“我会交代伙计们记得此事。” 赵训眉毛一抬,“你这个女娃娃,这么大的生意,难道请我老头子吃一碗圆子都不行?你这生意,做得忒精了!” 清薇道,“对不住您,只是我开门迎客,若人人都像您这样说,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正是摊子铺得大,所以不能破这个例。否则今日请你,明日请他,我也就可以早早关门回家了。” 赵训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今日请我这一碗圆子,明日说不得有更大的好处给你?” 清薇这才明白他的 来意。想来这阵子他一直在这里,自己和邱庭波的往来,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别人也许看不出什么来,但既然是赵训,发现蛛丝马迹,也是很正常的。清薇自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怕他知道。只是没想到,赵训会突然跳出来说这件事。想必也是注意到了邱庭波的转变,所以才有了这一番话。 清薇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好实话实说,“这条街上往来的客人,多半都非富即贵,但我相信这条街上开门迎客的生意人,没有一个是抱着这种期待才开门的。也不是多精贵的东西,难不成还指望别人吃了自家东西,就给出天大好处?若客人们吃了东西觉得好,遇事时肯帮忙搭把手,那是结了善缘。纵然没有,也是本分。” “好个本分!”赵训说着一拍桌子,“你这女娃娃倒也有几分见识。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为不值得的人费这些个心思?有这精神,留着给用得着的人岂不好?” 听到这里,清薇终于摸出点儿意思来了。 老爷子这是在为自己的孙子打抱不平呢! 想来这一阵子的事,他看在眼里,虽然没有明说什么,对自己与邱庭波往来之事,多少也有些微词。不过之前不方便站出来,现在邱庭波一朝春风得意,立刻改了脸色,老爷子这才像站出来,让她看清事实,别再为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把精神放在值得的人身上。 至于谁是值得的人? 这爷孙俩对自己倒是十分自信。 清薇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老爷子是来教我做人的道理。” “难道我说得不对?”赵训反问。 清薇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极对。不过人生在世,总有会有不得已的时候,得去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否则人人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世界就该乱套了。” “这倒也是。”赵训道,“你既都知道,我这番话倒是白说了。” 他说着就打算起身离开。清薇坐在原处,含笑道,“倒也不算白说,我看一碗酒酿圆子还是值得的。这回我请,老爷子可肯赏光?” 于是赵训就又坐了下来,“赏光赏光,不过我不要别个做的,须得你亲自去做,如何?” “有何不可?” 第36章 端倪初露 自那一日开始,赵训每日都会来清薇的摊子上坐很久,而且一定会找她说话。 一开始说的都是些家常的话,哪道菜味道如何,今日有什么有趣的见闻,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点评清薇摊子上的诸位客人,然后变成点评过往的路人,最后竟隐隐有点评时政的意思了。 虽然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但两人都有些惊讶的发现,他们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见解,竟是出奇的一致! 于是不久之后,两人就成了忘年之交。 其实清薇一开始跟赵训说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有些保留的。毕竟她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自然就不可能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何况她是个女子,又是从宫中出来的,许多事情上都该有些避讳。 但后来说得越来越投契,彼此也都知道这些话只会在二人之间说,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而对于赵训这个长辈的态度,也从一开始单纯的尊敬,变成了现在的敬佩,但同时又有种朋友间相处的自在,不会像是在长辈面前那般拘束。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朝臣来来去去,偏是他赵训位极人臣,却又从容身退,安享晚年。 清薇并不知道几百年后,会出现智商和情商两个名词。但她面对赵训的时候,也总会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感叹:单只论聪明和智计,赵训当然比绝大多数人厉害,但绝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那种妖孽,也不过是和绝大多数聪明人一样的水平,但论远见卓识和待人接物上的能耐,他却不知超过这些人多少。 也许,这才是他屹立不倒这么多年的诀窍所在吧? 有时候,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 有这么一个爷爷在,清薇自然也早就猜到了,赵瑾之绝不会只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子,鲁直粗率,热心助人。 虽然两人的对话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何,清薇总会经常想到他,并将他跟赵训做对比。单从表面上看,两人简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甚至看起来南辕北辙,但在某些时候,清薇又会感觉到某种微妙的相似。 这让她渐渐对赵瑾之这个人,产生了几分探究的兴致。 如果说清薇对赵训,只是从不理解到理解,并不怎么吃惊于他的智慧和见识,那么赵训对清薇认知的改变,就恰恰相反,他几乎每天都在推翻自己前一天做出的定论,现在心里除了“现在的女娃娃不得 了”这句话,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更多的则是兴奋,是那种终于找到一个能对话的同类的兴奋。 自家子孙不争气,很多话跟他们说也没意思。就是能跟自己说得上话的赵瑾之,一来回家的时候少,二来自己还得端着身份,某些不合适长辈身份说的话,也就必须要忍着。但在清薇面前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赵训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这样畅快的跟人对话过了。 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最初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想看看自家大孙子到底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现在他每天一大早就乐滋滋的出门,不到清薇收摊绝不走,就连赵家人都感觉他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不顾他是长辈,也是家长,所以没人敢开口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偶尔赵训想起自家大孙子,再想起赵瑾之忧心忡忡的说只怕将来压不住媳妇时,就忍不住想笑。这傻小子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这媳妇能不能娶回家还两说,竟还想什么压不压得住! 不过傻小子眼光倒是不错,倒要看看他怎么拿下这个媳妇。 这一刻,老爷子心里没有半点要帮孙子做助攻的意思,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悠闲。 虽然清薇跟赵训的关系远比当初的邱庭波更加亲近,但因为他是个孙子都已经三十岁的老头子,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长辈,大家就算看见,也无非感慨清薇的缘法,没人会生出不正当的念头。 碧月倒是好奇了一阵子,但跟着清薇来了两天,见两人的话题老是围绕着做菜,就兴致缺缺了。加上进了腊月,她的生意也要开张,忙碌得很,消息回过去之后,宫中也没有要求她继续盯着,便将此事抛开了。 这天一老一少正在试验一道新菜谱。说是新菜,但那只是针对清薇没做过来说的,实际上,菜谱是老爷子在某本古籍上找到的。其中所写的几样食材,两人都没听过,只能根据称呼和介绍来猜测,选择现有的食材来进行替代。也就是因此,所以才需要进行反复的尝试。 不过做了好几次,总达不到书上所说的那种色香味,两人都有些失望。 赵训安慰清薇道,“你做得已经不错了。或许那只是书上所用的夸张手法,实际上做出来,也就跟这的差不多。”他说着又尝了一口新出锅的菜,不去看书的话,清薇这份手艺已属难得。 清薇摇头,“不如就是不如,我难道连这也不能承认?若按您老的说法,还不 如说是那时的饮食还没发展到如今这般多样,当时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普通食物也能夸成此物只应天上有。”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赵训道,“也不无这种可能。古人的东西,也未必就一定是好的,不必囿于其中,一味的崇尚古人。” 然后话题就转到时下崇古的风气上去了。 原来从治文年间开始,士林风气便逐渐偏向典雅华丽。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盛世气象,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是空缀辞藻,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以平城尚庸为首的文士们,就开始提倡崇简崇古。因为其中有几位颇有文名的士子,又加上朝中有几位高官欣赏他们的文章和风格,因此倒是弄得声势颇大,一时风头无俩。 很显然,赵老爷子对此不以为然。 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这是他的理念。一朝一代,在赵训看来,其实也跟一个人差不多。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个幼童,这时候最关心的问题乃是温饱,只要吃饱了,其他的就都好说。然后渐渐长大,才开始学会了玩耍游戏,追求趣味。而到了少年时期,就有爱美的需求了。 现在的大魏,在他眼中,便如十四五岁少年少女,想要让他们不爱美,可能吗? 当然可能也有方正的长辈们觉得他们的喜好过分靡艳,但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美,不喜欢或是不欣赏,却不能阻止它的出现和存在。现实中这种长辈会被称作老顽固,换到国家大事上也是一样的。 文学的发展,亦遵循此道,每一种风格出现都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逆势而行,崇尚古典和简洁? 不过清薇觉得他这种想法本身就有些偏激。既然华丽雍容是一种姿态,那么也当允许朴素简淡的存在,任何时代,都可能有人觉得前者更美,有人觉得后者天然。兼容并蓄,方是长久之道。 “你这话倒也不算错,我只怕他们矫枉过正。”赵训说着,叹了一口气。 文人和士林所代表的风向,影响并不只在文学上,而是能够间接乃至直接影响到朝政的。因为这些人中,很有一部分就是朝廷官员,即便不是,也是整个大魏都有名望的大儒,他们的话会有人听,甚至某些时候,还能够左右人心向背。 若是这种崇古的风气扩散到朝堂上,不免又要去琢磨所谓的祖宗规矩,将大半人力物力,用来讨论这种实际上用处不大的东西,徒增烦扰。而且,所谓的遵循古法,对于跃跃欲试亟待改革的新帝来说, 也未必是好事。 如此一来,便势必会出现矛盾,届时朝堂上多半又会分成两派,陷入纷争。 从古至今,但凡朝廷上出现党争,结局如何自不必多言。今日你上场明日我上场,一开始或许还想着自己的为政理念,想上位之后为百姓做些实事,但往往斗到后来,对不对好不好已经不重要,能够打击敌人才是最重要道如此本末倒置,非国家社稷之福。 远的不提,就是赵训自己看过的也不少。他这些担忧,自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清薇闻言,不由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不是为这一样,就是为那一样,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就是想管,也管不住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老爷子远离朝堂,早已心如止水,如今看来,还是关心得很。” 其实这也不是今日才看出来,毕竟从之前对各种客人和官员的评价之中,清薇就能看出,赵训对现在的朝廷了解颇深,许多人都能叫得出名字,甚至重要人物的生平他都能记得。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 赵训道,“不过是为了那些不成器的子孙罢了。”说着摇摇头,“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也不知这个家到底还有没有人能撑得起来。” 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去看清薇。 清薇猜测他是想跟自己提赵瑾之,但她却并不想同赵训谈论这个人。虽然她也时常将两个人放在一起做对比,但在跟赵训相处的时候,大约因为彼此都不揭破身份,所以才能如此轻松自在。一旦提起了赵瑾之这三个字,过去的那种气氛,就不可能再有了。 再说,如今也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她正准备站起身离开,便听得身后有人在议论邱庭波的婚事。这两位客人是刚才过来的,说的也是之前没有的消息:据说邱家已经请了媒人去向家提亲。当然,这两个吏部官员议论的重点是,最近邱庭波的确是同向尚书走得很近。 清薇又重新坐了下来,跟赵训对视了一眼。 吏部向彦诚,如今朝中有数的几位军国重臣之一。出身名门向氏,枝繁叶茂,家族庞大。邱庭波能和向家联姻,取得更多的支持,自然会引得一干低阶官员们羡慕不已。 毕竟,在此之前,邱庭波沉寂了太久,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建树。现在天大的好处从天上掉下来,就砸到了他的头上,怎能不让人羡慕? 然而清薇跟赵训看到的,都是这桩婚姻之下掩盖着的危机。 虞景登基之后,要面对的就是势大难制的世家集团,他要取得主动权,势必只能对其中一部分进行拉拢,让他们自己从内部分化。毕竟世家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正好这个时候邱庭波出现在了他面前,表现也还算亮眼,所以自然被虞景看重,当做了突破口。 如果邱家能够看准形势,站在皇帝那边,往后的好处,自然不必再说。 这也是之前清薇会主动帮助邱庭波,而在邱庭波断了跟这边的联系后,不管是清薇还是赵训,对他都没什么恶感的原因。因为赵瑾之这一次出征回来,是铁杆的会成为帝党,邱庭波和邱家既然站在皇帝这边,他们自然不吝善意。 但是现在,朝廷上还没有什么变动,邱家就迫不及待的定下了一门姻亲。 同样是世家大族。最关键的是,向彦诚正是那位欣赏崇古派的文章,对此大加推崇的官员,也是如今的尚书令致仕之后,增补进入尚书阁的热门人选之一。 现在还看不出来,但等向彦诚进入尚书阁,掌握了权力之后,很有可能之前赵训担心的那种崇古之风,就真的会在朝堂上蔓延开来了。届时相权和皇权之间的第一次争锋便会出现。 而到时候邱家就会夹在中间,两头不靠。 这种行为,便极有可能会触动皇帝敏感的神经,让他觉得邱家不受自己的掌控,那对邱家来说,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当然,这些道理,他们能看出来,邱家未必看不出来。但这就是世家,他们有自己的傲气,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并不因为皇帝是谁而有所改变。对他们来说,两头下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片刻后,赵训才轻轻摇头,“年轻人,志得意满,可惜了。” “也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清薇道,“世家子弟,无非如此。他又何能例外?” “丫头这是在替他辩解?”赵训眉头一动,问。 “实事求是罢了。”清薇道,“我们不是他们,自然也不知他们的考量。不过世家大族,本来也不会孤注一掷,将希望放在某个人身上。既然如此,多做些打算,也是再正常不过。” 赵训摇了摇头,“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已不是文皇帝了,但我瞧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早晚要吃大亏。” 清薇听了这话,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是的,世家们已经习惯了文帝的文弱和温和,处事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带出几分霸道。也许文帝不以为忤,但看在 虞景眼中,绝对是必须要拔出的刺。 “人说吃亏是福,能吃亏,也不见得是坏事。”清薇道。 赵训看了她一眼。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看出来清薇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但熟悉了之后,知道清薇从宫中出来,知道皇帝还在关注清薇,又知道清薇和邱庭波之前的关系,他猜不出具体是怎么回事,但猜到清薇跟这件事又关系,却是不难的。 现在见清薇面上不见什么担忧之色,不由问,“你费了这么多心思,难不成就一点都不心疼?” 清薇这般折腾,必然也有自己的目的。现在邱家这么做,算是将事情彻底打乱了,清薇却还是不疾不徐,由不得赵训不好奇。 清薇道,“该来的总会来。再说,水浑些,未必就是坏事。” 从一开始,她帮助邱庭波的目的,就是触动皇帝的神经,现在既然碧月出了宫,邱庭波这里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若后续还能帮得上忙是意外之喜,帮不上忙,对清薇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赵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虽然自认为对清薇的了解已经很多,但到现在为止,却还是没有弄清清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出手的次数很少,几乎都是站在旁边看,偶尔出手,也都是小事,看不出什么。不过这反倒引起了赵训的兴趣,他很想知道,在清薇的目的达成之前,自己究竟能不能将这其中的关窍给看清。 这话他没有说出来过,但自己心里却跟清薇较起了真。 事实上,情况有一点出乎清薇的预料。不知道跟邱家和向家的联姻有没有关系。 腊月二十日,是承平元年最后一次大朝会。 过几日便是小年,正式进入年节,朝廷从上到下都会封印,直到正月十五开印。当然,这并不是说朝廷官员们就可以全部放假回家,不必办公了。毕竟偌大个国家,每一日都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处置,就连皇帝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抛下政事不管。只是不需要再上早朝,衙门里会轮流值守,而如果有紧急事务,皇帝和重臣会在日常起居的宫殿里商议,然后直接定下解决方案。同时,大部分不那么紧急的事务则会推到过年之后。 所以,这一日的大朝会,只有一件事情要定下来。 尚书令年事已高,从前年开始,每年都要上几封奏折乞骸骨,只不过当时文帝尚在,坚持不允,所以拖到了现在。如今新帝登基,接下来免不了会有一阵腥风血雨,老尚书令大人便索性称病在家,每天一封 请罪的奏折送往宫中。 虞景本来也需要扶持一个新人进入尚书阁,所以对他这种做法心里是赞同的,不过从情面上,还要下圣旨挽留老臣。如此来回十次之后,他才“勉强”的同意了老尚书令的请求。所以如今尚书令的位置尚且空悬。 今日廷推,就是要决定尚书令的人选,同时,其他人的位置顺序往前挪,空出来的那一个,则从六部长官之中增补一位进入其中。 升谁不升谁,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所以廷推进行得很顺利,不一时就推举出了尚书阁现有的官员所领职位:尚书令崔绍,侍中李云石,中书令裴安国,尚书左仆射林海潮。 然后就是尚书右仆射的两位候补人选,吏部尚书向彦诚,礼部尚书赵定方。 赵定方被推出来,一方面是在六部尚书之中资历足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赵训的儿子,加上赵瑾之如今还在西南作战,自然要给赵家这个脸面。但事实上,没几个人认为他会被选中。毕竟他这么多年来,做官不功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建树,至少跟竞争者向彦诚比起来差得很远。何况掌管的又是礼部这个比较尴尬的部门。 要说礼部重要吧,毕竟是六部之一,而且掌管天下士子和各项科举考试。但就连这部分权力,太学那边也一直在试图争夺。跟被南衙分去大半权利的兵部一样,地位尴尬。此外礼部负责的各项礼仪规矩乃至朝臣的服饰,皇室的各种册封、婚姻等等,又毕竟都是琐事,而且是很难有多大功劳的琐事,同掌管官员考评升迁的吏部完全无法相比。 所以在许多人心里,赵定方就是凑数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位置的朝臣任命,不是臣子们可以自专的事,必须要呈给皇帝,由他来做出决定。所以中间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所以在这名单上,两人并列于其他几位重臣之后,向彦诚在前,赵定方在后。 然而当晚锁院,第二日皇榜上张贴出来的名单上,尚书右仆射的官名之后跟着的名字,赫然正是赵定方。 作者有话要说:二叔:老实人也有春天【喂!】 捉虫 第37章 一封书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帝会不按规矩来。 明明之前彼此都有了默契,皇帝也没有对此表示过任何不满。所以现在,这个结果一公布出来,许多人都赶到十分不解。新任的尚书令崔绍甚至紧急入宫求见,不过没多久就面色发沉的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大家也都明白,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其实是与不是,到现在再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朝廷不可能朝令夕改,尤其是在这种重大的人事任命上,否则就真的变成了儿戏。所以既然连皇榜都贴出来了,这件事便已经是板上钉钉。 改变不了,那就只有接受。 不过这件事,也给所有人都提了个醒。 长安宫那位,可不是能随意糊弄的。而且性子也与先帝截然不同,朝臣们也该绷紧皮子,开始试探着要如何与这位新君达成某种平衡,让朝堂正常有序的运转下去了。 对于这件事,尚书令崔绍表示压力山大。 然而其他人无奈之下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但有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那就是吏部尚书向彦诚。 这件事就算最终结果不如人意,但对其他人来说,到底没什么损失,只有他跌了个大大的面子,从今往后,恐怕都会成为整个朝堂上下的笑柄了! 明明一早就定好了上去的人会是自己,结果临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赵定方。他到底哪里比得上自己?无论是政绩、人望,哪怕是锦绣文章,他赵定方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向彦诚其实心里觉得小皇帝恐怕是昏了头,到底年轻不经事,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出来,不能怪皇帝,那就只能怪赵定方了。一定是赵家暗地里使力,阴谋将这个位置扒拉了过去! 他也不想想,自己私底下用的力气丝毫不少,就算对方也用了手段,那也只能说明自己的人脉和手段比不上别人。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冤枉赵定方。 现在整个赵家都处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毕竟自家老爷高升,而且是完全没有料到的,直接进入了尚书阁!往后,自家老爷就能被称一声相公了! 一门三相公,而且是亲父子兄弟! 莫说大魏,就是再上数几朝,都未必有哪个世家得到过这样的荣耀,让人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自豪? 将近二十年前,时任尚书右仆射的赵定远意外去世,赵 家顿时从顶尖世家陡然降至二流,而且不少人断言,这下子,赵家恐怕要完了。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能顶事的赵定方,又丝毫都不出挑,恐怕一两代之后,京城世家之中,将不再有赵家的名字。 谁都没有想到,赵定方竟然稳稳的撑住了赵家,又有赵训这个老头子在,大家都给三分脸面,这些年来,赵家虽然没有再起来,但距离没落也还远得很。 就看第三代中是否有人能够将赵家顶起来了,不少人都这么想。 所以之前赵瑾之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才会得到那么多的关注。毕竟他可是少年成名,虽然之后沉寂了很多年,但也许只是在低调的积攒实力呢?若等他一飞冲天,也许就再难遏制了。 所以不少人都等着赵瑾之进入朝堂,给他下个绊子。哪知道人家偏偏不走寻常路,领兵出征去了。 赵瑾之铁了心要走武将这条路,不少人暗地里嘲笑他是傻子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赵家没什么威胁了。他赵瑾之就是再有能耐,顶多能做个南衙总督,和大家不是一个系统,怕他作甚? 谁都没有想到,一转眼,他们都没放在眼里的赵定方就被推上去,赵家又出了个尚书右仆射! 要说这背后没人使劲,就是赵定方自己也不信。 所以消息一传出来,他就立刻猜到,必定是老爷子在背后使了力。 他按捺住满心的兴奋,接受了同僚们的道贺,又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尚书阁办公的地方,和尚书阁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初步定下自己往后的工作范围,又见了新的下属们,这才熬到散衙的时间,着急忙慌的赶回了家。 一进门他就直奔赵训所住的院子,然后扑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 赵二夫人得知自家夫君回来的消息,特意换了衣裳出门迎接,却听下人说老爷去了老太爷的院子里,只好又赶了过来,“老爷这是在做什么?爹今儿出去了,如今并不在。老爷不如先起来换身衣裳,吃点东西,等爹回来了再来跪拜。” 家里的情况她也是知道的,老爷能上去,必定是老太爷的功劳。所以这会儿赵二夫人扬眉吐气之下,从前对老爷子的种种埋怨,便都消失了。往后说出去,她也是相国夫人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将来的封赠诰命,至少也是个二品夫人,说不得还能额外提到一等。 这是外命妇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耀。 是她的丈夫为她挣来的。 因此说起这番话来,也算情真意切,“等爹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给他老人家磕头。” 赵定方敏锐的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不由好笑,他由着赵二夫人把自己扶起来,一边道,“你知道这一跪是为了什么,你就要跟着磕头?” “总归是为了这回的事。”赵二夫人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但爹才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儿。这样大喜的事,便不为什么,单给他老人家磕头,我也是愿意的。” 赵定方闻言摇了摇头,他心里有许多道理可讲,但看着自家夫人脸上的笑,便都咽回去了。 就让她高兴高兴也好。 之前他也曾经想过,自己资质如此,走到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也就到顶了。再往上,一看实力,二看时运。而其中,时运只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古往今来有没有单纯只是因为运气好就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有。但那都只是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 所以他自己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再坚持几年,等赵瑾之立稳了,就像父亲当年那样,早早上书致仕,安享晚年,把这份担子让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父亲对自己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但却一直叮嘱自己勤谨自勉是为了什么。父亲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赵定方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等机密大事,真正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先不能抱有太大的期望,更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以免露出端倪。 而且赵定方更知道,这个结果是用什么换来的。 夫妻两个出了老爷子的院子,就有下人来报,说是三老爷和三夫人登门道贺。于是两人便又迎了出去。 赵训正在跟清薇说话。 这里就在御街上,皇榜一贴出来,他们就都知道了。清薇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有些意外,但略略一想,又只觉都在情理之中。 她忙完了手里的事,走到赵训对面坐下,笑着开口,“老爷子当真深藏不露,这一手却是漂亮得很,连我都被蒙在鼓里了。” 赵训笑着摇头,“也只是为子孙计罢了。” 他说着看了清薇一眼,“我这些手段,说出来不算什么。原本也没有这种念想,只是既然机会送到了眼前,再没有错过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赵定方一上去,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瞒也瞒不住。在赵训自己看来,的确不算什么,至少跟清薇要做的事情相比不算什么。 何况他心里未尝没有一点想法,要用这件事试探 一下清薇。所以事先瞒得死死的,就是想知道此事对清薇有没有影响。 清薇一笑,“机会自然是好机会,只是一门三相,好大的风光,难道老爷子就一点都不担心?” 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话虽不好听,道理却是正的。赵家本来是撑不起这么大荣耀的,现在将赵定方推上去,看似风光无限,但却更危险了。就不提彻底跟向家交恶,单说打乱了朝堂上的某些潜规则,这一点本身就很阴人忌讳。 本来现在的局面,是文官集团抱团,跟皇权分庭抗礼。现在争斗还没开始呢,内部先出现了问题,赵家这就是要明火执仗的站到皇帝那边去了,让别人怎么想? 再者说,赵定方这一步往前走,赵瑾之那里的处境,可就更微妙了。 如果说原先他这一去,回来之后极有可能晋升四品,那现在就几乎不可能了。否则一文一武,赵家便真是势大难制。谁都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出现,哪怕是现在有新扶持赵家的皇帝。 那也就是说,赵瑾之这一趟西南之行,除了让赵定方往前一步之外,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当然,都是赵家人,这可以说是为了家族利益。但难道老爷子这么做的时候,就不考虑一下大孙子的想法吗? 当然,这些话清薇不方便说出来,但她相信老爷子应该能听懂自己要问什么。 但赵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清薇,“丫头你可知,什么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 “什么?”清薇有些不解。 赵训道,“为臣之道,便是揣摩上意之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同,所思所想所求便都不同。新帝登基已然一年,但朝中许多大臣却始终没有将这一点放在心上,行事还是按照从前的惯例。可咱们这位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他需要的臣子,只有一种!” 清薇微微一震,彻底明白了。 虞景敏感多疑,他要的是孤臣、纯臣。 其实清薇倒觉得,这一点并不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毕竟这些大臣们沉浮宦海数十年,不至于连这一点眼力都没有,毕竟现在的虞景还如此年轻。但是知道了又如何?他们并不真的将这位年轻的帝王放在眼里,也不愿意放下自身的骄傲与风骨,去做帝王手中的那把刀。 尤其是出身士族的那些大臣们,更是如此。 清薇回头去想,也许邱家并不是不知道这样会惹恼皇帝,但邱庭波前 脚被皇帝盛赞,后脚就和向家联姻,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赵训与他们都不同。皇帝要孤臣,赵训就给他。 赵家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位陛下身上。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赵瑾之的前程,将赵定方推出去。从此以后,赵家的荣耀就都跟这位陛下绑在一起了。 只有这样,虞景才会放心的去用他们。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赵训“自甘堕落”,从此将自己放在了官员阶层的对立面。但大家也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赵家根基薄弱,比不上别的士族。一个家族,却只由一两个人支撑,一旦他们倒下,这个世家就会随之湮灭。 这是劣势,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却也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如果是别的世家,就算他们想要做纯臣孤臣,皇帝还未必能相信呢。毕竟世族之间,彼此联姻有亲,关系不是说断就能够断掉的。尤其是邱家跟向家联姻这件事,估计是狠狠的触动了虞景的敏感神经。 ——他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圣眷对这些朝臣来说,还不如彼此联姻能够带来安全感。 既然你邱家不屑于要这些圣宠,那他就索性收回,给别人便是。 这种种原因加起来,或许才是向彦诚被黜落的根本原因。他惹到了这天底下最惹不起的一个人。 谁也别把人当傻子,御座上的天子尤其不傻。 这一点,赵训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比清薇还要清楚。 清薇当然也很明白虞景是个怎样的人,但也许是因为跟虞景一起长大,关系太近的缘故,她反倒始终不能把自己的身份摆正在普通的臣子这个角度,不能从这个角度出发,所得的结果就总有偏差和疏漏,所以才会在这一点上看得不如赵训这样清楚。 不过听了赵训这番话之后,清薇已经知道自己的缺陷在何处,自然会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弥补。 而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涉及到一家一姓的事,那么自然就会有所牺牲。赵瑾之的个人得失跟这种牺牲比较起来,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清薇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也就有了判断。 从赵训的角度来说,推赵瑾之绝对比赵定方要好。虽然他自谦说这个机会是清薇创造出来的,但实际上,只要他愿意,之前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动用所有手中的力量,难道真的扶不起一个赵定方? 以前没有这样 做,现在却做了,究其根本,或许这是赵瑾之自己做出的选择。 至于赵瑾之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清薇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但又不是太愿意去相信。 她相信赵瑾之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但这种喜欢有多深,清薇也测量不出来。她聪明世故,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尚且还是个初学者,并不比旁人懂得更多。而且,特殊的成长环境,也让她对身边的人始终带着几分戒备之意。 她无法轻易的相信另一个人的感情。 而且,在清薇看来,那一夜赵瑾之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在清薇和赵家的责任上,他不能做出选择,其实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选择,只不过他不肯说出来而已。 然而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选择了另一种清薇之前根本没有想过的方式来承担这份责任。 清薇承认,赵定方上位这件事,是自己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招妙棋,不但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相信也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这对赵家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但对赵瑾之而言,他必须为此后退一步甚至几步。 这个结果也让清薇耳目一新,并且同时隐隐的感觉到了赵瑾之的打算——并不是一定要走到前面去,才算是承担起了身为赵氏子孙的责任,他只要做了正确的事,就可以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他赵瑾之偏偏就是胃口这么大,非要二者兼得! 很有自信。 但清薇觉得并不令人讨厌,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成功之后。 大约是因为这个结果太过出乎预料,清薇倒回去回想,便越想越能品味到其中的妙处,只感觉两个人像是隔空过了一招,彼此都十分尽兴。 只是不知道,这个方法,到底是赵训想出来的,还是赵瑾之自己的意思。 清薇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老爷子到了这个年纪,倒仿佛比年轻时更有冲劲了。——这不像是您的手笔。” “的确不是。”赵训笑眯眯的看着她道。 清薇微微一顿,才道,“是赵将军?” “我还以为你不会主动提他。”赵训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我还想着,你若不问,这信我也就不拿出来自讨没趣了。” “给我的?”清薇接过来,还有些不敢相信。 赵训道,“同家信一起送来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西南的战事不会太难,而且也时常有公文消息往来,但公 器私用总不打妥当,免得贻人把柄。还是到了年下,才送了第一封家信回来。这是特意嘱咐要转给你的。” 当着长辈的面,清薇竟生出了几分赧然之意,耳根发红,将信封收了起来。 赵训这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的小儿女情态,脸上的笑容更甚,“这一阵子你半个字都不肯提他,我还以为你半点都不关心呢。我们家那个臭小子最是嚣张狂妄,清薇丫头须得多让他吃点儿苦头才好。” 清薇原本还以为他要替赵瑾之说好话,哪知说到一半话锋一转,竟是这么个意思,不由好笑。不过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也缓过来了,再次略过这个话题不谈,对赵训道,“这会儿赵家的门槛恐怕都被道贺的人踏破,老爷子不回去瞧瞧?” “虽然都是不肖子孙,但想来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的。”赵训自己也有些意动,嘴上却还是强调道。 清薇含笑点头,“是,不过若没有您这根定海神针坐镇,到底还是不同的。” 赵训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回家去了。 等他走了,清薇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才重新将那封信取出来。不过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回家再拆,于是站起来,招呼小六子和壮儿收摊。 转头看了看这个摊子,清薇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就要过年了,做完这两日的生意,他们的摊子也要歇了。明年要等店铺都弄好之后才会再次开张。到时候,就不是在这里了。 铺面清薇已经看好,如今其实已经开始着手装潢之事了。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往前推进,接下来,只要等。 …… 回到家里,清薇吃过了晚饭,沐浴更衣之后,才在灯下坐下来,取出一把小刀,将赵瑾之的信拆开。 他的字就像是他这个人,看似粗放,但只要稍稍留心,便可发现细节处的严谨。既在规矩之内,又能别出新意,洒然自信。 信的内容远比清薇想的更多,也更深刻。 她原以为,赵瑾之送这封信回来,不外乎是重复他的那些承诺,又或是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对清薇解释自己的选择,再次剖白心意。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赵瑾之写了自己一路南下的见闻。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了西南,在赵瑾之看来,这是一条从富庶走向穷困的路。在京城之外,在大魏更为广袤的土地上,其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好,天下还远远不到盛世承平的时候 。这些是他在京城没有见过的,自然也引起了许多的思考。 看完了信,清薇在灯下坐了一会儿,才微笑起来,将信收好。 她知道,赵瑾之这一趟离开京城,舍弃了许多,失去了许多,却也得到了更多更好的东西。这样想着,清薇心里生出了几分羡慕。 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离开京城。 不过,这大魏的万里河山,总有一日,她也是要去看看的。 第38章 纷争渐起 这个年清薇过得十分忙碌。 她的铺子选在御街西侧,原本是做古董生意的。 这做生意,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孤零零的古董铺子开在这里,哪怕店铺的位置再好,会进来的人也少。毕竟官员们每天从这里经过时,脑子里想的只会是自己手里的差事,不会有心思去把玩古董。真要有了闲暇时候,要去逛古董铺子,自然会去东市和西市,而不会到御街这里来。 所以这铺子的生意一直不好,不过以前还尚能支撑,今年据说是主人家家里出了事,需要一大笔银子周转,这种赚不了几个钱的店面,自然是最佳的脱手选择。 清薇没有压价。虽然表面上看,这铺子的东家并不起眼,但能在这里买到店面,谁知道后面牵连着哪位大人物? 所以这笔生意做得十分痛快。 清薇买下这里,看中的就是店面够大,前面是门楼,穿过大厅便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后面是一进屋子。两侧用廊庑和门楼连接起来,廊庑后面则是通透的花厅。从前的主人将前头做了店面,自家日常起居就在后头。现在清薇不需要,便将之整个改建,用以待客。 前头门楼大厅里是散座,二楼用屏风隔开,算是雅座,可以看见楼下的街市。三楼清薇自己留了下来,毕竟有时候需要在这里处理事务,总要有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花厅和屋子则布置成雅间,方便客人们安静的说话。 但古董店和酒楼的差距是非常大的,所以整个店面几乎都被拆开了重新弄,这就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时间和精力了。从冬月里看中店铺,议价、买下之后,便请了匠人们开始弄。但到过年的时候,也只不过粗粗弄出大概的样子。 照这个速度下去,估计正月里是弄不完的了,至少二月才能开张。 不过清薇也不着急,吩咐工匠们慢慢弄,精益求精,最好每一个细节都做到最好。毕竟她这个酒楼一开,往后再想要装修,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而清薇既然打算将之做成京城第一楼,自然容不得任何疏忽。 是的,什么四大酒楼,并不是清薇的目标,她是要将这些全都压下去。 所以在装修酒楼的时候,她也同时在寻摸好的厨子和食谱。 食谱易得,毕竟赵老爷子每天跟清薇一起琢磨的那些,大半都是已经失传的房子,只要能做出来,自然可以成为招牌。这厨子却不好找。既要有能力,还得为人忠 厚,没有二心。毕竟清薇自己精力有限,不可能都放在后厨,菜谱肯定都要教给厨子,到时候若对方学会了东西就反悔,清薇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就算那厨子想学了手艺就逃走,清薇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后悔,但如此一来,就白费了功夫。 但能够达到她的条件的厨子,哪一个没有能力自立门户,何必来她这里屈居人下? 所以急切间想找到人也不容易,只能慢慢的寻。清薇也仔细的想过,只能找那种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自己开店,必须要托庇于其他人的厨子。她倒是让其他人替自己留意过,但效果十分微弱。毕竟就算想要托庇于人,多半也会选择达官贵人的府上。清薇一个商贾,又是女流之辈,谁会相信她有多大本事呢? 最后清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培养。无非是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多花点时间和精力,但是这样的人用起来更放心,而且,他们也更能够全盘接受自己的思想,不需要格外花费心思。 不过去哪里找人来培养,也是个问题。马嫂子和刘嫂子那边倒是推荐了好几个小子过来,都是机灵会办事的,但清薇都婉拒了。这些人太活,也并不真心喜欢做菜,求这个位置,只是看小六子和壮儿跟着自己有了前程,所以眼红。 听说过了年会有不少人进城来找活计,清薇这才暂时将事情搁下,开始忙碌起过年的事来。 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年,只有清薇和碧月两个人。不过马嫂子和刘嫂子但凡家里准备的东西都会往这里送一份,整天人来人往,倒也不显得冷清。到了大年夜,两个人在厨下忙了半天,整治出一大桌子的菜。坐下来时,清薇道,“过年都有祭祖的习俗,咱们两个家里都没人了,孤家寡人,就在外头摆个香案祭奠一番吧。” 于是两人又摆了香案。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晚,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才下了几场小雪,但也都没有积起来,太阳一晒就化了。然而这个大年夜,天上倒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两人在风雪中点了香烛,又燃了一沓黄纸,然后才搓着手回去吃饭。 碧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一杯是我敬姐姐的。没有姐姐,也就没有碧月的今日,这份大恩大德,碧月永世铭记于心。” 刚刚被清薇从掖庭宫带出来的时候,也许她还有几分迷茫,并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随着学习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懂得的道理越来越深,碧月也就越是感念当年选中了自己的 清薇。到如今出了宫,回想起从前,如果没有清薇,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碧月竟有些不敢想。 但她心里又十分的明白。——和她一同进宫的那些女孩儿们如今是什么样子,碧月并非一无所知。 清薇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这也是咱们有缘,再说,你自己的努力,别人不知,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你这些话,往后不必再提。” 两人饮了几杯酒,菜倒是没吃到什么。片刻后,碧月忽然说,“不知宫里如今怎样?” “想来正是热闹的时候。”清薇道,“从前年年都能见的,乍然见不着了,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是有些。”碧月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刚出宫时,每天醒来都会忘了自己不是在宫里,急急忙忙下了床,见着这屋子,才回过味来。” 出宫的决心当然没有变,但是宫里宫外的生活的确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虽然她们是宫女,但在主子身边得脸,在宫中时过的日子也是锦衣玉食,虽然出来之后也不算差,但同宫里是没法子比的了。 不过清薇并不担心。她带过的宫女那么多,最后做出和她一样选择的,也只有一个碧月。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虽然口中喊着主子奴婢,心里想着忠心不二,但骨子里,她们都是很自我,将“自己”看得很重的那种人。没办法以主子的荣耀为自己的荣耀,以主子的风光为自己的风光,所以才总想为“自己”挣点儿什么。 碧月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清薇,“姐姐心里难道从不会迟疑么?” “自然是会的。”清薇说,“只是我更知道我要什么,哪些是能舍弃的,哪些不能。——妹妹不也一样清楚?” 碧月垂下眼,不再说话。 静静的吃完了这顿饭,收拾桌面的时候,碧月才说,“我没有同姐姐说过,其实我从前想出宫,是因为你。我总想知道,宫外有什么好,姐姐这样牵牵念念,总想着出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碧月展颜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清薇都没有出门。倒不是她不急,只是工匠们也要回家过年,定好了破五之后,方才开工,所以她自然也就跟着闲下来了。不过她也不算闲着,而是打算将自己设想中的酒楼画出来,到时候可以直接拿给工匠们看,以免语言说不明白。 清薇的画技,也就勉强能看罢了。她在这上头 没有任何天赋,就连陈妃也取笑过她,“任是你机变百出,这需要动手的活计,来不得一点花活儿。” 不过清薇自己也不在意,回她,“只要能画花样子就够用了。” 所以她现在也在用画花样子的办法来画酒楼的设计图,累了就放下来跟碧月说几句话,有时候刘嫂子和马嫂子会带着孩子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吃点东西,说说闲话,时间也就过去了。 这天马嫂子过来时,说起自己从别处听来的话,“去年江南水灾,不知冲毁了多少人家。听说后来也没有好好安置,日子过不下来,那些难民正往京城来呢!” 清薇吓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靠么?” 马嫂子见她这样激动,也有些不解,“我听人说来的,真不真不知道,但外头都说灾民已经到了石台县。赵姑娘,这可是有什么不妥?” “自然是大大的不妥!”清薇深吸了一口气,“承平年代,天子脚下,竟然出现了灾民。若是真的让这些人走到京城来,那朝廷的脸面也不必要了。”说到这里,她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但清薇知道,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按理说,江南的水患不大,当时的处置也是十分及时且恰当的,经过了那么长时间,虽然可能还会有些问题,但绝不会太大,更不可能弄到灾民们跑到京城来的地步。 这时的百姓安土重迁,如果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们是不会选择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的。除非是连续几年大旱,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他们才会拖家带口的离开,去寻别的地方。但一般来说,也不会走太远。 从江南往京城,数千里的距离,一路上穿州过县,难道就没有一个官员接纳这些灾民安顿下来?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背后一定有人在推动,而且绝对是不安好心! 江南的事是周敬的失误,但归根到底,是虞景的失误,尤其他下过罪己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如果真的有灾民来到京城,那就是再次打了他的脸。而背后的人既然费尽心思把人弄来,后面肯定还跟着别的招数,只等合适的时候放出来。 马嫂子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但看清薇的脸色,也知道绝不是好事。她想了想,问清薇,“要不我回去让我们那口子去打听打听?” “也好。”清薇道,“若有消息,麻烦嫂子再告诉我一声。” 马嫂子走了 ,只剩下清薇和碧月面面相觑。碧月在政事上没多少远见,但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她自己想了一会儿,问清薇,“姐姐,此事是冲着陛下来的?” “八成是。”清薇轻轻叹了一口气,“事情麻烦了。” “怎么说?”碧月忙问。 清薇知道她回头就会把消息送进宫里,所以也不吝于仔细分析给她听,也就相当于是说给虞景听,“我问你,若是我走之后,太后娘娘不是把你跟碧云提起来,而是从别处调了个人来掌管西宫事物,你们会怎么做?” 碧月低头略想了想,便道,“先摸清她的性子,看看与姐姐有何不同。” 清薇点头,“我在时,诸事都是同你们有商有量,从不自专,咱们上下一心,相处也极好。可这新来的管事姑姑,却十分严厉,并不喜欢上下一体,非要分个尊卑。她该怎么做?” “拿我和碧云,杀鸡儆猴?”碧月迟疑片刻,才道。 “那你们会怎么做?可服气她?”清薇又问。 碧月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不服气的,姐姐也就罢了,我们姐妹没有一个不心服口服的。她是哪里来的,就敢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自然要跟她斗个几百回合,让她晓得我们的厉害。西宫可不是她能撒野的地方,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清薇便不再说话了。 碧月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姐姐的意思是……” 清薇道,“陛下登基之后,诸事都是比照先帝在时的规矩,所以这一年来风平浪静。可这样的平静,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她说着转过头来看向碧月,“这一番较量,是迟早的事。谁赢了,往后谁说了算。” 一拨难民能从江南千里迢迢走到京城来,若说朝臣们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清薇绝不相信。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文官们联合起来,在向皇帝施压! 反正如今还在过年封印期间,就是以后皇帝真的追查起来,无非是各地官府因为过年疏忽了,才让这些灾民走到这里来。到时候法不责众,这又的确是虞景自己的错误,他自然不能对这些官员下手,只好不了了之。 而退让了这一次,往后再想强硬起来,就未必还有机会了。 权力争夺向来如此,哪怕他是皇帝。 碧月的唇拧得紧紧的,平日里总是含笑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低着头思索。清薇知道她这是要想怎么把消息送出去,正好自己也有事要 办,便起身道,“不能任由事情这样下去,我出去一趟。” “好。”碧月答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清薇要去找的人,是钦天监的周徽。 这个神棍跟清薇上次合作得十分愉快。清薇也不担心他会出卖自己,毕竟究其根本,两人的合作能够达成,是因为周徽能从中得到好处。——两次给清薇批命,已经让虞景对他颇为信任了。有了圣眷,荣耀和名利自然随之而来。周徽对此很满意,又怎么可能自己拆穿自己的把戏? 现在虞景那里出了问题,清薇反正可有可无,索性再给他送个好处,让他能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说不得将来还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呢?这联络不必断了。 不过,次数也不能太多了。毕竟若是被人看见,很可能就会暴露。这也是清薇想在皇城门口开个大酒楼的原因之一,往后这些消息往来,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毕竟她开门迎客,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吃饭,不会引起怀疑。 清薇这次采取的办法,是在街边随便找了个小孩子,让他将信送去周家,交给门房。同时送上的还有一小锭银子,所以门房想来也不会偷懒不送消息。 又在附近等了许久,直到看到周徽匆匆出门,骑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清薇才转身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她想了想,觉得那些灾民们被弄到京城来,肯定是背后有人作怪,不过他们在原本的家乡活不下去了,想来也不是假话。 清薇之前一直想着从哪里去找肯学厨又忠厚老实的人,现在忽然有了一点想法。也许在这些灾民里招人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他们的目的也是谋生活,加上又背井离乡,自己这个东家是唯一的依靠,想来会老实些。不过,前提得是有她看得上眼的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也无妨。 说走就走,清薇回家之后,见碧月还没有回来,留了一封信,然后就直接去找刘嫂子了。 她自己一个人去肯定不行,需要有人跟着一起去,思来想去,刘老黑这个乡勇队长再合适不过。当然,清薇不会单独跟他一起出行,所以刘嫂子和壮儿也得去。 听说清薇要去石台县,刘家人都很惊讶,“这大过节的,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嫂子是否听说过,江南来的难民,已经到了石台县了。”清薇道,“我那店里一直缺人,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合适的。这些难民背井离乡,想来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若有合适的,我想招揽下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刘老黑道,“他们在逃难之中,不用花太多钱就能雇下来,往后在这里也只能依靠赵姑娘,自然会更安分。只是既是难民,只怕石台县如今正乱着。姑娘去了怕不合适。” “是啊,”刘嫂子道,“人都已经到了石台县,说不准就会来京城,姑娘何不等他们过来再去选人?” “不可能的,难民最多只能到石台县,不会到京城来。”清薇仓促的笑了笑,“我怕不抓紧时间,也许再过几日就迟了。” 虞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让这些人走到京城来,不管用什么手段,势必要先把人给安顿了。所以再晚几天过去,或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更别提招人。 刘家人思量了一阵子,还是决定跟清薇一起去。 毕竟这近一年时间,彼此相处愉快,清薇是个大方的,对刘家算是有恩。——这大半年来,刘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如今在这长寿坊,已经算是顶尖的那几户了。这个情他们不能不念。 再说清薇要挑的是将来铺子里做事的人,那他们更要跟过去挑选了,免得找了不靠谱的人来,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从京城前往石台县,乘马车需要将近两个时辰。一路快马加鞭,到地方时清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马车是在城外停下的,因为石台县如今城门紧闭,并不能进入。 难民的人数比清薇所想的少一些,至少没有到将整个石台县都围住的程度。想来也是,就算背后有人推动,但愿意为此千里跋涉的人毕竟不多。百姓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这么选。 清薇在车上看了看,感觉难民的情绪也还算稳定,大部分都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少部分坐着的,看上去也面黄肌瘦,没什么力气。想来走到这里,他们也到了极限了。 清薇来的时候,去西市将市面上能买到的面饼都买了下来,就放在马车上。这会儿便让刘老黑和壮儿两个去给难民们发饼。 其实饿的时间长了,最好的选择是喝粥,不容易刺激肠胃。面饼干燥,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但清薇也没有选择了。毕竟就算她能拉来几十斤大米,也得有锅灶和柴火,才能在这里煮粥。 难民人数不算多,但清薇带来的面饼还是显得少。刘老黑按照清薇的吩咐,将东西守着,让这些难民们弄清楚了人数,再来分发。否则前面拿得多了,到后面就没了。 大概是有吃的勾着,这些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陆陆续续的坐起来,开始排队。不过队伍看上去也乱糟糟的。但很快就有几个人主动站出来,组织这些人排好,计数,然后再去帮着刘老黑一起发饼。 清薇相信他们不是不饿,但在这时候还能保持清醒,并且守得住自己,坚持到最后才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已经算是难得了。 最后,饼发完了,刘老黑就将这几个人领了过来。 一共是四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太太,两个年轻小伙儿。其他人也就罢了,老太太却是让清薇都吃了一惊,这一路走过来的路程肯定十分辛苦,能够保存下一点力气的,多半都是年轻人,老弱妇孺,能走到这里就算不错了,大部分估计都折在了路上。但这老太太不但走过来了,而且还能保存下力气,关键时刻还能站出来帮忙组织,十分难得。 刘老黑含糊的介绍了一下清薇的身份,就说这位是东家是偶然经过的,家里还要招几个人做活儿,又让他们介绍一下自己。 中年男子叫姚老八,今年三十岁,正是这些难民的领头人。这些人上路的时候也许是松散而漫无目的的,但走了这么远,自然会遇到很多难事,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自然就成了领头。姚老八原本是个佃农,河水冲垮了土地,官府的补偿是给主人家的,他这个佃农什么都没捞到,那一带几乎没剩下能耕种的土地,他就带着家小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走那么远。 两个年轻小伙子,是兄弟两个,叫赵大赵二。清薇听到赵大这个名字,多看了两眼。兄弟俩虽然逃难了一阵子,还能看出来从前应该生得十分壮实。赵大看上去沉稳些,赵二跳脱些,这会儿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兴奋。赵二问题不断,却绝口不提兄弟俩从前的事,让清薇心下生疑。 最后是那个让清薇吃惊的老太太,说是老太太,但据她自己说,其实今年才四十三岁,娘家姓华,自称从前在大户人家家里做工,后来出嫁,丈夫早死,膝下又没有孩子,一个人勉强支撑着门户,靠着家中两亩桑园过活,自己再养几张蚕添补,日子倒也过得去。然而去年一场大水,她家的桑园没了,因她是个女人家,桑园是夫家的产业,官府赔偿时,夫家的人跳出来争夺,把赔偿的钱粮都拿走了。 听说清薇要人,华氏千肯万肯,赵家兄弟一直追问是要去做什么,倒是姚老八表示,他带着这些人走到这里,还是要等官府给个说法,安顿好之后,自己才好丢开。此外,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边 还带了妻子和两个孩子,怕清薇这里不要。 第39章 暗流涌动 对于姚老八不肯抛下同伴们就这么离开的做法,清薇十分赞赏。也许,正因为有这么个领头的人,他们才能一路走到京城来。不过,这人到底是当真好心还是作样,就难说了。 难民门迁徙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但这些人肯定不可能自己站出来。那么就需要在难民之中有个代言人,帮助他们去推动这些人一路往前走。而这四个在难民之中稍具威信的人,身上的嫌疑最大。 偏偏还是清薇最需要的那种人才。 所以她沉思了片刻,便对姚老八道,“你既有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拦着你。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这些人就这么留在城外也不妥。刘大哥,麻烦你留在这里帮衬一下,设法给他们采购些棉衣棉被之类,总要将这最冷的时候对付过去。” 她取了钱递给刘老黑,又转向姚老八,“不必担心,朝廷已经知道这里的事了,几日之内,必定有旨意下来安顿你们。回头你安顿好了这些人,若还想留下,就到京城长寿坊来找我。我姓赵,你到地方一问就知道了。” “姑娘大恩大德,小人等没齿难忘!”姚老八差点儿给清薇跪下了,还是刘老黑拉住,才没真的跪下去。 清薇又对赵家兄弟道,“我是做吃食买卖的,你们兄弟若手脚伶俐,可在厨下做个帮工。若老实勤快,将来未必不能学到一身真本事。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到了我这里,须得安分守己,若生出旁的心思,我自然有手段惩治你们。” 壮儿在一旁配合的道,“现在在西南打仗的赵将军,就住在我们长寿坊里呢!到时候一声令下,自然有官差来拿人。” 清薇心下好笑,这孩子几时学会的狐假虎威?不过那兄弟二人倒是意动了不少,赵二更是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兄长从前就是在酒楼里帮厨,这差事都是做惯了的。保准不会让姑娘失望,只是,不知工钱怎么算?” “学徒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工钱?”壮儿说,“也就是姐姐心善,肯一个月给一吊钱花用。吃住都在店里,这些钱尽够了。” 一吊钱算不上多,但相对学徒来说也绝不会少。赵二立刻满口答应,“那咱这百十斤就卖给姑娘了,姑娘放心,我们兄弟也是知恩的,绝不会有二心!” 这嘴上说说的话,清薇当然不信。实际上,在这些人中,她最怀疑的,不是姚老八,而是这兄弟两个。 毕竟姚老八要离开江南,是因为那里没有赖以生存 的土地,他一个佃农,除了种地又不会别的,拖家带口,自然要设法。但这兄弟两个年富力强,又自称曾经在酒楼帮厨过,那就不是庄稼人。大水虽然淹了江南,但对城里的影响却有限。或者就算影响很大,想换个地方做工,也大可在湖州周围的城中去寻,何必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 最重要的是,自己这里才要找厨子或者愿意学厨的人,这难民的队伍里就正好有两个,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 清薇自己在这方面就是个高手,自然不会掉以轻心,真的相信这只是巧合。 不过她还是把人留下了。 华氏这里,清薇只简单说自己院子里需要个照看的人,因为她本人没什么顾虑,也就没有多说。 然后清薇让赵家兄弟跟着刘老黑和姚老八去安顿这些灾民们,又让华氏上了马车,调头回京城。刘嫂子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精神也振奋起来,拉着华氏说话,打听她从前的事。华氏很显然经历过许多,也不是木讷寡言的性子,两人说得十分热闹。 清薇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事情很顺利,但她心里却不见多高兴。 回到京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清薇和华氏下了车,碧月听见响动,过来开门,见是清薇,不由道,“姐姐这是去了哪里?这半晌才回来。若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了。” 虽然马车上有遮挡,但在外头待了一天,清薇还是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她搓了搓手,一边招呼华氏进门,一边道,“去了一趟石台县。” 碧月闻言不由大惊,但看了华氏一眼,也没有多问,只是道,“这是姐姐从石台县带回来的人?” “是。这是华氏。”清薇道,“开了年,咱们都要忙起来了,家里的事总要有人打理,不好都让你来做。”从碧月来了之后,她手脚勤快,每天早起晚睡,院子里都是她在收拾,有时一并连下厨都不要清薇动手了。清薇想着不能一直如此,因此这次带了华氏回来,倒是正好。又对华氏道,“这是我妹妹,姓秦。” “秦姑娘。”华氏连忙过来见礼,碧月让了一回,才说,“我烧了水,姐姐先去沐浴吧。在外头走了那么久,身上都是寒气,莫染了风寒。” 清薇点头应了,让碧月招呼华氏,自去准备。等她沐浴出来,又翻出了自己之前出摊的衣裳,让华氏也去清洗一番。毕竟在外头奔波流浪了不知多久,不打理一下,也着实不大像样。想来华氏自己也是这样想,所以之前碧月让她进屋, 她却始终只在廊下站着。 沐浴过后,大家进屋分别坐了。碧月方才已经问过华氏的事,这会儿便问清薇,“姐姐看,安排她住在哪里合适?” 清薇这个院子不大,只有一进五间屋子。右边额外搭了一个厨房,厨房外是水井,后面靠着墙,就是赵瑾之常常爬的那个。左边则是单起的杂物间,前头的角落里是茅厕。 原本清薇和碧月一个住左边一个住右边,中间的厅堂摆了饭桌,正好合适。这会儿华氏来了,倒不好安排。清薇道,“让她在我这外头就一下便是。只这里没有床,这会儿木匠也不出工,今晚现在榻上将就一宿,明儿问问刘嫂子他们家里有没有多余的。” 华氏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们无需费心,我瞧外头有个杂物间,在那里将就一番便是。” 清薇眯了眯眼睛,笑道,“这怎么行?让人知道了,没得说我们苛待你。又不是没有屋子,怎能住在杂物间?”见华氏嗫嚅着,似乎还要说话,便道,“不必多说,就这么定了。” 当下清薇和碧月收拾出了被褥,交给华氏自去安置。清薇这边两间屋子,里间是她的住处,外间原本堆了不少东西,偶尔得闲也在这里做做针线什么的,都得搬进里屋去。如此忙乱了一阵,又想起还没吃东西。 这回华氏拦住两人,自己去了厨下。碧月跟过去指点了她各样东西放在何处,转回来见清薇站在门口,便道,“姐姐怎么不进屋,站在这里吹风?” “今年怕是不会有大雪了。”清薇有些担忧的道。 “过了年天气渐渐转暖,想来是如此。”碧月也明白清薇的担忧:虽说冬雪太大,往往总会冻坏了人畜,但有雪水滋润土地,来年春天的收成自然更好。尤其是已经种下去的冬小麦,北方俗有“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民谚,不下雪,地里的收成就不好说了。再说,每年春天冬雪融化,河流解冻,河里的水位都会上涨,正好用于春耕。可不下雪,水从哪里来?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碧月脑子里转了一圈,便抛下了,问清薇,“石台县那里的情形如何?” “不算太糟。”清薇道,“想来他们想要的无非是个声势。人不算多,而且能走到这里,也算是有些条理,要安置也不难。” 只要虞景派下去的别是个草包或者包藏祸心的,连这些人都安抚不住,激起民变,那么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 碧月又问,“姐姐怎么想起要带人回 来了?” 清薇道,“不单是他,还有几个,不过这会儿还在石台县,没有过来。你也知道我店里总要用人,正好碰见了,且先带回来看看。” 碧月不由皱眉,“可是依姐姐所说,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么这群人之中必然有对方的探子,焉知不会就是他们?” “正因如此,才要把人留下。”清薇道,“他们不动便罢了,若是动了,自然便能知道是谁在后面从中作梗。明面上的敌人,总好过暗地里放冷箭的。” “可是这样一来,姐姐身边就不安全了。”碧月不赞同的道。 清薇朝她一笑,“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万全之策,总有人要承担风险。我或是旁人,并没有区别。我能做的也不多,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碧月便沉默了。清薇这个姿态,与其说是做给她看,不如说是做给宫里的陛下看。陛下对她还有疑心,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这种时候,清薇自然不能退,不但不能退,还必须要抢上前去表现,好让陛下释了这份疑心。 所以碧月又怎能开口阻拦? 刘老黑带着姚老八一家和赵家兄弟回来的那日,正好是破五。 姚老八的媳妇看上去文文弱弱,但打扮还算干净,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依在她身侧,怯生生的看着清薇。想来姚老八的确有些能力,这一路上还能将妻子和孩子照顾得妥帖,并没有受多少罪。 不过这在逃难途中,本身就是不太正常的。尤其是小孩子,清薇回忆那天的难民队伍里,几乎没有看到小孩子,不知是夭折了,还是有别的缘故。 清薇的院子小,这么些人站进来,顿时有满满当当之感。她想了想,索性直接把人领到了店铺那边。 这里虽然还未曾完工,但大致上已经有了个模样。外面是三层的门楼,空出了挂牌匾的地方。进了门楼,里头还是空荡荡的。穿过大厅,便进入了中庭。这里是整个酒楼目前唯一完工的地方。毕竟花木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复苏,所以过年前就已经弄好了。 中庭地方不大,却堆山叠石、极尽其妙,将江南园林的精巧婉转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还挖了个池子,引了活水来,在里面养上几十尾红鲤鱼。两侧则有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往花厅,那边只用木质的镂空的墙壁隔断,外面看不真切,从里面却能欣赏外头的景致。冬日里在这里围炉赏雪,乃是不二之选。 花厅与后面的屋子之间相连的地方 ,有两间小小罩房,本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但清薇不住在这里,自然用不上,之前就让人清理出来,正好安排姚老八一家和赵家兄弟入住,还可以看着店里。 “明日工匠就要来开工了,咱们的店装好之前,你们就先在这里帮忙,把情况摸透了。至于到底做什么,开业之后再作安排。”清薇道。 “姑娘上回不是说要人帮厨?”赵二急了。 清薇道,“自然是要的,但究竟合不合适,还得到时候试过了才晓得。若你们兄弟不满意这个安排,这会儿离开也行。朝廷已经开始安顿难民,我让人送你们回去,和那边打声招呼,什么影响都不会有。” 赵二就不说话了。 把人安顿好之后,清薇叫了刘老黑来单独说话。她安排这人跟姚老八和赵家兄弟一起,既是为了安顿难民,也是为了摸一下这些人的底细。他们自己或许不想说,但这些难民一路走过来,肯定多少都会知道一点,多打听多问,自然也能够拼凑出一部分真相来。 而事情也的确如清薇所想,并不简单。 姚老八的能力毋庸置疑,依刘老黑看,不像是个单纯的佃农。他的媳妇似乎也被他照顾得很好,除了孩子,什么都不用管。因为私底下说话,刘老黑也没有避讳,含糊的说怀疑是姚老八拐了地主家的女儿私奔之类。 估计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在,才会索性直接逃到京城来。 至于赵家兄弟,就有意思了。听说他们老家的父母已经病故了,就是为了给父母看病,卖了田地房屋,还欠了一屁股债,只能在城里做工还债。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这是逃难的队伍,似乎以为是外地人来招工,大概既想赚钱,又想甩脱一身的债务,所以就跟着来了。队伍里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后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一部分自己走了,留在途径的州县讨生活,但还有一小部分听说要去京城,就继续留下来。 反正是讨生活,在哪里不是一样?再说天子脚下,也许日子会更好过些。 “所以,他们一早就知道要来京城?不是逃难吗?”清薇听到这里,不由问道。 刘老黑道,“说是随口说的话,若是朝廷不管,就走到京城去找皇帝做主什么的。这话说得多了,反正也没别的去处,索性就往京城来了。” “这话最开始,是谁说出来的?”清薇问。 “这可问不出来,难民堆里乱糟糟的,谁也没心思去记这个。况且 这一路没了的也不在少数……着实问不出来。”刘老黑为难的道。 “罢了。”清薇说,“有这些消息也尽够了。有劳刘大哥替我跑这一趟,年都没过好。” “赵姑娘快别说这话,都是街坊邻里,互相帮衬罢了。你帮着我们的时候也不少,我们心里都记着呢!”刘老黑道。 …… 虽然这些人身上都还有些嫌疑,但清薇也必须承认,多了那么几个人之后,自己身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从前虽然小六子和壮儿也勉强能独当一面,但毕竟是孩子,许多事不好交代给他们,清薇要亲自盯着。现在姚老八和赵家兄弟都是见过世面的,许多事也知道该怎么办,清薇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好。 忙碌的日子易过,转眼就到了元宵节。 清薇给工匠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过节,自己则带着华氏和碧月过来,和其他人一起过节。 虽然只过了十天功夫,但工人们的动作很快,酒楼大致上已经装饰好了,只有要求比较高的雅间和三楼还没有弄完。后厨现在已经可以用了,只要再采买些炊具和食材即可。 清薇带着人出去采买东西。 还没走到西市,路上就被堵住了。等了半日也没有疏通,机灵的赵二连忙跑去打听消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有个大人物今日进京,因为搬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一时把道路给堵住了。得等他们搬完了才行。 “是个什么大人物?”周围被堵住的人太多,清薇并不能看见,因此随意问道。 然而赵二的回答,却让她眼神微微一凝。 “听说是什么平城尚庸,我听见旁边几个穿长衫的说什么天下文魁之类的,想来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赵二道。 清薇垂下头,掩去眸中的光芒,“果然是个大人物。那咱们就先等等吧。”清薇左右看了看,见旁边有一间茶楼,门脸虽不大,却有个二楼,还临着街,便转身往茶楼里走。 二楼窗边的位置已经坐满了,清薇叫了茶,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凝神一听,果然茶楼里说的都是这位尚先生的种种典故。 听说他带来的那么多东西,把道路都堵住了,其实全是一箱一箱的书。茶楼里不乏有人感慨,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怕天下的书,没有他没看过的。又有人提出,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大儒,朝廷为何不召他去做官? 其人望如此。 平城尚庸,他竟在这个时候上京了。 清薇越发清晰的意识到,现在的京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底下诸多暗流涌动,恐怕距离爆发的日子不远了。她无声的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场面,并没有让她觉得紧张担忧,恰恰相反,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涌动起来了。 必须要承认,她喜欢这种感觉。 掌控一切,尤其是这种大场面,大变化,坐看它的发生,然后在恰当的时候伸手轻轻一拨,最后的结果便可如己所愿。这种感觉太过美好,也太过让人沉溺。 从这个方面说,清薇的确是有野心的。 不过,她并不喜欢自己站到台前去,而是享受这种站在幕后掌控一切,但又不为人所知的感觉。野心与平淡,在清薇这里,结合得很好。当然,清薇也始终保持着理智,不让自己越过别人的底线,尤其是不越过皇帝的底线。 若不是涉及到了自己,她也不会贸然的去插手这些事情。 前面的路堵了两刻钟,才总算是通畅了。一行人出了茶楼,继续去菜市采购。没有人提起之前的那场小小变故,毕竟在他们眼中,这些大人物与自身并没有任何关系。 吃完了饭,眼看天色不早了,清薇,碧月和华氏三人便往回走。本来姚老八还要送,被清薇拦住了,让他带着妻儿上街去看看灯会,毕竟京城的灯会规模庞大,即便是富庶繁华的江南也未必能比得上。有赵大赵二兄弟帮忙,也不虞会照顾不好两个孩子。 这时候虽然还早,但看灯会的人已经出门了,大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虽然三人已经尽力避让,但还是免不了会被人挤攘。前面的路都寻了小巷子走,倒还勉强,但中间有一段路,是要顺着人流涌动的大街走,而且还是逆着人流。结果走了没多久,三人就被挤散了。 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一瞬间,清薇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担忧,正游目四顾时,就察觉到有人从自己身后贴了上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似乎是准备捂她的嘴。 电光火石之间,清薇甚至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手肘往后一撤,狠狠的撞上了后面那人,然后又捏住对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本来这里应该是把人往前一摔,但一来清薇甩不动这么个成年人,而来周围挤挤挨挨,也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最后的结果只是将对方手腕扯脱臼了。 第40章 波澜起伏 趁着那人吃痛松劲的功夫,清薇用力往前一挤,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在这种拥挤的人流之中,突然停下是很犯忌讳的事,大街上的人很多,许多人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往前走,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清薇及时躲开了,那人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离开原地,而是微微蜷缩着身体,忍耐疼痛。 实在是事情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他原以为对付清薇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然是手到擒来。尤其又是在人群之中,对方毫无防备。心中轻视,行动上自然也就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所以在清薇回击时,他非但没能及时作出反应,甚至精神都微微恍惚了一下。 就那么一个停顿的瞬间,他已经被人撞倒在地了。 这一倒,他就失去了站起来的机会。 无数双脚从他身上踩了过去,一开始他还能给点反应,但到了后来,就只能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要害,只求这些人赶紧离开。 但毕竟这种情况下,大家都看不清脚下的情况,没有人知道这里躺着一个人,大部分人毫无防备从这里走过时都会绊一下。有人很快维持住平衡走了过去,只在心里叫一声晦气,然后快步走开,但更多人则直接被他绊倒在地,同样也没有机会再爬起来。 人流被后面的人推挤着一路往前,那些倒下去的人便也跟那袭击者一样,被人从身上踩过的同时,摔倒的人也越来越多。 很快这条街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前面的人爬不起来,后面不知情的人还在努力往前挤。也许一部分人意识到了不对劲,想要停下,但总会被人流裹挟着。 清薇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看得并不分明。但她隐约猜到了。等到摔倒的人越来越多,造成拥堵时,便再无疑惑。上元这样的大节,街上的人太多,几乎每年都会出现踩踏事故。在宫中时,这也曾是御案上争吵最多的问题之一。 许多大臣认为大晚上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不踩踏,也会产生别的事故。——偷窃,拐卖,甚至意外的火灾都不止一次出现过。所以先帝在时,便有官员上书提议,应该效仿前朝设置宵禁,对百姓严加管理。 清薇小心的退到巷子里,冷静的思考此刻的情况。 那人是针对自己而来。 这一点清薇还是可以确定的。 而且绝不是惯常在这种热闹场合拐卖人口的那些人,因为对方出手虽然干脆利落,但却并不娴熟,否则也不会被清薇抓住机会了。所以这种事情,也许是头一次做。 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种假设,但都被清薇按捺下来了。她没有立刻离开,打算看看后续的发展。 身着铠甲的金吾卫不久之后就赶到了这里,将人群疏散。至于地上躺着的那些人,受伤比较轻的,就放他们离开,余下重伤者,有亲属在的,自然交给他们来领走,没有的就暂时带回金吾卫衙门,请大夫医治,明日再张榜让人来认领。 后面摔倒的人还好,几乎没什么大碍,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几个人,情况就很糟糕了。尤其是那个袭击清薇的人,已经彻底陷入昏迷,奄奄一息了。 眼见金吾卫朝着周围问是否有此人亲眷,清薇略略犹豫,才将手里的匕首重新收好,走了出来。 “回军爷的话,此人本与我同路。方才多亏他将我推开,我才未曾受伤。还望军爷把人交与我,请大夫为他医治。”清薇没有撒谎说这人是自己的亲人,毕竟虽然现场不能查证,但事后若追究起来,总是麻烦。索性实话实说。 金吾卫这一晚忙得脚不沾地,千头万绪正忙着,本来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听说有人肯领走,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何况清薇又塞过来一个荷包。 等金吾卫处理完这里,离开之后,清薇才请了两个路人,替自己抬着这人,又回了酒楼那里。 见清薇去而复返,众人都十分诧异。尤其她还带回来了一个人,清薇也没有说实话,将敷衍金吾卫的话又说了一遍,让赵二出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人瞧瞧。因为官府提早通知过,所以这一晚许多医馆都是不关门的,要找人倒也容易。 在这个过程中,清薇一直注意着众人的脸色。她敢在这时候回到这里来,自然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她的行踪虽然算不上隐秘,但如果对方是等在那里拦她的,那么她什么时候过来,什么时候走,总该心里有数。而这店里的人,就是唯一的知情者。 不过姚老八和赵家兄弟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他们本来也是要出门去耍,结果才走了没多远就遇到金吾卫巡街,说是前面出了踩踏事故,因为担心孩子,姚老八的娘子就要回来,赵大和赵二见状,索性也跟着回来了。 听说清薇就在现场,而且差一点被踩踏的人就是她,姚老八的娘子念了几声佛,其他人也都十分后怕的样子。 这里距离西市不算远,很快赵二就请了一个大夫过来。不过对方看上去很年轻,想来是医馆里太忙碌,有资历的老大夫都走不开。不过这位大夫看上去倒是有真功夫的,摸了脉之后,又将那人浑身上下都检查过,表情便凝重起来,待听他们说是踩踏事故中的伤者,脸色更是难看。 “这位病人乃是因为重压之下无法呼吸,这才晕厥。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需施针通气即可。然而他的肋骨断了一根,单从外表看,难以判断伤情。若只是肋骨断了也就罢了,只要续接好便无大碍。但若刺穿了内脏,尤其是心肺之属,恐怕就是神仙难救了!”最后,大夫沉着脸对众人道。 情况很严重,但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赌他的伤势。 清薇略略沉吟之后,眉头也皱了起来。大意了,她之前只想着把人拿到手中,也许可以问出点什么,就是问不出,也相当于拿住了一个人质,能让背后的人投鼠忌器,却不料此人伤得如此之重! 她脸色变换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让赵二将这位不敢贸然施针的大夫送走了。 “东家,可是有什么不妥?”姚老八这时候主动站出来问道。 清薇看了他一眼,然后视线又一一从赵大和姚老八的妻子许氏身上掠过。两个孩子因为年纪小,已经被打发去睡了。清薇的视线扫过,除了姚老八之外,另外两人都垂下了头。清薇这才道,“我实话同你们说,其实在街上时,这人本来是打算把我掳走,孰料被我挣脱,他自己倒被人群绊住,踩踏至此。” 几人都有些意外,毕竟他们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姚老八神色微变,很显然,虽然想不到清薇那么远,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有人要对付清薇,那么现在这个人在他们手里就棘手了。 他只略略迟疑,便道,“东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清薇道,“不管咱们请什么样的大夫,这个人怕是都活不成。若他死在咱们店里,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下其他人也不由大惊,许氏更是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这,这可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要找人才成。清薇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块玉佩,交给姚老八,问他,“京城的路可熟?” “只在东西二市附近转过。”到了陌生的地方,先熟悉环境是应有之义,姚老八也好,赵家兄弟也好,住过来之后,都在附近逛过。 只是店里还有事,所以他们不敢走远。 清薇点头,“足够了。你和赵大带着玉佩和这个人,去白玉坊赵相府上,求见老相爷,把玉佩和人交给他,可能做到?” 姚老八还没开口,赵大已伸过手来,接了玉佩,“能。” “这就行了。”清薇眉眼一动,露出了一个笑来,“就让我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在后面弄鬼!” 不知为何,姚老八和赵大明明乍逢变故,心里都没底,但看到清薇这个笑,心忽然就安定了不少。这些日子,已经足够他们看出来,这位新东家虽是女流之辈,但却不可小觑。不提别的,能在这里开这么一家酒楼,又怎会是普通人? 他们一路逃难过来,所遇到的事情不可尽数,无论眼界还是胆识都有所提高,这会儿虽然提着心,但还是答应着去了。 清薇这才叮嘱许氏关好门户去睡,然后自己再次出了门。 她得回长寿坊去。 碧月和华氏一早就回来了,正心神不宁的等着,尤其是听说街上发生了踩踏事故,更是急得差点儿倒回去寻人了。见了清薇,碧月忙迎上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细看了一边,也念了几声佛,“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清薇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慰,然后才转向站在不远处的华氏,“看见我好好的回来,是不是很惊讶?” 华氏眼光闪烁,却低着头不敢看她,“姑娘的话,我实在听不懂。” 清薇道,“能知道我行踪的人,无非这么几个。若没人往外通报消息,又怎么能正好在回来的路上被截住?我方才已经回过酒楼那边,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说明对此事不知情。若不是你,难道会是碧月?” 若不是遇上踩踏事故,那人当时追上来,势必是一场恶战。清薇自己力气不大,不能持久,若被堵在小巷子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人掳走。 碧月面色微微一变,三两步走过去抓住华氏,厉声道,“我姐姐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华氏并不知道酒楼那边后续的事,她的眼界也不足以支撑她去推断背后的局,只知道事情暴露了,自己被发现了。像她这种要害主家和恩人的人,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再被碧月这么一喝,立刻承受不住一般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几步。碧月见状,只得松了手。 “我不知道……”但华氏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不肯多说。 清薇上前一步道,“这 样子装得倒是挺像。但你能一路跟着逃难的队伍安安稳稳走到京城来,无论能力还是手段,都必定是一流。毕竟混乱之中,女子要自保,可要比男子困难许多。更何况,你非但能够自保,甚至可以左右难民们的心思,一路鼓动着大伙儿朝京城走。这般心性和城府,如今这一点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这般不安才是。” 这一回华氏是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向清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茫然和脆弱,余下的都是震惊,“你怎么知道?” 她自认隐藏得很好,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怀疑到她的身上。她甚至借助这些怀疑,除掉了几个比较敏锐,有可能看出自己问题的人。这一路安安稳稳,华氏心中自然也不是没有得意,此刻被人点破,又怎么可能不吃惊。 清薇道,“其他人会忽略你,不过因为你是女子。但我也是女子,所以我知道,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极致,尤其是面对一群对她不设防的男人。” 华氏表情微动,但大抵聪明的女子,多少都有些自负的心思,既然已经被人点出来了,再装傻也就没有一丝。 于是她收起了从来到清薇这里开始,就挂在脸上的卑微与小心,原本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沧桑的容色,忽然生动了起来。她看着清薇道,“有人说你聪颖过人,不输男儿,我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现下看来,却是我目光狭隘了。既然被你发现,要杀要剐都只能随你。不过,我什么都不会说,姑娘若想从我身上打听消息,恐怕要失望了。” 清薇没有理会她的话,直接绕过华氏,进了屋。 碧月见状,看了华氏一眼,也跟了上去。倒是华氏自己面色几番变化,最后还是咬牙跟了进去。毕竟这冬夜里站在院子里,西北风呼呼的刮着,没一会儿整个人就从里到外凉透了。若要离开,虽然清薇没有阻拦的意思,可黑灯瞎火的,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清薇问这番话,只是为了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她不需要从华氏这里问任何消息,因为华氏本人的存在,就已经将她需要的消息透露出来了。 也许难民的事情,是文官集团在背后推动,为了给皇帝施压,在朝堂上获得主动权。但会对自己动手的,却一定不是他们。清薇毕竟只是个宫女,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很难会注意到皇帝身边这样一个小人物。他们哪怕要跟后宫联络,也会选择如张芳总管之类的大太监去结交,而宫女毕竟是后宫的人。 不是经常进 出宫禁,对宫中的情形非常了解的人,不会知道她的特殊之处,更遑论对她下手。 所以甚至不需要再去猜。 现在清薇要做的是等,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行动,然后再据此作出应对。 碧月本来心里还有许多话要问,但进了屋,见清薇已经自顾自的铺床打算就寝了,只能退出去,见到华氏时,还多看了她两眼。然后不免在心里感叹,自己比不上清薇的地方,还有许多。 方才清薇一番话,证明她心里早就对华氏有所怀疑了,但同样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碧月本人对华氏却没什么疑心。不,也不能说没有疑心,毕竟是从外头带回来的人,所以她下意识的还是会心怀戒备,但就像清薇说的那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再厉害又能做什么?所以碧月虽然心有防备,但其实并不以为意。 事实证明,这种大意是致命的。 今日她要算计的是清薇,当时清薇警醒,这才能够平安回来。若那时被下手的人是自己,也许此刻早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么一想,心中不由泛出几分复杂的滋味。 小的时候,她对清薇当然是尊敬仰慕的,但随着年龄增长,学习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偶尔也不免会生出不忿的心思,想着自己比她,究竟差了哪里呢?这种比较的心思一出,就很难再平常心的继续亲密相处了。碧月不知道清薇是否发现了,但始终表现得像是毫不知情。这几年她追着清薇的脚步走,原以为自己至少已经有对抗她的能力,现在看来,却还是差得远。 有很多东西,是天生的,学不来的。 第二天一早,清薇来到酒楼时,就有官兵领着人过来,说是要找昨夜那人。跟在官兵身后,哭得快断气的妇人,据说是那人的妻子。因为有金吾卫和大夫作证人在这里,所以此刻便要命他们把人交出来。 姚老八和赵二拦在门口不让人进去,赵二一张嘴十分伶俐,一口咬定那人昨夜醒了就自己走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既没有证据,官兵还真不好在这里闹起来,毕竟,这里临近御街,而元宵节过,今日正是陛下和百官开衙的日子。昨夜的踩踏事故还没有解决掉,若又闹起来惊动了那边,倒不好交差了。 但是对方言辞之中,分明句句影射是他们把人藏起来了,或者索性就是直接弄死了,然后矢口否认。毕竟根据大夫的说法,昨夜那人伤得十分严重,不可能起来自己走掉。这番言论不能作为证据,却能引起周围 人的同情和议论,让大家偏向他们。 清薇见赵二一个人就稳住了局面,想了想,索性不去出面。反正没有证据,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无非是以后那女子经常过来闹腾罢了,但是不能伤筋动骨,想来对方也不会花费多少心思在这上头。 要防备的是别的方面。 清薇从旁边的巷子绕到后门,从这里进了酒楼。这里的门,原本是开给酒楼主人的家眷进出的。毕竟前头营业的时候,不方便女眷们进出。清薇也没有将这门堵上,预备留给店里的人走。 她转上了三楼,站在窗边将整件事情全都看在眼里,直到工匠们过来动工,而周围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逐渐散去,官兵也要回去忙自己的事,只剩下那个妇人在门口哭哭啼啼,这才下了楼,让许氏去把人叫进来。 这种事,还是更适合关起门来处置。 这妇人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倒也乖觉,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半个字都不说。清薇示意大家去做自己的事,自己坐在那里听了半天的哭声,面上也不见烦躁。最终那女子忍不住了,扑到清薇脚边,“求求你们饶了他吧,姑娘行行好,我给你做牛做马,你饶了他吧……” 看来真是那人的妻子。 清薇抬手把人扶起来,问了她的姓氏,又问她丈夫姓甚名谁,在何处当差,这女人含含糊糊,但还是透露出了一点消息,男人本是在庆王府当差的。虽然只是个普通侍卫,但也对普通小民来说,算得上是极好的前程了。他也是与庆王府的某位管家有点转折亲,托了好多遍关系才求来的。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可怜的女子并不知情,只知道昨夜丈夫没有回家,今早就有官差来告诉她,丈夫被人群踩踏,生死不知,又带着她到这里来找人。 庆王府。 清薇琢磨着这三个字,果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 能进出宫禁,知道自己存在的,无非是皇室宗亲。而这其中,皇帝那三位野心勃勃的皇叔,嫌疑最大。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清薇便立刻猜到,不管自己请什么样的大夫,那人都只会被治死,然后等这些人闹上门来,她便是百口莫辩,说不得还要吃人命官司。再往后会如何,就得看对方想要什么,而她又配不配合了。 所以清薇索性把人送走,虽然深陷麻烦之中,但毕竟也只是麻烦而已。 但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开始。 这一日大朝,不等皇帝针对昨夜的踩踏事故发怒,与此事相关的朝臣便自动站出来请罪,个个都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虞景见此情景,憋在心里的气自然也就发不出来了。但他才开口安抚了几句,就又有大臣站出来,就是重提,说是要重开宵禁,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往后越是这等热闹的年节,街市上的管制就要越是严格,如此才能确保百姓们的安全。 十几个官员,引经据典,你一言我一句,竟将这件事说得严重非常,好像不开宵禁,整个大魏就到处都是男盗女娼,明日就要亡国灭种,听得虞景一肚子火气。 “若依诸位所言,当初高祖皇帝解除宵禁,却是错的了?”他坐直了身体,慢慢的问出了这句话。 于是大臣们不说话了。 但这并不是他们心悦诚服,而是用沉默来表示反对。谁也不敢说高祖皇帝有错,但眼下这个机会,他们却都不愿意错过。 终于,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息怒,臣等并无此意。” “好个并无此意!”虞景甩开袖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此事不必再提!” “陛下!”见他竟打算就这样退朝,刚刚走马上任的尚书右仆射赵定方不得不站了出来。若真让虞景这么走了,那他这个皇帝,势必会在朝臣心中留下暴躁易怒,骄狂任性一类的评语。那些原本打算中立的臣子,只怕也要另作打算了。 赵家已经站在虞景这一侧,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虞景听到他的声音,果然站住了脚步。大约是为了给这位自己任命的臣子一点面子,他平息了一下怒气,才开口问,“赵卿还有事要奏?” 赵定方原本只是希望虞景冷静下来,其实并没有事情要启奏。但这时候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是这虽然只是个借口,但也得有根有据才行,急切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件事,他忙道,“不知陛下是否听闻,昨日平城尚庸入京之事?臣以为,此等饱学之士,陛下当下旨征辟,不使人才失于山野。” 第41章 山雨欲来 朝廷取士的方式是科举,但有很多时候,某些特殊的人才很难用科举来招揽,他们或是所擅长的东西不在科举系统之中,或是个人身份已不适合再去参加科举,又或是自身无心仕宦。而对这些人,朝廷当然也有自己的处理办法。 对前面两种人,会赐给出身和官职。不过,这种赐给的出身,只有一个名义,并不为正统士人所接受。而最后这种,往往都是天下名士,朝廷自然也不好摆出高姿态,所以必须要以求贤若渴的姿态,由皇帝亲自下旨征辟。 这种征辟,对方可以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一旦接受,往往就能得到高官厚禄,而若是拒绝,皇帝也不会不高兴,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隐士高人,朝廷自然要彰显自己的气度。甚至英明的帝王非但不会生气,还要隔三差五就下一道诏书。人来了,说明他是盛世英主,让贤士投奔,不来,也说明他这位君主求贤若渴,成就一段佳话。 而对被征辟的人来说,来自朝廷的征召,当然也是他提升自身名望的好机会。若能连续几次拒绝,那就当真是士林称赞的高德之士了。而大部分人不可能真的对仕宦毫无野心,等到声望积攒得足够了,携着这等威势入朝,就算朝中诸公也要礼让三分,立刻便能够掌握权力。 所以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作养望。 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东晋谢安。他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东山,与王羲之、许询等同为名士的好友游山玩水,教育子弟,多次拒绝朝廷征辟。直到谢氏族人凋零,而桓温上位,这才接受征召,任征西司马。这就是成语东山再起的来源。 而尚庸既然把一个古文运动弄得轰轰烈烈,又千里迢迢从平城上京,赵定方当然不会相信他只是单纯的前来宣扬自己的学术思想,而对入朝没有半点想法。 人既然来了,想来不几日,自然就会有人上书,让皇帝征辟此人。所以这时候急切之间,将此事拉出来做为借口,赵定方自觉没有任何问题。 他当然也知道,尚庸与吏部尚书向彦诚关系颇密,自己顶替向彦诚进入尚书阁,现在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是有些尴尬的。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赵定方自觉问心无愧,对这件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想法。 虞景经过这么一缓和,也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就这样退朝。既然赵定方将梯子递过来了,他自然也就踩了上去,“此言有理,那就依卿所奏。尚书阁这边拟个折子递上来吧。” 借 着说话的机会,他又走回去重新坐下。等赵定方应声退下,虞景已经恢复了平静,扫了一眼朝臣,才问,“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又有官员出来奏禀了几件事。等他们都说完了,虞景才再次站起来,“朕前几日听说了一个笑话,说是去年江南水患的难民,如今已经走到了京城门口,就停留在石台县。更有意思的是,朕派人过去之后,竟发现石台县附近真有数千难民聚集!而这件事,你们送上来的奏折之中,半个字都不曾提到!” 他说着用力一掌拍在御案上,“我泱泱大魏,满朝上下数千官员,沿途三十几个州县,竟无一人察觉到到这些难民的行踪?诸卿,你们告诉朕,这一路上的土地还是不是我大魏疆土!这些人还是不是我大魏的官员!这朝廷,还是不是大魏的朝廷!” 帝王一怒,所有参加早朝的官员们连忙在尚书阁几位宰辅的带领下跪了下去,“臣等有罪,陛下息怒!” “有罪?那倒是说说,你们有什么罪?是失职不查,还是……欺君罔上?!”虞景盯着地上跪着的人,最后四个字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他当然知道,明火执仗的跟朝臣对立,对自己没有好处。但虞景从来不是虚与委蛇的人,让他去忍耐和周旋,倒不如这样痛痛快快。但他之所以此刻发作,并不单是因为难民的事,更是因为到这时候,他心里也多少有些回过味来了,今日这样的场面,怕是早有预谋。 昨夜的踩踏事故也好,之前的难民也好,都是早就协商好的。 并不固定要用哪一件事来发难,他的臣子们这般空前的团结联络,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他这个皇帝狠狠的压下去,在朝政上取得主动权,维持治文年间的旧例。如果实在没有意外事件让他们发作,他们也许还会人为的制造出这样的事故来! 让虞景怎么能不怒? 既然如此,他索性先撤掉这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让大家都装不下去。 这就是虞景的风格。大臣们对他不满意,实际上虞景对他们也没有多满意,大不了就是将此刻的局面彻底颠覆,从头来过,打造一个符合他心意的朝廷。这其中当然有风险和种种困难,但虞景享受的就是这种挑战。 而且这种做法虽然冒险,但效果也是极好的。至少这些朝臣的态度,可以试出四五成。而他展露出自己的实力,也能让原本就支持他的人安心,让观望的朝臣及早做出选择。这样一来,局势反倒会变得明晰许多,至少不会是乱糟糟 什么都看不清楚。 所以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心气倒是彻底平复了下来,等着下面的朝臣答复。 但他那个问题实在是太过诛心,谁也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是要承认自己失察,还是要承认自己欺君? 尚书令崔绍不着痕迹的转头去看赵定方,希望他能再次站出来平息皇帝的怒火。毕竟他是陛下自己定的人选,方才也证明了,他的话陛下能听得进去。 但赵定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所觉,老老实实的跪在原地,一点要开口的想法都没有。 最后,崔绍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周旋了一番,好容易将这件事搪塞过去,退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裳都汗湿了。 眼前这位陛下,与文皇帝的风格截然不同,这一点,崔绍算是领教过了。他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水,领着同僚们回到尚书阁,心里开始思量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一次联合发难,他身为尚书令,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何况得益最大的也是自己,所以崔绍在这之前,心思还是很坚定的。但经过今日之事后,他心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哪朝哪代,其实也不存在什么旧例不旧例的,大臣强势而君王弱势,自然相权就会膨胀,足以与皇权分庭抗礼。而弱势君王强势起来,识时务的大臣们也会保持低调,不去硬抗。 纵观文帝一朝,其实天纵奇才的尚书令也就那么一个,就是赵训。他不但压住了文帝,甚至也压住了伺候尚书台历任官员,在他的映衬之下,其他人都显得黯然失色。之后的权力更迭,往往都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多半都是论资排辈,挨个上去。 崔绍自己也是如此。 他心里当然也有对权力的渴望,但明知事不可为,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跟赵训的差距,确定自己不可能像他那样强势的压制住一位帝王,便会自然而然生出退缩之念。 但是这退也要退得有技巧,否则便会引来士林一片骂声,说他阿附皇权。对于一位尚书令来说,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对于其他事情崔绍自然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在赵定方过来询问对尚庸的征辟诏书该怎么写时,他也只是摆摆手,让他自行决定。 赵定方看尚书令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好去找其他三位同僚商议。但遗憾的是,每个人似乎都有事情要忙,将事情推到了他的身上。按照他们的说法,反正是 你举荐了尚庸,定什么官职自然也由你决定。 赵定方从同僚们的态度里察觉出了不妥。 虽然他站在皇帝那一边,就注定了大家立场不同,决定也不同。但毕竟站在这个位置,表面上是不会让关系受到影响的,在一些不涉及对立的问题上,更是能够精诚合作。这便是政治。可这一次,大家推诿的态度都很明显。 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是赵定方举荐了尚庸,那么这个人就跟他绑在一起了,往后如果他为官当政时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赵定方也要一并受到斥责。所以其他人的态度,让赵定方产生了一种糟糕的预感。 ——就像他们都知道尚庸会出问题,所以干脆不去插手。 赵定方略略迟疑片刻,便决定回家去请教老爷子,再做决定。 …… 赵定方回来的时候,清薇正在跟老爷子说话。 上回让人把那个袭击自己的人送到老爷子这里来,清薇自然也要过来问问情况,再决定后续该如何处置。 两人也谈起了京城最近发生的事,都意识到这是山雨欲来的先兆,朝堂乃至京城,很快就不会再这么平静了。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局势乱了也未必是坏事,反正他们只要在适当的时候伸手推一把,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 这世上没什么新鲜事,现在的这些争斗,以前也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少。所以惶恐担忧都没有用,怎么在争斗之中取得利益的最大化,或者怎么借助这种争斗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重要的。 也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应该做的事。 不过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彼此都不肯坦诚的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也只是在这种交谈之中,大约的估摸一下对方的底线,顺便确定两人的目的并没有矛盾之处罢了。 最后话题来到了尚庸身上。 赵训叹气,“虽然尚庸迟早会来,我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只怕背后也有人推动。”清薇笑着喝了一口茶,“老爷子不妨猜一猜,这背后是什么人?” “吏部尚书向彦诚一向与尚庸关系密切,在朝臣之中,也是最为支持古文运动者。前番入阁之事泡了汤,想找个帮手,也是理所当然。尚书阁里的几位朝臣手掌大权,不希望皇帝过多干涉朝政,想保留治文间的旧例,与古文运动倒也相互呼应。” 老爷子有理有据的分析完了,然后话锋一转 ,“京城最近乱糟糟的,不少有心之人,只怕也免不了浑水摸鱼,也跟着搞出一两个小动作。不过蛇鼠之辈,难成大器。” “话虽如此,这个时候冒出来,毕竟是个麻烦。”清薇道。显然也是赞成赵训的判断的。 清薇是早知道实情,而那个袭击者既然在赵训这里,他知道些什么,也就不奇怪了。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几位叔王是皇帝最头疼的存在,能够用这样轻慢的语气提起他们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 毕竟还是有些忌讳,所以一带而过之后,赵训重新回到尚庸的问题上来,“年前我就说过,此人恐怕会对朝堂造成影响。此番他进了京,朝廷征辟是一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会许给他什么位置。但不论如何,他既然有心思入朝,只怕是拦不住的。” “这倒未必……”清薇才说了个开头,就有家仆过来,说是老爷回来了,要来拜见。 赵训和清薇对视一眼,清薇起身道,“那我先回避吧。” 赵训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屏风,“你就往后面坐坐便是。即便是朝堂上的事,想来于你也不会是机密。何必多此一举?回头咱们再继续说话。这一阵你的摊子不开了,我连个说话的去处都没有,好不憋闷!” 清薇便真的搬了椅子,在屏风后面坐了。不一时赵定方便走了进来,先规规矩矩的给父亲问了安,然后又问今日饮食起居等事,问得非常详细。屏风后的清薇听得不由微笑,总算有些明白赵老爷子为什么不耐烦跟这个儿子说话了。 话说不到一起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以老爷子的脾性,说到兴头上,拍桌子瞪眼都是等闲,赵定方如此方正的性子,到时候他若来一句“父亲息怒,气大伤身”,甚或直接跪下劝谏,那多扫兴? 也不知道赵训这样的性子,如何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赵定方自己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并没有废话,例行问候结束之后,便直接将今日朝堂上所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赵训听完之后,久久无言。 他刚才还跟清薇说,尚庸入朝之事,恐怕无可避免。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自家儿子提出来的,而且还问计问到自己这里来了。 这种感觉过分玄妙,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这沉默让赵定方有些不安了,“父亲,可是此事不妥?” “你可知尚庸入 朝之后会如何?”赵训想了想,问。 这赵定方自然是想过的,“他是古文运动之首,想来入朝之后,也会不遗余力推而广之。但他是当世大儒,仰慕者遍及天下,京中也有不少。入朝之事,只在迟早罢了。就是朝廷不征辟,他只要在京城开馆讲学,一样能够将这种风气带动起来。倒是入朝之后,行事反倒有所顾忌。” 毕竟有了官身,就不方便再开馆讲学了。私底下收几个底子没问题,但这种事情,在朝堂上是很受忌讳的的。所以对尚庸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得到皇帝的支持,自上而下的推动自己的理念。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理念很微妙,绝不符合此时的虞景心中所求,所以不作此想罢了。 在赵定方看来,一味的排斥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如将尚庸纳入体系之中。这也是他之前会开口提议的原因之一。只是之后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心里又不免迟疑。 “你既然连这些大道理都能说出来,如何又拿不定主意?”赵训问。 赵定方道,“儿子惭愧,只是觉得同僚辈态度有异,怕有未曾顾虑周全之处,因此才来请父亲指教。” 赵训想了想,问,“你原本预备给他什么职位?” “他既是当世大儒,又广收门徒,儿子想,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都可。”赵定方回答。 “只怕他不肯屈就。”赵训道。 这两个位置自然都算不得低,但尚庸费尽心思,不走仕途而选择在野养望,为的可不止是入朝任这样几乎没什么影响力的官职。 赵定方道,“朝廷征辟贤良,一向都会再三推辞,不断提高官职封赏,若一开始就定得太高,往后又当如何?” “榆木脑袋!”赵训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你当真想让尚庸入朝?” 赵定方不说话。打从心底里,他是不希望的,但这话与他的本性不符,所以他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来,面上还露出几分惭愧和汗颜。 这一瞬间,赵训心里有跟清薇一样的念头:我赵训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朝廷征辟名士,只是以示态度。”最后,他只能直接道,“你只需给出最大的诚意,至于接不接受,就是尚庸的事了。” 赵定方这才恍悟。如果直接给他一个品阶高身份重的要职,那么为难的就不是朝廷,而是尚庸了。那么高的位置,若是尚庸一次就接受,未免显得太过急切,有失 名士风范。好像他进京就是为了做官,迫不及待,如此天下人的评价自然会降低。 而若是拒绝呢,朝廷不可能再给出更高的封赏,那就是尚庸自己的选择。他虽然仍旧保有美名,其实却是有苦说不出。 端看他更想要什么了。 这是不走寻常路,其实赵定方也是会被人所诟病的。但他毕竟是想提携尚庸的意思,说成求贤若渴,谁也不能说什么。反正赵定方一贯的不会办事,谁也没有指望他能做出漂亮的事情来。 既然心里有了结论,接下来的问题,就不需要再询问赵训了,否则赵定方这数十年的官也算白当了。于是他很快就起身告退了。 清薇等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转出来,赞叹道,“恭喜赵相爷,天兴赵氏。” “胡说什么?这话我们赵家可担不起。”赵训轻斥了一句,但面上却含着笑意,显然对赵定方满意之极。 “赵氏人才济济,难道不该恭喜吗?”清薇道。 赵训摇头,“到底差了几分。” “不过是没有经验罢了。”清薇说,“规则之内,谁又会比谁差多少?这一步既走出去了,往后自然就容易多了。” 她以前只听过评价,对赵定方的印象也是平板的几个词语,现在亲眼见到了,倒觉得十分有趣。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们的行为难以预料,总能给人以惊喜。 …… 赵定方自己在书房里思索了半夜,终于写好奏折,第二日便直接递给了皇帝。 反正之前同僚们都表示过此事由他全权负责,他索性也就不特意通知他们了。而虞景看到这份奏折,只略略沉默,便提笔写了个准字。他甚至没让翰林院来起草诏书,直接自己口述,让赵定方秉笔书就,加盖印章,然后直接送出宫去了。 不过颁旨之人还是得经过尚书阁选人。这一次赵定方没有插手,反正圣旨已经封了,不可能半路拆开。 圣旨颁下,虞景也有种出了一口气的感觉,看着赵定方就更满意了。再想想还在西南打仗的赵瑾之,顿觉赵家都是忠臣良将,十分难得。难怪先帝在时,时常提起赵相,颇多感慨,还数次让他以礼待之。 这么一想,不免开口问了几句赵训身体是否还康健之类,让赵定方又惊又喜。一时间君臣和睦,气氛都轻松了许多。 这里君臣和乐,那边接到圣旨的尚庸简直心绞痛。 皇 帝这是什么意思?若说不是诚心征辟,但礼部尚书这个位置简直高得尚庸自己都没有想过;可若说是有心征辟,为何不比照先例,给自己至少两三次推辞的余地,然后再入朝,岂不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二叔:好处都是你的,想什么美事呢? 以及明天一定要把男主放出来,就算加字数也要写到,给自己立个小旗子先【努力微笑】 第42章 正在今日 可能包括给他出主意的老爷子在内,都没想到赵定方会直接定下礼部尚书一职。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高品阶的官职,除非是不需要管事的闲职,否则通常来说,不会空置太久。礼部身为六部之一,长官自然担得起肱骨之臣的称谓,国之重臣,自然不会一直空悬。如果不是原本的礼部尚书赵定方晋升为尚书右仆射,而之后就是过年,没来得及推选出接任的人选,这个位置根本不可能空着。 所以他推荐皇帝征辟尚庸为礼部尚书,自然也是合情合理。尤其尚庸本人也是精通礼仪、喜爱教导提携后背的大儒,简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职位了。 但尚庸最后还是没有接受。 他这一次进京,并不只是自己一人之事。背后推动此事的人,看重的就是他名满天下,如果这个时候就接受朝廷征辟,那么他在士林的声望肯定会陡然锐减。 那些士子可不会管礼部尚书这个职位有多高,他们只会说尚庸连一次礼节性的推辞都没有,就迫不及待的做了朝廷的官,令人失望。 尚庸是大儒不错,但此时的大儒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家为学术之争,彼此争锋相对,关系本来也不好。何况礼部尚书的高官厚禄也令人眼红。朝廷赠他这个官职,想来就不可能再以这样的礼遇征召旁人,如此岂不是说其他人凭空比他矮了一头?他们肯定不能容忍这种结果出现,所以一旦尚庸身上出现瑕疵,肯定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所以对他来说,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心中火焚一样的憋闷和难受。 他如果真是不慕名利的人,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来京城,就是来做官的,却眼睁睁看着官职与自己擦肩而过,心中怎么能不急? 毕竟礼部尚书再往上,就是尚书阁的五位相公了。莫说尚庸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儒生,就是诸葛再世,谋圣重出,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得到这样的位置。而朝廷拿不出更高的官职征辟他,自然就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好友向彦诚为他出主意,“为今之计,尚兄只能在京中开馆讲学,宣扬自己的理念了。京中不少年轻士子都对古文运动颇感兴趣,知道尚兄来了京城,都递了帖子等着拜望,其中不乏能力卓绝者。尚兄用心教导,异日这些人入朝为官,未必不能继续推进尚兄的学说和理念。届时天下人再提起尚兄,也只有夸赞的话。” 道理尚庸 当然都懂,但是十几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但这话又不能对向彦诚说,他只能摆开笑脸,将此事敷衍过去。 讲学肯定是要讲的,但怎么讲,对谁讲,便是可商榷之处了。这些事,尚庸也不能自己做主,还得跟背后的人商量之后才能定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新的消息:尚书令崔绍称病不朝! 这才刚刚开年,他这个新上任的尚书令就称病不朝,是什么意思,有心人都一清二楚。之前百官联合起来发难,崔绍作为百官之长,在其中肯定发挥了很多作用,估计是经过了昨日早朝之后,有了退缩之意,所以才会称病。 这并不是他真的病了,而是一种试探。试探皇帝,也试探同僚们。 对于这个消息,有人在心中暗骂他奸猾,也有人松了一口气,更有人因此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宫中更是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御医。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崔绍这是在装病的时候,御医回宫之后,皇帝一连赐下好多药材,又命御医常驻崔府,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崔绍竟然是真的病了! 这就不是试探,而是已经做出决定了。没见皇帝现在的态度吗?等这位崔相病好了,恐怕就要彻底站在皇帝这一边了! 御街南侧,清薇尚未修建好开业的酒楼三层。 赵训打量着这屋子里的布置:靠窗的地方是一张软榻,上面铺着深色的褥子。窗户紧闭,垂着厚厚的帘子,显得十分暖和。想来到了夏天,这些东西撤下,这里也可以清风徐来,溽暑不侵。榻前摆了桌椅,大约是用来待客的。再往南是一套矮柜,柜子上搁了两只梅瓶,瓶中插着新鲜梅枝,暗香浮动。上方则挂着九九消寒图,已经涂了大半。矮柜旁边便是一道落地屏风,上面绣的是湖光山色,屋子里的空间其实并不大,但见了这屏风,便陡觉视线一阔。屏风后面的东西便看不见了。 因为是冬日,屋子里烧着炭盆,暖融融的,赵训穿着冬天的大衣裳,就进门站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觉得身上发汗了。 他将大衣裳解下来,挂在门边的架子上,这才对清薇道,“这地方不错。” 说完之后,直接走过去,不客气的往榻上一坐。这褥子不知用什么做的,非常柔软,一坐下整个人便陷了进去,身体自然的往后一靠,舒服极了!赵训索性不起来了,就这么靠着道,“有这好地方,也不早知会我一声,这些日子在家中枯坐,十分无趣。” 言下之意,往后怕是要常来了。 清薇哭笑不得,“我这里还没开门做生意呢。就是这屋子,也是这两日才弄好的。”说着拉开椅子坐了,问,“老爷子怎么想着今儿过来了?” “朝中又有了新消息,来找你说说话。”赵训道。人都有八卦的心理,听了什么新鲜事,总想找人分享,议论一番。就算是朝臣也不例外。不过朝中的消息,也不是对谁都能随便说的。以前赵训为官的时候,还能和同僚们说,赋闲在家之后,和也只能和儿孙们说一说。去年认识了清薇之后,她就成了赵训的讨论对象,现在听说了新消息,自然坐不住了。 清薇道,“我今儿一早就过来忙,还没听到外头的消息呢。出了什么事?” 以前在前边支摊子的时候,有什么消息,听客人们一说就知道了。这会儿酒楼没有开张,清薇的消息来源自然是比不上赵训的,也不意外。不过,如果不是大事,想来也不值得老爷子特意跑过来找自己说。 赵训道,“崔绍病了。”说着又强调,“是真病。听说是昨日夜里饮了几杯酒,受寒风一吹,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就病倒了。” 清薇沉默片刻,笑道,“他对自己倒能狠得下心。”昨日早朝还好端端的,今天就忽然重病得起不来了,若说只是意外,恐怕谁都不会相信。而如果一个人想让自己生病,肯定有的是办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得定这个决心的。 赵训道,“他的心思,我倒也能猜着几分。无非是明哲保身,一来向皇帝示弱,二来也可再观望一阵形势,两不得罪。” “两不得罪,就是两边都得罪了。”清薇道。往前冲的时候你不在,有好处了就像冒出来,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 “所以他只是想保存自身。好歹是个尚书令,他自己不上折子乞辞,又没有别的错处,就是陛下也难处置。”赵训颇为感叹的道。最多是到时候手里的权利被架空,但对崔绍来说,身家性命能保住,尚书令的位置能保住,也就足够了。 这种人不可与共事,但朝堂之上,还真少不了他。 清薇摇了摇头,没有再想崔绍的打算。她起身,打开了矮柜的一个抽屉,捧出了一个琉璃料器的瓶子,里面装着的是落花生。清薇将这瓶子放到桌上,又将烧红的炭盆挪了一个过来,将一个特制的铁丝网架在炭盆上,然后从瓶子里取出花生,一粒一粒摆在铁丝网上。 几乎是立刻,屋子里就立刻被 火烧花生的香味充斥了。 一直半躺着的赵训忍不住坐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 “这生花生烤着吃别有一番滋味。”清薇道。 赵训不由点头,“我还没从军的时候,在家里就是种地,这落花生也种过。灶火烧过之后,土豆和花生埋在剩下来的火炭里,烤出来的滋味,那叫一个香!几十年来,我有时还能想起来。只是说也奇怪,如今再去吃,总没那个味儿了。” 他在家里也不是没有弄过,但弄完之后,就完全没有了吃的兴致,总觉得少了些意思。 清薇道,“老爷子如今怎么好跟十几岁的时候比?那时候一顿饭吃下去,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又饿了,这些能填肚子的东西,自然吃起来又香又甜。如今只是做个调剂,如何能吃出那种味道?再者当初想来还有亲友在侧,大家热热闹闹抢着吃,自然觉得有滋味。如今孤零零一个人,晚辈们都紧着你吃,也就没意思了。” 赵训闻言微微一怔,将看好了一粒花生抢过去剥开吃了,这才叹道,“真叫你说着了。我还有个兄弟,家里穷,所以从小,什么事都是我们两个争。他比我聪明,所以爹娘和我咬牙供了他去学堂里跟着先生念书。其实也没念几年,但……” 但已经足够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爹娘没了,在弟弟的鼓动下,两人索性背井离乡去参军,就选中了当时已经占领大半土地的大魏军。 那时豪气干云,总觉得前路一片坦途,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不在话下。 然而大魏还没有立国,只有脑子没有武力的弟弟,就死在了乱军之中,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 沉默了良久,赵训才勉强振作精神,笑道,“让你见笑了,人老了,就总免不了回忆当年。总觉得那些事才过去没多久,像是还在眼前似的,可一转眼就是几十年了。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您这么精神,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呢。”清薇道。 赵训摇了摇头,“年轻时想的那些东西,我如今都有了。也就是这些不成器的儿孙放不下,不然我就是现在闭眼,这辈子也值了。不过现在看来,儿孙们也该放他们自己出去闯,说不准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清薇知道他是因为赵定方的事心有所感,也不点破,转而道,“尚书令病了,想来其他人也该着急了。”一滩浑水的朝堂,形势也要逐渐明朗起来了。 谁是站在皇帝这边的,谁是观望的,谁是站在对立面的,很快就遮掩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陡然听得窗外一阵喧哗声,声势极大,闹哄哄的不怎么能听清。两人对视了一眼,清薇起身,将窗前的帘子掀开,支开窗户往外看。但见一骑绝尘,朝御街而去,已经只能看见背影了,但远远的还是能看到他手中旗幡模样的东西在风中飞扬。 清薇心下一动,身边的赵训已经道,“露布飞捷!” 声音沉稳有力,若是忽略掉有些不稳上扬的尾音,倒颇有一国宰辅的气度。 清薇转过头来,朝他道,“又要恭喜赵相爷了,佳讯频传,可不是天兴赵氏?”现在大魏边疆还算安宁,唯一的战事就是西南,露布飞捷,自然也只能来自这里。看来,赵瑾之在西南的行动非常顺利,想必不日就可班师回朝了。 “同喜同喜。”赵训也笑眯眯的朝清薇拱手。 这意思就太明显了。清薇面上有些发热,忙转过头,重新将窗户放下来,又合上帘子,等觉得脸上的热度不那么高了,才转回身来。不过这一转身,一阵焦糊的味道传进鼻子里,清薇“哎呀”了一声,连忙快步走回去,将铁丝网从炭盆上取了下来。 光顾着高兴,忘记火上还烤着花生了! 赵训见状,心里有了数。自家大孙子这个媳妇儿,已经有几分谱了。 再往下,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他这老头子就跟着瞎搀和就不合适了。老爷子当年也是在战乱之中结识了逃难的老太太,一来二去才彼此留了心。大儿媳妇林氏,更是赵定远自己挑的人。因此他对让年轻人稍微接触一下,并不排斥。 事实上大楚如今的风气大都如此。虽说讲究个门当户对和父母之命,但在一些方便的场合如各种宴会,在有父母亲人陪同的情况下,让年轻男女结识相处,他们也不会排斥。毕竟往后要过日子,还是要让孩子们自己喜欢才好。 这样想着,他施施然跟着走过去,在铁丝网上扒拉下来一个花生,剥开。因为还有一层壳,所以虽然外面烧糊了,但里面的花生却只是微微有些焦黄。赵训放进嘴里尝了一下,点头道,“火候正好。” …… 西南大捷的消息传回来,整个京城自然都跟着振奋了。 虽然还没开始打,大家就觉得这场仗并不困难,但毕竟已经好些年没有打过胜仗,还是十分值得高兴的。就连原本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而气氛沉闷的 朝堂,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虞景更是高兴。 去年他刚刚登基,什么事情都还没办,就遇上了江南水患,逼不得已甚至下了罪己诏。今年更是才刚开年,这些臣子们就不想让他好过,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时候,他迫切的需要一件事来转移一下视线,正好捷报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不早不晚,让他怎么能不高兴? 而且赵瑾之是他的人,打了胜仗,在朝堂乃至整个大魏的声望都会提升许多。对现在的虞景来说,等于是凭空多了一份助力。 虽然这助力暂时回不来。 所以在高兴过后,虞景颁下的第一道旨意,除了封赏之外,还让赵瑾之尽快班师回朝。无论什么时候,武力都是最具有震慑力的东西。哪怕现在京城中还有其他军队在,但虞景对他们却没有多少信任,当然还是赵瑾之尽快回来比较好。 而就在满城欢欣鼓舞的这一夜,尚书左仆射林海潮家中来了个神秘人。 对方进了门,直到见到林海潮当面,这才将兜帽取下,露出真容,朝林海潮笑道,“林相别来无恙否?” “薛贤弟请坐。”面对此人,位高权重的林海潮面上却不见任何骄矜之意,让了座,这才问道,“不知薛贤弟此次前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想为林兄指条明路罢了。”薛海说到这里,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厉声问道,“林相可知,自己已是危在旦夕?!” 林海潮的确是被这一声喝问惊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纵横家们惯用的伎俩,先从你最在意的问题上下手,震慑住之后,自然就任由他们摆弄了。跟市井间那些算命看相的人差不多,不过是诈他罢了。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所经历的事情自然不会少,因此在一惊之后,便平复下来,含笑问,“危从何来?” “从右边而来。”薛海道。 林海潮面色微微一变。这话看起来意味含糊,但落到他身上,指向就十分明确了。——他是尚书左仆射,官阶比尚书右仆射正好高半品,尚书阁中,自己的排位也在赵定方之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陛下眼中,只有赵定方,哪有尚书阁?就连尚书令崔绍都称病不朝,何况他这个尚书左仆射。 这本来就是林海潮自己的心病,此刻被人指出来,他在微微羞恼之后,心下却不由一动,看向薛海,“入朝为官,本来就会有沉浮起落,谈不上危。” “若林兄这样认为,那 就当是我多话了吧。”薛海闻言一笑,“只是如今尚书令称病在家,总得有个人担起他留下的事,陛下会将此事交给谁,自不必说。经此一事,崔大人失了圣心,三五年内只怕便会上书乞骸骨,届时,谁会成为新的尚书令?” “自然是按照排位,依次增补。”林海潮勉强笑道。 薛海点头,“的确如此。侍中李大人和中书令裴大人年事已高,想来最多十年,就该向林兄说一句恭喜了。” 听到这句话,林海潮面色不由一沉。 这话才真正触到了他的心病。在尚书阁五个人之中,排在他前面的三个,年龄都差不多,比林海潮大了十来岁,如今早过了花甲之龄,这尚书阁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了。论资排辈,到时候合该他林海潮上位。但偏偏有了个赵定方。 赵定方与林海潮年岁仿佛,那十来年的时间,对两人来说,都十分珍贵,届时势必会有所争斗。而这种时候,圣意就是他们唯一可争取的了。陛下对赵定方的偏爱自不必言,哪里会有他林海潮的位置? 等赵定方致仕,他自己也就差不多了。林海潮无法容忍自己苦熬一辈子,却极有可能倒在最后一步,永远被赵定方压制住。 当然,中途也可能出现别的情况,比如赵定方早死,或者索性失了圣眷,但这种可能,他自己也同样不能避免。再者,这一点他能看到,赵定方也能。若对方也有意出手对付自己,二人之间,林海潮不认为自己的胜算能高过对方。 所以从长远来看,赵定方果真是他的心腹之患。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林海潮看向薛海,“薛兄此来,是为庆王说项?” “然也。愚弟忝为庆王府长史,自然也要为主家和自己的前程奔走。不过我才疏学浅,许多事情上,也就能跑跑腿罢了。林兄既猜到了,我也就痛快些说话,如今庆王爷身边,正需要林兄这样的大才作为助力。只要林兄肯点头,倚重之处必然不少。一旦事成,届时尚书阁于林兄而言,岂不是手到擒来?”薛海道。 林海潮没有立刻回应,低着头兀自思索。 距离那个位置越近,越能够接触到皇帝,对所谓皇权的敬畏之心自然也就越少。必要的时候,这些文臣们都是能在朝会上将皇帝说得哑口无言并以此自傲的人。御史台的御史还有人专门盯着皇帝,就等着抓个小辫子自己好青史留名呢!所以林海潮心里,不能说对皇帝一点顾虑都没有,但若涉及到自 己的利益,背叛时也绝不会手软。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薛海,“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林兄言重了,”薛海见他松动,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君王任性妄为,不遵祖宗法度,我等不过是匡扶国法,另立新帝罢了。” 只要这天下还姓虞,就谈不上是造反。 林海潮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不是造反,是谋逆,但从根本上来说,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分别。至少对皇帝来说没有分别,一旦暴露,则势必会遭遇血腥镇压,斩草除根。 但他只略略迟疑,便道,“既然如此,我当略尽心力。” 这话对方既然已经说给他听了,就不是他能拒绝的。所以事实上,他现在也只有一个选择,无非是主动和被迫的区别。林海潮想着对方许诺的尚书令,心思便活络起来了。 不需要等十年甚至更久,只要扶庆王上位,他就能成为新的首相! 当然,在那之前,得向对方显示自己的诚意才行。 林海潮低头沉吟片刻,便对薛海道,“龙骧将军贺固是我的妻弟,若要成事,恐怕还需他帮忙。” 薛海洒然一笑,“如此,就拜托林相了。”说完之后,薛海还朝着林海潮郑重一拜,“我与王爷静候佳音。” 心中则对林海潮的识趣表示满意。若不是因为王爷手中没兵,需要有军队支持,他也不会选中林海潮。如今有了他从中周旋,贺固自然是手到擒来。如此,把握便有八分了。 相较于之前,现在薛海这声相爷叫得是情真意切,让林海潮仿佛提前感受到了成为权倾朝野的首相的那种飘飘然之感。他将薛海送到门口,回到房间里,开始苦思该如何说服妻弟,共谋前程。 …… 京城中有两座著名的寺庙,一南一北。北边的是禅林寺,寺前有一片桃林,又称禅林,据传某位得道高僧便是于此得道成佛,是京中一等一的好景致,每年春天都能吸引大批香客前往。南边的是莲花寺,相传是某位佛祖手中莲花显化而成。 禅林寺尚清净,超脱尘外,不与世俗沾染。因此僧人们多潜心静修,除了接待香客之外,少有外出。但莲花寺则相反,多有僧人游走于权贵之家,与之结交。不少僧人更是以诗名、文名而传天下。 也因此,每年上京赶考的士子多半都会选择借住在莲花寺,而莲花寺也乐于接收这些士子,为本寺扬名。 承平二年元月二十日,尚庸入住莲花寺,在此讲学。 消息一传出去,京中的士子便都闻风而至,一时间声势极大。尚庸见此情景,心思才慢慢转了回来。纵使不能入朝又如何?拒绝了朝廷征辟为礼部尚书的诏书之后,他如今在士林名声更甚,几乎已经无人可与抗之。 而他现在,就是要用自己的影响力,逐渐扭转这些泱泱学子们的想法,动摇他们对朝廷、对皇帝的憧憬与向往。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做到?若他能成功,改天换日之时,他想要的一切,便都可尽收囊中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尚庸走到了台前,开始了今日之讲。 清薇和赵训坐在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便道,“若只以学问论,这尚庸倒还有几分真才实学。” “这是自然,否则如何能成为天下名士?”别的都可以作假,唯有学识,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当然,也是因为对自己的学识自傲,所以尚庸才会生出野心。 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之后,他闭门几日,便开始出门走动,筹备讲学之事,也引起了赵训的注意。因此今日一开讲,他和清薇就过来旁听,希望能从中听出些许端倪。 但不知是尚庸隐藏得够好,还是因为他并不急着宣扬自己的思想,所以听了许久,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不过赵训反正闲着无事,已经打定主意,往后一有空就过来听,总能找到些许端倪。 而事情也果然未能出乎他的预料,不久之后,眼见讲学渐入佳境,尚庸才开始宣扬自己的古文运动。但在这里,他并不单是宣扬自己的思想,而是在其中夹杂着对政事的看法。而他所推崇的治国之道,乃是上古尧舜之时,风俗淳朴,事务简单,君王以教化治天下,本身并不负责具体的事务,此乃垂拱而治。 身为上古帝王,尧舜一向都是文人和政客们所感兴趣的研究对象。而致君尧舜,是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的梦想。当然,大部分时候,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是很大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生出这种想法,甚至对外宣扬这种想法。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正常的事,如果赵训不是亲自听到了尚庸的讲学,就算是听人转述,也不会认为有什么问题。但正因为身在现场,他听着尚庸的某些用词,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当然,这也是文人的通病之一,那就是借古讽今。明着说的是古时候的事,其实是讽喻如今的时政。只是为尊者讳, 第43章 前因后果 清薇愣愣的看着赵瑾之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脱下头盔,朝她展颜一笑,“我回来了。” “赵大哥。”清薇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慢慢吐出了这个称呼。 而随着这个称呼出口,她才仿佛终于对眼前发生的事有了真实之感。但这种真实,反而更让她不敢相信,脑子里的念头颠来倒去,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镇定从容。 “我算着也该是这两日就回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今日。”她说。 赵瑾之脸上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你一直算着我回来的日子么?”他问。 清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想避开赵瑾之身上那种过于逼人的锋锐,免得再失态。但她忘了自己原本就是站在床前。这一步没能退下去,反倒直接坐在了床上,又更比赵瑾之低了一头。 她立刻垂下眼,避开赵瑾之的视线,道,“京城里不知多少人都在盼着大军班师回朝呢。” 赵瑾之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点了点头,解释道,“原本还要再过两日,只是我带着几千人,快马加鞭赶了一阵子,这才提前了。” 清薇这会儿已经重新恢复了镇定,闻言便问,“赵大哥收到消息了?” “是,祖父给我传信,让我赶回来的。”赵瑾之道。 清薇点点头,对他能够将时机把握得这么准也就不惊讶了。有老爷子看着,自然是想要什么效果就要什么效果。不过……那老头明明发现了端倪,却不曾告诉自己,偷偷把赵瑾之弄回来,恐怕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幕吧? 但即便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清薇也不得不承认,方才赵瑾之的出现,对她来说,的确是有些震动的。 哪怕明知是故意为之,哪怕就算他不来自己也有脱身之道,但…… 但他来了。 不是假设,不是猜测,不是也许……也不是任何自己设想中的情景。 像清薇这样的人,天然就对许多事情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就算没有,也会设法让自己居于主动。赵瑾之的出现出乎预料,也就不再她的掌控之中。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冲击。 让她很难再将这个人等闲视之。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清薇微微侧身,重新站了起来,顺便绕过了赵瑾之,不让他再有机会对自己形成包围之势。然后才开口问,“这是什么地方?赵大哥怎么会知道 我在这里,外面的局势又如何了?” 虽然赵瑾之会出现在这里,说明对局势已经有了了解甚至掌控,但这些话,该问的还是要问的。 赵瑾之道,“这是在皇城内。庆王勾结龙骧卫贺将军,突然暴起发难,将陛下困在了后宫之中。好在内卫战力惊人,护着陛下退走,如今双方正隔着宫墙对峙。至于我,是跟着庆王过来的。” 庆王要谋反,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出其不意,一旦被人发现了,顺藤摸瓜要解决他其实相当容易。 比如他自觉将清薇藏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也方便随时审问,却不知道,赵瑾之就是一路跟着他,找到了这里来。只是解决守在外面的人花费了一点时间,这才给了庆王跟清薇说话的机会。 清薇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描述之中的问题,“只有内卫跟着陛下?神武卫和金吾卫呢?” 上四军负责拱卫皇城,为皇帝出行扈从。此外,还负担一部分守备京城的职责。而在值守的时候,也是交叉值守,不可能出现只有龙骧卫守卫宫城,就是为了避免出现如今这种情形。如今羽林卫出征在外,只有剩下的三军守卫,但怎么也不可能只有龙骧军。 赵瑾之道,“今日有大批士子在正阳门外聚众喧哗,口出无状,神武卫和金吾卫都到那边去了。” 清薇吓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这些闹事的士子,想来也是早有预谋。如此一来,把其他人调走,龙骧卫便可从容布置了。如果内卫不够厉害,毫无防备的皇帝被那些也是应有之义。 也就是被内卫拦住了,庆王才会来找清薇,希望从她这里找到突破口。 他心里多半还存着收服内卫的心思。毕竟身为皇帝,身边一定要有这些武艺高强的侍卫在,才会觉得安心。尤其他自己就是个造反起家的,虽然还没成功,但也是迟早的事,现在就开始防备起往后的事,也不奇怪。 将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清薇也就很快将这件事情彻底想明白了。 那些士子必然是为尚庸所煽动。他在讲学的时候夹带一些自己的东西,做得隐蔽一些,根本不会被人发现。然后再安排几个内应,适当的时候,在士子中间鼓动一番,这些大部分都是冲动的年轻人,很有可能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了。 反正上回江南水患,太学生们到处张贴他们的文章,朝廷不也没说什么?不以言论杀人,是《大魏律》中明文写着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 是在协助造反。 如果不是赵训提前察觉了不对劲,如果不是赵瑾之及时赶回来,还真有可能让庆王成功。 这么想着,清薇看向赵瑾之,“赵大哥待会儿要进宫?” 赵瑾之道,“是,去会会那位贺将军。” 清薇点头,“我平安无事,赵大哥还是先将此事处理好,再来叙旧吧。陛下那里还危在旦夕,若知道你进京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救驾,反而不美。” 这个时候赶回来,赵瑾之自然就是勤王功臣。这跟他在西南的胜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哪怕那胜仗救了更多的人,安定了国土和臣民,但跟皇帝万金之躯比起来,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经此一事,可以想见赵家往后的荣耀。 这也是赵训自己发现了尚庸的打算之后,谁也没说,只悄悄把孙子叫回来的原因。这种泼天的功劳,既然遇见了,又怎么可能不抓在手里? 这件事里,无论是清薇自己还是赵训都没想过要提醒虞景,而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式。 只能说,当皇帝本来就有风险。而君臣之间,也不可能永远都关系和谐,更多时候,还是免不了互相算计,坦诚相待,只存在于理想的状况之中。 至少目前为止,虞景除去了一个心腹之患的叔王,还可以借机敲打和震慑其他两位王爷。而赵家重新起来了,清薇这里也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皆大欢喜。 不过,富贵险中求,既然这些事是瞒着虞景做的,那就要小心他发现真相。一旦被他知晓,那么迎接赵瑾之的,便只会是雷霆震怒。 “我只是发现了反王的踪迹,所以潜行跟踪,将之抓获罢了。”赵瑾之一本正经的道。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很快离开了,只将孙胜留下来,让他负责安顿好清薇。 庆王把人弄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而现在清薇也不适合出现在众人眼中,尤其是不适合让虞景知道,否则更加牵扯不清。所以趁着现在正乱的时候把人送走,是最好的选择。 孙胜对清薇会出现在那里也很惊讶,一路上好奇得抓耳挠腮,但应该是赵瑾之叮嘱过,不许他随意发问,所以又必须忍着,看上去十分有趣。见他这样子,清薇原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这一路上,她将从自己出宫以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回顾了一遍,总结得失。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能够 一直走到今天的根本原因。 有些事情当时看不分明,但回头去想就很清楚了。现在看清楚,下次再遇到的时候,应对便会更加自如。 清薇回到家里,才发现所有人都等在这里。这会儿已经快到戌时了,平时大家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准备要休息了,想来是她突然失踪一事惊动了所有人,才聚在这里商量该如何应对。 见她回来,众人都是喜出望外。 清薇失踪之后不久,街上就开始戒严了。他们本来打算出去找人,但外面官兵来来去去,也只好老实待在家里,免得再折进去几个。但光是在这里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会让大家更心慌。也亏得是人多作伴,这才能勉强按捺住。 这会儿见了清薇,众人将她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将情况说了。清薇只是笑着点头,偶尔回一句“我没事”,任由大家将话都说完了,弄明白自己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才道,“我是被姚老八掳走的,幸而正好碰上了赵将军回京,被他所救。”然后又给大家介绍了孙胜。至于姚老八掳了她要去哪里则没有说,其他人似乎也没有问的意思。 确定清薇没事,刘嫂子和马嫂子便主动开口告辞。毕竟这里地方不大,大家挤在这里,之前着急的时候也不觉得,现在却觉得拥挤不堪,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反正这时候在这里,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有什么话,之后可以再找机会。 清薇也没有挽留,着意安抚了几句,把人送走。转回头来,看了一眼赵大和赵二,道,“外头正在戒严,从这里去酒楼也不方便。你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孙胜连忙开口,“赵大哥方才把他那屋的钥匙给了我,让我今晚就在这里守着,以免出什么意外。赵姑娘不如让这两位兄弟与我同去,也免得你们这边不方便。” 清薇略略沉吟,便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们的酒楼明日就要开张,到时候你来,我请你喝酒。” “那就多谢赵姑娘了。”孙胜连连答应,又道,“只是喝酒就算了,我们有规矩,当值的时候不让喝。到时候您要是有空,能亲自下厨做一道菜,就最好不过了。” 随着生意扩大,清薇不可能事必躬亲,所卖的东西自然不可能都出自她手。除了比较特殊的客人之外,清薇只负责比较关键,别人做不出那个味道来的工序,其他的都交给下面的人。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所以也都以能让清薇亲自下厨为自己做一餐为荣。 清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孙胜领着赵大赵二去了赵瑾之那边,碧月这才上来,拉着清薇的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姐姐没事就好。” 她知道得比旁人都多,自然对清薇失踪这件事也有自己的判断。只是这些话不方便告诉别人,只能自己在心里猜想。现在见到了清薇,碧月当然是很想问的,但她更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能问,所以犹豫半晌,说出来的还是这么一句话。 这也是清薇明知道她的目的,却还是能容忍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原因。除了这件事无法拒绝,就算碧月离开也会有其他人过来之外,更重要的是,碧月是她看着长大的,最知道进退,在关键时候会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清薇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一次若不是赵将军,我回不来事小,只怕这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碧月吓了一大跳,音调都提高了许多,“什么?” “别急。”清薇拉着她往屋里走,“这一天过得胆战心惊的,咱们进屋坐下说话。这件事你早晚要知道,现在心里有个准备也好。” 然后清薇就将整件事说了一遍,当然,她发现庆王的端倪,她私底下的那些盘算,清薇是不会说的。不过碧月或许多少能猜出来。不过猜出来,她也不会说。 庆王谋反,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只要知情的人,都会设法将自己从里面摘出来。碧月的任务是盯着清薇,而清薇除了将这几个难民带回来,本来也没做过别的。而难民的事,陛下早就已经知道了。 听说赵瑾之及时赶回,已经抓住了首犯庆王,如今正在援救陛下,大势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碧月便放松了下来。她没有再问今日之事,反而问起了赵瑾之,“我从前也听人说过,羽林卫的赵将军就住在长寿坊,还是咱们隔壁。只是从来没见过,不知那位赵将军是个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清薇道,“赵将军古道热肠,长寿坊的街坊们有什么事,都是肯搭把手的。说起来,他还救过我的命。”说着将当时钱大郎雇人对付自己的事说了,“若不是赵将军,事情恐怕难以收场。” “那如今赵将军又救了姐姐一次,便是两次救命之恩了。”碧月笑着打趣道。 清薇微微蹙眉,“话虽如此,但这件事不可大肆宣扬,让人知晓了不妥。” 碧月吐了吐舌头,“姐姐放心,我不会告诉去的。”她看了清薇一眼,这才试 探着问,“我听人说,赵将军也还没有娶妻,这却又是为何?” “你若问别的我或许不知道,这个我倒能说上来一些。”清薇道,“他是赵相爷之孙,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不过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了,如今当家的是他二叔,就是如今的尚书右仆射赵相公。赵将军为了避嫌,就离开了家,弃文从武。哪怕官至羽林中郎将,家世相当的人家,哪里看得上他一个武夫?自然不肯结亲的。不过如今他挟胜回朝,又赶上救驾之功,声势浩大,加恩和封赏是一定的了。等事情了结,恐怕赵家的门槛就又要被媒人踏破。” 碧月一直观察着清薇的表情,感觉她的语气一直很平静,评价起来也很客观,心里不由有些失望。看来即便是赵将军,姐姐也是看不上的。 陛下交给她的任务之中,碧月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要看看她身边有哪些出众的男性,可能会成为她托付终身的对象。 这几个月下来,碧月觉得清薇身边的人虽不少,但能称得上良配,最重要的是清薇能看得上眼的,也就那么一个赵将军。可惜看样子,对方还是没能入她的眼。 这倒不是清薇故意误导碧月,而是她心里当真这样想。 赵瑾之对她的心思是一回事,但客观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她早已习惯在分析情况是,将自己的情绪从中剥离,这样才能得到更准确的结论。何况,眼前这件事,也没有她能够嫉妒乃至计较之处。不提清薇对赵瑾之有多少信心,现在情敌还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推断,她还不至于因此就不高兴。 …… 被围在宫中,虞景其实也并不见多少慌乱。内卫挡住了龙骧卫,他便已派人前去宣调神武卫和金吾卫前来护驾,只要稍等一段时间,等大军赶来,龙骧卫坚持不了多久。 因此他甚至还能腾出精神,让人去保护太后、皇后和后宫诸嫔妃,别让她们被惊扰了。 跟虞景一起被逼退到这里的几个大臣看到他这样的表现,心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选择。能够临危不乱,处事有度,效忠于这样一位君王,自然不会有错。 这几个大臣里,就有赵定方。 毕竟现在虞景对他十分信任,商量事情的时候,哪怕没他什么事儿,也要让他待在旁边。何况今日这些朝臣,都是终于下定决心倒向皇帝这一边,来走他门路的。所以赵定方就亲自带着人进宫了。 哪知不久之后就被龙骧卫一路围堵,退到 了后宫之中。 不过在其他人都被吓得面色发白的时候,赵定方反而很快冷静下来,向皇帝进言,让他先派人安抚人心,然后联络外界。他自己则爬上了高高的宫墙,以谈判为名拖住贺固。 毕竟龙骧卫中都是良家子弟乃至官家子弟,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被贺固调动,现在知道是要谋反,心里早就慌了。赵定方一番忠君爱国的大道理砸下来,就算贺固也有些稳不住手下的人,必须要花费时间去安抚。这样一来,攻击自然就不能连贯,总算给了宫墙内的人喘息之机。 这种表现,自然更让虞景对赵定方另眼相待。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去做这个说客的,若是贺固心够狠,甚至可以直接下令射杀赵定方。而他一死,这些龙骧卫也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了。 只能说赵定方运气好,贺固本身心里还有矛盾,加上下面的人鼓噪起来,就失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胆气,踌躇起来。 从前虞景也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赵定方这人才能不算特别出众,也就胜在踏实和听话。正好虞景自己也不需要太有能耐的宰相,这才一眼就相中了他,打算把人扶起来。 但现在,他觉得,他和其他人,都看走眼了。 也就是赵定方拖延了时间,所以赵瑾之赶过来的时候,这里竟难得的和平。他抓住机会,让人将庆王退出来,然后高声喊话,“反王已然伏法!” 赵定方远远看着心里就已经有了怀疑,听见这句话,他反应也快,连忙从宫墙上下来,向虞景一拜,“陛下,征南将军、羽林中郎将赵瑾之带兵勤王!他已擒住反王,如今正在宫墙之外!” “好好好!赵家一门忠臣,朕心甚慰!”虞景闻言亦是大喜,“赵相,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赵定方道,“龙骧卫不过受人胁迫和蛊惑,许多子弟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若陛下肯法外容情,网开一面,赦免其造反之罪,想来不会有多少人负隅顽抗。如此可以最快速度解决此事,以免再生意外。” 造反,是要诛九族的死罪。 若是逼到绝处,这些人负隅顽抗,肯定要费更多的手脚,说不定还会增加死伤。况且今天这件事,真要闹大了,虞景自己也面上无光。毕竟身为皇帝,被人堵在皇宫里,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虞景心眼虽然不大,但一向是个有决断的,眼下的情形,计较下去没什么好处。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 道,“就依赵卿所言。” 第44章 绝妙主意 一场原该轰轰烈烈的宫变,在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里便宣告结束。 因为反王最早被捉住,剩下的爪牙几乎没有多少抵抗之力便被拿下。虽然京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三个衙门都有属于自己的牢房,但参与这一次宫变的龙骧卫数千人,根本住不下。最后只能将他们暂时关在营房之中,由羽林卫负责看守。至于其他可能涉案的朝臣和官员,就需要后期慢慢查证了。目前只是神武卫围住了庆王府,没有惊动其他地方。 此外,那些被煽动在宫门口闹事的士子,也交由金吾卫看守起来。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是被人煽动,热血上头冲动行事,但里面肯定混着庆王的人,关键时刻才能进行引导。一时没办法甄别,索性先关起来,顺便吓他们一吓,免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行事无章法无顾忌,再给朝廷惹麻烦。 街上的戒严在天黑之前解除。 对京城绝大多数普通百姓而言,他们甚至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毕竟这种突然戒严的情况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过。就算有人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也不会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普通人而言,造反之类的词语,离他们的生活非常遥远,现在的皇帝并不差,日子也不算难过,为什么要造反? 当然,也不可能就让这件事悄无声息的过去。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完全隐瞒下来,就算想要隐藏也做不到。而且发生了这种事,也该让应该知道消息的人知情,比如某些朝臣,又比如另外也不怎么安分的叔王。不过这倒不必太过费心,毕竟皇宫就像是个到处都是破洞的筛子,只要皇帝不着意隐瞒,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就算不能清楚的打听到整个过程,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能够的。 不过皇帝没有宣扬的意思,大家也就都默契的当做不知情。 反正只要知道“庆王意图谋反被识破,刚刚回京的羽林中郎将赵瑾之擒获反王立下大功”就可以了。 不少人都在暗暗感叹赵家的时运。 运气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谁都不能忽略。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官员,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也不是没有功劳和政绩,但总是少了那么一点运气,就升不上去。这一点,从前的赵定方最有体会。但只要有了这一点运气,看看现在的赵定方就知道了。 这一年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赵家的崛起已经无可避免了。 所以三日后,羽林卫大军也终于赶到,赵瑾之正式 班师回朝,金殿面君时,虞景御笔一提,便封了他一个冠军侯的爵位。 异姓封爵,至公侯而止。而公这一等级的爵位,几乎都是开国时分封的打天下的功臣,往后太平年间,几乎不会再封。所以到侯这个级别,就差不多到顶了。而赵瑾之才刚刚而立之年! 不过谁也不敢开口反对。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什么得到这个封号,只恨自己没有赶上救驾之功,所以也眼红不得别人。而且,冠军侯这个特殊的封号,也让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个人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这个时候,没必要唱反调。 见无人反对,虞景当即着令礼部开始准备敕封之事,同时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扬眉吐气之感。 登基以来,他虽然是皇帝,虽然也五天一朝,也跟宰相们商量政事,但实际上,由他自己做主的,几乎一件也没有。多半不是“按旧例来”就是“依卿所奏”,偶尔他提出自己的意见,朝臣们还能有理有据的反驳回来。 所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开过口,后来虞景自己自觉的闭上了嘴。毕竟身为皇帝,脸面是很重要的,总是被驳回,次数多了,难免会让人觉得这个陛下无法处事。所以他那时就已经决定,早晚有一天,他要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一个臣子敢开口反对。 现在,挫败了庆王谋逆的阴谋,同时又有赵定方和赵瑾之这一文一武两人辅佐,虞景才算是真正震慑住了朝臣,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虽然只是封侯这样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事,但对他来说,这却是个最重要的开始。 意气风发的虞景在早朝结束之后,特意留下赵瑾之说话。 宫变的事情没有必要一再提起,虞景身为被救的那个,又是上位者,也不想总提这个,但他要表示对赵瑾之的恩宠,这个见面就免不了。何况他本人也希望能多观察一下赵瑾之,了解对方。毕竟以后要用这个人的时候会更多。 所以虞景选择了询问赵瑾之这一路去西南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西南战事的具体情况。这些虽然他都在奏折里写过,但奏折字数有限,许多情况都不能尽述,当面发问的效果更好。 因为想着清薇或许会对这些感兴趣,所以这一路上,赵瑾之的观察十分细致,这会儿皇问起来,不管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一二,甚至连当地的风土民情也有了解,让虞景意外的同时,也对他更为欣赏。 等聊完了西南之行,虞景照旧夸赞吗,勉励了几句,然后才问,“朕听下面的人说,冠军侯至今尚未娶亲? ” 赵瑾之笑道,“陛下既封臣为冠军侯,臣自当以冠军侯为榜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冠军侯有此志,朕当然心喜之,只是也不可因国事耽误了私事。俗语言:成家立业。可见先成家,方能立业。若冠军侯不嫌弃,不如朕来替你做这冰人,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如何?” “陛下惦记着臣这一点微末小事,臣自然感念在心。只是做媒却是不必了,”赵瑾之闻言连忙跪了下去,“臣已有意中人,此生非她不娶。” “哦?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能令咱们的冠军侯如此牵肠挂肚,非卿不娶?”虞景十分好奇的问,“无论是哪一家的闺秀,朕都可为你做主。” 赵瑾之其实并不想在虞景面前提清薇,但他也知道,眼下这个情况,实话实说要比撒谎更好。所以只能硬着头皮道,“让陛下见笑了,臣的意中人并非名门闺秀,是臣的邻居。” 他相信,虞景就算没有调查过自己,也一定调查过清薇,不会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 果然虞景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看赵瑾之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在赵瑾之开口之前,他还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想。沉默片刻,他才道,“如此说来,朕要恭喜冠军侯好事将近了。” 赵瑾之摇头,“她是臣的意中人,臣却未必能入她的眼。” 皇帝不知道他听到过两人的对话,但赵瑾之却很清楚,虞景对清薇恐怕也有几分情愫。虽然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东西,甚至那些东西已经将感情完全掩盖,但身为雄性,面对“情敌”时天然就会产生敌意。就算是动物,争夺配偶的时候,也会打得你是我活,何况是人? 如果清薇拒绝虞景而选择了自己,恐怕虞景心中立刻便会被不平衡所充斥。但清薇也没有看上自己,说不准他还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之感。 再加上救命之恩,以及之前接触所产生的好感,也许虞景便不会追究这件事了。 只要撬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赵瑾之跟清薇接触,就不需要那么多顾忌了。也许时间长了,虞景这边的想法淡了,就算两人真的在一起,他也不会说什么。 赵瑾之想得没错,如果是别的男人,胆敢在他面前说出对清薇的感情,虞景早就翻脸了。但偏偏是赵瑾之,而且他也没有得到清薇的青睐,所以虞景这脾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也罢,至少 ,能够看到清薇的好处,说明赵瑾之的眼光也不错,并不是那等以外貌和背景取人的。 所以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不过冠军侯还是要抓紧才是。”他说着开了个玩笑,“明年朕除服之后,恐怕会有人上书,要求广选淑女扩充后宫,到时候好姑娘都入了宫,就不好挑了。” 虽然是玩笑话,但话中还是流露出了他并不希望清薇跟赵瑾之在一起的意思。 赵瑾之直到离开长安宫,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难怪前人说伴君如伴虎,以他的胆大,在皇帝面前也不免拘束小心,每一句话都慎之又慎,说之前要在脑子里过上个三五次,确定没有问题才敢出口。 难怪清薇要出宫。 不过,想想这样的日子,她一过就是八年,不但扶持着陛下登位,还为自己谋划好了将来,的确比自己强出许多。 班师回朝,献俘面君的流程都走完了,赵瑾之在宫门口略略犹豫了片刻,便往长寿坊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三天的时间,他基本上没怎么离开过皇城。就算离开,也是回赵家那边。毕竟现在他的身份不同以往了,拉关系的托人情的甚至做媒的……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这些人若是带去长寿坊,免不了会打扰那里的清净,所以赵瑾之索性回了赵家。反正那里的人本来也不少,再多加这几个也不要紧。 大抵因为二叔入了阁,在家里的腰板能挺起来了,所以哪怕赵瑾之现在出息了,风光了,二婶对他的态度,反而比从前更好了。毕竟赵瑾之靠着自己就挣了个冠军侯,老爷子的爵位他自然就不需要了。再者他是武将,那么家里的人脉,能用的地方也有限,不会争了儿子的去。既然如此,赵二夫人自然不吝给他几个笑脸。 她这些心思,赵瑾之至少能看明白六七分,他相信祖父和二叔也知道,不过大家都不计较。反正如今赵家蒸蒸日上,能够一家子和乐,是最好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赵瑾之也就三天没有见过清薇了。虽然知道她聪慧能干,胆子也大。但是毕竟是宫变这样的大事,她自己还牵涉其中,赵瑾之自然不放心。哪怕已经让孙胜过来看着了,心里还是记挂。 因此这会儿得了空,便往这边来,打算同她说说话。 因为孙胜还在这边,所以赵瑾之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哪知进了门才发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再爬到墙上一看,清薇这边也是安安静静的。 他很快就想到了之前 从老爷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清薇在皇城附近开了一家酒楼。 想来这会儿人都在那边吧?这么一想,赵瑾之不由失笑。到底是清薇,哪怕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变,也能面不改色,甚至连酒楼的生意都没有放下。 他要是知道,清薇当天被掳,第二天却仍旧按照原计划让酒楼正式开张,估计会更惊讶。 不过,普通百姓不知情,但官员们却多少都知道一点内情,所以最近皇城内外的气氛都有些严肃,清薇这个酒楼的生意,自然也不怎么样。但她觉得,既然朝廷每有让人知道的意思,也就是不会有太大的动作,那么一切如常就是了。 好在经过了这三天,皇帝完全没有提这件事的意思,朝臣们提着的心都放了下来,今日皇帝封了冠军侯之后,又一口气颁下了好几道封赏的旨意,朝堂上的气氛总算重新活络了起来。 早就知道清薇搬到这边来开酒楼的官员们开业当日没有来,现在便都过来捧场,一时间宾朋满座,热闹非常。就连清薇自己也进了厨房,不然忙不过来。 中途赵训也过来了。他做下了那么一桩大事,本人却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看上去还是跟任何一个街面上随处可见的老头一样,带着几分懒散和悠闲,踱步进来。 酒楼里的人都认识他,很快通知了清薇。 清薇解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让人准备了酒菜,领着老爷子上了三楼。 等坐下来之后,赵训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酒,这才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我方才瞧见你的招牌了,‘十二楼’,好名字!这酒菜,这日子,果然是神仙才有的享受!” 这几句话,可谓是发自肺腑。 老爷子闲散了那么多年,早习惯了走在御街上都没几个年轻人能认出来的日子。这段时间忽然一茬茬的人找上门来,叙旧的攀亲的拉交情的,不一而足。还别说,有些竟真的推不过去,只能见了。 不见还好,一见简直没办法收场。所以这几天,老爷子的日子也不好过。最后闹得烦了,索性把事情都扔给小辈,自己出来躲清净。 反正他现在不管事的,谁引来的人,还是谁自己去负责吧。 清薇听了他这番抱怨,哭笑不得。也总算知道赵瑾之这几天为什么都没有回来过了,想来人实在是太多,他若是来了长寿坊,这里恐怕就不得安宁了。长寿坊不比赵家住的地方,那边一条街上只有一两户人家,就是吵翻天旁边也未必 能听见。但在长寿坊,谁家犬吠声大了一坊的人都能听见,若总人来人往,大家也不必过日子了。 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清薇笑着打趣道,“我记得前几日老爷子才感叹,说是怕这些不孝儿孙无法支撑门楣。怎么如今赵家飞黄腾达,您老反倒不高兴了?再说,赵家走到这一步,不正是您老一手推动?如今得偿所愿,正该高兴才是。” 赵训连连摇头,“你就别这样嘲笑我了。尚庸的事没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这等机密之事,我也怕知道的人多了难以收场。何况以我老头子对你的了解,你若是知道了,不在里头插一手才怪。到时候又平添波澜,不妥,不妥!” 这一次的博弈,算是赵老爷子略胜一筹,但这主要得益于他的消息准确。而清薇,一来忙于酒楼开张之事,二来消息渠道也不如赵训,更不可能像他那样闲着没事就去听尚庸讲学,所以少了那一部分的消息,自然就落在下风。 所以赵老爷子也不敢太嘚瑟,毕竟他很清楚,要是当时将这消息告诉清薇,结果如何,还真难以预料。 这丫头胆子大,做起事情来也总是出人意料,有时候赵训都觉得难以理解,所以这种事关谋逆的事,他还是选择了稳妥起见。 不过这会儿对着清薇,就有些讪讪的了。 清薇也不跟他计较这个问题,笑着问,“老爷子可知我这店里,这样一桌席面,花销多少?” “多少?”赵训下意识的跟着问。 清薇张开手指朝他比了个五,“这个数。” 一桌上等的席面,五贯钱。这还是因为用料都是应季的普通食材,如果有名贵的药材或是山珍海味,还要单算。不过那些东西难得。 老爷子闻言,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平心而论,清薇这个价钱并不算贵,这也不是她店里最好的席面。但问题是,老爷子到她这里来吃东西,身上一向不会带钱,清薇也不会收他的。但现在清薇要计较起来,拿不出钱,那场面就比较尴尬了。 知道清薇是要出气,赵训只能苦笑着摇头,“回头让我大孙子把饭钱给你送来,如何?” “那倒不必。”清薇道,“我可以派个人跟着老爷子回家去取,到时候您直接把钱给他就是了。总不好让客人多跑一趟。” 得,连大孙子都没用了。 现在赵家门口白天夜晚都围着那么多人,就连后门也有身份不那么高的 人蹲守着。赵训今日能出来,还是费了不少功夫的。要回去,肯定会惊动这些人。到时候人家见酒楼的人跟着他回去收钱,心里会怎么想?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出去吃霸王餐?这个脸赵训可丢不起! 好说歹说,说得清薇同意他用一件自己珍藏的玩意儿抵了这顿饭钱,见清薇面上重新带了笑,赵训这才放下心来,唏嘘不已。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 …… 碧月在偏殿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虞景才姗姗来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宫的时间太久了,已经不习惯宫中的气氛,碧月只觉得这一段时间怎么都捱不过去。终于见到虞景,却非但不能放松,而是更紧的绷住了神经。 她先是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然后才垂下头,等着皇帝发问。 “她跟赵瑾之的事,你知道多少?”虞景问。 虽然赵瑾之说是他自己单方面心仪清薇。但虞景不可能只听他一面之词。他自然会从其他渠道去了解,而碧月只是这些渠道之一。 碧月心头一跳,连忙道,“我看清薇姐姐对他并无别的心思。” “你确定?” “是。”碧月道,“姐姐说起他时,语气和神态都没什么变化,跟提起其他邻居时并无分别。” 在碧月看来,她虽然摸不清清薇的心思,但是清薇看不上赵瑾之才是正常的。她连陛下都没看上呢,像她那样的人,能入她眼的,必定是顶顶出色的男子。赵将军虽好,却还差得多。 虞景道,“那作为邻居呢?” “关系应该不错。”碧月道,“姐姐说过赵将军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对了,他还救过姐姐。”说着又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虞景微微点头,原来还有这种渊源。那么清薇跟赵瑾之的关系应该就不算太差。但也仅限于邻居了,毕竟单从她对赵瑾之的评价来看,那也不是她会青睐的类型。 这里的两个人都知道,有时候清薇夸赞一个人时,未必是因为她喜欢。事实上,给赵瑾之的这两个评语,可能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说得好听是乐于助人,说不好听,那就是滥好人,没有决断,极有可能会因此吃亏。 这个结果让虞景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愉悦。虽然他并不觉得赵瑾之会是没有决断的滥好人,但也许是因为太想在清薇面前表现好,所以反而 取得了相反的效果?不管怎么说,这两人应该没什么关系。 可是知道这两个人没什么关系之后,虞景的想法又发生了一点变化。 清薇出了宫,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她一个女子,迟早都要嫁人。但放眼整个京城,如果说哪一个人娶了清薇,虞景还能接受的话,那就是赵瑾之。至少会比往后清薇随便挑一个来应付自己要好。 再者,清薇身上牵连的事情不少,把她放在外面,虞景始终不太放心。而赵瑾之又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只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清薇若嫁给他,自然也就不可能会做出有损自身利益的事来。虞景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继续掌控他。 最重要的是,清薇不喜欢赵瑾之。 这一次,她会怎么选呢? 作者有话要说:赵瑾之:谢主隆恩! ……23号的更新_(:3ゝ∠)_这个作者可能有点傻,大家知道就好。 第45章 谢主隆恩 清薇没有在赵训那里耽搁太久。酒楼生意好,往来的人多,她当然也要看着些。尤其今日来捧场的多半都是老顾客,冲着她的面子,若不亲自招待,未免说不过去。 直等忙过了未时,才稍微清闲一些。清薇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才打算坐下休息,便见碧月脚步匆忙的从外头进来。瞧见她,便直走了过来,面色十分凝重。 清薇知道这是要说正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起身往后面走。后头的雅间还有客人,花厅却是空着的。在那里说话,还能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再好不过。 碧月跟在她身后进了花厅,便低声道,“我才从宫里出来,来同姐姐说一声。” 清薇有些惊讶,她虽然知道得并不具体,但碧月平时传递消息,都是有专门渠道,并不需要她自己入宫,否则就太惹眼了。今日虞景既召了她,那么这个彼此想要掩盖的“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碧月道,“恭喜妹妹了。” 事情既能公开,那么碧月的这一趟差事,便算是了结了。从此以后,她就能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必总盯着清薇这里,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这差事办不好。 她和清薇是姐妹相称,彼此间也的确有些情分。但这情分能坚持多久,就难说了。 碧月勉强的笑了笑,到这时候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话头,“姐姐不怪我,碧月惭愧,只能现在来说这一句对不住。” “不必提这些。”清薇道,“是你总好过旁人。能推你一把,也算全了咱们的情分。” 碧月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去。她知道,那些情分,也就到今天了。往后也许还会有些往来,但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片刻后,等泪意止住,她才道,“我今日就搬出去了,还望姐姐往后善自珍重。” 她的房子,是早就找好了的,只是之前身上还带着任务,自然不能离开清薇。不过彼此都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提前做准备也不奇怪。 清薇送了她出酒楼,转身时想了想这件事,只摇头一笑。 她没有回厨房,就在柜台后面等着。这里一进门就能瞧见,若有人来找,也不必惊动旁人。 碧月的事情了结了,可清薇自己的还没有。虞景既然将事情摊开,或许还会找她谈谈。所以,现在是她做准备的时候了。 没一会儿,清薇等的人就 来了。 御前总管,张芳。他在虞景身边的念头,比清薇可要久多了。一直以来都是虞景最信任的人。能力或许有限,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宫中的关系便是如此,再忠心、再得宠,也总有需要帮衬的时候,何况也得为将来未雨绸缪。所以张芳同清薇的关系不错,从前也互相帮过忙。 见她站在柜台后面,张芳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清薇姑娘,跟咱家走一趟吧。” 清薇没有声张,叫来小六子叮嘱了一句,这才跟着张芳出了酒楼。往前走了一段,见地方僻静,清薇才问,“张总管,是陛下要见我?” “是。”张芳应了一声,又走了几步,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带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但清薇记忆过人,一眼就认出来,那人便是自己才出宫时奉命来找茬的内卫。张芳在车前停下,转身道,“清薇姑娘,请吧。” “张总管先请。”清薇也礼让道。 张芳道,“清薇姑娘可不要与咱家客气。你是客人,自然你先请。时间有限,咱们就不来推来让去那一套了。” 清薇只好上了车。见马车调头,心中便开始猜想见面的地点在何处。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马车绕着皇城转了一圈,到安定门前停下了。所以一下车,清薇便问,“这是要入宫?” 虽然酒楼距离皇宫正门正阳门更近,但一来正阳门不是清薇这个身份能走的。二来从那里进入皇城,去的也是前朝文武百官坐衙办差的地方,自然不合适。所以马车才绕了道,走安定门。这里是平日里宫人往来进出之处,清薇和张芳也不会显得惹眼。 “正是。”张芳道,“走吧,陛下等着呢。” 清薇扫了一眼这道门,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慨。一年前,她从这道门里走出来,今天又要走回去。这一年多的努力,是成是败,就看这一遭了。 不过,虞景既然是在宫里召见自己,清薇的心就先放了三分。毕竟这意味着虞景终于肯正视彼此的身份,是个好兆头。若他真的微服出来见自己,清薇才要担心他继续纠缠不休。 …… 皇宫还是清薇记忆中的样子,庄严肃穆,仿佛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往来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们脚步不快不慢,脸上的表情也端庄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却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沉闷,且压抑。 也许是外面自由得太过了,以 至于清薇最初时瞧见这些,竟有些不习惯。但记忆和身体的惯性是强大的,她很快就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一举一动开始合乎规矩,微微垂首跟在张芳身后。 宫中的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要看各自的身份。张芳身为御前总管,权限极高,领着清薇穿越了几道门,又过了几条夹道,便转到了长安宫。一路上遇到的人,见了他都会开口问候,不方便说话也要点头致意,对于跟在他身后的清薇,则没有一个人好奇追问。主子们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最好是连知道都不知道。 虽然之前张芳说过“陛下等着”这样的话,但身为日理万机的皇帝,虞景当然不可能专门等着清薇。所以这会儿他那边还有朝臣在。张芳领着清薇到了后面的茶水房,然后叮嘱道,“姑娘先在这里稍候吧。这里有火,会暖和些。” “有劳张总管,您去忙吧,不必管我。”清薇道。 张芳走后,她就找了个地方坐下。在这里烧茶水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想来是这一年新来的。他好奇的看了清薇几眼,然后就转头去做自己的事了。一日里来见陛下的人也不止多少,但张总管亲自带来的却不多。但若说要紧吧,陛下却又不立刻召见,真是奇怪。 清薇坐在那里看他冲茶,看了两眼,就看不过去了,出声指点道,“你这样不对。” 小内侍吓得差点儿烫了手。 于是等张芳觉得晾够了清薇,来请人的时候,便见清薇正在教小内侍泡茶,两人相谈甚欢,那小子已经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亲近了。 亏得陛下不知道,张芳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这才加重了脚步声走过去。 清薇转回头,见是他,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张总管,可是陛下有空了?” 张芳心中不得不感叹,这人啊,生就什么样子,那不管在哪儿,也都能活出那个样子来。清薇这种情况他没见过,但那些失了宠的人,别管是他们这等伺候人的,还是后宫嫔妃、朝中重臣,几乎都过得很失意,若是能有机会起复,情绪自然很难自控。被晾在一边,坐立不安都是轻的。 似清薇这样淡然处之的,张芳不能说没见过,但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感触。扪心自问,若他处在清薇这个位置上,能做到如此吗? 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跟清薇所求不同。清薇并不是被陛下厌弃,而是自己主动出宫。但陛下忽然召见,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面上却并不显露半分,还能镇定自若教人 泡茶,这份静气尤为难得。 从茶水房出来,张芳低声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正好。” 清薇点点头,笑道,“朝廷新胜,这几日京城都热闹得很,陛下自然高兴。” 身在京城,张芳不信清薇对庆王之事半点不知,但她此时却只说新胜,张芳低头思量片刻,若有所得。想来她要说的不是西南的捷报,而是陛下新封的冠军侯。张芳自己对赵家的发展也十分看好,只是还担心树大招风,须臾降祸,听清薇这样说,倒是安定了许多。 她的眼光不会有错。 将清薇送到殿门口,张芳便住了脚,让清薇进去,自己在门口守着。 他知道皇帝对清薇可能有点儿那种意思,这种时候,自然还是避开为好。这倒不是说他顾虑皇帝的私房事,毕竟就是帝后敦伦之时,他和掌管彤史的太监宫女们,也都要在门外守着的。问题是清薇既然出了宫,肯定没想过与陛下有所牵扯。若是待会儿陛下再提起此事,被拒绝了,面上须不好看。若殿里没人,只在清薇面前跌面子,想必还不至于恼羞成怒。 他这番苦心清薇没有细思,进殿之后,见了虞景,就先行了个大礼。 “你这时候倒是肯好好行礼了。”虞景这才将手中朱笔搁下,“若别的事情上也有这样乖觉多好。” 清薇低头不语。 虞景自己大概也觉得这种话没什么意思,便转开了话题,“这几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陛下指的是什么?”清薇反问。 虞景微微皱眉,“别装傻。你是从这长安宫里出去的,就是如今不在宫里了,这些事情总还是会在意。朕今日只想同你说说话,不会因此治你的罪。”说到这里,他又自嘲道,“不过就是要治罪也治不过来。这皇宫同漏风的屋子也没什么分别,此刻发生的事,不出今日,就满城风雨了。” 清薇听他的语气还算好,便也放松下来,道,“的确是听说了一些,不过都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虞景却不理会她的虚词推脱,“从前朕还不是皇太孙时,每一次做了什么事,清薇总要替我点评一番,总结功过得失。自朕被封为皇太孙,你就不大肯说这些话了。不过今日倒忽然又想听了。不管你说了什么,朕都赦你无罪,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民女也只能遵从了。”清薇道。 她微微沉吟片刻,斟酌了一下言辞,然后才继 续道,“这一次的事,从开始到结束,干脆利落,也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不是一直关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有明君之威,仁君之量,贤君之德,何愁天下不治?” “你一向欲抑先扬,既这样说了,只怕过失更大。”虞景道,“直说吧。” “陛下之失,在失察。您早知庆王之心,却未曾防微杜渐,始有今日之祸。”清薇道,“若贺固再有一倍之兵,若他性情更为果决,若庆王未曾被捉,纵然陛下能扭转局势,也必定遗祸无穷。”损兵折将都是轻的,只怕庆王逃出京城,往后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哪里又举起了反旗。 当然,清薇没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明明察觉到了这些问题,但因为自己的小算盘,并没有上报给他。但这也正是虞景真正的问题所在。他已经渐渐显露出一代人君的姿态,但这朝堂,却还不是他的朝堂。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问题。 虞景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你倒是毫不留情。” 顿了顿,他又说,“但这些实话,如今怕也只有你敢说了。朕一直记得你说过,上位者虚怀若谷,有容乃大,即便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也当恶而知其美。可惜旁人不让朕施展这番雅量。” “那只是因为陛下并不当真想听。”清薇道,“只要陛下想听,这些话就总有人会说。当年赵相能在长安宫同先帝拍桌子,但因那些话是先帝想听的罢了。”否则一国之君,性子再弱,这种被当面冒犯的事,也少有人能忍得下来。 虞景闻言,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他们赵家倒是一家子忠臣良将。清薇,你说,赵将军可能做朕的诤臣?” “陛下想要,他便能。”清薇道。 见她半点都没有犹豫,虞景心下痛快了不少,又试探着道,“但如此一来,赵家荣耀太过,只怕反而不美。” “既是诤臣,自然便只忠于陛下,不结党不弄权,再荣耀又何妨?”史书上那些没什么好结局的大臣,多半都是故交党羽遍布朝中,先不提被打压的同僚们心里怎么想,就是御座上的天子,也不可能忍受。所以他们的结局自然早就注定了。但若只做纯臣,诤臣,不与其他人往来,自然就能避免这种灾祸。 只是这样一来,也就相当于变成了竖在皇帝面前的靶子,任何权力争夺都绕不过去,势必会成为所有人攻击的对象。 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这种待遇的。 虞景现在相信清薇对赵瑾之的确没什么感情了,否则怎么能一脸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有时候一个念头不升起来还好,一旦出现之后,就会带来一种冲动,让人恨不能立刻将之实现。现在的虞景就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也许让清薇嫁给赵瑾之,这些糊涂事就都结束了。自己算是出了一口气,清薇终身有托,赵瑾之娶得心上人。 解决了这件事,往后,他就能一心做个众人期待中的好皇帝了。 于是他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平静的看向清薇,“朕记得,你出宫之前说过,你虽身份低微,却心比天高,这一世若要嫁人,必只为正妻。如今你还是做此想么?” “自然。”清薇毫不犹豫的点头。 “好,那朕就成全你。”虞景道,“冠军侯年过而立却尚未娶妻,朕正欲为他寻一门良配。一品侯夫人的诰命,当不至于辱没了清薇吧?”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清薇闻言,微微一愣。 她这一愣货真价实。毕竟便如清薇之前所言,她容忍碧月留在身边,总好过是不认识的其他人,碧月与她至少有些情分,一些不方便的事情上肯替自己遮掩,关键时刻也许会帮忙说一两句话。未必是多重要的话,但有时候却不能忽视。 但也不至于效果好到这个地步吧?竟然让虞景直接开口,要将自己嫁给赵瑾之? 清薇不知道赵瑾之在虞景面前表明心意,所以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但在虞景看来,这就是她从未想过这件事的佐证了。他道,“你不愿意留在宫里,就必须接受朕为你安排的婚事。否则若你哪日随便找个山野村夫,岂不是在打朕的脸?” “陛下既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又何必问我的意思?”清薇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避无可避,我也只能说一句谢主隆恩罢了。” “那就这样吧。”虞景说着,将张芳叫了进来,不再理会清薇。 清薇不由看了他一眼。虞景说得不错,从他被封为皇太孙之后,清薇就已经开始注意避嫌了。她已有好些年没有仔细看过虞景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仿佛还是初见时十四岁的样子,天资虽聪颖,却被生活环境所耽误,聪明都用错了地方。性情上更是敏感多疑、喜怒莫测。 现在细细看去,才发现早已有了成年人的体魄和轮廓,眉眼坚毅,表情肃穆,幼年生活对他的影响或许仍旧存在,但却已经在逐渐淡去。他在适应并学习 着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而且日见成效。 也许过了今日,那少年时的模样,就会彻底的淡去了。 清薇心里有些怅惘,但更多的,则是松了一口气。就像空中漂浮着的尘埃,被风左右着漂泊不定,终于落到地上的那一刻。 直到这时候,清薇出宫这件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以前她虽然身在宫外,但其实就像是风筝,看似飞得很高很远,但那根组关键的线却一直握在虞景的手里。只要他不放手,就随时都可以把她再收回来。 所以清薇一直以来的努力,也不过是让虞景放下对自己的执念,彻底“放手”,让自己这风筝飞出去。 除此之外,清薇也是在给自己打基础。毕竟她一个弱女子,要求生存,必须要顺势。如果没有势,就自己造势。而在脱离虞景的过程中,利用各种各样的势,清薇结交了如今在御前红极一时的赵家,开起了自己的酒楼,总算是勉强形成了自己的势。 到现在为止,清薇出宫之后的两个目的都已经完全达成,但她却并不见多高兴。 尤其是庆王谋反这件事,清薇从一开始就自觉是执棋的人,前面的推动也一直很顺利,结果到了要收官的时候,有人掀翻棋盘,将所有的好处都揽进了怀里。虽然清薇的目标还是达到了,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痛快。 莫名有种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赵瑾之的感觉。虽然这是因为赵瑾之有赵训这老头子帮忙,但是输了就是输了,清薇却不能不承认。毕竟那是赵瑾之的爷爷,也是他资源的一部分。 但承认,不代表就能坦然以对。 …… 从宫里出来,眼看时间不早,清薇回了酒楼,就吩咐众人打烊。灯笼挂出去,收拾好店里的东西,赵家兄弟仍旧住在这里看店,其他人各自回家,清薇由小六子和壮儿陪着,一起往长寿坊走。 出门走出去没多远,清薇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站在长街一侧,正朝她这里看来。 到现在清薇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见到赵瑾之,总觉得无法像从前那样自如。既是因为感觉输给了他,也是因为之前虞景的话。 认真算来,他们两人的婚事这就算是定下了。 虽然赵瑾之本人应该还不知情。 第46章 如何报答 清薇没有理会赵瑾之,而赵瑾之也没有主动搭话,只是在三人走过去之后,牵着马跟在后面。 他本是一路飞驰而来,心里有许多话要对清薇说。但真见了面,又觉得不必说。 该懂的她都懂,其他的,说再多也无益。 两人的婚事上有许多的碍难,现在也不必急着逼清薇表态,毕竟赵瑾之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很郑重的,他希望至少能让清薇感觉到自己的这种态度。 何况,清薇就像一碗刚出锅的热菜,又像是长着细微倒刺的花,一旦太过急切,只会弄伤了自己。事缓则圆,反正他们以后会有许多时间相处,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小六子和壮儿许久没有见过赵瑾之,乍然见了,也十分惊喜。不过今日店里到处都是在议论“赵将军被封冠军侯”的消息,他们也明白赵瑾之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因此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跟在清薇身后。 四人就以这种诡异的状态走回了长寿坊。 壮儿和小六子本想将清薇送回家,不知为什么,走了这一路之后,他们就觉得让清薇单独跟赵瑾之待在一起不太安全。但清薇没让,这两个自己还是小孩子,说保护她也太过勉强,何况赵瑾之又不是匪徒,这样防着他,反而落了下乘。 于是壮儿和小六子各自回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清薇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都有了实质,也有了重量包裹着自己,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在街上还好些,转进巷子里,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就连心也开始不安分的砰砰跳动起来。 好在路并不远,很快到了清薇的门口。 她停下来开门的间隙,赵瑾之从后面赶上来,握住了她将要推门的手。 清薇挣了一下,未能挣开,就站住了没动。赵瑾之似乎也没想好要说什么,片刻后才问,“那个与你同住的姑娘……” “你说碧月?”清薇有些惊讶,“她今日就搬走了。你见过她?” “方才瞧见了。”赵瑾之说着,松开了清薇的手。 清薇一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隐隐滑过几分失落。他特意过来,就为了问碧月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赵瑾之却不是那样容易打发的。 清薇开门进了院子,正好看见他从院墙上往下跳。 清薇:“……” “赵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大约这一幕太 过熟悉,让她多少找回了一点从前跟赵瑾之相处时的感觉。清薇一边继续往里走,一面问道。 赵瑾之道,“我过来同你说说话。” 清薇正要开口,忽然心中一动,问他,“你方才就是这么遇见碧月的?” 赵瑾之脸上的表情一僵。 当时的情况虽然不是这样,但也差不了多少。猜到清薇是在店里,他斟酌了好几回,才决定留在这里等待。毕竟那边往来的都是朝臣,都认得自己。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关注他的人太多了,就这么找过去,对清薇而言并非好事。 干巴巴的等了一会儿,听得隔壁的院门响动,他满心以为是清薇回来了,于是兴奋的爬上了墙头。——幸而到底心里有所顾忌,没有直接跳进院子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赵瑾之都在庆幸这一点。然后他就在墙头上和刚回来的碧月对上了眼。 看见他,碧月显然很吃惊。赵瑾之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说明自己并非登徒浪子,便发现院墙上竟放着个十分眼熟的坛子,于是胡乱抓起来,默默地爬下墙头。 清薇这里竟住了别人,这是赵瑾之完全没有想到的。这么一来,往后他岂不是再也不能随意的爬墙过来找清薇说话,顺便蹭饭了?这对他的计划可是大大的不利! 所以方才清薇要进屋,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位姑娘,便决定先问清楚再说。若真不方便过去,那总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得知人已经搬走,自然放下了心。 而且他心里还有几分完全没有根据的猜测:自己一回来,那人就从清薇这里搬了出去,莫非同自己有关?比如清薇也同自己一样盼着每日能见面说说话,所以特意把人给打发了。 之所以敢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赵瑾之后来才发现,那个他随便从墙头上拎下来的坛子,跟自己用来给祖父晒药材的坛子是一样的。思及清薇曾问过自己这件事,连那药材的配方也知道,这坛子又放在墙头上,赵瑾之自然觉得不会是别人做的,必定只有她。 而且那位同清薇住在一起的姑娘似乎并不知情,见自己拿走坛子也没什么反应。 这虽然不是大事,但赵瑾之觉得,清薇能有这份想着祖父的心,必然是对自己爱屋及乌的缘故。这大大的增加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同时也让他有些按捺不住,这才骑着马去酒楼门外等着清薇。 这会儿被清薇点破此事,他虽然颇为尴尬,但还是十分勉强的辩解,“我并不知道这里还住了旁 人。” “你走之后碧月才来的。”清薇道,“她从前也在太后宫中伺候,出宫之后便来投奔我,我就收留了她一段日子。如今她有了自己的生意,也置办了房子,就搬走了。” 赵瑾之将这些讯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有了猜测。他犹豫了一下,才委婉的道,“她看上去比你小些。” 清薇失笑,“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要避讳。碧月今年才只得十八岁,自然是比我年轻的。” 赵瑾之点头,没有再问,但已经猜到碧月跟宫里那位有些关系了。否则为什么一个没到年龄的宫女,却忽然被放出来了?不过这种事,清薇比自己有数,人既然搬走了,说明问题已经解决,他也就不好追问了。 清薇自己想了想赵瑾之被碧月发现的那个场景,越想越好笑,问他,“你可是吓着她了?” 赵瑾之抱怨道,“我怎么可能吓到她,她吓着我还差不多。本以为是你回来了,所以就没有遮掩,幸好你放在墙上的坛子还在,我拿了就走,她想来没有怀疑。” 清薇忍笑道,“你这爬墙的毛病快改了吧!被碧月瞧见也就罢了,若哪日被人当成小偷抓住,说出去丢了冠军侯的脸面可怎么好?” 赵瑾之的关注点有些偏,他颇为自信的道,“谁能抓得住我?” 说完之后见清薇看着他,这才发觉不对,连忙补救,“既没有外人在,谁会来抓我?” 清薇也不与他掰扯,转身往屋子里走。赵瑾之见状连忙跟了两步,问道,“清薇这里可有吃食?我许久没安生吃过东西了。” “那你方才为何不去店里?”清薇道,“我这几日都没有在家里开伙,厨房里怕是没有能吃的东西。” 碧月的生意做得很好,店里又请了几个人来帮忙。平时碧月都是和她们一起吃过了晚饭才会回来,所以清薇自己一个人也懒得动手,索性就在店里解决晚饭。 “不拘什么,随便给我来一点吧。”赵瑾之说着,用手捂住了肚子,“不提还罢,一提就饿得受不住了。” 虽然疑心他是在装,但清薇犹豫片刻后,还是进屋换了衣裳出来,往厨房里去了。赵瑾之见她进屋,本以为是没戏了,又见她换衣裳去了厨房,脸上才露出几分笑,迈步跟了上去。 赵家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规矩,所以赵瑾之直接跟进了厨房,左右看看,往灶下一坐,包揽了生火的差事。 清薇只看了他 一眼,就自顾自开始忙碌。她在柜子里搜罗了半晌,也只找到了一把面条、两枚鸡蛋,此外就是调料了。 将这话一说,赵瑾之立刻道,“就吃面条好了。” 按照赵瑾之的适量,清薇将一把面条都下了,又把鸡蛋打进去,做好之后才发现碗里根本放不下,索性找了个盛菜的盆,装满满当当的一盆。 “没有青菜,味道怕是差了些。赵大哥将就着吃吧。”清薇将盆放在赵瑾之面前,含笑道。 赵瑾之也不介意,端着盆就开始吃。他在军营里混的时间长了,与清薇又算熟悉,从前也在这里吃过面,大约也的确是饿得狠了,所以便不怎么拘泥小节,大口大口的吃着面,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没一会儿,盆里的面就去了一半。 这样子虽然不好看,但清薇承认,看到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别人吃得那么香,感觉相当有成就感。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调侃道,“慢些吧,你这样子怎么像是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说着又给赵瑾之端了一碗水。 赵瑾之肚子里填了面条,这才觉得有了底,开始放慢速度,也总算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姿态,抬头对清薇道,“正经是好几日没吃过饭了。” “是军中的粮饷不够,还是赵家没你的份例?”清薇不太相信,“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少了冠军侯这一口吃的。” 赵瑾之道,“吃的自然有,只是没空。先是紧赶慢赶快马加鞭的回来,日常只能吃些干粮,路上停下买个热乎的馒头都要算计时间。回来之后自不必说,忙完了宫里的事,家里也有许多人要应付。也不知这么多亲戚故交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也不见人影。你还不能不搭理他,否则一顶发达了就忘本的帽子就扣到你头上了。我每天上了朝回来还得应付这些人,说得口干舌燥,哪有空好好吃饭。” 见清薇脸上若有所思,他又道,“其实我倒也罢了,一个武人,谁也不指望我。只是二叔才刚入阁,若这时候传出这样的名声,到底不好。” “为何不好?”清薇问。 赵瑾之道,“二叔入了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这些非议自然能省则省,免得给别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二叔的想法?”清薇闻言一哂,“这思量未免也太周全了些。只是也不想想,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一个被参的折子摞起来没有一人高?人无完人,总有不足之处,自然也难以杜绝别人的评说。若心思只在 这上面,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不过依我看,赵相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这恐怕是你那二婶的担心吧?” 赵瑾之本来还想遮掩一番,说是自己的想法,但既然清薇已经看出来了,他也就不再隐瞒,点头道,“可不正是。这番话她在我耳边说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二叔的事情,她比谁都着紧。她是长辈,开了这口,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清薇这样一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们赵家要做的是纯臣、孤臣、直臣、诤臣。这些不论哪一个都免不了被人诽谤攻击,如果为了这个就要八面玲珑四处讨好,那岂不成了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这绝不是御座上的天子所希望看到的,到时候赵家的地位就危险了。 赵瑾之很清楚,现在赵家是风光,但是这种风光是有风险的。一旦稍微不慎跌落下来,立刻便会有一群人群起而上,想取而代之。这并不是大家彼此有仇,只不过利益只有这些,给了你他就没有了,你得了,自然就免不了被别人惦记。 这种问题,再小心也没有用。只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踏踏实实的走过去才行。 他这几日也是忙昏头了,让二婶一说就忘了这些。倒是清薇,总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 想清楚之后,他也松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面条吃完,然后才对清薇道,“清薇好像总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我自叹弗如。” “大约是因为我从来不在局中,反而能不受束缚。”清薇自嘲道。一个宫女,看得清楚不清楚,谁会在意呢?哪怕把事情摊开来给她看,也是不怕的。 赵瑾之盯着清薇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有时倒希望你在局中。” 而不是眼前这样,理智、清醒、聪明、沉稳,却让人怎么都无法放心。因为她看上去好像不会为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件事而动容。 但赵瑾之希望自己是那个意外,他希望能在清薇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如果正好是因为自己,那将是他此生最荣幸的事。 清薇自然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疑惑。赵瑾之也不解释,自然的转开了话题,笑问清薇,“又是一饭之恩,又是指点之恩,我该如何报答你?” “既是报答,自然看赵大哥的诚意,你若问了我,又岂能叫报答?”清薇道。 赵瑾之道,“我倒是有一份大礼要送你,只是现在不方便,回头让人送来。还有一份小礼是从西南带回来的,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取来。”说 着就熟门熟路的翻墙回了自己那边。 清薇原以为他会说那些俗套的“以身相许”一类的话,不意赵瑾之忽然变得正经了,心里反倒有些不习惯。反应过来之后,她也暗骂自己,难不成正经反而不好? 没一会儿,赵瑾之就扛着一个箱子回来了。箱子很大,不过看赵瑾之的样子,里面的东西应该并不算沉。 清薇等他把箱子放在自己面前才问,“这是什么?” 赵瑾之道,“打开看看。” 总归不会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清薇略略犹豫,便上前将箱子打开,然后怔住。 这箱子里装着的是各种色彩斑斓的布料,看样子应该是西南那边流行的,中原很少见到。她小心的将其中一块取出来,展开。布料的底色是一种很漂亮的深蓝,就像入夜时的天空。上面则染了各种颜色的花样和图案,想必是西南本地的花草和小动物,染布的手法清薇也没有见过。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将布料一寸一寸的摸过去,才赞叹道,“真漂亮!” “我一看就觉得你会喜欢。”赵瑾之道,“市面上能够买到的就是这些了,还有两块是我特意去请当地的阿婆帮忙染的,听说这种布已经好些年没有出过。” 他说着翻出了两块绿色的布,上面印着各种颜色的图案,看上去十分鲜亮,也非常赏心悦目。但仔细看才会发现,这些图案,全都是由各种形状的虫子组成的。若是普通人看了,不免会脊背发寒。但清薇自己却十分喜欢。0 这些布料都不算珍贵,但要将它们收集起来也并不容易,得亏赵瑾之打仗的间隙还惦记着给自己带这些。清薇一一看过了,这才抬头看向他,认真道,“多谢赵大哥,这些布料我很喜欢。” 赵瑾之便笑了起来,“能得清薇一句称赞,便不枉我辛苦将它们运回来。” 布料都拿出来之后,清薇才发现底下还放了别的。都是一样一样的银饰,造型别致,基本上都带着小铃铛,轻轻一晃便叮叮当当作响。这也是西南特有的首饰,京城极少能见到。 清薇看着眼前这些布料和首饰,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在书上看到过的关于苗女的描述。此刻,那原本面目模糊的苗女忽然具体而形象地起来。她穿着五彩斑斓的衣衫,身上带着大量的银饰,赤着胳膊和腿脚走在街上,每迈出一步,浑身便叮叮当当的响起来,清脆悦耳。 带着一种年轻的自由,充满活力与朝气。 …… 正如赵瑾之所说,这份礼物只是带回来给清薇把玩的。他真正要送的大礼,第二天才让孙胜送过来。 ——正是之前清薇带回来的华氏和和姚老八。这两人之前或多或少有些对不住清薇之处,为免打草惊蛇,清薇也没对他们做什么。毕竟各为其主,自己在其中也不是没有盘算和推动,所以清薇也没有非要找谁清算的意思。却没想到两人被赵瑾之抓住,又送了回来。 “你们将军没说送他们过来干什么?”清薇想了想,问孙胜。 孙胜道,“将军没吩咐,只让把人交给姑娘,想来姑娘想怎么处置都行。” 清薇好笑,“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权利处置他们,留在这里也不知要怎么办,你把人带回去吧。” 孙胜心中暗暗叫苦,连忙劝道,“姑娘快别这样说,我把人带回去,怎么同将军交差?再说了,这两人是庆王党羽,若被朝廷抓起来,杀头都是轻的,至少也是个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倒巴不得被带到姑娘这里来呢,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姑娘这也算是救人一命,总不成又把人送回去吧?” 华氏和姚老八闻言,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大约是知道清薇不会喜欢,并没有开口哭号求饶。 然后,避开了这两人,孙胜才对清薇说,“将军的意思,这两人为庆王做事只是受人胁迫,倒还有几分义气。姑娘身边正缺人,若能收服了,往后也好使唤。” 有能力的人总是有些傲气,清薇就是要去别处找,也难以驯服。这两人已经知道她的能耐,只要收服了,倒比外头那些用着放心些。诸葛亮七擒孟获,清薇也不会差这一点肚量。 清薇打发了孙胜,这才走回去。姚老八和华氏还跪着,垂着头一声不吭。清薇看了一会儿,才问,“姚老八,你的妻儿呢?” “东家,那其实并不是小人的妻子。”姚老八道。 然后他将事情始末说了,清薇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不论姚老八也好,华氏也好,都不过是障眼法,真正在背后主导并推动这件事的人,就是那个看上去娇娇弱弱,除了带孩子诸事不管的许氏。她跟着难民的队伍,正是为了煽动和监视他们。而根据姚老八的了解,她实际上也并不是庆王的人,至于人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清薇想了想,那日庆王进来后,许氏就出去了,之后不久赵瑾之就追了过来。按理说,在羽林卫的包围下许氏是逃不出去的,但她偏偏就逃了。可见应该也有人在 皇城里接应。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之前京城的水被搅得那么浑,但凡有心的人,肯定都会插上一手。 第47章 荠菜饺子 “既然你们都有苦衷,过去的事情也就不必提了。”清薇道,“我这里的规矩,你们都明白。我如今正要用人,若你们有用,留下来也未尝不可。但若再有二心,就不是如今这样简单了。”说到这里,她稍稍顿了顿,给了两人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才说,“我对你们为什么会被许氏胁迫不感兴趣,也希望你们不要让我有感兴趣的那一日。” 姚老八还好,华氏整个人微微一颤,膝行上前了两步,“姑娘开恩,奴婢绝不敢再犯了。” “我又不是什么贵人,在我面前不必称奴婢。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大家都安稳。”清薇道,“行了,先起来吧,在这里跪着,让人看了,以为我要怎么着你们呢。” 那两人连忙答应了,从地上爬起来。 清薇这才道,“你们两人就先去酒楼那边帮帮忙,具体做什么,往后再看。” 华氏抬起头来看向清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她觉得是清薇还信不过自己,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留在她住的地方,这也很正常。 清薇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在想什么,但也没有解释。 以赵瑾之的性子,往后肯定也不会有多少顾忌。若留下这么个人,能不能信得过且不提,到底不方便。所以清薇觉得,暂时把人放在酒楼更为合适。 至于再往后……虞景若当真指婚,到时候来往虽有些不妥,但反倒不必担心了。 要说清薇自己对这门婚事的感觉,还真有些复杂。当初她对碧月说,没得到虞景和太后点头,她绝不会嫁人,这话可不是随口说说。但清薇当然也不是会让别人挟制着自己的人,那时她心里想的是,总有一日,要让他们求着自己出嫁。 所以在这整件事情里,不能说没有她本人的推动。 先是让邱庭波求娶自己,触动虞景的心思的同时,也向他传达了这样一个消息:清薇是个年轻的姑娘,早晚要嫁人,而且绝对有能力自己挑个出色的夫婿。而那人选,未必就是他乐见的。 经过上次江南的事之后,虞景对将清薇纳入后宫这一点已经没多少执念了,之所以不肯痛快的放手,不过是因为男人的脸面,若就这么让清薇脱离掌控,他心里不甘罢了。 那时这种感觉也许只是个很浅淡的念头,但随着事情的发展,慢慢的这种不甘也会发生转变。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机会,让虞景在主导清薇婚事的同时,还能得到别的好处, 他自然也就会顺水推舟,将此事促成。 这是清薇原本的打算,至于婚事的对象是谁,对当时的清薇而言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但恰恰选择赵瑾之离京之后开始推动这件事,又在其后发现了庆王的动向,清薇却始终没有插手,一直观望,未尝没有将这个机会让给赵训,好让赵瑾之能够在内外连通之下,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的意思。 这番心思清薇自己可能都无法清晰的理清楚,但她承认,赵瑾之临走那一夜所说的话,的确是让她心中有些震动的。 对清薇而言,理智一直是大过感情的。对未来的生活,她并非没有畅想过,但却很难在其中加入另一个人。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这样离经叛道的性子,是不可能像绝大多数女子那样,安稳的待在后院里相夫教子的。她的世界太阔大,一般男子绝不可能包容得了。 她这一年来都在皇城门口做生意,往来的客人俱是整个魏国最出色的那一部分,但他们虽然态度各不相同,但表示过对她的好感甚至想娶她的,只有赵瑾之一个。 偏偏他还是所有人中最了解自己的那一个。 哪怕只是心血来潮,这样的勇气也让清薇不能忽视。何况她已经知道,赵瑾之绝不会是个意气用事,一时冲动就做出决定的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倒回去看,才会发现,在此前种种平淡的相处之中,赵瑾之竟已经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她的生活。以至于他刚走的那几天,清薇每日回来时都忍不住抬眼去看那道院墙,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那里翻过来。 尤其是做完了饭菜,发现自己又下意识的做了他的份时,面对一大桌子的荤菜,清薇竟有些失去了在家里做饭的兴致。 若不是碧月出现,也许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体会这种感觉。但偏偏后面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那种心上隐约的波动,也就被清薇压下去了。 直到她听到虞景说的那句话。 清薇并没有想到赵瑾之会对虞景开这个口,所以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展。但在那一瞬间,她想的不是事情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而是隐约有种自己的心思被人揭破,摊了开来的感觉。 这不是个不能接受的婚约对象。这是清薇那天从宫里出来之后,思考所得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上的转变,才让她无法自然的面对赵瑾之,总是表现得进退失据。毕竟这种身份上的变化,总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 不过赵瑾之一如从前,清薇很快也就调整了过来。回过神之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在虞景将一切安排好之前,是不会提前将消息透露出来的。也就是说,目前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这种时候,她若总表现得不自在,反而落了下风。所以清薇很快就将不自在和别扭的感觉抛开,重新变得从容不迫。 而对清薇来说,只要是自己想清楚了的事,就能十分自然的面对,包括跟赵瑾之的关系。所以她也不怕被人知道。不过,在那之前,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既然决定要把这两人留下,清薇便直接带着人去了酒楼。 且不提酒楼里的人,尤其是赵家兄弟见到这两人是什么表情,华氏和姚老八暂时是在酒楼里安顿下来了。如今赵大在后厨帮工,而赵二充当掌柜,小六子和壮儿跑堂,另有几个妇人负责清洁打扫洗碗等工作,但生意好起来时,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连歇口气的时候都没有。赵二这掌柜的还时不时就要去客串一番跑堂。 现在姚老八来了,清薇就安排他做掌柜,他无论是性情还是年纪,都更沉稳,也更适合这个位置。至于赵二,被清薇安排在后面,专门服务雅间的客人,如此小六子和壮儿也可以腾出手来,不必两头跑了。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赵二机灵,想来能够应付。 至于华氏,则暂时和那几个妇人一起工作。 厨房里除了赵大,还请了两个厨子和两个学徒。都是酒楼开张之后,其他人引荐过来的。但他们的厨艺也只是普通,大厅里的菜色还能应付,雅座就不行了,更不必提后面的雅间。所以现在清薇反倒比之前摆摊的时候更忙碌些,一天里有半天的时间要花在厨房里。 白天在酒楼里忙碌,一身的油烟味,晚上回去,清薇也就不怎么想下厨了。但赵瑾之却坚持不愿意到酒楼这边来吃晚饭。毕竟对他来说,吃饭只是个理由,他若真的只是想吃东西,哪里不行,何必非要清薇动手?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和她说说话,亲近一番罢了。 所以后来,清薇索性在酒楼里准备好,用食盒盛了,带回去给赵瑾之。 但赵瑾之还不满意,“你这么看着我,就是再好的胃口,我也吃不下去了。”他道。 哪怕他的脸皮极厚,但到底是在心上人面前,总想要表现一番。发现清薇一直看着自己,难免就会注意一下动作和仪态,心思都不在吃饭上头了。 但要是清薇去做别的事,那更糟 ,倒显得他像是专门来蹭饭,埋头吃完了就走。 最后清薇妥协,索性把自己的那一份也带回来,跟他一起吃。 不过这样一来,别人也许不知道,后厨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毕竟每天清薇带回来的分量,就是三个她加起来也吃不下。不过没有人会将这种问题问出口,只搁在心里便是。 这日忽然下了雨。 过了年就入春,下雨是极正常的。只是这样一来,往来的客人多半都行色匆匆,酒楼里的生意冷清了许多。就是有客人,多半也不是正经来吃饭,而是进来避雨,随便点两个小菜,一壶酒,坐着慢慢喝,慢慢等。 因为客人不多,所以酒楼里的人也都得了空闲,聚在一起说话。 然而直到申时,这一场雨仍旧没有停的意思。酒楼里的客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有的是冒雨走的,有的则是有家人来接。清薇见状,便提前让众人打烊。关了门之后,姚老八有些担忧的问,“东家怎么回去?” 酒楼里的雨伞不够,都给了那几个妇人,两个厨子年轻力壮,顶着雨就回去了。两个学徒和小六子壮儿则打算留在店里将就一宿。反正店里那么多桌椅,到时候并拢过来,再给一床被褥就能睡。 但清薇却不能这么将就,所以姚老八有此一问。 清薇道,“走回去便是。雨已经比之前小了许多,想来不要紧。” 姚老八略略犹豫,不好再劝,只能提议道,“姑娘每日这样来回,甚是辛苦,何不置办一辆马车?再有这样的时候,也方便些。” 清薇想了想,觉得这个想法的确不错。毕竟店铺大了,往后也许什么时候就有要用到车的地方,总不能都去外头租,一来不方便,而来若用来送客人,档次也显得不够。 遂了点头,“回头得空你去挑吧。只是咱们的店铺就那么大,家里也没多少地方,这马要养在哪里?” 姚老八道,“拉车的马都是挽马,与战马不同,性子好,也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后院里搭个棚子就尽够了,平日里喂些草料,几日里出去遛一次也就是了。” 赵二也从后头挤上来,“照料马的事交给我便是,保准办得妥妥当当!” 男人少有不喜欢马的,听说店里要养,哪怕只是普通的挽马,大家也都很高兴,聚在一起说个不停。清薇见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后门出了酒楼。 才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赵瑾 之。 他大概也是怕人看见了嚼舌,所以平日里来接清薇,都是隔了一段路等着。但今儿下了雨,他带着伞,就直接过来了。 清薇见到他,也不惊讶,走过去,两人撑了一把伞,往巷子外走。 送出来的赵二小声问姚老八,“你说,冠军侯是不是对咱们东家……?” “不要多嘴。”姚老八小声道,“这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事,说出去对东家也没甚好处。他们都是大人物,这些事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必咱们操心。” 赵二撇嘴,悻悻道,“我也不是操心,不过白问一句罢了。” 这厢清薇跟赵瑾之一起往前走了一段,才问,“今儿怎么不见你牵着马?” “回了京,就不好整日在街上纵马了。”赵瑾之道,“时间不紧,况且下着雨也不方便,就没有骑马。” 清薇道,“方才姚老八提议,说是该给店里置办一辆马车,我觉得很是。到时候,就不需要赵大哥这样辛苦往来了。” 其实店里的人对赵瑾之每天来接清薇这件事,并不是一无所知。毕竟他来的次数多了,总有被人看到的时候。再说清薇也没有刻意遮掩过。不过就像清薇每天带回家的饭菜一样,大家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 若非如此,他们一屋子的男人,总不可能真的任由清薇一个女子每日独自来回奔波。虽然京城是天子脚下,王化之地,首善之都,几乎不会有什么恶事发生,但却也不是绝对的。 但现在也就罢了,以后若是有了马车,肯定会有人每日接送清薇,不需要像现在这么走动。如此一来,赵瑾之也就不方便过来了。 众人知情是一回事,赵瑾之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赵瑾之闻言,眉头一动。清薇这番话并没有询问的意思,仅只是告知他一声,就算他不赞同,也没有否定权。这让赵瑾之感觉有些郁闷,同时,他还敏锐的察觉到,清薇做出这个决定,正是针对自己。 但又是为什么针对自己呢?赵瑾之暂时还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他将这个问题暂且压下,笑道,“这怎么会辛苦?反正也是顺路。”顿了顿,又道,“若有马车,倒免了你许多奔波的辛苦。的确比现在好些。” 清薇道,“赵大哥当真这样想?” “怎么我不能这么想?”赵瑾之笑着问,“难道我在清薇眼中,便如此不通情理?你的辛苦,我都 看在眼中。若能稍稍减免,自然是好事。”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清薇便问,“赵大哥不觉得我这是自讨苦吃么?” 赵瑾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清薇自己都微微不自在起来,这才露出了重新露出了笑容,语气柔和的道,“清薇,我的心思你尽知的,又何必说这些话来试我?这世间之事,多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说什么,我不信清薇会在意。是不是自讨苦吃,你知道,我也知道,这便够了。” “既是冷暖自知,怎么赵大哥又知道了?”清薇偏与他计较起来。 赵瑾之想了想,方笑道,“只因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那水从哪里来,是否烧开过,又放了多长时间。如此,自然能估算出其中冷暖。虽不及清薇切身体会,但想来不至于差得太远。” 清薇低下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问,“从前赵大哥似乎说过,你祖母和母亲都不是寻常女子。我在京中,多少也听到几分消息,只是真真假假好好坏坏,实在难以辨清。不知赵大哥是否愿意同我说说?” “清薇想听,我自然会说。”赵瑾之道,“你当听过我祖父的故事吧?他出身贫寒之家,后来投身军中,大魏立国之后又转了文官,但本身还是个草莽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据说能制住他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武皇帝,一个就是祖母。” 赵瑾之的祖母出身乡野,因为是家中长姐,所以从小性子十分要强,跟村里的男孩们一样上山下河,任何事都不输旁人。但个人的力量在乱世之中是如此的渺小,哪怕她再能干,也不能对抗命运。战争席卷这篇土地,带走了她的家人和乡亲,只留下一片废墟。上山采药难得有了好收成的姑娘欢欢喜喜的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大受刺激的老太太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被激起了血性。也不知怎么想的,她梳起头发,换上男装,竟然就这么混进了军队里! 那时她才十四五岁,本来就在雌雄莫辩的年纪,又兼整个人晒得黑漆漆的,性子也是又狠又倔,竟没一个人怀疑。 赵训是第一个看破她身份的人,怕出问题,把人调到身边做了亲兵。一来二去,两人彼此心下暗许。不过当时那种情形,自然也由不得他们儿女情长。直到大魏立国,大部分地方一一安靖,又经过了几番波折,两人才成就夫妻。老太太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但为人行事自有一番气度,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至于赵瑾之的母亲林氏,传奇故事京 中稍稍打听就知道了。也不需赘言。 说起来,赵家的家风也是够奇特的。若自己和赵瑾之成婚,那或许又会是另一个留给后人猜度的故事。毕竟堂堂冠军侯,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偏就便宜了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出宫宫女,想来许多人怕是难以接受。 这么想着,清薇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眼看要到长寿坊,她抬起头来打算同赵瑾之说话,这才注意到,赵瑾之将伞朝着她这边倾斜,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早就湿透了。 清薇抿了抿唇,许多客气话在脑子里翻来倒去,但她不想说。 这时候客套,反倒对不住赵瑾之这一片心意了。 幸而赵瑾之身强体壮,就算是淋了一路的雨,回家用热水洗一下,也就好了,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清薇观察了两日,见他没有任何风寒的迹象,这才放下了心。 一场春雨过后,地上的野草得到了滋润,便开始疯长起来了。 这日清薇去酒楼的路上,瞧见路边有人挑着篮子,摆摊在卖野菜。刚刚摘下来的野菜又鲜又嫩,叶片上还沾着水珠,看上去绿绿的十分喜人。酒楼的马车已经置办好了,清薇是乘车过来的,连忙叫驾车的小六子停下,去将那野菜都买了。 哪知小六子这一去,就被耽搁住了。好一会儿,才提着篮子走回来,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红晕,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得意。清薇问,“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小六子正等她问,闻言立刻道,“姑娘不知,那卖野菜的说可以买也可以博,我想着花几个铜子,若运气好能博中,能省好些钱。前两把运气不好,都输了,第三把才博中。这不,连篮子也给咱们了。” 清薇闻言,回想起当初自己从马五哥手中博到的一篮子桑葚,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笑意,摇头道,“你这性子随了你爹,若让你娘知道,有你好看的。” “姐姐行行好,可千万别告诉我娘!”小六子这才慌了,“她若知道,耳朵还不给我揪下来一只?但我和我爹可不一样。我爹是耐不住瘾头,我只是想省些钱,见好就收,不会沉迷其中的。” 说着连忙转开话题,“姐姐买了这野菜要做什么?” 清薇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野菜,笑道,“这是荠菜,包饺子最好。” 宫里没有这样的菜色,清薇自然也没有做过。距离上一次吃荠菜饺子,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她只记得好,但怎么好,好在哪里,却都是说不出 的。 也许对清薇而言,这些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了东西更像是一个符号,一种执念。 不过哪怕没有做过,清薇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饺子要好吃,馅料的调和最为关键。猪肉怎么剁,荠菜焯水的时间,调料如何搭配,这些都是学问。清薇虽是头一回做,但凭着感觉调出来的馅儿,她自己尝了一下,还算不错。 至于包饺子,那就是让店里的人开眼界的时候了。清薇不但能包元宝模样的饺子,还能包出各种各样的鲜花饺子,摆在一起,若不是颜色上差了些,当真是万紫千红,占尽春/色。 锅里的水烧开,下了第一轮饺子,捞出来之后,清薇直接用食盒装了,交给壮儿,“你往羽林卫的营地走一趟,把这个给赵将军。” 第48章 香椿蛋烧 第一天有人来送荠菜饺子时,赵瑾之虽然高兴,但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与清薇熟悉之后,也知道她有时兴致来了,就会自己下厨做些新鲜东西。尤其是遇到好材料的时候。 是的,赵瑾之能一口尝出这饺子是清薇亲手做的。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不同,但大概是吃的时间久了,便能分辨出清薇的手艺来。从前赵瑾之去清薇的摊子上吃饭,是不是她做的,尝一下就能知道。 不过这事他没有告诉别人,就连清薇也没有说过。毕竟开口说这个,倒显得像是特意开口叫对方去给自己下厨似的。他知道清薇每天都很忙,自然也不忍心折腾她。何况那时每天回家之后清薇也会下厨,那是只有他能够品尝到的美味,而且几乎都是按着他的口味来,赵瑾之没什么不满意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如今清薇不在家里开伙,虽说每天会带饭菜回去,但都是跟酒楼里的菜一起做的,自然也不是每次都是她亲自动手。所以赵瑾之自然越发怀念清薇的手艺。如今清薇包了饺子还记得送来给自己,他心里自然很高兴。 虽然有同僚调侃了两句,但这种偶一为之的事,无伤大雅,赵瑾之甚至没有阻止他们的调侃。 去了一趟西南,虽说战事并不算困难,但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也着实不少。山长路远,水土不服,还有饮食和各种习惯都有极大差距,对这些从前只在京城生活过的羽林卫们来说,已经是刻骨铭心的经历了。所以共同经历了这一切的同袍们,彼此多少有了点生死之交的意味,关系比从前在京城里亲近了许多。 至于赵瑾之这位将领的威信,自然更不必提。但在威严之外,他跟下面的弟兄们关系也很好,调侃几句又不影响什么,他自己心里也高兴,自然不会去阻拦。 别看他们现在嗓门那么大,出了羽林卫的营地,半个字都不会提的。 然而赵瑾之没想到,第二日又有人送来了笋肉锅贴。这时正是吃春笋最好的季节,竹笋在春雨的滋润下,才刚刚露了个头,整个从地里刨出来,再鲜嫩不过。肉也是特意选了较嫩的部分,剁得碎碎的调了馅儿,包好之后再用油煎得焦黄,咬一口便鲜香扑鼻。哪怕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微凉,但滋味也仍旧很好,蘸了醋赵瑾之一口能吃一个。 羽林卫里其他人闻着味儿本来打算过来抢食,哪知过来就只看到了空盘子。 ——赵瑾之 对他们的心思再清楚不过。昨日的饺子是头一回送,他们就是眼馋也不好意思。再说饺子毕竟是煮出来的,味道也不是很明显。但今日的笋肉锅贴用了油,过来的路上就能闻到香味,由不得大家不馋。 第三日送的是榆钱糕。 这一次羽林卫们早有准备,饿虎扑食从赵瑾之手里抢到了一部分残余。但就是因为抢到了,所以打得更厉害,最后几乎演变成了一场大规模斗殴。因为尝到味道的人都夸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榆钱糕。 这回动静弄得稍微大了些,消息自然也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当天赵瑾之就被虞景叫了过去,“听说有人给冠军侯送了吃食,引得羽林卫差点儿打起来了?” “是臣失职了,都是下头的小子们闹着玩儿,也没个数。”赵瑾之抹了一把汗,“年轻人精力旺盛,臣已经让他们最近操练加倍,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虞景摆手道,“这倒不必。既是护卫皇城的精锐军,自然该有这样的活力才好。这些都是我大魏的精兵良将,况且又不是在操练的时候胡闹,冠军侯未免太过严苛。” “非如此不足以让他们谨记教训。”赵瑾之义正言辞的道。 其实他心里,这些人分吃一点清薇做的东西,他虽然肉疼,但也不会说什么,但动静闹出来,连皇帝都惊动了,那不罚怎么可能? 不过虞景找他过来,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很快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目标上,“这每日送吃食过来的,就是冠军侯提过的佳人吧?这般心思倒也算难得。”言下之意,怎么不想你说过的无意? 赵瑾之立刻警惕起来,替清薇解释道,“我帮过赵姑娘几次忙,想来她心中感念,这才如此厚待。” 虞景的脸色却也不见好多少。他比赵瑾之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清薇无非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跟赵瑾之搞好关系,提前“讨好”她未来的夫君。这件事赵瑾之不知情,虞景现在也不想让他知道了,只能自己在心里气闷。 怎么对着自己时就千推万阻,到了旁人身上,她就能放下身段去讨好了? 偏偏他还不能说出不是来,毕竟婚事是他定的,清薇既然知道了,提前打好关系,自然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婚姻都是一辈子的大事。清薇如此聪明通透,提前为自己谋划,乃是应有之义。 但就是不爽。 所以虞景决定,暂时不将此事告知赵家,免得他们太高兴了 。 回头就让张芳去十二楼买榆钱糕。 张芳苦着脸过去时,榆钱糕自然已经没有了。他千恳万求,清薇只得道,“张总管,实在不是我不想动手,只是榆钱难得,这城里几乎没有踪影。还是早上去菜市时瞧见了买回来的。如今已经用了,我到哪里再去变出榆钱来?” “那姑娘也好歹再做点儿别的,咱家拿回去交差。”张芳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总比两手空空回去要好。 清薇想了想,道,“若说宫里没有的新鲜东西,也就剩下一样了。”说着面露难色,“只是带进宫去怕是不妥。” 张芳问,“是什么?” “椿菜。” 张总管也不是从小就长在宫里的,自然知道这椿菜是何物。这东西又叫香椿,是椿树春天发的嫩芽,味道极重,喜欢的人十分喜欢,不喜欢的人闻一下就受不了。 陛下自幼长在宫中,即便是最难熬的那几年,也称得上是锦衣玉食,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带回去的结果是什么,殊难预料。不过张芳跟着虞景多年,也算是明白他的心思,并不是真的为了几口吃的,说白了,是在跟清薇赌气。 不过这种话他不会说出来,思量片刻,便咬牙道,“做。” 于是清薇就动手了。 她做的是香椿厚蛋烧。之所以选这个,主要是考虑卖相。毕竟是进御的东西,色香味都要考虑。厚蛋烧定型之后,会比其他做法都好看些。 香椿洗净焯水,捞出来用凉水过了,沥干水分,再细细切碎。然后再打入鸡蛋搅拌均匀,加盐和香油。之后热锅刷油,将打好的蛋液铺在锅底,小火煎熟,然后在蛋液尚未凝固之前将之卷起。然后再摊下一张蛋饼,将第一张放上去继续卷,如此反复数次,便是一个厚厚的鸡蛋卷,切开摆盘,便可食用。 未免东西凉了影响味道,张芳紧赶慢赶,提着食盒回了长安宫。 只是刚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虞景便皱眉问,“什么味道?” “是香椿。”张芳小心的解释了几句,命人将筷子取来,便打算试菜。皇帝入口的东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要有人先试过。但这是从宫外带来的,让试菜太监过来不合适。——若是给御膳房的人知道陛下用了别处的东西,只怕又要闹,说不得明儿就有御史上书,让陛下珍重龙体了。 但虞景摆了摆手,让他退开,自己夹起了一块厚蛋烧。张芳原本有些 担忧,但虞景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又落了下去,“清薇做的东西,朕用的还少?” 然而虞景只咬了一口,便被那味道冲得有些受不住。到底拿了痰盂过来吐了,扔下筷子道,“也不过如此,拿出去吧。” 张芳连忙将东西撤了下去。 虞景闻着残留在空气中的味道,打发张芳去开了窗,又忍不住想清薇跟赵瑾之坐在一起吃这种东西的场景。那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直到这一刻,虞景似乎才终于发现了他跟清薇之间巨大的差异。不来自于身份尊卑,也不来自性格矛盾,而是刻在两人骨子里更深处的东西。就像这香椿厚蛋烧,他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 从前怎么想都会有些不甘心的执念,就在这满屋子诡异的味道之中,彻底消散。 等到空气中的味道都散了,虞景忽然对张芳道,“今晚去张贵人那里。” 张芳点头应了,恍惚的想着,这位张贵人家世背景容貌性情都算不得上等,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就是特别会煲汤了。她出身江南,煲的多是甜汤,虞景从前不见得多喜欢,今儿怕是真被那香椿厚蛋烧给吓着了。 正这样想着,又听虞景道,“朕记得,前儿内府那边了折子,说是要从民间选秀女入宫,是谁写的奏折?” 张芳精神一震,连忙将脑子里的念头都驱逐出去。他在御前伺候,记性好是顶重要的,即便是这些皇帝原本不看重的折子,也要知道个大概,免得陛下什么时候问起来,你却说不上。因此立刻道,“是周访周大人。折子里说的是……” 虞景没有听完他的介绍,便打断道,“明日宣他入宫。” 这就是要选秀女了,张芳心中道。皇帝的那点儿心思,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如今看样子是真的放下了。早知如此,清薇何必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早把这一道香椿端上来岂不好? 若是清薇能听见张总管的心声,只会一笑置之。 香椿的确有用,但也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拿出去,都能有这种效果的。不过这其中的曲折和心思,她自己知道便是了。虞景虽然放弃了,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脸面最重要,这种事说出去不会有什么好处。 …… 赵瑾之疑心是羽林卫打架的消息传到了十二楼,所以那日之后,清薇没有再往他这里送过吃的。 羽林卫这边具体是怎么回事,知道的人不多,但知道打起来了的人也不少。每 日都有许多人会到十二楼去用餐,闲聊间带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冠军侯怀着复杂的情绪,将训练任务又增加了一倍。 之所以情绪复杂,主要是他本人被虞景一提醒,也意识到这样太过张扬了,很有可能会引起皇帝的忌惮。再说对清薇的名声也没什么好处。但理智知道,感情上却无法接受。都送了三天了,现在手下的人每天中午都伸长了脖子盼着,见没人再来,还有胆子大的跑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吗?! 原本为免太频繁的出现在清薇身边。引起别人的注意,再生出什么流言,赵瑾之回京之后,还没有去过十二楼。——上次接清薇也只是在后门站了一会儿,其他时候几乎都是远远从门口经过,完全没有进去过。 他本来是能按捺住的,毕竟来日方长,他跟清薇的事情还需慢慢计较…… 但是这回清薇送了东西过来,又断掉之后,赵瑾之就觉得有些难以忍耐了。于是这天下午,他下了值之后,便直接往十二楼去了。 哪知道一进楼就发现了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人。 “祖父?您怎么在这儿?”赵瑾之一脸惊讶的看着赵训,他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样子跟店里的人相处得其乐融融,明显已经十分熟悉。 羽林卫下值晚一些,赵瑾之自己身为管事的,走得更迟,所以这时候,连在十二楼吃晚饭的官员也都走得差不多了,酒楼里的人正在做最后的收拾,想来再过一会儿就会打烊。 赵训转头看了一眼孙子,脸上露出几分嫌弃,“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一个孤老头子,每天在家里待着着实无趣,出来走动走动难不成还碍了你的眼?” 他嘴里这么训着,心里却在想,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自己不来,我在这儿给你看着媳妇儿,你还嫌我多事? 这个时候,赵训选择性的遗忘了自己从来没有在清薇的事情上帮助过孙子哪怕是一点儿,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心态倒是实打实的。 其他人听见爷孙两个的对话,知道不适合听,于是都走开了,各去忙碌自己的事情。壮儿还去厨房通知清薇这件事。毕竟赵瑾之出现在这里,也算是件大事了……吧? 赵瑾之一听这番话就知道老爷子不高兴了,只得道,“我又没说不能来,只是没想到而已。” 不过也是之前没想到。见了人之后再倒回去想,这个情 况也很正常。老爷子既然知道清薇的存在,没道理不去看看,既然去看了,没道理不接触,而一旦接触,赵瑾之很有把握,自家祖父肯定会很喜欢清薇。如此,时常往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你能想到什么?”赵训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前儿你二婶才说,你性子比从前好多了,如今也会帮着处理家事。哪知转头你小子就跑了,还是把事情撂给你二叔二婶!” “爷爷不也一直不在家。”赵瑾之道。现在他已经知道老爷子不在家的时候都在哪儿泡着了。合着早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所以才每天不着家。 老爷子闻言,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但还保持着身为家长的威严,“你怎么也来了?” “饿了,正好进来吃点东西。”赵瑾之说了个一本正经的理由。 结果话音才落,清薇就从后面转了出来,手里还提着食盒,好像他真的就是为了这几口吃的才过来似的。当着祖父的面,赵瑾之脸上都有些烧。 倒是清薇神色如常,将食盒放下,道,“我早说赵大哥到店里来更方便些。” 赵训看赵瑾之开始吃东西,便问清薇,“丫头,明儿再做韭菜饺子么?” 虞景不习惯的野味,都是赵训最喜欢,也最怀念的。从前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倒是每年都会做。头茬儿的韭菜割下来包的饺子,那叫一个香!可惜老太太去了之后,城里的厨子总做不出那个味道,渐渐地老爷子也就不提了。 如今在清薇这里吃到了好的,心里就一直惦记着。 清薇好笑道,“得看明儿能不能买到。” 春天能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天子脚下的民众都很有生意头脑。这一阵子就总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这些东西。清薇见到了,就会都买下来。 不过,有些东西比如椿菜和韭菜,味道太重,就不适合送去羽林卫那边。这也是赵瑾之这几天没有收到东西的原因之一。 “能买到,肯定能买到。”赵训立刻道,“东西你别管,我让人去买就是。” “我让人去买吧。”赵瑾之接口道。 这样到时候就能够顺便过来蹭吃了。 有孙子分忧,老爷子自然是高兴的。知道赵瑾之今晚仍旧不回去,就自己哼着小调儿走了,身姿步履都悠闲之极。 赵瑾之目送他出了门,这才转头看向清薇,十分认真的道,“清薇,多谢你了。” “这又是所从何来?”清薇问。 赵瑾之放下筷子,“我有好些年没见过祖父这么高兴了。从父亲和祖母相继去世之后,他老人家就一直很寂寞。我心里虽然知道,但也不知该怎么做。况且与家里的关系又是那样,就是要做什么也不方便。如今他老人家看上去可精神多了。”他说着看向清薇,“这都是你的功劳。” 清薇失笑,“你未免将我看得太重。” 说老爷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跟她有点关系,清薇也能厚着脸皮认下来。毕竟有个人一起说说话,感觉的确会好多了。但老爷子之所以这么精神,清薇觉得,是因为赵家如今蒸蒸日上,势头良好。老爷子原本总替儿孙担忧,如今放下了一段心事,岂不是更轻松自在? 她本来是随口这么说,哪知赵瑾之闻言,却十分认真的回道,“清薇本来也值得如此看重。” 这样一来,清薇倒不好接话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赵瑾之重新抓起筷子开始吃菜,清薇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后面去了。 …… 第二日中午赵瑾之寻空便往十二楼来了。 小六子见到他,便把人直接领上了三楼。赵瑾之这才知道,酒楼里还有这么个所在。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的是,这个地方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人躺在柔软的榻上,见了他眼皮都补抬的问,“来了?” “祖父倒是好享受。”赵瑾之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抱怨道,“你既然早与清薇有这样的交情,怎么在我面前,倒半个字都不提?” “提了如何?”赵训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头子插不上手,也不惹人嫌。我年纪大了,有一口好吃的,有个人说说话就很好。你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若她成了咱们家的人,更不会少了孝敬。”赵瑾之努力说服对方。 既然有这样的优势资源能够让自己近水楼台,赵瑾之自然要想着如何利用。可惜老爷子油盐不进,他说了半天,还是那个态度:不管。 赵瑾之气结,还想再说话,清薇已经将韭菜饺子送上来了。她还有事要忙,放下东西之后,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等她一走,这里爷孙两个几乎都是立刻跳起来,扑向桌上,试图将更多的饺子划拉到自己这一边。但很显然,两人默契非常,势均力敌,最后的结果也是各占半壁江山。 “你的分我些。”老爷子 仗着长辈身份吩咐。 赵瑾之寸步不让,还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祖父年纪大了,吃多了面食不好克化。正该让孙儿为您分忧才是。” 老爷子听到他的人身攻击,眼一眯,意味深长的在他身上一扫,“我老头子也就罢了。我怕你这年轻人吃多了,受不住。” 赵瑾之的脸顿时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虞景:他赵瑾之能为吃这个香椿打起来,我服。 赵瑾之:陛下你可能有点误会,其实我们吃的是榆钱糕…… 第49章 春饼卷菜 入春后又下了好几场雨。 等到雨停时,庆王余党也终于被清理干净,朝堂上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件事所带来的余波似乎正在逐渐消失。 但更大的影响,才刚刚露出端倪。 比如早朝时的气氛紧绷了许多,而皇帝也开始驳回大臣们递上去的折子了。这看上去不是多大的事,但所有官员在皇帝面前,都免不了收起从前的轻松,变得越发小心谨慎。 三月,皇帝终于下了一道旨意,如平地惊雷,瞬间席卷整个大魏。 因为去年江南水患之事,江南不少百姓失去了家园和土地,难以谋生。虽然朝廷针对这些情况,给出了不少补偿,但总不可能坐吃山空。何况江南是天下粮仓,在那些土地恢复过来之前,粮食产量会大量减少,也不利于国计民生。 正好赵瑾之在西南打了个打胜仗,元气大伤的土人重新归附大魏,同时愿意献上大片土地。只不过土人的开垦种植技术一直都比较令人忧心,所以这篇土地大都是尚未经过开垦的荒地。朝廷拿到这片土地其实没有多少用处,想必只要置之不理,再过几年,土人又会重新悄悄把它们占回去。 可惜虞景不想如了这些土人的愿,于是御笔一挥,决定将流离失所的江南百姓移民至西南,开拓新的土地。 这道旨意一出,不单朝堂,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魏都是一片哗然。 毕竟朝廷已经好些年没有类似的政令颁布。自从立国以来,大魏一直都发展得十分安稳,尤其是治文一朝四十多年,因为基本上都在打基础,老天爷也给面子,一直风调雨顺,所以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变动。 也正因此,百姓们才逐渐从战乱之中恢复过来,安居乐业。朝廷对这样的发展十分满意,自然也不会想着要去改变。 所以现在骤然要进行这么大的变革,自然让所有人都不习惯。 可是如果要反对,又找不出理由。毕竟现在江南的部分百姓无法安身立命,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朝廷可以赈济一时,却不能永远都养着这些人,或者就算想养也养不起。所以必须要给这些人找一条出路,让他们自给自足。江南没有土地,搬迁到西南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甚至客观的评价,能够想出这个办法,虞景身为皇帝已经有些不可小觑的意思了。除非朝臣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否则他们是无法否定这个提议的。 何况逆案之后,林海潮已经入狱,尚书阁现在说了算的人是首相崔绍和尚书右仆射赵定方。这两人一个忙着化解因为逆案而在皇帝心目中形成的糟糕印象,另一个则本来就站在皇帝这边,说不定这件事里还有他的主意。 这样一来,实际上也没有人会开口反对这件事。侍中李云石和中书令裴安国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最多是提几句百姓安土重迁,恐怕不会愿意背井离乡。尤其是从富庶繁华的江南前往荒山野岭的西南。除此之外,地形和气候的不同,也可能给搬迁的百姓带来坏的影响,这一点不可不防。毕竟赵瑾之带去的羽林卫都是青壮男子,一样有人因为水土不服大病一场的。而军中至少还跟着军医,若百姓患病,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危。 这些都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不过虞景表示,朝廷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到时候这些都会设法解决。 然后户部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难的表示,现在国库里没有多少钱了,能否维持这一次的搬迁,还是未知之数。 去年冬天毕竟才打过一场仗,虽然赵瑾之只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但其间的耗费还是一笔巨额的数字。国库的存款和存粮几乎告罄。而皇帝的意思,明显是要善待这些迁移的民众。到时候就算不补贴他们,至少良种、耕牛等也需要官府提供。而在他们种出能吃的东西之前,必须要先由朝廷养活。此外,既然是去垦荒,最初的几年必定是免除赋税的。 这样算下来,户部的压力自然很大。 然而对这个说法,虞景嗤之以鼻,“逆案之后,查抄了不少官员,抄没的物资暂时还放着没动,就用来作为这一次搬迁的费用,可够?”他淡淡的道。 “够了够了。”户部尚书连忙答应。 虞景一笑,“朕想应该也是够的。” 户部尚书额头上的汗水都要冒出来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说一声不够,皇帝就会再多查抄几位官员的家产来补足。而他无法保证这其中没有自己。 户部尚书如此,其他领会到这一层意思的官员也同样忐忑起来。之前皇帝没有因为逆案而大肆行动的庆幸都消失了,这位陛下平日里看着不显,关键时刻下起手来,那可真是谁都招架不住。 几次廷议都无人反对,虞景便立刻责令尚书阁拟定出具体的条款,尽早将此事颁布下去。现在是三月,最好在六月之前完成整个 搬迁过程。 西南的气候与京城截然不同,更加温暖湿热。尤其是土人们让出来的那一大片土地,更是临着海岸线。如此一来,气候只会更暖和,那里的作物可以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现在第一季肯定是赶不上了,但虞景希望百姓们安顿下来之后,能再种植一季作物,用以过冬。这样一来,朝廷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听到他这样说,朝臣们都明白了,这件事皇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来的,所以考虑得十分周详,面面俱到。 这位爷如今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江南的百姓们要搬迁,其实跟清薇的关系不大,倒是赵瑾之那边多少有些联系。毕竟众臣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去过西南,见过那片土人献上来的土地。所以不管是皇帝也好,其他部门也好,要了解这些,只能来找他问。幸而赵瑾之早有准备,这些问题都算不上什么,总算给出了还算让对方满意的答案。 这日午后,酒楼里过了最忙碌的时候,开始闲了下来,众人坐下来说话,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这上面。这店里有四个从江南逃难来的人——虽然姚老八和华氏各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倒的确都是江南人,而且在去年的大水之中损失惨重——如此自然免不了要说起朝廷的这项举措。 姚老八是赞同改变的,“不走就是个死,虽说西南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但总比留在江南,活活憋死饿死要强。”若非怀着这样的想法,当初他也就不会选择离开江南了。只是没想到后来误打误撞的,就牵扯进了这么要命的一件事里。若不是清薇,他没被饿死,倒可能被自己害死。 赵二道,“说得倒是轻巧,咱们这样的也就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那些拖家带口的,老人孩子能不能熬到西南都不好说。这要怎么去?” 华氏也说,“到底是根儿,不是没法子,谁会愿意走?” 留在江南也是死,去了西南也是死,索性就死在江南,这种想法在百姓之中,是很有市场的。所以他们对朝廷的这道政令,都不怎么感冒,也觉得很难执行下去。 赵二更是道,“莫说是三个月,就是半年一年,也未必能都搬完。时间一长,所耗颇多,只能半途而废。到时候谁又管那些还留在路上的人死活?”他是个机灵的,自己说完了,还寻求支援,“东家,你说是不是?” 这件事,想来不会有比清薇更明白虞景心思的人了。他这也是借着江南水灾的当口,朝臣们很 难站出来反对,这才能顺利将这个政令推行下去。但虞景的目标本来也不在这些灾民,能让他们自给自足只是顺带。虞景真正的目的是江南。 江南地方富庶,所以人口稠密,种种关系更是错综复杂。这个地方掌控着朝廷命脉,朝廷却总是很难完全掌控它。因为这里占据了天下大半的粮食和财富,而拥有这些财富的豪商往往又都出身江南世家,跟朝中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这样的关系在,他们发展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比占据天下的皇朝还要稳固些。 所以他们有实力也有底气,明面上虽然服从朝廷的安排,背地里却总有自己的盘算。这种端倪,立国之初还好,毕竟高祖皇帝和武帝都是雄才大略的君王,因为一手建立了大魏,所以说出来的话也莫敢不从,自然少了很多顾忌,这些人也不敢硬抗。 但文帝本来就性子弱,加上几十年承平,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安稳,从战争里带出来的锐气已经逐渐消失,朝廷轻易不会愿意撕破脸面,某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现在虞景登基,他年纪轻,更不被那些人放在眼里。从前清薇在虞景身边时,这件事就是她跟虞景一起列出来的登基之后必须要警惕的问题之一。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在江南撕开一个口子,打破他们原本完美的各种安排,才是虞景真正的目的。如果能够借助这个口子,看清楚内部的一些东西,甚至把这里作为突破口,那就更好不过了。 所以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至少应该让店里的这些人对朝廷多一点信心,“陛下既然提了这件事,就必然有对策。事关朝廷和陛下的脸面,想来不会有半途而废之虞。何况,江南虽好,未见得去西南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正是。”姚老八道,“你们也都看见了朝廷贴出来的诏书。按人口补贴,连襁褓之中的婴儿和耄耋老者都有!开垦出来的土地又都是自己的,五年不必纳税,再往后五年赋税减半。好好在西南经营十年,自己就是地主了,再不必给员外老爷们做白工,这样的好事,一辈子也未必能遇见一次!” “姚大哥这么激动,莫不是也想去西南?”赵二玩笑道。 姚老八摇头,“当初若没有离开江南,我肯定会去。如今既然跟着东家,从前的事自然就不必提了。我相信,这么好的条件,总会有活不下去的人答应干的。”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谁会愿意去死?” “可我听人说,西 南处处都是瘴疠,而且地形气候也与咱们这里大不相同,就是青壮也容易出事,更何况老人孩子?”华氏道。 “其实你们都多虑了。”一直沉默的赵大忽然开口,“这些问题咱们能想到,朝廷自然也能。何况又不是单人独户的上路,又有官兵护送,互相帮衬着,能出多少事?” 清薇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要说话,便见赵训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连忙站起身道,“老爷子今日来得晚了,可没有你的午饭。” “不急不急。”赵训摆手,“我恍惚听得你们在说江南的事?”说着在赵大身边坐下来,“这小子倒是有些见识。大伙儿之所以害怕,无非是都没有去过西南,心里害怕罢了。可若有去过西南的人传授经验呢?” 清薇闻言,心下一动,“赵大哥要去江南?”朝中去过西南的,也就是赵瑾之和他手下的兵。正好百姓们要有人护送,又正好羽林卫都去过西南,让他们去做这个护送的工作,便再合适没有了。 身为羽林中郎将,如今羽林卫实质上的领头人,赵瑾之自然也该跟去。 赵训道,“羽林卫是必定要去的,他去不去,却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毕竟朝廷这边也需要有个了解情况的人在,好随时针对问题作出调整。不过皇帝却是一直没有表态,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倒是清薇一听这话,便知道多半跟自己的事情有关。虞景或许是想借此机会让赵瑾之暂时离开,不过又没有下定决心。 虞景之前说要去安排她跟赵瑾之的婚事,按照清薇的猜测,大抵是觉得自己一个宫女,身份跟赵瑾之并不匹配,或许会安排认个干亲之类。认的也不可能会是宗室皇亲,估计会安排那种平时没什么存在感,但还有些底蕴的人家。这样一来,自己有了身份,对方也和冠军侯结了亲,算是互惠互利。 但这件事安排起来并不麻烦,甚至虞景只要吩咐一句便可,耽搁了这么久,清薇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之前她以为是虞景还没有放下,上次用香椿厚蛋烧试探过后,已经确定虞景将他放下了。那他究竟还在等什么? 要猜测一个人的心思,必须建立在对这个人的了解上。清薇虽然自负,但不会觉得自己能够始终掌控虞景的心意。毕竟她已经出宫一年了,而这一年,正是虞景飞快成长的一年。彼此都变得陌生,猜不透他的意思自然也在所难免。 只是,若赵瑾之去了江南,自己的 计划便无法实施了。 虽然老爷子不在意,但其他人在这位前相爷面前还是有些不自在,所以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各自找了理由走开。清薇便道,“正经的饭食没了,老爷子今儿想吃口什么,我来给你做吧。” 赵训这一阵子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种种要求也就越来越高,沉思半晌,才道,“今年立春的时候,一直在瞎忙活,倒没来得及咬春。今儿忽然想吃春饼了,不如就做这个?” 清薇道,“春饼我还真没做过。”说着转头去叫华氏,问她知不知道怎么做。 谁知华氏不会做,赵大却会。原来他从前在江南时,于酒楼里帮厨,虽然师傅们都不肯教,但赵大机灵,总是找机会自己看自己学,虽然不是正统的路子,许多地方也没人会同他说,但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何况这春饼又不复杂,他母亲还在时,每年都会做。不过那时家里穷困,春卷里卷的也只是野菜素菜之类。 他将这番话说了,赵训拍案笑道,“要吃的就是野味,昨儿买的婆婆丁不是还有剩吗?就用它。再把丫头你做的卤肉切一碟子来卷上便是。” 清薇这阵子都在考察赵大,不过这人性子稳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也看不出什么来。今儿倒是让清薇有些意外,索性将这差事交给了他去做,自己在一旁观摩。 若真是个好苗子,也许的确可以培养起来,将厨房的事情顶上,让自己能够腾出更多的空儿来。 赵大做菜的时候跟清薇不太一样。大抵因为力气大,所以也不吝惜,手脚都十分麻利,看上去动作非常快。 春饼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不到两刻钟就得了,这还是因为醒面需要一段时间的缘故。烙出来的饼,揭起来看是半透明的,真当得起“薄如蝉翼”四个字,又软又香,卤肉和凉拌野菜卷在里面,滋味十足。 就连清薇也跟着吃了两张,然后十分感兴趣的问赵大,“还会做什么?” 赵大又说了几样,都是不上桌子的家常小菜。想来他当初帮厨的那个酒楼,师傅是很防着这些人的。清薇想了想,问他,“你想不想学做菜?” 赵大似乎愣住了,迟迟没有回答。赵训在一旁笑道,“别发呆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快快答应下来才是!” 被他这么一说,赵大才回过神来,然后……他“扑通”一声给清薇跪下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清 薇又好气又好笑,瞪了赵训一眼,才道,“先起来吧,我的徒弟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得看你有没有天赋,能不能吃苦,学了手艺之后会不会欺师忘祖。且看着吧!” 赵大连忙站起来,有些摸不清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赵二从身后捅了捅他,“你倒是说几句话,表个决心啊!” 清薇道,“这倒不必。你是做厨子,不需要多会说话,只要眼里心里有活儿就是了。” 真要是像赵二那么机灵的,她教起来还觉得费劲呢。毕竟人一聪明,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和盘算,有了想法和盘算,学东西就很难学进去了,或者说他总会想往学到的东西里加点儿自己的内容。 做菜不比别的,都是手上功夫,一道菜谱的形成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尝试,最后才能定下来,随便增减是很犯忌讳的。 虽然清薇不承认,但赵大对她的态度越发恭敬,显然是已经以弟子之礼自居了。 到了下午,赵瑾之过来时听说了这件事,盯着赵大看了许久。 尤其是离开的时候,赵大非要将替清薇赶车这个差事抢到手里,谁换都不行。让本来想充当车夫,路上同清薇多说几句话的赵瑾之万分郁闷。虽说到家之后,他也可以去爬墙,但近来因为能到十二楼这边来,所以赵瑾之已经很少这么做了。墙爬多了,难免看上去不像是正经人。或许清薇心里会介意呢? 又过了几日,羽林卫从京城出发,前往江南去护送那些百姓们搬迁到西南。当然,这一次并不是所有羽林卫都去。毕竟并不是去打仗,而且朝廷也要考虑国库的承担能力,只要能够在路上照拂一下,同时还能压得住那些身强力壮的普通人就醒了。所以最后去的人只有五千。 领队的人自然也不是赵瑾之,而是他的副手孙胜。 第50章 槐花包子 赵大的悟性比清薇想的还要好。 她记得自己当初学这些东西的时候,已经算是进展颇为神速的了。当时还有两三个宫女同她一起学这些,但到后来,能跟得上陈妃的只有她一个,渐渐的,陈妃就开始只教她了,而且并不仅仅局限于厨艺。 其实陈妃的教法非常散漫,她可能从来没设定过目标,也没想过具体要怎么教,教到什么程度。甚至清薇曾经想过,也许这只是她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法子而已。但她还是学得很用心,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学到的这些东西有多珍贵。 到了最后一年,陈妃待她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看徒弟甚至女儿的意思,并不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宫女,对她的学习进度也十分满意。 但饶是如此,陈妃也说过她“资质有限”,在这上头很难有更大的进展。 那时清薇是不太服气的。毕竟放眼整个皇宫,她相信没有谁能做得比她更好。当然,陈妃自己必定是例外。所以清薇虽然不服气,但也一直没有表示出来。 但现在,看到了赵大的学习成果之后,清薇才突然发现,这世上是真有天才存在的。不管她教什么,赵大几乎一点就通,还会举一反三。他本来就基础稳固,普通的家常菜都难不住他,之前只是没有机会学习大菜的做法,也接触不到好的菜谱而已。如今有清薇领着,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至少不是赵训这等老餮,普通客人是吃不出他做的菜跟清薇做的有什么区别的。 面对清薇的感叹,赵训倒觉得这很正常,“这孩子身上最难得的不是天赋,是专心。你的资质未必不如他,坏就坏在太聪明伶俐,心思太多。他能几天不吃不睡,去琢磨一个菜谱,甚至只琢磨一道菜谱中的某个步骤,你却不行。” 清薇想了想,的确如此。她始终无法对这些技艺产生痴迷,为之奉献自己的一切。 但她的技,对别人来说却是道。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因为这样,赵大一直想拜师,但清薇始终没有答应。因为她觉得其实自己能教给他的很有限,至少当不起师父这个身份。不过赵大实心眼,就算清薇不承认,也总是以师礼待之。 不论如何,有赵大在,清薇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必再每天围着灶台转。 她虽然喜欢下厨,却并不喜欢不断重复的工作,更愿意去尝试一些自己没做过 的或者有趣的菜式。所以清薇和赵训还是会经常在一起讨论菜谱,然后自己拿到厨房取试验,试验的时候,又可以跟赵大一起商量。如此一来,进度倒比之前要快些。 这天清薇没去酒楼,而是出了城。 盖印马嫂子之前让小六子带了信,说是请她过来做客。 之前清薇跟马家合作的果酱生意,如今已经进入了正轨。所以去年冬天,马家夫妻就合计着要扩大果园的规模。反正他们家的这片园子附近都是荒山地,要弄过来倒也简单。 为此马嫂子还来讨了清薇的主意。清薇没有反对扩大规模,倒是提议,既然有了果园,不如也养些蜂。这样还能同时酿出好蜜,又是一桩进项。 马嫂子深以为然,所以已经弄了几箱蜜蜂回来养着。开春之后,果园里的果树陆续开花,如今已经可以收蜜了。所以马嫂子请清薇过来做客,散散心的同时,还能尝尝新鲜的蜂蜜,品鉴一番。 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恐怕还是请清薇出个主意,这蜂蜜该怎么卖才好。 清薇自己从出宫之后,就少有松散的时间,上一次出城,还是跟着赵瑾之到城外来。那都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所以接到邀请之后,便欣然应允。因着小六子要忙酒楼里的事,所以清薇没让人送,而是雇了一辆车。 春天一到,城外的风光果然格外不同。沿路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树,就连呼吸似乎都沾染上了花香味,清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马家的果园更没有让人失望,姹紫嫣红开得热闹非常,其间蜂飞蝶舞,又是别样的景象。因为怕被蜜蜂蛰了,所以远远瞧了一会儿之后,清薇和马嫂子回到家里,马五自去带着人取蜂蜜。 回去的路上,清薇跟马嫂子说起自己的想法。她想把这些蜂蜜送进宫去。 宫中采办的东西,一部分是由地方上供,更多的则是内府自己生产制作。余下的一小部分,才会对外采买。京中不少商人都盯着这一块,毕竟有了这个门路,就等于是靠上了朝廷,身份不同了。 竞争者多,对品质的要求自然也很高。 所以马嫂子之前根本做梦都没想过她家的蜂蜜能做贡品,听到清薇这样说,有些迟疑的问,“咱们能行么?” “怎么不行?”清薇笑道,“蜂蜜和果园都是自己的,养得好,出的蜜也不会差。就算不是极品,也是上等。宫中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之外,还有许多妃嫔、有脸面的宫女和女官等 ,咱们的目标就是她们。” 都是采买,但给不同的人用,品质和要求都不一样,所以清薇才会打这个主意。她自己在宫中还有些人脉,要拿下这个生意应该不成问题。有了这个身份,马家才算是站稳了脚跟。之前同锦绣楼合作的果酱生意,不知多少人眼红,其中不乏权贵们的门人和远亲。清薇现在还能兼顾,但不可能一直将精力放在这上面。有了皇商的名头,旁人要打主意也得三思。 既然能成,马嫂子自然没有不愿意的。立刻道,“姑娘放心,我们家的蜜,保证都是最实在的。” 清薇点头,道,“回头让小六子送些到我那里去,我来设法。若是能成,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别的不提,产量须得跟上。皇家的生意,由不得一点怠慢。” “这是自然,我想着,趁现在还是春天,不如再补种一些别的季节开花的树。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蜜,也就不必担心停产了。”马嫂子道。 “种树倒不如种花。”清薇道,“季节到了就能开。” 很多树木种下去之后,都要养几年才能开花结果,现在若是要做蜂蜜的生意,未必能够等得起,所以清薇才这么说。 马嫂子也不由点头,“瞧我这榆木脑袋,只想着家里是种果树的,倒忘了种花反倒更方便些。回头我就让人种起来。” 两人一边说着话,回到了山下的庄子里。马家在城里有房子,但因为有这一片果园在,所以必须要有人在这边照看着。马嫂子是个能吃苦的,索性建了一栋像样的屋子,忙起来的时候,全家人都搬到这边来,多少能搭把手。 两人进屋坐了,马嫂子端出不少自己用蜂蜜做的点心,让清薇品尝。 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用料足,东西也好,所以滋味倒是不错。 该看的景色看了,该出的主意也出了,清薇便主动提出告辞。马五夫妻倒是想留她用饭,但又怕招待不周,毕竟在他们心里,总觉得清薇十分金贵。哪怕是她自己在街上摆摊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她离开了。 马五本来还想送,但清薇雇来的马车还在,所以婉拒了。毕竟他最近应该很忙,不必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回去的路上,清薇看到路边种了几株槐树,这会儿花开得正好,不由心下一动,便下车要去摘。 只是到了地上,才注意到这几棵树非常高,站在地上根本够不着。而且清薇一个女子 ,也不方便爬树。再者槐树又名刺槐,树身和树枝上到处都是刺,也不便攀爬。 她犹豫片刻,转身看到停在一边的马车,忽发奇想,让车夫将车赶过来一点,正正停在树下,然后自己站在车辕上,踮起脚尖,就正好能够摘得到最低的那一枝了。 清薇本来也不贪心,只想摘一点,所以小心的用指尖将两串槐花扯下来之后,便打算放手了。 哪知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身边似乎有一道黑影带着风卷过,然后腰间一紧,自己就转移了位置。虽然不至于天旋地转,但骤然生此变故,清薇新下也不由警惕起来,下意识的将手搭上了挂在腰间的匕首。 等到安稳下来,清薇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转移到了马上。身后还坐着另一个人,一双手紧紧禁锢在自己腰间,她的背则贴着厚实的胸膛,甚至还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虽然那人甚至没有开口说话,但清薇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熟悉,并借此把人认了出来。 急促的心跳缓缓平复,她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抖落大半的槐花,有些无奈的回头问,“赵将军,您这是怎么回事?” “你方才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赵瑾之似乎也缓过来了,终于松开了环在清薇腰间的手。 之前清薇被他抱着还没有多少感觉,可现在他把手拿开了,清薇反而不自在了。赵瑾之的手臂温度有些高,突然撤开,清薇便能清晰的感觉腰间那一圈皮肤似乎都凉了一下。因为太过明显,所以感觉就像是赵瑾之的手臂还停留在那里,或者哪怕撤走了也在那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这让清薇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她微微往前倾了一下身子,拉开跟赵瑾之之间的距离。但这实际上并没有让清薇感觉好多少,因为赵瑾之胸膛的温度更加滚烫,撤开之后,被冷风一吹,清薇就感觉背上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这么明显的感觉让人难以忽视。 但她努力镇定下来,道,“我只是想摘一点槐花罢了,哪里来的危险?” “你站在车辕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赵瑾之不满的说。 天知道他远远看见清薇踮着脚尖的动作,心里有多着急,总觉得下一秒她就要落下去了。尤其是扯下槐花的时候,清薇的身体动了一下,看在赵瑾之眼里,那就是往旁边一歪,绝对是要跌下去的前兆,所以哪里还能忍得住?立刻拍马上前,将清薇给 “解救”了。 他虽然没有解释,但清薇多少也能猜得到。她自觉并不冒失,因为当时的确是没有跌下去的危险,但赵瑾之这么紧张自己,清薇在“多管闲事”的抱怨之外,又体会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清薇本来不是容易低头的人,但现在,这种感觉促使着她,开口说话时的语气都柔和了许多,“我知道错了。” 赵瑾之本来也有些不自在,从清薇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其实根本没有危险。现在又听清薇承认错误,心中诧异的同时,又生出了一股诡异的喜悦。 “往后小心些。”他低声道。 还有后面半句,虽然他没说,但赵瑾之和清薇都很清楚: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清薇觉得脸上多了一点热气。 但她没忘记旁边还有个车夫在看热闹,所以点点头,对赵瑾之道,“没事了,先放我下去吧。旁边还有人呢。” 听到这句话,赵瑾之才发现旁边还有个车夫在。他恋恋不舍的下了马,将清薇扶下去。扫了一眼车夫,心里对他那么没眼力见儿不太满意,清薇要去摘槐花,这人不说主动去做,连搭把手都没有。 不过同时他又不免想,正因为这人没有搭把手,所以才给了自己与清薇亲近的机会。 于是也不计较了,又转过头来看清薇,“你要摘槐花?我去吧。” “不必。”清薇道,“本来也是闻到花香,忽然想起来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敢麻烦赵将军。” 她今天没有叫自己赵大哥,而是称呼赵将军,赵瑾之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不同。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旁边有人在的缘故,但奇异的,他并不觉得这是个疏远的称呼,反倒觉得心里飘荡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这一声“赵将军”下面还藏着什么更为隐秘的、让他喜欢的意味。 所以赵瑾之立刻道,“摘一点槐花也不费什么功夫,你在这里等着便是。” 说着走到一株槐树下面,抬头看了两眼,然后手一搭,腿一抬,清薇都没有看清是怎么做到的,他就已经上了树。 因为没有合适的东西用来装,赵瑾之索性将其中一枝他自己觉得开的最好的折了下来,然后回到地上。 从他上树到下来,中间不过片刻的功夫,果然如他所说,根本不费事。 赵瑾之小心的将树枝上的刺都拔掉,然后才递给了清薇, “拿着吧?你这是要回城?我送你。” 然后他就重新上了马,控制着马儿走到马车一侧,一副随车护送的姿态,完全没有给清薇拒绝的机会。清薇看了他一眼,便也上了车,让车夫继续前行。 好几次,她掀开车帘往外看,正好对上赵瑾之看过来的视线。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就这么时不时的对上一眼,仿佛有了一种隐秘而心照不宣的默契。 赵瑾之很高兴,毕竟他从西南回来也有一阵子了,但跟清薇几乎没什么进展。偏偏皇帝那里一日不表态,他甚至不能在清薇面前表现得太主动,于是只能自己暗自着急。 今日他本来是到附近的县里走了一趟,事情办完就赶着回来了,再没想到还能遇上清薇,有了这次意外的接触。而且,赵瑾之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清薇对他的态度,与之前有了一点细微的差别。 他骑马跟在车子旁边缓缓前行,一边琢磨这种区别,一边保持着跟清薇的默契。 马车将清薇送到了巷子口。里面太窄,马车进不去,就算能进去,也没办法调头,所以只能停在这里了。 清薇下了车站好,赵瑾之已经跟车夫结算完了车钱。她摸荷包的手又收了回来,并没有为这一点小事推辞,而是先转身进了巷子里。赵瑾之牵着马跟在她身后。 清薇手里还抱着那枝槐花,赵瑾之没话找话的问,“清薇打算用这槐花做什么?” 以他对清薇的了解,她虽然喜欢花,但绝不是普通女性那般为着花朵的芬芳和美丽,对清薇而言,许多东西到了她手里,便是合适的食材。用槐花做的东西,赵瑾之从前也吃过,因此有此一问。 清薇含笑道,“说来也巧,昨儿发了面,结果今日出门去了,没来得及做。现在正好蒸一笼槐花包子。” 说着已经到了地方,清薇停下来将门打开。 赵瑾之牵着马,没有跟进来,只站在原处目送她进门。清薇进去之后,转过身来,扶着一边的门扇,看了赵瑾之一会儿,才抿唇一笑,将门扉合上了。 四月里,清薇院子里的那棵丁香树又开满了花,暗香浮动。 赵瑾之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将身体里陡然升起来的燥热压了下去。 清薇先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赵瑾之已经坐在院子里了,正一朵一朵将槐花从树枝上摘下来,搁在草编的篮子里。这树枝上有刺,刚才他虽然剔过了,但 总还会有遗漏,怕清薇弄伤了手,他索性自己来。 他一贯给人的印象都是粗枝大叶,如今摆弄起这小小的花朵来,看着就十分有趣。 槐花本身的味道已经足够香浓,花瓣也是甜的,所以并不需要加其他的料。花朵摘下来之后,用井水细细的洗净沥干,清薇就直接这么包进了面团里。包好之后的形状也不是普通的包子,而是一朵一朵的花。包完了之后上屉一蒸,就能闻到槐花的清香之气。 赵瑾之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这种食物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但闻到这香气,也觉得嘴里开始分泌唾液。 包子蒸好之后,清薇将今日从马家带回来的蜂蜜勺了一些出来放在碟子里,用来蘸包子。 一笼包子,清薇自己只吃了三个,剩下的都进了赵瑾之的肚子里。他对这一顿午食十分满意,最满意的地方在于,总算只有他跟清薇两个人了。 赵瑾之对十二楼没什么印象,对酒楼里的员工也没什么不满,对自家祖父更无话可说,但毕竟每次那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饭说话,对他来说自然比不得从前只有二人相对的时候。 如今总算是又体验了一次,心里自然满意。 “清薇的手艺还是这样好。”赵瑾之称赞了一句,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却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清薇道,“我进宫后,先是在陈妃娘娘跟前伺候。这些东西,大半都是那时候学的。” 倒是后来到了虞景身边,就没再学会什么新东西了。不过,因为接触到了大量朝政之事,清薇开拓了眼界,逐渐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要过的生活有了明确的定位和规划。否则会的再多,出不来有什么用? “陈妃娘娘还教你们这些么?”赵瑾之有些好奇,“她自己也会下厨?” “自然。”清薇道,“我做的东西就算不错了,在娘娘那里,也不过是个‘过得去’的考评。她会的东西多,在宫里没别的事,闲暇时间也多,有了兴致就会教给我们。” “听你这样一说,陈妃娘娘必定也是一位奇女子,”赵瑾之不由感叹,“这样的女子,在宫中却默默无闻,少有人注意,真令人意想不到。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清薇想了一回,才惆怅的摇头,“娘娘的心思,谁能猜到?” 她应该是不喜欢宫廷生活的,但却也没有想过离开。清薇知道,这是因为她是皇妃,不能离开。但 她更明白,如果陈妃娘娘一定要走,也未必就没有办法。在她心里,也许还有更深更远的考虑。但那些辗转的心思,都随着她的去世而埋葬,永不会为人所知了。 因为想到了陈妃的事,让清薇自己的心情也有了不小的波动。相较于陈妃,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出宫,走上自己喜欢的路的她,何其有幸? 既然如此,也别折腾得太过了,免得老天看不下去。 这么想着,清薇抬起头来,看向赵瑾之,“赵将军,你从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 第51章 非卿不娶 赵瑾之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清薇说的是什么。毕竟他跟清薇说过的话那么多,骤然这样一问,怎么可能想的起来? 不过大抵这世上真有灵犀这回事,清薇在此时此刻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自然绝不会是那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必定是于两人而言都十分重要的。 而他说过的最紧要的话,赵瑾之立刻就想起来了。 ——赵瑾之此生非清薇不娶。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赵瑾之瞬间提起了精神,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跟着沸腾起来,冲得他的心跳有点儿太快了,整个人都漂浮着落不下来,清薇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些念头并没有影响他给出答案的速度,赵瑾之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算的。我虽不敢说一诺千金,但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没有起别的话头,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赵瑾之在这样的气氛之中,逐渐领会了清薇的意思。他有些过分的兴奋,但又不太敢相信。毕竟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条漫长而坎坷的路,无论是虞景那里还是清薇这边,都不会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清薇。”赵瑾之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握住了清薇放在桌上的手,“我没有想错,是么?” 他手心的温度滚烫,甚至微微出汗,显然十分紧张。但他握着清薇的手却很稳,抖都没有抖一下,一双深邃的眸子定在清薇脸上,似乎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答案。 清薇也在看他,片刻后忽然笑道,“上回你说那些话时的胆量呢?” 自己都暗示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也没有再次表态,反倒是不敢相信一般的询问,让清薇觉得都不像是他了。 赵瑾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上一回是我太莽撞。虽然我的心意是真,但在不能承担此事之前,说再多次也没什么意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怕清薇会产生误会,又道,“清薇,你再等等我,等我安顿好了一切,便能再次将那些话说出口了。” 上回老爷子的斥责还是很有用的,赵瑾之受了教训之后,现在便不再那么冲动了。虽然心里的确很激动,但他却不得不按捺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仍旧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问题。 “我倒宁愿你莽撞些。”清薇说,“还能思量周详,便是没那么在意。” 就像她,从前打算起来,倒也想 得十分妥帖,只是今日忽然就觉得,那样也没有多少意思。每件事都在自己的掌控里,每件事都要先衡量一番对错得失,值与不值,也许会让她活得更清醒些,却不能让她更快乐。 也是今天摘槐花的时候,被赵瑾之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完全打破了自己的计划,清薇才发现,其实出宫整整一年时间,她许多思想的方式,却还是同从前一样。 处处小心,样样妥帖,每一件事都非要想清楚不可。 但这世上的事本来不是这样的。从前她为了自保,为了能够更好的在宫里活下去,才需要这样做。但现在不必了。 就算事情脱离掌控,也未必就是坏的。 清薇是个行动能力很强的人,发现了新的东西,她就很愿意去尝试。就像她之前试验过的那些菜谱一样。所以赵瑾之才会觉得清薇的态度有所改变,捉摸不透。 再加上刚才忽然想起陈妃,心中感慨的同时不免又有新的领悟。清薇不知道陈妃心里究竟有什么顾虑,但有时她会想,如果陈妃不是想得那么多,如果她当初能冲动一点往前走一步,是否人生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但她也知道,这是她的选择,并不是陈妃的选择。 在这种时候,清薇才能很清楚的看到,虽然她一直在学着陈妃,虽然有不少人说过她们很像,但其实并不是,她跟陈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她们一个要的是稳妥,一个要的是随心。 既然是随心,又何必去想那么多呢? 所以清薇才会在冲动之下,对赵瑾之问出那个问题。在开口的瞬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这种时候,她需要的并不是赵瑾之的慎重和万全,而是希望看到跟自己一样的东西。 听到清薇的话,赵瑾之无奈的笑了。 “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清薇。”他说,“我只是怕唐突了你。” 这句话就像是带着莫名的魔力,揭开了赵瑾之身上压抑着的某些东西,他看着清薇的眼神瞬间炽热起来,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编出了一张无形的缠绵之网,将清薇包裹在其中。让她无从逃避,也……不愿逃避。 清薇有些不适应,她抬了抬胳膊,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赵瑾之手里抽出来。但赵瑾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清薇这么一带,不但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而直接将赵瑾之拉过来了。 也不见他怎么动,就从对面转到了清薇身侧。然后试探着从她身后贴 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对我有着怎样的影响力,不是吗?” 赵瑾之是真的被清薇之前那句话给刺激到了。他自觉一直君子守礼,生怕有一点点不庄重,却被清薇说成“没那么在意”,所以现在这么做,未尝没有一点吓唬清薇的意思。 然而清薇却飞快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赵瑾之被她噎了一下,索性直接伸手把人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这样呢?” 清薇敏锐的察觉到,他现在的状态跟两人同骑的时候不太一样,更……更有进攻性。这样的状态没有让清薇退缩,反而让她更加兴奋。她笃定赵瑾之并不会真的做什么,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主导这段对话,让赵瑾之更加失控。 于是她再次摇头。 赵瑾之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隐隐能够猜到清薇这个是故意的,就像两人之间原本已经形成了僵持,清薇却忽然主动后退。所以他只微微犹豫,便立刻追了上去,不愿错过这个良机。紧紧揽在清薇腰间的手臂陡然发力,轻轻松松就为两人换了个姿势。 现在,清薇坐在他的腿上,两人正面相对。 即使是坐着,赵瑾之也要比清薇高出许多,此刻低头看着清薇,便带上了些许俯视的意味。两人的距离很近,清薇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洒在自己脸上。赵瑾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这样定定的看了清薇一会儿,才问,“你怕不怕?” “我怕不怕,赵将军试试不就知道了?” “你这张嘴,真是……”赵瑾之未尝没有亲近一下的念头,但清薇既然这么说,他反而什么都不能做了。于是带着一点无法言说的憋闷,他狠狠将清薇捞进怀里,咬牙道,“早晚收拾你!” 然后飞快的把人松开了。 他自己站起来,退开了一段距离,道,“我的心意始终如一,清薇不必怀疑。早晚有一日,我会取得陛下的同意,三媒六聘娶你为妻。” 清薇闻言,理了理因为之前的动作而有些乱了的衣袖,含笑道,“不必早晚有一日,陛下若不同意,你以为我们这阵子能这般平静,还能坐在这里说话?” 赵瑾之微微一怔,继而明白了清薇话中的意思。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清薇已经将虞景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他本来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已经打算离开,但听闻此事,又惊又喜之下,直接大步走了回来,双手撑在桌上问,“此话当真? ” 这样问并不是真的怀疑清薇的话,而是不敢置信。 他一直以为这是一道难关,不比翻山越岭容易多少,势必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一点一点的让虞景松口。哪知自己这里还没有准备好,清薇就已经干脆利落的将事情解决了。这份魄力和能力,哪怕是已经一再见识过,还是令赵瑾之忍不住赞叹。 他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清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这笑里带着几分得意,让赵瑾之又是喜欢,又是心痒,又是忌惮。 片刻后,他终于没忍住,伸手把人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清薇,清薇……”他喃喃的叫着她的名字,“我欢喜得快要疯了。你怎能如此……如此……” 如此出人意料,让他永远都猜不到下文。 赵瑾之开心的并不单是虞景同意了这件事,更重要的是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东西。清薇既然会为了这件事花费心思,去让虞景点头同意,便说明她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何止是没有无动于衷,她甚至也跟自己一样,在为两人的将来做打算,而且做得比自己要好得多。 所以清薇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才是赵瑾之高兴得不知怎么好的根本原因。清薇的性子稳重,对人对事似乎总是那副模样,喜不喜欢在不在意,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虽然赵瑾之一直觉得她对自己也有意,但毕竟不如此刻得到了清楚的佐证。 似乎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清薇迟疑片刻,伸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衣裳,笑道,“倒不是我的功劳,陛下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也十分费解。你对陛下说过什么吗?” 赵瑾之道,“陛下说要替我挑一门婚事,我说已有心仪之人了。” “从西南回来之时?”清薇又问。 赵瑾之点头。 清薇道,“那我大概知道他的盘算了。”无非是不甘心让自己称心如意,所以索性挑了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的赵瑾之。说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不知道也不关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好在歪打正着。 不过这番话清薇没有说出来,只自己在心里琢磨。但才想了个开头,就被赵瑾之打断,“这种时候,清薇就不要想无关紧要之人了。” 清薇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震动,带着一种闷闷的回响,让清薇无端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 “不然该想什么 ?”她问。 赵瑾之毫不犹豫的道,“想我。” 清薇笑出了声,“赵将军对自己倒是十分自信。” 赵瑾之闻言,稍稍松开了禁锢着清薇的双臂,跟她分开了一点,以便于同她对视。但这样还不够,他很快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略略停顿,便落到了清薇脸侧,然后轻轻在她脸颊上抚了抚,叹息道,“在你面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自信起来。” “那你呢?”清薇问。 赵瑾之想了想,道,“从前我也不自信,但从今日起就有了。” “却不知从何而来?” “你不知道吗?”赵瑾之摩挲着她的脸颊,拇指虚虚的在她唇上轻轻一按,低声笑道,“总不能让旁人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所嫁非人。” “这样说来,还是在为我着想?”清薇抬起头来看着他,眼光流转,透着几分危险。 但赵瑾之被她的笑容迷花了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兀自道,“这是自然。清薇的丈夫,必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是吗?”清薇趁着赵瑾之分神的机会,抬手在他抱着自己的那条手臂肘后轻轻一按,赵瑾之但觉手臂一麻,完全使不上力气。下一瞬,清薇就从他怀里挣出去了,站在几步之外笑看着他,“那就等赵将军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再来找我吧。” 说完不等赵瑾之反应过来,便掀开帘子往东屋去了。 赵瑾之下意识的抬脚想跟上去,但才走了一步,想起清薇的话,又停了下来。他揉着发麻的胳膊,将清薇的话琢磨了好几遍,还是不得要领。前头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翻脸了? 不过走了也好。软玉温香在怀,赵瑾之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若是清薇没退开,再过一会儿大概也该察觉到了。 等胳膊彻底恢复知觉,赵瑾之才走到帘子旁边,也不进去,就站在那里唤她的名字,“清薇?”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在帘子后面停住。赵瑾之确定现在清薇跟自己的距离很近,他按捺住掀开帘子看看她,甚至再过去抱抱她的冲动,努力镇定道,“明日我就请媒人登门提亲。” “我方才的话赵将军没有听清?”清薇笑着问,“还是你觉得自己如今便算得上顶天立地?” 赵瑾之不由一呆。他以为清薇这句话,只是用来遮掩内心羞涩的随口之言,好借故躲开。却没想到清薇竟然是来真的。 然而这个要求未免太过虚无缥缈。都说好男儿顶天立地,可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好,才算是顶天立地呢?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情况,他要怎么办? 但是同时赵瑾之也不敢再觉得清薇是在开玩笑,确定了清薇不会出来见自己之后,便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赵瑾之回了旁边自己的院子,琢磨到半夜也没弄明白清薇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反倒没怎么睡。天色将明时,他总算将这件事暂时从脑海里摒除,起身洗漱之后,照旧去城外练习。 去的就是上次他带清薇去的那片河岸。其实从前赵瑾之出城时有好几个地方可以选择,但从清薇来过之后,他便只在这里了。垂柳、芳草、流水、游鱼……这一切在他眼中似乎都有了别样的魅力。尤其是河里的那几尾鱼,赵瑾之生怕它们游走了,索性在河边挖了个池子出来,将鱼拦在了里面。下次清薇再来,也还能看见。 照旧将十八般武艺都耍了一遍,赵瑾之已是浑身汗湿。他除去衣裳下了水,春日的河水还带着几分凛冽寒意,但对赵瑾之来说不算什么。他将衣服漂洗过后找了棵树挂起来,然后才开始清洗身体。 常年习练武艺的身体,肌理厚实分明,线条流畅动人,似乎藏着无穷的力量,随时随地准备爆发。力与美在他身上完美结合在一起,反倒相得益彰。 转身的时候扫过河岸边清薇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想着她坐在那里的样子,赵瑾之忽然感觉小腹一热,身体某处已经彻底苏醒了。 他连忙拍拍头,将脑海里的清薇暂时驱逐出去。在他这个年纪,每天早上身体会有反应再正常不过,但那都是刚醒来的时候。练习过后,身体中积蓄的力量都发泄了出来,还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赵瑾之算不得清心寡欲,但的确没有在这件事上留心过。从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遇到一个人,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彻底的掌控住他,从身体到灵魂。 把媳妇娶回家这件事,迫在眉睫! 但是娶媳妇不是他想娶就能娶。一方面虽然清薇说虞景不在意了,但他从来没有对赵瑾之透露过,也许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二来,清薇那个顶天立地的难题,自己还没有想到解法。 回去的路上赵瑾之看到了一大片开得正好的忍冬。这东西是药材,菜谱里偶尔也能做到,还有人用来当茶喝。赵瑾之如今对清薇也算了解,单纯的观赏性的东西,她也不是不喜欢, 但更喜欢这种能赏玩一番,然后又能物尽其用的。 于是赵将军板着脸,撸了一大把忍冬花藤捧在怀里,回了城。 好在这时候还早,只有一小部分起得最早的人起床了,而且都还迷糊着。即便偶尔有人出门,以赵瑾之的速度,对方也看不清楚。所以赵瑾之得以安稳的带着花回到长寿坊,然后找了个广口瓶插好,才送到清薇门口放着。 在要不要敲门同清薇说说话这个问题上略略犹豫,赵瑾之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扰人清梦了。 到羽林卫的驻地时,一干下属都已经到了,正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操练的时辰还没到,他们的话题不是方才吃了什么早点,就是昨晚看了什么热闹。这些都是赵瑾之熟悉的话题,他越过这些人走过去,犹豫片刻,又到了回来,问,“你们说,顶天立地的男儿应该是什么样?” “自然是冠军侯您这样的!”孙胜反应最快,立刻眉开眼笑的道,“放眼整个大魏,谁还能比您更厉害?” 其他人也连忙跟着附和,七嘴八舌说得赵瑾之更加闹心。 他本来想解释一下,但想想这些家伙也不靠谱,他们大部分自己的婚事也没有解决,这种事情上自然帮不上忙,于是只能摇摇头,“算了。” 等他走了,孙胜才察觉出来有问题,“不对啊!咱们将军为啥忽然问这种问题?” “自然是有人问他呗。”一个人随口道。 孙胜不由拍掌,“着啊!你们说,什么人会问咱们将军这种话?” “什么人?”其他人都看向他。 见这些人都不开窍,孙胜又是得意又是无语,“你们怎么不动动脑子想想?能问这种问题的,必定是个女子!咱们将军这般在意,说不准就是将军夫人问的!没错,肯定是这样。” 这句话立即调动起了大家的积极性,纷纷追问孙胜将军夫人的事。这里的人都见过清薇,之前开卤肉摊子时他们还跟她说过话,但要说跟清薇接触比较多的,就只有孙胜一个人了。上回他还奉命去保护清薇,让其他人眼红不已。 于是话题就这么被歪开了,没有人在意原本的问题。 赵瑾之竖着耳朵偷听了半晌,就是这么个结果,不由怀疑起自己的智商,真是病急乱投医,这些不着调的属下,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来? 要说咨询的对象,赵瑾之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还真只能想到一个。 那就是他家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祖父大人。只不过,拿这种问题去讨教,免不得又要被老爷子拿着开涮取笑一番。但为了能早日把媳妇儿娶回家,赵瑾之决定暂且忍辱负重一回。反正老爷子还算有分寸,这些事他自己心里有数,绝不会在清薇跟前提起。 第52章 皇恩浩荡 想到就做,中午抽了个空儿,赵瑾之就往十二楼去了。 这时候酒楼里人多,赵训一向都是自己待在三楼躲清静,所以赵瑾之问清楚清薇在厨房,便直奔三楼而去。 赵训正品着小酒,悠闲的吃东西。 因为天气暖和了,所以三楼窗户上搭着的厚帘子已经撤了下去,窗户半开着,风清日朗,老爷子斜靠在软榻上,把酒小酌,好不惬意。 “您老人家的日子过得倒是悠闲。”赵瑾之见状,忍不住刺了一句。 赵训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会。 这就是赵瑾之不想跟他说话的原因了,这老头气起人来,能让你三尸神暴跳,还拿他没有办法。赵瑾之这点儿段位,在他老人家眼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当然,好好说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只要没有正事,爷孙两个说着说着,就会变成这样。 当然,这未必不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一脉相承,彼此都相差不多。但两人似乎都看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对方百般不顺眼,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 要不是还有事相求,赵瑾之肯定拔腿就走。 他勉强的在赵训对面坐下,见旁边还放了没用过的碗筷,也不问,直接拿过来开吃。 期间他还觊觎了一下老爷子那坛子酒,不过没能得手。赵瑾之想到自己还有正事,加上下午还要去当差,也就罢了。 “说吧。”喝了最后一口酒,放下杯子,赵训才看向赵瑾之。 赵瑾之还扭捏了一下。也不是他不想爽快,实在是这种事上他完全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长辈交流。这副模样反倒让赵训误会,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难题,以至于半晌之后,听到赵瑾之问“怎么样才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时,老爷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赵训问。 赵瑾之不言。于是赵训也就明白了,此事必定与清薇有关。于是又问,“那又是怎么说到这个上头去的?” 提到这个,赵瑾之更尴尬了。他咳嗽了一声,故作镇定的道,“只是我称赞她,说她的夫君必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便要我先顶天立地,再提婚事。” 更具体的情形没办法说,赵瑾之也不想说,便只能如此了。 赵训想了半晌,同样不得要领,便道,“年轻人的事,我老人家弄不明白,就不瞎掺 和了。你们自己去折腾吧。” 赵瑾之:“……”合着您也没办法,那又何必故作沉稳,让我满心期待? “不知道不要紧,”他耐着性子说,“你替我探探清薇的口风。” “也不是不行……”老爷子瞥了他一眼,拖长了声调道。 赵瑾之一听就知道他要提条件,但有求于人,也只能问,“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做孙儿的肯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前回你封冠军侯的时候,我记得陛下给的赏赐里有一坛子玉梨春,你藏哪儿去了?”赵训立刻问。 当时上次是直接送回府的,放在那里也没人动,但老爷子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圈,愣是没发现。他还要脸面,又不好正大光明去翻孙子的东西,因此只好心痒。如今抓住机会,自然要让赵瑾之主动送上门来。 赵瑾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道,“回头我就给您送去。” “你告诉我放在哪里,我自己去取便是。”赵训不死心的道。若能借此机会知道赵瑾之藏东西的地方,往后说不准还能在那里找到别的。家里的屋子虽不少,但都住了人,能藏东西的地方就那么几处。若都找出来,赵瑾之就是还想藏,也不能了。 赵瑾之道,“怎能劳烦您亲自动手?我送过去就行了。” 赵训没有继续推辞,知道问不出来,也就死心了,只暗暗嘀咕,早晚让我找着了,到时候把所有的酒都搬走! 赵瑾之也在心里抹了一把汗。他不说,其实也有另一个原因,因为他将东西藏在了祖母生前所住的地方。这些年来,屋子照旧有人打扫,但老爷子怕睹物思人,所以自己搬出来之后,就再没有踏足过那个院子。赵瑾之自然不会说出来,让他又伤心一回。 …… 虽然答应的是“试探一下口风”,但实际上赵训见到清薇,立刻幸灾乐祸的将事情和盘托出,“那小子可是出了一坛玉梨春,请我帮忙试探你的意思,这可算是下了血本了!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就值一坛子玉梨春?”清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赵训抹了一把汗,“自然不是,所以我这不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你是怎么想的,同我说说,我不让他知道便是。” 清薇哭笑不得,“我还是头一回见着看热闹也这么理直气壮的。” 赵训道,“那傻小子看着聪明,其实一根筋,有时候逗起来挺 好玩的。” 清薇深以为然的点头,“是挺好玩的。”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既然知道清薇是在逗赵瑾之玩儿,赵训也就不着急了,只是道,“你心里有分寸就好。”说着又将清薇打量了一遍,万分满意的道,“这么好的姑娘,是我们赵家的了。” “这么好的姑娘,原本就是赵家的。”清薇道。 她指的却是自己本身就姓赵,同时也暗示赵训,就算出嫁,她也还是她,并不会如寻常女子那样安于后宅,去做“赵家妇”。 既然提到了这个,赵训就随口多说了一句,“如今家里是我那二媳妇管事,倒也还算勤勉。”所以这些事情,往后不出意外还是会让她继续管着,不会交给清薇。这样一来,清薇自然也就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忙自己的事。提前说一声,让她心里有数。 清薇点头,没有多说,但心里却有不同的看法。皇帝封赵瑾之为冠军侯的时候,一同赐下的还有冠军侯府。只不过那宅子是从前某位亲王的旧宅,荒废多年,没有修整之前根本不能用,所以连赵瑾之都没怎么在意过。 但清薇觉得,婚后两人多半会住到那边去,不与赵家在一起。 这既是帝王恩宠,其实也是一种巧妙的将赵家分化开的方式。 住在一起,就仍是一家人,毕竟名分和血脉上的关系无法撇开。如此一来,赵瑾之和赵定方的关系自然十分紧密。虽然两人都是虞景十分信任的人,却也不得不防。毕竟这一文一武联合起来的能量太大,就是皇帝也不得不忌惮。 虞景是个聪明人,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了庆王之事后,哪怕他未必真的认为赵家人会做什么,也必须要防微杜渐。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不去考验他们对自己的忠诚程度。 这不是清薇自己的猜测,而是她已经得到了消息,那栋被虞景赐下来的府邸,已经开始进行修整了。 而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虞景迟迟不定下两人的婚事,大概他希望借助成婚这件事,直接让赵瑾之从赵家搬出来,在自己的侯府里成亲,然后定居。 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所以清薇暂时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反正只要到时候婚事定下,是不是真的,自然就知道了。 所以对于赵训这句话,清薇只含笑道,“有二夫人这样贤惠的主妇主持中馈,难怪赵家蒸蒸日上。” 现在 这个时候,清薇还不想插手赵家的事,所以很快转开了话题,说起了自己这阵子在研究的东西,“前回有个巴蜀那边的客人,闲聊时提起端阳风俗,他说当地做的是一种灰粽,就是粽子里加了草谷烧成的灰。” “这倒是不曾听过。”赵训立刻提起了兴致,他早年走南闯北,见识过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很多,但这灰粽还真没有听过,不由问,“丫头试过了?” “还没有。”清薇摇头道,“本来我是想试着做一做的,只是后来有了其他的想法,便暂且搁下了。” “哦?是什么想法?”赵训跟清薇最合拍的就是吃食方面,他相信,一旦有了好的食谱,清薇肯定会忍不住做来尝尝,既然没做,说明让她感兴趣的东西更重要。 “正好端阳节也没多久了,我打算做个百家粽。最近正在打听各处不同的风俗和粽子的做法,每一种都各有趣味。”清薇道,“光是包粽子的叶子就有许多讲究,大致而言,南方多用竹叶,北方多用苇叶。但具体而论,选择哪一个品种的叶子也有说法。至于粽子里所用的的材料,就更不必提了。” 说到这里,清薇脸上露出笑容,“我想,京城是天子脚下,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汇集,就连朝中官员也都是来自不同地方。过节时朝廷免不了会开龙舟赛,到时候咱们将各种粽子都做了摆出来,让大家增长见识的同时,也能享受一番家乡风味。老爷子觉得如何?” “这想法倒是不错,”赵训点头道,“十二楼如今的生意虽说不错,但在京城到底还比不上四大酒楼底蕴深厚,多参与这等盛事,能极大的提升名气。” 口碑和名气,在任何时代都很重要。所以商家们都会想方设法的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其中在节日时推出各种新奇的活动就是个不错的办法。 譬如上元灯节时,这一条街的商户,不管是做什么生意的,都会在自家楼下扎起各种造型新奇有趣的灯山,有些甚至比官府准备的更好。一方面是吸引百姓观看,增加店铺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有格调的炫富。 这次端阳,正是做饮食生意的酒楼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们更是不会错过。不出意外四大酒楼都会有自己的打算,清薇能提前准备起来,自然更好。而且她这个打算,在有趣之外,也能获得某些官员的好感。 千里为官,能够再回乡的机会是非常渺茫的。尤其是朝中高官,到了这个位置,每天诸事缠身,就算父母去世都可以夺情不必丁忧,就算偶尔外放,也有 “不可在本籍就任”的规矩,所以除非辞官致仕,否则是不可能回乡的。 他们在京中住得久了,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但偶尔也会思念家乡风味。虽说各家都有厨子,但看见外面有人做,感受自然不同。清薇的酒楼入了他们的眼,就算只随口品评一二,也能大受裨益。 “那我就去准备了。”清薇道,“等粽子做好了,我给您送去。” 赵训瞥了她一眼,“滑头。” 清薇的粽子自然不是送给他的,只是让他帮忙宣传。毕竟如今赵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京城自然人人都在关注。赵二夫人今儿买了一支簪子,明日那家金楼就能被人踩破门槛。饭桌上出现的东西自然也一样。清薇准备这些粽子并不单是为了有趣,也是要卖出去的,这样好的宣传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清薇笑道,“您老人家才是不做赔本的买卖,一坛子玉梨春就把我卖了。” 老爷子连忙投降,“快打住,我应了你就是。” 既然定下来了,接下来清薇要做的就是继续准备。要打听出各地的风俗倒也不难,因为西市本来就聚集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商户,而他们也都非常愿意开口说家乡的风俗人情。随着端阳临近,要做的粽子材料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赵瑾之从老爷子那里得知了清薇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是没有这么猜想过,只是清薇一贯都很正经,类似的玩笑从来没有过,所以不敢确定。 这结果虽然出乎预料,但总算让赵瑾之那颗一直没什么真实感的心落到了实处。冷静下来,他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这桩婚事到底还是要看宫里的意思,他们自己能做的有限。 但是赵瑾之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前面那部分,他不知道清薇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被她完成了,赵瑾之也不去多想,只是默默盘算着怎么把接下来的部分定下。早知道皇帝甚至还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祖父那里也没有消息。一天不定下来,就还存在一天的变数,夜长梦多,他们耗不起。 如今赵瑾之的身份不同,要打听什么事情也容易。所以他很快得到了消息,内府那边最近正在办选秀的事。 虽说虞景吩咐了不必大操大办,免得太过扰民,所以只在京畿一代挑选数十位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入宫,但毕竟是第一次,所以内府那边是卯足了劲儿要办好,三天两头就上一道折子不说,还没事就跑到长安宫来“请陛下示下”。这种做法虽然容易让人烦, 但也是他们尽心尽力的明证,虞景都不能多说什么。 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这阵子,赵瑾之便也每日都想方设法待在宫里,跟着虞景。为此甚至连十二楼也少去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结果是喜人的。 一开始,对赵瑾之一直跟着自己这件事,虞景并没有太在意,甚至他心里还是赞同的。毕竟身为皇帝,身边总要有人跟着一次安全,虽说虞景身边始终有内卫跟着,但赵瑾之对他而言,并不仅仅是武力上的保证,同时还能带来一种非常微妙的安全感。 再说赵瑾之又是他最现在最信任的臣子,年纪也跟他差不多,身份上又比身边的内侍们更高,说起话来更有共同语言。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并不是坏事。 但时间长了,虞景就品出了一点不对劲。平时也就罢了,赵瑾之还算正常,但是内府那边来商量选秀之事时,赵瑾之总会表现得更活跃,话也会比平常更多,显然对这件事十分关注。 虞景自己私下琢磨了一阵子,却总是弄不太清楚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一次跟张芳闲谈的时候,他提到了这个问题,张芳随口道,“冠军侯今年也有三十一了,想来是被选秀的事情刺激,有了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念头。” 虞景这才总算是明白过来,自己的冠军侯这是想成亲了啊! 再转头想想,自己晾着赵瑾之的时间也不短,原本心里哽着的那口气似乎也没那么执着了,索性就成全他吧。既然是做好事,总不能拖到对方心里有怨气的时候再来办吧?这点分寸虞景还是有的。 这么一想,内府的人又一次过来时,虞景便打趣他,“冠军侯倒是比朕更关心此事,莫不是也想成家了?” “陛下就不要打趣臣了。”赵瑾之闻言精神一振,连忙道,“后宫充盈关系到国本,自然是重中之重,不能稍有疏忽。臣也是想为陛下分忧。” “冠军侯是国之栋梁,你的婚事自然也不能疏忽。”虞景道,“朕记得上一回冠军侯说过,已心有所属?” 听到他果然进入了正题,赵瑾之自然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是,让陛下见笑了。” “朕后来才知道,你说的那位姑娘,朕竟然也是认识的。”虞景道,“赵卿你说巧不巧?” “竟有此事?”既然虞景要装傻,赵瑾之自然也不会拆穿,“清薇的确是承平元年得了恩典出宫的。莫非她在宫中时,还有幸伺候过陛下?” “正是。那时候朕还只是个普通的皇孙,清薇在朕身边,着实助力良多。不过她其实是母后身边的人。自从她出宫之后,母后一直不太习惯,到如今还惦念着呢!”虞景道,“朕知道了此事之后,便一直在想,这也是难得的缘分了。” “臣也没想到竟还有这等渊源。可惜清薇没有提起过宫里的事,不然也许能早早得知。”赵瑾之睁着眼睛说瞎话。 虽然不知真假,但这句话显然是很符合虞景的期望的,所以他笑道,“清薇还是这般,谨慎太过。” “这也是应当的。宫中的事,岂可作为谈资?”赵瑾之道。这倒不是他胡说,出宫的宫女们的确很少会提起宫中的事,主要是因为忌讳。就像清薇也从不和刘嫂子等人说谈论这些。偶尔有人好奇追问,也只是笑而不语。 虞景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可见赵卿和清薇是天定的良缘,否则怎么那么巧就住在了隔壁?朕有成人之美的心,不知赵卿是否还有顾虑?” 上次赵瑾之说对方未必能看得上自己,虞景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迫别人答应,也就罢了。但现在既然是出宫的宫女,情形自然又不一样了。 不过赵瑾之也听出来了,虞景这句话里有个陷阱。他在让赵瑾之表态,这样一来,这桩婚事就是赵瑾之自己的意思,就是他插手也是赵瑾之自己求来的。如果赵瑾之和清薇之间没有默契,恐怕会生出嫌隙。他似乎并不希望这桩婚事圆满。 ——如果赵瑾之知道虞景是用谈条件的方法跟清薇说的这件事,他就会将似乎两个字去掉。虞景的确不希望他们过得太好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甘情愿的踏进了这个陷阱,跪下道,“但凭陛下做主!” “既如此,朕替你主持这门婚事。”虞景道。 赵瑾之低下头,沉声回答,“臣谢主隆恩。” “赵卿不必如此,你成了家,往后才能更加用心差事,朕自然也能清闲些。只是这件事有一处最难办,还得从长计议。”虞景将赵瑾之扶起来,慢慢道。 “陛下指的是我和清薇的身份之别?”赵瑾之想了想,问道。 虞景点头,“便不提你有冠军侯的爵位,就是赵家的清贵门楣,娶回来的媳妇也该是同等地位的世家之女。而清薇却只是一介民女,如何匹配?” 见赵瑾之要开口,他又道,“自然,朕知道你们赵家家风清正,不会在意谢谢浮名。然而你如今在京中的 声望极高,若是有损,便是朝廷的损失。” 赵瑾之微微一愣,才总算是明白了虞景的用意。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粽子节快乐,吃上香喷喷的小粽子xd 在这里隆重推荐一种肉粽的吃法,用油条卷着粽子吃,超级好吃哒! 最神奇的是两种明明都有点腻的食物搭在一起居然没那么腻了。 第53章 巧定身份 赵瑾之现在名声的确很响亮。 在百姓们眼里,他打了大胜仗回来,又被皇帝封了侯爷,便是个军神一般的人物。尤其许多老人是从战乱里走过来的,知道战争是怎样一种灾难,自然对能够保家卫国的将军更加推崇。便如民间将前朝曾经出现过的出色将领刻成神牌,或是供奉于家中,或是张贴于门外,以此祈求家宅平安,如今有赵瑾之这么个活生生的冠军侯,他们自然更加崇敬。 而在朝堂上,他有救驾之功,是皇帝的心腹之臣,见了他自然要客气三分。 然而这种名声,其实未必是虞景所乐见的。 有个词叫功高震主,当然赵瑾之现在距离那个档次还差得太远,但防微杜渐,便要从此时开始。所以对皇帝而言,一个完美的赵瑾之比不上一个有缺憾的赵瑾之能让他放心。 而赵瑾之和清薇的婚事,就是让他人前的形象不再那么光辉的好机会。 取一个没有任何助益的女子,自然能让等着看赵家要和谁联姻的朝臣们放下心来。而百姓们不会想那么多,赵瑾之如果不娶一位身份相当的贵女,反而娶了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普通女子,自然便会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谈得多了,自然就能让原本的距离感消失,shif似的赵瑾之自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军神,而是有了弱点和瑕疵的普通人。 这对赵瑾之自己是损失,对朝廷来说也少了一面响亮的招牌,但对皇帝,却未必是坏事。 不愧是皇帝,物尽其用的手段登峰造极。这件事一开始他大概是不愿意的,但一旦做出决定之后,就能立刻摆正心态,不再牵念于过去的感受,而是想办法从这件事里为自己谋取好处。 从这一点来说,赵瑾之是佩服他的。但同时也觉得饿,清薇出宫这个选择再明智不过,否则留在这样一位帝王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没用了,就会成为他手上的筹码。 偏偏还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虞景甚至将条件放在赵瑾之面前,给了他挑选的机会。 所以既然做出了选择,赵瑾之自然也必须要承担这份后果,他低下头道,“臣让陛下失望了。” “冠军侯何出此言?朕知道你重情重义,这反倒是朕羡慕不来的。能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了。因此朕想着,若能让这门婚事名正言顺,自然也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只是一时没有想到好的主意,不知冠军侯是否想过此事?”虞景道。 赵瑾之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虞景这个提议应该是真心实意的。毕竟若是这件事闹得太大,的确没什么好处。而如果能找个适当的理由,让赵瑾之不得不娶清薇,自然就能将虞景从这里面摘出来的。别人提起来也只会可惜,不会认为其中有什么猫腻。 这跟赵瑾之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也就顺水推舟的说出了自己本来的打算,“臣倒是有一点想法,只是不像样子,不敢有辱圣听。” “冠军侯但说无妨。”虞景道,“朕倒是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不管你说了什么,赦你无罪便是。” 赵瑾之这才道,“陛下应该听闻过臣的母亲的事吧?” 虞景神色微动,点了点头,示意赵瑾之继续。 “林氏亦是书香之族,只是传到臣的外祖父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又在战乱之中,族人相继流散,最后只得我母亲奉父母留在祖籍。后来天下太平之后,母亲也曾查访过林氏族人的下落,只是大都没了消息。只知道她有一位堂弟流落至元洲一带,在当地娶妻生子,后来病故。至于他的妻子和孩子,则都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在那个并不安稳的年代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林蕙没有再查下去。这件事赵瑾之也是年幼时曾经听父母随口提起过,原以为要忘记了,但在思考为清薇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比较好的时候,这件事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 “也许你母亲那位堂弟病故之后,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其后又生了别的变故,家人都没了,于是这孩子便被卖进了宫中当差。”虞景接口道。 这就是赵瑾之为清薇安排的身份,母亲堂弟的女儿。如此,清薇的赵姓可以说是随母姓,不会影响两人的婚事。而且清薇的身份是赵瑾之的表妹,虽然家道中落,但也算是“出身名门”,就算定下亲事,也不算出格。实在不行,就说是父母在世的时候许过的,就更没人能说出什么了。 反正时过境迁,当年的真相已经被掩盖在时光之中,无法考证,到底怎么回事还不是由着他们说? “臣也是这样想。”见虞景接受了自己的说法,赵瑾之便道。 虞景略略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就要恭喜冠军侯寻回失散的亲人了。” …… 认亲这件事,赵瑾之自己出面自然不太合适,毕竟他和清薇都是年轻人,容易引人误会。 所以出面的人是赵训,反正这段 时间他经常出现在十二楼里,跟清薇的关系极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若是发现什么端倪,自然也很正常。 于是不久之后,时常往来十二楼的宾客,连同京城里许多消息灵通的百姓们,都知道了这个大消息:十二楼的女掌柜,正是冠军侯母家失散多年的表妹! 在众人的眼中,赵瑾之自己固然是个传奇,但清薇也同样不容小觑。毕竟京城居大不易,而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以女子之身开起一家酒楼,自然就更不容易了。当然,这一点成就在世家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但考虑到她没有靠山,自己辛苦打拼,也算难得。这样一来,认亲之后,大家也不免生出一种“原来也是出身世家大族,难怪能有此成就”的想法。 哪怕在赵瑾之编出来的这个故事里,清薇应该一天世家的福气都没有享过。 但无论如何,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被绝大多数人接受,并且津津乐道。毕竟这种故事,本来就是大家所乐意见到的,说书人的故事里也经常会出现的。某某某虽然出身低微但自身努力,最终取得了不凡的成就,然后证明他其实是某某大人物的后代。如今现实中出现了,由不得大家不议论。 不说旁人,就是马家和刘家知道了这件事之后,都特意过来问过清薇细节。不过这些都是反复商量过的,自然不会有任何破绽。于是众人感叹一回,根本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 乱离的年代,这种亲人失散的故事太多了。有些人还能找回来,但更多的就此没了消息。只要不是别有用心的人,看到别人能团聚,心中自然只会祝福,同时祈愿自己的亲人还在,终有一日能找回来。 说来也巧,消息传出来时,正好就是端阳前后,清薇这边的百家粽才摆出来,还没有开始宣传,就已经被前来看热闹的民众们抢购一空了。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这百家粽又被附会上了一个名字,叫做团圆粽,说是吃了这粽子之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此,家庭和谐,生活美满。 更有甚者,还说这粽子能带来福气,让吃了它的人得仙神庇佑,事事顺利。而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清薇,她就是吃了这种粽子,所以才能寻回失散多年的亲人,一下子就从孤苦无依的出宫宫女,变成了冠军侯的亲表妹。 所以哪怕这粽子的价钱并不便宜,还是人人争抢。毕竟这酒楼里的饭菜他们可能吃不起,但一个粽子总能买得起的。就是自己不吃,也要给家里的孩子买一个。 清薇听说这个 消息,不由哭笑不得,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附加影响。 不过粽子还是要卖的,反正她店里的粽子用料足味道好,虽然价钱比外头的贵些,但也是物有所值。就算吃了不能增加什么福气,但也不会有坏处,至少享用了一次美食。 赵训毕竟也是个男性,许多事情不太方便,所以在最初确定了清薇的身份之后,再来跟她接触的人,就是赵二夫人了。 清薇从前只见过她一次,还是上回登门拜访赵训时。此外对她的了解,都是来源于流言和自己的揣测,如今总算是有机会与她相处,倒觉得这位长辈还算可亲。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赵二夫人在她面前端出来的姿态。毕竟她是个关系不大的表亲,还不是她这一房的,身为当家主妇,相国夫人,赵二夫人对待亲戚们,自然能拿出相应的心胸来。何况清薇并不是投亲而来的孤女,自己在京中也有产业,也让人高看一眼。 至少目前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而赵二夫人见到清薇之后,看过了她住的院子,便立刻决定让清薇搬到赵家去住。用她的话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家,身边没个人照拂怎么能行?既然是一家人,我们做长辈的自然也不能眼看你如此。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你的事情我又怎能不管?” 清薇知道认这门亲事的目的是什么,自然随她安排,搬进了赵家。 不过对清薇照旧出门去照看生意这件事,赵二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要求她早些回去,然后开始教她一些规矩和人情往来之类,同时还叫了人替她量体裁衣。 对清薇而言,似乎只是换了个住处,其他的变化都不大。赵训现在还是每天都去十二楼,不过他现在可以跟清薇一起去了。 既然是亲戚,清薇又是晚辈,赵训便也不吝于展现自己对她的喜爱,也算是为接下来定下婚事做铺垫。反正在认亲之前他就一直是如此,倒也不觉得突兀。 反倒是赵瑾之自己,没有再在十二楼里露面过。清薇虽然住在他家里,但其实两人几乎没怎么碰面多,反倒不如从前住在长寿坊时,能日日见着,还能自在说话了。 至于他到底在忙什么,清薇也只能从赵训那里打听一二。 听说这件事是他一力促成,清薇并不惊讶。毕竟告诉赵瑾之皇帝已经答应这门婚事的时候,她多少也就猜到这个局面了。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赵瑾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说服虞景 将事情定下来。 不过也不算太意外,毕竟清薇很早之前就知道,赵瑾之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方正和厚道,这人其实底线很低,满脑子坏主意,为人处世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并不以世俗的说法作为标准。既然如此,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便也是理所当然。 …… 虽然酒楼的生意很好,但清薇反倒不能将精神都放在这上面了。因为宫中下了旨意,五月初五这一日,让外命妇们入宫。而太后听说了清薇的事情之后,特意让人传话,让赵二夫人将清薇也带进宫去。 赵二夫人已经知道清薇从前在宫里是侍奉过太后的,所以也不惊讶。 想来太后此时见清薇,也多少有替她撑腰的意思。毕竟清薇其实并不算是赵家正经的亲戚,尤其是在林蕙已经过世的现在。再加上林蕙当年在京城中,本来就是被人诟病的所在,现在她的娘家侄女儿冒出来,世家夫人们心中自然也不免犯嘀咕,瞧不起清薇的大有人在。 因为要进宫,所以赵二夫人留下清薇在家里保养身体,同时准备进宫的衣裳首饰,还要教清薇一些规矩礼仪。 这些东西清薇大都心里有数,但总还有不知道的部分。比如这些外命妇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谁和谁有亲,谁和谁关系很好,谁和谁又是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的,哪位夫人有什么忌讳……这些都是有大学问的。清薇从前的位置接触不到,如今不学,到时候若有人故意刁难,难免会中招。到时候丢脸的就是整个赵家了。所以赵二夫人盯得很紧。 好容易到了端阳这一日,清薇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又特地装扮过之后,才跟在赵二夫人身后,乘车前往宫外侯见。 命妇侯见,走的是承天门。毕竟若是从正阳门入,要走的距离就太远了。宫中又不能乘轿,年纪大的命妇们受不住。而从承天门进来,则很快就能转入皇后所住的凤仪宫。今日是大节,所以太后也在这里一并接受命妇们的拜见,省了许多路程。 但即便如此,等候的时间还是非常难熬。 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偏偏入宫的打扮十分隆重正式,清薇还好,毕竟没有品阶,所以只要打扮得体就行了。但赵二夫人这等有品阶的命妇,身上从穿戴到妆容全都是有定制的,大礼服又厚又重,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热得浑身都是汗水。进了宫,面见太后和皇后之前,还要先休息一下,整理妆容,以免在贵人面前失仪。 从前清薇 做宫女的时候,虽然觉得这样十分繁琐,但也不会多想。如今换了个角度,才发现这种规定有多折磨人。再想想跟赵瑾之成婚之后,她也要加入这些命妇们之中,便觉得眼前发黑。 幸而每年也只有几次年节需要这般隆重平日里每月入宫问安,只需要穿着常服即可。否则清薇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下定决心跟赵瑾之结婚。毕竟她好不容易出宫松快了一阵子,并不想又给自己增添麻烦。 好容易一切都准备好了,宣诸命妇入内拜见,然后赐坐。 其实在这种场合,是很难说什么话的,毕竟人太多了,而太后和皇后也不好忽略哪一位,所以只能按照品阶,每个人说一两句话,以示皇恩浩荡。然后在殿外赐饭,吃完之后命妇们就可以回家了。 但是今日,太后特地开口点了清薇的名字,“从前这丫头在哀家身边时,哀家就瞧着她是个好的,只是再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她这样对其他人说,然后又将清薇叫道自己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是我们皇家耽误了你。” “太后言重了,清薇愧不敢当。”清薇道,“能服侍太后,才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众人也开口附和,说得太后眉眼含笑,显然心情极好。 皇后也在一旁道,“母后一向疼爱清薇,如今她既然出了宫,又是冠军侯的表妹,也是难得的缘分。当初为着在宫中当差,才耽误了清薇的终身大事。如今既然认了亲,母后不如就替她指一门好婚事,岂不也了了这个心愿?” “你说得很是。”周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皇后一眼,知道她心里还是忌惮清薇,想要将这个威胁除去,心下不由暗暗摇头。 这个皇后是先帝指的,当年瞧着倒也还好,性情温顺,能照顾皇帝。然而如今再看,就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心胸和眼界都只是寻常。清薇已经出宫了,她却还将对方视作眼中钉。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清薇若当真留在宫里,她恐怕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亏得送走了。 这么一想,太后心里对自己之前的选择越发肯定,看向清薇的眼神也柔和起来,“清薇意下如何?” 清薇装作羞涩的低下头去,不说话,连“但凭太后做主”的话都没说。 赵二夫人见状,连忙笑道,“太后娘娘厚爱,只是她小孩子家哪里经得起?太后有所不知,当年我那嫂子和这位堂弟关系十分投契,加之家里又只有他们二人仅存, 双方每每联络,都不免有门庭冷清之感。因此曾经戏言,说是将来有了孩子,就做儿女亲家,如此说不得还能添几分热闹。虽说是戏言,但当时倒也交换过信物。只是后来失散,这话也就没有再提起过。” “但我那嫂子在日,提起这个弟弟,就免不了唏嘘感慨,言语间带出此事,倒是让瑾之那孩子上了心,以为是母亲遗命。如今既找到了这个表妹,他自己又尚未娶亲,可不正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若是清薇丫头不嫌弃,咱们倒是想把这么好的姑娘留在我们家里呢!”说到这里,赵二夫人笑着看了清薇一眼,“只是怕瑾之一个粗鲁武人,唐突了清薇。” “原来还有这么一番缘故。”周太后问清薇,“却不知是什么信物,东西可还在?” 清薇便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块玉佩,双手捧着递给周太后。周太后一看便笑了,“原来就是这一块。”却原来这玉佩的确是清薇从小就带着的,入宫时丢了,后来还是在周太后的帮助下找到的。可巧玉佩又是雕成了团花兰蕙的图案,倒正好印了赵瑾之母亲的名字。把这件事坐实了。 周太后便道,“虽说是戏言,但既然有信物在,倒也不能当做没有此事。冠军侯思念亡母,有意完成母亲遗命,正是孝心可嘉。哀家记得他年幼时读书也是极好的,后来为了保家卫国,这才入了羽林卫,这等忠臣良将,岂是寻常武人可比?他如今贵为冠军侯,也不曾嫌弃清薇身份低位,如何清薇反倒会嫌弃他?这倒是看低了清薇了。” 她说着看向清薇,“你一贯是个有见识的,当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若你愿意,哀家便替你和冠军侯做个大媒,如何?” 清薇这才跪下来,朝周太后磕了个头,“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第54章 夜游百病 周太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清薇做脸,这份情清薇当然不能不领。反正真相究竟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同来的命妇们见周太后这样重视清薇,心中虽然觉得怪异,但也乐得跟着说好话,开口夸周太后成就了一桩良缘。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赵瑾之和清薇当真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再合适不过。 听了一箩筐的好话之后,今日的重点结束了,周太后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意思,按着之前的定例同每一位夫人都说了几句,然后面上便露出疲色。皇后察言观色,立刻道,“母后想是累了。不如儿媳安排诸位夫人出去用膳,母后也可歇息片刻。” “也好。”周太后朝众人笑着摇头,“这人上了年纪,精神就大不如前了。改日再与大家好好说话。” 改日自然是没有的,皇后也没有要跟大家再继续寒暄的意思,立刻着人摆了膳,请夫人们出去入座。 命妇们这一番进宫,自然也不是为了这一顿饭吃。况且这么热的天气,空中置办的席面都是大鱼大肉,看着就让人心头发腻,所有人都只是碰碰筷子就放下了。 走完了这个流程,众人便又由宫女们领着离开了凤仪宫,出宫各自回家。 出了承天门,赵家的马车已经等在这里。但赵二夫人没有立刻上车,站住脚,与同路的几位夫人寒暄了一阵子。清薇扶着她,自然也只能在旁边站着。有好几次话题都转到了她身上,但都被赵二夫人挡回去了。 这一点倒是在清薇的预料之中,毕竟赵瑾之的婚事是京城所有人都盯着的,不少人家都有同赵氏联姻的意思。哪知道忽然冒出个清薇,身份不明不白、自己也算不上多出众,自然让人费解之余,又不免心存不甘。 只是夫人们虽然有探究的意思,但见赵二夫人油盐不进,知道打探不出什么,也只好罢了。 反正他们打探消息的路子很多,从赵二夫人这里问,并不是真的要问出什么,不过试探她的态度。见她回复清薇,也就明白了赵家的意思,至少目前看来,他们对清薇没有什么不满意。 不过也是,若是不满意,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婚约存在了。就是有,让一个年轻姑娘闭嘴还不简单么?但偏偏赵家说出来了,还是当着太后的面,这意思已然十分清楚了。 寒暄结束,回到了马车上,赵二夫人这才拉着清薇的手道,“方才她们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我知道。”清薇回答。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被人盯着被人试探都是免不了的。毕竟清薇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跟赵瑾之实在没法相比。这些夫人们已经算是含蓄了,就算看不上她,看在赵家的份上,也没有冷落,也没有露出鄙夷和轻蔑的神色姿态。 往后真的成了婚,要面对的,可不止这些。 …… 下了马车,便见赵府门上已经贴了新的钟馗像,画像两侧则钉着艾叶、菖蒲、蒜头和龙船花编成的艾虎。下人们已经在屋子四处熏起了艾叶,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这种味道。角落里都已经清扫过,还撒上了雄黄粉驱虫。 清薇进门时多看了几眼那张钟馗的画像,总觉得看上去笔触有些眼熟。她疑心是赵瑾之的手笔,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动手画这些,便只存在心里没有问出口。 家里的男主人们都陪同圣驾出城去看龙舟了,怕是要过了午时才回。而赵二夫人身为当家主妇,这一日要忙碌的事情是很多的。一回来就有不少人等着要回事。清薇帮不上忙,也不想让赵二夫人觉得自己的权力被侵犯了,便在艾草的香气中同赵二夫人辞别,走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身为表小姐,她在赵家当然也有了一处院子,地方不算顶大,位置也不是最好,倒是与她的身份相得益彰。不过过了今日,也许她又要搬地方了。不过也许是搬出赵家也说不定,毕竟既然定下了婚事,以赵家的门楣,让未婚的新人住在一起委实不妥,而为清薇安排一个住处并不麻烦。 赵二夫人安排了四个下人在清薇的院子里。不过清薇平日不怎么用得到她们,只让她们打理好院子里的事。这会儿才发现,屋子里早备好了兰汤,水温适宜,等她一回来就能沐浴。 出门一趟,清薇出了一身的汗,回来之后便迫不及待要沐浴更衣,让自己清爽一些。所以她破天荒的给了四人几句赞许,然后才让人退下,自己去沐浴。 洗完了澡,擦头发的时候,清薇听到窗棂轻轻的响了一声。若是别人,听见这响动不会觉得奇怪。毕竟院子里放了不少东西,又还有四个下人在,偶然发出一点声响太正常了。但清薇却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走过去推开窗户。 可惜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之处。窗台上没有东西,院子里也没有人。 清薇摇头失笑,又不是住在长寿坊里的时候了,赵瑾之若要来见她,早该来了。既然没来,也就是不方便的意思。既如 此,又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跑来呢? 何况,这会儿城外正在赛龙舟,赵瑾之身为羽林中郎将,正要率领卫队为帝王出巡扈从,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清薇在窗前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回去,坐下来继续擦头发。只是中途几度走神,想到了从前赵瑾之总翻墙到自己院子里来的事。 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刻,清薇心里竟有种没处着落的空荡之感。 虽然清薇对自己,对赵瑾之都充满了信心,但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没来由的焦灼和不安。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往后她的人生将会发生十分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并不由她一个人掌控。 这与当初决定出宫时是截然不同的,那时候清薇对将来已经有了打算和准备,虽然举目无亲、前路渺茫,但她并不觉得无法应对。但如今,她是要将另一个人彻底纳入自己的生命之中。对清薇而言,这是一件非常慎重和沉重的事,她无法预料结果会是怎样。 一边走神一边擦干了头发,清薇换了出门的衣裳,这才坐到镜子前梳妆。 只是这一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清薇又呆了片刻。 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天虽然看上去很普通,但在她的人生中,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这时候,清薇是想见一见赵瑾之的。 其实见了面也不能如何,但她就是想见一见。也许同他说说话,也许只是看一眼就好,总归是要见到人,她心里那种仿佛有野草疯长的感觉才会平息下来。 因为他是另一个当事人。 确定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任何不妥,清薇站了一会儿,索性决定出门去酒楼那边看看。 去同赵二夫人打了招呼,二夫人早从公公和丈夫那里得到了叮嘱,清薇的事情不必管,由着她去。因此也只叮嘱了一句早些回来,便让人给她安排了马车。 其实从这里过去十二楼,并不远。毕竟都在皇城附近。平时赵训去那边,也是从不乘车,自己晃悠一会儿就到了。但考虑到清薇目前是待嫁之身,虽然别人还不知道,但赵二夫人觉得还是应该有些顾虑。 目前而言,对这个未来的侄儿媳妇,赵二夫人还算满意。清薇懂事,对她这个长辈尊重。加上本身身份的缘故,将来也不能跟她争管家之权。只要不犯着自己,赵二夫人的容忍度是很大的。 毕竟只是侄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的儿媳妇,管得太多,反而惹人嫌。 清薇接受了这份好意,乘着马车来到了十二楼门前。才下马车,众人便都迎了上来,赵二问,“东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你今儿不是要入宫问安么?” “问安回来,见时辰还早,就过来瞧瞧。”清薇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门。 因为皇城里有数的人基本上都出城去看赛龙舟去了,所以酒楼里没什么生意,大家放在聚在门口闲谈,这才能在看到清薇的时候第一时间迎出去。 而清薇一进门,就被摆在柜台上的粽子给惊住了。 她快步走过来,绕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是谁的手笔?” “是赵二哥想出来的。”壮儿说,“咱们几个都帮忙了,不过还是赵大哥和赵二哥手最巧。上面都是他们两个弄的。” 原来这柜台上的粽子,被人摆成了一栋屋子的模样。总共有三尺多高,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都清晰可辨。单纯只是靠粽子之间的衔接搭起来的,没用其他任何东西,因此众人出来进去,都小心翼翼,生怕给碰坏了。 清薇转头看向赵二,有些意外,“这份心思倒是巧,你还想没想过别的?” “东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赵二问。 清薇道,“你有这样的才能,在咱们这酒楼里算是荒废了。若你有心想做点儿别的什么,就告诉我。正好酒楼已经上了正轨,我也想着要将生意拓展一番。” 其实酒楼虽然上了正轨,但是目前暂时还离不得清薇,她本来也没有打算那么快就拓展生意。但是突然要结婚这个消息,毕竟还是给了清薇一点冲击。在这个时候,她迫切的希望能抓住点儿什么。而对她来说,自己手里的生意,就是最能让人踏实的东西。 所以真要做别的生意,也不是不能做。 赵二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又看了清薇几眼,才道,“承蒙东家抬举,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奇巧物件,不但喜欢看,还会试着自己动手做,只是那时候父母尚且健在,说这是奇技淫巧,不肯让我碰,后来才渐渐罢了。我如今这个年纪,再想学这些东西怕也迟了。因此我想着,不如开个店,专门收拢这些东西来卖,也许会有人感兴趣。只是没有门道,这生意怕也不好做。” 清薇低头想了一回,才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人想到。你时常往西市去,应该看过那些西域人带来的货物,论起奇巧二字,难有能和他们相比的。” 赵二道,“这我也知道。只是我 们中原地大物博,能人辈出,岂会连几个西域人都比不过?无非是咱们的东西时常能见到,没那么新奇,而西域来的毕竟是外邦人的东西,自然引人瞩目。这京城里卧虎藏龙,总有识货之人。” “但你自己不会做,便只能从他处收购货物,没有个定数,这生意怕是很难做起来。”清薇道。 本来是她让赵二开口,现在赵二说了,她反倒一直在反驳,似乎是要打消他的念头。赵二也听出来了,不由问,“东家不看好这生意?” “不,这生意极好,咱们怕是做不来。”清薇道,“你可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工匠,都在哪里?” 赵二脸色微微一变,低头沉默不语。的确,这世上多的是能工巧匠,但散落民间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被养在了宫中。那是皇家御用,普通人自然是请不动他们动手的,他们也不敢做,毕竟被查出来就是个死字。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最后,赵二不甘心的问。 清薇道,“我是没有法子了。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能做吧,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赵二点点头,神情有些失落的离开了。清薇又看了一会儿那粽子搭成的房屋,其实她觉得赵二这种巧思,若去做园艺相关的工作,或是设计衣裳首饰,想来都十分讨巧。可惜他本人志不在此,只能暂且搁置了。 哪知没多久,赵二就又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显然又想到了点子。他快步走到清薇面前,道,“东家,其实我对建造屋子也十分有兴趣,这方面的生意,可做得么?” 清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说到了此处,想了想,道,“在别处未必,但在京城做得。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等我回去思量一番,再找人问问,回头再与你细说。” “好。”赵二点了头,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想了想,只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清薇见状,不由一笑。她自己心里倒的确是有了一点想法,只是还很模糊,需要仔细的理一理,然后具体此事是否可行,还需找几个人问问才行。毕竟她虽然见多识广,但这种事情上,始终是术业有专攻,要问问懂行的人才行。 不过即便如此,清薇的心情也变好了许多。 …… 没过多久,御驾回宫,皇城里的官员们自然也都跟着回来了。于是这一条御街上,重又热闹起来。没过多久店里也有了客人,都在议论今年的龙舟。参加赛龙舟的,都 是京城各家权贵们组建的舟队,互相竞赛,夺取头名能够获得彩头。而相应的,他们的主家自然也面上有光,在皇帝面前出一回风头。 不过中途还出了一个小插曲,虞景觉得看这些人赛龙舟不过瘾,索性让京城各军都派出人手来参加。这时候来不及回去组织,只能于在场的人之中挑选几人参加,事先又没有经过培训,结果自然惨不忍睹。 但羽林卫却是其中的异类,明明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但却仿佛训练过一般,配合默契,毫无疑问的夺得了头名。尤其是被其他灰头土脸的队伍一比较,更显得光辉熠熠。就连虞景也夸赞了羽林卫军容整肃,又说赵瑾之治军有方。这几句话听得其他将领们额头冒汗,想必回去之后,他们手底下的兵要有苦头吃了。 因为都知道清薇跟赵家的关系亲近,而且现在更是变成了亲戚,所以这些文官们,只要跟其他军队没有关系的,夸起羽林卫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用词之夸张,清薇都怀疑他们不是赛龙舟得了头名,而是赢了一场战争。 不过,赵将军今日原来这样出风头。 又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想来等今日这些官员们回家,从自家夫人那里得知太后要为清薇和赵瑾之主婚,恐怕又是另一番折腾吧? 在未时之前,清薇就回了家。因为今晚赵家人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出门之前赵二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早些回去。 赵家如今是分灶吃饭的,不过端午这样的大节,自然还是会聚在一起,祭拜一番祖先,然后才能吃饭。就连已经分家出去的赵定勉,也带着夫人孩子回来了。 其实真要论起来,虽然赵老爷子总觉得赵定方这个二儿子不够聪明,但赵定方也是个典型的赵家人。他跟妻子赵二夫人的婚姻十分平常,全然没有父亲和兄长那样传奇的故事。而夫妻的感情也一直很平淡,虽然孕育了三个儿子,但其实根本没说过几句心里话。但即便如此,赵定方也没有纳过妾。 因为这个缘故,如今京中不知多少女眷暗中歆羡赵二夫人的际遇,从前看着是嫁了个不算出挑的夫君,但背靠赵家,毕竟也是高官显爵,如今就更了不得了。 相较而言,赵定勉才是赵家的异类。大约是分家出去得早,和这边本家自然也就不怎么亲近。赵定勉本人在仕途上资质平平,又有赵定方在前面,自然更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早早致仕回家。或许是每天太闲了没事做,所以赵定勉纳了五六房妾侍,连同妻子在内,一共为他孕育 了三子六女。 三个儿子都堪堪成人,自然赵定勉自己带着。六个女儿有三个已经出嫁,剩下的三个则都跟着赵三夫人文氏,此外,赵定勉的长子赵瑜和次子赵珍已经成婚生子,所以他们的媳妇自然也带着孩子跟着文氏。 这一大家子,所有人加起来,竟比赵家这个大宅子里的人还多些。 赵二夫人自己没有女儿,对侄女们倒是十分和善,每人送了一个装了雄黄等物的香囊,让她们系在腰间。然后才对文氏道,“三弟妹好福气,这才是儿孙满堂呢!你们一来,这家里都热闹了许多。” 文氏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样。但实际上,这三子六女之中,只有长女和幼子是她所出。长女已经出嫁不提,幼子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婚娶。这子孙满堂,其实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清薇没能看多久热闹,因为很快文氏和她带来的儿媳、女儿的视线就落在了她身上,赵二夫人自然顺势介绍道,“这就是清薇,大嫂子娘家的侄女,三弟妹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文氏说话的语气柔柔的,“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命苦。”说着从自己手上撸下一串十八子,递给清薇,“这是我做姑娘的时候,在庙里求的,高僧开过光,能给人添福运。我如今用不上了,就给你吧。” “多谢三夫人。”清薇大方的接过,然后直接将手串带上,“我也给大伙儿准备了一点薄礼,虽然简薄些,但是我亲手做的,也算是一番心意,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说着让人捧过来一个红漆的盒子,打开给其他人看。里面装的却是一盒络子,打成各种花色,五彩斑斓,十分好看,下面缀着流苏。一人两个,正好分给五个人。剩下三个系了平安扣的,则是给那三个还要抱着的孩子。 自然其他人也有表礼送她,如此寒暄过后,大家便算是熟悉了。清薇表现得落落大方,礼物也出色,自然也没人为难她,与其他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是表面而已。如今她是没多少关系的表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走的,自然不会有人在意,和平相处也不难。但将来就未必了。 不过,有一日的安稳,就且先过一日。 大抵这些人太多太真,清薇倒觉得,面对他们虽然繁琐,却总算没有了白天时曾经产生过的那种空虚。一旦事情有了具体的指向,她就有把握去做好它。 晚饭自然摆在老爷子教训的院子里,毕竟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晚辈们总不能让他奔波。 直到入座的时候,清薇这才算是见到了赵瑾之。 不过两人的座位距离很远,周围又都是人,自然也不可能说得上话。但清薇能感觉到,赵瑾之的视线始终停在自己身上,就算偶尔中断,也会很快又转回来。不知是不是失了先机的缘故,清薇自己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反倒不愿意往赵瑾之那里看了。所以一顿饭下来,两人连一次对视都没有。 但赵瑾之的眼神中包含了许多东西。哪怕没有说过话,清薇也知道,他大约已经听说太后要为两人主婚的消息了。 这其中有许多他的谋划,如今总算实现了,赵瑾之作为当事人之一,没道理不知道。哪怕今天他一直随驾在城外,根本没有机会去打听这些,但他总有办法能得到消息。 吃过了饭,赵定勉本来打算带着家人告辞,但老爷子的兴致上来了,道,“本朝风俗,端阳节夜里要出门走百病。如此病气都散了,人才能康健。我年纪大了,近来时常觉得精力不济,倒要出门走走,你们也跟着罢。” 他既然这样说,其他人自然不能反驳。这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由仆人们提着灯笼,众人鱼贯出了门。 一开始周围没什么人,只有赵家的主仆,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安安静静的走着。但转上御街之后,喧闹声就渐渐大了起来。原来京中不少百姓都遵循这种风俗,出门走百病,在这里碰上了。 吵嚷声,说笑声,招呼声……在这种喧闹里,笼罩在赵家一行人身上的沉默似乎也渐渐消散,他们开始小声的说起话来。 清薇一开始是跟女孩子们走在一处的。不过她毕竟与她们不算熟识,许多话题插不上,渐渐的就主动避开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民间风俗活动,只觉得十分有趣。这么多人,热热闹闹的走着,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甚至没有要去做的事,只是单纯的“走”而已。但大家都走得悠闲,走得自在,走得自得其乐。 金吾不禁夜……这才是盛世之景啊! 在宫中是绝无可能见到这样的景象的。事实上,天黑之后,宫中各处便都下了钥,宫人们更是不允许在外面走动,护卫皇城的军队往来巡逻,手中的刀剑见人就刺,可容不得一点侥幸。 这么感慨时,清薇忍不住微微分神。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她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人带着远离了赵家的队伍,无声无息的融入了暗夜之中。 周围还是那么喧闹,但清薇的心却提了起来,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和身后的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赵将军?”她问。 第55章 配合一下 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你怎知是我?” 清薇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如此无礼?爬墙掳人无恶不作。”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别人断不能如赵瑾之这样轻易的近自己的身。说来也怪,清薇本身是相当警惕的,按理说,有人靠近她,哪怕是从身后过来,她也绝无可能会忽视。这一点上,陈妃曾特意训练过她。便如上元时,人潮汹涌中,她仍旧能够感觉到身后的人并不是单纯的撞上来,而是要对自己不利,然后果断出手。 但赵瑾之数次从背后靠近她,清薇几乎每一次都是直到他说话或行动之后才察觉。 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这也让她就算不回头,看不见人,也能猜出他来。少了一份惊吓,多了一点心安。不过,这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赵瑾之并没有把人放开,就这么带着清薇往前走。两人站在人流的边缘,周围的灯笼光亮都照不到这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们。就算偶尔有人看见,也能猜出是青年男女相会,在这种日子里,大家都能理解,自然不会有人不识趣的来打扰。 走了两步,他才笑着道,“爬墙掳人,算什么无恶不作?” 他的声音本来很清,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爽朗。但这么压低了说话,却莫名变得浑厚了许多,仿佛那声音在胸腔里回荡过一次,然后才吐出来。到了清薇耳边,就仿佛每个字都在发生微小的震荡,将这震动一直传递到她心里去。 清薇有些不自在。 其实在赵瑾之面前不自在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从那种被掌控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但这当然是徒劳的。毕竟她的动作也不能太大,以免惊扰了身旁的人。而赵瑾之的力气,她不用力,根本挣脱不开。 “赵将军,你先放开我。”清薇低声道。 赵瑾之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搂得更用力了些,让清薇的肩膀紧紧贴在他身上。“怎么不叫赵大哥了?”他忽然问。 清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认真想来,好像心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某一天忽然改了口,连清薇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瑾之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解释,但问出来后,看见了清薇的态度,反倒对这个问题越发好奇了。他自己回想了一下,肯定的道,“我从西南回 来之后,你就没有再叫过赵大哥,怎么,同我生分了?” 清薇的回答是转头朝他一笑,干脆地叫了一声,“赵大哥。” 她不叫的时候,赵瑾之觉得不开心,现在清薇叫了这一声大哥,赵瑾之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不开心。 沉思片刻后,他还是道,“也罢,你想叫什么都好。” 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否则赵瑾之会发现,这一刻清薇脸上是带着笑的。这笑容里还含着几分得意与促狭,像是终于获得了什么胜利。那是几乎从未在清薇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清薇从自己的思绪里脱离出来,这才发现不对劲。她连忙站住脚步,转头问赵瑾之,“赵将军,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原来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离了大部队,和人群的距离越来越远,甚至周围已经听不到那种明显的喧哗之声了。其实这种喧哗声虽然吵闹,但同样能够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而现在远离了人群,只有清薇自己跟赵瑾之两个,哪怕知道赵瑾之艺高人胆大,不会有什么危险,心里也还是不免会有些担忧。 “咱们不与他们一处。”赵瑾之说。 人群所走的这条路线,赵瑾之再熟悉不过。顺着御街走到南城门,在南城门前转入西市,绕一个大圈子再转回出发的地方,就算是结束了。这自然不是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同的路线,事实上,因为走百病的规模很大,所以官府提前进行过路线规划,这条路上也有他们布置的人进行引导,前面的百姓一走,后面的必然跟上,到最后肯定会走到这边来。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形成了惯例。 说起来简单,但要走完这一路,也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对京城百姓而言已经足够了。 但赵瑾之可不打算跟着人群走一路。毕竟他已经知道,自己跟清薇的婚事定下来了。既然定下来了,清薇待嫁之身,就不可能继续住在赵家,必须要搬出去。这时候从礼仪上来说,两人就不适合再见面了。 婚期肯定会定得很紧,赵瑾之也无意破坏规矩,所以今天这个大好的机会,能够和清薇见面,不受别人影响的说说话,他自然不会放过。只要在赵家人回去之前把清薇送回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既然是找地方说话,赵瑾之当然也不会走得太远。走了一会儿,彻底和人群分开后,他便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一晚没有月亮。天上的 星光倒是很好,但也照不清地上的人。远处房屋透出来的微弱灯光,更照不到这个黑暗的角落里。 意识到这里就是目的地,清薇正要转头四顾,但腰间一紧,又被赵瑾之抱起来了。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姿势,因为显得自己很柔弱,彻底陷入赵瑾之的掌控之中。但很显然,赵瑾之是喜欢的。 赵瑾之抱着清薇,将她放在自己挑好的一块石头上。这样,虽然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但两人的视线反倒齐平了。赵瑾之这才用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轻声对清薇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做什么?”清薇问。 赵瑾之的声音里含着笑,“自然是意图不轨。” 清薇自然不信他会如此,嘲讽道,“夜黑风高,原来赵将军喜欢这种情调。” 赵瑾之气结,“你心里难道一点都不怕?就算不怕,配合我一下也好。” 清薇没忍住,笑了一声,连忙止住了,一本正经的点头道,“好。赵将军要我怎么配合?” 说话的间隙,清薇还能听到赵瑾之的动作带来的悉悉嗦嗦的声音,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很快,赵瑾之重新转回头来,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东西被系在了清薇的手腕上。清薇晃了晃自己的胳膊,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端午节的风俗,要在手腕上系上五彩丝绦,祈福保平安。不过这种风俗里,大抵都是给小孩子系五色丝线。毕竟他们身体弱,难以存活,所以人们总是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希望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清薇没想到,赵瑾之神秘兮兮地折腾了半晌,就是要给自己这个东西。但同时,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欢喜。轻而且淡,隐秘却又绵长。 “怎么想着给我这个?”她笑着感叹道,“我都好些年没戴过了。”宫里是不兴这些的,就是兴,也是皇子皇孙们才能戴。 “那正好把这些年都补回来。”赵瑾之道。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送这个,但这句话却让清薇心头一暖。毕竟她身边的人虽多,但能够想到这些细节处,能说出这句话的,也只有这个人。 她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丝线,道,“那就多谢赵将军了。” “不必道谢,我可是要回礼的。”赵瑾之道。 而且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朝清薇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平,一副讨要东西的姿势。 清薇一愣,“我可没有准备回礼。” 赵瑾之沉默片刻才道,“赵姑娘,这种事就算是真的,也不用说出来,听着像是托词。若当真没有准备,随便送我个什么东西也好。” “可惜出门仓促,几乎什么都没有带。”清薇无奈的道。 赵瑾之闻言只犹豫了片刻,便抬眼打量起了清薇。在黑暗里的时间长了,渐渐便能视物了。虽然不一定确切,但大致轮廓是不会错的。赵瑾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伸手抓住清薇腰间的香囊,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清薇点头。虽然今天拿到的礼物不少,但会做针线的人总会在这方面有几分讲究,清薇基本上只用自己做的东西,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戴着的仍旧是自己做的香囊。五色丝线织成,里头放了紫苏、菖蒲、檀香和雄黄,即是香囊,也能驱虫除秽。 赵瑾之确认过后,便将这只香囊解了下来,放在清薇手里,“给我戴上。” “赵将军想清楚了?”清薇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道,“这是女子用的香囊,特意做成了鲜花的形状,你戴在身上怕是不合适。先暂且留着,回头我再给你做个好的。” “不必,就要这个。”赵瑾之说着,再次催促道,“快给我戴上。” 清薇思量了一回,就是丢人也不是自己,便大方的为他系上了香囊。 赵瑾之看着她弄完了,才低声道,“很香。” 作者有话要说:突如其来且时间诡异的加更……祝节日快乐好像晚了 第56章 百病全消 清薇觉得,这位赵将军,有时似乎没什么道理可讲。 不过她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只对赵瑾之道,“东西也送了,咱们快些跟上去吧。待会儿人走得远了,便追不上了。” “现在追上去也找不着人的。”赵瑾之道。 清薇眉头微微一动,总觉得他这话里似乎没什么着急的意思,想来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更有甚者,眼下的情形,极有可能就是他有意为之。 而以清薇对他的了解,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而且,赵瑾之似乎也没什么遮掩的意思,大大方方的做了,并不怕清薇知道。清薇略想了想,便明白他这是要将自己的另一面展示给自己看。 从前赵瑾之在清薇面前是很克制的。哪怕是在他表明心意之后,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上,都会小心的注意,没有半分逾越。当时清薇还觉得他是个端方守礼的君子,如今看来,端方不端方且两说,君子这两个字,跟他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 清薇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概就是从上回自己问过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之后,赵瑾之的态度就渐渐发生了变化。 大约从前两人没有关系,所以怕过分亲近会显得唐突,如今已经算是有了名分,他也就不再用恪守礼仪来掩饰自己。本质上而言,赵瑾之就不是会遵守世俗道德礼仪的人,只不过这一点,少有人能看到罢了。 清薇自己也不是,这是她觉得自己跟赵瑾之最相似的地方,也是她之所以选择赵瑾之的根本原因。 对清薇而言,世人所说的“般配”的标准,于她已经没什么用处了。门第也好、家世也好,这些身外之物清薇并不在意,也不会让它们成为衡量的标准。如此一来,她看重的就只有这个人了。彼此在性情、脾气甚至为人处世的态度上相契合,对清薇来说反而是最重要的。简单来说,就是对方要能理解她。 理解两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民间俗云“人心隔肚皮”,要找个能完全明白自己所思所想的人,何其难也! 便如邱庭波那样的聪明人,对清薇也是敬而远之,认为不敢娶,也娶不起。 只这一点,清薇就断定他是个俗人。世俗的观念很奇怪,觉得男子若是压服不住自己的妻子,就会反过来为她所制。没有人想过彼此谅解,平等相处,有问题摊开来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婚姻,他们承认的,只有世俗间所流行的那些观 念。 赵瑾之其实也是个俗人。这一点,从他刚看上清薇,就开始操心将来能不能压得住她,便可见一斑。 但他这个人身上最可贵、也最为清薇所看重的,是他懂得变通。 父亲病故,自己年幼,必须要让二叔上位,赵瑾之便能干脆利落的离开家,弃文从武,走另一条路。虽然世人重文贱武,但赵瑾之深知军权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它是唯一能够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力量。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从未有手里没有军队而能造反或是宫变成功的先例。 相较而言,与他年岁相同、境遇相似的邱庭波,却选择了死守翰林院,空耗了十几年的青春,然后才总算得到了一个机会。但就算这个机会,也因为后续选择失误而几乎失去。他现在仍旧是御前散骑常侍,但没有圣眷,谁会多看他一眼?早已不复去年刚刚升官时的风光了。 同理,在发现清薇不能与寻常女子等同之后,赵瑾之立刻调整了跟她相处的方式,选择了坦诚。 这世上有很多事说不清楚,但更多的,只要愿意开口,其实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最重要的是要先有这种坦诚对话的心。而这一点,赵瑾之恰恰就有。 就连耍流氓他也耍得光明正大。 “看来赵大哥早打算好了?”清薇想了想,问。 赵瑾之道,“家里头不方便,难得有同你说话的机会。待会儿他们回来时,咱们再跟上去,不会有人察觉的。” 清薇好笑,“我还以为赵将军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却原来也觉得赵家不方便,不敢随便爬墙了。 赵瑾之恨恨的在她手上捏了一把,“我是为了谁?你院子里常年有人守着,我若去了,势必惊动他们。若是喧闹起来,你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我的名节倒是不打紧,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只是事情传扬出去,赵将军如日中天的好名声就没了。”清薇道。 赵瑾之摇头,低声叹道,“你这张嘴,再不肯让人一步的。” 虽然是感叹,倒没有多少愤恨之意,听上去反而更像是赞美。清薇自己品味了片刻,总觉得现在的赵瑾之有些飘飘然。忍不住道,“赵将军需要我让么?” “不必,你这样就很好。”赵瑾之几乎没有思考便道。 清薇便朝他一笑,从自己坐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咱们还是跟上去吧,一边走也能说话。既是出来走百病,便要走 完一路才是,这么半路上溜走,又岂能灵验?” 不过她也只是这样说,并没有真的走开,因为一只手还握在赵瑾之的手里。 赵瑾之闻言,不但没有往前走,反而往石头上一靠,声音含笑的道,“我见了你,什么样的病也都好了,再灵验不过的。” 这句话让清薇的心都跟着颤了颤。她承认,这样的话太好听,尤其是从赵瑾之嘴里说出来,真诚、坦荡,好像理所当然。越是如此,反倒越是能打动人。 清薇意识到,赵瑾之之前展露出来的,仍旧不是他的全部。这人要是坏起来,是很难让人招架得住的。 但清薇也不愿意轻易认输,只能道,“赵将军不会生病,难道就不顾别人了不成?”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这等于是顺着赵瑾之的话说,也就是把自己的主动权交了出去。可赵瑾之方才说的可不是什么正经话,由着他说下去,清薇只会越发被动。 但此时醒悟已经迟了,赵瑾之已然笑道,“我怎会不顾清薇?你若真想走这一段路,待会儿我带着你走一回便是。”顿了顿,又道,“放心,追得上前头的人。” 果然,连自己要说的话都堵死了。 清薇虽然不怎么相信他这一番保证,但也不好现在就让赵瑾之验证。她抿着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道,“那赵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赵瑾之诚实的道,“原本是有许多话的,只是一见了你,就忘了大半。” 清薇终于没人住,问他,“赵将军这些话是跟什么人学的?” “这些话可不是跟什么人学的,都是发自肺腑。”赵瑾之道,“清薇不喜欢么?” 清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并不能单纯的用喜欢不喜欢来形容。平心而论,身为女子,对这些甜言蜜语自然是喜欢的。但清薇总觉得这样的赵瑾之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一个相差太大,一时难以适应。况且她的性情不同于大部分女性的娇怯,更冷静也更强势,面对这些话,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寻常女子听了这些话应该是什么反应?自己又该是什么反应?清薇有些拿不准。 但赵瑾之不等她回答,便又道,“想来清薇只是一时不习惯,往后我多说几遍,听得多了,自然就好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把玩清薇的手指。一开始还是握在手心里,用指尖抚摸,清薇也就忍了,现在已经 变成两只手抓着她的手指,一只一只的捏过去,清薇实在有些不适应,于是用了一点力气,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但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但赵瑾之却反应过度,也跟着用力。这一下子,清薇非但没有挣开他的手,反倒自己整个人都被拉进了他怀里。 赵瑾之也不惊慌,顺势双手环住清薇的腰,头往她肩上一枕,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一句话都没说,但清薇却没来由的觉得不自在。 而且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好像自己方才那一番动作并不是为了挣扎,就是为了投怀送抱一般。 此刻再开口解释就有些多余了,而且苍白,就像是嘴硬不愿意承认似的。所以清薇垂眸思量片刻,便打算等赵瑾之先开口,自己再见招拆招。反正主动权早已不在她这里,不如先沉下心来,以静制动。 但这“静”的时间好像有点儿太长了。 过了一会儿,清薇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还待在赵瑾之的怀里。而他的目的,可能根本就不是说什么话,只是想这么同她亲近一会儿。所以她不说话,反而如了赵瑾之的意。 清薇觉得自己可能是跟赵瑾之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受他影响,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要么就是赵瑾之对自己使了什么诡异的招数,才让她完全丧失了平常的清明,连思考都似乎停止了。 这么一想,她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恼恨。 她下意识的想要挣扎,但立刻就想到了两人现在的姿势,顿觉不妥。要是挣扎的时候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激起了赵瑾之的凶性该如何?况且这种良家妇女被欺侮般的情景,也不是清薇希望出现的。 所以她只微微沉吟,便开口道,“赵将军,你先放开我。” “不放。”赵瑾之无赖的回绝,他不但不放,而且还把人抱得更紧,似乎怕清薇真的挣开。 清薇没想到他忽然就不讲道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才重新正色道,“赵将军,如此不妥,你还是快放开我。”意识到自己只有这一句车轱辘的话翻来覆去的说,对赵瑾之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清薇只能咬牙道,“否则我就要动手了。” 听到这句话,赵瑾之总算是有了反应,但也只是稍微松了松手,并没有把人放开,然后苦笑着在清薇耳边道,“清薇真是好狠的心,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若打伤了我,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 焉知我就一定会心疼?”清薇抬了抬下巴,“若我的未来夫君是个登徒浪子,还是早早教训一番,让他知道厉害才好。” 赵瑾之没有说话。清薇以为他没什么理由再继续赖下去,必然只能放开自己。 但很显然,赵瑾之并不这么想,因为他忽然笑起来了。是那种十分纵情爽快的笑,他一边笑一边重新将清薇的脸按到自己的胸口上。入了夏天气本来就热,赵瑾之本人火力又壮,所以只穿了一身单衣。清薇这么贴上去,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灼热温度,让她的脸颊也跟着发烫。 “到底是清薇……”过了一会儿,赵瑾之笑完了,平静下来,这样感叹了一句。 为何如此感叹,他却没有说。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清薇道,“想让你在我面前服个软低个头,怕是不能了。” “若赵将军想娶的是能低头服软的妻子,那就找错人了。”清薇道。她不是不能低头,也不是不能服软,但绝不是因为什么夫为妻纲的可笑缘故。赵瑾之能让她心悦诚服时,她自然也不会否认。 “没找错。”赵瑾之反而又高兴起来,“此生非清薇不娶,到底让我了了此愿。” 这句话里有轻松,有满足,更有庆幸。对两人来说,有这个结果,是因为他们的努力。但倒回去再来一次,是否还能如此,谁也不知道。也因此,自然越发感念现在的这个结果。 清薇听到他这样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扬起了嘴角,轻声道,“赵将军这话说得早了些。” “非也,”赵瑾之道,“陛下松口,清薇也承认,此事自然就不会再有变故。至于那些世俗的规矩和流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我以为这也是清薇的想法,倘若不是,那就是我看错了。” “赵将军这激将法用得可不怎么样。”清薇闻言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 “有用就好。”赵瑾之也看着他,抬起一只手,在清薇脸上轻轻的抚摸。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似的,带着某种意味深远的试探,但又有些踌躇不前的犹豫。 嘴上说得再痛快,其实也没有罔顾过清薇的意思。 这么想着,清薇心下不由一软。现在她跟赵瑾之见面说话的机会的确很难得,而且她也不能否认,自己的确是想念他的。甚至在某些时候,会产生强烈的想见到这个人的念头。只是这种冲动对清薇来说尚可克制,很容易就能按捺下去了。但对赵瑾之而言,却未必能如此轻易。 两个人这段关系里,清薇付出得并不少,但都是赵瑾之所不知道的。在两人的相处之中,始终是赵瑾之表现得更主动。但偶尔也有些时候,清薇想,他应该会需要一点来自自己的鼓励。 那就给他吧。 她心里这样想,就抬起双臂搭在赵瑾之肩上,微微踮起脚尖,唇在他的脸上碰了碰。 黑暗里碰到了哪里其实看不太清楚。但这已经足够了。 下一瞬清薇的腰就被赵瑾之的胳膊紧紧禁锢住,整个人被动的贴在他身上。赵瑾之贴在她脸上的那只手绕到脑后,托着她的头,然后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第一个吻落在了清薇的眼睑上。清薇忍不住眨了眨眼,片刻后又重新闭上了。 似乎从她的反应里得到了纵容与鼓励,赵瑾之这才渐渐往下移。他的唇是干燥的,完全不同于清薇的柔软,贴在脸上有些微微的刺痛,让清薇有些不习惯。 赵瑾之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松开清薇舔了舔唇,于是再落下来的吻就带着一种特别的濡湿与温热。 “赵……”清薇张开口打算说话,然而赵瑾之的唇就在此时贴了上来,将她的话堵回去的同时,还借助这个机会,舌头长驱直入,占领了她的口腔。 不过他只轻轻在清薇口中游走了一遍,便又退了出去,含住她的唇瓣辗转厮磨。 赵瑾之到这个年纪,虽然本人没什么经验,但从别人出间接听来的黄段子不知多少,尤其是羽林卫值夜的时候,为了提神,总免不了说话,而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姑娘们。自然也有人会分享自己的经验和技巧。 赵瑾之虽然也能融入同袍之中,出入青楼也能面不改色,但却从不与那里头的女子过夜。倒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念头,不过是看不上而已。对赵瑾之而言,能发泄精力的事情太多了,不必非要选这一种。大家都知道他这个毛病,虽然也有人诟病,但更多的人不以为意。有能耐的人总是有些怪癖的。 所以这种话题赵瑾之很少参与,但总不免听到一些。 对于如何取悦女子这一点,赵瑾之虽然未曾实践过,但知道得的确不少。在今天之前,脑子里也演练过不少次,临到上阵的时候,虽然因为反应不够及时,所以动作难免生涩,但到了后面,已是渐入佳境。 含吮,舔舐,用舌头一遍一遍的描摹。直到清薇觉得唇上有了清薇的刺痛之意,赵瑾之才重新侵入她 的口中。 他的舌头先是在清薇上颚轻轻一扫,原本就已经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头保持站立的清薇只觉得头皮一麻,身体就彻底软了下来,只能靠在赵瑾之身上,任由他为所欲为了。 然后赵瑾之才去逗引清薇的香舌,或是用舌头拨弄,或是用牙齿轻轻啮咬,或是用双唇吮吸…… 因为两人身高的差距,清薇此刻只能仰着头承受他的吻,这个动作让她的嘴不能彻底合拢,于是时不时便会有亲吻带来的涎液顺着唇角流出,而赵瑾之的每一个动作,更是都会发出啧啧水声,显得**之极。 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赵瑾之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清薇。 但也没有完全松开,只是给两人腾出了呼吸的空档,双唇仍旧密密实实的贴在一起,呼吸相闻,十分亲昵。 “清薇……”他低低唤了一声清薇的名字。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很有必要叫她一叫,似乎这名字里,就藏着让自己如此欢欣喜悦的秘密。 但清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靠着赵瑾之喘气,艰难的抬手抹去嘴边的涎液。 “清薇,清薇……”似乎从她的顺从中得到了某种回应,赵瑾之又叫了几声,同时将羽毛一般的吻落在清薇的脸上。但与他这样轻柔的吻截然不同的,是他手臂禁锢着清薇的力量。 清薇被他勒得有些疼痛,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 这么一挣扎,就让赵瑾之深吸了一口气。也让清薇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反应,那是已经完全无法遮掩的。 清薇有些无措。 虽然她知道人事,但毕竟只是知道,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更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置。听说男子情动时若是不能纾解会十分痛苦,但莫说清薇自己心里有些介意,就是她愿意,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不现实的。 她试图离赵瑾之远一点,但很快又被赵瑾之按了回去。 “别动,”他喘着粗气说,“别动清薇,就让我抱一会儿。” 他这样说,就不会再做什么。清薇微微犹豫,便选择了相信他,暂且放弃了挣扎,就这么靠在他怀里,让赵瑾之自己去平复。 黑夜里无法计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被赵瑾之放开时,清薇只觉得自己的腰上已经疼得麻木了。她疑心这里估计已经青了一圈,心里有些埋怨赵瑾之的莽撞,又不好说出来。 等到要走的时候,才发现,站了太久双腿也跟着麻木了,险些跌倒。幸而赵瑾之就站在旁边,立刻伸手接住了她。 “是我的错。”大概是在清薇面前出了丑,所以他这会儿说起话来似乎也有些心虚,没有底气,“早知道还是该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 话虽如此,但赵瑾之心里不知多美。毕竟今晚的进展其实已经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本以为,清薇肯安静下来让他抱一会儿,就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哪知道她能乖巧到这样的地步,让赵瑾之欢喜得心都要化了。 否则他也不至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起了反应。 毕竟软玉温香在怀,还是自己的意中人,便是菩萨佛祖怕也忍不住,何况是他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单身男性? 清薇没有对此作出评价,扶着赵瑾之站了一会儿,总算将这股麻木的劲头缓了过来,觉得舒适了许多。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尤其是出宫之后,要做生意,忙碌起来是没有定数的,苦也吃过,累也受过,不至于这一点折腾就承受不住。 所以等缓过来之后,清薇便推开了赵瑾之,自己站稳了,朝他道,“走吧。” 这走,自然是回去。毕竟虽然赵瑾之说过,但清薇对他能够追上前头的人,还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已经过了那么久时间,现在倒回去能追上转回来的队伍,就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转到熟悉的路上,她立刻转身要往后走,却被赵瑾之拉住。 “你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去。” “回去做什么?”赵瑾之道,“我答应过要带你追上去,若做不到,岂不是在清薇面前跌了脸面?” 清薇见他一脸自信,也没有轻易质疑,而是问,“怎么追?” “按你的速度肯定不成了。”赵瑾之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过身去,半蹲下身,回头朝清薇示意,“上来吧。” 这是要背着自己走? 要说赵瑾之自己一个人走,能追上前面的人,清薇倒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的速度肯定比自己快很多。但要背着自己追上去,他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不过是真是假,试一试也就知道了。 所以清薇只略略迟疑,便爽快的趴到了赵瑾之的背上,让他将自己背起来。 等赵瑾之双手穿过她的膝弯把人背起来的时候,清薇才意识到,幸而今日自己穿的是利 落的短打扮,下身是相应的裤子。若是穿着裙子,要这么让赵瑾之背着自己……未免不妥。 不过也许赵瑾之就是看出来自己穿的是裤子,才会如此提议? 不过很快,清薇就没有这般左思右想的闲情逸致了。因为赵瑾之把人背起来之后,交代了一声“稳住了”,然后就开始狂奔着往前跑。 当真是狂奔,因为清薇几乎看不清楚沿途路过的东西,只能感觉一道道光迅速的往后倒退,风呼呼的刮在脸上和耳边,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清薇知道赵瑾之习武,也曾经亲眼看见过他演练,甚至还从他那里学到过几招。但一直以来,她对赵瑾之武艺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些把式上,知道他身强体壮,但并不确切的知道他的武力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 不过从赵瑾之平日里翻墙爬树、飞檐走壁的行为来看,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这个“不错”到底是怎样的“不错”,清薇此刻才算是见识了。 就是上回赵瑾之带着自己纵马出城时的速度,亦不过如此。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等清薇回过神来的时候,赵瑾之已经停下来了。两人藏在街旁建筑物的阴影之中,而在不远处,便是人山人海,能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喧闹声,能看见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汇聚出的光亮,能感觉到那种似乎能把人包裹在其中的热闹。 真的追上来了! 这一瞬间,清薇趴在赵瑾之背上,因为刚才吹的风而变得冷静却迟钝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觉得前一刻,自己就像是与人夜奔的红拂,带着满腔的热血激动和对未来的无限期待,飞速的奔走在一条自己所不能确切得知的路上,好像要超脱一切,但又始终由身边的人主导。 而这一刻,告诉的奔行停下,他们就又回到了人间。 琐碎的、繁杂的、令人难解也令人不舍的一切,都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隐隐形成对峙之意。 赵瑾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特别之处,所以他只是停了下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将清薇放下来,更没有往前再迈一步。 直到人群带着喧哗声逐渐远去,清薇猛然惊醒过来,开口道,“赵大哥,把我放下来吧。” “叫瑾之。”赵瑾之把人放下来,第一句话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他没问清薇怎么又把称呼改回来了,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第57章 不是滋味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清薇的脸上都是烫着的。 说来也奇怪,哪怕是在被赵瑾之亲吻的时候,她的反应都没有那么大。固然呼吸急促身体发软,但那只是当下情境中身体最自然的反应,但类似羞涩这样的情绪却是没有的。 反倒是赵瑾之在她耳边说了那句话之后,清薇的脸就一直红着。 好在是夜里,周围的人又多,所以并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包括赵瑾之。因为那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保护清薇上了——虽然追上了人群,但是要越过重重人海,回到赵家人身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幸而赵将军有特殊的挤人群技巧,到底顺顺利利的带着清薇回到了赵家的队伍里。看准了方向,他将清薇往前一推,清薇就挤到了赵三叔的女儿赵碧身边。赵碧回过头来,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清薇之前不在,笑着问,“姐姐累了吧?就快到了。” 清薇胡乱的点头,再转头去看时,赵瑾之已经不在旁边了。往前一看,那走在老爷子赵训身边的人可不就是他?他正低头跟老爷子说话,好像从头到尾都一直在那里。 是的,赵家众人从始至终都不曾发现二人离开过。 虽然清薇疑心老爷子应该是知道点儿什么的,其他人若是足够警醒机灵,应该也能看出来。但当时环境杂乱,加上她自己也心不在焉,所以并未仔细观察过,也不知道究竟哪些人真的没看出来,哪些人则是装的。 回到住处,清薇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毕竟今晚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跟赵瑾之之间的进展,远超清薇自己的预料。对任何一个处在爱恋中的女子而言,这都不是能忽视过去的事,为此辗转反侧,再正常不过。 但不知为什么,躺下来的时候,耳边忽然回响起了赵瑾之最后的那句话,“平平安安,百病全消。” 这是一句太过寻常的祝愿,跟赵瑾之此前那些甜言蜜语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这简单的八个字,反倒最触动清薇。虽然她甚至说不出究竟是哪里能够触动自己。 也许是当时赵瑾之的语气太认真太温柔,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所有的期待就只有那么简单,也许…… 虽然脸上还微微发热,但清薇闭上眼睛,却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虽然醒来之后,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但那种开心的感觉还是残 留在身体里,让清薇心情极好。 起来之后不久,宫中就来了人。昨日太后说了那些话,但毕竟不是正式的懿旨,所以今日让人过来传话,同时还给清薇和赵瑾之赐了不少东西,将她对这门婚事的态度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免得还有人生出别的心思。 同时太后也考虑到了清薇的身份问题,她现在再住在赵家显然不合适,但回长寿坊待嫁更不合适,索性将周家的一处别院借给了清薇,让她暂时落脚。到时候发嫁也可以直接从那里走。如此一来,太后不但是主婚人,同时也兼任了清薇的娘家人,别人就算要动什么心思,也得三思而后行了。 虽然不知道太后为何对她这样看重,但小心些总没错。 清薇倒是没想到周太后能如此待自己。可见当日出宫的事闹僵了,也并非她心之所愿。不过这也就是周太后能做到的全部了,还是在清薇和赵瑾之为自己争取到了这门婚事之后,前来锦上添花。所以清薇心中感慨,若说感念,其实是没有多少的。 从一开始她就将自己的身份定位得十分准确,到虞景和周太后身边,就是为自己谋一个将来。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便可恩放出宫,但并不是每年都放人,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宫。至少须得她服侍的主子肯替她主张,这位主子说话还得有些分量,能让后宫主事之人答应,内府和掖庭宫上下的关隘也要打通…… 治文帝的皇后早逝,之后中宫一直空悬,宫中多半都是两位妃子主持宫务,但人选也并不固定。所以当时陈妃自知时日无多,为清薇打算时,便直接选定了当时的太子妃周氏。 那时清薇才十七,距离出宫还有八年时间。谁也不知道八年后会是什么情形,相较于后宫诸妃,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妃反而是更好的人选。因为治文帝对顺懿太子的看重,这母子二人虽然在宫中地位尴尬,但还是说得上话的。加上清薇自己绸缪一番,自然把我更大。 为此清薇可以尽心尽力的帮助这对母子,但这说穿了不过是一次交易,谈不上有多少感情。 并不是因为清薇冷血,而是她很清楚,这虞景母子与陈妃娘娘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虽然用着她,却一直心存防备,所以清薇对待他们的态度自然也不同。 好在清薇出宫之后,几番周旋,总算打消了虞景那一点执念,保留下了这份主仆情意,没有彻底撕破脸。她现在出了宫,不会再影响虞景,太后自然也乐得多给她几分脸面。毕竟是在她跟前伺候过的,也好让人知道 她们母子从不薄待了身边人。 于是在住进赵家不久之后,清薇又一次搬了出来。 而这个时候,太后为冠军侯和他新找回来的表妹主婚的消息,才传遍了整个京城。 其中最淡定的人,应该就是赵瑾之手下的那一群人了。当初眼看着将军夫人忽然变成了将军表妹,大家还有些发愣,拿不住拿这是个什么走向。不过孙胜一句话点明了真相:“表兄妹才好呢!历来表兄妹亲上做亲的可不少见。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 所以现在,将军表妹果然变成了将军夫人,大家都表示很淡定。甚至在心里是很期待这桩婚事的。毕竟成亲之后,将军要将心思放在新嫁娘身上,想来不会再闲着没事就来折腾他们了。 他们心里也很苦啊! 除了羽林卫,表示淡定的还有十二楼的人。毕竟对他们来说,赵将军对自家东家的心思,不少人早就看出来了。不过这事他们插不上手,看出来了也只能装作不明白。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清薇跟赵瑾之的身份,那当真是天渊之别。如今见连太后都出面许婚,除了赞叹两人运道好,手段高,没有别的想法。 而最意外的人,不是京城内外盯着赵瑾之的待嫁姑娘,也不是朝中那些等着看赵家会跟谁联姻的大臣,更不是长寿坊里曾经说过“配得上赵将军的只有清薇姑娘”这种玩笑话的街坊邻里,而是邱庭波。 此人跟赵瑾之从小就认识,从小就不对付,而在两个人的斗争生涯之中,一向是有来有往,从来没有谁能够长久的占据上风。就是邱庭波曾经风光了几年,也以进入翰林院而终结,说不上比赵瑾之这个羽林中郎将好多少。 但这一次,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的一番风起云涌,先是赵瑾之得到了领军出征西南的机会,眼看回来就会连升几级,接着邱庭波便在御前出了头,一时风头无俩。结果邱庭波没高兴几日,他自己未来的老泰山大人就被赵定方挤了进入尚书阁的机会,连累得他的圣眷也跟着消失,而西南的捷报却在这个时候传了回来。 更不提后来庆王谋逆不成,事后被清算时,向彦诚因为与尚庸过从甚密,自然也被人盯上。虽然最后查证的结果,他跟逆党并没有关系,但经此一遭,向彦诚早没了从前的锐气,已经在着手准备上书致仕了。邱家跟着受了无妄之灾,最近更是门庭冷落。而赵瑾之却携胜回朝、救驾有功,一跃封侯,风头连他的叔父赵相公都要盖过去了。 这番风 云变化,身处其中的时候,只能被动的被推着往前走,很难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等事情过去了,倒回去再琢磨,自然能看出几分端倪。虽说不能将事情从头到尾想明白,但似邱庭波这样的人,自然能察觉到其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只是千头万绪很难理清。 但等到清薇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赵瑾之的表妹,而太后更是为二人主婚的消息传出来时,身为曾经从清薇这里受益过的人,邱庭波忽然有了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猜想。 这猜想是如此的可怕,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一出现,就占据了邱庭波的脑海,怎么都没办法摒除。 清薇到底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如果在背后算计甚至推动整件事的人是她,那就太可怕了!可怕到邱庭波只是想一想,就把这个可能性给消除了。不过他相信,这件事里肯定有清薇的手笔。甚至也许从他帮助自己在御前露脸的时候,谋划和布局就已经开始了。 即便只是这样,这份心计也已经足够令人忌惮了。虽然他以前就知道她厉害,但也没想到,竟然连陛下都能算计进去。这让邱庭波兴奋之余又有些胆寒。 可邱庭波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清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心机手段,邱庭波相信,不管她要什么,都不可能做不到。他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自然而然的也觉得能搅动起这种风云的清薇也必定如此,所以单是从结果来看,得益的全是赵家,对清薇的好处着实有限。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身为没什么根底的宫女,却能嫁给冠军侯,成为一品侯夫人了。 但邱庭波不相信这就是清薇要的。功名利禄,她有太多方法得到,为什么要去帮赵瑾之和赵家,用这么委婉曲折的方式? 还有一点,邱庭波不愿意相信,清薇这么费心费力,就是为了帮助赵瑾之。清薇也帮过他,但在那之后两人之间就没有了关系。但现在,她要嫁给赵瑾之了。 回想起当初清薇也说过让自己娶她的话,邱庭波甚至想过,是否因为自己拒绝了她,所以清薇才会转而去选择赵瑾之?但这推测连他自己都不信,当时清薇虽然开了口,但看上去的确不像是要与自己扯上关系的样子。且那时她同赵瑾之的关系,其实已经相当亲近了。至少邱庭波能看出,赵瑾之对她是有意的。 那时他还在心里暗嘲,清薇这样的姑娘,做朋友也就罢了,娶回家不是什么人都消受 得起的。 现在回想,心情不免十分复杂。 说到底,邱庭波不相信的不是别的,而是清薇在两人之间选择了赵瑾之。于是他婚姻失败,政治失败,如今在朝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赵家却青云直上,赵瑾之自己更是春风得意。 这让邱庭波怎么都坐不住了。于是他在时隔许久之后,再次登了清薇的门。当然,现在清薇的生意已经不是卤肉摊子,而是一栋酒楼了。这一点也让邱庭波难以理解,因为清薇好像是在认真经营这份生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十二楼,邱庭波打量了一番大堂的布置,也不得不赞叹清薇的手段。正思量间,小六子迎了上来,“原来是邱大人,真是稀客。您是自己一个人还是等人?不知是要楼上雅座还是后院雅间?” 这熟悉的招呼让邱庭波身上的不自在消退了很多,开门迎客,自然笑脸迎人,之前倒是他想多了。所以他想了想,便道,“一个人,后面找个雅间吧。” “那您这边走,小心脚下。”小六子引着人进了后院。 看见中庭的山石花木,邱庭波忍不住驻足看了片刻,才跟着小六子转进了雅间里,点了菜之后,他才问,“不知你们东家在不在?我找她有事。” “在的。邱大人请稍坐,我这就去请东家。”小六子道。 没一会儿,清薇就亲自领着人将菜送了上来,笑着道,“邱大人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 “赵姑娘就别笑话我了。”邱庭波面露苦色,看向清薇,“我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赵姑娘是再清楚不过的吧?” “邱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该知道什么?”清薇在他对面坐下,这才问。 邱庭波垂首思量了片刻,自己也笑了起来,“是啊,赵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干系?” 得到了圣眷,明白皇帝对清薇的心思之后,选择疏远的人是他。清薇送了他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这是邱庭波应该感念的。至于他自己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腾飞,反倒重重摔落下来,关清薇什么事呢? 说到底,那是他个人选择所造成的结果。 见他说了一句明白话,清薇脸上的笑意倒真诚了些,招呼道,“这阵子又改良了不少菜品,邱大人尝尝,也给我提点儿意见,好再改进。” 但邱庭波哪有心思吃东西,勉强将点的菜都尝了一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心思不在这 里。于是只能干巴巴的说几句夸赞的话,莫说清薇,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最后邱庭波索性放下了筷子,“我今日来,是向清薇姑娘道喜的。” 清薇闻言一笑,“借邱大人吉言,到时候你若有空,就请来多喝几杯水酒。”态度落落大方,对此事也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很显然,这是她自己所期望的。 邱庭波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我只是没想到,赵姑娘最后会选择他。” 这种心情很复杂,不是羡慕嫉妒恨之类的词语可以概括的,就连邱庭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想从清薇这里问出个究竟。 清薇道,“谈不上选不选,时势如此,自然而然就到这一步了。正好合适,自然也没有必要推拒。” 她没有说话,最开始的时候,她想的只是打消虞景的念头,就是在赵瑾之表白心意之后,清薇也没有做出决定。推动着事情发展的并不是她,反倒是一些说不上是注定还是意外的东西,但恰好在那时候出现这个最合适的选择,她也就欣然接受。 邱庭波闻言,怔了片刻,才感叹道,“时也命也,也许我当真不如他。” 这才是他的心结所在。 但清薇对他这种将一切都归结给时运的说法并不赞同,“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结局也不同罢了。就算易地而处,这份机遇你也未必能抓住。何况,邱大人自己不是没有过时运,又何必用这种话自欺欺人?” 如果当时邱家能够下定决心站在皇帝这一边,那么哪怕后来赵瑾之大出风头,也根本不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地位。说到底,赵瑾之是武官,跟邱庭波天然没有竞争关系。是邱家跟向家联姻,站到了向彦诚的身边,这才同赵定方身后的赵家形成了对立。 想法不同,选择不同,就算邱庭波站在赵瑾之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得出今天这个结果。所以,没必要怨天尤人。 邱庭波原本还能强撑着,听到清薇这句话,整个人似乎都“垮”了一下,露出颓然的神色。 他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选择有错,因为千百年来,世家从来都是这样同气连枝,彼此守望相助。王朝会有更迭,世家却能始终绵延,就证明这种做法是对的。但他又的的确确错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有野心不对,更不是因为他不如赵瑾之,只会因为他看错了御座上的天子,他对这种事情绝不姑息和容忍。 身为臣子,无法揣摩上意,就是最大的错误。 在翰林院清修的十来年,邱庭波原以为自己的性子已经磨练出来了,但其实不是。一朝得势,他表现得太急躁也太冲动,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巩固自己此事的地位。他以为自己看清了虞景的心意,所以果断选择联姻,既能够让皇帝明白他并没有娶清薇的意思,同时也能为自己增添一份筹码。 但这些都是他的想当然,他所侍奉的这位天子年轻锐气,并不接受折中与妥协。 见邱庭波露出这样的神色,清薇才轻声道,“其实邱大人也不必过分在意,朝堂之上,沉浮起落,原本就属正常。” 这话说得虽然轻,但响在邱庭波耳畔却是如此的有力,仿佛振聋发聩。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清薇,“赵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只是因为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量过于巨大,无法接受,所以才会如此颓然。给他一些时间,自己想清楚,也能够从这种状态中走来。但因为少了这一段时间,清薇在最恰当的时候说了这句话,自然让邱庭波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把希望都放在了她身上。 尤其是他还有过被清薇帮助的经验。 面对他灼人的眼神,清薇却夷然不惧,“邱大人年纪轻轻,会犯错误自然不奇怪。陛下如今有用事之心,身边却还缺少能办事之人。只要邱大人能展现自己的才能,陛下自然会再次用你。” 事实上,虞景身边目前还没有取代邱庭波位置的人。 赵定方不是。 他跟邱庭波的角色本来就不一样,一个是辅政重臣,一个则是虞景自己培养起来、可以信任的心腹。如果做得好,将来接替赵定方的位置自然有望。所以赵家再如日中天,其实并不能影响他邱庭波。 之前注意力一直放在这里,实在是因为邱庭波一直将赵瑾之看座毕生对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输了对方一筹。 但剖开事实来看,是赵瑾之早已跳出了这个漩涡,不再将他看座敌手,而他自己还深陷其中。 见邱庭波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清薇便悄悄起身,离开了。 灶上还炖着一道菜呢,她离开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就不是那个味道了;老爷子还在三楼等着,他近来已经将自家的书翻遍了,开始去崇文馆那边翻皇家库藏,今儿据说带来了一道从未见过的的菜谱;方才过来的时候似乎瞧见了孙胜,应该是赵瑾之让他过来的,清薇还想着同他说几句话…… 这红尘烟火的生活,琐碎且真实, 她很喜欢。 第58章 飞黄腾达 孙胜的确是赵瑾之派来的,主要目的是采购午餐,顺便问候一下清薇。 当然在孙胜看来,问候清薇才是重点,其他是顺带。 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而且来的次数也不少了,所以孙胜现在跟十二楼的人也混得很熟悉了。清薇过来时,他正在跟姚老八说话。说的自然是自己这一趟去江南的见闻——此前虞景决意从江南迁人前往西南垦荒,派遣羽林卫随行护送,领队的人就是孙胜。 去的时候,孙胜原以为这一趟要耗费很长时间。毕竟朝臣中有不少人并不赞同这个政策,只是暂时引而不发。 却没想到,到了江南,事情却顺利得不可思议。 水患之后的难民安置问题,是当地官府手头最大的难题。这些灾民闲着没事,就总是跑到衙门门口来,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偏偏又找不出合适的办法安置,衙门里的官员们头发都要愁掉了。所以朝廷有办法安置他们,官府自然也乐见其成。 至于灾民们,有许多的确是并不想离开江南,但没办法,日子过不下去,不走又能怎么样?在朝廷出这个政策之前,已经有心思活络的人自己走了,剩下的这些,不少正在观望。现在连朝廷都出面了,他们也愿意去搏一下。大部分人同意了,剩下的少部分,也就不费什么功夫了。 于是很快队伍就拉了起来,孙胜带着人把他们送到西南去。至于具体的安置,则由西南当地的官府来完成。 而现在孙胜正在跟姚老八说的,就是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姚老八自己从江南出来,虽然现在跟着清薇,日子好过多了,对这件事却还是十分关注,孙胜也是知道他感兴趣,这才说。 清薇过来的时候,他正说到有本来已经离开的灾民,听说了消息之后,自己带着干粮和铺盖一路追上来,要跟着一起到西南去。 “我从前单是听人说江南如何富庶,是天下间难得的好去处。这一趟过去本来还想见识一番,到了地方才发现,大概去的都是受灾之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富丽繁华来。城里虽然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街上行人寥落,倒是角落里的乞丐增加了不少。不过倒是有不少富户施粥赈济,倒也算得上为富而仁……”孙胜说得滔滔不绝,忽然看见清薇,便闭上嘴,站直了身体。 姚老八听到他这番话,面上讥诮之色一闪而逝,本来要开口说话,看见清薇,便收敛了神色,“东家来了。” 清薇朝 他点头,然后才问孙胜,“怎么在这里站着?到里头坐着等吧。” “不必不必。”孙胜连忙道,“我在这里站着就很好。还能跟姚兄说说话。”其实是因为这时候生意正好,大堂里坐满了客人,后面的雅间自然也供不应求,孙胜自然不会再去占一间,给清薇添麻烦。 清薇道,“进来吧,且还得等一会儿呢。再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帮忙。” 听说有事情要帮忙,孙胜立刻精神一震。他这么积极的每天往这里跑是为什么?固然是赵瑾之的命令,也是大家对“将军夫人”着实好奇,想同她处好关系。而孙胜作为赵瑾之麾下第一员大将,又跟清薇接触过,自然被作为代表推了出来。这会儿清薇开口求助,怎么也得把事情办漂亮了。 因此他也不再推辞,而是道,“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转入了后面的花厅坐下,孙胜将酒楼夸了又夸,这才问清薇,“赵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但凡是我能办到,自然义不容辞。就是我办不到,我们将军也不会看着的。” 清薇对他事情还没办就开始邀功的做法不予置评,只一笑,然后道,“从前我在前面摆卤肉摊子,是赵将军介绍了一位许主簿帮忙办的,你认不认识?” “自然是认识的。”孙胜道,“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这几年越发亲近了。赵姑娘要找他做什么?” “有些事找他帮忙。”清薇道,“若是方便的话,想请他到店里来吃顿便饭。一来是谢他之前的照顾,二来也好说这一次的事。” “姑娘为何不找我们将军,什么事还办不来?”孙胜道。 “你们将军贵人事忙,我如今难得见他一面。何况这件事,他还真办不来。就是找他,也不过再去托人。”清薇道,“你帮忙把人请来,我自己来说便是。” 孙胜一想也是,但于他自己而言,这件事肯定不能越过赵瑾之去办,便道,“这会儿怕是他也不得空,我先去问问,定下了日子再来回赵姑娘的话。” 清薇于人情上十分通透,见他犹豫,已经猜到了□□分,但这件事本来也没有瞒着赵瑾之的地方,因此道,“也好,那就多劳你。天气越发热了,店里有井水镇的绿豆汤,待会儿你带一桶回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孙胜闻言一喜,随口感叹道,“今年的天气实在热得很。” 清薇闻言,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了 起来。的确,今年的天气要比往年热得多。去年冬天没下多少雪,春天的雨水也少,这样一来,地里的收成自然就不会好。这对整个大魏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而且,这样反常的天气,总让人心里不安,是否又会是另一场灾祸的先兆? 清薇听赵训说,赵定方最近正在翻阅史书和农书,想来也是在找这方面的记载。而清薇清楚的记得,历史上的确是有过类似气候出现的。唐高宗永徽元年,春夏间数月不雨,然后……蝗灾肆虐。当年有足足九个州受灾,覆盖近四分之一的国土。另外四分之三也没好多少,大半陷于水患之中。 在所有自然灾害之中,蝗灾其实并不起眼,而且往往作为旱灾的附属出现。但它的危害却是最大的。水灾也好旱灾也好,就算会影响收成,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但蝗灾过处,却是能做到寸草不生的,一根青苗都不留下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旱灾都可能带来蝗灾,但加上去年冬天的反常,就足够令人警惕了。 想到这里,以清薇的城府都有些坐不住。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不早作防范,恐怕会带来比去年水患更可怕和恶劣的结果。现在的大魏已经承担不起这样的灾害,到时候势必又会生出新的矛盾和波澜。这并非清薇所愿,所以一定要设法防范。 虽然到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些迟了,但蝗虫还没有完全长成,灾害尚未爆发,若是官府能组织人手捕捉蝗虫,将之烧死掩埋,自然能够最大限度的遏制住蝗灾。就算不能挽回全部的损失,至少能够给百姓留下糊口的粮食。 这件事清薇自己去提自然不合适,但现在她跟赵家的关系越发密切,只要上楼将这一段告诉赵训,他自然会设法。 见她脸色凝重,孙胜心下不由有些忐忑,“赵姑娘,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只是想起一点事,不与你相干的。”清薇道,“不过我还有事要忙,怕是不能继续相陪了。且劳你在这里再等一会儿,我让人催一下后厨,想来很快就能得了。” “赵姑娘有事尽管去忙,我在这里自在得很,不必在意。”孙胜连忙摆手道,“你若这么客气下去,反倒让我不自在。” 清薇这才起身告辞,然后提着裙子匆匆上楼。 见她来得匆忙,赵训脸上难掩惊讶,“出了什么事,连你也坐不住了?” “要命的大事。”清薇道,“老爷子熟读史书,应该记得新唐书上记载,高宗永徽元年,春夏间不雨,雍、绛、同 等九州旱蝗。当时的气候,与如今何其相似?” “你是说要起蝗灾?”赵训也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今年雨水少,是整个大魏都面临着的情况。如果当真像清薇猜测的那样发展,那么很有可能这场蝗灾会比永徽元年时更加可怕! 这时的蝗灾本来就是飞蝗,吃完了一地的作物,就能飞到另一地,若是大魏境内大部分地区遭灾,这些蝗虫吃完了之后再往外飞,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到时候很有可能整个大魏都会沦陷,甚至影响到周围的属国。 他站在原地走了两步,一拍手,“此事不能再等,我立刻进宫!” 清薇连忙把人拉住,“您先别急,就是受灾,也不在乎这一日半日。这件事老爷子出面,并不合适。还是等赵相公回来之后,从长计议。或者索性老爷子只说身体不适,让人送信请赵相公回来看一看,将此事告诉他也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说赵训在朝中仍旧有影响力,他的话肯定会有人听,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应该谨言慎行。他一时急切,是忧国忧民,但别人未必会这么看。 赵训只是最初太过震动,一时忘了自己已经不比从前,被清薇这样一提醒,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有理,就是当真如此,也不能就这么到御前去说。总要先设想出应对之策方可。” 他说着反而又走回来坐了下去,“你既然想到了这一点,想来心里多少也有数了吧?” “除了发动百姓捕捉灭杀,也没有别的法子。”清薇道,“尤其已经到这个季节,蝗虫恐怕都已经破壳而出,再过一阵子,就该开始肆虐了。它们大规模的聚居和迁飞,为祸甚深。” 赵训捋了捋胡须,叹气,“自然是如此。只是百姓愚昧,往往不敢动手捕捉,反而认为这是蝗神降罪,只管一心求神拜佛,祈求神明宽宥,生怕捕杀蝗虫会引来更大的灾害。此种情境下,要调动他们,只怕不易。” “其实百姓们心中未必不怕,正因为害怕,所以才缩手缩脚。若知道只要捕杀蝗虫,就能灭除灾害,自然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了。”清薇道,“我倒是有一法,只是朝堂诸公怕是绝不会同意。” “什么办法?” “以蝗代税。” 赵训手一抖,揪掉了一根胡子,“你说什么?” “我说,”清薇加重了语气,“以蝗代税。用捕捉到的蝗虫,来代替今年应该上缴的赋税。这样一来,无论地里剩下多少收成 ,都是百姓们自己的。为了维护自己的庄稼,同时也明白朝廷官仓中装的只有蝗虫没有米粮,无法赈灾,他们自然便会积极行动。必要时,朝廷用米粮跟他们换蝗虫亦未尝不可。只要能下此决心,百姓自然不会再推脱搪塞。” 赵训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得都对,但朝廷绝无可能同意颁发这样的政令。” 赋税是朝廷统治万民的基础,也是国家财政来源的支柱。一旦颁发了这样的命令,等于今年国库大半收入都不会再有。但每年要支出的数目都是一定的,如此一来,国库捉襟见肘,朝臣们怎么可能会同意? 再者,现在只是说有蝗灾的可能,实际上灾情还没有出现,也无法预料范围有多大,会有多严重,大部分人可能根本不会将之放在眼里,只会认为提出这个办法是大惊小怪,将蝗灾看得太重。 大魏立国六十年,还没有遇到过一次蝗灾。甚至在此之前的十数年内也没有听说过,即便是年纪最大的一批人如赵训等,也没有亲眼见过那据说飞蝗过处寸草无生的景象,只会认为是当时的人们夸大之语。 见赵训这样说,清薇摊手,“我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如此。至于能否办到,那就是朝廷的问题了。” “也罢。”赵训想了想,又是一叹,“且先尽人事。” 说着站起身,“我先回家去了。就算要捕杀蝗虫,该怎么做,也得有个具体的章程。下头的年轻官员们怕是连蝗虫都没见过,就是要他们去捕捉,也不知该怎么做。” 清薇送走了赵训,自己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说是不管,但多少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毕竟真的闹了蝗灾,对她只有坏处。毕竟清薇自己是做吃食生意的,若是粮食歉收,百姓们没有收入,朝廷也发不出俸禄钱粮,她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生意。何况,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又不知多少百姓会被卷入其中,清薇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管能否想到办法,总要试过了才知道。 正沉思间,便听得有人轻叩房门。 清薇被惊醒过来,心里有些惊讶,毕竟她在这里的时候,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下面的人不会上来打扰。所以她只微微沉吟,便问,“是谁?” “是我。”门外传来的声音熟悉,却令清薇十分意外。 她起身过去开了门,见果然是赵瑾之站在门外,不由惊讶,“赵大哥怎么来了?” “我听孙胜说你遇到了难处,自然要过来问问。”赵瑾之说着,打量了一番清薇的脸色,而后道,“看你的神色,何止是难处,简直是过不去的坎。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清薇道,“我的事,请许主簿坐下来吃一顿饭,想来就能解决了,哪里至于要用到冠军侯来帮忙?” “既不是你自己的事,清薇却如此在意,那便不是小事了。”赵瑾之想了想,问,与朝政有关?” 清薇这时候没什么心情跟他猜来猜去,索性将事情直接说了,“你早些来,还能碰见老爷子。不过他已经回家去设法了。想来夜里你回去,也免不了会被拉去集思广益。只是我们能做的,毕竟有限。” “何须以蝗代税那么麻烦?”赵瑾之闻言笑道,“只消让百姓们把抓到的蝗虫统统吃了,既能果腹,又能消灭蝗灾,岂不一举两得?” “吃蝗虫?”清薇脸上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其实她出身民间,记忆里倒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都是连饭都吃不起的人想出来的贴补法子,正经人家少有会吃这种东西的,清薇自己也没有吃过,所以此前还真没想过可以这么办。 赵瑾之点头道,“是啊。别看这东西外表不怎么样,其实滋味不错。油炸了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清薇可疑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赵瑾之,“你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蝗虫吗?” “怎么?”赵瑾之有些反应不过来。 清薇道,“我们去抓。” “嗯?”赵瑾之愣了一下,总算想明白了,“你要抓回来做菜?” “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总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不如去抓一些回来试试。若真能做成一道菜,也许你说的法子能用得上。”清薇道。不过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但等尝过了再去考虑不迟。 赵瑾之道,“你要多少,我去捕来就是了。” “我也去。”清薇道,“总要亲眼看看,才能大致推测蝗灾会是什么样的。” 赵瑾之最后没能劝服她,于是最后出城的便是两个人。还是跟上次一样双人同骑,不过这一次有正事要办,所以两人都收敛起了心思,只管赶路。 也没有走多远,见路上有一大片田地,赵瑾之便停了下来,拴好马之后,才护着清薇小心的走上了田埂。清薇今日穿的是软底的鞋子,在城里走的时候不觉得,这泥土地 上,没一会儿鞋子就都弄脏了。而且走起路来也很不舒服,总会被石子硌着。但她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上面,而是盯着两边田里的禾苗,寻找蝗虫的踪迹。 赵瑾之跟在她身后走得战战兢兢,生怕她什么时候就摔了,最后只能强硬的将清薇安顿在一个地方,自己去抓。 清薇想到自己一直跟着他,他反而要分心来照顾自己,便也答应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好看见一只还未长成的蝗虫飞过来,便小心屏住呼吸,伸手去扑。哪知这东西警醒得很,眼看要得手,它却又在被扑中的前一刻飞了出去。飞也不远,就停在另一根禾苗上。清薇追着它扑了好几次,始终未能成功,倒是把裙子也弄得都是泥土。 她这才明白为何赵训说就算要捕捉蝗虫,也要想个具体章程。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捉的。 但这种困难在赵瑾之那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根草串。原来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出来得急,根本没有带容器。索性就扯了草茎,将抓到的蝗虫一个个串在上面提着。 “这些就差不多了吧?”他将手里的东西给清薇看。 清薇接过一根草茎,仔细的研究了片刻上面串着的虫子。赵瑾之原以为她爱干净又爱美,应该会受不了这种东西,但清薇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研究完了,也没有将还给赵瑾之,就自己提在手里,点头道,“够了,先回去吧。” 赵瑾之跟在她身后往拴马的地方走,一面道,“若真起了蝗灾,总不可能一直吃这个。到时候还可以用来养鸡鸭,它们喜欢吃。” 清薇点头,但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琢磨什么。 于是赵瑾之也不说话了。 回到十二楼之后,清薇接过赵瑾之手里的东西,径直去厨房了,甚至没来得及安顿他几句。赵瑾之见状,便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只待实践了。 论到捷才和急智,清薇是赵瑾之见过最出色的人。 于是这一晚,冠军侯大人回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食盒。 果然,进门之后,没等他回自己的住处,就有人来请,说是老爷子和赵定方都在等着他。于是赵瑾之提着食盒,转了个方向,去了赵训的院子。 他的祖父和二叔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显然讨论的结果并不乐观。的确,如果出现蝗灾,无论怎么补救,都免不了会产生损失。从大局而言,对接下来大魏的形势并没有好处,甚至还会带来恶劣的 影响。赵定方身为尚书右仆射,一国宰辅,又怎么可能高兴起来? 倒是赵训还能分心注意赵瑾之,问他,“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赵瑾之将食盒放在桌上,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摆好。 素白的盘子底用胡萝卜和葱丝雕成凤凰的形状,因为浸了料酒而微微泛红的的油炸蝗虫摆在上面,周围点缀着蝴蝶形状的胡萝卜和青红椒,看上去颜色亮丽,带着一股油炸出的焦香,引人食欲。 赵瑾之道,“我这道菜,名叫飞黄(蝗)腾达。”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突然的加更_(:3ゝ∠)_ 第59章 百鸟朝凰 讨论了一下午蝗虫如何防治的赵定方对黄这个字已经十分敏感,闻言立刻抬头去看桌上的菜。 赵训眼神微闪,捋了捋胡子,问,“是清薇做的?” 赵瑾之点头,取出筷子分给二人,“这飞蝗还是我下午亲自去抓的,您二位尝尝味道,给个建议?” 赵定方还在犹豫,赵训已经接过筷子,夹起一只送入口中,点头道,“香、脆、鲜,味道不错。加上还有这么好的名字和意头,想来不少人都会对这道菜感兴趣。” 时人不吃蝗虫,不过是没有先例。要说蝗虫长得吓人,螃蟹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却也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美味。所以,只要运作的方式得当,要让这道菜成为所谓“名吃”,让普通人生出兴趣,主动去吃,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尤其还取了个这么好的名字。飞黄腾达,便冲着这么好的意头,也值得尝一尝。 赵定方本来还有些犹疑,听到父亲这么说,才下了筷子。然后意外的发现,只要不去想这虫子的模样,单把它看作一道菜来评价,滋味确实不错。于是中肯的评价道,“入口爽脆,回味也香,用来佐酒或是零嘴,打发时间是极好的。京城里那些小的茶楼酒肆之中,多的是叫上一碟油炸花生、一壶茶酒,便能坐上一下午的闲汉,这蝗虫比花生米还便宜些。” 而且越是这种闲汉,反倒对飞黄腾达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充满幻想,好像自己多有能耐,只是少了机遇,只是机遇来时自己没有看上,否则早就如何如何。 他们都只评价这道菜推广的可能,但实际上,则是赞同了赵瑾之藏在这道菜之后的用意:让百姓们乐意且主动的去食用蝗虫,如此一来,不但能多出一道菜,还能最大限度的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让他们去抓捕蝗虫。 要想好蝗虫灾害的防治办法,上书给皇帝,在朝堂上讨论通过,最后再往下颁行政令,送到各州……这中间间隔的时间太长了。就算朝廷能特事特办,加急处理,至少也需要半个月左右。更别提他们都对廷议的结果并不乐观,恐怕绝大多数官员只会觉得小题大做,根本不愿意同意如此荒唐的提议。 若是如此,朝堂上必然会有一段争执的时间,最后才能得出结论。但时间都浪费在了这上头,等朝廷反应过来时,就迟了。 所以在朝廷还没有动作之时,从民间发动群众是最好的办法。而捕食蝗虫的事,是清薇想出来的推广办法。 当然,光是他们说好还不够。赵瑾之道,“这等美味,虽然出自乡里,也当敬呈御览,让陛下也品尝一番。” 如果虞景也能夸一个好字,那可能都不要他们做什么,民间就会争相效仿了。还有哪些想要讨好皇帝的权贵之家,也会命令下面的人捕捉蝗虫送上来。这样一来,影响更大,效率更高。 不过,皇帝的菜谱都是有数的,偶尔品尝一下民间小食也就罢了,但蝗虫这种东西,若真的送到御前,恐怕御史弹劾的奏章立刻就能堆满长安宫。 ——有些人在做实事上没什么作为,抓人小辫子这上头倒是造诣颇深。而且他们不管时势、不管会造成什么结果,越是位高权重,他们盯得越紧,因为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成为一名御史的晋身之阶,一旦将一位宰辅级别的大臣踩下去,那么哪怕他只是七品御史,也能立刻声名大噪、青云直上。 这就是言官,绝大多数做实事的大臣看不上他们,却又不得不忌惮他们。所以大部分进入尚书阁的重臣,为了能让自己的政令施行得更顺利,多少都会跟御史台有些往来,一些势大的宰相甚至能够直接掌控御史台。不过这很容易为皇帝所忌讳,大家都不会做得太明显。 赵定方的上位有些特殊,等于是站在了所有文官的对立面。所以从他进入尚书阁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弹劾他的奏折送到长安宫。御史们见了他只会找茬,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更别提是拉拢关系了。 后来虞景的强势倒是让一部分人有了忌惮,开始转变态度。但他们能够改变对皇帝的态度,不代表就能放过赵定方了。或者说正因为在虞景那里失利,就更要在赵定方这里找回来。于是弹劾他的奏折变得更多。 现在赵定方要是将这蝗虫呈给皇帝品尝,弹劾都是轻的,说不定立刻就有御史认为这是侮辱皇帝,主辱臣死,要撞柱自尽了。不管死不死,他们的士林声誉会变得更好,至于赵定方,自然就成了佞幸权臣。 这种影响不光是当下,很有可能还会影响到往后的名声。所以对赵家而言,一旦决定这样做,损失的会是更多的东西。 但赵定方几乎没有犹豫的道,“明日我就将这道菜呈上去。” “二叔……”他这么干脆,赵瑾之反而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了。的确,这样做对应对蝗灾是很有效果,但蝗灾什么时候会来,规模会有多大,目前都还说不准。也许这一切只是她们瞎紧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要是 能肯定会有最坏的结果,那么赵定方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可如果没有呢? 虽然赵瑾之对清薇充满信心,但赵定方现在是整个赵家的顶梁柱,他是绝对不能倒下的。 赵定方摆手道,“这不是一人一家之事,是天下万民之事。未雨绸缪,就算之后没有那么大的蝗灾,但捕捉了现在田野间存在的蝗虫,对地里的庄稼也只有好处。今年年成不好,减产是必定的,能多一些收成也好。如今的大魏经不起连番天灾,这种事,宁信其有。” 赵瑾之想了想,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但还是道,“献菜倒是不急,总要有个准备的功夫,二叔可以提前跟陛下通个气,提前做好准备。” 别人可以不任何赵定方的牺牲,但皇帝必须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赵定方点头,看了看天色,道,“那我现在就进宫。” 现在宫中还没有下钥,有时候有急事,朝臣们也会在散衙之后再次入宫。到时候商议事情晚了,可以留在尚书阁过夜,那里本来也有宰相们值守的房间。 等赵定方走了,赵瑾之才转向自家祖父,问,“您就不拦着二叔?” “我年纪大了,这些担子早该交给你们了。你们也是,别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自己设法解决,让我老头子安享一下晚年。”赵训一面说,一面嚼着油炸蝗虫,还招呼赵瑾之,“你不吃吗?待会儿凉了就不是这个味了。” 赵定方是怎么跟虞景说的,没人知道,但虞景答应了这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不但答应了,甚至还打算把这件事闹大。 于是第二日,十二楼开始推出新菜品“飞黄腾达”。 大概是当初卤肉摊子积累起来的客户,会来这里的客人武官居多,文官也是很懂得变通的那种,所以看到蝗虫做成的菜,倒没几个人觉得不妥,大部分都跃跃欲试。而在品尝过后,更是给出了赞赏和肯定,觉得这道菜的味道的确不错。可惜用料太贱,难登大雅之堂。就是在十二楼这里,也只能做下酒菜,正经请客是不会点的。 至于蝗虫的来源,清薇没有直接花钱去买,而是雇了几个闲汉,让他们每天专门到田间去抓捕蝗虫。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清薇一席话之后痛定思痛,有了新的想法,邱庭波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很快出现在了十二楼里。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来了一群太学生,这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身上还带着几分天真和稚气,对人对事都 不会深想,见了这道“飞黄腾达”之后,立刻大加评判。 大部分人认为这种贱物根本不能吃,还大张旗鼓摆出来卖,简直丢了京城人的脸面。毕竟这里往来的全都是朝廷官员,怎么能吃这种东西?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创新。他们引经据典,证明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数次飞蝗之灾,结果都很糟糕,甚至曾经直接导致过亡国之祸。所以蝗虫就应该消灭,而捕食就是个不错的办法。而且这道菜的味道也不错,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对普通百姓而言,吃蝗虫总比吃野菜要好,好歹是口肉。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认输,于是呼朋唤友,搬救兵,什么办法都想出来了。一开始这种争论只限于太学之中,但跟着,太学的教授们被拉了过来,然后朝廷官员们也跟着加入,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巨大的辩论。 中间辩论的重点也几经变化,从蝗虫能不能吃到民生艰难再到清薇等人希望看到的关于蝗虫灾害的防治方法,应有尽有。 十二楼三层,清薇站在窗外往下看。因为聚在这里的人太多,酒楼里装不下,有许多人就站在门口辩论,每天都能聚集起数百人。从清薇合格角度看下去,能将局势一览无余。 现在开口的是一个支持派的学子,他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挥舞着手臂道,“何谓贵贱?不过是人主观臆断!天生万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而人分之。若说蝗虫乃是畜生贱类,鸡鸭鱼肉亦皆如此。何以鸡鸭鱼肉可食,蝗虫便不可食?” “鸡鸭鱼肉,自古有之,自然可食。”有人道,“蝗虫也是自古有之,从未见祖先辈食之,可见其不可食!” 听到这句话,清薇眉头一动,转头去看坐在桌旁的邱庭波,“邱大人这一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从小小的饮食之物入手,但到后来,探讨的却都是一些平时很难触及甚至不敢触及的东西。譬如楼下这场争论之中的内容:是不是祖宗成例,古来有之,就绝对不能改变? 在虞景刚刚等级,励精图治的这个时期,求变是肯定的。而邱庭波抓住的就是他这种求变的心思,主动将这个话题抛出来。在这样一场乱战之中,许多人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但只要对朝廷局势有所了解,就绝不会忽视它。 而通过这些不涉及朝事的探讨,也可以给朝堂上的虞景一个引子,由此着手。而且,这些加入争论的人,有朝廷官员,有举人,有士林中 人,这些人都是或者即将是朝廷的栋梁之臣,现在借由这种方法,可以巧妙的从中看出各人的政治主张,将来就能够有选择的吸纳其中的一部分,如此自然事半功倍。 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抓住局势,想出这种办法来,邱庭波的心思也令人赞叹。果然,他之前不过是被自己的执念禁锢住,反倒不能很好的发挥自身才能。一旦想清楚了,那便是龙腾于野,即将飞天。 最妙的是单从表面上看,他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毕竟目前的问题只在蝗虫,而他要算计的却是以后,所以不是深知内情者如清薇,根本不会发现。这种布局,也同样很难得。 邱庭波闻言,却只是摇头,“比之赵姑娘还是差得远了。不过我看事情到这个时候,火候就差不多了。赵姑娘预备什么时候收网?” “这个不由我说了算……”清薇说着视线一扫,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人,便展颜笑道,“火候到了,今日便可收网。” 邱庭波走过来往下一看,嘴角就不由撇了撇,来人正是赵瑾之。 虽然已经想明白了,两人如今走的是不同的路,没有继续比较的意义,但毕竟是多年积怨,哪能短时间内消解?所以每次邱庭波看到赵瑾之都是这幅样子。而赵瑾之见到邱庭波的时候,虽然面上总带着笑,似乎极有涵养,但清薇知道,他心里也是计较得很。不过自诩已是胜者,总要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 赵瑾之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十二楼雇佣的那几个闲汉,把手里捕捉到的蝗虫卖给了别人家。 清薇雇佣这些人,按天发钱,所得是固定的,只要求每人每日上交两斤蝗虫。但实际上,这些人每天可以捕捉到的蝗虫量远不止两斤。既然有人出钱收购,他们自然乐得将多余的卖出去。而最近其他人收购蝗虫的价钱越来越高,他们连给清薇的两斤都不愿意留下了。 除此之外,抓捕蝗虫这个行当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了。一开始只有清薇雇佣的人在抓,后来其他闲汉见有利可图,便也跟着去。那些田地的主人见别人到自己的地里来抓蝗虫,一开始还觉得是好事,等京城里的辩论越传越广,蝗虫的价钱越炒越高,他们也坐不住了。 这蝗虫在自家地里,那就是自家的钱,白放在那里让别人捡,谁会愿意? 但赵瑾之和清薇看到的却不是这些。 捕捉蝗虫的人越来越多,每日的捕捉量有时候简直是在翻倍增长,但即便如此,地里的蝗虫也没有见少。 蝗灾,就要来了。 而且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猜测,是可以肯定今年一定会有蝗灾了。只不过现在大家都还陷入在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之中,所以感觉不到罢了。 清薇倒是希望百姓们一直沉浸其中,不必恐慌,不必害怕,只管每天起早贪黑的抓蝗虫,也许抓着抓着,这一趟蝗灾就这么过去了。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美好的祈愿。 所以火候炒到现在,的确差不多了。 这天下午,赵定方再次进宫,与皇帝密谈。黄昏时分,清薇在赵瑾之的陪伴下,也进了宫。不过走的是僻静的路,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御厨房已经收拾好了一处灶台,专门给清薇使用。而这个灶台旁边不像别处,摆满了各种食材。这里放着的只有一一桶一桶的蝗虫。蝗虫长得不好看,但也不至于吓人。但不管什么东西,当数量上突破了人类的想象之后,便很容易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这些蝗虫放在这里之后,出来进去的人都绕着走。 也因此,在清薇来到这里之后,大家看她的视线都有些不一样。本来御厨房当差的都是男性,而且大半都不是去势过的内侍,乍然见着一个女子,自然令人惊异。而她要处理的还是那几桶蝗虫,就更令人心里感觉毛毛的。 他们大都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跟清薇搭腔,只是偶尔经过的时候瞥一眼她这边。 被分派来给清薇打下手的,是羽林卫的几个侍卫。毕竟其他人清薇调动起来不方便,这些人都在赵瑾之手下,自然就不一样了。反正他们要做的事也并不困难,就是将这些蝗虫稍微清洗处理一下而已。 但就这个简单的活儿,几乎做了一整夜才完成。 而清薇也没有闲着,一直在用各种颜色的食材来做雕花。这个倒是能请人来帮忙,但为了做到最好,清薇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眼看鸡鸣三声,早朝就要开始,天色也快亮起来了,清薇这才起锅倒油,开始炸被腌制处理过的蝗虫。等她这里全都弄好,摆盘之后,那边早朝是奏响的乐声正好停止。 清薇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对等候在一旁的几个小内侍道,“行了,抬走吧。” 几个小内侍连忙上前,将足有一丈见方的盘子给抬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往青华殿的方向走。 而青华殿内,虞景和文武百官已经等在这里了。早 朝结束之后,朝臣们本该各归本部,去忙今日的朝事,但虞景却忽然叫住众人,说是有东西给他们看,让大家移到青华殿这边来。 除了几个知情人之外,朝臣们心里都不由泛起嘀咕,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一时,小内侍们抬着巨大的盘子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摆在殿内早就准备好的桌子上。 那么大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罩子,看不清是什么,但朝臣们的兴趣都已经被勾起来了。毕竟看皇帝的样子,应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想跟大家炫耀。有鼻子灵的人已经闻到了油炸之后的香气,思量着莫不是陛下这次要炫耀的是吃食? “今日朕有一物,要请诸卿共同品尝。”虞景说着摆手,让人将上面的罩子取下来。 大臣们跟着看过去,便见巨大的盘子正中央摆着一只五彩辉煌的凤凰,四周则散落着各种禽鸟,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心生赞叹。不过,在赞叹过后,定睛一看,他们才会发现,拼成这些鸟雀凤凰的,其实是一只只炸得金黄的蝗虫!只不过下面用食材雕了底座,上面又覆着各色的“鳞片羽毛”,一时看不真切罢了。 “这道菜叫百鸟朝凰。”虞景扫了一眼殿内交头接耳的大臣,开口道,“用上万只蝗虫拼成,诸卿都来尝尝吧。” 说着又让人送上筷子,分发给所有朝臣。 大臣们已经被这个出乎预料的结果打蒙了,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拿到筷子,也只站在原地,踌躇不动。虞景见状,表情十分平静的从张芳手里接过筷子,走过去夹起了凤凰身上的一只蝗虫,放入口中。 尚书令崔绍见状,连忙跟上,然后是其他尚书阁的重臣。他们都动了,其他人就是心有疑虑,也不得不上前品尝。吃完之后,还得绞尽脑汁想出些吉祥话来夸赞。 艰难的将嘴里的蝗虫咽下去,虞景忍着恶心,面上带着笑意,看着所有朝臣都尝过了这道菜,这才道,“这上万只蝗虫,都是昨日从城外采购回来的。张芳,你将昨日所见场景一一道来。” “是。”张芳朝虞景躬身,然后上前一步道,“昨日咱家奉皇命出城采买蝗虫,共购得五桶蝗虫近百斤,所费一贯钱。咱家到时,市面上还在售卖的蝗虫,共有二百多桶,听说比前日已是多了二十多桶,仍旧被抢购一空。听卖虫之人所言,这几日蝗虫的价钱已有回落,之前曾卖出过一桶一贯的高价。他们都是附近乡里百姓,只因蝗虫价贵,从自家地里捕来出售。而据他们所说,即 便每日出售的蝗虫越来越多,地里的蝗虫亦不见少。” 说完之后,张芳退回虞景身后,殿内陷入沉默之中。 能够站在这里的,谁不是宦海沉浮多年,到这时候若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那这官也不必当了。 数量,价钱,这些都只是表象,而为官之人要看到的,是这种表象下所隐藏着的真相:今年十之□□会有蝗灾,而且已经在酝酿之中!百姓们被利益蒙蔽,还看不清这一点,但这些朝臣自然不会。 “诸卿可有话要说?”过了一会儿,虞景开口问。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任谁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因为他不生气,恰恰相反,皇帝怕是气得狠了!毕竟蝗灾这么大的事,整个大魏上下都没有人发现,还是食蝗的事情闹大了之后,才显露出几分端倪。更可笑的是,先发现这端倪的竟然是皇帝! 皇帝那句话问得平淡,不过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要你们这帮朝臣干什么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虞景:蝗虫我都吃了,谁还想跟我对着干,尽管试试。 第60章 润物无声 片刻的沉默过后,赵定方见崔绍没有行动的意思,只能出列道,“臣请陛下下旨,命各州县督促百姓捕捉蝗虫,遏制灾情。同时准备调派粮食前往受灾严重的地区进行赈济。此举要快,非如此不足以安民心!” 虞景点头,视线从百官身上一一扫过,语气没什么起伏的问,“赵卿所言,诸卿可有异议?” 原本如果出现蝗灾,消息应该是自下往上传递,这就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毕竟普通州县官员的奏折,是不能直达天听的,中间几经周转,自然给了朝臣们反应的时间。然后在皇帝得知此事之前,他们就能够率先在意见上达成一致。这样一来,不管是救灾还是赈济,朝臣们便都能够取得主动权。因为各种方案,都是由他们提出来的,皇帝只是负责盖印而已。 而这个正常的流程,就算皇帝不满,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虞景首先得知了消息并且发难,就让朝臣们在这件事情里陷入了被动之中。皇帝直接把蝗虫做成菜送到殿上来,而且自己动了筷子,很显然已经气急,而且在这件事上决心已定。这时候,朝臣们除了附和,还能说什么? 事实上,在场的朝臣并非人人都不知情。毕竟总有亲民官触觉敏锐,从中察觉到不对劲。只是消息送上来之后,他们还得先商量好应对之策,然后才能上报,这中间就耽搁了。而现在皇帝既然发难,再站出来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及时处理”根本没有意义,还会让皇帝的怒气指向自己。 毕竟皇帝本来是在斥责所有朝臣,这时候站出来,就是要主动承担责任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不如让皇帝骂几句,反□□不责众,也只能责令他们积极救灾赈灾罢了。 但是态度是要表明的,于是所有朝臣异口同声道,“臣等无异议。” “既如此,那就今天之内拿出个章程来吧。”虞景这才将手里拿着的筷子放下,对张芳吩咐道,“这‘百鸟朝凰’也不要浪费了,就分赐给诸位臣工,以资勉励。还望诸位要牢记为官之本,明白百姓疾苦才好!” 然后才起身离开了。 朝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幸而皇帝刚才没问事情具体是谁负责,显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个时候,大家也顾不上别的,赶快将治理蝗灾的事情落实下去才是要紧。 只有最敏感的那一部分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不同之处。 虽然有了灾情,朝廷肯定要赈灾,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对朝臣和皇帝而言,主动与被动之间,差之千里。 虞景从上位起就一直在表现自己的强硬,彰显出独揽大权的雄主之姿。 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不甘心的朝臣们联合起来,希望能遏制这样的势头。原以为这位年轻的帝王经验不足,要糊弄他应该是很容易的。但几次三番的行动,非但没能将虞景压下去,反而是他们自己这一边损兵折将。尤其是上回庆王逆案之后,不少人都龟缩了起来,不愿再出头。就连尚书令崔绍也不例外。 到现在,虞景已经明显的占据了上风,再难遏制。照这个势头下去,要不了多久,偌大个朝堂就会成为这位帝王的一言堂,再没有人能够辖制他。 这不但让文官们有权力旁落的失落,还隐隐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戒惧。 这位陛下的性子,跟宽宏大量这四个字可扯不上什么关系。焉知现在所做的一切,没有被他暗中记下来,等着往后找机会发难? 不提朝臣们的心思变化,蝗灾的事情倒是处理得十分迅速。当日尚书阁就拿出了行之有效的法子,呈给皇帝。虞景看过之后,当即令尚书阁写成皇榜张贴出去,同时,也是在这一天,十几位信使从京城触发,沿着不同的方向,一路走,一路宣布这条政令,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消息传达到整个大魏。 但事实上,在朝廷的政令出来之前,因为十二楼近来的辩论闹得越来越大,所以消息早就随着南来北往的商人们传递出去了。尤其是京城蝗虫的价钱,更是听得各地百姓们不敢置信。 而一股更让人意想不到风潮,正在逐渐流行起来,那就是食蝗。 十二楼里往来的都是什么人?在普通百姓眼中,那就是达官贵人。尤其是京城之外的百姓,对他们来说,很多官名根本没有听说过,反正只要知道是很大的官就行了。这些人都吃蝗虫,那这必然就是一种金贵的东西。于是他们也跟着吃,还必要吃出个讲究来。 有人吃,自然就有市场。于是捕捉售卖蝗虫之风自然也跟着盛行。 参与这件事的人有不少,但除了十分有经验的老农之外,其他人都是直到朝廷政令颁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蝗灾! 但是因为已经形成了风潮,加上朝廷的安排有条不紊,所以百姓们也没有多少慌张,只不过捕捉蝗虫的规模又扩大了一些,而且官府会派人过来督促而已。 只是蝗虫毕竟太多了,就算大家每天都吃,也仿佛吃之不尽。这东西又不能当饭,于是最初的激动兴奋逐渐褪去,许多蝗虫捉到之后,也只能放在手里卖不出去了。 但就在这时候,皇帝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食用飞蝗宴,号称“百鸟朝凰”的消息又从京城传了出来。而且传得有板有眼,很显然并不是编的。于是刚刚冷下去的风潮瞬间又热了起来。 前朝时有一位公主,十分得皇帝宠爱。一日她在宫中玩耍时,因为太过疲倦,便在花树之下入睡,结果树上的花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她的眉心上。路过的宫娥将这一幕记下,说给公主听。其后宫中供职的画师听闻此事,便将这一幕用画笔描绘了下来,呈给公主。公主因为十分喜爱这幅画,便命身边的宫娥用红纸裁成花朵形状,贴于眉心,作“落花妆”,此妆一出,即风靡天下,当时的女子无不作此装扮。可见皇室在民间的影响力。 现在连皇帝都吃过飞蝗,而且还用来宴请百官,那还得了? 很快,大魏各地都流行起了飞蝗宴。当然,他们不敢叫“百鸟朝凰”这样的名字,但什么“凤凰于飞”“飞黄腾达”就没有忌讳了。豪商富贾,乡里士绅,莫不以开一场飞蝗宴为荣。若是没有开过或是参加过这样的宴会,那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到最后甚至还形成了攀比的风气。今日你家宴席上用了百斤蝗虫,明日我就用二百斤,反正朱门绣户,并不缺少购买这些蝗虫的钱。尤其如今因为蝗虫太多,价钱已经一压再压,根本不值钱了。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人在进行引导。官府有意如此宣传,民间也有人故意引导,这才让风气越演越烈,到最后跟蝗虫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纯粹成了斗富比拼的手段。 然后,某一天,蝗虫似乎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了。 蝗灾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之所以令人害怕,还是因为这些飞蝗聚集而居,往往来到一地便肆虐一地,将当地的庄稼给祸害个干净,单论持续时间的话,是比不上水灾旱灾的,自然过去得也很快。 等到众人从风潮之中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一场原本应该规模宏大令人害怕的灾难,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人心惶惶,没有痛苦绝望,甚至还有些人暗暗在心里遗憾,可惜蝗虫持续的时间太短。 至于地里的收成减产?靠卖蝗虫赚了一笔钱的百姓们并不是很担心。反正朝廷和那些大粮商手里肯定是囤着许多 粮食的,大不了到时候花钱去买便是了。而且既然受了灾,朝廷免不了会赈济,说不定钱都不用花。 结束了,虞景坐在长安宫里,看着各地报上来的灾情统计,情况比他想的还要好些。地里的庄稼毕竟还在生长期,会导致减产,只是因为蝗虫会吃掉植株,季节上又来不及补种。现在大部分庄稼只是被吃掉了一些叶子,还能再重新长出来,受到的影响自然有限。 当然,也有灾情严重的地方,但相对于绝大部分地区而言,这些受灾的地方就不算什么了。 看着这些奏折,虞景心中又有了明悟:最好的政令便是如此,自上而下,润物无声,不损伤百姓,不惊动他人,不知不觉间就达成了目的。 为此哪怕要让他去吃虫子,虞景也能忍了。 翻看完这些奏折,心情大好的虞景吩咐张芳,“传邱庭波来见朕。” …… 邱庭波这个位置是真的尴尬,因为本来就是近似于谋臣的职位,只是以备咨询,并没有实权,所以一旦得不到皇帝的信重,那就根本没事可做了。所以这阵子邱庭波都很闲,闲到他每天带着一班太学生在十二楼这里吵架。 连御史台那些因为蝗灾而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劝谏皇帝、一会儿弹劾朝臣、一会儿引经据典说这种潮流是在败坏社会风气的言官们,都在百忙之中腾出空来,参了他几本不务正业。 但邱庭波仍旧施施然的每天带着太学生们吵架,并且将越来越多的官员拉进来,为什么?因为他乃是“奉旨吵架”。 他这一番唱念做打的表演,抓住了蝗虫这个机会,发散开来要说的却是各种为政的理念,自然不能明珠暗投,须得让该看到的人看到。好在邱庭波毕竟出身世家,虽然暂时被皇帝冷落,但愿意为他说话的人还是有的。所以他的这番作为,早就已经被虞景所知,也看出了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并表示了默许。 这是自己重新踏上青云之路的机会,邱庭波自然不会含糊,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每天也就抽空跟清薇说说话,连蝗灾的事都没有过问。 这番付出是有结果的。 听小六子说,宫中有人来宣召邱庭波,清薇当即朝他道喜,“多日筹谋,一朝功成,恭喜邱大人了。” 邱庭波一笑,站起身道,“还要多谢赵姑娘才是。若不是你提点,我说不定还在自怨自艾,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他一边说 ,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似乎要借此掩饰内心的激动,等整理完毕之后,才抬起头来,看向清薇,“赵姑娘,”他说,“下官此去,要向陛下进言,树清吏治。” 清薇脸上原本还带着笑意,闻言慢慢收敛了起来,问他,“邱大人想好了?” “想好了。”邱庭波道,“我少年时无知无畏,写过一篇治国十策,第一条就是树清吏治。只是后来蹉跎岁月,这份壮志豪情自然也都抛在脑后了。近来我总在想,为何当初进了翰林院之后便一直沉寂?倒是想明白了几分。先帝是看重我这份奏疏的,可惜当时不是时候。而现在,时候到了。”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清薇回答,便走过去开了门,下楼去了。 很显然,这番话不单是说给清薇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让他能够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因为这一次,若能成功,他邱庭波青史留名,千古论功都越不过去,自然不必再去跟任何人进行比较。而若是失败,那他的仕途便只到今日了。 之前清薇认识的那个在翰林院蛰伏十数年的邱庭波没有这样的魄力,看来这一阵子,他身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清薇看着他走出去,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来。 这选择是对是错,她无法置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这一条就是属于邱庭波的。对他而言,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不管走多远,都已经值了。 赵瑾之上楼时正好跟邱庭波走了个对脸。 邱庭波停下来,朝他拱手,“赵兄好福气。” 他脸上带笑,语气平和,这句话显然发自真心。但赵瑾之心里反而嘀咕起来了。毕竟两人做了半辈子的对手,每次见面,不刺对方几句都不舒服,什么时候好好说过话?现在邱庭波这样的表现,自然令他狐疑。 但邱庭波没有解释,一笑之后,继续下楼了。 赵瑾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上楼之后便问清薇,“邱庭波受了什么刺激?” 清薇指了指窗外,“你自己看。” 赵瑾之往窗外一看,便见不远处,邱庭波正跟在内侍打扮的人身后,沿着御街往前走。走在前头的内侍时不时回过头来跟他说一句话,而邱庭波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沉稳。 “他这是要起来了?”赵瑾之道,“那也不至于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吧?我方才上楼的时候,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还称呼我为赵兄。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好话。” “倒有些权臣的气度了。”清薇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赵瑾之眉头微动,“你这么看好他?” 清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赵将军怎么过来了?” 原本婚约传出来之后,赵瑾之就开始主动避嫌了。但上回许是听了孙胜的话不放心,他到底还是自己过来了。后来有了蝗灾的事,往来传递消息商讨对策,自然就更顾不上这些了。就是见了面,两人其实也没有多少机会亲近。 但现在蝗灾已经过去,清薇还以为赵瑾之又要继续避嫌,没想到他还会过来。 赵瑾之站在窗前,闻言转过头看向清薇,无奈的笑道,“你这话问得可真没良心,我巴巴的跑到这里来,为的是谁?”不等清薇说话,又道,“内府和工部那边来人,说是冠军侯府已经修好了。我想着总要让你瞧瞧,可不就过来了?” “我去不太妥当吧?”清薇道。 虽说修好了,但肯定还会有些人留在里头,做最后的收尾。再说赵瑾之这主人还没看过,若是不满意,说不得还要重来。若清薇就这么过去,自然不太合适。哪怕两人是未婚夫妻,侯府将来也是她的家,但现在到底还不是。 赵瑾之却道,“有什么不妥当的?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已经让他们的人撤了。” 清薇不由心动。在这件事上,她还真没有跟赵瑾之客气的意思。既然早晚要成亲,入住侯府,自然要弄得合自己的心意才好。如今内府负责修造,是朝廷出钱,往后再要动工,就是他们自己负责了,而且住进去之后再动,也会很麻烦。 见她意动,赵瑾之又劝道,“天气越来越热了,你这楼上虽好,但吹的风也是热风。那边有个人工开凿的小湖,湖中心上造了水榭,坐在里头,四面都是凉风,保管感觉不到一点热意,就是过去坐坐也好。” 时已六月,天气渐渐燠热起来,尤其是京城里人多,更是嘈杂得让人心神难以平静。清薇听了赵瑾之描绘的情景,不由神往。顿时不再犹豫,站起来问他,“现在就走?” “你这里离得了人就行。”赵瑾之道,虽然语气平平,但眼中已经有了笑意。 他已经渐渐知道,清薇虽然不是吃不得苦,但却是个十分喜好安逸的人。说来奇怪,这一点,表面上任是谁也看不出来。就是赵瑾之,也是相处的时间长了之后,慢慢推测出来的。 侯府的位置距离皇城并不远,自然距离十二 楼也很近。但毕竟附近人来人往,未免被人看到嚼舌,赵瑾之还是备了马车。所以不久之后,两人就到了地方。 果然如赵瑾之所说,所有人都已经撤走了,现在这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两人没有走大门,马车在后门停下,赵瑾之取了钥匙,开了角门进去。一关上身后的门,空气似乎都安静了许多。再加上这宅子有些年头了,沿着墙根种植的树木都高可参天、枝繁叶茂,投下重重树荫。置身其间,自然感觉不到多少炎热烦躁。 “这宅子倒真不错。”清薇四处看了看,转头对赵瑾之道,“修缮恐怕费了不少功夫,足见陛下对你的看重。” 毕竟修缮的钱,都是要从国库出的。而众所周知,大魏的国库开支相当紧张。在这时候还能拨出一笔钱来给他修缮府邸,自然也是一种看重。毕竟虞景登基两年,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修缮过。 当然,这其中未尝没有补偿的意思。毕竟哪怕都是侯府,大小和规制也是有所不同的。赵瑾之得到的这一栋,规模既大,营造也十分精心,虽说年久失修,但工部也用心修缮过了。而之所以要有这种“补偿”,自然是因为赵瑾之功高无赏。 按照原本的打算,赵瑾之平定西南之后,回来就该进入南院,正式转文职了。往后往六部晋升,最后入主尚书阁都不是问题。但现在,因为赵定方被虞景先一步提拔了上去,以至于赵瑾之无法晋升,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继续待在羽林中郎将的位置上。 这也就算了,毕竟积功封赏也不少见,等他有了别的功劳,再晋羽林将军就是了。但偏偏赵瑾之一回来就成了救驾功臣。 没办法在官职上封赏,虞景就用爵位抵了,拨给赵瑾之的府邸自然也就不会吝啬。 这内情大家都知道,所以赵瑾之只是一笑,朝皇宫的方向拱手道,“皇恩浩荡。” 然后他向清薇伸出手,“这一片都是石子路,怕是不太好走,我扶着你。” 清薇看了他一眼,疑心他根本是故意的。但赵瑾之面色坦然,似乎这的确只是巧合。她自己想了想,也没有深究,将手递给了他。 是巧合还是有意,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又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就是稍微亲近,也算不得唐突无礼。 再说,更唐突无礼的事,赵瑾之也不是没有做过。 赵瑾之握住清薇的手,扶着她往前走。转上了石子路 之后,清薇才发现,赵瑾之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这铺地的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雨花石,而是鹅卵石,而且大小十分刁钻。她的鞋底又软又薄,踩在上面便很难站稳,只觉得硌得慌。 清薇忍不住问,“怎么弄了这么一条路?”这里可是角门,进出的人不会少。而且大部分来往的都是仆人,若是抬着重物或者拿着易碎的东西,该怎么走? 赵瑾之指了指不远处几乎完全掩映在花木之中的一栋精舍,“这栋宅子曾是某位亲王的外宅,修建得十分富丽堂皇。听说当时,这后院中居住的都是各色佳丽。听说当时住在这里的女子来历十分神秘,会跳一种十分柔美的舞蹈。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练习,所以那位王爷特地为她铺设了此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你若不喜欢,我就让人改了。” 他留下这片石子路,的确是有些私心。特意带着清薇从这里进来,就是看准了她在这条路上无法自如行走,必定需要自己帮忙。如此他便能借机亲近清薇,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孟浪。 不过这种做法可一不可再,所以就算撤了这石子路也不可惜。 倒是清薇想了想,道,“不必,暂时留着吧。我听人说,时常在这石子路上走走,能够按摩脚底穴位,让气血舒畅,预防许多疾病。不过没有问过太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石子的排列也有讲究,随手而为估计没什么用。” 赵瑾之道,“既如此,我回头请太医来看看,若有用,便重新铺设一遍。” 石子路并没有多远,很快就走过了。赵瑾之松开清薇的手,问她,“要不要歇息片刻?前面有一座凉亭。” 清薇拒绝了。两人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子,才总算看见了赵瑾之所说的那个湖。一道栈桥曲曲折折的通贯于湖上,将两岸连通。而湖中央的位置,则搭建了一座水榭。两人沿着栈桥走过去,便见水榭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四面清风”四个大字。 清薇不由笑道,“这匾有趣。” 这四个字虽然直白,但细细品读,又觉得韵味无穷,最重要的是将眼前之景写尽。 水榭两头用活动的门板连通栈桥,推门而入,便是一道楼梯,回环而上,便是二楼。这里被开辟成了几个小的房间,房屋的墙壁都是木质,中间是雕镂的各种吉祥图案,彼此连通。夏日里住在这里,自然溽暑难侵。 赵瑾之领着清薇都逛了一遍,才又转下楼去。一楼只 有南北两个开间,都开了大大的窗户。推窗往外看,便能瞧见湖里种植着的碗莲。这种莲花花型小巧精致,莲叶和花的柄都不高,几乎铺在水面上,使得水榭里的视野十分开阔。站在这里往外看,能令人心怀一畅。清风徐来,水波微动间,花与叶也跟着轻轻摇动,令人心旷神怡。 “如何?”见清薇站在窗前不肯挪动,赵瑾之也靠过来,含笑问。 清薇又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他,“比我想的要好。” 走了这一阵子,清薇的头发自然不如之前扎得紧了,又被风一吹,鬓发便有些散乱。赵瑾之凝视着她片刻,才抬手替清薇将头发捋好,一面低声道,“我让人卜了期,八月里就有个极好的日子。到时候咱们就搬到这边来住,还能赶上今年夏天,可好?” 他的动作,他温热的手指,他逐渐靠近的身体和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悄无声息间便将清薇包裹在了某种难以描绘的情境之中,她眨了眨眼,有些艰难的开口,“八月太赶了,怕是不成。” 现下已经六月。这两个月的时间,要过三书六礼,着实太紧张了。而且民间风俗,过礼之后,往往都再等几个月。这主要是留给新娘子准备嫁衣和要送给婆家人的礼物。毕竟这些东西,都需要亲手去做。 赵家对清薇自然没有这样的要求,这婚事有太后作保,清薇也不会被任何人低看。但即便如此,两个月也太赶了。 鬓边的头发已经理好了,但赵瑾之没有把手收回去,继续用手指摩挲着清薇的脸颊,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环住了她的腰,把人扣进怀里。于是两人的距离更近了。 赵瑾之低下头,两人的脸便几乎贴在一起。清薇以为他会亲吻自己,但并没有。赵瑾之只是这么看着她,低声分析,“是有些赶,但嫁衣太后已经让内府准备了,这些时间做其他的已经足够。最重要的是,我等不及了。清薇,九月就是我的生辰了……” 坊间说赵瑾之三十一岁,指的是虚岁。实际上要到今年九月,他才满三十岁整。 而《大魏律》规定:男子三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所以婚期定在八月,不能更迟了。 第61章 应了我吧 从进了水榭之后,当真四面清风,将清薇身上残留的暑热之气彻底消去。但此刻,清薇被赵瑾之环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侧,他的声音响在自己耳畔,清薇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种从心底蔓延而上的燥热。 她试图后退,避开有些咄咄逼人的赵瑾之。但本来就是靠在窗棂上,退也无处可退。何况赵瑾之另一只手还揽在她腰间,让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所以清薇最后也只是艰难的转开头,试图好好的跟赵瑾之讨论这个问题。毕竟他既然将年龄抬了出来,那么婚期的时间恐怕是不能更改了。赵瑾之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 这是他的一点小小心机,清薇并非不能容忍,但却不能助长这种做法和风气。 从前他还知道凡事与自己商量,如今却渐渐有自己做主的意思。无论他有多少理由,都不可纵容,免得他得寸进尺。 她放软了声音道,“婚期的事,你此前可不曾提过。” 也是最近实在太忙,所以她竟丝毫没有想到。 其实要说很敢是肯定的,但也不是绝对不行。毕竟清薇搬出去之后,赵家就请了媒人登门,纳采、问名、纳吉都已经完成,算是过了小定,将婚事定下。否则赵瑾之哪能这般心无旁骛的为蝗灾之事奔走? 所以接下来请期、纳征,两个月的时间完全足够。 而且正如赵瑾之所言,其中很多东西,太后命内府帮忙准备,也省了很多事。 但事实虽然如此,道理却不能这样算。赵瑾之要将婚期定在八月,肯定是蓄谋已久,此前却半个字都不曾提过,分明是有意。若非瞒不下去,恐怕也不会现在开口。 今日把清薇带到这里来,固然是想让她看看这个宅子,恐怕也还是为了在她高兴的时候将婚期定下来。 清薇岂能让他太过遂意? “我也是今日才想起来的。”赵瑾之耍赖,“反正事情已经定下了,早些成婚不好么?”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瑾之,你先放开我。”清薇伸手去推他。 “不放,”赵瑾之道,“清薇,我天天都盼着把你娶回家的那一日……”他的声音低下来,渐渐只剩下气声,余音缭绕在两人唇齿间,带着一点点示弱的祈求,“应了我,好不好?” “不是不能答应你……”清薇仍旧努力让自己的思路保持清明,想要跟他讲道理。 但赵瑾之得了这句话,便仿佛得了圣旨一般。他料到清薇下面还有条件,索性不让她将那些话说出来,一低头,就含住了清薇的唇。 清薇浑身轻轻颤了颤,连忙用力去推他。青天白日,这里又是在外面,虽说是冠军侯的府邸,人也都已经清场,又是在湖中水榭上,但也不代表就绝对不会有意外。 赵瑾之似乎也明白清薇的顾虑,将身一转,两人就从窗前转到了屋子里,就是外面有人,也绝不会看见。 屋子才修缮完,自然没有什么摆设,空空荡荡。赵瑾之将清薇压在木质的墙壁上,肆意的亲吻,直到清薇呼吸有些不畅,他才把人松开,再次诱哄道,“你答应了,是不是?” 只要清薇点个头,就是事后要反悔,赵瑾之也有话说。 清薇的回答是抬脚狠狠的踩了他一下。赵瑾之又是吃痛又是意外,狠狠的把人揉进怀里,“清薇这是要谋杀亲夫?” 清薇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靠在墙上,等呼吸和心跳都渐渐平复下来,才再次伸手去推赵瑾之,“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你先答应了,我才放开。”赵瑾之紧紧把人搂着,“你方才分明答应了的。” 清薇又好气又好笑,“赵将军,你若再这样,此事就不必再提了。三十未娶,官府最多只会罚钱罢了,想来赵家的家底,不会连一点罚金都出不起。此事很不必着急。” “我错了!”赵瑾之立刻松开手,后退几步,诚恳认错,“我放开了,清薇要说什么?” 清薇指了指更远处的地方,“你站到那里去。” 她对赵瑾之实在很不放心,这人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有话不肯好好说,非要对她动手动脚,若非意志坚定,几乎被他得逞了。所以考虑到赵瑾之的武力,清薇决定跟他保持距离,免得他再动歪心思。 “不必如此吧?”赵瑾之转头看了一眼清薇所指的地方,若真的过去,两人就几乎是隔着房间再对话了。虽说那一点距离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但再凑过来就太明显了。 清薇抬了抬眼,没有说话,赵瑾之只能不情不愿的走过去站好,“是这里?” 见他站好了,清薇这才松了一口气,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问题不是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八月虽然仓促,但我并非不能接受。问题是,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 之前清薇一提醒,赵瑾之就已经知道了问题的所在 ,这会儿回答起来便有些心虚,“也不是很久。” 清薇也没有逼问具体日期的意思,只是道,“更早的时候便不提了。四月间,我告诉你陛下已经松口了,也算是向你表明了我的态度。从那时算起,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你有许多机会可以提这件事。” 赵瑾之的生日在九月,这一点清薇可能会疏忽,他自己却不会。要说他事先没有一点打算,清薇可不相信。 少了旖旎暧昧的氛围,清薇就显得冷静从容了许多。 赵瑾之察言观色,知道她十分在意这个问题,必定是混不过去的,便解释道,“其实在你说这件事之前,婚期的事我也没有想过。毕竟陛下那里且不提,总要清薇点头才行。你说了之后,我只想着让陛下开口允婚,当时的确想过也许能赶上九月,但也只是个模糊的念头。直到最近看期,才算明确了这个想法。我对天发誓,只是想着你看了宅子会高兴些,才拖了几日而已。” 当然他没说,其实从他看上清薇的那一日开始,心里就没有想过让这件事拖太久。尤其是出征西南的那段时间,他更是下定决心,回来之后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清薇娶回家。只不过,没等他开始实施自己的种种计划,清薇就自己松了口,算是意外之喜罢了。 赵瑾之不是迂腐之人,也不是非要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来。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清薇越是主动,他心里就越高兴。所以早把之前的打算抛诸脑后了。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在清薇面前说起。 不过,光是这样解释可不够,知道清薇在意的是什么,他又道,“你放心,往后不管再有什么事,必定先知会你一声,咱们商量着办。”末了才补上一句,“这样可以吧?你别总冷着脸,我一看就心里发慌。” 说起来,在他跟清薇来往的过程中,清薇的确没给他看过什么脸色。 但也许是因为一路旁观了清薇的种种手段,哪怕相处时清薇表现的再平和,赵瑾之心里对她除了爱意,还有一点他绝不会承认的敬佩和畏惧。他希望清薇那些手段,永远都不要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还是自觉些好。 清薇闻言,没忍住笑了,“你慌什么?” 赵瑾之道,“总觉得你生气了,肯定会有人倒霉。” “既然心慌,就该离我远些。”清薇道,“我这个人可是满肚子的坏主意,时时刻刻都在算计旁人,若我一生气,让你倒霉了,该如何是好?” 知道她是在说气话,赵瑾之忙道,“非也,我就喜欢清薇你算计人的样子,哪怕被算计的人是我,也只好认了。” 见清薇脸上松动了,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的往清薇这里靠近,“何况别人不知道你,我难道也不知道?你是聪明绝顶,却从不屑于主动去算计谁。不逼到你头上来,你可不会给自己揽事。” 清薇听他说得熨帖,心里自然也高兴。也许在外人看来,她跟赵瑾之之间有许多不匹配的地方,有人觉得她配不上赵瑾之,有人觉得赵瑾之配不上她。但清薇之所以选择他,不单是因为时势如此,也是因为赵瑾之能理解她,更能纵容她。 不过,有一点赵瑾之说错了,她是不屑于算计别人,但赵瑾之可不是“别人”。 所以,等他好不容易靠近清薇,正准备借机亲近一番时,清薇却忽然转身往门外走,“也歇了好一阵子,这宅子还没有看到一半呢。后园的景色也就罢了,咱们再往前去看看屋子。” 前面的正院,才是将来侯府的脸面,所以更要仔细。这里从前毕竟只是别院,建造也并不很合规矩,所以有许多地方要改进。虽说这些东西,内府和工部的人会盯着,但万一有所疏忽呢?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赵瑾之在伸手拉住她和算了这两个念头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摸摸鼻子,跟了上去。 罢了,不管怎么说,婚期定在八月,算是得到了清薇的首肯。再过两个月,他就能把人娶回家了。 到时候,清薇可没有理由再拒绝他的亲近。 现在且让她再得意一阵。 看完了宅子,两人从正门的角门里出来,清薇回头看了看恢弘威严的朱红大门,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慨。要不了多久,这宅子就会热闹起来。而要做这宅子的女主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侯府的当家夫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小到一个庄子今年种什么作物,出息多少,大到权贵之间的礼尚往来、各家的动向,乃至宫中的风声,样样都要做到心里有数。 俗语云,妻贤夫祸少,便是因为作为妻子在这种种方面,可以辅助自己的丈夫。稳定内宅,结交人脉,而又不引来不恰当的麻烦。这其间的学问,有些人可能学了一辈子,也就只能囫囵着学个模子,不露怯罢了。真正要当好这个贤内助,同样需要不俗的智慧。 何况清薇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里。这之间如何平衡,也是考验她的 地方。 结这门婚事,意味着她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在宫里做宫女,还是如今自己做生意,与婚后都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清薇并不害怕,甚至心理隐隐的期待着。 她素性懒散,喜欢安逸,但更喜欢这种安逸,是自己一手拼搏和经营所得,而不是好运天降。所以她也从不忌惮任何考验和困难,对她来说,这些都只是增加前进道路上的精彩,让自己最后所获得的结果物有所值。 如此,婚后她势必会有较长一段时间,要将主要精力放在经营侯府和家庭上面。所以清薇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将生意上的事情安排妥当。 也许旁人觉得,清薇这个时候会选择收缩生意,等到稳定下来之后再继续拓展不迟,但清薇却不这么想。 所以回到十二楼,赵瑾之临走前,清薇问他,“上回我让孙胜帮忙请许主簿过来吃饭,其后因为蝗灾的事,也一直不得空。这件事到底成不成?” 不用问,事情孙盛肯定会告诉赵瑾之。他不发话,这位许主簿恐怕也难请来,所以清薇便直接问他了。 赵瑾之道,“请他过来倒容易,只是不知道清薇究竟想做什么?” “这京城内外的能工巧匠,想来许主簿都认识,我只是想请他引荐一番。”清薇道。 “若只是要找能工巧匠,工部和内府那边更多。”赵瑾之道,“你与我说句实话,究竟要做什么,我也好替你谋划。还是说,清薇仍旧信不过我?” “不必拿这些话激我,只是我也没有十分想好罢了。”清薇道,“但你既然问了,与你说说也不碍什么,还能问问你的意见。不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只怕赵将军这会儿没空听。” 虽然现在羽林卫实际上是他在掌管,不需要对谁负责,但赵瑾之也不可能总是不露面。毕竟将领们的威信,都是从日常之中来的。一个平时训练的时候从不出现的将军,士兵们也不会信任他。 何况赵瑾之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能够在中午时偷空过来带自己去看宅子,已经是破例了,这会儿自然要回去看看。 赵瑾之无奈一笑,“知我者,清薇也。你的事若不是很着急,我散了衙,请许主簿一同过来。到时候你备些酒菜,慢慢说便是。” 他自己虽然恨不能将清薇的事情都代劳,但也清楚,自身的局限更大,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做这些,只能从旁做个参考。既然如此,清薇早晚是要跟许 主簿见面的,他索性就直接把人带来了。 清薇道,“那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嗯,我走了。”赵瑾之这样说,但脚下却并不动。而清薇也像是没听到,仍旧扶着门扉站着,脸上含笑的看着他。 赵瑾之便又道,“你先进去,我就走了。” 清薇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进门。她知道其实赵瑾之是想做点儿什么的,但这不是冠军侯府的水榭,而是十二楼的后门,随时都会有人过来,他也只能空想想,所以清薇索性不去招他了。 不过既然待会儿要招待客人,清薇便自去了厨房,准备待会儿要用的菜。 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厨房里没什么事,倒能给她腾出空儿来 因为天气热,而且并不是正经的饭食,只是用来下酒,所以清薇准备的多是凉菜。 挑个头小喂养时间短的嫩鸡,洗净放入冷水中,再放上姜片、葱段、花椒,烧开后小火煮几分钟,再焖十几分钟就熟了。之后捞起来放入冰水中浸泡,这样处理后的鸡肉口感正好,鸡肉沁凉,鸡皮爽脆。然后将花椒爆香,连同热油一起倒入辣椒粉中,加入蒜末、生抽,鸡汤、盐和香醋,调成酱汁,浇在切好摆盘的鸡肉上,再撒上碎花生米和芝麻,一盘口水鸡就做成了。 然后是一碟子蒜泥白肉。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加入姜片和酒煮透至筷子能轻易插/进去,捞出来过冷水洗净,沥干水分,切薄片摆盘,然后浇上蒜泥酱汁,再撒上葱花。 之后清薇又做了个凉拌三丝,拍了个黄瓜,然后是皮蛋豆腐,老醋花生,一桌下酒的凉菜就齐备了。 说起来很快,但等她做完这些,洗了手出来,赵瑾之已经带着许主簿来了,正由小六子引着往后院来。 许主簿还是头一回到清薇这里来,在雅间里落座之后,便笑道,“赵姑娘这个酒楼的名字取得极妙,神仙居处,名不虚传。下官听不少人提过,可惜囊中羞涩,一直不敢登门。” “许大人这话是在骂我呢,”清薇道,“我这里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地方,岂有不敢登门之理?我看是许大人不愿意结交我这样的商贾,所以故意找借口推脱。” “这还真不是,我家里的情形赵将军是知道的。赵姑娘如今生意做得大,到十二楼来,也就只能点得起一壶茶了。”许主簿摇头道,“若是因此让赵姑娘误会,我自罚三杯。” 话虽如此,但从前清薇摆摊的时候,他 也没怎么去过,只是暗地里照拂,清薇心里觉得,他是因为男女有别在避嫌,所以也不追究,含笑道,“许大人这样痛快,往后就该时常来往。别的不好说,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不敢当。”许主簿连连摆手,“不敢让赵姑娘破费,这话往后不必提了。” “实不相瞒,今日请许大人过来,便是有事相求。若是事情能办成,许大人就是我的恩人,不过来吃一顿饭,当得了什么?当然,许大人也请放心,不会是叫你为难的事。”清薇道。 许主簿略略沉吟,看了赵瑾之一眼,道,“赵姑娘这么痛快,我若再推辞,反而不像了。但凡我能尽力之处,自然不敢懈怠。却不知赵姑娘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手底下有个人,心思和手很巧,我想着这样的人放在我这酒楼里浪费了,就有了做别的营生的打算。许大人认识的能工巧匠多,也许有法子。”清薇道。 许主簿闻言微微皱眉,“赵姑娘要做的是那些精巧物件的生意?恕我直言,在京城里,这生意怕是不好做。好的匠人不是在内府,就是依附达官显贵之家,等闲难以寻觅。”他说着看了赵瑾之一眼,“当然,若是赵将军有意做这生意,我这话就多余了。” 赵家的门第,若透出风声,不知会有多少人愿来依附,自然就不存在找不到人的说法了。 “既请了你来,此事我便不会插手,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赵瑾之道。 许主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对清薇多少有些了解,知道这个女子很有野心,若她想依附赵瑾之,便不会请自己了。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先把对方的态度探出来,也是他的习惯。再说,就算清薇愿意,赵瑾之的态度,也是他要考虑的。 现在有了这句话,他便道,“若赵将军不插手,恕我直言,这生意不能做。” “许大人误会了,我要做的不是精巧物件的生意。这一行不比吃食,只要做得好就有客人来。里头的门道太深,贸然插手,如何能同别人相比?”清薇道,“我要做的,是房屋生意。” 许主簿和赵瑾之对视了一眼,见他也一脸不解,才向清薇道,“愿闻其详。” “京中常住的人口足有几十万人,但本地住户却不到其中一半,其他都是外来人口。”清薇道,“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借住在别人家,但更多人则是购买或租赁房屋居住。住在棚户区里的那些就不提了,他们手里没有钱,只求有个容身之处。但 还有一些人,则对居住环境有着很高的要求。” “其中有低阶的官员,他们没有朝廷拨给房屋,便只能自己寻觅住处;有上京赶考的士子,有些甚至会提前两三年上京,一边温书,一边结识人脉,为自己造势的同时,也为将来进入官场打好基础;更有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商人,他们手里有钱,更希望能够在京城结交人脉。但即便经过牙行,要在京城里买到或是租到心仪的房屋,也并不容易。” 这些都是清薇自己的经验之谈。当初她打算在宫外为自己置办个住处时,可是花费了将近小半年的功夫,才筛选出了长寿坊的那一套院子。地方虽然不大,但清净,而且周围的住户虽然并不显赫,但名声都很好,住进来也不会有多少纷争。 但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花费漫长的时间进行比对分析,然后再择定居处? 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是临时要找,条件差不多便赶忙定下。毕竟京城里的房子,从来不愁租不出去,卖不出去。 京城居,大不易,体现在方方面面,哪怕手里有足够的钱,也未必能够住得舒心。 所以清薇想挣的,就是这些人的钱。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62章 房产开 许主簿是个人精,听了清薇的话,低头沉思片刻,便十分肯定的道,“这生意倒是做得。别的且不提,京官们的住处可是让吏部伤透了脑筋。不能不管,又不知该如何管。只是这生意要做成,却也难。” “怎么说?”赵瑾之问。 许主簿道,“大多数低阶官员,每月的薪俸只能勉强可敷家用。在油水足的衙门也就罢了,还能有些补贴,清水衙门里当差的,日子都过得十分紧巴。吏部虽然有房款补贴,却也是千磨万磨,才从户部那里抠出来,不抵什么。租房也是尽着便宜的挑,要在京中买房,只怕是有心无力。手中能有余钱的,多是世家子弟。你也知道,世家在京中多会有自己的产业和屋宅,也有亲长照拂,并不需要自己操心。” 那些进京赶考的士子,同样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现状就是,想买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需要买。 虽然京城的房屋还是供不应求,但这个生意,却不是那么好做的。 当然,许主簿先将这些说出来,不是说这生意不能做,只是希望清薇有个底。这生意做得,但若以为这生意很好做,那就错了。 清薇若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许主簿觉得自己可能帮不上忙。 他这点心思,清薇自然能看清,因笑道,“许大人不必试探我,这些消息,我自然也打听过。若只是做个中人的生意,这话我也就不必提了,更用不着找你。” 京城中现有的房子,基本上都被各个牙行和中人垄断在手中,清薇如果想插手进去分一杯羹,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能做这一行的,上头多少都有些联系。清薇现在也算背靠大树,但对方也未必就怕她。事情闹大了,对赵家并不会有好处。 所以,她的打算本来也不是进入现有的市场。 许主簿道,“如此说来,赵姑娘是打算自己建造房屋,然后出租或出售?”这也就应了清薇一开始说的,这些人对居住环境的要求很高,外头的房子等闲很难满足这种要求,她索性就自己建造符合要求的。如此一来,抓住了这些人的心思,房子也就不愁租不出去,卖不出去了。 只是要建造出这样的屋子,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但许主簿没有立刻提出质疑,而是打算听一听清薇的全盘计划。便如她自己所说,既然找了他,自然就不会是简单的生意。而且以清薇的精明,必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知道可行才会 开始行动。 不过按照许主簿对她的了解,这件事里取巧和行险之处只怕也不少,否则有冠军侯做靠山,她大可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拉上自己?总不可能只是想让自己替她介绍几个工匠吧? 清薇点头道,“正是。外头的房子,再怎么千挑万选,总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为何不自己建造一处?我看过京城舆图,承天门往东,靠近玉皇山脉之处,有一大片空地。若是能将这片地方拿下来,修造房屋,许大人觉得,能不能出手?” 别说许主簿,就是赵瑾之听到清薇的打算,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猜到清薇的手笔可能不会小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大到这个程度! 那片地方,两人自然也知道,就在承天门往东不远处,无论是距离皇宫,还是距离达官显贵居住的几个坊,都非常近。又因为背靠玉皇山脉,所以环境优美,景色怡人。最妙的是,山泉顺流而下,正好在这片低地聚集,形成了一片湖泊。有山有水,自然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这么好的一片地方,当然不是只有清薇一个人能够看得见,而它之所以直到今日还是一片空地,也是有原因的。 这一片地方,是属于皇家的。确切的说,是皇帝内库所有。据说当年武帝在位时,曾经想在这里建造一处田猎行宫,以便每年率领文武百官前来行猎,不忘马上英姿。所以这片地就被圈了起来。然而武帝在位仅仅三年,便因年轻时征战所受的旧伤复发而驾崩,这个提议自然就被搁置了。 到了治文年间,文帝性情柔和,对田猎也没什么兴趣,加上文帝本人厉行节俭,在位四十多年,连皇城内的宫殿都少有大规模修缮,更遑论是耗费民脂民膏建造行宫了。 于是这块风景上佳的土地,就这么荒废着,直到如今。 清薇的想法当然很好。这个地方若是真的能够建造起一片屋子,绝对不愁卖不出去。毕竟位置太好了,不说那些低阶官员了,就是在京中已经有自己宅邸的达官显贵,恐怕也会想买上一套。 但是,首先,她得能将这片土地弄到手。 皇帝手里的东西,只有他赏赐下来的,还没有别人能要出来的。就算放着没用,也不可能就这么拿出来。不过许主簿倒是没有怀疑皇帝会赏赐,若是冠军侯开口,成功的可能性估计很大。但既是赐地,便只能自用,就算建了房子也不能卖出去了。 然而这还不够,接下来清薇又指出了几片地方 ,都是地理位置极好,偏偏因为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荒废下来的。这些土地有些在权贵聚居的东市,有些在生意兴隆的西市,有些则较为偏远,但环境清幽。可以看出,她完全是按照之前定下来的客户群体的特征来挑选地方,分别能满足他们距离皇城近,方便温书或是结交生意伙伴的需求。 只是这些地,有些属于朝廷也就罢了,有些根本是私人的地方,也亏得清薇敢想,更亏得她能在偌大个京城里,把这么几块地方挑出来。 就是许主簿自诩对京城十分了解,这些地方也都知道,但很难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不由感兴趣的问,“不知赵姑娘看的是什么舆图?我倒是未曾见过。” 他在京兆府衙门当差,按理说京城的舆图都应该看过,但他总觉得清薇所见的,与自己看过的应该不同。 清薇一笑,“是宫中的舆图。” 她记性好,这舆图虽然只看过寥寥数次,但却将重点都记下来了。 但赵瑾之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你是说,皇室本来也打算动这些地方?” “是。”清薇道,“这些地方总不可能一直空置,毕竟京城人口稠密,住处却远远不够,自然当物尽其用。先帝在位时便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没想好要怎么用,所以才一直搁置。” 她说着看向许主簿,“许大人觉得,我这些想法如何?” 许主簿这才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清薇真正的目的,“你不是要自己做这门生意,而是打算同朝廷合作!”朝廷既有心将这些土地用起来,又想解决官员们的住处问题,正和清薇的想法一拍即合。 “然也。”清薇点头,“我人单力薄,就是胃口再好,恐怕也吃不下那么多地方。何况贸然涉足其中,也会引来其他人的警惕和敌意。但若是朝廷牵头,我不过做个马前卒,虽然好处让出去一些,但也没那么惹眼了。没办法,家业单薄,只能如此。” 许主簿叹道,“赵姑娘,我算是服了。我才是来给你做马前卒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便是。” 虽然京兆府的差事,跟清薇这件事关系不算大,但是许主簿也有自己的办法把这件事揽下来。到时候事情做成了,清薇这边得利,而他那里论功行赏,想来也就能够揭掉这“主簿”的帽子,往上升一升了。 许主簿是个人精,但是在读书上却是没什么天赋的。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考了个举人,再往上,参加了两次会试都未能中 ,眼看年华就要蹉跎过去,他索性一咬牙,利用家中关系参加吏部选官,谋了个差事。 然而官吏官吏,进士出身的才是官,他这样的,只能算是个吏员,终日埋首于诸多琐事之中,苦劳不少,功劳却是没有的,想要晋升,更是难上加难。不另辟蹊径,恐怕辛苦一辈子都未必有结果。 对于这个,他自己自然是有打算的,但现在清薇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一个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有些风险,但回报也一定很丰厚的选择。 不抓住是傻子。 清薇本来就有借用他的能力和人脉的意思,闻言便道,“我可不敢使唤许大人,只是这件利国利民也利己的事,非许大人也做不来,只能找你了。这京城里的种种消息你比我更灵通,官场上的种种应对更是你的强项,回头咱们商量个章程出来,便能把此事做起来了。” 许主簿道,“赵姑娘也不要一口一个许大人了,我听着真是惭愧得很,我本名许东升,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或是赵姑娘不嫌弃我痴长你两岁,就叫一声大哥也好。” 赵瑾之闻言,在一旁瞪眼。但许东升视若无睹,一脸殷切的看向清薇。他算是明白了,莫说现在还没有成婚,就是将来成了一家人,这家里也绝不会是赵瑾之说了算,他自然是要跟说话算数的人打好交道。 “旭日东升,好名字。”清薇道,“那我就叫许大哥了。” 许东升原本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觉得太过俗气,所以平素也不爱对人说自己的名字,大家知道他这个毛病,便都称呼一声许主簿。不过这会儿听清薇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这名字也不算糟糕。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赵瑾之那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得了好处,自然也要识趣,因此见清薇将事情定下来,便道,“赵姑娘贵人事忙,不如我先回去拟个章程出来,到时候有什么要增删的,再行商量便是。” 清薇也的确忙,便道,“那就辛苦许大哥了。” 事情商量完,许东升便直接告辞了。虽然清薇亲手做了一桌子的菜,但他现在哪有心思吃?倒是清薇把人送走,转头一看,桌上的菜已经被赵瑾之吃了大半,让她好气又好笑,“赵将军莫非没吃早饭?” “只随便吃了几口,这一下午到处跑,早就没了。”赵瑾之笑道。其实是没吃,他之前过来找清薇时,本来是打算顺便吃个饭的,结果清薇一问,就直接把人带去侯府那边 了,回来时间不够,也就没有再提。这会儿若特意说,倒像是清薇在刁难他,所以只含糊过去罢了。 清薇揉了揉额头,“那别吃这些凉菜了,这些都是下酒的,吃下去也不管饱。我再替你炒几个热菜来。” “不必这样麻烦。”赵瑾之道,“若有面条就下一碗。” 清薇想了想,道,“有了,早上揉了面,本来是打算烤面饼的,我去做了来。”顿了顿,又问,“你是跟我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等?” 赵瑾之和许东升本来就是散衙了才过来,之前说话又耽搁了不少时候,现在前头已经在打烊了,请来帮忙的工人已经回家,就只剩下住在店里的几个,倒也不怕被人看见。 赵瑾之立刻站起来,“我与你同去。” 两人来到厨房里,只有赵大一个人还在收拾。清薇道,“你先去歇着吧,我做点儿吃的。待会儿我来收拾便是。” “东家做完了放着我来收拾就好。”赵大说着,又朝赵瑾之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这才快步离开。 赵瑾之对清薇道,“你店里的这几个人都很有眼色。” 赵大平日里看着是一个木讷实诚的,但这种时候也知道该避嫌,让赵瑾之非常满意。 清薇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放在柜子里的面团取出来,放在案板上,略略沉思,决定好了要做什么,这才开始动手。赵瑾之看她飞快的将面团分成剂子,忙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清薇道,“外头靠着廊下的地方,有个箱子,你帮我搬进来。” 赵瑾之依言将箱子搬进来,不由问,“这里头装了什么,看着不算大,却这样沉。”他之前本以为是食材,看样子应该不是。 清薇抿唇笑道,“你打开瞧瞧?” 赵瑾之将箱子打开,却见里头放着的,都是手指头粗细的石子,大小倒是十分均匀,洗得干干净净的装在箱子里。他一愣,“怎么把石子装在箱子里,难不成这也能做成一道美食不成?” “你说对了,这就是用来做一道美食的。”清薇道,“这些石子可是大祸花了不少功夫从河沙里挑出来的,颗粒均匀,也没有明显的棱角,只有这样才算合用。” “究竟用来做什么?”赵瑾之饶有兴致的问。 他以前并不算多贪口腹之欲,也极少将精力注意在这上头,痛快时固然大碗喝酒大块喝肉,条件艰难时,吃糠咽菜也忍得过去。 还是认识了清薇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圣人为何云“食色性也”,这入口的东西做到极致,是能够给人莫大享受的。 之后他才对这些东西起了兴趣,知道这一个吃字竟还蕴含了那么多的学问。有些菜谱上所写的食材处理方法,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做出如何能想得到。 不管哪一行,做到了极致都不免令人感佩。 不过赵瑾之觉得,清薇做菜的理念,和寻常的厨子也不大一样。她并不耐烦做哪些步骤太过繁复的菜,更愿意将简单的东西做出更好的味道。此外,对那些偏门的,甚至已经没人知道的菜谱,她也很有兴趣。 不过倒也可以理解,于清薇而言,厨艺既不是她谋生的手段,亦并非她潜心钻研的道路,确切的说,应该是一种兴趣,既然是兴趣,自然是由着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所以她拿出再奇怪的菜谱,赵瑾之都不奇怪了。上回他还见清薇把铁块放在汤里一起炖,据说补血益气,也不知真假。但赵瑾之实在想不出,这石子该如何入菜,又能有什么效用? 清薇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的将一个个的小剂子擀成了薄薄的一层面皮,揭起来几乎呈半透明状。等都弄完了,她洗了手,到灶前起火烧锅,然后让赵瑾之将那一箱子石子都倒进锅里,用铲子翻炒。 赵瑾之:“……” 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他还是依言做了。 “炒”了一会儿,清薇伸手在锅里隔着一段距离试了试石子的热度,然后撤了火,取出一个铁盆,让赵瑾之将石子铲进来,而她自己则站在一旁,看准时机,时不时的将一张面皮铺在石子上,被更多的石子盖住,如是反复,直到案板上的面皮都用尽了。 赵瑾之这才明白她到底是要做什么,“是用这石子的热度来把饼烙熟?这想法倒是很有趣。” 清薇道,“这是在一本杂书上翻到的。据说这样烙出来的饼受热均匀,味道也很香。不过石子前一阵才弄好,我一直不得空,今日也是头一遭儿用,不知味道如何。就劳瑾之陪我一试吧。” “固所愿也。” 石子上的热度散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冷下来了,两人将石子重新放回箱子里,饼取出来用碟子盛着。被石子烙熟的饼上带着一个个浅浅的“坑”,散发着一股面粉的香气。清薇掰了一块下来,自己尝了一口。口感比她想的要软一些,但味道也不能说 太好。毕竟面团里什么都没放,只有面饼原始的滋味。 倒是赵瑾之道,“这个饼正好用来就凉菜。” 然后果然就着凉菜将所有的饼都吃完了。 清薇琢磨了一阵子这种饼的改良办法,便听赵瑾之问,“清薇,你当真要做房屋的生意?” “这是自然。”清薇回过神来,暂且将食谱放下,道,“这种事早晚都会有人来做,为何不能是我?况且也不单是为了我自己,于国于民都有好处。我既然想到了,自然要做。” 赵瑾之道,“别处也就罢了,总能设法弄到,承天门外那块地,你打算怎么办?人人都知道那里是要用来修建帝王行宫的,若将这块地方拿出来给你建房售卖,岂不打了陛下的脸?” “这你就放宽心吧,”清薇道,“陛下怕是巴不得有个机会能将这块地给处置了。” 赵瑾之眼神一闪,猜到恐怕是宫闱隐秘,但还是没忍住问,“这却又是为何?” “当年先帝病重之时,顾念旧情,将三个儿子都封了王。便是为此,储位争夺又添了几分凶险和波折。不过世人却不知晓,先帝当时更是预备将这块地方拿出来,建造三座王府。明面上是让他们待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其实是希望三位王爷守望相助,以免陛下将来不念旧情,处置他们。只是后来病情加重,未及实施罢了。”清薇道。 几位王爷本来就桀骜不驯,对虞景这个皇太孙更是一直看不上眼,已经成了虞景的一块心病,所以这片地方虽然好,但虞景自己是不会用的。但是偏偏也不好挪做他用,因为当时先帝的打算虽然没有张扬出来,但几位王爷都是知情的。不过他们各有打算,所以对此也不甚热心而已。 当然,从前不热心,不代表现在也是这样,所以虞景就是想动,也要斟酌。 现在清薇给他找到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用来改善朝廷官员们的居住条件,虞景自然乐意。而得了好处的朝臣们自然也不会反对。如此上下一心,就算福王和忠王站出来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赵瑾之这才了然。清薇果然是谋定而后动,所有的想法都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确定可行。 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从前保证过,就算两人关系变化,也不会影响清薇做自己的事,更不会约束于她,现在自然不会食言。 不过私底下帮帮忙,还是可以的。 …… 许东升的速度很快,大概也是因为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所以他投入了绝大的热情,不过两天时间,就拿出了一个具体的章程。在他的安排之中,这件事自然由京兆府负责,首先上折子向皇帝诉苦,说明如今京城的住房之紧张。然后再鼓动吏部那边开口问户部要钱,增加官员们的住房补贴。 朝廷目前是拿不出钱来的,如此不免就会来回扯皮,等时机到了,京兆府这边再上书提出解决办法:由国库出钱出地,建造一批房屋,再以较为低廉的价钱出租给有需要的官员们,如此,这补贴也就落到了实处。不必担心拿着钱却找不到房子的情况出现,毕竟要在皇城附近租个房子,有钱也未必能行。 如此一来,这个提议被通过的可能性有六七成。至于剩下几成,倒不是因为朝廷不愿意答应,只是国库恐怕拿不出这些钱来。如此,京兆府便可主动站出来,承担起这个责任,保证不要国库出一分钱,就将房子建出来。不过当然,到时候这个房子不属于朝廷,出租的费用也不会上交给朝廷。 然后清薇再从京兆府这边把工程接过来,动工建造。 而这一步之中,工匠可以从工部和内府那边借调,加上京兆府这边的人,也就差不多足够了。 清薇只需要提供一个创意,再出一笔钱,房子建成之后便是她的,往后可以源源不断收租,而功劳是京兆府的,足够许东升因此升个两三级,大家都有好处。 当然,这个房子租金低廉,注定清薇不可能从中赚到什么的钱,但开了这个头,之后再想拿别处的地,从工部和内府借调工匠,就会容易许多。而且有了口碑,之后建出来的房子才能更快的卖出去,不会砸在手里。而有朝廷做靠山,其他涉及到该产业的人,也不会贸然动手,这样便保证了计划的顺利。 可以说,许东升的这个计划已经相当全面,而且将绝大多数的压力都转移到了自己那一边去,清薇需要做的有限,却能坐拥无数后续的好处。这不是不好,而是好得太过了。 但清薇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如她所说,这只是个开头,能拿出这份章程,说明许东升此人可靠,往后的事情自然也可以继续跟他合作,彼此互惠互利。 直到这时,清薇才将这件事告诉了赵二。 “若你愿意,我想让你替我出面,负责这些房屋的建造。你之前说对此感兴趣,但你之前没有接触过,什么都不懂,只能先跟着工匠们多学多看,打下基础。将来咱们还会建更多的房 子,说不准哪一天,可以由你亲自动手设计修造。如何?” 第63章 多么欢喜 赵二之前对清薇说过了自己的想法之后,迟迟不见动静,原以为是没戏了,哪知清薇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不由喜出望外,“东家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清薇道,“你有这样的才能,留在这里跑堂反倒是浪费了。不单是你,就是其他人,若有合适的机会,我自然也会有所安排。你们跟着我辛苦一场,我总得把人安顿好。” 赵二闻言,反而没有立刻就表示高兴,而是恍惚了一阵,这才回神一般道,“东家的恩情无以为报,我一定尽心尽力,跟着工匠们好好学,不辜负东家的期望。” 清薇只笑道,“我对你们没什么期待,只需对得起自己便是了。” “是,我记下了。”赵二应道。 清薇不由又看了他一眼,笑着安抚道,“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对了,你若走了,二楼这里就空下来了。你这几日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接班。” 赵二有些不安的道,“东家,我说这些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里的差事一贯都是你在做,自然你选的人更合适。不必有所顾虑。若你担心他们心里有想法,我不说出去也就是了。”清薇道,“去吧,有了人选,同我说一声便可。” 等赵二走远,清薇还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赵训见状不由问,“怎么,这人有问题?”清薇和赵瑾之的婚事定下,完全没有影响他老人家,仍旧每日都到这边来消磨时间。 也不知是谁往外透露的消息,最近不少人都知道他在这里,那些进不去赵家的门,又想碰运气的人,就会往这里来寻人。好在老爷子通常都待在三楼,旁人上不来,这才得了几分清闲。 清薇摇头,“只是有些奇怪,且再看吧。” 赵训笑着调侃道,“你上回从石台县带回来四个人,另外两个已经暴露了,若这兄弟两个也有问题,可说是全军覆没。丫头你的眼光可还要再历练历练啊!” “这您就说错了。”清薇微笑道,“这才说明我眼光好,不是吗?” 赵训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此言有理,倒是我老头子狭隘了!只是你把这些人放在自己身边,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 明知道他们有问题,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问题从前碧月也曾问过清薇,在她看来,能用的人那么多,为何偏要把这等危险人物留在身边,时时防备? 但对清薇而言,能用的人那么多,你知道这个有问题,怎知那个就没有问题?若是都有问题,宁可将这有问题的留下,至少知道问题在哪里,防备起来也更容易些。何况人心易变,以前危险,现在未必还危险,以前不危险,现在未必还安全。 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所以不能单纯的以好坏而论。清薇看的是这些人的品行。他们固然曾经犯过错,但究其根本,每个人的动机不同。 譬如姚老八,是为了恩义才为庆王所用,如今那边的恩情还完了,反倒是清薇又对他有恩,他自然也忠心为清薇打算。而华氏却是因为儿子才为人所制。她原本是富家贵妾,因为生下孩子,被主母忌惮发卖,其后几番辗转,但因为惦记孩子,所以并没有离开江南。哪知反倒成了别人辖制她的手段。 所以清薇对待两人的态度也不同,姚老八如今是十二楼的掌柜,地位仅在清薇之下。固然是因为小六子和壮儿历练不够,无法担当这个位置,也是因为清薇可以信任他。而华氏如今也还在做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因为她心里也许并不想对付清薇,但清薇无法保证她永远不会受人辖制,因为她的弱点太明显了。 至于赵家兄弟,清薇目前还没看出什么来。赵大一心扑在厨房里,想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心思。若有什么问题,也该出在赵二身上。但依清薇看,应该也不像。 他的表现,与其说是受人控制要对清薇不利,不如说是本身身上藏着秘密,所以不安。 所以她对赵训道,“凡事论迹不论心,若这些人可用,留下也没什么。若不可用,我也没有这样的慈心。” “好个论迹不论心!”赵训点头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可叹世人多虚妄,这些事情上,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得这么分明。” 清薇却觉得赵训这是苛责了,“每种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不是人人都聪明到能看清这些,能有自知之明,量力而行才好。”她会把这些人留在身边,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住。其他人觉得掌控不住,索性敬而远之,这种做法也没有任何问题。总比明明看到了狼,却非要去当东郭先生好。 赵训自己想了一回,摇头笑道,“怎么为这个争论起来了?我还没问你,你这个新生意,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恍惚听了几句,手笔倒是不小。你是铁了心的要走做生意这条路了?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有些妨碍。” “有什么妨碍?”清薇目视他,“您是说,我的生意会影响 瑾之?” “为官之人,不可操商贾之业,这是规矩。”赵训道,“官商勾结的害处之大,朝廷素来十分防备。江南为何自成一系,水泼不进,连陛下都头疼?还不是因为世家大族多与豪商富贾关系紧密,只为自己谋取私利,完全罔顾朝廷和百姓。” “原本以你的身份,就是生意做得再大,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毕竟清薇是女子,她名下的产业都不属于赵家,而是她自己的私产,就算成婚了也是嫁妆的一部分,就是御史台也不能因此多说什么。不过这种事,总要看形势的。赵训道,“如今我赵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你做的又是这样的生意。只怕会引来不少攻讦。唉,也不知是你给瑾之带来妨碍,还是他反成了你的掣肘。” 说到最后,不免叹息。清薇的能耐,赵训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毕竟两人相交的过程中,有合作也有较量,对彼此都是十分佩服的。赵瑾之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赵训乐见其成。但如今的形势,清薇这样张扬的做法,却让赵训不免担忧。 明哲保身这四个字,赵训可谓是玩得炉火纯青,所以他才能有这样安然的晚年。 因为知道清薇的能干,所以更怕她年轻气盛,惹出麻烦来。 他不是反对清薇做生意,只是清薇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买卖,而是跟朝廷牵扯到了一起,这里头的文章就很大了。不单是清薇和赵瑾之会受到影响,就连赵定方也肯定会被波及。 说完之后,见清薇沉默,他又道,“我也只是给你们年轻人提个醒。我知道你行事总有自己的主意,但万事多思多想,总不会错。”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清薇低头想了片刻,才道,“只是要我放弃手里的生意,恐怕也绝无可能。” 赵训闻言,却抬手一拍桌子,“糊涂!难不成你以为我是那等迂腐长辈,说这番话是要你放下手里的生意,专心一意待在家里辅佐瑾之么?”清薇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已经十分生气了,“你聪明机变,对时局的把握有时连我也甘拜下风,且又心思敏锐,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你也不能否认,从前你是一个人,行事往往无所顾忌,险中求变!然而你如今却不是一个人了,我只是要你往后多想想瑾之,想想赵家。” 这番话听得清薇面色微变,但平心而论,赵训这番话说得十分老道,其中指出来的她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 清薇是有些“独”的。 这一点体现在很多方面,也不怪赵训不能放心 。 毕竟她扪心自问,也觉得现在只是将赵瑾之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之内,至于赵家,因为并没有过多接触,也说不上了解,除了赵训之外,其他人清薇心里都还是有所防备的。既然防备,自然不会将自己看做赵家的一份子。如此在行事思谋之时,自然也不会将赵家的利益摆在前面。 这也是从前她拒绝赵瑾之的理由之一,要她为赵瑾之放弃自己的人生,清薇不会答应;但要赵瑾之为她放弃家族,也不可能。再加上还有虞景这个最大的阻碍在,两人在一起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哪知道阴差阳错,虞景这个最大的阻碍没有了,于是清薇和赵瑾之都愿意做出妥协,为这个结果共同努力。 但是在花团锦簇的未来之下,问题却始终还是存在的。 连清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赵训看到了。大概也是因为同清薇关系亲近,颇有忘年交的意思,所以他才会直接对清薇提出来,将她点醒。若非如此,等到成婚之后再来处理这个问题,说不得反而会给两人带来巨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清薇也不得不佩服赵训的老辣。 她惭愧的低下头道,“您说得对,是我的心浮躁了。” 也许是因为新生活的诱惑太大,也许是因为出宫之后这一路都走得十分顺遂,也许是因为已经对赵瑾之动情,又也许是因为身在局中,于是也没办法将每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计算得那么清楚。总之,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能够冷静的分析出任何一点利弊,然后再去做决定了。所以连自身的问题都看不到。 此外,还有她爱行险的举动,清薇也承认,自己从前在宫里万事都只能靠自身,这一路对她来说,只有两个字,“拼”和“搏”。但是现在,这种心态已经不适用了,她也该及早做出改变才是。 见清薇认错,赵训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抬手拍了拍清薇的肩膀,“你这孩子,心思太重,这不是坏事,但有时候,让自己放松些,亦无不可。要记得,你身边有瑾之,有赵家,有我这个老家伙在,不需要你一个人撑着。事缓则圆,凡事多多商量,总能找到稳妥的办法。” “我明白了。”清薇朝他点头。 赵训知道她骨子里其实自有一番傲气,肯承认错误已是难得,要她检讨自身,怕是不成的,所以有这个结果,心里已经十分满意了。至于剩下的事,还是让年轻人们自己来处理吧,毕竟有些话,对着他这个老头子不好说。 所以他也早有准备,已经叫人把赵瑾之请来了。 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所以赵训便站起身道,“不必着急,时间还有的是,你慢慢想,想明白了才好。若有什么事,只管同我们说。”然后才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清薇才放松下来,靠坐在榻上,盯着墙壁上的琉璃灯发呆。 其实要说赵训所说的这些问题,她完全没有想到么?也不见得。但清薇已经习惯了单打独斗,必须要用这样的方式,她才觉得有安全感。这是她在宫里多年养成的习性。 因为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没有长辈可以分忧,所以她只依靠自己,也只为自己打算。 但是现在,有人告诉她,你马上就有家了,有长辈,有可以依靠的人,可以商量的对象,所以不需要自己那么辛苦。 清薇觉得自己早该过了那种彷徨不安的年纪,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从容以对了,但赵训却让她想到了陈妃,想到了自己刚进宫时的情形。 其实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轻松一些活着,谁会让自己那么累呢?在陈妃身边的时候,清薇聪明懂事,但远没有如今这样的心机城府,因为那时候,陈妃就像是一片天,庇护着她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清薇。 后来天塌了,所以清薇就只能成长成那个撑开一片天的人。 但有人对她说,“不用,还有我们呢。” 即使自诩喜怒不形于色,清薇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娘,她在心里说,你说得对,一定要出宫,出宫之后,过的才是人的日子。 房门忽然被推开,赵瑾之大步走了进来。视线一扫,看到清薇坐在窗前,便走过来问,“我敲门你怎的不应?”吓得他以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连礼节都顾不得,直接破门而入了。 清薇眨了眨眼,见是他,才坐起来道,“我没有听见。你怎么来了?” 赵瑾之却抬手把人按住,捧着她的脸认真看了一回,十分肯定的道,“眼睛都红了,你方才哭过?” “没有。”被他瞧见了,清薇有些不自在,想把脸转开,但赵瑾之手掌贴在她脸颊上不放,她也没奈何,只能垂下眼不去看他,问,“祖父叫你来的?” “是。”赵瑾之点头,旋即意识到不对,“你方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清薇矢口否认。 赵瑾之也不理会 她,自顾自的道,“你方才是叫了祖父,对吧?” 虽然赵训就是祖父一辈的人,但之前他跟清薇的往来,都是平辈相交,清薇尊重他,称呼一声老爷子,但是彼此的关系是对等的。现在叫祖父,就不一样了。这个称呼,自然是随了赵瑾之的。让他怎么不喜? 清薇被他这般追问,有些羞恼,反问他,“难不成我叫不得?” “自然是叫得的。”赵瑾之又仔细的看了一下她的脸色,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放松下来,道,“祖父让人来叫我,也不说什么事。方才上楼的时候遇到他老人家,只告诉我过来看看你,绝口不提是为什么。吓得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又问清薇,“你方才眼睛红着,莫不是祖父欺负你了?若真如此,你告诉我,我替你去讨说法。” 清薇好笑,“胡说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会被人欺负的不成?” 这话只是随口一问,哪知赵瑾之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感叹道,“并不是我希望你被人欺负,其实我知道根本没人能欺负得了你,只是你再厉害,在我心里也总想护着你罢了。” 清薇听他这番话,与赵训所说的那些大道理倒是同出一源,是一样的意思,心中不由感动,片刻后才低声道,“油嘴滑舌。” “是不是油嘴滑舌,清薇难道不知道?”赵瑾之就坐在她身边,眼尖的发现她耳根微红,见她面露羞色,不由调笑道。一边说,一边把人揽进怀里。 他那句话也算是肺腑之言了,明知道清薇的能耐,但见到她时,就总想抱着她,护着她,宠着她,哪怕她根本不需要,但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事,自然也责无旁贷。 清薇的精神受了一场震动,此刻正在感动之中,所以对赵瑾之的“轻薄”之举,也就没有阻止。 于是赵瑾之得以成功的把人搂进怀里,一亲芳泽。 他近来的胆子很大,加之这里又是自己的地盘,不会有人过来,十分安全,所以这亲近自然也不是浅尝辄止,直吻得清薇气喘吁吁,他自己也有些按捺不住,这才放松了力道,脸贴在清薇的脖子里叹气,“成亲的日子还是选得太远了。” “日子是你自个儿定的。”清薇侧过头去,含笑道。 赵瑾之能够明显的察觉到,最近的相处中,清薇的态度软和了许多。但是都没有今天这么……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于是在稍微平复之后,他又 忍不住问,“祖父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清薇本来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就忽然变了,“说若是往后你欺负我,他老人家肯定站在我这边,帮我教训你。” 赵瑾之自然没有相信,但见清薇语气轻松,显然跟祖父之间并没有矛盾,这才放下心来,想着或许是祖父说了什么交心的话,清薇面皮薄,不愿说出来便也不强求她。 “老爷子就是这样,年纪大了,闲不住,就什么事情都想插两手。”他摩挲着清薇鬓边的头发,安慰道,“他若说你什么,想来也是一番好意,你不喜欢就告诉我,我去同他说。” “我难道就这样小气?”清薇横了他一眼,“祖父他老人家历经四朝,智慧无穷,能得他提点是我之幸,难不成连这个都受不住?” 赵瑾之笑道,“看来祖父的确是说了不得了的话,竟让你这般推崇。” “好啊,原来是试我。”清薇也回过味来,“你的心思未免太多。我和祖父都不是矫情的人,有什么话自然会直说,不会存在心里的。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其实我也不是担心,只是想知道究竟说了什么。清薇是我的娘子,有了心事却不与我这个做夫君的说,便是我的失职。”赵瑾之故意装可怜。 清薇也不是看不出来,但还是道,“你这么说,就是怪我平日里有事不与你商量了?” “这话又怎么说?”赵瑾之面露惊讶。 清薇说,“其实房屋生意的事,我的想法并非目前所看见的这么简单,后面还有一系列的计划。但我连你也没有透露过,你心里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赵瑾之道,“我也猜到你应该还有计划,但我答应过放手让你去做想做的事。你不想说,想来也有不说的道理,我怎会见怪?但你既然问我心里的想法,我也实话告诉你,”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清薇,轻声道,“清薇,若你肯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与我商量,让我能帮得上忙,我不知多么欢喜。” 第64章 面疙瘩汤 按理说,在这件双方已经有了默契的事情上,清薇是不需要感到心虚惭愧等等情绪的。但赵瑾之表现得如此宽容大度,却让清薇不得不生出压力。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人敬一尺,必还一丈,何况是赵瑾之这样掏心掏肺的好。 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少给对方添麻烦了。而坦诚以待,就是减少麻烦的一种方式。毕竟赵瑾之不可能真的放着她不管,这时候再去见外,分什么你我,反倒是矫情了。 “你既这样说,那我就不能不麻烦你了。”她这样对赵瑾之道。 赵瑾之一笑,“荣幸之至。” 然而接下来却又陷入了沉默,让赵瑾之看向清薇的眼神,不由蕴含了几分疑惑。 清薇抿着唇。说也奇怪,做了半晌准备,真到要说的时候,她反倒有些开不了口了。明明其他事情处理起来头头是道,十分顺利,到了自己头上,反而进退踟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怎么?”赵瑾之问。 清薇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些想法十分荒唐。我若说了,你别笑我。” “怎会?”赵瑾之不料她竟然会这样说,不由有些意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让清薇这般扭捏,连说出来都不好意思?不过没听到之前,他也没有贸然夸赞或是做保证,以免说不对地方,令清薇尴尬。但什么都不说,又显得十分苍白,最后,赵瑾之只好以自己为例,“似我这等十几年都在蹉跎之中,一事无成者,清薇不也没有笑话?” 清薇这才道,“我还没有同瑾之说过我的出身来历吧?其实我十岁被卖进宫,从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残留下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印象。每日为吃喝发愁,大多时候都在饿肚子,回想起来,并无多少开怀的时候。” “具体的东西,是后来才查到的,无非也就是寒门小户,实在过不下去,便选择卖儿鬻女。且不论他们是真为我着想还是为了更高的价钱才把人卖进宫,入宫之后的日子,都比外头更好。”说到这里,清薇面上露出嘲讽之色,“只是卖了我,也不过让那个家又宽裕了一两年,其后仍旧是每况愈下。陆续又卖了两个女儿,却到底还是没坚持住,一场灾荒,一家人就这么没了。” 赵瑾之相信,清薇被卖进宫的时候,的确是懵懂着,什么都不大懂的。顾忌她所说的只言片语,就是记忆的全部了。 他不知道清薇后来是为了什么,又是怀 着怎样的心情去调查这件事的,但想必这样一个结果,她心里也不会好过。毕竟是血脉亲人,岂能一丝留恋也无? 然而才想到这里,便听清薇道,“其实日子最难过的时候,他们倒想过要找我。辗转托了人。只是那时候我还在宫里学规矩,自身难保,心里又怨他们卖了我,因此根本未曾理会。” “清薇……”听到这里,赵瑾之不免担心起来。 失去的才是最好的,其实若当时清薇真的伸出了手,会是什么结果,赵瑾之再清楚不过。毕竟宫内宫外,这等事难道还少吗?一家人全靠吸一个人血过日子,不去想对方付出了什么,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想来便觉得可怕。宫女还好,毕竟内廷传递消息困难,内侍们则大半都有一群扶不起来的亲戚。偏偏是血脉至亲,心里还有些念想,只能让他们这么继续吸髓敲骨。 相较而言,赵瑾之倒觉得,清薇的家人都没了,未必是最坏的结局。但清薇却不一定能如此想。 见他一脸担忧,清薇反而放松了一些,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查,可能到底还是因命运被人安排而不甘心,想知道他们抛弃了我,最后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也不过顺着命运随波逐流罢了,连自身命运尚且不能主宰,何况旁人?”赵瑾之道,“俗世愚人,只看得见眼前利益罢了。” 清薇点头道,“是啊,这些道理,我自己也想过,时间长了,也就没有那么在意了。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却总是要往前走的。到如今,对那些人,剩下的也不过就是那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是气过了怒过了,又觉得不做点儿什么,心里过不去。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与当时的我处于同样困境的孩子们。” “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能耐,能做的也有限。但凭一己之力,求个无愧于心罢了。”清薇道,“现在的大魏看上去蒸蒸日上,天下承平,但实际上,受苦受难的百姓仍然没有减少。而我想的做,便是让那些朝不保夕的普通人能够生有所养、学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托、死有所葬。让他们临死前能说一句:这一辈子没白活。” “虽然未必能做到,但立志总是好的。”清薇说完,转头去看赵瑾之,但见他一脸惊异的盯着自己,仿佛头一天才认识似的,心下不由一紧,“我也知道这些不过是痴人说梦,瑾之若想取笑我,尽管开口便是。怎么这般作态?” 赵瑾之这才回过神来,正色道, “先贤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今清薇以一己之遭遇,推己及人,原为天下人奔走。这份心胸气度,我心里佩服还来不及,怎会笑你?” 他其实是饱受震动。 他一直都知道清薇的格局很高,绝不囿于小家小业,小情小爱,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的志向能大到这个程度。 就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恐怕也少有人立下过这样的志向吧? 大部分人为官不过是顺着宦海沉浮,为了功名利禄,并没有深入的去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又能做什么。单从这一点上而言,赵瑾之觉得他们不如清薇多矣。 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生有所养、学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托、死有所葬,这几个要求看上去并不难,说出来也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道理,但细细追究,圣人汲汲所求的,亦不过如此罢了。 虽然这些想法,一一人一家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能想到这里,便超出常人许多。 跟她一比,赵瑾之才是要自惭而死了。 这么一想,他便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对清薇,唯有满腔敬意与爱意。这既然是你所求,往后便也是我所求。就是他人要笑,也是笑我们一双痴人。” 清薇低头笑道,“我一个人发疯也就罢了,瑾之怎么也跟着我疯?”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的欢欣愉悦,谁都能够听得出来。显然,对于赵瑾之这样的态度,清薇是很满意的。 赵瑾之道,“我这半生文不成武不就,若能帮上你的忙,做点有意义的事,便也不枉此生了。再说,娘子都有这般觉悟,我身为夫君,又岂能拖你的后腿?” “谁是你娘子?”这份情意太重,清薇反倒不知该怎么接,只能故作玩笑。 “我娘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女子。”赵瑾之道,“你可认识?” 清薇陡然发现,在这上面,自己的战斗力是完全没办法跟赵瑾之比较的。他这番话更不知该怎么接,于是索性从这上头跳开,“话题好像扯远了。我以前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总要找到机会,才能去做。而住处便是个不错的切入点。目前虽然只是促使朝廷改善官员们的居住条件,但却是个不错的开始。若能得到朝堂上下的支持,接下来是普通士子的住处、来往商贾的住处,再到普通百姓乃至那些穷苦百姓的住处,总能慢慢改善。” “至于其他的,只能先走下去,慢慢再看了。这件事毕竟不是你我一人之力便能做成,也许需要十几年几十年,甚或是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但我们能开个头,总是好的。”说完了愿景,回到现实,清薇也明白此事有多难,所以并没有强求一定要做到什么程度,但尽己能。 “其实这些事,朝廷也一直在设法去做,只是效果总不那么好罢了。”赵瑾之想了想,道。 清薇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全局谋划,出了问题才拆东墙补西墙,自然没什么效果。” 这种事就像是天灾一样,若是不能防治,那就永远只能追在后头赈灾善后,看似忙得团团转,但其实能维持眼下的平和都不易。而且,一旦百姓们习惯了这天灾总会降临,无法避免,加上朝廷总会赈济,心里就会产生怠惰的念头。就像蝗灾的时候不出力捕捉蝗虫,反倒祭祀什么蝗神一样,本末倒置。 所以不改变现有的模式,就很难在这上面取得什么成果。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清薇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明白,同样还在摸索之中。 两人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暂且回到眼下的问题上来。 得到了赵瑾之的赞同和帮助,清薇自然也很高兴。赵训说她可能会给赵瑾之带来阻碍,这也是清薇不希望看到的。 身为男儿,会有建功立业的念头很正常。但清薇也知道,赵瑾之的情况跟别人不太一样。有赵定方在,他估计要在自己这个位置上呆很长时间了。尤其最近四海安定,没有仗可以打,他也就只能一直这么闲置着。很难有另一条路可走。 倒是清薇要做的事,并不需要多高的官职,多显赫的爵位,且又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赵瑾之愿意投身其中,再好不过。至少不会觉得荒废光阴,虚度时日,把种种志向都埋没了。 这对于赵家和赵瑾之本人而言,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不过清薇也不知道,这种好只是相对的。若不是为了自己,赵瑾之未必需要做这样的选择。 但是既然摊开了说,她心里也就不再有抱歉之类的情绪,因为两人的结合本来就是各自妥协退让的结果,现在能够达成共赢,是意外之喜。她也不会觉得赵瑾之为自己牺牲良多,然后因此而心态失衡。 磨难总能够增进彼此的情意,摆在眼前的难题解决了,两个有情人自然又腻歪起来,直到赵将军的肚子发出一声饥饿的鸣叫,将两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赵瑾之有些尴尬,毕竟气氛正好,偏偏出了这种问题,只能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晨起没吃多少东西。” 其实就算吃了很多,到现在也消化完了。毕竟他正是年富力强,每天要摄入大量食物的年纪,加上羽林卫那边又还要训练,消耗只会更多。 所以清薇很善解人意的道,“这样一说,我也有些饿了。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下楼去弄点吃的。” “不必太复杂了。”赵瑾之叮嘱道。 虽然他也很享受食物,但更享受跟清薇待在一起,哪怕不做什么,甚至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待着,心里也是舒服的。再说只要是清薇做的,对他来说都是美味,也就不那么挑剔了。 清薇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就来的。” 然后她说话算话,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又回来了。手里用托盘拖着一只大碗,碗上蒸腾着热气。她才推开门,一股鲜辣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让赵瑾之精神一震,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虽然大热天的,清薇下汤面听难以理解的。 不过等清薇放下了碗,赵瑾之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面条。清薇见他看过来,便道,“面疙瘩汤,做这个最快。” 厨房里这时候正忙,最不缺的就是处理好的各种食材,所以清薇做起来也容易。 面粉慢慢加水搅拌成均匀的细小颗粒,然后起锅热油,葱花姜丝爆香,然后将各种剁碎了的食材放进去翻炒,加水烧开之后,将面粉颗粒一边搅拌一边下进锅里,煮开之后加盐、几滴香油,出锅之后再浇上一勺清薇自制的辣油,鲜香扑鼻。 因为做法简单,这才能在一刻钟内就将吃的端上来。但面疙瘩汤要做好却也不容易,首先是调面粉的手艺,必须要颗粒均匀细小,煮熟之后呈半透明状,内部没有死面者最佳。然后便是食材,剁碎成跟面粉颗粒差不多的大小,可以大口大口的喝下去,不必咀嚼。最后是火候,一定要煮得黏而不稠,口感爽滑才算好。 清薇还顺便拿上来了一只小碗。将托盘放下之后,用勺子给自己盛了些,剩下的便都推给了赵瑾之,“既然饿了,就多吃些。” 赵瑾之看了一眼热腾腾引人食欲的汤面,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有些为难的问清薇,“我若除掉外衫,当不会被清薇当做轻薄浪荡子打出去吧?” 清薇看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赵瑾之要 当值,穿的自然是羽林卫的制服。虽然是常服,但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顶好的,因为要训练,还设计得较为紧窄贴身。这种衣服,既然穿上了,就必定要规规整整,严严实实。 所以这个天气,赵瑾之裹着衣裳就已经够难受的了,偏清薇还要让他喝面疙瘩汤。 若是冬天,这么一碗热热的汤喝下去,必然是寒意全消,整个人从里暖到外,彻底舒展活络开来。然而现在夏至都快到了。 所以赵瑾之索性决定把外面的衣裳脱了,这样会自在许多。只是当着清薇的面,毕竟有些不妥。 不过他这么问,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经历了刚刚的事情之后,赵瑾之跟清薇的关系越发亲密,所以赵瑾之自然要迫不及待的扩张一下自己的“地盘”。清薇这里他来的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回把自己当成主人,免去客套。如此一来,在这里自然可以随意自在些。不过这些,都要得到另一个主人的允许才可。 清薇闻言道,“你随意便是。”然后起身将窗户打开了一些,又走到后头,将那边的窗户也开了,让外面的凉风更多的透进来。 然后她才转回来,继续喝自己的那一碗面疙瘩汤。她的碗本来小,盛出来放了那么一会儿,已经没那么热了,口感倒是正好。 赵瑾之见她如此坦然,自己反倒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好在他脸皮本来就厚,最终还是站起身,稍微避开清薇,将外衫脱了,搭在旁边的屏风上,然后才走回来坐下。 饶是如此,一碗热汤喝完,他还是出了满身的汗水,整个人像是蒸笼里蒸过,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赵瑾之狼狈的擦了一把汗,见清薇看着自己,有些尴尬的道,“天气太热了。” “是有些。”清薇忍笑道,“你这样子,怕是不能直接回去当差。” 赵瑾之忙道,“不要紧。” 这一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自然不会有多舒适。但清薇做这一碗热汤,不论究竟有心还是无意,他都不忍苛责,反倒觉得清薇看着自己偷笑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 至少讨他喜欢。 为此就算要忍受些许不适,也值得了。 赵瑾之自己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子跟清薇同处一室有些不合适,于是便顺势站起身,开口告辞。 清薇的确是有故意作弄他的意思,但也没打算让赵瑾之就这么离开。这个天气,浑身大汗走出去, 风一吹也是容易伤风的。若把赵瑾之折腾病了可怎么好? 所以她也站起身,一边转身往内室走,一边道,“不必着急,你跟我过来。” 赵瑾之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许多。 虽然明知道清薇这句话里不会有什么暧昧的意味,青天白日酒楼之中两人更不可能做什么,但他还是止不住的兴奋。 来十二楼的次数不少,这间屋子更是经常待着,但清薇之所以隔出内室便是因为不方便,所以赵瑾之自然也没有想过要去探究屏风后面的空间。 虽然也不是没有好奇过。 但现在,清薇主动开口,邀请他走进去了。 哪怕就只是进去看看,对赵瑾之而言,似乎也能够令他整个人紧绷兴奋,好像能够借由这样的方式,更加亲近清薇一些。 不过,屏风后面的空间,远没有赵瑾之所想的那样私密,更没有多少能够彰显清薇身份的东西,遑论是如赵瑾之所想的那样布置成清薇的“闺房”。 这里只放了一组柜子,和一张贵妃床,靠窗的地方摆了桌案,上面堆着书。桌角搁着砚台、笔架、笔筒等物,另有一只深口的青花盆,种着一株玉簪,正是花开时节,花色如玉,幽香四溢。难怪他方才在外头闻到若有似无的花香,还以为是清薇用了什么香料。 虽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深闺绣楼模样,但奇异的,赵瑾之见了之后,又由衷的觉得,这就应该是清薇住的地方,不会是别的样子了。 清薇指了指旁边架子上搁着的水盆,“这里有水和帕子,你将就着擦擦吧。”然后又打开了柜子门,取出一身衣裳,搁在旁边的矮凳上,“衣裳也换了吧。我去楼下看看,你慢慢来。” 等清薇走了,赵瑾之将她拿出来的衣裳展开看了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这衣裳无论颜色用料和款式,都跟自己现在穿的很相似,倒也不虞会被人看出来。否则他到清薇这里来一趟,身上的衣裳都换了,那真是跳进沧江都洗不清。但不换,更伤了清薇的一片心意。 她这里不可能留着别人尤其是男人的衣裳,而且一看就是新的,又是自己的尺寸,自然是清薇亲手为自己做的。至于赵瑾之的尺寸,作为新娘要亲手为新郎缝制全身的衣裳鞋袜,清薇手里自然也是有的。 但清薇是个谨慎的性子,想来不会把女红带到这里来做。也就是说,这衣裳是特意为他赵瑾之准备,防备的便是今日这样的意外。 这么一想,赵瑾之心里简直如同拌了蜜糖一般,甜得化不开。 第65章 婚期临近 换了新衣之后,赵瑾之莫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恨不能立刻找个镜子照一照。可惜左右看了看,清薇这里却根本没放这样的东西,只能遗憾的放弃了。 下楼的时候,赵瑾之简直脚下生风,脊背都挺直了许多,脸上也不像平时那般严肃。若有人看过来,更是会下意识的抬头挺胸,点头示意。 清薇正在跟赵二说话。 如今地还没有拿下来,自然也没办法做什么,但赵二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知道了几个京中专为权贵之家营造园林的大家之名,然后便每日都不间断的出去寻访,想求人指点一番。 可惜这些人既然有一技之长在身,自然也是有些傲气的。再说这吃饭的家伙,便是嫡传的弟子也未必会倾囊相授,何况旁人?赵二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求上门来,一无钱财孝敬,二无贵人引荐,他们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但即便如此,赵二也不肯放弃。得了空闲就去堵人。开始他只是自己这么做,旁人都不知情。后来受挫的次数多了,赵大这个做兄长的发现了端倪,才求到清薇这里来。 所以清薇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个。赵二有上进之心,她自然也是支持的。因此正同赵二说,愿意出一笔钱,再找人写个帖子,让他带去,想来对方看钱财和贵人的面子上,多少也会指点一下。 赵瑾之下楼来,正好听见此事,便道,“何必舍近求远?老爷子有位至交,便是此道大家。听闻当年皇城的营造,都全赖他主持调度。不过如今年纪大了,自己弄了个庄子,在城外住着。不理俗物。若能请动他,什么本事学不到?” 既然明白了清薇的志向,坦诚相对,赵瑾之自然也比之前更尽心。毕竟之前还有些顾虑,怕清薇觉得自己想插手她的事,如今便不必担心了。 清薇道,“竟有这样的事,如此,回头祖父再过来,我就请他老人家引荐。” 倒是赵二有些不自信的道,“只是这样的大家,只怕一身本事也不肯轻传。只怕看重资质更胜其他。若我入不了对方的眼,岂不是让老相公为难?” 赵瑾之道,“你若入不了他的眼,他自然不会收你,于祖父倒是没什么妨碍。只是你就要另想它法了。当然,若你自觉毫无希望,不愿白跑一趟,那此事就作罢。” 赵二立刻被激了起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请东家和赵将军为我筹谋此事,我一定竭尽全力让老先生满 意。” “这就是了。”清薇道,“你先把手头的事情交接清楚,往后就专心此事吧。” 赵二答应着去了,赵瑾之才上前一步,低声对清薇道,“衣裳很合身。” 清薇之前拿衣裳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听了他这句话,耳根却忽然红了。她瞪了赵瑾之一眼,道,“时候不早了,赵将军还是快回去当值吧。” 赵瑾之也怕真的惹恼了她,于是换了话题道,“对了,我那里还有些东西,回头给你送家去,你看着喜欢的挑来用。” “是什么东西?”清薇问。 赵瑾之道,“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清薇想着无非是些布料首饰珠玉一类,因为自己送了衣裳,所以他投桃报李,便也没怎么在意。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算不得什么。 但等赵瑾之的东西真的送过来,清薇还是吓了一跳。 她没有猜错,的确只是些布料珍珠玉石一类,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东西会有那么多,那么好。 满满当当十几个箱子,装着的都是这些东西!而且清薇还打开看了,成色都是上好的,其中还有一部分算得上极品,现在却就这么随意的装在箱子里,送给了她。 若不是知道赵瑾之的为人,清薇都要以为他是去打劫了一条街的店铺,否则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清薇自觉也算是见过世面,本以为不管赵瑾之送什么,自己都能从容收下,哪怕再贵重,也不是拿不出回礼,但如今面对着十几个箱子,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赵瑾之没有亲自过来,送的人放下东西就好了,于是清薇也只好暂且收下,打算回头再让赵瑾之过来拿走。 那么多东西摆在堂屋里,她这一晚都有些睡不安稳,总担心夜里遭了贼,做梦都是那些箱子里的东西不翼而飞找不回来了。第二日起床时,只觉得比没睡还累。 不料她还有被吓住的一天。 其实也不是被这些东西吓住,应该是被赵瑾之的手笔吓到。就连皇帝赏赐,恐怕也没有这么大方的。这样一大笔东西,就这么送来了,拿着实在是烫手。 所以赵瑾之一过来,清薇便立刻让他将东西收回去,“好端端的给我这些做什么?赶快让人搬回去才是正经,放在我那里也没有用。” “说了是送你,怎能再收回?”赵瑾之道,“清薇若不收,反倒是与我见外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等讲究所谓规矩的人,这些东西对清薇而言,想来也算不得什么。我拿着才是没用,索□□给你处置。总归将来都是你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清薇道,“十几个箱子,加起来价值怕不有上万两银子,就是你再阔,也没有这样送东西的。再者,我还没有问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好的坏的都扔在一处,有些更是直接碰坏了,恐怕并不是赵家多年积累吧?” 赵家的发家史跟大魏的立国史几乎是一样的,也不过几十年时间,且不提攒不下那么多东西,就是能,也不该是放在赵瑾之的手里。而且还如此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有好好检查照看过,怎能不令清薇惊讶? 赵瑾之闻言,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瞒你,这些东西一部分是去西南打仗时的收缴的。大头上交国库,但行军打仗辛苦,光是朝廷的粮饷可不够,下头的人总要留一些。我若不拿着,他们也不放心。还有一部分,是之前庆王逆案时抄家所得。别人送到我这里,退也不能退,只好放着了。” 清薇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其实她并不是完全猜不到这些东西的来路,也知道潜规则便是如此,赵瑾之若不拿,反倒不妥。但从她本心而言,并不想要这些东西。 赵瑾之察言观色,立刻猜到了清薇的心思,忙劝道,“你也知道,我不会摆弄这些东西,不过白放着。到了你这里,帮忙整理收拾一番,有用得上的东西就拿出来用,有留不得的就赶快处置了,也免得里头还有什么隐患。这些事你比我在行,物尽其用,才不埋没了这些东西。何况推来推去,反倒引来旁人的注意。” 清薇被他最后一句话说服,“那就先放着吧。” 赵瑾之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其实他要把这些东西送给清薇,倒不是为别的,主要是知道清薇从宫里出来,几乎没带什么东西。虽然她自己有能耐,已经挣下了一家酒楼,又开始做房屋的生意,往后只会越来越富有,但现下还是没办法跟赵家相比的。 一品侯夫人的聘礼有定制,清薇的嫁妆便没有那么多,也不能太少,方不显得寒酸,被人看轻了去。所以赵瑾之把这些东西送过去,便是为清薇添妆之意。到时候晒出来,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好。哪怕有人疑心是赵家私底下帮衬了清薇,也能知道赵家对她的重视。 不过考虑到清薇那里人实在是少,如今只有看门的和做杂事的,还是周太后那边的人,于是赵瑾之又道,“倒是我考虑不周,你一个人住着,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也不放 心。回头我给你送些人过去吧。往后你的事情越来越多,总不可能试试都自己动手。有几个人也方便些。” “千万不必。”生怕他再送个十几个人过来,清薇连忙推辞,“这个我自己来设法便是。”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清薇根本没有打算添什么人手。她自己是伺候过别人的,自然知道为奴为婢的苦处。而清薇自己已经算是仆人之中十分体面的那一类了,往下只会比她更苦。既然知道,她便也不想这么使唤旁人。周太后留的这几个人也就罢了,不得不收的,再多添大可不必。 按照清薇的设想,将来她的那些志向都实现之后,这世上就不会有奴仆之流了。哪怕的确有些人家需要有人帮忙,也该是聘请雇佣之类的方式,彼此的地位便不是对等,也不会是性命荣辱决于他人之手。 所以虽然如今风气是如此,清薇也不愿意呼奴使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提早一些回去,将箱子里的东西重新分拣出来。还真别说,真让她在这里头找出了一些不那么合适的东西,都是逾制的。也不知道当初给他送箱子的到底是什么人,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这些东西能弄坏的清薇都弄坏了,弄不坏的,便装在匣子里带去给赵瑾之,让他自己处置,反正不能留着。 这一番收拾,倒是让清薇想到了自己埋在长寿坊屋子床底的东西,跟赵瑾之这些比起来,自己那一盒子宝石就算不得什么了。于是找了个日子,清薇又回去将那个盒子取了出来。 长寿坊出了赵瑾之和清薇这样的两个人物,可是让所有街坊邻里面上有光的大事。哪怕他们如今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仍旧让人津津乐道。走出去跟别人说话,腰杆都挺得更直些。 所以一见清薇回来,众人便都热情的拉着她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问问出去之后好不好之类。虽然他们都很好奇清薇跟赵瑾之的婚事,但毕竟当着姑娘家的面,不好直接开口提。长寿坊里的姑娘们,都羡慕的站在不远处偷看清薇,在她们看来,清薇又厉害又能干,而且还嫁得那么好,简直是天下女子共同的楷模,自然人人都钦佩羡慕。也正因为这样,她们便也不好意思靠近,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 倒是清薇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抬手让她们近前来。她回来时特意去买了些点心和果子之类的东西,正好分给她们。 等清薇脱离热情的街坊,回到自己的院子,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开了院门进去时,她忍 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院墙,从前赵瑾之就是从这里翻过来。 缘分真是奇妙,那时清薇可没有想过,自己出宫第一日,就遇上了今后的良人。 不过现在回想,其实赵瑾之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方正严肃的性子,一般人也做不出天天翻墙的勾当来。 不过,往后这种毛病还是改了吧。 …… 赵二那边的进展并不顺利。虽然有赵训的面子在,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任何基础,光是有点儿小聪明,那位园林大家根本看不上。毕竟若对方想教徒弟,那肯定会从小就开始调/教。像赵二这么半路出家,很多事情上会有自己的想法,没办法完全继承他老人家的那一套。而这些大家们,在这上面都是很严格的。 不过毕竟是赵训亲自带过去的人,直接拒绝也不妥,于是对方提出,让赵二留下给他当三年的仆人,至于能学到多少东西,就看他自己的了。若到时候仍旧朽木不可雕,就请赵训直接把人领走。 赵训直接让赵二自己决定留不留下,而赵二的选择是留下。 师徒授意的年代,学徒们都是把师父当成父亲一般看待,甚至连对着父亲都没有那么孝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学到东西。而师父也往往把学徒当成仆人来使唤,既是磨练,也算是收取报酬。所以对赵二而言,对方的理由没有任何无礼之处。莫说他学的是这种将来大有可为的东西,就是学个木匠铁匠,不也如此么? 这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清薇自然不会反对。于是赵二便收拾包袱,住到城外去了。赵大十分不舍,但也知道是为了更好的前程,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自家兄弟,之后又蔫了好一阵子,做菜虽然没有出错,但就连客人们也觉得味道似乎不对了。 好在几日之后,他就自己想开了,重新振作,又开始钻研起菜谱来。 赵二的事跟清薇自己之前预料的不太一样,所以她还得重新安排。原本按照她的意思,让赵二去盯着这第一批房屋的建造,学手艺的同时,也能明白这里头的种种弯弯绕绕。往后管理起来自然就容易多了。但赵二这一去要三年时间,自然是来不及的。 好在赵瑾之听说之后,便主动将这件事揽了过去,说是能够找到合适的人接手。于是清薇便将这件事丢给了他。 如此一来,事情都安排好了,清薇自己反倒清闲了许多。 忙忙碌碌间,婚期也已经很近了,清薇索性将多出来的时 间都用来做各种女红,总算在婚期到来之前,将自己要做的东西都赶出来了。 赵瑾之的衣裳两套,从头发的束带到鞋袜一应俱全,这是最耗费功夫的一样。因为没有公公婆婆,所以倒省了给他们的东西,只给赵训做了一套外裳。其他人便都只有鞋子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倒也不算费工夫。 此外,清薇也要张罗自己的嫁妆了,毕竟上面没有父母为她操心。 虽然宫中太后和皇帝都有赏赐,又有赵瑾之那边送来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不少了,但还有些东西需要去置办。第一件,就是新房里摆的床,现让人去打自然是来不及的,只能去买。此外还有一应嫁妆里应该有的东西,都得置办出来。 等到清薇将这些东西都打理妥当,时间也已经走到了八月。 天气渐渐转凉,虽然有时候太阳还是很烈,但已不是三伏天的那种热法,秋高气爽,让人心情舒畅。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逢喜事。 八月的第一天,赵家就派了人过来请期。其实就是将定好的日期再确定一遍,两边都没有问题的话,赵家的聘礼就可以送过来了。 考虑到清薇这边毕竟没有长辈主持这些事,所以赵家提早就请了几位全福夫人过来,陪伴清薇的同时,也处理一下这些她不方便出面的事。同时这也表明了赵家对清薇的重视,虽然她没有娘家支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轻视。 来的夫人一共有三位,为首的是张夫人,她的丈夫当年是赵训的下属,虽然没有师生之谊,但对方是将赵训当做老师来看待的,因此知道此事之后,便主动开口,让自家夫人过来帮衬。余下一位黄夫人,丈夫是赵定方在礼部时的下属,一位楚夫人,是赵瑾之在羽林卫的同僚的妻子,也最年轻,今年才三十多岁。 她们会在这里陪伴着清薇,直到送她出阁。 都是跟赵家有关系的,三人对清薇的态度自然也十分和善。尤其是看到赵家送来的聘礼,楚夫人更是用羡慕的口吻对清薇道,“冠军侯对你可真好。”她说着打开一只箱子,“一品侯娶妻的聘礼是有定制的,可是赵家每一个箱子都塞得满满当当,足见用心。” 虽然金钱不代表什么,但因为它的重要性,大部分时候,都能够用来衡量一个人的心意。毕竟哪怕再有钱,总要舍得为你花才行。而赵家聘礼送得那么大方,自然就说明那位姑爷对清薇的看重。 不过,等临到日子,清薇的嫁妆晒出 来之后,楚夫人就没有话说了。 其中几箱是宫里赏赐的且不提,余下的一共有四十八抬,看数量并不算多,至少跟京中那些权贵之家是没办法比的。不过倒是跟清薇自己的身份十分合衬。但只要打开箱子,就会发现,四十八抬同样每一只箱子都装满了,沉甸甸的。而且装着的都是好东西,等闲人家拿不出来的。 虽然也能猜出这些不可能是清薇一个姑娘家自己能拿出来的,但不管怎么来,这份体面是有了。 自从三位夫人住过来之后,清薇就没有出过门了。连十二楼的生意也没办法过问,自然也更不可能跟赵瑾之见面。不过因为总有许多事情要忙,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偶尔想到,心里也不免惦记。 到了婚前这一日,清薇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楚夫人却鬼鬼祟祟的来到了她的房间。 清薇有些惊讶,把人请进屋才问,“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有一件事情还没有交代你。”楚夫人红着脸说。不过因为灯光昏黄,倒也显不出来。 清薇也没有多想,问,“是什么事?” 楚夫人这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书,塞到清薇手里,“顶顶要紧的事!这个你拿着看看,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清薇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翻开那小册子,看到了第一页,脸上才火烧火燎起来。偏偏楚夫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那里。清薇看也不是,丢开也不是,只觉得这东西比十箱珠宝还要烫手,根本拿不住。 见她不动,楚夫人又催促道,“你快看呀!这可不是小事,必须要弄明白了才可。免得将来房事不谐,影响了你们的夫妻关系。再说,这等事开头毕竟是你自己受苦,弄懂了也能少受罪。”她说着怕清薇不信,还拿自己来举例子,“你可别不信,他们这些当兵的最粗鲁不过,我当初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恨当时没个人教导我这些,我娘只管把册子扔给我就完了。” 清薇:“……” 第66章 得偿所愿 清薇二十六年的人生中,可从未如此窘迫过。 其实到了她这个年纪,许多该懂的事,自然而然便懂得了。也许不那么细致,但大体上总不会错。对于成婚之后会发生的事,心里自然也有数。尤其赵瑾之数次抱着她的时候起了反应,是怎么回事清薇难道会不明白? 但作为一个未婚姑娘,清薇就算性情再大方,也不能自然的跟人谈论这回事,本能的就想要回避。 见楚夫人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她只能将手里的册子放下,“夫人……” “说了好多次,可万万不要叫我夫人!你要是不嫌弃,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妹,你就称呼一句姐姐也使得。”楚夫人道,“可是有什么疑惑?” “天色也不早了,夫人还是早些去歇息吧。这册子放着,我待会儿就看。”清薇道。 楚夫人愣了一下,又看了清薇几眼,才道,“你看我!倒忘了你一个年轻姑娘家,这种事不好开口。若是寻常人,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我听过不少妹妹的事迹,知道你不是那等拘泥之人,这才多说几句。许多跟你一样的年轻姑娘抹不开面子,总觉得这件事会丢人似的不愿意提。其实人伦大欲,有什么不能说?妹妹说是不是?” 清薇的脸已经烧起来了,但她也知道,楚夫人的确是好意,否则非亲非故,这等私密之事,谁会多言?且她一席话,的确字字在理,倒是让清薇心里亲近了许多,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于是点头附和。 楚夫人便继续道,“何况夫妻相处之道,不管什么身份什么性情,这件事上不和谐,那日子就安生不了,没事也能折腾出事来。只是这回事,自己不说,旁人也辨不出来罢了。不怕妹妹笑话,我家那口子是个粗人,刚成婚的时候,哪懂得怎么疼人?如今怎样?我一个眼神,包管叫他服服帖帖,端茶倒水绝无二话的。” 饶是清薇满心羞涩,也不由笑了起来。楚夫人快人快语,一看就是个爽利人,不是会受气的性子。说出来的话也有趣,并不如寻常人那般觉得女子婚后就该以夫为天,反而自己揣摩出了相处之道。这种智慧未必有多深,却是从生活中来,不是经历过的人想不到的。 清薇虽然没见过她家那位是什么样子,但只楚夫人寥寥数语,可见夫妻生活十分甜蜜和谐。 如果说清薇方才只是客气,这会儿就生出几分真心请教的心思来了。因笑道,“听姐姐这样说,也知道日子必然过得很 好,令人羡慕。” 楚夫人得意一笑,又要努力按捺住,“我这也不算什么,不过自己胡乱摸索罢了。这床笫之间的事,学问可大着呢!我也是见妹妹投缘,才与你说这番话。” “我知道姐姐的好意。”清薇道,“如此,就劳烦姐姐多指点几句。” 楚夫人这才欢喜起来。 其实她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心,之所以对清薇如此,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三位全福夫人之中,她的身份最低,年纪最轻,对待清薇的态度,自然也有所不同。那两位夫人本身地位高,就算有求也求不到清薇身上来,自然能端着姿态。但她家夫君却就在冠军侯手下做事,往后她和清薇来往的次数还会很多,提前打好关系,自然不会有坏处。 说起来,这全福夫人的机会还是楚夫人自己争来的。羽林卫的人多少都知道赵瑾之对清薇的看重,如今二人成亲,羽林卫里自然人人都希望能提前跟这位将军夫人打好关系,争着让自家夫人过来陪伴清薇。楚夫人运气好,上有父母公婆,下有一双儿女,这才被选中。 当然,楚夫人肯说这番话,的确也是接触之后,知道清薇性情大方,不是那等会被俗规拘泥的人,脾气与自己投契。否则这番话不但不能讨好她,反而要结怨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便是如此,一开始或许各有盘算,但到头来才发现竟是难得的知己。 …… 与楚夫人的细致比起来,赵老爷子显然就是楚夫人的娘亲那种“扔下册子算完”的长辈。他平日里虽然也不慎严厉,但的确不知该如何跟孙儿说这种事,能扔下册子已经是厚着脸皮了。 赵瑾之好笑的目送祖父离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子。 翻开瞄了两眼,他便直接扔开了。 这画工也太粗糙了,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也不知自家祖父是从何处弄来的。赵瑾之摸着下巴想,莫不成是当年祖母成婚时带来的嫁妆画?那时在战乱之中,能有这样的画册怕已是难得了。 这么想着,他又抓回来继续翻了两页。奈何这小册子里的人物全都是用几笔白描勾勒而成,全然没有任何美感,实在看不下去。 赵瑾之将这小册子搁下,起身走到床前,从木床下拉出一个抽屉。这里头放的都是他的私人物品,不方便给人瞧见的那种。赵瑾之翻找片刻,便从其中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丝绢册子。封面上画着一枝滴露桃 花,书名却是《鸳鸯图谱》四个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鸳鸯阵图二十四势。 相较而言,这本册子就比赵训拿来的要精美许多,内中画技多用工笔,极尽描摹,连周围山水房舍种种布置,亦不疏漏。此外每一幅画上还格外题诗一首,妙不可言,乃是当下京城中最流行的避火图。 这是前不久孙胜送来的,说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赵瑾之收到之后,连着三日给这群人加练,让他们叫苦不迭,这才放过。不过册子倒是留下来了。 赵瑾之躺在床上,随手翻了几页,那画面中的人物忽然模糊起来,然后逐渐变成了他自己和清薇的模样……她的眼波,她的身段,她的低眉和浅笑…… 每一个场景赵瑾之都十分熟悉,因为它们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而每次醒来则必然伴随着身体的反应。 但这毕竟不是做梦,所以赵瑾之仅仅闭目片刻,便坐了起来。 明日就是婚期,但他却越发的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简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恨不能推着时间往前跑,下一天赶快到来。 有一瞬间,赵瑾之甚至想过,不如趁夜摸到清薇那边去,哪怕只是躲在外头偷看她两眼也好。但最后想到如今那宅子里的人不少,还是按捺住了。 只是这一晚自然不可能再睡着,在床上辗转了数次之后,赵瑾之索性爬起来,到院子里打拳去了。 等将浑身没处使的劲儿都耗光,沐浴更衣过后,东方已然微微发白。 一夜未睡的赵将军精神抖擞,开始去做迎亲前的最后准备。 …… 相较而言,清薇要做的准备更多,天未明她就被叫起来,沐浴之后,便是漫长的梳妆过程。 直到这时候,清薇心里才陡然生出几分未来不可捉摸的惶恐来。 整个过程中,她的思绪都不在眼前,机械的任由周围的人摆弄,脑子里的念头却乱纷纷的。一时想,自己总算成亲,也是了却一件人生大事。一时又想,赵家与外头不同,往后的生活想来也会有极大变化。一时则不免回忆当初在宫中时曾经憧憬过的种种…… 等她回神时,已是喜乐阵阵,张灯结彩。 迎亲的队伍来了。 当下的风俗,新娘子的脚不能踩娘家的地,要由嫡亲的兄弟背上花轿。清薇没有兄弟,是赵瑾之自己进新房将她背出来的。 当时清薇才刚刚换好衣裳,赵瑾 之进了门,朝周围团团一拱手,楚夫人便道,“哎呀,这可怎么好?新娘子的鞋子还没穿好呢!” 说着将手里的鞋子递给赵瑾之看。 赵瑾之也不含糊,立刻伸手接过,,走过来亲手替清薇穿上。 清薇一抬头,便见楚夫人站在旁边朝自己眨眼睛。想到昨夜她说自己在家里也是由丈夫伺候穿衣穿鞋,再低头去看赵瑾之,不由抿唇一笑。这一点小心思微不足道,但赵瑾之的姿态,明显让楚夫人十分满意。 穿好鞋子,赵瑾之站起身,朝清薇伸出手,低声道,“娘子,跟我回家了。” 清薇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赵瑾之轻轻捏了捏,这才背过身,让清薇伏在自己背上,背着她出了门。楚夫人跟上来,将喜帕给清薇搭在头上。于是清薇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赵瑾之宽厚的肩背。 这是她的丈夫,将与她携手度过一生的人。 他的步子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呼吸平缓,心跳有力,背着清薇慢慢往外走。在他们身后,锣鼓喧天,喜乐阵阵,人群中满是欢声笑语,那是所有人给予他们的祝福。 将清薇背到轿门前,赵瑾之,小心的把人放下,又转头安抚了几句,这才放下轿帘,上马领着队伍出发。 如清薇事先所料,婚礼在冠军侯府举行。所有的仪式都是有成例的,清薇之前也被叮嘱过,只要按照司仪的吩咐来做就是了。也许因为自己是当事人,所以听着司仪嘴里一套一套带着美好寓意的词往外吐,清薇便觉得,这些规矩虽然繁复,倒也不算太枯燥。 拜了堂,宫中又有赏赐下来。接了赏赐之后,才是最后一步送入洞房。 大抵因为宫中的使者还在,这里也没有多少跟赵瑾之关系亲密的人闹洞房,所以接下来的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喜娘最后将两人的衣摆结在一处,然后便领着众人退下了。 人一走,两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漫上来另一种紧张。 赵瑾之低头把衣摆上的结解开来,这才转头打量清薇,“娘子真美,平时少见你盛装打扮,可惜了。” “油嘴滑舌。”清薇艰难的抬手去扶头顶上的发冠,也顾不得羞涩,道,“先帮我把这个取下来吧。”这东西实在是太沉了,顶着她清薇几乎都不会走路了,好在这一天也不需要她走路,去到哪里都有人扶着。饶是如此,顶了那么久,对脖子也是极大的负荷。 赵瑾之帮忙将之 取下,掂量了一下才道,“原来竟这么沉,娘子辛苦了。” “还有更难受的呢。”发冠取下来,清薇顿觉整个人都轻了二十斤,于是裹在身上的大礼服便更显得不舒服了,“这喜服又厚又沉,这个天气,我出了一身的汗,难受得很。” “我也差不多。”赵瑾之道,“已经让人备水了,先去沐浴,换一身衣裳吧。” 然后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方才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两人都努力找话题。但偏巧沐浴这个话题,对新婚的小夫妻来说,总含了那么几分暧昧的意味。于是刚刚才活络起来的气氛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还是赵瑾之硬着头皮打破沉默,“我先帮娘子把这大衣裳脱下来吧,这样你行动也自在些。” 他说得严肃,清薇也没有多想,主动站起来,让赵瑾之帮忙把衣服解下来。内府那边准备的礼服用足了料子,怕不有四五斤,衣裳一脱下来,清薇便觉身子一轻。 然而还没等她放松下来,就被赵瑾之整个捞进了怀里。 清薇忙转脸去看他,便见不知何时赵瑾之自己身上的外衣也已经脱下。他将清薇抱在怀里,片刻后才道,“我想了想,好似只备了一桶水,娘子与我一同沐浴如何?” 这却让清薇如何回答?她的脸上立刻又烧了起来。 这种事情上,女方本来面皮就薄些,若男方再如赵瑾之这般,那便能直接将场面控制在自己手里了。所以见清薇不答,他也不等答案,手一捞就将清薇抱了起来,往后头的罩房走去。 当然,毕竟是新婚之夜,赵瑾之外表表现得再自在,也是头一遭经历这事,并没有真的打算沐浴的时候就做什么,不过是觉得这样能更快的让两人熟悉起来,免得总像之前那样相对无言。 所以到了罩房里,他将清薇放下,自己却又退出去了。 清薇摸不准他是去做什么,但思量着,如今两人已是夫妻,早晚都会有亲密接触,这时候遮掩也没什么意思,便直接除去衣裳,开始沐浴。但等她洗完了,却还是不见赵瑾之回来,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赵瑾之的准备倒是十分齐全,这里不但有各种沐浴用的东西,连她沐浴完毕之后换的衣裳也有了。 清薇换了衣裳,走回房间,才发现赵瑾之竟在这里。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已经沐浴过,换了衣裳。这会儿正在整理床铺。——方才撒帐的时候不知弄了多少花生莲子一类的东西在上 头,不清理出来,晚上是没办法睡的。 清薇走过去,一靠近便觉赵瑾之身上有一股凉意。她忍不住伸手试了试,果然他的皮肤都是冰凉的。她只念头一转,便明白了,“你方才用了凉水沐浴?” 热水只准备了一一桶,让自己用了,赵瑾之是怎么沐浴的,自然不用猜。 虽然他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想来早已习惯。但清薇心里还是生出几分感动。毕竟是为了把水让给自己。之前说什么一同沐浴,也只是吓唬她的。 赵瑾之将找出来的花生莲子红枣捧在手里,转身往一个空盒子里放,一面道,“我平日里也是如此沐浴的,早已习惯了。” 清薇点点头,也凑过去帮忙。 床铺是千工床,其实很大,但搭上了帐幔之后,便会显得空间很小,两个人待在里面,身体相贴,呼吸相闻,空气似乎都又跟着燥热了起来。于是手上的动作都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然后不知何时,赵瑾之握住了清薇的手。 清薇没有动,任由赵瑾之从旁边贴过来,把自己抱进怀里,然后两人一滚,就滚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 “清薇……”赵瑾之将脸贴在清薇的脖颈间,喘了一口气,才叹道,“总算把你娶回家了。” 然后他也没有退开,就着这个动作,开始亲吻清薇的脖子,然后由亲吻变成舔舐。这一片肌肤本就十分敏感,被他这么一弄,清薇忍不住扬起头,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昨夜楚夫人说过的话,“女子第一次承欢,多半都会吃些苦头。至于吃多少苦,那就看男人知不知道怜惜你了。所以若是他一上来就动作急切,你千万要把人拦住……” 但赵瑾之很明显不是这样。 清薇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学过这些,但发现这一点之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逊色任何人,教导旁人也完全足够。但新婚之夜,要她在这种事情上去仔细教导赵瑾之,仍旧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功课。尤其这教导还必须要“身体力行”。 幸好他都知道。 于是清薇放松下来,让自己跟随着赵瑾之的节奏。 他的唇舌,他的手指,他的肌肤,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这一切将她包裹着,似乎两人借由这样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赵瑾之的确很有耐心,并没有 急着提枪上阵,而是一点点的开拓着清薇的身体,直到确定她彻底情动,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才进入。因为忍耐,他刚刚沐浴过的身上又重新沾满了汗水,皮肤的温度灼热得清薇疑心自己会被烫伤。 被刺穿的瞬间,清薇的身体疼得紧绷起来,赵瑾之连忙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嘴里,以免她咬到自己。另一只手则继续缓慢的爱抚着她,希望能借此舒缓她的疼痛。 也许是这动作有效,也许是因为身体确实已经做好了准备,最初的疼痛过后,便也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了。 清薇松开嘴,准备将赵瑾之的手指吐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楚夫人的叮嘱,“这床笫之事,总要棋逢对手才有趣,若是一方丝毫没有反应,跟木头人似的,那再好的兴致也没有了。所以适当的时候,你可以给些提示……” 提示……清薇微微一顿,然后本来要把赵瑾之的手指推出去的舌头一转,绕着手指舔了一圈。 她尝到了一点微微的腥甜,应该是自己太用力,所以将他的手指咬破了。于是清薇便集中用舌头去舔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一遍又一遍。 赵瑾之本来在竭力忍耐。他知道清薇肯定不会太舒服,所以也不敢动。只能先将她安抚好。哪知自己这边正在忍耐,那边清薇却不肯安分,这舔舐的动作暗示的意味实在是太强烈,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俯身狠狠的吻住清薇,不再忍耐。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清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再醒过来,天光已然大量。——说到这里,还有个乌龙。因为厚厚的帐幔都放下来了,所以清薇睁眼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她还以为时候尚早。因为身体不适,所以又躺了片刻,想到还要问安敬茶,这才强撑着坐起来。 哪知等她挑开帐幔一看,外面已经是一片明亮的光线,很显然跟“早”这个字是绝对扯不上关系的了! 清薇先是一阵心慌,但旋即意识到,事已至此,就算再着急也无用。于是只好转过身,狠狠的拧了赵瑾之一把,用这种方式把人叫醒。 赵瑾之昨晚没有睡,虽然因为身体好,所以还是很有精神,但毕竟成亲也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所以总算得偿所愿,自然一夜好眠。这会儿正在做着美梦,被清薇叫醒,见梦中的佳人出现在眼前,便把人往怀里一揽,打算继续睡。 第67章 赵规 赵瑾之的力气很大,清薇被他一按,直接动弹不得。好在他迷蒙中还有意识,知道不能弄疼清薇,只是要挣扎开也不可能。 清薇只好又拧了他一把。 这下赵瑾之倒是醒了,只是也不睁眼,身体仍旧懒洋洋的舒展着,脸埋在清薇颈子里蹭了蹭,“娘子,再歇会儿。”声音和语调也都是懒洋洋的,说不出的餍足,听得清薇牙痒。 “再歇就赶不上敬茶了。”她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放缓了声音道,“长辈们等着呢。” 礼不可废,就算赵家人再宽容,新媳妇进门的第一天,总要把规矩做足了,这样才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赵瑾之轻笑了一声,“娘子可是又糊涂了?咱们现下又不住在赵府。” 清薇微微一怔,才陡然回过神来。是了,他们这是住在冠军侯府,赵家的长辈们都不在。皇帝这么安排,多少有点儿分家的意思。其实本不该如此,只是赵瑾之父母都不在了,祖父那边又还有二叔一家照顾,倒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如此,赵府那边虽然仍是要敬重的长辈,但也就不用那么顾虑了。 至少两人起得晚这件事,不会有人说什么。 清薇松了一口气,但还是道,“即便如此,今日也该过去请安敬茶。” 却并不那么急着起来了。 毕竟搬出来住,又和在赵家不同。 若是清薇入住赵府,管家的人是二婶,早上自然就没什么事,须得早早过去问安敬茶,等二婶安排和交代诸多事宜。家里的各项事情都是什么章程,在哪里吃饭,份例如何算,府里拨了多少人给她,她自己带来的人又如何安置,这些都需要商量之后再定。 但现在她当家做主,自然是要先把自己小家里的事理清楚了,再过去给长辈们请安。加上两边又有一段路程,就是稍微迟一些,但只要还在上午,就挑不出错来。 察觉她安分下来了,赵瑾之便把人又往怀里揉了揉,贴着她脖子上细嫩皮肤的唇不老实的游移起来,声音含糊的道,“你啊,就是太操心了。这些琐事不必理会,祖父和二叔也不会因此就说什么。就是二婶那里,也不会为难你。” “你又知道。”清薇嗔了一句。 赵瑾之笑了起来,搁在她腰间的手贴在皮肤上细细摩挲,“这是当然,我知道你不耐烦这些,只好多想着了。” 清薇便知道他是早 就安排过了。心中感念,也不由笑了起来,“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咱们家这莫不是要反过来了?祖父难道就不说你?” “说我什么?”赵瑾之哼了一声,“祖母在的时候,他老人家还亲自下厨做饭呢!”他说着,抬起头来看了清薇片刻,才低头去亲她,一边亲一边道,“疼媳妇儿才是我们赵家的家规。分他什么内外?” 他既这么体贴,清薇心里自然也是感念的。这番话说得轻巧,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赵瑾之明知她应对不会困难,但还是为她着想,免除了这一项麻烦,清薇怎么可能不高兴? 所以就连对方有些不规矩的动作,她也由得他了。 直到赵瑾之的动作越来越放肆,已经到了失控边缘,她才开口阻拦,“别闹,马上就要起身了。再说我身上还不得劲儿,你离我远些。” 赵瑾之知道她身上恐怕是真的不舒服。而且待会儿出门是必定的,明日甚至还要入宫去谢恩,便也不忍再折腾她。 但他被勾起来的火气,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去的。再说,清薇明明可以早些把这话说出来,自己也就不必如此煎熬了。偏要等到现在,分明就是故意折磨人。所以赵瑾之也不与她客气,贴在她耳边道,“放开你也不是不成,先给我弄出来。” “都说了我身子不适……”清薇试图挣扎。 赵瑾之道,“不动你,还有许多别的法子……”一边说,一边握着清薇的手往身下贴去,“就这样……” 清薇脸颊发烫,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愿。 两人在床上又折腾了半晌,这才起身。 清薇穿好衣裳出去一看刻漏,不由吃惊道,“都巳时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午时了。就是再忙碌,请安也绝不能拖到午时去,所以两人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中间,少不得还要见见这府里的下人,分派些事务,时间着实紧张。 好在赵瑾之放了婚假,还能替她分担一些。否则清薇真是要着急上火了。 盥洗的时候,清薇没忍住,又拧了赵瑾之一把,“都怪你。”若不是他胡天胡地的折腾,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方才端水进屋的婢女脸上的古怪的神色,清薇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概是没想到哪家主母能像她那么懒,赖到这时候才起身吧? 清薇发现拧人也是会上瘾的。 这是楚夫人教给她的手段。她原话是这么说的,“夫妻相处, 总有个磕磕碰碰,或是不如意出,若是就这般大吵大闹起来,彼此面上都不好看。就是回头想和好,也拉不下脸。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再是深情厚谊,也不免疏远。况且女子的力气本不如男子,就是真的争执扭打起来,也只会吃亏。所以不妨试试拧他一把。专挑那不显眼肉又厚的地方,既能让他疼,记住教训,又不会引人注意,且还有些闺阁情趣的意思,他也不好跟你翻脸,只好生受了。” 实际运用数次之后,清薇发现楚夫人说得太有道理了。譬如此刻,赵瑾之被她拧了,虽然吃痛,但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凑过来抚慰她,并开口保证,“是我的错,明儿要进宫,今晚不折腾你了。” 清薇瞪了他一眼,这才罢了。 好在现在有下人,许多事不需要她亲力亲为。盥洗结束,立刻就有人上来摆早餐。 夫妻两个坐下,清薇便让大管家上前来。 这些仆人们都是内府那边送来的,说是陛下赏赐。莫说清薇,就是赵瑾之,也还没弄清楚到底有些什么人。趁着吃饭的功夫,自然要先听听具体的情况,心里有数,之后才好做分派。 大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便十分有见识和气度,见了两位主人家,也是不卑不亢,行礼之后才介绍自己,“老奴姓陈,单名一个平字。原在内府当差。” 清薇有些惊讶,“陈管家原来是内府出身,那怎么到了我们这里?” 内府负责宫中采办诸事。宫中的所有一切需要进行买卖的事,都要经过内府进行。其中权力和利润都十分巨大,这个衙门也的地位自然也就十分特殊。而且因为是侍奉皇帝的衙门,所以在后宫的事情上,还能说得上话。譬如上次上书催促虞景选秀女充实后宫的,便是内府中人。 虽然冠军侯府的大管家也不算辱没了人,但从皇家的仆人变成侯府的仆人,这其中差别自然是非常大的。所以清薇才会觉得意外。毕竟听陈平的语气,心平气和,显然原本在内府的地位并不低,这次也不是因为被排挤等原因才过来的。 陈平道,“老奴久慕侯爷和夫人的名声,听闻陛下要选人前来,便主动求了这个机会。” 清薇眉头微微一动,笑道,“若说你久慕侯爷的名声也就罢了,如何连我也捎带上了?” “夫人莫怪,”陈平不紧不慢的道,“马家与内府合作的蜂蜜生意,便是老奴负责的。对夫人的头脑和手段,老奴实在是心下折服。” 赵瑾之在一旁笑道,“原来我才是捎带的。” 这回陈平却不解释了,只是一笑。对赵瑾之这样的武将,他自然是敬佩的,但也仅此而已。实际上还是对清薇更有兴趣。毕竟清薇从宫中出来,大家都很清楚,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为自己挣下一份家业不说,还嫁入冠军侯府,成了堂堂一品侯夫人。这段故事,京城里的人说起来,谁不是啧啧称奇? 清薇闻言,也是心下一动。 这位陈管家语言直白,意思也不含糊。他就是因为清薇才主动过来的,目的也不是做什么冠军侯府的大管家,而是希望能够接手清薇手里的那些生意。 毕竟清薇婚后肯定会将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家庭上来,手里的生意也需要有个妥当的人看着。可惜她之前根基浅薄,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却不料如今陈平主动找上门来。 若他果然是个可用的,那么就用他也没什么。 至于这人可能是宫里派来的探子?这一点清薇倒不担心。反正虞景也不可能贪图她那一点钱财,无非就是打探一下消息,而清薇所做的是事,最不怕的就是他来打探消息。甚至可以说,清薇巴不得虞景早点注意到自己这一系列的行动。毕竟她要做的事情太大了,凭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但如果朝廷愿意举国之力来成就,那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她便笑道,“不料我如今也薄有名声了。如今我们这里刚刚开府,正是百废待兴,能得陈管家这样的能人相助,想来必定能诸事顺利。往后就多赖扶持了。至于我手里那点生意,陈管家若是得空,过去指点一二,他们便受用不尽了。” 陈平闻言,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显然也是接收到了清薇的诚意。 于是他立刻就进入了正题,“待会儿侯爷和夫人还要去赵府拜会,老奴抓紧时间将府中的情形说一说,也好心里有数。” “头一件。”清薇打断他的话,“你们侯爷不喜欢这个称呼,往后称将军吧。” “是。”陈平毫无二话的应下,然后才继续道,“陛下所赐男女仆从共五十户,合共人口有三百二十四人,其中男子八十人,妇人一百人,余者都是未婚的姑娘小子们,其中有十几个年纪尚幼,不得用的。又有跟随将军出门、护卫屋宅的家丁二十人。” 又说道他自己的布置,“因主子没有发话,便也没有分派具体的活计,如今不过各人暂领着紧要的差事,余下的都等主子分配。”说着又从身后 摸出个册子来,呈给清薇,“这是老奴整理的花名册,各户有哪些人口,分别擅长什么;各处有什么差事,需要几人,如今又是谁暂领着,都在上头了。请夫人过目。” 虽然说是“暂领”,但清薇相信,陈管家肯定不会胡乱安排,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这份名册,需要做的改动应该不多,这是对他这位大管家的信任。但也不能一处都不改,这是彰显主子权威的手段。相信陈管家都有所考虑。 清薇点点头,将册子手下,道,“有劳陈管家了,这册子回头我再细看。先让下头各处的管事过来见一见吧。” 陈管家应声,走到门口,朝一个丫头吩咐了几句,那丫头便转身出去叫人了。不一时几位管事便跟在她身后过来,看行止,颇有惴惴之意,但却没有任何疏失,显然都是十分伶俐的。 清薇趁着叫人的当口喝了一碗粥,这会儿放下碗筷,将人一一看了,才道,“我与将军新婚,府里的诸事都是刚刚上手,又忙又乱,这一阵子就劳烦诸位多多用心。等安顿下来了,再行分派各处的差事。若做得好,自然就继续领着。做的不好,我也不留无用之人。” 众人神色一紧,皆道,“夫人言重了,这是我等分内之事,必定尽心竭力,不辜负夫人的期望。” 清薇点头,又道,“哪一位是陈管家家里的?” 一个中年妇人站出来,“奴家就是。” “陈管家管着前头的事,后宅里你就先总领起来。”清薇吩咐完,又对其他人道,“有什么事,先回了两位大管家,若还不能解决,再来告诉我。好了,下去吧。” 等人走了,清薇一转脸,才发现赵瑾之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嗔道,“瞧我做什么?” “娘子真是厉害。短短几句话连消带打,恐怕下头的人都要绷紧皮子了。”赵瑾之含笑道,“有威有势,不愧是我赵瑾之的娘子。” “不过是仗了你的势罢了,至于威,且看以后吧。”清薇却不甚在意。 阳奉阴违那一套,她见得多了。这些从内府里出来的人,岂会是好相与的?恐怕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和盘算,如今初来乍到,还摸不清楚主人家的根底,自然要收敛些。至于往后如何,却就要看清薇自己的手段了。要将这些人收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因为有陈管家这个意外之喜,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清薇固然要立下她作为当家女主人的威势,陈管家夫妇也 要立下他们作为大管家的威势。如此一推,清薇暂时需要驯服的,便只有他夫妇了。陈管家是个聪明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彼此应该都能相处愉快。如此,有他镇着,便也给清薇省了不少事。 吃完了这顿不早不午的饭,两人乘车前往赵府。 好在都在皇城附近,远不到哪里去。所以虽然耽搁了些时间,到这边时,也才巳时正。虽然有些迟,但也不算出格。 至少赵家人面上还是好看的。 因为是新妇第一次拜见,所以赵家人来得十分齐全。连住在外头的三叔一家,也合家都到了,满满当当坐在正房里,看上去也是济济一堂。清薇没来时,大家都十分轻松,离得近的人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说话,气氛倒也还算融洽。等她来了,注意力自然都转到了她身上。 饶是清薇经历过的事不少,这见长辈毕竟是头一遭,又同时被那么多人盯着看,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忐忑。不过面上不显,跟在赵瑾之身后进屋,目不斜视,先给上首的赵训和二叔,三叔夫妇行礼问安,又敬了茶,送上自己为他们做的针线,拿到了回礼之后,这才起身,往坐在周围的人看去。 赵二夫人一个眼神,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妇人就站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屋里多半人弟妹应该都见过了,只是还不很熟识吧?我来替你介绍一番,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是赵定方长子赵玮的妻子王氏,清薇从前同她没有说过话,但昨日成亲时,她在洞房里帮了不少忙,所以此刻朝她一笑,先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朝她行了一礼,“见过大嫂。” 所有兄弟之中,只有赵玮年龄比赵瑾之大,自然也只有这一个嫂子需要她见礼。余者都是要给她行礼的。 当然,这是论辈分。若单论身份,清薇作为一品侯夫人,与赵二夫人这位一品夫人平起平坐,其他人见了她都要行礼。 所以王氏旋即把人扶了起来,“这么客气做什么?” 然后从腕上撸下来一个镯子,“嫂子没什么好东西,只这个镯子是我最喜欢的,就看它颜色好,弟妹别嫌弃。” 清薇将镯子套上,端详了片刻,才点头道,“水润透绿,果然极好。” 之后王氏才拉着人将屋子里的人都介绍了一遍,自然少不了送礼回礼,都厮见过了之后,又将她送回空着的位置上,就在赵三夫人的下手。而赵瑾之已经先一步在旁边落座了,此刻朝王氏笑道,“多谢大嫂。” 见过了面,又说了几句话,赵训便站起身道,“去宗祠。” 宗祠里放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清薇作为赵家妇必须要祭祀过后,写入族谱,才算是赵家妇。此外这里还供奉着赵瑾之早逝的父母,她作为儿媳妇,也必须要来给公公婆婆上香敬茶。 让清薇意外的是,供奉赵瑾之父母的地方,不但有牌位,而且还有画像。 祠堂里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出这两人出众的外表和气质。尤其是赵瑾之的母亲,单论容貌,她其实算不上绝色,但眉宇之间的气质,却令人见之叹服,自认不及。哪怕清薇心里多少有几分傲气,也必须承认是比不上这位婆婆的。 若非这夫妇二人早逝,如今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至少清薇知道,赵瑾之是绝无可能跑出家门去一个人住在长寿坊的小院子里,然后与她相遇的。也许那时候,她与他又会是另一般光景。又也许两人从始至终都不曾相识,各自有新的际遇。 命运之玄奥神奇,往往也就在这意想不到之处。 所以清薇虽然不信死后有灵,但上香跪拜时,却也有几分诚心。这是赵瑾之的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赵瑾之,只此一点,便足够让清薇对他们满怀敬意。 何况她自己也听说过这两人的故事,至今京城里还有人会提起。 那也是一段令人神往的传奇。 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之中,清薇转过头来,便见赵瑾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等候。见她转身,便伸出手来要扶。清薇抿唇一笑,也将自己的手递给了他。两人手牵手走出了祠堂。 过往的故事已经淹没在时间之中,成为过去,而新的故事,还等待他们两人去亲手书写。 “你在想什么?”出门时赵瑾之问。 清薇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祠堂,微笑着回道,“我在想,你们赵家专出名人奇人,我也不能堕了这传下来的名声。” 赵瑾之闻言,脚步一顿,指了指挂在祠堂门口的那块匾额,“那是当年武帝赐给母亲的‘天下第一’匾。但在我心里,清薇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清薇看了一眼,果然不愧是武帝亲笔,四个大字凌厉粗狂,杀伐之意扑面而来。 她不由道,“你在这里说这话,就不怕让婆婆伤心?” 赵瑾之摇头,“母亲从前常说,这块匾杀伐决断,心怀天下,她受之有愧。”他 说着转过头来看着清薇,“那时我答应过她,要娶个能衬得起这块匾的媳妇,把它传下去。” “今日,我做到了。” 第68章 当家夫人 因为过来得晚,所以在赵二夫人的盛情邀请下,清薇和赵瑾之留在赵府用了午饭。 席间赵二夫人询问了清薇不少侯府这边的事,能回答的清薇都回答了,不能回答的便含糊过去。赵二夫人显得不是很满意,拉着清薇传授经验,无非是“你年轻压不住人,要小心下头的人偷奸耍滑阳奉阴违”“有什么事就来找二婶”之类,甚至还主动提出要给她送几个人。 有句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赵二夫人便是这么一个典型的庸人。 从前她担心赵瑾之回到赵家,会影响到分给三个儿子的资源,挡住了他们上进的路,因此心里自然不愿意。后来赵定方入阁,赵瑾之自己又坚定了走武将的路线,情势一变,赵二夫人对这个侄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及至赵瑾之封侯,她心里虽然有些酸,但自家老爷是一国宰相,文官又不知比武将清贵多少,赵二夫人的心思还尚能平衡。 但等赵瑾之要成亲,她的心情就复杂了。 本心里,赵瑾之娶的是清薇这么一个没有出身的姑娘,而不是出身名门的世家贵女,赵二夫人是高兴的。本来就是一样的诰命品级,若是侄儿媳妇出身高贵,岂不把她给压下去了?再说清薇还是她亲自接进赵家来的,往后也要念她的好。 但是人的心思总是难以琢磨,虽然眼下这个局面已然很好,但赵二夫人却总还想做点儿什么,非如此不能安心似的。 前面的话清薇不过随口敷衍过去,说到要送人,没等清薇开口,赵二叔已经斥道,“胡闹!侯府里的下人都是陛下所赐,岂不比你准备的更周全?你有这份心思,多放在自家孩子身上才是。” 其实赵定方心里本来想说的是,你一个做二婶的往侄子屋里塞人,传出去成什么体统?考虑到是在人前,到底给她留了脸面,没有直接说出来。 即便如此,赵二夫人脸色也不甚好看,“我也只是担心他们年轻不懂事罢了,宫里出来的人再好,也及不上自己调理出来的放心顺手。” 清薇笑道,“这是二婶疼我呢,二叔可千万别生气。不过二婶也不必担心,宫里规矩大,他们也怕行差踏错呢。” 赵二夫人这才记起清薇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自悔失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也不再说话。 如此一来,倒是让赵定方对这个侄儿媳妇高看几眼。他本人性情方正,同发妻说起话来,不上几句话,对方一定开始胡搅蛮 缠,总说不到点子上去,久而久之,他也就省却了那些讲道理的功夫,凡事直接做决定,免得歪缠。今日也是怕清薇多心,才主动开口。倒不料清薇反而能制得住她。 之后一顿饭就吃得十分平静了,不论个人心思如何,至少面上客客气气,稳稳当当。吃完饭之后,赵瑾之和清薇就推说府里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告辞离开了。 回到府里时,陈管家已经将所有的下人都聚集起来,三百多人站在正院前的空地上,饶是这里地方宽敞,也站得满满当当。 但这一步是不能省的,冠军侯府新开,须得让所有人都拜见过主子,知道自己服侍的是什么人。更要让主人们对家里有哪些人心里有数。哪怕细节处他们不管,大面上总要明白。 将清薇和赵瑾之请过来坐定,陈管家便先叫上来八个水葱一样的姑娘。 “这八个人是在夫人屋里伺候的。”陈管家道。他没有介绍名字,因为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通常都是会专门赐名的。 清薇一眼看过去,便认出了其中就有今早端水洗漱,准备早餐,在门外应声的三个,其他的都很面生。清薇的记性极好,见过一面的人,多少都会有印象,如此,剩下的便是今早根本没过来了。 她想了想,将这三个点出来,对陈管家道,“咱们府里人虽然不少,但地方也大,要用的人自然更多。我身边用不了那么多人,就让这三个丫头留下吧,其他的你再分派。” 剩下的五个姑娘丫头这才慌了,连忙跪下求饶,清薇只摆摆手,陈管家就把人带下去了。 不过之后清薇就没有再更改什么,对着名册将陈管家领上来的人认清,便让他们回去了。还是原来那句话,暂时就按现在的安排来,等安顿下来了再具体分派。若是做得好自然就不必改,若做不好,那就把差事让出来给其他人。到时候她会把人退回内府去。 有这一点节制着,想来不会有人偷奸耍滑。毕竟被退回内府,他们的前程就完了。有这样的污点在,谁家还愿意要这样的下人?内府又怎么敢再把人往外分派?便只能被分去做哪些又苦又累的活儿了。 从始至终,赵瑾之都坐在清薇身边,没有说话,以示对她的支持。 等人都散了,回到内室,清薇才问被留下的那三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秀兰。”这一个是容长脸儿,眉眼细长些,身穿绿色襦裙的。 “奴婢瑞香。”这一个 则身量高挑,身穿水色上衣,秋香色裙子,身段袅娜。早上端水来给清薇洗漱,眼神怪异的就是她。 “奴婢阿福。”最后一个,圆脸大眼睛,看上去十分讨喜。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 “好。”清薇道,“我说一说我的规矩。秀兰管着院子里的丫头们,端茶递水,洒扫除尘等杂事我只找你。瑞香管这屋子里的陈设器皿,阿福管着我的衣裳首饰。平日里我和将军在屋里的时候,不要你们伺候,去做自己的事。若要用人,我自然会叫。听明白了?” 交代完了这一番话,把人打发走,清薇再撑不住,斜靠在软榻上,抬起一只手去揉腰,“坐了这半日,累死我了。”单是坐着也就罢了,还不是普通的坐,非得挺直了脊背,摆出当家夫人的气势来。本来起身的时候腰就有些隐隐的不舒服,折腾这半日,已经是动一动都疼了。 赵瑾之忙靠过去给她揉着腰。方才清薇分派事情的时候,他在一旁坐着,视线只放在清薇身上,只觉得自家娘子越看越好看,姿容、气度、威势样样出挑,再没人比得上的。他是越看越爱,恨不能对着全天下的人炫耀,这是他赵瑾之的妻子! 他揉了一会儿,清薇觉得好过了些,身子才彻底的软下来,放松的伏在靠枕上。 这个姿势将她背上的曲线全都勾勒了出来,赵瑾之看得心痒,忍不住凑过去,合手把人抱住,脸从后面贴着清薇的面颊,低声笑问,“怎么咱们在屋里的时候就不要丫头伺候,夫人要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 清薇笑了一声,“我是怕将军忍不住,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知我者,清薇也。”赵瑾之在她脸上吻了吻,诱哄道,“叫一声夫君来听听,否则我就要对你做那见不得人之事了。” “你倒试试看。”清薇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赵瑾之见她不应,往她身边一躺,把人搂进怀里,一双手在她身上乱摸,“叫不叫,叫不叫?” 虽然才过了一夜,但清薇身上有哪些敏感点,他心里多少有数。再说腰上、腋下、脖颈这类的地方每个人都差不多,呵痒时碰一碰,百试百灵的。所以被他这么一弄,清薇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别胡闹……”她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还要制止赵瑾之,“再闹我就叫人了……” “你叫吧,你忘了方才是你把丫头们打发走的?如今她们都离得远远的,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赵瑾之边 说边笑,手上的动作却也没有含糊,“嗯?叫一声夫君来听听,叫了我才放开你。” 清薇偏不叫,反倒趁着赵瑾之放松的机会,用力挣扎起来,试图将他挣开。赵瑾之明白中计,连忙继续压制。两人在床榻上扭打着,没一会儿就滚做了一团。不知什么时候,赵瑾之将清薇整个压在了身下,四目相对,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方才的玩闹,清薇的脸颊红扑扑的,额上还有微微汗意,鬓发也散乱着,呼吸继续的躺在榻上,微微侧着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子。赵瑾之一看她这样子,只觉得一团火从身体里烧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不少,“你叫不叫?”他盯着清薇问。 清薇转过头来与他对视,见他的眸色沉下来,就这么紧紧盯着自己看,眼睛里仿佛酝酿着风暴,不由小声道,“夫君……” 赢了一局,赵瑾之却丝毫不觉得高兴,俯下身用力的吻她。 清薇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只在赵瑾之的动作越来越失控的时候,开口提醒,“你答应过今日不动我的。” 伏在身上的身体一僵,赵瑾之泄气的往旁边一滚,坐了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跟自家娘子坐在密室之中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没一会儿准要滚到一起去。但偏偏现在不能动不能吃,碰一碰又根本不可能解馋。于是从踏上跳下来,对清薇道,“要不要到前头书房去看看?” 等赵瑾之开始当值,估计是没有多少时间在家里待着的。下了值回来,自然要同自家夫人亲近,不可能会去书房里。所以这个地方,将来多半会是清薇处理事情的地方。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清薇也来了兴致,坐起身道,“那就去看看。” 赵瑾之把人拉起来,看了看清薇的头发,“你这头发,要不要叫丫头来弄弄?” “不必。”清薇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将头发解开来重新梳过。赵瑾之跟过来,见状便拿起旁边放着的梳子,饶有兴致的道,“我来给你梳。” 他的手法很生疏,好在足够小心,所以也没有发生扯到头发的情况,没一会儿就把头发都梳通了。清薇双手灵巧的上下翻飞,很快挽出一个好看的发髻。她照了照镜子,确定没问题,便起身整了整衣裳,道,“走吧。” 两人挽着手到了前面书房,这里绿树成荫,衬得环境十分幽静,倒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去处。 陈管家听说两位主子要看书房,也连忙跟过来听候吩咐。清薇看了一遍,见这里摆 的都是赵瑾之的东西,便对他道,“我的嫁妆里有两个旧箱子,里头都是日常用的东西,让人收拾出来摆上。” “这会儿就收拾?”陈管家问。 清薇看了赵瑾之一眼,道,“不必,明日我跟将军要进宫,到时候你看着弄吧。” 陈管家答应着,见没有别的吩咐,这才离开了。 其实清薇初来乍到,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譬如这宅子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随着宅子赐下来的,这些东西不属于他们,也绝不能短少了,须得登记造册。还有赵瑾之搬过来的东西,清薇自己带来的那些嫁妆,哪些是平时用得上的,哪些是要收入库房的,也都要一一清点登记。然后陈管家既然说对生意有兴趣,清薇自然要带他过去看看,认识一下其他人,方便往后联络。还有,现在既然开了府,往后一应开销就要他们自己理会,吃穿用度如何安排也是当务之急。赵家还送了两个庄子,清薇也要见见庄头,问问地里的出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毕竟是新婚之中,赵瑾之的婚假只有可怜的三天,还要去赵家拜会,进宫谢恩,又分薄了不少,所以清薇自然不愿意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琐事身上。 陈管家走后,清薇便来到书架前,慢慢查看。 赵瑾之跟在她身后一一介绍,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父亲留下的,祖父怕睹物思人,索性都给了他。 等到把满满一书架的书都介绍完,天色也就不早了。 吃过晚饭,温存片刻,两人早早上床休息。因为明日要进宫,赵瑾之谨记自己的许诺,没有任何不轨之举。 第二日进宫,赵瑾之去见虞景,清薇自然是去给皇后,皇太后磕头。 皇后见到清薇,面上的神色还有些复杂。毕竟她从前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清薇会成为后宫嫔妃之一,却没想到她不但出宫,还摇身一变成了冠军侯夫人,正正经经的一品诰命。 清薇跟她也没什么话可说,照着流程走完了之后,便告辞去了西宫。 回到这里,清薇颇有种“衣锦还乡”之感。物还是,人已非。就算是从前关系最亲密的碧云,如今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夫人”。在这时候,清薇能够十分清晰的体会到,她的命运已经被彻底的改变了。 前前后后算起来,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当初开始谋划的时候,清薇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反正就是咬着牙往前 走了。所幸结果是好的。 从西宫出来时,是碧云送她。两人往前走了一段,便听得不远处有喧闹声传来。是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清薇忍不住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碧云见状,便道,“那是今年刚选入宫的秀女们。经过几轮筛选,如今只剩下十四人,正在学规矩礼仪。等陛见之后,便要册封了。” 清薇点点头,心想看来虞景是彻底想开了。也是,他今年二十三岁,虽然还年轻,但皇嗣之事不容轻忽,尽早定下,方能安定人心。所以扩充后宫,开枝散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碧云见她不言,又道,“夫人出宫了,碧月也走了,倒只剩下我一个。” 清薇一笑,“不过是各人向着各人的前程走。” 虞景以前说她有青云之志,其实这话说碧云更合适。她的权力**远比清薇要大,对于在宫中呼风唤雨的生活也更憧憬。从前有清薇压着,尚且有些不得志。如今却是天随人愿了。 话才说完,她便看到了站在宫门另一侧等候自己的赵瑾之,面上不由露出微微笑意,转身对碧云道,“就送到这里吧,往后……珍重。” 碧云也看见了赵瑾之,心情复杂的朝清薇一礼,然后转身回去了。 清薇这才放松的朝赵瑾之走。 距离他还有几步时,赵瑾之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快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问,“见过皇后和太后了?她们说什么?” 清薇没有回答,晃了晃自己被他握着的手,“在宫中如此无所顾忌,怕是不妥。” “怕什么?”赵瑾之道,“我牵着我娘子,就是御史台也不能拿这个参我。宫里的规矩,管不到咱们身上。” …… 接下来的假期,赵将军过得可谓十分放诞。 不是必要的事,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出房间,就缠着清薇在床上厮混,胡天胡地,连时辰都不管了。清薇起初还试图同他讲道理,但讲到最后,自己的嗓子哑了,赵瑾之却还是我行我素,便也放弃了。 算了,她想,谁让赵将军年过而立才开了荤,失控些也属寻常。 只是这种体谅,在她揉着腰下不来床的时候,就被清薇抛诸脑后了,于是又只能去拧赵瑾之泄愤。 赵将军腰间其实没什么软肉,掐起来有些费劲。尤其是他浑身绷紧的时候,清薇手指贴上去只会被滑开。发现这一点之后,对自家夫人的杀招,他就毫不畏惧了。 但是再放纵,也是有期限的。或者正因为有期限,所以才如此放纵。 总之等三天婚假过去,赵瑾之不得不收拾好自己,依依不舍的去上值了。 原本的计划之中,清薇应该跟他一同起床,两人一个去皇城当值,一个去酒楼里看看生意。因为要忙成亲的事,前前后后,清薇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去过那边了,心里总是有些记挂的。还有许主簿那边的事,也不知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因为昨夜赵瑾之索求无度,所以他精神奕奕的起身时,清薇还在迷糊之中。 赵将军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了自己,洗漱更衣,又用了早餐,临到要出门的时候,回来一看,自家夫人还没有醒,他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忿,忍不住动手把人摇醒了。 清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是赵瑾之,便问,“怎么了?” “娘子,我要出门了。”赵瑾之道。 清薇便又闭上了眼睛,含糊的应道,“知道了,去吧。” 眼睁睁看着她在转瞬之间重新陷入黑甜乡中,赵瑾之一面检讨自己做完是否折腾得太过,一面不忿的于她对自己的忽略,最后只能低头,恨恨的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然后起身出门了。 等清薇睡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但她还是没能出门,因为浑身都不舒服,所以换了衣裳,也只是在外间的榻上靠着,一边吃东西,一边听陈娘子回府里的事。因为才搬过来,各处的东西都不齐备,还等着采买。这些都要清薇发话了才能办。 处理完了这些事,清薇让人取了纸笔来,将最近要做的事情拟了个单子,免得忙起来的时候给忘了。拟完之后,她便将单子给了陈管家,让他看着时候提醒自己。 到了下午,八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着,清薇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一看时候,赵瑾之也该回来了。 她从榻上坐起来,心里一面唾弃自己这一日的堕落,一面又想,其实偶尔这般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这种感觉很奇妙,哪怕什么事都没做,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惶惶然,心里总惦记着,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着她一样,不敢有一刻的放松,非要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才觉得心里踏实。 也许,这就是有一个家,有人可依靠的感觉吧? 第69章 鲈鱼堪脍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虽然清薇如今上头没有公公婆婆等着她孝敬,但身体歇过来之后,倒也生出了几分下厨做菜的兴致。 新婚这三日,一来是有许多事要忙碌,二来赵瑾之又缠人,三来也是为了考研厨房的手艺,清薇莫说是自己动手,就连菜都没有点过,厨房安排什么便吃什么。吃了三日,心里多少有点儿数了,见时候差不多,便招呼身边的三个丫头,跟着自己去了厨房。 如今府里处处都在观望试探清薇的态度,听说她过来了,厨房里顿时一片忙乱。管着厨房的杨朝宗小心翼翼的把清薇迎进厨房,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紧张是生怕哪里不合她的心意,激动则是做得好了很有可能会得到清薇的称赞。再说,主人家抽出空儿来之后,第一个来的就是厨房,这便是对他们的重视。和人说起来也面上有光。若做得好,得了这头一份的赏赐,便也算在侯府里站稳脚跟了。 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跟在后面候着。毕竟相处几日,大家多少也知道这位女主人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何况,夫人做的是吃食的生意,开了一家名震京城的酒楼,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她是这里头的行家,自然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多说反而无益。 “今儿晚上准备的是什么?”将厨房看了一遍,清薇才问。 “一早去采买的时候,遇着了好新鲜的鲈鱼,就买了些。”杨朝宗道,“夫人看,用来清蒸可使得?”说着将装着鱼的桶打开给清薇看,果然里头的鱼还活蹦乱跳。 清薇点头,“这个就很好。不过你们将军口重,怕是还要准备些别的。” 杨朝宗连忙记下,道,“是,再备一个东坡肉,一个冰糖猪手,夫人意下如何?”再加一两个素菜,凉菜和汤,八菜一汤便尽够了。 清薇心下微动,点头道,“东坡肉改成红烧肉,就这样吧。” 转身时看到角落里搁着一只篮子,清薇走过去一看,却是满满一篮子的栗子,便问,“这栗子是哪里来的?” 杨朝宗心下暗叫糟糕。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栗子是哪里来的。之前放在这角落里,竟也没有注意。忙扬声问,“这栗子是谁买的?怎么没有报在账上?” “回夫人的话,”一个面貌憨厚的中年人手脚局促的站出来,低着头道,“这是小人买回来给孩子的零嘴儿,并没有走厨房的账。还望夫人明鉴。” “胡闹!能耐了 你,当差的时候去买孩子的零嘴儿?你怎么不把你一家人吃用的东西都买回来?”杨朝宗开口斥道。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出去采买,看到了顺带买回来,又没用主人家的钱。比那私自克扣主家东西不知好了多少。问题是他们才刚来冠军侯府,主子们的脾性都还没有摸清楚,又被逮了个正着,岂不正是杀鸡儆猴的好材料?要怪就怪这姓钱的运气不好。 不过杨朝宗管着厨房,事先竟然没有发现,也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所以骂完了,转过头就朝清薇请罪,“是小人疏忽,未能及时察觉此事,请夫人责罚。” 清薇闻言微微蹙眉。她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但既然知道了,不处置是不行的,想了想,道,“他算是玩忽职守,扣半个月的月钱,再有下次,这差事就不用当了。至于你的失察之责,先暂且记着吧。将军快回来了,把晚饭预备起来才是正经。”眼角扫到栗子,又道,“这栗子带回去也不妥,把钱算给他,晚饭再加个栗子烧鸡。” “是是是。”杨朝宗连忙答应。 清薇原本还想自己动手下厨,但在厨房里,自己动一下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又有这件事,倒不合适了。便只能叮嘱道,“这些菜先别动,待会儿我让人抄一本菜谱过来,照着那个做。” 她之前已经问过陈管家,管着厨房的人,是勉强从内府送来的人中挑出来的,厨艺自然也不出众。要吃得好,清薇免不得还要调理一番。毕竟她往后肯定不可能每天都有功夫下厨,只能偶尔做一顿,所以厨子很重要。 饭菜才将将备好,赵瑾之就回来了,时间掐得很准。清薇忍不住问他,“是不是闻着咱们家的饭菜香气才回来的?” “你下厨了?”赵瑾之问。 清薇道,“原本倒是有这个心,但厨房里人太多了,我走一步,好几双眼睛盯着,生怕磕着碰着,只能罢了。” 说着让人摆了饭,跟赵瑾之两个坐下。 赵瑾之眼一扫,看到那道红烧肉,便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片刻后给出评价,“不及夫人的手艺多矣。”这是他吃过清薇做的第一道菜,又正好是自己喜欢的口味,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清薇道,“菜谱是一样的,多做几次就好了。” 赵瑾之点头,夹了一块鲈鱼,在汤里裹了一下,品尝之后,不由点头,“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 “西风吹上四鳃鲈,雪松酥腻千丝缕。”清薇含笑接道。 鲈鱼的做法并不难,最重要的在于保存鱼肉本身所带的鲜味。所以厨艺的分别倒没有那么大了。 两人来了兴致,你一句我一句,就着古人诗词,将一条鲈鱼食尽,倒也别有趣味。 清薇胃口小,就着鲈鱼吃了一碗饭,便盛了汤,慢慢的喝着,看赵瑾之吃饭。 大约是军旅之中带来的习性,他吃饭的速度很快,风卷残云一般的,这样的吃法,再怎么小心,也实在没办法显得优雅从容。但清薇看他这样,心里反倒更喜欢。只觉得单看着,自己的胃口似乎都变好了许多。 等她一碗汤喝完,赵瑾之那边也就吃得差不多了。 让人过来收拾桌面,两人转移到院子里去,喝茶消食。 此时夕阳西下,风景绝好,院子里的视野开阔,天际一片晚霞,绚烂缤纷,更显得天高云阔,心胸舒畅。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晚风送爽,十分怡人。 赵瑾之放松的欣赏了一会儿天边的晚霞,才对清薇道,“许东升那边有进展了。” “哦?”清薇立刻来了兴趣,“怎么说?” “之前京兆府那边接了个案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强人,竟然翻进了一位官员家中偷盗。就是这么寸,把那位官员的私人印信给带走了!这事可大可小,万一出了问题可担待不起。因此便报了官。直到前几日京兆府才破了案。这位被盗官员,便是囊中羞涩,租住在西市最乱的那一片坊市。借此机会,京兆府上书请朝廷整治这一片地方,同时也提到了官员们的住处问题。” 赵瑾之没说的是,其实这个案子京兆府根本束手无策,后来还是许东升来找他,他让手下的人去办的。找到人还费了不少波折。不过这话特特说出来,倒像是在清薇面前邀功,所以他也不好意思提。既然答应了清薇,要完成她的愿景,自然要把事情当成自己的来办,倒不必多说什么。 “朝廷的反应如何?”清薇问。 赵瑾之道,“咱们家这儿有什么消息,想来是瞒不过宫里的。陛下把折子拿出来廷议,让百官参详此事,想想办法,目前朝堂上还在争执议论之中,拿不出具体的办法来。倒是又有人沉寂提出要增加官员的补贴,只是户部咬死不肯同意。” 这是自然,整个大魏上下数万官员,以及数倍的吏员,要增加补贴,肯定不会是个小数目。话说起来倒容易,可是钱从哪里来?要知道,虞景登基这两年,朝廷可不算平顺,国库里 是没有多少存银的。还得防备着什么突发的情况,譬如西北忽然打起仗,又或者哪里出现了天灾。 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按照计划,等这件事酝酿一阵,便能顺理成章的让人提出修建官员福利房的事。 清薇琢磨了一会儿,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上下都有心,最多月余就会有结果。咱们也该准备起来了。”要拿下这个项目,不可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总要拿出点儿实际的东西来。 所以现在就该着手考察地形,拿出最基本的规划设计,计算出造价和盈利等等。这些东西之前虽然也做过一点,但都是很粗略的估计,并没有仔细的计算过。现在准备起来,既是给朝廷看,清薇自己也要做到心里有数。毕竟到时候出钱的是她。 说到钱的事,赵瑾之不免多问一句,“你出宫不到两年时间,之前赚的钱还都投在了酒楼上。虽然现下生意好,但不过半年时间,能攒下多少钱?要建那么多房子,只怕不够吧?” “自然是不够的。”清薇道,“这生意我也没打算自己独个儿做,到时候旁人再投一点也就是了。” 赵瑾之本来是想说赵家可以填上这一块空白,但清薇既然这样说,显然已经有打算了。拉人入伙,也的确比自己设想的更周全些。这么想着,他便问,“你打算让谁入伙?” 清薇道,“谁愿意入伙都行。” 赵瑾之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其实这个工程,要说能挣到多少钱,是不可能的,主要是为了赚个名声,同时也为将来的合作打基础。而它牵动的人又太多了,清薇自己去做,难免惹人眼红。若是将其他人都拉进来,自然就保险多了。 虽然朝廷规定官员不可经商,但官员们总有亲戚故交,管不到他们上头去。毕竟人家也要吃饭,而朝廷给的俸禄却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不少官员多少都与商户们有些联系,尤其是京城里,没有人在后头撑腰,生意休想做大。 清薇的发展算是十分顺利,也是因为赵训频频出现在十二楼,甚至有时候一整天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里,就算有人想动,也不免要多思量几分。到后来清薇跟赵瑾之的婚事定下,那就更不必说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允许赵家人在里头分一杯羹,但若分走的太多,侵犯了旁人的利益,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清薇不能自己拿下这个项目,哪怕她有这个实力,也要分出一部分来给别人,这样做起事情来,自然就不会有掣肘。 好在清薇做这些,并不单纯是为了生意。不过她能想得那么清楚,退得那么干脆,也让赵瑾之心下赞叹。 果然,不几日之后,朝堂上对这件事已经形成了比较主流的看法:问题是要解决的,但让户部给钱也是不可能的。至于其他办法,暂时还没有人提出来。 京兆府便是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建造官员福利房的方案。 这倒是比户部每年都拿钱出来要强得多。虽然建房子花费也大,但毕竟只需要出一次。只要用心建造,之后再小心爱护,一栋房屋住四五十年并不少见,京中甚至有传承上百年乃至数百年的房屋。只要妥善的修缮保养,绝不会有问题。而修缮保养等,则可以用租金来贴补,不需要费心。 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但即便如此,户部也仍然拿不出钱来。 其实到了这时候,已经有人看出这件事里的好处了,只是还看不分明,也对事情的发展尚有疑虑,所以还在观望。 而等京兆府再次站出来,提出只要户部给地,剩下的建造等事宜他们愿意一力承担时,虽然这种做法令人费解,但大部分人也乐见其成。一部分有心人,则开始到京兆府衙门去进行各种试探。 都知道京兆府这是想出头,想要功劳,但这件事可没有那么容易。敢把事情揽到身上,肯定是早有准备。既然如此,自然要打听清楚。 直到这个时候,清薇才让许东升放出风声,要将这个工程承包出去。 商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十分敏感的,所以很快就有人品出了这其中的好处来,愿意加入。于是围绕着这个工程,一个新的利益联盟形成了。清薇自己也好,许东升也好,便成功的隐藏在这个利益联盟之中,丝毫不会引人注目。 ——反正京城中有意插一脚的人不少,横跨各个领域,清薇的十二楼投一笔钱,也再正常不过。 关于这一点,是在进行的过程中,清薇突发奇想所作出的改变。 她的初衷毕竟并不是要赚多少钱,而是希望用这样的办法,去推动各方面福利政策的完整,自上而下,让这个国家的民众,都能有容身之处,遇到的困难能得到妥善的帮助和安置。 这是好事,但诚如赵训所言,好事不一定就能顺利,更不一定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赞同,如果是清薇自己站出来做这件事,不说别的,单是她的身份,恐怕就会成为许多人攻讦的内容,反倒将她要做的事情给忽略了。 这并非清薇所愿。何况这样也有可能给赵瑾之带来负面的影响。虽然赵瑾之曾经就此表态,说自己身上有些污点和黑料,反而不是什么坏事,更能让虞景放心,但清薇还是没有这么做。 而建立一个利益联盟,自己隐藏在其中,不着痕迹的推动着这个联盟的行动,既不显山露水,又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本来也才是清薇最熟悉也最拿手的做法。 大抵是因为这个利益联盟裹挟了不少人,其中许多背后都有朝廷高官做靠山,所以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 首先,在几位巨头的主持之下,先给这个联盟取了个名头,叫做京城商会。然后又选出了一位会长、四位副会长。 会长是瑞锦堂的东家福万年,他家专做布匹生意,店铺遍布大江南北。本家在江南,有大片的桑园,有专门的蚕娘,更有自己的印染坊和绸缎庄,甚至南来北往的水路上,也有他们家的人。此外还养着一批裁缝和绣娘,手艺绝不会比宫中顶尖的那些差。因此生意做得极大,就连宫中有时候也需要向他们采买。据说背后站着的,是某位宗室王爷,虽然没有人能说出究竟是哪一位,但这个消息应该是确实的。所以推举福万年为会长,没人有异议。 至于四位副会长,自然也同样论资排辈。 让清薇没有料到的是,竟然也有人提名了她,而且还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不过想想赵定方在御前的地位,再想想赵瑾之的冠军侯是怎么来的,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清薇推辞了这个副会长之位,然后推举了自己的同行,锦绣楼的东家齐东平。齐家前朝是宫中御厨,到了本朝,虽然没有被选入宫中,但开了锦绣楼,出入的也都是王孙贵胄,宗室皇亲,在京城的地位一向很高。又有清薇的推举,齐东平顺利的被选为副会长。 事后齐东平特意登门,向清薇道谢,又言往后要时常来往走动,显然十分承情。于是清薇又向他建议,既然都是承包工程,何不顺便将西市那片混乱之地也接手过来。此事虽然困难,但京城商会也并非易与,若能整治好,必然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再发展别的生意,朝廷自然也会大开方便之门。 齐东平闻言,大为心动。 京城商会虽然刚刚成立,但争权夺利的事什么时候都不嫌早。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会长的地位不容动摇,但另外三位副会长,同样大有来头。齐东平若要站稳脚跟,自然也要有些建树。 不过他也不是冲动之人,这件事成了他自然大有好处,但若不成呢?所以必要的调查绝对不能省。 待得知之前京兆府上书的时候,是并提里两件事,只是这一件被搁置之后,齐东平也就明白清薇为什么单提此事了。因为要操作起来更容易。朝廷有心解决,他有心帮忙解决,又怎么会不成呢? 于是在齐东平的运作下,京城商会表决通过,跟朝廷谈判,将两个工程同时拿了下来。 得知此事,虞景十分爽快的批了那块本来要用于建造行宫的地,并表示建行宫只是为他个人的一己之私,而建官舍则是为国为民,孰大孰小不必考虑。这个消息一传出来,虞景本人在民间的声望瞬间上涨,就是许多连上朝资格都没有的低阶官员,心里也念这位陛下的好。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高官们有朝廷赐下的宅第,几时有人管过他们是住在哪里呢?这位陛下能够想得到,他们自然感念。 这一边进展顺利,倒是西市那片混乱之地,有些麻烦。 自从这里要改建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便引来了人心惶惶。 一座城市,有光鲜亮丽之处,就有藏污纳垢之处。这个地方便是如此。不知道多少地下势力在此聚集,借由兴盛的西市掩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连官府,虽然对这里的了解和掌握也只是泛泛,并不敢深入。 如今知道有人要动他们的地盘,这些人如何能够按捺得住? 毕竟明面上只是改建房屋,让他们搬迁进更好的住处,但这过程中,登记人口,查证身家背景等等,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而这里,没有身份没有来历,或者即便有也根本经不起查证的人比比皆是。 若是清薇自己去做这件事,绝不会选择这个地方作为切入点,必须是要在其他地方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去动。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庞然大物的京城商会,只要拿下了这块地方,往后几乎不会再有什么阻碍。 清薇对此十分期待。 第70章 蟹肥菊黄 几日之后便是中秋。 若是从前,哪怕是这样的大节,对清薇而言,也没有特别的意义,自然也不会特地想着去庆祝。毕竟每一个团圆的节日,对她这个孤家寡人而言,都是一次不讨好的折磨。 最多做生意后,会考虑在这种节日里做点儿特别的吃食来吸引顾客。比如端午节时的百家棕。 但现在不同了。 她有了家,有了可以团圆的家人,自然这中秋佳节,也就不能这么随便敷衍过去了。 这时候京城商会刚刚成立,清薇正好从里头抽身出来,准备中秋家宴之事。 因为她跟赵瑾之成婚之后,赵家人还没有来过冠军侯府,所以清薇跟他商量,趁着过节,请大家过来坐坐,看看园子,吃酒唱戏,热闹一日。他们如今不住在赵家,但是也不可就此疏远了,所以时常往来是必要的。 清薇开了口,赵瑾之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要请的是他赵家的人,也说明了清薇是想要认真经营这份关系的,他心里美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反对? 不过既然是请客,这宴席也不能太普通了,毕竟是头一遭儿。 所以清薇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弄个食蟹宴。 正好秋高气爽,是螃蟹成熟的季节,而且这东西弄起来也不那么麻烦,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准备复杂的菜谱,如此就省了许多的事。 螃蟹是从南边弄过来的太湖蟹,用了冰块保存,运到京城来,费了不少功夫,因此价钱也不便宜。即便如此,还是每次一到货就被抢购一空。毕竟对京中权贵之家而言,到了这个季节,怎能不吃螃蟹?而既然要吃螃蟹,自然要吃太湖蟹。如此一来,自然不愁销路。 清薇能买到那么多,还是因为跟对方有些交情。毕竟他们南来北往贩货,许多南方特有的食材都是用这种方式带来,清薇的酒楼要用到这些,自然不免打交道。对方又知道清薇如今乃是冠军侯夫人,自然着意巴结,多给她留些螃蟹不费什么事,自然不会拒绝。 到了中秋这日,清薇一大早就派了人去赵家那边相请,搬出去的赵三叔那里也不例外。所以过了辰时,人便都到了。清薇亲自迎出去,先把人请进正房的厅堂之中,喝了一碗热粥,又用了些点心,然后才开始游园子。 这个园子的修缮改建,完全由国库出钱,内府和工部负责,自然十分尽心,花木扶疏,移步换景,看得赵家的女眷们啧啧称赞, 到底是皇帝赏赐的宅子,哪怕是赵家的底蕴,也未见得能比得过。 逛完了园子,清薇就直接把人安排在了湖中水榭。如今天气并不冷,太阳底下走一遭还是会出汗,所以在这水榭里吹吹风,倒是不错。而且,为了应景,清薇在这里准备了不少名品的菊花,供众人赏玩。 其实府中也种有菊花,但都是普通的品种,开在一处看起来花团锦簇的热闹,但用来赏玩,就不太合适了。所以水榭里摆着的这些,是清薇从别处借来的。 她在宫中的时候,就对京中各家权贵十分了解。尤其是宗室和外戚们,本身身份尊贵,但偏偏因为皇室的忌讳很难掌握实权,只能虚度光阴,如此时间长了,自然就将精力都放在了其他东西上。 诗词、歌舞、精舍、华服、美食、戏曲,古董……至于奇花异草、园林景观,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说起“玩”这个字,就算是富庶的江南,也不敢说能与京城比肩。实在是这里闲人太多了,无限的光阴都投入其中,自然就折腾出了各种讲究。每一家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东西。 也正因此,京城中,但凡哪一家开宴,向这些“玩主”们借人借物,都是常有的事。当然,借也不是白借,是要付钱的。毕竟再大的家业,这么挥霍着,也总有散尽的时候,要养这些东西,其实是个非常大的负担。但这些东西却是舍不得扔的,借出去赚点儿钱回来,正是两相得宜。 既然是明码标价,也就自然成为了炫耀的一种。许多人家都会互相攀比能够借到的东西。 所以看到清薇这里出现了那么多菊花,赵训便问,“这是张家的菊花吧?” “祖父法眼无差。”清薇笑道,“可惜没能借到黄金魁。” 黄金魁是这两年才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备受追捧,自然等着要“借”的人也多,所以清薇有此一说。 赵训坐下来,道,“那也罢了,这些东西原就不是什么紧要之物,为此兴师动众,反倒不值得了。”又问清薇,“瑾之呢?” “进宫去了。”清薇道。 虽然今日过节是要放假的,但赵瑾之的身份特殊,皇城护卫之事一刻也不能疏忽,下头的士卒们还在值守,他这个做将军的自然不能留在家里享福,得过去看看。 除此之外,清薇还让店里做了不少月饼送去,慰劳那些今日还要值守的士兵们。毕竟他们不能与家人共度团圆,赵瑾之这个长官自然该有所表示。 莫说赵瑾之,就是赵定方也进宫去了,并没有过来。他身为宰辅之一,同样责任重大,几乎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因此上午还是要去宫中当值,过了申时才会回来。 虽然也不是没有清闲的官员,但位置越是紧要,自然也就越是忙碌,每日里起早贪黑,比普通人要辛苦得多。当然,如果只是想享受高官厚禄所带来的名利,也可以不那么忙碌,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办,自己只管享福就好。但赵定方和赵瑾之都不是这样的人。 安排众人坐下之后,清薇便让人吩咐下去,可以上戏了。 夫人们和姑娘们对听戏的兴趣更大,赵三叔在旁边欣赏菊花,清薇坐在赵训身边,两人说的却是十分严肃的话题。 “那个京城商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赵训问。 清薇笑道,“祖父上回不是说过,这等事,太出风头,没有好处?我这便是把风头让给别人去出了。” 赵训闻言微微皱眉,仔细观察,确定清薇面上并没有不情愿的神色,这才叹道,“委屈你了。” “祖父这是什么话?”清薇笑了起来,“都是一家人,不过互相磨合,互相退让,这才是一个家的样子。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话虽如此,但能看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少。”赵训道。他低头想了想,又说,“成立京城商会也好,如此,你隐于幕后,也就不那么为人所注意了。你惯来是擅长这个的,我也不多说。只是……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好驾驭呀!” 岂止是不好驾驭,一个不小心,恐怕会直接被反噬! 毕竟主导京城商会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背景强硬,清薇要在这其中弄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稍有疏忽,便会落入困境之中。若是被人查知她在后面所做的手脚,此事恐难收场。 哪怕这是清薇所擅长的部分,赵训还是不放心。 清薇低头想了想,才应道,“祖父放心,这些我都知道。” 赵训眉头舒展开来,这才笑道,“丫头敢想敢做,我老头子看着也羡慕得很!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啊,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了,免得惹人厌烦。” “祖父这话可是诛心之论了。”清薇道,“您老人家的金玉良言,我巴不得多听几句,又怎么可能会厌烦?” 不过旋即她注意到赵训目光注视的方向,才明白过来,这句话说的并不是她。 那 是三叔赵定勉所在的方向。 恐怕这父子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些不愉快。 其实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毕竟这一年来在,赵家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代表着大房的赵瑾之被封了冠军侯,声望之隆几乎没有人能记得上。二房的赵定方直接入阁,又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有他们三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赵三叔心里生出不平衡,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赵定方和赵瑾之的成就,更多是自己的努力,并没有怎么依仗赵家,更没有赵训的手笔。但……满怀嫉妒的人,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这些解释呢?他只会觉得自己没有机遇也没有资源,否则未必走不到这个地步。 当然,这其中还有个比较尴尬的地方就在于,赵三叔是被过继出去了的,这一对父子,名义上是叔侄。所以哪怕赵家有资源,赵三叔也没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来要。如此一来,心中的怨愤只会更多。 过继这件事,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父母做的决定。 如此一来,父子失和也就理所当然了。 清薇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她虽然以前都是一个人,但观念一旦转变过来,也很自然。其实既然是一家人,有人走得快,伸手拉一把走在后面的人,再正常不过。这才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否则各顾各的,很快就会散了。 但是怎么拉,对方会不会领情,都是要考虑清楚的事。 以清薇看来,赵三叔应该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性子。当初他在婚后立刻搬出赵家,就可以看出,这人还有那么一点儿自尊自傲之心,而且这些年来,也没惹出过什么事。以他的身份,清薇相信,围在他身边的人应该不少,没有被人忽悠了去,可见也是个拎得清的。既然如此,拉一把也没什么。 但赵定方和赵瑾之如今的位置实在是太过敏感,并不适合伸这个手。毕竟盯着他们的人太多了。 清薇想了想,便抛下赵训,转到姑娘们那边去跟他们说话。赵训见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清薇是为了不冷落客人。但清薇其实是在不着痕迹的打听三叔家的事。 他这三个还未出嫁的女儿虽然不怎么了解大势,但自己家里的事情是门儿清的,只要方法得当,要打听出来并不困难,毕竟她们对清薇并没有设防。 清薇听完之后才发现,其实赵三叔也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他已经这个年纪,孙子都已经有了,自然雄心壮志也早就泯灭。甚至 前些年已经辞了官,专心在家里摆弄自己的那些兴趣爱好,俨然一个合格的中老年人。如今之所以发愁,是为了他的儿子们。 在子女教育上,赵三叔比赵二叔实在是差多了。赵定方三个儿子,都是进士出身,如今各有官职,发展算是不错。目前因为赵定方顶在前面,所以他们难以往上走,但也是因为赵定方的存在,他们要做点事情是很容易的。而留在外面积攒一些经验,对将来也只有好处。 ——大魏立国之后不成文的规矩,入阁的官员,必须要有外放为亲民官,治理一州一县的经历。 而赵三叔的三个儿子,小儿子赵琥才十三岁,刚刚考上秀才,看不出什么。但大的两个,目前都还是举人,进士屡试不第,便成了赵三叔的一块心病。考不上进士,就算谋了官,也只能在低阶官员里打转,一辈子升不上五品,没什么意思。但继续考下去呢,他也知道两个儿子的材料,恐怕是很难有所成就的。 其实赵瑜和赵珍的年纪并不大,还不到三十。考到这个年纪仍旧进士不第的人其实不少,他们的年龄也不能说很大。民间俗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不是随便传的。坏就坏在赵家的风水实在是太好了。赵瑾之少有才名,如今转了武职成就也不低,二叔家的三个儿子也都是进士。三叔当年就比不上两个兄长,如今自己的儿子也比不上兄长的,心里怎么能没点想法? 这个问题其实赵训也很难给出个确切的解决方法——除非他能把下一科的考题给弄到手,否则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当然,以赵训的身份和资历,如果他进宫去请求皇帝,为这二人讨个进士出身的恩赐,应该也不会太难,但赵训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否则置赵定方于何地? 好,矛盾出现了。这个局面,赵三叔自然会觉得,赵训这是在维护兄长,而放弃了自己。 弄明白了问题所在,清薇眼睛一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还得再仔细的斟酌一番。于是也没有对人提,先暂时放下了。今日过节,也实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她作为女主人,首先要把客人都招待好。 见赵定勉看完了菊花走回来,清薇便道,“重阳时芰荷园那边要办个菊花会,三叔可曾听说?” “自然听说过。”赵定勉闻言,精神一震,“莫非侄儿媳妇也被邀请了?” “是接到了帖子。”清薇含笑道,“只是可惜了,我这一向忙得很,怕是走不开。不去又可惜,况且这样的盛会,一 年也难有一次,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心里正为难呢。我见三叔对这些很是喜欢,不知能否请三叔代为出席?” “这怕是不妥吧?”赵定勉眼中已经放光了,嘴里却还是推辞道。 清薇见状,倒觉得这位三叔也挺有趣,笑道,“怎么会?我和瑾之都忙,况且对这些也没有研究,就是去了,恐怕也是贻笑大方。三叔既然对这些感兴趣,想来也有所研究,千万替我们走这一遭才好。” 她摆出求恳的姿态,赵定勉自然不好拒绝,只能摸着胡子道,“既如此,那我就走一趟。” 清薇又道,“前儿听说有人贩了一批江南的好苗木进京,有花有树,品种齐全,规模也极大,十分难得。三叔若是感兴趣,回头我找人讨些,您可万不能跟我推辞。” 见清薇三两句话就说得赵定勉高兴起来,赵训也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今天是节日,若他总冷着个脸,未免扫兴。现在都高兴了,这节日自然能好好过了。 老爷子跟着戏台上哼了两句词,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当家主母为什么重要?便是因为在这些方面,她们往往能够为男主人查缺补漏,及时的将事情处理好,如此才能家庭和谐美满。毕竟有些事,男人们不方便开口,而任由它恶化下去,显然也不妥。这还只是家里,对外,跟上司的夫人打好关系,照拂下属的家眷,和其他世家的夫人太太们交际……都是她们要做的。 赵训之所以看不上二儿媳妇,便是因为她在这上面始终没什么长进。虽然内宅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那有什么用? 等赵定方和赵瑾之回来的时候,水榭里已经是其乐融融。 两人换了衣裳入座,清薇便让人开宴。 因为螃蟹要热着吃,因此抬上来的是整只的蒸笼,清薇从头到尾都在打发众人吃,这个添点儿醋,那个要斟酒,忙得团团转,自己根本顾不上。后来还是赵训开口,让她坐下来吃,谁要什么自己动手便是。再说还有下人呢。 清薇因为是第一次设宴,所以要做足姿态,听他开口,才过去坐下。但也没怎么吃东西,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照顾着客人们。 总算一顿饭宾主尽欢的吃完,眼看天色不早,赵家人便起身告辞了。虽然清薇百般挽留,说是可以在这边赏月,最后还是只能把人送走。中秋要祭祖上供,这些事也要回去筹备,自然不能留在这里。本来还想让赵瑾之和清薇也过去,但想想她忙了一日 ,也就罢了。 把人送走,回来时杯盘狼藉的桌面已经被收拾过,清薇坐下来,这才叹道,“宴客可真是个苦差事。” 赵瑾之过来替她揉捏肩颈,道,“你也是太尽心了。” “那都是你们家的人,自然要尽心讨好。”清薇打了个呵欠,道,“我没怎么吃,你也没吃多少吧?现在客人走了,咱们能自己清净的吃东西了。” 螃蟹还剩下不少,清薇取了五六个,便让人把剩下的抬下去分了。这东西性寒,一次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等她安排完回来,赵瑾之已经替她拆了不少蟹肉出来,清薇用筷子夹了,沾上姜醋,慢慢品尝,时不时再啜上一口菊花酒,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吃完了两只,她摆摆手,让赵瑾之自己去吃。又把他拆下来的蟹壳拿过去,耐心的将它们重新拼成一只螃蟹的模样。 赵瑾之开始时没注意,只觉得清薇今日心情好,竟生出了这样的童心,还跟她一起拼。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意识到清薇是喝醉了。 以前两人没有坐在一起喝酒过,洞房的时候倒是喝过合卺酒,但也只有一小杯,所以清薇的酒量如何,赵瑾之还真不知道。但是他转头看了看,一壶菊花酒,清薇竟自己喝了大半,难怪要醉了。 只是她醉了也不明显,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所以之前赵瑾之也没有看出来罢了。 这会儿发现了,就想逗逗她。于是他沉思片刻后,伸出手指一戳,将清薇好容易搭好的螃蟹壳的戳散了,眼睛则关注着清薇的反应。——不是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清薇立刻抬起头来,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瞪着他,“你干什么?” “你那个不好。”赵瑾之说。 清薇皱眉,“胡说!”她搭的怎么可能不好? 赵瑾之也不解释,手脚麻利的将另一只螃蟹拼了起来,然后抓着清薇的手去戳,“你看看我拼的,是不是就弄不坏?” 清薇挣开他的手,用手指轻轻推了两下,果然都没有垮掉,不由转头看向赵瑾之,包含惊讶和兴奋的眸子亮晶晶的,“怎么做到的?你教我!” “教你也不是不行。”赵瑾之重新将她的手指拉回来捏住,嘴角含笑的看着她,“但是你得先让我高兴了才成。” 但清薇喝醉了,反应变慢,但并不意味着她变笨了。但见她微微皱眉, 警惕的看着赵瑾之,“你先教会我,才能谈条件。” 教会了还能谈什么条件?赵瑾之失笑,“不行,教会了你若反悔呢?” “君子一言,怎会反悔?”清薇不悦的盯着他。 赵瑾之道,“那我若教会了,你就任由我处置,如何?” 第71章 任你处置 如果是在神思清明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清薇立刻就能够反映过来,赵瑾之是不怀好意。但她现在喝醉了,脑子转得没那么快,思想也正直无比,很难洞悉到这其中的差距。 于是清薇侧头想了想,觉得这种先学会了再付出代价的方法对自己有利,便点头道,“好。” 赵瑾之闻言,立刻笑开了,坐到清薇身侧,将自己方才戳散的蟹壳拿起来,“看好了,我先做一遍,然后你再跟着做。” 清薇乖乖点头。 她在赵瑾之面前,实在是少有这么乖巧的时候。即便是床笫之间,赵瑾之要压制住她也是很难的,除非是被折腾得动不了,否则清薇绝不会任人宰割。 当然,对赵瑾之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情趣。相较于乖乖躺在那里任由自己折腾,他还是更喜欢清薇这样,积极主动,无时无刻不给出回应的做法。也便是因此,他才会每次折腾起来都没个数,实在是一看清薇那样子,他就什么理智都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思量是否妥当? 不过若总是桀骜难驯,有时候也不免会让人觉得吃不消。 虽然赵瑾之喜欢清薇,也觉得她这样子就很好,但偶尔能看到不同的一面,感觉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所以这会儿,见清薇坐在自己身边,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调头,又乖又文静的模样,赵瑾之简直喜欢极了。他耐心的把自己的做法演示了一遍,确定清薇看清楚了,然后才执着她的手,手把手的教清薇自己做了一遍。 然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我说的都记住了吗?” 清薇点头。 赵瑾之便道,“那你自己来做一遍。” 之所以如此大方的放手,还是因为很期待清薇学会了,然后任由自己处置的场面。 清薇低头想了想,才慢慢开始摆弄桌上的蟹壳。等到拼完了,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果然没有散开,于是便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赵瑾之,似乎是在求表扬。 “我娘子真厉害。”赵瑾之毫不吝惜的赞扬道,“现在我可教会你了,任由我处置,嗯?” 清薇想了想,这话没问题,便朝他点头。 “那你先跟我来。”赵瑾之扫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面,便站起身道。 清薇跟着他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却出了一点意外。她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是椅子,转身就走, 直接被绊住,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赵瑾之一直盯着,及时伸出手把人接住。 这么一接住,他就不太想放开了,于是半搂半抱的拉着人往外走。 下人们都在水榭外候着,赵瑾之想了想,便扶着清薇上了二楼。 因为还有些残余的暑热没有消退,所以这里也布置了出来,有时候夜里太热,就会到这边来休息。 上了楼,掀开纱帘,迎面便是一个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装饰器皿,绕过架子,便是一张大大的竹床,就摆在窗下。窗纱是新糊的水绿色,风吹过时轻轻一动,仿佛湖面被激起的涟漪,令人心旷神怡。 “要睡了吗?”清薇一看到床就问。 赵瑾之差点儿没忍住直接把人按在床上办了。但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早着呢。今晚是中秋,须得拜月祭祖。” 难得清风明月,气氛那么好,他并不想把时间都在床上消磨了。虽然赵瑾之觉得,跟清薇在一起,他能始终保持那方面的热情,但总不能只有那方面的热情。 两人绕过床铺,转到了后面的回廊里。 赵瑾之把人安顿好,然后才下楼去,让下人们把屋子里收拾了,然后将祭祀要用的香炉并瓜果月饼酒水等等准备好,送到楼上来。 等他端着用托盘装好的东西回到楼上,眼前的场面却让他呼吸一滞。 估计是酒气散发出来,觉得有些热,所以清薇已经将外面的衣衫都脱了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红绫中衣,外面罩着个小褂儿,湘裙也被解了下来,只着一条薄薄的纱裤,脚上的鞋子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其实即便是这个样子,她身上也没露出什么,但这身打扮,已经接近睡觉时穿的了。而一想到睡觉,思维不免就会发散到另一件事上去,所以赵瑾之只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有些热。 听到他的脚步声,清薇转过头来朝他一笑,“你来了。”吹了一会儿风,她的酒倒是醒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些昏沉沉的,提不起劲来,于是只在原地坐着。 赵瑾之将手里的托盘放下,然后挨着清薇坐下,替她拿了衣裳披上“虽然是秋天,但夜里风凉,小心染了风寒。” “很热。”清薇皱眉道。但也没有将身上的衣裳拿下来,想来是知道赵瑾之为自己好。 见她安静下来,赵瑾之便将托盘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点上香,然后交给清薇,“过来,拜月亮。” 清薇不接他手里的香,懒洋洋的坐在那里,问,“怎么你不拜?”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赵瑾之道,“这是给你准备的。” 清薇撇了撇嘴,“流俗如此,不过是轻贱女子罢了。怎见得女子就不能祭灶,偏要拜月?” 这大逆不道的宣言让赵瑾之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清薇能说出来的话。她本来就与普通女子不同,在这种事上有自己的见解,倒也不令人惊奇。不过平日里她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行动间带出来一点罢了。如今也许还是因为喝醉了,这才“酒后吐真言”。 这么一想,赵瑾之不由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一同拜,如何?” 清薇想了想,没有拒绝,跪坐起来,跟赵瑾之并排。赵瑾之便将手里的香分了她一支,对着月亮拜了拜,然后□□香炉里。 赵瑾之将供奉过的月饼和瓜果都切开,分给清薇一半,“吃了之后心想事成。” 清薇不由问,“你求了什么?” 赵瑾之道,“求与娘子长长久久。” “我还以为你会求个孩子。”清薇低声喃喃道。 但她的声音虽然小,在这安静的夜里,赵瑾之一样能够听清。他的视线忍不住从清薇小腹扫过,然后忍不住凑过去把人搂住,“这个不必求,须得咱们夫妻多多努力。” 清薇一笑,“是你要多多努力才是。” 赵瑾之梗了一下,无奈的道,“我以为你如今还不想要孩子。” “这却是为何?”清薇奇了。 赵瑾之道,“你如今要做的事情太多,孕期辛苦,许多事就没办法去做了。何况有了孩子,不免分散精神,难以兼顾。” 孩子他自然是想要的。但知道了清薇的大愿之后,赵瑾之不免暗想,觉得自己只顾一人一家,未免太过自私,所以虽然他已经到这个年纪,其实很该有个孩子了,但却从来没有对清薇提过,哪怕是情热之时。 清薇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可见把自己看得很重,不然也不会如此,心下自然十分感动。 她朝赵瑾之狡黠一笑,道,“要不要孩子,又不是我说了算。” 的确,两人成亲一来,没有做过任何防护措施,清薇也没有用过药,有没有孩子,端看老天爷的意思。而清薇这句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若真有了,她也不会排斥。 这么想着,赵瑾之心头不由 一热,唇贴上了清薇的额头,“那为夫接下来可要多多努力了。” 清薇斜睨了他一眼,抿唇笑问,“方才不是要我任你处置么?” 之前在下头她没反应过来,现在酒气散了些,倒是又想起来了。 赵瑾之本来是想放过清薇的,但三番五次被这般撩拨,是个男人都忍不了。于是他磨着牙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然后就堵住了清薇的唇,一边吻一边把人抱起来,走回了房间里。 将清薇放在床上,赵瑾之旋即覆了上去。 大概是因为酒还没醒,清薇的身体非常柔软,使不出什么力气来。陷在柔软的床铺里,就更提不起一点劲儿了,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神思很快就陷入了混沌之中。 赵瑾之亲了一会儿,替她除去身上的衣衫鞋袜,又脱下自己的衣裳,等他弄完了回来一看,清薇呼吸浅浅,已经睡着了。 “……”说好的任他处置呢? 赵瑾之有些无奈,但跟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于是只好将一腔热血都按捺下去,重新穿好衣裳下楼,打水上来洗漱。还特意绞了热帕子给清薇擦了脸和身上,又让人送了醒酒汤和温水过来,预备她夜里醒了要。 然后才爬上床,把醉鬼娘子往自己怀里一捞,闭上了眼睛。 他本来以为之前被撩得热血沸腾,应该会睡不着,但也许是因为气氛太过宁谧,没一会儿赵瑾之也睡过去了。 屋子里的灯没有熄,油灯的灯芯时不时的发出噼啪的声音,等灯花结得多了,火焰渐渐缩小,光线也就逐渐暗了下来。 这时候,窗外皎洁的月光才洒进了屋子里,铺在床榻上,素洁宁静。 清薇是被惊醒过来的。 明明这一晚睡得非常好,甚至连梦也没有做,但在某个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提醒着她一样,忽然睁开了眼睛。 而且一睁开眼,整个人便都是清明的,全然没有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迷糊和懵懂。只除了头有些疼,这应该是酒醉的后遗症。 清薇坐起身,便看见了摆在床边的醒酒汤和水。 赵瑾之睡在外面,柜子也在他那一侧。清薇小心的跨过他,伸手摸了摸碗沿,原本送上来的时候是温的,放到这会儿已经凉了。她将醒酒汤端起来喝了,碗放回去的时候,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那应该是个十分细微的动静,但赵瑾之立刻 就睁开了眼睛。 “醒了?”见到清薇的动作,他自然的开口问。 清薇原本正转过身,要小心的重新爬回那一头,一条腿已经跨过去了,听见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有踩稳,整个人便往下一扑,被赵瑾之抱了个满怀。 她挣扎着要重新爬起来,却被赵瑾之死死抱住,“别动……” 清薇的动作立刻止住。夏日盖在身上的只有薄薄的毯子,隔着这一层障碍物,她能够十分清晰的感觉到,赵瑾之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苏醒。 “你……”清薇抬起头来看向赵瑾之,准备说话。 但赵瑾之根本没听,一翻身,就把她给压在了下面,“任我处置,现在该兑现了。”他说。 然后也不等清薇反应,一侧头,便在她的脖子上舔了一下。这个动作弄得清薇的身体一抖,忍不住哼了一声,赵瑾之见状再接再厉,从脖子一路舔到她的耳根,然后将她的耳垂含进了嘴里。同时他的双手也没有闲着,顺着清薇的身体曲线往下走,在她的敏感点游走。 “唔……”清薇刚才觉得自己的酒应该已经醒了,但现在,随着赵瑾之的动作,浑身的热度再次蒸腾,脑子里顿时又重新迷糊起来。 因为浑身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所以清薇也不像平常那样积极地回应赵瑾之的动作,只是在受不了的时候轻轻的哼一声,抓着床单的手时收时放,显示着她的不平静。 大概是被反复撩了太多次,赵瑾之这会儿也没有多少耐心,草草帮着清薇做了些准备,便直接提枪上阵。 还没有完全润滑好便被进入,清薇不由闷哼了一声。 其实并不疼,还有一种没有体验过的刺激,但清薇还是忍不住挣扎了一下,然后头一偏,将枕头给退了出去,再一侧脸,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赵瑾之正伏在清薇身上喘息,便见她伸出手,艰难的调整姿势,从空心的枕头里取出了一卷东西。 鸳鸯图谱四个字入眼,清薇就猜到这是什么东西了,只是没想到赵瑾之竟然有这东西,而且还就放在枕头里。她将手里的东西在赵瑾之眼前晃了晃,问,“这是什么?” 可怜的赵将军差点儿被这意外吓萎了。 “咳……”他咳嗽了两声,试图为自己找个借口。这是婚前那夜拿出来看过之后,随手塞进去的。哪知后来这个枕头搬过来,还那么寸的就放在了这里,被清薇发现。 不过赵将军自从认识自家娘子之后,脸皮已经锻炼得相当厚实了。所以很快就回过神来,将清薇手里的东西抽出来,放在旁边,然后贴在她耳边笑道,“这是人间极乐图……” 清薇的脸立刻红了。 比不要脸,她好像总差赵瑾之一些。而赵瑾之见状,得寸进尺,将绢册展开,翻到第一页,“这第一个动作叫游龙戏凤,娘子可知什么叫游龙戏凤?”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在清薇身上磨蹭着,低声笑道,“咱们现在这个姿势,就叫游龙戏凤……” 清薇在这件事上本来脸皮就薄一些,还是因为赵瑾之婚后折腾得十分过分,所以才慢慢的习惯了。但赵瑾之失控的时候很少说话,一般都在埋头可劲儿折腾她,眼下这种又是图册又是言语又是动作的调戏,清薇还从未经历过。光是听着赵瑾之的描述,便整个人从耳根红到脚趾头。 “闭嘴!”她低声道。 赵瑾之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变本加厉,把自家媳妇搂在怀里,一页一页的翻,“这个是西施浣纱……这个是貂蝉拜月……” 直羞得清薇把脸埋在他怀里,这才心满意足的把绢册一扔,“回头咱们一个一个的试。” 清薇终于没忍住,泄愤一般张嘴在赵瑾之的肩头咬了一口。 这个动作让赵瑾之的呼吸陡然一促。他抬手拍抚着清薇的后背,一边喘一边道,“松嘴,不然我要忍不住了。” 清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咬得更用力了,她口中甚至品尝到了一点腥甜的味道,显然是将赵瑾之的皮肤咬破了。这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脸皮这么厚! 赵瑾之微微一僵,把清薇往怀里一按,就疯狂的动了起来。 每次清薇一给出反应,他总会受到十倍的刺激,但清薇却总不能吸取教训。 等到被赵瑾之放开的时候,清薇浑身都在微微发颤,似乎还能感觉到那种电流在身体里流窜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两人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所以这一晚的销魂之处,也远超其他时候。以至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清薇都避免再往水榭里去。哪怕正房里再热也不去。 另一个影响就是,清薇不肯理会赵瑾之了。 这种不肯理会,倒不是说不言语。平常该说话的时候她还是会说,但一旦到了床上,她立刻闭上眼睛装睡,绝不给赵瑾之任何可乘之机。 为此她甚至将两 人的被子都分开了,彻底断绝赵瑾之偷袭的可能。 赵瑾之也知道自己折腾得有些过分,于是只能每日摸着鼻子做小伏低,期望清薇能赶紧缓过来。 还有个小小的插曲,赵将军后来再去找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那本鸳鸯图谱了。他疑心是清薇将之处理掉了,于是只能满心遗憾的可惜,里头还有不少姿势没有试过。 直到重阳节赵瑾之过生日的时候,清薇才总算是肯给他一点儿好脸色看了。 未免赵瑾之到时候又瞎折腾自己,所以这一天,清薇决定到外面去过。反正重阳节本来就要登高,也正好和她的打算相合了。 到了这一天,两人早早就起身,乘马车前往城外。 走到路上的时候,清薇看到不少人都在往城外走,还以为这些都是出城去登高的人,走了一阵子,才发现对方的目的地跟她不一样,他们是去看芰荷园的菊花会的。 这个菊花会,冠军侯府自然也是收到了请柬的,但清薇已经转送给赵定勉,让他去了。 想到赵定勉,清薇又想起了中秋节那天自己冒出来的想法。这段时间因为总不愿去想中秋节,倒把这件事也给耽搁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倒也不算晚。 她掀开车帘子,骑马跟在一边的赵瑾之立刻凑过来问,“娘子,怎么了?” “有话跟你说。”清薇道。 赵瑾之便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然后钻进了马车里。他本来想问“娘子是不是想我了”,但又想到最近清薇的态度,便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端正姿态做好,问,“出了什么事?” 清薇道,“三叔家的事,你知不知道?” “你这问得没头没脑的,三叔家什么事?”赵瑾之好笑的问。 清薇叹气,“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了?三叔这一向都在为堂弟们的前程操心,上回好像还因此同祖父有了龃龉。只是祖父没提,我也不知具体如何。这事你半点都不知道?” 赵瑾之愣了一下,才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回三叔找我说话,云里雾里的说了半天,我没弄明白,也就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他就是想说这个了。” “我想,这件事咱们还是要搭把手的。”清薇慢慢的道,“你觉得呢?” “那也是我的兄弟,我自然愿意帮忙。只是科考这条路本来就不好走,屡试不第的人那么多,我们能如何?”赵瑾之道, “若三叔肯给他们求官也就罢了,偏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清薇道,“上回不是说要建一片专门租给来京赶考的士子的屋子么?本意就是希望士子们聚在一起互相切磋较艺。我想,若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三位堂弟不是蠢人,多与天南海北士子们结交往来、切磋技艺,想来便能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如此,也许会有所进益。” 她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赵三叔对儿子们的要求很高,所以平日里管束得很紧,自然也没什么机会出去与人交游。自己在家里苦学,就算下再多的功夫,没人切磋,也不免会有疏漏的地方。 第72章 修身齐家 赵瑾之道,“主意自然是好的,只怕不赶趟儿。你那房子什么时候才开始修?再有一年多,就是下一科春闱之时了。” “我知道。”清薇说,“一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了。剩下的时间让他们去与人交游切磋,应该也正好。反正应试举子也是那时候才会入京。” “那这一年呢?”赵瑾之隐约有些明白清薇的意思了,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清薇含笑道,“这一年,何妨让他们出去走走。我听说,许多读书人都会出门游学,一来是寻找真正有学问有道德的老师求学,二来也是与各地的士子交流,三来,可为自己扬名。” 赵瑾之恍然,接口道,“最重要的是能看看生民百态,知晓世事艰辛,是否?” 科举考试的试题,虽然大部分都从四书五经而来,但多少都会有时政方面的内容。尤其如今是皇帝亲自出题,而虞景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这方面的内容一定更多。多了解国计民生,自然对策问十分有用。而切准了题,这场考试也就有了大半把握了,其他无非是官样文章,这个是从小就学的,大部分举子之间彼此差距不大,就算赵瑜和赵珍再平庸,也不会有问题。 当然,若这样他们还不开窍,或者还是没有切中试题,那也就说明两人并不适合走这条路,不必将时间浪费在这上头了。 见清薇点头,赵瑾之沉吟片刻,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我想三叔也会答允。但让他们去哪里比较合适?” “自然是回原籍。”这一点清薇已经想好了,立刻答道。 赵瑾之一想,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赵三叔是被过继出去了的,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过继的时候他亲自回祖籍祭拜过之外,就没有再回去过了。至于他的孩子们,更不用说,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连祖籍都没回过。所以现在,理由也是现成的。毕竟祭祖这种事,总是不嫌多的。 正好再过几个月便是中元节,时机也合适。 当然,这只是出门的理由,既然还有一年时间,自然不可能祭祖之后就回来了。不过有了这个提示,赵瑾之也开始规划起路线,“祭祖之后,正好可以往秦州走一趟,那是我大魏龙兴之地,自然该去看看。” “秦州往西,异族便渐渐多起来了。前往西域行商的商队,多半都会在这里修整暂歇,找个商队跟着去西域,也不是什么难事。”清薇道,“不过我更属意另一条路线。” “什么路线?” “从秦州乘船往下。”清薇说着,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仿佛就将这条路线画出来了似的。 已经是至亲夫妻,赵瑾之自然知道她的记忆上佳,连宫中舆图都能完全记住,规划处一条路线,自然是信手拈来。他自己低头顺着这条路线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的道,“去西南?” 要知道那里可是才打过仗,虽然说土人已经被打服了,但总归潜藏着危险。再说大部分的地方又是不毛之地,贫瘠荒凉,实在没什么看透。 但赵瑾之也明白清薇选择这个地方的理由。 一来赵瑾之曾经在这里作战过,现在过去的时间还短,他的名声肯定还在流传,能大大增强两位堂弟的信心。虽然实际上赵瑾之已经没办法在这里照拂他们了。二来这里也是异族居多,风俗民情都与中原大不相同,也可以增广见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虞景曾将江南水患受灾的百姓尽数迁居于此,垦荒安家,但到底效果如何,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确定。 虞景施行的政策还并不多,所以这也是最直观的让他们了解如今这位陛下和他的政策的办法。 如此想着,他不由点头道,“然后顺着此前移民时开辟出来的道路,前往富甲天下的江南,再从江南乘船回京。一年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 只要把这条路走一遍,赵瑾之相信,就是再笨、再不知民间疾苦、再不懂变通的人,也一定会脱胎换骨。何况他们赵家的男人没有一个笨的,这个办法应当会有效果。 最妙的是这一路上也可以结交不同的朋友,到时候齐聚京城时,他们也就不会被冷落,而能够自然的融入其中。不说能够成为领头的,但借着地主之谊,加上赵家子弟这个出身,占据一席之地是没有问题的。 虽说会试是要糊名的,但考官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不着痕迹的关照那些需要重点注意的举子。比如监考的时候路过一下,不巧看到了对方的答卷,比如认出对方的字体,誊抄的时候留下个印记。这跟舞弊不同,毕竟答题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只不过有了这种照拂,排名就能往前挪一挪了。前十太惹眼了谁都不敢碰,但二甲和三甲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礼部负责科举之事,这里可都是赵定方培养出来的班子,照顾一下他的侄子再正常不过。 到了殿试的时候,连糊名都不用了。他们是赵定方的侄子,那么不管是考官还是虞景,都 可以大大方方的给面子,让他们的名次更好看。 当然,这最后一点,彼此心知肚明便是,不必说出来。 这个考虑可以说已经是非常周全,所有能够影响到的外部因素都已经涉及到,作为家人而言,赵瑾之和清薇已经尽力了,至于结果如何,端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赵瑾之趁机握住清薇的手,道,“娘子辛苦了。这件事回头我去同三叔说,尽快把人送走。” 清薇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脸上的表情不变,“这是我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但娘子如此尽心,为夫心中十分感动。”赵瑾之厚着脸皮再次凑过来,“难怪都说家有贤妻夫祸少,这些事我平常难以注意到,让娘子费心了。“ 清薇把人推开,板着脸道,“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赵瑾之道,“不是动手动脚,只是马车坐久了身上不舒坦,我来给娘子揉捏一番,松快一下。” 说着殷勤的替清薇捏起肩来。 过了这么久,清薇心里其实并没有多生气,毕竟那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不至于总放在心上。只是今日是赵瑾之的生辰,若给了他好脸,他免不得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所以清薇才非要板着脸,好让他收敛些。 所以她心思一转,觉得就自己跟赵瑾之二人出城登高,似乎也不太好。于是便对赵瑾之道,“既然定下了,不如趁早同三叔说。”然后有掀起帘子,吩咐车夫,“调头去芰荷园。” 反正赵定勉今天肯定会来,毕竟他对这些很感兴趣。就算赏菊会上不方便说话,回去的时候也可以直接开口,免得还要特意去找他了。这虽然不是件小事,但清薇觉得,赵定勉未必喜欢大家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 说来也巧,马车才在芰荷园门口停下,两人就听到前方传来的喧哗声。赵瑾之掀开车帘一看,便道,“是三叔到了,好像有些麻烦。”远远的看不清,但赵定勉仿佛是在同人争执对峙,情况不大妙,因为对面的人不少,他身边却只跟着两个长随。 不过赵瑾之也不着急,使了个眼色让跟着的家丁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才回身将清薇扶下来。 不一会儿家丁回来,低声将事情说了。 原来站在赵定勉对面那人乃是京城中著名的纨绔杜晟。杜家是世家,杜晟的曾祖父亦是开国勋臣,被封了爵位的。但杜家在京城之所以风头这般盛,乃是因为他的一位姑奶奶,正 是武帝的皇后。文帝本来就宽念旧臣,杜家又是自己的外家,自然格外恩遇。以至于京中人人都给杜家几分脸面。这杜晟也就没人敢招惹。 而他之所以跟赵定勉起冲突,原因说起来也有些好笑。 杜晟在家中也是行三,是最小的一个,自幼被宠惯着长大。他自己也是不争气的,没想过求什么上进,反正仗着杜家的门楣,京城里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杜三爷。偏巧赵定勉也是在家行三,是最小的一个,而且跟上面的兄长比起来显得十分平凡。再加上两个人都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颇感兴趣,一来二去,这杜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赵定勉当成了他的对手。 若赵定勉的确是这样也就罢了,但他其实还有上进的心思,所以也从不觉得自己跟杜晟是一路人,对他的挑衅从不理会。这被杜晟当成了蔑视,自然更上赶着找他的麻烦。两人你来我往,也算是斗了好些年,好在都知道分寸,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杜晟始终占据上风,也就“大慈大悲”不跟赵定勉计较了。 但自从赵定方入阁之后,情况又不一样了。以前杜晟是京城中最红的那个纨绔,人人见了都笑脸相迎。但如今杜家式微,赵家却起来了,眼看身边的人都开始讨好起赵定勉,他很快就能取代自己的位置,于是杜晟就坐不住了,开始频频找赵定勉的麻烦。 这会儿就是他指使人把赵定勉拦在外头,说是他没有受到邀请,就没资格进门。赵定勉在他的要求下,勉为其难的出示了请柬,杜晟却不依不饶,嘲笑他只能靠着侄儿的面子混进这样的场面里来。 这番话实在是诛心,赵定勉就算性情再好也忍不住,当下就要冲过去打杜晟。但杜晟身边那么多人,他自然打不到,但这一动手,事情就闹大了。 他这番心思,其实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也就是赵定勉最近为两个儿子的前程烦心,少出门走动,所以还懵然不知。 家丁打听来的消息没有那么详细准确,但赵瑾之结合自己之前知道的,也拼凑出了大半的真相,又向清薇说明了,这才扶着她往前走,一面扬声道,“不是说赏菊会,怎么都堵在这大门口,莫非里头连站的地方都没了不成?” 早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过来了,这会儿两人往前走,周围的人便流水一般的让开道路。赵瑾之扶着清薇走到门口,朝赵定勉打了个招呼,“三叔。”又转头看向杜晟,“这不是杜三叔么?”说着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人,“不过赏个菊花, 带上这么多人做什么?就是要演杂耍,这个场面怕也不合适。” 周围的人闻言都笑起来。杜晟有些愠怒,但他可不敢在赵瑾之面前仗腰子,毕竟这京城里的权贵再多,赵瑾之也是最顶上的那几个,有实权在手,而且还是军权,谁敢招惹他? 最后他只能阴阳怪气的道,“原来是瑾之。你们叔侄真有意思,看个菊花,还分两拨人走。” 清薇此时已经走到赵定勉身旁,闻言笑道,“本是派了车去接三叔的,想来三叔记挂中秋节时没看到黄金魁,这才自己先来了。”又向着周围施礼道,“今日烦请大家给个面子,这黄金魁我们赵家就先预定了。” 菊花会当然不光是赏花,同时还有点儿拍卖的意思。这么一场宴会下来,请名家点评,写诗作传之后,一盆花的身价自然就上去了。似黄金魁这样的绝品,每年都是人人争抢,就算买不到的人也会报个价凑数。当然,其中也不免有主人暗中烘托炒作的结果,卖出天价都不奇怪。 不过规矩总是要变通的,尤其是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所以只要身份足够,若开口让人别和自己争,还真就没几个人会开口了。犯不着为了一盆花得罪一位贵人。 所以清薇一开口,周围的人便都纷纷道,“不敢夺夫人之爱。” 唯有杜晟满脸阴沉,“素来都是价高者得,要带走黄金魁,夫人单说话没用,还得多带些银子在身上才是。” 清薇道,“这就不牢杜三叔费心了。” 直到这会儿主人才急匆匆从里头迎出来来,两边道歉,又请他们入内,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果然,赏花会结束之后,评出了一二三等,黄金魁不出意外夺魁,之后便是出价的时候了。而杜晟显然是故意作对,清薇出了价,他就立刻顶上去。眼看价钱眨眼间破了百两银子,赵定勉有些不安的道,“瑾之,让你媳妇莫做这意气之争。” “三叔稍安勿躁。”赵瑾之还没说话,清薇已经转头朝他笑道,“我们赵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一盆花还是买得起的。” 她是着意要替赵定勉做脸,若是当真没人抬价,反而不美呢。黄金魁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该有个相当的身价,哪怕略贵些,也完全是值得的。虽然看上去有些张扬高调,但……什么身份的人做什么事,处在这个位置上,若不去争,反而让人看轻了。 显然,这个规则杜晟比赵定勉更清楚。所以把价钱抬到七百两之后,他就闭嘴了。最 后清薇以八百两的价钱拿下了这盆黄金魁。 大概是被清薇的手段镇住,之后的时间里赵定勉都有些沉默。 因为环境的缘故,他从来都不起眼,是怎么都没办法像清薇这样理所当然的出风头的。赵定勉通过这件事,也再次认识了一下这位侄儿媳妇。按理说,清薇的出身比他还不如,甚至比不上绝大多数的女子,但她的一举一动,言行气度,却会让人完全想不起这一点。这份风采着实令人赞叹。哪怕赵定勉身为长辈,跟她一比也不免觉得惭愧。 他自然也知道清薇这是为自己出头,撑面子,所以回去的路上,将那盆黄金魁抱在怀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是道谢,难免显得矫情。而且他身为长辈,也拉不下这个脸。但八百两……最后,赵定勉只能道,“回头我就把钱送过去。” “三叔若这么说,就是伤我们晚辈的心了。”赵瑾之板起脸道,“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这里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要跟三叔商议,若是说错了话,三叔看这盆花的份上,别生气才好。” 赵定勉本来还有话要说,但被赵瑾之这么一扯,也就忘了,问,“什么事?” 赵瑾之道,“下个月中元节就到了。我本是预备今年回云州老家祭祖,毕竟也有些年没回去了。只是如今我身上这份差事,若说有多忙也不见得,只是一时一刻离不得人。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劳烦三叔跑这一趟了。说起来,瑜弟和珍弟还没有去过云州吧?二叔若不得空,不妨让他们也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赵定勉闻言倒是没有多想,道,“我不过是无事忙,什么时候都能腾出空儿。也的确是有些年没回云州了,去祭祖是应该的。瑜儿和珍儿两个,还是留他们在家里读书吧。” “二叔这话我可不赞同。”清薇含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位弟弟在家里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是没有万卷,也差不离了。这行万里路,如今却正是时候,二叔以为呢?” 赵定勉没想到清薇会插话,不由看了赵瑾之一眼,见他还是面上带笑,便明白这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了。但赵瑾之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件事,他只略略深思便明白了,祭祖不过是个由头,恐怕真正的目的,还在于让两个孩子出门去。 赵瑜和赵珍年纪不小了,但赵定勉作为父亲,总觉得他们还不能独当一面,心里其实是不太想应承的。但是赵瑾之特特的提起来,他又觉得不能拒绝,便只是道,“此 事容我回去再斟酌。” 一路无话,赵定勉忧心忡忡的抱着花回了家,阖家人听说这盆花是八百两买下来的,都不免围着赞叹一回。尤其是几个孩子,在心里实实在在的觉得,这位二嫂出手可真是大方。眼都不眨的买回来,还送了人。 赵定勉没什么心思听他们的赞叹,将大的两个儿子叫进书房,把祭祖的事情说了。结果才说到赵瑾之的提议,还没问两人愿不愿意去,他就从儿子们眼中看到了掩藏不住的激动与欣喜,显然对于能出门走一遭充满了期盼。 他不由想,是不是自己之前的做法当真有问题?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是做爹的人了,早晚是要独当一面的。 也罢也罢……赵定勉意兴萧索的道,“我仔细想过了,你们年纪大了,还没有出过门,连云州老家都没有去过,趁此机会,正好出去走走,多见一见世面,不是坏事。今年祭祖,就由你们代为父前往。” ……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回到侯府,清薇不由这样对赵瑾之感叹。 赵瑾之道,“别人家的事且先别提,娘子是不是该先顾一顾你的夫君?” “你怎么了?”清薇不解。 赵瑾之磨牙,“娘子总不会忘记今日是为夫的生辰吧?” “早上起来下人们都来磕头,我还放了赏,怎么会忘?”清薇好笑的看着他,就是不理他的茬。 赵瑾之只好直接问,“下人们都来磕头了,娘子准备的寿礼呢?” 清薇抬手随便往旁边一指,就指在一个箱子上,“那不就是?” 这么随便的态度,让赵瑾之不免心里犯嘀咕。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箱子打开,原本还在猜想究竟是什么,结果打开一看,竟然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的书! 摆在最上面的一本,说来也巧,就叫《鸳鸯阵》,看得赵瑾之心头暗喜,莫不是娘子食髓知味,所以收购了更多的避火图,要与自己共同参详? 结果拿出来一翻,这么旖旎的名字,里头竟然全都是各种行军战阵! 赵瑾之不信邪,往下翻了翻,结果不是行军战阵,就是各种拳谱剑谱之类与武艺相关的东西。大概因为赵瑾之自己学得全,所以这里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别说,有几本赵瑾之自己还真有,但更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弄来唬人的,听都没听说过。 “你就送我这个?”他不 敢置信的抬起头,看向清薇。 清薇抿着唇笑,“是啊,夫君若是闲着无事、精力过剩,不妨多多习练武艺、推演阵图。既能强身健体,又可保家卫国,实乃一举两得之事。” 赵瑾之:“……” 第73章 佛祖跳墙 估摸着清薇还是没有彻底消气,因此这一晚赵瑾之格外殷勤,而且不敢再多折腾她。当然,他自是不可能因此就改吃素,自从开了荤之后,才知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滋味,再要想倒回去吃素,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尤其娇妻在怀、软玉温香,让赵瑾之怎么能忍得住? 但他学聪明了,开始尝试用别的方法调动起清薇的积极性。 赵将军认为,肉嘛,自己爱吃,大家也都爱吃,哪怕是清薇这样更偏向清淡甜口的,偶尔吃一顿大鱼大肉,也会觉得十分过瘾。关键还是他之前的法子没有用对,只顾着自己爽了,未曾照拂到清薇的感受。 其实也不是他当时想不到,实在是……干柴烈火,烧起来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够控制得了火势?赵瑾之这个年纪,虽然不至于像是老房子着火,但也差不离了。每每心里想要顾虑清薇的感受,但真到了那时候,脑子一空,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这次清薇生气,让他痛定思痛之余,终于决定找回自制力,从长计议。虽然这很艰难,但总比每天被自家娘子冷眼相对要好。 所以这一晚,他一反平日里的急切,开始同清薇极尽缠绵。 清薇一开始是有些抗拒的,但很快就察觉到了赵瑾之与平常的不同。他的吻还是一样的火热,但却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急切,温柔缠绵。这个吻并不强势,但却让她情不自禁的沉溺其中,提不起任何抗拒的心思。 赵瑾之这么多年来,耳闻目睹了多少这方面的花样,从前没想到也就罢了,现在想到了,并将之运用在清薇身上,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不自然,但清薇却很快就丢盔卸甲,软得一塌糊涂,任凭他摆弄。 赵将军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家娘子还有这样的一面。不同于平日里的端庄沉静、干练大方,这会儿她躺在床上,身子软软的,皮肤泛着艳色的桃红,眸光如水,迷迷蒙蒙,扫过来立刻就能让他小腹一紧。就连说话的声音也绵软了许多,尾音拖长了,仿佛带着细小的钩子,能把人的魂也勾了去。 天幸这样子只有他能看到! 赵瑾之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一时觉得清薇这副模样,自己恨不能立时就死在她身上;一时却又心中发痴,只这么看着她,哪怕自己硬得浑身发痛,也忍得住不去碰她。 能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和神色,简直比自己真刀实枪还要爽。 于是这一夜, 因为赵瑾之的小意温存,两人都十分满足,最后折腾完了,才交颈鸳鸯一般的睡去。 第二日清薇竟醒得很早,动了动身子,也没有被折腾之后的不适,顶多有些酸软乏力,影响不大。这让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坐起身批了衣裳出去叫人打水。 她一开门,候在门外的三个丫鬟看见她,都是微微一愣。 她们本能的察觉到女主人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那种不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脸红心跳,口干舌燥。三个未开窍的姑娘并不太懂得这究竟是什么,但都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清薇开口吩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异常。但直到在镜子面前坐下来时,看着琉璃镜中面泛桃花,眉眼生春的女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不妥当。 活脱脱就是被滋润得很满足,水泽丰润的模样。 清薇又想起婚前那一夜楚夫人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当时听着羞人,不敢深想,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也很难相信她说的那些话,这会儿清薇才明白,为什么她要说床笫之事的和谐对夫妻关系的影响最大。 便如之前赵瑾之那般胡天胡地的折腾,哪怕她自己在过程中并不是不享受的,但事后也仍旧不免心中埋怨他不知体恤,尤其是在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忙的时候。但昨夜赵瑾之换了一种方式,清薇就觉得自在多了,且更加能体会到世人对闺房之乐的沉迷。 想到昨晚的场景,清薇面上又是一红,连忙敛住思绪。 不过,自己这脸上的表情也太明显了些,亏得是三个丫头不晓事,若是被其他妇人看了去,恐怕私下又有话要传了。 这么想着,清薇打发了丫头们,自己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开始熟悉,特意将妆容画得浓了一些,总算将眉梢眼角的那份春/情压下去了,只是到底剩下一抹惬意,无法遮掩。 不过这也够了。清薇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去叫赵瑾之起床。 明明昨晚比之前都要温柔,但大抵精力都放在了忍耐上,赵瑾之反而显得更累。直到清薇捏住他的鼻子,才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从苏醒到清明这段时间是非常短暂的,这让他及时止住自己的动作,没有将清薇摔出去,而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贴在唇上,一双眼睛则在她身上打量着。 清薇的脸又红了。好在粉扑得厚,倒也不明显。她把手抽出来,道,“该起 身了。” 就连说话的时候也不自觉的放柔了声音。清薇体会着自己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变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是……那样而已,难道真的会有那么大的效果吗? “娘子今日起得好早。”赵瑾之坐起身,这才笑道。 清薇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给他取今日要穿的衣裳。赵瑾之收拾停当,也不叫人再送水,就着清薇用过的水洗漱了,然后夫妻两人出门去用早饭。 早饭吃的是白粥配小菜。昨晚虽然没有吃素,但还是极大的克制住自己的赵瑾之吃得意兴阑珊。 清薇很快注意到了,便问他,“今儿我不出门,预备这几日请羽林卫中你那些下属的家眷们到家里来做客。晚上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 赵瑾之神色一动,不假思索的道,“吃肉。”大块的,香喷喷的肉,最好能吃饱。 清薇没有意识到这个文字游戏深一层的内涵,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同时开始思考要做什么肉。 要请人来家里做客,当然不可能真的只让人家坐坐而已,各方面都要安排妥当,这食物更是重中之重。所以清薇觉得,不妨趁此机会,先准备起来。 她坐在那里想着事,碗里的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赵瑾之用完了早饭,眼看时候不早,该去宫里了,便起身道,“娘子,我走了。” 清薇的注意力不在这里,闻言只是敷衍的点点头,甚至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赵瑾之说完之后,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说了一遍,这次清薇听清了,收回思绪看向他,“嗯?” “为夫这就出门了。”赵瑾之站在她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路上小心。”清薇叮嘱了一句,见赵瑾之仍旧站在那里不动,便疑惑的看向他。 赵瑾之定定的看了她片刻,俯下身狠狠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又用拇指摩挲片刻,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开她,转身打不往外走去。 清薇一怔,才意识到他方才不停重复那句话,原来是在索吻。 这可真是…… 素来没有撒娇的经验,也没人对自己撒娇过的清薇有些好笑,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又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婚后的生活跟她想的不太一样。这不一样主要是来自赵瑾之,其他的问题她都能够从容的处置好,但跟赵瑾之的相处,却始终一直在进行调整和变化。这种变化 是很细微的,同时来自双方。而让清薇高兴的是,在这种调整当中,她跟赵瑾之的关系一点点融洽起来,也渐渐适应了这场婚姻带来的种种变化。 想吃肉啊……心情大好的清薇,决定就做这全天下最难做的一道肉菜——佛跳墙。 这道菜难度最大的地方,在于食材众多,而且多半都是沿海一带出产的海货。以清薇所见,除了占据地利的沿海一带,内陆很少会有人家能集齐这十八种材料。这也是这道菜虽然名满天下,但做的人却并不多的原因。宫中倒是什么食材都有,但御厨似乎也极少动手去做。 若不是赵瑾之这样的身家,清薇也不敢动手。即便如此,搜集齐这些食材,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食材都送来之后,清薇便挽起袖子亲自下厨房,开始处理这些食材。佛跳墙另一个难度最大的地方,便在于十八种材料各有处理办法,繁琐而耗费时间,而且食材处理好之后,还要放在文火上炖煮数个时辰,费时费力。 不过清薇心情好,处理起这些食材来,也不嫌繁琐,更是露了一手刀工,将厨房里负责案板的人都惊住了。 好在厨房里的人还能打打下手,不必清薇一个人忙碌,因此一个上午便将食材处理完毕。清薇让人取了大酒坛来,将食材放进去,一层一层的码好。这个放食材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鸡、鸭、羊肘、主题、猪肚等先放,然后是香菇,冬笋,再上面是鱼翅、火腿、干贝、鲍鱼,材料码好之后,将处理食材是留下的汤依次倒入,然后用荷叶封口,小碗倒扣,封好之后放在木炭火上炖煮。 这木炭和火也有讲究,炭要用木质实沉而无烟的上好白炭,武火烧开,再转文火细炖。 不过清薇并没有把所有的材料都放进大酒坛里,而是留了一些在外面。等将大酒坛放到火上之后,她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酒坛,这坛酒还没有开封,是陈管家方才奉命去酒窖里取出来的。 清薇将泥封拍开,一股醇香的酒味便瞬间弥漫在整个厨房里,让人情不自禁的沉迷其中。 管厨房的杨朝宗脸都红了,忍不住开口问,“夫人,这酒是……” “是我自酿的。用了不少鲜花和果子,所以味道不同于寻常的酒。”清薇道,“其实还不到时候,不过也只好将就用了。” 杨朝宗连连点头,对自家这位女主人,这才算是佩服到底了。 清薇见他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酒坛子,便道,“这酒平 素用来处理食材倒也不错,找个坛子来装吧。不过开了封之后,须得快些用了。” “是是是。”杨朝宗大喜,连忙找了一只干净的罐子来,让清薇将酒都倾进去。 然后清薇便将剩下的食材码在了这只小酒坛里,一样封口之后放到火上去炖。大坛子里是预备拿来待客的,小坛子里的自然是给赵瑾之预备的,否则清薇也不舍得将自己酿的酒就这么开了。 下面就不需要清薇在这里看着了,嘱咐厨房的人注意炭火,不能熄了,又不能烧得太旺,清薇才放松下来,离开厨房。 因为密封着,而且用的又是文火,所以虽然煮的过程中难免还是会散逸出些许味道,但都不出厨房,倒也不至于引起多大的轰动。只是苦了厨房里的一干人等,到了下午时分,便时不时的能闻着这股香味。传说里佛也要弃禅跳墙的香味,他们这些凡俗人等如何能抵挡得住?偏偏只能闻,不能看也不能吃,当真折磨人。 让陈管家将请帖发出去,又对了一遍菜单和到时候开宴要用的各种摆设清单,眼看快到散衙的时候,清薇便又到了厨房。 佛跳墙这道菜吃起来讲究更多,要配蓑衣萝卜、油芥辣、火腿拌豆芽心,冬菇炒豆苗四样小菜,再用银丝卷、芝麻烧饼佐食。清薇既然动了手,自然要面面俱到,所以也不让厨房动手,自己仍旧亲自来。 于是忙碌了一天的赵将军回到家里,便被端上桌来的酒坛吸引了注意力。待得坛子开了封,香气弥漫,他顿时觉得腹中饥饿,甚至顾不上再多说什么,将一桌子的菜和佐食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脸上都是轻松愉快的笑意。这场面,倒是让他又想起了第一回尝到清薇亲手做的红烧肉的那一天。 他家娘子,好像很会炖肉啊…… …… 第二日清薇在家里招待赵瑾之一干下属的家眷,楚夫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是十五位夫人,其中还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带了女儿来,不过小姑娘也是才十一二岁,刚刚开始出门交际的年纪。 这也是她们心里的一点计较,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眼看就要成婚了,带来参加上司家的夫人举办的聚会,显然不合适。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推自家孩子去做小呢,将军和夫人新婚,据说是好得蜜里调油,没人会在这个时候不是去的去给她找不痛快。而再小一点也不合适,还不懂事,万一在夫人面前说错话,做错事,反倒不美。所以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最好,带出来见见世面,又不会 让人生疑,万一能得到夫人的赏识和喜爱,自然就更好了。 这些人里清薇只和楚夫人相熟,便请她作陪,帮忙接待,让楚夫人十分开心,她之前的用心没有白费。 来的客人都是赵瑾之的下属,以清薇为尊,所以相处自然也十分融洽。这就像是清薇她们这些命妇进宫拜见皇后一样,只有她们上赶着巴结的,皇后自然能四平八稳端坐在上,没有谁会不给面子。 何况清薇面上含笑,态度柔和,而且还能够记得住每个人的名姓,是哪位将军家的夫人,一次都没有弄混,这样没有架子,自然更让人心生好感。 清薇本来的目的就是人认人,初步的了解一下,达成目的之后,便命人开宴。 炖了炖了将近十二个时辰的佛跳墙,将所有食材的味道都煮出来,交融到了一起,滋味更胜昨日赵瑾之吃过的。这道菜一上来,夫人们眼睛都亮了。若不是顾虑着是在做客之中,恐怕连最后的仪态都不顾了。 俗话说吃人嘴软,何况吃的还是这样的美味。于是这些原本就对清薇很有好感的夫人们,对她更是佩服不已。厨艺也是主妇们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之一,虽然通常而言女主人们不会亲自动手下厨,但调/教厨子却是免不了的。所以自家拿出来待客的东西,也必定是千挑万选,指望着博一声称赞。但吃了这顿饭之后,她们心里对清薇再没有不服气,一致公推冠军侯府的厨子为第一。 陈嫂子在一旁伺候,闻言不由笑道,“夫人们可猜错了,这佛跳墙,是我们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就是为了招待各位娇客。” 这可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就连楚夫人也没有想到,片刻后才笑着打破沉默,“从前就总听人说夫人的手艺好,十二楼的如今可是把四大酒楼都比下去了。只可惜我们少出门,也没有品尝过。今日得偿所愿,才算是不枉此生了。” 众人连忙开口附和,不管清薇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们这群人身上,有什么她需要图谋的?这般用心宴请,她们自然也是领情的。心里对清薇是佩服至极。而冠军侯既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子,本人也必定不俗。 自家夫君跟着这样的人,自然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 赵将军并不知道自家娘子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后顾之忧。枕头风的厉害,只看他自己就知道了,吹起来那是要人命的!而安住了这群夫人们的心,自然也就能让那些下属踏踏实实的跟着他干。 夫人们在外交际,做的差不多都是类似的事。所以才说妻贤夫祸少,能够判断时势,结交有用的人脉,安抚下属,打动上司,其作用不啻于一位隐形的谋士。 不过赵瑾之现在做的,也是跟清薇差不多的事。 京城商会拿下了城东的那片地,同时也拿下了西市仁义坊附近的一大片地方,正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只是京城商会虽然厉害,但仁义坊这个地方本来就邪性,住在这里的人许多都见不得人,甚至还有朝廷要犯藏身于此,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把地盘拱手让出。要知道他们在这一片经营多年,才有了如今之势。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听说最近正在打听是谁想出的这个馊主意,打算给对方一个教训。 虽然外间盛传这个想法是齐东平提出来的,但是赵瑾之身为熟知内情的人,很清楚这是清薇的主意。就算那些人未必能打探到这个消息,他也得小心在意,免得自家娘子一不小心被牵扯进来。毕竟她的十二楼也在京城商会之中有一席之地。 这种关注并不是多余的,因为最近十二楼的确是来了不少故意找茬的人,虽然并不明显,但因为酒楼的口碑好,平时往来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几乎不会有人闹事,所以一出现就十分惹眼。 姚老八目前是酒楼的负责人,他本来是要将事情告诉清薇的,却被赵瑾之拦了下来。 以清薇的性子,知道有这种危险的事情发生,只会更激动兴奋,施展手段在其中推动。这倒是没什么,赵瑾之也喜欢极了她展露出非凡手段时的冷静从容的样子,这样强大、自信而耀眼的人,是他的妻子。 但是自从上回清薇提过孩子的事,知道她并不排斥生育之后,赵瑾之心里就难免有了点儿念想。 他跟清薇婚后可谓是蜜里调油,夜夜笙歌。他这么卖力,说不得清薇肚子里现在已经种下了一个孩子,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更不能令清薇分神。于是赵将军在发现事情之后,便立刻勒令姚老八不得去打扰清薇,然后自己想办法把这事给摆平了。 大抵是因为忌惮冠军侯府的势力,对方之后便偃旗息鼓了。不过赵瑾之深知这些人的性子,并不因此就放松警惕,特意派了人盯着十二楼,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听取消息,以此判断对方的动向。 这不,对方又折腾出事情来了。 第74章 挑拨离间 虽然不少人都夸奖过,清薇的十二楼将京城四大酒楼都压下去了,但实际上,这也只是一句虚夸罢了,十二楼跟四大酒楼的定位多少有些不同之处,因此所面向的客源侧重也不同,竞争自然是有的,但也没有到那个地步。 真正要说四大酒楼之中哪一家跟十二楼有能影响到生意的竞争关系,那便是集贤楼了。 锦绣楼只招待各种权贵皇亲,地位超然,自然不惧十二楼这个后来者。缀锦楼的口味偏向南方,吸引的也是籍贯位于南方的官员们,地位自然很稳。小张楼最热闹,客源最多,又时常推陈出新,加上菜价也不算贵,最受那些品阶不高的低级官员们欢迎。其他地方请不起,小张楼还是没问题的。 唯有集贤楼,虽说定位的客人是喜好诗书的士子们,但这也算不得什么特色,盖因这天子脚下,哪家酒楼里没有几个褒贬时弊敢于说话的书生呢? 尤其是邱庭波之前带着一班太学生和京畿附近的士子,围绕着飞蝗宴在十二楼展开了一场辩论之后,这里渐渐也成了文人士子们集会时会选择的地方。有外地士子进京,一打听,也要慕名来看看。加上十二楼的菜色也的确出众,自然能留住这些客人。久而久之,对集贤楼的影响并不小。 但集贤楼一直没什么动静,主要是清薇跟赵家关系密切,后来跟是跟赵瑾之定下婚约,碍着她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就算吃点儿亏,也只能咬牙认了。 这一点清薇也知道,所以一直在避免让这种势头继续扩大,免得刺激到集贤楼那边。毕竟,集贤楼顾虑赵家,但若遭受的损失太大,他们未必会继续忍下去。毕竟他们背后也是世家在支撑,不会比赵家逊色太多。 然而这几天,赵瑾之却探查到,有人在暗地里联络京城里的士子们,要在十二楼举行一场盛大的文会。 这种文会,即便是在人文荟萃的京城,也是少见的。当初尚庸来到京城讲学时,便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盛况,但也正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后来太学生们被鼓动,前往正阳门外闹事,牵扯住了金吾卫和神武卫,这才让龙骧将军贺固顺利的带着龙骧卫逼宫。 那之后,虽然法不责众,朝廷只处理了太学生中为首的那几个,然后便把其他人放回去了,但到底还是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将来仕途上势必会比旁人更艰难些。 这对于士子们的打击是非常大的,所以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京城的文人士子们都消停了好一 阵子,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温书。即便偶尔出门,也是闭嘴不谈国事。直到蝗灾时,在邱庭波的带动下,才重新活跃起来。 不过这种大型的集会活动却还是没有举行过,毕竟心里有些忌惮。 不过年轻人有冲劲,自然不可能一直沉寂下去。经过大半年的酝酿,逆案的风头早就已经过去,再加上有人主动出头,可以说,对这场文会,京城里绝大多数士子们都是相当期待的。 其实这文会跟十二楼没什么关系,最多是人家把地点定在了这里。 但集贤楼那边却未必会这么认为。毕竟从前,类似的文会,除了选在地方宽敞的寺庙之中,便是在集贤楼举办。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所以之前被十二楼带走了部分顾客,他们才能忍下来。但现在,文会如果换在十二楼举办,一旦成功,往后恐怕绝大多数士子都会改到这边来聚会。 别小看文人们追逐时尚的风气,一旦出现了什么新的流行,若不跟着做,那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的。 而在集贤楼看来,这很有可能是十二楼揽客的一种手段,哪怕不是,他们也不会容忍这件事情发生。于是在文会的消息悄然散布出去之后不久,集贤楼那边就有动静了。 事实上,之前忽然出现,给十二楼找茬的就是集贤楼出钱请的人,不过有羽林卫盯着,这些人只能无功而返。赵瑾之的人盯着他们查了很久,才总算弄清楚这里头的因果关系。 找到了源头,再去理集贤楼的行动,很容易就查到,他们已经安排了人,打算到十二楼来大闹一场。 要在酒楼找茬,其实挺容易的。毕竟这里出售的是入口的东西,出问题一点都不奇怪。只要说这里卖的东西不干净,自己吃坏了肚子,闹上门来,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肯定会有些影响。之前没人用,只因为这种手段太过下作,若拿不出证据,也只能让大家议论一阵。再说酒楼也不会任由你诬蔑,势必会反击。而十二楼这种有背景的酒楼,就更没人会主动去招惹了,毕竟得不偿失。 但这是说一般的情况,若是对方肯用人命做代价,那结局就大不相同了。 试想如果有人在十二楼吃着东西,忽然倒地身亡,大夫检查出他是中了毒,那这酒楼怎么可能再开下去? 好在赵瑾之派过去的人足够机灵,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立刻将那几个人控制起来,然后来回报他。 收到这个消息,赵瑾之只略略犹豫 ,便让人去通知了清薇。 如果只是小事,他在后面直接扫除了,没有必要让清薇烦心,即便日后清薇知道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这是他对清薇的关心。但闹到要出人命的地步,就不能隐瞒了。至少要让清薇知道,背后有人在这样算计她,往后行事时才更能把握住分寸。 清薇送走了客人,才坐下来,便听说赵瑾之派人过来了。把人招来一问,不由大为吃惊。 在清薇看来,这不像是集贤楼会用出来的手段。 毕竟都在京城,甚至同朝为官,生意虽然重要,但对朝臣们来说,远不是命根子一样重要的东西,没有必要闹到人命这一步,因为那就意味着要撕破脸皮了。在朝堂上,虽然也有政见不同几成死敌的例子,但更多的人,还是会维持好表面的客气,不会轻易树敌。 尤其是走到高位之后,其实影响彼此决定的,只有利益和立场,个人恩怨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在联想到最近京城的风声,清薇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不过具体如何,她还需要查证一番。于是打发了赵瑾之派来的人,清薇便换了衣服出门。 她去找了锦绣楼的东家齐东平。 这人是清薇选定的合作对象,之前的接触也还算愉快,现在既然有所发现,自然是要先跟他通个气。 结果不出清薇的预料,锦绣楼这段时间也频频出事,总有人找茬,虽然并不伤筋动骨,但也有些令人头疼。而且根据齐东平的说法,京城商会里大部分的商家,最近似乎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之前齐东平没有多想,只是坐在副会长的位置上,自然跟支持他的商家们走得近,所以消息更加灵通。但听清薇特意将这件事提出来说之后,他便立刻反应过来了。 齐东平本人长得十分富态,穿着一身花哨的绫罗锦缎,再加上皮肤白皙,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福气的团子,他待人和气,脸上也总是笑眯眯的,挤得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这会儿伸出白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问清薇,“你是说……这是有人在幕后推动?” 清薇道,“我也拿不定主意,但那么多人一起出事,若只是碰巧,那也太巧了些。” 是啊,虽然说京城每天都会掀起风浪,但到他们这个身份,其实大部分时候“和气生财”四个字是很好用的,没事不会老想着去欺压谁抢夺谁。这种事情偶尔出一次就了不得了,何况还是同时发难? “若真如你所说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齐东平慢慢道,“仁义坊里卧虎藏龙,此言不虚啊!” 他这句话倒是实心实意,要知道,能够加入京城商会的,都是在京城里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商家,那些做小买卖的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要同时出手对付那么多商家,仁义坊里那些人的能耐,怕是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大一些。 “毕竟在京城里经营了几十年,强龙不压地头蛇。”清薇缓声道。 齐东平闻言笑了一声,“可惜了,他们的对手却不是强龙。” 清薇明白他的意思,仁义坊里的人经营得再久,能比得上这些官宦人家在京城的经营?他们不是强龙,是更大的地头蛇!若以为能用这种手段吓退他们,那可就错了。 不过,清薇却没有齐东平那么乐观。毕竟仁义坊那些人处在劣势,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临死反扑必然十分厉害。而这些商家们,大都家大业大,难以舍弃,真要对上了,谁能占便宜可不好说。 不过她提醒了一句,齐东平却并不放在心上。这是世家出来的人最大的毛病,他们习惯了现有的规矩和制度,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始终是无敌的,于是时间长了,就真的产生了自己无敌的错觉。 但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从来不讲规矩的。 从齐东平家告辞出来,清薇这才前往羽林卫的人留下的地点。 那几个准备去闹事的人被控制起来之后,就暂时关押在了这里。赵瑾之在皇城里当值,暂时还不能过来,这里只有几个人看守着。好在他们都是见过清薇的,立刻把人请进去。 清薇这时候才来得及问具体的情况。 闹事的一共是五个人,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五个读书人!在清薇来之前,羽林卫的人也已经查过了,五个都是身家清白的士子,身上有秀才的功名,而且才学不错,正要等着明年的秋闱大展宏图。单从表面上看,可真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来闹事的。 当然,实际情况,其中只有一个叫陈华的士子是来闹事的,其他人则都是他平日里相交的好友,被叫来掩护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陈华要做什么,还以为他们只是去十二楼吃饭。 “按照将军的吩咐,人已经分开审问过了,但目前还没什么进展。”叫聂元的羽林卫小队长对清薇道,然后又拿出了五人的供词。 供词内容都大同小异,包括陈华在内,都只说自己是出门去会友吃饭。京城 人见多识广,何况还有功名在身,这几人都认出了羽林卫的打扮,对这些莽夫本来就看不起,说起话来也相当不客气,强烈控诉他们这种私自抓人的行动,让他们快些放人,否则就要去京兆府衙门告状。 “搜身了吗?”清薇问。 “搜过了。”聂元说着,又取出搜出来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虽然有药材,但并不致命。”所以自然也就不能作为证据了。毕竟许多香料本身就是药材,文人们在身上佩个香囊,谁还能说什么? 清薇微微蹙眉,将这些东西拿到手里,一一的检查过了。那几份药材,她还特意嗅过味道,看得聂元一阵阵紧张,生怕出什么问题。 没一会儿,清薇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 这些药材虽然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但组合起来就不一样了。同时还考虑他们是去吃饭的,要结合菜品来进行考虑。有些药材和食材相克,一起食用就会出事。羽林卫做不到这一点,但脑子里装了不知道多少食谱的清薇只要略想一想,就能想到数种组合。当真十分隐秘,杀人于无形! 到时候出了事,只要将这香囊处置了,就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就是衙门审问,估计也不会想到那么小的细节,到时候就是吃了十二楼的菜才死的人,跳进沧江也洗不清。。 她将自己觉得可能有问题的药材挑出来,问聂元,“这些分别是属于谁的?” 结果让她意外,因为其中只有一种是陈华的。 清薇忽然意识到,这其中知情的人只有陈华一个,但死的人却未必是他! 毕竟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就想死,哪怕陈华背后有人挑唆,也未必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如果是害死朋友,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而且他的四个朋友都有可能中招,具体要弄死谁,估计还得看具体的菜单来定。 果然思虑周全。 “夫人,可是这才东西有问题?”聂元见清薇沉默,小心翼翼的问。 清薇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末。”聂元道,“将军那边想来也快到了。” 但清薇想了想,还是道,“不等他了,你们把人提出来,我要亲自审问。” 聂元有些犹豫,“这……怕是不太合适。”清薇毕竟是女子,聂元既觉得她不可能比专业的羽林卫更厉害,能问出更多东西,也怕她被人吓住。他甚至都不知道将军 为什么要派人去通知夫人。 “不必。”清薇道,“羽林卫下值的时间本来就晚些,你们将军还要安排别的事,一时半会儿不能过来,这几个人却不能一直扣在手里,须得抓紧时间。照我的吩咐去做。” 这五人出门时家里是知道的,若是夜里没有回去,也没派人通知,肯定会有人来找。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没有证据就抓人,对羽林卫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这几个办事的人都会受罚,甚至直接从羽林卫中除名。 聂元面色微变,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一咬牙,还是妥协了,“不知夫人要怎么个问法?” 清薇道,“照你们之前的办法,把人分开,一个个的问,先问这个陈华。” 陈华是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年轻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选中吧。毕竟太受瞩目,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注意到,就不方便进行这种暗中的活动了。 见聂元进屋,他也并没有其他人的激动,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聂元按照清薇的意思,问了几个问题,他都避而不答,只重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强调自己身上有功名,不能随意对待。 “滴水不漏。”聂元出来之后,清薇给出了这个评价。 聂元苦笑,“若不是之前的消息是我亲自查探出来的,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清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供词单子,挑了个觉得比较容易突破的,“接下来是这个,郑慈。” 这次她没让聂元去试探,而是自己率先走近了屋子里。郑慈的性情跟陈华截然不同,一看到有人来,就大叫快放他出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不心虚,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性情嚣张。这种人通常没有多深的城府,比较容易被撬动。 清薇在聂元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等郑慈喊得差不多了,自己安静下来,这才开口道,“是我的人救了你一命,你可知道?” “胡说八道!”郑慈立刻大声道,“把我抓起来关在这里就是救我?你莫不是把我当傻子哄?”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傻子。”清薇淡淡一笑,“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异常。” “什么意思?”郑慈听到清薇的话,本来并不相信,但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他性情嚣张,但本人的确算不得多聪明,所以反而在这方面很执着。清薇的话,恰恰掐着他的线,于是他只能顺着她的话走了。 清薇取出属于他的那 一份香囊,“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里面有广藿香、柚子、银杏、车前子,还有什么?” “还有雄黄。”郑慈道,“这是我的,有什么问题?” “若单是你的香囊,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清薇淡淡一笑,又取出了另一个,“你再看这个香囊,又是谁的?” “是陈兄的。”郑慈道。 “说来也巧,你这位陈兄的香囊里,有一味舌草,与你的香囊中的车前子混在一起,那可是能要命的东西。”清薇道。 郑慈狠狠的皱了皱眉。他这种性格,并不会过多的去怀疑,听到清薇这么说,自然也不会觉得清薇是诳他的,但他也不相信陈华会杀自己,便道,“放在香囊里的东西相冲罢了,有什么奇怪,毕竟谁也不知道别人身上带着什么。这又不是入口的东西,莫非连闻都闻不得?” “说对了。”清薇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所以我猜,你很喜欢吃鱼?或者,今日的菜单中有鱼?” “你怎么知道?”这次郑慈的脸色是真的变了。 清薇道,“入秋之后,许多鱼类进入丰收期,酒楼里自然也添了这些菜色。何况很快就是岁考,你们作为秀才必须参加,鱼跃龙门又是个极好的口彩,出来吃饭,自然少不得要点一道。若是鲤鱼,那就更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郑慈已经猜到了一点,但还是坚持道,“那又如何?” “你这位陈兄的香囊里,还有一味龙吐珠,最妙的是还磨成了粉末,若届时不小心往鱼汤里这么一洒……”清薇不紧不慢的道。 郑慈强辩道,“我不信陈兄会害我!” 这话有多苍白无力,恐怕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清薇道,“他会不会害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你们这些人之中,肯定会死一个。我想,你不会希望那是你。” 她说着,将其他几味药材也取出来给郑慈看,说明利害。郑慈已经被镇住,看到这些,再无怀疑,“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想知道。”清薇站起身,“所以如果你能帮我们探查清楚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郑慈道。 “不,你知道。你与陈华是好友,他的许多事情你都知道。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也许这就是突破口。”清薇道。 郑慈仔细的思索起来,最后摇头道,“我平素极少注意这些,但谢岚一定知道,他 最是细心,与陈华也十分要好,若说谁能察觉到陈华的异常,必定是他!” 成了,清薇心里想着,口中道,“还要请你说服谢岚,配合我们。” 第75章 顺藤摸瓜 在清薇的步步紧逼之下,郑慈的心理防线已经被攻破,接下来自然不会反抗。再说,发现了陈华要杀自己这件事,他心中又惊又怒,目前最想做的,自然是找个能站在自己身边的盟友,让对方跟自己一起揭露陈华的真面目,对陈华进行讨伐! 清薇等毕竟是陌生人,郑慈心里还是有些疑虑,所以这时候,清薇让他帮忙说服谢岚,其实正中郑慈下怀。 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很快就被带到了谢岚所在的房间。 一进门,郑慈便面露焦急,大声道,“谢兄,陈华要杀我们!” 谢岚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相信,于是郑慈如此这般,将清薇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得谢岚再不能无动于衷。 有句话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虽然可能有夸张之嫌,但这个时候的读书人,的确是涉猎甚广,医卜星相、山川地理、舞乐百工、乃至于衣食住行方面,都会有所涉猎。哪怕并不精通,但多少都知道一点医理,郑慈的话是真是假,谢岚心里自然也有判断。 他的性格不像郑慈这么咋咋呼呼,直接被清薇唬住,但听完他的解释,也信了大半,而且迅速的找到了根由,“这些事,是哪些人告诉郑兄的?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郑慈道,“管他们是为了什么,总归是救了咱们一命。若不是被关在这里,直接去了酒楼,说不定此刻……” 他没有说下去,但谢岚也能猜到他想说的。 说不定此刻他们中的某一个,已经是死尸一具。 对死亡的恐惧,恐怕是人类最普遍的共同特点之一了。而在郑慈和谢岚这里,伴随着这种恐惧而来的,便是愤怒。 谁能想到朝夕相处,关系密切的好友会置自己于死地呢?正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毫不防备。如果不是今次误打误撞知晓了真相,那么即便今日陈华没有动手,将来也可能会动手,而只要他动了手,躲过去的可能性极小。 后怕和惊怒回荡在二人心中,不过郑慈只是单纯的愤怒,而谢岚已经开始思考。他问郑慈,“陈华为何要杀我等?” 郑慈亦是一愣,“是啊,我也就罢了,谢兄你对他一片赤诚,他没有考中廪生,家业艰难,不是谢兄帮衬,哪有今日?去年岁考时,谢兄更是故意落后于他,将这廪生的身份拱手相让。这等恩义,他陈华竟置之不顾!” 倒是谢岚听他这么一分说,脸 色却忽然一白,片刻后才苦笑道,“恐怕就是我待他太过赤诚的缘故。” 郑慈心思粗,所以许多地方想不到,但谢岚一向是十分细心的,自然明白,在几个朋友之中,陈华家境最差,因此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卑之意。他之前只觉得自己已经顾虑到了这方面,所以对陈华的好也都十分不着痕迹,从来不直接给粮钱等物,而是不辞辛苦转一道手。料来不会伤到陈华的自尊。 但如今听郑慈这样一说,他便知道要糟。连郑慈都能看得出来,遑论旁人?至少几个朋友之间,此事恐怕是共知的了。既然知道,平日里言语之间,不免会带出几句,听在陈华耳中,又岂会高兴? 只是即便如此,只因为这个缘故就生出杀人的心思,谢岚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他们五人是从私塾起就在一个学堂,后来入了书院,关系更是日渐亲密,虽然没有义结金兰、八拜之交,但在谢岚心里,也就只差那么一个仪式了。 如果他觉得过命的交情,在陈华眼中不过是要命的交情,那他们做人也太差劲了些。 见郑慈看向自己,谢岚没有解释,而是转身看向门外站着的清薇,“你们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想来是知道什么的?” 果然就像郑慈说的那样,他更心细,思虑也更周全,很快就意识到现在的处境,然后冷静了下来。这是郑慈做不到的,他现在还在为陈华暴跳如雷呢! 清薇微微一笑,迈步进屋,“自然。” 然后便将这其中的关窍说了,“若只是平常的小事,想来也不到要杀人的地步。但若有人拿出能让他心动的价码呢?我虽不知实情究竟如何,但**不离十,该是如此了。” 谢岚沉默。 他沉默是因为他知道清薇说的是对的,财帛动人心,正因为陈华穷,所以钱财才格外能够打动他,而且这不是别人“施舍”的,而是他自己“挣”来的,哪怕为此要牺牲兄弟的性命。——不,对他来说,也许不是兄弟,而是“某个讨厌之人的性命”。 这么一想,谢岚不由苦笑起来,他看向清薇,“归根到底,此事也是因为贵店才引起的吧?” “的确如此。”清薇没有否认,却又打破了他的侥幸,“但这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根源则隐藏在平时的每一件小事之中,不是吗?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另一件。” 谢岚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 陈华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清薇道,“自然,此事你们也不知情。但既然是好友,陈华最近的异常之处,想来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另外,我还需要一个能够撬开他嘴的办法。” 这番要求没有出乎谢岚的预料,他先提了自己的条件,“我告诉你之后,你便会放我们离开?抓我们的人是羽林卫的,此事也不算隐秘,若我们被灭口,早晚会被查出来。” 清薇失笑,“放心吧,请你们过来是不得已之举,事后我会亲自送上赔礼。我们是良民,不做杀人越货的事。” 不知道谢岚是否相信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那……陈华会如何?” 清薇见他这时候还念着陈华,倒不觉得他是优柔寡断。都说读书人迂腐,但其中能对朋友如此肝胆相照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自私自利,如陈华那般,才是世人中的典范。只是大多数人的自私不会侵犯他人利益,但陈华这样极端的人会。 她认真的想了想,才道,“这个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兹事体大,我恐怕没有资格做决定。但你放心,他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他应得的。我不会挟私报复,自己出手去对付他。”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能让谢岚满意,但他也知道,清薇能说这些,已经是极有诚意了。否则他们现在这样子,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别人的阶下囚,只能任人摆布的。 所以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道,“若说异常,陈华最近最大的异常,大概就是舍得花钱了吧!”这么说着,他扯了扯嘴角,却是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陈华最近对到十二楼来吃饭十分热衷。他们几个人的家境各不相同,但总体而言,十二楼这样的地方,绝不是会常来的。毕竟现在还是花着家里的钱。所以从前,他们偶尔才会来一次。有几次还是家境很好的同窗请客,不用自己花钱。但最近,陈华却总是提议到十二楼来。 因为文会的消息他们也都已经知道了,觉得十二楼最近肯定会很热闹,所以大家斟酌之后,便同意了。之前没有多想,只觉得陈华是对这文会心向往之,如今得知真相,个中滋味,却只有谢岚自己知晓了。 当然,肯花钱只是表象,接下来谢岚又列举了一系列他觉得可疑的地方。比如最近陈华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以前因为肩上承担着种种压力,他总是皱着眉,面貌阴沉,但最近却颇有意气风发,红光满面的意思。再比如最近探讨功课的时候,他开始积极发言了,而以前,除非是点名问到,否则他都会一直沉默 。还有,他已经开始结交新朋友了。在那些人面前的形象,他大方,开朗,说话也颇有见地,又舍得花钱,跟老朋友们眼中的那个陈华截然不同。 这些东西,谢岚以前就注意到了,但也许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所以他从不觉得陈华的变化有什么不对劲,甚至心里为他高兴。但现在却是越想越心惊,陈华的表现,分明就是已经做好的抛弃这些旧友,迎接新生活的意思。 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认识的人不多,只要这几个老朋友死了,谁还会知道他陈华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所以分析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对朋友未见得多好,但对家中的老母亲,一贯是孝顺的。” 然后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清薇知道从他这里只能问出那么多,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交代道,“在我问完陈华之前,未免打草惊蛇,恐怕要委屈你们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不过不会太久,戌时之前必定会送你们回家。” 然后她带着审问的结果,离开了这个房间。 聂元满心佩服的看着清薇,方才清薇问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做记录。看到这些之前用了不少办法也没有问出来的内容,他心中自然十分感叹。不过想想眼前这位是将军的夫人,似乎也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也许,羽林卫的审讯手段还是太过单调了,翻来覆去就是各种刑罚,有的时候遇上了硬点子,总是很难见效。若能像夫人这样怀柔,也许反倒能事半功倍。 清薇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行为,会让聂元走上另一条路。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很快便有人来回报,“将军来了。” 赵瑾之是听说清薇来了,便立刻赶来的。 所以听说清薇已经问出了关键的内容,心里也有些惊讶,等接过聂元手中的记录一看,不由心下赞叹。但面上还是板着脸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吧,夫人跟我在这里等消息。”然后把记录塞还给了聂元。 聂元去审问陈华,清薇便将自己去见齐东平时的猜测说了出来,同赵瑾之商量,“齐东平觉得仁义坊的人不足为虑,可我心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赵瑾之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量完了,才道,“你的担心也是对的。仁义坊那边既然敢这般大张旗鼓的发难,必然是有万全的准备。”其实在他们那个位置,最好的办法不是这样分散人手去对付京城商会所有的股东,而是集中力量干掉一两个商家, 杀鸡儆猴,同时也让人不敢小觑他们的手段。 毕竟这件事里,可以转圜的地方其实很多的。毕竟京城商会又不是朝廷,朝廷军队出马,也许不会愿意留下这些人,但京城商会的人只是为了求财,彼此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虽然还是会伤元气,但仁义坊的人却能保存下来。 倒是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挑衅,反而把事情闹大了,根本压不下去。 “他们是从何处来的底气?”清薇随即问。 赵瑾之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仁义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有些能耐,也不可能这般训练有素,井井有条。也许在这些人背后,还藏着一股力量。足以支撑他们跟京城商会敌对的力量。” 仁义坊里各种势力混杂,谁也不服谁,基本上不存在思想统一的情况,即便是现在面临外部压力,要他们联合在一起也很难。除非有另一股势力强势的镇压住所有人,将他们强行整合在了一起。 之前因为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也没往这边去查,现在倒也算是找到了一个方向。 “京城里这种势力恐怕不多。”清薇道。 京城商会是在她的推动之下成立的,所以她当然也将所有能网罗的厉害人物都网罗了进来,这些人的能耐,清薇自然也有过大略的估计,就是因为相信没人能动这个庞然大物,所以才将京城商会推出来。 剩下能动得了京城商会的,不过那么寥寥几个势力。 朝廷自然不可能,毕竟此事他们乐见其成,皇帝也同样。这样一来,就很明显了。 清薇沉默了片刻,又道,“锦绣楼与皇亲国戚的关系一贯很好,但齐东平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传言集贤楼幕后的东家,是某位王爷。”赵瑾之道。 如此一来,之前某些难以理解的事也就能理解了。比如集贤楼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动手,而且还跟仁义坊有了联系。如果幕后之人是同一个,那就很简单了。 不过,王爷的名头是吓不住这对夫妻的。毕竟之前的庆王逆案,认真说起来,还是夫妻两个掀起的风浪,一个推波助澜一个力挽狂澜,最后名利双收,还成功让虞景答应许婚,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两人连虞景这个皇帝都隐隐算计过,更遑论王爷? 夫妻两个对视一笑,清薇道,“在这个紧要关头挑动彼此的争斗,对方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吧?” 仁 义坊的事,是虞景和朝廷一致看好的,如果遇到巨大的阻力,将事情闹大,届时再派人搅浑水,闹出个朝廷欺压良民百姓的名声来,对朝廷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处。 虽说泼这一盆污水,对朝廷的影响其实不会太大,但对方也许并不止安排了这一件,如果接二连三的爆发出来,到时候就算是朝廷,恐怕也会疲于应对。而且在民间的声望,势必会急速下降。 其实准确来说,这件事跟清薇和赵瑾之夫妇的关系并不大。如果不是对方同时也对付了十二楼,两人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但既然注意到了,清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京城商会也有她的心血在,而这一次拿下两块地方,也是她从中推动。幕后之人借此生事,清薇自然也就视作是对自己的挑衅。 既然如此,她肯定会奉陪到底。 两人说话间,陈华那边的审讯结果已经出来了。大概是因为知道已经“被朋友出卖”,所以陈华显得很激动,也就一不小心吐露了不少消息。虽然他只是个小角色,但因为位置关键,倒也能够顺着这根藤继续摸下去。 聂元将消息报过来之后,便带着人去查此事了。 赵瑾之和清薇待在这里没有用,于是商量了一下,索性回家去了。顺便还把管着的那四个倒霉秀才也放了出来。 见他们说话算话,谢岚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心情也复杂得很。他们的另外两个朋友显然也已经知道了真相,此刻保持着沉默,站在谢岚身后。清薇原本要走,见状忍不住开口道,“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而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与其沉浸此事,不如多想想父母家人,他们可都期待着你们来年大比时大放光彩呢!” “夫人倒是好心。”上了马车之后,赵瑾之调侃她。 清薇道,“那个谢岚,若是往后入仕,恐怕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不像赵瑾之他们这样,从小就有家族培养,对朝堂、宫廷和世家之事耳濡目染,天生就知道某些规则,也不像清薇这样虽然出身不高,但因为一段宫廷生涯,也同样熟谙这些东西。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成长得十分出色。只是限于目前的身份,在许多方面有所欠缺罢了。假以时日,弥补了这些缺陷之后,必定能够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原来娘子是想结个善缘。”赵瑾之了然,“此人心性倒的确不错,若真能出头,又何妨助他一臂之力?” 聂元那边的动作很快,大抵也是因为 羽林卫在京中的积累很厚,很快就查到了后续。毕竟羽林卫除了护卫皇城之外,偶尔也会负责帮助维持京城治安,对京城里的各种势力分布和暗地里的来往一清二楚,调查起这些事情来,自然事半功倍。 陈华那边的确是集贤楼的人出面接触的。但这个人目前却已经不在集贤楼了。很显然,对方早有准备,就是为了避免有人顺藤摸瓜。 不过现在没有仁义坊这种官府难以管辖的混乱之地给他藏身,没多久聂元就把人给找到了。果不其然,此人正是出身仁义坊,只是多年前就已经从那边搬出来了。不过据说他有个兄长留在了那里。 而仁义坊这边就更简单了,只要稍微一查,就能知道,最近上面的消停了许多,就连专门在街上朝小生意的摊贩收钱的混子们都没怎么出来了,这变故显然很大。普通民众不明所以,只以为是因为朝廷的政策,但羽林卫自然能看出问题。 只有再辗转调查,果然最近仁义坊发生了很大的变动。他们派过去的人没有打听到具体的消息,但的确有传言说有一位厉害的老大要将整个仁义坊都收了。 暂时只能查到这里,再深入下去,就要打草惊蛇了。所以聂元只能回来向赵瑾之禀报。 赵瑾之跟清薇对坐着沉默了良久,才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我恐怕要进宫一趟。” “但是没有证据。”清薇道,“即便陛下相信你,他也需要证据。” “夫人有何高见?”赵瑾之问。 清薇道,“依我之见,不如打草惊蛇。” “嗯?”赵瑾之微微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清薇的打草惊蛇,自然不是之前的打草惊蛇,而是特意为对方设一个局,让他主动跳进来。到时候,证据自然就有了。 他想了想,问,“此计甚妙,只是不知这草该如何去打,才能惊着这条蛇,让它不是缩走,而是窜出来?” 清薇垂下眼睫,轻声道,“先把陈华送官吧。” 第76章 打草惊蛇 要把陈华送官,自然不能直接就这么送过去。 于是第二日,十二楼中,众目睽睽之下,小六子喝破了形容鬼祟的陈华,却意外捡到了从对方身上掉下来的□□。这下子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酒楼里这么多客人,此人携着□□前来,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思?要毒害的又是哪一个人? 顿时客人们都鼓噪起来,于是清薇出面,安抚住众人之后,便主张将此人送往京兆府衙门。 这个处理方法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认同,却在整个京城都引起了一阵议论。 俗语言,家丑不可外扬。这有人疑似要在十二楼投毒的事,换做别的店家,肯定会设法压下去,毕竟虽然这一次没有成功,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客人们感觉这里不安全,自然就不会再来了,生意必定一落千丈。 所以清薇的这种选择,许多人都觉得很难理解。毕竟以她冠军侯夫人的身份,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是很容易的。就算会有些客人私底下议论,但也绝不会闹大。现在她把人送官,反而是把十二楼推到了风口浪尖。 自毁前程。 但这就是清薇的目的。 普通人看她这一招,自然觉得是个昏招,毕竟对十二楼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但是看在有心人眼里,就会觉得清薇是从陈华这里发现了什么,不敢沾手,索性把人送出去。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这件事真的涉及到了仁义坊,那么清薇自己肯定担不下来,反倒是一力促成这件事的京兆府衙门,很适合接手这个麻烦。 羽林卫之前的一番调查,足够小心,而且也没有查到关键的地方,绝大多数还是靠清薇和赵瑾之二人自己思考和推测出来的。所以他们拿不出证据,对方也不知道已经被人查出来了。现在清薇把人送去京兆府,就更没人会往这里想了。 他们只会担心京兆府那边顺着陈华这条线深入下去,再查处什么来。 如此,幕后之人势必会有所行动。 这就是清薇和赵瑾之的目的。毕竟不动则已,只要一动,多少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当然,这些人肯定也会注意清理痕迹,不留下任何把柄。但赵瑾之这边既然提前盯着,那痕迹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掩盖的了。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一些能够拿到虞景面前去的证据,就是件比较容易的事了。 把人送走之后,清薇在酒楼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去了 。 她上了三楼,赵瑾之在这里等着,见她面上带着几分忧色,便道,“放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就怕他们不动,只要一动,必定能够将证据保留下来。虽然不够揭露这桩阴谋,但让陛下相信是没问题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清薇看着赵瑾之,半晌才低声道,“瑾之,你答应我,尽量护着陈华的性命。” 陈华是他们送出去试探对方的棋子,对方如果不希望暴露点儿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趁着陈华被送到京兆府,还没有开始调查的时候,直接把他杀掉。这样不但能断掉线索,还能给京兆府找点儿麻烦。 毕竟还没有定罪的人犯死在了监牢里,京兆府也是要负起责任的。清薇送官弄得大张旗鼓,也方便了对方煽风点火,给京兆府找麻烦。 这么简单且好用的一条计策,清薇相信对方不会想不到,想到了不会不用。 如此一来,陈华的性命自然危险了。 但在清薇看来,虽然杀人的并不是自己,但他们把陈华送走,亦无异于杀了他。毕竟赵瑾之要收集证据,就必须要让对方成功。 而这条计策,是自己想出来的。 她之所以面带忧色,想的也正是这些。其实清薇明知道赵瑾之的目的是什么,不该把这句话说出来,让他为难。哪怕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一点。但方才看到赵瑾之,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说出来了。 但说出来之后她又立刻补救道,“我对谢岚说过,陈华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他应得的。他再可恨,也该由律法来制裁。若有余力……” “你不必解释。”赵瑾之起身拉着清薇坐下,然后凑过来把人抱在怀里,这才道,“放心吧,我早就吩咐下去了,只要情况允许,一定留下陈华的性命。” 清薇一怔,赵瑾之见她这个表情,笑着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傻了么?我娘子应了别人的事,我自然要极力促成。总不能让人以为是你说话不算话。” 清薇方才明白,原来他早就决定要这样做了。 她想了想,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么想,是优柔寡断?” 赵瑾之笑了,“娘子若还是优柔寡断,这世上也就没有肆意妄为的人了。你胆子大起来,为夫也要自认不及啊!但我最欣赏你之处,便是你的分寸。” “这世上越是有能力的人,就越是自由,越是随心所欲。而这些有能力的人,也极少会控制自己 。但是你不是。”赵瑾之将下巴搁在清薇的肩上,慢慢道。 清薇如果是肆意妄为的人,那么凭借她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搅动起滔天的巨浪,让京城的风云为之一变。 她的位置太好了,但凡有点野心,加上她自身的能力,当初留在宫中,掌控住虞景,步步登天,将后宫和前朝统统纳入自己的手中,绝对不成问题。赵瑾之相信,只要她想,一定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她没有,而是选择了出宫。而在出宫之后,她也没有利用这种能力为自己谋取什么好处,而是选择脚踏实地的去做生意,就算之前因为虞景的逼迫和自身自由插手了一些事,也处理得相当低调。 在赵瑾之眼里,清薇是个有能力而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滥用的人,这份分寸很多聪明人都无法掌握,但她做到了。 担忧陈华的性命,并不是因为优柔寡断,没有决断,只是因为清薇从始至终都没有变成一个高高在上,视人民如草芥之人。这可能跟她自己的出身有关,也是她身上最让赵瑾之痴迷的地方。 “得饶人处且饶人,让法律去制裁他,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这样对清薇道。 藏在幕后的人显然对京城的局势很有掌控,没有让他们等很久。陈华被送进京兆府衙门的当晚,就出了事。 这一晚赵瑾之没有回来,一直在外面忙碌。清薇自己在家里,也睡得不怎么安稳,最后索性起床,点了灯坐在屋子里发呆。 三个丫鬟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见清薇的面色凝重,也不敢问,只好在一旁陪着。因为夜深了,油灯的光也不算亮,既不能做针线也不能看书,最后只能找了一副棋子出来,聊以打发时间。 清薇在旁边看着她们下了一会儿棋,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下来了。秀兰察言观色,见她的脸色似乎不那么难看了,便问,“夫人可要下一盘?” 清薇想了想,道,“也好。”然后起身走到棋盘旁边坐下,道,“围棋我也只是会下罢了,恐怕让你们笑话。”这三个丫头明显经过精心的调/教,专门学习过这方面的内容。 至于清薇自己,只在刚进宫那两年学过一点,后来到了陈妃身边之后,便极少接触了。说来也奇怪,陈妃明明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但似乎对琴棋书画都不怎么感兴趣,连带着身边的丫头们也不学。后来在虞景身边,清薇清楚自己的定位,是辅佐而非娱人,索性直接说不会。虞景自己也没多少时间折腾这些,也就罢了。 不过围棋考察的本来就是记忆能力、推理能力和计算能力,这方面清薇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于是在说完这句谦辞之后不久,她就将秀兰杀了个丢盔卸甲。秀兰对着棋盘上的大龙愣了一会儿,猜到,“夫人这春秋笔法也太厉害了,这若也叫只是会下,那我们就都该扔了。” “是很多年没有碰了。”清薇解释了一句,见三个丫头的脸色更复杂,只能描补道,“不过当初在掖庭宫考校时,回回都是头名。” 秀兰等人这才算是服了。 说了一会儿话,赵瑾之就回来了。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浑身寒气,弄得丫头们都有些战战兢兢。 清薇把人打发下去,问他,“成了?” 赵瑾之板着脸回来,本来是打算唬她一下,哪知清薇直接这么问,显然根本没想过不成的可能。既然没必要再板着脸,赵瑾之便无奈一笑,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成了?” “若是不成,你不会这会儿回来。”清薇道。 赵瑾之叹气,“就知道瞒不过你。”然后一笑,“成了!” 接着他才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了赵瑾之。 那边选择的是在陈华的饭食里下毒,毕竟这个办法比较隐秘,也不会引人注意。否则若是派人过来,很有可能会惊动这边。而下毒之事,京兆府虽然不是没有防备,但多年没有出事,监牢那边管得并不严格,的确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好在赵瑾之的人提前看着,偷偷把饭菜换了一份。所以陈华没有死,只是痛晕过去了,然后被赵瑾之的人带走,被藏在隐秘处养伤。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赵瑾之的监视之中完成,不但成功的拿到了证据,保住了陈华的性命,而且还意外的发现了对方安插在京兆府衙门的棋子。——这件事也是通过棋子做的,如此小心谨慎,若不是提前盯着,还真有可能漏过去。 说到这里,赵瑾之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对方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连京兆府里都有他们的人,其他衙门说不定也有。这样深沉的心机,显然所图甚大。” “但是这不合理。”清薇想了想,道,“既然所图甚大,那就更该隐藏好自己,而不是贸然站出来插手仁义坊的事。” “是啊。”赵瑾之点头赞同,“仁义坊的事情,即便真的给他们搅和了,顶多是朝廷有些损失,但却也不伤筋动骨,反倒是他们这边冒了暴露的风险,殊为不智。” 至少如果是赵瑾之自己,就会等待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一击致命。毕竟躲在暗处才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没必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暴露出来。 至少现在,赵瑾之和清薇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并且开始了调查。而如果没有仁义坊的事,他们毫无疑问可以继续潜伏下去。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对此都有些不解。 这件事肯定还有些他们所不知道的内情。或者,做这件事,所得到的好处完全能够抵消暴露的风险,甚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惜消息不多,目前也没办法推断。 想了一会儿,不得其法,赵瑾之便道,“总归掌握了一点证据,先把此事禀报给陛下。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事先做一些防范总不会有错。” “也是。”清薇站起来道,“夜深了,先安寝吧。” “夫人所言甚是。”赵瑾之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往床上走去,“**苦短,可不能再浪费了。不管这些人要做什么,咱们且过自己的小日子便是。” …… 虞景知道这件事之后,自然震怒不已。 庆王逆案之后,他对朝廷,对京城的掌控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如今知道其实底下还是暗流涌动,藏着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势力,心中自然忌惮。虽然这其实很正常,但虞景身为皇帝,仍旧无法容忍。 “此事要查!”他一句话,就奠定了此事的结局。 他可不像赵瑾之,担心打草惊蛇。毕竟赵瑾之只能调动羽林卫,很容易让对方溜掉,但虞景却可以调动整个京城的力量,让对方插翅难飞。如此,自然也就不需要太大的顾虑。 就像赵瑾之之前所说的那样,能力越大的人,越能够随心所欲,因为已经不存在需要自己顾虑或是忌惮的存在了。 虞景便是如此。 不过他也没有大肆调动兵马,而是不着痕迹的进行布置,环环紧扣,既不需要惊动太多人,也保证对方一定会落网。才两年多时间,这位陛下的手段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运用起这些手段来,直如信手拈来,水到渠成。 赵瑾之的羽林卫自然也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毕竟这件事里,他的功劳最大。若不是他发现了不妥之处,恐怕等到对方慢慢准备,一点点发难,酝酿出异常风暴时,再要补救就来不及了。 有了虞景的支持,京兆府衙门以雷霆之势,在金吾卫将整个 仁义坊都围住之后,便派人挨家挨户的进行登记,把所有的可疑人物全部抓了起来。这一下可是措手不及,那些人连逃都没来得及逃,就直接被抓住了。 朝廷出手的效率自然是很高的,不久之后,集贤楼直接被端掉,然后暴露出了它背后的那一位——正是虞景的皇叔忠王。 当初庆王逆案之后,虞景对剩下的两位皇叔,自然是敲打恐吓了一番。其实他甚至有心直接把这两人给一并除掉,可惜的是没有证据,朝臣们不可能支持,也就只能罢了。之后忠王和福王都很老实,他也就渐渐放开了。毕竟若是没有希望,谁也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没想到,就是有那么一位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的。 发现背后的人是忠王之后,虞景甚至有些后悔赵瑾之发现得早了一点,没让对方的阴谋得逞了。 现在事发了,但忠王所做的这些事,虽然看起来挺严重,实际上都不算什么,毕竟朝廷还没有真的蒙受损失。至少他的这种行为,只能定位成给虞景找麻烦,距离谋逆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这样一来,虞景也就不好处置了。若是轻了,说不定会让忠王觉得自己拿他没有办法,以后继续折腾。若是重了,又不免传出苛待血脉至亲的名声。 再说虞景对赵瑾之所说,忠王在各个衙门安插的人十分在意。倘若朝廷里真的早就已经渗透了对方的沙子进来,那么有朝一日一旦全部发动,那后果可是相当的糟糕。但是当下这种情况,忠王肯定不可能承认这一点。 果然,在集贤楼关门之后,忠王很快就入宫请罪了。 在虞景面前,他是痛哭流涕,承认自己猪油蒙了心,才会想到去找虞景的麻烦。同时他还扯了好几个人下水,说都是这些人在身边撺掇,说什么若是先帝还在,他忠王必不是如今的处境,所以他才心生不忿。但是同时他又再三声明,自己只是想找点儿麻烦,别的事情是绝对不敢做的,让虞景一定要明察秋毫。而他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希望虞景念在先帝的份上饶他这一次,往后再不会跟他作对。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但虞景听完之后,心里更加忌惮了。 这番话他没有听出情真意切,只觉得忠王果然老谋深算,连请罪的话都想好了,甚至还拉了几个人下水。这些人都是京中的权贵,虞景不可能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去处罚他们,但心里肯定会生出芥蒂。如此一来,君臣之间势必会失和。而忠王这边,则成功 的转移了重点,保住自己的安全。 但他狠,虞景比他更狠。 他看着站在那里,形象全无的忠王,叹了一口气,“皇叔一提,朕便想起来,前几日,朕还梦见皇祖父了。” “果然如此,臣也梦见了先帝爷,可见他老人家仍旧挂念着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哪!”忠王以为虞景这是松动了,于是更加大力的开始打亲情牌,“当初先帝在的时候……” 任由他将当初的日子描绘得无限美好,虞景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平静,等忠王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转头看了一眼宫门的方向,“皇祖父说,十分惦念三叔。如今看来,三叔也是十分想念皇祖父。如此正好,朕最近正要选个人代替朕前往皇陵,在皇祖父身边尽孝,不如就是三叔吧。” “什么?你让我去守陵?”忠王尖声质问。 虞景眉头一皱,“难道三叔不愿意侍奉皇祖父么?” 忠王哑口无言。这个时候,他自然是不能说不愿意的,但说愿意,那就等于是答应了虞景的提议。那么往后,他就必须要离开繁华的京城,前往荒无人烟的皇陵去镇守。不但野心抱负不可能再实现,连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恐怕都没有了。 毕竟去侍奉已故的先帝,难道还能带上锦衣华服、美食美人吗? 这是忠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正哑然之时,便听见身后有人道,“陛下,三哥自然不是不愿意侍奉父皇,只是他年纪大了,最近身体一直不豫,恐怕难以适应皇陵的生活。这一点,太医院也是知情的,陛下可随时垂询。” 忠王一转头,便见自家兄弟福王正站在长安宫门口。福王在诸兄弟之中生得并不算出众,但他性情沉稳,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先帝曾经称赞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见他的镇定。 所以此刻,即便是来救场,他说话也是不疾不徐。 说完之后,他才迈步进入殿内,走到忠王身边,朝虞景跪下,“请陛下念在三哥的身体上,饶恕他这一回。臣愿意替三哥前往皇陵镇守,侍奉父皇,终身不还。” 第77章 推测真相 福王的出现让虞景十分意外。 毕竟据他所知,这两位仅剩的皇叔之间,关系虽然不至于太过糟糕,但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那可是去镇守皇陵。便如忠王所想的那样,荣华富贵,美食美人,一切的奢侈享受,在皇陵那里都不可能享受的。因为一切的物资供给都是十分有限的。哪怕因为他是皇叔,虞景额外优待,也不可能好太多。 更何况,福王还自己给这份工作增加了一个时限:终生不还。 这就让虞景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疑虑来了。 毕竟他怎么都想不通,福王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利于自己的选择,难道真的是兄弟情深,所以愿意替代身体不好的忠王前往?这鬼话恐怕连小孩子都骗不住! 有别的图谋?可是皇陵那里,有什么能图谋的东西? 这些念头在虞景脑海中一闪而过,速度是非常快的。他没有找到答案,但虞景知道,自己现在却是必须要表态了。毕竟总不可能让福王一直跪在那里。 所以在沉默了一瞬之后,他看向忠王,“忠王叔是怎么想的?” 忠王刚才听到福王的话,就已经陷入了呆愣之中,显然也不知道这位弟弟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会儿听见虞景的话,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然后下意识的道,“六弟既然是自愿,那就让他去好了。” 这番话几乎是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说完之后忠王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一次上来顶罪的不是自己手下的那些官员门客,而是福王!且不提福王本人也是地位尊贵的秦王,皇帝的王叔,单说两人是亲兄弟,福王愿意为他去守皇陵,他却毫不犹豫的把人推出去,两相比较,自然就显得福王忠厚而他这个做哥哥的凉薄了。 忠王白了脸,“臣……臣不是那个意思……”但要他为自己辩解,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他能够破釜沉舟,说“不需要福王替代,我自己去守皇陵”,那也能化解这番局面,偏偏这番话,忠王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了。于是他只能闪闪烁烁,支支吾吾,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不是那个意思”。 虞景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在忠王说那番话的瞬间,他的视线就落在了福王的脸上。果然福王脸上露出意外,惊愕,伤心,痛惜等神色,但片刻后,他就又重新平静下来,没有就忠王这番话发表什么意见,仍旧跪在那里。 能做 到这一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心非常诚,就是想要替代忠王。另一种,就是这个人城府深沉,显然早就有所谋划,就连忠王的这些举动,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即便没有预料到,也能轻松应对。 虞景倾向于后一种。 所以他真的不想答应福王的请求。 可惜现在局面如此,忠王不开口说自己去,虞景也不好拒绝福王的请求。 而且也没有时间给他犹豫。这件事跟其他的都不同,虞景占着天时地利人和,这才能迅速的将忠王压制住,如果不能迅速处置好,到时候这件事难免就会被朝臣们拿出来议论,届时结果未必会是自己所希望的。 于是他沉吟片刻,还是道,“既然福王叔有此心,朕自然不能不允。只是忠王叔却也不能不罚,否则无法平息民意。如此,就罚忠王叔禁足三年吧。” 两句话将这件事的结果定了下来。 忠王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开口争执。毕竟只是禁足,并没有削减自己的份例。而福王则干脆的磕了个头,“谢陛下成全。” “王叔还是快起身吧。”虞景淡淡的看了福王一眼,然后就叫了张芳进来送客。 都已经答应了,他自然不想继续看福王演戏。 等着两人离开,他当即宣召赵定方和赵瑾之二人进宫,商议此事。 他这一次以雷霆之势处理了忠王的事,到现在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适合商量的人选也就只有这两个了。不过虞景深知平衡之道,赵家的圣眷和荣耀已经快到极点了,他自己却才登基两年,长此以往,不论是对赵家还是对他自己而言,都不是好事。所以等处理了这些事,接下来或许会有个冷处理的时期。 于是他略略犹豫,又将张芳叫了回来,“再把散骑常侍邱庭波也宣来。” 听说忠王已经认罪,但福王却主动代替他受罚,赵瑾之十分惊讶,“莫非此事背后有什么阴谋?”否则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偏要去守皇陵?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有问题,但到底有什么问题,却还有待查证和研究。福王这神来一笔,目前自然难以领会。也正是因为这样,虞景才会觉得不安。不能掌握的,才会让人担忧。 “或许是以退为进之策。”赵定方缓缓道,“虽然福王自己承诺终生不还,但若是陛下宣召他回京,自然也就不算是撕毁承诺了。” 说白了,只是个姿态而已 。 两个姓赵的都表过态,邱庭波便开口问,“莫非福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件事,到时候他就能借助这件事再回到京城里?” “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安排的。”赵瑾之接口道。 虞景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这些分析都在点子上,他自己一个人未必想不到,但现在千头万绪,反倒很难理清。倒是这三人一来,就迅速的抓住了重点。 福王也许已经在京城里做了某个布置,这个时候离开,是为了将来某一天再回来。他特意离开这里,可见这件事的影响应该相当大,很有可能会受到波及,索性直接离开。而又留下足够多的后手,保证自己能够回来。 当然,这么折腾一通,当然不是因为他闲着没事。现在离开京城的福王是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但将来如果虞景“必须”要召他回来,情势就不一样了。这么做,是为了改变他自己的处境。 虞景眸光不停闪动,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些皇叔们会安分,现在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倒也不算出奇。 只是福王究竟留下了什么后手,却是没办法推测出来的。所以最后赵瑾之也只能道,“臣立刻派人去查,争取尽早洞察其中的关键。” “倒也不必那么紧迫。”虞景回过神来,反倒宽限了一番,“他既然作此准备,自然成竹在胸,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堪破的。赵卿量力而行即可,即便不能提前查出来,等他的手段发动,自然也就能够知道了。” 赵瑾之点头,“是。” 又商议了片刻,眼看没什么要说,三人这才起身告辞。毕竟他们各自身上都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置,不能总被这件事绊住。 这一晚赵瑾之回家,便将此事对清薇说了,叹道,“看来福王早就有所准备,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 “未必是等待。”清薇道。 赵瑾之眉头微微一动,“你是说,就连忠王的事,也是他在背后推动?”所以这个时机不是他等到的,而就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人的危险程度又要提升许多了。 清薇点头,“忠王平日里的表现,实在是配不上这番运筹帷幄。再说,在朝廷个个部门之中安插人手,而且始终没有被发现,这份心性和能力,也不像是忠王能有的。他可能只是给人坐了挡箭牌。” “那这么说来,福王自己请命前往皇陵,反倒是主动 承担本来就该是自己的罪责了。”赵瑾之笑道。 清薇一叹,“可他却有了绝好的名声。” 这件事肯定是遮掩不住的,传扬出去,这番兄友弟恭的表演,必然会为世人所称颂。 原本诸王之中,福王的名声就很好,民间也有不少他的故事流传。再加上这一次,恐怕又要让他的名望增长了。这一点虽然细微,却不可忽略。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福王算计之中的一环。 比如……赵瑾之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比如若是此刻朝廷忽然出了问题,或者直白一点说,虞景的身体忽然出了问题,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朝臣和百姓们第一个想到的,恐怕就是他福王! 如果他留下的后手,针对的就是虞景呢?虞景年纪轻,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那么他的亲叔叔们,就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被皇帝召还,而是被百官和百姓迎立!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件事里许多之前不能理解的地方,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比如福王为什么主动离开京城?自然是避免出事之后波及到自己,毕竟他身在皇陵,那么京城这里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大家都不可能想到他身上去。到时候再巧妙的推个替罪羔羊出来,顶了这件事之后,他自己反而会成为被拥立的人选之一。 就连赵瑾之也被自己的这个猜想给骇住了。 但是他毕竟是算计过虞景的人,胆子也不小,将这个想法消化掉之后,并不觉得这个念头荒唐,反而觉得可行性很高。 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对虞景下手,毕竟皇宫里守卫重重,很难得手。 但是福王在宫中同样经营多年。先帝没有去世的时候,他们兄弟也住在宫中,而且不像虞景,有十多年的时间都过得十分艰难,他们当时作为皇子,是相当滋润的,要在宫里做些安排,虽然并不容易,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唯一让人不解的,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个手段没有在一早爆发出来。 因为想到了这个问题,赵瑾之脑子里乱纷纷的,自然也被清薇瞧出了端倪,因问道,“你这是想到什么了?” 赵瑾之左右看了看。其实这番行动完全是多余,因为赵清薇治家有方,下人们都是绝对本分听话的。清薇不喜欢夫妻两人说话的时候有别人在,所以她们也都候在外头,不会听见。但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赵瑾之不得不谨慎,而清薇看他这个样子,也 跟着坐正了身体。 “你说,福王会不会早就在宫里有所安排,打算对陛下下手?”赵瑾之压低了声音,慢慢道,“如此一来,他的这些行为和安排,就都能解释了。”然后便将自己的分析都说了出来。 清薇听着,脸上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等听完了赵瑾之的分析,她垂下头想了片刻,才肯定的道,“有六七成的可能。” “但他若有这样的手段,为何留到今日?”赵瑾之便也将自己刚刚想到的疑问问了出来。 清薇道,“当时陛下已被立为皇太孙了,先帝病重之后,朝堂是皇太孙秉政。他也许有手段对付陛下,但别忘了,还有庆王和忠王虎视眈眈。忠王本人虽然驽钝,但身边有人辅佐即可。庆王更是野心勃勃,也有能力。届时免不了争斗起来,福王未必能够占据优势。” 反倒是按兵不动,让虞景上位,之后…… 清薇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目中都暗藏惊愕——之后虞景就先后铲除了庆王和忠王,于是王叔之中,便只有福王硕果仅存了。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其实有福王在背后推动?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人的心机就太可怕了,简直让人想想就脊背生寒。这件事他策划了那么久,势必准备万全,几乎不会有失策的可能。 就算现在虞景彻查宫中,估计也查不出来,而且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片刻后,清薇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无论是真是假,先当它是真的来应对。” “我明日入宫。”赵瑾之道。 既然有所猜测,自然要告诉虞景。虽说掺和这种事情,其实对臣子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就算最后虞景处置掉了福王,估计心里也还是会对参与此事的赵瑾之有所芥蒂。毕竟福王可是虞景的亲叔叔,论起来是弑亲。虽说皇位争夺一向如此严苛,但谁也不希望这种把柄被自己的臣子掌握。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站在虞景这边,否则如果福王成事,上位之后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们赵家! 帝王心腹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不过,虽然艰难,但既然找到了方向,其实也就有了慢慢调查的头绪,总比之前两眼一抹黑,连往哪边使力都不知道要好。所以最后,赵瑾之还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道,“既然事先料到,情况也不算太糟。” “也不能掉以轻心,不排除我们猜错了的情况。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的安排并不只有这一种。”清薇道,“小心无大错。” 赵瑾之心里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也不想让清薇一直跟着操心这些,便笑嘻嘻的道,“我娘子真是聪慧,若是我自己,说不得很难想得如此通透,倒是跟娘子你一商议,便有了头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清薇瞥了他一眼,“说这些好话也没有用,糊弄不住我。” “我这可不是要糊弄你,”赵瑾之道,“我是真心诚意的赞美我的娘子,任他福王再是奸诈,准备再多,咱们其实也不惧他。毕竟这世上的事,本来也不可能万事算尽。他能安排,咱们难道就不能?这是娘子你的拿手好戏,你可不能推辞。” “你让我出手?”清薇有些惊讶。 赵瑾之理所当然的点头,“自然。我记得你说过,你成婚之后,做不成那等在深宅大院中相夫教子的主妇。但我也说过,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你变成那样的人。你就是你,有才能有手段,自然都该使出来,不能埋没了。从前你不敢尽展才华,无非是怕怀璧其罪,被人知道后反遭谋算。可如今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护你周全,而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即可。” 即便是在虞景身边的时候,清薇也有意识的藏拙,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一个没有依靠的弱女子,再强大的智慧,有时候在时局面前,也会无能为力。比如如果当时虞景若是强硬的要纳她,不肯妥协,那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所以只能尽量减小自己的价值,但又不能太小,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却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些事情,清薇只自己放在心里去,却不想赵瑾之能够察觉到。而且他不但察觉到,还愿意为自己制造出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让自己尽展所长。 得夫如此,此生何求? 如此想着,清薇便展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 “我娘子这么好看,该是献美才是。”赵瑾之道。 清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发现,赵瑾之总是在夸奖自己。一开始她有些不习惯,因为她做的都是自己分内之事,自己也觉得只是寻常。但不可否认,被人称赞,哪怕觉得都不算什么,但心里却还是高兴的。 再推而广之,仔细去想,会发现,某些时候,赵瑾之的言语之间虽然没有提到,但其实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在求清薇表扬。 就像每天早晨出门时,磨蹭半晌,就是求个离别吻,却又 坚持着不肯说出来,非要清薇自己去体会。仿佛通过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在两人之间培养出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默契。 就连偶尔的目光交汇,都能明白彼此在想什么,而不必开口去问。 这份心思有些幼稚,但是细细想来,却是用心良苦。当清薇逐渐领会过来之后,却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甜蜜。 她的运气确实很好。 当她出宫的时候,曾经坐过最坏的打算,或是终身不嫁,或是随便找个自己能够控制住的人来做挡箭牌,反正婚事对她来说,是最没有期待的一件事。 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乎预料。 这么想着,清薇便含笑道,“不及我夫君厉害,不过是夫唱妇随罢了。” 赵瑾之脸上立刻露出一抹笑意,还要努力压制,“还是夫人更厉害些,为夫甘拜下风。咱们家还是你当家做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便是。” 清薇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将军大人伺候你家夫人就寝吧。” 因为要安排人去调查福王的事,所以今晚赵瑾之回来得很晚,两人讨论这件事又讨论了很久,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 “遵命。”赵瑾之走到清薇面前,打了个千儿,然后直接抬手把人抱了起来。 清薇勾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先去沐浴。” “没问题……”赵瑾之一笑,抱着她朝后面的罩房而去。 夫妻俩这个鸳鸯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出来时赵瑾之满脸餍足,而清薇则是面泛潮红,整个人虚软乏力,只能又被赵瑾之抱回房间里去了。好在夜深人静,这景象便也无人得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赵瑾之便致力于调查福王相关的事。 因为不知道他具体究竟安排了什么,所以他想了个笨办法,索性将福王的事情从头查起,也许这其中就隐藏着某些关键的内容呢?查到了之后,他再将这些资料拿回家中,跟清薇一起分析,有了初步结果之后,才会进宫向虞景禀报,一时间倒也忙得脚不沾地,只是福王隐藏极深,一直没什么成效。 第78章 我不担心 福王前往位于京郊云台县的皇陵时,虞景给他派了两个护卫。 这可不是普通的护卫,两人都是从内卫之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表面上是皇帝担心叔王的安全,所以聊尽心意,实际上是用这两个人监视福王,免得他暗地里弄鬼。 但福王就像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欣然接纳了这二人,还对着虞景千恩万谢,做足姿态。让其他人都不免惊讶。 清薇自然是没有资格来送行的,但她远远站在城墙上,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赵训站在她身边,微微皱眉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福王这一去,反倒成了陛下的心病。” 清薇心头一动,“也许他就是要让陛下一直防着他。” 因为他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虞景反而越是忌惮。 但是目前他们什么线索都没有,自然也不知道福王到底想做什么,没办法进行针对性的布置。 这对虞景而言,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会始终将一部分的精力放在福王身上,以免什么时候出现意外。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到了这边,其他地方自然就减少了。 当然,单就目前而言,虞景也没有太多需要牵扯精力的地方,所以倒也没什么影响。 其实福王身边有虞景派去的人,他自然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但这或许就是对方布置之中的一环,用福王来吸引住众人的视线,然后就可以在别的方面布局了。这种手段称不上高明,却是捏住了虞景的软肋。就算明知如此,难道他就能放着福王不管吗?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赵训转身看向清薇,“瑾之这里可有进展?” 清薇摇头,眼看福王的车驾已经启程,便道,“祖父,咱们也回去吧。清晨露重风大,待得久了,只觉得遍体生寒,还是早些回去才是。” 赵训点头道,“也好。” 两人相携着从城楼上下来,赵瑾之已经骑马等在这里了。他自然要随扈护送皇帝回宫,但过来说两句话的时间是有的。 见了两人,他从马上跳下来,笑问,“巴巴的跑一趟,有什么感想?” 清薇能知道福王此刻出京,自然是赵瑾之透露的消息。哪知清薇听说之后,便说要过来看看,当时赵训也在,凑热闹也说要来,赵瑾之一个都拧不过,更别提两个一起,只得答应。 “感想就是,我夫君真是英明神武,即便是数千人 的扈从队伍之中,也能一眼看见你。”清薇含笑道。这是自然的,赵瑾之身为羽林卫的首领,皇帝身边有内卫看着,不用他操心,只需要统筹全局,自然是处于最显眼最容易看到的地方。这样方便下头的人随时听候指挥。 但这时候清薇说来,赵瑾之自然不会认为只是如此,他脸上露出几分得色,也忘了自己本来的打算,笑着握了握清薇的手,放柔了声音嘱咐道,“天寒了,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陛下说是难得出宫一趟,要去一趟玉皇苑,我得跟去,怕是很晚才能回来,晚饭也不必等。” 清薇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道,“知道了,去吧。” 等赵瑾之走了,赵训才慢悠悠的道,“我老人家还在这里,这臭小子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么走了?” 清薇笑了起来,“分明是您老人家板着脸吓唬他,想来他怕你骂他玩忽职守,所以赶着回去了。” 这话回护的意思显然十分明显了,赵训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他看着小夫妻的感情好,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年纪大了,性情上反而返璞归真,见二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心里不免泛酸。 为了哄好他,清薇只得跟着去了赵府,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才算哄得老爷子喜笑颜开。 然后清薇才去了京城商会。 十二楼的生意如今是不需要清薇操心的了。赵大十分有天赋,厨艺青出于蓝,如今已经正式掌勺。清薇也只有偶尔兴致来了,才会过去试一试菜,毕竟那边厨房里的东西更加齐全。至于日常的生意,姚老八跟陈管家盯着,再没有不放心的。 她的精神主要放在了京城商会这边。 上回在清薇的推动下,朝廷出动军队,以雷霆之势将仁义坊这一片混乱之地清理过,之后京城商会再提改建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只是这其中千头万绪,十分繁难。譬如如今这些居民们该如何处置,是建好了新居之后迁回来,还是另外觅地安置?另外安置该选什么地方,搬迁回来又是个什么章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承天门外的那片地倒是没有那么麻烦,但屋子怎么建才能既方便舒适,又能够住下足够多的人,也十分费思量。而且,这地方既然在皇城门口,这屋子的建造,也就不可太过简陋,免得贵人们偶尔从这里出入看了不喜。但若是耗费太多,将来连成本都收不回,显然也不符合商人的利益,所以其中分寸,也需要斟酌。 清薇虽然并不负责京城商会 的具体事宜,但因为自己的打算,所以站在了齐东平这边,希望能够借助他,参与并推动京城商会的各项决策。而现在,京城商会将两个项目分开来,会长福万年自然负责承天门外这一片地方,毕竟这里将来造的是官舍,功在千秋,对商人而言,大有好处。而齐东平这个有实力的副会长,则成了仁义坊这块地方的负责人。 理由也是现成的,当初这片地方是在他的推动下才拿下来的,他心里肯定有了想法,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既然是齐东平的事,清薇这些站在他这边的人,自然也就不能不管。所以清薇将大半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这件事细论起来,还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从未有过的创举。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有先例可以借鉴,而且因为是跟朝廷合作,也不能只顾利益,不考虑在这些百姓们,所以每一步都必须十分谨慎,免得引起严重的后果。 为此一群人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好不容易才弄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开始动工。 在这个过程中,清薇出力不少的同时,也学到了许多东西。以前她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倒没想过这些具体的内容,如今参与进来,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她自己来做,最后未必不能成,但是中间恐怕要经历许多波折。 所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清薇便向齐东平谈起了自己的各种想法,希望把人也拉到自己这边来。没想到这一点上,倒是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共识。 其实这也不奇怪,到了齐东平这个位置,要说生意继续扩展,也扩展不到哪里去了,正需要找一件别的事情来转移精力。而清薇要做的这件事,虽然看起来还是商人,本质上却是在为百姓谋福祉,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若是真的做成了,千百年后,青史之上,未尝没有自己一席之地。 齐东平本人乐善好施,所求的也不过是美名,这等好事,为何要拒绝? 又拉到了一个盟友,清薇心中自然欢喜。潜心投入这项巨大的规划当中,全然不觉时光的流逝,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快过年了。 腊月里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地上的积雪足有膝盖那么深。街上路上还有官府组织人扫雪,及时清理,以免车马和行人滑倒,至于那些人迹不至的地方,则都被白雪掩埋,别有一番意趣。似冠军侯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更是有大片的地方被积雪遮住,形成独特的冬日美景。 因为要过 年,仁义坊那里的工程自然也暂时停下来了,清薇便也得闲待在家里。 这日一早起来,就闻到一股幽幽暗香。出了内室,才发现桌上的细颈美人瓶里插了好一枝红梅,灼然怒放。 秀兰送水进来送水,见清薇盯着梅花看,将手里的盆搁在架子上,回身笑道,“是园子里的梅花昨夜开了,将军说夫人喜欢,亲自去折了回来插瓶的。” 往常清薇跟赵瑾之是差不多时候起身的,但入冬之后,天气严寒,清薇身上也添了几分懒怠,不需要出门的日子,总会睡得更久些。赵瑾之起身时倒不会惊动她,只是临到出门,便会过来纠缠一阵,非得要清薇迷迷蒙蒙中亲他一下,这才心满意足的出门。清薇一开始还会被干扰睡眠,到后来几乎成了习惯,从头到尾连眼睛都不必睁,随他摆弄完了,又继续好眠。 这会儿听秀兰这么说,她走过去将梅枝端详了一阵,然后转身去洗脸。 两人虽然成婚,但赵瑾之还是保持着婚前的习惯,三不五时,就会给清薇送些花儿果儿的过来,大部分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的。 梳洗毕,用完了早饭,清薇想到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便索性打算到园子里逛一逛。 阿福道,“夫人,不如带个坛子,去收梅花上的雪水下来存着,等过了年,用来沏茶再好不过。” “这主意不错。”清薇点头道,“那你去找坛子。我记得宫里赏下来的有一个白瓷的瓶子极好,上面的图案可巧也是梅花,就用那个。再找个篮子,顺便收些花瓣回来做点心。” 阿福答应着去了。片刻后东西都准备齐全,主仆几个就往花园里去。 虽然冠军侯府里的人已有数百,但相对偌大的园子而言,还是显得少了些。尤其是在这一片白雪世界之中,几乎看不到人影,让人心中又静又凉,哀伤莫名。 清薇不太喜欢这种情绪,从阿福手里接了瓶子和篮子在手里,对她们道,“就快过年了,诸事都忙,今儿且放你们歇一日,随便在这园子里耍把。只要小心别碰坏了花木便是。派个人出去看看,若是其他人手上的活儿不忙,也许她们松快一日。若是手里忙着活儿,那就推到明日。” “多谢夫人!”阿福兴奋不已,脸上都是笑容。 倒是秀兰更为沉稳,道,“咱们都走了,夫人一人在此,恐怕不妥。瑞香和阿福先去,我跟着夫人吧,明日再歇也是一样的。” “不必。”清薇道, “我就在这里采雪和花瓣,并不走远。” 秀兰又推辞两句,见清薇心意已决,只好有些忐忑的去了。走了几步,阿福又转回来问,“夫人,我们能不能用园子里的雪堆个雪人?” “你们随意便是。”清薇道。 她采了一会儿花瓣上的雪,便听得不远处热闹起来,都是姑娘们的笑声。远远看去,能影影绰绰看到她们的身影,只是看不分明。大概秀兰还是不太放心,索性带着人到这附近来,也方便随时照看。 不过事实上,这份心思最后也没起什么作用,反倒差点儿出事。因为闹起来之后,自然就顾不上这边了。一开始她们还安安生生的堆雪人,之后不知道谁先动的手,索性用雪球打起仗来,你扔我我扔你,最后闹得欢腾了,手上便也没什么顾忌。清薇正背对着那边选梅花,背上一重,被雪团砸中了。 这个意外让众人都是一惊,不敢再笑闹,原地垂手站着,都有些忐忑。 清薇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等看到地上摔散了的雪团,这才会过意来。她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丫头们,蹲下身将摔散了的雪团重新捏起来放在手里,这才朝那边走过去。 “方才是谁扔的?”走得近了,清薇便问。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阿福犹犹豫豫的站出来道,“是我。” 众人的脸色清薇看得分明,自然知道其实并不是阿福扔的。但她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因此也不多问,扫了一眼站在旁边,垂着头浑身紧张得发颤的小丫头,朝阿福走过去,将手里的雪团塞进她的脖子。 颈后一凉,阿福“哇”的一声原地蹦了起来,将雪球抖在了地上,然后她又意识到不妥,小心翼翼的看向清薇。 清薇终于撑不住笑了,抬手点点她的额头,“下次小心些。” 这就是不计较了,阿福松了一口气,大声应下,然后招呼着其他人离开了。清薇见秀兰还站在那里,便笑道,“我有那么吓人么?一个个话都不敢说了。” “夫人气度威严,让人不敢冒犯。”秀兰道。 清薇摇摇头,心想身份不同,就算要她们在自己面前表现自然,恐怕也是做不到的。原本还有几分玩闹的心思,也就熄了。 于是当晚赵将军回家,便被自家夫人塞了一脖子的雪。 “这是干什么”赵瑾之莫名其妙,一边想把衣服里的雪弄出来。他虽然身体好,不惧严寒,但 骤然将冰凉的雪球塞进背心里,还是冻得一个哆嗦。 清薇这才高兴了,笑道,“跟你闹着玩的。”一边走上来帮他把外面的衣裳脱下来,好方便把雪弄出来。 “怎么,在家里无聊了?”赵瑾之问。 清薇叹气,“是啊,除了家里这些琐事,好像也没什么要操心,自然闲极无聊,只好请冠军侯担待了。” “既然如此,何不出门走走,跟其他人交际往来?”赵瑾之道,“最近梅花开了,京城里的诗会文会,夫人小姐们的赏花会,几乎天天都在开,不愁没有去处。” “没意思。去了也是大家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最多说几句进来京城的闲谈。偏偏这几个月京城里安稳得很,连谈资都少了。”清薇道,“我若去了,倒是正经的谈资了。” 赵瑾之笑道,“你这里闲着没事,我却是快忙坏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转头看着清薇,“不如你来帮我的忙。” “什么忙?”清薇问。 赵瑾之道,“还是皇陵那位的事。这段时间陆陆续续也查到了不少资料,只是始终没能发现异常。我想若是将这些资料从头到尾的过一遍,说不定会有别的发现。毕竟之前一直都是一段一段的分析,容易疏漏。娘子记忆力好,又最擅长伏线筹谋,这份工作,舍你其谁?” 清薇对他的称赞倒是坦然受之,只是道,“去羽林卫那边看?怕是不妥。” 外人不会知道她是去帮忙的,只以为这是赵瑾之以权谋私,当差都要带着妻子过来,传出去更不像话了。 赵瑾之道,“自然不会。我已经禀明陛下,调了几个这方面的人才过来,专门划了地方办公。事情其实是邱庭波负责的,我不过居中策应罢了。你若过去,有他看着,自然无人敢小觑你。” 清薇也不扭捏,赵瑾之安排得如此妥当,她自然没什么顾虑,当下道,“既如此,那我就去试试。” “不过往后可就得早起了。”赵瑾之揶揄的道。 清薇掐了他一把,咬牙道,“有赵将军看着,想来不会误事。” “这是自然。”赵瑾之挑眉。 夫妻两人笑闹了一阵,然后才换好衣服就寝。期间自然又免不了亲近敦伦一番,赵瑾之体谅清薇明日要出门,并不敢闹得太过,一次之后就歇了。 第二日天未明清薇就被赵瑾之叫醒。她迷糊中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捧着赵瑾之的脸亲 了一下,十分自然的往旁边一滚,预备继续睡。赵瑾之见状哭笑不得,只好掀开被子,把人拉起来。 直到被赵瑾之服侍着穿好衣服下了床,清薇才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今日也要出门。等洗过脸,整个人便都精神了。吃早饭的时候,还向赵瑾之打听接下来要与自己共事的是哪些人。毕竟她是女子,难免为人所看轻,接下来要接触,先了解这些人,然后方能对症下药,让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自己加入,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正事上去。 赵瑾之道,“其实那里目前连同邱庭波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其中许文涛是从翰林院调来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博闻强识,听说翰林院里的藏书,他已经看了大半了。另一个叫崔寿的出身大理寺,最擅长抽丝剥茧、寻找线索。曹是非的案子娘子应当听说过,据说就是他查出关键线索,这才能迅速结案。最后一个名叫陆无名,是陛下亲自调派派过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出身何处。不过我自己猜测……他恐怕侍奉过那位。” 最后这句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清薇垂睫思量片刻,便明白了,这人估计是虞景或者先帝安排在福王身边的,自然知道许多福王的事,因而才加入这项工作。恐怕他的用处,乃是在于区分赵瑾之查到的这些事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真假参半,哪些又有所疏漏。这一点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 明白了这三人的根底之后,清薇在心里思量了片刻,就找到了跟他们相处的方式:以才服人。这四人都有自己的本领,要让他们认同,自然是同样展露出自己的本领来。而且要直接,更要快。 一边吃饭一边想,等到出门时,清薇心里已经有了底,就等着待会儿见到人之后实践了。 眼看快到皇城,赵瑾之见她一直若有所思,安慰道,“不必担心,都是做实事的人,不会为了成见耽误正事。等他们明白你的能耐,自然更不会看轻你。” 清薇挑眉一笑,“我不担心,要担心的也不是我。” 第79章 唇枪舌战 虞景特别划出来的这块地方,距离长安宫并不远,之前应该是殿中省的地方,方便有什么事情,就近便能回禀给皇帝。由此也可以看出虞景对此事的重视。 赵瑾之亲自将清薇送到门口,对清薇笑道,“之前邱庭波对我说,人手还是不足,如今你来了,我也该去跟他打个招呼。” 清薇一听就知道他没说要来的人是自己,就是要看邱庭波的笑话,于是也但笑不语,跟在赵瑾之身后往里走。 这个院子并不大,一进的院子,五间开间。这个天气里,自然是门扉紧闭。赵瑾之走到左手边的房间门口站定,抬手敲门,便听邱庭波在内问,“是谁?” “是我。”赵瑾之开口。 屋子里很快传来动静,应该是邱庭波在起身,然后脚步声一路传来,在门后停下,片刻后门被拉开,邱庭波脸上带着几分期待的笑意,“原来是赵将军,想来是我托你找的人——” 话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了站在赵瑾之身后的清薇身上,于是陡然顿住。 “不错,我思来想去,你要做的这件事,非她莫属,邱大人以为然否?”赵瑾之笑着问。就是在他跟邱庭波你来我往互相看不顺眼的那些年,也极少见到他这样变色的时候,看得赵瑾之十分开心。 邱庭波也回过神来,苦笑道,“赵将军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合适固然合适,只是……却没办法跟其他人交代。” “邱大人的事,应该只需要对陛下交代吧。只要能拿出东西,陛下想必不会过问是怎么来的。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介怀。”清薇闻言,主动开口道。 邱庭波眉一扬,叹气道,“旁人我都能拒绝,独你不能。”说着让开了自己当着的门扉,道,“进来说话。” 赵瑾之道,“不必,我只负责把人送过来,先走了。” “你倒是放心。”邱庭波看着他。 赵瑾之洒然一笑,“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该担心的是邱大人吧?”然后转身便走,半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邱庭波就又叹了一口气,对清薇道,“我知道了,赵瑾之这是故意给我找麻烦,想看我的笑话呢!不过夫人肯来,我自然倒履相迎!请!” 清薇微微含笑,迈步进了屋子,不过并不在这一间停留,而是转入中间的厅堂。一进门就迎上了三张神色各异的脸,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然后同时微微一变。显然,他 们本来要关注的对象是新来的同僚,大抵就算不是清薇来,其他人来了,也须得折服了他们,才有资格加入。 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个女子,这一下子,各人的脸色就精彩多了。 其实清薇今天的打扮相当爽利,一身衣裳裤腿和袖口都收得极窄,头上也没有戴多余的饰品,加上她本身性格里就带着几分英气,看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但不论如何,至少能看出这是个女子,绝不会认错。 “邱大人,”许文涛第一个开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他甚至连看都不再看清薇,仿佛看一眼就是对他的侮辱似的,只盯着邱庭波,“这就是你招来的新帮手?” “然也!”邱庭波引着清薇进门,这才介绍道,“这位是冠军侯赵瑾之将军的夫人,从前在宫中侍奉太后,智计过人。此事我已禀报陛下,往后赵夫人就要与咱们一同共事了。” 他将皇帝抬出来,其他人纵然脸色不好看,也不能再多言。清薇这才起身道,“往后就要请诸位多担待了。” 许文涛道,“该是我等请夫人指教才是。这一次的差事委实十分繁难,我们数人忙碌了那么久,还是没什么进展。邱大人一直说要请个帮手来,咱们日也盼夜也盼,总算是把人盼来,想来不日就能有好消息了。” 这番话看似是捧着她,但清薇若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所进展,那这办事不利的罪名,就要落到她身上的。 这是要把她架起来烤啊! 若是平常,清薇不愿意轻易与人结怨,肯定会谦逊一番,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不吃亏也不占便宜。但这会儿她既然决定要直接要快,这会儿便只谦逊一笑,竟是毫不反驳。 就连许文涛也不由一愣,准备好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心里虽然还有些犯嘀咕,不知道清薇是真的有本事还是故意做样子,但还是决定谨慎一些,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毕竟邱庭波对她如此推崇,想来也有些本事。 邱庭波见状,让众人继续忙碌,才将清薇请到他办公的房间去说话。他没料到来的人是清薇,在安排工作之前,自然要先跟清薇谈谈。 一进屋,他便叹道,“实不相瞒夫人,其实我请赵将军帮忙,是想请赵老大人出山。” 清薇多少也猜到了,毕竟邱庭波和赵瑾之如今的关系虽然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剑拔弩张,但毕竟是从小作对的关系,自然不可能有多要好。这种事情上,邱庭波反而请 托了赵瑾之,自然是有不得不求的理由了。 而赵训的能力毋庸置疑,虽然已经不在朝任官,但方方面面都还有影响力,加之本人也十分睿智通透,邱庭波想到请他老人家出山,也不令人意外。 这么想着,清薇便道,“祖父年纪大了,入冬以来,腿脚更是出了些毛病,行动不便。邱大人放心,若有什么拿不准的疑难,我自然会登门请教祖父,让他老人家帮忙把关。” 邱庭波连忙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有你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了。你看接下来要如何安排?是先看最近送来的资料,还是从头开始?前头那些,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暂时还没有发现。” 清薇略略沉吟,道,“还是从头开始吧,如此也可对大势有个总体把握,不至于颠倒因由。” 邱庭波便起身道,“也好。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还望夫人与我等勠力同心,尽早了结此事。至于夫人在这里的事,待会儿我入宫时,会同陛下提起。”他说到这里,犹豫片刻,又道,“是否需要给夫人安排一个房间?这院子虽然不大,右边那间倒还是空着的,就是放着不少资料,有些杂乱。” “不必。”清薇道,“我既然是来做事的,便不必额外优待,给我在那一间安排一张桌子便是。” 邱庭波还是有些犹豫,清薇便道,“邱大人放心,我知道分寸。” 他无非是怕她一个女子跟众人共事多有不便,不说清薇自己,其他三人肯定会受影响。但清薇觉得,至少这样子必须做出来。安排了桌子,她也未必只能坐在桌前不是? 邱庭波这才点头,领着清薇出得门来,指了东边的那张桌子给她。因为本以为来的会是赵训,这些东西自然一早就准备好了。然后又将各处资料指给她,安排妥当之后,才颇不放心的回去了。 清薇也不耽搁,整理了一下桌面,便直接去了右边放资料的房间。她的打算便是先在这里把其他人都看过的资料补上,然后再去跟大家一起商讨。如此一来,也算是有了一段缓冲时间,不至于让其他三人无法接受。 其实这些资料里,有一部分清薇之前已经看过了。因为当时负责查这件事的人还是赵瑾之,他查完之后,往往会先跟清薇商讨,所以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清薇整理出来的。不过很显然,后来又增加了其他很多渠道去调查,自然也就有很多是清薇没有看过的。 而且这些资料对照着看,会觉得十分有趣。有些相 互矛盾,有些又能相互补充,还有些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清薇一边看一边分析,倒也别有趣味。 因为看得仔细,而且要进行分析,所以清薇看得不快。不多的资料,看了整整三天时间,才追上其他人的进度。 这天她终于正式在厅堂中坐下来,跟其他人一起传看最新的资料时,许文涛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问,“赵夫人看了那么长时间,想来已有所得?” 他已经从邱庭波那里得知,记忆力是清薇的长项,正巧这也是他的长处,自然生出了比较的心思。回想当初自己不过一下午就记住了这些资料,清薇却花了三天时间,孰优孰劣自然不必多说,所以许文涛心里自然是有些骄傲的。 “是有些想法,只是还不明确。”清薇道。 许文涛有些不信,看资料是一回事,发现问题是另一回事。他们几个人忙了那么久,一点点的比对资料,都没有找到问题所在,怎么清薇一来就能找到? 所以他立刻追问,“不知是何想法?”话一出口,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太过急切,而且显得咄咄逼人,很不友好,因此又补救道,“咱们如今既然是同僚,自然该当勠力同心,既然夫人已有发现,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共同研究,想来能够更快得出结果,夫人觉得呢?” “若有用到你们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客气。”清薇道,“暂时还是不必了。” “莫非夫人自己也没有把握?若是如此,就更该说出来了。免得走入歧途,徒然浪费了时间。”许文涛道,他还试图寻找战友,问身边的崔寿和陆无名,“崔大人和陆大人想来也会赞同吧?” 那两人没有说话,就算不是赞同,想来也不反对。毕竟他们也都想称量一下清薇的斤两。再说清薇一来就大言不惭说有了一点想法,等若是将他们都盖过去了,三人心里自然都有些不服气,让清薇说出来,倒不是为了帮她分析,只是想挑出问题,否决她的想法而已。 清薇本来不想说,心念一转,又觉得这是个震慑众人的机会,便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我若不说,反倒成了藏私。” 她说着将桌上一卷资料取来,翻开,“诸位请看这一段,治文二十三年七月……” “治文二十三年七月,皇六子病重,有抚州许天师时正在京城,施以丹药救治,疾愈。许天师禀明陛下,言皇六子乃是胎中带疾,须得用诸般手法调养,再辅以道家修行手段方可根除。陛下悯之,遂许皇六子 拜师许天师,随往抚州清修。”不等清薇念出来,旁边的许文涛已经接口道。 他说得十分顺畅,显然这段内容早就已经熟记于心,连字句都无一字错漏。 说完之后,他立刻调头看向清薇,面露得色。这份记忆力,是许文涛自己最为自得之处,看清薇方才的样子,明显不如自己记得清楚,否则何必再翻资料? 但清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点头道,“就是这一段。” 许文涛有些不忿,“这一段怎么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人。只是这一次清薇的事,他第一个站出来挑衅,不成功便总觉得心里存了一件事,所以才要处处针对,就是希望能胜出一筹。 清薇没有立刻说有什么问题,而是问,“福王殿下跟随许天师前往抚州清修,是何时还朝的?” “治文二十八年。”许文涛立刻道。 清薇点头,“是啊,治文二十八年。”那一年她也刚好进宫,所以记得特别清楚,福王还朝之后,先帝是如何的恩遇隆厚。 已经十五岁的福王被安置在距离长安宫最近的宫殿之中,皇帝出入都要召他随行,几乎每天都有珍玩之物赐下。在文帝诸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还没有任何人得到过这样的宠爱。 当时在皇宫大内,福王便是最令人关注的对象,年轻,英俊,还备受宠爱,不知道多少宫女明里暗里希望能够找机会调到他的宫殿里任职。清薇或主动或被动的听了一耳朵,那时候她还想过,父母与父母之间,也是不同的。她的父母会把她卖掉换钱,但先帝却对他珍重宠爱。 但是后来,随着她年龄增长,尤其是开始接触政治之后,才明白,什么珍重宠爱,其实都是心机手段。先帝之所以能够如此毫无顾忌的宠爱福王,不过是因为他一开始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可能。 福王出生时是早产,因此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十岁之前,几乎每日都离不得药。这样的身体,自然是没办法承继大统的。何况那时候,天资卓绝的顺懿太子还活着。 而等他从抚州还朝时,顺懿太子已逝,而诸皇子为了争夺储位,闹了个乌烟瘴气,甚至死了两个。先帝早对这些儿子们死心,于是对这个刚刚回京,身上没有沾染任何一方势力的儿子自然宠爱备至。一方面是抚慰自己失子之痛,另一方面也是做给其他儿子看。你们争来争去,若是没有朕的眷顾,都不会有用! 这个时候福 王虽然身体已经好了,但因为五年的修道生涯,距离储位却更远了,因为朝臣中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支持他上位。支持了他,等若支持了一位崇信道教的皇帝。前朝为什么亡国?就是因为君王尽皆沉迷金丹之道,祈求所谓长生不死,大肆扶持道教、任用道士,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当时大魏立国才三十多年,前车之鉴不远,自然不敢随意沾惹。 见清薇不说话,许文涛又问,“治文二十八年怎么了?” “福王殿下十岁前往抚州,十五岁回京。可以说他的少年时代最重要的、塑造性情和观念的几年时间,都是在抚州度过的。这势必会给他的性格和人生带来巨大的影响。”清薇道。 陆无名道,“是。福王殿下性情沉稳,就连先帝也称赞过,‘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真乃皇家气度。而且他生活规律,行事有度,纵然当时独得圣宠,也从未因此生出骄纵之态,朝野无不叹服。” 清薇微微凝眉,单是听陆无名说话,会发现他对福王其实是很推崇的。当然,他近距离的接触过福王,若对方果真像他说的那么有人格魅力,那么被折服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也不免让人心生疑窦:他如今在做的事情,可谓是在算计福王了,他会是真心的吗?会不会是福王留下来的棋子? 不过很快清薇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邱庭波也道,“的确,福王殿下的风姿,令人倾倒。可惜他一向深居简出,就算后来出宫开府,也极少走动。寻常难以得见。” 感叹了几句,邱庭波又转向清薇,“夫人请继续说。” 清薇点头,“但是你们注意看后面的资料,福王回京之后,再没有跟任何道教势力接触过。这一点令人不解。” “这我倒是知道。”陆无名道,“福王回京,乃是因为他的师父许天师已然仙去,在抚州与师兄弟们相处得不甚愉快。加之身体也好了,便索性回转京城。当时的情形……也实在不方便凭吊许天师,私底下倒是祭奠过。”毕竟生身之父还在,他又住在皇宫里,若是动静闹大了,反而不妥。 这番解释倒是有理有据,清薇却只是淡淡一笑,“当真如此吗?” “莫非这就是赵夫人的新发现?”崔寿十分感兴趣的问。 清薇点头,“你们或许注意不到这一点,但京城里许多人都知晓,福王殿下的侧妃周氏笃信佛教。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到佛寺之中上香礼佛。逢佛教诸节,甚至住会在寺中斋戒数日。她还捐钱 修过佛祖金身,又广为布施,是京城里有名的善人。” 前朝末年,佛道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道统之争,尤其是在京城,甚至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正是因为这种争斗,才加剧了前朝灭亡的速度。福王既然修道五年,自然是倾向于道家的,既然如此,怎么可能取一位佛教信徒为侧妃?即便娶了,也不可能纵容对方如此大肆礼佛。 众人沉默片刻,崔寿一叹,“看来是障眼法了。可叹我等竟也被迷了眼,丝毫没有察觉。” 许文涛也不太情愿的拱手道,“夫人高见。” 倒是陆无名面上有一丝怔忪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情绪有些低落的道,“我从前总不敢相信,殿下会有大逆不道的心思。不瞒诸位,我到这里来,其实是想设法洗清殿下身上的嫌疑。这段时间半点证据都未曾发现,更坚定了我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我识人不清了。” 清薇没想到他会那么直白的说出来。不过既然说出来了,想来距离放下也不远了。 只是,也不知道这一点虞景是否知情。若是不知道,那就有热闹可看了。若是知道,还能把人送过来,清薇倒也佩服他这收服人的手段。毕竟给了陆无名这个机会,让他亲自查出福王有问题,自然能粉碎他对福王残存的信任。到时候,要怎么重塑此人,自然就按照虞景的心意了。 邱庭波将资料拿在手里,道,“我让人去查。” 福王虽然深居简出,其实身边笼络的人并不算少,譬如从前的陆无名便是其中之一。而有他在,这份名单自然就被邱庭波知道了,按图索骥的查下去,总算是找到了一点线索。原来这些人之中,有一位正是出身抚州。而他每年都会往抚州老家寄送不少书信物资。说是送给老家的母亲和妻儿,但实质如何,显而易见。 直到查到这里,许文涛才陡然回过神来,“即便证明了福王与抚州还有联系,又如何?” “既然要藏着,便说明里头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崔寿道,“只是要查清这一点,难度可不小,其中可能还会有危险。”他说着朝邱庭波一拱手,“邱大人,之前一直没有我的用武之地。如今既然查到了这个程度,请让我往抚州一行吧!” 邱庭波道,“我正有此意。崔大人是这方面的行家,除了你,我也不放心让别人去,若是打草惊蛇,反倒会令我等前功尽弃。你此去万万小心,我等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第80章 年年此夜 崔寿离开之后,清薇等人又发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线索,其中有些查到最后发现没什么意义,有些则完全是障眼法。就算有一两条有用的,查来查去,还是死胡同。 并不是每一条线索都能够找到结果的。毕竟年深月久,很多事就算心里怀疑,找不到证据便没有用处,只能暂时搁置。 不过,这一番调查也不是没有用处,至少现在,在清薇心里,已经对福王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印象。这个人聪明冷静,野心肯定有,但能藏得极好,就连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发现。此番他自己站出来吸引视线,背后要布置的,一定是一个惊天大局! 这个发现让清薇隐隐有些兴奋。 棋逢敌手,哪怕不为了忠君爱国,清薇也势必要将福王的阴谋给揭露出来。更别提这件事若是成功,恐怕会给整个大魏带来巨大的影响和变化,到时候清薇自己的生活肯定也会受影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虽然崔寿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但清薇还是沉浸在各种资料之中,连家里的事情都疏忽了。幸好陈管家十分能干,仍旧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当然,这也是因为冠军侯府的人员并不复杂的缘故。 倒是赵瑾之看清薇这废寝忘食的模样,都有些后悔让她去掺和此事了。但转念又想,她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过这种情态,可见之前的生活,于她而言到底还是无聊了些,如今有个地方能施展才华,倒还是让她去比较好。 但过年的事,却也不能因此疏忽。毕竟这还是两人头一回一起过年,更是成亲之后清薇第一次作为赵家的媳妇过年,自然不能太过随意。 于是在赵瑾之的要求下,清薇只能暂时将精力抽出来,开始为过年做各项准备。 幸而他们这个小家需要准备的其实也有限,因为过年这样的大节,是肯定要回赵家那边去团聚的。而那边的事情,有二夫人领着他的三个儿媳操持,人手尽够,倒也用不着清薇插手。她只需表表心意即可,若真想帮忙,说不定还会被误以为是要□□。 倒是冠军侯府这边,免不了有些人情往来的交际,哪些人要送礼,哪些人会来送礼要准备回礼,事先都要理清楚了,免得事到临头忙乱。再有,虽然如今他们夫妻二人手里的产业不多,但要过年了,自然还需盘点一番。京城商会那边也要召集股东们议事,将这一年的进展汇报一下,再展望明年。 好在这些事情于清薇而言,都算是手到 擒来,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虽然忙,倒也并不觉得累。 转眼就到了大年夜,夫妻两个给下人们放了假,叮嘱陈管家谨守门户,然后便盛装华服,乘车去了赵府。夜里要祭祖,又要开宴,等都忙完了必定已是深夜,今晚须得在这边住下。 这一夜的热闹不必尽述,等到终于得闲坐下来休息时,清薇只觉得腰酸背痛,浑身都像是要散了架,头上的髻沉沉的坠着,压得她脖子疼,后脑勺处一阵阵的发胀,让人提不起精神。 “累坏了吧?”大嫂王氏在她身边坐下,立刻就有丫鬟上前替她按压脖子。 清薇笑道,“比成亲时还累。” “这如何能比?成亲时只要老实待着,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走来走去四处查看。亏得每年也就这么三五次,强撑着也就过了。”王氏道。 清薇笑道,“大嫂比我更辛苦。”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她也不好表现得太积极,但王氏却是必须承担起大部分责任的。这还是如今她只是儿媳妇,将来当了家,只会更累。 “这也就罢了,都是命。”王氏一笑,道,“这一天下来人都僵了,让丫头们给你松一松,待会儿还得开宴呢。”说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丫鬟过去给清薇捏一捏。 清薇想了想,没有拒绝。这丫头的手艺显然是特别练过的,就这么一捏一按,果然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赵瑾之平日里在营中操练,倒是十分辛苦。若是能这样放松一下,自然更好。这么想着,她便道,“大嫂这个丫头倒好,不知这是什么手法?赶明儿我让我的丫头也来学学。” “弟妹若要,就是送你又何妨?”王氏道。 清薇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是嫂子,我没孝敬已是该打了,怎么还能要你的人?只消回头让我的丫头们学两手便是了。” 王氏还要说话,那头已经有人来叫,她只能笑着摇头,“一刻都不得闲,弟妹稍坐,我先过去看看。” 清薇目送她远去,这才微微一笑。妯娌之间不免会有些攀比的念头,王氏的心思她也能猜到,无非怕清薇因为一品夫人的诰命不把她看在眼里,所以时时的提着。这也不算什么,她又知道分寸,话也说得含蓄,清薇自然愿意给她撑这份脸面。 又过了一会儿,赵瑾之不知从哪里摸到这边来,见清薇坐在这里,便道,“娘子倒是会躲懒,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偏你悠闲。”又问她 ,“饿不饿?待会儿宴席上都是大菜,你怕是没什么胃口,若是饿了,先找些东西垫垫肚子。” “胡说什么?”清薇道,“列祖列宗面前呢,我先垫垫肚子,成什么了?” 赵瑾之闻言笑了起来,指着她道,“我从前竟不知我娘子这样规矩。” 清薇瞪他,“我是为了谁?” “为了我。”赵瑾之有些情不自禁,凑过来想亲她,被清薇推开,“你疯了,别弄花了我的妆。”今日是宴席的大妆,用的粉很多,弄花了会非常明显,这里又不好补,到时候就真成了笑话了。 赵瑾之握着她的手,到底还是在她脖子里亲了一口,这才算完。 不意这一口亲下去,还是弄了一嘴的粉。他抬手抹了一下,又呸了两声,才问清薇,“脖子里怎么也扑了粉?” “正为防着不正经的登徒子。”清薇忍笑,故作正经的道。 赵瑾之自己倒没忍住笑了,捏了捏清薇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晚上再收拾你。”然后才起身走了。他也是不放心清薇,所以趁空儿过来的,还得回去接着忙呢。 没多久果然开宴了,不过王氏和清薇这样的年轻媳妇,还得先站着布菜,之后才能入席。虽然传到如今,这礼仪如今多半只是做个样子,却不能省。 清薇捏着筷子站在赵瑾之身后,见他看向羊肉,便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赵瑾之看向旁边吃肉的大哥赵玮,默默将青菜咽了下去。然后他用筷子指了指鸡块,清薇便给他夹了一筷子蘑菇。赵瑾之无奈,只能开口道,“都入席坐下吧,这被人伺候着,反倒不自在了。” 兄弟们遂就着这句话开起了赵瑾之的玩笑,年轻媳妇们见状,便也各自落座。 清薇施施然在赵瑾之身侧坐下,这才抬手给他夹了羊肉。 赵瑾之一面想着要反天了,一面心满意足的将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腿肉吃了下去。可惜羊肉略冷,膻味就重了。 不过如他所言,宴席上几乎都是大鱼大肉,而且气候寒冷,这些菜放放就凉了,也实在吃不了什么。而且才动筷子,就有宫中来人,说是陛下赐菜。这自然不能轻忽,于是浩浩荡荡一屋子人,又忙着准备香案接旨,叩谢天恩。等回来时,一桌子菜就都凉透了。清薇就着凉菜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其他人也大都如此。 眼看时候差不多,便撤了宴席,众人转到旁边的屋子去说话。但暂时还不能休息,因为还得 等着子时正交年时放鞭炮,吃饺子。届时必然又会有一番忙碌。 清薇才进屋坐下,就有小丫头过来低声禀报,说赵瑾之在门口等她。她只能又起身出来,本以为只是说几句话,所以没穿外头的大衣裳,结果一出门,整个人就被风吹透了。 赵瑾之见状,索性又把人塞进去了,“衣服穿好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 清薇有些狐疑,但还是穿好衣裳出来。赵瑾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已经捂得严实了,这才牵着人往前走。清薇一边走一边问,“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赵瑾之道。 西北风凛冽凌人,走了一会儿,清薇仍旧有浑身冻僵之感。赵瑾之察觉到此点,索性把人揽进了怀里,将自己的大氅一张,直接卷住,就这么搂着她往前走。 清薇挣扎了两下,道,“再让人看见了。” 赵瑾之道,“放心吧,这会儿都在前头呢,这里没人。再说,就算看见又如何?我们是正经夫妻,在自己家里亲热,难道还怕人看不成?再说,这会儿深更半夜,谁能看得清?” 清薇心想倒也是,遂不再挣扎,只搂着赵瑾之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如此片刻知道,便暖过来了。 外头的寒风仍旧呼啸着,但清薇听不见看不见,耳畔只有赵瑾之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触手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滚烫而熨帖。于是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赵瑾之停下来很久,清薇才逐渐回过神来,掀开大氅,问,“到了?” “到了。”已经进了屋,赵瑾之索性将大氅取下来,又帮着清薇将外头的大衣裳脱下,搁在架子上,这才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这里是我从前的住处。” “猜到了。”清薇左右看了看,笑道,“虽然你说是‘从前’的住处,但显然一直都有人打扫,并未荒废。” 赵瑾之没有说话,毕竟这一点也是事实。 大概因为两人今晚会在这里住下的缘故,所以这房间不但彻底的清扫过,还烧了热热的炭盆,两人一进屋,便只觉得热气扑面,身上的衣裳竟有些穿不住了。 赵瑾之往窗前的软榻上一靠,对清薇道,“咱们在这里歇会儿,不比在外头说些应酬话好?” 这一点清薇倒是赞同,但是自己还算是新妇,头一回在这里过年,自然要积极些才是。这还是赵家不是大族,没什么宗亲族老之类的存 在,否则会更复杂。 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她也不再去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各处都看过,这才走回赵瑾之身边坐下,放松的叹了一口气,道,“总算能稍微歇歇了。可惜头上这东西还不能拆,沉得很。” 赵瑾之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挑了几个枕头,将榻上布置一番,道,“你在这里歪着吧,这样脖子不用费劲。” 清薇靠过去,果然角度恰好合适,脖子和头都有支撑之处,顿时轻松许多。她索性踢掉鞋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半躺在榻上,问赵瑾之,“我能不能睡会儿?” “怕是不成。”赵瑾之道,“这会儿睡了,待会儿还要起来,何必如此麻烦?”为免清薇真的睡着,他只能引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见清薇放松下来,面上渐渐露出倦意,只好问,“饿不饿?我去找点儿吃的。” “这里能有什么吃的?”清薇打起了一点精神。 赵瑾之便站起身道,“屋子里炭盆是现成的,弄点儿能烤的东西来便是。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厨房看看。” 不带着清薇,赵瑾之的速度自然更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篮子,对清薇道,“今年下头送来上好的鹿肉,我拿了一块。怕你单吃这个太油腻,还弄了些蔬菜。厨房里还有红薯,我拿了两个,放在炭盆里捂着,等烤完了正好吃。” 清薇便挣扎着要坐起来,赵瑾之见状,又走过来把人按住,“你别动,就躺着,今晚让我来伺候你,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清薇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但也没有反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赵将军大展身手吧。” 赵瑾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本来想亲一下,又怕弄坏了她的妆容,最后只得抓住清薇的指尖咬了一口,“你这装扮真是折磨人。” “回头你也涂上这样厚厚的粉,就知道什么是折磨人了。”清薇哼笑,“难不成是我想扮成这个样子?这些所谓的祖宗规矩,家族旧例,哪一条不是你们男人定下来的?” “夫人可要讲道理,这些脂粉钗环,华服盛装,你自己难道不喜欢?”赵瑾之道。 清薇想了想,道,“我再喜欢,一整日都顶着这一身行头,也会变成了苦差事,毫无乐趣可言。” 赵瑾之见她生气,忙安抚道,“夫人且再忍耐一阵,好在就快过去了。” “我为何要忍?” 赵瑾之皱眉沉思,“便当做是 ……女为悦己者容?” “何人能悦我?” “自然是你夫君我。” “大言不惭。”清薇笑道,“先把你烤好的东西献上来,若味道果然好才算。” 赵瑾之便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把短匕,顷刻间将一整块鹿肉切成片,然后放在火上炙烤。一边烤一边洒调料,不一时屋子里就被烤肉的香味充斥。清薇自己也精擅厨艺,单是闻着这个味道,就知道滋味必定不差。 她有些好奇的问,“你这烤肉的手艺跟谁学的?” 赵瑾之抬头一笑,“师门秘传。”说着将手里的肉递给清薇,“好了,尝尝看,滋味不比你的卤肉差吧?” 清薇咬了一口,大概为了配合她的口味,赵瑾之挑的这块肉肥少瘦多,又将油脂全都烤出来了,嚼在口中,便有一点微微的焦香,混合着调料的香味,鹿肉本身的滋味,令人回味无穷。 她将这块鹿肉都吃了,点头道,“不错。” 夫妻两个就这样相对而坐,你一块我一块将鹿肉炙烤而食,吃几片鹿肉,就烤些蔬菜,倒也不觉得油腻。等鹿肉吃完了,清薇才觉得有些撑,于是卧着的两个烤红薯便只能便宜了赵瑾之。 东西吃完了,赵瑾之将东西收拾起来,打算待会儿送还厨房,预备洗手的时候才发现,这屋子里根本没有水。 两人折腾了半晌,将洗脸的铜盆在外头装了一盆雪水,放在炭火上化开,才算是清洗了一下。只是这样一来,铜盆被烤过的地方自然就变了颜色,清薇指着赵瑾之笑道,“阿弥陀佛,明儿二婶要是问起来,我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婶可不会问。”赵瑾之不怀好意的看了清薇一眼,“毕竟她又不知道咱们是为了什么烧水。” 清薇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转才弄明白赵瑾之的意思,登时就红了脸,狠狠瞪着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赵瑾之连忙求饶,纠缠了半日,清薇总算是被哄转,子时也就到了。 两人整理好衣裳,回前头去与众人汇合,预备着迎新年,吃饺子,放爆竹,纳财神。 这一通忙碌下来,众人都困倦已极,明日大年初一,一早就要入宫进谒,于是便各自散了,回屋休息。 清薇总算是能将一身行头都卸下来,洗脸净面,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往床上一躺,就不愿意动了。今晚住在这里,明日他们要比平时起得更早,先回侯府 那边更衣,然后才能入宫。好在正好顺路,倒也不会耽误工夫。 但赵瑾之还有些心猿意马,毕竟自家娘子好容易才洗去了妆容,不必担心不小心碰着弄花了,更不必担心亲一口就是一嘴的脂粉,再者又吃了大半块鹿肉,他心里自然火气上升,蠢蠢欲动。 只是见清薇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也不忍心折腾她,只能把人抱进怀里,时不时亲一口解解馋。 “别闹了。”清薇闭着眼睛摸到他的脸,轻轻拍了拍,然后又滑落下去。 赵瑾之将这只手拉过来,贴在唇边,“不闹你,让我亲一会儿。” “你不困么?”清薇声音含糊的问。 赵瑾之想了想,道,“困自然是困的,只是睡不着。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好事,满心里都是蠢蠢欲动,所以安定不下来,自然没办法睡。”但是仔细想想,其实又什么事都没发生。 远处不知谁家放爆竹的声音仍旧在喧嚣着,今夜这座城市十分热闹,也许有许多人都怀着跟他一样的心情,莫名的激动兴奋。赵瑾之想了想,又道,“又是新的一年了。愿年年今夜,皆能如此刻这般安稳静好。” 清薇闻言睁开了眼睛,跟他对视了片刻,忽然低声道,“瑾之,我们生个孩子吧。” 如果说赵瑾之本来还打算忍耐一番,那么听到这句话,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忍下去了。他翻身压在清薇身上,噙住了她的唇,“好,生个跟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女儿……” 清薇笑了起来,“聪明也就罢了,漂亮这两个字,我可不敢当。” 赵瑾之抬起头来,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贴着她的面颊缓缓摩挲,低声道,“娘子不懂,为夫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人间绝色,在我眼中亦不如你。” “油腔滑调。” “肺腑之言。” “何以见得?” 赵瑾之笑了一声,“空口无凭,为夫只好用行动表示诚意了……” “……” 一夜颠鸾倒凤,等到云收雨散之时,清薇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模糊,很快就睡了过去。赵瑾之起身打水给她擦洗时,想起之前自己开的那个玩笑,唇边不由露出一抹笑来。 二婶自然不会问,毕竟夜里需要用水的地方,实在是有限得很。 第81章 灵光一闪 二月里崔寿终于从抚州传回了消息。 他这一趟的进展很不顺利。拿着资料找到了当初带走福王的许天师所住的万星观,才发现这里竟然荒废已久。 也是,这件事里头既然有猫腻,肯定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不可能随便一查就查出来。以福王的谨慎,早早把人迁走不留下任何线索,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不过,说不顺利是因为目前找不到人,但越是如此,越是说明问题肯定就出在这里。这也算是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而且以崔寿的能耐,不可能半点线索都摸不到。所以虽然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但他还是辗转打听到了,万星观里的人,是四五年前搬走的。算算时间,正是虞景被立为皇太孙的时候。 想来也正是预见到了夺嫡这件事恐怕很难成功,所以福王才会未雨绸缪,将自己的势力从明面转入地下。 既然如此,肯定不可能只有万星观的人被转移了,还会有别的。只是目前线索很少,难以查清而已。崔寿将消息送回京城,也是为了让这边接着查下去,毕竟能让他费心隐藏的,肯定都是核心势力。 至于他自己,则留在抚州继续找人。 抚州地处西北,多名山大川。而最出名者,无疑便是是天王山。这是一座非常庞大,难以深入的山脉,同时也是一座道教名山。在这座山上,坐落着上百座的道观,可谓是声势浩大。甚至在普通人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也有道家高人在隐修。 而根据崔寿打听到的消息,万星观的人,就是迁到山里去了。 既然还在山里,那就有机会找到。哪怕藏得再严实呢?所以崔寿才决定留下来,亲自进山寻找这些人的踪迹,希望能够有所得。 对着这个消息,一屋子四个人沉默了半晌,邱庭波才开口道,“虽然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但好歹也算是进展。接下来我们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寻找这些隐秘势力上。上回忠王的事情可以看出,这京城里各部衙门都有可能埋着对方的探子,不可不防。兹事体大,须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众人应诺,然后各自拿了资料去研究。 邱庭波看向清薇,“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我要万星观和许天师的资料。”清薇开门见山的道。 受到前朝佛道之争的影响,本朝对这些宗教势力,采取的是不打压不扶持的态度,在民间盛行可以,但官府方面 却始终是警惕的,管理十分严格。也不像是前朝那样,每间寺庙和道观都有许多的优待政策如免除徭役赋税等。 资料的管理也是一样的道理。尤其是许天师这种名气大,造诣也十分深厚的高人,更是关注的重中之重。官府肯定会有相关的资料留存,只是调看艰难而已。 像赵瑾之这样的身份是根本没戏的,。哪怕冠军侯的声望再如日中天。 但邱庭波现在直接对皇帝负责,只要拿到圣旨就可以调阅这部分治疗,所以清薇就直接对他提出了要求。 “夫人还是想从这上头着手?”邱庭波问。 清薇道,“总要弄明白他们在捣什么鬼。既然跟道家牵扯在一起,无非也就是那么几样手段。若能直接破解,又何惧他们私底下的布置?” “有道理。”邱庭波点头,“不过此事要先去长安宫禀明陛下方可,或许要多等一段时间。” “这倒不妨。”清薇道,“对了,皇子们当初上学时的功课,不知是否仍有留存。” 皇子们统一安排朝中重臣、博学大儒来授课,自然也会留下课业,这些东西当时肯定是留存的,以备皇帝有空的时候查阅。但是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是不是还在就很难说了。毕竟这些年里,皇宫走水过三次,而且还可能有别的意外存在。 何况这东西又不像是卷宗和资料那么重要,烧了丢了,估计也少有人会在意。 就是邱庭波听到这个问题,也有些意外,“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莫非你想找福王当年的课业?” “是啊。诗书文章,不是最能体现一个人性情的东西么?尤其是在少年时代,还没有学会将露出的锋芒藏起来的时候。我想,或许能够从中得到一点线索或是启发,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能让我们对福王更加了解。”清薇道。 邱庭波听得点头,“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可惜了。你应该也知道,宫中曾经数次走水,这些东西都已经被烧毁,半点不存了。” 清薇闻言,不由一笑。邱庭波有些意外,“你笑什么?我说的是被烧毁了。” “这回就是邱大人着相了。”清薇道,“这些东西留着是留着的用法,没了是没了的用法。你觉得呢?” 邱庭波恍然大悟,以手加额,“是了,我最近忙糊涂了,连脑子也转得慢。亏得有你从旁查缺补漏,却是没有将这个线索放过去。”他说着振奋起精神道,“我即刻入宫。” 宫中走水,看似是意外,但联系到福王,其中反倒有猫腻了。而这几次走水,宫里肯定都彻查过,也有卷宗,说不定再仔细查找一遍,又能够找到线索。最重要的是,也许就能够将福王埋在宫里的钉子拔起来了。 目今福王到底有什么阴谋还并不确切,所以宫中还留存着的钉子,恐怕就是皇帝最担心的事了。毕竟这很有可能会威胁到他自身的性命。如果能顺藤摸瓜,把人给找出来,自然能够让虞景暂且安心。 虽然现在只是有这种可能,但邱庭波很清楚他们这个小院子里的人是做什么的,从无数资料中分析出这种可能,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至于其他的调查和审问等事,自然有别人接手。 清薇一笑,“记得问许天师的事。” 邱庭波道,“放心,不会忘记。你立此大功,我也不会隐瞒半分,都会如实禀报陛下,想来等此间事了,少不得又有封赏。” “邱大人。”清薇叫住他,“此事是邱大人领导有方,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虽然出了一点力,但也只能说是有些苦劳,这功劳可不敢自居。请赏就更不必了。” 邱庭波微微一怔,才明白清薇的意思。她和赵瑾之两人都还年轻,身上的恩赏却已经足够多了,从长远的考虑,暂时压一下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早早就会出现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尴尬局面。到时候皇帝的面子上过不去,对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点点头,道,“你放心,该是我的,我也不会推却,其他人的也必不会少。”却没说该是清薇的不会隐瞒了。 大概因为这件事太重要的,所以邱庭波前往长安宫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接下来的两日,宫中的风声都有些紧,虽然不干他们的事,但大家还是都感受到了这种气氛,连平时寒暄的语气都更小心了。 好在没过多久,这种压抑的气氛就一扫而尽,皇宫内外重新充满安静祥和的气氛。 而邱庭波答应清薇的资料,总算是送过来了。 万星观,如同清薇所猜想的那样,便如它的名字,历代观主都以占星方面的成就而知名。当年许天师入京,也是因为当年的天象十分奇怪,所以朝廷遣人去请。不然他这样敏感的身份,不会没事跑到京城来。 提起这位许天师,那更了不得,据说本人少年时就展露慧根。但大抵是人太聪明了,连老天都容不得他,所以从小身体就十分糟糕,虽然不至于泡在药罐子里,但也差不了多少。偏 偏他出身跟同样自由体弱的福王天差地别,是一户佃户的儿子。 父母辛苦一年所得,连他一个月的药钱都不够。这样几年下来,便将家中的积蓄消耗一空。之后夫妻俩没办法,只好听从道士所言,将孩子送上了山。许天师年纪轻轻就继承万星观,本人的天资才能自然十分出众。 不知道五年时间,福王从他那里,学到了多少本领? 宫中倒是从来没有过福王聪慧之类的传闻,大都是说他性情稳,但那也是十五岁回京之后的事了。清薇比照自己从前看过的资料,十岁之前,福王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问起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们,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几句含糊不清的传闻,都是说他身体不好。 但是清薇不太相信在这样的环境里平安长大,并且为自己谋算了一个不算差的结局的福王会是蠢笨之人。要知道,生在天家,那是有无数人围绕着的。就算真的是笨蛋也能被吹嘘成天才,但凡有一点才能,那立时就能传遍朝野。在这种情况下,半点消息都没泄露出来的福王,反倒是个异类了。 何况他本人能够被许天师看中收徒,除了身体原因之外,想必天资也是其中一项。 而且,许天师仙逝,与师兄弟不合的话,更是福王自己说出来的,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清薇很难不去猜测许天师还活着。如果是这样,那么福王能够放心的离开京城,到重重守卫的皇陵去,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外面有能够帮他主持事务的人,自然不需要亲力亲为,站出去做个靶子,吸引视线也不错。 假设情况是如此,许天师在帮助福王布局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清薇推己及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势必会选用最万无一失的办法。那么哪一种方式才最万无一失呢? ——毫无疑问,是他自己最擅长的哪一种。 譬如清薇,她就会借力打力,躲在背后费心谋算。譬如赵瑾之,他会选择正面作战。再如邱庭波,会选择隐忍而后爆发。至于虞景,他选择平衡之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福王如此,许天师也如此。这就是清薇要查看这些卷宗和资料的原因。从这些东西里,多少可以推断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加以防范。 当然,从纸上推论出来的东西,肯定会与现实有偏差。再说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中间也有许多变故,人总在变化之中,现在也许又有了新的改变。 但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不管外表怎样变,内里其实还是一样的。 …… 赵瑾之觉得,自家娘子一旦陷入某些思考之中,简直跟着了魔没什么两样。 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吃饭睡觉都要抱着想着,甚至荒废功课。清薇现在也差不多了,十二楼那边已经很久没有过去,有什么事都是陈管家在处理。至于京城商会,虽然还过问,但态度显然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每天早上起床之后,她便前往皇城,直到天擦黑才会回来,这也就罢了,但她还会将一部分资料带回来,吃饭的时候跟赵瑾之讨论今日的发现,饭后继续研究,直到赵瑾之强迫她上床睡觉。 这废寝忘食的劲头,让赵瑾之十分吃味。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清薇这样为一件事情痴迷,恐怕就是两人没有成亲的时候,对自己她也没有这么茶不思饭不想过,让人怎么能不在意?亏得是赵瑾之知道她在忙什么,不然说不准要生出什么想法了。 这日赵瑾之难得休沐,总算将清薇从她那一堆资料里拉了出来,让她出门走走,松散一番。 恰逢春光正好,柳絮杨花,想想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谈心,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坐下来说说说话,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能够大大增进夫妻之间的感情。 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赵瑾之的想象之中。因为出城的路上,清薇就显得神思不属,一直低着头沉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到了地方,春光明媚,也没有看进她的眼里。 若不是赵瑾之事先再三申明,不许她带着书本出来,说不准这会儿已经翻上了。 这种事不能想。原本赵瑾之也很清楚,清薇在忙的是正事,在这方面,他一向都是持支持态度的,说吃醋在意,那只是夫妻之间的小小情趣,倒也不必太过当真。但理智虽然清楚,一时的情绪却很难控制。尤其是看到清薇从头到尾忽略自己,无论是谁恐怕都能难保持心平气和。 于是他越想越气,靠过来将清薇的眼睛捂住,把人拉进自己怀里,“你怎么一刻都闲不下来?” 清薇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不管了。反正赵瑾之的怀抱很舒服,这么靠着他也省了不少力气。她身体放松下来,轻轻叹气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忙碌了。” “何以见得?”赵瑾之挑眉。 看清薇这个样子,分明是沉迷其中,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信她 能坐得住。 清薇道,“你这几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真当我看不出来不成?虽然你答应过我,婚后不会过问我在外头的事,但这种事从来都是相互的,没有只是你包容我的道理,我也总该为家里考虑。不是说以后就不碰这些东西了,只是现在有了你,往后再有了孩子,便不能如此全力以赴了。” 这是一种妥协,但清薇却没有多少不舍和无奈。 她见识过这世界有多精彩,也品得出细水长流的美好。对她来说,这是自己做出的选择,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 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最后一次,自然就不免更加尽心尽力。尤其是又遇到了这么有趣的对手。清薇性情厚道,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心态,也不会像“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但不可否认,在她的生活中,能够在智商上和她旗鼓相当的人,一个都没有。 赵瑾之是个特例,他在智商上逊色不多,又能够巧妙的利用其它方面的优势来进行弥补,如此两人方能合拍。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两人不可能拿出所有的实力来对拼,更不必说尽兴了。 所以遇到这样的对手,由不得清薇不高兴啊! 她这些曲折的心思,虽然没有细说,但从这一番话里,赵瑾之也能听出来她的决心,知道自己的想法她其实都看在眼里,赧然的同时,那股气也就消了。 也罢,暂且由她。 不过他还是道,“便是劝你也不会听,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也不必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总该为自己的身体想想。”顿了顿,他用下巴在清薇的头发上轻轻蹭了蹭,柔声道,“我会心疼你。” 清薇闻言笑了起来。赵瑾之捂着她眼睛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这会儿她笑起来,力道就有些不好控制,压住了清薇的眼睛。在这种时候,清薇理所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当这压制的力气到了一个界限之后,她却觉得眼前像是出现了星星。 回过神来,清薇心下不由好笑,自己真是魔怔了,什么都能想到星星上去。 她挪开赵瑾之的手,笑着坐起身,但才起到一半,便僵在了那里,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将她这些天看到的那些资料都串联在了一起,然后形成了一条十分清晰的线索! 清薇忘了自己起身起到一半,出神的结果就是又倒了下来,落入赵瑾之的怀里。 “啊……”她轻声惊呼了一下,连忙要坐好。只是越忙越乱,马车又还在前行之 中,反而没办法立刻起身。 倒是赵瑾之看到她这样子,产生了误会,“怎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清薇摇头,“没有。” 但赵瑾之可不会相信,仔细的将清薇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但还是不放心的追问,“是不是头疼?还是身体没有力气?我就说你这两日用心得太过了。人的心力也是有限的,怎么会不累。”顿了顿,才又道,“罢了,咱们还是回去请太医来看看才好,否则我心里总不安心。” 清薇:“……” 她很想说不至于这样大的阵仗,自己只是忽然有了灵感而已。但是想到脑子里刚才掠过的那个念头,清薇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去翻资料和书验证一番,于是略略犹豫之后,便默认了赵瑾之的选择,听着他吩咐车夫回城。 反正就算自己说没有他也不会相信的,清薇这样想。 两人乘马车走得慢,所以赵瑾之索性打发了人先回去请太医。等二人回到侯府,才刚刚落座,太医就来了。清薇本着多看看大夫没坏处的想法,也就伸出了手让对方诊脉。心里却想着,赵瑾之把动静闹得不小,待会儿太医若说什么问题都没有,他脸上须不好看。 然而太医搭上脉之后,却沉吟了半晌,也没得出个结论,又换了一只手,诊了半日。 赵瑾之的心都提起来了,“太医,可是我夫人的身体有什么大碍?” 就连清薇自己也不由得想,莫不是这几日当真太累了,出了什么问题?现在说她的身体没问题,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了。 片刻后太医松开手,又思考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捋着胡须道,“冠军侯请放心,尊夫人并无大碍。” 这可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慢郎中,赵瑾之听他慢悠悠的说话声,只觉得满心着急,听完这句话,赶忙问,“那这是……” 太医这才站起身,面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朝赵瑾之拱手,“恭喜冠军侯,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二月余。” 第82章 宫中有喜 这时赵瑾之只觉得这位慢郎中的声音简直如同仙乐,听在耳中还带来阵阵余韵回响,他晕乎乎的盯着太医问,“可看得确实了?” 老太医行医多年,这阵仗见得多了,沉稳点头,“确实。” 赵瑾之立刻转头看向清薇,抓着她的手傻乐。不过现在屋子里人着实不少,所以他很快收敛住这些情绪,转身朝太医道,“不瞒您说,最近夫人时常劳累,不知于此可有挂碍?” 太医低头想了想,道,“夫人身体底子好,胎相也稳,侯爷不必担心。” 赵瑾之犹自不肯放心,“要不要开几剂安胎药来喝?” “侯爷多虑了,这药也不是喝得越多越好,胎儿脆弱,母体用药也须得谨慎才好。倒是补身子的东西可以用些,但也不必过量,免得胎儿长得太大,生产不易。若是侯爷着实不放心,我开几张食谱,照着这个来便是了。” 赵瑾之琢磨了一番,倒觉得这个太医挺靠谱的。须知此时的富贵人家,便是没事也要隔阵子请大夫看看,开个太平方出来吃吃。当然赵家是没有这种习惯的,所以听太医这样一说,便点头道,“是该如此。” 然后让陈管家把人送出去了。 其实平日里这等事,他该自己去做的,但这会儿才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他想陪着清薇。 送走了太医,几个婢女便上前来要给清薇磕头,被赵瑾之止住,“这些虚礼都罢了,你们出去吧,告诉陈管家,今儿放赏,让大伙儿同乐。只是这消息如今还是不要随便往外透露,可明白了?” “明白。”三人连忙答应。清薇肚子里的孩子才两个月,还不甚安稳,自然要多加小心。而且民间的确是有三个月后再通知亲友,免得孩子留不下来的惯例。 把她们也打发走,赵瑾之立刻转回清薇面前。清薇本来坐着,他却直接把人拉起来,抱在怀里,“清薇,我要当爹了!”然后似乎是觉得这样还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喜悦之情,索性直接将清薇打横抱了起来,“我真高兴。” 清薇得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很开心的。 但也很意外。毕竟在这之前,一点兆头都没有,所以自然也毫无准备。 所以在一瞬间的高兴过去之后,自然就考虑起了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自己怀着孩子,精神肯定更不如前,手里要忙活的事情却还没有了结,她自然有些发愁。 之前才说有了孩子 就要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家里,这孩子就来了,简直像是算着时候来的。清薇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无奈。 赵瑾之本来都快乐疯了,但没有得到清薇的回应,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收了回来,落在她身上,问,“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说着就要把人抱进内室去休息。 清薇忙道,“没有的事,你先把我放下来。” 赵瑾之考虑片刻,同意了。但还是把人放在了软榻上,让她靠着。自己也贴着她坐下,这才问,“夫人莫非是不高兴?” “别胡思乱想。”清薇连忙打住他,“有了孩子,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我身上还有差事没有卸下呢,没有半路就丢下的道理。还得考虑如何处置。” “不必考虑,只让邱庭波自己设法便是。”赵瑾之不以为然的道。 皇帝的事情固然重要,但自己的孩子也很重要。又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赵瑾之自然不赞同让清薇继续去操心这件事。 虽说她现在才有孕,距离生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至于如此严防死守,但是前几天清薇那个阵仗真的把赵瑾之给吓到了。 那样废寝忘食,耗费心力,如果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等事情过去,养养就回来了。但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胎儿又还十分脆弱,甚至因为月份太小,胎都没有坐稳…… 赵瑾之越想越担心,简直恨不能将清薇按在家里,把她脑子里操心的事抽出来,让她好好养身体。 清薇道,“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负责,这会儿丢出去,旁人也没办法立刻接手,平白耽搁许多功夫。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有了孩子,再不会像之前那般了。” 赵瑾之很想相信清薇,但他更知道,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他自己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清薇监督她。 但是他也看出来了,清薇是铁了心要管这件事,若是不让她继续,恐怕也不太妥当。就算没有听太医交代过,赵瑾之也知道,孕妇应当保持心情愉快,如此对自己对孩子都好。再说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清薇起争执。 所以赵瑾之思来想去,最后折中道,“你既然说自己心里有数,我就且再信你一回。不过此事不能你一个人负责,须得让邱庭波再找个人过来分担。” 说到这里,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道,“有了,就让祖父过来看着你。这些事你也可跟他商量,如何?” 邱庭波当初本来就是想请赵训出山,只是赵瑾之把清薇推了出去。现在清薇没有那么多精神,赵瑾之便又把自家祖父给想起来了。 想必为了未来的重孙女,祖父也必定是乐于过来的。再说,他老人家本来就闲不住,最近清薇忙着福王的事没空去十二楼,他倒是在那边跟几位也是常来的客人熟稔起来,每日里谈些黄老之学,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清薇皱眉道,“祖父年纪大了,怎能劳烦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老当益壮,有事情做菜不觉得日子无聊。反正空谈黄老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来替你看着这事。回头我亲自进宫去向陛下禀明情况,想来他也能体谅。”赵瑾之道。 再说,自家祖父赵瑾之再清楚不过,从前这俩人凑在一起,多半时候都是在琢磨有意思的菜谱。如今把这个习惯再捡起来,倒也不错。分一部分精神在这上头,就不那么费力了。有人陪着,清薇或许也能多吃下一些东西。 当然,这些都得他先去跟老爷子说好。 但赵瑾之也没有立刻就离开。毕竟这会儿他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满心欢喜,还是更希望跟清薇待在一起。 商量完了这件事,清薇也将精神转到了孩子上头,有些担忧的对赵瑾之道,“说来也怪,我身上竟什么反应和兆头都没有,若不是今日请了太医,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你说,这孩子会不会□□稳了?” “安稳难道不好?”赵瑾之捏着她的手指道,“姑娘家嘛,还是文静些好。放心吧,太医都说没有问题了。” 清薇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何以见得就是个女儿?”说起来,赵瑾之好像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女儿,儿子两个字从来没有提过。好像就笃定了她肚子里的会是个姑娘似的。 赵瑾之低下头看着她的肚子,将一只手覆上去,“我想要个女儿,最好像你。” 赵瑾之自己没有姐妹,赵定方也没有女儿。倒是三叔赵定勉家里生了六个闺女。可惜他早早分家出去,跟这边的走动一向不多,赵瑾之又少年离家,小时候往来本来不多,有限的记忆早就模糊了。跟这些妹妹们也是最近才见过面,论到熟悉程度,恐怕还比不上清薇。 所以比起男孩,他还是更稀罕女儿。若再像清薇,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 第二日赵瑾之本来打算入宫,结果还没出门,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宫 里三位娘娘同时有喜。”他对清薇说,“咱们这位陛下真是卖力。”要么一直没有消息,一有就是三个。 这话说得可真是够促狭的,清薇头也不抬的道,“将军莫不是羡慕了?” 赵瑾之立刻警醒,“没有的事!夫人可不要胡思乱想,我身边有你一个就够了。我们这样寻常人家,福分太多只怕享不过来。再说孩子,这胎若是个女儿,往后生不生都没什么打紧。若孩子太多了,咱们做爹娘的照管不过来,又难免有个厚此薄彼,对孩子不是好事。” “不想传宗接代了?”清薇笑问。 赵瑾之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既如此,传不传又有什么分别?顺其自然便是。” 在这方面,赵瑾之的思想跟祖父赵训截然不同。——很难说他是不是受到了自家祖父的影响,毕竟从小看到赵训为整个赵家殚精竭虑,赵瑾之自然不免心有戚戚。这还是赵家家小业薄,换做那些世家大族,想来只会更加劳心劳力。 当然,世家大族已经形成了成立,不似赵训还在家族草创之中,自然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 赵瑾之早已默认二叔家那一脉从赵训手里接过担子,自然一并也将这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责任也接了过去,如此,他自己倒是可以自在许多。 不过玩笑完了,他还是正色道,“其实咱们没有儿子,未尝不是好事。” 不管是在赵家内部,还是从虞景的角度来看,赵瑾之没有儿子,都让人松了一口气,否则将来免不得会有波折和纷争。赵瑾之虽然不怕,但也不想总是被这些事牵绊着。如此,对儿子就更没什么执念了。 清薇自然更不怕,但见赵瑾之说得认真,显然是真的这么想,也就不再多说了。子女之事也看缘分,顺其自然便很好。倒是赵瑾之这种想法,让她凭空少了许多压力。 这么想着,她便笑问,“这一胎是女儿,往后生不生都可。若是儿子呢?” 赵瑾之噎住。 他是很想要个女儿的,但是刚才说了顺其自然的话,这会儿再说“一定要生个女儿”这种话,岂不是很奇怪?再说清薇也不是他说一定就会一定的人。 他只好努力把话题转回宫中的消息上,“不管是什么,终归是咱们的孩儿,我一定会疼爱她的。其实这回宫里传出喜讯,对咱们也是个好消息。” 他原本还担心虞景知道清薇有孕,会有什么想法。诚然赵瑾之很清楚,虞景和 清薇之间什么都没有,甚至时至今日,虞景曾经对清薇的那点儿好感估计都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是他自己若是没有孩子,听说清薇怀孕,保不齐就会多想。 现在好了,宫里三位娘娘同时有妊,虞景自己估计也开心得很,这时候跟他提这件事,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清薇也点头道,“陛下想来应该很开心。” 皇嗣便是国本,之前虞景没有孩子,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朝臣们,心里多少都会有疑虑。尤其是在出了福王的事情之后,虞景就更担心了。但现在一下子有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是男孩的几率很大。在这个时候,自然能让虞景安心,让朝堂上下振奋。 不过,现在还只是怀上,等生下来还要很久呢。中间也不是没可能发生变故,所以一时还不能松懈,要防备有人从中作乱。 吃过早饭之后,赵瑾之入宫去了,清薇这才终于得了空闲,去书房翻书,验证自己昨日脑海中灵光一闪的念头。 因为后来诊出有孕,她自己很开心,赵瑾之也看得紧,所以清薇也没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去翻书,而是一直按捺到了现在,免得赵瑾之看了之后又跟着瞎担心。 现在书房里的藏书有许多,但清薇最近翻看的,都是近几十年内的资料和书籍。多半都是些文人笔记,还有从皇宫里借出来的各种奏章副本,以及市面上出售的各种文章。这些书内容简直无所不包,十分繁杂,要看完并且大体记住,并从中分析出有用的资料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也是清薇看了那么久,但一直没什么进展的缘故。 但是昨日在马车上,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总算是有了头绪。这会儿飞快的翻着书,没一会儿就将自己想看的内容找到了。 这也就是清薇记忆力上佳,这才能大致记得是在哪一本书哪一部分有过这种内容。虽然这记忆也未必全都确切且正确,但是也缩小了不少查询的工程量。 她将这一页翻开,仔细阅读。 这是一篇游记。记的却不是普通的山水风景,而是在游记类的文章之中也很少见到的一次天降陨星。作者乃是东海人士,有一日与朋友等人携酒菜登山,于山上亭台之中畅饮达旦。原本他们只是遥望海上日出,却不想运气那么好,竟同时看到了一场罕见的陨星之雨! 作者的文笔也很好,游记开篇用大量篇幅称赞了当时盛景,使人如同亲至。其后便开始探究起这天降陨星形成的原因,其中 还提到了他曾经在文献和书籍上看到过的跟陨星相关的文章。 清薇看完之后,立刻又找了提到的几本书来看。可惜四本书里,她只有两本。另外还有一本据说乃是皇室所藏,最后一本则是占星方面的著作,不知道钦天监那边有没有。 想到钦天监,清薇就想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周徽。 皇室库藏的书籍可以让邱庭波代为寻找,她想了想,让人备车,打算去拜访周徽。 然而在这一关却遇到了困难,因为陈管家十分为难的表示,“将军出门时说过,今日不让夫人出门走动。若有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等他回来了,再陪夫人一起去。” 看来赵瑾之虽然妥协了,但对她还是一万个不放心,连这种方面都注意到了。 清薇想了想,其实她若真要走,陈管家也是拦不住的,最后还是只能去备车。但这种事,没必要与他们为难,根子在赵瑾之那里,就该将他解决了,一劳永逸。 她对陈管家道,“也好,那车先备着吧。” 陈管家以为她是听进去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连答应。其实照理说,他是应该站在清薇这边的,但是这是第一位小主子,清薇和赵瑾之都没经历过,他老人家多少有点儿如临大敌的意思。所以听赵瑾之这么一说,也觉得让清薇待在家里更好,便立刻答应了。等面对清薇时,才觉得这话答应得有点儿太痛快。盯着清薇的视线,他都差点儿扛不住。 但是赵瑾之回来之后,夫妻两个在屋子里密谈一阵,赵瑾之便出来吩咐他备车,说是夫人要出门。结果陈管家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将军从屋子里扶出了夫人,把人送上车,然后……然后他就真的眼巴巴的站在大门口,目送马车远去了。 说好的他回来陪夫人一起去呢? 陈管家觉得将军在自己心中高大威严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再回头看看夫人,说自己出门就自己出门,将军出马都拦不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家里,到底还是夫人说了算。 但是这种想法,陈管家没有表现出来,当着赵瑾之的面,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却在琢磨着,回头也得叮嘱一下跟着将军的那几个小子,以为有将军撑腰,平日里走路都是鼻孔朝天,好似高人一等,总有被夫人收拾的时候。 清薇乘着车,直接去了钦天监。 但周徽却并不在这里。钦天监虽然在皇城也有衙门,但实际上 除了两个在这里值守的官员,就没有旁人了。其他人则都在城北的观星台。 ——皇城坐北朝南,居至尊之位。所以北边便是连绵的玉皇群山,别的什么都没有。但这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观星台。钦天监的官员们在此观测星象、推算历法,这算是他们工作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了。 听说清薇来访,周徽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因他跟清薇的联系一向都很隐秘,通过旁人联络不说,还连消息都必须用暗语写成。这也没办法,谁叫他们迄今为止仅有的几次合作,居然都是欺君的大罪呢?泄露出去半点,那就是吵架灭族的罪过! 所以清薇怎么会自己跑过来? 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但他也没有把客人拒之门外。毕竟清薇一向很有分寸,既然正大光明的登门,想来也是有充足的理由。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表现得坦荡才可。 两人见了面,寒暄数语,清薇便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她是来借书的。 不但要借那本记载着陨星之事的书籍,同时还向借阅钦天监内部的一些资料。也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清薇没有派人过来说一声,而是亲自前来。 周徽虽然不知道她要这些是做什么,但他隐隐猜到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这些书籍都是我钦天监秘藏,从不示人。夫人要看,按理我不该拒绝,只是那本书也就罢了,其他的资料我却是做不了主。还需禀奏陛下,听候圣意。” “这是自然。”清薇笑道,“其实这些东西我也不懂,术业有专攻,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周大人出力。” 周徽见清薇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干脆的答应自己加入,这才满意的道,“应该的应该的。却不知究竟是何事,我也好早做准备。” 清薇也不隐瞒,直接问道,“钦天监可能推测天象?” 这是钦天监的拿手好戏,但周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夫人所指的天象是……?”若是大的天象,或许还能观测出来。若只是几日之内有雨这等“天象”,他就无能为力了。 “譬如陨星、日食、月食之类。”清薇道。 第83章 推算天象 原本不知道有孕的时候,清薇的身体状况是非常正常的,半点反应都没有,以至于听到太医的诊断结果时,她还有些不敢置信。但好在太医说没什么问题,而且清薇自己想了想,没有反应,更方便她做事。 哪知道,从周徽家出来之后,上马车才走了没多久,清薇便觉得想吐。 她本来以为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结果从这时候开始,她简直有些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孕期反应都出现了。 赵瑾之本来已经松口让清薇出门了,哪知道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一脸煞白,浑身无力,顿时被吓住,连忙让人去请太医。结果太医一看,说只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你吓死我了。”等送走了太医,赵瑾之走回房间里,在清薇身边坐下,僵硬的手脚放松下来,竟然也有些乏力,二月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把清薇搂进怀里,叹气。 见他这样的反应,清薇心里也有些惭愧,“是我的错,原以为没有反应,应该不碍事。早知如此,该更当心些。” 她服了软,赵瑾之反倒不忍苛责了。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又凑过去亲了亲,这才道,“脸都白了,先歇会儿吧。外头的事情别操心,我来安排。有要见的人,要办的事,让他们到家里来便是。” “好。”清薇点头。 赵瑾之便扶她道内室躺着,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出来。 其实本来想着以后都不让清薇出门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恐怕是约束不住她的。于是只好改成不管清薇去哪里,自己都必须要跟着。但是能不出门,最好还是不要出门。 好在清薇的事情是不瞒着他的,所以赵瑾之安排起来也是井井有条。他先派人去将赵训接了过来,连行李都带了来,打算让他在这边多住一阵子。 老爷子原本还满心狐疑,不知道为什么要请他过来,等得知清薇有孕,顿时大喜。虽说他现在已经有了重孙子,但是孩子们都不亲近他,甚至有些怕他,老爷子要摆出长辈威严的模样,也就不好意思开口去逗了。不过赵瑾之和清薇的孩子,肯定是不会怕他的。 等见到清薇时,他先看了一下脸色,觉得应该不错,这才往小腹处扫了一眼,笑眯眯的道,“好好好,给我生个重孙子玩儿。” 清薇睡了一觉,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只是还是不大有精神,靠在软枕上没有反驳,只笑着看了赵瑾之一眼。 赵瑾之便板着脸道,“怕是要让祖父失望了,清薇这一胎我们倒想要个女儿。小姑娘家太娇了,倒不适合陪伴祖父。” 赵训便道,“重孙女更好,懂事贴心!” 赵瑾之瞪着他,咳嗽了一声,赵训视而不见,转头对清薇道,“你先放心养着,有什么事情,我老头子先顶着便是。保证办得漂漂亮亮,不会耽误了你的事。” “有祖父在,我自然是放心的。”清薇道,“只是怕劳累了您,让我们做晚辈的心里不安。” “跟我说什么客气话?”赵训脸上带着笑,语气却不由分说。 清薇原本还想着他来了,自己能够从旁协助,但看老爷子这个意思,是彻底不打算让自己插手了,于是不由转头去看赵瑾之。哪知赵瑾之只是装傻,半点没有替自己开口的意思。清薇念头一转,也就明白了,这爷孙俩说不定早就商量好了,这是故意的。 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但清薇还是不免心生燥意。她知道这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情绪远比平时难以控制,只能竭力按捺住,笑着将自己手里的资料都移交给赵训。 听完她的分析,赵训亦为之叹服。 原来清薇因为万星观最擅长的是星象之事,之前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这种本领只要运用得好,杀伤力绝对是非常强大的。纵观历史,每次出现奇特的天象,总会伴随着各种流言附会。有些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有些却在整个历史进程之中,都影响深远。 她虽然不知道福王那边究竟是不是这个打算,但先准备起来,总不会有错。 所以清薇将周徽也拉进了这件事里。万星观的能耐如何她不清楚,但相信集合整个钦天监的能力,总不会比万星观差。所以接下来,就是要根据钦天监历年来留下的资料,开始推算星象。 这件事肯定只能在钦天监进行,赵训接手之后,根本不给清薇接触的机会,但清薇岂会那么容易妥协? 事情的根源还在赵瑾之身上,所以她在赵训面前还是言笑晏晏,只给赵瑾之施加压力,没几日赵瑾之就扛不住了。只能松口。 其实推算天象,说起来复杂,但是手里有了足够多的资料之后,便只剩下从中找出规律,然后计算了。这方面不管赵训还是清薇,都是强项。周徽本人的造诣更是极高,三人商量着来,进展倒也不慢。不过饶是如此,也花费了数月时间,这才有了结论。 当推算的结果出来时,清薇就知道自己 猜对了。 因为所有天象之中,只有日食发生在白日,而且影响最大,所以他们是从这里开始推算的。哪知道直接就算出了结果,就在今年八月。 生怕弄错了,三人还又反复的算了几次,这才确定。 周徽还有些不敢相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清薇提醒,钦天监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如果任由它发生,那到时候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福王是不是会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周徽不知道,但宫中的皇帝肯定不可能任由他继续坐在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 这时已是六月,距离八月,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赵瑾之和周徽当即入宫,将这个推算结果告诉虞景。两个月的时间相当紧张,但至少足够做好准备了。 好事成双,这时候一直没有消息的崔寿那边,也终于找到了万星观的传人。虞景当即派遣内卫,秘密前往抚州将这些人抓回来。 此外,邱庭波那里的进展也不错,依据种种蛛丝马迹,清理出了好几个隐藏在官员队伍之中的钉子。 有了这些成果,皇宫内外的众人心情都比较轻松,并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福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警惕的,毕竟福王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也是蹊跷之处。 要知道,当时福王可是自己站出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根本不会暴露。而他站出来之后不但什么都没干,反倒把自己的实力削弱了,这本身就不合理。除非,他是为了掩饰更大的阴谋。 清薇觉得这就像是一个解谜题。解开一个,又有一个。 但开始因为所知不多,他们只能顺着福王的安排去做,但是现在,却没有必要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否则只会被他牵制住。 所以她也不去猜福王的心思了,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尽量的做好应对。 …… 入夏后清薇的身子渐渐沉重,加上天气着实炎热,又不能用太多冰,待在京城里简直整日都不安稳,就连晚上也没办法睡好。原本她自从怀孕之后,便丰腴了许多,但一入夏,立刻就瘦下来了。 赵瑾之跟赵训合计了一下,觉得不能再如此,便打算送清薇去城外的庄子上住一阵子。正好也可以避开八月的那场风波。虽然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情形,但是肯定会有不少人被牵连在其中,清薇一个孕妇,留在京城里大家也不放心,送出去正好。 结果宫里的虞景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太后一道懿旨,直接让清薇搬进了皇宫里。 大魏的皇宫因为背靠玉皇山脉,再加上御花园里遍植花木,满目绿色,住在宫里的人又少,所以夏天气温往往比城里要低很多,皇室也根本不需要出宫到城外去消夏。 不过这里再能避暑,毕竟是皇宫,寻常人也不敢打它的主意。所以听说太后体恤清薇身体弱,特诏她入宫避暑,赵家人都有些意外。意外过后,自然是欣喜,毕竟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毕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反正清薇入宫是跟太后住在一起,倒也不怕什么闲言碎语。 只有赵瑾之和赵训相对发愁。 宫里来的人十分干脆利落,替清薇收拾好东西之后,直接把人给抬走了。 赵瑾之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心里有些烦躁,“陛下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先坐下来,这般急躁有什么用?”赵训道。 赵瑾之按了按眉心,道,“我坐不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陛下心里再清楚不过。宫中的确守卫森严,但却未必就安全。这时候让清薇入宫,简直——” “瑾之!”赵训厉声喝止,总算让赵瑾之将“居心叵测”四个字给吞了进去,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将这个意思尽数表达出来了。否则好端端的,为什么让清薇入宫,难道真的是为她着想? 不怪赵瑾之多想,如今宫里三个有孕的嫔妃,那就是靶子一样的存在。虞景偏要让清薇进宫,怎么想都是不怀好意。 赵训不由一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咱们只能受着。放心吧,清薇那丫头心里比咱们更有成算,你能想到的,她想不到?况且她毕竟在宫里待了十几年,总该能够自保。” 但赵瑾之的眉头还是皱着,“方才也没来得及叮嘱她一番。”现在进了宫,倒是不方便了。毕竟是内廷,赵瑾之这个外臣不好进去。传信就更不可能了,稍有不慎便会泄露,到时候皇帝才真是会震怒。 毕竟是君臣之别,不管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们揣测是一回事,真的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训见赵瑾之关心则乱的样子,哪怕是在担忧之中,也生出几分欣慰来。 寻常的长辈,恐怕会担心自家孩子把太多心思放在伴侣身上,受到影响,但赵家不是。因为赵训自己的经历,所以乐于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自己跟老太太相互扶持着走过半生,虽然后 半生无人相伴,但却始终并不觉得孤单。所以眼看赵瑾之也找到了那个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至于这一路上两人会遇到的种种问题,那需要他们自己去体会,去克服,而这些经历,将来都会成为最宝贵的回忆。 年轻真好啊…… 见自家孙子已经陷入沉思之中,老爷子索性起身离开了。 既然清薇已经进宫,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自然要搬回赵家去。 赵瑾之能想到的这些,清薇当然能够想到。但她心里倒是没有多少担心,就算虞景想用自己滥竽充数,但既然是对方安插在宫里的人,自然对这些都很熟悉,不可能蒙混过去。到时候见机行事,自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安全问题得到保障,其他的就更不用担心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八月的天象发生。在清薇等人的推算之中,这件事应该是一个起始,或者导火索,紧跟其后的才是种种问题,种种乱象。但事实上,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还没到八月,西北告急的战报就送到了京城。 西北胡国乃是大魏的属国,不过这个马背上的小国反复无常,狼子野心,历史上曾经臣服过数个朝代,但是一旦朝廷显露出一点若是,他们便会立刻反叛,大肆劫掠,为自己谋取好处。而等朝廷这边腾出手来收拾他之后,他又会麻溜儿的投降,再次归附。所以这数百年间,胡国和中原时战时和,没个定论。 大魏立国五十一年,胡国也曾反叛过一次,就是武帝驾崩,文帝初登大宝之时。 可惜当时文帝虽然年幼,性情也不强势,但朝中都是高祖和武帝留下来的精兵强将。而且文帝一生之中最大的好处,或许就在于他用人不疑。虽然当时朝中的局势多少有点主弱臣强的意思,但他却没有因此压制几位将军,而是给予了充分的权力和信任。哪怕战争期间弹劾几位将领各种罪名的奏章能用麻袋来装,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份信任给他带来了充分的回报,此后四十多年间,胡国一直安分守己,再没有过异动。 前些年,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皇太孙秉政时,胡国就做过一些小动作,但在大魏强势的回击之后,便立刻偃旗息鼓了。算算时候,他们也差不多动一动了。 不管是哪一朝哪一代,皇位更迭时期本来就更多动荡和不安,也是朝廷最薄弱的时候。胡人很会抓时机,自然不会错过。 胡人在边境出现,不仅劫掠粮草,而且还有陈兵的迹象,这份战报一传回来,京城中自然人人义愤。毕竟附属国反叛说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多少有损脸面。他为什么有胆子反叛?自然是因为觉得现在的大魏不足为惧了。 这是在打皇帝的脸,打朝廷的脸。所以面对这件事,朝中上下的想法倒是很一致:打! 只是怎么打,也有个讲究。毕竟战争通常都要倾举国之力,而国库也实在是不富裕。这两年天灾人祸,国库还有盈余都是虞景治理有方了,自然不可能有多少底蕴去消耗。所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应该跟土人一样,打快速战,在几个月之内结束战争。同时还要控制规模,以免消耗难以承受。 于是这样一来,大家的视线便又放在了赵瑾之身上。毕竟这样的战事他最有经验。 但虞景心里却有些疑虑。毕竟在这个时候将赵瑾之和他手底下的兵调离京城,并不符合他的计划。皇城守备森严,但当初庆王也找到了漏洞,如果羽林卫再离开,那出现漏洞的可能就更大。虽然这一年来虞景已经采取了一系列的政策,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但西北的战事也不能等。 最后虞景一咬牙,还是决定将赵瑾之派出去。 他的安危固然重要,但是毕竟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虞景对赵瑾之本来就有防备之意,不可能没有别的准备。再说,威胁还没有出现,就因此把自己龟缩起来,也不是虞景的风格。这段时间,虽然邱庭波等人一直在忙碌,但对朝政是没有丝毫影响的,现在当然也应当如此。 当然,“也要防备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再赵瑾之金殿辞君时,虞景这样叮嘱他,“虽然朕不希望这种可能发生,但你心里应该有个底。” 他当然不希望福王丧心病狂到里通敌国,但虞景又很清楚,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 古往今来,这种例子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总有那么几个例子摆在那里。而福王谋划之深,若说他秘密联络了胡国,虞景一点都不会意外。 赵瑾之点头,沉声问,“若这是敌人的计策,该当如何?” “问得好。”虞景站起来,走到赵瑾之面前,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赵瑾之这回身上着的是甲胄,本来就很沉重。虞景这只手一按下来,他顿时觉得肩上一沉,于是心里也跟着那么一沉。 “赵卿切记,不管这是不是对方的计策,朕只要一个结果——让那群胡人给朕老实点 儿!”虞景盯着赵瑾之的眼睛道。 这就是要赵瑾之将胡人收拾一顿了。如果胡人真的来了,那就在边境打。如果只是诱敌之策,那就深入草原追击! 这是很危险的命令。因为大魏的军队没有在草原上训练和作战过,尤其是京城里的这些士卒们。草原上无论气候还是地理环境都与这边大不相同,甚至很难辨别方向,一旦深入,会是什么结果谁也说不好。 再说,如果只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么赵瑾之若是不及时回援,京城便会很危险。尤其这里还有他的家人,有他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但赵瑾之感受着虞景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只能开口道,“臣遵旨。” “朕相信赵卿不会让朕失望。”虞景道。然后他才移开了自己的手,“你的家人,朕自然会替你照看。”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赵瑾之就觉得心里一紧。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虞景这话里,可能还有些威胁的意味在。——将军领兵在外,让家人居住京城,受朝廷监视和管辖,算是另类的人质,这本来就是潜规则之一,赵瑾之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现在,清薇可是住在皇宫里。 “臣离京之前,想见内子一面。”赵瑾之脑子里想了很多,面上却是低下头道。 虞景道,“应该的。朕已经让人将赵夫人请来,她此刻就在偏殿之中,你们夫妻说说话吧。” 赵瑾之心里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他走到偏殿,果然见清薇正站在地上,便将脑子里的念头丢开,快步走过去将人扶住,“你身子沉重,怎么不坐下来等?” “太医说适当的走动对身体有好处,生产时也会更顺利。”清薇一边回答,一边盯着他看,片刻后低声道,“你瘦了。莫不是我不在,就不肯好好吃饭?” “怎么会?想来只是晒黑了,所以才显得瘦。”赵瑾之也看着她,“倒是娘子你瞧着胖了些。” “宫中太后和娘娘们待我都很好。”清薇说着,在赵瑾之手心捏了捏。 赵瑾之一凛,立刻意识到这里其实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这是在长安宫,四处都是皇帝的耳目,许多话自然不那么方便说出口,只能各自意会了。 见他醒悟,清薇便道,“西北之事我也听说了,你放心的去,我在这里有人照拂着,你不必担心。” 赵瑾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的抱着,片刻后才道,“清薇,等此事一了我 就辞官,咱们到沧州去住一阵可好?我当年离京,便是在那里学艺。说起来也有许多年没有去过了。” 清薇一笑,“好。” 第84章 肺腑之言 毕竟是在宫中,赵瑾之也不能滞留太久,虽然万般不舍,最后还是离开了。 他一走,清薇便立刻坐了下来。她肚子已经有快七个月大,对清薇而言是个相当大的负担,站得久了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过在赵瑾之面前,清薇没有表现出来,免得他挂怀。 等她坐下,虞景才从后面转了出来。原来这偏殿和主殿之间也有暗门连通,虞景说是让他们夫妻说话,其实他自己随时都能过来,所以清薇才不让赵瑾之多言。 “好一派夫妻别情,看来你婚后的确过得很好。”虞景走到清薇身侧,沉声道。 清薇低头笑道,“那陛下想看到什么?我与冠军侯夫妻情深,正该是陛下所乐见的才是。”毕竟这门婚事可是他一手促成。 理当如此,但虞景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概就是太顺利了,不论是清薇还是赵瑾之都没有反抗的意思,现在还过得那么好,他心里不免会觉得,自己打算给他们添堵的做法,是否其实正如了他们的意?这么一想,就不那么高兴了。 但这番想法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他道,“这的确是朕想看到的。但是朕也说过,赵氏一门都是忠臣良将,朕要重用。冠军侯年纪轻轻,怎么就说起要辞官归隐的话来了?” 清薇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儿,平心静气的道,“陛下,有时候我们必须要做出选择,不能什么都想要。” 虞景是真的不希望赵瑾之辞官吗?应该是真的,但如果赵瑾之当真留下,他心里又会梗着一根刺。他跟文帝不一样,他始终没办法全然的信任某一个人,或者即使有一段时间信任过,等形势一变,这种信任也变了。 就像当初的清薇,她还在虞景身边的时候,知道几乎所有的隐秘,出谋划策,运筹帷幄,那时虞景也是相信她的。但等她想要出宫,他的态度就变了。 他想要的是对方随他的心意,要怎样就怎样,但人毕竟不是泥塑,有自己的想法和需求,这中间的矛盾,便永远都不能调和。 在清薇看来,不论是对赵瑾之自己,赵家还是虞景而言,赵瑾之在这个时候退一步,都是有好处的。 但虞景仍然不满意。因为这件事并非出于他的意愿,所以他始终心怀疑虑。但是清薇也不怕他会做什么,到了这个时候,除非是叛国的铁证如山,否则虞景还真动不了赵瑾之。 说完这番话之后,清薇站起身,朝虞景行了个 礼,告辞道,“臣妇还有事要忙,先告退了。” 虽然虞景当时表现得不怎么开心,但之后却是一切如常,毕竟赵瑾之率军出京之后,西北战事就成了重中之重,其他的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对清薇来说,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有些无聊。 在宫外的时候,她可以去十二楼,可以过问生意上的事,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忙。或者即便不忙,只是在园子里逛逛,也觉得悠然惬意。但在宫里,却半点这种感受都没有。太过私人的事情不方便做,虞景那里倒是很忙,但宫里的事,他不愿意让清薇插手,清薇自己也不想沾惹,只能躲在西宫里避嫌。再加上牵挂赵瑾之,便只觉得日子过得更慢了。 尤其是随着身子日渐沉重,身体上的不适越来越强烈,天气又热,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就是睡觉也是时睡时醒,一整天都没多少精神。原本底子还算好的身体经过这么一折腾,倒是耗得差不多了。 为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清薇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努力调理。毕竟这时候生孩子几乎等于一脚踏入鬼门关,不管是再富贵的身份都无法避免。 为了让自己沉下心来,清薇开始练字。以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写的字也不过过得去罢了。现在既然要练习,她也不含糊,找了各个流派大家们的真迹来进行临摹,然后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一种来练习,每天早晚各写一个时辰,虽然累,但自觉人倒是定下来了,不再似之前那般浮躁。 转眼就到了八月,整个皇宫内的气氛便都紧张起来了。 表面上是因为有孕的张贵人即将临盆,所以宫里都十分着紧,毕竟这若是个男孩,那就是陛下的长子。但清薇知道,暗地里,虞景在为即将到来的日食做准备。 虽然算到时间在八月,但具体究竟是哪一天,却是不能确定的。周徽费了许多功夫,算了好几遍,只得出了三个时间,而且还不确定是不是在这三个时间里。所只能暂且准备着。 不过不提暗地里的这些,单是明面上的这个理由,就足够宫中闹一回了。 宫中有孕的,除了张贵人之外,另外两个是皇后和李嫔。张贵人位分最低,但孩子的月份却是最大。清薇猜的当初另外两个有孕的消息爆出来,说不准就是因为得知张贵人有孕,不愿意让她专门御前。若非如此,至少要安安稳稳等前三个月过去之后再说。 而现在,张贵人要生产了,皇后和李嫔会不会让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生出来 ?毕竟这第一个孩子,自然意义非凡,尤其若是个儿子,那么将来占据长子的名义,说不得又会平添许多波折。 当然,这些都不干清薇的事,所以她还是安安稳稳的住在西宫里,跟太后作伴,时不时陪她老人家说说话,早晚练字,再在花园里走上一会儿,一天的时间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然而变故总是会来的,尤其是当你不希望它来的时候。 这日清薇正在给太后念佛经,凤仪宫却忽然来了人。进来禀报的人是碧云,她看了清薇一眼,才道,“娘娘,我瞧着来人面上十分慌张,恐怕不是小事。” 清薇当即站起身,“太后这里要忙,那臣妇就先告退了。” 太后点点头,“去吧。”然后又对碧云道,“宣她进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清薇从后面转出去,还未走远,便听得那边有人呼天抢地一般的道,“求太后娘娘救命,皇后娘娘那里提前发动了,这会儿情形怕是不大好……” 清薇快走几步,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她有些心烦,没有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打算到角落的亭子里坐一会儿。 皇后要生了,在张贵发动之前。 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这应该不是什么意外,估计是皇后生怕张贵人占了先,所以选择了催产。她没有在张贵人身上动手,反而是从自己这边设法解决问题,倒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就算足月生产,对大人和孩子的负担都非常大,更遑论是提前生产,其凶险只怕会增加数倍! 清薇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叹了一口气。要知道,皇后的月份是跟她差不多大的。 清薇无法评价皇后的选择,她只是再次庆幸自己没有走上这条路。权力的道路,你一旦踩上去了,就不可能停下来,更不可能后退,否则就是尸骨无存。而且就算拼着命往前走,也还有源源不断的竞争者追上来,必须要随时保持警惕,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旁人的踏脚石。 哪怕是皇后,也要在这种时候,用这样的心机。 清薇能想到的,周太后自然也能想到,所以听到禀报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勃然变色,拍桌而起,“胡闹!皇后这是想做什么?” 凤仪宫的人吓了一跳,但立刻又低下头去,哀哀哭泣。 “行了,住声!”周太后不耐烦的瞥了那人一眼,问道,“太医可请了?现在皇后又是什么情形?” “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奴婢是直接到西宫来的。走的时候,皇后娘娘已经发动了,刚刚送进产房。”那宫女连忙回道。只是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的抽泣。 太后皱了皱眉,道,“也罢,哀家过去瞧瞧。” …… 清薇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就有人找过来了。是西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小喜,说过两句话的,所以记得。她跑得满脸都是汗水,气喘吁吁的停在亭子外,道,“夫人,原来你在这里!太后正命人寻你呢。” “怎么了?”清薇有些惊讶。她就是觉得皇帝的家事不方便自己掺和才躲出来的,怎么还找过来了? 小喜道,“奴婢也不知晓,只知道上面的姐姐们吩咐定要快些找到夫人。”她说着擦了一把汗,“夫人,咱们这便走吧?” 说着要过来扶清薇,却被清薇让开了。 “不必,我自己走便是。”清薇道。她进宫是没有带人的,太后自然安排了几个人给她,但清薇不喜欢那么多人在跟前,觉得烦躁,只带着一个叫做春柳的。这会儿她起身,春柳便上前几步,收好石凳上的垫子,拉着小喜跟上了清薇。 走了一会儿,见清薇要转进西宫,小喜连忙开口,“夫人,不是去西宫,是去凤仪宫。” “凤仪宫?”清薇察觉不对,转过身来看向小喜,“你确定?” 小喜的眼神闪了一下,立刻点头道,“是的,姐姐们是这么交代的。” 清薇笑了一声,对春柳道,“把人带上,回西宫。” “是。”春柳应了一声,上前将小喜抓住。小喜显然也早有防备,立刻便要跑,但春柳是虞景特意培养出来的人,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收拾一个小宫女绰绰有余,很快就把人给抓起来了。怕她喊叫引来人,还用帕子给堵上了嘴。 清薇见状,才稍稍放心。幸好留了人在身边,否则这会儿自己一个孕妇,说不准就被小喜拉走了。毕竟她是不敢太用力挣扎的,怕伤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月份大了之后,便能够诊断出男女了。虽说宫中太医有忌讳,通常是不会透露这方面消息的。但清薇又不是宫里的娘娘,所以她要问,太医们也没有隐瞒。所以清薇知道,自己这胎正如赵瑾之所期待的那样,是个女儿。 清薇自己对孩子的性别倒是没什么执念,但赵瑾之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想要女儿,清薇得知果然是个女儿,心里也高兴,因此自然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 来。 回到西宫,周太后已经带着人去凤仪宫了。清薇问过其他宫女,确定太后没有吩咐过要找自己,更不可能让自己去凤仪宫之后,就让春柳将小喜捆住,然后派人去长安宫通知虞景,自己则在略略犹豫之后,还是带着人去了凤仪宫。 这个小喜的来路虽然还不知道,但清薇猜测,跟福王绝对脱不了关系。看来,后宫嫔妃生产,他们也预备要动手了。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弄到凤仪宫去做什么的情况下,清薇最好的选择其实是避而远之,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这些人煞费苦心,当有很大的图谋,不亲自看看,总是很难判定。 只希望虞景那边能及时反应过来,有所防备。毕竟清薇虽然派了人去长安宫,但按时间来推算,他现在极有可能已经被请到凤仪宫去了。这也是清薇必须过去一趟的原因之一。毕竟这些人主动露出马脚,机会难得,就这么错过,可惜了。 到了凤仪宫,清薇也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自己在外头等着,让春柳进去看看。 她也没有闲着,将凤仪宫门口的车銮舆轿都查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叹气。皇后生产,整个皇宫里算得上是主人的人都来了,从皇帝太后到各宫嫔妃,再到那些位分低得平时根本连见皇后的机会都没有的各级宫嫔。 要是自己是福王,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说不准真的能够把这些人都一锅端了。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毕竟虞景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现在他既然在这里,凤仪宫里肯定各处都被盯紧,对一两个人下手或许还有机会,但除非将整个宫殿全部掀翻,要对付所有人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但清薇不知为何,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识破了小喜,连她也应该在里面的。她现在倒也琢磨出了一点,如果自己跟着小喜过来,进了凤仪宫的门,里头那么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去问太后找自己做什么,少不得找个地方安稳待着。如此一来,也不怕穿帮。 若说要将皇宫端了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她也算计在里面? 清薇自觉自己并不起眼,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赵瑾之身上。果然所谓的西北胡人有变,恐怕也是福王计划中的一环。 想到这里,清薇不由吸了一口气。因为她忽然意识到,福王的野心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大!他可能不光只是想解决掉虞景,甚至想借此机会,将赵瑾之也一并除去! 若真是如此, 那么在西北等着虞景的,毫无疑问便是个陷阱了。 如果这个陷阱里只有胡人,那么赵瑾之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去对付胡人,而虞景给他的要求,也是希望把胡人收拾老实了。但如果这个陷阱里,包括了大魏的自己人呢? 西北一直都是大魏的边疆要地,但实际上,因为路途遥远,实际上朝廷对这里的掌控力度却是不大的。——不过真要分析起来,这跟距离远近关系也不大,毕竟就连京畿地区,也还是有很多朝廷无法掌握的情况。虽然如今的朝政还算清明,但天下却绝不是处处都太平的。更不是人人都对大魏归心。 那些边境的将领们,如果已经生出了自己的心思,被福王拉拢或者被胡人策反,而赵瑾之却毫无防备的话,很有可能便会在战争之中,突然遭到来自身后的突袭。 倘若真是如此,大败亏输都是轻的,说不定连姓名也有妨碍。 想到这里,清薇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浑身开始冒虚汗,四肢发软,眼前发黑。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眼下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还有救。 这个信念支撑着清薇,她靠着廊柱站了一会儿,便见春柳快步走过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尚在生产之中,看情形,只怕并不乐观。” “没有其他动静?” “没有。” “我知道了。”清薇抹了一把脸。刚刚有一瞬间,她很想不管不顾的离开,出宫去找人,赵定方也好,邱庭波也好,赵训也好,让他们给赵瑾之送个信,叮嘱他千万小心。 但现在回过神来,她当然知道,现在不管送什么消息都迟了。按照大军赶路的速度,赵瑾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西北,开始作战。就算她派的人飞过去,时间也是不够的。 眼下还是先将这边的事情解决,相信赵瑾之也会有所防备,能够解决好遇到的困难。 她想了想,问春柳,“这会儿局势危险,我就长话短说了,我知道你是陛下的人,受过特殊的训练。应该不会只有你一个,还有其他人吧?你能不能联系到他们?” 春柳一愣,但还是点头。陛下吩咐过,必要的时候,听从冠军侯夫人的指挥。 是的,人就是这么矛盾,虞景并不相信清薇,但关键时刻,他却又认为清薇是可以托付的人。把事情交给她不会有问题。 见她没有否认,清薇松 了一口气,“去找你们的人过来,把凤仪宫看住,一会儿一旦有什么异变,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将陛下,太后,李嫔和张贵人带出来。这四个人最要紧,若有余力,便尽量保住其他人,若无余力,尽快带他们出来。” “带去何处?”春柳问。 清薇只微微一顿,便道,“长安宫。” 在这个时候,选择别的地方都可能有危险,但长安宫是虞景自己的寝宫,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 春柳点头答应,正要离开,清薇又叫住她,“若是在黑暗之中,你们能顺利到达长安宫吗?” 听到这个问题,春柳只微微一愣,便点头道,“奴婢等专门训练过黑暗之中视物,即便不能看得太清楚,但寻路前往长安宫,应是无妨。” 清薇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的道,“全靠你们了。” 她不知道虞景有没有别的安排,但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如此了。其他的,只看老天爷的意思。 春柳匆匆离开。清薇又在凤仪宫门口站了片刻,略略犹豫,还是提步往长安宫走去。在这里等着没什么意义,春柳等人能在黑暗中前往长安宫,她可不行。得先过去等着。 先是受了一场惊吓,又担忧着赵瑾之那边,还得盘算接下来的局势,再加上从凤仪宫到长安宫的距离着实不算远,清薇走到地方时,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好在这里的守卫都认识她,虽然未得皇帝的旨意不敢让她进去,但见她满头大汗,看上去苍白虚弱,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出事的模样,还是让她待在廊下等着,还给搬了个椅子出来。 等待的时间非常难熬,但清薇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中间茶水房那个之前她教过的小太监还给她送了一壶茶,两块点心。虽然宫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但具体到这些小太监,能将点心省下来着实不易,清薇有些不好意思,但为了补充体力,还是吃了。 她现在可是两个人,而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不保存体力,以作应对。 第85章 天狗食日 桂花糕的甜香在口腔中蔓延,清薇靠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中间还伸手试了试自己的脉搏。毕竟没有学过,大抵是手法不对,既不能摸出两条脉象,也判断不出情形究竟如何,只感觉脉搏还算强劲,应是无碍。 她又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乖女儿可要坚持住了,生死成败都在接下来的这一场里,可不能半途出岔子。 就在她刚刚打起精神时,陡然觉得天色一暗,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光遮去了一层似的。 清薇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没有出错。眼见周围的侍卫都下意识的抬头,连忙厉声断喝,“别看!低头!” 侍卫们训练有素,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做出了反应,饶是如此,还是有两个人被刺伤了眼睛,不停的往外流泪,短时间内不能再视物。 更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出乎预料,毫无准备的侍卫们开始小心鼓噪起来。 终于,有人将这个异象跟书上看到过的内容结合在了一起,“天狗食日!这是天狗食日!” 在许多人一生中,都未必能够有机会亲眼看到一次这样的异象,然而民间传说中关于“天狗吃月亮/太阳”的故事却着实不少,而且附会上了种种不吉的寓意。所以发现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异象竟然出现,原本还能够强压住心头不安的侍卫们却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陷入恐慌之中。 “不要惊慌!”清薇不得不站起来,大声的喝止他们,“钦天监已经研究出来,天狗食日不过是自然天象,与风雷雨雪一般,而且持续不过片刻,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尔等都是国之栋梁,扈从陛下,岂可因这等小事就惊慌混乱?” 股噪声小了一点,但究竟能够有多少用处,清薇也说不好,她只是竭力镇定,将自己所知的东西都说出来。在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多少总能稳定人心。 现在哪里都能乱,就是长安宫不能乱。如无意外,待会儿春柳他们会将虞景等人带到这里来,清薇必须要保证这里还是安全的。 “诸位不必惊慌,钦天监已经推算出这日食将出现在八月,只是未能计算出具体日期,所以并未向外张扬罢了。今次之后,相信又能再次推算,下一回便可连具体时辰也推算出来了。”清薇语气平静的道,“这里是我大魏皇城,你们身负皇恩,越是此时,越是应当恪尽职守,确保皇城内的安全。” 清 薇绞尽脑汁,不停的开口,不敢停下来,生怕黑暗之中,沉默会让恐慌滋生得更快。然而实际上,她自己心里对此时的情形却着实并不乐观。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他们这边费尽功夫也只能推算出八月,然而福王那边显然有高人,直接推算出了具体的时辰! 现在凤仪宫那边必定是一片混乱,虞景是否能够安稳离开尚在两可之中。一旦有什么意外,这么长时间的殚精竭虑,便都没有用了。好在他们毕竟占据大义,名正言顺,福王人手却不够,只能在细节处找麻烦。而且,毕竟是天狗食月,福王的人未必就不怕。 这就只能看虞景和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是否能够及时作出应对了。 日食的消息不能张榜公布,但是尚书阁和六部的核心官员们都是知道的,事先肯定也做过安排,而清薇能够做的,仍旧是等。 …… 凤仪宫的情形比清薇想的还要糟糕。 太后和虞景刚来的事情,情形还不算凶险,因此还将凤仪宫的人叫来问话,总算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皇后竟然被身边的人鼓动,生怕张贵人生出儿子,威胁到自己孩子的地位,于是服用了催产的药物! 这跟他们的猜测差不多,但两人还是在心里骂了一声愚蠢。她是中宫皇后,本来这个位置坐得稳稳当当,占据了相当大的优势,要对付一个嫔妃和她生的孩子,有的是办法,却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但这能怪谁呢?当初为了好拿捏,是虞景自己挑选了这位皇后,为的就是她这份“不够聪明”,否则当时虞景的处境,说不定还会被妻族所制。而现在,种因得果,皇后固然愚蠢,他们却也不能说毫无责任。 不过很快他们就顾不上这些了。 皇后提前发动,本就万分凶险,孩子还没有生出来,母体就发生了血崩。情势危急,虞景和太后只能允许太医入产房亲自指挥诊治,毕竟单听医女和产婆的复述,并不能将情况尽数了然于胸,而这种时候,用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一盆盆的血水往外抬,整个凤仪宫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针落可闻。虽然有数十人聚集在这里,但谁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春柳就在这一片压抑之中小心的靠近虞景身边,将外面发生的事告知了张芳。张芳有些意外,但兹事体大,还是立刻禀报了虞景。虞景闻言微微皱眉,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会表现得比平时敏锐许多,立刻就跟清薇一样猜到恐怕是福王 那边要动手了。 但他这会儿还没有联想到日食的事,只是觉得福王想从自己的继承人身上动手,因此摆摆手让张芳带人去将整个凤仪宫牢牢看住,以免出现意外。 结果张芳还没有出来,皇后那边却总算是有了结果。 皇后九死一生,自己保住了一抹气息,却生出了一个死胎,而且是男胎。 听到这个消息时,虞景手一抖,搁在旁边桌上从头到尾没有被碰过的茶杯就被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让殿内所有人的心也跟着一抖,仿佛这茶杯是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虞景如此,太后就更受不了了。她对皇帝的继承人恐怕比虞景本人还要更期待,听到这个消息,身子都软了一下,“皇帝……”她颤声叫虞景,“这是做了什么孽?” “皇后不过是被奸人蛊惑,这才会危及皇嗣。”虞景的反应很快,“将凤仪宫一干人等收押审问,务必找出此谋害皇子的奸贼!” 然而这话才说出口,就听得外面有人惊呼,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惊慌失措的道,“天狗……天狗吃了太阳了!” 之前众人待在大殿之中,注意力又都放在了皇后那边,所以很难注意到这种天相变化。一旦有人点破,立刻便发现殿内的光线昏暗了许多,此刻明明未过午时,却已经仿佛薄暮时分。 再往外一看,果然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暗下来。 日食! 到这时候虞景自然已经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所推测到的日食,不早不晚,就在今日! 这件事很显然是早有预谋的,福王的人在这方面更加擅长——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用于计算的时间更长,毕竟在之前,他们有至少十年的时间用来做各种准备。而钦天监这边仓促的进行,自然没能得出最确切的结果。 其他人虽然并不知道日食的事,但是听到小太监说天狗吃了太阳,自然也就知道了。于是都惊慌起来,毕竟她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尤其是刚刚才…… “天狗食日的天象百年难得一见,怎么皇后娘娘一生产就出现了?”忽然有个尖锐的女声开口道。 虞景神色一厉,立刻往那个方向看去,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李嫔!她挺着大肚子站了这半天,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全靠旁边的宫女扶着。这会儿一张秀丽的小脸煞白着,一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搭在宫女的手臂上, 面露惶恐之色。 而这句话很显然说到了其他人的心坎上。哪怕她们之前没有想到,现在听李嫔这么一说,也觉得果然如此。 在这时候人的眼中,天象便是上天的示警。风霜雨雪也好,日食月食也好,都是一样。就像大规模的水灾旱灾往往会被认为是帝王失德上天示警一样,现在既然出现了天狗食日,那肯定也是不祥的。 这不祥很显然不能够附会到皇帝身上,那么此刻偏偏生产出一个死胎的皇后,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 注意到众人的神色,虞景脸上的表情又和缓了下来,这时候如果斥责李嫔,不但会影响到她,更会让气氛再次陷入紧张之中,不可取。但是在虞景心里,对李嫔已经生出了警惕之心。 她恰恰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究竟是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人提示?如果有人提示,那不必说,她也是福王的钉子之一。就算不是,她能自己想到栽赃嫁祸给皇后,为自己谋取好处,也可见心机之深,并不为虞景所喜。 不过虞景现在顾不上李嫔。因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连环的陷阱。从鼓动皇后提前生产,并且选定这个时间开始,一切就都在对方的安排之中了。 天象配合铁一般的事实,谁也不敢说这件事跟皇后没有关系,哪怕虞景自己知道不是,也只能憋屈的认下。 但是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完了,接下来他们打算做什么?直接把自己杀死,彻底坐实了这天狗食日的不祥之兆?毕竟太阳高挂天空之中,时常被用来指代皇帝,现在被“吃”了,若皇帝再因此遭难,毫无疑问可以给整个朝廷一次强有力的打击。 虽然清薇提前有所预料,让春柳通知过,必要的时候撤往长安宫。而在皇城其他地方,整个朝廷也正在运转起来,将之前的安排一一显露出来。但虞景却并不打算离开。 让人带着太后和李嫔张贵人离开,他自己则决定留在这里诱敌。相信知道他在这里,对方绝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而不管对方想做什么,能抓住的也就是日食的这段时间。根据史料记载,最长不会超过一刻钟。 虞景眼中闪过一抹阴翳。 那么短的时间,他怎么会退?虽说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他若是就这么直接舍弃了这些嫔妃,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虽然他若是走也会将侍卫们留下来,但肯定不可能护住所有人。 身为帝王, 被逼到这一步,他心中自然充满不甘与屈辱。虽然这一切本来就在他的计划之中,要借由此事,将福王的势力全都钓出来,但内心的愤怒却并未减少半分。 而留在这里,就是他对这件事的态度。适当的退步可以,但他身为帝王,自有骄傲,在某些时候,绝不会后退一步! 天色彻底的暗了下来,整个大殿内几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普通人骤然进入黑暗的地方,也会有一阵子看不清楚,现在殿里的人便是如此。春柳等人悄无声息的将几位主子带走时,也有人悄无声息的进入了这里。 虞景身边跟着的都是内卫,同样受过专业的训练。除了数人留在他的身边之外,其他人则都分散开来,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 不一会儿,殿内就响起了兵刃交击之声,时不时还能听到嫔妃们的惊叫。虞景微微皱眉,呵斥道,“闭嘴!” 毕竟积威仍在,而且他本人也正是嫔妃们所能够依靠的主心骨,所以听见他的声音,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他的位置。——之前他被内卫护着,已经换了个地方。否则站在主位上,那就是明晃晃的靶子了。 虞景站在原地,手心里都微微沁出了冷汗,他不由想到了已经离开的太后等人,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安然离开。不可否认,他心里有些紧张害怕,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虞景觉得自己还是会选择留下来。 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单代表自己,更代表了整个大魏,代表全天下万万人的崇敬与期待,这份责任既光荣又沉重,他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承担起来。 哪怕是以自身的性命。 他走到今天亦并非一片坦途,在这条路上,已经摸索到了许多的经验。虞景相信,每一次的困难与坎坷,于自己而言都是一种提升,这一次亦不例外! …… 日食出现的瞬间,宫中的人多少还有主心骨在,但整个京城的百姓们,却是都陷入的恐慌之中。其中有一部分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太阳刺伤了眼睛,剩下的人也惶惶然四处奔走,联络亲友,商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尚书阁的反应显然也非常快,没等这些百姓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个提着灯笼的捕快士兵,他们迅速的点燃街边立着的灯。那是一个月之前京兆府就开始一个个安放好的,据说是预备着中秋时点亮,让京城百姓们游街赏灯。却不料竟用在了这里。 很快,整个京城便被这些灯光重新照亮。虽然远比不得太阳的光辉,但百姓们却都安静下来了。 尽管仍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官府的行动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好像这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样,所以百姓们心里也就安定了下来。本来在他们看来,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有朝廷和官府顶着。 尤其是京城脚下的百姓们,虽然平日里评议时政,好像朝堂上的官员们都不如自己明理似的,但其实内心对自己身为煌煌大魏的子民却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对朝廷更是十分信任。现在官府已经出了面,那就不用担心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有衙役捕快们敲着锣张贴皇榜,沿街宣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京城个个角落里,那些隐藏着准备站出来炫耀各种恐怖言论的人见到这一幕,顿时傻了眼。 他们原本是打算在一片黑暗之中大肆叫嚷,渲染说气氛的。反正谁也看不见谁,不会知道是哪一个人说的话,自然不必害怕。到时候把水搅混了,自然能够给朝廷添麻烦。但现在,百姓们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衙役、捕快和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开始巡街,根本没给他们搅浑水的机会不说,还见人就抓,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这一天,京兆府的大牢估计都要不够住了。 …… 尚书阁里,确定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出现问题,赵定方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完成了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没有辜负皇恩,维持住了京城的治安稳定,也就等于维持住了对他们有利的局面。 然后众人面上又不免出现隐忧,“不知宫中情形如何了?” “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身边有内卫扈从,又早有准备,想来无碍。”尚书令崔绍道,说完之后,又转头问赵定方,“赵兄说可是?” “正是此理。”赵定方道,“如今局面虽然稳住了,但藏在暗处的钉子却尚未全部□□,我等还需继续努力才是。” 其他人点头应是,又开始低头忙碌。皇城之中也已经点起了早就预备好的各式灯笼,散发出濛濛微光,将道路照亮。而在这些路上,负责传递文件和消息的文书们来回奔跑着,仿佛一条纽带,将各种命令下发到各处,又将各处的反馈送回到皇城里。 这座城市仍旧忙碌且秩序井然,即便有过片刻混乱,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毕竟对方真正动手的地方,还是皇宫之中。 …… 在天边的太阳被完全遮住,只留下一个细微的光圈时,长安宫也发生了一点异变。之前不知藏身在何处的内卫们忽然出现,接管了这座宫殿,确保它安全得滴水不漏。 清薇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说出口令,被带进了长安宫中。不久之后,太后等一行人赶到了这里。 对过了口令之后,他们被请进来。 见清薇等在这里,太后连忙开口发问,“清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皇帝曾经对她交代过一些,但是说得比较含糊,许多情况太后并不知情。而她理所当然的觉得清薇知道,但实际上,清薇跟她一样什么都不清楚,现有的这些,还是自己推测出来的。 “太后,臣妇也并不清楚。”清薇苦笑,然后迅速的转开了话题,“咱们别寒暄了,先看看张贵人吧,她瞧上去可不大好。” 周太后连忙转头去看,这才发现,张贵人被两个人架着,完全是借助她们的力量站立着,脸色惨白,浑身都被汗水打湿,连鬓发都乱了。这会儿半闭着眼睛,想来已经到了极限。 但是她始终死死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 周太后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过来的路上并非一路安稳,同样有人在追击,全靠对路况的熟悉,这才能够顺利的过来。如果当时张贵人但凡发出了一点声响,很有可能就会把追兵引来。 “快快快!把人扶过去躺下!”周太后连忙指挥道。然而等那两人扶着张贵人走过自己面前,她的面色却是陡然一变,“糟糕,张贵人这是要生产了!” 清薇也是心神刚刚松下来,闻言又是一紧,定睛看去,果然张贵人的长裙上已经是一片污秽,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相较于提前催产的皇后,张贵人才是那个产期临近。今日受了这样的惊吓,刚才奔走的时候又太急了,于是这会儿自然就发动起来了。亏得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够忍得住! 然而现在整个宫里一片乱糟糟的,没有太医,没有医女,也没有产婆! 第86章 身陷绝境 几个人一起动手,不多时就将张贵人抬到了偏殿。 这个过程中,众人都自然的避开了李嫔,表面上是说让她去休息,其实是经过了凤仪宫的事,所有人都对她心有疑虑。皇后的那个死胎对众人而言,都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这件事的性质甚至跟小产或难产截然不同,是皇后自己做出的选择,偏偏又正好撞到了日食。 不论是谁听了这件事,估计都不免会将死胎和日食联系在一起,李嫔的表现虽然可疑,说的却是句大实话。 而这二者相加,则又不免滋生出别的疑问。 是不是上天示警,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出现天象?是不是皇后失德,所以才不能诞育皇嗣?甚至是不是那孩子身负罪孽,所以上天不允许他出生?更甚者……是否皇朝气数已尽,所以没有皇嗣承继宗庙? 人心之恶难以猜测,而流言之离奇也很难估量。 从表面上看,流言似乎并不能伤筋动骨,所以显得无关紧要。然而流传的时间长了,自然能够影响到民心的向北。 所以虞景绝不能是个被上天示警的天子,大魏也绝不能是个气数将尽的王朝。而要想将这件事盖过去,就需要别的事情来作为遮掩。张贵人若能在此时诞下皇子,那这些问题便自然迎刃而解,最多皇后作为一个尴尬的存在略有瑕疵,但只要低调处理,也不会有太多人会去追究。 好在长安宫虽然什么准备都没有,但好歹有个茶水房,能烧出热水,另外干净的布条之类,也能够找到。所以在周太后的指挥下,众人开始安排为她接生。可惜周太后虽然有生产的经验,但当时这些事都不需要她操心,而且又时隔多年,于是只能记得当时万分凶险,但具体的细节却记不清了。 幸好因为清薇有孕,赵瑾之担心得不得了,搜集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籍来进行研究。虽然弄明白了他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他还是学得很认真。清薇虽然笑他无事忙,但心里不可能不高兴,于是也跟着他看了不少。她记忆力好,虽然只是一扫而过,未必能够重新复述出来,但大致该如何做是知道的。 有她从旁协助,周太后也松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面色复杂的道,“多亏了你。” “这都是臣妇分内之事。”清薇道,“如今还是皇嗣要紧。” 张贵人的胎显然养得很好,所以虽然生产的时间稍微提前了一些,有些令人猝不及防,但开始生产之后,倒也还算顺利。清薇 安抚好了周太后,便重新进入产房,主持大局。 然而毕竟今日奔波的时间长了一些,虽然宫口开得非常顺利,但到了这一步,张贵人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她平日里已经很注意多走动,锻炼身体了。然而毕竟是深闺弱质,又是在这惊魂甫定之时,能撑到现在殊为不易。 “用参片。”清薇几乎没有犹豫,便道。 好在这里是长安宫,这些东西尽有的。很快有人取来存放人参的盒子,清薇切下来一小段,给张贵人含在口中。但这会儿张贵人已经快到极限,连神思都开始迷糊了,虽然还是下意识的用力,但这不够! 这里没有产婆帮忙助产,其他人不可能懂得那么复杂的手法,并不敢妄动,所以生产全靠张贵人自己。她若坚持不住,或许便是另一个皇后。 就在这时,清薇听到外面的人鼓噪起来,虽然尽力压制,但还是产生了一阵喧闹之声。她走到窗前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日食即将过去,天空正在一点点重放光明! 清薇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张贵人的床边,抬手让其他人站远了一点,然后才死死捏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叫,“张娘娘?” 虽然生孩子的时候应该疼得已经麻木了,但清薇的手法刁钻,张贵人还是疼得清醒了一瞬,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向她。清薇松了一口气,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张娘娘,坚持住,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孩子……”或许是作为母亲的天性,听到这两个字,张贵人眼睛陡然一瞪,整个人似乎又生出了一些力气,就连眼神都清明了许多。她看着清薇,无声的动了动唇,但清薇看得出她说的是,“帮帮我……” 清薇轻轻摇头,“娘娘,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帮你。”她盯着张贵人的眼睛,“日食马上就过去了,外面已经开始恢复光明,想来不久之后陛下就会回来。张娘娘,你应该知道你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生意味着什么吧?” 张贵人眨了眨眼睛。但她以贵人的位分,能够在这皇宫之中成功得到虞景的青睐,怀上孩子,并且安安稳稳的保住了,直到生产,自然不可能是个蠢货。 皇宫里的女人,也许本身会没有野心,但身处这个环境,没有人会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当有机会的时候,绝不会推出去。何况现在张贵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 她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甚至反手握住了清薇的手腕,“我……我知道。” 一 个能够“驱散日食”的、带着吉兆和希望诞生的孩子,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意味着什么自不必说。那青云之路,他还没出生就已经踏上第一步,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见她明白过来,清薇便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你已经有了最好的机会,抓住它。” 张贵人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然后慢慢将口中那一节味道糟糕的人参给嚼食了。这能吊命的东西效用非凡,她的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清薇这才放松下来,招手让众人上前,继续给她接生。 清薇自己一个孕妇,只能在旁边指导,她本来是想退开,也好方便其他人的动作。但才走了一步,就被张贵人死死抓住。她大约将清薇当成了救命的稻草,所以下意识的紧抓着不肯放手。清薇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春柳眼尖,立刻搬来一张椅子,才让她不至于需要一直站着消耗体力。 不过张贵人大约是补过头了,力气非常大,在众人的指挥中吸气呼气用力,每一次都会狠狠的攥一把清薇的手腕,仿佛要将之折断。以至于等孩子终于生出来,张贵人脱力晕过去的时候,清薇感觉自己好像也生产了一回。 不……不是好像……清薇站起身,正打算出去恭喜周太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子已经被打湿,羊水不知何时已经破了。 婴儿已经被抱出去了,一墙之隔的屋外一片欢欣鼓舞,因为张贵人果然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彻底奠定了这母子二人在宫中的地位。 而且这孩子毕竟是周太后亲自接生,又是在这样的“患难之中”,感情自然不一样,想必将来能够得到她老人家的偏爱。再加上出生的时间太好,又是皇长子,将来的路会比其他皇子顺畅许多。 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不是太扶不起,不中途夭折,那么未来已经可以预见了。 这些念头从清薇脑海中一闪而逝,她一只手扶着椅子,另一只手提着裙子,虽然心下惊慌,但语气还算镇定的对陪在自己身边的春柳道,“你们恐怕还不能休息,我也要生了。” “夫人?!”春柳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她被弄湿的裙子,连忙扬声道,“快来人,夫人要生了!” 好在春柳等人都是训练有素的,而且体力也有绝对的保障,加上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再给清薇接生的时候,就表现得比之前从容了许多。尤其清薇的情形看上去比张贵人好太多了,她甚至能够有条不紊的指挥其他人呢。 但清薇自己其实并没有这 样的自信,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才八个月大。 民间俗谚说“七活八不活”,可见其中凶险,加上还有一个已经失败了的皇后在前面,更让清薇心中压力陡增。虽说皇后是服用了催产的药物,虽身体不好。但清薇也是因为今日各种奔波劳累,才导致胎相不稳,提前生产,论起来还真说不好哪一个更糟糕。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刚才张贵人生产时还有自己做主心骨,现在却没有旁人,真正只能依靠自己了。 而清薇,决不允许自己失败。 …… 没来西北之前,赵瑾之一直以为这里只有大漠黄沙。但真的见到之后,却意外的发现,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西北虽然黄土地较多,但事实上大部分地方仍旧被植物覆盖着。只不过这里的草地更多,树木更少。而且就算是树木,也往往并不高,且还被刁钻的风塑造成各种奇异的形状。 听说江南富贵之家,文人雅士们往往会将梅树和松树移植入盆栽之中,然后或是捆绑或是修剪,令他们长成造型各异的形态,然后赏之,一时成为风尚不少人都趋之若鹜。真该让他们到这里来看看这些自然造物的成果,与之相比,各种人工雕琢而成的盆景,便显得匠气且小家子气了。 大抵是第一印象很好,所以赵瑾之倒是挺喜欢这里。 天空辽阔,大地宽广,一望无际,跟繁华富庶、建筑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的京城比起来,这里就连地方也显得宽敞了许多,而且对赵瑾之这个武人的性子。 赵瑾之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直憋着气呼吸困难的人,总算来到了空旷处,能够大口呼吸。那种畅快是常人所不能体会到的。 他甚至开始考虑等自己辞官之后,是否要带着清薇到这里来住一阵子了。若是别人,免不了会嫌弃西北苦寒,无论是气候还是其他方面都比不得京城,但赵瑾之相信清薇会喜欢这里。 她那双眼睛,每当提到这些自己不曾看到过的景象时,都仿佛带着光,既期待又向往。 赵瑾之觉得,除了那个为天下人谋福祉的大愿之外,清薇心里一定还有只与自己有关的,更小的心愿。只是囿于种种现实,所以始终没有说出来罢了。 虽然相比较起来,她的大愿更难实现,但于赵家而言,反倒不算什么难事,只要肯用心,总能够取得成效。只要能发动足够的人,这些事就会一直有人做下去。哪怕现在做不到,将来也一定可以。倒是离开京城,对 赵瑾之这等手握兵权的重臣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像现在这样有战事,否则平时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皇帝眼皮底下比较好。 但若是自己辞了官,这种束缚就不存在了。所以清薇没有开口说出来,或许更多的是为自己考虑,赵瑾之又怎么会不为她考虑? 纵马驰骋了一阵,赵瑾之回到军队之中,便有另一位将领打马过来,请示道,“侯爷,探马回报,前头有一片石林,咱们且在那里稍作休整吧?” 赵瑾之看了看天色,道,“也好,略作休整,埋锅造饭!” 这是他们抵达西北的第八天。赵瑾之率领大军与西北军队会合,然后没有滞留,而是直接出了九阳关,打算在草原上跟胡人的军队拼一把,正面将之击败。但奇怪的是,出城之后却一直没有找到胡人的踪迹。 在赵瑾之到来之前,入关劫掠的胡人军队已经成功撤出。按照当时打探到的消息,他们并没有回到胡人王庭,而是滞留在了这一带,按照当时的情报推测,他们在劫掠了关州之后,应该会前往抚州。所以赵瑾之抵达之后,得知消息,便立刻带人追了过来,只是一直到现在快要接近抚州,始终没有发现胡人所在。 所以往石林那边走的时候,刚才请示他的那位刘将军又问,“侯爷,探马始终找不到胡人踪迹,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次出关的军队除了羽林卫之外,还有这位刘将军所带领的一万西北军。不论是从职位还是军队人数来看,都是赵瑾之占据主动地位,所以刘将军也主动将决策权让了出来,一路对赵瑾之十分恭敬,事事都要请示汇报商量。 赵瑾之皱了皱眉,望了一眼抚州的方向,道,“按这个速度,明日便能到抚州。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那就先过去看看吧。或许能从那边得到更多的消息。” “侯爷高见。”刘将军点头道,“胡人若是来过,抚州当知他们的去向,也好方便咱们继续追缴。何况大军出城数日,也该补给了。” 从赵瑾之来到这里开始,时不时就要听刘将军提起“补给”二字,明里暗里表示羽林卫的装备比他们西北军要好许多,颇有些想打秋风的意思,赵瑾之已经习惯了。当下敷衍两句,催促众人加紧赶路。 探马发现的这片石林很大,也是天然的屏障和营地,在这里驻扎,能省却许多防卫的功夫。赵瑾之远远的看了一眼,不由点头赞叹,看向刘将军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深意。 这样的好地方,非但适合 扎营,也适合偷袭,更适合埋伏。 刘将军的神色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借故告辞时,赵瑾之也没有阻拦的意思。等刘将军一走,立刻有个亲兵上前,低声禀报道,“将军,已经安排妥当了。” “好,赵二,辛苦你了。”赵瑾之道。 身后的亲兵抬起头来,不是赵二却是谁? 说起原本应该在京城学艺的赵二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话就长了。 原来当日赵训将他推荐给一位园林大家,这位刘大家不太看得上赵二的资质,并没有把人收入门墙,而是提出将人留下给自己做三年仆人。赵二自己答应了,于是便收拾东西住到了刘家。 但是到了刘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位新主人,可不像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更不可能只是个设计园林的。 赵二本来就是自己选择留下,想学东西的。既然如此,对方越厉害,他能学到的自然越多,于是他打点起精神,将交给自己的差事都办得妥妥帖帖不说,还趁着空闲的时候,就开始钻研刘家庄子里的东西。 刘大家似乎也没有藏私的意思,做出来的东西到处随便放,甚至他平日里干活的时候,也并不禁止其他人围观,偶尔还需要有人在一边协助。这些东西都十分精巧,赵二见猎心喜,一头扎进去,简直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 大概是表现得太明显了,刘大家很快注意到了他,竟然主动将他带在身边,让赵二为他打下手。 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赵二自然不会错过。而虽然刘大家嫌弃他,但其实赵二在这些精巧事物上的天赋还算不错。这一年来,种种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如无意外,他应该会这样学习三年,然后回到清薇这边帮忙。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从前救过赵二性命的人忽然出现,要求赵二为他办一件事。这件事让赵二很为难,因为对方让他去偷刘大家放在书房里的图纸。且不说授业之恩,就是刘大家此人在机关之物,能工巧匠方面的造诣,也令赵二心中十分佩服,他实在不能答应这种要求。 更匪夷所思的是,对方要求他偷到了图纸之后,交给清薇! 赵二并不明白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深意,只是猜测对方打算栽赃清薇,挑拨赵家跟刘大家的关系。毕竟当初可是赵训亲自把他带过来的,结果他偷走图纸,却交给了赵家人,岂不是会令两家成仇? 这样一来,不但要对不住刘大家,更要背 叛清薇,赵二就更不可能去做了。他一狠心,索性将这件事告诉了刘大家。而刘大家知道后,好像也不意外,叹了几口气之后,居然主动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图纸交给赵二。只是他没让赵二把图纸给清薇,而是让他自己带着图纸到西北来找赵瑾之,然后听从他调度。 赵二并不知道自己带来的图纸是什么,但是赵瑾之一看便知,这些全都是机关图纸! 相传前朝最鼎盛时,曾经有过一支机关军队。他们依靠机关作战,驾驶机关马、机关车,使用机关弩,浑身上下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机关,战斗时层出不穷。但最令人忌惮的,却是他们铺设机关陷阱的能力,只要陷入其中,敌人就不可能生还! 赵二在路上追上赵瑾之之后,便一直作为秘密武器隐藏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暗地里带着人制作各种机关。 而今天,就是检验这些机关是否有效的时候了! 扎营的时候刘将军的人就不着痕迹的将羽林卫都围在中间,形成包围之势,这会儿他自己也退到了这里,打了个手势,手下的士卒们便都不着痕迹的站起身,握住了武器。 “我之前常听人说冠军侯如何勇武,带兵平定西南,功劳参天,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能封侯。哼!黄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竟然真的大摇大摆跟着进了这石林,半点防备都没有,依我看,不过如此!”刘将军一身甲胄站在最前面,此时面上已经没有了平日里面对着赵瑾之的谄媚和愚蠢之态,显得意气风发。 赵瑾之见状,跟赵二对视了一眼,站起身,视线往周围一扫,问,“刘将军这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要将你留在这里之意!”刘将军道,“这里可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葬身之地!小子,给你个忠告,若有下辈子,这样陌生的险地,不要随随便便趟进来!” 赵瑾之眉峰一动,“哦?但刘将军一万人,就想把我这数万人马都留下,恐怕做不到吧?” “哼!若只有我,自然是做不到的,可惜你偏偏来了此处!”刘将军说着,轻轻击掌,便又有一支人马从石林中绕了出来,跟刘将军的人站在一起,对着羽林卫虎视眈眈。 这新出现的人马估计也不过一万左右。单从人数上看还是比不上羽林卫,但他们对地形却非常熟悉,只要好好利用这篇石林来跟羽林卫周旋,想要将这数万人都留在此处,并非不可能。 “不知这又是哪位将军的人,能否现身一见?”赵瑾之却还是不慌 不忙,连表情都没有变,扬声问道。 刘将军斥了一声,“装模作样!”然后才哈哈大笑道,“侯爷不是要找胡人的踪迹么?这部就是?” “胡人?”赵瑾之面色一变,盯着新出现的这些人仔细观察,但却并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见他如此,刘将军更是得意,“哈哈,赵瑾之,你没有想到吧?根本没有所谓的胡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把你留在这里。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说着一挥手,“上!”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你们的陷阱。”赵瑾之眯了眯眼睛,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这时候也顾不上细想,还是要先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再做打算。 赵瑾之一挥手,身后立刻有人推上来两台大家伙。刘将军也算是个有见识的,盯着这两台东西看了片刻,面色一变,“机关连弩车?” “倒也有些见识。”赵瑾之道,“只做出了这么两台,不过,□□倒是管够的。” 说着一声令下,负责操纵两台机关连弩车的士兵们立刻开始动作,不一时便见两台车中不停吐出□□,射向前方的敌人。这些士兵们刚刚举起兵器往前冲杀,猝不及防之下,便被□□捅了个对穿,而□□去势不减,接连贯穿了好几个人,这才停止。 刘将军没想到这机关车的威力竟然如此强大,而且这么大威力的□□并不是一支一支的射出,而是接连不断,没一会儿,他眼前站着的士兵就倒下了一大片。 见此情形,刘将军咬牙道,“冲上去,他们只有两台车,从其他方向进攻!” 然而比拼杀,羽林卫也并不惧怕任何人,何况这个方向一让出来,等于是放弃了围歼的打算。但现在刘将军也顾不上这些,只能眼睁睁看着羽林卫在两台车的保护下冲出缺口,散入石林之中。 好在赵瑾之挑选的方向并不是来的那个,而是深入石林的方向。刘将军以为他并不知道这石林有多大,才会选错方向,心下松了一口气。毕竟若是赵瑾之就此逃走,他就算带着人追上去,也不可能再把人留下来了。但既然留在石林里,接下来他们自然能够借助地形,慢慢围拢过去,一点点将赵瑾之的人马清缴了。 而且这还有个好处,那就是不容易遇到那要命的机关连弩车。否则正面冲杀,就算能胜出,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么一想,倒觉得先放人离开也没什么了。他甚至悄悄放松了追捕的力度,免得赵瑾之不愿继续留在石林之中。 然而刘将军并不知道,羽林卫的人四散开之后,便按照一定的规律,组成小队往各个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埋设各种陷阱。这些东西制作容易,威力不如机关车那么大,但胜在数量够多,即便不能杀敌,把人困住绊住是没问题的。既然这些根本不是胡人,仍旧是大魏的士兵,赵瑾之便决定多俘虏而不是杀敌,这种陷阱正合用。 一路小心戒备着,一边走一边铺设陷阱,过了一会儿,赵二第一个察觉不对,“将军,天是不是快黑了?” “说什么混话,今儿的午饭都还没吃呢!”旁边的孙胜反驳道。原本他们驻扎在石林里,便是打算埋锅造饭,结果内部自己打起来,这午饭自然就泡汤了。 赵瑾之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天色的确是变暗了许多。” 其实进入石林之后他就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但只以为是石林的缘故。毕竟这些石柱非常巨大,并不比树林逊色,颇有遮天蔽日的气势,挡住一部分光线很正常。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也不像是要下雨了,毕竟今日虽然不见太阳,但却还算干爽,而且也没有风。 对了,太阳…… 赵瑾之不由抬头向天空看去。 八月,日食!他不知道是不是就在今日,但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今日阴天,太阳被云层遮住,所以看不见罢了。但如果真的是日食,那么即便隔着云层也是一样的,待会儿天会彻底黑下来! 这日食来得太是时候了,赵瑾之当即将身边的亲信叫过来,让他们往下传令,加快铺设陷阱的速度。同时待会儿若是天黑了,也不必惊慌,只需要大声高呼“吾皇万岁,大魏千秋万载”等语便可。 刘将军对此毫无所知,仍旧带着人坠在后面。只不过速度慢了很多,因为时不时就会碰到一个陷阱,折损人手。这让刘将军有些急躁,再三催促众人加速向前,以免被羽林卫给跑了。 因为羽林卫开头时忙着赶路,铺设的陷阱不多,所以刘将军也对他们的实力产生了错误的估计,只以为这是留下来争取时间的东西,羽林卫所带的应该不多,所以毫无防备的带着人一头撞进了密密麻麻的陷阱带。 而天就在这个时候黑下来了。 那一瞬间的恐慌自不必说,遍地都是陷阱,就算能看见也未必可以避开,何况天莫名其妙就黑了? 刘将军手下的人陷入混乱之中,哪怕他一直在高声喊话,试图稳住军心也没有用。 第87章 惊险生产 清薇的情况非常糟糕。 开始的时候,她的情况还不错,任谁看了她和张贵人的模样,都会觉得她的生产肯定更加顺利。 然而孩子毕竟没有足月,清薇之前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最糟糕的是,孩子的胎位并不正!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折腾,清薇连参片都用上了,但先出来的却是孩子的一只脚! 春柳摸到脚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握着那只小小的、似乎还会动的脚,差点儿直接哭出来。 生产有多艰难,她原本只是听闻,但今日先是旁观了皇后难产,又亲眼看到张贵人生产的凶险,那是稍微有一点差池就会要命的!原以为清薇最稳当,哪知道又碰上了这样的意外。 虽然跟着清薇的时间并不长,但在春柳看来,这位冠军侯夫人没有架子,待人和善,凡事又都有决断。 春柳被虞景的人挑选出来训练,无论性情还是思想,都与寻常的姑娘家相去甚远,虽然平日里看着那些专注于胭脂水粉,女工厨艺的女子们,心中总会看不上对方的小家子气,但有时也不免会想,是否正常的女子便该是如此,自己这样反倒不对? 但见到清薇之后,春柳看她行事,倒觉得很对自己的脾性,渐渐也就悟出了一点道理——没有女子就应该如何,那只是世俗强加在她们身上的东西,有人选择顺从,有人选择挣脱,但归根到底,是要先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安稳逸乐,顺从世俗的标准并无错处。若不甘心被拘束,那就要有能挣脱的条件。要想活得自然洒脱,不在于是什么身份,有多少权势财貌,而在于自己的心。 回头去想,若人生重来一次,给她选择的权利,春柳想,自己仍旧会选择走上这条路。这么一想,便能坦然面对如今的身份,不去与旁人做无谓的对比。 因为这个缘故,春柳对清薇是十分推崇的,跟在她身边也十分尽心。在春柳看来,冠军侯夫人这么厉害,不论面对什么险境都能从容以对,甚至比皇太后更加镇定,应该是不论什么事情都难不住她的。 但生孩子这种事,个人的智慧和武力却很难用得上,全凭老天爷的心意。 春柳长久没有出声,也没动,清薇意识到不对劲,艰难的睁开眼睛,低声问,“怎么……?” 春柳连忙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千钧一发,半点功夫都耽搁不得。而且她自己没有办法,未必清薇也没有 ,所以她忍住心慌,开口道,“出……出来的是脚。” 清薇也愣了一下。 就像全天下所有的产妇一样,清薇自然不可能盼着自己不好,所以虽然也不是没有闪过“万一难产怎么办”之类的念头,但都尽量将之摒除,保持心情愉快,而不是一直为此担心。 或许在心里,她也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虽然算不得上是顺风顺水,但也的确没有遇到过太大的波折,运气应该还算不错,就算不是上天眷顾,起码也不会格外刁难。 这世上有那么多妇人生子,绝大多数都平平顺顺,没道理自己却不是其中一个。 然而不到事情降临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好在清薇从来习惯未雨绸缪,就算觉得未必能用得上,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东西,甚至还请教过太医。 赵瑾之并不喜欢她打听这些,说听得多了会影响心情。但清薇知道,他自己私底下也是问过太医的。 也幸而是做了些准备,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否有用,至少此刻面对这样的情形,不至于束手无策。所以清薇在一怔之后,便回过神来,先开口道,“参片。” 立刻有人将一块参片放入她的口中。 和着药材特有气息的苦涩滋味入口,清薇便感觉整个人都被“冲”了一下,陡然提起了精神,身体上的沉重似乎都和缓了许多,只是疼痛却越发的清晰。 清薇喘了一口气,招手让春柳过来,低声道,“孩子……在腹中时,整个身体蜷缩……把脚塞回去……按照正确的方向、转动,便能让头先出来了。”说完这句话,她刚刚积蓄起来的力量又散了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但一双眼睛还盯着春柳。 春柳眼圈儿都红了,她瞪大眼睛,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要将胎儿转个方向,当然不可能像清薇所说的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对母体和胎儿都造成巨大的伤害,恐怕就算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产婆,也未必个个都能够掌握这样的手法,何况春柳根本没学过这些。好在她学过武艺,对身体的构造多少有些了解,在细微力道的把控上比普通人更强,如今也只能勉强一试。 而清薇将这种事交给自己,春柳自然不能有半点疏忽。 她点完头,要转身的时候,又听到清薇道,“要快。” 春柳的脚步一顿,再次狠狠点头。这个之前张贵人生产的时候清薇就已经说过,羊水破了之后,胎儿在母 体之中是无法呼吸的,如果耽误的时间太长,很有可能会把孩子生生闷死。所以她的动作不但要小心,而且还要快,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 走到床尾时,春柳跪下来,一瞬间有种无从下手之感,甚至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不敢落下去。 但清薇已经又小声的要了参片,让春柳从纠结之中清醒过来。 人参是吊命的好东西,但也不是这种用法。短时间内自然能提神振气,但是一下子吃下太多人参,对身子自然不可能有好处,将来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弥补。而她耽误的时间越多,清薇就需要吃下更多参片去支持。 春柳脸上的神情一凝,一只手搭在清薇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则再次轻轻握住那只小小的脚丫。感觉到上面活动的力气已经变得更加微弱,她心下一横,屏息凝神的开始了手上的动作,一边将那只脚塞回去,一边顺着方向推动清薇的腹部,用这种方法来帮助孩子转向。 她动手的瞬间,清薇整个身体轻轻一绷,但旋即又放松下来,她将自己的一只胳膊塞进嘴里狠狠咬住,下一瞬间便品尝到了带着铁锈味的血腥。 如果说刚才生产的时候,她的感觉像是下半身被撕裂成两半,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一把刀捅进了腹部,还不断的搅动。 但清薇死死地忍耐着,没有发出声音。虽然也有发出声音以壮声势的时候,但她现在的情形,发出声音就等于是泄了气。而她的力气,都必须要积攒起来,等胎位正了之后爆发出来,顺利的将孩子生下。 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本能的选择。 铺天盖地的疼痛几乎将她湮灭,清薇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她想到了过去,以前宫中流传,说陈妃并不喜欢小孩子。清薇一开始也信以为真,但后来跟她相处的时间长了,才渐渐明白,她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 陈妃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愿意生下自己的孩子。宫里倒是有,但她不能将自己的喜欢倾注在这些孩子身上,因为他们跟她并无关系。 倒是待自己,她显露出了许多柔软之处。有时候清薇会想,也许自己在她眼中,也算是半个她的孩子吧?所以才这样的用心照顾,甚至临去时还要为她考虑好将来的归处。 清薇又想到自己将来的孩子。虽然还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但清薇知道,自己和赵瑾之都会非常非常疼爱她。她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无忧 无虑的长大。他们会尽心教导她,让她拥有一切他们所期望的美好品质。但当然,她只是个普通人,总会有一些期望无法达成,但不要紧,因为那就是人的一生。而这世上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她自己去一一体会学习。 最后,清薇的思绪落在了赵瑾之身上。 不知道他在西北如何了?他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就要出生了。 这一瞬间,清薇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类似委屈的感觉。虽然理智上她知道现在的局势便是如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但心里却还是觉得,若是赵瑾之现在在这里,一定不会看着自己这么痛苦。虽然事实可能是赵瑾之即便在这里也束手无策,但清薇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有他在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他不在,所以自己一个人,就不能有半分松懈。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的划过,清薇似乎又从中汲取出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直到春柳紧张得有些破音的声音响起,“看——看到头了!” 清薇陡然清醒过来,咬着参片开始调整呼吸。 吸气——呼气——用力—— 吸气——呼气——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薇感觉身体上的疼痛甚至已经有些麻木,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已经被榨出来,难以为继,眼前阵阵发黑,全凭着一股气支撑着,才没有晕死过去。 但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头脑里也昏昏沉沉的,只机械的重复着口令和动作。 然后,恍惚中,清薇听到不知是谁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 然后是一声细若游丝般的,婴儿的啼哭声。 响在清薇的耳边,却仿佛仙乐。 清薇的身体陡然一松。我要看看孩子,她想,然后就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与混沌之中,人事不省。 …… 心悸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但赵瑾之心里却十分不安。他盯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无力。明白自己此刻并不能给予任何帮助,他只能将心中的担忧都压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战场打扫得很快,还能继续使用的机关被收回,西北军的俘虏也被缴械之后集中在了一起,等着赵瑾之发落。 手下的几位将领正在为此争执。 有人觉得既然是大魏的子民,那就应该收编。毕竟他们现在人还很少,而且刚才审问的结果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如 果西北的局势那么危险,人多一点总是好的。 但另一些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见。这些人既然都能装成胡人来蒙蔽朝廷,鱼肉整个西北,自然就不算是大魏的子民,也不在他们的庇护范围之内了。而且,正因为西北现在很危险,才不能留下这些人。万一他们偷偷的往外通风报信怎么办?或者打仗的时候忽然在后面鼓噪起来,说不定反而会被拖累,不如直接杀了。 最后,争执不下的人有志一同的转向赵瑾之,“将军,你说呢?” 赵瑾之带兵并不独,决策之前都会让大家像现在这样讨论一番,也算是集思广益,毕竟他一个人想得再周到也难免有所疏忽。而且这么做,也很有助于提升军队的凝聚力。 大家习惯了他的这种作风,所以哪怕平时关系不错,吵起来的时候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而吵过之后,彼此的关系也不会被影响,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更好的取得胜利。 不过,当赵瑾之做出决策之后,也不会有人反对。他们只会在讨论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希望能被赵瑾之采纳。他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由此可见一斑。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赵瑾之只沉吟片刻,就道,“俘虏先留着,后面或许有用。” 众人点头,心里琢磨着这些人能有什么用,但谁都没问。而赵瑾之继续道,“当务之急,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诸位可有想法?” 他们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相当危险,一个不慎,可能就回不去了。来的时候谁都没想到西北的局势居然会是这样,陷进来就很难脱身出去,所以半点准备都没有就踩了进来。但既然进来了,赵瑾之也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不如实际一点,考虑一下怎么样才能为自己谋到一线生机。 不过具体要怎么办,众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开口。最后还是孙胜站出来道,“将军之前说要去抚州,可是打算占了此处?” 赵瑾之点头,“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还有各种补给。” 不说别的,如果他们在草原上这么游荡下去,就算西北军不出动来围剿他们,他们也会因为缺少粮食补给而陷入绝境。而且现在虽然是八月,但在西北,气候已经逐渐转冷,他们这些人却是谁都没有带着御寒衣物的。毕竟军队出行轻车简从,辎重都留在后面。而西北军现在自然不可能再给他们提供这些。 所以占据一座州城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够获得足够的补给,也 能够以此为根基,跟西北军周旋。毕竟有高大的城墙阻隔,西北军一时也不能奈何他们。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可以支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 当然,赵瑾之选择此处,还有另一个原因,万星观就在这里。当然,那些人已经被抓走了,但是因为福王在这里待过的缘故,虞景还留着人在这里。赵瑾之自己这边想要传递消息很困难,但这些人不同。而且,从这个渠道也更令人放心。 虽然目前为止都没有见到福王插手此事的痕迹,但赵瑾之还是觉得这件事可能跟他有关。比如那个忽然冒出头来给朝廷发战报的愣头青官员,西北这边没人怀疑他,但赵瑾之却不同。 如果此事当真跟福王有关,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须得小心戒备。 “既然如此,那就去抚州。”众人闻言,便都赞同道。 但又有人问,“可我们如何进得去抚州城?” 他们要是占据了州城,西北军就进不去。但是现在在城外的是他们,这就比较令人发愁了。 赵瑾之道,“如今咱们人少,经不起损失,攻城是不必想了。我打算诈开城门,伺机夺取。” “这个主意妙!”孙胜击掌道,“我知道了,那些俘虏就是用在这里吧?”如果只有他们这些羽林军,抚州那边说不定会警惕,根本不让他们进入。但有西北军陪同就不一样了。 众人一想,都觉得这个计划应当可行,于是立刻讨论了起来。虽然计划有了,但具体如何实施,却需要周密的计划,否则万一被人看破,反而打草惊蛇,而且会浪费掉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不过商议的同时也没耽误赶路,毕竟他们必须要在今日之内赶到抚州。而且如果趁夜骗开城门,成功的可能性也更高。骑在马上不便说话,只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能交换一下想法,但赶路的时候,却可以仔细斟酌思索。 不知道别人如何,但孙胜觉得,自己纵马驰骋的时候,被风吹着,脑子反倒会比平日更加清醒,而在这种高速的移动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快速后退,变成背景,就显得自己更加突出,思索起问题来也更清晰流畅,许多奇思妙想也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而自己斟酌一番之后,又能够趁着休息的时候与其他人探讨,如此一来,思路倒是十分顺畅。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接近抚州城时,一个计划已经渐渐成形。 只让俘虏们过去叫开城门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这些人未必会听话,虽然被 日食震慑住,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边军,若是有了机会,说不定立刻就反水。所以必须要有羽林卫的人跟着去。如此,再软硬兼施,至少能暂时令他们听话。 包括倒时候如何喊话,如何控制城门,如何冲城,如何接应……凡此种种的细节,全部都已经商量妥当,只等到了地方,抓住时机施行了。 大约这些人掌控西北的时间的确是太长了,所以虽然知道羽林卫来了西北,但是他们的警惕性还是不强。抚州城的守军见有人过来,要叫开城门,居然也没有多做怀疑,禀报上面的同时,便命令下面的人升起吊桥了。 这时的城门构造是十分复杂的,关上门之后,还要操作机关,将吊桥放下来堵住城门。这里是边城,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所以每日都会这么做,以免敌人忽然出现冲城。战争期间,甚至还会在城门后对方石块,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否则城门若是一冲就破,这城也就不用守了。 抚州城的守将听了下面的人汇报,也不疑有他。因为他是知道有人在石林那边埋伏羽林军的,现在有了结果,往抚州来修整,也是应有之义。而且远远看过去,的确都是穿着西北军配发的衣服。 不久之后,城门打开,城外的人鱼贯而入。 过城门的时候,还有不少守军盯着他们看,还有人热络的询问他们是否有所收获。所以羽林卫的人都警惕起来,生怕被看出破绽,而身边跟着的俘虏,有的配合的回话,有的低着头没有反应。 然而就在打头的人进入瓮城的时候,一个俘虏忽然高声叫道,“刘将军战死,这些人都是羽林卫假扮!快关城门!” 跟在一边的孙胜在心里暗骂一声,没想到竟还真有这种不要命的。也许他原本是要命的,但现在这个阵仗有点儿吓人,绷不住,就叫出来了。而且,之前在城门外,一旦叫破,城头的人势必会往下射箭。弓箭无眼,可不会区分敌我,万一射中自己呢?所以此人进了城门之后,眼看友军在侧壮胆,这才开口。 而他这一叫,周围彻底混乱起来。 俘虏们听到事情被叫破,害怕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希冀。若是抚州守军能够干掉羽林卫,他们自然又自由了。 不过,若是城门没开的时候这样说还来得及,现在么……孙胜一刀了结了那个叫喊出声的俘虏,然后一挥手,羽林卫们便蜂拥而上,迅速的将城门处的守军击杀,接管了这处城门。 而等在城外的大军听见动静,也已经赶了 过来。 虽然入城之后多半还要进行巷战,而被惊动的守军会做什么也难以预料,但总算是进城了。 这一夜抚州城杀声震天。因为是在城内进行,所以百姓们不敢随便出门打探,倒是抚州的官员们见势不妙,大都席卷钱财逃走,而剩下负隅顽抗的守军,经过一夜的战斗,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概他们来得太突然,城里的官员们逃走得太仓促,所以城中各处设施,尤其是粮草兵器等等储备都还在,没有被毁去。如此,羽林卫这数万大军的口粮,暂时总算是不用担心了。 但放松只是暂时的。之前他们虽然有压力,但事实上,还算能够从容辗转。但抚州的消息传出去,立刻就会引起一系列的变动,整个西北的视线都会集中到这里来。到时候会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前来进攻。但这只是外部的压力,内部来说,羽林卫恐怕也很难彻底稳住抚州的民心。 虽然他们是从京城来的,带着圣旨,理论上来说能够让这些大魏的子民接受。但实际上,这些人在西北土生土长,跟当地的官兵相处更加融洽。羽林卫一来就把抚州的守军杀的杀赶的赶,强势收编整个抚州城,难免让人心里犯嘀咕。而这些百姓们在周围的城池之中肯定也有亲友故交之类,到时候西北这边未必不会利用这方面的办法来动摇民心。 所以夺取抚州城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在赵瑾之并不打算打持久战,只要能够坚持一个月左右,等朝廷那边反应过来,事情就简单了。 归根到底,朝廷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会儿赵瑾之既没有在清点物资,也没有跟僚属们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而是亲自带着人,去找虞景派驻到这边的探子,尽快将消息传递回去。 幸运的是,暂时驻守在这里的人是崔寿。此人之前曾经跟清薇一起共事,寻找福王的线索。后来查到万星观之后,他就到这边来了。万星观的人被抓住,他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留在这里,继续观望。 只是这一出门,却反而先撞到了熟悉的人。 天亮似乎也助长了一部分人的胆量,已经有抚州的百姓出来打探消息了。看到街上的军队训练有素的走来走去巡查,却并不滋扰百姓,他们都暂且放下了心。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目前看来姓名无碍。 抚州这座城市非常特殊,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易主的次数简直不可尽数。不是胡人与中 原人的争夺,就是中原人自己内部分裂,割据混战。远的不说,就说前朝灭亡之后,大魏立国之前,前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抚州城却总共换过十几次主人! 虽然大魏立国之后就安稳下来了,但是从前的故事还一直在百姓们之中口口相传。所以他们才能那么快接受抚州再次易主,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其实上头管事的人是谁,除非嗜杀成性打算屠城,否则跟他们关系不大。 赵瑾之见状,倒是放松了一些,转头叮嘱下面的人尽快张贴文书告示,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让百姓们自己猜测,尽量将民心安定下来。这件事之前商量过,但毕竟这一夜太过忙碌,可能目前还未提上日程。 但立刻有人上前道,“将军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就已经写好告示文书,张贴出去了!” “哦?”赵瑾之有些惊讶,“是谁负责此事?” “这个倒是不知。但属下听闻,有一班士子主动登门帮忙,因此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羽林卫之中有一部分子弟出身世家,自然是读书识字的,但要说诗书文采有多好,那就是说笑了。写这种文书,其实也勉强得很。若只是他们自己,这会儿估计还在抓耳挠腮的想词儿吧? 说曹操,曹操到,前面就有一群人正在沿街张贴告示。赵瑾之见状便道,“过去瞧瞧。” 结果一过来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赵瑜和赵珍也看到了他,那样子似乎有点儿想躲,但是又有点儿激动,因此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矛盾,让赵瑾之又好气又好笑。让人把张贴告示并且宣读的差事交给旁人,他领着二人找了个僻静处,这才能坐下说话。 “怎么回事?按照行程,你们这会儿应当回京了才是。”赵瑾之道。 赵瑜道,“本该是如此的,只是我们才从离开西南,就听说这边有战事,同行的还有数位士子,都说我辈读书人该当报效家国,值此危急之际,应该到西北来出一份力。” “所以你们就来了?” “是啊。”赵瑜有些没底气的应道。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面对赵瑾之这位兄长,还是不免有些压力。原本他们带着人主动上门自荐帮忙,就是因为听说冠军侯来了,所以想帮帮忙。但现在却不敢多说了。 赵瑾之本来想斥责他们胡闹,但转念想想,又觉得他们能想到这些,且不惧危险的赶来,这一年出门在外没有白费,心里倒生出了几分感叹。果然雏鸟离巢之后, 第88章 风云突变 相较于崔寿和赵瑜等人,八百里加急官报自然更快。虽然发出的时间比他们晚,却反而第一时间被送到了御前。 西北官员联合弹劾冠军侯赵瑾之勾连胡人,骤然发难,将毫无准备的西北军击溃,之后长驱直入,占据抚州城,反叛朝廷! 这个消息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一开始尚书阁的人看到这份急报的时候,都怀疑西北的官员们是不是集体喝晕头了,才会把这种消息送上来。但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沉下心来思量,各人心里又有了自己的盘算。 争权夺利,不管在哪里都是会有的,而朝堂上尤为激烈。作为整个朝堂的领袖和实际掌管者,尚书阁中的各种纷争,更加没有硝烟,但并不意味着它不激烈。 赵定方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但是人人都知道,如今的尚书阁他说了才算数,皇帝也只听他的。这一两年内,估计尚书令崔绍也就该给他挪位置了。 同为尚书阁的成员,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手中的权力旁落他人,只做个听话的橡皮图章。再加上赵定方上位的时机比较微妙,所以其他的阁老们如今隐隐形成联盟之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发难罢了。 但是现在,西北官员弹劾赵瑾之的奏折,就将这个机会送到眼前来了。 别管这个消息有多么的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他们既然敢说,哪怕是假的,至少也肯定会有证据。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赵瑾之不可能放着好好的御前红人不当,跑去勾连什么胡人,除非他跟朝廷有深仇大恨,否则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是赵瑾之在西北的行为失当,也是必然的,否则不可能被人抓住马脚参这一本。 所以利用这个机会,从赵瑾之入手,打击并削弱赵定方,就是个不错的办法。哪怕将来真相大白,但赵瑾之并非毫无错处,赵定方也只能咬牙认了。 所以在有心之人的操作之下,这封奏章尚未经过票拟,就被送到了虞景的御案上。 虞景就是再生性多疑,见着这奏折,也不免震惊。甚至还拿给了在身旁秉笔伺候的张芳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西北那帮官员到底想干什么?” 张芳扫了一眼,险些吓得魂不附体,但见虞景的态度缓和,才小心的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怕冠军侯在西北的行为稍有失当之处。只是反叛朝廷这说法,实在是……别的且不说,冠军侯一家老小都还在京城呢!” “行为 失当……哼!”虞景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对张芳道,“且放着吧,朕都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一个西北,一个江南,朝廷已经隐隐有无法掌控之势。而他们能够形成这样的势力,自然不可能是无根之萍,虞景一直怀疑京中有人与他们暗通款曲,所以从上到下的关节打点得妥妥帖帖,看不出半分破绽。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是忌惮。 这一回之所以派遣赵瑾之前往西北,也是想将水搅得更浑。否则就算收到了战报,也不至于立刻就派人前往。要知道西北跟西南不同,那里常年驻守着数十万大军,而且都有着丰富的与胡人作战的经验,即便是大规模开战,也绝不至于应对不了。 ——胡人弹丸小国,就算全民皆兵,人人都能上马,又能有多少人口? 而现在,单看这封奏折,恐怕西北的水,远比自己想的要更加浑浊。 所以将这封奏折留中不发,虞景既隐隐表明了自己对赵瑾之的信任,同时也是想看看西北和京城这边各自会有什么反应,也许能从中窥出几分端倪。此外,他还在等西北那边安插的人送来的消息,然后方能对局势有个更加清楚的掌控。 “是,”张芳答应着,正准备将奏折单独放起来,以备将来虞景还要再看,便听他又道,“这折子,抄录一份,送去给冠军侯夫人看。” 张芳有些拿不定他的态度。按理说陛下对冠军侯应当是信任的,除非有充足的正剧,不会轻举妄动。但却又为何要将折子给冠军侯夫人看?他当然不会以为虞景是要跟清薇商量此事,毕竟清薇身为赵瑾之的妻子,本身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微妙的。 因为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清薇元气大伤,暂时不方便挪动,所以如今仍旧住在西宫,卧榻休息。同时也算是见识了一番虞景的手段。 那日虞景在凤仪宫一直待到日食结束,置身险境的收效非常巨大,抓住了好几个前来刺杀的人,然后顺藤摸瓜,将福王埋在后宫的钉子清理出一批。从数量上来看,福王能够安□□来的人差不多也就这么多了,就算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而后朝廷张贴皇榜,宫中有喜,大赦天下! 日食带来的恐慌很快就被皇长子诞育的消息冲散,街头巷尾流传的小道消息都说,这位皇长子了不得,他一生下来,发出第一声啼哭之声,就将天狗惊走了! 这故事也很离奇,但普通百姓就喜欢这种奇闻异事,于是纷纷将这天狗 食日看作是皇长子出生所带来的异象。你想,那孩子在母胎之中时,不能视物,这天可不就是黑的?等他一出生,看到这个世界,张嘴一哭,立刻就将这黑暗驱散了。这解释多令人兴奋? 皇长子出生即如此不凡,将来的造化自然更不必说。大魏将兴啊! 在这种气氛之中,皇后和她生下的死胎彻底被人遗忘。反正不知情的人不会想到,知情的人也不会提起。 皇后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再加上生产的时候比清薇还要凶险,彻底坏了身子,如今凤仪宫大门紧闭,对外只说皇后在将养身子,至于这一养要养到什么时候,那就很难说了。 一场波折化解于无形,京城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祥和,而这种影响,也正在不停往外扩散,传递到大魏的其他地方去。 清薇一直在想,这一次的计划失败,不知道福王还有什么后手。若是没有,他可能真的要一辈子都待在皇陵守墓了。结果就收到了张芳送来的奏折。 这奏折中的内容让人心惊肉跳,而张芳也没有说明虞景的态度,让清薇一时难以判断虞景到底希望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沉默了片刻,将这本奏折反复的看了数次,然后手指在“打破抚州城”这一句上轻轻一划。 “满纸荒唐,恐怕只有这个消息是真的。西北局势之复杂,远超我等想象。”她对张芳道,“不知我能否面见陛下?” 张芳摇头,“陛下并未说要见夫人,不过咱家可代为转达夫人的意思,至于见与不见,就是陛下圣裁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看清薇的脸色,他本来以为看到这本奏折,清薇会指斥他们胡说八道,哪知道她竟然认真的分析起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来,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清薇当然不是不担心,也不是不想斥责这奏章的荒唐之处。但是她很清楚,西北的官员们既然敢说,就肯定是有证据的。而虞景让自己看到它,想听的也一定不是她如何痛骂西北的官员丧心病狂。 赵瑾之还陷在西北,不知情况如何,而这件事既然送到御前,尚书阁那里赵定方的处境恐怕也很尴尬。一旦这件事爆发出来,就算是没有证据,为了避嫌,他也必须要上书请罪,然后暂时待在家里,不能到尚书阁来处理政事。 这件事绝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赵瑾之大约在西北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会陷入这样的被动之中。而 西北那边既然将奏折大大方方送过来,自然也有后手,说不定在京中也有人出手帮忙。此外,尚书阁里估计也有人不希望赵定方独揽大权,还有……清薇疑心这其中也有福王的手笔。 如此一来,这件事里就有好几方的势力插手,所以清薇必须要慎之又慎。 不管是赵瑾之还是赵定方,其实都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转圜。所以清薇现在只能靠自己来帮助他们,避免赵家在这件事之中成为被牺牲的那个部分。也幸好她还住在宫中,而虞景将奏折送来,更是个必须要抓住的机会。所以清薇必须要第一时间引起虞景的兴趣,才能为自己争取后面继续介入此事的机会。 单独将打破抚州城这句最像谎话的话提出来,说它是真的,就是为了让虞景追问。 果然,张芳将这句话带回去之后,第二日便又告诉清薇,陛下愿意见她。 其实清薇如今尚在月子里,没有完全养好,自觉身体比生产之前虚弱了许多,就连气色也很差。但当下这个情况,她却也顾不得了。毕竟总不可能让虞景到这里来见她。于是连忙起身,沐浴更衣,跟着张芳前往长安宫。 好在虞景还算体谅,给她派了舆车过来。否则从西宫走过去,还真说不好是否还有力气议事。 到了长安宫,这一次虞景没有让她等,清薇刚在偏殿坐下,茶杯端起来还没有喝,虞景就过来了。而且一进门,他就开门见山的问,“何以见得打破抚州是事实?” “既然上了折子,多少总要有些实情,将来万一败露,朝廷查证起来也有话说。”清薇放下手中的茶盏,分析道,“勾连胡人是假,反叛朝廷也是假,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条了。虽然看上去很难相信,但西北究竟是什么局面,谁也说不好。逼不得已之际,若想在那里周旋出一条活路,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何况他又选了抚州。” 虞景点点头,对清薇的分析表示赞同。赵瑾之选择抚州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跟福王有关。 他想了想,问清薇,“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逼不得已,会让朕的冠军侯做出这样的选择?” “除非整个西北反叛,否则不止于此。”清薇轻叹道。 她也清楚,自己的说法很难让人接受。整个西北反叛更可信,还是赵瑾之反叛更可信?虽然都是听上去就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两相比较的话,还是有所不同的。 整个西北有数百万黎庶,上万的官吏,再加上数十万军队, 这是一股令人心惊的势力,如果他们当真有心反叛,只要打出旗帜,立刻就能裂土自立!然而现在西北还是大魏的一部分,遵循朝廷的各种规则,表面上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赵瑾之,手握数万军队,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再加上打破州府…… 无论让谁来分析,都是赵瑾之更有可能反叛。 所以虞景听到她这句话,也不由一笑,“看来你对他很信任,莫非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 “陛下错了。”清薇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我才信任他,而是因为我信任他,他才是我的丈夫。臣妇说句僭越的话,赵瑾之如果要谋反,岂会只是这样的小打小闹?” 她说完看向虞景,而虞景在她这锐利的视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问起了一个与此事无关的问题,“朕指婚之前,你就已经对冠军侯有意了吧?” 这种有意并不是情感上的,而是判断上的。也就是说,清薇觉得赵瑾之会是个好的丈夫人选,所以在虞景开口的时候,她才没有拒绝。如今想来,当时清薇答应得如此干脆,本来就不像是她的风格。 所以清薇现在对赵瑾之的信任和支持也都有了答案,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就承担结果,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 替清薇找到了理由之后,虞景心里又有些感慨。他居然有些羡慕赵瑾之,清薇这样的女子,有且只有一个,他后宫佳丽无数,环肥燕瘦、春兰秋菊,应有尽有。但真要找个能够交心的,能够让他放心交付后背的人,却是没有的。 皇后就不提了,虞景如今想起她还是来气。她可以不聪明,甚至可以不贤惠,但至少要安分。蠢到被人利用,那就不可原谅了。尤其是还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险些就让皇室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张贵人倒是小意温柔,但也只有如此了。不是不聪明,只是没有这样的眼界和格局。 其他的美人们,各有各的好处,但要说能够推心置腹,却是一个也没有。 当然,虞景自己也未必愿意与她们推心置腹也就是了。不说旁人,就算清薇留在宫中,他难道就能全然信任? 清薇没有回答虞景的问题,而是问,“陛下,西北至今尚无消息传来?” 她问的自然不是明面上的消息,而是从其他渠道传来的。西北不可掌控,虞景当然不会一点办法都没有想过。往里安插探子就是其中之一。至少要先弄清楚这边的情形,才 能说其他。 这么长时间,西北的奏折都送过来了,这边没理由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尤其是这个消息西北那边应该是不会封锁的。他们只会拦截赵瑾之意图派回来求助,真正知道真相的人。 提到这个,虞景面色一沉,盯着清薇,“你是对的,羽林卫的确已经攻占抚州城。” “原因呢?” “没有打探到。”虞景的脸色也不太好。他的安排毕竟太仓促,而这件事发生得太快,就算是西北官场,恐怕也只有上面那几个真正具有话语权的长官们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其他人不过看个热闹而已。 “我记得崔大人似乎尚在抚州。”清薇又道。 崔寿临危受命,留在西北,但事实上虞景的消息来源并不是他。但毕竟隔段时间就会有固定的消息往来,自然也是渠道之一。而且他既然身在抚州,自然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甚至可能跟赵瑾之见过面也说不定。 然而虞景的脸色更难看了,“崔寿失踪了。” “什么?”清薇意外。 “他离开抚州,回京的路上,失踪了。”虞景的语气很不好。在这个时候失踪,任谁都知道其中恐怕有问题。而他如果是离开西北之后才失踪,也就说明,那边的手已经伸到了其他地方。 清薇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她不在意崔寿的情况,只是若他在半路遭人拦截,却恰恰能够说明赵瑾之有苦衷,而事情也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这一点很明显,或许也是虞景愿意见自己的原因之一。 她只沉默了一瞬,便干脆利落的朝虞景跪下,“请陛下下旨,派兵前往西北,围剿抚州!” 即使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虞景还是为清薇的决断而感叹,“你可知道,这样一来,抚州方面要承受的压力就会更大了。赵瑾之未必能够坚持住。” 清薇当然知道,但她更知道,虞景不是自己,机会难得,他不会放过这个能够插手西北,更有可能再次看清朝堂局势的机会。既然如此,自己就算不赞同又如何?倒不如主动提出,至少会让虞景心中稍微有些愧疚,或许会对之后的谋划有所助益。 于是她只是冷静的道,“报效家国,正在此刻。抚州是边城,屡受兵患,因此建筑时便是作为军城而筑,加上城中存粮物资等并不短缺,又是守城战,至少能够坚守两个月。若他连这段时间都守不住,便是有负皇恩了。” 虞景果然动 容。虽然清薇的态度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但她能够代表赵瑾之,主动承担这份责任,便会让虞景接下来的行为显得不那么的“落井下石”——明明赵瑾之是在为自己冲锋陷阵,但他这个本该作为后援的人,却反倒要给赵瑾之制造麻烦。 而清薇的决断也让虞景心中也顿生豪情,“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请求,也一并说了吧。” 清薇素来有急智,何况知道此事已经一天一夜,不可能半点准备都没有,甚至可能已经有了计划。虞景自然也不会放过。 “我要去西北。”清薇道。 “不行!”虞景毫不犹豫的拒绝。 这个要求也算在预料之中,他刚刚还在想清薇是否真的有与赵瑾之共患难的决心,她就看来了这个口。但他是不可能答应的,清薇留在这里,也算是他对赵瑾之的一种牵制。哪怕虞景相信他们的忠心,也不可能这时候放清薇离开。 但他只是道,“你才刚刚生产,身体还没有养好,何况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子,要怎么去?去了又能如何?” “那臣妇请求出宫回家。”清薇道。 当初入宫,也是因为虞景说体谅她作为孕妇,度夏艰难,宫中的环境会比城里好很多。现在既然生产,回去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之前身体不好,暂且留在这里养着。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虞景道,“你可想好了。你留在宫中,也能表明朕和母后的态度,若此时出宫……” 此时出宫,看在外人眼中,恐怕是虞景对赵瑾之彻底失去信任的表现。毕竟日食时宫中发生的事,外头虽然不能打探到具体的内容,但当时清薇也在场,是立了功劳的。因此才能在生产后继续留在宫中。结果赵瑾之一出事,她还没出月子就被赶出来,让人怎能不生疑? 对虞景来说,这个效果倒是恰到好处。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其他人就能“揣摩”出他的态度。但对清薇而言,却并非好的选择。虞景原以为她会请求留在宫中。 “我知道。”清薇道。 虞景点头道,“既如此,就依你。”顿了顿,又道,“朕知道你心里自有打算,朕也相信你当知道该怎么做。” 这句话里没有要求,也没有胁迫,但他的意思却已经很清楚了。 清薇尽可以设法去救赵瑾之,但决不能够对他这边的计划有所影响。毕竟机会难得,虞景肯定会好好布置一番,如果反倒被清薇打乱,他自然不会容情。 清薇朝他磕了个头,直起身时又道,“冠军侯出京之前的那个要求,陛下如今当能回答了吧?” 虞景微微一愣,继而意识到她说的是赵瑾之那句“此间事了,就辞官”。当时虞景对此有些不喜,然而如今想来,简直像是谶言。不管事情到底如何,自己又是否相信赵瑾之,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回到京城也不适合继续值宿宫城了。 到时候怎么安顿赵瑾之,虞景估计也要头疼一阵,但清薇给出了解决方案。虞景当然不可能让赵瑾之辞官,但让他出镇不那么重要的地方,同时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便是个不错的选择。而沧州就是这么个地方。 虞景想到这里,不由一笑,走回御案之后开始翻阅奏折,头也不抬的道,“等他回来再说。” 其实这也就相当于是答应了,清薇心下一松,起身退了出去。 张芳亲自送她,路上有些不解的问,“夫人何故一定要出宫?”若要为赵瑾之奔忙,留在宫里还更方便些。毕竟找虞景是最直接的办法。 清薇知道他问这些,一部分是因为关心自己,但这答案也势必会传到虞景耳中,毕竟这些问题,虞景不可能亲自来问,但也不可能完全不管。因此笑道,“我相信陛下自有圣裁,留在宫中亦是无用,倒不如出去,从别处想办法,或许能有些效果。” “夫人想来已经有了打算。”张芳道。 这是自然。见到虞景之前,清薇就已经将一切的利弊想清楚,而这其中自己能做的,更是被她反复思量,最终才决定了要如何行事。谋定而后动,素来都是她的风格。何况赵瑾之的事,她也不可能用来涉险。 听见张芳的话,她便道,“请张总管转达陛下一个问题,赵瑾之是去西北做什么的?” 说完之后,也不等张芳有所反应,她便又道,“张总管就在此止步吧。这段时日有劳您照顾,多谢了。” 张芳便站住了,目送她远去,然后才低头琢磨清薇的这番话,半晌之后念头煽动,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转回长安宫去,要将此事禀报给虞景。 他回来时虞景还在批阅奏折,等到间隙休息的时候才问,“她说什么?” “夫人说让老奴转达陛下一个问题,冠军侯去西北是做什么的?”张芳道,“老奴回来的路上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却是越琢磨越心惊啊!” “何以见得?”虞景问。他当然不是想不到,只是看张芳这样 子,便随口问了。反正他有时政事上遇到了难以决断之处,也会与张芳说说话,这会儿让他发表意见也不算突兀。 张芳道,“冠军侯去西北,是奉陛下之命,北却胡人。然而如今他占了抚州城,胡人却没影了。就连西北那边儿送来的奏折上,也没有提半个字。” 虽然他们言之凿凿说赵瑾之勾连胡人,但究竟怎么个勾连法,竟然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连张芳都知道不对劲,“老奴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胡人凶残,乃是我大魏心腹之患。西北的官员将士们自然更清楚。却半点不提,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你倒是进益多了。”虞景看了张芳一眼,道。 张芳心下一喜,能得虞景这一句夸,他怎么都值了。古往今来,能够得到皇帝绝对信任,手握大权的内侍,在政事上必定都颇有见地。张芳虽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宫中那么多内侍,彼此之间如何区分高下?有些能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缺之不可;有些却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随时能够换掉,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 张芳是御前第一人,但下头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少。若只是忠诚可靠,早晚会被人取而代之。而现在有虞景这句话,往后他大可在政事上多用点心,如此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再回想清薇那一个谢字,恐怕就应在这里了。否则她有多少问题在陛下面前说不得,偏只告诉自己? 他低下头道,“跟着陛下耳濡目染,自然多少也能说上几句。不过老奴驽钝,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隐情?”该说的都说了,后面的表现自然该留给虞景,否则话都说尽了,岂不是让主子面上无光? 虞景盯着手中弹劾赵瑾之的奏折,这是今日御史台那边送上来的,倒真是消息灵通得很!这一次分明来势汹汹,针对的只是赵瑾之,而在背后操纵此事的人,又会是谁? 他将奏折合上,扔回桌面,轻声道,“若西北根本没有胡人来犯呢?” 倘若真是如此,前因后果自然也就十分明白了。 西北没有胡人,赵瑾之到了西北,这一点自然瞒不住,也就怨不得有人要将他留在西北,而他只能占据州城与对方周旋,并伺机联络朝廷,推翻西北的阴谋。 饶是早就想到此事恐怕□□,张芳也还是吓了一跳。若当真如此,恐怕整个大魏都要为此震动了! …… 清薇出宫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那些关注着 第89章 双管齐下 仍旧是西北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其中的内容却让清薇浑身一冷。 胡人攻破长宁关,大举入侵,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连下数个寨堡,于宁远军城下屯兵对峙,意图攻城! 清薇之前才对虞景说过,可能根本没什么胡人,完全是西北方面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现在,胡人出现了,不论时机还是地点都选择得非常微妙。 此时西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瑾之所在的抚州,就连兵力也都往这边调动,进行围剿。 ——既然事情已经暴露在了朝廷的眼中,西北方面自然要占据大义。而知道实情的赵瑾之,绝不能留!他们必须要赶在朝廷增援的军队到来之前,拿下抚州城,解决此事。如此不但能够解决他们所担心的问题,而且还能立功受赏。 西北难以防守住胡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边境线很长,难以集中兵力,必须分散镇守。而抚州和宁远军城则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如果对比其他边城,则抚州在东北角,宁远在西南角,彼此间相隔数个城池,无数寨堡。 所以一旦西北的兵力都集中在抚州附近,宁远这边的防卫力量自然也就变得薄弱。 西北的官员和将领们一开始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个时候秋收已过,不再是胡人南下劫掠的时间。而且最近十几年,胡人都没有再大举进攻过,除了一些小的摩擦之外,彼此相安无事,他们也都已经形成了思维惯性。 但是胡人出现,围困宁远,西北这边的官员们其实也不着急。 一来宁远军城只是被围困,还没有被攻破。而众所周知,大魏的守城能力举世卓绝,而胡人只擅长平地跑马、结阵对冲,在攻城战上的表现却十分普通,连投石机都未必能造得出来。这种情况下,只要城内物资足够,宁远就能够一直守下去。以目前的储备,坚持一到三个月不成问题。 二来……原本赵瑾之勾连胡人这个罪名,只是他们随口胡诌,但现在胡人真的出现了,反倒让他们的谎言看起来几近真实。 这个消息带着满满恶意,几乎将赵瑾之钉死在了反叛者的位置上。就算赵瑾之能活着回京,可能天子面前,也没办法分说清楚胡人为何偏偏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出现吧? 而相较于勾连胡人反叛朝廷的罪名,伪装胡人冒领功劳就不算什么了。再说,到时候赵瑾之说出来的话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呢!说不定就被当成胡乱攀咬放过去了。 所以这份情报自然第一时间被送到了京城,要将赵瑾之的罪名定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清薇就算没想到十成,也至少能明白七八成。相较于上一封战报,这一次西北那边没有做出任何指控,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却比上一封更加危险。 形势越是危急,清薇的头脑就越是冰雪般冷静,她将这封战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期间虞景没有打扰她,似乎要给足时间,让她彻底的看清楚,无话可说。 看完之后,清薇将手里的奏折合上,抬头对上虞景的视线。 “你可有话说?”虞景问。 清薇晃了晃手里的这封奏折,“陛下可曾将这一封奏报与前次的对照阅读?细细思量,倒是有趣得很。” “何以见得?” “上一封奏报之中,字字控诉,罗织罪名,这一封反倒半个字都不提。而上一封半个字都没有提到的胡人踪迹,倒成了这一封的主要内容。两相印证,岂不有趣?何况,既然胡人是从长宁关来,围攻宁远军城,那么上一封指斥冠军侯勾连胡人的话,就很多余了。”清薇道。 既然胡人现在才出现,那么西北的官员们之前是怎么知道赵瑾之勾连胡人的?没有见到胡人的影子,那么就只能是从书信之类的地方得到消息了,但这证据却始终没有被送过来,可见根本没有。既然没有,那么上一封奏报就是在作假。 既然之前的奏报是在作假,那么清薇的判断就还是正确的。 西北本来没有胡人,所谓急报完全是自导自演。结果现在胡人当真出现,他们才想着顺水推舟。 其间的差距,清薇相信虞景能想明白。 果然,虞景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还是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胡人的确出现的事实。而且他们选择的时机和地点都如此恰当,不得不令人生疑。”若无人通报消息,胡人怎会此时出兵? 清薇寸步不让,“但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勾连胡人的,并不只有赵瑾之,不是吗?” “啊……”虞景有些意外,往后靠了靠,脑海中自然的浮出一个人来。 福王。 其实在西北的战报送来,局势发生变化之前,虞景最防备的就是福王,同时也觉得西北的事情或许有他的手笔。只是后来形势一转,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倒是顾不上他了。 然而有些事身处其中的时候感 觉云里雾里,看不分明,但只要拨开迷雾,其实是很简单的。 相较于赵瑾之,福王当然更有勾连胡人的需要和本钱。 毕竟他身为一个有野心的叔王,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他没有兵权。哪怕他再聪明,智计过人,但要达成自己的目标,手里没有军权,就很难在关键时刻形成震慑之势。 比如庆王之前谋逆,就策反了龙骧将军贺固,这才能将虞景堵在宫中,险些就让他功成。但也是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虞景对此有了防备,重新调整了皇城的守备方式,同时也借此机会,对整个上四军进行了一次清洗,所以再想下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但他这种处境,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在前朝立国之前,中原大地上曾经经历过一次历时很长的分裂和内战,当时西北曾经建立过晋朝,而晋朝君主上位的方式,数百年来一直为中原汉人所不齿,因为他曾经向胡人借兵,并在登基之后将西北大片土地割让给了胡人,甚至与胡人约定为父子之国,胡国为父,晋国为子! 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数千年来,从来都是番邦小国朝拜附属,自愿为兄弟之国或父子之国,但中原的国家不论是哪一朝当政,永远都是那个占据主动和强势地位的。所以晋朝便成了整个中原汉人之耻,被人唾骂至今。 但是,撇开民族大义和屈辱不提,至少他建立了晋朝,当上了君主,不是吗? 何况条件是可以谈的。在晋朝之后,有不少国家都曾经向外借兵,但也不是每一个向外借兵上位的君主,都会落到这样的骂名。所以如果福王暗中勾连胡人,借助他们的势力上位,是很有可能的。 只要回头去想一下福王的所有安排,问题显然就很明白了。 在内,他于宫中安插钉子,利用日食的机会来刺杀皇帝并引导舆论。如果不是因为早有准备的话,日食降临的时候,虞景绝不可能及时作出反应。若是刺杀成功,福王便是最有可能上位的。 当然,朝中肯定也会有大臣怀疑他,反对此事。但若此时胡人陈兵边境,朝堂需要稳定,势必不可能因为此事影响大局,便也只能暂时尊奉他这位新帝。而只要在对胡人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他就能够从容布局应对,将朝堂掌控在手里。 就算当时虞景身边有人保护并没有被刺杀成功,其后的收尾工作也会让人非常头疼。因为日食加上皇后产子之事,会让虞景在民间的声望大跌。这时胡人再出现在西 北,虞景便会陷入内外交困之中,到时候福王再要布局,就会容易多了。尤其是朝臣中肯定会有一部分对他失望,转而支持福王。 现在京城这边的布局已经被彻底粉碎,所以,福王这是孤注一掷,要除掉赵瑾之,断他一臂?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福王的安排十分谨慎,虽然虞景这段时间已经拔出了不少他安排的人,但是却始终没有一条线牵连到福王身上。万星观那边倒是有些联系,但日食是天象,不是对方的安排,虞景也不可能以此给他定罪。 这样一来,虽然种种安排都被破解,但实际上,福王本人却还安安稳稳的待在皇陵! 虽然他的损失肯定不小,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但只要人还在,以他的智计,便不算输。尤其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到这个时候,福王还想着除去赵瑾之,断掉自己的一条臂膀,那就说明他还远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局势,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么一想,由不得虞景不心生忌惮。 虞景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清薇,“的确如此。看来这是个连环的计划,就算在一处失利,他也没有放弃另一处。这般心性,着实可怕。”最好的结果是夺得皇位,若是不成,就逼迫虞景陷入困顿之中,还不成,就削弱他的实力,总归没有坏处。 层层推进,一环扣一环,哪怕落入下风,仍然显得从容。这份做派,是虞景觉得最难受的地方。 “倒也没有那么玄妙,他处于弱势,自然未虑胜先虑败。既已立于不败,那么不管计划中发生多少变故,便也能够坦然接受,从容应对了。”清薇道。 说到底,是因为福王手里掌握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损失了也不可惜,不像虞景这样家大业大,顾虑重重。 便是俗语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清薇之所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是因为她自己也经历过。刚刚出宫的时候,心态倒是与此大同小异。及至后来与赵瑾之成婚,行事布局便难免会有束手束脚之感,因为要考虑的人和事更多了。 当然,实力强大肯定是有好处的。甚至有时候都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设计,直接以力破巧即可。 虞景点头,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又皱眉道,“如今回想起来,西北的战报来得也十分突兀,恐怕其中少不了他的手笔。朕所虑的是,他如何能将整个西北官场捏在手中?” 如果福王已经掌控了西北,那就太危险了。 清薇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后才道,“也未必是要捏在手中,或许只是因势利导。”这种做法她最熟悉,也最清楚。只要有足够的讯息,那么有的时候,不需要亲自掌握什么力量,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自然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果福王当真能够彻底掌控西北,那么局面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了。赵瑾之可能一进西北就直接被弄死,风声都不会传出半点。或者福王索性设法离开京城,去做个“西北王”,岂不比在京城里步步谋划更好? 所以福王或许只是机缘巧合洞悉了西北官场的□□,但却引而不发,将之当成自己的后手。他设法往西北埋了几个钉子,如今发动起来,牵扯着整个西北必须跟着自己的计划行动,如此看上去就像他掌控了整个西北。实际上,他付出的不过只有几个钉子,依靠的是对时局的把握,甚至在关键的时刻自己制造出时局! 能够有这样的能力,福王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了。 而且……清薇从袖子里摸出自己带进宫来的那份绢书,“陛下且看这个,两相映证,咱们的推测,大半应该是准的了。” 虞景扫了一眼,有些惊讶的看向清薇,“冠军侯的手笔?” “是。”清薇道,“正好赵家有两位子弟出门游学,当时正在西北,所以将这份消息带了回来。据说他也去找了崔大人,但……”但崔寿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估计不是被西北的人控制住,就是已经死了。 虞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清薇来得十分凑巧。她不可能是知道西北的急报之后进宫的,那么就是拿到了这份手书之后,前来找自己商议了。 等看完了绢书上的内容,他更是震怒不已。 “西北!”虞景咬着牙,一掌拍在御案上,“荒唐!放肆!他们竟敢!” 看完了绢书,知道了西北的局势,再去看那几份前后被送来的战报,便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了。 要知道,朝廷每年数千万的税收,基本上都有一半是花在军费支出上。而大魏的军费支出,有至少六成用在了西北! 可是西北这些官员和将领又是怎么回报他,回报朝廷的?! 一连几个斥责的词语,语气都十分强烈,完全将虞景此刻的心情表露出来。这一切实在是太出乎预料,太难以置信,虞景不愿意相信,但种种蛛丝马迹又都让他明白,这些都是真的。 对身为皇帝的他来说,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甚至,清薇看着虞景的脸色,觉得这可能是比福王谋逆更让他愤怒的事。毕竟福王还姓虞,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加上本人也的确很有能力,生出野心是很正常的。可是这些大臣们,朝廷待他们不薄,他们深受皇恩,却反过来如此算计,身为臣子不忠不义,怎能不令人心惊? 现在他们还只是隐瞒,谁知道将来会做什么?长此以往,朝廷会直接失去对西北的掌控,也就等于是失去了一大片的国土。 按照时间来看,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治文一朝。文帝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很多臣子都压不住,虽然的确让国家平稳过渡,进入太平治世,但还是留下了许多隐患,比如此处。 当然,虞景身为子孙,并不方便说文帝的是非,只能自己想办法把这个隐患给除去了。 “陛下息怒。”清薇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此事。” 愤怒无济于事,幸好现在知道还不晚,还来得及补救,所以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 “朕明日便下旨往西北增兵。”虞景道。既然察觉到了对方的目的,虞景自然不可能任由赵瑾之这么被除掉。明面上这些人是去抵御胡人,剿灭赵瑾之,但实际上却是去搭救他的。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回过神来之后,虞景立刻展露出了他作为帝王的手腕,“朕会秘密派遣内卫前往西北,援救冠军侯的同时也要搜寻证据。” 之前只以为是福王的事,虞景便不希望大动干戈。毕竟是叔侄,福王又是长辈,真的闹大了对自己的名声没什么好处。但再加上西北的事,虞景就不打算忍了。 福王也好,西北的官员也好,一次统统解决掉,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陛下,这样恐怕还不够。”清薇道,“虽然胡人出现了,但冠军侯既然查知真相,西北那些人自然不希望他活着离开,一定会动用全部力量。” 所以虞景不派兵去增员赵瑾之,他肯定会死,但就算派了人,赵瑾之也未见得就能活下来。 而经过这样一场战争之后,就算赵瑾之活下来了,其实对福王也没有坏处。 因为赵瑾之活着,便意味着虞景知道了西北之事。他肯定不能纵容西北官员肆意妄为,如此精力就会被迫转到上面去。而内部的争斗,从来都是十分损耗实力的。尤其西北如今成了气候,说不定跟京城也有关联,按照虞景这种办法,慢腾腾的搜罗证据,等找 到罪证时,早就已经迟了。 以福王的行事风格,勾连胡人肯定也不会留下明面上的证据,很难找到铁证。虞景的盘算虽好,但要成功却很难。 “依你之见呢?”虞景问。 清薇道,“须得双管齐下。西北那边要查,京城这里也不能放过。用最快的时间找到证据,然后釜底抽薪。西北的官员和将领们多半都已经被腐蚀,但他们也不会轻易将好处让出来。数十万军队和底层的官吏们极有可能只是被他们蒙蔽,只要诛除首恶,隐患自然就弥平了。” 这样一来,即便不能立刻解围,但赵瑾之那边的压力也会变小很多。 虞景皱眉,“朕自然知道速度要快,若是能从京城往下查,能省却许多力气。但要怎么查?须知这些人在京城经营多年,隐藏极深,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反倒是咱们可能还没查出有用的东西,就打草惊蛇了。” 西北有数十万军队,虞景绝对承受不起这打草惊蛇的后果。一旦这些军队都哗变,那可能倾整个大魏之力都难以遏制。 清薇道,“臣妇心里倒是有个人选。” “谁?” “南衙总督,卫霖。” 听到这个名字,虞景神色一动,抬头看向清薇。 清薇道,“我们大魏,武官转文职,无非是那么几条路,其中进入南衙便是最方便快捷的一条,只要功劳足够即可。当年,卫霖也是积功晋升如南衙的吧?”而在进入南衙之前,卫霖正是领军驻扎在西北。 算算时间,卫霖在西北的时候,正是他们那一套从上到下的利益集团逐渐形成的时候,他在这里头,恐怕出力不少。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安安稳稳的拿到那么多功劳,升入南衙。而现在他成为了南衙总督,提督三军,西北军队也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种种战报和请赏请封的奏折,也都是先送到南衙,再抄送尚书阁。 若说卫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那只能是骗人的。 他如今只怕已经成为了那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若是能够从他这里入手,倒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从上到下查一件事,就好像是理线团。抓住了线头,只要往下一抖,就全都开了。但若是从下往上,就只能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去解。 想到这里,虞景点头道,“的确是个好的突破口,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卫霖只怕比平常更加警惕,想要从他这里入手调查,却是不好下手 。” “臣妇已有一计,只是需要陛下配合。”清薇道。 …… 这一年的中秋过得不怎么安稳。 就连京城的百姓,也变得比平时小心了。毕竟他们居住在这天子脚下,对这些事情是非常敏锐的。 但越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点,皇室却越是要显露出不慌不忙的气度来,这也是一种震慑的方式。所以中秋这日,太后在宫中设宴,邀请百官家眷入宫同庆佳节。此外,整个京城也都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热闹,官府还弄出了好些新奇之物,调动百姓们过节的积极性。 清薇其实仍然在月子里,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内,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点。所以她也在进宫赴宴的名单上。 赵二夫人看到清薇时,也吓了一跳,“怎么瘦了那么多?是不是你们那边的人伺候得不尽心?倒不如搬到这边来住一阵子。这里小孩子多,也热闹。我们这些长辈还能看顾你一番。” 清薇闻言心下一暖。赵二夫人纵然有千般不好,但是在赵瑾之出事的时候没有旁观,也没说出是他连累了赵家这样的话,已经很让清薇高兴了。毕竟她现在实在是分不出心思来处理这些事。 她却不知道,赵定方“告病在家”的这段日子,已经将大道理反复说过无数次,身为一家人,这个时候必须要同舟共济,若是自己内部闹起来,只是给人看笑话而已。而且赵瑾之不会做糊涂事,所以这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在这种情况下,赵二夫人自然愿意给清薇好脸色,跟她和睦相处。 只是她们能想得到,不代表别人也想得到,进宫之后遇到了不少人,都对她们这一行人避之唯恐不及。虽然不是人人都认为赵瑾之会反叛,但毕竟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震怒之下已经斥责过赵家几次了,众人明哲保身,自然不会跟她们接触。 就算赵瑾之没有反叛,若是陛下就是想借此机会打压赵家呢? 反正雪中送炭,也不过被人赞一句高义,不会有多少好处,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被陛下认为是他们的党羽,从而遭受打压。而明哲保身,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会有坏处。 这态度明显得赵二夫人都有些不安。毕竟自从赵定方入阁以来,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骤然遭受如此冷遇,还有些不适应。不过这倒是让赵二夫人明白了,果然平日里捧着自己的那些人都不可深交。 赵二夫 人如此,她身边跟着的儿媳妇和侄儿媳妇们自然更加忐忑。清薇站在其中,倒是显得一派从容。 虽然按理说,所有人中受到影响最大的人就应该是她。 不过,有心人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撑起来的这种淡定从容之下,却是难以完全掩饰好的疲惫。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诸位夫人们彼此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也是,遇上这种事,谁能当真无动于衷?但是如今朝廷还没有明确的说法,那身为世家夫人,就不可自己堕了名声,就算撑也要把这架子撑起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清薇比赵二夫人更加合格。 可惜了……不止一位夫人在暗中如此想。 但还是没人会上前与她们交谈。好在赵家人多,自己聚在一起说话,倒也不显得尴尬。 不多时开了宴,众人入座之后,这种尴尬的气氛就更淡了。 说笑了一阵,气氛便更是热络了起来。毕竟是在太后面前,谁都想好好表现一番。中途张贵人——哦不,现在应该叫张妃了——还带着刚出生未久的皇长子出来露了个面,接受众人的道贺。 前来参加宴会的夫人们看到皇长子,不免又是一番夸赞,听得张妃和太后面上都带着笑容。皇长子还不到满月,到时候宫里是必定要大办的。不过如今能听听吉祥话也不是坏事。 清薇自己被冷落,想起近日一直没有出现,也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一声的皇后,心中倒是生出了几分感叹。都是世家夫人,什么话题该说什么不该说,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有时,这种有数也难免显得残忍。 等到宴会进行过半时,便有带着自家闺秀入宫的夫人们开口,说是要让姑娘们上来表演,为众人助兴。这是在宫中的宴会,让世家小姐们登台,倒也不算跌了脸面,反而若是能够得到太后的一句夸赞,对她们大有好处。 太后自然也答应了,毕竟这样的好日子,她不可能扫兴。 其中有位刘小姐倒是别出心裁,上台之后并不表演,反倒是拿出了自己做的绣品呈给太后。这做派有人瞧不上,暗中撇嘴,但也有人眼红,只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样的招数。 不过,既然在这个时候献上礼物,这位刘小姐的女红自然也不差。 而太后接到手里之后,细细观赏片刻,这才惊讶地道,“哎呀,这莫不是璇玑纹?” 刘小姐十分谦虚的笑道,“回太后的话,是模仿了璇玑纹。不过臣 第90章 暗度陈仓 卫霖此人,浸淫官场数十年,从武将转为文职之后,在京城同样如鱼得水,可谓手段高妙。不过此人也有个弱点,便是他家夫人。 卫夫人出身江南,却并非名门,只是一位乡绅的女儿。但二人成婚时卫霖还是个穷小子,娶了卫夫人也算高攀,正是为了自家夫人,他才前往西北,投身行伍,就是为了挣个出身,将来封妻荫子。 他们是少年夫妻,自然也十分恩爱,结缡至今数十载,卫霖已是位高权重的南衙总督,但身边却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对自家夫人也十分呵护。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因为卫夫人手段非常,拿捏住了卫霖,不让他沾花惹草。但后来卫夫人随夫入京,与京城的贵夫人们结交之后,众人才发现,她居然表里如一,就是个性情柔弱、秉性单纯的女子,就算到了这个年纪,身上也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见花感慨、对月伤怀。 然而偏就是这样的性子对了卫霖的眼,让他把这位夫人看得眼珠子似的。 这件事在京中广为流传,世家夫人们提起来,隐隐的诟病之中,总藏不住那一抹羡慕。毕竟她们的身份看起来光鲜亮丽,也是内可管家理事,外能结交世家,手段出众的人物,却少有人有这样的福气,能不为丈夫的枕边人生气。 也正是因为她这种性子,才被清薇选择作为突破口。换了其他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搭理清薇? 尤其她早就得知,卫夫人对璇玑纹十分感兴趣,家中还收藏有一幅。只是究竟是否真品,却始终没人能够断定,因为找不到隐藏的暗纹。 其实之前她就是做了这个打算,所以从宫中出来之后,便开始日夜赶工,准备了这幅绣品。便是为此才点灯熬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太顾得上了。不过此事必须要隐秘,所以清薇谁也没有说过。 只是当时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接近卫夫人,毕竟贸然凑上去,很有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警惕。人家只是性情单纯,又不是傻子。 好在虞景这边可以配合,在太后的宴会上展示这幅绣品,吸引对方主动上来搭话,就显得毫无痕迹了。毕竟人的思维局限,既然是自己主动,便很难想到是被人算计。 此刻听到卫夫人开口,清薇便笑道,“承蒙夫人不弃,既如此,就去瞧瞧也不妨事。只是我才疏学浅,也未必真能看得出来。” “多谢夫人。如此,却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卫夫人又道。 清薇苦笑,“我如今倒是清闲得很。” 这话意有所指,卫夫人却没有多想。闻言便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既然有机会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不是真品,她便有些等不及了。本来是怕清薇不方便,但既然她有空,那就肯定越早越好。 清薇转头看了看赵二夫人,道,“劳夫人稍待,我先去同长辈说几句话。” “应该的。” 将赵二夫人一行送走,清薇便上了卫家的马车。 这位卫夫人这样的出身和脾性,自然很难融入京城这般贵夫人们之中。平日里虽然各色聚会都不会少了她的名字,但着实也并未交到几个好友。好在她性情随和,本身也更愿意待在家里,对此也不在意。 不过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想找个人说说话的时候。毕竟身为女子,即便夫妻恩爱,有些话也不太适合同卫霖说起。可惜身边始终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今日能与清薇结交,她也显得有些兴奋,上车之后,先是让清薇吃点心,又亲手给她斟茶,热情得清薇都有些不适了。 见卫夫人面颊微红的模样,清薇觉得她方才能开口叫住自己,只怕用了不少勇气。 其实若换做另一个场合,卫夫人这样的性子,做朋友倒也不错。可惜……清薇摇摇头,将脑海中出现的念头摒除。 她对卫夫人没什么意见,但且不提赵瑾之还在西北,危在旦夕,单说对方如今这般富贵安宁的日子,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泪性命堆积而成。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情,但其情可免,其罪难赎。 这样想着,清薇的心肠就软不下来了。既然享受了这样的成果,就该承担相应的罪责。 一路引着卫夫人说话,待得到了卫府时,卫夫人已经将清薇引为知己,后悔没有早些认识她了。所以进门之后,她连礼数都顾不上,兴高采烈的拉着清薇去看自己收藏的那幅璇玑纹。 去的地方却不是后院,而是靠近花园的一个小院子,看布置应该是书房,但女性化的物品很多,应该是卫夫人自己的地方。 见清薇四处打量,她便笑道,“我平日里闲着没事,就看看书打发时间。我们老爷便让人收拾了这处院子出来,随我折腾。”言语间颇为甜蜜,还带着几分羞涩之意。 按照推算,她年龄也快四十岁了,但看上去却很年轻,此时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说是二十许,只怕也有人相信。也难 怪卫霖对她百般宠爱呵护,的确是个惹人怜惜的女子。 “真是有心了。”清薇一一欣赏了各处的布置,赞叹几句,这才问,“不知璇玑纹放在何处?” “你且等着。”卫夫人说着,搬了椅子过来放在墙边,自己站上去,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卷起来,露出后面一道小小的门。却原来这墙后另有玄机,应该是将重要之物都放在此处。 清薇见状心头一动,走过去伸手扶住卫夫人,口中道,“夫人小心些。” 卫夫人点点头,将画卷好之后,又从贴身之处取了钥匙来,将这道小门打开,露出其后的空间。 这个不大的地方,摆放着数只大小不一的箱子。清薇扫了一眼,笑道,“夫人的藏品真是不少,能被放在这里,想来都是与璇玑纹一般的珍品,不知都是些什么罕见物事?” 言语间颇有“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的调侃,但又不会让人觉得珍宝被觊觎,就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 卫夫人闻言笑道,“夫人说笑了,我的东西,只怕你都瞧不上眼。这些倒不都是我的,有些是我们老爷放在这里的。” “卫大人的东西也放在这里?”清薇心跳微微加速,“我还以为这里是夫人的地方,卫大人另有书房呢。既如此,我待在这里,怕不太妥当。” 卫夫人将其中一个盒子捧出来,小心的下了椅子,这才道,“的确是如此,只是偶尔也会在这里看看书。有些不忙着带走的东西,便放在此处。他那些事,我不懂,也懒得管。” 她的语气十分含糊,清薇想应该是为了避讳夫妻之间的亲近之事。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判断出,有些东西,卫霖会带到这里来看。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必然是不方便在外书房看的。毕竟卫霖位高权重,难免总会有很多眼睛盯着他,说不定还会有别人安插在这边的探子。所以一些隐秘之事,自然不适合在自己的书房处理。 比如……与西北往来的文书? 这小书房平日只有卫夫人用,倒也不失为一种遮人耳目的方式。而且地方也足够隐秘。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清薇面上没有露出痕迹,跟着卫夫人坐下来,然后看着对方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把纨扇。 她看了一眼,不由眼睛一亮。伸手道,“夫人这把扇子,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卫夫人将扇子递过来,“本来就是要请你帮忙鉴定,这就是 我收藏的东西了。” 吴中天气热,所以当地的姑娘们夏日都会备一把这样的纨扇。但是璇玑如今存世的作品之中,却并没有出现过扇面。哪知这里竟有一柄!也难怪卫夫人难以断定了。毕竟扇子这种东西作为日常所用,总多损耗,珍贵的绣品通常不会用来做这个。 但清薇仔细的查看了一阵,便确定这的确是璇玑的作品。 “恭喜夫人了。”她将扇子换给卫夫人,“的确是真品无疑。” “果真?”卫夫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但还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不知夫人是如何判断的,可否告知一二?如此我也不算是睁眼的瞎子,若再有人看见,我也能与之分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实不相瞒,其实之前我也请人看过,只是对方说这扇子所用的针法,与璇玑纹不太一样……” 所以她心里已经觉得自己这把扇子是赝品了。不过做工的确极佳,她心里喜欢,所以还留着,甚至还有几分不甘心。因此今日见到清薇,才会开这个口。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期待的看向自己,清薇抿了一口茶,笑道,“这是自然。先说这针法……方才在宫中时,太后娘娘有计划说得十分有理,璇玑姑娘虽然天生早慧,天赋异禀,能创出璇玑纹,但她毕竟也有年幼的时候。” 卫夫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夫人的意思是,这把扇子,是璇玑早年的作品?” 的确,璇玑纹真正闯出名声,达到大成时,璇玑本人已经将近双十年华。但是在这之前,她势必要经过大量的练习,自然也会留下作品。这些东西与大成时的璇玑纹略有差异,但毫无疑问,仍是真品。 只不过坊间传说,璇玑纹传出盛名之后,璇玑姑娘便将自己早年的作品尽数付之一炬,因此并无流传。 清薇摩挲着扇骨,点头道,“正是。虽然传言璇玑将早年作品尽数毁去,但想必一把日常使用的扇子,并不算在其中,方能得以流传。” 这把扇子有很明显的被使用过的痕迹,收藏它的人想必是舍不得用的,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璇玑的随身之物。从这个角度说,其实这把扇子的价值,远在其他璇玑纹之上。 卫夫人被清薇说服,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夫人果真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乃是常人所不能及。” 这夸赞也太夸张了些,清薇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卫夫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扇面上,似乎只是随口之言,她便也没有多想,笑道,“我再 将暗纹指给你看。” 这把扇子上的暗纹非常有趣,并不像是其他作品那样说明作者和作品的用途。比如太后那里的太湖四景,就是璇玑赠送给别人的礼物。还有一些,则是当时的人上门所求,她也会写上。 而这扇子上却只有三个含义未明的字:夏晚亭。 这到底是一个地名还是人名,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却已经无从考证了。 单从扇面上荷叶莲花的图案来看,两种可能都有。若这是个地名,则这幅画面,便是夏晚亭所见之景了。若是人名,则这幅扇面,或许还寄托了璇玑本人的淑女之思。 然而璇玑本人并未成婚,也没有过这方面的传闻,不知是的确没有,还是已淹没于历史之中。 卫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些,捧着扇面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过仍是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将扇子收起来,对清薇道,“这会儿外头还有些暑热,夫人不如在这里稍微歇息片刻再走。” 清薇心里还存了事,自然乐得如此,点头答应。 卫夫人将盒子放回墙后的暗室,然后领着清薇转到了西边的屋子。这里放了床和软榻,想来平日里她看书累了,也会在此休息。 坐下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卫夫人便开始困倦,打了好几个呵欠。清薇见状,便提议午睡片刻。 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尤其还是在卫家,就更不可能睡着了。但清薇还是配合的躺下,许久之后,察觉到卫夫人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应该是入睡了,她才小心的坐起身。 又等了片刻,确定对方已经熟睡,她才从软榻上下来,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从卫夫人换下来的衣裳内袋里翻找出了钥匙,来到东边的书房。 比照着卫夫人方才的做法,清薇将画卷起来,打开小门,将里面的箱子一个一个取出来查看。 她的时间不多,所以就直接站在凳子上打开箱子。 除了那个装着扇子的盒子之外,还有三个里面也是卫夫人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值钱的金玉之物。其中有一个色泽透绿的玉盏,触手温润细腻,带着丝丝清凉之意,乃是价值连城的寒玉。夏日若用它来饮茶酒,一边把玩一边啜饮,想来别有意趣。其他东西,也是价值相当之物。 清薇一一看过去,心下不由着急。莫不是卫夫人骗了自己,这里其实根本没有卫霖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自己身后有人问,“ 冠军侯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薇手一抖,差点儿将手里的盒子扔出去。她稳了稳心神,将盒子放回暗门里,转过头来,便见卫夫人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的看着她。她的眉微微拧着,似乎无法理解的样子,但眼中却是一片平静,并没有对清薇的行为表示惊讶。 “你猜到了。”清薇心下一叹,从椅子上下来,这才道。 还是自己太急切了,所以实在没办法不露破绽。卫夫人并不蠢,只要稍微有些戒备,便可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单纯了,以至于清薇也被蒙蔽,放松了些,就算偶尔觉得太过顺利,也不会多想。 何况,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毕竟卫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人领回来,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适合深交。就算她不在意,卫霖总会警惕。过了今日,或许连接触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卫夫人嘴唇发颤的道,“我也只是怀疑,不想你竟当真……” “抱歉。”清薇垂下眼。既然暴露了,再多砌词狡辩,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找到,夫人若不放心,大可高声呼唤,让人过来将我抓住搜查。” 卫夫人用力摇头,片刻后才问,“你究竟要找什么?” 清薇心下微微一动,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沉重之色,“我如今的处境,夫人当是知晓的。我夫君赵瑾之,如今正身陷于西北,被人诬蔑勾结胡人,反叛朝廷。但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为他洗脱冤屈,也避免整个西北陷入战火之中,民不聊生。” 她知道卫夫人心软,平日里就算见到乞丐,也要施舍一番,卫家更是每个月都会在普济寺那边施粥赠药,所以说出自己的为难之处时,也不忘提一提普通百姓。 果然卫夫人闻言,面色微微发白。她在西北居住过,自然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什么情形。那些年,但凡卫霖带着人出征,她会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能在菩萨面前祈祷,心里才会稍微好过一些。 生灵涂炭,这四个字,她远比京城其他夫人们更明白其沉重。 但是,“这……与我家有何干?” “卫总督进京之前,一直驻守西北,夫人当时也曾随任。以你之聪慧,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清薇逼视她的双眼,直截了当的问。 之前清薇只觉得她这种性情,什么都不知道很正常。但既然她能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没道理枕边人的异 常会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太过熟悉,被隐瞒过去。但是隐瞒一时也许可以,清薇不信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卫夫人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尤其卫霖对她如此信任,按照她的说法,卫霖的东西有时候会放在她这里。那么,她真的从来都没有翻看过吗?意外看到也没有? 卫夫人闻言,竟然后退了一步。 这代表着她心虚了。 清薇立刻上前一步,道,“西北已经许多年没有遭受过胡人的侵略了,是不是?每年向朝廷上报的那些战争记录,那些斩首数量,是怎么来的,夫人想必也一清二楚吧?你这么多年来虔心礼佛,施粥赠药做好事,是在为卫总督赎罪吗?”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更加尖锐,卫夫人只能不停的摇头,却并不给出回答。 也许她心里是清楚的,但假装不知道。这样一来,方能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否则,她怎么面对自己的良知? 但清薇今日就是来揭破这一切的,自然不容许她有侥幸和逃避。 她走到卫夫人面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你这些年来,没有做过噩梦吗?” 卫夫人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摇着头,眼泪已经滚了下来,“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清薇道,“在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生活着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只看得见眼前的天地,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耕种、终年劳碌,不敢有一丝懈怠,却还是活不下去。但是夫人你一定懂,对不对?” 她说着看了一眼天色,心下有些着急,已经接近散衙的时间了,再耽搁下去,卫霖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她也许能够唬得住卫夫人,但那是因为这个女人被保护得太好,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再加上这件事存在心里太久,或许她本人也时时被压抑着,如今才会在清薇的引导下如此失态。 但一旦卫霖回来,找到主心骨的她就不会再是这样了。到时候,卫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带走任何证据。甚至清薇自己可能也要折在这里。 想到这里,清薇再次使出激将法,“夫人此刻仍旧可以大声呼唤下人和家丁前来,我一个弱女子,绝无可能逃脱。然后你再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如此就谁也不会知道了。但是你能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你的心。” 也许是因为她说得太冷静了,卫 夫人反而被镇住,呆呆的看着她片刻,然后继续摇头,“不……”她本能的不愿意这样做,只是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这一瞬间,褪去了之前的那种安宁柔和,仓皇狼狈的她身上,倒有了几分人到中年的影子。 清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令她稍微冷静下来,看向自己,“或者,把我要的东西给我,然后放我走,为你这数十年的荣华富贵赎罪。” 但卫夫人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始终有些反应不过来,听见清薇的话,仍旧是愣愣的。 清薇有些着急。若不是自己找不到东西,也不用忽悠卫夫人,直接拿了东西就走便是。想来此刻的卫夫人也不会让人拦截。但是现在,还得她自己肯开口才行。 她略略犹豫,便开始诵念佛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清薇自己不爱这些东西,陈妃也不碰,但周太后却很喜欢。她少年丧夫,多半精神都寄托在了这上头,清薇跟在她身边,不免也会接触到,甚至可以说略通一二,诵念佛经自然不在话下。 卫夫人在她的声音中逐渐冷静下来,抬起头,一脸复杂的看向清薇。但清薇没有动,而是坚持将一篇佛经念完,然后才扶着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脸,这才退到一边,“夫人可做好决定了?” “在……中间那个盒子里,梅花盒子……”卫夫人忽然开口,她说得很慢,也许她也很清楚让清薇拿到这些东西的后果是什么,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畏惧,但她还是说了,“……盒子里,有夹层。” 清薇按捺住怦怦的心跳,转身将带着梅花图案的盒子取了出来,细细检查之后,果然发现里面有夹层,取下之后,便看到了摆放在这里的书信和文件。 她只翻看了其中一封,便知道这些就是自己要的。 清薇飞快的将这些东西一一翻看过,然后从中挑出几封信递给卫夫人,“这些烧掉。” 这里的文件大部分是卫霖保留下来的资料和证据,少部分才是他与西北往来的信件。而清薇挑出来的,就是最关键的几封。烧掉之后,卫霖仍旧会被治罪,但应该不会严重到牵连家人。 卫夫人的遭遇,清薇心里也颇为感慨,但也只能帮到这里。 不过临走之前,见卫夫人还是怔忪着不知在想什么,她还是开口劝慰道,“夫人秉性良善,身具慧根,当知人生苦乐悲喜,都是修 行。还望你能看开些。” “人生苦乐,都是修行……?”卫夫人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又滚下来了。 清薇叹了一口气,又不敢继续耽搁,将自己要的东西收好,然后匆忙出了卫府。 才上了马车,便听得有马蹄声靠近,很快停在了车旁,有人出声询问,“这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回答之后,很快有脚步声靠近,“南衙提督卫霖,请冠军侯夫人出来一见。” 卫霖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清薇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面色,这才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卫霖本人的气质跟卫夫人可是天差地别,站在那里渊渟岳峙,自然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加上皮肤微黑,又留了一部胡子,更显得十分威严,板起脸便让人不敢造次。 他盯着清薇问,“不知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寒舍?” 清薇道,“今日太后在宫中设宴,席间曾取出一幅璇玑纹与诸位夫人共赏,可巧我在这上头有点浅薄的见识,认出那璇玑纹乃是蓝秀仿制。夫人因此请我至贵府查看她所收藏的一把纨扇。如今扇子已经看过,天色又不早了,是以告辞。卫总督这个问法,倒是让人疑惑的很。”倒好像卫夫人平日里不与人往来似的。 这话清薇没说,但卫霖听明白了。虽然实情的确如此,但他不可能承认,于是只能向清薇致歉,然后放他们离开。 这边马车前行了一段,目送卫霖进了门,清薇立刻跳下马车,让车夫将其中一匹马解开,自己翻身上马,快速朝皇宫驶去。卫霖只要一回家,看到卫夫人的模样,便立刻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能在那之前将东西送到皇宫,今日的一番辛苦,便是功亏一篑了。 不过才跑了没多远,她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是个熟人,正是虞景身边的内卫冯远。 “属下奉旨在此等候夫人。”他直接开口道,“夫人找到了什么,只管交给属下便是,以免再生波折。” 清薇本以为自己要上演一出奔逃,哪料虞景早有安排。看来,这位陛下的行事也是越来越有章法,处处都能顾虑得到了。不过如此一来,她的确是卸下了不少压力。于是将怀中的书信文件取出交给冯远,然后又下了马,重新让车夫套上马车,徐徐前行。 果然没过多久,清薇便听见后面有密集的马蹄声追了上来,再次将马车拦住。 “冠军侯夫人,贱内今日与你一见如故 第91章 孤城待援 也许连老天都眷顾,八月里西北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虽然西北天寒,这个时节天气已经转凉,往年也不是没有过下雪的情形,但就算有,也只是零星细雪,下到地上就不见踪影的那种,连滋润一下西北常年干涸的土地都做不到。 然而今年却不是。 这第一场雪便飘飘飏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就连西北风似乎也被这气势镇住,并不再吹,鹅毛般的雪片直直的往下落,很快就在屋顶上、树上、山间和地表累积了厚厚一层。 等到雪停时,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踝,足有成年人小腿肚那么深。 这一场雪来得太过及时,以至于推门看到眼前纯白的世界时,整个抚州城中都是一片欢声。人们裹着厚厚的衣裳,在雪地里奔走着。城头上值守了一夜,又累又冻的士兵们被换下来之后,甚至也不急着走,伸着头往城外驻扎的营地方向看。 “咱们这里有屋子遮挡着,尚且如此难过,那些西北军住在帐篷里,只怕更糟糕吧?”此时,赵瑾之也正领着人到城头上来巡查。孙胜看到那边营地里飘起的烟雾,不由幸灾乐祸道。 这一场雪之后,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天寒地冻,而西北军来得仓促,行军在外又没有那么多讲究,物资肯定不会那么充足。在这雪地上睡上几夜,不需要打仗,他们自己就该受不住了。 “也别掉以轻心。”赵瑾之同样凝视那个方向良久,这才开口道。 他说话间呼出白色雾气,又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连通声音似乎都在风声中被削弱了,但身边的人却都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轻松。 这里毕竟是西北,城池寨堡之间相互连同,彼此守望相助,西北军想要物资,并不像抚州这边这样麻烦。而且站在这里的人都很清楚,别说是下雪,就是下刀子,这些西北军也不可能会退。 仗还是要打。只是天气于他们有益,或许拖延的时间能更长一些罢了。 想到这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忍不住往东方看去。那是京城所在的地方,抚州这边的变动已经过去许久,京城那边也该做出应对了。只是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援军又什么时候才会来? 孤城死守,其实困难的并不是城池防守,毕竟抚州城的城墙既高且厚,一时半会儿间是不可能被突破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种孤立无援的处境所带来的压力。 这种压力赵瑾之能承受,他的 属下和士兵们也能承受,但抚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呢? 赵瑾之接手抚州城之后,采取安抚的手段,加上西北距离西南不愿,他的名声多少也传到过这里,所以虽然抚州城的百姓们仍旧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总算安定下来,没出什么问题。 但随着城外围困的军队出现,民情每天都会有些细微的变化,虽然赵瑾之采取了许多办法进行安抚,但都收效甚微。 西北军中的士卒虽然来自全国各地,但不可否认,西北的子弟最多。 而抚州城作为西北重城,人口众多,自然也是招收士兵的主要之地。城里的百姓们,不少人家都有子弟在西北军中服役,只是并不驻扎在抚州而已。而现在,下面那些攻城的部队之中,很可能就有他们的子侄。这仗一打起来,自然有许多人无法接受。 到现在为止,城外的攻击只是试探,赵瑾之这边要保存实力,自然也没有还击,所以局势还能控制得住,但接下来呢? 如今战况还不激烈,他尚能分出人手压制百姓。有官兵看着,自然没人会轻举妄动。但等战事进入白热化,莫说所有士兵都要投入其中,就是百姓们,也要被组织起来,上城头帮忙。到时候若出了乱子,赵瑾之这一番心血便极有可能付之东流。 所以赵瑾之的思绪只在遥远的京城停留了不久,就转到了眼下的局势上来。不是他不愿多想,毕竟相较担忧局势的其他人而言,他还要担心有孕的清薇,那一天那种令人浑身战栗的心悸没有再出现过,但赵瑾之却始终不能放心。但现在想这些并没有什么用,索性将精力集中到自己能用得上力的地方。 赵瑾之站在沉思了一会儿,转头对孙胜道,“在城头架上锅,将雪烧开了泼在城墙上。此事你盯一下。” “属下领命!回头就让人过来开工,争取明日之前全都冻上!”孙胜立刻道。 这冰墙的办法,史书上也记载过。冬天气温极低,尤其是在西北这种地方。水泼到墙上之后会迅速凝结成冰,反复浇筑,便成了冰墙。众所周知,冰面滑不留手,不论攻城的人是要架云梯还是堆沙土,都很难收到成效。用来守城,是再好不过。而开水凝结的速度比凉水更快,所以需要将之烧开。 反正这里的人都明白,他们要保存实力,最好不要跟西北军对耗。毕竟兵力对比上差距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在这种时候,将四面城墙都冻住,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能防着城中百姓们想逃 出去。 其实战争开始之后,城门处就已经堆满了石头,避免被冲破。毕竟他们自己就是这么进来的,自然不可能再犯这种错误。但即便这样,也不是完全保险。若是百姓们哗变起来,哄然冲过去要夺城门,说不定真能成功。 但只要用冰块将城门也冻住,绝了离开的期望,反倒能让这些人安安稳稳的留在城中。没有退路,他们至少会安分些。至少在城破之前,应该不会做无谓之事。 所以赵瑾之摇头道,“士卒们需要休息备战,组织一批民众过来。最近备战的准备,也可组织他们去帮忙。” “他们会不会打别的主意?”孙胜皱眉问。他始终信不过这抚州城里的百姓。毕竟他们在西北土生土长,对他们这些京城来的军队心怀戒备,心理上反倒更亲近西北军。 赵瑾之道,“目前不会。如今城内这样的局势,若是他们太清闲了,反倒容易生事。” 孙胜闻言眼睛一亮,心领神会的道,“是,属下这就去给他们找点儿事做。” “也别太过,以免生出逆反之心。”赵瑾之叮嘱了一句。 城墙毕竟没有多大的地方,孙胜组织了上千人齐齐上阵,架锅烧水,不到半夜就将四面城墙都浇完了。这还是为了避免被城外的军队看破,过来搞破坏,所以特意在黄昏之后才正式开始动手。 第二天起来,城墙上已经有了指节厚的冰块附着,摸上去又凉又滑。孙胜自己将各处检查了一遍,十分满意,决定往后只要有空就组织百姓们来这么一回,尽量将冰墙弄得厚一些。若有一尺那么厚,就算大魏这边的攻城利器弄过来,他们也是不惧的。 可惜的是,很快城外的军队就探查到了这个消息,然后迅速的发起了一次攻城。 不过从规模上看,仍旧只是试探性的攻击了一道城门,而且失败之后迅速退走,连伤员都没留下几个。 所以虽然又是一场小胜,但城头上的人没有一个高兴,反而都面带忧色。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些西北军是在等。等什么?自然是等他们的人到齐。这一次的阵仗一定不会小,等人到齐了之后,势必会从四面城墙发起进攻,到时候应对就不会如此容易了。 而现在的这种骚扰战,只是让他们的守城工作做得不那么顺畅。或许还想逼得城内的军队躁动起来,出城与他们对阵。毕竟就算现在人没有来齐,相较而言,也是具有优势的。 之后几天,每天都会有小 队人马过来进行试探性的骚扰和攻击。 而城外驻扎的军队,越来越多了。 大战一触即发。但赵瑾之也没有想到,战争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启。 这天上午赵瑾之照例带人巡逻,而城外的军队又派人前来骚扰。但不知为何,今日他们的军队没有上前,反而只是远远的观察。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但赵瑾之能够感觉到,领头之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问身边的人,“那是谁?” 羽林卫进城时,抚州城的官员大部分外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逃走的。因为种种原因,低阶官员有很多都留下来了。 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在,赵瑾之才能够维持住整个城市的运转,迅速安抚人心。毕竟出来说话的人,仍旧是百姓们平日里熟悉的那些,他们对上面换了个人执掌这座城市的感觉就不是很深了。 虽然军队进城当夜风声鹤唳的情景仍旧令人心惊胆战,但既然一切如常,大家就渐渐放下了心。 而赵瑾之身边的这位刘司马,就是如今官职最高的一位,颇有些手段。据说之前就是他在负责城中的各种具体事务,而在赵瑾之接手抚州城之后,他也一直主动配合,帮助他迅速稳住局面。 羽林卫毕竟对这里丝毫不了解,所以虽然对他的出发点有所怀疑,但赵瑾之还是把人带在了身边,以备咨询。 其实他猜测此人或许跟福王那边有些关系,但目前福王应该是希望自己与西北军对峙的,刘司马自然会尽心竭力辅佐他,所以赵瑾之也暂时并不担心此人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而且把人放在身边,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监视。当然,该有的防备也不会少。 刘司马果然对西北的军政十分娴熟,抬头望了一阵,道,“应该是定州徐聪徐将军。” 他点出这个名字,赵瑾之立刻对上了人。西北兵患多,自然战将也多,将星如云。但即便是在这些声名卓著的将领之中,徐聪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今年才四十出头,便统领一州兵马。赵瑾之来这里之前,有传言说他很快就会晋升到南衙,更进一步。 说话间耽搁了一点时候,再抬头看过去时,赵瑾之却发现,那头徐聪已经张弓搭箭,瞄准的正是他! 周围的人唬了一跳,纷纷扑过来要护住他,但赵瑾之只摆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他目测了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即便刘聪手里拿着的是最强的弓箭,射到这里来也不会留多少力气了,完全能 够挡住。更大的可能则是直接射飞射偏,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嗖——”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传来,赵瑾之抬起手中的剑一挡,“叮”的一声,那支箭射中剑身,然后落了下去,果然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准头不错,就是力度不够。”赵瑾之收剑,淡淡道。 这样一支箭,示威?不像。 站在身后的赵二上前一步,将地上的箭拾了起来,“将军,这上头绑着书信。” “传书?”赵瑾之将信封接过,取出一看,心下不由一惊。再抬头看去时,那边刘聪仍旧骑在马上,遥望此处。而他身后的营帐内,无数士兵涌出,迅速结阵,朝此处感慨。 赵瑾之心下一凛,立刻扬声提醒,“敌袭!备战!” 立刻有传令兵将消息通传到四座城门。这边既然动了,其他地方自然也会有行动。 刘司马见赵瑾之面沉如水,不由问,“将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赵瑾之扫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他。 刘司马接过去扫了一眼,眼中立刻有一抹喜色闪过,被赵瑾之捕捉到。但旋即这喜色就被满面真诚的担忧掩盖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向赵瑾之,“将军,这……” “无妨。”赵瑾之看了他一眼,摆手道,“对方既然发了信过来,这消息就算想遮掩,恐怕也瞒不住了。” 话音才落,便听见城外传来气势十足的喊声,“冠军侯赵瑾之辜负皇恩,勾结胡人,反叛朝廷,攻占抚州,其罪当诛!” 成千上万道声音聚集在一起的声势是非常吓人的,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种声音,其他的都自然消失,完全听不见。那一瞬间赵瑾之觉得自己脚下的城墙似乎都为这种声势所夺,轻轻颤动。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转头对刘司马道,“先安抚城中百姓。”然后又叮嘱孙胜去督促备战。 敌人在发动攻势之前宣布这个消息,无非就是要以声势夺人,好让抚州城这边自己闹起来,至少也要影响一下士气,如此,攻城才会更加顺利。毕竟如果连朝廷都已经为赵瑾之定了罪,他们就算继续拼命,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抚州城内的百姓,赵瑾之是冠军侯的时候都很难辖制得住,何况如今成了叛臣? 但赵瑾之不相信朝廷会下这种荒唐的旨意。不说虞景那边还危机重重,不可能在没有定论的时候直接给自己 定罪,单说赵家和清薇,也不会眼睁睁让此事发生。 当然,也有可能清薇和赵家出了什么意外,无力为他奔走。 赵瑾之不愿意相信会有这种可能,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此一来,朝廷的援军自然不会再有,就算真来了,支援的是谁也还两说,已经不可指望。 但绝境之中,赵瑾之没有放弃,而是仔细思索自己的出路。 虞景并不是一位糊涂的帝王,相信只要有机会在他面前分说,就能将这件事弄清楚。当然,首先自己得活下来,有机会在他面前开口。这就是赵瑾之要做的。其次,要让自己的话有分量,就需要一些别的筹码。 而这些是都在赵瑾之的计划之中,就算这个消息出现,带来的变动也不大。所以目前最紧要的,是保持自己的节奏不被打乱。 他转过头,朝赵二使了个眼色。赵二微微一愣,连忙躬身退了下去。而赵瑾之自己,则手持长剑,站在城头上督战。 大魏的西北军,攻城的手段自然不是胡人能比。他们调集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甚至可能又在城外制作了一些,所以十分充足。不过,目前攻势虽然非常激烈,但是因为冰墙的存在,却是没什么成效的。就算攻城的部队在掩护下抵达了城墙下,云梯刚刚搭上来,甚至不需要城头的人伸手去推,就会直接滑开。 至于被巨木撞击的城门出,冰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但因为跟整个城墙形成一体,所以并没有滑落的意思。除非将整块冰面撞碎,否则只要一夜过去,这些冰块又会再次凝结在一起。 节奏还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暂时的。 守城战的第十天,第一个西北士兵登上了城墙。 当然,这个士兵很快被杀死,被他冲出来的这个缺口瞬间被弥补,甚至没有引起什么骚动。但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赵瑾之却十分明白,这是一种信号。 冰墙毕竟不是铜墙,就算可以修复,也弥补不了每天这么激烈的攻击。所以现在整个抚州城外的冰墙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很多地方都直接露出了墙体。所以那个士兵才能顺着云梯爬上来。 但更致命的是,除了云梯之外,西北军还在城墙下堆起了沙袋。经过十天的努力,沙袋已经有了明显的高度,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会有半个城墙那么高。到时候再借助一些设施,西北士兵们就能轻松的翻上城头。 有了第一个,就会 有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西北军方面损失惨重,但局面仍旧对他们有力。毕竟他们的人数众多,而且不惜牺牲。就算休战的时候,因为城门已经封闭,所以沙袋堆在那里没办法清理,抚州城的守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北军一点点接近自己。 赵瑾之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切,在心里估算局势。 按这个局面算,抚州最多只能再坚持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之所以那么短,是因为赵瑾之完全没有将城里的百姓们计算在内。若是将百姓们组织起来,那么再守三个月也有可能。但眼下的局面,城里的情况虽然稳定下来了,但要让这些百姓跟自己死守城池,却绝无可能。赵瑾之也不可能信得过他们。 而他现在心里盘算着的念头是,什么时候撤退。 是的,知道朝廷很有可能不会有援军过来之后,赵瑾之便决定放弃这座坚城离开了。之前决定坚守,是因为朝廷那边会有援军前来。但现在,离开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至于要去的地方,赵瑾之也已经想好——直接出关! 眼下天寒地冻,就算有足够的物资,士兵们在野外也很难生存下去。别说是大魏的军队,就是草原上的胡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天气,也不会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出兵。 而出关之后不是草原就是荒漠,也很难寻觅到人的踪迹,更遑论是获得补给。 所以赵瑾之猜测,一旦他带人出关,西北军队很有可能不会追击。他们可以不计代价攻城,那是因为赵瑾之一旦活下来,对他们十分不利。但出关之后本来就凶多吉少,而且还能索性给他栽一个投奔胡人的罪名,西北这边反倒不会如此紧逼了。 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有喘息的机会。 当然,赵瑾之不可能真的深入草原。他会迂回绕道,前往燕州。如今的燕州知州是赵训的门生,关系密切,他取道燕州回京,能够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乃至获取补给,否则这数万人就真的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到了燕州,设法与家中,与朝廷取得联络,往后的事,就要再说了。 当然,在那之前,赵瑾之还有一件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发生了一点意外,这是6号的更新。 第92章 机关之术 午后下了一场雪,这一天的战事被迫结束。 城头上,疲惫的士兵们在打扫战场,但脸上都带着几分轻松。这一场雪,总算让他们又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赵瑾之绕着城墙走了一周,然后才下楼前往自己的住处,也就是知州府衙所在。 这也算是一种鼓励士兵们的方式。虽然赵瑾之并不与他们说话,但每天他都会站在城墙上,与众人一起御敌。只要看到他,士兵们的心自然就能够定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将军都能用这种方法来安定人心。赵瑾之平素就与羽林卫的士兵们同食同宿,自然深得人心。所以就算在如今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羽林卫的士兵们仍旧忠心耿耿。而他出现在城头,自然能够提振士气。 抚州城的官员们仓皇逃走之后,偌大个府衙就空了下来,成为了赵瑾之的临时行辕,武将们都跟着住在这里。除此之外,余下的那部分抚州城官吏,也都住在这里,方便议事。 赵瑾之刚刚回到府衙,赵二就脚步匆忙的赶了过来,面上的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兴奋,看向他的眼神暗含喜意,但又竭力按捺住了,并不在言语动作上表露出来。 “成了?”赵瑾之看了他一眼,心下便有了计较。 赵二点头道,“应该是成了!须得将军亲自过去盯着,做最后的调试。总算赶上了,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 赵瑾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待我换一身衣裳。”他才从战场上下来,满身的血腥味和硝烟,不好就这样出门,须得清理一番。 赵二却道,“我看将军就这么去,反倒好些。” 赵瑾之低头看了看,又自己思量了一下,也不由笑了,“的确如此,走吧。” 赵二连忙上前一步,在前面引路。两人顺着曲曲折折的廊庑往府衙后宅走。这里原是官眷们的住处,但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羽林卫进驻这里之后,多半也只在前面活动,倒少有人到这里来。赵瑾之见状,索性让人将各处的门一锁,这边就彻底空了。 两人走的并不是二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转到一处角门。赵二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赵瑾之请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锁了门。然后才继续走到前面去领路。 赵瑾之沿途左右看了看。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距离分隔前院后宅的花墙很近,因为地势偏僻,所以这里的屋子从前也没有人住 ,是堆放杂物的。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则是那些低阶官员们的住处。 赵瑾之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但如今被赵二一打理,进门之后,处处都可见各种机关陷阱,若是不知道路线,不了解这些机关,只要走错一步,便会将之触发。 守城至今,因为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盯着,所以赵瑾之还没有动用过这些机关。不过赵二一直在带着人继续制作,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动用了,这样的消耗品,数量上自然越多越好。 可惜的是,这里毕竟是在城中,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存储有限,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当然,这里并不是制作机关的地方。毕竟距离外院那么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了。而这个地方之所以防护得如此严密,是因为放着一个更加紧要的东西。 两人绕过机关,转到杂物间的门前,赵二推开门,赵瑾之迈步进屋,注意力便立刻被当中摆放着的那个大家伙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机关,几乎直通到藻井,赵瑾之需要抬头仰视才能窥见它的全貌。高度如此,宽度也毫不逊色。这么个大家伙摆在屋子中央,立刻将大半的地方都占去了,让这间不大的屋子显得十分逼仄。 但那么大的东西,制作却是十分精细,由一个个精心打磨的小部件组合起来,每一个榫卯之处都严丝合缝。它的造型有点像是一座山,但又处处透露出工艺的美感,让人见之便会心生感慨——人力之奇妙,有时候并不弱于自然之造物。 在赵瑾之欣赏的时候,赵二上前,在这复杂的机关上操作了几下,很快打开了一个入口。作为制作这个机关的人,他虽然偶尔也为人类的奇思妙想而震动。但此刻更关心的显然是它的实用功能。 赵瑾之迈步进入,发现这里头摆满了机关,比外面更加拥挤。他跟赵二两人只能贴在边上站着,面前是一张小小的台子,上面摆了不少东西,不过暂且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光线昏暗,许多东西都看不清,但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喇叭,正对着赵瑾之。 下一瞬赵二将门一关,光亮彻底消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站了片刻,便听得有声音响起。 那声音初始时应该是极轻微的,但经过这个机关的重重处理之后,从喇叭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正常说话的人声。而且在黑暗之中,显得愈加的清晰。只是声调有些变化,而且某些词句也变得模糊。 饶是如此,赵瑾 之心中还是震动不已。毕竟他虽然听赵二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虽然这东西制作繁难,而且听到的声音范围也十分有限,受到距离限制,但还是令人赞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利器,他的计划才能够实施。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逝,赵瑾之凝神仔细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有些失真,但随着赵二慢慢调节,就变得正常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变化,但已经能够听得出来,这正是那位刘司马的声音! 赵二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的,就是眼前这个巨大的机关,并且成功的将之跟刘司马所住的房间连通起来。如此一来,两人站在这里就能够听到对方房间里发生的对话。 这件事十分隐秘,所以赵瑾之没让其他人知道。赵二一个人加班加点,总算将它赶工出来。——当然,削制打磨部件等事也有人协助,但把东西运到这边来进行组装,就只能靠他一个人。 而这番付出,是成是败,有没有用,就看今夜了。 刘司马的声音夹杂在脚步声中,听得不是十分清晰,但也能判断出他是在自言自语。刘司马为人谨慎,自言自语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抱怨对方怎么还不来。再加上一直没有停止过的脚步声,可见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焦灼。 赵瑾之不由看了赵二一眼,“声音很大。”自言自语也好,脚步声也好,在房间里应该都不会很大,但这个机关却能让两人清楚的听见,可见其不凡。 但赵二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声解释道,“属下学艺不精,只能做到如此了。原本打算将机关安在藻井上,如此便可最大限度降低脚步声等噪音的干扰。可惜刘司马的房间藻井一目了然,并无可操作处。” 虽说平日里谁也不会无故抬头去看头顶。但刘司马晚上总要睡觉,原本一目了然的藻井里多出了别的东西,自然会让那个他警惕。倒是墙上,因为有很多柱子,又挂着装饰之物,所以要将机关隐藏起来会容易很多。 赵瑾之点头,“做得很好。” 赵二脸上闪过一抹兴奋,但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下来,继续小心的调节各处机关,务求让传过来的声音更加清楚明晰。 等待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但好在不论是赵二还是赵瑾之都并不缺少耐心。黑暗之中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赵瑾之也只能大略估算一番。相差不远,但肯定不会很精确。 半个时辰过去了。 虽然 赵瑾之并不着急,但他现在毕竟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是一军主帅,而如今他们正在对敌作战,西北军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攻城。虽然正在下雪,但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出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过去找他。 好在不久之后,喇叭里就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来了!赵瑾之心下一凛,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凝神细听。 最开始还是含糊不清的低声抱怨,大概外面正在下雪,过来的路上并不顺利。对方的语气里还带着担忧,毕竟他这一趟过来,雪地上肯定会留下足迹,很容易被人察觉。 的确,对方的行事一贯十分谨慎,赵瑾之虽然怀疑刘司马,但并没有察觉到抚州城里谁跟他有关系。派人监视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索性用了如今这个方式,对刘司马的房间进行监听。 但是监听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机关不能移动,如果刘司马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跟人接头,而是选择出去,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好在府衙里到处都是赵瑾之的人,对刘司马而言,还是他自己的房间更加安全,至少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就算有人知道他有访客,也可以找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当然,最好还是不知道。所以他跟此人接头的次数非常少,而且每一次都会选在类似今天这种没人会在外面走动的时候,如此最大限度的避免意外发生。也因此,对方才会觉得雪地上留下足迹会被发觉。 不过这会儿雪还在下,只要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停,很快就会将他的足迹完全掩盖,等雪停之后,就算有人出来查看,也绝不会发现任何不妥。 所以在短暂的抱怨之后,两人便坐下来,开始商量正事。 饶是赵瑾之耐性好,终于等到此刻,也不由精神一震。刘司马选在今日与人接头,自然不是意外。虽然赵瑾之不知道他跟背后的人之间如何传递消息,但要避着人这一点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这阵子,赵瑾之设法将刘司马支使得团团转,一方面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避免他传递消息,另一方面也是给赵二这边创造机会。毕竟要在刘司马的房间里装上窃听的机关,并非易事。 而今日下雪,战事稍停,赵瑾之便松口让众人休息半日,刘司马也才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在今日与人接头的可能性便非常大。就算不接头,应该也会做点儿什么。又正好赵二才说过今日机关就能安装完毕,正好试试效果。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出 错,而机关的作用也远比之前想的更加出色。 隔着数十米和一堵墙,赵瑾之此刻能够将对面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司马道,“照此情景下去,至少还需要一二十日,抚州城才会被攻破。只怕时间上来不及。” “已经来不及了。”神秘人道。 他的声音赵瑾之没有听过,不知道是自己不认识此人,还是机关传过来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但就算认识,应当也是不熟悉的。这让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身边也有对方安插的探子,现在看来,福王的手还没有那么长。 也是,若他能够在军中安插人手,早就直接设法将这支军队掌握在手中了,又何必如此迂回曲折? 刘司马问,“为何?莫不是朝廷那边又有了新的动向?” “朝廷方面倒还不必担忧。”神秘人道,“小皇帝生性多疑,证据确凿的事,怎么也不会轻轻放过,京城已经吵翻天了。”顿了顿,又沉声道,“是胡人。” 赵瑾之闻言,心下也是一紧。 到了西北之后,没有遇到胡人,他还想着是不是胡人根本没有出现。如今被围在抚州,自然就更顾不上这些了。但此刻听闻这句话,心中念头急转,倒是将事情推测了个四五分。 西北军没有勾连胡人,而是选择自己扮作胡人,如此一来自然大大减少了风险。而现在这极有可能跟福王有关的神秘人提起胡人,莫不是他才是那个勾连胡人的? 现下回想起来,当初第一次发往朝廷的急报,本身就显得漏洞百出。其中势必有其他人的手笔,应该就是这些人了。 “那班蛮子又怎么了?”刘司马问出了赵瑾之心头的问题。 神秘人沉声道,“胡人打破长宁关,兵围宁远。” “啊呀……”刘司马闻言,失声道,“如此一来,西北军岂不是要分兵去应对胡人?”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围攻抚州城了,力度必然会降低。 虽说胡人出现,可以将这罪名推到赵瑾之身上去,坐实他勾连敌国的证据。但前提是这一仗打胜了,没让胡人占什么便宜。若是胡人攻破宁远,那么赵瑾之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对西北军而言也没什么好处。 毕竟这整件事都疑点重重,若是战败,朝廷势必会派遣重臣前来镇守。这就不是那些轻易就能拉拢的小官员,而是坐镇一方的军国重臣。西北这点事肯定 瞒不住,到时候对谁都没好处。 神秘人叹气道,“是啊。虽说西北这些蠢货已经将勾连胡人的罪名强加给了赵瑾之,但于咱们的大计,其实并无好处。” “蛮子坏事!”刘司马骂道。 神秘人道,“也罢,他们一贯如此。实在是今年的雪下得太早,这个天气,人和牲畜在外头待久了都没好处。何况他们在草原上,也不是一言九鼎。草原的冬天难过,若不在那里镇守着,说不得也会有意外。” “如此说来,其实他们并不是真心围困宁远?”刘司马立刻反应过来,“也是,这些胡蛮什么时候会攻城了?何况宁远还是军城,莫说只是这二万人,就是二十万,也未必拿得下来。只怕围困是假,劫掠是真!” “确实如此。所以时间不会太长,只要宁远之围一解,西北军自然又会调头来攻打抚州。这段时间,你须得稳住赵瑾之,让他留在抚州。若能在西北军撤退的时候促使他追击更好。”神秘人道。 “这冰天雪地,除了抚州他还能去何处?”刘司马道,“但劝他追击只怕不可能。赵瑾之此人心性坚定,这些事自有打算,就是他手底下那些人劝说也未必会听。何况,我总觉得他对我并不信任。” “不信任你是自然的。”神秘人不以为意,换做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太信任。但办事需要的并不是信任,只要有足够打动赵瑾之的利益就够了。他想了想,道,“抚州城物资有限,西北军却带着不少粮草辎重,必要时煽动抚州百姓闹起来,逼他去抢粮。” 刘司马道,“我明白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神秘人又道,“还有一事。就算胡人退去,西北军重新攻打抚州,要破城只怕也不易。届时朝廷的军队也该来了,他们究竟是什么态度,如今还说不好。在那之前……” 即便透过机关,赵瑾之仍旧能够听到此人话中的狠意和冷意,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先生说,赵瑾之必须死!” “不惜一切?”刘司马的声音有些迟疑。 “不惜一切。” “好。请转告先生,即便赔上我的性命,也必留下赵瑾之。”刘司马说完,有一些疑惑的问,“只是我还是不解,如此苦心孤诣对付赵瑾之,却又是为何?” “为了捕获一个人。”神秘人道,“好了,这些事不当你知道,不必多问。” “是。” 对话就到这里。在短 暂的沉默之后,神秘人道,“趁着雪还未停,我先走了。你多加小心。” 然后便是一阵响声,想来是两人起身,刘司马送神秘人出门。 这边赵瑾之和赵二两人都放松下来。方才听到紧张处,两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这会儿才察觉到有些气闷。毕竟空间有限,虽然也有通气的孔道,但容纳两人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赵二扳动机关,很快将门打开。新鲜的冷空气扑进这个空间里,让赵瑾之精神一震。 他拍了拍赵二的肩膀,语气中十分感慨,“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将来回京之后,陛下面前,我自然会为你请功。” “图纸都是主家给的,我不过动手把东西做出来罢了,算什么功劳?”赵二道。他本来就不是安于普通生活的性子,这段时间先是跟着刘大家,然后又赶来西北,跟在赵瑾之身边,增长了不少见识的同时,眼光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 受封于天子,对普通人,甚至许多世家子弟而言,那是多么大荣耀?但现在的赵二反倒没有那么看重了。 赵瑾之也没有多说。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是太值了,得到的消息远超他的想象,需要慢慢整理,寻找出其中对自己有用的线索。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跟上那神秘人,找到所谓的“先生”! 只听刘司马和神秘人的语气,就能够判断出,这位“先生”在他们的组织之中地位举足轻重,甚至可能西北之事,都是他一手操纵。如果他们真的跟福王有联系,那么此人便应该是福王能够放心的前往皇陵镇守,完全置身事外的底气所在了。 这样一个关键人物手中,势必也拿捏着许多关键性的证据,只要把人抓到,搜查出这些证据,那就可以直接给福王定罪了! 就算这些东西都没有保留下来,除去了这位“先生”,对福王也是个巨大的打击。这跟除掉赵瑾之对虞景的打击可是截然不同,毕竟虞景可以用的人太多了,但福王却没有。 所以不管能不能成,这一趟赵瑾之必须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7号的更新_(:3ゝ∠)_今天的看看凌晨能不能写完吧……/(ㄒoㄒ)/~~ 第93章 痴心妄想 其实赵瑾之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有人跟刘司马接头,就直接把人抓起来,震慑对方。 结果现在发现了一条更大的鱼,这个做法就不太合适了。所以他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功夫都有限,不说把人跟丢,但很有可能打草惊蛇。毕竟对方十分警惕。因此赵瑾之决定自己追上去。 只是这样一来,身上的这套衣裳就不太合适了。 之前为了震慑,所以他直接穿着带血污的衣裳过来,也不担心会暴露。但现在既然是潜行追踪,自然要避免任何暴露自身的可能。 只是现在再去沐浴更衣,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赵瑾之没有犹豫,索性直接脱下自己带着血污的衣裳,往雪地里滚了几圈。从八月到现在,西北已经下了数场大雪,原本只没过脚踝的雪层,现在已经超过膝盖了,完全足够赵瑾之在里面“洗个澡”。 而等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原本的那些气息已经淡了许多。让赵二从身上脱下一件外袍,往身上一裹,就直接出发了。那位神秘人十分谨慎,再耽搁下去,很有可能会失去他的踪迹。 毕竟学弟虽然能够留下痕迹,但神秘人不可能丝毫不处理。 这会儿还在下雪,路上的痕迹也许来不及清理,但快要到达目的地的地方,肯定会做好安排。再说,听他的语气,应该还有同伙,对方肯定会出来接应,帮忙清扫痕迹,或者索性制造出更多的痕迹混淆视线。 赵瑾之的这种猜测并非无的放矢,因为追出去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地上的脚印变得杂乱,然后通往数个方向。对方应该是事先做过准备的,所以这些脚印从大小到形状甚至鞋底的图案,全都一模一样。 毕竟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他没有追到人影,只能循着脚印去找,而现在,赵瑾之对着地上的脚印,犯了难。这种情况下,或许只能碰运气了。赵瑾之左右看了看,这里已经靠近城西。大魏的城市规划大同小异,所以这里也同京城一样,百姓们更多的聚居在西边。房屋鳞次栉比,更加方便藏人。而地上的脚印,分别通往三个方向。 赵瑾之对抚州城的城市规划还有些印象,其中一个方向通往专门用来贸易的街市,只不过这会儿那边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另一个方向则通往城门。剩下最后一个,才通往民居。 按理说,现在城门已经被封住了,所以根本不可能离开,也就是说,对方只有两个选择。但他 们既然选了一条通往城门的路,或许别有深意。所以在略微犹豫之后,赵瑾之便选了这条路,快步跟上去。 他的速度很快,甚至在雪地上走过,留下来的脚印都只有半个脚掌,而且非常浅,大概下个一刻钟的雪,就能够完全掩盖掉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脚印在城门附近,再次变得杂乱,然后又分了两条道。 这次赵瑾之没有急着追,而是停下来思索。 现在看来,不停分路,是对方混淆视线的方式。这样一来,就算他一开始选了正确的方向,也不可能一直正确,追踪到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管走这条路的人是谁。 但在赵瑾之看来,对方这样做,同样也是给了他一点提示。 他原本最担心的,其实是对方放出陷阱或者死士,将他引到错误的道路上去,然后借此机会给他制造点儿麻烦,同时也让他无法追踪。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赵瑾之还真没什么办法。毕竟真的打起来,肯定会耽搁很长时间,足够对方清理掉所有的痕迹,彻底隐藏起来了。但是现在,这些人明显很珍惜他们手里的力量,并不舍得派出来送死,所以选择了这种绕路的方式,其目的,自然是让所有人都能顺利回去! 顺着这个方向一想,其实问题就很简单了。 ——这些人的藏身之处,必定是这所有的路都能通往的地方。 而他们制造出来的道路虽然多,但要寻找出唯一的焦点,其实也并非不可能。 想清楚这一点,赵瑾之才重新继续行动,往前追踪。这一次有了方向和目的,他的动作就更快了,将其中几条路走过之后,结合自己看过的城市舆图,便能够大致圈定范围了。 果然藏在西市。 抚州地处西北,自然也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人聚集,尤其是那些前往西域的商队,往往都会在这里停留,而且周围也有一些小的部落,会主动到这里来进行交易。——这些部落和胡人不同,他们根本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完全依附于大魏,他们说中原人的语言,穿中原人的衣裳,读中原人的书,一心倾慕中原文化,基本上没有反叛的可能。 这样一来,西市附近所聚集的人就变得相当复杂了,就算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百姓,也说不好西市里究竟有什么人,官府更没有精力去排查,反正只要不惹事就行。所以这里也是整个城内最便于隐藏之处。 找到这个地方,赵瑾之没有犹 豫,直接摸了进去。 像他们这种谨慎的个性,很有可能出动一次,就会换个地方。晚一步赶过去,就很有可能与这些人错过,给他们从容撤退的时机。之前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些时候,所以这时候不能再等。 虽然等后面的不对跟上来之后,把握肯定会更大,但也可能扑个空。所以赵瑾之权衡之下,便选择自己冒险进入,若是能够把人留下来,也算为后面的军队探探路。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 其实从下雪的时候开始,天色就并不怎么明亮,但现在的昏暗与之前不同,天,要黑了。 赵瑾之看了一眼天色,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进入西市之后,这里杂乱的脚步更多,大部分都是住在这里的人制造出来的,完全没有办法再作为判断的依据。所以赵瑾之也只能采用笨办法,一家一家的找。 也许是他的运气足够好,找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某个地方有异动,悄无声息的摸过去一看,果然是有人在搬东西,看样子就像是要转移。而且赵瑾之观察了一下,这些人明显训练有素,其中有几个,从行动间看,身上是有功夫的。而且虽然是在搬东西,但还警惕着周围。 应该就是这里了。 赵瑾之的视线落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然后又转向后面那一间没有点灯的。 稍稍犹豫之后,他便绕了个方向,翻进了后院,然后直接走到没有亮灯的屋子的窗下,贴近了细听。果然,屋子里有呼吸声,应该有四个人,其中三个都是练家子,只有一个呼吸沉重迟缓,显示出主人的身体状态不佳。三个人贴身守护,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先生”了。 到这时候,要进屋肯定不可能隐蔽,所以赵瑾之以最快的速度挑开窗户,跳了进去。落地之后,他有顺势朝旁边滚了两圈。果然,“砰砰砰”几声,刚才落地的地方已经被扔了不少东西。若他还留在这里,此刻说不定已经见了血。 但现在也没有好多少,透过窗外暗淡的光线,赵瑾之能够看到,三个影子分别从屋子里不同的方向,朝他扑过来。 一上手赵瑾之心里就暗道糟糕,因为对面三个人的实力,比他估算的还要厉害些,一打三他不是对手。如果要逃走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但赵瑾之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发现了目标,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离开?但是拖延下去,时间越长,对他来说越不利。 速战速决!转瞬间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于是拼着露出一个破绽,朝目标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只要掌握了这个人,则其他人的行动势必都会受到影响。毕竟他们要保护此人,肯定会有所忌惮。 然而才扑过去,还没靠近对方,赵瑾之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他飞扑的动作一顿,在空中硬生生的扭转身体,滚向了另一个方向,虽然避开了原本的目标,但动作也的确是有些狼狈。更要命的是身后的三个人已经追了上来,发出更加猛烈的攻击。 赵瑾之只觉得肩上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一股钻心疼痛瞬间弥漫出来,而这只胳膊,竟然短暂的失去了知觉,片刻后才缓过来。但战斗力毫无疑问受到了影响。 但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伤,而是在避开了三人的追击之后,心惊的往自己避开的那个方向看去。 其实赵瑾之并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只是靠近的瞬间忽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于是立刻避开。而且他此刻再去回想,也觉得对方的安排有漏洞,如果真的是在“保护”这个目标的话,为什么三个人一起强攻自己?没有人留守,自己很容易就能靠近目标,难道他们就不担心?所以只有一个答案,这是个陷阱。 赵瑾之很快就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陷阱了,因为下一瞬间,屋子里陡然亮了起来! 并不是有人点了灯。 赵瑾之看向“目标”的视线还没有收回,此刻也在震惊的盯着那里,屋子里的光亮便是源自此处,因为他本以为是“先生”的,被保护着的人,身上忽然冒出火焰,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赵瑾之无法理解对方的这种做法。但是燃烧的人一直保持安静,显得十分诡异,他仔细的看了几眼之后,才发现那不是个人,只是个做工十分精细的傀儡。 果然只是个引自己上当的陷阱。 赵瑾之将视线转回来,盯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三个人。 他之前选的角度很刁钻,此刻双方站在房间两头,中间正好隔着那个正在燃烧着的火人,彼此都不方便动手,反倒暂时和平了下来。但谁都不认为这种情况会长久,所以彼此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警惕戒备。 “啪啪啪”的掌声忽然响了起来,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瑾之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见一个男子推门而入。他身着青袍,发髻高挽,两鬓斑白,面上带着几分沧桑之色,却又奇异的形成了一种吸引人的魅力。若 是在别的地方看见他,赵瑾之一定会心生好感,但此刻,他心中只有戒备! “许天师。”他叫出了眼前这人的名字。治文二十三年,许天师前往京城,带走年幼的福王时,赵瑾之虽未满十岁,但却已经是名扬京城的小神童,正式开始出门与人交际了。当时自然也是见过这位许天师的。 而与此同时,对面方才与他战成一团的人也恭敬的道,“先生。” 原来他就是“先生”! 不过,仔细想想,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除了许天师之外,在福王的阵营之中,还有谁能够令他如此放心,交付全部势力,任由他谋划?何况,虽然之前的调查之中说许天师仙逝,但是毕竟没有证据,是真是假,全凭福王自己一张嘴说。 如今看来,许天师不过诈死,然后悄然加入福王的阵营之中,成为“先生”,然后替他筹谋。 他是一直都在抚州,还是最近为了谋算自己才来?但不管哪一种,赵瑾之确信,自己今日是抓住大鱼了。 只是能不能留下,却还未可知。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是有积雪在,夜里也十分明亮,天象的变化倒并不十分明显。不过简单的推断时间,还是足够的。只是不知道赵二那边是否安排好了,又什么时候才会带人过来?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赵瑾之很快集中精神看向许天师,还是先应付了眼前的局面再说。 “不愧是赵训的孙子,年纪轻轻便得封侯爵,真是出人意料。”许天师看向赵瑾之,目光和语气之中,都待着十分明显的赞叹。赵瑾之特别注意了一下,却发现对面三人听到他如此赞扬自己,居然也没有面露不满之色。也不知道是不敢表露,还是当真没有任何想法。如果是后者,那许天师此人就太可怕了,他对下面的人的掌控,远超想象。 但想起刘司马之前那句“就算赔上自家性命,也会留下赵瑾之”,他便更倾向于是后一种。 也难怪这些人能够负隅顽抗,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只怕在这些人眼中,许天师才是真正的精神领袖。 这让赵瑾之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握紧了手里的剑,笑着开口,“在这里看到天师,同样出人预料。不意当年的得道高人,忽然做了叛逆反贼。” 但许天师对他这种说法,却似乎根本不在意,洒然一笑道,“此乃天意,吾自当遵从。” “天意?”赵瑾之嗤笑,“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便罢了,恐怕天师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所谓天意者,天时、地利、人和也。敢问你们占据了哪一项,也敢妄言天意?” “此刻不占,但很快就占了。”许天师仍然没有生气的样子,脸上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今日冠军侯你能找到这里来,何尝不是天意?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只凭这三人,恐怕留不下我。”赵瑾之道。 许天师颔首笑道,“的确如此,知道冠军侯可能会来,老道自然不可能半点准备都无。”说着又拍了拍手,周围便忽然出现了许多人影,赵瑾之随意一扫,便发现人数不在二十之下。 “这是个陷阱。”他顿了顿,才开口道。 这一点到此刻已经十分明了了。别看那个神秘人在路上弄了不少障眼法,但是恐怕在今日选择派人去跟刘司马接头,为的就是把他赵瑾之引到这里来。 只是赵瑾之不太明白,“你们如何知道我一定能追来?” “本是不知的。”许天师道,“所以说,一切都是天意。” 也就是说,本来没打算埋伏他赵瑾之,但……这些人都是为他准备的。就算不是今日,将来某天也一定会用上。所以许天师才会这样说。 赵瑾之再次想到神秘人那一句冷冰冰的“先生说,赵瑾之必须死!” “看来我是注定走不出去了。”想明白此点,赵瑾之沉声道。 许天师点头,“老道也是如此认为。” “但即便我死了,又有何用?”赵瑾之朗然一笑,“我大魏别的不多,就是不少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就算没有我赵瑾之,也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的来对付你们。而你们仅有这些有限的力量,又能做什么?意图颠覆朝廷,不过是痴心妄想!” “冠军侯此刻说这番话,只怕太早了些。”许天师道,“现在或许是如此,但你若死了,就不同了。” 见赵瑾之皱眉,他笑了起来,“也罢,便让你死个明白又如何?其实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意。你说得不错,便是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能征战沙场。但老道所看重的,本不是这些。这世上,有些时候,达成目的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这里。” 许天师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没有了你,我们就会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人。” 赵瑾之心下微微一震,陡然明白过来,从 始至终,对方的目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清薇! 他的确是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赵瑾之死了,而且是死在西北,死在西北军的围攻之下,死在京城或者说是虞景错误的判断与命令之下,届时清薇会怎么做? 第94章 出关追踪 想清楚对方的目的时,赵瑾之竟陡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对方百般算计,迂回辗转,目的竟是在这里。 一旦自己身死,清薇势必会对虞景生出芥蒂甚至恨意,到时候福王出面,很有可能让清薇加入他的阵营,帮助他反过来对付虞景! 清薇的特殊之处,并不单在于她的聪明和手段。毕竟许天师自己在这方面,有着不弱于清薇的能力。这也是清薇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的原因,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有种棋逢对手,如鱼得水之感。而清薇真正让许天师看重的,恐怕是她在虞景身边待过的经历,和她手里掌握着的那些隐秘。 福王的身份毕竟很特殊,未必需要走到动用武力的那一步才能登上皇位,所以如果清薇也站在他那一边算计虞景,种种手段施为之下,让虞景失去人心、无法再坐稳皇位,然后再将福王捧上去,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们想的甚至可能并不是弄死虞景,而是——废帝! 以臣立君,这种事从前并非没有先例,甚至次数还不算少!虽然乍一看有些异想天开,但细细思量,成功的可能性却很高。 但是,赵瑾之想到清薇那个性子,心下不由暗叹。这些人的调查很细致,居然对清薇的事也有所了解,但他们很显然还是有所疏漏,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清薇若能被人威胁,她就不是赵清薇了。 若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以清薇的聪慧,猜出其中有这些人在推波助澜并非难事。届时她会对虞景心生芥蒂是肯定的,但幻想她会因为仇恨虞景就与福王联手,替他做事,那同样也是痴心妄想。不推着两人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怎么可能收手? 不把这两人弄死,这件事都不算完。 不过,赵瑾之看了许天师一眼,按理说,对方既然算计到自己和清薇,没道理却连基本的了解都不去做。纵然清薇一向低调,但就算只看她的行事,许天师就当真半点分析不出她的性子吗? 或许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其他的安排,并不担心到时候清薇会失去掌控。 但赵瑾之不会无缘无故咒自己去死,所以也不去想他们的后手会是什么了。 能活着还是活着的好,他也不会让清薇陷入那样的境地之中。她的聪明才智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赵瑾之的妻子,却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打主意的。想要从他这里下 手打清薇的主意,就更不可能了。 他会竭尽所能的护住清薇……咳,就算护不住,总不可能让自己反而成为她的弱点,否则面子往哪里放? 既然许天师肯与自己说话,赵瑾之念头一转,便道,“原来你们如此处心积虑,竟是为了她。不知京城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 “尊夫人已于月前在宫中早产,诞下一个女婴。”许天师道,“但为着替冠军侯奔走,几乎没有休息。可惜宫中的陛下疑心颇重,事实俱在的情况下,怕不会那么轻易的改变主意。真是让人同情。” 他说完之后看向赵瑾之,“好了,该说的都已说过,冠军侯不必想着拖延时间。你的人,怕是找不到这里来了。” 赵瑾之正因为听到清薇的消息而略略激动,闻言心头一凛。而那边在许天师的示意下,周围的人影都朝着赵瑾之这个方向包围过来。他们的步伐十分谨慎,相互之间也有配合,避免赵瑾之冲破包围。不过房间那么小,就算走得再慢,也拖延不了多少时候。 明白今日能打探到的就只到这里,赵瑾之不退反进,右腿用力在地上一蹬,揉身朝许天师所在的方向扑去,却是打算擒贼先擒王,先拿下许天师再说!便是不能拿下,有他在这里,其他人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也不敢骤然下杀手,以免误伤。 但许天师见赵瑾之朝自己扑来,眼中精芒一闪而过,却是摆出了对敌的阵势。 道家讲究修持己身,论到对身体的各种研究,却是普通武学之道所无法比拟的。他学究天人,这方面自然也有造诣。否则不可能二十多年过去,看上去却还是如中年人模样,不见衰老。 然而赵瑾之跟他对了一掌,许天师才陡然发觉不对劲。这一掌虽然一往无前、毫无收势,却并不带多少杀意,他心下一惊,连忙高声道,“拦住他!” 然而已经迟了,赵瑾之借着对掌的力道,半空中将身一折,朝窗户出电射而去。 窗外原本有人守着,但赵瑾之长剑一扫,凌厉的剑锋所过之处,众人只能避让,结果这一避,却纷纷踏入陷阱之中。原来赵瑾之方才来到后院,并没有立刻翻窗进入,而是现在外面布置了一番,此刻才显出作用! 借着这个机会,赵瑾之迅速突破包围圈,扬长而去,与赶来此处的军队会合。果然如许天师所说的那样,他们被人误导,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若自己再拖延时间,说不定就真的被留下了。 只不过他 自己虽然走脱,但却也没能留下许天师。这会儿再带人追过去,想必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过赵瑾之还是带着人走了一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探查这些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机会,他还是要将这许天师除去方可。毕竟此人如今一心算计清薇,还想取自己的性命,赵瑾之绝不会留下这么大的威胁。 “是属下的疏忽,才让这些人走脱,请将军责罚。”带人前来的孙胜看着空空的房屋,对赵瑾之请罪。 赵瑾之摆摆手,“不必挂怀。今日打探到了许多的消息,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孙胜问。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赵瑾之早有去意的人,虽然不知道赵瑾之方才到底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但是或许之前的安排会因此产生一些变化。毕竟不论再完整的计划,都不可能从头到尾毫无差错的实施,总要随时而变。 赵瑾之略略沉吟。 今天他得到了好几个消息,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总算确定清薇在京城是平安的。按照许天师所说,那么当时自己感觉到心悸,便当是清薇生产之日。而那一日,正好日食,宫中想来变动不小。 竟正好碰到了这个日子,好在母女平安。 至于许天师后面说的话,赵瑾之没怎么在意。虞景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清薇比谁都清楚,想来也会有办法应对。纵然不能让虞景发兵救援,想来也能让他暂且相信自己不会反叛朝廷,这就够了。 第二个消息就是许天师要杀自己。虽然他这边已经暂时解决了,但想来对方的准备不会只有这一处。而且刘司马那边会怎么做,也不得不防。 最后才是关于时局的消息。朝廷已经出兵,不日将至。而胡人也终于忍不住,扣关而入。但他们的目的并非攻城,而是劫掠。想来待在大魏境内的时间不会太久,至少在朝廷的兵马到来之前,会撤得干干净净。 ——在这方面,胡人虽然贪婪,但一向很会看风向,否则也不能在西北这样的险地安安稳稳的传承下来。 这生存之道赵瑾之虽不能恭维,但如今被坑的是福王和西北,局势对他自己有利,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但继续等下去,并非赵瑾之所愿。 自从陷入这般连环算计之中,赵瑾之就始终处于被动,只能按照对方的节奏来走,处处被限制。这让他非常不舒服。偏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咬牙坚持。而现在,他终于 看到了另外一条路,又怎么可能安于现状? 所以只低头思量了片刻,赵瑾之便下定了决心,“通知下去,雪停之后就出城!” “这么快?”孙胜吃惊。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将领也面露惊容,他们都知道要走,但始终觉得抚州还能守很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如此选择。所以现在这个局势下,赵瑾之却选择离开,大家都难以理解。 不过难以理解归难以理解,孙胜回过神来之后,立刻道,“属下领命!” 赵瑾之并非独断专行的将领,见他们这样的神色,便解释道,“胡人带着两万人马,打破了长宁关,如今还在宁远城下。但他们的目的并非攻城,只是劫掠,不久之后便会撤退。咱们要赶在这之前出关,绕到他们的背后,打一场伏击战!” 就算虞景不相信赵瑾之会反叛,就算西北的事真相大白,就算一切都可以解释,但不可否认,赵瑾之占据抚州城这件事,仍旧是十分犯忌讳的。是否战时将在外就真的能够无所顾忌?以后若再有这种事,是不是其他人也可以效仿?长此以往,朝纲不振,并非众人所乐见。 所以不论如何,赵瑾之这一次还朝之后,形势必定对他十分不利,说不定反倒可能会获罪。虽然虞景心里有数,肯定不会做得太过,但毕竟不好听。再说,他并非独自一人,麾下还带着数万将士,这些人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他也不可不为他们考虑。 而若是能拿下胡人这两万兵马,届时携此功劳回朝,局面便大不相同了。 若能再找到福王与胡人勾连的证据,便更是完全不必再担忧。 这些话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但其他人也并非没有想过。所以此刻听说要去伏击胡人,顿时振奋起来,就连应诺的声音都更大了。并且颇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去整队待发的样子。 赵瑾之见状,便命众人回营准备。 他自己则待着一队人马,去捉拿刘司马,打算从他这里再逼问出更多的内容。比如许天师一行会在何处落脚,他又有什么计策要取自己性命等等。 既然双方碰了面,许天师不可能继续留在抚州,必定会设法出城。虽说城门封锁,但他们要走,想来自有办法。 而离开抚州之后,他们会去哪里,却是不好判断了。所以赵瑾之须得再多打探些消息,等腾出手来,就去将他们一锅端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相信下一次再过去,不会再无功而返。 遗憾的是,刘司马 也并不知道许天师离开之后会去哪里。简单来说,他的级别太低,就像接头时神秘人所说的那样,有些事情他是没资格知道的,所以也不能问。至于赵瑾之这边,刘司马却是吐出了一个名字,让赵瑾之心中震怒。 他知道自己身边可能会有福王的人,不过级别想必不会太高,而且也不能接近核心,所以也就放任了。但刘司马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却是从在京城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几人之一。虽然不及孙胜这样的关系亲近,但也是颇为倚重之人。 若此人选好时机,骤然下手,赵瑾之还真未必能够躲过去。 既然要走,赵瑾之自然要将这些钉子都清理干净,索性顺着这条线一路查下去,将有二心的人都给清洗掉了。 老天爷十分给面子,这些事情才做完,雪就忽然停了。这时候天还没亮,但雪地里光线并不低,赶路也不会有问题。赵瑾之当即令人搬开北城门处堆放着的石头,由此出城! 这一晚抚州城的百姓们又再次听到了羽林卫入城那夜一般的异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夜没有任何人出城查探。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惶然的躲在家中,不敢出去也不敢睡觉,直到天明之后,才舒展酸痛僵硬的话身体,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扉,去探听消息。 然后便发现,一夜之间,这抚州城做主的人,居然又变了! 昨晚羽林卫夤夜出城,朝北边疾驰而去。城外的西北军没能阻拦住他们的脚步,便只能重新接收了抚州城,也算是战事有了一点进展。只是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们还有些迟疑不决。 天寒地冻,西北军方面在城外扎营攻打了那么久,都有些承受不住了。将领们还好,毕竟他们的营帐布置得更加舒适,而且还有火盆保暖,但普通士兵们,大部分没等上场作战,就冻死冻伤了。所以昨晚没把人留下来,西北军暂时也不想派人去追。毕竟他们自己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同样也有纷争,这种追击的苦差事,派谁去做? 而且看羽林卫行军的方向,那边并无城池,而是西北雄关九阳关,出了那里,就是塞外茫茫草原和大漠了。 赵瑾之若想出关,这些西北军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如此一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收回抚州城的同时,还能再参赵瑾之一本,就说他投奔胡人去了,也算是圆上之前所撒的谎。 既然有这等好事,又何必再费时费力的追击? 当下,还是将精力留着用来 对付朝廷的援军吧。毕竟来的人越多,西北这边暴露的可能就越大,不得不防。 …… 背后这些盘算,赵瑾之也能猜到三五分,这才是他有恃无恐,直接离开抚州的原因。 若是刚来西北的时候,西北军为了打击他们,少不得要派兵追击。但在抚州城对峙那么久,已经知道羽林卫不是好啃的骨头,自然谁也不愿意第一个上,肉啃不下来,反倒崩了牙。 而他选的方向又不是要回京,没必要拼命阻拦。 围攻抚州的西北军是如此想,九阳关的守军也不逞多让。羽林卫经过时,他甚至连试探的军队都没派,就直接放他们出关了。 “咱们就这么出来了?”直到远远离开了九阳关,孙胜都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这就是西北雄关?” “别因此就小看了他们。若是胡人来犯,就是另一幅场面了。”赵瑾之道,“西北几个雄关都曾经被胡人打破重建,唯有九阳关从未有过。他们只是不想跟我们动手罢了。毕竟出关之后条件比关内恶劣许多,或许咱们就留在这里了呢?如此他们自然省下了力气。” 但虽然如此,可如今的九阳关,只怕也不是当初数千人守卫就能牢牢将胡人挡在关外的雄关了。 天险没有变,变的只是守在这里的人。 无论如何,自己到底是给京城的陛下找到了一个插手西北的契机,或许数年之后,等到西北官场肃清,还能恢复往日荣光。 虽说是要绕到胡人的背后去打埋伏,但实际上,出关之后他们没有具体的地图,只能按照大致的方向走。——其实就算有地图,这个天气也没办法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很难判断。 但估计是运气好,走了三天之后,下面一位将领兴致勃勃的带着斥候来见赵瑾之,“将军,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见他一脸兴奋,赵瑾之道,“想来是好消息?是否发现了胡人踪迹?” “胡人踪迹是有的,他们曾经在这附近扎营过,咱们的方向没有走错。但是这回发现的可不是这个!”这位将领说着将自己身后的斥候拖出来,“你来跟将军说!” 斥候行了个礼,道,“回将军,卑职等查探到了一个可疑的车队。这个天气,商队是不可能出门的,就算有人迁徙也不会选这时候。何况谁会迁移到关外来?偏这些人带着不少物资车马,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行,着实可疑。” 赵瑾之心头一动,看了那位正一脸笑容的将领一眼,详细的问了这个车队的种种特征,然后拍手笑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本以为那老头神出鬼没,这一次带人离开,只怕难以寻觅他的踪迹,却不料他竟然跑到关外来了,还正巧被咱们撞见!” “将军!”那将领听得他肯定那车队正是许天师等人,立刻兴奋的上前,“末将愿领兵前往,将这一行人捉拿过来!” 赵瑾之皱眉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遭遇,拿下这群人是不在话下的,关键是会损失多少。毕竟里头练家子不少,尤其是原本准备了用来对付自己的那二十几人。普通士兵过去简直就是送菜的。他们走到绝境,未必不会拼死反击,到时候自己的损失就会更大,没有必要。 所以他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带着人前往。 为了以策安全,赵瑾之选了整整一千人马跟随前往,这回是不打算让这群人逃出去任何一个了。 哪知道他们追上去时,车队竟毫无反抗,许天师更是身披大氅等候在车队前方,见到赵瑾之,神色复杂的道,“不料冠军侯竟也是要出关,既然在此碰上,想来我们是走不了了。我等愿为俘虏,送冠军侯一场大功劳。” 这老头倒是识趣,知道打不过,索性不打了。不过即便这个时候也还能端着他的神棍姿态,可见眼下的局面,对他而言并非绝境。赵瑾之只略略犹豫,便狠下心来,打马离开,同时示意身后的弓箭手放箭。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许天师脸上愕然的表情。 想必这老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选择。毕竟抓住活的俘虏,要比死的有价值多了。何况他自己身上还藏着那么多的秘密,都是虞景和朝廷会感兴趣的。这也是他敢带着人投降的依仗。再加上官军一向都会优待俘虏,并不擅杀,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算赵瑾之有心,也要顾虑一下。 但他不知道,赵瑾之心中已经将他的危险程度提到了最高,此人活着一天,他和清薇就一天难以安稳。这种不安完全压过了赵瑾之的顾忌。因为若留着他,这一路包括回京之后,都会充满变数。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翻出了新的筹码。 思来想去,还是杀了好。 第95章 亲手斩之 两轮弓箭放过,对面站着的人倒了一半。 实在是这样的距离,对训练有素的羽林卫而言,太没有挑战性了。若这样都射不中,那他们也没有资格被选进来了。 “赵瑾之!”许天师气得眼都红了,“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他自觉对人心的把握是十分准确的,走到赵瑾之这个地步,往上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路可走了。反倒是稍有行事不当,就可能会引来皇室的觊觎。这种世家子弟行事都不可能无所顾忌,毕竟要考虑整个家族。何况赵瑾之如今又是这样的处境,只会更加小心。 只要赵瑾之不敢杀死自己,那么许天师就有把握在回京之前不停的影响他。就算影响不到他,也能影响到他身边的人,或许能够觅得逃离的机会。甚至哪怕一直不能逃走,回京之后,他也自有手段说服虞景,保住自己的性命。 却不料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居然连他有什么筹码和底牌都不听,便直接命人射杀! 不过许天师念头一转,也明白了赵瑾之的意思。想来就是怕听了之后会犹豫,这才索性不听。到时候皇帝面前只要说是意外射杀,谁能奈他何?皇帝就算心有忌惮,但他毕竟是立了功,也不可能真的如何。而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对赵瑾之而言,既不伤筋动骨,自然也没什么可怕的。 见赵瑾之根本不理会他的话,继续命人放箭。许天师立刻扬声道,“只要你停止放箭,我就告诉你宫中哪些人是——啊!” 却是听见他喊话,察觉他的目的,赵瑾之索性亲自张弓搭箭,射了过去。他的箭术可百步穿杨,何况是射那么大一个人?若非许天师身后的人机警,及时将他拉开,只怕就交代在这里了。饶是如此,手臂上也中了一箭。 “你若能交出福王谋逆的罪证,倒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赵瑾之放下弓箭,平静地看着他道。 许天师眉头一跳,知道自己攻心的办法彻底失效了。 赵瑾之太冷静了,而且意志坚定,并不是那么容易挑动的人。甚至他不但没有中计,还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 其实言语交锋这种事,看起来玄妙,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一种气势上的争斗罢了。 他直接指出赵瑾之如今的处境,让他心生忌惮,不敢对自己动手。在赵瑾之动手之后,更是打算抛出一部分秘密,让他陷入被动之中。毕竟只要自己有开口的想法,众目睽睽之下,他赵瑾之若当真动 手,那就犯了忌讳。 但赵瑾之并不束手就擒,而是反过来直接挑明了福王的名字。如此一来,反倒是许天师自己陷入被动。 他是福王的人,想来如今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但这一点,许天师自己是绝不可能承认的。他可以说出一部分“秘密”来保全自己和身边这些人,但另一些事,却是不能坐实的。哪怕人人都知道,但他绝不能承认自己背后站着的是福王,甚至连这两个字都不能提。 福王本人如今坐镇皇陵,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哪怕有再多怀疑,但没有证据,皇帝就不能奈何他。因为他毕竟是叔王,朝堂上下甚至四海之内那么多眼睛盯着呢! 可一旦自己开口提到他的名字,就等于主动将证据送到了赵瑾之手中,陷福王于不义。 但如果不提福王二字,避开赵瑾之的话头,也等于是放弃了这个报名的机会。如此一来,赵瑾之反倒占据了主动:你看,是他不肯认罪我才下手的。这话到了皇帝面前,也说得过去。 不愧是赵训的孙子……大抵因为最初见面的时候对方只是个小孩子,虽然有神童之名,但后来便彻底沦落了,所以一开始,许天师并没有当真将赵瑾之看在眼里。 尤其是赵瑾之身边还有一个清薇在。清薇本身能力出众,赵瑾之又对她全力支持,不争锋芒,以至于完全被她盖过,造成了一种视觉上的盲点,让人很难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仔细想想,不说别的,单说能够娶到清薇这件事,就足以说明赵瑾之的不同之处。那可是皇帝都想留在宫中的人物。而且……毕竟是赵训的孙子啊,他父亲还是赵定远,那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若非他早逝,如今朝堂之上,岂有旁人立锥之地? 一步错步步错,就因为稍微看低赵瑾之,一来没有料到他竟敢在这个季节里,风雪之中领军出关,二来没想到他如此冷静急智,居然半分不落陷阱,这会儿许天师反倒有些进退不得之意。 不过他也是个有决断的,见事不可为,便立刻下令,“突围!” 若能说动赵瑾之,用更和平的方式解决此事,许天师不介意带着人投降,暂时做一段时间的阶下囚,毕竟形势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身份和脸面误事。但既然此路不通,许天师也不会就此束手就擒。 想留下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今日或许他身边这些人一个都逃不出去,但却也要给赵瑾之制造些麻烦才好。 所以他的命令是 突围,但却选择了从赵瑾之这个方向突进。若能拼死一搏,趁乱将赵瑾之杀死,那么即便自己留在这里,这一次也不算是失败了。 这一点不单是许天师知道,他身边这些人也很清楚。若是别的地方,他们或许还能趁乱突围出去逃走,但这茫茫雪原之上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赵瑾之只要带人紧追不放,将他们留下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自然要杀个够本! 好在赵瑾之带出来的也是精锐,而且数量远超对面。虽说实力上肯定会有较大的差距,但只要将他们单个分隔开来,也就不足为惧了。 至于他自己,则是拦住了许天师。 此人他必要亲手斩之! 许天师毕竟年纪大了,而且习练的功夫偏向于养生,在战斗上自然远比不上赵瑾之,再加上一条手臂方才被赵瑾之射伤,行动不便,因此很快就落入了下风。虽然他也给赵瑾之添了不少伤口,但最后赵瑾之的剑还是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赵瑾之一时没有下手,许天师以为他尚在犹豫,立刻开口,“老道……” 他不开口还好,赵瑾之能仔细的衡量一下利弊,但他一开口,赵瑾之就想起此人百般算计自己与清薇,这样的祸害绝不能留!于是剑锋一转,从许天师喉咙处抹过。 余下的话被卡在嗓子里,许天师瞪着眼睛,只徒劳的发出了“嗬嗬”的几声,然后就栽倒了下去。 “你的话太多了。”赵瑾之挽了个剑花,将上面的血珠甩掉,然后才收剑回鞘。 其实他的确有许多事还想问清楚,但一来就算许天师活着,也未必会对自己说实话,这些问题未必就能得到解答。二来这人实在是太危险,留下来的隐患远比好处更大。留下他,自己将来恐怕都要寝食难安了。 他将剑收好,上前几步,打算将尸体收起来。此人毕竟是福王身边的谋士,留着尸身也算是给皇帝一个交代。 才这么想着,就听得远远的传来喊声,“冠军侯,剑下留人!” 赵瑾之心头一跳,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有数个黑点正飞速朝这边而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出是一队骑兵,而他们身上所着的甲胄……赵瑾之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顿,那是内卫的装扮。 虞景所派的人终于来了。 赵瑾之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这一瞬间,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庆幸,若非自己下手痛快,再让许天师多说几句话,还真有 可能就此被他挣出性命来! 好在现在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是在对方出声之前。赵瑾之如此一想,便放松下来,越上马背,去迎接来人。 “冠军侯,那许天师……”见了面之后,对方甚至未及寒暄,便一脸急切的问道。 他们是虞景派来援救赵瑾之的,本以为赵瑾之尚在固守抚州,所以先去了那边。哪知到了地方,才知道赵瑾之居然已经夤夜出城,甚至打算出关!只好又追到这边来。毕竟虞景给他们的命令,首先就是保证赵瑾之的安全,剩下的都是其次。 好不容易马不停蹄的追了一日,赶上了羽林卫的队伍,却又得知赵瑾之带着人前来捉拿许天师。此事知道的人不少,而内卫的身份毕竟不同其他,因此很快探听到了具体是怎么回事。许天师这样一个关键人物,他们自然也不能放过。于是虽然这一路追过来已是人困马乏,但还是急急赶了过来。 远远的就看到了战斗场面,为首之人连忙出声制止。哪知赶到近前,还没等问题问完,就顺着赵瑾之的视线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逆贼意图反抗,已经毙命。”赵瑾之道。 那人面上戴着盔甲,所以赵瑾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来平复情绪上看,此事必定让他十分光火。然而他出声之前许天师就已经死了,看到的人也不少,赵瑾之也不担心他会做什么。 果然,沉默片刻之后,对方并没有就此发表意见,而是看向还在战斗的几处,“尽量将剩下的人活捉!” 这一次赵瑾之很给面子,立刻将命令传达下去。很可惜,这些人明显是按照死士的标准来培养的,见许天师死了,本来就已经放弃求生,此刻听说要将他们活捉,索性一个个自己抹了脖子。 这么一来,饶是赵瑾之打算厚着脸皮装傻充愣,也有点儿装不下去了,只好将人请到一边,把自己的打算都说了出来。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许天师死了不要紧,胡人那边肯定还有证据,只要拿到这些证据,福王那边也没办法推脱了。再说,许天师等人虽然死了,但他们的东西却还在,里头或许会有许多皇帝会感兴趣的资料,此行便也不算一无所获了。 打扫战场,率军回营。 因为内卫的到来,所以赵瑾之没有立刻赶路,而是让军队暂时驻扎于此,不但这些人需要休息,自己带出去的队伍也有伤亡,就连赵瑾之自己身上也带着伤,须得修养一番,再继续拔 营赶路。 十日之后,羽林卫这边也快要承受不住关外的风雪,而且所剩粮草寥寥无几之时,胡人的队伍终于带着劫掠而来的财货女子姗姗来迟,被他们堵了个正着。 …… 清薇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还是觉得浑身酸痛,哪儿都不舒服。 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最近透支了太多的精神和体力,身体快要坚持不住了。好在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便能安下心来修养一阵子。 所以她没有对外宣布自己已经醒过来的消息,就连宫里来人传信,也让陈管家直接挡了回去。每日只静下心来安心休养,此外便将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这孩子的运气不太好,早产出生已是先天不足,偏偏清薇这个当娘的当时也顾不上她,好在奶娘和照管的人都是提前选定的,清薇只得空了看一眼,倒也还能坚持。后来赵训知道此事,便主动搬过来,接过了照料孩子的差事。 他年纪大了,脾气其实并不怎么好,但对上这个重孙女,却是拿出了毕生的耐心,事无巨细都过问到。再加上陈管家和他娘子从旁辅助,总算解决了清薇的后顾之忧。 但毕竟是亲生的女儿,还是在这般患难的时候出生,几乎拼却性命,清薇心中自然也是十分惦记的。如今腾出空儿来,便将大半时间都放在了她身上。 听人说,孩子小时候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少,长大了便也不会太过亲近。何况从孩子的成长方面来看,许多东西都是通过言传身教学习,只是让奶娘带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赵训见她这段时间极少过问女儿的事,本以为她不太喜欢这个偏偏在这时候降生的孩子。这也不少见,许多女子生孩子时受了苦,心里对孩子就有了怨气。加上事情太多顾不上,时间一长,母子情分也就淡了。这会儿见清薇亲手照料孩子,做得有模有样,这才放下心来。 中间宫中派人过来了几次,清薇都推说身体不适,并没有进宫。 她能做的,便只到此为止,剩下的事不方便插手,她便也谨守这条底线。莫看虞景此刻派人来请他,想问她的意思,看上去颇为倚重,但等事情过去,他回想起来时,只怕心里又会不痛快。所以清薇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反正后面的事都是按部就班,不会有什么差错。 但她到底还是没能清闲太久,因为卫夫人亲自登门拜访。 别人清薇可以推说不见,但卫夫人却是要 见一见的。 事实上,她一直在等对方登门,因为清薇知道,她也是一定会来见自己的。不过,虽然早有预料,但见到卫夫人的时候,清薇还是吓了一跳。 因为卫夫人居然换了一身装扮,宽大的缁衣长袍裹身,头裹素巾,完全是一副出家女尼的装扮!只是尚未落发,应该是要做带发修行的居士了。但即便如此,也足够叫人吃惊。 清薇知道她一直在礼佛,但在清薇看来,这种礼佛,带着十分浓重的逃避意味。 卫夫人如此聪明,卫霖又从不防着她,所以那些事,她就算不想知道,也不免会总能看到听到。只是她内心不愿意承认,所以就一直佯作不知罢了。但这种事能够瞒得住旁人,又怎么能骗得过自己?所以她才如此潜心礼佛,仿佛这样就能洗清罪孽,获得救赎。 是的,卫夫人很明白丈夫的所行所为是错误的。这也是她最后会选择让清薇带着那些东西离开的根本原因。但她会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一刻,更不是因为清薇的出现和点醒——其实她一直是清醒的,清薇只是打破了她一厢情愿维持的伪装,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已。 本质而言,卫夫人的性情的确是如清薇所知的那样,单纯善良。因为她善良,所以她很清楚卫霖做的事有多坏,会带来多少恶果。但也因为她单纯,所以她不愿去深想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卫霖是她的丈夫,为她遮风挡雨、对她温柔呵护,他固然对别人坏,但对自己是极好的。所以卫夫人无法选择,便索性用礼佛来进行逃避。 但她只是不去想,不代表不知道。所以当清薇将解决的办法摆在她面前时,卫夫人内心的矛盾冲突越发激烈。这时候她看似做出了选择,但实际上仍旧在逃避。她一方面将东西给清薇带走,另一方面却又派人去通知丈夫。 让上天来决定最后的结果,这就是她的选择。 所以清薇原以为卫霖获罪之后,卫夫人应该会感觉到轻松,因为以后她不会再痛苦纠结了。却不想她竟披上素衣,出家修行了。 “夫人不必惊诧,这是我欠他的。”见清薇注意到她的装扮,卫夫人便开口道。 清薇恍然。她之前分析过卫夫人的心思,但一切都从理智的角度出发。可于卫夫人而言,若是能够理智的看待这一切,那便也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了。 卫霖是她的丈夫,对卫夫人这样性情柔弱的女子而言,便是天、是山、是依靠、是归宿,何况卫霖对她又那么好,世 间女子所有关于丈夫的美好想象都能从他身上找到。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爱? 她的视而不见,或许也是因为这份爱。所以当她最终做出的选择让卫霖身陷囹圄,也就自然需要有一种方式来“偿还”。 清薇并不赞同她的选择,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但心中还是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与触动。 她忽然有些思念赵瑾之。 别人的故事自是别人的故事,每个人都必须要承担起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有了对比,便越发的显出赵瑾之的难得。清薇相信,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们夫妻都能同舟共济,一起走下去。 没有痛苦纠结,也没有身不由己。 不过事实证明人是不能夸的,清薇才想着算算日子虞景派过去的人应该已经到了西北,赵瑾之平安之后,很快就能回转京城,转头就收到了西北的消息,说是冠军侯放弃抚州城,直接领军出关了。 第96章 大局已定 对于京城这边不了解局势的人而言,赵瑾之的这个选择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关外有一片荒无人烟的空白地带,是大魏和胡人之间的缓冲带。大魏并不在这里驻军,胡人也不会居住在这附近,所以这里没有任何人烟,军队自然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补给。 而赵瑾之也不太可能在这个季节带着人深入草原,若是迷失了方向,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再说,冬季的草原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日子通常都过得十分艰难。若非如此,胡人也不会南下劫掠了。连他们自己都吃不饱,想当然也不可能提供数万大军补给的粮草。 而既然不去草原,赵瑾之出关这个行为就让人十分不解了。 要说是打算用这种办法迂回转到其他城市,那还不如留在抚州城坚守呢。毕竟留在抚州,朝廷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而去了其他地方,未必能够顺利入城。若是被堵在外面,损失只会更加惨重。 至于西北军宣称的他去投靠胡人,那就是无稽之谈了,朝中没有人会相信那么荒谬的说法。 卫霖被捉拿之后,朝廷、或者说虞景对西北方面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所以之前那些私底下有小动作的人,都收敛了许多。水最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动作稍微大一点儿,肯定会被注意到,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头。 ——赵定方之前迫于形势而称病在家,但却也没有坐视事情发生,而是在不停的私下运作,如今局势渐渐明朗,他还朝之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找人立威。万一这个时候撞上去,那就太倒霉了,宁愿安分些。 廷议还没有结果,虞景这边就又收到了内卫的消息。这就比西北那边传来的奏报要清楚细致许多,也总算让虞景弄明白了西北的局势。而知道胡人只有两万人马,虞景的想法跟赵瑾之一样。这些人来了,最好就是全都留下来。 若不是这个时候再传旨来不及,他都恨不能让前往西北处理冒充胡人瞒骗功劳这件事的官员暂且把手里的事放一下,先把胡人那边解决了再说。 得知这个好消息,虞景自然要找人分享一下。 拿下这支胡人的军队,好处实在是太多了。既能解除西北这边的后顾之忧,放心的进行清洗,又可震慑胡人,让他们往后不敢轻易来犯。同时也能给福王定下勾连胡人的罪名。 在虞景心里,已经认定了此事与福王有关,不是也得是。哪怕到时候赵瑾之找不到 证据,他也可以设法创造出一份来。再加上许天师那里留下来的东西,足够处置福王了。 至此,留下来的三位叔王一个不落被处理掉,虞景在隐隐的心安之外,自然免不了也有些感慨。 作为成王败寇中的那个王,虞景一直以为有朝一日肃清这些威胁,他一定会很开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着实矫情,无非是胜利者无关痛痒的几句抱怨罢了。但就连这些话,他也找不到人能说。思来想去,反倒是清薇这个如今跟朝堂关系已经不大,却又深知此事内情,而且不怕自己的人能说上几句。 于是他便直接让人去冠军侯府宣旨了。 当然,虞景作为帝王,动不动就宣召外命妇入宫是很不妥当的,所以这一趟,仍旧是以太后的名义。只是清薇到了西宫,凳子都没有做热乎,就又被人领走了。 这一次虞景并没有在长安宫接见她,而是选在了御花园中的一处屋子。这边的布置更加居家些,说起话来自然也更轻松,更适合闲谈。看到这个阵仗,清薇就先放了一半的心。 既然只是闲谈,那就不涉及正事。虽说话题肯定离不开那几个,但虞景的意思也很明显,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不必顾虑太多,他也不会因此就降罪。 不过虞景还是很忙的,所以清薇到这里之后,发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倒是桌上摆放了不少东西,领着她过来的人道,“陛下吩咐,夫人若无事,可以看看桌上那些东西。” 这就是要她一定要看了。清薇便坐下来,一一翻看那些东西。 这些是跟着内卫的消息从西北送回来的东西,其中大半都是从许天师那里弄到的。赵瑾之为了避嫌,自己根本没有碰过,直接让内卫的人接手。而内卫的人也并不翻看,直接打包送回了京城。 清薇如今看的,已经是虞景挑选过的了。 如同赵瑾之猜测过的那样,这里头没有任何跟福王联络的内容,就连他们这一方各种人员安排的资料也很少,倒是大部分都是占星相关的东西,想来是许天师自己平日里研读所用。这些书他显然经常翻看,上面空白处还写着批注,倒也值得一看。 当然,跟赵瑾之有关的消息也放在了这里。毕竟这些应该是清薇最关心的,虞景倒也不至于瞒着。 虞景的时间掐得很准,清薇这里才看完了这些东西,他就来了。 他进了屋,坐下之后,也不与清薇客套,直接问,“这些都看完了?” 清薇点头,“看完了。” 看完了这些,她自然更加明白赵瑾之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但明白是一回事,心里不痛快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清薇没有提他这边,而是道,“许天师此人,倒也算得上是一代人杰,可惜走错了路。” 虞景讽笑道,“这位一代人杰的眼光忒差了些!” 这是说许天师选择福王,本身就是个错误了。这种事没有定论可言,清薇也不接话,只微微一笑。 虞景倒是多看了她两眼,“难道朕说得不对?” “的确如此。”清薇道,“但于他而言,本来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朝廷对待道教的态度,一向是不提倡不反对,民间可以自由发展,但官方却绝不给行任何方便。所以许天师虽然也算是个有道高人,名声不小,但要插手进皇位争夺中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虞景闻言眸光一动,点头道,“这倒也是。若非六叔自幼身体不好,这皇室血脉,却也不是他这等山野之人能够亲近的。”更不必说一手教导,甚至潜移默化的影响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拿过桌上内卫的折子翻看,含笑道,“他将这称为天意,倒也恰如其分。” 是天意替他选择了福王,也替福王选择了他。 这么一想,虞景的心情就舒畅得多。毕竟许天师本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的确都并不差劲,这样一个人却非要帮着福王跟自己作对,不免会让虞景对自己产生怀疑。如今有了解释,也就释然了。 许天师未必不想选别人,比如他,但只是没机会罢了。他年幼时虽然不算如意,但毕竟是长子嫡孙,地位非同一般。当时文帝对他们母子二人限制颇多,除了跟随文帝出城祭祀之外,平时都必须待在皇宫里,不得擅离。但这固然是一种限制,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安安稳稳的长大? 至于许天师如此处心积虑帮助福王,就算明知事不可为也要插手夺嫡之争的原因,虞景倒是能猜到一些。毕竟涉及到皇位之事,他自然表现得比平常更加敏锐。 前朝佛道之争,最后的结果可谓是两败俱伤,连累得前朝气数彻底耗尽,这才有大魏异军突起。 于大魏而言,这是最好的时机。但对于佛道两家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残存下来的势力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这才恢复了 一点元气。他们没办法去怪时局和大势,只能设法继续将自身道统发扬光大。 还有哪一种办法比得到皇帝的支持,由官府和朝廷出面,自上而下的推行更加有效呢? 大魏的皇室对佛道两家都十分戒备,等闲不可能给他们机会东山再起。所以要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切入此事,提升自身地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有这种心思的人,肯定不只有许天师一个。但恰巧遇到良机,有机会接触甚至教导一位皇子长大的,却只有他。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将之称为天意,觉得老天既然将福王送到他身边,自然是要助他道教重新崛起,因此才不惜花费这许多人力物力,去扶持福王。哪怕手头的力量一再折损,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自古以来,这条路就没有好走过,既然做出了选择,自然也就必须要承担得起这种损失。 如此一想,虞景原本想留此人一命,探听出更多消息的想法也就偃旗息鼓了。至于曾经因为许天师的占星推演能力远超周徽而生出的那一丁点儿爱才之心,更不知抛到了哪里。 这样的人心志坚定,有自己的坚持,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甚至如今细细想来,福王或许都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两人之间谁主谁从可不好说。虞景从前对这位六叔还有几分佩服,如今都变作了心惊。这样一个人都被许天师牢牢掌控住,自己又凭什么认为能抵挡得住呢? 就算活捉了许天师,他也不会反过来帮助虞景,相反还可能继续给他制造麻烦,甚至试图放弃福王,转而掌控虞景。 虞景很有自知之明,对上这种人,只能从开始就不给他任何机会。 这么一想,之前的那种矫情和失落,也都消失无踪了。 不过,虽然对赵瑾之弄死许天师这件事没什么芥蒂了,但敲打还是必须的,他对清薇道,“可惜此人就这么死了,否则朕倒是很想见识一番。” “是冠军侯办事不利。”清薇立刻起身道,“此番他前往西北,屡屡犯错,虽然情有可原,但也实实在在触犯律令。待他回京之日,还请陛下责罚。” 虞景本来只是想言语上敲打一下,多少也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毕竟他跟清薇的关系还算熟悉。 所以听见清薇这样说,他不由一愣,“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清薇一脸肃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 何能单独为他破例?功劳与过错万不可混淆,如此陛下赏罚分明,天下才会归心。” 虞景忽然想起来了,赵瑾之走的时候是说过将来想离开京城去沧州的话,后来他也从清薇之类得到过确定,他们的确是不打算留下了。 而面对这件事,虞景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知道这的确是个好的解决办法,离得远些,赵瑾之手里没有实权,方能相安无事。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此人能为自己所用。或者就算不能留在京城,表露出这份态度的人,也该是他虞景,而非赵瑾之主动提出。 有时候下头的人太识趣,反倒会让人心头憋闷,虞景此刻便是这样的感受。 偏偏要拒绝还没有合适的理由。 但是理智的想想,这样的方式,或许对彼此都好。既然如此,虞景也不会意气用事。人生在世,能够感受到无奈的事有很多,眼前这不是第一件,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虞景已经习惯了去适应。 “既是你们所求,朕亦不能不允。”虞景道,“沧州倒的确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不远不近,很好。” “谢陛下恩典。”清薇朝他行了个礼。 虞景哼了一声,“这若也是恩典,只怕朕的朝堂之上,人人都满腹怨言了。朕这里倒的确有一份恩典与你,却只怕你不会想要。” “还请陛下明言。”清薇道。她知道虞景放他们走,不可能没有任何要求,所以对此也并不意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或者只要要求不算太过分,她跟赵瑾之便都会遵守。 但虞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让她吃惊了。 他道,“朕想为皇长子定下令千金为妃,不知你们夫妇意下如何?” 第97章 回到京城 皇长子的出身比较特殊,虽然生母位分不高,却可谓是头顶光环出生。如果没有意外,等稍微长大些就会被立为皇储。之所以不现在立,还是因为他太小,而幼儿的夭折率是很高的。若是立储之后再出问题,对朝廷和皇室都并非好事。 所以将来只要他不是失德或是本人太过不堪,继承皇位当没有问题。 当然,时间还早,谁也说不清楚这中间是否会发生什么变故。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皇长子前途一片光明。 在这种情况下,虞景说要聘清薇的女儿为皇长子妃,差不多也就是聘她为太子妃乃至皇后一般的意思了。 清薇一直觉得,虞景心里对自己应该是有些怨言的。所以听到他这个提议,心中不可为不惊诧。 皇后将来要辅佐皇帝管理后宫,母仪天下,人选自然必须慎之又慎,甚至可能会几经考察,才能最后选定。她的女儿却才满月不久,将来究竟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虞景开这个口,自然是出于对她、对赵瑾之的信任。 不过细细思量,清薇也能猜出几分虞景的心思。 他虽然允许他们离开京城,但并不希望两人当真就此引退,甚至适当的时候,也需要他们再站出来帮忙。但对皇帝而言,这种话当然不会直接开口说出来,倒好像他在求对方似的。所以他换了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 若这门亲事定下,到时候不需要他交代,赵瑾之和清薇也会时时关注着朝堂,做到对这些变化了然于心。 不过清薇觉得虞景是想多了。就算去了沧州,也不代表他们夫妻就要淡出所有人的视线。或许短时间内是这样,但最多也就是三五年,等当下这件事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了,到时候自然能够两边兼顾。 至于虞景的这个提议,“陛下皇恩浩荡,可惜臣妇的女儿还小,将来如何难以预料,恐怕承担不起这份恩典。还请陛下三思。” “如何?朕一早便知道你不会想要这份恩典。”虞景转过头,盯着清薇道,“但只这个理由,恐怕无法说服朕。”未来难以预料?除非是这个孩子长不大,否则赵瑾之和清薇的孩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再说,虞景看重的也不是这孩子的贤德,而是她背后的势力。有赵瑾之和清薇看着,皇位更迭的波澜会降到最低。就如当初清薇为自己所做的那些一样。 当皇帝的心思都很奇怪,当虞景自己是那个要争夺皇位 的人时,什么样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但等他成了皇帝,将来面对自己的继承人们,却并不希望他们争斗得水深火热,最后除了胜利者一个都活不下来。 但是古往今来,这条路都是如此,虞景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避免这种争斗。他所能做的就是及早定下储君,并且为他选择好足够多的人来辅佐,让他远远走在其他所有皇子前面,让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便如他的父亲,曾经的顺懿太子虞绍。天赋卓然,惊才绝艳,当他活着的时候,所有皇子在他的映衬之下都显得黯然无光,所以也几乎不会想要跟他较量,更不会对那个位置生出非分之想。 清薇和赵瑾之也在他的这个计划之中,所以如果她只想用一句话将虞景打发了,他是绝不会同意的。 “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清薇道,“只是我一想不认为,一场联姻当真能够改变什么。若两个孩子之间彼此无意,却为了这些事被强行捆在一处,吾不为之。” 她自己当初那样的处境里,终身之事已不报任何希望,却也没有随便找个人凑合,最后成功的寻觅到了如意郎君。所以清薇比谁都清楚,一份有爱的婚姻和没有爱的婚姻,差别有多大。 她常常会去想陈妃和先帝之间那种简直形同陌路的夫妻关系,不解之余也令人心寒。 所以清薇绝不可能同意让自己的孩子走上这条路。如果将来女儿长大了,自己做出这个选择,那么她即便不赞同,也会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然而如今就将婚事定下,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个,虞景也不由沉默了一瞬。他也曾经羡慕过赵瑾之和清薇,因为他自己身边是没有这等能说得上话的人的。当然,更多时候虞景觉得,帝王身边也不会需要这样一个人。 坐上这个位置,就注定了孤家寡人,因为它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如此想着,他心中一点感慨也就消失了,“只要孩子们有意,你们便不会干涉?” 有意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含糊了。说得直白一点,若是皇长子知道有这样一条捷径,娶了冠军侯的女儿便能有更大的把握登上皇位,那么就算他不喜欢,也会表现出喜欢来。做这点戏,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清薇直接道,“是,但陛下不可干涉或撮合此事,说得更明白些,今日这些话,皇长子不会知道。” 至于怎么判断他到底知不知道,清薇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她也相信虞景一旦答应,便不会 食言。不过未免虞景在这件事上纠缠,清薇又道,“陛下放心吧,就算定居沧州,这京城我还是会时常回来的。毕竟我的产业都在此处。何况,我也还有事情未做。” “何事?”虞景问。 清薇道,“这话说出来有些狂妄荒谬,我从前只同瑾之说过。不过如今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若能得陛下支持,此事的把握便更大了。陛下若知我这份心,想来也可安心了。” “我曾同瑾之说过,我想让这世上所有朝不保夕的普通人,皆能能生有所养、学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托、死有所葬。无论他是官是民,是商是匠,哪怕只是仆役之流,皆可得到这样的庇护。”清薇道,“虽然我心里也明白,即便是尧舜之时,天下也未见得有这诸般好处,但尽我此生之力,若可有一二进展,便不枉费这番心思了。” 虞景闻言,沉默片刻才苦笑道,“这样一片天下,便是朕也不敢想。” “臣妇的胆子,素来不小。”清薇道,“陛下从前说,我有青云之志。其实是否立足青云直上,我并不在意。只是站在这样的位置,更方便放手去做事罢了。不过我一己之力有限,若能得到朝廷支持,自然更好。” 其实她曾经想过对虞景提起自己的这些想法,毕竟举朝廷之力自上而下的推行,事情会简单很多。可惜从前的虞景让她很失望,后来清薇打定主意出宫,这些话便不必说了。 她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说,不想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说了。而且看虞景的样子,支持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虞景沉吟片刻,便也明白了清薇的意思。若朝廷推行此事,清薇是肯定不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就算他们搬到沧州去,京城这边也绝不会放松。这跟虞景的目的是一致的。而且,清薇所说的这些,归结起来,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想要达成的目标。如今内忧外患都已经被弥平,虞景也摩拳擦掌想做出点儿功绩来,千古之后,于青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来得正是时候。 如此想着,他笑道,“京城商会那边重修仁义坊时,还特别修建了善堂和学堂,也是你倡导的吧?” 善堂和学堂京城里都有,是官府修建。但整个京城也只有那么一处,而且几乎没什么管理。善堂房屋破败、年久失修。除了略微遮蔽风雨,没有其他任何功能。至于学堂,虽然有官府派遣的教授,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听讲的。 而仁义坊的善堂和学堂,可不是修好了就算,京城商会 那边会一直管这两处地方的支出,善堂每个月施粥放药,学堂免除束脩,所有适龄孩童都可以过来听讲。这些每一年算下来都是一笔巨大的消耗,所以劝说京城商会接受这个意见,费了清薇不少口舌。幸好做这件事的时候赵瑾之还没去西北,否则她或许不会有精神放在这上面。 不过这其实只是观念的问题。商人虽然重利,但也有不少商人在发达之后,会修桥铺路,做些善事,博个好名声,有时还能够得到官府的嘉奖。尤其是那些大商人,对他们来说,钱财积攒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只是个数字,他们会赚钱,也舍得花钱。 所以只要将这种观念扭转过来,让他们知道这些付出是值得的,自然能够得到支持。 这段时间清薇焦头烂额,没来得及管那边的事,但事情进展却十分顺利。这两项举措一公布出来,立刻就引来了京城百姓的热议,然后惊动了官府,将之上报。这也是虞景会知道此事的原因。 此刻听到清薇的话,他便将这件事想了起来。再加上清薇这边也有些动作,两相印证,他总算是明了了前因后果。外人看来,清薇不过是经商罢了,但她真正的目的,却只是那些看似“顺带”的部分。 见清薇点头,虞景当即道,“清薇既然有这样一份心,朕又岂能落于人后?往后只管放开手去做,朝廷会给予全力配合。” “多谢陛下。” “该是朕替这天下苍生谢你。”虞景摆手道。 …… 赵瑾之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除夕之前回京。正月初八日,大军才终于走到京城外,暂时在那里驻扎,等待朝廷这边的流程走完,然后方能入城回家。 这些年来西北那边自导自演,伪装胡人前来劫掠,自然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都是些小打小闹。所以赵瑾之此次击溃胡人两万兵马,杀死数千人,俘虏数千人,算是近三十年来最亮眼的战绩,远比他之前出征西南时更加出色。 这样一个提振军威,让百姓对朝廷、对皇室归心的机会,虞景自然不会错过。虽然他自己不会亲自到城外去迎接军队,但该有的仪式必须要有,因此责成礼部负责此事,必定要办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 底下的士兵如此,将领们自然也只能跟着在城外等候。倒是赵瑾之,因为要先陛见,所以独自率先入城。 陛见也只是个流程,皇帝太忙碌的时候,自然也可以选择不见。所以赵瑾之在宫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 终于等来内侍一句回复,“陛下此刻正与诸位相公商议政事,一时不得空,冠军侯可暂且归家等候召见。” 这是个非常微妙的旨意。 为正朝纲,赵瑾之会接受处罚,这是清薇跟虞景已经有了默契的事。所以虞景此刻不见赵瑾之,便是表现出自己的态度,让京中观望的人能看清楚,然后自然会有人站出来弹劾。也算是给所有人一个提示,让此事不至于显得突兀。 但偏偏又许他回家修整,相较于恩赏,这可能是赵瑾之和清薇更想要的吧?明面上是冷落,暗地里却也算是为他行了方便。 所以这日傍晚时分,赵瑾之终于打马回府。 他这一路归心似箭,本以为自己回来之后,定然能够得到阖府上下的热烈欢迎。哪知回来一看,却是门庭冷落,根本没有人在此等候。赵瑾之愣了一下,那种回家的兴奋稍微冷却之后,才发现自己这回在西北的行事简直处处出格,大多时候更是生死都置之度外。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大丈夫生于人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正该如此。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却不免心虚。 这样做当然是没有错的,但却没有考虑到清薇的心情。便如他自己在西北时还为清薇担忧,西北比京城更加危险,清薇的担忧也只会更甚。甚至按照许天师的说法,清薇生产之后,根本没有好好休养,一直在为自己的事情奔走。若非如此,朝廷这边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故。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如今他回来,清薇想必是要算算账的。 作者有话要说:97章!这个作者打算在100章完结正文~(≧▽≦)/~ 话说小天使们有想看的番外吗,如果没有的话就不写了【喂】 我的专栏求收藏 接档新文《农夫山泉有点田》求收藏 第98章 花样翻新 赵瑾之以为清薇只是故意冷落自己,算是发泄心中的怨气。但等他进了门之后,才发现清薇的手段可远比他想的更狠。 她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带着孩子去了赵家那边。 赵瑾之简直要怀疑是自己派回来传话的亲兵没有把话带到,清薇并不知道自己今日回来,所以才会如此。然而被特意留下来的秀兰打破了他的幻想,“夫人留了话,说将军回来之后只管歇息,等精神养过来了,再说其他。夫人这一阵都住在赵家那边,带着姑娘来回不便,将军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 带着满心欢喜和急切赶回来的冠军侯完全被这种情况打蒙了,也终于清醒的意识到,在清薇这里,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过去。 你看,就连秀兰那丫头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他可不敢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待在家里休息。就算浑身疲惫得恨不能立刻饱餐一顿,然后倒下来睡上一觉,赵瑾之还是在沐浴之后,勉强提振精神,赶往赵家。 其实他本来还想干脆不沐浴,就这么风尘仆仆的赶过去,看上去更加憔悴可怜,也许清薇一时心软就放过他了呢?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这种博取同情心的手段实在是太低级了,恐怕清薇一眼便能看穿。倒是沐浴之后清爽些,她看了心情也会好。反正这段时间在西北过的是什么日子,赵瑾之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受了不少,奔波之后的脸色也不会太好看,并不需要额外的“妆点”。 不过沐浴过后,他的确是精神了许多。因为秀兰所谓清薇早就吩咐人准备好的水,居然是冷水。 这可是在大正月里,数九寒天! “这又是怎么回事?”饶是已经决定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要忍下去,赵瑾之还是将秀兰叫来问道。 秀兰忍着笑道,“夫人说,将军这段时间在西北,想来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气候。既然能在雪地里生存,想来用冷水沐浴也更合适。” 看来怨气真是不小。 好在赵瑾之有功夫在身,京城这样的冬天,他从前用凉水沐浴的次数不在少数。想来清薇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安排。她固然是要折腾赵瑾之,却也不会拿他的身体开玩笑。 沐浴过后,赵瑾之换了一身衣裳。这套从前在家穿的常服,如今上身之后居然空荡了许多,让赵瑾之非常满意。 赶到赵府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时候赵家人已经用过饭,正坐在一起说话。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赵瑾之今日要回来,赵二夫人正在劝清薇回去看看。所以赵瑾之过来之后,见礼过后众人便都离开了,将空间让给这对夫妻。 清薇先将赵瑾之打量了一遍。 怨归怨,但会心生怨气,也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分别将近半年时间,这会儿总算见着人,自然要好好看看。 与离开京城之前相比,赵瑾之瘦了,也黑了,面上多了沧桑憔悴之色,整个人似乎都“糙”了许多。 这种感觉不但出现在他的身体上,气质也与之前不同。如果说从前的赵瑾之是一把锋锐的利剑,那么此刻,这把剑经过战斗之后,看上去伤痕累累,已不复从前的锋锐。然而从感觉上,却远比从前更加危险。因为这是一把见过血的剑! 应该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但没出什么大问题。清薇放下心来,招呼赵瑾之坐下,一面招呼人将准备好的饭菜呈上来,一面问他,“可有受伤?” 赵瑾之连忙摇头。受伤肯定是有的,但经过那么长时间,早就已经养好了,此刻夫妻久别重逢,还是不要说出来煞风景的好。 清薇点点头,不再说话。 不一时饭菜呈上来。赵瑾之原本满心期待,以为清薇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饭菜,肯定是她亲自动手做的。而这小半年没有吃到清薇的手艺,西北那边的东西又不怎么合口味,关外雪地里行军的时候更是只有干粮可吃,早就想得不行了。 哪知东西端上来,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只有一锅熬得稠稠的白粥,是用小砂锅装着直接放在火上熬的,这会儿直接端上来,还在咕嘟咕嘟的开着。旁边则是一个碟子,底下铺了一把青翠的水葱,上面搭着一根黄瓜。 白粥也就罢了,闻着就很香,赵瑾之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肠胃受不得刺激的东西,那些大鱼大肉,还是缓过来再吃的好。但,“这是什么东西?”他指着盘子里的黄瓜问。 上菜的人是阿福。若是换了个人,自然便能知道赵瑾之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想要答案,只是不明白清薇为什么要准备这个。她的性情却是有些呆,听到他发问,便回道,“回将军,这道菜叫猛龙过江,夫人说……” 赵瑾之咳嗽了一声,“不用解释了,你下去吧。” 以他的聪明劲儿,心里又知道清薇现在的想法,怎么可能还猜不出这道菜的寓意?俗语有云:强 龙不压地头蛇。所以清薇这是在讽刺他猛龙过江,横冲直撞,根本不怕当地的地头蛇呢! 于是赵将军十分识趣的埋头喝粥。 好在配菜虽然令人啼笑皆非,但粥的味道的确极好,就算不是清薇亲手准备,也该是得了她的指点,赵瑾之喝完了一锅粥,肠胃里彻底暖和熨帖起来,整个人这才由里到外的开始放松,感觉到困倦之意。 清薇见状,便让他先去休息。赵瑾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来不及多想,点头答应。 跟在清薇身后走进内室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事,但是迷迷瞪瞪之间,实在是想不出来,又困倦得厉害,便索性暂时将之抛到一边,沉入了黑甜乡中。 这一觉睡得极沉,也完全没有做梦,但持续的时间却并不长,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在赵瑾之自己的感觉里则更短,好像前一刻才睡过去,就立刻醒过来了。 好在他身体底子好,睡了一觉,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懒洋洋的,但也总算能分出心神来想别的事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碰到身边的清薇,才总算有了“回家”的明确感受。 猿臂一伸,就将清薇给捞进了怀里。虽然分开的时间很长,但回到清薇身边,那些从前的习惯却好像都自发的找回来了,没有任何不适应。赵瑾之搂着自家娘子,也总算是想明白之前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事了。 他走的时候清薇还大着肚子,这会儿孩子却早就生出来了。 还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女儿。 之前居然根本没想起来要问。 赵瑾之心里暗叫糟糕,估计此事又会被清薇记上一笔。但是他当时看到清薇,的确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时也就没想起来这个。此刻缓过劲来,才总算响了起来。 而一旦想起来,赵瑾之就有些躺不住了。 那可是个女儿啊,香香软软,跟清薇一样的女儿! 一想到就不由生出一种抓心挠肺的感觉,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看?于是他小心的扶着清薇躺好,自己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去找人问这件事。 其实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去看一眼而已。 值夜的下人似乎对此毫不意外,闻言便将赵瑾之带到了西边的房间。赵家这边的屋子是赵瑾之从前的院子,地方有限,而且孩子又还小,需要时时照看,所以就安置在这边。 因为这么大的 孩子往往都会夜里惊醒,而他们又十分怕黑,所以屋子里点着灯。只是灯光调得很暗。赵瑾之站在门口,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去,做工精巧的婴儿床里,白白嫩嫩的小婴儿躺在里头,正呼呼大睡。她睡觉的姿势也不规矩,整个身子横躺在婴儿车里,一只手抵着下巴,头微微侧着,显得十分有气势。 不愧是他赵瑾之的女儿。 过来的时候只想着看一眼就好,这会儿又忽然想凑过去亲近一下了。赵瑾之脚步微微一顿,就走了进去。 走近了看得自然更清楚。小婴儿的五官尚未长开,但赵瑾之看来看去,一厢情愿的觉得女儿应该跟清薇很像,于是心里十分满意。看了半晌之后,便试着伸手去摸摸小手,捏捏小脚丫。婴儿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赵瑾之心里不由得也跟着柔软了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谨慎的放轻了,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心里越发的遗憾,清薇生产时自己不在她身边,孩子长到这么大的过程也并未亲眼看见。 好在这一次之后,不出意外,一家人应当是能够长相厮守,不会再分开了。如此一想,心情自然更好。还开口问了问女儿身边的各种安排。当然,这些都是清薇亲自照管的,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想彰显一下父亲的身份。 捏着捏着,赵瑾之感觉不太对劲,一抬头,便见原本睡着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也不哭,只是这么静静的盯着他。 婴儿的脸蛋小,所以更显得眼睛大。而且他们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浑浊的,不怎么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但随着一点点长大,眼睛就逐渐清澈起来,黑白分明,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纯稚。于是现在,这么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赵瑾之也不由吓了一跳,又不免生出几分慌张。 有点怕把她给吓哭了。 好在他女儿的胆子很大,挥开赵瑾之的手之后,翻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动作,又继续睡了。 可能是孩子睡得太香,赵瑾之看着看着,困倦又重新上来了。于是依依不舍的回到房间里继续睡。 这一觉就睡得很长了,直到辰时才起,算下来睡了足有五个时辰。加上前面两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竟睡去了一多半!但是身体倒的确缓过来了,虽然还有几分疲惫过后的倦怠,但总算恢复了大半的精神。 让赵瑾之意外的是,清薇居然也没有起。 也不能说没有起,只是没有下床,正捧着一册书,靠 在床头看得津津有味。 赵瑾之没有立刻惊动她,而是躺在一旁,细细打量清薇。他记得清薇怀孕时,是养得胖了许多的。据说很多孕妇产后都要操心该如何瘦下来,有些索性就瘦不下来了。清薇身上却全然没有这样的顾虑,看上去比有孕之前还瘦些。 到底还是让他受苦了。 这么一想,赵瑾之便觉得清薇如何折腾自己都是应该的。这一次的事的确处置得很好,结果也令人满意。但当时并非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他做出的选择,最后却要清薇一同承担。 赵瑾之开始还是单纯的心疼清薇,但毕竟人家都说夫妻小别胜新婚,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不大一样了。 连上清薇有孕的那段时间,两人可是有很长一阵子都没有亲热过了。如今所有的麻烦和问题都解决了,正是应该放松的时候,赵瑾之很快就心猿意马起来。 “娘子在看什么?”他猝不及防的伸出手,将清薇手里的册子夺了过来。 本来以为不是话本小说就是家里的账册之类,毕竟适合在这时候看的东西并不多。赵瑾之打算扫一眼之后便扔开,哪知这一眼扫过去,整个人都石化了。 这册子和里头的内容都眼熟得很,翻到封面一看,果然正是自己之前的那一册《鸳鸯图阵》。后来被清薇收走,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赵瑾之始终没能找到。哪曾想,她居然看的是这个! 不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是正合赵瑾之之意。 “夫人研究了那么久,不知可有心得?不如与夫君研习一番,检验一下学习的成果如何?”说到最后一句,手已经不老实的钻进了清薇的亵衣之中。 清薇喘息了一声,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赵瑾之能够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比平常更高,就连呼吸都是灼热的,贴在自己的皮肤上,烫得他心头火热。娘子都当着自己的面看春/宫图册了,怎么能不卖力表现? 显然小别胜新婚的人不仅仅只是他一个,清薇也表现得十分配合。很快房间里就出现了种种细微的响动声和喘息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旖旎的气氛。 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过实战的经验,赵瑾之忍耐得有些艰难,确定清薇已经准备好之后,简直是迫不及待要提枪上阵。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十分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若是其他任何声音,赵瑾之都可以做到当它不存在,反正就算十万 火急的事,也没有他现在急。但偏偏是孩子的哭声,连斥责都不知道该对着谁。 还没等赵瑾之想好要怎么办,是继续还是出去哄孩子,清薇已经直接伸手将他推开,飞快的跳下床,披了衣裳迎出去。没一会儿,手里就抱着孩子走了回来。 赵瑾之泄气的往床上一躺,看来指望清薇哄好孩子继续,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心里忽然产生了怀疑。宝贝女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哭,到底只是意外还是清薇一早就安排好,故意要折腾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赵将军对自己在这个家的里地位还没有十分清晰深刻的了解【沉思】 第99章 再不敢了 昨晚小姑娘安安静静躺着的时候,可爱得不得了,看得赵瑾之心中父爱泛滥。但这会儿这孩子嚎起来,婴儿的声音又尖又亮,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赵将军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十分感激自家娘子没有昨晚就让孩子这么哭,否则他绝不可能睡个好觉。 这么一想,心下顿时平衡了,见清薇抱着孩子哄,也下床凑过去看,“咱闺女这嗓门,一听就中气十足。”要知道这孩子是早产,身体看上去就比其他婴儿单薄些。但清薇却将她养得很好,已经看不出半分虚弱的样子了。 赵瑾之说着,长臂一伸,将清薇连同孩子都圈进了怀里,低声道,“辛苦你了。” 不单是为了孩子的事,还有清薇这一阵在京城所做的一切。他们是夫妻,本该一体,道歉显得矫情,所以他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么一句辛苦。 清薇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将孩子往他怀里一塞。 赵瑾之简直有些诚惶诚恐,将两只手几乎打平了举着,孩子就这么“担”在上面,抱也不是,扔也不是。这孩子太小太软,他总觉得自己稍微用一点力气就会弄伤她,只能僵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轻举妄动。 但可想而知,这个动作是决不会舒服的,所以本来已经被清薇哄得差不多,哭声越来越小的婴儿,又陡然提高了声音。离开了母亲柔软芬芳的怀抱,被硬邦邦的胳膊担着,她一边哭还一边挣扎扭动,险些从端平的手臂滚下去。 赵瑾之吓得连忙收回手,把人抱进怀里,然后无措的看向清薇。 清薇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这才觉得气稍微舒了些,对赵瑾之道,“你这样她不舒服,要调整一下姿势。”说着一指外间,“奶娘在那边,让她教你。” 赵瑾之只好抱着孩子出门学习去了。 清薇重新在床上坐下来,往后一靠,整个人完全放松的躺下,陷入柔软温暖的被褥之中。这是赵瑾之方才睡的位置,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清薇将自己埋进这温度之中,滚了滚,慢慢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总算是回来了。 学习的过程想必很艰难,直到清薇躺得昏昏欲睡,赵瑾之才抱着孩子进屋。动作看上去柔软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僵硬,但想来继续练习,总会习惯的。 清薇这倒也不全是为了折腾他。赵瑾之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孩子出生,之前也不曾看见过 ,虽然有一腔父爱,却不知该如何与孩子亲近。这般折腾一番,想来他很快就会习惯。 孩子哭闹得累了,在赵瑾之的拍哄中睡着,清薇帮着他将孩子放在床上,才道,“孩子的名字,你别忘了。” 赵瑾之闻言有些兴奋,“名字还没定么?” “谁来取?”清薇瞪了他一眼。 赵瑾之摸摸鼻子。其实这个问题,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了,只是一直没办法定下来,看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但又都不到能让他觉得“就是这个”的程度,所以一直迟疑不下。 但之前孩子还在肚子里也就罢了,多想想总是好的。这会儿都已经出生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本来就显得不太负责任,这件事肯定不能再拖下去。他在旁边坐下来道,“他们这一辈,是草字辈,中间取子字。我回京的路上想了两个,子芙和子苏,娘子觉得哪个更好?” 清薇想了想,道,“芙字太俗了些,用苏吧。” “芙字哪里俗了?此乃莲之别称。”赵瑾之据理力争。 清薇道,“莲更俗。寓意虽好,奈何用得太多。何况莲虽雅致,却养在荷塘之中。苏虽是杂草,却落地生根,丰盛繁茂。”清薇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健康平安的长大,然后再说其他。 赵瑾之点头道,“也好,就是子苏,赵子苏。” 两人小声的说了一会儿话,眼看时辰不早了,总这么待在床上也不像样子,这里还不是冠军侯府,是在赵家,虽说院子里都是这边的人,却保不准有消息传出去,到底不像话。 赵瑾之回来的头一天,多休息一阵子是正常的,但也该有个限度。 所以清薇便下了床,开始穿衣。 赵瑾之殷勤的凑过来帮忙,一会儿替她递东西,一会儿替她理衣裳,就差亲自上阵伺候她更衣了。清薇斜眼瞥他,“这么殷勤,打什么主意呢?” “娘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既是夫妻,替娘子做些事,自然也是应该的。”赵瑾之道。虽然他心里的确是有在清薇面前好好表现,借此讨好她的意思,但嘴上可不会承认。 清薇眉一扬,不置可否,倒是坦然的接受了他的奉承讨好,嘴上还要拿腔拿调的道,“冠军侯亲自服侍,真是让奴家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赵瑾之听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道,“娘子快别这么说话,我听着害怕。” 清薇这才瞪了她一眼,不 说话了。 毕竟是夫妻久别,赵瑾之方才就被弄得血气上涌,被孩子的啼哭打断,这才没有做到底,这会儿伺候自家夫人更衣,手上的动作一开始还收敛些,渐渐的就不怎么规矩了。 反正他也不可能这时候再做什么,清薇权当没有发现,不与他计较。 于是这更衣的时间就稍微长了些。等两人都收拾停当了,清薇才问赵瑾之,“饿了没有?” 她不说还好,一提赵瑾之就感觉自己饿得厉害。昨天回来之后只喝了粥,虽说是一整锅,但汤汤水水的加起来也没多少,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赵瑾之朝清薇点头,又小心的问,“娘子,今儿应该不必再喝粥了吧?” 昨日回来要吃些清淡的调理肠胃,这会儿缓过来了,就该吃些好的,补充营养。毕竟在西北行军打仗的时候,实在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多少都亏了身子,须得及时补起来。 清薇含笑道,“自然。”一面命人将饭菜摆上来。 当先端上来的仍旧是一只砂锅,不过赵瑾之没有闻到任何味道,还纳闷这是什么。结果打开盖子一看,吓了一跳,“娘子,这是什么?” 满满一锅半透明的细小晶体颗粒,如同雪粒一般,看上去……应该是盐? 他是想补身子,没想直接把调料当成主食来吃啊! 清薇抿着唇,欣赏完了赵瑾之面上震惊的神色,这才施施然道,“慌什么?”说着起身取了工具,刨开上头的盐,从里头取出一个锡纸包裹的东西,拆开之后,食物的香气才陡然弥漫开来,让人食指大动。 赵瑾之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胃里空荡得几乎难以忍受,“好香。这种做菜的手法,从前倒是未曾见过。” “这是南边传过来的。”清薇不紧不慢的将一只盐焗鸭拆开摆在盘子里,直到赵瑾之有些受不了了,才将盘子推到他面前。这会儿功夫,其他配菜也都摆上来了,她亲手给赵瑾之添了一碗饭,这才道,“吃吧。” 盐焗鸭的味道很好。也许是因为太饿了,所以赵瑾之越发觉得它十分美味,简直快要超过他心中排在第一的红烧肉了。 因此即便已经察觉到清薇是故意直接将砂锅端上来让自己出丑,赵瑾之也不以为意。反正看到的人没几个,谁也不会出去乱说影响他的形象,至于在清薇面前,赵瑾之从来也没端过什么架子,这会儿更不会拆清薇的台。 清薇明明心中是有怨的,但她发泄 的方法却相当高明。既不与赵瑾之冷战,也没有种种耳提面命,只在这些小事上捉弄他,既出了气,又不会影响大局。赵瑾之看明白之后,自然全力配合,甚至也逐渐从中品出了一点乐趣来。 夫妻之间,原本无所谓谁压制谁,只要日子能过得和美便好,别的又何必太在意? 不过,一次两次是情趣,一直这么折腾下去,赵瑾之可受不住。于是饭后,他主动向清薇承认错误,保证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清薇的发泄是一回事,但他的态度也必须端正,否则这口气终究出不完。 果然,他话都没说完,便被清薇打断,“冠军侯为国为民,忠心可嘉,怎会有错?” 自从赵瑾之回来之后,她的称呼都是一口一个冠军侯,明知他并不喜欢这个,偏要如此,可见究竟有多不满意。 好在清薇也很清楚时局如此,就算真的有错,错的也不是赵瑾之,因此在赵瑾之的再三解释之下,总算放晴了脸色,让赵瑾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自家娘子看上去没什么脾气,但她将脸稍微一放,自己心中就会生出忐忑。好在她的脾气总是有迹可循,只要足够坦诚,往往都能够化解。 午后孩子醒了,他们才跟赵家人道别,回侯府那边去了。 夫妻两个说开了之后,更觉亲密。但是赵瑾之想做什么,还得顾虑地方不对,因此自然更想回来。而清薇其实也十分想念他,只是之前不好表现出来,现在自然也很想同他亲近一番。 这天的晚饭摆得很早,相应的主子们上床歇息的时间也提前了。清薇将孩子哄睡了交给奶娘,回到屋子里就被赵瑾之拖上了床,几乎是有些猴急的扒她的衣服。 她捏着自己的衣领,又好气又好笑的道,“赵将军这是做什么呢?” “自然是夫妻敦伦。”赵瑾之板着脸道,“这一阵子为夫不在家,想来这些功课都荒废了,正该时时回顾,多加演练,娘子你说是不是?早上你看的那册子呢?拿出来咱们继续参详参详……” 他一边说,一边在清薇亲吻着,同时还不忘去解她的衣裳,清薇只能喘息着回答,“册子,唔……你有本事自己去找……” 赵瑾之自然是早就找过了,但清薇藏起东西来可谓是天赋异禀,半点儿影子都没找到,因此早不报希望了,闻言在她颈上轻轻的咬了一口,低笑道,“便是找不到也不打紧,上头的姿势,为夫都记下来了。” 清薇不由伸手掐了他一把。不过这 点力道于赵瑾之而言,跟挠痒痒没什么两样,他假装吃痛的吸了一口气,抓住这个清薇放松的机会攻城略地,很快就折腾得清薇没有精神掐他了。 “清薇,我……好想你。”真正进入的时候,赵瑾之咬着牙,在清薇耳畔低声叹息着道。 遇上困难的时候他固然镇定从容,一直在思考解决的方案,并没有表露出半分慌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怕。只是这种怕都是后怕,事情发生的时候顾不上,等结束了回头去想,才逐渐回过味来的那种。 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这种时候,他就格外的想念清薇。不但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是心中所爱,也是因为清薇身上有种淡定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好像多想想她,自己也能从中汲取到这样的力量。 而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她身边,自然迫不及待的将自己一腔思念与恋慕都倾泄在她身上。 这一晚赵瑾之折腾得有些过分,明明早早上了床,但直到半夜里,清薇才总算被放开,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但睡梦里也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放在锅里的煎饼,被翻来覆去的折腾,总不能安生。 所以睡眠非但没能缓解她身体的不适,反而将之放大了。清薇第二日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整个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仿佛下一刻就能散架。 于是赵将军这一天是被自家娘子踹到地上摔醒的。 睁开眼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娘子我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第100章 逍遥快意 赵瑾之这一战的成果远比预料之中的更大。 知道战胜了审问俘虏的时候,下头的人才意外的发现,这一趟胡人领军前来的,居然是他们的三王子。 大概是知道战败无法避免,所以这位三王子殿下伪装成了一个普通士兵,藏在俘虏之中。他伪装得还不错,如果不是下面有士兵细心的发现周围的俘虏对他的态度不太一样,细细审问,说不定还真的被他逃过去。 这一战俘虏实在太多,人数过万,而羽林卫本身也只有不到五万人马,带着那么多俘虏赶路,根本看不过来。而这一路回京,山水迢迢,也很难避免俘虏逃走的情况出现。若是没有被发现,在其他俘虏的掩护下,这位三王子逃走的可能性非常大。 好在下头的人灵醒,及时发现了异常。赵瑾之原本就在为没有抓住对方的将领而失望,在得到禀报之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经过审问,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大喜过望。 原来胡人那边跟福王合作的,居然就是这个三王子。 ——大魏跟胡国之间多年没有往来,以至于不论民间还是朝廷对胡国的局势都并不了解。所以在这之前,赵瑾之一直以为福王是与胡国的王合作。更没有意识到胡国也跟大魏一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也正因为三王子的处境跟福王相似,所以两人才能够一拍即合,进行合作。三王子出兵威胁大魏边境,给朝廷制造压力,方便福王动手,而他自己则可以获得一份大大的军功。福王允诺,一旦他成功上位,财帛女子之外,还会送给三王子至少一座城池。胡国内部正在夺嫡的关键时刻,坐拥这样的功劳,三王子自然能够顺利上位。 竟然真的有割地! 赵瑾之得知这个消息,又是惊喜又是后怕,惊喜的是有了三王子,有了他给出的各种证据,福王的罪证就很清晰了,虞景那边不必为了他跟朝臣扯皮。后怕的是如果当真成功,他们恐怕就会成为大魏的罪人了。 不过也是,若不是诱惑足够,三王子又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王庭,跑到大魏边境来呢? 当然,光是这样是不够的。赵瑾之意外的发现,三王子之所以能够毫无芥蒂的与福王合作,根本原因还在于许天师。 福王十五岁回到京城,是因为许天师“仙逝”。而之前朝廷那边的调查之中,这十多年的时间,也的确是从来没有发现过许天师的行迹。这也是大家对他死了这件事没 有怀疑的根本原因。然而事实上,这老神棍在假死将福王送回京城之后,便只身前往草原,潜伏了起来。 正因为有他十几年的奔走调和,两边的合作才进行得那么顺利。 赵瑾之本以为许天师对三王子而言,就是福王派来的代表,但审问之中却发现,三王子将许天师看作心腹,而在他眼里,这一次许天师进入大魏,就是为自己谋划夺取城池之事。 这也是许天师在埋伏赵瑾之失败之后会选择出关的原因,他要去找三王子。一方面大魏境内已经不安全,无法落脚,另一方面,三王子不在计划之中的出兵也有些令他恼火。 他只是没想到,赵瑾之会那么疯狂,居然在这个季节直接率军出关,结果恰好把自己给堵在了路上。 事实上,不管是三王子还是福王,对许天师的认知都是一心为自己办事的忠仆。但到这时候,赵瑾之已经对这种说法有些怀疑了。或许对许天师而言,他既不忠诚于三王子,实际上也不是福王的人,这两个人都只是他手里的棋子,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而培养出来。 这份心机手段和隐忍布局,简直令人心惊。赵瑾之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干脆利落把人杀了。否则以这老头的习惯,肯定还在京城这边布置了什么后手,甚至他本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成为自救的工具,说不定还要掀起多少风浪。 得到这些消息之后,赵瑾之就直接将三王子移交给了内卫。 反正他们过来的目的也就是找到福王确切的罪证,同时保护一下赵瑾之的人身安全,这件事正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至于他们要怎么上报,虞景会怎么做,就不在赵瑾之操心的范围之内了。 因为这有些出乎意料的成果,所以虞景对赵瑾之都和颜悦色了几分,之前他对赵瑾之那么干脆的弄死许天师还有些不满,知道这些之后,仍然很不满,却是觉得许天师死得太轻易了。但这种人只要稍微有一点机会便可能死灰复燃,不得不防,所以人死了,虞景也更放心。 至于献俘的过程,更是弄得声势浩大。既是张扬国威,同时也是想看看胡国的反应。 现在胡国当政的还是年迈的胡王。为了脸面,他们不可能任由王的子女流落在外成为俘虏。而且那上万的士兵对人烟稀少的胡国而言,也是无法承受的损失。所以他们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而一旦他们派遣使者过来谈判,想要赎回俘虏,到时候大魏就可以开价了。 这种政治上的手段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它不但是能够宣扬国威的作秀,同时也能够削弱胡国的国力。胡国这些年来没有来犯,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老实了,而是因为立国之初,高祖和武皇帝将他们打怕了。尤其是武帝,曾经深入草原,追着蠢蠢欲动的胡人跑了上千里,让他们只敢龟缩在草原腹地。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和休养生息,胡国的国力已经有所提升,未必没有再用大魏磨磨刀的意思。而借由赎回俘虏的机会将他们打压下去,对大魏而言,自然也好处多多。 至于福王,虞景在公布了他的种种罪证之后,便直接赐了一杯毒酒。通敌叛国是死罪,而且是诛九族的那种。福王的身份特殊,当然不可能株连,但也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所以一杯毒酒让他留个全尸,已经是虞景仁慈了。 就连朝臣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毕竟这一次的事情牵连实在是太大,不单是谋逆,还有其他事情混杂在其中,若开口替福王求情,一不小心恐怕自己也会陷进去。 西北方面,以卫霖为首的官员被内卫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虞景又及时的拿出了罪证,所以事情也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军中虽然也有些动荡,但毕竟罪证确凿,又只诛除首恶,在中低层将领的安抚之下,并没有出现大问题。当然,要让事情过去,只能等待时间了。幸而胡人这个时候也不敢轻易来犯,否则如今的西北,还真未必有抵挡的实力。 只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官员们杀的杀撤的撤,还有一部分被调离,使得整个西北官场空了下来,急需官员填补这个空白。 而这个时候,春闱也正好开始了。 为了选拔出一批中低层的官员,这一次的抡才大典,虞景决定多取一部分进士。往年的进士人数都在三百左右,包括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人,三甲无定数,具体看个人文章如何。而这一次,虞景打算取中整整一千名进士!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许多本来没打算参加这一届科举的士子都纷纷赶到京城参考。毕竟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万一自己就在这一千人之中呢? 为此原本三月的考试被推迟到了四月,整个京城更是陷入沸腾之中,人人见面都会议论几句科考之事,毕竟这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就算自家没有应试举子,也难道亲朋好友之中有。这时候的街坊之间联系十分紧密,若街坊邻里之中有人参考,也是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 如此一来, 之前的战争也好,西北的变故也好,都仿佛成了过去式,没有任何人再提起和关注。 在这种气氛之中,福王的死便也显得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而赵瑾之也在这个时候,正式的递出了自己辞官的奏章。 虽然早知道这件事不可避免,但真的看到奏章,虞景还是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这一阵他收到的弹劾赵瑾之的奏折不在少数,只是他都留中不发,下头的官员们揣摩不准他的心思,便也没有直接在早朝的时候开口弹劾,这才能维持表面和平而已。不过这件事早晚都会爆发,到时候势必要处置他。 所以赵瑾之主动辞官,也算是为双方都保留了脸面,日后也好相见。 但虞景就是不爽。 偏偏就算不爽也不能做什么,所以他看完了这本奏折,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带着一种“眼不见为净”的负气直接准奏了。当然,他没有直接批准辞官,而是撤了赵瑾之的羽林中郎将职位,而给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沧州将军。 要走就快走,留在这里看了也让人生气。 赵瑾之得到回复,不由对清薇笑道,“陛下到底心软。” 这个沧州将军不伦不类,既不是武将的爵位,也不像个实职。毕竟按照爵位的话,应该是威武将军一类的称号。而若是实职,则应该是都尉、校尉之类的职务。而沧州将军,听起来很厉害,却两头不靠。说是镇守沧州,但也没有实际的职位。到底是升是贬,一时很难说清。 在处置他的事情上,虞景始终表现得含糊其辞,某些人的手段自然也就必须要收敛一些了。 清薇道,“陛下毕竟是文帝带大的。”文帝荏弱,虞景看上去性子与他截然不同,但多少也会受些影响。而优待臣子、不因私废公、不以个人好恶论人,这些都是文帝身上十分难得的品格,也是虞景从他身上所学到的。 就像虞景自己说过的那样,上位者当虚怀若谷,恶而知其美。 清薇和赵瑾之都不是拖沓的人,既然早知道要走,这边的事情也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清薇甚至已经提前派人去沧州寻下了住处,收拾妥当,所以这会儿得到了消息,等春闱一过,确定赵瑜和赵珍两兄弟皆榜上有名,赵家庆祝过后,便直接收拾行装上路。 原本赵训和赵定方还担心二人对此有情绪,本来打算安抚一番。哪知两人兴致勃勃,倒不像是被贬谪,更像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样子,一时也 无话了。 而对清薇和赵瑾之而言,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在什么地方,他们其实并不在意。 ——他们要做的事,即便不在京城,也同样能够做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拘泥表面的形式? 从京城前往沧州并不算太远,车行十余日后,便进入了沧州地界。这里虽然距离不远,但山水景色、风土民情都与京城大不相同。反正赵瑾之也不急着“赴任”,难得出门一趟,又是在这种天气晴好的季节,两人索性放慢了速度,一路走一路游山玩水、凭吊古迹、品尝当地美味,倒也自得其乐。 沧州临河。这天他们路过了一间开在半路上,靠山面水、青旗招展的小茶肆,便停下来歇了歇脚。茶肆的老板年约五旬,皮肤黧黑,也不招呼客人,就自顾自的躺在茶肆外的树下,摇着扇子晒太阳。清酒和凉茶都用大陶缸盛了摆在茶肆前,要茶要酒只管自去斟酌。闲适得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的事。 清薇颇觉有趣,坐在店里观察了许久,低声对赵瑾之道,“瞧着像是个隐士高人。” “可要去打个招呼?”赵瑾之问。 清薇摇头,“神交即可,何必相识?” 说着取了银两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也不上车,就这样慢慢的往前走,入目是山野风光,扑面是惠风和畅,整个人似乎都跟着轻快活泼起来。 出了茶肆,往前行了一段距离,还能隐隐听到那边传来店主人怡然浅唱之声,声调独特,音韵宛然。 细听其词,原来是前人一曲《庆东原》: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黄金缕,碧玉箫,温柔乡里寻常到。 青春过了,朱颜渐老,白发凋骚。则待强簪花,又恐傍人笑。 暖日宜乘轿,春风宜试马,恰寒食有二百处秋千架,对人娇杏花,扑人飞柳花,迎人笑桃花。 来往画船游,招飐青旗挂。 “暖日宜乘轿,春风宜试马啊……”赵瑾之言毕一笑,向清薇伸出手。 清薇搭着他的手,抬脚踩住马镫,脚下和腰胯同时使力,翻身上马,坐在了赵瑾之身前。赵瑾之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将她腰身一揽,大笑着催马前行。 扑面的春风在这狂奔疾驰之中显得有些急,却越发吹得人心胸开阔 ,心怀一畅。清薇靠在赵瑾之怀中,眯着往前看,不远处山长水远、江山如画。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此外皆非。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庆东原》的作者是白朴,最后这句词是宋朝张抡所作。 完结了,大概还有几章番外。会写一下清薇的事业和小女儿的故事。 作者菌的作收快要满2000啦,所以求个作收,么么哒~ 我的专栏求收藏 手机党的小伙伴们点进作者专栏戳收藏作者即可。 赵子苏x虞楚(一) 虞楚对赵子苏早闻其名。 在他的印象中, 作为冠军侯府唯一的孩子,万千宠爱在身的赵子苏, 恐怕比自己这个皇太子更加风光。 论财, 她母亲定国夫人是京城商会的地位举足轻重的大股东,名下资产无算;论貌, 她虽称不上倾城倾国,但也是姿容上等,更难得的是通身气度, 即便是公主王孙亦不逊色;论文, 她父祖皆是少有才名,本人也同样资质出众,据说就连她的曾祖父赵老相公也赞赏不已, 口齿更是十分伶俐, 辩才了得;论武, 她父亲是冠军侯, 自幼练就一身正宗的内家功夫, 等闲三五个人难以近身。 当然, 这些都是从自家父皇口中说出来的赞语,其真实性嘛……虞楚觉得就算不打对折, 最少也要减去三分。 所以在未见面之前,虞楚对赵子苏的印象就是——身材高挑身体强壮家世雄厚牙尖嘴利的美人……虽然这个款式的美人他有点儿想象不来,更觉得无法接受。毕竟虞楚本人青睐的是江南那种温柔如水的女子。 而现在, 这款造型别致的美人, 要入京了。 不知道为什么, 十多年来,明明冠军侯和定国夫人几乎每年都会入京,往来颇多,但赵子苏本人却一次也没有来过京城。但是现在,她要来了。 所为何来,虞楚恐怕比任何人都心里有数。 他今年满十六岁。在大魏,男子十六成丁,算是能够顶门立户的男人了,自然婚事也该提上日程。这个消息虽然没有正式通知过,但宫中也往外透了消息。于是许多有意的官员们都会将自家适龄的姑娘们送到京城。 当然,和选秀女不同,大魏的官员地位高,这些官家贵女们自然不可能送进皇宫任由他们挑拣。但以陪伴太后和后宫嫔妃之类的名义入宫,将自身种种优势展露出来还是必要的。若能够得到太子殿下本人的青睐,那就更好了。 但是虞楚没想到赵子苏也会来。 他很清楚,太子妃人选的挑选标准与寻常不同。他喜不喜欢不重要,甚至姑娘本身的才情美貌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家世。是她的母族能够给自己带来多少支持和帮助。当然,如果正好是家世才貌皆出众而自己又心仪的对象,那就最好不过。 而这三点,赵子苏未见面时就占了两样。 …… 赵子苏对虞楚这位皇太子殿下的印象,只有十分简单的三个字——运气好。 当然,她也承认,运气同样是实力的一种,而且虞楚本身的资质也的确不算太差。但不管怎么说,他到了适婚的年龄,却要让自己进京去给他挑选,就有点太夸张了吧? 赵子苏对当太子妃没什么兴趣,事实上,在沧州过惯了没人管的日子,她对京城这个所谓的天下繁华之都都没什么兴趣。 但是她还是来了,因为她娘说得很清楚,“你可以想办法让他看不上你,但是这一趟必须去。” 据说这是因为一个约定。当年爹娘前来沧州之前,与陛下的约定。若是她和虞楚两情相悦,就结为亲家。当然,如果彼此都看不上,那就当做这个约定不存在。 而这一点,虞楚是不知情的。 所以赵子苏的心态很平和,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很难,让人讨厌还不容易?不巧,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很显然,她爹娘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都有事,所以这一次陪着赵子苏上京的,是赵训赵老爷子。 当年他们搬来沧州之后不久,老爷子就也跟着过来了。说是京城那边赵定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需要自己操心,而他老人家也该颐养天年了。留在京城纷扰太多,索性就来了沧州。 也亏得是他老人家过来了,在赵瑾之和清薇忙不过来的时候,照料赵子苏的重任就由老爷子接手了。 或许是因为赵子苏出生之后,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自己就照料过,所以老爷子对这个重孙女当真是万分宠爱。他老人家的脾气绝对算不上好,京城那边的小辈里,亲近他的一个都没有。但面对赵子苏的时候就总是和颜悦色,笑眯眯的好像根本不会生气。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根由,这祖孙俩特别的投契。 其实赵子苏是个很令人头痛的小姑娘,相较于普通姑娘而言,她性子太野,胆子太大,聪明伶俐几乎都用在了这种地方,十分令人头疼。 按理说,老爷子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从前在京城的时候,除了赖在清薇这里研究各种新食谱,基本上没有别的消遣,更不会折腾别人。但到了沧州之后,祖孙俩一拍即合,他们所住的山庄几乎每天都被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就连附近村落里的百姓和佃户们也都知道,赵家庄上的大小姐,惹不得。 到底是谁影响谁很难分辨清楚,用老爷子的话说,那叫趣味相投。 所以知道这是上京去选重孙女婿,老爷子立刻兴致勃勃的跟来了。虽然清薇再三强调只是走个过场,但赵训并不这么看。他觉得就算赵子苏没看上太子,那京城里其他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今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全国各地的俊彦们都集中在京城,正好放眼仔细挑选。 要不然,总待在沧州,重孙女的婚事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 因为都不怎么将虞楚放在心上,所以祖孙俩也不急着赶路。加上终于离开沧州,没有赵瑾之和清薇赶着,两人简直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一路撒着欢儿的玩,尽兴得几乎要忘记他们进京的本来目的了。 不过路毕竟只有那么长,总会走完,这一日他们总算进入了京畿地界,然后倒霉的碰上了一场骤雨。 雨下得不久,却大,两人浑身都打湿了,也没办法继续赶路。正好天色不早,于是就在路边的村子里借宿。这村子里的百姓倒是十分热情,见他们一老一小,还淋了雨,就烧了水让他们沐浴,以免受寒。又看他们箱笼都打湿了,索性连换洗衣裳也准备了。 夜里吃饭时,赵训察觉到村民的脸色不对,追问之下才知道,附近的山里居然出现了老虎的踪迹!村子里已经陆续失踪了三个人,如今事情已经报上去了,据说县里在招募打虎英雄,但什么时候能来人,谁也不知道,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为此发愁。 老虎!赵子苏一听立刻来了兴致,她从前在沧州的时候见过兔子,鹿,狸,野鸡,甚至赵瑾之还带着村民们猎到过一只野猪,却从来没有见识过老虎。 赵训自然是不同意她这个时候胡来的。毕竟他们进京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再说他们这一老一小,也根本对付不了老虎。但赵子苏再三保证自己只过去看看,绝不会逞能,最后赵训还是被说动了。 哪知道她兴致勃勃的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便听说老虎已经被人猎到了! 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赵子苏立刻跟着看热闹的村民们走,打算去看看到底是谁抢先猎了老虎。 猎到老虎的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郎,看上去武艺并不出众。但放倒下来仍旧如小山一般的老虎有些出乎赵子苏的预料,她很清楚自己对上这种野兽是没有胜算的,心里的不服气倒是消退了很多。又听说对方是带着一队人进的山,并非单枪匹马,心气立刻彻底平了。 只是等她仔细的观察过这群人,心下不由一惊。 赵子苏没有见过虞楚,但是大魏的种种仪制、诸般服色,她作为冠军侯府唯一的孩子,是必须要学习的,而且须得牢记在心。虽然对方经过伪装,但她还是一眼看出来了带有皇室印记的东西。再比对一下年纪,很容易猜测出对方的身份。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 见人群中都在议论抬着这老虎去县城能领到多少赏银,这老虎一身宝贝又能够换回多少银子,赵子苏念头一转,便立刻有了主意。她排开众人,叉着腰对虞楚喊道,“那个谁,你这老虎打算如何处置?” 少女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但内容就有些让人想不通了。虞楚本来还在想别的事,闻言转头一看,便见一个梳着辫子的村姑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自己,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凶狠。 “这位姑娘是……?” “我?我自然是这村子里的住户!”赵子苏一点都不脸红的道,“我来问你,这老虎你打算如何处置?” 虞楚是个通透的人,闻言立刻听出端倪,反问,“姑娘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这老虎咬伤了我们村子里的人,还有三个人失踪了至今尚未找到,这些人都要抚恤。这老虎自然该留给我们村里!”赵子苏道。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说到底,老虎为患跟虞楚没有关系,村子里的人被咬更不是他的错,他除去老虎,算是为附近的村子解决后患,她却不说感谢,反倒要狮子大开口将老虎留下,就连周围的村民神色都变了。 且不说县城里已经开出五百两的赏格,单说这么大一只老虎,皮肉筋骨血都是好东西,统统卖出去,怕不也有几百两银子进项。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大财富。所以他们也没人生出过据为己有的心思。 若赵子苏真是村子里的人,他们肯定就开口反驳了。但她偏偏不是,所以众人虽然心里有想法,但并没有人开口。甚至一部分人开始觉得赵子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些被咬死咬伤的人,家里剩下孤儿寡母,总要给个交代。 虞楚有些意外于赵子苏的理直气壮,但也没有多想。他本来也不缺这点银子,这老虎本来也是打算处置之后,用来抚恤死伤村民的。不过,他自己这么想是一回事,平白无故有人跳出来指挥他应该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不快。 只是赵子苏毕竟是个姑娘家,而且年轻、好看,对着这样一个人,自然也很难过分苛责。想想她也是为村民出头,虞楚便点头道,“可以。既如此,这老虎就留在此处,我等告辞了。” !!!居然真的走得那么干脆!这下轮到赵子苏吃惊了。 她倒不觉得虞楚会在意这些银子,但这是个提高民望的好机会不是吗?爱民如子的太子殿下在得知山中有猛虎之后,亲自带人将之击毙,多好的话题啊!再退一步,就算他为人低调,不屑于这样张扬,但地位尊贵的皇太子被一个小民冒犯,总该生气吧? 赵子苏瞪着虞楚的背影,眉头微皱,偏偏自家曾祖父还要出来捣乱,“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像你娘说的,仁心大度。” “什么仁心大度?我看是装腔作势。”赵子苏咬牙道。 她之所以会跳出来蛮不讲理,正是要履行自己这一趟的目的,让虞楚讨厌自己。但现在看来,效果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啊!虞楚甚至没给她胡搅蛮缠的机会,干脆利落的离开,让赵子苏一番准备落空,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不难受。 除了自家娘亲,她还没在谁的身上吃过这种闷亏呢! ※※※※※※※※※※※※※※※※※※※※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姑娘- - 赵子苏x虞楚(二) “你做得太急了。”知道赵子苏的想法之后, 老爷子如此评价。 赵子苏颇不服气,但静下心来细想, 却也知道是自己莽撞。虞楚跟村子里那些任由她愚弄的傻小子们可不一样。他成长于宫廷之中, 见识过的人和事都是山野村夫所不能想象,自然在应对这种事上, 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不会照着她的意思来。 “我知道了,下次再不会如此。”她想完之后, 立刻重拾信心, 对赵训道。 老爷子微微摇头,他大约是家中唯一一个赞同这门婚事的人,在亲眼见过之后, 更觉得虞楚堪为良配, 于是对赵子苏这种想方设法撇清关系的做法, 便不甚理解。 但他当然是站在重孙女这边的, 见她提起斗志, 便道, “你有分寸就好。” 拒亲是一回事,但却不能堕了赵家和侯府的脸面。当然, 最重要的是赵子苏自己的名声,就是不嫁给太子,她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若为了这事就把自己搭进去, 得不偿失。 “祖父放心。”赵子苏点头道。她虽然骄傲, 但因为从小跟在清薇身边,受她教导,从未忘记过人外有人的道理。之前一时忘形吃了亏,这会儿功夫她已经总结了得失,对接下来的行事有了初步计划。 赵子苏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因为自己聪明就偷懒耍滑。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聪明人太多了,她那点子小手段根本不可能奏效。所以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哪怕再简单,她都会全力以赴。 这会儿她连继续游山玩水的念头都淡了,一门心思就想着赶快到京城去,把这件事漂亮的解决掉。 不过,皇太子殿下居于深宫,又日理万机,实际上能够腾出来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这次能够前去捉拿害人的大虫,还是因为要顺路办另一桩差事。所以赵子苏满心期待的进了京,却发现根本没有机会跟他正面交锋,不由大失所望。 太后倒是宣召她入宫过两次,不过也都是说些寒暄的话,不然就是提一提清薇还在宫里时的旧事。 赵子苏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局势就掉以轻心,她可以藏拙,在太后面前表现得不功不过,同时暗地里小心的打探太子的喜好。因为虞楚的身份特殊,这种消息也只能在宫里打听到,所以赵子苏其实没有把握能瞒过所有人。不过所有在考查范围之中的闺秀都不会疏忽这一点,自己夹在其中,倒也不显眼。 不过别人打探虞楚的喜好是为了讨好他,让他喜欢,赵子苏则是要让他不喜欢。 大抵因为这件事宫里的主子们都知道,所以也都为这些闺秀们大开方便之门,所以打听到虞楚的爱好并不困难。他性情比皇帝温和许多,又进退有度,在宫中也很得人心。 在日常生活格外丰富的赵子苏看来,虞楚的生活未免太过无趣。 他每日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政务之上,余下的少量闲暇,自然也发展不出什么丰富的爱好。唯一钟情的是下棋,而且造诣颇深。此外对音律和诗文也很喜爱,但因为精力有限,所以自己在这两方面倒是没什么建树。食物他喜欢清淡口味,颜色他喜欢素净单一,至于女子,则喜欢那种江南柔婉的风格,原因是她们“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儿”。 不知多少江南来的女子为此心生欢喜,但赵子苏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喜。她本能的意识到,虞楚希望他身边的女子“像一幅画儿”,并不是因为当真觉得她们美好,只是觉得这样的性子不吵闹、不聒噪,足够安分。 这哪里是选妻子?就是选贴身服侍的下人,也略嫌苛刻呢! 但气过了之后,赵子苏又觉得,这样未尝不好。他喜欢的类型与自己是两种极端,都不需要她去表演,只需做好自己便是。当然,也不能太真性情了,还是要保持住侯门贵女的端庄仪态的。 沧州距离京城很近,但因为一路耽搁了太多时间,所以赵子苏到达时,已经是来得最晚的那一批了。旬日之后便是端阳佳节,皇太后决定亲自出城看赛龙舟,京中的夫人小姐们自然要随驾。赵子苏也是这时第二次见到了虞楚。 都知道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诸位小姐们都妆点得花枝招展,尽显美态。赵子苏不想盛装打扮,却也不好太过素净。毕竟一片绿叶之中的红花令人瞩目,但一片红花之中的绿叶,却也是不遑多让的。所以她打扮得中规中矩,混在人堆里半分都不显眼。 可周太后的眼神太好,一眼就看到了她,还特意召她过去说了几句话,顿时满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偏偏不早不晚,虞楚就在这时候来了。 如果赵子苏还在人堆里,他还真未必能看见。毕竟就算知道这些人中会挑选出自己未来的妻子,虞楚也是不好盯着看的。但谁叫赵子苏这会儿就站在太后跟前儿,那么醒目呢? 一眼看到她,虞楚还有些惊怔。 那日他是当真没有怀疑过赵子苏的真实身份。实在是赵子苏扮村姑太像了,那一手握着发辫一手叉腰的动作,那状似凶狠却眼神闪躲的神态,微微抬起的下巴,又快又利的言辞,活脱脱一个性情泼辣的村姑。倒是很符合她为自己造出来的人设:与祖父相依为命的苦命姑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太子殿下同样记忆过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赵子苏如今的打扮也大不相同,他却还是认出来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赵子苏身上,太后便笑着介绍到,“这是冠军侯府的嫡女子苏,楚儿还是头一回见面吧?说起来,你们俩还是同一天生的呢,就是前后脚。当时冠军侯夫人先为你娘接生,累得够呛,自己生产时十分凶险,幸而上天庇佑,母女平安!” 对于自己的出生,虞楚从小到大听过太多次。自然赵子苏这个与他“患难与共”的小姑娘,他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只是后来传闻越来越多,却始终不见她入京,便也就淡了。 平心而论,赵子苏今日的装扮实在算不上出色,更比不得自己自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那些溢美之词。但好在她气质极佳,压得住场面,即使站在太后和诸位嫔妃中间也显得泰然自若。虞楚将她这个样子跟那日所见放在一起比较,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虞楚听过不少赵瑾之和清薇的故事,在最初的好笑过后,他又忍不住想:冠军侯府的女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时时处处出人意表,这才是那两个传奇人物的女儿。 不过,当日他没有认出赵子苏,未见得赵子苏也没有认出他。她那时站出来,究竟是什么目的?莫不是想抓住机会,吸引自己的注意?若是如此,虞楚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成功了。 不过他实在是想多了,赵子苏当时站出来,固然是想给虞楚留下坏印象,但更多的是因为虎骨对赵训腿上的旧伤很有好处。这东西难寻,难得见到现成的,自然不能错过。所以虞楚走后,她便出钱将老虎买了下来。先让村民们抬着去县里领了赏,分给那些需要抚恤的家庭,而后便直接在村子里将这老虎解了,皮和骨留下,肉和内脏做成席面,招呼全村老少一同吃了。 端阳刚过,京城里的气候还是能穿夹衣的时候,太后就预备到云安行宫去避暑了。说是行宫,其实只是大一些的皇庄,修建得比别处更用心,偶尔皇室成员也会前往这里消夏,不过因为宫中的夏日并不算难过,所以次数也不多。 这一次太后大张旗鼓要去避暑,还点名皇太子随驾,意在何处,不言自明。 所以她老人家又下懿旨召官眷们随行时,谁都不觉得意外。 行宫那边规矩没有宫里那么多额,而且到了那里,虞楚必然不会像现在那么忙,年轻男女之间相处的机会大大增加,或许这一趟回来,太子妃的人选也就该定下了。 冠军侯府,赵训对太后的这道懿旨十分不满,“怎么只需女眷随驾?” “因为只是太后娘娘去行宫避暑,陛下并不去。”赵子苏无奈的又解释了一遍。 赵训反驳,“那还有太子殿下呢。” 放自家重孙女一个人去行宫,他老人家实在是不放心啊。总觉得会发生意料之外无法控制的事情,他来时赵瑾之和清薇可是再三嘱托了,要他看好赵子苏。 赵子苏闻言摊手,“那您去找太后娘娘理论,懿旨是她老人家下的,我有什么办法?” 赵训眉毛一抖,“那你自己记着……” “注意分寸。”赵子苏叹了一口气,“曾爷爷,这话你已经说第七遍了。我都记得牢牢的,您就放宽心吧。” 赵训也跟着叹气,总觉得更担心了。 赵子苏x虞楚(三) 事实证明, 老爷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行宫的第二日,虞楚一早去给太后请安, 就被院子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太后所住的西宫, 在宫中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莫说虞楚这样的孙辈, 就是嫔妃们进去之后也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宫里的所有人轻声曼语,不疾不徐,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气场, 令人不敢造次。 然而此刻, 这院子里却乱糟糟的,一片叫嚷之声。随驾前来的几个宫女被支使得团团转,脚不沾地忙个不停, 跑起来自然也就顾不上那许多仪态了。 即便不是在西宫, 刚来这里有许多需要安置的地方, 但也绝不至于如此喧闹。 虞楚定了定神, 视线寻找着太后的所在, 很快就在被人群簇拥的地方看到了她老人家, 然后便是一呆。站在太后身边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赵子苏如同初见时一般,穿着一身暗青色的粗布衣裳, 头发并不挽起来,而是梳成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这会儿她手里挎着个篮子, 正侧头同太后说什么, 笑得前仰后合, 半分淑女的仪态也无。 周边聚拢的众人,面上的神色不尽相同。有些如同太后一般满脸含笑,认真倾听,有的微微蹙眉,显然并不赞同。还有的则满脸复杂,似乎对她能够得到如此多的关注又羡又妒。 继而虞楚很快发现,这院子里虽然忙,却并不乱。仔细查看,会发现宫女们是在收拾太后日常所用的东西。 这是要出门? 观察完毕,虞楚才开口问,“这是在做什么?” “楚儿来了。”太后转头见是他,笑盈盈的招手,“快过来。” 见众人都转头看向自己,虞楚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但还是板着脸,排开人群走到了太后身侧。转头时注意到赵子苏抿着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笑意,分明是在笑话他此刻的处境。 虞楚此刻可谓是身处花丛之中,可他自己并不觉得享受,反倒满心不自在。只是惯来都会掩饰表面,让人看不出罢了。但这会儿被赵子苏看出来,虞楚心里有些羞恼的同时,却不免也有几分欣赏。 的确是个聪明的姑娘,或许父皇对她的诸多描述中有夸张的成分,但这份聪明机灵却是实打实的。 哦,还得加上胆大包天。 因为听太后说完,虞楚才明白这一通闹腾是为了什么。却原来赵子苏一大早这幅打扮过来给太后请安,自然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在太后的询问下,她才说自己待会儿打算下地去看看,昨日来时她已经看过了,附近有一片菜地,种了许多种瓜果蔬菜,此时下地,还可体验一番采摘丰收的快乐。 她那张嘴舌灿莲花,莫说是太后,就是一部分官眷们也都被说得动了心,因此都打算跟着去看看。 当然,也有人心中不屑,觉得赵子苏身为世家贵女,却罔顾身份,作出这样的打扮也就罢了,还要学农民下地干活,简直丢人。但太后已开了口夸赞,便是再多不满,也不好表现出来。 虞楚十二岁便跟着皇帝上朝,一开始只能听,后来逐渐连议事也可参与。同时还要兼顾学业,毕竟有些东西,身为太子是必须要学习的。如此一来,他自然相当忙碌,闲暇的时间很少。 虽则虞楚自己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他自己对这种充实而忙碌的生活也游刃有余,但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能停下来稍作歇息,倒也不是坏事。 此次前来之前,皇帝便准他暂且不理政事,只需完成每日课业,其他时间可自行安排。这是太后的提议,说白了,就是要他腾出时间来与这些闺秀们相处,从中选出自己中意的。 因此这会儿他就端坐在太后身侧,虽然被一众女子盯得有些不自在,但明知不可避免,他也就慢慢适应了。 要说虞楚对自己的婚事没有半分期待,自然不是。因此这会儿闲着无事,便不着痕迹的观察起院子里的闺秀们来。这些人有的他能说出身份,有些知识面熟,还有的则半分印象都没有。 但要说印象深刻,毫无疑问,只有赵子苏一个。 虞楚没有看她。他总觉得,只要看过去,就会被她发现。如此一来,彼此交锋之中,他便落了下风。 但耳畔听着她的笑语,哪怕声音轻柔悦耳,虞楚却莫名能够感觉到,她语气中隐含着几分不耐,只是强压住,并未表现出来。 也是,传闻她在沧州时并不拘泥各种规矩礼节,养出疏朗大方的性情和作风,怕是不耐烦这一院子的人磨磨蹭蹭。又难得她能将这不喜压下去,也不开口催促,尽显大家风范。真是个矛盾又怪异的人。 好在这会儿的天气虽然不很热,但也着实算不得凉爽了。考虑到等日头上来了必定很热,不适合太后待在外头,所以还是赶在辰正时分出门了。 出了山庄,外面就没有青石铺路了,泥土路稍微走两步,夫人姑娘们的绣鞋和裙摆就被泥灰污得不像样了。这一下,大半人都没了玩耍的心思。毕竟对她们来说,这是十分失礼的事。 虞楚看了一下赵子苏,她那一身农家姑娘的装扮,从头到脚都没疏漏,自然是很适合在这种路上走的。看她的表现,分明对此十分娴熟。 说她性子野,真是半分不错。 但虞楚没有想到,赵子苏远比他想的还要野得多。 没有了政务缠身,虞楚陡然闲下来,竟有些不习惯。前两日才好,才来行宫,到底不太熟悉,加上人也多,闹腾腾的一日也就过去了。但等众人都安顿好,虞楚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十分堪忧。 此次前来行宫目的为何人人都心知肚明,就连那些平日里端庄羞涩的闺秀们也知道要把握机会。所以只要虞楚一出门,总免不了会“偶遇”她们,有时候是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则是一群人一起。他身为太子,不能避让,亦不好过分推辞,只能按捺住心思与她们相处,偏又与她们无话可说,心中不免烦闷。 数日之后,虞楚索性每日早出晚归。反正他是男子,身边又带着侍卫,只要安全无虞,太后并不会多过问,最多提醒他不可冷落了众多闺秀。而这些女子却不能离开行宫。 不过为了以策安全,这行宫周边并没有大的城镇村落,实在没什么可看。最后虞楚索性带着人进山打猎。 孰料他居然在山林之中遇到了赵子苏! 这回她的打扮不像是村女了。一身劲装,头发挽成髻,身上背着弓箭,远远看去倒像是个猎人。虞景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只是难得在山里见到人,预备找过来问问话。哪知到了近前,才发现居然是赵子苏! “你怎么在这里?”他甚至吃惊得脱口问。 赵子苏眉一弯,笑道,“殿下可以在这里,为何我却不能?” 虞楚闻言不由皱眉,指着自己身后的十几名侍卫道,“我带了人,自然安全无虞。你单身深入山林,简直胡闹!便不为你自己着想,难道也不想想父母亲人?” 不愧是太子殿下,就算脾气好,发起怒来也挺吓人。赵子苏吐了吐舌头,“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殿下不必担忧,这座山上没什么大型野兽,只要不深入后面的大山之中,便不会有危险。若非如此,我也不敢一人前来。” 对她这个说法,虞楚保持怀疑态度,“你怎知没有大型野兽?” “猎人的直觉。”赵子苏指了指自己。 虞楚本来是不相信的,但接下来他却发现,赵子苏的确有这等自信的本钱。 这不是虞楚头一回进山。正因为有过许多经验,所以他上次才敢领着人去抓那只害人的老虎。但即便如此,虞楚也不敢说自己能在山林之中如鱼得水。可赵子苏就能。 哪里有饮水,哪里能过夜,什么东西能吃,哪些野果野草能用作调料……她简直将“就地取材”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难怪除了背上猎弓和腰间匕首,她甚至没多带别的东西。若不是知道赵子苏从未进京,虞楚都要怀疑她是早就来过这里了,而且应该还不止一次,否则不能如此。 而且,虞楚敏锐的发现,赵子苏对自己的态度,又与之前不同了。不管是初见那一次,还是在宫中和行宫,赵子苏在他面前都是有些拘束的。但如今却十分自然,好像完全不在意他太子的身份。 这对虞楚而言是十分新鲜的体验,因为包括太后、皇帝和张妃在内,从未有人以这种态度对待过他。 但虞楚意外的发现,这样的赵子苏却并不惹人厌烦。或许是因为她太生动太鲜活了,所以每一个变化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由自主的跟随她的情绪而动,沉浸其中。甚至结束之后还会有恋恋难舍之感。 与她一比,虞楚自己青睐的那种画像一般的美人儿,不免失之寡淡。 虞楚开始觉得,若自己的太子妃是这样一个姑娘,或许生活会变得大不相同,而他非但不讨厌,甚至隐有期待。 赵子苏x虞楚(四) 赵子苏对虞楚的心思一无所觉, 只觉得在山林里奔走一阵, 整个人都活动开了,感受到一种从内到外的舒畅,这阵子在京城里有些憋闷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赵子苏没有来过京城, 小时候当然是因为赵瑾之和清薇不太愿意让她来, 即便虞景数次提起, 也只是推脱。后来就是她自己不愿意来了,她这种随性散漫的性子, 进了京城必定拘束极多, 何况在沧州也有许多事需要忙碌。 现在看来, 这种想法果然没错。 所以赵子苏很希望虞楚赶快选到心仪的太子妃, 好放自己回去。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转脸去看虞楚。 清薇有一套自己的识人之法,能够在短时间内对一个人做出基础的判断。未必完全准确,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偏差。赵子苏深得母亲真传,在这一项上颇有建树。她跟虞楚到现在为止见过三次面,虽然都很短暂, 但已经足够赵子苏对他有个整体的印象了。 他被很多人低估了, 这是赵子苏对虞楚的判断。 虞楚这个太子当得安稳, 却也平庸。所以赵子苏从前对自家娘亲称赞虞楚的话是有些不服气的。同龄人之间难免有较量的心思, 赵子苏自觉这一辈中, 自己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但随着对对方的了解增加, 赵子苏也不得不承认, 虞楚相当聪明。跟她的张扬不同, 这种聪明是内敛的,没有半分外放,寻常人难以察觉到。 一位储君需要的并不是天纵之姿,他是太子,不是帝王,相较而言,沉稳大气的特征更适合他。 虞楚本来是不是这样子赵子苏不知道,但他如今的确做到了。宫中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授课的朝臣们也都赞赏有加,但细想就会发现,他其实并无什么耀眼的功绩,显得中规中矩,不会夺了谁的风头。 分寸二字,可不是人人都能把握的。 有这样的才能和城府,想必将来也会是一位出色的帝王。 可惜了……赵子苏心底掠过这样一道模糊的念头。 赵家跟皇室的关系已经足够亲近,不需要再出一个皇后。水满则溢,这道理浅显得几岁的孩童都懂。何况赵子苏自己也实在不是能够过得下去宫廷生活的人。她无法想象自己像行宫之中的那些女子一样,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外面的天空和世界,却还能熬得住。 如果从来没有见到过,或许能勉强忍受,但赵子苏是振翅翱翔过的飞鸟,死也无法接受被锁在金笼。 正想着这些念头,耳畔却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赵子苏面色微变,立刻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她看向虞楚的视线并未特意掩饰。虞楚开始有些别扭,一个女子这样直视男性未免不合礼数。但赵子苏的目光坦荡,不藏任何心机,他也并不觉得被冒犯,便忍下来了。只是心里暗暗皱眉,觉得赵子苏太过锋锐太过,该收敛些,否则总会吃亏。 因为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他的注意力自然也是放在赵子苏身上的,所以她脸色变化的第一瞬间,虞楚就察觉到了。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自己旁边的两位护卫。 这两人虽然作普通打扮,实际上却是内卫出身。虞景把人给他,就是为了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果然这两位内卫的脸色也十分凝重,同时抬头看向一个方向。虞楚正准备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得“嗖”的一声,身边的赵子苏已经窜了出去。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去拉,却只一小片布料,很快从指间滑开。而赵子苏已经风一般卷到旁边的大树下,两手抱住树干,双腿一蹬盘在树上,噌噌噌往上爬。 她的动作非常灵活,眨眼的功夫就爬到了很高的地方,还在不停向树梢攀爬。虞楚十分吃惊的看着她,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动如脱兔”。这样的反应能力,没有许多次的经历,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动了动唇,那句“小心点”还含在嘴里,却说不出来了。 直到踩在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上,赵子苏才停下来,往内卫们之前所看的那个方向看去。她选择的这棵树是附近最高的,自然看得也远。加之山林并不如深处茂密,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一头熊。大概九尺高,三尺宽。距此不到一里地。若非山林遮挡,我们已经与它狭路相逢了。”赵子苏踩着树枝往下爬了一段,却没有下树,而是将自己藏进了茂密的枝叶间,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看到的情况,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虞楚感觉有些不妙,“赵姑娘,你该不会是想猎这头熊吧?” “不是我,是我们。”赵子苏转过头看向他,眸中光芒闪动,眉眼弯起来,显得十分愉快。 其实如果赵子苏不在这里,虞楚也是要猎的。毕竟老虎都打过了,一头熊并不算什么。但既然有女眷在此,自然是以众人安危为主。哪知道这唯一的“女眷”比自己还兴奋,看起来是劝不走的了。 既然如此,虞楚也不多言,一摆手,就让身后的人分散开来,选择地点进行隐蔽。 已经离得很近,也来不及再做什么准备,只能先将这熊的体力消耗一番,然后将之引到之前设置的陷阱之中去了。至于虞楚自己,他只微微犹豫,就爬上了赵子苏所在的这棵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子苏正在重新往树梢爬,并没有注意到虞楚的动作,等她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选好角度站稳了,低头一看,虞楚已经过了第一个树杈,正小心翼翼的往上爬。跟赵子苏的熟练比起来,他的动作显得生疏而笨拙,看不出半分皇太子殿下的威仪。 “你上来干什么?”赵子苏惊讶的问。 虞楚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当然是上来隐蔽,下面太危险了。” “你可以选其他的树。”赵子苏一边将背上的弓取下来,一边道。 虞楚看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真的要动手?”之前虽然也看到了赵子苏背上的弓箭,但因为没见她用过,所以虞楚一直觉得那不过是个摆设,应该用不到。但现在看赵子苏的动作,绝不像是做做样子。 “难道你不动手?”赵子苏更惊讶的看着他。 对上她坦然清澈的视线,虞楚忽然有些气弱,但还是道,“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动起手来也是添乱。” 他带出来的人都有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哪怕现在对付的是少见的野熊,也同样不在话下。虞楚是很放心的,所以他爬上树,的确只是要找个地方隐蔽。当然,之所以选这棵树,是因为赵子苏在这里。他自然不能丢下对方。 赵子苏冰雪聪明,立刻听明白了虞楚言下之意。她有些意外,没想到虞楚这么有自知之明,而且说得很坦然,显然并不因为自己战力不足而觉得丢人。同时她也明白了,虞楚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她。 虽然自己并不需要,但虞楚有这份心思,赵子苏当然还是要感念的。 她没有再看虞楚,而是继续盯着那头熊,手里则调整着弓弦,然后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缓缓拉开,瞄准。 虞楚爬树的经验很少,自知爬不到赵子苏那个高度,见她弯弓搭箭,未免影响她,连忙选了个比较稳固的位置停下来,然后透过茂密的树叶往熊所在的方向看。可惜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只能又转头去看赵子苏。 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虞楚从未见过的。 既不是初见时伪装出的蛮不讲理,也不是宫中时的端庄沉稳,更不是山林间不受拘束的轻松自在,这个时候的赵子苏,一动不动的蛰伏在树梢间,不动声色的将自己隐藏起来,但看在虞楚眼中,却只觉得锋锐尽显。 “嗖”的一声,第一支箭被射了出去,很快前面传来了野兽的吼声,还有走动间发出的杂乱响声,显然是那头熊被弓箭所伤,激起凶性。但赵子苏不为所动,仍旧在不停地张弓搭箭。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虞楚没有转头去看那头熊,而是紧紧盯着赵子苏的动作。他说不出来自己此刻的感受,但这个赵子苏令他震撼。 就在这时候,赵子苏忽然低下头,往他这里看过来。她手里仍旧拿着弓箭,在她看过来的那一瞬,虞楚甚至有种自己已经被她瞄准的错觉。 “嗖——”赵子苏松开手,弓箭发出轻微的鸣声,朝他飞了过来。 虞楚站在树枝上,动弹不得。他并不相信赵子苏会对自己动手,但这一刻,他心中又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也许就这般死在她手里也不错。 箭支带着风声从耳畔掠过,然后不知扎进了什么东西里,发出“噗”的一声。虞楚低下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头熊已经来到了树下,身上还扎着几支箭,显然已经被彻底激怒,正朝树干上撞来。 原来她瞄准的是熊。 紧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虞楚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 “砰砰砰砰——”心跳声如此清晰,一声一声响在耳畔。整个世界除了这种声音之外,别无其他。 虞楚盯着赵子苏,赵子苏也在看她,片刻后她放下手里的弓,朝他一笑,“胆子不小嘛!” 这个瞬间,虞楚仿佛听到了花朵开放的声音。这个过程其实非常短暂,几乎就像是晃了一下神。但虞楚很清楚,并不是。 他心动了。 ※※※※※※※※※※※※※※※※※※※※ 赵子苏:这还不把他吓死?绝对不敢娶我了。 虞楚:我想娶她了。 赵子苏x虞楚(五) 虞楚甚至连他们所在的这棵树还在被撞击都忘记了。但赵子苏收好弓箭之后, 手往树枝上一搭, 轻轻巧巧的借力跃上了另一株大树,如此数次,她停在了距此数十步外的树上, 然后再次张弓搭箭。 再次受伤的熊暴怒不已, 立刻放弃这棵树, 追了上去。 虞楚看着她配合侍卫们将熊引到了陷阱处,不由十分佩服。但在这之外, 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赵子苏此人的传言, 但直到真的见识过之后, 才明白, 再多堆砌的辞藻亦不足以将她的出色描绘一二,在这个真实而又鲜活的人面前,那些赞美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之前,虞楚曾经认为赵子苏的种种表现,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了, 这就是赵子苏的本性, 她只是不屑于遮掩。 这样一个人, 她的目标会是入宫吗? 嫁给他之后很快就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一点足以让绝大多数女子趋之若鹜, 但落到赵子苏身上, 就不一定了。 之后虞楚的兴致一直不高, 加上今日的收获已经足够丰厚, 他便决定直接打道回府。 快要到行宫时,赵子苏开口告辞,独自往另一个方向走。虞楚大致估计了一下,便猜到她应该是直接从僻静之处翻墙出来的。 胆子真大。 深宫生活,留不住这样一个姑娘。 但虞楚也不会就因此放弃。他是皇子,这是上天给的身份,无法选择,何况他自己从小听着各种政事长大,本身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想要实现。虞楚看上去平庸,可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坚持,不过因为分寸把握得当,外表不显罢了。 这样一个人,所做的每件事都必定有准备有计划,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又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身份问题就却步? 太子殿下上山打猎猎到了一头熊,自然成了行宫中头一号的新闻,引得各家闺秀议论纷纷,都在称赞太子殿下勇武过人。只有赵子苏暗地里撇嘴,真要上手,那位太子殿下还打不过她呢! 不过,他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本来也不该以身犯险。他能带着人上山打猎,可见为人颇懂变通,并不一味迂腐。到了山上又不轻易涉险,能自陈其短,可见其理智冷静。这样一个人,将来成为一国之君,想来也是天下之幸。 赵子苏身为赵瑾之和清薇的女儿,又是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所以虽然是女儿,却是看着他们所进行的种种变革长大的,甚至曾经亲身参与过,更明白做这些事的不易。此事非数代人之力不可成,现在赵瑾之和清薇只是开了个头,须得要有人将之坚持下去。而这其中,朝廷的态度十分关键。当今陛下鼎力支持,所以他们遇到的阻碍也少。若虞楚将来也能如此,便不必担忧了。 与之相比,个人的勇武便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既然碰到了虞楚,接下来的几天赵子苏便安分了许多,不再总是琢磨着要溜出去了。虽然待在行宫里很无趣,但出门前长辈们的殷殷叮嘱言犹在耳,该表现的都表现了,接下来还是安分些好。 她这一安分,却让连续几日都兴致高昂出门狩猎,希望能再制造“偶遇”的虞楚好不失望。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以赵子苏的聪慧,必定十分小心,每一种手段都只会用一次,以免贻人话柄。何况又遇上了自己,她自然不会再冒险上山。 或许是因为有了值得关注的人,虞楚忽然觉得行宫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那些从前看不上眼的人和事都焕然一新,变得多姿多彩。若非那些闺秀们时不时的就要到他跟前来晃一圈,他甚至觉得比住在宫里更自在些。 唯一遗憾的是,赵子苏混迹在这一堆闺秀之中,实在是太普通了。她不往他跟前凑,虞楚想找个能和她清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日虞楚去给太后请安时,正见她领着人看布料,不由惊讶,“这些东西怎么送到行宫里来了?” “说是沧州新出的样子,最轻薄柔软不过,正好做夏天的衣裳。咱们且不会回宫,便送到这里来了。”周太后道,“你也过来挑两匹颜色鲜亮的,裁了做夏装。” “孙儿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虞楚连忙推脱,送到太后这里来的,都是女眷们喜欢的颜色和花式,虞楚可不爱那些。 周太后可不理会这些,拉着他不放人,非要他挑两匹。虞楚本来想坚辞,但眼角扫到一抹亮眼的色彩,挣扎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那是一匹鹅黄的料子。即便在这么多五颜六色的布料之中,也相当醒目。 这种颜色,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驾驭住的。必须既要有活泼的性情,又留存少女的天真,不不能过分端庄,也不会落入俗艳,方能与这样的颜色相衬。 虞楚下意识的道,“皇祖母,这块料子给我吧。” 这些特质,不正刚好符合赵子苏吗?她性情热烈,更适合这种明艳的色彩,穿上去该是相得益彰。 周太后不意他竟选了这个颜色,直到虞楚抱着那匹布料离开,她才陡然回过神来,“这孩子……” 倒是一直静默的陪在一旁的张妃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太后娘娘,看太子这模样,这料子怕不是给他自个儿挑的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有相中的人了?”周太后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随后才是一忧,“只是不知他瞧中了谁?哀家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都说知子莫若母,依你看,哪位千金最有可能?” “这臣妾可说不好。”张妃道,“不过这料子既然拿走,回头裁成衣裳上了身,自然就知道了。” 虞楚只觉得今日无比顺利,他带着料子从太后所住的院子里出来,正琢磨着想什么办法给赵子苏送去,便瞧见了她。 赵子苏仍旧是一副村女装扮,身边没有跟着人,站在墙根一颗大树下。若非已经习惯了在群芳之中寻找她的身影,虞楚还真未必能认出来。他远远一看赵子苏的模样,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她站的地方种的是一株桃树。时已六月,浓密的树叶下遮着一只只桃子,拳头大小,皮是青白色,只在照到太阳的地方染了一抹红,显然已经初熟。赵子苏此刻站在这里,自然是觊觎这一树的桃子。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虞楚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令跟着自己的人止步,他快步走过去,含笑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赵子苏听到声音,警惕的转过头,见是他,便行了个礼,“这是皇家御苑,想来不会有‘下自成蹊’之景了。”那能踩出小路来的桃树,都生长于路边道旁,方能如此。 虞楚心下一动,不由脱口道,“如此一来,这些桃子便都归你所有,难道不好?” “殿下说笑了,这桃子怎么会归我所有?”赵子苏道,“听闻每年皇庄采收的瓜果蔬菜并山珍野味都会送进宫,而后由陛下颁赐群臣,以示恩赏,岂能由人僭越独占?” 虞楚默然无言。赵子苏果然聪慧,他以桃子自喻,暗示赵子苏入宫之后这一切都会是她的。但赵子苏则说得更加明白,皇恩浩荡,既不能只独属于某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能承受得起的。 她如此清醒且透彻,虞楚反倒觉得自己那些心思在她面前显得如此不堪。 赵子苏也意识到这不是个好话题,虞楚带人在这里,桃子自然也没得吃了,便索性开口告辞。 虞楚把人叫住,“方才去皇祖母处请安,正好在选做夏衣的料子。我见这块颜色正与你相衬,便讨了过来。” 这讨好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赵子苏却只扫了一眼那匹布料,微笑道,“殿下就不要取笑民女了。我肤色黑,穿上这样的颜色才是不伦不类。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但这料子,还是送给更合适的人吧。” 她这话倒也并非全然是借口。鹅黄的料子裁成衣裳,非得要皮肤白皙的人穿起来才好看。赵子苏常年在阳光下活动,肤色比寻常闺阁千金黑了许多,被这颜色一衬,只会显得更黑。 当然,虞楚相赠的东西,意义本来就不在这衣料。便是不喜欢,也不该这般直截了当的拒绝。 虞楚心下微微叹息,到这时他已经可以肯定,赵子苏这一趟入京不过是应景,根本没想过入宫。 真是难办。 赵子苏x虞楚(六) 虞楚身上看不出多少傲气, 并非因为他不骄傲, 只是他的身份能力已经足够出众,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彰显自己。但事实上,他所拥有的一切, 注定他内心十足自傲。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赵子苏不想入宫这种可能。 ——或许也不是没有想到, 只是不愿意承认。尤其是在他承认赵子苏也很优秀之后。毕竟他自己对赵子苏已经动心, 对方凭什么会不为他所动? 这种自信到自大的心思,或许连虞楚自己都不清楚。 但虞楚最大的优点, 便是他绝不会装傻。一旦察觉到了赵子苏的想法, 他也不会因为失了面子就死不承认。 皇室的确尊贵无比, 但赵子苏本人的身份也不低。虞楚扪心自问, 若他是赵子苏,会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她那样的性子,坦然自在,无拘无束,根本不可能会愿意被束缚在深宫之中。而他最大的优势,却恰恰是她所不在意的。 当然, 在其中某一点上, 虞楚还拥有着相当的自信——赵子苏暂时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冠军侯府唯一的继承人, 赵瑾之和定国夫人的女儿, 不说等闲男子难以匹配她, 就是赵子苏也不会将他们看在眼里。这是虞楚唯一制胜的机会。 但即便如此, 要让赵家许嫁, 想来也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 虽然没有人说过, 但虞楚从自家父皇和太后的态度中可以看出来,赵家,或者说赵子苏若不同意,他们便不会降旨强求。至于为何会如此,从小就接触政事的虞楚多少也能猜到。 皇权许多时候并非是万能的。帝王家的儿子固然尊贵,朝臣们的女儿却也并非任其挑拣。至少赵子苏不是。 更何况,虞楚相信,虽然他是太子,君命如山,但若是罔顾赵子苏的意愿让父皇赐婚,这丫头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当然,他自己也不屑于用任何强求的手段。 他想让赵子苏留在他身边,却并不想折断她的羽翼,磋磨她的利爪,只是希望她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只要在这个范围内,任由她张牙舞爪、振翅高飞。 那才是他喜欢的她。 所以如何让赵子苏心甘情愿的嫁给自己,就是虞楚要面对的难题了。 …… 赵子苏在发愁。 她的婚事,爹娘虽然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但让她上京,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未必要嫁入宫中,但她也的确应该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便如曾祖父所言,今年正逢大比,京城中士子云集,都是全天下最出色的年轻人,他们应该是希望她从中挑选一个。 从小到大,赵子苏之所以能够无法无天,连爹娘都不怎么管她,不但是因为有曾祖父做靠山,更是因为她是个知道分寸的孩子,不能做的事从不去碰,于是在允许的范围内,父母也不会限制她。 所以虽然没人给她压力,但既然知道早晚要成亲,赵子苏便也觉得,若能找到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她上京之后偷溜出去参加过几场文会,优秀的年轻人虽多,能被她看上眼的却一个也无。就是如今最负盛名的那几个,在赵子苏看来,也失之轻浮。 并非他们不够出色,只是他们还不懂得遮掩自身的锋芒,有一点点成就,便恨不能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言语之间满是傲然,在赵子苏看来太狂。 这是年轻人身上难免的通病,原本无伤大雅,但谁叫赵子苏身边还有个活生生的参照物呢?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虞楚都比这些人更有骄傲的资本,他却偏偏是最沉稳谦逊的那个。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他虽然称不上珠玉在前,但也将其他人衬得黯然失色。 但是虞楚偏偏是最不能选的那个。 赵子苏的理想是将来接手母亲的事业,将之发扬光大。能够如自家父亲一般接受这一点的人想必没有几个,如果没有虞楚,那么她还不必如此发愁。毕竟当年母亲出嫁时已经二十多岁,想来在这上面对她太过苛求,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挑选。 但她也不傻,虞楚赠送礼物的做法,已经是在展现对她的好感。虽然来时爹娘说得很清楚,若她和虞楚两情相悦,便可以成婚,若彼此无意,皇家也不会强求。但赵子苏不会真的觉得万无一失,一旦陛下下旨,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在那之前就定下一门亲事。 可亲事哪里是那么好定的? 偶尔赵子苏脑子里还会闪过一个念头——若虞楚不是皇子就好了,那他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种念头本来就很傻。虞楚若不是太子,他也就未必会是现在这个虞楚了。毕竟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固然有天分所在,也跟成长环境和所受到的教导息息相关。 赵子苏有些明白为何爹娘要让她入京了。在沧州,不管她做什么,始终都在父母的庇护之下。而这次入京,是她第一次独当一面,处理的又是自己的婚事,若能妥善处置好,自然也就正式长大成人,可以脱离爹娘的独自生活。若做不到,爹娘或许也会入京,但以后她就不会再这么自由了。 心中烦闷,赵子苏也不想继续留在行宫,索性换了衣裳,偷溜出去。 行宫所在的这一代没什么大型的村庄,人烟也少。赵子苏又不想上山,索性牵了马,直接前往附近的县城。 县城自然不如京城繁华,就连街上的商品货物种类也显得单调,自然不被赵子苏看在眼里。倒是本地的各种小食味道很好,赵子苏一路走一路吃,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同时她也终于坚定了决心:就算虞楚再好,自己也不能入宫。就是住在行宫里她也觉得约束,何况京城里规矩森严的皇宫? 她这种性子,还是适合在民间生活,无拘无束。 因为思考得太过入神,她没注意看路,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倒是没受伤,但手里捧着的一碟小食尽数倾在了衣裙上,十分狼狈。 撞到她的人脚步匆忙,道歉之后立刻跑开了,赵子苏也只能自认倒霉。这衣裳是不能穿了,好在本来就是为出门准备的,十分便宜,倒也不是太心疼。赵子苏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很快找到了一家布庄。 她的运气不错,布庄提供成衣,虽然不那么合身,但她现在也等不到现制了,便让人将现有的成衣都取出来挑选。 想来这县城中的成衣销量并不好,所以只有四套可以挑选,颜色布料都不尽相同。赵子苏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套鹅黄的衣裙,颜色明丽,布料也是上等的纱罗,难得的是款式简洁大方,不似时下的衣裙那般繁复。按照店家的说法,这本是有人定做,后来又不想要的。 “姑娘眼光真好,这布料我们布庄里如今也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套衣裳。看尺寸与姑娘倒是相差仿佛,姑娘若喜欢,不妨换上试试。若真心要买,价钱上还可以商量。”店家道。 赵子苏将手中的衣裙比划了一阵,眉头微微蹙起。 这套衣裳她的确挺喜欢,若是之前,她也就买了。但此刻心里却不免有些疙瘩。因为之前虞楚要送给她的就是一块鹅黄的料子。若买了这衣裳,便仿佛是按照虞楚那家伙喜欢的模样在修饰自己,让她浑身不自在。 若再被虞楚瞧见,那更说不清了。 毕竟当时她拒绝对方的理由就是这颜色不适合自己,此刻又买了这样的衣裳,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合适。 店里摆了一面大铜镜,赵子苏犹豫片刻,便走到镜子面前,将衣裳往身上一比。 然后她心头陡然一松。 这颜色的确不适合自己,衬得她皮肤更黑,全无半点灵气。 “算了。”她将衣裳放回架子上,朝店家微笑,“这一套美则美矣,只是不适合我。” 说着拿起旁边天青色的一套,“我就要这个吧。” 既然不适合,又何必留恋? 赵子苏x虞楚(七)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赵子苏都没有再见到虞楚, 只知他每日早出晚归,似乎在忙什么正事。就是太后那里,也没有非要他留下来应酬各位闺秀, 毕竟对一国储君而言, 还是正事要紧。 当然, 更主要是太后觉得虞楚应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既如此, 自然不必再抓着他不放了。 对居住在行宫之中的女孩子们而言, 这着实不是个好消息。毕竟她们随驾到这里来, 便是为了虞楚。但赵子苏可是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虞楚不在, 那些勾心斗角的招数无处施展,这些年轻女孩儿们便又恢复了鲜活的秉性,每日里呼朋引伴、说说笑笑、游园赏景,好不热闹。赵子苏身份贵重,偏偏从来没有进过京,这些女孩子们对她只闻其名, 早就十分好奇。如今有机会结交, 自然不会错过。 虽然也有那等将她视为敌人, 并不友好之人, 但只是少数。赵子苏本来就爱热闹, 她性情爽利, 与人相处时落落大方, 很容易引人好感, 所以迅速的结交了一群朋友。 其中与赵子苏关系最好的是邱家的嫡长女邱思雅。她父亲邱庭波官至尚书右仆射,乃是除了赵子苏之外适龄闺秀之中身份最显赫的一位。邱赵两家关系一向很好,小辈之间多有来往与比较。邱思雅在赵家也有几位好友,对赵子苏早就神交已久,相识之后都喜欢对方不拘礼数的性子,关系自然突飞猛进。 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在这行宫之中到处折腾,如鱼得水。在她们的带领之下,越来越多的闺秀放下架子,开始加入她们,享受山野祥趣。 赵子苏见状有些不解,因问邱思雅,“太子殿下虽说早出晚归,但毕竟还住在行宫之中。怎么大家如今倒像是无所顾忌?” “你还不知道?”邱思雅惊讶的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娘娘那边儿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心里已经有人了。既然已经选定,除了那几位觉得非自己莫属的,其他人都歇了心思。难得到行宫来一趟,自然尽兴为上。” 赵子苏心下猛然一惊,问,“消息确实?” 她不敢去想虞楚心里的那个人是谁。若是自己,她无法回应,若是别人,她—— “十之八/九。”邱思雅道,“否则这消息岂能传出来?” 她们这些人到这里来,虽然是有挑选的意思,但却托了别的名目,正是因为官眷贵重,即便皇家也不能说要谁不要谁,更不可能把所有人拉到一起选看。因此既然已经有了人选,自然要将消息透出去,让大家心里有数,后退一步。这也是为姑娘们留下脸面,以免争斗频繁闹出事来。 所以人选不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公布,谁也不奇怪。否则倒弄得像是太子在这里与人有了私情似的。 原来如此。赵子苏这才了然,难怪虞楚不再留在行宫之中,看来也是避嫌的意思。 想来等避暑结束,回到京城,宫里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了。 赵子苏思量着那个人选有几分可能是自己。虽然那日虞楚曾要送她东西,言语间似乎也有过暗示,但也只是点到即止。焉知他不是每个人都试了一遍?而且自己拒绝之后便未再见过他,可见应该是放弃自己,转移了目标。 ——既然放出了这样的消息,想来两边都已有默契。当年母亲与陛下的约定,虞楚不知道,太后一定是知道的。若人选是自己,又怎会根本不问自己的意思? 得出这个结论,赵子苏心底那点儿才刚刚泛起的涟漪,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重新归于平静。 …… 虞楚的确是在忙。 虽然离开了京城,不必每天跟着议政,但皇帝还是让人将每日的奏折打包送过来,让他看完。这些奏折几经筛选,都是能够影响到整个大魏的要事,不可疏忽。此外他身为太子来到此处,附近的各州县官员也要赶来拜见。虞楚虽不方便插手政事,但这些官员们却是定要请他巡查检阅一番的。 这些是对虞楚来说都是应付惯了的,不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只是占着时间。而他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行动,也是在等一个结果。 太子府陆事崔衡此前被他派往沧州,眼看应该回来了。 虞楚派崔衡前往沧州,主要是想查一下赵子苏从前的事。他之前在没有任何调查和了解的情况下,轻佻的以为赵子苏必然对自己有意,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因此如今吸取教训,打算先从了解赵子苏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始,一步一步的接近她。 不过崔衡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出人预料。 “根本不用查,赵家大姑娘,沧州府无人不知的。”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惊讶与佩服,“冠军侯和定国夫人在沧州做了不少事,百姓们无不拥戴。不过据臣看来,赵姑娘在当地的名声还要胜过乃父乃母。” 说到这里,崔衡停下来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提到赵子苏三个字,沧州当地的百姓个个都能扯出一大篇话来。那样子倒像是赵子苏是他们自家的子侄,说起来就是满脸得意。” 这种情况下,赵子苏的事简直太好打听了。崔衡整理出了厚厚的一个本子,上面囊括了赵子苏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事,她的成长环境、性情、才华、学识都在这些故事中有所体现。虞楚翻看着这些资料,心中逐渐蔓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滋味:好像他通过这本册子,也旁观甚至参与了赵子苏整个成长过程,亲眼看着她长成如今的模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冠军侯赵瑾之携夫人定居沧州,明面上的原因是他在西北战事之中出现了诸多失误,虽然最后取胜,但还是被人弹劾,无法继续留在朝中。但事实上,虞楚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冠军侯和定国夫人接下来要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实在是太惊人,这些东西若全都拿出来,只怕会让天下震惊。 而这些改革的内容,更是影响到了整个大魏的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慎之又慎。 所以最后他们才决定挑一个不近不远,又不那么打眼的地方,先对种种革新之举进行试验,若验证无误,才会将之推广。若发现错误,也能够及时更改。 这个地点就是沧州。 既然有这样的隐情在,赵瑾之和清薇在沧州的生活当然不可能真的如归隐一般安闲自在,要忙碌的事很多。 赵子苏小时候是跟着老爷子长大的。但年纪大一点,四五岁时便被父母带出来了。小孩子学习新东西总是快得多,赵子苏从小耳濡目染,沧州的事竟没有她不知道的。到了十一二岁,甚至已经可以替父母出谋划策,针对各项措施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这个过程对虞楚而言是如此的熟悉。 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从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四岁出阁读书,学的是经史子集、帝王之道。到了八九岁上,上午学习,下午便跟在皇帝身边听政,所见所闻所知都非常人可比。到现在,虞楚各方面的知识储备都非常全面,已能议政参政、独当一面。若没有太子这个身份,外放一州一县之地做亲民官是绝没有问题的。 虞楚面上不显,但心里未尝不因此而骄傲。整个大魏的青年才俊都拉出来比,相信也没人能够及得上他。当然,他也知道,之所以如此,固然是因为自己努力,也是因为他所拥有的资源远非常人可比。 然而赵子苏比他还要出色得多。从前两年开始,冠军侯和定国夫人已经有意识的开始锻炼她,将一部分移交给她,而且是由她全权处理,没有人在后面指点压阵。 她是冠军侯府的独生女,将来这些事多半都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虞楚方知从前的自己多么浅薄。 那时他甚至连赵子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自以为是的揣测她的心思。而今看到了这些,才明白赵子苏恐怕从头到尾,都不曾将自己看在眼里。 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丈夫人选当是个能力出众但与朝廷关联不大,能够留在沧州辅佐她的人。当然,若是对方出色到能够将这一系列的事都接手过去,那也可以。 但无论如何,虞楚自以为比绝大多数人更优秀的才华与智慧也好,他身为皇太子的身份也好,于赵子苏而言,不是荣耀,反是负累。 …… 在一段关系里,最核心的问题无非是两个:她想要什么?我能给她什么? 一旦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合为一个,那么这段关系毫无疑问会非常美好且稳定,可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但事实上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更多时候,大家只是在求同存异,努力磨合,为彼此间的关系争取一段生存空间。 这需要有人退让,有人牺牲。 虞楚也许想不到那么深刻,但他已经明白,普通的讨好,对赵子苏是不可能有效的。 她的眼界更高更广,舞台更宽更大,一般的关系根本撑不起她。可以说,若不是他的身份特殊,赵子苏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就如她之前十六年所选择的那样,甚至连京城都不必来。 所以要打动赵子苏,与她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甚至踏足婚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虞楚不知道赵子苏想要什么,他只能分析自己可以给她什么。 然后由赵子苏来决定,要还是不要。 见虞楚看完册子之后便一直怔怔的,崔衡不由皱眉。他虽然很佩服赵子苏,但越是如此,越觉得她并非良配。所以对于虞楚这份心思,他并不赞同,因劝道,“若殿下要与她合作,臣双手赞成。但是这位主儿,谁家娶了只怕都难压制住。” 虞楚为什么不肆无忌惮的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还不是为了求稳,取中庸之道。毕竟他如今只是储君,还没登位,不宜太过高调。但赵子苏却不会是那种能够安安分分待在后院的性子。 所以崔衡顶不希望自家殿下将过多的精力放在赵子苏身上。 但虞楚对他的劝告充耳不闻,“此事我自有主张。” 有一些事可以暂时妥协和退让,但有一些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绝对不可能呢? …… 既已准备周全,虞楚倒有心要同赵子苏谈一谈。然而找人一问,方知不过短短时间,赵子苏已经跟其他的闺秀们打成一片,如今并不怎么出门,竟是镇日与她们一处说笑嬉闹。如此一来,却是不便去找人了。 不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虞楚相信赵子苏不可能一直耐得住性子待在后院里,便只有着人盯着,她若出门,立刻来报。 因此这日赵子苏躲过了巡逻的守卫,才刚翻上墙,便见自己要爬过去的那棵树上,虞楚正坐在那里,含笑看着她。 赵子苏吓了一跳,险些又从墙上栽下去。 虞楚连忙伸手把人捞过来,两人默契的踩着树枝爬了下去,赵子苏这才看向虞楚,“殿下怎的在这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嘘——”虞楚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墙里的方向,示意巡逻的守卫就要回来,又伸手把人一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随我来。” 赵子苏满腹狐疑,犹豫片刻才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离得行宫远了,她才叫住虞楚,“殿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虞楚转过身看着她笑道,“我实则是在那里等你的,有话要与你说。你既然出门,必是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不如我送你去,话说完了便走。” 赵子苏不知为何,从他今日的态度中品出了一点不同。她避开虞楚的视线道,“那就边走边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山上走。虽然说是路上说,但虞楚不开口,赵子苏便也不催促。两人便这般静默着前行,却也并不觉得气氛尴尬。直到两人远远望见一片沿湖而植的花海,那便是赵子苏的目的地了。 这片花海也是皇庄的产业,时常往宫中供奉些鲜花,不过大头都是用来蒸花露,供内廷使用。旁边搭了一座茅草亭子,供劳作时休息,亦能遮挡阳光。赵子苏快走几步,进入亭子里,挑了地方坐下,这才转头问虞楚,“殿下要说什么?” 虞楚在她身侧不远处坐下,望着外面的花海沉思片刻,才没头没脑的道,“我十四岁时,才头一回出宫。晓得在各种文章奏折之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皇太子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更遑论玩乐。第一次出宫,还是跟着陛下去京郊祭天,实则仍旧不自由。 赵子苏道,“殿下承国嗣,万金之躯,自然要格外小心慎重。” “这样的客套话就不要说了。”虞楚看向她,“只怕在子苏眼中,这样的我,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虽然赵子苏的确是这么想,但被虞楚说出来,还是有些不自在。而且,有些话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也是不适合说出来的。所以虞楚这样的开门进山,让赵子苏生出些微不安。只能道,“殿下误会了。” “是不是误会,把你过的日子和我过的比一比,便知道结果。”虞楚道,“事实如此。我的身份固然尊贵,但身不由己之处更多。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一切都是旁人安排好的。小到每日里的吃穿住行,大到如何学习如何治国,事事都有人安排指点。有时我觉得,自己其实更像是个傀儡,万事都无法自主。” 他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叹,“但我既担了一国储君的位置,这些便都是我该受的,也不必抱怨。按理说,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不该将旁人牵扯进来才是。然而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介凡人,还做不到如此超脱,因此心里才总存些奢想。” 赵子苏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已然隐隐明白了虞楚要说的话。 心中一时又苦又甜,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没有猜错,虞楚选中的那人便是她。然而不论是虞楚还是她自己,都知道这很“不应当”。 只是,赵子苏却不明白虞楚特意对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她相信对方还没有矫情道决定放弃了还要彰显一番自己的情深义重、逼不得已。他们都不是会把自己的难处摊开给别人看的人,只会藏得更深。 “虽然这样说很自私,”虞楚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握住了赵子苏的手,认真的看着她,“都说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但我实在不甘心。所谓孤家寡人,无非是没有找到志同道合者。若是碰见了却就此错过,我一定会后悔。所以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番。子苏,若我愿意尽己所能维护你的事业、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你是否愿意留在我身边?” 赵子苏承认,她心动了。 虞楚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已足够证明他的诚意。当然,能否做到还要看以后。但赵子苏相信,他说出这番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考虑过了种种后果,而非一时冲动。 她垂下眼睫想了想,才问,“殿下就这样相信我?”她没有问为什么志同道合,赵家要做的事,别人不知,虞楚不可能不清楚。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与皇室治理天下的方向相同,自然可称得上志同道合。 “既是志同道合,信你便是信我自己。”虞楚微笑道。 话说到这份上,就等她一句表态了,赵子苏却难得的忸怩起来。 从小到大,她身上少见这样的小女儿情态。但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提起自己的婚事,提起意中人,还是免不了会脸红心跳,越是如此,就越是表现得矜持自守。 所以赵子苏抽出自己的手,衣袖里抓了一块帕子捏在指间摆弄,口中方道,“殿下的话说完了?” 虞楚有些失望。虽然赵子苏这个态度,已说明她并非无动于衷,但却也没有表态的意思。而虞楚却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须得快快的将此事定下来,他才能放心。 他看着赵子苏难得流露的情态,忽然福至心灵,忙道,“没有。” 赵子苏甩了甩手中帕子,“还有什么要说?” “其实那些都是题外话。”虞楚起身走至赵子苏身前,扶着她的膝头蹲了下来。他生得高挑,这样蹲下时,眼睛竟能与赵子苏齐平,认真的看着她,“我心悦赵子苏,今生今世,只认她是我的妻,非卿不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子苏闻言,眼神微微一闪。在虞楚的注视下,她只觉得面上一热,缓缓垂下眼睫,遮住了明亮的双眸。但双颊渐渐染上的胭脂色,已将她的心绪暴露无遗。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天,她将手中的绢帕展开,往上一拉,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我知道,要你入宫到底是委屈了你。但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我能承诺的,只是但凡我所有的一切,你想要的尽可取走。若我做不到,你尽可弃我而去。子苏,如此,你可愿成为我的妻子?”虞楚问。 此刻两人靠得十分近,隔着一张薄薄的绢帕,尚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气息。赵子苏抬起眼,便在虞楚眼中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他的目光专注且柔和,并无逼迫之意,那目光却仿佛织出了细细密密的网,将她包裹在其中。 赵子苏的脸颊更红了,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忘了一切思量与顾虑,眼里心里只有面前这个人。既然动了心,不尝试一番,怎肯甘心? “子苏……”虞楚握住了她的手。赵子苏手一抖,没有捏紧的帕子就落了下来,盖在了她脸上。她正要伸手去取,却被虞楚挡住。他抬起另一只手,遮在了赵子苏的眼睛上,将她的视线遮挡住,然后才微微低头,隔着帕子在她唇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时间仿佛都静止在了此刻。 一瞬万年。 …… 虽然赵子苏点了头,但这门婚事要定下来却没有那么容易。毕竟虞景当年答应过的话还作数,此事他又不能去问赵子苏是否自愿,只得派人前往沧州,说明此事,并请冠军侯夫妇入京,操持婚礼。 赵瑾之夫妇在安排事务准备上京的同时,还给赵子苏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意思。 毕竟身为父母,虽然对孩子秉承放养的策略,并不十分拘束,但婚姻大事上,也不可能当真不过问。 赵子苏收到来信时,已经从行宫回到了京城,跟曾祖父一起住进了赵家。 信是清薇写的,里头除却询问赵子苏入京后的经历,跟虞楚的关系之外,用大量篇幅回忆了她从小到大的事,最后才再三询问她是否已经考虑清楚。毕竟她从小到大的志向没有半点跟入宫沾边儿,若当真做了太子妃,便注定会牺牲舍弃许多东西,不得不深思熟虑。 但这些问题,赵子苏其实每一个都反复想了许多遍。 这封信并不需要回,因为母亲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想清楚自己的前路。再者他们很快就会上京,到时候必定还会当面问起,所以无需回信。但赵子苏还是铺开了一张新的笺纸。 提笔对灯,怔怔的想了许久,赵子苏才开始落笔。 她抄写的是东坡先生的一曲《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才是吾乡啊…… ————- (全文完) ※※※※※※※※※※※※※※※※※※※※ 完结撒花~ 求一下作收和新文的预收,看不到传送门的小天使可以点击作者名穿越到专栏收藏,么么哒~ 我的专栏求收藏 接档新文求收藏 大家新文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