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鸟的梦》 第1章 我走进一家名叫昨日重现的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多,正是天光大好的时候,店里却灯光温柔,好像和外面分属两个世界似的。隔我一张桌子,有一对情侣正亲昵在一起,而我的斜对面是一个长发女孩,正坐在小秋千上旁若无人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我只看得到她的侧影,但那一头乌云也似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还是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的眼睛根本就没离开过那个女孩,也就随手点了一种咖啡,然后继续失魂落魄似的盯着女孩看。 那对情侣好像觉到了我的异常,那男的开始好奇地望我,那女的就赶紧把他的脸扳回去。女孩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继续悠哉游哉地坐在秋千上,随意地晃动着身体,专注于她的宝贝书,时不时地往嘴巴里丢一颗巧克力豆。她穿了一双小巧的白色耐克,小心地用双脚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自有她自己的世界,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我用长柄小钢匙轻轻搅动咖啡,之后将杯子凑到唇边,嗅着它奇异的香气,闭上眼睛好好地享受了一番,这才啜饮到口中,一种苦、甜、香的混和感觉瞬间传遍全身,我不禁再一次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叹。 不错,这家店装的是深色玻璃,把窗外烂漫的春天都关在外面了。明明是蓝蓝的天,碧绿的水,嫩绿的草地,可是从这扇窗子望出去,天成了深灰色,水成了奇怪的紫色,小草也变得像是月光下的草了——总之,一切都像是在回忆中。明明是明媚的春天,明明是惬意的下午,在这样的一家店里,却像是回到了黯淡的深秋。但我喜欢这样的店,喜欢这种昏暗的光线,喜欢在白天点起灯来,喜欢这种看得见春天,春天却看不见我的气氛。可是她,这个白色的精灵一样的女孩儿,不该来这么一家店。她干吗来到这么一间适于回忆的店里呢? 而且咖啡也是一种适于回忆的东西。只有它才这么让人又痛恨又舍不得。这种苦香苦香的感觉其实让人很容易就迷失在过去里。试想一下,所有甜蜜的回忆,现在品味起来,不正是一种苦涩么? 回忆使我迷恋咖啡,使我走遍全市寻找可以让我迷恋的咖啡店。就是这一家了。 女孩抬起头来,望了望墙上的古朴的大钟(连这个也是充满怀旧的色彩!),站起来,甩了甩齐肩的长发,把书塞进背包,像只骄傲的白孔雀一样,挺着胸走出了咖啡厅的大门。我呆坐在座位上,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她出了门,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响。 我总算集中了全部的心力,把头扭向窗口,看着她像风一样穿过草坪,绕过了几株棕榈树,站在鹅卵石路上,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势——伸出纤纤素手,手心朝下,微微勾了勾纤巧的四指——立即,一辆干干净净的的士滑行到了她的面前,片刻之后,就像鱼儿之归于大海,消失于浩浩荡荡的车流中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一颗大大的泪珠涌出了眼眶,接着,其余的泪水也奔涌而出,只几秒钟的时间,我竟然哭得一塌糊涂。 要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又和父亲闹翻以来,我还从没有哭过,整整三年没有一滴眼泪。我以为我的泪腺早就失灵了,不料今天竟然哭得无法收拾。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没有人能够进入我的内心,从母亲升天的那一刻,我心中有扇大门猛然关闭。“砰”!再也打不开了。我在上面又加了几把锁,之后把钥匙吞进肚里。书还是要读的,靠着母亲给我留下的一点点积蓄,我读完了本科,考上了研究生。我之所以考研,就是因为不想上班,不想跟那些大人们在一起。 我没有女朋友。干吗找女朋友呢?如果找的话,就得把那些大锁一一打烂,想必十分痛苦,也许把大门打烂还容易些。 可是今天好像大门轰然倒塌了。 我感觉今天遇见了我可以为之发狂、为之付出一生的人。而她,就在我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了,而我却是无可奈何。我实在不会跟女孩子搭讪,只好眼睁睁地看她从我面前走掉了。也许,从今我再也遇不见她。我其实还没有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呢,但一个侧脸就够了,整个大厅都亮堂起来,春天好像忽然就挤进了屋子里。 眼泪继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连对面的那对情侣也不能熟视无睹了。他们站起来,看样子打算离去,可那女的还是坚决地转过身来,问道:“这位先生……您……”那男的望着我:“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他们穿着得体,衣服十分考究:男的穿了一套质地优良的灰色西装,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女人穿了一身职业装,皮肤不是很白,但是保养得不错,身材相当好,有一张表情坚决的脸,说话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糯米细牙。 我很感动,因为他们不是熟人。如果熟人关照我,我会极其讨厌。我掏出纸巾,用力擦了擦鼻子,然后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还是不住地从指缝里渗出。 我感到那对男女坐到了我的对面,他们一定在好奇地打量我,绝对没有耻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怎么帮我。我下了决心似的向他们暴露了我红红的眼睛,还有满脸的泪水:“谢谢二位的好意。我想我的麻烦恐怕二位也帮不上忙。谢谢,谢谢,二位还是请便吧。” 其实我心里倒是希望他们留下来,如果他们能够留下来,我就当他们是我的朋友,只要他们不是太坏。我太缺少朋友了。 那女的坚持不走,盯住我看,说:“何妨说出来,说出来那就不同,什么事情也不一定的呢,也许我们就能帮上什么也说不定。” 我抬起头,整了整衣襟,重新审视了他们一眼,女的递上纸巾,我谢了她,还是掏出自己的纸巾擦了擦脸,站起来,说:“不好意思,二位!”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去。 等我洗完脸出来,那女的还在,男的出去了。女人笑了笑,竟然有了些许妩媚,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有些脸红,点手叫过服务生,问女士需要什么,那女士只要了一杯矿泉水,我自己点了一杯红酒。半杯酒入喉,我长叹了一声。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时轻啜一口矿泉水。 我说:“我有一个妹妹。”其实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女人点了点头。 我继续撒谎:“她很小就离开了我。她失踪了,不知道是被人拐卖了,还是走丢了,十年了,从她那一天失踪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全家动员了所有的关系,无论官方的还是私人的;动用了所有手段,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技术能力能够提供的。可是,最终的结果还是失望,失望。结果,我妈妈差点疯掉,父亲的头发也白了一半。” “然后呢?”女人摆弄着手中的杯子,从六棱形的杯子后面审视着我,染成紫色的指甲发着奇异的光。 “我家从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的父母互相埋怨对方,都说是对方的过错导致孩子的失踪,从此他们再也不能原谅对方,但是因为我的存在又不能离婚,于是大家都心灵变态,冷战不已,直到我妈妈去世。” 我忽然忘了自己是谁,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都分不清了:“妈妈死后,父亲把对妈妈的恨转移到我的头上,三天两头找茬揍我。他常常把我打的动弹不得。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忍过来的。我终于受不了了,就跟他大吵了一场,然后大打出手,把他的肋骨也踢断了,他也打得我满身是血。从此离开了那个家。好在妈妈老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帐户,靠着那些钱,我读完了本科,又考上了研究生,现在正读第二学期。” 女人“哦”了一声,有些惊讶。 我继续道:“我始终以为,我妹妹还活着,她在哪个角落活着,而且还活得不错。刚才那个女孩子,让我有一种心灵的震撼:我觉得那就是我失散了十多年的妹妹!” 第2章 女人震惊不已,脸色苍白,失声问道:“当真?” 我一脸苦笑,说道:“大姐,实不相瞒,我自从三年前母亲去世,到现在是第一次流泪啊。我为什么偏偏在此时、此地有流泪的冲动?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的眼泪根本止也止不住。我不相信心灵感应之说,可是今天的事情确实没法解释。这是我的学生证,我就在本市那所大学读研,您看一下。” 女人接过,尖厉地对着我看了几眼,我坦然与之对视,料想她是只狮子,也该看出我的坦然自若。 女人看了良久,才把学生证还我,取过精巧的小包,拉开拉链取出两张名片,递给我。第一张,暗黄挺括,古色古香,印着:信达广告有限公司,总经理,谢翼明。第二张,白地,四边绕小红花,中间几行字道:“信达广告有限公司,董事长,黎雅芳。 我拱手道:“原来是黎董。”女人笑了,说:“不用这么叫,叫我黎姐就可以了。” 我当即正色道:“是,今后就称呼您黎姐。我只求黎姐一件事情。” 黎雅芳道:“请讲。” 我恳切道:“想必您二位常来这家咖啡厅。如果是这样,请您二位如果再见到那个女孩子,一定代为致意,最好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如果能找到我的妹妹,我家就能团聚,我父亲也不至于和我三年父子不相认。即使不是,也让我死了这份心,省得每天牵肠挂肚,睡不安枕。”说到这里,我离座而立,向黎雅芳深深一躬:“我就代我全家,还有我去世的妈妈向您表达谢意了!” 黎雅芳赶紧拉住我道:“你太客气了!” 这时候那位谢翼明也走了进来,说:“该走了吧?” 黎雅芳紧走几步,拉他到一边,三言两语交代过后,谢翼明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走了过来,向我伸出了手,道:“谢翼明。”我急忙将手握住,只觉得那手又绵软又有力,紧紧地把我的手包住了。低声道:“郑思雨。劳您费心了。” 谢翼明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兄真是性情中人哪。” 我脸上有些发烧,想莫不是这小子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但还是咬牙挺住,暗暗呼唤眼泪,哪怕让眼圈红一红也行。可惜不是真正的演员,眼泪镇守老营,根本不听我的招呼。只好擦了擦眼窝,哽咽道:“只因情到深处,难以自禁!” 谢翼明笑得更欢了,搞得黎雅芳都看不下去,说:“看人家小郑那么伤心,你倒是笑个不停。有什么好笑的,啊?今晚上罚你请吃饭!小郑,走,天也不早啦,一块吃点东西去。” 我知道反正我们也是同路,也就不谦让,说:“那我就搭个便车啦。可是说好了,我请客!” 谢翼明笑道:“好啊,你说,去哪里?” 黎雅芳笑骂道:“你有完没完啊?他一个学生还要请你?真是长出息了,啊?小郑,别听他的,今天我请客。可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小郑。” 谢翼明哈哈笑道:“好好好!反正有饭吃就行。” 谢翼明开车,黎雅芳坐副驾驶,我坐在后座。春天的傍晚,风好比柔和的小手,把人撩拨得心痒难耐。从山上下来,一路上路灯次第点亮,整个城市都洋溢着水一般的柔情。此际也不知那个小鹿般可爱的女孩在哪里?也吃东西了吗?在吃什么?后来我问她的时候,她却说不记得这个日子在干什么,也不记得那个所谓昨日重现的酒吧了。难道我看到的不是同一人?后来的我反而糊涂了,倒不如当日的清醒。 饭后我被他们直接送回了宿舍,因为我喝得不少。我的舍友杜心白急忙来接,后来他和谢翼明合力才把我托到了二层床上,忙乱中我还在黎雅芳的上衣上留了一个43码的大脚印。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椅子质量这么差,半夜我下来上厕所,一脚蹬空,整个人砸在了椅子上,只听见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我就仰面躺在地上,不知所以了。后来听说邻居304、306房间和楼下205房间都差点高喊着“地震”光着身子冲出去。老杜这家伙真不错,被我吓了个半死,居然没发火,赶紧开了灯,下床来看我。我晕头晕脑地被他扶起来,竟然一点都没受伤。我又仔细检查了自己一遍,踢踢腿,弯弯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真的一点事没有。再看那把椅子,才知道没有受伤的原因:那把椅子已经受了很重很重的内伤,几乎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就算平一指或者薛神医来,也无能为力了。所有的关节处,都已经被震裂,虽然椅子面和椅子背都还能保持油光水滑的模样,但其实已经不能坐了。谁要是坐在上面,就会被疑心为有苗人凤的功力,那把看起来很靓的椅子,一下子就能趴架。好在我们搬家的时候,从旧房子那里搞了好几把椅子过来,所以不愁。我摇摇晃晃地上完厕所,又好心地把椅子修理了一番,直到老杜哀求我,才慢慢悠悠地爬上床睡了。 但是醒来是星期一啊,有导师的课。老杜终于放弃了叫醒我的努力,一个人上课去了。我先是梦见一只白色的小鹿,傻乎乎地跟着它跑,直到它的小蹄子把我的脑袋踏得一塌糊涂。又梦见跟老谢斗酒,几杯过后老谢就服了,但是没想到黎雅芳那么能喝,我也就奉陪到底啦,结果输了。我不相信她那么能喝白酒,我怀疑那服务生做了手脚。我飞过去一脚,结果他还笑嘻嘻的。我走出门来,问门童我喝多了没有,他还没回答,我就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几乎把他摁到地上,连声问:“喝多了没有,喝多了没有?”他从地下发出又声嘶力竭又含糊不清的声音:“没有,没有……”我忽地醒了,玻璃窗外是明媚的春光,枇杷树嫩红的叶芽就在眼前,我幻想着要是鹅黄色的枇杷就更好了。我揉了揉脑袋,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还没做,那件很重要很要命的事情是什么呢?我茫然的看着天花板,又从枕头下取出手机,看看时间,七点四十。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它意味着七点过了四十分,八点还差二十分。八点?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八点,八点有课!今天还是周一。我脑子以每秒钟几百亿次的速度搜索了一下翘课的理由,也就是借口,终于失望地发现还是去上课为妙,我要不去,那就意味着逃课率百分之二十啊。 我发现人的潜力还是无限的。我就没发现我穿衣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昨晚没脱衣服,只需要穿鞋就行了。 我发现波鞋也可以不解鞋带就穿上。而且,我还幸运地发现我的自行车根本就忘了上锁,这就不用再窜到楼上去取车钥匙了。我本来急得冒汗的,因为我出门又忘了带钥匙。我又发现在校园里自行车还是能有机会超过汽车的,只要你大胆,肯玩命!就这样我到了学院,把自行车往边上一扔,开始飞一般的往六楼奔。导师很欣赏我的发型,所以也就没怎么说我。我来到自己的专座上(我的座位在最前一排,因为老师怕我睡觉,专门指定了一个座位给我,离他大概有半米之遥,他一伸手就可以弹我的脑门儿),一屁股坐下,很专心地听了半节课。 好容易熬到九点半的休息时间,跑到卫生间好好洗了个脸,把头上的奇峰弄弄平,又飞一般地跑到小卖部买了袋牛奶,几个小面包,又飞奔到楼上,正好上课,只好把东西塞在桌洞里,用肚子给它们奏乐听。 中午我请老杜吃饭,我自己不吃。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那么让人有胃口,晚上我就能多吃几碗饭。吃完饭,又买了几个水果,分着吃了,他说要去睡午觉,我就放他走了。我顶顶瞧不起睡午觉的人,可是又非常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 中午无聊到了极点。我在树荫下数漏下来的阳光,我给自己打赌,我能数到一千点以上而不头晕。可是我只数到不到一百就晕了,因为那些光点比破渔网还难对付。我又躲在树荫下数路过的美女。如果有背影特别好看的,就跑到她前面去看两眼,但往往失望者居多。因为背影就跟钱包一样不可靠。据我一个做过贼的玩友说过,鼓鼓囊囊的钱包千万别偷,都他妈是些零钱。 手机忽然响了,是——黎雅芳打来的,别是找到了那个女孩吧?我的心一阵抽紧,赶忙接通了电话:“喂,黎姐,你好!”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更甜:“小雨啊(叫得我心里酥酥的),明天你有没有空?”我想了一下,明天上午有英语,那个变态的老太有可能点名,下午是《中国文化史》,那老头好对付,让老杜请假——很快下决心了,说:“您就说有什么事吧,我能抽出身来。” 黎雅芳好像不悦于我的思忖,淡淡说道:“明天我们要去一个壮族县,去看他们的三月三。你要去的话,我们一起去,听说挺有趣的。” 我当然愿意,就雀跃道:“怎么去啊?我去,当然去!” 黎雅芳道:“当然是开车啦,也不太远,两三百公里而已。今下午就走,当晚就住下,明晚回,如何?” 我大喜道:“好啊好啊,我这就准备,去哪里找你们呢?” 黎雅芳笑了:“去你宿舍就得了,又不是不认识路!” 我挂了电话,有些脸红,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跑回学院,扶起自己倒霉的自行车,一溜烟回宿舍准备去了。 谢翼明还是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我看得出他有些不高兴,但看来可惜他拗不过黎雅芳。我宿舍门前堪称胜境,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新绿入眼,让人满心愉悦。草地上散布几株伞一样的大榕树,树根虬龙一样露出地面。楼前更有一排枇杷树,高的都长过了四楼,最矮的是我们房间对面的一棵小树,树顶的嫩枝探头探脑的简直要钻进我的蚊帐了。 黎雅芳满脸的艳羡,说:“这地方昨晚没看清,真的美得像梦一样。还是上学好啊。” 我笑道:“那我们换换,如何?” 黎雅芳说:“那好啊,我倒是想换来着。我宁可十万块换一年。” 我说:“好啊,我正缺钱……”旋即觉得不妥,急忙道:“你拿出五十万可就得上高中去了。” 我把自己的旅行包放在后备箱,然后说:“谢哥,你要是开车开累了,我可以替你一会儿。我有本子。” 他夸张地笑笑,不置可否。 这次我还想去后面,黎雅芳一把就把我拉了过来:“前边去!光让我给你当警卫啊?我要在后面躺一躺。” 我其实不愿跟老谢靠得很近,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第3章 我身形高大,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是很伸得开腿,老谢就帮我调整了一下,我向他笑笑:“谢哥,谢谢!”他没理我,转头专心开车。我本来想叫黎雅芳拿书给我看,想了想,忍了,专心看风景。 车子很快出了市区,上了高速公路,老谢猛踩油门,车速很快过了140。这城市刚刚花大钱改造了市容,凡是高速路附近的建筑啊、道路啊什么的都特别漂亮。错落有致的高楼,宽阔平整的大路,大片大片的绿地和鲜花,各种各样的热带树木,都叫人看了觉得舒服。很快,农舍出现了,也大多是二层三层的白色小楼,点缀在绿色的荔枝树中间,煞是好看。路两旁有平整的稻田,感觉毛茸茸的像许多块形状不一的绿色地毯。稍远处坡度平缓的丘陵上有小块的玉米田,一些长得像小树,有着羽毛般枝叶的是木薯,还有大片的香蕉树,在下午强烈的阳光下支起巨大的叶子,护住一圈圈碧绿的刚刚成形的小香蕉。不时出现一丛或几丛著名的凤尾竹,一般长在清澈的小河边或池塘岸上,要是在月色如水的晚上来看,必然要激起诗人无尽的诗情。各色的野花更是散布在视野所及的各个角落,好让这绿色的海洋不至于单调。更远处是形状峻峭的山峰,也通体碧绿,护住了这满眼的春色。 就这样,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那座县城。我们下了高速,转到国道上,翻过一道长坂,就看见那座如偎依在大山怀抱里的县城了。县城西边是一座高山,下午三点多,太阳就被高山遮住了,整个小城就躺在一片荫凉里。我们到的时候,太阳还悬在空中,红彤彤的,可是随着我们进入县城,天好像突然就黑了下来,路灯都亮了。 黎雅芳竟然睡了一路,昨晚一定是开夜车了,谢翼明专心开车,我也没敢打扰他。进了县城,我们问了一家最好的宾馆住下来。我自己图省钱,就住了六楼;他们怎么住的我没留心,反正困极了,也没怎么吃东西就洗了个澡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震天的鼓声。我急忙跑到楼下去看。这宾馆有个很大的院子,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我们的车就停在院子一角。还有十几辆车,都是外地牌照,看来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跑去问服务员怎么回事,那打着哈欠,穿着不合身的制服的小姑娘不耐烦地说:“那是在跳竹竿舞。” 我奇怪怎么这么早?小姑娘说:“那是作准备啦。”我看她嘴巴里就差说“笨蛋”了,挺郁闷地回头就走。不料在三楼遇见了打着哈欠出门的老谢,这时候,另一扇门开了,露出了穿着睡衣,头发像鸡窝的黎雅芳的脑袋。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急忙逃上楼去,开了门,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钻进被窝蒙住脑袋强迫自己去睡。 八点钟,房间电话响,接了,竟是黎雅芳的声音:“小弟快下来吃早餐。”我“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匆匆洗漱完毕,奔到餐厅,见黎谢二位已经占住了一张餐桌,就走过去打了个哈哈道:“两位休息得好吧?”黎雅芳道:“赶紧取东西,吃完饭还有很多事啊。” 老实讲,我还没吃过比这更差的自助餐,豆浆像是冰镇过,油条能够自己站住,米饭毫无嚼头,小菜个个都是植物,还咸得要死。这哪像是南方饭啊?我皱着眉头吞咽着这些素得不能再素的东西,怀念着那些苏式杭式的小吃,还有广东的早茶,心里懊恼得要死。 结果,我们面前都剩下了一大堆东西,服务员要我们吃完,谢翼明懒洋洋地说:“这么难吃的东西怎么吃完?” “那就按重量罚钱。”那个长得像个青柿子似的小伙子说。 一说罚钱,老谢噌就跳了起来,捏着一对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说:“罚钱?罚谁的钱?凭什么罚钱?” 那小伙子连连倒退几步,脸上全是惊恐:“我去告诉我们经理……” 老谢双掌一拍,大声道:“就怕你不去,去,叫你们经理下来!” 经理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广东人,个子挺小,声音挺高,举止挺横,众人气不过,纷纷指责这个经理,说这饭简直没办法吃,干脆退房得了。这经理才慌了神,连连道歉,并保证改善伙食,大家这才罢休。老谢大出风头,趾高气扬,冲我们大吹。黎雅芳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竟然立即像扎了个洞的气球,顿时瘪了下来。可怜的男人!我倒有些同情他了,并暗暗发誓决不作这样的男人。 吃过饭,我们先去看跳竹竿舞,因为那鼓声太撩人了。但见长长的街道中央,蹲了两行小伙子,都着亮黄色衣裤,红色云头纹滚边,每相对二人,各伸双手,共执二长竹竿,随着鼓声,贴着地面有节奏地分分合合,舞者即于缝隙中跳跃向前,以不夹到脚为能。观者如堵,我们就退到高处去看,见有一队红衣少女和一队蓝衣少年,远远从街口跳跃而来,煞是好看。时有好事者跟着跳上,但跳不几步就被夹了脚败下阵来。一时间,众人哄笑声,喝彩声,尖叫声,击鼓声,融为一处,震耳欲聋。 黎雅芳一时技痒,非要跳一下子不可。她把高跟鞋随手脱下扔给老谢,挤开人群就跳了进去。老谢惊得高举着高跟鞋,不知所措,无奈之下也跟了上去,一进这竹竿阵才知道不好,因为如果不能在竹竿将合不合的时候跳起来,就会夹了脚;如果早跳了呢,也会跳在相邻的两根合起的竹竿上,那竹竿倏地分开,还是会把人闪倒。老谢像只猴子似的跳了几下,就狼狈地败下阵来;那边黎雅芳也摔倒了。众人哄笑声中,我急忙把二人扶起,好在地上还干净,衣服上倒也没沾多少土。黎雅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老谢一个劲地说:“你真是个,笨……笨蛋……哈哈……”老谢双手还举着高跟鞋,气急败坏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黎雅芳总算是被老谢服侍着穿上了鞋子,她兴味未减,站在高处仔细观察起来。只一会儿她就说:“小弟你看出来没有,关键是节奏,只要听懂了鼓声的节奏,就简单了。看姐再来给你表演一回!” 老谢急忙拦住她,说:“我的姑奶奶,您就饶了我吧。” 黎雅芳怒道:“谁让你出洋相去了?我自己跳得好好的,你这一干扰,害我摔一跤。” 老谢急得双手直搓,却是无计可施。 我忽然叫道:“黎姐你看!” 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袅袅婷婷地跳跃而来,她前后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人,就她一个人在跳,如风行水上一般,把众人都看呆了。我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脑子里面轰轰直响。那些摇动竹竿的小伙子,也纷纷来了劲头,更加卖力地动作着——他们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女孩儿并不慌张,依然动作轻盈地跳着,那些小伙子不管怎么加快动作,都被她轻轻躲开了。 是她!没错,是她。我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地冲下台阶,分开众人,就跟在她旁边也跳了起来。她愣了不到半秒钟,但很快就忘我地继续跳着,还冲我笑了笑。我回了一个笑脸,心里酸了,甜了,动作就有些拘谨,结果差点夹到了脚,一个踉跄,底下众人一阵哄笑。我赶忙收摄心神,脑子里想着节奏,脚下也就慢慢自如起来。偶然一扭头,看见黎雅芳也跳了进来,这次动作要好多了,但她很是紧张,一直低头看着竹竿,不能从容如我;谢翼明抱着衣服和高跟鞋,在人群外紧张地跟着跑。 那女孩跳得兴起,就倒背着手跳着,比走路还从容。游客们看得眼馋,就纷纷加入进来。女孩不光往前跳,还倒退着跳了几步,大声说:“大家不要慌,注意听鼓声,一个鼓点跳一步,闭着眼睛都能跳的。”说完还真的闭着眼睛跳了几步。众人记住要诀,果然好了很多,于是刚才还空空荡荡的竹竿阵,一下子满了人,大家都开心地跳啊,叫啊,整个街道都沸腾了。 我和她跳在最前面,接着是黎雅芳,后面就是望不到头的众人了,这个气势把刚才专业的表演者都比下去了。那秃脑门县长站在主席台上,满脸都是春风,对旁边的书记说:“今年不错,你看,大家都动起来啦!动起来就好,动起来就好啊。” 书记点头道:“哎呀,我一直在看哪,就是那个小姑娘和小伙子带的头。真该给他们发个奖杯什么的。找些记者把这个场面一录一播,那效果才叫好呢。” 县长道:“是啊,让他们玩的高兴,他们就会帮我们宣传,我们的心血才没有白费。我看哪,今年的旅游任务有希望完成喽。” 书记笑道:“是啊是啊,希望从此我们这里能成为有名的风情旅游地,也就对得起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有可爱的老百姓啦。” 秃脑门县长脑筋转得好快,他立即吩咐拿了几套本地产的黄精石茶具,又叫上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跑到竹竿阵的尽头处等着。这边我们三人刚到终点,立即被请到一边。真得佩服他们的工作效率,几分钟功夫已经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颁奖台,白衣少女被推到冠军的位置,我被拉到第二名的地方,黎雅芳死活不肯当季军,被临时拉来的小伙子代替了。县长亲自给我们颁奖,然后让冠军发表感言。 女孩精巧的鼻尖上有一点点汗珠,她微微有些脸红,但是并不慌张,大声道:“我也没想到能得这个奖,感觉挺幸运!谢谢大家!”众人一起鼓掌,然后走下领奖台,我们和县长一起合影。县长意犹未尽,大声道:“今天中午就请你们三位,”他指了指黎雅芳,“我看得清楚,你才是真正的第三名,就请你们三位参加县里的宴会。可一定要赏光噢!我现在要失陪一下,中午见!” 然后我们就被引进一间茶室,有工作人员送上几杯清茶。老谢好容易找到我们,但是工作人员死活不让他进门,气得他大吼大叫,黎雅芳笑眯眯的看着,并不出声帮忙。我赶忙帮着说情,他才被放进来,先服侍黎雅芳换了新袜子,穿上了高跟鞋。一阵手忙脚乱过后,我们才把茶杯端到手上,刚刚喝了一口,忽然发现女孩儿没了踪影。 第4章 我这一急可非同小可。我跳了起来,对黎雅芳说:“黎姐,她,她不见了!”黎雅芳诧异道:“刚才还在这儿,怎么就不见了呢?”我冲到门口,抓住一个工作人员就问:“那个冠军呢?你看见她出去了吗?”那大妈茫然摇头,我迅速把周围审视了一遍,及至看到桌子上她的奖品还在,就松了一口气,依然回到座位上坐下。黎雅芳问道:“找到了?”我摇头不语,只用手指了指那套茶具,然后闭上眼睛养神。 我们从十点不到一直等到了将近十二点,既没人来招呼我们,那女孩又没回来。我终于沉不住气,说:“我们还是走吧,这县太爷不是把我们忘了吧。”谢翼明紧张道:“这样不好吧,人家毕竟是一级领导。” 黎雅芳笑道:“人家是不是领导倒不重要,问题是你算什么呀?人家又没请你。” 谢翼明陪笑道:“你们总得有人陪不是?总不能让人家县长老陪着你们吧?再说,也不多我这么一双筷子啊。” 我依然闭目,黎雅芳鼻子里哼出了一道白气。又等了一会儿,黎雅芳忽然说:“咱不能为了一顿饭,就老在这傻等吧?”我闷闷地说:“我不是为了吃饭。” 谢翼明道:“我也不是。”我忍不住笑了。黎雅芳站起来走了两步,说:“我们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可不是在这儿傻等的。他这县长这么大的官,还真未必放在我眼里,别让他老觉得跟我们说句话多大恩赐似的。走,我们闪人!” 我看了一眼那女孩的奖品,心里一动:人家未必把这么俗的东西放在眼里,还是别傻等了。 见我们一起往外走,就有个领班模样的家伙把我们拦住了,问我们哪里去。我心里不痛快,说:“我们到那里去是我们的自由,怎么着,我们还被扣下了怎么的?” 那人陪着笑脸,连说岂敢岂敢,只是县长问下来,不好回复,还是给兄弟一个面子。 我们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们县长把我们扔下不管,还好意思说这种话。这边一吵,立即过来一个着西装官员模样的家伙,一边训斥着那个领班,一边给我们说着好话,总算把我们安抚住了。老谢尤其抢眼,他掏出名片大叫道:“别以为我们是乡下土包子,我们什么没见过?”那官员一看名片,肃然起敬,立即叫安排一桌酒菜,陪笑道:“原来是谢经理,失敬失敬!” 老谢不依不饶,说了好多风话,那官员皱着眉头听完,领我们入席,道了声“失陪”,出去了。 好一会儿县长才匆匆赶来,浑身酒气,满面红光,老远就抱拳拱手,连声道:“辛苦辛苦”,直接奔到主位上落座,然后拉着旁边黎姐的手嘘寒问暖,极尽客气之能事。好不容易刹住话头,张开大嘴总结道:“谢经理啊,我们这小县城没啥子好招待的,你可得多担待啊。” 黎雅芳好容易挣脱了手,笑着指谢翼明道:“那个才是谢经理呢。” 县长老大尴尬,转过头对谢翼明道:“原来谢经理不是个美女啊,哈哈,我把你当成她的跟班了。” 我忍不住一口菜喷了出来,笑道:“县长这个判断没错。” 谢翼明的脸上下了一层霜。 县长转头问我:“那这位美女怎么称呼?” “这位是信达公司的董事长,正好是谢经理的顶头上司,省城有名的女强人,黎雅芳黎女士。”我故作庄重,介绍道。 县长拿起黎雅芳的手就打自己的脑袋:“哎呀,都怪我有眼无珠啊。你看贵客光临,我这父母官可就失礼了呀。” 我笑道:“县长你的封建思想可够严重的,你是谁的父母啊?” 县长脸微微一红,也笑道:“这只是个比方。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谢翼明早在县长拉住黎雅芳的手的时候,就气得满脸通红了;后来被我点明身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呢,几杯酒下肚,头晕晕的,笑吟吟地看老谢会怎么发作。老谢恨不得在县长的秃脑门上狠狠凿一记,这时候强压怒火,对县长道:“不知道贵县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贵地,当然是为了大开眼界的了。” 县长吐出一根鱼骨头,舌头含混不清地说:“好地方当然多的是了。从这里往东二十里,就有徐霞客来过的一个洞,洞里出一条暗河,暗河流出就是一条清澈的,呃,小江,景色,呃,景色很美的!那,那江水绿极了,岸上全是竹……竹子,凤尾竹!你们不知道那景色有多美,还有那些划船的小姑娘,更是美得……”他咽了一大口吐沫,那喉结像吞了好几只苍蝇似的“咕”地响了一大声,然后继续说:“你们要去啊,我给你们派辆车,把你们送到地方,把你们送上船,你们既可以漂流而下,我让他们在下游等你们,也可以派人拉你们进洞,感受一下洞天福地。今天的开销我埋单啦,希望到省城办事的时候,你们别装作不认识我噢!”这家伙一说到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兴致高昂许多,舌头也解开结了。 我们赶紧说多谢县长好意,您只要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了,钱还是要自己付的。县长不高兴了,意思是你们瞧不起人还是怎么的,我这县虽然穷,可你们区区几个,呃,人,我还能请得起!我们连声说请得起请得起,只是太不好意思了。县长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谁敢不敬? 结果我们不得不喝得醉醺醺地坐上了县长的专车,老谢吐得满车都是,那司机恨不得把他扔下车去。好容易上了船,人家问我们是上还是下,老谢回答也上也下。反正怎么折腾人家他怎么办。人家无奈,先把我们用人工一节一节拖到洞里,然后派了一个专门的导游——本地镇中学的一名历史教师,来给我们讲徐霞客如何发现此洞,如何千难万险进入洞里,如何被洞里的老龙吓了一跳,如何说服老龙陪他游洞——总之有声有色,比亲历还要真切生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出得洞来还不肯放过他,历史老师无奈,只好伏在洞口的一块刻了“徐霞客游历处”的石碑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一阵山歌,唱得我们牙酸不已,还是把他放了。 之后我们乘一只竹筏改成的游艇飘往下游。我们飘在水上,水下的水草啊,石头啊,芦苇啊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我们不像是在水上飘,倒像在空中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船上安上了柴油机,结果下游逆流而上的竹筏冒出的黑烟一下子就撕碎了眼前的桃源梦境。黎雅芳窝在椅子里面一动不动,谢翼明还在不时地吐两口,他怕弄脏了船船主不悦,就直接吐在江里,口边的涎水拉出老长。他是世界上最可恨的煞风景者和环境污染者。记得一次坐船游大理洱海,那一片碧波真叫人心旷神怡,可恨那船家竟然在船上洗衣服,还直接把脏水倒入清澈的水中,我怒不可遏地要把那可恶的船家扔到水里去。现在的谢翼明比大理船家可恶百倍,我却碍于情面不能下手——其实也是处于对这片水的爱——这个人不比什么都脏吗?把他扔下去,河水会变臭! 船家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起来非常淳朴,也禁不住露出愤怒之色。我连打手势,表示不要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但是船家的不平之色还是掩饰不住,这一切都被黎雅芳看在眼里,她竟然眼角有了一滴泪。我看见了这滴泪,我知道这滴泪的含义,可是我只能装作看不见。我不能帮她擦,我不能表示我的同情。我硬起了心肠,走到后舱,找块干净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装睡。 船家跑到后舱来,开动了机器,悄声对我说:“你们那位先生,实在不像话,没见过这样的。赶紧送你们上岸得了。” 我也只有回他一个苦笑。突突突的机器声打破了山水的宁静,近船的鱼儿惊惶四射而去,我鼻端就有了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柴油味儿。顺水顺风,加上机器的动力,船行甚速,眼见一峰过了一峰迎,那渡口渐渐在望了。渡口很简易,就在小山峰一侧,凿石成阶,阶上固定了十几个铁环,就可以停船了。船家先停了机器,吆喝一声,把手中长长的竹篙往前一探,搭在石阶上,那带钩的长篙就在石阶上滑行着,船行渐慢渐止,船家顺手一拨,那船就稳稳地停了下来,船家手里扯了绳子一跃上岸,三两下就把船固定好。然后招手道:“到了,上来吧。” 谢翼明早吐得手脚酸软,刚一迈步,才发现这竹筏似沉还升,简直就是个活物。此时正是枯水期,船头正好上不了最下一层台阶,因而离岸边隔着一尺多宽的一段水,不跳一下是上不了岸的。谢翼明正待跳,却觉得天旋地转,无奈只好蹲在船头,假装肚痛。我肚里暗笑笑,稍作准备,站在离船头一尺多远的地方,猛一发力,早跃到了石阶上,回头笑道:“很容易,上吧,没事。” 船家笑嘻嘻地看着谢翼明,看他能装多久。我又跳下去,搀起黎雅芳说:“没事的,我扶你上去。”船家把竹篙倒转过来,把光滑的一头交给黎雅芳,说:“抓牢!”我在旁边用力扶住她的胳膊,她踩住石阶棱角,船家用力一拉,我在后面一托,黎雅芳就上了岸。我回头笑嘻嘻地对谢翼明说:“谢哥,要不要我也扶你一把?”他待要嘴硬,却又实在害怕,只好学样被送上了岸,早有旁边几个农妇指指点点笑个不停了。要不是怕出事,我猜那船家送他到水里的心都有。反正当时那竹篙松了两下,谢翼明的脸都吓白了。那船家笑嘻嘻地解开了船,唱着山歌走了。他唱得高亢明亮,比那中学老师强多了。 第5章 这是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又大,又亮,多少带着点忧郁,还有些湿润。要不是这张长脸下方的嘴巴在不停地咀嚼着,我真想抱住它亲一口。驴这种东西真不愧“动物界的哲学家”这一称谓。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了。我就这么跟头驴对视,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们走了,我决心留下来,我要找到她,我的白衣少女。我知道莽撞的乱走而与她相遇的机会真是太渺茫了,所以我就坐在一座寺庙前等,我相信寺庙总是一座城市最有灵气的地方。寺庙正在翻修,山门的瓦都揭下来了,地上到处是颜色斑驳的旧材料。这头驴就是来拉这些废料的。这些旧门窗啊,破瓦当啊,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残缺兽头,在农村可都是宝贝。村人相信这些东西能驱妖避邪,所以愿意花钱收买这些破烂儿。 我很愿意这座寺庙是一个香火极旺的地方,而我又生活在遥远的古代,那个时代,女孩子把朝香拜佛当作会情人的最佳借口,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跪在她的脚后跟,大胆地欣赏她那一弯新月般的小脚。我并不是小脚崇拜狂,只是我想象的古代,那些绝色的美女都是小脚的。 然后我就想办法递给她一首事先准备好的深情款款的情诗什么的……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而我面对的只是一头灰毛的叫驴。我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头秀气的灰驴,信步踱进寺庙去。院子不大,到处堆满了建筑材料,院中间有一座巨大的铜香炉,香灰已经淹没了炉沿,显示这座寺庙规模虽小但却香火很旺。炉中插着三大束香,燃得正旺。正殿悬了一盏昏黄的电灯,一个中年僧人靠着几案打盹。大殿西首是一排玻璃的柜台,柜台中摆了些印刷的佛经,还有几本印有黄道吉日的日历,再有就是敬神供佛用的香了。怪道人说烧高香烧高香,有些香长度竟然真的超过了一米。 在这样昏暗的寺庙里,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好像那千手观音正瞪着我,目露凶光,心里不由打了个寒噤,倒退着出了大殿,转身迅速穿过院子,逃出了山门。只有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融进车水马龙的热闹里,看各色灯光亮得好像白天一般,心里才安稳下来。 传说很多寺庙的神像都是中空的,里面藏着身份不明的东西,神佛的眼睛更是被挖成了孔洞,那些东西就通过佛眼向外窥视。别说亲身经历了,就是想一想这个情景也叫人毛骨悚然。 回宾馆睡觉真的不甘心,可是我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也实在没有可拜访、吃白食的地方。我信步在人群中走着,买了串糖葫芦吃着,眼睛四处巡视,看有没有好玩的东西。一会儿,糖葫芦吃完了,见有卖甘蔗的,就挑了一根又粗又大的黑甘蔗,叫人先把皮儿剥了。卖甘蔗的大婶麻利地用刮刀三下两下就把皮儿刮得干干净净,我又吩咐她截成一节节的,用塑料袋装了,又多要了一只方便袋,好装吐出的渣。接着看见有卖蜜桔的,买了两斤,吃一个蜜桔,咬一节甘蔗,就这么边吃边走。我先沿着一条小河走了半天,接着在一家鱼馆前面徘徊了半晌,考虑是不是叫一条河鱼来吃,后来觉得一个人吃鱼实在没意思,就作罢了,掏出手机,想找个人聊聊。手机上也陆陆续续记了不少人的电话,可是我从头翻到尾,终于悲哀地发现,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是可以随便聊聊天、说说话的。哈,在人群里,我孤独得像一只离群的狼。 我觉得体力还行,就转到灯火通明的步行街上,穿行在县城级的红男绿女中间,渴望友情有如沙滩上的鱼儿渴望在水里游。不到一千米的步行街很快也走到了头,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臭水沟前,背后就是一个叫做“夏威夷风情”的洗浴中心。有穿露脐装的少女在门口揽客。这家店的招牌很是夸张,一个发光的巨大画面,近处是金黄色的沙滩,几棵椰子树,一个身穿比基尼、晒成褐色的金发白种美女摆出诱人的姿势,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画面,稍远是一片湛蓝的大海,卷着白色的浪花,更远处是碧天如洗,海鸥翔集。 我转身往回走,一个嘴唇血红的小妹走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叫我进去玩玩儿。也许是她身上的某种气息迷惑了我,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随她走了进去。她把我往大堂内一领,一个在沙发上慵懒地躺着的女孩,立即站起,走过来,嗲声嗲气地说:“先僧,里面请……” 我打了个寒噤,身上生出了无数的小米,忽然情急智生,问道:“请问,这儿能上网吗?” 那游泳衣愣了一下,说:“当然了。” 我立即抓住了救命稻草:“多少钱一小时?我有个朋友在网上等我。” 游泳衣立即冷淡了下来,说:“我们这儿先洗浴,浴后在房间才能上网。” 我恍然大悟似的说:“噢,我以为这是网吧呢,对不起啊,我有急事,先得上网才行。”于是转身就走,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我那时候突然想起的,是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我”逃出校园,孤独无助之时嫖妓,因为没有经验,遭到妓女耻笑的可怜相。我也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和一个毫不了解的异性裸身想见是个什么样子,肯定紧张得不得了,弄不好根本就硬不起来,那个损失可就太大了。我听说有人就因为嫖妓而自卑进而导致阳痿的。这种心理上的疾病可不好治,非得一直嫖下去,直到自己硬起来才行,找什么心理医生都白费。假如一直找不到能给自己带来信心的妓女,这个人的一生可就完了。 我从洗浴中心出来,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我觉得饿了,就走进一家装修的还行的米粉店,要了二两牛肉粉。哈,没想到这里的米粉味道这么好,也许是走了这么多路饿了的缘故,反正我感觉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肉汤粉了。汤是麻辣底的,白白的粉就浸在汤里,上面撒了十多块牛肉粒,还有几块泡菜。我夹了几个饱满的朝天椒放进碗里,又加了几勺切成碎末的香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真香啊。我先尝了尝牛肉粒,韧,香,辣,味道真好。夹了一筷子粉来尝,爽,滑,筋,口感好极了。我又喝了一口汤,麻,辣,鲜,真是没得说。这才敢把小巧饱满的朝天椒搁在嘴里,先闭上嘴巴,然后把它们置于上下牙齿之间,一个个咬开去,啪,一个,啪,两个,啪……好像一个个小炸弹在嘴巴里炸开,那种辣的冲击力真让人陶醉啊。我是不敢空腹就吃辣椒的,那样强烈的刺激会使我不住地打嗝。我吃得满头大汗,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所有的烦恼都一扫空了。人就是这么一种卑贱的动物,满足了口腹之欲就行了,还求什么呢?我总是在最失望、最悲观的时候去吃东西,吃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吃饱了也就没烦恼了。根据那些了不起的医疗专家的意见,我的做法是有科学道理的,吃得饱了,血液流向肠胃去消化食物,流向大脑的就少了,大脑也就不再自寻烦恼,而是昏昏欲睡了。所以吃得多的人也就头脑简单,不信看看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猪们。吃了睡,睡了吃,真是一种完美的循环。我好像把什么都忘了,不是吗? 可是我知道我忘不了她。无论我在干什么,那个白色的影子总是在心头萦绕不去。我知道她在等我,可是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力量,可是我知道,如果她让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痴心过,这么好笑,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许我把多年来的感情,都投放在这一个人身上,才这样的吧。表面上,我的内心好比沙漠一样干旱,可是一旦展现出某种渴望,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狂暴啊。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因为肚子里有了食物,我脚下很有力,我想,我大概把这小县城的角角落落都走到了吧?这时候应该有八点半左右的样子,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对母女,我想当然地以为这女儿是她,虽然这女孩儿穿的是黑色的连衣裙。我在她们后面十多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从大街跟到了一条长长的小巷。我跟得很紧,我听见她们在热烈的聊着,这在母女当中是很常见的事情,女孩儿时不时用左手捂住嘴巴笑着,几声清脆的笑声能跳出言语的混沌,钻到我的耳边来,我的心里就一热。 走过一个小小的百货店,女孩儿要买冷饮吃,我无奈,只好悄悄走过去,嗅得到少女特有的体香,真让人陶醉。我很想看看她的相貌,可是我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克制住诱惑,心砰砰跳着,大步走远了。我越是装作不想看她长得什么样子,心里越是强迫自己找理由跟上她们,看她们在什么地方住,最好能混进去喝杯水什么的。一个街角的小书店帮了我,我走进去,翻着仅有的几本杂志,眼睛的余光却老是看着小巷子,怕那两母女走过了。店主警惕地看着我,我急忙摸出零钱,亮了一下攥在手里,打算她们人一过我这边,我就赶紧付钱,好急忙跟上。 好像过了很久她们也没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岔路?我观察过,从百货店到这家书店没有岔路啊?我探头向来路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往前看,也没有人。我心想坏了坏了,一定是她们家在百货店往回走的那条岔路上,她们只是为了买冷饮才多走几步的。我撒腿就跑,店主大怒,喊道:“钱!”我急忙跑回来,说声对不起,扔下那本杂志就跑,只听见店主在背后用方言喃喃地骂。 我飞奔回那家百货店,果然没了人影,就继续往回跑,那边真有一条岔路,是一条长长的弯弯的小巷子,我急忙跑着追过去,看见了一个小区的大门。幸亏不是那种所谓“高尚”的小区,那种小区门口有狗拦路,很难进去的。我跑进去,没有人管,见里面好像是小型市场,有很多摆摊卖各种日用品的,还有就是就着路灯打牌的,下棋的,打麻将的。看来这是哪个工厂的生活区。我放慢脚步,看见了那对母女就在前面。她们开始往左拐了,我轻轻跟上去,在路口停了下来,看她们施施然往前走着,根本没留心有人跟踪,慢慢拐进一栋六层楼,几分钟后,三楼西户的灯亮了。我知道她们家在那儿了。 我手心里全是汗,我在旁边的榕树上擦了擦手,可是不管用,还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只要有个老头子大妈什么的走过来,问我干什么的,我一定会撒腿就跑。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往那个楼道走过去,那个楼道黑黢黢的,像一只张大了的嘴巴,随时准备把我吞下去。 我脚步尽量轻地爬楼梯,可是声敏灯还是亮了,吓了我一跳。如果有人从猫眼里看我,一定会起疑心,因为我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我嘴巴半张着,嘴里干得一点吐沫都没有,觉得舌头僵硬的好像一动就会折断似的。每迈一步都好像是一声惊雷敲在我的心上,我的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一共四十多级台阶,我好像走了无数个世纪。 终于站在她家前面了。我一动不动,光敏灯忽地灭了,从猫眼里虽然看不清客厅里的详细情形,可是可以看到她家客厅的灯亮着,还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我咽了一口吐沫,可是没有用,嘴巴里全是干的,光听见咕的一声,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我终于大着胆子按响了门铃,立即有拖鞋的声音传过来,猫眼里的灯光的暗了一下,表示有人正在过来开门。我的勇气忽然消失殆尽,我飞也似的冲下了楼梯,飞快地穿过绿地,可是又觉得不妥,弄不好真的被人当作贼了,于是放缓脚步,走向大门。在门口,我又回望了一眼,那座楼已经被挡住了,再也看不见那灯火明亮的三楼了。我呆了一会儿,才无限惆怅地走出了小区的大门。 第6章 在她家门前其实有一阵我胀得要死,额上的青筋崩得要断了一样。我想我刚才真的有强奸的冲动。但也仅仅是冲动而已吧,因为虽然我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可我知道我能控制自己。我不是一个能犯强奸罪的人,因为我或者怜惜女人,或者尊崇女人,或者厌恶女人。我从小就知道,女人是不同于男人的动物。我爱的女人我怜惜,我不会强迫她们;我尊重的女人我尊崇,根本没有想法;而我讨厌的女人我根本硬不起来。那个黑衣女孩是我怜惜的,她母亲是我敬重的,因为她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真了不起。女人好比元素碳,好女人是钻石,不好的就是煤,就是煤也有最等而下之的泥炭呢,当燃料都不够格。一个泼妇就是泥炭;而一个外表美丽、心地恶毒的女人就只是煤精而已了;真正的好女人是钻石,天然钻石;整容的女人是人造钻石。 好女孩是天然钻,没有琢磨过的天然钻,是最好最好的钻石。也许外表还没有那么光彩夺目,可是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名动天下是早晚的事。最好的男人,是最好的巧匠,他亲手把自己的女人调教成钻石,去除渣滓,只留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的那么一块精灵。所以一个好女孩遇到一个好男人是多么重要啊,只有遇见珍爱自己的好男人的好女孩才是幸福的。当然,好女孩与钻石的唯一区别就是,美人总有陨灭时,而不幸钻石却被公认为永恒的象征。值得安慰的是,就算是美人迟暮,那个真心雕琢她的男人还是会觉得她是世界上的第一和唯一。 这次的跟踪使我更加不知道这天晚上的时间怎么打发了。如果是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满可以找一家酒吧打发时间。我也想过网吧,可是在网吧找到她的几率几乎为零,因为这样子的女孩不可能不在家里上网。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可以在qq的聊天室公开发言寻找她啊,假如她也上了网,看到了我的留言,只要她想回复,就会联系我! 我在这家叫做黄鹤楼的网吧里忙了半天了。这里乌烟瘴气,环境极差,所以我逼迫旁边的那个大胖子烟民掐灭了烟,然后把下面的信息反复发送在本省的几个主要聊天室:我,寻找今天上午的竹竿舞冠军,我是亚军。有急事,您如果看到这则信息,请联系我!非冠军本人勿扰!下面我公布了我的qq号码和手机号码。 我从九点半一直不停地发送这条消息,同时留意手机和qq,看有没有人联系我。我一开始亢奋得像上足了发条似的,手脚都抽搐。这种迷狂的状态一只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凌晨两点半还没有任何消息,我终于累了,改成每几分钟发送一次。我为了提神,就打开电影来看。这个期间我买了四瓶红牛,三瓶矿泉水,上了好几次厕所。 终于有个“沙滩上的鱼”联系我,我加了这个人。下面是我们的聊天记录: 沙滩上的鱼:你好。 五子棋(我):你好。请问您是那位冠军吗? 沙滩上的鱼(一个嘻笑的表情):我知道你寂寞了?我可以满足你。 五子棋(过了足足两分钟):你满足你妈的头!靠你妈的,老子忙着,没功夫搭理你。 沙滩上的鱼:你怎么这么粗鲁?真是个没有教养的家伙。 五子棋:我跟你这样的臭婊子谈什么教养?滚,滚你妈的蛋! 沙滩上的鱼(几分钟后从黑名单里):我可没得罪你。 我笑着又把她删除出黑名单。 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发送着寻人的帖子,直到我的手机响起。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是一个短信:“真的是你吗?那个红t恤大哥哥?” 我的头嗡的一声,急忙手忙脚乱的发回去:“是我,是我,是我!” “那我们还是在qq上聊吧。” “那你赶紧加我啊!” 几分钟后,我的qq上出现了一个娇俏的少女的头像。我浑身颤抖着,给她发了第一个消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消息:“你好!” 少女头像亮了,摆动了起来,这是多么美妙的摆动啊,我双手僵硬的不知道怎么接受信息了。我终于打开了她的消息: 江边的小鹿:你好!为什么还不去休息? 天,她的网名真的叫小鹿! 五子棋:我想找到你。 江边的小鹿:为什么? 五子棋:因为你把奖品留在那间茶室了。 江边的小鹿:哈,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东西。 五子棋:可是你带走了一样东西。 江边的小鹿:不会吧,我不会希罕那些东西的。 五子棋:你带走了我的心。 江边的小鹿(三分钟以后,多么漫长的三分钟啊,我怕她就此消失,真的):我没觉得。 五子棋:可是我知道。 江边的小鹿:那是你的事。 五子棋:我一直在找你。 江边的小鹿:找我的多了,我的qq上有三百多个网友呢。你得排队。我现在上来必须隐身,不然那么多人找我,我怎么回复。 五子棋(一个大为沮丧的表情):我愿意排队。 江边的小鹿:那是你的事。 五子棋(有些气愤):干吗这么冷冰冰的。 五子棋(继续重复这个消息达到五次之多):干吗这么冷冰冰的,我又没得罪你。 江边的小鹿:我在回复好朋友。真没想到,今天上网的这么多。 五子棋:你在家里上网吗? 江边的小鹿:我讨厌网吧怪怪的气息,我轻轻试探,我不肯深入,我是一个好孩子。 以上的信息她也发了五遍。 五子棋(气愤状):你到底在哪里? 江边的小鹿:当然在网吧啦。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五子棋:你不是告诉我你讨厌网吧吗? 江边的小鹿:所以我只是试探啊。 五子棋:请你赶紧离开网吧,那不是你呆的地方。 江边的小鹿:请你赶紧离开网吧,那不是你呆的地方。 五子棋:我说的是真的。 江边的小鹿:我说的是真的。 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脑袋,痛骂着这荒唐的女孩子,同时心里更爱她了,爱的要死。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咬上一口。 五子棋:求求你别重复我。听着,你在哪个网吧,我去找你。 江边的小鹿: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哈? 五子棋:我会一家一家网吧去找你,知道找到你为止。 江边的小鹿:哈,这城市少说几百家网吧,你找啊找啊,你来啊?相不相信我这就走,让你永远找不到? 五子棋:啊,您回去了,我以为您是这儿的呢。 江边的小鹿:这儿的?哪儿的?啊,你还在那里呢。你有病啊,那地方值得住下? 五子棋:我们去灵江玩了,那儿的水好美。 江边的小鹿:那里算什么啊,我见的多了,我是为找我姨妈才去那里的。 五子棋:你上几年级了? 江边的小鹿:我?我上班了。我现在一个月挣很多钱了,哈哈。 五子棋:别逗我了,你不会超过二十岁。 江边的小鹿:555,我有这么老? 五子棋:不是啊,你总不会当童工吧。 江边的小鹿:onz。居然想到我会当童工。 五子棋:这是什么单词? 江边的小鹿:猪头,这是五体投地的意思。 五子棋(恍然大悟):天啊,这是什么人想出来的。 江边的小鹿:这个都不知道,真是猪头。 真是奇怪,被她骂了,反而心里甜丝丝的。 五子棋:那么,你到底多大? 江边的小鹿:我十六啦,读高一。 五子棋:有没有搞错?我不信,再说,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手机。 江边的小鹿:猪头,没见过市面吧,我十二岁就有了手机啦,还是最新款的。我每年都要换手机。你看(她发过来一个手机号码,可是她似乎忘了她已经发过一次了)。 五子棋:我求您了,那你更应该回家了,实在是网吧不适合你。知道吗,你是女孩子啊,小女生啊,这么漂亮,网吧里不顶安全的。这样吧,不行我打车去找你,送你回家。 江边的小鹿(嘲弄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我boyfriend就在我身边呢。再说,你打车过来得几个小时?要出事什么事也出过了。 五子棋:…… 江边的小鹿(三分钟后):吓坏你了吧?逗你呢。我和我同学一块出来的,女同学。 五子棋(如释重负):那你家里人呢? 江边的小鹿:就我妈和我一起。 又是一对母女! 五子棋:那妈妈不管你? 江边的小鹿:她是懒女人。 五子棋:她不上班吗? 江边的小鹿:自从生下我,她就没上过班。 五子棋:带你吗? 江边的小鹿:才不。都告诉过你了,她是懒懒的女人,从来不管我,我从小是保姆带大的。 五子棋:哪里能这样说妈妈。 江边的小鹿:我就喜欢这样说,不喜欢听你走啊。 五子棋:唉。 江边的小鹿: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我不管你。 五子棋:夜半要冷了,你现在穿什么衣服? 江边的小鹿:我还穿半袖。 五子棋:我真的着急啦,你知道吗,现在穿短袖你肯定会感冒,听我的话,一定要穿上长袖的衣服! 江边的小鹿:你是我什么人,我要你管? 五子棋(沉吟):我没有别的意思,就算我是个路人,提醒你加衣服也没有什么恶意。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很失望。我其实也没胆量求什么,只是觉得你好,觉得你可爱,并没有多余的要求啊。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江边的小鹿:我错了,我知道哥是好意。我能叫你哥吗?我好想有个哥啊。 五子棋(激动万分地):我不是做梦吧?我太高兴了,我愿意当你的哥!一万个愿意!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聊了好几个小时。 江边的小鹿:哥,天亮了,我要回去了。我困死了,又冷又饿,不知道必胜客开门没。 其实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是她已经说了,我也不敢留,于是我说: 五子棋: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江边的小鹿:当然可以了,可是哥你要当心啊,你有个大麻烦妹妹了。bye,88。 我看着她的头像变成灰白色,心里一下子空了。我的心都被她带走了。 第7章 兴奋劲儿一过去,才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出了那黄鹤楼网吧,打了个三轮回到宾馆,一觉就睡到了了中午。退了房,吃了点东西,直接奔车站买票。候车的功夫,定下心来细细咀嚼自己的幸福。虽然知道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并不是特别知道她的相貌,好比看到了一束明亮的光,你只能知道这束光非常炫目,但未必敢细细看这束光,否则我也不至于看不出她只有十六岁。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且不管她爱不爱我,至少她不反对跟我来往。从来没见过这样机智、聪明又任性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已经有了男朋友。也许已经有了!想到这里,我不由恨恨地撕自己刚买的报纸。按说这样年龄不该有男朋友——我宽自己的心——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去年我在青岛海滨浴场,就看到八个初中生,四南四女,公然像小夫妻似的分成了四对。后来有一对提议,大家来一种游戏,谁输了谁就脱一件衣服。没想到其余三对踊跃呼应。玩游戏嘛就一定有胜负,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输的总是女孩,很快有一个女孩脱的只剩了小小的短裤,他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就连周围看热闹的都目瞪口呆,不得不呵斥他们胡闹,没想到这帮小孩子居然反唇相讥,根本不把自己的荒唐举动当回事儿,还搬出天体营之类的事情来为自己张目。还有,我的一个同学毕业了去中学任教,他们学校才念初二的学生就有一对儿在外面租房子,像模像样地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 且不管这些!关键是我能跟她在一起吗?我们相差近十岁,交往起来有没有障碍啊?如果等她结婚,至少还得十年!幸亏没有人催我结婚了,这样还好点。看来我是真的长大了,还没有跟人家见一面,就打算结婚了,这种心态被人看出来,肯定是不好的。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看来我非得吃这个亏不可。 就这么患得患失着,车来了,我把自己的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后按座号坐好,就闭目养神。这时候,有短信来了,我掏出手机,看到是她的短信:懒猪猪,干吗呢?我气得直笑,回:谁是懒猪猪,我已经上车了!这时候我的困意全消,看她怎么回我。 她的信息:(先是一个鬼脸)哥你不用上班吗? 我:你怎么知道我上班啦? 她的信息:你这么老,还不上班? 我气得要死:谁老了?你怎么知道我老? 她:如果不老,为什么人家说你老你急? 对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老过,只是遇见了她,才恨自己早生了这么多年。我想了一下,这么回她:老是相对的呀,如果像你这般大,我一定追你。写完了,我坏坏地笑着,看她怎么回答。 她:人要有自知之明。 气死我了!我摁响了她的号码。不料她一下子就把我的电话摁掉了,接着,短信来了:我不会接你电话的,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哈,这小妮子!我就回她:我知道某些人是胆小鬼,都怕我在千里之外的汽车上把她的魂儿勾走。 她:你就这样对你的妹妹说话? 我:我错了,给你开个玩笑的。我还没上班,我还在读研,有空来找我玩。 她:读研?那个学校的? 我:当然是本市最好的大学的人文学院。你来吧,我请你吃饭。 她:哈,你们学校的食堂我早就领教过了,还是状元坊的菜还能骗骗肚皮。还是我请你吧,我请你去白云酒店。 那可是五星级的著名酒店,可是我必须得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否则让这有钱人家的小姐瞧不起我这穷书生:那么俗的地方你也去? 她:不理你了,狗咬吕洞宾。 我:老实承认吧,我真没去过白云酒店,骗你呢。我当然愿去啦,不然怎么见你呀? 她:差点上你当。我给你订个单间,你自己去吃啊,我才不会陪你。懒得。 我:嘿嘿,知道上当就好。哈,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她:肖小萌,市十八中高一七班。 我:郑思雨,人文学院研一,南校园第七宿舍303房间。 她:好啊,有空去找你。你们学校我常去呢。 我:不对,今天星期三,你怎么不去上学? 她:没见过世面。我正在教室给你发短信呢。 我:别开玩笑,好好上课,我可不敢让你为了给我发短信耽误了上课。 她:美得你把,不给你发短信也是给别人发。我从来不听课的。 我:别让我担心好不好?你不好好听课,耽误了学业怎么办?我求求你,快去好好听课! 她: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干吗听你的? 又来了!我真的生了气,道: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担心你耽误了学业!不发了,好好听课,你要是不好好听课,我不回你。 她:不回就不回!谁希罕! 她果然就不回了。车早就开了,好在我旁边没有人,我急得心头火直冒,手脚乱动乱踢,也没人反对我。这是什么脾气?一句话不中听就翻脸,而且也不管别人的话是好是坏,就知道发脾气!我真得好好考虑跟她的结婚问题了。接着又不由失笑:我是不是有点疯了? 外边风景依旧,可是我的心却沉的提不起来:如果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可真是没办法活下去了。几分钟后,忍不住发了个短信: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发脾气。 过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回。我慌了,赶紧拨打她的电话,电话里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真的慌了,连着发了十几条同样的信息:我错了还不成吗?千万不要不理我!求求您了,肖小萌!求求您了,肖小萌! 这下我傻了眼,我急得双眼冒火,盼着汽车赶紧到站,我才能上网给他发信息,我只有这一条途径能找到她了! 这班车是直达快班,人人对号入座,也不太满,大家都默不出声,我连个发泄的地方都没有。车到一个休息区,我下车买了点零食,一瓶可乐,闷闷地回到车上吃喝着。乘客们有的去卫生间,有的三三两两四处看风景,也有人闲谈或者打打电话,只有我闷闷地坐在车上生闷气。我问司机:“麻烦您一下师傅,什么时候到市区?” 司机回答我:“五点二十左右吧。” 我又试着打了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这小妮子脾气真大,一句话不合,她就什么都做的出来。我真恨不得拉过她来好好打两下,可是又舍不得,就是想想都不行,也不知道打哪里好。这就是爱的力量吧?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也不知道欠她什么,就是愿意为她做一切事,赴汤蹈火都愿意,而她,只需要动一动小手指头,我就得乖乖听命。 车又开动了,有人把车下没吸完的烟拿到车上来偷偷吸,我一声大吼:“谁吸烟?”一个剃得光光的脑袋从座椅背上露出来,看了我一眼,我用凶猛十倍的目光瞪过去,正好司机也在命令:“把烟掐掉!”那人只好闷闷地把烟掐灭了,我想,肖小萌的任性又让一个人郁闷了,这一切都得记在她的头上! 夕阳透过一大块黑云照过来,那块黑云就被镶了一道金边,黑云上正好有个洞,于是天边就飞舞着一柄巨大的光剑,壮观异常。五点二十分,车准时到站。从车站挤出来,挤上了回校的公车,飞奔进大门,正好赶上回宿舍的电瓶车。跟看宿舍的阿姨打了个招呼,飞奔上楼,摸出钥匙开锁,开机,喃喃地骂着等xp的光标来回滚动,好不容易出现了空格,于是输入密码,这才开了机,急急打开qq,明明知道她不会在机上这时候,还是在她名下输入了以下的句子: 萌萌,我知道我错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一定在第一时间给我信息,否则我会疯了,疯掉,什么都干不下去,求求你了,萌萌! 我把这条信息发了几十遍才放心,然后就是发呆。发完呆,忽然想起应该把跟她的第一次聊天保存下来,可是那些文件都在那县城的网吧里,要想保存也得求她,求她找到那家本市的网吧,还得那台机器,还得祈祷她没有删掉!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那些信息直接导出来,发到自己的邮箱里呢!真蠢! 老杜看我脸色不豫,也没敢叫我一起吃饭,蹑手蹑脚地从我身边走过,出了门,就跟别人高谈阔论起来。他们很热闹,可是这热闹是他们的,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很讨厌一些人在阳台上高谈阔论,品评美女,放肆地大笑,引楼下过往的女孩子注意。我宁可一个人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一角,或者大榕树下,静静地看书。可是今天我心里空洞得难受,就想加入他们的谈笑。结果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笑声更大,更放肆,看见美女起哄的声音更尖利,口哨打得更响亮。老杜说:“郑兄,今天你不对头啊?” 我说:“滚你的蛋,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老郑笑道:“你看你两天不在,回来跟上了发条似的,这么兴奋,是不是交了桃花运了?” 我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低头一声不吭地进了门,打开音响,放了一首歌,是郑均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逝去 所以我们不要叹息 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听着这首歌,我的心碎了。 第8章 我是极少听歌的那种人。可是却一下子被这首歌吸引住了。这首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里面包含了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无奈,从歌词到旋律都那么凄美动人。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反而从不连续听。那一刻的心情!这种歌只一遍就够让人想自杀了。 据说工作是摆脱痛苦的最有效的良方,我就搬出最不愿看的大部头外文原著,准备好好地啃一啃。啃前先翻着白眼念了三遍《心经》静心,然后像煞有介事地翻开了第一页,心里念叨“莫急莫急”,这才张开眼睛,硬着头皮看那些长得要命的外文术语。看不到三行,就想跟老杜讨论古代汉语里面所谓“视而不见”的具体含义及恰当例子了。唉,我得罪了她了,她永远都不会理我了。就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吧,可是我这筵席还没怎么摆呢,怎么就散了呢? 书是看不下去了,吃东西呢,也没有胃口,不如去打乒乓球,也许活动起来就忘了痛。我取出拍子,带了几个球,叫上隔壁的封善群,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就下了楼。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各色的灯都喜洋洋地亮着,整个校园都洋溢着一种温情的气氛,可是我的心底却是一片黑暗,得通过折磨自己来让我忘了心底的痛。 乒乓球馆还是苏联人给建的呢,可怜我们学校敬老崇洋,还让它支撑着站完最后一班岗。就在这幢高大得有点变态的平房的后面,五层的新型体育馆正在紧锣密鼓地连夜施工,主体工程已经完工,也许过不了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在灯火辉煌的现代化体育馆里挥汗如雨了。一个穿运动服、模样挺利索的阿姨领我们到一个乒乓球台旁,记下了时间就闪人了。头顶是两百瓦的灯泡,亮的刺眼。我眼睛很不适应这种光线,干脆就采取不讲理的打法,逢球便杀,害的封善群老是捡球,但是他却因此能赢我,所以一开始也没有什么怨言。打了几局之后,老封不干了,嚷着跟我换位置。因为他站窗户边,窗户没装玻璃,球老是飞出去,老封捡得很辛苦。有一回用力大了,那球竟然飞到了马路上,蹦蹦跳跳地像个精灵,但不一会就被车轮谋杀了。老封心痛的直叫。结果我们换过来,我还是以用力抽杀为主,老封就捡了很多挡球板挡住,可是百密一疏,球还是能钻出去,害的老封像个大马猴似的跳出去,跳进来,不亦乐乎。老封终于发火了,说没见过这么打球的。我只好道歉,好好打了几局,出了几身汗。 这时候有对夫妇要跟我们双打,我恶意地挑那女的打对攻,凶猛地挥拍抽杀,力气大得好像要用那小小的赛璐珞球击穿她波涛汹涌的巨胸似的。那女的也杀的兴起,嘴巴里边不干不净地呐喊着,可是她只能杀老封,可怜我的兄弟成了我替罪的羔羊。 我们连胜三局,因为那女的接不住我的抽杀。她无奈跟老公对换位置,避免接我的球,我们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这女的就恶狠狠地杀我,但她太凶猛了,结果老是下网,我们赢得更轻松了,他们只好承认失败,乖乖去交钱。 我们约好了改时间再比。那女的嘀嘀咕咕好像说要找什么专业队的朋友搭档,我们装作听不见,心情愉快地出了体育馆。可是一到空翠湖边的林荫道,我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走在高大的相思豆树下,我低头默默地走着,忽然对老封说:“你先回吧,我要歇会儿。” 老封说:“干脆我陪你,反正也没事儿。” 我有些烦躁地说:“你先回吧,我有事。” 老封有些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黑沉沉的湖水,不想走。 我不理他,干脆自己翻过充作栏杆的铁链,走下台阶,来到湖边,洗了两把脸,双手抱膝而坐,一言不发。湖里种了些莲藕,荷叶还大都贴在水面上,到夏天才能领略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胜景。沿湖好多建筑,把各色的光线撒在湖面上,随着水波的荡漾,整个湖面都光怪陆离,下贱地热闹着。我可以看到湖对面的音乐广场,弧形排列的十五根安装了各色灯光的高大的石柱,都通体随音乐闪烁着古怪的节奏,柱下鬼影般舞动着稀奇古怪的人群,风中传来音乐混杂着人声的音浪。这些喧闹都与我无关,可是偏偏不识趣地打扰我。 目光稍稍向右转一点,就是那座著名的白云楼了,五层的建筑,据说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曾经有一个大儒,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楼上,休憩,讲学,著书,成就了一段佳话。现在自然是看起来有些破败了,但是骨楞楞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儿向这些新进的繁华屈服的样子,就像那个大儒本人。很多平常的房子,一旦被哪位名人住过,立时这房子就有了房主人的某种气息,令参观者产生无尽的遐想。更何况这座小楼确实在建筑上有它独到的地方——楼不高,但有高耸的感觉,可又有平和儒雅的气质,楼梯都建筑在主体的外面,螺旋型的,更有了一种扶摇直上的味道。更可贵的,是楼前有一大排宽阔的台阶,直通到水边,是学生们早读和晨练的最好地方。试想想,每天黎明,朝阳无遮拦地撒在这么一大片空地和台阶上,多好!何况还有十几个石凳石桌可供小憩呢。 我盯着那座白云楼看。在夜空的衬托下,它孤零零地站立,忍受着周围的喧嚣,没有一丝的媚骨。它也曾经有过辉煌啊,可现在只能像个古堡似的作为历史的见证了。它除了能让人知道这座学校历史悠久以外,也就是藏几本旧书了。每天最早熄灯的就是它,最晚开门的也是它。它像一个功勋卓著的老人一样可以安享自己的晚年了,它的唯一功能就是证明自己还活着,对于它的所有者而言,这就够了。使他暴享大名的那位名人,早已逝去,只是过客。人人都是过客,所谓物是人非,就是整个道理了。我记得我大学毕业以后,曾到原先住过的404去,我贴着门缝听着里面的人在高声谈论,还有骂人的声音,推桌子的声音,在墙上推打乒乓球的声音,这些声音原来属于我和我的七个兄弟们,可是现在呢,才毕业不到两个月,已经属于别人了。我当时就万分感慨,虽然这份感慨好像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龄的人的。我敲门进去,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把我的感慨郑重其事地告诉了他们,就等着他们把我当个导师一样地对待了。没想到这帮小畜生听完了我的一番话,沉默了几秒钟以后,竟然爆发出震动整个楼宇的大笑。有一个小子,只穿了一件比基尼似的小裤裤,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充什么大尾巴鹰啊,放这种闲屁,你这个疯子!滚,滚出去,不然我们可不客气!”我悲哀地转身出了门,后背还印满了他们的口沫和嘲笑。我跑到门下的小卖部,买了一把好锁,最好的一种,从外面悄悄把404的门严严地锁上了。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下楼,还跟看公寓的大妈聊了几句闲天。那大妈等我走远,还在想呢:“这小子不是毕业了吗?” 我和她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而已,干吗这么老想着她呢?过不了几十年,我们都得是一掊黄土。黄土还会想黄土吗?话虽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空荡荡地,同时有个声音说:“不对,不对!” 我打算到湖心亭,然后再到白云楼去。这里有一条小路,不,也许该叫做小桥呢,说不清,反正是露出水面的石柱子,顶部是个圆形的平面,高低曲折,走起来煞是有趣。荷花盛时,人就像穿行在荷叶里。湖心亭是个可以凭水临风的好去处,我本来想坐下来休息一下的,结果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七八对恋人,男孩们各自搂住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只听得见喘息声。在这种肉欲横流的地方,我不敢作片刻停留,赶紧向白云楼进发。到了才发现不光是所有的石凳上都有了人,就连台阶上也几乎挤满了恋人,临水而坐,远看就像一排排准备下水捕鱼的鹈鹕。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娘。看来好地方都让这些家伙们占去了。我怎么平时就没注意呢,专找尴尬!我穿行在这些充分发情的雌雄动物之间,感觉自己到了海狮们占据的沙滩似的。可怜的白云楼啊,如此春意荡漾的夜晚,你还能保持满怀古书的闲情?干脆改作廉价情人宾馆得了,保证一下子爆满! 我逃离海狮们,来到大路上。平时不注意,这才知道,大路两边的草坪上,也几乎坐满了恋人们,有人居然搭起了了旅行帐篷!几万人的大学啊,几万名正值青春的男男女女,正值暖风熏人的夜晚,真可谓骚意冲天!我们学校在今晚简直成了一所大型的丽春院。可老子偏偏今晚失恋了。 我不能回宿舍,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出校门,因为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看电影吗?一个人什么意思。还是去操场吧,我就不信操场也会这样!匆匆来到篮球场,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恋人在玩篮球的偏僻的篮球架。一个光着膀子的瘦高家伙,正就着学校里各色的灯光混合成的光线,拼命在投篮。我走过去,低声下气地问:“我可以打吗?” 这家伙回头看看我,笑骂到:“郑思雨,开什么玩笑!” 我细看,原来是同一个学院的齐山,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你脱了衣服我不认识你了。” 齐山大笑,说:“一齐玩,我一个人玩正没意思。” 我说:“好啊,我把手机放一下。”也脱了上衣,把手机裹在上衣里面,轻轻放在篮球架下,退回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齐山不耐烦地说:“好了没有?一对一!” 我说:“好!输了拱球!” 于是激烈地对抗起来。虽然这小子体力不如我,但他真是篮球爱好者,天天玩球,球性极好,在我们中间可谓独孤求败,很快我就以二比五输了第一局,只好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把放在罚球线上的篮球一头拱进了篮球架下的小门。第二局,我吸取了教训,严密防守,专抢他的篮板,然后投入进攻。进攻也讲求效率,利用体力优势,一步步把他挤到篮下再后仰投球,效果奇佳,竟然五比零赢了。我得意非凡,看着他拱球。这家伙一脸的不服气,拱球也就没了准头,我不依不饶,他直拱了四次才拱进去。 齐山跳起来,说:“再比!” 我笑道:“比就比,还怕了你不成?就怕把你头皮磨明!” 齐山气得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我只好退让,结果他连投连中,很快就四比零领先了。我小心应对,也扳回三球。齐山取得球权,正待起跳,忽然,我的手机响了! 第9章 我奔过去取手机,这时候齐山的球也已经投出去了,嚓的一声轻响,好像是进了。我已经颤抖着手把手机拿在手中,耳边传来齐山的欢呼:“进了,进了,你拱球!”不是她的号码!我有点发呆,手机铃声还在凄厉地响着,我下定了决心,拇指在绿色键上重重按了下去,同时从干燥的嗓子里发出一下难听的嘶哑的声音:“喂,您好!” 那边竟然传来一阵哭声!我紧张得声音都走了调:“喂?您说话啊!” 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哥……”呜咽着叫我哥的,一定是她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紧张得不敢喘气,只是轻声安慰:“慢慢说,萌萌,慢慢说,我在,我在啊……”肩头被粗暴地抓住,耳边传来齐山气狠狠的声音:“喂!输了球,拱球!别拿打电话挡脸!”我甩手就给了他一掌,推得他差点摔在地上,扭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压抑着喉咙说道:“滚——蛋——” 齐山大怒,可是看到我的样子足够可怕,终于骂骂咧咧地自己去玩球了。我急急地说:“哥不是说你,萌萌,快给哥说,你到底怎么啦,我找了你一天啦——”我也想哭! “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手机被人偷走了,我去上厕所,回头手机就不见了。我哭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借了个手机给你打电话!” 我立时道:“萌萌别哭,我把我的手机给你,这就给你送去!” 肖小萌道:“不是啦,我用你的你用什么。幸亏我把你的手机号码记下来了,否则可真找不到你了。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抄在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我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感动。所有的冰都在一瞬间融化了,我好像被幸福的暖流淹没了:“傻萌萌,我可以买一部给你呀。不至于为一部手机哭这么长时间。” 肖小萌怒道:“你才会这么小气!我是怕找不到你了,我手机丢的多了,根本就不在乎,可是那里面有你的电话啊,我这么懒,懒得用脑子记。不过好在我随手记在同学的笔记本上了,这些人都被我折腾死了,”她忽然破涕为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电话。” 我问道:“你手机什么时候丢的?” 她回道:“课间呀,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上厕所了。” 我埋怨道:“干吗不带在身上!” 她忽然发怒:“我去上厕所啊,拜托!我现在只穿个裙子,你个猪头。” 我也生气道:“你也应该把手机放好啊。” 她更加生气:“我就不放好,怎么啦?我就是愿意这么做!我爸都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你凭什么?你这样我挂电话,不跟你说了!” 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萌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埋怨你,你本来就心情不好,看我这猪头还埋怨你,别生气了好萌萌……”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对她认错了,才一天就两次认错,唉。 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说:“哥,你没错啊,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我哥疼我嘛。” 我真的无言以对,竟然有两滴泪流到了唇边,我用手轻轻擦了,颤抖着说:“萌萌,我永远会在你身边的。” 萌萌兴高采烈地说:“那谢谢哥了。” 我忽然大笑了一声。 萌萌忙问道:“哥,你怎么啦?” 我说:“哥终于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啦!你的声音真好听!” 萌萌低声道:“哥,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本来打算半年以后才跟你通话的(我的抗议声),哈哈,没想到现在就……” 我笑道:“比在领奖台上好听得多了。” 她又有了怒意:“你说我声音不好?” 我赶忙陪笑道:“不是啦,我是说,那种话都是给别人讲的,你只是应付他们啦,现在是专门给我讲的,那又不同!”边说边擦了擦额上的汗。 萌萌道:“他们那种俗人!我也就是给那秃头一个面子罢了,我本来以为还有什么好玩的呢,一进那房间我就烦了,赶紧走了。” 我说:“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可就少看了好多好戏。” 萌萌道:“什么好戏?哥快告诉我啦。” 我忽然想起:“萌萌,还是我打过去吧,你现在是用人家的电话啊。” 萌萌道:“不用。我已经给她充了五十块钱,不用白不用。哥你真好,总是替我着想。” 我苦笑道:“什么都是你想的周到,还说我替你着想。”接着我就细谈了那县长在酒席上的丑态,还说了我们去漂流的事情。萌萌发议论道:“这些什么县长啊什么的,他们就是以为在他们那地方他们就是土皇帝,什么都是他们的,他们就敢放肆,什么人都得买他们的面子。你那两位朋友,那男的真不是东西,自己女朋友受侮辱,居然不敢打那个秃头。妈的真是个胆小鬼,还往江里吐,真是个垃圾。幸亏我没去,我去非把他踢在江里不可。那女的,哼,我也不喜欢。” 她的口音已经很少南方人讲普通话的毛病了,细听起来才能辨别只有个别轻声和少数尾音还暴露她南方女孩的身份。她的声音很柔和,语速也不快,但是发狠的时候还是挺厉害的。好可爱的女孩子! 我听的喜不自胜,也就不再插话,不料她讲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在不在听着啊?” 我说:“在,当然在啦。我愿意听你说,不愿打断你。” 萌萌笑道:“你至少得‘嗯’啊‘啊’的什么的,要不然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我听着你的‘嗯’啊‘啊’的,讲起来也有劲啊。” 我笑道:“好啦,我一定‘嗯’啊‘啊’的,好吗?你继续讲吧。” 萌萌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加你吗?” 我摸了摸后脑勺:“对呀,我也没想明白。” 萌萌道:“我那天没回家,跟同学去网吧。我跟妈妈说好的,第二天才回,所以我就没回家。我没地方去,就去网吧啦。” 我“嗯”了一声道:“多危险!” 萌萌道:“我也不常去的,那天就想去,不然也就遇不到你啦。我qq隐身的,那天我就懒得跟那些老朋友聊天,就进入聊天室,一下子就看见你的留言了,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耐心,一直不停的发了几个小时。我指给我同学看,我们打赌,我说你会一直发到天亮,她说你最多再发半个小时。半小时以后,我赢了,也就心情特别好,就短信你了!” 我心里叫声好险,看来坚持就是胜利是有道理的。 我就在操场上,跟她聊啊,聊啊,聊也聊不够,竟然不知不觉聊到了三点多。萌萌说:“哥,我困了,明天还要上课。” 我说:“好萌萌,你去睡吧,明天我去买个手机给你送去。” 萌萌慵懒地说:“不用,哥,我爸会给我买的,我要买个红色的,三星。他早就答应过我了……我去睡了,拜拜!” 电话挂了,我傻在操场上。巨大的幸福感像涌浪一样一波一波涌过来,我有点承受不住了。生活还得继续,美好的明天在等着我。我似乎等不及天亮,就想去拥抱朝阳了。 第10章 天亮了。我想睁开眼,却被窗外强烈的光线刺得只能咪起眼睛,窗外的草坪上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花草的影子居然是直的。我又睡了一个上午了。我懒懒的起床,嘴巴里好像含着一块布,迷迷糊糊地洗脸刷牙,感觉好了点,胡乱吃了点东西,总算明白了点什么。我脑子很乱,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课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旷了几节课,更不知道怎么向老师解释。爱咋咋地。 我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上了网,浏览了几条新闻,奇怪怎么楼上都没点声音的。这时候有人敲门,我说:“请进。”门外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都戴了口罩。一个像是四十多岁,戴眼睛,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另一个是个小伙子。我奇怪道:“两位找谁?” 那位年长的先开口了,瓮声瓮气地:“我们是卫生防疫站的,请问您是郑思雨同学吗?” 我说:“是我。” “请问您星期一下午到星期三这段时间在什么地方?” 我说:“这个好像不是该您问的。” 眼睛轻轻咳嗽了一下,说:“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我现在问您的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请您务必回答。” 我耸了耸肩:“我跟你们没有任何隶属关系。” 眼镜愣了一下,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个请您过目。” 我一看,果然是本校办公室发的红头文件,内容大致是非典疫情严重,要求每个出校的同学都接受防疫人员的检查。 我默默地把文件递还给那个眼镜,心里有点慌:“不错,我出过门。我到了一个县城去采风。” 眼镜的眼角一皱,表明他笑了一下:“我也去过那里,很有几处可玩的地方。这样,请您试一下体温表。” 我忐忑不安地把体温表夹在腋下,眼睛看着我:“不用紧张,我们市一共才发现一例。例行检查,不用怕的。” 我心想不是你你当然不用怕。 后来我才知道,检查者本身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很多医护人员就是在给病人治疗的过程中罹患该病的。愿上天安慰他们崇高的灵魂! 试完体温,眼镜笑了笑:“看来您不用跟我们走了。但是,请您赶紧收拾一下,去你们学校自己的隔离区报道。一会儿保安会领你们去。” 我不明白,说:“不是没事吗?” 眼镜道:“只是没发烧,但是还得在你们学校自己的隔离区观察一段时间,以防万一。这可是为你们学校几万人着想,请你配合。赶紧收拾东西吧。” 我心情沉重地收拾东西,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想那些犹太人被纳粹抓走,不会也是这种心情吧。好在自己没发烧,应该没什么事。昨天还风平浪静,今天怎么就这么紧张了呢? 后来我才知道,全国的非典形势已经非常严重,各地陆续发现感染人群,治疗的方法一时还没有找出,人心已经非常恐慌。北京已经到了街头无人的地步,小汤山医院连夜建成;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的局势也是动荡不安,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些势利的国家已经停止同中国的一切人员往来。板荡见人心啊。中央的领导人一下子把防治非典当作一个最最重要的事情来抓,各大学由于人口集中,更是被当作重中之重。校领导连夜发通知,要求统计曾经出校和从疫区来的学生,我就是被老杜统计出去的。老杜觉得出卖了我,躲在门外不敢进来。 我把老杜叫进来,说:“老杜你没错。这种时候不能讲哥们义气,那是要死人的。我不会怪你,只觉得你深明大义。” 老杜低着头,满脸通红地说:“哥们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你不知道今天早晨院长主任说的多么严重,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他们说,谁要是知情不报,开除的罪过都够。你想咱俩一个宿舍,你没在我还能不知道吗?万一你……嗨,算我放屁哈,万一你怎么着了,我不光害了你,还……” “老杜,”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就这点不好。做对了事情还不好意思的。我根本就不怪你,我还要表扬你呢。” 老杜更忸怩了,刚要张口,我忽然张大嘴巴,说:“你再胡谦虚,我要冲你哈气啦!”老杜吓得转身就跑,说:“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哪!”如果我当时知道这种病的传染烈度,说什么也不敢开这种玩笑啊,老杜如果也知道这种病的厉害,恐怕连门也不敢进。无知才无畏啊。 我们楼上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都背着行李,排队出了公寓的大门,两旁居然有围观的,笑嘻嘻地指点着我们。要知道此时的北京城里,医院的非典专门防护区,给多少钱人都不敢进。运器材和药品的汽车,也是冲进大门,把东西扔下就走,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的。所谓无知者无畏,就是这个意思了。要是我们中间真有一位患了非典,我们这种做法,恐怕得使所有人都传染上。想起来都后怕啊。 我们被保安领着,像是逃兵般,居然进了白云楼!校领导真是异想天开啊,他们居然把最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白云楼当作了隔离区。其实道理也简单,白云楼与其他建筑都不沾边,两面临湖,防护网也好安装,隔离工作自然好做。这真是天才的想法。白云楼啊白云楼,没想到你这把年纪还有这番用场。学校有此奇思,也真是对得起先贤了。 我被安排在五楼,一个面湖的房间。我伸了个懒腰,打量了一下我这个月要住的房子,大概有三十多平米,还好,虽然旧,还算干净。四角各有一张木板床,中间一张大桌子,四面随便摆了几张椅子。我看中了东北角的那个位置,把蚊帐取出,支好,把铺盖也铺好,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觉得生活也很惬意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开饭了,开饭了!”对了,忘了说了,这鬼地方居然管饭。我忙拿了餐具去楼下,没想到饭菜居然很丰盛,我装了满满一饭盒饭,加了冬瓜炒肉、炝西芹、素炒西兰花等几个菜,又要了一碗汤,吃得很饱,这才想起这是24小时以来的第一餐饭,怪不得吃得这么香。 同病相怜者本来应该多亲近,可是一来大家不熟悉,二来心情也不好,所以吃完饭大家都闷闷地散了。我回到房间,发现还是自己一个人,就取出书来看。看了几页,觉得没意思,就打开窗户看湖水。这时候正是黄昏,湖面上全是夕阳的灿烂光辉。湖心亭就像镀了一层金,曲折的湖岸在花丛里若隐若现。我看见湖水里一片黑,正不知道是什么,那片黑倏地变了形状,又忽地消失了,接着在几十米以外的地方又猛然出现了。我正要惊得叫出声来,忽然醒悟那是鱼群啊,是罗非鱼群,这湖里鱼儿真多!我着迷的看着这些觅食的鱼儿,忽发奇想:“要是自己从五楼跳下去,会不会撞进湖底的淤泥里?”我知道这水很深,但是如果水底有突起的大石头,还是免不了头破脑裂而死。假如我是被囚禁此处,有没有决心用这种办法逃脱呢? 也不知道这时候萌萌在干吗,我想打她手机,可又知道昨天的号码不是她的,怎么通知她自己现在的处境呢?我就给那个号码发了个信息:“请告诉肖小萌,我有事找她,请她赶紧打电话过来。” 没想到这个手机的主人竟然打电话过来:“喂!这个不是肖小萌的手机,以后不要打这个电话。”是个毛头小子,气得我大骂一声:“老子知道,你小子是不是想找削了?你知道我是谁?”吓得他赶紧挂了电话。我气愤难平,要不是被隔离,我早抄家伙去找这小子了。本来就憋闷得要死,还让这小子气了一顿。 我真是烦闷的要死。什么都干不了,就在这小房间里憋屈着,真能把人憋疯了。从前说有人坐牢能苦读《资本论》,我是做不了这事。我这好动的性格怎么能让人老关在笼子里呢?我去动物园看动物,最可怜那些狼了,老在笼子里一溜小跑,从不停下半刻。老虎还好点,天天懒洋洋地打盹(只有昆明动物园的一只白虎老在笼子里来回乱转,看来白化病和多动症还是有些联系的呢)。那些狮子更是懒得要命,一个劲儿打哈欠,连懒腰都懒得伸。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狼,老想跑圈。最后憋得难受,跑到楼下找管理员商量,能不能给我们买点运动器材,哪怕弄副羽毛球拍也行啊,总比憋着难受强。管理员一开始不同意,我就大叫大嚷,很快我们的同伴就围在我的周围,一起声援我。我说:“不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就造反啦!”人群一阵热烈响应,那管理员的脸都吓白了。我说:“我们在这里憋一个月容易吗?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怎么能安心隔离?再说我们也没犯罪呀,我们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牺牲自己,知道吗?” 管理员连连点头,说一定向上反映,我们不依不饶,说现在就得给答复。管理员无奈之下只好当着我们的面打电话,原原本本地把我们的要求向他的上级做了汇报。没想到那边很是重视,看来也怕这些被隔离的学生闹事,所以结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好,无论男生女生,都有了很多的娱乐设施,还允许我们开联欢会,不再每个人一个房间,不允许走动了。毕竟我们不是真正的病人,学校隔离我们,也是迫于上面的要求。 这下我很满意,除了不能及时联系肖小萌以外,没什么遗憾了。我给导师也打了电话,说自己很委屈,只是出了一下市区就被隔离了,导师胆子小,也不敢向学校争,就反复叮嘱我看哪些书,不要耽误了学业,我都一一记下了。然后跑到楼下要求管理员给我借书。管理员怕我闹事,只好答应我第二天一定借到。 我离开管理员,决心仔细研究一下这座白云楼。其实这楼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从大路上过来,先进门厅,然后穿过一个精巧的庭院,才能走上直通五楼的螺旋型楼梯。门厅也有三层,跟主楼通过回廊相连。楼下的这个小庭院非常可爱,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塘中央是一座突兀的假山,假山肯定是高手所制,虽不甚高,却能使人有云外之想。尤其亭台楼阁的搭配,小桥流水的穿插,悬崖飞瀑的点缀,竟能令我流连忘返,设想自己在这座山里转来转去,都不想走了。水甚浅而极清,红色的鱼儿在畅快的游动,“皆若空游无所依”,好在还有几根水草,才使人不至于以为鱼儿是在空中游泳。水从假山顶上涌出,经过各种飞瀑落入池塘,然后又经过曲水流觞流到外面的湖里去。小小的“河流”之上点缀以数座小小的拱桥,鱼儿就在极清的水里来回游动。看来在出水口应该设有拦鱼的装置,不然这些鱼儿早逃到湖里去了。池塘和小溪旁边,又精心种植了数丛修竹,各色名花,使小小庭院,有江南名园之感。 穿过庭院,来到楼梯口,发现这楼梯真是有了年头了。南方多雨,阶上多生青苔,青石制的护栏已经变成黑色,但光滑无比,让人想得到这座小楼当年的繁华。我沿阶而上,每层都细细看过,真感叹当年造楼人的匠心独运,但可惜有如美人迟暮,这楼终究还是落伍了,要不也不会被当作隔离区的不二之选。渐渐走到顶楼,开开自己房间,凭窗眺湖,看楼下长长的台阶上已经空无一人,不由失笑,知道那些恋人们肯定不敢来了。这座美丽的小楼,如今是人人畏惧,唯恐沾上病毒,以至于方圆几百米之内,都没人敢经过了。 手机忽然响了,这时候谁会给我电话?不会是萌萌吧?我取出手机,紧张地查看,哦,原来是黎雅芳。“干吗呢你在?”她看来太忙了,说话总是直奔主题——她先问干吗呢,这就是她问话的主要目的之所在,但是也许感觉太突兀,就加上一个“你在”,表示问的是我,而且也少了盘问的语气。聪明的语言学家也许说这是倒装,但我觉得不是。 我有些失望,但也还高兴,因为毕竟有人来问我了,我就简单地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没想到她一下子来了气:“这帮人干吗呢,凭什么关你?要关也把我关起来!我这就去看你!” 我赶紧说:“姑奶奶,您可千万别来!来了您也进不来,这里可有警察!”我是吓唬她,怕她真来。我可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的狼狈相。可那边早把电话挂了。 第11章 我是在忐忑不安中迎来黄昏的。我猜想不到黎雅芳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一楼那些管理员面前。她是肯定会来的,这从她不接我电话就可以断定。我不由得为楼下的管理员们暗暗捏一把汗:天知道一个黎雅芳那样的女人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我对女人从来是敬畏有加。我觉得她们的思维方式跟人类有着根本的不同。这话好像有语病,其实不过是为了使她们更加突出而已。毕竟,只放在男人的背景上跟放在全人类的背景上,单那场面就大有不同。说白了吧,我觉得跟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和单独作决定的女人,基本上可以界定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我强烈感觉到黎雅芳现在属于单独作决定的女人。单独作决定的女人疯狂。 果然,虽然我有了心里准备,可是直到看到她开着一辆suv接连冲过封锁线,直抵到门厅的台阶上才停车,披头散发冲出车外,像只母老虎一样冲着管理员咆哮的时候,我才明白她的疯狂系数有多大。我隔着玻璃向她大吼,她却以为我是在向她呼救,差点打坏了那块巨大的落地玻璃。我掏出手机跟她通话,告诉她我很好,我没有被强制,她若再闹将会给大家,给她自己,给我,带来巨大的损失,她这才冷静下来。然后又提出一个让我啼笑皆非的要求,说既然我进来了,那她曾经跟我在一起,也应该被一起隔离,说着就要往里闯,吓得门口两个管理员的脸都绿了。我赶紧解释说,这儿是大学的隔离区,只有本校的学生和职工才能进来。她如果真有如此强烈的被隔离的要求,可以向市里打报告,争取市长尽快为她专门建一个隔离区。黎雅芳气得直笑,说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我打躬作揖,好不容易才把她劝走。 这时候已经接近九点。我回到五楼,全身虚脱了一般——这一天过得太不平凡。可是躺下又觉得无聊,就取过带来的书来看,才翻了两页就觉得没意思。这种日子还要过一个月,真难受啊。 我把灯关掉,躺在床上,开始数羊。数到一千只的时候,怀疑自己数错了一头羊,就苦苦回忆是在哪里出的错,想得头痛欲裂,决定还是继续数下去的好。哩哩啦啦哩哩啦啦哩哩啦啦,我在心里唱着枯燥无味的歌,可是大脑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清醒起来。我决定背诵佛经,把《摩诃波若波罗蜜多心经》接连背诵了十三遍,还没有困的意思。我又跳起来洗了把脸,更精神了。我暗暗骂着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困神,干脆倒在床上蒙上脑袋,盼着他的光临。后来想明白了,反正是在隔离期间,爱晚起别人也不敢怎么着我。于是放松了心情,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跟困神较劲儿。 可是困神没来,爱神来了。我决定放纵自己,愿跟谁做爱就跟谁做爱吧。我略过了黎雅芳,虽然她应该是个美女,也够丰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略过了她。肖小萌虽然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不敢想象进入她,总觉得是一种亵渎,也许过几年她长大了就好了,那时候,一个发育成熟的少女一定会勾起我无尽的情欲的。来来去去,还是回到了尤维维的身上。几乎一年了,我就是想象着她手淫的。我并不爱她,但是就是对她有特别的情欲。 那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第一次开会就是她点的名。我恰巧迟到了,结果被她奚落了一顿。我坐在台下,只看到她那张戴着眼镜的高傲的脸,无情的嘴巴喷吐着毒焰,使那张近乎精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的恶心,结果我在台下就射精了,从此她成了我意淫和手淫的对象,天天乐此不疲。 尤维维身高超过一米七,每天总是穿一身昂贵的职业套装,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老是挺着高高的胸脯,看起来总是那么高贵和高不可攀。她是我们院的书记,是我们院的太上皇,她手眼通天,整个大学都知道只有她敢公开跟校长书记顶撞。在争取来好处的时候,她是我们学院里老师们的救世主;在她发威整人的时候,她就是女魔王。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确切年纪,总是想着她不过三十几岁吧,应该有一身让我发狂的好肉。但我总是不能直接享受她丰满妖冶的身体,这样子我硬不起来,在我的想象里,她还是上身穿着她的标志性的职业套装,还是那么高贵,那么性感,我只是在她看起来最高贵的时候,把她的裤子或者西式裙子脱掉,然后就这样抚弄着她,直到她穿着昂贵制服的上半身,她的高傲冷酷的脸都变成下贱的淫荡,我才进入她的身体,于是一发不可收地喷射出来,喷到我事先准备好的纸上。就在我进入她的身体并进行运动的时候,我也始终保持她上半身的挺括,决不会破坏她的胸衣,顶多只是从衣服下面伸上去爱抚她的巨乳。我只有看着她的整整齐齐的上衣,才能勃发出巨大的能量。 这天晚上我又把穿得整整齐齐的尤维维畅快的干了一通。我相信几乎所有的见过她的人都想干她,尤其是我们本院的男老师们。他们在背后猥琐地议论她,但是真见了她又个个怕得要死。假若真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会集体阳痿。国内的大学老师们就这样。要不然这几年国内怎么就出不了思想家呢。只敢猥琐地想,不敢大胆地干,这样子是出不了思想家的。思想家就得不光敢在脑子里想,还要有敢于讲出来的勇气。有人不是说过,思想着的大脑是最有力量的吗?这样子看来,知识分子应该是最有力量的了,可是至少在国内,不是这样。我敢说,如果给我机会,我就敢把高傲高贵的尤维维书记干了,决不会阳痿。就连这样大家都日思夜想的事情,同道者恐怕也难在本学院里找到。随便找个流氓也比他们强。可是流氓因为无知才不怕,他只看到性感的女人,我们学院的老师却看到了威权和后果,暴露出了男人根子里的奴性。 我没有奴性,所以我一夜夜地强奸着高贵的女书记,第二天照样心清气爽,从不感到腰膝酸软,心虚胆怯。这样我就从思想上升华到了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嘿嘿,我冷笑道,你们这班奴才!你们敬畏有如神明的漂亮书记,不过是我的胯下降将而已! 我又一次顺利地在尤书记的身上精疲力竭的释放完了精力,果然就倒头睡去,一下子到了日上三竿。 我终于被人摇晃着醒来,抬头看见的是管理员甲的那张小老鼠似的脸。他嘴边有几根焦黄的胡须,这时候还在急急地颤动:“那个女的又来了!” 我摔开他的手,说:“我是隔离人员!” 管理员甲说:“我不怕,我知道你们这一批都没事儿。可是那女的又来了,非要见你不可。” 我泱泱地穿上短裤,套上一条印有黄色飞龙的红t恤,踢达着拖鞋来到楼下,隔着玻璃对黎雅芳带搭不理地说:“干吗?”这天的玻璃门没关严,可以对话。 黎雅芳满脸讨好的笑容,说:“小弟,看我给你买什么了。”然后她絮絮叨叨地诉说在超市买东西的不易,因为人人都在抢购,囤积下各种食品,似乎打算从此不出门。就连矿泉水也有人囤积呢。我皱着眉头看她从后备箱里费力地取出两个大大的塑料袋,示意她递给在门外值班的管理员乙。我说:“没事了吧,走吧。”黎雅芳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做了个走的手势,坚决地转身,向楼上走去。黎雅芳打我手机:“你好像不高兴啊?” 我懒懒地说:“我挺好的,就是没精神。” “那要不要买点药给你?” 我腾地火了:“还买药?真要我病啊还是怎么的?我还想活呢。” 黎雅芳赶紧小声给我陪小心,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越是这样,我越是烦。最后她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这样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没等我拒绝,她就挂了电话。真是莫名其妙,我算她什么人啊?她干吗来看我,干吗给我买东西? 东西经过了检查,很快递进来了,全是食品,各种零食,我也老实不客气,自己先大嚼了一通,然后招呼几个愿意过来的男本科生,到我这房间里来打牙祭。中午我们没再吃东西,也不困,就打了几圈牌。渴了饿了,我招呼大家随便吃喝。有人不好意思,说:“郑哥,我们都吃光了,你吃什么?”我笑道:“怕什么,明天还有人送!” 有个黑小子说:“昨天那女的真派!惹急了她没准能把车开进大厅来。郑哥,不是你的相好吧?” 我骂道:“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狗嘴!那是我一亲戚,怕我受苦。” 黑小子笑道:“我们可没受苦,哈,天天这样,上天堂了都。爱睡就睡,爱吃就吃,不用上班,不用上课,管理员还得敬着我们,我都盼着这非典不要走了,老子天天快活。” 有人笑骂道:“别说了,非典真厉害起来,鬼才管你死活。” 我说:“这位仁兄说的有理。我们现在是物以稀为贵,真到了人人得非典的程度,就没人管我们喽。” 那人道:“根本不用到那个程度。要有几个真正的非典关到这里来,怕我们都要想办法逃出去了。所以啊,我们现在只是校方作秀的工具而已。本省还是安全的,至少暂时这样。” 我留心这个小伙子,个子不高,可是非常强壮,圆脸,平头,上唇留了密密的胡须,看起来很特别。我说:“还没请教您的大名……” 他笑笑,说:“我姓农,叫农向前。”我说我叫郑思雨。农向前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你是骆老师的学生,骆老师也给我们上课。” 我笑道:“那我们还是师兄弟呢。”也把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第12章 你知道孤独容易产生爱吗?你知道为什么西方会有这么多睡美人的传说吗?你知道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画中人的神话吗? 假如你有一幅绝世名画,画中是一位绝美的姑娘,你天天流连于这幅画前,很难不对她产生爱意。假如画永远只是画也就罢了,忽然那女孩活转来了,就在你的面前,身边没有别的人,你一定会大胆地把自己对她的爱说出来的。 同样的,睡美人只是把名画立体化了,也许会爱的更加具体,但是却也缺少了想象。现在照片已经代替了名画,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那照片的原主人还好好地活着呢,只不过时时在变化着:照片上如果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原主人不妨已经是个少妇,或者慈祥的老太太了。 但我手中的照片的原主人却只比它大了两个月而已。我细细咂摸着她的从五官到身材到衣着到背景的一切,着迷于她的美貌和风度,以及浓浓的书卷气。我看了又看,简直爱不释手,每天看上几遍,然后才小心地夹在一本大书里,怕折了。想起来就看,爱她爱得要死。这是肖小萌的照片,我费了很大力才弄到手的。 我和小农很快成了好朋友,因为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是见识不凡,而且颇有能力和胆识。这天他又来看我,我急忙把黎雅芳带来的小吃请他,还有一瓶啤酒,我们也分着喝了。黎雅芳真的几乎天天来看我,我也不是草木,渐渐感动于她的执着。那天我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出去,我请你喝一杯!”结果下午我就喝上了纯正的蓝带。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对黎雅芳说:“亲姐也不如你对我好。” 黎雅芳竟然红了脸,说道:“我是怕你在里面憋坏了。” 我一时涌起了巨大的感动。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也许母亲会,但是母亲已经到了天国了,愿她善良的灵魂安息!想到母亲,想到她对我的好,想到我一天都没孝敬过她老人家她就去了,我的眼圈儿红了。 黎雅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隔着玻璃有点儿茫然失措地望着我。 我发誓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女人,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黎雅芳并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在猜,并且以为自己猜得很对。人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自以为是,糊里糊涂地兴高采烈,糊里糊涂地垂头丧气。 小农很感激我对他这么坦诚,他觉得我比他亲大哥对他还好。黎雅芳坚持不懈地送了几天吃的,我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了,甚至拿她跟去世的母亲比,更不用说远在还活着的父亲之上。我仅仅把黎雅芳给我的东西跟小农分吃,把啤酒跟他分喝,他就觉得我比亲哥哥还亲。这种对比往往使人寒心。 小农喝完了酒,对我说:“郑哥,你想不想出去玩?” 我想到了小萌。我说:“玩倒不想,只是很想出去找一个人。”我就把肖小萌跟他简单说了下。小农拍拍胸脯:“这个包在我身上。” 好容易熬到吃完了晚饭,管理员用扩音器给我们点完了名,小农给我使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跟他来到三楼他的房间,他指着窗外的高大的木棉树,说:“就靠它了。”说完从床下拉出一根粗绳子,一头有钩儿。他探身到窗外,要我把绳子递给他,他把绳子抡了五六圈,然后奋力一甩,绳子有钩的一端就飞到了木棉树的一根分叉上。这种树高高大大,分叉很少很清楚,就跟一个大汉站在地上,只有两根胳膊是分叉似的。那根绳子在分叉上绕了几圈,由于有那根钩子,所以搭得很结实了,小农又扯了扯,把绳子扯得紧紧的,才把这一头结结实实地拴在床腿上,又用根棍子把绳子绞得比弓弦还紧,这才满意,说:“哥你太重,我必须做到保险。”我探头看去,从窗子到木棉树至少有三米,好在这一段是在楼北面,树丛特别密,地下也全是密密的灌木丛,外边人很难看到我们的偷渡。小农先过,他光着膀子,两手交替拉着绳子,很快就过去了。他是练健美的,三角肌、肱二头肌发达得像一个小西瓜,灯光照出去,闪闪发亮。他迅速攀到树杈上,仔细检查了一下绳子,才向我打了个手势,眨眼间就出溜到树下了。我把我们的衣服包好,一起扔给了他,他轻轻接住了。我想了想,把白棉袜脱下,塞在运动鞋里,也一起轻轻扔了下去。然后才攀住窗子,战战兢兢地抓住绳子,也学他双手交替,向木棉树攀过去。我臂力只怕远远不如他,加上体重比他大得多,感觉非常吃力,后来才发现双手竟然磨了几个泡。好容易攀到树杈,按预先说好的,我把绳子解松,轻轻挂在树上,然后悄悄滑下了树。我们先在地上蹲了几分钟,确认没有人发现,这才穿好衣服,钻出灌木丛,之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在学校的大路上了。 这时候出门也不容易,得有通行证。没想到小农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两张通行证,就在警卫的眼皮底下,我们出了大门,打了个车来到她的学校。中学不像大学这么复杂,所以学生没有停课,门口检查也没那么严。我买了几本书,慌说是学生家长(天!)来给学生送东西,我们也就混了进来。她这学校面积好大,我们穿过操场,来到篮球架下,商量了半天,我提出还是他去见萌萌,我有些心慌。可亲可敬的小农,一点儿也不让我操心,立即痛痛快快地答应我,大大方方地去见萌萌了。我心里竟然掠过了一丝嫉妒。 小农直接闯进她们教室,大声说:“谁是肖小萌?你家长给你送东西了。”肖小萌不知是计,就跟他来到教室外边。这时候整个教学楼灯火通明,小农无处找到合适的地方跟肖小萌说话,只好往楼梯口走。肖小萌何等乖觉,走了两步就不走了,说:“我家长在哪儿?送什么东西啦?”小农直叫糟了糟了,无奈停下,说:“说实话吧,是郑思雨来找你了!”肖小萌一声惊叫,吓得小农差点来堵她的嘴巴,急急地说:“姑奶奶,您可千万别叫唤!” 肖小萌大声问道:“我哥,我哥在哪儿呢?我真害怕见他!” 小农急忙递上自己的手机,说:“你打呀!” 我们就在她的学校里,我在操场上,她在阳台上,急急忙忙地通了电话。我把我的情况简单说了下,她听说我被隔离了,竟然大声哭了出来,我急忙安慰她:“我不是挺好的吗,我就在你们操场呢,不信你过来看,要不,我上楼去找你!”她哭得更大声了,说:“我不想见你,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你?” 我心里直叫苦,恳求道:“不想见就不见,萌萌,求求你,听哥的,别哭好吗?”我担心小农现在已经窘死了。其实我低估了小农了,小农这时转过身去,深情地观看着城市的夜景,口里轻轻打着口哨,好像身边的事情和他全无干系。 好不容易萌萌停止了哭泣,我乘机求她道:“给我张照片吧,我看着照片,就不会寂寞了。” 萌萌道:“不行,你是我什么人哪,凭什么给你照片?”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忽然看见眼前草丛里萤火虫在一闪一闪,就左手拿着电话在耳边,悄悄地摸了过去,一下子抓住了,说:“萌萌,我给你抓了一只萤火虫。” 萌萌急道:“哥,赶快放了它,我不要你抓萤火虫!萤火虫多可爱啊,你抓了它,它就活不了了,多可怜!” 我说:“我要捉好多只,捉了给你放在瓶子里,你就可以靠萤火虫的光看书了。” 萌萌道:“哥,我不要萤火虫,它们好可怜的。你看过《再见,萤火虫》吗,那里面的妹妹多可怜啊,你快放了它吧,我给你照片。” 我听她讲得吓人,赶紧放了萤火虫,说:“好萌萌,我已经把它放了。什么《再见萤火虫》啊?” “日本的动画片,里面的哥哥和妹妹相依为命,好可怜啊,你要买来看,我要和你一起看!” 我且惊且喜,说:“那当然好了,可是我怎么才能收到你的照片呢?” “我正巧有两张加印的照片,我把取照片的单子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去取吧。” “可是”,我说道,“我现在能不能见见你呢?” “以后吧,现在也快放学啦,司机就要来接我了,让他看见不好。哥,拜拜啦,我爸答应我给我买手机啦,买了先打给你!” 几分钟后,小农飞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就跑。我们一口气跑到操场边的围墙下面,小农低声叫:“上去!”我后退几步,助跑,发力,“嗨”地一声就上了墙头,小农也在我身边爬上来,得意地说道:“这墙头上的玻璃早就被我都敲掉了。别忘了,这也是我的母校。妈的刚才碰见我的老年级主任了,她问我干什么来了,我撒腿就跑,这该死的老太婆,还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我笑道:“你该给她打个招呼,好歹你也是大学生了。” 小农气乎乎地说道:“我才懒得理她。刚才也是炸了,我都忘了我现在没必要怕她,她一叫我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真跑起来才觉得不对,跑什么呀,我又没做什么,可是你不知道,听见她一叫我还是不由自主撒腿就跑。这腿呀就这么贱。” 他把一张单据给我,说:“她给的。大哥,你好眼力。” 我苦笑道:“也许根本就不合适,她太小了,而且太娇气。” “可是她漂亮啊,而且够风骚,”小农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你能配上她。” 我们坐在墙头上,腿搭在下面,轻轻晃动着,眼睛透过城市的灯海寻找着星星。我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明天想办法把我弄出来,还要告诉我哪家音像店能找到《再见,萤火虫》。” “明天弄出你来容易,只要找个人躲在你屋里装睡就行了。你午饭后出来,就躲过了两次点名,晚上回去是没问题的。音像店嘛,名人音像广场就行。可是那个什么萤火虫的片子我怎么没听说过啊,好看吗?” “是说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故事的。日本的。” “日本的片子你也看?日本就是出a片。” 我笑道:“兄弟你也太绝对了。中国的不好的东西还少吗?日本也有好人,也有好东西。比如日本的夏目漱石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鲁迅也喜欢他呀,还有日本的松尾芭蕉写的俳句,意境与杜诗相比,也不遑多让呢。” 第13章 天渐渐热了起来,非典的警报也慢慢解除了。据说非典病毒怕热,气温高到二十几度以上,就把这恶魔热死了。这么凶恶的魔鬼居然也这么贪图舒适,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否则人类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战胜它。非典猖獗的时候,谣言照例不借助翅膀就满天飞,那些无良的商人更借机靠囤积白醋和板蓝根发了财。官员本来以为还可以通过瞒和骗就能把事情捂住,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结果在通讯如此发达的现代,瞒和骗反不如老老实实 地向公众坦白好。等到人们明白这个道理,该摘的乌纱已经摘完了,可是那些糊里糊涂死在非典魔爪下的病人和医护,总不免让人感到痛惜。不过他们的死至少能够使人们获得了某些知情权,就像孙志刚的死换来收容制度的被扫入垃圾堆一样,这些冤魂总算还是有他们的历史地位。鲁迅曾经说过,“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不管怎么说,人类进步的代价还是太大了些了。 我们根本没住到一个月,就通通被放了出来。我先请小农好好吃了顿饭,席间,我专门点了一道鱼,说吃鱼健脑,劝小农多吃。小农诡异地笑着问我:“郑哥,你就那么喜欢吃鱼?” 我笑道:“君不闻‘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 “那你想不想天天吃鱼呢,还是好鱼,干净的鱼,没有污染的鱼?”小农依然笑眯眯地问我。 我说:“废话,谁不想吃鱼?我还会做几样鱼菜呢。不知道能不能买到鲈鱼?听说鲈鱼莼菜一起炖食,味道好得了不得,古人很喜欢吃。不过古人的话不全作得准的,他们的美味我们也许觉得平常。我倒是吃过西湖莼菜汤,这汤又称鸡火莼菜汤,是杭州的传统名菜。烹调时,用西湖莼菜、火腿丝、鸡脯丝烹制而成。看此汤,莼菜翠绿,火腿绯红,鸡脯雪白,色泽鲜艳,滑嫩清香,保你喝了一碗还想另一碗!” 小农听得出神,说:“还有什么鱼好吃?” 我说:“有一年我去大理,吃过洱海鱼,就在洱海边的小店里,看得见崇圣寺三塔。那鱼看起来平常,有点儿像鲢鱼,但是味道鲜得很,一大碗汤都被我喝得干干净净,碗底只剩下几根细细的鱼刺,惹得带路的司机直笑。那也是用洱海里的一种水生蔬菜一起炖的,看来好汤还是离不开好菜,美食就是一种调和之美。” 小农听得神往,说:“今晚我们就炖鱼汤喝,要不要采些莲叶来给你用?” 我一下子子想起在白云楼顶看到的鱼群,说:“你不会想去捉空翠湖的鱼吧?” 小农盯住我:“我就是想去捉空翠湖的鱼。” 我不说话,低下头,专心对付那只鱼头。 晚上,我躺在上铺看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门忽地一声被推开,小农忽闪着大眼睛在床下面看着我。手里提着一只鱼蔸。我忙翻身下床,果然好一蔸罗非鱼,足有二十多条,个个活,还滴着水呢。我叫声好,忙到左邻右舍借了好几个桶过来,我怕它们住房太紧张会导致猝死。 我看着他,满眼都是疑问。他笑嘻嘻地指着门边的一根不到一米长的细竹枝,上面还缠着一根亮闪闪的鱼线。我说:“就这个?” 小农俯身抓起那根钓竿,指着鱼线上拴着的那个鱼浮说:“这个是放光的。晚上最好用,只要防着保安一点就行了。这湖里的鱼没被钓过,傻得很,一根蚯蚓就钓上来十多条。看吧,半斤多一条,做汤最好了。” “真得需要一个大锅。” “哈,不用都煮上,留七八条自己吃,剩下的分一分不就成了。” “好主意!”我笑道,“明天过来吃,我叫一个朋友过来一起吃,还有我宿舍的老杜,总共四个人。” “什么人啊?” 我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大脑袋:“小孩子家,不用多管。” 小农笑了。 我给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喝了。那一夜他没睡好。 我的日子很紧张。每天都要跟肖小萌通话,时间不一定,有时候半小时,有时候能两个多小时,还有整夜整夜聊的,全看她的心情而定。每一两天还要跟黎雅芳通话,有时候一天有几个电话,但是都很短,我总是急着要挂掉,我怕肖小萌打过来。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打过来,而我像是被捉住的老鼠般努力设法逃脱。我还是会同她见面,一起喝咖啡,吃饭。她总是喜欢肯德基,而那是我无法逃避时的选择。老实说,我去肯德基主要时为了上厕所或者洗脸,然后过意不去才点些他们的东西,主要是喝点东西罢了。 再次直面黎雅芳,老杜有点紧张。对他来说,富婆只是传说中的东西,从来没有机会亲密接触的。何况来者还是个美女呢,只是这美女有点儿像狩猎女神,身体过于强壮了些。小农来得晚,看到黎雅芳,脸上带着抹也抹不去的失望。他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把鱼汤熬好。鱼是我杀的,老杜负责刮鳞。黎雅芳带来了一个电磁炉,还买了好多别的菜,尤其是一箱冷冻得彻底的百威啤酒更是让老杜欣喜不已。他一个人当作两个人用,很快就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空了。米黄色的小汽车停在大榕树下,静静的,就像一匹温顺的小马驹。 我们把桌子拉开,每人一把椅子,我和黎雅芳坐里边,小农和老杜坐外面。大家都闷声不说话,只顾低头吃东西,仰头干杯,很快,一箱子上好的啤酒就被我们干掉了。米饭也已经熟好,老杜跑过去把电源拔下来。大家默默地吃自己面前的那份米饭,小农用汤匙舀了鱼汤撒在自己的米饭上,闷声大口吞咽着米饭。老杜干掉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把酒瓶子收拾进纸箱,酒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像个勤劳的河狸一样忙碌着,没人帮他。他最终还是把纸箱塞进他的床底下,这才满意地回来继续吃完自己面前的米饭,又加了两碗,都加上菜汁,美美地吃得干干净净。 此时桌子上只剩下了残汤冷炙。老杜说:“你们去玩吧,我来收拾东西。”小农说:“我要回去了,谢谢郑哥。” 我说:“老杜,你还是去图书馆吧。电磁炉是人家的,我洗过,还得让人家带走。” 屋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小农轻轻开了门,出去了。老杜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余的人,他本来是心痛那些剩菜的,知道肯定会被我们倒掉,但对我的坚决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我示意黎雅芳帮我把桌子抬回原处,她抢着把那些塑料袋什么的弄进垃圾桶,我则忙着把餐具、碗筷等等都收拾在一起,端起到后面阳台的水池去洗。黎雅芳不声不响地擦拭着桌椅。整个房间有一种小小的家的温馨气氛,唯一不协调的是还赖着不走的老杜。老杜终于收拾好了东西,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拉开门出去了。这间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立时充满了某种熟悉的味道。我一丝不苟地擦洗着碗筷,洗洁精的泡沫漾出大碗,缓缓地注满了陶瓷盆,又缓缓地随着水流流进地下去。我的手机械地动作着,我感到她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后,气息我也闻到了,是一种温暖而潮湿的气息,没有感到香味。像一个甜甜的大西瓜。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忽然从卫生间传来了她的声音,淅淅沥沥的,接着是哗啦哗啦的冲水声。然后是她洗手的声音。接着,卫生间的门开了,那种西瓜般的感觉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后。我继续专心地洗着餐具,但是把眼睛闭上了,一双小手从后面把我搂住了。女人的手总是小的。 我的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上映射着刺眼的阳光,太阳以人眼不敢抵抗的威力,热情四溢地放射着它的光芒。大地一片金黄,天上好像有一百个太阳。我的背真切地感受到她乳房的威力,同时一种刚刚烤熟的面包的气味涌入我的大脑,我贪婪的呼吸着,却只能像一条沙滩上的鱼一样呼吸艰难。 我不能拒绝,虽然我的理智居然也垂死挣扎了几下,可是很快就如扔进滚水里的小虾一样被煮得通红了。我迎向她,用可以把她勒进我的身体的力度拥抱她。我记得她穿的是长裤,可是这次我抱住的却是身穿连衣裙的美人。我从后面把她的拉练拉开,丝制的连衣裙很快被我握在手中,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命令我:“抱我!” 她的腰间有了一些赘肉,我轻轻地捏着,感受着那比丝绸还滑嫩的女性的肌肤。我轻轻地吻她的玉雕般的颈部,使她轻轻地震颤起来,嘴巴里吐出异样的芳香。 我放开她,把最宽大的椅子搬过来,放进卫生间里,又在椅子上铺好了被子。就在卫生间里,我抱住她,再次吻了她的肩膀,在轻轻的震颤里,我吻了她的耳朵,这一吻,终于使她彻底崩溃了。 …… 我们坐进她汽车的后座,互相搂着,吻着,说着悄悄话。我告诉她我是处男,她笑得花枝乱颤,说:“有必要这样撒谎吗?” 我推开她,脸扭在一边生闷气。 “可是……”她嗫嚅道。 我说:“拜托!虽然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是我在想象里强奸了不知多少女人了。” 说了你也不懂。我心想。 我有点后悔,把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奉献出去了,别人还不珍惜。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一条大河,不过这次出现在宽阔河流之上的,却是一轮阴冷的圆月了。 “实在是你的技巧太好了。”她说。 第14章 一件是有点松松垮垮,但却极为合身的棉布t恤,一件是挺括的、质地良好的名牌衬衫,你会选择哪一件呢?我问小农。 小农说:“我不知道。” 我说:“我只会选择选择t恤。穿那种衬衫太痛苦了。还要扎上领带。还不如死了的好。” 小农笑了,说:“人人不同。” 我认真地说:“我还是推崇长衫。就是洗起来太麻烦,而且穿起来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 小农说:“那是。”我们坐在湖边的凉亭里,面前摆着一份报纸,分着看,同时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侃。湖上起雾了。 小农说:“你说为什么有这么一个湖呢?还不如把它填上,还可以再弄些楼。我有钱就在这儿搞房地产。这么大一块地啊。” “这是你的梦想吗?”我问,“可是你恐怕不知道,这个湖是很多人的梦。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梦,就打碎许多人的梦。” 小农笑道:“我可以圆很多人的住房梦。这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绿树成荫,不比仙境差。” “可是你是在湖的尸首上建这些楼的。” “湖也会死吗?” “你把它填上,它还不死吗?那些鱼就是湖的灵魂,以后不要再去钓鱼了。” 湖上的雾气渐渐浓起来,湖的对面渐渐模糊,树的影子渐渐凝结成一团,眯起眼睛来看,可以把它们想象成远处的群山。湖边的高楼射出的灯光好比妖魔的眼。 报纸上的字也看不见了。 我们把报纸丢在圆形石桌上,站起来,雾气从湖面上飘过来,慢慢地把我们裹了起来。我们默默地走出浓雾,浓雾像鬼影子一样跟着我们,一路吞没了大路和路边的行道树。这个印象如此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好像黎雅芳鼓鼓的乳房印在我的背上一样。我跟她有爱吗?我也许渴望亲情,那么这种交合就有乱伦的影子。也许恋母情结到现在才开始发作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心就抽成一团,有种烧焦的味道冲到鼻子里来。我不住地抽动着鼻子,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小农奇怪地望着我,他的脸上反射着图书馆阴郁的光芒。我说:“鼻炎发作了。” 小农道:“哦。严重吗?” 我说:“没事儿,一会儿就过去。” 小农道:“那就好。老实讲,这时候起雾不太……嗯,正常。” 我回头望了望变得虚无飘渺的空翠湖,说:“恐怕是你说的话不对。” “哪句话?” “就是你要把空翠湖填掉盖楼的话。知道填湖盖楼,对湖意味着什么吗?”“……?” “那就等于把人埋了还在上面盖上一座塔。” 小农的脸色有点变。 “而且,你还一下子钓了这么多湖里的鱼。” 小农的脸色好像全变了。 我辞别了小农,回到宿舍,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小口啜饮着。喝完咖啡,又用电热器烧了一壶水,等水开的功夫,用黑人牌牙膏和超细毛的牙刷仔仔细细地刷了牙。我先粗粗地刷一遍,漱口完毕,又重新在牙刷上涂上一小段牙膏,再次刷了一遍。水开了,我在脚盆里倒上三分之一凉水,加上适量热水,拿脚试试温度,在能忍受的极限温度下把脚放在脚盆里。水稍凉就继续加热水。我把这叫做泡脚茶,自认为是最舒服的泡脚方式。 最后,我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望向了书之外。我现在每天过得很充实,甚至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上课,做数据库,打电话,接电话,吃东西,跟小农见面,打球,跟黎雅芳见面,吃东西,偶尔出去开房。电话费达到了可怕的四百元。现在的生活虽然密不透风,可是未来一片茫然。 我更加渴望跟肖小萌见面,可是她总是只愿意跟我通过电话聊天。我只想跟黎雅芳电话聊天,可是她总想跟我见面。生活就是这样。我总是利用所有没有课的上午睡觉,女人是下午动物。 我跟着黎雅芳走过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公园,总是在夜间,夜间的动作会更大胆。她总是试图白天亲吻我,这个是我最不愿意的,虽然母亲不在了,父亲也多年没有联系过,但是小时候我从没见过父母在白天亲嘴儿,我心里总是觉得白天接吻不妥。我的抗争终于有了结果:我的嘴巴里长了很大的一块溃疡,老也不见好,这使我有了借口推辞掉一切香吻。代价是不敢吃所有麻辣的东西,特别喜欢冰。我收到了十几盒西瓜霜,每天当作口香糖来吃;又收到十几盒西瓜霜喷剂,我把它们当作鼻烟来使用。 大约她每请我三次我就请她一次。我不想财政不独立,我是个有骨气的人。即使迫不得已用了别人的钱,还是会心不安,强烈的不安。我知道,随着我登上二楼取钱的次数的增多,我的卡里的余额渐渐向零接近。我必须挣点钱用。 我在脑子里把自己能作的事情仔细检索了一下,发现: 一、 我面皮薄,去代课恐怕会被学生轰下来,所以当教师不是一个好办法。 二、 同以上原因,去搞销售工作希望也不大。 三、 去蹲办公室,未必有耐心。 四、 去蹬三轮车,体力没问题,但怕老师会骂。五、 去参加高考或者成人高考阅卷,那是望梅止渴。因为等到那些考试的日子来到,恐怕已经饿死。 六、 去找父亲要。想都不要再想。也许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七、 天性招小孩喜欢,所以可以去做家教。 我想到这一点,立即拨通了肖小萌的电话,说:“我想当家教。” 肖小萌嘴里肯定嚼着什么,说话含含糊糊的:“为……么?” 我说:“拜托先把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好不好。” “我喜欢。”她还是不清不楚。 “吃的什么好东西?” “山竹。干吗了?” “好吃吗?” 我像极了一个看着别的小孩子吃好东西的小孩子。 “好吃,要不要吃?这儿还有荔枝呢。” 我气得直咬牙。 我说:“什么时候买的?哪里有卖?” “大街上有的是,不过我不吃那些的。我只吃家里种的或者超市里卖的少数几个品种,妃子笑啦,桂味啦,糯米糍啦,别的不喜欢吃。这些是我男朋友送的。” 我的心气得直抽,说:“你男朋友?” “是啊,”这小混蛋继续说,“他今天打篮球受伤,我在家给他粘创可贴来着。还有膏药,我让他脱光了衣服,我给他贴。” 我冷笑道:“好啊。” “他叫小白,是我最好的男同学。我最喜欢打篮球的男生了,哥,你会打篮球吗?” 我哼了一声道:“会吧。” “打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 长时间的沉默。 她先打破沉默:“你不说我挂了哦。” 我气得发疯,终于挤出一句话:“好吧,挂吧。” 她说:“哥你有事。” 我气狠狠地说:“没事。” 她笑道:“哥你吃醋了。他们一起来的,今天他们比赛,可是我没去,因为我心情不好,所以他们买来荔枝给我送家里来了,他们篮球队的都来了哦。” 我说:“那恭喜你了。” 又一阵沉默。 “哥你没事我挂了哦。” 我的眼泪忽然要涌出来。我忍住,说:“我是有事。”我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一下。 “那你说吧。”又在吃东西了。 “我想给你当家教。”我说。 “哈哈哈哈!”她狂笑不已,“我几乎从来不上课,可我的功课老是第一。你会补什么?英语?我已经过了六级了。语文?我敢说不比你差。数学?老师都得听我说哈。你会物理化学吗?会地理吗?” 我崩溃了。我说:“我在跟天才说话啊。” 她得意地笑着。接着说:“我还想让哥当我的老公呢,现在见到妈妈,不好的。” 我无力地说道:“好萌萌,别逗我了。” “你不愿意吗?” “我太愿意了。可是我根本就配不上你。”我道声晚安,挂了电话,无力地躺在床上。 电话铃声想起,我一看是她打过来的,忙接听:“萌萌好!什么事?” “没事,哥晚安。”不等我回答,“啪”地挂了电话。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因为我先挂掉了电话,让她很不爽,所以立即打过来,抢先挂掉电话,这样报复了我,她才睡得着。“我老爸就这样,哪怕跟市长通电话也会这样。”说完,冲我甜甜一笑。 第15章 我下了36路车,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出现在面前。路笔直得令人绝望,两旁是高大名贵的帝王棕榈,之外是保养得极好的草坪。在坡顶就是这处高尚住宅区的大门,辉煌壮丽的好比南天门一般。 高尚本是用来形容人的品行的,可是不知何时被用作形容住宅了。地产商挖空心思给自己开发的住宅区取名字,随意地强奸汉语,或者干脆直接取美国的地名,以至于有人说只要在中国的大城市走一遭,把所谓的高尚小区的名字集中起来,就可以画一张美国地图。于是高尚的含义渐渐模糊,正如刘德华在一部电影里说的 “开好车的就是好人吗?”那样,我们也可以问:“住在高尚小区的人就高尚吗?”事实上,不管财富多么需要它的拥有者具有勤劳、智慧、果敢、大气等等高尚的品质,它都免不了带有血污或者别的肮脏的东西。 我走在宽阔的,笔直的,质量优良的坡路上,满头是汗,衣服都湿透了,因为这正是下午的好时候,亚热带的毒辣的阳光和长长的坡道一起考验着我的耐力。身旁开着冷气的豪华汽车呼啸而过,喷出的尾气和热气炙烤着我的胳膊和脖子,还有脸,让我迅速地疲惫、衰老下去。也许自从这个地方建成以来,我是第一个步行进入这个社区的人形。高大的棕榈树只是好看,却没有多少荫凉,路好像融化在我的面前,圆锅般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就像准确出现在圆锅的焦点上,而我,就像那一壶要烧开的水,事实上我也已经被煮沸了。 站在那些盛气凌人的保安面前的时候,我好像一个卑鄙的小偷,而他们才是高尚的绅士。这些保安们!他们坐在开着冷气的门房里,审视着我,不让我径直走进这处天宫般的建筑。我那天穿了长裤(腰带的部位已经湿透),擦的铮亮的皮鞋(现在已经满是灰尘),一件似乎得体的黑色体恤(已经冒出了汗碱,而且还没干)。更为痛苦的是,我的内裤已经湿透,粘粘的粘在裤裆里面,让我的男性性器官好比泡在湿漉漉、粘哒哒的被单里。屁股好像发炎了,我知道那里肯定又红又肿。我真想左踢踢腿,右踢踢腿,但是碍于仪表的关系,只好强忍着。假如那个肥肥的家伙再盘问我三分钟,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被我杀死,用最粗暴的方式。 我爬上三楼,看好了门牌号码,垂头丧气地摁门铃,心情糟透了,虽然楼房里已经凉爽了许多。 那个跟我通电话的男人开了门,是一个白白胖胖有些秃顶的家伙,他有些气愤似的望着我,冷淡地问道:“找谁?” 我说:“我是您找的家教。”边说边把身份证和学生证递上去。他扫了一眼,脸上有些和缓,说:“进来吧。” 进入配有中央空调的房间,我几乎打了一个冷战,但是汗浸浸的身体更加痛苦了,我的身体正在渐渐霉掉,到处都在生长绿毛,裤裆里更是奇痒难忍,但又不敢抓。我没敢直接坐在米黄色的散发着贵族气息的沙发上,而是找了一个塑料小凳坐下,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举动竟然挣得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秃头男子喊了一声:“我走了,赶紧出来招呼客人。”他冲我笑了一下,却是一种没有多少内涵的笑。然后他就出去了。 一个明丽的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被一阵香风吸引,才抬起头来的。我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尤……尤书记……” 没错,这真的是尤维维,她也正惊讶地望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说:“我是您学生啊,学院的研究生。” 她今天穿了一身碎花的连衣裙,但还是梳着高高的发髻,不过总算像个女人了,不再像个女纳粹。 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看了看我浑身汗湿的窘态,说道:“去冲个凉吧。” 这是最让我感激的一个建议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那多不好意思。” 尤维维笑了笑,说:“你就别撑着了,等一会儿你这味儿也会让我儿子吓跑了。” 我脸红了一下,也就不再坚持,她引我到卫生间,我知道这是客人专用的卫生间。果然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是蹲式的便器,一个巨大的洗衣机占了很大一块面积。里面没有一般家庭常有的家常味儿,也就是一种未洗的外衣、内衣、袜子、洗发水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让我心情愉快,迅速脱光了自己,照了照镜子,镜子里自己肌肉发达的身体,正严肃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对方也同时笑了,咧开了大嘴巴。我冲镜子挥了挥强壮的手臂,打开了水开关,调节好冷热水,迅即站在了淋浴器下面。温热的水冲走了汗腻,皮肤终于能够畅快地呼吸了,那些绿毛也被冲走,赖着不走的就被我用力搓掉,在我白嫩的肌肤上滚动着,滚雪球一般迅速变大,皮肤也变得通红。我用手仔细地搓洗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还用沐浴液把那些地方重点清理,在这过程中我高傲地勃起了,这使我更容易清洗那个部位,使它闻起来有一种清新的味道,而不是那种臭烘烘的骚味儿。书上说那种味道是男人的味道,专门能吸引女人,我想让这个作者闻闻这种味道他或者她就不会这样写了。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就不信书。书只是固定下来的话语,话语怎么能全对呢? 等我擦干身体,在热气蒸腾的卫生间里(中央冷气就是厉害啊),我照着镜子,忽然一阵忧愁涌上了心头。假如这时候让我在穿上那身汗湿的衣服,那件已经湿透的内裤,那还不如杀了我。这跟请一个饥饿的家伙饱餐一顿美味然后再催吐他有什么区别?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在卫生间里愁肠百结,悲哀得连思想都没有了。前面是思维的尽头。你无法要求主人给你提供衣裤,就是她想提供也没有;我不肯穿上自己汗湿了的衣服;我不可能光着身子出去。除非我能施展飞檐走壁的功夫,在死胡同的尽头翻上两边的高墙,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现在能选的,就是千不愿万不愿的那种唯一的选择。我拿起了那条汗湿的黑体恤。为什么是黑色的?这还算是一条名牌的衣服,纯棉的,但是吸足了汗却是非常地令人厌恶。我犹豫了半天,才鼓足勇气把它套上了身,一下子就好比从干爽的沙滩上掉进了满是烂泥的沼泽地。我一下子泄了气,拼命把它从身上扯下来,悲哀的直想哭。 有人敲门。我紧张地大气不敢出,尤维维在外面说道:“孩子表舅的一身衣服,洗完了就换上吧。”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 女人是魔鬼。她们想要关心你,就能关心到每一个毛孔去。等了半分钟,我悄悄打开门,门前的小凳子上摆着一套衣物。我像作贼似的猫腰出去,把衣服带进来,心砰砰直跳。身上又出了汗。我重新冲洗了一下身体,再次擦干,然后把衣服换上,上身是一件很透气的运动t恤,下面是一件肥大的运动短裤,新的内裤和袜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换上衣服,心情舒畅极了。我把自己的衣服叠叠好,放在一边。推开门,这才发现凳子上还有一个结实的方便袋,真的佩服女人,我返身进门,把自己的衣服放进了方便袋,提在手上,回到了客厅。 她转过身给我倒了一杯茶。她有少女般的腰身和臀部。女人如果有一个平庸的大屁股,那她的大脑也不会优秀到哪里去。事实上真正会欣赏女人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腰身和屁股。一个纤细而挺拔的小蛮腰,一个丰满而微翘的小屁股,是构成一个美女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元素。尤维维无疑具有这一点,而她又拥有丰满的胸,美丽的脸,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怕时间。 而她还有女人特有的细心! 我嗫嚅道:“没想到是您的家。” 她笑了:“这套衣服还挺合适你的呢。” 我这次敢说话了:“也透气,很舒服的。” “你不是南方人吧?” 我点点头,吹开了杯子上浮着的几茎茶叶,轻轻地啜饮着。女人一时没有话。她站起来,转身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她闪身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对我说:“好啦,我儿子请你进去。”她看看表,“两个小时。” 那是个像粉团一样的小男孩,大约十一二岁,戴着一副眼镜,坐在小书桌前面,书桌上有一个小台灯,许许多多的参考书塞满了桌子,最外面是一本厚厚的汉英两用的《现代汉语词典》。一本巨大的《辞海》摆在地下。书桌里面是一个电脑桌,摆着一个液晶屏幕的电脑,鼠标垫已经磨得起了毛。他身后是一个可以爬上去当滑梯用的小床,床尾对着的那面墙边立着一个高大的栗色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精装本的站绝大多数。粗粗扫了一眼,有《马克思全集》《列宁全集》《鲁迅全集》等等,都簇新地立在书橱里,整整齐齐,有一种古怪的威严味道。 小男孩笑嘻嘻地望着我。我说:“我们先补什么课?” 小男孩却说:“我叫周望雨。” 我忙说:“哦,我叫郑思雨,叫我郑老师就行了。” 周望雨说:“你是我盼望已久的人了。” 我:“……” “我望雨,你思雨,我们互相神交已久了。” 我说:“我不会给你补语文的。” 他说:“也是语文,不过是外国语文罢了。” 我问:“你生日哪一天?” 他说:“9月1日。” “哪一年?” “每一年。”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衷心佩服:“神童。” 他笑道:“一般一般。” 我的家教生涯由此开始了。 第16章 我奇怪这样家庭的小孩怎么会需要补课。我问他:“长在水边的树也需要浇水吗?” 他说:“我从小就不喜欢英语。妈妈老是逼着我去学习英语,她说,二十一世纪的人才必须掌握两门外语。所以她逼着我去双语学校,让我跟小老外一起对话。我就教他们说汉语。” “后来呢?” “后来我逼着小老外说汉语。我说你们在中国学不会汉语怎么能行呢?小老外们觉得有理,就不跟我说英语了。他们的汉语说得好极了。我说:‘将来你们学好了汉语,才能来中国留学啊,工作啊,定居啊,申请绿卡啊。’他们觉得很有道理,就都拜我为师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啊?” “妈妈告诉我的啊,妈妈天天讲,我就学会了。妈妈天天喊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那我干嘛要学英语啊?现在老外都学汉语,我也得适应潮流啊。要不将来都说汉语了,反而是我们中国人说英语,那不太傻了吗。我才不做这种傻事。” 我的手机铃声此时极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周望雨瞪圆了眼睛说:“上班时间不能打手机。” 我慌忙把电话摁掉,都没看是谁打的。 我给他讲单词,他昏昏欲睡。我耐心地说:“单词是语言的砖石,你不学习单词怎么能学习英语呢?” 他闪动着大眼睛,狡黠地说:“现在的大楼都是框架式的。我爸爸是搞建筑监理的,我什么都懂。你知道什么叫做化粪池吗?” 我摇头。无奈的表情。 他说:“干脆我教你建筑吧。” 我苦笑。我问他:“你只知道化粪池吗?” 周望雨说:“我还知道电梯井。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叫电梯减震弹簧吗?” 我绝望地向天花板伸出了双手。 这小坏蛋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老师从我这儿逃走了吗?” 我也笑嘻嘻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多么需要钱吗?好了,我不教你单词,但你得跟我读英语。我教你读帕特里克•;亨利的演讲词。知道为什么要你读这一篇吗?” 他摇摇头。 我说:“这个人在当初的北美殖民地议会——好像是吧,反正那时候还不叫美国国会呢——进行了演讲。结果胆小的美国人——那时候还是北美殖民地,只有三百万人,比英国弱小得多——竟然通过了跟英国作战的动议。知道语言的力量了吧。” 小家伙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慷慨激昂地背诵:“peace,peace!but there is no peace!……”我像晴天天空里打雷一般把亨利的这篇著名演讲的最后一段背诵了下来,我的眼睛好像喷着火,我的牙齿间迸发着闪电,我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直响,我像一个大英雄一样把讲演发挥得淋漓尽致。孩子完全被我镇住了,说:“英语真有力量!”在门外偷听的尤维维听了满脸高兴。 我说:“愿意学吗?” 他用力点点头,说:“元旦晚会我要背诵这一篇,女生们都会被镇住的!” 原来如此!但总算可以把补课进行到底了。 我告辞的时候,尤书记满脸含笑,我知道自己成了,放松了许多,就向尤书记保证把他表弟的衣服洗干净,下次带过来,之后鞠了个躬,转身出门了。 出门才敢看手机,也猜到应该是萌萌的电话。赶紧打过去,萌萌果然不接了。我赶忙发个短信:“刚才在当家教,没敢开声音。”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当家教是真,当家教就不能随便接电话;没敢开声音是假,但如果据实说出,萌萌还是会不愿意。我怕她没完没了地埋怨,只好小小地撒个谎。 她终于打过来:“哥,干嘛当家教,没钱了吗?” “还有啊,只是想增加阅历,长点经验。”我已经走出小区的大门,正好坐在一座凉亭下,放松地接她的电话。太阳已经西斜,圆圆红红地挂在一座高楼上,好像一个大番茄。 “好啊,”她说,“挣了钱要先给我买东西。我刚才就是拜托你买几样东西的,你记一下。买一张cd,《红舞鞋》,然后买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和《去中国的小船》。我时间紧,出不去。” 我一一记下。“怎么给你?”我问,心里盼望她能给我见面的机会。 “你放在沃尔玛超市的存包箱里,把密码发给我就行了。” 这就是她的行事风格。为了不跟我见面她真是挖空心思。我把“蓝色沸点”牌的太阳镜摘下来,仔细地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天气虽然还有些闷热,但已不那么可怕。我冷笑了一声,说:“什么时候要?明天行吗?” “行啊。” “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我妈要看《红舞鞋》。小说是我要看。” “萌萌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 “我喜欢看有神秘感的小说。这一点只有高手才能做得到。很多小说,包括有些所谓的悬疑小说、推理小说,看完了也就完了,这种小说都是封闭的。真正的好小说都是给人神秘感的,整个叙事过程只是向你打开了一扇窗户,小说之外的东西需要你通过这扇窗户来观察和思考。由于只是一扇窗户,所以你看也看不透,那扇窗户非但不能解决你的疑问,反而勾起你更大的好奇心。” “能举些具体的例子吗?” “很简单,你看过《红楼梦》了吧?可是就算你从小看到老,你能说你看通了吗?越看越糊涂,是不是也有同感呢?要不一本书也养活不了这么多红学家。所以说《红楼梦》肯定是一本有神秘感的小说。当然这不是评判小说的唯一的标准,但却是我看小说的唯一标准。没有神秘感的小说我不看。你能说琼瑶的小说有神秘感吗?能说茅盾的小说有神秘感吗?可是你能说鲁迅的小说没有神秘感吗?张爱玲的有没有?钱钟书的有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有没有?托尔斯泰的有没有?雨果的有没有?乔伊斯的有没有?现在活着的我觉得只有村上春树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有。米兰•;昆德拉这个名字我一听就喜欢,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女人,并且想象她是一个上身非常壮硕的女人,否则哪里来这么多沉重的思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还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来着?多么富有诗意而又别致的书名!能想出这样书名的就不是一般人。当然,我最迷恋的还是村上,假如有机会,我会把我的初夜权献给他,但是只给他一夜,我不会嫁给他,因为他太老了。” 她一口气说完,我目瞪口呆,这是我听过的最新鲜的小说评论。 “那么你认为村上春树是最好的作家了?” “当然不。他也许很流行,很有才气,但也可能很快就腐朽了。好比苏曼殊,多有才情?或者唐寅,享有通俗世界的绝大名声,然而他的东西,无论诗还是画,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他的名声绝不相符。可是无论如何,村上的东西好比在松脆的纸上写字,只要纸还在,那些字也就还在。他至少存在过。但是琼瑶之辈却只好比烟花的灿烂,那么炫目,然而青烟散尽,也就什么也留不下了。小孩子和老太太最喜欢看烟花,所以这些人也就最愿看小燕子。回头就忘光了。” 我认真地听着,不时“嗯”一声,表示我在听。草坪上的花池里,花儿五颜六色地开得正旺。几只蜻蜓上下翻飞,在夕阳里它们抖动着透明的翅膀,卖弄着绝佳的飞行技巧。这就是它们生活的全部意义。人会思考是多么愚蠢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的,只知道手机屏幕上全是汗渍,脏得不成样子。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倏然亮起,却好像已经不停地亮了一万年。蜻蜓啊,蝴蝶啊,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青色的苍蝇还在飞,那么不知疲倦,不知道别人有多讨厌它。蚊子也该上来了,我想,手指摸到了臂上的一个大包。我决定趟过草坪回去,大路上车如穿梭,撞死我都不会停的。这些有钱人开着好车专门撞人。 草上有一层露水。我还穿着皮鞋,极不相称地穿了一条打篮球的大短裤,不过趟过草坪可以不被人看见穿着皮鞋。其实这时候偌大的草坪上也没有什么人。但露水会打湿我的皮鞋,会使皮鞋的胶开裂。也许我走回公车站,皮鞋就会像鳄鱼一样张开嘴巴来,当然也许没有这么快。我想我还是给黎雅芳打个电话,让她来接我的好。 等车的功夫,我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来。我发现干爽的地方还是有的, 因为露水好像不是很大。我听说手机打长了会把脑子烤坏,我就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还是坚硬无比,不像烤坏了的样子。很多硬硬的东西一烤就会变软,从冰块到奶酪莫不如此。只有鸡蛋是个例外。也许我的脑袋更像一个鸡蛋,而不是像冰块,那样我的脑子岂不是很危险?我想得累了(也许脑子真的坏了也未可知),就躺下来,躺在草坪上。我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泥土的香味儿,我仔细嗅去,更像草根的香味儿。我拉下一根草叶,放在嘴里嚼着——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但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儿。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大仰四叉的,假若此时有飞碟飞过,也许以为那是个什么特殊含义的标志。 第17章 日子就在平淡中一天天过去。依然是上课,做数据库,打电话,接电话,打球,跟黎雅芳见面,只不过多了一项当家教。小望雨跟我非常合得来,尤维维非常满意,于是把家教次数由每周一次改为两次,下午改成了晚上,这样我就不用那么怕热了。我很感激她的体贴,对她的观感改变了不少。 有一天下午没课,而且有风,天气少有地凉爽,我决定去爬山。独自一个人去。我买了张地图,山的名字在地图上闪耀,好像在跟我打招呼。在这张地图上,我看不出山的形状,看不出山的高度,看不出路,只看到山的名字,信息少得可怜。“走起来就知道了。”我安慰自己。 我去“好再来”商店买了一大瓶水,又加一瓶脉动,几根香肠,一包牛肉粒,两块巧克力。我把它们认真地安排在背包里,尽量使背包显得小些。我又在报亭买了几份报纸,可以铺在石头上休息;到水果摊买了几个苹果,安插在背包的缝隙里。我把瑞士军刀小心放在一个侧袋里,保证我能在第一时间取出。地图我也带上了。一切都井井有条,安然就绪。我是从《城市指南》上知道这些山的。这本小册子把这些山描绘得让人神往之至,肯定是一个文学青年的作品。像什么“发思古之幽情”啦,“临山揽胜”啦,“古洞探幽”啦,等等等等,这样的句子到处都是,看得人又恶心又心痒难耐。“也许果真这么好玩呢,”人们会这么想。 反正我不在山上就在城市里。现在我想离开城市一会儿,所以我现在等于既在城市又不在城市,既不在山上又在山上。山上有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是觉得爬上总得有个借口。“去看看美景不行吗?”假如有人问起,可以这么回答。 在城市的任意一处,都可以看到这座高山。我当然不能把体力浪费在城市里,所以我搭乘电车过去。到了山脚下,我就可以穿过那些挖山而建的蜂巢一般的别墅,绕到山路上。只要到了山路上,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山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只要有路的地方,就一定会通向哪里。假如那不是我的目的地,也大可原路返回。 “到得山顶,便有一古炮台。夕阳西下时登上古炮台,看落日的余晖映射在古炮之上,古城苍茫,群山雄壮,不由人不发思古之幽情。”这就是那文学青年写的这一座山峰的景象。虽然有点狗屁不通,倒也琅琅上口。假如他写古炮的剪影投射在满天暗红的铁水般的晚霞之上,那景象要壮观得多。可是这得位于能在低处看得到古炮的位置才行,否则只是凭空虚断,白白误导人而已。 山路比想象的难以找到。因为在文学青年写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还没有开始。如此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文学青年已经变成文学老乞丐,城市像章鱼一样伸开了它的无数只触手,到处侵袭山的领地。山只能挣扎着从无数只触手中露出头来,拼命呼吸几口,也许很快就会被城市的触手彻底淹没从而窒息而死。 我沿着一栋栋别墅走上去,最后总是被高高的楼房或者围墙挡住去路,只好无奈地返回。最终我找到了一栋尚未完工的别墅,终于走到它的背面,那里,山被残忍地从肌肤上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里面的血管和肌肉历历可见,只是血已经流光了。我抓住山的皮下脂肪,踩住山的已经腐烂的肌肉,慢慢爬上去,终于借助山的毛发的帮助,站在了山的完好的表皮之上。 山痛苦地一言不发。我取出手机,信号还是满满的,一抬头看见山的某处肌肤上透出一个巨大的铁塔,也就不感到奇怪了。人类为了自己方便,不在乎插山一刀——看见铁塔,我的感觉好比武侠电影里被暗算的大侠客吃惊地望着自己前胸透出的刀尖。 刀尖上还滴着血。 我平静一下心情。这一段山路还好,平平整整,从山麓盘旋而上。山路不是一层的,多层交叉,任你选择上还是下。向山顶望去,不远处的坡地上,山地松郁郁葱葱,绵延直至山顶。山麓的树木都已砍伐完毕,露出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的缝隙里,青草还在茁壮生长。 我打开了脉动,一口气喝下,然后还把瓶子放回背包。铺开报纸,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抱膝,冷冷地望着脚下蜂巢般的别墅们。风从我的脸颊边吹过,送来山的气息。几只黄色的蝴蝶摇摇晃晃地从我面前飞过,随着风忽然飞向高空去了,转眼消失不见。 我决定硬从松林里向山顶攀登。假如遇见路,就走路,遇不见,就径直爬上去,实在没有路就退回来。 不一会儿我已经走在松林里了。脚下是厚厚的落叶,有一种潮湿的轻微霉烂的气味,混杂着松油独特的清香。我听见了风在松树间的呜咽。没有鸟,没有花,天空很蓝,白云就在颜色不是很新鲜的松树顶端掠过。松鼠比影子还快,根本看不出它们在哪里,只见到一闪,又一闪,刚才还在树干,转眼已经到了树顶,又一转眼已经到了另一棵树上。它们真是无拘无束的动物,只知道玩耍,无忧无虑,根本不必考虑什么。人会思考是多么愚蠢啊。 我来到一处向阳的地方,朝一个石坑认真地撒了一泡尿。看着那些发黄的带点热气的液体很快地渗进石缝里去,我呆呆地看了看太阳,太阳已经升上了东南方的天空,奇怪的事情。我再次钻进黑糊糊的树林,没头没脑地钻了一阵,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怪风从各个方向扑过来。在树林里视野不是很开阔,各种各样的怪草也突然茂盛起来,脚下的路也突然变得潮湿。越往高处反而越潮湿,这真是古怪的事情。我幸亏穿的是一条结实的牛仔裤,厚厚的登山鞋,除了胳膊、脖子还有脸是露在外面的,其余都遮得严严实实。就算热一些也比出状况好些。但是深草还是让我心里没底,我决定找一条路,绕过前面危险的地段。 我找了一块大石,小心攀登上去,四处观望了一下。在我的左手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峡谷。正前方迷茫一片,只能奋力看到高高的山顶,右手边倒是一片缓坡,依稀有一条小路延伸。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选择好走些的右手边,不过也得穿过一些高草,心里没底。 走到高草边,发现这些草有些像是芦苇,在贫瘠的山地地带,它们也在茁壮生长,一条条长得比人还高。我犹豫了一下,退回来,用瑞士军刀锯下了一段胳膊粗的树枝,仔细修整好,拿在手里。我用这根木杖探路,仔细捅了捅地面,发现还算结实,这才敢迈步,感觉就像走在甘蔗地里,四周全是高草,什么都看不见,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好容易穿过这片草地,面前高坡上出现了一个片石垒成的碉堡。 但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碉堡,而是一小块耕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正在耕耘这一小块地。这老农穿了一件类似夹克的古怪上衣,颜色都无法辨认了,裤子却是一条运动裤,还有阿迪达斯的标志,鞋子呢,又是一双灰不溜秋的解放鞋,没穿袜子。他看见我爬上来,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我望着他,他咳了一下,问:“干吗的?”我笑了笑,说:“玩。” 老农古怪地“唔”了一声,严厉地扫了我一眼,嗓音异常高亢地说:“我在这里用了一年搬石头,垒出一块石墙来,又用了一年才把好土填进去,又用了一年种草肥地,这才开始能种点青菜。你倒好,玩!”说完,,用一种古怪的农具负气似地平整着土块。他的意思大概是应该把土弄得像面粉一样细。 我说:“您何必弄得这么仔细呢?这里应该经常下雨吧,一下雨,你这些土还是要结块的。” 老农露出奇怪的神气:“总不能因为吃下的饭要变成屎就吃屎吧。” 我无言以对,有些生气地瞪着老农。老农呵呵地笑起来,得意极了,他的门牙缺了一个,笑起来有些诡异。 我问道:“老先生,我能从这儿上山吗?” 老农说:“你不知道?你从哪里上山的?” 我指了指来时的那片草地,说:“那儿。” 老农脸色变了:“你怎么能从那里上来!那里有个暗洞,深不可测,连接着地下河,掉进去就完了。你没想这种地方怎么能长这种草!来来来,你看一下。”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就像在平地上张开了一个大嘴巴,在高草从中果然有一个巨大而参差的洞口,洞口边斜斜地长了几颗形状古怪的矮树。如果不是小心观看,真的走到洞边都不知道的。我觉得后背有一股凉气直窜到头顶。 “要是早晨来看,这里会有白烟冒出来。上午太阳升起来就看不见了。平时谁敢从这里走!” 我觉得脚底有点软。 “小伙子,一个人不要在山里乱钻,这山上好多古怪东西的。” 我强作欢颜道:“老先生您也是古怪的吧,哈哈。” 老农说:“不错,我也是够古怪的。知道吗?这么大一座山,就我一个人常年住在山上,好几年都没下山了。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也落个眼不见心净。要不要看看我住的地方?” 我点点头。跟着他沿着砂石路向右走了几十步,出现了一条石阶路,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上去,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幽深的山谷。我跟得气喘吁吁,而他却是步履从容,根本看不出是个老人。 终于登上了一个山梁,老人拄着他那件古怪的农具站在山梁上等我,强劲的山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使他像一管造型怪异的毛笔。 第18章 老人沿着山梁转而向西,我吃力地跟着。山顶上树木还算茂密,不怕太阳晒,加上风大,总算是不再出汗了。十五分钟后,我们终于登上了一个石台,一旁峭壁上三个巨大的红字道:望海石。老人站在石头边沿,招呼我过去。山风清劲,吹得人立脚难稳。我探头向下望去,脚下原来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峭壁,我的小腹处忽然变得冰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钻上来,有一种头脚倒置的感觉。老人回头看着我,问道:“还敢往前走一步吗?”说完脚尖继续往前挪动了一下,半个脚掌都露在了绝壁外面。我把惊叫压在嗓子里,小心地跟了一小步。山风自外吹来,遇见石壁变为旋风,老人衣角被风吹起,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老人道:“从这里虽然看不见海,但是却差不多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我其实没怎么敢往远处看,听老人如此说,极目望去,果然远处一江如带,桥如飞虹,各色的建筑鳞次栉比,竟是个观景的绝佳之地。老人道:“我每天至少花三个小时在这里看这座城市。晚上的灯光亮起来,那才好看哪。只是这个角度看不到韦陀塔倒映在江水里的景色,未免美中不足。” 我强作镇定,小腿其实在微微地抖个不住。 老人忽然叹了一声。 他退回来,带着我继续向上走去。路只有两尺多宽,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不时有石刻出现在峭壁上。这种岩石是一种粗砾砂岩,很容易风化,所以石刻最早的也不过清代晚期的,什么咸丰年间的某某知府,同治年间的某某知县,光绪年间的某某贤士之类,更多的是民初的什么什么小角色。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所刻,没有什么真正的名士之作。 就这样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出现了山坳中的一小片平地。树木掩映中隐约出现了几个窗子。走近看,原来是依着山洞筑了几间房子,门窗都古旧得让人感觉比这山岩还要古老。这里背阴,树木茂密苍翠,还有几丛凤尾竹。坡上都是厚厚的落叶,有些地方渗出黑色的山泉水,漫过了小路。小路上倒还干净,那一定是老人的功劳。 老人开了锁,把我让进去,有些歉意地说:“屋里很乱,别太在意。本来没什么要锁的,就是怕野物进来糟蹋了东西。”其实屋子里很干净,片石砌的地面没有一点尘土。屋子居中有一张八仙桌,两边各安放一张太师椅,是那种明朝样式的,极为简洁而又舒适。桌子后面靠墙是一张长长的几案,居中安放了一只香炉,香已燃尽。香炉背后悬了一张中堂大画,是一幅山水,一片大水占据了大半篇幅,几叶扁舟,数丛芦苇,远处隐隐的青山,空中有一行征雁,人字形排列,渐去渐远。两旁没有对联。 老人用手势请我坐下,先给香炉奉了几束香,然后捧了一杯茶给我。这屋子阴气极重,我忙接了热茶啜饮着。透过敞开的房门望出去,阳光照在对面浑圆的山包上,各种层次、各种形状的绿色随着自然的本意自如地泼洒着。 老人笑意盈盈地说:“这就是我的花园。” 我看着光线不足的屋子里他变幻莫测的脸。“您的气魄够大。” “你大概没注意,出门往左,树丛里有条石阶路,往下走几十个台阶,有一眼山泉。我不敢说这是天下第一泉,但是这水,”他指指茶叶,“你觉得如何?” “茶不错。水也应该不错吧。” 老人道:“其实应该让你尝尝新鲜的泉水。” “那……那泉水再往下走是什么呢?” “山泉,然后是小小的瀑布,然后又是山泉,再往下就是小溪,小溪上有几个拦水坝,溪流最后注入大江。” “大江又流向哪里呢?” “一直流下去,一百多里后是一个两江相汇的地方,那个地方水势特别宽阔,倒不像两江汇成一条江,反倒像三条江集中成了一个湖。旁边有铁路通过。坐在火车上看得清清楚楚。江边都是高山,满是绿树,山的影子就倒映在清澈的江水里面。那个地方江流极缓,不然也形成不了这么大的一片水面。我一到这个地方就想唱‘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两岸走’。” “再往下呢?” “再往下是海。” “再往下呢?” “再往下是洋,洋往下是地心啦。地心可就到底啦。” “也许会甩向太空,就在宇宙间流浪吧。”我说。 “地心引力恐怕不允许。” 我笑道:“老人家还是不够洒脱啊。” 老人笑了:“是吗?” 我说:“我还记得您叹气来着。” “人老了,气不够用,常常叹气,这也不奇怪。” “干吗一个人在山上呢,老人家?” “我在这山上已经二十多年了。一年当中,很长时间是我一个人。” 我再一次提出自己的疑问:“老人家,那您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山上呢?这里有什么值得您特别留恋的吗?” 老人站起来,对我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就推开了侧间的门。那扇门很窄,仅容一个人挤过去。里面面积要比刚才的房间小一些,形状更是不太规则,应该是山洞本身的缘故。朝外有一扇那种老式的上下开合的窗户,半开着,用一根细竹竿撑住。窗下是一张小小的床,仅容一个人容身而已,床上只一领凉席,一床薄被,一个小小的木制枕头。 床下有一个小小的木箱,老人蹲下打开箱子,取出一张照片。一位穿一身纯白色名牌运动装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根高尔夫球杆,斜倚在一辆火红的法拉利跑车上。那人脚上的名牌运动鞋更加醒目,简直盖过了法拉利的威风。老人接着取出一本有名的杂志,封面照片就是这张。老人盯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 “这是您。”我说。 “像吗?” “不像,但是是您。像就不是,是就不像。” 老人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菊花:“有道理,你……你不感到奇怪吗?” “人生无常,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淡淡地说道。 老人喃喃道:“说得是,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开。”说完用力把杂志的封面扯下来,和照片叠放在一起,用力撕成碎片。我一看已经无法挽回,也就一言不发。老人走到窗前,用力把满把的纸片向外一扬。那把纸片立即被山谷里的清风吹成了无数只蝴蝶,飘飘荡荡,随风而去。 “老人家,”我轻声说道,“还是讲讲吧。” 以下就是一个关于钱的故事。 老人照照片那时候四十出头,正春风得意。那时候是多么顺利呀,你就是捂住口袋,钱还是滚滚地钻进口袋里去,挡都挡不住。镁光灯。记者招待会。应酬的酒宴。血红的洋酒。舞池。洗浴中心。与高官名流的合影。 可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他近乎失去了理智一般扩张自己的事业,终于觉得钱有些不够用,有一个朋友答应借给他一千万,他就放心地吃进了一大批货物。这个决定他想都没想就做了,等合同签了才有些后怕。朋友的钱终于没有来。多米诺骨牌效应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资金链出现了可怕的缺口,于是……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帝国顷刻间分崩离析。 他全家被从豪宅里面赶了出来,他绝望了。妻儿老小突然间像秋风中的树叶,他已无力保护。他一个人逃出来,一文不名,靠乞讨来到这座城市。 他心有不甘,总觉得是那个朋友害了他。他一心一意打算报复。自从出事以来,他随身不离的就是一本《基督山伯爵》。这本书只给他一个启发,只有巨大的财富才能替他报仇。如果没有钱,唐泰斯就是一个普通人,没准还要为一日三餐发愁呢。即使他有出众的智慧也没用。他根本无法接触到要报复的三个仇人,那个阶层他连接近的可能都没有。唐泰斯只能采取刺客的手段。哪里会有那么快意而又巧妙的复仇呢?而且,只要有了钱,他也就可以东山再起了,让那些落井下石、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在吃完了从垃圾箱里拣到的残羹剩饭以后(吃这些东西他以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带着别人的口水,没准儿还有病毒),他啃着一根别人丢弃的鸡骨,顺便用鸡骨上的尖刺剔着牙,忽然有了登山的雅兴。当初他风光的时候,登山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今天吃得挺饱,忽然有了登山的念头。他登山跟别人不同,不走平常路,专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他沿江而上,看到了一条从山上留下来的小溪。他于是缘溪而上,发现风景美得令人惊诧。翻过了四道堤坝,渐渐小溪变成了一股山泉,他靠着陡坡上灌木和松树的帮助,终于翻过了瀑布。这里景色幽暗,绿草如茵,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鸟儿在树梢啼鸣。他好像处在一个深井中,日光从天顶筛下来,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山泉在绿草间流淌,他捧起来喝了一口,又清凉又甘甜,使人暑热顿消。但他终究是累了,就挑了一块还算干燥的草地,躺了下来,耳边响着淙淙的流水,很快就睡了过去。据一位阿拉伯的哲人所说,流水声是除了音乐以外最动听的声音。这种动听的声音,就成了他的催眠曲。 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美美睡了一觉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就是有些肚饿。四处找了些野果,勉强充了充饥,然后缓步向前,看有没有上山的路。就在山泉流下之处,竟然有一道石阶,石阶上遍布青苔,看来好久没人走过了。他小心踏上仅容一足的石阶,头顶上是植物组成的穹隆,他好像穿行在一个绿色的隧道里面,旁边就是发亮的丝绳般的山泉。向上走了几十个台阶,到了泉眼的所在,水从石缝中流出,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潭溢出流到下面的草地。山泉有人整修过的痕迹,水潭一侧遍布青苔的平滑些的石头上,刻了两个字:明泉。字是方正的楷体,已被厚厚的青苔遮蔽,笔画其实难以辨认。他用手指仔细沿笔画走了一遍,这两个字方才清晰起来,倒像是他刚刚在青苔上写了两个字似的。 这个地方阴冷得超乎想象,让他想起一句古人的话:“其境过清”。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但还是让人有些发毛。石阶路依然如绳般盘旋而上,他重新上路,感觉离目的地不远了。 好像从漆黑潮湿的井中来到地面上,他终于看到天光了。可是,在路的尽头,他看见有一位老者正倚在一张竹榻上等他。之所以说是等他,是因为竹榻恰恰把路堵住了,不迈过竹榻他就休想来到平地上。何况那老者正满含着笑意在望着他呢。 他继续上行,终于来到老者的竹榻旁边,他的头就离竹榻不到一尺远。老者正偏着头看他,他的头的高度几乎和老者相同,也直愣愣地看着老者。老者只穿了一件古怪的睡袍,手背上满是黑色的老人斑,锁骨窝深深陷进去,使得锁骨特别突出,同时脖子附近那些地方的皮肤上也长了好多老人斑。老者清瘦的脸上也长了好些老人斑。 他当时衣着褴褛,脸上早已没有了养尊处优的闲适神气,只有饿狼般的饥饿加上满含仇恨的凶狠交织在一起的神色。他的胡须又长又乱,头发纠集在一起都打了结。张开嘴巴,就会发出一阵恶臭。这样的一张脸总是不会给人带来愉悦的吧。 老者泰然自若,望着他的神气好比一个慈祥的祖父看着淘气的孙儿,好像在说:“又惹了祸了吧?” 这一瞬间他的勇气全失,“扑通”跪在老人面前号啕痛哭起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软弱,痛哭过后他的心好比水泥浸过了水,变得更加坚硬。 老者请他吃东西,洗澡,洁净热乎的饮食,温度适合的热水,使他终于感到有了做人的尊严。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老者问他:“仇恨还在吗?” 他坚定地回答:“在。” 老者道:“没有一下子就有的财富。我可以给你财富,但是你要自己来取。” 他有些迟疑道:“可是我没有本钱,做工赚钱又太慢。” 老者笑道:“不需要多少本钱,而且赚钱的速度也不慢。”老者向他伸出手来:“把你身上的钱拿出来,全部。” 他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硬币:“只有这一块钱了。”这块温热的一块钱他带了好几天了,一直没舍得花。 老者笑道:“够了。”老者竹枝般的手接过这一块钱,转眼手里有了两块,递还给他。 他不明所以。老者道:“再给我一块。”他依言递上,老者转眼又变出两块,还了给他。他又惊又喜,把手中的三块钱全部递给老者,老者摇头道:“我只收一块的。” 就这样,在第一个小时之内,他手中的硬币变成了一千八百个。 后来他就懒得计算了。他时刻追随在老者的左右,一个劲儿地递上一块钱,老者随即给他两块,既不多,也不少。他向老者要了一个房间,又要了一个口袋,然后不眠不休不吃饭地过了三天,房间的一角已经堆满了钱。三天过后,老者说:“这样下去你会累死了,难道真的有赚钱不要命的?”他两眼红的像兔子,可比吃了海洛因还精神,一言不发地把硬币源源不断地递过来。老者无奈地苦笑道:“你不睡老朽这把老骨头还要睡呢。不睡不吃,我死了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这才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他恢复了精神。老者说:“我们还是细水长流的好。这样,你仔细核算一下,每天需要多少时间吃饭睡觉洗澡洗衣服上厕所活动身体,剩下的时间我全部给你。”他挖空心思压缩时间:睡觉每天一个半小时,吃饭每次五分钟,洗澡一分半钟,洗衣服一分钟,上厕所一分钟,活动身体可以免了,因为可以在递钱的时候顺便把身体活动了。比如他可以手舞足蹈着把钱递给老者,老者也可以手舞足蹈地递回来,虽然递钱的效率低了些,但还是可以收到一举两得的功效。他实在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锻炼身体上这等不能赚钱的多余举动上。他没有食欲,没有性欲,没有睡欲,为了赚钱,他把一切欲望都抛弃了,只保留着作为一个生命体所必须的最基本的新陈代谢。为了赚钱,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尿可以不尿,屎可以不拉,甚至只要可能,呼吸可以暂停,心脏可以不跳。每天只是机械地把一块钱递出去,接着张开手,把两块钱收回来,然后又一手把钱递出去,同时另一只手把钱放进随身携带的大口袋。口袋装满了,飞跑去倒在自己房间的钱堆上,然后再飞跑回老者的身边,当然手心里还攥着一枚一块钱的本钱。 再后来他忘了自己赚钱的目的了,只知道不停地赚钱,赚钱。老者有时候问他:“够了吗?”“不够!”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手上动作不停,把一枚硬币塞给老者,然后急不可耐地从老者手里抢回两枚。 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间已经像一间装满了粮食的仓房一样,钱币一个劲儿地涌出来,门都关不上了,他就不等老者同意,把第二间房子也当作了自己的钱库。赚钱,赚钱,他每天都只有这一个念头,而且钱越多他对钱也就越加贪婪,简直到了发疯的地步。老者身体更加消瘦,常常用哀怨的目光请求他放慢速度,或者增加吃饭休息的时间,他都置若罔闻,终于有一天,他递出的钱再也没有收获两枚,老者一动不动。他用手探了探老者的鼻息,老者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体随即变得僵硬,他用手轻轻一触碰,老者的身体就迅速瘫软,收缩,转眼间变成了一堆粉末,他身上的衣服旋即委顿在地上。 老者被活活累死了。 他的手还是递出去,收回来,递出去,收回来,就这样机械地动作了好几十次,才慢慢变慢,变慢,终于停止。他去房间内喝水,在水盆中看到了一张老人的脸。他以为老人重新复活,后来终于醒悟那是自己的脸。他冲进老人的房间,那张泛着铜绿的唐代海马葡萄铜镜中映出了一张苍老的脸,好像怪物一样从镜子里瞪视着他。 讲到这里,老人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极为恐怖的表情,直瞪瞪地望着我的背后,嗓子里发出“咕”的一声响,我慌忙回头,只感到一阵风挂过,别的什么也没有。待我转回头看老人时,他已经牙关紧咬,双眼翻白,身体摇摇晃晃,双手向空中狂乱地乱抓。我急忙扶住他,使他慢慢躺倒在小床上。 第19章 我懵懵懂懂地下了山,来到大街上,打车回到了学校。这是个奢侈的举动,自从自以为知道钱的最终价值以后,我不拒绝力所能及的奢侈。生命不过是个过程,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路上。成功不是人生的顶点,你活着不过是一种状态,一旦你羡慕别人的生活状态,你就会试图改变什么,在作出这种决定和实施这种决定的过程中,生命渐渐老去,一切的有意义都成了没意义,而所有的没意义当初都是有意义来着。 假如把一生献给金钱不好,那么什么是好的呢?女人五十岁左右会进入更年期,之后绝经,衰老,无论怎样的化妆都不能改变什么。男人呢?据说个别超卓之辈到了八十岁还能繁殖后代,还能奋力把自己稀薄的精液射进女人的阴道,假如这个女人还能生育,那就还会生出儿女。但这样的超卓之辈实在稀少,即使真有这样的男人,到了八十多岁,性爱对他来说也很难说是享受,而很可能是一种苦役。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勾引了邻居十几岁的女孩子,不料这个女孩子食髓知味,竟然天天对这个老家伙死缠不放,最后竟逼得他到派出所自首,以求苟延残喘。据这个无耻而又可怜的老家伙说,这样子再过半年,非要了他的老命不可。所以把一生献给情欲也是可笑的。再说,谁能称得上是情圣呢?是花心大萝卜还是那些熬到钻石婚的人呢?说句刻薄话,那些熬到钻石婚而又真的没有婚外恋的人,很可能双方都是平庸之辈,无法对婚姻以外的别人构成致命的吸引力。 我真的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在我24岁的时候,第一次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疑惑。 我爱肖小萌,可我甚至都没跟她面对面说过一句话。当然,拜现代技术之赐,我们说过很多话,可是都是对着冷冰冰的话筒说的。难道一个昂贵的手机就可以代替爱人娇嫩的红唇吗? 甜言蜜语只有面对面说才有意义。 有时候,感觉着手机在发烫,我知道在我太阳穴皮肤以下一公分的地方,白色的、娇气的大脑皮层正在慢慢被烤熟。虽然如此,我还是舍不得放下手机。 可是她到底爱不爱我呢? 还有,我跟黎雅芳算不算是爱呢?如果算是爱的话,那我跟肖小萌又算怎么一回事呢?如果不算爱的话,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情人?纯粹是肉欲?好像又不是。 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吗?三个人呢?四个呢?五个呢?六个呢? 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爱是不是充满了谎言?那些流传甚广的关于忠贞不渝的爱情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呢?这些问题让我的头痛得厉害。我开始坐在后阳台上喝咖啡。我靠在椅子上,双脚高高翘起来,搭在阳台的栏杆上,闭着眼睛,手里捧着杯子小口啜饮。这种咖啡的味道实在不能让人恭维,商标是一个东南亚国家的。这是一个朋友送的,鼓鼓囊囊的一大袋。装了足有一百小袋,每小袋可以冲一次。滚水倒进去,一阵浓烈而又短暂的香气扑鼻而来,所有廉价的东西都有这个本事,会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好处都释放出来。这种黄褐色的、泛着白沫的液体是我平时熬夜必备的,只是为了提神,算不得享受。 此刻我轻轻地啜饮,只是为了让头痛得到疏缓。我又好几天没有好好大笑一下了。我必须强迫自己笑一笑,这样可以骗骗自己的大脑,让他以为真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了,也许可以帮助咖啡更好地疏缓我的头痛吧。 我笑了一声,像是冷笑。我再笑了一下,收缩小腹,让膈膜逼迫肺部,肺部持续喷出气体,不断地冲击着声带,终于发出了“咯咯咯……”连续不断的笑声,直到我把肺部的气体尽我所能地全部呼出来。我咧开嘴巴,挤出笑容,再一次笑起来。假如有人从门边走过,听见这样的笑声,一定会撒腿狂逃。 我所在的地方已经在北回归线以南了,现在又临近夏至,阳光温柔地照在北阳台上。在我和阳光之间,在我和整个外部世界之间,好像有一层薄薄的膜,把我透明地封闭起来,我能看到别人,看到阳光,看到世界,但却感不到风,感不到雨,感不到花的香。我曾经把一个杯子碰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但捡起来却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于是我像往常一样使用它,把它装满清水,等我口渴的时候一饮而尽。每次我都记得我把它倒满了,记得清清楚楚,但每次喝的时候却只有半杯。我很讨厌别人用我的杯子喝水,因此心情很不愉快,不给老杜好脸色看。同时桌子上却莫名其妙地有水渍——这个可恶的老杜,偷喝我的水就罢了,还把桌子弄得水淋淋的。但我懒得说他。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坐在电脑前面忙了一下午,等渴了的时候,水杯里竟然只有小半杯了。我这才仔细检查那个杯子,对着光看了半天,才发现杯底确实有了一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的细小的裂纹。我的心恐怕也有了这样的小裂纹,无数个。心里忧伤的了不得。 等太阳西下时,我决定去打篮球。出出汗也许会好些。 场边一排排高大的天菠萝树把稀疏的树影洒进篮球场,清风缓缓吹过,正是打篮球的最好时候。我们这里盛行打半场比赛,倒不是不想打全场,都是环境所迫。论说篮球场已经不少了,但是学校太大,学生太多,如果打全场,每场只能上十个人,就算是轮换制,也肯定不够用。半场加轮换,效果就好多了。至少可以有三方比赛,每方三到四个人,自由组合。,比如abc三队,首先ab队先上,先投中五个球者为胜,输者淘汰,胜者跟c队比赛。以此类推,就可以循环起来。就算是连战皆北的小队,也可以在十分钟左右时间内有上场的机会。这样就充分地利用了场地。这种比赛方式在本市有很大的市场,每年还有三人制篮球比赛呢,届时三人制高手一起比赛,吸引了很多人花钱看,商家看到了商机,肯花银子赞助,冠军就有一大笔奖金了。每年比赛报名者众多,所以举办者学习世界杯的方式先用一周时间进行小组淘汰赛,16支进入决赛阶段的队伍才能进省体育场进行比赛。运动的群众性特点在三人制篮球上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我是比较受欢迎的,因为我不光身体强壮,而且身高也够,所以是各队争抢的对象。只有胜了才能在场上,才能更多地占有比赛时间,所以大家也争着跟高手在一个队里。但我是不会报名参加每年一度的三人制篮球比赛的。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喜欢。 这次我还是顺利地组了一个三人小队,在一个比较荫凉的场地上等着,准备替补那个输了的小队。几分钟后,我们上场了,我负责中锋,其余两个身材矮些的队友就负责给我传球,有时候也打打进攻。他们带球的技术很好,我又能在篮下站得住,投篮成功率也不错,所以我们很快把对手打了下去。代替他们上来的本来就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更是不堪一击。这样,我们就等于霸占了这个半场,无论谁上来,都等于是陪练,我们渐渐打掉了他们的自信心。但是有一队特别不服气,他们越输越红眼,结果动作过大,同伴跟他们理论,他们居然要跟我们动手。他们的理由是:“本来这块场地就是我们先来的,让你们打就不错了,不要欺人太甚!” 我说:“有本事打球,打什么架呀。我们都是按规则打球,犯规没有?” 他们中间一个黑瘦的小个子说:“就是你大个子,你在篮下一站,我们怎么能赢?这个不公平,要么你走。” 我冷笑道:“笑话,凭什么我走?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回去睡觉嘛。别输不起丢人。” 我们这一吵,惊动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农,他远远看见我跟人争吵,光着膀子飞一般跑过来,身上的腱子肉滚来滚去。等看清对阵双方以后,立即冲着黑小子吼道:“小石头!你要干什么?” 黑小子一看小农,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农哥,我……” 小农指着我:“这是我大哥。你也敢撒野?看我不削你!” 黑小子陪着笑道:“我们也是跟大哥学打篮球来着。不信你问问。”说完偷偷向我作揖。 我赶忙对小农说:“打球嘛,就是玩,干吗当真?小农,真的没事。”转身冲大伙大声道:“没事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再打两局。”对黑小子:“我们队休息一下,你们两队先打着。”又冲我的两个同伴:“怎么样,哥儿俩?”两个同伴也说:“连着打也累了,我们休息一下,你们打。” 我拉小农一起坐在篮球架下,看他们两队交锋。直到面前出现一双巨大的名牌篮球鞋。 名牌篮球鞋都是那么巨大而愚蠢。我只想穿着轻便的跑鞋打篮球,穿着结实的回力鞋踢足球。我讨厌专门的篮球鞋和足球鞋。它们比专业娼妓好不到哪儿去。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谢翼明的那张平庸然而奸诈的脸。我站起来,还是比他高一点点。这时候我周围有小农,两个同伴,场上的六个玩伴,以及七个看球的闲人,有一个老头儿,两个老太太,三个女生,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女生是最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她们用这种方式来表现对异性身体的合法的窥视欲。中年妇女大约在怀念自己的女生时代。老太太们更是除了怀念就没有什么了。 我看着谢翼明,挤出一丝笑容:“谢大哥,也来打球啊?” 谢翼明高深莫测地说:“听说你到我表姐家去当家教了?” 我一头雾水,继而恍然大悟:“那身衣服是你的?哦,我听尤书记说了,是她表弟的,原来是你呀。我这就去取。” 谢翼明道:“不用了。衣服你穿过了,我当然就不要了。还记得刘备怎么说的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怎么老是穿我的衣服呢?”这时候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背后和旁边多了几个人,都穿了和老谢一样的运动衣,黑色的篮球背心,黑色的篮球短裤,黑色的篮球鞋,一个个像是黑社会的篮球版,看样子都是老谢带来的,个个身高体壮,面色阴沉,不像良善之辈。 我说:“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衣服啊?是尤书记借给我的。” 老谢冷笑道:“有一件衣服你是知道的。”他带来的一个胖子咳嗽了一下,开始不停地转动脖子,活动手腕脚腕,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摇头。 老谢道:“干吗当什么家教啊?不是有人养着你吗?” 我的脸色变了。我冷冷地看看他,然后缓缓转头看落在楼房空隙里的那半轮夕阳。 老谢继续道:“你不过是一只漂亮的鸭子。” 第20章 比我的手更快的,是小农的手。他的手比闪电还快,在我的拳头刚刚攥起的时候,他的拳头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老谢的小腹。老谢的腰身立即弯曲的像个虾米,这时候小农的右肘已经抬了起来,接着重重地落在了谢翼明的背上。老谢带来的那帮黑社会一样的家伙立即“噢”地一声叫,纷纷扑了过来。 小农拉起我就跑,后面的人围成扇形狂追。我和小农穿过了看球的人群,撞到了几个女生,钻过一个篮球架,飞快地冲出了小铁门。我们冲过了大路,躲过了几辆自行车,不顾汽车司机的漫骂,转眼冲上了空翠湖的长堤。我们沿着长堤狂奔,奔到湖心亭的曲桥上,脚不沾地般跑到了湖心亭。那帮蠢材就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到了湖心亭就忽然停住,我和小农分两边守住了路口。 第一个冲上来的就是那个胖子,他也没料到我们会忽然反扑,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回去的路也已经被他的同伴堵死了。我一把抓住了胖子的胸口,用力一推,胖子往后一退,拼全力撑住了我,双手想抓我的手腕,小农觑准时机,从侧面用力一撞,胖子立脚不稳,就往水里栽。我忙松手,胖子双手向空中绝望地抓了几下,屁股朝下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把湖水砸了一个大坑,继而水花四溅。 后面的人都呆了。胖子在水中拼命地向空中伸手,甫一张嘴就被灌一大口水,带着哭音大声喊救命。离他最近的大个子惊惶地大叫:“谁会水?救人啊!张力掉水里啦?他可不会水啊。”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这帮假黑社会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狼狈后退,一直退到了岸上。还是我让小农抓着我的左手,我踩在湖心亭的石台上,伸右手把胖子拉上了岸。我让他趴在石桌上,用力拍他的背,直到他吐出几大口清水来。 胖子张力又咳嗽了几声,这才一脸苦笑地抬起头:“谢谢啦哥们儿。” 小农笑道:“谢什么,是我们把你推下去的。” 张力骂道:“这帮王八蛋,碰上事儿都吓跑了。” 我拍拍他的肩:“干吗这么跟姓谢的卖命?他连来看你一下都不肯。” 张力道:“嗨,谁跟他卖命?我们就是酒友,今天喝了点酒来打球,谁想帮他打架?硬充仗义呗。” 我有点气:“你的意思是我们好欺负你就趁机打我们一顿,打打太平拳,还充了仗义。什么人性啊你。” 张力脸红了:“我做得是不对。” 我火了:“知道不对还做!要不是小农帮我,你们非得打我一顿狠的是不是?” 张力忙摆手道:“不会不会,再说,以后这种事我也不做了。” 我看看他:“你的衣服怎么办?都湿了。” 张力道:“没事儿。我车里有干衣服。好了哥们儿,要不我请请你们?不打不相识嘛。” 我说:“我嘛,倒不必。但是我怎么也得跟老谢说说清楚,他凭什么这么骂我,还纠集你们打我。” 张力道:“那倒不是。我们来打球,他看见你了,才对我们说起来找你算帐的。” 我说:“那好。你叫上他,就在我们雅园居,让他请客。” 张力连连答应,我们放他走了。 我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老谢说了几句充门面的硬话,然后就老老实实道歉,敬了我三杯酒。我也说了几句场面话,反正朋友是很难做成了,只要不是仇敌我也还可以接受。话说完,老谢也不多说,找个借口走了。临走时,他拍了拍小农的肩膀:“兄弟,下手够重的。”小农不怀好意地笑笑,老谢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宽容地笑了。 我看着老谢心满意足的背影,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我跟小农和张力——现在知道他是市财政局的小车司机——又喝了几杯,匆匆吃完饭,跟张力交换完电话号码,就打算走人。张力苦留,说:“我一个人喝酒什么意思。”我说:“我和小农都快考试了,考完再约你。”张力竟然有点儿恋恋不舍。 我跟小农辞别他出来,小农道:“这死胖子还挺够意思。” 我笑道:“这种人只要服了你就觉得你是朋友。他们只认强者。今天要不是把他弄服了,他怎么会对你客气。”小农笑道:“可不是。”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空翠湖边的小树林。我望着晚上黑油般的湖水,忽然心有所动:“兄弟,你要是填平了这湖,今天我们恐怕就脱不了身了。” 小农有点悚然:“哥,你就别吓唬我了,那天你说了什么湖的灵魂啊什么的以后,晚上我一个人都不敢来这湖边走了,鱼也再没钓过。” 我拍了拍小农的肩膀:“我们小农知道敬畏了。” “什么敬畏?” 我说:“敬畏,就是有所畏惧,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我所能了解和战胜的。无所畏惧的人就会无所不为,无所不为的后果就是自我毁灭。” 小农不服气地问:“人不是要无所畏惧吗?” “无所畏惧使人能做成事,知道敬畏,就能考虑到做事的后果,可以使人不做错事。” 小农道:“我们把胖子扔到水里是无所畏惧,把他拉上来是有所敬畏,对吧?” 我笑道:“算是吧,可是你能悟到不应该把这个湖填掉,就是真正的知道敬畏了。看过《幽灵公主》吗?那些野心勃勃的莽汉敢于砍掉麒麟兽的头,真可谓胆大包天,结果麒麟兽化成的磷光巨人就没了头,满山遍野地追人,所到之处,森林,灌木,草地,花朵,昆虫,野兽——一切生命都死绝了。本来麒麟兽是山神,是山上生灵的守护神来着。那个情景可谓惨极了。” 小农不明所以。 我苦笑道:“你到大石崖去过吧?” 小农道:“常去。” “那里的佛像都没有头。那些佛像都是唐朝的东西了,文革的时候就让那些不知敬畏的红卫兵把头砸掉了。多惨。如果人不知道敬畏,就会任意地处置自己能力所及的东西。小孩子就是这样,你想,一个小孩子手里有一把斧头是不是人人害怕?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一个正常的成人拿着斧头就没人害怕。那些野蛮落后的民族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你看金对北宋,蒙元对南宋,蛮族人对罗马,诸如此类。” “可是二战时的日本对中国,好像就不是吧。”小农反驳道。 我说:“小农说得好。二战时候的日本有所不同。日本当时虽然物质文明已经相当发达,国力也比中国强得多,但是这个民族在诸强里面还是属于野蛮落后的,你看他们对冷兵器的崇拜就知道了。大炮机关枪的时代,他们却崇尚武士道,军官都佩戴武士刀,以嗜血为能事,一旦失败,就跟小孩子撒谎一样不敢正视自己做过的事情。这个民族掌握了强力,就跟小孩子拿着斧头一样可怕。倒不是因为它真的多强,而是它不知道自己所做事的后果,甚或多少也知道一些,但还是敢干,把鲁莽当作勇敢,把无良当作果断。不怕死可以是勇士,也可以是亡命徒,这得看他们做事的动机和后果。这个民族的民族本性决定了即使它采取了民主制,它的本质还是专制的,因为他们集体鲁莽,采用专制制度那就服从一个人的鲁莽,采用民主制度那就商量着鲁莽。” 小农迟疑地问道:“好像是……好像是无所敬畏的人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这个不是好人坏人那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愿意多说,多说了小农恐怕就厌倦了,于是笑道:“我说的也未必全对,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也就真的长大了。” 小农泱泱地回他的宿舍了,还是远远地避着空翠湖。 我目送小农转过了楼角,就拨通了黎雅芳的电话,把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最后,我说:“我有一种预感,不祥的预感。你最好好好地查查公司的帐。你想,发生了这些事情,他还会对你真心吗?” 没想到黎雅芳根本不放在心上,说:“你就放心啦,公司的财务是我的表侄女,不会出乱子的。”这让我非常失望。刚才在小农身上找到的感觉一下子全没有了。我对自己有些愤怒,对自己刚才对小农的滔滔不绝感到羞愧和耻辱。 停了一会儿,她细声细语地说:“要么你不去那家人家做家教了。” 我闷闷不乐道:“为什么?” “我担心他那表姐会刁难你。” 我忙说不会,心里倒觉得很会。这让我的心情更糟了。 “要不,”她说,“你缺多少钱,说个数,我……我给你。” 血一下子涌上我的脸。谢翼明的话像刀子一样刻着我的心 :“你不过是只漂亮的鸭子。”我压低了声音,咬着牙对黎雅芳说:“我不是鸭子,收好你的钱,留着自己花吧。”我狠狠地按掉了手机。夜色给了我很好的保护,别人不至于看到我的脸色。在我后边不远的一张石凳上,一个女孩正钻入男友的怀里,发出压抑着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更加烦躁地离开了小树林,一路看见什么都踢一脚,发泄着自己的怨气。我悔不该给黎雅芳打这个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我真的关心她的钱似的。黎雅芳在后来的半个小时内不停地拨打我的手机,每次我都恶狠狠地挂掉,后来干脆把手机关掉。心情真是糟到了极点。 我回到宿舍,老杜告诉我,有个女的给我打电话。正说着,电话铃声又响起来,我跳过去,一下子把电话线扯断,恨恨地骂道:“他妈的你还没完了!” 老杜嗫嚅道:“别是我的老板打过来的啊。” 我狞笑道:“让你的老板去死!”然后恨恨地上了床。 第21章 天上有无数个风筝在飞,地下有无数只小狗在跑,小狗和风筝的共同点是,都有一根绳子拴着它们。 昨天到了半夜我还是把手机打开了。既有黎雅芳的短信,我看都不看就删掉了;但是也有肖小萌的。她的短信充满了哀怨,说没想到我不接她的电话,打到宿舍也是。我的头都大了,急忙穿上了衣服,匆匆下床,悄悄走到楼下,还好门厅的门没锁,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走出来,一直走到了湖边。 我拨打肖小萌的手机,手机已关机。我犹豫许久,还是大着胆子打了她房间的电话。“嘟——嘟——”的声音一响起,我的心就揪紧了,我怕她妈妈接电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数到第四下,萌萌困倦的声音想起来:“哥,是你吗?” 我急急地说:“对不起萌萌,我手机没电了。”这个谎不得不撒。 肖小萌没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地问:“找我……有事儿吗?” 还是沉默。 又过了一分钟左右,我又问:“萌萌,不说话我就挂了啊,明天你还要上课。”如果再等三分钟,她还是不说话的话,我只能挂掉了。 她终于说话了:“我本来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儿……现在,不必了。” “为什么!?”我急急地问。 “今晚对我来讲,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我本来以为你能和我一起度过,可是……” 我痛悔地说:“我不知道啊!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啊。” “我本来也不想,可是还是忍不住……算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 “不!”我急得眼泪都要下来,因为谁都可以放弃,只有萌萌不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有事情告诉你。” “我今天终于跟我男朋友分手了。” 我不语。 她继续说道:“我们好了很多年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了,从初一开始,我们就偷偷在一起。每天晚上我们都要聊很久我才能睡着。那时候手机费很贵,我曾经一个月花了两千多块钱话费。” “哦。”我说,随手折下了一根相思豆的枝条。 “他特别爱我,一点儿委屈都不给我受。我们去钓鱼,他提前去给老板说好了,我钓鱼的那天鱼都没喂,鱼儿都拼命咬钩,钓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的好多好多的鱼。为了我这一天的高兴,他辛苦了好几天:找渔场,跟老板谈判,给老板好处费……” “哦,”我说,把枝条上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扔到湖里。“我有次跟他在三楼看通宵电影,我只说了一句口渴,他就跑下楼去,又跑了好多路,买了好多好多的饮料给我。” “哦,”我说,把枝条放在嘴里咬,枝条苦涩的汁液渗出来,流进了我的嘴巴。 “有人纠缠我,他都会拿刀去砍,弄到后来,都没有男生敢跟我说话了……哈哈哈,”她神经质地笑起来。我把枝条从口中拽出来,扔到湖里:“那你干吗跟他分手啊?” “因为他死了整整一年了,今天是他的忌日。”我愣住了,手机停在空中,萌萌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我……我今天跟他妈妈打电话了,我们一起去他的墓地呆了一整天。” “我跟他妈妈说起了你,”萌萌继续说道,“我说要你当她的干儿子。我要你代替他。” 我感到悲哀,我只不过是别人的代用品。但是我还是语气坚定地说道:“萌萌,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她继续说:“不是这么简单,我打算跟你见面,我要爱你。哥,你帅吗?” 我这时候百感交集:“见了就知道了。” 她语气似乎不悦:“你好像并没有多么高兴。哥,你不爱我。” 我知道头痛才刚刚开始。 “萌萌,我爱死你了,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的。刚才我没反应过来,也许被幸福淹没了,说不出话来了吧。” 她噗哧笑了,说:“你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 我也笑了。我说:“萌萌,我怎么才能见到你呢?” 萌萌道:“你等我电话吧。哥,我困了,明儿见。” 我笑道:“应该说今天见!哈哈,现在几点啦。” 萌萌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这在我们打电话的过程中是很少见的。 七点钟我就醒了。头沉得抬不起来。到农学院买了一份他们自产的牛奶,一份他们自烤的面包,抹上了他们自配的黄油,在他们幽暗的走廊上边走边吃。有一个女生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从来没见过比她更邋遢的女生:头发足可供乌鸦产卵;一件水红色的半长连衣裙,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露出两条又黑又长的细腿;一条长仅到脚踝的尼龙袜,配了一双颜色污浊的红色半高跟皮鞋。总之,她吧恶俗尽全力发挥到了及至。我在她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扭着猫步消失在明亮的廊门里面。走廊太暗了,她的背影一下子融化在在明亮的阳光里,我只看到了灰白的影子,然后,她就好像突然升天了一般,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她是一个天使。 这个女孩儿让我对女人戒心大增。女人也许是我永远弄不明白的东西。她们性感,娇嫩,可爱,可是一个泼妇却比恶魔还可怕。这是指不同的女人。就算是同一个女人,那也绝不一样。就像花朵在枝条上的时候,娇艳有如天物;一旦摘下来就迅速枯萎,而且还长满了刺,紧紧地钩住你,让你脱身不得。 上帝为什么要造女人呢?男人和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一种关系。在还是婴儿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裸体相向,长到童年还是会玩过家家,人们把这叫两小无猜。很快到了少年时代,开始互相比海鸥还多疑;明明愿意在一块儿,可是偏偏装作瞧不起对方。一旦有人偷偷走得近些,人们就把这叫做早恋。到了青年时代,男人和女人开始互相吸引,谈恋爱,结婚,开始造人运动。从此他们就会住在同一张床上,靠一种叫做爱的东西紧密联系,直到地老天荒。当然也有离婚的,那是因为他们不再相爱了。其实很多早已不再相爱的也还维持着婚姻,那是因为习惯或者因为他们的孩子的缘故。 想到婚姻,我不禁浑身发抖。这个词儿让我又向往又恶心。假如我爱黎雅芳,我也不想跟她结婚。她太复杂,不是我想要的人。如果想跟肖小萌结婚,那还得等七八年。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好女孩多得数不过来,但是适合我的也许只有一个。这个女孩我现在以为是肖小萌。因为我爱她,只是不知道她爱不爱我,电话里的恋爱叫做恋爱吗?和一个高中生的恋爱叫做恋爱吗?什么都没有——房子,工作,社会关系——能恋爱吗?贫富悬殊——就像我跟肖小萌一样——可以恋爱吗? 有一个古怪的故事,让我想起来就发笑,同时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说西欧中世纪的时候,有一个诗人爱上了大公的女儿。诗人才华横溢,女孩儿虽然身在闺中,却也早就久闻诗人的大名,仰慕已久(古人总是比今人可爱的,今人只爱金钱,古人能为友谊或爱情轻生死),所以当诗人仿佛大胆的罗米欧来到她的窗下的时候,女孩儿竟然忘记了大公森严的家法,把诗人接进去了。以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我想,一个能读诗的女孩儿一定会懂得男女之事。结婚而不知道正确做爱方法的往往是偏僻山村的文盲小夫妇。要不古人写诗干什么。诗歌主要是教人做爱的,古诗尤其如此。如果文学都有诗的性质,那么就和诗歌有同样的作用。不管什么流派,什么体裁,大部分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才女早思春就是这个道理了。 却说这对恋人,一个是诗人,一个是读诗的人,也就是说,一个是做爱的师傅,一个是早已启蒙了的学生,不用说,他们在一起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何况这个诗人已经二十几岁,比女孩儿大将近十岁呢。他不会像雅罗米尔一样怯阵,也无须背负雅罗米尔那样的证明自己是个成人的负担,他一蹴而就,大功告成。 成功就是厄运的开始。这个故事也证明了这个道理。诗人大功告成,女孩儿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这个自然瞒不过大公的眼睛。那些处于社会高层的人对于女子的怀孕是特别有心得的,因为他们的经验比一般人丰富得多,动物界也是如此,看过《动物世界》里狮子这一节的人都有同感。这是社会动物的通性。 大公勃然大怒。敢于勾引我的女儿,这还了得,何况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诗人。他发誓要报复。他从自己的实际出发,想出了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据说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一个人怕什么,那就是看他拿什么吓唬或报复人家。大公派人把诗人阉割了。可见大公最怕被人阉割的。说的也是,哪些自以为血统高贵的人不想尽可能多的留下自己的种子呢?这也是动物本性在人身上的遗留。 诗人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吗? 第22章 关于怀孕的担忧。 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女性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钟意的男子同自己结婚。我发誓决不当一个私生子的父亲。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跟女人做爱。据说一个女孩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就无意中怀了孕。妇科检查证明她并没有失去处女之身,但是怀孕的事实又铁一般地粉碎了这种说法。完满的解释是:生理上她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但是从社会意义来讲,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处女。并没有男子的性器官进入她的性器官,但是某个男子的精子却奇迹般地通过水,这生命之源,进入了她的身体,并且遇上了卵子,进而使卵子成为受精卵,并进入女孩的子宫,发育……这是一个奇迹,比中彩票大奖还要难上百万倍:中彩票的人多了去了,而这女孩的奇遇还是唯一的一次。 既然这种机遇如此罕见,那么女性受孕的主要方式还是做爱或者人工受精。这样,只要我保证不跟女性做爱,我就不会使她们怀孕,如此一来,我就不会在接到她们急切的电话的时候脸色发白了。 由于我只跟黎雅芳有过这种接触,所以我最怕她给我打来类似的电话。假如我跟肖小萌见了面,有了身体的接触,我也决心只停留在接吻、拥抱的阶段。再往下,我就不干了。因为再往下有可能给我带来诗人之忧。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和懦夫。虽然我给人的印象是诚实守诺,好像一个君子。我知道我不是仅仅为了黎雅芳的一句话就跟他闹翻的。其实我很需要她的钱,但又不愿被当作是一个吃软饭的人,而我需要她的钱的目的只是为了去讨好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女孩儿。这件事足见我的无耻,但是这种无耻我又不愿意承认,我不去正面想这个问题,只是在脑子里掠过这些可耻的念头。好比明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干净,只好不去想做这饭的那双手。在饭店里上厕所的时候恰巧遇见厨师或者偶尔看见厨师擤鼻涕都会让我拼命不去想他们的大便或者鼻涕,否则这顿饭就休想再吃下去。 我知道黎雅芳不会就这么放过我,我的方法是不去想这件事。这就足见我不光无耻,而且像个鸵鸟。也许当鸵鸟是掩饰无耻的一种手段。假如黎雅芳怀了孕……我都不敢想,干脆不去想了。我跟肖小萌交往,一定小心翼翼,决不让她怀孕。让一个处女或者少女怀孕,那更是绝大的罪过。我还不如去死。真的,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当父亲,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作父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这种对未来的担忧甚至多少冲淡了晚上见肖小萌的欣喜。她约我九点见面,这么晚!可我不敢反对,怕反对的结果是她不愿意见我了。唉,事情终于有了点眉目!真的有了眉目,欣喜之情忽然被一种焦虑代替了:穿什么呢?我得穿得有品味,至少让她看着不讨厌。我脑子里想了十几种方案,最终都一一推翻。我是多么在乎这个女孩儿啊。我像个傻瓜似的把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搞得满头大汗。洗了三次澡。把头发弄过了十几遍,吹了风,用发胶固定,又洗掉,再吹风,打上嗻哩水,用梳子反复梳——如此这般不停地折腾。把老杜看得心痛不已,这得浪费多少水电费啊。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只好躲到图书馆去。临走摸了摸我的额头,满脸疑惑地说道:“不烧啊,这怎么回事呢?”边说边摇着头,下楼去了。我都没理他。搁平常他哪敢!我早一巴掌扇过去了。 到了八点半,我终于把自己定型了:白色短袖衬衫,灰色长裤,黑皮鞋。我打算把自己搞得庄重一点。该死的闷热天气!我不得不尽量延缓出发的时间,怕出汗扰乱我的心情。再没有比穿着汗湿的粘在身上的衣服约会更让人沮丧的事情了。干干爽爽才是最好的。这就不能不让我怀念北方的好时光。北方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天了。我家就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北方城市,一到秋天,我必定要到黄河公园去。公园里除了沙子和一种高大的白杨树,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单调到了秋天就成了一种美,一种奇特的美。往日遮天的浓荫不见了,白杨树依然高高地站成了森林,但此时通体金黄,像是美丽的黄金树。叶子不停地从空中落下来,小路上、草丛里全是这些奢侈的金叶子,天空分外明亮,阳光无遮拦地穿过这些稀疏的树叶,地上简直没有影子。秋天就是这些黄金般的树叶慢慢凋落的过程。等到树叶落完,或者只在树颠留着一两片叶子在寒风中招摇的时候,冬天就来了。在秋天的白杨树林里,和心爱的人一起走,不停地走,走累了就拨拢黄金叶坐下来,紧紧地抱在一起……这就是我的梦。如果能和一身白衣的萌相拥穿行在黄金般的森林里,阳光灿烂,通体透明的森林里,那就是我最大的梦变成了现实。 我走出楼门,才发现虽然天已全黑,但依然闷热。我的汗已经流出来,在背上连成了一条小溪,沿着脊柱往下淌,并随时准备把薄薄的衬衫粘在背上。我知道,到校门口至少还有一公里,这一公里足够使我一下午连一晚上的辛苦全部付诸东流。于是我决定打车,虽然对我这样一个经济来源行将断绝的学生来讲,打车无疑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肯定是我提前到了。我站在麦当劳大叔旁边,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假如我是个顽童,我可以爬在他的腿上玩耍;假如我是个老人,也可以和麦叔叔同坐在长椅上。但我无论坐在他旁边还是站在他旁边都有点不伦不类,好像要跟麦叔叔抢地盘似的。我只好以麦叔叔为圆心,十米长为半径,在这个范围内来回转圈。 更让我困惑的是,假如我跟她站在一起,别人会不会把我看作她的叔叔。这个念头让我非常苦恼,我在商店的大玻璃前面站住,仔细打量自己,越看越没有信心。也许我该穿的更阳光些。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能如此。 我抬眼一看,知道是她来了。她从出租车里出来,还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喜欢白色。我悄悄从旁边绕过去,跟在她后面。她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但还是很好看。她走到台阶下面,看到麦叔叔旁边没有什么人,就迈上台阶转头搜寻,一回头就看见了满脸笑容的我。 她愣了一下,脸上绽出了一个非常甜美的笑容。她的额头非常光滑,有点儿突出,使她看起来有一个大脑门儿,这是聪明人的标志。 她跑下来,站在我身边,当时她想的是:“这家伙身材和我还是很般配的呢。”我想的是:“真窘啊,身边带个美女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呢。” 我也冲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走,她紧紧跟着我,我们都不说话,穿过人群,我们到了大楼的后门附近,那里空无一人,门上也上了锁。我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她奇怪地问我:“你也不知道?我跟着你,以为你带我到哪里去呢。” 我们两个都笑起来,好像有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似的。 “那,”我问道,“去哪里呢?” “听你的。” 我得表现得像个君子:“那你只能给我几分钟了。” “为什么?”她把第二个字吐得很含混,好像说了一句“为——么”。 我说:“你总得回家啊,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她笑起来:“今晚我不会回去了。我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有一两个晚上要熬通宵。” 我:“是啊?那……我们去哪里?” “听你了。” 我说:“那去看电影。”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让在后面,我坐前面。司机问我:“去哪里?“ “往前开,到地方我告诉你。”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知道的电影院。“去兰度影院。” 司机嘟哝道:“又得拐回去。” “反正不少你钱。”萌萌有点儿生气。 我连忙说:“对不起啦师傅,我也是刚想起来。” 司机无话,车内除了冷气声再无别的声响。 车到兰度影院,我先下车,跑到后面把后门打开,萌萌像个贵妇一样缓步下了车,看着我,满脸是笑意。我打发走了出租车,说声:“你等一下,我看看今晚有电影没有。”我飞跑进门,守门人告诉我,今晚的电影演完了。没有夜场。我很失望,但又飞快地想出了代替的方案。我走出来把情况跟萌说了下,然后说: “算了,不去看什么电影了。我们去蓝湖公园吧。” 又拦了一辆车。车到蓝湖大门,门前的大路两边排满了烧烤摊,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烤焦了的蛋白质和各种调料的味道。食客们吆五大喝六,有好多漂亮的女孩也跟着他们的男朋友在吃烧烤,她们努力装出淑女的神态,帮着男人们消灭那些糊巴巴的肉类。 我冲那些烧烤摊上的男男女女努了下嘴儿,说:“怎么样?” 萌萌做了个蛮可爱的厌恶的神情:“都像猪。” 我说:“进去吗?” 她点了点头,指着门口的小卖部:“我要瓶水,哥。” “只要水吗?” “只要水。” 我买了两瓶水,帮她拧开瓶塞,递了一瓶给她。我们喝着水,进了公园的大门。公园里人很多,根本找不到一块安静的所在。我们就在曲桥那里找了个临湖的地方坐下来。蒙蒙萌萌大胆地坐上了桥栏,我为了保护她,只好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站着,随时准备伸手把她拉过来。萌萌当时的想法就是作出危险的姿势,希望我能把她搂在怀里。我不知道她这么渴望我的拥抱,只是像个木头似的跟她保持着距离。 之后我们开始了马拉松似的谈话。这可不是令人厌倦的谈话,我趁着夜色盯着她的脸看,看着她的嘴唇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某种语言,我就像个醉酒的孩子一样,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义的话,可是,这些话偏偏都能互相合隼合卯,分毫不差。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开始时的情景。 第23章 我看着萌萌的脸,这张在梦里思念了千百次的脸,周围喧闹的人声都好似根本不存在。等我从这种沉醉的状态中醒来,我发现一弯下弦月已经移在了西天上。萌萌说:“哥,我冷。” 这句话把我惊醒了,我有点惶急地问:“那怎么办?” 萌萌说:“那我们到对面去吧,那里有个亭子,风也许小些吧。” 她在前,我在后,穿过了曲桥,发现在湖边有一道长廊,长廊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亭子。 我们选了一个背风的亭子坐下来。她叫了一声:“哥。” 我应了一声:“萌萌。” 她说:“哥,我冷。” 我说:“我把衣服脱给你吧,你不要嫌有汗味儿吧。” 她说:“哥,我怕你冷,我不要。你抱抱我吧。”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嗯。” 萌站起来,我往她的方向挪了一下,她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这个温热的还没发育成熟的少女身体,竟然使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紧紧地搂着她,喃喃道:“我抱着萌萌了,我抱着萌萌了!” 萌的小手擦着我的眼泪,说:“哥,你怎么了?” 我含着眼泪笑道:“我太幸福了。”心里掠过了一个人的影子,黎雅芳的影子。为了躲开这个影子,我在见到了萌萌之后,已经把手机关掉了。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挥手拂了一下,可那影子却像蛛网一般,反而粘在了手上,手到那里,就粘到那里。我这只手就不敢再搂住萌萌了,萌萌撒娇道:“哥,我要你双手抱我!” 我苦笑着说道:“不好意思萌萌,我想去上厕所。” 萌萌道:“好啊,我也想去。” 我们拉着手去厕所。到了厕所门口,我说:“你这边,我那边。” 萌萌抓着我的手道:“不,我要跟哥一起上厕所。” 我不解:“我们不是正一起上厕所吗?” 萌萌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是说,我要跟你在一个厕所里。” “我们正是在一个厕所里啊。” “你真笨啊,哥!” 我忽然明白,心头突地跳了一下:“那怎么行?来人怎么办?” “你跟我到女厕所,这么晚了,不会有女人来上厕所了。” 我非常为难。我从来没有到过女厕所。我也没有偷窥女厕所的习惯,甚至从来没有设想过去偷窥女厕所,只觉得那是人世间非常神秘的地方,可并没有这种探险的愿望。要知道,对秘密的渴求也是一种贪婪。 萌撒娇道:“哥!我一个人怕嘛!难道你忍心让我一个人进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你不是答应要保护我的吗?哥,我求你了!” 我终于知道美丽少女软语相求的威力了,它能让一个男人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原则。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进了女厕所,我充分地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原来女厕是这样的的啊:一样的小隔间,只是没有专门小便的地方。我想,这就是男女厕所最大的区别了。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一个多年来没有解开的谜底忽然明白了。 那时我初中刚刚毕业,我们几个男生约着我们的体育老师(一个我们当地著名的胖子,足球专业的)一起去北京玩儿,说好是aa制。我们是凌晨三点多到的北京,忘了在车上上厕所,出了站,胖老师问:“谁去厕所?” 我举手道:“我!” 胖老师笑道:“真是懒驴上套屎尿多,每次上场前你都要撒尿,明明没有你也要上厕所。” 我说:“我真的要尿嘛。” 胖老师命令其他人:“不要动,谁要乱走黄牌警告!等我回来。走散了可不得了,没法向你们家长交代。来,我领你去。” 交了三毛钱,我嗖地一声往里就跑,被胖老师一把抓住:“慢点,别走错了!” 我急道:“您别拉着我,错不了,一共一个通道!” 胖老师只好松手,我冲进厕所,拉开一个隔间的小门,痛痛快快地撒了一通。这时候死胖子才进来,慢条斯理地拉开一扇小门,进去了。 我小孩拉得快,拉完后从小隔间出来,就在厕所里溜达,听着死胖子哼哼唧唧地拉,心想拉屎又不是犯病,哼唧什么,真是“无病呻吟”! 我在胖子拉屎的隔间前面,冲里面做了无数个不雅的手势,但就是不敢催他。一阵风吹过来,他旁边的一个隔间门开了,看见便器上满是红的血。恶心得我!一定是有人便秘。我扭转了头不去看,忽然发了好奇心,弯着身子俯下头,从小门下面的缝隙里看厕所有没有其他人。一路看过去,竟然真的只有我们两个。就这样消磨着时间,死胖子还在哼哼唧唧地拉,说明他一定是便秘。一想到他不停地拉出血来,一想到他要用手去揩,一想到这几天要一直和死胖子同吃同住,不由得一阵恶心。 正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外边有脚步声,一抬头,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我怒喝道:“出去!看不见这是男厕所吗?” 那女人露出惊异的神色,刚想张嘴说话,死胖子闷声闷气地说:“谁呀?” 我们可爱的死胖子就是有这个本事,从小说话就像领导,当了老师更像领导。一次他和我们的校长一块出差,到了外地,接待人员一把就把胖子的手握住了:“李校长,可想死我们了。”原来胖子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穿了一套合身的黑西装,配上他那缓慢而又低沉的男中音,愣不是盖的,真能镇住一批人。反观我们张校长,常年吸烟造就的黑瘦的脸,永远也刮不净的胡子茬,永远是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衫,真就像一个司务长。 那女人被这一声“谁呀”震得扭头就走,我骂了一声:“一个女的,瞎了眼,跑到男厕所来了!” 如今我到了这女厕所内,回想在北京出站口上的那个厕所,我断定自己不是第一次到女厕所了。因为那个厕所里就没有小便池或者男用立式小便器。 “哈哈!”我不由大笑起来。把萌萌吓了一跳,说:“哥,你怎么了?”我笑说:“等你出去告诉你。” 萌萌道:“不嘛,我现在要听。” 我嘘了一声道:“不要急。在女厕所有我的声音,你以为好啊?万一有巡夜的听到怎么办?” 萌萌不吱声了。 等我们出来,我们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经过了一个著名的革命起义纪念馆,看着那些革命者高大而又狰狞的雕像,我们悚然无语。我们走到游船部,那儿有个很好的避风的地方,但当我们高高兴兴地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同时鼾声大作。“民工!”萌萌惊叫道。我说:“是民工。民工总比坏人强吧?” 不料萌萌道:“民工都是坏人!” 我笑道:“哪有这样说话的?” 萌萌道:“我曾经被民工打劫过!”接着她拉我到一个没有人的亭子里,讲了被打劫的经历。那天晚上,她和一个男生一起出去。她解释是因为那个男生失恋了,所以需要安慰。我说:“我也需要安慰。”萌萌笑道:“哥喜欢吃醋啊。” 我点头承认。 萌萌接着讲:“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跑到公园里,坐在一个长椅上。突然出现两个男的,都拿着刀,用外地口音对我们说:‘把钱和手机拿出来。’我很害怕,那个男生也赶紧往外掏东西,我们太诚实了,还好像比赛谁更诚实似的,把自己掏得一分都不剩。” 我相信那个男生不爱萌萌。我说:“那个男生可真够窝囊的。” 萌萌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们都小啊,还是给他们算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只好决定在公园里忍一夜。这次我们找了个石凳坐下来。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又被人弄醒了,那人粗声粗气地说:‘把钱拿出来。’我哭了,说:‘我们刚刚被打劫过一次,一分钱都没有了。接着我们把衣服蔸都翻过来,那人用手电看了看,骂了一句就走了。’ “我们吓坏了,就打算走也要走回家去,再也不敢呆在公园里了。我们走出公园的侧门,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街灯倒是很亮。我们打算打个车,送到家再给他钱,无论如何不敢再呆了。不料从路边的树丛里又钻出两个人来,截住了我们,开口就说:‘把钱拿出来。’我本来吓坏了,可又觉得滑稽,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那两个男的奇怪了,说:‘被打劫还笑。’男生也以为我疯了。我对那两个劫匪说:‘两位打劫的,你们太不幸了,我们今晚是第三次被打劫,身上早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我就把我的学生包和口袋都翻过来,让他们看。那两个人说:‘真倒霉!下了好大决心第一次打劫,还什么也打不到。’我听他们用的是一种西南官话,就也用那种话说:‘没关系撒,我们一块到公园里聊天吧。’没想到这两个人一听我会说他们家乡话,非常高兴,说:‘反正没事干,好吧。’结果我们就又回到公园,跟这两个人一直聊。他们说他们是打工的民工,没找到活,没有钱,回不了家,所以想打劫弄点钱。我就跟他们聊什么流行歌曲啊,什么歌星啊,还聊得很投机呢,一直聊到天亮,然后就分手了。那个男生躲在一边,好像直哆嗦。” 我握着她的小手,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萌萌接着说:“我们分手的时候,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高个子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 我忙问:“说什么?” “那人说:‘晚上没注意,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很漂亮呢。’当时吓得我的脸都白了,幸亏天已经亮了,清洁工都出来工作了,我也不怕他们。他们再跟我要电话号码什么的,我也就没理他们,也没理那个男生,径直走了。” 我把萌萌搂在怀里,紧紧地搂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萌萌望着我的眼睛,惊讶地问:“哥,哥!你怎么啦?” 我悄声道:“萌萌,答应我,一定不要跟别人晚上出去了。一定答应我!” 她用力点头:“我听哥的。” 我说:“你不知道那天你多险!”我心想,假如是萌萌现在的身架,真难保不被色狼侵犯。萌萌问:“哥,遇见这种事,你不会跟那个男生一样吧?” 我笑道:“我把那些坏蛋都扔到湖里去。” 萌萌笑了:“我信哥,我相信你!”然后全力抱着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风小多了,我领着她到了桥边的一个长椅上,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一起望着那一弯下弦月渐渐西沉。风吹湖面,卷起一波又一波的长浪,轻轻地拍打着面前的湖堤。我哼唱着一只家乡的古老的歌谣,萌渐渐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望着微弱的月光下她那张华美的脸,心想为她死了也愿意。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的长发在月光下是一种奇异的银色,宛如一支缥缈的梦。 她忘了问我为什么在厕所里笑。 第24章 我站在这里,望着飞机慢慢滑上了跑道,调头,然后猛然加力,冲上蓝天。萌萌就在飞机上,而我,就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跟她见上。 不知不觉间,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在泪花的折射下,飞机变成了朦胧的一个小点。她甚至都不知道我来送她,就这样迷茫地踏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即使是飞往美国的飞机,也有回头的时候。总比踏上地狱的直落式电梯好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上机场大巴的,只知道售票小姐关心地问我:“先生,您没事吧?” 我挥了挥手,朝后排走去,一直走到了最后一排的最左边,坐下来,把头埋在前排的后座上,泪水不住地涌出来,一直滑过了我的面颊,滴落在我红色的t恤上。就算我的眼睛里流出的是血,那也不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了,它们消融在我的衣服里面,除非结成了痂,但那得干了以后了。血泪总会有干的时候。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旋律老在我的脑子里盘绕,越来越苍凉,越来越催人泪下。 车上的人忽然多起来,肯定是又一架飞机降落了。我感到前面座位上也坐了人,我知道很快我的旁边也会坐上人,这辆车不等到人满是不会走的。我的鼻端闻到了一股清香,这种味道是那么地熟悉,我愕然抬起头,难道是萌萌坐到了我的前面?不是的,这是一个少妇,衣着清丽,挽着发髻,是个美人儿。我旁边也坐了一位美少女,她的男朋友就在中间的位置坐下来。 我叹了一声,感觉却像是抽泣,加上我满脸的泪水,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我赶紧低下头,好在这是飞机场,这种情形恐怕不会少见,所以我知道只要我低下头,很快就会被忽略的。 车子开始走了,我看见车左边不远处停着她爸爸的黑色奔驰车,我猜想她妈妈一定不在里面。她走了,他们不用再搭理对方了。就这样,她的亲人们,在她走后,纷纷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甚至都不愿意朝对方的轨道再多看一眼。 我是她最亲的亲人之一吗?如果是,那么我也没有逃脱这一规律。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但知道绝对不在他父亲的路上。他是那么有钱,却始终追求着一个梦想,梦想成为一个文人,但又不肯放弃每一个挣钱的机会;而我是那么富有理想,却不得不为了钱而奔波,幻想成为一个富人,但又放不下理想的架子。所以我们都痛苦,都不满足现状,然而又都无力、也不愿改变现状。我和他没有交集,就像两条直线,一旦从交点分开以后,就各走各路,只会越来越远,消失在彼此的遥远的地平线。 可我,不会不管她的妈妈的。这个可怜可敬的妇人,那么要强,那么天真而善良,如果忍心不管,那是没有良心的。 车奔上了机场高速,两边连续不断的棕榈树让我好像听到了大海的涛声。假如我不让她走,那也绝非幸事,因为我养不活她,虽然我已经不小了。而且,她好像就是为美国生的,英语不学也好得要命,连老外都佩服。女孩子本来有语言天赋,她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什么托福啦,gre啦,sat啦,她都感到异常简单。而中国老师的所有循循善诱对她都毫无吸引力。她就是个食肉动物,美国的课程就是上好的牛肉;中国老师只能提供青草和水果。 一旦她决定去美国,我们的缘分就到了。我的英语老是考不好,而且我也对去美国刷盘子没兴趣。而且她老爸,那个标准的资本家是决不会给我出钱留学的。她自己还是争取了奖学金才得到老爸资助的。这时候我这个人世间的隐士也终于知道了钱的重要。一句话,我如果有几千万,她就绝对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出国。 而且,她还爱我吗?这是一个问题。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大把握。记得有一次给我过生日,我们在外面订了一间四星级宾馆的房间。到了十一点多,她非要我领她出去吃东西。我们就下到楼下,到对面乳鸽王吃了一个饱。当时已经是深秋,我穿了一件套头衫,萌萌挽着我的手,我们随便走了一会儿,倦了,就往回走。 也许我显得很邋遢,头发很乱,东一角西一刺,胡子也没刮,裤子也是一条好几天没洗的运动裤,鞋子是挺脏的波鞋。而萌萌穿了一件雪白的半长连衣裙,雪白小靴子,长发飘飘,清丽可人。她挽着我,等我们走到离酒店还有几十米的时候,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是个矮胖子,一个是潇洒的长发少年。那少年看到了我们,嘴里咕哝了一句本地话。萌萌站住了,若有所思。我问她:“他说什么?” 萌萌迟疑道:“还是不说吧,说了怕哥生气。” 我一听就冒火了,说:“干吗不说?难道你觉得他说得对?” 萌萌不自然的笑着。 我说:“快说啊!” 萌萌道:“哥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她越是这样说,我的怒气更甚:“你不说是吧?我去找他,问问这个王八蛋说什么。” 萌萌拉住我的手,露出一种很赖很赖的表情:“哥,别去,我求你!” 我简直气疯了,大声道:“前面的王八蛋站住!” 前面的两个人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因为街上只有我们这四个人。那个长发飘飘的长得有点像谢霆锋的少年走在前面,阴阳怪气地说:“您是叫我们吗?” 我更是来气,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家伙又说了一遍,我一片茫然,那个矮胖子嘿嘿地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抓过萌萌的手:“翻译给我听!” 萌萌竟然跪了下来,抱住我的腿,带着哭腔道:“哥,求你了,我们走吧!” 我最恨她这个样子,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叫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长发少年过来拉住我的手,挑衅地说:“这么对待女人,你算个男人吗?告诉你,我刚才说的是,你根本不配她。” 我慢慢扭过脸来,狞笑着问他:“是吗?” 他盯住我的眼睛:“是。我觉得我才配得上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我怒极而笑:“是吗?” 这畜生竟然道:“当然是。”挺着胸脯迎了上来。这时候萌竟然爬过来,抱住我的腿,哭叫道:“哥!我们走吧!” 我俯下身子,微微用力把她抱了起来,让她站好,悄声说:“好萌萌,站好,不要跪,听我的。”然后轻轻吻了吻她。这才扭过身来。 第一拳我把那个长发畜生打到了街心里,歪在了地下。矮胖子嗷嗷叫着扑了上来,我照他裆部就是一脚,让他捂住肚子慢慢蹲了下去。 我冲到长发少年身旁,左手揪住了头发,右手抡圆了就要劈过去,萌萌扑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叫道:“哥,哥,我求你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我怒道:“你总是不帮我。” 萌道:“我怕出事啊,哥。” 我喝道:“闪开!” 萌萌拉住我的手,哭着说:“哥,别打了,我给你跪下不行吗?” 我这次真的生气了,骂道:“滚开!你再给我跪下就滚蛋,我不要你了。”萌萌退后了一步,不认识似的望着我。我心痛极了,扑过去抱住她:“萌萌,哥说错了,好,我听你的,我们走,不理这两个王八蛋。” 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她哭闹着要回家,我懊丧地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不让她走。难道她看到了我的暴力倾向,就对我有了戒心了?那两个人慢慢爬起来,相互搀扶着走掉了,我的生日竟以此收场。假如这两个人很厉害,假如我不是从小受过严格的训练,那天我也许就会被打死。 而且,难道我们就应该让那个长发畜生侮辱了而不作声吗?她要我忍了,是不是承认那个长发畜生的看法呢?如果那样,我的野蛮也就更加没有道理了,因为那两个家伙并不是跟我们有冤仇,只是表达了他的观点。正因为是不相关的路人,所以他们说的也许真的有理。也许,在萌萌内心深处,她也觉得我配不上她,或者说,我不是她的真命天子,她并不像我爱她一样爱我。 第25章 其实在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始终搞不清她是否爱我。但我爱她是真实的,真实的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了她,我只能努力忘掉黎雅芳。我也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黎雅芳。这对我始终都是无法正视的问题。 我真的不想自己刚刚懂得恋爱就陷入无法取舍的境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学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装作外部世界就此不存在了。 在公园里呆了一夜,太阳仍旧同往常一样升起来,没有因为我的幸福而变得更红,也没有变得更黄,没有更热,也没有更凉。我不知道怎样跟她分手,但我总是要回去啊。我问她怎么打算,她满不在乎的说:“你走你的,我还有我的事情。” 我坚持送她,不料她说:“你要是送我,我就不上车。你要是跟着我,我就永远不理你。”我想不到她会这样,非常不解:“那为什么?”她拦了一辆车,回头对我说:“回头等我电话就行了。” 我昏头昏脑地回到学校。我很累,很困,也很饿。我自有对付之道。我很郑重的买了一份早餐:一个肉松面包,一份冰酸奶,一份豆浆,两个肉包子。只有多多地吃些高营养的食品,才能让我忍过今天上午的四节课。 上课果然很困,我装作歪在桌子上记笔记,好歹合一会儿眼。好在前两节课人很多,还有个傻女人非得来旁听,老师看到人这么全,眉开眼笑,课上得很精彩,笑话不断,总算让我熬了过来。后两节可就痛苦了,一共七个人听课,听的是“如何给字典编码”这一节,那女老师牙齿好像掉了好几颗,根本兜不住风,听得好痛苦。课的内容更是晦涩难懂,七个人倒有六个打哈欠,只有我早就睡了过去。我本来坚持得很好,后来听得有人打哈欠,眼前就慢慢朦胧起来。老师脾气好,也不生气,还继续稀里呼噜地讲,那六个人急得直抓头发。他们打哈欠其实不是困,所以想睡也睡不着,不知道怎么熬,简直要发疯。 好容易到了十二点,那老师好像看出了大家的心理,偏偏不下课,非得把备课的内容全部讲完,搞得那六个人唉声叹气。有大胆的抗议,老师耐心地笑着,说:“很快就讲完,很快的,不要急。”偏这几句话她讲得清楚。 老师一说下课,班里一下子就没了人,连平常最愿意擦黑板的老杜都跑了,只留下我和那位老师。老师把我推醒:“喂,喂,小伙只,你也该醒醒了哦!”我好容易睁开眼,睡得天昏地暗,好半天才明白不是在餐厅里吃牛排。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老师,您来得好早啊。” 老师气得回头就走。我“呵呵”傻笑了一会儿,把黑板擦的干干净净。忽然想起她给我说过要打电话过来,急忙掏出手机,啊,足足三十个未接电话。我头都大了。我忙打过去,铃声震了十多下,忽然就给挂掉了。我不屈不挠地打过去,她都一一挂掉。她也不关机,就是恶狠狠地挂掉我的电话,感觉特爽。我知道她这个习惯,也就继续打。后来终于想起还可以发短信,就发了一个过去,把事情大体讲了一下,无非说上课不许开手机铃声,只好无声状态,加上老师变态,非得拖堂,我也没办法。 她的短信回了:“就在你们雅园居,这里的饭难吃死了。” 我匆匆赶到雅园居,在二楼一个偏僻而又靠窗的角落找到了她。她正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天聊得热闹。见我来到,就向老外介绍道:“这是我哥。”老外的中国话相当不错,对我点头道:“你好!”竟然像模像样。 我说:“你也好。”这老外年纪甚轻,但头发已然稀疏得像列宁。我问萌萌:“你怎么把人家外教的位子占了?”我知道这些位子一般都有个条子,上写“外教专用”,我们出于对外教的尊重,一般是不占这些位子的。老外们都喜欢清静,尤其那些知识分子。他们也许有喜欢热闹的另一面,但那是在酒吧或者迪厅里,就餐时他们喜欢安安静静的,最好还得是靠窗的位子,因为窗外就是美丽的热带植物;如果能放点他们能听懂的音乐,他们就更喜欢了。 萌说:“什么我占人家外教的位子?你就会诬赖人家。是这位edwin先生请我过来的。” edwin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 我对edwin点点头,说:“您吃点什么?” edwin说:“我,吃过了。你们吃,你们吃。” 我问萌萌:“你呢,你还吃点什么吗?” 萌萌一撇嘴:“你们这餐厅太差了,简直不是人吃的。” 我笑道:“还有更差的呢,在楼下。我们觉得已经不错了,别忘了,这也就是食堂而已。” 萌萌说:“那好吧,不笑话你们了。我喝点什么吧。” 我说:“好啊,那我们到别处去,别耽误人家老埃休息。人家也许下午还要上课。”我对edwin:“你好!谢谢你对我妹的照顾,我们走了,不打扰你了。” edwin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忙拉着萌萌去橱窗看有什么好喝的了。萌萌笑道:“慢点,哥!你还叫人家老埃,多土!” 我说:“你看看他那脑门儿,足足有五十岁了吧。” 萌萌打了一下我的手:“别胡说。人家还没有三十岁。唉,哥,他叫我去美国留学哎。他说他能帮我。” 我站住,盯着她的眼睛说:“宝宝我告诉你,别信这些老外的话。”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难道光听你的?你又不是老外。” 我火了,指着她的鼻子道:“不要崇洋媚外!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你没看过多少中国女孩子被这些老外骗了吗?你呀,就算是出国读书,也不必找他啊。” 萌萌低声道:“至少他可以帮我练口语。” 我脱口而出:“我也能!” 萌萌噗哧笑了:“老埃。” 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让你搞得都不困了。好了,我饿死了,先吃东西,再告诉你好玩的事儿。” 我认真地吃我那份套餐。这份套餐有一份米饭,一份青菜,一个老鸭汤,还有一份排骨。我替萌萌要了一份圣代,她只是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就吐回杯子里。我皱了一下眉头,但没多说什么。我把碗里的白米饭一粒不剩地吃完,望着萌萌和她面前的那杯圣代。萌萌从袋子里拿出钱包,取出一张十元纸钞,往我面前一推。我诧异地望着她。 “给你的圣代钱。”她说。 我摇摇头:“不用。” “那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 “我不信。我知道你在想,或者你想说,我真浪费,是不是?”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双手十指互相顶住,我盯住自己的指头看。 她继续说:“如果吃了这种东西,把胃口搞坏了,要花很多钱的。你不知道我的胃有多脆弱。” 我点点头。 “你也许会说,这是最好的了,在这里。是的,我承认,可是这无非是一些橙汁加上刨冰做的东西,那橙汁我还保证不是真正的果汁,太难喝不说,恐怕也不卫生。哥,你值得为这个生气吗?” 我笑了,说:“萌萌,你真是个节约的好孩子。懂事啦。” 萌萌笑着回我:“这都是哥教育有方啊。对了,等一会我们到对面麦当劳去吃麦乐酷,你尝尝那种味道才叫好,而且不比这个贵。这个多少钱?” “我刷的卡,谁知道多少钱,没注意。” “买东西一定要知道价格,不管刷卡还是付现金,这一点哥以后一定要记住。” 我连连点头。我忽而又生气对她道:“对了,你不喝可以让我喝嘛,我正渴呢。” 萌萌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哥肯定会这么做,所以我就吐了口水在里面,让你也不能喝这种东西。这东西你喝了就保证能行?我怕你闹痢疾,我这里又没有准备保济丸。” 我服的不行,只好不说话。 “我这都是为你好。”最后她加了一句。我连连点头。 吃完饭我们去了动物园。至于为什么去动物园,大家都没有什么想法,只是随便坐上了一辆公车,看到了动物园的牌子,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就下去了。 动物园没有围墙,只是围了了一圈铁栅栏。想想也是,动物园有什么好偷的?我们沿着动物园栅栏走,园里伸出一种开满了红花的植物的柔细的枝条,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们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两边是低矮的木栅栏围成的小块的草坪和花池。当然有行道树,是一种叫做扁桃的植物,长得不是太高,树冠是球形的,树荫很密,但又不会像垂柳那样遮挡视线,而且没有怪味。树叶是长长的卵圆形,很厚,叶子表面还有一层蜡质。这城市到处都种了这种树。这是一种很讨人喜欢的树。 我们走到了大型食草动物区。骆驼们正在吃草。它们吃的是一种干草,这种枯燥的东西它们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它们不像我们人类一样上下牙前后咀嚼,它们是用上下牙左右咀嚼,边嚼嘴边边流着一层白沫。它们一个个面相善良,但是吃相实在不够好看。我催促萌萌快走,萌萌却看得非常来劲,说:“哥,这骆驼真好玩儿,我能喂它们吗?” 我说:“当然啦,但是得进到里面才行。你看那边的小梅花鹿多可爱!” 她听了,满心欢喜道:“小鹿在哪里?我要看,我要看!” 我说:“看没有,一只鹿妈妈,一只小鹿,多可爱。” 她欢喜得满脸放光:“我要看,我要喂小鹿!”转过来看着我:“哥,我们偷一只小鹿回家养吧?” 我吓了一跳:“私人禁养国家保护动物!” 她有些失望。我说:“宝宝,我们进去,你喂它把青草也是好的啊,它会把你当作它的朋友。” 萌萌自言自语道:“我不想当它的朋友,我要当它的妈妈。” 我说:“好啊,当什么都行。” 第26章 我买了一张票,用了五十块,又买了一张,也用了五十块。我本来打算问问中学生能不能打折来着,可是忽然失去了问的勇气。萌萌开始在远处不耐烦地往我这边望。我把票子向她扬起,然后我就举着这两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昂首阔步地向检票员走去。 我们先向鹿苑走去,没怎么商量,就觉得应该去那儿。萌萌要我从地上拔一把青草,我挑了一种在草坪上生长的野草,用力拔出来,把土都拔出好些,仔细磕打干净了,递给萌萌。萌萌说:“真小气,干吗不要那些?”她指了指草坪里的青草。我说:“你大概不知道,这些草是不适合它们吃的。草坪的草,都是耐折的,因此纤维特别粗糙,没什么营养。”她还是有些不高兴,但是她冲栏杆里的小鹿伸出手去,小鹿就跳过来吃她手里的草了。那小家伙很顽皮,一下子就从萌萌的手中把草抢过去,香甜地咀嚼起来。我看着萌萌,她又惊又喜地喊着说:“哥,你看它抢我手中的草呢。”我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萌萌说:“哥不是小气,是萌萌不懂事啦。我还要草,我好好多好多。” 我笑道:“干脆你在这儿当饲养员得了。喂得太多,饲养员要反对的啊。” 萌萌撒娇道;“不嘛,我就喜欢小鹿,我要多喂它一点,求你了哥!” 我只好又去寻找适合喂小鹿的草,留她一个人满怀喜悦地望着那只小鹿。其实鹿苑里面有大约二十几只梅花鹿,都在悠闲地吃草,但是萌萌只关心那一只小鹿,真是无可奈何。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几棵合适的草,不知不觉走到小卖部前面,就买了两包饼干,一瓶水,慢慢走回来。 我把草递给她,她看到了我的饼干,就不要草,把手伸给我,我递了一包饼干给她,她一下子扯开包装,取出一块圆鼓鼓的饼干,那块饼干烤得略微有些焦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她并没有把饼干放到嘴巴里去,而是托在手心,从栅栏里伸了进去。那只小鹿疑惑地看着我们,停止了咀嚼,若有所思,也可能是一种警觉的表示,因为此时它的耳朵竖得直直的。萌萌回头看着我:“哥你闪开。” 我退后了几步。她所有的命令式的语气都因为前面加了一个“哥”字而显得可以接受。她转回去看着小鹿,小鹿沉思了一会儿,走上前来嗅着她肉乎乎的小手,瞪着大眼睛望着萌萌,萌萌鼓励着它,怂恿着它,它终于大胆起来,轻轻张开嘴巴,露出整齐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开始啃那块饼干。萌萌咯咯笑着,说:“吃吧,好吃吗,还多的是呢。” 我在离她大约两三米的地方瞧着她们,看她打算把一整盒饼干都喂了那只小鹿。小鹿吃了几块,噎得直打喷嚏,就跑到旁边的水槽那儿去饮水,回来再吃,萌萌高兴得满脸都是泪。我走过来劝她道:“不要再喂了,再喂会害了它。” 萌萌道:“为什么?”她说为什么总是把第二个字吞掉,听起来就像是“为阿么”。我笑道:“不为阿么,你想,对小鹿这种吃草的动物来讲,吃饼干就好比吃鸦片,要上瘾的,一旦上了瘾,你又不能天天喂它,那时候它怎么办?你的溺爱会对它造成很大的痛苦的。” 萌萌想想也是,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鹿苑。我们顶着太阳一路西行,看到一个小湖,她就跑到一座小桥下面,掰了饼干放在水里,立时有许多各种颜色的鱼儿飞奔过来,金黄色和红色的鲤鱼居多,它们挤成一团,拼命张开嘴巴,一时间水花四溅,都把萌萌的衣服弄湿了。萌萌兴奋地喊:“哥,快来看哪,你看这些大鲤鱼真可爱。” 我笑道:“你现在明白真正的恳求都是仰面朝天的了吧?你现在就是它们的上帝啊。” 萌萌说:“是啊是啊,赶紧去给我再买几包饼干来。” 我说:“那倒不用。” 萌萌急了,说:“哥你还说你不小气!” 我说:“不用并不是不买,你看那边就有鱼食卖,何必买饼干呢?”鱼食两块钱一包,我买了五包,看萌萌一包包撒了给鱼儿吃。萌萌一边念叨着“哥你真好”,一边充作鱼儿的上帝,源源不断地把鱼食丢给它们。我相信整个池塘都惊动了,那些鱼儿肯定奔走相告,大家都携妻带子地赶赴这里,小桥底下就跟开了锅一样,有些大鱼都忍不住寂寞,跑来抢食了。力气大的鱼就跃到前面鱼儿的身上,简直整个身子都要离开水面,张圆了嘴巴,就差说话了。萌萌高兴极了,一开始是打开塑料袋一把把朝池塘里撒,后来干脆打开袋口往里倾倒,很快就只剩下一袋了,于是又大声喊:“哥,没了,快去买!” 我又买了五袋过来。那卖鱼食的老太简直乐疯了,因为这个时候太热,动物园里简直没有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冤大头。她怂恿我用大口袋批发些算了。看来她打算把今天任务完成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了。我对老太太说:“您就别凑热闹了,您以为我想承包您这鱼塘啊?” 老太太乐了,说:“你不是要你妹高兴嘛。“ 我说:“我哪是让我妹高兴啊,我整个是让您高兴。” 老太太呵呵直笑。 等把这五袋鱼食也施舍完,我拉了萌萌就走。萌萌说:“鱼,鱼!”那些鱼意犹未尽,还恋着那块宝地不肯走,池塘里尽是五颜六色的鱼脊梁。我说:“萌萌,这么大太阳,中暑了怎么办?晒黑了好看么?再说,连续长时间这么晒,我怕你会掉皮,好痛的。” 萌萌说:“是啊,就你狡猾,我在那儿辛苦喂鱼,你躲在荫凉地儿。” 我只有苦笑。 我们此后专捡荫凉的地儿走,就这样还是走了一身汗,直到走进了一片芭蕉林。这里不光有芭蕉,还有高大的乔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树种,一走进这个地方,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好像太阳从来就没有照进来一样,身上的汗一下就没有了。我找了一块侧面长满了青苔、表面油润的石凳,请萌萌坐下,我坐在她旁边。一坐下,浑身就一激灵,萌萌的小屁股刚一挨上石凳她就跳了起来。我贪凉,不舍得起来,萌萌就踩着对面的石凳,站到了石桌上,向我优雅地伸出手。我站起来,犹豫不决地望着她,她就像一只小燕子一样扑了过来,我忙把她接住,在树丛间转了好几个圈,才把她放下来。她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又爬上了石凳,再一次冲我张开手,我忙过去接着,她又扑了过来,让我抱着她转圈,她把双臂高高扬起,闭上了眼睛。我直到体力不支才把她放下来,头晕目眩,坐在一处石凳上直喘粗气。萌萌再一次爬上石凳,登上石桌,闭上眼睛,说:“哥——,我要跳了哦。” 我急忙跳起来,站在石凳下等着,她又像一只小燕子一样扑了下来,这次我接住她,没有转圈儿,而是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萌萌的脸立刻红成了一块红绸,她无力地靠在我身上,轻轻地说:“哥,我还要……” 我迟疑着把嘴巴凑上去,萌萌一下子搂住我的脖子,搂得那么紧,简直让我喘不过气来,她把舌头伸进我的嘴巴里,那是一种让人晕眩的感觉,我感觉到那是世上最最可爱的舌头,那么香甜,那么诱人。我也伸出舌头与她的舌头搅在一起,觉得天地都昏暗了,只觉得这个可爱的精灵要把我弄死了。她把我的舌头吸进她的嘴巴里,那么用力地吸吮,一面大声地喘着气,我感到她的娇嫩的面颊简直要烧起来。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才缓缓地分开,她拢了拢头发,说:“哥,我爱你。” 我再一次把她抱在怀里,说:“宝宝,我更爱你。” 萌萌说;“不,我更爱你。” “我更爱你。”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萌萌抚摸着我的脸,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凑上来用力亲了我一下,“我更爱你,你不明白的。你对我的爱只是情人的爱,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无以复加,但那只是情人的爱,达到极致也就是老公对老婆的爱。我不同。” 我问道:“能解释一下吗?” 萌萌笑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解释的,比如我们两个人的爱,别人看来都是好笑的事情,也许还会有人说你是居心叵测。可是我感觉得到你对我是真实的,有时候,你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又时候你又不是,好像非常沧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爱你,而且一发不可收。我们打了多少电话啊,从此我才知道为什么叫谈恋爱。” 我继续说:“记得吗,有一回下大雨,你给我打电话过来,我就跑到楼梯那里,看着外面瀑布似的雨,跟你打到凌晨三点。” 萌萌道:“我哪能不记得,一到下大雨,打雷打闪的时候,我就特别怕,从小就这样。但我妈妈不让我去跟她睡,哪怕雷声大得好像把我们的楼房都劈掉。每次雷雨天我都不敢睡,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直哆嗦。那天我鼓足了勇气才跟你打的,因为那时候已经半夜了,我怕你烦我。” 我抚摸着她的柔顺的头发,轻轻说道:“我哪会烦呢,我永远都不会烦你的。”我把她紧紧搂了一下,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 萌萌继续说:“跟你打着电话,听着你有磁力的声音,外边的雷声就小得像是蚊子叫了,我都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了,直到月光向银子一样撒进我的窗户,我一面跟你说着话,一面把窗帘全部拉开,啊,外面的世界简直就像个银子砌成的世界,太美了。我穿着睡衣,轻轻走出阳台去看,那时候,我觉得要是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我就定下心来准备爱你了。” 我轻笑了一下,说:“都是月亮惹的祸。” 萌萌跳起来,大声道:“好啊,你把我当成祸水。” 我笑道:“哪有啊。”她大声笑着,一面说着“就是就是”,一面扑过来挠我的痒痒肉。 第27章 我们坐在最前排。我把左手伸到她脖颈后面,让她躺得舒服些。萌萌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哥,你有驾照吧?”我点点头。 “下次我让司机把车开出来,你载我去兜风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啦。” “现在我困了,你让我在你怀里躺一下。反正车到净台镇就停下来,不要搞错了。” 当然搞不错。我克制自己没有睡过去,否则我们肯定要坐过头了。我领着懵懵懂懂的她走下车来,沿着大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好一会儿她才像刚出生的小猫小狗一样睁开了眼睛:“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我笑道:“你说呢?”她醒悟到这是在净台镇,看了看四周,说:“走错了,停。”她拉着我的手,走向另一个方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们坐摩的,第二,我们直接走去。”我问她:“还远吗?” 萌萌笑道:“有点儿远,不过风景绝佳。” 我看了看天空,说:“就是怕雨。” 萌萌也抬头望了望天,说:“不会有雨的,即使有,也不会大。” 我望着她俏生生的小脸:“可有把握?” 她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大概不知道吧你,我在这里陪爷爷奶奶生活过至少三个暑假。他们教我看天气,至少这里的云我是熟悉的。” “难道在别的地方就不灵吗?” “那个可说不定,”她说,“每个地方的云都是不同的。” 我不再说什么,跟在她后面默默地走。她没有骗我,这里的风景好的不得了,尤其是在这似云似雾的天气里,树木在头顶遮挡着微雨,微白的砂石路穿行在起伏不断的丘陵间。丘陵上有很多树冠是球形的矮树,上面挂满了极小的红色的小灯笼。远处的青山碧水就都是水墨画成的了,山形奇特,恍若仙境。山间多有二层三层的白色小楼,静静地卧在雾气里,用沉默勾起我无限的向往。 路上不时走过戴着笠的农妇,她们很快就超过了我们,消失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我问她:“这些人下雨了还去干什么啊?” 萌萌道:“这是去摘荔枝的。” “荔枝?哪有荔枝啊?” 萌萌指着山上的那些矮树:“这些就是荔枝树了。看那些红红的吗?那些就是荔枝啊。” 我恍然大悟,一时间又是心痒难耐,又是为错认了它们感到好笑。 走了半天,登上一个高坡,看看走到一棵大榕树下,萌萌忽然一根手指横在唇间:“不要说话,一切由我来说。” 我点点头。 那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树下足够坐几十个人。这种榕树是小叶榕,不会垂下很粗的气根,但是老干会拼命长粗,其余分支也会拼命向四方伸展,虽然它的体型庞大,可是给人的印象却好像一个巨大的盆景一般。榕树后面是几间瓦房,瓦片都是鱼鳞瓦,历经日晒雨淋加上反复生长青苔,瓦片都成了黑色。屋檐下十分宽阔,足够摆下一张桌子有余,正有四人分坐在桌子前面搓麻将。桌子旁边摆了一挂肉架,上面挂了几爿猪肉。 萌萌走到前面,欢快地叫了一声:“四叔!”立时那个卖肉的汉子推开麻将站了起来。我一眼就知道他是卖肉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围着皮围裙。这人身高一米六多,脸色很白,这一点跟大部分南方人不同。两颊全是络腮胡子,看起来有几个月没刮的样子。他有一双很清秀的眸子,让人看起来感觉很温暖,这让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屠夫。他上衣是一件旧军装,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阿萌回来啦!” 萌萌点头,接着声音甜甜地问道:“四叔身体还好吗?” 四叔笑呵呵地说:“好啊,还能不好?每天一个人在这里,好清闲来。春节家里人多时,我就跟他们打打篮球,比比赛,每次还都是你四叔的队能赢来。” 萌萌笑眯眯地说道:“是啊是啊,我四叔身体就是棒嘛。” 四叔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嘴巴都合不上了。“你老爸身体还好吗?” 萌萌点头道:“还好还好,天天吃药,不那么心慌了。” 四叔道:“你爸从前跳得可高,唉,现在只有出钱的力气喽,我们比赛都不敢要他上场的。” 萌萌摇摇头,长叹似的说:“是啊是啊,我也记得。”接着问道:“四叔,还是阿婆一个人吗?” 四叔微微点头,说:“是啊,平常谁会回来,就连小猴子也会出去广州打工了,谁希罕留在家里受苦。” 萌萌不再说什么,这时候那些麻友催促四叔:“等你好久了。”四叔笑道:“就来就来,我侄女儿回来说几句话你们这些死鬼就乱嚷嚷。” 萌萌指着一块五花肉:“就这块,不要皮。” 四叔依言割好,包了递给她手里,萌萌掏钱,四叔慌忙挡住:“不要了不要了,哪能要阿萌钱……” 萌萌笑道:“真的不要了?” 四叔正色道:“那还有假?几时给你开玩笑来?”萌萌笑嘻嘻地转身就走,四叔忙转回头去搓他的麻将,不料一下子空中飘下来一张百元钞,还有萌萌顽皮的笑声:“算我入股啦,帮我赚钱送到家里来啦。”四叔只有苦笑。 我跟着萌萌转下山来,眼前是一片平地,两山之间夹了一条小河缓缓流过,一块块形状不一的稻田如精美的图案,都在这微雨中静默着。就在稻田当中,有一所黑色大屋默然伫立,周围都没有房子相邻。 我放开眼神四面搜索,才发现其余的房舍多是二层小楼,纯白色,都在山脚或山腰上,好像有意躲着那座黑色大屋似的。 我问:“我们去哪里?” 萌萌冲大屋努了努嘴儿,我心里凉了一截,说:“那里怕连个灯光都没有。” 萌萌笑道;“全镇也只有这一家不通电吧。放心,有蜡烛的。” 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到灰蒙蒙的空气中突兀地出现这么一座庞大的出乎想象的大屋,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我说:“这老屋给人的感觉可以拍指环王2里面的洛汗王国了。” 萌萌没有否认,只是说:“你要是知道这屋子的历史,你就更要惊讶了。你猜这屋子有多少年了?” 我再仔细看了看这屋子的样式,说:“应该是清朝的,不会晚于民国吧。” 萌萌道:“哥就是渊博。没错,这就是百里闻名的肖家老屋。康熙年间建成。这里的人都知道,‘先有肖家屋,后有净台镇’,知道厉害了吧!” 我矫舌难下:“这么久啊?” 萌萌继续道:“我来给你补一补地方志这一课。当年文泰祖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要来接母亲去京城享福。母亲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发过的誓言。原来文泰祖的母亲老早就寡居,辛辛苦苦才把文泰祖拉扯大。文泰祖十八岁的时候,一夜山洪暴发,把他们母女二人所住的茅草房连根拔起,文泰祖赶紧把母亲背到一扇门板上,母子二人相互扶持,又多亏了附近乡亲的帮助,才死里逃生。那一夜文泰祖就发誓,一定要建一所大屋,让母亲和本地乡亲都不受洪水之苦。”萌萌指着那条小溪,说:“哥你看这条小河是不是没什么了不起啊?” 我说:“不宽嘛。” 萌萌道:“千万别小看这条河,平时不宽,一旦周围普降暴雨,这小溪能瞬间涨水数丈,宽度能到那些小楼所在的山脚下。” 我吃惊不小,想象着山洪暴发的情景,两山之间好像一下子就被混浊的洪水淹没。那是被漩涡缠住的洪水,背负着各种可以浮起的任何东西,树枝啦,乱草啦,半个茅草屋啦,牛马的被泡得圆鼓鼓的尸体啦,甚至还有死人,都旋转着慢慢鼓起来,逐渐淹没两岸的一切东西,直到山包附近才停下来。它的力气用尽了,于是只好找条路奔向大海。萌萌看着我的眼光所向,点头道:“没错,这里正是万山之门,你看,两条长岭夹着这条山谷,正是存水之相。不过,这里据说也是龙脉所在,所以出了很多举人进士呢。但自从我文泰祖之后,再也没有出过状元。原因是我文泰祖见识过人,他做了大官回来,一看此地风水,就知道非同小可,他见过皇家的威严,却也明白皇家的不易,觉得自己家不要做帝王,只要能常保富贵就行了,所以他就在这龙喉处建了这所大屋,还把对面山上的一处龙眼的所在,先用大量火药炸瞎,再建了一座石塔镇住,这就把龙脉破坏,使得龙脉成了一条蟒脉,从此只出高官,不会再出帝王了。” 我说:“那么,山洪还会爆发吗?” 萌萌点头道:“我小时候在这里住的时候,还是年年发洪水的。可是我们肖家老屋从来就不怕洪水。现在到处修水库,洪水很少发了。可是我怕这种办法反而破坏水脉,也许有一天发的洪水会把这两座山都淹没,那我们肖家老屋可就彻底完了。”她脸上全是忧色,眼光已到了我未曾想到的所在。 此时我们已经下了山,再走几步,肖家老屋就在眼前了。 第28章 这是一座房子吗?我很是怀疑。从山上看时,这不过是突兀地高出于稻田的一片黑压压的房子而已,到了近前才知道远不是这么回事。这老屋只有一处出入口,我不相信似的围着院墙转了一圈,果然只有一处入口,而这一圈倒用去了我足足七八分钟的时间。我看表来着。我相信这座老屋倒比一个足球场还大些。 萌萌好像知道我会吃惊似的,在门口等着我。她把食指横在唇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所要说的她全知道。她领我到老屋的墙前面,轻声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墙吗?” 我看了看,摇摇头。这暗黄色的墙足有四五米高,墙面上连一根草都没有生长,只是这种墙顶上加垒的足足有三米多高的青砖墙的缝隙间倒是长了一些青草,在夕阳的映照下随风簌簌抖动。 萌萌笑道:“知道你不懂。这是一种三合土,用干打垒的办法建起来的。” 我听说是干打垒,心里先有老大的不屑。萌萌看出来了,指着这墙道:“哥,你尽力踢一脚。” 我奇道:“干吗呢?” 萌萌脸上微露神秘:“你只要能踢得墙上掉下土末,妹妹这里大大有赏。” 我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用力踢了一脚。我脚上是一双挺结实的运动鞋,我又是踢足球出身,脚在踢出去的时候早就把脚趾弯起来,所以根本不会伤到自己。墙一动未动,一点点土渣都没有掉下来。而我的脚就像踢到了石头上。要不是我早有准备,没准儿脚趾头都会断了。我有点不相信似的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望了望那堵墙。不错,墙上一点儿白印都没有留下,只是把墙上的青苔踢下来一点儿。 我从包里掏出瑞士军刀,用力往墙上凿去,萌萌笑吟吟地看着,好像在看马戏。我终于放弃了努力,说:“这简直就是花岗岩。”萌萌把水瓶递给我,说:“泼上一点儿看看。” 我把水泼上去,水立即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有泼过什么。我点头,说:“没错,是土。” 萌萌有点儿得意:“知道这墙有多厚吗?这墙足足有一米多厚。而且,直到顶上,全都是这种土夯成的。上面的青砖墙是贴上的,主要是为了美观些,不要以为我家全是土墙,好像我们家垒不起砖墙似的。其实,这土墙的造价远远高于一般的青砖墙。当初文泰祖建这所老屋的时候,就是按照当时大邑的城墙标准来修的,虽没有那么高,但若论坚固程度,那要远远超出了。” 我听得目眩神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天已经放晴,几只蝙蝠开始从老屋里不知哪处房檐下翩然飞出,它们形状怪异的膜翅划过了淡蓝的天空。 萌萌又道:“这种夯土墙,是用当时的三合土为材料。三合土是一种用黏土、石灰与砂按照特殊配方和好的泥土,这种三合土一旦用正确的方法垒成高墙,那可比石头墙还结实些。就是现在的水泥墙也根本比不了。你看现在的水泥墙,肯定要有裂缝。因为水泥墙是死的,热胀冷缩就会使它开裂。除非用特殊的方法浇筑,比如说三峡大坝那样的技术,才能避免水泥墙体的开裂。我们家这墙,是活的,它会呼吸,所以不会开裂,也就不怕水淹。” 萌萌指着墙体高处水淹过的痕迹:“你看,这屋几百年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水淹,最高的痕迹已经超过二楼了,可是肖家老屋从来没有被洪水攻陷过。不光是洪水没有攻陷过,就连土匪、大火、地震也都对肖家老屋束手无策。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当年溃兵的手榴弹对这墙也无可奈何呢。文泰祖真的很了不起。” 我只有连连点头的份。数百年的老屋,神秘的古宅,真够人遐想一阵子的。 不知道她动了什么机关,大门上的小门开了,萌萌率先走了进去,我侧着身子挤了过去,不料一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估摸着他们家这门洞比城门怕还要深些。等到走进天井,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明亮的天光,我踉跄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乱抓了一气。萌萌笑眯眯地抢上去,对着那坐在样式非常古老的椅子上的老太太叫了一声:“阿婆,我来了!” 我敢打赌,这个老太太绝非一般老太太。她非常之老,几乎老到人能老的极限了,但是眼光竟然非常锐利,从皱纹叠皱纹的脸上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她满头白发,但是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戴了一顶黑绒小帽,手边有一根树根雕成的拐杖。 老太太看了萌萌一眼,眼睛随即如同一把刀一样盯在我的脸上:“这位是谁啊?孙子辈,重孙子辈的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啊。” 萌萌笑道:“阿婆,不怪你不认识,这是我一个表哥,从香港回来的,要来看看我们家的老房子。” 我忙把买的那点肉递过去,萌萌说:“我们一路赶过来,也没买什么东西,就在四叔那里买了一点肉过来,您老别见怪,明天我们再专门给你买好吃的去。” 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来,接过了肉,一手拄着拐杖,慢慢转身,“笃笃笃”地朝厨房走过去,边走边说:“有肉吃就行了,别的我也不稀罕。”没想到这老太太个子这么高,像棵老树,虽然稍稍有些驼背,但是看起来身板还算硬朗。 萌萌悄声说:“这是我老爷爷的小妾,从东北带过来的。现在整个宅子里就她一个人,可千万不能小瞧她,她老人家可不简单。” 老太太在厨房里直着嗓子喊:“说什么呢,还不快给客人沏茶?” 萌萌冲我伸舌头做个鬼脸,自己去客厅给我沏茶去了。 我站在天井四处打量。这个天井是大门进来的第一个天井,非常宽阔,四周的高墙都显得矮了。但我知道,触目所及的房屋只是老宅的几分之一而已。我信步绕过客厅,看到一旁有扇侧门,门上挂着大大的铜锁。从门缝里望去,又是一个院落,不过,里面的房子都是二层的,不似这边都是高高大大的一层房屋。小院内各种花朵正开得艳,就是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中,也能看得清楚,好像在说:“进来吧,进来看看我们。”我索性把眼睛都贴在门缝上了,看到院子里荒草比人高,各种植物疯狂生长,一楼的房门根本就看不见。有几棵花树都长到二楼那么高了,开着紫色和蓝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在绿叶子里随风一闪一闪。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二楼黑沉沉的,楼廊间也长满了各色植物,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有些疯长得跟那几棵花树纠缠在一起了。楼廊都装饰了古色古香的图案和雕刻,看得出原先涂的是红漆,现在漆面已经涨裂,颜色也差不多褪尽了,好像美人迟暮,面生皱纹。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背后好像点起了烛火,小院内景物一下子模糊了起来,忽然,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小院内倏然而过,一种奇异的振颤在小院内弥漫开来。我感到背上发冷,不敢再看。猛一回头,看见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背后。我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老太太阴森森地笑道:“这个小院曾经是我儿子住的。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只在这里住了三天,他妻子不知道为什么上吊自杀了,我儿子也跟着服了毒。从此这个小院就再没人住过。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唉!” 我头发险些竖起来,慌忙说:“我好奇,本来只想看一眼,但那些花太美了,就多看了两眼,老太太您别生气……” 老太太阴森森道:“哪能生气呢,这些花也确实很美,都是我儿子亲手种的,要不我开门咱们进去看看?” 我慌忙道:“天晚了,就不要看了……” 老太太残忍地接着说道:“天晚不怕什么,我可以给你打着蜡烛……秉烛夜游嘛。哎,别走啊……” 我逃也似地奔到厨房旁边的小厅,那儿萌萌点着了四根蜡烛。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比小时候的我还乖,安安静静地等着开饭。 饭菜异常简单,只有一大碗菜,是一种野菜,味道还好,里面加了一些五花肉,还有别的什么,不敢问。米饭做了好多,萌萌给我装了一大碗,加了菜,我低头只顾闷闷地吃。老太太不说话,萌萌也不说话,我更没有话,就这样闷头吃了两碗饭,我把碗筷往旁边一推,请她们先吃着,我找了个灯影处悄悄坐下了。 我在等着萌萌吃完,我又好多话要跟她说。在这个高大的老太太面前,我觳觫得有如一个小动物。要不是没处可去,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好容易吃过饭,我打算帮帮手,可是根本帮不上什么。吃晚饭,老太太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萌萌胸有成竹似的陪着她,我也硬着头皮啜着这极苦的茶,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 喝完茶,萌萌说:“我去送他休息吧。”老太太点点头:“我也乏了,你也到你从前的房间去睡就行了,不用管我。”萌萌答应着,取了一支烛台,示意我跟着,自己用手拢着火,径自在前面走。 我们先穿过大厅,沿着高大的回廊,一直向东走,大约走了十几米,来到一所庭院。进了一间休息室,萌萌悄声说:“哥,这是客房。等一会儿我来给你送被子。你愿在几楼睡?” 我的勇气全部丧失殆尽,只说:“你快点来。”说完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萌萌低低叫了一声:“你的手好凉。”我苦笑道:“手心里全是冷汗。萌萌,我真的有好多话跟你说。” 萌萌轻轻把手放在我的额上:“放心吧哥,我很快就会回来。”说完帮我引着一根蜡烛,轻轻插在桌子后面的长几的烛台上,之后轻轻闪身出去了,就像风一样轻。 这间休息室并不大,看来还是常有人收拾,样子还算整洁。迎门的墙上是一幅中堂,画的是墨荷,却用红颜色画了一只蜻蜓,题字道:“红蜻蜓弱不禁风”。虽只是在烛光下,仍觉得那红蜻蜓画的纤巧可爱,尤其那翅膀更是红的透明,红得可爱煞人;满池的墨色却令人觉得绿意盎然。从落款上看,应该是送给此间屋主人的,年代是同治某年。两边有对联,上联道:绕砚龙香晴戏墨;下联道:隔帘莺语晓催诗。 第29章 我一手握着烛台,仔细把屋子打量了一番。家具一望而知是明代家具,是不是红木的不敢说,但是那张太师椅入手极重,我一只手根本提不起。 地下是青砖,至少被磨掉了三分之一的厚度。一切都无不透露着年代的威力,让人不能不心生敬意,同时又有种无法好好相处的担心。 门外就是庭院,但我宁愿在雕花的门后面躲着,根本不敢到外面去,就是那扇可以支起的雕花的窗户我也不敢到它前面去,不敢透过它看看院子里的情形。我这里点着灯,谁知道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望着我。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但是在这里,我就如一个小动物进了某种笼子的感觉,不敢说话,不敢走动,甚至不敢呼吸。我知道,自己仅仅占据了这老宅的几千分之一,另有无尽的地方等待我去探索;同时知道这种探索就是一种探险,谁知道有什么样的迷宫和险境在等着我。单一个女巫般的老太太就把我吓住了。这老太太多年来长居此处,恐怕早已成了精。你想,多少比她老的死在这里了,多少和她同一代的死在这里了,甚至多少比她年轻得多的,比如她的儿子和儿媳,都死在这个老宅子里了,只有她,还像个精灵一样地活在这里,还像棵古怪的老树一样扎根在这里,根深,叶还算茂。 一想起老太太的神情我就不禁打一个寒颤。如果在山间小路上,遇见这么一个老太,也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在大都会的白天的大街上,她才不会令人感到恐惧。这个老太会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不过都与恐怖有关系。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老太是某种东西变的,比如,大黑猫。在日本的传说里,常有大黑猫变身为老太太吃人的恐怖故事。在这么个地方,在这样一个老太的老巢里住一夜,我对这样的前景感到悲观。只有萌萌,她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能照亮这个黑暗的老屋,能让我安心地度过这个恐怖的夜晚。 真想打个电话啊。但是不知道打给谁的好。没有人会接我的电话。也许有人会接,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给不喜欢的人接了自己的电话,会很尴尬,不如干脆挂掉。想起来小时候给家里打电话,如果是妈妈接的,就松一大口气,然后有声有色地聊一两个小时,假如是父亲接的,就会立刻挂掉,而且一整天心情不好。事后若是他们问起,肯定来个抵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我都是用公话往家里打电话。就算是宿舍里有电话,我也会跑到楼下用电话卡打,决不会给人抓到把柄。也许是别人打错了吧,我会说。 对了,应该给尤维维打电话,因为今天晚上应该是去她家给那个小天才补课的日子。我想坏了坏了,这时候肯定晚了。我已经去了好几次,就算是老谢那桩事也没有影响什么。这个很简单,老谢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他老姐。我还领了一次工资,比我想的还要好,所以我打算继续做下去。我检查了一下,这里竟然信号很强,于是我放心地拨通了她家的电话,是尤维维接的:“喂——,哪位?” 她们这种人就有这个本事,就算是八十岁也能装的比小姑娘还嫩,尤其是在上级或者陌生人面前的时候。她们那拉长音还带拐弯的“喂——”真能迷惑许多无知的人。但我知道我一开口,对方肯定声音就会变:“我是郑思雨,尤书记,对不起,恐怕我去不了了今天。” 果然换了一种口气:“为什么?”十分威严了。 “因为我现在外地。” “哦,”她停顿了一下,“你应该早点说一声。刚才望雨等得不耐烦了。” 我装作低声下气的样子,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事起仓促,所以才会这样,而且在路上信号不通,我想打也拨不出去啊。以后一定注意。” 她的口气缓和多了:“那就这样吧,我去跟望雨说。” 打完电话,我心里暗暗骂了几句,但又不是真的骂,有一种奇异的感情让我不愿意真的去骂,可是不骂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只好自己骗骗自己地骂几句。尤维维应该快四十岁了,但是看起来要远远年轻。她真的是一个美人儿,甚至比萌萌还要美,有一张几乎是白璧无瑕的脸,但是眼睛太大,下巴太尖,整张脸太富有侵略性,使她的脸常常有一种凶狠的表情,感觉就是一只漂亮而性感的母老虎的脸蛋儿。你就是刚刚跟她一起睡过,销魂过,没准儿她也会一口咬死你,然后慢慢吃掉。她会心满意足地吃掉自己心爱的人儿,没准儿会觉得情人的鲜血更加味美可口。她是一只母蜘蛛! 但我现在甚至很想去尤维维那儿。那里也比这儿强。因为这儿有一种要把人压扁的气氛,不由得人不逃走。如果不是萌萌在这儿,如果这儿是那老巫婆开的客店的话,没准儿睡到半夜会有绞机慢慢地嘎吱嘎吱地把一大块与房间严丝合缝的铁降下来,把我压成一张纸。其实一下子把头砍下来也没什么恐怖的,就怕死亡缓缓到来,而你又无可抗拒。比如把人密封在某种铁箱子里慢慢闷死,或者像西游记里妖怪常常采用的对付唐僧的办法:把人放在蒸笼里慢慢蒸死。可知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明知会死而又无可躲避的那种清醒的心态。恐惧本身最令人恐惧。 我就在这样的寂静中慢慢地肌肉僵硬起来,后来连一根小指都不能动了。我试着张了张嘴巴,还好,嘴巴能动,想必肺部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把空气从肺部挤压出去,试图吹灭那点烛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也许吹灭了蜡烛更安全一些。我的眼睛具有夜视功能,不是自吹,比猫头鹰差不了多少。那都是上初中的时候,每天晚上偷偷跑出去练武练出来的。我没有成为武术师傅的毅力,但我练出了一双可以夜视的眼睛。 火苗被吹得几乎平行了,但是摇摇晃晃的它又缓了过来,等我第二口气运足了的时候,它又蓬蓬勃勃地燃烧了。我鼓着的嘴巴瘪下来。第二次我换了一种方式,迅速呼出一半气,等火苗要歪的功夫,偷一口气,然后把这一大口全部吹出去。这次几乎成功,但火苗跳了一下,又开始正常燃烧了。毕竟是两口气,方向已经变了,这种方法也不行。我已经累得眼前冒金星了。吹气真是一件苦力活儿。 第三次,我把能吸进去的空气全部吸进去了,一直吸到肺部简直要炸开来,肚皮好像一个癞蛤蟆,呼气的时候,把嘴巴噘成一个完美的管子,控制着空气,准确地吹在火苗上,眼见火苗被吹得好像大风中的芦苇,我不慌不忙地加力,直到把火苗彻底吹灭。我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会儿,这才定下神来。 屋子里一片纯粹的黑。把手伸出去,手也会被完全染黑的那种黑。 我透过窗子的缝隙看出去,院子里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灰白色。我看到的应该是星光。黄昏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如果有月光,我应该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墙。四下里一片宁静,连一声虫鸣都没有。这个院子好像没什么乱草,只依稀记得屋檐下种了许多花。屋子里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暗影,都在这种静谧的气氛里沉默着,好像不是他们不能说话,只是不愿意打破这种宁静似的。 我感到眼皮特别沉重,不由得轻轻往后一仰,脑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忽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木床上,萌萌正背对着我坐在床沿,借着烛光在看什么东西,她的背影婀娜多姿,让人心生怜爱。 我轻轻叫道:“萌萌!” 萌萌立时回过头来,欣喜地说:“哥,你醒啦?”我点点头,说:“给我倒杯水喝。” 萌萌答应着,很快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过来。我小心地捧在手里,轻轻啜饮着。萌萌关切地看着我:“哥,慢点,别烫着。”我微微笑着点点头,一会儿就喝完了这杯水,精神好多了,坐了起来,问道:“萌萌看的是书吗?什么书?”萌萌笑道:“是一本gre词汇。” 我也笑了,说:“在这么老的房子里看这种书,可真有你的。”接着问她:“几点了?” 萌萌抬腕看了看道:“十点半了。哥,你可真行,我去拿被子的功夫你就睡着了。”我“啊”了一声道:“我睡了好几个钟头了?真想不到。” 萌萌嗔道:“谁知道你怎么想的,还把蜡烛吹灭了,屋里黑古隆冬的,吓了我一大跳,只看见你歪在椅子上,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了。好在一摸你还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说来也怪,跟你说话你也应,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你走你也走,就是不知道方向,差点撞在门框上,可把我麻烦死了。不过这也不错了,你真睡得死死的,我可怎么把你弄到这里来呀,跟个大象似的,as fat as an elephant!” 我抓住萌萌的手:“不好意思了萌萌。” 萌萌挣开我,笑道:“也没什么啦。” 我心一动,想起自己躺在太师椅里面一动不能动的情形,真想告诉萌萌,可一转念,忍住了不说。 萌萌道;“好啦,你继续睡吧,我也要回去睡了。” 我抓住她肉乎乎的小手,舍不得放开。萌萌点点我的脑门儿说:“可不许你胡思乱想,这儿可不是别处。” 我说:“我一个人害怕。” 萌萌笑了起来。 我无奈之下,把刚才在会客室手脚不能动的情形告诉了她。萌萌立即拧起了眉头,看出来是蛮气愤的样子。我问她:“怎么啦?”萌萌噘着嘴巴想了好久,才对我说:“也许我想多了。反正我不怕他们。”站起来,说:“哥,你还困吗?不困的话,跟我走。我领你看样东西。” 我立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她:“跟你去哪儿我都去。” 萌萌怜爱地望着我,以一种不合其年龄的怜爱,我猜她下一步就要伸出手指来指点我的脑门儿了。她难道是妈妈转世?这个念头闪了一闪,但是立即否定。我怎么能爱上自己的妈妈呢?所以必须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挖出去,远远地扔掉。 萌萌有宽大的脑门儿,这使她看起来比一般的女孩儿聪明得多。但她整个脸却不显大,因为她下巴尖尖的,却又有着圆润的线条。她的鼻梁在南方女孩中是出类拔萃的高,眼睛又大又有神,当然排除她发呆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整个眼睛都是空洞洞的,你就是贴在她的脸上她也看不见你。你摇晃她她也没有反应。这个时候是最最吓人的时候。萌萌的发型从来就是长发飘飘,她的衣服则总是又时尚又脱俗,而且一准儿干干净净,一个泥点儿也看不见。 我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觉得好清爽啊,而且无论多么热,她也不大会出汗,她的小手总是温润润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她身上总是那种特殊的清清爽爽的气息,根本没有任何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 我嗅着她的气息,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大门,最后来到一所特别宽敞的院子里。 一进这个院子就有一种肃杀的气氛,好像空气都特别加重了似的。院子陈设很简单,只在大厅门口左右各立了一个高大的石狮子。这对石狮子给人的感觉是不应该立在这里,而应该立在这座老屋的正门的门口才对。萌萌走过去,对着两个石狮子各拜了几拜,之后抱住右边的母狮子,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就着满天的星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脊梁一阵一阵直冒凉气。萌萌嘀咕了好久,才从母狮子身上摘下了一串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大厅门前,一阵轻微的咔嗒声过去,大厅的门吱呀吱呀慢慢开了。她回身冲我摆手示意我过去,我大着胆子踏在已经冒出青草的青砖地上,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院子。满天星斗无声地流转。 第30章 我进入大厅,萌萌已经把好几盏灯点亮。眼前是一个狭长的大厅,足足有几十米深,最深处摆着一张供桌,萌萌背对着我,她正在仰望挂在正上方的一幅画像。我往下又走了四五级台阶,这才来到大厅的地面。地面都是方砖砌成,平整而不滑脚,感觉微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此处行走跪拜过。左右墙上也都有画像,但比萌萌仰望的那幅要小的多。冰冷而有形的空气从门外缓慢而沉重地泻入。我返身迈上台阶,轻轻用力把门关上。心脏发出不规则的巨大声响。 我重又迈下台阶,来到大厅,此时发现原来这样设计是为了使人对正中的巨大画像更加有一种仰望感。我穿过她家祖先重重叠叠的目光,沿着几乎使人无法觉察的缓坡,最终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我也仰望这幅巨大的,几乎占了一面墙壁的画像,此人未着官服,只是一领长衫,相貌清癯,留着颇长的山羊胡,微笑着俯视着我。我问道:“这就是文泰祖了?” 萌萌点点头,回身指着两旁的画像:“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他们可以把画像留在墙上。这是我家的凌烟阁。其余人就只能把名字留在族谱上了。” “我能不能给文泰祖磕个头?” 萌萌道:“随便你。我从来没有给他磕过头。我在心里拜他就是了。” 我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萌萌看我拜得庄重,笑道:“再拜他也不会保佑你。你知道我怎么拜他吗?” 我摇头。萌萌退后几步,一个助跑,飞身坐上了供桌,然后咯咯笑道:“就是这样!”油灯被她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不止,萌萌巨大的影子在厅堂的屋顶墙壁间来回摆动,我听得两旁所有的神像齐刷刷地发出了一声:“哦?” 我忙喝道:“别胡闹!” 萌萌道:“别怕,哥,我今天索性要在这里做一件大大出格的事情。你过来,他们不是反对我和你的事情吗?那我就要和你在这个大厅里成亲。” 我望着在摇曳不定的灯光里忽明忽暗的众多画像,悄声问道:“什么时候?” 萌萌一字一顿道:“就现在,此时,眼下!” “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我们俩的事情,你还要谁?” “不需要司仪吗?亲友吗?还有,洞房在哪里?” 萌萌一拍供桌,大声道:“开什么玩笑,还要什么司仪,你以为我在逗你玩哪?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迈前一步,萌萌道:“快点,不要罗唆。” 她一把拉过我,“叭”地就清脆地亲了一口。我说:“这么多人,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萌萌笑道:“这时候你又不好意思了。说,要不要我?” 我正色道:“那还用说!” “我……我漂亮吗?” “……漂亮!” “可爱吗?” “可爱!” “性感吗?” “?” 萌萌轻轻打了我一下,又悄声道:“想不想跟我作爱?” 我红了脸,但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萌萌忽然别过头去:“就在这里,行吗?” 我吓得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亵渎了先人可不得了。” 萌萌大笑道:“哥,原来你是个胆小鬼。你知道先人最伤心的是什么?当然是没有后代了。我们在这里为他们造后代,他们只会高兴,哪里会怪罪?” 我说:“你这是歪理。” 萌萌“噗”一口吹灭了供桌前的油灯,大厅顿时暗了下来,她从供桌上跳了下来,扑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我。我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嗅着她秀发散发出的香气。她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我吸吮着她美好的舌头,舍不得放开,她突然一下子紧紧咬住了我的舌头,痛得我简直发狂,却不敢动,怕伤了她,只好忍着。等她终于放开我,我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同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先隔着衣服抚摸着我的胸,一粒粒解开短袖衬衣的钮扣,然后双手贪婪地在我的胸肌上来回滑动。我仍是一动不敢动,任她抚摸。她忽然转到我的背后,撩起我的衬衣,在后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不由大叫了一声。她轻声笑了一下,忽然转到前面,跪下来,松开了我的皮带,掏出我的阳物,一下子含在了口中。 我好比是高山攀登者,忽而草地,忽而森林,忽而大雨倾盆,忽而雪花飘飘,忽而又万里晴空,凉风送爽。我不知道如何适应这瞬息即变的气候,我只知道舌头在流血,后背上一抽一抽地痛,同时又处在即将融化般的销魂之中。几盏油灯远远地燃着,没有风,它们的火苗根根向上,但光晕萦绕在火苗四周,整个大厅都处在一种朦胧的昏黄之中。所有的画像都嘲弄般地保持沉默,我像被人脱光了衣服游街一般感到浑身不自在,但萌萌决不会轻易放过我,她让我极度兴奋又极度紧张,极度痛苦又极度欢乐。我渐渐膨胀有如烧红的铁棒,但我又被动有如木乃伊,我想大声发出呻吟,却又如长颈鹿一般声带喑哑,只能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想大叫,我想歌唱,我又想号哭,又想逃离。我好比及其饥渴的溺水者,水已经淹到了我的唇边,但我一有喝水的念头,那水就立即隐去,使我更加饥渴,可悲的是同时承受着溺水的恐惧和痛苦。此时的我就是祭台上的贡品,既猥琐又崇高,既痛苦又快乐。 萌萌的动作在加快,我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她的脸,用双手的动作请求她不要再动;萌萌根本不理我,固执地推开我的手,继续动作。我几乎崩溃,就在此时,大门忽然开了,一个又伟岸又古怪的身影堵在了大门口。我脑子里一阵混乱,萌萌觉察了我的异动,她抬头看到了那个身影,不由地“啊”了一声,放开我,站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那身影渐渐迈下台阶,向我们逼来。 萌萌悄声在我耳边道:“哥,我让你跑你就一定要跑。” 我已经镇定下来,说:“要跑一起跑。”萌萌整理了一下裙子,向旁边走了几步,我紧紧跟上,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锁上了。”回头看着我:“这扇小门我相信哥能撞得开。” 我说:“也许我们能冲出去。” 萌萌道:“她肯定已经把大门都锁上了。你看她手里拿的拐杖,那可不是吃素的。我们又不能伤她。” 我想想也是,同时“笃笃”的拐杖声也已经清晰可闻了,我头皮发炸,勇气倍增,后退了几步,用力向那扇小门撞了过去。多年的小门早已腐朽,被我一撞就开了,背后的老太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举起拐杖就冲我们冲了过来,速度快的难以想象。我拉起萌萌就跑,萌萌向我发着号令:“左转,上楼,沿走廊跑,下楼,……”好在一路上这些门都开着,我跑过几个门后,就开始把背后的门一扇扇关上,闩住。背后传来老太太的诅咒声。我们不知道跑了几个院落,我只知道跑得肺都要炸了,萌萌终于说:“哥,我跑不动了,歇一会儿。” 我们在一个石头台阶上坐下来,不停地喘粗气。等我们静下来,整个老宅就如死屋一样悄无声息,远远传来老太的高声咒骂,还有门被不停地打开的声音。萌萌说:“不好,这老东西有办法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她对老屋的熟悉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她早晚会找到这里。我们必须逃出大门才安全。我真的相信她绝对想把我们两个都弄死。现在我就是担心大门被她锁上了。那把大锁可不容易弄开。”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一想到老太的凶样,简直骨头都吓软了。我不是胆小的人,可是我的胆量在这老太这里简直一点都提不起来。 萌萌站起来,环视了一下,说:“只好从这里出去了。” 我问:“哪里?” 萌萌道:“左侧这扇门,就通向你偷看过的那个院子。”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萌萌道:“这院子确实就是白天也没人敢进,但出了这个院子可就离大门不远了。弄得好的话,我们还有时间取我们的包。这个险值得冒。你听,老东西的拐杖声!她在爬楼,听声音离这里不过两三个院子了。” 我心里非常矛盾。 “再说,”萌萌道,“我们冲过这个院子,就算是跑不出去,那个大院子也够我们跟老东西周旋的。只是,我们一旦进了这个院子,老东西肯定更要跟我们拼命了。” 我听着“笃笃”的拐杖声越来越近,一想到有如鬼魅的老太太,大声道:“就算有鬼也闯了。这老太太不就是个活鬼吗?走!” 这院子不同于别的院落,就算是内门也上了锁。油漆脱落干净的灰白色的门,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开启过了。萌萌道:“老办法,撞。”我看了看,道:“不必。这里有块石头,我先砸砸这锁再说。”萌萌想要阻止我,却已经来不及了,石头砸在锈死的老锁上的声音在死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远处传来老太太的一声怒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萌萌道:“不好,这老东西一听砸锁就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因为这边只有这一个院子上锁,快砸,她就要赶过来了。” 我运足了浑身的力气,拼命向老锁砸去,可是老锁年深日久,已经锈成了一个铁疙瘩,根本就开不了,急中生智,我干脆朝木门砸去,木门早已朽腐,一下子砸了一个洞,连砸几下,老锁连同铁扭一起掉了下来。猛力一推,门轴都已经腐烂,用力摇了几摇,老门连同门框一起倒了进去。 这院子已经是一个乱坟岗。各种小动物大动物早已把院子里的青砖地翻了个底朝天,到处是翻上来的的土形成的小丘,杂草立即把这些地方开辟成自己的殖民地,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高一脚浅一脚地快速穿行,还得提防动物们挖下的深洞。 黄昏时看见的那些高大的花树下面就有一个深洞,动物们很聪明,它们只是在树下挖洞,但决不会破坏掉树的根。我似乎看到黑黢黢的洞里有几只绿油油的眼睛一闪即逝,我拉着萌萌,防止她看到什么,自己拼命披荆越棘往前冲。快到院门口,我松开萌萌,自己借着星光去查看那两扇院门,看有没有希望破门而出。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决定把门轴直接从门框上挪下来,这样子就可以从旁边挤过去了。说干就干,我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嘴里念着百鬼不侵咒,用力把东边的一扇门从下往斜上用力一抬,门轴果然离开了门石,两扇门都开始摇摇欲坠,我叫了一声:“萌萌小心”,用力往外一拉,门轴脱离了门石,这样就在门与门框之间出现了一个足可容我们钻出去的缝隙。 萌萌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忙要跑过去看怎么回事,不料萌萌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叫:“别过来,哥!”我吓得怔在当地,萌萌命令我:“转过头去,不要看,你要是敢回头,我一辈子不理你!” 我只好慢慢转身,萌萌命令道:“你先钻过去!” 我无可奈何,道:“你呢?” “我就在你身后。不许回头啊!” 我依言钻出来,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等着她,不一会儿她也钻出来,拍拍我的背:“哥,没事了。” 我回过身来抓住她的小手,觉出她手心里全是汗。我无限怜惜地望着她,萌萌却笑了,好像夜里绽放了一朵水莲花:“哥,别担心,我也吓吓她!对了,快跟我来,我们还来得及拿我们的东西。” 她忽然松开我,飞跑去大门那里,在一个缝隙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样东西,又在门上鼓捣了一阵子,然后跑回来,急急道:“快,跟我来。”她在前面跑得像一只矫健的小鹿,我苦于不熟悉地形,慢慢被她落下。等我跑到客房的院子,她已经把东西取下来,我急忙接过,又匆匆往回跑。 我们刚刚迈出大厅,准备跑到大门边的时候,那个院子里猛然传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嗥叫,听得我血液都要凝固了,双腿一下子没了力气,站都要站不稳。萌萌猛地回头拉了我一把,急促道:“快,不然来不及了!” 她奔过去一下子拉开了大门门洞内侧的门,这时候院子里的老太开始大骂:“你这个天杀的小妮子,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萌萌拉着我,急忙穿过门洞,朝大门奔去。假如老太太在大门做了手脚,我们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好在大门只是上了巨大的门闩,我在黑洞洞的环境里,依稀看到了门闩的所在,用力把门闩抬起,放在一边,我和萌萌一人一扇门,用力一拉。清新的夜风扑面而来,宝蓝色的夜空呈现在眼前,众多的星星就像是无数宝石在天上闪烁。 迈过高大的门槛,就是自由的世界了。我们回头望了望这座巨大的堡垒,一言不发。我忍不住走回去,用力把门扇对上了,依稀感到老太太已经冲进了门洞里,所以拉上萌萌,撒腿就跑。 等到了半山腰,我们再次回望这座阴森的,神秘的,了不起的巨大院落,这座浸透了肖家的血和泪,欢笑与悲哀,智慧与愚昧的沉重的老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萌萌恨恨道:“我真想一把火烧了这……”她没有说下去,我过去握住了她的小手,眼望着灰白色的小路蜿蜒地从我们面前远远地伸向这座黑沉沉的老屋。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怎么办?” 萌萌道:“找四叔去!” 第31章 四叔的房子在夜晚显得特别凄凉,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路边,那些挂肉的架子还在,有一种奇异的隐喻意味。我向来不敢说犯忌的玩笑话,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恐怖紧张的逃亡之后。满天星斗,说明天空很晴朗,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正南方,正是天下皆夏的时候。我们好比丧家之犬一般,悄没声息地站在四叔简朴的房门前。我伸手在灰白色的门板上敲了几下,在夜空里这几声好比几下惊雷。 四叔屋里的电灯亮了,接着传出四叔不耐烦的声音:“是谁啊,这么早就敲门!” 我们不知道此时到底是几点,我猜大约是一点多吧。萌萌道:“四叔!是我啊。”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四叔开了灯,立即打开门,灯光下看到萌萌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四叔急忙道:“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萌萌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除了和我在祠堂里的事情不说。四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对萌萌说:“晚上你们去祠堂干什么,老太太这些年已经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你们干吗招惹她。”萌萌哭道:“我们没有招惹她!” 四叔不多解释,对我说:“我这里不能留你们。你不想睡得正香被惊起来吧?我断定老太太会赶过来。我太了解她了。如果发现你们在我这里,不光你们危险,我在这里也就不能住了。到镇上你们也不能住,这附近谁不怕她?她在这里已经快成了神了,谁敢招惹她?文革十年也没有人有胆子闹到这里来。镇上哪个店也不敢让你们住,我断定她今晚会到镇上各个旅店去找,很多人会帮着她找。到时候你们就更走不了了。” 我听得脸色渐渐发白,萌萌低着头一言不发。 “所以,”四叔道,“你们必须连夜赶到蒙镇,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我这里正好有一辆旧摩托,是一个朋友寄放在这里的,老太太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帮你们,她不会饶了我。到了蒙镇,你们就把车放在一个姓韦的修车师傅那里,那家店叫顺风摩汽维修部,就在蒙镇边上,一进蒙镇就能看到。就说肖老四让你存在这里的就行了。” 我连连点头。 “快点吧,老太太说不定正在往这里赶,我得把灯关掉,否则她就知道你们来这里了。”四叔急急说道。 想到神威凛凛、冷酷邪恶的老太太正在赶来,我的脊背上不由得冷气直冒。四叔摸着黑从侧房里推出一辆南方125型摩托车,又提出一塑料桶汽油,全部倒在油箱里,说:“往下是下坡,先不要打火,滑行到坡底再打火,只要挂上一档,松开离合,车自己就会打着火。那时候再开灯。这些油足够你们到蒙镇了。我要赶紧收拾一下,省得老太太看出破绽。”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四叔的手。四叔愣了一下,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非常有力,是男人的手。手上也许还有汽油,也许有尘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我仍然紧紧地握住,不愿意分开。四叔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黑暗中看不清脸,只看到白白的牙齿在动。他悄声道:“阿萌就拜托你了。”我点点头,迅速地把我们的东西捆在车后座上,四叔极为敏捷地闪身到了路上,躲在一棵树后往山下看。不一会儿回来了,对我们悄声说:“老太太来了。已经到了半山腰。快!” 萌萌迅即上了摩托车,紧紧搂住我的腰。我冲四叔做了一个手势,四叔也回了我一个手势,然后轻轻带上门,卡察一声轻响,我知道他已经上好了门闩。我双脚蹬着地,摩托车慢慢走到路上,前面就是下坡,我用全力双脚蹬地,车子轧着砂石,沙沙沙地慢慢加速,只听见耳边渐渐风声大起来,我全力瞪视着灰白色的路面,竭力避开坑洼,右脚紧紧放在刹车踏板上,既不踩下去,又不敢须臾离开。石子被甩起来,打在车挡板上,噼啪作响。前面是一个弯,我始终使车在路正中行驶,唯恐被甩进深沟里去。 转过弯,我知道已经到了坡底,立即挂上一档,车速已经非常快,我不敢立即松开离合,车子开始往坡上冲,等我感觉速度合适了,果断松手,车子顿了一下,一下子发出了强烈的突突突的引擎声,在夜空里显得特别响亮,大灯也立即亮了起来。我们已经看不见四叔的房子了,所以我放心大胆地加速冲上高坡,之后沿着砂石路狂奔。我知道这种砂石路最怕急转弯,砂子滑动使摩擦力减小,无法为转弯提供足够的摩擦力,会使车轮横向打滑,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尽量小心就是。世界上竟然有这么阴毒的老太太——她故意不先追出来,打算堵我们的被窝——想到这里真让人发狂。 转眼到了净台镇。镇上已经黑乎乎一片,除了加油站和几家客店,几乎没有什么灯在亮。我们很快出了镇子,来到大路,在萌萌的指点下,沿着正北方向狂奔。 路上几乎没有车,有几辆也是大货车,带着风从我们身边冲过去。奇怪,都是空车。对面倒有几辆满载的。想了想明白了,自己不由得笑起来。萌萌紧紧搂住我,耳朵贴在我的后背上,一声也不出。我知道她也吓坏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也许这件事就足以让她被逐出家门吧。逐出就逐出,谁还希罕这样的破地方。我心里代她说。 大约开出了半个多小时,萌萌忽然说:“哥,我冷……” 我渐渐把速度减下来,回头悄声道:“这样好了吧?” 萌萌轻声道:“不,还是冷。” 我把车斜斜停在路肩上,不熄火,灯亮着,好让人看到我们的车。我把她抱下来,紧紧抱在怀里,我觉得她的额头冰凉,心想千万千万别感冒。我们包里也没有什么衣服,我只好把衬衣脱下来,披到她肩上。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我们的摩托车突突突发出轻响。满天星斗的夜空有如巨大的河流,在无声地流淌。 十几分钟过去,萌萌终于露出了调皮的笑意,我知道没事了,就说:“上车吧,我们还得赶路。”这时候载重的大卡车开始络绎不绝地低吼着从我们这一侧越过我们。 萌萌道:“不用这么急了哥,我家的势力从来不到蒙镇。这里离蒙镇不远了。蒙镇从前也有个大户,跟我家是世仇,不过,现在这家也败落了。” 我注意到这个“也”字,想想也是的。 蒙镇绝对有着非同寻常的气象,镇上远远望去灯火通明,一座大桥彩虹般横跨过闪闪发亮的大河,桥下各种船只沿着河流上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就在桥边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灰扑扑的四层楼,门口一个牌子道:顺风摩汽维修部。 这座楼看起来像是一座碉堡,非常厚重结实,又异常朴实,只在外面涂了一层水泥,没有任何装饰。我想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楼了。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那扇卷帘门。不料门异常迅速地被推上去了,露出一个光着上身只穿着花哨的沙滩裤的汉子。我看了看自己,穿长裤,光着膀子;萌萌穿着我的衬衣,长可及膝。总之三个人穿的都不地道。 汉子看了看我们的摩托车,有些失望。 “什么事?”汉子问道。干他们这一行的晚上都随时准备出发,因为晚上的活酬劳是白天的好几倍,换个螺丝甚至也敢要几百。逢上车祸就更能赚一笔。有些无良的人甚至能从死去的司机的口袋里扒钱。 我把脸侧向灯光,好让他看清我,这样能使他消除戒心。我咽了口吐沫,道:“您是韦师傅吧?我从一个叫肖老四的那里来,他让我们把车存到您这儿。” 汉子警觉地望着我:“肖老四跟你怎么称呼?” 萌萌跨前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肖老四的侄女。这个是我哥。” 萌萌的手甚至都不能从袖口伸出来,那汉子看了看她,知道是我把衣服给她穿了,笑了笑:“既然是四哥的侄女,那没什么说的,进来吧。” 我把摩托车推进来,汉子指点我放好。这里面是个巨大的修车的车间,充满了各种油类的味道。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沟,是专门检查车底盘的,我小心地绕过,把车放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汉子往楼上叫道:“当家的,来客人了,赶紧收拾一下客房。” 我急忙道:“不用了,韦师傅,我们到外面去住,不用麻烦你了。” 韦师傅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们这里不卫生,你看一下,不卫生你再走。” 我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萌萌却笑了:“韦大叔真是直爽,那我就太感谢您了。” 过了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位身着睡衣的娇美的小女人,大声说道:“什么客人啊,我看看,这么早就来客,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韦师傅道:“四哥的侄女,快给弄点吃的,再把客房好好整理一下。” 女人夸张地拉着萌萌的手,看个不住:“啧啧,真是个小美女,你看看,这怎么长的!” 萌萌甜甜地叫了一声:“婶婶好!” 这下把女人更是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拉着萌萌就往楼上走。我呆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韦师傅轻推了我一下:“去吧。” 我说:“嗯……我先把东西从车上解下来先。” 按照速度来说,饭菜可以说是飞一般地被做了出来,而且非常好吃,当然也许是我太饿了的缘故;但这也不如她们二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来的这般快。女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她们一见如故地使一见如故都成了陈词滥调。我有点担忧地望着萌萌,怕她把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就捅给了这位见面不过几分钟的婶婶。 等我吃饱了,才发现二楼跟一楼完全不同。一楼就是个操作间,而二楼简直就是一个星级宾馆的水平。我坐在舒适的高靠背椅上,享受着美食之后的甜点和水果,灯光柔和,空调够劲,地毯也让人惬意。 饭后我们被老板娘引到三楼的客房,真的,不敢想像里面的干净和舒适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我住301,萌萌住302。萌萌早已把我的衣服给了我。我进门脱了衣服,到卫生间好好的冲了一个澡,把衬衣洗了晾上,发短信给萌萌道了早安,等不及她的回信,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十一点。我打电话叫醒萌萌,十二点才出现在二楼。老板娘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还是只有我们三个人吃。我问道:“韦叔叔呢?他不来吃?” 婶婶笑道:“他不来了,不用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我放下筷子,道:“我去叫他。” 婶婶忙拉住我,说:“他中午只在下面跟几个工人一起吃。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喜欢自己动手修车,弄得身上尽是汽油味儿,我闻不惯。让他洗干净,他又嫌麻烦。反正天天干这个,洗也洗不赢。就这样,都是我做了饭,让他们自己端下去吃。” 我心想晚上你们怎么办呢,不料萌萌当时就问了出来:“婶婶,那你们晚上不一起住吗?” 婶婶笑骂了一句:“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问这么多!” 萌萌道:“反正婶婶没有事,不如跟我们去摘荔枝吧。” 婶婶笑道:“那当然好了,我正发愁没事干呢。怎么去?去哪里摘?” 萌萌道:“这个你不用管,听我安排就是。” 第32章 萌萌掏出手机,拨通了,大声道:“老爸,你在干吗?” 隐隐听到说是在谈生意。萌萌道:“那我不管,你派个车来,我要去摘荔枝。” 听不清她老爸在电话里说什么,总之感觉语气非常强烈,萌萌气得大吼了几声,说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总之两点以前我要见到小元!”说完啪地把她那血红色小巧玲珑的三星手机合上了。 我和婶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呆了一会儿,婶婶小心翼翼地说:“萌萌,要不我们不去了?或者店里也有车,让你韦叔叔送我们去?” 萌萌脸色早已回复如初,道:“婶婶,你不知道,我老爸就欠这个。人都说谁都治不了肖方略,只有他女儿能治得了他。公司有十多部小车,他偏偏说没有车派给我。” 正说着,萌萌的手机响了,萌萌看了一下号码,就翻开手机盖大声吼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啪地一声又挂断了。 萌萌脸色又回复如初,笑吟吟地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我老爸有个毛病,如果谁挂掉了他的电话,他一定会报复,找个借口打电话过去,然后不等对方听明白,就啪地挂掉。否则他会很不爽,要发脾气的。我就是要他不爽。” 我哭笑不得。萌萌笑嘻嘻地继续到:“短信就要来。” 果然,短信铃声响了,萌萌打开手机,一看短信,不由掩着嘴巴笑起来,然后把短信内容向我们展示:“你总得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吧,我的小祖宗?” 萌萌悄声道:“电话就要响!” 电话果然响了起来,萌萌立即接了,同时口气变成了撒娇:“老爸,你好坏嘛……” 里面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萌萌不住地“嗯”“嗯”,还加上几个:“谢谢老爸!”我们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看这对父女有趣的打电话过程。终于电话打完,萌萌不再挂掉电话,等对方先挂了,这才慢慢合上手机,得意地冲我们做了一个鬼脸。 “这位是小元,我爸的御用司机,车技特别棒。这位是韦婶婶,这位是我表哥,你叫他小郑就行了。”萌萌就是这样给我们做的介绍。我们挥手跟韦叔叔道别,之后随着“沙”的一声令人快意的轻响,车门关闭,车子平稳地开动了,果然是好车,感觉不到车子开得多快,然而超了一辆又一辆。萌萌问道:“我们去哪个山上摘?” 小元道:“当然是去‘送礼山’了,摘那棵你最喜欢的荔枝树。一直给你留着哪。” 萌萌欢呼道:“噢,我太高兴了,好几年没去了。”然后从副驾驶座上回头对我们说:“哥,婶婶,你们不知道,那棵树上结的荔枝特别甜,今天我们要吃个痛快!” 之后我们的车走上了完全陌生的方向。萌萌跟小元倒是唧唧刮刮地说个没完,小元不时地附和两声,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司机应该有的态度。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这不对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却一下子说不上来。我看看丰满娇美的韦婶婶,她是富有生活经验的人,这一点一看便知。她也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车子转下了大路,在山间窄窄的柏油路上绕来绕去,不知不觉已经开到了半山腰。小元忽然道:“大姐应该还在家吧。”萌萌道:“我也是很想她的。不知道他大儿子找到工作没有。” 我们在一处山坳处停下了车。这里有几栋小楼,小元径自向一家最为简陋的小楼走去。 萌萌在车上对我们说:“阿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以前当我的保姆,后来她做挑夫的丈夫下雨天挑东西掉下山崖摔死了,她只好回来,接替丈夫做了挑夫。她是这山上唯一的女挑夫。” 我立即想起了泰山上的挑山工。我看到过他们的小腿肚,古铜色的,肌肉犹如一根根老树根一样纠结在一起。挑山工爬泰山十八盘那样险峻的山,每十斤货物工钱两元钱左右。但我没见过一个女挑山工,因为这工作太辛苦了,身强体壮的男人尚且吃不消,更何况女人! 小元向我们打招呼,我们就都下了车,向阿姨家走去。她家的楼也是白色的,不过别人家都是三层四层,只有她家是两层。小元坐在几乎是空荡荡的客厅里,捧着一碗白粥在慢慢地喝。萌萌跑过去,说:“阿姨,我也要喝。”阿姨笑着摸了摸萌萌的头,她的笑意简直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萌萌把我和韦婶婶介绍给阿姨,阿姨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看来她还是有点儿怕生人。阿姨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脸庞很是周正,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衬衣,裤管挽起来,光着脚穿了一双运动鞋。她的两个肩头已经塌下去,转身来看,腰也是塌的,身材已经有些走样了。萌萌很快喝了一碗粥,说:“哥,婶婶,你们要不要喝?阿姨做的白粥很好喝的,我小时候喝惯了的。”我们都没有兴致喝白粥,阿姨就说:“那你们吃荔枝吧,正好有上午刚刚摘下来的。” 这种荔枝个儿不大,每片鳞片上都有一个尖刺。我笨手笨脚地用手剥开一个,把银白色半透明的荔枝肉搁在嘴巴里一咬,那个甜啊,更绝的是,这个荔枝的核儿居然不够一个米粒大,咳,真是绝了。萌萌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意思是说怎样?我伸出大拇指。 萌萌道:“哥,你不会吃荔枝。” 我不服气道:“我怎么不会?我在学校也常买来吃的。” 萌萌笑道:“一看你的手势就知道不会。知道吗,荔枝是最热气的东西了,一般人吃多了弄不好要上医院。其实只要把荔枝的白色膜剥出来,煮水喝了,就可以降火了。荔枝自己身上带着降火的良药哪。如果你吃的时候,不是用手掰开,而是用嘴巴轻轻咬开,你就已经吃了降火的灵药了,这样子你吃多少荔枝都不会上火。”说着她向我示范了一下。阿姨、小元还有婶婶都连连点头,说:“我们都这样吃。” 我笑了笑,也试着按萌萌的办法吃了一个荔枝。咬开的时候有点儿苦味儿,这就对了,降火的药,比如黄连之类,都是有苦味儿的,而且,咬破了这层白膜,再吃到甘甜的荔枝,那甜味儿好像更强了几分似的哪。 我像个大老鼠一般,一会儿就在面前吃出了一大堆荔枝壳。萌萌吃了两个,就不吃了,站起来,走到阿姨身后,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揉起来。阿姨眉开眼笑,说:“没有白疼我的好萌萌。”萌萌却道:“阿姨,我现在没本事……”阿姨忙摇手道:“萌萌不要这样说,你能想着我我就很高兴了。再说,你老爸待我们也不薄,要不是他,我们真不知怎么度过那几年最苦的时候……”边说边开始擦眼睛。 萌萌不说话了,示意我走过去,在我耳边悄悄说:“你帮阿姨揉揉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按住了阿姨的肩头。我的手掌完全按在阿姨的肩头的时候,我的心就是一震。那绝对不是一个女人的肩头,甚至不是一个人的肩头,那是一块石板,一块记录了生活艰难的石板。她的肩上满是厚而坚硬的老茧,而且肌肉已经完全硬掉了,僵化了,以我的指力都根本捏不动。我忽然想抱住她大哭一场。 后来我知道,阿姨的命真苦。她有三个儿女,但并没有违反政策。第一个儿子先天性失明,第二胎是双胞胎,都是男孩儿。本来她在萌萌家当保姆的时候,老公种田,承包萌萌家的山头种荔枝,闲暇往附近山上挑运货物,孩子虽多,也不是过不下去。但是一旦成了寡妇,立刻一切都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大儿子基本没用,两个小儿子都要上学,阿姨没办法,只好从萌萌家辞了工,但是种地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地里能出粮食,但是不太出钞票,粮食不值钱嘛。荔枝的收入加上也不够开销。于是只好当起了挑夫。附近有座风景区,山顶有一百多户人家,这就是阿姨他们的客户。这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七百多米,但是山路曲折,竟有三千多个台阶,像阿姨这样的挑夫,每天就奔波在这样湿滑的台阶上,逢上雨天,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上山,想不出事也难。 阿姨一天要上两趟山上,回来还要照顾稻田和荔枝,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庭,其劳累可想而知。 我们吃着荔枝的当口,天忽然下起雨来。细细的密密的,虽然不大,可是小元急得手直扎撒,说:“这样子上不了山了。” 萌萌道:“为什么?” 小元道:“上去容易,怎么下来?从这儿往上就没有柏油路了,全是黄泥路和台阶路,下来刹不住车,那还不要了命?” 萌萌脸色变得很难看。阿姨安慰她:“雨下不长的,那就跟我一起走台阶路不好吗?” 萌萌破涕为笑,说:“正好帮阿姨干点事情啊。” 阿姨笑了一下。果然不久雨停了,我们跑出去看,车只能走黄泥路,可是黄泥路确实积了水,下山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山谷,小元倒不是吓唬我们。这时阿姨已经准备停当,说:“走吧,从这边上山,这边还近哪。” 阿姨脖子上缠了一条毛巾,担子一头是一罐煤气,大约有六七十斤,另一头是一袋面粉和一箱啤酒,总重量约有一百四十多斤。阿姨挑起担子,手中还有一个头上分叉的木棍。萌萌说:“我帮你拿这个木棍吧。” 阿姨笑笑说:“这个不能给你。这是我休息时支住担子的。” 萌萌道:“阿姨,你休息时坐地下休息不就得了?干吗还要把担子支起来?” 阿姨道:“傻孩子,我们休息哪能坐在地上?能站着休息一下就不错了,我们不愿意坐下,因为坐下再起来挑担子会很吃力。我用木棍支撑住担子,靠在担子上休息一下就很知足了,走时随时能走,根本不用再把担子从地上挑起来,那样很累腰的吆。” 萌萌说不出话。阿姨一用力,就把担子从地上挑了起来,然后稳稳地大步走在雨后的石阶上。萌萌咬着嘴唇,看着她的背影。 我们往上走了两百多级台阶。首先是萌萌,接着是婶婶,然后是小元,之后是我,大家都开口哀求阿姨听下来休息一会儿。阿姨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说:“好吧,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她熟练地把木棍有叉的一头顶在扁担的正中间,然后一手扶住扁担,一手从身上取下水壶开始大口喝水。萌萌看着我和小元。我知道她的意思,就走到阿姨前面说:“阿姨,我来替你担一会儿。”阿姨笑道:“不行。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担子一到肩上就压出一道血印。”我尴尬地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小元道:“我干过农活,我来。”我们看着他弯腰钻进扁担下面,阿姨无奈松开了支撑的棍子,小元一咬牙把担子挑了起来。他的脸立刻奇怪地扭曲了,整个人也像喝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起来,只往上走了三四步就摇摇欲坠,阿姨忙抢上了几步把担子接过来,笑着说:“你老早就不会挑担子了。” 萌萌走过来,说:“阿姨!让他们帮你抱点东西总可以吧。” 阿姨道:“乖孩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他们拿了东西,担子就会不平衡,我挑起来会更吃力。再走百来级石阶就到我们的荔枝林了,那时候我还得自己挑啊。不用担心的,我都习惯了。不怕的,啊?” 我们走的这几百级台阶,倒不是太陡,台阶也够好,又宽又大,石头上都雕着防滑的花纹,一看就是刚刚整修过的。但即使如此,空身走来,还是非常吃力,更不用说担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担子。 这时候从山上下来几位外地游客,他们看了看阿姨,其中一个胖胖的然而打扮很时髦的女人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女挑夫吧?” 阿姨笑笑,不说什么。不料那个妇女非常热心地一把抓住了阿姨的手:“哎呀,我们在山上就听说你了。啧啧,你看你这手,哎呀,你这胳膊真是铁一样硬!太苦了。我问你,你这么辛苦一天挣多少钱啊?” 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时候晚上也干,晚上工钱加倍,每一百斤二十块。” 胖女人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这样拼死拼活一趟才二十几块钱!我的妈,我们那里小姑娘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就那么砸衣服(做衣服之意),一个月有两三千块挣哩!你快别干这个了,跟我走,看你这么能干,一个月几千块都有的!” 阿姨只是笑,不说肯也不说不肯。胖女人很是热心,取出一张纸:“喂,你们谁带笔了?” 有人递上一只笔,她很快地在纸上写下个电话号码:“就这个号码,你要是想出去干了,就打这个电话,我保准给你安排!”阿姨还是接过来,深深地谢了人家。胖女人长吁短叹地跟着那伙人下去了。那伙人中有个小伙子,看起来身强力壮的,胳膊上还纹了一条龙,他试着把担子挑了一下,吐了吐舌头,赶紧放下了。 我们半晌无语。阿姨终于说:“这样的人我见得很多了。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的三个儿子。老大今年亏了萌萌的老爸,在广州一个按摩院找了份工作。这下子我可安心了。老大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还想给他找个本地人作媳妇呢。那两个小的今年都要上高中,我不拼命干不行啊。” 萌萌的眼睛都红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说:“阿姨,这些钱给两个弟弟交学费。” 阿姨连连摇手,拼命拒绝,说:“这钱我不能要,萌萌你也要花钱啊,再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好多吃东西才能长得又漂亮又健康啊。” 萌萌不管这些,只是红着眼睛往阿姨兜里塞。众人劝解着,阿姨无奈地收下了。婶婶也哭了。我和小元只好躲到一边。小元抖出一根红塔山,让让我,我忙摇手,说:“不会吸烟,从来都不会。”小元取出打火机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蹲在地上发呆。 我们爬到山脊,往右是一道长岭,就是我们要去的荔枝山,往左依然是曲曲折折的石阶路,从一个古旧的石坊下穿过去。我跑过去看了一下,石坊上面有四个字,前两个已经看不出来,只看到后面两个字是:古道。整个石坊都长满了青苔,掩映在浓密的树木中间,几乎隐身其中。 阿姨跟我们道了别,走进那个巨大的嘴巴般的石坊,那被担子压得弯了的腰身渐渐从灰蒙蒙的石阶路上消失了。她本来还想陪萌萌去荔枝林的,但是如果不能按时把货物送上去,她以后就会拉不到生意。她脸上的汗就像小溪一样没停过流淌,她的水壶里的水都是盐水,她要时时补充盐分,否则她会抽筋的。 我们心里都很难受。萌萌发狠道:“等我挣了钱,就把她接出去。我……我每次过年都要收到几万块压岁钱,可是我不出正月就花光了,要是我忍一忍,把钱都给她,她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小元道:“大姐或许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受罪啊。” 婶婶道:“是啊。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姐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也听说这山上有个女挑夫,没想到就是她。听人说,有人想欺负她,被她一顿扁担打跑了。还有,有人想跟她过日子,但是只肯要那对双胞胎,那个瞎子老大要她送给外婆管,大姐就没答应那人。听说那人还是个搞运输的老板呢,家里很有钱。” 我默默听着,什么都不想说。看看走过山脊,这时候小路两边已经全是挂满了小红灯笼一般的荔枝的荔枝树了。萌萌看到有一颗树上长满了巨大的绿色荔枝,就欢天喜地地伸手去摘。小元道:“这些不是我们的,小心人家放狗出来咬你。”婶婶笑道:“别听他!我就不信摘几个荔枝就会有人敢放狗!”说着就手摘了几个,放到萌萌手心里。萌萌冲小元做个鬼脸,咬开一个吃了,不料酸得她直摇手,说:“什么味道,太酸了,哥,你吃。”我笑着接过来,小元笑道:“这是大个儿的妃子笑,还没熟呢。” 终于走到我们的荔枝林。一个看林老人从窝棚里走出来,小元说:“老王,借我们个袋子用用,我们要去大姐那片林子摘点荔枝吃。”老王脸上带着笑:“啊,小元啊,好吧,我这就给你们拿。一条够了没有?”萌萌道:“还是给我们两条吧。” 我和小元每人一条那种装化肥用的塑料袋,我和萌萌一组,婶婶跟小元一组。萌萌拉着我,很快跑到一棵向阳的大荔枝树下面,说:“哥,就是这棵了,你尝尝这棵树的荔枝怎样?” 我摘下一个尝了一下,不错,真的很不错。又大又甜,核儿还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北方人是永远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荔枝的。 我冲萌萌伸出大拇指,脸上是像荔枝一样甜的微笑。萌萌跑过来,翘起脚,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叭!我微笑着感受着凉丝丝的这种感觉,忽然感到不对,脖颈里热乎乎的,抬头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了。这雨都是热乎乎的,垂直地落下来,没有一点儿风。接着雷也打起来了,闪电一个接着一个,血红血红的。我让萌萌去老王那里避雨,我赶紧摘荔枝。萌萌不走,坚持要跟我一起摘,我脸上现出恼怒之色了萌萌才跑走了。 等我连枝带叶勉强摘满了一袋赶到老王屋里的时候,婶婶和小元也在那里等着了。我们快活地看着外面雨蒙蒙的群山,一边吃着美味的荔枝。萌萌猛不丁来了一句:“阿姨也许要淋到了!” 我们都一时无言。 第33章 我们等雨变小了,急忙钻出了老王的简易房,大家都好好地透了口气。老王的房间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反正是一种单身老男人的味道。那种混合了潮湿,微酸,憋闷和男性长期不洗澡的体味的味道,真的让人无法忍受。 此时的山顶,清新的风吹拂过来,让人陶然欲醉。天西边的乌云裂缝里面,是一道血也似红的光,又像是火山口里的熔岩的颜色。萌萌说:“我们赶紧走,还会下雨。” 一共有两个袋子,装满了还带着叶子的荔枝,袋子全是湿的。小元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名牌衬衫,看看袋子,一言不发。我说:“我来吧。”把两个袋子口扎在一起,“嗨”一声站起来,大步就往山下走,衣服反正顾不得了。两个袋子总有几十斤,这样背起来也不算累。小元道:“小郑还挺有办法。” 萌萌撅着嘴巴,说:“那还用你说!” 小元没有把车开上山真是对了,黄泥路此时又湿又滑,根本不可能把车开下去。我小心沿着石阶往下走,反正我的衬衫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也不心痛。婶婶忙捡了一根挺粗的枯枝,递在我手上,我感激地谢了她,有了这根“stick”,走起来就方便多了。 下山总是快得多。我们来到阿姨的小楼前面,小元打开行李箱,我把两袋荔枝全放了进去,之后把两个袋子分开,然后把衬衫脱下,拧干了水,正待穿上,婶婶忙道:“别穿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不好。到家我帮你洗一下吧。”我微红着脸谢过了婶婶,然后和她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 萌萌拉开门道:“哥,你到前面去坐,我和婶婶一起说说话啊。”我只好光着膀子坐到了副驾驶席。小元用当初老谢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我,自己拴上保险带,之后小心翼翼开车下山。 等来到韦叔叔那座堡垒一样的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上去,我和萌萌坚决把一袋荔枝留下,之后取了我们的东西,我换了一件t恤,不顾婶婶的挽留,坚持出发了。婶婶和韦叔叔都在门口一直冲我们挥手,直到我们的车开上了大桥,再也看不到他们为止。 我们回去走的是高速路,逼近城市的时候,只看得见城标大厦50层以上的部分在夜空里熠熠生辉,像是珍珠镶成的。平时在城市里走,觉不出城标大厦的高,只有在远处看,才知道最高的高楼的威力。再走近的时候,城市辉煌的灯火就把一切都包裹在里面了,高楼跟车流都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到了公园站,我说我要下车。小元把车停下来,我下车,冲萌萌微微一笑。她回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小元迅即起步,转眼那辆亮闪闪的灰色小车就消失在大街上灯火辉煌的车流中,好像鱼儿之归于大海。 我提着自己的东西,静静地站在站台上等公车。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消失,不论你愿意不愿意。在最美好的时候,也就是到了最容易伤心的时候。 我整理自己的思路,好弄明白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这个对我很重要,但我脑子里面全是空白,根本想不起。无奈之下,只好打开手机检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不料手机已经完全黑屏,根本看不到任何图象。我关机,取出电池,继而换上新的电池,还是一样。我想:“糟了糟了,要换一块手机屏了。”我试着往外拨号,先拨了114台,几声嘟之后,电脑声响起:“325号为您服务。”接着有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害怕似的把手机拿开,继而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请问今天几号?” 里面愣了一下,沉默在这一瞬间淹没过来。对方在飞快地旋转自己的大脑,沉默是积极思考的表示。“您是问日期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没错,肯定……您能告诉我吗?” 对方依然沉默了一会儿。“请等一下。” 这就是114台吗?连时间也不知道,真不像话。据说时间的定义有一千几百种,大概有一个定义就是:“无法定义。”时间蔓延过来,也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那个女声才又说道:“对不起,这个不在服务范围。” 我说:“哦,那算了。” 我正想挂掉,不料里面竟然说:“如果您对本次服务满意,请按1,一般,请按……”我迅速地按了1,然后把电话挂掉。 继续等车。有一种不好的看法:走过或骑车经过公车前面等车的人群,有点儿像是走过古埃及的奴隶市场,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奴隶都睁着空洞的眼睛等着你来挑选。一辆车过来,大家纷纷往车上涌,就好比看到了好主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恐怕我的眼睛比别人的更加迷茫,因为我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 我要等几路车我都不大知道。我现在在想那个在山上种钱的孤独老人。他挣硬币的方式无疑是个比喻,就连他说的事情也应该是个比喻吧。无端地非常强烈地想念他。他能告诉我今天是几号,也能告诉我应该坐几路车回学校,就算他远离城市,他也有这个能力。公园站车特别多,站牌一路排过去,足足排了几十米长,不停地有巨大而蛮横的公车像鲸鱼一样游进来,叹一口气,前门上几个人,后门下几个人,然后又像鲸鱼一样游走。不停地有单调的电脑合成的女音在报站名:“公园站到了,公园站到了”,或播放警示语:“请注意汽车,请注意汽车!”或者提出要求:“本次车是自动售票车,请自动投币,不找零钱。有ic卡的乘客请自动刷卡。”这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一遍遍重复。 我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忽然脑子里一阵白光闪过,对了,我应该坐11路车。我找到十一路的站牌,同时发现一辆11路正慢慢驶远。我按下大脑中的某个开关,把自己追赶汽车的念头按死,因为就算我追上,司机也不会开门了。我迁怒那个司机,以致于仇恨所有公车的司机,冲他们恶狠狠地作出种种下流的手势,司机们漠然不觉,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身后。他们不知道这个疯子在跟谁,不由自主地在寻找那个不幸的受害者。 终于一辆崭新的果绿色11路车到达,驯服地停在我的面前,电动门优雅地分开,玻璃亮闪闪地映出我的影子。我取出零钱,轻轻塞进受币口,之后姿势优雅地走向车厢中部,心情已经平复。门口的座位居然没有人坐。 我坐下来,把包放在膝头,自己俯身在包上,一瞬间就已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坐过了好几站。晕头晕脑地走下车,跑到对面去等车,等了半天没有车来,这才想起11路到21点半就已停驶,所以只有走回去。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又拉长,又缩短,就这么在拉长与缩短的交替之中,居然走到了校门口。不是正门,没什么,看了一眼大门里的上岛咖啡,感叹商人的力量之强。拦了校内的电动观光车,昏昏沉沉地坐了也不知道几站,人家开始往下赶我:“喂喂!已经到啦!”我抬头一看,到了东门了,又坐过了。骂了一句,晕头晕脑往回走。 我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就感到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搅,脑浆都给搅乱了。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一回事,我只知道自己很失败,自己满心希望要爱的人自己根本抓不住,那只是个美丽的肥皂泡。就算她真的对我有感情,这个家我也不是能够轻易迈进去的。而且,我也并不喜欢这个家,一切都像那座橡皮房子一般的肖家老屋一样滞重,一旦身陷其中,根本脱身不得,即使勉强靠外力脱了身,也决不会全身而退。那就是一个长大了嘴巴的怪兽,用一个小灯笼当诱饵,一些傻瓜就会糊里糊涂往它的嘴巴里走。 为什么萌萌要把我带到那里去呢?难道她觉得老太太会格外垂青我?难道他们供奉的那些老祖宗会接纳我?根本就没有这种迹象。那座老屋就是一个可怕的漩涡,凡是经过老屋旁边的,都会被它吸过去,直到葬身其中,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怎么办,只是头痛。经过一座男生宿舍的外墙,不愿意走草坪打湿脚,就在排水沟外侧的斜面上走,同时不停地想心事,根本制止不了自己,脑子陷进去就是一团漩涡。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手机飞到一边,电池都摔出来了,膝盖上磕掉了一层皮,脚踝也扭了,自己抱着膝盖轻声呻吟。 那是一块香蕉皮造的孽。我恨自己,就不该在这里走,晚上根本看不见路,本科生那些小兔崽子,不扔点东西出来还是他们吗?好在没掉到沟里,自己忍了痛,慢慢爬起来,摸索着把手机装好,嘴巴里喃喃地骂着,回到草坪上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宿舍。 看门的那个前下岗工人装作没看见我,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不希望自己的狼狈相被人看到,大家都是熟人,装看不见免得尴尬。我挣扎着爬到三楼,摸索着开了门,总算是爬到了床上,倒头便睡。不料真到了床上,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脑子变得异常清醒。膝盖上破的那块皮还在隐隐作痛。脑子好比飞速空转的机器,大有爆炸的趋势。想自己作为一个人,不可谓不失败。母亲离开了自己,父亲和自己形同陌路,存款只有一点点,花一点就少一点,以后就全得靠自己。每到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道要干什么。 虽然读到了研究生,可是知道自己这个专业,就业根本就没有什么前景,而且是越来越没有前景。众多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就像关在圈里的牛马,就等时机一到,立即蜂拥而出,有如洪水爆发,立刻就把那一点点可怜的绿地啃得干干净净。大多数人饿肚子,于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问津的工作现在也有人争破了脑袋去争取。动作稍稍慢了的就只能待业了,而且继续找到好工作的机会恐怕是零,因为下一年会面临着更多,更年轻,更凶猛饥饿的猛兽的竞争。于是,很多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开始找工作,实在觉得自己抢不过人家的就继续读书,本科读硕士,硕士读博士,博士读博士后,希望自己的竞争对手能少一点,不料等到毕业的时候,发现已经是“硕士满街走,博士贱如狗”了,只有仰天浩叹的份儿了。 我倒是一个不大肯设想未来的人,只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从来不肯如老杜一样看到就业艰难的消息就大惊小怪起来。但是愈是如此,我的人生就愈是注定一塌糊涂。 我知道自己倒有一条简洁的路,那就是干脆咬定了黎雅芳得了。可是可怜的自尊心毫不犹豫地跳出来反对这一点,因为我对黎雅芳的态度,与其说是对爱人,不如说是对老姐甚至是阿妈。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根本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我宁可跟她绝交。也省得有那种奇怪的乱伦的感觉。 想到萌萌。无疑我是爱她的,但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心底,从来没见过阳光的黑乎乎的地方,有一个声音老是缓慢而又执着地递提醒我:“你们不合适,不是年龄的问题,可就是不合适。”自从她家的车子来了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是在肖家老屋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那辆车直通通地横在我们中间,就像平地生长了一堵玻璃墙。我们彼此看得见,听得清,可是就是站不到一起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如此之重,以致于这层楼都几乎承担不起。这口气叹过,困意袭来,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清晰的梦,梦见我被萌萌带去见他老爸。经过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大门,立即进入一道长长的走廊,这走廊比输卵管之于卵子还要幽暗狭长,几乎走不到头,也看不见任何一面窗子,只知道经过了无数的门,无数的带着黄铜门纽的门,每一扇门上都有擦得铮亮即使极其黑暗也能看得见发出熠熠光芒的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刻着阴文的门牌号码。怪,不用阿拉伯数字。他老爸相貌堂堂,背生肉质膜翅,折叠得极其完美,偶然走路不稳的时候才会翕然开合一下,之后立即折叠得完好如初。他老爸居然是一条翼手龙,讲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于是开始不耐烦,一口把我啄翻在地,叼在嘴里,嚼也不嚼,伸长了脖子囫囵着就要往下咽,也不怕噎死,我却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大叫了一声! 第34章 我们等雨变小了,急忙钻出了老王的简易房,大家都好好地透了口气。老王的房间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反正是一种单身老男人的味道。那种混合了潮湿,微酸,憋闷和男性长期不洗澡的体味的味道,真的让人无法忍受。 此时的山顶,清新的风吹拂过来,让人陶然欲醉。天西边的乌云裂缝里面,是一道血也似红的光,又像是火山口里的熔岩的颜色。萌萌说:“我们赶紧走,还会下雨。” 一共有两个袋子,装满了还带着叶子的荔枝,袋子全是湿的。小元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名牌衬衫,看看袋子,一言不发。我说:“我来吧。”把两个袋子口扎在一起,“嗨”一声站起来,大步就往山下走,衣服反正顾不得了。两个袋子总有几十斤,这样背起来也不算累。小元道:“小郑还挺有办法。” 萌萌撅着嘴巴,说:“那还用你说!” 小元没有把车开上山真是对了,黄泥路此时又湿又滑,根本不可能把车开下去。我小心沿着石阶往下走,反正我的衬衫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也不心痛。婶婶忙捡了一根挺粗的枯枝,递在我手上,我感激地谢了她,有了这根“stick”,走起来就方便多了。 下山总是快得多。我们来到阿姨的小楼前面,小元打开行李箱,我把两袋荔枝全放了进去,之后把两个袋子分开,然后把衬衫脱下,拧干了水,正待穿上,婶婶忙道:“别穿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不好。到家我帮你洗一下吧。”我微红着脸谢过了婶婶,然后和她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 萌萌拉开门道:“哥,你到前面去坐,我和婶婶一起说说话啊。”我只好光着膀子坐到了副驾驶席。小元用当初老谢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我,自己拴上保险带,之后小心翼翼开车下山。 等来到韦叔叔那座堡垒一样的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上去,我和萌萌坚决把一袋荔枝留下,之后取了我们的东西,我换了一件t恤,不顾婶婶的挽留,坚持出发了。婶婶和韦叔叔都在门口一直冲我们挥手,直到我们的车开上了大桥,再也看不到他们为止。 我们回去走的是高速路,逼近城市的时候,只看得见城标大厦50层以上的部分在夜空里熠熠生辉,像是珍珠镶成的。平时在城市里走,觉不出城标大厦的高,只有在远处看,才知道最高的高楼的威力。再走近的时候,城市辉煌的灯火就把一切都包裹在里面了,高楼跟车流都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到了公园站,我说我要下车。小元把车停下来,我下车,冲萌萌微微一笑。她回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小元迅即起步,转眼那辆亮闪闪的灰色小车就消失在大街上灯火辉煌的车流中,好像鱼儿之归于大海。 我提着自己的东西,静静地站在站台上等公车。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消失,不论你愿意不愿意。在最美好的时候,也就是到了最容易伤心的时候。 我整理自己的思路,好弄明白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这个对我很重要,但我脑子里面全是空白,根本想不起。无奈之下,只好打开手机检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不料手机已经完全黑屏,根本看不到任何图象。我关机,取出电池,继而换上新的电池,还是一样。我想:“糟了糟了,要换一块手机屏了。”我试着往外拨号,先拨了114台,几声嘟之后,电脑声响起:“325号为您服务。”接着有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害怕似的把手机拿开,继而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请问今天几号?” 里面愣了一下,沉默在这一瞬间淹没过来。对方在飞快地旋转自己的大脑,沉默是积极思考的表示。“您是问日期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没错,肯定……您能告诉我吗?” 对方依然沉默了一会儿。“请等一下。” 这就是114台吗?连时间也不知道,真不像话。据说时间的定义有一千几百种,大概有一个定义就是:“无法定义。”时间蔓延过来,也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那个女声才又说道:“对不起,这个不在服务范围。” 我说:“哦,那算了。” 我正想挂掉,不料里面竟然说:“如果您对本次服务满意,请按1,一般,请按……”我迅速地按了1,然后把电话挂掉。 继续等车。有一种不好的看法:走过或骑车经过公车前面等车的人群,有点儿像是走过古埃及的奴隶市场,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奴隶都睁着空洞的眼睛等着你来挑选。一辆车过来,大家纷纷往车上涌,就好比看到了好主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恐怕我的眼睛比别人的更加迷茫,因为我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 我要等几路车我都不大知道。我现在在想那个在山上种钱的孤独老人。他挣硬币的方式无疑是个比喻,就连他说的事情也应该是个比喻吧。无端地非常强烈地想念他。他能告诉我今天是几号,也能告诉我应该坐几路车回学校,就算他远离城市,他也有这个能力。公园站车特别多,站牌一路排过去,足足排了几十米长,不停地有巨大而蛮横的公车像鲸鱼一样游进来,叹一口气,前门上几个人,后门下几个人,然后又像鲸鱼一样游走。不停地有单调的电脑合成的女音在报站名:“公园站到了,公园站到了”,或播放警示语:“请注意汽车,请注意汽车!”或者提出要求:“本次车是自动售票车,请自动投币,不找零钱。有ic卡的乘客请自动刷卡。”这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一遍遍重复。 我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忽然脑子里一阵白光闪过,对了,我应该坐11路车。我找到十一路的站牌,同时发现一辆11路正慢慢驶远。我按下大脑中的某个开关,把自己追赶汽车的念头按死,因为就算我追上,司机也不会开门了。我迁怒那个司机,以致于仇恨所有公车的司机,冲他们恶狠狠地作出种种下流的手势,司机们漠然不觉,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身后。他们不知道这个疯子在跟谁,不由自主地在寻找那个不幸的受害者。 终于一辆崭新的果绿色11路车到达,驯服地停在我的面前,电动门优雅地分开,玻璃亮闪闪地映出我的影子。我取出零钱,轻轻塞进受币口,之后姿势优雅地走向车厢中部,心情已经平复。门口的座位居然没有人坐。 我坐下来,把包放在膝头,自己俯身在包上,一瞬间就已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坐过了好几站。晕头晕脑地走下车,跑到对面去等车,等了半天没有车来,这才想起11路到21点半就已停驶,所以只有走回去。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又拉长,又缩短,就这么在拉长与缩短的交替之中,居然走到了校门口。不是正门,没什么,看了一眼大门里的上岛咖啡,感叹商人的力量之强。拦了校内的电动观光车,昏昏沉沉地坐了也不知道几站,人家开始往下赶我:“喂喂!已经到啦!”我抬头一看,到了东门了,又坐过了。骂了一句,晕头晕脑往回走。 我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就感到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搅,脑浆都给搅乱了。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一回事,我只知道自己很失败,自己满心希望要爱的人自己根本抓不住,那只是个美丽的肥皂泡。就算她真的对我有感情,这个家我也不是能够轻易迈进去的。而且,我也并不喜欢这个家,一切都像那座橡皮房子一般的肖家老屋一样滞重,一旦身陷其中,根本脱身不得,即使勉强靠外力脱了身,也决不会全身而退。那就是一个长大了嘴巴的怪兽,用一个小灯笼当诱饵,一些傻瓜就会糊里糊涂往它的嘴巴里走。 为什么萌萌要把我带到那里去呢?难道她觉得老太太会格外垂青我?难道他们供奉的那些老祖宗会接纳我?根本就没有这种迹象。那座老屋就是一个可怕的漩涡,凡是经过老屋旁边的,都会被它吸过去,直到葬身其中,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怎么办,只是头痛。经过一座男生宿舍的外墙,不愿意走草坪打湿脚,就在排水沟外侧的斜面上走,同时不停地想心事,根本制止不了自己,脑子陷进去就是一团漩涡。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手机飞到一边,电池都摔出来了,膝盖上磕掉了一层皮,脚踝也扭了,自己抱着膝盖轻声呻吟。 那是一块香蕉皮造的孽。我恨自己,就不该在这里走,晚上根本看不见路,本科生那些小兔崽子,不扔点东西出来还是他们吗?好在没掉到沟里,自己忍了痛,慢慢爬起来,摸索着把手机装好,嘴巴里喃喃地骂着,回到草坪上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宿舍。 看门的那个前下岗工人装作没看见我,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不希望自己的狼狈相被人看到,大家都是熟人,装看不见免得尴尬。我挣扎着爬到三楼,摸索着开了门,总算是爬到了床上,倒头便睡。不料真到了床上,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脑子变得异常清醒。膝盖上破的那块皮还在隐隐作痛。脑子好比飞速空转的机器,大有爆炸的趋势。想自己作为一个人,不可谓不失败。母亲离开了自己,父亲和自己形同陌路,存款只有一点点,花一点就少一点,以后就全得靠自己。每到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道要干什么。 虽然读到了研究生,可是知道自己这个专业,就业根本就没有什么前景,而且是越来越没有前景。众多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就像关在圈里的牛马,就等时机一到,立即蜂拥而出,有如洪水爆发,立刻就把那一点点可怜的绿地啃得干干净净。大多数人饿肚子,于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问津的工作现在也有人争破了脑袋去争取。动作稍稍慢了的就只能待业了,而且继续找到好工作的机会恐怕是零,因为下一年会面临着更多,更年轻,更凶猛饥饿的猛兽的竞争。于是,很多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开始找工作,实在觉得自己抢不过人家的就继续读书,本科读硕士,硕士读博士,博士读博士后,希望自己的竞争对手能少一点,不料等到毕业的时候,发现已经是“硕士满街走,博士贱如狗”了,只有仰天浩叹的份儿了。 我倒是一个不大肯设想未来的人,只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从来不肯如老杜一样看到就业艰难的消息就大惊小怪起来。但是愈是如此,我的人生就愈是注定一塌糊涂。 我知道自己倒有一条简洁的路,那就是干脆咬定了黎雅芳得了。可是可怜的自尊心毫不犹豫地跳出来反对这一点,因为我对黎雅芳的态度,与其说是对爱人,不如说是对老姐甚至是阿妈。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根本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我宁可跟她绝交。也省得有那种奇怪的乱伦的感觉。 想到萌萌。无疑我是爱她的,但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心底,从来没见过阳光的黑乎乎的地方,有一个声音老是缓慢而又执着地递提醒我:“你们不合适,不是年龄的问题,可就是不合适。”自从她家的车子来了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是在肖家老屋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那辆车直通通地横在我们中间,就像平地生长了一堵玻璃墙。我们彼此看得见,听得清,可是就是站不到一起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如此之重,以致于这层楼都几乎承担不起。这口气叹过,困意袭来,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清晰的梦,梦见我被萌萌带去见他老爸。经过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大门,立即进入一道长长的走廊,这走廊比输卵管之于卵子还要幽暗狭长,几乎走不到头,也看不见任何一面窗子,只知道经过了无数的门,无数的带着黄铜门纽的门,每一扇门上都有擦得铮亮即使极其黑暗也能看得见发出熠熠光芒的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刻着阴文的门牌号码。怪,不用阿拉伯数字。他老爸相貌堂堂,背生肉质膜翅,折叠得极其完美,偶然走路不稳的时候才会翕然开合一下,之后立即折叠得完好如初。他老爸居然是一条翼手龙,讲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于是开始不耐烦,一口把我啄翻在地,叼在嘴里,嚼也不嚼,伸长了脖子囫囵着就要往下咽,也不怕噎死,我却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大叫了一声! 第35章 我刚刚吃到嘴里的一口白米饭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泰国香米,绿竹青味儿,可口的小菜,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吞咽困难的事实。我感到有一只手正紧紧地捏住我的喉咙,而且整个嘴巴干得像是塞进了一把热的发烫的沙子,我无法说声“对不起”,只是赶紧离座,跑到卫生间里,把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剧烈地咳嗽,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发红,眼神呆滞,鼻翼翕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仔细地洗了脸,掏出纸巾把脸上的水擦干净,在镜子前面确认没有什么失礼之处暴露,深呼吸了几次,才又回到座位。 “吓着了吧?”黎雅芳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笑。我恨不得替她把这笑容抹去。 “有什么好吓的?”我若无其事。 “年轻人,不要装样子好不好?” 我冷笑道:“哈,你怎么知道我装样子?”也许觉得自己的态度太生硬,于是加了一句:“好吧好吧,你说应该怎么办?” 黎雅芳伸出一根手指:“看过海明威的一个著名短篇没有?” “?”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我脸红了,因为这句话刚才在卫生间的时候浮上过我的脑海来着。但我不是那个男人,那个小心翼翼的但是主导着事态发展的男人,我倒是像那个姑娘,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感觉自己像是捏在别人手心里,唯一的武器是反抗,但反抗又会遭到别人的不高兴,假如不反抗那就会更糟,因为将会失去一切。但可惜我不是那姑娘,毕竟怀孕的并不是我。所以,此时我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但我什么也没有。 黎雅芳继续残忍地笑着:“我不需要你,知道吗,我不会依赖你。靠你养着吗?”她脸上的那种讥讽的笑意,使我羞愤难当。我知道此时的我犹如一只猫爪下的小老鼠,没有我说话的份儿,我只有听天由命。 她打开包,从包里取出一张贺卡,卡里夹着一只生日用的细细的彩色蜡烛,拿在手里,凝视了一会儿,取出一只小巧的打火机,点燃了,举到我的眼前来:“看,这是什么?” 我惶恐道:“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黎雅芳笑道:“不是不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只是借它来说个事儿。你看,这是什么?” 我嗫嚅道:“这是蜡烛。” “不,不是说这个,这是火,知道吗?微弱的火苗。”我点点头。她努起嘴巴,“噗”地一声吹灭了蜡烛:“嗯,一阵小风就灭了。”她把吹灭的蜡烛放到我的手里,定定地望着我:“送给你。”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挎起她的精美的小包,冲我笑了一下,扭着腰肢,“阁阁阁”地下楼去了。 我目瞪口呆。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这事儿没完。就像有一把剑从此就悬在我的头顶了,至于什么时候掉下来,那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把剑就用一根头发丝儿吊着,在风里摇来摆去的,老在我头顶悬着,叫谁谁不发毛?还不如一下子把我捅死算了。什么是恐惧?恐惧来自内心,只有恐惧的念头本身最恐惧。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随时可以死,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我还是坚持着上完了下午的课,晕头晕脑地收拾东西的当儿,被封善群叫住:“去打会儿篮球吧。” 我问:“还有谁?” “齐山约的我,我们三个就行了。” 我说:“好!”骑上自行车跟着封善群就走,齐山在前面等我们,左手托着他的宝贝篮球,右手扶着车把,左脚踩在地面,身体半跨在自行车上,眼睛滴流滴流地乱看漂亮女生。我从后面一下子打掉了他手中的篮球,之后骑着自行车带球前进,路人纷纷避让。终于把球带丢了,我眼看着球朝大路滚去,也不再追,反而哈哈大笑。齐山气极败坏,拼命追上去把球拦下,骂了我几句。我知道他怕球被汽车压破,所以如此着急。我笑道:“球是圆的啊,拜托,根本压不破的啦。” 就这样打着闹着,我们到了球场。很快找到了对手,正打的高高兴兴,忽然齐山一个远投,竟然是个三不粘,结果球碰在篮架上改变了方向,蹦蹦跳跳朝一个废弃的游泳池滚去。按说游泳池那里有一圈铁丝网,球本应该被挡住,然后老老实实被我们捡回来,但铁丝网有一个唯一的洞,我们的篮球就从那个洞滚了进去,在我们的一阵惊呼声中,慢慢飘到了泛着绿色泡沫的水中央。游泳池多年废弃,积攒了好多烂泥,平时没水的时候就长了半人高的极好的绿草,现在是雨季,池子里满是发酵好的雨水,那些草倒像是水陆两用的,在水里也长得非常好,整整齐齐在水下铺开,一副鬼神难测的样子。 当然没人愿意下去。可是我们两个必须帮齐山把他的宝贝篮球弄上来。封善群忙着去捡碎砖烂瓦,我说真是个好主意,也帮着去找,齐山心疼地看着他的篮球,知道经水一泡,这东西很容易暴皮,有可能就此寿终正寝。我们捡了一大堆“炮弹”,轮流发射,往篮球的远侧水中抛,希望能渐渐把球赶到岸边来。 这件事好不费力,因为十炮正确的轰击也不如一炮失败的轰击,我们要尽量地把炮弹发射到离篮球近的地方,太远根本不起作用,但是这样就容易直接击中篮球,反而把它推远了。失败的几次都是齐山发射的,因为他太性急,这样子他也就怨不得别人。 好容易把篮球赶到岸边,还是瘦小的封善群钻过铁丝网,用一段枯枝把篮球拨到岸上,不嫌脏地抱上岸来。齐山急忙接过,飞跑到水龙头那里,小心翼翼地给他的宝贝洗澡,边洗边叹气。天虽然还亮着,但篮球已经不能打了,齐山心情极坏,于是打道回府。 回来路上碰见了老杜,他满脸含笑把我们拦下,道:“就知道你们去打篮球了。这么早就回来了?正好,本来去找你们的,那,今天晚上我请客吃烧烤,怎么样?” 假如刚刚落下的太阳又穿破晚霞从西边冒出头来,我们也不会比这更吃惊。大家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山伸手摸了摸老杜的前额,说:“嗯?不烧。” 老杜挥手打掉齐山的手,说:“到底去不去啊你们?” “当然去!”我们齐声吼道。一天下来就这件事算是好事,我想,但我总觉得不该相信这样的好运气。 我不愿意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因为实在是没有心情,但我还是把手机带上了,就放在运动短裤后面的小口袋里。我实在懒得穿长裤。封善群却是好好洗过了澡,穿上笔挺的长裤,皮凉鞋,白色的短袖衬衫一点儿褶皱也看不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上眼睛,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用熨斗,但是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弄平整衣服。他个子不高,但是很匀称结实,面容也和善,眼睛总是发出佛祖成佛之时发出的光芒,就是说,他的眼睛总会告诉你:有什么难处吗?让我来帮你。看样子他会不要性命地帮助任何人。小孩子看到他都愿跟他亲近。齐山就不同了,总之一看就跟封善群是不同的人,他就是穿着比封善群得体十倍,也给人感觉时刻会掏出某种致命的武器来。他并不是长得凶恶,不,他也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封善群是优雅的绅士,即使穿着工装手里拿着砍刀也是在展示自己在园艺方面的爱好;而齐山给人的感觉则完全不同,就算他刚从最高雅的俱乐部里走出来,穿着最考究的白色西装,戴着金丝眼睛,那也是一个帮会头子。当然齐山本质不错,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不错的医生,可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也许是他那当外科医生的双亲不知不觉把合法割开别人肚皮的本领本能地遗传给他了也未可知。 而老杜呢,挺着小肚腩,晃着油汪汪的大脑门儿,不用说,不到三十岁就得大规模秃顶——哗!头发像瀑布一样从脑袋上顺势而下,之后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童山,当然也许在后脑勺会留下一圈儿短头发,证明老杜还不是一个完全的秃子。按说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是却也能在同一片屋檐下相安无事。无非是经济上我吃点亏,生活细节上他多让我罢了。比如,我电器多,所以宿舍的水电费我一个人全交了,这样他就不会有什么怨言。电脑的杀毒软件啦,好看的影碟啦,零食啦等等,都由我来无偿提供,他只有叹息着表示不好意思,但用起来绝不客气。如果饭局我做东,一般会叫上他,因为他明显比我会应酬,酒量也大,喝了酒鼻子通红,大有酒桌上舍我其谁的气概,很能长我们宿舍的志气。有一次他看中一款朗科的u盘,非得跟我合伙买下来,我笑着答应了,出了一半钱,但从买回来的那一天起这个u盘就跟我音信断绝,后来我干脆买了一个移动硬盘,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路上我问老杜:“今天这么大方?” 老杜笑着搔了搔头顶:“我哥哥嫂子过来了。家里没什么出路,就来找我。我也没什么办法,就让我哥在菜市场卖菜,我嫂子在这家烧烤店打工,老板让拉客人,就让我帮帮忙。” 封善群道:“是啊,干什么也不容易。” 老杜道:“在老家种地根本养活不了人。我有两个侄子,都得上学,大的上高中,学费贵得受不了,我家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只有借。这能是长法吗?我哥老实,不敢独自到外边打工,就叫上嫂子来投奔我。”说到这里,老杜一脸苦笑:“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是家乡里的人把我吹得上了天了。穷乡僻壤,都以为我很了不起似的。我上次回家,居然有个老头子问我是不是毕业了就可以当省长,哈!” 那家店就在学校围墙外面。我们都懒得走大门,我们学校太大了,走大门得走到明天早晨。我们爬墙。学校知道我们擅长走近路,所以把围墙修得又高又结实,里外都用水泥涂抹均匀,这样我们就不可能把围墙推倒或者在上面打洞了;顶上还安装了向内斜伸出的尖锐的铁叉,一看就不是防备外人的。饶是如此,不屈不挠的当代大学生们还是想出了办法,照样能爬出去,但是这就仅限于男生了,身手还得好。我穿了拖鞋,索性光着脚上了墙头,老杜因为是请客的主人,齐山免不了受累在下面托他一把。封善群身手矫捷不次于齐山,更难得他落地之后身上不带一点儿土,这一点我都佩服。 我们刚一落座,老杜的嫂子就来招呼。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都上高中了的母亲能当女招待,可见当年应该是个美女。可是我们见了还是有些失望,嫂子的脸就如一轮圆月,身材臃肿的上下一样粗细,这样的女招待是没有号召力的。果然嫂子自己说是在厨房帮忙,这就对了,得其所哉。老杜对嫂子颐指气使,点出要吃的东西,嫂子都含笑一一记下。也无非是羊肉串、牛肉串、鱿鱼须、炒螺蛳之类,还要了好些韭菜、花生、毛豆、玉米,我们连说够了够了,老杜一副豪爽的样子,气势吓人。一个人憋了好久,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们要了一箱冰好的青岛啤酒。早就干渴的嗓子,加上炎热的天气,我们前几杯根本就尝不出酒的滋味儿,就是直起嗓子往下灌。老杜咬羊肉串儿咬得滋儿吧儿不绝于耳,听得齐山直皱眉头,却也不好发作。我口渴,加上种种的忧心,让我觉得冷酒入喉有一种特别的快意。我不吃别的东西,只是专心对付花生。没有什么比花生滋味儿更好的了。我渐渐觉得有另外一个我离开了自己在说话,说的什么根本就不知道,只是机械地口舌互相配合而已。但是脑子却转的飞快。我看见在一个海岛上,有两个外国人跟我在一起喝啤酒。我们坐在海边的灰色凉亭里,冲天的白浪像是大海的鞭子一样,一道道甩过来,狠狠抽在凉亭前面的水泥地上。眼前的海湾里碧波万顷,不停地冲向我们脚下的长堤,激起那些冲天的白浪,映着阳光冲我们甩过来。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几瓶冰啤酒,一个玻璃的啤酒杯,但没有任何下酒菜。我们每隔一会儿就举杯,彻底干掉,然后继续斟上,琥珀色的液体顶着白沫静静地躺在杯子里。 老外一个来自英国的北海岸边,一个来自澳大利亚,都是黄胡子,黄头发,像是表兄弟,不时地冲我伸出大拇指,夸我的英语发音好,然后就“cheers”! 我哈哈大笑,封善群碰碰我:“老兄,你不是醉了吧?” 我笑道:“哪里的事!” 邻座有个小伙子冷笑道:“醉了的人哪会承认。” 我斜睨着他:“谁说我——呃,醉了?你小子吗?” 那边一下子站起三个人来,都穿着中国移动的制服,那个小伙子也在内。这边齐山一下子跳了起来,吼道:“干什么?要打架吗?” 第36章 就在齐山跳起来的一刹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背后一下子站了六七个人,齐山刚一动作,立即有两个人扑过去,一左一右抓住了齐山的胳膊,拧到背后用力一按,齐山的左半个脸就泡在一个菜盘里了。齐山拼命挣扎,可是被人如此按住,那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封善群刚有动作,背后立即站了两个人。老杜吓得直哆嗦,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穿移动制服的小伙子慢慢绕过桌子踱过来,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知道这帮人来者不善,但脑子还是有点蒙,想不出他们什么来头。我索性坐好,安然不动,看他们到底要怎样。 我知道我的背后肯定站了人,我也想好了自己可以顺势出溜到桌子低下,然后把桌子顶翻了,扯起桌子的活动支架就可以大干,但我的朋友怎么办?虽然我这个人几乎没有真正的朋友,但我不可能让跟我一起来的同学吃亏。既然目标是我,那就绝对不能连累人家。而且,我还是对封善群有绝大的好感的,齐山本质也不坏,就是老杜,虽然感觉无论如何跟他不是一类人,可毕竟是自己的舍友。 同时我知道我不会有太大麻烦,否则人家早动手了。我干脆把头往靠背上一仰,闭上眼睛,双手环抱,架起二郎腿,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年轻人俯下身子看了看我的脸,用右手拇指食指翻了翻我的眼皮,冲我脸上吹了一口气:“有事商量。” 我睁开眼,双手一摊。 年轻人整了整自己蓝色的移动制服,悄声说:“我们本来想在篮球场上动手的。” 我说:“哦。” “你们走得太早了。没办法,只好跟你们到这里来喽。” “哦。” “知道我们为什么跟踪你们吗?” 我摇摇头。 “准确说,是跟踪你。有人要我们帮帮你。” 我坐直了身子:“我挺好的,有什么可帮的?” “据说你的,嗯,臀部,也就是屁股,长了牛皮癣,非常痒,需要治疗一下。” 我笑了:“我的屁股光滑得胜过你的脸。” 年轻人也笑了笑:“那可不一定。必须得看看才成。” 我诧异道:“就现在?” 年轻人不置可否。 我思索了一下:“这个恐怕不行,虽然是晚间,可是灯光明亮,还有小姐在用餐,我觉得恐怕不合适。” 年轻人回头打了个响指。齐山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封善群的双手也被扭到了背后,老杜被人扯住,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扇着耳光。我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年轻人一声呼哨,虐待停止。 我站起来,反身趴在椅子背上,把屁股翘起来。年轻人伸手抚摸了一下,这一下就让我全身生出了无数的疙瘩。他一扬手,立即有人给他递过了一根毛竹片,他高高扬起,狠狠地抽在我的左屁股上。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脸。我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我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的下嘴唇一定咬出了一个洞。想来是因为在挨到那一下的时候本来想张开嘴巴大叫的,但意志力使我强行闭上嘴巴,这巨大的惯性力就作用到下唇上了。麻辣辣的感觉随后才慢慢来到,比刚才那一下猛烈的冲击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我的上颚干燥得像要冒火,我咽了一口吐沫,咸咸的,有血混在里面。 年轻人不胜怜惜地半脱下我的运动短裤,抚摸着那一长条带血印的隆起:“现在不如我的脸光滑了。” 他把我的手机从运动短裤口袋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下,这次是右屁股。如果只有一片屁股多好,就省了这一下了。” 第二下要比第一下好受得多。并不是这个家伙对我手下留情了,而是我的大脑迅速分泌了一种类似吗啡的东西来缓解疼痛。所以竹板这东西,它的力量的顶峰就在于高高扬起的那一刹那,而落在身上的那一刻,也就是它的力量开始消亡的时候。 打完了我,他一声呼哨,他的手下立即把人放了。他们转身就往路边的汽车走去,我叫住了那个年轻人,同时对齐山等人用英语说到:“go!hurry up!”这三个人根本不用催促,立即撒腿就跑。我对年轻人说:“你的主子是谁?” 年轻人回身对我说:“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从桌子上拿起手机,对躲在一边不敢过来的老板道:“明天来跟你结帐,今天我没带钱,你放心,不会赖你帐的。”转向年轻人:“我们之间也有一笔帐没算完呢。” 年轻人苦笑道:“我知道你不肯放过我——” 我已经窜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右臂,他的手下惊叫着从看来属于某搬家公司的汽车上往下跳,他却大声吼道:“别过来!”转身对我道:“你想怎么样?” 我狞笑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事不会完的。给你留个念想,省得你以后做事没有分寸。”我右手只一拳,就听到了鼻梁骨塌陷的声音。然后不顾屁股的疼痛,扔了拖鞋,撒腿就跑。转过一个弯,看见封善群和齐山在等我,老杜不知去向。 我喝道:“还不快走?”于是三人一阵狂奔,翻墙进校,我的脚上又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碰破了一个大口子,跑不得了,于是封善群找了一辆三轮车,最后总算回到了宿舍。我打开门,老杜还没回来,自己勉强爬到床上,趴下就不动了。 教训:以后晚上出门,绝对不可以穿拖鞋。 不错,一切都是冲我来的,其他人不过是用来威胁我的工具。真够妙的,如果我一人,他们损失多少人也不一定能把屁股打的这么好。能跟我一起打球或者吃饭的一定是朋友,至少是关系不错的熟人,这就够了。再用训练有素的家伙威胁他们,我不可能不就范。此人一定对我了解极深,但就这么打我的屁股两记到底有什么用呢?难道就是要我不能躺着睡觉?对了,更恶毒的是,我不能坐着听课了。课又不能不上,站着听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反正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那样笑也给人笑死了。 我把运动裤、内裤一一脱下,跪着把床单铺好,又把蚊帐掖好。我摸着屁股上两道突起的棱,火辣辣地疼得直吸冷气。我叹口气:没有办法,只有趴着睡了。 等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老杜才进来。他感觉到我已经在床上了,于是脱衣上床,没敢扰我,我也懒得理他。 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站着吃饭,脸色不豫,无人肯理我。想必能够坐下吃饭的日子还遥遥无期。由于坐是现代人的本能,因此我会时时记起别人给我的这一耻辱,而这也可能恰恰是那人的目的所在,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耻辱里,而又无法报复。只有报复才能洗刷耻辱,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虽然打断了那个年轻人的鼻梁骨,可那个年轻人只能好比是一条狗,主人分毫未受伤害,也许他或她正为此扬扬得意:我的愤怒正说明他或她击中我的要害了。 我会成为笑柄吗?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这个兆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知道的人肯定不敢说,因为说了的后果太严重,而且也有忘恩负义之嫌。对,这也是那个人的目的所在,他或她只想让我自己深刻地理解耻辱的含义,并不想让我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慢慢吃完东西,托着托盘到出口,把托盘递给服务员,她们都带着口罩,穿着深红色的工作服和粉红色的塑胶围裙,手脚利索地把剩菜残汤和密胺餐具分开来。这就是她们的工作,在她们的眼中,没有帅哥也没有明星,只有托盘和碗筷,橘红色的是托盘,白色的大碗,粉红色的小碗,翠绿色的碟子,象牙色的筷子,奶色的汤匙……在这些五颜六色之间的是各种残渣剩菜,白色的米饭,绿色的菜茎,暗红的汤水,等等等等。 这样的工作也有人干。这样的工作总得有人干。有没有乐趣呢?乐趣恐怕全在于个人的心境。据说快乐跟心理期望值是成反比的,期望值越高,也就越不容易快乐。一根红头绳就能让喜儿感到快乐,但是过年的压岁钱四万块都不够萌萌用的。 萌萌!应该给她打电话了。我走到草地上的山木兰前面,把玩着山木兰那厚厚的有些肉质感的叶子,静静数着“嘟”声,数到第五下,她接了,懒懒的,不甚热情。我知道,肯定怨我昨天一天都没有理她。我思索着理由,但苦思不出,干脆装作不懂,只是拼命给她讲笑话。等讲到第七个笑话的时候,她终于绷不住了,笑道:“哥你就是最坏!我问你,为什么昨天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想说“你也没有给我打呀”,但知道这样说的后果,那就是我的笑话等于白讲了,于是叹了一口气,说:“萌萌不瞒你说,我屁股受伤了,昨天只好吃药睡觉。” 萌萌惊骇道:“怎么会?那个地方怎么会受伤?” 我的耻辱又来了,它个崩个崩地咬着我的自尊,我无可奈何,只好敷衍道:“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反正不骗你,不信你看看。” 萌萌噗哧笑道:“谁希罕看你的屁股了。好了,有喜事告诉你。” 我正思忖着如何编个理由蒙混过关,随意“嗯”了一声。 萌萌立即听出来了,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愿意听就算了!” 我忙陪笑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听?萌萌赶紧告诉我吧,我都等急了。”好话又说了一箩筐,才使小公主转怒为喜:“好吧,告诉你,我搞到一笔钱,不要问是怎么搞到的,反正是正当渠道来的,我要你在学校附近找个房子,最好是大一点的,我们租下来。” “我们?” “是啊,是我们俩,我打算跟你同居啦。” 我简直头晕得要死。我好像在荡秋千,一下高一下低,渐渐不能把握自己。我还打算细问详情,她不耐烦道:“好啦好啦,有事情见面再说啦,今天下午没课就去转转看,争取搞定,晚上我要见你,同时一起看看房子。我要睡了,bye!”不由分说就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看着山木兰那浅碟形的黄花,花瓣娇嫩得胜过婴儿的皮肤,巨大的绿叶绕枝轮生,像无数只绿色的手团团护住了那朵娇嫩欲滴的花朵。管理员用狼一样的眼光盯住我,只要稍有异动,立即会大喝一声:“不许摘花!” 我下午没有课,慢慢走出去,身边都是些打着花伞匆匆走路的人。有些男人也打花伞,这是非常让我无法忍受的一点,就算你要打阳伞,难道不能打颜色重一些的?汗水从腰带下面慢慢渗到屁股上,伤痕开始火辣辣地疼,这让我非常烦躁。这两道伤又开始折磨我。本来我可以骑车出去的,但看样子几天之内是不能骑车的,打的去找房非常不现实。实在热得受不了,就拦了一辆三轮车,蹲在上面,两手扶住两边的座椅,倒也非常合适。只是那骑车人是个瘦弱的女人,让我于心不忍。平路她就奋力蹬车,有坡的时候屁股离开车座,拼命去蹬,这时她的裤子就显得特别宽大,真不知道其屁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形状。我眼见她汗水沿着鬓角不住地滑落,后背湿了一大片。偶尔她忙里偷闲把挂在车把下面的一个脏乎乎的矿泉水瓶子摘下来,仰头猛喝两口。这让我想起当挑夫的阿姨。 我先请女人送我去昨晚喝酒的烧烤店去,想去把钱还上,不料门窗紧闭,也许还不到开门的时间吧。然后我请这位女车夫把我送到一个住宅小区门口,我下车来仔细看门口黑板上贴的租房信息。 我看中了一条:月租八百,有空调,有电视,有冰箱,有床,木地板,两房一厅,可以接宽带。我知道有空调这一条非常重要,难以想象萌萌这样的娇小姐可以忍受如此的高温天气,尤其暑假临近,南方更是热的让人难以忍受。我试着拨通了对方留下的号码,心里担心他已经把房子租出去了。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年男子,听我说是来看房,非常高兴,我说:“能否现在就来看房?” 男子说:“还不行,我正在上课,能不能等我下了课?”我非常郁闷,毕竟我是如此的行动不便,但也无可奈何,于是约好晚上去看房。接着拨萌萌的电话,把条件一讲,萌萌很满意,说:“八百块租到这样的房子也不错了。” 晚上我先跟萌萌见了面。我穿了灰色的李宁牌运动短裤,白色的李宁的t恤,白色的李宁的袜子和李宁的运动鞋。萌萌穿了白色底红花纹的吊带连衣裙,戴了乳罩的胸部恰到好处地隆起,但还是看起来像个孩子。我抱了一下她,她示意着我去吻她,我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面颊,最后在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她一下,嘴唇都没湿。她意犹未尽地放开我的衣襟,轻轻跟在我后面。我点手叫住一辆的士,右手拉开车门,左手护住车门上方,请萌萌进去,之后自己才跟进去,刚一坐下,发出一声呻吟,急忙改为虚坐。这个姿势非常不舒服,我只有忍着,同时对萌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五楼也爬得我够惨,开门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盯了萌萌一眼。萌萌进门就打量客厅,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同样是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应该是跟我打电话的那位。他长得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感觉就跟女孩怀里的小猫一样秀美可爱。 他跟我们打过招呼,就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女孩领我们看过了房间,一间向阳,有阳台,写字台上有一个屏幕很大的台式电脑。另一间不向阳,没有床,装修成榻榻米的样式,沿房间一圈有矮柜,可以放东西。两个房间都有空调。 客厅很大,有一个很大的后阳台,放了一个旧洗衣机,空中有晒衣服的衣架。客厅里有一台巨大的旧电视,一个白色的海尔牌冰箱,还能用。厨房的灯坏了,看不清楚里面的摆设,卫生间小得要命,有一个装在卫生间外面的燃气炉提供洗澡的热水。 “还满意?”男孩懒懒地问。 我点点头:“还行吧。萌萌你呢?” 萌萌当然不会太满意,因为我们的参照物不一样。“我很担心厨房,”她说。 男孩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厨房尽可放心,餐具,炉具一应俱全,买来青菜即可做饭。应该没什么不满意的。打算住多久?最好常住,否则我是不会签合同的,太麻烦。” 我看了看萌萌,萌萌微微点头,我回头对男孩道:“好吧,我们什么时候签合同?” 男孩道:“现在吧,我有底稿,从房间拿过来就是。大家都是痛快人,什么都好办。” 我笑道:“是是,互相迁就点,什么都好办。请问您在何处高就?” 男孩笑了,让我想起一只猫妖:“什么高就啊,我还在上学,”指了指抱猫女孩:“她也是。就在这所大学。” 我呵呵笑道:“我们是校友。” 男孩微感诧异:“以为您上班了呢。” “我在文学院读研。请问您……” 男孩道:“秦一亮,商学院的。怪不得看您年龄要大些。詹妮,把钥匙拿来。”抱猫女孩把一串钥匙递过来。男孩转交到我手上:“我要回我爸那儿去。今晚您就可以住这里,不过我得先看看您的证件。” 我把身份证和学生证一起递上。男孩对照我的脸型仔细翻看证件:“郑思雨……不错,是您。好吧,我去给您拿合同。” 我看了一下打印好的合同,条款没什么不妥的,也就签了半年的,说好一个季度结一次账,定金一千。我把三千四百块点给他,他小心点过,仔细捻每一张钱,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小心收起。 等他们一出门,萌萌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脖子,悬在我身上亲个不住。我也忍不住紧紧搂住她。萌萌在我耳边轻声道:“今天不行,我来那个了,我这几天还要回家。等放了暑假,妈妈要出去旅游,那我们就自由了。” 萌萌陪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发现我总是站着,想起我的屁股,非要看看。我只好让她看了。原因我就说是完不成任务,老师打的。萌萌根本不信:“这么说,读硕士简直成了当奴隶了?我要告他侵犯人权!” 我苦笑道:“最好明天就去告。可你得打算好,这样我有可能全国都出名,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搞不好我的屁股的照片就会传遍全世界。丢人的可是我,你可想清楚了。” 萌萌一脸坏笑:“那我倒要发动同学都来看看你的屁股。” “好好好,随便你们看。”我摆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架势。 萌萌服输:“我怕了你了,这种人,连屁股都不要,真是厉害,更不用说不要脸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今天我要回去陪妈妈,以后陪她就少喽。” 送萌萌上了出租车,并且把车牌号记下来以后,我一个人慢慢回到601,先洗了个澡,之后跑到那间有榻榻米的房间,打开空调,慢慢躺下,枕着胳膊侧着身子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痒把我弄醒了,打开灯,无数大大小小的蟑螂正飞快地向四面八方逃去,迅速消失在木板缝里,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第37章 怪不得这么急急忙忙跟我们签合同。真想打电话过去骂他一顿,但是钱已经交上,一切都无可挽回。我知道如果萌萌知道这一点那可不得了,她最怕小虫,而且无可理喻地痛恨上当。我苦思良策,终于下定决心。小区外的小街上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在那里一口气买了三瓶家用杀虫剂,满怀着仇恨我把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疯狂的进行大屠杀。喷完第二瓶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关好门,跑到楼顶去看风景。关门的时候似乎听到蟑螂们在绝望地挣扎。我怀疑那两个房东就是蟑螂精,不然哪会养这么多蟑螂? 我静静地在楼顶吹了半个小时的凉风,然后把t恤脱下来,捂住口鼻,继续冲进去把剩下的那瓶药喷完,角角落落都喷到了,怀疑是老巢的地方药液都可以流动了,这才关掉灯,狠狠把门关上。很想去网吧消磨一夜,但是想到还要上课,所以还是回宿舍睡了。睡之前又好好地洗了个澡。屁股好像没有那么疼了,也没有感染,真是好运气。 第二天中午萌萌赶来跟我一块儿吃饭。吃完她想要上我们的房间去看看,我告诉她:“有些小虫,我喷了药,还不适合你住。等我把卫生搞好了再来不迟。否则心情搞坏那可不得了。” 萌萌很懂事地默认了我的说法。我送她走后,想到下午没有课,想不如去打扫一下房间。 真的,虽然我做好了思想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大小蟑螂们在地面上躺了一层,客厅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我踮着脚尖走到阳台去找到小笤帚和垃圾斗,随便扫几下就把垃圾斗装到不能再装的地步。我真的不愿意听到虫尸在脚下发出“噼啪”的声响,然后带有胶性的体液便把破碎的虫尸粘在地板和脚底,那种感觉让脑后发凉,浑身起疙瘩。我赶紧像冬天在老家扫雪一样扫出一条路来,走到窗子前面把能开的窗子一一打开,好让外面的好空气进来。 我忍住发麻的头皮,继续扫出路来,到各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蟑螂的密度还是以厨房为最高,其余各个房间都差不多。我从卫生间拖出一只水桶,准备用这个东西装死蟑螂。 不可能把死蟑螂全部扫到一起,因为那个堆也太大了。我只好忍住恶心,扫成了无数个小堆,然后用垃圾斗把死蟑螂倒进水桶里去,很快水桶就满了,提着桶来到卫生间,左手提着提手,右手扣住桶底,“嗨呦”一声倒进蹲式马桶里,轻轻磕磕桶沿,尽量把虫尸倒干净,马桶立即被黑压压的虫尸塞满了。 我找来一根竹棍,把虫尸往下水道里面捅了几下,之后打开水阀,水流发出被噎住的声音,“咕噜咕噜”响了一阵,开始绕着圈儿往下流。等水流完,我往下看了一下,马桶连接下水道的瓷管上厚厚一层黑色的便垢,水面上还浮着一层黑压压的虫尸。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 感觉把中午吃的东西全部吐完,用水桶接了一大桶水,拼命地冲洗,直到冲得干干净净。我从发霉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面色惨白。接着水龙头的水好好漱了漱口,用力洗了脸,感觉好些了。 我再次按动水阀,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冲得干干净净。 但这只是开始。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拼命干,但只是把虫尸全部冲掉,把地板刷洗干净了而已。厨房还是无法进人。我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人类无论如何不会把厨房搞到这么脏。必须买蓝月亮除油精,还有蓝月亮厕洁灵。不把卫生彻底搞好,萌萌来了非疯了不可。对了,如果她昨天直接住下,今天一起打扫房间的话,她也就基本毙掉了。 如果不是爱,我也早就毙掉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把窝弄好,弄干净,弄整洁,弄得小公主都住得舒心。 我精疲力竭、昏头昏脑走出房间的时候,天快黑了。就是神仙也无法赐我以食欲。我就像被扒了一层皮似的那么难受,又累又乏,饥饿却又不想吃东西。我内心深处一定有某个东西被彻底毁坏了,必须好好修理一下,否则根本不可能正常。 还有比粪坑还脏的厨房;还有充满了便垢的便器;还有脑子里除也除不去的黑压压的虫尸,它们铺满了地面,铺满了我的身体,还塞住了下水道。这些都需要我来做。 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洗澡。我躲在宿舍简单的淋浴头下面,用沐浴乳把自己裹了一层,头发上也涂了厚厚的洗发香波,静静地等着细细的水流把自己冲刷干净。之后把自己剖开来,用洁净的水把里面也好好冲洗一下。大脑好好冲冲,必须把有虫尸的那些地方冲洗干净;五脏六腑也仔细冲刷,不能有一点儿秽物的气味儿。之后我用了十几分钟来刷牙,漱口,清洗喉咙。然后把阳物也仔仔细细洗过,连肛门也洗得干干净净。总之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反复洗过,只要稍微感到有不舒服就立即重新洗过,如此这般,两个钟头以后才洗完出来。 老杜咧着嘴巴抱怨,说自己只好跑到下面公厕去小便了。我笑着拍拍他的头,之后从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递给他:“什么时候去把帐结了。” 老杜问道:“什么帐?” 我笑道:“吃烧烤的帐,别争了,兄弟们有难同当,理当嘉奖。” 老杜笑眯眯地接过钱,高高兴兴地上床上躺着看书去了。我敲敲床板:“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杜从床上探出头。 “我要搬家了,以后这个房间归你一个人使用。” 老杜乐得在床上手舞足蹈。 “不许带小姐回来过夜!”我点着他的鼻子警告。 老杜一脸无辜地笑。 第二天我去清理厨房和厕所。厨房毕竟是厨房,但是脏起来真跟厕所差不多,因为二者有交集——食物。现在一提这两个字我都会感到恶心,我料不到人类竟然能把制造入口的东西的地方搞到这么脏。光抽油烟机就耗掉了半瓶蓝月亮,我买了一打清洁布,我尽量利用每一块清洁布,直到它变得太脏已经不能用为止。我先用蓝月亮倒在地板上,等过了十几分钟再用墩布去拖,总算把曾经的白瓷砖拖出了一点模样出来。然后再用蓝月亮涂上一层,之后自己跑到卫生间去冲洗墩布。 白瓷砖镶成的洗碗池也用这个办法擦拭出来。水流得不太通畅,我知道肯定有异物堵住了,这种人家下水通畅才是怪事。我把用来清洁厕所的蓝月亮厕洁灵倒进水嘴,立即起了一层泡沫,等过了十几分钟再用水冲,接着用那种清理便池的皮揣子(当然是新买的了)使劲撮了几下,洗碗池的下水口咕噜咕噜响了一阵,让后放了一个响屁一样“滋喽”响了一声,终于水流打着旋儿流了下去。 我看着黑乎乎的关了还在滴水的水龙头,几乎绝望。 躺在已经擦拭干净的地板上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大干。我本来可以到街上请钟点工来做,但是那不行,就算是她们做过了,我还要重新做过。厨房这种地方一定要自己动手清洁才放心。不光厨房,所有的自己私密的地方都还是自己动手才放心。 我费了无数的心血才把厨房弄干净。萌萌电话过来要求来看看房子我都拒绝了,我告诉她,不把房子完全弄干净,她休想进来。我还告诉她,这都是为她好,否则进来吐了我可不负责。这是白天,不是晚上,白天的光线可以把一切龌龊的地方都毫不留情的显露出来。没想到萌萌居然对我大加夸赞,并说自己正准备考试,等考完了再来见我。我没反对。 我推开了厨房那扇油得面目全非的小窗子,几只蜘蛛惊慌地逃向墙角。对面房间一个大胖子正光着膀子在炒菜,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我也光着膀子,而且因为太热太辛苦,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我忙把窗子关上。因为对面炒的是辣子!这一定是个四川人,别地方人没有这样喜欢油辣椒的。不喜欢吃辣椒的人,闻到炒辣子,那是一定要打喷嚏的,我这一开窗,害得自己连连打喷嚏,急忙逃到别的房间,对这外面的空气大口地喘着,一面暗暗咒骂这个混帐东西。这个大胖子面对这炒辣子的油锅居然一个喷嚏也不打,佩服佩服!但他害得我连打喷嚏,总得想个办法报复他一下才行。 最后的工作是清理马桶里的便垢。为此我买了一把特号的大改锥,直觉告诉我没有这个家伙办不了这个活的。果然!蓝月亮厕洁精这种厉害东西都腐蚀不透。我只好先用大改锥去捅出几条痕迹来,好让厕洁精能渗进去。把马桶搞成这样,真的感觉这些使用者绝对不是人类。反正我在这样的马桶上实在拉不出大便来。 不出所料,厕洁精开始起作用,冒出泡泡,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我躲到外面去,等便垢充分进行化学反应之后再进来。大概过了半小时,我走进来,忍着恶臭,开始跪下来用改锥捅那些便垢。真的,如果萌萌看到这样的便垢,恐怕她三天都不想吃东西,为了她,我只能忍着。 我用力地捅着,后来成了机械动作,鼻子也早就失去了对臭味的感觉,反正尽量不看就是了。辛苦劳动的结果,只是去掉了第一层而已,白色的瓷面依然不见踪影。 我继续把蓝月亮倒进去,拼命地、发狂地往里倒,不会再等这么长时间就开始用改锥捅,改锥捅在便垢上,发出令人心灵崩溃喀喇声。我捅一会儿,就继续望里面倒厕洁灵,然后再捅……后来我试着用刷子刷洗内壁,刷子上立即沾满粘乎乎的藏东西,我用力一拉,那些脏东西居然飞到了我都身上和脸上。上帝呀!我扔下工具,跑到盥洗池那儿,拼命冲洗。我擦了一遍又一遍肥皂,指甲把那些溅上污物的地方都抓出血来。我安慰自己:“就快完了,就快完了,你要挺住,挺住啊!” 相信我以后什么也能做了。 最后,到晚上八点左右,我终于把马桶擦洗的干干净净。我也累摊在地上。 接下来,我还要做一件更为艰难的事情,就是要去吃点东西。一想到吃,首先就想吐。好在屁股上的伤已经不痛,看来我的皮肤再造能力还是值得欣慰的。据说人老首先表现在皮肤上,先不说长皱纹,就说如果伤口迟迟不愈,就说明人老了。我还年轻!至少生理上还年轻! 我打开冰箱看了看,这是一款很旧的海尔牌,使用应该没问题。我迅速地把冰箱的冷藏室和冰冻室清理了一遍,使之至少符合人类使用的标准。明天再买些餐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他们家餐具倒是不少,但我宁肯跟马儿在一个槽里吃草,也不肯相信他们家的餐具,即使被我用消毒水消过毒以后。 我看了看整个房间,在我两天来的拼命的清洁工作之后,至少已经能够让萌萌满意地进来生活了。但还远远不够。我还要清洗沙发,擦干净各种家具,还要清洁墙壁。我打算把墙壁打扫一遍以后,我自己写几幅字,让萌萌画几幅国画,用不干胶贴在客厅里,至少看起来像模像样。那时候我才能像一只搭好了整洁舒适的小巢的那只雄鸟,可以请尊贵的公主进来了。当然要买的东西还很多,餐具啦卧具啦,但那只是采买的过程,毕竟容易多啦。 第38章 之后的两天时间我终于把“蟑螂之家”搞得适合人类生活了。这期间我把宿舍的一些重要东西,比如电脑啦,一些重要的书啦,私人用品啦等等打车运了过来。每天跟萌萌通几次电话,告诉她整理房间的进展情况。她叮嘱我千万不要买卧具,这个她要作主。我当然笑着答应了。餐具我买了一套四十六头的回来,刀买了三把,砧板买了两个,各种水盆都买了,又买了一个电饭煲,一个炒锅。这些都是在沃尔玛买的。附近的商业环境我还是不太熟。学校太大,宿舍离大门好远,我从宿舍运东西过来的的士费居然有十块钱。平时我来这附近很少。 出门左转有一条不长的小街,时髦热闹,有三家银行,两家酒店,两所文具店,两个书店(一个考试书店,一家三联书店),三个漂亮时髦的理发店(不是美容店),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的营业点各一个,书报亭两个,出租影碟的小店有三家,药店有一家,超市一家,精品店(专门卖女孩子用的小玩艺儿)一家,网吧三家,凉茶店两家,甜水屋四个,冰吧三个,酒吧两个,饼屋有三家(其中有著名的德顿法式饼屋),快餐店至少十几家吧,卖粉的卖米饭卖煲仔饭的都有,还有一个小小的菜市。其余还有各种流动摊贩,有小车上带着小火炉,卖热气腾腾的煮玉米,煮芋头,各种麻辣烫的,有卖各种时令水果的,有打着下岗工人的旗号卖廉价内裤、各种小玩艺儿的,不一而足。这些大小商家就是冲着大学生来的,所以无不物美价廉,店面虽然不是奢侈豪华,但也装潢得十分光鲜,干干净净,适合大学生这种准小资人士的消费水准和消费心理。 我转了一圈,十分满意,至少生活会非常方便。这里没有萌萌喜欢吃的必胜客和日本料理,就连土大力也没有,连麦当劳和肯德基也没有。但毕竟不可能天天吃这些东西吧?她真想吃,可以陪她到市中心去吃。总之这里实在是合适极了。 我来到德顿法式饼屋。此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有刚刚出炉的法式长棍面包。这是我最最喜欢的面包,通体烤成焦黄色,扑面就有小麦的清香。这面包没有油脂也不含防腐剂,成分就是盐、酵母和未经漂白的面粉,是真正纯粹的面包。无论现烤现吃还是存放后再吃都是我的最爱。卖面包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衣服,面圆体微胖,看着就像一只发酵好的干净面包,姑且称他为面包大哥。面包大哥麻利地往长三个纸袋里分别装进一个热腾腾的面包,封好口递给我,我忍不住打开一个就咬了一口。“嗯,太香啦。”我忍不住夸赞。 面包大哥听见我的赞叹,笑眯眯地望着我,那笑容既得意又感激。我把咬了一口的面包重新封好,问道:“每天这时候都有新烤的吗?” 面包大哥笑着连连点头,看样子不是不想跟我讲话,而只是出自他不爱言辞的天性,因为他的笑容是那么真诚。 我也含着笑说:“那我每天都这个点儿来。” 面包大哥终于开口:“那我恭候您的光临!” 我笑道:“不用客气,应该谢谢您烤出这么好的面包。哦,这板上的字是您写的吗?”我指的是旁边一块小黑板上写的价目表。每个字都非常工整,大小也安排的非常得体,字体是标准的仿宋体。 面包大哥连连点头:“是,是我写的,您多指教!” 我赞叹连连:“这简直就是书法家写的!” 面包大哥受宠若惊:“那,那怎么敢当!我这字儿还差得远,差得远!您过奖了。人家老师才写得好。” 我摇摇头,说:“我见过的老师多了,可没有谁能写您这么好的一手粉笔字。” 面包大哥道:“我不大会写毛笔字。” 我笑道:“这也就很不错了,真的。” 面包大哥眉开眼笑地连连致谢。我没有料到几句恭维竟然能让一个人这么由衷地高兴,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我笑眯眯拿着三根长棍出门,左手不远就是小菜市,买了半斤樱桃西红柿,买了一点蔬菜,两瓶纯生啤酒,一大瓶矿泉水,一大瓶雪碧,然后回家。 我先把啤酒、雪碧和矿泉水放进冰箱冰着。之后把黄瓜切成碎丁,又切了点生菜,加上樱桃西红柿,撒上色拉酱,做了一盘色拉。把我咬过一口的长棍从袋中取出,左手捉牢一头,右手握住另一头,左手内旋右手外旋,稍一用力,拧下一大块来,放到嘴巴里细嚼慢咽。就喜欢这种纯粹的麦香,有酵母的微酸,还有适度的咸味儿,同时面包有足够的韧度,嚼得牙齿都有点酸了。把剩下的两根也放冰箱了。放的时候在纸袋上稍微开一点口,面包很快就会变得非常干燥,那时候咬起来又有着跟现烤出来的截然不同的风味。 我把一大盘色拉放到茶几上,又找出一个大盘,把面包放在里面。打开了电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新闻,换台看了一会儿乒乓球比赛,这是我百看不厌的比赛,因为假如都是中国选手,那看着心情就会非常放松,因为不管谁赢都是中国队赢;假如是跟外国选手比,那九成九也不会让我失望。此外,我也是个有点水平的乒乓球手,能看出比赛的门道。不像看高尔夫比赛,根本看不出精彩来,就算是一记好球,也是懵然不觉,看这种比赛对我就好比给老虎喂草。 时间过得差不多了,我打开冰箱,取出雪碧。我把黄色的杯子用冷藏过的雪碧斟到七八分满。杯底不时有好似螃蟹吐的那样的泡泡升上来,在水面上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真像有几只螃蟹躲在水底似的。杯壁上也挂满了同样的微小的泡泡,在等待时机偷偷跑上来。真是可爱之极的饮品。 一口就喝掉了三分之一。又一口喝掉了剩下的部分的三分之一。最后只剩了一点儿,可还是噼噼啪啪响个不住:螃蟹们不休息,一个劲儿吐泡泡玩儿。于是一口气连螃蟹都喝进肚子里去,弄得我连打了两个气嗝儿。 之后慢慢把面包跟色拉吃得干干净净。我看看表,还不到六点。我打电话给优维维:“您好,尤书记!我是郑思雨,今天我能去补课吗?” 我这次直接打的她的手机,我估摸她应该还在路上。不料她已经在家里,不过并没有埋怨我为什么没有先打家里电话:“小郑啊?可以可以,正等着你呢。对了,你会不会电脑?” “马马虎虎吧,一般的问题能解决。”我小心翼翼回答。 “那就好啊,快过来吧,这么晚了,我也不想麻烦电脑公司的人了。” 优维维看来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随便地盘在头顶。“到我书房来吧。”我点点头。她在前带路,登上了楼中楼的楼梯。她穿着极为艳红的一双小巧精致的拖鞋,印着椰子树的棉布裙包住她尖尖的屁股,极为优雅地左右摆动不已。 不用看她的乳房和更为勾人的地方,光她的涂红了指甲的小脚就让我呼吸急促。原来威严冷傲的优维维竟然有如此勾人的一面。那个一身职业装的女性官员不见了,面前的只是一个迷人的小女人。但我还是喜欢她穿着非常庄严的、挺括的衣服,那样更能挑动我的无穷的征服欲望,这种欲望一往无前地变为强劲的性欲,会使我不可遏制地膨胀,变粗,变长! 她打开门,回头望着我,我知道她的眼睛望着什么地方,但我无法控制它。优维维居然嫣然一笑,轻声道:“进来吧。” 房间里只亮着台灯,电脑屏幕发着蓝莹莹的光。我看了看,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快地帮她解决了问题。我问她:“要不要清理一下您的电脑?里面垃圾太多了。虽然没有中毒,垃圾多了也会影响反应时间。” “你随便弄吧,”她说,“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慌忙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连连说“不用不用”。 她居然伸手把我按坐下来,说:“忙你的,不要起来。”老实讲,被年龄大我一轮还多的漂亮女人这样按到还是头一次。我两只手一时间僵硬到几乎无法动弹,肩膀跟过了电一样,脑子深处有一道惊雷炸过。我知道脑子里有一处一定短路了,从此我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会改变。有一些东西一旦改变那就无法逆转。 我操作着电脑,眼睛盯着屏幕,但我后脑上的眼睛一直盯着优维维,看着她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杯子,带着一阵香风从我背后走过,轻轻把杯子放在桌子一角。之后就站在我的背后,俯下身子,看着我的操作。我能感觉到她的轻微但是温暖而有煽动性的呼吸,知道她的乳房距离我的后背不会超过一寸,我只要稍稍挺直身体,小小的电脑椅根本挡不住我的这一撞。 我伸手取过杯子,身子稍稍一动,她的秀发已经掠过我的脖颈。我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饮料,竟然也是雪碧,低头看时,发现竟然也是黄色的杯子。我心里的惊异让我出声地惊呼。她忙问我怎么了,我连说没什么。 在等电脑自己运作的时间,我们回到客厅。我还是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她坐在大沙发上,双手扶住沙发的靠背,头形秀美的脑袋斜靠在靠背上,翘起脚,一只红色的小拖鞋的鞋尖正对着我。这姿势的含义不言而喻。 我谦恭的含胸坐着,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那只杯子。 她笑了,问我:“要不要添点儿?” 我忙摇头道:“不用不用。”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穿的是一件质地优良的白色紧身t恤,这衣服连带那条花布裙把她优美的双峰和纤细的腰身极好的衬托了出来,随意中其实满含着诱惑。她看我紧张的样子,笑道:“我就那么可怕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您、您不不不可怕……” 她微微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一闪而逝,笑意依然留在脸上,留在娇俏的嘴唇上。根本不像近四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至少今晚。 优维维看我紧紧抱住那只杯子,笑问道:“喜欢这只杯子?” 我不好意思道:“我也买了只一模一样的杯子。今晚上刚刚还在用呢。” 她失声笑道:“是吗?” 我说:“当然是啦。”我慢慢平静下来,就把今天怎么去买长棍,怎么喝雪碧,怎么吃色拉等等的一咕脑儿告诉她。她听我说得有趣,起身从冰箱里取出雪碧,倒在另一只黄色的杯子里,灯光下晶莹的杯壁上果然挂满了小泡泡,果然一直不停的有小泡泡冒上来,果然有轻微的“噼啪”声传出来,真的像小螃蟹在不停地吐泡泡。她玩得津津有味,连连说:“真有趣!” 可怜的女人!只知道争权夺利,不知道生活中的小事情里也有无穷的趣味。 我说:“我该去看看电脑怎么样了。” 电脑已经整理完毕。我告诉跟进来的她:“没事了,以后要注意经常清理一下垃圾,还有要经常整理一下碎片。你的电脑里面太乱了。” 我往外走,她迎着我说:“我就是不会用嘛,以后你教我好吗?” 我心里忽然非常之软,说:“好啊。” 她低着头说:“我……我甚至不会申请qq号。我好多朋友都问我qq号,老家的亲戚也问,我都不好意思说没有,只说打电话吧,电话方便。” 我心里一热:“我帮你。” 她忽然把双手勾在我的脖子上。真是古怪的拥抱姿势,但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把她搂住,直直地搂住。我们都直直地站着,她搂住我的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双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撩起了她的t恤,双手立即震撼般地一动不动了。这绝对不是人类的腰。就是最最细嫩的瓷器也没有她腰上的皮肤那么光滑圆润。她的腰上只有一薄层脂肪,使她的腰不再像少女那样紧绷绷,但是这一层稍稍可以上下滑动的皮肤实在比天下最柔软、最光滑的绸缎还有柔软光滑呀,我的双手立即被牢牢吸住了。其实我是在贪婪地抚摸,但是看不出抚摸的动作,手好像一动不动,实际上有一种从大脑深处一直到手掌和手指的神经末梢的抚摸一直在进行着。 我把她拥入怀中,嘴唇贴上去,顶开她的牙齿,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娇舌,她依然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我的手依然一动不动地贴在她的腰上。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我也想把手在她的身上游走,但是不成,除非我有第三只手,反正那两只手已经被深深地吸住了。她也傻了一样只知道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我不知道她的状况,我知道自己的内裤已经湿了。 第39章 我早早交了卷子,出校门,赶到面包店。 “新出炉的可有?来三个。” 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20多岁的女孩儿。她看着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我能读出她的想法:“又一个傻子。新出炉的面包多了,谁知道你要哪种?” 我只好笑了笑。面包大哥不在,所以得多费点儿口舌了。 不料门里出来一个带着厨师帽的可爱女孩儿,应该比值班的这个女孩儿要小些,手里托着一个不锈钢的容器,装满了刚刚出炉的长棍面包:“来嘞……!刚出炉的长棍面包!”她把那个容器直接放到柜台上,拿一根不锈钢的夹子夹了面包往纸袋里装,装好三根之后才把剩下的倒入柜台内应该放长棍面包的位置。“先生,您的面包!” 我拿过一只,打开一端的口儿,放在鼻端一吸,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好像来到了北方六月的麦田里。灌浆饱满还没硬化的带着绿色的麦粒,拿来烤着吃就是这个味道。 我张开眼睛:“再来七根,凑够十根算了。” 蓬头发女孩道:“是啊,吃就吃到倒胃去。” 我看着她,想不到卖面包的人会这样说话:“不会的,天天吃你们的长棍面包都不会倒胃的。” 厨师帽女孩大声应道:“好嘞,再来七根!”我走到她那边去看她装面包。我问她:“那位先生呢?” “您说我爸呀,”女孩麻利地装着面包,“他今天有事儿,出去了。哎,也不知道您说了啥,把他哄的呦,好几天高兴得晚上都睡不好,老折腾,说你眼力好,是他的知音。” 我知道是我夸他的字好的事情发作了。一个人一辈子有一点点业余爱好,总算有人夸了一句,这就受不了了。实际上人之认识自己跟旁人之认识自己往往天差地远。比如林纾总以为自己是桐城大家,古文作得好,但别人记住他却是因为他的翻译,而他在世之时只要一听别人夸他的翻译他就翻脸。 我笑笑:“字再好也不如面包烤得好。” 女孩儿点点头:“我在房间里头一句脚一句听得也就是这个意思,你说我爸也怪了哈,别人怎么说他烤面包、做老婆饼的手艺高他都不高兴,就是一听别人夸他的字,他就高兴得了不得。” “他的字确实好。” “那也用不着天天写了摆在外面等人夸呀。这可是面包店,不是卖字的店。” “他天天写吗?” “是!天天晚上擦掉,再重新写一遍,边写边看我的脸色,看我是不是佩服得了不得。写完总要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一边还小心地看我是不是要夸他。我真是懒得夸他,因为只要夸一次他就老是等着第二次,没完没了。他就差把他的字摆在我的卧室了。把这个心思用在做面包上可好?那我就轻松些了。” 我接过还发着余热的一大袋面包,说:“这都是你的手艺了?” 女孩笑笑:“我把我爸的技术学得差不多了。吃着还行?” 我说:“非常好!” 女孩眉开眼笑:“你就是会夸人!” 我用嘴角指指那边:“那位是……?” 女孩道:“我姐。放暑假了,来帮帮忙。在外地上大学,比我有出息。我初中毕业就跟我爸学做面包了。” “哦,怪不得不大会做生意啊。” 女孩笑道:“不许挑拨我们姊妹的关系!” 我脸露微笑:“我没有。好了,明天,啊不,得几天后见了。” 女孩道:“放冰箱也行,越放越酥,就是会硬。”她转身进去了。 我把钱交给蓬头发女孩。这时候店里人还不是很多,她迅速把钱找给我:“你跟我妹谈什么?” 我笑笑:“没说什么啊。” 她是那种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女孩儿,因为她头发又短又硬,直撅撅地就像刺猬刺。皮肤非常白,十分细腻,但是五官的线条都很硬,像一个希腊女孩儿。我看着她小巧但直通通非常挺拔的鼻子,两片一碰简直叮当脆响的嘴唇,冷峻凌厉的眼神,心里有点发虚。 “真的没说什么?” “就说了说你,说你是刚放暑假,来帮忙的。没错吧?” 她哼了一声:“以后不许说我,不许跟我妹妹讲话,不许逗留时间太长。钱给你了,今天不许你再来。” 我张口结舌。赶紧匆匆走出店门,出门就长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之响,我想她肯定听见了。 我右手抱着面包,左手掏出手机给萌萌挂了个电话。萌萌说:“明天就会考完,今天晚上还要熬夜,”她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唉,我总得考个前几名吧。考完了就去找你。有什么好吃的吗?” 我说有长棍面包。 “面包有什么好吃。你要去买菜谱哦,我要天天吃好东西,你要做给我吃。” 我答应着,她又说:“男人不会做饭最可怜了。我爸就烧得一手好菜。但是最厉害的还是我四叔,他最会烧牛肉了。谁都没有他烧得好吃,也不见他盯着,也不见他费事,总之是好吃,唉,想死他了。” 我笑着说:“好好好,我一定好好做给你吃,让你吃成一个小胖子。” 萌萌道:“不会的啦,你不知道,我怎么吃都不胖的。唉,真想让你抱着我睡觉。” 我心里一震,一时间胸口好闷,说不出话来,我干笑了两声,道:“你可要想好哦,不要让狗鼻子的记者知道了,你老爸可是名人。就算普通人,这些记者只需写上一篇:‘高中女生在外租房跟男友同居’,你可就完蛋了。” 萌萌发狠道:“真有记者这么写,哥你就要好好报复他,把他的舌头挖出来。不行,挖出舌头他还会笔谈。怎么才能不让他笔谈呢?那,可以把他的手指头全部剁掉,不光是右手的哦。这样子他就写不成了。” 我说:“如果他用两只残肢抱住一只特制的笔还是能写。” “那就把他的胳膊连根去掉。” “有人可以用脚写字……” “对,那就连胳膊带腿一起连根砍掉,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像个‘由’字,这样子总可以了吧?对了,如果他学《基督山伯爵》里的那个老头用眼睛读字怎么办?你知道这个老头吗?” “诺瓦蒂埃,维尔福的父亲,中风导致高度瘫痪,全身只有眼睛能动。孙女跟他交流,就是通过他的眼睛。把字母摆到他的面前,选中哪个字母他的眼睛就眨动,这样就可以拼写出单词来,如此也就能跟人交流了。” “就是这个老头儿,他太绝了,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好爷爷,但是他得是健健康康的,否则我真没耐心跟他用这个办法来交流。干脆我们再狠狠心,把这个记者的眼珠也挖出来得了,这样子他就再也没办法写那些狗屁文章了。我痛恨这些狗鼻子特灵、不顾人家死活的记者。有本事去揭露贪官去啊,又没有那个胆子。我要是有朝一日出了大名,才不会给这些狗仔队好脸子看,别说让他们逼死我了,我一个个这样对付他们,这些家伙不躲得我远远的才怪。我就不明白这些名人怎么了,怎么能让些狗仔逼死。最可怜的就是黛安娜,这个人太懦弱,要是我啊,早让这些狗仔队都成了又聋又瞎的‘由’字了。” “我真想看到狗仔队成为‘由’字。那可就痛快死了。”她加了一句道。 等她挂掉我的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来到房间内,并且已经开始啃第一根长棍面包了。记得有人说过自己的长棍面包吃法:“我是干啃!”看这四个字的第一眼是让我长笑了一回,但是后来发现这真是懒人的第一等合适的吃法。根本不需要配菜,干啃就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长棍面包不愧是个中高手。但是这东西的吃相是最难看的,一个人双手执定一根长约七十六厘米的长家伙,一口咬掉面包的一头,露出白色多孔的面包心。虽然麦香扑鼻,咸度正好,但毕竟有点儿像一只大袋鼠在吃东西。屋里必须不能有任何其他人,把窗帘拉下来,灯打开,恢复猿人本性般地开始大啃大嚼,一时间恍如回到了极其遥远的从前。 我吃掉一根,休息了一会儿,因为牙齿实在是有点儿累得发酸。每咬一口,都像撕开厚厚的布一般。喝了一杯水,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带上换洗的衣服,准备去健身房。 健身房离大门不远,是学校两座健身房中较新的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进过这家健身房,总觉得这家不太地道,原因也说不上来,现在搬家来到了这边,就觉得这边的健身房也非常适合自己了。凡事都因观察的角度不同而有新的发现。 我办了一张次卡,值班的小伙子帮我划掉第一格:“十点钟结束。”我笑了笑:“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我走进去,发现这家健身房气派真不同别处,首先是面积足够大,该有七八百平方,接着是器械比较新,而且都是同一品牌的,那个品牌的巨大宣传画以及商标到处都是,想必可以折扣一部分货款。 我抬头看了看巨大的电子钟,不过六点钟左右。我打算练一个小时,冲个凉就回去。人不多,都把上衣脱了,只穿一条短裤,练得大汗淋漓。有特意拣最重的器械练的,每举一下,都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吼声;也有拿着一只儿童玩具般的哑铃费力地做扩胸运动的,那胳膊比铅笔粗不了多少。 我来到向上推举的器械前面,把重量定到了59公斤,试着举了十二下,感觉还可以。稍微休息片刻,到练腹肌的器械上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然后到练习蹬力的器械上,把重量加到了二百公斤,也练了十二下。这样的动作我重复做了四次。一般是每次十二下,仰卧起坐例外。汗水甚至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跑到卫生间小解了一次,洗了洗脸,之后到大门口买了一瓶矿泉水,小口喝了几口。之后又按同样的方式练了三组动作,觉得有些筋疲力尽,知道分量差不多了,就到跑步机上慢跑了几分钟,然后进去冲了一个凉,换好干净衣服出来。看看那座巨大的电子钟,已经是七点十五分了。 身上很疲乏,但是又好像精力四溢,身体像个经过了调试的引擎,非得试上几圈才过瘾似的。这时候能和一个合适的对手打上一架就好了,我想。所谓合适的对手,既不要强得跟泰森似的,也不要弱的三五个人都打不痛你。最好彼此拳头的力量都差不多,肌肉的抗击打力也差不多,拳头打在对方身上就像击中了牛皮鼓,对方击中了我,其疼痛度恰能让我忍受而又能激发起无穷的斗志。可这样的对手哪里去找? 第40章 我和尤维维坐在一家有名的西餐厅的角落里,这里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柱子,不光挡住了几乎所有的目光,还把灯光也遮去了大半,同时她让我坐在里面,脸冲外,她坐我对面,背冲外。她穿了一件样式极为简洁的连衣裙,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也几乎没化什么装,长发披肩,坐在灯影里,几乎只有我能看到她的脸。敢打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经过她的身旁都不会认出她来。她不再是那个举手投足威风八面颐指气使的女领导,在这儿,她比一只小猫还要温驯。 “对不起,”她细声细语地说。 我正把一块牛排用叉子叉了往嘴里送,气势豪放,气氛跟这里的简直格格不入:“为什么?” “那晚的事。”她的声音有如蚊鸣,几不可闻。 “怎么啦?” “没什么。”她说了这一句,就低下头,闷声不响地用吸管喝饮料。 我知道她说的意思,我也懂她这样安排座位的用意。那天晚上我们那么僵硬地搂抱在一起,我的生理变化她相必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但是最终她推开了我。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该走了,他们快回来了。”她有些无力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但是注视着她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送出来的全是小女人的柔情。她很快俯下脸,不敢看我,我看得见她长长的有些像西方人的眼睫毛。这一瞬间我的心咚咚地狂跳个不停。 我对她有强烈的欲望,但是这种欲望在此刻绝对不适合。假如此刻有人闯进来,只须看我们两人的脸色就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所以此刻对她来说是绝对的危险。但她又舍不得这种气氛似的,所以她说了我该走了,却又不愿意赶我走。 我转过身,大步穿过客厅,拉开了第一层防盗门。她忽然蝴蝶穿花一样跑过来,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立住不动,她从背后搂住了我,双手贪婪地按住了我的胸肌,头俯在我的背上一动不动。我好像听到她的心脏在潮起潮落,我的乳头在她的手指下迅速变硬,我的嘴巴干的好像舌头都运转不灵。我立即挣脱了她的搂抱,回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立即把她的舌头吸进我的嘴巴。我贪婪地吸吮着这条美好的舌头,直到她发出表示疼痛的呻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在敞开了第一道防盗门的客厅里这么紧紧搂着,疯狂的亲吻着。 钟声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十下,似乎楼下传来了人声,她猛推开我,声音急促地说:“快走吧,你!” 我回头望着她:“还能见你吗?”“我会给你电话的,”她匆匆说道。 我急忙出了门,先向上走了两层楼梯,在楼道里静静听着下面的人声,直到确认没有危险了,才蹑手蹑脚从楼梯上走了下去。随着我的脚步,楼梯里的声控灯明明灭灭,我好像走在阴阳界。 我问她:“过来坐好吗?” 她没有反对,跟我坐在了一起。我们慢慢把点的东西吃完,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去我那里吧,我刚刚打扫完,绝对干净,除了我还没有人住过。” 她点点头,其幅度之小,除了我这么好的眼力和这种特殊的关系之外,没人能看得见。我小腹一阵紧张,猛然勃起。 我在比我大十几岁的她的身上同时感受到了母性的温柔和情人的温存。我也没有料到剥开了她坚硬的外壳,里面居然是这么柔软而可爱的一团。从此她在我面前不会有外壳了。外壳是保护自己的,但是有时是那么讨厌,让你无法接触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沉重的外壳,坚硬的外壳,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说乌龟的壳或者某种软体动物的外壳一样。 她求我道:“不许拿掉我的文胸,好吗?答应我!” 我点头。 她说:“发誓!” 我郑重点头,道:“我发誓!” 之后她要我把她双手用毛巾向后轻轻绑起,我笨手笨脚但却福至心灵地把她绑好,使她胸部突出,乳沟深深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的脸如酒醉般酡红,双眼迷离地望着我。我小心地把她剥光,只剩下红色的文胸。我在她身下小心地垫了一块大毛巾。她把双腿高高地扬起来配合我的动作。 我想把灯关掉,但她摇头示意我不要这样做。我看着她美人鱼一般的躯体,狂暴地变得钢一样硬,在她面前呈现出斜斜向上的角度,她的眼波流转得如要流出来一般,继而把双腿极度地张开。她的那个地方如婴儿般娇嫩,在我的舌尖下闪电般勃起,继而潮水般涌出。我进入异常容易,但进入之后仍需冲破重重阻碍,继而被她包住,吸住,咬住,三分钟后一泻而出,她强烈收缩,居然把我从里面赶出来。 大约十分钟后我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这次持续了十几分钟,她又一次把我从里面挤出。 外面忽然想起极轻微的雨声。我拉开窗帘一角,大街上路灯明亮,路面上撒了一层油一样发亮。我刷地一声把窗帘拉好,转身再一次进入,这一次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喊起来,我用嘴唇和舌头把她的声音压住,她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呜咽,这一次我没有被挤出,我像制服胯下的一只猛兽一样把她展平,压扁,直至寂然不动。外边雨声骤然加大,她的眼角忽然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她示意我把她解开,我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腕。她搂住我的脖子,我把她娇柔的身体稳稳抱起,光着脚走到卫生间,放到巨大的浴缸里。她缠绵地吻着我的舌头,似乎永远也不肯放开似的。后来,她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就是死了也没什么挂念了。”我听后浑身一震,继而用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示意我出去,我光脚踩着地毯回到宽大的双人床上,双手抱头靠在床头,垫了两个枕头在身下,一动不动的想心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跳起来,轻轻扣响卫生间的门。她温柔的声音飘出来:“我很好,没事的,等一下就出来。” 我放心回到床上,打开电视,用遥控器从头到尾翻看电视节目。最终还是回到体育台。电视剧没有一个能提起心情看。《生死卧底》还不错,但是看了几分钟就响起了片尾曲。言情剧我是不看的,但体育台老是放高尔夫比赛也够人烦心的。高尔夫能算体育吗?一个个身穿高档白色体恤,白色长裤,白色皮鞋,挥舞着一根银色的杆子,击打一只白色的小球,人群远远跟着,呼哧呼哧跑老远才能看到在果岭上激动人心的一刻:几个大老爷们费尽心机要把一只白色小球弄进一个洞里。如果高尔夫能算体育,那也应该是观众的体育。 我忽然记起那条垫在她身下的大毛巾,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湿了很大很大的一片。我拿起放在一边。 她终于出来,浑身上下用浴巾裹得严严实实,示意我也去洗洗。现在她基本不说话,但我能读懂她的眼神儿。我迅速把自己用热水从头到脚冲了几遍,把那个地方更加仔细地冲洗。它渐渐又昂起头来,虽然水汽很大,但防雾镜里仍然看得出它面目狰狞的样子。 我出来,带了另外一条毛巾,小心地铺在床上,钻进被子,跟她搂在一起。 我们一开始静静地搂着,一动不动。后来她轻轻地,如小动物一样地开始动作,慢慢地抚摸了我的全身。后来她弓起身,贪婪地开始用舌头犁遍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的手刚要动,被她凌厉地制止。她爬到我的身上,静静地使我进入她的身体。这一次她让我关上了灯。她伏在我的身上,双手按在我的胸部,身体轻柔地动作着。我渐渐进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只知道巨大的快乐犹如水压机一样慢慢但却力大无比地升起来,终于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她伏在我身上并不下来,而且用一种巧妙的方式让我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体之内。她身体轻巧有如没有任何重量,我吻着她的嘴唇,意识渐渐离开自己的身体,漂浮到空中。我看到雨还在下,地上已经有了水洼,汽车“呼”地开过,溅起的水珠泼溅在路灯的灯柱上。 等我醒来,她早已消失。我拉开窗帘,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上班的人流。不到八点。我睡得很好,醒来脑子异常清醒。我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我告诉她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大门不远的时候,她反对去那个地方。我们来到一处略显偏僻的四星级酒店,我用我的名字开了房,十几分钟以后,她敲响了房间的门,我急不可耐地把她迎进来,我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大干。 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根本不需要费什么话,就能让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个眼神,一个示意,我就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睡得沉,尤其在疯狂地释放了精力以后。我约莫知道最后一次完事以后,至少也有十一点多了,从那以后我就进入昏睡状态,直到早晨才醒来,睡得特别香甜,连一个梦都没有。她应该是等我睡着就走了,她应该还没有打算不打个招呼就在外面过夜。 我想起她的秃头丈夫,很不好意思送了他一顶带颜色的帽子。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对她做了什么,总之是伤害了她而又让她无法启齿的事情。成熟女人的魅力我是领教了,但不懂为什么她非要我把她双手绑起,而且不许我动她的乳房。我猜想她的乳房应该不会太大,因为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只是感到了海绵的弹性,并没有觉得是乳房的弹性。 难道她做过什么手术,切除了乳房?据说得过乳腺癌的女性有可能割掉乳房。假如没有乳房,她的魅力可能会消失。以前我曾经想象着她的身体手淫,但都是希望她笔挺的职业装下面有一对丰满挺拔的乳房。我屡次想象自己强奸她,她穿着笔挺的职业装被我强暴,我先进入她的身体,之后才隔着衣服玩弄她的乳房,每一次想到这个场景,都会令我血脉贲张。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意淫。因为我从来都不可能真正地强奸女性。不用说女性真正的反抗,即使她们露出不悦的神态,我也会立即软下来。我不可能在女性反抗的情况下勃起,因此也就失去了犯强奸罪的可能。我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可以一次次勃起,但不喜欢的连进入都不可能,老想着自己是把那家伙塞到粪坑里了,一旦有这种想法,那就打死也硬不起来。 至于为什么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有很多话要问她的,但她的突然消失让这一切都无从做起。我打开窗子,让外面的热乎乎的新空气涌进来。路面已干,好像昨夜根本就没下过雨似的,只有洗掉了浮尘的圆头圆脑的扁桃树,用葱翠欲滴的叶子为刚刚过去的那场小雨做着人证。 我认认真真作了一套自己编的街舞的动作,直到大汗淋漓。我这套动作隐隐含有攻防的成分,而且有几个有难度的动作,但有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术套路。我总觉得套路是没有什么用的,当然它自有其存在的可能,我尊重老前辈留下的东西,但自己是不愿意练习什么套路的,还不如随着音乐来跳舞。假如能跟着节奏把人打倒,那应该算是我的独创。 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把自己泡在里面。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泡热水澡的机会。政治课英语课的考试已经结束,专业课的作业也都已经交上,剩下的就是享受假期了。 第41章 我办完了退房手续,回到了家里,自己做了点东西吃了。之后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慢慢也就睡着了,梦里有两堵相对的高崖,各自峭拔千仞,其上都开满了各色的鲜花。阳光透过浓重的黑云的缝隙,好比无数把金黄的宝剑,照射在鲜花之上。天际不停地扯动着血红的闪电,似乎暴风骤雨就要来临。 我醒来已是黄昏,手机上显示有未接电话,闭着眼睛拨过去,几声之后萌萌接了:“我明天过去。” “嗯。”我懒洋洋地回答。 “刚睡醒?” 我说:“刚才睡得很沉,怎么也醒不了,不好意思啊。” “不用,”萌萌说,“明天上午要不要去陪我买东西?” 我问道:“买什么?” “床上用品啊,猪脑子。”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好吧,我一定去。时间?” “明天我醒了给你打电话。” 我意识到今晚也许是最后的自由时间。萌萌的乖觉,令人惊悚。不知道跟她天天生活在一起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但绝对不会轻松。每天都得拧紧了弦,方才能把她伺候得舒服,但我很乐意这样做。只是担心晚上在一起休息。老实讲,她还是个孩子,我无法心理平滑地接受她,但据她的表现,她不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躺在我的身边,一夜到天亮。也许我跟尤维维已经释放完了我所有的性的激情,此时我根本不能勃起。 我懒洋洋地起来,仔仔细细地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打开电脑,把自己的数据库继续做下去。我已把一些常用的命令打印出来,放在电脑旁边,之后使用全拼输入方式,聚精会神地做起来。这工作枯燥得好比砸石子儿,很快手就酸了,很想玩一下游戏放松一下,但也知道一旦玩起游戏来,工作和休息的时间比例就会颠倒过来。必须克制一下自己。 肚子实在是饿了,这才放下手头的工作,煮了一些面条。有一个短信过来,手机在茶几上不停地闪烁,“嘟嘟”声响了三次。我看了一下号码,是尤维维发过来的,小心翼翼怕惊动什么似的拿起来,打开,只有三个字:“还好吗?”并无其他人在场,但我还是呼吸急促,神情紧张。斟酌了半天,回了一句:“在做数据库。” 几分钟之后,她回道:“注意早点休息。” 我忽然悟到面条也许已经沸了,忙跑过去把火放小,看着在锅里翻滚的面条,发了几个字过去:“一定。在煮面条。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往锅里放了两个鸡蛋,静静地看鸡蛋变硬,成为两个白边儿黄心儿的小小花朵,在水中起伏上下。我用勺子撇干净飞沫,加了几片生菜叶子在锅里,稍稍搁了点盐,少许味精,之后就灭了火。 她的短信再也没有来,但我还是忧心忡忡。怎么才能告诉她不要随便就发短信过来呢?她的短信不会让人明显地看出什么,但敏感的萌萌很快就会觉察出异样。我长叹一声,所有的担忧都随着这一声长叹消逝殆尽。我专心吃起面条来。 吃完面条,我把手机的信息仔细地过滤了一遍,又把电脑上的东西也仔仔细细检查检查了一遍。应该没什么漏洞了,我想。 在百货大楼的床上用品部,我坐在一边,垂头丧气,疲惫不堪;萌萌则精神百倍地还在跟营业员讨价还价。我们已经买了一大堆东西,就放在手边,但萌萌还在跟营业员讨论一床空调被的性能和价格。 “这是天蚕丝的,您摸一下,感受一下手感。” 萌萌笑道:“这我还不知道?可是就算是蚕丝的,也不能卖这么个价儿。最好是打打折,你们这里不是正在搞优惠活动吗?” “我们没参加本次优惠。而且,这不是蚕丝,是天蚕丝。”营业员陪着笑脸,有气无力地说。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卖东西并不容易。不是把东西递到顾客手中,之后收款这么简单。这简直就是一场心理战。我买东西,看中了就掏钱,那些营业员看我们就好比看傻瓜,虽然能挣到钱,但却没有那种成就感。只有跟一个讨价还价的老手唇枪舌剑,并使之按尽可能高的价格买下尽可能多的东西,那才有将军凯旋的心理满足感。 萌萌可不是一般的高手。她天生就是为商品而生的,对价格有天生的敏感。就是在一般人看来极为合适的价钱,她也能找出侃价的空隙,一刀刺出,一定会找到那个空档,轻轻巧巧就击中要点,一下子就令对方土崩瓦解。当然,对不可能讨价还价的场合,她也能眼睛不眨地接受对方的要价,明知道那是对方砍来的刀。比如,在五星级酒店,她能躺在床上打电话要人把午餐送进房间,明知道那价格比出去吃要贵得多。“这是吃的服务,”她向我解释,“这服务就值这个价儿。只要我认为值,花多少钱也不心疼,只要认为不值,一分钱我也不会让他赚去。”这个我倒是深信不疑。这个家伙实在是个人精儿。 听说富人的标志不是带多少现金,那是暴发户才干的事儿;真正富人的标志是拥有各种各样的vip卡。萌萌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所以她常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服务和优惠。有时候她忍不住得意,向我炫耀,我向她笑笑,时时无语。这个世界不公平:越是富人越能省钱省时间,越是穷人越要多花钱,多花时间,还要赔上笑脸若干。富人对服务人员是没有多少笑脸的,所谓颐指气使也就是这样了,他们无意中为穷人报了仇!穷人遭受的白眼是多么的多啊。 如果是一个穿着普通,直奔最便宜东西而去的穷人家的女孩子,这个打扮的还有几分姿色的女服务员还会这样客气吗?萌萌的一身衣服先就镇住了她们,要知道她们这些人可是天天在名牌衣服里打滚儿的,萌萌钱包里各种各样的卡又让她们大开眼界,这才能一路顺利地杀将过来,而这些人又只能陪着笑脸,一点儿烦躁的表情都不能有,稍有一点,萌萌就会指着她的鼻子说:“信不信我能叫你下岗?” 有时候我都会脸红,但我没有勇气指责她,一是怕惹她不高兴,二是我自己也在分享她的权利,有什么理由指责人家?倒不是因为我爱她爱得昏了头。 好容易买齐了床上用品,我们将之存到存包处,继续到超市买些吃的东西。有一种小小的水果,外面包了一层纸一样软的外皮,萌萌毫不犹豫地把这层外皮都剥掉才装进食品袋,这时候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老太太不满地指责道:“人家都是一起买,凭什么你把皮剥掉?真自私。”萌萌不理她,继续忙自己的。老太太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道:“说你呢,你听不见?” 萌萌大声道:“放手!” 我很矛盾,我也觉得萌萌这样做不对,为她的这种行为感到脸红,但我又绝对不能任由那个老太太欺负萌萌。我大步走到老太面前,拧着眉头道:“松手,不然对你不客气!” 老太愣了一下,把手松开了,随即大声扯着嘶哑的嗓子道:“干什么?你们买东西把皮剥了难道有理了?经理!经理!这事儿你们管不管?” 人群围上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大声指责萌萌。萌萌低着头,满脸通红,一言不发。我冷冷地望着老太太,不辩解,但护在萌萌面前。众人的目光投向我们的,大部分是鄙夷。这时候一个西装男人急匆匆赶到,老太太如得到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向经理述说经过,经理含着职业性的微笑听老太太说完,转身向我看了一下,微微鞠躬,轻声道:“我能向这位小姐说句话吗?” 我稍稍侧身,他走到萌萌面前,含着微笑刚刚要开口,忽然脸色变了一下,迅即转身走到老太太面前:“对不起,我要向您证明一件事,这种水果确实是允许顾客自行把外皮剥掉的。您得向这位小姐道歉。” 老太太滿是得意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经理大声向周围顾客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接着说道:“大家不要围着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我向大家保证,你们也可以这样做,没人会阻止你们。大家快各自忙自己的吧。” 老太太转身要溜,我一下子挡在她的面前。老太太有些茫然失措,萌萌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哥,不要难为这位老人家了,人家也是出于好意。”这下轮到老太太满脸通红了,她低着头匆匆而去。 经理满脸含着笑刚要过来,萌萌拉着我就走,挑好的东西也不要了。出了超市的大门,望着湛蓝的天空,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我笑道:“这个老太太真爱管闲事。” 萌萌道:“哥!” 我有点奇怪道:“怎么啦?” “谢谢你挡在我前面。” “我永远会在你面临危险的时候挡在你前面。”我一字一顿地说。 萌萌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第42章 我们与其说是同居,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是兄妹在一起租房住。我们这时候真的不像情人,倒像极了兄妹。虽然在一张床上睡,但她躺下来就呼呼睡去,我呢,也心如止水,背对着她呼呼大睡。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她伏在我的怀里睡得正香,只好忍着尿,一动不敢动,不知不觉又会睡过去。每天早晨我要把她叫醒,桌子上有早餐在等着了。她穿着睡衣,用小拳头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桌前坐下,刚要吃,被我严厉的眼光逼着再起身到卫生间去洗脸刷牙。她就像一只永远也睡不醒的小猫,懒洋洋地刷着牙都可能再睡过去。有时候我得扶着她刷牙。洗了脸好多了,眼睛也活泛起来,高高兴兴吃早餐,一面大声赞叹(如果早餐合乎她的胃口)。我最喜欢她一边用吸管喝着牛奶一边调皮地看着我的表情。 吃完早餐,她重新去洗脸,有时候化一个淡妆,换过衣服我们就去图书馆。这是我们早就约好了的,暑假要好好去图书馆看书。中午就在大学食堂吃了,晚上是一定要回来吃的,我买菜,去面包店买长棍,亲自下厨,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有时候上上网。面包店的那个蓬头发女孩慢慢对我态度好起来。毕竟每天同一时间去买同一种面包的人不是人间常物,这个也许合乎她的胃口,于是有时候也能聊几句了。面包大哥则一直没有出现。晚上有时候去看看电影,逛逛街,抽空也去健身房呆一个小时,她每次都陪我。看门的教练允许她免费进去。每周二、五我去给人家当家教,她就去找同学玩。 其实这时候我很想把这家教辞了,自己老老实实陪着萌萌,但尤维维肯定不干,而且要是她知道我有这个念头,她都不会饶了我的。这个女人对于得到的东西她绝对不会轻易松手。每次她都能在我给望雨补完课以后找到借口把我送出来,开车进入一家小公园,停好车,在昏暗的灯光下穿过一大片棕榈林。 她每次都要我紧紧地抱住她,我总是忍不住把手伸进她下面,直到她湿掉。她大声呻吟,甚至会惊动十几米以外的别的情侣,他们像是被惊动的野鸭一样成双成对地从草丛里匆匆起身离去。为了防蚊子咬,她每次都穿上厚厚的牛仔裤,弄得我看到身穿牛仔裤的身材苗条女士就一阵冲动。每次回到家我都会拼命洗手。 好几次她忍不住提出要求。“我受不了了!”她在我耳边说。但我实在很难抽出时间来。我不可能冒着被萌萌发现的危险跟她幽会,而她也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她并不死心,始终在寻找着机会。 图书馆条件相当好。这是一座八层的白色建筑,每一层都稍稍往里收一些,于是整个大楼都是略略的斜面。由于底层特别宽大,使得整个大楼看起来没有实际那么高。一楼前面有个小小的广场,有十几层长而宽大的台阶通向一楼大厅。有着装整齐的门卫在门口检查证件,甚至还有便衣,宽大的黑色条纹西装,尖头的黑色长皮鞋,带一个对讲机,耳朵上有根线,二十岁上下,眼光锐利。 萌萌还没有身份证,办证得用户口簿,她说户口簿妈妈保存着,去取特麻烦,所以我借了一个女同学的借书证给她用。门卫不会检查每个人的证件,只要把借书证的一角让他们看到就行,之后坐电梯到五楼,把借书证刷一下,“嘀”的一声响过,就可以进入书库了。书库里有自习座位,只要到得早,就可以坐下。我们最喜欢靠南窗的座位,这里光线充足,还可以看到楼前的小池塘,池塘里有巨大的王莲,边缘向上折起的巨大叶子铺开在水中央,旁边开着几朵水红色的花。草坪上有不规则的石片铺成的小径,各种形状奇特的名木点缀在草坪上,树荫里都有石桌石凳,有情侣坐在上面看书或者聊天。草坪尽处种了密密的三角梅,厚厚得有如一堵深绿色的墙,红花开得火焰一般。远望城市的风景线日渐美好,破旧与贫困渐渐被淹没于繁荣与热闹之中。只有当世的中国人不满意当世的中国,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由此上溯到三皇五帝,今天也许是最好的。也许未来会更好,但是,未来谁知道呢? 如果从旁门出去,可以到达一个幸福的所在。这里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幸福的所在。靠近窗子是饮水室。据我所知,还没有别的图书馆对学生提供纯净水,充足的纯净水,分冷热两种,还提供每天打扫三次的卫生间。 萌萌曾经看见我一口气喝干了一大瓶水。我张开嘴巴,水被拉成一条长线,慢慢注入嘴中,我的喉头应该有明显的吞咽动作,但嘴巴姿势保持不变,水渐渐变成半瓶,三分之一瓶……直到一瓶水一滴不剩地喝干。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 我患有中医所谓消渴症。父母发现我有这个症状是早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从此各种治疗方法被不断地用在我的身上。医生曾经用粗大的截面奇特的针插进我的各种穴位,我在冷热酸麻之间交替往还,在地狱的各个层面之间瞬间变换,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只要把针从我身体拔出,我就是进入了天堂。 医生最终悲哀地预言:我活不过二十岁。二十岁那年,我整整一年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同时把自己尽可能地封闭起来。虽然这之前也有恐惧,可是只有到了这一年,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年的哪一天死去,因而这种恐惧每一天都折磨着我。一个差不多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不可能对生活有什么奢望。我拒绝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儿的爱,亲手把它推进情敌的怀抱。这个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最后悔的举动。 如今,四年过去了,除了依然嗜水以外,我强壮得像一头牛,敏捷得像一头豹子,聪明得像一个千年以后的人类。从此我再不相信医生的话。并且,由于经历了死亡的恐怖,因而对死亡有了独到的看法,那就是:从二十岁以后,我每一天都是赚的。 现在可以理解这儿为什么是我的福地了。我需要不停地饮水,同时,也需要不停地放水。每隔四十五分钟,我都会进入这个地方一次,接一瓶水,同时排空水府。很多中学同学无法理解我特别痛恨某些老师,在他们眼里这些老师责任心强,讲课精彩,为人诚恳,但我把他们视为仇雠。理由很简单,这些老师有拖堂的毛病。我特别痛恨拖堂的老师。他们让我痛不欲生。 由此我也特别讨厌占用别人时间的人,讨厌侵害别人权利的人。这些人都是人类的蟊贼。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不管别人的想法,打着救世的旗号,干着损害别人的事情。他们的目的听起来是高尚的,看起来是无私的,他们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疯狂地做着损人牙眼的事情,他们毫无快乐,日渐憔悴,死而后已。 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你们。可是,谁需要他们呢?没有这些喜欢干涉别人的人,世界原本美好得多。为了养活这些专门干涉我们的人,我们要多做很多的事情。这些干涉者越来越多,因为他们根据帕金森定律来行动,因而我们要做的额外工作也就越多。 闲话少叙,既然图书馆如此伟大而舒适,又有萌萌来陪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有。主要是男生。女生一般可以忍受,尤其是愿意来图书馆花掉时间的女生。当然,这里很少打扮暴露的女孩儿。 有四种男生令人不可忍受。第一种,不停地挤脸上的粉刺的。有一次我们对面有个男生实在讨厌,他脸上线条如刀削,长满了粉刺,他就不停地在脸上挤,挖,好像他的脸是老也挖不完的粪坑。 第二种,“吭”鼻子的。这人不停地从鼻子里发出“吭”、“吭”“吭”的声音,简直让人发疯。 第三种,与第二种有某种程度上的相反,是不停地吸鼻子。这个也能让人发疯。 第四种,不停地挖鼻孔的人。有个男生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无休止地挖了一个小时的鼻孔。他没带纸巾。手帕更没带。那些挖出来的东西被可疑地处理了。 这些都足够让人崩溃的。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躲开这些怪物,但是有时候座位已经被占满,退无可退,我就只好小声喃喃地骂,让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怪物知道我是在骂他们,他们掂量一下双方的实力,只有选择忍耐,要么克服自己的臭毛病,要么走人。 每当这些讨厌的家伙无奈地滚蛋的时候,我都会收获许多感激的目光。 萌萌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图书馆怪物。她只要进入书的世界,那就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她就像一个被催眠者,而书就是真正的魔术师。只有图书馆特有的表示时间到了的音乐声才能把她惊醒。我对她的这种能力钦佩不已,曾经戏称她的职业的最佳选择是图书管理员。但我没有料到萌萌对我的这种说法竟然嗤之以鼻,更没有料到这句话竟然如此深地伤害了她。 在图书馆里,偶尔收到短信,我就当场回复了,但是如果是电话,就只能到“福地”的窗口去打。窗户上装了细细的铁丝网格,一望而知是为了防止偷书的。记得这些铁丝网几个月以前还没有安装,一定是馆方在运营当中发现了这是一个漏洞,而且有刁钻之徒已经利用过这个漏洞了,这才亡羊补牢。 这个让我想起了中国的大部分居民小区,在这些小区里,就是在八楼九楼也安装了坚固的防护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防护网业比得上中国的红火。如果没有足够深刻的教训,没有人喜欢住在笼子里的感觉。明明是住在自己的家里,窗口却是监狱的景观。 在图书馆里我主要是收到尤维维的电话,偶尔收到一些短信。其中有一些是小农发来的。他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我打电话过去表示祝贺。我很想跟他见一面,但萌萌已经占据了全部的心,在爱情面前,友情黯然失色,用流行的说法,这就叫作重色轻友。 这天我又收到了小农的短信。我看了一眼萌萌,她正沉浸在英语单词之中,我不明白这些枯燥的东西怎么能够如此有力地吸引一个少女的心灵。于是我起身来到“福地”,拨通了小农的电话。“郑哥,”小农满怀热情的声音,“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低声道:“我很好啊,我现在跟她在一起。 “你们在哪里?” “在图书馆呢。中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小农很忸怩的声音。我笑道:“等你发了工资再请我不迟啊。” 小农说:“不是的,我……我现在有了女朋友。她能去吗?” 我笑了:“当然!十二点,蓝天广场肯德基见!” 第43章 我和萌萌先坐电瓶车回了一趟家,萌萌换了一套稍微成人化的衣服,喷了一点儿香水:“我得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 我不置可否。 萌萌接着道:“哥,你不知道,我穿上那些职业装,真的像二十几岁的样子,穿上我那些可爱的衣服呢,就像十几岁的孩子。今天要见生人,我不能给哥丢脸。”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安慰她道:“不用担心啦,小农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他的女朋友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得上我的好萌萌的。” 萌萌笑道:“你就会捡好听的说。” 我们匆匆下楼,打车去蓝天广场。肯德基里面人照旧多得很,我先上二楼找了一个四人座位,让萌萌坐下占住位子,自己下楼去排队。知道小农饭量大,就要了一个外卖全家桶,另外给小农和她女朋友各要了一个鸡肉汉堡,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够了。我和萌萌吃全家桶里的小玉米面包就足够了。这么多鸡肉和鸡腿,还有可乐,不信他们吃不饱。 我多要了一个托盘,在人群中费尽艰难,好不容易挤上二楼。萌萌对面坐了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萌萌正在跟他们交涉着。我知道怎么回事,挤到座位前面,把一大堆东西“嗵”一声砸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指头一指那两个家伙,说了两个字:“闪开!” 两个人慌忙让出位置,萌萌抱怨道:“这两个人有病。我告诉他们有人,就是赖着不走。”我笑笑,心想这样的套瓷方式够老套。 我拨通了小农的手机,告诉他我们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几分钟后,小农牵着一个头发染成小麦色、像刺猬一样炸开的女孩走了过来。我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这是那个厉害的面包店女孩。 我站起来,小农向我介绍,我忍笑不语。雷小笛,就是这个面包店女孩的名字,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之后坐下来,一下子就捧住了萌萌的脸:“好漂亮的妹妹啊,真想亲你一口!”接着扫视了一下托盘里的内容,夸张地大叫起来:“这么少!这些怎么能够啊,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呢。你,”她指着我,“再去要一个桶过来。请客嘛,就要大方,不要这么小气。客人吃不饱可是要肚里骂街的哟。” 小农一脸尴尬,可是不敢说话。我强笑道:“要不先吃吃看……” 雷小笛一脸的不屑:“快去——要不然我可要走了,吃不饱来这里干什么?” 我一脸苦笑,但是也只好下去买。幸好此时人少了许多,没怎么排队就买上了,托着上来,早看见雷小笛正在大口大口地啃鸡腿。萌萌像只小猫一样慢条斯理地吃着,小农细声跟萌萌聊着,他在等我,自己不好意思先吃。雷小笛吃得兴起,满脸都是油腻,手上也是。这女孩穿了一件迷彩的短上衣,露着肩膀,两条透明的文胸带子挂在晒得恰如其分的肩膀上,下身是一件迷彩的紧身短裤,浑圆而微翘的臀部被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出来。 她就像一只凶猛的雌性猎豹,萌萌却像一朵绽放的水莲花。 我把第二桶也搁在桌上,此时已经有许多眼光朝我们这桌子上射过来。萌萌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我慢慢揭开盖子,递给萌萌一只鸡翅,萌萌接过来,给我一个笑脸。雷小笛吃得飞快,眼前很快堆了一大堆鸡骨头,接着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可乐,自己给自己斟上,想了想,又给萌萌斟上,接着把手伸进第二桶……然后继续大嚼起来。 小农闷闷地吃完了自己的鸡肉汉堡,啃了两根鸡腿,轻手轻脚地喝了几口可乐。我尽量慢地吃着,看雷小笛到底能吃多少。萌萌饭量不大,吃了会儿就不怎么吃了,她悄声道:“哥,我想要杯果汁。”我笑说:“没问题。”接着问:“小农,你们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小农道:“这些能吃掉就不错了。”雷小笛从鸡腿上抬起头,扫视了一下,道:“嗯,差不多了,我也快吃饱了。”仰头喝干了可乐,揭开盖子把冰块倒进嘴巴里嘎崩嘎崩嚼着。我牙齿不好,怕冷,听见这样咬冰的声音牙齿都要倒掉了,急忙离开了。 等我第三次爬到二楼的时候,我看见雷小笛已经吃饱了,正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小农还在默默地吃雷小笛剩下的半个汉堡。萌萌低着头,用吸管慢悠悠地喝着可乐,不时抬起头打量雷小笛一下。 我把果汁递给萌萌,微笑着看雷小笛。雷小笛忽然抬头笑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能吃啊?”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雷小笛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额头道:“你就是虚伪,也许我说你肉疼你不干,但是我说你虚伪你推不了。萌萌皱着眉头看着她那根雪白的手指,指甲涂成了猩红色,动作异常迅疾,也似乎颇为有力,我的额角隐隐作痛。 我笑道:“这个你很可能冤枉我了。就我的经验所知,你很可能像是某种食肉动物,虽然一顿吃得多,但是吃一次能饱好多天。” 雷小笛瞪大了眼睛:“真神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笑而不答。 老实讲,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头雌豹,满身诱人的花纹,身体柔软有力,天生是舞者的料,怎么吃身体都不会变形。如果一个高明的舞蹈演员要靠拼命节食来控制体重的话,那他或她的动作一定不会到位,耐力一定不会持久,而且长期如此,一定会营养不良,连生存都是问题,就不要说成为一流舞者了。 雷小笛接着说:“其实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junk food,可是吃了能饱,能提供热量,这就够了!营养学家都是放屁!”她咕噜喝了一大口可乐:“还有,我蛮欣赏肯德基的气氛。无论走进那一家店,你都知道这是肯德基,没错,就算没有这个老头在门口墙上站着,你也知道这是肯德基。这就是文化。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啊,这种味道,特有的肯德基姐姐的声音:‘您好,这是您的劲脆鸡腿堡,一共是11。00,请问还要点别的吗?’还有它的音乐,never had a dreame true……这一切一切,就是特有的肯德基的味道。请问它还不够别具一格吗?” 我连连点头。小农满怀钦佩的眼光简直能把雷小笛点着了,萌萌低着头,专心喝自己的果汁。 我点头倒不是欣赏她对肯德基风格的阐述,而是……我对肯德基有我自己独特的看法。前面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特别能喝水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管子,曲曲折折的管子,水不停地流入流出,几乎不做停留。也许水在我的身体内有它们自己的行走路线,比如说原来有甲乙丙,现在进来了abc,abc顶替了甲乙丙的位置,甲乙丙就变成尿排出去了。我感觉就是这么个意思。水还可以通过汗排出去,有时候一着急,尤其是热天,唰,一身透汗,衣服全都湿透。似乎不多,其实相当于排了一大桶尿。所以我不能着急,不着急那些汗还可以老老实实留在皮肤下面,好像一滴天花板上的水,要滴不滴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些汗就可以老老实实变成尿排出去。但也随时可能变成汗排出来。 这下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欣赏肯德基了。无论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只要看到了肯德基,我就安下心来。我可以堂而皇之地使用他们的卫生间而不必担心有白眼。中国的餐厅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的,如果你不在它那个地方进餐它绝对不允许你使用它的卫生间。中国的机关就更不用说了,天天有条凶猛的犬类蹲在门口,你只要有稍稍的迟疑,它就会扑上来。如果你解释说我只是想使用一下卫生间,那你会遭遇到人间最大的世态炎凉。其实谁没事愿意进入卫生间啊?那都是没办法啊。这是个迫不及待的需要,对方付出也是极少,有时候你肯定愿意花几倍的价钱,只需要使用一下卫生间。但是,你见过对方肯对你施加这一点点的恩惠吗? “伟大的”肯德基愿意。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飞机场或者火车站、汽车站出来以后(那里当然都有卫生间),进入繁华的闹市,我举目无亲,忽然这种冲动从天而降,忍无可忍,如果有一个地方,给你提供最好的卫生间,同时不问你是来吃饭的吗,花钱了没有。你强作镇定地进入卫生间,门关起以后,你几乎淌着感激的泪水,痛痛快快地解放了自己,这还不算,他们还提供上好的卫生纸,门口有盥洗处,还可以把手烘干……这一切都是免费的,但不是施舍,而是友好地向你提供——你不感激才怪!出于对这种行为的报答,我往往把在这个城市的第一餐奉献给了不起的肯德基。 我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的文化,但我知道它能给我提供厕所。就这么简单。中国的快餐厅或者餐厅,如果有这种胸襟,我想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客户。问题是,你遇见的同胞的眼睛,大多都写着两个字:势利。剩下的也写着两个字:戒备。 我当然不能把我的感受说出来。这也许就是雷小笛说我虚伪的地方。 她继续发表高论:“老实讲没有谁愿意天天吃肯德基,我也不行,这东西太热气。”她看看我:“懂得什么叫热气吗?” 我看看萌萌,之后转向她:“可不可以请专家来回答?” 萌萌忍不住笑了,推了我一把。我笑着说:“我们家萌萌就是热气专家,在她眼里,什么都是热气的,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萌萌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吃了某某热气东西要去打吊针。我这个北方佬总以为所谓热气者,其实就是上火。南北方人体质不同,北方人一般不太怕南方的热气东西,比如荔枝之类,所以也不大喜欢喝他们所谓的清热败火的汤。而南方人则只要是听说某物清热败火,那就立即拜倒在饱盛了某物的砂锅之下。 雷小笛盯着萌萌的脸看了半天:“小妹妹确实是这种体质,吃了热气东西身上会痒,有时候还会长疙瘩。” 萌萌点点头,说:“嗯。” 雷小笛指指我:“一定好好照顾小妹妹哦。我们小农就不怕热气,虽然比不上你北方人那么不怕,但总算是个什么都敢吃的了。” 小农红着脸点头。小迪笑道:“瞧你个死样,眼看就要去上班了,还动不动就脸红。” 我问小农:“一直没问你,跟那个单位签了?” 小农道:“我选来选去,还是签了一个房地产公司。你倒想不到我的顶头上司是谁。” “我们都认识的?” “嗯,你猜猜。”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我有干房地产的朋友。最后只好摊手道:“投降了。” “谢翼明。”我惊得跳了起来:“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又干上房地产了?”黎雅芳这三个字在口中跳了几跳终于还是被我压下去了。 小农道:“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招聘会上他看见了我,看了我的简历他就说有兴趣。我本来以为他会报私仇不要我呢。” 雷小笛来了兴致:“你跟你上司有私仇?怎么回事?” 我连连给小农使眼色,小农明白,就说:“说来话长,回去我慢慢跟你聊。”我发觉萌萌一直盯住我,心里发虚,就冲她笑笑:“我们该回去了,下午不是还要去图书馆吗?” 正在此时,旁边一阵强劲有力的音乐想起来,有三个发型和装扮都十分奇异的家伙,开始在相对宽阔的楼梯口一带跳起街舞来。中间那个身穿扎了几个破洞的牛仔服,头发染成红色,高高耸起,竟是一个贝克汉姆式的莫希干头,鼻孔还装饰了一个大大的金黄色的金属环,在地下随着节拍翻来滚去,看上去功底很深。那两个看来都是陪衬,舞技也一般,扭来扭去,三个人倒也配合得不错。 猛然警觉耳边急促的呼吸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内心涌起一种异样的躁动。一瞬间我猛然勃起。雷小笛疯狂地望着这三个人,就像被压紧了的弹簧,或者就要扑向猎物的猎豹,她猛地推开小农窜了出去,合着节奏疯狂地扭动了起来。两个伴舞者识趣地略微退让,在地下滚来滚去的莫希干头高难度地拧身而起,好像从地上扭起了一根螺丝钉,直直地用脚尖点地而立。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雷小笛却是尽量地收紧身体,恰似在夜间逼向敌方的战士,浑身上下充满了警觉,但脚下依然踏出准确之极的步点儿,无声无息,令人惊悚到喘不过气来。 小农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出。 第44章 那个莫希干头忽然发飙,浑身通了电似的抽搐着,从一个桌子舞向另一个桌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正在用餐的人,不时有女士发出惊叫,伴随着阵阵哄笑。 我身上阵阵发抖,好像在看着某种巨大的两栖类动物临终的挣扎似的,一种按捺不住的恶心不住地涌上来,喉头咯咯直响。我忍不住看了看萌萌,不料敏感的她此时却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看个不住。 那舞者终于宿命般地舞到我们面前,在我们桌子前面忽然凝身而立,一动不动,我的感觉就像是面前猛然立起了一条巨大的眼镜蛇,黑色分岔的舌头正在不住地伸缩。我注意到这东西的两只小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萌萌不放,心中不免恼怒,看萌萌时,她却像中了邪似地脸上泛起了酡红。 恰在此时,雷小笛忽然开唱,歌词却是英文,我只听懂了一句:“i am great mao!”她的声音又沙哑又高亢,听起来十分怪异,我心头不由一震。小农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即跳起来把她拉回来,但是终于忍住不动。 舞者忽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一种无声无息的笑,随着他的笑容,萌萌竟然也笑了起来,我羞恨交加,猛地站了起来,伸手要推那个家伙,那家伙却像没有看到我似的,软软地单腿点地跪了下来,仰视着萌萌,眼中射出邪恶的光。 我就想看到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蹲在面前。小农再也忍不住,就在座位上伸腿踹了他一脚,喝道:“滚开!”那家伙应声而倒,但在稍远的地方立即一滚而起,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后背几乎已经贴到了另外一副餐台的椅子背儿。歌声戛然而止,雷小笛冲了过来,小农的脸上立即响起了一个清脆的耳光。雷小笛嘶声骂道:“你干什么?有你什么事?谁也没有权利干涉女孩的爱情,你不行,”她转向我,“就连她的父母兄弟也不行!” 小农扭头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我心中恼怒异常,却以极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坐了下来。萌萌依然一言不发。雷小笛望着我,指望我会冲她发火或者说两句什么,我的眼睛却是漫过了她和莫希干头,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肯德基老头的一张黑白照。 莫希干头站起来,幽灵一样闪到他的那两个朋友身侧,音乐声戛然而止,转眼间莫希干头来到我们桌前,他对我视而不见,手中托着一只翻开了盖的红色手机,递向萌萌。这是让萌萌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只要萌萌接过手机,拨通自己的电话,那么,双方就等于互换了号码。萌萌还是微笑着,不说接也不说不接,莫希干头的酱黄色的涂了紫色指甲的手就一只伸着。这是一只多么丑陋的手啊,简直就像是会隐身的铁血战士的爪子一般。我忍住恶心,把他的胳膊拨向一边,说:“赶紧拿走吧,我都要吐了。” 但他不屈不挠,依然把手伸过来。雷小笛指着我的鼻子喝道:“叫你少管人家的事,你听见没有?” 我懒洋洋地对小农说道:“农向前,你还管不管你的老婆啦?别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了好不好?”雷小笛无声无影地就把指向我的手指变成了扇向我的耳光。我伸左手挡住,同时大喝道:“农向前,你怎么回事?” 小农又羞又愤,跳起来撞开了莫希干头,扯了雷小笛就走。雷小笛还要挣扎,小农道:“信不信我扯你耳光?今天你要再闹,分手就分手!”雷小笛瞬间安静下来,我冲小农伸出了拇指:“把她带走吧,没事的。”小农望着我,满脸不放心的样子。我笑着说:“没事,三块料,不用怕。” 小农扯着雷小笛转眼消失在了楼梯口,从下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莫希干头这时候几乎已经把手伸到了萌萌的脸上。萌萌还是那种神气,无声地笑着望着他。 我再一次把他的手推开,同时压住嗓子眼里的痒,沉声到:“你走吧。别惹不痛快。” 这家伙居然再一次把手伸了过来,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像丢一只死耗子一样从楼梯口丢了下去。手机像个精灵般在台阶上跳动着,咚咚几下,在楼梯的转角那里高高弹起,撞在对面墙上,继而跌至下一层台阶,又接连响了几声,终于安静下来。 众人一阵惊叫。 “可以了吗?”我微笑着问他。 其实我心里也完全没底。这小子能在如此狭小的地方舞动自如,手底下确实有点儿真功夫。何况对方有三人。更要命的是,一阵尿意忽然袭来,我暗自祈祷上天,千万忍住,可是尿意竟然像着火房间里的烟,眼见得是越来越浓了。 这小子后退两步,一双小眼睛眯起来,眼光像把锉刀一样射向我,我慢慢离座而立,眼睛里射出来的是冷冷的冰,可以听到二者相击的铿锵之声。 另外二人也慢慢挤了过来,在莫希干头后面站成三角之形。我们周围用餐的人们纷纷后撤,腾出位置,唯恐被误伤。莫希干头伸出右臂,在三角肌处纹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局势如压紧的弹簧,一触即发。 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余光注意其余二人,根本不在乎他的任何挑衅的举动。只有快速运动的东西对我的眼睛才有吸引力。而且我还知道,如果攻击来自上方,对方的脑袋会有动作;如果来自腿部,对方的胸和腰会有动作。其余的动作都可能是虚的,而胸和腰不会骗人,无论手脚运动得多快,腰首先运动幅度不会大,其次是胸,再次是头。如果看不清这些部位的运动线路,那就牢记见手起脚,见脚封门。总之第一招就决定了你的生死。 恰在此时,肯德基的保洁员大惊小怪地冲了上来,手里高高举着那只红色的手机。众人纷纷扭头,我虽是时刻戒备,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瞥。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秒的功夫,心里立时叫道:“完了!”本能地右拳斜斜挥向上方,同时左脚撤了一步,脑袋拼命后缩。一阵凉风掠过脸面,同时右手击中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我暗叫侥幸,立时出了一身透汗,头发都湿透了,尿意全消,头脑异常清醒。莫希干头右臂软软垂下,刀削般的脸面微微扭曲。他左手接过了手机,看也不看,随手装进袋里,扭头走下楼梯,两个跟班不敢逗留,跟着出去了。 刚才那小子趁我微微分神,突然发难,右钩拳击我左太阳,端的是心狠手辣。如果被他击中,我肯定要晕在当地。挨打事小,屈辱太大。好在我本能地右拳迎击,恰恰击中他的右臂弯。此处在人内侧,是人必然重点保护之处,穴位丰富,轻易打不中的,却被我误打误撞地打上了,而且他正是一心偷袭,毫无戒备之时,加之双方相向而动,力量速度增加一倍,这一下就让他的右臂抬不起来了。骨头是肯定没事,但无名肿痛却会让他一两个月都舒服不了。 我缓缓坐在座位上,这才觉得浑身脱了力一样地疲乏。萌萌轻轻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柔声道:“哥,我们回家吧。” 我们打车回到了家里,爬楼梯时觉得双脚有千斤般重。进了客厅,我歪倒在沙发上,说:“你快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再洗。”萌萌点头答应。 我把汗湿的衣服脱下,丢在一边,闭上眼睛,让温热的水无声无息地浇在头上,耳朵里响起的是无尽的雨声。后来我干脆找了一只小凳,坐下来,任莲蓬头里射出的水浇在身上。静静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用骗自己了。她不会爱我。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长久不变地爱任何一个人。关于她,有太多的谜。但是让我就此离开她,那又万万不能。我都不敢想像没有她的自己,有没有勇气活下去。那就像被人摘走了心肝一样,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我决定还是爱她,一直爱下去,直到这段情无可挽回地结束。在这之前,我要拼命捍卫这段爱,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哪怕为此被所有人唾弃。哪怕面临生命的威胁。生命是什么?生命没有一个美好的结束在等着。“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是童话的结尾。无论你的人生到达什么样的顶峰,新的矛盾立即接踵而至。美梦成真之后不会万事大吉。活着一天,就会痛苦一天。死了也没有个天堂在等着你,结局是几乎立即被人忘记;假如不幸生而为伟人,能被人常常提起,也不会多么荣耀:因为时时刻刻面临着重新评价的危险。 我用手蒙住头,身子剧烈地抖动。可是我知道没有泪水流出来:自从在昨日重现流了眼泪之后,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我不会再流泪了。那一下子就把我这一辈子的泪流完了。 我应该牢牢记住: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无所谓成功与否。你只要去奋斗就行了,要牢牢扼住人生的咽喉,要做到人生的每一步都要由自己来决定。 我把小凳往旁边挪了一下,水不再射到我的头上,而是在我面前绽开一朵莲花,之后变身为无数条细细的瀑布,一泻而下,到靠近地面的地方,众多瀑布融为一体,化成一阵水雾。我想像自己身体缩小千倍,那我就是在欣赏大自然的杰作了。但我猛然一想,假如自己身体缩小到那么小,人生该会是怎样的一个悲剧啊。我除了幸运地被人发现从而保存在博物馆或者被当作马戏团的道具而外,几乎没有生存下去的希望。这个莲蓬头就能把我冲进下水道,从而永不见天日。想像一下飘在下水道的脏水里往上观看的景象吧:自己好像处在一个非常深而井壁异常光滑的井里,绝对没有爬出去的可能;时不时有温热的带有氨水味儿的液体泻入,更可怕的是还有形状巨大的动物固体排泄物垂直砸下,在井里激起滔天巨浪,如被击中而死则惨不堪言,即使不死,恶臭也能把人熏死;即使这些都侥幸躲过,定期泛滥的洪水还是可能把你冲入更深更幽暗的深渊。如此默默无闻而又肮脏地死去,死前的龌龊、孤独与悲伤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我又把便池好好地清洁了一下,以备万一自己掉进去,至少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死法。 我不知道自己洗了多长时间。有些困倦了,于是关了水,用大浴巾包着自己,跑到卧室,看萌萌时,已是睡得香甜。没想到文雅的萌萌睡相这么难看:半张着嘴巴,口水拉成一条线垂到枕头上,还打着呼噜!我无声地笑了,擦干身子躺到她身侧。她一丝不挂,我从背后搂住她,伸左手握住了她桃子一样的乳房。之后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用左手握住了我的那个东西,依然睡得很香。我把她拉过来面向我,搂住她,她哼了几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继续大睡特睡,手里依然紧紧握住我的那个东西。我把她搂紧,下面膨胀了许多,但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第45章 这天萌萌有事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边在网上收听相声边煮面条吃。我是轻易不吃面条的,但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又懒得出去,只好随便吃点儿。窗外有邻居养的牡丹鹦鹉在叫。它们空负能言之名,其实只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跟麻雀没有什么分别。 我只穿了一条短裤,趿拉着拖鞋在客厅与厨房之间来回穿梭。等到面条上桌,我从冰箱里找到了最后一条黄瓜,细细切成丝,装了一大盘。撒了一点老友酱,吹着电扇,开开心心地听着相声,慢慢吃了起来。客厅的空调我是轻易不开的,为了省电。 我很喜欢马三立马志明父子的相声,至少,他们的相声不歌颂。萌萌听马三立的《夸住宅》《开粥场》,毫无感觉。我听了却笑个不住,她莫名其妙。这就是南北方文化的不同。比方传统相声特别讲究占人家便宜,喜欢绕着弯儿当人家的长辈,但南方人根本不觉得当人家长辈有什么好,所以觉得不好笑。南方人容易喜欢冯巩的相声,冯氏幽默具有普世的特点,南北通用。但天津马氏父子和北京侯宝林的相声他们就不太容易懂。 马志明的《数来宝》《白事会》《卖五器》《大保镖》我是百听不厌,尤其喜欢《五味俱全》,五味子用咸掌把四大妖魔从珠穆朗玛峰顶打下太平洋里去,从此海水就是咸的这个桥段,我听得津津有味,每次听了都哈哈大笑,萌萌却觉得我发神经,十分可怜! 再就是单口大王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像《珍珠翡翠白玉汤》,《黄半仙》,还有《斗法》,简直入迷。初听刘宝瑞觉得没什么,等到别人也说同样的内容,才觉得他的高明。比如马季说《斗法》,就能让我睡着。刘宝瑞的结结巴巴有时候能收到奇异的效果。 那时候郭德纲还没有横空出世,所以觉得天下相声我都听遍了,听来听去,除了二马一侯加一刘,实在没什么值得听的了。 我正听得痴迷,电话响,是小农打来的。我忙把音量调小,接电话道:“喂!你好!吃过没有?” 小农道:“早吃过了。郑哥,想问你个问题。” “说吧。” “你下午有空没有?” 我说:“从现在到晚上六点之前,应该都有空。” “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过去,你肯定有兴趣。” “那好啊,几点过来?” “三点左右吧,到时候电话联系。好,拜拜。” 我挂了电话。小农到这里来过几次了。第一次就是从肯德基分手以后,第二天他就来了,老老实实替雷小笛对我道歉。我当然说没事,萌萌也来凑热闹,向小农问了雷小笛的手机号。我对萌萌道:“其实你用不着问他,雷小笛就在我们家附近啊。” 萌萌道:“是嘛?在哪里?” 我笑道:“我们天天吃的——长棍——” “哦?”萌萌大为惊奇。 小农笑道:“她已经被他老爸开除了。” “为什么?”萌萌按捺不住好奇。 我笑道:“不被开除才怪!”就把我去买面包遭她抢白的事讲了。萌萌也忍不住失笑道:“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啊?” 小农道:“是啊,他老爸也说,本来以为她这个大女儿回来能让他清闲几天,不料老主顾纷纷向他抱怨,他无奈之下只好‘解雇’她。她也乐得如此,正好到外面去疯。如今已经是校门口那座健身房的女教练了。” 萌萌拍手道:“那太好了,哥,我可以跟雷姐姐学习健身了!” 我当时挺爽快地答应了她。毕竟萌萌身体单薄了些,但有些担忧萌萌会跟这个小魔女学点什么新鲜的回来。 我看看表,时间还早,定好了闹钟,先午休再说。 手机两点四十五分准时把我闹醒。还没有电话来。我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撒尿,洗脸,换了一件翻领的白色t恤,坐在沙发上静静等他们来。两点五十八分,小农的电话来,说好三点十分到。 三点九分四十秒,门铃响起。我跳起来开了门,小农在先,后面一个脑袋很大的少年,穿了一件蓝色t恤,土黄色短裤,耐克鞋,戴着眼镜儿,脸上微微带着笑容,进门在地垫上拼命摩擦鞋底,带着歉意问我要不要换拖鞋。 老实讲我还没有买这么多拖鞋,所以连忙说不必不必。 小农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姚梦松姚老师。” 我随口道:“你好你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跳了起来:“姚老师?!” 这少年郑重点头道:“正是在下。” 我脸涨红道:“不好意思姚老师,没想到您……” 姚老师挥挥手:“不怪你不怪你,我只给本科生上课,不认识很正常。再说,像你这种反应,我见得太多了。” 这姚老师号称三不老师,就是不开会不入党不填表,但却极受本科生爱戴。我早闻其名,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是我的老师。 姚老师微微一笑,这一笑的深沉让我惊觉这已经是一个近三十岁的人了。他天生的娃娃脸,奇人异相,不可小视。 姚老师道:“我出名不就是那个三不嘛。其实我不入党正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我不信神,可是你看多少党员干部烧香磕头啊。就因为看到了这样的党员,我才决心不入党的。谁动员也没用。” 我连连点头。姚老师继续道:“你写了入党申请书没有啊?” 我点头道:“大三的时候写过,可是老让交思想汇报啊什么的,很烦。后来还老被积极分子们大早晨叫起来扫地,我装头痛躲了几回,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 姚老师笑道:“你只是因为他们弄些玄虚考验你就打退堂鼓了。假如没有这些,你也糊里糊涂就入了。你并不是信仰这个才入的,是不是?” 我也笑了:“先知先觉有几个啊?我就是一俗人。” 姚老师点头道:“是啊,你说得很对。对了,如果你现在交入党申请书,会很容易就入的,不会再让你扫地了。” “那交思想汇报吗?” 姚老师道:“据我所知,得交。” “那我就不入了,”我干脆地说。 姚老师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道:“小农没说错,你是个挺特别的家伙。”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我心里想的是:“你这个疙疙瘩瘩的大脑袋家伙就不特别了?” 姚老师道:“既然读研了,将来很可能得是个知识分子。你知道知识分子的操守吗?” 我摇摇头。 姚老师道:“知识分子在西方,就是社会的良心,得远离政治,从旁反思并且批评政治,为弱者说话,为公平和正义呐喊。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应该这样才好。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太多的‘士大夫’气,往往有报效主子的奴气,非常入世,不是从旁批评政治,而是挽起袖子来自己动手。你看看自古以来的大文豪,履历表上往往写着‘官至某某’,有时候还注明几品,唯恐人不知道他是个多大的官。 “如不是官,就算他的文章事业再怎么不朽,也不被时人看重,甚至不被后学看重。只要谈到某某人是高官,自然有口沫横飞的家伙来打幡。” 我笑道:“我的朋友某某某。” 姚老师道:“就是这个意思。我呐,就佩服陈寅恪(音确)先生的两句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小农打了个哈欠。姚老师白了他一眼。 我点头道:“是啊,我也挺佩服陈寅恪(音客)先生的。” 姚老师脸色一沉:“陈寅恪(音确)先生。” 我继续点头道:“是啊,我知道是陈寅恪先生啊。” 这下子姚老师勃然大怒:“陈寅恪(确)!” 我愕然,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小农从昏昏欲睡中被这一喉惊得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姚老师起身欲去,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陈寅恪(确)先生的书我读的不多,姚老师您还得多给我讲讲啊。” 姚老师转怒为喜,道:“这个陈寅恪(确)先生啊,他通二十几种语言……”小农如闻摇篮曲,又昏昏然欲睡去。 讲了一会儿陈寅恪,姚老师忽然转换话题,问道:“听小农说,你旧体诗写得不错,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啊?” 我害羞道:“您别听他的。在他眼里,凡是五个字一起或者七个字一起的,都是好诗。” 姚老师听了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赶紧拿出几篇来,我也好指导指导啊。” 我无法推却,起身走到卧室,打开电脑,等电脑开机的时间,我探头到客厅对姚老师道:“不好意思,姚老师,您要稍等一会儿。” 姚老师道:“没什么。我不急。”说完开始在沙发上闭目盘膝打坐。我摇摇头,回到桌前输入密码,不一会儿打开我的文档,找到萌萌托我编辑的她的几首旧体诗,笑了笑,用那台小巧的佳能打印了出来。 姚老师等我走到面前,猛然张开眼睛,我恭恭敬敬双手把诗稿递上,姚老师先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抬起,继而慢慢按下,至小腹处静止不动,约略过了十几秒钟,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伸右手接过诗稿。 本来满脸不屑、嘴角微微下垂的脸忽然绽开了微笑,嘴角的线条柔和了起来,稍顷,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吟哦。一张娃娃脸有如此表情其实是很吓人的。我知道萌萌的游戏之作已经打动了这位高傲的姚老师。 我曾经送给萌萌几首旧体诗,萌萌都非常喜欢,说我是“不愧老手”。但那都是些香艳之作,委实不愿使之进入生人眼中。而萌萌天生就有诗才,不光五七言古近体都能拿得出手,词作更是清新可人,虽然尚有幼稚之气,意象也多有重复之处,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天才。有些用词不够工稳的地方,我就替她改定,有时候能被激赏为一字之师,但有时候亦惹她不高兴,说我是佛头着粪,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萌萌所做数量很大,我都根据日期给她编定,所以能够随手找出。我当然选的是些写景、写离别之情的东西,这个一是比较容易取巧,二是也好拿出手来。尤其一首写盆景的鹧鸪仙,我向来激赏的,想来能让这位姚先生眼睛一亮。 姚老师吟哦良久,终于睁开眼来,郑重其事道:“小农果然没有说错,你是有几分才分的。” 我忙笑道:“姚老师谬奖!” 姚老师微皱眉头:“只是不懂你的诗作里面为什么有脂粉气。清新倒是满清新的,可有脂粉气总是不好。” 我一惊,心想这位姚老师真不是盖的,有两下子,忙道:“姚老师真是慧眼!实不相瞒,这是我表妹的作品。我们常常唱和,我这里就有几篇她的东西。让您一下子就看破了!” 没有文人不爱才女的,如果这位才女才貌双全,那这文人一下子三魂七魄都会跑到九霄云外去。首先他们就会谬托知己,垂涎红颜。即使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会心动不已,浪漫情愫早已溢满胸襟。这就是文人的百试不爽的特有病。这位姚老师当然也不例外,一下子睁圆了眼睛道:“当真!请问您这妹妹芳龄几何?” 我微微笑道:“她呀,才上高中。写的东西还能入您的法眼?” 姚老师激动万分:“真是才女啊,假如在古代,诗名未必超不过李易安。” 我替萌萌谦虚道:“您就别这么高抬她了。” 姚老师忽然脸现扭捏之态:“可否介绍我跟这位大才女认识?” 我笑道:“这还不容易?哪天您有空了我打个电话叫她来就是。哦,这里倒是有她一张照片,您可以先看一下。” 我起身到卧室,把萌萌最得意的一张照片拿过来。这就是当初她送给我的照片,相纸质量特别好,今天我鬼使神差,拿来给这位姚先生看了。如果有心理医生在场,一定能够说出我其实是一种炫耀的心态。同时知道我绝对不会把她介绍给姚先生。 姚先生瞳孔立即放大。据说真正有经验的珠宝客,选择珠宝时一定会戴上墨镜,因为任何人看到自己心仪的东西,瞳孔都会立即放大。人可以控制脸上肌肉,使之木然不动,但你无法控制你的瞳孔,放大的瞳孔立即会泄露你内心的秘密。 姚先生把照片那在手里,眼睛简直就离不开萌萌那张美丽的脸。我微笑着从他手中取回照片,道:“要不是没有得到她的许可,我真愿意把这张照片送给老师。” 姚老师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自然地笑道:“是啊是啊,真想认识这样一位当代才女。哦,对了,”他从随身带了的包里取出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小册子:“这个是我自费印刷的,里面收了自己的一些习作,只送给很熟络的朋友的。请你一定转交给令妹,我很想当她的一个诗友,如能得到她的应和,当是非常荣幸的事情。” 我连忙双手接过,笑道:“一定,一定!只是不知在送给她之前,我可否拜读呢?” 姚老师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哦,你看我都几乎忘了,本来有给你的。”说着另取出一本送了我,我恭恭敬敬打开,果然格律严谨,可也没有特别精警的句子,但我脸上仍然摆出一副高山仰止的样子,否则主人会心中不爽。 略读了几首,把书合起,道:“只这几篇就够我敬仰的了,容我慢慢拜读。”姚老师微微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意思是很敢当。 第46章 小农忽然醒来,看我手里拿着的小册子,问道:“什么好书?”我冲他晃了晃:“姚老师的诗集啊。你不也要一本?” 姚老师忙捂住袋口道:“今天就带了两本过来,多了没有了。” 小农道:“那可惜了,以后别忘了送我。” 姚老师转向我道:“其实今天来,主要是听小农讲,你是个搏击高手?” 我吓了一跳,看小农:“兄弟呀,这话怎么能随便说?这城市卧虎藏龙,别到时候来高手把你哥哥废了,谁给我出医药费呀?” 小农道:“郑哥,你不知道,这位姚老师就是真正的高手呢。”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姚老师,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体重没有65公斤,细胳膊细腿儿,一个非常不规则的大脑袋,清秀的娃娃气的脸,还戴了一副厚底儿眼镜——无论如何不像是高手。 姚老师微微一笑:“看着不像是吧?” 我被他看透心事,忙笑道:“哪里哪里,俗话说真人不露相,就说以您的相貌,说您是大学老师,到大街上问十个笑九个,您不照样也是大学老师?” 姚老师点头道:“那倒也是。” 小农在旁撺掇道:“姚老师何不露两手?” 姚老师推辞道:“一共我们三人,慢慢切磋就是,不用着急。那请问小郑您学的什么拳法?” 我老实承认没怎么学过拳法,只是跟人练过一种步法,这个倒是非常认真地练过。 姚老师道:“那就练两手吧,你们学步法的人,对场地要求不高,客厅满练得开了。” 这句话就知道姚老师是高人!我不再推辞,把客厅的东西归置归置,腾出一块空地来,先练了一套直行步法。我双膝微曲,脚下踏着趟泥步,双手则按照一顺儿的方式随着步子的前行往前上方出掌。如此练了有十几趟,由于是天天抽几分钟练的老动作了,一气呵成,动作虽然没有舞蹈那么好看,简直看起来有些怪异,但姚老师看得连连点头。 接下来是八卦掌的入门功夫,绕圈走转,我严格按照学过的功夫,顶头竖项﹐立腰溜臀﹐松肩垂肘﹐实腹畅胸﹐吸胯提裆,先正转了几圈,又反转了几圈,之后闭目吸气,双手下按,缓缓睁开眼睛,抱拳道:“献丑了。” 姚老师大为惊奇:“就这些?” 我耸耸肩道:“没错,就这些。” 姚老师道:“就没人再教你掌法?” 我笑道:“什么掌法?当年的老师就教了这些,告诉我不要贪多,每天坚持苦练,到时自然有益。此后他就走了。” “走了?” “是啊,就教了我一个多月。就教这个,天天看我练这个,走得好了就夸两句,不好就纠正几个动作。除了这些走圈和走直行步法,就再没教过我什么了。” 姚老师重重点了下头:“此人是高人。以后你没再找人学?” 我笑道:“以后我跟一个流氓学过拳击。那流氓姓王,是我同学的表哥,在当地打架很有名气。那时候我也就是念初中吧,经不住我同学的撺掇,就去跟这个人学拳击了。王流氓当时已经退役,不再参与黑手党的工作,就在家里设了一个拳击馆,欢迎有兴趣的人去学,一开始免费。他当时也是为了给黑社会培养后备力量,所以教拳认真严格,希望能发现几个有天分的苗子。 “我去的时候正是晚秋吧,都有霜了,我们就在王流氓霸占的一小块土操场上练习。我们去得晚,他就让我跟我同学两个人随便捡一副拳击手套练着玩儿,他忙完再来指导我们。 “我只一拳就把我同学的鼻子打破了。他太笨了,只知道跳来跳去,我根本不管,一个垫步上去就击中了他的鼻子。王流氓刚才在旁边已经看清了我的动作,他让表弟下来,换了个来了一段时间的家伙跟我练。不料仍是他打不到我,我一拳过去,他的鼻子又破了。王流氓来了气,这次来了一个比我大好几岁,身体壮硕的家伙。这家伙的滑步异常华丽,充满了挑逗,冲刺步则准确有力,好几次险些击中我的脸颊。但我很快就适应过来,我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只泥鳅,怎么也捉不住。可我也没有心思打他了,只是绕来绕去躲开他的拳头就是了。众人看得好笑,王流氓大喝一声:‘停!’那家伙依言停下,我也懵懵懂懂地站住。王流氓对我刮目相看,用心地教了我一些拳击的步法和手法,还把一些打架的诀窍教给我,说是在什么课堂上也学不来的,是他挨了很多揍学来的,每个诀窍的后面都是血和泪呀。以后我转学,离开了那所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王流氓了。我的师傅就这两个了,一个是个流浪汉,教了我怎么走路,另一个是流氓,教了我怎么打架。” 姚老师哈哈大笑。小农也陪着笑了一番。姚老师道:“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个搏击高手是怎么来的了。老实讲,你主要是体质不错,天生有力,灵活敏捷。真要练套路,你连比赛的资格都没有;要是练散打,你的成绩也不会好。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或救人或逃生或杀敌,没人超得过你。” 我细想了一下自己从记事以来打架的种种经历,点头认可他的说法:“我从小体质很弱,五年级以前常常受人欺负。之后练习走圈,身体开始变结实,到初二发育,长得飞快,此后打架,头脸就从没被人打到过。当然这些人里面没什么高手。” 姚老师道:“你现在练套路已经没什么用了,骨头都已经长成,不会再有什么大发展了。最好是练点穴。” 我打了一个哈欠道:“世上还真有什么点穴?” “当然有,”姚老师满脸都是光彩,“我的武师父就是这方面的高手。” 小农一下子跳了起来,险的打翻了茶几上的水杯:“真的有这种功夫啊?” “你们想见识一下吗?” “当然!”小农和我异口同声,暑天午后的沉闷一扫而空,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雷雨到来前的踊跃。 姚老师道:“我可以带你们去看我的武师父,但今天是不行了。武师父这人也寂寞得很,给人点穴几乎没有可能,谁愿意当试验品?一个塑胶模型已经点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他买了几头小猪养着,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们摇头。“哈!”姚老师猛然击了下掌:“真笨!他给那些猪点穴啊。” 我们目瞪口呆!猪跟人根本不一样啊?点穴能成? “所以呀,”姚老师道,“我的武师父要给猪制作一张精确的穴位图。他正摸索着呢。你们不知道一个人有本事无处使用的痛苦,他恨不得花钱求人让他点一下。他讲,看不到反应,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法是不是还对?长此以往,功夫一定会生疏。以前他有个师弟,两个人功力相差不多,可以互相点来印证武功。现在师弟死了,就没人陪他练了。” “他不可以招徒弟,在徒弟身上练吗?”小农怯怯地问。 姚老师面色一变:“你知道他师弟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二人攻克一个点穴史上的大难关的时候,被我师父点死的。知道为什么二人可以互相点吗?那是出于对这门功夫的热爱,既然如此爱这种功夫,那就别客气,互相奉献自己身体了,就算是为此把性命都搭上,那也是出于自愿。试问现在有几个人愿意拿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开玩笑?稍微学点儿可以,真打算牺牲自己的哪儿找去?” 小农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我问道:“那姚老师您呢?您愿意拿自己给师父练点穴吗?” 姚老师道:“假如我不是有这个工作,而且有老母亲需要赡养的话,我有可能考虑这么做。这种东西风险太大了,因为一旦点中要穴,除了真正的高手外,就连最先进的医院也对这种伤害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你痛苦。解铃系铃,高手学点穴就得先学解穴。点穴的功夫有多高,解穴的功夫就得有多高。我师父就是点穴的功夫走得快了点儿,结果解不开给他师弟的那一点。世上已难寻比他高的高手,只能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师弟撒手而去,无可奈何。” “那您跟师父学了些什么呢?” “只是些入门功夫,点一些不太重要的穴位。对了,我这个不是针灸,是武术,你们不要误会。要论认穴,很多针灸师比我们还准,但他那是治病,我们是制敌,根本是两码事。” 小农道:“点一下不会很疼吧?” 姚老师笑道:“怎么,你想试试?” 小农点点头,说:“我还真想试试,只是老师要把握点分寸。且不说师生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不是?” 我也来了兴致。这点穴之说,只是在武侠小说里见过,往往一笑置之,以为是小说家的杜撰,如今有人说会这门功夫,怎么能不让我的好奇心大动呢? 姚老师站起来,小农早就长身而立,双手垂下,静等姚老师动手。姚老师说:“那我就点你的胃脘,这个穴位比较安全。你不用紧张,我只用三分力道,有感觉就行。” 小农不可能不紧张,他泯紧了双唇,双眼紧盯着姚老师的右手食指。我站在一变观看,实际是紧盯着姚老师的动作。姚老师本来松松垮垮的身体在一瞬间就变了,好像一团棉絮忽然变成了强力弹球,我本能地感到了一种压力,身体不由自主地稍稍后退了半步,双手不知不觉变成了防备的姿势,两眼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起了变化。本来是一个快快乐乐的少年的清澈的眼睛,一瞬间好像起了云翳,隔着眼镜也能看出这种变化。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不论这个姚老师到底功力如何,他对对手的压力肯定强过我。一种莫名的恐惧忽然涌上心头。我伸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姚老师放松身体,房间里一下子由阴转晴。小农的脸色已经煞白,我猜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刚才只是硬撑。姚老师对他的压力一去,他一下子汗湿了衣服。他声音微颤地说:“我去洗把脸。” 我望着姚老师道:“您把他吓坏了。” 姚老师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 我接着道:“我之所以要停,是想问一下您假如点中了他的穴位,是不是也像小说里写的会让人站住不动?” 姚老师道:“那是骗人的。你想,看电视里那些人被点中后的姿势,就是平衡能力强的人也得努力保持才成。那都是为了拍电视好看的。点穴不可能违背物理规律,你点中了他,假如他正处于一个不易平衡的状态,那就非倒不可。而且点穴也不是速冻,不可能让人血液一下子凝固,呈现一个四肢僵死的状态。”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这时候小农已从洗手间出来,从冰箱里取出三罐啤酒,我们都打开喝了。冰凉的啤酒使小农渐渐脸色复原,手也不再抖了。姚老师抿了一口啤酒,笑盈盈地问道:“还来不来了?” 小农忙摇手道:“要不是郑哥说停,我也要逃走了。我一开始是硬撑,但后来就是撑不住了。我胃里一阵阵抽搐,简直要吐了。” 我郑重道:“小农不是胆小的人,我很了解他。您刚才的动作确实吓人。我感觉您是故意要把他吓退吧?” 姚老师哈哈笑道:“我其实很不愿意点他,点了还要解穴,这个过程不光他痛苦,我也很紧张,因为我跟我的武师父一样,点穴的功夫高于解穴的功夫。我虽说要控制在三分力度,可谁知道到底多少是三分?也许我好胜心起,怕你们瞧不起我的点穴功夫,最后时刻猛然用了全力也未可知。人心是妖魔,并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我觉得这位姚老师虽说有点儿骄傲,但不失为一个坦诚君子,对他颇有好感。站起来对他拱拱手:“姚老师,您虽然没给我上过课,但我觉得您是一个有本事的君子,很想拜您为师,不知道老师愿意吗?” 姚梦松赶紧站起来:“不敢不敢!我无论哪个方面都只是略知皮毛而已。从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过见识了我的文师父和武师父以后,才知道天下之大,根本不是我辈可以蠡测的。你先不要佩服我,如果你见了我的两位师父,那才叫开眼界。我宁可当你的师兄,也不愿当你的师父。”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姚老师真的肯把我引荐给两位大师?” 小农道:“还有我!” 姚老师笑道:“当然!但不要称他们为大师,大师是随便就能印上名片的东西,两位老师肯定瞧不上!” 第47章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小城市的边缘。我茫然地坐在路边,眼前是一望无际平整整地铺出去的甘蔗苗。我好像处在甘蔗之海的岸边。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怎样来到这里的,好像有一个特殊的目的把我领到了这里,然后这个目的就消失了,留给我一大片被成为甘蔗苗的东西。老实讲,我从来没见过甘蔗苗;即使见过,也无法把它们跟玉米苗区别开来。倒是成熟的甘蔗见过许多次,那小树般的气势和深褐色的关节让我敬服不已。我曾用瑞士军刀砍下过一株巨大的甘蔗,当着主人的面把甘蔗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朋友,一份自吃。记得好像还扛着刚刚砍下枝叶俱全的那株大甘蔗照了一张相,堪比猎狮者立于死去的雄狮之旁合影留念。 现在的甘蔗苗都绿油油地娇嫩地在风中微微颤抖,完全没有长成之后的威风。我转身望着对面一排白色的小别墅,那些别墅都装着茶色的玻璃,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活动。别墅的大门都无一例外是黑色的镂空的样式,顶端都满是尖厉的矛状装饰物,应该同时具有防盗的功能。大门都关着,没人有勇气冒着被串在大门上的危险去翻越大铁门,危险的大铁门也就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象征。老实讲,我一看到这种矛状物就下体冰凉,老是感到自己就被这样穿在铁门上,拼命挣扎也没有用,因为四处无着力处,只能等待着鲜红浓稠的血液把大门糊满,自己血液流干而死,就这样倒挂在大铁门上,渐渐风干。 别墅门前有一条不太宽阔但十分干净的水泥路通向远方,路旁的行道树种的却是北方常见的白杨树,整整齐齐像两排哨兵一样站在那里,银白色的树皮像是漂亮的银甲。这些树都没有多少叶子,树冠很小,铁骨铮铮地站立着,让我想起一幅著名的西方近代油画。 风,永远有风掠过。风中似乎传来人声。这提醒了我,我转身朝市镇走去。 街上阒无人迹,但两旁的店铺依然保留着繁华大街的一切:小吃摊上的小吃依然冒着热气;冷饮店摆出的冷饮甚至还没有化掉;西瓜刚刚切开了一半;书店的门半开着。就好像突然有一只大手,把活生生的大街上的所有人都一下子攫到了空中,摔到山背后去了。 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满怀忧惧地往前走。大街并不宽阔,但却长得望不到头。没有一点点活物的影子,恐怖感让我听得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太安静了,除了微微的风声,连一只小鸟的声音都听不到。一只狗、一只猫也看不见。更不可思议的是,走了半天也看不见这条街上有任何岔路,不光没有大道通向这条街,就连小巷没有。全是密密地连在一起的店铺和楼房。 这个根本不符合常理。按说我应该在做梦,但梦境如此清晰,倒也十分少见。我有样学样地拿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非常的疼,梦做到这个境界也真让人说不出什么了。好在我摸到了裤兜里硬硬的一大块,摸出来一看,果然是对折的一大卷百元大钞。那还怕什么呀,我嘟嘟囔囔地进了一家大超市。 进了门,冷气十足,但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不光没有任何顾客,就连超市的工作人员也一个没有。我绕过卖手表的摊位,在健身器材那儿挨个试了一下,觉得自己身体还行。可惜没人喝彩。终于来到超市入口,往常有两个穿制服的小男生站在这儿,嘴里不停地说着欢迎光临,如今空无一人,我迈步进去,眼前是各种物品的小山。 他们摆东西摆得太密了,而且一直摆到高架子的顶端,地下不远就摆有一张人字梯,专门给顾客挑货用的。我推了一辆小车,慢慢在物品的小山间穿行,看到中意的就放进我的小车。我买了两包六听一起的听装啤酒,二升的可乐我买了两瓶。无论在梦中还是现实之中,也无论是寒冬还是炎夏,混合了可乐的冰啤酒都是我的最爱。躺在阳台上的摇椅里,看着远山,吹着略带鲜味儿的风,惬意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这种啤酒,那真是天下至乐。 我看到了长棍面包。除了盐、酵母和特制的面粉,这种面包不包含任何东西,当然,水和空气以及少量无害的微生物那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的。我把面包握在手里,隔着一层包装纸,它暖烘烘地烤着我的虎口,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某品牌的红肠和烤肠我也买了一些。水果我买了一只榴莲,只要不切开,榴莲的味道还是淡的让人闻不见。也许它还没有成熟到臭味四溢的程度。 我来到熟菜区。各种美味都在挑逗着我的味蕾。我咽了一口口水,咕咚的一声巨响,我不由闭上了眼睛——这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一声霹雳!等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处于人声的海洋!四周挤满了购物的人群,除了人的嘈杂声几乎听不见别的什么。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周围忙碌的人群,又不知道该向谁去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该如何问。没准儿大家都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最好的办法还是默默观察,默默等待。我默默地随着人流往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走向收费口。我不担心自己这一队排得过长,也许这正是我乐意的,因为我可以默默地观察这些人,试图找出这些人形的来龙去脉;同时也担心自己的钱能否被收银员接受。这个念头一来,就更不着急出去了。我温文有礼地让过了很多拿东西不多的人,让过了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都很感激我,这一点跟世上的人类没什么两样。只要这种人知道感激,那他们就不可怕。 最后,我前面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她行动迟缓,买的东西又多,而且都十分零碎,我满怀怜悯地看着老人家,真希望自己能够走过去帮她一个忙,但又担心被误会为不耐烦。老人哆哆嗦嗦地把小车里的东西搬上收银台:一副式样简单的棉手套;一小包白糖;一小袋大米;几包榨菜;一瓶醋;一瓶酱油……等等等等,都是必不可少而又所费不多的东西。 收银员面含微笑,静静等着老人往上搬东西,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但也绝不出手帮忙。 好容易老人才将那足够她半个月简朴生活之用的物品搬运完毕,收银员飞快地把各种商品的条码凑向识别器,吡吡声不绝于耳,电脑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价格。老人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摩挲了几下,恋恋不舍地递给收银员。我真的看不出这些人跟真正的人类有什么不同。我叹口气,轻轻笑笑,看老人推着车走出两侧有铁栏杆的通道,自己把小车推到收银员面前,动手把车里的东西捡到收银台上。 我刚把那两大瓶可乐种重重放到收银台上,就这么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周围突然静了下来。那个收银员,一个圆脸的微笑的女孩,忽然消失了。我扭头看周围时,刚才还熙熙攘攘磨肩擦踵的人群,忽然像是蒸发了一样地不见了,超市里除了一排排的货架和各色的商品,又是空空荡荡的了。 我苦笑着,知道一定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我决定自己扮演收银员和顾客这两种角色。我先把东西都摆好,然后跨过小车,来到收银员的位置,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也就知道了怎样叫机器发出“吡”的一声,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价格。等到总价出来,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放进收款机的小抽屉,然后自己取出零钱,自言自语道:“收您一百,找您三十五块七。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然后撕下小票,递给自己。我又跨过小车,将其推出通道,扭头向收银员的方向说声:“谢谢!” 我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人迹。我的右手提着啤酒和饮料,左手提着吃的,两样都不轻松,但我好像看到了大街的尽头,因而精神一振,大部向前走了过去。街道尽头忽然凹陷了下去,面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有许多跟我现在所处的街道一样的大街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低地广场。广场上种了很多树,还有许多绿地和花坛,有各色人等在上面快乐的散步,小孩子们在追逐着蜻蜓和蝴蝶。有几个老人在放风筝,风筝线斜斜指向高空,风筝就是一个个黑点儿。好些形状柔和的镜子一样的小小湖泊点缀在树从中。广场中心有几个喷泉正和着音乐的节拍在喷水。 我迈下了好几十个台阶,才来到广场上,找了一个圆形的石桌,把东西放在上面,坐在鼓形的石凳上,轻手轻脚地调好了一听混合了可乐的啤酒,轻轻啜饮着,观察着广场上的人群。 我在思索着这里到底是哪里,假如我是在做梦,那么这个地方我是否从前到过?有一些非常具体的地方常常进入我的梦中,醒来我细细思索,往往能想出这些地方对应于现实中的哪些地点。有时候是一个非常美的村庄常常进入我的梦,后来终于发现这个地方原来是我的祖父领我去过的。那时候我还小,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祖父去找他的老战友,就带上我。我记得那是一条河岸砌得整整齐齐的小河,河水非常清澈,两岸都是高大的杨树,都长着金黄色的巨大的叶子。我们沿着北岸往东走,一路上自行车的车轮压着一层落叶,沙沙作响。那家人家有高大的院墙,红漆的大门,非常气派。宽阔的院子里铺着极大的青砖,正房坐落在高大的台基上,有台阶通向正房的房门。台阶两侧各种了一棵巨大而古老的石榴树,满树的红石榴比灯笼还惹眼。 记得我的祖父就是个非常不安分的人,总想飘来飘去,可惜他没有多少钱,不能到达很远的地方。但他还是去了很多地方,常常带上那时还不怎么记事的我。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带去了很多地方,这些地方后来都进入了我的梦中,我醒来之后常常很费思量。祖父早已仙去,欲问无人。那些非常非常美的梦境,我常常怀疑确有其地,可惜无法重游;即使重游,恐怕也无往日之美了。 至于当前这么梦,我敢肯定我是在自主的一个梦里,不可能是童年的旧梦。在这个梦里我已经长大,而且能拿动这么多东西,并且还在品尝掺了可乐的啤酒。祖父不反对我喝酒,我在四岁的时候他就用筷子喂我喝酒,我喝得满脸通红,不住跳舞。 我不停的喝,喝光了就动手继续调制,偶尔也吃点东西,但是三根长棍面包始终没动。等我把两大瓶可乐和十二听啤酒都喝光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太阳就在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顶上悬着,红得就像醉汉的脸。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才发现裤子湿了,鞋子也湿了。我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往前走。没有人笑话我,因为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小孩子依然在追逐蜻蜓和蝴蝶,老头子依然在放着风筝。我对大家也视而不见,因为我觉得确实有点儿醉了。我脚步踉跄地穿过广场,向那个高大的门楼走去。我艰难地爬过几十级台阶,等我站在门楼前的时候,我发现门楼半掩着,有一个少女的脸探出来看着我笑。这个女孩儿无疑是萌萌,但这张脸有点儿模糊。我舌头打着卷儿,含含糊糊地叫道:“萌萌,萌……萌,开门!”我依稀看到门后应该也是一条同刚才的大街相类似的街道。 萌萌好像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咯咯”笑了两声,隐身到门后去了。没听到她跑走的声音。我脸上带着笑意,但落在别人眼里只能是傻笑,我踉踉跄跄地推开了门,满心希望能看到萌萌朝我扑过来。但是没有,门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条空荡荡的明清时期模样的大街。 我愣了一下,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儿。怎么可能?明明看见萌萌躲到门后去了?我回头看那广场时,广场也像是突然变成了鬼城,树木花草建筑喷泉都在,只是人没了踪影。就连风筝都在,风筝线都在,可是,人呢? 人又都不见了。 萌萌不见了,这才是我最最关心的。这好象一个象征,就是无论我们隔得多么近,萌萌都会随时无声地消失。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萌萌。 我的酒意全醒了,伸左手到后背,那儿全是汗水。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高大的门槛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门槛如此高大,像我这样身高的人一步迈进来都有些吃力。我觉得还是应该沿着这条街走下去,于是高抬腿迈进了门,转身把门关上。一瞬间这条街上忽然挤满了行人,天色虽然昏暗下来,但行人毫无倦怠的意思,整条街上的店铺都挂上了红灯笼,一派红火景象。 我在人丛中穿行,毫不感到吃力,这些拥挤的人流,到我身边自动闪出一条路来,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信步走去,街旁就是淙淙的流水,深仅尺余,清澈无比,有肥大的红色鲤鱼在水中穿行。每隔数步就有小巧的石桥跨过小溪。我走得厌烦,随意跨过一座小小拱桥,来到一座宅院前面。 第48章 这座宅院的大门并不特别高大,但门上的饰物都十分精美,门上方的青砖都雕刻了异常华美的纹饰,有一张荷叶也是直接在青砖上雕镂而成,简直让人叹为观止。门没有关严,门缝中透出淡黄色的灯火,而且隐隐传出喧闹的人声。 我后退几步,打量着这座似曾相识的院落,心中涌起极其复杂的情感。我感觉自己被排斥在这座院落之外,但心其实已经飞了进去。我几乎熟悉这座院落的大大小小的房间,正房的宽大而严肃,西厢房的静谧,东厢房的温馨,南屋的神秘——这一切一霎时涌上了我的心头,眼中几乎流下泪来。 我还知道,在正房的东侧,有一扇隐藏严密的小门,从这里可以通向后面的小花园。低头穿过茂密的葡萄架,从各种花草中探出头来,就会找到那扇仅容一个人出去的后门。后门外应该是一条芦苇丛生的小河。 我站在门前踌躇不已,不知道该有个什么样的理由让我敲开这两扇灰色的古老大门。恰在此时,风中传来了萌萌的笑声。这笑声只属于她一个人,我登时热血上涌,大喊了一声:萌萌!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背后不远处的大街也立即清场般干干净净,我对于这种变化早已见怪不怪,大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门“吱扭扭”一声怪想,洞开在我的面前,但院中早已没有了灯光,也没了人声。我隐隐看到一溜火光直奔后院而去,于是撒腿就追。这个院落我感觉非常熟悉,一拐就拐到了通往后院的小门,门也吱呀一声被我推开,几只火把在我面前一闪而逝。我飞一般追过去,不料被一段枯木绊了一交,赶紧跳起来,膝盖和手心都隐隐作痛,我顾不得这些,扑向小门,小门果然被锁了,眼见火把越变越小。我急火攻心,找到一把铁锹,三五下把小门撬坏,自己挤了出去。门外那条小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但见两条发着淡蓝色荧光的铁轨从面前一直铺向黑沉沉的夜空。一列灯火通明的列车正缓缓加速,恰恰离开了我,一个威严的铁路职员,站在列车尾部,一手扶着栏杆,一手举着一盏信号灯,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巨大而锃亮的铜纽扣闪闪发亮。萌萌在他背后,不停地冲我挥手,好像还喊着什么。 我绝望地大叫了一声:“萌萌,等等我!”我伸出双手,疯狂地向前抓去,同时双腿开足了马力,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追上这列发着荧光的飞驰而去的神秘列车,但我还是拼命向前冲去,同时嘴里不停地疯狂喊着:“萌萌,萌萌!等等我!” 我一下子醒过来,满头都是汗,双眼疯狂而绝望,双手拼命抓向空中。萌萌猛然握住我的双手,嘴巴里连作抚慰之声:“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醒醒,快醒醒,到底怎么啦?” 我猛然警觉这不过是一个噩梦,猛一把将萌萌搂在怀里,紧紧搂住,再也不肯松开。萌萌腾出手来,轻轻抚着我的额头:“看你,一头大汗,梦魇住了吧?” 我望着她:“我梦见你被一辆喷火的列车带走,我追也追不上,就吓醒了!太可怕了。” 萌萌安慰地笑笑:“哥,你放心吧,我不会走的,那都是梦。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千万不要怕。” 我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猛然想起自己是送走了姚老师和小农之后,又喝了两听啤酒,才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揉揉眼睛,将双脚套上拖鞋,摇摇晃晃站起来,来到卫生间,用冷水往脸上扑,总算清醒了一些。萌萌就跟在我后面,两眼有些发红。我伸出双手温柔地捧了捧她的小脸,说:“宝宝,怎么啦?” 萌萌道:“哥,你刚才真吓到我了。我在你心中地位就这么高吗?” 我疑惑地望着她。 萌萌继续道:“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可怕!那真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这样。” 我想起梦中所见,心有余悸:“我愿用我的所有寿命,换来与你的生死相随!没有你的日子,生不如死。” 萌萌抓住我的手:“哥,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唯有把她紧紧抱在怀中。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当然知道这个世上有许多无奈,有些根本不是我们这种稚嫩的肩头可以承担的。我毕竟在各个方面都比萌萌成熟,那就让一切的苦难都压到我的头上吧!但愿我的粉身碎骨能换来她的安宁。 我松开萌萌,萌萌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替她擦干。萌萌忽然破涕为笑,道:“哥,我进来就看你睡着了,我就在旁边看书,也没敢叫你。你睡得好香啊,不光打呼噜,还不住吹气,噗,噗!” 我不好意思道:“我睡相这么难看吗?” 萌萌道:“可是我喜欢啊。老爸就是这么睡觉的。有一阵你不打呼噜了,你的呼吸很急促,后来你就大叫:‘萌萌,萌萌,等等我!’” 她捏细了嗓子学着我的声音,我不由得笑了,扭住她的小脸:“让你学我!” 萌萌一下子挣开了,笑着逃走。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可我此时刚刚睡醒,根本没有一点儿睡意。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慢慢喝着。萌萌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柔声道:“哥——” 我轻轻拍拍她的小手,道:“怎么啦,宝宝。” 萌萌看着我:“我们出去玩啊?” 我摇摇头:“这么晚了。” 萌萌道:“我们去夜总会,‘天上人间’,怎么样?” 我说:“那种地方……” 萌萌笑道:“哥——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好长时间没去了,我们今晚就去。赶紧换衣服。” 我不忍拂逆她的意思,赶紧站起来,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衣服。萌萌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我抱了抱她,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萌萌的脸红到了脖颈,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几乎能把我烧着。我给她也倒了一杯冰水,萌萌一口气喝光了。我们匆匆下楼。 我们打车到了湖边,萌萌说声“停”,我付费下车,萌萌挽着我的手,说:“哥,我们走过去。” 我们就在夜风中走上了立交桥。左手边是一片乌沉沉的湖水,九曲桥上的灯光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右手是繁忙的柳源大街,车灯汇成灯的河流,在脚下浩浩而过。我们是逆行,对面不时有车开过来,看到我们都吓一跳。我说:“萌萌,我们走错了。” 萌萌狡黠地一笑:“我就是要领你上这条立交桥。知道什么叫做逆流而上了吧?” 我紧张地看着对面,同时把萌萌拦在身后:“我穿的白衣服,至少他们还能看得见我。你穿的黑色衣服,太危险了。” 萌萌紧紧依偎着我:“有哥在,我什么也不怕!” 我心里紧张得不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知道那些司机怎么痛骂我呢。好容易转下立交桥,我手心里全是冷汗。我估摸我们至少在上面走了八九百米。 我们进入“天上人间”的大厅,立即有西装革履的少年过来问我们有没有订包厢。我摇头说没有,告诉他找个小包厢就行了。“临时起意来的,”我说。 少年点头表示理解,走到总台跟那小姐低声商量了一下,领我们向前走,又沿着走廊右转,到一包厢前面,伸手开了门,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廊灯光昏暗,但各个拐角处都有白衬衣黑马甲的少年男女垂手而立。走廊尽头传来震耳欲聋的快节奏音乐,那里应该是个迪厅。我跟萌萌走进包厢,少年微鞠一躬,轻轻退出。我把门轻轻带上。萌萌扑过来,搂住我的肩头,给了我一个深吻。 她放开我,转身走到点歌机前面,点了一首钢琴曲《蓝色的爱》。我们坐在沙发上,静静等着服务员。片刻之后,轻轻三下扣门声,我高声道:“请进!”一个白衬衣黑马甲的少年端着一个托盘躬身而入。 少年把菜单从托盘中取出至于我们面前,我推给萌萌看,萌萌点了十二只矮炮,把菜单推还给我,我点了手撕牛肉之类小吃,又点了一点水果。少年写好菜单,躬身而退。 几分钟过后,东西上齐。我把门关好,闩上。 这时候萌萌开始点一些流行歌曲,她自己也唱。老实讲,萌萌的嗓子不是太好,唱了两只曲子,逼我也唱。我点了童安格的歌。萌萌诧异道:“哥,你怎么跟我老妈的口味一样?我们有代沟哦。” 我笑道:“本来嘛,古人三十年为一代,现在五年就是一代人,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们之间相差可不止五年。” 萌萌偎在我身上,双手紧紧搂住我的右臂。我抽出右手,把她揽在怀里,用心唱了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然后开始唱《忘不了》。萌萌钻进我的怀里,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我唱着唱着,摸了一下萌萌的小脸,猛然警觉她的脸上全是泪水。我忙把她横放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脸上闪闪发亮,但她迅即用左手挡住了眼睛。我心中大为震动,俯身吻掉了她脸上的泪。冰凉的,微咸略苦的眼泪。萌萌的双唇冰凉,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巴,她的牙关稍稍抵抗了一下,就让我的舌头跟她的搅在一起。 我的心里还是随着音乐回旋着《忘不了》的歌词:“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看不清的岁月,抹不去的从前。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你醉人的缠绵,也忘不了你的誓言……何不让这场梦,没有醒来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啊,直到永远。”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为了茫然的未来,为了捉摸不定的爱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萌萌推开我坐了起来,我用起子起开啤酒,递给她一瓶。我一气喝干一瓶,萌萌慢条斯理地斟到杯子里,举起杯子,对着灯光反复看。我又起开一瓶,也学她倒进杯子里,迎着灯光看。萌萌叹口气,“叮”的一声轻响,跟我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她又满上一杯。我迅即接连打开几瓶,放在她的面前。 我也喝干了自己面前这一杯。慢慢嚼着手撕牛肉,看着萌萌。她一言不发,继续一杯一杯地喝干杯中酒。 等到她开始喝第五瓶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她挣扎了几下,停下来,冲我傻笑。我满怀怜惜地望着她美丽的脸,说:“你会喝醉的。” 萌萌站起来,晃了几晃。我扶住她,她挣开我:“哥,你想看我跳舞吗?” 我不忍拂其意,点点头。 萌萌推我一把:“不要小看人!换音乐,要节奏快点的。” 我依言放了迪斯科音乐。萌萌疯狂地扭动腰肢,舞姿狂野而充满诱惑力,我的眼睛都看直了。这是我所不知道的萌萌的另一面。 萌萌向我招手道:“哥,一起来呀!” 我摇摇头,看着她,心头涌起渴望,咕噜咽了一口口水。萌萌的眼睛放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她渐渐觉得连衣裙束缚她的舞步,于是将裙裾挽起来掖到腰间,露出洁白圆润的大腿和小巧丰满的臀部,双手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渐渐舞到我的身旁,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我猛然把她紧紧抱住,爱抚着她光滑如玉的大腿,手指滑向隐秘的所在……经过了薄薄的一层绒毛,我悲哀地发现,她已经像个水蜜桃一样地湿透了。 萌萌无力地俯身在沙发上,腰肢却高高跷起……我异常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疯狂地叫着,拼命摇动身体,我从来没受到这样强烈的诱惑,被紧紧包裹住的阳物异常凶猛,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大叫一声,我们两个同时到达了满是明亮而灼热的溶岩的高山之巅,接着同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第49章 我帮她用纸巾轻轻擦拭了,之后帮她穿好内衣,萌萌虚脱了一般,一动不动地任我摆布。我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使她舒服些,然后把空调温度调高些,还把白衬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我挑了十几首柔和的曲子连放着,然后搬了一把小凳坐在她面前,挡住她防她从沙发上跌下来。我渐渐困倦起来,就光着上身趴在她头前的沙发上打瞌睡。 我半梦半醒,但知道自己从此有了责任了。那张纸巾是泛红的。我悄悄收在自己裤兜里了。我不是一个处女主义者,但我不能不珍惜自己所爱的人的贞操。无论怎样我都会爱她,只是她的处子之身会让我对她更加怜惜。 迷迷糊糊中听见萌萌说渴,我跳起来,把早已准备好的冰水端过来,左手将她揽在怀中,右手将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喝了一口,先漱了漱口,我用右脚勾过垃圾桶,萌萌将水吐在里面,之后慢慢呷了几口水,闭上眼睛示意自己喝够了。我轻轻扶她躺下,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我转身以背抵在她身侧,探身把音乐关掉。不料萌萌低声道:“哥,不要关……”我赶紧又把音乐打开。萌萌很快又沉沉睡去。我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巴,忍不住凑到她唇边嗅她呼出的气息。然后给她的双唇印上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我就像当着一尊价值连城的宋代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歌曲的菜单,选中了一曲电影版《笑傲江湖》的主题曲《沧海一声笑》,是黄霑、罗大佑等人唱的,堪称经典歌曲的经典演绎。开头是一大段极富中国古典音乐色彩的琴箫合奏的前奏,尤其那一段萧(也许是竹笛)简直勾人心魄,把我的眼泪都几乎逗引出来。前奏几乎占了整首歌曲的一半篇幅,但绝不让人感到多余。前奏甫毕,在琴萧合奏的背景上,一个浑厚苍凉的声音唱道:“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其中那个“浮”字唱得有点像“否”字音的阳平调。真是古色古香,味道妙不可言。 接下来,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声音唱道:“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这个声音高古不俗,正在吟咏玩味之际,第三个声音出现了,这个声音有点儿急促,犹如少年侠客急不可耐准备出剑一显身手:“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掏尽红尘俗事知多少。”但这个声音并不稚嫩,而是迅即转为苍凉,有一种少年老成,早生白发的感觉。 紧接着,三人同声唱道:“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此刻最最惹人注目的是,出现了即为强烈的击节做拍之声,每每听到此处,都让我心胸澎湃,激动不已。一阵稍稍欢快的节奏,伴随着极为激越的笛声,三人又合唱道:“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尤为让我欣喜的是,那个极为强烈的击节声仍在,这个声音压过了乐声,甚至超过了这老哥仨的歌声带给我的心神的激荡。以下老哥仨开始豪放地唱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极为陶醉。击节声仍在。最后是畅快的大笑,击节声仍在。 听过一遍,胸中涌动着压也压不住的豪放之气,恨不得立时仗三尺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接着听第二遍,细细体察,原来那击节声是从低沉的鼓声演化来的,就好像大侠客心情澎湃,慷慨悲歌之际,不由自主,手击船舷的声响。 第三遍,我把原声去掉,自己对着话筒低声唱起来。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派苍茫的江水,一叶扁舟飘然而来,远山如黛,天地间鼓荡着一股壮怀激烈之气,我也忍不住重重和着音乐击响了节拍。唱到结尾的“啦啦啦啦啦……”的时候,不禁忘情,纵声高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睡得香甜的小爱人。 萌萌轻声道:“哥,看你陶醉得——” 这种句式是此地普通话的特有句式之一,从标准的普通话看来,这句话没有完,一句完整的话应该是:“看你陶醉的样子。”但此地的普通话则不然,这个“得”字可以收尾,但要拉长,比如,“他高兴得——”“把我吓得——”等等句子都成立,那个拉长的“得”音非常富有表现力。 我回头看见萌萌已经醒来,不好意思把她吵醒,不料萌萌道:“哥,你再唱一遍,我很喜欢听。” 得到她的鼓励,我唱得更好,连萌萌都深受感染。我知道她文字功底之好,恐怕就是中文系本科甚至硕士毕业的人也不遑多让,所以对黄霑先生歌词的意境,她一定有深刻的理解。因此我就把自己对这首歌的体悟,尽量地通过歌声传达了出来。 萌萌握住我的手:“哥,谢谢你。” 我奇怪道:“为什么?” 萌萌微笑道:“这是我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啊。” 我心头忽然一震,紧紧把她抱在怀中:“宝宝,……你,你后悔吗?” 萌萌笑道:“哥,看你傻的,我怎么会后悔呢,我幸福还来不及呢。我总是担心自己会疼,可是哥哥给我的,只有幸福。我没想到当女人这么幸福。我不后悔自己是个女人了。我要永远当哥的女人。” 我跪在沙发前面,喜悦的泪花在眼中闪动:“好宝宝,……”我哽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她的小手放在唇边。 萌萌抚摸着我的胸膛,喃喃道:“哥,你的肌肉好美,又光滑又白,又细嫩,还这么有力气,……”她忽然搂住我,狠狠地在胳膊上咬了一口,我差一点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萌萌笑道:“我就是忍不住想咬你。” 我苦笑到:“好吃吗?” “好吃,”萌萌伸出舌头,一圈又一圈地舔着嘴唇,那个样子别提有多惫懒可爱了。 我伸了伸舌头:“真怕你半夜把握煮熟了吃掉。” 萌萌道:“才不会。我只会生吃。” 我伸手呵她痒:“让你坏!” 萌萌大笑着讨饶:“哥,停手!”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警告你啊,以后千万别呵我痒,我最怕痒,我为了自卫会拿起什么就用什么砍人的,求求你,停手啊!” 我看她说得急切,忙停了手,她扑在我怀里,把脸贴在我胸口,不住急促地喘气。我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腰肢和小巧的屁股,等她安静下来。良久,萌萌身子发软,轻轻往后歪倒,低声道:“哥,抱住我睡。”我点头道:“嗯。”把她放好,拖过两只小沙发挡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躺在沙发上。萌萌像只乖巧的小猫咪一样蜷缩在我怀中,几丝长发耷下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飘动。我轻轻用手指拈起,放到一边,她长长的睫毛猛一抖,继而放松身体,在我怀中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在暗夜里显得特别刺耳。我边推醒萌萌,边大声道:“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道:“不好意思,先生,时间到了。” 我看看表,夜光指针正指到四点。我说:“好的,请等一下。”萌萌也已经醒了,我轻轻吻了她一下,在她耳边道:“宝宝,我去拿你衣服过来。”我怕把她的衣服弄皱,所以挂在了一边,我等她把衣服穿好,打开大灯,自己也迅速穿好衣服,把门打开了。侍者进来,把账单让我看了一下。我付了帐,把剩下的啤酒寄存在柜上,揽着萌萌的腰出了门。果然,迪厅那边也没有了铿锵震耳的乐声,整个大楼里恐怕只有我们这两个客人了。我们往大厅那边走,侍者叫住我们:“对不起,先生,大门关了,请跟我来。” 他领我们穿过迪厅,来到一处隐蔽的小楼梯旁,沿着螺旋形的楼梯下去,眼前出现一扇小门。他把门拉开,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们穿过一个停车场,在门卫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大铁门,来到大街上。 外面的空气十分清爽,正是凌晨黎明前的黑暗之时,但依然看不见星星,看到的只有橙红色的天空,这就是大城市的夜晚。远处大酒店的霓虹灯还在招摇地闪烁,周围只有路灯明亮。大街上安静空旷的有如鬼城。 偶尔有出租车驶过,声音大过白天驶过的大卡车。都是拉了活的车。晚上的出租车极少兜客的,它们都在宾馆、车站、机场附近等客。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果然在路边有十几辆出租车,司机们要么在擦车,要么三五成群聚在路灯下打牌。 我们走过去,拍了拍一辆蓝色的挺新的的士车门:“谁的车?” 立即一个打牌的小伙子跳起来,光着上身, 边走边往身上套t恤:“来了来了!”一脚踏进了路边洗车的积水里,惹来一阵哄笑。 我们摸黑上到五楼。我低声道:“那个老太太再来收楼道的照明费,我说什么也不会给她。没有一层楼的灯是亮的。”我跺了跺脚,灯还是没亮,但我还是把门打开了。萌萌无力地倚在我的肩头,我扶住她,来到卧室,打开空调,把她放在床上。我在她耳边问道:“你要洗澡吗?” 萌萌无力地点点头,我帮她把衣服脱掉,抱着她来到卫生间,找了个塑料小凳让她坐下,打开灯,她捂上了眼睛。我用浴帽把她的头发包好,之后调好水温,轻轻把水淋到她的身上。我把喷淋头固定在墙上,双手轻轻帮她按摩了肩头,洗了脖颈,腋下,双乳,小腹,然后分开她的双腿,把羞处好好清洗了一下,萌萌低着头,昏昏沉沉,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帮她彻底洗了一遍。我帮她擦干身体,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背起她,萌萌双手无力地搭在我的肩头,任我背回了卧室。我把她放好,自己跑回去洗了一遍,擦干身体,跟萌萌裹在一床毛巾被里,呼呼睡去。 醒来发现萌萌压在我身上,笑嘻嘻地看着我。见我睁开了眼睛,萌萌笑着趴在我身上,亲个不住。我抱住她,说:“干嘛呢,小坏蛋!” 萌萌笑道:“哥,我还要!” 第50章 等我们真正醒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萌萌哼着歌儿梳妆,我把昨天姚老师来拜访的事儿简单说了下,萌萌道:“我不信他有这个本事。” 我笑道:“这个简单,他约我今天下午见他,我们可以一起去。” 萌萌道:“好啊。你也不问问我昨天干什么去了。” “你们小女生的事情,我没兴趣。” 萌萌道:“我要告诉你,我惹了个大祸,你还这么无动于衷吗?” 我紧张道:“别吓我,什么事儿?” 萌萌道:“我找人把穆秋叶做了。” 我跳起来:“你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萌萌道:“我干吗骗你?” 我垂头道:“我有点头大。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穆秋叶是萌萌从小的仇人。 一开始也就是小朋友互相看不对眼,但是穆秋叶从小心计深沉,常常找人合伙欺负萌萌。那时候萌萌的父亲还没有现在的威势,穆秋叶的爸爸在政府任职,总是占萌萌的上风。萌萌天生聪明,又娇气,容易得罪人,这种女孩容易在班里变得很孤立。穆秋叶干部家庭出身,特别善于搞统一战线,而且总有势利的男生女生自愿卖身投靠,所以占上风是很正常的事。 萌萌认识我之后,总是要我帮她把姓穆的收拾一顿,好为她出出气。我呐,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收拾一个小女生,所以老是推三阻四。虽然我非常恨她,这是因为爱萌萌的缘故,但毕竟觉得下不去手。而且萌萌老是说什么穆秋叶非常漂亮,要我看见她千万不能起怜悯之心,一定要狠狠出手。真的,除非看见穆秋叶正在欺负萌萌,否则我实在是下不去手。萌萌很狡猾,老是向我灌输穆秋叶如何如何坏,怎么怎么欺负她,让我在心里对这个女生已经恨之入骨了。 她们之间的仇恨甚至影响到了双方的家长。老实讲,萌萌绝对不是好欺负的人,假如穆家有婿,穆秋叶也一定会灌输萌萌如何坏的念头给他,好让他对萌萌充满仇恨。女人之间的仇恨是最最不讲道理的,而且也是容易恨到骨,但其起因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假如真的是母系社会,也许战争会更多,而不是如方鸿渐所说的会变少。女人也许不善于体力厮杀,但她们会驱使男性为她们的目的流血。她们天生善于运用谋略,而且睚眦必报。我常常有个可怕的念头:假如现在的领导人都是女性,也许核战早已发生。她们一冲动,毁灭地球不过是小菜一碟。 总之,不知道什么人替我为萌萌复了仇。我看着萌萌,萌萌微笑着,不发一词。我笑道:“哪位侠客出手了啊?” 萌萌看着我:“我就不能有追求者?” 我的脸色变了。萌萌笑道:“吓你啦,是雷姐姐!” 我才知道是雷小笛。萌萌背着我,早就跟雷小迪打得火热。女人最善于结盟。但一想到雷小迪我就头痛不已。 却说萌萌将自己的事情一说,雷小迪大包大揽,在新华书店门口将穆秋叶及其三个同党截住。萌萌坐在旁边的麦当劳二楼,隔着玻璃,吸着可乐静静地看着。她把手机调好,只要按一下键就可以拨打我的电话。 她听不到雷小迪对穆秋叶说什么,但觉二人很快口角起来,拉扯了几下。雷小迪并不像是非常厉害的样子,所以等穆秋叶被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她的三个死党吓坏了,叉着手过来帮忙。这时候才显出雷小迪的厉害,她几个测踹,都踢到几个女生的头脸部位,她们都蹲下来大哭。这时候雷小迪才拖着穆秋叶的头发,让她站好,指着鼻子大声训斥,穆秋叶低着头只是哭。萌萌的心一阵揪紧,接着一阵及其舒服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同时又觉得有些许遗憾:如果是自己这样教训穆秋叶多好! 这时候围观的众人几乎把交通阻断,雷小迪又狠狠扯了穆秋叶一个耳光,然后左手叉着腰,右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围观众人一顿大骂,然后大步向外就走,当者无不披靡。她来到麦当劳门口,想了想,没上来,打了一辆车走掉了。接着萌萌的电话响了,雷小迪告诉她:“不想上去,上去就把你暴露了。我去百货大楼,等下你过来。” 这时候的萌萌,感觉像做了贼一般,根本不敢见穆秋叶的面,在楼上看她们走远了,才出了麦当劳的门。穆秋叶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人心悸,她对着三个死党大骂,看那意思无非是说这三个人毫无用处,三个死党低着头一声不吭。 “就冲她这一点,”萌萌道,“雷姐姐揍她就一点也不冤。” 我点头道:“有点儿像高衙内。” “以我的心意,”萌萌道,“把她打死都不冤。” 我望了她一眼,萌萌有点畏怯地转开了眼睛:“不要轻易定人生死,宝宝。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物种,都不能轻易定其生死。”我感觉自己像个道学家,于是声音放缓道:“你不知道,也许你的这个谋划会对雷小迪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 萌萌抬起头:“不会吧?” 我加重了语气:“怎么不会?假如附近正好有警察,那就麻烦了。警察是很容易就推断出是正常的纠纷还是寻衅滋事。别忘了,她还是在校大学生,如果有个进派出所的记录,可就大大不好了。再有,人家也很容易推断出背后的指使人是谁,即使没有惊动警察。这样,宝宝,你就要尽量避免跟你那雷姐姐走在一起,省得别人将推测坐实。你在出了气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很多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机会。” 萌萌扑过来,搂住我:“哥,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哥哥!以后我要多听你的话。” 我笑着吻了吻她:“一辈子都听吗?” “嗯,一辈子。” 中午饭兼早饭我们匆匆吃完,才十二点刚过一点点,我给姚老师打电话:“姚老师,您下午有空吗?” 姚老师道:“你来吧,没事,我等你。” 我说:“还有一个人,是我妹。” 姚老师声音中带了十二万分的惊喜:“是吗?那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萌萌在旁边伸了伸舌头。我们约好了时间,我就挂了电话。 我对萌萌道:“这个姚老师非常想见你,这家伙是才子,他当然想见有才情的佳人。但不许你对他有好脸色。” 萌萌笑嘻嘻道:“哥你也吃醋吗?” 我一脸严肃:“这是当然。” 萌萌道:“我除了我哥,谁也瞧不上。你放心吧。” 下午两点半钟,我们进了大学校门,电瓶车一直送我们到了教工居住区。我看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我们沿着红花羊蹄甲大道一直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一个教堂一样的所在,恍如回到十九世纪。左转,是一条两边有低矮的黑色铁栏杆的石板小路,铁栏杆后面花红草碧,蝴蝶乱飞。 萌萌道:“这里的环境有古味儿,又有洋味儿。” 我皱着眉头道:“似曾相识,似曾相识。好像曾经梦中游。” 我很想告诉她我曾经多次受到梦境的困扰,但我指到她比我还要敏感,说这些会吓到她。 我们默默走过这一段路,来到一座外表非常破烂的水泥建筑前面。如果说刚才红花羊蹄甲大道两边的建筑和铁栏杆后面的建筑是洋主人所居的话,这座丑陋的水泥建筑就一定是马夫、仆人们的住所。水泥外墙已经有许多裂缝,好像为了增加这座建筑的凄凉,陈年的雨渍东一块西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但觉形状有如现代派的绘画。 好在楼梯上没有尘土飞扬,但是楼梯本身已经朽烂不堪,到处露出了钢筋,好像看到活人露出白骨一样的令人触目惊心。栏杆居然也是水泥的,铅笔粗的钢筋露在外面,被众人的汗水腐蚀成了纯黑色。我们战战兢兢走上三楼,轻轻敲响了这扇古董级的绿色木头门,门居然发出“扑扑”的声响。绿色肯定是近期刚刚刷上去的。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姚老师那张标志性的娃娃脸。姚老师看到是我们,厚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都猛然瞪了开来,忙把门全部拉开,大声道:“欢迎之至!” 萌萌一幅不屑的样子进了门。门内倒还干净,迎面一个鞋柜,地面是一张小小的红色地垫,上面摆着几双拖鞋。我忙问道:“要不要换拖鞋?”姚老师看了看我们穿的运动鞋:“不用了,又不是高跟鞋,运动鞋没事的。” 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的客厅,地面铺着红色的木地板,光可鉴人。我跟萌萌在长沙发上肩并肩坐下,姚老师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回手打开了电壶的开关,不一会儿,“呼噜呼噜”的烧水声渐渐响起。 萌萌穿了一件可爱的牛仔裙,白袜,白耐克,看起来清新不俗。姚老师穿了短裤,t恤,蓝拖鞋,一副家常打扮。客厅里有台小空调,不紧不慢地运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咔”的声音,表示转轴部位不甚顺畅。 姚老师问道:“这就是令妹?” 我点头道:“是啊,小孩子家家的。” 姚老师对萌萌道:“您的大作我拜读过,非常不错。像您这个年龄有如此才学,当今已经不多见了。” 萌萌笑道:“多谢夸奖。也只是随便玩玩儿,跟您这专业人士相比,根本拿不出手。” 姚老师正色道:“怎么能随便玩玩儿呢?这可是国学。西方的东西再好也是外来的,它怎么也得变成方块字才能被我们一般人认识不是?真正适合我们方块字和单音节语素语言的东西,只能是我们的国学。当代文学要吸收营养,首先得从国学中来。” 萌萌皱着眉头点头道:“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 姚老师不胜怜惜地望着她:“应该想到才行。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来问我。想看什么书,可以到我书房去选。唉,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心怀天下的大志了,老是想玩玩儿怎么行?” 萌萌和我都明白姚老师的心思,萌萌觉得姚老师这么卖老未免可笑,道:“姚老师,我跟您头次见面,最好不要谈论这么高深的问题。我倒想见识一下您的点穴功夫。” 姚老师涨红了脸,指着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又拿这个来撩拨女孩子。” 我笑道:“姚老师您想,我不说这个,她肯来见您?” 姚老师长叹一声,巨大的脑袋好像使细细的脖子支撑不住一样猛然耷拉下来:“连你们二位都这么……这么,唉,中国还有什么希望!” 萌萌撅着嘴巴道:“不想露就算了,干吗说这么多?不然我走得了。哥,你走不走?”站起来就要往门外去。 姚老师忙伸手拦住,声音都变了:“不要走不要走!唉,谁说不练了?就冲你,我也得使出浑身解数不是?快,坐下坐下,水都开了,等我给你们二位泡杯茶先。” 他站起身,指着我道:“不许走,走了我找你算帐!我去拿茶叶,云南来的好茶哟!” 我望着萌萌,她也望着我,忍不住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姚老师将茶端到我们面前,我取了一杯放在姚老师沙发前,姚老师道:“不用管我,先给女士。”我笑着将第二杯送到萌萌面前,最后一杯自取了。果然是好茶!茶汤碧绿,香气缭绕。 等我们慢慢品茶的功夫,姚老师道:“练也可以,但是没有目标啊?”他看着萌萌:“我拿自己当靶子,肯定你们不信服。让你当靶子,那是门儿也没有。让你哥当靶子,你干吗?搞不好你要跟我拼命。你说我怎么办?” 萌萌笑道:“拿师母当啊。” 我佯怒道:“净胡说!简直没大没小。” 姚老师苦笑道:“拿她当靶子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不在啊,领着小孩回娘家了。老实讲,我早就想拿她当靶子了,天天在我耳边唠叨来唠叨去,我求她别唠叨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要想女人不唠叨,除非母鸡不下蛋’!你说这不是胡说嘛。” 萌萌笑得喘不过气,拿小拳头不住擂我后背。我张着嘴巴傻笑,姚老师依旧愤愤不已:“可我那里敢拿她下手啊,只要一次,那就得翻过天来,她能半夜把我杀喽!” 我强忍住笑,对萌萌道:“好了,萌萌,别闹了,既然姚老师这么为难,那就算了,你去找本书看,我跟姚老师聊聊天。” 萌萌道:“凭什么?他不是说过能给猪点穴吗?买头小猪来试试也不错嘛。我出钱,点完了他养着,养肥了杀了吃肉。” 姚老师猛一下站起来:“好吧好吧!我去市场买小猪,你们在这儿等着!” 第51章 我一把拉住姚老师:“姚老师,您别听小孩子的。”我转头对萌萌道:“萌萌,都叫你不要淘气了你不听!” 萌萌撅着嘴巴把脸扭向一边。 我忙向姚老师道歉道:“姚老师,不好意思,她小孩子不懂事……” 姚老师悻悻道:“就是买回来,也不知道在哪儿养啊。” 我怕萌萌再开口,就预先瞪着她,她略回脸看见我凶狠的目光,“哼”了一声又别转头去。窗外是几杆修竹,微风透过纱窗,把竹叶的摇曳送进室内。 我没话找话:“这竹子不错,您自己栽的吗?” 姚老师道:“哪里呀,这竹子年头不浅,说是文革前就有了。” “哦!”我应道,“那比您年龄还大。” “是啊,”姚老师瞥了萌萌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往往被植物同情,因为我们的生命是以植物几倍、几十倍的速度流逝的。我不愿意养宠物,比如猫,它们的寿命是以人的五倍左右的速度流逝的,也就是说,就算首尾相连地养猫咪,得有五到六只猫才能陪伴下你的一生!有些人对宠物爱愈生命,每死一次宠物就好像自己的另一半死了一样,悲伤痛切,大是伤身。” 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 姚老师继续道:“我宁可养植物。可我又不愿意养花,养花的麻烦正与养宠物相同,而且也容易投入太多的感情在里面。花开的时候欢欣雀跃,花谢了就跟花本身死过一次一样。所以我喜欢种树,又有寄托,又不用担心它死在你的前面。” 我发觉他讲这些出奇语都是讲给萌萌听的,可惜萌萌依然别过头看着窗外,姚老师又不敢直接跟萌萌搭腔,怕盛气的萌萌把火撒到他身上。美女鲜有脾气好的,他也许在想。 我轻轻碰了碰萌萌:“别生气啦,要不,让我当靶子,你看看如何?” 萌萌扭回头道:“那可不行。你要是被点坏了,我怎么办?你不是你自己的,现在。好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了,我去自己找书看就是。” 姚老师忙站起身:“那请这边走,不要笑话我,书房乱糟糟的。” 书房是男人最愿意让迷人的异性参观的地方,因为这儿集中了他的品味和高雅,还有他的野心和力量,这都是男人们拿的出手的东西。同时,书房还有相当程度的私房色彩,好比女郎的闺阁,一般不肯轻易示人的,就连好朋友也不例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书房一般比较容易打扫卫生。 片刻之后,姚老师出来,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假意道:“能否也让我参观一下您的书房?”姚老师忙摇手道:“我们还是在外边聊的好,别打扰人家看书。以后你有的是机会。” 我笑了。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尤维维打来的,心一下子跳得“咚咚”山响。我迅速按下接通键,道:“等一下我打过去。” 抬起头来,姚老师一脸的狐疑:“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 我望一眼书房的门,强笑道:“有吗?是我导师打过来的,我到外面去打给他。” 姚老师摇摇头:“干吗非得出去打?” 我不理他,径自跑到门外,又上了两层,这才掏出手机,拨通了尤维维的电话。她一张口就埋怨我:“我这里很忙的,你搞什么鬼?” “我在姚老师这里。”我回答她。 “哪个姚老师?” “姚梦松老师啊。” “你……你怎么在他那里?你怎么认识他?你最好赶紧离开。” “为什么?” “总之你赶紧走啦,以后给你详细讲。对啦,我给你说件事,你准备一下,下周去外地开个会。什么会?学术会议。我已经给你导师打过招呼,你给他打个电话,详细情况他会告诉你。一定要去,很重要的学术会议。钱我已经打到你卡上了。好了,我在开会,挂了。” 我忙拨通了导师的电话,边打边往回走。还好他在家。导师不买手机,觉得打手机不是学者所为。其实有绳电话跟手机是五十步笑百步,本质上什么区别?但导师就是这么执迷不悟。 “你去开会,书记跟我说了。我呢,因为要出国,所以不能带你去,本来打算放弃这次会议了,但书记说这么重要的会议不去不好,所以批准你一个人去。经费呢,还是有一点啦。不过,得等你回来才能报。现在你手头有钱吗?没有可以先从我这里拿一些。” 我已经迈进姚老师家门口:“我这里还有点钱,不用麻烦老师了。可是,我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到时候我会给一些人打电话的。我已经把我们合作的文章交上去了,你再多看几眼,别让人问住了。对了,这两天你抽空到我这里来一下,有些东西需要你带上。” 我大声道:“好的好的,我一定去。” 我等导师挂了电话,自己才挂了。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姚老师果然在里面,手拿一本书,给我开了门。我笑道:“在讲课?” 姚老师作势要拿书敲我的头,我一缩脖子,笑着逃回沙发。姚老师随后出来,问道:“你导师找你什么事?” 我把情况大体说了下,姚老师道:“那好啊,可以认识一些本行的名人。” 我担忧道:“我写的东西只是个基础,老师写的才是精华,我并不真明白老师所加的东西。一旦有人问我,只恐张口结舌了。” 姚老师微微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这种会议是以旅游为主的。” 我愣了:“怎么可能?这么重要的会议!” 姚老师道:“怎么不可能?三五天的会议,有两天专门讨论就不错了。更重要的是,这不是面试,大家都会看你导师的面子,没有人会难为你。再说,难为一个学生,也不算是本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会议嘛,大家就是一团和气,旅旅游,照照相,喝喝酒。偶尔有几个敢说实话的学者也许会争辩一下,但近来大家都在笔墨上见高低,见了面一般都会讲面子。” 我奇道:“真的是这样啊。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不过,这与我心中的学术会议,相差太远了。怎么有点儿像传说中的考察会议啊?我们又不是官员。” 姚老师道:“老实讲,我们现在的大学也好,学术机构也好,就是一个衙门。学者材质各有不同,内有善于钻营之辈,一心求官,其事君子不为;一旦所谋得逞,立即小人得志。小人复寻小人为友,于是堂堂学术重地,变为宵小盘踞之处。小人治下,岂有君子安身之所?一个学术机构变为官僚机构,真是学术的最大悲哀。” 我望着姚老师:“难道当官的就没有君子吗?” 姚老师正色道:“须知这个官僚机构,最是害人之所。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在那种环境和气氛下也很快就迷失自我。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这种诱惑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挡的。而这一切并不是来自你所管理的人,而是来自你的上级。想得到这些吗?你就得屈身事人。不论你曾经多么心高气傲,在官位面前没有不屈身下拜的,因为到时候你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稀有的东西——权力。位置越高,权力越大,而责任和义务就越小。所以,只要你进入官场,就不可能不想当官;当了官,就不可能不愿意爬上更高的官位。官位越高,你就可以俾倪从前的同侪,曾经的高高在上之辈,对你也就低三下四起来。在这种地方,是没有人性的,只有官位和权势,才是他们毕生之所求。 “因此,这种东西一旦进入大学校园,学术和教学也就可以想见了。好名的官僚们可以只附上一个名字就堂堂正正的窃取别人的研究成果;好利的官僚则包揽工程,大发私财。就连管招生的小官僚都能利用手中权力大发不义之财。” 我想到了尤维维,她肯定不是学院一流的学者,甚至都未必是学者,但她拥有很大的权力。 “关键就是,这些学院的领导们的权力都来自学校领导,这样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这些普通教师。这就是天生的不平等。我们根本没有权力监督他们;而他们则可以高高在上地管理我们。他们负责的对象是上级,所以他们关心的是上级的检查,上级的命令,至于学术和教师什么的,就是非常次要的事情了。这也就可以理解,现在高校最怕的,最担心的也就是评估制度了。” 我当然记得为了评估,我本科时的学校曾经绞尽脑汁做假,全校如临大敌,紧急动员,整整半年不得安生。 “你也有体会吧?”姚老师望着我,“没有人不讨厌这个。但为什么大家都在配合着做假而不敢反抗呢?就因为这个是教育部下的令,这个老大是学校校长等人惹不起的;学校老大下了死令,这个老大又是各个学院领导惹不起的;依此类推,因为关乎官位和前途的问题,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学生们则是怕得罪了学校没有好果子吃。在官僚心目中,办事情是有先后的,那些事关自己前途和乌纱的就是第一位的。至于事业,学术,学生的前途等等,都是服从于这个第一位的东西的。” 姚老师继续道:“我打个比方吧。我们的大学的机构有点儿像金字塔。它上面的每一点,除了顶尖和底面处于单向状态以外,皆是处于管制和被管制的状态。同一平面的人是平等的,但越是靠近中心的越有优越感,因为越是靠近中心,距离顶点的距离就越近。金字塔并不是没有优点,它非常稳定。这几乎是它唯一的优点了。据说金刚石内部就是这样的结构,因而超级稳定。当然,作为一种机构制度,可就没有那么绚丽的光彩了。这种机构因为人与人都不平等,因而非常容易滋生腐败,但这种腐败往往是被默许的。只有外来文化打破这种奇特的平衡的时候,金字塔的丑陋才会暴露出来。 “而开明的学术机构则像轮毂。你见过轮毂吧,虽然它也有一个中心,但轮毂上的每一根辐条都跟中心点是平等,或至少是接近平等的,这个中心可以说是众辐条共同的选择。” 我点头道:“这个我感觉有些道理。不过总觉得您的观点有点过于偏激了。” 姚老师笑道:“这个还叫偏激?你要是听过老罗对于户口制度的嘲骂,那才叫一绝。” 我也笑道:“我们在网上早听过了。” 姚老师道:“其实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地存在于中国的东西,除了户口制度以外,还有什么作协、文联、画院等等,都是国家出钱,养一些人。要知道,这些文人啦,画家啦,在国外都是自食其力,如果写文章画画挣不了多少钱,那就准备挨饿,或者兼职,或者干脆改行。只有中国,你只要靠机会挂靠了某家单位,那就安全了,有人养着你。” 我争辩道:“那不正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嘛。” 姚老师瞪了我一眼:“要不是你还是小孩子,我这就把你踢出去。当初成立这些协会是干什么的?要知道天底下最自由散漫的就是这些文人墨客了,要不找个圈儿栏儿的把这些人圈起来,那麻烦就大了。相比于散放到民间去捣乱,出几个钱养他们是最合算的事情。美协和作协一样,都是从前苏联借鉴来的。苏联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大家都知道。改革开放以前,美协是画家的绝对法官,甚至可以决定画家的命运。作协也一样,让你写什么你就得写什么,要想反抗,试试?离开了这些单位你连吃饭都成问题。社会上不可能给你生存的机会。就算你除了写字儿还有别的谋生本事,那样的社会环境也不会让你过得舒坦。后来改革开放了,有本事的人就能自谋生路了,不进这个那个什么什么协会也能生存。像那个韩寒,老实讲,虽然我觉得他有点儿狂,小说写得也不是太有感觉,但这个人是英雄。是个有骨气的英雄。当然,他也得感谢这个时代。早生二十年他怎么死的他都不一定知道。现在的作协、美协、大学机构很都庞大,就是一个衙门,养了许多官僚,很多人都跟学术、美术没关系,他们靠国家的钱生存,再拿着这个牌子去抓钱。他们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真正的玩意儿,他们没有自己的玩意儿。离开了这些机构,他们狗屁不是。而就是这些人,掌握着我们国家学术也好,文艺也好,艺术也好,这些东西的命门!你说可怕不可怕? “国外有大科学家说过,中国的科协制度不取消,中国的科学上不去。依此类推,你看现在最好的作品,是不是作协的老爷们写的?我也知道,进美协要靠哪些东西——根本不是看作品好坏。说白了,艺术创作是个体劳动,和组织、集体没关系。从前的这些圈儿栏儿,现在都变成养废物的地方了!” 姚老师声音越来越高,口沫横飞,那张硕大头颅上的娃娃脸看起来狞厉非常。不知道什么样的伤害能让他变得如此愤激。 第52章 萌萌一下子拉开书房门,狐疑的看了看我们,道:“你们怎么了?” 我笑道:“没什么,姚老师再给我上一对一的研究生课,不用担心。” 姚老师也忙笑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们在讨论问题。” 萌萌皱眉道:“可把我吓坏了,以为你们两个打起来了呢。没事就好。我看得正入迷,就听见外面声音越来越高。” 我看了看表:“再回去看会儿书,要走的时候我叫你。” 萌萌道:“哼,我就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插嘴。”转身回去,门砰然关上。我和姚老师相视而笑。我望着姚老师:“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姚老师,您这么痛恨这些机构,可是我听说,比如画院吧,可以完成国家给的大项目啊。没有他们,国家一旦需要什么大的工程,像是什么周年纪念啦等等,那怎么办?” 姚老师哼了一声:“那我用两个字就可以形容有你这种心态的人的生存状态——豢养!不是吗?现在,画院偶尔给政府完成某个项目,画一些历史画,画家就忘了艺术是什么,就去打工了,出来的产品往往都是垃圾。你说这些人不是被豢养是什么?” 我不由语塞。 “满脑子想着被赏识,以图谋个一官半职,艺术上专捡人家愿听愿看的东西来弄,你说这样子能出好东西?”姚老师接着道,“更不用说一些无良的所谓经济学家,收了人家的钱,或者受了人家的雇佣,那说出来的话能实事求是吗?” 我叹道:“您这么一讲,我简直觉得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不!”姚老师严肃道,“不能这么说。所有那些靠自己良心扎扎实实做学问、搞研究、献身艺术的人都是英雄。他们靠的是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的权势。像钱钟书那样做学问,像韩寒那样写小说,像吴冠中那样画画,就好。不是说学者就不能当官,就不能当校长院长,好比蔡元培先生当北大校长,梅贻琦先生当清华校长,那是何等的胸襟和气度,对大师是何等的尊重!在他们努力下,学校的学术气氛何等和谐!换成官僚当校长,想都别想。即使不是官僚,只要心中有成见,不允许不同意见,那就当不好校长。比如徐悲鸿当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就不允许别的学术流派生存。他有权力,就开全院教职工大会,说:‘自然主义是懒汉,应该打倒;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吴冠中就被赶下讲台,赶出校园,赶去农村。这个当然有时代的悲剧在里面,徐悲鸿不这样,他自己就可能被赶出校园。” 我应道:“我记得好像鲁迅就说过,政治跟文艺是矛盾的。”姚老师道:“岂止跟文艺,跟学术也是矛盾的。学术者,天下之公器,政治往往压制学术,只能顺着政治说话。否则就不让人说话呢,这怎么能行呢?我上次跟你说过,陈寅恪先生的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真是至理名言。我反正看不惯学院压抑人性这一套。我早就想辞职,可我舍不得我的学生们。要不是这些学生们,我宁可要饭,也不受尤书记这种鸟人的闲气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 姚老师气愤愤道:“论我的实力,比那些所谓的硕导强多了,可是有谁把我这等人放在眼里?就因为不拍尤书记的马屁,她给我吃的暗亏还少?别以为我不知道。按资格我也该搬出这个破地方了,可是你看看我住的这叫什么地方?我早就跟他们顶着干了,你大概也听说过,会我是基本上不开的,评比我也不参加,表格从来没填过,都是他们替我填的。大不了把我赶走,省得我辞职了。我凭这杆笔,凭我胸中学识,大江南北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未必不必现在托着个别人的破碗强。” “那您的档案等等怎么办?” “那就去他的”,姚老师道,“我就讨厌在这个体制内活着。所以我佩服一切体制外的成功人士。靠体制算什么本事?不靠体制活着,都是草根英雄;体制内的往往不是鹰犬就是寄生虫,真正的英雄就该靠本事活着。这个国家也应该提倡这么活着才对。这样才有创造力,才有创新精神。寄生虫能有什么创新精神?” 这个世界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与丰富。我听着姚老师慷慨激愤的声音,心里却是越来越糊涂。隐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又觉得他讲得非常偏激,无法认同。我抬起头,对姚老师道:“谢谢姚老师给我讲了这么多道理。我觉得要消化您这堂课还是非常吃力。因为我觉得您讲得非常好,非常有说服力,但就是觉得与这个现实格格不入,如果学您,肯定要饿死。” 姚老师听了哈哈大笑:“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我是个异类。千万不要学我,学我你连毕业都困难。我不是你导师,无论学问还是做人我都不够格,跟着我学只能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你有你的前途,我可不愿意你听了我的话毁了前程。我只是一时忘情,才说了这么多。” 从姚老师那里告辞出来,已经快六点了。本来姚老师苦留我们吃饭的,萌萌坚决拒绝了,说是跟人有约。姚老师一直送我们到了红花羊蹄甲大道,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我们慢慢往回走,不愿再坐车。太阳已经西斜,但光线依然很强,我们专捡荫凉地走。萌萌问我:“哥,你看树底下这种小灌木挺好看的,这叫什么呀?” 我看了看,道:“应该叫花叶鹅掌柴。” “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前面:“看,有蓝色小牌子对不对?那都是林学院的学生们搞的。我觉得这很好,南方植物种类太多了,不像北方,除了杨树就是柳树,别的不过些松树、榆树、槐树呀什么的。我刚来南方的时候,除了长胡子的榕树,简直什么树木都不认识。” 萌萌道:“我这个南方人都认识得不多,甭说你了。” “所以呀,林学院搞这个东西很好,一是本院的学生们也认识了,二是一般有兴趣的人也跟着沾光不少。我就特别喜欢这个东西,真是长学问啊。从前看书,光知道这些名字,可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心里痒痒的;现在看了,哦,是这个样子,无端地就很高兴,好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看《诗经》,知道的植物名字不少,可是什么样儿可不知道。现在看这些小牌子,很多都是知其名而没见过的,如今见了,真像是见了神交已久的老朋友呢。” 萌萌笑道:“没料到惹出你这么一大通书袋来。看来跟这个姚老师呆了一下午,果然有点儿酸了。” 我问她:“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比一般的书呆子强一点。这家伙敢作敢当,不是读死书的。” “人还可以吗?” “有点儿学问,跟他交往的名人还不少,他书房里有一些名人题送的书,对他也很客气。再就是,这人的字不错,你出去打电话,他跑进来,对我好一通炫耀,还当场写了几个,确实不错。好像韩国的什么机构还收了他的字,还请他去他那边开会呀什么的。” 我低吟道:“怪不得这小子这么狂,原来吃饭不成问题呀。” 萌萌道:“总之一句话,是个性情中人,而且这人特爱自由,其中有一幅字就写的是‘人的本质是自由。’还问我是什么人说的。” “康德。” “我知道,别以为就你们看过几本书。” 我笑道:“我只是知道而已,真要理解这句话,我还不配。” 萌萌道:“你们配得很哪!哼,天天喊自由,什么叫自由?就你们心忧天下?我老爸说得好,你要想改变这个世界,首先你得了解这个世界。别看了几本外国人的书就来大谈什么民主,要知道一切的改变都是脚踏实地的才行,否则,哼,高头讲章容易,认真做事就难喽。”我抓住萌萌的手:“也许将来中国第一个女总统就是你了。” 萌萌笑着摔脱我:“少来啦,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才不稀罕什么破总统呢。” 我们继续悠闲地往前走。我非常喜欢在这个校园里漫步。这学校太大了,前门到后门走起来差不多要二十几分钟。要是到各个角落去探险,那又另当别论。最可喜的,是你随时可以发现新的不认识的植物。一旦看到这种植物,我就满地去寻找蓝牌子,看有没有同类被标了名字的。平时走路,看见一片悦目的绿里有蓝光一闪,就赶紧跑过去看看是什么植物。粗粗估摸一下,光这校园里的树木就不下百种,还不说各种草本的花草,以及水生的植物。有时候真想把那些种树的人抓过来亲一口,他们太可爱了。从一月到十二月,总有花儿在开;最让人高兴的就是有的叫不上名字来的大树开了一树的花,通体像挂满了灯火般的让人眼前发亮。假如再有香气,那就更让人欣喜得说不出话来。无论什么季节,只要有这样的花树开放,我都要跑过去,流连在树下久久不愿意离去。 我把这些跟萌萌一说,她笑我是个花痴。南方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想北方,也就是春天才有满树的花,尤其是梨花让人惊喜不已,一树的白色的花,真像是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缀满枝头一样。三月在光秃秃的北方平原上行走,远远一片红霞,那往往是桃花,也可能是杏花。五六月的槐花也能让人眼前一亮。可这些都无法跟南方的花树相提并论。不说别的,单说红花羊蹄甲吧,这种树一年四季好像总有开花的。若就一棵树而论,也许一年当中有七八个月在开;若就这种树种而论,好像一年四季总有它们开放的时候。有时候偌大一片城区它们都在开放,徜徉其中,真觉得是花海。它们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就这么开呀,开呀。旧的花刚要谢,新的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了。 可这仅仅是本地千万种可爱植物的一种而已。眼睛总觉得不够用,我看到可爱的叶子和花就忍不住逗留一下。直到你看了这么多种叶子,才知道有多少叶子就有多少绿。 萌萌也不着急,挨着我肩膀慢慢走,细语轻声地跟我说话。 后来我忽然感慨起来,叹口气道:“我真想变成一棵树。就这么高高大大地站在这里,一句话也不用说。就随着四时新叶替老叶,花落又花开。天天晚上看星星。高兴了,就长几个果子,随人家来摘。不高兴了,就谁也不理。别看这些人类闹得欢,他们所谓的一年,不过相当于我换件衣服的时间而已。” 萌萌道:“那好啊,我就变成一棵藤,紧紧缠着你,什么都陪着你!” 我抓住她的小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渐渐天色转暗,太阳火红地挂在地平线上还没完工的高楼之上,感觉要把那长长的起重机吊臂压断一样。萌萌道:“哥,我们要吃点什么呢?” 我看看周围行色匆匆的学生们,说:“吃食堂不好,现在人太多了。五点就开门,那时候去自助餐厅最好,东西又多,还不挤。现在各个食堂都太挤了,而且也多是残羹剩饭了。干脆我们买点东西,我给你煮得了。” 萌萌道:“好啊好啊,不过我们最好快一点,天再晚,蚊子们就出来了,它们要把我的腿咬花的。我最怕蚊子了。出门的时候我也没有涂防蚊液。” 我点头道:“是啊,大花园也有缺点,就是小虫多啊。”又想到当大树也不容易,鸟儿要来闹你,虫子要来咬你,不用说还有风吹日晒雨淋,就算有萌萌化身为藤来陪你,可是老那么呆在一块儿地方,也够让人受的。 第53章 我把要去那个岛城去开会的消息告诉萌萌,萌萌很高兴,嚷着要看我写的文章。我苦笑道:“看这个干嘛?老实讲,我写的东西,我自己都未必懂。”但为了满足其好奇心,只好打了一份出来,递给她。萌萌一开始很贪婪地看着,很快就皱起了眉头,那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我笑道:“怎么样?还要看吗?” 萌萌抬起头:“哥,我不要你当什么学者了,你还是当个作家吧。写这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你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我奇怪道:“怎么会有愧呢?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刚出来的时候,有人就说过全世界不会有十个人能懂。我写的这些东西,至少本门的专家是明白的。只要能揭示一点东西,有点儿创新,就不能算是白劳动了。” 萌萌笑道:“可不是?看不懂才是正常,又不是科普。哥,那你告诉我,那些是你写的,那些是你导师写的呢?” 我拿过一个面包:“你能告诉我,哪个部分是农民的,哪个是面粉商的,哪个是面包师的?” 萌萌把那几张纸一下子扔到地上:“最恨你给我打哑谜。” 我笑着捡起飘散在地板上的a4纸,按顺序排好,撞撞齐,找订书机订好,悠然道:“有这一份,到时候我就去复印。复印可要比打印便宜噢。” 萌萌笑道:“可惜了,你不去学经济学。以后我要学经济学,要当经济学家,给我老爸当参谋。” 我一下子想起来姚老师的话,心想经济学家跟大佬的关系可不就是这样的?我脸上的笑意引起了萌萌不好的联想,她揪住我的胳膊,然后用右手食指拇指捏住一点点皮,作势要拧:“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回答不满意——” 我连忙告饶,说:“连思想都不能自由,活着可太累了。” 萌萌用力一拧,我一声惨叫,她得意道:“赶紧招了的好,你知道吗,我就是凭着这一手,班上男生女生没一个敢惹我。”她只揪一点点皮,而用食指为砧,拇指作钳,力道十足,没人能不崩溃。 我疼得险些汗都下来,说:“以后结婚,我有好日子过了。”萌萌微微用力,我忙叫道:“不要不要!我招就是。”我并不肯真的挣开,于是老老实实道:“我笑的是,我是农民和面粉商,导师才是面包师。吃面包的人都说,看这面包师的手艺多好,没人想得起会问,谁种的麦,谁磨的粉。” 萌萌到:“怪不得你的名字要排在后面。” 我笑道:“就是啊,这一个小小的顺序,就决定了人的地位。但我是心甘情愿排在后面的,我只是提供了原料,而原料与成品之间的差别是一种质的差别。没有导师的妙手加工,我的东西只是一堆原材料而已,别人一眼都不会看。” 萌萌道:“那我以后要当你的学生,但我们写的东西我的名字要排在前面。” 我笑道:“那当然。” 萌萌道:“要拉勾的。” 我摇摇头:“不用拉勾,我给你写个字据吧,那才赖不掉。”我取过一张a4纸,刷刷刷写完了,签上名字,写好日期,递给萌萌,萌萌欢天喜地地收了起来。 我对拉勾产生恶心反应,是看了一则电视新闻。新闻演道:某市长视察一贫民窟,答应给装上路灯,然后当着电视台摄像机的面,跟一个六七岁的小朋友说:“伯伯答应你一定要安上路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哦。来,我们拉勾!”小朋友木然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市长大人做天真相,伸出小指跟小朋友的小指相勾,高声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当时看得很战栗,是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也真奇了怪了,又不是我,干吗羞愧?这就足见这种东西已经恶心到连想一下都感到羞愧的程度。我猜他是看这种垃圾的电视剧看多了,以为别人看了不会恶心。假如我是他,伸出手跟小朋友学电视剧,心里也明明知道这是一种无耻的作秀,那就都不是起小米的问题了,脸上一定发麻,全身都会麻掉。利用儿童到如此程度,这太恶心了,与后来的“连爷爷,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堪有一比。虽然我跟萌萌绝对没有表演的味道,但我对拉勾已经恶心到骨,没办法。与此相类似的例子还有,中国版的话剧或者儿童剧常有的情节:一个大人(爷爷奶奶或者叔叔阿姨)要走(出于n种原因),一个小孩子拉住他或她的手,带着哭腔喊道:“爷爷(或者奶奶、叔叔、阿姨),我不让您走,我不让您走!”每看到此处必让我恶心三天,后来的电视剧导演大概也恶心过,于是不再使用这个恶心桥段,改去创造别的,比如拉勾就是。这些导演们(设计官员表演的也是导演)怎么就这么没有想象力呢?弄得我对孩子很反感,其实孩子何辜!孩子背后的脏手才是罪魁。恶心到最高境界,真想一头磕死。可见那些“导演”,长期处于某种环境当中,对恶心已经多么麻木! 萌萌跑到房间去上网,我捧着刚买来的参考消息看个不住。虽然经过了一番选择和删削的功夫,但参考仍然是最有看头的报纸之一。我先看最后一版,让后倒着往前一版版仔细看来。正看得津津有味,偶一抬头,晨光中我看见纱窗上有一只鸟的影子。我揉了揉眼睛,没错,绿色的纱窗后面确实有一只鸟儿。我疑心是隔壁的鸟儿跑出来了,但放眼一望,对方的鸟笼里两只鸟儿一只不少。这应该跟隔壁的鸟儿是同一品种,都是那种牡丹鹦鹉。这种鸟儿嘴巴鲜红可爱,上喙弯成勾形,肩颈一直到头部都是红色,不过红得不均匀,从头部肩部逐渐变淡,肩部往下一直到尾就是鲜丽的翠绿色了。它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儿白皮,猛一看跟长了眼疾似的,眼睛豆粒大小,黑得可爱。 我怀疑它是从哪里逃出来的,被对面那家的鹦鹉迷住了,但疑心很大,不敢过去,就躲到我家的纱窗上来观察。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动了玩鸥人之心。我悄悄跑到房间里,把萌萌叫来。我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萌萌点点头,跟着我蹑手蹑脚来到客厅,躲到一个角落,我把鹦鹉指给她看。她低声道:“鹦鹉。” 我说:“没错。这叫牡丹鹦鹉,是情侣鸟。” 萌萌道:“我想要。” 我点点头:“不要惊动它,看有没有办法把它捉住。” 那鹦鹉忽然飞起,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想必飞到楼顶去了。我们奔到窗边一看,金属丝制成的纱窗都被它尖利的爪子抓得变了形。萌萌道:“一定要抓住它,让它赔纱窗!” 我皱着眉头看对面的鸟笼,里面的两只牡丹鹦鹉拼命在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对面鸟笼上就多了一只鸟儿。这就是刚刚飞走的那只鹦鹉,她从外面抓住鸟笼的绿色栏杆,里面的那两只小多了,在鸟笼里欢蹦乱跳,吱吱吱吱叫个不停。那家的大胖子光着膀子走出来,猛一下子拉开窗子,那只鸟儿只一展翅,就飞得不见了踪影。他呆呆地看这鸟儿飞走的方向,好像为惊走了鸟儿无限怅惘。 萌萌忍不住骂他:“该死的大胖子,把我可爱的鸟儿吓跑了。” 我笑她:“还不是你的呢。” 萌萌一本正经地说道:“哥,我限你两天之内把这只鸟儿抓住,否则别来见我。” 我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它要是不来了我怎么办?这城市跟个森林似的,哪儿找不到吃的?” 萌萌道:“我不管,你看着办吧,要是两天内抓不到它,我就把你赶走。” 她似笑非笑,我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假的,但生存问题好像一下子摆到了面前。虽然房租直到目前还是我出的,但还是担心她会真的把我赶走。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关键并不是别人能把我赶走,而是人家只要有赶的意思,我就会走。哪怕是我的家,我也会走。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会走。有时候假如这种逼迫对我来说太难以忍受了,即使走会付出极大代价,我还是会走。但我爱她,我还会走吗?我迟疑了好一会儿。 但答案是,我会走。我很难寄人篱下的,哪怕是去当驸马。只要感到人家不爱我了,我就会走,对于各种享受我都不留恋。自由的心最重要。 我就是这么高傲的人。这几乎肯定会造成我一生的许多悲剧,但我仍然会决定这么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能离开家到处流浪。并不是我的适应力特别强,而是我不肯看人脸色。父母的脸色我都不看,还能看别人的吗? 我还是以为这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无论如何,我也很想捉住这只可爱的鸟儿,我想养它。 我看这萌萌:“我一定会捉住它的。按期。” 萌萌奇怪道:“你这么有把握?” 我笑答:“我跟它心意相通。” 正说着,门外又人敲门,萌萌跑过去开门,雷小笛走了进来。我看见她牙齿就酸,尴尬地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转身回房间了。 我登录了铁血网,看看喜爱军事的老朋友发的帖子,顺便灌灌水。除了几个门户网站,我最喜欢的就是军事网站。看参考,登录军事网站,玩军事类游戏(主要是策略类的,战斗类的太费眼睛),简直就是我的三大爱好。这三者其实是有联系的,因为参考消息主要反映的就是国与国之间的策略,当然也偶尔有些什么生活感言、趣味科学之类的小文章,但更重要的是谈国家战略的,反映在政治、军事、文化等等各个领域也都是争斗的居多。你会发现国家其实更像小孩子,动不动就发脾气,搞破坏。什么示威游行,军事斗争,天天都有,好玩得很。几乎每天都有美国的消息,给人的突出印象就是美国简直就是一个国家中的愤青。它谁的闲事也管,还特别想当道德领袖,可它自己的屁股从来就没干净过,真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国家。不过它的领导人也有可爱处,明明没道理,它偏偏厚着脸皮认死理,被人驳得体无完肤也振振有词,非常像街头泼皮,看着就顽劣可笑。日本也是参考消息的常客,感觉这个国家阴阴的,时不时躲在暗处放几支冷箭,放了就跑到一边,谁再问都不肯承认。俄罗斯像天天开着一辆二手摩托车上街横冲直闯的问题青年。欧洲本来是强盗的后代,但有了几个钱以后,“文明”起来,说话做事装腔作势,也挺可乐,常常忘了自己是火烧过圆明园、屠戮过世界的主儿。本来最无趣的国家就是咱们中国,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好像都能猜得到。不过越来越有变得精彩的趋势,新闻发言人的词锋渐渐锋利起来,挖苦美国的妙语也能让人忍俊不禁。台湾问题是最后一版的必然话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话题之一。就觉得两边都在使暗劲儿,谁都不服谁。嘴仗打得不少,没人真想动手,大家都在试探。也许试探来试探去,就会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吧。只要那些台独分子不能把台湾岛像个大船一样开走,独立就没门儿。 军事网站有好多,但不绷着脸教训人,可着劲儿胡扯的就属铁血,这就是铁血的可爱处。谁耐烦光看那些大路消息!铁血的奇谈怪论多了去了,铁血的网友也往往都很有想象力,不过达到专业水平的不多。 游戏当然喜欢《红色警戒》系列了。《星际》虽然有点儿相似,但那些怪物看得人直反胃,还是阳光下的战斗看着更舒服,坦克,军舰,士兵,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而且士兵死了之后就是一个印迹,很快消失了,不像有些战斗游戏,士兵死后一大片血迹,让人很不爽。这说明我还是心太软,根本就上不了战场。 第54章 她们在客厅唧唧呱呱谈得热闹,我听得脑袋疼。天才知道无论多么乏味的话题为什么到了女人嘴里就那么津津有味儿。就只有两个人,可是客厅里欢声笑语,倒好像有一大群人在参与讨论,话题幼稚得因人发笑,我都怀疑聪明无匹的萌萌怎么能就这样的话题也能谈起来没完。 这还是那个经常弄得我无话可说狼狈不堪的萌萌吗?雷小笛好歹是个名校的在校生,不至于这么白痴吧? 女人哟,就是个谜。 我被她们弄得实在看不下任何文章,就连笑话也看不下去,只好打开游戏,希望激烈的战火能够完全吸引住我的注意力。 我打得起劲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萌萌站到了我的背后。她轻轻推推我,悄声到:“哥,那鸟儿又来了。” 我一跃而起。它果然来了,就在我第一次发现它的地方。它依然是抓住我们家的窗纱,头却扭向隔壁鸟笼的方向。我呆呆地望着,脑子里飞快转动,几十套抓鸟方案一个个涌入脑海,又一个个被否定。雷小笛忽然笑道:“你发什么呆啊?” 我对她怒目而视。她怎么知道这只鸟对我的重要!果然,雷小笛语声一出,那鸟儿受了惊,一翅子就不见了。我气急道:“大小姐!你不要坏我事好不好?” 雷小笛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 我懒得跟她解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闷地生气。萌萌好像早忘了说过的话,看着我:“哥,你干吗不高兴?” 我没好气道:“那,你说的啊,你说的两天内抓不到它你就要赶走我。你看,你的好朋友把鸟儿吓跑了,你得赔偿我这次的损失,把两天延长为三天。” 萌萌笑得花枝乱颤:“哥,你也太不经逗了。好吧,那就延长为三天。” 雷小笛终于明白了我的处境,幸灾乐祸道:“三天?等会儿它再来,我吼一嗓子,让它永远都不敢回来。这样子,这儿就成了我跟萌萌的天下了。” 我扭过头,懒得理她。雷小笛道:“不过,我家里倒是养着这种鸟儿,又不是什么名贵种。假如我把我家的鸟儿连笼子提过来……” 我眼中放光,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呀,快去提呀?” 雷小笛皱眉道:“我凭什么呀?” 我放下身段:“我请你中午在这儿吃好东西。你们想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当下协议达成,我可以在这儿养鸟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内还抓不住这只鸟儿,我无论如何也得把鸟儿还给人家。我忽然想起开会的事儿,就拜托萌萌道:“那几天可要麻烦你照顾鸟儿。” 雷小笛道:“有什么要紧?我可以来喂鸟儿。” 我走过去把纱窗拉开一条缝道:“就这样,你把笼子挂在这条缝旁边,如果这只鸟忍不住要来跟我们的鸟搭讪,只要悄悄过去,把纱窗猛然推拢,它就成了瓮中之鳖。” 二人都说是妙计。 结果我买了几支大螃蟹回来,预备蒸来吃。等水开的功夫,我将醋、蚝油、酱油、白糖按1:1:3:1的比例调调好,再把一块姜去皮,切成碎末加进去,在电磁炉上隔水炖了十几分钟就成了。我告诉她们,这螃蟹是天下奇寒之物,必须配姜末吃,否则容易闹肚子。此时煤气炉上的水也快开了,我忙将已经洗好在塑料桶里泡着的螃蟹们提过来,取出一只,捏着肚皮向她们的脸上推过去,萌萌尖叫着逃开,雷小笛不为所动。这些卖蟹的家伙,用布条绑住蟹的大螯,光这布条就得一两重。从前我记得他们是用塑料绳绑蟹的,那东西不吸水,他们终于采用了绒布布条来绑蟹。不过我毕竟还是非常会选蟹,壳硬、色鲜、动作灵活的一定是好蟹。这次我买的都是团脐的母蟹,要比同样品种大小的公蟹贵三分之一。 雷小笛不光不怕,还从我手中接过螃蟹,拿手指去戳螃蟹的眼睛,螃蟹不傻,飞快地把棒状的眼睛缩回眼窝,小笛笑道:“不错不错,会买蟹。” 我笑道:“那是当然!”手脚麻利地解开布条,那蟹子好比人被松开了绑手的绳子,立即情绪大振,舞动大钳,准备进攻。这次我再把它送到雷小笛面前,她也忍不住逃走了。 我捏住它的肚皮和背壳,这家伙抓不到我,大钳乱舞。它虽然有八个脚,但都抓不疼人,只有被这钳口里甚至长着几颗牙齿的大钳子抓了,才会疼痛难忍。这只蟹的牙齿竟然非常像人的牙齿,大钳具备了嘴巴的部分咀嚼功能,你想,被它夹住,那滋味能好得了? 我捏住蟹子,在水龙头下又冲了一会儿,才放进刷洗干净的蒸笼。如此几只螃蟹都弄好,水也已经大开,于是将蒸笼放上锅,大火猛蒸。不忍心听螃蟹们在蒸笼中爬搔的声音,赶紧找东西把锅盖压实了,跑到客厅,把买的几个凉菜盛到盘子里。雷小笛双眼放光,看样子食指大动,准备大快朵颐了。 二十分钟后,蒸笼下锅,这当儿米饭也熟了,我吩咐她们去盛米饭,她们欢天喜地地去了,我把小桌收拾一下,把蒸笼放在正中,四周布好凉菜,从冰箱里取出三听冰啤酒,自己先打开一听,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雷小笛把一大碗白米饭端到我面前,我忙双手接了。从来没见过这个小魔女如此恭顺。我把蒸笼的盖子揭开,一阵氤氲的白气猛然升起,片刻之后,大家都看到了在蒸笼里变得通红的大蟹子。萌萌、小笛一阵欢呼。 我吹了吹手指,把一只最大的给了小笛,然后给萌萌挑了一只肥大可爱的,自己选了一只最小的放在盘子里。萌萌手忙脚乱,不住地问我:“哥,这个可怎么吃啊?” 我笑道:“在家里被人伺候惯了,不会自己动手是不是?”伸手把蟹子翻过来,撕开团脐那一层皮,顺势抠住盖子,微一用力,就把蟹子上下分了家。眼看着黄而微红的蟹黄,萌萌简直也要垂涎欲滴了。我买的蟹子想当大,每个至少六七两,这样的蟹子才会有肉。 小笛根本不用我帮忙,早已将蟹子拆得七零八落,嘎崩嘎崩咬得正欢。我笑笑,慢条斯理把蟹子拆开,吃蟹黄,把大螯掰开吃肉,利用蟹脚当工具挑出甲壳里的蟹肉,吃得相当文明。萌萌急得直叫,我含笑帮她把蟹子拆散,把蟹肉拨到小盘里,让萌萌自己用筷子夹了,在蘸料里蘸一下,才放到嘴巴里慢慢嚼。我问萌萌:“味道如何?” 萌萌道:“真是鲜美急了!” 小笛道:“没话说,好吃,好吃!” 我笑着慢慢喝着啤酒。她们偶尔也跟我碰杯,其余时间就在大吃特吃。小笛还把蟹黄、凉菜等等放到白米饭里,大口大口往嘴巴里填。萌萌学样,也吃得香甜。一共五只蟹子,我吃了最小的一只,剩下的四只她们每人两只,小笛吃得干干净净,萌萌把第二只的蟹黄吃掉就再也吃不下了。 我笑望着萌萌:“宝宝,你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米饭哪。” 小笛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道:“我也是。今天不光是蟹子好,就连蘸料也好吃,拌到白米饭里,哈,我就能吃掉一大碗。对了,你用什么办法煮的白米饭?又香又糯,还有油光,还一粒粒都直立着,简直绝了!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家伙,居然能让我吃得佩服。萌萌,你算是有福气了。” 萌萌自豪道:“那还用说!”转身拍拍我的手:“鸟儿的事又可以延长几天。” 我“气愤”道:“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还有没有地位啊?” 正说着,萌萌手机响了,她食指竖在嘴唇上:“嘘!老爸。” 我们立即静下来,萌萌甜腻腻到:“老爸,找女儿啥事啊?” 因为房间里非常安静,加上距离非常近,我们都听到她老爸说:“听说你不在家里住,出去租房子了?” 萌萌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谁说的?没有的事。”她老爸保持沉默,我觉得房间里一下子静得沉重异常,好像落在极深极深的海底,巨大的黑沉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房间随时都会被沉重的海水压碎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老爸终于开口了:“真的没有?” 萌萌不敢再坚持,语意含混地说道:“我只是跟同学一块住了,不信你听……”她一下子把手机塞进了小笛手中,同时做了一个哀恳的手势。 小笛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清咳了一下,道:“叔叔,萌萌是在我这儿。” 那边威严的声音道:“哦?你是……”萌萌一把抢过手机道:“我妈妈不在家,我跟阿姨有什么可谈的?就跑出来跟同学一块学习了。” 那个声音没有再盘问,只是道:“那你过来我这里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谈。” 萌萌道:“电话里说不就行了?” “电话里能说还不说了?总之,你快过来,就现在,二十分钟后我要见到你。”电话“啪”一声挂掉了。 萌萌脸上阴晴不定,叹了一口气,嘴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还是去换衣服了。雷小笛脸色发白,我望着她:“怎么啦,大小姐?” 小笛道:“他老爸声音太可怕了,简直能把人压垮。这家伙一定是个大人物。” 我心底一阵空虚。但还是故作轻松道:“别夸张了,不就是一个电话吗?” 小笛脸色依然没有缓过来:“我怕过谁?不信你听听,他那一‘哦?’就好像从电话线那边伸过手来,扼住我喉咙一样,一下子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再问下去,不超过三句话,我就得全招了。这人太厉害了。” 萌萌这时候已经换好了出门衣服,心情沉重地往外走。我说:“我送你。”萌萌摇手道:“哥,千万别!谁知道他有没有就在楼下等我。你不了解他。”说完匆匆出门,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和雷小笛面面相觑。 良久,我站起来,开始收拾盘碗。小笛居然跳起来帮忙,我在洗碗槽里慢慢洗碗,一面整理着思绪。等把厨房都收拾好,外面小笛居然也把桌子擦干净了。我笑道:“大小姐居然也肯劳动啦?” 小笛道:“少贫嘴啦,只是看在你招待得特别满意的份儿上,还有,看看你的脸,真的丢了魂儿一样。” 怪不得我刚才笑的时候,觉得脸像一块铁板,笑得好吃力。我不由黯然,坐在沙发上发呆。 小笛从冰箱里拿了一听冰啤酒,递给我。我打开,一气喝了一大半。我无话找话道:“怎么不见小农陪你?” 小笛道:“别提他。这家伙快忙疯了,整天见不到他。打电话,就老是说他的项目,计划。” “听说房价又涨了?”“嗨,要不他怎么这么卖命?老跟我说,要在我毕业后就送给我一套大房子。” 我笑道:“这家伙可比我有出息。” 小笛道:“天天见不到面,我才不稀罕他的大房子。” 我摇摇头:“你毕业以后就知道啦,没有房子是多么痛苦。” 小笛道:“我反正还会回来,住家里呗。” 我奇道:“你在这么好的大学里,不想到江浙或者广东去发展?” 小笛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才不稀罕什么上海北京广州深圳呢,我就喜欢我住的这个城市,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 我很佩服她盲目的家乡主义,不过也很认同她的观点:“这地方是不错,气候还好,就几个月热点,其余时间真是好得不得了。城市比较繁华,开放程度也高,生活方便,又不像特大城市那样拥挤。我每次去广州都怕得要死,过条马路就麻烦得很,上来下去,或者下去上来,真要命。” 小笛道:“还有啊,这里水随便用,在北京,光用水就够我头疼的。我怀疑一百年后北京也许就变成沙漠了。据说最近的沙漠离北京只有三十五公里。” 我皱眉道:“怪不得这么多沙尘暴。我在南方住惯了,回老家鼻子都干得流血。而且,一到夏天,五楼以上吃水都困难。” 小笛笑道:“听说你们北方人冬天都不洗澡的?” 我忙道:“别胡说,哪里!”其实知道,北方人冬天真的很少洗澡。现在有些地方条件好些了,屋里有暖气,洗澡方便多了。但是洗澡最主要的是一种意识,南方人一天不洗澡就难受,两天就觉得自己馊了,北方人对体味耐受能力强得多,因而懒得洗澡。城里人尚且如此,农村人就更不用说了。当然我说的是普通人,也许大明星们几小时洗一次也未可知。 小笛看着我:“脸都红了,哈哈,还说不是。” 第55章 雷小笛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无端地我很想留她,但又没有理由,只好点点头。小笛声音温和地问我:“鸟笼还要吗?” 我抬起头:“当然。不过你要是不方便的话……” 小笛打断我:“我又没有什么事,给你送过来就是。” 我真诚地望着她:“谢谢!” 她笑着摇摇头,扭身走了。她的腰肢是那么细,屁股非常结实而丰满,这个形象久久地凝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从冰箱取出凉水杯,大口大口吞咽冰凉冰凉的水,那些水好像是一条冰柱,从喉咙到胃袋,我被冰住了。但我脑子却因此异常清醒。我本来以为头顶只有一片阴云,但第二块迅速来到头顶,开始有闪电和雷声响起来,不知道致命的冰雹会不会倾斜到头上,更不敢想像霹雳直接打在头顶的情形。 只要把萌萌抢走,就已经是致命一击了。没有萌萌的日子……我现在根本不怕第一块阴云了,大不了黎雅芳把我杀了。我取出手机,找到她的号码,很想问问她怎么处理我的孩子。孩子!这两个字重重击在我内心深处,引起巨大而空洞的回声。我根本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学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现在有几个月大了!一想到这个,我头就嗡嗡直响。 人在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个注定的生命轨迹的时候,就往往思考破局之法,不愿意把自己拴在一条固定的轨道上。就像我,几乎注定要在大学的故纸堆里了此一生的时候,就打算进行人生的冒险。我拜访过一位在在全国,不,甚至在整个华人界都卓有声誉的老先生,慕名而来的拜访者络绎不绝,我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凳子上静静地听他说话,看他待人接物。所闻无非学问和读书,人说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位老先生确实每句话都不离本行,连一般的寒暄都能免则免。好在他还愿意接待一些人,否则我都无法想像一位大学者的生活是如此枯燥。当然,他老人家乐在其中,只要看看他的居室就知道了,一百多平米的房间,能让人走动的地方都是书山中的小径,书都堆到天花板,客厅里都到处堆满了书,我很容易就躲到一边,但不敢动作稍大,不然有可能被那些沉重的书压死。 而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人生短暂,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岂不可惜?于是我试着摆脱引力的束缚,希望能给自己的生命之轨抹上一点点玫瑰色,不料这一下子可不得了,想回头都难了。 我重重叹口气,开始怀念那些无牵无挂,云淡风轻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我是个有父亲的孤儿,但我除了有时候陷入对母亲的思念外,基本是了无牵挂的。每天往来于宿舍、教室、运动场、图书馆和饭堂之间,生活简单而充实。现在我有了好几个情人,还有一个孩子!至少有两个势力可以轻易要我的命,还有一个人可以轻易地让我身败名裂,有一个最爱的人,却随时可能失去。生活是丰富了,刺激也有了,但忧愁常常不经意地袭入内心深处,这时候才知道有值得信赖的双亲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记得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失踪了,家里人把我能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后来妈妈说,是不是还在家里?于是在家里进行了彻底的搜素,结果发现我在沙发后面睡熟了。原来是我喜欢看书,可父亲老是在我看书入迷的时候训斥我,或者让我去做些不喜欢做的家务。这天我得到一本好书,就躲在沙发围成的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间内,不管那个地方多么黑,入迷地看了起来,后来看书看累了,就睡了过去。 妈妈抱住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可是父亲还在一边喋喋不休,埋怨我不懂事,直到妈妈冲他大吼起来。我那时候就发誓,如果自己做了父亲,一定不冲自己的孩子发火,永远永远做他或她的好朋友。孩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除非他或她做坏事。 妈妈在天国还好吗?我一想到她,眼睛就禁不住湿润起来。 门被敲响了,我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走过去,开门把小笛让进来。她提着一个精美的米黄色鸟笼子,里面有一个小房子,两只可爱的牡丹鹦鹉就躲在里面,不时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我接过来,满怀欣喜地看着鸟儿,赞叹道:“真漂亮。” 小笛道:“见过什么!这种鸟儿最最普通不过了,是初级养鸟者的入门之选。” 我摇头道:“你不懂。我看东西不看重价格,我看的是缘。” 小笛道:“好啦好啦,不管你说什么,你总得先把它们挂起来吧?” 我赶紧把鸟笼递给她,自己在工具箱里找了个铁钉,站在椅子上,叮叮当当砸进窗框上的木护板,回头问小笛:“这个高度可以吧?” 小笛道:“嗯,还行,来,接着!”她把鸟笼递给我,我挂好。小笛道:“先别急着下来,把鸟食碗和水杯取下来,我给它们弄点吃的喝的。”我依言取出,递给她,她从随身带来的塑料袋里倒出一些黄色的小米和一些黑色的大些的植物种子,说:“这些是它们的补品。”用手指轻轻把两种种籽搅匀,递给我,又跑到厨房用饮水杯接了点水,也递给我。我把这些吃的喝的放进鸟笼,跳下来,看着它们道:“出来吃吧,哎,出来呀?” 小笛道:“不用急,现在它们怕生,很快就会跳出来欢啦。这小两口儿很欢势的。” 我说:“那好了,你看你还带鸟食来,告诉我在哪里买的,我去买。” 小笛坐下道:“不用你操心,家里多的是,一个月也吃不了几块钱的。” 我笑道:“那就太不好意思了。”正说着,我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萌萌的,就接了:“喂!萌萌。” 她回答道:“喂,你好!”她老是这么客气,我多次说,跟我不用说你好,可她条件反射似的总是忘不了问你好。 我听她的声音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就轻松了些,问道:“怎么样?他老人家说什么?” 萌萌道:“哥!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一听一块石头落了地,声音也轻松多了:“什么好消息呀?” “老爸要我准备准备,他要领我去欧洲,这两天就走!” “那她干嘛这么急地把你叫过去?” “他就是这样人,大概他要看看他的话灵不灵吧。” 我扑哧笑了,说:“把我们都吓得够呛。” 萌萌道:“是啊,我刚才真是吓死了。”她说完这话,我们都停顿了一下,有一个念头同时涌上我们心头,但大家都不愿直接面对,也就把这个话题轻轻避开了。 我告诉她:“你那雷姐姐把鸟笼提来了,一对鸟儿,非常可爱!要不要跟她说话?” 萌萌道:“当然啦,赶紧把电话给她呀。” 她们唧唧呱呱聊起来,我知道女人煲起电话粥来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就是火上真炖着粥她们也会忘得干干净净,于是走到窗边,把纱窗轻轻拉开一条缝,就等着那只大牡丹鹦鹉来上当了。 雷小笛终于把电话递给我:“小妹要跟你说话。”我接过来,萌萌高兴的声音:“哥,我今晚还要留雷姐姐吃饭,你赶紧准备一下。我跟雷姐姐商量好了,吃过晚饭,我们玩请笔仙的游戏。” 我诧异道:“什么,什么笔仙?” “不用问了,到时候就知道。半小时后我到家,挂了。”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雷小笛,问道:“你们玩什么?” 小笛忽然一脸严肃道:“不要说玩!应该是请,请笔仙。” 我头有些大:“需要我吗?” 小笛道:“到时候看。不需要你你就忙你的去。” 女孩子的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反正只要不是非我不可,我就一概可以逃之夭夭。我看看表:“她说她半个小时以后到,你在这儿等她吧,我去买菜。” 我来到大街上,两旁的扁桃树像一座座绿色的小山包绵延不断。只是遗憾这种树不肯年年结果,据说只有头一年冬天天特别冷才会结果。想想其实也好,假若年年结很多果,必然闹出些利益的冲突,让这美丽的南国城市的街头,上演你争我夺的闹剧。没有利益当前,大家都是谦谦君子,一旦利字当头,有些人就会露出狰狞面目。 我买了一点青菜,然后专门到远处的大水果店,买了一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我从来就不相信黑美人这种瓜,它太瘦太小,不可能太好吃。虽然南方水果品种丰富,且多名种,但西瓜肯定是北方的好,北方瓜中又以新疆瓜为最佳。原因无他,越是昼夜温差大的地方的瓜类越是好吃,白天这些瓜拼命制造营养,晚上天凉,它们就消耗得少,这样必然糖分足,口甜。南方晚上气温也高到接近三十度,而且雨天多,西瓜简直就是水瓜。买到起沙瓜的机会简直更是可遇不可求 而且我在家乡学到的挑瓜的经验对于南方瓜简直毫无作用,明明敲着弹手,听着低沉空旷,打开一看也是红得可爱,可惜就是吃到嘴里淡而无味。很多南方同学都不喜好吃西瓜,原因大概在此。其实真想让他们到北方尝尝家乡特产的大西瓜,那个甜!想想都流口水。 我是最喜欢吃西瓜的,总觉得夏天就是吃西瓜的季节,别的水果都比不上。我小时候在老家,每年夏天都要跑到乡下亲戚家住几天。我有个舅姥爷,年年种十几亩瓜,他是本地的种瓜圣手,我简直爱死他啦。那时候,我每天几乎都不怎么吃粮食,就是一个劲儿吃西瓜,从早吃到晚,小肚皮总是滚圆。 我记得他总是早早就在地里搭起精美的窝棚,从六月中旬西瓜爬秧起他就开始吃住在瓜田里了。他的窝棚总是很大,很整洁,有雪白的蚊帐,用厚厚的帆布作顶,能够通过一种机械装置升降。平时他把帐顶高高升起,四面的清风都给我们送来凉意,雷雨时就把屋顶降下,这样就是来了大雷雨也不用怕了。北方农村的夏天,大雷雨也是很恐怖的呢。电闪雷鸣,风狂雨骤,很多扎的不结实的窝棚都被吹上了天。舅姥爷的窝棚从来就没出过事。雨大极了,我趴在床上,浑身哆嗦,舅姥爷只穿条短裤,赤着脚跑到外面,只见他在电光中摇动把手,我们的房顶渐渐落下来,落下来,几乎一直压到床上,他才从外面湿漉漉地钻进来,伏在床上用大毛巾揩干身体,摸一下我的光脊背,问我:“小子,怕吗?” 我就回答:“你回来了,我就不怕啦。”其实还是怕得要死,雨不分点地落下来,就像一条条鞭子一样抽打着帆布,到处都在渗水,头顶上时不时凉凉地来一下子。舅姥爷这时候就把手电筒的反光镜拧下来,打开开关,小小的窝棚里立即弥满了黄色的光芒。我就抱着舅姥爷的一条胳膊沉沉睡去。 第56章 我回到家里,大吃了一惊。因为屋中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 我定睛细看,才知道是萌萌跟小笛穿了同样的衣服。小笛穿了这件衣服,竟然不再显得那么刁蛮,反而有了几分清秀之气。只是她的头发比萌萌短一些,还好,能够辨认。 萌萌笑道:“哥,看我眼光如何?” 我也笑了:“不错不错,我说呢,怎么有两个萌萌。” 小笛不高兴道:“为什么不是两个小笛?” 我安慰她道:“也可以说是两个小笛。真不料你们两个穿同样的衣服,简直就跟twins一样。” “是吗?”两个女孩开心地笑了。 我把西瓜取出,问道:“想用小勺呢还是用刀切?” 她们都摇头说不愿意用小勺,大家要分瓜同味儿。我取出长柄水果刀,在厨房切好,盛在大大的玻璃花盘里端到了客厅。我切得非常之薄,这样萌萌就可以挑到没有瓜籽的西瓜片了。我说:“你们二位在客厅看电视吧,我来做吃的。” 小笛道:“我可以帮忙。” 萌萌道:“我也可以。” 我笑道:“从来没见你们这么乖。好了,等需要帮忙的时候叫你们。”如此她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瓜看电视了。我忙了半天,终于搞好,天渐渐暗了下来。这次我们在饭厅吃饭,也许是穿了同样衣服的缘故,她们变得非常之淑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饭桌上,我问小笛:“你不是当教练吗?” 小笛把饭咽了才回答我:“我每周二四晚上去,平时在家里看看书,上上网,陪老爸聊聊天。” 我点点头:“你老爸可真是个有品位的面包师。” 小笛道:“可别说他的品位啦,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文化人。他天天抱怨自己时运不好,说自己好好的当着老师,可惜被人顶缸了,只好子承父业,当起了面包师。我爷爷是全城有名的面点师,加上我妹妹,我家已经是三代面包师了。” “怪不得你爸的粉笔字写得这么好,标准的仿宋,真不是盖的。” “没机会在课堂上施展,只好在我家的小黑板上卖弄。你是不知道,一旦搞出新品种面包来,他就好好设计小黑板,弄得跟个黑板报似的。倒未必有人是看了他的字才来买面包的……” 我反复看着这两个女孩,感觉她们就像同一个枝上的两个桃子,只不过一个已经发红,几乎要成熟;另一个还带着青涩,长着绒毛罢了。这是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如此相像。其实也很简单,平时萌萌总是穿得很淑女,衣服也一看而知是很贵的牌子,有时候她还穿一些韩国牌子的衣服,每一件的的价格都让我抽一口冷气。而小笛总是穿得比较火辣,忽然穿回清秀些的衣服,感觉就大大不同。 小笛正讲得起劲儿,看我在打量她们,猛然停住,问我:“你贼眉鼠眼地在看什么啊?” 我笑道:“我在玩找不同啊。” 结果她们放下筷子一起过来准备打我。我忙喊道:“投降,投降!”但她们不依不饶,我只好跳起来绕着桌子逃跑,萌萌笑得喘不过气,小笛却跑得飞快,我逃跑中无意看了窗子一眼,立即凝身不动了,小笛一把揪住我,正要开打,我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只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在饭厅吃饭,饭厅只有一盏节能灯,所以整个房间不是太亮,因而蹲在防盗栅栏上的鸟儿清晰可辨。萌萌也走过来,站在我另一侧,我们三人直瞪瞪地看着那只鸟儿,大家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那鸟儿其实更是吃惊不小。它本来是来看对面那两只鸟儿的,不料在这边,它也看到了两只同伴。它小小的脑袋就是想破了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隐隐觉得是个陷阱。但它习惯了落到这边来,这边相对另一边似乎安全些,可它哪里知道,在这边,有三个人想方设法要捉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三个人没有恶意,就是捉住它,也只是打算好好地养着它,对面那个大胖子的居心可就难测得很。 其实对鸟儿来说,两边都一样,都是打算限制它的自由。它谁都不相信。它对这三个人的举动感到好笑。他们本来闹来闹去,可是看见它之后忽然变得小心翼翼了,不敢弄出很大的声音。其实小鸟儿才不怕他们的胡闹腾呢,只要不离得太近,它都不用担心。它有翅膀,只要猛扇几下,这些笨拙的人类就只能徒唤奈何了。 我们站了一会儿,鸟儿并没有逃走的意思,我就悄声道:“我们也不必这样故意不弄出声音,也许自然一些更好。” 萌萌点头道:“嗯,也许是吧。哥,你把纱窗拉开了吗?” 我说:“是的,只要它进来就跑不了。” 萌萌道:“它就算进来了,也不好捉,你最好做一只就像抓蝴蝶的那种网子,才能毫发无损地捉住它。” 小笛笑道:“那倒不必。这鸟儿很喜欢睡觉,而且睡得很沉,又喜欢结伴儿,真要进来了,它一定会趴在笼子上睡着的。不过等到夜深人静它才会睡。” 我说:“那好吧,我们各自忙自己的,就跟它不存在一样,也许这样最好。总不能为了它,我们什么也不做了吧?”说完伸手把开关打开,萌萌低声惊叫道:“它飞走了!” 但其实它还在,灯光只是让它惊了一下,很快就镇定下来。这鸟儿在城市生活已久,见过大市面,这点灯光有什么可怕? 我迅速收拾完餐具,把桌子也擦得干干净净。 萌萌道:“哥,你忙你的吧,最好把你的文章好好看看。我和雷姐姐有事情要忙。” “你们要请笔仙吗?” 萌萌望着我:“哥,本来是想让你参加的,可我刚刚问过笔仙了,说不想让异性参加,你要是来,也许它就不回来了。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看着我一脸的不情愿,萌萌道:“好啦好啦,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啦。” 我只好躲进房间,把门关好,拴上。我打开书,根本看不进一个字。打开电脑,想看看电影。我打开搜索引擎,找到了许多电影,可我悲哀地发现,当面对一大批电影的时候,就不知道看什么好了。 还有,假如把一部电影下载下来,可以自由控制其进度的时候,对这部电影的兴趣也就减半了,老想着只看最精彩的画面。只有在电影院里才会真正集中精力看电影,才会被真正感动。 那时,你会认真地看每一个镜头,很容易沉浸在电影里面,你知道假如不认真看,就将错过重要的镜头,而这是无法弥补的。除非电影太烂太沉闷,否则你会睁大眼睛,不放过每一个镜头。好的电影会使人忘了时间,担心电影会结束,真的结束了,会惘然若失,只能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映精彩的画面。 如今,只要鼠标一点,不喜欢的部分立即一闪而过,你将只关注能吸引眼球的东西。其实,在你操纵进度条的时候,也许把很多重要的、震撼人心的细节忽略过去了,你也无法真正享受一部电影。 同时,众多的电影也会让你疲于选择,往往把很好的电影、真正接触到灵魂的电影忽略过去,只喜欢那些惊悚的情节,壮美的画面,让人眼花缭乱的视觉大餐。其实那些大餐都是些哗众取宠的垃圾,就跟麦当劳肯德基的食品一样。 我就是这样了。我只关注科幻、惊悚、魔幻、动作类的电影了,因为那些东西很少能触及你的灵魂,但会让你满足感官的刺激。我打开《侏罗纪公园》,把前面的比较无味的情节一划而过,专门看恐龙如何威胁人类。好看的只是恐龙本身,情节其实平淡无奇。那些不重要的人相继死去,主角总会化险为夷。无论如何,这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这些东西毕竟还不是恐怖片。晚上我自己很少看恐怖片,可萌萌特别喜欢看,每次都吓得要死,连上厕所都要我陪着,但却忍不住总是要看。陪萌萌看恐怖片是很惊悚的事情。情节已经吓得人要死了,她猛一声大叫,更是让我一身身地出冷汗。但我必须装作不怕的样子,否则她会很生气,会说我没有用。我的对策是收缩官能,把眼睛眯起来,耳孔缩小,减少进入脑中的信息量,同时高度戒备,时不时瞄一眼萌萌。如果她有大叫的预兆出现,事先搂住她的肩膀,她会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偷偷开条缝来看。看恐怖片萌萌一般不会快进,快进的话人进入不了气氛当中,就不会害怕。但有可能不断重放。她喜欢自己吓自己。我神经高度紧张,一是怕她吓住我,二是必须装作勇气十足的样子。相当累。可我还是愿意陪她看,因为她有时候失眠,只有看一看恐怖片,才会缩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我忽然想小解,就悄悄打开门,客厅里的景象让我透不过气来。她们关掉了大灯,只保留了一盏发着惨白色光的小小节能灯,二人隔着饭桌而坐,白色的衣服在这种环境里显得非常吓人。萌萌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小笛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她们各伸出一手,手背相抵,夹住一根铅笔,铅笔在桌子上的白纸上飞快地移动,二女口中念念有词。 我的脚底有一股凉气嗖地一下冲到了头顶。我拼命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移步,慢慢退回房间。我把门极轻极轻地关上,再次闩好,背靠着门,我闭着眼睛大口喘气。尿意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明明记得她们穿得是淡蓝色的长裙,怎么忽然变成白色的了?而且她们二人双目紧闭,发出低低的呼唤恳求之声,样子实在诡异。 我该怎么办?我想冲出去,又怕惊了她们。任其发展,又怕出事。而且明明听见是萌萌要玩这个游戏,不像是小笛恶意勾引她做邪恶之事,无法怪罪谁。 上帝!我心中叫道,上帝呀。其实我根本不信上帝,这时候上帝二字却脱口而出。在我妈妈的生命后期,她已经信了天主教。她信天主的原因之一是用以抵消父亲的党员派头的嚣张。她心归上帝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自知性命不长久,希望能通过祈祷来保佑她已经无力保护的儿子。 我老是念叨自己的母亲已经上了天堂。我没有说自己的母亲到了阴间。至少至少,天主教有个天堂安慰那些无罪的羔羊,而中国只有轮回机制,这个机制对于逝者只安排了阴间,无论是谁,都要到阴间去等待安排。得道成仙只是道家的传说,而且数千年中成仙的人是少而又少。没办法,凌霄宝殿人事出缺太难啦。 但是母亲信奉的天主教给她安排了一个天堂,而且,大家都可以随时见到上帝。我不由跪下来,上帝的灿烂之光开始在我胸中熊熊燃起。我祈祷,人间邪恶消失,河清海晏。虽然还没有证据表明天堂的天使中间出现了中国人的脸孔,但我还是仿佛能看见母亲的脸。 我忽然泪流满面。妈!我低声唤道。 外面忽然“扑腾”“咕咚”一阵猛响,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第57章 客厅里两个女孩都已经仰面跌倒,凳子也摔倒了,她们牙关紧咬,双目紧闭。萌萌长发披散开,她好像躺在自己的长发上,我无端地觉得这样很美,但也很邪恶。这时候才发现她们不是穿的白衣服,而是都穿着长长的浴袍。我俯下身,先把萌萌扶起,正要往房间走,那边“咕噜”响了一声,扭头看见小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嘴巴翕动,就是说不出话,我明白她是不想让我把她丢下,急忙一只手扶住萌萌,伸出另一只手,小笛也伸手,我用力一拉,她站了起来,靠在我身体另一侧。我慢慢扶着两女往回走,一瞥眼间,猛然看见那只鸟儿已经进了房间,正蹲在笼子上冷眼望着我。 我心中一震!险些三人一起摔倒。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很可能三人都起不来了,我勉力挣扎着往前,萌萌靠在我左肩上,口水已经流了我一肩头,小笛还好,给我的压力小得多。短短几步路,似乎总也走不到。 好容易到了门前,我看看小笛,她点头表示自己还能懂我的意思。我把她暂时安顿在门边,伸右手扭住球形把手,用力一拧,门开了,我扶着萌萌先进去。我把她安顿在床上,急忙跑回去,小笛似要瘫软,我忙让她靠在我肩头,小心地进了门,扶到床上,把她安顿在萌萌旁边。 我正要离开,小笛抓住我的手,艰难地说:“快,快,把那张纸,纸,烧掉。” “哪张纸?”我焦急万分地问道。 “外,外面桌子上。千,千万别看!” 我冲出去,果然那张桌子上那张白纸还在。我不敢违逆小笛的话,扭着脸用拇指和食指捻住那张纸的一角,左手打着了打火机,一朵绿色的火焰迅速舔没了那张白纸,化成纸灰轻轻飘落在地。我手中只剩下一小角纸片。 我回去告诉小笛纸已经烧掉,她却像是听不见我说什么,似乎已经沉沉睡去。我看着她的脸,轻声道:“小笛,你年龄大,我有问题可就要跟你商量了。要不要打120?” 小笛脸色一变,倏地睁开了眼,目光凌厉,道:“千万不!”瞬间她又闭上了眼。 我吓了一跳,但陪萌萌看恐怖片锻炼出来的胆量此刻发挥了作用:“那怎么办?” 小笛这次不睁眼睛,喃喃道:“就这样,很快就会好了。”说完转头睡去。 我无可奈何,拿纸巾帮萌萌把嘴角的涎水擦掉,但见萌萌睡得香甜,也就不怎么担心了。我看小笛额上有汗珠,就把空调的温度又调低了几度。 我很想跑到客厅去睡,可此刻几乎已经没有勇气打开这扇门了。救人的时候勇气百倍,如今好像虚脱了一样,非常的累,而且害怕,不知道客厅里有什么东西。那只鸟!我很想去把纱窗关上,把那只鸟留在房间内,可想起那只鸟的诡异,又不敢出去了。在房间还能关照萌萌和小笛,所以我决定在电脑前过一夜。 我已经没心思看电影,浏览了一些网页,渐渐困意上来,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竟然是无梦的好睡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怀里搂着一丝不挂的萌萌,一只手还握着她的乳房,她则伸手捉住我的那个东西。这是我们标准的睡觉姿势。忽然觉得背后还有一个温热的身体,心里一惊,身体不动,脖子扭回看,果然是小笛,也是一丝不挂,伏在我身后睡得香甜。我吓了一跳,怕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动了一下身体,看自己肥大的运动短裤还在,上身的t恤也在,终于放了心。 想不明白。 也懒得去想,继续呼呼睡去。 等我终于真正醒来,发现已经天光大亮,费力地转头,发现小笛正坐在镜前化装,萌萌则走来走去地看她。她们两人还是没穿衣服。我急忙闭上眼睛,把头扭回去,装作刚刚醒来,大声地伸懒腰。 我本来以为她们,至少是小笛会惊慌失措,不料她们泰然自若,道:“醒了?” 我点点头,爬起来,对二人视而不见,跑到卫生间去洗脸漱口刷牙。我记起那只鸟儿,已经消失不见。但客厅一角一小堆纸灰仍在。椅子都已扶起,好好地安放在小桌旁。 我走到窗口,逗弄着那两只小鸟儿,小鸟儿精神萎靡不振,米吃得很少,水也只喝了一点点,但水里有很多半环形的细细的白色鸟粪。我打开笼门,小鸟迅速躲回小房子内,瞪着惶恐的小眼睛看着我。我把小水杯取出来,把笼门关好,到卫生间把那些水倒掉,仔细刷洗了一遍,重新放回笼内。 我往窗外望去,对面的鸟笼也已经挂出来,但两只鸟只剩了一只,笼子一下子显得异常空旷,那只鸟儿在笼子中仓皇地飞来飞去。对面的笼子是金属丝焊接成的,上面涂了一层绿色油漆,鸟儿在这种笼子里简直好比人被关在铁栅栏里。我替对面的鸟儿作了两句诗:“我是一只笼中鸟,飞来飞去栅栏间。” 我走回卧室门外,大声告诉她们我去买早点,到门口换上鞋子,开门下楼。 小区一角有个小花园,有两个小亭子,十几棵老树,还有简单的健身器材。有几个老太太坐在小亭子里高声谈笑,两个老先生正赤着脚一趟又一趟地走卵石健身路。我从小花园穿过,经过一棵老树,一阵蝉声从树顶如瀑布般“哗”然而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的窗子,纱窗后面隐隐看得见那只米色的鸟笼,我分明看见纱窗上还落着一物,定睛看时,应该是那只鸟,我浑身忽然一阵通泰。鸟儿还在! 转身迅速出了大门,来到相熟的早点店,买了袋装豆浆,几根油条。又过去买了一笼小笼包,家里还有榨菜,早餐吃这些就差不多了。 回到家,她们都已经洗漱完毕,穿得都很漂亮。小笛还是穿了昨天萌萌给她买的衣服,萌萌则换上了一身泡泡装,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们默默吃完了早餐,萌萌道:“哥,谢你了,救了我们俩。” 我问道:“能让我明白怎么回事吗?” 小笛抢过话头,道:“当然可以,我给你简单解释一下。我们让你烧掉的那张纸上,有我们这次请笔仙的所有答案。本来我们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两个沐浴更衣,虔诚祷告以后,才举行仪式。笔仙应声而来,有问必答,我们两个每隔一会儿就看一下答案,接着问往下的问题。这次请来的笔仙非常和善,但是很羞涩,胆子很小。我们正心中暗暗高兴,以为这次必能大有收获的时候,笔仙忽然心神不定起来,回答问题也开始对不上号,好像有什么在威胁着它,使它不能专心回答问题。 “我看看萌萌,萌萌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我们就想赶紧结束,可是笔仙躲在我们两个身上不肯走,我们感觉得到它非常害怕。我们尝试了三次,但它就是不肯离开我们。这时我们才感觉事情严重,想叫你可是嘴巴根本说不出话,手不能动,腿立不起,我知道大事不好,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非得瘫痪不可。一定有什么在威胁笔仙,可我们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知道也无法驱除啊。无奈之下,我就往一边倒下去,希望椅子跌倒的声音能把你吸引过来。我倒了,萌萌自然也就跟着倒了,倒在地上我才看见了那只鸟,一定是它把笔仙吓着了。好在你听到了声音,出来救我们。也看出你这家伙偏心了,就想先救你的萌萌,把我撇下,可我当时脑子还有点意识,觉得异常恐惧,所以揪住你不放,你总算有点儿良心,把我同时扶走了。真要把我单独留在那里,出什么事我都不敢想!” 我忙拱手道歉道:“小笛,我诚心道歉,不知者不怪!再说,毕竟萌萌比你小啊。” 小笛哼了一声道:“也许是吧。” 我本来想问问她们怎么把我弄到床上去的,但想到她们曾经赤身裸体,就想还是别问为妙。 萌萌道:“不过我们总算是把那张纸烧掉了,否则后患无穷。” 我大声道:“就怪你们,不把事情向我交代好,好在小笛提醒我烧掉那张纸。以后你们再玩什么把戏一定提前告诉我,也好照应你们。要不是我,昨天晚上你们就危险了。” 萌萌这次竟然连连点头,看来她也真是后怕了,否则不会这么老实。 过了一会儿,萌萌道:“哥,雷姐姐,我等一会就得走,去跟我老爸住一块儿,有太多的手续要办。这次去欧洲,大约需要一个来月。我到那边给你们寄明信片。听说那边风景好美的,像荷兰的风车,巴黎的铁塔,伦敦的……” 小笛道:“这些电脑上多的是,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买几样礼物的好。” 我笑道:“给我寄明信片就可以了。” 萌萌看着我:“哥,本来我打算跟你一起去开会的,这次不行了。你把卡号告诉我,我怕你手里已经没有钱了,这阵子一直花的你的钱。” 我当着小笛的面肯定不能要萌萌的钱,何况尤维维说已经给我的卡上打钱了,就摇摇手道:“好萌萌,根本用不着。第一,这次会议我用的是经费;第二呢,我本来也还给人当着家教,有点收入。真要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花你的钱不迟。” 萌萌道:“不管怎么说,你先把你的卡号发到我手机上,到时候需要的时候我就打给你。出门在外不容易。” 小笛道:“是啊,萌萌说得很对。” 我只好点头答应。 我踌躇道:“还有一个问题,我走的这几天,家里没人,鸟儿没人照顾,这可怎么办?” 小笛笑道:“有我呢!萌萌已经想到这个问题,她把她的钥匙给我了。” 我心里有些怪萌萌不跟我商量就做了这件事,但想到昨晚小笛都已经赤身相对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和小笛把萌萌送下楼,看她上了出租车,恋恋不舍地挥手送她走了。小笛也跟我告辞,我自己慢慢往回走。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萌萌的手机:“喂,宝宝!” “你好!”这家伙的条件反射相当牢固。 “又来了,”我不悦道,“老这么客气。对了,你坐的出租车是t-3465,蓝色。” 这是我们约定的,只要她坐上出租车,我就会把出租车的号码记下来,萌萌到了目的地必须给我回电话,否则我会担心。 萌萌笑了:“大白天的,不用担心。” 我其实不太高兴:“宝宝,干嘛上了车就不回头?我总是看着你,你上了车就再也不回头看我。” 萌萌道歉。我继续道:“而且,你跟那个雷小迪太亲密了,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萌萌笑道:“哥你吃醋了,我又不是同性恋。”司机听了吐吐舌头。 我心里还是不安:“真的,你们超过了一般朋友的亲密度,而且昨天晚上你们那么大的事情居然不跟我商量,你就跟她做了。要不是……总之是太危险了,我其实很郁闷的。” 萌萌道:“更郁闷的事情是不是昨晚……” 我低声威胁道:“不要说昨晚睡觉的事!司机听见不好。” 萌萌大笑道:“哥,你太小心了。没事的。你说的昨晚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放心,我还不会大方到把你拱手相让的程度。” 我气急:“那你给我解释解释!” 萌萌道:“电话里哪能这么好解释啦!等我回来,慢慢给你解释清楚,不过你不要害怕哟。” 我轻笑一声道:“我怕什么呀!好了,挂了,到家电话我。” 第58章 这天我到了导师家,导师向我详细介绍了开会时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一一记下,并把我们文章中我深入思考后发现的问题向导师请教。导师道:“老实讲,所有的文章都不可能绝对天衣无缝,你思考的这些东西很有价值,你可以把想法充分挖掘一下,写出来我看。” 我点头答应。这时候门铃响了,师姐走了进来。 师姐是个老处女,无论多么热的天她总是戴着棉质宽沿儿帽,穿着厚而严实的衣服,身上经常一层白色的盐渍。她怕晒黑嫁不出去。 师姐来跟导师讨论她的论文的问题,我怕打扰他们,就起身告辞,师姐叫住我:“师弟,今晚上有空吗?” 我点头。师姐道:“今天我男朋友来了,今晚到我宿舍去一起包水饺吧。” 我高兴地答应了,然后向导师鞠躬出门。 我打算去宿舍楼看看谁暑假没回家,好跟人家聊聊天,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天黑,去超市买点东西就可以去师姐宿舍了。我宿舍门关着,敲了敲没人应声,就拿出钥匙,拧了几圈还是打不开——门被从里面锁上了。我笑了一下,老杜这小子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我去旁边看看,只有齐山的门开着,这家伙光着膀子正在打游戏,看见我很高兴,忙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倒水喝。我问他:“干吗不回家呀?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齐山道:“我从家里回来了。我爸妈都去日本了,我一个人在家什么意思。可到学校一看,也没什么人。我跟我女朋友联系好了,她过几天就来陪我。” 我夸他有福气,他傻笑。接着低声神秘道:“晚上你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笑道:“你小子有什么正事?我晚上有个饭局,十点以前没时间。” 他一听更高兴了:“就是要晚点过来,越晚越好。” “?” “我看好了,”他说,“中德交流学院有两颗天菠萝树,树上接了几个大果子,比蜂巢还大,估计应该熟了,我们去偷来,放床底下放几天,就能吃了。很好吃的,要不要干?” 我一听来了精神:“要得!说好了。你也别玩游戏了,现在我们去打打篮球如何?” 一听打篮球,齐山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啊好啊,我就是犯愁没人跟我打篮球。就怕太阳太晒。” 我说:“不怕不怕,你忘了有个地方晒不到?” 我说的地方就在网球场旁边,空翠湖边,那儿大树高耸,阴凉处就有一个篮球架。正合适几个人玩,根本不用担心太阳,只是担心用力过猛,球会飞到湖里去。 起初只是我们两个人玩,后来吸引了一群高中生,我们各自带领三个人,有声有色地打起了半场制比赛。好在我反正日常的衣服就是运动鞋加短裤,只要把上衣脱掉,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了。 后来打累了,就坐在湖边吹风。大学校园里好多湖泊,但就数这个空翠湖大而有气魄。据老人们讲,只有这湖才是真正的湖,其余的湖泊都是些水田和鱼塘的遗迹而已。我们学校原本就是一大片水田,其间穿插着好多大榕树和鱼塘,若干年前被人独具慧眼地发现,于是圈地,盖围墙,随地势盖房。假如果真有灵魂,这片土地的老祖宗偶然回来看一下,绝对认不出这里曾经是他的耕垦游钓之地。 本来是不准备把这么一大片水面划归校区的,还是那双慧眼,坚决要求划入,数代人勉力经营,终于造就了这片校中之湖。老实讲,这座学校唯这湖是真正的名胜之地,每年有许多人来看这湖,到湖边的白云楼上参观一番,追念那位著名大儒。所谓国学,根本不是提倡一下就可以复兴的,不过有些东西是深入我们血脉的东西,不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 那座横跨湖中间的九曲桥,让我想起跟小农合力大战老谢的雇佣军的情景。不知道小农跟老谢会如何相处,不过老谢此人虽然不大光明正大,但却是个枭雄,局面不小,能屈能伸,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小农千万不要吃了此人的亏才好。我怕的不是他处处打压小农,怕的是他处处迁就小农,利用小农,小农毕竟年轻,一不小心就会成了他的枪。 总之这座校园实在是好得很啦,在北方这简直就可称为一座植物园。假如能在这里上班,也是不错的选择啊。 太阳西斜,大树的影子已经到了湖心。我随齐山到了他宿舍,在他们卫生间冲了个凉。好在上衣没有汗渍,短裤有点汗应该没什么吧?我告辞齐山,去超市买了几斤水果,慢慢朝师姐她们宿舍走去。路上渐渐想明白齐山之所以要去盗天菠萝,是给她女朋友准备礼物,不由失笑。 老实讲,师姐的宿舍我从来没去过,只知道她们宿舍楼的位置,也知道她房间号码。我以前是懒得跟人打交道的,现在有所不同。足见我应该不是自闭症患者。绝对不是。曾经,我非常喜欢非常封闭的空间,老是梦想自己躲在一个四面封闭的严严实实的小房间内,然后紧紧关上门,之后躲进厚厚的棉被里,浑身发抖着入睡。或者,躲在舅姥爷降下房顶来的窝棚内,希望抬头就能碰得到房顶,外面漆黑一片,大雨啪啪地在头顶响得如同爆豆一般,我全身尽力地缩起,默默等待着舅姥爷的来临。 现在我绝对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了,没有窗子的房间我是不会住的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变化来自何方,但就是变了,喜欢跟人打交道,而且也知道给人买礼物了。 我敲开师姐宿舍的门,师姐接过了水果,客套了几句,把我让进门来。她们住的是一套两居室,四个人住,但现在好像除了师姐都回家度假去了。这里曾经是一个年轻老师的新房,所以简单装修过。师姐的男朋友围着围裙正在客厅里和面,师姐介绍道:“我师弟,郑思雨。这位你叫周大哥就行了。”我看一眼周大哥,他正手忙脚乱地忙着在围裙上擦手,准备跟我握手。师姐道:“就别握手啦!” 周大哥憨厚地笑着,说不出什么来,师姐道:“你周大哥是专攻生物学的博士。” 我忙拱手道:“久仰久仰!”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师姐道:“今天知道我们的肉馅是什么肉吗?” 我猜道:“羊肉?猪肉?牛肉?”师姐都连连摇头,我忽然想起周大哥的专业,不由毛发直竖:“老鼠肉?” 师姐哈哈大笑,道:“你可真能胡猜,告诉你吧,是兔子肉,他们做实验用了兔子,兔子肉就拿来犒劳自己了。” 还好,我松了一口气。但我其实对兔子肉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小时候曾经跟着细狗去捉兔子,看过那些猎人把兔子挂在树上剥皮。剥完皮的兔子在空中的铁钩子上摇来晃去,就想一个个婴儿的尸体。我那次大吐了一场,从此再也不肯吃兔子肉。但这次是来包水饺,只能忍着了。 很快周大哥和完面,师姐叫了一声:“出来吧,把馅儿端出来,来来来,大家一起动手。”里面闪出一个红衣美女,我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儿面熟。 她把盛了饺子馅的小盆往小桌上一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莫名其妙,师姐道:“我来介绍一下……” 红衣美女道:“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上公共课他曾经霸占过我的位置。” 我忽然想起她是谁了,但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笼罩在心底,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我感到一种绝大的威胁,开始苦苦思索。 师姐笑道:“师弟看见美女就发呆了。” 我忙笑笑,低头包起水饺来,一面追索着那种不安的源头。师姐笑骂我:“师弟,你真是脑子进水了?看你包的饺子都没捏严实,你还算不算北方人啊?难不成真让我们这小美女把你迷住了?” 我茫然地摇头,继续发呆。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追索脑海中的模糊的线索了,它们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又像水中的泥鳅一样难以捉牢。我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心头一震,黎雅芳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她跟你师姐……” 我不敢相信,但很可能事实是这样的:黎雅芳已经摸透了我所有的情况。就连我师姐的室友是谁她也知道。 我一阵冷汗流了下来:“我的一切她都摸得清清楚楚。”原来我在黎雅芳面前就是一个透明人。我跟萌萌、跟姚老师、跟小农小笛甚至跟尤维维的交往她都可能知道。这个女人的能量我是知道的。她因为爱我所以把我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现在,如果她恨我,我将会瞬间就被粉碎。 师姐碰了碰我的手:“师弟,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饺子皮,急急道:“不好意思,师姐,我刚刚想起一件急事,我要到外面打个电话。” 师姐道:“这儿就有电话,干吗跑到外面去?还怕我们偷听啊?” 我扔下一句:“总之我非得出去一下不可,很快就回来啊。” 红衣美女冷冷道:“恐怕是逃避劳动吧。” 我懒得理她,冲下楼,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黎雅芳的电话。总之我别无选择,只能给她打电话。不单是自己心里有所歉疚,也是出于一种无法说清的冲动。 电话响到第三声,我还是啪地摁掉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说。我勇气顿失,闷闷地走回师姐宿舍。他们已经包了一半,我闷声不响,包得速度极快。 没想到兔子肉饺子味道还行,不知道师姐加了什么调味品,居然吃不出土腥味儿。但我心理上还是不太舒服,吃了一碗就说饱了。他们不让我走,说是吃完饭正好打牌,我提议他们打斗地主,匆匆忙忙走了。 我跑到齐山那里,齐山大喜,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十二点呢。好吧,现在就去。”我心想反正心里烦躁,还不如去偷果子呢。偷果子要高度集中精神,也算是一种休息。齐山把早已准备好的大塑料袋拿出来,又带了一件厚衣服。我笑道:“做贼的工具挺全啊。”我摸了摸塑料袋:“这个恐怕不太结实,你知道天菠萝多大多重啊?一个得有十几斤,外皮又粗糙不平,一旦漏了,可就惨了。” 齐山道:“那可怎么办?” 我往他室友的窗下看了看,迅速掏出一个那种专门装杂物的红蓝条纹的厚包装袋,道:“这个还差不多。” 齐山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这个?” 我拍拍包装袋上的尘土,仔细叠好,道:“你忘了你室友的老婆是干什么的了。” 齐山一拍脑袋:“哎呀,大嫂是卖服装的,这个我都忘了。” 我们悄悄下楼。人做鬼祟之事,还没到地点,已经开始鬼鬼祟祟起来。中德交流学院门前一排高大的棕榈树,灰白色的树干笔直向天,表皮光滑得好像是水泥铸成的。清风飒飒,巨大的叶子哗哗直响。我们悄然闪入学院小巧的铁门,转过自行车棚,来到留学生的宿舍楼后。穿过一片草坪,绕过一棵巨大的老榕树,跨过一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面前就是那两棵天菠萝树了。这树下有个石桌,我曾跟萌萌来这里看书。不料今天做贼,也来到这里。 齐山悄声道:“你看着,我上。”这树毕竟不是果园里有人细心照料的果树,所以虽然结的果子不少,每一棵都只在枝桠处长成了一个巨大的果实,黑黢黢的真像一个巨大的野蜂巢;其余果实小得可怜,只有拳头大小,都肯定是废果了。齐山身形灵活敏捷,双手搂住树干,双脚脚心包住树干,就像个大青蛙一样,一蹬又一蹬,眨眼就上到了果实处。我自愧弗如。爬是爬得上去,但绝对没有这小子姿态优美,轻轻松松。 他从裤兜里取出一把小刀,在果蒂处忙活了一阵,双腿勾住枝杈,俯身朝下低声叫道:“小心,接住了!”我正要接,手机忽然想起,刺耳的乐声划破了夜空,齐山吓得把巨大的果子放回原处,双手紧紧搂住了枝桠,一动也不敢动。我慌忙把手伸进裤兜,死命摁住手机键盘,待声音停止,赶紧摁住电源开关,两秒钟后,手机关掉。我和齐山都一动不动,唯恐保安过来。 其实在学院的院子里想起手机声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没见过听见手机响就有保安冲过来看的场面,但我们做贼心虚,自然大大不同。 从我们所处的位置往前,是一个小院子,以前是学院领导的办公地点,院中有一个三角形的小湖,湖中开满了好看的睡莲。有两只青蛙在有一搭无一搭地乱叫。没有任何别的响动。 齐山松了口气,我轻笑道:“没事了。”把袋口撑得大大的,教齐山:“往里扔就是。”齐山看好了,把那大家伙轻轻松开,“扑噜”一声轻响,坠得我几乎松手,但还是紧紧抓住了,没让果子落地。 齐山三两下跳下地,拉着我就走。我提着口袋,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出了小铁门,心情一下子放松,渐渐有说有笑。我说:“你小子也拿一会,我看看谁来的电话。” 第59章 我开机,打开菜单,找到通讯录,清清楚楚显示,是黎雅芳打来的。我心想糟了糟了,这下子无论如何说不清了。她肯定会以为,她没接我电话,我就报复她,不接她电话了。我忽然灵机一动,把手机调到照相功能,对齐山道:“抱好那东西,快!”他不知何故,依言抱在胸前,天菠萝的轮廓依稀可见,我一摁快门儿,把他这副尊容清清楚楚照了下来。虽然我手机的闪光不是很强大,但距离如此之近,还是起了作用。 齐山问道:“干什么?” 我说:“立此存照。” 齐山道:“想告发我?你小子也脱不了干系。” 我笑道:“你小子也太小瞧人了。我告发你干吗?而且,告发你不等于告发我?就是好玩儿。” 他不再说什么,我拨通了黎雅芳的电话。我故意走得很慢,齐山很快把我落下了。黎雅芳接了:“干吗挂断我电话?” 我知道有一个机会可以缓和我们的紧张,就把我和齐山刚才做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黎雅芳果然笑道:“又编瞎话,骗我。” 我说:“你等着。”就把那张图片用彩信发了过去。几分钟后,她打过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真像当场抓住的扒手。可惜不是你。”那张照片上,齐山一脸错愕,脸部和胸部的包装袋过度曝光,其余地方黑黢黢的,真像黎雅芳所说。 我低声道:“这下子相信了吧?” 黎雅芳道:“相信又怎么着?你怎么忽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我沉默半晌,不知道如何把孩子的话题提起。黎雅芳幽幽道:“想起关心我们娘儿俩来了?” 我登时气结。黎雅芳忽然怒道:“干吗不说话?” 我嗫嚅道:“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在你面前,只是个小孩子,你了解我倒比我了解自己还多些。” 黎雅芳道:“少说这种废话。我现在在外面应酬,一个小时后打给你,不可以不接!” 我沉重地握着手机,非常怀念那段孤身一人的日子。非常非常理解周作人的那种穿了厚厚的甲胄,深入山川,无论山中猛兽还是水中鳄鱼都不能伤及自己的梦想。 我赶到齐山宿舍,齐山正摩挲着天菠萝那粗糙的果皮,欣喜不尽。我说:“刚把那个电话回了,很重要的电话。” 齐山问道:“谁的电话?” 我编道:“导师的。可把我愁坏了,解释了半天才过关。” 齐山笑道:“他要是知道你在干什么,非把鼻子气歪了不可。” 我佯怒道:“谁挑唆的?怎么也得治你个挑唆之罪。” 齐山哈哈笑着不回答我,继续乐呵呵地摩挲那只大果子。我说:“别摸了,赶紧放床底下吧,小心让人看见。” 齐山把它用报纸层层包好,放在床底最深处,问我:“听说你在外面住了?” 我含混应道:“是啊,朋友租的。不愿意跟老杜挤。” 齐山道:“条件好吗?” 我说:“一般般吧,就是有空调,比宿舍强一点。” 齐山眼睛放光:“有空调哦!”他来回转着圈儿,口中念念有词。我说:“别做梦了,这两天人家就退房,我也要到外地去开会。” 齐山笑道:“就你小子聪明。我也是担心我女朋友毛病多……” 我笑道:“怕做那事出汗是不是?” 齐山道:“你懂什么,你个生瓜蛋子。”接着两眼放光道:“要不要我开导开导你?” 尝过腥的猫儿总是这副德性,非得炫耀一下才能满足自己的那份虚荣。我装作不耐烦道:“谁稀罕听你们的黄色故事。” 齐山哈哈大笑,极为满足。 我准备告辞,齐山若有所思道:“要不明天我们把那一个也弄来?” 我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道:“不烧。人呢,不能太贪心;贪心也没问题,不能没脑子。要偷呢,就现在去偷,明天去,人家肯定张网以待。动动你的猪脑子!” 齐山犹豫了,半天才说:“算了,一只就够吃了,这么大!” 我笑道:“就知道你没胆量。算了,我走了!” 我满怀心事,慢慢走回住所,开了门,正要开灯,忽然想起那只鸟儿是否还在?房间内远比外面昏暗,果然看到那鸟儿蹲在防护网的横栏上,黑乎乎的一小团。我心跳骤停,隐隐觉得今天是个机会。现在应该是十点半左右,家里从下午就一直没人,鸟儿应该没有戒备之心,也许睡得很香甜,很沉也未可知。我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关好门,坐在床上反复盘算。我决定还是去窗口看一下。首先,我把手机改成振动模式,这样不会惊动鸟儿了。接着,我把鞋子脱了,只穿了袜子,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反正袜子也要洗了。 我悄悄来到窗边,笼中我们自己的鸟儿已经熟睡了,那只鸟儿清清楚楚呈现在我面前。它蜷起身子,小脑袋扎在翅膀里,睡得正香甜。我浑身发抖,但强大的意志力使我遏制住了扑过去的冲动。我想,应该有个工具才好,否则一旦扑空,我就会永远失去这只鸟儿了。 我高高抬腿,轻轻落地,除非前一只脚踏实了,后脚绝不离地。就这样,缓缓离开了客厅,回到我的卧室,我把手放在胸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心脏在“咚”“咚”“咚”地跳个不停。额头上全是汗。机会好极了,但是只有一次,绝不会有下一次。必须百分百地把握住,必须万无一失,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我看看手机,黎雅芳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决定先接了电话再去捉鸟儿。解除一切后顾之忧,绝不分心,专心致志。沉住气,有一整夜的功夫,一整夜哪!越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时候,越容易出错,导致遗憾终生。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几分钟后,黎雅芳电话打来,我在第二声就接了,她笑道:“接的倒挺快的啊。” 我老老实实回答:“把手机放在枕边等着呢。” “准备睡觉了?” “嗯。” “做了贼兴奋吧,怎么还睡得着?” 我只有苦笑。被她揶揄是必然的事情,她语带双关,我也无可奈何。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声音严肃,我知道雷霆已经到了头顶。 “我能有什么事?”我小心应对,“我觉得心里不安,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那边沉默了半晌,道:“我还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好。我当然打算生下来,只是你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他。”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冷笑道,“你居然有脸问为什么。”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比真的挨了一记耳光还要疼。我沉默不语。 “怎么了?说话呀?”她等得不耐烦,追问了一句。 我忽然觉得给她打电话也许是个错误,她非常非常恨我,不可能原谅我。我也不可能去爱她,这样,我们根本没有和好的可能。这个女人是个非敌即友的偏激性格,也许我打算跟她保持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我还想努力一下。原因很简单,她从来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我心有愧疚。 “听我说,”我尽量放缓语气,“我不可能再惹你生气。你好好想一下,想好怎么对待我,然后我们再好好谈一下。我求你冷静地想一下,不要轻易做决定好吗?” 黎雅芳居然没有一下子堵回我,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你才好。好啦,今天我喝酒了,头痛得很。算了,我要去睡觉了。拜拜。”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浑身好像一根面条一样软塌塌地没有力气。违心地说谎话,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没有依靠,前途茫茫——这种滋味真是难受。 但是我知道我是睡不着的了。我本来就少觉,稍有刺激就会睡不好。长夜漫漫是最让人痛苦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盼望那第一缕阳光。但白天并不那么可爱,因为我的一夜未眠,天亮的兴奋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我就会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一整天都会如此。 我还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抓住那只鸟儿。只要抓住了它,我就可以睡着了,我想。 我再一次穿着袜子轻轻走出卧室。尽管我试图不发出任何响声,但我的心态已经不可能如刚才般平静了。我想不出什么工具可以帮助我更加顺利地捉住它。我决定徒手捉住它。用任何工具也不如徒手更有把握,尤其是它蹲在防护网的横栏上,根本就没有工具施展的空间,很可能反而弄巧成拙。 我一步步走近那只鸟儿。夜色中只看见朦胧的一团,花园的灯熄灭了,我想。我不小心踢到了一只塑料小凳,小凳向前滑行了一下,摩擦地板发出一下并不很响的声响,在我就像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我急忙蹲下,惊恐地望着那只鸟儿。它睡梦中迷迷糊糊叫了一两声,把头埋得深深的继续大睡。 我松了一口气。 额头上全是汗。我慢慢站起身,缓缓向鸟儿接近,最后,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我的头离它不过二尺,我仔细地观察着它,心脏忍不住狂跳不已。我在认真思考,如何才能把蹲在横栏上的鸟儿万无一失地捉住。首先,两条立栏之间宽不过十公分,必须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横栏在外面的上方等住它,万一它惊醒也会遇见一只大手,另一只手要卡住它的脖子,才能不被它尖利的爪子抓到,也不被它勾形的嘴巴啄到。 但我只把纱窗留了一条缝,必须把纱窗拉开,才能实施我的计划。我合上眼睛祈祷了一番,屏住呼吸,极慢极慢地把纱窗拉开。诸神保佑!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就是我前几天为纱窗的导轨上了一点润滑油的结果了。 最后时刻,我忽然想放弃。我还是担心准备得不够充分。但很明显,不出手永远不可能有成功的机会。反复的准备也许只能错失良机。 我心脏一阵大跳,左手伸过栏杆,右手猛地按了下去。 第60章 我知道自己抓住它了。但很不幸,我虎口放在了它的可怕的勾形嘴巴里,拇指被它的尖爪抓住了。它拼命叫着,翅膀胡乱扑闪,绿色的小羽毛四处乱飞,好像腾起了一阵绿色的烟雾。我不敢放手,忍着剧烈的疼痛,用左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右手挣脱出来,迅速打开了鸟笼,把它塞了进去。 我开了客厅的大灯。右手拇指的指甲沟被它的爪子抓出了一个口子,虎口也被啄得出了血,钻心地痛,但我并不怪它,反而觉得它做的很对。真是只烈性的鸟儿! 它在笼子里愤怒地望着我,不时扑扇几下翅膀,从笼子这边飞到那边,一时之间安宁不下来。笼中原来的两只小鸟不敢出来,也在小房子里叫个不停。我看着这只牡丹鹦鹉,嘴角含着笑,道:“终于把你捉住了。” 我取出一杯啤酒,不顾伤痛和手背上细细的绿色绒毛,打开大大地喝了一口,对着那只小鸟做了个敬酒的动作,道:“要不要来一点?” 它迅速躲到笼子另一侧,羽毛竖起,不安地望着我。 我从一侧的小门取出鸟食,换掉这些有了些鸟粪的小米,重新装满干净的小米,还把那种补品多加了些。水也被它弄撒了,我也重新换过。之后我道了声“晚安”,关掉客厅的大灯,回到了卧室。 我大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应该给萌萌道喜,拨通了萌萌的手机,响了十几下以后,才有人接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喂……,你好!找谁?” 我猛然记起,萌萌现在恐怕已经在欧洲了,这个人是谁呢?一定是她妈妈。我吓得不敢说话,那个女人继续问道:“喂?她的声音很柔和,虽然有点不耐烦了,但听起来还是很文雅,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挂掉了。同时心想坏了坏了,这个号码她一定知道了,萌萌回来被她问知,对我印象一定好不了了。母亲对女儿的感情问题,没有不上心的。我十分懊恼。 好在她也没有打过来,想必也明白是什么人打的。 我打算睡觉。我把灯关掉,把遮光窗帘也拉上。把眼睛也闭上。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 但是一种不安的气氛慢慢弥漫开来,它无声地穿过门的缝隙,渐渐控制了整个房间,我在床上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不得不睁开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手脚变得异常沉重,在肖家老屋感到的那种诡异的气氛再一次降临。但这一次没有人来救我。我必须反抗。否则也许明天我不会醒来。也许,如果雷小笛不进入这间卧室,等萌萌从欧洲回来,也许我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我强制自己猛地坐了起来,一下子打开了灯。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一切照旧。 我开了门,把所有的大大小小的灯都打开,把音响开到最大,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什么也找不到。我不放弃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不过这些都没有用。恐惧来自内心。无依无靠的恐惧,简直要把我压垮。 我把音响关掉。鸟儿在笼中不安地望着我。它已经不再闹,但绝对没有屈服的意思。也许它永远都不会屈服。 我看看表,两点多。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难熬的几个小时。我赤脚在屋里盘旋,我一掌又一掌,虚空里的敌人总是在最后时刻躲开我的攻击。我知道就是拥有速射武器也不可能把它们打败。 我筋疲力尽地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气。我起身把另一间卧室的门关上,因为那扇门总是给人联想,门后有什么?明明知道跑过去看也没有什么,但是一扇敞开的门的压力,还是让我感觉受不了。 但是一扇紧闭的门就好吗?也许一扇关闭的门后面有更多的秘密。于是我跑过去把它打开,检查门后面,检查柜子里……什么也没有,当然什么也没有,如果有,我就跟它斗,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就老是在紧张! 我拨通了雷小笛的电话。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她接了,有点恼火:“干吗呀你!这么晚了也不让我睡觉。讨厌!” 我沉默半晌,道:“对不起!我把它捉住了,你……”我鼓足了勇气:“你能来吗?” 她显然被我吓住了,有重量的沉默通过电话线压了过来。但这种沉默不是冰冷的,我甚至感到了一种温暖。假如冰冷的怒骂让我寒心的话,沉默反而让我有一种黑暖的依赖感。 “二十分钟后到。”她说。 我鼻子一阵发酸。 她穿了一件紧身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袖衬衣,扎在裤子里,显得挺拔帅气。看到我的眼睛,她震动了一下,也许我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恐惧,渴望,孤单,挣扎……她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内心,走过来,张开手臂。我一下子抱住了她,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把她抱起来,在房间内到处乱走。她闭着眼睛,搂住我的脖子,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走累了,坐在沙发上,把她横放在我的膝头,默默望着她美丽的脸。空气中的恐惧气氛荡然而去,安宁平和的气氛取而代之。 “困了。”她说。 我“嗯”了一声,把她抱进卧室。灯关上了。她默默在里面躺下来,我挨着她躺下。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我轻轻拥着她,心情平静,一阵困意迅速袭来,和着她的呼吸,我也很快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九点多了。她早已不知去向,我笑着看她留在我枕上的几根头发,知道昨晚我不是做梦。我对她的感激无以言表。 我提前一天出发,小笛坚持要来送我,我在车窗口看她不住朝我挥手,心里有点发酸。我已经告诉她,我有可能要回一次老家,所以也许一个月内都回不来,这里的一切都拜托她了。她说会像照顾自己家一样照顾那房子的。我刚刚很想拥抱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不能再苛求什么。 我先到广州,然后从广州乘坐汽车去岛城。我这是第二次来广州。第一次是从青岛来广州,那次到达广州正好是中元节。但是我没有过成这个中元节,因为我一到广州,人已经彻底垮了。我被接我的表弟搀扶着下了楼梯,来到地铁站。我的腿就像清朝人认为的洋鬼子一样,膝盖不会打弯。到家我告诉亲戚:谁也别理我,让我睡到自然醒。结果整整谁了二十个小时。这都是因为我没买到车票,在人丛里整整站了30多个小时,屁股都没挨过地。我在车上尽量不喝水,因为厕所里有四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你撒尿。如果我在车厢的中部,这十来米没有二十分钟不可能过去。亲眼看见有个女孩好容易挤到厕所门口,忽然痛苦地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几分钟后她站起来,留下了一大片水洼。 就算是她挤进厕所,我也不相信她能当着四个男人的面尿出来,当然,也许能尿出来,因为人到了极限状态,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 我每听见有人蛇把人装在集装箱里偷运,心里就十分难过。很多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慢慢把氧气吸光,憋死,那种痛苦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想像得到。 在春运的车厢里,即使没有那么变态,但屡屡有人在这种环境里被引发精神病,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一进车厢,看到黑压压全是人头,心里就十分压抑。幸亏我个子较高,假如一个小个子,看见的空间就更加有限了。 还好车厢设计得比较高大,否则真要崩溃,而且空气真的会不够用。 不过个子小也有好处,我亲眼看见一个小个子,一猫腰就钻到座位地下,把随身带来的小毯子一铺,居然呼呼睡去。不过恐怕他要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也有人直接坐在座位顶上,这些都只有身材瘦小、轻功超群的人士才能做到。 大家尽量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进入“车眠”状态。 我在车上常想发明一种药,让人吃了可以进入深度休眠状态,然后被装进一层层的抽屉里,这样不光不痛苦,还能大大提高运力。不知道铁道部有没有这一打算。 这次去广州还好,买到了座位,而且车厢里站着的人不算多,心里透亮多了。不过下了车看到广州站还是没有多大变化,而且去到隔壁的汽车站也还是路窄人挤。感觉广州就是一个被突然撑大的胖子,原先的衣服肯定不合适了。新衣服刚做出来,身材继续胖了一圈,衣服还是继续不合适。 挤在人群里,好容易买到了车票,但衣服早已经汗湿个透,身上粘乎乎的特别难受,很想洗个澡,可惜只是个奢望。 到了车上才知道,刚才的痛苦真的都不算什么。车上的冷气很足,身上粘乎乎的感觉变本加厉,我仿佛听到霉菌们在抽丝。尤其腋下,真让人发疯。幸亏自己和同座位的人都没有狐臭,否则坐在密闭的空调大巴里,连死的心都有了。 黄昏时分到了目的地,从车里出来,立即被一大群摩托车和三轮车围住了。我不理他们,拖着自己的行李往前走。很快又有一大群妇女迎上来,夸张的亲密,像尾巴一样跟着你,推荐各种没听过的什么旅游景点,让人不胜其烦。 我怒道:“我是投亲戚的!” 有一个妇女居然问:“你亲戚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住?” 我气得笑了,扭头就走,那些人还在尾随,我回头怒道:“谁再跟我小心点!” 好容易摆脱这些人,伸手拦了一辆的士,十几分钟后,到了那所大学。门卫本来不让进,但我拿出参会证,并说明自己不认识路,坐了一天车,恳求通融一下,居然让通过了。的士司机进门后,道:“没想到你面子还够大。” 我叹口气道:“我是实在没力气走了,而且身上简直要长绿毛了,否则谁愿意跟人家费口舌。” 司机道:“这学校大得很,走路够让人发疯的。” 七拐八绕,总算到了那个临水的会议中心,司机帮我拿下了东西,我付费,进入大堂,登记,然后坐电梯到了五楼,用卡开了门,把东西扔在一边,一下子扑在床上。上帝!床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最好的朋友。 休息了几分钟,迅速把衣服脱光,扔的满地都是,然后冲进了卫生间。我在蓬蓬头下拼命擦洗所有地方,我想这次洗澡的水足可以肥好几块地。温热的水,让我渐渐安静下来,我用大毛巾擦干了身体,光着脚走到地毯上。我在进门的时候已经把中央空调打开了,温度调到了18度,猛一出来居然打了一个幸福的寒战! 我忙跑到箱子那里,光着屁股打开箱子,埋头在一堆衣服准备找一套衣服出来,此时门忽然开了,我以为是服务员,大叫了一声:“别进来,等一下!” 我迅速穿好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收拾了一下扔进卫生间,把门拉开,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外面并非服务员,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我忙把人让进来,不住地倒着歉,帮人家把行李提进来。来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叫王浩然。我大吃一惊,此人乃是本门的名人,我拜读过此人的好几篇大作,自己当即把他的几篇得意作品的篇名说了出来,满怀喜悦,王先生也不禁有点儿得意。我忙把老师的名字说出,并解释说老师不能来,自己代替。王先生作大悟状,说怪不得自己没听说过有个叫郑思雨的大学者。我听了极为惶悚,王先生笑道:“不要见外,我跟你导师也是老熟人了,细论起来,也不是外人,称得上是师兄弟。” 我忙对王先生鞠了一躬道:“以后我就称您为王老师了,行吗?” 王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刚下飞机,想洗个澡,要不你先来?” 我忙道:“您洗吧,我刚才就是洗了出来,王老师您请!” 第61章 跟王先生分在同一个房间,让我大为惊喜。很多学问上的疑点,无论多么幼稚,我都向王先生一一托出。我对王先生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想不到王先生也根本不嫌我小辈孟浪,跟我聊得火热,不知不觉我们竟然聊到了三点多!我很不安,反复向王先生道歉,王先生道:“没什么,我也是熬夜熬惯了的,好啦,现在我们睡也还不晚。都定好闹钟。” 我笑着答应。 第二天早晨,此起彼伏的闹钟声总算把我们闹醒,我一看时间,糟了,七点多了,王先生笑呵呵地刷牙洗脸,也看不出多么急。我说:“快点吧,王老师,弄不好我们吃不到饭了。” 我们匆匆带着公文包跑下楼,自助餐我们等于去吃锅底了。胡乱吃了一点,我们又匆匆赶往会场。好在会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超过一百米,到的时候会议还没开始,走廊里有许多桌子,上面堆着许多作者打印好的任人自取的文章,每张桌子前面都有人在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论文。我忙着往包里装,王老师道:“别忙了,快,要不来不及了。”我忙把我自己带来的文章堆在一张桌子上,急急忙忙跑进会议室。 主席台上坐满了人,仔细看看牌子上写的人名,不由得吐吐舌头,本门的大佬基本上到全了,好多是我们正在用的教科书的作者,还有就是核心期刊的主编们,都是些博导都得巴结的人物。 感觉名字和本人还是不搭界。名字极其响亮的人物,没想到长得那么猥琐,看起来简直有假冒伪劣之嫌。还是王先生感觉看起来比较爽些, 研讨会的全体会议,跟一些常见的机关会议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让人知道本行交椅的座次,大家此时说的话,往往大而无当,真正有趣、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后面的分组研讨会上。 听着上面那些感谢呀、发愿啊等等不着边际的发言,我直想打哈欠。好容易瞅到机会跑出去,忙往包里装文章,这是导师给我的任务之一。这点任务都完不成,可就太让老师失望了。 好容易熬到中午,这次还是排队吃自助餐。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先生颤颤微微地端着盘子去装饭菜,真像跑过去帮帮他们。等吃过午饭,大家随便闲聊的时候,我忙把导师的一封信取出来,跑到他的老师面前,深深一鞠躬,把信递上,然后自我介绍。老先生对我勉励有加,我真的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之后老先生让我跟着他走,到他房间,房间里有了好几个坐等的他的弟子,都是我的师伯师叔,老先生把我一一介绍给他们,我都一一鞠躬为礼,代表老师向他们一一问候。 恰在此时,门又被推开,好几个日本、美国、台湾的学者来拜望老先生,我和师叔师伯们忙识趣地退出。王先生也来拜望老先生,在门口被几个师叔师伯拦住,王先生只好说:“那我晚上再来吧。”于是我跟王先生回我们房间休息。 刚坐下,空调刚刚打开,有人敲门,我忙跑过去开了,一个瘦削的先生站在门口,有点疑惑地问我:“王浩然先生在这个房间吗?” 我忙说着“是的是的”,一面把他让进来,王先生穿着短裤就跳起来,一拳擂在瘦先生的胸口,笑骂到:“你这家伙怎么才来呀,不怕老头子骂你?” 瘦先生正要还手,忽然想到我还在这儿,忙问道:“这位先生是?” 我忙鞠了一躬道:“老师好!”就把导师的名号道上,瘦先生大笑道:“果真没有外人!”王先生道:“你就叫他袁老师吧,也算是你的师叔了。” 我忙又鞠了一躬,叫道:“袁老师好!我叫郑思雨。” 袁老师道:“千万别客气,好了,我跟你王老师说点事情,不打扰你吧?” 我笑道:“哪能呢,你们随便说!” 王先生真是精力过人,我躺在床上很快沉沉睡去,梦见房间起火,跳起来大叫:“起火啦!”睁开眼睛,房内几乎看不见人,我脑子顿然清醒,第一个念头是房间真的着火了,就要扑过去救人:“王先生,你在哪里?王先生!”惶急的声音情真意切,不过却惹得王袁两位先生哈哈大笑。 原来是二位在房内吸烟! 我很不好意思,不过更不好意思的是袁先生:“哎呀对不起!我们两个见面就吸烟,打扰你睡觉了!” 我咳了几声道:“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几点了?” 果然离开会不过半小时了,我匆匆穿好衣服,向两位先生告辞,拿着东西下了楼。我心想真没见过这么抽烟的,房间内的火警警报器怎么没想呢?对了,只是烟厉害,温度没上来,所以才没有惊动警报器和喷淋系统。 下午开始分组讨论,我分在王先生一组,轮到我的文章的时候,王先生特意要我发言。论说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但王先生提携我,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下。我脑袋嗡一下,没办法,硬着头皮把写这篇文章的来龙去脉略讲了一下。有一个台湾来的博士,穿着极为宽大的邋遢西装,用一口台湾腔的普通话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糗大了,知道一个也回答不好,很想把他那张超大的嘴巴封住。等他问完,我厚着脸皮站起来,道:“很遗憾老师临时有急事来不了,这些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可以把这些问题记下来,面呈我导师,请他一一作答,好不好?”台湾博士即刻鞠了一躬,把名片双手递过来,我没有名片可送,接过名片只好冲他笑笑道:“我没有名片,我会第一时间把我的联系方式发到您邮箱的。”王先生忙说见证了两岸年轻学子的学术交流,中华学术的前程一定光明。大家一同鼓掌,我脸直发烧,感觉丢了大陆人的脸。后来轮到那台湾学生发言,我们这边也出了一个学生模样的问了他几个问题,台湾学生有样学样,也说把问题带回去请他的导师作答。众人哈哈大笑,我终于明白问问题要比解答难的多,心情好歹有所回复。 其实要是硬着头皮作答,也能答上一些,但人家紧接着的第二重问题还得被问住。学问没到程度,只能老老实实认账。曾经有一点猖狂之心,看了听了高水平的学者的发言,才知道自己那点点东西,不光没有登堂入室,恐怕连大门还没怎么进呢。 借着讨论的间隙,认识了好几个年龄相差无几的朋友,心里很是高兴,很想请人家吃饭。这就说明我从根子里就是个江湖人士。尤其对那个问倒了台湾省那人的同学很感兴趣,他叫刘同,个子不高,但思维非常敏捷。我跟他真是一见如故。后来我才知道,在这种会议上往往会遇见感觉非常好的朋友,之所以感觉特别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家无利害冲突,相反倒很可能以后有所求,所以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假如真的相处长了,才知道人的另一面。 大家吃过晚饭,相熟的就三三两两到外面散步。这学校依山靠海,风景不错。远处山上的北回归线标志塔通体白色,在绿树从中非常惹眼。我提议去看一下,可惜没人响应,只好笑笑作罢。 水库不是很大,水看起来非常清澈,红色浮标划出了游泳区,有十几个人在游泳。真后悔没带游泳裤来。我们几个人沿着大坝慢慢走,大坝的阴影投在水上,大半个湖面都躲在阴影中,看西面时,太阳渐渐要落山了。 我手机忽然响了,在这里谁会给我打电话?摸出手机一看,不是雷小笛,是尤维维。真不想接电话,每分钟要一块多,但还是忍着肉疼接了:“喂,你好!” “会开得怎么样啊?”她慢悠悠地问道。 我心想坏了坏了,这女人用这种腔调打电话,问这种漫无边际的问题,非把我卡里的钱全部打光不可。我忙答道:“还好还好,认识了很多老师,结交了好多朋友,见识了很多新观点,收获很大,受益匪浅。” 她笑道:“少给我打官腔,是不是心疼电话费呀?打完了我给你充。” 我忙笑道:“不是啦,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吗,”这女人软软道,“那你有没有想我啊?” 老实讲,自从跟萌萌搬到一起住以来,除了黎雅芳,我最怕的就是她。好在她这样地位的人事情太多,她自己也很小心,所以打扰我的时候并不多。不过一个定时炸弹其实更让人害怕。我总觉得接触到的女人都是非常厉害的角色,也许黎雅芳这样的已经算是最最处事不偏激的了。 不过,尤维维确实是美丽迷人的女人,她年龄几乎是我的两倍,但她的肌肤细嫩如少女,那个地方也堪比少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我看看几个伙伴已经走远,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也柔声道:“怎么会不想呢?天天想。” “我要你时时想,刻刻想,分分秒秒都想。” “我就是这样想的。” “骗人!” 记得钱钟书说过,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有返老还童的本领。此言不虚!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恶心。忽然想到要是在学院的院子里,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儿,我们两个也来这么几句儿,当事人没什么,就怕听的人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我坚决道:“没骗你,干吗骗你呢,我发誓,我真的想你。”想到她柔若无骨的娇躯,忽然脚下一阵发软。 “那……想不想见我?” 我想起萌萌反正不在,回去见她也无妨,就轻声道:“想,非常想。” “我托人送了点东西给你,你去取吧。” 我有点惊喜,道:“是吗?什么人啊?我怎么见?” 尤维维沉默一下,道:“你现在在哪里?” “会议中心前面水库的大坝上。” “那你往回走,五分钟后,有一个穿蓝色连衣裙打一把阳伞的人,就是了。” 我心想这时候还打什么阳伞。但她既然说了,料想不会是玩笑。我沿着大坝慢慢往回走,几分钟后,果然看见有个女人站在水边的台阶上,打了一把阳伞。 我下了大堤,顺台阶而下,慢慢走到这个人身边。这应该是个女孩儿,也许就是本校的学生,从背后看身材曼妙,一头乌云般的披肩长发,手里举着一把可爱的小阳伞。我心想这个尤维维太荒唐,这不等于把我们的关系告诉这个女孩了吗?现在的人,都非常非常聪明,无事还想生事呢,何况把秘密送给人家。 我有些忐忑,唯恐认错了人,四望一下,根本就在没有这样装束的人,这就肯定是尤维维所说的人无疑了。反正她跑不了,我才不急着打招呼呢,我要给尤维维打电话确认一下。我拨通了电话,呼叫声嘀……嘀……地想起。但她没有接,而是迅速挂掉了。我忙发个短信给她:“有个少女在湖边,是不是你说的人?” 很快回信到了:“应该是吧,你去给人家打招呼啊?” 我继续发短信:“我怕认错啊,那是谁呀?” “笨蛋!你只管去问!不要再来烦我。” 我莫名其妙,心想好好的你发什么羊角风!无奈之下,只好跑到人家背后,清了清嗓子,道:“您好!请问……” 女孩儿转过头来,我定睛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台阶上。 第62章 她嫣然一笑,道:“怎么,吓坏了吧?” 我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借着阳伞挡脸,结结实实地亲了她一口。只有这样才能遏制住我的惊愕和恐惧。这女人也太大胆了。如果有熟人认出她来,那事情可就大了。但我也有些得意,她真敢干。 我跟着她走,她在前面打着阳伞,摇着小小而尖尖的屁股,风姿万种,我看得心旌动摇,只能强自按住意马心猿。这学校好大,还好,有一辆送客人的出租车被我眼尖发现了,我伸手拦下,拉开后面的门,手扶在车顶,等她矮身钻进后座,自己才拉开前门坐在副驾驶座。 她清清楚楚报了地址,司机默默加速,车在校园里拐了几个弯,很快出了大门,在车辆稀少的大街上绝尘而去。我们踏着黄昏的尾巴进了宾馆的大门。我目不斜视,直奔电梯而去,她在后面紧紧挽着我的胳膊。这是一家四星级的酒店,电梯右侧是宽大的通往二楼的螺旋形楼梯,上面是一家著名的海鲜店。 我们来到八楼,进入820房间。 她进门就把阳伞扔在地上,跑过来钩住我的脖子,闭上眼睛道:“吻我。” 我吻了她。她继续闭着眼睛:“我还要。” 我不禁笑了。 她睁开眼睛,有些恼怒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她的三角丹凤眼瞪起来还是挺吓人的,我不敢笑了。这时候有人敲门,她放开我,道:“来了。” 门外是一辆小小的餐车,装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她提前订好的。我看到居然有海鲜,还费这么大劲儿送上来,收费肯定少不了。她让我坐下来,从宾馆的小冰箱里取出冰好的啤酒,道:“这样好了吧?” 实在是很好了,我无语,一气喝干了一听,冰凉的啤酒入肚,心情奇怪地舒畅起来。我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得意地笑道:“这个我早有预谋,不过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还真是颇费了一番脑筋。好在我总算挤出了三天的假期,而且已经安排好那边的事务,应该没人来打扰我们了。” 我吁了一口气,道:“好啊,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吗?” 她摇摇头:“这个有难度。我们还是分开走的好。反正你还在假期,又没人管你。” 我不再坚持。知道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也不过如此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是个这么精明的人,到时候大家不会难看的。 我不停地把冰镇的啤酒灌进肚子里去,吃得却很少;她也猜到我吃过东西了,也不多让我,自己只在盘子的一角吃一点,我知道她是为了留下给我做夜宵。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明白必须摆脱这种状态,我不需要别人这样的照顾,假如我习惯了这种照顾,那就是我永远地掉下去的时候到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脚趾。是个脚趾甲都被染成了紫色,圆润而发亮,看起来那是十颗闪闪发亮的宝石。她从来不穿镂空露脚趾的皮鞋,她的皮鞋都是船形的端庄的女士鞋,但在那种表面的端庄之下,却是藏着一颗永远也不安分的心。 她的视线被我的眼光吸引住,她有些脸红,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没见过?” 我真想告诉她,我确实真的没见过。但我只是笑了下,把眼光挪开了。我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我跟她绝对谈不上无话不谈,她对我有强烈的心理优势,但我可也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么可怜。一句话,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对她有清醒的认识。有一回我在她家停留得久了些,她从冰箱里取出几样小菜招待我。她还从冰箱底部取出几听黑色的冰啤请我喝。我取过啤酒,知道是一种德国的牌子,比较好的啤酒,心里一时有些高兴。但当我习惯性地查看啤酒的生产日期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这啤酒早就过期了。这就是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吃完饭,她迅速收拾完餐具,然后把灯光调暗。我到卫生间内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干净。我顶顶讨厌手上有油迹什么的了,那让我干什么都不爽。然后我洗了洗脸,在镜子里仔细看了看自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人生来就是要准备突变的。人就是准备一下子变成非人的。人会变得不仅仅是自己的亲妈都认不出来,就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先仔细地洗了澡。这个地方天气又潮湿又闷热,一路过来,我身上早就黏糊糊湿嗒嗒的了,好在这宾馆的空调够利,这才坚持着吃完了饭,但身上的汗水其实是结了一层硬壳而已,底下还是黏糊糊的,只要用手一搓,立即泥巴成河。我身上并没有多少灰尘,但我代谢快,所以老泥老是搓不完。 等我洗完澡,又用饭店提供的牙刷和牙膏仔仔细细地刷了牙,我觉得自己的牙齿有变黄的趋势,可我并没有抽烟,也没有过分不好的饮食习惯啊,牙齿怎么会变黄呢?我本来很以自己的一口洁白的牙齿自豪的,可现在真有点让人发慌了。希望有一种特殊的牙膏能让牙齿重新变白。当然,也许只是灯光的缘故,那样就不必太担心。 我洗漱完毕出来,微弱的灯光下,尤维维已经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像条刚出水的美人鱼一样站在写字台边,直勾勾地望着我。写字台上有一个长条形的皮制的盒子,半开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有些脸红,知道她已经忍不住了,但还是找话道:“干嘛呢?要不要洗一下?” 这女人脸色酡红,眼波流转,好像要流出水来,我像被老猫用定身法定住的小鸟,不但不逃走,反而一步步向她走去。她双手揽住我的脖颈,我感到她的额头火一般热,简直要把我点着。她的文胸勒得很紧,乳沟深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就要伸手过去,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伸手打掉了我的手,嗔道:“我说过的话难道忘了?” 我笑嘻嘻地道:“可是我想抚摸它。” “不行!”她的话斩钉截铁,我不敢动了。 我心想不行就不行,何必这么凶。我斜眼看一下那个皮制的盒子,一下子呼吸急促起来。盒子里原来都是sm用品,而且一望而知是女性用的。她忽然脸红,道:“都是那死鬼用在我身上的。” 我一下子明白,她是要跟我玩这种游戏,不由得面红过耳,尤维维却道:“这个没什么的,日本的新婚手册上,就明确有这种东西的介绍的。其实这个并不是变态,只是中国人愚昧,不懂罢了。” 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不会用啊。” 她低声道:“这个不用你管。转过头去。” 我依言转头,她拿着那个盒子 袅袅婷婷地走入卫生间,然后“砰”地一下子把门撞上了。我其实已经在镜子里把她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不敢吭声,不知道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是个什么样子的尤维维。 哗哗的水声,她在洗澡。我想象着她的美丽的身体,不用自主地硬了起来。十几分钟以后,门开了,尤维维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目瞪口呆,同时阳具昂首直立。 她自己戴上了一种红色的口塞,还把自己从后面拷了起来,媚眼如丝,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呈现出这个样子,情欲大盛,一下子把她扛在肩头,径自朝大床走去,粗暴地把她扔在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她嘴巴里发出一声含含混混的尖叫,这更让我征服欲大起,猛然脱下她小巧的内裤,一下子分开她修长的双腿。她已经湿透了,我顺利进入她的身体,狂暴地动作起来。她张着一双媚眼,被塞得满满的嘴巴发出荡人心魄的叫声,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压扁,插透,双手疯狂地抓住了文胸,猛一用力,后面的钩子已经被我拉脫,文胸一下子到了我的手上。她双手被拷,嘴巴被堵,无论是动作和语言都无法阻止我,她的双乳猛然间暴露在了我的眼前。这是两只什么样的乳房啊:前端像是久未充气的气球一样发皱,里面像是装了一些比水还要稀薄的液体,整个乳房松松垮垮地摊在胸脯上,隔着乳房可以清清楚楚地摸到她的胸骨。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或者说,一下子软了下来——这两只江郎才尽的乳房把我彻底击垮了。 我说我崩溃了。那是怎样的崩溃啊,从极硬极硬的峰顶一下子跌到了极软极软的谷底,它迅速缩小,缩小到几乎不存在,皱巴巴可怜见地几乎要缩到身体里面去。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她一开始十分愤怒,但当感觉到我迅速缩小并从她的体内滑出的时候,她的愤怒变成了惊惶。她迅速地自己就开了手铐(她把钥匙捏在手心里),接着把塞在嘴巴里的口塞三下五除二挣开,松松地挂在脖子下面,她盯住我,压着声音里的颤:“怎么了?” 我羞愤难堪,说不出话。她一把扯住我的肩膀,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扭过头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行了。” 她伸手扯过我的阳具……但她用尽了方法,那东西依然萎靡不振。我也在心里大叫:“起来啊,起来啊!”但就是没有用,它依然垂头丧气地像个傻瓜。尤维维大哭起来:“你一定是瞧不起我的身体!” 我挣扎着大叫道:“不是,不是!”心里却知道很是。但我无可奈何,虽然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此时并不听我的话。如果意志力能够控制它的话,那男科门诊会省掉多少麻烦啊。 我在脑子里拼命回想所有能让我动情的文字、画面还有视频,但都没有用,它就像红色警戒里面没了电的遥控坦克,只是抽搐般地挣扎,但却无法正常开动了。我绝望地望着瘦弱的它,往日生龙活虎般的英雄劲儿丝毫也不见,这让我悲哀地说不出话来。 在经过所有的努力均无效之后,尤维维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滚!你给我滚回去!” 我低着头,黯然地穿好衣服,回头望了她一眼,她正背对着我,肩头不住地抽动,想必是在伤心哭泣。我不愿再安慰她,那两个水袋般的乳房已经让我彻底失去了信心,我知道,我们完了。永远地完了,再也没有任何和好的可能。这也好。我如释重负,抖了抖身体,好像淋了雨的牲口抖去毛上的水迹,转身大踏步地迈出了这间房子的铁门。我回头看了下门牌,是820房间,没错。 走进电梯,我忽然膨胀起来,用手摸了下,它已经勃起,毫无征兆,迅速而有力。我用手按了按它,希望让它谦虚点,但没有用。我苦笑道:“刚才你干什么来着?”它笑嘻嘻地回道:“应该感谢我,不是我临阵退缩,而是……总之这是你的宿命了,不要抱怨什么。” 我仍然一副苦瓜脸:“你知道得罪了她的后果吗?” 但是它已经不理我了,一楼到了,它识趣地缩了回去,我整整衣服,静静等着电梯门打开。 第63章 跟尤维维闹成这样,无论如何让我非常郁闷。我不能跟她一起回去了,而且,如果回去肯定只能回到住处,肯定会不得不天天跟小笛在一起。我不想再害人了,尤其不能害小笛,我决定暂时离开一个月,那时候,小笛和我也都开学了,距离和时间,渐渐会把大家心头的火熄灭的。 我给小笛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决定回家乡去一下。小笛先是非常沉默,后来表示理解,说:“也该回去看看了。” “那就只好麻烦你天天去看看房子,最好住在那儿。” 小笛说:“放心吧。”我说了一声“多联系”,就挂掉了电话。 我默默祝福了她,然后再给导师打电话,导师不在,我想也许出差去了。 我仔细考虑了自己面临的问题,首先是得罪了尤维维,能不能顺利毕业的问题。想了半天,还是安慰自己:“她不会这么不通情理的。”再说,她应该不会逼急我,这样大家都没有好处。 其次一个头痛的问题,是钱的问题。家教不要再想了,我此生再也不会做这种工作。别的很难找到。这也是我回老家的重要原因之一。也许在济南机会多一些,毕竟有很多同学,还有些亲戚,也许能帮帮我。只要挣出几千块,也就能度过暂时的难关了。 好容易熬过最后的告别宴会,我包里多了许多名片和文章。会议结束,大家都回到宾馆住最后一夜。王先生看我闷闷不乐,问我怎么回事,我就用实话来撒谎,说是感情问题。王先生笑道:“跟情人闹翻了?为了什么?” 他说的完全正确,但他所说的情人概念跟我绝然不同,我只有苦笑道:“分手了。” 王先生忙开导我,我就像痒得难受却被人挠得不是地方,心里感激但却无法摆脱痛苦。我装作若无其事道:“王老师,您放心吧,这事难不住我。好吧,我还是好好借今晚多多向您讨教吧,这样子心里的事情也就忘了。” 王先生一拍大腿笑道:“这就对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先送一些老先生走,我恋恋不舍地看王先生上了主办单位送人的专用大巴,又跟一些新认识的朋友拥抱,告别。 从岛城回广州,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不断。高速路一直沿着海边走,很多时候都看得见海上白浪滔天。挺遗憾没在岛城好好玩一下,感受一下大海的性格。再见了,岛城!永远不会来了。 到广州,顺利买到了车票。二十几个小时以后,在大雨中列车隆隆驶入济南站。 我提了行李,在出站口等了半天,羡慕地看着有人接的旅客。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灰蒙蒙的天上不再飘落雨滴的时候,我提着沉重的行李慢慢走上几十级台阶,来到地面。 很多城市的车站在这种地方都安装了自动扶梯的。好在我力气够大,但也有些气喘吁吁了。我拖着箱子往前走,穿过站前广场,向公车车站走去。 一阵骂声传来。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男人,正在高声骂着追打一个个子瘦小的提着一个大包的年轻人。 年轻人被惹急了,发怒道:“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壮汉大骂道:“报啊报啊,你这个私孩子样,还戴个眼镜子。你点了菜为吗不吃?” 年轻人刚要掏手机,壮汉过去一脚踢过去,年轻人忙提着大包逃走,壮汉不依不饶,边赶边骂。 我看看,这里离最近的饭馆也有几百米了,壮汉居然赶出这么远来追打人家。我心情非常之坏,觉得自己的家乡真不是个好客之地。公车站后面有一个小卖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脸颊剃得乌青,正在打瞌睡。我把行李放下,把他叫醒,要了一份参考,一瓶矿泉水,给了他三块钱。他刚要找钱,我说再要份齐鲁晚报,他伸手道:“再交钱。”我觉得帐目不对,看了他一眼,他瞪起眼睛,眼珠子几乎碰到镜片,道:“矿泉水两块,参考六毛,晚报五毛,还差一毛。” 我忙取钱递过去道:“您对您对,天天算,您也快成电脑了。” 他一边找钱一边道:“不是天天算!人脑子就是这样,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是造卫星造导弹的就是造卫星造导弹的,练也没用。” 他的意思就是他脑子好用,我脑子笨。我真想问他,那你为什么没去造卫星造导弹?想想算了,我在故乡已是客,别再让这家伙追打我了。我把找回的零钱收起,对他鞠了一躬,道:“谢谢。” 不料他莫名其妙,茫然不知所措。我在外面待久了,已经养成了购物后道声谢谢的习惯。而且在南方,卖东西的小贩也会说谢谢,意思是感谢照顾他的生意。我们说谢谢,意思是感谢你的服务。但北方人根本没有这个意识,他们觉得这是我的本职,我的饭碗,是我该做的,谢我干吗?既然有如此认识,让他说谢谢更比登天还难。 我懒得理他,扭头走向公车车站,决定先去车站坐车去舅姥爷家看看。城郊公车经过那片我魂萦梦绕的西瓜田,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座沥青场。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自己童年的梦永远只能是个梦了。 舅姥爷虽然辈分高,其实比我妈妈大不了几岁。那个时代舅舅姨母和外甥外甥女、姑姑叔叔和侄子侄女年龄相差不多的有的是,原因是母亲还能生,而儿子女儿也已经能生了。我有个姓屈的女同学,她居然比她的亲侄子还小几岁。她跟她大哥年龄相差三十多岁。不过她居然身体不错,并没有出现先天不足的情况。 但舅姥爷就不同了,从小身体就弱,而且可以相见他的父母对他的爱,可是这种爱并没有使他变得骄横,他算得上一个非常谦和的人。我更是爱他,而他则把对我母亲的感情,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可惜我还没有挣到什么钱,无法报答他老人家。 我推开他家的大铁门,门内的一只黑狗先猖狂地叫起来。舅姥姥骂着狗走出来,看到是我,愣了,接着大声叫:“看看谁来了!” 舅姥爷趿拉着鞋跑出来,看到是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我的眼泪迸出来,真想跪到他们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舅姥爷高兴得满脸是泪,忙着帮我提东西,把我拉到屋里。我打量一下房子,一明两暗,数年来没什么变化。院子西南角是猪圈,院墙外面是厕所,这个我都非常熟悉。 屋里的家具也没什么变化,不过一辆半新的摩托车却非常扎眼地放在客厅中央。见我看着摩托车,舅姥爷笑着解释道:“贼太多,就是放在车棚也不保险,他们能把墙打个大洞钻进来。这两年村里都不敢养牛了,有些人专门靠偷牛发财,防不胜防。我在牛栏里搂着牛睡觉都不成,一个不小心,还是被人牵走了。” 我怒骂道:“什么坏蛋干的这事?” 舅姥爷道:“离这村不到三里路,是一个贼村,全村一千多口人,除了老了跑不动和小得不能走路的,都做贼。什么都偷,偷牛偷羊还算好的,他们连国家的石油都偷。你知道怎么偷吗?他们把输油管道弄断,然后到四近的村子大喊:‘跑了油了!’四近的村民就纷纷提着桶、带着化肥袋去把那些半凝固的油弄回家。几天后他们开着车到各村去收。你不知道啊,有一条大沟就被黑乎乎的原油灌满了,简直造孽呀。” “公安局就不管吗?”我听得肺都要炸了。 “管?他们根本就不敢管。本来是抓的,后来官匪一窝,偷油贼给公安局的人送钱买点。” “买点?” “就是买钟点,比如说我给那些巡逻大队的送一笔钱,买从九点到十一点巡逻队的人不到某个地点去巡逻,他们在这两个小时内可以开着车来消消停停弄油,大大方方开走。” 我气得沉默不语。舅姥爷道:“算了,不提这些畜生了。提了白白生气。” 晚上闷闷吃过晚饭,舅姥爷道:“孩子,你回来了正好,我还得请你帮个忙。” 我一听就打断他:“舅姥爷你再这样说我就受不了啦!咱们爷儿俩还这样说话,你让我……” 舅姥爷笑道:“是啊是啊,我这些年给人客气惯了。”他从包里取出三百块钱,道:“你那小表叔今年也上高中了。中考的时候,托了县里一个人帮忙,现在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要我过去请请客,说不请客跟那些帮忙的老师说不过去。我呢,手头有点紧,所以一直没过去。这样吧,你带上这点钱,代替我去好不好?” 舅姥爷曾经是附近闻名的富裕户,但现在两个孩子上学,加上现在挣钱艰难,地里出的又不值钱,慢慢日子就过得很紧了。 我知道这肯定是他能拿的出手的最后一点钱了,一个月以后,他还得给两个孩子筹学费,天知道这笔钱从哪儿出。 我问他:“高中学费多少?” 他苦笑道:“好在你小表叔考得还不错,要是考进了高价生,那我就更惨了。他们姐弟两个,四千块差不多了。” “四千块?你怎么搞到这笔钱呢?” “我正要去东营打工,”舅姥爷说,“能挣个一千多吧,再借点,也就差不多了。” 舅姥姥道:“你不是年轻了,可别太拼命,到时候你要是身子累坏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舅姥爷怒道:“不干怎么办?难道去偷去抢?天上又不会下票子。” 舅姥姥道:“守着孩子干吗这么大声?” 舅姥爷当即沉默不语。我把三百块递还舅姥爷,道:“这点钱你还是拿着当路费吧,舅姥爷,我现在虽然还没上班,可也打工赚了点钱。我县城有个同学开饭店,请客的事就交给我。还有,你有银行卡或者存折吗?我帮你筹点学费。” 舅姥爷忙摇手道:“不行不行!你还上学呢,哪能让你出钱?”他一拍胸脯:“就你舅姥爷这身板儿,还能垮了?” 我望着他根本算不上强壮的身躯,鼻子有点发酸。 我现在卡里的钱加上现金应该还有两千多块,就我这点钱帮他根本不可能,但我必须想办法帮舅姥爷度过这一关。 舅姥姥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爸爸那里……你去过没有?” 我坚决地摇摇头。 舅姥爷怒道:“谁让你提那个人?”他叹了一口长气:“唉,你妈就是糊涂啊,怎么嫁了这么个人。嫁谁也不会这么早就去了。”他边说边用骨节嶙峋的大手擦着眼睛。 舅姥姥道:“不让别人说,你倒说起来了!” 我默默不语。我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求他的,明知道他虽然算不上富豪,但依靠多年的磁石吸铁般的弄钱,手头肯定是非常之宽裕。但这些钱是他的生命,每一分钱都拴在他的肋条上,要花都得拿钳子往下拧。 第64章 我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匆匆搭车赶往县城。我把东西放在一家便宜的小宾馆,就出来找公话拨通了舅姥爷那同村人的电话。这个人我也从小就认识,叫他三舅。反正到了有这种亲戚的村子里,除了舅舅就是姨,没办法。 三舅接了,我叫了声三舅,报上名字。他很高兴,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好气道:“我昨晚回来的,舅姥爷有事要出门,又不敢误了你的差遣,我就赶过来了。” 他尴尬地笑了几声道:“我也一言难尽哪。那好,我们在哪儿见面?” 我说了自己的住处,他沉吟一下道:“那干脆我们到饭店谈吧。你知道悦来大酒店吗?我在那儿等你。” 我说声好,就拦了一辆的士。不要看这小县城破破烂烂,还真有货真价实的的士,真不是盖的,起步价两元,倒不是很贵。不过这不是什么好车,是那种叫做“小羚羊”的东西,是一些外地人跑来,干了两年,赚了钱,把车卖给本地人就跑掉了。这东西几乎把本地的三轮车和小面的挤得没了影子。 到了悦来大酒店,只花了五块钱,我报上三舅的名字,被领入二楼的一个雅间,三舅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三舅身材高大,一张吃得肥滚滚的大脸,裤子紧绷在身上,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带领t恤,腰带一侧别了一个皮套,缺口处露出手机的天线,另一侧挂了一大串钥匙。三舅伸出肥厚的手掌,笑嘻嘻地握着我的手,连声道:“你来了最好,我七叔也不大会说个话。” 我笑道:“我更不会说。” 三舅道:“不不不,你是高层次人,你当然跟老头子不同了。” 我咧嘴道:“高层次?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接下来我们商量用什么酒,订多少钱的菜。我心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听这位胖三舅的吧。 完了三舅大喊了一声:“人哪?有喘气的没有?” 很快一个穿着剪裁得夸张、用料晃眼睛的旗袍的服务员跑进来,一边喊着:“来啦来啦。” 三舅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道:“八个人,二百块钱菜,啤酒先来三箱,把箱子打开,啤酒给我冰上。菜要好,不好我可骂街!” 小姐赶紧用另一只手记下,记完,嗲声道:“哥哥,放我走啊,要不怎么给你们弄菜?”她说哥哥的声调听起来好像是“葛格”,听得我手脚冰凉,简直想去吧空调关掉。太冷了。 三舅听她这么说,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道:“好了,去吧,等一会再找你。” 他看看表:“十一点了,我打电话叫人。”“喂,老朱吗?干么?你说干么,喝酒!别他妈废话,快过来,悦来,二楼,等着你呢。快过来摔两把,有小姐吗,有!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快点啊。” “喂,老胡啊?是我啊,快点吧你,钓什么鱼啊,天天让我请你喝酒,怎么着到时候了你还拿一把啊?快给我滚过来!” “小姜吗?是你老大哥啊,你赶紧到悦来,我等你,快点啊。” “周主任啊,你忙什么呢?啊,我在悦来,你有空吗?有空就过来,呵,给兄弟个面子,好嘞,我恭候大驾!” …… 我听着他打电话,心里直想笑。这可是县五中,全县两所重点高中之一,而且是全市的重点高中,老师就这素质?不过,老师也是人哪,吃点喝点也未可厚非。 等他打完,我问道:“三舅,咱们这学费怎么这么高了现在?” 三舅笑道:“这个很简单,现在都是民办学校,收费自然高。” “什么?你不是五中的老师吗?” “这话说来长了。县重点初中有个常校长,想出一个高招儿,在本校内办民办学校,说白了就是办高收费的学校而已。他也有办法,把好一点的老师都安排在民办学校,他还给这学校起了一个名儿,叫爱岗园学校。现在都是一个孩子,家长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送进爱岗园学校,本来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每年只能收几百元学杂费,这还是校长们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一些收费名堂。这民办学校就不同了,一句话,每生每年三千元。收这么高的学费总得有好的硬件啊,那校长就逼着老师们集资,还把老师们的房产证都拿去抵押贷款,就这样,一边盖楼,一边招生,收来的钱就拿来慢慢还贷款。 “你别说,这办法还真行。两年下来,这所初中面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买了几十亩地,全校新盖了十多幢大楼,操场用上了塑胶跑道,教室都成了多媒体的。我们高中一看不干了,也想学这个办法。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阶段,当然更有条件这么做了,所以两所高中都想尽办法高收费,就跟民办学校差不多了。” 我恍然大悟,道:“你们老师待遇上去了吧?” “屁,”三舅道,“学费收得总是有个限度,盖这么多大楼哪里来钱?每年收费,除了日常开销,每年能还多少贷款?县城里的学校哪个没有两三千万以上的外债?除了工资他们扣不着,奖金少的真是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现在都背着骂名呢,社会上说是老师们收了这么多钱,都自己分了。这不胡说嘛!我们连钱的面儿都见不着,分什么?” “那盖这么多大楼干什么?” “废话!不盖大楼校长们怎么捞钱?现在教育界流行一句话,叫‘要想富,多盖楼’。就说那个塑胶跑道,施工方一开始开的价钱是三百万,校长不同意,直到预算五百万才罢休。这里面的猫腻谁都看得出来。就说我们瞿校长,本来是一个穷酸,当年当副校长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当上校长,盖了两年楼,家里没有几百万打不住。他现在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手机半年一换,专门买最贵的。孩子都送到澳洲去读书!咳,这里面的盖子揭不得,揭开了吓死人。”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三舅忙站起来,介绍道:“这是我外甥,现在正读研究生;这位是胡老师!” 这胡老师三十多岁年年纪,细白面皮,没有胡须,个子不高,分头,戴副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我忙叫:“胡老师好!” 胡老师笑道:“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破费。” 我忙道:“都是老人的一点心意。” 客人陆陆续续来到。朱老师一张红脸,好像刚喝过酒的样子,三舅道:“这老朱,没事自己就犒劳自己几杯。”小姜是个个子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些。袁老师细声慢语,简老师长得有点像老鼠,语声高亢。最后来的是周主任,气宇轩昂,白白胖胖,大家都忙起身让座。 我虽然年轻,却是主人,所以我做了主座,也就是面对房门的位置。周主任坐了主宾席,胡老师朱老师紧挨着坐下了,众人在谦让声中也都纷纷落座。三舅坐了主陪的位置。 菜也陆陆续续上来,叫了小姐服务,手脚麻利地斟好了啤酒。三舅问道:“有喝白酒的吗?” 周主任道:“我跟你喝瓶白酒。”三舅看看众人道:“你们没有喝白酒的?”众人都摇头,齐声道:“我们都喝啤酒了。” 三舅抓过小姐的手,道:“来两瓶白酒,就要那个,那个一百五的吧,就说我说的啊,顶多给你们一百五。老客户了,你们得照顾照顾。”小姐面露难色,三舅高声道:“赶紧去!就说我说的,给你们老板娘说去!” 白酒很快上来,大家的酒都满好,三舅站起身,高声道:“今天是我外甥代表我七叔来答谢各位,大家不要客气,一定吃好喝好。这样,我们先喝一年的,等会儿大家再自己表示。” 所谓喝一年的,就是众人共同干掉十二杯酒。我有点目瞪口呆,十二大杯啤酒差不多就有六瓶,这才只是个开始!都说山东人能喝,看来真是不假。喝起来才知道,啤酒一杯可以顶两杯白酒,这样还好些。 也有人抗议,说是酒量不行,三舅喝道:“平时是不行,现在是假期,还怕什么呀?” 有老师道:“我在补习班上课的,下午有课。” 三舅道:“请假请假!今天我们是不醉不休!谁也甭想走,谁走我跟谁急,就是瞧不起我老秦!” 六大杯啤酒下肚,我渐渐觉得自己在座位上有些坐不住。三舅清越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下面,我在大家每人门前喝三杯!”他果真从左手第一个人开始,跟每人喝了三杯,只除了我。并不是他想照顾我,而是因为我是他的晚辈,他不能给我敬酒。小姜也站起来,大声道:“我,我也跟每人喝,喝三杯!” 三舅道:“姜,坐下,还轮不到你。周主任,你是不是……?” 周主任道:“好,我就不客气了。”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放:“来,兄弟,千里有缘来相会,我先敬你!”我忙摇手道:“周主任,我可不敢当。” 我身后文质彬彬的胡老师此刻满脸通红,喷着酒气,搂住我的肩头道:“有什么不敢当——的,郑,跟,跟他喝!” 我无奈之下,喝了两大杯才算过关。周主任环视众人道:“我看也别等我让完这一圈了,大家都自己找找对手自己喝吧。”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叮当,小姐忙得不亦乐乎。胡老师抓住我的手,舌头都大了:“我可是冒,冒了好大险的,才,才把答案递给你,你那学生。我都不看老秦这个王八蛋,我,我就是看你,你的面子!来,来,我跟你再,再喝三杯!” 我苦笑着把啤酒灌下肚去。三舅道:“多向你胡老师学学,人家可是见过大市面的人。”原来这胡老师是教外语的,曾经被交流到新西兰呆过半年。胡老师道:“我,我在那边的时候——” 老朱早就烦了,隔着胡老师对我道:“这家伙又来了,什么那边,说的跟他妈阴间一样,不就是个新西兰嘛。”他一边说话一边若无其事地在小姐的乳房上捏了一把。小姐一下子把的手打掉,小姜看了忍不住傻笑。 胡老师听朱老师这么说,有点儿生气,这时骂他道:“老,老色鬼,怎么样,吃亏了吧?” 朱老师笑得很淫秽道:“我是老色鬼,我上过齐端霞大嫂子的白身子,啧啧,她的肉可真香。” 胡老师转过头来望着我,满眼都是血丝,道:“他,他这个畜生,他侮辱你嫂子,我跟他没完!” 我这时候有些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应道:“是,是,跟他没完。”胡老师受到鼓舞,站起来想打朱老师,但是一站起来,嗡一下子,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我跟他没完!” 这时候又有人,大概是小姜吧,跑到我身边来给我敬酒。这些人说的客气话我都听不到了,脑子里有一千架战斗机在飞,我木然地看着那些琥珀色的饮品,一杯又一杯地灌进去。后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众人道:“卫生间在,在哪里?” 很快来了一个男服务员,他搀着我走到楼梯转角处的卫生间,我好不容易说了声“谢谢”,急忙转身就冲着里面吐了起来。 从来没这么吐过。人的喉咙非常不适于呕吐,因为人是直立行走的动物,咽喉跟食道是呈九十度角的,呕吐物到咽喉处总要受到阻碍,呕吐过猛很容易伤及咽喉。我吐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胃部一次次强烈收缩,刚吃进去的东西都还了出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其实恶心不还得呕吐吗?这就成了恶性循环,看见自己的呕吐物,感受呕吐的感觉都让我更加想吐,吐到最后只能干呕出清水了,我心想坏了坏了,千万不能病,一个人在外面,病了就惨了。 我扑到水龙头那里拼命往脸上扑水,又歪着头喝了点水来漱口,脑袋离层层叠叠的呕吐物不远,又想吐了。 水龙头水流很小,气得我直骂。好容易洗漱完毕,觉得世界末日不过如此了。说什么我也不喝了。好在呕吐过后,脑子异常清醒了,看来这还真是个醒酒的好办法。 我晃晃脑袋,感觉里面像灌了水银的骰子一样,有个东西在里面滚来滚去。真是奇妙的感受。我摇摇晃晃往回走,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杀猪般的嚎叫,我大吃一惊,急忙推开了门。 第65章 我打开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桌子已经被推在一边,地下有几个破碎的盘子,剩菜满地都是,还有两个碎酒瓶,几个碎酒杯,更骇人的是,胡压在朱身上,又掐又咬,嘴里嗷嗷直叫,朱拼命挣脱,脸上有好几道血印。 其余众人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没人制止这可怕、可耻的一幕。 我眼睛里腾起了一阵红雾,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整座楼宇顿时响彻了我尖利、瘆人的声音:“够了,够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大吼道:“你们至少有点儿师道尊严行不行?”我走过去,把地上的两人拉起来,他们满脸惭愧,低头不语。 三舅道:“反正我是没脸呆下去了。”扭头出门,扬长而去。胡老师好像被惊吓过度的小白鼠,喃喃道:“他侮辱你嫂子……” 我鄙视地看着他,心里的厌恶无以言表。朱老师脸上的伤口渗着血珠,眼睛暗淡无光,显得无比的猥琐,我的愤怒简直要让我爆炸了。我抬眼看看周主任,周主任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都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转身出门。片刻之后,屋里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苦笑着站在当地。 老板娘终于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我望着又肥又黑的老板娘道:“算一下,多少钱,我赔。”最终我花了一千一百块才算了结了此事。我用公话给舅姥姥打了个电话,请她转告舅姥爷,事情已经办完了。我没说办好,也没说办妥,只是简单说办完了,舅姥姥她听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她会以为办得不错,也会把这个告诉舅姥爷的,只要他们安心就行了。料想三舅也不敢再说什么风话。 但我的乡情从此一片死寂。 可我对舅姥爷的承诺不能作废。我不打算再麻烦别人,于是买了一份齐鲁晚报,细细查找,看有没有适合我做的事情,赚到点钱。一则简短的中介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 抄写打字,每千字十八元到三十元,有意者电话0531-654xxxxx。 我知道自己的打字速度,我身边有移动硬盘,就算是租用网吧的电脑也合算。我很高兴地用公话打通了这个电话,有一个女人接了,我把我的想法一说,她很热情地要我留下联系方式。我说我是外地的手机,我等一下办一张本地卡再留给她。她说那么你干脆到我们单位来吧,在泉城路xx号鲁齐大厦11楼1177房间。 我看一下时间,问你们几点下班?她说我们六点半才下班,我说那好吧,我这就过去。一个多小时后我来到市区,看看表还不到三点,我就坐公车赶往泉城路。 进大楼,问了保安电梯间的位置,那里有好几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女在等电梯了。男的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一个个西崽似的;女的套服,长长的白色衣领翻在外面,在电梯里还不忘补妆。幸亏冷气还比较足,否则这些人都得焖熟了。我就一件肥大的体恤,短裤,一双李宁鞋,典型的异类。 到了十一楼,昂首大步走进去,不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房间。问了一间公司的某个白领丽人,人家笑着说:“就在电梯口啊。” 我回去一看,果然那个房间就正对着电梯间,我不由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小房间,一排桌子把房间一分为二,几个工作人员就坐在里面,桌子前面有几个人在跟他们谈着什么。我对一个女职员微鞠一躬,道:“我是来应聘打字工作的。” 女人一口东北普通话叫道:“李伟,李伟,”然后对我道:“请你去那边,找那个小伙子。”那个叫李伟的小伙子站起来,也是一口标准的东北话:“请到这边来。” 我走过去,坐在一个高脚凳子上。李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头发极短,身材瘦长,穿了一件翻领的印花t恤,胸前挂了一个工作牌,我扫了一眼,上面有他的照片,职务是业务经理。 我冲他点头打过招呼。他问我:“请问您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说:“打字,我打字速度还行,质量您尽可放心,肯定让你们满意。”我把自己手写的简历递给他,又把自己的学生证、身份证递给他。他仔细看了看,说:“嗯,研究生,不错,这个我们就放心了。”他递给我一张表格:“请你把这个表填一下。” 我迅速把表格填完,他看了一下,道:“很好很好,这样,我这里有一份材料,你对比着打一下,下次来的时候交给我,我根据你打字的情况给你安排工作。”我接过材料,是一份电脑方面的论文,我仔细收好。 最后,他说:“请你交三百元押金。收押金是因为我们要收百分之五的中介费,我们担心你们收到活儿以后不能按时完成,会给我们公司造成损失,所以必须先交押金。”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一咬牙,道:“好吧,那么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工作?” 他说:“你交上打字的测试稿我就会在一周内给你安排工作。” 我收好收据,告辞出来,心里很高兴。我粗粗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大约是平均每分钟八十字左右,每小时就有四五千字,就算每千字给我二十元,每小时就有八九十块,每天干十小时,一天几百块是有的,一个月下来,就有上万块。不光能帮了舅姥爷,下半年的生活费也有了。我心里高兴,脚步都轻松了许多。 下一步就是找住处了。虽然可以去父亲那里住,但我还是决定宁可找宾馆或租房。我打算好了,如果他续弦,我就连他最后一面也不必见了;假如他一直一个人过,那就到他临终时见一面,给他办办后事,也算尽了人子之义。如果我有了钱,每个月寄钱是没问题的,但是见面都无必要。 我找住处的要求很简单,第一要便宜,第二要干净,第三附近要有网吧。此时天色已晚,我把行李寄放在火车站,先在附近找了一下。不亲身经历,不知道世上居然有这么骄傲的人。虽然街道破烂,房间布置庸俗,家具散发着令人不愉快的味道,街角常常有便溺的痕迹,但是店主人仿佛各个生活在天堂。一般告诉你房价以后,只要你稍稍露出点迟疑的神色,她立即就不再理会你。我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时候,阅历稀浅,哪里知道其间的冷暖。如今从外面归来,虽未老却仍穷,猛然觉得家乡的可怕。 有一家二层小楼,看起来像是不错,刚要进去,门猛然被推开,一个小男孩扑出来,对着台阶就吐。听着他恶心之声不绝于耳,我一下子失去了在此附近找房子的勇气。 为了省钱,没办法,只好混进火车站,先在候车大厅忍了一夜,第二天坐公车去了财政学院。这附近高校很多,居民小区也特别多,我想找出租房,应该能找到吧?我在众多小区里一路走过去,看见租房或者小宾馆的牌子就过去问,但一看房往往失望。他们能把一间房隔成三间,每间也就是能放下一张床,逼仄压抑得简直令人发狂。而且隔壁稍微动一下椅子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更别说往往住着情侣了。半夜让人如何受得了? 我不由为自己的挑剔感到好笑——你以为你是少爷呀?后来买来报纸看广告,终于被我找到了一家民宅,一房一厅,一个月才要三百元。我打电话,一个本地口音的老者接了,说你快点,看房的有好几个呢。我慌忙打车去了北园路,唯恐被人抢了去。 小区门口有一个秃顶、黑脸、典型的济南工人阶级模样的老汉在等着我。随他七弯八绕,来到一处红砖楼房前。我一看这楼房,立即一种苍凉的感觉腾然而起。这建筑有六层高,感觉应该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品,楼道黑洞洞的,整个呈现在我面前的这一面,没有一扇玻璃齐全的窗户,有几扇窗子甚至直接用砖头垒起。 我心里先一沉。但已经到了这里,先上去看看再说吧。老汉领我进了一个楼道,感觉就像是进了地道,好在还有朦胧的光线,好歹能知道脚下的楼梯上全是垃圾,他老人家走过之后立即腾起一阵烟雾。我就在尘土飞扬、烟雾缭绕之中腾云驾雾般飞上了四楼。 我在走廊上等,老汉摸索着掏出一把钥匙,好半天才把门打开,我透过朦胧的光线望过去。这个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的房子,用一片纤维板当屏风隔开了,门口这边算是客厅,空荡荡并无一物。穿过这所谓的客厅,看见一副凄惨的景象。阳台上全是看不出什么的破烂,窗户玻璃碎了五六块,卧房放了一张自做的大木床,床上还堆着北方农村六七十年代常见的那种大棉被,四周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天花板上蛛网密布,几只长脚蜘蛛正张网以待。 我看了老汉一眼,老汉有点羞涩,道:“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冷笑道:“只怕三年没打扫了。” 老汉当即动手收拾,手到处尘土飞起,我连打了两个喷嚏,告饶道:“您别动了,千万别动了。”转身逃出门去。老汉追出来,道:“怎么样?” 我摇摇头,转身就走。老汉大怒,道:“嫌不好是吧?想好去南郊宾馆啊,你有那个钱吗?” 我不敢回答,因为怕楼梯上扬起的灰尘,所以一溜烟逃了下楼,不管那个老家伙嘟囔什么了。 我这次算是服了气了。绝对不能再打算租房,我这钱也不够哇,还是住一天一结算的小旅馆吧。我忽然想起当年表弟住过的文化东路那儿有很多小宾馆,当时不在意,现在想起,还行许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坐车到了那里,一看傻眼了,那儿全部修成了高架路,原来的建筑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出了。不过细看下来,房子还是有的,我从高架路下一家家问过去,大多是八十元一天,有空调的单人间。就算是有的招待所的非常朴素的房间,他们要我包房,不许我订床位,算下来也是八十元一间。我总不能到大街上拉人来跟我同住吧? 真是天亡我也。 我一路走来一路问,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大观园附近的聚丰德后面。此时已近中午,看那里有间烧烤店,一个小门脸,门前摆了十几个小桌,有七八个食客正在吃东西。走过去要了一大把羊肉串两个火烧一瓶啤酒。如此平庸的饭食我也打算接受。此地的烤肉串与别地不同,是把羊肉切成很小的块儿,穿在用自行车辐条磨尖的铁钎子上烤熟。每根钎子大约有三四块肉,吃时横着咬住最里面的一块,右手一抽,肉就都到了嘴巴里了。南方是用竹签,吃完就扔掉了,此地的铁钎是要反复使用的(其实很恶心的,是不是?不过想到这东西在炭火上烤,也算是消毒了啊,反正以后再也不吃这东西了),所以结帐的时候只要把钎子一数,就知道交多少钱了。因为肉少的缘故,一般价格是一元钱三串。 酒入愁肠,心中感叹。这聚丰德本来是鲁菜第一大名馆,在济南街头问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热心的老济南甚至会告诉你那是鲁菜的老字号发源地、为毛主席专供油旋、鲁菜大师的“黄埔军校”……如今已经沦落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地步,楼上单间很多已经租给各色的皮包公司。在这样的聚丰德楼下吃羊肉串火烧,我真是选得一个好地方。 店老板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负责收钱的是他老婆,一个面色发黄的女人。我知道今天吃了这顿烤肉串,在挣到钱之前,自己是不太可能离开方便面了。啤酒更是想都别想。冥冥中感觉也许这份工作不靠谱,但接着安慰自己,他们在那么大的大楼里面开公司,不会是皮包公司的。只要让我工作起来,那很快就能挣到钱了。 我很快吃完,喊了声:“买单!”同时自己下意识地数铁钎子的数目。还没数完,老板娘走过来,麻利地把串子拿在手中,把钝的那一头往桌子上撞撞整齐,口中念念有词,眨眼间报出数目:“67串,两个火烧,一瓶啤酒,28块!” 我一惊,觉得没有这么多,就向她伸出手:“我数数。” 这女人勃然变色:“你这么大个男人还要数一数,能有几个钱啊,你还信不着我是怎么的?” 我现在不是少爷,每一分钱我都要计算,而且,我觉得数钎子也是我的权利:“我有权利数。” 女人竟然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权利,你数你数,数完了跟我一个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样说话是典型的泼妇特征。我无法跟她开骂,我也不愿意再数,鄙视地望着这个黄脸婆,道:“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算了,给你钱,不用找了。”我把三十块钱递给她,自己站起身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明白我的装束和口音,让他们以为我是外地人。此地人就有这个毛病,只要在家门口就很横,对外地人尤为如此。出了门老实得跟猫似的。 第66章 这顿饭远远谈不上美味儿,又惹了一肚子气,不过我在如此受辱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如此镇静,不由得对自己非常佩服。其实我内心深处并没有原谅这个女人,要不是怕连锁反应,我真想把他们家房子点了。 这种丑陋凶恶的女人在此地并不少见,也许只有她们沉入地狱,这种丑恶的怪物才能消失,但她们的基因和她们的影响,还会在她们的后代身上多少有所体现。愿这些怪物的后代受到良好的教育!否则真是人类的痛苦。我小时候见过一个姓佟的女人,身材跟一个水桶差不多,在我们对门当裁缝,丈夫是个小学教师。她患有先天心脏病,专门跟人打架骂街,谁要是惹到她,她能堵住人家的大门骂三天三夜,无论多么污秽的语言都能骂出来,她嗓门又大,脸皮又厚,骂人的词汇又丰富,谁都骂不过她。有小伙子想打她,被老人拦住:“她有心脏病,别惹她,一下子死了怎么办?虽然她该死,可是不要死在我们手上。她不定哪天就死,干吗为这么个畜生惹上官司?”人们的这种心态使她更加膨胀。派出所的马所长过来,都没敢说抓她,只是劝了劝,立即被抓了个满脸花,从此再也每人敢管她。 她养了两个儿子,在她的言传身教下,不到二十岁,都进了监狱。她的丈夫,跟她结婚不到半就头发就全都白了。因为她的缘故,没人跟她丈夫交往。这个可怜的丈夫每天影子似的在街上飘着去上班,飘着下班,不到四十岁就死了。谁也料想不到的是,这个胖女人,先天心脏病的女人,活得却非常健康,不光没有犯心脏病,就连一般的小病也没有。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这个佟姓女人还活着呢,对此老人们解释说:“阎王也不敢收她呀,在那里她要骂起来,阎王也得跑。” 我很想把这位佟大妈请出来,跟这个黄脸婆斗一斗,我想八成还是佟大妈会赢。我想像着佟大妈大战黄脸婆的画面:咚咚咚咚呛,这边我们佟大妈出来了,手提一个电喇叭,大喝道:“对面贼婆娘,给老娘滚过来,看老娘怎么剥你的皮!”那黄脸婆一手抓着钎子,一边解开了头发:“原来是佟大妈来了,小女子认输,甘愿受罚!请你拿这铁钎子扎我的屁股就是。”佟大妈大怒:“谁稀罕扎你的屁股?看我用我的钢抓抓你个满脸开花!”黄脸婆大叫道:“好恶毒的佟大妈!幸亏我披散了头发,不然非叫你给我破了相不可……,老娘走也!” 我哈哈大笑,结结实实当了一回阿q。 我像梳篦子一样在济南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居然被我找到一家,进去看看房,还好,一天三十块,一张单人床,屋里还能放下个小桌子,上面有台电视,并且居然还有个小窗户!这是我最最看重的。有窗子心情大好。虽然是公共卫生间,但离我的房间不过三米,里面有电热水器可以洗澡。房间虽小,可是卧具都洁白干净,空气也干爽。当即定下来,我先交了三天的钱,出门去火车站把行李取回,躺在床上先安安静静睡了一觉。 醒来是凌晨三点。外面万籁俱寂,我趴到小窗子往外看,外面是一堵石砌的高墙,每一块青石都清晰可见,高墙后面是什么就看不到了,因为我是在一楼,视角很有限。老实讲,这样的窗子只能通风,观景的功能可谓是零。蚊子们在纱窗上排着队寻找能够钻进来的缝隙,我伸出手指,摁过去,杀死了一大批,但它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进,我看得心惊胆战,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好在天气不是太热,头顶上的吊扇不紧不慢地转着,我摊开四肢,枕在胳膊上,盘算着明天的计划。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门,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不料这小旅馆还真是个理想的所在:往北不远西拐就是一个市场,买东西特方便,还有很多小吃店;往北多走几步,往东拐就是齐鲁医院,而齐鲁医院到泉城广场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往南不过几百米,就是省体育中心,可以看看鲁能队的比赛了,而且体育中心南边就是马鞍山路,从那儿的白杨大道往西不到一公里就是英雄山书市。一路上我看到有好几家网吧!真是天助我也。 我去过很多城市的网吧,除了郑州,应该就属济南的网吧最差了。齐鲁医院,绝对的市中心了,它对面的网吧竟然没有厕所,我们上通宵的憋得难受,问网管怎么办,他竟然说:“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无奈之下跑到楼梯后面去撒,到了才知道已经好多人在此行此污秽之事了,结果我早晨走的时候,尿迹已经漫过了院子,跑到大街上去了。这道尿迹右手边不到五十米,就是山大医学院的大门。 英雄山地下商城的网吧看起来好一些。但也没有厕所,上厕所要到隔壁的商场去。我简直不敢喝水,因为厕所太远了,而我又是正常情况下平均两个小时就要上厕所的人,只好忍着不喝水,而不喝水对我来说真是太痛苦了。比这更难受的,是那些服务员的态度。这些人好像没有服务的概念,待人接物粗鲁之极。我在泰安一个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也有这个感觉。无法理解这些人的举动。假如在南方我要是受到这样的对待,我早就投诉了,在这儿我都忍了。整个城市都这样,你投诉有什么用?南方城市的网吧干净,舒适,很少有人吸烟,更可贵的,他们知道已经用网络在赚你的钱了,所以网吧里卖的东西,比如可乐、饼干、果汁等等,都非常便宜,跟超市差不多。北方城市则不然,变本加厉,反正知道你跑不出去,典型的官商作风。 反正一句话,北方人的感觉好像比较粗疏、迟钝,不大会受伤害,伤害了别人他自己也不觉得。后来等我去了北京,这种感觉更是变本加厉。比如公车的售票员十分剽悍,一个老太太上车来,坐了一站下去,卖票的胖姑娘居然说:“这他妈谁家的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不在家呆着放出来干什么,这不害人嘛!” 没办法,我很早就出去读书,已经不大适应这种粗线条的交流方式了,但也得忍着,要不就得天天拿刀砍人。 我先交了十块钱,办了一张卡。有这张卡才能在地下商城的网吧上网。之后我在卡上存了五十块钱。 我仔细盘算过,我手中这几百块很可能熬不到第一份活下来。要是交不上钱被店主人赶出去,那可糗大了。有点儿理解秦琼卖马的心情了。可秦琼好歹还有匹黄膘马,我则除了几本书,几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有。我决定向萌萌求助。除了她,我还能求谁呢? 她现在仍在国外,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不知道小笛收到了她的明信片没有。好在还有互联网。我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萌萌: 你好!我现在在济南,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但吃住都需要钱,而活儿得一个星期以后才能给我,薪水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手。钱已经接近告罄,望你接到此信后转一点钱到我卡上,切切!哥 谨上 心里祈祷萌萌能上网,看到我的邮件。就算发到账户上的是欧元美元,我也可以跑到朝山街去兑换成人民币呀。 接着,我把李伟给我的材料打了一份。这份材料的文字倒不十分难,但里面有好多符号非常难弄,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完,看一下时间,每分钟只有五十多字,又累又丧气。如果给我的材料都这么多符号,可真够我受的。 我退出硬盘,出了网吧,信步沿着地下商城的通道,先来到游戏大厅,各种各样的游戏机充斥各个角落,灯光闪烁,声音震耳。 我离开这个地方,往右走,两边都是买衣服的摊位,但这地方好像远远谈不上繁荣,卖东西的很多,游逛的此刻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这地下商城很好,冬暖夏凉,又没有日晒雨淋,干吗没人来呢?我走过空荡荡的甬道,没想到前面居然出现了一个健身房。有一个女孩身穿白色的背带式的运动衣,在跑步机上跑得浑身冒汗。有两个男孩子在练卧推。 右手有一个服务台,我走过去,问道:“请问你们是怎么收费的?” 这次我没有失望,美丽的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地细细向我解释了年卡、月卡的收费以及每次的收费情况,还向我介绍了另一边有瑜伽房、健身操房等等,还有淋浴间,服务设施非常完备。 我听到年卡要三千块,单次要七十块的时候,就打算逃走了。果然,在高收费的情况下,济南人也能给你一个笑脸,但这是我无福消受的。不过,我还是故作镇定地拿了他们的一个宣传画册,然后彬彬有礼地向小姐深鞠一躬,问道:“请问最近的出口在哪里?” 在得到明确的答复后,我按其指点上了几十个台阶,终于到了地面上。不料已经到了省体育中心的西门附近。外面虽然热一些,但阳光明亮,跟在地下毕竟不同。 我转到易初莲花,买了几大包方便面,回到住处,跟值班的男子要了一瓶开水,泡了一包方便面,慢慢吃了。就连方便面也要每顿只吃一包才行。为了怕饿得快,干脆就躺在床上。正好包里有一部《米兰昆德拉全集》,就打开慢慢看。 老实讲,他的小说故事性不太强,看他的书,很容易累。但如果你能读进去,你会发现很多很多闪光的句子。他在用他的故事讲道理,甚至是讲哲学。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单纯的小说家,他是小说家中的哲学家。 真正讲故事讲得好的是村上春树。我的包里还有一本村上的《寻羊冒险记》,读起来顺畅多了,有一口气读完的冲动。我会控制一下,如果读米兰昆德拉实在读不下去了,我就读一点点村上。好比在嚼干硬的面包的时候,喝一点点牛奶冲一下。 我发现米兰昆德拉对两性的看法非常有意思,这在他的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也译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有典型的表现。性既是生活的目的,又是生活的累赘。人因为性而结为夫妻,又因为性而有了婚外情,对婚姻构成致命的威胁。有时候,性又是反抗暴政的一种武器,女人们纷纷献身于勇敢的反抗暴政的斗士(托马斯),而这又让这位斗士陷入婚姻的危机。特丽莎对托马斯的不忠感到难以忍受,而托马斯自以为处理得非常巧妙,不以为露出了破绽。直到有一天特丽莎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接下来,书上这样说:“他不明白。她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发上有一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闻着你某个情妇下体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老实讲,我的胃也在隐隐作痛。不过,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平庸的时代,不会有当斗士的机会的。不过,我照样有机会让自己堕落下去,分裂下去。堕落是不需要理由的。 爱情绝对不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第67章 回到住处,浑身酸痛,洗了澡早早就睡了。第二天起来,是个小阴天,向值班大哥借了一把伞就出去了。 一个人在微雨中散步也够傻的。在雨中跟自己心爱的女孩共打一把伞,曾经是我初中时代最最浪漫的幻想。事实上真有这个机会的时候,还是担心雨会下得更大,为了不让她淋湿,总是把伞尽量地往她那边推过去,结果大半个身子被雨浇透了,非要说浪漫是可以的,但淋得跟半个落汤鸡似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更何况水渗进裤子,弄得两条裤腿一条干一条湿透,不伦不类。 我走路的方式决定了我的鞋尖一定会被弄湿,溅上泥点,同时裤脚也会蹭上另一边鞋跟带来的泥巴,所以在济南这种不是特别干净的街道上走,无论对鞋子还是裤子都是一种折磨,就算是穿短裤,也会在鞋子内侧蹭上泥巴。 但我还是去了很多地方。首先坐车去了黄河边,看了看这条著名的大河。河道仍在,但两岸之间河水暴涨,黄水接天的景色再也难以见到。据说黄河水已经从往年来水五百多亿立方锐减到三百多亿立方,而沿黄河修的水库库容已达到六百多亿立方,就算把所有的黄河水都装进水库也灌不满。黄河到山东已是下游,历经多年泥沙沉积,河床的高度远远高于两岸平地,形成悬河奇观,这种地形是不可能修建水库的,因而山东要想喝到黄河水,必须仰仗中上游的恩赐。这就可以想见济南段的黄河水水量有多么少了。但见两条长龙般的堤坝高高耸起,中间是宽阔的河床,到处种满了庄稼和树木,只在中间有游蛇般的黄水一道,蜿蜒向东方缓缓流去。 靠近河水的地方,地貌有如沙漠,大风起处,黄沙腾空而起。沙地里长着沙漠特有的植物,黄沙上有着大风吹过形成的涟漪状波纹。 余光中到山大来的时候,专门请人安排来到黄河边,他看到这样的黄河,不知道脑海中是否涌现出了这样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又或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这些描写黄河壮美的诗句此刻有如辛辣的讽刺。反正才情横溢的余诗人在此没听说留下什么写黄河的名句。 心情寥落的我干脆坐车回到泉城广场,从趵突泉东门走起,看护城河水倒还清澈,但一路走到黑虎泉附近就不忍再看了。有一处,泉名我我忘了,泉眼高耸在河水中间,清清的泉水不断涌出,流入四周发黄恶臭的河水中,立即被裹挟着流走,同流合污了。泉水如此清澈,河水却如此恶浊,看着真让人痛心。其实就是几个排污口污染的,我几年前在河上划船,经过南岸某个几乎能划进小船去的排污口的时候,本想进去看看,不料刚往里一探头,一股让人伤心欲绝的臭气就把我推了出来,我就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似的,蔫头蔫脑,失魂落魄,赶紧划船上岸,好几天都没有精神。而那时候的河水,相比于现在的,简直就算是清澈的。 好在黑虎泉水还算干净,水中几十枚硬币就想特大的鱼鳞似的泛着白光。岸边有人用长绳拴了强力磁铁抛进水中,试图打捞那些一元的硬币。他们一次次地把磁铁抛进清澈见底的水中,就为了能吸上来一枚或几枚硬币。没人制止他们,他们专注地从事着自己小小的捞宝工作,每收获一枚硬币都满心欢喜。 我在小小的黑虎泉公园转了一圈,发现此地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跟我上学时已经没法相比。那时候,护城河里大大小小的泉眼都在欢快地冒泡,水中众多的形状奇特的大石头就像是各种形状的岛屿。岸边有老人蘸水在地上写字,地砖就是他天然的九宫格。还有人在跳交际舞,华尔兹的拍子,嘭嚓嚓,嘭嚓嚓——旁边的小录音机放着节奏欢快的音乐。韩美林先生精心创作的两只装饰色彩浓厚的猛虎,一只石制,一只青铜,都还干干净净,虎爪间也没有这么多黑泥。 现在公园里挤满了提着大袋小袋的游人,他们高声谈笑,随地吐痰,坐在栏杆上吃东西,到处乱糟糟,各种小摊贩也争相叫卖,在这种环境下,我想这里著名的英语角大约也寿终正寝了吧。 我有些郁闷地找台阶上到南岸,不愿意再从护城河边走了,免得看了河水伤心。沿着这条小小的巷子,走了十几分钟,又走回到泉城广场。天空中渐渐乌云散去,阳光撒满了广场。经过银座地下超市的入口的时候,虽然实在没有买东西的兴致和闲钱,但还是走到里面上了一次卫生间。从另一侧门出来,坐自动扶梯来到地面,看下边小广场的人头攒动,忽然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假如发大洪水,这银座超市岂不像老鼠洞似的,被灌得饱饱的?要知道济南是一个南高北低的地势,南部全是山,北边是黄河,广场正好位于中间。南部山区一旦暴雨,极容易漫灌整个市区。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发大水,城北的天桥低下,水大到能冲走大卡车。我去黄河边的洛口亲眼看到一个下水井盖被巨大的水压顶的飞上了天,接着近两米高的粗粗的水柱就跟喷泉似的涌了起来,蔚为壮观,比那趵突泉好看得多了。 也许我是杞人忧天,难道建这座地下超市的时候,施工人员能想不到发洪水的可能?一定有极安全的排水设施。 我信步往泉标走去。泉标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看着十分怪异,有点儿像异形,又有点儿像尤里的建筑。 泉城广场周围以及它北边不远的泉城路是本市绝对的中心,附近金融大厦林立,商业区集中,星级宾馆众多,娱乐设施也最完备,但看起来繁华不及广东的一个一般城市。有去珠三角附近考察回来的官员说济南不及广东的乡镇繁华,立即腾起一片斥骂,结果是一旦斥骂者真到了广州附近的盐步等乡镇一看,也心里打鼓。更有嘴损者讲这样一个笑话,说是本拉登想来济南搞恐怖活动,不料从飞机上看了一眼就回去了,有好事者问为什么不炸了,本拉登说:“炸过了!” 我想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有二,一是满足于数字,二是不肯改变。须知数字有可能是官僚为了升迁拿来骗人的,不肯改变那就只有一直被前面的落得越来越远,而本来在身后的却呼哧呼哧一个又一个超过自己。教育民众也是一个大问题。大街上尘土飞扬,到处飘飞着各色塑料袋的城市,其人民大多随地吐痰。罚款也不管用。无论是普通民众还是职能部门,都缺乏服务意识,只要有点小权力,小到小摊贩、旅店老板、网吧网管,大到厅长省长,面对自己的服务对象的时候,都如老爷般高高在上,待搭不理,只有碰见自己的熟人或者上级才会露出笑脸。这样子的城市有吸引力才怪。就算不得不来了,也会尽快地逃走。 一句话,一个崇拜官崇拜到了极点的社会,一般会出现这种情况。大家都去拼命追逐本来就稀缺的权力资源,即使争取不到,也会利用同学亲友等的官僚背景来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总之不是把精力多多用在创新和公平地发展自己的事业上。蛋糕就这么大,众人不去想办法做大蛋糕,而是都想办法争得分蛋糕的权利,或者盼望自己的亲友同学有了这种权利以后来照顾自己。 人人都是这种心态,丑陋和丑恶也就难怪。 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广场西南角,这儿也有一条河,是南北向的,跟护城河相通,河边遍植垂柳。我找了一棵,把随身带的报纸铺在树根,坐在树下,仰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大树的荫凉。 忽然起了一阵狂风,由西往东劲吹,我身边这棵碗口粗的柳树被风吹得几乎树梢贴地,吓得我忙跳了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包,远远逃离了大树,广场边上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倒了一排,行人都斜着身子在风中狂走,希望找到避风的地方。穿裙子的女士们更加狼狈,双手紧紧捂住裙子,有几个几乎被风吹倒。一时间天空中尘土和碎纸、垃圾袋乱飞,能见度急剧降低。 几分钟过后,风停了,整个广场上几乎没有了人。这阵怪风来的蹊跷,总觉得这意识着什么。好一阵子,人们才从各自躲避的地方陆陆续续跑出来,纷纷谈论着这阵怪风,保安们忙着扶起倒下的车子。我始终站在石桥桥头,看着这阵怪风从生到灭,眼见眼前的小河里,大风过后水面上飘满了一层泡沫塑料和纸片垃圾袋。垂柳惊魂初定似地微微扬起柳枝。假如风再大一点,它们也许会被连根拔起。听说美国巨杉能活到四千多岁,但我想,一千棵巨杉能活到四千岁的也不会超过两三棵,不是它们的寿限到了,而是风雨雷电,洪水地震,山火病虫等等不会让它们终其天年,更不用说最大的灾难——人类的砍伐了。 我整整头脸,镇定了一下,决定回去睡觉得了。从广场西南角出去,往南走几百米,然后往西南拐,经过一个小教堂,之后就到了齐鲁医院的后门。穿过齐鲁医院,它那无比庸俗的花园和假山让我齿冷不已。 回到住处,跟值班大哥打过招呼,开门,脱衣睡觉。 第68章 第二天,我匆匆吃过早饭,买了份参考,就匆匆赶往鲁齐大厦。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假如他们不给我十万字以上的活儿,我就跟他们翻脸。我早就对这些人的反反复复厌恶之极,不发发怨气是不可能的。 我在路上不停地打着腹稿,信心满满,今天一定能占尽上风。压抑不住激动,到了1177房间,愣了。我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怎么还没来上班?他们门口挂着一把大锁,牢牢把门锁住了。我顾不得许多了,掏出手机拨通了李伟的电话。这是个小灵通号码,但我听到的却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吓了一跳,赶紧拨打他们公司的电话,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电话也已经停机。 我的冷汗从额上淌下来。我知道自己上当了。我不能再在这儿等,这里的公司的人看见我一定会嘲笑我。我赶紧沿着楼梯下楼,到楼梯拐角处,冷静了一下。钱损失的不是太多,但这些人太可恶了。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我要报警。我立即拨打了110。有个极端冷漠的人接了电话,例行公事地听我说着,偶尔“嗯”一两声。难怪,我这种受骗三百元的案件根本就不可能引起人家的注意。 最后,我问:“我该怎么办?在这儿等你们吗?” 那警官说:“不用。你记一下,到这个地址去报案。” 我恭恭敬敬道:“请您说,我记着呢。” 他很快地说了一个地址,我抱歉道:“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 他不耐烦地又用本地话说了一遍。我总算记下了那个派出所的名字,地址还是没听清,正想再问,那边“啪”一声已经挂掉了。 一个小摊贩都威风十足的地方,你能指望它的警察特别和蔼吗?算了,我还是到楼下去问吧。 问了几个人,总算知道了这个派出所的位置,走入一个小巷,不大敢相信似地看着门口的大牌子。一楼是个出租舞台用品的小店,店主示意我上二楼,我沿着窄窄的黑乎乎的楼梯,到二楼,右转是一个走廊,派出所的办公室就沿着走廊一字儿排开。 我从来没进过派出所报案。老实讲,对警察的态度还是觉得离他们远点好。很多电视剧把警察演得跟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军似的,其实这样并不好,因为看电视的人都觉得是在看科幻片,那些人好得跟火星人似的,跟自己接触的警察格格不入。我所知道的,就是一个同学,姓吕的,本来是个初中老师,后来考入了警察队伍,变化太大了,从一个非常老实的家伙变得吃喝嫖赌无所不能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劣根使然,但是这个职业却是个导火索,把他的人性中的恶彻底点燃了。 我鼓起勇气,走进一间办公室,对里面的人说:“对不起,我想报案,请问我应该找谁呢?” 有一个穿便服的身体壮硕的警察道:“过来这边,请坐,说吧,报什么案?” 这个警察,模样朴实,眼睛很小,但闪着非常和善的光,一看就像是邻居大叔,我放下心来,先把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递给他,他拿在手里对比着我的脸看着。我声音和缓地将李伟这个骗子团伙的情况说了。胖警官边听边连连点着头,一面在纸上写着什么,听我说完,抬起头,道:“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两天来报案的,应该有十几个了吧?”他看着旁边的人,有人应和道:“差不多。”他把证件还给我,道:“你的情况不是个别的,这是个团伙作案,应该是东北籍的一帮人做的。”我忽然想起大观园附近那个聚丰德楼上的金孝仁,急忙道:“我还找了一个类似的中介公司,是大观园那边的。” 警官道:“赶紧的,赶紧的把钱要回来呀。” 我说:“对对,我先打个电话。”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几秒钟后残酷地变成了现实,我把手一摊:“这个电话也停机了。” 胖警官一脸遗憾。我骂道:“这帮该死的骗子!东北的骗子骗我也就罢了,没想到那个济南的金孝仁也是个骗子,让老乡骗了,太伤心。” 胖警官道:“以后长个记性吧,很多是你们学生上这个当。以后你得看他们的身份证。” 我叹气道:“身份证也可能是假的。” 胖警官笑笑,问我:“你还要报案吗?” 我说:“当然!我上当也就罢了,我不能再让别人上当。你们一定要抓住这帮黑心的骗子。” 胖警官道:“这件事不归我们管,这个归分局经侦科管。你要到分局去报案。” “怎么走?” “就从楼下坐公车就行,上午来不及了,下午去吧。” 我垂头丧气从派出所出来,对骗子的恨更多了几分,但对这个派出所的警察印象倒很好。下午我早早就坐车到了市中区分局经侦科,好家伙,门口已经有两个人在等了。 一个是穿黑色t恤的中年人,一个是像我一样的学生。上班时间过了十几分钟,才见一个精干的警察把门打开,我们鱼贯而入。 那个中年人先说:“我报案。鲁齐大厦的中介公司收了我五百块押金,今天我去找他们要工作,他们跑了。我一个半月以前就把押金给他们了,也签了合同,我去找他们要工作,他们老是推脱,想要回押金,他们不给,老说下星期就给我工作,他们他妈就是一群骗子。”他边说便把押金条和合同(也就是我们填的表格)递了过去。 警察从抽屉里取出一双薄薄的白色手套,仔仔细细地戴在手上,反复拉拉平,等到一处不熨贴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才捻过合同跟收据来,认认真真看过一遍,拿过订书机钉在一起,取出一个档案袋,小心地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档案袋。 他望着我们。我说:“我跟他的情况一样,不过我是找的打字的工作。”边说边把合同跟收据条递过去。他用同样的方式捻起来看了看“硕士?”他眉毛一扬,问。 我点点头。 那个学生模样的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他的合同跟收据条递了过来。警察看了看,嘴巴微微一歪:“山大博士?” 那人点点头。 他把我们这两份东西也仔细订好,连同那个司机的一起放进档案袋,封好,拍拍档案袋,笑道:“二十五份了。” 我们三人也陪着笑了笑。 他坐了个“请”的手势。 司机惊讶地问道:“这就完了?” 警察反问道:“难道还要我请你吃饭?” 司机有点窘:“我以为你还要问我点什么呢。” 警察拍拍档案袋:“你们的一切情况都详细登记在上面,还有什么好问的?就连电话都有了,到时候破了案,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那,”那位山大博士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时候能破案呢?” 警察怜悯地望着他,善意地笑了笑:“这个,我可说不准。也许这些人从此不在本地行骗了,甚至从此不再行骗了,这样破案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博士失望地低下头。警察微笑道:“你们二位,也都是高学历了,按说应该是高智商,干吗会受这样的骗?” 博士说不出话。我冷笑道:“您说为什么呢?” 警察道:“大凡受骗者,都是出于贪心。”他望着司机,“我敢说,他们一定给你许诺了五千块钱以上的月薪。” 司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警察道:“你摸摸自己的脑袋,你能一个月挣五千吗?告诉你,但凡说三千块以上的,你就要小心了。像你这样的工作,辛辛苦苦,正常就应该是每个月挣到三千左右,对不对?” 司机苦笑道:“您说的真对。” 警察望着我们:“你们一定计算过,按你们的打字速度,一个月甚至能挣到一万块,是不是?” 我们都点点头。 他露出甜蜜的微笑:“这可能吗?就算你们博士毕业了,每个月能挣到多少钱?这个社会有时候也是非常公正的,如果一个打字员一个月能挣到一万块,那也算得一种体脑倒挂了,是不是?” 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但是警察的态度伤害了我们。我看出博士很不服气,但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方法。 “所以,”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着我们说,“你们虽然是高学历高智商,也因为贪心才上了当。” 我问他:“我们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挣点学费和买书的钱,只是在暑假打打工,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份工作就不要我们的学业了,这怎么能算是贪心呢?我们和司机师傅不同,他是要靠这份工养家糊口,对了,就是司机师傅也不能算是贪心,我们只想利用自己手中的一技之长,用双手来挣点自己应得的钱,怎么能叫贪心呢?” “倒是你们,警官先生,”我平静地望着他,“让我们非常失望。我们这些人受了骗,上了当,不但得不到办案警官的同情,反而被冷嘲热讽,我觉得这非常不公平。而且,您既然有如此高的智力,不用在对付犯罪分子上,反而用来那我们寻开心,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况且,我们这些人也不是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只是对这个社会,我们了解得太少了,太天真了,因为我们一直在学校里,想不到这个社会上骗子如此众多,竟然如此高明。我认为天真不是我们的错,这一堂课就足够让我们不会再上当了,”我问那位博士:“老兄,是不是?” 博士连连点头,道:“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的。” 我最后说:“谢谢你,警官先生,其实你破了案,为我们追回这几百块钱,也不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倒是你这堂课,让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不过,现在本地经济骗子如此猖獗,您作为一个经侦科的警官,是不是也觉得有点惭愧呢?” 警察料不到我有这么一套,一时张口结舌,我说声“走”,司机和博士跟着我走了出来。进了电梯,博士握着我的手,道:“兄弟,你帮我们出了口气。” 司机也说:“这警察太拽了,我们是来报案的,又不是骗子。” 我笑道:“有些人太聪明了,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就会犯这种毛病。其实,他做事严谨,应该是个好警察。” 司机道:“他有本事我相信,但他要不打算认真做事情,就算再聪明也没用。” 我笑道:“今下午就够让他好好想一想了。”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出大厅,外面阳光灿烂。 第69章 没想到报案也惹了一肚子气。我都忘了报聚丰德的那个案子了。其实不报也好,报了那警察更得笑话我。我打算把那张合同和收据条,还有金孝仁的签名,当作自己永远的纪念了。假如我有朝一日碰见这几个骗子,一定剥了他们的皮。那个警察不知道,他对我的嘲笑,,会激起我多强的报复欲。 我喜欢施瓦辛格的电影,因为那是真正男人的电影。在电影里,他做事简洁明快,没有令人恶心的拖沓和令人憋气的对所谓法律的妥协,对恶人杀就杀了,相反香港的电影对恶人那种让人恶心的慈悲,往往让我郁闷三天。明明知道恶人被抓去会很快就被保释,还是把高高举起的手无奈地放下来,一点都不男人。 我要遇见那几个骗子,绝对不会客客气气“扭送公安机关”,我一定得让他们无法再出去害人。我发誓无论如何回去也得去见姚老师的武师父,让他教我点穴,遇见恶人我一定好好地给他们点点穴,绝对不给他们解,让他们生不如死,为害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回到现实中来。本来就不多的钱被这些畜生骗去了将近一半,更痛苦的是,为了等这些所谓的工作,我又花去了将近半个月的住店费,而且,无论怎么省,饭总是要吃的,门总是要出的,现在,我手中的钱已经不足两百元了。 三四天之后,我将一无所有。假如找不到帮我的人,我就只能去偷去抢去乞讨,沦为这个社会已经很庞大的灰色人物中的一员。我常常想,假如我,还有那位山大博士,这样的人都沦落到那个程度,对这个社会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威胁呀? 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在手上。这个小小的、薄薄的东西竟然有时能决人生死、定人贵贱。随着技术的进步,一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数字,也许若干年以后,人都躲在厚厚的宇航服一样东西后面,区别个人身份的东西就是这件衣服上的某个小屏幕上不停闪烁的数字。数字越大,地位越高,支配别人的能力越强。靠血统区别贵贱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的情况是,一个人在银行里的数字可以决定他这张脸是否英俊。电视上一个大富翁的相貌再奇特,也会让电视下的女人们怦然心动。浪漫早已死亡,什么也不如这张小小的卡里的数字来的实在。莎士比亚再生,他会对着这张卡,写出下面的句子: 银行卡呀,薄薄的宝贝!为了你——黑的会变白,丑的会变美,对错会颠倒,男女会变位!强盗变雅士,官员成盗贼,贞女做娼妓,兄弟为仇敌。 一张薄薄的卡,只要里面有数字,价值可能比黄金大得多的多。不过,我这张,几乎一文不值。我还是打算碰碰运气,到atm机那里试了试,不由得眼睛一亮:里面多了五千块! 一定是萌萌给我打过来的。可爱的萌萌,我的好宝贝,你这算救了我了。我先取了三千块,等明天再把剩下的两千块全部取出,之后给舅姥姥送去四千,剩下一千多一点,足够我回学校,还有一段时间的生活费了。离开学还有二十来天,我想办法找份兼职,应该能活下去。 好在我是公费,不但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两百多块的生活费,不然真死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取出所有的钱,坐公车到了舅姥姥家。舅姥姥看到我很高兴,反复谢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旁边厢房里飞出了我的小表叔,拉着我,亲热得不得了。上次我来,他到县城找同学玩去了,所以没见着。我比他大得多,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向他问好。我先不把钱拿出来,只是让舅姥姥把我的包放好,然后到小表叔的房间里,跟他聊天。 小表叔眉清目秀,说话脆得像是快刀削萝卜,比如我说这屋里好热啊,他毫不停顿地就说怕热去游泳啊,我说你怎么还这么瘦啊,他说没有施肥啊。他这一套我太熟悉了。有一年我春节来玩,那时候他还很小,我的意思是嫌他懒,屋子里有取暖的炉子也不点,就说:“这屋里好冷哦。”他说:“嫌冷披上被子。”就这么脆。 我们两个就比谁的话快,不一会儿就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缠着我讲故事,我就讲:“一个女人,天晚了回家,看见小巷子里有个男人大张着双臂向她走过来,又怕又气,就抬起腿狠狠给了他一脚。只听哗啦一声响,那个男人就哭起来,你说为什么?” 小表叔老实讲想不出,让我告诉答案。我说:“再想想。” 他说:“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我说:“那好啊,讲吧。” 他讲:“一个司机到东北,看到路边有个小饭店,写着‘熊掌豆腐,十元一份。’司机就停车进去,要了一份。结果大呼上当,但是又自认倒霉,你说这是为什么?” “熊掌臭了?” “不是。” “豆腐太多,熊掌太少?” “不是。” 我最后也老实承认猜不出,请他告诉答案。就这样又打又闹,又谈又笑,不知不觉就中午了。跟他玩是这么的让人快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因为学费的问题辍学。我问他:“你姐姐还在补课?” 他点点头:“谁让她念高三呢。” 我笑道:“很快你也要念高三了。” 他看看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不过,念完高三可就该上大学了。中学我可念够了,一点自由也没有,天天作业这么多,再说,住集体宿舍我也早就够了。” “大学也得住集体宿舍。” “可大学我就出省读了,我还没出过省呢。” “出去就这么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也可能很无奈呀。”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 “就是在外面死了,也比在家里蹲着强,”小表叔眼睛闪闪发光,“我要去北京,去上海,去香港,还要去美国,去阿根廷,去巴西,去英格兰,去荷兰,去挪威,去芬兰、丹麦、澳大利亚。我要周游世界。”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找赞助啊,我找各大跨国公司,让他们赞助我,我给他们免费做广告。就算是没人赞助,我就是一路走去,也要走遍世界。活在这个世界上,只看过周围几个村庄,这种日子我连想都不会想。我是风,不是树。” 这家伙比我还要疯。 中午我喝到了久违的南瓜粥,大口咬着舅姥姥亲手做的大馒头,吃着青椒肉片,凉拌黄瓜,麻汁豆角,眼泪都要流下来,这可是我梦里都想吃的呀。我小时候,年年暑假都要到舅姥爷这里来吃这些东西,后来到南方读书,对这些东西想念得肝都疼。 吃完饭,小表叔缠着我去游泳,舅姥姥无可奈何,只能同意,一个劲儿叮嘱我们要小心:“河里来水了。” 她说的这条河,跟黄河相连,但却不是黄河的支流。支流是把水注入大河的,可这条河是把黄河水引入大平原的。黄河河床都比两岸的地势高,只要一开闸,水自然就会奔流而出。记得小时候黄河水大,常常放水,村庄周围沟渠密布,打开水闸就会自流灌溉,虽是北方之地,感觉却像水乡江南。 后来黄河来水越来越少,农民对开闸放水渐渐望眼欲穿。现在开了闸也没有水,必须从闸口开一条深渠到干流处才会引到水。所以来一次水大家都会很高兴。 我们出大门左拐,向东走不到一里路就是大堤,大堤上载满了粗大的柳树和棉槐,一种长了细长柔韧的枝条的灌木,大堤里全是又高又密的芦苇。我跟小表叔钻进芦苇丛。偶尔有水鸟扑簌簌地飞过我们的头顶。沿着发白的踩得结结实实的小路走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来到水边。水势远没有以前大了,但也有几十米宽,带着许多细小的漩涡,缓缓向下游流去。我们都知道这河底非常平坦,覆盖着一层淤泥,水也不是很深。水看起来不很浑,因为经过上游一个沉沙水库的沉淀了,但是看起来有点发绿,还略微有些白泡。水里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在玩水,他们光着屁股,在水里玩捉迷藏。 我们很快脱光了衣服,准备跳下水。水里有个孩子上来,跟小表叔打着招呼:“怎么才来?我门都要回去了。唉,你帮我看看背上怎么回事?” 我用带来的毛巾给他擦了一下后背,他背上有一层红点儿。我说:“是不是太阳一晒,你起痱子了?” 那孩子抱着膀子,小鸡鸡缩得像是刚孵出的雏鸟,他说:“不对不对,我手上也痒,肩上也痒。”边说边用细长的手指在身上乱抓,一会儿身上就抓出了好多血痕。我忙抓住他的手:“别抓了,弄不好这时水的问题。” 我这么一讲,水里的孩子都跳上岸,也纷纷乱抓。小表叔望着河水,对我说:“我也觉得这水邪乎,你看,根本不像个正色儿。” 我对那几个孩子说:“听我的,赶紧,别抓了!弄不好会感染。这样,你们先回家,让你们家长领你们去医院看一看。” 有个胖孩子骂着:“去什么医院,过两天就会好了。肯定是上面造纸厂又偷偷放水了,妈的去年我就上过一次当,痒了好几天。以后这河真不能下了。” 他们大声骂着,只穿了裤衩,跑回家了。我们闷闷地穿好衣服,小表叔道:“太扫兴了。”我说:“还记得你小时候,我领你来游泳的事吗?你那是第一次来河里玩,都玩疯了,死活不肯上岸。我把你弄上去,你瞅个机会就跳下来,我只好接住你,再把你弄上去,你又跳下来,直到你妈妈来找我们,你才被抓回去,还在你妈妈的怀里小脚乱蹬……” 小表叔笑道:“谁让这河岸净是黄泥,这么滑呢,你抱着我根本上不来,哈哈。” 我看着对岸,因为河水已经达不到几年前的水位,有农民正安了抽水机在抽水。小表叔问道:“他们用这些水浇地,长出的庄稼能吃吗?” 我回答不上来。我们慢慢走回家,舅姥姥有点惊奇:“这么快就洗完了?” 小表叔撅着嘴巴:“根本没洗成。水不干净。” “上面冲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了?” “不是,不知道那家缺德的厂子又放水了,小成他们洗了身上痒,我们也不敢下去了。” 舅姥姥叹口气道:“以前这河里鱼还不少呢,现在哪有什么鱼了,就是有鱼也没人敢吃了。” 小表叔道:“那一年河里的鱼都被呛得冒头了,我们都去用小抄网子去抄,抓上来好多。从那以后河里就没多少鱼了。你不知道啊,那水跟酱油似的。” 我问他:“这些鱼你们吃了没有啊?” 小表叔道:“大家都吃了,好像当时也没什么事儿。” 舅姥姥摇头不已:“我是不敢吃。” “以后你们全家都不要吃这样的鱼,千万记住,”我闷闷地说。 舅姥姥沉默不语。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秋天来,水退了,大家都去河里摸蚌。舅姥爷跟人合作,用一种河堤上的棉槐编成的大筐,在浅浅的河底倾斜着大筐往前拉,河蚌跟淤泥都被装进大筐里,等到拖不动了,就两个大汉抬着大筐在河水里拼命摇。摇啊摇,摇啊摇,泥巴被滤出去,剩在筐里的就全是蚌了。那时候河蚌真多呀。舅姥爷把那些小的蚌挑出来,重新扔进河里,只留下又大又肥的蚌。夕阳照着河面,整条河上都是忙忙碌碌捞蚌的人群,小孩子高兴得乱蹦乱跳,妇女们负责把捞起的蚌装进抬筐里,用小推车推回家去。 这个小村子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密密地排着一层蚌壳。为了防洪水,这里的地基都很高,简直就是高高的土台,农民在土台上盖房,为了防止屋檐上滴下的雨水对土台和房屋造成伤害,聪明的农民们就把蚌壳排在房前屋后。反正蚌壳有的是。 这些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但已是永远不可能追回的田园梦。 我准备回去了,舅姥姥苦留,我只好说有急事要回学校。我把包打开,取出四千块钱,递给舅姥姥。不料这位慈祥可亲的长辈,竟然用开裂的手抹起眼泪来了。我知道她的想法,无非是出于一种感激,本来打算客气一下,可是残酷的现实又让她不可能不接受我的这份心意,同时又知道我也不容易,种种复杂的情绪上来,让这位纯朴的农妇,我的可亲可敬的舅姥姥,除了流泪以外别我选择。她哪里知道,她在我的童年的梦里,就是匹诺曹眼中的仙女,那时候的她,年轻,健康,慈爱,什么都懂,无论多么平常的菜蔬,在她手底下都会变成佳肴,无论我多么淘气,她总是能原谅我。她对我妈妈就跟对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虽然我妈妈只比她小几岁。她同时把这种爱转到我的身上,满心满意地像一个祖母一样爱我。我多少次想给她和舅姥爷好好地磕几个头,可是我天生的拗骨头让我极其反对跪拜,所以我从来没有给他们磕过头。我无论怎样都报答不了他们对我的深恩哪! 我一阵辛酸,眼泪涌上来,想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不由自主地给舅姥姥跪下来,伏地大哭。我只不过给了他们一点点帮助,她就感激得哭泣,我无法表达这种又愧疚又复杂的情绪,哭得特别哀痛。我喃喃道:“等我挣了钱,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小表叔也哭了,他拼命要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舅姥姥拉着我的双臂,哭道:“孩子,快起来,别哭了,再哭我可要受不了了!” 我平静一下心情,擦擦眼泪站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脸盆里,好好洗了一把脸。舅姥姥和小表叔一直送我到大路上,我上了公车,看着他们一高一矮,连连对我挥手,我的眼泪又来了。 第70章 我赶回旅店,天有些黑了。值班大哥笑嘻嘻地拉住我,非要拉我一起吃饭,他旁边站起一个腼腆的小伙子,嘴巴上有一点点绒毛,值班大哥道:“叫叔叔。” 小伙子低声交了一声:“叔,好!” 我笑道:“千万别这么叫,我们才是同辈人呢,别听你爸的。” 我注意到小伙子左手缠着纱布,问道:“手怎么了?” 值班大哥道:“没什么,叫机器咬了一下,手没什么大事。” 我问小伙子:“手指没事吧?” 小伙子道:“医生说是,说是好像有点骨折,我们老板说没什么的,让我回家休息,好好养伤,还给了我一个星期的假。” 我心头一紧:“是不是住院要花几千块?” “大夫要我住院,”小伙子道,“老板要我回家,说这种小伤他见得多了,在家养一阵子,到医院换换药就行。老板说医院就是想骗我们钱。” “医生没说这个可能有后遗症?” “老板说了,医生不这么说怎么能骗到钱?” 值班大哥道:“老板不错了,这个星期工资照发。唉,我们爷儿俩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一股怒气升上来:“这个是工伤,就该让他全赔!” 值班大哥道:“我看了,也没什么大毛病,没事的,小伙子身体棒得很。” 我本想说,这个跟身体棒不棒没关系,但还是忍下了。如果住院,几千块老板肯定会拖,这父子二人打工半年的钱就可能打了水漂。我太理解值班大哥他们的心态了,他们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计算好了的,什么时候挣到多少钱,都有计划,盖房子,娶媳妇,一步都不能差的。医院能不进就不进,病能扛就扛,他们是拿身体健康来换得眼前的收入,让我想起一句诗:“剜得心头肉,补却眼前疮。” 我不能指责值班大哥,但心情沉重,无法吃他们摆上的几小蝶熟肉,喝他们摆上的几瓶啤酒,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我要去网吧看一下,萌萌应该给我发了邮件了,不可能只给钱不发邮件的。经过体育场的时候,看见有小朋友在旁边的小场地上随着教练的口令在练滑旱冰。他们滑得真好,只听见唰唰唰的声音,他们戴着各种颜色的头盔的身影在夜色里有如行动飞快的精灵。有老人家在放风筝,风筝上安了闪光的灯泡,风筝在夜空中飞得极高,极目望去,好像通体发亮的怪鸟在夜空中飞。老人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夜空,手里紧紧抓住线轴,凭感觉知道风筝还在自己手中。 我来到地下商城的网吧,刷卡,上机,打开邮箱,急切地等着萌萌的邮件。邮件打开了,我读了一下,猛抽了一口冷气。 她的邮件是这样的: 哥: 你好!我现在英国,牛津,剑桥都去了,老爸觉得不满意,他总是看重美国,他有哈佛综合症。你知道,我与国内的教育方式格格不入,我在国内的时候就不怎么上课,老师也拿我没什么办法。他们也知道我一定会出国的,碍于我老爸的面子,他们也不怎么难为我。我在国内的课堂上,总是搞自己的东西,我就是打算高中毕业就去国外读书。老爸说了,如果不是全奖,他是不会出钱的,但是如果拿了哈佛呀斯坦福呀杜克呀等等的全奖,到时候资金他一定大力支持,奖学金之外他再拿双倍的钱给我用。我知道他说话从不更改,所以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做好准备的。我想没有你我在国外不会活得下去,所以你一定要报考gre,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国。哥,我求你,千万不要偷懒。我现在国外,上网不容易,所以打算给你寄钱的时候才看见你的邮件,千万不要怪我。你还好吗?我真担心你会挨饿了。我在国外寄钱很不方便,所以我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把钱寄给你。我真疏忽,你付了房租,应该没什么钱了,让你受委屈了。你接到钱,赶紧去北京,奥润特学校有一个八月二十日的gre培训班,你去参加培训,今年年底前最好考出来,这样你就比较主动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考好的,记住,哥,考不好别来见我! 妹妹 萌萌 谨上 我把这封邮件看了好几遍,但觉手脚冰凉。总不能厚着脸皮跟她说:“我把你让我去北京的钱给我亲戚用了,你再寄点钱过来吧。”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再去把钱从舅姥姥那儿要回来?说:“对不起,舅姥姥,我这钱还有别的用处,你还是还给我吧。”这还是人吗?要么跟萌萌说:“我不想去北京了。”那她肯定非常非常的不高兴。苦思良久,想不出什么办法。 我再把能借钱给我的人过了过筛子,但觉我不说出什么理由而能一次性借给我五千块的人,这世上几乎没有。没钱的日子太难了。 我愁肠百转,苦无良策。万般无奈之际,只好走出地下商城网吧,到大街上乱逛。我先沿着马鞍山路东行,到了玉函山路就折而向南,那是一个大上坡,我不紧不慢地走着,经过一座小山,我知道这山上有一个山洞,那里可容十几个人过夜,常常有丐帮人士占据此洞。我很想去这个洞看看,不过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毕竟离加入丐帮还有一段距离。 一直走上去,后来看到一条新开的路,估计这条路能到舜耕路,也就左传,沿着这条路向东走。北方的城市,基本是棋盘格的格局,最主要的大街,一般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方向,就好比北京的东西长安街和前门大街。其余的街道或小巷,基本就按这种平行或垂直于主要大街的格局安排,很少斜的街道。比如北京的烟袋斜街很有名,专门标出了这个斜字,这就说明斜是个例外,是个权变。没有叫某某直街的,因为在北方人的意识里,街道就应该是直的。打开北方的城市交通图,这种格局真是一目了然。有极端的例子就是山西大同的城市地图,方方正正得叫人惊叹。 而南方则更让人惊奇。我这个北方人到南方,沿着曲曲折折的街道或小巷走过去,常常有意外的惊喜。这里先要说明一下,在南方城市,东西南北方向只是个大概,因为南方的城市极难找到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一般都是有点倾斜,要么是正南偏东方向,要么是西北偏北方向。最有意思的是,一条大街走下去,总是要拐点弯,弯不大,但足够让你不知不觉间把南认做东,或者把东认做西。南方的街道大抵就是这样。有一回我沿着一条东西大街(只是为了好理解,上文说了,不正啊)向西走,忽然看见一条小巷,我就信步走进去,我的目的本来是前方十字路口往右拐的一家小吃店,我就估摸着,进小巷看见往左拐的路就走,很快就能到目的地。不料走进去才知道,里面的小巷根本就不是我想像的那样,简直就是个迷宫。我想找左拐的路,可是这条巷子它自身就是曲里拐弯的,有时候窄的一个人都走不过去,有时候又宽阔有如大路,有时候以为是死胡同,走到近前才知道能够过去,不过拐到了另一个更隐蔽的所在。走了半天,我发现坏了,别说到那家小吃店了,就连原路返回我都没信心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我也懒得问路,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能往前走,我就走下去,有时候走进了人家的院子,只好道个歉返回来,后来才知道穿过人家院子居然也是一条路。就这样走得天昏地暗,忽然眼前一亮,前面看见了一辆大公车的身影,心想总算是找到大街了,欣喜地奔出去,有如重返人间。但来到大街上才发现,根本不是我要到的那条街。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了方位感。北方人把这叫做“掉向”了,就是失掉了方向的意思,是很受人嘲笑的一种状态。没办法,我通过问交警、看路牌等好几种方式,才知道自己到了东边十字路口往北的一条街上。我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走到这条街上来呀?但事实如此,不由人不信。 在南方,问路不能问东西南北,这个就连交警都无法告诉你。他只会告诉你左右:“喏,过这个路口往左,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右拐,直行三百米就到了。”我刚到的时候被他们的左拐右拐搞得发疯,冲交警大喊:“麻烦您,您只要告诉我哪是南就行。”交警一脸茫然,摊摊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我想这家伙外国人的姿势用的如此溜,中国人的南北东西他愣是不懂。 而作为一个北方人,方位观念是深入内心的,假如他不知道方向,会非常难受,总要千方百计把方向找着,这才会心安理得地拉长音“噢”一声,表示自己找回自己了。在北方,问路可以,问方向,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问的,因为很丢人! 我就是方位感极强的人,在北方无论是什么城市,无论坐车子转多少次,我都能把方向指的一丝不差。原因很简单,北方的大街基本就是南北或东西方向,好认得很。到南方我只好投降:三百六十度,度度都可能,纵有指南车,迷路广州城。 我刚才敢估计前面是舜耕路,就因为舜耕路跟玉函山路是平行的,我刚走的这条新开的路是跟玉函山路垂直的,那么依照平面几何的知识,只要走下去,迟早会跟舜耕路相交。 我所料不差,于是沿着舜耕路往回走,到舜耕山庄附近再往右拐,就能到达千佛山的后山了。这条路太熟悉,当然不会错,但我走到舜耕山庄门口就不打算走了,我返回舜耕路,一直沿坡走下来,经过南郊宾馆,济南电视台,千佛山东门,一直走到植物园。此时万家灯火,我就像漂泊在繁华人世间的孤魂野鬼,但看人家幸福热闹,我却只有一颗冷寂的心。 我这一路走了大概有五六公里了,脚都走得痛,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忽然想起一个阿拉伯故事里的话:“当你穷困潦倒的时候,不要四处乞讨,就跟定一个施主,将来你发迹之时,没有过多的恩主找你讨债,也没有很多人拿你的过去开玩笑。” 我下定决心,去求黎雅芳。我明知道这次求了她,一定后患无穷,尤其我有了萌萌,不可能再跟她发展下去,假如发展下去,一定会让我陷于进退维谷的窘境,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求她,有十足的把握她会帮我,同时她永远不会嘲笑我。无论我欠她多少,都不用担心她拿这个跟别人去说,而且,也不会从心底里瞧不起我。 这是一杯鸩酒,但我喝得甘之若饴。原因无他,我太渴了。 我用公话拨通了她的电话,十几声以后,她都不接,我暗骂自己笨蛋,连忙发了一个短信过去,告诉她这是我的电话,第二次打她立即接了:“干吗呢,怎么在济南?” 我轻笑道:“这曾经是我的家乡啊,我怎么就不能在济南?” “哦。”她说。 我开门见山:“我遇见难处了。我在这里的唯一的亲人,我来看他,他急需要钱,我把我的钱几乎全部给他了,现在我要去北京参加一个英语班,已经报了名了(这个我撒谎了),我想不出别人能帮我,只能请你帮忙。” 她沉吟了一下,道:“你是不是第一个就想起让我帮忙的?快说!” 我老实承认:“是,但是我又犹豫了,后来再三考虑,还是找你。” 她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这个我感觉得到):“好吧,不管你干什么用,我都会……哦,说个数吧。” 我痛恨她的商人口吻,但现在非常时期,不得不低头啊:“这个班大概二十天,吃住车费学费大概需要,”我说了我给舅姥姥的那个数。 “四千?”升调。 我说:“如果嫌多您给三千也行,太少我就要挨饿了。” 她笑道:“去你的吧,我是说在这种大城市,我怕你不够用。好了,我给你卡上打一万过去,够不够?” 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来,我竟然有点哽咽:“太……太多了吧?” “多什么,”她接着道,“对了,住的不能太次,我正好月底到北京开个会,到时候去找你。” 我偷偷叹口气,道:“好的,到时候我会当导游的。” 第71章 我不再犹豫,立即赶往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上午到北京的车票。回到住处收拾东西,跟值班大哥说了,请他务必在七点钟之前叫醒我,之后安然睡去。 第二天是个好天,我办好了退房手续,辞别了值班大哥,拖着箱子一个人慢慢走向公车站。八月中下旬的济南,早晨天气有些凉了,按农历节气,末伏也已经过了。转眼已经是秋天。古人好言悲秋,那是因为秋天一到,凉风透骨,眼见得草木由盛转衰,枝叶渐渐呈现老态,好比人过盛年,皱纹渐生,华发暗长,心中能不感叹! 从北京站出来,天已黄昏。我先到大栅栏一带找了家宾馆住下。这一带我从前跟父母来过几次,比较熟悉,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大栅栏竟然没什么变化,不过也听说此处就要大规模拆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atm机取了钱,就赶去奥润特学校的总部去交钱。我在出门的时候已经把房子退掉,但是把东西寄存在前台了。我知道北京有多大!唯恐中午赶不回来,就得再多交半天的钱。再说,北京人可是有名的欺客,在他们看来,除了北京的,都不过是地方上的。 这学校这几年发展极快,总部大楼非常气派,大楼周围全是卖英语资料的京郊农民,见人过来就围上来,兜售他们的明显是盗版的奥润特的培训资料。奥润特的老板当然有信心让这些来培训的专门买他们的正版书,所以根本不担心这些人会抢他们的生意,所以也懒得跟这些农民斗。再说,这些农民也不怕警察,他们才多少东西儿?警察都懒得管。 我交了学费,领了听课卡,问清了听课的地址,就乘公车去看。这个地点在百万庄附近,是一幢旧楼,我到的时候太阳都西斜了。我看清了门牌号码,知道自己走对了,就盘算在附近找个住的地方。 我把腿都跑细了,不得不承认,在东城西城的范围内,除了地下室,是不可能有一百块一下的房间的。我最后还是选定了就在教学点后面的一家宾馆,都是地下室,但非常凉,也还干爽,房间也很大。我要了一个单间儿,大概有十几个平方,70块,公共卫生间。觉得很满意了。 赶紧跑到阜成门坐地铁,到前门下车,跑到大栅栏那家宾馆取出自己的箱子,高高兴兴赶回新住处,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第二天好好休息了一天。下午天气凉爽了,好好熟悉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从我住的宾馆登上二十几级台阶,就来到了人间。往前不到二十步,就是那个学习点儿,是座红砖旧楼,我们上课就从后门上去。这座楼的前门临街,开了几家店:一家小百货店,一家卖沙县小吃的,还有就是一家比较正规的快餐店。门前的大街叫展览馆路,往南到十字路口,向东转,走一站路就是阜成门地铁站。往北不远的东西大街就是百万庄路。这里的街道充分体现了棋盘街的格局,都是横平竖直,横的跟东西长安街平行,纵的跟前门大街平行。大街宽阔笔直,颇有帝都气象,跟南方城市迥然不同。 总之,这里虽不是繁华的市中心,但离北京的心脏不过几公里之遥,交通生活均十分方便。中午我到那家餐厅去吃了一餐,卫生状况差强人意,味道也平常,但价格适中,量也非常足,是典型的北方快餐:吃得饱,但不精致。 北京的大楼也往往是厚重庄严的,很少像广州上海那样扶摇直上细细高高的那种楼。就是你在街上随便走,不小心就会发现什么欧阳予倩旧居、郭沫若旧居、茅盾旧居、侯宝林旧居等等,常常有惊艳的感觉,一下子就觉得跟这些只在书本上接触到的人忽然就离得这么近,似乎四合院的黑色小门一开,就有那些在心中熟悉已极的笑容出现在门口。 我粗粗估摸一下,我大概一口气走了十几公里。我从住处出发,到百万庄路就东拐,后来七弯八绕跑到了故宫北门。坐在护城河边,看着脚下清清的河水,设想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攻过近五十米宽的护城河殊非易事。就算是突破了护城河,还有一堵高大坚固的城墙挡在面前。不过真到了围攻护城河的程度,这个王朝的抵抗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了。我看看时间还早,就花几块钱进了景山公园。沿着古老厚重的城墙慢慢走,真想掏出一把钥匙敲一敲城墙,问一问自古及今的秘密。 景山就是一座不高的土山,据说是用修建紫禁城时挖出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上正在翻修几座亭子,无法接近细看。也没有找到崇祯帝披散了头发上吊的那个歪脖子槐树。只看见山下有老人舞蹈队随着鼓声跳一种简单的健身舞。 四望所及的树木,都有了一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变化,那就是染上了一层秋天的颜色。普通的眼睛根本觉察不到这种变化,以为夏天还在,只有敏感的眼睛,才能察觉玄微的变化于秋毫之末。同样是绿色,但一种是生机勃勃的,满怀信心的绿,一种却呈现了疲态,在绿叶深处,叶绿体正在衰解,叶子的绿色渐渐转深,硬化,变脆,也许一阵秋雨飘过,一阵冷风吹来,这些叶子转眼就变为黄叶飘零于地。就算是松柏那些常绿的叶子,那些敏感的眼睛依然能看出这些变化。 于刚刚闻到秋意的季节,来到如此苍凉古老的古都,沿着斑驳的青砖厚墙在阴影里前行,四近全是古老得有如化石的树木,这种心情非亲历无以道来。 我从景山公园出来,继续北行,进入旧皇城里面的那些巷子。就算是小巷,也是笔直而深邃,方向鲜明,四合院在里面整齐排列。如果是严格的四合院,那所有的街道和巷子都必然是整整齐齐的棋盘格。据说同样大小同样规制的四合院,院门冲南和院门冲北,其价格会相差甚远。院门冲南的,一切都合乎旧时体制,坐北朝南,正房厢房都好安排,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也在这种安排之中完美地体现了出来。院门冲北的,则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就会陷入一种痛苦的矛盾之中。 我走得累了,坐上电车,到了王府井,但很快就失望了,这个跟中国许多城市的商业区并无多少差别,只是规模大一些罢了。不过,有条小巷是有名的小吃街,进去吃了一大碗极辣的米线,喉咙里像是着了火,赶紧去买了三元钱一瓶的普通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通,总算是灭了火。 继续信步走来,居然来到了张自忠路。张自忠我知道,山东临清人,著名的抗日英雄,为洗清泼在自己身上的汉奸的污名,不惜战死明志的烈性汉子。挽起袖子骂人是容易的,真正踏踏实实为国家民族做点事情是太难了。谁说中国没有民主?哪朝哪代没有民间的声音?但是可惜的就是缺乏一种有效的体制把民意的洪流变成理性的涓涓清泉。 此时天色已晚,我感到真的有点儿饿了。来京以来,还没怎么吃过好东西呢,此时打算好好吃一顿。就在路口,有一家新疆风味的饭馆,生意出奇的好,我来的时候,几乎满座。我一进门,有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忙过来招呼。他戴了一顶小巧的白色帽子,肩头搭一块一尘不染的白毛巾,身穿白色的跑堂上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店内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却穿透嘈杂,清清楚楚地送到我的耳边:“来了?您几位?” 我对他大有好感,微笑道:“就一位。” 他扫一眼不大的店堂,道:“好嘞,您这边请——” 这个请字字正腔圆,把普通话第三声的曲折完整圆满地表达了出来,长度占了整个句子的一半还多。我心情大好,忙依言坐到那个唯一的其实很逼仄的位置。他贴过来,轻声道:“不好意思,店小人多,您委屈一下了。” 我忙笑道:“没事没事,反正一个人,我也不在乎。您把菜单拿过来吧。” 我点了一个西湖莼菜汤,一份煮羊肉,一个青菜,两瓶啤酒,主食点了一个馕。觉得意犹未尽,问道:“有什么特色菜没有?” 他俯身指着菜单:“这个烤羊腿是本店特色,要不您来一根?”我一看果然有,十块钱一根,点头道:“那就来两条吧。就这样了。”我把菜单合上,递给他。他叫声:“好嘞,您稍等——”转身去了。 菜陆续上来,我尝尝,果然味道鲜美,只是不懂干嘛有个西湖莼菜汤,这一下子就从大西北搞到大东南去了。还有不足的一点就是,这家店也有北方店常有的老毛病,餐具已经破损还在使用,一旦划到顾客的嘴唇手指,那就是一个小事故。我对这家点颇有好感,思忖着临走的时候把这一点给他指出来。 好半天才听见喊:“您要的烤羊腿——”那个漂亮的跑堂边帮我在桌子上收拾出地方边道:“要这个菜的人太多,劳您久等——”我正待说“没什么没什么,”还没说出口呢,就被小厨师端上来的东西吸引住了。一个长长的鱼盘摆在桌上,两条穿了不锈钢专用烤条烤得外焦里嫩,流着让人垂涎的肉汁,撒上了孜然粒儿,让人垂涎欲滴的羊腿就摆在盘里。这羊腿一头有骨头,方便一手持而大啃。我想正好,羊腿就馕,过一把西北客的瘾,忙戴上薄薄的一次性手套,右手持定,狠狠咬了一大口!鲜、香、美!肉多而嫩,汁辣而醇。真是人间至味!我不敢相信这样的美味每条才十块钱。 咬一口羊腿,喝一大口啤酒,不知不觉,啤酒喝完,第一根羊腿也吃完了。有点太饱了。羊肉这东西特别饱人,我望望剩下的羊腿和半个馕,叫跑堂:“我能打包吗?” 那跑堂(后来才知他就是老板)迅速跑过来,连声道:“当然当然。” 我笑道:“你们的饭菜味道太好了,量又大,打包回去当夜宵。” 这小老板微笑道:“谢您夸奖。喜欢吃再来。” “那是当然,”我望着他,“我不光自己来,还要带朋友过来吃。” 小老板微鞠一躬:“那可太谢谢您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人,热情却不谄媚,礼貌而不冷淡,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一餐花了我五十七块钱,老板坚持只收五十五块:“本想收您五十的,但小店本小利微……” 我摇摇手道:“这一餐要一百都不多,给您六十得了,别找了。” 人家看我坚决,没办法,就不再坚持找零。我提着纸袋,心情愉快地走到外面坐车。 回到住处,打开纸袋,赫然发现人家多给了一条羊腿,摸一摸还有余温呢。 第72章 真的,我也很想开一家让人流连忘返、去了还想去的小饭馆,干干净净,满脸笑容。这样的一处地方让我有一种归宿感,温馨,有点甜蜜,心情放松。对了,出门时候光顾了跟他客气,忘了提醒他换餐具的事儿。也没什么,下次吧,反正要在这个地方住十几天呢。 第二天一大早,在门口吃过早点,早早来到楼梯口等人开门。教学点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我们一大堆人一下子涌了进去。整整一层楼都打通做了教室,桌椅就是阶梯教室用的那种,整个教学点大约能坐下五六百人。我发现自己在里面绝对是年龄偏大的,问问周围人,果然如此,绝大部分是大二大三大四的学生,甚至还有高中生。据说里面还有初中生!研究生就少多了。 老师姓回,是个戴眼镜的瘦小年轻人,看起来跟我年龄差不多。这老师看见了那个初中生,立即讲了一个故事: 说去年的暑期班,我看见一个小学生也来学gre,我疯了,就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也能听懂gre的课?” 那小孩说:“我爸爸要我哥哥出国留学,他来考gre。” “那你来干什么?也想提前见识一下gre吗?” “不是,”小孩说,“我哥哥不好好学习,我爸爸要我看着他,我就来了。”说完继续盯着他哥哥。 全场哄堂大笑,接着回老师问那个初中生:“你来看着谁呀?” 又是一阵哄笑。这就是奥润特学校的教学特点,哪怕你是北外的教授,也未必能当好一个奥润特的老师;哪怕你没有什么文凭,只要你讲得足够有趣,能把自己要教的东西考好,也照样能年薪几十万。 专门有检查听课证的老师,然后指点大家到达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就会固定下来,整个培训期间有效。我旁边是一个北师大的女生,才上大二,用句文言来形容她,就是“貌甚寝”,不过她声音柔柔的,蛮好听,适合当电台播音员。她的理想是到国外去生活,这个我倒很同意,至少对她那个年龄段的男生不是什么损失。 我们一口气要上三小时,中间休息几分钟,好辛苦。好容易盼到下课,我打算奔回去好好睡一下。有一个粗粗壮壮的男孩跟我一起下了地下室,我问他:“你也在这儿住?”他回答:“是啊。我在二十四号房。” 我奇怪:“你一个人吗?” 他说:“是啊。” “那你一晚上多少钱?” “四十块。” 我奇道:“不会吧?我在这边住,公共浴室,还七十块呢。” 他笑道:“我买的是床位。我那个房间一共四个床位,还有热水器,洗澡很方便啊。” 我一听,当即决定道:“我也去那边住!这边房间又小,空气又差,到那边还能跟你讨论一下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他说:“对呀,还省钱,再说,我也愿意你过去,总比来个不知道干什么的来住强吧?” 我见他说的直爽,道:“好吧,我这就去跟服务员说。” 跟他住在一起方便多了。这房间是供四个人住的,又大又敞亮,因为前面的窗子上半部分是在地上的,阳光可以透进一部分来。卫生间虽然没有星级宾馆那么舒适,但毕竟有一个电热水器,可以随时洗澡。或许我们这个班大部分是北京市的,反正这个班在这个宾馆住的人不多,除了我和吕仁熙(就是我的室友)之外,还有几个女生。 我们就是学这么几门课:一是词汇,二是填空,三是阅读,四是作文。作文又分为issue和argument两部分,每门都分别由一个老师担任。 上课太累了,老师在每天的六个小时的时间内,高密度、大强度地把英语知识灌输给我们。为了让我们轻松,他必须讲笑话,而讲笑话又耽误了时间,所以剩下的时间的知识密度更高。一天下来,几乎崩溃,根本就不愿意再复习。有时候不得不拿起书,也是困意随即而来。我呢,基本是被赶上架的,基础并不好,“红宝书”“蓝宝书”之类以前根本没看过。gre的基本特点就是单词量大,老师讲过,有些单词基本上一生就用一次,就是考gre的时候;而考过了gre,可能就是在美国生活一辈子也再也用不到。 但我毕竟已经是成人了,能够约束自己,所以不论多困,我都会拼命睁大眼睛去啃那些所谓的“宝书”。就连吕仁熙都佩服我了,他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常常看见我还在拼命看书。我隐约觉得,也许这个东西(gre)就能决定我和萌萌的幸福呢。 每天这样高强度的学习(早晨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看起来很宽松,其实蛮紧张,因为老师恨不得在三个小时之内塞给我们在大学课堂里一个月的课程内容,这样很容易非常疲劳,我还要抓紧一切时间看单词书,所以根本休息不过来),我都有点吃不消了。有一天下午上完课,我对小吕说:“我今天请你吃饭,怎么样?” 小吕当然高兴了,但又推辞一下,我笑着说:“那就取消。” 小吕立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哈哈大笑。 新疆风味馆的小老板见了我非常高兴,我笑道:“我带了人来了。” 小老板伸出左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欢迎之至!” 我们酒足饭饱,脚步有点儿踉跄地走出饭馆,小吕大声道:“郑,郑哥,今天我太饱了。” 我笑道:“那我们先不急着回去,到前门大栅栏附近转一转如何?” 小吕道:“好,好啊,也好,呃——,消消食。” 小吕是中山大学的大三学生,父母都是江苏某地的官员,母亲是拆迁办的,父亲是城管局的,都是地位不高但权力很重的主儿。我料不到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居然不怎么会喝酒。让他出国是他舅舅的主意。他舅舅是江苏某著名大学的化学系的名教授,美国博士。不知道为什么,对国内大学有些不满,应聘于美国他的母校,三番五次写信打电话写e-mail催他去国外读书,这才硬着头皮来考gre。 小吕的基础还算不错,但gre的单词量太大了,他也吃不消,打算考怎样算怎样,实在考不好,舅舅也就没了脾气。他跟我讲:“我在国内好好的一等人不做,干嘛要到美国去当它的三等甚至四等人?连个公民都不是,我就不信外国就这么好。我舅舅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还不是回来见了我妈妈就哭?说是回国以后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吃桃子了,在他妈美国,光吃鸡肉了。” 我听了咯咯直笑。 他说得高兴,也就不打嗝了,接着笑着说:“知道美国的鸡肉怎么长出来的吗?就是在大棚里栽一些鸡肉树,每隔一两个月就把这种树上的鸡翅膀、鸡脑袋、鸡屁股还有鸡腿儿什么的拿刀一收割,直接拉到冷库冰冻起来。所以美国的鸡腿儿鸡屁股特便宜。你一般买不到完整的鸡。” 我惊奇道:“是吗?” “当然,”他迷迷糊糊接着说:“看看美国人的体型就知道了,一般没有脖子,四方脑袋,那都是吃这种鸡肉吃的,这里面含激素忒多。” 想想也是。妈的我们这些人,还有很多很多的国内优秀人才,拼命考gre,就为了去美国把脖子长粗吗?想想可笑。 我们走累了,就上了一公车。北京的公车特别有意思,不说特别加长的那种,就是一般的公车,也是一个驾驶员,前后两个售票员,同时他这公车还是刷卡、投币的。在中国,除了北京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一个驾驶员足矣,因为有投币口和刷卡器不就充当了售票员的角色了吗?干嘛画蛇添足的还要两个售票员?一个售票员,一年工资肯定过万,两个就两三万,这么一个近两千万人口的超级都市,公交公司的公车岂止成百上千辆?一年光工资就得多发几亿。我猜想这是北京市故意这样做的,可以消化一大部分待业青年,用这种不太高的工资养着他们,省得他们闹。反正北京的公车永远是那么挤,钱不成问题。 公车不光挤,速度还特别慢。有一回我从展览馆到天桥,地图上看几公里的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比步行还慢。这次我们弟兄二人,挤上了一辆膨胀得鼓鼓的公交车,每人交了三元钱,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终于到了前门大街。 我们挤下了车,出了一身的臭汗。在车上并不好受,我旁边一个一口京片子的本地人,把两只肘子撑开,护住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高高大大相貌威严的北京姑娘。可苦了我,因为他的胳膊肘儿正好顶在我肋条上,弄得我呼吸都不顺畅。我试图挤他一下要求点生活空间,不料惹得这青皮瞪大了眼睛要跟我拼命。我知道他此时雄性激素分泌超量,因而不愿跟他一般见识,何况他的女朋友一看就知道比个男的还能打,小吕也未必是她对手,所以赶紧找了个机会离开了这只公鸡。 总之在北京乘公车大非易事。 看看表才七点多一点,就信马由缰,在前门大街附近穿大街走小巷,乱逛。转眼走到大栅栏前面。大栅栏说是一条街,又不只是一条街,还包括了周边的横衢竖巷。我跟小吕一同站在街口的铁枝盘纹的牌楼下朝西看去,层层叠叠的招牌幌子一直延伸到天际,四周喧闹的人声不亚于白天。 往南看去,则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笔直的大街,街灯昏暗,街道两边都栽着瘦骨嶙峋的枣树。就跟一偏远地区的县城的大街夜景相似。心情有些灰暗,不过知道前面就是天下闻名的北京天桥,也就满怀着思古之幽情,慢慢一路看过去。 后来路过一家小剧院,水牌上红纸黑墨写着: 相声专场 特请相声名家冠京华冠先生携其众弟子前来献艺,机会难得,敬请光临!门票每位十五元。 我问小吕:“喜欢听相声吗?” 小吕道:“我们这一代的,谁还喜欢相声啊。” 我侧耳听了听里面一阵一阵的哄笑声,拍拍他的肩:“千万不要小瞧中国的传统艺术。随便弄一个就比美国的国家史还要古老。里面有好东西,我请你看。” 小吕道:“别介呀,饭是你请,公车费你请,那我多不好意思呀?就这样,这门票我请了,要争我跟你急。” 我们跟着一个领路的,进了黑咕隆东的剧场,先听见一波震耳欲聋的叫好鼓掌的声音。 听相声,不光包袱儿让人笑,就是听那些笑声也很有学问。最恶心的就是光听见掌声听不见笑声。你想,不能爆出笑声,只能听见温文尔雅的掌声的相声,那还叫相声吗?严重怀疑有人在带头鼓掌。笑声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最真诚的声音,他的特点是毫无防备,突然爆发。如果慢慢漾出笑容,那种笑是无声的,表情只能是微笑。这是有意会于心,不可言传的一种表情,往往是由隽永的幽默造成的。而相声的包袱儿,火爆,热烈,能让温柔的淑女、古板的老先生也由衷地从心底爆发出无可遏制的大笑,这种笑声是装不出来的,也是带不出来的。有这种笑声的相声,才是真正的相声。 为什么有些情景喜剧让人生厌?是因为它的笑假的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当我听见了一种火山喷发一般的笑声,也就放心了。 我们进入剧场,发现剧场不大,也就容几十个人,于是找个旮旯坐下,台上有两个穿长衫的相声演员,一捧一逗,配合默契,相合无间。听了一会儿,就被逗得前仰后合。不一会儿这两人下去,旁边座位上有人道:“听冠先生说相声,感觉就是爽!一天的烦闷都忘光了。回家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昨天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事情顺顺利利也就过来了。要不是前一晚上听了他的相声,弄不好我就一晚上睡不着,兴许就提着刀跟人拼命去了。” 第73章 说话的这位先生,穿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色t恤,文质彬彬,但手指上有钻戒,脖子上有粗粗的金链子,看起来是一位商人。另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也说:“嗯,我就是喜欢听他的相声,感觉跟电视上的完全不一样。有传统的东西,也有最最新潮的东西,很贴近生活的东西。听了他的相声,再听别人的,就感觉没味道了。” 有老者低声道:“听说他是相声界的异类……” 有戴眼镜穿立领衬衫的男子插进来道:“他这种相声才是相声的真正面貌。电视上的相声驯化得跟做报告似的,谁看啊?相声本来就是草根文化的代表,你把他弄到朝堂之上,就是对相声精神的严重背离。” 那老者连连点头:“是是,您说得很对。他们也不容易,没人支持,十几个人苦撑着,这要是给他一个大场子,凭他的本事,一定会发了。” 眼镜男子道:“您老这话有道理,但也别替人家担心,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没人能压得住这股来自民间的声音了。看着吧,多则三年,少则两年,这冠先生肯定红遍天下。” 商人模样的男子道:“对对对,我也看好他,要是冠先生红了,我第一个找他做代言。” 女孩道:“我们也一定把他请到学校去,让同学们好好看看真正的相声。好啦各位叔叔大爷,咱先听听这两位小孩的吧,冷落了人家小孩子也不好。他们可是相声的苗子,相声的希望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忙停止了议论,专心欣赏台子上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奶声奶气的表演。很快冠先生和他的搭档盛先生又上来表演,这次可以完整地听他们一段相声了。老实讲,他的相声抖包袱的方式远比一般体制里的相声演员花样多得多了,而且个个抖得响,嘎崩脆,常常把众人逗得爆笑,“哄”一下,就像用火柴猛然点着了汽油,火苗子一下子就燎到了屋顶。 好些一般演员不敢用的段子、包袱儿他们照用不误,大胆新奇,有时候感觉有点儿过火,但细想想,没有这些东西,如何吸引日渐挑剔的观众?再说了,观众来了就是找乐的,只要不是太过火,根本就无可非议。莫说人家粗俗了,按大胆出位来算,那些大明星有过之无不及。说到底,谁说相声是高雅艺术了? 看着周围观众跟过节一样高高兴兴,就觉得这演员了不起,很想结识一下子。我把想法跟小吕说了,他非常踊跃,当即表示愿意跟我去见人家。我悄声道:“别急,等人家散场……最后一个节目肯定是冠先生的,他得压轴。”一直到了十点多,冠先生的节目才完,我们刚要起身,不料现场观众非得要冠先生返场,冠先生跟盛先生缓缓转身,连演了五个返场小段,才在大家震天响的叫好声中走回后台。 我拉了一下小吕,我们迅速挤过人群,来到后台演员休息室。我早想好了说辞,成竹在胸,因而从容不迫。这里演员们正在卸妆,看见进来两个陌生人,立即有人拦挡。我大声道:“我是代表我老师来拜望冠先生的。” 冠先生已经换上了便装,看起来跟京城普通市民没什么两样。冠先生三十来岁年纪,瘦高的个头儿,留着精精神神的小分头儿,嘴唇溜薄,一看就是个伶牙俐齿的角儿。他当下朗声道:“请人家过来,拦着人家干嘛。” 人家搞曲艺的和搞戏曲的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们经过某种特殊训练,声音收放自如。 我跟小农走过去,在冠先生对面坐下。我们先把学生证递过去,说:“我们就是慕您的名儿来听听相声。果然不凡,不凡。” 冠先生扫了一眼我们的证件,笑道:“我还以为是记者呢,吓我一跳。” 我也笑道:“您这嘴皮子还怕什么记者?” 冠先生道:“我不是怕说不过他们,我怕他们编。谁也编不过他们呀。他们一编,不定我们又要遭什么殃了。” 我知道他们全靠自己打拼不容易,支持的不多,下绊子的不少。把这看法跟冠先生一说,冠先生一把握住我的手:“您看着年龄不大,可这话,这话一下子说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就是中国相声界的一棵嫩苗,全靠自己,生存下来真是不容易呀。” 我重重点头,道:“我们姚老师曾经跟我说过的,他就是佩服那些靠自己的真本事闯出一片天的人物,那些体制内的角色都是些豢养的家畜,真让他们放在野外,一天也活不下去。” 冠先生道:“这位姚先生确实识见不凡。” 我把姚老师事迹简单一说,冠先生大为感叹:“没想到大学里也有如此有见识的人物。我还以为大学就是高中加个帽儿呢。” 我笑道:“您这不是黑色幽默吧?” “您以为呢?”他笑得坏坏的,莫测高深。 我站起来,道:“冠先生,天太晚了,您也累了,您哪天没有演出,能不能请您赏光喝一杯?最好是晚上了,因为白天我们还要上课。” “上课?” “出国英语的培训啊,”我指指小吕,“别看这小孩小,没准儿几年以后留学回来,就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呢。” 冠先生道:“那好吧,多谢你的好意。互相留个电话吧。” 我们出来,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我提议:“兄弟,我么走回去如何?” 小吕拍拍胸脯:“我还能怕你?” 我笑道:“别夸口,我可是能走得很。”我们沿着前门大街,到大前门之后左传,之后从地下通道穿过去,沿着大会堂前面、天安门广场西面的南北大街往北走。天安门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广场显得空荡荡的,只在广场四周有执勤人员幽灵般游动。很担心有人过来盘问我们,因为很讨厌跟这些人对话。这段路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静悄悄而迅速地穿越,内心甚至有点儿紧张,好比深夜穿过静悄悄的大森林,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但周围正有无数阴暗的眼睛盯着我们,随时可能有不明的生物冲出来袭击我们。 直到走到长安街上,才算送了一口气。我们沿着大街的南侧疾行,路灯明亮,不停地轮流拉长缩短着我们的身影,对面中南海的哨兵笔直挺立,枪刺在暗夜中闪着寒光,新华门三个字沉重地投射出威严。 我们再走一段路,到了西单民航大厦对面,过地下通道过去,从地底沿长长的阶梯上来,几辆从机场赶来的大巴刚好到达,拖着旅行箱、背着行李的旅客黑压压弥满一大块地面,的士司机欢快地蜂拥而至,接着听到著名的京骂:“妈的正好十块钱,不拉!等了半天了就这个活儿?你随便,随便你告去,走回去吧你!” 只有步行时才愈发感到这个城市的巨大和伟大。即使在最中心的东城西城走一走,也能把腿跑断。而这才只是北京城的十几分之一大。我把这个想法一说,小吕道:“广州也大得要命。” 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旅客好像让小吕变活了,他接着道:“刚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来着,你说那个冠先生,在台上多么机智风趣啊,怎么跟我们聊天一点感觉不到他的幽默呢?看起来就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 “这个其实很简单。他把精气神全用到舞台上了,你没看他下来那个脸色,那是真累。人的累其实分两个方面,身体的累和心累。你看那些民工,哪怕白天干了非常重的体力活儿,晚上照样要出去看廉价的录像,去租书看,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只是简单的体力劳动,精神非常渴望也活动一下。我看过一篇英文文章,就说到这个问题,说是医生、教师、演员等等职业,就既能让身体活动开,也能让精神能量充分释放。” 小吕笑道:“我看当官的开会也是的,好累人啊。” 我也笑了,说:“我们上这gre的课正好相反,脑子简直累死了,可又不能像老师在台上又喊又叫,一天下来,真给憋死了,很想去打打球放松放松。我们跟民工正好两个极端。”小吕道:“可不是?这些老师一次性给我们的量也太大了,简直吃不消。一堂课几百个词根,谁也记不住。有时候跟不上进度,真要发疯了。” “我倒是拼命记呀记呀,可一看到类比题的原题,还是他妈的一个都不会,信心都毁了。” 小吕苦笑着摇头:“我也是记不住啊,这次很难考到高分了。” “不过,”我感慨万端道,“这些老师可真是好老师,他们讲课的水平可比我们大学的英语老师强得太多了。如果把这些办法普及到中小学和大学英语里去,我们国家的英语教育可真要大大地上一个台阶了。” “那倒是,”小吕深有同感,“大学里老师就是读读课文,然后闭着眼睛分析文章结构,根本不管你听不听。课堂里弥漫着催人午睡的声音。” 我的心腾地一跳,我记起了极为无聊的中学英语课,这些老师曾经让我痛不欲生。记得上初一的时候,由于我的语文非常之好,我相信也能学好外语。我问我的外语老师,此人几个月前刚刚从师专毕业:“老师,请问英语里面的‘的’怎么说,您告诉我‘的’怎么说,我就会造句子了。” 我那时候最最痛苦的就是,英语单词表居然把这个如此重要的字忘了。老师始则愕然,继而大怒:“英语里根本就没有‘的’!” 我十分委屈,难道英国人就不是人?我就不信他们就不说“的”,我闷闷坐下,从此对这门课程弃之不管,以至于闹出了其他课程都考九十分以上,唯独英语考零分的尴尬。母亲和班主任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就这么恨英语。我心里想说的是,一种连“的”都没有的语言,有必要学吗? 这门课把我拖累得不轻。后来中考英语只得了十几分,勉勉强强上了一个普通高中,高中阶段的英语老师是个“半块砖”,谁在课堂上不能回答出老师的提问就会被用教鞭狠狠敲脑袋,我们的英语课几乎就跟敲脑袋联系在一起。有一回从外校新转来一个学生,上课没有回答上老师的问题,老师大怒,冲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学生早被吓摊了,字都含在嘴巴里:“我叫……” 我们都听不加他说什么,老师更怒:“你到底叫什么?”“啪”地响了一下,我们都很熟悉那样的声音,老师常常用这种醍醐来给我们灌顶。 我不知道他的感受,但我还是代替他崩溃掉了,眼前是一张狰狞的脸,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想起那要命的“啪”的一声,耳边是这样的一声声炸雷般的吼叫,周围没有一张可依赖的脸。此刻没有人敢笑,因为这老师还没笑呢,只有他在嘲笑我们当中的某人因而刺耳地大笑的时候,我们才能跟着大笑,不笑也是一种罪过,有时候也会换来一记教鞭。 我们都不愿意当倒霉蛋。可一旦倒霉蛋不是我们,我们就都有莫名其妙的兴奋,贪婪地看同伴如何被虐待。威权统治下的人民,大部分有这种心态。 “我叫梁民。”他终于带着哭腔说道。 老师沉默了一下,接着大笑道:“你叫梁民?我看你他妈是个刁民!” 教室里哄然一阵大笑。很多人笑出了眼泪。 只有梁民哭了。 高中时代,我就是这么学英语的。 第74章 我打车来到机场。看看表,六点四十,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我在大屏幕上搜寻着她坐的航班,不料找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明知道因为漫游费接电话会贵得很,还是赶紧接了:“喂,你怎么在飞机上还能打电话?” “什么在飞机上!我们晚点了,妈的飞机现在还没到呢,听说飞机还在北京机场呢。我们正在商量索赔。” 天!还在北京?这样晚上十点也到不了啊?我只好道:“那我只好慢慢等了。” 黎雅芳道:“不好意思了,让你久等了,找个网吧上网吧。” 我“嗯”了一声,闷闷地挂了电话。先来到机场书店看了看,书店内的小屏幕上,一个高亢的男声正在讲课。且不论他讲的内容如何,这个高亢的声音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了。我总觉得这样高亢的声音背后一定是一个空虚无聊的心灵。就像半夜的电视广告,两个西装男子,高举一块手表,声嘶力竭地向屏幕下的人们惋惜:这么便宜而有品位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来买呢?看见他们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声音高昂,一种极端的厌恶让我立即换台。这种为了钱卖力大叫的家伙,对人有一种过分的真诚,感觉恨不得把心肝肺一起掏出来交给你,这是骗子的天生本能。骗子比真正的君子给人的感觉还要真诚。一看到、听到这种超越了人类忍受极限的“真诚”的表演,我就只有逃之夭夭。平生最不喜欢劳模和先进人物作报告,不是因为他们的事情有多么假,而恰恰是因为他们太“真诚”了。 我坐电动扶梯来到二楼,空荡荡的空间内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氛。我沿着通道慢慢往前,终于找到一家小小的网吧,里面摆了几套沙发,沙发前面有茶几,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网吧里空调开得很足,有个穿短裤的兄弟忍不住,向老板要一碗热面暖暖身子。 我很满意。凉爽是第一位的。老板是个穿红t恤的年轻人,热情让我进去,道:“您要上网?” 我点头道:“等人,烦心,上网消磨时间。” 老板道:“好吧,五十块钱。” 我瞪大了眼睛:“北京站的网吧十块钱一小时我就觉得宰人了,您这里真不愧是飞机场!” 老板作了一个“随便”的手势,之后低下头忙自己的。真牛!我无奈,低声下气道:“五十块是一个小时呢,还是……?” 老板道:“从现在起,到十二点,五十块。” 我算了下,谁知道黎雅芳什么时候到!又没带书来,等人是最最最最痛苦的事情了,我决定给他五十块钱算了,就从包里费劲找了一张最最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递了给他。他仔细验看过,先是对着灯光照,后来用拇指来回挫,接着又把钞票按在一张白纸上来回摩擦了几下,低头看白纸有没有被染绿,最后放进点钞机走了一遍,终于确定无误,这才收起。 我心里暗笑:能把钱用得这么皱巴巴,还能是假的?不过在中国花大额钞票,总有一种把钱从对方手里夺回来走掉的冲动。这些人对一百块和五十块钱的极端的不信任,常常使我反复打量自己,看是什么让人家对我这么怀疑。 我先是在网上随便冲浪,等到联合早报网、南方周末网、搜狐网、网易网、明报中文网英文网、铁血军事网、西陆军事网、凤凰网等等网站全部浏览一遍,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决定玩qq游戏。 我看看手机,里面有她发来的短信:“飞机到了,大概半小时后起飞。”我算算时间,十二点多一点应该到了,正合适。这时候,进来一个穿得非常光鲜的年轻人,裤线笔挺的咖啡色长裤,雪白的衬衣,腕上有名表,右手提着一只名贵的皮包。老板声音平静平淡如初:“五十元,十二点前离开。” 年轻人二话不说,掏出钞票递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噼里啪啦,手指在键盘上跳舞。 又一会儿,来了一个美女,栗色的波浪发,就坐在我旁边。此时已经将近十点,依然是五十块,老板杀人不眨眼,一点怜香惜玉的想法也没有。 我最喜欢玩斗地主,已经到了巡抚这一级别。跟小吕闲谈的时候,我把自己这一伟大成就告诉他,不料他嗤之以鼻,说我一晚上就能赚到几千分。我说你算了吧,我殚精竭虑,甚至真的拿一副牌在手上,以此判断对方手里还有什么牌,一晚上能赢一两百分就挺高兴了。有时候还会输掉几百分,痛悔到第二天吃不下东西。他说:“第一,我有一种工具,不是你们常用的作弊工具,那种人家一看就知道了。我的工具是,我可以在一台电脑上同时登录两个号码,这样,三个人的牌我就知道了两个了,第三者的牌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我想让其中一个号码老赢,那还不容易?第二,我再购买双倍积分卡,我几乎每一局都赢,还都是双倍积分,每局至少赢12分,我当地主就至少赢24分,碰见炸弹多,有时候一局就赢上百分,每个钟头我都能赢到几百分,一个晚上熬下来,你算算多少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网上有人当到了皇上,看来也是这么来的。” 小吕拉拉头发,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网络游戏就是刺激人的欲望。现在有一局得失一万分以上的斗地主游戏,在那种情况下,你就不想得几万分当皇上了,你要积分上亿才过瘾。” “但是,”我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这样一点点挣分有意思。” “那是你没尝到作弊的好处,”小吕打了一个响指,“就算不作弊,你花钱买了蓝钻,可以随便踢人,那也是很爽的一件事情。看谁不顺眼,一脚踢出去了,让他有泪难流。想骂你,你就一直踢他出去,爽死了。” 我想起自己因为打得比较顺手,也曾被蓝钻的家伙一脚踢出来,当是气得吐血。还真得买一张蓝钻卡。有钱人就是好,可以获得意想不到的优势,可以超越规则,实在玩不过人家,可以禁止人家参加进来。 网游公司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各种各样的诱惑都出来了,只要你舍得掏钱就行。人类的这种隐秘的劣根性(总想通过玩弄规则来获胜的心理),让多少网游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啊。 网络游戏这么多,我为什么喜欢玩斗地主呢?首先就是这游戏几乎把人的各种能力都会激发出来。当然这是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三人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作弊。第一,是审时度势的能力。牌在电脑上出来,如果是你第一个选择当不当地主,首先你要有瞬间把握自己手中牌的潜力的能力,如果你有把握(通过概率运算)三张底牌可以使你手中牌锦上添花,或者至少不会削弱你的实力,并进而击败两家联盟,那你就叫牌。我很讨厌跟那种轮到自己叫牌,无论好坏都抢着打牌的人。这种人就跟不考虑自己能力就拼命争着争夺皇位一样的可恶。这种人权力欲过强,虽死不悔。跟这种人打牌的好处是可能大大地赢取他的分数,但没有快感,觉得是跟一头蛮牛在玩,智力得不到锻炼,没意思。 第二是计算和记忆能力。你要随着牌局的进展,计算对手或者同伴手中的牌。须知没出一轮,大家手中的牌都会有了新的变化,强弱随时改变。如果计算稍有失误,那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三是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有时候,如果你是地主,手里有炸弹,但是判断对方有比你的还大的炸弹,你敢不敢扔出炸弹而手里只留一张或两张小牌?或者你是农民,你的下家就是你的同盟者,你能不能送出他喜欢的牌而让地主吃不起?总之在最后一两手牌的时候最能考验打牌者的智慧和心理素质。很多人就是在这一点上做的不好,而被同伴痛骂,或者自己懊恼欲死。敢或不敢,这是个问题。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又来了三个人,老板同样要了他们每人五十块。我渐渐明白,这家网吧是每天五十块,零点起算,有点像旅馆,只要你入住,到中午十二点就算一天。当然旅馆还有得商量呢,比如是上午十一点来,一般到第二天的中午才算你一天呢,这家网吧不同,只要你来了,就是五十块钱,到了零点,你就得走人。机场真霸道。比火车还霸道。火车上的矿泉水是三块钱一瓶,而机场的水是五块还是十块来着?反正比火车牛。 这三个人一到,那个波浪发的美女就不得不到我身边来坐了,她正好可以公然目不转睛地看我打牌。我手气很顺,脑子也非常清楚,连战连捷,竟然一口气赢了两百多分,那女孩看呆了,说:“您真行。” 我头也不抬,道:“我亦无他,唯手熟耳。” 她笑道:“好酸哪。” 我停下游戏,抬头看了她一眼。比我想像的还要美。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整个光线不足的机场二楼到处撒满了阳光。 她站起来,要了两杯热咖啡。咖啡是用带托儿的纸杯盛的,她把杯子小心地放在我的电脑前面,微微转动杯身,让杯柄转向我。有教养的女孩儿。 我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雀巢的。我张大了嘴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吸着气:“谢谢,谢谢。” 她笑道:“一块玩,可好?” 我摸摸后脑上硬撅撅的头发,道:“当然好啊。” 她把电脑推过来:“你在哪个区,哪个游戏房间?” 我们占据了一个新房间,好像做好陷阱的猎人,急切地等着有人来上钩。很快有人进来,我们赢了他一局,他好像嗅出了点什么,立即逃走了。第二个来的人要厉害些,我们着着都商量,为了怕影响别人,只好在对方的耳边说,很快就头碰头了。她已经是知县,看出来反应挺快的,但是不是特别出类拔萃的那种,不喜欢作弊工具,喜欢的是跟人一起捉弄别人。第二个人输了很多,他无奈之下赶紧逃走,并且恶狠狠地在网上诅咒我们。女孩生气了,用非常厉害的话来回骂,看得我直笑。才不过认识几分钟,我们熟络得像是老友。 总之,上当的人总是有的,我们并不寂寞。刚才那人用小喇叭发布信息,公布我们的房间号和昵称,可是小喇叭是有期限的,而且,谁愿意看这种东西呀,何况网上本来就谣言满天飞。 我每次都配合她,主要让她得分,有时候还故意输了给她,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网吧里有人陆陆续续地来,也有人陆陆续续地走,真正玩得入迷的只有我们,确切些说,只有她。我抽空问了问她才知道,我们要做的是同一件事情,都是接人,而且是同一航班。 空气忽然沉重起来,其中透着某种不知名的不安。竟然有一只蝴蝶停到了我的电脑屏幕上。这是一只蓝色的、小小的蝴蝶,普普通通,但不是蛾子,确乎是蝴蝶。奇怪,它不去躲在哪片花叶下睡觉,干嘛这么晚了跑出来? 蝴蝶也会感叹生命的流逝吗? 窗外响起一声闷雷。我不安地站了起来,接着又一道极亮的闪电,把整个二楼都照彻了,更大的一声霹雳随后而来,外面暴雨如注。我看看表,还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那个航班也该到了。但是这么大的雨,飞机能降落吗? 我看看两台电脑边忙得不亦乐乎的她,道:“还玩吗?该走了。” 她大笑着说:“我把这家伙弄死了,真痛快。” 老板过来说道:“小姐,十二点了,我们清场了。” 她怒道:“没看见我正忙着?” 老板道:“您要玩也行,还得交钱。” “多少钱?” 老板看了看她的情形,道:“每台电脑五十,到明天中午十二点清场。”我吐了吐舌头,心想还以为二十四小时五十呢,闹了半天是十二小时五十啊。 她从小巧的手包里扽出一百块,扔给老板,那张纸钞飞到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飞到沙发下面去了。她继续在两台电脑间忙碌,一面大叫着:“快来帮帮我啊。” 我心里担忧飞机,对她低声道:“等一下,我去看看飞机的情况。” 她不耐烦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掉不下来的,放心吧,再说,飞机上又不是你。” 我只有苦笑着提了自己的包,转身出去了。 第75章 屏幕上红字在不停地滚动,黎雅芳乘坐的航班终于出现了,但到达时间仍然不显示。这航班已经晚点五个多小时了。外面依然电闪雷鸣,我心里很是担忧。回到二楼,网吧经过清场,顾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叹口气道:“还是晚点,也不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到,这航班真是见了鬼了。” 老板安慰我道:“不用担心,北京站飞机从来没出过事。” 我从包里取出五十块钱,有点不甘心地递给她:“喏,这是你的五十块钱。” 她恼怒地一把打掉:“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什么。” 老板同情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低头捡回,道:“那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不耐烦地连连挥手,道:“快来快来,喝什么咖啡,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兴味索然地坐下,她靠在我肩上,嫣然一笑,道:“来呀,快,多挣点分。” 我心想这人是不是没心肝啊,问道:“你接谁呀?” 她不理我,叫老板:“给泡两碗面。”转头对我:“关你什么事。” 我欲起身,她问我:“干吗去?” 我说:“替你端面啊。” 她笑道:“不急不急,老板会做的。你抱抱我,我有点冷。”我只好手松松地揽住她的腰,她不满道:“这样不行,你用点力,我有点儿冷。” 我看一眼老板,老板似笑非笑,我无奈把她搂紧。她笑道:“看不出你还满清纯的。” 我闻言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她说:“这还差不多。”她凑近我,闻了一下,道:“不错,你的味道很好闻,好香啊。” 我真想推开她。 她又道:“你身上好暖,冬天真是一个小火炉,跟你一起睡都不用暖气了。” 我笑道:“冬天我好怕冷的。” 老板在一旁偷笑。 一会儿两碗面上来,我把盖子打开,替她把筷子掰开,两根筷子互相擦了几下,递给她。她开始呼噜呼噜吃面,吃相极为粗俗。我看看表,零点过了二十了。我很着急。她拿筷子指着我:“你也吃啊。” 我慢条斯理地挑了几根吸到嘴巴里。老板道:“小心汤水撒到键盘上噢。” 她回头看了老板一眼:“放心吧,你这几台破电脑我还赔得起。” 几乎同时,我们的电话响了,我接了:“我下了飞机了。”我看一眼她,她正在嗲声嗲气地说着:“人家都等了半天啦,好担心你呀。” 我大声道:“我就在出站口等你,你穿什么衣服?” “长裤,粉色上衣,红色皮箱。”我拿起自己的包,跟老板道声再见,看看她,她也站起来,说了句“等你啊”,挂了电话,对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出了网吧,坐自动扶梯到了出站口,看着大屏幕等人。她走到一边,跟一个空勤人员说着什么,从此就再也没有拿眼看过我。我本来想跟她交流一下电话号码,最后还是忍了。 人陆陆续续出来,有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像李琦一样的秃顶中年人,推着机场的行李车,车上两个大箱子,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她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过去,一下子吊在那个大胖子的脖子上,“老公”“老公”地叫个不停,一面鸡啄米一样地亲着那个大胖子的面颊。大胖子乐呵呵地托着她的腰,嘴里不停地说着抚慰的话。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掠过了薄薄的一层妒意。她在大胖子不注意的时候,冲我偷偷闪了闪眼睛。 几分钟后,黎雅芳也走了出来。我心中一动:“不像是有几个月身孕的人。”不过也未可知,万事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跑过去,她愣了一下,还是轻轻扑在我的怀里,我柔柔地抱了她一下。 门口就有开往西单的大巴,我买了两张票,我们上了大巴。我低声道:“到西单再打的便宜多了。” 她笑着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我不好意思道:“一个人在外面,习惯计算着如何省钱了。” 我早已从那家地下室宾馆搬出来,找了一家条件还好的连锁酒店。让黎雅芳跟我住那种宾馆是不可能的。到了西单,我们打了一辆车,那的士司机嘟嘟囔囔,我笑道:“您别不高兴,要是直接打车从机场过来,您哪能拉到活儿呀?” 司机道:“我等了半夜,让我拉个十多块的活儿,我能高兴嘛。” 我说:“不是有人在网上写过一篇文章,说是如何当一个好的出租车司机——” 司机冷冷打断我:“那是个骗子写的,不就是说怎么看人衣着、外貌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怎么一小时多拉几个客人吗?那都是骗人的。” 我闷声不语,知道再说什么也白搭。车很快到宾馆门口,我付费,提着箱子,搀着黎雅芳上了高高的台阶,走过铺了厚厚地毯的大厅,来到电梯间。按了楼层数,等电梯来的功夫,她紧紧偎依在我身上,电梯门开了,我提着箱子按住按钮,等她进去,然后闪身进门,电梯门缓缓合上,她一下子扑在我怀里。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拖着箱子和她,用磁卡开了门,插卡取电,灯亮了,她看了看房间,说了声:“我们先睡觉,等一会儿再洗澡。”穿着衣服就歪在床上,抱住我,很快就沉沉睡去。我也累极了,挣扎了几下,一闷棍就进了梦乡。 第二天,不,是这一天的天亮时分,我醒了,浑身酸痛,轻轻抽身出来,好好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服。轻轻推醒她,问吃不吃早餐。她哼了几声,继续睡去。我无奈,只好自己跑出来。这时候还不到八点,街上吃早餐的地方倒是很多,但都看不上眼。一路走过去,买了两份报纸,一面看着一面往前走。街道两旁都是高耸入天的钻天杨,银白色的树皮,树节像一只只大眼睛。我知道再过一两个月,这些树都会变成银干黄金叶,阳光会无遮拦地落到地面,那时候是北京最美的季节。但现在还不行。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家装潢得还算考究的店铺,写着:卤煮火烧。我早就知道这东西,在八达岭还吃过一次,但那次实在是吃坏了胃口,也许是偏远之地味道不纯正吧,如今在京城之腹地,应该味道稍好,何况还有如此好的门面。 不料进了门才知道,里面的卫生实在不敢恭维。但进了也就不愿意再跑出去找了,就要了一份,自己吃了,觉得味道还真的不错。热腾腾的一大碗,火烧、豆腐、下水吸足了汤汁,火烧透而不黏,肉烂而不糟。就是有点儿口重。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 又买了一份打包,高高兴兴回到宾馆,把她摇醒,说道:“京城第一名小吃,卤煮火烧,尝尝!” 她昏头昏脑,似醒非醒,接过来,猛然喝了一大口汤,叹道:“真香!”精神大振,抓过筷子,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般,把一大碗卤煮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巴,问道:“这叫什么?” 我笑道:“都吃完了还问。我告诉你了,卤煮火烧。”她咂摸一下嘴巴,道:“好像有猪小肠,豆腐什么的,还有一点面食。” 我佩服地点头:“那就是火烧了。你一个南方人,能对北方的东西这么敏感,还说得如此准确,不容易!” 她懒懒地一笑,道:“全国各地,吃过的小吃多了去了。”我发现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问道:“是不是坐飞机太累了?要不是在倒时差?不对呀,从南到北飞,用不着啊?” 她脸色微微发红,道:“一直不敢告诉你。昨天啊,差点下不来了。” “什么?”我抓住她的手。 “昨天降落的时候,天气不好,飞机遇见了强气流,上上下下好几次,很多人吓得叫妈妈,机舱里全是呕吐物。我没怎么吃东西,一个劲地吐酸水,几包纸巾都用完!空姐不住地用喇叭安慰我们,要我们镇定,可她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飞机好不容易躲过强气流,找了一个空隙降落下来,飞机上的人都互相拥抱,留电话,觉得死里逃生一回,对人生的看法都不同了。” 我心道怪不得昨天卷发女郎的那个李琦似的老公看起来心神不定,黎雅芳看起来那么疲惫。我有点怨她,道:“干吗不早说?” 她摇摇头:“你不一直在照顾我?说了无非大家大惊小怪。我先忍了,现在告诉你,心里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这次回去还是坐火车得了。” 我点点头。她接着说:“不知道这件事对孩子怎么样。是不是过度的惊吓对孩子不好啊?干脆我去流产得了。”我不置可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许,经过这次惊吓,孩子也许更加优秀了也未可知。还是留着吧。” 我不愿受这种折磨,苦笑道:“还有两天的课程,我得上完了啊,不然不完整,也对不起老师啊。这样,你也太累了,先休息,中午十二点我回来,请你吃好东西。” 黎雅芳道:“我小时候跟父亲来过一次北京,不过也全无印象了,你学完,要陪我好好逛一下。” 我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您那。” 结业那天,我跟小吕依依不舍地分手,互相留了邮箱,约好有什么问题多互相切磋,之后拥抱而别。剩下的三天时间,我和黎雅芳游了故宫,上了天安门,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逛了天坛,到了长城当了一回好汉,又进入十三陵的地宫探险,吃了烤鸭,逛了大栅栏,在瑞蚨祥和同仁堂转了转,到小吃街好好地吃了几回,又跑到香山玩了半天,专门到香山的双清别墅看了下,又到颐和园转了一圈,剩下的时间就在皇城附近的小巷子里转悠,还坐三轮车逛了后海,到恭王府也闪了一下。 这三天多时间,黎雅芳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老是问:“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我告诉她 ,北京这么大,好玩的地方这么多,就是一年也转不完。我们这三天只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根本连北京的皮毛也没有摸到呢。她听了有点怅然若失,半天才说道:“怪不得说北方看庙,南方看山。北方的古迹太多啦。” 我点头道:“南方真正在经济文化上全面超过北方也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情,况且北方一直是政治中心,这些东西多一点也是正常的。” 黎雅芳道:“天天说文化文化的,到了北京,才知道这个词儿的真正含义。” 我说:“对对,有人就把文化定义为积累,各种有价值的东西的积累。” 她大笑道:“你们北方人就是:左手端着祖宗的碗,右手拄着祖宗留下的拐杖,身上披着祖宗的一代又一代的破衣裳,用祖宗使用过的语言,大声说着这样的话:‘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吃的吧!我饿……’”她弓着身子,左手向上摊开,扭着脖子仰视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第76章 屏幕上红字在不停地滚动,黎雅芳乘坐的航班终于出现了,但到达时间仍然不显示。这航班已经晚点五个多小时了。外面依然电闪雷鸣,我心里很是担忧。回到二楼,网吧经过清场,顾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叹口气道:“还是晚点,也不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到,这航班真是见了鬼了。” 老板安慰我道:“不用担心,北京站飞机从来没出过事。” 我从包里取出五十块钱,有点不甘心地递给她:“喏,这是你的五十块钱。” 她恼怒地一把打掉:“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什么。” 老板同情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低头捡回,道:“那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不耐烦地连连挥手,道:“快来快来,喝什么咖啡,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兴味索然地坐下,她靠在我肩上,嫣然一笑,道:“来呀,快,多挣点分。” 我心想这人是不是没心肝啊,问道:“你接谁呀?” 她不理我,叫老板:“给泡两碗面。”转头对我:“关你什么事。” 我欲起身,她问我:“干吗去?” 我说:“替你端面啊。” 她笑道:“不急不急,老板会做的。你抱抱我,我有点冷。”我只好手松松地揽住她的腰,她不满道:“这样不行,你用点力,我有点儿冷。” 我看一眼老板,老板似笑非笑,我无奈把她搂紧。她笑道:“看不出你还满清纯的。” 我闻言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她说:“这还差不多。”她凑近我,闻了一下,道:“不错,你的味道很好闻,好香啊。” 我真想推开她。 她又道:“你身上好暖,冬天真是一个小火炉,跟你一起睡都不用暖气了。” 我笑道:“冬天我好怕冷的。” 老板在一旁偷笑。 一会儿两碗面上来,我把盖子打开,替她把筷子掰开,两根筷子互相擦了几下,递给她。她开始呼噜呼噜吃面,吃相极为粗俗。我看看表,零点过了二十了。我很着急。她拿筷子指着我:“你也吃啊。” 我慢条斯理地挑了几根吸到嘴巴里。老板道:“小心汤水撒到键盘上噢。” 她回头看了老板一眼:“放心吧,你这几台破电脑我还赔得起。” 几乎同时,我们的电话响了,我接了:“我下了飞机了。”我看一眼她,她正在嗲声嗲气地说着:“人家都等了半天啦,好担心你呀。” 我大声道:“我就在出站口等你,你穿什么衣服?” “长裤,粉色上衣,红色皮箱。”我拿起自己的包,跟老板道声再见,看看她,她也站起来,说了句“等你啊”,挂了电话,对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出了网吧,坐自动扶梯到了出站口,看着大屏幕等人。她走到一边,跟一个空勤人员说着什么,从此就再也没有拿眼看过我。我本来想跟她交流一下电话号码,最后还是忍了。 人陆陆续续出来,有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像李琦一样的秃顶中年人,推着机场的行李车,车上两个大箱子,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她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过去,一下子吊在那个大胖子的脖子上,“老公”“老公”地叫个不停,一面鸡啄米一样地亲着那个大胖子的面颊。大胖子乐呵呵地托着她的腰,嘴里不停地说着抚慰的话。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掠过了薄薄的一层妒意。她在大胖子不注意的时候,冲我偷偷闪了闪眼睛。 几分钟后,黎雅芳也走了出来。我心中一动:“不像是有几个月身孕的人。”不过也未可知,万事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跑过去,她愣了一下,还是轻轻扑在我的怀里,我柔柔地抱了她一下。 门口就有开往西单的大巴,我买了两张票,我们上了大巴。我低声道:“到西单再打的便宜多了。” 她笑着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我不好意思道:“一个人在外面,习惯计算着如何省钱了。” 我早已从那家地下室宾馆搬出来,找了一家条件还好的连锁酒店。让黎雅芳跟我住那种宾馆是不可能的。到了西单,我们打了一辆车,那的士司机嘟嘟囔囔,我笑道:“您别不高兴,要是直接打车从机场过来,您哪能拉到活儿呀?” 司机道:“我等了半夜,让我拉个十多块的活儿,我能高兴嘛。” 我说:“不是有人在网上写过一篇文章,说是如何当一个好的出租车司机——” 司机冷冷打断我:“那是个骗子写的,不就是说怎么看人衣着、外貌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怎么一小时多拉几个客人吗?那都是骗人的。” 我闷声不语,知道再说什么也白搭。车很快到宾馆门口,我付费,提着箱子,搀着黎雅芳上了高高的台阶,走过铺了厚厚地毯的大厅,来到电梯间。按了楼层数,等电梯来的功夫,她紧紧偎依在我身上,电梯门开了,我提着箱子按住按钮,等她进去,然后闪身进门,电梯门缓缓合上,她一下子扑在我怀里。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拖着箱子和她,用磁卡开了门,插卡取电,灯亮了,她看了看房间,说了声:“我们先睡觉,等一会儿再洗澡。”穿着衣服就歪在床上,抱住我,很快就沉沉睡去。我也累极了,挣扎了几下,一闷棍就进了梦乡。 第二天,不,是这一天的天亮时分,我醒了,浑身酸痛,轻轻抽身出来,好好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服。轻轻推醒她,问吃不吃早餐。她哼了几声,继续睡去。我无奈,只好自己跑出来。这时候还不到八点,街上吃早餐的地方倒是很多,但都看不上眼。一路走过去,买了两份报纸,一面看着一面往前走。街道两旁都是高耸入天的钻天杨,银白色的树皮,树节像一只只大眼睛。我知道再过一两个月,这些树都会变成银干黄金叶,阳光会无遮拦地落到地面,那时候是北京最美的季节。但现在还不行。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家装潢得还算考究的店铺,写着:卤煮火烧。我早就知道这东西,在八达岭还吃过一次,但那次实在是吃坏了胃口,也许是偏远之地味道不纯正吧,如今在京城之腹地,应该味道稍好,何况还有如此好的门面。 不料进了门才知道,里面的卫生实在不敢恭维。但进了也就不愿意再跑出去找了,就要了一份,自己吃了,觉得味道还真的不错。热腾腾的一大碗,火烧、豆腐、下水吸足了汤汁,火烧透而不黏,肉烂而不糟。就是有点儿口重。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 又买了一份打包,高高兴兴回到宾馆,把她摇醒,说道:“京城第一名小吃,卤煮火烧,尝尝!” 她昏头昏脑,似醒非醒,接过来,猛然喝了一大口汤,叹道:“真香!”精神大振,抓过筷子,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般,把一大碗卤煮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巴,问道:“这叫什么?” 我笑道:“都吃完了还问。我告诉你了,卤煮火烧。”她咂摸一下嘴巴,道:“好像有猪小肠,豆腐什么的,还有一点面食。” 我佩服地点头:“那就是火烧了。你一个南方人,能对北方的东西这么敏感,还说得如此准确,不容易!” 她懒懒地一笑,道:“全国各地,吃过的小吃多了去了。”我发现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问道:“是不是坐飞机太累了?要不是在倒时差?不对呀,从南到北飞,用不着啊?” 她脸色微微发红,道:“一直不敢告诉你。昨天啊,差点下不来了。” “什么?”我抓住她的手。 “昨天降落的时候,天气不好,飞机遇见了强气流,上上下下好几次,很多人吓得叫妈妈,机舱里全是呕吐物。我没怎么吃东西,一个劲地吐酸水,几包纸巾都用完!空姐不住地用喇叭安慰我们,要我们镇定,可她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飞机好不容易躲过强气流,找了一个空隙降落下来,飞机上的人都互相拥抱,留电话,觉得死里逃生一回,对人生的看法都不同了。” 我心道怪不得昨天卷发女郎的那个李琦似的老公看起来心神不定,黎雅芳看起来那么疲惫。我有点怨她,道:“干吗不早说?” 她摇摇头:“你不一直在照顾我?说了无非大家大惊小怪。我先忍了,现在告诉你,心里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这次回去还是坐火车得了。” 我点点头。她接着说:“不知道这件事对孩子怎么样。是不是过度的惊吓对孩子不好啊?干脆我去流产得了。”我不置可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许,经过这次惊吓,孩子也许更加优秀了也未可知。还是留着吧。” 我不愿受这种折磨,苦笑道:“还有两天的课程,我得上完了啊,不然不完整,也对不起老师啊。这样,你也太累了,先休息,中午十二点我回来,请你吃好东西。” 黎雅芳道:“我小时候跟父亲来过一次北京,不过也全无印象了,你学完,要陪我好好逛一下。” 我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您那。” 结业那天,我跟小吕依依不舍地分手,互相留了邮箱,约好有什么问题多互相切磋,之后拥抱而别。剩下的三天时间,我和黎雅芳游了故宫,上了天安门,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逛了天坛,到了长城当了一回好汉,又进入十三陵的地宫探险,吃了烤鸭,逛了大栅栏,在瑞蚨祥和同仁堂转了转,到小吃街好好地吃了几回,又跑到香山玩了半天,专门到香山的双清别墅看了下,又到颐和园转了一圈,剩下的时间就在皇城附近的小巷子里转悠,还坐三轮车逛了后海,到恭王府也闪了一下。 这三天多时间,黎雅芳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老是问:“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我告诉她 ,北京这么大,好玩的地方这么多,就是一年也转不完。我们这三天只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根本连北京的皮毛也没有摸到呢。她听了有点怅然若失,半天才说道:“怪不得说北方看庙,南方看山。北方的古迹太多啦。” 我点头道:“南方真正在经济文化上全面超过北方也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情,况且北方一直是政治中心,这些东西多一点也是正常的。” 黎雅芳道:“天天说文化文化的,到了北京,才知道这个词儿的真正含义。” 我说:“对对,有人就把文化定义为积累,各种有价值的东西的积累。” 她大笑道:“你们北方人就是:左手端着祖宗的碗,右手拄着祖宗留下的拐杖,身上披着祖宗的一代又一代的破衣裳,用祖宗使用过的语言,大声说着这样的话:‘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吃的吧!我饿……’”她弓着身子,左手向上摊开,扭着脖子仰视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第77章 她可真够损的。 但我无意反驳她的话语。 第二天中午,我们匆匆赶到火车站。我望了一眼站内高高的穹顶,人流在穹顶下自然的分成两条方向相反的河流。我右手拉着旅行箱,肩上背着包,左手提着鼓鼓的塑料袋。黎雅芳只提着一个小巧的手提包,她过意不去,老是要帮我提一件。 我笑道:“没有买上软卧已经很不安了,就让我多提点东西吧。” 她低头道:“这个怎么能怪你呢?” 我摇摇头,说:“总是担心你挤不惯火车。” 黎雅芳紧紧拉住我的胳膊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做过很多次火车呢。我小时候,每隔一星期,妈妈总是要带我去外婆家。我们坐的是那种小火车,还烧煤呢。” 我笑道:“那样坐火车怎么能跟现在比?”我故意领她到普通候车室,让她感受一下普通人候车的滋味。车站为了创收,专门开辟了豪华候车室,每人须交十块钱,里面有空调,沙发,茶座,一点儿也不拥挤。普通候车室就不同了,高大宽阔的空间里黑压压全是人头攒动,占据了座位的乘客则歪七横八,还把行李放在座位上,根本找不到两个相连的空位。我逼着一个占了三个座位的小伙子让出两个空位,一屁股坐下去,把箱子放在面前,一手牢牢挽定。黎雅芳嫌恶那小伙子刚刚把脚丫子放过的座位,但看我坐下了,还拿眼直瞅她,只好取出一张手帕纸,在座位上胡乱抹了几下,放了半个屁股在上面。 空气污浊,我们都懒得开口,我把东西都抓好,闭上眼睛养神。人群忽然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然后人们就开始往前挤。黎雅芳也惊惶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叫道:“怎么啦?” 我看看表,懒洋洋地说:“随他们挤去。现在离开车还有几十分钟呢。别忘了,我们是卧铺,车还是始发车,这里还是北京站。” “北京站怎么啦?” “北京站就意味着停留时间长,总能让你上得了车。我就不懂,我们干吗要挤?又不是没有座位。那些没有座位的挤上了车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没有座位。再说了,越挤越慢,这个道理懂不懂?” 周围人听了我的话,都笑了,有几个干脆又坐了下来。我大声道:“天天喊我们多么强大多么强大,我看等到中国的老百姓干什么事都从容不迫了,我们中国才算是真正强大了。” 果然刚才不过是虚惊一场。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检票口一站,排在前面的哥们儿以为要检票了,一下子站了起来。人群本来就如惊弓之鸟,这种肢体的谣言就像风吹过荷塘一样一下子就传过了所有本次列车的候车人群。我真的不懂国人干吗这样惊惶紧张。 又过了十几分钟,真正的检票开始了,我们随人流缓缓穿过狭窄的检票口,等候工作人员用一种特制的钳子在车票上打孔。之后我提着沉重的行李上楼梯,过长长的走廊,之后下楼梯,最后终于站在了站台上,累得气喘吁吁。黎雅芳抱怨道:“干吗非得让我们上上下下的?” 我苦笑道:“这样有两个用处,一是可以通过走廊走到任何一个站台,二是可以把人群拉长,避免拥挤。设计者也不是白痴啊。” 黎雅芳道:“我知道他们不是白痴,可是你想想,这样子那些体力不好的老人妇女,得受多大的罪啊。”她指指列车自备的狭窄的阶梯:“还有这样的登车梯,每一级都窄的放不下一只脚,上车还好说,下车一不小心就得摔下来。太不人性化了。” 我笑道:“谁说铁老大人性化啦?” 我们找到自己的车厢,门口有个列车员木然望着我们。我把换乘车牌的工作交给黎雅芳,自己先将箱子奋力推到车上,然后才小心的踩着窄窄的台阶上了车。如果双手都拿着东西,就算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家伙上车也不容易。但就是没听说过上车出过什么事。人总是有办法克服眼前的困难的。但对于老人和体力弱的妇女,登车一定会造成心灵的伤害。可我有丰富的在拥挤的硬座车厢乘车的可怕经历,所以知道这种伤害相比于真正在拥挤闷塞的车厢里乘车的经历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们找到自己的铺位,12车5号下和6号下,我先把箱子塞入铺底,接着把包塞在枕头下,最后把装食品的塑料袋放在下铺专用的小桌子上,这才摊开四肢,仰躺在铺位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黎雅芳时,她还在反复检查卧具。 我摇头不止,叹道:“你可真不怕累啊。” 黎雅芳有点脸红:“我看这床单的颜色不太对。” 我苦笑道:“这是旅行好不好,我的大姐!” 黎雅芳抬头道:“旅行也是生活啊。” 我懒得理她,良久才道:“这是始发站,卧具都会消毒过的。” 她这才心有不甘似的坐下来。 旅客们陆陆续续上来,车厢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这时候一个老者来到我们铺位,轻松就将箱子举上了行李架。我不由感佩这老者的体力。这老者头发已经花白,四方脸,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敦实,行动敏捷。他站在黎雅芳的铺位前面,竟然在解腰带。 我简直要叫出声来,这老者迅速褪下裤子,原来里面还穿了一套运动装。这种天气穿两套衣服,看来人老了就是不比年轻人了。老者从裤子中把腰带抽出来,仔细卷好,又把西裤叠好,一只手拉着扶手,迅速爬到上铺,把腰带和西裤轻轻放在上面,这才轻轻跳下来。我看这老者年龄至少六十了,有如此身手,真让人惊叹。 车子很快起动了。老者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瓶大号的农夫山泉,放在靠窗的小桌上,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为了不挡住来往的旅客,双腿分开,双手分放在两膝上,阖上双目,静静养神。我的视线被磁石般吸引住了:这老者的右手十分奇特。一般人的中指都会长于食指,可这位老者的食指中指前端却像刀削过一样的整齐。 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老者倏地睁开眼睛,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不到一秒钟,脸上浮出了笑容。我站起来,走到老者面前,坐在与之相对的小凳上,笑着问他:“老人家,你好啊。” 他看了看我,就像在打量一件明代瓷器:“哦,好啊。” 我问他:“这么大年纪,干吗买了张上铺。” 老者竟然似乎有点脸红:“哈,他们帮买的。也没什么,我能爬得上去。” 我指指自己的铺位:“我年轻,我跟您换换吧。白天我们就坐着聊聊天,愿坐呢我就跟我朋友一起坐,”我指指黎雅芳,“晚上您就在下铺睡,我到上铺去。” 老者抬起手来跟我握了下:“谢谢你啦,小伙子。” 他的手有点柴,握在手里有握了一把干干的油条的那种感觉,尤其手掌底有肉的部位,跟我握手的时候似乎忽然空了,我心里一惊。 老者把手抽回去,侧身对着我:“出来旅游的?” 我在他抽手的时候已经把他的那两根手指看清楚了,知道并不是因为中指被什么切了一块去才导致食指中指如此整齐地一般长的,而是经过一种特殊的练习的结果。两根手指就像一把小小的铲子一样,假如被这样的小铲子搞一下,肯定不好受。我回答他:“是啊,在北京玩了几天。您呢?” 老者道:“我从沈阳过来,在北京倒车。” “啊,去沈阳旅游吗?” 老者笑道:“我哪有功夫旅游啊,我是出来给人家看坟山的。” 我奇道:“老先生您有这门功夫,真得向您好好请教请教。” 老者道:“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人还说这是迷信。” 我摇头道:“我以为这是国学,是传统文化。” 老者把肥肥的双手一拍,道:“没错,这就是国学。儒家经典的易经,不也是讲占卜吗,现在都尊崇得跟天书似的。” 我挖空心思投其所好:“是啊,我就一直认为,中国有很多东西,明明是精华,偏偏被当作糟粕。” 老者笑眯眯望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认真点点头。 老者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笑呵呵道:“我很欣慰啊。” 在我跟老者聊天的功夫,黎雅芳已经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番费力然而精心的布置之后,小小的桌子上居然有了迷你筵席的规模。撕好的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就把真空膜当作了一个食盘;一包酒鬼的花生米;几根火腿肠,一个水晶肘子,还有几包榨菜,几听啤酒。 她站起来,说道:“你们二位也别光顾聊了,过来吃吧,我先去洗洗手。”老者慌忙推辞,黎雅芳笑道:“老人家,你不知道,我们这位爷是懒得跟人聊天的,他能跟你聊得投机,你们随便喝点酒也是应该的。再说,出门在外,碰到一起就是缘分。难道您还怕我这酒里有麻药不成?” 老者哈哈大笑,道:“冲你这句话,我也得跟我这小兄弟好好喝一杯!” “人无非就是一个缘字,”老者,现在已经交换过姓名,喜欢被称为高老师,正在费力地嚼着一大块鸭肉,“出生在谁家是个缘,学什么是个缘,就连能遇见什么人,也都是个缘。缘到了,什么都好办;缘不到,什么也办不成。” 我举起啤酒,道:“高老师说的是。来,喝一大口!” 高老师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擦嘴巴:“我这次去沈阳,就是一个缘。为什么能去沈阳呢?还不是我们南方的某个领导打的招呼?我呀,没别的本事,就是相信一个缘,所以我看得就比别人准。” 我笑道:“这次沈阳之行还好吧?” “我不图财”,高老师摇一摇满头的花白头发,“我图财就不会这样搞了。我一年出来也就是两三回,没有大面子我不出来。这次沈阳这家人家给我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我道:“三十万?” 高老师一笑:“三万。三十万不是人人出得起的。这家老爷子已经九十多了,不忌讳谈身后事。这家人家很趁钱,少说也有几千万吧,子子孙孙一大帮。老爷子不求财,就希望后代有做官的。求官先得求人,求财也得求人,求人是第一位的……”一个我们中铺的女子,现在正坐在刚才高老师坐的位置上,忽然插嘴:“求财和求官不一样吗?” 高老师看了她一眼。这女子不过二十六七岁,头发是黄褐色的大波浪,穿一件长大的衣服,里面是浅蓝色的抹胸,一件紧身的八分裤,裤管紧紧绷在身上,脚踝以上两寸,是莹白如玉的肌肤。一双脚跟高达十厘米以上的极其简约的高跟鞋,十根葱白的脚趾根根露在外面,脚趾甲上涂着紫色发亮的指甲油。女子的面貌第一眼让人觉得美艳无比,但眉宇间细看之下似乎有些凶悍之气。 高老师微微一笑:“不论求什么,第一位的是求人,有了人才有官和财。求官呢,罗盘上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哪一枝会旺,但只能旺这一枝,别的都不能旺。只要是求官,各房都会偷偷给你塞钱,希望能旺自己这一枝。而且求官不能性急,至少十几年后才能生验。求财就不同了。”我仔细看了这美艳女子一眼,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有些凶悍了。 第78章 原来这女子描眉的方式不对,她把眉毛描成蛾子的两根触角一般,几乎直立着插入鬓发,就会使之看起来特别凶悍。 高老师继续发表高论:“求财大家都可以求,而且,可求眼前财也能求长远财。” 女子道:“怎么叫眼前财,怎么叫长远财呢?” 这女子的普通话非常悦耳,但耳尖的我一听就是东北话的底子。女子头顶的行李架上有一口小巧的漆皮箱子,看起来价值不菲。东北人的特点就是把一切家当都放在外面。 高老师道:“眼前财就是几个月内到两三年内发财,长远财就是几年到十几年发财。眼前财小,长远财大。” 黎雅芳洗完手回来,默默坐在我身边,并不吃东西。我问她:“喝点吧?”她摇摇头。我有点不安道:“你看你忙活了一大阵子,自己怎么反而不吃啦。” 黎雅芳妩媚一笑:“看着你吃就行了。怎么样,旅行也是生活吧?” 我笑道:“嗯。” 高老师伸手抓了一条鸭子腿,放在嘴里嚼着:“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啊。”我看出他虽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有点紧张。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妖艳女子的长衣下一只不经意间露出的雪白粉嫩的手臂,那儿似乎有一个刺青。老者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妖艳女子的色相所迷,我猜他肯定被这个刺青吓到了,脸色跟刚才有点不同,只好借吃鸭子挡脸。 我举起啤酒:“来,高老师,我敬您!” 高老师收回目光,定定心神,向我笑道:“好啊,来,干杯。”从此收回目光,再也不向那女子看去。 后来那女子几次欲插话,都被我们密不透风的谈话挡了回去,渐渐意兴阑珊起来,索性“啪”地不知从那儿弹出一只细细长长的女士雪茄,跑到车厢连接处抽烟去了。老者见女子走开,低声神秘道:“这个女子不简单。” 我点点头,意思是知道。老者憨厚地笑笑,拿手“咯嗤咯嗤”挠那寸把长的花白头发:“你不像是南方人,你……” 我道:“我是在那儿求学。老人家,你口音也不像是那儿的人啊?” 高老师道:“我是西安的,年轻时候在北方跑动多一些,五十岁以后把家安在你上学的城市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 高老师还是憨厚地一笑:“南方人钱多,也信这个。不过南方人的钱不好赚。还是东北人的钱好赚。我这次去沈阳,一下子就赚了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 我心想你已经说过了,但还是把游戏做下去:“三十万?”老者道:“三万。三十万不是人人出得起的。这家老爷子已经九十多了,不忌讳谈身后事。这家人家很趁钱,少说也有几千万吧,子子孙孙一大帮。老爷子不求财,就希望后代有做官的。求官先得求人,求财也得求人,求人是第一位的……” 我晕倒。我忍不住打断他:“老人家,你也会看相吧?” 高老师认真点头:“看相是小菜一碟儿。我很少给人看相,但是有时候背运,缺路费回不了家了,有时候也来这么一手。” “您的意思是看相上不了台盘?” 高老师一笑:“百分之九十是骗人。”他忽然抓住我的左手:“你不孝顺。” 我一惊,道:“您这是从何说起?” “看你的小指,”高老师悠然道,“你的小指太短了,指尖都到不了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这就是不孝顺,不顾家。”他看我脸色有点不豫,大概觉得吃人家嘴短吧,加了一句:“你是离家太远,顾不上。” 我只有点头承认。高老师不管我承认的是“离家太远,顾不上”还是确实“不孝顺”,他见我脸红,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笑吟吟的望着我。黎雅芳见我发窘,就把右手递过去:“高老师,麻烦您也给我看一下。” 高老师煞有介事的抓过黎雅芳的白嫩的小手,仔细看了半天,道:“你出身富贵,从不缺钱花。” 我心道又让这老家伙猜对了。黎雅芳不出一言,依然等着高老师的下文。不料高老师把她的手轻轻送回,抓起一大块鸭肉,费力地嚼着,半天,吐出了鸭骨头,黎雅芳只好问道:“然后呢?” 高老师竟然学了一个外国人常用的耸肩的动作道:“然后,然后没有了,我就看出这些。”我其实早把他的脸色的一系列变化都瞧在眼里,知道他不愿多说,就回头冲黎雅芳一笑:“好啦,人家高老师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这东西就当个玩。” 高老师知道我在帮他解围,大笑道:“是啊是啊,我是姑妄言之,你是姑妄听之,来来来,小郑,喝酒!” 黎雅芳撅着嘴巴躺下,面向板壁,不再说话。我冲高老师眨眨眼睛,高老师冲我诡秘地一笑。 我们吃完东西,老者向我道过谢,我麻利地收拾完桌子,把垃圾装在铁路上提供的那种不锈钢托盘里,站起来送到车厢连接处的垃圾桶里。刚才那女子靠在门上还在默默吸烟。吸几口,她就伸出带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轻轻弹一下,一小段银色的烟灰就会飘然而下。门上放置烟蒂的地方,已经有三四个跟她手中的香烟一样的烟蒂。我看了看她,她嫣然一笑,向空中吹出一缕淡淡的青烟。我也报以一笑,道:“您真漂亮!” 女子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道:“真的吗?”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道:“真的。” 她微笑着轻轻摇头。我一时无言。因为我无法证明,既想不出证明她漂亮的证据,也想不出证明我的话的证据。 我只好笑了笑,向她点点头,拧开水龙头,把不锈钢托盘冲了下,转身回去。 高老师心满意足地躺在我的铺位,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拿了根牙签在剔牙。我其实很讨厌剔牙的人,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剔牙的人,我把脸扭转开,不看他。但他看见了我,急忙坐起来,道:“你休息吗,我这就让地方。” 我忙摆手道:“高老师,我们说好了,我去睡上铺。” 高老师现出扭捏之态道:“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我把差价补给你。” 我笑道:“高老师您这就不对了,我就是尊重您老,才给您换的,难道我还缺这几十块钱吗?” 高老师把伸向怀中的手抽回来,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我点点头:“等会儿上去我把您的东西拿下来。”我坐在黎雅芳旁边,她依然面向里,不肯回头。我笑笑,躺下来,从后面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道:“这样我们有理由躺在一张铺上了。” 我从她的背上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她在偷笑。空调很足,我把薄被拉开,这样我就跟她紧紧贴在一起。我的阳具正好置于她的两瓣丰满的臀部之间,虽然隔着短裤,我仍然感觉到触电般的一震。我的生理变化肯定被她觉察了,她从背后伸手过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头。 她的小手隔着衣服舒缓地握着它,掌心抵在龟头的位置,之后极尽松紧变换之能事,我感觉有一股热气直冲向顶门。我在她耳边,沉重地呼吸着,她若无其事地哼着一首歌。假如没有那件运动短裤和其中的内裤的约束,我想它肯定膨胀到最大化了。 我脑子里有了种种色彩迷人的幻像,假如环境允许,我们一定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性交。但这是在行驶中的列车里,在方寸之间,就至少有三四个人在我们周围。作为一项挑战,是够刺激的;作为人类最隐秘的行为,在这种场合之下发生无疑是十分不明智的。我把她试图乘机进入我内裤的手拨开,紧紧握在手里,在她耳边轻声道:“要不要我也动手?” 黎雅芳的身体又开始颤动起来,我知道她在无声地笑。警报解除。她翻身过来,把头埋在我怀里。我轻轻问她:“干吗给那个冠先生那么多钱?” 昨天下午,我给冠先生打了个电话,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再不出来,可就没机会见面吃饭了。冠先生欣然而来,看见黎雅芳吃了一惊,问道:“兄弟,我可记得清楚,那天来的可是一小伙子。你怎么把他变成大美女的?” 黎雅芳咯咯直笑。我们还是要了羊腿,每人两根,喝着啤酒大嚼。我说:“冠大哥,知道你北京城的大小饭店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来这么个小地方,你可别见怪。” 冠先生开怀大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酒吃肉了,你再来些虚头把脑的,可别怪你老哥哥对你不客气。” 黎雅芳抛却了淑女的小心,双手抱定不锈钢的长签子,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大声夸赞。冠先生看得开心,妙语如珠,逗得我们笑个不住,就连小老板也跑出来,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看着我们直乐。 黎雅芳早听我介绍了这位冠先生,但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活宝。看看天色渐渐黑下来,黎雅芳道:“冠先生,您今天干吗不演出了?” 冠先生收起笑脸,转为惆怅之色,道:“大姐呀,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体制外的人生存是多么艰难啊。我们就是相声艺术的小苗,人人都来踩我们一脚,但凡哪个踩得狠了,我们都活不下去啊。” 黎雅芳静听下文。冠先生声音凄凉:“这些年来,我们吃的苦……不怕您笑话,我半夜里都不知偷偷哭过几回了。现在,总算有了点起色,人也不少了,但人多有人多的难处,吃饭的嘴多了,逢上淡季,我这个当老板的,每个月辛苦下来,还得赔上几千块钱。” 他长长一声叹息,从细长的脖子里蜿蜒而出,有如灶烟穿过不畅的烟囱。黎雅芳忽然站起来,打开自己精美的女士包,从里面取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冠先生手上:“这是十万块,够您支撑一段时间了。” 整个小店里的人全呆了。冠先生两只眼睛里全是惊讶,道:“您这是干什么呀?” 黎雅芳道:“我只有一个愿望。” 冠先生忙道:“您说。” “听您和您的搭档给我们讲一段拿手的。当然,您可以拒绝,但我的心意您得收下。” 冠先生满眼含泪,我把钱推过去,他默默收下,片刻,猛然站起来,大声道:“您等着,您就在这家店里等着,”他指着我:“兄弟,您听我一句,您就跟大姐在这家店等着,顶多半小时,你要是走了我跟你没完!就半小时!” 他冲出门,转眼消失。 昨天晚上我们也许看了一次世上最好的相声晚会。台上是最优秀的两个演员在说,台下是小班子里所有的演员在陪着我们,其中有位老先生,年龄可以当我爷爷了,对我们满脸含笑,小心翼翼地看我们的颜色。除了这位老先生的过分殷勤让我们不舒服以外,真的没什么可说的。黎雅芳好几次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演员们陪着我们起哄,陪着我们鼓掌,陪着我们大笑,虽然这些包袱他们都耳熟能详了。 节目演完,两位穿着大褂鞠躬打算退到后台,我站起来喊了一嗓子:“再来一个!”黎雅芳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要捣乱了小弟,人家嗓子都快哑了。” 我笑道:“你不知道,这样的大腕儿没有返场怎么行?” 主持人果然用优雅的姿势请冠先生和他的搭档回来再表演一段儿。两位先生身段极为优雅地回身,中国的传统大褂在此时凸显其优势,让两位的缓步回身显得大气雍容。冠先生这次并没有再讲笑话,而是携搭档从台侧一直来到我们面前,对我们深深一躬。我和黎雅芳慌忙站起,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冠先生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他握住我的手道:“两位!不是因为你们资助我们小社,我们才如此感激。我们是感激知遇啊!我们,”他用手一指所有老老少少的演员,“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没有人真正看重我们。江湖人最讲恩义,在我们如此困难的时候,你们这么瞧得起我们,我们但有发达之日,一定忘不了二位!”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黎雅芳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大声道:“冠先生您不必太客气!我相信各位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我们暂时有这个能力,鼎力相助是应该的。不管别人怎么看,照我看,不出一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这么好的艺术不火,天理难容!” 黎雅芳清越的声音朗朗而出,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所有的演员都相拥而泣。那位老先生扑过来,抓住黎雅芳的手,老泪纵横道:“老天爷,总算有人替我们说公道话了!要不是怕您不高兴,我真想给您跪下了!” 第79章 黎雅芳道:“老实讲,给他们这么点钱,换来人家如此感激,我觉得很值了。” 我笑道:“我不是说现在觉得不值,而是不料到你当时才跟这个冠先生一面之缘,为什么就能出手这么大方。” “你没看出这个冠先生是个恩怨分明的家伙吗?而且,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人,这样的人,除非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他会冒出来的。我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再说,他们的玩意儿也确实不错啊。” “宁交慷慨悲歌之士。” 黎雅芳道:“不错。这些人也许百变机智,但对于真心帮过的人那真是衷心感激,这就是江湖人的长处,不像有些家伙,白眼狼,总也喂不熟。” 虽然知道不是说我,可我总是有些脸热心跳。黎雅芳接着笑道:“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们红了,一张门票就要卖几千块呢。” 我笑道:“那时候这位冠先生还不知道怎么报复人呢。” 我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我满头大汗,刚才被梦魇住了。我坐起来,黎雅芳还在沉睡,那女子又已经坐在窗边了,她手中摆弄着一只细细长长的白色卷烟,不时拿到鼻端嗅一下。高老师微张着嘴巴,低沉有力的鼾声如战鼓般有节奏地响着。 女子看了我一眼,笑笑。我也笑笑。“醒了?”她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微有点沙,有一种奇异的味道,让人不知不觉间就被吸引住。我点点头,不愿意多跟她搭讪,唯恐惊醒了黎雅芳。我百无聊赖地在小桌子上,把几个空啤酒罐一个接一个地摞起来,随着列车的行驶,这几个啤酒冠摇摇欲坠,我又在其上加了一个空的绿茶瓶子,笑嘻嘻地看着它们如何倒塌。我并没有意识到当时高老师的呼噜声已经停了。列车一个较大的震动,最上层的绿茶瓶子呼一下倒了,我早有准备,一把扶住,同时惊讶地看到高老师的手一挥。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挥动,一种本能,根本不是发出者的大脑所能控制得了的。高老师倏地睁开眼睛,我正微微皱着眉头、满怀怜悯地望着他。他笑了笑,说:“怎么啦?” 我叹道:“高老师,您睡觉还睁着眼睛啊?” 高老师道:“不会吧,我又不是张飞。” 我笑道:“可是您是白袍甘道夫。” “什么人?”高老师坐起来,头险些碰到了中铺。 我解释道:“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巫师;是《指环王》三部曲的真正灵魂;据书上说,睡觉都不会闭上眼睛。《指环王》被称为西方的《西游记》。” 说到《西游记》,高老师显然明白了许多。“还是《三国演义》好,”他说道,“在越南,最推崇的书不是别的,就是中国的《三国演义》。他们说这是世上最伟大的书。” 我把话题收回来:“高老师是练家子啊。我刚才注意到了,您别推托,像您这个年龄,有如此快的反应,可说非常了不起了。” 高老师居然有点羞赧,道:“老了,不行了。”他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靠窗而坐的女子,道:“以前我教他们练拳,都是在脚腕上绑上绳子,”他站起来摆了一个姿势,两脚交错,后脚掌的脚尖不过在前脚掌的脚心部位,两脚也只是微微分开而已。 我仔细观看这个奇怪的姿势。我觉得这样的姿势下人不摔倒已经是奇迹,如何去打人呢?老者看着我疑惑的眼光,笑道:“就是这个动作,使我培养的拳手无往而不胜。”话说完,他就在两铺之间狭小的空间内迅捷无论地摆了几个姿势。我一眼便看出,他虽然脚下的移动不过在小半步之间,但足以使对方无法伤及自己。高老师待我看清,又急速地朝几个方向飞速出拳,我连连点头,表示老者所言不虚。我问道:“你这个训练方法,一开始肯定要伤人吧?” 高老师笑道:“不错,你很聪明。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受过技击训练,那还好些。功夫越深,摔得越惨。人在下意识状态下,从前受过的训练就像潜水艇一样必然要浮上来,跳跃,闪躲,出腿……这样必然摔倒,重重地摔倒。有一个居然摔成了脑震荡。要知道,我训练的不是街头霸王,我要训练的是擂台散打王。” 他向我眼前缓缓伸出一拳,待离我眼睛两寸左右时,拳头猛然内翻,一阵疾风射进我的眼睛,我强忍着睁大眼睛一动不动,老者的拳头在离我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倏然而止。 高老师道:“这就是寸劲。不到最后时刻,决不发力。几乎碰到对方衣角,才尽全力一击。这样才会节省体力,把力气集中于一点,尽最大可能击伤对方。有时候,因为发力太猛,自己的手指都会折断。” 我把左手掌用力从额头一抹而下,食指拇指用力捏住自己下巴:“高老师,您没少跟人交过手吧?” 高老师道:“也不算多啦。年轻时候靠这个混口饭吃。八十年代中期吧,西安出了一个高手,三个月之内没人胜过他,我不服气,派了徒弟出去,也都一一败下阵来。我知道自己非出山不可,可是也没把握赢他,连想了几天几夜,也想不出办法。我就硬着头皮去跟他干,结果……” 老者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胜负不必再问。高老师缓缓道:“我那时候也是年轻啊,到山西矿上跑了一趟,背了一个包就去找他了。你知道包里是什么吗?” “枪?” 高老师摇摇头:“我一到西安,包就被人偷了。我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偷的。” “那包里到底是什么呢?” “炸药,肥皂大小的炸药十几块。这东西现在值了钱了。我就打算把那人一家子全炸死。” 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但老者眼中的怨毒之色依然让我心悸。不知道那位高手在擂台上如何伤到了高老师。我相信不光是伤到了老者的肉体,恐怕对他的精神也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才让他对此人如此痛恨到骨。 高老师缓缓撩起衣服,指着左肋一处长长的伤疤:“这里肋骨断了两根,骨头戳出来,穿透了皮肉。”又指指右腿:“腿也断了。他就想整死我。这个人手太狠了,从来就是斩尽杀绝,希望你再也无法向他挑战。” 我心情沉重,顿觉江湖之险。 那个明艳女子静静地看着我们,手指间灵活地摆弄着细长的香烟,烟丝纷纷从指间滑落。中铺的另一位旅客也探出头,蛮有兴味地听我们的谈话。这是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小伙子,他的同伴则躺在上铺,轻巧地打着鼾。居然有这样的鼾!相比老者的雷霆之鼾,这人的鼾声柔弱得有如柳絮。 车窗外忽然下起雨来,农田里整整齐齐的玉米就在雨中静默着,像一排排军纪严明的古代士兵。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已经到达中原。高老师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轻轻叹了一口气:“玉米长得不错啊。” 看起来前几天这里已经下过大雨了,车经过一片柳林,暮色中林间依然看得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一片,一定是积下的雨水。老者指着柳林:“我年轻时候在西北载过柳树。” “西北?是甘肃吗?” “不,是新疆。” 我默默不语。车到达郑州站,窗外暴雨如注。有人下车,我跟着人流出去,打算到门口透透气。站台上凄风冷雨,我打了一个寒战。很想买点东西,但郑州的东西提不起兴趣。一阵好闻的烟味儿钻进鼻孔。女子看着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弹着烟灰。我笑道:“你不叫吸烟,你这叫燃烟。” 她点点头:“我并不喜欢抽烟,就喜欢看一只只雪白的纸烟在我手中燃尽。有时候也闻一下。这烟味道不错。” “您听说过有人喜欢嚼烟吗?” “我就嚼过。” “味道如何?” “你见过秋天的蚂蚱吗?秋天的蚂蚱,你要是捉住它,它就会往你手指头上吐汁水,那个颜色就跟嚼烟叶子吐的水一样。”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嫣然一笑,声音沙沙地道:“看什么呢?” 我拍拍自己的额头:“看傻了,看傻了,你太像一个人了。” “像谁?” 我笑道:“你也不认识。”我心里知道,她有些像雷小笛,但身上的江湖气使她大大不同于小笛。小笛就是手指上带满了不锈钢的骷髅头戒指,腰间扎一条皮带扣是骷髅的腰带,那也一眼就看出是一个颓废的大学生。她不同,一眼就看出不同。 她笑笑:“像你的女朋友吗?” 我愕然,道:“不是。” 她轻轻摇头,说:“好啦,赶紧上车吧,开车铃要响了。” 黎雅芳依然在睡。我给了高老师一个微笑,轻轻坐在黎雅芳身边。那女子依然坐在窗边,一声不响的摆弄她的香烟。车慢慢启动,有节奏的响声渐渐响起来,列车像黑色的独眼巨兽,一头撞进无边的黑夜里。 火车上卖盒饭的过来,黎雅芳睡眼惺松地坐起来,叫道:“卖盒饭的……” 我忙把推着小车的服务员叫住,她拖了几步,车在我们铺位前面停下来,这胖姑娘瓮声瓮气道:“要几份?” 我也有点饿了,就说:“两份吧,”忽然想起高老师,忙问道:“高老师,您要不要?要的话,我一并把钱付了。” 高老师慌忙道:“那怎么好意思?” 我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买了三份,抬头看了看那女子,很想也为她买一份,她此刻正扒住窗帘扭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把盒饭先递给高老师,然后小心地递给黎雅芳,扶她坐好,这才把最后一份拿到手。 此刻,那女子回过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们。我笑道:“你怎么不吃饭啊?” 女子摇摇头:“我不饿。” 黎雅芳狠狠地拧了我一下,我疼的差点叫出声来,黎雅芳笑眯眯地道:“你怎么啦?”转头对那女子:“过来一起坐吧。”她把我赶到高老师那边去:“去那边坐!” 女子大大方方走过来,坐在黎雅芳身边,道:“大姐,你好漂亮哦。” 黎雅芳眉开眼笑,道:“小妹你才是美女呢。”女人能互相夸漂亮,应该是没什么敌意了吧。 黎雅芳拿出我们的零食给女子吃,女子也不客气,撕开包装袋,像只小猫一样吃起来。吃完东西,我提议打牌。高老师道:“我不会打牌,你们玩,我睡觉。”倒下便睡,不久就响起了鼾声。 我叫道:“我们正好斗地主。”我取出纸牌,三人斗将起来。我不大叫地主,黎雅芳偶尔叫,而女子有机会必叫。我当地主的时候一般会赢,因为黎雅芳是内奸,她总是帮我;黎雅芳当地主也一般会赢,因为她除非有非常好的牌才叫;那女子却不管牌好牌坏老是叫,这样,那女子就总是输,我们在纸上记分,很快那女子就输了上百分了。那女子也不恼。 看看到了十点多,女子道:“快关灯了,我们睡吧。”黎雅芳恋恋不舍的看我上了上铺,女子身形极为敏捷的钻进中铺,倒叫我吓了一跳。灯忽然就灭了,只有通道下面有绿色的地灯还闪着鬼火般的光。一阵困意袭来,我昏昏睡去。 第80章 还是第一次睡上铺。睡上去才知道,像我这样的身材,根本伸不直腿,而且,车顶有一个弧度,因而靠近车窗的那边是逐渐低下去的,有一种特别的压抑感。我对狭小的空间天生有一种恐惧。我闭上眼睛,试图尽快睡去,往事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一下子把我淹没无遗。 那年我七八岁吧,记得是一个干旱的夏天,舅姥爷去找人帮忙浇田了,我百无聊赖,沿着田间发白的小路来到公路边。我看到一个浅浅的池子,靠田的一边还有一个开口,就顺着开口慢慢滑到池底。我看到有一个仅能容我钻入的小小洞口,在远如天边的地方,另一边的洞口微微发着亮光。 一种强烈已极的好奇心吸引我钻进去。我查看了一下这个小洞,发现洞壁十分光滑,干干净净,只在洞底有一点点细沙。我高高兴兴地钻了进去,光线一下子幽暗下来,干爽清凉的风从远处无声地涌入,极为细小而嘈杂得说不出的声音涌入耳鼓。这些声音只有一个主题:“快来吧,快过来呀!” 我想那也许是天堂的声音。 我忍不住一下子退了出来。真想从此爬出这个池子,回到瓜棚里,再也不回到这个地方。临走前忍不住又朝洞口望了一眼。这个美妙的洞也许就是人间与天堂的界限。我决定去冒险。喜欢冒险的天性一次次捉弄了我,但我至今依然不悔。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险。 我钻了进去。光线从背后和遥远的前方两个方向钻进来。背后来的光线大部分被我身体挡住了,远处的光就像一盏飘忽不定的灯,因此洞内一下子暗了下来。我小小脑袋想的是:只要往前爬,就会亮起来。这个原本也没错,但并不这么简单。 我继续往前爬。光线继续幽暗下去。整个洞就像一个长长的管子,我刚刚进入这个管子而已,前面还有长长的路在等着我呢。好在还有细微的风从前面徐徐吹来。我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前面的那一点光,拼命向前。 最可怕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前面的那点光亮好像总也远在天边,爬了半天,丝毫也没有接近的意思。我的冷汗冒了出来。我大叫了一声:“舅姥爷!”声音响亮得我这辈子从没有听到过,它在我的耳边炸响,之后在洞里被一遍遍反射,好长时间过后,我依然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假如地下有什么东西,也一定会被我的叫声惊醒了吧。我吓得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发出声音。我试着打算从原路返回,这才发现洞壁狭小得根本容不得我翻身。我撑起双膝,从裆部往后望去,原先的入口如今看起来也有如一盏发着白光的灯。 我有些绝望。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我盘算了一下,决定还是往前。往前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我似乎看到了一种不妙的结果,只要前后两盏灯全灭了,我就得闷死在这个洞里。就这样趴着,姿势怪异地死去,所有的亲人他们都找不到我。我再也见不到妈妈和舅姥爷了。这样的后果让我拼命向前爬去,一刻也不敢停留。我渐渐觉得憋闷起来,呼吸困难,很想疯狂地大叫。长时间的匍匐爬行,也让我很不舒服。膝盖也许磨破了。肘部也被坚硬的洞壁磨得生疼。我跪在地上,努力使自己舒服些,但这样头就已经顶着洞顶,活动的空间就这么大。假如就这么死了,做鬼也不心甘。 我无力地趴在洞底的细沙上,干燥而冰凉的洞底让我渐渐安静下来。其实也是累坏了。静下来才知道,我此刻能清楚地听到血流过我额头的血管的声音。心跳的声音好像打鼓,耳朵里潮水般的声音起起伏伏。肠鸣声尖锐而怪异。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呼吸也这么声响巨大。我此前不知道人身上有这么多发出声音的地方。我觉得异常烦恼。人太吵了,就算不用嗓子,也还是太吵了。 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此刻,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洞里的光线,眼前的细沙上有一行细细的几乎看不清的花纹,我怀疑是蛇的脚印,头“嗡”的一声大了。我不会爬到蛇的老窝里来了吧?事实上那时我无知,蛇是不会留下脚印的,它们扭动身体前进,只会留下一段段身体压下的曲线。但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涌现出蛇吐着信子的形象,它三角形的脑袋上两只绿豆般的眼睛冷漠无情。我毛骨悚然,猛然撅起了屁股,弯下脑袋拼命向后看去。不是蛇,感觉应该是老鼠。我放下心来,但同时觉得非常无奈,因为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我根本对付不了它们。 我大喊了几声,试图让老鼠们改道,不要从我身边路过。老鼠们吱吱喳喳叫了一阵,并没有冲过来,我放下了心,疲劳一扫而光,又迅速往前爬去。在我手下,灭鼠无数,我还是有点担心它们报复我。不过,我觉得这些老鼠应该是田鼠,跟家鼠只是远亲,犯不着为城里的远亲赴汤蹈火。 不管怎么说,眼前是越来越亮了。我已经能看清对面圆圆的洞口。越到脱离险境的关键时刻,越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不由得加快了爬行速度,拼命朝洞口爬去。忽然,我看到一条闪闪发亮的大蛇钻入了洞口,一直向我游来,身后的老鼠一阵急促的怪叫。我感觉到它们正拼命向另一个洞口奔去。我前进不得,后退不及,急得大叫了一声。 我醒过来,浑身是汗。用手擦了一下额头,惊觉手中多了一物。我张开手,发觉是烟壳的硬纸卷成的一个纸团。我慢慢把纸团打开,借着手机的光亮,看到上面有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蓝依梵,13877xxxxxx。 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想了想,把她的号码存到手机上,同时发了一条短信:“收到。谢谢!”迅速把自己的手机设置为无声状态。我感觉到她的手机在震动,她翻了个身,嘴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是按键的声音,很快,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我打开短信:“半夜吵人!好啦,以后遇到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古怪或者为难的事情可以找我。” 这短信简直让我莫明其妙。连用了四个特别,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回了:“谢谢!早安!” 她的回信也非常简捷:“全是废话。睡吧。” 我不敢再回她,但睡意也已全消。此刻的她就在我下面不到两尺的地方,但我们就是伸伸手轻轻握一下都不敢。而且,她算我什么人呢?我又算她什么人呢?何况,再往下两尺,就是微微打着鼾声的黎雅芳。 想到黎雅芳,我又想笑了。几个月以前,我跟她也是陌路人,只是因为萌萌的关系我们才认识的。人生的际遇,有时就是这么捉弄人。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左侧侧卧,右手自然地垂下来。我轻轻地晃着手臂,装作是无意识地随着列车的震动而摇摆。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接着中指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我闪电般抽回手臂,喉咙里好容易才压下一声惊呼。我左手打开手机,同时右手拇指用力压着中指指尖,一个浑圆的血珠慢慢在指尖凸起。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扎的我,而且我也没有把伤口放在嘴巴里吸吮的习惯,所以还是小心地翻出纸巾,轻轻把血珠拭去了。我反复几次,血终于不再流出,就用这只受过伤的手,发了一条短信:“太狠了,我手出血了。” 回信依然简捷到无以复加:“活该!” 还有必要再谈下去吗?我苦笑了下,朝天老老实实躺好。那东西慢慢膨胀起来,把内裤连同短裤都慢慢支起。我想着她,维持着这种扬帆远航的姿势,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一宵再无梦。我跳下床,看都不看蓝小姐一眼。其实她还在睡,睡得蛮妩媚,一绺细发垂在她脸上,随呼吸起起伏伏,看得我手直痒,恨不得替她把头发撩开。 中国铁路完全考虑到了国内乘客的素质,因而洗漱用水老早就没有了,乘客们也就不会因为在盥洗池耽搁太久而遗弃下什么东西而把下水管道堵住了。厕所是直接朝向铁轨的,用一个圆圆的铁盖子把出口堵住,完事只要用力一踩某个机关,排泄物就会哗啦一下流到铁轨上。也有个别顽固之辈停留在马桶壁或者盖子上,那就多踩几脚,或者就留在那里恶心下一位上厕所的人。 我想沿线的庄稼一定会因此而获益的,即使不能直接浇灌在庄稼身上,就是闻闻味儿也会让附近的庄稼光合作用大盛,对于增产肯定是大有裨益。只是苦了那些巡道工,等于天天沿着厕所前进。以后看见在铁轨上浪漫的情侣,一定非常同情他们先。反正我是看到有铁轨的镜头,鼻子里先有了一种异味。 刷不了牙,非常痛苦,一屁股坐到黎雅芳的身旁,肚子鼓鼓的。黎雅芳递过一瓶矿泉水,我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到盥洗处准备刷牙。用矿泉水刷牙够奢侈了吧,不过偶一为之,还是不伤节俭之道的。这时候已经有两个女人霸在那里,反复梳头,修脸,对着镜子化妆。火车上的水用完八成是因为这些女人。她们像在自己家一样用水,水龙头哗哗流着,她们慢条斯理地洗漱,几十分钟都搞不定。她们还把缠成一团的头发扔进盥洗池,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很可怜那些列车员。 我耐住性子,从镜子里盯着她们,满脸不悦,相信总能把她们吓走。想想看!没有水她们还这么耗,要有水那还得了!只要有镜子,她们就不肯走开,生物学上把雌性的标志设计为一把镜子,发明这个符号的生物学家不笨! 好容易空出地儿,我匆匆把牙刷了,这才觉得敢跟人说话。又去厕所看看有人没有,发现早晨等厕所还真有点难度。幸亏这是卧铺车厢!要是硬座车,还不知道多惨呢。 黎雅芳比我起的早,她洗漱的时候,大家还都在睡着,所以她痛痛快快地行使了女人的权利,就是说,费水不少。直到此刻,她还在庆幸自己起得早,下手快。不然,依她的生活习惯,非疯了不可。蓝依梵还在睡。这人真能睡,周围这么吵对她简直没什么影响。高老师也解决了私人问题回来了,乐呵呵地跟我聊天。我要了三份早餐,高老师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喝着自己的小米粥,就着涪陵榨菜吃光了几个包子。“嗨,”他说道,“南方人的包子就是味道不够。天津狗不理的包子那才叫味儿。” 我说道:“是啊,不知道他们干吗把包子皮做得这么厚,馅儿调的这么淡,也根本没有什么汤汁。咬一口狗不理,鲜香浓热的馅儿就把美死了,皮儿还那么薄,馅儿那么多,味道那么好。” 高老师一拍大腿:“要是再来上几瓣大蒜,那可就美死了。” 黎雅芳听了,可爱地皱了下眉,我直笑,但其实是同意高老师的说法的。蓝依梵吸了吸鼻子:“哪儿有狗不理呀?” 我们全都笑了。蓝依梵下床,也用矿泉水洗漱了一下,也不吃东西,就提议打牌。高老师倒头便睡。我们继续斗地主。中午蓝依梵跑去餐车吃饭。我还是请高老师吃盒饭。本来也想请他去餐车吃的,高老师死活不去。 黄昏时,我们到了,高老师跟我互留了电话,蓝依梵却不理黎雅芳,黎雅芳也懒得理她。火车上多么热络的旅伴,下了车,就像离开了枝头的秋叶,各奔东西了。 第81章 我跟黎雅芳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快活的胖子,扭过头来对我们笑容可掬地问道:“两位去旅游了?” 我点头微笑道:“是啊。” “去哪里呀?”他依然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一朵其大无比的菊花。 我轻轻碰碰黎雅芳,示意她说。老实讲,我还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现在倒很有兴趣去看一下,之后再回到自己的巢里。我相信电子邮箱里肯定有一大堆邮件需要处理了,那里面肯定有可爱的萌萌的。想到萌萌,一种久违的感觉升腾起来,在脸上蔚成了灿烂的红霞。 黎雅芳看了我一眼,也许我的脸色引起了她的某种不快。她的声音冷的像冰:“先去大学。” 我愕然的望着她。胖司机又讲了几句玩笑话,但可惜没人理睬,他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车子很快到了学校门口,我感觉像被人一脚踢了下来,我伸手试图握握她的手,她竖起指头摇了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取出行李,怔怔站在当地,隔着后窗玻璃望着她,希望她能摆一摆手,不料车子迅速开走,她在车子里一动不动,有如木雕。 这就是女人!千变万化,永远让你捉摸不透的女人! 我拖着行李,来到五楼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上面都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土。我心里忽然有气:雷小笛怎么搞的卫生啊?我把行李放好,到窗子前看了一下,鸟笼果然不见了。我打算先冲一个澡,之后再好好打扫卫生。 我冲完凉出来,光着脚,只穿了一件大裤衩,准备先把沙发茶几等等擦擦干净。我走到茶几前面,注意到上面有字,就是在薄薄的灰尘上用手指划出的字:家里有事,一段时间没来。来不及打扫了,抱歉,走了。小笛。 雷小笛的字竟然十分娟秀可爱。我怔怔地望着这几行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字迹还能看清,说明写字的时间不太久,但写字的时候,恐怕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才积了足够写字的灰尘。她为什么要在灰尘上写字呢?而且,我记得这个城市空气质量一直不错的,为什么能积这么厚的灰尘呢? 想不明白。无论如何,小笛是小农的朋友,我还是少操心为妙。女人的滋味这半年多来我是领教过了,总之是十分同情从前的男人。有人发表过高论,说是一夫一妻制是保护男人的。细想想确实如此。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房间打扫干净,只除了小笛写字的那个茶几,我想把她的字多保留几天。坐下来休息了片刻,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跟黎雅芳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其实在默默祈求,希望萌萌千万别打电话过来。为此我把铃声都调成真正的无声状态,别说声音没有,就连震动也没有。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才偷偷看几眼手机。有时候手机忘了带,都会急急忙忙想办法把手机带在身边才放心,唯恐落在她的手里。比做贼还紧张。 好在萌萌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萌萌其实是个一根筋,假如她打电话找不到我,就会一直不停地打,直到找到我为止。以前我就有把手机丢在住处接不到她的电话,她一口气给我打八十多个电话的例子。我看到未接电话有八十多个的时候,简直都崩溃了,我可以相见此时萌萌的心情。事实上,这个时候无论我做多少解释都是徒劳的,她歇斯底里,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现在我到了家了,一切都安全了,没有她的电话就觉得有些不安。我起身到卧室,打开电脑,静静等了一会儿,输入密码,桌面闪现,杀毒软件等等都出现之后,打开浏览器,进入hao123网址之家,打开网易,进入自己邮箱。我对自己的邮箱从来就是这个态度:如果长时间不打开,反而是不敢打开,硬要自己打开,心也是一直在抽紧。有一些消息,既盼着来,又怕来。 信箱里果然塞满了邮件。我浏览一遍,可看可不看的邮购邮件、交友邮件、广告等等先不看,萌萌的邮件首先打开,一共有三封,按时间顺序看了下。第一封是一个星期以前的问我学的怎么样,什么时候回,那时候黎雅芳已经到了,所以无法去网吧看邮件。第二封是三天以前的,照例无法回她,她告诉我回国的日期。我算了下,得两天以后才能到香港,她还说还要在香港的亲戚家玩两天。最后一封是昨天的,问我为什么不回她的邮件。 我头有点大。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回复她。这个就是背叛的代价。所有的谎言都有漏洞,所有的谎言都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饰。我无技可施,决定等想出回话来再回复她。 有两封是尤维维的。我颤着手指把其中一封打开:“我恨你,恨你,你这个骗子!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吃你的肉!你小心吧,你会得报应的。你就是一个鸭!” 我心口一下子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但又觉得好笑,这姐弟俩骂人的方式居然如此地相像。老谢就是这样骂我,被我和小农打了一顿的。他们家也许觉得这就是骂人的最高境界了。但这样的骂人之不顾事实,也是骇人听闻的。 第二封时间要晚,竟然是昨天发出的:“你不会不敢来注册了吧?你这个胆小鬼!放心,我不会在这种事上难为你的,小人之举,我不屑为。” 她倒提醒了我。我得赶紧去注册。不过也觉得好笑,同时有些惊惧,不知道她的报复是什么。但一想到她的……我就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想吐。这不公平,我想。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了灯。有一封小农的邮件,倒出乎我的意料: “郑先生钧鉴: 请先生注意从您的北窗看一下,如果能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请告诉我。 农向前。” 口气异常严肃。我笑起来,觉得什么时候小农也会来这一手了,这种一本正经的幽默本不适合他。我站起来,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北窗,一望之下不禁心惊肉跳,原来相邻大学的一些居民楼正在大规模地拆迁,黯淡的灯光下,拆楼扬起的灰尘看去像是在烧石灰窑。 我赶忙拨了小农的电话过去,铃声响了三下,小农接了,语气严肃得根本不像是小农应有的口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真想给他一拳:“喂!你小子发什么癫?干吗这种语气?” 对方不置可否。我只好笑问道:“你让我看北窗干什么呀?不就是拆了一些旧房子嘛。” “过两天你就知道,更大规模的工程会让你心惊肉跳的。” 对方“啪”地挂了电话。我愣在当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农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再说,再大的工程也与我无关啊,我又没打算在本地买房子。知道小农工作一直挺顺利的,但是再牛也不应该对朋友这种语气啊,有必要吗? 心里闷闷的。肚子有点饿,就跑下去打算到小笛家的面包店去买点东西吃,不料已经关了门,忽然明白她家的楼房也在拆迁之列,看来再想吃可口的长棍面包也不容易了。沿着小街往前走,走了大半天,拆迁的破败景象还是一直延伸出去。不知道这一片拆了干什么,这城市的市政府也够“大方”的,但一些很古老的房子也被毫不留情地拆掉了,平时看不出,直到此刻才觉得非常可惜。 没有人抗议,明白市政府的工作应该做得不错。也许老房子确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一个城市的特色也就从此湮没在拆迁的尘埃里。同时感叹这个城市缺乏人文色彩,居然没有有识之士跳出来,为保护这个城市的特色呐喊几声。 心情十分沉重。有一些老房子雕梁画栋,十分精彩,但也被毫不留情地拆烂,那些部件胡乱地丢在地上,让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我渐渐走得热了,嘴巴也干得不行,就走到一家甜品店喝了一杯绿豆沙。随便吃了点甜食,又买了些,就往回走。不明白小农要我大吃一惊的工程会是什么。像我这样对世事十分冷漠的人,让我上起火来还确实不太容易。 不过,我知道,在这个国家,有一些东西是永远地失去了,永远地。有时候会默默地流着泪回想,回想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回想一片片图画般的田野,在田野上来去自由的风,整整齐齐栽种的梧桐树,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西瓜地,毛茸茸的草莓地和苜蓿地……回想一把雨伞就是浪漫的日子,回想赤脚走过雨后的白沙路的情景。 第二天上午去上课了,利用大课间的时间去三楼注册过了。中午收到了黎雅芳的短信,跑去肯德基跟她会了面。我们都小心地避着对方的眼睛,默默吃完了一大桶东西,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缓慢而平稳地继续转动。 下午跟齐山见了面,齐山拉着我到他宿舍,从床下搬出一个塑料盆,指着里面的东西说:“给你留的。” 我看了看,是约有三分之一的一块天菠萝,我甚至有些感动了,说:“兄弟,难为你还给我留着。” 齐山笑道:“我们两个吃了大半了你还谢我。要是依我啊,我早就吃光了,幸亏我老婆,她非坚持给你留着。” 我点点头道:“这也才确实像你小子之所为。”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吃了几粒,道:“好啊,味道还不错。叫兄弟们都来吃吧。” 他摆手道:“那可不成,这还不比买的呢,这个可是偷的,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笑道:“放心吧小子,我就说是我买的,给大家一块尝尝的。”我走到走廊上,大吼了一嗓子:“还有喘气的没有?齐山这里有好东西,大家快来吃啊。” 这一嗓子把整层楼的饕餮们都惊动了,一忽儿就把那块天菠萝吃了个精光。我招呼大家把种子吐出来放在一边,说:“这东西煮了吃好吃极了。” 齐山撅着嘴巴道:“这帮家伙的嘴巴嚼过的,我才懒得弄。” 众人都作势欲打,到底还是老杜笑眯眯地把种子收集走了,还详细问清了怎么煮,怎么吃,临走还不忘补充一句:“真的很好吃吗?”我照他屁股踢了一脚。 我看齐山桌子上多了一个镜框,里面有个美女巧笑倩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齐山瞧出来了,问道:“怎么样?漂亮吧?” 我装作擦口水道:“垂涎三尺。” 齐山得意地笑道:“佩服兄弟的眼力吧。” 我上下打量了齐山一番,道:“可惜了。” 齐山笑着给了我一脚,道:“要不要让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摇摇头,道:“你一个小毛孩子,还跟我介绍女朋友呢,你自己吃到腥了没有啊?” 齐山着急道:“这还用说!不然她在我这里住一个月白住的啊?” 我看着他,道:“原来叫女朋友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齐山有些脸红,道:“反正大家都一个样,”他指指我,“就你是个傻和尚。” 我在心底轻轻叹口气,但还是装作世事不知的样子:“那你说说,怎么泡妞到手?” 齐山现出又甜蜜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对于一个外形粗野的男生来说,可能一生也就只有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得哄她,让她完全放松,还得小小地用点儿蛮……” 我笑嘻嘻地道:“怎么用蛮呢,到底?” 齐山忽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演习一百遍也不如一次实战。嗯,这样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他脸上现出又苦恼又欣喜的复杂表情,“你知道我英语还不错,去年我导师给了我一个机会,给留学生上汉语课。那儿有个女教师,去年刚毕业的,美丽异常,我真想追她,可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女朋友。这样吧,我本来也不想上这门课,你英语也不错,普通话就更不用说,我找个理由把这个机会推掉,然后向导师推荐你。我导师正好是负责这件事的,你知道。这样你就有机会把这个美丽的女教师搞到手了。”他果决地一挥手:“给了你也比给了那些外国鬼子强。” 我哭笑不得。什么美丽的女教师,我可不感兴趣,但是这工作会带来酬劳,那可比做家教强得太多了,至少不用跑到外面去,还能找到锻炼英语口语的机会。我握着他的手:“这个我可太谢谢你了,我正担心没钱可挣。” 齐山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钱好办,但是这样的女教师,你不上可就太可惜了。要不是好朋友,我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笑骂道:“你可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还‘上’!这个词儿多粗俗!” 齐山摇摇头:“你不知道她多性感,还纯洁得跟个羊羔似的,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然的,皮肤白的跟玉似的,乳房挺的任何男人都想去摸一把。郑,不骗你,你看了一次就会被迷住。如果你迷不住呢,你就根本不是个男人。好了,我这就跟导师推荐你。” 我不住摇头,苦笑着看他打完了电话,齐山一脸兴奋:“成了,我导师对你印象还不错,加上他跟你导师关系很铁,这事儿成了。” 我还是那句话:“谢谢你给我一个挣钱的机会。课程表在哪儿?” 第82章 我像是一颗沿着自己的轨道慢条斯理行进的小星,突然被什么外力“砰”地撞了一下,昏头昏脑地跑向了另外的方向,但慢慢地,本性和轨道还是共同发生了作用,我又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来了。不过,受撞的记忆不会消失,它会永远地影响我,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了。这种烙印是如此深刻,以致于我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比如,我在街上走,老是把路边商店的招牌看错。无印良品我看成了无良印品,百善超市看成了百变超市,银湾肠粉念作弯弯肠粉,就是一个没念错,那就是饭桶快餐! 在等待萌萌回家的日子里,我的生活渐渐按部就班起来。白天上课,同时开始收集材料准备论文的写作。每周有几节给留学生上课的机会,我盘算过了,假如节省着花,甚至能满足我的基本生存需要。更妙的是,有一个丹麦的老太太,看我口语不错,精通语法,主动要求我帮她补习口语,每次一百元。这样我甚至能够过得不错了。老太太早已退休,每月有几千欧的退休金,两个女儿一个在德国,一个在南非,长年累月见不到面,养了等于没养。老伴已死,生活非常寂寞。经人介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学习汉语。一到这城市,立即爱上了中国,拿出一点点积蓄,就买了一套挺不错的房子,交了一点点钱,就成了一个老留学生。平时的生活更是惬意得要命,拿出十欧就能下一次不错的中国馆子,各种水果更是便宜得让老太太在丹麦想都不敢想。丹麦是个盛产童话的国度,她也料不到自己老了老了,竟然生活在童话里。把这里的情况跟国内的朋友们一说,居然没人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的地方?我呢,则比她感激中国更感谢她。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让我能够自食其力的,这是什么精神?简直是微微利己大大利人的精神!因为我一开始告诉齐山我要给老太太补习汉语的时候,齐山还劝我不要做呢。据他说,他曾经给一个韩国留学生补习,差点没把他气死。说好一个钟点一百块,那留学生居然找了另外一个国家的人过来一起听,看来是为了省钱吧。后来找好的教室突然停电,那个棒子国家的家伙就嚷着扣钱。他换了地方,忍着把这次课上完,韩国人只给了七十块,他真想把这七十块甩到这韩国人脸上。从此再不肯给人补习。 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事情按这个样子发展,我将一切顺利。我珍惜这样的生活,尽量避免跟外人打交道,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萌萌偶然打电话来,我知道她游览了迪斯尼,知道她又去了什么好地方,又买了什么好东西。我现在有一种奇怪的心境:希望她来,因为我思念她,但又觉得她永远不来也好。她一到,平衡自然打破,我的好日子很可能也就到头了。 我偶尔跟黎雅芳出去吃一次饭,吃饭的当儿我们都不大说话,但我还是把自己当下的情况简单跟她讲了,那种能够自给自足的得意溢于言表。黎雅芳有些爱怜地望着我,我别转头去,大口往嘴巴里塞东西。她不肯请我去她家里,我也不愿请她到我的蟑螂之家去。我们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绷紧着,稍稍接近一点,线就会松弛,似乎会把我们缠在一起;稍稍远离一点,线就会绷得太紧,好像要绷断一样。 晚上回到家里,我主要是看光碟。我把能找到的宫崎骏的电影都拿来看。我连着把《龙猫》看了十三遍。每看一遍都会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痛苦中。相比之下,《魔女宅急便》只看了两遍,《幽灵公主》连两遍也看不下去。 不知道宫崎骏大师为什么总要让一个女孩儿当主角。大师的心思是无人猜得到的,这个可比女孩的心思还要难猜。有时候,有些光盘在书店根本买不到,我就钻进文化市场的角角落落,跟那些老板们套近乎,逼着他们从箱子底儿给我找出来。 我现在迷上了方便面。我买了许许多多的方便面,把它们放在客厅一个很显眼的位置,饿了我就泡面吃。我用一个超大的碗,一下子放进两包面,我把佐料包细心地一个个撕开,调料在面饼上堆成一个粉红的小山,酱料则像不堪说的东西,螺旋形堆在一角。这些全不管他,只等滚热滚热的开水浇进去,然后用一个大盘子盖在上面,我就静静地等待。 几分钟后,我就开始吃面。有时候我还另外准备一包榨菜下面。一开始,我不喜欢有辣椒的佐料,总是把它们扔得远远的,都在房间内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后来我试着吃了一点点,竟然一发不可收,我从此爱上了辣椒,之后我的面碗就永远红糊糊的一大片了,每次吃得满脸都是油汗。本来两包已经够了,但是吃了辣椒,就会在捞干净两包面以后,再加一个面饼进去,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我眼看着自己的小肚子渐渐鼓了起来。短裤的松紧带下面一点就开始鼓,一直鼓到长毛的那个地儿。我有点担心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标准的胖子。我试着穿一下长裤,果然,裤扣儿开始扣不上,腰带松了两个眼儿还不成。人说有压力的人才会靠吃来放松自己,看来我是有点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啦。 我还是抽空给姚梦松老师打了个电话,他约我星期天见面。 湖边有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楼顶支了十几把大阳伞,每个阳伞下面都有一套古拙的桌椅。晚上湖上的清风不断吹来,阳伞的边缘上下乱飞,呼啦啦直响。我走到角落的一个阳伞下面,坐下,片刻,过来一个穿马甲的服务生,我点了一杯冰水,静静等着姚老师。 姚老师翩然而至,坐下之后打了一个响指,这让我刮目相看。服务生很快过来,姚老师要了两杯圣代,推到我面前一杯。他就着吸管狠狠喝了一大口。 我把这一个多月来的行踪大略跟姚老师一说,特别把在北京跟冠先生打交道的情形多说了些,只略去了黎雅芳。姚老师很感兴趣,说:“这位冠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可惜无缘得见。下次去京城,一定专程拜访。” 我把冠先生的联系方式给了他,说:“反正我是借着你的旗号才见到的冠先生,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谅这位冠先生也不会说什么,你们才是真正的知音呢。” 姚老师十分高兴。渐渐说到在火车上遇见的高老师,姚老师一拍大腿道:“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他,原来又干上老本行了。” 我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看着姚老师。 姚老师道:“干嘛这样看着我?这老东西就是我的武师傅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右手两根手指一样长。” 姚老师道:“你也注意到了?他下狠手的时候,才会两指齐出。我看他在家里天天对两只小猪下手,以为他要去屠宰场帮忙呢。没想到还是去看风水了。” 我问他:“你信他那一套吗?” 姚老师笑了,他娃娃脸上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我会信风水?你看我像信风水的人?” 我也笑了,道:“总感觉他像个骗子啦。” “他的功夫是真的,”姚老师严肃道,“假如生在古代,他有很多出路可以发达,可惜他生不逢时,一身功夫也就成了屠龙之术,无用武之地了。” 姚老师用力把杯子吸干,“吱吱吱”的响声让我牙酸得几乎流泪。姚老师又甩了一个响指:“给我来杯啤酒。” 我提到了小农,姚老师摇头道:“这孩子很倒霉,他的女朋友刚刚死了。” 我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什么?他的女朋友死了?你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吗?” 姚老师愕然地望着我:“你认识吗?听说姓雷。” 我呆在当地,一声也说不出。想必我的脸色极为难看,因为姚老师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拿起他的啤酒,一气喝了大半杯。我想起了她留在我桌面上的那几个字。也许那就是她的绝笔了,至少,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我抓住姚老师的手:“您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姚老师摇摇头:“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你去问小农好了。” 我想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但小农的表现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苦笑道:“小农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而且,他还说,要用一个大工程来让我心惊肉跳。” 姚老师道:“哪有工程会让你我心惊肉跳?”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我们会关心什么工程呢?”想了半天,理不出什么头绪。闷闷喝完饮料,我跟姚老师一起走下楼顶。我跟他说明天我就去找小农,有什么事情回头跟他讲。 从来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心情去见小农。我辗转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到客厅去看小笛留下的字。当初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没有把她的字擦掉,如今就成了她对我的绝笔。我打开灯,灯光下,小笛的字模糊不清。但我早知道内容,所以并不觉得难认。字很工整,可以想见她在写字的时候非常认真。这让我想起她父亲面包大哥的字。也不知道面包大哥和面包小妹去哪里了。非常挂念他们! 字分三行,第一行,家里有事,一段时间没来。第二行,来不及打扫了,抱歉,走了。第三行,小笛。前两行每行十个字,上下两行工工整整地对齐了,是这个样子: 家里有事,一段时间没来。 来不及打扫了,抱歉,走了 第一行有两个标点,她都写全了;第二行有三个标点,她没有把最后一个标点写上,因而两行还是能对齐。这是习惯,一个人追求整齐,就会在心底形成习惯,越是在无意之中,习惯的巨大力量越是能够显现出来。 无法理解小笛写字时刻的心情。但我可以玩味小笛这两行字的意思。先是家里有事,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来。以至于屋内积了这么厚的灰尘。这次来了,本来想来打扫,但忽然有了急事,来不及打扫了,很抱歉。走了,表示了一种很决绝的态度。她要向谁表示决绝呢?无疑这个人是我。虽然没有写明是给我的,但语气就不像给萌萌的。尤其那没有标点的“走了”二字,像一把刀,狠狠地刺向我,切断了我的动脉,剔着我的骨头。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 我不能让她给我的这封信(我是这么认为的)就这样留在茶几上。我跑回房间,找出数码相机,打开闪光灯,从各个角度,把小笛的这二十二个字加四个标点,仔仔细细拍了照。我从相机的小屏幕上看了看,效果还好,只是房间其他地方背景太暗了,整个画面阴森森的,让人不忍看第二眼。 我决定第二天中午光线最好的时候再拍几张。我把相机放好,在房间内踱来踱去,回想跟小笛见面的种种,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来。 我到卫生间洗了脸,平静了一下心情,慢慢走到我养鸟的地方,想到小笛就在这儿,有一段时间,天天给鸟儿喂食送水,打扫鸟笼,眼睛禁不住又湿了。我拉开窗子,对面的鸟笼还在,最最让我惊异的,是我们曾捉住的那只鸟儿,蹲在窗子的防雨檐上面,蜷缩着有如一块暗绿色的石头,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是只鸟儿。 我很想给它打个招呼。它应该知道我走后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于小笛的。一定是小笛放了它,可如今它还好好地活着,放了它的小笛已经不在了!鸟儿让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低下头,竟然发现铝合金的窗框处竟然长出了一层细如绒毛般的小草。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小草整整齐齐,居然像是小麦刚刚发芽的样子。我跑回房间,拿来手机,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些谷物的种子发了芽。我恍然大悟,是我们在窗子上方挂了鸟笼,鸟儿啄食谷粒的时候,就有一些谷粒飞溅到窗框里,虽然经过了打扫,还是有一些谷粒嵌在缝隙里,缝隙里本来有积年存下的尘土,就靠着这些尘土还有雨水,它们发芽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可你又不能不佩服生命的力量! 第83章 我如约来到小农的办公室。想不到小农才上班几天,居然有了一间气派的大办公室。我在米黄色镶着纯铜把手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门很快开了,不料门后出现的是谢翼明那张奸诈的脸。 我愣了一下,他却笑着把门拉开,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对他有两重心鬼,因而底气不足,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我在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老谢大剌剌在皮椅上一坐,脚翘起,放在老板台上,鞋底直冲着我。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轻轻往天上吹了一口气,一个硕大的眼圈摇曳着缓缓升上天花板。那张颜色有如搁多了碱的馒头的脸,衬着黑色的衬衣,米黄色的领带,一副金丝的水晶眼镜,看起来要多奸诈有多奸诈。 我欠欠身,道:“谢先生混得不错嘛。” 老谢笑道:“跟对了老板嘛。” 我装作好奇的样子:“您的老板是……?” 老谢摇摇头,放下一根腿:“连我的老板都不知道?市长也没他有气派。” 我点点头道:“看得出来。他的手下就如此气派,老板本身……” 老谢猛地把另一根腿也放到地上,忽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你!你少来这套。阴阳怪气的,你想干什么?” 我微笑道:“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我的朋友农向前给我留了这个地址,我以为他在这里办公呢。” “他?”老谢鼻子里喷出一股白烟,“他也配。我让他这么说的,其实就是我想见你。” 我又欠欠身:“很荣幸!” 老谢坐回座位:“小郑!你不要这么嚣张,告诉你,现在有你哭的了。” 我更加作出恭谨状:“我一介书生,一没钱二没势,让我哭还不容易?” 老谢哼了一声。 老谢努努嘴巴:“看看你后面。” 我站起来,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图纸。我不明所以,回头看看老谢。老谢奸笑道:“看不出这是哪里吗?”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学校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图。老谢道:“这是我公司的买的地皮,你看看,有什么看法没有?” 我细看之下,终于明白,这是我住处前面那一大片拆迁的房子的示意图。我笑道:“原来把这么多好建筑统统拆掉的就是贵公司啊,你们糟蹋好东西的本事真是无人能敌。” 老谢并不动气,而是慢慢踱过来,笑吟吟地用手指着一大片水面,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空翠湖。我脸色突然变了,指着老谢的鼻子,厉声问道:“你们不会打空翠湖的主意吧?” 老谢坐回座位,边用手抠着鼻孔,把挖出的秽物悄悄抹在桌子下面的某处,边慢条斯理地说:“干嘛不能打这鬼地方的主意?你看看,这湖的围栏就跟我们公司买的地皮接上了。” 我双手按在他的老板台上,盯着他:“你也是这个城市的人吧?你知道这湖对这学校意味着什么吗?” “我才懒得管这个,”老谢连连弹着手指,试图把一团秽物弹出去,“你知道你们学校这几年大兴土木,欠了多少外债吗?光欠我们公司就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我松了口气,道:“我以为多少呢,不就五千万嘛,一年的学费就能还上。你们也不要太黑心了。” “五千万?”老谢冷笑一声,“每年的利息就不止这个数。告诉你,你们有十几亿外债,光欠我们就有五个亿!这么大片水面,位置这么好!想想看,把湖填平了,建起小区来,广告上这么一打:深入a大内部,占据本城文化高端!更何况你们大学的风景那可是有名的,还在绝对的市中心。我想,每平方米卖到一万多都不成问题呢。我还真佩服想出这个主意的家伙。” 我的心在一直往下沉。我知道这家公司的实力,一旦它们盯上的东西,几乎没有能逃过魔爪的。我承认被击到了,弱弱地问道:“我们校领导会屈服于你们的压力吗?” 老谢得意地笑道:“哪里有人给他们施加压力,这都是你们校领导自己提出来的。我们本来只是看中了校园周围的地盘,老实讲,也没敢打你们这个狗屁空翠湖的主意。这可是你们校领导主动送上来的啦。” 我有气无力道:“那你干嘛专门告诉我。” 老谢笑嘻嘻地一言不发。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头道:“老谢,谢大哥!你好歹也是这地方的人,你表姐还是我们学院的领导,干嘛把好好的一座湖给填掉呢?小区哪里不能建,可是这湖一旦填掉,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老谢道:“这话跟我讲也没什么用,公司正在研究这个事情,毕竟拍板的是我们老板,我只是个出力的。不过,我从心底里还是希望这湖填掉的。” 我恳切地望着他:“你不想想,这湖填掉,我们学校还成个什么样子?再说,你们把小区直接建进我们学校,其实很是煞风景的。” 老谢望着我道:“其实并不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曾经有过误会,但我这人是最不记仇的。要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另有其人。” “小农?”老谢点点头。“没错,就是他。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心神不定似的。”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干嘛要把老谢扯进来。我不愿再在老谢这儿呆,告辞出门,到卫生间小便,出来好好洗了洗手。掏出手机,拨通小农的电话。小农在电话里幸灾乐祸地冷笑着道:“怎么样,心情如何?” 我压住火,道:“还是见个面吧。”一切看小笛吧。想起小笛,一阵心酸。 我们在一家超市的茶座见了面。小农面容憔悴,衣着倒还干净,但一头乱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愤青。 我伸出手去,他扭转了脸,我只好悻悻地把手缩回来。“小笛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此刻最好的谈话方式就是开门见山。 “不许你提她的名字!”小农怒喝。 我低下头,小农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低声道:“可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首先,我声明,我跟小……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有萌萌,虽然小笛非常出色,但我不会爱上她,也绝不会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 小农“哼”了一声。 我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把小笛曾经裸体跟我躺在一张床上的事情说出来,但我看小农的脸色,闹不好这里的餐具桌椅等都会随着我对这件事的陈述而飞到半空。我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我只是关心小笛是怎么死的。 “我只是想知道,”我清了清嗓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对我误会这么深,而且我还想知道小笛到底遇到了什么。” 小农神经质地绞着手指,一言不发。我静静地等着,慢慢把一听可乐喝完。他猛然抬起头,我看得到他眼中的血丝:“你只要老实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上床?”他声音很大,我感到周围有许多双眼睛正盯向我们。 在火车上,高老师给我看过相之后,曾经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交朋友要交莽夫。” 我一开始没听懂,问他为什么要交马夫做朋友,高老师哭笑不得,忙把自己的乡音改了改,道:“是莽夫,不是马夫。” 我问他:“为什么呢?” 他笑道:“你太聪明,莽夫有勇无谋,可以为你所用。” 我摇头道:“我不会利用朋友的。” 高老师大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我当时曾把小农当作莽夫,如今看来,莽夫是其皮,我很可能看走了眼了。 我老是有办法叫气氛轻松下来,就连如此尴尬的情形下也不例外。我把脸挤出微笑,好像一个奥运志愿者:“这种事也能大声喊出来吗?再说了,你也没必要把我当一个仇人看待呀,什么事情没调查清楚以前都不要轻易下结论。” 也许我的话起了作用,小农的脸色不再那么凝重,对我的敌意似乎也小了些。我有些同情地望着他:“没想到我离开才一个多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小农依旧出气很粗地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 我轻轻摇头,道:“自己做过的事情当然知道,可是没有做过的就不可能知道。” 小农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自己看看。” 我拿过来,先看了一眼日期,正是我在北京学习期间的某一天。短信只有一句话:“我们结束了。” 我望着小农。小农恶声恶气地说:“自己往上翻,还有好几条呢。” 我翻到第二条:“不用问那么多了,反正我们结束了。” 第三条:“我已经跟郑上过床。” 我头“嗡”地一声大了。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真叫我百口莫辩了。我脸上像是有虫儿在爬,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出了好多汗,一直流下来,下巴上都是汗了。小农冷笑道:“这个怎么解释?郑哥,再叫你一声哥,你怎么向我解释?” 我掏出面巾纸,反复擦自己脸上的汗水。小农冷峻地望着我。我站起来,道:“我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谈这件事。” 小农也猛地站起来,突然给了我一拳。我猝不及防,引以为傲的快速反应能力此刻竟然消失,我蹲下来。也许鼻梁断了,眼泪和着鼻血一起顺着指缝流出来。周围的桌凳倒了一片。我知道是众人都在躲避,我的惨状不值得躲,小农的凶恶样子肯定吓到众人了。 头上又重重挨了一下,感觉我知道是鞋底踹到了头部。他没有用鞋尖踢我,也没有拿别的家伙打。我倒在地上,像一个虾米一样紧紧蜷缩着身体,他冲上来,又狠狠朝屁股、大腿等地方踢了几脚。 我悲哀地感知周围没有人拉开他,甚至连一个劝架的人也没有。小农大喊了一声:“老板呢!”又听见“啪”地一声有东西摔在桌子上的声音:“这些钱赔你们东西,顺便把这个人送到医院。听见了没有!” 有人“喏喏”连声,之后我感觉被人抬了起来,120救护车也很快赶到。我一直用手捂住脸,护士要我把手拿开,我坚决不肯。到了医院,医生仔细检查过,说鼻梁没什么大问题。我放下心来,躺在急诊室好好休息了一阵,之后打车回到了住处。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大伤,但鼻血流的很多,白色的上衣上除一大摊血迹外,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似的,的士司机都不大肯拉我,好不容易才打了一辆旧车,车上没有白色的座垫。司机看也不看我,闷头往前开,我只好主动告诉他地点。司机这才翁声瓮气地问:“打架了?” 我苦笑道:“被一个朋友打的。” “下手这么狠?” “哪里,都是鼻血。就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啊,你就让人这么打?看你这样子也不是个白白挨打的主儿吧?” 我咧咧嘴:“冷不防。” “干嘛打你?” 我心想你怎么这么好奇啊,干脆就直说得了:“他说我睡了他女朋友。” “那你一点都不冤,该打。朋友妻不可欺嘛。” 我气不打一处来:“问题是我根本没有!” “没有?没有能打你?” 跟他说不清楚,干脆不说话。这司机忽然来了精神,一路上对我指责、劝导,比唐僧还厉害。想不到一个外表粗俗的家伙,居然是个道学家。我头靠在座位后背,闭上眼睛静静养神。我没有孙悟空的金箍棒,那就只好忍着这位唐司机的罗嗦了。 车一直停到楼门洞,我交了钱,下车,扭头往楼里走。走到三楼,想了想,敲响了301的门。开门的是一穿短裤光着上身的小伙子,看了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拧着眉毛对他说:“从今天起,不许你大音量开音响,尤其是开低音炮,否则我跟你没完。” 小伙子被我这样子吓坏了,急忙点头,连连称是。我这才慢悠悠上楼。 这小子暑假才搬来,他有个怪癖,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开大音量放音乐。他的音响有七八个,每个一人多高,全部开动起来,从他门前经过,就算是防盗门紧紧关闭,也似乎看得到声浪喷薄而出,大铁门似乎都在随着节奏猛烈振动,不定哪一下很强的节奏就能把大门掀翻在地。整个楼道,不,整座楼房都响彻了他弄出的巨大声响。可恨这小子还有个毛病,他非常喜欢美国的打卡碟打卡带,有些声音简直就是鬼哭狼嚎,有些则节奏强烈得把人心脏都要跳到身体外面来,更有一些曲调极其黑色而忧郁,半夜放来,真让人痛不欲生。他家的玻璃基本都被人用砖头打烂了,他在阳台等处扯上鱼网照样悠哉悠哉,继续大放其所谓的音乐。按说我跟他隔着好几层楼,应该不受什么影响,但他的低音炮太厉害了,就算是听不到音乐,鼓点也总是钻到耳朵里来,塞上棉球也无济于事。 我这次用血淋淋的外形来恐吓他,应该有效。不然,反正他不让人活,真的我就把他做了,也算是为民除了一害。 第84章 我把门打开,房间内立即有人站了起来,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萌萌像一只小鸟一样绕过沙发扑过来,但看清了我的样子后发出一声糁人的惊叫。我忙当着她的面把上衣脱下来,让她看清全身并无伤口,只有几处瘀青。她还是把头贴在我的胸膛上,紧紧搂住不放,并且不住地把小脑袋在我发达的胸肌和腹肌上蹭來蹭去。 我这才看见房内还有一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四叔。他穿了一件挺旧的t恤,憨憨地笑着。我忙把萌萌推开,走到四叔面前鞠了一躬,道:“四叔好!” 四叔笑着跟我握了手,但相见的喜悦转眼就在他脸上消逝,换上的是一副愁苦的表情。我知道四叔烦心事多,也不以为意,跟他道过歉,转身进房间去换衣服。换衣服的当儿,听得见四叔跟萌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料到有事发生了,正思忖间,忽然咚咚咚的音乐节奏又想起来,跟我的心跳正合拍,我立即像西子般捧住心口,痛苦不可名状。我冲到窗子,打开,音乐声果然传入耳朵,这次是周华健的歌。就连周华健的歌也有这么强的节奏!不知道他家到底安的是什么音响。一首好好的歌,传到我的耳朵里就只剩了咚咚咚、砰砰砰的节奏,无论是什么拍子的,都有让我心跳骤停的效力。 我真打算提起刀把这个人杀了!你喜欢音乐没人反对,就不能把声响限制在你家里吗?音量超大,无论多好的音乐也都成了噪声。最可怕的还是那节奏!我常常想,忍了吧,别人都忍着,干吗我要强出头?刚才借着一肚子的火儿挺身而出,那家伙答应得好好的,不也立即变卦?想必找他的人不少了,他都这样敷衍过去。 四叔和萌萌来了,先忍一忍。萌萌不必说,她对此人也早就深恶痛绝,但四叔毕竟难以理解为了放音乐就要打上人家的门去。刚才我的惨象恐怕已经让四叔对我印象极差了,现在再去惹事,只怕四叔从今不会站在我这边。 我换好衣服走到客厅,看萌萌正皱着眉头,跟四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知道一定是那种噪音让萌萌心里不痛快。萌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到我,有些不高兴地说:“哥,干吗也不擦擦桌子?” 我一声大喊:“千万别擦!”萌萌拿着抹布的手就停在空中,满脸错愕,我飞扑过去,一把把她手中的抹布抢下。细看时,小笛留下的字已经被擦去了一大块,心里痛惜不已,真想冲萌萌大吼一声。萌萌莫名其妙,眼泪霎时涌上眼眶:“哥,你怎么啦?” 我们分开以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开口。我怜惜地要替她擦掉泪水,不料手被萌萌挡开了。 我知道萌萌生气了,就柔声对萌萌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浑身是血地回来吗?” 萌萌含着泪点点头。 四叔道:“茶几上有字。” 我点头道:“不错,这些字已经快给新的灰尘遮没了。四叔的眼睛好利!”我转身看着萌萌:“这是小笛的字。” 萌萌“哦”了一声道:“她的字怎么啦?她是王羲之吗?” 我摇头道:“她不是王羲之,不过她有一点跟王羲之相同。” 萌萌不解地望着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她跟王羲之一样,都成了古人!” 萌萌一下子跳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哥!” 我望着她的眼睛:“是的,她死了!这些字几乎算得上她的遗书!” 萌萌颓然坐在沙发上,脸色灰白,喃喃道:“天!应验了。” 我的心一沉。我猜到了什么,但我不安地望着萌萌,并不敢说出来。 楼下的音乐猛然间换成了节奏疯狂的爵士乐,我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愤怒地苦笑着,萌萌眉头紧锁,道:“谁在放音乐?这么讨厌。” 四叔道:“我去搞定他。” 我忙拦住四叔道:“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跟这个人一般见识,但碍于四叔在这儿,我想先忍一下。 萌萌继续问道:“小笛的死跟你弄得一身是血有什么联系?” 我简单说了下小农的事。萌萌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说道:“天天说自己打架多么厉害,没想到居然连一个小农都打不过。”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四叔后来说我眼睛都红了,我无法对萌萌发火,大声道:“我去找那个人算帐!” 但奇怪的,音乐声此时忽然停止了。我一下子坐在沙发上,讪笑到:“这个人耳朵倒灵,一说去找他,他就把音乐关了。” 这种噪声不响了,萌萌心情也转好,笑道:“臭美吧你。” 我看看他们:“还没吃饭吧?我们出去一起随便吃点吧?” 萌萌点点头,道:“正好有事跟你商量,找一间雅间吧。” 我正要去拉门,门忽然无声地开了。 我刚才进来,只顾跟萌萌和四叔见面,并没有把门锁上。进来的是一个身形单薄的戴眼镜的中年人。 他扶了扶眼睛,细声细语地问道:“我没打扰你们吧?” 我没好气地说道:“你很打扰我们了。”但待我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挡在萌萌前面。这人右手还提着一把带血的尖刀。萌萌惊叫了一声,四叔迅速抄起了拖把。 他望着有些惊慌的我们:“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别人。我早就想杀他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没想到杀人这么简单。你们觉得我杀得对吗?” 四叔比较镇定,问道:“还不知道你杀的是谁呢。” “哦,”那人扶了扶眼睛,有些羞涩地笑了下,道:“很对不起,我都忘了说了。我杀的是楼下那个放音乐的人。我实在受不了他。” 我险的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谢他,但他手中还带着血迹的尖刀让我望而生畏。一个人杀过了人,就好比一只老虎尝到了人肉的滋味,会上瘾的,再杀人可就不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了。但我还是用诚恳得能够感化铁石心肠的眼神温柔地望着他,说道:“你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做点事情。整个楼里的人都会感激你。” 中年人笑了笑,道:“我几乎没做过什么让人佩服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做得比较好。我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说:“我虽然赞同您做的事情,而且如果警察抓了您,我也会发动全楼的人去保您,尽可能减轻您的罪名。但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不过,既然您做了这么大的一件好事,想不让警察麻烦您也不可能了。所以您要想好,如果打算直接进去呢,最好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去警察局自首;要是想多要点自由的时光呢,那就想别的办法。总之您得赶紧离开这儿。” 中年人眼神迷茫,道:“这么说,我还是打扰您了。” 我笑了笑:“我这里有个女孩儿,她怕您。您知道吧?” 中年人向前迈了一步,极其诚恳地说道:“我是个好人,我向您保证,我真的是个好人。我不会伤害这个美丽的小妹妹的。” 萌萌又是一声惊叫。四叔摆动拖把,尖声叫道:“往后退!不然不客气了!” 我做了一个让他们噤声的手势,向中年人道:“您看,您再在这儿呆下去,我们之间就会起冲突了,而我实际上实在是不愿意跟您冲突的。我觉得您是个英雄,英雄哦,所以您最好赶紧回到您的房间去。” 中年人使劲思索了一下,但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英雄就该退出这个房间。他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们:“我以为自己会受到欢迎呢。” 我笑道:“您知道,英雄就是天生要被误解的。好了,您赶紧回去,洗洗手,我不想让您这高贵的手,一直沾着那个恶心的人的血。” 中年人点头道:“您说得很有道理。我这就回家。谢谢了。” 他转身出门,我们刚刚松了口气,他忽然扭身回来,道:“谢谢你们了,你们都是好人。”把我们又惊了一身汗,这才慢慢地上楼去了。片刻之后,楼上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然一声“砰”的关门声。之后才是这个人的缓慢的脚步声继续沉重地传下来。 我们赶紧匆匆下楼,经过301的时候,只看到门虚掩着。不知道谁会处理这些音响。我的感觉是最好把它们都砸碎,深深地埋在地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到了一家小酒馆的雅间,四叔喝了两杯酒,眼睛有点发红,道:“你韦叔叔死了。” 我愣在当地,惊问道:“怎么死的?” 四叔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被烧死了。你见过他家那座楼了吧?就是在那座楼里被烧死的。” 我摇头道:“他家的楼根本就是个碉堡,怎么能起火呢?” 四叔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家的老宅你见过啦,那老宅容易起火吗?” 我摇头道:“除非把老宅放在八卦炉里炼。” 四叔道:“老宅已经烧完了。” 我腾地站了起来:“那老太太呢?” 四叔道:“可怕就在这里。老太太的尸首没有找到。老宅起火,就跟一个大蜡烛一样,几十里都看得见,大家都来救火,可惜老宅坚固得就跟城墙一样,根本进不去。后来人们把好几架梯子接起来才翻过了围墙,从里面把大门打开,这才把火扑灭。此时里面也烧得差不多了。没有找到老太太的尸体。 “半个多月以后,你韦叔叔的楼就烧了。这么坚固的房子怎么会起火烧掉呢?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但,要是能把老宅都烧掉,那烧掉你韦叔叔的房子可就太容易了。所以,我心里明白,老太太没死,她在报复呢!” 我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假如帮助过我们的韦叔叔都要被烧死,那我们本身不知道会被恨到什么程度。 我想起了一件事:“那韦婶婶呢?” 四叔痛苦地摇着头:“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找到她的尸体。老实说,你韦叔叔的家被烧掉,我得知消息赶紧奔过去,可是已经无能为力了。等我连夜赶回我的住处,你们应该记得那座房子吧?”我连连点头。 “那房子也被烧掉了。” 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下手。我首先想到了你们,正好,阿萌回来了,我就想方设法找到了她,让她带我来找你。” 我一把握住了四叔的手:“四叔!你又一次救了我们!” 四叔悲哀地摇着头:“还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呢。” 第85章 我和萌萌面面相觑:“阿姨怎么样呢?”不过四叔并不知道阿姨的情况,我们心里都沉甸甸地好像压上了一块巨石,只有祈求上苍保佑阿姨平安了。阿姨家里没有安电话,她也没有手机。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可以找到他们村的电话,然后请人去她家看一下。打了114台,知道了他们乡镇的电话。我们决定赶紧回家,到家再打电话,免得这里人多眼杂。匆匆扒了几口饭,我付了帐,三人急急往家里赶。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灿烂的灯光下面到处是如花的笑脸。他们干吗都这么高兴呢?不明白。 我们来到楼下,发现整个楼前都拉上了警戒用的黄色布条。几辆不停地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安静地停在一边,几个警察悄声商议着什么。围观者很少,南方人根本就不喜欢凑热闹,要是在北京,早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了。 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算进了楼道,刚进一楼,就看到抬尸体的担架从楼上下来。尸体被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包住了,但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还是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孔。这是一种甜甜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腥气,我知道这是血的味道,只有血都流干了,才会发出这种味道。抬尸体的人都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身形都很瘦削,但看起来抬着一点都不费劲。我们侧身让尸体过去,萌萌捂住胸口,我知道她有可能也闻到了这种味道,她也许要吐。我扶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深呼吸!”她脸色惨白,低呼道:“哥!我看见小笛了。” 我吓得四周乱看,只觉得阴风阵阵,四叔一脸凝重,低声喝道:“别胡说!”我们赶紧上楼,经过三楼的时候,连头都没敢扭过去,似乎觉得门没有关,有几个人影在忙碌着,门里出来的风都是阴阴的。 我抖着手开了防盗门,进门就直奔冰箱,取出几听啤酒,递给四叔一听,萌萌摇手表示不要。我摸摸萌萌的额头,道:“要不你到屋里躺一下?” 萌萌无力地点头,我扶着她到床边,慢慢扶她躺下,之后给他倒了一杯水,喂她慢慢喝下,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打电话。” 不想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用力之大,竟然把指甲都嵌入了我的肉里:“哥,不要走!我怕……就在这里打好吗?”我只好探头对四叔说道:“四叔,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四叔道:“你打你的。不用管我。” 我只有抱歉地一笑,然后拨通了那个村的村长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女,方音重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把电话递给萌萌。萌萌是个语言天才,什么样的方言似乎都能听懂,听几句就能跟人对话。她似乎来了精神,唧唧呱呱地跟人聊个不停。她嘴巴又快又甜,不一会就说动对方,答应亲自去看一下。萌萌还没说好几分钟打过去,那女人已经挂了。我们只好干等着。 萌萌坐起来,说:“哥,我好多啦。” 我笑道:“人就是这样,有事情忙起来,什么就都忘了。” 我出客厅看一下四叔,四叔不见了,想是上卫生间了或者洗澡了,也没在意。估摸那妇女该回来了,萌萌又打电话过去,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小孩子,啰啰嗦嗦夹杂不清,急得我直冒汗,可是萌萌不急,三言两语把他打发掉了。挂了电话,我们又等。萌萌道:“我其实挺担心的。” 我笑道:“我觉得没什么。并不是我不关心阿姨,你想想,他们村不大吧,如果出了事,早就传遍了,这村长家的人都不知道,说明没事。” 萌萌皱着眉头道:“但愿如此吧。” 又忍了十几分钟,萌萌打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阿姨,萌萌一下子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我也很是高兴,一个劲打手势让萌萌赶紧说话,萌萌带着哭音叫道:“阿姨……” 阿姨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话筒里传出来:“萌萌怎么啦?千万别哭,好孩子,有事跟阿姨说。” 萌萌擦擦眼泪,笑道:“我是高兴的。”我赶紧示意她不要把真相说出来,萌萌点点头,道:“阿姨,您能来我这里一下吗?是啊,全家都来。” 阿姨笑道:“傻孩子,他们一个上班,那两个小的都在上学啊,星期天才能回来。” 萌萌道:“无论如何你要来一下,我想你了阿姨,你要不来我,”她斟酌了一下,“我就不活了!” 阿姨吓了一跳,道:“好萌萌,到底怎么了?” 萌萌道:“无论如何你要来一趟,你的误工费和路费我出了。” 我不由失笑。不过阿姨不会怪萌萌的。萌萌一直到缠得阿姨答应明天就来才放下电话,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我忽然觉得不对,四叔这么长时间没有声音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跑到卫生间,敲敲门,没有回答。我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四叔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的冷汗一下子沿着脊梁流了下来。我跑到所有的窗子前面望,城市睁着眼睛不肯睡去,许多喜欢夜晚出来的人依然出没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可是没有一个背影是属于四叔的。我拉开门,似乎能感到四叔留在门口的气息,他好像犹豫了一阵才下楼去的。我似乎能看到四叔似乎在追踪什么东西,一个人悄悄下楼了,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我们道别。 我很想大喊一声:“四叔!”可是我的嗓子哽住了,根本什么都喊不出来。四叔一定发现了什么不祥的东西,一个人冒险而去了。这一去,吉凶难测。 我猛一回头,萌萌幽灵般出现在我的背后,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眼睛里闪着迷离不定的光芒。我回身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冰凉,在我的臂膀里显得异常沉重。我惊问道:“宝宝,你怎么啦?” 萌萌低声道:“四叔怎么啦?” 我强笑道:“也许他出去买点东西了,很快就会回来。” 萌萌摇摇头:“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挣开我,一个人走回卧室。我这才发现她光着脚,走路无声无息,纤细的双足就像浮在地板上似的。我上下望了望黑洞洞的楼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似乎在某个角落,有某种东西在盯着我看。我忙把门关好,牢牢锁上。 萌萌躺在床上,她把灯全部关掉了,一个人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我知道她根本没看我。我轻轻躺在她身边,用胳膊支起下巴,定定地望着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她流泪了。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萌萌动了一下,她把脸转过来,望着我:“哥,我爱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说:“宝宝,我更爱你。” 她摇摇头,继续保持沉默。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她猛然道:“我知道小笛她也爱你。” 我苦笑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萌萌道:“没办法,这个都是天定的。我们那天请笔仙,笔仙告诉我们,你是她的真命天子。” 我愣了。 她接着说:“我跟你才是有缘无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会不停地死人。” 我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我听到了“崩”的一声。我捂住她的嘴巴,道:“这个时候,你还胡说什么。” 萌萌亲了我的手一下。我把她的小手拿在手里。这是非常有特点的手,小巧,纤细,却又肉乎乎的,我忍不住亲了好几下,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萌萌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我的心冰凉。我渐渐感觉萌萌从我的手指尖上慢慢滑走,我尽力想抓住她,可是我只能让手指勉强触到她的身体,而这种轻触却更把她推得远了。我紧紧抱住她,一刻也不敢松开。 萌萌含着泪道:“哥,四叔会不会出事啊?” 我摇着头,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地说道:“我看得出四叔是身怀功夫的人,而且他为人谨慎,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他被什么急事催走了,来不及通知我们。”心里也觉得这种可能非常之小,直觉告诉我,四叔出事的几率远远大于平安归来的几率。 但是能是什么样的危险迫得四叔悄无声息地离去,甚至连仅在几米远的我们都来不及通知呢?门窗都完好无损,不可能是有人从外面闯进来绑走了四叔,而且如果真的有人闯进来,四叔不可能乖乖地跟他们走,只要稍稍有打斗的声音,我们都会听见的。 只能是四叔自己出去的。他出去了,悄无声息,从此消失不见。这种神秘的消失,让我的背后不住地冒冷汗。 我悄悄对萌萌说:“我到客厅看看去,也许四叔会给我们留下字条什么的。” 萌萌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像那是条滑溜溜的鳝鱼:“我也去。” 我懒得争辩,一切随她。我们打开灯,我仔仔细细地从四叔刚才坐过的地方察看起,一直追踪到门口,然后开了门,一寸一寸地用手电照着门框和墙壁,希望能找到四叔留下的哪怕一个手印也好啊。 我认认真真地做着这一切,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我的鼻尖开始出汗,但我仍然不知疲倦地搜索着。萌萌觉得无趣,回到客厅坐在离门口不远的沙发上,看着我。我从一人左右高的墙壁一直搜索到墙裙,地面,似乎看得到四叔穿过的橡胶底军用鞋底的花纹,花纹很轻,只有前半个脚掌,应该是四叔蹑手蹑脚出门搞出来的。这个让我送了一口气,这说明四叔真的是主动出击的。我正打算继续往前搜索过去,不料手电筒黯淡的黄光照见了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皮鞋。 我惊得几乎要叫出来。猛然站起来,眼前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警察,在他身后不远的下方楼梯上,另一个警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松了一口气,但警察的到来瞬间又让我紧张了起来。我勉强一笑,使劲跺了下脚,道:“这声光感应灯坏了,您看,使劲跺脚也没用。” 大个子警察威严地望着我,声音低沉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我挤出笑容,道:“我,我在找钥匙,嗯,对了,刚才出门把一片钥匙丢在门外了。” 警察笑了一下,道:“找钥匙干嘛到墙上去找?” 我也笑了,道:“我怕也许会丢到墙上。” 我感到警察收起了笑容,问道:“请问您是郑思雨吗?” 我心知不妙,但若无其事地点头,道:“是啊。有什么事吗?” 警察道:“我们还是到屋里去说吧。” 我苦笑了一下,道:“可否稍等一下,有女孩子还没换上见客的衣服。” 警察道:“可以,但请一定要快点。” 我进门喊萌萌:“有警察同志要来问点事情,你去卧室换件衣服或者去睡觉吧。” 灯光下,萌萌的神色变了。我焦急地做着怪脸,示意她快点。萌萌站起来,丝质睡衣轻轻垂下,没有一丝皱纹,她无声息地穿过客厅,长发一直垂到腰际。 第86章 警察们跟着我进了客厅,我把他们让在沙发上,自己在一旁找了个小凳坐下了。大个子警察显然是头儿,他相貌堂堂,看起来有几分胡军的样子。我在心里把他叫做乔峰大哥。另一个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了笔和记录簿,在茶几上摆好,之后用力搓搓双手,搓到大概发热了,就把手掌按在脸上使劲儿揉,好一阵子,才放下手,一下子精神奕奕起来。这个警察个子不高,一张嫩白的脸蛋儿,看起来眉清目秀,我就暂且叫他段誉。 乔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知道一定得撑住,于是用坦白得近乎白痴的眼光迷人地望着他,比最纯洁的羔羊看起来还要无辜。乔峰知道遇见的要么是个傻蛋,要么是个极其奸猾的家伙,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段誉则满不在乎地玩着转笔的游戏,他玩起来极为熟练,比那些小学生中学生们强得太多了。 乔峰终于开口:“这么晚过来打扰,很不好意思。” 我天真地望着他,用一种优秀小学生的口吻回答:“配合公安部门的工作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 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我点点头。 段誉立即停止了转笔游戏,那只白色的圆珠笔静静地伏在他的虎口内,感受得到他虎口的肌肉在簌簌抖动,就等着我一开口,那只灵活白皙的手就会如猛虎下山一般动起来,不会放过我说过的每一个字。 乔峰问:“你是郑思雨?” 我心想你不是知道了吗,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要向你调查一些情况,请你一定配合。” 我连连点头。 “你知道发生在三楼的杀人案件吗?” 我点点头:“听说了。” 警察一笑:“听谁说的?” 我不想被牵扯进太多,就说:“我们吃饭回来,看见你们拉了警戒线,所以就问围观的人,一个老大妈吧,相貌记不清楚了,她说这楼里杀了人了。” 警察严肃起来:“可据我们所知,杀人凶手到你家来过?” 我心想坏了,但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就说:“是啊,那个人就是凶手吗?我们起初也不知道他是凶手啊,还以为是个神经病呢。” “说说情况。” “当时我们正要出去吃饭,”我打算把这些情况尽量真实详细地说出来,“一个人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刀,说是杀了人了。我们想哪有这样的傻瓜啊,所以并不信他,但很惧怕他手里的那把刀,只想把他尽快打发走完事,于是他说什么我们就顺着他。这个不算胁从犯罪吧?” 警察笑了笑,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三楼的那个人天天放音乐,声音太吵,所以决定把他杀了。杀了以后,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就想来问问邻居们的看法。” “你怎么说的呢?” “我和我妹当时吓得不轻,以为这是个疯子。他我认识,是我们楼上的住户,平时不声不响的,跟我们也从来没打过招呼。就算是遇见他的熟人,他也不过是大张开嘴巴,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这种人我们没兴趣认识,而据他自己说,之所以进我们的门,也是因为看见我们的防盗门没关好,这才进来的。对这样的人,尤其当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尖刀的时候,我们当然不敢在言语上冲撞他。所以我就说,你做得对,是为民除害,是大大的英雄。” “哦,”乔峰道,“对这样的人,你还称他为英雄?” 我站起来,急急分辨道:“警察同志,那个人是个疯子啊!” 乔峰喝道:“坐下,你急什么?” 我慢慢坐下,道:“我能不急吗?我们的话可都是记录在案的,俗话说,片言进公门,九牛拉不回。” 乔峰道:“你对我们公检法就这么没好感?” 我笑道:“哪能这么讲呢,毕竟跟你们这些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这个可是中国人几千年的经验。” 乔峰道:“你还说什么了?” 我严肃起来,道:“然后我劝他去自首了。” 乔峰眉毛一扬:“哦?” 我有点生气:“我毕竟也是守法的公民啊,再说了,我也算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这点觉悟难道还没有吗?” 乔峰不发一言,段誉疾笔如飞。 我继续说道:“我劝他,最好去自首,为了方便,最好回家整理一下衣物,这样不至于手忙脚乱。” 乔峰道:“你想得倒挺周到。” 我笑道:“哪里哪里,这都是从电视剧上学来的。” 乔峰道:“就这些了?” 我奇道:“可不就这些了?这样子我们把他哄出门,就赶紧去吃饭了。” 警察道:“为什么不报案?” 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是啊,我怎么就这么缺乏警惕性呢。我要是知道他真的是个杀人凶手,说什么也得把他抓起来,弄不好还能立功呢,是不是警察同志?” 乔峰高深莫测地望着我,道:“你还跟他说别的没有?” 我摇头道:“好像没有了。” 乔峰道:“那你再好好想想。如果一时想不起来,我们可以等;如果今晚想不起来,那就跟我们到分局去继续想。” 我心想坏了,这家伙要来诈我。弄不好今晚是要耗进去了。我倒不怕他们,毕竟我什么都没做,但跟这些人纠缠个没完没了,可真够人烦的。 我努力做冥思苦想状,警察们舒服地往后一靠,乔峰闭目养神,段誉则虽然仰着头,可还在继续盯着我。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似乎轻轻一挤就能挤出水来。 我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但我只能保持着这种沉思的姿势。我心里明白,他们在这件事上诈我,只能说明四叔出事了,他们希望能摧毁我的信心,然后涉及到关键问题的时候,我会崩溃,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就算我曾经说过让那中年人逃跑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以为这人是个神经病,那话是来哄他的。但是四叔的问题就不好说了。我知道四叔肯定不是一般的农民,别看他一副农村人的打扮。他一定做出了什么能惊动警察的大事情。我肯定不会出卖四叔,无论如何,四叔对我、对萌萌都是大恩人。 我站起来,说:“我去上个厕所。” 乔峰不置可否,段誉说:“好吧,快去快回,我也想上了。” 我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那么您请先。” 段誉慌忙道;“不不,还是你先请,我不急。” 我微微一笑,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很响亮地尿着,头向后仰,闭着眼睛。尿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在便池内。后来我听说那个神经病中年人从不冲尿,每次尿完,都要趴在便池上好好嗅上一番。他喜欢尿液黄黄地积在便池内的景象,对他来说,这就是迷人的西湖。这个世界上变态的人太多了,比如这个中年人,比如那个狂放音乐的死鬼。幸亏这两个变态狂湮灭掉了,一下子让这个世界干净了许多。 尿完,我按下按钮,冲干净厕所。清水迅速从水箱里一泻而出,最后发着好像人干呕的声音把尿液冲得干干净净。我慢慢洗干净双手,甩着水滴走出卫生间的门。段誉看见我出来,松了一口气。 我坐好,抬头望望正在假寐的乔峰,道:“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劝他逃走。” 乔峰立即睁开了眼睛,凶光毕露:“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摇摇头,声音强硬地说道:“我只知道面对一个手提尖刀的疯子,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只能把他哄走。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是安上一个罪名,我想也未必能在法庭上站得住脚。” 乔峰料不到我会突然强硬起来,有点窘:“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 “疯子多了”,我冷冷道,“都告诉你们,你们未必忙得过来。而且,我们也没有义务都具备你们这样的职业能力,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乔峰一时说不出话,段誉接过话茬:“你看到他的刀了吗?” 我点头道:“是的,他右手提刀。” “刀上还有血迹吗?” 我心道这个问题厉害,但不动声色,道:“我没注意到有血迹……让我想想看,似乎有点血迹,我当时以为他杀了一只鸡呢。” 段誉点点头,道:“那么说,你确实看到刀上有血迹了?” 我做冥思苦想状:“我不敢肯定。” 段誉道:“那么,你能告诉我当时房间内有几个人吗?” 我一愣,心想这小子厉害。 乔峰喝道:“问你呢。” 我想了下,道:“有我,我妹,那个疯子,还有……” 段誉递上一张照片,道:“是不是还有这个人。” 我一看照片,脸色一下子变了,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这是四叔的头部照片,嘴角有血迹,一只眼睛半睁着,一只瞪得滚圆,像是受尽了酷刑,一副沉冤莫白的样子,而且,从脸色上看,他人已经不行了。 我低叫道:“四叔!” 两个警察见我悲痛欲绝的样子,都沉默下来,一时间不忍再问我问题。我的低呼已经惊动了萌萌,她穿着睡衣冲了出来,大声叫道:“四叔怎么啦?哥,四叔怎么啦?” 警察们还没来得及把照片收回去,萌萌已经夺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发出一声糁人的惨叫,连见多识广的警察都忍不住要捂住耳朵。 我忙把萌萌抱在怀里,萌萌一下子昏厥了过去,警察慌忙站起来,我把萌萌平放在沙发上,用力掐她的人中,好半天她才缓过来。警察一开始急得直搓手,见萌萌缓过来了他们才放下心来。警察满带歉意地说:“没想到小妹妹反应这么强烈……” 我吼道:“这是我们的亲人,知道吗?现在该轮到你们给我们解释了。说,是不是你们把四叔虐待致死的?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这么下狠手折磨他?是不是因为没带身份证?” 乔峰和段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段誉挤出笑容,道:“我们可能有点误会。” 我冷笑道:“人死了,就是误会了。” 段誉生气道:“你这个人怎么不听人解释?” 我瞪大了眼睛:“这个还需要解释?” 乔峰瞪了段誉一眼,转身对我道:“你先不要急。首先,这个人不是死在我们那儿的。”我听到他说到“死在”,情知四叔无救了,眼泪不由得又扑簌簌地掉下来。 乔峰接着道:“我们是在小区附近的垃圾站发现他的。” 第87章 我们跟着警察来到小区的垃圾站。我本来不想让萌萌来,但萌萌哀婉无助的眼神告诉我,把她留在家里只会更加让人不放心。垃圾站在小区入口旁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有一个平顶的小平房,平房四周有好几个已经溢出垃圾来的巨大的垃圾箱,苍蝇们就是在黑夜里也不肯停歇,有人走近的时候,它们不停地冲撞着人裸露的部位。这是一种巨大的苍蝇,对腐肉有极大的兴趣,面对尸体的时候,有一种舍生忘死的气概。据说在有的尸体上,这种动物密密地落了一层,以至于居然被误认为是那尸体穿了一件暗色有光泽的丝绸衣服。 我有一种奇怪的要呕吐的感觉,虽然觉得这不符合我对四叔的感情,但我已经预感到有奇怪而恶心的场景要被我们看到。我回头望了望萌萌,她紧紧拉住我的手,一言不发。我能感到她的小手手心里沁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水,汗水迅速蒸发,她的手心变得冰冷而湿滑。我想我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警察在前面带路,段誉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尤其对萌萌流露出不放心的表情,这让我对他的好感迅速增加。老实讲,用我最佩服的大英雄乔峰和很喜欢的帅哥段誉来称呼他们二人,足见我对人民警察的感情不错。毕竟像四大恶人那样的坏警察还是不多。南方的警察素质又明显高一些。 在垃圾站小平房靠小区围墙的一侧,地下躺着一具白色的人形。萌萌一下子把我的手抓紧了。不远处有烟头的红光一闪,乔峰咳嗽了一声,威严道:“执行任务不许抽烟。” 一个小个子警察迅速从一丛树后跑出来,不好意思道:“蚊子太多了,我……” 乔峰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然后走到我们面前:“小妹妹最好别看了。” 我回头看着萌萌,萌萌望着我,道:“哥,我听你的。” 我抱了抱她,轻声道:“好妹妹,听我的,跟那警察叔叔站在那边吧。” 萌萌不情愿地点点头,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分开了。我跟着乔峰走到那块白布前面。我知道白布下面一定是恐怖之极的景象,但我又不能不看。奇怪的是,白布在四叔头颅的周围有些不规则的突起。我强压住心跳,等乔峰把白布揭开。 就算我有了充分的准备,看到的景象还是让我毛骨悚然,心跳骤停。 借着远处的路灯光和乔峰的手电光,我看见四叔身体几乎全部变成了黑色的焦炭。他的一只手奇怪地举向天空,手指断了两根,断茬处渗着黑褐色的血水。奇怪的是,他的头颅却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这就是警察们能够拍出清晰照片的原因了。但这还不是最最古怪的。另一个人形跟他紧紧抱在一起,身体已经熔接在一起,都成了黑乎乎的一团,而这个人形的头颅俯在地上,根本看不清面目,而且这个头颅似乎也烧成黑炭了,但是,这恶心的头颅的头皮上却残存着几缕苍白的长发。 白发!我的心猛地一缩。我知道四叔跟踪的人是谁了。四叔跟她同归于尽了。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痛哭道:“四叔!” 四叔他太惨了。 我的悲声惊动了萌萌,她拼命挣开警察,尖叫着向这边冲了过来。我立时清醒过来,跳起来拦住她,大声喝道:“别过来!”乔峰也冲了上去,拼命拦住萌萌,我张开双手要捂住萌萌的眼睛,不想一下子按在她的脸上,萌萌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张开嘴巴狠狠咬了我一口,疼得我大叫了一声,细看时,中指几乎给她咬断。我捂住伤指,萌萌冲过了众人,一下子来到那两具尸体前面,她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了让整个小区的人都血液结冰的一声惨呼,接着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我忍住疼痛,急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她的长发直直垂下来,我的心都要碎了。“救护车!”我大喊道。乔峰迅即拨通了救护车,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救护车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开进了小区。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萌萌缩在我的怀里,我感到她在发抖,这让我安下心来。在医生抬着担架奔过来的一瞬间,萌萌忽然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family……family scandal。” 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也就知道了该怎样对警察说了。在医院提供的一个小房间里,无论他们问什么,我都一口咬定四叔就是在我们去卧室取东西的时候出来的,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至于那一个烧掉的枯骨是什么人,我牙关紧咬,决不承认认识。 乔峰道:“我们有先进的仪器,可以查到那个人是谁。” 我连连点头,道:“这个我不怀疑。” “那时候你就被动了。” 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乔峰冷笑一声,道:“你也太小瞧我们警察了。” 我坦白地望着他,道:“您说话得有证据。” 乔峰冷冷地望着我,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良久,他转身离去,段誉紧紧跟上,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乔峰忽然扭头道:“我们还会找你的。” 我点点头,道:“这是你们的权利。” 我回到病房,萌萌闭着眼睛,懒懒地躺在病床上。我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反手把我的伤指轻轻握住,眼角忽然滚下一颗泪珠。我俯下身,轻轻把这颗泪珠啜吸在口中,有些苦,有点咸,恰似我此刻的心境。 萌萌并无大碍,第二天便已出院。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都默默无语。到了三楼,我看了下那家人家,铁门依然紧紧关闭,表面看跟别家并无什么不同,但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从门里渗出来,从门前走过的人心跳都会骤停,一股冷气从尾闾直冲上顶门,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地方。真正的恐惧就是这样,猛然间汗毛直竖,立即有一种本能的舍命狂奔的冲动。其实并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只知道逃离,尽可能地逃离。 我跟萌萌都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忍住了狂奔上楼的冲动,但萌萌还是在前面走得飞快。进了门,萌萌一声不发,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我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如何插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拦住她。但想到让她住在这里,已经太不现实了。可是她走后,我还有勇气住在这里吗? 小笛死了,四叔死了,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不会是萌萌吧?我骤然血涌上来,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她。萌萌回头给我一个惨笑,道:“哥,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家保留一点清誉。” 清誉?我不禁苦笑。我轻轻吻了下她的后颈,那儿长发凌乱,不像以前那么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了,而且有薄薄的一层汗。“要我来帮你吗?” 萌萌轻笑道:“哥,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她挣开我,继续不急不慢地收拾东西。我怔怔地望着她,知道这一去,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不住地透过指缝渗出来。 我感到她站在我面前了,用她的小手把我的手指扳开,看到我泪眼模糊,她怜爱地帮我擦了擦泪水,道:“哥,别这样。” 我惨笑道:“还能怎样呢?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就是个灾星。干吗不让我死啊。” 萌萌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哥,不是的……我才是灾星。” 我跳起来,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用力亲她。我们的泪水混在一处,流进双方的嘴巴里。我狠命地吸着她的舌头,她紧紧地搂着我。就这样紧紧拥吻在一起,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上了车就没再看我一眼。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点。为什么不能最后回头望一眼呢?这最后的一眼能证明很多东西啊。 这时候还不到上午十点半,我颓然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时光如何打发。萌萌一来,一切都变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以让周围的一切都风云变色,但她自己浑然不觉。我现在还不是真正的自由之身,乔峰告诉我我要随传随到,出本市必须给他打招呼。我不打算跟这样的警察做对,但也绝不肯忘了萌萌嘱咐我的。我会守口如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萌萌,没有人知道我知道些什么,而萌萌是绝对不会说的。有些人很小年纪便已非常成熟,凭直觉便能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萌萌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了下这天下午我要给那丹麦老太太上课。中午的时间我应该请姚梦松老师一起吃个饭。我们还没有一起吃过一次饭呢。总之,我抓住一切抓得住的理由,去找一切找得到的人来陪我。我怕一个人呆着,我感觉身体里面有些东西被抽走了,自己在一直往里塌陷,一直塌陷进去,假如不拉住点什么,整个人都塌陷完了,会缩成一团抹布样的东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姚老师声音沉静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但他提出要去他挑选的饭店。这个我当然没什么意见。我们在学校门口见了面,他的巨大的娃娃脸此刻竟然变得憔悴不堪,眼睛下面有两道泪线清清楚楚地显露了出来,好像他是个连哭了三天的孝子,这让他的脸显得极为怪异。我不敢多问,跟在他后面一直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亏得我拉住他,一辆电动车才没把他撞倒。骑电动车的大胡子鱼贩正要发火,看到我冷冰冰的眼神,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我们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家川菜馆前面。这家饭店用黄金纸装饰得富丽堂皇,一个大大的“渝”字证明它已经不能叫川菜了,因为重庆已经从四川分出来,但辣劲儿却还是毫不含糊。姚老师点的辣子鸡我只吃了一口,一下子就哽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把眼前的菊花茶一饮而尽,同时急急忙忙打手势让服务员小姐赶紧倒茶。 姚老师泰然自若地夹了几箸菜,沉闷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没想到你这么不能吃辣。” 我声音嘶哑地说:“这不能叫辣,这简直就是吞火炭。” 往下我不敢大口吃辣椒多的菜,只肯从一边悄悄选些似乎不那么辣的东西下酒。我们每人先要了两瓶啤酒,第一杯我一饮而尽,姚老师也一饮而尽,还把杯底亮出来给我看。 他有些亢奋,又有些犹豫,他好像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对他来讲是极难作出的,可他似乎又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内把决心下定。我有些同情地望着他,他看看我,笑笑,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这让他的已经满是沧桑的娃娃脸显得万分怪异。 他喝到第四杯的时候,我已经不大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这不能完全归罪于舌头,他的逻辑大成问题。他说:“我写的诗好啊,知道吗?我去杭州的时候,专门去九溪看陈三立的墓。破破烂烂的,让我都不忍心多看。知道陈三立吗?百度一下应该知道。有事没事多百度百度,什么典故啊人名啊都百度百度。我觉得百度这东西太好了,不过也让小学生学会了偷懒。一百度什么都有了,作文很好写。我能喝白酒其实,我在北京一个人喝了两瓶五粮液,我们诗友会公推我当理事长。知道吗,那可是全国的诗友会。我都不屑在诗刊上发诗,那些刊物太烂,太烂,呃……”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那些老干部们写的什么狗屁诗啊。格律不通,连平仄都不懂,还有什么一百零六韵都不知道,还写什么诗?跟他们为伍真他妈丢人。所以我的诗都在网上发,我们在网上有一批人的,都写得不错。那年广东来了个朋友,来看我,他们广东就三个会写诗的,其中就有他一个。他看了我的诗佩服得了不得,说我前期像唐,后期像宋,呃……”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继续说:“我其实很不想在这里了,这大学有什么好?工资又不高,待遇也不好,我老爸没教我写诗,这都是我自己自学的。我十岁就写得很好的格律诗,这东西是天生的,知道吗?所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可是不读书也不成,你心里有可说不出来,这不白费?尤其是写五七言古近体,肚子里头没几本书可不行。诗,呃,也是学问啊。我其实不想在这里呆了,可是这里的系主任很欣赏我,因为我们都是诗友,懂吗,诗友,他写的诗很烂,可是他会欣赏,他说我的诗好,他懂。 “还有,这座湖也是我留恋此处的原因啊。有了这座湖,这学校平添九分姿色。这可是老祖宗给这学校留下的宝,呃,宝贝啊,怎么能说填就填,说卖就卖呢,你说是不是?” 他没有糊涂。我盯着他看,知道他没糊涂。 第88章 我也没想到姚梦松老师吃相这么难看。他不停地说话,唾沫四处喷溅,弄得我胃口全失,而且他还有一毛病,拿筷子在菜碗里来回翻,找他自己想吃的那块肉,跟农民翻地找漏下的甘薯似的那么仔细,他筷子拨过的素菜就堆在一边。要不是对姚老师有巨大的崇敬,我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我只好在侥幸没被他的筷子翻到的地方小心地夹几箸菜。反正这些菜都辣的要命,我也不敢多吃。后来实在忍不住,要了一碗白米饭,辣得受不了了,就吃一点白米饭压一压。 “我也知道这个湖快保不住了。”姚老师突然说。 我心头一紧。我抬头望着姚老师那张微带酡红的脸,这张娃娃脸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忧伤,似乎一瞬间就长出了无数的又深又粗的皱纹,一下子憔悴衰老到不忍再看的程度。但他眼睛里似乎有让我看不懂的东西,这东西在闪闪发光,似乎一下子照亮了桌上的残羹冷炙。 我又要了四瓶啤酒。又加了两个菜。姚老师拼命往喉咙里倒酒,我根本拦不住他。我怕他喝多了,但他对我的劝告嗤之以鼻:“你忙就走你的。我困了就在这里住下,我跟这里的老板很熟的,你放心好了。” 我結了帐,跟老板两个人把他架进一个小房间,我嘱咐了老板几句:“我上完课就过来,你们尽量照顾好他。” 我拿出两张百元钞,道:“这些您先拿着,不够我再交。”老板急忙推辞道:“我跟姚老师也是好朋友,这点小事你不用管了。”我再三要给,老板再三推辞,我一看时间到了,忙忙谢了老板,匆匆离去。 等我在丹麦老太太那里消磨了心不在焉的两个小时,赶到饭店的时候,姚老师已经不在了,老板告诉我:“他说要去买把菜刀,家里菜刀坏了。” 我无可奈何,只能往回走。我试图把萌萌从脑子里赶走,至少要在白天赶走,所以我拼命把丹麦老太太往脑子里塞。今天她看出我心不在焉了,所以我临走的时候,她竖起一根指头,在我面前轻轻摇动。我对着她满头的金发苦笑。老太太笑了,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大概是谅解我的意思吧。我转回去,郑重告诉她:“这次课只收半价,或者一分钱不收。” 老太太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工作,郑,不能。” 我点头道:“您说得没错。我向您道歉。我失恋了。” 老太太纵声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头,道:“学费一分不少。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爱她吗?” 我扭转头去,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老太太收住笑容,不住向我道歉。我本来想用丹麦老太太赶走萌萌,不料还是没用。 我决定把她的名字和号码从手机里删掉。我决定不走我们曾经走过的所有路。可是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因为这个城市留下我们太多的痕迹了。这个大学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走到了。除非我离开这个大学。离开这座城市。但我的手指上,胳膊上,胸膛上,嘴唇上……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有她的痕迹,她的香味儿已经渗入我的血液。如果真的把她忘记,除非把我烧成灰烬。 我痛苦地揪自己的头发。我知道今晚最好是沿着我们常走的地方重新走一遍,畅快地伤心一回,这样也许反而更好一些。 我不会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对我这样异常清醒的人,这种方法毫无作用。麻醉的只是胃罢了。我顶顶讨厌呕吐了,而且我的食道似乎特别狭窄,每次吐酒都会让我的食道呕破,结果是造成大口大口吐血的假象,好像我害了肺痨似的。每吐一次血,总要一个月才能吃固体食物,这期间只能喝粥。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忘不了萌萌。 我觉得自己在不住地塌陷。如果一下子就死掉了,也就不怕什么了,可怕的是这种塌陷是一点点发生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同时知道虽然我极爱萌萌,但我不会去死。为失恋去死好像不是属于我基因的东西。我懒得自杀。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干什么。 不要想她。可是愈是这样,萌萌的脸就愈是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哪怕睁大了眼睛,眼前也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幕,萌萌的脸就像一个大特写一样,甚至她脸上银色的汗毛都清清楚楚一根一根出现了,她上唇上竟然有一溜汗珠,每一个都那么晶莹剔透,个个散发着钻石般的光芒。 天黑时分,我来到学校正门口,猛然发现大门口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这么晚了会有什么聚会?我试图挤到前面去,没用,人群此刻跟铁桶一样,水泼不入。我本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但为了让自己心里不那么空空荡荡,任何能让我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我都想做。我们学校大门不知是哪个脑子进水的设计的,被哪个驴踢了脑袋的领导采用的,居然是一堆不锈钢材料焊接成的不伦不类的东西,远看像个烤鸭店。没见过这么没文化的大门。此刻,我注意到,在门的高大的不锈钢穹顶上,明亮的灯光下,居然有一个人正吊在上面。妈的这民工也太有创意了,居然想出这么个讨薪的办法。 底下有人在不住地劝着,上面的人声嘶力竭地叫道:“赶紧叫校长过来,你们说了没用!”我忽然感到这声音好耳熟,定睛一看,居然是姚梦松吊在上面!我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我一定要近前去看看。可是我挤不过去,即使我有运动员的体魄,但我没有螃蟹的横劲儿。我情急智生,大喊道:“我是他弟弟,我是他弟弟,让我过去劝劝他,求求你们让开一条路!” 这一招还很管用,人群居然一下子整齐地让开了一条路,好像施过了分水法似的,我急忙小跑着穿过人群,来到大门下面。 天知道姚老师怎么爬上去的,还带了一把大菜刀。他把自己右膝高高吊起,左腿支在一根斜斜伸出的支架上,头斜斜朝下,脸已经憋得有些发紫。他右手提着菜刀,做出随时砍断绳子的样子。绳子砍断,他头朝下直跌下来,人就马上完蛋了。有警察傻乎乎地忙着在他脚下的地面上铺厚厚的海绵垫子,姚梦松大怒道:“把这东西拿走,不然我现在就砍,不等校长了。” 底下看热闹的有人高声喊道:“好啊,砍啊,赶紧砍啊!” 我大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喊的?有种再喊一遍试试,我先砍了你!” 自然没人说话。姚梦松看到了我,挤出笑容道:“你也来了?” 我骂道:“你他妈疯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跑到上面去显眼?”我是气坏了,我希望能够把他骂醒。 姚梦松笑嘻嘻地道:“你就别管了。我觉得这样不错。” 我正要再骂,有人忽然喊道:“校长来了!” 校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有人在他后面推了一把,他打了个趔趄,但旋即站稳了。校长有一个很肥大的肚子,这让他站得非常稳当。他的随从已经赶到,从后面把他围定,这样校长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校长擦了擦汗,仰头看了看姚梦松,大喝道:“小姚,有你的啊?吊在那里干什么?你学谁啊?” 姚梦松哈哈笑道:“校长,希望你不是刘璋,否则我就会死在你面前。” 校长皱着眉头道:“这成何体统啊,你说,你要干什么?” 姚老师道:“很简单,我要湖,我不许你把这个湖填掉。这么大的事,你经过全体老师讨论了吗?一旦填上,可就永远没有这个湖了!校长,你也是本校的老毕业生了,难道不知道这个湖对这个学校意味着什么吗?对我来说,没有湖,毋宁死。” 我永远也忘不了姚老师在一片惊呼和女人的尖叫声中从天而降的情景。他那巨大的儿童版的脑袋居然像个葫芦似的不堪一击,只一下子就把水泥地面涂成了红红白白的一大片,脖子不见了,也许已经给撞进了胸腔里。我就在他下方,我试图去接住他,可是我的手脚在那一刻竟然僵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来,就掉在我前面三四米远的地方,我摸了一下脸,因为我感到面颊上有湿湿的一团,手指上沾上了白白的还沾着点红的粘粘的东西。这东西大概就是脑浆吧。也许溅在我脸上的这一小摊,几小时前还在参与构思一首平仄协调、意境深远的七律呢。 当时我没有吐,也没有哭。我转身离开了。巨大的悲痛让我变成了一副能够行走的骨架。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就睁着眼睛躺在黑夜里,一下子到了天明。我没有洗手,没有洗脸,老实讲,我曾经有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吸吮的冲动,我想知道姚老师的脑浆的味道。好在我没有这么做。 第二天天一亮,我立即爬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换上了一身打网球的衣服,拿了球拍来到网球场。这时候才六点钟,网球场上静无一人,就连看场地的老头也还在睡梦中。我穿过开了一半的铁门,转过小平房的墙角,来到平时对墙练习撞球的地方。我把包放在一个破旧的圈椅里,取出拍子,拿了一个弹性很好的球,呼吸了一下早晨清凉的空气,开始对着墙壁认认真真地打起球来。 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右臂机械地随着那个嫩绿色小球的跳动不住地挥拍,不停地把球往墙壁上一个圆形的标志击过去。正手,反手,削球,球在墙壁我球拍之间快乐地跳动着,“砰”“砰”的击球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扭头望见后面高楼的高处,瓷砖墙面被太阳映得火一样红。几分钟后,我就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了。世界这么美好,可是死亡竟然时时刻刻在发生。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在早晨的阳光里,有几只早起的黄蜂在打着圈儿灵活地飞舞。阳光给了它们飞舞的动力,它们生命短暂,所以不肯放过任何一次飞舞的机会。有一只大概把我的网球当作它的追求对象了,竟然一直随着嫩绿色的小球的飞翔而舞动,相伴相依,恋恋不舍。我发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景象,竟然忘了挥拍,球一直向着网球场中央滚过去。球一旦到了地面,黄蜂立即对它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去找别的好玩的东西去了。 等我捡回球,刚刚打了两下,那只黄蜂不知道又从哪里飞了出来,又继续围着这只在墙壁和球拍间飞舞的球上下飞舞了。我不管它,看它到底有多久的耐心。不料这小东西居然执拗异常,但可惜它的速度不及网球,因而只能在网球飞行的路线的中间盘旋等待,等网球飞过来它就扑上来,似乎很亲近的样子,我料想迟早有一下,它得被高速飞过的网球撞得晕头转向。 可是没有。它并不想直接跟网球做亲密接触,而是不即不离地围着网球飞舞,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打动网球的芳心。它极有耐性,对这么一个小东西来说,这很难得,但却让我看得非常不耐烦。我把球接住,看它会怎么办,料不到它飞舞而来,围着我嗡嗡叫着团团飞舞,我有些慌神,这么大的蜂子蜇一下不是好玩的,于是用力挥拍,一下子就把它打到了地上。 我走过去看,它的肚子被我打飞了,斜斜躺在早晨冰冷的尘土里,前脚不停地爬搔,翅膀看来也受了伤,歪在一边。 我忽然对它感到了巨大的怜悯。它并没有做错什么,它只是想表达自己的爱意,不料竟遭此横祸。它恐怕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此下场。 第89章 姚老师的惨死并没有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人家把地面冲洗一下,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机器依然在不停地轰鸣,日夜不停地拆除着所有阻碍它背后那只巨手发财的建筑物。填湖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近来校园里多了许多老人,这都是些老校友,辗转得知消息以后,希望在填湖之前能再看一眼他们心目中的那座美丽的湖。 我没必要让小农来看一下姚老师的惨状。小农这个人已经死了,一个疯狂的没有人性的商业机器占据了他的躯壳。我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但其实在这个轨道上的人已经完全变了。我现在还不算是自由之身,乔峰还时不时来麻烦我一下。我始终坚持着那个无人可以证明的谎言。我觉得此刻的谎言要比真相仁慈得多。当然,也许乔峰要头痛些了,但头痛些也是应该的,破案本来就是一个智力游戏。 大约姚老师悲惨地去世后的第六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姚老师发出的,他有意使信在他预想的时间内到达我的手中,一定有人,也许就是那个饭店的老板,帮了他。我撕开信封,一张纸片飘落在地上。这是一张报纸上撕下来的纸片,并不规则,在面积可怜的空白处挤着几行字: 苍陵路81号。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看了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这是姚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要去苍陵路81号去看一下。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我刚刚准备出发,忽然接到了黎雅芳的电话,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来,也许,天空中的一小片乌云又会转眼就变成雷暴。我经历了太多,已经不怕什么了。但对于去见她,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次我们去必胜客见的面。老实讲,她的小腹已经有些隆起,这个已经遮掩不住了。我看了一眼,心里就一直沉下去,不敢抬头看她,而她似乎有些骄傲,故意把肚子挺起来,而且很大声地要了大份的比萨,笑着看着我道:“我要多吃点儿。” 我的脸更红了。我此刻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只感到美味的比萨吃到嘴巴里什么滋味儿也没有。我知道假如自己跟她在一起,以后的胃口一定好不了,而且一定会早早得了胃癌死掉。她就是这样的人。在她面前,我永远觉得欠她什么,永远也还不清。 吃完饭,她没说什么就放我走了。但她暧昧的笑容比千言万语更有暗示性。我垂头丧气地回家,蒙上头,打算好好睡一觉。天渐渐凉了,但蒙头的滋味还是很难受。北方有阳光味道的被子,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了。南方的被子,那是永远也不会有北方新棉花充满了阳光的味道的。我的被子是不分上下的,好在我的脚丫也没什么味道,假如我的脚有老杜的一半臭,那被子里肯定就呆不住人了。 但是一种藏在被子深处的潮湿味道不饶人地钻出来,很快我就投降了,我觉得还是爬起来玩一下游戏好些。 但我心里乱,游戏根本打不成,我叹口气,无奈地关掉电脑。这一夜又该怎么过呢? 我虽然有极度渴水的毛病,可是从来没有失眠过,但这段时间失眠纠缠上了我。我宁可白昼尽快到来,省得让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跟孤独搏斗。哪怕早起拣垃圾的满脸脏污的小伙子,我也看着分外亲切,恨不得拉过来请人家吃饭,好好聊一下。除了警察,什么人我都想聊。 一想起警察我又头痛起来。干脆,穿衣服出去走走算了。 也不知道有几点钟了,反正街上行人已经非常少。不知不觉溜达到学校门口,也就慢慢走了进去。保安们昏昏欲睡,灯光昏暗,且是暗绿色,校门口的大道上一片鬼气森森的吊诡气氛。 我无声地穿行在树木跟灌木之间,有如一个夜行的精灵。荷花池的荷叶已经开始败落,曾经的繁华如今一片萧条。冬天睡莲们才会静悄悄地开花,如今它们还只是小小的暗绿色的叶子,占据了一小片水面。池边一株高大的木麻黄无声矗立,像是披了长发的老妇。木麻黄的叶子远看就像一阵雾,走到近前则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不知不觉,我已经穿行了大半个校园,无可逃避地,我来到了湖边了。在夜色下湖是那么的美。我坐在湖边的一条长凳上,远处行政楼的灯光依然璀璨,大半个行政楼映在水中,好似水晶宫。可是这楼中的大人物却要把这么美丽的一座湖卖掉,填掉,在其尸身上盖起俗气的花园洋房,在一座历史久远的大学身上,刻下深深的伤口,还要让这伤口化脓流血,好吸引嗡嗡叫的苍蝇。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我望着穿过湖心的九曲桥,回想和小农一起大战老谢及其党羽的情景。斜对面那座白色的小楼,曾经住过一个大儒的,如今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被那些俗气的高楼淹没,等待被新贵们拿手来从高处指指点点,被俗气的眼光挖苦嘲弄。 姚老师为了这座湖,把命都舍掉了,可是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我几乎已经看到,挖土机很快就把围墙推倒,水被引出去,大量的建筑垃圾被填进来,湖被窒息而死,它虽然极力挣扎,可是又能怎样? 在大财阀眼中,只有利润,只有金钱,没有湖泊,没有荷花,没有鱼,没有这一泓清水,没有古色古香的建筑,没有历史。在大财阀的狗腿子们,包括老谢、小农之流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年薪,好房好车,老板的脸色,其余一切都是尘土,都可以用他们的铁鞋践踏过去。 姚老师留下的纸条我还记得,我明天就要去拜访这个地址。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暗夜中显得比一声惊雷还让我心惊肉跳,我恼怒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心跳骤停,是萌萌打来的。我颤抖着声音接了:“喂,你好。” 那边是沉默,比石头还重的沉默。 我一动不敢动,唯恐一动之下,话筒那边的敏感的小动物就会从此消失。我似乎听到了极为轻微的呼吸。良久良久,就在我几乎怀疑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电话这种东西的时候,那边想起了一声抽泣。 我的心立即抽紧了:“萌萌,是你吗?” “哥……” 我不再怀疑,一种巨大的欣喜立即弥满了全身:“好萌萌,不要哭……有什么就说。” “哥……”她还是哭出来了,“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我几乎疯了!” 我一下子瘫软在长椅上,眼泪一下子迸溅了出来。我擦擦泪珠,颤声道:“我也是,我也是!” 什么生生死死,什么苍陵路81号,什么将要死的美丽的湖——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萌萌还要我,我还能再见到她,可以吻她,吻她的头发,闻她的好闻的味道,亲吻她的耳垂儿,爱抚她的乳房,在她耳边说说不尽的悄悄话。 爱是什么啊?爱就是一种巨大的感动,爱就是生活,爱就是自然,爱就是自然中所有一切的源头。没有了爱,一切就都没有了。生命会枯萎,自然会凋谢,人会迅速老去,而且再不留恋什么。没有了爱的人生,这人其实早死了。 我们不停地说呀,哭啊, 笑啊,直到她把电池用完,萌萌迅速用家里的电话打了过来,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城东富人区的号码。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而且我笑着告诉她,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用两个不停通话的手机,夹住一个鸡蛋,通话四十五分钟以后,鸡蛋的蛋白质就开始凝固了。 萌萌这才放过我,高高兴兴地约好见面的时间,挂了电话。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我们在桥下见了面。萌萌似乎有些瘦了,她一见我就飞奔过来,一下子就吊在我的脖子上。我笑着把她放下来,手扶到她的腰上,摸到了尖锐的骨头。 我们一起拉着手走过大桥。我曾经有一个梦,梦到跟萌萌一起,也是在车水马龙的时候经过这座桥,萌萌在人行道上走,而我直接跳到栏杆上,在萌萌惊叹的眼光中,穿花蝴蝶一般灵巧地在桥栏杆上飞跑,根本不惧身下就是暗沉沉深不见底的江水。 过桥以后,我们往下走到江边花园。这花园里小广场的地面上都安装了蓝色的小灯,小灯上面有坚实的玻璃,人可以大胆踩在上面。小灯在地上不停地闪烁,好像天上的星斗。我们穿过广场,来到江边,相拥着坐在铁质的长椅上。 面前是一道通体碧绿的大江,江上大小的船只穿梭来往,浮标灯在江心偏左处闪闪发亮,照出一道水上的高速公路。大桥上的装饰灯勾勒出桥身矫健的弧线,远远望去,桥上车水马龙,行人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暗黑色的剪影。 我很想吻她,可是面前就有一盏发着明亮的银色光的圆球形的灯,照得我眼睛都痛。萌萌厌恶地挡着眼睛,悄声道:“哥,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们沿着江堤往西走了大概有几百米,发现长椅附近都有这种极为明亮的灯光,而且好几个长椅上还都坐了人,大都是爱管闲事的老头老太。离开江堤,倒是有一片棕榈树林,而且其下长满了毛茸茸的小草,但可惜这儿刚刚浇了水,根本就没办法坐。 我们失望地沿着小路往回走,又来到那片小广场,蓝色的小灯们依然在闪烁着。“要不我们到桥那边去看看?”我提议。 萌萌骨朵起嘴巴,道:“两边还不一样?” 我想想也是,于是拉着她的手,重新回到大路上。这当儿看见路上正有几个人在吵架。我们都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但这些人正挡在路上,不由得我们不看。原来是的士司机在跟一个乘客不知为什么吵架,几个的士赶来帮忙打架,可怜的乘客被打得头破血流。我晚起袖子就要冲向前,被萌萌死力拉住,大声叫道:“你要干什么去?” 我不忍用力甩开她的手,只好停下来,大口地喘粗气。萌萌柔声道:“哥,我们不管闲事,好吗?” 我冷静下来,看来有人已经报了警,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至。我拉着萌萌道:“好吧,我们去蓝湖公园。” 我们打车到了蓝湖公园,从南便门下了车,进门往右拐,是一片疏落有致的棕榈林,林下也是草坪,但不如江边的好。我领着萌萌,走到一棵棕榈树下,把我的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放到萌萌的天蓝色的米奇包里,之后把包放在身侧。我坐下来,萌萌迅速仰躺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长长的睫毛,白得近乎通明的眼皮,即使在夜色下我也看得到眼皮上的青色的细细的血管和眼皮下不停在滚动的眼珠儿。她躺得极为柔顺平滑,但我知道在薄薄的衣裙下面正有波涛汹涌地涌起。 我轻轻在她红红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吻。这一吻轻得只有穿行过我们双唇之间的风感觉到了。萌萌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满足,正等着下一个真正的吻。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但这一笑里却有淡淡的哀愁。 我轻轻俯下身去,用舌尖把萌萌的嘴唇轻轻分开,但她的牙关依然紧咬,我的舌尖在这两排珠贝间轻轻扫动,直到有一道缝微微分开,舌尖立即钻了进去,并且努力扩大着战果,我微微发出“嗯、嗯”的声音,那道令人着恼的缝隙扩大了一些,我的舌尖立即感到了萌萌舌尖的温软。 我并不满足,我要一个热烈的足以融化双方的热吻。我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的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于是把手指插入她浓密而光滑的头发里,同时双方的吻渐渐向沸点进发。 时间停滞了。刹那变成了永恒。 忽然,一个圆圆的东西重重地击中了我的后脑。 第90章 乔峰问我看过小王子吗,我愣愣地盯着他足有三分钟。他说我很像那个作者,圣埃克魯佩里,那个神秘地消失在天空中的飞行大师。我奇怪乔峰这样的人居然也看过小王子,而且还以此为骄傲。我对他的好感大为增加,但也担忧他的前途。像这样的人很难仕途顺利。不过从此后我对跟警察打交道信心倍增。 可是那晚我还是放弃了跟警察打交道。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贼用一个圆圆的奇怪的青果子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呢,还是有好心人提醒我要防贼。好心人未必敢大声示警,但用一个果子来提醒我倒是有可能。细想来贼没必要用果子打我的脑袋。 可是我当时根本不想这些,我只想跟萌萌有一个深深的吻,还希望能让她的舌头伸进我的嘴巴里,我好细细地吻她的舌头。这个果子并没有破坏我的好心情,我骂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就继续去吻她了。 我真是太粗心了,也许是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吻萌萌更重要,反正我当时不后悔,事后不遗憾,但是充满了对贼的仇恨。 等我们从深情款款中清醒过来,时间也已不早,萌萌伸手去够自己的包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包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噌”地跳了起来,这时候那个奇怪的击中我后脑的东西一下子进入了我的意识,我在背后找到了这个根本不能吃的不知名的青果,同时明白什么发生了。 我不知道当时萌萌在想什么,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很痛心把萌萌的东西弄丢了,急忙问她包里有什么,萌萌苦笑着告诉我,一个钱包,里面有些钱,还有一本书,两个手机,一些女生用的小玩意儿。我知道我把她的那个火红色的三星手机弄丢了,她告诉我,那个包,也许比我的手机还要值钱些。 我懊恼得拿头直撞一棵棕榈树。萌萌拉住我,但她依然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我知道这全怪我,我恨恨地说:“要让我抓住这些王八蛋,我一定把他们活剥了皮!” 萌萌苦笑道:“要是能抓住就好了。” 我们粗粗估算了一下损失,大概在七千块左右。我拉着萌萌道:“走,我们去报警。” 萌萌甩脱我的手,道:“哥,你太幼稚了。报警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找管这一片的贼头儿。” 我一摊手道:“这个去哪里找呢?” 萌萌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我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我其实很想去找乔峰,反正他也是三天两头要找我,可我最终还是听从了萌萌的话,没有去报警。我们沿着湖边,经过了老树咖啡,来到大路上,沿着大路慢慢走。我扭转身对萌萌道:“好萌萌,我们一见面我就铸成大错。这样子,我手里还有教书挣的一点点钱,然后我去借一点,先给你买个手机好不好?” 萌萌摇头道:“哥,还是不要担心了,我自己去买,要么我先不用手机了。这阵子我花钱比较猛,把老爸给的零用钱都花光了,本来是可以立即去买一台的。现在不敢跟老爸说了,因为我丢手机丢得太多了。” 我低着头,看路灯下我们渐渐拉长的身影又渐渐缩短,满腔的苦楚无以言表。我怎么能这么粗心呢?是不是因为跟萌萌重逢的缘故呢?但这次的疏忽,无疑给我们的重逢布下了足够厚的阴影。 我猛回身抱住她,可又无奈地放开。萌萌被动地被我拉来扯去,有如一个木头人。我们默默地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经过了那座立交桥,经过了那个夜总会,心就像关闭的花房,什么都不愿意放进来。 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萌萌回身道:“哥,借我几块钱吧,我要回去了。” 我本来想说就跟我回去吧,但这句话怎么也张不开口,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一起递给了她。她摆摆手,只抽出了一张二十的,伸手拦了一辆蓝色的的士。她的小手依然那么优雅,她的身影依然那么婀娜,可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沉下去。我知道,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回到住处,忽然记起姚老师的信,不由自主地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万事只要有了萌萌,那肯定是要耽搁的。明天说什么也要去苍陵路81号去看一下。 第二天是个好晴天。湛蓝湛蓝的天空上,几朵傻乎乎的白云慢条斯理地飘来飘去。风有点凉,但还可以忍受。我决定骑自行车去这个地方。我翻开地图,一寸一寸地寻找,终于给我找到了苍陵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相当隐蔽,整条街上看不到有什么大的商业网点,也没什么重要单位,似乎是一个民宅集中的旧城区。这条路不长,想来81号已经接近这条小街的最大门牌号码了。我估算了一下,离我住的地方大约有十多公里的样子,但道路曲折,并不好找。我先找到一条大些的街道,沿着这条街,穿过三座立交桥,然后左拐,之后似乎经过几个斜向的小巷,到达一个小公园,穿过小公园,就到了这条小街的街口了。 事实是,地图根本不准确。大路是没错的,但小巷的方位全然不对头。一进入这些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小巷,我的头就大了。本来似乎是大道通衢之处,不料却是个死胡同。有时候简直山穷水尽,不料前面却是柳暗花明。方向感极佳的我,已经全然失去了基本的方向感。我估摸是向东走,结果冲出重围,却是进入了北边的一条大街。这条大街本是极熟悉的,可我是从不知所自的地方冲出来的,好长时间才算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倒有恍如隔世之感。苦笑一番后,只有原路返回,继续苦苦寻找。 经过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菜市场,我终于找到了那条街。街口一株巨大的苍劲的老榕树,树身上挂满了红布条,整株巨树被砌在一个高约一米的圆形花池内,花池的边沿上摆满了香火。 我从大树旁经过,好比进入了一条神奇的街道。到处是民国以前的建筑,古老的骑楼,灰白的砖垛,墙上披了一层的爬山虎,整堵墙都活了。街上没有什么人,虽在上午的阳光中,突然有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慢慢推车走着,留意着每扇门上的门牌号。蓝色的门牌号倒是非常清楚,而且看起来很新,我走的这一边恰好是单数,我一间间走过去,迅速走到了17号。这是一座豪宅,至少按那时候的标准看是豪宅,它非常宽,我走了半天也没看到19号。这座宅子的木质部分大部分已经朽烂,不知道这样一座建筑何以能保留下来,直到我看到一座石碑,上写三字:何宅纪念馆。我恍然大悟,这是某个名人的纪念馆啊,按理应该能进去参观的,一般不会收门票的,即使收,我也愿意花钱进去看看。可惜大门紧闭,似乎不是开放的日子。 继续前行,心益发沉重起来,似乎这是一条被时间遗忘的街道,而且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刻石板路换成了狼牙参差的青砖路,这种砖极薄极硬,斜斜插在土里,地面上就是一条搓板一样的青砖路了。但这条青砖路年深日久,加上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条路车水马龙,对道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坏,所以这段路给我留下的印象极差。 为什么大白天的这里竟然没有人呢?离开这里几百米,就是繁华热闹得让人头都痛的大街,为什么这么一条地理位置极佳的街道居然如此冷清?连条狗都看不见! 苍陵路81号是一间大房子。虽然没有17号那么壮观,可也算得上一个大宅院。这里肯定不是什么纪念馆,因为门虚掩着,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内容俗气之极的对联,让我怀疑主人的品位。但字迹苍劲而潇洒,单凭这手字,再烂的文章也有了活气。 这是一座灰色的门楼,院内有一座三层的小楼,也是灰色的,二楼设有游廊,主人可以足不下楼就遍览院内春色。我猜园内一定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而且,一定有金黄灿烂的菊花。 我轻轻叩响了门环。一段不短的等待之后,院内响起了不太响但明确而清晰的脚步声。门慢慢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者的脑袋出现在门后。 “找谁?”他客气而冷淡地问。 我又惊又喜,因为我一下子认出来,这个老者正是那个山上的老者。老者听到了我的惊叫,也一下子认出了我,他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我知道自己可以进去了。 我扭头回看了一眼这条大街,猛然惊觉大街上种满了古树,浓荫匝地,我一路走来,身上竟然没有撒上一个阳光的光点。 我随老者进入院子,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院子里栽满了花木,幽静得有如山野。地下是古旧的青砖铺就的甬道,老者在前面慢慢走,我也不敢走得快,只是默默无声地跟着。一楼是客厅,门大开着,老者迈上几层台阶,进入青砖墁地的房间。老者回身指了指客座,我忙摇手表示不敢,待老者坐下,我找了个离老者不远的座位,面向他,斜着身子坐下了。此次不同上次,老者一改老农的打扮,此时一身白色的中式衣裤,看起来长身玉立,风雅之极。我对他也肃然起敬,知道此人大非常人,姚老师的心愿能否达成,全要依仗这位百变奇人了。 老者看看我,不说话。他的心灵有一瞬间向我敞开,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我于是笑了,望着老者,也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调皮的表情,眼神像一个孩子。所有的话都不必多说了,他对曾经愚弄我表达的歉意就体现在这一瞥之中了。还有许多疑问,他也不必开口,大家心知肚明。如果有必要,我们当然会开口说话,如果没必要,就这样陪他默默坐下去,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让永恒变为一刹那。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了,想必院中的花儿也跟我同一般心境。老者虽不是一动不动,但始终停留在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他不是在参禅,也不是在读书,也没有保持特定姿势在打坐,甚至茶也没喝一口,但我就觉得他就像一棵老树,把根深深扎在地下一样,非常自然地在椅子上坐着,好像什么也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成了。 我有时候不得不用极大的定力来让自己停在那张不太舒服的椅子上。这种硬木的、棱角分明的椅子对人的身体是一种极大的考验,但我一瞥见老者莹白的身影,心立即平静下来,好像那张椅子此刻成了最舒服的软床。 但天色还是渐渐暗下来了。天体的运行成了时间最好的尺度。老者轻轻站了起来,他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随他穿过两道门,在楼道的拐角处老人停了下来,之后侧着头听了一会儿,露出了调皮的微笑,这微笑跟他花白的头发形成了奇异的对比。门轻轻开了,老者让我先进去,我作出极力推辞的手势,老者笑道:“这个就是你境界不够的表现了。礼仪都是给俗人准备的。” 我笑了,进门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奇怪地感觉到她好像一只大白猫,正干干净净地坐在餐桌后面,餐桌上摆了几样洁净可爱的菜。我在老奶奶的示意下坐在了老奶奶左首的座位上,老者进来,坐在背向门口的位置,笑嘻嘻地把菜都看了一遍,道:“今天加菜了啊,妈。” 老太太嘴巴瘪了瘪,笑道:“今天有客人,还能不加菜?” 老者脸上现出极为幸福的调皮神态,道:“妈,瞧您说的,我一个人您就不能专门做点好吃的?我不信。” 我忽然窘得要死。我很想笑,也很想对这两位老人说出自己对他们的崇敬和爱,可我不知道怎么说,而且,看着两位老人,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老者如此年龄,还有妈妈来照顾,来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老太太慈祥之极地看着我,说:“开始吃啊,尝尝我的厨艺。” 我低下头,一大颗泪珠掉在桌子上。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可口的饭菜,极力把要哭的冲动压下去,老者却不停地跟他妈妈讲着笑话,就像我是空气一般。老太太咯咯直笑。 他们吃得很少,桌子上的菜一大半进了我的肚子。吃毕,老者问我味道如何。我已经恢复常态,笑道:“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怎么感觉就吃完了,只觉得好吃,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老太太笑道:“这个容易,等下你住下,我给你做夜宵吃。” 我忙忙推辞,老者笑咪咪地望着我,我只好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坐着,知道在这里,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第91章 回到客厅,房间里已经亮了,但我找不到灯,光线是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发出来的,是一种莹白的光,我知道在这种光线下看书是很费眼睛的。 老者让我坐在他身边,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把左手伸了出去,老者静静地看着我的手,接着抬头盯住我的眼睛,不无忧伤地摇了摇头。 我不开口问。我不打算开口问。即使他有预测生死的能力,对我也毫无用处。我不怕任何未来的东西,该来的都会来的,瓜熟自然蒂落。最大不过一死。无论做恶的坏人还是行善的好人,死是他们共同的归宿。 老者道:“山上一别,半年多了吧?” 我点点头。 老者缓缓道:“你这半年过得很不平常。” 我微微点点头,道:“您老人家还好吧?” 老者脸上流露出又悲又喜的神情。我闭口不问,从身上把姚老师的信取出,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老者看了看,问我:“他怎么了?” 我把情形大致一说,老者脸上悲苦的神色一时间沉重得让我不敢呼吸。良久,老者叹道:“我也无能为力。” 我的心立即沉下去。老者道:“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阻止那个人的野心,但很可能得付出又一条性命。” 我挺了挺胸道:“如果是我的,我不在乎。” 老者笑了下,道:“你的也得在乎。这条命是我妈的。” 我很想问为什么,但老者这样的人说的话根本不容置疑。我低下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且,”老者继续道,“即使我妈同意了,这件事也只有五成的把握。这个人虽然早就想跟我做笔交易,但既然他已经把湖的事情搞定了,我的条件的重要性就会降低。” 我低着头,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老者道:“我们可以谈谈你吗?” 我似笑非笑地道:“我有什么好谈的?” 老者道:“你要听我一句劝,不然会很惨的。” 我感到背上一股冷气冒上来。老者道:“首先,你吃到了不该吃到的果子。” 我明白是说我吃了禁果。我点头。老者继续:“你刚刚开始吃的时候,也许觉得不过是一枚颜色鲜艳味道美好的果子,但这枚果子其实剧毒,你知道吗?你也许会送命。” 我摇摇头:“她很爱我。” 老者笑了:“她现在很爱你,但过几年她会很恨你。她现在对你有多爱,以后就会对你有多恨。” 我摇头表明不知所以。 老者道:“总之,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她。”我苦笑道:“她恐怕已经离开我了。”我把她的第一次离开和第二次的因为包被偷而离开简单对老者说了下。 老者摇摇头:“她还会回来找你的。关键是让她对你失去兴趣,否则她随时会回来。你是无法抗拒的。” 我想了想,郑重点头道:“哪怕在我的婚礼上,只要她回来,我都可能跟她走。” 老者笑道:“是啊,所以必须让她对你失去兴趣。你的手机的事情好办。” 我对老者预言我会倒霉的话不感兴趣,但我对他说萌萌还会回来心存欣喜,这说明我已经多么的不可救药。 老者满怀怜悯地望着我,他希望他眼中的希望之火能够点燃我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依恋。可我依然目光灼灼地只想得到一杯鸩酒,对任何劝告都听不进去。 “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情”,老者缓缓说道,“你经历的太少,而且过于执着,对于已经品尝到的美味有一种过度的信心……” 可是这些话我根本就听不到,也不想听到,更不想知道这些话的意义。最终,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你也许想得到,这时候,这条街上已经满是人了。” 我抬起头,老者的脸上有奇怪的颜色在闪烁,我问道:“为什么白天没有人呢?” 老者摇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的自行车没有上锁吧?” 我这才想起,我根本就没敢把自己的自行车推进来。老者微笑道:“不用急不用急,这条街上没人会偷你的自行车的。” 我告辞出来,老者送我到大门,我请他向老奶奶问好,他点头答应了。门外,那辆自行车果然还在,只是神情惶恐,要不是缺乏方向感,早就逃之夭夭了。街上到处点起了大红的纸灯笼,各种各样的长袖飘飘的影子般的人在街上轻若无骨地摇来荡去,面目模糊的矮人在大街两边摆摊,热情地招徕顾客,不过他们似乎都发不出声音。 我头皮发炸,回头看时,老者已经把门关上,只是脑袋还奇怪地伸在门外,似乎他的脖子细得连门缝都能穿过。他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说着祝福我的话,就好比挂在门上的一个面具。我向他鞠躬致谢,然后缓缓推着自行车挤过拥挤的人群,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大榕树已到,我心头一喜,跨上自行车,紧蹬两步,转眼闯过大榕树,回头一望,苍陵路一片苍茫,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回到住处,老者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但我对萌萌的渴望并不会因此而又一丝一毫的减弱。我知道她会来找我,我心里很高兴,我等着,等着她回来我的身边。 天气渐渐转凉。湖边的围墙已经彻底推倒,拆除建筑产生的垃圾已经开始往湖里倾倒。这办法一箭双雕,但让我看起来感觉更加残忍,更加难以忍受。我常常在落日西下的时候来到湖边,看大铲车和大翻斗车在湖边忙碌,一车车垃圾倾入湖中,等到垃圾堆积如山倒时候,推土机开始把垃圾山推平。钢铁的履带冷酷无情地借着垃圾的铺垫在湖的身体上肆虐,湖水渐渐被赶往一隅,迅即被抽走,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几乎看不到鱼儿,它们就像精灵一样,从湖底消失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湖中的生物都没看到。一座湖是由什么组成的呢?换句话说,一座湖包含了什么呢? 她应该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湖盆,一泓有源头的清水,以及这些水养活的各种生物。这三者缺一不可。当然内容还可以增加,比如可以有数不清的河流注入,比如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名声,可以有古代的伟人的足迹来为之增添光彩,可以有现代人的各种发明创造来使之绚烂夺目,可以有少年男女的爱情来使之悱恻缠绵。 一座美丽的湖,是湖边人之欣幸,是自然之赐予,是大地之眼睛。值得为之献出生命! 我的生日到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朋友,我对我的生日也看得很淡。我已经渐渐变得不修边幅,衣服皱巴巴的,胡子也常常一连几天不剃,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我打算吃一碗俗气的牛肉面来过自己的生日。这就挺好了。千万别来什么狗屁电话。我希望自己被遗忘掉。 中午,我套好套头衫,准备出门,门却被出乎意料地敲响了。我打开门,一个穿制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前,手里擎着一大束鲜花。对花语我并不熟悉,但一看满束的玫瑰我也就明白了差不多了。随着花儿来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一个字儿也没有,我撕开信封,里面飘出一张纸片。我从地上捡起来,看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把孩子打掉了。 我一时间悲欣交集。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搬掉了,同时心里空荡荡的,内疚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心。我从来没有为这个小生命想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她给我送来了一份大礼,同时给我送来了永世的内疚。无论对孩子还是对大人,都是永世的内疚。我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地道,做人很失败。无论对于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都表达得很畸形,结果是双方都受伤。 我站着发呆,直到少年提醒我签字,这才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送走人家,关上门,正要好好理一理思绪,门又一次被敲响了。我苦笑着看了看钟表,刚刚到十二点。我拉开门,又是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不过不是刚才那人了。这次送来的是一个超级大蛋糕。我问:“有没有信给我?” 小伙子莫名其妙,道:“什么信啊?我们不是邮递员。” 跟他说不明白。我迅速剪断彩色的包装绳,揭起上盖,一个面容姣美、形态富贵的大蛋糕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白色的奶油几乎碰到包装盒,根本没有放信件或卡片的地方。我问送蛋糕的人:“什么人委托你们送的?” 小伙子摇头道:“我只管送蛋糕,别的一概不知。” 我不死心,道:“来人应该留下姓名和电话的。” 小伙子手一摊:“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我笑笑,放他走人。牛肉面是不用吃了,蛋糕就够我一个人吃两三天的。 我取出蛋糕店送的塑料小刀,一下子切入蛋糕厚厚的身体内,小刀就像陷入沼泽的猴子一样不可自拔。我苦笑着回到厨房,取出锋利的西瓜刀,这才把狼狈不堪浑身沾满了白色奶油的塑料小刀救了出来。我用西瓜刀切了一小块放在蛋糕店送的纸盘内,轻轻咬了一口。之后我迅速把这块蛋糕吃完,嘴唇周围沾满了奶油,看起来像长满了白胡须。 门又敲响了,这次我带着笑容走向铁门,心想不知道又有什么好东西会被送来了。门外站着一个白衣裙的少女,穿着可爱的白色小皮靴。我总以为萌萌不会这样打扮,不料她还是这样打扮了。也许我心中的萌萌永远不会这样打扮,可是现实中的她背叛了我心中的她。 萌萌进门来,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笑意。她递给我一张卡,我扫了一眼,知道是那家有名的饭店的房间卡,萌萌脸上的酡红更深了。我笑着搂过她,轻轻在她脸上印了一个吻。她的脸好烫。 这当然是最好最好的礼物了。她又打开包,取出两个款式完全相同的手机,一蓝一红。“蓝色的是你的,”她低着头说。 我心头大为激荡。觉得就算是老者说的是对的,我也绝不会放弃萌萌,我绝不会放弃你。死和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活着就是为了死的,只要活得快乐,死得灿烂,那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爱是什么?爱就是内心的圆满,就是在爱自己爱的人的时候,跟自己的爱人一起得到自由。还等什么?去爱。管他呢。 我问她:“在哪儿订的蛋糕?真的很好吃,你也来尝一块吧。” 萌萌摇摇头:“不是我送的。”她又看见了那束花:“这个是谁送的呢?哥,你好人缘儿啊,看来我今天不该来。” 我暗自庆幸那张纸没落在她眼里,否则我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了。我只好说是同学送的,萌萌当场就给我要那个同学的电话,我当然给不出,萌萌的脸色就极为难看。蛋糕的问题我也不敢再提。 那天我们在小肥羊吃的。我大口地灌着白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抱起萌萌在酒桌间任意地舞蹈。萌萌一开始极力挣扎,后来哈哈大笑,在我怀里扭来扭去。这一晚,我通过这种方式躲过了萌萌的盘问。我甚至觉得她是爱我的。 可是我错了。我们回到宾馆,到十点多她嚷着说饿了,接着我们就下去吃夜宵,然后发生了有两个人向我挑衅的事。他们用萌萌才懂的语言说了侮辱我的话,而萌萌居然并不愤怒。也许她也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尤其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第92章 我决定搬回宿舍。我跟萌萌在电话里商量,她无可无不可,我下决心搬回去。反正也快到期了,我打了个电话给蟑螂之家的房东,他过来看了下房子,很痛快地退给我押金,还退了点房钱给我:“这个房子从盖起来就没这么干净过。” 我谢了他,想如果他知道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他就不会这么高兴了。我把东西迅速归置整齐,打了个的,跟司机说好如果愿意帮我把东西搬上去,我多给他十块钱。司机很痛快地帮我把东西运上楼,我打发走他,开了门,惊奇地发现屋里的人并不是老杜,而是一个穿扣得紧紧的深色衣服,露出白色衣领的人。此人面色灰暗,跟白色的衣领构成奇异的对比。他背光望着我,我只看到一排白色的牙齿在上下翕动,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人很会刷牙,我心里想。后来才知道他每天要刷很多次牙,刷牙时发出令人惊惧的声音,而且每次刷牙的时间还特别长。 我只好趋前跟他说话。他告诉我:“杜心白退学了,我搬来这里住。” 我惊问:“为什么?” 他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不在宿舍住,我才搬来的,没想到我才来了几天,你就回来了。真倒霉。” 我心想这叫什么话,但也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就笑笑,说:“我也不愿回来,就是房租太贵了,没办法。” 他翻了下白眼:“没钱出去租什么房子。” 我心里有气:“这房间我也是出了钱的,我凭什么不能回来住?” 他又翻了翻白眼,不说话了。我明白,碰见鬼了。先把东西放下再说吧。 我跑去找齐山,问老杜到底怎么回事。齐山伸着脖子叹了口长气,道:“家里出事了。请了长假,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倒霉了。” 我莫名其妙。“你新搬进来的那家伙是个典型的神经病,很多人想揍他。我可告诉你,这是个典型的无赖,你这脾气,没准儿就会揍了他。要知道,水浒里的牛二跟他比简直就是个大善人。” 我皱眉道:“刚才领教过了。” 齐山大笑:“你才进去几分钟。这人根本就不能称为人类。以后有你受的呢。” 我闷闷地回到宿舍,打算上一下厕所,不料刚一拉开卫生间的门,一股恶臭之气立即把我顶了出来。我皱着眉头开灯,老天爷!白瓷的马桶里居然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尿垢,呈现出形状奇怪、颜色恶心的惊人景象,更可怕的是,马桶里的液体居然是污黄色的,十分可疑。我推开门,问他:“你是不是没冲厕所啊?” 他,后来知道叫卜学善,有点不高兴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小便没必要冲。” 天!真不知道这人的家教如何。我问他:“大便你冲吗?” 卜学善道:“那还用说!我们家具有良好的卫生习惯。” 我想吐。我告诉他:“水不能这样省。您家什么生活习惯我不管,但小便是一定要冲的。冲厕所是一个文明人最起码的卫生要求。” 他噘噘厚嘴唇,但看我不像是易与之辈,也就不再说话。我心里有气,想不到回到宿舍还得清理厕所。我冲到超市,又买了一瓶蓝月亮,把卫生间的门紧紧关好,打开灯,闷头大干。整整干了一个下午,才算把卫生间整得有了点模样。我时时有杀人的冲动,但我知道自己得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我打扫出许多垃圾。他并不来帮忙,而是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老天爷有这一招,但是我不生气,我只有一条命,我要用它做最最值得的事情。 我用垃圾铲把聚拢成堆的垃圾装到垃圾桶里。我这才看到,我跟老杜买的垃圾桶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样子。我记得当初它是一个可爱的蓝色小桶,上面有黄色的米奇的图案。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在小桶上套上一只塑料袋,垃圾就装在塑料袋里,每天都会换一个塑料袋,这样小桶始终是干干净净的。可现在我已经根本看不出小桶的颜色,就连桶外沿都沾满了腐烂后又干掉的可疑的东西,里面就不敢看了。我厌恶地看着这只小桶,想了想,把小桶提到楼下,把垃圾倒空,到一个水坑里冲了下,拿回宿舍,对卜学善道:“这只垃圾桶你用吧,我再去买一只新的。”轻轻把垃圾桶放在他的脚边。他看了看,没说什么。 我去买了一只新的粉红色的垃圾桶回来,又买了一包绿色的垃圾袋,取出一个套在垃圾桶上,看起来赏心悦目,心情好了许多。 但是第二天我发现那只肮脏不堪的垃圾桶又回到了我的桌子边,跟我那只新的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卜学善每天都要买几个苹果,削了皮,放在嘴巴里大嚼,声音响过一百头猪。后来才知道这还不过是小意思,他吃饭的声音更是响得匪夷所思。顺便说一句,他都是把饭带回来吃的,无非几个包子之类,在屋里吧唧吧唧吃得甚欢。 他总是在我凝神看书的时候,悄悄窜到我身边,“嗖”地一声把吃剩的果核果皮等扔到那个旧的垃圾桶里。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垃圾桶这么脏了。我忍不住问他:“我不是把垃圾桶放在你那边了吗?干吗跑这么远来扔果皮啊?” 他说:“我感觉有味。” 我脸色变了,沉声道:“我也感觉有味儿。”说完毫不客气地把这只脏兮兮的垃圾桶放在他脚边。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没敢发作。 这天萌萌给我打电话,要我去见她。我匆匆赶往她住的房间,她郑重其事地请我坐下,说道:“哥,我打算去海边。你去吗?” 我头有点大,我的事情太多太杂,而且缺钱,所以有些犹豫。萌萌笑了下,若有所思地说:“那不行就算了,我跟我一个亲戚去。” 我那一刻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宾馆前临一片湖水,后面是满是绿草的绝壁,所以我们不必关窗,也能保证不会被偷窥。这令萌萌异常兴奋,她一次又一次达到高潮,直到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为止。 我搂着她,静静地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她正悄声打着电话。我迷迷糊糊地问:“给谁打电话啊?” 也许我看错了?她竟然看起来有些惊慌。她忙忙挂了电话,道:“我明天一大早出门,所以要跟他商量一下怎么走。” 我没在意,道:“好啦,不用急的,海就在那里,它跑不了的。” 萌萌笑笑,躺在我身边,我搂住她,沉沉睡去。 早上五点半左右,她已经起来,坐在梳妆台前面静静地梳头发。我裸着身子下床,静静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望着她苍白的脸。她一下又一下地往后梳着光滑漆黑的头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个蛋糕是谁送的呢?” 我老实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看,哪个熟人会送了蛋糕而不告诉我们呢?” 萌萌冷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我不说话。 萌萌道:“是小笛。” 我汗毛直竖:“怎么可能?” 萌萌望着我:“哥,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小笛到底怎么了?” 我把她的左手拉过来,放在我的胸口:“我发誓,萌萌,我跟小笛绝对没有什么。” 萌萌用力把手抽回去:“我知道,这一定是小笛送的。你尝过了,好吃吗?” 我惨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呢?小笛已经去世了,你知道的。” 萌萌摇摇头:“她有个妹妹,那可是做蛋糕的高手。” 我忽然忆起蛋糕没有任何字号,这可不对劲。我脸色惨白,在镜子里看过去,就像装了一张鬼脸。萌萌回身摸着我的手:“哥,你的手好凉。” 她自言自语道:“难道花也是她送的?” 我擦擦额头的冷汗,不说话。灯光从镜子上方射下来,我们像一对雕塑。 天光渐渐亮起来。萌萌从包里取出好几件衣服,一件件在镜子前面比着,我静静看着,望着她抿着的嘴唇,若有所思的眼睛。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 她穿上一件衣服,问我好看吗?我当然说好。她摇摇头,站在镜子前面想了半天,还是脱了下来。她换上一件牛仔长裙,里面是可爱的白色圆领衬衫。她站在镜子前面转了几个圈,问我:“好看吗?” 我由衷地说道:“好看,真的好看。” “不过,”她说,“在海滩上这件合适吗?” 我想了想,道:“非常好,你别忘了,现在天冷了,当然要穿得稍微厚一点。” 萌萌又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这种神态我看了非常不爽,很想替她把这表情用手抹去。 她回头看着我:“哥,我走了。” 我笑道:“你傻了?这才几点啊?” “我们约好在汽车东站见面的。我想去吃点东西,我不能吃发的面食,吃了好难受。我想去吃碗粉。” 我点点头:“好吧,我陪你去吃。看看现在有没有粉给我们萌萌吃。” 萌萌道:“不,哥,你还是去楼下看看有没有,给我买点回来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痛快地点头道:“这还不容易?你等着。” 我顺手把客房卡拿在手里,想反正很快回来,也就断电几分钟,不怕的。我不耐烦乘电梯,飞跑下楼,转眼找到了一家米粉店,急急地催促老板赶紧弄一碗粉。我用塑料袋盛了心想这样子得飞跑回去才能有点热度。米粉这东西凉了是非常难吃的。我飞奔回酒店,正好有客人在乘电梯,赶紧高叫着“等一下”,挤进电梯。客人帮我按了要去的楼层,微笑着问道:“送外卖的吗?” 我笑嘻嘻地问他:“您说呢?” 他摇摇头:“就这么一碗粉,还不够跑腿钱。” 我笑了。电梯转眼到了4楼,我飞奔出电梯,客人微笑道:“该是给女朋友买的。” 我取出客房卡,在门上轻轻一放,“嘀”的一声轻响,房门开了,我无声地拉开门,一下子闪了进去,同时高叫道:“粉来了,热热的!” 我看到了一张极为惊惶的脸,这张脸跟我兴奋而喜悦的脸对比鲜明。这张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哥,你这么快!” 我大声道:“快不好吗?快才能让你迟到热粉啊,凉了可怎么吃。”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萌萌正紧紧地握着手机的话筒部分,我静下来,道:“哦,在打电话啊,那打吧,打完了再吃。” 萌萌扭身背对着我,低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大声道:“那就这样了啊,等一下见吧。”回过头来,对我又现出了熟悉的微笑。 第93章 她匆匆把一碗粉吃完,说了声“我走了”,抬腿就要出门。我拉住她:“我去送送你吧?”萌萌回头道:“千万别送了,送也是来回耽误你的时间。” 我不死心:“那我送你到楼下吧。” 她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快点,时间不多了。” 我拿上卡,跟着她匆匆下楼。出门正好有一辆的士开过来,亮着黄色的空车灯,我忙伸手拦下,萌萌钻进去,在玻璃后面向我挥挥手,车子划了一个圈子,眨眼消失在车流中。我茫然地望着那辆绿色的士消失的地方,心里忽然空了。 我脚步沉重地回到楼上。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静静地看了一场重播的西甲联赛,是皇马对马德里竞技。比赛结束,无悬念地,皇马赢了。我站起来,走进卫生间,重新冲了一次澡,穿好衣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酒店走人。整理床铺的时候,居然发现她那台红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被子上,我一把夺过,跳起来就往外跑。忽然悟到她早就到了汽车站,也许已经到了半途。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我忙接了,一开口就埋怨道:“傻萌萌,你怎么能把手机落下了呢?” 萌萌好像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哥,我发现得早,不然这部手机又丢了。好啦,你替我收着吧。” 我问道:“有事我可以打你现在这个号码是吧?” 萌萌道:“尽量别打。这是我一个亲戚的。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祝她玩得快乐,她轻笑了一下,把手机挂掉了。我看了下,那个号码在萌萌的手机上显示的是表哥。 我回到学校,匆匆吃了午饭,下午好好休息了一下,背起书包去图书馆。晚饭我只吃了一点,就继续返回图书馆看书。我要尽量地利用这段时间多读点专业书。 将近九点半,我读书倦了,打开包,拿出手机发了几个短信。这些短信都像养不熟的鸽子一样一去不回头。我无聊地打开萌萌的手机,信手翻看她的短信。很快,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收件箱里有几十条短信都是一个人发的,就是那个表哥,所谓的表哥。这些短信都极尽挑逗之能事,而且从一条条短信的思路来看,萌萌的去信也一定非常暧昧。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额头上一下子冒了一层冷汗。 我提起包,就往门外冲。过安检门的时候,警铃大作。工作人员一下子跳起来,大喝道:“这位同学,你等一下!” 无论我做什么解释,这位中年妇女都不肯听。我一急之下,忘了包里想借的书没通过借书手续,一闯之下,就成了偷书嫌疑人了。一个领导匆匆赶到,我向他反复解释,说自己不会这么笨,只是有急事,情急之下忘了办借书手续了。我甚至很想把萌萌的短信给他看,但这也太丢人了,所以犹豫不决。但被众人当作一个偷书贼围观,让我羞得无地自容。 领导挥手赶散了围观的学生们,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看着我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干干净净的牛仔裤和擦得铮亮的皮鞋,说:“挺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干嘛要做这种事?” 我的血涌上头顶,但我劝自己:“冷静,冷静!”我决然地把手机给他看了,翻看着这些肉麻的“表哥”的短信,这领导低声道:“你要证明什么呢?” 我气得要哭,道:“您看看,这是我女朋友的手机,丢在我这里了。我确定她跟别人去海边哪个城市了。我能不急吗?所以才要跳起来去找她,我现在就要去,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领导看看我,我的急切绝对不是能装得出来的。他笑了,道:“你现在就是去追也来不及了,现在哪还有车?” “没车我打的去!”我斩钉截铁地说。 领导显然被震动了:“那得好多钱呢。”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他笑了:“好好好,钱不是问题。那你怎么找到她呢?”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家家宾馆去问。除非他们隐身了。” 领导握住我的手:“这个女孩对你这么重要吗?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下,明天去,或者给她打个电话吧。” 我摇摇头:“明天去就晚了。一晚上什么事情发生不了?那时候我可要杀人了。” 领导点点头:“好,好!我相信你,不过,不要跟别人提起我知道你的事情。” 我笑了:“这个还用说。您是好人,”我望着他的眼睛。 他也笑了:“我其实性子比你还急,呵呵。” 我冲出图书馆,迅速用萌萌的手机给那个表哥打了个电话。一开始他不接。我不停地拨过去,终于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你哪位啊?” 我说:“少废话。叫萌萌接电话。”这人咕噜了几声,一分钟后,萌萌接了:“干嘛呀哥,这么晚了,”她打了一个哈欠。 我冷笑道:“别绕弯子。这个表哥是什么东西?” 萌萌停了一下,道:“什么什么东西呀,他就是我姨妈家的孩子啊。” 我放低了声音:“老实告诉我,房间内就你们两个人是吧?” 萌萌犹豫了半天道:“我们分别住两个房间。” 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现在就出来。否则我们就分手。”电话那边是一阵巨大的沉默。我听得到两个人的急促的呼吸声。我再一次说道:“赶紧决定。要么分手,要么现在就搬出来,我去找你,就现在,你到车站等我。” 图书馆的小花园里,三角梅开得正旺,就在月色下似乎也红的要燃烧。棕榈树叶子低垂,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浓密的灌木丛里,有白色的小花一闪一闪。淡蓝色的天空中有一轮银白色的圆月,不过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一缕黑纱般的轻云正巧把月亮挡住了。我徘徊几步,就已经将决心下定。回到宿舍,匆匆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西装,又找出久已不用的一个公文包,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放进去,想了想,又到齐山那里借了一千块,这样心里就有底了。我打开抽屉,取出苍陵路老者送我的一把短刀。 老者送我出门之前,忽然要我等一下,他转身离去,等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的样子,才匆匆赶回,手里捧着一把银饰鲨鱼皮鞘的短刀。短刀有优美的弧度,入手极沉,接到掌心的时候竟然往下一坠。我轻轻抽刀出鞘,一望即知乃是古物,不是现代工艺的产物。刀身上有许多扭动的花纹,看起来十分怪异。老者道:“没什么送你。这把蛇纹刀乃是我父亲的心爱之物,我不喜刀枪,就送你做个纪念吧。” 我知道这是手工打造的名刀,是用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钢百锻而成。钢在铸剑师的铁锤之下,如面团般百般揉捏,最后充分混合,这才打磨成一把好刀。但颜色浅的钢还是会在刀身上留下自己的线条,看起来就像百蛇乱扭。我轻轻挥动,刀身颜色灰暗,但蛇纹却闪动着怪异的光芒。我小心地放刀入鞘,忽然单膝点地,谢过老者。老者微笑着把我扶起,即使到现在,臂膀上似乎还有他双手的余温。我觉得蛇纹刀应该在今晚派上用场。 我悄悄出了后门,腋下夹着那只公文包,一身黑色竖条纹的西服,白色衬衫,黑色铮亮的皮鞋。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先到火车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火车。结果失望而出,然后到火车站旁边的一个高台上,问那里停的长途车有没有到那座城市的,有的话几点出发。 一个肥胖的妇女,穿着男性化的坎肩,肚子挺得高高的,胸部反而比较平坦,她告诉我,这些车最早的六点出发。我摇摇头,说太晚了,我有急事。她热心地问:“出租车坐不坐?有回头的,便宜,只要你一半价钱。” 我当即答应,心里明知道只要够油钱这些司机就会拉,但现在不是我可以挑三拣四的时候。这妇女立即打电话,片刻之后,一辆枣红色的出租车出现在面前。我跟司机谈好价钱,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也都没有多少废话。司机道:“这下子可以回去睡一觉了。” 我坐上车,告诉他送我到那城市的汽车站就行了。“有好几个汽车站,你到哪个?”我一想也对,立即拨打那个表哥的电话,这次电话很快就通了,是萌萌的声音:“哥……” 有哭音。我立即紧张起来,问她:“怎么?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她断断续续地说,“你还是别来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我怒喝道:“别想了!我已经坐上车了,是出租!” 我想了想,又说道:“不许再在那儿住,就到火车站的候车室。” “我一个女孩子家,半夜三更的在候车室你放心啊?” “那也比在那个臭宾馆强!”我怒喝道。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司机是个穿暗黄色夹克的中年人,瘦,干练,看起来文化不高。他口音一听而知是东北人,但他坚称自己是山东人。反正东北人也大多是山东过去的,这么说也没错。 车子沙沙沙地压着石子,我感觉已经下了高速,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条路他很熟,近,放心,晚上没什么车,一定会早早到达的。我知道他为了省钱,但也不急这几分钟,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永远也不会后悔这次月夜之旅。省道像一条发亮的带子,穿行于山岭和丛林之间。月光下的稻田有一种古典的美,凤尾竹则幽暗神秘,在月光下低语。最喜欢经过长桥的时候了,白而整齐的石栏就像胶片一样一格格闪过,桥又似乎长的永远也到不了头。公路有时候经过海边,远处茫茫的海水成了水银色,似乎远远高出地面,随时可以倾泻过来。天空中有云的海,云缝间露出一大块碧蓝碧蓝的天空,有一行鸟儿在夜空中轻飘飘地振羽高翔。 后来我倒在后座上,把西装上衣脱下来,盖在身上,轻轻睡去。要做的事情太多,先睡一觉先了。 第94章 凌晨两点多,我被叫醒,睁眼一看,车子已经到了火车站外。我付了钱,穿好衣服,暗暗摸了下蛇纹刀,平静了一下心情,钻出出租车,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大步向站前广场走过去。 我仔细扫视出站口,之后慢慢走向候车室。整个车站也没有几个人,好在灯光还亮,但看不到萌萌的影子。忽然一阵微风掠过,我扭头看见萌萌正从一个大柱子后面跑到我的身边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急急说道:“走!” 我扭身跟了她就走。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上,路旁长满了高大的榕树,气根一根根垂下来,但没有泥地可供扎根,气根们只好萎缩变老。我停下来,萌萌还在拖着我往前走,我沉着嗓子道:“不走了。” “为什么?”萌萌急急地说道,“不能停。” 我把她拉到我的眼前来,直盯着她的眼睛:“我倒要问你为什么。” 她声音冷静:“我真的没干什么。” 我笑道:“什么叫真的没干什么呢?” “我们不在一个房间。” 我“嗤”地笑出了声。 “我们不在一张床上。” 我点点头:“这个我相信。”她就不明白,她的行为已经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问她:“那个人在哪里?” 萌萌急忙拉住我:“哥,我求你了,不要再惹事了好不好?” 我冷笑道:“笑话!怎么是我惹事呢?我在图书馆看书好好的,被你的短信惊得出了一身汗,大老远打车来到这里,怎么是我惹事呢?” 萌萌低声道:“哥,对不起。” 我呵呵笑了,道:“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明摆着,我不可能打你,虽然怨气冲天,可是我得把帐算在那个王八蛋身上。你说,他叫什么,今天必须有个了结。” “是必须得有个了结。”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说道。 我迅即扭头,在我身后出现了三个人影。我迅速站好位置,把萌萌挡在身后,公文包抱在胸前,手伸进去,捏住了蛇纹刀的刀柄。三楼一家人家的灯恰好亮了,大概是要上卫生间,窗子里昏黄的灯光照在面前人的脸上,我不禁一呆,是莫西干头和他的两个小喽罗站在我面前两米开外的地方。 我笑道:“手好些了吗?”心里却在不停地打鼓,一瞬间脑子里明白了许多事。是莫西干头想方设法得到了萌萌的信任,萌萌这糊涂家伙居然要跟他……。我一股怒气升上来,萌萌看上谁不好,干嘛非得看上恶心的莫西干头呢? 莫西干头,后来知道他叫丁方方,阴沉沉的扁脸上怒气倏现,声音尖利地叫道:“你甭得意!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让阿萌出来,就是为了会会你。阿萌不是你的,阿萌是我的,我说了算!” 我偷眼看一眼萌萌,她脸色苍白,就在黑暗里也看得出脸色苍白。 我大吼一声:“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丁方方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链,同时叫声:“兄弟们,抄家伙!”然后又对萌萌说:“阿萌你闪开,小心溅上血!” 我身后忽然空了,我知道萌萌已经从我身后走开。这让我很欣慰,至少不用担心她了,同时心里也被插上了一把刀。我迅速把西装上衣脱掉,把公文包夹在上衣里,眼睛盯着他们,轻轻弯腰放在脚边,同时顺势把蛇纹刀连刀带鞘取出来拿在手上。楼上亮灯的那户人家的窗子猛然拉开,一个人探头在外面,喊道:“干什么的啊?” 喽罗之一手里握着一把刀,抬头望着他,恶狠狠地喊道:“再咋呼上去弄死你!” 窗子呼地一声关上了,灯一下子就灭掉了。夜色里,我穿了白衬衣的上身非常显眼,这很不利。我并不慌张,轻轻拔刀出鞘,刀身在树影的黑暗里依然闪烁着丝丝缕缕的光芒。“蛇纹刀?”丁方方失声叫出来了。 我挥刀舞了几个花样,摆了个架势,笑道:“没想到你小子也懂行啊。好啦,来吧!” 丁方方迅速拉起两个同伴,转眼消失在夜色里。倒把我搞得莫名其妙。 我叫道:“好啦,人都吓跑了,快出来吧。” 萌萌从树影里出来,我已经收刀入鞘,一手拉过她,问道:“去哪里?”她一言不发。 我们还是找了个地方住下了。这是海军的一个招待所,房间大得出奇,但一切都装修的跟军舰上一样,就是说,简单,生硬,不舒适。我让萌萌坐下,萌萌在弹簧初露的沙发上一坐,立即跳了起来。她还是到床上去躺下了。我去卫生间试热水,结果水流了一浴缸,还是凉的。打电话过去问,女服务员说晚上七点到十一点供水,其余时间不供水。我无可奈何。这时候萌萌又说自己饿了。我跑到楼下买了一点快餐面,好在热水瓶里好歹还有热水,伺候她慢慢吃下,她说了声“困了”,立即沉沉睡去。我一看表,都三点半了,不困才怪。我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个好天。太阳从巨大的窗子里一直射到我们的床上。我怀疑这间房从前是间集体宿舍,它太大了,我们两张床只占了房间的一隅,弄得很没有安全感。萌萌去梳妆台要走半天,我去窗前看风景要经过长征。地板全是粗劣的地板砖铺就,沾上水就滑溜溜的站不住人。“哥”,她叫我,“帮我去买点卫生巾好吗?” “什么卫生巾?” “就是女孩子来那个用的。我来那个了。” 我微微皱着眉头道:“你搞错了,我不是不知道卫生巾是干什么的,我问你用什么牌子的。” 萌萌说了牌子,我出去买。她用什么都是有特定牌子的,非那个牌子的她不用。为了给她买到她常用的牌子的东西,往往我要跑断腿。 这城市并不大,市容也不太好,找一家大点的超市也不太容易。我一家家问过去,总算买到了她要的那个牌子的东西。我忽然悟到也许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她的计谋实在太多了,而且作为演员也非常合格。想到我竟然帮她参谋她出来约会别的男人的衣服,我就发疯。我太蠢了。虽然说一切都有兆头,但我居然傻到什么也看不出来。脑子烧坏了。 细想起来,我对她了解得太少了,一切都是听她说的。她的家世绝对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自从认识她以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那么匪夷所思,我在其中就像一片飘在波涛上的落叶,根本就只能随波逐流,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我们会怎么发展下去呢?那个神秘的,似乎永远躲在幕后的她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轻易就把我吞下肚去? 我怀着满腹的心事,慢慢走回去,轻轻开了房间的门。萌萌急忙把手机塞在自己的包里,可这一切都已经落在我的眼里了。我不说什么,把东西递给她。她笑笑,走到卫生间里,好长时间不出来。 看看时间已经快超过十一点半,我催她出来,说:“快点吧,不然我们就来不及退房了。” 我们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赶去汽车站。我们坐上了一点的汽车,我把手放在她的背后,意思是让她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这样能舒服些。从前我们坐汽车我都是这样的,可这次她把我的手推开了。我笑笑,不说什么。 车到站,我们随便坐上了一路公共汽车,看到一个公园,我就拉着她下了车,找了个僻静的亭子坐下来。我问她:“打个电话好吗?” 她问我:“给谁?说什么?” “给他,说什么你自己说了算。” 萌萌脸色发白。我盯住她,目光像要把她穿透一般。我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的容情,如果这一关过不了,一定后患无穷。萌萌脸色慢慢转红,低声道:“我不打。” 我起身就走。萌萌自后面一把把我抱住。我挺立不动。良久,萌萌道:“我打。” 我们回到亭子坐下来。萌萌掏出手机,犹豫半晌,问我:“说什么呢?” 我笑道:“这个你说了算。我不逼你。”但我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是逼人过甚。无论如何,就算萌萌不能跟我长久,也决不能落在那姓丁的人手里。那人简直就是个人渣,萌萌怎么跟这种人熟络的? 萌萌拨通了电话,说了两句,竟然说不下去了。我怒火更盛,道:“这算什么啊?” 萌萌终于说了一句:“我以后也不见你了,你也别打电话过来。”说完猛然挂掉了电话,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伸手把电话要过来,想了下,打开后盖取出电池,把卡取下来,随手扔进了池塘。 “我去办张新的卡给你。”我说道。萌萌木然地点点头。 我去移动大厅,当即给她给我都办了新的电话卡。可是人的心是根本锁不住的,这个我倒是没有想,只是想到,把那张可恶的卡换掉就行了。事实上这是非常非常可笑的想法。我问她:“怎么认识的?” 萌萌道:“就是那次在肯德基啦。” 我想想也是,之前肯定不认识。我皱着眉头道:“这样的人你怎会喜欢呢?” “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呢,哥?”她惊奇道,“你看他多帅,还会跳非常好的街舞。你会跳街舞吗?而且,他答应送给我一个小岛。” “什么?一个小岛?” “是啊,一个小岛。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盖一所白色的房子,有银色的沙滩,可爱的游艇。他老爸跟我老爸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暑假去欧洲就是他鼓动他老爸约我老爸去的,特意叫上我。” 我明白了。我一个穷小子怎么跟这些富豪争呢?我悲哀地捧起萌萌白玉般的脸,问她:“那你爱他吗?” 萌萌望着我,若有所思:“我不爱他,我爱哥。可是,哥,你太穷了。” 第95章 这一下击中了要害。我放开她,她眼里闪烁着惊恐的光芒,想必我的眼睛此刻又邪恶又阴郁,把她吓着了。我扭身打算离去,可是萌萌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用力挣脱,回头望着她:“你说的很对。我们还是分手吧,从此井水河水,两不相犯。” “不!”她叫道,“那样我会死的。” 望着她泪光闪动的眼,我的心软下来,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揪住自己的头发吼道:“你说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萌萌轻声道:“哥,这样好吗?你回去,我们都冷静一下,三天以后再答复好吗?” 我点点头,抓了一下她的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我去书城买本书的当儿,手机又被偷走了。我手机里有很多重要信息也就丢失了。我坐在书城门前巨大的石狮子下面,双手抱膝,观看着门前源源不断的人流。手机丢失的原因很简单,我就把手机随便放在包里了,而包的拉链又半开着,同时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容易就被贼人发现了,这样的目标不动手,贼人都觉得对不起老祖宗。等我醒悟过来,贼人恐怕都把手机出手了。我打了几遍自己的号码,一开始没人接,后来对方就关机了。我赶紧到公话去,用密码给自己的手机卡停机。这个损失的严重性不在于手机的价值几何,而在于萌萌会找不到我,她会以为我躲开了,这样子非出大事不可。 怎样才能把手机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呢?我愿出手机原价的五倍来赎回这部手机,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而且与贼这样打交道也大违我的心愿。我愁肠百结,忽然一个名字跃上我的脑际,这个名字就是蓝-依-梵!此刻唯有她能救我。可是她会愿意救我吗?一旦救了我,有没有苛刻的条件紧随其后呢?这些不能不考虑。 我把在这个世界上能向之求助的人物都想了一遍,最终发现还是求助蓝依梵吧,钱可以买来手机,但是买不回我的信息,所以黎雅芳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而且,她对我的恨恐怕也不是我能想像得到的。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想明白了,要把孩子打掉。这里面隐隐有一种东西威胁着我,我觉得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可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但愿一切都会慢慢过去,我从此老老实实读书,写论文,好好找个工作,不管薪水多少,自己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行了。 我返回宿舍,找到蓝依梵给我留的那张纸条。谢天谢地!那东西还在,我觉得我此刻就遇到了极为麻烦的事情了,应该去求助她。至于她肯不肯帮忙,能不能帮上忙,那都是后话,我不管了。我跑到电话亭,用从前留下的一张ic卡拨通了蓝依梵留下的那个号码。良久电话也没人接。我忽然悟到这个电话太陌生,她也许不会接的。她的身份隐秘,不会那么容易就接陌生号码的。我飞跑去移动,用身份证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又跑回宿舍,找到齐山,说明来意,齐山这小子很痛快就把手机借给我,我用我的卡发了一个短信给蓝依梵,说明是我,请她接电话。片刻之后,她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 我们约好在嘉士德见面。我到了,发现她已经在等我。我忙道歉,她笑道:“这个有什么可道歉的,只不过我住的离这里近些。” 她曼妙的身材在长衣下面依然起起伏伏惹人注目,我们要了点喝的慢慢喝着,她问我:“有事?” 我把手机的事简单说了下。然后把跟萌萌的事情仔仔细细跟她说了,她不住点头,道:“怪不得我看你跟那个女人不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脸有些红,就皮里阳秋地把跟黎雅芳的关系也说了下。这些事情我压抑已久,很想找人倾诉,如今就把这些话一股脑儿倒给了蓝依梵。蓝依梵静静听着,等我完全讲完,才说道:“你惹的麻烦可够多了。” 我低下头:“我只想等这些事情都过去,自己回到原来的轨道,清清静静地活下去。这样的日子不适合我。” 蓝依梵掀了掀她精致的鼻头,这个动作让我大生好感。她轻轻笑道:“你选择,你就得承受。” 我点点头。她随后详细问了我当时乘坐的是几路公车,丢失的大约时间,在我周围人的相貌,等等等等,比警察还仔细。最后,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吧,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明天给你消息。” 我很想握住她白玉般的小手谢谢她,不过没有这个勇气。我们来到大门口,她点着了一只女士雪茄,优雅地吸了一口,望着我。我向她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宿舍区门口有辆白色的车在等我。我走过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我打招呼,我看了看,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穿着淡蓝色的上衣,米色的裤子。他问我:“是郑先生吗?” 我点点头,他微笑着让我上车,我犹豫了一下,他笑道:“是蓝依梵蓝小姐让我过来的。” 我不再迟疑,上了车,车子很快就出了大门,驶向一条僻静的路,路旁都是高大的香樟树。车在一座小桥边拐下了土路,在一阵颠簸之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湖。在湖边有一片农舍,车就在农舍前停下来。 我们的车直接开进农舍的柴门,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有好几重院落,甚至在院子里还有一个不小的停车场。院内虽然都是平房,却一眼即知经过了精细的装修。我被引入第二重院落的一个小房间内,房间内的布置简单到了极点,只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空空荡荡,椅子上也连个垫子都没有。这么凉的天,这间房子又是朝北的,所以非常阴冷。窗帘都拉上了,天花板上有个吸顶灯,发着淡蓝色的光。 我坐下来,简直有一种冷得发抖的感觉。但我还是挺直了背,等着人来。过了十几分钟,门轻轻打开,一个人影飘然而入。蓝依梵穿得极薄,我看得又冷了几分。她进门就拿出女士雪茄,问我道:“介意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她点燃了,小小的屋子里顿时有了几分温暖,温暖从明亮的烟头上吹散,逗留在她的唇边,她的眉梢眼际。我的眼睛也亮起来。她坐下来,我知道这种椅子的棱角,不免替她担忧。她见了我的神色,知道了我的想法,笑道:“你是说,这椅子太硬,这间屋子太冷清是吧?” 我愕然望着她。她笑道:“如果我没有这个本事,也就不可能读懂你在火车上的表情。” 我不禁失笑:“那跟你在一起也太可怕了。” 她摇摇头:“我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才会使用这种本事。再说,我不感兴趣的人,我使尽全力也没什么用,根本读不懂。之所以读懂,就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境界的。”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笑而不言。我问她:“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她答道:“这是我的闺房。”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她微笑道:“难道不信吗?”接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没事的时候,就在这里坐着。我也想有一个人陪我坐,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只有在这间房子里,我的心才会真正宁静下来。这里是我的家。真正的家。” 我望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着我:“能不能陪我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用力点点头。于是收摄心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她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被她看得发毛,问道:“我有什么不对吗?” “你太严肃了。” “应该怎样呢?” “你要静静地听,姿势如何倒不重要。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我静静地听了,可是什么也听不到,又好像听到了过多的东西。我疑惑地望着她,她不住地摇着头。一张很美但是有些凶悍的脸在我眼前不住地晃,我的头都有些晕了。 她笑了。从包里取出我的手机,扔过来,我隔着桌子一把接住,打开看了看,一如往时,我忙站起来,道:“谢谢!” 她有点悲伤似的望着我:“这么点东西你谢我?我把你领到这里来,难道不更值得谢吗?” 我忽然有所悟,恭恭敬敬地向她鞠躬致谢。她这才笑了,说:“好吧。我有饭局招待你。” 这是我吃过的最最古怪的饭了。桌上只有一瓶白酒,没有商标,就一个光光的瓶子,然后是一大盆羊肉,还有一大盘切的非常薄的几乎透明的牛肉片,撒了几片香菜。我尝了下,羊肉肉味非常鲜美,牛肉则韧劲十足,酒不用说,开瓶就有一阵清香,我连干三杯,大赞好酒。蓝依梵则小口地喝酒,小心地吃菜,细嚼慢咽,好像肉里会有刺。 我早早吃饱了,但是等她吃完却用了我吃饭一样的时间。她吃完,用手背抹抹嘴巴,问我:“怎么样?” 我伸出拇指。她笑了,道:“是不是看我吃相不雅?” 我摇头道:“非常好,我非常喜欢。” 她很高兴的样子:“一年当中也没有几天能这样痛痛快快地吃肉。最难得是可以任意地吃,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管什么礼仪。”她也颇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了几分春色。我再一次谢了她,她叫我不必客气,然后仍然吩咐那人把我送了回来。 我的手机在路上就一直闹个不停,主要是短信。有些是齐山他们找不到我骂我的短信,我笑嘻嘻地删了。可是有一条短信让我紧张不已。是黎雅芳发来的:怎么找不到你?关机干什么?难道消失了? 这三个疑问句让我冷汗直冒。我现在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如果她打的电话,发的短信我要是不回,那后果肯定严重。我赶紧回了她一个短信,告诉她我的手机丢了,不过托朋友又找回来了。 片刻之后,她的短信来了:“谁这么有面子?” 我不敢隐瞒,告诉她就是蓝依梵,那个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孩子。待了很长时间,她发短信过来:“你真长进了,连那样的人也敢惹。” 我知道她不平常,但不料事情这么严重。黎雅芳的情报是非常准确的,她如果说蓝依梵是“那样的人”,那她一定是了。可是我觉得蓝依梵是个好人。 我当然不敢在车上打电话,如果我们这么看蓝依梵被司机知道,那肯定蓝依梵也就知道了。等下了车,我跟那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说了再见。我对他实在是很有好感,竟然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 我赶紧给黎雅芳把电话拨了过去。她埋怨我道:“你其实不如直接找我,我帮你买一部新手机不就得了?” 我沉默不语。她知道说错,就说:“算我先借给你解难的。” 我不耐烦道:“您不知道,这里面有好些朋友的资料。我下次一定记住把这些资料拷贝到电脑上。” 黎雅芳叹了口气,道:“我是担心你陷在里面出不了头。” 我把蓝依梵招待我的情形详细一说,她听了低吟一会儿道:“我知道了,但是以后你要注意,此人绝不简单。好了,我这阵子很累,挂了。” 第96章 等到萌萌约定的日子,我来到操场。那是一个古怪的下午,天空中断断续续地飘着巨大的雨点,可太阳依然灿烂地从西方投射来明亮的光线。操场上有几十个学生在跑步,都穿着古怪的校服。中国的校服差不多都一个德性,从幼儿园直到大学都是那种异常肥大的东西,根本看不出腰身,不知道主政者怎么想的。学生们最不喜欢穿的就是校服了,好在只有周一升国旗的时候穿一下,其余时间大家都把校服扔在某个无人知道的角落。大学生穿校服更是可笑。好在硕士阶段已经不必穿校服了。 天很快晴了。我坐在环形看台的高处,看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跑过操场。我呆呆地看着,想命运就是这样一圈圈地折磨人吗?命运不会哭,不会笑,它只是漠漠地按照自己的轨迹转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萌萌来到我身边,默默坐下,我稍稍侧身,望了她一眼。她穿了一件小巧可爱的夹克,咖啡色的长裤,白色耐克鞋,看起来特别纤巧可爱,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望着我。我伸手去想摸摸她的鼻头,却被她躲开了。大学生们跑过这一段,有人在起哄。我笑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红色的跑道,白色的跑道线,一群穿着肥大的黄黑相间校服的大一男女学生。绿色的环形看台,黄色的塑料座椅,白色的萌萌,黑色的我。绿色的足球场,白色的球门和球网。白色的旗杆,红色的国旗,不锈钢的栏杆闪闪发亮。 我们默默地坐着,在这样一个颜色鲜明的地方,颜色好像也沉默了。我有的是耐心,因为我大约已经猜到了我的命运。这样的结局,我已经一次次在心中想过。我知道这次一定是真的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她说:“我们正在谈。”里面的人似乎已经不耐烦。我要抢过手机跟他谈,萌萌死活不让,我们就在台上大声争执起来。大学生们跑过来,又大声起哄。我有点羞愧,又坐下来。 我说:“这样吧,我们一起谈一下好吗?” 萌萌想了想,说:“我跟他商量一下。” 我听她说“他”,气已经不打一处来。她站起来,走到一边,嘀嘀咕咕了好半天,才走向我:“他在蓝湖公园等我们。”我笑道:“好啊,我们打车去吧,这样能快一点。” 车到民权广场,萌萌突然叫司机:“停车!”汽车“嘎”地一声停下来,因为萌萌那一声“停车”实在太糁人了。我赶紧给司机车费,司机脸色发白,想发火,我连声说对不起,开门下车,又帮萌萌把车门拉开,用手护住车门上缘,萌萌开门出来,我“砰”一声撞上车门,绿色的车子转眼离去。萌萌脸色发白。我望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说:“我们进去广场看一下吧。” 我很想多陪陪她,当然愿意,所以就随着她进入广场。广场的青铜雕塑滑稽可爱,是一个小男孩拉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小狗努力挣脱,脖子扭着,脑袋歪着,一副淘气相;小男孩手里握着狗绳,屁股向后,尽力拉住。其实根本就没有绳子,绳子都是别人根据小孩和小狗的姿势想像出来的。小孩的小脑袋已经被摸得闪闪发亮,现出黄灿灿的铜底。 我笑道:“这雕塑好可爱。” 萌萌道:“看不出有什么可爱。” 我若有所思地说:“我像这个小男孩。” 萌萌一下子悟到,生气了,撅着嘴巴不理人。我看着广场上的鸽子,它们在天空的时候,活像一把把剪刀,把宝蓝色的天空剪得支离破碎。落到地上以后,走路则十分骄傲,浑圆的小脑袋上,有着石榴子一样红的眼睛。 萌萌的手机宿命般响了,那个男的,我猜还是莫西干头,又打电话过来,问在哪里呢。我一把夺过手机,说:“我们在民权广场。你来吧。” “哦,”他的声音竟然一场温柔,“好吧,我十分钟后到。”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告诉萌萌:“他说十分钟后到这里。” 萌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把手机递还给她。她木然接过,伏在广场边的大理石栏杆上,望着浩浩东去的一江碧水。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她身子抖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我悲怆得如要死去。一个恶念头在心底压也压不住:“不如把他打死算了。” 萌萌呆呆地看着江面。江面上竟然有鸥鸟来回翩然舞动,难道海平面上升得如此之快,大海已经逼近这座城市了吗?假如有来生,我愿意变成一只鸥鸟,但愿萌萌不会改掉自己的名字,这样,我就会飞来落在她的肩头。就算是死了也愿意,因为并不是人人都会死在自己爱的人手上的。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自己活了多少辈子,我们都是浑浑噩噩地活着,以为死去就是死去。 萌萌忽然扭身过来,拉着我的手就走。我急道:“不要走啊,那个人就要来到了啊。” 萌萌忽然哭了,眼泪一直流下来,流到了唇边:“哥,我求求你,我们不要见他好吗?我们走!” 她的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只好投降,跟着她沿着江边的大堤一直往前走。她拉着我,嘴巴里一个劲儿说着:“我们不理这种人,我们走。” 我甚至觉得太平似乎偏向我这边了。我们沿着江边急急走,大约走了十几分钟,萌萌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这里有一处水闸,控制房远远高出水面,黑黄相间的铁杆向下伸向巨大的混凝土闸门。就在这里,我们展开了一场简短的谈话。 “哥,我只能在你们中间选一个。” 我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你会选择谁呢?” “这对我是非常艰难的选择。” 我的喉咙异常干燥:“你不会选择他吧。” 一阵沉默。我握住她的手:“你真的选择他?” 萌萌低下头:“哥,对不起!” 我还能说什么呢?一阵头晕之后,我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沿着江堤飞奔。我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斜背着黑色的背包,打扮怪异,一路狂奔,风声呼呼从耳边响过,背包不住地打着我的屁股。大约奔出一百多米,我终于力竭,伏在栏杆上,眼望着碧绿的江水,不住地大声喘气。 萌萌哭叫着也一路追赶而来,伏在我背上大哭。我站起来,推开她,说道:“我们……这就算结束了是吧?” 萌萌哭成了泪人儿。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反而冷静下来,说:“好吧,那让我把你送上出租车吧。” 我们从高高的江堤上沿曲折的阶梯下来。我走到一处阶梯转弯处的平台上,从包里取出小刀,用力在墙上刻下了“永失我爱”这四个字,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走到大路上,伸手拦了一辆的士。萌萌木然上车,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久久站在路边,望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路边有新栽的棕榈树,树干刚刚冒出短短的新叶,在风中奇怪地抖动。我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公交车站。手机忽然响了,看了下,是一条短信,这次是黎雅芳发来的,要我方便时给她回个电话。我苦笑了下,把手机放进西装内袋。车来了,我脚步沉重,慢慢上了车。 车上还有座位,我在后面倒数第三排坐下,这时候一个白衬衣男子来到我身边,左胳膊上横放着外套,右手拿了一份报纸。他示意我坐到里面去。我欠欠身子,让他进去了,他礼貌地谢了我,坐下,把窗子拉开一条缝隙,透了透气,之后打开报纸看起来。我懒得理人,呆呆地看着前面,很快睡意上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忽然一声清晰的响动传到耳边,我睁开眼,靠窗坐着的男子立即站起来往外就走。我侧身让他出去,还想再睡,另一个男子迅速走过来,占据了原先那个男子的位置。这个男子穿着藏青色的夹克,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我等他坐好,继续大睡,不过一站路,这男子也下了车。我看看车已过火车站,离我下车地方已经不远,就打起精神,观察了下车上的人群。公车上大家都比较漠然,一般也不跟人对视,防备的意味甚浓。只有熟人才在一起有说有笑,在车上这样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机械的报站声不时传出来:“……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下车请注意安全。前方到站……车辆行驶中,乘客们请注意拉好扶手,注意安全。本次车是无人售票车,乘客们请自觉刷卡投币……” 天色渐晚,司机经过无人等车的公交站,就会提前按按钮,问:“前方到站……,有下车的乘客请回答。”如果没有回答,他就一加油门,车呼啸而过,公交站默不作声,四周城市的喧嚣和繁华与它无干。 终于到站。我下车,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给黎雅芳打个电话。这时候黎雅芳已经是我最亲近的人了。不料掏了个空。低头看,衣服上忽然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白色的衬里奇怪地露在空气中。我伸手过去,指尖触到了西装内袋的里子。我脑子里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哦,是小偷把我的衣袋子割了。手机被偷。 忽然想到了那一声响动。那个把衣服横搭在胳膊上的文质彬彬的家伙是个贼。他先打量了一下,觉得我可能值得一偷,于是请我去里面,他在外面得手后容易走人。但我让他里面坐,他没办法,也就只好坐到了里面。车到火车站前,他已经得手,但是不小心,手机从我的衣带里滑到了地上,这就是我听见那一声清晰的响动的原因。 贼也很紧张,立即起身离去。我懵然不觉,还是大睡,贼的同伙迅即跑来顶替了那个贼的位置,并且把手机偷偷拣起,所以下一站他立即下车。我还是懵然不觉,直到想用手机打电话为止。假如上述任何一个时刻我能警觉点,不但手机丢不了,还能捉到一个贼,狠狠地出口气。 这一切像过电影一样在我脑际一一闪过。我知道自己的推理能力,可是这些只能让我更加懊悔。我立即跑到公话那里给黎雅芳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只有简单一句:“手机被偷了。” 我正要挂掉,她急急制止了我:“人在哪里?” 我告诉她就在学校大门。她让我等。 二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出现在面前。她匆匆下车,身上穿着呢制的黑色长裙。她过来挽着我,示意我向学校内走。我们穿过棕榈林,绕过一座小湖,在木麻黄树下找到一个木制长椅,相拥着坐下来。我把西装给她看,她伸手摸了下,大笑起来。 我不高兴地扭头看着湖水,睡莲正在湖心开放,夜色里,美得犹如水上的精灵。 她看看表,说:“走,我们去买一部。” 我还想说手机里的资料,但是忍住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类没有手机的日子有多长?不照样过来了。再说,这些资料有什么用啊,该联系的一定会联系到。 移动公司也还有没下班的,我先办了张卡。在手机专卖店,我还是挑中了我丢的那款手机。黎雅芳笑笑,付了钱。我没反对。我送她到一个著名小区的门口,她问我进去吗?我摇摇头,说:“不去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我想静一静。” “正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才要好好聊一下。” 我想了想,携了她的手,进去了。 她倒了一杯红酒给我。我透过杯中的红酒望着她,她的样子有些变形,但却放射出奇怪的玫瑰色。我轻声说道:“杯子不该这么满的。” 她点头道:“是啊,可是我懒得一次次给你加。” 她走过来,只穿了文胸和小小的内裤,坐在我腿上,我仰头把红酒一饮而尽,在朦胧的灯光中,我看到加了遮光布的窗帘在夜风中微微抖动。“窗子没关。”我说道,把头轻轻靠在她胸上。 她轻轻推开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关紧。我忽然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毯上。她走过来,跪在我面前,高举双手,捧起我的脸。 第97章 我觉得黎雅芳今天非常不对头。因为她特别亢奋,似乎永远也得不到满足。据说911以后,美国安全套的销售量大幅度上升。压力和绝望会使人情欲亢奋,这倒是让很多人始料未及的。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非常深邃的东西,这个东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高尚的悲哀。我想不明白一贯高傲的黎雅芳今天怎么了。 她用手把我的眼皮阖上,似乎我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又睁开,她无力地求我把眼睛闭上。她爬上来,自己拼命动作,这种绝望的挣扎让我不胜其烦,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推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脸上的神色就像被抓住偷了家里钱的孩子。但她迅即镇定下来,站起身,光着脚跑到卫生间里去。我用大毛巾裹住自己,拧亮大台灯,从微型吧台上取下那瓶红酒,把杯子倒到四分满,一饮而尽。我继续倒了六分满,对着灯光仔细欣赏那昂贵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散射出的奇异光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雅芳终于打扮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地走进房来。我看得有些发傻。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凑到杯口轻轻喝了一小口,然后示意我喝光。她在我耳边轻声道:“你也去洗洗吧。” 我点点头。等我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回到卧室,她已经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好,示意我过去坐在她对面。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望她一眼。 她忽然流下眼泪。松开我左手,她抬起右手轻轻擦了擦眼睛。“对不起……”她哽咽道。 “怎么啦?”我轻声问。 “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就把孩子做掉了。” 我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松得如此之轻,连我自己几乎也听不到。如果她听到,肯定崩溃。“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我真诚地说。 她摇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我慌了,要去替她擦掉眼泪,她摆摆手,站起来,走到床头柜前面,忽然跪下来,眼泪从指缝间不住掉落。 我站在她身后,一声也不敢出。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把小钥匙,轻轻把床头柜的暗锁打开,从中取出一样东西,是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半尺的长方形小盒子,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用黑色的亮漆油漆了表面,亮闪闪地在灯光下放射着诡异的光芒。 她把小盒子递给我,眼泪不住地扑簌簌掉下来。 我不敢接,但她坚持让我接住,我只好接过来,并不沉重,但冰凉的小盒子却让我感到了万分的诡异。 “这是什么?”我问得胆战心惊。 她几乎要哭倒在地:“这个,……这个是我们的孩子!” 我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棺材失手丢在地下。我小心地将它搂在怀里,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凉。但我一下子硬起心肠:“这个……这个怎么能留在这里呢?我去帮你处理掉。” 她扑过来一下子把小盒子抢回去:“这是我的孩子,谁也抢不走,你也抢不走!”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忙做个噤声的手势,道:“别嚷!有话慢慢说。” 她摇摇头:“今天我不想多说。你知道这事就行了。” 我急道:“这东西怎么能就放在床头呢?” 她惨然笑道:“你知道什么。我已经亲自进行了防腐处理,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知道她简直疯了,这不是防腐的问题,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站起来:“你还是听我的。” 她像个疯了的母老虎一样盯着我:“我听你什么啊,听你把他扔到荒郊野地?让野狗扒出来吃了?或者扔在医院里,让那些没良心的东西随便跟什么烂绷带什么的埋在一起?你替他想过没有?他会不会怕?会不会觉得恶心?” 我叹口气:“你也未必知道他就愿意这样被放在床头啊?入土为安,不入土他怎么能安?这个你替他想了吗?” 这个问题显然把她问住了。她想了半天,问我:“那,我该怎么办?” 我苦笑道:“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公墓去埋了。” 她苦苦思索了半天,道:“你还是让我想想吧。” 我没心再呆下去,告辞出来。她没送我,依然抱着那具小棺材在卧室的床上傻坐着。我一想到曾经在这样的一张床上跟她亲热,心里就一阵悚然。 以后的半个月她都没有再联系我。我就在一种极为沉闷的气氛中每天行尸走肉般活着,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更大的厄运降临到我头上。 天慢慢冷起来。我每天裹了一件旧羽绒服,活鬼一般穿行于人流之中,上课就上课,去图书馆就去图书馆,代课就代课,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疏远一切朋友,同时脸上的表情之肃杀也让同屋的怪物毛骨悚然。我相信,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一定会搬走,因为他会害怕我杀了他。齐山曾经担心这个病态的家伙会半夜杀了我,我告诉他不必担心,因为我已经看透了他的本质,他的本质就是高度的自私,这样的人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无论如何,杀人对他来说是最最亏本的生意了,因为第一,他未必有此把握能杀掉我。假如被我抓住机会,用正当防卫的方式把这个垃圾除掉,他就亏死了。第二,即使他杀我成功,他也没有本事逃亡,只能等待死刑。就算是无期吧,对这种极其自私的人来说,也是极为亏本的事情。他不会做的。再说,无论如何,杀人是需要血性的,他这种人怎么会有血性呢?他连人性都没有,一点都不用怕他。 其实这还是他极其自私的本性决定了他以为我会对他不利。其实他想多了。杀谁我都不会杀他。就好比你见到一块石子,你可能一脚踢飞;但你见到一堆狗屎,你既不可能一脚踢飞,也不可能踩过去,只能绕开。因为你会爱惜自己的鞋子。老实讲,我根本就不恨他,就跟人不可能恨一堆臭狗屎一样,只是极其鄙视这种东西罢了。他以为我会恨他入骨,其实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我早在九月份就已经把gre的作文——issue和argument考过了,感觉虽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太烂。本来该去考剩余的部分了,但跟萌萌已经搞到了这样,考不考还有什么区别?我根本就不想再去参加这样的考试了,再说,以我现在的状态,莫说gre了,就连四级能否考过都是问题。 这天晚上,我又一个人跑到湖边去发呆。湖水已经所剩无多,昏黄的灯光下,各种机械仍在轰鸣不已。这个湖已经完了。曾经的九曲桥也已经被建筑垃圾彻底埋没,眼见得他们就要大功告成了。湖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巨大鲸鱼一般,等着灼热的太阳出来把它彻底晒干,所有的救援都将无济于事,就等着死后迅速腐臭,让那些食腐动物们大快朵颐。 我想到了姚老师的惨死。一个人的死就这样无声无息。在这互联网的时代,这不应该啊。网上竟然搜不到有关姚老师惨死的任何消息。为什么别人就能得到同情,为什么在姚老师这里,正义就闭上眼睛了呢? 一定有一只巨大的手,这只手把这个城市的一切都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里。就算我不能把这只手砍掉,我至少要给他狠狠的一刺,哪怕只是让它疼一下,就像被一只小小的蜜蜂蛰一下,我心里也会痛快许多。不然它会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它能够为所欲为,下一步,它就要像碾死无害的蚂蚁一样碾死所有人。 我下定决心,但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一定有这个机会的,只是我不知道在哪里而已。我凭直觉知道,一定有这个机会的。 我走到湖边曾经是音乐喷泉,如今是一片废墟的弧形小广场上,脚边是堆满了建筑垃圾的草坪,我选了一块还算平坦、草也比较茂盛的地方,慢慢坐下,心中有巨大的悲哀慢慢涌起。 生活一团糟,前途一片茫然。所有心中曾经珍视的东西都被无情地毁掉了。希望能找到让我活下去的理由。不然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 有人发短信过来。是蓝依梵的,她告诉我,为什么我的手机又被偷走了。我真的开始佩服她神通广大,就电话过去把事情大概说了下,并且告诉她,我无奈之下又买了一部新的手机。她笑道:“收手机的人根本不敢收你这款手机了,我告诉他们,谁敢收了就剁掉他们的手。” 我心情忽然大好,哈哈笑道:“那两个蟊贼交给我如何?” 不料蓝依梵沉吟了半晌,道:“他们固然不对,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放过他们吧。” 我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不该触到的地方,忙道歉道:“我是开玩笑的。” “手机我还是会给你送回去的。” 我忙又谢了。 跟她通完了电话,心情好多了。但是并不表明我把希望就寄托在一个江湖人物的身上。我把希望寄托给未来。总是会有希望的,不管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直到今天,我还是忘不了那座湖,那座波光潋滟的湖,那座有着美丽的九曲桥的湖。有时候我一觉醒来,追寻梦的痕迹,那座湖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座湖不是最美的湖,却是我最难忘的湖。 夜色渐渐深了,我终于坐累了,打算回去睡了。这时候手机忽然惊心动魄地响起来,把深沉的夜都吓了一大跳。我忙接过来,看了下号码,心狂跳起来,是萌萌打来的。日思夜想,都是她的电话,但始终不敢打过去。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把她仅仅当一个妹妹来看待,但是事实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这种自欺欺人,根本是拿双方的感情在开玩笑。假如不能保持爱,那就不如归去。看着自己爱着的人在别人怀里缠绵,那种滋味明确说,比死还难受。这个不是心胸宽阔与否的问题。 我之所以不肯给她打电话,与骄傲无关。我宁可自己躲在草丛里,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不肯像那些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劳模一样,把自己的伤口拿出来,血淋淋地向人炫耀:“我的父亲病重,我为了工作,只能不回家,结果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或者“等我给学生补完课回到家里,孩子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又或者“为了给学生们上好最后一节课,我耽误了把孩子送往医院,结果孩子的耳朵永远地失去了听力”,等等等等。我觉得那样很丢人,很丢人。 我知道自己已经注定要失去她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自己都没有获胜的可能。本来,可以去死的,可是这能算殉情吗?还是活下去,像个牲口一样活下去,也许还有希望。希望将来能够再见她一面,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耐性等到这一天。 可是这时候她突然打来电话了。是吉是凶呢?是她打来的吗?我在忐忑不安中把她的电话等丢了。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电话铃声已经消失,我第一个冲动就是打过去,但我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我知道她的脾气,她应该还会打过来的。如果不再打过来,那就不是她打的。是她母亲?是她父亲?都有可能。这些都不是我愿意面对的人,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但是五分钟过去了,电话依然没有响起。我有些沉不住气,也开始懊悔。我看了下表,如果再五分钟不打过来,我就打过去。什么理由也不管,哪怕她老妈老爸接的都不怕,我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果再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会疯掉。假若没有这个电话的话,我会找不到借口,就算是她老爸接了,我也会先发制人说:“喂,您好!刚才这个号码打我电话了,请问您是谁?” 第98章 我鼓足了勇气准备打电话了,忽然草丛里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即逝,让我吓了一大跳。我的眼睛对于一切运动着的物体都极为敏感,即使在黑夜里,一只黑猫的纵身一跃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却让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消失殆尽。偶然有时候就是这么决定历史的。我自嘲地笑了笑,摸摸脑袋,起身欲走。可是我一下子想起了卜学善这个东西,回去的勇气也顿时失去。我长叹一声,此中的怨气和惆怅之长,深恐人类的呼吸道根本无法承受。 我打算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这里是南方,就算是冬天,气温也不会冷到零下,也不会有凛冽的北风吹过来,可是就算是小小的一阵风,对此时的我也是透骨的凉啊。总算给我找到一处好地方,此处是楼房的一处凹角,大小恰好够一个人坐下。头顶有明亮的窗子,甚至可以看书看报,风是绝对吹不过来的,只是屁股坐的地方有些棱角,硌得屁股痛。如果有个垫子,这里甚至可以过夜了。 我把外衣脱下,垫在屁股下面。我觉得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暖,而是舒服。果然舒服多了。这时候电话响了。还是萌萌打来的,这次我毫不犹豫就摁下了接听按钮。 “哥,哥……” 萌萌在电话里哭成一团。我的心收紧了,急急问道:“萌萌,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萌萌道:“哥,我想你,我爱你,我跟你原是分也分不开的。” 我一阵狂喜,一跃而起:“萌萌,萌萌,我不是做梦吧?” 萌萌道:“怎么能是做梦呢?哥,我爱你,我爱你!” 我心中的喜悦无法言明,我高兴得恨不得在地下打几个滚儿。但我还是想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个东西,”萌萌道,“我终于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不光人猥琐,而且行为古怪。哥,你觉得他像个什么东西呢?” “我觉得他像个巨大的蜥蜴。” “对,我也觉得他是个冷血的爬行动物。我以前还觉得他很酷呢,现在不了,只觉得恶心。” 我听了心里万分高兴。萌萌接着说:“哥,你不是说过的吗,无论我多么淘气,只要我回来,你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是不是啊哥?”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没志气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哦。” “到底说过没有啊?” 我忙用肯定的语气道:“说过。我说过。” 萌萌高兴起来,回忆起我们从相识到相爱的经过,语气里充满了陶醉和对过去的憧憬。好像过去的一切倒还没有发生一样。我也知道,过去就是一种古怪的未来。 我们不顾一切地聊啊聊啊,大家都决定一大早就见面,然后去一个地方,好好地聊聊。我们决定去本校的农学院去聊。那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远在山里,只有一趟公车可以到达。一大早我们就坐上了那趟公车,经过了好几个隧道,上上下下过了无数个坡,终于到了那个地方。 大门口就在一个坡顶,向来路望去,崎岖的山路两边尽是梯田和无数丛优雅的凤尾竹,田间的小路尤其狭窄,落满了已经腐烂的竹叶。有无数个黑乎乎的小小泥塘,怀疑那就是农民在田头的土肥坑。梯田里种满了金黄的稻谷和黑褐色的甘蔗,偶尔看得见成片栽种的木薯,木薯虽然不太高,但整体看形状疏朗,加上它们有奇特的叶子,如果把它们想象成高大的乔木,那会是很美的一种树。 我很想到这样的田间去散步,可是萌萌不肯,说要爱惜自己脚上干净的白色耐克鞋。我不愿强迫她做什么,就跟着她往校园里走。这学校已经破烂不堪,许多楼房外墙涂抹的一层黄色油漆如今被雨水浸泡得斑驳陆离,现出古怪的图案。但萌萌走得毫不迟疑,好像她来过很多次的样子。 前面出现一堵高高的围墙,但是有一道阶梯可以上去。我笑道:“这里应该是一座水库。这是堤坝。” 萌萌摇摇头,说:“上去看看才知道。” 我大步在前面带路,但到了阶梯顶端才发现自己错了。上面是一大片平地,有许多干净整齐的建筑,图书馆啊,饭厅啊,都在上面,尤其值得欣喜的是,有一个巨大的操场,操场中央是保养得极好的一大片草坪,远远望去就知道是非常好的草坪。有几个孩子在练习射门。 我飞奔过去,从一个孩子脚下把球抢过来,远远一脚,就把那个守门的孩子连人带球都踢进球门里去了。我哈哈狂笑不止。孩子们跑过来,对我伸出大拇指,都说:“您真行。”是非常标准的北京话。不是普通话,而是真正的北京话。 萌萌飞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走。在操场的西北角,有一座不大却形状奇特的建筑,看起来像一个庞大的贝壳横放在地上,贝壳开口的地方冲北,我们绕过去,发现这是一个羽毛球馆,有一帮老女人正在喳喳呼呼地打羽毛球。 她们体型臃肿,穿着样式古怪但颜色花哨的运动服,脚上都是样式简陋鞋底很薄的那种白色运动鞋。她们兴高采烈,欢笑声可以跟幼儿园的孩童媲美。 萌萌道:“哥,这些婆婆们好可爱。” 我笑笑,那种仅仅牵动嘴角的笑。我忽然有了尿意,就对萌萌道:“你在这儿看这些婆婆们打球,我去下卫生间。” 萌萌拉住我的手:“哥,你可要快点啊。” 我伸手刮了一下她小巧可爱的鼻子:“放心吧,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 我走进体育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没有发现卫生间。我只好从一个小门出去,沿着南侧外墙一直往东走,大约走了三分钟,出现一条向下的小路,小路从一片茂密的松林中穿过,路旁都是高高的蒿草。我想这地方还不错,就一直走下去,直到一处草深林密的地方,才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了起来。 眼看得冒着热气的白亮亮的水柱从上抛物线状态渐渐变成平射,最后慢慢下垂,直到变成滴的状态,我才慢慢将那东西收起。一切都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滴在不该滴的地方,手也干干净净,但我还是希望有个地方能够好好洗洗手。我就继续往下走。大约走了十几分钟,出现了一条两尺多宽的用条石砌成的古道。石壁上有字迹模糊的几个大字:“带江古道。” 条石已经被青苔覆盖,有些地方的条石甚至被巨大有力的树根团团包住,坚硬如铁的条石也被勒成了碎块。一路望过去,古道幽深阴暗,曲折险恶,加之森林茂密,此刻竟然连一丁点阳光都泄露不下来,更加使得这条古道令人望而生畏。 我还是决定沿着古道走一走。一踏上古道就险的摔一跤。青苔太滑了,我注意脚下,不踩稳绝不迈下一步,就这样慢慢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了一道陡坡,坡上是一段台阶,也是长满了青苔,我不禁一声长叹。 这段台阶非常宽阔,笔直地向下延伸入一段由整齐排列的古老高大的树木夹成的古道,树木茂密的枝条形成一段高大阴郁的拱廊,各种腐烂的东西发出甜甜的邪恶味道。我犹豫了一下,但我似乎听到了远处河水流动的声音,因而决定还是往下走。 暗沉沉而又虚无缥缈的绿色是这段森林的外衣,它就像一个身披破烂衣服的老乞丐,而那些破破烂烂的藤萝在大树间结网,使这段森林看起来更加衣衫褴褛。每棵大树的树干也都长满了青苔,灰褐色的树干上,颜色恶污的苔藓看起来就像大树生的恶疮。 我不顾一切地走下去。这里太静了,静得我每踩断一根枯枝都想打了一声惊雷。这里并不黑,只是暗,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暗。好像阳光从来就没有光临过此地,好像这样程度的光线亘古未变,已是永恒。 我走下台阶,走在似乎很多年没人走过的这条林荫路上。这条路上满是枯枝断干,一脚踩下去,立即变得粉碎,但不是干燥的粉末,而是变为一种黏糊糊的东西,好像踩死了一只只巨大的肉虫。 我本想取一根树枝当作自卫的武器,提防从森林中窜出来的莫名的生物,但看树干如此模样,觉得还是不招惹它们为妙。我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内心其实很想往回赶,但好奇心战胜恐惧,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我非到河边不可。到河边做什么呢?无非去洗洗手。 前面终于出现了岔路。依然看不到一丝蓝天的影子。但我凭直觉觉得还是走岔路好一点。我在凡是有岔路的树上用力踢,踢下一大块苔藓,这样做好记号,至少可以原路返回。大约出现了三次岔路以后,我来到一块断崖边。沿着密布苔藓好像海底沉船般的台阶走下去,很快就看见一座亭子。内有占了大半个亭子面积的石碑一座,上书两个苍劲的行体大字:梦泉。 果然在亭子下方有一方水池,水池上方的石兽口中有一道清泉不绝如缕,风吹过都会断线的。我小心地沿着石阶走下水池,伸出双手,接住了那缕清泉。我耐心等水把双手形成的小碗注满,然后用力搓洗双手。如是者三,终于觉得手算是干净了。这才把第四捧水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水沿着嘴角一直流到脖子里,手腕上,沿着手腕继续下行,整个胳膊都像被冰冰住了。脖子也似乎被冰住了,喉咙里感觉一缕冰线一直通到胃部,整个胃部一阵痉挛。手心不怕冷,但是胳膊和脖子等处就怕冷得很了。 这泉不敢再领教。我站起身,打算回去,因为这里太冷清了,冷清到无法让人多待一分钟。幸亏我沿途做了记号,而苔藓的生长速度又有限,这才让我安然回到带江古道。我走到松林,心情终于大好,沿坡而上,十几分钟后,终于回到体育馆。 我刚来到操场上,打算从北门进入体育馆,萌萌大哭着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哥……你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报复我,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自己偷偷走了呢!” 我爱恋地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我哪能这么坏啊。” 萌萌道:“不是你坏,是我怕。” 我把刚才的经历大体跟萌萌说了下,等说到那片幽暗的森林拱廊的时候,萌萌的俏脸忽然扭曲,变得狰狞恐怖,她咬牙切齿道:“谁让你去那里的?人世就是森林,大家就是野兽!”向我一步步逼过来。 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身欲逃,却不料浑身似被圈住,一动也不能动,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还在那处凹角,头顶的灯光已经熄灭,也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一时间手脚都酸麻得动弹不得,浑身就像虚脱了一般,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聚成小溪,一直流到了眼睛里。 我取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四点已经过了。没有任何电话打进来,刚才不过是春梦一场。但是那个学校我并没有去过,可是一切都那么历历在目。天亮最好去看一下,如果真的跟梦境一样,那就该去找一下幽暗拱廊了。最好带一个水壶过去,接一点梦泉的水回来,那水是多么的凉啊。 我站起来,天空中居然出现了久违的星星。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金星,因为除了太阳和月亮,那是最亮的天体。它不单亮度高,并且通体发出金色的光芒,好像一颗金豆子在夜空里熠熠生辉。 第99章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杀人,直到杀人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不得不为此找到了蓝依梵,请她一定帮忙。按说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可她听了我要杀的人的地址,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能急,得让她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我当然没意见。我知道要杀的这个人的地址在鹭江路18号。我只知道这是个著名的富人区。蓝依梵告诉我:“你既然存了这个心,我只能告诉你,你必须躲起来。” “我可以到你的山庄里去。” “那个地方去不得了,”她告诉我,“我必须给你另外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在哪里呢?” “在市区。在市区才最安全。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住的地方在一个汽车站附近。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灯下黑”,警察反而不会注意这种地方。我当然没有杀黎雅芳,可是她是在我面前死掉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乔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只要听说有我参与的事情,他的嗅觉一定会被刺激得特别特别灵敏。这对我绝对不是好消息,我的任务很可能就完不成了。固然,我的消失会使我的嫌疑大大增加,可是除了消失我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消失是我唯一的宿命。 房间在六楼,坐了电梯上来,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了。对面房间住了一个风尘女子,天天叼着烟卷倚在门口等人,来了就拉进屋里去,关上门,放起声响巨大的音乐,虽然隔着两层防盗门,我坐在小凳上还是被震得一跳一跳地往房间的低洼处走。也许这种节奏强烈的音乐能够使他们做起事来更加节奏鲜明,气势汹汹,反正只要这种音乐响起来,不到十分钟,那边准开门,我跑到猫眼上去看,男子必定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女人依然叼着烟卷儿倚在门口,此刻,也许是为了省电,音响是关上的。好在这女人很有职业道德,晚上是不接客的,所以我在晚上可以睡一个好觉。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 第二天。 第二天天刚亮,我的鼻子就被一只小手捏住了,呼吸不得,只好用嘴巴来呼吸,结果不得不醒了过来。眼前是一张八九岁小女孩可爱的调皮的脸。我一骨碌坐起来,蓝依梵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正望着我笑。 房间不大。进来防盗门,左手边就是不到五平米的厨卫。其余卧室、客厅就都包括在这不到二十五平米的房间内。通往阳台的门是颜色温暖的木头做的,在这十二月的天气里,很合时宜。拉开门,眼前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楼下就是车水马龙的马路。空调的外机就安在阳台上,可以想象在夏天阳台会多么地热。不过我不会等到那时候了。 房间面积小,一张床就在屋里占据了庞大的空间。其余的家具还有:一个有四个门的黄色木纹的衣柜,可以放些衣服杂物。一个电脑桌,就在床尾,好在这里还有电脑,有网线,这个是我非常感激蓝依梵的地方。电脑是品牌机,屏幕是液晶的,我打开看过,配置还不错。有一对精巧的小喇叭,音效也还可以。椅子极其笨重,我一只手几乎提不起来,但异常结实,不管我怎么扭屁股,椅子几乎一动不动,这让我大为欣喜。我甚至怀疑这张椅子是红木的。一个碗柜,柜面上放着一台巨大的微波炉,肚膛内放着各种餐具。碗柜旁边是一个不大的电视机柜,上面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彩电。还有一台小冰箱,我拉开柜门看了下,是冷冻柜在上面的那种,长岭阿里斯顿牌的,大概有十几岁了。里面塞满了吃的,生的熟的都有。一张小圆桌,配了三个小凳。 现在蓝依梵就在其中一个小凳上坐着,满面含春地望着我。她双手抱住了膝盖,精巧的高跟小皮靴的尖尖的脚尖就指着我的脸。那个小女孩看我醒了,就不住地咯咯直笑。 她笑得非常感染人。我一把抱住她,要呵她痒,小女孩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的身法,一下子躲开了,跑到蓝依梵身后,还是看着我笑。 “她练芭蕾舞的,你休想捉住她,”蓝依梵道。 我笑道:“这小家伙好可爱。”她长了一张白玉般的俏脸,脑后一个长长的马尾辫直到腰际。穿衣打扮跟蓝依梵简直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一个缩微版的蓝依梵。 “这是谁啊?”我问蓝依梵。 “这是我姐姐的小孩,我怕你闷,把她带来跟你玩。” 我大为高兴,忙穿好衣服,这期间小女孩跟我捣了好几回乱。不是呵我痒,就是想趁我穿上衣的时候把冰冷的水倒进我脖子里。总之我们一下子就非常熟络了。 小女孩允许我抱她,我就扛着她在屋里来回地飞,蓝依梵也笑了。十多分钟以后,她站起来,示意我送她,然后嘱咐小女孩在屋里要老老实实,不要乱跑。小女孩点头答应,最后问道:“姨,什么时候把小白送过来啊?” 蓝依梵道:“只要你听话,小白很快就来了。但要不听,它就永远不会来。” 小女孩点头道:“我一定听话。” 我送她到电梯口,等电梯的功夫,蓝依梵道:“不要太顺着她,这家伙精灵鬼怪,有苦头给你吃了。” 我微笑道:“这有什么,我最喜欢跟小孩子玩。” 电梯来了,她正要闪身进去,我一把拉住她:“还有几天啊?” 蓝依梵看电梯里没人,就说:“别急,顶多几天。我要做好准备才行啊。赶紧回去吧,小朋友要等急了。” 我望着电梯门慢慢合上,蓝依梵在里面跟我挥手道别,一只手刚刚抬起,电梯门已经关闭,红色的数字很快到了1字上,接着“叮”响了一下。楼道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沿着长长的黑乎乎的走廊一步步往前走,前面远处是神迹般的一扇窗子,明亮的光线在眼前凝成一个硕大的光球,亮得人看不清光球里到底有什么。我走到我房间的门前,奇怪,那个接客的风尘女的房间居然紧紧关着而且没有巨大的音乐声传出来。我开了门锁,小朋友正在摆弄电脑。 我问她:“楚湘,你也会电脑吗?” 楚湘撇了撇嘴:“这个谁不会。快告诉我密码。”我这个人就有这个毛病,电脑到手,先设密码。我告诉她密码,她飞快地用一根手指把密码输入,我目瞪口呆。我问她:“你就用一指禅来打字?” “废话,我也想跟你们一样用十根手指,可是我的手太小,你说怎么办?”她嘴巴不停,手上也不停,眼睛一直盯住屏幕。我叹口气:“这样子你的眼睛会坏掉。” “我眼睛已经近视了,所以不怕了。” 我无可奈何。她等机器全部显示完毕,飞快地登录了qq,很快一大批头像都亮了起来。她自言自语道:“一大早就这么多家伙,我还是隐身得了。”不过,她还是有选择地回复了几个人的消息。 “这几个家伙是我玩游戏的好帮手,可不能得罪了。” “你也会玩游戏吗?”我问了这话,自知失言,伸了伸舌头。她根本就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很快登录了自由幻想,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我坐得无聊,就开了电视来看。好在有数字电视,我找到点播这一栏,点了几部所谓的大片,看得津津有味儿。 还是最喜欢施瓦辛格的电影,里面的好人不罗嗦,杀坏人干净利索,这样就不会恶心。 一会儿蓝依梵的电话过来,问我楚湘现在在干什么,我说:“玩游戏。” 她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张新的电话卡,我就用这张电话卡接的电话。她一旦决定帮助我,就告诉我我的卡千万不要用了,因为也许会有人盯上我,通过跟踪我的信号可以找到我的位置。 “啊?还在玩游戏?就是因为她玩游戏上瘾,我姐才把她送到我这里来。算了,忘了告诉你了,你恐怕也弄不过她,就让她玩一天吧,天黑我把她接回去。” 我说:“千万别!她走了我怎么办啊?”蓝依梵笑道:“她在这里也不能陪你啊,你看吧,不到饿得要死,她不会理你的。” 我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小朋友对我们的说话充耳不闻。 不过蓝依梵说得也不全对。只玩了三个多小时,小朋友就停止了游戏。她问我:“我的小龟呢?” 我莫名其妙:“谁知道你的小龟啊?你又没嘱咐我帮你看小龟。” 楚湘立即停止了游戏,眼睛里含着泪在房间内找起来。我也忙跟着她找。我们搜遍了床底下,屋角落,阳台上,门后边,别说小龟,连根龟毛也没看见。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我慌了,忙替她擦了擦泪水,道:“别急别急,我一定帮你找到。”我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说:“你先看电视,我来找。” “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啊?” 我也没底。只能硬着头皮说:“十二分钟之内!”假如我知道她的性格的话,绝对不会打这样的包票。到了第九分钟,她说:“还有三分钟了。”我刚刚满头蛛网从柜子里钻出来,听这话心里一阵凉。我要求延期十分钟,她不同意。我说如果十二分钟找不到怎么办?她想了想:“我去跳楼。” 我吓了一跳。但是半信半疑道:“就这么点事情?值得?” “值得,”她认真点头。 我无奈,赶紧掏出手机跟蓝依梵通话,蓝依梵知我窘状,哈哈大笑。我气急道:“这个时候你居然还能笑出来!” 她拼命忍着不笑,但变了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把小龟带过去的。让我想想啊,这东西能到哪里去呢?哦,对了,你去卫生间看看了吗?” 我恍然大悟,赶紧跑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搜索了每一个角落,没有小龟的痕迹。墙角有一个墩布,我烦躁地提起来,不料一下子从上面滚下来一个圆圆的东西。这个黑乎乎的圆东西一直向蹲式便器的入口滚去,我反应奇快,伸出穿着拖鞋的脚,在那东西滚入下水道的一瞬间,把它挡住了。 小龟被转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东西被楚湘进门后就丢在地下,它拼命去找一个安全又湿润的地方,本能让它很快就找到了卫生间。湿漉漉的墩布,又柔软又湿润,一下子让它爱上了。它就一头扎进墩布的白布条里,好好地睡了一觉,就是在这里过冬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我欢呼一声,把锁成一团的小龟小心捧起,大声道:“不用跳楼了,小龟找到了。” 楚湘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小龟,连声道:“我的小宝宝,躲到哪里去了?” 我没敢说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是一只巴西龟,眼睛两旁有两条红线一直延伸到脖颈。楚湘闻了下,说道:“怎么有股味道?” 她抬头看着我:“我们给它洗个澡吧?” 我无可无不可。她跑到小小的厨房,把水池的底部用塞子塞住,在池子里倒了一些洗洁精,拧开水龙头,把小龟放在里面。水很快注到半满,同时洗洁精也迅速起泡,小龟在水流里被冲的团团转,气泡影响它呼吸,它开始拼命挣扎。 楚湘高兴得要死,她喊道:“小龟加油啊。” 我一把把小龟捞了出来,放在手心,道:“我这样用水龙头冲洗干净,它就非常干净了,不用再在这里面游泳了。” 楚湘大怒,道:“放进去!谁让你把它拿出来的?我要看它游泳。” 我着急道:“你这样会把它憋死的。” 楚湘摇摇头:“你懂什么?知道什么叫龟息功吗?它憋不死的,憋死的是你,快放进去!” 她像个小兽一样凶猛,我无奈,只好把小龟重新放进去。这时候水已经几乎全满,泡沫疯狂生长,已经厚厚地盖住了整个池子。我们可以看到小龟拼命伸出爪子抓住水池的上缘,它全力努力要爬出来,但是洗洁精使得整个不锈钢的池子内壁非常光滑,所以虽然它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好像龟是不吃奶的),还是爬不出来。最多时候爬出来了三条腿,但还是爪下一滑,又退回水中去了,只露出头。在头顶上顶着厚厚的泡沫尝试了十几次以后,小龟终于力竭,一下子全身退回水中,消失不见。 楚湘全神贯注地看着小龟的努力,不住地喊着“加油,小龟!小龟,加油”,但小龟还是跌落水中,这让她失望不已。等到小龟真的不见了,她才慌了,叫道:“快救它啊!” 我忙把手伸进水里,拼命找。水一下子从上面溢出来,泼洒在我的脚上。摸了好几下,没有摸到,我也有些慌了,忙把那些泡沫用手掌刮掉,这才看见小龟静静地缩在水池一角,一动不动。我忙把它抓上来,放在桌面上,轻轻用手碰它,看还活着没有。楚湘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在聚集。 好在过了一会儿,小龟的脑袋动了一下,这下子可把楚湘高兴坏了。她捧起小龟,在背壳上连连亲了好几口。 中午我就从冰箱里取出些东西,在电磁炉上煮了;有些熟食直接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中午饭就得了。我就跟楚湘一起吃。 至少在吃饭这方面楚湘非常配合,我很高兴。下午她继续玩游戏,我看电视,玩累了就跟小龟玩一会。天黑了,我就做了晚饭,我们一起吃了。蓝依梵一直没来,而按照约定,我也不敢主动给她打电话了。为了小龟的事打电话,虽然惹得她大笑了一番,但事后她打电话过来,严肃告诉我,除非特别特别紧急,否则不要给她打电话,她会给我打电话的。 当夜她也没来。楚湘并不着急,我问她怎么办,她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在这里睡吧。”我想想也别无他法,就只有跟她一起到了困的时候倒头便睡。倒也一夜相安无事,只是小朋友有时候磨牙。 第三天。 第三天鼻子又被她捏住了。我只好醒来。早餐毕,她说:“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吧。” 我看了看房间,微笑道:“你觉得我能藏在哪里呢?” 她想了半天,也无法替我想出我能藏的地方。她犯愁似的说:“那么我们玩多米诺骨牌。” 我说:“可是我们没有多米诺骨牌。” “这个好办,”她说,“我们可以到老鼠商城去买。” “老鼠商城?是卖老鼠的地方吗?” “哈!”这次轮到她来笑话我了,“连老鼠商城都不知道。老鼠商城就是地下商城啊,那儿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有。” 我陪她来到老鼠商城。我们坐电动扶梯下去,下了好半天才到底,我以为是一个很黑的地方,不料地下光明灿烂,街道四通八达,中间还有一个挺大的广场。楚湘熟练地领我穿过广场,一直向我以为是南的方向走去。老鼠商城人多得很,我们不得不侧身挤过门口特别繁忙的商店。这里真是各种小商品荟萃的地方,顾客以年轻人为主,穿着光鲜大胆的女孩子比比皆是。我拉着楚湘的手,不,是她拉着我的手一直向前,向前。来到一家卖棒棒糖的店,她说什么也不走了,痴迷地望着那些式样大小不同的棒棒糖,我问她:“想吃吗?” “当然,”她说。 老板眉开眼笑,极力主张她买十五块钱一支的那种。她望望老板:“这么大的我吃不完,不如买很多小的。” 老板只好推荐中间夹了一粒话梅的那种,五块钱一只。我看了也觉得不错,因为那种看起来很像是一只草帽或者一个ufo,我把这个看法一说,小朋友大为高兴,道:“我也看着像飞碟。就要这种,不过只能三块钱一个,否则我不要了。” 老板不料她会砍价,想了想,大方道:“好啦,就这么着,十五块钱五只,下次还来照顾我。” 小坏蛋居然说:“那是自然,不过这样你也赚钱的,不是吗?” 老板唯有苦笑。我要了一只纸袋,包了四只,小朋友拿了一只在嘴巴里。又往前走了几间店铺,终于找到卖多米诺骨牌的店,买了一套比较复杂的,花了将近四百块。小朋友对我道:“你不许告诉我姨。” 我笑道:“放心吧,小坏蛋,我谁都不会告诉。”她这才欢天喜地地抱着骨牌,嘴巴里吮着棒棒糖,跟我回家。 我对花钱已经没有概念,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功,我何必再保留钱呢?只要自己高兴,那就花。我也没有喜悦与忧愁,只知道过一天算一天。眼前的敌人是如此强大,只有满不在乎,还有成功的一点点希望。如果细算胜败之数,恐怕早就吓死了。 那天我来到黎雅芳的房间,她。她坐在一张高脚椅子上,奇怪地穿了一身舞蹈的衣服,却脸色安详,语气平静地告诉我:“我被那个人逼得走投无路,已经彻底破产了。” 我保持冷淡平静的表情,道:“生意上的事情,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会去努力挣钱,我饿不死,就不会让你饿死。” 她苦笑着摇头道:“你不懂。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孩子打掉吗?当时我正处在跟他决战的关头,我连续十几天拼命苦苦支撑,结果把身体累垮了,孩子保不住了,我只好去医院。也就是说,是这个人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想这样说法有点牵强。她接着说:“我并不是主动打上门去跟他争的,我没有在房地产方面跟他争,我只是在为我的生存而战。可是他连广告业也不给我生存的机会,再加上谢翼明这个叛徒,我只能陷入苦战。”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了。 “我自知财力跟他不能相提并论,所以只想能够生存,并不想去挑战他的帝国。可是人家欺负上门来,我也只好迎战。战斗的结局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就不太在乎花钱,能过一天算是一天。我也曾经很想退出,只要把公司按一个合理的价格出售,我还是能过很好的生活的。可是他用一个诡计让我疲于应付,把孩子也累掉了,我那时候就抱着跟他同归于尽的决心了。我用了很多办法,包括收买人去做掉他,可是都没用,这人太厉害,我失败了。为了抵债,就连这套房子也卖了,明天我就必须搬出去。” 我“哦”了一声。 她惨然一笑:“我受不了这种侮辱。你必须为我报仇。” 我打不起精神:“我怎么报呢?” “你去帮我杀了他。” 我苦笑道:“第一,我不是职业刺客;第二,我做了这件事,你以为我还能有生存的机会吗?” 黎雅芳摇头道:“我知道你的厉害。他不知道你,他不会防着你,你有成功的机会。” “可是,”我低头道,“我没有动力。” “你为你的孩子报仇。” 我还是摇头。“老实告诉你吧,你那姚老师也等于死在他手上。” 我愕然。“他就是地产大鳄,肖方略。你们学校那湖就是他要填的。” 肖方略,这个名字好熟悉,猛然间脑子里电石火花般一闪,这不是萌萌的爸爸吗?我惊呼出声,黎雅芳脸色一变:“我知道他是谁,但你必须去杀他。” 我犹豫不决。这时候她把一杯黑色的液体送到嘴边:“你不答应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我惊呼一声。 “这是最厉害的毒药之一了,名字就不告诉你了,反正我喝下,不超过十秒钟你就会看到一具死尸了。” 我急忙道:“事情可以商量!” 她惨然笑道:“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还有,你别以为他对你的小情人有多好。他早就跟别人结婚了,他并没有给她们留多少钱,而且,他现在娶的那人厉害得很,他其实并不敢怎么帮她们。”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同时想对那只巨手刺一下的心态猛然生长,于是昂头大声道:“我答应你。” 可她看出我的动力还不够大,道:“你听我说,你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去找蓝依梵。她一定能帮你。” “可是我看她也不是特别有能力的人。” “何以见得?” “我们怎么认识她的?还不是在火车上?如果她有那么大能力,何必坐一个硬卧中铺?” 黎雅芳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的脑门:“麻烦你动动脑筋好不好?当时我也不过是坐了个硬卧下铺而已。而坐飞机对当时的我来说就跟坐公交车没什么区别。我怀疑当时她是在故意体验生活呢。” 我有些明白。 “只有她能帮你。我看出她想帮你。不要装做不知道,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只是武器的问题似乎不好解决。” 我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那柄苍陵路老者送的刀。黎雅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蛇纹刀!谁给你的?” 我真的没料到这么普普通通的一把刀,居然大家都认识它。我把得到这把刀的经过一说,黎雅芳仰天长叹道:“真是天助我也。有这把刀,你应该有九成的把握了。苍陵路的那个老头的来历我知道一点,这老家伙不会轻易把这么一样东西交给你的。他一定是看出了点什么。” 我抽刀出鞘,黑黝黝的刀身上,蛇形的花纹闪烁着极其诡异的光芒。黎雅芳脸色一变,道:“你发誓,一定做到答应我的事。” 我犹豫一下,发了誓:“如果做不到答应你的事,我天诛地灭。” 黎雅芳道:“看来你发誓有九成是假的。” 我争辩道:“哪里啊?” 她笑道:“骗你的。”转身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几大包百元钞票:“这是十万块,是我想尽办法保存下来的。给你。” 我推脱不要。她望着我的眼睛:“不要就是不打算帮我办那件事了。” 我无奈,点头答应她,接着问道:“那你怎么生活呢?” 她忽然站起来,容光焕发,道:“我给你跳一段舞吧。” 不等我说什么,她就舞蹈起来,我竟然不知道她有芭蕾舞的底子,虽然这时候踮着脚尖跳舞不现实了,但转身,跳跃,劈腿,竟然都有模有样。我看得眼睛湿润起来,因为我觉得肯定会有不平常的事情要发生了。我慢慢起身,偷偷把那杯毒酒倒掉了。 她跳得起劲,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不由窃喜。等她一曲跳完,我拼命鼓掌。她伏在地上,摆了个很酷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打算把她拉起来,可是她竟然随着我的手仰面而倒。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细看刚才那只在嘴边的洁白的弓鞋上也留下了鲜血。她就这么仰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穿着跳天鹅湖的一套衣裙,嘴角还不停地流着血。 我跪下来,轻轻把她的头抱起,抱在胸前。我伤心欲绝,痛哭失声……我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已经抱有极深的感情。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却让她伤透了心而死。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有去把肖方略杀掉。 第100章 那天我们剩下的时间就是玩骨牌。结果到天黑,蓝依梵终于出现,接走了楚湘。 第四天。 第四天居然一大早就被蓝依梵的电话吵醒了。她冲我大发雷霆:“谁让你出去的?” 我知道肯定是小朋友的骨牌被她问出所从何来了。我理亏心虚道:“我是想……” “你被条子抓进去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我赶紧道歉。她声音坚决道:“我好不容易亲自打进他们家,我不可能亲自监视你,我派我一个表妹来监视你。她是心理咨询师,正好给你减减压力,让你不那么变态。” 我知道她真生气了,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但是你要注意,你不能告诉她我们的计划,一定!你发誓。”我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老得发誓。但没办法,只好发誓。 上午九点。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一头短发,睫毛特别长,大眼睛一眨巴忽闪忽闪,看起来特别聪明。她非常美,但我有些抗拒她,因为她太聪明,而且是蓝依梵派来监视我的。 天很冷,她穿了一件深色的风衣,牛仔裤,深褐色的耐克跑鞋。进门她把上衣脱下,挂在衣架上。她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毛衣,胸部丰满,非常性感。我看得有点眼晕,不大敢看她。她拖过小凳,坐在小圆桌旁边,示意我坐在她对面,我像被牵着脖子的狗似的乖乖坐下来。她笑了,问我:“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摇头:“我很好。” 她也摇摇头:“不可能。” 我笑了,露出了九颗牙齿。 她也笑,她脸色是健康的白里透红的颜色,白嫩水灵得让人心痛。我心里暗暗骂蓝依梵,干嘛找这么个美女来呢?这让我对生命的依恋多了好几分,也就是说,有可能让我对杀人产生动摇。 其实我并不很恨肖方略,他毕竟还是萌萌的父亲。他有那么大的权势,可并没有对我怎么样。我想他还算得上一个慈爱的父亲。各种机缘巧合,却让我不得不去杀他。可是杀了他之后呢?我得过一辈子逃亡的生活,或者干脆被抓到,枪毙。我还有别的更好的结局吗?再就是,萌萌会怎么看我?她会以为是我得不到她,绝望而去刺杀她的父亲。她会终生不肯原谅我。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也许这就是黎雅芳的大报复,既杀死了她的仇人,也报复了我,让我一生不得安宁。 我忽然有些怨恨她。可是她又是那么的可怜,这让我心软下来。她的可怜让我只好硬起心肠去杀人。而蓝依梵为什么也这么大力支持我去杀他呢?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要帮我。她也应该知道,这样的帮助是毁灭我。答案只能是她也想杀掉肖方略。可是她为什么这么恨肖方略呢?这个我就想不明白了。 她的安排并不高明。楚湘已经让我留恋生命了,这个小心理咨询师会更让我珍惜生命。如果她的力量足够强大,也许会改变我的宿命,这样命运的天平又开始向相反的方向倾斜。 眼下,这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女孩子就坐在我对面,沉静地望着我。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只好避开她光芒四射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两泓深刻的清泉,似乎有清流在不停地暗暗涌出,这让她的眸子散发着不可捉摸的光辉,既清澈透底又深不可测。 她开口了:“干嘛不敢看我。” 我老实回答:“你的眼睛太可怕,我不敢看。” “可怕?” “不是让人恐惧的可怕,而是美得可怕。” 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钩明月:“美也可怕吗?” 我这才敢再次正视她:“人心里有杆旗,叫做心旌,心旌如果摇动不已,人就会静不下心来了。” “你的心旌在摇动吗?” 我点头承认。“为什么呢?为我吗?” 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最好一切都老老实实承认。 她若有所思。“我渴了,”她说。 我打开冰箱:“可乐还是雪碧?”我问。 “就要可乐吧。” 我给她倒了一纸杯可乐。她慢慢啜饮,这是我喜欢的方式,我也料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来喝水。 “人应该想喝就喝,”她说。 我无语。 等她慢慢把可乐喝完,她问我:“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有。她等着我问。我看着她绞在一起的玉雕般的双手:“请问爱是什么?” “爱是自由。” “我说的是爱情的爱。” “没错,爱就是双方的心灵的自由,越爱,双方就会越自由。” “那么怎么会有那么多情侣爱得糊里糊涂,爱得纠缠不清,爱得令人生厌呢?” “他们不懂得爱,他们那叫索取。只有你做到去爱而不求回报,那就有点明白了。我来背一首诗,你听吧: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我惘然若失。她脸上闪动着神圣的光辉。我忽然害怕起来,觉得杀人,送命,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行动。 她望着我:“你可以静静地坐下来,不用打坐,就这么闭上眼睛静一静吗?什么也别想。” 我依言闭上眼睛,努力去做到什么也不想,可我觉得到她在观察我,我的眼皮不住跳动。似乎她轻笑了一声,但也很可能是我的错觉。 中午到了。我睁开眼睛,阳光的脚变短,但是光线却最明亮,我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睁开了眼睛。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我。我笑一下,道:“给你做点吃的吧。” 她说:“好啊,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我们一起做。”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因素,我觉得这次的午饭好吃异常。其实也没有多少特别好吃的菜,只是跟她在一起吃饭本身就是绝美的享受了。 下午,我还是在她的指导下闭目。不知不觉间,天黑了。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知去向。我惘然若失。之后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消息,想知道明天她还来不来。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所以这只能问蓝依梵。因为有约在先,我焦急地等着蓝依梵的电话,却不敢打过去。 一夜无话,我坐立不安,竟然失眠。 第五天。 第五天依然是个很好的晴天。我一大早就起来,因为失眠的缘故,脑子昏昏沉沉的,可是我想到她会在九点来到,就热切地盼着九点钟。我不知道蓝依梵的调查怎么样了,心里只盼着这种调查永远也没有个尽头才好。 我自己做了三明治早餐。我想象着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吃完早餐,发现才只有七点多。我很郁闷,不知道墙上的石英钟能不能走到九点钟。它走得太慢了。也许是没电了?那怎么办?它也许永远都走不到九点钟。那我非急死不可。 九点钟看看到了,我忽然想到我们并没有约定九点钟她一定会来。我心凉了半截。忽然觉得蓝依梵非常好笑。她说要派人来监视我,可是这监视的人现在还迟迟未到,而且昨天悄悄溜走,这算什么监视啊?再说了,这种好像上下班一样的监视有什么用啊?他们走了我不照样可以出门?也许在蓝依梵看来,天黑以后,我再出门就没事了。或者她料定我不敢出门了?因为警方肯定真的在找我。我从宿舍里消失了,而乔峰我也很久不联系他,他必定打不通我的电话,找不到我,因而也许秘密的通缉令已经发出。 我很知道小心谨慎的好处,所以自从我打宿舍里跑出来找蓝依梵开始,我就绝对没有跟以前的老师同学还有朋友有任何的联系。哪怕一个电话也会暴露了我的行踪。必须忍住。电影的情节里往往忍不住,那是情节的需要,如果都忍住了,比如在终结者1里,终结者也就找不到逃亡到小旅店的莎拉康纳和来自未来的战士了。 现在我要谨慎小心,不要留下任何漏洞给人家。我必须学会耐心,既然要像一个真正的杀手一样去杀人,就得像个真正的杀手那样有耐心。我曾经决心给笼罩这个城市的巨手狠狠一击,现在这个机会来啦。现在,我不是像个小蜜蜂一样只是蛰它一下了,而是要彻底斩断这只巨手。即使还有别的巨手继续笼罩这个城市,继续笼罩这个世界,可那已经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故事到此为止。至少在眼前的这个故事里,我要小小地改变一下这个世界。 九点钟到了,可是人没有来。我有些失望,但决定还是继续等。我打开电脑,克制住登录qq的冲动,打开了一个很久没玩的游戏。这是一款台球游戏,对手是电脑。我曾经战胜过电脑,但此次不行,我的水平烂到了不忍卒睹的程度。我瞪大眼睛,盯住屏幕,但是不行,手总是在不该松开的时候松开,即使近在洞口的球我也打不进去,我不由得大骂起来。 门被敲响了。果然是她。她这次穿了一身远足的衣服,笑吟吟地望着我:“这么好的天气,不去爬山可惜了。” 我摇头道:“我不敢去。因为你姐不会答应我去。” 她笑道:“人生这么短,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一股英雄气冲上头顶:“管她呢,去了就去了。”我没有专门登山的衣服,挑了件运动衣就跟她出去了。我从宿舍出来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比如衣服我就拿了一些。我也学她背了一个双肩背的包,里面放了些食物和水。 她的蓝色登山服使她看起来非常的帅。等进入山色苍翠的山里,才知道她真是爬山的好手,我很快就被她落得好远。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追上她,问:“我们到底去哪里啊,有手机信号吗那里?” 她笑道:“不用急,耽误不了你的事的。” 她脸上并没有出多少汗,这让我更加佩服不已。 我只好继续远远地跟着她。好在她体谅我,看我落得远了就会停下来等我。我们到一处小亭子,坐下来好好休息了下,吃了点东西。我带的吃的比较多,她不客气地伸手过来取,我竟然心底涌起一阵欣慰和感激。 她也出了一点汗。可这只是让她莹白如玉的脸色多了几分红晕,是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我盯着她,看个不了。 她笑道:“傻瓜。” 我还是傻笑。 我们吃完东西,面对面坐着,我还是傻笑。她被我看得发毛,只好扭转头去。我就继续看着她洁白的脖颈和美丽的侧脸。我不想死。即使萌萌跟着那个大蜥蜴走了,我还是不想死。我承认我留恋这个世界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太多了。 后来她开始盯住我看。我只好投降,低下头来,她说:“干嘛露出这么垃圾般的笑容?” 我说:“没有啊?有吗?”但是并不敢抬头看她。 山下过来一群老太太,手里都拿着塑料袋,不停在在山路旁找寻着什么。待得她们走近,才知道她们在找一种植物的叶子,找到了就像小孩子一样欢呼一声,争相采集。我们站起来走过去,好奇地看她们,其中一个老太太大声道:“知道我们摘什么吗?长生草!我们天天来山里摘新鲜的长生草,回去当菜吃。效果好极了!你看我像多大年纪?六十了,可她们都说我才四十!”她留着短发,穿一身时尚的运动衣,腰身細溜,从后影还真看不出多大年纪。我哈哈笑道:“您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她大为惊喜:“是吗?你这个小伙子还真会说话。” 她们一路笑着远去了,我怅然眺望良久,回头问她:“走吗?” 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真会说话。好吧,走!” 渐渐我们进入一条险峻的小路,有时候根本看不出路,只是一些大石,一路都有溪水淙淙流下,在大石间跌宕,就像在我们脚边弹奏着一只古老的琴。我们看看走到山顶,她指着一条左拐的路:“从这儿下去。” 不知经过了多少陡坡,我们终于下到谷底。在坡度非常陡而又有水渍的地方,我总是先下去,之后伸出手来接她。她总是非常大方地把手伸给我,我非常感激。她绝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儿。她的手柔若无骨,可是在向我跳过来的一瞬间会变得非常有力。这就像她的内心,她是以包容万物的心态来征服这个世界的,可在必要的时候,她的内心也会强大有力,远远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快到谷底的时候,我已经被谷里的景色迷住了。里面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草坪上有小屋,有秋千架,有各种好玩的东西,还有许多野鸟在散步,觅食。有曲曲折折的路,有小湖,有流水,有依然盛开的鲜花,更绝的是,明亮的阳光此刻竟能照彻大半个山谷。 在这里,任何烦心事都会被过滤干净。 我们下到谷底,她领我走到一个秋千架,示意我坐上去。我们两个一起坐上去,秋千轻轻地摇动起来。温暖的阳光无遮拦地照在身上,我闭上眼睛,几乎被陶醉了。 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小手触在我的手背上,我睁开眼睛,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此刻山谷里多了很多人,我近旁就有一个腰身极细的妇女,展开一大块野餐布,上面放了好多吃的东西,她惬意地坐在上面,一个小孩子在她左近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安闲。 我握住她的小手,心里充满喜悦,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要过去,太阳就这么老是悬在头顶多好。 我们取出吃的,尽可能地多吃,因为不可能再带下山去了。吃完,她说:“到草坪上躺一下吧,我有点困了。” 我说:“好啊,只是没有铺的东西。” 她摇头道:“不用的,你看我就行了。”她找了一块平坦些,草比较密的地方,径自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让太阳照着她薄得看得见青色血管的眼皮。我跟过来,把包拍拍好,轻轻托起她的头,把包放在她头下面当枕头。然后坐在她旁边,尽量靠近她而又不触碰到她的身体,斜斜地躺了下来,手肘支着地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精美的脸。阳光似乎能穿透她薄薄的娇嫩的皮肤,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脸,一动也不敢动。 她信赖地躺着,还把手抬起来放在脑后,露出了一小块嫩白的肚皮和好看的肚脐儿,我几乎崩溃。我闭上眼睛,克制自己的念头。这个可恶的家伙,她肯定看出我已经投降了。希望她睡着!我睁眼看着她的眼睛,她似乎睡了,可是眼睛半开半闭,根本看不出到底怎样。我望着她露出的一点点眸子,猜测着她的睡意。终于忍不住,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史上最最温柔的吻。 她动了一下。我几乎窒息。她继续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我笑了一下,是那种最神秘复杂的笑,接着我忍不住在她红嘟嘟的婴儿般娇嫩的嘴巴上又轻轻印上了一个吻。我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哪怕此刻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此后我再没有吻她的脸,只是把她的小手放在唇边,一直等她醒来,此刻,太阳已经西斜。 我们从谷底出来,租了个车直接回到住处。我给她做了晚饭吃了,我拉着她的手送她到车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 第六天。 第六天她依然在九点钟到达。我不顾蓝依梵的嘱咐,也不管自己发的誓言,把我要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她先是一阵大笑,后来看我脸色不豫,这才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们能有成功的希望吗?” 我问她:“你说呢?” 她不住摇头:“很像小孩子过家家。” 我严肃道:“如果你见了那么多死人,就不会有这种看法了。” 我把为这件事而死的人和大致经过一一说出,她叹道:“不知道事情这么复杂。不知道啊不知道。” 我奇怪道:“什么都不知道,就为蓝依梵来做事?” 她有些脸红道:“我表姐把你这个人一说,我觉得你蛮有意思的。老实讲,我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身上有好多很美好的东西还没发掘出来,所以我才会留下来。” 我茫然道:“像我这样活得像个垃圾的人,还有美好的东西在?” 她认真点头道:“我没有骗你。真的,你这种家伙,一眼就看到底了,还用第二眼吗?” 我有些着恼:“难道我这么多年活得就只是一滩浅水?” “嗯,差不多。” 我扭头就想摔门而去,可还是停下来,走到一边去生闷气。不懂如此说话怎么还能当心理咨询师。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我以为她要向我道歉,不料却是:“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么一句话就把你伤着了?伤着你脆弱的心灵了?” 我一想自己还真是脆弱的心灵。我反嘴道:“就是你有强大的心灵!” “那还用说?”她过来抚摸着我脑后的毛扎扎的短发,“嗯,手感不错。” 我竟然没有反抗,在我的心底里,她真的就是内心强大,好比我婴儿时对妈妈的感觉。我真想伏在她怀里大哭一场。 这一天就在我的感伤中慢慢过去了。我们很少说话,就在沉默中交流心灵。我已经承认她的境界高了。比我高的多。她有时说她的话我听不懂,我一开始不服气,后来觉得她说的非常有理。我要她解释,她总是说,解释不来的。要自己悟。于是—— 第七天。 第七天她九点半才到。我告诉她我悟出来了,她忙捂住我的嘴巴道:“可不要乱说。我自己还离着悟还有好远呢。” 我气急败坏,道:“那怎么样才能悟呢?” 她含笑不语。我这才猛然悟到,她几乎从来不生气,总是笑眯眯的,哪怕她的话非常伤人,她也是含笑说出来的;哪怕别人非常想惹她生气,这目的也总是落空。我现在渐渐对她从真心里佩服了。 第八天。 第八天我告诉她,我想把她说的话记下来,因为我觉得非常有智慧,对我的“悟”大有帮助。她告诉我:“我的话不要记,我的思想也不要记住。这些你都得自己走一遍才成。” 我不服气,道:“我觉得把你的话记下来,稍稍加工一下,就是语录。可以成为一本很棒的书。” 她笑道:“我觉得我的生活有一个最主要的目标,我在找我的真实生命。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你记下我的话有什么用?那已经是我思考过的东西,已经是垃圾了。” 我默然。 她接着说:“你也在找,我觉得。但是我看得到方向,你看不到。” “那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方向吗?”我虔诚地问道。 “不行。” 我脸上现出绝望状。 “你还是找,你找到一点,就会觉得生活更加光明一点。” “然后呢?” “如果你找到了,就会觉得我不那么重要了。因为生活中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只是其中之一。” “不!”我大喊道,“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最重要的!不是‘之一’!” 她宽容地看着我,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美好的笑。我绝望地想咬她一口。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术,我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竟然已是半夜。我吃了一惊,这时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影,我险些惊呼出声,仔细一看,原来是她。我又惊又喜,让她从小凳上起来,到床上来睡。她微笑着摇头。我看看表,凌晨零点三十五分。 第九天。 我自己做到小凳上,示意自己可以这样睡。然后请她上床上去睡。她微笑着坚决摇头。我无奈,只好陪她在小凳上坐,但是把小凳拉过去,紧挨她坐下。几分钟后,困意又上来。我这天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了,怎么还困呢?我不知不觉就把身体向她靠过去。 后来我们还是一起到了床上,合衣共盖一床被而眠。我搂住她,她并不反抗,迎着我的脸,我吻她,她也回吻了我。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后来还是沉沉睡去,紧紧搂在一起。 凌晨三点多,电话铃声响起。我跟蓝依梵早就约好,我的电话必须铃声振动全开。蓝依梵不是不发短信,而是怕短信听不见会耽误事情。 我赶紧分开她的手,趿拉着鞋子急急忙忙到桌子上拿起手机,蓝依梵的声音:“喂——” 我急忙悄声道:“干吗?” “赶紧打车过来,就到鹭江路15号门前下车。步行到十八号的大铁门,我在门前等你。我搞到钥匙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望着她的脸,她睡得是那么沉,那么香,嘴角边还露着她习惯性的笑。我知道,此去可能永诀。我舍不得她,可是诺言必须兑现,我别无选择。我轻轻地吻了她,一颗大大的泪珠忽然掉下来,就掉在她的脸上,沿着脸颊一直流下去,消失在耳后。这是我的泪,为她流的泪。 就算一切顺利,我也不过是注定的一生的逃亡生涯而已;如果不顺利,今天也许就把命扔在那里了。我可以跟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但我必须践诺,必须。 我取过黑色的公文包,摸了下,刀鞘冷冷的,还在里面。我抓了一大把百元钞放在公文包里。剩下的百元钞,我整整齐齐垒在桌上。我走到卫生间里,开了灯,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走出来,找到一只笔,一张纸,写下这么几行字:“醒来看到我,也许我已经不在了。我所有的东西归你,随你处理。我爱你,真的爱。如果我回来,我会永远爱你,永远爱你。郑思雨。” 我把这纸条用一本书压在桌上,纸条的大部分露在外面,她不会看不见。 我换了件深色的外衣,想了想,换了一双软底鞋。我开开门,迟疑了一下,又进门来把钥匙放在纸条旁边,这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轻轻把门簧撞上。似乎她翻了一个身,我吓得不敢呼吸。听了听,好半天没有动静,这才轻轻沿着走廊走过去,默默对所有的邻居说着再见,一直到了电梯口。 电梯停在四楼,我按了下行的红色键,片刻之后,电梯门无声地开了,我闪身进去,盯住电梯内的不锈钢壁看个不住。据说晚上不要看这个,也许能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但我此刻什么也不怕。还怕什么呢?几十分钟后,把蛇纹刀插进那个人的身体,再转动几下,拔出来,一切ok。 我走出大厅,门外的空气清新而冷冽。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然后大步向马路对面的出租车走过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