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莽鸳鸯》 榛莽鸳鸯之题记、人物表、总目录、第一部目录 榛莽鸳鸯 (长篇小说) 抱峰 妈妈仰枕在长城大青石上,身穿红地黄花罩衣,像赶路的新媳妇走累了,睡着了。树枝摇落的细雪落在脸上,好似薄薄的柔纱。野雉翘起色彩斑斓的尾巴左右徘徊,爪印密密麻麻。野兔采落的果实嵌入发际,装饰着红红的玛瑙…… 妈妈批点过准备焚烧的孔孟典籍终日惶恐;与恋人何伟雄野合受挫,被鸠占雀巢。获罪,不堪凌辱逃亡;下嫁农村;偷渡失败入狱。狱中倾心创建以人为中心、仁善和环绕的中国道德模型。爱恨和生死历练了她。那年风雪纪事。 献给妈妈。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依门望行人 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李白<北风行> 思想的穿透是社会进步的前导 血泪的燃烧是民族复兴的明灯 ——孔门学子 人物表: 百里玉妆 何伟雄 马 洁 李梦生 孙韶华 张增旺 仇广军 博成良 秦大可 弯勾了 花大娘 孙部长 王参谋 李瑞珍 巴 宗 李所长 小瓷人 张丽君 王 菲 莺 莺 马 庆 秦香玉 孙玉枝 小鸟妈 穆老师 范所长 郝振海 马开达 李 嘉 秦玉莲 郝秀秀 白淑珍 羊洪勇 马桂萍 第一部 榛莽鸳鸯 第二部 春心无依 第三部 风中红烛 第四部 一炷青魂 跋 第一部 榛莽鸳鸯(4) 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故乡/ 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立拔硬身/ 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第一部 1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老乡 1 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1 整个世界,无论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都注入了大剂量兴奋剂,痉挛了,亢奋了,疯狂了,使出浑身解数参加这个长城演奏会。 现在的一切都颠倒了,乱套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鸡下蛋了,母鸡喊早了,砂锅捣蒜了,蚂蚁长出象牙来了,公狗母狗长出犄角来了! 如此等等的上层建筑成了一种隐蔽文化,犹如巨石压迫下的一株小草,拧着向上生长,竟然开出了夺目的狗尾巴花。 ——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故乡 1 狂风在西伯利亚生成,带着苔藓、地衣的苦寒,白熊、北极狐的哀号,掠过黑龙江和兴安岭一线,在中国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和黑土地上肆虐,并长驱南下,趁夜黑云高,从轩辕台、古北口跨越长城,压向燕山山脉一个叫牤牛蛋子的小山包,瑟缩的屋舍。 在一间屋舍的南北大炕上,百里玉妆和二三十号女人蒙头而卧。吊在屋顶睡眼蒙眬的电灯以其昏暗的光线照射着棉被上的冰霜;惨白的冰霜轻轻起伏,轻轻闪烁。蒙头的被子使她们与恐怖世界隔绝,口里呼出的哈气供她们取暖,每个人都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小天地,“温柔之乡”。 她们一个挨着一个直直地挺着,犹如冻结在煎锅里的锅贴。把一张单人褥子对折就是每个女人的铺位,如要佝偻腰侧卧一会儿可说是个奢侈。等到挺累了,挺到腰杆子酸疼尾巴根子麻木了,便在自己铺位的中心线上蔫蔫作纵轴转动,尽量使被筒保持原样。于是纵轴翻身法应运而生了。这些女人特别能操守,特别富于创造精神。 然而谁也没睡,只是蒙着头,直直地挺着。虽然有被子阻隔,仍深陷恐惧之中。百里玉妆感到,好像藏匿的书籍已被厮翻出来,狂风中有只军用翻毛大皮鞋踢向她,心猛地缩紧,抱起头,努力分辨所有的声响。 松涛的吼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雪霰、砂石、枯枝败叶一轮又一轮击打着门窗。门咕咚咕咚地耸动,窗呱嗒呱嗒地鼓噪,似有猛兽随时闯入。酸枣冰冷的尖刺、栗树生硬的枝桠发出凄厉的啸音,鬼哭狼嗥一般。整个世界,无论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都注入了大剂量兴奋剂,痉挛了,亢奋了,疯狂了,使出浑身解数参加这个长城演奏会。演奏会上,松涛的低吼是大提琴演奏的背景音乐,深沉有力,用以烘托;紫荆栗枝的尖啸是别脚小提琴手演奏的主题曲,琴弦凌迟着每个人的心;而砂石演奏的打击乐才真正成为乐队的主角,更具震撼力、破坏力,直接形成事实上的浩劫,掀掉了屋脊的瓦片,刮折了门前的旗杆,扯起了晒衣绳上的冻衣腾向高空,坠向远处的沙河……这里的演奏,中外所有高等级摇滚乐队都难与匹敌。试想,一头巨大无比的动物被抽掉了筋,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那痛楚,那震撼是任何乐队都演奏不出来的!即使恶意折磨人也枉费心机! 1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故乡 2 2 狂风从门缝、窗棂钻进,刮掉墙上的冰霜,冰霜不断撒落在棉被上。房箔悬挂的冰锥不时被吹落,砸得屋角摆放的脸盆和牙具乒乓作响,砸得门旁大尿桶里的尿液四处迸溅。尿液在坑坑洼洼的坚硬的泥地上冻结,好象细碎的浑黄的珍珠;珍珠现出惨淡甚至柔美的光彩。她们感到屋舍随时会被击成碎片,卷向无边的夜空。但没人叫喊,没人哭泣。她们似乎已经不是女人。如果从被子里伸出胳膊,会看到男人般长满老茧、裂了口子并缠着污秽不堪的胶布的手。在严寒的冬天,抡锤凿石、刨粪装车、下坑打井等等活计都要靠她们细弱的手去完成。如果她们探出头来,会看到蓬乱的短发,男人般的脸,脸上的“崩瓷”,干裂的嘴唇。娇嫩的肌肤实在经受不住长年累月风霜雨雪的袭击,紫外线的雕琢;脸正由园润向棱角转化。她们大都是二十至四十岁之间的女人,可是有人已经停经了。 她们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揭露无遗,暴露无遗。这里有条铁律,夜间绝对不许熄灯,以防逃跑或有什么不轨行为。这样,女人们夜间小解必须在灯光下明晃晃地亮相,哪怕屋里屋外有多少只眼睛观瞧:无论男女,无论春夏秋冬。要知道,屋门是从外面锁着的,铁锁有拳头大小,钥匙挂在一个粗俗不堪的女人的裤腰带上。夜间还有巡逻者来来往往,不时传来男人咳嗽的声音。自己的身体、特别是从儿时就懂得保护的最隐蔽的部分,绝对羞于见人,所以天冷小解多尤其使女人们烦恼,无奈。但今晚还算幸运,一股狂风钻进,一下子撕掉了东墙毛泽东画像两旁已经冻得僵硬的红纸条幅,唿啦落在尿桶里。狂风使劲儿摇晃电灯,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猛烈,把灯泡撞向屋梁的钢筋,突然,嘭地一声爆裂,随着玻璃碎片的飞溅,比光明还弥足珍贵的黑暗来了,来了,来来了!女人们从心里欢呼:该死的风,刮得好!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之风也停了,犹如舞台灯光突然熄灭,演出戛然而止。看来,任何成功的演出都遵循统一的规律:从高潮到结尾必然是短暂的。此时,筋疲力尽的风只是拉着柴草叶有气无力地踽踽而行,发出哗啦哗啦的轻轻的响声。 折腾了大半夜,憋了大半夜,几乎在灯泡爆裂的同时,女人们不约而同地迅疾异常地掀翻被筒,光脚丫子蹦下炕,腾腾冲向尿桶,踢得地下的脸盆和冰锥噼啪作响。在一阵忙乱,碰撞,凶狠叫骂,以及隐蔽部分零距离碰撞之后,在长时间涨痛向如释重负转化之后,她们方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温柔之乡,直挺入睡……尿桶里的条幅被挑了出来,字迹若隐若现,却难以分辨,不外走什么路做什么人、什么宽什么严之类。条幅在冒了一股热气之后,很快冻在泥地上,泥地又镶上一层珍珠,珍珠凝结的差不多没有任何瑕疵的田黄玉…… 1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故乡 3 3 于是,一个小型奥林匹克鼾声运动会拉开了序幕。 运动会没有规则,没有裁判,人人登场献技,无论个人优胜赛还是南北大炕对垒,谁执牛耳完全靠各自的功底和临场发挥。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享有充分自由,这种自由是从胸腔到喉咙到口腔到鼻腔到胪腔的密切趋动展现的,各个有着深厚的功底,心灵的默契,一点不亚于西南女子大歌的多声部无伴奏合唱,而且带着每个人的温热,完成着吐故纳新的全过程,承载着虽然朦胧但却是最深层的潜意识;同时又极具个性,如此地千差万别;从中可以感受到人体支点的散落,消耗殆尽的力的悄悄集聚,受损神经的慢慢修复。 百里玉妆说什么也睡不着。用当地人的话说她还“毛嫩”,绝没有大姐和阿姨们的那种修炼。这不,南炕的陈阿姨首先发难,几乎头颅还没沾到枕边鼾声先启动了,第一声鼾的启动可以和百米起跑线上的刘易斯和约翰逊媲美,快速,突然,猛烈,把玻璃窗连同上边蒙着的塑料布都震得哗哗作响。紧接着便是长久地憋气,一秒,两秒,三秒,差不多半分钟吧,又“哏喽”一声,玻璃和塑料布再次哗哗作响……又像豹式坦克从远处开近,突然熄火,静默一阵,又突然发炮……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并不违背某位“伟大哲人”对“真理”诞生过程的描述。她丈夫健在,再婚繁衍的儿女成群,大闺女已经十七八了。可是第一回嫁人竟嫁出了毛病,偏偏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一九四九年这位军官逃往台湾,抛下了她。这还罢了,又出身于地主家庭,反动军官太太加上地主婆,理所当然从骨子里“反动”。在昨天的批斗会上,被仇广军用军用翻毛大皮鞋踹得钻桌子,脸也掴肿了,可是,觉,却睡得香甜。 “这人,到底怎么了?”百里玉妆叹口气,模糊地想,做了一次纵轴运动。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现在的一切都颠倒了,乱套了,从前认为的友爱变成了仇恨,从前认为的真理变成了谬误,总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鸡下蛋了,母鸡喊早了,砂锅捣蒜了,蚂蚁长出象牙来了,公狗母狗长出犄角来了……不然,陈阿姨,身为城关镇镇长的陈翠珍怎么会戴上那么多反动帽子?那些大老爷们怎能下得了脚踹向一个柔弱的女人?那些大老娘们怎能下得了手狠掴女人倍加呵护的脸?而且这是一张女人气十足的脸,特别耐看的脸,总那么笑容可掬的脸,慈眉善目的脸,给人一种信任感的脸。她是个媚力十足人见人爱的女人。 “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百里玉妆悲哀地想,“人,到底有多大承受能力?”她感到双脚奇痒难耐,就慢慢蜷起腿用手掐,在褥子上蹬,双脚相互磨擦。一不小心擦出了湿渌渌的东西,摸摸,凑鼻子闻闻,有腥味儿,才知道是脓血,于是由奇痒难耐变成了钻心疼痛。“这脚冻出病根了,怎么穿了厚棉鞋还冻!唉,脚也不争气!”越发睡不着,或许听陈阿姨的鼾声能够减少一些疼痛。 1长城苦寒北风狂 寻个暖梦回故乡 4、5 4 她替陈阿姨害怕,担心陈阿姨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憋死。这气,憋得实在太长久了,半分锺,兴许一分钟,两分钟……每次憋气,她的心都要悬起来,直到新的迸发和震撼结束才稍稍放下,但仍怦怦地跳。大约,把一只小鸟放在大鼓上用力敲击,其惊恐状就是这种情形。她感到一只大皮鞋踢向她……“那些书籍被厮翻出来了……但,不会,不会的……有他,有他呢……” 北炕也不示弱,打鼾的,吹气的,咬牙的,哭的唱的此起彼伏。但她们都无力和南炕相抗衡,光陈阿姨一个人的声势足以盖住北炕一大邦人。不过,北炕的重量级人物才刚刚登场,且更具特色。 太阳一出吐彩霞 树上小鸟叫喳喳 小鸟张嘴要吃饭 哭着喊着找妈妈…… 实难想像,一个梦中人在唱戏!虽不字正腔园,却韵味十足,完全是驴皮影热辣的高腔,而且是在没有掐半拉嗓子的情况下唱出来的。很奇怪,白天,人们根本没有听她唱过影,甚至在饭前高呼祝愿、唱“天大地大”时也只能听到在嗓子眼儿嘟囔一句半句含混不清的音节。同屋的人原以为搞恶作剧,在她唱兴正酣的时候曾用力捅她,好不容易捅醒,可醒了以后叨咕句什么又浑然睡去。等到白天问个究竟,她根本不知道夜间发生的事;大家先是疑惑,继而暴发一阵轰笑,轰笑过后便是许久的回味,许久的谈论,勾起一丝温情,一丝轻松,从而暂时缓解一些烦恼。当然,“太阳一出吐彩霞”“小鸟叫喳喳”“小鸟张嘴要吃饭”等等成了众人劳动时哼唱的小调,如果校部的人不在场,唱得更欢。所谓小调,到了众人嘴里早已变成了花样翻新的怪腔怪调。每逢哼起这些怪腔怪调,快乐归快乐,忘形归忘形,但不难发现女人们眉宇间掠过的凄苦之情。女人们都在思念自己抛在窝中的小鸟,还有小鸟妈妈的妈妈…… 从此马洁有了个绰号——吐彩霞。不过后来有了点变化,有叫喳姐的,叫喳妹的,变着法地叫,不一而足。拿吐彩霞打哈哈凑笑话效果奇佳,更有心照不宣的涵义。相互取笑,找乐子,逗闷子,作践人,自我嘲讽,出洋相,如此等等的上层建筑成了一种隐蔽文化,犹如巨石压迫下的一株小草,拧着向上生长,竟然开出了夺目的狗尾巴花。吐彩霞正经八北火了一把,成为一个时间统领潮流的人物。不过,只是个暗流而已。 5 月光在女人的被子上闪烁,轻拂。远处不时传来野狼的长嗥,猫头鹰的惊啼,雌雄夜鸟东一声西一声的唱和。梦里奥林匹克大赛几近偃旗息鼓。忽然,百里玉妆听到踩踏积雪的响声,“大皮鞋!”差点惊叫起来,掀被缝向外看,见一束光柱在窗上晃动,赶紧蒙住头。仔细听,响声渐渐远去,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捂住胸口。 很快,疲劳和困倦攫住了她,于是头脑混沌了,粘稠了,凝结了,也回家了…… 2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1 2 他最喜欢她发表议论了,特别是把脸扎在自己的胸脯上说话,争论,那嫩腮的温香,红唇的湿润,睫毛的拂痒,逗急了还会咬一口,真是莫大享受。 的确,她很美,更鲜活,更生动,是古人不吝笔墨吟咏和描绘的浴美人,而且在月光下;是鉴赏者可以用全部情感交流的美人,有着温热和动感,而且揽在怀中。 “你《矛盾论》学得好,可我总有点疑惑,既然矛盾的同一性是有条件的,而矛盾的斗争性怎么会是无条件的?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存在的条件同样才对呀,同样具有相对和绝对的性质呀……” ——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1 ……她笑着,梅江扬起了笑声。 ……白天,和何伟雄下江畅游,尽情嬉戏。这里的水域分上下两个部分,上游水面平阔,水势舒缓,从大坝漫下的水箭打一般,有千军万马之势,几里外都能听到呼啸。两人牵手立在大坝上,面对翻滚的江水相拥而跳,水底竹叶一般迅疾滑过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卵石,根本来不及换气,足足冲出一两百米才抓住蒿草,爬上岸边。虽有些后怕,来日照样重复这个科目。 ……何伟雄的到来使土楼平添了男人气息。男人的汗腥味儿,脚丫子味儿,粗壮的嗓音,有力度的动作,以至床单上卷曲的毛发都让人心醉。妈妈调着样做好吃的,诸如客家瓤豆腐,糯米粄,芙蓉鸡,凡会做的和能做的都做个遍。其中有碗浓浓的鸡丝笋汤,汤上飘浮一柄生菜叶,叶上摆两个鱼丸,何伟雄叫“漂洋过海”,又叫“同舟共济”,“鸳鸯戏水”,妈妈会心地笑了,似在夸奖多么善解人意。妈妈总说阿雄嘴小肚子小,瘦了:未来的女婿简直是朵眼花,不可名状的希望。却很担心,倘若两个年轻人一走,分配了工作,等待她的又是漫长孤寂的日子。没有男人的日子实在过得太久了,个中滋味儿有谁知晓! 百里玉妆和何伟雄利用学生阶段的最后一个假期,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生活,生活慷慨的恩赐。 两人吃罢晚饭照例下江消暑。 皎洁的月光泼洒在江面一侧,竹林的黑影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平铺在江面另一侧,好象明暗两条梅江并肩流淌。静宓而安适,隐隐可以看见水底的卵石,游动的鱼群。何伟雄在江里游了一程,把微微喘息的百里玉妆托出水面,突然来了诗兴,一只手揽她的腰,扬起另一只手对月诵读:“或长烟一空,浩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两人在水中相拥着,笑着,大有古代文人骚客之风。百里玉妆笑着说:“你看,这风,悄无声息地梳理着竹叶。这水,如不留意难以觉察在流动,真是一平如镜,波澜不兴。想啊,不动的倒影落在一平如镜的水面上,两静合一静,有皎洁的月光、白亮的江水与幽暗的竹林相映衬,又有鱼儿间或掀浪的水声与远处落坝急流的低吼相烘托,你说静不静?影,就象沉在水里的璧玉一样,有手镯,有耳环……意境多美……静态的和谐,静态动态的和谐,明亮灰暗的和谐,有声无声的和谐,远近上下的和谐,有疏有密,有轻有重,有缓有急,有情有意,形成了主客观的统一,此情此景,把美推向极至,你说是吗?” 何伟雄欣喜异常,紧箍百里玉妆的腰,连连说:“是是,我的才女!难怪在一次辩论会上你们班打败了我们!那时你是主力辩手,不然我怎会特别注意你,晚自习凑到你对面!”百里玉妆故意嗔怪:“还有脸说呢,那时你连晚饭都不好好吃,嘴里嚼着饭就跑图书馆占地方,忘了吧,为了抢占我对面的坐位和自称哲学系头发最黑的那个同学打起来,连教科书都丢到湖里了,还得向我借,厚脸皮……哼,你坐在对面,看那眼神儿,要不是有镜片隔着早就把人家囫囵吞了!” “其实隔着镜片也吞了,现在还在肚子里,摸摸,在这……来,再给我一口……” “全系就数你眼馋,打你这个馋嘴猫!” 两人纠缠着,开心地笑着,惊起江边草丛里一双水鸟,水鸟惊叫着飞向对岸。 2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2 2 提到勇武处,何伟雄来了大发宏论的兴致,说:“想不到你对美真有见的,不过,你光强调同一却忽略了斗争,强调了和谐却忽略了对抗,而矛盾斗争、对抗是无条件的,绝对的,美是有阶级性的,所以美的阶级性是绝对的,财主看见打狗棒不认为美,不管要饭花子多么珍视这个打狗棒……”何伟雄正要往下推理,预感马上要挑起争论,如果争论起来太破坏气氛,于是转换了话题,“是的,你说得好,眼前的意境确实很美,但是,你更美!我的美人!”何伟雄赞叹,又把百里玉妆箍紧。 百里玉妆说:“你这个滑头,怎么不往下说了?” “甘败下风……”其实他最喜欢她发表议论了,特别是把脸扎在自己的胸脯上说话,争论,那嫩腮的温香,红唇的湿润,睫毛的拂痒,逗急了还会咬一口,真是莫大享受。 “喘不过气来了,把胳膊松点儿……你《矛盾论》学得好,可我总有点疑惑,既然矛盾的同一性是有条件的,而矛盾的斗争性怎么会是无条件的?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存在的条件同样才对呀,同样具有相对和绝对的性质呀……我反反复复读《矛盾论》,这,至今还糊涂……矛盾斗争普遍存在,美也不例外。可是,我认为,美的基本特征是矛盾的和谐和统一。比如《蒙娜丽莎》,你看她的面部、双手、眸子、嘴唇多和谐,色阶的变化多和谐,和谐于、统一于典雅、恬静、深邃、琢磨不透的情思——优美。画中人物以淡雅缥缈的、气韵生动的山水相衬,也是一种和谐。若强调斗争,你把她的眼、嘴、鼻子拿来斗争我看看,啊,又大又凶的牛眼珠子,笑模悠悠的嘴……你再把背景画成工笔写真我看看!若是那样,到底美在何处?达•;芬奇从人与自然及其相互关系中找到了艺术真谛,就是和谐。”百里玉妆不由得一笑。 “世间充满矛盾和斗争,不假。那么,美到底哪里来?我以为,拿眼前的景物来说,快慢,明暗,动静,疏密,繁简,强弱等等的和谐,也就是矛盾和斗争的和谐产生美。和谐是美存在的形态和本质,人们感官的享受。” 月光下,何伟雄端起她的脸欣赏,连连夸赞:“有生命的美是最高层次的美!我的美人,我看看你是怎么和谐怎么美的!” 的确,她很美,更鲜活,更生动,是古人不吝笔墨吟咏和描绘的浴美人,而且在月光下;是鉴赏者可以用全部情感交流的美人,有着温热和动感,而且揽在怀中。 何伟雄经常夸奖:“无论远瞧近看你都经得起端祥,既有南方姑娘的灵秀又有北方姑娘的腰身,既有古典女人的风韵又有现代女人的气质。” 是的,假如有幸象何伟雄那样触摸到光洁的肌肤,感受长长的睫毛在胸脯上的拂扫,闻到质朴的体香,感受到悠悠的气息,也会认为这仅仅是一张美不胜收的图画吗? 何伟雄揽着她的腰身,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么,我研究你的眼睛研究好几年了,对,从入学那天……总想能准确说出那种感受。这几天忽然有了顿悟!” “顿悟了什么?该不是又拿我寻开心吧?” “不是。听我说。你的眼睛就象一弯清澈的月牙湖。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眼里总汪着一泓水,清亮清亮,束束生辉。不曾说话先笑了,笑得迷人,叫人感到发自心底的真诚……脸呢,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唇边的黑痣更衬托出含蓄的娇艳。身材么,像中跑运动员。一个艺术杰作,而任何国家任何民族无论对美的评判有多大差别,对艺术品的喜爱都是共通的……” “我可不像你说得那样,这么一形容成了画中人了,我可不是画!”百里玉妆从何伟雄的胳膊里抽出手扬起欲打。 “别打别打!你的美是真实的存在!” 两人相抱着滚入水底…… 2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3 3 年轻的肌肤紧紧依偎,以江水润滑,何伟雄实在把持不住自己了,把嘴唇凑近她的耳根说:“嫁给我吧……” “不,以后!” “不,立刻!” 百里玉妆推开何伟雄,钻到水里游动几下,又冒出水面,拢了拢头发,一任水珠从园润的肩淌下,说:“是要嫁给你。现在不行。这里有规距,没有父母主婚,女儿是不能出嫁的。” 何伟雄把百里玉妆高高抱出水面,仰起头,把脸埋在百里玉妆的腰部,揉搓着,喃喃地说:“今晚!现在!在这里……” 百里玉妆再次挣脱,急着说:“放下,听我说!” ……何伟雄不得不撒手。 ……何伟雄的强力攻击差点突破她的防线。 快乐的诱惑伸出大手,揶揄双眼说:“你过来呀!”她探出一只脚即将置身其中,而置身其中竟如此地轻而易举。但是,她止住了脚步。提到结婚顾虑多多,可说甜蜜和恐惧参半。她从爸爸抛弃妈妈的事实中得到经验。她认为,妈妈的含辛茹苦完全由爸爸造成,爸爸不应多年不归,另立家室,连封信都不写。“男人的心真狠!”忿忿之情早已在心中进驻。她怀疑象妈妈那样的女人心甘情愿为一个男人作出那么大牺牲是否公平。 “先回家吧。”百里玉妆挣脱,小声说。 何伟雄拗不过,连忙拥吻一阵,抱她上岸。 两人穿好衣裳,拾级而上,经过竹林和水塘来到楼前晒谷场。晒谷场上放着几只箩筐,两人把箩筐翻过来,触膝相坐。 刚坐定,妈妈端一盘水果出现在身旁,笑着说:“阿雄,累了吧,吃点水果。”说罢转身回楼。 百里玉妆递给何伟雄一只杨桃:“伟雄,准渴坏了,来,你爱吃这个。” 何伟雄取一块淡盐水浸泡过的菠萝向她嘴里塞:“你也渴坏了,爱吃这个。” 她美美吃了一口,向楼里呶了呶嘴,悄声说:“妈妈准向外张望一晚上了,下江游泳妈妈不放心。” 何伟雄说:“看得出来。” “这是妈妈的习惯。我在外边读书,妈妈盘算该放假了几乎天天站在高坂上张望,盼我盼得……”说着变了声调。何伟雄见她落泪,连忙安慰。 “我明白,娘俩相依为命。” “不错。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去了泰国曼谷,是爷爷叫去的,这一去再也没回,家里只剩下妈妈拉扯我过日子。” “为什么去泰国?” “百里家族世代在海外闯荡,到了爷爷这一代已经成为泰国举足轻重的富商了。爷爷又在汕头、梅县办了企业,叫我爸爸打理,意在练练本领,进,可以在国内发展……在国内发展是每个华商的宿愿,梦想有报效祖国的一天。退呢,可以到国外接替祖业,反正爷爷就我爸爸这么一个儿子,需要帮手。国内国外百里家族香火不断是爷爷当时的两全之策。谁知来了个‘公私合营’,倾刻间百里家族失去了在汕头和梅县的全部财产,爷爷不得不急召我爸爸……头几年还有书信往来,爸爸偶尔也给家寄钱,慢慢就淡了,断了,近两三年音信全无。听说爸爸在那边有了妻室。 “妈妈看守土楼,经营几亩水田,供我读书,天天盼望有个骨肉团聚的日子。哪里知道,这日子总也盼不到头。妈妈是在替我爸爸、替百里家族承担责任,她认为,这是她份内的事,再苦再累都毫无怨言。妈妈就怕我有个闪失,所以,想女儿盼女儿成了全部生活内容。” 这时妈妈送来两把扇子,说:“天热,蚊子多,扇扇。还缺什么喊我一声。”说罢又转身回楼。 2月皎竹暗梅江碧 岭南才俊静夜浴 4 4 她目送妈妈苗条健硕的背影:“看妈妈的高兴劲儿,对你这个准女婿……” “明天转正——正式女婿!”何伟雄接过她的话,拉手放在脸上亲。她连忙把手抽回。 “注意影响。别高兴太早了,妈还没发话呢……“ “其实早发话了,整张脸上写了几个大字:我同意,我高兴!” “你可知道,同意和真地嫁出女儿不一样。再说,我也要挣钱了,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结了婚,两个人共同孝敬不更好吗?” “好是好,但不一样。我的孝谁也代替不了。你记得么,孔夫子说‘故母取其爱’,就是说母亲特别需要子女的爱。妈妈尤其需要我的爱。人们通常说母爱是无私的伟大的,却不知道母亲多么需要儿女的爱。而知晓母亲对爱的渴求并让全社会知晓大约是孔夫子的过人之处。既然母爱是天经地义的,难道爱母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所以我要‘谨身节用’。这也是孔夫子说的。谨身是什么?”她若有所思地说,“我首先要妈妈同意,还争取爸爸知道,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就嫁人。” 把何伟雄说得一头雾水,直挠头。 两人不再言语,看着土楼沉思。夜依然如此美好,月光如水,流萤轻舞,草虫唧唧,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看来,”何伟雄终于打破沉寂,字斟句酌地说,“看来,最大的障碍来自孔夫子,不是你。恕我直言……你中毒太深了。” “不是毒,因为孝敬父母是历朝历代道德之本,今后也是这样,试想,如果一个人连父母都不爱还能爱谁?孝顺孝顺,顺就是孝。” “……我不想和你争论,可也别太牵强了。不过,你读书侧重的地方我还真没注意到。既然提起,我也说几句。别忘了,孔子还说过,对父母不能一味顺从,‘当不义,则争之’……而且,你知道孔子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大唱孝道吗?是想通过对孝的提倡达到忠君的目的,意在强化封建宗法制度,这,完全背时,早就扫到历史垃圾堆里了。” “可孝敬父母总归不错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唉,算了算了,不跟你争了。反正别急,水到必然渠成。” “渴死人不心疼?我的渠早就挖好了!而水,什么时候到呢?!” “不告诉你,”她娇嗔地说,“谁要是猴急就另寻高就……” “别吓我,我胆小,”何伟雄忙捂她的嘴,把她拉在怀里,“你跑不了!” 两人亲一阵,说一阵,笑一阵,看月没竹稍,方回楼歇息。 在卧室门口,何伟雄在她耳根悄声却信誓旦旦地说:“孔弟子,你等着,我会感天地泣鬼神的!”才怅怅分手。 3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六拔硬身 1 3 睡蟒方醒已伤身 枯枝败草欺鸦林 裂肤揉干老妇泪 一夜大雪填不平 “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要哭,不当孬种。哭,怕树叶掉下来砸着先抱脑袋哭,早亡国灭种了!” “你年轻,模样好,人缘好,知书达理,前途无量,世界不能总这样发疯!” ——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立拔硬身 1 何伟雄猴急了一个暑假,最终没能感天地泣鬼神。百里玉妆矜持的妈妈完全明了他的心思。 何伟雄知道,症结在百里玉妆。少女传统和现实的道德防御机制实在让他琢磨不透。报怨吧,于事无补;不报怨吧,窝在心里的火苗子一个劲儿往上蹿。“照理说,应该水到渠成了!”苦笑着,不住摇头,暗自叨咕,“男人男人,为什么有那种激情!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要娶媳妇!” 后来两人双双分配到中央一个部的下属单位……在百里玉妆下放农村的那批人里本来没有何伟雄,何伟雄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并没有“污点”。但执意跟随,向领导编了不少理由,几经周折,也来到京畿远郊、长城脚下的这座古城。再后来风云突变,作为“逍遥派”成了“五七”干校的首批学员,就住在小山包的另一间屋舍。 热恋激活并强化了大脑的专属细胞群。何伟雄和百里玉妆虽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种种变故和人为的阻隔稍稍冷却。现在,百里玉妆对何伟雄的思念变成了梦里大餐。不过,梦境毕竟是梦境,都是一闪而过大块大块的画面,且模糊者多,清晰者少,苦涩者多,甜美者少——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时,似睡似醒亦幻亦真的梦境由梅江切换到了长城。 ……百里玉妆立在长城残垣上,满眼是扭曲的栗树,稀疏的灌木,杂乱的山石,衰败的蒿草,龟裂的土地,穷酸的沙河,斑秃一样的残雪;大地灰蒙蒙一片,由脚下延伸到远方,和灰蒙蒙的天空交融。坝上吹来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割着她的脸,打透了棉衣,透心地凉。攀登长城的兴致一扫而光。 不知为什么,她看见沉睡残破的长城,沙河矮柳支架着的悬冰,荒草林木在风中的呼号,总感到有个孤苦伶仃的倍受凌辱的老妇人在眼前晃动,老妇人衣裳褴褛,瘦骨嶙峋,白发蓬乱,满脸沟壑,灰头土脸,正用干裂的老手揉搓矇眬的老眼在寒风中诉说,哭嚎。 她不由得想起远在梅江的妈妈,“妈妈也在哭泣,诉说……女儿却不在身边……” 这种感觉始于去年。年末的一天,她和何伟雄冒着清雪步行二十多里登上长城,在长城顶上见到上述情景,根据当时的感受,在垛楼里诌了一首小诗,用白灰条写在青砖墙上。 睡蟒方醒已伤身 枯枝败草欺鸦林 裂肤揉干老妇泪 一夜大雪填不平 “难道,大雪真地能掩埋人世间的不平!?”她一直在问自己,不得其解。 梦里的她依然疑惑,依然感叹。 迷蒙中突然一只大脚向她踹来。那是踹向陈阿姨穿着军用翻毛皮鞋的脚。踹在后腰眼上,她翻身坠谷,眼看就要落到乱石堆中,何伟雄张臂把她接住,两人滚进酸枣丛。她完好无损,何伟雄却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 惊魂未定,又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匹灰狼张血盆大口扑来,好象灰狼也穿双军用翻毛皮鞋。她和何伟雄拼命呼喊,撒腿就跑,可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心急,往城墙上爬。何伟雄拉她,眼看要爬上去灰狼却叼住了她的脚,脚很疼;她随着碎砖和蒿草滑落,刚好掉在灰狼口中…… “伟雄!快救我!” 她拼命呼喊,异常恐怖。 “醒醒醒醒!”邻被的李瑞珍使劲儿摇她,摸到一把冷汗一把泪水,掀被把她揽进自己的被窝。 3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立拔硬身 2 2 她在李瑞珍的怀里压抑着哭泣,浑身抽动,心怦怦地跳。李瑞珍用粗燥的手摩挲她的后背,连连压惊:“好闺女好闺女,别怕别怕,做恶梦了,梦里的事不是真的,别怕别怕……有阿姨呢,阿姨明天给你叫魂……谁欺负你阿姨明天打他……” 李瑞珍给她擦泪,自己也热泪涌流。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泪水流在一起,揉在一起。 此时的百里玉妆已经分不清是李阿姨还是妈妈了;天天都在想妈妈,今晚果然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南北大炕的女人们相继进入了浅睡眠状态,也许百里玉妆的惊叫触到了女人们神经的警戒点,渐渐地,鼾声竞技也进入了舒缓阶段,犹如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在一阵急攻快打过后开始了后场倒脚,控制节奏。看来女人们深谙其中的道理。 “阿姨,我梦见仇广军把我踹到长城底下,野狼追,脚疼,跑不动……”百里玉妆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蒙头的被子随着抽泣鼓动。 李瑞珍用枕巾给自己和百里玉妆擦擦泪水,极力安慰:“好闺女别哭了,我知道你委曲,你怕,可哭有什么用?告诉你,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要哭,不当孬种。哭,怕树叶掉下来砸着先抱脑袋哭,早亡国灭种了!你摸摸这儿……”说着把百里玉妆的手拉向自己的大腿,“这是什么?” “疤……” “对。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小日本在长城沿线搞无人区,烧房子,挖壕沟,并村,抗日武装活动范围不断缩小。那时我是区妇联主任。一回,小日本扫荡进村,我没来得及往山上跑钻进了一家后院的柴禾垛,日本兵用刺刀向里扎,刚好扎在腿上。从缝隙能看清那个小日本的脸,是个光嘴巴的娃娃;他好像发觉里边有人,显得特别害怕。我心想,扎就扎吧,扎死也不吭气儿。当时我手里有颗手榴弹,弦就套在手指上。说来我真命大,刚好前院吹集合号,那日本娃娃兵怕死,转身就跑,没翻柴禾垛。小日本撤了,腿上的刀口流血。没药,就往伤口里塞盐,对,塞盐,盐就是药,那年月上哪找盐去!部队卫生员才有一包。老百姓没盐就刮墙皮土用锅熬成咸汤吃,敌人封锁得厉害……塞盐,我自己塞,那时真够生性!你说那个疼劲儿呀,没人敢看!反正我没掉泪,也忘了掉泪!今天仇广军、马开达们就是‘小日本’,叫他们扎吧,踹吧,不兴掉泪!记住了?我的好闺女!当然了,他们整不到你,重点不是你。可是眼前这邦小日本叫你无处躲无处藏,除非钻到地底下……看他们怎么个折腾法……” 百里玉妆不再哭泣,用手来回抚摩李瑞珍大腿上的疤痕。大腿细瘦,疤痕差不多有半个腿宽,挺深的坑。 “伤口还是溃烂了,生了白花花的蛐,不然留不下这么大的疤,一到阴天下雨就痒得心烦,恨小日本。仇广军、马开达们并没有抓住你的把柄。投胎投到有钱人家不是你的罪过。你给亲爸爸写信就是‘里通外国’?哪家儿女不兴给亲爸爸写信?别怕,狗肉贴不到羊身上,他们给你列的罪状根本不成立!吓唬人的!你的胆儿比兔子的还小,看吓成这样!别怕别怕,明天我给你叫魂……” 李瑞珍说到激愤处,干脆掀起被子。百里玉妆马上又把被子蒙上。 3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立拔硬身 3 3 不曾想这位李阿姨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如此不平凡的气概。李阿姨就是一座山,虽然瘦骨嶙峋,但躲进她的怀抱却可以遮风挡雨。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懦弱,“真也是,连个梦都吓掉了魂!好笑!”不觉在李阿姨的怀里噗哧乐出声来。 李瑞珍用头顶住百里玉妆的脑门也乐了,连连说:“好闺女,人活一世总有点顺点背的时候,跟推“牌九”一样。牌九?是一种牌,有铜的,有骨的,耍钱的工具……越是点背越要乐观,人活一世说不定遇到多少不如意的事呢。到时候要靠自己,爹妈不能总在跟前……要学会保护自己,把脚伸过来……” 百里玉妆不好意思伸脚,李瑞珍缩身子扳过她光滑匀称的大腿,顺势抱起冻脚搂在怀里,“唉呀,冻成这样,怎不言语一声,都流脓淌水了!傻丫头!明天给你找个偏方治治。我织了双毛线袜,刚洗一水,你先穿上……” “不,不用……做梦脚疼,以为狼咬了呢……” “别犯傻了,叫你穿你就穿。你们南方人不经冻,不象北方人,象我,老皮老肉,雪里冰里冻惯了。明早就穿上,我估摸袜子小了点,一撑就大了,将就吧,到这份上跟谁还客气!我还有一双呢。摸摸你这脚,大半宿了还这么凉,跟冻石头蛋儿似的!别别,别撤,再焐焐……你呀你,怎么又哭了,不是说好了么,不兴哭,刺刀扎了也不兴哭……噢,想妈了……我不喜欢好哭的孩子……把被子掀点缝,透透气……不冷了吧……”李阿姨把头探出被外,长出口气,“唉,透透气,屋子这么冷,简直冻掉鼻子!” 李瑞珍抱着她的脚掀内衣包住,让脚掌紧贴在肚皮上。百里玉妆向回抽,却抱得紧。 “阿姨,多冰得慌呀!冰哆嗦了!” “没事。暖和点了吧?不过我身子也不热,不行了,火力不旺了。” “阿姨……” “不兴哭,以后我天天给你焐脚,八成和你有缘。得感谢‘五七’干校,不然上哪给你焐脚去!我是大老粗,你是大学生,知识分子,真是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我才不听他们宣传的那一套呢,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我气恨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没念几天书,没多少知识。” “您很有见解,见解就是知识。” “告诉你,睡觉的时候不能把手放在胸口上,那样容易做恶梦”,李瑞珍抱着百里玉妆的脚说,“你年轻,模样好,人缘好,知书达理,前途无量,世界不能总这样发疯!记住了?”李瑞珍摇动她的胳膊,摇动她的肩,要她回答。 “记住了,阿姨。”百里玉妆使劲儿点点头。 “仇广军,仇广军是什么东西!他妈和日伪大乡长谷汉民明铺夜盖,谁不知道?他们说我‘养汉’……我是养汉来着!那年我和民政助理住在一铺炕上……打游击跑敌情男女住一铺炕钻一个洞再平常不过了。刚好我俩,我和民政助理,我住炕头,他住炕梢,我怕炕梢凉让他往炕头挪挪,就这么着睡到一起了。当时都很年轻,以后嫁给了他,这也是养汉?现在我的罪名一是‘走资派’,二是‘道德败坏’,扯他妈的淡!其实他们也明白,她们整我是嫌我碍眼,糟蹋我,取乐,消愁解闷。整我是马开达的主意,我当区长的时候他当秘书,没提拔他他耿耿于怀。现在仇广军当了马开达的马前卒。你瞅着,哪天我把仇广军家的丑事抖露出来!仇广军的爸爸游手好闲,欺软怕硬,土改划阶级划个赤贫,这也成了仇广军的光荣!什么赤贫,没个不贫,吃喝嫖赌,坑崩拐骗,这家伙没拉过人屎……仇广军别美,说我有作风问题?哼,走着瞧……仇广军,仇大皮鞋,当过两天兵就穷横!其实是个打手,背后有人摇芭蕉扇。我说这些不外是想告诉你,任何时候都要分清是非曲直,千万别蒙住眼睛。现在他们要把水搅混,争权夺利……说命苦我真苦,我嫁给的那个民政助理第二年就让小日本杀了。如今守寡,从弟弟家领养个侄儿当儿子。你以后就当我闺女吧……” “阿姨,怎么不结婚?” “不是不想结婚,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太死心眼儿,总惦记那个死鬼,如今老了,不提它了。有个儿子,再找个闺女,以后你当我闺女,你管我叫…… “就叫……” “叫妈!” “妈——” “哎——”李瑞珍响快地答应,“你妈离你远,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妈。等消停了把你嫁出去,嫁给个好主儿。闺女大了总要有个落脚之处。办喜事妈张罗。看谁好跟妈说。听说你跟一连的那个姓何的大学生不错,都是一块的下放干部。” 李瑞珍出奇地豪爽,仗义,这么快就认了个干闺女。 “在公开场合不能叫妈,当下有人怕抹糊阶级界线正反对认‘干亲烂爪子’呢,总有一天我让你叫妈叫个够。”李瑞珍觉得百里玉妆完全安静下来,末了叮咛几句,响亮打个哈欠。 于是相抱着睡去。 4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1 4 山坳里的狗来了精神,从东西南北中狂叫起来。叫声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有老有嫩,有的为了应景,有的向主人表达忠心,彼此呼应,一阵紧似一阵。 表演者用笛子一问一答,缠绵悱恻,凄凄惨惨戚戚,宛如王二姐在荒郊挖野菜思念丈夫的哭诉,催人泣下。 “‘瞎子狠,瘸子愣,要想打架独眼冲,独眼冲还怕不要命!’连命都不要了怕什么狗!我问你,你们学‘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就饭吃了?” ——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1 严冬的大地、山岳、河流、草木、屋舍白天积蓄少许热量,入夜渐渐释放,黎明前几乎消耗殆尽,于是昼夜间最黑最冷的时刻来到了。 女人们对付这样的寒冷并不是没有办法。除了蒙头而卧,还普遍并被,把两个人的被子摞到一起同被而眠,相互传递体温。俗话说“盖了千层厚,不如两口子肉贴肉”,虽非两口子却能收到肉贴肉的奇效。还可以蜷起腿,把冻僵的脚提到被子中部热量较集中的地方用手捏揉,使之尽快缓暖过来。为了找个投缘的人正南八北重组了几回。百里玉妆是个姑娘家一直不肯,李瑞珍瘦小干枯热量少,没人同她俩打伙计,今晚结成对子实属非常。 百里玉妆刚睡着,突然,牤牛蛋子山响起了敲击铁轨、吹哨的声音:“当当当!嘟嘟嘟!” 有人高喊:“起床起床,紧急集合!” 接着,“咣当”一声打开门锁,一个人带股白色寒气搡门而入,用手电在南北大炕上照射,“起来了起来了!”听得出,这是裤腰带拴钥匙的马桂萍,马桂萍叫道,“快点,别磨蹭!别装死狗了!怎不开灯?”摸到灯绳,叭嗒叭嗒拉,没能拉亮电灯,竟把灯绳拉断。 “刚睡着,瞎折腾什么,不让睡觉了?敢情有人白天扎热炕搂老爷们!我们受苦大累!”吐彩霞腾地坐起,揉揉眼,索性端起手电对照。吐彩霞的支持者也拿起手电,几股光柱齐聚在马桂萍脸上,马桂萍象屋檐被照射的麻雀睁不开眼,不巧绊在尿桶上,绊了个趔趄。“起床了起床了……”骂了句不堪入耳的粗话,敞门扬长而去。 “关门,死母狗!”吐彩霞高喊。 轰地暴发一阵笑声。这笑声还挺复杂,有人开怀大笑,有人会心地笑,有人想笑不敢笑,有人不屑一笑,有人以骂代笑,有人打哈欠顾不得笑,乱乱轰轰,吵吵嚷嚷。 “吐彩霞,”笑过,有人问关门的吐彩霞,“她搂谁的老爷们……” “诸位有所不知,昨晚我去伙房打水看见她老爷们来着,那位县革委会委员……马开达、仇广军正陪喝酒,马桂萍忙上忙下,脸蛋子喝得象猪肝。” “养汉老婆下的!” “简直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 “屁股儿美朝天了!” “屁股儿夹扫帚——混充大尾巴鹰!” “臊裤裆装琉琉球——混充下蛋鸡!” “臊裤裆装耗子——混充下崽猫!” …… 有吐彩霞挑头,女人们得着便宜借机发狠,怎么贬排怎么骂。 “这个家伙,剥了皮我认得她瓤,”乐过,李瑞珍说,“她原是印刷厂工人,越牙碜的话越敢说,越不要脸的事越敢做。平时把男人那点玩艺儿……挂在嘴上,在男人面前尤其在当官的面前更逞人疯,说脏话彩话老蚧吃蝇子——张口就来,句句不离男人女人那点方寸之地。有一回见她向军代表献媚:脸通红,眼放光,胁着肩,拧着腰,浑身没四两肉,乱哆嗦乱颤,还一根根捏人家军装上的落发,恨不得贴在身上嗍嗍舔舔,旁边的人看了恶心赶紧躲开,弄得军代表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在村里,没当工人的时候经常和男人们推牌九,一推推到天亮,困了就横七竖八大腿摞大腿躺一炕。别打岔……还有好戏……有个男人说:‘你把我这……拨拉硬了,给你个猪头。’她说:‘当真?’那男人说:‘当真,刚杀的猪,猪头都扒好了,喷香!’她说:‘大家敢担保吗?’大家说:‘敢!’众目睽睽,她就……可是,怎么也……拨拉不硬……后来,干脆褪掉裤子……这是人干的吗……最后,你们说赢了还是输了——赢了!不过赢了可是赢了,以后七天没上牌场……为什么?害臊了?没脸见人了?都不对,是撑的,撑拉稀了!拉的都是油,猪油,那个扒猪头太肥了……” 4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2 2 女人们暴发一阵轰笑,笑得拍手打掌,前仰后合。连陈翠珍青紫的脸也笑得扭曲。 李瑞珍说:“哎呀,恶心,说到她,我的嘴都嫌脏。” “不是瞎编的吧?”一个女人问。 “瞎编的?我亲耳听她们村的人说的……我说,老姐妹,你是不是也想吃猪头,扒好了的……喷香……” 吐彩霞说:“等等,还别说,昨晚他们下酒的就有猪头肉。准是马桂萍赢的!你们谁想吃就赌上一把,举手报名……” 都推荐别人报名,相互取乐。 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穿衣实在有些困难,好在紧急集合不止一次了。一人一个手电筒,两端用细绳拴住,夜间紧急集合挎在肩上,犹如一人一杆短枪。有手电筒帮助,女人们一边说笑一边穿好衣服。但找鞋颇费周折,昨晚电灯暴裂纷纷争着小解,把摆在地下的鞋踢乱了。 轰笑,叫骂,忙乱,终于穿戴齐整。 百里玉妆套上李瑞珍的毛线袜,穿好鞋,跺跺脚,挺合适,和大家来到屋外。 马灯昏黄,电光闪闪,人影幢幢。屋外早已列好队。山坡上不好立脚,都找个相对平整的地方站着。为御寒,纷纷跺脚,掩嘴,捂耳朵。 仇广军身穿军大衣,头戴栽绒军帽,向女人们吼道:“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想抗拒改造吗?!” 没人吭声。 “说说,为什么让大家等着,什么军事化!要用八抬大轿请吗?!是黄花闺女吗?!还得现上轿现扎钱子眼儿!!” 没人吭声。却有人暗自叨咕:“别打击一大片,这里真有黄花闺女!” 仇广军不依不饶,倒背着手,大皮鞋踩得积雪吱吱作响,等待回答。 “报告!”吐彩霞高声叫道,“灯泡让风撞碎了,灯绳让马桂萍拉断了,还算快的!” 仇广军嘎巴嘎巴嘴:“看以后再敢磨蹭……大家听好了,今天,噢,今晚,还没过夜呢,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嘛!今晚是大家表忠心的时候,到各村去宣传最新指示!” 吐彩霞问:“什么最新指示呀,我们……还没学到呢……” “什么最新指示……”仇广军挠脑袋,“夜间广播的……” 男人们开始发难: “什么内容呀?这还保密?黑灯瞎火,天寒地冻,搭半宿觉不白折腾么!” “老乡正在热炕头搂老婆睡觉……别搅了美事……吓蔫了……” “严肃点!”仇广军听越说越下道,立刻加以制止。 山坡上的人哧哧地乐。 “乐什么?不严肃!这是个态度问题,大是大非问题!谁再敢打哈哈凑笑话就把谁揪出来!不识好歹,登鼻子够脸!” 这时马开达走近前,面向大家,两脚的重心左右移动,慢条斯理地说:“目前还拿不太准,大意是抓革命促生产方面的,无产阶级专政继续革命理论方面的……因怕发生差错,暂时不公布为好,关于最新指示一个字也不能有差错,一句顶一万句嘛,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今晚主要是造声势,打前战……嗯,也检验军事化水平……等明天听广播记录清楚了,再到各村细细致致地讲解。还有疑问吗?没有了,那好,希望大家以饱满的政治热情投入战斗,宣传最新指示也是一场战斗……具体怎么行动,请广军同志布置。” 仇广军站在高处,清了清嗓子。郝振海立刻把马灯举到仇广军面前。仇广军不愿照自己的脸,拨开马灯:“宣传最新指示是非常严肃的事,不许打哈哈凑笑话!谁还说话……再说话就把他揪出来!现在我宣布各连的任务。一连向东,到铁门关,女重点班夹在中间;二连向西,到黑水峪,男重点班夹在中间。注意纪律,要造声势……嗯,现在报数!” 各连各班纷乱报起数来。总差三落四。 “报完了?怎么还乱嚷嚷……把打哈哈凑笑话的揪出来!”仇广军说,跨一大步,怒视黑鸦鸦的人群。 各连各班终于报出了数目。 “好。去多少回来还是多少,少一个拿连长、班长是问。有些人,我不说他心里也明白,如若捣乱加重处罚。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仇广军说,“对了,锣、鼓、镲、喇叭都齐了吗?” “齐了!”大家胡乱敲打一通。 队伍中有人故意打个大哈欠,说:“哪有喇叭了,上回摸黑,吹喇叭的摔跟头,掉山沟里了……别的喇叭倒有,是秫秸秆儿做的,笛……” “对对,吹得好着呢,不信叫他吹吹!” “道上吹去吧,”仇广军发令,“同志们,出发!” 于是,由锣鼓、马灯、手电光柱、噪杂人群组成的队伍,依椐某位大军事家“一点两面”的战术,以牤牛蛋子山为中心,向东向西,犹如会发光的大蛇,探头探脑爬进黑暗无边的洞窟。 4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3 3 仇广军对路线的选择十分满意。自认在部队练就了颇高的军事素养。军大衣裹着粗壮的身躯,军用翻毛大皮鞋踏得残雪作响,不时踢飞冻结的碎石;碎石崩在郝振海脚踝上,疼得郝掁海呲牙咧嘴,不得不跟在后边。 但不都象仇广军那样英武豪迈。人人缩脖端肩,袖手,机械地向前挪步。锣鼓敲打得也不起劲。 仇广军拉过郝振海说:“别殃打了似的,叫他们打起精神来!” 郝振海跑前跑后强调了一回,却难奏效。 但是,山坳里的狗来了精神,从东西南北中狂叫起来。叫声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有老有嫩,有的应景,有的向主人表达忠心,彼此呼应,一阵紧似一阵。 槽旁打瞌睡的驴竖起耳朵,刨蹄吼叫,吼声又顸又直又响。 林中的宿鸟惊恐逃蹿,奋力拍打翅膀。猫头鹰眼里发出的绿光难以和手电筒光柱对抗,在一阵慌乱过后躲进崖缝,把头埋入翅膀。所有鸟类都咕咕喳喳乱叫,在黑夜中翻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公鸡的生物钟突然错乱,开始懵懵懂懂喊早。 “咚咚,当当,喳喳,呜呜,汪汪,嗷嗷,噗噗,咕咕,喔喔……”人畜禽鸟立体声大演奏大合唱热闹非凡,堪称样板中的样板! 大队人马也亢奋起来。 到了村头,郝振海闪在一旁,立在石头上,扯开嗓子带领大家喊口号:“最新指示到山村——坚决落实!”“抓革命促生产——坚决落实!” 郝振海喊口号有一绝,比如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能把“敌人不投降”几个字拉得又长又飘,久久在空中缭绕,等到喊“就叫他灭亡”特别是“灭亡”二字,喊得又粗又急又短又突然,是用一股憋足了的气流从两唇间挤出的,其情形有点象打足了气的轮胎突然拔掉气门芯儿。 今晚郝振海喊“坚决落实”故意加强了节奏和力度,而,无论怎样卖力领喊,响应者廖廖,七零八落,以至有人干脆作了省略,把“最新指示到山村——坚决落实”喊作“嗷嗷——落实!”因为人多嘴杂,男女声搭配,倒也收到一定效果。 其实郝振海心里也窝囊,带头宣传最新指示却不知道最新指示是什么。不过头脑灵活,照样能编出新词园满完成任务。对此,仇广军颇为满意。 锣鼓声、呼喊声、吼叫声连成一片,直冲夜霄;斑驳的大蛇直抵山坳。那两位吹秫秸秆儿的老兄特别来劲儿,一边吹,一边摇头晃脑,扭秧歌,把“天大地大”吹得活龙活现,抢尽了风头。能把秫秸秆儿吹到这个水平实属罕见。秫秸秆儿外皮坚韧,能根椐需要削制薄厚,共鸣腔可小可大,原材料俯拾皆是,最具乡土气息。 李瑞珍拉着百里玉妆的手,边走边说:“注意,别磕磕绊绊,脚下有冰。” “阿姨,”百里玉妆先是大声,然后悄悄喊了声妈。 “妈——我年轻,在前面拉着您。” “不用。抗日的时候走夜道是常事。你围巾没围好,来……” 李瑞珍帮百里玉妆围好围巾,“把嘴也围上,暖和。” “嘴还留着喊口号呢。” “反正没人听。哼,这么折腾大家,作孽!” 李瑞珍向身后喊:“马洁!” “到!”吐彩霞机灵作答。 “过来,你和百里姑娘搀扶陈阿姨,千万别让她滑倒了。” 吐彩霞和百里玉妆架起了陈翠珍的胳膊。 山坡挂着十几户人家。尽管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却没有一户亮灯。 吹秫秸秆儿的哥们跳上村头的碾盘,把碾盘当舞台。虽然只有两个人表演,可是完全顶得上一个剧团。灯光是无数手电光柱,由观众随意调节,愿意特写脸的照脸,愿意特写身段的照身段。布景是长城和燕山,无边的夜空和星斗。 这回不再吹“天大地大”,吹了曲《王二姐思夫》,是评剧的前身,大口落子。表演者用笛子一问一答,缠绵悱恻,凄凄惨惨戚戚,宛如王二姐在荒郊挖野菜思念丈夫的哭诉,催人泣下。大家形成个园圈,把表演者围得严严实实。听到这久违了的曲调,村舍里竟然倾家出动,组成了外围队伍,其中不乏抱小孩的女人。 4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4 4 不知是谁亮开嗓子唱起来: 八月秋风冷飕飕哇 王二姐北楼哇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瘦得二姐皮包骨呀 这胳膊的镯子打出溜哇 头不梳颈不洗好像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 吐彩霞爬上碾盘,解下自己的红围巾系在一个演奏者的腰上,腰前搭拉一节红穗,红穗随腰身飘摆。 表演了《王二姐思夫》,又表演《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门此景难相忘, 此恨此忧空惆怅…… 依然是爱情故事。吐彩霞在碾盘下伸大巴掌与笛声唱词配合,胡乱演示故事情节。 连仇广军、郝振海都看得如醉如痴。仇广军扭起牛腰,张大嘴乐,小声哼哼;其实也是个笛子演奏高手,对王二姐思夫等等的大口落子唱段熟之又熟…… 后来郝振海偷偷捅仇广军:“……是不是该回去了?” 仇广军如梦方醒,打个愣怔,忽然大喊:“别闹了,严肃点!回去,整队!” 这才打道回府。 半路上,郝振海突发奇想,向仇广军提出个建议:“有一户看林人是个盲点。能不能去一趟?” “当真?” “是。前面不远。道不太好走。” “认得路吗?” “前边不远,到了一棵大银杏树,拿手电往上一照就看见看林小屋了。” “前面带路!” ……大家完全没了一去的劲头,只顾用手电照脚下,恨不得立刻钻被窝。 来到大银杏树下,郝振海用手电向上照。小屋外垒一圈石头矮墙,墙上插满酸枣棵子,酸枣棵子的尖刺把小院封得很严实。有个栅栏门,用粗绳套拴住。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大银杏树。队伍在看林小屋下面排成个曲折的一字;背后是陡坡,陡坡下是紫荆、榛子、酸枣等灌木丛,大家战战竞竞立着,生怕坠落。 仇广军站在栅栏门前向大家说:“这是一户看林人家,过去宣传最新指示没来过,今天要消灭这个盲点。来,锣鼓先敲打一阵。” 可是,锣鼓刚响,从栅栏门缝钻出两只大狗,并不声张,直取仇广军。仇广军毕竟训练有素,轮起大皮鞋招架。其他人等作鸟兽散,纷纷落崖。仇广军踢了一轮,大狗这才低吼,显示出特别能战斗的样子。仇广军眼急手快,迅速从栅栏门掰下一根大木棒,向大狗发起攻击,一边攻击一边吼:“砸烂你狗头!砸烂!”果然,一只被打在头上,另一只被打在腿上;狗从没遇到过这么横的主儿,唁唁叫着,向回跑。仇广军拿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气概,紧追不舍。 其他人在陡坡下挣扎,找鞋的,找帽子的,找围巾的,找锣鼓家伙的,呼号喊叫,乱作一团。 仇广军仍不解恨,拼力将木棒抛出,狗哀号一声,从此再无声息。他判断砸到了狗腰,也兴砸到了狗头。 喘息方定,仇广军发现军大衣撕个大口子,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气不打一处来,一气这拨人被两只狗吓得屁滚尿流,“屎包一大群!”二气这家看林人胆敢放狗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识抬举,思想反动!” 仇广军命郝振海集合清点人数,自己端开栅栏门,疾步冲到屋前,推门,门是拴着的,只一脚就把门踹开,端手电闯进,边照射边吼:“放狗咬最新指示宣传队,现行……”一时不知认定“现行”什么,已经到了炕沿前。屋里只有半截炕,炕里睡一个秃顶老头。 “还装睡,老家伙!”仇广军一把掀开棉被。 4昏话昏喻昏睡人 惊天惊地惊鬼神 5 5 老头惊恐坐起。这才发现,蜷缩在老头怀里还有个八九岁精光肉蛋的男孩。老头连连比划,呀呀乱叫。小男孩噙着泪,向老头怀里缩,浑身哆嗦。 “怎么敢放狗咬人?!”其余人等也乱哄哄发问。 老头只顾比划,呀呀乱叫,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奓着胆子说:“我爷是聋子,放炮都听不着……”说罢哇地哭了。 仇广军自觉没趣,吁了口气向小男孩说:“告诉你爷爷,以后不许再放狗咬人,咬谁都不行!” 老头突然跪在炕上梆梆磕响头,向仇广军呀呀叫,郝振海勉强能听出点意思,翻译:“他说老总饶命……我没钱……” “什么饶命!谁抢你的钱!我们不是红胡子,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你听好了!抓革命促生产么,要斗私批修么……” “仇校长,看来他真地听不着……”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仇广军转身向屋内外黑鸦鸦的人群喊,“你们这邦屎包,让狗都吓拉拉尿了!别看了,走走走,都走,集合!” 回来的路上,郝振海一再检讨:“仇校长别生气,赖我没搞好调查研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么,实在不知道这里住个聋子,还有狗……” 仇广军说:“不赖你。天亮你去趟村革委会,调查一下这个老家伙的成份,出身,是不是真聋,聋到什么程度,我们的同志必须提高警惕,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郝振海说:“好好,一定一定。仇校长遇事不慌,真勇敢,没有仇校长大家早让狗撕烂了。” 仇广军说:“‘瞎子狠,瘸子愣,要想打架独眼冲,独眼冲还怕不要命!’连命都不要了怕什么狗!我问你,你们学‘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就饭吃了?”话虽这样说,也有些后怕,不过在众人面前绝不能表现出半点怯懦。后脊梁已是精湿冰凉。 “活学活用,嗯,最差劲的就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为什么知识分子要好好改造?不好好改造把大权交给你们,工农兵能放心吗?俗话说‘宁扶旗竿不扶井绳’,能把你们这些井绳当旗竿立起来吗?不亡党亡国才怪了呢!” “是……” “我看透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等到苏修把坦克开进来都得望风而逃,再不就打白旗投降,当汪精卫!” 仇广军思绪难平。 他所带领的这支丢盔卸甲的队伍天亮前回到了大本营。为了掩饰狼狈相,在牤牛蛋子山脚命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并且自己领唱。 众人丢鞋的丢鞋,丢帽的丢帽,崴脚的崴脚,扎伤的扎伤,怨声载道。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吐彩霞们倒有了事干。他(她)们把这件事当作一本评书演绎,有章有节,并编了歇后语,比如“仇广军传新经——夜思王二姐”,“仇广军战恶犬——独挡一面”,“仇广军夜访看林屋——抢钱司令”,“仇广军夜耍大皮鞋——威风八面”,“仇广军一声叫——吓得狗儿拉拉尿”,“仇广军放大炮——聋子照旧睡大觉”等等。大家闲极无聊,巴不得集在一起凑热闹,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启迪,嘴里生花,编了一大串儿。故事和歇后语在各屋各炕各劳动工地悄悄流传,创编,还传到了县城,填补了城里人、包括县革委会常委的精神缺角,犹如嘴里抹臭豆腐,越叭嗒越香。对此,仇广军有所耳闻,脸一赤一白,又不好发作,只能王八撞桥桩——暗气暗憋了。 往后,提到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无论县革委会大员怎样亲临督战,马开达怎样好言相劝,仇广军就是不为所动;若逼紧点,或有人说“夜思王二姐”“吓得狗儿拉拉尿”“抢钱老总”之类的话就骂:“日他亲娘祖奶奶!” 5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1 5 一只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 “战争也好,饥荒也好,瘟疫也好,老百姓不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什么?因为有个信念:活下去……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换老百姓的!老百性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暖冻棚 1 公鸡睡得正酣,突然身上被耸了一下,打个机灵,习惯地把偎在母鸡软毛上的头仰起来,愣愣神儿,听听,估摸估摸,略微试试嗓子,这才立起抻脖子高声喔啼:新的一天开始了。 过了把戏瘾、夜思王二姐的农民听公鸡喊早,匆忙穿衣,摸黑下炕,从大缸舀瓢带冰碴儿的水倒入铁锅,抱柴草塞进灶膛点燃;灶膛里火苗忽闪,在柴草间一片片一根根传递,整个灶膛变成了光明世界。于是,燕山的沟沟壑壑炊烟袅袅了;于是,胡乱填了肚子,走出家门,腋下掖杆红旗或者抱柄大镐,要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 夜宙斯也甩掉硕大黑袍,换上红彤彤行头,粉墨登场。 燕山山腰围了一条由雾气和烟气混合的长长的飘带,好似蜿蜒的河流,白白亮亮,飘飘缈缈。燕山顶端抹了一层金辉,远远望去俨然是顶纯金打制的王冠,矗立一位至圣至尊的王者。王者现出庇荫众生、号令诸神的威严,似在召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 与此同时,屋檐的麻雀,枝上的乌鸦和喜鹊,山坳的野雉和脱兔也开始了一天的奔波劳碌,争夺难以为济的生存空间。 一只芦花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它乜斜着眼,用余光瞟一下打谷场,发现成群麻雀正寻觅少得可怜的谷物和草籽,雪地布满杂乱细碎的脚印,大为不悦,暗骂:“老家贼!滚开!看我啄瞎你的眼!”它早已把打谷场划归为自己的世袭领地,这块领地是拼死决斗得来来之不易的“桃子”。从秋到冬,已经动用利爪在上面刨过无数遍,明知没什么可刨的了,但决不许侵犯,何况另类。由于心里发狠走了神儿,也可能由于嗉子太瘪浑身乏力,“喔——”刚引颈喊半截就噎了回去。它气不打一处来。维系这个鸡类“帝国”确实分了不少心,这不,“西宫”的一个姘妃已经冻掉一只爪子,不得不用另一只蹦跳;“东宫”的一个皇后正和一个看似文雅却心怀不轨的小公鸡眉来眼去,偷偷幽会,大有僭越之势。思想及此不免有些酸楚,悲凉。说来也倒霉,这时从墙根经过的一位农民突然举起裹着红旗的旗杆向它捅来;它反应还算机敏,在一溜红光中嚎叫着飞下墙头,钻进柴禾垛,过了很久还惊魂未定。也引起了鸡类、狗类好一片连锁式惶恐。 很难猜度这位农民得到了什么心理满足。可能产生一种愉悦之情,不然不会咧嘴呼出哈气脸上堆起笑意。他一溜小跑,身披万道霞光,脚绊雄浑乐曲……但不得不掩起耳朵,耳朵冻得猫咬了一般…… 5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2 2 百里玉妆在李瑞珍瘦弱怀里似乎刚睡着,铁轨的敲击声再次把她唤醒。伸胳膊挺挺,感到浑身筋肉有些疼痛,但并不在意,立刻以紧急集合的速度穿衣下炕。 “该死的铁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烂!敲,敲!出门让火车轧死!” 百里玉妆迅速从门旁拎起两只水桶,用扁担挑着,双手把住桶梁,出门向坡下跑,边跑边听后边有人骂。(屋门已不再上锁) 老远看见伙房门敞着,蒸气从整个门口呈长方形的柱体向外冒。进伙房,对面不见人。一个大师傅听水桶响,高声说:“吐彩霞,今天怎没听你嚷嚷呀……司令早把热水舀好,挑着走就行了……把空桶放这。” “是我,大叔,谢谢了。” “百里姑娘呀!我说呢,鸦没雀静……没听大声嚷嚷,哈哈!” 百里玉妆猫腰就着雾气里昏黄的电灯挑起水桶,转身走出。很疑惑,舀水还要什么司令,却没往深处想。 出门以后发现,许多人也挑空桶向伙房急奔,空桶拨浪鼓似地摆动。 “百里,抢第一了!”不时有人擦肩而过,热情打招呼。百里玉妆挑桶向坡上爬,水桶热气腾腾,额头渗出了汗珠。到陡坡处横着脚向上挪,注意踩牢,以免桶水泼洒。 她停住脚步,倒倒肩,喘息片刻抬头向上看:天空如洗,湛蓝湛蓝,燕山像只常年劳作的粗砺的大手,筋骨和血管清晰可见,从近山到远山层次丰富而辽远,苍莽而恢宏。 此时站在门口不断张望的吐彩霞赶紧跑上前,接过挑子,忙问:“今天第几?” “第一!”百里玉妆吁口长气。 “明天该我了,照样第一!为什么……告诉你这个‘阴谋诡计’:我跟伙房大师傅讲好了,听起床钟响先舀一挑最热最热的水藏起来,我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挑,这不就第一了么?哈哈!你不知道,去晚了锅里兑凉水!” “喳姐,有你的!哈哈……我说呢!” “知道这个大师傅是我的‘死党’吗?告诉你,他是我的副司令!一个说话结结巴巴老头,越着急越结巴。你不知底细……他姓马,我也姓马,一个马字掰不开……他原是民政科副科长,有一回新来县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憋得脖子暴起青筋光张大嘴‘啊啊’,硬是答不上来,旁边的人也跟着憋得慌……他半天才喷出几个字:‘马——那个来!’我的妈呀,大家这才出口长气……后来一叫马那个来就脸暴青筋作答:‘……道!’只一个字,再也没话了。运动开始建立造反组织,要我收编过来,封他当副司令,他可是‘三八’式干部,人好,就是那个那个的……嘴里很难蹦出一句整话!” “听说话一点也不结巴呀!” “别人替他说的!一般的话都让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代言,我就当过代言人。” “噢!你说的马那个来,是不是白头发,黑眉毛,眉毛耷拉到脸上的……” “对,地上难找,天上难寻!” “我还是不大信,哈哈……” 在这个荒寂寒冷的清晨,难见人烟的地方,传来女人如此清脆的肆无忌惮的说笑声着实让男人们兴奋。好事的推门而出,驻足观看,阳光照耀着脸上难得一见的笑靥。 突然有人喊:“喳司令,来段驴皮影吧……噢……” “来一段,来一段!喳大妹子!”男人们彼此呼应,起哄。 吐彩霞不搭理他们。 见逗不出话来,有人连唱带喊:“太阳一出吐彩霞呀……大姑娘做梦找婆家呀……” “喳妹,向右看齐……哈哈……” 男人们一脸坏笑,一阵嗥叫,如同唱大戏,快乐异常。有个年轻的竟伸巴掌学起驴皮影人物的机械动作,凑近了表演;刚好山坡上扯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大巴掌向前一探一探的,夸张生动,山坡酷似巨大的影窗。 吐彩霞只顾挑桶爬坡,并不搭理他们。可是,越不搭理男人们越不依不饶,越闹得欢。 “吐彩霞,向右看齐!”一个小伙子怕大家不明白“向右看齐”是什么意思,竟踢开了脚。 “他为什么喊向右看齐……” “指仇广军!那时他当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司令,我当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司令,针尖对麦芒。站队时兴喊口令,向左转喊保卫毛主席,向右转喊打倒刘少奇,仇广军带头给喊拧了,吓个半死……可我饶不了他,抓住小尾巴拼命抡,人越多越折腾他……你看这邦男人,个个松奸坏,凑疯狂咬傻子。” 5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3 3 吐彩霞是位公众人物。出身渤海湾渔民家庭,海水泡大的,走路一阵风,薄嘴唇,大眼珠,齐耳短发,好打抱不平,说话向来不忌生冷,加上运动初期灵光一闪露那么一手,而且做梦做出了彩儿,大家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在嘻闹中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谁也说不清个中因由,似乎能够寄托点什么,联想点什么,发泄点什么,个人有个人的感受。 来到屋前,听屋里的女人们笑骂:“这邦花花肠子,得捯出来看看了……” 两个年轻女人进了屋。男人们的恶作剧也宣告结束,虽意犹未尽,只盼明天了。 女人们端出洗脸盆,倒入热水开始洗漱。李瑞珍和陈翠珍先把冻得梆硬的毛巾用热水化开,分别递给百里玉妆和吐彩霞,让她俩擦擦脸上的汗渍。每天都由她俩自告奋勇抢热水,大家心存感激。而她俩的想法却很简单,只淡淡地说:“谁让年轻来着!” 正洗脸,马桂萍推门探进脑袋,宣布从今天开始每班可以派两个人上山搂烧炕的柴草,饭后从伙房带工具和干粮。宣布完把脑袋缩回。 大家都明白,上山搂柴草是个美差,不必抡大镐震裂虎口,不必累得上不去炕,还可以背地发发牢骚。但没人去争,一致推举李瑞珍当此“重任”,并让她挑一个帮手。班长是个老实疙瘩,向来不多讲话。 “我可以去,搂不多可能让大家失望。”李瑞珍说。 “搂不多我们就照常挨冻!”大家说。 “每天我得选个年轻力壮的。”李瑞珍说,“先挑谁呢……大家拿意见。” “李姨,授权给您了。”吐彩霞抢先说,“挑我更好,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呀……”说着吐了吐舌头。 李瑞珍寻思一阵说:“我看今天——百里玉妆吧。” 吐彩霞首先表态:“同意同意,跟我想的一样!” 一致通过。 吃罢早饭,李瑞珍和百里玉妆扛着筢子,挎着简单行囊,(吐彩霞从伙房弄来不少馒头、咸菜、大葱,马来还给拿了个猪腰子饭盒)穿过牤牛蛋子山包,向上走,来到一个更大的无名山包。这个山包是燕山南麓广阔丘陵的最北端,和燕山主峰相连。从山包向上望去,长城的残垣清晰可见。向下,可以看见屋舍、伙房、大口井。大口井正碎石升空,炮声隆隆。 两人选了块光滑大石头坐定,检查筢子。筢齿是用粗铁丝做的,散开二尺多宽,筢头安了柳木柄。李瑞珍在筢头和木柄间栓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栓在自己腰上,一只手扶住木柄,起身,佝偻前行。筢子在碎石和柴草间跳跃,筢齿中的柴草逐渐增多。李瑞珍不时观察地形,专捡土层稍厚、枯草较多的地方行走,等到柴草装了半筢子折返,回到起始处,筢子刚好装满,便蹲下取出,堆放一边。 “明白了?”李瑞珍捶捶背说。 “明白了。妈,您歇着,我来搂。”百里玉妆从李瑞珍手里接过筢子。 “一块搂,一口气多搂点多歇会儿。”李瑞珍说着也在百里玉妆腰上栓麻绳,和筢头相连。 百里玉妆在前,李瑞珍在后,开始了一天劳作。 搂了几趟,李瑞珍发现百里玉妆的筢柄有些红,在后面喊:“闺女,站住!”紧走几步追上,“伸手,我看看。”百里玉妆想把手藏起来,但拗不过。李瑞珍发现,百里玉妆右手的虎口和食指裂了口子,出了血。 “作孽呀,把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得这样!”李瑞珍说着,眼里汪了泪水。 “没事,妈……您说的,不许哭……” “是,不哭……作孽呀!” 李瑞珍擦泪,说:“我可能真老了,好流泪,没出息了,是,是……刀搁脖子也不兴哭。” “老什么呀,妈还不到五十岁。” “不行了,比年轻的时候脆弱多了……其实我很脆弱,胆子也不大,有的时候装刚强。这是实情。你不是外人,不会笑话我。晚上躺在被窝没少流泪。没出息了……你先把双手褪进袖口,别冻着,等一下。” 李瑞珍向下边的梯田走去,睃寻,折了几根灰白的枯草,招呼百里玉妆过去。 “这是越冬的艾蒿,把它烧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裹住,止血,伤口容易愈合。这是偏方。任何时候都要学会保护自己。记住了?” 5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4 4 ……李瑞珍把草灰揞在伤口处,用手捏住,可是一时找不到布条。李瑞珍忙解开棉袄,还没等百里玉妆反应过来就咔嚓撕下衬衣的一块大襟,再撕成布条往伤口上缠。等到缠牢了,笑着说:“不许哭……以后下井抡镐别使劲儿,悠着点。连拉筢子都流血,不知道打大口井是怎么坚持的……” “有胶布,缠上就行了,再戴了棉手套……。” “傻姑娘,干好了也没人说你好,别太傻了。” “妈,不行呀,大家都这样,她们比我裂得还厉害呢!” “作孽呀,作孽!” 李瑞珍捧起百里玉妆的手:“不疼了吧……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成这个模样了;脚冻得流脓淌水,手裂得小孩嘴似的!以后别太犯傻,有事千万别瞒我,记住了?” “记住了……” “我们找背风向阳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这点柴草好歹就够烧炕的了。不能搂得太多,今天多了明天少了就说你今天没好好干。够烧一天的就行,对付校部得多留个心眼儿。其实,在这个地方打大口井完全是劳民伤财。我跟附近农民打听了,他们以前打过这种井,根本打不出水,即使从山上截点水当水池也是流进多少渗漏多少。这,马开达们好象也明白。为什么还要逼大家愣干呢?做样子!上边来人一看,热火朝天,像个干校的样子。他们不把人当人看,累死累活无关痛痒,存心想惩罚大家。我说你傻,为什么那么认真,非得把手震裂了?磨磨蹭蹭干就行了,得有点眼力见儿。过去老百姓对付小日本就磨磨蹭蹭,挖壕沟、修炮楼有谁好好干来着?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的主张是,该怕的怕不该怕的不怕,有病不怕病没病不找病。记住了?” “记住了,不该怕的不怕……有病不怕病……” “这才叫‘男子汉’!哈哈,哪有这样的男子汉呀……看我这细胳臂细腿的!”李瑞珍笑着说,“你去抱柴草,烤馒头,自己心疼自己,千万别饿着了。也别枉了马洁一片好心,下狠拿这么多馒头。哈哈,大家管马洁叫吐彩霞,我可叫不出来,哪有叫晚辈外号的……馒头已经冻透了,可以当手榴弹打小日本了,哈哈……” “我看妈还是小日本小日本不离口!”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年轻时经过生生死死太多,脑子里刻下的痕迹太深,这辈子算抹不掉了。不知怎的,近来总像有把无形的刺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别一大抱柴草都点着了,先点一掐儿,一点一点往火里絮。拿筢子来,把冻馒头搁筢齿上,架筢子烤。你去石缝敲几块冰放在饭盒里烧……这回又有吃又有喝了,哈哈!” “妈真有办法。”百里玉妆说着转身在坎塄子上敲冰。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战争也好,饥荒也好,瘟疫也好,老百姓不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什么?因为有个信念:活下去!我们现在受这点罪算什么,比起老百姓简直是九牛一毛!历朝历代真正受罪的是老百姓。想当秦始皇的,想长生不老的,想永远健康的,无一不骑老百姓脖颈拉屎……你看见过捅鸟窝吧,他们最终叫老百姓用竹竿从树稍捅下来,掉地下摔出黄子!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换老百姓的!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真想不到,妈看似干干巴巴,脑袋里装这么东西!” “经历的事太多了,我没读过你那么多书,可会比较……当然了,我说的是笨理,你会说形式和内容呀,现象和本质呀,经济和政治呀……我可说不好。” “我看妈知道得不少!” “进过几回党校,听了那么一点,就饭吃了。” ……两人说着话,终于开始野餐。 李瑞珍拿馒头在筢柄上磕打磕打柴草灰,说:“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说有个穷人躲债,好心人给个馒头,也是冬天,他放在热灰里煨,烤出了黄嘎嘎。听了这个故事,你说把我馋得呀,以为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烤出黄嘎嘎的馒头。你尝尝是不是最好吃的?” “好,真香!”百里玉妆接过烤馒头咬一口,边咀嚼边夸赞。 “这叫生活,好好体验吧。”李瑞珍很得意情急中想出的办法。 “哎呀,里边带冰碴儿,直冰牙!” “哈哈,这就是了,再烤么,烤一层吃一层,层层香。” 百里玉妆试了试,果然效果很好…… 6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1 6 “闲来没事就拆长城,往下背青砖盖房子,垒猪圈,盖茅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拆,大车小辆往家拉。向山上看吧,缕缕行行,蚂蚁搬家一样……” “‘一进食堂门,稀粥一大盆,盆里照进碗,碗里照进人’。最后,连稀粥都喝不上了,就搞瓜菜代,吃玉米骨头,薯秧,树叶,就开始了浮肿,死人……” ——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1 这时,发现山包下有个人向上爬,朝天扛着筢子。 李瑞珍说:“他是冲冒烟来的。” 说着,这人来到跟前。原来是个老头,腰弯得快要头够着地了,仰脸向她俩看。满脸褶子犹如晒干了的老茄种,头发花白却很稠密。穿一身黑棉袄,并不显邋遢。 “也搂柴草?你们是干校的吧……”来人先发了话,“忘带火柴了,就你们的火点袋烟,抽烟的人就是这么下三烂……”来人谦恭,说话得体,而且嗓门儿豁亮,这与长相和年龄很不相称。 “大哥,烤烤火,边烤边抽,坐这吧。”李瑞珍说,站起身,让出自己的石头。 “我坐不惯。”来人放下筢子,双手扶地蹲成个球,从怀里掏出烟袋,装烟点烟,点燃之后用棉袄大襟擦了擦烟袋嘴,双手举向李瑞珍,李瑞珍说不会;只好作罢。 “大哥,您是哪村的?”李瑞珍问。 “远瞅近看,”来人指坡下,“那是我的府第,哈哈,府第——茅屋草舍!”来人很会自嘲,“我们还是邻居呢!” 坡下确有两间小房,房子面对干涸的沙河,房前屋后栽了几棵老杨树,老杨树的枝桠抗拒着寒风,老鸹窝飘飘摇摇,两只老鸹咶咶飞进飞出。 李瑞珍说:“不错么,砖房!少见!屋顶倒是草苫的……” “这得说运动好,不然哪有砖盖房!姑娘别不信,听我给你说。运动好,嗯……运动来了,提倡破‘四旧’,大家可……说得不雅点,姑娘别生气,尿尿打机灵,来了精神!闲来没事就拆长城,往下背青砖盖房子,垒猪圈,盖茅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拆,大车小辆往家拉。向山上看吧,缕缕行行,蚂蚁搬家一样……县里的城墙不是也拆光了么……过去县里的城墙多好,四关四门,鼓楼牌楼……破‘四旧’破到老祖宗头上了……你想呀,长城哪经得住这么折腾!交通便利的段落能拆的都拆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除非立陡立陡的地方。这人呀,一红眼胆子特别大,拆!垛楼上就摔死一个胆大的!过去宋哲元大刀片队伍和小日本在长城一线打仗,炮弹轰坏了点也只是零星的地方,那时的长城可不象现在这样……现在不要老祖宗了。唉,群众运动么,这群众运动真好使,总能冒出一些愣头葱,上边说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就烧书,扒庙,砸古董,拆长城,上边说打倒‘走资派’见着戴帽翅的就斗,上边说大炼钢铁就砸饭锅,上边说吃“忆苦饭”就吃忆苦饭,说饭前唱歌就瞎哼哼……老百姓最容易运动,是杆枪,有人端着这杆枪打这个打那个,谁让你好使唤,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来着!过去叫打老蒋就打老蒋,结果老蒋打倒了……分土地么,贫下中农最光荣么……有人把运动当法宝!” “大叔,先吃烤馒头,边吃边说。”百里玉妆拿了个烤馒头给来人。 “姑娘别嫌大叔自来熟,是个话篓子。平时没人和我说话。这一袋烟的工夫把一年的话都说了。馒头留你们吃吧……”来人虽这样说,还是伸手接过,双手捧着,端祥着,好象端祥一件宝物;经再三相让,才苦笑一下,矜持地吃起来,连掉在衣襟上的渣儿也仔细捡起,探出发紫的舌头舔进嘴里。但干嚼难以下咽。 百里玉妆在火堆上又加了些柴草,把所有的馒头都放在筢齿上烤:“大叔,这么多呢,慢慢吃慢慢说。” “真是好闺女,面善,知书达理,”来人不住夸奖,“好闺女,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说得百里玉妆一阵脸红。 6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2 2 李瑞珍问:“大哥贵姓?” “贱姓李。”来人接过百里玉妆递过的猪腰子饭盒,喝了口热水,“不怕二位笑话,人叫我弯勾了,附近一提弯勾了都知道。有人以为我姓弯名勾了,哈哈……你问大名是什么?五八年修密云水库的时候连部嫌弯勾了不吉利,说:弯勾了弯勾了地叫连水库大坝都修不直。所以给起了个大号,叫李栋梁。好家伙,栋梁!有这样的栋梁吗?没当栋梁先压弯了,也就是个弯椽子,弯烧火棍,弯……他们拿我凑笑话,姑娘别笑……大号是起了,可没人叫,大人小孩还是弯勾了弯勾了地叫,这,哈哈,在全国蝎子巴巴独一份,省得重名!你问户口上叫什么?不知道。生产队的工分本别人都写名,就我特殊,打个勾作记号,打勾的没外人……反正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我也当不了饭吃。” “大哥,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会出气儿的都在这!说蝎虎点,家里连耗子都没有,早饿跑了……” 弯勾了吃了馒头,百里玉妆又递给一个,弯勾了说:“姑娘,不吃了,剩下的我拿着。别见笑。” 弯勾了抽了口烟,从皱巴巴的嘴里喷出一口烟雾,没等把烟雾喷完猛烈咳嗽起来。见咳嗽不止,百里玉妆上前给捶背,并端水让他喝。他抹了把鼻涕眼泪说:“我看你俩面善,是好人,不会笑话我。我平时躺在炕上望房箔,没人和我说话。要说话除非上妹妹家去,妹妹也是个苦命人,老爷们叫小日本杀了,她拉扯个孩子守寡……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人穷是穷却有股臭拗劲儿,虽说是实在亲戚,妹妹那娘俩待我很好,我还是懒怠去,到那总觉得象求帮,要饭。不假,我是有点见外,臭拗。其实她家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只是比我强点,能混口粥喝……说到吃馒头,别笑话,现在连馒头是什么样的都忘了……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别说种麦子,连种玉米都不好好长,秋天能收出种子就知足了。没水!种不上地!等有水了就是发大水,把庄稼连根挖走,卷到沙河里!上边号召学大寨,把人聚到一块修大寨田,大寨田倒修了不少,没水,种不上地,修大寨田有什么用!还是老办法,在石头缝里刮土,东种几棵西栽几棵。地很少,地块却很多,多得数不清。有人说什么来着……噢,‘盆一块,碗一块,帽子底下扣一块’。真的,帽子底下扣块庄稼地并不新鲜。所以,上哪吃馒头去?记得密云水库吃散伙饭,上边说我们修水库有功,宣传队的大美人吴美霞,评剧团的小花旦,大长的驴脸,并不好看……吴美霞在大坝上发毛巾,给能挑土篮的披红戴花。我说得太罗索了,啊,对……那天中午管了顿馒头,每人两个,不够的照样啃窝头。 “水库散伙了,我揣着喜报,还有舍不得吃的一个馒头高高兴兴回家,寻思我的小闺女——那年三岁——说不定多乐呢,让她见识见识馒头是什么样的……还有肉,那天吃的粉炖肉,手指头肚大小三片肉,一点不瞎说……舍不得吃,夹在馒头里,用白毛巾包着——大美人吴美霞发的。”弯勾了原本灰暗哀怨的眼里忽然放出异样光彩,但很快消失了,“临到家,老远望见我的两间房,那时房子东倒西歪还没翻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走近一看,猪圈塌了!院里长了半人高的草!窗户门都敞着!一进屋,人伢狗伢全无,破炕席上有个兔窝,一只母兔子见了我用血红的眼睛盯了一下跳窗逃走。兔窝里还有几只小兔子,小兔子挤作一团,直哆嗦。我寻思,这娘俩准是找我妹妹去了。没别的亲戚,除了妹妹家这娘俩没别处可去。等赶到妹妹家,妹妹说娘俩刚过‘五七’。不是‘五七’干校的五七,是说人死五七三十五天了。怎么死的?饿死的!妹妹听好心人报信赶到我家的时候孩儿她妈眼睛已经生了蛐。孩儿还有口气儿,枕着她妈的腿。抱起来想喂口米汤,可远离村子,上哪找米汤呀,谁家趁米汤呀……一抱起来就断了气!饿死的人浑身膀肿,膀得溜光铮亮,身上一按一个坑……人死了,生产队没通知我,村里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剩下的人也都饿得东倒西歪,浑身膀肿,谁去通知呀……再说,我家距生产队那么远,生产队的人轻易不到我家来,等发现死人晚八春了……妹妹用炕席把娘俩卷在一块,抬进猪圈,推倒圈墙,草草埋了埋算是娘俩的坟。为什么非得埋猪圈?埋猪圈不用刨坑,刨坑,谁刨得动呀!找人吧,找谁去!还是埋猪圈好,算是一家人……当天我又把坟修了修。埋猪圈正合我的心意,可以守着这娘俩熬日子,好歹是一家人……我把那个夹了肉的馒头、白毛巾,还有立功喜报都埋到坟里,叫闺女尝尝馒头的滋味儿,白毛巾给那娘俩擦脸;立功喜报么,告诉那娘俩,我在外边好好干活来着,没丢人现眼,修密云水库有我一份功劳。我把几块奖章也搁在这娘俩身旁……我没当过兵,只是抬过担架,从北京郊区抬到东北,从东北抬到张家口……我抬担架可是好手,不是吹……抬担架距地面近,伤员掉下来摔不着,不然怎能得奖章呢,当然了,那时腰还没这么弯…… 6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3 3 “我若在家说什么也不能叫那娘俩饿死,没吃的逃难呀,逃东北呀,逃‘大鼻子’那去呀,人家逃难的都活下来了。孩儿她娘是个残疾人,从小得了小儿麻癖症,皆因残疾才嫁给我弯勾了,好人谁嫁给我!她上不了山,若能上山可以挖野菜,捋树叶……她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摔坏了,准骨碌山来着……其实我在家也不行,我,大虾米似的,又特别能吃,这辈子没大吃饱过……年纪轻轻腰就弯了,也是饿的。你想啊,活计累,常年吃不饱,腰不弯才怪呢……你说现在怎样?照样吃不饱!每年开春家家断粮,我断得更早。如果家里有个健全的女人要好得多,女人可以挖野菜、捋树叶,糠菜半年粮么……家里没女人,更何况是个大肚汉,肚子象漏斗……我现在就开始吃救济了。发粮食,每天半斤毛粮的标准,三天发一回;别人家一个月发一回,我特殊,发一个月的粮食怕我几天就吃光,所以三天发一回。到生产队领粮食也不容易,端个小瓢来回跑十几里路……到了开春种地的时候,大家都饿得眼蓝。说眼蓝兴许有人不信,反正我信,饿大发劲儿了看什么都是蓝汪汪的,你们没挨过饿,没这个体会。真地蓝!还冒金星!种地的时候,生产队长怕大家吃种子,种子全拌了农药,拌六六六粉,其实拌也白拌,大家照样吃,偷偷抓把种子在棉袄上蹭蹭揞进嘴里。吃花生种好嚼点,吃玉米种牙口不好的真嚼不动,嚼不动就放在嘴里用唾沫泡,倒着个儿,设法磕成两半,生破勿烂吞进肚。没人好好干活,干活是为了挣工分。最好的劳力干一天挣十分……十分值多少钱?前年两角,去年一角,今年五分——倒码!就是说,干一天活要向生产队交五分钱。当然没人交了,没人有钱。那,为什么还要干活挣工分呢?生产队分粮食是按工分加人头分的,不干活分不到粮食。会计说我欠生产队二十多块钱,要我还,我说看我值不?把我寄放个地方,我正想去北水圈避风呢!北水圈?县城外有个北水圈,修城墙的时候取土挖的大坑,是个大水泡子,旁边有个看守所,专圈犯人的,此地人说上北水圈就是进看守所……把会计噎得直哏喽,差点没背过气!这回我明白了什么是穷横,人,越穷越横…… “我看二位面善,是好人,瞎嘞嘞一通……姑娘,别烤了,我都拿着,回去给我小闺女吃……我经常做梦,梦见我的破缸里盛满了粮食,每天端碗糨糊糊的玉米粥吃个响饱,哈哈,姑娘不知道响饱是什么意思,响饱就是打饱嗝,打出响来……生产队发本红宝书,要求饭前高呼祝愿,可是饭在哪?三天发一斤半玉米,我连皮儿带脐儿一天就吃光了,还得……哪有精神高呼……运动运动,大家最大的实惠是盖了砖房,劳力多的人家实惠更大,拆的砖更多。后来上边发现拆长城不大对劲儿,下令禁止,可是晚八春了!再说呀,上边忙着夺权,原来有权的靠边站了,有谁肯管?老百姓也贱,集体劳动就磨洋工,破‘四旧’就拆长城……拍良心说,拆长城老百姓不心疼?祖祖辈辈在长城脚下住着,千百年来没拆过一砖一石呀!现在为什么要去拆呢?一来有上边撑腰,二来大家想:人家都去拆,偏你不去,是不是缺心眼儿?兴许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呢,到那时不把肠子悔青了吗?老祖宗的东西不拿白不拿!这和老百姓过日子一样,日子过落套了,油瓶子倒了没人扶,各拿各的心眼儿,把一个破大家子拆散太容易了。你想呀,干一年,倒码!白干了!不就成了杨白劳了?我么,是弯白劳……姓李不假,却不是栋梁,弯白劳!” 弯勾了说得激愤,当说到“弯白劳”时却乐了。百里玉妆也觉得可乐,给弯勾了装袋烟说:“大叔,慢慢说,说说话心里好受。” “真是个体谅人的好姑娘,我那小闺女若是活着也能到生产队劳分了,每天挣三分,我没那个命呀……我说话碌碡打墙石打石(实打实),从来不说瞎话,经得起调查。从前打日本、打老蒋,说要过上好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这么多年了越过越穷!五八年搞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有一阵子是吃饱来着,当时有句口号叫做‘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干活’,大办食堂,大家足吃足喝,一下子把粮食吃个溜光响净,就喝粥,粥是越喝越稀,大家编个顺口溜:‘一进食堂门,稀粥一大盆,盆里照进碗,碗里照进人’。最后,连稀粥都喝不上了,就搞瓜菜代,吃玉米骨头,薯秧,树叶,就开始了浮肿,死人……过去,扛活、租地那年月,进腊月家家蒸几屉粘豆包,有的还杀口猪,置办年货,如今可好,粘豆包?粘掉你大牙!一年到头看不见荤腥,家里来客人还得爬山迈岭淘换点油,用筷子头在锅底抿,磕打……” 李瑞珍一直听着弯勾了的话,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耳朵都听出了老茧,说:“大跃进提出一天等于二十年,超英赶美,砸锅炼铁,搞小土群,深翻土地,一 亩地能打几十万斤粮食,好象铺了金桥明天就进入共产主义。人象中了邪。跟信教一样。倒霉的还是老百性……” “哪里是金桥,我看是断桥!”弯勾了沉吟半晌,“多亏有个妹妹,她住栗树沟,姓赵。” 6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却尘封尘不封 4 4 百里玉妆很奇怪,问:“您姓李,她姓赵,这?” “我俩同父同母,因为家里穷,她刚过满月就过给了栗树沟老赵家,换一口袋红薯,这在农村不稀罕……她是个苦命人,现如今她有块心病,儿子二十七八了,就是说不上媳妇。我这个外甥可是百里挑一的,不是当舅舅的夸,尽可打听;初中毕业,复员军人,党员,模样好,细高挑儿,仁义,孝敬。给介绍不少姑娘,可一提穷气冒老高的栗树沟,姑娘就撇嘴,好象她们是金枝玉叶,你说气人不!依我看谁找这么个婆家谁烧高香!” 李瑞珍笑着说:“大哥,她们没那个福气,等以后我给找位好姑娘。大哥,你妹妹常来看你吗?” “看,每年有那么几回。她口挪肚攒省出点粮食,打发外甥送一把,顺便把破衣裳拿去洗洗,补补,入秋送拆洗的棉衣棉被来。外甥勤快,帮我收拾这收拾那,门坏了修门,窗坏了修窗,炕烧不进火就脱坯搭炕。对了,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外甥带他们村的民兵突击修理的……他是民兵连长……” “大哥,他叫什么?” “李梦生。梦生,妹妹怀他的时候,妹夫让日本鬼子杀了,妹夫是抗日的一个团长。等外甥出生,他爸爸死半年多了。妹妹为了纪念孩子爸爸起名梦生。其实我妹妹也是抗日英雄,远近闻名。” “大哥,李梦生父母叫什么?” “父亲李子朋。死得可英勇了。” “知道!李子朋!” “我妹妹你也应该知道,人家都叫她外号,哈哈……我们哥俩好象没名没姓,都叫外号,她叫花大娘……” “知道知道!全县人人都知道。不过,我可知道她的名字——赵栗花,对不?” “对!” “抗日的时候,她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现在好穿花衣裳,夏天穿大花裙子,是县里的常客,见了男的叫大侄,见了女的叫大侄女。” “我当哥哥的说话兴许口冷,我看她疯疯癫癫,见人先递烟卷,也不管会抽不会抽。” “是啊,丈夫的牺牲对她刺激太大了!” “我这个傻妹妹,装刚强,她呀,用得着那句土话——冷了迎风站,饿了腆肚皮。军区首长、县武装部长、县长,好多当大官的,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都是我姐夫的部下,人家有时来看她问有困难没有,她说没有,从不向上级要钱要物。不要也可以呀,把儿子安排出去吃点官饭呀,不!生让儿子打光棍!活气死人!” 李瑞珍说:“一年没见到她了,不知现在怎样……” “能怎样,守着儿子穷熬呗!唉,不说她了,生气!耽误你们不少时间,来,我帮你们搂柴草。 7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1 7 “我是个灵魂被掏空的可怜虫!明火执仗的强盗!强盗的帮凶!面对儿女的掠夺妈妈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源于无私的爱!妈妈正在吞食爱的苦果!” “我需要男人的臂膀,男人的激情,男人的力,男人的火焰,我要被男人的火焰熔化,化作一缕青烟。青烟……我是为爱熔化的。青烟是自由的。” “与其说失去土地,莫如说失去了热情,由土地激发出来的热情!最要害最要命的热情!他们成为……试验品,可是冲动绝不是热情!一个没有长久热情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 ——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1 有了烧的屋舍暖和多了,起早抢热水已经成为笑谈。女人们自是欣喜,夸李瑞珍有功,李瑞珍则感谢姐妹们的关照。一时背不回来的柴草就垛在无名山包低洼处,搬块大石板压在上边,用长城散落的白灰条赫然写上几个大字:xx连xx班。李瑞珍每天选一个身体不好或者情绪很差的姐妹跟她拉筢子。这天又选中了百里玉妆。 来到无名山包,李瑞珍说:“闺女,你今天的任务是当火头军,烤馒头,热菜,烧开水。这会儿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不容分说,拉过一捆柴草强按百里玉妆坐下,“靠这,这是你的沙发!哈哈,沙发!其实沙发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听说跟椅子一样,只是软和点……就当沙发吧!”说罢拉起筢子走向长城。 百里玉妆肚子很疼,揉了揉,掐了掐,望着渐渐远去的李瑞珍,顿生儿女悲情。“妈妈,妈妈——”她想大喊。“妈妈听不见,走远了。现在能躺在床上多好,喝碗妈妈煲的热粥,说些跟妈妈才能说的体己话。然而妈妈只能把我安置在柴草堆里,面对灰暗的天空,灰暗的燕山,灰暗的长城,四顾茫茫,阴冷而压抑。妈妈瘦小干枯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努力拖曳着,铁齿筢子在乱石和枯草中跳跃。妈妈象匹拉着犁铧的老马在‘老妇人’的脊梁上耕作。瘦小干枯的老马。妈妈。老妇人。‘裂肤揉干老妇泪’……原始森林被砍光了,幼树被牛羊啃嚼了,枯草被连根搂起了:老妇人的毛发被拔光了。人如此残酷无情,包括妈妈。可是人要生活呀,妈妈要生活,弯勾了弯大叔要生活,不能总睡在冰骨头的炕上呀……人们要生活,燕山就要被搜刮,被掠夺!是呀,燕山不会呼喊,不会抗议,只能默默承受。燕山已被搜刮一空,连她引以自豪的挂在胸前的项链——长城——也已珠玑散尽,犹如一条冻僵的死蟒,死蟒的蜕皮。燕山,老妇人,她面色灰暗,穷困潦倒,了无生气,难道,燕山要死了么?不,她不会死,她的筋骨还在,可是,人对她如此地残酷无情,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儿就从未间断过对她的掠夺。人要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掠夺她,拔掉她的每根毛发。燕山,可怜的燕山!我知道,燕山在默默承受。妈妈弯腰前行,拖着筢子在燕山山包辛苦劳作……妈妈弯腰扶犁在梅江江畔犁冬晒白……妈妈,妈妈,梅江的妈妈,燕山的妈妈有那么多企盼,那么多力量,那么多包容。我爱苦熬苦曳的妈妈,我爱命运多舛的燕山,而我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为燕山做些什么呢?我亲手拔掉她的毛发,连根拔起……肚子好疼呀,燕山呢,燕山没有知觉吗?燕山可是妈妈呀,所有人的妈妈!妈妈也是有血有肉的,爱美的,有毛发的,然而她的毛发被拔光了,变成了奇丑无比的老妇人!妈妈也是有脾气的,爱笑,然而她的欢乐被剥夺了,只能嘶哑地悲哭! “妈妈吃苦耐劳,勇敢坚韧,富有聪明才智,富有创造精神。她从五十万年以前就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儿女,教她的儿女直立行走和钻木取火,学会打凿第一柄石斧和第一把石刀,制造第一枚箭簇和第一支投枪,饲养第一头猪和第一只鸡,收获第一瓮黍米和酿出第一瓯浊酒,造出第一尊青铜脚鼎和炼出第一炉铁水,开始第一回结绳记事和发明第一个象形文字,有了氏族图腾和神话传说,有了部落交往和融合,从内陆走向海洋,从东亚走向西亚,作为古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一员彪炳于东方,彪炳于世界……如今她的不肖儿女正在掠夺她,连每根毛发都不放过,使满头秀发的少妇变成了满目疮痍的老妇人!裂肤揉干老妇泪……不肖的儿女。可憎的儿女。我爱妈妈,却要掠夺妈妈,不给妈妈休养生息的机会,加入了这个不光彩一代的掠夺妈妈的团伙!既然妈妈被掠夺一空,还能用什么喂养她的儿女呢?她的儿女还要陷入什么样的悲惨境地呢?掠夺掠夺,无奈的掠夺,无休止的掠夺!断子绝孙的掠夺!我居然拿起了掠夺的武器——该死的铁齿筢子!我是个灵魂被掏空的可怜虫!明火执仗的强盗!强盗的帮凶!面对儿女的掠夺妈妈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源于无私的爱!妈妈正在吞食爱的苦果!” 7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2 2 百里玉妆无比愁苦,思想很是混乱,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她手掐肚子站起来,看着李瑞珍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好象燕山在飘移,脚下在旋转,重又顺势蹾坐在柴草捆上,半躺着,闭上眼睛。 李瑞珍走近,见百里玉妆静静歇息,以为睡着了,笑笑,取出筢子里的柴草,再次折返。 “喳喳……”百里玉妆忽听喜鹊叫。张眼睃寻,并不见踪影。“喳喳……”叫声很近,循叫声慢慢扭头看,发现一只喜鹊站在自己背靠着的柴草垛上一边鵮草籽一边警惕地盯着她!大约起先喜鹊看她一动不动或许以为是个死人,并不在意,照样鹐它的草籽;而见她活动一下眼球便开始了警觉,试探地煸动一下翅膀,似要飞走,但估计这个突然活过来的人并不想伤害它,还是镇定下来。 这只喜鹊十分可人,宛如一位身着白色胸衣、黑色燕尾服的绅士。由于长年远离人群并不怎么怕人。从喜鹊晶莹的黑眼睛里看不出惊恐,敌意,倒有些顽皮,友善。喜鹊看着,叫着,不时翘起高高的尾巴。她和喜鹊久久对视,心中油然升起一丝爱怜之情,希望进一步交流,于是轻轻吆唤:“来,来……喳姐……”说到喳姐,竟噗哧地乐了;喜鹊一惊,张开翅膀飞去,贴山包俯冲而下,落在一棵大栗树枝桠上。她很遗憾。这时不知从哪里又飞出一只喜鹊,落在那只喜鹊身旁。两只喜鹊彼此梳理羽毛,喙喙相交,亲怩对语,情意缠绵。她呆呆看着,揣摩着。正入神,喜鹊叫几声双双飞向长城,悄然钻入长城垛楼的豁口。 “人们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夺走了它们的食物,它们不得不饿肚子回巢了。它们有儿女吗?”百里玉妆怅怅地想,肚子一阵疼痛,“是,它们有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巢,家,相亲相爱,它们是自由的。我呢?我们呢?我们也有巢,一个大巢,倾压同类的大巢。我们远不如鸟。鸟会飞,可以暂时逃避苦难,人却给鸟带来苦难,同时是另一类人的食物,被倾压被宰杀者。逃避?逃向哪里?我是只喜鹊多好,带着我的伟雄逃进自己的巢穴,那里有自由,尽管空间很小,哪怕长城的垛楼,在狭小的空间里可以喙喙相交,亲怩对语,自由读书,自由争论,自由畅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孝敬父母,还有……生儿育女!之所以要逃避,仅仅想防止军用翻毛大皮鞋的踩踏。就这么简单。大皮鞋,仇大皮鞋,在踢向陈阿姨的时候我蒙眼抱头,真地吓破了胆,从此落下病根,好象总有一双大皮鞋踢来,心怦地立起,久久不能平静。我是锺鼓楼的鸟,受惊了!其实我只要小小的自由,只要我的伟雄。回想起来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和伟雄结婚,现在却要过咫尺天涯的日子?我要结婚,结婚……我需要男人的臂膀,男人的激情,男人的力,男人的火焰,我要被男人的火焰熔化,化作一缕青烟。青烟……我是为爱熔化的。青烟是自由的。男人是我的催化剂,我要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化作一滩水,自由流淌,自由咆哮,变成云,变成风,而这,更加自由,是自由的最高境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难以启齿的地方燃烧,从腹部放射出热辣辣的线传导到身体各个部分,嘴唇,舌尖,手,胸,肌肤……我的脸也在燃烧,脸一定红了。我需要什么呢?多么可怕的蠢动,多么不现实的渴求……噢——我需要男人!需要我的伟雄!需要家!长城垛楼是家吗?垛楼里有人敲锺吗?那里陡峭险峻,荒凉阴冷,但我还是愿做一只鸟,自由去爱,生儿育女……假如我是只鸟,能逃到哪里?漠河?南沙?喀什?舟山?到处,到处一片红呀……红色的网……” 7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3 3 她不着边际地憧憬着,联想着,编织着,努力从愁苦中摆脱出来。 阴冷的天气把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她缓缓站起,在腰里拴上麻绳,连结筢头。远处的李瑞珍见状急了,边比划边挤眉弄眼,示意她坐下。她没理睬,僵直迈开双脚。忽然,感到有股热乎乎的东西顺大腿根流下……她明白,在这种环境里根本无法采取措施。 燕山在飘移,大地在旋转。 来到李瑞珍跟前,李瑞珍心疼地报怨:“傻闺女,这么不听话!” “妈,没事……”她故意笑笑说,竭力稳住身体。一阵疼痛袭来,偷偷皱皱眉。 但还是被察觉到,李瑞珍上前按住她说:“别强忍着,给我靠这呆着!” “好多了,没事。”她拍拍肚子。 “傻闺女,”李瑞珍摇摇头说,“犯不上死乞白赖地干,柴草供上烧了,回去没人说你,明白?” “明白,妈放心。” 说着,两人弯腰慢慢前行。 来回走动几趟,百里玉妆感到双脚暖和多了,身子暖和多了,肚子也没那么疼了。 垛柴草的时候李瑞珍发现柴草垛比原来的加高了一些。是用葛条捆的,而她从没用过葛条。 “这是你李大叔干的。”李瑞珍笑着说,“他不识字,可挺有情义。” 百里玉妆向坡下望去,弯勾了的小屋尽收眼底。 “闺女,到打尖的时候了,去你李大叔家,把馒头蒸蒸,和他一块吃。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太好了,是呀,真想他老人家。”百里玉妆喜出望外,拎起行囊就走。 两人相扶着下了坡。 傍到坡底,小屋清晰可见。即使粗心者也不难看出: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很不成心思!院墙有几个豁口,坍塌的河光石杂乱堆在草丛里。院子西南角确实有个坟堆,坟堆顶块青石板。东南角有眼水井,井口上几根木棒架起年代久远磨出了深深凹槽的辘轳,一条疙里疙瘩的井绳有气无力地垂吊着。窗户破损,窗棂塞了破衣裳,破口袋。房山的烟筒整体脱落,黑烟把房山熏得漆黑。房檐的茅草七长八短,房檐下挂了几件锈蚀的农具。玉米秸散乱堵住北门,用以防风。 百里玉妆小心绕到坟前。见坟前垫一块长城青砖,青砖上倒扣一个小缸碴儿,还有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的水冻起了鼓,蒙了层沙土。青砖下有堆纸灰,显然不久前祭奠过。百里玉妆揭开小缸碴儿,里边竟扣着一个冻裂了的馒头!差不多被野鼠掏空! 两人不由得唏嘘感叹。 “李大叔在家吗?”百里玉妆向屋内喊。没人应。 “弯大叔在家吗?”百里玉妆笑着,改成挑皮口吻。仍没人应。 房脊上早已盯住来人的麻雀听到喊声唿地惊逃。在空中飞了一圈又落回房脊,盯住来人。老杨树上的老鸹也咶咶叫起来,使劲儿唿扇翅膀。似乎它们都有看家护院的义务,可威慑力很是有限。 “李大哥……八成没人……”李瑞珍说着,来到门前。门是用木板钉的,已经七拧八歪,很容易推开。两人跨进堂屋。 堂屋很黑,坑坑洼洼,李瑞珍一脚踢上别在灶膛里的烧火棍,差点绊倒。东屋,秫秸房箔烟熏火燎,泥丸粘就的燕窝也已漆黑,露出几朵燕子绒毛。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炕上是三块长城青砖搭的“饭桌”,摆放着没洗的碗筷。一领破炕席,炕席上胡乱堆着没叠的被褥,园枕头淌出一滩黑黄的谷秕子。屋角立了只豁口大缸,缸里空空如也。东墙挖个窑窑,窑里放盏没油没捻儿凝结了油渍的灯碗。炕沿上方抻一条麻绳,麻绳挂着脏衣裳和污秽的毛巾,麻绳以很大的弧度下坠着。此外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看了这一切,百里玉妆说:“这里真地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穷得叮当山响,穷气冒老高,贼都绕着走,怕沾上穷气,有谁偷他呀!”李瑞珍苦笑着说。 百里玉妆在霉气味儿中闻到一股老人味儿,有些心酸和莫名亲切。 7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4 4 “这日子过的!”李瑞珍感叹,疑惑,“他弯到哪去了呢?莫非见闫王了?”伸手在褥子下探探,有些温热。返回堂屋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搅搅,有火星。“没见闫王!兴许上哪去了!”李瑞珍甚是高兴,“今天反客为主,用他的锅馏馒头……马洁不是给带来碗粉炖肉么,也蒸上,给这老家伙改善改善生活!” “知道上这来莫如让喳姐弄点待客酒,那才真正改善生活呢……” “不拿他们东西。拿碗粉炖肉倒没什么,偷酒就是偷到马开达命根子,不是给马来添病么!” 百里玉妆按吩咐摇辘轳打水,刷锅,抱柴,点火。馏馒头得用蒸屉,可是屋里屋外找不到。李瑞珍剁几根玉米秆架在锅中,把馒头和粉炖肉摆在上边,盖上快散架了的秫秸锅盖。 “得,闺女,烧火!”李瑞珍很是得意。 李瑞珍抱柴发现堂屋屋角掩藏个地窖口,忙吆唤百里玉妆:“过来看,这老弯还真弯,有秘密呢,下去看看……可太黑……” 刚好窗台上有几根劈得很细的松树明子,便取一根点燃,李瑞珍说:“你只管烧火,我下去看看有什么宝贝!” “妈,我下去。”百里玉妆把点燃的松树明子伸进地窖,探头向里看,“妈,里边有一小堆红薯!没别的……” “是吗?太好了!下去取几块,烀上,也改善改善生活,拿馒头和粉炖肉跟他换,他不吃亏。敢下去吗?” “敢。”百里玉妆下窖。窖里勉强能直起腰,很暖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想,“真是个好去处,与世隔绝,隐蔽,没有纷扰……” 听催促,赶紧从衣袋里取出卫生纸,垫在裤衩里。然后捡几块红薯上窖。 灶膛烧了火,东房山冒了烟,小房立刻有了生气。 李瑞珍说:“炕不凉,你先趴炕上煲煲肚子,饭好了喊你。” 百里玉妆来到东屋,擦窗台,堵窗棂,扫炕,扫地,收拾碗筷,并把绳子上的脏衣裳叠好放在行囊里。和其他人家一样,东墙也挂张发黄的毛泽东像,像纸从上边耷拉下来,挡住了面孔,她想找钉子钉,但找不到,也就由它去了。一切停当,便坐在炕沿上发呆。(其实没有炕沿,炕沿是衣裳磨光了的裸露的土坯。) 她定睛注视着发黄的挡住了面孔的毛泽东像,眼前却叠印出另一番情景:梅江的碧波,葱绿的田野,熟悉的土楼,温馨的木床,慈祥的妈妈,高大的木棉树,梦境般的水中畅游,在男人臂膀里窒息……她不明白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寒冷,闭塞,蹲牛棚,一双军用翻毛大皮鞋随时可能踹向自己。她想,不念书多好,守着妈妈,和妈妈到曼谷去,带着伟雄……啊,不念书也不可能认识伟雄。曼谷曼谷,那里有团聚的家人,拳拳的亲情,再也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苦。自己虽然不会经商,可以做学问,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外道德比较学……多奇怪,道德比较学!怎会想出这么一门学问,如果作为一门学问总该有人去研究去创立……啊,我既没念过书怎能去研究去创立。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后悔吗?说不后悔是假,嘴硬,其实真地后悔了,宁可回家种几亩薄田也不到这个鬼地方。命运是个狰狞的魔鬼,专会捉弄人,向你摇唇鼓舌,大唱赞歌,使你眼前出现美丽的光环,以至热血沸腾,信誓旦旦,等到脖子套上绳索了,就牵着你走上荆棘丛生厄运连连的道路,最终把你推入地狱,用锅蒸,上磨磨,而魔鬼却在一旁狞笑。非常不幸,我们进入了一个最难把握命运的时代。命运,弯大叔的命运呢?他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地方呀!弯大叔,贫农,赤贫,社会的主人,主人——只少应该是。而主人竟过着这样生活!他自由了吗?解放了吗?他,他们被告知的‘使命’可是解放‘三分之二天下受苦人’呀!而把历史当娼妇随意凌辱的人从来不知道脸红……解放解放,谁去解放?到底解放谁?是的,他们曾是解放者,从南昌到瑞金,从瑞金到瓦窑堡,到临江,到四平,到锦州,到天津,到双堆集,到西昌,到武汉,到琼崖,到新义州,到釜山,到老街……爬云梯,堵枪眼,炸雕堡,抬担架,碾小米,做军鞋……最后,终于得到了“天朝田亩”!他们扭秧歌,登高跷,甩彩绸,喜气洋洋。他们是幸运儿。然而,屈指几年却“鸡毛飞上天”了!轰轰烈烈地!冠冕堂皇地!胡里胡涂地!美滋滋地!“三条驴腿”拉着他们沿着“总路线”迈进桃花园了!他们与其说失去土地,莫如说失去了热情,由土地激发出来的热情!最要害最要命的热情!他们成为……伟大的试验品,可是冲动绝不是热情!一个没有长久热情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他们迈出了失去土地的第一步,大约,或者说,噩运从此开始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悲剧从此开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十三包”……多么诱人,房箔就要掉馅饼了!然而屋地的豁口大缸却空空如也,油灯碗里是没油没捻儿的油渍,为祭奠饿死的妻子和女儿从好心人那里讨要的已经开裂的供品馒头只能由亡灵和野鼠共同分享!历史是枚出土的硬币,有人把它磨成镜子,警醒往来者,有人要把它铸成王冠,东方的王冠,世界的王冠…… 7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5 5 她只要稍稍停下来,尤其单身独处就很自然、很顽固地胡思乱想。所以更愿意干活,干活的时候有说有笑,闹闹轰轰,会分散注意力。她自认有很严重的精神障碍,很神经质。她自认陷入了思维的怪圈,有一千个一万个疑团乱糟糟堵住胸口,迷迷瞪瞪按照“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的教诲去思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雾茫茫,路漫漫,根本看不清事物的清晰面目,只是堵得慌。 越想心事越激愤,激愤过后便是惶恐,眼前便晃动一把利刃,一双大皮鞋。难以摆脱的怪圈。她有种预感,说不定多思多想的毛病会带来灾祸。而伟雄能把那些东西保管好了么……那才是我最惶恐的!! 她羡慕吐彩霞快人快语,凡事不假思索,话到嘴边当地一下放出去,不管别人怎样感受,自己痛快了再说。其实吐彩霞心里有数,聪明就在这里。她甚至羡慕弯勾了,弯勾了只想如何填饱肚子,无处说话,反正说话没人听。她发现自己和吐彩霞们相比,和弯勾了们相比确实有很大不同。她努力向他(她)们靠拢,认为思想越单纯越好,当个白痴也无所谓。事实上社会正在造就白痴。亿万白痴。她生气地向自己说,“不去想,不去想”,可是,思想的潮水仍不住在脑中奔突。她进而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这样的吗?伟雄呢,同学和老师呢?“臭老九”们呢?自己是另类吗?另类的另类吗?而弯勾了们会不会象自己对他们认识得那么简单,似乎只想饮食男女一类的东西?或者只有一时疯狂的热情?应该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他们定会有自己独道的想法,兴许更加实际,更加切中要害,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就象黑夜过去是白天,但自己无从了解,至少现在。真理向来是单纯的。黑夜过去是白天。但是,它在哪里?哪里? 她感到自己是只急流中的小船,陷入了可怕漩涡,不住地打转,无论怎样挣扎都靠不了岸。 她摸摸炕,热上来了,就俯卧在炕头。 这时李瑞珍进屋,拿了个破口袋包着的东西,说:“闺女,把这个搁在肚子上。这是在灶膛里煨过的砖头,搁上吧,可管用了,庄稼人经常用它煲肚子。” 她解开棉裤,把热砖放在肚子上,搂着。果然,肚子很快热上来,很舒服。 “你先这么呆着,嫌太热再垫点什么。” 热炕加热砖使她通体畅暖,不觉有些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李瑞珍摇她的双腿:“醒醒,老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我先吃,饭菜给他坐锅里就是了。” 娘俩吃了红薯,把堂屋收拾一遍,到屋外望了又望等了又等终未见弯勾了的影子。李瑞珍把同屋女人们凑起的一些粮票和钱放进豁口大缸,掩门作别。 女人们和孤苦伶仃的弯勾了已经很熟识很亲热了。 8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1 8 兔子和鹞鹰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没有强者的檄文,没有弱者的哀告,完全是一场生存战争;弱者追求的是一颗草籽,强者追求的是弱者的生命,其惨烈可想而知。 弱者被强者猎杀时拼命奔逃,拼死抵抗,这种抵抗那么无助,那么势单力薄,然而却是生命力的最后迸发,每次撕咬都表达了生命的意志,每次尖叫都是生命的宣言…… 女人轻柔的抚摩使它有了安全感,像家猫一样温顺。 ——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1 两人回到无名山包,李瑞珍说另一侧的柴草可能厚一些,不妨试试运气。 ……这里的柴草果然厚,还零星分布了紫荆、酸枣、榛子等灌木。 李瑞珍有些累,坐在石头上捶腰喘气。 百里玉妆来到山包尽头,发现刚好立在悬崖边上。悬崖很陡很深,一条干涸的沙河躺在下边,向南方延伸,湮没在迷蒙的丘陵和平川里。河床布满河光石,有的像浮出水面的鲸脊,有的像吃草的卧牛,有的像打溺的群猪,更多的像恐龙、鸵鸟、蟒蛇裸露和半裸露的蛋。沙河中有少量残雪和薄冰,闪亮的薄冰被岸边稀稀拉拉的灌木架着,悬浮着。沙河不声不响,孤寂落寞,但曾经那么桀骜不驯,东滚西挖大施淫威,夺良田,毁树木,此时似乎仍能看到奔腾的急流,听到雷霆万钧的吼声。它从长城底部的出水口和小流域起源,河身短促宽阔,落差很大,人称“撅尾巴河”;经过亿万年再造,见证了各种生命的繁衍与竞争,见证了人类的发祥与沧桑。百里玉妆立在悬崖边感到晕眩,赶紧倒退,倚傍一棵大栗树坐下。 忽听崖底传来不寻常的声响,立刻俯身向下看。见一只鹞鹰正贴河床低飞,追逐一只灰白的野兔。兔子背着大耳朵狂奔,鹞鹰穷追不舍。鹞鹰张利爪抓了几次才把兔子抓住,欲拔高飞走。兔子在半空挣扎,又落入河床。百里玉妆差了声地喊:“噢——嗬——”李瑞珍也急忙跑来帮喊。百里玉妆踢下一块石头,抛向崖底,石头撞击一串火花跳向河心。鹞鹰有些胆怯,刚一愣神儿,兔子乘机逃出几丈远。鹞鹰稍作犹疑,仍穷追不舍,抓兔子拔高,兔子挣扎落地。兔子可能绝望了,突然转身向鹞鹰扑去;刹那间鹞鹰吓得向回飞了一程,但立刻又返回追杀。兔子和鹞鹰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没有强者的檄文,没有弱者的哀告,完全是一场生存战争;弱者追求的是一颗草籽,强者追求的是弱者的生命,其惨烈可想而知。兔子仰在地上,登腿抵挡,实在抵挡不住钻入了崖边的紫荆丛,蹲伏在浮冰下。鹞鹰绕紫荆丛盘旋,煽动硕大的翅膀,见兔子不出来无奈飞走。兔子探头探脑向外张望,良久,以为危险解除,一瘸一拐沿河床小跑,不时向天空张望。 百里玉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庆幸兔子躲过一劫。 这时,让她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鹞鹰重又出现,俯冲而下,直取惊魂未定的兔子,开始了新一轮的猎杀和反猎杀。兔子的反抗也越加凶猛,用头撞,张嘴咬,纵身扑,叽叽叫……但是兔子实在弱小,还是成了鹞鹰的战利品,被抓住升空。 百里玉妆喊破了嗓子,对面山上传来尖厉的回声,好象整个燕山都在喊:“噢——嗬——” 接着,再次发生了奇迹:鹞鹰升空两三丈,突然抛下决不肯就范的兔子,在叫喊声中逃遁! 兔子像个布口袋重重摔在河床上,肚皮朝天,翻了白…… 百里玉妆看远去的鹞鹰,恨怒交加,说:“有枪多好,叭,一枪打下来!” 听这话,李瑞珍笑了:“闺女,犯傻了吧,鹰抓兔子,抓鸡,抓蛇,抓鼠一年四季天天发生。连鸡都习以为常,只要鹞鹰在天空盘旋,鸡就炸群,惊叫,四处躲藏。兔子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鹞鹰,是人!人下套套,下网网,下毒毒,用火枪打,恨不得斩尽杀绝。你也去过农村集市,特别到了冬天,这个季节,卖兔子的到处都是,一串串挑在肩上、挂在自行车手推车上,每串都有十几只,算算,该有多少!鹞鹰和狼能吃几只!兔子大多落入人口,不是鹰口!不是狼口!兔子对鹰尚能抵抗侥幸逃脱,对人却一筹莫展,一切抵抗无济于事,噢,对对,失去了抵抗权力。弱肉强食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大体相似……对对,人类经常效法自然界的法则。兔子对付猎杀最无奈最实际的办法是生儿育女,多生,最多的时候每月下一窝,每窝至少四五只。兔子,兔子也得活下去,活下去……明白了?” 8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2 2 “明白了。”百里玉妆虽顺口答音,却实难弄清万事万物暗含的玄机,人类在其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 “活下去,活下去……”百里玉妆琢磨活下去的意义,看悬崖底下的兔子,兔子仍四脚朝天仰在那里,灰白的肚皮鼓鼓溜溜,一动不动。“妈,我下去看看,兴许有救呢!” “不行,怕你失手滑落。”李瑞珍百般不允。 “妈,放心吧,让我试试。”百里玉妆坚持下崖,“我在学校是田径一级运动员,还爬过西礁山、罗浮山、香山呢!” “那也不行。太危险。犯不上为个死了的野兔冒险。” 百里玉妆拉住李瑞珍双手来回摇晃,央求:“妈,让我去吧,不会有危险。兔子兴许有救,鹰可能还会回来……” “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闺女干傻事,凡事该干的干,不该干的不干,得值得。” “妈,妈妈,我的好妈妈,不会有事,我保证!”百里玉妆急得跺脚。 李瑞珍从来没见过女儿跟自己撒娇,又欣喜又心疼,经不住软磨硬泡,站在悬崖边向下观察一番,这才说:“真拿你没办法!千万多加小心,崖壁有冰,见石头太滑就上来,明白?” “明白!妈,不会出事,放心吧。”百里玉妆很是高兴,和李瑞珍商量商量下崖路线。 ……李瑞珍揪着心,一直大声嘱咐多加小心,说石头太滑就上来。没想到,百里玉妆身手如此地敏捷,倾刻就下到崖底,向上挥手,喊道:“妈——”喊声在山谷里回荡,清脆而悠远。 百里玉妆跑到兔子跟前,兔子一动不动躺着。抱起来。想不到的是,兔子突然来个鲤鱼打挺,从怀里挣脱,翻身奔逃。但只逃几步就踉跄仆倒了。 “别怕别怕。”百里玉妆蹑手蹑脚靠近,蹲下,连说“别怕别怕”。兔子软软挣扎几下被搂在怀里。 百里玉妆向崖顶喊:“它活着,活着——” “好好,快抱上来——” “放心吧——”百里玉妆为了便于攀缘,解开棉袄把兔子揣在怀里。所幸腰里系着麻绳,不至于掉落。 百里玉妆小心翼翼向上攀登,见李瑞珍要来接应,急得摆手制止。 终于爬到崖顶。李瑞珍说:“真担心,来,我看看。”接过兔子看了看,“闺女,你积德了!是只孕兔,肚子多大身子多沉呀!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凶呀!孩子是它的力量!鹰抓它的时候因为有身孕,太沉,抓不动了,不得不丢下差点到口的猎物……这就是,妈妈救了孩子,孩子又救了妈妈。不知肚里的崽儿能不能活,从那么高的空中落下能活反倒是个奇迹……人肯定不行,不知兔子怎样,不过兔子比人经摔打……这个挨千刀的,鹰!把兔子的后背抓烂了,伤口挺深……八成你棉袄也沾了血……” “血不血的真没注意,光着急了。” “这样吧,你先抱着它,老办法,我去采艾蒿,在伤口揞艾灰。” 百里玉妆抱着兔子,心里涌出一股悲壮、崇敬之情,她想:弱者被强者猎杀时拼命奔逃,拼死抵抗,这种抵抗那么无助,那么势单力薄,然而却是生命力的最后迸发,每次撕咬都表达了生的意志,每次尖叫都是生的宣言…… 8弱肉强食蔑善恶 兔怀六甲变凶婆 3 3 给兔子治了伤,放在哪里却成了问题,李瑞珍说:“最好找个山洞,安全。” “哪有洞呀?” “别发愁,有山就有洞,找找。”李瑞珍说,向山上了望,“有了!”指给百里玉妆,“你看见山脚那堆乱石了吗?长城垛楼的方向,色深的,对,那是采金挖出的毛石,就是不含金的石头。准有洞,看看去。”两人抱兔子向那堆乱石走去。 乱石堆上方果然有洞。洞口几乎封死,只能容一个人钻进钻出,李瑞珍说:“抱柴草,进去看看。” 两人先后进洞。在洞口尚能看见洞壁,再往里,漆黑。李瑞珍点燃一把柴草,这才看清,洞很深,拐向很远的地方。 百里玉妆捂住头说:“会不会掉石头……” “不会,”李瑞珍说,“金洞的石头特别坚硬,山金都藏在坚硬的石头里,金子难开采皆因储量少石头硬。别怕,要掉早掉了。” 燃烧柴草的亮光照着呲牙咧嘴的石壁。百里玉妆眼尖,居然发现岩缝盘着一条蛇,吓得往李瑞珍怀里钻。 “别怕别怕,正冬眠,别打扰它。”李瑞珍让百里玉妆躲到另一侧,笑着压惊。 絮好窝,放进兔子,两人方才放心。 它伤得重,浑身突突颤抖,在激烈抵抗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女人轻柔的抚摩使它有了安全感,像家猫一样温顺。 “闺女,你去取馒头,砸碎,放在窝边。不砸碎不好啃。” 百里玉妆按吩咐置办停当,说:“光有吃的不行,渴了怎么办呀?” 李瑞珍摸摸石壁,很湿滑,说:“找找,一定有水。山多高水多高。” 百里玉妆向洞的深处走,在石壁上摸索,暗暗叨咕“谢天谢地别摸到蛇……” “怎么样?” “这,湿淋淋的!” “往下摸,看有没有水洼。” “有!不大……” “这就对了。兔子自己能找到。有了吃的喝的,就看它的造化大小了。但不知怀里的孩子能不能活。你去,多抱些柴草,叫它有草籽吃,能捡到松籽、酸枣更好,它坐月子跟人一样需要营养,不找吃的也不至于冒然出洞,跑离洞口那么远,差点丧命,当妈的就是遭罪……” 两人出了洞,搬毛石插严洞口,留个兔子能够进出的缝隙。百里玉妆耳贴缝隙听听动静,笑笑,向洞里招招手,恋恋不舍,离去。 9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1 9 “仲尼先生的父母,风华正茂的孔纥和颜征的榛莽野合同样有这样的担心吗?也是发情的猫狗吗?说来可笑,两千五百多年以后的一桩婚姻竟然也是野合!野合居然进入新时代!蛮荒的时代!茹毛饮血的时代!历史兜了一圈重又回到起始点!” 我的婚床是燕山的枯草……我的婚房是黄金铸就的宫殿……我的婚纱是阳光编织的缕缕光丝……百灵在空中歌唱,犹如万籁仙音。喜鹊在洞外迎宾,俨然是位高贵绅士,向所有宾客道声同喜同喜。野兔是伴娘、伴郎、伴童,各司其职……我的婚礼该多么气魄,多么浪漫,多么别致,多么与众不同……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 ――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1 在女人们苦中取乐大行“牛棚”文化之道的时候,百里玉妆不再属黄花鱼的溜边了,有时还搭讪一两句;学唱吐彩霞的驴皮影也能吐上一两口,却是客家山歌的变种,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这天她心情格外好,看天,蓝得透紫,百灵追逐戏闹;看山,巍峨雄壮,长城的残垣犹如巨蟒上下舞动,吸口空气,那么甜那么爽,感到通体透畅。“月牙湖”一般的眼睛清澈见底,波光粼粼。 她走在无名山包的荒草中,唱着客家驴皮影,吐着彩霞,故意逗李瑞珍笑。李瑞珍故意不笑,抿起嘴。她就倒退着作怪态,挤眉弄眼,伸巴掌学影窗上的影人表演,机械滑稽,同时亮开嗓门儿唱:“太阳一出吐彩霞……百里上山找妈妈……妈妈要是还不笑呀……我就上前胳肢她……”还是把李瑞珍逗笑了,娘俩搂在一起,笑作一团,笑出了眼泪。 两人径直走到金洞前,放下筢子和行囊,搬开洞口毛石,钻入洞中。 “小兔兔——”刚进洞,百里玉妆向漆黑的洞中压低嗓音喊,瓮声瓮气的喊声在岩壁间回荡,久久才被黑暗吞噬。自从兔妈妈生了孩子她就想来看看,但一直没有轮到机会。为看小兔兔,打大口井的间隙捡了很多酸枣,此时掏出一把亮在手心。 “小兔乖乖,把门开开,妈妈来喂奶……”向黑暗处作敲门状,再次压低嗓音喊,觉得好笑,“哈哈……我成了狼外婆了!” 但她的热情并没有得到响应,柴草窸窣,一阵慌乱,接着便悄无声息。 “先别理它们,”李瑞珍看百里玉妆挑皮可爱的样子,喜上眉稍,催捉,“你去拽两捆柴草。” “是!”百里玉妆愉快响应,“妈妈,遵命!”迅速敬个举手礼,噔噔跑出洞外,旋风似地拽了柴草进洞。正要向洞深送,李瑞珍却打开柴草捆,平摊在洞口光亮处,并把棉大衣铺在上边,用手拍拍。“躺这试试,这床软和不?” 百里玉妆有些诧异;在上边打了个滚,惊叹:“太好了,又软和又香!” “先躺一会儿,你的小兔兔会来陪你。不信?耐心等吧,我到洞外瞧瞧……”李瑞珍意味深长地说,出了洞。 百里玉妆仰卧在“床”上,叼根草秆,专等小兔兔光临。 阳光照进洞口,捋出一缕一缕光丝吻着她美丽的面庞。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冬季,阳光好象找到了夏天的一朵鲜花,吻得异常贪婪,异常动情,并带有秋天般的热烈企盼。她的面庞如此清秀,红里透白白里透红,柔和而含蓄,鲜艳而不张扬,是南方温暖和北方严寒的杰作。她的眉眼如此生动,那弯弯的月牙湖束束生辉,竟能唿闪唿闪地说话,她的眼睛告诉阳光,幽会是她的梦,幽会使她正经历着从未经历过的煎熬,这种煎熬该多么醉人!只是鲜嫩的嘴唇长了火泡,唇边有颗小痣,但丝毫不影响见多识广的阳光的心情,爱怜她毫不雕饰的美。 忽听身边的柴草发出轻微响声,抬头一看,果然有几只小兔兔出现。小兔兔就像深灰色的绒团,小眼睛是绒团上缀着的红玛瑙,闪着怯生生的试探的亮光。小兔兔笨拙地蹦跳,你推我搡,想前来又不敢靠近。她从衣袋掏出一把酸枣,伸直胳膊,张开手。一只胆大的小兔兔率先把头伸进她的手心,很快,小兔兔一拥而上都来争食。小小的三瓣嘴在手心里拱动,湿漉漉凉丝丝地发痒,好像乱糟糟拱到心上。“自己虽没做过妈妈,”她猜度,“大约妈妈第一次给孩子喂奶的感觉与此相似。”欲把手撤回,但还是坚持着,不能放弃这个体验惊喜、甜蜜的机会。有的小兔兔爬上她的胸部,不住地蹦跳,她感到乳房受到了抚摩,很是熨帖。有的小兔兔蹲在装满酸枣的衣袋旁,窥探,厮磨,拿出非要罄其所有的架式。但发现,小兔兔并没有真正吃掉酸枣;这才明白,它们还不会吃东西。 9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2 2 她慢慢坐起身。果然兔妈妈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脊梁的疤痕依稀可见。它的旁边还有一只大兔子,不难确认是小兔兔的爸爸,在爱妻被追杀时不知逃到哪里的配偶,丈夫。它们该多幸运,受到了一群柔弱女人的庇荫。一个生命的链条。它们其乐融融,不愁吃喝,安全温暖,再理想不过了。那么今后会怎样呢?还会继续受到女人的庇荫吗?女人们又受到谁的庇荫?所谓女人的庇荫只能是暂时的,靠不住的。到头来,野兔家庭中的大多数成员将被禽兽裹腹或者成为人类刀俎,只有少数幸存者能够享有“天赋人权”,完成它们繁衍儿孙的使命。但它们至少现在是快乐的;它们没有人类的思想,这,很值得羡慕……那么,我的快乐呢……哪怕很短暂,我要争取这短暂的快乐!我就是一只野兔,现在所能争取的仅此而已!我并没有也不想伤害谁,只渴求爱。如果将来有了儿女,提起妈妈的荒唐事,儿女一定不相信,不理解,以为是天方夜谭,是浪漫的恶作剧。但我要说,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丁点浪漫的成分,倒充满了无奈,苦涩,泪水,恐惧,疯狂,孤独。我不要求儿女相信,越不相信越好。我的儿女应该是淳朴的幸运的。 我申请要和伟雄结婚,女人们提出安排个婚礼。仇广军抹搭着眼,背手踱步,恶狠狠地说:想得倒美,要结婚,结什么婚!要想结婚把问题给我交代清了!也不长眼珠瞧瞧,这是结婚的地方吗?是结婚的时候吗?光知道发情,连猫狗都不如,猫狗还得找二八月呢!当场吐彩霞就在人群里叨咕:我们都是母猫母狗,专下大皮鞋……我要结婚!仇广军,滚一边去吧!我这个母猫母狗真地发情了!仇广军,你看如何?!如何?!但我不能向妈妈挑明,更不能向吐彩霞挑明,她们试探过我的意图都被我否认。不能让她们为我吃挂落,能为我安排一次会面也已感激不尽。倘若事情暴露绝不能连累她们。可是,是不是有些草率,是不是有和仇广军赌气的成分难以判定。我的心如此地忐忑不安,好象怀里揣个兔子。怕什么?仇大皮鞋?是,提起它心就颤……仲尼先生的父母,风华正茂的孔纥和颜征的榛莽野合同样有这样的担心吗?也是发情的猫狗吗?说来可笑,两千五百多年以后的一桩婚姻竟然也是野合!野合就野合,我不在乎!我们的祖先不乏野合的范例,也生出聪明的儿子。我们的祖先原本都是野合的,司空见惯的,无论树林草丛沙滩,大地就是一张婚床。如今野合居然进入新时代!蛮荒的时代!茹毛饮血的时代!历史兜了一圈重又回到起始点!什么螺旋式上升,这个弯儿似乎拐得太大太滑稽了!而头带光环者不过在行宫享有诸如初夜权罢了……亦如时时发情的公兔,公猫,公狗,公猪…… 我要证明我是对的。证明……对,我的证婚人是燕山和长城,燕山和长城是位敦厚的长者,今后亿万年仍能证明一切,最最权威。虽然长城已经残破,以至有朝一日尘封地下,但它在人的心中永存,用句时髦的话形容——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的婚床是燕山的枯草,枯草里藏着无数颗草籽,无须在妆新被里塞进花生、红枣、栗子企盼早生贵子了。我的婚房是黄金铸就的宫殿,宫殿里的黄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何帝王和达官显贵无法相比。我的婚纱是阳光编织的缕缕光丝,那么轻柔,那么绚丽,那么华贵。百灵在空中歌唱,犹如万籁仙音。喜鹊在洞外迎宾,俨然是位高贵绅士,向所有宾客道声同喜同喜。野兔是伴娘、伴郎、伴童,各司其职。伴娘品格高尚,完全可以信赖。伴郎虽然懦弱,缺乏责任感,权且代之。伴童么,活泼可爱,天真无邪,正可渲染喜庆热闹气氛……我的婚礼该多么气魄,多么浪漫,多么别致,多么与众不同…… 9恨怒想望榛莽恋 负气要做旱鸳鸯 3 3 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泪水止不住地涌流,洇湿了小兔兔的绒毛,小兔兔在安慰我吗?人家姑娘出嫁都在妈妈怀里哭泣,表明依依不舍之情,我,只有小兔兔为伴,向小兔兔倾诉我的恐惧与悲伤……我的泪水洇湿了它们漂亮的衣裳,可,洇湿衣裳怎当伴童呀……小兔兔也流泪了,眼睛哭红了,别哭别哭,不懂事的孩子,公主,以后就叫你公主吧,我的公主,哭成个泪人呆会儿怎能抻起我的婚纱呀……我的婚纱色彩斑斓,可是婚纱呢,婚纱呢,根本没有婚纱……更没有宫殿,我的宫殿是个野兽的巢穴,哪里有黄金,我已经一无所有,唯一的财富是我的伟雄,伟雄怎么还不来呢……这里阴森可怖,毒蛇盘踞,洞顶可能随时崩塌,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见妈妈的踪影,妈妈办事怎么这样不牢靠呀,应该是很牢靠的,那么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总该不是伟雄犯了胆小毛病不敢前来吧,总该不是仇广军闻到风声带人来抓我吧……百灵百灵,别在天空闹着玩了,赶紧去看看,快去快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坏消息,坏消息也比等待的煎熬煎熬的痛苦强多了。喜鹊喜鹊,别光嚷嚷同喜同喜了,怕忘了台词似的,是悲是喜还不一定呢……我不想结婚了,这里的环境如此恶劣,只要见上伟雄一面,说上几句话拉拉手摸摸脸就知足了。他的手震裂了,捏批判稿的手指缠着胶布。胡子拉碴,显得很苍老。棉袄撕了个三角口子。胳膊一定比从前更有劲,投在他的怀里一定会……小点劲儿呀,别把骨头箍断了……我这是怎么了,浑身发冷,额头发烧,昏昏沉沉……我的心狂跳不已,小兔兔在乳房上耸动……不能躺倒在这里,得站起来! 她捧起公主,贴在胸口,想借此平抑心跳,可是仍狂跳不已。“别怕别怕,”轻轻摩挲公主的绒毛,不知是向公主说话,还是给自己壮胆。 突然一块岩石坠落,引发整个金洞震响,小兔兔们张皇逃蹿,争先逃向兔妈妈怀抱。这一刹那,她感到天塌地陷般恐惧,同时感到一双硕大无比的军用翻毛大皮鞋正向自己头上踩踏而来,似乎看到了鞋底闪亮的铁钉,“啊啊——”她发出一声惊叫,抓着公主逃出洞外。 她瘫倒在毛石堆上,突突乱颤,一点劲都没有了。仍然死死抓着公主,公主唧唧地叫。 直到兔妈妈撕扯棉衣,她才渐渐清醒。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嘤嘤啜泣起来。 可是哭哭又笑了。笑自己的胆子只有芝麻粒大小,“掉块石头就吓破了胆,倘若遇到更大的事还不得吓死!妈妈一再叮咛,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都让我扔到了脑后。看来我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痼疾已经根深蒂固,永远甩不掉了。最好别吓死,宁可被他们打死。不就是军用翻毛大皮鞋么,踏上两只脚么,来吧,我就是要结婚,你,仇大皮鞋们都来吧!” 她不断给自己壮胆,等着消息。等得实在焦急,不知怎样打发时光就取出针线包抻线纫针,一粒一粒穿酸枣。穿了一串儿挂在脖子上,瞧瞧,掂掂,闻闻,很是满意。“大约这就是结婚的‘项链’了,虽然有些酸……”她酸楚地想,又把项链绕在公主的脖子上,“你先戴着,过会儿还我,等长大明媒正娶了再给你穿,明白?”正在和公主说话,兔子大小成员也已出洞晒太阳。小兔兔天真活泼,蹦蹦跳跳,兔妈妈警惕地向天空张望,兔爸爸在洞口探头探脑。 天空蓝得透紫,百灵翻飞吟唱。喜鹊在长城垛楼豁口进进出出,煞是忙碌。不远处,有只肥硕的大田鼠从洞里钻出,后爪着地,前爪向上方舞动、拍击,似向太阳顶礼膜拜。这时一只大刺猬匍匐着向大田鼠靠近。大田鼠很快警觉,定睛观瞧,但一动不动,并不惊慌,可能估摸着距离,可能出于弱者对强者的挑战,待大刺猬只有几尺远欲发起进攻的当儿才迅疾入洞。大刺猬在洞口用黑鼻子闻了闻,拱了拱,打个喷嚏,骂了句什么,扫兴离去。与此同时,一只鹞鹰也悄然在空中出现,兔子家庭成员听到兔妈妈报警逃之夭夭。公主竟把项链带走。“这个世界多不平静,真是‘树欲动而风不止’……”她不无悲哀地想,“其实大田鼠没有多大奢望,最多想晒晒太阳,寻觅几颗草籽。野兔大体如此,尤其小兔兔更没有对哪位比如对鹰阿姨狼外婆构成威胁。它们只想活下去。什么‘树欲动而风不止’呀,多么丰富的想像!” 她稍稍镇定一下情绪就犯了老毛病,胡思乱想起来。 放眼望去,大口井正碎石升空,伙房房顶烟雾缭绕,歪柳掩映着远方沙河,沙河里的悬冰闪闪发亮,人嚷狗吠的乡野之声隐隐传来。忽然,她看到山包的下端冒出两个人,一矮一高,看体态,一人是李瑞珍,一人是何伟雄。“是了!”她惊呼,忙站起身,拢头发,抻衣襟,拍打身上草末和尘土。要迎上前,却没了勇气。站不是,坐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竟然缩进了采金洞。 她十分慌乱,羞得脸红,月牙湖激荡起来。 10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1 10 他要在这盼得眼蓝的时间实现梦中反复演练的一切!好像一个快晒干了的沙漠旅行者一头扎进水草丰美的沼泽,用搅乱了的泥汤作甘泉,一定要喝个沟满壕平;好像山林下来的野猪闯进菠萝地,连拱带嚼,要破开粗硬的外皮,直捣又嫩又甜的果肉! 由胸到腹的热线慢慢放射而出,通了超强电流一般,似乎每根线都烧得通红,拧动,冒烟,醉人地烧灼!醉人地痛!她颤栗。她酥软。她溶化。她升腾。 阿哥狠心下南洋 莫忘小妹守空房 莫忘相别千行泪 莫忘帐下卧鸳鸯 南洋纵有花万朵 哪抵土楼桂花香 南洋纵有一时欢 哪抵梅江流水长……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1 何伟雄进洞立即红头胀脸把百里玉妆扑倒在柴草堆上,疯狂地压迫,疯狂地搂抱,疯狂地揉搓。两人从光亮处滚到黑暗处,从黑暗处滚到光亮处,全然不顾被柴草埋没,全然不顾石块硌腰;棉大衣也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何伟雄急促喘息,狂舔狂吸百里玉妆的嘴唇,眉眼,面颊,颈项。撕开百里玉妆的棉袄和衬衣,叼起玫瑰色的樱桃,恨不得吞咽下肚。他要在这盼得眼蓝的时间实现梦中反复演练的一切!好像一个快晒干了的沙漠旅行者一头扎进水草丰美的沼泽,用搅乱了的泥汤作甘泉,一定要喝个沟满壕平;好像山林下来的野猪闯进菠萝地,连拱带嚼,要破开粗硬的外皮,直捣又嫩又甜的果肉! 百里玉妆由胸到腹的热线慢慢放射而出,通了超强电流一般,似乎每根线都烧得通红,拧动,冒烟,醉人地烧灼!醉人地痛!她颤栗。她酥软。她溶化。她升腾。从未体验过何伟雄这般疯狂的变态,变态的疯狂。梦寐以求的事过去想都想不出来。她正被按入令人窒息的水底…… “不能,不能!”她呻吟着,喃喃地说,用力扳何伟雄的手,扳不开,情急了就咬脖子,低声哭叫,“我怕,我怕,大皮鞋,大皮鞋……” 烈火熊熊的何伟雄突然浇了瓢冷水,很生气,很扫兴,很不情愿,也很胡涂。可是仍不甘心,摸一下脖子,重又孟浪操切;却被百里玉妆坚决推开,只好摩挲她颤抖的肩,已六神无主。 “我怕,怕……”她委委屈屈地长出了口气,“伟雄,别这样……” “别怕别怕,什么皮鞋不皮鞋的……”何伟雄即刻冷静下来,任凭百里玉妆滚烫的泪水在自己裸露的胸前流淌,涂抹。“别怕别怕,都怨我,不该……”“你没错!我原想今天成亲,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也不知怎么,怕,突然怕起来了!”百里玉妆抹把泪说,“伟雄,对不起……” “说见外话!我是谁你是谁?你给我的够多了,已经让我知足了。没有你说不定驴年马月才能见上一面,今天也算园了梦……知足了!” “又说违心话了,”百里玉妆扬手点了一下何伟雄的鼻子,娇嗔地说,“我做梦经常想你!不然怎能设法与你会面。这事我想了很久。开始不敢,多亏马洁她们怂恿。马洁找马那个来,让马那个来说伙房烙饼需要囊柴禾要连队帮忙,这才找到你们班,点名要你。李瑞珍妈妈和你们班长作了疏通。你们班长是她的老部下……那,怎么来这么晚呀,急得嗓子冒烟儿!” “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宿没合眼,净想和你见面的事了!别笑。谁知道马开达心血来潮,吃完早饭就到班上听‘斗私批修’。我坐在炕上拧屁股尖儿,实在坐不住就一回一回上厕所,别人以为拉肚子,劝我找药吃……知道你更着急,马不停蹄往这赶。李瑞珍来来回回地跑,把我送上山包,真难为她。” “她是我妈,新认的干妈。别看她身小力薄,像一本大词典,能扛起一座山。我有了两个妈妈,多好!” 10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2 2 “这次见面真不容易。天上掉下来的美事。人家说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一点不假。梦里把我美得呀,甭提多美了。天天想夜夜盼,梦中你已经是我媳妇了……近来,特别近来,梦里和你成亲成了多少次,在童年老屋,梅县土楼,干校凉炕,密林山洞。这梦应验了,果然是个山洞!你体会不到,做梦娶媳妇多美!” “难为你了!”百里玉妆听了这话,好一阵悲凉, “不会叫你失望……可是,我真没出息,会原谅我吗?” “你看你,又说见外话了吧?若说原谅,该你原谅我。” 百里玉妆赶紧捂住何伟雄的嘴:“不许你这么说。我是你的人,你的妻子。是我不争气,害怕。让我瞧瞧,脖子咬破了,疼不疼?” “不疼。其实越疼越好,留个痕迹,最好留个大疤,日后能有好感觉,感觉你就在我怀里!” “别油腔滑调,回去让校医上点药。” “校医问怎么弄坏的,我说是小狗咬的,不,姑娘咬的,不,媳妇咬的……” “又油腔滑调了,该打……你胸脯上全是我的鼻涕眼泪,擦擦。胸脯比从前厚实多了,也算到干校的收获……我说今天这么大劲儿呢!” “等着瞧吧,以后劲儿更大!别擦别擦,留着,这是纪念。” “快掩好衣裳襟,别着凉。” 两人坐起身,整理,穿衣。何伟雄把百里玉妆擦鼻涕眼泪的手绢凑近鼻子美美地闻了闻,在脸上美美地贴了贴,然后装进衣兜,重又搂紧百里玉妆,说:“这手绢留我枕着睡觉,就象枕着你,闻到你,亲到你……屋子冷有了它准暖和!” 百里玉妆深为何伟雄的真情感动,用手理了理何伟雄的乱发,“来,让我好好看看,今后别太邋遢了,衬衣这么脏,胡子拉碴,头发大老长,棉袄撕了个三角口子。你多需要有个妻子,不然当一辈子邋遢神儿。早发现你棉袄破了,今天带来了针线包,缝缝。” 百里玉妆正穿针引线,兔公主蹦到跟前,后边跟一邦野兔。何伟雄跳起来向洞口躲。野兔也吓得奔逃。 “别怕,它们是我朋友。我是它们救命恩人。我们屋舍的人都和它们亲近,已经习惯了,有了感情。”百里玉妆笑着说,“看把你吓的,线都抻断了。” 何伟雄诧异地问:“怎么成了救命恩人?” “我救了它们,从鹰嘴里救出来的。”百里玉妆说,“那天我和妈妈搂柴草,见崖底有只鹞鹰追一只兔子,我和妈妈拼命地喊,轰跑了鹞鹰。我下到崖底把它救上来,发现是只孕兔。我和妈妈给它疗伤,藏在这个洞里,后来生了一窝小兔。我们女人上山搂柴草偷偷喂它们,这样,一来二去就熟了,不过可是个秘密……” 何伟雄挠蓬乱的头发说:“这年月什么怪事都有,人世间野兽横行,野兽出没的有地方反倒成了人世间的天堂!”虽这样说,仍有些不解。 “等一会儿一定能和你混熟,只要不去伤害它们。过来,我的公主,白雪公主。”百里玉妆说,上前捧起公主,公主的脖子仍绕着那条酸枣穿就的项链,“不明白了吧?它的项链是我穿的……不见你来实在焦急就穿项链消磨时间,觉得好玩,正好可以结婚戴……又给它绕在脖子上。来,你抱抱,多可爱,它叫公主,我起的名。” 何伟雄越发惊奇,接过公主揽在怀里。公主挣扎几下,终于就范。何伟雄透过柔软绒毛感到了公主快速的心跳,柔和的体温,不由得贴在脸上亲热。他异常感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充满友爱,假如外部世界、人类社会都这样多好!” “这是人造小气候。存在于秘密洞穴中。是我们女人与动物的世界。” “但愿整个世界都变成这样的世界。” “会的,会有的。”百里玉妆说,“和谐的世界是人类永远追求的理想,似乎永远可望不可及;但我坚信一定会有的,会实现的,只要不断追求。” “哈哈,我们又在谈和谐了!” “是,因为缺少和谐才谈和谐。追求和谐是人类前进的动力。” “比如说我吧,我现在最需要你,娶你,和你和谐……因此有了巨大动力。” “我可领教你的动力了,像头牤牛蛋子山的牤牛……” “牤牛饿得皮包骨来找草吃,可是,刚吃一口还没倒过嚼草就没了!你说饥喝难耐不!” “会有草叫你吃,吃个够。会的,我们要举行名正言顺的婚礼,那时有爸爸妈妈参加,在曼谷大教堂。我们还会有孩子……别悲观,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会有的。就不信总这样。给你唱个歌吧。” 10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3 3 “太好了。早该听你唱了。” “唱个什么歌呢?” “路上李瑞珍说你会唱驴皮影,来段驴皮影吧。” “那是逗着玩的。客家山歌怎样?” “好好。我真佩服你们客家人,快乐唱,愁闷唱,唱歌如同吃饭。听多了,连我都能哼上几句,‘要唱山歌只管来,拿条凳子坐下来,唱到鸡毛沉落水,唱到石头浮上来’。我最喜欢你唱客家山歌了,不过今天用不着拿凳子。”何伟雄说,把百里玉妆搂在怀里,贪婪地嗅着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撩人的幽香。 百里玉妆缝就了棉袄,轻轻唱起来: 阿哥狠心下南洋 莫忘小妹守空房 莫忘相别千行泪 莫忘帐下卧鸳鸯 南洋纵有花万朵 哪抵土楼桂花香 南洋纵有一时欢 哪抵梅江流水长 小妹编得篦炉巧 暖手暖心暖酒甜 小妹剥得春笋嫩 翘首高坂望哥还 小妹生得好儿女 百里香火不断堂 小妹代哥去犁田 百里仓中多米粮 小妹为哥歌一曲 伴哥长夜入梦乡 凉衾孤枕月洒泪 捧捧泪水洗愁肠…… 哀惋的歌声在洞中久久回响。何伟雄细细品味,默默无语。他被带到了一个南方怨妇的天地。 百里玉妆愁肠百结,已泣不成声。 “我想妈妈……”百里玉妆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客家女心灵手巧,尤其爱唱山歌。妈妈嗓子好,在高坂唱,在打谷场唱,睡不着觉唱。有时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其实在装睡,一边听歌一边流泪。我差不多刚学说话就学唱客家山歌了。客家地方融入南北方文化的优点,山歌调子优美动听,最易抒发情感,有很高的自由度,歌词随编随唱,各人与各人又有所不同。妈妈出身印尼,年幼归国。妈妈的父亲,我老爷,我老爷和我爷爷共同经商才有了我爸爸妈妈的亲事。妈妈中学毕业,识文断字,编的歌可多了,远近闻名,这一首是妈妈经常唱的,最能代表妈妈的心境。我认为写得太悲切舍去最后两句……不知妈妈现在唱的什么歌。现在妈妈有两股肠子抻着,一股是丈夫,一股是女儿。我们这里苦,妈妈更苦。想亲人最苦。你想呀,我等你等这么大一会儿心还像下油锅炸了似的,妈妈等爸爸一等十几年,怎么熬的呀!还不算等我盼我!偏偏平地起了风暴……看形势妈妈在劫难逃,说不定也戴了纸帽子游街……妈妈该怎样活呀!”“不会,放心。”何伟雄给百里玉妆擦泪,“你们那里大部分男人在海外谋生,难道留守在家的女人都‘里通外国’?我才不信呢!” “我想也是。有个里通外国的女儿还不够么!” “什么里通外国呀,连父女亲情都要斩断?里通外国不假,并不等于里通卖国,当特务。” “他们想抓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其实枉费心机。这点倒不怕。最担心的事不是这个。最最担心——现在时髦说最最,最字越多越革命——我最最,最最担心妈妈了。还有你,也最最……” “大可不必为我最最,这不好好的吗?”何伟雄使劲箍住百里玉妆,箍得百里玉妆求饶,稍稍松开手说,“我吃得饱睡得着,没什么可担心的。当然了,想你的时候除外。你应该向我学,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也给你唱个歌,别悲悲切切!” 10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4 4 何伟雄唱了李玉和“迈步出监”、“气冲霄汉”,唱过,自我感觉良好,甚是得意。百里玉妆掩耳,说唱得不好,何伟雄便唱了首家乡小调,唱得很地道,很动情,唱罢说:“我要在家乡的山洞里开音乐会,对,在山洞!你想呀,山洞是个凸凹的石头群体,每块石头形状大小不一,有麻面有光面,而且洞内弯转深邃,洞壁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效果是任何剧场无可比拟的,可以形成天然的合声。别忘了,还有水,噢,说着说着说跑到老家了……我们那里的山洞都有水,水和石交相呼应,妙趣横生。我想,出席音乐会的全是‘神仙’。对,神仙音乐会……岩石的穹顶,钟乳石的廊柱,小船的包厢……首先请你唱客家山歌!不过千万别唱守空房什么的,唱就唱有老公的,有我的!” “看把你美的!”百里玉妆说,“你在大会上的发言……” “怎样?”何伟雄很得意地问。 “不怎么样!声嘶力竭地吼,跟吼迈步出监一个调!破锣嗓子!” “我正是要吼,迈步出监!不迈步什么时候才能出监!不出监怎能娶你!” “我不要你假积极!问你,发言的内容是你的认识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那么说?好象灵魂深处暴发出来的都是污泥浊水,心浸黑了,被‘私’字泡大了,是中国赫鲁晓夫的孝子贤孙,贤孙的贤孙……说得多狠!多可悲!” “这叫开春的鸭子随大溜!人人都那样,时兴。谁讲真话谁完蛋!” “多可怕!别人那样你就那样?告诉你伟雄,以后不许那样!我嫌丢人!不知道我坐在人群里听你发言多恨你,恨得咬牙根儿!” “……” “现在别说谁有多高觉悟,在后头眯着总没人把你当哑巴卖!” “……” “凡事要拍拍胸脯,讲良心。良心就是觉悟。觉悟就是不坑人害人。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要你的所谓迈步出监。想出监就要光明磊落,讲人格,讲尊严,眯着你的吧!有句俗话,‘瞎子掉井哪都避风’,我要你当瞎子当哑巴,自己先在心里掘个井,在这个井里眯着。我不要求你随波逐流,随邦唱影,更不要求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保护好自己清白之身对你对我对多数人来说都很迫切。我了解你,希望我的丈夫清清白白,将来在自己儿女面前挺直腰板。所谓谁讲真话谁完蛋,我不屑评论。但你不讲话谁知道你想的什么?除非逼上绝路,千万不要讲话。跟你惹一肚子气!” 10 蛮蹄威踏野合偶 悲唱客家怨妇歌 5 5 何伟雄万想不到今天的幽会是这样的结果。 “是……听你的。心里掘个井,眯着。”何伟雄知道百里玉妆很任性,喜欢一条道跑到黑,向来不和她作激烈碰撞,凡事让着三分。虽然对百里玉妆的有些看法不能苟同,但也无奈敷衍几句。敷衍是敷衍了,心却多有不甘。所以又说,“眯着眯着……最好把你揣在怀里眯着,天天搂着睡觉,外边红了绿了一概不闻不问,如果真地变成个傻头傻脑昏昏沉沉的丈夫可别怨我……” 这下把百里玉妆说乐了:“我的傻丈夫,谁让你睡大觉来着!拿我来说,现在的办法是不说话,多思索。当然想多了会烦恼,如果一点都不想就可能失去思索问题的良机,失去即兴新鲜感。平时想得多记忆中沉淀的东西就多,沉淀多了就是财富。不难想见,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思索,我估计,思索的问题大体一致,结论也很趋同。” 百里玉妆盘腿坐在草堆里,又说:“另外,我告诉你,求你了,把我的东西保管好,不能有一点闪失!” “尽管放心。破书在机关抽屉里锁着。” “那本读书笔记呢?” “更应该放心了,在我的枕头里缝着,绝对安全。” “真后悔,为什么读书还要写笔记?不是给别有用心的人提供罪证么?尽干傻事!可别跟我学。你还是比我聪明。得想个办法。回头和妈妈商量商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其实倒算不上什么,不就是几本古书么,是我破‘四旧’时偷留的,看的!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一旦落入他们手,尤其那本读书笔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有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足够了!” 何伟雄木木坐在草堆里。 百里玉妆捧起何伟雄的脸,柔声说:“别生气,都是为了你我好。我之所以这么想这么说,一来自家庭,谨小慎微惯了;二来自书本,认识到从古至今巧言令色者什么屎都拉。他们专门研究怎样坑人害人,即如他们经常指责对手的那句话——‘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在这一点上他们有足够的聪明才智,绝没有他们深恶痛绝的人类之爱,这大约也是带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不过只是文化大树的一枝毒杈罢了。” “行了,我不和你争。”何伟雄挥了一下手,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来的奇思妙想。别人看书看正面,你为什么偏看背面?” “真也是,到一块就争……恰恰相反,我看的是正面!啊,别管它正面背面,乖,让我亲亲,上哪找这样好丈夫呀!笑笑,再不笑就胳肢你了!搂紧点,其实我害怕,怕……唉,说来真难为了你!” 11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1 11 红太阳的光辉把原本灰暗单调的山包、树木、屋舍、岩石以及芸芸众生都划分成相互对立的两半:光明与黑暗……这幅版画是红太阳操刀在顷刻间雕成的,一个手法,一种风格,整齐划一,世界画廊绝无仅有。 冬日早晨,四个精光肉蛋的小女孩齐刷刷蹲在土坏垒起的窗台上,犹如一排尚未长出胎毛的小鸟……抱着母鸡和花猫,依偎,取暖,领略着红太阳的恩泽。 为抢食桶里贴大字报的糨糊,鸡鵮野狗,英勇无比,野狗宁可损失几绺老毛也不退让…… ——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1 红太阳蹦上残雪斑驳的东山头。又是新的一天。 红太阳的光辉把原本灰暗单调的山包、树木、屋舍、岩石以及芸芸众生都划分成相互对立的两半:光明与黑暗。大大小小的景物益显生动而丰富,人们好象看到了一幅涵盖四野八荒的灵光闪现的版画。这幅版画是红太阳操刀在顷刻间雕成的,一个手法,一种风格,整齐划一,世界画廊绝无仅有。相反,追求拙朴神韵,以黑白见长的铜版画或木刻哪有这么大气魄! 站在牤牛蛋子山坡向南看,唯一能看到的一户人家有四个精光肉蛋的小女孩正齐刷刷蹲在根本没有窗框的土坏垒起的窗台上,犹如一排尚未长出胎毛的小鸟,小鸟们欣喜地领略着红太阳赐给的恩泽。红太阳亲吻着她们娇嫩的肌肤,肌肤已很粗糙,有些青紫。其中最小的两个小女孩怀里分别抱着母鸡和花猫,把小脸贴在母鸡和花猫的身上,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女孩鼻涕过了河,磕嗒着牙,黑眼球和怀中伙伴的黄眼球闪闪发亮,清沏见底,深藏着柔弱与无助。那个最大的十二三岁的女孩披着妈妈夏天才穿的也是全家仅有的榆白色单衫,低头抱膝,抢蹲在窗台最先见到阳光的西侧,显得有些羞涩。她们的耐寒力和生命力实在惊人,从而使“酱缸不冻,孩子不冷”的俗语,亦即北方农民冬季的生存状态得到少许印证。她们看着院内的积雪,积雪上堆着的雪人;雪人头上身上用小石子、小木棒、小草棍、小野果等等一切可能找到的东西装点。她们真想开始新一轮的集体创作,可是谁也没有蹦下窗台。她们明白,此时此刻的红太阳还不足以温暖到可以让她们精光肉蛋在雪地上奔跑嬉闹的地步。 干校的学员在高呼祝愿唱歌之后,每人从供饭口打碗玉米粥,一个窝头,少许芥菜炒黄豆,寻个尽可能向阳的略微平整的冻地,蹲下来,开始吃早饭。吃饭的时候自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五个人围成一圈,往往“走资派”一圈,“造反派”一圈,“逍遥派”一圈,女人们不大讲究划“线”却也分别围成一圈又一圈。这样,伙房前的山坡布满了数十个小圈圈,蔚为壮观。仇广军、马开达等校部成员并不例外,分头凑近搭讪;对于他们的光临,有人诚惶诚恐,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默不作声,所以尴尬时候多,融洽时候少。每个小圈就是黑棉袄围成的盆景,瓷碗冒出的热气被红太阳点染,好象朵朵飘忽的小花。但这些小花很快就凋零了,少许热气实在难以抵挡寒风的舔噬。 伙房的东西两侧和南侧矗立着苇席搭成的大字报专栏,各种内容的大字报糊了一层又一层,几乎每天都有新鲜出炉的热辣的东西供大家品尝,这比伙房的饭食要美味得多,更能吊起胃口。其实不外打倒“走资派”“保皇党”“野心家”“叛徒”“工贼”“修正主义”“臭老九”“特务”“地富反坏右”“变色龙”“小爬虫”之类繁复的更迭,不外当天哪个人又被揪了出来,抑或哪个人又增加了什么新的“罪行”。也有权威官样文章,例如某某洗手洗澡轻装上阵等等。 饭前饭后无疑是奇文共赏的最佳时间。 油毡铺顶的伙房前坡贴满了大标语,更加醒目。如果人们无暇仔细观瞧大字报内容,瞟眼大标语就可明了当天的政治动向。大标语和大字报上下呼应,可以说大标语是大字报的关键词和核心内容,大字报是大标语的支持和解读。还没吃完饭,一个年轻人率先登上了伙房前坡,一手提糨糊桶,一手掐捆红绿纸,伏下身开始涂沫。他穿双尖皮鞋,皮鞋虽然咧开嘴,踢掉了黑皮面,但足以表明他该多么与众不同,因为本地向来没有穿这么尖的皮鞋的。仇广军管他叫 “搅屎棍子”。既是搅屎棍子,搅了屎,自然很臭;臭老九之所以臭看他便可以领略一二了。人们通常看他不顺眼,并不奇怪。他首先属于那种不知深浅,傻愣傻愣的一类。大学生。东北人。当然出身劳苦阶级。 11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2 2 仇广军向来不用好眼珠瞅他,想教训教训吧却抓不住把柄。说来也巧,今天的大标语真地出了彩!用工整的隶书写着:《打倒走资派桃毛将羊洪勇》,十一个大字,言简意赅,遒劲刚健,“羊洪勇”还被用粗毛笔用心地打了红叉叉:法院宣判死刑张贴告示的惯例。这张大标语无疑等于牤牛蛋子山升起冲天的蘑菇云,产生了威力无比的冲击波:一,泰山头上动土。羊洪勇何许人也?是风光的县革委会委员,督察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的那位大员,并且是此时就在小圈里吃饭的被冲击波震得懵头懵脑的马桂萍的丈夫!二,推陈出新。“桃毛将”竟然登上了大雅之堂,多么引人入胜,多么发聋振聩!(此地把通奸称之为“搞桃毛”,大约由于蹭身桃毛容易发痒的缘故人们才创造这一词语。桃毛将与搞桃毛形成了相关联的级差概念,是搞桃毛的最高等级,从而丰富了中华文化宝库。之所以为将,非偷鸡摸狗之辈能够荣膺之美誉,非普通士兵也。) 伙房的前坡吸引了大家的眼球。恨者有之,怕者有之,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毫无疑问,那位大学生令人刮目相看,成了今日之星。 但是,若想了解细情还得看大字报。所以,大字报专栏前很快挤满了人。 伙房顶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乐曲,渲染气氛。乐曲为陕北民歌曲调,李有源填词,后经艺术大师加工,独具匠心配器,特别那大提琴的嘭嘭造势,使乐曲变得深情浑厚,大气磅礴,神圣庄严,撩拨得人们整个身心都随红太阳一拱一拱地蹿升而跃动。(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一首乐曲能在同一时间被这么多人图腾般地聆听和高唱,即使西周优雅的礼乐、教堂虔诚的圣歌、裴多芬对命运的感悟也望尘莫及;那都是些小玩艺儿,几只中国的和外国的蚊子在纱窗外哼哼“今夜无人入睡”罢了。) 窗台上的“小鸟”们受到鼓舞也不甘寂寞,跟着咿咿呀呀学唱起来……童声伴唱虽不和谐,音量很小,嫩稚得可笑,却如此地清晰,如此地天真无邪,如此地催人泣下!(天空飞翔的小天使也在唱,闻听小鸟们的歌声却哑言了。) 百里玉妆挤在人群里边听乐曲边看大字报。看客们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悄悄议论,悄悄串连。 差不多大字报大都是关于羊洪勇的,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自然,每篇奇文都是“两报一刊”新八股的变种:“纲”提得紧,气鼓得足,引经据典,言之着着,包藏祸心。称羊洪勇是走资派,因为他当过几年县以下公社以上的工委副书记,官虽不大,但不管多大的官确定为走资派大约不会含糊。时兴。至于称为桃毛将可能由于同某女广播员关系过密,至于有没有真事,压根无从察考。反正把屎盔子往头上扣即使浑身都是嘴也难分辨,必定“遗臭万年”。 恶作剧归恶作剧,解恨归解恨,但这位大员是位资深的造反专家应该确定无疑。他虽不识几个大字,可是一向“左”之又“左”,即使整搞桃毛的也绝不手软。当“四清”工作队长时竟能把一位所谓搞桃毛的工作队员吓得投入渤海湾,给鱼鳖虾蟹改善了生活。他眼珠子突出,剑眉倒竖,声如宏锺,底气十足,好咧大嘴,好咬牙切齿,对下级对老百姓什么话损什么话狠说什么,从来不忌生冷,威慑力和杀伤力巨大。且听在一次全区群众大会上的讲话:“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说,(我的妈呀,底气真足!)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我们这个区有四万人口,应该揪出两千,可是刚揪出八百,还差得远呢!!!”过了很久大家还把这位数学家兼形式逻辑家的宏论视为经典。他人高马大,剔了个锃亮的秃头,长大的棉袄外挎一本很难淘换到的十分小巧的袖珍语录,自然,语录兜连同挎带都是红色的。虽没当过兵却像军人似地操正步,两只粗大的胳膊在小腹前假娘们似地左右摆动,语录兜在屁股蛋上有节奏地拍打。尚以为十分新潮。对此,大家虽然不说什么,可从人前走过没有不撇嘴的。况且,其妻马桂萍在女子牛棚喝五吆六,“狗仗人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不满统通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有人竟敢在干校捅马蜂窝,马开达们很紧张,可又不好反对,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大字报是极其有用的新式武器”,亲自贴了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呀! 11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3 3 百里玉妆正饶有兴趣听大家议论,哄笑,吐彩霞马洁突然把她拽出人群。吐彩霞抱一大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提少半桶糨糊,并不说话,很是诡秘,一直把她拽到大字报专栏背后。 “喳姐……贴……”百里玉妆不明白为什么贴大字报跑到人家看不见的地方。 “走,跟我来……”吐彩霞拉着百里玉妆向前走。 “不是贴大字报么,上哪去?” “别问了,走吧……” 百里玉妆跟随吐彩霞避开人们的视线,沿着小道左拐右拐,直奔小鸟们的家,来到茅屋前。 屋门大敞着,屋里烟雾迷漫,只能看见灶膛里蹿出的火苗,火光映照的一团乱发。乱发遮住了脸。 齐刷刷蹲在窗台上的小鸟们并没注意她俩的造访,仍对着太阳用心歌唱: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呦 他是人民大救星…… 声音嫩稚,脆生,和高音喇叭基本合拍,只是每句歌词都提前一拍唱出,可能其中有比赛的成分,显示谁学习成绩优异,也可能由于盼太阳取暖的心情急切,唱得很认真,甚至很有激情。但精光的肉团儿瑟缩发抖,嘴唇青紫,紧紧抱着猫和鸡,不抱猫和鸡的就紧抱瘦弱的肩,小胸脯紧叠双腿。 怀抱里的鸡却没那么专注,首先发现了来人,立刻躁动不安起来。 小鸟们这才听到踏雪的响动,扭头向她俩看,“马姐马姐!”热情欢呼,纷纷蹦下窗台,拥向马洁,五马分尸般往屋里拉扯。 “大嫂!”吐彩霞在门外低声喊,“大叔呢?” “……哟,小马!”大嫂慌忙立起迎到门口,“你大叔去公社了,说开大会,饭都没顾得吃……我说没烧的了,大冷的天,叫他搂点柴草,他生不去,怕不去开会不给记工分……我想也是,本来家里就人多劳少,不多挣点工分……咳,我爱唠叨,好在你不是外人……这个死鬼!” 就着屋外的光亮百里玉妆发现,眼前这位大嫂三十多岁,长得十分俊俏端庄,细高挑,笑起来很迷人,但脸色黑黄,难以掩饰内心的愁苦,柴烟呛得两眼还在流泪。 “快屋里坐……”大嫂热情地说,伸手想拉百里玉妆,但觉得自己手脏,便在露了棉花穗儿的破棉袄上荡了荡,只捏一下百里玉妆的袖口,似在让客,“快屋里坐,真下不去脚……”忙拿笤帚扫地。 “不坐了,大嫂。”吐彩霞笑道。 “这位姑娘是……”大嫂见来人陌生,疑惑地问。 “我妹子,伴儿!她叫百里玉妆,姓百里,名玉妆。” “真没听说有姓百里的。” “大嫂,她是南方人,大学生,中央下放干部,好人!” “我说呢,跟本地人不一样。姑娘,你头一回来,稀客,更应该进屋坐,这家太寒碜了……” “大嫂,要上工了,以后吧。”百里玉妆上前拉住大嫂的手说。 吐彩霞进了堂屋,把大字报摊开。百里玉妆这才解开疑团,里边包着的是几块烙饼,还有一块猪头肉,一条白花花的猪板油! 大嫂定定盯着这些稀罕东西,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住搓手。 孩子们围上来,纷纷喊“姐姐好”,有的拉手,有的抱腿,有的搂腰。 吐彩霞伏身把孩子们揽在怀中,泪眼埋在孩子们冰凉的身体上。 许久,吐彩霞指着百里玉妆说:“她也是来看你们的,快叫姐姐。” “姐姐,姐姐……”孩子们欢快地叫着,扑向百里玉妆。百里玉妆已经热泪长流。大女孩忙伸出脏手给百里玉妆抹泪。 “你们都听妈妈的话吗?”百里玉妆竭力控制自己,不知说什么好。 “听话!”抱鸡的小女孩哆嗦着回答。 11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4 4 吐彩霞说:“大嫂,孩子们还这么光着身子,上回拿的大衣怎么没给改改穿……我琢磨一件棉大衣够改几件小棉袄了……” “是想改来着。你大叔常往外头跑,干活,开会,天嘎巴嘎巴冷,不能总叫他耍单呀,他若是冻个好歹的……咳,狠了狠心还是给他穿上。我们娘几个好对付,顶不济在炕上煨着。你给的棉被孩子们抻着盖,已经知足了。” “大嫂别急,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回头把烙饼和猪头肉给孩子们热热,把这条板油炼炼。” “这多不好意思……”大嫂说,撩起破棉袄大襟擦泪,“还是拿回去吧,免得犯错误……” 百里玉妆终于明白,吐彩霞不止一次接济大嫂家了。 吐彩霞说:“别担心,没事。大家都在看大字报,伙房里没别人,没人看见。有他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不能都装进狗肚子!猪头肉是他们的下酒菜……其实,烙饼和猪头肉大师傅昨晚就给准备好了,板油是我偷着从肉扇上片的,只是少了点,不如多片点了。”并向百里玉妆,“大师傅说我是大贼,我说我是外贼,你们是内奸,内外勾结,篡党夺权么,哈哈……我现在被困住了,若能出去谁稀罕他们的东西,白给还不要呢!”转向大嫂,“放心大胆地吃吧,没有贼腥味儿,哈哈!”又转向孩子们,“等我出去了总给你们买好吃的,领你们去北京逛动物园,看大老虎……” 孩子们很高兴;看看饼和肉,瞅瞅妈妈,没人去拿。 “叫妈妈热热再吃,姐姐要走了,该上工了,都听话,外头冷别乱跑,在炕上猫着。”吐彩霞说,要走。 孩子们把她拉住,不让走。这时“轰隆”“轰隆”两声巨响,地动山摇一般,接着几块碎石落在距茅屋不远的树杈上,吓得抱母鸡的女孩赶紧往吐彩霞怀里钻。母鸡从女孩怀里挣脱,噗噗楞楞撞向东墙,掉进粥锅,沾了一身粥,没命地逃出门外。热粥溅到孩子们身上,吐彩霞情急,干脆拿起大字报擦。 “烫着没有?别怕,那是放炮崩石头打井,”吐彩霞边擦边说,“没事没事,不疼不疼……”向百里玉妆,“这份大字报是伙房几个老古董揭发羊洪勇的,不要紧,明天叫他们重写,今天算便宜那个姓羊的了。” 吐彩霞把皱皱巴巴的大字报往灶膛里塞,大字报燃起了火苗。大嫂马上把大字报从灶膛里抻出来,用脚踩,连连说:“别烧别烧,留糊窗户,正没纸呢,叫那个死鬼穿帘子买纸糊上,他总扔在脑后!” “不要这纸,花花绿绿的大字报糊窗户可就招人了,人家还以为新开个大字报专栏呢,哈哈……怎么打倒羊洪勇打到这地方来了……”吐彩霞说,大笑起来。 让吐彩霞始料不及的是,大嫂突然给了抱鸡女孩一巴掌,女孩哇地咧咧嘴,但只哭一声就憋了回去,委委曲曲地抽搭,用泪眼看妈妈。百里玉妆把女孩抱起来说:“不赖你,别哭,听妈妈的话。大嫂不兴打孩子,这孩子多乖呀!”拿起女孩冻得小馒头似的小手故意打她的妈妈,“打她,谁让她打这么听话的孩子!”女孩用力把小手扯回。 11精光肉蛋号寒鸟 瑟缩呼唤太阳升 5 5 大嫂说:“跟她说多少回了,那是放炮打井,可是说也不管用,放一回炮惊吓一回,吓掉了魂!” “是,别怕,那是打井,打井得先放炮,不放炮姐姐下井就刨不动了,姐姐累坏了你乐意吗?” “不乐意……” “姐的好乖,”百里玉妆的脸在女孩的小胸脯上说,“那以后怕不怕了?” 女孩使劲点了点头说:“不怕了……” “真懂事,姐姐明天还来看你,好吗?” 女孩破涕为笑,说:“真的?” “真的。不听话冰天雪地到处乱跑,你马姐姐就不来了。”百里玉妆说,“大嫂,明天我和马洁拿几件旧衣服来,你给孩子们改改。” 大嫂说:“这可怎么谢呀……我算遇到活菩萨了!” “大嫂千万别说外道话,我们有缘!” 屋里刚刚平息,屋外又闹翻了天。屋外的猫和鸡把糨糊桶蹬翻,正在争食,不知从哪来条野狗加入其中。野狗罢占了桶口,把头探进桶里猛舔。这条野狗已经一块块脱毛了,脊梁好似刀背,走路两腿打摽。鸡们蹦着鵮狗,英勇无比。狗宁可损失几绺老毛也不退让。猫喵喵叫,转磨磨不敢上前,在一旁虚张声势。 听到响动,大嫂拎起烧火棍夺门而出,一个箭步抢上前,照准狗腰就是一家伙,狗头套糨糊桶逃走,逃到栅栏门才把桶甩掉,仍不时回头张望,伸出舌头舔唇边的浆糊,并不甘心放弃。 野狗败走,桶口立刻被公鸡罢占。母鸡只能啄食地上冻结的裹了糨糊的砂粒。 掉在粥锅里的那只母鸡身上还沾着粥,其它的鸡纷纷去鵮,追得那只母鸡咯咯望洋而逃,掀起一溜雪雾,雪雾里鸡毛翻飞。大嫂忿忿地说:“不知哪的野狗,给鸡猫喂食它就冒上来,准时准点!跟干校放炮上班似的……”觉得话不得体,不好意思笑笑。 吐彩霞笑着说:“明天这个时候我来‘上班’,哈哈!把这条狗逮住,拴腿挂在树上,灌瓢凉水呛死,烀狗肉吃!哈哈!还有了狗皮褥子铺……就是毛少点……”孩子们听要烀狗肉,拍手跳起来。 抱鸡的女孩说:“狗跑得快,你打不着!” “关起门打。” “烧火棍打不死!” “那就用大镐擂……”吐彩霞抱着女孩顶脑门儿,“哞——我的小乖乖,真聪明!”胳肢得女孩求饶。 “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上工吧。”百里玉妆说,“大嫂,我们走了,明天见。” 于是,两人向大嫂一家告别。大嫂和小鸟们相送。 “姐姐,明天见——” “小零,来齐……再见——” 回工地的路上,两人不断回头看。老远仍能听到清脆的喊声。 12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1 12 “有人说结婚的时候就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到底怎样,说不定本姑娘一高兴也大模大样结回婚,美美!” “现在人的尊严像士兵脏兮兮的裹脚布,一文不值,女人更没有尊严,践踏尊严成了一些人的嗜好,荣光!从小妈妈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我想还不如快快死了干净!” “告密、登别人肩膀向上爬这在人堆里找不到我!哼,给块骨头就摇尾巴就咬人,那是狗!恶狗!” ——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1 两人默默走路,谁也不言语。 走了一程,吐彩霞问:“百里,想什么呢,多愁善感了吧?” “我呀……糊涂了!你管大嫂叫大嫂,管大嫂男人叫大叔,大嫂的孩子又管你叫姐,哪对哪呀!还有,那几个孩子哪个是小零,哪个是来齐?” “哈哈,连我都觉得乱……大嫂头两胎生的女儿,自觉抬不起头,心想可别再生女儿了,结果又生了个女儿,叫来齐,是说女儿已经来齐了,实指望能生个儿子。最后还是女儿,就叫小零,小零小零是个零当,等于零,可是数小零聪明……就是抱母鸡的那个……大叔,对大哥,大哥老气横秋,像个老爷子,跟大嫂一点不般配。孩子姐姐地叫我也答应。就这么叫下来了,真地乱套了,老少胡三辈了…… “大嫂这日子过的,多难!孩子天寒地冻没衣裳穿,上顿不接下顿,没窗户,四壁进风,炕还冰凉。哪个当妈的不心疼,可惜那么标致的人了!这还不算,男人经常发狠,攮臭话:‘你这个老母鸡,生一邦咯嗒咯嗒下蛋的,吃货……要是生个带把儿的就打个祖宗板把你供起来!’你听听,是人话吗?我看是好媳妇烧的!就欠打一辈子光棍!如果我是大嫂把家扔给他,叫他找生带把儿的去!”吐彩霞说,见百里玉妆不搭言,想问个究竟,“怎不说话呀?” 百里玉妆说:“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女人来到世上注定要受罪?” 吐彩霞说:“我不信!我不干!我若找老爷们就让他啃脚后跟!咯嗒咯嗒下蛋,哼,那是你老爷们没能耐!你还没见过大嫂的男人呢,够瞧的了:小疤痢眼,小丢丢个儿,说话能把人倔出三丈远!吹胡子瞪眼,打孩子摔瓢,进家就像坐王爷府,吃一碗得给盛一碗。懒得,把自己家当生产队了!我向来不拿好眼珠瞅他,尽抢白他了,气得他翻弄疤痢眼,见我就哼哼就躲。冲着他请我都不去,我冲的是大嫂和孩子……人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一点不假。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是冷的,冻的!大嫂有文化,初中毕业,不像他斗大的字识二升!你不知道大嫂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生小零坐月子,大嫂攒了一小罐花生油藏在玉米口袋里,想炸点面团把炸油当香油,炸完了向小罐里倒,结果,小罐掉了底,坐月子连一个油星都没吃到。大叔……对大哥,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骂大嫂是地主婆!运动来了更用这个压制她。大嫂确实地主家庭出身,土地改革划的。气急了大嫂也叨咕:‘你穷农好,穷得叮当山响,贼懒,哪能不穷!’这个千刀万剐的小丢丢个,疤痢眼!” “真别说,搞大批判你真有两下子,爱憎分明,有声有色,那,校部大批判怎么不上场呀?” “哪有‘牛鬼蛇神’上场的!我相信,牛鬼蛇神总有讲话那一天……别打岔,你看大嫂怎么样?” “第一眼就看出有点与众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好看。窝囊。” 12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2 2 吐彩霞说:“依我看,女人不能长得太漂亮了,太漂亮的女人没好命;没到手把你当宝儿,到手了就不是那样了。男人的眼睛成天瞟着你,恨不得把你吞了,叫你恶心。当然了,我不漂亮,不像你,一摩挲脸一拍打身,你说怎么着——掉一地眼睛,男人的眼睛……哈哈!” “彩霞姐,你这么俏皮,漂亮,我看早有人爱上你了……” “爱我?别说姑奶奶不找男人,就是找男人也不在这个流放地!哪有个人模狗样的!当然了,你那姓何的除外,不过早让你占上埯了。” “正不想要呢,送你吧……” “哈哈,我可不敢……专等抱外甥了。不不,抱个咯嗒咯嗒下蛋的,跟你一样美的。反正我不想结婚,把你生的第一个,最好是女孩,给我当闺女。一言为定。这以后你再生多少我也不气恨。” 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说些没边没沿的话,竟差开了去工地的小道。吐彩霞干脆拉百里玉妆坐在大石头上:“上工晚就晚,不信能把人吃了,碰到仇广军更好,我有八句话等着他呢!” “百里,”吐彩霞忽然脸一红,“女人都想结婚,这,你是过来人了……果然那么好?” “不知道。没体会。” “说说,到底好在哪?” “好好,反正我不知道!” “你这个家伙,本姑娘可是觍着脸向你讨教的,有什么可保密的!有人说结婚的时候就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到底怎样,说不定本姑娘一高兴也大模大样结回婚,美美!” “姐,你最好自己去体验。我确实没结婚。” “这就怪了……” “没心情……” “百里,”吐彩霞揽过百里玉妆的肩说,“怎么,突然没心情了?” “姐,你敢作敢为,我呢,本来计划好的事,可事到临头把脚探出去又缩回来了……” “‘臭老九’的通病,想吃怕烫!对不?” “对对,想吃怕烫!” “这么说,你根本没成亲……没动真格的?!” “是,不骗你。” “为什么?” “怕!” “怕什么?” “说不太清。总觉得仇广军在大会上点的是我。” “哈哈,原来这样!那么几句话就吓掉魂了?让我学学,仇广军是怎么说的。” 吐彩霞站起身,抹搭眼,倒背手,踱硬步:“听好了,仇广军是不是这么说的——‘有的人,革命群众想给他搓搓皴,泡温水洗洗澡,可他硬是打扑棱,尥蹶子,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以为别人不了解底细,那是捂着耳朵盗铃铛!如果再执迷不悟,自决于人民自绝于党,就得按进开水里烫,操起钢刷子刷,叫他来个脱胎换骨!光明大道不走走死路,钻汤锅,装死猪!到时候专案组给你来个翻蹄亮掌,哼,我看你连哭都找不到北!’我学得像不像?狠劲儿够不够?呦,你就这么点能耐呀!吓唬别人可以,吓唬我?我连脚心都不往里去!你不就是和爸爸有书信往来么,叫他们查去好了,哪一点里通外国来着?!” “姐,我不担心这事。爸爸是来过两封信,他们见信是从外国来的如获至宝,拍了照,拿到军管会用药水作了处理,看有没有秘密指令,封好后才交给我。” “你怎么知道的?” 12偷读焚书藏祸端 慑服坑儒说隐衷 3 3 “内线!他们也不都是铁板一块。其实信的内容完全可以公开。” “倒挺神道……那你就堂堂正正回信呀!” “还得请示,嫌麻烦。” “真是又想吃又怕烫!” 百里玉妆看着吐彩霞热切真诚的眼睛说:“姐,我了解你的为人,相信你。直觉告诉我可能要出事……” “什么事?我说呢,这么丧打悠魂……今天领你串门就是要你散散心,没成想还是那么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哼,你就把我当外人吧……” “姐,这事我实在憋不住了,寻思了许久要不要跟你说……唉,运动开始,破‘四旧’,收缴了不少古旧书籍堆在公社大院,都要烧掉。当时我在城关镇当工作队员,觉得烧了太可惜偷偷藏起来几本……” “几本什么?” “有《论语》《老子》《孟子》……记得有一本《论语》清初手抄本。” “藏几本就藏几本,有什么了不起!” “我看来着!” “看就看!你是读书人,读书也算罪过?还兴是留作批判的呢!” “不是,我还在书上写了不少批语!” “什么批语?” “多半是总结性的提要。” “这不就得了!” “后来我让何伟雄保管,锁进机关办公室的抽屉。最近成立个临时打击什么办公室,不知把桌子搬到哪去了。前几天何伟雄找到那桌子,发现锁头被撬开,书不见了!光着急,也没敢声张。” “不见就不见,兴许又碰到个爱读古书的,跟你一样保存起来。” “那赶情好。可是,万一落到革委会手,恐怕有麻烦。” “麻烦就麻烦,让他们折腾去。” “正是怕折腾。他们有枣没枣打三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叫他们抓住了把柄可以随便上纲上线,不分青红皂白先扣个反革命帽子,说你用老祖宗的也就是所谓封建主义仁爱、善良、和谐反对对剥削阶级对抗、仇视、暴力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反对毛泽东思想,发动群众狠狠打你一通,这,你说冤不冤!陈阿姨挨大皮鞋踹……踹陈阿姨跟踹我一样,宿宿做恶梦,梦见大皮鞋,大皮鞋闪亮的铁钉子!那种场面真真切切,活龙活现!现在人的尊严像士兵脏兮兮的裹脚布,一文不值,女人更没有尊严,践踏尊严成了一些人的嗜好,荣光!从小妈妈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还教育我人活着要有尊严……我想,倘若落在他们手里还不如快快死了干净!” “啧啧,你就这么点能耐呀,针鼻大的心眼!豆粒大的胆!如果是我,我才不把它当回事呢!呸,来不来地先让他们吓死了!难怪,现今已经消灭的‘牛鬼蛇神’吓死的多打死的少!” “姐,道理我也明白,可事到临头就六神无主了!越害怕出现的事越作践人,在脑袋里兴风作浪,这个心呀简直是尖刀挑着在油锅里炸!” “别怕,有姐呢,他们休想动你一个手指头!”吐彩霞爱怜地看着百里玉妆,搂在怀里,摩挲她红里透白白里透红脸上滚烫的泪水,很是动情,“好妹妹,谢谢你的信任!请你千万记住,你没看错人,告密、登别人肩膀向上爬这在人堆里找不到我!哼,给块骨头就摇尾巴就咬人,那是狗!恶狗!灌了迷魂药的恶狗!挨烹的恶狗!哼,没有恶狗为虎作伥恶主人咬不着好人!咬不倒好人!你看吧,在干校、在小县城里发生的一切不就是这样的吗?!这地方也可能是离北京近的缘故,有人学坏倒像个贴!” 第二部13掘井何须纤纤手 惩罚岂管半边天 1 第二部 春心无依(144) 掘井何须纤纤手 惩罚岂管半边天/ 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鹅黄向日新春到 春心无依归心闹/ 施粉弹降驾屈尊 出缓招撩拨雄起/ 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亡者含恨生者恸 良知呼唤泛爱众/ 进退无奈皆因爱 浴火哀凰不了情 13 她选位准确,着锤点集中,锤头的运行轨迹和加速度适当,腰腹与臂膀协调驱动,吼声与肢体相互配合,善于在锤起锤落一刹那调节体力,很像开山凿石的老把式。 两个姑娘乳房高耸,急速起伏,面颊如同盛开的腊梅,鲜嫩无比,妩媚中带几分英武,几分野性。井底的青春之花毫不吝惜地绽放着,挥洒着,消耗着。 “喜鹊落喳喳地叫,报喜么?哪有喜可报呀!百灵掠过,自由自在,但自由不属于自己!白云闲适,有自己的家园,可是,自己的家呢?” ——掘井何须纤纤手 惩罚岂管半边天 1 百里玉妆和吐彩霞抄近道回到打井工地。工地并没有校部监工,大家对她俩的迟到也不在意。一切如常,放炮以后正在后续施工。 大口井外沿的直径约十数米,井内阶梯递降。已经开挖了五六个阶梯,每个阶梯宽半米许,用以站人和堆放沙石料。从井底锄料向上甩,上一阶梯再向更上一阶梯甩,依次形成一条流水线,直到井口,运至东侧干涸的河床。共有两条这样的流水线。井底作业最累,放炮没能崩开的巨石需用钢钎橇,撬下来以后再用狗头锤砸开,砸到每块一两个人能够搬得动、垒起井壁为止。石块奇形怪状,很不规整,而要垒出永久性井壁并且很圆很牢必具备相当的体力和技能,不是每个普通农民都能做到的。 井底的面积已渐窄小,只能容下两人作业,因此上料也随之减少,阶梯上和井上的人愈显清闲,大多抱着铁锨跺脚御寒。 百里玉妆和吐彩霞迅速下到井底,置换出另外两个女伴。开挖大口井以来井底作业差不多非她俩莫属。 井底有块锅台大小的卧牛石,花岗岩质地,十分坚硬,且园滑无处下锤。虽然两人接班前巨石上砸了许多白点,掉下一个小角,但整体仍很巨大,难以搬动。百里玉妆甩掉棉袄,向手心吐口唾沫,握住狗头锤木柄轮起猛砸。李瑞珍在井上催她带柳条帽和手套。这才带上。“嘿!”随着短促有力的吼声,锤头“当”地应声而落,火星和石渣四溅。每砸一锤扭一下头,防止石渣崩到脸上。她选位准确,着锤点集中,锤头的运行轨迹和加速度适当,腰腹与臂膀协调驱动,吼声与肢体相互配合,善于在锤起锤落的一刹那调节体力,很像开山凿石的老把式。吐彩霞在一旁数数,一,二,三……伺机替换;但发现百里玉妆下锤凶狠,带股疯劲儿,不比往常。 百里玉妆鬓角淌汗,巨石仍未劈开。 “歇歇,我来!”吐彩霞拎起热乎乎的狗头锤。这把狗头锤足有五六公斤,木柄是她俩用新伐的柳木棒做成的,青皮犹在,柔软,有弹性,每每举锤都要呈下弓形弯曲。 两人轮番砸,轮番数数,耍开了蛮劲儿,大汗淋漓,终于把巨石劈开。 “唉呀妈呀,一碗粥和一个窝头砸进去了!”两人大叫,抛掉柳条帽和手套,平伸胳膊仰在井壁上,仰望湛蓝的天空,井口的栗树。两个姑娘乳房高耸,急速起伏;面颊如同盛开的腊梅,鲜嫩无比,妩媚中带几分英武,几分野性。井底的青春之花毫不吝惜地绽放着,挥洒着,消耗着。 两个姑娘只顾喘息,缠胶布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头发冒出的热气随风飘散。棉袄就放在头枕着的阶梯上,但谁也没去拿。 “披上棉袄,小心别感冒了!”李瑞珍和陈翠珍在井上喊。 两人并不理会。无奈,李瑞珍下到井底,把棉袄给她俩披在肩上,掩住前胸。 抱铁锨的女人们依旧跺脚,这种情形已司空见惯。其中几个女人寻座沙堆,在背风的阳坡蹲成一排,取出卷烟纸,从小口袋捏点旱烟末撒上,卷成锥形,伸舌舔纸边用唾液粘住,然后把头猫进棉袄大襟,遮风点燃。白色烟团刚出口,随即吸了进去,闭嘴眯眼,细细品味,只有很少的青烟从鼻孔闸门外逸,尽享短暂的神仙般的快乐。 吐彩霞爬到井口,说:“在井下都闻着烟的香味儿了,馋得我直流哈喇子,来,给我卷一卷子!”索要了烟纸和烟末,学着卷,但怎么也卷不好,还是陈翠珍给卷了一卷。吐彩霞学老烟民的架式抽了一口,呛得咳嗽,流泪,便一溜火星把烟卷抛向沙河,骂道:“去你姥姥的吧!”引起一阵爱怜的哄笑。 觉得快落汗了,说笑打闹疯个差不离了,吐彩霞重又下井,和百里玉妆向上锄沙,搬石垒壁墙…… 13掘井何须纤纤手 惩罚岂管半边天 2 2 红太阳依旧灿烂。红旗依旧猎猎。高间喇叭播放的《东方红》依旧大气磅礴。 百里玉妆拼力干活,不肯保留一丝一毫体力,几近自我戕害,想藉此摆脱不时袭来的恐惧。像喝醉了酒,感到头脑麻木,希望在麻木中山崩地裂,深埋井底。可是,无论怎样排解都收效甚微。她想着失掉的古旧书籍,想着可能由此引来的厄运。 “喜鹊喳喳地叫,报喜么?哪有喜可报呀!百灵掠过,自由自在,但自由不属于自己!白云闲适,有自己的家园,可是,自己的家呢?爸爸,妈妈并不知道女儿的苦楚,伟雄火热的激情得到的是冰冷的回报。人家读‘红宝书’,我偏要……折角划线,写批语,写笔记,这些,还用得着别人给上纲上线吗?一个‘反革命’确定无疑!我的心如此地狂跳,紊乱……没遇到真事尚可,遇到真事竟六神无主……我的命运不如大嫂,大嫂的日子困苦归困苦,她可以喂鸡打狗,听丈夫喝五吆六,听孩子们咿呀唱歌……而我,是‘臭老九’加‘里通外国’加“反革命”…… 她两手伸进一块大石头底部,抠牢,两膀较劲,把石头搬起放在肚子上,腆着,蹒跚向前挪动脚步,意在卧进新垒井壁的上端。当她从肚子上搬起这块石头打算举过头顶时,只举到了肩部,胳膊突突地颤抖起来。“拿石如拿虎,小心,小心,坚持,坚持!”她暗暗叮嘱自己。但是,实在坚持不住了,大石头顺前胸、肚子滑落;她赶紧跳起躲闪,石头的尖棱还是刮到了小腿,棉裤也刮出一条长口子。 咕彩霞见状“妈呀妈呀”叫,忙过来支援,可是为时已晚。 “砸着了吗?!”吐彩霞差了声地问,蹲下察看。 百里玉妆扶井壁走几步,左腿疼,并无大碍,只是有点瘸。“不要紧,吓死我了!”百里玉妆说,早已吓出冷汗。 “别说你害怕,连我的心都吓得直哆嗦!你腿脚真灵,换了我不搭上小命也得残废!”吐彩霞赞叹,庆幸,说,“今天不干活了,上井!校部来人说工程进度慢,让他们来试试,给他们一块大石头让他们砸砸!别说砸,哭都哭不开!一个个松包相!” 吐彩霞连扛带拉,把百里玉妆送到井上。 这时,郝振海从坑凹的山坡蹦跳着来到跟前。大家以为来检查工程进度,忙挥锨甩料,没有料的作锄料状。 郝振海并没有检查工程进度,直奔百里玉妆,说:“你叫百里玉妆?校部有请,让你立刻去。”(在人群里认出百里玉妆很容易,因为确实出众。) 吐彩霞一听生了气,翻白郝振海:“人差点没叫石头砸死,能活着算万幸,你没看见她一瘸一拐的?” 郝振海遭抢白并不在意,笑着说:“上支下派,反正我把话传达到了……再说,砸了腿应该到校医室瞧瞧呀!” 郝振海给自己打了园场,打道回府。 女人们纷纷上前慰问。 百里玉妆听说校部叫,预感到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周身的血唿地冲向头部,懵住了,眼前天旋地转,站不稳。试探着向前迈步,踉跄一下,差点仆倒。吐彩霞把她扶住,架起了胳膊。 稍稍平息,百里玉妆颤抖着说:“没事,能走,我去……” “不去!”吐彩霞说,“我去告诉他们,姑奶奶去不了,砸死了!来收尸吧!” 百里玉妆笑笑说:“姐,没那么严重,我去。”拨开吐彩霞的胳膊。 李瑞珍仔细看了看百里玉妆的腿,问询了几句,说:“小马,你和她一同去,先上校医室,瞧病要紧;看情形,能去校部就去,实在不能去别勉强,就回来。” 吐彩霞说:“去瞧病可以,去校部么,两说着。”拿起一把铁锨在石头上磕掉锨头,取下锨柄递给百里玉妆,“拄着,不疼也装蝎虎点!” 13掘井何须纤纤手 惩罚岂管半边天 3 3 “怎么装呀?我可不会。” “不会?我教你……这样,呲牙咧嘴,皱眉头,两手抱棍子,一拐一拐地,再不就单腿蹦……明白了?看见过电影里的伤兵吗?跟演电影、唱驴皮影一样,得有好作派……可别唱……”吐彩霞边说边比划,引起一阵哄笑。 有人搭言:“百里,你就唱,太阳一出吐彩霞……” “笑什么!对付他们就得这样,况且,说不定骨头折了呢……百里,不是咒你,哈哈!”吐彩霞笑着说,“你别上她的当,千万别唱吐彩霞……别把我搭进去!” 现在已经没人叫马洁,“吐彩霞”叫惯了,马洁自己也认可。 “喳喳喳,别一个劲儿喳喳了,人都到什么份上了还有闲心逗闷子!”李瑞珍心急火燎,恨道吐彩霞,“快滚,上校医室耍贫嘴去!病没搁在你身上呢,饱汉不知饿汉饥!还有心搭肠耍贫嘴!” 吐彩霞这才哑火,蔫蔫扶百里玉妆向校部方向走去。 两人来到校医室前,百里玉妆把铁锨柄交给吐彩霞说:“姐,你先回去吧,我上校部。” 吐彩霞坚决不同意。无奈百里玉妆一再坚持才抱着铁锨柄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百里玉妆走向校部办公室。 百里玉妆欲扬手敲门,却缩了回来。手有些发抖,心在狂跳,身子有些飘忽。听听动静,看看四周,好像有几双眼睛盯着她,几条大汉随时会如狼似虎扑来。更有仇广军抹搭着大眼皮,用军用翻毛大皮鞋踹向她的腰眼;她差点惊叫起来。“仇广军踹陈阿姨那么狠,踹我……我比陈阿姨‘罪行’严重,踹我一定更狠!”好像马桂萍给她戴上了纸帽子,呼喊“打倒反革命百里玉妆”,抡起大巴掌掴她个满脸花;猛然紧闭双眼。“马桂萍丈夫挨大字报轰,一定气急败坏,迁怒于我!”她迷迷瞪瞪地想。 迟疑着不敢敲门。定了定神,发觉并没有异常情况,只有吐彩霞抱铁锨柄坐在石头上,扭头生气。 她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到吐彩霞身旁,怔怔立着。 “这就对了,咱们回去,不伺候他们!”吐彩霞叫道,把铁锨柄向她怀里一搡,“走,姑奶奶瞧病去!” 她不动弹,犯开了寻思:“既然他们找我,必定认为时机成熟,看来这个火焰山非闯不可了,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与其天天受折磨,尖刀挑心下油锅,莫如来痛快的!是杀是刮听天由命了!” 她扔掉铁锨柄,忍着疼痛,尽量迈大步走向校部办公室。吐彩霞恨怒异常,扬脚踢残雪,不曾想踢上石头,疼得眦牙咧嘴,抱脚单腿乱跳。 14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1 14 “他们的心喂狗狗都不吃!怎么不给他爹的‘老二’吊秤砣!不给他妈的那个窟窿塞玉米骨头!不得好死!” “看大批判吧,看游街吧,有点腻烦了,还不像庄稼人自己找乐子看狗打架呢,倒伤不着人呀!每逢狗打架、狗‘炼丹’就看不够!” “那小子傻眼了吧,大辩论大辩论,深挖洞深挖洞,媳妇让人家挖洞了!” ——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1 马开达自恃是全县出名的秀才,对百里玉妆的美貌和学历十分艳羡,总想以校长的身份,惺惺惜惺惺的姿态作近距离接触,今天难得一闲,似乎找到了机会。可是事不凑巧,百里玉妆负伤了,就做个顺水人情,立即命校医于生和马洁送往县医院。 县医院贴满大字报、大标语,集合了许多造反人群,小型批斗会开得如火如荼,口号声不绝于耳,批判发言声嘶力竭。由于打乱了正常工作秩序,医护人员值班的少且难以安心,害得于生楼上楼下跑,找熟人,求爷爷告奶奶。x光片显示,百里玉妆左腿胫骨有一道明显折痕,外科大夫给做了常规处理,打了石膏,说不太严重,年轻恢复得快,安心住院静养是了。于生跑得满头大汗,把住院手续塞给吐彩霞,一溜烟儿回了干校。 吐彩霞背着百里玉妆爬上三楼,在医办室作了登记,护士把她俩领进病房。病房里好生热闹,除了病人,陪床的、探视的、找七大姑八大姨的、喊三叔二大爷的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大呼小叫,乱乱轰轰,逛庙会一般。 护士指着一张床说:“四号位,就这。”在床头挂一张卡片,调头走人。 吐彩霞本想安排百里玉妆躺床上休息,一掀开被子气炸了肺。被子很脏,还有血迹。床头柜上堆着果皮,抽屉里的食物残渣发了霉。床下的尿盆也没倒,恶臊钻鼻。吐彩霞又腾腾跨进医办室,要求换床上用具。 护士说:“我没办法,将就吧……” “为什么?!”吐彩霞立睖起大眼睛要发火。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病人成天要干净被褥,我上哪找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吐彩霞直逼护士质问,起了高弦儿,拉出造反派的架式。 听到吵嚷,一位陪床的女人赶过来拉住吐彩霞说:“姑娘别动怒,我知道细情,她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医院的洗衣机坏半个月了,听说修洗衣机的师傅要当医院革委会主任,哪有心思修洗衣机呀!” 这时护士扬起眉说:“正告二位,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可不想找事!够烦的了!” “就说是我说的,好吧?无论如何也得找条干净被子呀!”吐彩霞不想闹僵,压着火气说。 “真没有,若有他们早拿走了。嫌被子脏一般都自己带行李。” “阿猫阿狗都想过官瘾!”吐彩霞骂,不再和护士纠缠,回到病房。病房里仍旧逛庙会一般。百里玉妆正倚傍床沿清理床头柜,吐彩霞连忙制止:“姑奶奶,别动!我可不愿有个瘸腿妹妹,你的任务是养病,服从我的领导!” 病房里吵得让人心烦,吐彩霞尖声喊:“静一静!静一静!”但没人搭理。 没辄,吐彩霞忽然取出语录本,分别到各床前用语录本敲打铁床栏杆:“学习了学习了,把红宝书都拿出来,快!忘了吗,‘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没法活’!有人反映这个病房向来没学习过,这还行?静一静,学习了!学不学是个态度问题,忠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问题!” 吐彩霞这一招儿真灵,一下子把大家镇住了,再也没人大声吵嚷,齐刷刷看这位干练的姑娘,光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就透出一股威严。百里玉妆偷着乐,心想:你什么时候张罗过学习呀! 吐彩霞见人们面带难色,说:“我看你们忘带语录本了,这样吧,我念一句大家念一句,听好,别说话了,开始——‘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如是七零八落连念三遍。 14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2 2 吐彩霞笑了,装出惊讶的神情:“真想不到大家读得这么好!毛主席说‘关心群众生活’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是逛庙会还是治病?这位大嫂说得对,不是逛庙会……这位大叔也说得对,不是赶集上店……什么?这位小妹妹说什么?噢,‘姥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哈哈,小妹妹说好像唱大戏……小妹妹说还有上半句,是吧,是什么?‘扯大锯,拉大锯’!和谁学的?奶奶!大家听到了吗,连小朋友对眼前这种状况都有意见!大家看到了,病房里垃圾成堆,尿盆没人倒,向床下看一眼能熏个大跟头!既然大家都有同感,是来治病的,而且抽筋扒皮花了许多钱,就应该创造一个适合病人的生活环境,使病人早日康复……这样说都同意吗?” 纷纷表示同意。 “同意就好,得研究点办法。各位长辈,各位兄妹,我是这样想的:每天陪床的一齐动手搞卫生,随脏随打扫,不随地吐痰,不乱扔东西。我也是陪床的,先带头,请大家监督。再一条,做起来可能困难大一些,不过不是办不到。这就是,每天来探视的亲友尽量减少,不能成群结队进病房。除特殊情况每次探视不能超过十分钟。平时把门插严,不让外人随便进。我们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邻床大嫂插了言:“姑娘说得在理,我举双手赞成,这些日子把我乱得呀,熏得呀,头都快炸了!我们都听你的,大家同意吗?” 大家表示同意,并填加了几条共同遵守的事项,其中包括保持厕所卫生的内容。探视者很知趣,很快离开了病房。 ……经过一番清理,室内立刻变得清爽安静,病人喜笑颜开。吐彩霞把四号床上的用品卷了个大包袱扔到医办室门口,护士瞪她一眼,没言语,知道这个主儿不好惹。 百里玉妆疑惑不解,心想,被褥脏也得盖呀,都拿走了盖什么…… 正疑惑,邻床大嫂半坐起身,指着百里玉妆的腿问:“闺女,你的腿怎么了?” “骨折!”吐彩霞刚好回来,替百里玉妆作答。 “怎么骨折了呢?” “打大口井搬石头砸的。”百里玉妆这才笑着说。 “怎不加小心!”邻床大嫂说,为之惋惜。 吐彩霞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回。走以后把门插上。” 不等问个明白,已跨到门外。 邻床大嫂指着吐彩霞的背影说:“那位嘎嘣响脆的姑娘是……” “她呀,伴儿。原来在县人委畜牧科工作。她叫马洁。”百里玉妆简要作了回答。 “你俩这一来,病房发生多大变化呀,看着你俩就从心里欢喜,这样一来我不急着出院了!”邻床大嫂笑着说。 “很高兴认识大嫂。请大嫂多关照。” “客气什么,我信缘分,这是缘分!刚才马姑娘不是说了么,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其实我家不远,就住在长城外的黑风岭。” 百里玉妆打量大嫂,大嫂挺爽快,挺撩人。 大嫂也很喜欢眼前这个姑娘,说:“你们那还让妇女下井?那可是老爷们的活!我们村可倒好,一入冬比划几下修大寨田,也没人好好干。主要是搞运动,开会,你整我我整你,不让消停……我就弄不明白了,一个水灵灵闺女,怎能忍心叫她打井,砸成这样?自己的闺女谁也舍不得!” 六号陪床说:“这么说,你们是‘五七’干校的了。干校男的也不少啊,怎么打井的活计不让男的干?” “我们女学员包了一眼井,从头打到尾,再有几天就完工了。” “这可怎么好,临了临了把腿砸了。”大嫂说,“妹子,你一进屋我就看出不是我们北山沟里出来的。等你腿好了请到我的茅屋草舍串门,我虽不识几个大字,可是喜欢识文断字的。我们那里可好了……春天满山野花,夏天不用扇扇子,秋天野果家果到处都是……冬天大雪封山,别在冬天去。” 14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3 3 “你们那里的运动搞得怎样?”良久,六号陪床问邻床大嫂。 “怎样?‘走资派’靠边站,‘地富反坏’挨批判,脏活累活他们干,旁边有人监督看……你看我,哈哈,说成了顺口溜!成分高的哪怕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凡能爬得动的都撵出去劳动。光劳动?还要三天两头揪出来斗!我有个邻居,地主婆,小脚,她姓薛,老姐妹管她叫薛金莲……别打岔,是潘金莲敢情好了,该划贫农了……造反派要她站在高桌上,猫腰,‘燕飞’,一迷乎从高桌上攮下来,摔散了架。现在还没死,呼帘呼帘喘气,没几天远限了……”邻床大嫂说,“其实,她人不错,热心肠,就是成分高点,对左邻右舍有里有面。我偷着看过她一回,送去几个鸡蛋,她攥住我的手不放……我不怕别人说我阶级立场有问题,她是长辈,娘俩平素处得不错,人都要死了不兴看看?又没‘煽阴风点鬼火,反攻倒算’,哈哈!批判她的时候这么说的……村里大小孩伢都会……” 六号陪床是个壮年汉子,环顾一下四周,走到病房当央用手遮在嘴旁,压低身子和嗓音说:“你们村还不算狠,我们村——狠去了!!才不管你散架不散架呢,拽死狗也得拽着斗……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们村折腾人的花样多得出奇,有人给数了足足有二十一种,小日本的刑罚都使出来了……你们听说过吗,给男人的……真不好意思说出口,给男人的“老二”吊大秤砣!绕房子跑圈!往女人的……那个里塞玉米骨头,塞了一根还嫌不够……玉米骨头都红了!现在说给大伙的这些事好像到如今我都不大敢相信,可这是真的!我亲眼见的!我说的都有名有姓,不敢瞎说八道,若是瞎说八道就天打五雷轰,嘎嘣死在这!对,挨批斗!那个吊秤砣的你们兴不认识,那个女的兴见过……人叫她马寡妇,可不是开店的……大名叫马……马春喜。她总往县城跑,告状,有点半疯,披头散发,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人……告状的原因我不细说了,反正她老爷们是顽军杀的,她寡妇失业,生活困难,向县里要抚恤金,可是总得不到解决,就跟当官的闹矛盾,她……这么多年了,问题解决不了……我弄不明白,不解决就不解决呗,怎么会这样呢?心叫狼掏了,再不喂狗了?”壮年汉子手背和手心拍在一起,叭叭响。 那位老太太激愤地说:“他们的心喂狗狗都不吃!怎么不给他爹的‘老二’吊秤砣!怎么不给他妈的那个窟窿塞玉米骨头!不得好死!”一激愤,却把新来的百里玉妆忘了,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百里玉妆低头不语。 大嫂说:“哎呀,听了这事我的心现在还在颤,姑娘你摸摸……现在的人不知中了什么邪,村村分两派,今天你夺我的权,明天再把你踹趴下,都为了那块木头疙瘩,印!权!” “说为了给穷农……无产阶级……抓住印把子,别让资产阶级夺去。其实是狗抢狗食盆子,都为自己好,腰里别扁担横撞!抢男霸女!吃香的喝辣的!”六号陪床抢过话茬说,“正号人谁干那事!” 大嫂说:“他们抢他们的吧,狗咬狗一口毛。你说邪性不,各家各户也闹得不和,爹说要打倒这个,儿子说要打倒那个,媳妇说谁也不该打倒……说这叫大辩论,父母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大辩论是群众发动得充分!我们村老赵家,儿子要去参加批斗会,批斗生产队长,因为生产队长扣过他工分。他爹不让去,爷俩吵起来,他爹操起烧火棍就打,儿子见事不好撒丫子就跑,一前一后绕大栗树转开了圈,走马灯似的!他爹边追边骂:‘小兔崽子,眼下就这么一个人领大伙干活,你还要打倒,我先打折你的狗腿!’儿子且跑且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有能耐辩论么,干嘛动手打人!’看热闹的问他爹:‘你怎么敢打革命群众?’他爹说:‘他是我儿子!小兔崽子,都打倒了,喝西北风去!?’有人说:‘他若是小兔崽子,你就是老公兔子了!’他爹说:‘我就是老公兔子,怎么样?!’瞪得两眼暄红。有人说:‘我说得不错吧,老公兔子眼红了!’有人说:‘你打折他的狗腿,那你就是老公狗了!’他爹说:‘是又怎样……啊?你才是老公狗呢!’这个热闹劲儿呀,大伙硬是把这爷俩鼻子气歪了……气得挨追的儿子拿起一块石头追说他爹是‘老公狗’的人,前边乐着跑,后边气着追,又绕开了大栗树……他爹也拿烧火棍追,不知是追儿子还是追骂他的……围了一大邦人起哄。咔叭,两个看热闹的小孩踩断树杈,从树上掉下来,顺山坡向下骨碌,哇哇乱嗥……冬天大家闲得无聊,正想找个地方看热闹呢!看大批判吧,看游街吧,有点腻烦了,还不像庄稼人自己找乐子看狗打架呢,站高处看,倒伤不着人呀!每逢狗打架、狗‘炼丹’都看不够,媳妇来叫吃饭都叫不走,为此两口子又生气打架,闲来没事生气打架也算个营生……” 六号陪床说:“我们那也是,狗打架围着看,狗炼丹围着看,猪赶圈围着看,猫叫秧围着看……谁偷人家媳妇爬墙头第二天大清早就传遍全村……你说这个‘文革’,大家越来越没兴头了,老百姓讲实际,越搞越穷,人与人的关系越搞越掰生,祖辈和睦相处的如今打得狗血喷头,这,到底图个什么,我就解不开这个扣……反正我知道,儿子的住院费还得卖口粮东拼西凑,说不定驴年马月才能还上!眼下明摆着的,把医生打倒了没人给看病,把护士打倒了没人给打针输液,被子臊气哄哄没人给换……难怪有人说医院是‘屠宰场’,提意见没人给解决,我们都是贫下中农,这回怎不依靠贫下中农了?!” 邻床大嫂说:“老哥你别打岔,方才我说到哪了……狗打架,不,对,让你搅糊涂了……每天吃完饭往家门口一站,听吧,新鲜事多了……还是这个老赵家,爷俩刚闹完,小俩口又闹起来,起因也是什么派不派的;先用嘴说,说不过就骂,骂不过就动手,媳妇也厉害,把那小子的脸挠成花瓜,夹包回了娘家。那小子傻了眼,左三番右五次去请,陪笑脸,说软和话,恨不得下跪,可就是请不回来。那个媳妇在娘家也没闲着,没黑天没白日地骨碌,跟着民兵连长搞‘战备工程’,钻地洞。说是‘深挖洞,广积粮’,准备和美帝、苏修打仗。洞倒挖得深,就是没粮!民兵连长家里穷掉底了,可是牛屄訇訇,在村里搞‘支左’……‘支’了不少姑娘媳妇。前几天传出话,民兵连长把一个姑娘搞大肚子了,被抓起来;那个打架的媳妇看呆不下去了,不得不自己夹包顺墙根溜回家,耗子似的。这回没用那小子请,哈哈,民兵连长‘支左’进了笆篱子……” 14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4 4 有个陪床说:“那小子傻眼了吧,大辩论大辩论,深挖洞深挖洞,媳妇让人家挖洞了!哈哈!” “哈哈……” 病房里气氛活跃,讲者起劲,听者入神,笑声不断。病房的门紧闭,不轻易放人进来。走廊上的人听到笑声不知什么馅儿,扒小玻璃窗向里看。 “我再说说学语录。”六号陪床又站起来,谈兴大发,“不识字的也得买一本《毛主席语录》,吃饭前高呼祝愿用,开大会喊口号用。有人连页数都找不准,也跟着嘟囔,能背上几条也不懂什么意思。举语录本高呼祝愿得有标准姿式,有人认为周总理的姿式最标准,对对,在胸前向上举,不是林彪一砍一砍的……大家都照着学。可是谁也学不了人家那样,若不,人家当总理你当小老百姓……开大会喊口号不举语录不行,举成一大片,说这是红海洋。无论你进哪个村,总有小孩儿或在树下或在墙根向你发令:‘背语录儿!’你说上一句,比如‘要斗私批修’,‘学大寨’,‘斗批改’,方才放你进村。过去小孩拿红缨枪在村头站岗,现在拿语录站岗!过去是防特务进村,现在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村里的小孩也会背一两句,并以此为荣。我怀疑,这些小孩儿长大了是不是也要吃语录饭?那天我腰里掖块白薯,边走边吃,正好走到村口,一大邦小孩堵住我要我背诵毛主席语录,这难不倒我,背完了,放行了,把半块带‘膏药’的白薯顺手扔在地下,你说怎么着,那邦小孩唿啦围上去抢,直打架,结果把白薯踩扁了,谁也没吃着……背诵毛主席语录,哼,不饿疼了才怪呢!”他向四周看一眼,好像有些警觉,“我常赶集上店,偷着卖个瓜果梨桃、针头线脑……闲来没事尽听说这挡子事了……新鲜事多着呢!” “我认识你,哪趟大集都能碰到!你什么都干过,忘了?以前你还装瞎子给人算命……”那位老太太笑着说。 “大婶别揭短,那才干几天!刚出去几回就让人家揭穿了……我认识个叫二黑的。专在小饭店外边向里看人家吃饭,一旦发现有剩饭剩菜就冲进去抓着吃。有一回鸡骨头卡住了吼咙,差点没憋死。还会摸炮楼。有人假装手里拿着吃物,喊:‘二黑,摸个炮楼!’就在地上爬,匍匐前进,然后扬手抛‘手榴弹’……当然少不了边摸炮楼边背诵毛主席语录,不过,他背诵的毛主席语录经过翻译才能懂。他自己懂不懂,无人知晓。我给大伙学学,听好了,看谁能翻译出来……‘瞎子君臣不洼西哼排五万囊去——义义!’结尾还挺有劲!” 大家笑得很开心,有人说:“我听过那个傻子背诵毛主席语录,背诵毛主席语录才能得到吃的。就是听不懂。” 六号陪床说:“怎么样?翻译出来了吗?新来的这位姑娘,你学过外国话,猜出来了吗?” 百里玉妆笑而不答。 “那条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好家伙,到了二黑嘴里可就狗……狗娶猪媳妇,稀里糊涂了。二青子瞎逗,不背诵语录不给吃的,一来二去,二黑也就学会了‘瞎子君臣’……看来是得好好学习,这不,那位马姑娘带领大伙一学,猪圈似的病房就变样了。若不林副主席当毛主席接班人呢,林副主席说,‘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一点不假,哈哈!” 正热闹,吐彩霞抱被褥进屋,后边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手提一个饭盒,一兜苹果。 “哎呀,这半天把我折腾的!”吐彩霞把被褥向床上一扔,仰在上面,叫道。 “你就是百里姑娘吧?”来人把饭盒和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拉住百里玉妆的手。 “她是……记得么?”吐彩霞来个体操运动员的垫上仰,两手作拉长眉毛的样子。 “马大婶!”百里玉妆立刻叫道,高兴得抱住大婶。大婶弯身察看伤腿,并把伤腿轻轻搬上床沿,心疼得落泪。 14奇事趣事感伤事 事事哈哈哈哈事 5 5 吐彩霞铺好床,让百里玉妆躺下。百里玉妆见被褥簇新,红缎子被面绣着两只鸳鸯,枕巾上印着双喜字。再看看吐彩霞,看看大婶,很惊奇。 “别愣着了,躺下呀!”吐彩霞拉百里玉妆上床。百里玉妆没动。 “今晚你就入洞房,上轿吧新娘!”吐彩霞说,病房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吐彩霞取出苹果让各床的病人,都说有,别客气,这才安排大婶和百里玉妆坐定。 “暂不上床躺着也可以,我先说说妆新被褥的来历。不过你得感谢大婶。”吐彩霞站到窗前,说,“我一进大婶家门,大婶正炸花生米,好香!我说是不是知道我要来呀?大婶见我就抹眼泪,听说我在干校受罪了……还那么没正形……我说我有要事相商,从你家借一套干净被褥。我的一个最好的伴儿打井把腿砸折了,需要住院治疗,医院的被褥八百年没洗了,得自带行李。我还说我的那个伴儿呀,大学生,中央下放干部,长得比我漂亮多了,人见人爱……哈哈,我可不漂亮,没人爱我,除了大婶……大婶说有妆新被褥,抱去吧。我说那可不行,大哥还等着成亲呢,还是将就吧。死说活说,大婶还是硬逼着把被褥抱了来。” “这不误了正事吗?”百里玉妆有些犯难。 “不误事,不等着用,闲着也是闲着,娶媳妇时候不会再做!等你和马洁结婚大婶也给做妆新被!我兄弟是百货公司经理,可以买不使布票的被面。”大婶说着扶羞涩的百里玉妆上床,百里玉妆很顺从地躺到床上。 百里玉妆紧握大婶的手,眼含热泪。大婶轻轻抚摩她的头发,脑门,鼻子,面颊。“月牙湖”一扫阴霾,波光粼粼,湖水外溢,流淌下来。大婶忙给抹泪,非常怜惜,连连说:“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遭这种罪,老天不长眼……” “大婶,没事,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好,年轻恢复得快。等我好了,和马洁一块看大叔大婶。” “真是好闺女,听话,安心养病。我跟马洁说了你俩就在我家吃饭,你行动不便,她吃完饭再用饭盒给你带点来。我家住在医院后身,立在三楼从窗口能看到烟筒。近,有这个方便条件。多两张嘴大婶负担得起。大婶攒了不少细粮票。你马大叔在干校,儿子上班天天不着家,有你俩说说笑笑省得憋闷。”大婶柔声慢语地说。 “大婶,不用太劳动你老人家了。医院有食堂,好歹能吃饱肚子就行。” 六号陪床插言道:“依我说,有人给送就吃,大姐多诚恳呀!这里饭食你还没吃呢……”这时大嫂说:“一碗没油星的挂面汤成了粥,挑不上筷子……若没病没灾谁上这个地方受洋罪!” 大婶打开保温饭盒,里边有半盒米饭,一撮咸菜,一撮炸花生米,一个荷包蛋,还有一点醋溜白菜,色香味具佳,很容易引起食欲。大婶笑着说:“姑娘,不一定对胃口,对付着吃吧,以后想吃什么告诉马洁,婶给做。” 百里玉妆端起饭盒向邻床大嫂,向大婶和吐彩霞让了让。都不吃。 趁百里玉妆吃饭,吐彩霞嘭地仰到床上:“让我也体会体会入洞房的滋味儿……本姑娘还真没入过,哈哈!” 百里玉妆笑着说:“想入你就入吧!“ 病房里阳光充足,很有生气。 15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1 15 “我多愁善感,闲来没事脑袋总闲不住,像毛驴惊车,不把毂辘跑掉停不下来。” “臭水果?那是芒果!毛主席送给巴宗的!在机关把一个芒果分成好几十小块,每个人才尝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 “穿撅腚袄、缅裆裤、家做布鞋,扎黑腿带,多朴素呀……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土皇上!小毛主席!在全县他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1 吐彩霞嘴上不承认自己模样好,心里可不这样想。年幼就听别人夸奖,夸眼睛大而有神,嘴唇薄,鼻子周正,肤色健康,说话脆生,动作麻利,所以经常爬上板柜美滋滋地照镜子。这位海水泡大的姑娘确有独特的美,独特的气质。大凡长得好看、回头率高的姑娘都很骄傲,吐彩霞也不例外。结识百里玉妆却发生了变化,走在街上偏偏看百里玉妆的多,自己反倒成了配角。开始酸溜溜不太受用,慢慢也就习惯了。她认为,百里玉妆模样好,人品好,有学问,庆幸有这么一位好伙伴。百里玉妆的一举一动包括穿着打扮,恋爱,病痛,情绪变化都在她关注的范围之内,总爱刨根问底。开始安排别人来陪床,但她一再坚持,为此还和郝掁海闹个大红脸。 可是,百里玉妆住院刚刚两天她就忧心忡忡了。百里玉妆没完没了地睡觉,刚坐起,迷迷怔怔,揉揉眼睛,又噗噔倒下。吃饭吃药费了不少周折。真怕百里玉妆睡傻了。 百里玉妆的面颊越发细腻,泛起了柔美红晕,鲜嫩得——用邻床大嫂的话说——“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一掐一股浆!”这话一出,立刻引起全病房赞叹:“细琢磨真这样——一掐一股浆!” “变色龙,刚换个环境就变了!”吐彩霞爱怜地笑骂。后来发现,百里玉妆听别人讲笑话竟翘翘嘴角,蹙蹙眉头,有时还抱自己的手传递依恋和感激之情:吐彩霞会心地笑了,这才离去干别的营生。 夜深了,窗外繁星似锦,病房间或传出几声梦呓。百里玉妆靠向床的一边,尽量挪出宽绰一点的地方。吐彩霞尽量挺直,怕影响百里玉妆睡觉。床中间是个洼兜,两个姑娘还是出溜到一起。百里玉妆知道吐彩霞没睡着,揽住吐彩霞丰腴的胳膊,轻声说:“姐,向这边靠,没关系。真难为你了,白天跑前跑后,晚上睡不好觉。” 吐彩霞惊喜异常:“你倒说话了!以为傻了呢!我有什么难为的,这比在渔船上睡觉美多了。你没体会过在渔船上睡觉有多难受。爸爸用绳子把我拴在船上,怕掉进海里。蜗进小船舱,鱼虾是褥子,鱼网是被子,和现在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 “现在怎样?” “入洞房了!盖妆新被了!嘻嘻……不过,我是新郎,娶了你!” “姐,小点声说话,别吵醒人家……我才是新郎呢,娶了你!你可能觉察不到,你说话没有第二声,一句话总有拐长弯的声调,抑扬顿挫明显,特别有韵味,跟唱歌似的。” “渤海边上的人差不多都这样说话……啊,我说呢,你装睡是在听我说话,嘻嘻,那你我过一辈子好了,肉贴肉,两口子么,你这腿,多细滑多有弹性……你这腰,一只胳膊就搂得过来……” “别瞎摸,说说就没正形了!难怪马大婶说你没正形,跟马大婶还撕皮掳肉……其实你快人快语,心里有杆秤,善恶分明,凡事想得开。我爱听你说话。听不够。” “你没在渔船上呆过呢,几天几夜看不见人影,没人和你说话,我爸一到打渔的时候眼睛只顾盯鱼群和风向,很少说话,说话就是把这个拿来,把那个拿来,把网摘净了,下命令!其实爸爸非常乐观。爸爸更没正形,跟村里的男女老少、上到白发苍苍下到开裤裆没有一个不瞎逗的。每回唱驴皮影,看吧,他浑身没闲地方……说起来我有点遗传。我爸可开通了,别人家不让女孩子上船,我爸不听那一套,处处把我当男孩子对待。” “我很羡慕你。我多愁善感,闲来没事脑袋总闲不住,像毛驴惊车,不把毂辘跑掉了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琢磨事,说说,都琢磨了什么,是不是想跟姓何的成亲?” “我才不呢……你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一个劲琢磨?还是睡觉吧,你这几天一直没睡好。” “不。又不学习又不劳动,白天照样睡。说说是怎样琢磨那个姓何的,是不是飘飘欲仙……是不是把我当他了?” 15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2 2 百里玉妆侧向吐彩霞,提了提妆新被,顶着吐彩霞的脑门小声说:“没正形的东西……我有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张病床是张魔床,躺在上边就困,睡不醒。身体的各个部分跟拆散的机器零件似的,每个零件都散落在垫子上,要多熨帖有多熨贴。在干校干活累得上不去炕,炕凉屋冷,电灯泡照着,加上心不净;住院以后大变样了,彻底松弛下来了。刚通知我可以住院,你猜第一件事想的什么?是睡觉,恶补原来欠下的觉!” “我傻吃苶睡,可不缺觉。” “我没你那个精气神,吐一宿‘彩霞’白天照样撒欢。” “嘻嘻!说也是,有一阵子特别想家,作梦和我爸爸唱起了驴皮影。” 两人的体己话一直说到窗户放亮。 早饭后,护士来到病房,递过一张纸单:“四号床的百里玉妆调整到四楼一号,这是通知。” “住得好好的还要瞎折腾,别的病人搬吗?” “不搬。” “我们不搬不行吗?” “这个我可管不着,不想搬找当官的去!” 提起搬家全病房的人都不愿意,邻床大嫂拉住百里玉妆的手依依不舍。吐彩霞执意去理论,百里玉妆百般不让;说到哪都一样,等拆了石膏天天来看大家。 这才七手八脚搬到新病房。 新病房里外两间,有卫生间,写字台,沙发,连陪床的都有软床。两个姑娘糊涂了。百里玉妆说:“姐,我这个姓‘牛’的怎么一下子变成高干了?” “姓牛的?那你叫牛玉妆好了,对,我叫牛洁……管它牛不牛鬼不鬼蛇不蛇神不神呢,哪黑哪住店,有别人住的就有我们姐妹住的!也兴许人家看你是个大学生,漂亮,特别关照。” “我觉得必有缘故!”百里玉妆说,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不管缘故不缘故,先睡睡软床。”吐彩霞说着四脚拉岔嘭地仰在上边,“哎呀,好舒服!” 之后几天,除了马大婶来过一趟,医护人员按时查房送药,吐彩霞外出几次,一切如常。 大约第四天下午,吐彩霞一边哼唱驴皮影一边给百里玉妆砸核桃,听外边有动静,悄悄影在门后。 张增旺提只小网兜,轻轻敲门,从门缝探进半个秃顶,向上挑黑眼仁,黑眼仁贴上眼皮定了定移了移,这才把网兜举在前面,轻手轻脚进门。可是,刚跨进一只脚,发现里边有双大眼睛面对面盯着,吓一跳,懵住了。 “噢,你……”张增旺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噢,你……”吐彩霞几乎同时说,乜斜嘲讽的大眼眼,似笑非笑,“今天刮的什么风,刮来个和尚!怎么不带木鱼使劲敲呀……不跳墙了……是不是摸错了地方,这可不是尼姑庵呀!” “少作践我!冲你我才不来呢,哈哈……”张增旺黑着脸狠狠地说,勉强笑笑,向里屋走。 “等等!”吐彩霞张胳膊横在面前,“贵僧可别乱闯,找谁?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几天不见嘴还刀子似的!我看病人——百里玉妆!快躲过去!嬉皮笑脸,贫不贫!早知道你在这我才不来呢!” 吐彩霞方才放行,向里屋喊:“百里……送尼龙袜子的来了!” “你就作践我吧,嘴损吧,大板丫头非臭家不可!哼,臭家都没人不要!” “做梦去吧……” 吐彩霞和张增旺来到里屋。张增旺见百里玉妆正睡觉,打石膏的腿垫只枕头,蹑手蹑脚坐在沙发上。 吐彩霞给张增旺倒了杯开水,坐在茶几对面。 张增旺过早谢顶,皮肤白晰,单眼皮,长瓜脸,中等偏上个头,称得上帅气;虽然秃顶,自认是聪明的表现。 15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3 3 张增旺在吐彩霞的脸上瞥了瞥,觉得吐彩霞还是那么精彩;精彩归精彩,却是美丽的刺猬,许看不许摸…… 一瞬间,张增旺眼前蹦出那次难堪的历险。马洁毕业刚分配到县畜牧科,天热开窗睡觉,他以为一个大大咧咧且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就可就范,半夜时分穿小裤衩跳窗进屋,不曾想马洁又是踹又是咬又是挠拼命撕打,但听不到叫喊;他被打得仓皇而逃,还没来得及从窗台蹦下又坐坐实实挨了一热水瓶。热水瓶是竹篾编的,盛着滚烫的开水,正掼在后脊梁上,开水从后脊梁流到屁股沟子,烫出一溜燎泡……后来发现马洁照样开窗睡觉,虽然抓心挠肝,奇痒难耐,但猜度这个主儿确实非同一般,再不敢招惹。 可是,时间一长还是逗逗地向前凑,没话找话,没乐找乐,自然任何便宜也捞不到,挨顿骂也乐不可支地挠挠秃顶讪笑。两人到一块就斗嘴,吐彩霞挖空心思讲有关和尚的笑话,说他和尚偷蜂蜜,蜇得满脑袋包;和尚偷仙桃,蹭了一脑袋毛;和尚偷爬尼姑庵,摔坏了贼骨头;和尚偷毛驴,偷驴不成拔个橛……反正和尚偷这个偷那个,大家不了解事情底里认为小姑娘伶牙利齿好玩,哈哈一乐,并不向深处想。张增旺则挠秃顶,黑眼仁向上一挑憋主意,伺机反击。从此两人建立了特殊的友谊,马洁有了困难张增旺便鼎力相助,有谁欺负了能站出来护短。虽然张增旺的嘴皮子也很厉害,但在马洁面前却有所收敛,认为在公开场合男人的架子终归是要端的。张增旺除见漂亮女人迈不动步,总想踅摸到手,其它各方面都很优秀,县委对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也有所耳闻,因查不出有说服力的大事,仍列入了副县长的后备名单。 吐彩霞笑着向张增旺说:“你贼眼珠老实点,我问你贵夫人可好?” “好好。调到县医院了……你没见过?” “我上哪见去?又当陪床又当保镖,哪敢瞎串?” “以后有什么事尽可找她。” “不敢,人家县武装部孙部长千斤,我高攀不上。” “都是县人委大院出来的,客气什么。再说我们的马洁同志也会客气?” “今非昔比了,听说贵夫人新近当上了县医院革委会主任,我还是个姓牛的!” “干校是储备干部的学校,谁都得入。” “那巴宗大红人怎不削尖脑袋钻进去呢?储备库么!” “等着吧,我巴不得入呢,天天和你……” “拉倒吧……那个什么来着?小瓷人……” “说说又下道了……她是全县闻名的破烂货,臊气哄哄,她走的过路就得臊三天,谁搭理她!” “你这个家伙,扒了皮我认得你的瓤!这么说都是别人编排的了……人家老爷们把你堵个正着,见是你,气得在一旁跟你要烟抽,烟抽完一支还向你要。那个男人说你得发展她入党,你满口答应下来……编,能编得那么那么圆?我可不信,全县机关干部没有不知道的,连我们那个小山沟都当一本书,有根有梢,有枝有叶,是不是让我祥细说说……” “别价别价,够了够了!告诉你马洁,千万别轻信那一套,没那八宗事……” “这么说冤枉你了?” “反正不是我,我是冤大头……” “冤大头?不是你张增旺到底是谁?” “不能说!” “爱说不说,碍不着我,不过你小心韶华姐,她可饶不了你,别把我们姐妹都当傻子看。” “完了完了!我不是来看病人,是挨批斗来了!” “一点不假,就是批斗!再说尼龙袜子……” “你怎么专听谣传呀!再提那事,我可就走人了。” “走?我说完了才能走!” “好好,干脆让我自己说……批斗老县长,我琢磨怎样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是是,像你说的,削尖脑袋钻……削尖脑袋,对对,秃头,亮,滑,不用削……同时又不像别人那样动手打他,就憋出了这么个主意。我在批斗会上说,他送一双尼龙袜子拉拢我,目的是帮他推行资本主义路线。我批判完把尼龙袜子扔到地下,也不知是谁把袜子拾起来让他用嘴叼着。后来都给我安上了。其实我是在保护他,造反派看不出蹊跷。” “是双臭袜子,你都穿臭了,熏人了,对不对?” “拉倒吧,新的,还没舍得穿呢,是谁这样贬斥我?是你吧……今天头一回听到这话,我看就是你!” “不敢。人家说老县长熏倒在会场上,不醒人事……” “马洁,我问你,你信吗?那是‘燕飞’时间太久,昏倒的!” “你反正没起好作用,算扬名了……” “我可不知道你在这,知道你在这真不敢来。马开达给我来电话说百里玉妆在这住院,他没空探望,求我关照一下。他根本没说你在这,这个马开达,得找他算帐!简直凑疯狂咬傻子!” “你以为陪床是个美差呀,我正想回去打大口井呢……你既来看百里玉妆,让我叫醒她……不过,她的腿一直在疼,总没怎么睡觉,刚睡你就来了。” “千万别打扰她。我坐坐就走。” 15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4 4 刚才百里玉妆正吃核桃,还没嚼烂张增旺已经进屋,赶紧抿嘴装睡,想咽不敢咽,听两人过招又想乐不敢乐,怪难受的。她和张增旺原是人委办公室的“材料将”,专给县长们起草讲话稿,彼此再熟悉不过了。但她讨厌张增旺。张增旺的眼珠子成天在年轻女人的身上转,好象要扒掉人家衣服,穿透五脏六腑。再则,这小子太滑头,属泥鳅的,有时钻入泥里,有时顺流而下,有时顶戗水,使尽一切钻营手段。由“保皇派”一步登天当上巴宗的大秘足以证明这小子不地道。所以干脆不搭理他,少费话。猜到吐彩霞一定会拿他打牙涮嘴,莫如听热闹。吐彩霞也十分清楚百里玉妆的用心,更加逞人疯。 张增旺知道百里玉妆正装睡。他自认对百里玉妆并没有任何无理的地方,百里玉妆是他最敬重的女性。论才学在他之上,理论好,文笔好,见解独到,而且不事张扬。论人品,心肠极热,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难得一寻。也活泼好动,向来不开让别人难堪的玩笑,什么和尚长和尚短之类。他垂涎百里玉妆的美貌却不敢有非分之想。认为和这么一位姑娘共事真是三生有幸。而孙韶华比起百里玉妆,人也漂亮,其它方面就差远了。“哼,势力小人!”最近他总这样骂孙韶华。孙韶华则反唇相讥:“哼,小人得志!”所以异常烦恼,却又无处倾诉,这时马开达请他探视百里玉妆就乐不可支答应下来,希望能和百里玉妆谈些有品位的话。 他的目光不时在百里玉妆的脸上停留。百里玉妆仍纹丝不动躺在病床上。 吐彩霞不忘挑起事端,打开网兜,笑着说:“该不是送小瓷人的吧,哈哈!” “小瓷人?她还没这个资格,不管他多喜欢小……”张增旺说走了嘴,刚提个头又缩了回去。 吐彩霞不依不饶,非要他说明白不可:“他什么小什么呀,别含着骨头露着肉,把肚子里的坏水都倒出来!” 张增旺说:“你先看是什么东西……” 吐彩霞从网兜里取出一个纸包纸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只水果,黄黄的皮,猪腰子形状,凑近鼻子闻闻有点松脂味儿。于是说:“我以为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臭水果!” “臭水果?那是芒果!毛主席送给巴宗的!在机关把一个芒果分成好几十小块,每个人才尝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张增旺出示小姆指指甲盖作比方,“都说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毛主席的关怀,无比幸福,没听一个人说有松香味儿,说臭的。” “你怎么得到的?” “偷的!他,巴宗的东西在哪儿我最了解。有刀吗?切开。” 吐彩霞将芒果削下半边,向张增旺说:“不给你了,我和百里一人一半。”拿一大半贴百里玉妆嘴唇,百里玉妆暗使眼神表明不吃。 “真能睡死觉!”吐彩霞说,扒皮咬了一小口,“不好吃,松树油子似的,八成没毒吧?” “这话!这是你不忠的表现……哈哈!” “好了。”吐彩霞说,“这回该你表白了,小瓷人的那个他是谁?反正不是他就是你!” 15欢喜冤家狭路逢 直把心曲作笑语 5 5 张增旺黑眼仁向上一挑,稍停片刻说:“我说了吧,可哪说哪了,出这个屋我一概不认帐……找小瓷人的是巴宗!堂堂的县革委会主任大人!” “啊?是他?他可是农业合作化的典型呀,毛主席写了按语的!多朴素,撅腚袄,缅裆裤,家做布鞋,黑腿带……” “那是表面!你再到他家看看,凡县革委会食堂和县革委会招待所有的东西他家全有。一肚子花花肠子,花花事多着呢!在村里当干部的花花事编成戏够演三天三夜的了,先不说这个……吃过晚饭我常和巴宗一块遛弯儿,那天走到小瓷人家门口,他没让我进去,我就在对门等,心里纳闷。这时小瓷人的老爷们回来了,她老爷们姓包,背地叫‘软老六’,公开都叫黑老六,脸黑得出奇,偏娶了个媳妇如花似玉,长得有点像瓷娃娃,满身臊气,外号叫小瓷人。简单捷说……巴宗上任不久就和小瓷人勾搭上了……巴宗从小瓷人家出来,脸巴掌掴了似的,一红一赤,没好气骂我,说我不机灵……你说,他不告诉去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个机灵法……真是‘伴君如伴虎’!他告诉我我在外边放风也不至于挨骂……小瓷人入党没入成,就到处乱嚷嚷,骂巴宗过河拆桥……那种人把屁股当脸。有出戏,丑角浑身贱得乱哆嗦,上台念白,‘我这破鞋没有对,专爱闻你的臊气味儿’,表的就是这样两个狗男女……俗话说‘鱼恋鱼,虾恋虾,乌龟专恋大王八’,一点不假……你不知道在巴宗手底下该多受罪!” “这么说,你是鱼还是虾,是乌龟还是大王八……”马洁一直撇嘴听张增旺表白,这才找到空子。 “你又骂我了不是?” “不是我骂你,鱼恋鱼虾恋虾,你们这些人瞎恋一气,是你自己脖子长绕进去的,哈哈!” “你再作践我我可不说了!不留点德性!” “好好,洗耳恭听。” “……我为什么沾包呢?因为别人不敢说巴宗,把‘好事’都给我安上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不背黑锅才怪呢!明白了?巴宗和小瓷人打得火热,小瓷人牙疼,巴宗就坐全县唯一的小吉普亲自领她去三趟北京,看牙、磨牙、镶牙……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土皇上!小毛主席!在全县他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你可是他的秘书呀!” “对了,再说说我这个秘书……就在巴宗和‘软老六’遭遇的第二天全县开万人大会,最后轮到他作‘指示’;我写的讲稿,他念。现在不是时兴开场诗么,开头有这么一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你说他老先生怎么念的,他用纯正的山根子味儿念道:‘春风杨柳三千条……’刚开头下面轰地炸了营,他看看会场看看讲稿看看后台,挠脑袋,我在后台小声提示:‘万千条,不是三千条!’他高声叫道:‘万千条和三千条差不了多少!不就是一个一万,一个三千吗?我们县就是三千,三千条!’结果还是端起讲稿念:‘春风杨柳三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不简单,还认识‘舜尧’俩字,听说是临上台现问的。女秘书抄讲稿字迹有些潦草,万字的一撇和弯勾太连了,他认为万字就是阿拉伯数字的3!好在是个女秘书,女秘书也是他相好的,所以没怎么发火……若是我,说不定把我撸了……那天他也是大失水准,念得锛锛磕磕,后来实在念不下去了,面向黑鸦鸦人群拍打着讲稿狠狠地骂:‘他妈的,这材料又是张增旺那小子写的!’” 说到这,百里玉妆实在憋不住了,腾地坐起身大笑,忙掩嘴里的核桃渣…… 16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1 16 “当初选‘驸马’把全县有头有脸的小伙子一筛子一筛子过,最终把绣球抛向了他……他屁颠屁颠地走道都扭秧歌……” “反正女人的‘劣根性’她有,女人没有的劣根性她还有!” “她太爱你了,爱到什么程度呢?爱到了扭曲变形,有悖常理。” ——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1 病房成了痛快淋漓的开心世界。 吐彩霞扶百里玉妆恹恹下床,坐在沙发上,百里玉妆弯“月牙湖”嗔怪:“你俩偷着讲笑话,怎不招呼我?” 张增旺抹搭单眼皮似很生气:“得便宜卖乖,倒挺能装扮,哼,你一句话没听漏!” “睡得正沉,懵懵懂懂觉得有人说话,没大理会……旁边有人说话最爱睡觉,单调刺激么。”百里玉妆辩解。 “人家不是来看病人的,来看病人怎没打听病情呀?也就是我这个没皮拉脸的陪着消愁解闷!” “病情么,夸张点说,鄙人比病人还清楚!” “如此看来,让我们姐俩享受一回高干待遇是你安排的了?起初还蒙在鼓里,和马洁天天提防,以为有人使坏,哈哈!” “我可不敢使坏……哈哈!本秘书找驻院处的一个老同志说找位病人,他问是谁,我说是你。‘不就是那个漂亮妞吗?’他比划着说,‘知道知道,细高挑儿,弯眼睛,未曾说放先笑了……真气恨人家有这样的好闺女,我看,北京城数这个,’竖起大姆指不住夸奖;主动提出换病房,‘我当这个家了,安排最好的病房!武斗断胳膊断腿的都大模大样住进去,她怎么不能?有人干涉我顶着!’这个老同志是残废军人,戴铁丝帽子的,杀打不怕……原来人家冲的是你!” 吐彩霞说:“嘴上抹蜂蜜!姐别听他的,那是冲着张大秘!权!现如今不为权怎能打得狗血喷头,断胳膊断腿!” 百里玉妆说:“谢谢张大哥一番好意,其实住哪都一样……忘问了,韶华姐好吗?” “不知道。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了。” “是不是工作太忙?” “不是……她说我‘小人得志’,正闹离婚呢!” “这就怪了,刚结婚两天怎么闹起离婚来了?” “烦透了!远的不说,最近是她老舅的事!她老舅你们兴许认识,羊洪勇。” “光知道是县革委会委员,到‘五七’干校抓过典型,后来贴了他大字报。” “因为贴大字报才吵闹升级,闹离婚!” 吐彩霞指张增旺:“别听他的,闹也是假闹。当初选‘驸马’把全县有头有脸的小伙子一筛子一筛子过,最终把绣球抛向了他,都夸郎才女貌,天仙配……他屁颠屁颠地走道扭秧歌……如今一手拽县武装部长衣裳襟一手拽县革委会主任衣裳襟 ‘春风杨柳三千条’了,哈哈……老舅怎么着,是老舅亲还是两口子亲?依我看,她是嫌你头发少了点……偷驴拔橛来着……” 16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2 2 “你少搭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舅,她的老舅,我没那个丢人现眼的老舅,她老舅羊洪勇在‘五七’干校挨大字报轰,内容你们更清楚……有人当天就向孙部长作了通报。他找我老丈人耍疯,非要揪出‘肇事者’和幕后‘黑手’不可,说这是反对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四•;二一’阴谋‘反党夺权’案的继续。我老丈人,对,县武装部孙部长说先别急于下结论,调查一下再动作,而且这么大的事得向巴主任汇报……巴宗听了汇报,哼哼哈哈不置可否;私下问我的看法,我说还是慎重为好。巴宗依我的说法回答了他,让他碰了个软钉子。当然不知道我在里边起了作用。 “这个巴宗罢霸道归霸道,可是工作上的事一时拿不定主意都问我怎么看。我原先是老县长的秘书,口碑不错,和老县长下乡跟巴宗挺熟,他们村多得了不少救济粮,救济款。他明白秘书的作用,现在用我,打个比方,就像解放北京留用几个国民党旧部,当成政治遗产。我充其量是他手里的工具,‘高参’,说高参有点言过其词,是个参谋吧。你想啊,当前县里这么复杂,几股势力组成的县革委会,武装部、军分区的,野战军的,工代会的,农代会的,还有结合的新老干部,而且每股势力又分不同的派系,争权夺利,各有一拨支持者,老子天下第一,很难统起来。他对全县的情况不熟悉,根底浅,不能不积极扶植党羽,我就是一个对象。他发现我嘴严,能够在各种力量之间搞平衡,还能给他写点小玩艺儿,对对对,就是‘春风杨柳三千条’之类……这个‘三千条’算叫马洁抓住了,我看得拿这三千条当鞭子抽我,至少抽三千下,哈哈…… “我呢,处处维护他。比如外边说我和小瓷人如何如何……我猜到你们那已经听到谣传了……小人物么,爱谁贬损谁贬损,完全沉得住气。反正纸里包不住火。可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把谣传捅给了孙韶华,这下孙韶华可不干了,天天和我吵架。我又没法向她解释,你们说我窝囊吧,还不至于一脚踹不出个扁屁,小不忍则乱大谋么……我琢磨如果一解释,她一刨根问底,加上狗肚子盛不下四两荤油,不坏事才怪呢!我说:‘那不是我,我保证。’她问:‘是谁?今天不说出来就死在你手!’我狠了狠心,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个孙韶华,长得人模狗样,看起来文质彬彬,黑边眼镜一挎,白大褂一穿,嗬,知识女性!其实蛮鲁糊涂横,肉锅煮灯泡浑得不透亮!结婚没几天就现了原形。我的工作得向她汇报,好象她是我领导,必须随时随地在她监控之下。我的一切都为她所有,哪怕是思想,稍一愣神儿就问我想什么呢,非得说和哪个女人的 ‘美事’;等我顺着她哼哈了还跟我打架,气死人不偿命…… “说起来也倒霉,运动来了,要重新复议阶级,我家土改时划的是中农,这回一复议,又升为上中农!上中农……那时我和孙韶华还没结婚。土改前,我爸爸好心收养个孤儿,后来孤儿长大成亲,经常到我们家帮助干些农活,种种地,收收秋,两家走动得挺勤。一复议,说是剥削!我爸爸说‘他是我儿子’,工作队不听,算来算去剥削量凑到了百分之二十。我看凑到百分之二十五还得划成富农呢!当时我正跟‘走资派’吃挂落,工作队纯心要收拾我,放在现在,哼,谅他们也不敢……结婚以后,孙韶华跑去找工作队打架。工作队已经撤离,她又去找当时的工作队长,这个工作队长造反精神更强,说她‘反攻倒算’,三下五除二就把她骂了回来……她以为我上中农家庭出身,小学毕业,她是部长千斤,大专生,不门当户对,我应该受她的。关于我的家庭出身结婚时也没瞒着掖着,这会儿挠皴,黄瓜菜都凉了!她连上中农都瞧不起,可见怎样对待地主、富农出身的了!她这个人阶级意识特别强,真是她爸爸做出来的!我寻思她总会醒悟,可是越发变本加厉。忍无可忍我就撕破脸皮跟她对骂,什么话损骂什么,骂她是母老虎母夜叉母狗母狼,母这个母那个,还有河东狮吼孙二娘潘金莲顾大嫂,凡能想到的能编出来的骂个遍,开始小声骂后来大声骂,开始背地骂后来当人面骂。没别的能耐,骂人不用现学,可以骂出花儿来,真把我气飞了……对对,马洁说得不差,我是秃脑袋公老虎……她骂我更不堪入耳,捎带着把那个工作队长的祖坟都掘出来。天天吵闹,她那个打遍街骂遍巷的妈气得直哼哼,说了她几句,娘俩就打架升天,哭哭嚎嚎,要抹脖子上吊。我说她有精神病,她说是我气的……” 吐彩霞说:“你的话玄了点,我接触的韶华姐可不像你说得那样,她是在跟你撒娇,我就不相信一个知识女性一下子变成了泼妇……” “说泼妇还轻了点,反正女人的‘劣根性’她有,女人没有的劣根性她还有!”张增旺狠狠地说。 “哎哎,别扩大打击面,我和百里可没招惹你!”吐彩霞掀动薄嘴唇抢白。 16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3 3 百里玉妆把伤腿搬到茶几上,笑着说:“她太爱你了,爱到什么程度呢?爱到了扭曲变形,有悖常理。” 张增旺说:“她的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上中农,上中农是什么?现在农村划分为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六个阶级,有人把上中农向地主富农那边推,开会的时候干脆把上中农赶到地主富农堆里蹲墙根。现在参军、入党、进革委会,哪怕当工人、售货员谁也不爱要上中农家庭出身的。中农尚且是‘墙头草’,在人们印象里上中农自然倒向地主富农。现在党在农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上中农呢?上中农被边缘化了。” “是这样。”百里玉妆说,“这是韶华姐焦虑的根源。现行的农村阶级路线来自‘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土地法大纲》,如今又有发展,把中农一个西瓜切三丫:下中农、中农、上中农。毛主席的阶级斗争路线更量化更具体化了。韶华姐对你的政治前途很敏感,系荣辱于你,认为上中农会影响你的仕途,极要强的她不能不焦虑。你应当理解她。其实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要向她讲清楚。你俩的基础并没动摇,要有信心。另外……楼下有位住院大嫂讲了个笑话:因为大辩论,父亲拿烧火棍把儿子追得满山跑,夫妻反目大打出手……你若亲耳听到会笑掉大牙。韶华姐在处理家庭问题上自觉不自觉表现出了造反精神。慢慢她会明白。你骂人的话够绝的了,谁听了也受不了,更何况韶华姐那样有个性讲自尊的人。她骂你‘小人得志’,骂就骂呗,别往心里去,调整一下情绪,多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就好了,也别跟外人讲什么‘母’什么‘吼’一类的话……” “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张增旺说,“我也寻思,和她对骂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在一般情况下,瞒还瞒不过来呢,即使跟你俩也没打算说,不知怎么一下子全倒出来了。” “张大哥,说说也无妨,”百里玉妆说,“我送给大哥一句话。” 张增旺等待,但没有听到下言;挑起黑眼仁,黑眼仁紧贴上眼皮停留了许久。百里玉妆只是笑。 等了一会儿,张增旺说:“送我什么话呀?” 吐彩霞噗哧乐了,笑道:“百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张增旺挠挠秃顶,猜不出,也跟着笑。 “百里告诉你了,以后遇烦心事把黑眼仁往上挑,多挑一会儿,就像刚才那样……哈哈!”吐彩霞说,模仿张增旺思索问题挑黑眼仁的模样,引起一阵笑声。 百里玉妆说:“张大哥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和马洁比不上,相信会有办法。如果再遇到韶华姐发怒,尽量避开,慢慢感化,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最好哄了……” “哄?像张大秘那样的人,给我啃脚后跟吧!”吐彩霞激愤地说,刚说完,觉得不妥,“张大秘,不是指你,你给啃我才不让呢!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哈哈……” “怎样,绕来绕去,把自己绕进去了吧,哈哈!”百里玉妆笑着说。 笑过,吐彩霞说:“张大秘,今天你算没白来,表现好了再来向我汇报。” “告辞了……”张增旺说,起身要走。 16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4 4 “别走,还没说完呢……”吐彩霞说,“你说,韶华姐为什么因为羊洪勇和你发火,你是怎么对不起她的?” “下回吧……” “不行,等不到下回!” “来不来又要挨批斗了,好好,我说……简单点行不,喳妹?” “什么喳妹?”吐彩霞立起大眼睛,惊讶地问。 “哈哈……当我不知道呀,你已经不叫马洁了,叫吐彩霞!还有人管你叫喳姐喳妹,喳喳喳,一天到晚喳喳喳!净作践我,这回该我作践作践你了,哈哈……” 病房里又充满笑声。 “张大哥,你知道吐彩霞的来历吗?”百里玉妆问。 “知道,全县的干部都知道:做梦唱驴皮影……怎样,吐彩霞,别光做梦唱,白天吐上一口?” “让百里唱吧,她比我唱得好。” “我会唱那两句还不是跟马洁学的。” “张大秘,叫百里唱段好吗?” “欢迎,唱吧。” 百里玉妆说:“那我就小声哼一段,学马洁做梦。” 于是百里玉妆作马洁梦中诸态,然后哼唱了一段太阳吐彩霞、小鸟找妈妈,嗓音清亮,笑意盈盈,挤眉弄眼问询:“我唱得怎样?” 病房内平添了欢乐的气氛。 “开场戏唱也唱了,正戏该开始了!”吐彩霞站起身,绷着脸高声说,“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批斗会开始,把‘势力小人’张增旺给我揪上来!” “这就动真格的了?”张增旺说。 “别嬉皮笑脸,站起来!” 张增旺笑着站起身。 “猫腰!” 张增旺不得不猫腰。 “百里玉妆同志,找双臭袜子叫他叼着!” 吐彩霞学仇广军的样子,背着手,咚咚来回踱步。 百里玉妆笑着说:“马司令,臭袜子就免了吧。” “那就来双干净的,我的那双,其实找臭袜子还真没有。” “干净的也免了吧。” “那就先来个‘燕飞’!” “燕飞也免了吧。坐下一样交代问题。” “好家伙,我算领教马司令的厉害了。感谢革命群众和马司令宽大为怀。”张增旺笑着坐下来。 “看你态度还算老实,给你削个苹果!”吐彩霞说着取刀削苹果。 “马司令,本人吃苹果从来不削皮。挨顿批斗还真渴了。” “那好,边吃边交代!先交代牛羊的事……”吐彩霞说,端热水瓶向杯里倒水,并双手抱着故意在张增旺面前耸了耸;张增旺自然心领神会,脸上掠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似愧疚,似爱怜……别人只知两人是一对针尖对麦芒的“冤家”,无法了解吐彩霞举动的含义。 16昨拥骄纵妻共枕 今觅憨辣妹宣泄 5 5 张增旺端杯抿了口水说:“……孙韶华和她老舅羊洪勇可说水火不容,她嫌羊洪勇俗气,羊洪勇嫌她骄纵,到一块就拌嘴。她希望她的这块‘红布’不沾染任何污渍,尤其不允许家庭和社会关系出现问题。如果她老舅像大字报上说得那样,一旦罢了官她将脸上无光。所以对羊洪勇必保无疑。事情就这么简单。 “筹备成立县革委会在谁当主任的问题上野战军、武装部系统各不相让,展开激烈角逐,内定主任由我老丈人担当;谁知后来杀出个‘全国劳模’巴宗……一天城关镇武装部长急急找我老丈人,说他们破获一起阴谋炸毁县武装部、推翻县革委会的案件,我老丈人一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马上向常委会汇报。全体常委通过决议,责成我老丈人组成专案组接手这个案子。开大会,巴宗和县革委会常委坐镇,我老丈人,对……孙部长主持。会上,专案组成员羊洪勇一伙大打出手,揪斗了‘反革命头头’于麻子,于麻子被打得在尿窝里打滚。之后刑讯逼供越来越升级,咬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案子越搞越蝎虎,连‘组织纲领’、‘行动计划’都搞出来了,定性为‘四•;二一反党夺权’案。常委们纷纷争功,孙部长首当其冲。再后来,慢慢发现搞得不结实,翻案的翻案,自杀的自杀,漏洞百出。常委们开始感到紧张。 “我向巴宗说:‘你看那个于麻子像阴谋暴动的头头吗?有那么大韬略吗?他比武大郎还武大郎,小鸡子似的,一把就能抓起来,没有比他再窝囊的了,大声咳嗽能吓掉魂。巴宗挠挠脑袋,犯开了寻思。我帮他分析案情,分析专案组成员,说明制造冤假错案对他的影响。他把大腿一拍:‘他妈的,叫他们当兵的搞去,别到最后把屎盔子扣在我头上!我也不贪那个鸟功!’从此巴宗不再过问这个案子。巴宗很会见风使舵,横草不过。属王八的,觉得水里不安全,赶紧向岸上爬。搞来搞去,案子实在进行不下去了,挨整的有的入了‘五七’干校,有的就地改造。 “看这情形,其他常委也不大上前了。孙部长与羊洪勇同病相连,沆瀣一气,并不甘心就此罢手,又苦无良策。他明白要想搞下去非得巴宗下决心不可。于是想到了我,叫我出面说服巴宗。孙韶华利用我和她的特殊关系推波助澜也就很自然的了。可惜我不上套,也不惹他们。已经冤枉了不少好人,还要继续冤枉下去?再则,我既然是巴宗的秘书也得适当向他负责,不能眼看他也掉进井里露个小脑袋划拉水,爬不上来!我分析,案子声势这么大,牵扯的人这么多,后果这么严重,早晚要翻过来,有人要身败名裂。”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向你老丈人和韶华姐说呢?”百里玉妆问。 “说来着!和巴宗谈的第二天就说来着!可是,刚提个头就把我顶回来,认为我在扯后腿,替巴宗说话。他跟巴宗的关系已经到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地步……你们的韶华姐?更听不进去!这爷俩,一样混得不透亮,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老丈人‘左’得出奇,再加上个羊洪勇,‘左’到一块了。孙韶华说我胳膊肘向外扭,更加对我不满……” 百里玉妆笑道:“我俩可是蹲‘牛棚’的,正想跳离是非之地呢,不怕出卖你立功请赏?” “我能分出好赖人。记住,人间自有真情在。”张增旺说,说得随意,似乎别有一番意味。 听了这话,吐彩霞不高兴了:“哎哎,别自作多情,你还是和韶华姐讲真情吧!” 张增旺把目光移向百里玉妆。百里玉妆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异样的东西,艰涩难懂…… 17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1 17 从前不知疲倦地体验从胀满到缓解的快慰,每一次过后都产生一种痛悔感和负罪感,如今所有这样感觉都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他萎靡不振,恍恍惚惚,完全失去了虎虎生气。 她经过短时间休整越发地秀美了,并带了几分大胆的不可抗拒的风骚!她的身姿犹如熹微晨光里以天穹作衬景的燕山某个段落的剪影,特别是胯部在细腰和修腿间的圆润的突起,用年轻女性的生命和爱魂勾勒的孤线,任何艺术大师都终生为之崇拜的孤线。她是一个睡美人。她的面颊红里透白白里透红,是艺术大师用玫瑰染料在宣纸上的点染,从腮部渐渐扩展,浓淡相宜,鲜活灵动,浑然天成。 他最终冲破“马其诺”防线……然而,像灶膛里的火炭刚扒出来就熄灭了,冷却了,缩成了筋骨全无的一滩死灰,于是拼力挣脱撞门而逃! ——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1 吐彩霞推开病房门蹑手蹑脚进屋,回身示意何伟雄跟进。何伟雄擦拭眼镜片上的水雾,脱棉大衣挂在衣架上。 来到病床前,吐彩霞指沙发悄声说:“先坐这,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忘问了,吃饭了吗?千万别饿着,饿干巴了百里可饶不了我。吃了,在哪儿?卫生局,还是别人管的饭,何局秘还没有人一走茶就凉呀!这几天百里的情绪不太稳定,总失眠,夜里眼珠子睁得灯笼似的,可能现在刚眯着,别打扰她。上午复查,伤口愈合得挺理想,估计很快就能出院,别担心……我一直在踅摸你,这么巧,一出医院大门就撞上了,是怎么来的?” 何伟雄向床上的百里玉妆瞟了一眼说:“骑别人的破自行车!班长叫我进城买笔、墨、红绿纸,写大字报用。” “知道谁叫你进城的吗?是她!”吐彩霞指了指百里玉妆,诡秘地说,“我说她想你了,她反咬一口,说我想谁谁谁了。其实她那点心思瞒不了我,我就给李阿姨捎信,设法让你来一趟。你这回来准是李阿姨找你们班长促成的。别忘了,是你亲爱的想你才招你来的……我发现她这几天瘦了。” 何伟雄抬眼,猛然发现百里玉妆正看自己。 百里玉妆鼻孔和嘴唇轻轻翕动,竭力克制着,可是,越克制越翕动。在美丽的“月牙湖”里,无言的相思和相思的苦楚热烈的企盼和企盼的煎熬所酿制的湖水终于泛滥了。 吐彩霞取毛巾递给何伟雄,示意给百里玉妆擦泪。何伟雄木木坐着不动。百里玉妆接过,边擦边说:“圈笼子太难受……” 吐彩霞明了是在掩饰相见的欣喜,向何伟雄说:“我出去办点事,把亲爱的交给你了,不许怠慢我们姐妹,提防点,小心找你算帐!”说罢,握拳示威,作个鬼脸,笑模悠悠出了屋…… 17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2 2 “七八十里山路,冰天雪地,难为你跑一趟。”百里玉妆似在抱怨,起身下床,扶床沿挪到沙发前,相对而坐。 何伟雄仍木木坐着。 百里玉妆笑盈盈看着他。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也明显瘦了,镜片后的眼睛低垂,游移,掩饰着愁苦。 “怎么,生病了?” “没有……” “准是骑自行车累的……来,到床上躺躺……怎打坠葫芦呀……”百里玉妆抻他,他不肯上前,“这有水果,解解渴……不渴……那就等会儿吃。要爱惜身体,千万别像我,到时候遭罪的还是自己。你可不能再有闪失。来,扶我走走,医生说加强煅炼能尽早愈合。”她说,扶沙发站起,伸出手;何伟雄敷衍着,捏她的指尖绕过茶几,架起早已张开的胳膊。 两人在屋里慢慢走动。她靠向他,他则向另一边侧歪,尽量不让靠得太紧。她的发际和脸颊发出奇异的气息,这气息曾使他闻也闻不够甚至一想起来就为之心跳,现在虽也心跳却出于哀伤和恐惧。她也闻到了他的气息,他的气息还是那么诱人,便凑近用鼻子在他脸上滚动,口鼻并用吮吸,很是快意。这种快意传递到脸上,玫瑰色红晕越发鲜艳,传递到眼里,束束光彩越发生动。她需要他的抚摸,温存,紧握他的手,他却漫不经心,虚于委蛇。 藏金洞幽会以后,他的冲天热情突然跌落到冰川雪谷,加上回去晚了又被狠狠批评一顿,因此受到了刻骨铭心的刺激。长期体力透支和精神高度紧张,使他急火攻心,摧垮了原本嫩稚脆弱的神经。做梦娶媳妇已日渐减少,即使做这种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新媳妇的面庞似乎是百里玉妆又似乎是别的女人,后来完全没了百里玉妆的影子;不管是什么面庞无一例外败下阵来。从前不知疲倦地体验从胀满到缓解的美妙,每一次过后都产生一种痛悔感和负罪感,如今所有这样感觉都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他萎靡不振,恍恍惚惚,完全失去了虎虎生气。再后来,连娶媳妇的美梦也不做了,见了女人就躲。虽然也猫被窝尝试激昂亢奋起来,却如一台出了毛病的拖拉机,虽用摇杆拼命摇,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吼一下,冒股焑,接着便熄火,那摇杆似乎变成了蔫黄瓜,蔫黄瓜剌儿……因而越发惶恐不安,心灰意冷。他无颜见百里玉妆,也无颜面对自己。偶尔还会心悸,听打井放炮竟吓出一脊梁冷汗。胸中好像有条鲤鱼打挺,突然朴棱一蹦,停一下,隐隐作痛,就掐脉看表,计算停顿间隔。别人说是病了,建议去检查吃药,都被他拒绝。他心里有着极隐蔽的话想要倾诉,却不知向谁倾诉,怎样倾诉,其实已经没了倾诉的勇气。机械地吃饭睡觉,机械地刷牙洗脸,机械地上山干活,专爱蹲在人群以外直眼发愣,好似轻飘飘的蝉蜕在风中抖动,随时可能脆裂,整日被恐慌的黑色翅膀笼罩着,一切摆脱的办法都不能奏效。 百里玉妆对他的反常情绪虽有所察觉,但只认为是多日不见的生疏感或者对自己生病的忧虑所致,没去多想。况且热恋中的女人最爱犯傻,即使平时心很细,由于太陶醉也容易忽略男人微妙的变化,所以对他的到来仍像乐鸽子似地高兴。 17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3 3 来到窗前,何伟雄呆呆看窗台上摆放的几只鹅蛋壳。百里玉妆笑着说:“猜这是什么?” “鹅蛋……” “知道来历吗?向你汇报,哈哈!住院以后,马大婶——干校做饭的那位眼眉快耷拉到脸上的,结巴,马来,马那个来的媳妇,家住医院后身——说医院的伙食不好,坚持让我俩吃她家的饭;马大婶慈眉善目,心肠特热,一提我俩在干校受苦受累就闪泪花。马大婶认马洁当干闺女,不分彼此。每回都是马洁先在她家吃了饭,再给我用保温饭盒捎点来。马大婶知道南方人爱吃米饭,想方设法掏唤大米,单独给我做着吃。还调着样做菜。马大婶发现送咸鹅蛋我俩来者不拒,就隔三差五送几个。她自家养的鹅,鹅蛋都腌起来,留马大叔回家下酒。一来二去,一坛咸鹅蛋差不多让我俩吃光了。马洁从蛋雕工艺品受到启发,把咸鹅蛋的一端磕个小眼儿,刚能伸进筷子,用筷子从里边一点一点抠着给我吃,剩下的蛋壳就用小刀刻出图案。后来我俩一块创意一块画一块刻。刻坏了不少蛋壳,想起来怪心痛的。还准备了专用工具,你看,几种型号的刻刀,错刀,量尺,颜料,都是马洁跟老师傅套近乎从工艺厂弄来的……哈哈,病房成了手工作坊了……刻好了蛋壳先在药瓶盖外刻上卐字图案,盖里灌上蜡油,趁热把蛋壳带眼儿的一端偎在蜡油里。蜡油能从蛋壳的小眼儿透进去,呈蘑菇形,等凝固了也就稳了。你薅薅,看能不能薅下来……” 何伟雄摇晃摇晃蛋壳,确实很牢。 百里玉妆指着一个蛋壳说:“这是马洁的作品,取名‘日出渔村’,太阳和太阳光线是镂空的,小渔船、房屋、人物只刻掉硬皮,露出里边的软皮……这个也是马洁的,取名‘母子情’,镂刻一只大鸟和一只小鸟,大鸟受伤了,要死了,翅膀在流血,嘴里还叼条虫子,小鸟正张黄嘴丫嗷嗷待哺,取材于驴皮影小鸟找妈妈的唱段,不过同原意有了很大变化,悲怆了点。你看能不能收到以小见大,无限寓于有限、一般寓于个别、动寓于静的效果?马洁说,‘等干校把我开除了就回家当牧鹅少年马季,刻蛋壳卖,不下海打渔了。’她说有个电影就叫《牧鹅少年马季》,你可能看过。” “这个是我刻的,叫‘月没竹梢’,灵感来自我家土楼旁的竹林。记得么,在打谷场上,你说要感天地泣鬼神的那回……坐到月没竹梢……可惜画面上听不到夜鸟鸣叫和犬吠的声音……不过另外一个蛋壳倒有声儿,叫‘水洞仙音’,取材于你讲的故事。你不是说要在家乡举办个神仙音乐会么……山洞,钟乳石,水上小船,唱客家山歌……记得么?我琢磨,唯有声音不好表现,怎么才能做到此处无声胜有声呢?躺在床上冥思苦索,绞尽脑汁,想你当时说的意境,想中国古典诗词的有关描写,终于迸出灵感的火花,确定:以青山为背景,刻个岩洞口,洞口流出河水,还飞出一缕柔和的五线谱,五线谱上有两个跳动的音符。我想,这应该是凝固了的流动。洞外有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托腮侧耳,手里拿只笛子,牧童好象在想:‘噢?音乐来自洞里!’这使我想起了艺术鉴赏的一个常识:通过联想和想象,在头脑里唤起一种形象,或者说情感意象,使每个人都能从自身的经验中得到不同程度审美享受。这是我在雕刻前后想到的。其实艺术探求永无穷尽,何况我这个初学者,粗糙幼稚可想而知。哈,不知为什么,在你跟前总有说不完的话,总喜欢自我表现,而且特有灵感……就像泉水向外冒。泉水泉水,你就是源头。你看上边还有几行小字呢,我念念——‘洞里笛萧闹,牧童拍牛到,急急向里闯,抓耳无门票。’哈哈,你这位主办者应该让牧童进去,别收门票呀……哈哈,都是消愁解闷的勾当,玩的!你很有鉴赏力,提提意见。若是觉得好玩拣喜欢的带回去,我看就带‘水洞仙音’吧。我俩刻了不少鹅蛋,大都让医护人员拿走了……” 何伟雄捏起“月没竹梢”呆呆地看。往事已不堪回首。 “不能再连累她了!”他曾作出这样残酷的决定,同时认为对自己也是莫大的解脱。 “你一定喜欢这个了,”百里玉妆高兴地说,“就带‘月没竹梢’吧。加小心,蛋壳容易破碎。” “破碎,是要破碎……” 17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4 4 “胡说什么,还没拿呢,先没了信心!” “信心,是没……” “又胡说了,我想个办法,保证安全无虞。” 百里玉妆扶床绕到沙发前,在床头柜里翻腾一阵,取出个圆筒饭盒,打开,里边盛着满满当当葵花籽仁笑道:“把‘月没竹梢’装在这里!不过你得先吃点,腾出空间。” 何伟雄看着眼前的饭盒一脸疑惑。 她很得意,说:“马洁有办法,不知从哪掏唤来好几斤不要票的葵花籽,怕我寂寞,闲来没事就一边嗑一边说话,挺有气氛。后来见我光嗑不吃,都攒下来,她说,‘又想你的那个……了吧?’说得我不好意思。后来她也光嗑不吃了,也攒下来。都是给你嗑的!攒的!她还说,‘我嗑的籽仁可别沾了唾沫,我的唾沫可不让你的那个……吃,你的让他吃吧。可是光给你的那个攒了,馋得我直流哈剌子!’就翘起薄嘴唇用牙嗑个口儿,然后用手剥。难为她了,多善解人意,只是现在还没对象,谁找她谁福气……我寻思,你在干校不方便嗑,就装兜里,可以随时吃,抓一把揞一口。哈哈,你这个冤家,我怎什么都想着你呀!来,先吃点,可香了。”抓一小把放在手心,挪着绕过茶几,坐在何伟雄身旁,扳过头,给揞在嘴里。 何伟雄木木咀嚼。 “香吗?” “香……” 看何伟雄吃,她十分快慰。而且在何伟雄往嘴里揞的时候自己也张大了嘴。 她把床头柜里的食品都搬到茶几上,忙着砸核桃、剥栗子、削苹果,自然少不了抠咸鹅蛋。拖伤腿蹦跳着,旋风般地转,也不管乐不乐意一概向他嘴里送。他竟然胡乱地吃,并不怕鹅蛋咸齁嗓子。 “因祸得福,住院以后吃到了平时很难吃到的东西,是马洁买的,还有马大婶拿来的,在市面上不多见。”她笑着说,“多吃点,吃不了带回去。” 他眼里噙着泪水。 她便上前捶背,嗔怪:“噎着了吧?慢慢吃……喝口水向下顺顺。” 说着倒了杯开水,用另一只空杯子来回对折,等到认为温热了,端给他,就势凑近,依偎在身旁,用鼻子在他油渍渍的脸上滚动,眯眼屏息,美美地笑。并张开五指一边梳拢他蓬乱的头发一边说:“头发多好,粗,黑,亮,猪鬃似的,不过得理发了。不修边幅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不愿看见你邋里邋遢的样子,干校不能把每个人都改造成邋遢神儿,比农民还农民!其实农村小伙子哪怕衣裳补丁摞补丁也有干净利落的。因为家里有个好媳妇。如果男人在外边不提气,人家不笑话男人,先笑话媳妇,说媳妇过日子不成摊儿。以后我要把你打理得干净利落,精精神神,给你洗衣做饭,缝缝连连,催你理发,洗脖子……快照照镜子,看脖子多黑,赛过黑车轴了,白衬衣也变成了黑的,领口跟头发一个色,溜光锃亮!听劝,以后多关照自己,勤快点,啊?再不你先去商店买件衬衣,把这件脱下来洗洗,反正我也能走走撂撂了。” 她伸手捏他的棉裤,问冷不冷。从腿捏到裆,突然叫道:“哎呀,这里怎没了棉花!裤里裤面也撕开了!快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不得不站起来。 她带着哭声说:“这么冷的天,你还穿着开裆棉裤!只是外边套层单裤,耍单儿!成了两三岁小孩!两三岁小孩穿开裆裤还得围个棉屁股帘儿呢……棉裤绷开绽了怎不自己缝缝!脱下来,上床围被子坐坐,我先把堆在裤腿里的棉花提上来,絮一絮,再用线纳纳,立刻就缝好,这有针线。” 但何伟雄不动,用手捂着。 她只好叹气作罢。但一再嘱咐,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缝棉裤,并取出自己的绒裤让他套在里边。他还是不肯就范。 她拉着他的手说:“进屋半天了手还这么凉,满手皴,虎口也裂了!这有开水,烫烫手……” 她挪着从卫生间端出脸盆和热水瓶,向盆里倒了热水,兑了凉水。伸手试试,“不热,把手给我。”抻过他的手泡在水里,“多泡会儿。凉了再加热水。疼吗?一定疼,我知道。泡好了煺煺老皴。” 17性恐惧打败雄狮 再试阵张皇弃城 5 5 给他煺了皴,擦了手,抹了蛤蜊油,笑着说:“回去要经常烫手,别忘了在虎口上缠胶布,干活带手套。把蛤蜊油揣着,每回洗了手都抹抹,蛤蜊油能养手。别伸出手来像粪叉子!” 抱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鲜嫩的脸颊上揉搓,心疼地吻。大滴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伸手给她擦泪。 “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她哽咽着问。 “记住了……”他则机械作答。 “难得一见,哭什么!”她责怪自己,揉搓他的手说,“我想好了,等逃过这一劫就结婚!请马大婶帮忙租个小屋,过平安日子。我要给你生孩子。抱孩子先去你老家,让公婆高兴。我甚至连公婆怎样高兴的情景都想到了。然后去梅江,让孩子住住我家的土楼。再去泰国曼谷,在曼谷举行婚礼。婚礼上,给每位来宾送一包国内带去的长城板栗,一包北京胭脂花籽,这看来很平常,可都是祖国的东西……啊,祖国!俄国人管祖国叫祖父,奥切次,英国人的祖国由母亲和土地构成。祖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祖先,我的亲人,我的梅江,我的黄河,我的长城,我的酸枣,我的野兔,我的土楼……怎么说到这就想落泪……让我爸我妈坐在前面照张全家福,可能还有一位新妈……不曾谋面的弟弟和妹妹……照片上我穿着可体的旗袍,你穿着对襟的唐装,双手托着我们爱的‘结晶’。说起来真特别,抱孩子举行婚礼!不不,不抱着,让孩子骑在你的脖颈上……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说了,什么都会有的,黑列巴会有的……” “会有的……”她哭着,笑着,比划着,“现在我很放松,不再像以前那么怕了。住院前马开达跟我谈话,我判断,他们并没有掌握那些东西。还记住仇广军一句话,‘死猪不怕开水烫’,即便他们掌握了那些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爱怎么定性就怎么定性,由他们折腾去。怕也没有用,李阿姨说‘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找事’,既然找了事,怕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想开了也就没有可担心的了。不过倒担心你,怕你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直觉告诉何伟雄,干校的环境与这间病房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这里温馨,惬意,平和,散发出女人特有的氛芳,特有的细密,特有的情谊。而干校的南北大炕蜷缩着一群饥渴难耐的大男人,满屋脚臭味儿汗馊味儿,讲粗话,骂祖宗,起哄打架,各怀心事,充满仇恨,一个火药筒随时可能爆炸;还得羔羊似的温顺,表明无限忠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其实都巴望尽早逃离。多么可悲的一群!而且,改造来改造去,却脱胎出像自己这样一个弃儿,男不男女不女,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百里玉妆感到伤口发痒,侧卧在床上,向着他。 何伟雄望着百里玉妆坐了许久,看到:她经过短时间休整越发地秀美了,并带了几分大胆的不可抗拒的风骚!她的身姿犹如熹微晨光里以天穹作衬景的燕山某个段落的剪影,特别是胯部在细腰和修腿间圆润的突起,这是用年轻女性的成熟和爱魂勾勒的孤线,任何艺术大师都崇拜终生的孤线。好一个睡美人。她的面颊红里透白白里透红,是艺术大师用玫瑰染料在宣纸上的点染,从腮部渐渐扩展,浓淡相宜,鲜活灵动,浑然天成。玫瑰丛中的月牙湖笑意盈盈,束束生辉,似在娇憨地鼓励:“过来呀……” 何伟雄明白是在呼唤自己,突然感到体内有股久违了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开始蠢动,撩拨得心狂跳,血急涌,昂扬而饱满,便怔怔地向前靠近。床前,他嗅到了多么熟悉、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气息呀,这种气息袭袭扑面,几乎使他的每个细胞都在跃动,每根毛发都在颤抖,每条神经都在燃烧。他惊异。他慌乱。他不由得想起藏金洞的失意,短促强烈的焦虑和屈辱,打算退走……然而,难以扼止的诱惑和突然萌发的力量又使他勇气大增,最终冲破“马其诺”防线,雄狮般扑上去…… 那是自由驰骋的天地……温馨快乐的家园……未知生命的源头…… 但是但是,他的激情如同灶膛里的火炭,刚扒出来就熄灭了,冷却了,变黑了,缩成了筋骨全无的一滩死灰,于是拼力挣脱撞门而逃! 18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1 18 “逼人趴冰卧雪买贴大字报用品!还必须当天打个来回!八成他妈死了等着烧纸……得问问,到底专谁的政!” “他应付我,往好了说瞎子扛口袋进屋就倒,你们没结过婚,不知道有多苦……” 积郁一口恶气,想拼力吼出,却咬起牙,从僵硬的两唇的缝隙缓缓地长长地扁扁地挤出,直到胸中鲤鱼打挺,隐隐作痛。 ——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1 吐彩霞腾腾进屋,直奔暖气,掸眉梢的冰霜,焐手搓手,跺着脚叫嚷:“外边嘎巴嘎巴冷,风像小刀刮脸,脚也猫咬了似的,零下二十好几度呀!满大街不见人影,没事千万别出去!”回头看百里玉妆,百里玉妆正坐沙发痴痴盯着茶几上的饭盒,饭盒上的蛋雕。“你猜我买了什么?”吐彩霞掏出个纸包打开,“先尝尝,煮海虾!就是小了点,倒挺新鲜,节巴清楚,八角一斤,这是五角钱的。买前先尝了几个,售货员见尝个没完直拿卫生球眼珠稀罕我,哈哈!”取了一只剥开,嚼虾头虾尾,把虾肉向百里玉妆嘴里送,百里玉妆扭过头,就追着向嘴里哈气。 “你是没福消受……喂,亲爱的呢?你——亲爱的呢?” 见百里玉妆毫无反应,上前抓揉胳肢窝:“别小佛爷似地坐着,他呢?” “走了!” “怎么可能?棉大衣还挂在衣架上。” “是走了!” “唬我吧?”吐彩霞说,发现百里玉妆可怜巴巴,眼里汪着泪水,“怎么,我出去这一会儿就不亲爱的,生气了?好个姓何的,敢气我妹妹,等着我扒了你的贱皮子!”起身就要出屋。 “别找了,兴许回干校了……” “为什么?” “别问了!” “什么时候走的……噢,估计走不远,追!” “别去别去,追不回来!” 一把没抓住,吐彩霞气乎乎冲出门。 吐彩霞跑到医院门口,东瞅西看不见何伟雄的踪影;刚好旁边有辆自行车没上锁,就骑上向干校的方向追…… 百里玉妆异常焦急,挪到窗前向外搜寻。窗外很模糊,便掏手绢委委屈屈擦泪,擦玻璃窗的水气。这情形活像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姑娘本来没做错事却无缘无故挨了妈妈搂头盖脸一巴掌。 院子里,狂风卷起垃圾东踅西荡,偶尔有人出入也把头脸蒙得严严实实,一溜小跑,离拉歪斜。古城的大街上,狂风把电线扯成平弧,剧烈甩动,凄厉地呻吟,嗥叫,电线上挂着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残片,一些残片刮向空中,一些残片又挂上去,如同舰艇桅杆上撕碎了的万国旗。浓烟刚从锅炉房的烟筒口冒出就被狂风抹下,拧着个扑向附近低矮的平房,扑向大街乌漆抹黑的汉白玉牌楼。燕山和长城在灰色的气漩里若隐若现,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乱云不断分化,组合,逃蹿,惶惶如漏网之鱼,找不到安身之所。她认为天上的云就是自己和伟雄,聚散飘忽,很难走到一起。她浑身发抖,头脑好象冻住了,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能简单向自己发问:“我错在哪?他怕什么?” 她把窗子推了个缝,探出手,立刻,寒风裹着煤灰灌满全屋,指尖冻得生疼,不得不赶紧关上。她担心何伟雄,更担心吐彩霞,吐彩霞过于莽撞,非冻坏不可,临出门连手套都没戴…… 这时,屋门被咚地撞开,撞开的门扇又咔嚓撞在墙上:吐彩霞抱着肩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 百里玉妆一惊,连忙跳上前,把她拉向暖气,擦脸上的泪水:“傻姐,冻哭了吧……” “没……是风飕的……我弄了辆自行车追,出北关,过护城河,又是上坡又是顶风……棉袄打透了,手脚也冻得不知道疼了……”吐彩霞磕搭着牙说,声音已不连贯,“骑骑,突然明白过来,咳,在这个挨千刀的天气,他没穿棉大衣,不可能回干校……百里,你说我多缺心眼儿……” 百里玉妆焐吐彩霞的手,长吁口气说:“谢天谢地,你多亏回来了!你若冻个好歹的我又要多牵条肠子……快上床蒙被躺会儿,算妹子欠了姐的高情大意。” “可别这么说,是我乐意的……那,他到底跑哪去了呢?我猜,或者去了卫生局或者还在县医院,让我再去找找!” “说出大天也不放你出去了!其实我俩那点破事儿没有可大惊小怪的。” “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来了,他竟敢气你,甩袖子就走……看把你气成这样了!” “没气着我。可能我气着他了。” “不信,准是姓何的欺负了你!” “没那事。” “到底为什么?” “别问了,较真我也糊涂。” 18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2 2 吐彩霞正刨根问底,忽听走廊有个女人说笑,好像耳熟,因回声噪杂听不真切。女人步子急促,沙沙走近,径直推开屋门,脆生生笑道:“两位下凡仙女,猫得多结实,到了这一亩三分地儿,我竟毫不知晓,哈哈,显见说我拿大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位年轻女医生活脱脱出现在眼前。 两人愣住了,慌忙起身。 女医生架着宽边眼镜,麦黄脸带着亲切却故作不满的笑容。白大褂罩着绿军装,口袋里露出听诊器。胸前别了枚特大号毛泽东像章,红光闪闪。 女医生笑着说:“我是来检讨的,我这个当医院革委会主任的太官僚了……可是刚得信就尥蹶子向这跑,现在心还嘭嘭直跳!” “呀,韶华姐!白衣天使!好精神!都认不出来了!” 三人蹦高高,搂脖子抱腰,击掌贴脸,嘻嘻哈哈,问寒问暖。病房里立刻唱大戏一般。 这是古城政府机关最出众的三个美人分别以来的第一次相聚。 “韶华姐,知道你太忙,没敢打扰,妹子亏理了。”百里玉妆绽开笑脸说,牵手请孙韶华落坐。 孙韶华说:“先别坐,看我带谁来了?!” 这才发现何伟雄立在门外。 吐彩霞拉下脸,立起大眼睛喝斥:“好个姓何的,你敢气我妹妹!你以为甩袖子一走就没事了?害得我快追到干校,差点冻成个死倒,这不,耳朵快冻掉了,现在还火烧火燎,针扎的似呢……过来,给姑奶奶猫腰请罪!” 何伟雄挠头,不动窝。 “别难为他了,给我个面子。”孙韶华笑着向吐彩霞求情,“行了,我的厉害精,我替他道歉,不看僧面看佛面……伟雄,别远远站着了,”说着把何伟雄拉过,推向百里玉妆,“完璧归赵!毫发无损!百里妹子,饶了他这一回,假如他贱皮子再敢起刺儿,不用你,不用马洁,我一个人就撕烂了他!” 百里玉妆问:“你们是怎么碰见的?马洁四处找都冻哭了……” 孙韶华笑着说:“说来也巧,院革委会例会刚散,出会议室,有个委员正追着向我请示工作,这时伟雄慌慌张张顺走廊过来,撞见我想躲,我就一把把他拽住,问是怎么来的,他不答言,低头看脚尖。问是不是病了,他摇头。发现情绪不对,拉进了我的办公室。那个委员想跟进去,已经迈进一只脚,让我当地关到门外。进屋我第一句话就问百里妹子怎样,他说腿砸坏了,正住院,但不严重,住四楼一号。问有没有陪床的,说是马洁,问他现在上哪去,说回干校。我琢磨,百里妹子住院他却急着回干校,回干校就回干校呗情绪还不对……没容分说,把他提溜到这。他不愿来,直打坠葫芦,上法场一般,推着搡着才跟我上楼……说也是,我真地太忙,压根不知道百里妹子住院,若知道早跑来了,妹子可别挑理!” 孙韶华简单看了看百里玉妆的伤腿,问了问有关情况,然后说:“你跟伟雄为的什么呀?是不是小两口怄气了,哈哈!” 孙韶华看百里玉妆;百里玉妆红脸,看何伟雄。何伟雄闷不作声,但见几双眼睛盯着,只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不为什么……” 吐彩霞要发火,孙韶华示意制止。吐彩霞用食指点何伟雄的脑门:“多大能耐呀,专拣脾气好的欺负!这笔账非找你算不可,叫你啃脚后跟——长记性!” “看把厉害精气的……要算账还得让给百里,啃脚后跟也轮不到给你呀,你我是外人,别狗拿耗子,哈哈!等会儿我们走了,伟雄,好好给百里下气,不兴调歪。听姐劝,啊?” 何伟雄嗫嚅着说:“不,该回去了,写大字报的东西还没买呢,班长让当天回去。” 孙韶华轻轻冷笑:“不就是写破大字报么,不写还好点!有人倒挺当回事,安上个小帽翅儿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让他们一天打个来回试试,上嘴唇碰下嘴唇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是你们头儿?谁……马开达,仇广军!更不回去了,我当家了!这两个家伙把‘五七’干校搞得乌七八糟,哼,逼人趴冰卧雪买贴大字报用品!还必须当天打个来回!八成他妈死了等着烧纸……得问问他们,到底专谁的政!资产阶级打着红旗反红旗,煽阴风点鬼火,利用大字报当武器杀过来了,他们却无动于衷,正经八北的事一点不干。就说那个‘四•;二一’反革命夺权案,至今还悬着……不提他们我不长气!马开达、仇广军那点能耐都哪去了!我看是想回家给黄世仁耪地了,黄世仁,阶级敌人不是正在搞反攻倒算么……伟雄,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了,听我的吧!别怕他们,有我撑着!” 18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3 3 百里玉妆明了孙韶华愤恨大字报的缘由,只默不作声。虽感谢孙韶华挽留何伟雄,又羞于启齿。 见何伟雄有些犯难,孙韶华又说:“住处好安排,我负责。找招待所所长范大肚子,管吃管住。一会儿打电话。如果嫌远就住我办公室,在医院小食堂跟我吃。反正我每晚回家住,没人说闲话。” 吐彩霞忙上忙下,给大家斟水,洗水果,用大眼睛剜何伟雄,却友善了些:“看你再敢惹百里生气!”笑着递过个苹果。 何伟雄咬口苹果,勉强笑了笑。 孙韶华说:“说归说,闹归闹,我得履行职责了。” 于是急召外科主任李国柱复诊,看新拍的片子,嘱咐精心治疗,并了解了昼夜室温变化,检查了每个死角的卫生状况,向医护人员作了抓革命促生产的部署——认为一切停当了,方才坐在沙发上歇息。这一系列举动显示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干练,无可置疑的权威,宽边眼镜后边的麦黄脸难以掩饰得意之情。 百里玉妆难以排除这样的想法:现在的孙韶华就像从煅烧炉夹出的铁块红亮夺目,火星四溅。 吐彩霞拉孙韶华坐在沙发上,揽着腰说:“真想不到,我们姐妹出了个一呼百应的大领导。你们那些医护人员呐,我看了就不顺眼,哼,整天虎着脸,不呛人不说话,好像上辈子欠了他的。你说怪不怪在你跟前他们全变成了……变成了耗子!全用嗓子眼儿说话,蔼声蔼气,溜墙边立规距,低头挨训。韶华姐,让我摸摸,你是不是猫托生的,长了瘮人毛!” “给我老实点!”孙韶华打掉吐彩霞的手,“你不明白,这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你当了领导也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 “我可当不了领导,不像你,老爸是县武装部长,我爸成天踩浪打渔,性命交给了海神爷!”吐彩霞忽然煞有介事地说,“说到打渔倒想起件事,平时不曾见到的,你紧赶慢赶算赶上了……”于是把煮海虾摊在孙韶华面前,“怎样,不赖吧?瞧,暄红暄红的……” 孙韶华仰身掩鼻:“啧啧,快请走,我嫌熏人!” “没福消受!”吐彩霞白了一眼,撇了撇薄嘴唇,取一只扔进嘴,边嚼边说,“忘了和我抢臭鱼烂虾吃的时候了……我也是不知进退,如今还敢套近乎,在陈胜面前提捡豆吃,还不宰了我!”说罢在自己的脸上掣巴掌,“我叫你没脸,我叫你没脸!” “少挖苦,记吃不忌打!”孙韶华给了吐彩霞一拳,“越来越耍贫嘴了,把你那点聪明劲儿往正地方用用……马洁,你不是想当领导么,想当领导得先学《为人民服务》,你能背诵下来吗?一较真就露馅了吧……我当院革委会主任以后专抓背诵《为人民服务》,现在连看门老头都背得滚瓜烂熟,莫说医护人员了。还有《纪念白求恩》。每天早会我都强调,人家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舍生忘死,精益求精,我们同样是医生是护士,不实行革命人道主义行吗?开完早会我马上到下边检查,凡遇到对患者态度不好的,上班抽烟闲聊的,分管卫生区有脏物的,不直接批评,先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哪怕旁边围着患者也得给我背,掉眼泪也不放过。哭,越哭越背!我盯着!” 吐彩霞说:“你手里有权,别人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错了!不信去问问。上次我通过关系从天津小站弄来一车计划外大米,院革委会成员提出按官大小分,给我多分。我说不行,大小孩伢按人头平均……每人十五斤。要知道,眼下每人每月凭票才供二斤。十五斤呀!过年不发愁了,大伙嘴都乐歪了。你说,能骂我吗?都说孙主任大公无私,能办事,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领导。再说件小事。有位老工友,在医院烧锅炉烧了二十年,没熬过这冬,死了。他膝下无儿无女,是我给张罗的后事。按毛主席教导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我致悼词,非常伤感。把我哭得呀,差点没背过气去,跟亲闺女似的。大家看了无不动容,交口称赞,说我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光黑纱就带一个星期,不了解实情的还以为死妈了……我妈看我带黑纱在她眼前晃,心里不受用,跟我打场架,哭哭啼啼数落我,说不如人活着的时候孝敬点,这让外人听了还真以为我是个忤逆呢……” 吐彩霞笑笑,心想,“做样子的!”但只是说,“想不到我们的韶华姐有这么大能耐!通天达地,左右逢源,真是当大干部的胎子,依我看当县革委会主任是屈了材料!” 百里玉妆也跟着凑热闹,笑道:“我说呢,韶华姐一进屋我就有个感觉,你说是什么?红亮夺目,火星四溅!” 18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4 4 “哟哟,快别这么说,兴许姐妹素常投缘净看着我的好处了!记住,以后谁再这么说我就撕她的嘴了!”其实孙韶华很在意过去伙伴的评价,心里很是舒服,但并没表现出太高兴的样子,似乎有些自责地说,“我可能太追求完美了,这也许和我的性格有关,凡事都跟好的比,你好我比你更强,占上风头。家里外边一个样。如果你现在到各科室各病房走走看看,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过去有人把医院叫“屠宰场”,“垃圾站”。现在是什么?红旗医院!不是我自封的,县革委会授予的锦旗上大红字绣着的。前几天,北京的检查团来检查工作,特别专业,结果非常满意。检查团长当着巴宗和一大邦人的面向我说:‘你这么年轻有为,去北京吧,把大医院交给你一个。’我没搭言,心里讲话,哼,到大医院怎样?比这还得出彩!别说大医院了,哼,没把我放到……那个地方,就不信在后边打狼!我向检查团提出个当前卫生系统抓革命促生产方案,说得那位团长连连叫好,忙叫秘书掏笔记本记录,记完了还复述一遍。团长说我的经验是“领导强,方向对,起步快,效果好”,共十二个字,有普遍指导意义,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范例。好家伙,提得要多高有多高,当场表态要组织全系统来参观学习。当时还有《解放军报》记者在场,这位团长是军队的大官……哈哈,不信到我办公室看看,才整顿几天,锦旗就挂满墙。我宁可要锦旗也不要大字报。想贴大字报?街上贴去!我限令下星期一以前把大字报专栏全拆了。反正我看不惯就得拆。我拆我负责。没这点狠劲儿什么也干不了。当然了,我没向那位团长说拆大字报专栏的事。得讲分寸。” 马洁说:“你敢上街嚷嚷,说以后不准贴大字报了?” “缺心眼吧,我才不二百五呢,我只管我这一亩三分地儿,别的管不着。医院就是医院,医院已经把权力从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手里夺过来,今后不能造反造到无产阶级头上了。哼,马开达、仇广军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都管不好,哼哼叽叽,不客气地说早就应该拿下,别占着茅房不拉屎,不拉人屎!我看还不如女流之辈!”孙韶华宽边眼镜后头的鼓眼珠发亮,“别小看女流之辈,男人能干的女人照样能干,而且干得更好。你看人家江青,到底比哪个男人差?听讲话的声调,看做派:‘同志们,你们好……’我学不像,那才是女中豪杰!依我看无产阶级女性的时代正在到来!” “好家伙,你说我这个贫农出身的是不是无产阶级女性?也是,那我也有奔头了!可我现在还水深火热……”吐彩霞说。 “就是。明天调你到县医院,先当我的办公室主任,专管整顿纪律,准压得住茬。” “压茬不敢说,可是……说调就调?仇广军说我是‘土匪女司令’,正不得烟抽……” “只要你想来,说办就办,信不?” “不信。” “不信?等着瞧,不过得事先征求你的意见。” “我可伺候不了你,西太后!” “哈哈,能当西太后敢情好……噢,以后不许提帝王将相,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什么伺候不伺候呀,都是为人民服务。” “西太后!别狡辩,你已经承认自己是西太后了,哈哈……西太后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如果真地当了你的兵,背诵不下来呢?” “这个……一视同仁,背诵不下来就在医院给你找个男朋友,叫他帮你,哈哈!” “饶了我吧,还是蹲我的‘牛棚’吧。” “蹲牛棚也得找男朋友。” “好啊,正发愁呢,韶华姐给我找一个好了,哈哈……” “我手里倒有个目标,不过太个性,到一块准打架。你找对象非得找个像伟雄,比伟雄还伟雄的,哈哈……伟雄别生气,姐没说你,哈哈……” 吐彩霞笑道:“你说何伟雄?他是蔫土匪,刚才差点把百里气得背过气去,不信给你你试试!” “我可不敢要,抢人家百里不成了红胡子了,哈哈!” 病房里笑声不断。 百里玉妆一直静听,月牙湖里紧锁淡淡的薄雾,不时看何伟雄,何伟雄只是低着头…… 孙韶华发现了饭盒里的葵花仁和蛋雕,问:“市场上有卖葵花仁的?从哪买的?” “我买的,”吐彩霞诡秘地笑着,向百里玉妆呶嘴说,“人家专门给嗑的,一个粒一个粒地嗑,没黑天没白日地嗑……” “是吗?”孙韶华说,“工夫倒不小,可是多脏呀……我可不敢吃!” 吐彩霞噗哧乐了:“想得倒美,恐怕没人给你嗑。那是百里专门给眼前这位专门气人的嗑的!上边沾了‘细菌’——百里的香唾!” 笑过,孙韶华向何伟雄说:“多大的情意呀,动不动就耍杈,大男子主义,冲着这盒葵花仁就得给我写份书面检查……当然不是给我了,我是说惯了,哈哈!” 18古城三姝齐聚首 几多欢乐几多愁 5 5 何伟雄木木坐着,无动于衷。 “提到大男子主义,我恨得牙麻骨酥。就说我的那个蔫土匪,真正的蔫土匪,姓张的,张大秘!给外人的印象特别随和,温文尔雅,笔杆子,能不够!而且和巴宗穿一条裤子嫌肥,尽人皆知。开大会,巴宗还拉他到主席台就坐,狐假虎威,可回家就不是他了,隔着扭着,枝儿是枝儿节儿是节儿地跟你较真。他总以为媳妇是块大‘白薯’,好象听媳妇的话就低人一等。你们看,有我这样的大白薯吗?到卫生局、县医院问问,哪个敢这样说?无论拥护我的还是反对我的如果有一个人敢这样说我就大头冲下栽土里当活白薯!哼,要我天天跪着伺候你眼珠不动?想得倒美!人说老张家娶了我这么个媳妇是祖宗坟冒青烟;照理他应该 顺理调边和我过日子,可他可他,纯粹是……用着那句话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最近,连家都不回了,说工作忙,其实是在外头偷鸡摸狗!瞅不冷就往大破鞋家里钻,和巴宗使唤一个窟窿!” 吐彩霞笑出了眼泪,说:“韶华姐,我才不信呢。如果没有那八宗事气病了多冤枉。多精明的人呀,什么都信?” 百里玉妆说:“韶华姐别生那种闲气。像这种事千万别多疑,不然大家都被动。” “多疑?他应付我,草草了事!兴许在兴头上正琢磨小瓷人呢……往好了说是瞎子扛口袋进屋就倒……不怕你们笑话,现在连应付都不了……捯不着影了……你们还没结过婚,不知道这里边有多苦……” 孙韶华悲从中来,声泪俱下,竟大老婆似地嚎起来。 吐彩霞立起大眼睛说:“咳!还是院革委会主任呢,嚎什么!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凭韶华姐的模样,学问,职务,就是在北京城也得拿鞭子赶,排长队!不就是个巴宗的贴身秘书么,叫他跟小瓷人,小泥人,小狗人去!不信我们姐妹没男人活不了!” “马姐,别那么说,两口子的事你我没有发言权。韶华姐和张大哥很般配,就是都好强。至于我和伟雄更没有大不了的事,都是我不好。”百里玉妆说。 孙韶华发现刚才有些失态,擦去泪水,正正眼镜,摇头苦笑:“成天叫他气得蛤蟆似的,忍性不大肚子早爆了。”但很快恢复了刚来时的神态,和吐彩霞斗起嘴来。 何伟雄如坐针毡,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是非场。他悲悯孙韶华踌躇满志背后的哀伤,更不理解张增旺高攀门第并在烟街柳巷寻欢作乐的心态。他想,张增旺毕竟有能力任意取舍,任意挥洒,自己连最起码的“瞎子扛口袋进屋就倒”都求之不得,已经被弃于男女间的欲欲求求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外了。 “唉,我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空皮囊!”他哀叹,悄悄把手垫在裆下,恨不得掐碎它,阉了它。 他积郁一口恶气,想拼力吼出,却咬起牙,从僵硬的两唇的缝隙缓缓地长长地扁扁地挤出,直到胸中鲤鱼打挺,隐隐作痛。 19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1、2 19 她是城内很多人的一本小人书,把书页翻烂了仍兴致不减,并且边翻看边添枝加叶,你抹点颜色,他画上一笔,就创编出了不同的版本,核心内容自是风流韵事…… 一个时期以来,性的需求似乎被政治热情冲淡了,压抑了,但是需求并没有消亡,即使阶级、政党、国家消亡了这种需求依然新鲜热辣。 耗子们也亢奋起来,在地下东奔西突,好像穆桂英统帅下的喽罗兵个个摩拳擦掌,舞刀弄枪,赴汤蹈火,拼死一战…… ——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1 古城十字街中心。他站在花岗岩高台上。脚下,人声嘈杂,口号阵阵,拳头、旗帜、横幅标语乱哄哄向前拱动。他目视前方,神情凝重而忧悒,直到最后一拨簇拥脖颈挂黑牌子的打入另册的人群散去。这时,惨淡的太阳有气无力地从城墙的残垣坠落,夜幕四合,家家户户的烟筒冒出滚滚煤烟,地面和低空凝聚了又黑又重又刺鼻又呛眼的云团,整个古城钻进了倒风的灶膛。 刚沉寂不久,他的脚下再次骚乱起来。皮革、印刷、马具、白铁、裱糊、针织等工厂的工人、百货公司和供销社的售货员、县革委会以及下属权力机构的工作人员或者步行或者骑自行车塞满了大街小巷,如同河流沟沟汊汊黑色的鱼群急奔各自的栖身之所,等待他们的是一铺火炕和一大碗玉米粥。 他闻到了煤烟的辛辣,辛辣里混合着的玉米粥的飘香,聊以欣慰和鼓舞的是,到了公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他脚下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每日晚餐能喝上玉米粥了!不管粥稀粥糨半碗满碗,反正喝上了!从而增加了他的底气,这表明,他可以挥洒这似乎能够创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伟大业绩的能量了! 但他根本没有食欲。神情仍很凝重和忧悒。 他罩身单薄的风衣,风衣的下摆被海风撩起一角,露出宽大的制服裤子,熨烫过的裤线。身后不再是渤海湾涛天的白浪,幽燕的大雨,抚今追夕的碣石,而是鳞次栉比的古城,浓重的云团,以及湮没在黑暗中丑陋的燕山,残破的长城。他跷脚放眼红旗漫卷的大地和风雷激荡的五洲,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字斟句酌想续填一首《浪淘沙》,吟唱“烂熳山花今又是,换了人间”,可是压抑和窒息加上西伯利亚寒流的凛冽使他实在激发不出一点诗意…… 2 何伟雄阔别县城已久,一切颇感新鲜。他知道,雕像的基座原址是一栋阁楼,四五层的样子,城内居民登高望远的去处。站在阁楼的最上层观瞧,哪里是鼓楼,哪里是牌楼,哪里是监狱,哪里是衙门,哪里是烟街柳巷,哪里经常变换大王旗尽收眼底。并且可以观瞧城外扶疏的林木,干涸的沙河,沙河的趣石,开阔的田野,田野的坟茔,自然少不了燕山和长城。初春,市农工商、衙役走卒、善男信女登楼者络绎不绝,整个古城被吐绿的垂柳,返青的麦苗,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杏花所环绕。如果在冷兵器时代遇强掳攻城,阁楼自然成了观敌了阵和指挥作战的中心。至于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已无从察考。 这里是县城坐标的原点,有了原点,便于找到横轴和纵轴上的以及相邻的地址。原点的标志自然是阁楼。但光叫阁楼没有排他性,因县城内还有几座小阁楼,容易混淆。所以干脆简化为“阁”,后来觉得阁也不行就改称为“阁儿”了,并沿袭至今。但阁字发“搞”音,读作“搞儿”。这在北京地面并不新鲜,变了音,吃了音,没人少见多怪,还会感到准确随意,地方气息浓郁。何伟雄打听县革委会招待所搬到了什么地方,有人告诉他:“阁儿北,鼓楼西。”果真,很容易就找到了。 何伟雄在县革委会招待所已经住了六七天,是孙韶华的客人。孙韶华在全县不仅关系特殊,单就本人的职务而言也越加显赫:新近被任命为县革委会文卫组副组长兼县医院革委会主任,专管全县卫生事宜。既是孙韶华的客人,所长范大肚子势必高看一等。天还没黑下来就亲自呼哧呼哧把晚饭端进客房。主食没有出奇的地方,不外一碗玉米粥和两个小馒头,菜倒有些特别,是杠尖一海碗凉拌里脊。好家伙,白亮如玉的肉片,香油、醋、薄蒜片的调料,使人垂涎欲滴。但何伟雄味口欠佳,胡乱吃了个小馒头,吞了几片里脊肉,匆忙离开了招待所。按惯例晚饭后孙韶华必来探望,据称今晚还要带来位老中医……更加有意躲避。 何伟雄难以忍受煤烟辛辣的刺激,不时掩起鼻子,但不想早早回去,只是漫无目的闲逛。 没有路灯,从不多的玻璃窗透出的灯光照着四街残缺的石板路,形成几个明亮的光段,犹如黑蜈蚣的红节。最亮的光源当数刚出现在花岗岩台阶上的那盏电石灯。电石灯铁罐里的水咕咕冒泡,细铁管顶端唿唿喷着乙炔白绿色的火焰,火焰在寒风中弯曲着,抗击着。灯光分外刺眼,旁边盛烧鸡的箱子扯出长长的黑影,卖烧鸡的中年汉子喊:“热乎烧鸡——十年老汤烧鸡——”喊过便抄手跺脚等待买主。他是全城唯一的夜市卖家,也是夜市的中心,最大的看点。电石灯旁围了一些人,但不是来买烧鸡的,大都来凑热闹,打发冬季长夜,用以丰富文化生活。大家期待中年汉子多喊几嗓子,这喊声实在豁亮,实在有穿透力,四五里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去年与之相毗邻的还有一份卖大杆糖的,一份卖吊炉烧饼的,因为需要粮食作原料,粮食供不上,今年只能从夜市消失了。卖烧鸡的则不然,有四乡农民送柴鸡换钱不愁货源。如果每晚能卖上几只烧鸡,无疑喜笑颜开。 中年汉子见有位带眼镜的干部模样的人围观,揭开箱盖主动搭讪:“这位同志,买烧鸡吗?小笋鸡,十年老汤,现出锅的,闻闻这味儿,别说吃了,光闻都能忘了姥姥家!” 何伟雄摇头。 “回去下酒么,小两口对吃对喝,吃饱了喝得了往热炕头一扎,上下对乖乖,多美!哈哈!” “哈哈……” 何伟雄面红耳赤,立刻退出人群。 “对乖乖……为什么还要上下……”何伟雄心里叨咕,奇怪身上竟痒痒地拱动一下;并不理会放肆的哄笑,信步走去。 19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3 3 理发店的灯光吸引了他。这个理发店由老式店铺改造而成,安了宽敞的玻璃窗。廊檐下探出歪脖烟筒,浓烟扑面而来。向里看,桌子上有台收音机,正播放阿庆嫂和刁德一的对唱。墙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和几条语录。日光灯下有两把理发椅,女理发员从火炉里取出火剪,凑近自己的脸颊试试热度,然后在一位男青年的头发上熨烫,翻夹。何伟雄也曾领略过这样的熨烫,每烫一下头发都要噼剥作响,冒出一股青烟,一股焦糊味儿。不知这位男青年作何感受,反正一直盯着女理发员的敏感部位。 在如此的年代,这女理发员确实有些另类。她面孔白晰细嫩,脑门儿好像漫不经心点缀个不大的拔火罐印记,淡红色,在秀发里忽隐忽现,似乎常年都病恹恹的,俏俏的,可人疼。箍身的红毛衣凸显出未曾生育过的坚挺的乳房,好像成熟石榴的果肉随时可能绽裂。黑棉裤也剪裁得别具匠心,细腿吊臀,不会埋没每个优美结实的线条。走路有些夸张,喜欢扭腰,三道弯,显露出浑身美气。当然,此时条椅上的男青年正用目光在她身上交错游移,犹如挤公共汽车的窃贼欲探乘客口袋虚实却怕露了马脚。他们多为机关爱美的单身汉,大男孩,她的常客;理发非她莫属。 用火剪烫发在这里刚刚实行,火剪烫的发梢交织穿插在一起,不用化学药剂固定,不必特别呵护,发型可以保持一个月到下次理发之时,而且硬硬地挺挺地很能表现出男人的阳刚之气。她的师傅是全县公认的理发高手,但此时已无事可做,弓身埋进理发椅,把腿架在椅子的扶手上,调过脸,叼小烟袋抽烟。 “小瓷人!风骚的家伙!”何伟雄惊叹,差点喊出声来。 小瓷人给他最后一次理发是在夏天,穿着只有在王府井百货大楼才能淘换到的蝉翼一般的白地浅格的确良短衫,若隐若现,(尤其逆光)香气袭人,当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他身上贴贴,使他旌心摇曳。此后,再也不敢冒然光顾了。准确地说,想光顾却害臊了。据称小瓷人的丈夫是个屠户,五大三粗,生性粗野,(也就是张增旺说的“软老六”“黑老六”)没少毒打她,恨不得像拴牲口一样拴四蹄挑四梢,而她杀打不怕,不掉一个眼泪疙瘩,说“姑奶奶这辈子不能太亏了自己”,只是换件长衫遮掩一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仍按自己的生活轨迹运转。万般无奈,丈夫只好睁一眼阖一眼,顺锣打嘡,并且时间长了还可以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套近乎以至推杯换盏,从而感到社会地位的提升,心里很是受用;说到归齐,确确实实割舍不掉不知哪辈子修来洪福,砸在自己怀里的金蛋,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尤物。 何伟雄推门进了理发店,不抬眼皮走到老师傅跟前。老师傅一愣,慌忙架胳膊把身躯从理发椅里拔出,向鞋底磕烟袋锅,掸尘,给客人围上布单,问明剪什么发型,理发剪快速响起来。 何伟雄从大镜子里看到,小瓷人在紧张忙碌之余偶尔还极迅捷地瞟自己一眼。 “同志,这么长时间没来呀,如今在哪为人民服务?”静默片刻,小瓷人居然开口问。笑得甜。 何伟雄权当没听见。 “同志,我认识您,您是卫生局的干部。” “……” “您是大学生,中央下放的,姓何,有位漂亮对象……对吗?这么长时间没来,是不是嫌店小,店里的人也土气……” “很好……” “谢谢。下回再来我给您设计个新发型,毛式中分的,毛主席去安源就是这种发型。忘了那幅画么,毛主席手里拿把雨伞,走在一个高岗上……凭您的个头、脸型、学问、风度这个发型最合适,漂亮对象看了一定满意。可,我应该是第一个满意的,理发员么,哈哈……” 小瓷人没话找话,不咸不淡。但不难发现,她思维敏捷,谈吐自如,热情似火,很能在不知不觉间与人拉近距离。 “何同志,如今是不是高升了?在哪儿?” “‘五七’干校……” “噢,锻炼呢!像您这样的人才一定会高升。” 小瓷人发现几位男青年遭到了冷落,又转向他们说:“稀客常客都是客,我这个人喜欢说说笑笑,这叫什么来着?对,革命乐观主义,哈哈……” 小瓷人给顾客烫了发,刮了胡子,刮了耳朵内外的绒毛,然后退到稍远的地方,点燃一支香烟,翘起梅花指俏生生夹着,吐着烟圈,朝刚理过的发型端祥一会儿,然后作些修整,再把方镜端起让顾客前后左右打量,直到顾客满意,这才向她的“作品”说声“同志请多光临”,握手道别。 给下一位顾客理发了。问明什么样式,然后梳子前引,剪刀跟进,蝴蝶翻飞,银光闪闪。又像喜鹊间或离巢,悬起剪刀或远或近空剪几下,“喳喳喳喳”,节奏异常鲜明,手指的舞蹈和自我陶醉的神态自然使人联想起钢琴家的演奏。 她是城内很多人的一本小人书,握铁钳的手翻看,耍秤杆的手翻看,舞文弄墨的手翻看,身处高位的手翻看,把书页翻烂了仍兴致不减。并且人们边翻看边添枝加叶,你抹点颜色,他画上一笔,因此就创编出了不同的版本,核心内容自是风流韵事…… 19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4 4 何伟雄理了发,接过小瓷人递上的热茶,品味着,完全没了糟糕的心境,竟然思考起了有关性爱与婚姻的问题: 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除了生产力低下到只能以树叶和兽皮遮蔽躯体,男女统一装束的把女人的身体包裹得最为严实从而泯灭女性特征的,如今可谓登峰造极。因此,男人探索女人身体的秘密必然成为强烈的渴求。这对于男人和女人都是莫大的悲哀。稍稍展示形体美的女人实在凤毛麟角。一个时期以来,性的需求似乎被政治热情冲淡了,压抑了,但是需求并没有消亡,即使阶级、政党、国家消亡了这种需求依然新鲜热辣。对于普通人来说,政治热情难以持久,在百无聊赖或者筋骨劳累间歇必然要设法打发富余的精力,即所谓心闲生逸事,因此谈论女人,偷看女人,用眼睛扒女人衣裳也就无需少见多怪了。一位德国人说,无产阶级的婚姻是以性爱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的婚姻则以一夫一妻制加上无数卖淫补充。他的话对与错姑且不去评论,但人类如此本能地执着应该是确定无疑的…… 何伟雄真想多呆一会儿,但不好意思久留,只好与她握别,走出理发店;刚走几步,把手贴在脸上,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温热与幽香,于是,一股酸楚的热流从心里涌出,涌进眼眶,涌进鼻孔。便捂了脸。 何伟雄走到医院门前,站在街对面向楼上病房看。病房只有几个房间亮灯,玻璃窗迷蒙一片,影影绰绰,却一直不见百里玉妆出现。他想:“她爱我,我也爱她,却要远离她。她一定很痛苦。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创伤慢慢会平复……明天坚决回‘五七’干校,但愿那里永远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何伟雄的脸贴着冰冷的水泥电线杆,巴望出现百里玉妆的身影。他的情绪重又糟糕透顶,泪水顺电线杆流淌,结了冰。半边脸已经麻木。胸中的鲤鱼不断打挺,隐隐作痛。感到此时此刻有一条无形的线把他和百里玉妆的两颗心连在一起,她传递给他的是热爱,是温情,是希望,而他传给她的是冰冷,是伤害,是难言的酸楚。“必须把这条线挣断。一个正常的女人和一个并非男人的男人相伴终生该是多大的折磨,情同一个强盗霸占了她。我爱她,以往的事实已经证明,现在只能把这种爱装进棺材,封存起来。否则我就是千夫所指的世界上最自私最冷酷的人,强盗!”他仿佛听到,冷风在电线上奏起熟悉的旋律,唱着悲凉而又忧伤的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你看吧 这匹可怜的老马 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他认为自己就是那匹老马,正在封冻的伏尔加河上顶风踏雪踟蹰而行,等待他的同样是也只能是苦难……“我的路,路的尽头在哪里?我这匹苦难的老马……” 他狠狠踢了一脚电线杆,向楼上病房的玻璃窗看了最后一眼,急步走去。走过电影院,电影早已开演,听出鬼子正偷地雷。索然无味。他和百里玉妆进过这个全县唯一的电影院,不外在露天屏幕两侧坐低矮的条凳;此时正浑身发抖,不愿进去伤心挨冻。于是走到小旅店跟前。小旅店有盏电灯挑在街上,昏黄的光圈在寒风中飘荡。 他呆呆立着,久久看着电灯,想进去找个铺位,不再回招待所。“孙韶华,孙韶华……腻烦透了!”他想,“不过孙韶华倒好对付,躲得远点是了。可是百里呢?她一定在等我,手里捧着《水洞仙音》流泪,马洁正好言相劝,痛骂薄情郎。难道就这样了断了吗?《水洞仙音》,洞中的流水,水上的小船,小船上的她,婉转的五线谱,跳动的音符,牛背上的牧童,牧童手中的短笛,俏皮的小诗……她憧憬着爱情,刻画着爱情,每一笔每一刀都倾注了深厚的情感,亏她想得出……曼谷的婚礼,婚礼上的她该多美,我的儿子,不,女儿,正骑在我的脖颈上笑,笑得天真无邪,宾客的祝福,国内的礼物,花籽,花籽……她一直怀有美好的愿望,在黑夜中燃起一支火把,尽管或有或无,或明或暗,可她从不失去信心。我,我已经心灰意冷,要挣断那条曾经连结得多么紧密的线!怎么,线挣得越紧心越疼……她的心会更疼的……不,不能挣断,我要找她去,不能让她苦苦煎熬。我太绝情了,光想自己的感受。我要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个惊喜。要取回属于我的《水洞仙音》,我的爱,至少留作永久纪念。哪怕从此不再相见也会给她短暂的安慰,而她多么需要安慰!我无情地伤害了她,算什么能耐!也算个男人!对对,男人!” 想到这里,又决然顺原路返回,奔向县医院。 19风骚尤物耀市井 痴情癫姑陷幽窟 5 5 入夜时分城内常听到两种声音,除了顸直悠远的卖烧鸡的喊声,还有电影院里激情的对白和高昂的歌曲。何伟雄循着声音急步走去。这时被一个女人喊住。 回头一看,是王菲医生。 “你不是在干校吗?这么久没见面了,怪想的,你和百里都好吗?” “好好……”见王菲手里提着热水瓶和饭盒,便问,“王大姐,上哪去?” “去看个人……唉!” “看谁呀,有人住院?” “唉,实不相瞒,去看莺莺——韩莺莺,你认得的。” “不就是一年前挨批斗的那个小姑娘吗?她怎么了?” “唉……疯了!” “疯了!严重吗?” “叫我怎么说呀……”王菲的脸色黯淡下来,瓦斯灯照着她细长眼睛里的泪花。 王菲拉何伟雄来到僻静处说:“唉,事情起因你可能有所耳闻……那天我在妇产科值班,收了一个大出血的产妇,我给抢救的,抢救以后由莺莺看护。不凑巧,莺莺的对象赵清涛来找,说她妈得了重病。莺莺请假,我答应了,安排一个实习女生接替。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产妇停止了呼吸……其实产妇送来太晚了,失血过多,婴儿是个死胎……可是县革委会抓点的说责任在莺莺,莺莺是大地主的女儿,出于阶级报复的目的擅离职守,而那个产妇是贫农……唉,我费尽口舌讲明情况,他们就是不听。这以后就开始了批斗,强迫她在太平间跪死尸,那个死了的产妇。还有别的尸体。他们把太平间的大门从外边锁上,简直是个地狱!还把她揪到工厂,吊天车,扒衣裳,抽三角带,用男人的家什挑逗……产妇的丈夫带一邦人端枪督阵……专案组逼赵清涛划清界线,赵清涛吓得不敢露面……一来二去,莺莺就疯了,有时光着身子满街跑,要找赵清涛,非常凄惨……她妈也死了,家里的房子让村革委会占了。你问她爸?她爸土改打死了,不然他们还不说是阶级报复呢。小小的年纪哪受得了这般折磨……能活过来就不易了!” “大致的情况我知道一点,想不到这么严重。现在莺莺在哪儿?” “在哪儿?不是人呆的地方!原来住集体宿舍,开除以后谁还敢收留!你没要紧事就跟我走。伟雄,见到你真高兴!” “姐,不能空手去呀!” “我带了饭,天天送。今天晚了点,回家得现做。” “王大姐,等我一下。”何伟雄说罢挤进人群买了两只烧鸡。卖烧鸡的中年汉子喜出望外,心想,刚才逗了几句彩话这小子还真上了倒劲,一下子买了两只,于是亮开嗓子揶揄着说:“同志,别睡扁了脑袋,搂小媳妇……”人群少不了添油加醋,平添了乱哄哄的欢乐,就像煮烧鸡的老汤开了锅。“可能人家还没结婚呢!”“那就搂你媳妇!”“去你的吧,搂你媳妇,你的媳妇肉多,着搂!”“哈哈哈哈……” “一群疯子,寻你妈开心,搂你妈去吧!”何伟雄暗骂,并没停留。 两人向黑暗的路段走,王菲打手电筒引路。出了东城门,(已经没了城门)王菲在城墙垛子前站住,照见一扇小门。门里黑咕隆咚,没有动静。 “莺莺,姨送饭来了……”王菲扒门缝轻声喊。 这时才听出门里发出窸窣的声响,接着拉动门栓。 王菲猫腰走进去,说:“莺莺,别怕,卫生局的何同志来看你,你认得他,他是好人,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王菲找到煤油灯,划火柴点亮。何伟雄方才看清,这是个挖砖取土掏出的洞穴,整个洞穴像个小口大肚的瓶子,向地下延伸,挺宽敞,尚存铁镐刨过的痕迹。洞顶结了冰霜,虽然没升炉子并不显得很冷。洞穴的边缘铺了麦秸,麦秸上有个床板,床板上被褥散乱。一张两屉桌稳在洞当央,上放盏煤油灯,没有洗过的碗筷,还有一个小圆镜,一把木梳,一台收音机。黑灯影里有个痰盂,硬纸板盖着。 莺莺仍很年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身材适中,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脸和衣着与常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头发和棉衣沾了些麦秸,不说话,嘿嘿傻乐,两眼直勾勾盯着何伟雄。 王菲灌了热水袋忙着给莺莺焐被,在被窝里倒换。 从何伟雄进洞,莺莺一直水蛭似地盯着他,吃力辨认,嘿嘿傻乐。“清涛!”莺莺突然大叫,扑向他,紧紧抱住,连捶带咬,连哭带喊,“清涛清涛!”喊声热烈而疯狂。 这时,一群耗子从麦秸堆钻出来。 何伟雄吓坏了,向一旁躲,掰莺莺的胳膊;抱得紧,怎么也脱不了身。 王菲忙拉住了说:“莺莺,看准了,他姓何,叫何伟雄,好人,是来看你的,还送来了烧鸡……”把烧鸡凑近莺莺鼻子,举灯照何伟雄的脸,“看准了,他是带眼镜的……” 莺莺不为所动,仍死死抱住不放。 王菲摘下何伟雄的眼镜拿给莺莺看。 “眼镜,眼镜……”莺莺缓慢回忆,痴痴地说,松开手,一把夺过烧鸡,大口啃嚼,并撕碎扔向麦秸堆。 耗子叽叽抢作一团。 莺莺只顾啃嚼。 何伟雄又震惊又害怕。“别卡着了,你看,还有呢,”王菲动手拆烧鸡,把鸡肉和鸡骨分开,摩挲莺莺的头发问,“香吗?” “香,香!”莺莺嘟囔,并不抬头。 王菲哽咽着说:“她在医院养过小白鼠……现在养起老鼠来了,老鼠陪她吃,陪她睡……好像老鼠是她唯一的亲人……起先城里有二混子到她这捡便宜,脸让她挠了,鼻子让她咬了。我就请就木匠给她安了门,告诉她晚上我不来谁来也不给开。这点她倒记得牢,让我放心。” 何伟雄说:“大姐心肠真好,没大姐莺莺怎么活呀!” 王菲叹口气说:“我在赎罪!” 沉寂良久,王菲见何伟雄迷惑不解,缓缓地说:“你还记得影儿吗?” “记得,大姐的闺女,跟莺莺年龄仿上仿下。” “伟雄,你不是外人,我告诉你,是影儿爹主张揪斗莺莺的……看了莺莺就想起我的影儿……” 何伟雄发现,王菲像换了个人,神情呆滞,忧心忡忡。他感到王菲单薄的身体装满了倒不出、无处可倒的苦水,突然抱住王菲瘦弱的肩膀,把脸埋进她的短发,喃喃低语:“姐,姐……” 莺莺见状,抛下烧鸡,不顾一切扑上去,张开利爪挠他的脸,嗷嗷乱叫,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耗子们也亢奋起来,在地下东奔西突,好像穆桂英统帅下的喽罗兵个个摩拳擦掌,舞刀弄枪,赴汤蹈火,拼死一战…… 何伟雄捂挠破了的脸,直想大哭大笑。“啊,这个世界!”他感到自己也要疯了,竟一下子揽过莺莺,揽过王菲,三人紧紧相抱…… 20鹅黄向日新春到 新春无依归心闹 1 20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真正意义上的小巢。人总能在压缩的弹性的空间繁衍生息,住的地方再小再简陋也要活出味道。” “有时偷着想,让男人的胡子在脸上蹭,哪怕蹭流血,让男人的大手在身上揉,哪怕揉熟烫,让男人下力抱,哪怕抱断骨头,像一块糖在怀里融化……” “你看到月牙了吧?被遮住了大部分,可仍周而复始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总有满月的时候。” ——鹅黄向日新春到 春心无依归心闹 1 日上窗棂,天已大亮,圈里的鹅“曲项向天歌”了。百里玉妆闻声醒来,从被窝里伸出丰腴修长的胳膊,挺个弓形懒腰,毫无顾忌地打个哈欠,大声学鹅叫,屋里屋外宛如热闹的鹅塘。 “花萼立清晨,鹅黄向日新”!她一骨碌从炕上坐起,向窗外看,头脑竟蹦出古诗储备,欢呼:“春天来了!”月牙湖充溢了波光粼粼、束束生辉的春水。 昨天她和吐彩霞扫了尘,擦拭了板柜和板柜上的掸瓶、茶具、酒壶、小梳妆台,镶了镜框的花边,给屋角大缸上倒贴把大福字,还用彩纸剪个大彩球吊在屋梁的燕窝下。 “春到了福也到了!”她迅速穿好衣裳,磨下炕,拄拐杖来到堂屋。堂屋冷锅冷灶,吐彩霞和马大婶清早排队置办年货还没回来。 她从屋角取出白菜,剁碎白菜老帮,拌入米糠,端食槽来到当院。鹅从栅栏缝探出四条长颈,叫得急切。她逐一拍拍鹅头,捏捏脖颈下黑色的肉赘:“乖乖,开饭了!”鹅用扁嘴叼她的手,晃起肥大的尾巴。 她看鹅吃食的样子,想起了金洞里的野兔,蹙了蹙眉头。打开院门向胡同两侧张望,不见吐彩霞和马大婶的身影,赶紧回堂屋熬玉米粥,按照马大婶的工作程序——抱柴,添水,点火,下玉米馇儿,用铁铲和弄,放碱,撤柴。微黄的玉米粥在锅里噗噗作响,好像憨厚的老朋友款款叙谈,溢出一股碱香。接着又切了咸菜,生小灶炒了豆芽,在马大婶的东屋放上炕桌,摆上碗筷,想着马大婶的惊讶,一种成就感涌向鲜嫩的脸颊。 一切停当了,就搬小凳坐在灶膛前,把拐杖担在窗台下,听外边动静。满屋蒸气,好像置身岭南早晨的云雾中,轻松,温暖,惬意。不知不觉间,想起了几千里之外的妈妈。 ……妈妈可能也坐在灶膛前,孤单一人。大年根子却没有女儿陪伴!倘若知道我受了伤准得拼死拼活赶来!不过,就是想来也不一定得到允许……妈,陪伴你的只有猪和鸡,笨重的农具,冰冷的木床,西坂的残月,梅江的流水,永无尽头的思念……妈,我已经变成了喝玉米粥的北方人了,要在北方和伟雄结婚,住在这样的小屋,经营我们共同的小巢。要像马大婶那样喂鹅,腌鹅蛋,用自己的鹅蛋雕刻,刻我的小巢,我的梅江,我的竹林,我的土楼,刻犁冬晒白,插秧割禾,唱客家山歌……我要把你接来,住住北方的火炕,喝喝北方的玉米粥,登登长城,逛逛北京,会会李妈、马大婶。老姐妹相见一定有揪不断扯不断的话要说。你不会感到孤单,我会和你日夜厮守……妈,当然了,你什么时候说住够再送你回去……妈,你身体好吗?可能又苍老了许多,哪能不老呀……女儿让你不省心……我真没出息,又哭了,见到妈是件好事呀……妈妈妈妈,和伟雄结婚当女儿的擅自作主了,是女儿不孝,不过,知道你会同意的,你喜欢伟雄,是吗?伟雄也不成心思,最需要有人疼爱。最近他情绪有些不对头,已经多日不见面了。看了他邋遢的样子就心疼,他不会照顾自己,今后我可以给他做口热饭,缝缝连连……我要脚踏实地过日子,这不,今天学会做玉米粥了…… 妈,请你放心,我的周围尽是好人,她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李妈,李妈叫李瑞珍,被窝里认的干妈,人可好了。还有马大婶,马大叔,吐彩霞……外号叫吐彩霞,大名叫马洁,我的贴心伙伴……马大婶怕我过年想妈妈,非把我接到家里不可……我想,结婚的时候会得到她们帮助的,马大婶说,结婚没地方住就住她家西屋。其实她儿子正张罗结婚呢。只希望马大婶能帮我租间小屋。这里的火炕普遍有些窄,伸不开腿,往往一伸腿就把枕头拱到地下,现在我和马洁顺着炕沿睡……马大婶说要搭炕就得自己脱坯。脱坯不成问题,我和伟雄下乡的时候脱过。搭炕讲技术,好炕满炕热,不倒烟,睡上去可舒服可解乏了。妈,你来了以后冬天住炕头,夏天住炕梢,委曲不着。我要找木匠打口板柜,栗木的,很结实,能够使唤几辈子……几辈子,我让你抱上外孙,外孙女,孩子逗你天天合不拢嘴……这里的板柜用处可大了,盛粮食,盛衣物,板柜上边摆掸瓶、茶具、酒壶、小梳妆台,摆些另星小物件,我的蛋雕。关于蛋雕的事以后再向你说。还要打个写字台,安上台灯,这一点和别的人家不一样。书架暂时不能打,没地方放。我量了,各家的屋子都不宽绰,摆了书架就摆不下大缸。大缸必不可少。腌酸菜。入秋家家户户腌一大缸酸菜,吃到来年开春。晚上闻着酸丝丝甜丝丝的酸菜味儿觉睡得踏实。梅县不是屋子的犄角长年摆放小尿缸么,这就和小尿缸散发的气味儿差不多,虽然开始闻着有些不习惯。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真正意义上的小巢。人总能在压缩的弹性的空间繁衍生息,噢……我又说转文,跟向伟雄说话一个口气了。怎么说呢?就是说,住的地方再小再简陋也要活出味道。不骗你,来了就知道了。细酸菜丝炖粉条,加上几片肉,嫌淡蘸点老抽,这地方管老抽叫酱油……热热乎乎,和家乡笋片酿豆腐一样。这里保留了许多满族的生活习惯,马大婶马大叔都是满族,从前住在长城以外……妈,要过年了,别想我,我很好。多关照自己,如果感到太憋闷就到处走走,找女伴聊聊。能回我姥姥家更好,姥姥虽不在了还有舅舅舅妈,外甥外甥女,在那过个年多热闹呀!凡事往宽绰想才对。我多想枕妈胳膊睡觉呀,妈,这会儿好像又闻到了你的奶香……妈,求你了,要为女儿好好活着……你永远是我的好妈妈。我也要为妈妈好好活着。春天来的时候,春天来的时候…… 这时吐彩霞进院尖声喊:“百里同志,出来帮帮忙呀!怎么,还抱枕头呢?日头照腚了!” 20鹅黄向日新春到 新春无依归心闹 2 2 百里玉妆慌忙擦泪,取拐杖立起身,推门出屋。 吐彩霞头上冒热气,手里端只大碗哆嗦着向百里玉妆伸过来叫:“快快,接着,手冻掉了!” 百里玉妆接过大碗。是大半碗香油。 “哎呀妈呀,可把我冻苦了!排了半天队,轮到打香油了,提油瓶子咣地撞到粮店台阶上,打了!急得我直转磨,后来说了不少好话从粮库食堂借了只大碗,右手推自行车,左手端碗,这一道把我冻得呀,差点没抛地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端屋去呀!”吐彩霞说着,抢先噔噔进屋,从水缸里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尽,摩挲一下嘴,把手伸进灶膛想烤手很快又撤出来,说,“自行车在门外,我先得把自行车推进来!”又噔噔出屋,从大门外推进自行车,吩咐道,“找个马大叔的空酒瓶,涮干净,用漏斗把香油倒进去,千万别弄撒了!”转眼不见了吐彩霞的身影,院墙外传来喊声,“碗架柜里有漏斗,靠左边……我去接妈……” 百里玉妆见自行车车把、车筐、后衣架、车梁全是大包小包大袋小袋,就一点一点往下卸。正卸着,吐彩霞连提带扛跨进院,马大婶也提一只冻鸡跟在后边。 马大婶边捶背边说:“我打算先少买点,马洁下狠非要一下子买齐不可。这个大长队排得呀,要不是马洁,真抢不上槽去。犯抢了一样,都怕抢不到手就没货了。去年有教训,有的心想等人少了再买,可到后来,没货了,大伙聚在商店门口骂,扔得各种票呀……跟下雪了似的!今天你没去看呢,人挤人,呼号喊叫,挤掉帽子的,踩掉鞋的,商店的人站在柜台上维持秩序!有点像挨饿抢粮行的阵式!马洁从人堆里抱出点东西放在我旁边又急着跑回去,我蹲一边护着,怕踩坏了。” 百里玉妆接过冻鸡,说:“大婶,快进屋上炕歇歇腿。马姐也歇歇,我一个人往下卸,告诉我往哪放就行了。” “东西到家了不用忙着卸。闺女,饿坏了吧?”马大婶说,“我这就做饭。”正要去抱柴禾,吐彩霞捧饭碗跨出堂屋,薄嘴唇沿碗边转半圈吸溜一口粥,嚷:“饭早做得了,不凉不热!想不到熬得这么好,哈哈,我先偏了!” “别没样,挺大的闺女走走尥尥吃饭,要吃饭就给我上桌子!”马大婶笑着申斥。吐彩霞做个鬼脸缩回屋。 马大婶盘腿坐炕头叼长杆烟袋抽烟,催促俩闺女先吃。百里玉妆在炕沿上坐着,把打石膏的左腿耷拉在地下。吐彩霞刚坐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百里,香油碗腾出来了吗?撒没撒?没撒,好!”说着蹦下炕,从堂屋取过大碗,“这里边还有香油底儿呢,”把咸菜倒进大碗,“香油拌咸菜,香了嘴,净了碗,回头得还人家碗呢,洗着省事了,哈哈!” 百里玉妆从锅里铲出张粥嘎嘎递给吐彩霞,吐彩霞嘎嘣嘎嘣嚼起来。 马大婶看着两个姑娘两朵眼花,不住夸奖百里玉妆粥熬得好,咸菜切得细,夸吐彩霞能干,办事利落。 吐彩霞饭吃得差不多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我汇报一下今天都买了什么……春节加供的有,每人大米二斤,五人共十斤……妈家三人加上我们俩,五人……有的要票,有的要户口本、粮本,我们俩是集体户口,要证明信,幸亏早开了。马开达还算有人心,提另给的米面、猪肉、花生油不在其内。记住了,这是春节加供的,刚买的有……大米每人二斤,共十斤;白面五斤,共二十五斤;花生油半斤,共二斤五两;香油二两,共一斤;猪肉二斤,共十斤;白糖半斤,共二斤五两;红糖四两,共二斤;水果糖二两,共一斤;花生四两,共二斤;葵花籽半斤,共二斤五两;冻豆腐一斤,共五斤;粉条半斤,共二斤五两;带鱼半斤,共二斤五两;碱面二两,共一斤;冻鸡一只,调料一包,点心一盒……反正纸上打叉的都买了。” 百里玉妆取过纸单看了看,笑道:“我看没有不打叉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告诉你,还有不要票的!还得抢!下午卖刮皮油,是皮革厂熟皮子从猪皮上刮下来的油炼的,色黄点,一样吃。沙子和土沉底,撇上层的卖。平时买要走后门,这回不知是哪位当官的大发慈悲,决定卖一部分,我估计还得抢掉帽子。消息传开了,全城都知道。反正是抢到的走运,抢不到的倒霉。” 马大婶笑着说:“看我们马洁,街面上这点事瞒不了她!” 吐彩霞说:“这叫卖什么吆喝什么……卖东西的也看人下菜碟,把我气坏了。就说那个卖肉的!有个老太太,使大劲买四斤肉,卖肉的一刀下去拉了一半囊囊膪抛给老太太,老太太不要,哀求给块好肉。” 百里玉妆问:“什么叫囊囊膪呀?” “猪肚囊!肚子部位又松又软的肉。我当场向卖肉的说:‘同志,老太太成年见不到肉星儿,一年一节,就给点好的吧,兴许指望这点肉招待新姑爷呢,若招待不好新姑爷她闺女该受气了,岂不变成了囊囊膪!再不,把囊囊膪给我!’说得一群人全笑了,卖肉的抬头一看是我,立刻给老太太拉了一疙瘩硬肋,一疙瘩瘦肉,一疙瘩板油,搭配得挺好。老太太向我千恩万谢。我说别谢我,谢就谢卖肉的师傅。等轮到我了,你说给拉了什么肉?囊囊膪?不是!从猪腿上挖了块瘦肉,足有七八斤,连骨头都剔出去了,另外又给了条外脊,搭了块板油。是给了点囊囊膪,假装秤了秤,其实是白搭的。” “你怎么知道?” “在家卖鱼常耍秤杆子,这点勾当还看不出来?不信你把一块肉放那,只要我用眼一扫就知道是多少,八九不离十。” 百里玉妆笑道:“卖肉的可能看我们马洁同志是个当官的。” “别逗了,当官的排队买肉?” “那就是看你长得俊,大眼珠。” “完全不是。过去在畜牧系统跑前跑后,他可能认识我。这叫阴魂不散!只是没有煽阴风点鬼火!” 马大婶说:“我说呢,还以为人家相上我们马洁了呢!” 20鹅黄向日新春到 新春无依归心闹 3 3 这时鹅叫,马来突然进院。马来满脸冰霜,耷拉到脸颊的长眉全白了。 马洁跑上前接自行车:“大叔,天多冷呀,冻着了吧?” “啊……放……假了!”马那吃力地说。 “别叫了,才几天不见就认生了!”马大婶轰鹅,看着马来的长眉,笑着抱怨,“老胳膊老腿总往家跑什么呀!刚进院我还以为来了个白毛大仙呢!” 百里玉妆边用手给马来焐眉毛、胡子的冰霜边向屋里拉,说:“大叔,怎么不等晌午暖和回来?” “说……放假,大家……折腾了……一宿。天不那个亮,就……跑光了。打开……笼,笼子的……那个鸟!” 马来被吐彩霞推上炕。 马大婶取剪子说:“留那么长的眉毛有什么用?快剪了去!” 马来急着躱:“留……着……长寿。” “马大叔,干校都放假了?” “放……了。留……看家的。正月十……那个五……报到。牛……那个神班也也……放了。” 马来说着取出个纸条,递给吐彩霞,吐彩霞接过念:“最高指示:移风易俗……通知:为过个革命化的春节,经县革委会批准,决定干校全体同志放假二十天,自农历腊月二十六至正月十五。兹对有关事宜作如下规定……逾期不归者予以严肃处理。” “春天来了!” “解放了!” “要回家了!” “妈妈妈妈!” “妈妈万岁!” 两个闺女笑着,跳着,喊着。 马大婶抻衣襟抹泪。 马来不住叹息,端起窗台上的二锅头一扬脖灌了半瓶,接着一拍大腿,“哇”地嚎起来! “我活活……着,有有……什么用!” 马大婶上前劝说:“这个老没出息的,孩子回家高兴,你嚎的哪桩!” 马来吃力地说:“苦,苦命的……孩子!” 马大婶伏在马来的肩上,老两口不由得想起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饿死的女儿! 这时,屋外的鹅姐鹅妹们如此地肃静…… 古城忽然鞭炮骤响,虽稀稀拉拉倒也连成一片。马大婶拉亮夹门窗的电灯,进屋摸两个姑娘的头发小声说:“孩子,都起来,坐坐,打春了!” 两个姑娘立刻披衣坐起,看窗外升空的月亮。月亮如同一弯黄嫩的柳芽。 “精神精神,打春了!我小的时候,每逢夜里打春妈妈都要喊醒孩子坐一坐,老例了。” “为什么呀?”吐彩霞问。 “春天来了有精神!”马大婶说着从酸菜缸舀碗酸菜水,“都喝口,又酸又甜,闻闻也行。” 两个姑娘端碗抿一小口,马大婶笑着说:“好了,躺下吧。” “还没打春我就来了精神,大半宿没阖眼!”吐彩霞说,“这回好了,可以精精神神干革命了!” 马大婶乐了:“是是,就是这个意思。春天没精神怎能种地?不能种地到秋天不就挨饿了么!” 立春的鞭炮是春天的报时锺,几乎同时开响同时结束,很短暂。 吐彩霞把手伸进百里玉妆的被窝,揽过胳膊说:“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以前在外地读书放寒暑假,头天晚上同学们都睡不好,可是我照样呼呼大睡。工作以后每次回家,一进屋,屁股还没沾炕沿,妈就急不可待地问:‘……怎不带回家呀?’我说:‘男朋友还在狗肚子转筋呢!’妈又得不高兴好几天。妈以为我大大咧咧,没把结婚当回事,其实是不了解我的心思。猫在干校那个小山包抡大铁锤,挨批判,根本没有女人的感觉,再说了,就那么两个半人,想找上哪找去……我早有男朋友早抱孩子了,才不管有房没房有钱没钱呢!我羡慕小鸟妈,真想生一群她那样的小鸟。我结婚会把男人顶在头上。厉害归厉害,厉害往自己男人身上使不算能耐。妈就厉害,对爸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是遇到了好男人。找个爸那样的男人,一门心思爱老婆爱孩子,是上辈子积的德。爸为多挣工分几次险些海里丧命,回家却只字不提,怕妈惦记。哪能不惦记呀,爸每次出海,妈算计该返航了,不管风多大天多黑,必须靠望夫石看桅杆,看船上的灯火。我有时躺在被窝里想,刚才就在想:干脆回家当渔民,找个渔民丈夫,一块出海,一块打渔,一块生儿育女,一块唱驴皮影。长年累月靠望夫石的事我可不干,不急疯了才怪呢。我也出海,就不信女人出海就一定翻船。渔民出海很自由,几条命系在一只船上,没有你争我夺,除了大自然不受任何人摆布。船上没有仇广军,马开达,更没有张增旺和孙韶华,也没有何……张增旺和孙韶华天天争尺长寸短,同床异梦,赌政治赌感情,多没劲!哪像个夫妻!孙韶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活活是个气迷心……我现在想回家又怕回家,回家也不爱出屋,怕看见小时候的伙伴抱小孩叫姑叫姨,怕妈叨叨咕咕。心烦!活得累!” 百里玉妆说:“马姐,想不到你也有发愁的时候。” “以前从不发愁,现在发愁了。” “现在该高兴呀!” “我呀,想男人!”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真没听说过。”“我的男人,当然得像我爸;干校那几个馋猫,我眼毛都没夹下!有时偷着想,让男人的胡子在脸上蹭,哪怕蹭流血,让男人的大手在身上揉,哪怕揉熟烫,让男人下力抱,哪怕抱断骨头,像一块糖在怀里融化……其实,找男人的事我最敏感最伤脑筋。有时想男人不自觉脸就发烧;知道脸红了,赶紧躲开。你说,面对我妈想报怨又不忍心报怨,想帮忙又束手无策的那个眼神能不发愁吗?除非缺心少肺,木头疙瘩!” “马姐,我就喜欢你的坦率。真也是,人这么复杂。再熟的苹果也有阳面阴面。” 20鹅黄向日新春到 新春无依归心闹 4 4 “这么说你百里同志也是个苹果了?” “当然。” “那好,让我先尝尝,你这个红苹果!先尝阳面,阳面最甜!” 吐彩霞扳过百里玉妆的头张嘴欲啃,百里玉妆挣脱。 “再摸摸里边,长虫子没有!” 两个姑娘怕惊动东屋,蒙被打闹,说笑…… “那个姓何的该来的时候不来,你不发愁?我猜,八成让哪个臊哄哄的猢狸精迷住,拐跑了!” “除了我没人能迷住他。要迷你迷去!” “我想男人不假,可是也不能干那种缺德带冒烟的事,哼!” “他一定在做回家的准备。理发,洗澡,换衣裳,把春节供的东西打包,有好多事要办,回家路途遥远得好好准备。估计今天就能冒上来。医生说我的腿还得一个月才能痊愈,心里也急,可是急也回不去索性就不急了。现在主要是高兴,替你高兴,替伟雄高兴,比自己回家还高兴。” “假话。” “不假。初步判断,政治审查的高潮已经过去,能够放假让大家回家过年一放放这么长时间就是证明了。而且,这么长时间没有追查古旧书籍的事,我想不会再有问题。我要让伟雄提前返程,转道梅县,看看妈,妈见了他就像见了我。不过得编个瞎话,说春节留守机关,以后回家可以多呆些时日。妈会相信的。我攒了二百元钱和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再写封信,让伟雄捎回去。” 黄嫩的柳芽飘上夜空正南方。牛郎和织女消逝。可以看见街上的树梢了。百里玉妆看月亮,看树梢,捅了一下马洁说:“天快亮了,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那就多睡会儿,不能头一天打春就没精神。”百里玉妆感到吐彩霞身体轻轻抖动,向脸上一摸,满脸泪水,忙说,“真地怕回家交不了差也不至于哭呀!” “不是,不是……”吐彩霞哽咽着说,“是你……” “我多高兴呀!” “我哭的是你的‘高兴’……”吐彩霞把百里玉妆搂起来,“是为你……可怜的妹妹,你还蒙在鼓里,姓何的不会来了!” “别多虑,不会有问题,我只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百里,不是!其实老早就应该告诉你,姓何的半月前就调到了文卫组,当了办公室主任,给孙韶华当助手……” “当就当呗,有韶华姐照顾不更好吗?” “孙韶华让姓何的住进招待所,两人出双入对,两口子似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这下子张增旺高兴了,可找到了摆脱孙韶华的理由。孙韶华说得更干脆:不出一个月就和何伟雄结婚……” “哈哈……她完全有可能这样说,是为了气张增旺。为了解气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孙韶华是什么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可笑,伟雄成了她抛向张增旺的炸弹了!不过,这些散言碎语你听谁说的?” “都那么说,就瞒着你一个人!“ “一定是谣传!我对伟雄有信心。韶华姐再不好,一向以姐姐自称的也不会抢我的人。量她也抢不到。别哭了,问题没那么严重,伟雄新上任工作太忙,会抽空来的。” “妹妹,你太天真了!你想呀,你出身资本家,又有海外关系,跟姓何的根本不门当户对。孙韶华家庭出身好,官运亨通,姓何的为了自己的前途要攀高枝,找靠山,两人互为需要。” “我与伟雄大学时相爱,难道说变就变了?不会,放心吧,我了解他,不会变。” “你刚才还说呢——苹果,苹果,表面光滑的苹果,核儿却让虫子蛀了!烂了!这,你应该明白!应该明白!!” 沉默良久,百里玉妆缓缓地说:“你看到月牙了吧?被遮住了大部分,可仍周而复始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总有满月的时候。月亮和地球谈恋爱,谁也不计较谁的出身怎样;心里明白,月亮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月亮绕地球旋转不可变更,一损具损一荣具荣。我和伟雄就是这样。别人爱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爱怎么插足就怎么插足,爱怎么说闲话就怎么说闲话,自己把握自己最重要。苹果有了健康的基因虫子蛀不了,烂不了。外边的天已经鱼白,在这个季节太阳和月亮将一道升空! 21施粉弹降驾屈尊 出缓招撩拨雄起 1 21 “痛苦是苦胆和绝望烹制的佳肴……世俗者会说:看呐,一对疯子,还傻乐呢!我将回答:我该多么快乐!因为超脱就是快乐,失去自我就是快乐!可悲,可悲,我不仅疯狂,还失去了偷尝禁果的能力!” “噢,人类进展到了这般田地,到了二十世纪中页,在长城脚下,万能的‘造物主’造就了新的东方女神——快乐之神小瓷人!疯狂之神莺莺!哀怨之神百里玉妆!” “手指是她思想的延伸,专门拨弄是非……不过这手指倒与众不同,煞是诱人,可惜长在她的手上!” ——施粉弹降驾屈尊 出缓招撩拨雄起 1 何伟雄被骤然炸响的鞭炮声惊醒,怔怔地瞅着朦胧的星空,黄嫩的弯月,并不知道打春了。而打不打春,放不放鞭炮,以至春节放不放假,要不要回家,于他都很冷漠,就连前些日子脱离了“五七”干校那个伤心地也丝毫高兴不起来。他感到自己是个被射伤的快僵死了的原始人蜷缩在深山老林的树窟里,已经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外界怎样风和日丽怎样鸟语花香,怎样合围猎物怎样采摘野果,女人和男人怎样勾肩搭背怎样盖天铺地,同他没了任何干系。 “女人女人!”他强迫自己从头脑中轰跑女人的纠缠,却屡屡失败,犹如此时柿树枝桠在玻璃窗上的投影欲意摆脱媚力四射的弯月、弯月的光辉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不可能的。 没有摆脱莺莺。仿佛莺莺正抱着他,撕咬他,脸颊的挠痕是一种爱的疯狂、疯狂的错位所给予的赏赐,火辣火辣……昨晚他看到莺莺又一丝不挂上街了,手拎棉袄舞弄,扭摆少女细弱的腰身,抖动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聚焦了贪馋的目光,也引起了良善者深深的叹息。莺莺对自己的闪亮登场毫不害羞,踩着《地雷战》的旋律,打着拍子。但不停地寻觅着;黑暗角落的野狗竟然是她的“清涛”,就拼力吆唤,追得清涛嗷嗷奔逃。“痛苦是苦胆和绝望烹制的佳肴,庆幸莺莺再也品尝不到了。”他想,从心底萌发出羡慕之情,痛恨自己尚存清醒意识,“唉,莺莺,你前边跑吧,我将跟随,跑向伊甸园!世俗者会说:看呐,一对疯子,还傻乐呢!我将回答:我和莺莺该是绝佳的一对!我该多么快乐!因为超脱就是快乐,失去自我就是快乐!我俩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不会亵渎你们一寸‘圣地’,我俩躲在犄角旮旯不出来是了,你们只当没看见是了!只是可悲,可悲,我不仅疯狂,还失去了偷尝禁果的能力!” 没有摆脱小瓷人。他有时也用手指蘸唾沫翻“小人书”浏览。书中的“三道弯”极尽女人之能事。“她像条玻璃缸里的金鱼,款款游来,留连一下,眨眨眼,摇摇头摆摆尾,好像作个甜甜的暗示,然后掀起一朵浪花优雅地游去,害得猫氏家族抓耳挠腮。她要从中获得快乐,追求快乐是她执着的癖好;虽然心中埋藏着鲜为人知的苦楚。她的手是那么柔软,轻灵,温热,香韫,她的腺体是那么具有诱惑力,男人只要从她面前走过就会脸发烧心狂跳。是的,脸发烧心狂跳,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在刹那间!她似乎有什么魔法!但愿她垂青于我,她的魔法或许能对我的病体发生奇效……为了百里,宁可走三道弯的路,曲线救国,然后回到原点——我的真爱……而我,有勇气吗,敢于把手伸进玻璃缸里吗……” 更没有摆脱百里玉妆。“她才是,曾是我的真爱,为了她,爱她,又必须远离她。今后只有把她装在心窝呵护了……难道,远离不是伤害吗?事实上正在伤害……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不知道她能否经受住分离的打击。她若是小瓷人、莺莺多好,或者有思想,仅仅信守人生快乐的原则,不要承诺,不要责任,或者没有常人的思想,无所谓痛苦无所谓快乐,同样不要承诺,不要责任,如果这样,我将毫不迟疑地飞到她的身旁!而她,我的真爱,神智那样清醒,对爱情那样珍重!她为什么不是莺莺,不是小瓷人呢?” 他感到百里玉妆是一株鲜嫩的碧草,绝不能容忍阉割了的仅仅养了肥膘的牲畜去偷食去践踏。啊,那不是碧草,是一弯黄嫩的月牙!他久久地望着月牙,圣洁的月牙,精灵的月牙。月牙不断眨动眉眼,束束生辉,深情地看着地球这个情郎哥哥。“噢,月牙月牙,就这样静静挂在天上吧,永远地,陪我度过孤寂难熬的长夜……” 他不由得想起了金洞的失意和医院的败逃,虽隐痛和惊恐,但从骨子里并不甘于沉沦,凭他执拗的禀性还要一试!于是翻身朝下……但是,但是,只有铁床作响,只有徒劳做功,只有气喘吁吁,无论变换多少靶子也点不起日夜企盼的火苗,火苗还没燃起就被冷汗浇灭,发出一声无奈无助的叹息…… 县革委会招待所有个院中院,一道紧闭的门与外界相通,除了他,阒无一人,所以胡思乱想成了排解寂寞的全部营生。搅扰思绪的莺莺也好,小瓷人也罢,尤其百里玉妆都是冥想的,虚幻的,遥远的,好像古希腊和古罗马后裔的情种们思念爱和美的至尊——苦闷而悲愤的美台亚,恬静而优美的维纳斯,纯洁而高贵的雅典娜。他非常感慨:“噢,人类进展到了这般田地,到了二十世纪中页,在长城脚下,万能的‘造物主’造就了新的东方女神——快乐之神小瓷人!疯狂之神莺莺!哀怨之神百里玉妆!还有还有……中国人不乏想像力,从古至今虽造出了不少女神,却冤屈者多,不幸者多!” 何伟雄趴在床上摇头,苦笑:“现在,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只有孙韶华了,而孙韶华是哪路神仙呢……” 这时,雄浑的《东方红》乐曲在整个古城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了全国新闻联播,一男一女以高八度的腔调高呼祝愿,祝愿最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号召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以实际行动迎接中国xx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当然少不了打倒叛徒、内奸、工贼,中国的最大的走资派,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这对于“三忠于”“四无限”的革命战士来说,无疑是进军号角。东方,红太阳喷薄欲出,中天,报春的弯月张皇隐退,古城重又钻进了倒烟的灶膛。 21施粉弹降驾屈尊 使缓招撩拨雄起 2 2 这当儿,英姿飒爽的孙韶华准时准点推门进屋。 孙韶华摘下军用挎包,脱下军用大衣放在椅子上,掏手绢擦擦宽边眼镜,笑着走到床前,柔声说:“何老弟,别装睡了,该起床了。” 得不到回应。 摸炉筒子,冰凉,提水壶看炉膛,只剩几个火炭,便操起炉勾穿张旧报纸抵挡灰尘,顺炉箅向下搂灰。边搂边说:“何老弟,又忘了添炉子,做了什么好梦?” “梦见你了!”他闭眼恶狠狠地说,比炉子还冰冷,显然不怀好意。 “你呀,梦不到我!”她笑着,说得随意却意味深长。 他半夜分明醒着,本来铲了煤要添炉子,却当啷抛回煤斗。“谁让你主动上门挨折腾了!全县堂堂的风云人物,孙家的金枝玉叶竟干起这种勤杂员的活计!活该,我姓何的可没磕头请你来!”尤其开头几天,向来没生过炉子的孙韶华被烟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竟蒙被窃笑。“哈哈,黄脸婆……黄鼠狼‘为人民服务’来了,正活学活用呢!” 炉子生着了,炉筒嗡嗡作响,烧红了半截,向炉子一面的被子烤得热烘烘的。孙韶华从军用挎包里取出簇新的衬衣,小心在炉筒上围烤。等到烤热了,笑着说:“这回该起来了吧——换衬衣,干干净净回家过年!”把衬衣塞进被窝。 他并不领情,伸手从被窝里捅出衬衣,捅到床下,翻身向墙,仍闭着眼睛没好声气地说:“回家,谁说回家来着?!” 她并不在意,捡起衬衣坐在床沿上,摸摸他浓密的头发说:“小弟弟,快换上吧。春节阖家团圆,爸妈早盼眼蓝了。回家多呆些日子,我准你的假。” “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有什么打算吗?” “就赖在这!” “哈哈,又说气话了,这地方……人家招待所也放假,没人给你做饭、运煤,你一个人怎么过?” “值班!” “值班?早安排好了,你插不上手。” “还是赖着!” “这么别扭!”她笑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呀,到底有什么打算,尽可向我说。” 他不再吭声。 她重又围烤衬衣,塞进被窝,扳肩膀让他坐起。接着取下墙上挂着的航空牌羽毛球拍,从抽屉里取出剪刀、锥子、鱼肠线,动手连接昨天打断了的弦,“昨天打‘小狗’打得太狠了,把弦都打断了,哈哈!”她娇嗔地说。但听不到回应,转身一看,见又蒙头躺下。便笑着用纤细的手指捏被头轻轻掀被,摸摸脑门,“不热呀!别耍熊了,起来吧。”又扳肩膀,帮助换了衬衣,穿上棉袄棉裤,还有已经烤热了的袜子、棉鞋。 提起打羽毛球他似乎来了精神。 小院有个羽毛球场,新拉的球网,画了单双打线。每天早晨两人都要打上半个小时,等打酿汗了,稍事休息,共同吃过早饭,她嘱咐些什么,精神饱满去上班。打羽毛球是他全天最开心,最放松,最提神的时刻。故意用羽毛球追打她,如果打中了,就大声欢呼:“砸‘狗头’了!”“打‘狗爪’了!”她也用力回敬,一旦打中,也欢快地喊:“打上‘小狗’了!”有时引来范大肚子前来观战,喝彩,恭候送上早餐。她敏捷的身手,动感十足的身段,清脆的嗓音,娇媚的笑脸,脸上泛起的红晕,这一切,他已逐步适应,非但不反感,还会快乐。闲来躺在床上颠三倒四想心事,每每看到挂在墙上的羽毛球拍都盼着再大战一场。“打你这只狗,母狗,狗日的!跟要饭花子摇尾巴的!”恶狠狠地暗骂。“打狗”使他脸上蓦然露出平时很难见到的笑容,着实快慰。为使球飞得快,打狗效果好,坚持不更换打秃了的羽毛球,她则坚持更换,两人争执得十分认真,热闹。他有时还偷偷抽掉一两根毛,一经被发现,定要打一场“官司”。 在他面前,她完全没有颐指气使、凌驾于人的气度。她是个迷,怎么也猜不透。“首先,帮我脱离‘五七’干校,应当感谢她。否则,口号喊得再响,活干得再卖力,用开水烫秃露皮也未必过得了关。说调就调回来?没门!她却不费吹灰之力,让组织组一个电话打过去,第二天就看到了仇广军们巴结的笑脸,派专人送我进城!这个女人神通如此广大,现在不让我上班圈在象牙塔里养着,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非亲非故,又不是她老公!我是有爱人的,未婚妻是百里,这,她再清楚不过了。难道心怀不轨?不不,不会看上我的,我是‘臭老九’,没有她期望的政治前途。她最看重政治前途,否则不会和张增旺闹翻。她竟有两个面孔,很会伪装。我决心破罐子破摔,所以不怕她,也用不着感谢她,哼,哪里也不如我的牤牛蛋子山!现在离群索居也不错,姑且在这养几天,反正也不愿露面,且看她怎样动作。”大约这是躺被窝对孙韶华迷惑不解时找到的对策。 ……打完羽毛球,还没落汗,范大肚子把早餐端进屋。近几天的早餐一模一样,枸杞红枣黑米粥外加炖牛鞭;炖牛鞭只放了少许盐,淡而无味。 他用筷子翻了翻炖牛鞭:“这是什么鸟东西?胶粘,天天这个菜,难道招待所一点咸菜都没有?” 她一听乐了:“你不懂,这叫牛鞭!特意给你淘换来的!全食品公司一年才攒这么几根!” “牛鞭,不就是打牛的鞭子吗?很长,一头粗一头细,打起来很响很脆,放牛的在两个山头比赛,看谁压倒谁……” “哈哈哈……叫我喷饭!”她捂嘴乐,“别给我装糊涂了,牛鞭就是打牛的鞭子?中医说吃什么补什么……公牛才有‘鞭’!” “我没鞭!你才有鞭呢!你补吧!”他把炖牛鞭推向一旁,索性扔下筷子,咕咚躺在床上。 21施粉弹降驾屈尊 使缓招撩拨雄起 3 3 孙韶华哧哧笑。笑过坐在床沿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伟雄,我一直把你当小弟弟对待,羡慕你的才华,看重过去在卫生系统建立的友情。我明白你现在的处境,现在的情绪。虽然分工不同,表面上好像我是领导,可首先是朋友,要对你负责。” “请孙主任高抬贵手,饶了我,放我回牤牛蛋子山吧,那儿有的是牛鞭!这回还真得好好学甩牛鞭……” “装聋卖傻!别人从干校逃还逃不迭呢,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要回去?” “是,回去!” “别说气话。回去也可以,得有个前提,必须治好病!对百里妹子也有个交待!” 听到这话,他越发糊涂了,看她的宽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怏怏坐起。 “有人说我是女强人,强不强自有公论,可首先是女人,作为女人完全能够体会百里妹子此时的心境。你总也不去看她,她能没有想法吗?尤其是个有心数,重感情的姑娘。我结过婚,尽管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正因为这样,更了解女人,也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我不像张增旺前程远大。” “别提他,不提心不烦……我也有个人的企图。坦白。承认。张增旺铁了心裂杆子,离婚已成定局。可是我也受到不少伤害,心一直淌血。在县医院我说一不二,看似红火,别人却敬而远之。特别苦恼。每天和你在一起,听冷言冷语,看耍熊使坏,感到很愉快。其实你也在帮我疗伤,帮我体会怎样才能做个真正的女人,应当感谢你……我要你健康地回机关工作。我同时明白治好病有相当难度,但偏要碰碰,不信凭我的能力,凭我掌握的知识就治不好。现在可以夸下海口,我孙韶华如果连这个病都治不好,就不是孙韶华!但医患必须配合。无论采取何种医治手段。你没有气质性病变使我增强了信心。你心情一直十分紧张,不愿见百里,怕伤害她。你朝思暮想和百里在一起。她更是这样。我敬重百里妹子,希望她幸福。现在最紧要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病治好。当然要有个过程,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伟雄,你太心急了,越急越难痊愈。我的治疗方案是思想开导、心理放松第一,食补加药补、增强体质第二。现在常提“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治疗方案就遵循了这一原则。别撇嘴,就是这个道理。放心吧,治好了你的病我是不会用这个事例在讲用会上发言的。食补从你进驻招待所不久就开始了,害得我跟你一块把肚子都补大了。今天早饭吃的枸杞红枣黑米粥和炖牛鞭就是系列食补的一款。怎样,明白了?‘小狗’?就欠打不疼!” 把他拉下床。取出个报纸包打开。是几味中草药。“这是海狗鞭……哈哈,除了牛鞭又出来个海狗鞭!海狗鞭也叫海狗肾,补肾壮阳的。这个黄褐色的叫肉篵蓉,寄生在深山的赤杨根下,肉质,也是补肾壮阳的。它的特点是补而不峻,从容和缓,药性温和。这个叫淫羊藿,根叶药用,性能相同。这个叫冬虫夏草,一种菌类,生长在两广和云贵。昆虫的成虫和幼虫寄居在上边,菌丝蔓延于昆虫体内,夏天菌的子实见于昆虫体外,呈草形。冬天不见子实而为虫。这种药非常珍贵,许多大药店都没货,是我托人从北京同仁堂淘换来的。根据辩证施治的原理,仔细斟酌挑选了这几味药,符合你的病情,考虑到了长期和短期的治疗效果。这几味药在《本草纲目》里都有记载,为了更有把握,我这个学西医妇产科的花不少时间翻看了这本书。” 他闻了药味闹心,注意力一直不离指点中药的手指。心想:“第一次注意她的手指,纤细,滑腻,带有浅浅的指窝,筒形的指甲,指甲鲜亮。手指是她思想的延伸,专门拨弄是非……跟小瓷人的差不多,不,完全不同……她正在用手指指点‘江山’……哼,别在我跟前卖弄了,虚情假意!不过这手指倒与众不同,煞是诱人,可惜长在她的手上!” “你看怎样?怎么不说话?希望你配合,放松下来,药是治标的,主要是帮你恢复自信。回头向范所长要点白酒,用酒泡了,天天喝点。”说着,把纤手放在他的手上,透过宽边眼镜看他。他并没有把手撤回,体验着肉体的质感。 他看她的手指。她则笑着看他呆呆的神态。 冷不丁地,他好像看到了百里玉妆的手,这手,蒙住哀怨的泪眼……就一巴掌掀翻报纸,把药材扫落在地,立起身吼叫:“不吃!孝敬你老公去吧!” 21施粉弹降驾屈尊 使缓招撩拨雄起 4 4 万想不到如此粗暴,如此不尽情理,她也猛然站起,吼叫:“何伟雄,你这个不识好歹、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家伙!狗,狗咬吕洞宾!牛,牛没鞭的牛!满身能耐,敢向我耍叉了!就让你自暴自弃下去,病死,窝囊死,然后去见百里玉妆!这该多好呀!一个没血性的男人,也配叫男人……我我,我怎么尽碰上这样的男人呀!告诉你,我最不怕戗茬儿了,最讨厌不服管的男人了!如果男人服管,在我面前顺顺溜溜,我宁可给他嗍嗍舔舔,伺候得眼珠不动,如其不然,就给我滚,滚!把话先放这,今天非要撸戗茬儿不可!你觉得我的付出是有求于你,大错特错了!你扪心自问,我费劲八力淘换药,给你治病,到底为了什么?图哪般乐……姓何的,你是怎么把药掀翻的就怎么给我捡起来!” 出乎意料,她会发这么大脾气,脸由黄变青,由青变白,差点没扇他嘴巴子。他口发干,抱住脑袋,已六神无主……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她在摩挲自己的头发,她的身体在颤抖,泪珠扑扑滴进他的脖颈。 她揽着他的头,抽搭着说:“唉,小弟弟,小狗狗……吓着了吧……今后不许在女人面前无理……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凶,你是我的病人,我的朋友……别往心里去。医生要求病人配合医生先不配合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我吃惊,也高兴:这会儿你反倒真像个男人,男人胚子!” 他用力揽住她的细腰,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前,喃喃地说:“姐,谢谢……我不是男人……” 她推开他,拢拢头发,正正眼镜,抻抻衣襟,长出口气,笑着说:“行了行了,都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不用谢,我是心甘情愿的。别自暴自弃,你是男人,好男人。要经常向自己说,向我说,大喊:‘我是男人,我是男人!’如果到个空旷地方,更要大喊。这太重要了,承认自己是男人,增强自信,是解决全部问题的关键。现在就喊给我听,喊,‘我是男人,我是男人’,不好意思了,那以后喊……若是以后再说‘我不是男人’,真地扇嘴巴子了……记住,喜怒哀乐为人之常情,就得这样,该骂天王老子就骂天王老子。搞运动以来人人脾气见长,你却一锥子扎不出血,这不好。不痛快就拿我撒气,可以骂我,甚至打我。注意,打人别打脸。你最大的弱点是压抑自己,知识分子的通病,长期受歧视的结果。你在我心目中不是臭老九,是才华横溢的干部,不然不会要你当助手。全县那么多干部,不选别人偏选你,知道为什么吗?反正也放假了,你我分分工,我管泡药酒,你呢,去看百里。她一定在盼你。告诉你,百里出院了,在马来家养病,不过还得个月期程才能拆石膏。这有马家的地址……她问这些天你在哪儿,就说跟我在一起,千万别瞒着掖着。” “不去……哪也不去……”他抻被蒙头,说也说不动,拽也拽不起。僵持了一阵,她说:“暂时不去也罢。先回家过年。我想好了,坐武装部的车去前门倒火车。我帮你扛东西。请爸打电话找战友买张卧铺票,最好是下铺的。回家多带点东西,米、面、肉、油我来打点,找范大肚子。只要下火车能拿得动,拿多少都行。农村日子过得艰难,未必置办许多年货。多拿些东西家里一定高兴。不过,临走前一定给百里写封信,就是普通朋友也得讲讲人情。” 他仍不为所动,带着哭腔说:“姐,求你了,别逼我了!” “你不去看她,又不回家,可信得写……我倒有个提议,去趟北京看个卫生系统抓革命促生产展览。展览会有我和县医院的事迹。你看,这是《解放军报》,上面登了我的照片,题目是《毛泽东思想开新花抓革命促生产见成效》。本来是拿给你看的,却包了药材……怎样?去不去?若去今天就成行。当然了,你去的目的主要是换换环境,透透气,看不看展览不重要,随你的便,本主任愿牵马坠镫。” 他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照片里是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白衣战士。 22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1、2 22 他脸上的棱角、油腻使她心慌意乱,竟用舌尖舔食他嘴角的涎水。于是全身腾地燃烧了,害臊了。“这个下贱胚子,想男人想疯了!但愿他没有发觉,简直羞死人!” 此时在他眼前白亮的身体变成了一团火,很烤人;突然雄力勃发,头脑晕厥,浑身颤抖,一把抢过她的纤手…… “ 我把自己的情感和身体作为病人欲念实施的客体,就是性替代。” ——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1 北京引领着时尚潮流。从大小城市到穷乡僻壤几乎所有寒酸的墙壁和房山都被大标语及其大字报充斥。自然,当家的灵魂是“三忠于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毛主席!”“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此外还少不了与之相配套的口号:“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反对资本主义复辟”“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等等。这跟县城没有太大区别,但这里气势更大,更别出心裁,居然把刘少奇奇字上部的“大”写作“犭”,下部的“可”写作“句”,这样奇字就演变成了“狗”字,而且是趴着的,打了叉的,扭曲了的…… 何伟雄微微感叹:“城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看来形意兼备的象形文字仍有不竭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群鸟!”不觉跟随孙韶华来到后海北岸,停在一个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门前,孙韶华边敲门边说:“姑父姑母住这,我一年不知来多少趟,门坎都踢破了。这里干净利落,吃住方便,就当自己家,别认生,记住!” 何伟雄回身看后海,后海冰面肮脏,抽冰尜、溜冰车和放风筝的孩童如同黑色的棉球在破旧的灰毯子上滚动,尖声欢叫。 开门的是位中年妇人。 “呦,小华呀,就猜你该来了,快进屋,冷不冷?你爸你妈好吗?”妇人满脸堆笑,抓过孙韶华的手。 “好好,婶好……姑母姑父在家吗?” “去青岛你大哥家过年了,真不巧。” “伟雄,这是田婶。婶,我和伟雄特地来看个展览,住这。” 两人穿过小院,进了正房客厅。田婶忙着沏茶。 “婶,您歇着吧,我来。” 田婶偷偷打量何伟雄,显得殷切亲昵,又有些不知所措,转向孙韶华悄声说:“我的小华好福气,好眼力……”笑模悠悠出了屋。 “哈哈,天大的误会,她以为你是他呢……” “可别,鄙人高攀了,折寿了!” “姑父是位全国闻名的作家,你知道的……四九年进城买了这个四合院。田婶的丈夫是姑父山东的本家,姑父见夫妻俩没住处,人又本分,就让搬进了西厢房。家务都由田婶做,我刚记事的时候还以为是一家人呢。‘文革’开始时造反派的住房困难户纷纷抢占四合院,这个院子因有田婶‘无产阶级’一家住才没能搬进来。” 客厅花木葱绿,迎春花金黄耀眼,蟹爪兰青翠欲滴,茶叶花异香扑鼻。西墙上挂了作家的手迹,行楷体,是首一九四二年太行诗抄。顺北墙立着高高的书架,藏书丰富。东北角方桌上摆了台电视机;孙韶华打开电视机说:“姑父访问苏联带回来的……他没受冲击,这在作家里极少……噢,你随意看,我去张罗午饭。” 2 ……之后的两三天两人一直在北京城海跑,马不停蹄。孙韶华给何伟雄的任务是走和百里共同走过的地方,回忆相处的细节,尽可能讲出当时的心境。 “就把我当百里好了。”特意叮咛,“这对你大有好处。医生的身份倒可淡化,最好忘掉。” “那你不成了替身?” “对呀,真聪明,就是替身!” 虽到过展览会址,因何伟雄不想进去只好作罢。两人走马看花般逛了百货大楼,何伟雄提不起兴趣。只在东风市场买了两张手工绘制的贺年片和两把袖珍鸳鸯剑。而在上海迁京的中国照相馆前却停留了许久。橱窗里尽是劳模和军人的大幅照片。孙韶华很奇怪,再三追问才弄明白。原来百里玉妆曾在这里照张二寸照片,后来照相馆偷偷放大、着色摆了出来,整个厨窗里数这张照片大,非常显眼。同学们发现后告诉了她,她闻讯索要,人家要三元钱,她没钱,就这么摆着,直到毕业离京。“那是因为百里太美了!”孙韶华笑着说,“对,你要回忆当时的感觉,当时的激情。”在前门大街的力力饭庄何伟雄一连吃了两碗担担面,特别爱吃面条底下的油炸花生米,辣得额头冒汗。看他贪婪的吃相孙韶华分外高兴,心想其中必有故事,但没多问。 而从动物园坐32路公共汽车来到中国人民大学,何伟雄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校园十分冷清,早放假了。他指图书馆说:“这是我的风水宝地,打败了所有百里的追逐者,人人羡慕!”在溜冰场,他说:“这是我和百里溜冰和游泳的地方。同学们挖了这个长方形大土坑灌上水,夏天游泳,冬天溜冰。百里是游泳高手。游泳的人太多,搅成泥汤也不嫌脏。”在南五排宿舍,他找到了曾住过的房间,扒玻璃窗向里望,说:“紧里边双人床上层是我住过的铺位,每回斑内开辩论会就居高临下发言。往往独挡一面,和全体同学辩论,脖子粗嗓门高,同学们给我起个外号,你猜叫什么?‘花腔男高音’!多可笑,男高音还唱花腔,亏想得出来!后来才弄清是广东姓黄的同学最先叫的。我最约好的同学。这位同学暗地向我说,‘可别当花腔马列主义!’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想,当时有许多幼稚的诡辩,空泛的推理,真不知深浅。反正一到开辩论会我就来精神。同学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吵半天吵不出个结果。”在运动场,他说:“这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每次开全校运动会都要拿两个第一,一个百公尺,一个跳远,当时有百里加油更能超水平发挥。百里也喜欢运动,田径是她的特长……有一回上体育课女同学比仰卧起坐,她和一位女生较上劲了,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整整做了一堂课不分输赢。百里的腰腹肌和柔韧性特别好。”在沙坑前做了次立定跳远,说:“不信你量量,现在还能跳两米六七!” 在足球门前,他越发兴奋:“就在这个地方,背靠右边这个门柱,我解开棉袄扣儿把她整个包在怀里,紧紧地搂,亲她的脸,她的脸那么热那么香!是个深秋明亮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嘿,甭提多……”眯起眼睛,美美做环抱状。 “那你就……”孙韶华试探着说,透过宽边眼镜看他,脸突然红起来。 “行!”他跨步抢上前,张臂揽住她的细腰,高高抱起,转起了圈。 “迷乎了!”直到尖叫求饶才放下,并在面颊上响亮一吻,同时赢得当胸一拳,一串清脆笑声。 “真有劲儿,快抡散架了,现在还迷乎呢,哈哈……” 更出乎意料的是,何伟雄竟紧握拳头,仰天向四周大喊:“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乌拉!”最后用俄语欢呼起来。 “好,好!嗵!”跑道上的一位挑皮的男生起哄,“我也是男人,喂,女兵,让我嘬一口吧,乌拉!” 两人绕四百公尺跑道追逐一阵。她在前面跑,他则三步两步追上,像鹰抓小鸡…… 22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3 3 初战告捷。孙韶华想不到携何伟雄旧地重游收到这样好的效果,初恋有这样大神奇的力量,尽管这个初恋属于别人。心飞到了半天云,手舞足蹈起来,说话语速更快了,俨然是个小姑娘。 “拥我,吻我,是我大胆要求的,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她暗自拷问,但怎样也压抑不住惊喜和快慰。 回到家里,孙韶华忙着张罗烧洗澡水。见饭还没熟,就拉何伟雄直奔后海,抓过一个男孩手中的摇轮,拽起风筝在冰面上疯跑,惹得一大溜孩童尾随尖叫,行人驻足观看。哧溜几个筋斗也不在意。直到田婶喊吃饭方把风筝交还。仍意犹未尽。 餐桌上已经摆齐菜肴,孙韶华顺手捏只红烧大虾连皮嚼,夸好吃。又“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从笔筒取钥匙打开酒柜,翻出一瓶陈年汾酒:“算你有口头福,来,庆祝庆祝!”于是斟了两杯,高高举起:“我的……男子汉,为终于找回了自我,干!” 两人一饮而尽。 何伟雄也斟了酒,举起酒杯,说:“借花献佛了,愿女佛爷灵光普照,干!” “等等,灵光普照?才不普照呢,只照你一个人!” “好好,就照我一个人,干!” “不不,得说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我呀!” “不对!” “一个男人,行了吧?” “不行,得说是什么男人……” “真正的男人……行了吧?” 又一饮而尽。 “真正的男人,我也敬你一杯。” “你是谁?” “我呀,孙韶华。” “不对,孙韶华是谁?” “女人!” “还是不对!你知道,说!” “不知道!” “不知道,罚酒!” 她喝了一杯酒,说:“我还是不明白。” “装蒜!你说你是阴谋家,大坏蛋,来,大坏蛋,喝,喝……” 三杯酒下肚,何伟雄已难自持。 “倒要问问,我为什么是阴谋家,大坏蛋?” “让我把你当百里,骗我,若真地把你当百里,百里往哪摆……你,你就说是百里的替身,来,孙替身,举杯,干!”未等孙韶华搭言,已把酒倒进嗓子眼儿。 “哈哈,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果然回来了!佩服,佩服!” “不用佩服,酒壮英雄胆……英雄,狗熊,熊胆,熊胆泡酒,酒壮熊胆……来,百里,来,孙替身,这回不罚了,奖你三杯!” 孙韶华并不含糊,说:“刚好相反,你一杯我三杯。” “什么?小瞧人,忘了我是男人?英那个雄……那雄那尔,一定要实现……我三杯你一杯,干!”没等她举杯,又倒进了嗓子眼儿。 孙韶华已热血奔涌,春意荡漾,但还是说:“你我都不胜酒力,就此打住。光喝酒了,连口菜都没吃。”给他夹了口菜放在食碟里。 “这是什么鸟菜,噢,牛鞭!哪来的?” “我带来的,尝尝,还淡吗?” 他胡乱嚼了嚼,说:“不不那个淡,怎么我也也结巴,马马那个 来了……不那个淡,把酒给我,都消消灭了它……把敌人统通消灭光!”说罢胡乱唱了一句“把敌人消灭光”的流行歌词。 “好了,不能再喝了,想喝酒还有特别的,晚上临睡前跟你一块喝。先吃点饭,喝点汤,呆会儿睡一觉。” “早那个灌饱了……”他拍了拍肚子说。被她搀扶着回到寝室,一头扎在床上。她也钻进被窝,抻被蒙头躺下。 田婶只知道“小两口”打酒官司,听不明白说了些什么,很是开心。 22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4 4 孙韶华一觉醒来,发现正和何伟雄相抱着。头枕着他的胳膊,脸埋进他的胸脯,他的一条大腿弯骑着她的腰,齁齁向头发里吹酒气。她感到自己是一只可怜的小鸟,飞累了,归巢了,与一只大鸟相依,被结实的翅膀包围。“做女人多好,温柔娇小,有人疼爱,何必争强好胜!”她想,“对女人来说,男人的气息并混合了酒气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享受。对男人来说,可能意味着难抑的放纵,短暂的欢乐,无奈的痛苦,劳作的艰辛……也蕴藏了男人的力量。力量力量,谁是力量的受体,我吗?” 她蔫蔫仰起头,和他脸对脸。他脸上的棱角、油腻使她心慌意乱,竟用舌尖舔食他嘴角的涎水。于是全身腾地燃烧了,害臊了。“这个下贱胚子,想男人想疯了!但愿他没有发觉,简直羞死人!”虽然自责,仍把嘴唇和舌尖凑上去。“其实,搂我的这个男人曾经多么优秀,多么自信,否则在大学的爱情角逐中不会胜出。可惜落到了穷山沟,又好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自命不凡,穿着打扮也与众不同,加上没有任何靠山,几乎成了弃不足惜的人。现在他的肉体和才能受到双重压抑,命运毫不留情地捉弄着他。有谁能帮助他呢?他遇到我算是幸运,可能是缘分吧。他呢,却讳疾忌医,心里竖起一堵墙。 “我在玩危险游戏!首先,如果我太投入,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还有勇气把他返还给百里吗?我可是信誓旦旦表态才使他就范的呀!再则,他对百里痴心不改,若不返还能饶得了我吗?勉强捏合,难道还要和张增旺一样貌合神离,分道扬镳?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变成街谈巷议的笑料!现在面临艰难的抉择,一是游戏就此收场,二是继续玩下去。玩下去,不投入真情倒也无妨,到时候交人是了。交人,我是真诚的,表态是真诚的,所作所为是真诚的。唉,可是陷得太深了,我发现他多么可爱,不知不觉付出了真情……就这么走下去吧!走下去,就说现在,别说往后,向田婶田叔怎么说呢?向姑母姑父怎么交代呢?呀,原来腻腻糊糊光天化日同被而眠的‘小两口’竟是假的!滑天下之大稽!当然还会传到爸爸妈妈耳中,传遍全县各个角落,真地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至于张增旺,气急败坏去吧,咬牙切齿去吧,我并不怕他,他越恨我越乐。问题不在张增旺。 “啊,偎在他的怀里该多熨帖,多幸福,但愿永远这样,永远,直到海枯石烂。男人与酒与女人同命相连,之于男人与金钱与地位是不可回避的主题。他的气味儿如此地浓烈,如此地醉人。他的腿健硕有力,压得腰好疼好麻。要保持这个姿态,不能惊醒他,也不能惊醒我。他,他是男人,活脱脱的男人,优秀的男人……谁的男人呢?” 她把被子掀了个小缝看他的脸,犹如一只闯入客厅的蜜蜂,躲进茶叶花丛,偷尝着品味着现实而又虚幻的爱蜜,感叹着爱的力量与爱的错位。发现屋子暗下来,便慢慢扳下他的大腿,从怀里缩回,仰卧着,平息平息心跳,活动活动扭疼了的脖颈,压麻了的腰。然后由被子一侧挪出,坐在床沿上,带着笑意思索晚间的安排。忽然想到洗澡水该凉了,迅速下地来到卫生间。伸手在浴盆里试了试水温,并不凉;田婶说田叔下班以后重又烧过,现在洗澡正合适,不过最好先吃晚饭。她说等伟雄醒来一起吃,田婶很知趣,回了西厢房干自己的营生。 她躺在浴盆里,尖声叫两声,逐渐适应了水温。眯眼静躺,不久便细汗淋漓,通体透畅。然后欣赏清水中修长丰满的身体,抚摩身体的每个部位,又惊讶又娇羞又骚痒,感到自己是一朵山间的野花,正绚丽正灿烂正招人。但是,宛如在闷热无风的天气里,婀娜的花柱虽奋力地摇曳,饥渴地呼唤,却没有爱的回应,没有爱的媒介的传播。原来是朵谎花,将迅速枯萎下去。不觉有些失落,哀叹起来:“孙韶华呀孙韶华,可惜生了这么个美人胎子,活到二十六七岁竟没有一个男人真正爱抚过!有了地位有了荣誉却没了爱!是不是站得太高了,别人够不着?是不是太强悍了,别人望而生畏?几天来,爱的真情偏偏不期而至,来得如此突然,由朦胧变得清晰,由淡漠变得强烈,这爱,不属于我,属于更加出众的百里!我,宁可不要地位,不要荣誉,只要爱,做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她想到了自己枯萎的情景,花瓣零落,随风飘散,可怜的得不到雄性花粉青睐的花柱和柱头……赶紧撩水洗泪。她觉得自己十分可怜,想,最好就这样躺着,如同婴儿不离爱意浓浓的羊水。真把头缩进水中。“机会机会,机会看得见摸得着,实验并没有完成呀……”羊水闷声闷气向她压抑的耳膜提醒。 她洗了澡,抹去镜子的水雾,对着镜子怜惜自己的模样。正开卫生间门,欲伸手取外间衣架上的衬衣,猛然和匆忙跨进正解腰带的何伟雄撞了个满怀!两人谁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难堪的场面,惊呆了。她明晃晃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下意识抱住胸部。慌乱中何伟雄竟然关上卫生间的门。这样,两人愣着,对视着…… 最后还是何伟雄狼狈而逃。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谁也不说话,还没有从刚才难堪的场面里回过神来。饭后默默看了几眼电视,分头睡去。何伟雄毫无睡意。茶叶花的香气更加浓郁。夜静得能听到枕头下手表的嘀嗒声。仿佛孙韶华仍明晃晃站在眼前,摄人心魄。他感到手心和脚心发热,接着,全手和全脚都热了,把手放在脸上,烫,便伸出被外。过一会儿,小腹也热起来,产生了难以自抑的亢奋,这时居然“纲举目张”了! “这是怎么了,临睡喝了两盅药酒的缘故?还是她……”为排解亢奋,排解孙韶华明晃晃的纷扰,打开了床头灯,顺手摸本书翻看。精神却难以集中,只知是本诗集,里边写了什么全然不清,每个书页上都印着明晃晃的身体。“出浴的她如此地美,修长,丰满,光洁,白亮,娇羞,热烈……简直要人的命!她不是石头做的,不是颜料堆的,是尊活生生的艺术品!有血有肉,会思想有情感,质地真实,滋润且有弹性!”他越发难以自抑,干脆把诗集抛到一旁,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床头灯投放的光影,光影里明晃晃的身体更加鲜活,并点缀一双荒乱热辣的眼睛。“可惜不是百里,此时百里正想着自己,不,已经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但愿……” 这时,门开了,孙韶华脸泛红潮,红至耳根,手里提只热水瓶,掩饰着慌乱说:“见房间忽然亮灯,怕你半夜口渴……药酒这么有劲,浑身发烫!”到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柜的边沿上,竟把热水瓶的软木塞扔进水杯。 此时在他眼前白亮的身体变成了一团火,很烤人;突然雄力勃发,头脑晕厥,浑身颤抖,一把抢过她的纤手,揽住细腰;她则顺势磨上床。不觉打翻了水杯,地下的软木塞热气升腾。 ……她呻吟着,断断续续地告诫:“把我当百里,我是百里……注意过程,注意快乐……过程快乐……别考虑结果……不要自责……对,男子汉,勇敢点,放松点,找回自我……对,真棒,真优秀,本来就优秀……过程,快乐……别考虑高潮,别考虑结果……真地伟雄,伟雄伟雄又伟又雄,啊——” ……何伟雄骨碌到床上,抓枕巾蒙住脸,身体不断哆嗦,枕巾在脸上噗噗鼓动。孙韶华吓坏了,搂住他,但枕巾鼓动得越发厉害。 “要哭,就大声哭吧!”孙韶华连连安慰,“这一哭证明全好了!” 22当替代投怀送抱 使机关鸠占鹊巢 5 5 两人哭了一阵,孙韶华擦了擦泪说:“伟雄,你成功了!高兴才是,怎么哭了呀?” “那你为什么哭?你才真正成功了呢!”何伟雄说,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呀,替你高兴!” “我做了什么呀……”何伟雄擤了把鼻涕,孙韶华立刻用枕巾裹住。 “老毛病犯了,又自责了。” “哪里知道,前些日子连死的心思都有,竟然从地狱里逃了出来。想到百里,她多可怜!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再也无颜面对她了……可是可是……” “行了,别多虑了。”她亲了他的泪眼,下地捡水杯,冷却了的软木塞,去卫生间洗涮,回来仍见他倚在床上发呆,“别落汗了,感冒了可不得了。”把他按倒,掩被子,擦汗,“口渴了吧?喝点水,别伤了身体。”到了杯水,也钻入被窝。 “我的伟雄,祝贺你,成功了,真棒!” “成功的应该是你!” “你这个没良心的!” “良心?”他显然对“良心”二字很敏感。 “我也问自己是不是真诚,”她说,“不可否认,我成功了。我喜欢成功,喜欢证明自己,吃屎也抹个尖儿是我的禀性。说阴谋家也好,大坏蛋也罢,我一律不去辩驳。试想,一个原本很健壮的男青年,坦白地说,我暗恋过现在仍然暗恋的男青年,尽管他已经属于别人……由于心理、生理、环境等原因造成了阳萎和性恐惧,从而自暴自弃,心理变态,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甚至破罐子破摔,轻生,该是多么大的人生悲剧!为治疗这种类型的病国内外学者提出过许多方案,其中就有性替代的特例,我从中受到启发,大胆涉猎其中。在进行心理开导和药物治疗的同时,作为医生,我把自己的情感和身体作为病人欲念实施的客体,就是性替代,可以说空前绝后。当然了,空不空前绝不绝后不敢下结论。患者,你,给我造成的困难是局外人难以想像的。你一直‘抗拒改造’,恨得我回医院拿别人煞气,有时真想扇自己嘴巴子,心想何苦费力不讨好呢,你是我孙韶华的什么人!但考虑到任何成功都伴随着冒险,即是冒险就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这刚好符合我的性格,冒险,成功,一定要成功,所以咬咬牙还是坚持了下来。当然了,这与张增旺给我造成的性饥渴不无关系,也可以说是阴谋家,大坏蛋。你怎样看我我都不在意。反正我做了,既成事实了,病人新生了。我坚持了下来,是,坚持了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往往取决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也叫活学活用吧,看看……又撇嘴了! “我之所以心甘情愿当替代物,替身,确有个人的企图,说明白了,我爱你。择婿时不能不放弃你,因为有个百里。我承认,当时像一张纸的两面,一面写着羡慕,一面写着妒嫉。和张增旺感情破裂以后,作为一个年轻女人想到了从前倾慕的人,从他那里寻到少许感情慰藉,并为他做点事情,以至作出牺牲,无论怎么衡量都符合人之常情。万想不到,心中隐藏的爱有这么大的始料不及的爆发力。是,没想到,事先想到我就是小狗,随便让你打……我突然很矛盾。把你归还给百里已满应满许,毋庸置疑。但,设身处地想想,放弃你无疑等于剜心割肉,能轻易把你归还给她吗?此时此刻这种感情尤其强烈。说是占有?也罢。请相信,事先并没有设计好什么,绝非阴谋诡计,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轻易归还给百里,难道对我就公平吗?我也是女人呀,爱你呀!我处事向来果断,现在反倒犹豫了。也恨自己。所谓成就感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百里是我的朋友,我竟‘卑鄙无耻’地夺朋友之所爱,良心何在?能不遭到世人鞭挞吗?能不遭到你的鄙夷吗?况且连我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来了,你问我是不是有良心,问到了节骨眼上。 “现在有一句话要问你,希望像男子汉那样回答。我问你,到底对我持什么态度,有没有一点感觉,进而说爱不爱?现在不想回答也罢。最好现在回答。不过我先亮明态度,以便你作决定时主动:如果压根唤不起你的感觉,不可能有爱,仅仅视为性替代,我宁可退出,马上退出。我孙韶华说一不二。真诚的爱在心里告诉我不能违背你的决定。否则立刻钻后海的冰窟窿。回答吧,男子汉!” 他避开灼人的目光,说:“爱,都爱……” “都爱?就是说你爱我,不想得罪我。倒说出了我盼望已久的话,值了!是吗?明确说声‘我爱你’……” “是,我爱你……” “谢谢,谢谢!谢谢了!”紧紧抓住他,顶着他的前胸,似在扣头,哭道,“天呐,你爱我了爱我了!我更爱你爱你!天呐,不是做梦吧……” 等到稍稍平静,孙韶华用纤手在他身上游走一会儿,用嘴贴他的胸脯说:“亲爱的,真是一场梦……既然相爱,必须把什么都交给你,包括思想。突然想到,突然明晰的思想。向你坦白。你可能认为想法肮脏,又要撇嘴。你家庭出身好,大学生,有上升的政治空间。虽然现在大学生普遍遭岐视,但不能总这样,我就是大学生,不也当了革委会主任?关键不在是不是大学生,关键在于有没有政治背景,掌握不掌握政治资源。什么是政治资源?比如,我要把你从干校调回来,组织组立刻就打电话,调回来了;我要你住进招待所,住进去了,所长范大肚子也唯恐伺候不周了。这是关系,政治资源就是关系,政治关系。政治资源的核心是政权——别忘了我是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可能扯远了点,扯远点也是对你的爱,因为你平时不考虑这些东西,该换换脑筋了——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政权就丧失一切,这个马列主义的重要理论颠扑不破,但请记住这个‘一切’!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一切政治资源的再分配,而最终的目标是经济等等一切资源的再分配。政治决定经济,精神决定物质。 “你说弄反了?‘精神万能论’?不不,现实就是这样的,从上到下几乎到处活跃着精神万能论者,已经调动一切可能调动的手段强力形成了精神决定一切的社会氛围,不然天天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为的什么,林副主席说 ‘一句顶一万句’为的什么!悬了?别打岔。到底怎样,你自己理解好了。现在表面上批判精神万能论,实际上正在大力推行。精神的能动作用才是第一位的。这很清楚,很现实,难道住县革委会招待所的院中院,享受优厚的生活待遇能说与政治无关吗?这仅是眼前的小事,事情的端倪,今后怎样发展还得拭目以待。但相信,随着政治资源的再分配经济资源再分配的时代必将到来。 “稍稍展开来说,谁最终分配到了并掌握了政治资源,政权,谁将分配到并拥有物资资料及其物资资料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权力;掌握多了多有,掌握少了少有,不掌握没有。革命革命,革命者不是虚无主义者,革命者也不吃素。‘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这个定义的玄机就在这里……歪了?曲解了?虚假?悲剧?对一些人来说是悲剧,而对另一些人却是喜剧。多数人吧。别忘了,现在是阶级社会,随时面临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非常时期。好了好了,我是在圣人面前念三字经,念得还挺起劲儿,用得着那句俗话了,在情人面前结巴也健谈,呆子也卖弄,哈哈……年轻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哈哈,这么一说我倒成了老太婆了!伟雄,利用我家的政治背景、政治资源,以此作桥梁,你我携手开拓,将大有作为!” “可倒好,来不来先把我分配了!”他抱头苦笑,喃喃地说,“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你……” “我又不青面獠牙,有什么可怕的?” “怕……你烧得我发冷!” 她紧紧搂住他,凑上嘴唇和舌尖。却有些后悔:“这些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吓着他了?!原本没想说呀!” 23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企盼泛爱众 1 23 “他一睁眼就看见窗下的坟茔,想到坟茔里的妻子和女儿,仿佛妻子和女儿没黑天没白日和他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把幻觉当真实的了。在他最孤独最悲苦的时候甚至分不清一墙之隔的阳世阴间,屋里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坟里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依我看,泛爱众就是博爱。博爱并不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专利,早在一千多年前唐代的大思想家韩愈就说:‘博爱谓之仁,行而宜谓之义’。做人首先要爱人,爱世上的人。但要有行动,做得到位。讲义气就是实行仁。仁是客家人的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安身立命、治国兴邦的根本。仁爱如同布帛菽粟、阳光雨露,须臾不可或缺。” ——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呼唤泛爱众 1 郝振海站在伙房大笼屉和大案板的夹空,仰视秫秸泥墙上的毛泽东和林彪的画像挥动“红宝书”带领大家高呼祝愿,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毛泽东的画像被煤气、烟气、水气熏得不再光鲜,并且起了水鼓,随时可能脱落。林彪身踞柴灶的正上方,“满面尘灰烟火色”,似乎刚从战争的硝烟中走来。因此毛泽东和林彪没有良好的心绪关注下面清冷疏落的呱噪。 大家注意到,春节过后郝振海挥动红宝书的方式由林彪的下砍式改成了周恩来的上举式,颇感新奇,自然对这一虔诚的创新投以钦佩的目光。接着又齐唱一首颂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郝振海有意提高嗓门儿带动。大家瞥着大案板上快凉了的菜肴呼应。唱罢,郝振海笑吟吟地给每人倒两盅酒,回到大案板北端的主席,举起酒盅:“同志们,今天是正月十五,大家刚过完革命化的春节就提前返校,人虽不多,也够得上‘三五个人七八条枪’了,哈哈……还有两位女同志,特别是百里玉妆同志病好就回来了,充分体现了‘五七’指示精神!嗯,我代表全体留守同志——留守的其他同志已经回去补假了——同时代表马校长、仇校长向大家拜个晚年,并祝同志们元宵佳节快乐!现在每位面前有两盅酒,一盅是白的,一盅是带色的,带色的是留守同志特意泡制的补酒……” “补酒里怎么有渣儿呀?” “为什么要双盅,有讲究吗?” “双盅……凑巧,噢,好事成双呀,祝愿同志们在新的一年走‘五七’道路革命、劳动双丰收,哈哈!”郝振海面带几分得意几分诡秘,“愿喝哪种喝哪种,来,举盅,喝!”“苦!活糟蹋人!”吐彩霞抿了抿带色的,吐地。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喝了这种酒能明目!”郝振海笑道。 “就听郝主任的吧,明目,不懂明目?心明眼亮干革命嘛!”有人随声附和,不失时机讨好。其实也糊涂。只是盯着大案板上的菜肴。 “哈哈,”郝振海绽开小白脸说,“马洁同志,你说酒苦吧,好就好在这个苦字上……哈哈,我可没说在苦字上下工夫,这跟‘活学活用、在用字上下工夫’是两码事,只说酒苦——这是蛇胆酒,广东名酒!百里玉妆同志是广东的,应该知道。我去广东外调喝过,五角钱才一小杯,五角钱差不离能买六七两肉呀!我们留守的同志抓了几条蛇,蛇肉吃了,蛇胆泡了酒。元宵佳节么,特地款待大家。一人一盅,要多喝还真没有,马校长他们还没尝到呢……”又从笼屉里端出一大一小两个盆,指大盆,“这是红烧野兔,”指小盆,“这是清炖刺猬。都是留守同志的劳动成果,一片心意。少见?哈哈,靠山吃山么,都伸筷呀!滋味儿怎样?” 男人们兴高采烈,甩开槽牙大嚼特嚼野味儿,一下子把蛇胆酒抢光,并纷纷向百里玉妆和马洁献殷勤。百里玉妆碍于面子,分数次喝了一盅白酒,只是没向野味伸筷。 马洁绕大案板轮流敬酒,带头起盅,敬谁谁必须喝,不喝就强灌,一连转了三四圈。马洁向自己的酒盅里偷倒了白开水,男人们并不在意。 “马洁同志家那么远都提前返校了,值得我们学习。”郝振海小白脸开始泛红,眼睛一直围吐彩霞转,讪讪找话。 “我才没那么高觉悟呢,”吐彩霞搂住百里玉妆说,“我在完成校部交给的革命任务,陪床!还得补假呢!” “倒叫我忘了,看这脑袋……”郝振海故意挠脑袋,“回头请示马校长,一定补假。先喝酒,敬劳苦功高的马洁同志!” 马洁撇嘴,并不响应,说:“理所当然要补假,这还用请示?什么都要请示,请问郝主任,陪床是不是革命工作?当谁愿意呢,陪床不比抡大镐好受,光憋屈就能把人憋屈死,不信你郝主任试试!”当然不会提及为陪床与郝振海闹个大红脸的事。 “不用郝主任,我去试吧!”有人听出了破绽,急忙搭言,引起一阵轰笑。百里玉妆羞得脸红。马洁把酒泼向搭言者,也笑道:“叫你狗舔门帘露尖嘴,陪你老娘去吧!” 哈哈! 男人们划起了拳…… 23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企盼泛爱众 2 2 吐彩霞趁郝振海划拳,鬼魅魇道从大案板的笸箩里包了一大包元宵,用报纸盖着,哼着小曲,和百里玉妆攀牤牛蛋子山来到集体宿舍,凿冻锁、扛冻门进了屋。屋里寒气袭人,冰窖一般。满墙的冰霜形同阔叶林,毛绒绒,白煞煞,叶脉叶齿十分逼真;“走‘五七’路,做革命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条幅掩映在枝叶中;画像里豪情满怀的毛泽东影在枝叶背后凝视这“寥廓江天万里霜”。刷牙的水杯冻在脸盆里,脸盆冻在泥地上。绿铁壶的盖被冻冰顶落在地,仿佛从壶里生出个新盖,圆圆的,染满灰土。炕沿下新增了与炕洞相连的耗子窟窿,炕席密布着耗子细碎的黑爪印,一串串,一片片,浓淡相宜,斑驳有致,犹如一幅整铺炕大小的炭笔画:在女人们寄放筋骨与梦想的地方画出了一个耗子氏族放荡而快乐的图景…… 百里玉妆放下行囊,上炕翻行李,突然“妈呀妈呀”惊叫,一双黑黢黢的耗子夫妻蹿出!吐彩霞慌忙用脚踹,耗子吱吱叫,蜷身咬一口鞋邦,跳下炕,钻入炕洞。这才发现踹断了半截尾巴。百里玉妆惊魂稍定,忙着打扫被子里的耗子屎,草籽,磕碎的橡子。抱被褥到屋外抽打晾晒。 堵了耗子窟窿,生了炉子,扫了南北大炕和屋地,百里玉妆说:“姐,串门去吧,挺想李大叔。” “对,屋里比外边还冷,走!” 两个姑娘踏着残雪和蒿草,朝长城的方向上行,不时采摘些酸枣、坚果揣在衣兜里。到了山梁东坡,李大叔家尽收眼底。屋脊上一溜麻雀正晒太阳。树梢上喜鹊也翘尾巴喳喳地叫。天空两只百灵啾啾歌唱,表演着空中芭蕾。沙河里浮冰的空壳被矮柳丛支架着,闪闪发亮。沙河岸边矗立着七拧八歪的杨树,杨树灰白枯瘦的身躯生了很多疮疤,贴了膏药。李大叔家的石头院墙不见了豁口,房山新垒了茶壶嘴烟筒,冒出似有似无的蓝烟。显然家里有人。 空气凛冽甘甜,负氧离子极其丰富,百里玉妆张臂深深吸了一口,依她的经验,大约四千六七百毫升的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归属感,眼前的一切是她在病中经常想到的。 屋脊上的麻雀见来人警觉起来,振翅欲飞。 “弯大叔在家吗?”绕到门口,吐彩霞向屋内喊。麻雀唿地飞走。喜鹊占据了麻雀的地盘。 “别叫弯大叔,”百里玉妆说,“人家姓李,见面可别这么叫。” “就叫弯大叔好了,本来没人知道我姓李,”弯勾了搭了言;已经推门探出半个身子,晒干的老茄种似的脸向上仰着,异常惊喜,“你们俩呀!我说呢,喜鹊树上叫必有贵客到!快进屋,冷不冷?”声音仍很豁亮,扶门框向屋内让客。 “大叔过年好!”百里玉妆笑着问好,郑重其事地鞠恭。吐彩霞也鞠恭问好。 “好好,都好,谢天谢地,”弯勾了看了看摸了摸百里玉妆的腿说,“姑娘,腿好了?真是罪孽,罪孽……全好了?好了好!向前走走让大叔看看……” 百里玉妆跺了跺脚。进堂屋,闻到锅里的玉米粥味儿,吐彩霞问:“大叔,晌不晌夜不夜,怎这时候做饭?” “眼下天短,庄稼人吃饭都是两开厢。饭早熟了,就等外甥了。噢,北沟有几棵栗树,是生产队分给我的自留树,早该镩了,我腿脚不利落,外甥是来给镩树的。估摸镩完该到家了。” 吐彩霞揭开秫秸锅盖,见锅里除了玉米粥还馏了几块白薯和一碗咸菜,说:“这么简单呀,大正月十五的……” “大叔,你老人家身体好吗?”百里玉妆说着径直进了里屋,脱鞋上炕,“嗬,好暖和!大叔也上炕歇歇腿。”向炕头拉弯勾了。 弯勾了仰脸仔细端祥百里玉妆:“姑娘瘦了。你这一病,我见到干校的就打听,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这不挺好么,住院的时候总想坐坐这个热炕头。” 发现炕梢多了套行李,行李叠得四棱见线,行李上的旧军用棉大衣也叠得齐整。炕沿上方的绳子不见了绉巴巴的脏衣裳,窗户纸不见了大窟窿小眼,地下的豁口大缸贴了个福字,泥墙的木柱贴了长条春联。百里玉妆注视着长条春联,念道: 宜入新春万象更新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林果满枝牛羊成群人丁兴旺朗朗乾坤绳麻套具妥善保存锨镐锄筢做好备耕春种秋实勤劳是金 百里玉妆说:“真好,谁写的?” “外甥!” “也是他编的?” “是不是他编的我不知道。不过我这外甥倒挺能琢磨。初中毕业,当过兵,在农村也算见过世面的,破烂是个秀才!反正上面写了什么也不认识,只图个吉利。”弯勾了并不掩饰骄傲的神情。 “我家过年也贴长条春联,可没仔细看过,想不到真挺讲究。”吐彩霞说。说罢也念了一遍,不住夸赞。 弯勾了端碗馏白薯非让两人吃不可。两人说刚吃完饭,无奈生往手里塞,只好吃了点。 弯勾了又从大缸里取出一小瓢栗子和两捧花生,说是外甥拿来的,要点火给两人炒着吃,两人百般不允,吐彩霞夺过了火柴。百里玉妆问还有什么要洗要缝补的衣裳,弯勾了说没有。两人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这才告别。吐彩霞把元宵放在锅台上,说是干校刚摇出来的,今晚别忘了煮着吃。弯勾了不住唏嘘:“老惦记我,真是好闺女,唉,庄稼人正月十五也能吃上元霄了……” 看天空阴暗,两个姑娘急着向弯勾了告别。可没走多远,忽听院子里嚎叫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撒腿就向回跑。端开院门,只见弯勾了跪在坟前,双手捧着那个上供的馒头,老泪纵横,不断哭诉:“啊,闺女呀,怎么舍不得吃呀,都让耗子盗了,闺女呀……” 两个姑娘好言相劝。弯勾了只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坐在雪地上哭嚎,哭闺女命苦,让耗子盗空了年过活! 马洁跑回屋取元宵放在青砖上:“大叔,不稀罕那个破馒头,这有元宵呢,比馒头好!” 百里玉妆从弯勾了手里拿过馒头;馒头蒙了尘土,被耗子盗得剩个空壳。竟送到嘴边,咬一块,嚼一口,哽咽着说:“大叔,闺女不是吃了么……”竟把梗在嗓子的馒头渣儿咽下去。 弯勾了惊呆了,好像明白过来,止住了哭嚎,苦笑着说:看见水葱一般的两个姑娘忽然想起了自己苦命的闺女,直想大哭一场,请别见怪,自己这个孤老头子真地没出息了。 23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企盼泛爱众 3 3 弯勾了把两个姑娘送上山坡,指着北沟说:“看到了吧,那就是我的自留树,外甥还在树上。” “梦生——”他喊。 “大叔,他姓什么?”吐彩霞问。 “李,李梦生。” 长城下,在立陡山坡的大栗树上,李梦生身穿绿秋衣,腰里拽着斧头和手把锯;听到喊声招了招手,探出长长的钩镰,勾牢另一棵大栗树的枝桠,纵身一悠,飞在空中,双腿攀住粗大的树枝,搂住;刚好越过两树中间两三丈宽的深沟。吓得两个姑娘惊叫起来。“太悬了,掉下去还不得摔扁呀!”吐彩霞按胸口说,“吓死我了,心还在嘭嘭跳!”百里玉妆脸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弯勾了笑着说:“别害怕,没事,我们这个地方镩树的人很少下树,一般都用钩镰飞,嫌爬上爬下费工。习惯了,没人害怕。” “大叔也在树上飞过?” “飞过!” “挨过摔吗?” “挨过,手艺都是摔出来的。现在不行了,老了!” 两个姑娘看弯勾了的驼背感叹。 “大叔,我俩去金洞是看看那群兔子。”百里玉妆说。 “兔子?此为看兔子最好别去。你们放假的时候早喂校部那几个王八羔子,变粪了!他们把洞口一堵,用鸟枪打,用烟熏,连冬眠的蛇也没放过,这群王八羔子!” “我说呢,那个姓郝的还觍脸让大家尝野味呢,他是怎么吃的就怎么给我吐出来!不吐出来就剁他王八脖子!”吐彩霞大眼睛喷火,立起手掌狠狠作下剁状。 “大叔,那也得去看看。”百里玉妆心情急切。 “估计要下雪了,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八月十五就是云遮月的,准着呢,今年正月十五肯定雪打灯。正月十五下雪多在夜间。雪打灯就是月亮照雪地。”弯勾了说,“要去就快去快回,回来大叔给你俩炒栗子,炒花生。” “不了,直接回干校。” “那可不行,是把大叔当外人看了。大叔还有事等你俩回来,把我该洗该缝补的衣裳拿去。天冷,脱了一件贴身的破军褂子总感到后脊梁冷嗖嗖的。军褂子还是外甥给的,穿好几年了。一定回来呀,别拨大叔的面子。我立这瞅着,不回来可要去找。” “你老别在山坡挨风吹,我们回来是了。千万别炒栗子、花生。答应了我俩就回来。”百里玉妆说。 “答应!”弯勾了乐了,“把这个拿着,仗胆。”说着把镰刀递给吐彩霞。 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弯勾了的喊声:“一定回来——” 两个姑娘趟着枯草和残雪,躲避着酸枣的尖刺,急步向金洞走去。眼前的一切――天空,太阳,燕山,长城,一草一木一石都灰暗起来。野雉惊起,咕咕钻入黑松林。乌鸦归了巢,忧心忡忡向天空张望。大田鼠进进出出,尽可能多寻些裹腹的食物。“造物主”正躲在单一于灰暗阴沉的幕后不动声色地谋划对人世间的关爱:要下雪了! 走了一程,吐彩霞见百里玉妆神情肃穆,小声说:“百里,一个上供的馒头,让野鼠盗成了空壳,里边还灌了不少尘土,你怎能下得了口?还咽了,不恶心?” “也是情急了,当时不知道怎样劝慰他老人家好。我早就看出,他年岁大了,特别见喝人,尤其是亲人。你知道的,他一睁眼就看见窗下的坟茔,想到坟茔里的妻子和女儿,仿佛妻子和女儿没黑天没白日和他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把幻觉当真实的了。在他最孤独最悲苦的时候甚至分不清一墙之隔的阳世阴间,屋里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坟里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一年一节到了,他更加生活在幻觉中,所以对女儿仅有的一点年过活、一个上供的馒头让野鼠吃了,加上你我勾起了他的思念之情,哪能不悲恸,不失态!他是位矜持、执着的老人,并不糊涂,唉,见到他真像见到了我爸爸,爸爸在海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世界上的事,蒙蒙懂懂,很难一下子说清道明。” “你真是个怪人!心肠那么软,那么热,简直是菩萨托生的!”吐彩霞望着百里玉妆的脸,“你确像菩萨,眼睛是长的,口是方的,鼻子、耳朵也那么周正,让人一看就觉得善善道道,是菩萨托生的!” “拧你小嘴……我想,人遇到特殊的环境,投入了真情,潜意识就会决堤,做出平时认为很荒唐的事,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事。人就这么怪。这,你没经历过?” “倒是有过,其实我更爱犯疯!我心里一直打个问号,你们客家人和我们是不是一样的呢?” “客不客家人都一样。你也一样。不过客家人有特别的经历,传统。” “是什么?” 23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企盼泛爱众 4 4 “听我妈说,我们的先祖性温,几百年前住在中原河洛一带。为了躲避战乱和旱涝灾害不得不抛家舍业逃亡,过颍水,渡长江,攀高山,穿密林,风餐露宿,啼饥号寒,一路上经历了许许多多磨难。有句话说,‘逢山必有客,有客必有山’,可见逃亡的艰辛。我的一位几百年前的老祖母把一个男孩生在密林中,因有兵丁追杀,刚生过孩子就逃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倒下了。所幸,密林中有一户人家收留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婴儿。这家人是几百年前由潼关逃过来的。后来他们也辗转来到梅江,凑巧与老祖母相遇,便把孩子交还给了老祖母。这时孩子已经长大了。为感谢救命之恩,温家决定孩子的姓氏依旧随归百里。这样,百里家族一点点壮大起来,到了我这已经数不清是多少代了……我妈经常向我讲这个故事 ,说,‘客家人越是磨难越讲仁爱,没有仁爱就没有客家人的今天。’所以,像‘仁者爱人’‘泛爱众’‘孝为仁之本’这些孔子的话差不多人人记得。我从小受到仁爱道德的熏陶,用现在时髦的话,真是‘融化中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了。这也成了我偷读焚书,耽惊受怕的原因。唉,谁能想到,不管干不干净恶心不恶心吃了野鼠啃嚼过的馒头!这,回起起来连我自己都惊讶!” “啊,原来有这么多故事!那么泛爱众是什么,是不是现在批判的博爱,西方资产阶级思想?” “依我看,泛爱众就是博爱。博爱并不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专利,早在一千多年前唐代大思想家韩愈就说:‘博爱谓之仁,行而宜谓之义’。做人首先要爱人,爱世止的人。但要有行动,做得到位。讲义气就是实行仁。仁爱是客家人的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安身立命、治国兴邦的根本。仁爱如同布帛菽粟、阳光雨露,须臾不可或缺。” “那,你在读书笔记里是这样写的吗?真可惜,如今只讲仇恨!” “意思差不多。这正是我害怕的!” 来到毛石堆前,见洞口被柴草捆堵着,不仔细看以为是草垛。吐彩霞用镰刀扒个缝向里看,洞口仍插着大块毛石,容一人进出。“百里,知道为什么堵柴草吗?这是伪装,这样洞口不易被人发现,诱使野兔进洞安家,王八羔子们好来捉兔子下酒!我先进去,你跟着。” 进洞,立刻感到了温暖,潮湿,黑暗。百里玉妆习惯量了几步,扬手在湿滑的岩石上摸索,喊:“还在这!”取下一个罐头瓶,一把火镰,几根松树明子,拿到洞口光亮处。先把火镰揣在兜里,等棉衣吸去镰片上的水气。然后拧开罐头瓶盖,倒出一个棉花球,撕散,用左手姆指捏在一片火镰刃上,拿另一片猛力碰击,嚓嚓碰击出串串火花。吐彩霞早已把松树明子用镰刀劈成火柴杆似的细条作引柴,对着火镰刃上的棉花。没费多大周折,火花把棉花球迸着,用嘴吹起绿色的火焰,点燃了松树明子,照亮了锯齿狼牙的洞壁。 “李瑞珍妈妈发现火柴在洞里着潮划不着,想出了打火镰的办法。还搓棉球放在罐头瓶里密封。火镰是向李大叔借的。从前烧火做饭点烟都用它。” “现在没人再用。” “火镰是老祖宗的发明,有了火镰就不用特意保存火种了。想不到我们变成了穴居人。” “我挺想李阿姨。” “我也想,这次回来见不到她,心里有点发虚。” 说着,小心翼翼向洞深摸索。“小兔兔——”两人轻轻呼唤,生怕吓着了某处藏觅的惊魂。 “小兔兔——”瓮声瓮气的声音久久回响,被黑暗吞噬。 来到兔窝旁,发现窝里残留一些兔毛和斑斑血迹。找到金洞尽头仍不见小兔兔踪迹。 “都斩尽杀绝了!非剁姓郝的王八脖子不可,哼,姓郝的有能耐红烧兔肉,我就有能耐红烧你王八肉!”吐彩霞恨恨地骂,整个山洞放大了骂声。 “渴王八汤也行!”百里玉妆也骂,不知怎样骂才解恨,“郝振海小白脸一脸奸像,其实是校部的一条咬人不露齿的狗!” “哇,你也会骂人呀,准确准确,解恨解恨,哈哈……” 两人把松树明子插进岩缝,从洞口拽进两捆柴草,摊开,躺下。躺了一会儿,吐彩霞说:“百里,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是你救了兔妈妈才有了这个兔子家族。” “不是难过,是后悔。狡兔有三窟,我把它们放在一个岩洞里让人抓个正着,想逃都没处逃。看来,光凭人的意愿不行,动物有动物的生存习性。” “依我看,不一定都让他们逮住吃了。兔子急了也咬人,你想呀,他们不可能把洞堵得那么严,兔子会拼命向外闯,兴许能闯出去几只。” “那最好了。四条腿的最好别跟两条腿的交朋友,人即便有好心也未必有好结果。” 24进退无奈皆因爱 浴火哀凰不了情 1 24 假如寻找统一于寂静,统一于纯洁,统一于温暖的世界,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的世界,千万别以为痴人说梦,这个世界就在眼前:雪花如席,山川若平,皓月千里,春意暗萌——正月十五雪打灯! “如今哪个还讲信讲义,信义早装进棺材贴上‘忠’字封条了;出卖灵魂的人还少么,连祖宗肉都能剔了卖,剩下骨头熬汤!” 别了,雪藏大火! 别了,金洞春梦! 别了,司徒雷登! ——进退无奈皆因爱 浴火哀凰不了情 1 百里玉妆从草堆里坐起,周身慵懒,责怪自己:“怎么睡着了,大叔还等着呢!”松树明子早已熄灭,伸手不见五指,便摸到洞口,推草捆;很沉,费很大劲才推开,噗地一声一团东西搂头盖脸泼下,几乎把她埋住。“雪,下雪了!”她惊叫,忙掏脖颈,抖露头发,探身张望。 洞外已大雪封山,月光和大雪交相辉映,白昼一般。她挣扎着爬到洞外,不见了石头,不见了灌木,不见了沟沟坎坎。假如不看起伏的闪光,参差的投影,很难发现大栗树的存在;仿佛燕山之野突然冒出了巨大的白珊瑚群。 她慨叹:假如寻找统一于寂静,统一于纯洁,统一于温暖的世界,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的世界,千万别以为痴人说梦,这个世界就在眼前:雪花如席,山川若平,皓月千里,春意暗萌——正月十五雪打灯! “正月十五雪打灯,”弯大叔家的方向迷蒙一片,她想,“临来的时候大叔那么殷切,嘱咐快去快回,这一觉全耽误了,大叔该多着急……”试着把腿从雪里拔出,抬到雪上,却抬不高,只能趟雪前行,而趟雪又如此地吃力,左腿仍有些酸疼疲软。 “百里,快回来,别骨碌沟让雪埋了!”突然吐彩霞在洞口尖叫。 回到洞中,吐彩霞说:“我冻醒了,一模,人没了,发现洞口通亮,一看,你老先生正趟雪。好大的雪呀!” 点起松树明子,洞里重又亮堂起来。吐彩霞给她拍打身上的雪,说:“冷了吧,烤烤火。”抱一抱柴草,“离洞口柴垛远点,可别火烧连营了。” 吐彩霞抓把柴草用松树明子点燃,火光发出特有的清香,映照着两个姑娘鲜嫩的脸。又分别抱草捆坐在上边,不时抓些柴草向火堆里絮,烤手暖身。 “傻妹妹,不喊你你还往前趟呢,掉进悬崖让雪埋了让我上哪找去!想不到下这么大雪,这回好了,大雪封山了,就在洞里猫着吧,哈哈……” “姐,李大叔说不定多着急呢!” “准以为回干校了,他想不到我们在野兽的巢穴里过夜。” “心里七上八下的。” “天亮了去不迟。” “不知怎么,见了李大叔那张皱巴巴的脸就想起我爸,我爸也该老了……” “你爸在泰国,受不着弯勾了这种罪。” “我爸在国内有根,我、我妈、土楼、梅江,思乡之情会很苦,特别国内处在这个时期……有时我感到好像在泰国的某个地方活动着我爸的身影,从他身上发出一缕闪亮的光波,光波穿过千山万水,一涌一涌地撞在我的心上,好疼,好暖。我也发出光波涌向他,包围他……他老了,我已经不恨他了,只是心疼……”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这可能就是血脉相连。不过,别太多虑了,还是现实点,多想想自己吧。”吐彩霞摸衣兜,迟疑着,鼻子发酸。许久,竟摸出一把酸枣递给百里玉妆,“也算夜餐,顶元宵了……”见百里玉妆摇头,“傻妹妹,怎么不吃呀?别没情没绪,自从你生病那个姓何的就和孙韶华混在一起,早变心了,别再想他,他不值得想!” “他当了人家的部下,身不由主。春节期间太忙,脱不开身。” “糊弄小孩的话也信?你太傻了!再忙总不能一个照面不打呀!哪个单位春节不放假,哼!” “韶华姐有男人,够显赫的了,哪能看上他……” “怎么不能?孙韶华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看那色迷迷的眼神儿就知道,只是你不注意罢了。我分析,孙韶华嫌张增旺那个秃驴不老老实实拉磨,还尥蹶子踢人,选姓何的正合胃口,大学生,出身好,可以摆弄得嘀溜转。孙韶华自认高人一等,占有欲极强,认为世上一切好东西她都有份。人心不足蛇吞象!姐妹长姐妹短地假亲热,其实一肚子坏杂碎!她跟你不一样,千万别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就算她别有用心,伟雄也不至于上勾。” “完全可能,而且板上钉钉!不能脱离形势看问题,现在重新站队,许多人都在政治上找靠山,难道姓何的就超脱了?打死我也不信。一时一变,都是变色龙,无论从前说得多好,什么心肝宝贝呀,白头偕老呀,都言不由衷!如今哪个还讲信讲义,信义早装进棺材贴上‘忠’字封条了;出卖灵魂的人还少么,连祖宗肉都能剔了卖,剩下骨头熬汤!别说对你百里玉妆了,‘臭老九’加上‘里通外国’!” “我不怀疑他的人品。” “傻妹妹,你太糊涂了!” “春节前的来信写得明白,他要出差,来不了。他不会说谎。从来不说谎。” “假设,假设说谎了呢?想过吗?” 吐彩霞向火堆掐送把柴草,看着火光中的百里玉妆。百里玉妆低头不语。 “现在来个假设,”吐彩霞说,“假设说谎了,背信弃义了,你该怎么办?能不能扛得住?” “可别假设,不能假设。” “偏要假设!我的假设有根有据。现在真有把那对狗男女杀了的心思……噢,可别像我这么激动,噢,傻妹妹,希望你扛得住,”吐彩霞忽然落泪,“你还蒙在鼓里!瞧瞧,从来不会撒谎的你的亲爱的干了什么!”终于从盛酸枣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扭脸递给百里玉妆,“自己瞧吧,瞧了就明白了……这封信我装了两三天一直不忍心让你看……告诉你,姓何的不配爱!别像八百辈子没见过男人!” 24进退无奈皆因爱 浴火哀凰不了情 2 2 百里玉妆就着火光打开信。 百里:前者去信,谅已收到。其间病魔作祟,男人不再,万念俱灰。考虑长痛不如短痛,决定不再相见。后蒙孙韶华取非常规之医治手段……渐渐就范,不能自拔。 我—— 懦夫,叛徒, 不可救药! 咎由自取! 然情缘已断,痛悔不及,虽成陌路,切望释怀。 另,求赠《水洞仙音》一枚,尤与重托永珍永志。 泣血! 苟且者何伟雄 正月初十 百里玉妆看了许久,似乎很认真,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双手颤抖,身体摇晃,大颗泪珠滚落。 “傻妹妹,”吐彩霞说,“你这边苦苦煎熬,望眼欲穿,他那边挖窟窿盗洞,男欢女爱,还扮可怜相,咬文嚼字,卖弄风雅,多绝情呀!说明他从来就没有认真爱过你,有什么可藕断丝连的,有什么可哭的,到了这个地步谁还管你哭不哭笑不笑死不死活不活呢!算了吧,保重自己最重要!” 百里玉妆泪水不断涌流。有倾,慢慢说道:“姐,其实我早有预感,只是不相信来得这么快……现在好多了,在事情或明或暗的时候总提溜着心才真正折磨人。我会保重。可是,可是……” “不用可是!”吐彩霞挪到百里玉妆坐的草捆上,搂着肩膀说,“还是好妹妹能看透事理,心路开阔。以后呀,该说说该笑笑,偏不让那对狗男女称愿!答应我,你说‘该说说该笑笑,不让狗男女称愿’,说呀!好妹妹,姐和你在一起。姐帮你找个更好的,我也找,如果眼前有两个男人并肩站着你尽可先挑。去渤海渔村,去梅江土楼,妹妹愿意到哪姐跟到哪……天天撒网打渔,喂鸡种地,过神仙般的日子。这个是非之地让人伤透心了!端干部饭碗容易么,还得在狗窝里嗷嗷掐架,摇旗呐喊,疯了似的!狗咬狗,掐得头破血流,最后落个挨宰,烀狗肉下酒!我看到的‘知识分子’为摘‘反动’帽子先跳进醋缸把骨头泡软了,满嘴时髦口号,革命革命,批判批判,姓何的可倒好又加上了之乎者也!蛇蝎歹毒,一肚子男盗女娼!别的能耐没长,学会了这一套!哼,没好下场,瞅着吧,到后来不是兔死狗烹就是自寻绝路!让他们爬,爬,追,追!你想呀,不哼不哈就把爱人甩了的,夺朋友之所爱的,表面上甜哥哥蜜姐姐暗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用着朝前用不着朝后的,不管姓何还是姓孙,姓马还是姓牛,看看他们的嘴脸吧……就说那个姓何的,爱人生病住院他却无关痛痒,跟在母狗屁股后头颠颠地跑,撅鼻子闻臊胯裆,‘渐渐就范’,苟合!苟合苟合——狗合狗合!就欠用小镰刀把他老二砍去!让你骚,见了母狗就追,就闻,就上!还有那条母狗,更欠剜去那个……叫你满身臊气!”说着挥舞镰刀刨在洞底的岩石上,迸起一串火花。 吐彩霞翕动薄嘴唇这番绘声绘影的怒骂、文武兼备的声讨逗得百里玉妆破涕为笑了。 这当儿,百里玉妆正伸手烧信,迷迷瞪瞪把冒火苗的信放在草堆上。吐彩霞只顾骂,突然发觉洞中彻亮,一看,柴草堆着火了!上前踩,可为时已晚,延烧起来,山洞顷刻变成了火洞!百里玉妆慌了手脚,向山洞深处跑,吐彩霞追上前,拉住返回,摒气抱头钻入火中,不顾一切逃向洞口。好不容易才钻到洞外,爬过草垛,仆倒在雪里。 “别怕别怕!”吐彩霞抱着百里玉妆滚动,大嚷,“太险了,怎能向洞里跑呀,还不得缺氧憋死!多亏逃出来了!” 两个姑娘站起身,拍打身上的雪,察看棉衣,所幸棉衣完好无损,只烧焦了几绺头发。 “哈哈……”吐彩霞大笑。 “哈哈……”百里玉妆也笑,“这下惹祸了,把辛辛苦苦搂的柴草烧光了!” “管它呢,逃命要紧。校部问就说我干的,为什么?屋冷炕凉,难道躲山洞取暖还有罪过?郝王八羔子应该在学员返校前把炕烧好把屋烤暖……他们留守人员疏于职守,才不怕他们呢,有能耐冲我来!” “好了好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永生了!” “什么永生?” “凤凰!” “对,凤凰永生,你是一只美丽的凤凰,我也是,姓何的和孙韶华只是一对乌鸦,鸡狗,狗男女!啊,让乌鸦、鸡狗,狗男女贪欢苟合去吧,哈哈!啊,我的凤凰,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不,让敌人……发抖去吧!哈哈,怎样?有点诗意吧?哈哈!”见百里玉妆又伤心落泪,“好了,都烧了,了结了,永生了,我的傻妹妹,聪明的傻妹妹!” 说着,两个姑娘连滚带爬,连打带闹,大笑大吼—— 别了,雪藏大火! 别了,金洞春梦! 别了,司徒雷登! 24进退无奈皆因爱 浴火哀凰不了情 3 3 “月亮太亮了,看不见北斗,朝哪走呀?” “火光是参照物,来时奔洞口,现在背对火光走是了。” “踩我的脚窝。” “不,踩我的脚窝。” 两人发一阵疯,不住喘息,这才不时回头看火光,交替在前边趟雪,绕过很难辨认的灌木丛,试探前行…… 身后的火光渐渐变小,终难辨认。两人停下来,看月亮,看脚印,确定前行的大体方向。忽然听到踩雪的吱吱声,便挑雪浅的地方走。这样省了力,也加快了速度。 走走,前面的吐彩霞“哎呀”惊叫一声,冲起一溜雪雾,坠下悬崖。 百里玉妆俯身向崖底看,不见人影。焦急大喊:“姐——”虽然喊声很大,听起却很微弱。 更没有回应。 雪窝已经把吐彩霞埋起来。吐彩霞奋力挣扎才探出头,向崖顶喊:“百里,站那别动——” “摔着了吗——” “好险呀……我肯定上不去了,等天亮再走吧——” “下边怎样——” “雪深没顶,可别向前走了——” “等我,也坐坐雪车——” “你疯了吧——” 话音未落,百里玉妆纵身跳下,冲起一团雪雾,扎向崖底。等到从雪窝里探出头,吐彩霞已伸过手来。 “受伤了吗?差点没砸着我……可好,没人回去报信了!雪深路远,估计得半天才能绕到家。还得是白天。” 两人商量等天亮了行动,偎个雪窝,半躺半坐。向崖顶看,看不见月亮,天空越显明亮。 “挺暖和,睡一觉吧。” “别睡,睡觉体温下降,容易冻坏。” “那就说话。”吐彩霞掸百里玉妆头发上的雪,搂过,贴着脸说,“害怕吗?” “不怕,有姐呢!” “可惜把镰刀忘洞里了,有了镰刀可以仗胆,千万别遇着狼……想不到你这么勇敢!” “姐比我勇敢!着火的时候不豁命把我拉出来说不定真得憋死!” “姐最担心你想不开。” “不会。” “那就好。你还知道跑,哈哈,还以为你要跳火坑,撞金洞呢!” “看信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头嗡嗡地快炸了。跳火坑撞金洞倒不会。其实已经过了最痛苦的时候。” “这就怪了,刚收到信呀!” “不奇怪……你记得李妈妈撮合的金洞相会……天天干重活累活,挨批判,担惊受怕,有一阵子特别想结婚,安个家。也堵气,你仇广军不是说猫狗发情么,我偏要发情,暗下决心私下把婚事办了。野合,学孔夫子老爸老妈。当时想得非常浪漫,让长城和燕山证婚,把金洞当婚房,枯草当婚床,小兔兔当伴郎,还把阳光当婚纱,让喜鹊在洞外迎宾,百灵在天空歌唱……那时非常非常想男人,伟雄的要求比我还强烈,迫不及待要办那事。可是,我好像忽然看到大皮鞋踹来,怕了,把他推下去。以后的变故都与此有关。 “可想而知,这对伟雄打击多大!他却没有怨言,尊重了我的意愿。他太爱我了,爱我才尊重我。我也爱他,将心比心,能不尊重他吗?他无论作出何种选择,我都应该接受。爱情原本就是蜜糖加苦汁,甜少苦多。书上写,婚前的爱情最易陶醉,也最充满变数。说他朝三暮四也好,薄情郎也罢,必定有他的理由。 “信中说男人不再,万念俱灰,再联想起他在医院的情形——这一节向来没跟你说过——并没有言过其词,没有说假话,我能想像得出来。我扼制了他突然暴发的激情,是造成他病痛的根源,是有罪过的,所以要尊重他的意愿。自己酿的苦酒必须自己喝,更何况给他治病没出过一点力。现在唯一抱怨他的是生了病不向我讲,让我分担他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孙韶华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常规的非常规的……具体情况不清楚,只能猜想,可是把病治好了,不再‘男人不再’了,帮了他,也帮了我。至于孙韶华的动机如何,可以不去多想。她和张增旺闹得不可开交,尽人皆知。 “伟雄调回机关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去医院探视,尤其春节前后。可他没来。这些反常现象逼着我思考。第一封信实际上告诉我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不会说谎,说了谎也容易被识破。大批判经常提到欲盖弥彰,他就在欲盖弥彰。加上你提供的情况,孙韶华扬言要和伟雄三月内成亲,看似激怒张增旺解气,却预示了一个发展中的事态。从那时起我就作了最坏的准备。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一直盘算。蒙在鼓里最矛盾最痛苦。伟雄太单纯了,真地书呆子气十足……总想早日离开干校,就是他所说的‘迈步出监’,表明他对自己政治前途的考量和追求发生了变化。像他这样的人找位各方面都很强势的女人作妻子未必不是好事。我呢,什么也不能给他。他老大不小的了,又是个本来就很精壮的男人,不能耽误他。今天看信证实了我的想法,反倒解脱了。痛苦?当然痛苦,如果说割舍就割舍,没一点丝拉心,就不是人。人非草木。他痛苦,我知道。他后悔,我知道。既然和孙韶华干了那种事,生米做成了熟饭,只能希望他向前走。但愿他交好运,别出事,今后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吐彩霞张大眼珠听着,百思不得其解,恨恨地说:“既然有了思想准备,为什么还那样说呀,啊,什么相信他,不说谎,不背信弃义……瞒着我。” “因为吃不太准,没把握,再者,有些事还没想好。” “不明白,你这样心慈面软,这样冷静!” “开始接受不了,想找伟雄、孙韶华大闹。那是最痛苦的时候。后来一点一点分析才冷静下来。也奇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情问题尚能作冷静分析,多不正常!活像个哲学家!唉,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呀……我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妹妹,你变了,真有点认不出来了!” “是变了,不得不变。伟雄能迈步出监兴许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 “我说了,我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且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能总往最坏的地方想,依我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问你,还爱他吗?如果还爱就抢回来!我帮你抢!不信那个邪,哪怕孙韶华有三头六臂!” “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今后难说会怎样。” “太多虑了,太胆小怕事了,谁敢把你怎样?还得骂,狗男女,拿小镰刀……可惜镰刀丢到洞里了!” 两个姑娘看着明亮的天空,阴暗的积雪,不断倾谈。 第三部 25轩辕台下见落霞 如席大雪载牲灵1 第三部 风中红烛(325) 轩辕台下见落霞 如席大雪载牲灵/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 争宠不惜端炮楼 文攻武卫深挖洞/ 猩猩谋皮淫作画 求师跪拜杏坛下/ 起沉渣顽劣作浪 搅屎棍倒海翻江/ 辟红界画地为牢 悬顶灯昼夜熬鹰/ 断缰马夜捣鬼火 谢痂人披挂铠蜂/ 国风骤衰民风在 是重是轻秤明白/ 密窖睡个俏妹妹 远京枪声驱阴霾/ 荡荡游丝牵薄命 恨恨佳人弄劲舞/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幸福是自主愉悦 进门必先开锈锁/ 万木炎蒸喊急雨 急雨迟来滚闷雷/ 蚕眠听心咬破茧 顽石如冰似有心/ 清平校园漫硝烟 烦扰猎艳山大王/ 圣坛飞燕女儿祭 夺得牺牲蒙盖头/ 苦荬苦越嚼越甜 红烛红越拨越亮 25 这手是个履历表,记录了他的劳苦,护佑着两位老人,却两手空空,吓跑了数不清的相亲姑娘…… 乌鸦吃饱了便扯开破嗓子叫,向优雅的喜鹊和美丽的野雉显示非同凡响的唱功,同时嘲笑依附于人类的贼心不改的麻雀。乌鸦心态良好,从来不会感到自己丑陋,不会感到五音不全。 雪野的寂静被各种喧闹声所打破。这里,充满生机,依照自己的规距和信念生存繁衍,愉快、和谐而多样,人类和猛禽猛兽的强权与暴虐却力图荼毒这一切。 ——轩辕台下见彩虹 大雪如席载牲灵 1 李栋梁这个名字在生产队的记分账上通常划个勾儿,由于腰越来越弯,头快着地了,记工员就沿袭老祖宗创造象形文字的传统把勾儿改成圈儿,所以弯勾了又添了彩,称之为“圈勾了”。弯勾了圈勾了李栋梁折腾一宿没阖眼,两腿耷拉地,圈在炕沿上抽闷烟。打发李梦生去干校找,可是女子屋舍的门挂个铁锁,用手电向里照,南北大炕空无一人。又上山找金洞,没能找到洞口,连脚印都被大雪埋住。弯勾了把盛炒栗子、炒花生的小笸箩搂在怀里,不断用手指挖耳朵眼儿,竭力挖出鸣叫的“蝉”,分辨远处的动静。离离乎乎好似有人咕咚门,马上光脚下炕,急奔堂屋,可是,刚开个门缝就被风卷雪团咽住,哏喽一声,抹一把脸,不得不退回来。好不容易熬到放亮,忙不迭催促刚上炕囫囵个躺着的外甥…… 这回总算找到了金洞口。来到跟前,发现洞口堆放的柴草大部烧光,火是延烧出来的。洞口向远趟出深深的雪沟,判断两个姑娘已经离开。为穷尽可能还是钻了进去,在黑暗中摸索,呼喊。没有回应。只是趟到喧腾腾的东西,抓一把凑鼻子闻闻,是草木灰。回到洞外,用雪洗洗手,顺雪沟曲曲折折来到悬崖边。这里,足迹完全中断,显然两个姑娘落崖了!便向崖底大喊:“喂——” 百里玉妆和吐彩霞好像刚刚睡着忽听有人喊,睁眼一看,天已大亮,阳光分外刺眼,逆光仰望,崖顶立个背枪人,人影扯在对面的雪坡上;惊扰两只觅食的野雉拖长尾巴飞蹿,扇起一串彩色雪雾。 “喂——是你们吗?我是李梦生,舅让我找你们——” “是是,是——”两个姑娘欢呼,相扶着站起。 “李大哥,是怎么找到的——” “脚印——” 随着喊声,李梦生举枪跳下,扬起的雪花见出一道彩虹,嘭地扎入崖底雪窝。雪窝没顶;立刻扒开,向两人爬动,喊:“别动,我过去!” 两人急忙爬向从天而降的大救星。但双腿不听使唤,匍匐在雪里。 李梦生爬到跟前,百里玉妆解下头巾给他抽打头上的雪,跟做了错事的孩子似地问:“大哥,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舅不放心,昨天夜里眼看雪越下越大,打我发去干校找,没人。去金洞找,不见洞口。天亮发现金洞失火了。洞里是空的。才履脚印找到这。” “让大哥受累了……” “累倒不累,就是担心,怕出事。金洞失火是你俩拢火不小心吧……多危险呐!” “可不是,”吐彩霞说,“差点没烧死,拣条小命!这个正月十五过得可值了,又是火洞逃生,又是坐雪车下凡!” “这么说你是马洁,她是百里玉妆了?” “怎么看出来的?” “谁眼睛大谁眼睛弯舅向我说过了。怎样,饿了吧?这里有炒栗子、炒花生、烀白薯,先垫补垫补。” “大叔想得真周道,”百里玉妆接过军用挎包打开,说,“见到大哥,还真饿了。” 吐彩霞说:“里边没有白薯呀,吃花生、栗子不如吃白薯挡急,白薯呢?” 李梦生解开棉袄,从怀里掏出几块烀白薯递给两个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怕白薯冻了啃不动……” 两个姑娘接过烀白薯捧在手里,明显感到了李梦生身体的温热;看李梦生真诚、鼓励的目光,“谢大哥了!”百里玉妆说,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吃了东西,暖和多了,也有了力气。 “我在前面趟路,你俩跟着。到对面山坡,上山脊,向东。山脊雪浅。然后再过沙河,从坡度小的地方攀过去。有点绕远,我看这个办法最好。”李梦生指着对面山坡说,挎上背包和步枪起身,身后留下一溜齐胸的雪沟。 李梦生来到对面山坡,见两人还在雪里挣扎,没爬出多远。 “腿不会动弹了!”百里玉妆喊。 “脚丢了!” 吐彩霞喊。 “等着我!”李梦生放下步枪,重又趟回,说,“你俩准是夜里睡觉来着,睡觉的时候腿冻僵了。”架起吐彩霞的胳膊,倒退着拉到山坡,安顿靠大栗树坐下。又拉百里玉妆,安顿好。“遇到这种天气,如果没有特别的防护绝不能睡觉,得活动身体,尤其腿脚。好在夜里没刮风,刮了风崖顶的雪山上的雪会把你俩埋起来,就是睡觉也不能在崖下。怎样,能立起走动吗?” “是不敢睡觉,不知怎么说说话就睡着了。真有点后怕。” 两人扶栗树站起身,可是刚迈步就跪倒在雪地上。 “哎呀,腿脚像木头棒子!” 李梦生挠了挠粗硬的短发,说:“我在内蒙当过兵,有的战士腿脚冻僵了,估计有冻伤的可能,班长就用雪给搓脚……我看你俩可以互相搓,别怕凉,搓搓就热了。搓雪可以扩张毛细血管,促进血液循环。” “好,百里,给我搓!”吐彩霞高兴响应,爬回大栗树,靠在树干上脱鞋拉袜。 照李梦生的吩咐,百里玉妆跪下,撩雪给吐彩霞搓脚,问:“凉吗?” “哪凉呀,知道凉还好了呢!我说,看你手背冻得通红,还一个劲儿皱眉头,住手,让大哥搓吧!” 吐彩霞大胆恳请李梦生。李梦生只是低头看脚下的雪,迟迟不前。 25 轩辕台下见落霞 如席大雪载牲灵 2 2 “当兵的,来呀!” 李梦生看吐彩霞挑皮的大眼睛,伸向他的双脚,双脚白皙细嫩;硬着头皮跪下,捧雪。红着脸,不抬眼。他向来没和年轻姑娘这样近距离接触过,更何况揉搓肌肤了。感到这双脚如此地滑,如此地细,如此地美,以至侧过脸不敢看。记得十岁左右曾见过一双年轻女人的脚。邻居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炕上缝补袜子,虽然有意把赤脚压在腿下,却被他不经意看见了,牢牢记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总能时不时地想到,勾起对女人肌肤触摸和探求的欲望。他曾想,有朝一日自己娶了媳妇要天天捧着她的脚把玩。眼前这位陌生女子肉肉乎乎的脚就握在手中,任意揉搓,头唿地一阵晕眩。 “大哥,别蝎虎子拍巴掌小手小脚,使点劲儿没事。不疼。现在你是医生,哪有医生给病人治病还脸红的。大哥不来我俩还不得冻死喂狼呀!”吐彩霞竭力打开尴尬局面,“冰手吗?真得好好感谢大哥!” 李梦生方才放松。揉搓脚趾、脚心、脚背,揉搓脚的侧面、脚踝、小腿,等到雪快化了再换,如是反复,直到吐彩霞猛然把脚抽回,“哈哈,太痒痒!”吐彩霞叫道,“好了,知道痒了,发热了,起来走走!”百里玉妆帮助把脚擦干,穿上袜子和鞋。吐彩霞在雪里蹦蹦,迈几步,“呀,真灵,这脚总算找回来了!大哥,我到山上看看风景。百里你也搓搓。可好了。不然可没人背你。” 李梦生接着给百里玉妆搓脚。 百里玉妆看着他的脸。脸色黑红,油渍发亮,长了紫疙瘩,每个疙瘩都顶颗黑脐,还有一些不太显眼的小坑。散发一股油渍味,却很诱人。重眉毛,单眼皮,短发直挺,硬腭微突,鼻下的胡须长及下唇,好像张嘴便能嗑断。低眉时也能显出两道抬头纹,刀刻一般。双手硕大厚实,手指很粗很长,骨节间弯曲的地方凹陷很深,拇指和食指有些伸不直保持了握镐握枪的形状。看似笨手笨脚,动作却快速而熟练。军用旧棉袄没有外罩,腰上系了条军用皮带,绿绒衣的袖口已经破损。无不表现出军人的举止和风度。 百里玉妆看得出神,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想:“这手是个履历表,记录了他的劳苦,护佑着两位老人,却两手空空,吓跑了相亲的姑娘……” 仍记得弯大叔说过他落寞的家境,找媳妇遇到的挫折,不忍心再往下想,只是说:“大哥,在部队用雪搓过脚吗?” “搓过几回……战士……”李梦生回答,并不抬头,尚很羞涩,说话的声音却不失顸直,粗犷。 “大哥,原籍在哪?” “往前捯,吉林扶榆。” “是满族了?” “不错。” “知道么,你老家是满族的发祥地?” “知道。” “大哥,请别介意,我看你有一像……” “像什么,一个臭庄稼人!” “不知为什么,看了你的模样突然联想起努尔哈赤!我在历史书上看过画像,他的长相就是你这个样子。” “是吗?不敢当。我的祖辈属于满族下层,狩猎,征战,入关以后看守猎场、林场,直到失去奉禄开荒种地,后来又参加抗日,国内战争,搞土改,入社……就这么折腾下来了,折腾了几百年……我呢,也就是当兵,种地,陪老妈……”李梦生抬眼看了看百里玉妆,微微一笑,两条抬头纹更深了。在他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凄楚,压抑,还有几分猥琐,几分忿忿之情。“好像要找人打架……”百里玉妆想。 “大哥,累了吧?歇歇再搓。” “不能停。好些了吗?” “有知觉了。大哥不来我俩恐怕爬到天黑也爬不到家。” “舅不放心。总夸你心眼好,没架子,我不在这他也会冒雪来找。” “经常来看舅舅吗?” “农忙的时候两头跑。” “距这多远?” “抄近道:爬三道山梁,登长城,估计四五十里,得走小半天。从县城绕可就远了,刚好一天的路程。” “什么村?” “栗树沟,百八十户人家,住得分散。” “在村里负什么责任?” “给安排个民兵连长……” “民兵连长也带枪?” “每个民兵连配备一支退役的半自动步枪,公社武装部让民兵连长保管。全民皆兵么,‘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哄嚷准备和‘美帝’‘苏修’打仗……欢迎你和马洁抽空到栗树沟串门。” “一定,去看看大娘。大娘好吗?” “好好。她也惦念我舅,只是路太远来不了。每次回去,都要刨根问底打听情况,打听一遍又一遍。” “听说你很孝敬,是个孝子。” “人么……只是不惹她生气,顺着点,不犟嘴。妈怀揣着我爬壕沟钻山洞,生我的时候还难产……屎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大,不容易。还有我舅,身边无儿无女,腿脚不利落,勉强能自己做口饭吃。生产队还算照顾,让他春天爬垅沟薅薅苗,夏天坐地边看看鸡,秋天在场里搓搓玉米,胡弄挣点工分分把粮食……” “你舅说你出生前爸爸就牺牲了,你妈一直没有嫁人。”“都是为了我……” “真是根红苗正……” “其实大家都靠苦大力吃饭,俩饱一倒,还饱不了……你都看到了!” 25 轩辕台下见落霞 如席大雪载牲灵 3 3 李梦生和百里玉妆来到山脊,见吐彩霞正蹲在雪坑里探半个头悄悄向松林边张望。吐彩霞发现身后的人影,赶紧回头示意别向前走,别出声。两只松鼠刚从树上跳下来,东张西望。雪地散落着酸枣、榛子。松鼠高翘硕大的尾巴,迟疑不前;终难抵御诱惑,逐渐靠近。另有几只松鼠伏树枝怯生生观察,跃跃欲试。 李梦生和百里玉妆慌忙后退,蹲在山脊后偷看。 松鼠们见人并不想恶意伤害,纷纷下树。吐彩霞又扬把酸枣、榛子;松鼠们先是一惊,接着大胆抢食。百里玉妆忍不住也把衣兜里的酸枣、榛子全抛撒过去,引来松鼠越来越多。 “真可爱!”百里玉妆欣喜地说。 “我帮你捉一只,再用秫秸秆插个小笼,里边安个轮子,让松鼠登着转。”李梦生说,比划,“小的时候都这样玩,好玩着呢!” “谢谢,不要。” “山里人差不多都会捉鸟猎兽:烟熏,水灌,拉网,下套,安夹子,挖陷阱,纵狗围,用火枪打,有的把百灵鸟装在笼子里挂在最高的树尖上唱,逗其它鸟上当,以便让苏油胶粘住翅膀。更有人猫在坑里盖门板捅小猪叫,引来饿狼从窟窿眼儿伸进爪子,再抓住爪子连门板一块往家背,办法可多了。” “……看它们多快活!”百里玉妆呶嘴,指雪地上的松鼠说。 “人饿急了,心闲了,什么损招都想得出来。尤其在冬天,下大雪,上山打点野味解馋,找乐,打多了还能换钱,添点油盐酱醋,不然这一冬还不得憋死,总不能蹲在炕上你瞅我我瞅你呀!” “大哥也打猎吗?” “现在除了革命就是生产、民兵训练,哪有空。” 松鼠们顷刻把意外得来的食物吃光,有的上了树,有的仍在雪地里玩耍。不谙世事的小松鼠跑到吐彩霞跟前,用一双晶莹的小黑眼珠和吐彩霞一双挑皮的大眼眼对视,满嘴巴子满胡子雪,伸出小舌头舔爪,尾巴翘得越发地高。 “哈哈!”吐彩霞伸手去抓没抓着,从雪坑里站起身,大笑,翻开衣兜,“没有了,下次一定多带些来!” 受惊的松鼠们四散上树,松林由近及远荡下一团团雪,雪的彩虹。 “马洁,”百里玉妆问,“你挖那么大的雪坑,就是为了猫起来喂松鼠?” “不是。见一只野鼠钻进雪里就扒雪找,发现个洞,摸,摸不着,后来听松鼠叫……” 百里玉妆笑道:“该走了,争取回干校吃午饭,忘了今天是报到的日子?” “不急,这么大的雪没人来。”两个姑娘在山脊上捧雪解渴,跟随李梦生上路。 雪地非常刺眼,眼前黑一阵红一阵。李梦生沿着山脊向东走,故意直着腿趟雪,使身后的雪沟更深一些,尽量把脚踏实,不时提醒哪里有突出的岩石,哪里有刺人的荆棘,哪里有可能滑下雪窝。 向北还有道迤逦而行的递增的山脊,可以辨认出最高山脊上耸立的垛楼。两座垛楼间的起伏表明长城的存在。再向南是条沙河,立陡的悬崖,广阔的丘陵,迷蒙的一马平川。现在,一切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积雪和太阳构成了辉煌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并不平静。除了冬眠的蛇、蜥蜴、蟾蜍,除了昼伏夜出此时在岩洞里树洞里养精蓄锐的猫头鹰,燕山一带几乎所有的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都举家出现在雪野上,用喙用爪扒雪,寻觅种类繁多的美味佳肴,草籽,浆果,坚果,昆虫,树叶和草根。但必须随时警惕猛禽猛兽特别是人类的偷袭,它们本能地知道,人类和猛禽猛兽是以它们为美味佳肴的。鸟类很容易满足,稍稍裹腹就缩在窝里诉说情话,抻着各色脖子向对面树上的邻居絮叨一些家长里短,或者在雪地上嬉闹,追逐,锻炼觅食、求偶和逃生的本领。乌鸦凭借出类拔萃的头脑可以比任何鸟类更容易找到食物,而且挑挑捡捡,用掏空的尸体调剂味口;吃饱了便扯开破嗓子叫,向优雅的喜鹊和美丽的野雉显示非同凡响的唱功,同时嘲笑依附于人类的贼心不改的麻雀。乌鸦心态良好,从来不会感到自己丑陋,不会感到五音不全。百灵鸟并不徒具虚名,很乐意展示自己的歌喉,唱起自编的或学唱的歌,无忧无虑,婉转动听。两只小巧玲珑的百灵鸟歌唱着,倾诉着,从头顶飞过,可以看清茶褐色的羽毛,细长的爪。 雪野的寂静被各种喧闹声所打破。这里,充满生机,依照自己的规距和信念生存繁衍,愉快、和谐而多样,人类和猛禽猛兽的强权与暴虐却力图荼毒这一切。 百里玉妆被眼前的世界陶醉。感到身上发热,解开棉袄扣,想:“雪上的世界如此地热闹,那末雪层以下呢?可能孕育着更大的生机。春天要来了,离绿色世界不远了,离动物狂欢节不远了!” 忽见李梦生从肩上顺下步枪瞄准,要射杀沙河里的一只野兔。野兔毫不知晓,还在拍击前爪虔诚地拜太阳。 “嗬——嗬——”见状,百里玉妆不顾一切地大喊。野兔先是打个愣怔,耳朵转了一下,迅疾撒腿奔逃。 枪响了! 野兔被击中,踉跄起来。 动物们以为世界末日来临。这时,不知从哪里又暴露出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动物,能飞的飞,能跑的跑,能蹦的蹦,能跳的跳,能嚎的嚎,能叫的叫,不管人类是否发现了它们,总归要逃命。(大约猎杀的枪声是检验动物种群和数量最好的办法。它们绝没有人类聪明。尽管它们曾是山林的主宰。) 李梦生举枪向受伤的野兔追去,冲起一股高高的雪浪,使人联想起大白鲨追逐鱼群的情景。 “别追,别追!”百里玉妆和吐彩霞在后边大喊。 李梦生不知何故,停住,扭头看两个姑娘,惊讶不解。 “别追了,饶了一条性命吧!”吐彩霞近于哀求地喊。 李梦生只好悻悻回到山脊,说:“你俩这一喊,打腿上了。本向腰部瞄准的……” “大哥,”吐彩霞看着李梦生抱怨的细眼说,“大哥有所不知。百里曾从鹰嘴里救过一只母兔,给母兔疗伤,藏进山洞。后来母兔生了一窝崽。等我们放假回来发现兔子让干校留守人员下酒了!现在百里还难过呢……” 李梦生看着吐彩霞的大眼睛,看着百里玉妆月牙湖里的愧疚,挠挠粗硬的短发,又带领两个姑娘前行。 百里玉妆紧走几步,悄声说:“大哥别生气,对不起!” 李梦生只顾梗脖子赶路。 这时,一只鹞鹰出现,俯冲而下,追逐受伤的野兔。 “快打呀,鹰,鹰!打!” “嗬——嗬——” 两个姑娘焦急地大喊。 李梦生向鹞鹰的方向开了一枪。 鹞鹰仓皇逃遁,飞过长城。 百里玉妆看到那只野兔趔趄着,倒下了。便不顾一切冲下山坡,犁出一条雪沟,一道急速形成的迸溅着五颜六色星星的彩虹,引领彩虹的身影跃动着…… 26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1、2 26 燕山进入了春天的难产期。 “朋友是一面澄澈的镜子,使之更清楚认识自己……逆境中的朋友最难得,而虚假的居心不良的朋友比公开的敌人还难防范,信任这样一个朋友就意味增加一个敌人!” 这个走了扇的木门平时可以轻轻推开,轻轻关上,但要想真正走出去谈何容易!要求在红磨盘里磨碎,重新塑造,塑造成长了犄角的或只会咩咩叫的“自我”!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 1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初始,北纬四十度的燕山熬过了严冬。登长城俯瞰北京广大地区,冰雪开始消融,山脊、丘陵、沙河、林木和田野犹如揭开棉被渐渐裸露出的皮包骨的身躯,显现出几分丑陋。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的寒流仍然跨越坝上、古北口隔三差五开展新一轮袭击,似要扼杀河柳的萌枝,枯草的新绿,考验所有生命的忍受力,实行“资本主义复辟”。中午时分,房顶积雪覆盖的黄稗草悄无声息地向下淋水,在屋檐结成一排排冰溜,冰溜胀粗抻长,又被寒风摇落,摔断。冷暖两股势力反复较量,但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燕山进入了春天的难产期。 2 屋舍的南北大炕热气腾腾,七扭八歪挤满了人,大家无不慨叹:“罐养的王八,越养越抽瘪了!”因为到今天为止干校相当多的学员回城分配了工作,剩下的能够集中到一起的也就这么一屋子人了,其中包括“站错队”的,“历史问题”未作结论的,“没改造好”的,有不满情绪的,看着不顺眼的,养猪的,赶车的,做饭的,打铁的等等,全为了种那几亩兔子不拉屎的山坡地,支撑“五七”干校门面。马开达作动员,让大家收心,认真讨论,端正态度,迎接中国xx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他两脚在屋地挪动重心,简单说了几句,甩下几份“两报一刊”,指定了临时招集人,匆匆离去。由于大家刚和亲人团聚,暂缓了相思之苦,此时对去留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其实在意也没有办法,谁也弄不清组织分配这个力大无边的极其神秘的机器、机器的心脏是怎么运转的。因此各想各的心事,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没人发言。可是,得知仇广军和马桂萍调离的消息立刻活跃起来,竟公开谈论有关他俩的笑话。不外仇广军耍皮鞋战恶犬,马桂萍褪裤子赢猪头一类的老生常谈,虽然又编了几个歇后语,例如“骂大奶奶亮腚片——把屁股当脸”等等,却没有更刺激的东西。之后又比了一阵运屁和放屁;那位尖皮鞋大学生给作了分类,什么粗俗的,文雅的,带水音儿的,蔫臭的,零揪的……虽趣味不高细一琢磨倒挺俏皮,尤其那擅于提炼、归纳的能力更让大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对一些笑谈趣事、俚语掌故、风土人情饶有兴致,忙不迭地在小本上写几笔,如果谁讲得有声有色就捧杯热水奉上。 炕头,脖子窝在墙上抽烟的“大鼻子李书记”很少讲话,由于长了只苏联人的大鼻子,张口能把人倔个仰八叉,所以尖皮鞋大学生很乐意从他身上挖掘笑料。 “……李书记,”尖皮鞋大学生发现有些冷场,把钢笔捅进浓密散乱的头发,揶揄道,“你是位老干部,起早贪黑拍马屁,(赶马车的车豁子)早就该调回去当官了,现在还戴着‘特务分子’帽子,是不是因为长了苏修的大鼻子……” 大鼻子李书记一听来了气,没好声气地说:“小兔羔子又他妈逗话……做地下工作的就是特务?哼,《毛选》承认有白区和红区两条战线,可是在白区工作的差不多都打成了叛徒、特务……那天我正赶车回来,郝振海领两个外调的找我,外调的说他们单位同我一起做过地下工作的都承认自己是特务了,问我:‘难道你就不是特务?’我说:‘难道你妈就不是特务?’把那小子呛得哏喽一声,直翻白眼,让我连冤带损骂跑了!难道,在白区工作过的就要难道!你妈才难道呢!哼,难道你妈不是破鞋?大破鞋里套着的难道不是小破鞋?” “哈哈……好好!”在一片哄笑叫好声中尖皮鞋大学生毕恭毕敬向大鼻子李书记奉上一杯热水,大鼻子李书记嫌他贫气,推在一旁,尖皮鞋大学生笑道:“中国人哪有你这么大鼻子的,谁让你长只大鼻子了……难道,难道不是‘苏修大特务’?” 大家笑得很是开心。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听大鼻子李书记骂街了。在学员中不分高低贵贱,没有尊卑长上,好似步入了志士仁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不管谁曾经当过领导,谁给领导端过茶送过水,可以一律开涮,涮你没商量。 生了浅白麻子的“麻书记”蹲在屋地用炉铲子饶有兴致地拍打一只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癞蛤蟆,一边拍打一边逗:“鼓,鼓!”癞蛤蟆果然越来越鼓,引来几个好奇的蹲一旁看。突然,他扬起炉铲子狠力一拍,癞蛤蟆血肉横飞,围观者作鸟兽散,溅了一脚;把男人们的恶作剧推向了高潮。 26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 3 3 南炕梢,五六个女人围成一圈,形成个自己的小天地。百里玉妆靠东墙坐着,一边看男人胡闹,一边听女人唠叨。女人白皙了许多,漂亮了许多,发出集中统一的淡淡的香气。都剪了短发,罩了新褂,棉袄袖口有意露出红绿衬衣。看来没有改变女人的天性,虽然“寻常都不见”稍给点机会就要“偶尔露峥嵘”了。而最明显的变化是手上不再贴胶布,半个多月的精心养护取得了良好效果。她们唠叨孩子见了妈妈怎样陌生,妈妈离开时怎样哭嚎,公婆怎样没人照管,丈夫怎样不容易,说来说去一致骂开了校部,骂校部怎样怎样瞎眼,不给添好柴禾,自己怎样怎样倒霉! 女人圈里已经没有吐彩霞,李瑞珍。据说,吐彩霞分到县生产指挥部跟随一个空军副大队长管畜牧生产了,李瑞珍早些时候就分到了县革委会下属的一个什么组。百里玉妆感到特别孤单,冷清。 她看着窗外的冰溜,白云,蓝天,思绪难平:“马洁终于闯过严冬,化作春水,变成了白云。白云多像个风帆,马洁正驾着风帆在蔚蓝的大海里捕渔,海鸥翻飞,唱着一首歌:自由,是水,是云,是风,是海,是帆……”她痴迷着,祝愿着,然而自己尚身陷枯井,井里还有一群同样仰望天空的男人和女人。 朝夕相处的吐彩霞使她难割难舍,吐彩霞的离去于她是个沉重打击。“马洁该多么仗义,多么值得信赖!马洁跟自幼浸泡她的海水一样……人又长得好,大眼睛那么有神,说话的语调那么婉转动听……自从把私藏孔孟书籍的事告诉她她就不动声色去找,可惜没能找到。对孙韶华,她提醒,我听不进去。对何伟雄,她提醒,我听不进去。她比我强,绝没有思虑多决断少的弱点。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的珍贵。她生于善良,生于正义,对我这么一个避之不及的‘另类’竟不嫌弃。可惜,可惜把我俩分开了!现在很后悔:没听她的话。她说何伟雄和孙韶华搅在一起孙韶华可能心怀不轨我却不以为然。假如马上找何伟雄,问明白,讲清楚,也不至于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要挺身夺回我的伟雄,我却犹豫了,退却了,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放弃了可能的转机。是呀,不能排除这样的转机。依她的主张可能是另外的结果。一事当前,我不能按自己的感受去做,哪能不误事!倘若稍稍坦诚一些,勇敢一些,接受朋友的帮助,即使孙韶华再有权势,机关算尽,也绝难得逞。‘重托’的真实情况不应向她隐瞒,她或许能提供帮助。朋友是一面澄澈的镜子,使之更清楚认识自己。我却没能很好利用这一点。她是逆境中的朋友。逆境中的朋友最难得。 “孙韶华也是朋友,曾经那么亲密,可是,是个什么朋友呀!虚假的朋友!乘人之危的朋友!夺朋友之所爱的朋友!而虚假的居心不良的朋友比公开的敌人还难防范!信任这样一个朋友就意味增加一个敌人!如今,对孙韶华这样的人来说是不讲友谊没有朋友的,只有利害,尔虞我诈,抱别人孩子下井,落井下石……可是,我这样咒她,公平吗?她也需要爱,需要男人,如果伟雄不动摇她不可能乘虚而入。她应该还是我的韶华姐,或许能关照好伟雄,那是求之不得的……伟雄跟了她总比跟我强呀,是,比跟我强……相信冰雪总要消融,这不,正在消融……” 百里玉妆迷离地想着,恶狠狠地想着。之所以发狠,究其原因是想何伟雄了。她不断问自己,真地不爱何伟雄了吗?不是,不是!恰恰相反,此时对何伟雄的思念竟这样强烈!“没人知道我的心了,”她想,“彩霞姐,不,马洁姐在这我会把一切都倾吐给她的。最大的悲哀是有话没处说,没人听你说。” 屋舍里又暴发一阵哄笑声。尖皮鞋大学生乐不可支地跳下地,从马蹄壶里倒杯热水放在北炕上。是送给坐被摞的那个人的,那个人正在坏笑,坐在旁边的取笑对象讪讪地挠着脑袋。 “说笑起哄,搞恶作剧是男人部落的一种生活方式。”百里玉妆再次被眼前热闹的场面所吸引,想,“可是,在这个部落里他们真地都是乐天派?不见得,有谁知道其中的愤懑,企盼,无奈!他们真地那么粗俗不堪?不见得,他们中有大学生,中专生,有多年的领导干部,平时大多很腼腆,很刻板,不苟言笑,尤其身处大庭广众的场合。现在,人的另一种蜇伏的本性和才能被开发出来了,他们要发泄呀!要保护自己呀!要生存呀!而且如此地趋同,笨嘴拙舌的也能巧舌如簧,被别人取笑的也不恼怒,从不爱讲话表情木木的也要张大嘴乐。他们真地扭曲了,异化了……这些男人就像压在地下的火焰,找不到喷火口,只能在地下奔突,冒烟,但终有一天要喷发的,他们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力量,爆炸的力量,全新的力量……他们简直是群孩童……” 尖皮鞋大学生阅历浅,几乎没有笑话可讲,但有了他显得更加热闹。他善于启发诱导,善于总结提高,深知谈笑里的文化内涵。至于他的作用,拿他自己新学的一句话说:“王八钻灶膛——拱火!”比如拱出大鼻子李书记骂人的火气,特别是煽动大家对羊洪勇、仇广军的恨怒。然而大鼻子李书却骂他“菜碟里扎猛子不知深浅”! 其实并非处处不知深浅。因为年轻,舍得下力干活,同伴和校部都无微词。因为是专门培养理论思维、搞玄乎套、功利主义极强的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才生,(百里玉妆、何伟雄的下届校友)讲话引经据典,逻辑性强,口齿好,大家无不羡慕。加上出身于工人这个唯一的“领导”阶级,又没有造反或保皇的背景,因而没辫子可抓。他能利用这些优势,揣摩顺应大家的意愿,捕捉整理大家借以撒气解恨的素材,伺机而攻之;不乏串通炮轰羊洪勇这样辉煌的战例。他颇通文武谋略,经常小试牛刀。向来不屑在批斗大会上发言,如看到哪个造反派太出格了,就鼓动一邦人想方设法使其难堪。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校部有的人想狠狠收拾他,可是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最多让他永远在干校劳动。至于为什么要记录那些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琐事和笑料,他说是习惯,愿意干,快乐。大家器重他,保护他。 仇广军看他太张狂,曾找几个“骨干”密谋开会批斗,决心杀一儆百。出乎意料,骨干们立刻就通风报信,嘱咐做好准备,并且提供“炮弹”,例如仇广军猫锅台后边偷吃拆骨肉,偷掰大葱白蘸甜面酱等等。于是,向来不抽烟的他买了两盒大前门烟坐炕上抽,一边翻看《毛泽东选集》《马恩列斯文选》,一边煞有介事地写什么,扬言:“姓仇的,说不定谁整谁呢!”通风报信的又回去报告仇广军:“那小子有准备了!如果开批斗会你下令打我们就像抓小鸡子似地把他的小胳膊拧过来……可是,打他得说出犯了哪一条呀,是走资派还是叛徒、特务?辩论么,恐怕我们加在一起也辩论不过他!”所以仇广军又一次王八撞桥桩暗气暗憋了。仇广军明白,倘若“冒天下之大不韪”没人会站在他一边,说不定大标语大字报把自己埋起来。有关自己的材料比羊洪勇的还多,尽管都是鸡毛蒜皮的东西,可是一旦公之于众这老脸就没处搁了。 26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 4 4 百里玉妆早已从女伴口中知道尖皮鞋大学生的大致情况。他是个名人。玩世不恭,好说笑打闹。和学员保持了亲密的关系,体察他们的情绪,并且依靠他们的支持向最恨怒的人发难,如同野蜂突然伸出毒刺。而这是经过计算的,虽然计算得很简单,很感性,却很准确;蜇了之后就缩回来,继续说笑打闹。他找到了发泄喜怒哀乐的溢出口,从不压抑自己。这些表象的背后是他的正义感,尊严,不出卖灵魂的品格,还有对推动社会进步理论的理解。他是个温度计,情绪总在零度以上,虽然水银柱也会波动,但上升的时候多,并能与某些人零度以下的情绪相通,互动。 “他找到了生活的支点。是他自己的,独特的。”百里玉妆想,“伟雄与他不同。何伟雄不缺乏热情、理想、才能,可是在生活支点上,在处理现实与理想的关系上出了毛病。一为顺应,二为压抑。因此才声嘶力竭参加大批判,才被性恐惧压倒,才投入孙韶华的怀抱……险恶的环境把人分成勇敢者,怯懦者,乐观者,悲观者,坚定者,漂浮者,如同一场汹涌的洪水来袭,对河床里的一切物质进行荡涤,分捡……多么残酷,偏偏赶上如此劫难……而伟雄,日子好过吗?孙韶华能给他真正的爱吗?噢,是我把他推到了孙韶华的怀抱,他是那样地爱我……我害了他……噢,尖皮鞋又送上一杯热水……尖皮鞋和马洁才是般配的一对……他俩若是结了婚,生个小吐彩霞小尖皮鞋多好……我想当回红娘……我要结婚,生孩子,也生尖皮鞋……真脸红……可是跟谁结婚呢?伟雄已经属于别人了,难道,我真地不爱他了吗?现在对他是这样地牵挂……我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担心……那重托……那双尖皮鞋踢裂了,张开了鲶鱼嘴……马洁呀……” 百里玉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单冷清过。迷离而缭乱。 “百里百里,有人找!”女伴摇她膝盖,“想什么呢,喜事喜事!” 她发现于生立在屋地,于生笑吟吟地说:“百里玉妆同志,校部有请,郝校长在办公室等着呢!” 全屋舍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嗬,又走一位!” “罐养的……又抽瘪了!” “张军长……拉兄弟一把!” “我鼻子不大呀,怎么还‘难道’!” “我呀,不到散伙那天就在这生糟活怄!” “把我埋这好了!我早相上个坟茔,你们看马校长的办公那个地方怎样,坐北朝南,是块风水宝地!” “你呀,学人家马桂萍褪裤子呀!” “你才褪裤子呢,拿屁股当脸!” “哈哈,哈哈哈……” 好一阵骚乱。每次调走学员都是于生前来通知,每次都能引起情绪的波动,而心里隐藏的渴望却没人在公开场合说出。 女人们尤其羡慕她,真希望于生明天就来喊自己。拉着她的手不放。 尖皮鞋大学生双腿耷拉在炕沿下,头低在胸前,埋住了脸。 突如其来的喜讯使她措手不及,看着于生的笑脸,讨好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被女伴推下炕,在一片哄嚷声中走过坑凹的屋地。 她注意到,那只癞蛤蟆仰在地当央,四爪平展,死寂的黑眼珠似乎有些茫然。 尖皮鞋大学生猛然抬头,热烈地看了看她,接着又低下,埋在胸前。 她推开了房门。这个走了扇的木门平时可以轻轻推开,轻轻关上,但要想真正走出去谈何容易!要求在红磨盘里磨碎,重新塑造,塑造成长了犄角的或只会咩咩叫的“自我”!当然,也有人能够轻而易举走出去,因为有特殊关系,或者出于某种特殊需要。 屋檐的冰溜滴着雪水,雪水咚咚溢满檐下水沟,向坡下爬,腾起丝丝热气。属于民间的太阳正大显身手。树上的鸟雀忙碌着,欢叫着。几朵白云组成了诡谲的图案,似风帆,似马车,似城堡……弯曲的小道布满杂踏的织着花纹的脚窝,踩上去柔柔的,窣窣的。河边最先萌动的歪柳微微摆动,好像要发绿了,好像在招手。跟屋舍里的烟草味男人味比起来空气愈显清新,舒畅。 “月牙湖”波光闪闪,难以掩饰从湖底涌起的激荡。她故意矜持地放慢脚步,如果没有于生跟在后边会飞跑起来。她确实想飞跑,跑向日夜思念的地方,跑向马洁,李瑞珍,梅县的妈妈,曼谷的爸爸,更要跑向何伟雄…… 何伟雄?他轻轻摇摇头。 ……进了马开达办公室。马开达用力与她握手,斟茶倒水,相对而坐。 “百里玉妆同志,”马开达说,并不看她,“接县革委会组织组通知,你吃过午饭就去报到……我派两个同志帮你拿东西……” 她立刻按住胸口,强抑心脏的狂跳。月牙湖水激荡着,默默溢出,嘴唇不断哆嗦。“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想,心简直要蹦出来了!重重叠叠的画面急速在眼前展现,画面里有和妈妈彻夜倾谈的,和爸爸相拥而泣的,和马洁出海打渔的,挑灯伏案的,披婚纱的……到处是阳光,鲜花,小鸟,笑脸……“是的是的,多么不可思意!我挣掉镣铐,是密苏里州的黑色自由人了!” 26 盼春天春天难产 避危难危难临盆 5 5 但马开达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苍白的脸表情异样,很复杂,其中有伤感,有忧虑,有怜悯,有无奈,一直没敢正眼看她。终于迅速扫了她一眼,却不让扑捉到眼里藏着的东西。 “百里玉妆同志,”许久,马开达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压抑着,慢慢地,很不连贯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好学员,我很敬重你……一路来对你照顾不周,还让你负了伤,请原谅。可是……我实在帮不了大忙!临别向你提个希望,希望你坚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请记住,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现在有一个人要见你,这就带你去……” 马开达说罢,低头推门出屋。百里玉妆仍定定坐着。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好像一座大山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把她埋起来,眼前发黑,呼吸困难。“果然!果然!”在胀痛的嗡嗡作响的头脑里昂扬着这个唯一的强烈的意识,“果然!果然!”实难忍受一会儿升入天堂,一会儿跌落地狱的折磨。她差不多完全被击垮了,身子一下子飘忽起来,旋转起来。马开达的话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不知为什么,眼前出现了那个刚刚推开的走了扇的木门……她死了,躺在木门板上,被飘飘忽忽抬着,扔到崖底野兔奔逃的地方,恶狼在撕咬,秃鹫在鵮食,仇广军在狞笑…… 马开达回到她的身旁,动情地像个犯了罪的父亲似地说:“好闺女……走吧!”把她扶起,“坚强点,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而马开达并不坚强,低了头,不敢看她。 她跟随马开达向南走,来到沙河边。河心,一个扶自行车的人紧张向这边张望,头戴皮帽子,严严实实捂着口罩。 来到跟前,那人略微把皮帽子一摘,露出秃顶,认出是张增旺! 张增旺黑眼珠向上定了定,抹下口罩说:“我和巴宗坐车下乡,就在后边那个村。这次下乡是我提议的,到村以后我说要看个老房东,才借辆自行车特地来找你。巴宗还等着,就在这说几句话,不能耽搁太久。” 百里玉妆见张增旺这么诡秘,这么紧张,更证实了事态的严重,两腿无力,顺歪柳滑坐在河边,怔怔盯着他。 马开达退到稍远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散步,向干校了望。 “我照直说了。尽量简单点。”张增旺说,“前天开常委会,武装部王参谋突然抱进一堆旧书,说要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说,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老根还没挖尽,敌还在心不死。有人借孔孟大搞反革命活动。反革命分子不但不交出破‘四旧’的书籍,并且如获至宝,在书上写批语,公开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反对毛泽东思想。他还说,已经找人辨认字迹,不是一般人写的,后来用你曾起草过的文件对照,证明出自你的手笔。我也看了,确实是你写的,但没说什么。孙部长催促立刻成立专案组,一查到底,要追查反革命动机。事情来得突然,巴宗不置可否,就这么定了下来,作出了常委会决定。” 百里玉妆怔怔盯着张增旺,眼前一片漆黑,金星飞蹿。头越发地痛,越发地响,越发地飘,越发地转。眼前的张增旺抹糊起来。若不是倚着歪柳,可能就势躺倒在河边。 张增旺又说:“百里,千万别上火,别害怕。反正事已至此,压力不能太大。我了解你,你不是反革命,绝不是。你有学问,好读书,好思考,保持了良好的读书习惯,只是经验太少,不知道社会如此复杂,不会保护自己。我想,他们一定要下大力追问反革命动机,例如阶级仇恨,反对毛泽东思想。千万不能上当。你就说历史学家是怎样评价的,教师是怎样讲的,属学术问题。不能乱说,不乱说就很难定罪,顶多说你中毒太深,犯了错误。也不能硬顶,硬顶吃亏。明白?” 百里玉妆一直倚歪柳坐着,只听清大概意思,默默点头,大股泪水从月牙湖里涌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咕哝:“谢谢大哥……”双手捂了脸。 张增旺看看表说:“百里,没有闯不过的难关!他们整你有政治目的,反映了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你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当然,最后的结果未必如他们所愿,他们是注定要失败的。现在,不是要开‘九大’了么,上边给了个代表名额,本来应该是巴宗的,可孙部长要争。孙部长搞的‘四•;二一’反革命夺权案寿终正寝了,这回非要露一手不可,声言要打个漂亮仗。实际上要当‘九大’代表,按倒巴宗当县革委会主任。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希望你坚强,做到心中有数,我在外边设法保护你,最后让巴宗站出来讲话。要记住。今天找你只有马校长知道,至于谈什么并没有告诉他,只说你回去暂不分配工作,可能参加个学习班,整顿思想。估计他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不过这人挺好,心软,不像仇广军是杆瞎枪。对仇广军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熟,净骂他了……先不说这个。今天我和你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能招出去。明白?明白了就好。万一露了馅儿就一口咬定说我来向你求爱!因为孙韶华抢了你的何伟雄,我要抢你,为了报复孙韶华。你说我让孙韶华气懵了,神经有些错乱,死皮赖脸,不是东西。其实若说‘我爱你’……哪有这个福分!掏心窝子说,我一直喜欢你,不知你是否有所察觉……我哪有福分……” 张增旺弯腰握手道别,百里玉妆抱住他的腿哭起来。 张增旺捧起了她的脸…… 27 争宠不惜端炮楼 文攻武卫深挖洞 1、2 27 “文化碉堡群,修了几千年……想攻占却不知在哪里放炸药包,插爆破筒!真是吊着难受捆着发麻!” 横幅爬下几道蚯蚓状墨迹,左右挂着布满等高线军用地图,三角带,皮鞭,手铐,木棍,桌上放着扩音器,电话,手枪,皮包,行军床边的白墙有些黑红血污。 “世界这样不公平,把所有的美都给了她,而且组合得这样协调!她有着运动员的身材,美人的脸;她的笑眼这样迷人,她的乳房这样适中,棉衣也难遮掩其挺拔!” ——争宠不惜端炮楼 文攻武卫深挖洞 1 王参谋精心刮了胡子,换了崭新的军装,在县革委会招待所小餐厅款待了六个年轻女人,加上马桂萍。饭菜很是丰盛,女人们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未免受宠若惊。风卷残云过后,王参谋交待了任务: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看守一个疯狂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女反革命,不她许乱说乱动,特别要防止自杀和行凶。不能当自由百姓,无组织无纪律,都得接受马桂萍的严格管理。接着马桂萍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公布了事先拟好的纪律:在执行任务期间不许与要犯谈论案情,不许向要犯透露外部消息,不许给要犯任何温情,不许外出,不许待客,不许说笑,不许与外人说话,不许外人看见屋子里的情况,(要用报纸把窗户、门糊严实,)上厕所必须两人以上,遇到非常情况必须汇报。一切以革命利益为重,过几天才能考虑轮休,每次允许一人,具体安排另定。王参谋再三强调:“你们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战士,任务艰巨,光荣,谁也不许扒豁子!谁扒豁子就吃不了兜着走!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个秘密地点就在远郊的县农机厂,是撵走执班工人临时腾出来的孤零零的两间小房。女人们一见撅了嘴,但情绪高昂,个个摩拳擦掌,如临大敌,以为将要面对一个怪物:满脸横肉,张牙舞爪,眼冒凶光,疯狂至极。有人提议,如果这个怪物胆敢用犄角顶人,大家就来个饿虎扑食,不信制服不了它! 可是,这个怪物竟是位姑娘! 姑娘的出现使女人们一致惊叹:哇,从没见过这般精彩的人物!好一个林道静!个头高挑,不胖不瘦,脸蛋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唇边的痦子也点缀得俏生,弯弯的笑眼煞是迷人。同样的蓝衣服穿到她身上是那么得体。她向每个人笑了笑,很是谦和,文雅。说话慢声细语,吐字清楚,完全没有北京的北山根子味儿,很是中听。阴暗窄小的屋子好像突然亮堂了,于是,紧张尴尬的气氛马上缓和下来,有了压低的说笑声。有人帮她解行李,放东西,忙着向地炉子添煤,怕她住炕梢凉着。一个小圆脸姑娘说炕头“太热”,把自己的铺盖搬到炕梢,和她紧挨着,而且张口就喊姐姐。 小圆脸早早把她的铺盖摊开,带着可爱的笑容说:“这样钻被窝不凉。姐,我看你像个大学生,在哪上的学?” “北京。” “啊,北京!我爸就在北京,我叫张丽君……” 张丽君正要往下说,看年龄稍长的女人使眼色,把话咽了回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张丽君趴耳根告诉她,看守她的女人有马桂萍的侄女,县革委会常委的外甥女,工代会和农代会主任的亲戚……都有来头。张丽君爸爸给中央首长当厨师,县里的官员都想巴结。 她们住的两间平房座落在厂区东北角,东侧、北侧挨着厂区的高墙,房前长满蒿草,蒿草上堆放着炉渣、废铁。刚出炉的炉渣倒在蒿草上火星在风中飞蹿。黑乎乎的厂房门窗大敞,墙上刷着应景的大标语。工人帽子连着披肩,如同古代武士。化铁的鼓风机嗡嗡吹着,提升重物的捯链哗哗响着,电焊机的弧光咝咝闪着,锻造重件的扁担锤山摇地动地夯着。六个陪榜的女人哪里知道孙部长考察了几个地方才钦定了这个风水宝地。 2 孙部长正在急火攻心。有消息证实,孙家的乘龙快婿、睡在自己身边的“赫鲁哓夫”张增旺在常委会讨论之前就把巴宗当“九大”代表的事上上下下作了秘密疏通,并上报了相应的材料,和巴宗一道在北京捥窟窿盗洞,得到了中央某位关键人物的首肯,办得严实合缝。孙部长原打算抓“反革命”制造轰动效应,增加竞争筹码,想不到竹篮打水,尤其败在胳臂肘向外扭的自家人手里,哪能不窝火!同时,老婆天天骂骂咧咧,说女儿跟他二影不差,学他年轻时的风流和别人搞上了,如果弄大肚子可就活现眼了;当爹的却死气不出。一天,孙部长正喝闷酒,被骂得心烦,竟破天荒打了老婆一个满脸花。老婆马蜂犊子似地找县武装部、县革委会打滚撒泼,要抹脖子上吊,并扬言去北京告状,揭他嫖老婆、打野种的老底。巴宗出面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 别看孙部长行武出身,炸过锦州外围的碉堡,攻过天津的解放桥,钻过湖南的十万大山,豪横勇武,但就是惧内,可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关于他怕老婆的逸闻趣事可以装几笸箩,诸如顶灯、量炕沿等等民间怕老婆的笑料都加给了他,成了各县武装部长开会时必不可少的“下酒菜”。因此得了个雅号——武部长。挺文雅,挺贴切,武装部的部长。他却不以为然, “武大郎算个什么东西!”微微一笑,胸中自有韬略。 这几天,他躲进招待所的院中院。牙疼,腮帮子肿得馒头似的。疼厉害了就乱哼哼,含口二锅头。但坚决不去医院,怕碰见孙韶华暴露行踪,老婆打上门。 悄悄接触的只有专案组成员。专案组由王参谋挂帅,外加几个工代会成员。羊洪勇主动请缨,他坚决不允,认为这个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个一百斤的寿桃废物点心。马桂萍倒挤了进去,充其量是个看守,只要百里玉妆不逃跑不自杀就算功不可没。可是,说到提审,审什么,怎么能够炸开鹿砦直抵敌人心脏却傻了眼。那些古旧书籍都是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没有注释,谁也没学过,谁也看不懂。只知孔老二“反动透顶”,一较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另外,同样看不明白百里玉妆的批语;批语为行草体,特别那些草体字曲拉拐弯,如同胡乱扭摆的小蛇,头尾勾连着,更加挠头。曾想打退堂鼓,“算了,既然当不成代表何苦操心费力,钓鱼打鸟去,活个悠闲自在,把眼睛睁得大大地专捡巴宗的漏,‘别看现在洋棒,总有踢他下巴颏儿的时候!’”可是又一转念,“老子什么时候见硬就回过呀,我要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妈的,小小个反革命,当个敌人的炮楼端是了!”但无论怎样晃摇的泥娃娃终有牢固的重心,便向王参谋交待:必须请个明白人,这个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初通破烂书籍内容;看懂蛇形字体;紧跟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咬人下口狠。最后,从北京军区某部请了位学过中文的秦干事才解燃眉之急。把百里玉妆弄来三四天了,可是连个前哨战都没打,专案组成员犯起了嘀咕;为了安抚大家,他把这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实际上是无奈之举。“老子从来没打过这种窝囊仗!”喝口二锅头在嘴里咕叽几下,喷向玻璃窗的一只越冬的苍蝇,苍蝇被击中落在窗台上,“挨枪崩的东西!”狠狠骂一句,似乎出了口恶气。 争宠不惜端炮楼 文攻武卫深挖洞 4 4 百里玉妆坐下,默默点头。 “允许你有思想斗争过程,这个过程是痛苦的!”秦干事满脸堆笑说,“不能讳疾忌医,不能有抵触情绪。千万耍小聪明,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忘了那句话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我们的苦口婆心、满腔热情仅是外因,是条件,其目的是促成你内因的变化,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妨再想想,在坐的同志和你无冤无仇,没人要坑害你,都为了你好。你在交男朋友上遇到点挫折,我深表同情。而政治问题,前途问题,比个人生活问题更大。所以要认真考虑我方才说的话,如果能听进去说明我们没白认识一场。我最爱将心比心,我是真诚的。假如这事我不管了,把你交给工代会、农代会,就不太好办了……” “对,不好好交代,我们绝不答应!”几个工人立刻大声附和。 秦干事又说:“不就是那么点事吗?说了算了。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提示给你,在处理犯错误同志的时候我们党一贯有灵活的尺度。如实说清问题,我敢保证,我一定能说服县里的同志,甚至可以不给处分。不是夸口,今天把话先放这,王参谋还有几位在坐的同志能够证明。是不是呀,王参谋?”同时用眼睛向王参谋发问。 王参谋立即点头称是:“是么,秦干事给你指出了光明大道,走不走就看你的了!” 秦干事拍拍桌子上的黑皮包,说:“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必须具备的工作作风,我办了许多案子,首先坚持这一条。不想先下结论,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研究的末尾。相信你绝不是顽固不化分子。兴许一时糊涂犯了点错误,但没关系,犯了错误改了就行么!回去睡不着觉想想,我的话是不是善意的,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我过说了,同样的错误就看怎么理解了,伸缩性很大,我知道这里边的内情。我自认能够分辨是非曲直,绝不会无限上纲。县武装部、县革委会这次请我来协助办案,我要切实负起责任来。我曾经在北大学过中文,离你的母校不远,相信更容易沟通。当听说你是在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便仔细回忆是不是见过你。我常上你们学校去。今天见面好像有印象……你是不是那个跑八百公尺的10号,高校运动会拿过第一?是了是了,没差!你们学校体育不太行,地院、矿院、清华最好,北大也差点……你这个人很容易让人记住。所以我更有责任保护你,同时也希望你珍重,配合。另外,如果在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可以不客气提出来,我们会尽可能满足。有事,随时随地通过马桂萍同志找王参谋。你是个聪明人。是的,是要走百里路,可是这第一步第一里最重要,希望你勇敢迈出第一步第一里……” 秦干事看着百里玉妆,想:“她是10号,很容易让人记住……恐怕最能绽放女人之美的就是中距离跑的田径运动员了,世界这样不公平,把所有的美都给了她,而且组合得这样协调!她有着运动员的身材,美人的脸;她的笑眼这样迷人,她的乳房这样适中,棉衣也难遮掩其挺拔!能见到她实属偶然,令人振奋,可是自己此时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呢?”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觉脱口而出,“唉!”暗暗叹口气,感到深深惋惜。 当然,王参谋和工人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