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吉唐宁》 第001章 笼中鸟 “喂喂,你听说了吗,后山那口荒井里……好像有妖怪!” 许是激动,小丫鬟的说话声渐渐重了起来。 唐宁正巧听见,皱了皱眉,推开窗向外看去。 廊下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响动,立刻站直了身子,磕磕绊绊地喊:“二、二小姐!” 唐宁见状,忙竖起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长姐连日忙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得空歇个晌午,好容易睡下的,可不能吵醒她。轻手轻脚关上窗,唐宁往门外走去。 午间的风,暖意融融,隐隐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香气。 是晚香玉开花了吗? 唐宁揉了揉鼻子,一边往台矶下走去。 ……天色明明还大亮着。 哪有这时候开放的晚香玉? 她蹙眉站定,仰头朝天上看去。 灰蒙蒙的天,是和风里的暖意不太相称的颜色。远处高悬的那颗太阳,也不似平日的红亮,看上去反而有些像是死鱼的眼珠子。 灰灰白白的,毫无生气。 方才在窗下说话的两个小丫鬟,已经跑没了影子。 院子里变得格外安静。 唐宁忍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 她也困了。 还是回去吧。 这是长姐唐心的院子,距离她住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以她的速度,怕是走到半道便能恢复精神。 如是想着,唐宁转身朝长廊尽头走去。 再过三天,就是长姐出嫁的日子。 到那时,府里的孩子便只剩下她和弟弟两个人了。 虽说弟弟是继母所出,但母亲去世时她年纪尚小,继母又待人和善,异母的弟弟便也就同嫡亲的没有什么分别。 是以他们姐弟三人一向感情很好。 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般快。 再过几个月,她也要及笄了。 婚约是早就定下的,至多一年,她便也要离家而去。 府里很快就要变得冷清了。 那些个爱嚼舌根的小丫头,成日里只会说什么妖怪不妖怪的,回头叫小弟听见了,还不得整夜发梦? 唐宁叹了口气。 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呢? 也就是小弟那样的傻孩子才会信以为真。 突然想起自家那个傻乎乎圆滚滚的弟弟,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笑着,眉头又忍不住蹙了起来。 真是奇怪。 哪来这么浓的花香味,都熏得人犯恶心了。 即便抬手掩住鼻子,香味却还是不断地钻过来,似乎要一直钻到毛孔里为止。 唐宁扶着墙,低头干呕了两声。 怎么回事? 后颈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 “啊——”她痛叫一声,连忙捂住了后颈。 好疼! 要命的疼! 双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唐宁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后颈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强烈,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层雾笼罩在她脸上,一切都变得白蒙蒙的难以捉摸。 她颤抖着,将手贴到了眼前。 红的,是红的。 血的味道。 全是血。 “来人——快来人——”唐宁大声呼救,四周却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全黑了! 不对劲! 到处都不对劲! 她用手撑着墙壁,咬着牙站起来,贴着墙根一步步往前挪动。 “护卫呢!护卫都到哪去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唐宁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寒意不断地从脚下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的骨髓也一并冻住。 忽然,她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声。 “母亲?”她循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母亲,是你吗?” 手上一片湿滑。 黏稠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唐宁摸黑抱住了地上的人。 “宁……宁儿……” “快……后山……快……心儿她……” 怀中气若游丝的声音越来越轻。 唐宁尖叫了一声“母亲”,后山——后山——难道后山真有妖怪? 身上好冷,冷到连眼睛都要睁不开。她猛地抬起左手,置于嘴边,用力咬了一口,有血涌进嘴里,腥甜和清醒一起到来。 终于又能动弹了! 唐宁咬着牙,放下继母,连滚带爬地朝后山方向跑去。 檐下挂着的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这种时候,她却突然想起了元宵节上,同长姐和小弟一起挑选花灯的场景。 她不能,决不能失去他们! 阿姐—— 她张开了嘴想要喊人,口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那是什么? 通往后山的入口处已经一片狼藉。 小径上遍布着红色。 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唐宁用力捂住了心口。 邪气……是邪气…… 她咬破了嘴唇。 继续向前走去。 不要紧的。 死了也不要紧的。 大家都死在一起就好了。 这样子,黄泉路上就都不会寂寞了。 她看到小径尽头在发光,幽幽的,蓝绿色的光芒,像星星一样的光。 “阿姐……” 唐宁浑身僵硬地立在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怪—— 她那一向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姐姐,此刻正坐在那,慢条斯理地撕扯着弟弟的胳膊…… 有血溅在她依旧美丽的脸上。 那些发着光的细密鳞片,并没有改变她的样貌。 唐宁跪了下去,后颈火烧火燎一般的疼。 她的灵魂,正在滚油里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 唐心口中有红色的信子一闪而过:“为什么?唐宁啊唐宁,你怎么会这么愚蠢?我令人作呕的妹妹啊,过来吧,让我吃了你吧……”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的味道,似乎尤其得美味呢……” 唐心身后,蓦地探出了一根尾巴。 她的嘴角,还挂着弟弟的血。 唐宁挣扎着想要避开,可身体却仿佛裂开一般的疼。 皮肤、骨头、心脏,似乎全都被碾碎了。 “啊——”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突然钻进了她脑子里。 “求我吧。” “解开封印,求我吧。” “求我救你的命吧。” “求我吧唐宁!” 第002章 狩猎场 乌黑的眼仁骤然紧缩。 唐宁的左臂发出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极度痛苦之下,她的舌头仿佛也一并被折断了。 原来人痛到极致后,连呼痛的本能也会跟着崩溃—— 大脑在尖叫,心脏在尖叫,可唯独嘴巴发不出一丝响声。 唐心布满鳞片的尾巴,正像一柄长剑悬在她面前,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寒光。 “哎呀糟糕,差点便将你杀了。” 唐心吃吃地笑起来:“死人可不太好吃呢。” “我的好妹妹,挣扎吧!哭叫吧!” “恐惧带来的鲜美,真是让人食指大动啊!” 她在昏暗中亮出了牙齿。 洁白的,锯齿般的牙齿。 绝不是人所拥有的样子。 唐宁的血,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往下滑落。 草丛被染成了湿漉漉的红色。 “求我吧唐宁……求我吧……” 耳中充斥着嗡嗡的鸣声,响亮到嘈杂,脑海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是谁? 是谁在说话? 唐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还在说。 反反复复的,只是让她求他。 可为什么,他的语气听上去,却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什么封印? 怎么解开? “告诉我!告诉我怎么解开!”唐宁用尽全力,喊叫出声,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黑影。 唐心的尾巴划破夜空呼啸而来。 像是一支利箭般,终于失去了耐心。 “吵吵闹闹的,你在胡说些什么?难道是怕得失心疯了吗?”唐心哈哈大笑起来,“疯子的肉,我可不太喜欢呢!” 她的笑声渐渐凄厉起来。 被风一吹,活像是老鸹在叫。 唐宁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后,猛地爬起来便开始拔脚狂奔。 受伤的左臂被她用力抱在怀里。 每一下脚掌落地,伤口都被震得有如撕裂般的疼。 她趔趔趄趄的,朝远处的枯井跑去。 血珠散落在风里,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 唐心微微张开殷红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果真是疯了吗?”她一把抛开了手里的尸体,站起身来,“真是香啊……” “我要割开你的喉咙,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把你的头骨做成酒盏……然后……连你的魂魄也一并吞进肚子里!” 唐心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步一步缓缓地朝唐宁逼近。 捕食者的从容,在草丛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她的尾巴,像蛇一样地游动着。 垂死挣扎的猎物啊。 已经不可能逃出她的手心。 这偌大的唐府,早便是她的狩猎场。 这时,唐宁忽然身形一歪,“嘭”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唐心见状哈哈大笑。 受了她一击的人,跑到这里,恐怕便是极限了吧。 她向前探出了手。 “挣扎吧,继续挣扎吧。” “你这个讨人嫌的臭丫头。” “如果不是你,唐心早就应该听我的话了。” 伴随着话音,她身上华美的红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只剩几步远了。 很快,她就要尝到这让人心动的珍馐。 唐心微笑着,向前迈开了脚。 一步,两步。 嫁衣上绣着的繁花,渐次绽放。 她朝着地上的人,弯下了腰。 “嘻嘻……抓到你了……” 她尖利的指甲,扎进了唐宁的小腿。 可唐宁一声不吭,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唐心眉头一皱。 难道已经死了? 她蹙着眉头,低头去看,口中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嗯?这是什么?”她这才注意到,唐宁前方有一口井。 臭丫头,难道是想投井自杀? 唐心磨了磨牙。 她这是宁愿自尽也不想叫她吃肉吗? 真是过分! 她明明都说了,死人不好吃! 唐心没好气地松开了手:“不玩了,大人我现在就要生吞了你!” 有口涎从她嘴角滴落下来,直直地滴在唐宁背上。 地上的唐宁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突然哑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解!” “啪”的一声,泠然如同玉碎。 井口顿时亮光大现。 恍若白昼。 唐心吃惊地发现,枯井外壁上竟然画着一道新鲜的符。 一道用血画就的符。 这是…… 这是唐宁方才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吗? 怎么可能呢? 唐家二小姐,明明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闺阁少女而已呀! 冲天的亮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唐心连连后退。 周遭狂风大作。 枯井外壁上的血符被一点点掀起。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听从那个“解”字的命令。 唐心眼睛一瞪,身后尾巴蓦地高高扬起,“嗖”的一声向前飞去,缠住了唐宁脚腕,将人一把拖到了自己身后。 事到如今,她说什么也要吃了这个小丫头不可! 可她尾巴上的鳞片,竟然全无法控制地竖了起来。 ——好可怕的气息! 从那口枯井里,传出了要命的危险味道! 明明先前还什么都没有! 她一贯谨慎,头一次听到唐府下人窃窃私语,说什么后山有妖怪时,她便特地查看过了。枯井就是枯井,除了落叶,什么也没有。 整座山,她都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但现在……风里的味道全变了…… 唐心咬紧了牙。 这股危险的味道,几乎要连血的味道也一并盖过去。 何其骇人? 她霍地松开唐宁,野兽般吼叫起来。 有蓝色的火焰从井里冒出来。 冰冷的颜色,却有着仿佛能烧尽天地的气息。 唐宁浑身剧痛地仰起脸。 汗水滚进了眼眶,让人酸涩得睁不开眼睛。 她听见唐心在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 唐宁吃力地抬起血淋淋的手,拿手背用力擦拭了两下眼睛。比起满是血污的手掌,手背尚算干净,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她看见前方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郎。 他坐在那,一只脚踩在井沿上,一只脚垂在身前,晃晃荡荡的。 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蓝色的火焰盘旋在半空,将枯井周围照得一片明亮。 他霜雪般的银色长发,在蓝色火焰的映照下,美丽得难以置信。 唐宁屏住了呼吸。 她为了从妖怪手下逃生,似乎放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妖怪…… 第003章 银发少年 黎明到来之前的天空,变得比先前更加黑暗。 唐宁有一瞬间忘却了疼痛。 坐在井边的银发少年半低着头,忽然抬起了左手。只见他食指一点,蓝色火焰便瞬间照亮了后山。 这是连黑夜也能烧尽的光。 唐心脸上的鳞片在不断变厚:“这是、这是狐火?” “不可能!”她尖叫着,重新来抓唐宁,“现世怎么会有狐妖!” 何况是这般惊人的狐火! 长尾卷住唐宁的腰,用力收紧。 满身血污的少女被一下扬起,困在半空,像一条正在死去的鱼。她折断的背鳍,无力垂下,断掉的胳膊,已经再没有一分能用来挣扎的力量。 身体,好像要被折成两半了。 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唐宁仰面咳出了一口血。 咸中带甜,腥的要命,转瞬便呛进了气管。 稀薄的空气,逼出了眼泪。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潮湿,究竟是血还是泪。明明前一天,她还跟长姐嬉闹着,赖在美人榻上吃点心,吃得满地都是碎末。 长姐拿着雪白的帕子,笑哈哈来抹她的脸。 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那样的长姐,怎么会变成妖怪? 唐宁的意识渐渐模糊,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已经开始暧昧不清。 突然,一阵剧痛,她被用力甩在了地上。火焰在她身旁熊熊燃烧,却是明亮的、清澈的颜色。 “阿、阿姐……” 她呢喃着,眼皮沉沉地阖上又睁开。 生命,正水一般地从她身上流走。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说话声,没有打斗声,似乎连风的声音也一起消失了。 没有了声音的世界,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黏稠的,绵密的黑暗,散发出血的味道,这样令人讨厌。 有什么东西在她手边跳动。 脑中骤然闪过了一线光。 唐宁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截断掉的尾巴。 她看着它,心里冒出了一个让她颤栗的念头——原来妖怪也流着和人一样颜色的血。 唐心她,死了吗? 这样想着,唐宁以手撑地,直起了半个身子。可风一吹,她又重重摔了回去。这具身体,已经伤得不成样子了。 她仰面躺在地上,苦笑起来。 身旁的断尾变成了一团灰烬。 她听见了脚步声。 ——是从枯井的方向传过来的。 银发的少年,赤着脚,踩在夏日葱茏的草色上,一步步朝她靠近。 天边出现了一抹很淡的亮光。 他蹲下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喂,死了吗?” 唐宁睁着眼睛,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是那样得苍白,他看起来……也活像是个死人。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唐宁呕出了一口血。 少年面上露出了笑容:“哟,还活着呢。” 他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唐宁的脸颊,见她下意识蹙起眉头,笑得嘴边露出了颗尖牙:“唐宁,你长大了呢。” 手指渐渐下移,依次滑过她的下巴、脖子、锁骨,最后停在了胸前。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起来:“让我猜猜,你现在多大了,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他低下头,凑到了她眼前,鼻尖几乎抵着她的:“十年了呢。” “你明明说过,要放我出来的。”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 他明明在笑,眼神却冷得如同发色一般。 唐宁觉察到了寒气。 “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小骗子。”他低低说着,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人永远这样的令人作呕……” 唐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手也冷得像冰。 冻得人难以呼吸。 这时,天边钻出了一抹榴火似的红。 是太阳出来了。 她吃力地睁着双眼,真好啊,朝霞的颜色,真美啊。这寻常日子里天天可见,从未在乎过的景象,原来有着如此惊人的美。 她应该马上就要死了吧? 意识模糊的她,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唐心微笑着。 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一眼这样的美景,真是万幸。 只可惜,那份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礼物,是再也没有机会拿到手了。 魏昭一定会生气吧? 他准备了半年,好不容易马上就要到她及笄的日子了,她却死了。白费心机一场空,以他的性子,肯定很懊恼。 不过这样也好。 他们的婚约,本就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对方。 只是两家相熟,孩子总在一起玩闹。大人瞧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便索性定下了。她没有反对,魏昭也没有。 这样的姻缘,怎么都好过盲婚哑嫁。 何况她和魏昭,是一道打过架的交情。 不谈喜欢,感情还是颇为深厚的。 唐宁大口喘息着。 如果……如果魏昭能遇到一个他喜欢的姑娘,顺顺当当成家生子就好了…… 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 唐宁的喘气声,微弱了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大家坐在月下,谈笑风生的样子啊…… 她疲惫地合上了眼。 身体似乎变轻了,疼痛也淡去了。 忽然,嘴唇上一热。 “真是没办法。” 耳畔传来呢喃的话语声,有人吻住了她的唇。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对方口中渡过来,呼吸一下变得轻松了。 唐宁霍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唇上灼人的热度,像是一场幻觉。 他好像……好像舔了一下她嘴角的血…… 第004章 狐狸 大脑一片空白。 唐宁怔怔地睁着双眼。 头顶上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有耀眼的光芒洒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抬起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幻梦般的晨曦,瞬间消失无踪。 意识仿佛水上行舟,变得摇摇晃晃。 青空,烈日。 夜幕,星辰。 全部混在了一起。 是梦吗? 是地狱吗? 还是她终于升天成佛了?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唐宁猛地坐起身来。 “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腰……她脆弱的腰,正要命的疼。她下意识拿手去扶腰——“啊!” 他娘的,手更疼! 脸上五官皱成了一团。 剧烈的疼痛,让她看起来神情狰狞又可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忽然传来了笑声。 唐宁忍着疼,皱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看愣住了。这、这是哪里?是床吗?她为什么会在床上? 为什么……床上还有条狗? 白毛的,奇怪的狗,正在笑…… 狗也会笑的吗? 唐宁怔怔的,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狗怎么会笑……不可能的……” “谁是狗!”趴在床尾的动物突然站了起来,“老子哪里像狗?” 它踩在床上,举起前爪指着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转眼,皮毛褪去,它变成了一个人。 唐宁脑中“嗡”的一声,连忙别开了脸。 “狐狸和狗你都分不清吗?”银发披散着,他凑上来,气鼓鼓地道,“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哪里像狗?” 唐宁浑身僵硬,不知道该看哪里。 他现在,可是人的样子! 没有穿衣裳的人! 她哪里敢看他! 他已经凑到了她眼皮子底下。 这样近,近到唐宁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睫。 “喂……”唐宁蹙着眉头,眯了眯眼睛,“狐狸……” 他退开一点,歪了歪头:“什么狐狸,叫我狐狸大人。” “……” 唐宁看着他的脸。 昳丽的少年面孔,有种近乎邪恶的俊俏。 他看起来明明只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危险。怕死的本能驱使着唐宁,让她张开了嘴。 “狐狸大人……” 她回忆起了先前的事。 长姐,妖怪。 还有那口井。 身上的疼痛告诉她,她还活着。那么,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画面就全是真的。她咬了下唇瓣,竭力镇定:“唐心死了吗?” “唐心?”少年面孔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那个奇怪的女人么?大概还活着吧。” 那样的妖怪,他从来没有见过。 明明人的气味和妖的气味,是截然不同的。 可那家伙身上,既有人的味道,又有妖的气味。是半妖吗?恐怕也不对。人和妖怪的后代,原就很罕见。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但听说即便是半妖,身上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味。 妖的血脉天然便会压制人的血脉。 弱小的凡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蝼蚁般的存在。 而他,讨厌蝼蚁。 比什么都讨厌。 如是想着,他嫌恶地扫了唐宁一眼。 没有再说话,他翻身下床,打了个响指。虚空中出现了朵蓝色的火焰,像是燃烧的花,又像是沸腾的海水。 他从火焰中掏出身玄色衣裳,边穿边皱眉。 距离那一天,到底过去了多久? 日复一日的孤独,已经让他无法分辨岁月的流逝。 不过—— 他转过头,看向床上的唐宁。 “光武帝还活着吗?” 唐宁还在想那句“大概活着吧”,一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神情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嗯?”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些烦躁。 唐宁慢慢回过神来,喃喃着变了脸色:“光武帝……光武帝……光武帝都死了几百年了……” 那样久远的名字,若不是长姐爱看史书,总同她念叨,她根本不会知道。 “你……”顿了顿,唐宁瞪圆了杏眼,“你难道从光武帝活着的时候,便呆在那口井里了吗?” 黑衣少年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闻言露出了要吃人的眼神。 红眼,竖瞳。 是妖怪的样子。 唐宁咬着牙,掀开身上的被子,吃力地在床沿坐定。 这只狐狸破开封印从井里出来的时候,唐心看起来明明是害怕的。可他说,唐心大概还活着。那么,也就是说,他没能杀掉唐心。 是他故意放走的吗? 不像。 唐宁觑着他的脸色,一听说光武帝死了几百年,他立刻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是因为逝去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更长吗? 还有刚才的狐狸。 他明明可以变成人,却保持着狐狸的样子。 唐宁声音微哑地说了一句:“狐狸大人,你现在很虚弱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恢复了明亮的琥珀色:“你果然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是吗?” 唐宁浑身都在疼。 骨头、经络,连脑子里都似乎有针在扎。 她喘着气,小声道:“是了,你先前就在讲,什么十年,骗子的。可十年前,我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你是想说我认错人了?”他打断她的话,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她道,“唐宁,我可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唐宁一愣。 的确。 从他的声音出现在她脑子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的名字。 可是,她若是见过妖怪,怎么可能会忘记?即便当时还是个小孩,也不应该会忘吧? 唐宁小口吸着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对不住,我真不记得了。” “罢了。”见她这般老实,他有些悻悻然地退开了去。 唐宁站着,只觉头昏目眩,渐渐看不清面前的人。 “你的名字……再同我说一遍吧。” “这一回,我一定不会忘记了。” 他看着她,闻言似乎愣了下,随即别开脸,冷声冷气地道:“不记得便算了。” 唐宁晕得厉害,眼前发黑,声音更轻了:“是么,那便算了吧……” 她抬起脚,试图往外走。 妖怪逃走了。 弟弟没了。 那父亲和母亲呢?还活着吗?唐家其余人呢,还有活口吗? 她得回去看看。 一定得回去。 可脚迈出去,身体便也跟着向前倒去。唐宁一下惊醒,在摔倒之前抓住了身旁的人。万幸,真是万幸。再摔一下,恐怕她真就没命了。 这时,黑衣银发的美貌少年突然低头靠近,在她耳边叹息般地说了句—— “迦岚。” “我叫迦岚。” 第005章 失去 唐宁听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往日背过的一句诗: 九秋草木岚烟湿,万里山川海气浮。 白毛的狐狸,在山林间奔跑的身影,便如雾气一般吧。 她忽然清醒过来,微微别开脸,轻声道:“方才忘了问,这是哪里?”屋子摆设,全然陌生,再看自己,仍然穿着先前的衣裳。 血迹斑斑驳驳,一片狼藉。 距离后山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多久? 唐宁脑袋昏沉沉地盯着地砖。 迦岚却在看她的后颈。 少女洁白的肌肤上,有着暗红色的纹样。 仔细看去,分明是枚血色刺青般的符咒。 他直勾勾看着,视线渐渐灼热。 唐宁下意识抬手,盖住了脖子。 迦岚移开目光,退开一步,撇撇嘴道:“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江州。” 唐宁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拢了拢衣襟。 江州……他竟然说出了江州…… 真是只过时的狐狸。 “两百年前便没有江州了。”唐宁摸了摸后颈,想起先前摸到一手血的事,但上头此刻却是干燥的,没有血,也没有伤口。是她记错了吗? 皱着眉,唐宁道:“不过唐家所在的雷州,两百年前的确是江州一带没错。” 事出突然,这狐狸又几百年未见过天日,他们没有出城是意料中的事。可这间屋子,他们此刻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唐宁思量一番,试探着问了句:“这屋子……莫不是变出来的?” 话本子她还是看过一些的。 都说狐狸擅长变幻之术,什么金银财宝,屋舍摆件,全可以变出来。就连样子,也可以时而变作女子,又时而变作男子。 她眼前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个真少年郎…… 不过,该看不该看的,她方才还是都看见了。 这只狐狸……的确是公的吧? 唐宁望着迦岚。 迦岚摸摸下巴,神色有些古怪:“我倒是想变。” 唐宁立即反应过来:“对了,你很虚……”他被封印了几百年,如今连人形都不容易维持,怕是没什么本事可以拿来变屋子。 迦岚闻言,满脸写着不高兴:“谁虚了!” 俊美的少年,这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活了几百上千岁的妖怪。 唐宁无声叹口气,正色道了声谢。 她知道的。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快死了。 如果不是他分了力量给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那个吻,是救命的吻。她如今能走能动能喘气,全得谢谢他。 可唐宁真心实意道谢。 迦岚反而僵住了。 银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他轻轻咳嗽了声:“又不是因为你才这样。” 唐宁点点头:“是是是,同我没关系,绝不是因为我。” “知道便好。”迦岚坐在床沿,身体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这屋子离得近,主人又正巧不在家,不住白不住。” 唐宁站不住,索性席地而坐,正要细问,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她连忙爬起来,手脚并用,仪态全无,但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走到窗边,她轻轻将窗支开一道缝,定睛向外看去。 站在高处,视野旷阔,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匹马,生得高大又健壮,正拉着车疾驰而去。 马车后还跟着好几个策马的衙役。 这是官府的人。 远远的,她好像还看见了一角唐家的楼台。 转过头,唐宁朝床上的迦岚喊:“快起来!” 他懒洋洋的,坐起来,又不动了。 唐宁关上窗,深吸一口气:“外头一堆衙役,定然是府里有人报官,我得赶紧回去。” 世上没有妖怪。 至少没有亲眼看见的人,是不会相信的。 府里死了人,当然要报官。 她四下看了看,想要找身替换衣裳。 可迦岚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不必回去了。” 唐宁一愣。 黑衣的少年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声音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那座宅子里,没有活人。” “可官府的人明明朝着……” 迦岚打断了她的话:“怕是有外人发现后报的官。” 唐宁闻言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睑,喃喃道:“是吗?全死了吗?除了我和唐心,全死了吗?” 迦岚听见,抬头看她,忽然问道:“咦,你就不怕我在撒谎吗?” 一阵死寂。 唐宁苦笑了下道:“灭门惨案……这种事可是天大的谈资,出了门,到处都是谈论的人,若是有人活着,自然瞒不过。你这会同我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狐狸哪有这么蠢。 她把手抽回来,继续找她的衣裳。 全身是血,可出不了门。 迦岚看着她,抓了抓头。头顶上突然冒出只毛茸茸的耳朵。眼下这个状态,想要完全保持人的样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按着耳朵,歪头看唐宁。 看着看着,他看见了唐宁脸上的眼泪。 她在哭,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失去亲人这种事,果然很痛苦吧? 迦岚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可人总是要死的。世间万物,即便是妖,活得再久,也仍然会死。死亡,本来就是这样常见又平凡的事。 他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抹去唐宁眼下的泪水:“脏兮兮的,真难看。” …… 唐家大宅里,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 太平盛世,连个偷儿都少见。 雷州知府黄大人自上任以来,查过最大的案子,是长兴楼老板娘因为丈夫连连纳妾,气不过将丈夫打了个半死,丈夫告官要和离而已。 他拿帕子捂着鼻子,站在廊下,两条腿哆哆嗦嗦直打颤。 一夕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边上的人家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 黄大人骇得要死,但脑子还在勉强转动着。 一旁,衙役抬着尸体,仵作跟在边上,正一具具查验着。 他闷声闷气地喊:“仔细看!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可放过!” 仵作的腿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么大的阵仗,他们谁也没见过。 全是半斤八两。 谁也别笑话谁。 但案子还得查,必须查,仔细查。 雷州并不是什么大地方,离皇城又远,拢共就这么几个大家族。没了唐家,对雷州影响可委实不小。更何况,这还有个魏家在死盯着呢…… 黄大人瞳孔摇晃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魏家大公子魏锦和二公子魏昭,正在低声交谈。 第006章 镇邪 没说两句,大公子的脸便黑了。 黄大人连忙收回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 宅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郁。 魏锦抬手屈指敲了一下弟弟的头:“不让你来非要来,来了便难受,你说说你像什么样子。” 魏昭没有躲,半垂着眼睛看地面,口中低声道:“唐宁一定还活着。” “话别说得这么笃定。”魏锦放下手,靠着廊柱四下看了看,“你心里很清楚,眼下没有发现尸体,并不能说明她还活着。” 魏昭闻言抬起头来。 英俊的少年面孔是煞白的。 “你少乌鸦嘴。” 魏锦望着自家弟弟没有生气的脸,一点没有要安抚的意思:“你脑子不清醒还不许我说?” 魏昭咬着牙没接话。 另一边官府的人已经将尸体全搬到了一处。 黄大人对着衙役找出来的名册一个个看,看了半天,额上直冒冷汗。这他娘的连条狗都在,可就是不见唐家两位小姐的身影,难道是被贼人捉走了? 他面露苦恼,将名册递给身旁的下属,一面朝魏锦道:“大公子,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魏锦一乐:“黄大人说的什么笑话,雷州的案子,自然是大人您想怎么办便怎么办。” 黄大人脸上的苦恼又浓了两分。 玩笑。 他倒是想开玩笑。 可魏家在雷州扎根几百年,是真真正正的地头蛇,他一个雷州本地出身的官,心里再清楚不过,真要行事,魏家的手段比官府怕是还要厉害些。 黄大人叹了口气。 魏锦已经越过他,朝仵作走去:“如何?” 仵作半遮着脸,声音有些发闷:“尸体全像是被野兽啃咬过……” 但唐家位处雷州城中,怎么会有野兽出没?唐家后背的那座山,也不过是矮矮的小山坡,至多出两只雉鸡罢了。 黄大人一听便道:“胡说!是不是验错了?” 仵作自己也觉得古怪,被他一喊,瞬间没了底气:“兴、兴许是人为……” “黄大人查也不查,怎么就说是验错了?”魏锦凑上去,仔细看了两眼尸体上的伤口,“的确像是被野兽啃咬过。” 黄大人站得远远的,闻言一愣。 这魏大公子,怎么一点也不见害怕? 满地惨状,便是仵作都慌张。 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为何一脸平静? 黄大人悄悄的,又去看魏家二公子。 ——这小子倒是看起来很害怕。脸色惨白,像个普通人该有的样子。 果然,是那魏大公子不太正常。 黄大人放松下来,将仵作招呼到近旁,仔细问话。同时,他发话下去,让人严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入的人群。 虽说事情发现得晚,唐家两位小姐若是活着,极有可能已经被歹人带出了城,但事已至此,除了盘查也无甚可做。 …… 到了下午,唐家被灭门的事已经传遍雷州城。 唐家大小姐唐心的未婚夫,急急忙忙来找魏昭,一见面便哭:“呜呜呜呜明夷兄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呜……” 魏昭叫他哭得头疼,不想理他,又觉得他哭得实在是惨,只好忍耐下来,安慰道:“张兄还是不是男人?快别哭了,我衣裳都给你哭湿了。” 张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可一向爱哭,十九了也仍爱哭。 一哭起来,眼泪便像是珠帘断线似地往下掉。 和他同岁的魏锦刚好从外头进来,瞧见这幕眉毛一挑道:“哟,你们俩可真是好连襟,这般亲热。” 魏昭推开了张公子。 张公子还是哭哭啼啼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魏锦凑上来,递了块雪白的帕子:“真是可惜,唐家这事一出,张兄的新郎倌怕是做不成了。” 张公子闻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什么帕子也挡不住。 魏锦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兄节哀。” “呜呜呜呜呜呜……”张公子除了哭,还是哭。 魏昭一巴掌拍在兄长背上:“少跟这烦人!快滚!” 魏锦无所谓地耸耸肩:“滚就滚。” 可才“滚”到门边,他就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俩人低低叫了声“明夷”。 明夷是魏昭的字。 他很少这般叫。 魏昭长到十七岁,也没听见过两次。 他盯着兄长的背影。 魏锦微微侧过脸,沉声道:“不要认定她还活着。” “滚!”魏昭脱下只靴子砸过去。 魏锦头也不回,大步向前去。 靴子落在了地上。 张公子哭声一顿。 魏昭神色颓靡地看他一眼:“怎么不哭了?” 张公子抓着帕子,抽抽噎噎地问:“明夷兄,听说是山贼抓走了心姑娘姐妹俩,是不是真的?” 魏昭垂眸,嗤笑了声。 山贼?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山贼。 张公子摸摸索索的,寻了把椅子坐下:“我娘说,若是真被山贼抓走了,那这门婚事便说什么也不能结了。哪怕心姑娘活着回来,也一定不清白……哎哟!你干什么呀!” 话没说完,张公子痛叫着摔在了地上。 魏昭冷着脸低头看他:“去你娘的清白!” 张公子委屈:“没了清白的女人当然不能娶呀……” 魏昭气笑了。 他今日要不揍这蠢货一顿,怕是今后魏字得倒过来写。往日见这姓张的虽然胆子小,像个孩子,但书念得好,又不是爱拈花惹草的性子,说讨厌也谈不上多讨厌。 没想到今日一见,原形毕露。 骨子里竟是这么个东西。 魏昭抓住了他的衣领。 张公子开始鬼哭狼嚎。 门外冲进来两个小厮,一人一边架住了魏昭。 魏昭死盯着张公子。 张公子一骨碌爬起来,趔趔趄趄往门外跑。 小厮拦着魏昭不放,一边道:“大公子说了,不许您动手。” 魏昭骂了句:“该死的魏锦!” …… 祖父院子里,魏锦才进门,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 晴空艳阳,真是好天气。 这种天气,他怎么可能会着凉?一定是魏昭那小子在骂他。摸摸鼻子,魏锦向长廊尽头走去。 尽头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 他推开门,走进去,轻轻叫了声祖父。 门外,靠墙的位置上嵌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木牌上只有两个字—— 两个阴刻的小字。 镇邪。 第007章 除妖师 魏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见他进来,招招手,低声道:“看过了?怎么样?可是有人行凶?” 他一口气问了数个问题。 魏锦却只是摇摇头,走到他边上,伸长手去推窗。 窗外景色如常,花开似锦。 魏老爷子侧过头,向外看了看,叹口气道:“明夷呢?听说他非跟着你去,别给吓着了。” 魏锦趴在窗口,闻言回头道:“他都多大了,您还拿他当孩子看。” 魏老爷子摸摸胡子,翻个白眼道:“反正你们年纪再大也大不过我,不是孩子是什么。” “祖父。”魏锦面露无奈,咳嗽了声,正色道,“唐家上下,除唐心姐妹下落不明外,已无一活口。” “仵作说,尸体像是被野兽啃咬过。可雷州城里怎么会有野兽?” “唐家有哪些人,养了几条狗几只猫,我们都清楚。尸体上的伤口我也亲眼看过了,那样的伤口,可一点不像是家养的猫狗能留下的。” 魏锦盯着魏老爷子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更何况,什么人才能悄无声息的,在一夕之间杀掉这么多人?” 他慢慢眯起凤目,停下了话音。 魏老爷子摩挲着轮椅把手,脸色逐渐凝重:“言宋,把窗关上。” 魏锦愣了下,转身将窗户合上。 魏老爷子沉声道:“唐家这案子,黄大人怕是破不了。” 魏锦没说话。 魏老爷子继续道:“这事,恐是邪祟作乱。” 魏锦找了把椅子坐下,闻言倒不太惊讶,只是皱了下眉头:“可您不是一直同我讲,现世早就没有鬼怪了吗?” “话是如此……”魏老爷子迟疑了下,望向他道,“但唐家,一直有个传闻。” “哦?” 魏老爷子面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声音也跟着怪异起来:“唐家封印着一只大妖。” “啪啪”两下,魏锦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唐家?那个唐家?” 他和魏昭从小到大,不知去过多少回唐家。唐老爷永远笑呵呵的,唐夫人又温柔,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另一个家。 魏锦无法相信:“唐伯父可不像是知道这种事的人。” 魏老爷子捋着胡子道:“他不知道也不奇怪。毕竟是传闻,连你都不信,寻常人又怎么会当真?” 魏唐两家世代交好。 祖上从光武帝时期起便一直是友人。 到魏锦这一代,两家仍走得很近。 可几百年过去,分歧总是有的。魏老爷子的父亲,和唐家当时的家主曾大吵过一架,两家差点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后来虽然和好了,但两家此后走的路,却再不能一致。 除妖,除妖。 世上若是无妖,可还需要除妖师? 唐家几经换代,久不见妖邪,已经认定世上没有残存的妖怪,甚至连过去有过妖怪这件事都开始产生怀疑。 而魏家,始终不肯放下。 弹指百年,如今还记得那桩传闻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魏老爷子道:“不过,说是传闻,但如果是真的,那唐家此番出事便说得通了。” 那等行径,不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人做的。 可是…… 魏锦摇了摇头:“现世已有几百年没有见过妖鬼了。” 太平日子,越过越舒坦。 以至于到他这一辈,老爷子都开始动摇,只将祖上往事当话本子般说了一些给他听,魏昭那便一个字也没有吐露过。 魏锦心想,恐怕老爷子自己也并不相信什么妖怪的存在。 他看着祖父道:“倘若真是妖怪所为,那为何不见唐心姐妹?”从那些尸体看,就是被吃了,也不可能全吃光,多少会留下些东西。 可唐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人。 魏锦盯着老头子。 老头子皱着眉头,口气挺笃定:“一定是采阴补阳!” 魏锦嫌弃地撇了撇嘴:“到底也是没见过妖怪的人,问你跟问我自己有什么分别。” 魏老爷子尴尬地咳嗽起来。 魏锦忽然问了句:“既然您有了这种怀疑,那是不是该把事情告诉明夷了?” 魏老爷子咳不动了。 想了想,他叹息道:“你去问问你无瑕姑姑的意思吧。” 魏锦想到自家姑姑那张脸,背上一毛,打起了退堂鼓。 魏老爷子趁势推了他一把:“乖孙子,去吧。” 转眼,魏锦站到了天光底下。 花香在风里流转。 香气交错,令人神往。 这个季节,雷州城里的花到处都开了。纷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互相映衬,变得愈发馥郁。缱绻着,一点点变得浓厚芬芳。 迦岚却一点花香也闻不到。 狐狸的鼻子,一向很灵。 可他此刻站在唐宁身侧,除了她的味道,便什么也闻不到了。那些花的香气,比起她,什么也不是。 他无意识地靠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 香到令人发疯。 “迦岚。” “嗯?”他有些头晕目眩。 唐宁微微歪头,蹙眉看着他:“你怎么了?” 迦岚环住她的脖子,将人揽入怀中:“你闻起来好香……”伴随着话音,尖牙冒出来,瞳色泛红,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有一种很好吃的味道。” 第008章 烧鸡熏鸡白斩鸡 唐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需要给你买只烧鸡解馋吗?” “当然,不喜欢烧鸡,熏鸡也可以。” “还是你更喜欢炖鸡?” 唐宁一口气问道。 迦岚悻悻松开了她:“偏见!这是偏见!谁说的狐狸就想吃烧鸡!” 唐宁的声音听上去一点没有说笑的意思:“那白斩鸡呢?” 迦岚摸了摸鼻子,忽然问道:“你就这么害怕我会吃了你吗?” 唐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条腿却有些发软。 垂在身侧的手,也在颤抖。 她用力握了下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带出一阵刺痛:“卤鸡?蒸鸡?盐焗鸡?再不然,蘑菇煨鸡?梨炒鸡?实在不行,鸡松也可以。拿黄酒和大小茴香等香料一并煮熟,去皮去骨后烘干了擂成碎,再拿油一拌,用文火烤,喷香……” 迦岚的眼睛在发光。 口水泛滥,仿佛一张嘴就会哗哗流下来。 他呆呆地问:“你莫非是个厨子?” 唐宁仍然面无表情,摇头道:“不敢当,只是略有研究。” 迦岚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闭上眼睛,一副入梦的模样:“烧鸡啊……炖鸡啊……各种鸡啊……” “啊呸!谁要吃这些东西!” 喃喃念叨着,他突然睁开眼。 “鸡什么鸡!本大人可是十方罗浮山的主人,什么东西没吃过!进门的台阶都是用人骨垒起来的!谁要吃鸡,我要吃人!” “慢着。”唐宁声音冷静地道,“你听我给你盘算。” 十方? 罗浮山? 从来没听过。 是妖怪们生活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多冷静,脑子里就有多乱。 传说和话本子都告诉她,妖怪是要吃人的。对妖怪而言,吃人,就和人吃猪牛、吃鸡鸭鱼是一样的。 食物,就是食物。 长得如何,能不能说话。 都是食物。 唐宁道:“我知道一百八十种鸡的烹调方法。” 迦岚眨了眨眼睛。 唐宁继续道:“你如果真想吃了我,一早便可以吃,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是不是?” “既然我到现在还活着,便说明你不吃人也可以忍耐。” “那么,暂且让我活着给你当厨子,难道不是更好?你大可以等全吃过了,吃厌了,再吃厨子嘛。” 微风拂来,银发扬起。 迦岚歪了歪头,斜眼看她:“一百八十种?” 唐宁面不改色:“假以时日,上升到三百六十种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迦岚沉默了。 唐宁抬脚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半响没有出声。 吃烦了烧鸡,再吃厨子么? 虽然嚷嚷着要吃人,可他还从来没有吃过人呢…… 迦岚默不作声地看着唐宁的背影。 唐宁背脊僵直,头也不敢回。他不说话,她便当他是默认了。不论如何,先活过今日再说。 “唐宁。” 身后传来少年人的声音,一点不像是书里吓人的妖怪。 唐宁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您说……” 迦岚大步走到她旁边:“就这么办吧。” 唐宁提着的一颗心往下落了些。 她听出来了。 他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什么一百八十种,三百六十种的。 她这辈子都没有下过厨房。 可没关系,她想要活下去,于是找了理由。他听了理由,愿意接受,这就可以了。 唐宁戴上了帷帽。 远处人声渐渐响亮。 唐宁侧过头,看了一眼迦岚的头发。银白色的长发,如霜似雪,怎么看都不正常。可他嫌热,不愿意遮挡。 现下路上多了行人。 唐宁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路人来来回回,似乎并没人在乎。 这群人,全是瞎的吗? 唐宁腹诽着,忽然看见前头冒出来个头戴老虎帽的小孩儿。他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行人纷纷看向他。 “哟,这小帽子做的,真好看。” “可不是,回头我也给我家孩子做一顶去。” “哎呀,大热天的,看着就热,谁家的孩子别给热坏了。” 说话声,笑声。 脚步声。 喂!这眼神明明很好啊! 唐宁下意识去找迦岚,一看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她先前同他商量,让她一个人去见官,可他立刻便说了一通什么人果然不行啊,过河拆桥,死骗子之类的话。 昨日发生的事,她虽不能告诉官府是妖怪所为,但编一编,总能糊弄过去。至少,得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 姐姐的下落。 父母亲人的身后事。 总不能全指望友人。 但带着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编。 唐宁心里的小人开始蛊惑她。 跑吧。跑吧。 反正是他自己不见的。 可一转念,她好像又听见了他叫她骗子的声音。算了,大不了回头让他变成狐狸吧。反正乍一看颇像狗。 她往边上退了退。 阳光一闪。 唐宁看见了他。那头银发,可比老虎帽显眼得多。原来离得这般近,他若是想抓她,她再长八条腿大概也跑不掉。 唐宁走过去,发现他面前是个卖卤味的小铺子。 天气热东西少。 生意也平平。 掌柜的见了客,比平日更热情。 “哎哟公子,您这头发,是少年白吧?” 迦岚笑眯眯的:“是啊是啊。” 唐宁站在后头刚好听见,心道鬼个少年白,谁家少年白头是这样的。敢情那些路人都以为他是少年白,所以才当没看见? 她抬手扯了扯迦岚的袖子:“时辰不早了。” 迦岚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身旁来,一面笑嘻嘻地问掌柜:“有烧鸡吗?” 掌柜的连声道有,刚要去拿油纸,又见两个客人进来,连忙把自家小子也喊出来帮忙。他面上全是笑,一边给烧鸡称重,一边盯着儿子看。 儿子年纪小,办事不牢靠。 他并不放心。 一看,儿子事儿没干,光在那仰着头问客人:“谁死了?” 掌柜的心里一咯噔,忙要呵斥,却看见客人惶惶地道,“喏,那个唐家呀,不是出事了么?风筝巷的老何,每日给唐家大厨房送鲜菜的,今儿一早过去,发现人全死了,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去报了官。” 听见这话,店内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见官后,老何把事情交代了一通,没有什么嫌疑便被放回了家。哪知道……回到家,还没吃过晌午饭,他媳妇就发现老何躺在床上没气了!” 提着烧鸡的掌柜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怎么回事?” 客人摇摇头:“这谁知道。” “不过我听说,官府那边查出来,唐家这命案,怕是他家二小姐犯下的!” 第009章 灾星 掌柜的把烧鸡递给迦岚,口气更吃惊了:“不会吧?” 客人看看四周,神情古怪,压低了声音道:“天大地大,什么怪事都有,那唐家二小姐出生时发生的事,你难道不记得了?” 掌柜的是雷州本地人,在雷州住了一辈子,当然记得。 “有十五年了吧?那么大的雷,我活到现在,也就真只见过那一回。”掌柜的说完,忽然想起来,银子还没收,忙瞥了迦岚一眼。 迦岚磨磨蹭蹭的,掏出块碎银子。 掌柜的放下心来。 客人还在说:“可不是!那么吓人的雷!就是这条街吧?当时可不是都给劈坏了吗?”他伸长手,指了指铺子外的长街,“都说那唐二小姐是灾星,所以生下来没多久便寄养到外头去了,养到四五岁上下才接回来的呢。” 这时,掌柜的收了钱。 迦岚忽然问了句:“出生时天上落雷便是灾星,这未免有些说不通吧?” 客人闻言看了他一眼。 一看愣住了。 如此美貌少年,简直不像真人。 他咽了口唾沫,又咳嗽两声,方才开口道:“小后生就是小后生。青天白日的,降下那么大的雷,能是劈人的吗?那劈的铁定是妖邪之物啊!” 迦岚望着他,笑了下:“是吗?” 客人见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连忙又道:“老话可都是这么讲的!妖怪修炼到了一定时候,天上就会落雷下来劈牠,不信你问掌柜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掌柜的摸摸头:“说倒是都这么说,但现世哪里有过妖怪。” 客人摆摆手:“反正我说的不假。” 迦岚微笑着,不置可否:“唔,我倒是真没听说过。” 客人发出嗤笑声:“要不说后生人见识少呢。” 迦岚一手提着烧鸡,一手牵着唐宁。 客人看见了俩人牵在一起的手,皱了下眉:“大庭广众的……” 唐宁避到了迦岚身后。 迦岚松开手,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阿叔,你知道的真多,真厉害。” “厉、厉害倒是谈不上。”客人听见奉承话,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嘴角拼命地往上扬,“我不过是比你多活了些年头,见过的人和事多一些罢了。” 迦岚连声道:“谦虚了谦虚了。” “阿叔,你方才说,那唐家的案子是唐二小姐犯下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年轻没见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就算她是个灾星,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就把全家上下都杀光了吧?” 听见这话,掌柜的也看向客人,露出好奇之色。 客人干咳两声,把说话声压得低低的:“我大舅子在衙门当差,说是唐家两位小姐都不见了踪影。一群人就想呐,这俩人是不是被贼人给捉走了。” 掌柜的道:“对啊!是不是贼人捉走了呀?” “我原本也这么想啊!”客人声音一响,急急又放轻了,“可谁知道,有人找到了唐大小姐的札记。” “里头明明白白写着,这唐二小姐平素就古里古怪的,和家人关系不睦不说,还几次三番和唐大小姐说,要杀了唐大小姐,吓得唐大小姐是寝食难安。”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客人撇了撇嘴,“说是因为唐二小姐偷偷爱慕着未来姐夫,所以想取而代之。” 唐宁一直不作声地听着,听到这里差点吐出一口血。 她? 唐宁? 偷偷爱慕着未来姐夫? 放屁! 是哪个混蛋伪造的札记?长姐的札记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话。要不然,就是这爱听奉承话的家伙在胡说八道。 她一把拽住迦岚的袖子,低声道:“该走了。” 迦岚没有动。 客人渐渐说到激动处,说得口沫横飞:“这种事,唐家人当然不能答应。那二小姐就发疯了,成天的闹,眼看大小姐马上就要成亲,她可不就真动了杀心!” 唐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客人还要说,却被迦岚打断了话。 “既然如此,那唐大小姐怎么也不见了?” “唐二小姐若是因为爱慕姐夫才要杀人,那不该第一个就杀掉姐姐吗?” 客人一怔,嘴角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他有些恼怒地道:“兴许是把尸体藏起来了呢!” 迦岚失笑。 客人愤愤转过身,终于停下不说,开始挑选卤味。 唐宁大步出了门。 迦岚捧着烧鸡凑近了闻。 香是香的,但总好像香得不对味。他咬了口鸡腿,斜眼看唐宁:“那个叫唐心的家伙,看来并不想给你留活路。” 唐宁皱着眉,咬牙道:“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札记。” 迦岚道:“我说的那家伙,可不是你以为的唐心。” “什么意思?”唐宁脸色一白,“那不是妖怪吗?”她走在迦岚身侧,将声音压到最低。妖怪想杀她,哪里用得着这种手段? “如果是你,会专程伪造出一本札记来陷害我么?” “不好说。”迦岚吃上了第二根鸡腿,“若是闲的发慌,把这事当成解闷的乐子,那别说一本札记,便是十本我也给你编出来。” 唐宁头大如斗,忽然瞧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 有人说到了唐家。 她咬咬牙,靠近了些。 迦岚跟在她身后,一边吃他的烧鸡,一边嘟嘟囔囔道:“何况你那姐姐看起来就不太对劲……”十方的妖,不是那个样子的。 “喂,我说唐……” 唐宁扬手捂住了他的嘴。 穿过人群,她看见了一张纸。 一张新鲜贴在墙上的告示。 上边写着——唐大小姐,唐心染血的嫁衣已被发现——而唐二小姐,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因此,官府要捉拿嫌犯唐宁。 眼睛不断眨动着,几乎难以停下。 唐宁觉得呼吸一滞,面若金纸。 周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迦岚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走吧。” …… 太阳落下来的时候,唐心拖着断尾,到达了目的地。 暮色下的大宅,像一只密封的匣子。她打开匣子,钻进去,臣服在主人烈焰般的石榴裙下。 “见月大人!” 第010章 不愉快 她伏在地上,颤抖着,叫出这个让她神往的名字。 可名字的主人没有理会她。眼前榴火一晃,唐心听见了清脆的拍桌子声。随即,耳边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她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看见见月趴在桌子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又输了。” “又是我输了。” “凭什么呀……”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手里抓着一把纸牌,呜呜咽咽地嘟哝着,“明明我的牌这么好……” 她把纸牌掷向桌面。 一张六索应声裂开,变成了两半。 桌上坐着的另外三个人明明还睁着眼睛,却也像这张六索一样,碎开了。 浑浊腥臭的血,泼墨般溅到纸牌上。 美人站起身来,抹一把眼泪,叹息道:“为什么死人打马吊也能赢我,还有没有天理。” 她自认运气不错,又牌技绝佳,但每回同人打马吊都要输,实在奇怪。这回找了三具尸体打牌,本以为是稳赢的事,没想到还是输了。 拍了拍坐皱的裙子,见月终于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人。 “你是……” 她绝美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疑惑:“谁呀?” 长指一点,点在了唐心脑门上。 唐心心如擂鼓地望着她。 “见月大人,我、我是……”我是谁?话到舌尖突然一顿——“唐心”这个名字,不是见月大人给她赐的名。 心跳声越来越响。 她满脸仰慕地道:“见月大人,我还没有名字。” “求大人给我赐名吧!” 见月蹙眉看着她脸上的细鳞,美丽的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给你赐名?凭什么?” 唐心愣住了,喃喃唤她:“见月大人?” 见月嫌弃地收回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样的杂碎,也配让我给你赐名?不要说笑了!”她坐回椅子,将绣鞋一踢,翻了个白眼,“连尾巴都断了,还好意思来寻我。” 生于嫉妒的家伙,却看起来这般狼狈。 让她的脸摆在哪里? 要是被那几个讨嫌的混蛋看见了,怕是要笑死她。 见月越想越觉得不痛快。 她咬了一口桌上的糕点。 “啊呸!” 糕点上沾着死人的血,味道很恶心。 碎末掉到了唐心头上。 唐心立刻垂下头,将身体伏得低低的,声音也放得低低的:“大人息怒……我、我碰上了一只狐妖……” “哈?”见月身子前倾,弯腰来看她,“狐妖?”伴随着动作,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一抹雪白。 心口处红色的图案,像雪中红梅般醒目。 仔细看去,那好像是一只蚨蝉。 她凑近了唐心,又问一遍:“你说狐妖?” 唐心应是,连忙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见月听罢,脸上神情却有些怪怪的:“你说,你把那户人家满门上下,都杀了?” 唐心点点头。 见月一脚踹了上去。 “尸体呢?” “魂魄呢?” 见月的声音渐渐拔高,眼神冰冷地道:“你就这么丢下逃走了?” 唐心有些发怔。 狐妖啊!她碰上了狐妖啊!不逃走还能怎么办?要不是她逃的快,别说尾巴,就是命也得搭上! 唐心爬上去,抱住见月的小腿:“见月大人,事出突然,我也是没法子……” 见月想要甩开她,可唐心抱得死紧。 见月眉头紧皱,冷声道:“没用的东西,连撒谎都不会。”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家伙是谁了。 那天也是打马吊的日子。 她连输八场,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这家伙跑过来,同她说什么要出去替她收集魂魄。她扫了一眼,见是个新出生的,便摆摆手让她去了。 没想到一去多日,如今回来了,却是这么一副落魄模样。 “强行妖堕,才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吗?”见月盯着唐心的脸,“鳞片,尾巴,全藏不住了吧?难怪要胡来。” 这座宅子里,养着一池花。 花是白的。 水却是红的。 她用自己的血养着那些花。 花种是爹爹给的。她种下去,养着它们,偶尔会结出果子来。因为新出生的小东西一概生得很丑,她也就懒得去分辨它们的样子。 是以来来去去,出生了几个,又死了几个。 她根本不记得。 像眼前这一个,如今有了人的样子,才能给她留下印象。 见月慢慢地道:“人心成魔,自然妖堕。你等不及,办不到,便强行附身,试图占据她的肉身。可她仍有人性,时刻排斥你,样子便慢慢变得不像人。” “你一来愚蠢,二来胆大,自以为是地要将她满门都吃了,没想到出了纰漏,灰溜溜地跑回来向我求救……” “不、不是这样的见月大人!”唐心大叫起来,“真是狐妖!是那个叫唐宁的丫头从井里放出来的!” “胡说!”见月扼住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现世没有狐妖!” 唐心涨红了脸,话音破碎,断断续续地道:“见、见月……大人,我没有……没有撒谎……” “蓝……蓝色的狐火……” “我亲眼……看见的……” 见月扬起手,一把将她丢到墙上。 “嘭”的一声巨响。 墙上裂开了两道缝隙。 唐心摔在地上,爬起来,大口喘息着:“见月大人!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见月抿了抿红唇。 四百多年前,人界和妖界十方之间的走廊突然消失不见,两边自此断了来往。十方的妖来不了人界,逗留在人界的妖也再回不去十方。 此后除妖师们联手,又将留在人界的妖悉数捕杀。 不分种族,不分年岁。 但凡是妖,皆杀无赦。 前后花费近五十年,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太平人间。 现在告诉她世上还有狐妖,她怎么相信? 可地上的人还在发誓,口口声声说自己见到了狐妖。见月走过去,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问了句:“你会打马吊吗?” 唐心呆住,小声道:“不、不会。” 见月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真是可惜了。”略微一顿,她继续问道,“那个叫唐宁的孩子,还活着吗?” 唐心仍是呆呆的:“若是狐妖没有吃掉她,那就应该还活着吧……” 见月眨了下眼睛,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去。 一路走到池子边,看着满池艳丽,她猛地一拽唐心,把人丢进了水中。 水面荡起涟漪。 一圈又一圈。 第011章 十方 外头轰隆一声,要下雨了。 唐宁站在檐下,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迦岚,呼吸一轻:“看样子,他们的确想将杀人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迦岚倚着墙,闻言瞥她一眼,笑起来道:“真假不论,总得有个查案的方向。既然找到了札记,有了你作案的动机,那当然要抓你。” 他口气轻飘飘的,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唐宁用力咬了下唇瓣。 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这样无星无月的夜晚,就连风都好像凝滞成了墨似的一团。她站在墨里,手脚僵直,难以动弹。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唐宁回忆不起来。 她只知道,长姐是人。 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姐姐,不可能是妖怪变化的。 可她当时看见的那个东西,又分明有着非人的模样。唐宁慢慢蹲下身,背对着问了一句:“迦岚,你先前为何说唐心看起来不对劲?” “妖怪,不就是妖怪吗?生得如何,是否吃人,都是妖怪,从根本上来说,你和其他妖怪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吗?” 她低声问着。 有雨珠从天上坠落。 噼里啪啦地打在瓦檐上。 少女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似乎也被雨水打湿了。 她埋着头,闷闷地道:“可你说她不对劲,为什么?明明她看见你,一眼便认出你是狐妖,你却认不出她是什么,这未免有些说不通吧?难道,她的确要比你厉害?所以她能辨别出你的原身,你却办不到。” 唐宁絮絮说着,自觉口气愈来愈尖酸。 这样的自己,真是让人讨厌啊。 她盯着黑夜里的雨幕,无声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迦岚靠近了她。 他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贴近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道:“想惹我生气,好让我吃了你,一了百了吗?” 唐宁垂眸看地,声音发虚:“兴许吧。” 他嗤笑了声,直起身道:“虽然我不爱听,但你刚才说的话并没有错。” “嗯?”唐宁皱了下眉,“哪一句,是说她要比你厉害吗?”但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哦,是说你认不出她是什么这件事,说不通。” 迦岚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知道十方吗?” “十方?”唐宁忽然打了个喷嚏。 耳畔雨声渐渐变大。 她摇了摇头:“十方罗浮山,在你说起这些名字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迦岚沉默了片刻,方才道:“妖之境,被称为十方,是个和人界很相似的地方。” 唐宁听得有些糊涂:“和人界相似的地方?也就是说,妖怪和人原本并不存在于一个世界?” 迦岚看着檐外的雨,漠然道:“这是当然。” 雨中渐次亮起的灯,像倒映在海面上的星光。 他语声淡淡地道:“正如你所言,妖就是妖。妖和人是不一样的。人有人的世界,妖自然也就有妖的十方。” “但人有生老病死,妖也有。十方的妖,生来便是妖,不论生得是何模样,身上一定只有妖的气息。可你那姐姐,闻上去一股人味。” “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妖。” 迦岚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唐宁脸上。 唐宁深吸了一口气。 “她原就是人,闻上去当然是一股人味才对。但你这般说,想必是同时还感觉到了妖的气息。” 四周一片昏暗,唐宁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不明白,妖怪附身的话,你同时感觉到人和妖的存在,才是应该的不对吗?” 迦岚的语气有些变了:“你的确没明白。” “十方的妖,做不到附身这种事。” “啊?”唐宁惊呼出声,“为什么?” 迦岚道:“世道如此。” “十方的妖,变身成人,便如我这般。”他张开手臂,昂了昂下巴,“兴许也不该说是变,这原就是我的样子。你只需知道,十方的妖生来便有两种样子,其中一种和人的样貌十分相近。” “而有些妖,习得变幻之术后,可以变成其他人的样子。” “但这仅仅只是变幻,不是附身。人还是人,妖还是妖。” 唐宁越听越吃惊,不由苦笑了下:“这般说来,话本子上所写的妖怪,根本就不是妖怪。” 迦岚放下手,看着她道:“所以你明白我为何说她看起来不对劲了吧?” 唐宁轻轻点了下头:“半懂半不懂,但比先前要明白得多。” “那么,她到底怎么了?”唐宁呢喃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问道,“那个时候,她看见你,认出你是狐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迦岚怔了一下:“什么?” 唐宁道:“她说,现世怎么会有狐妖……” 迦岚回过神来:“现世……” 没错,就是这个词! 唐宁心如擂鼓,轻声道:“她为什么要说‘现世’?” 第012章 孤独者 迦岚眨了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在黑夜里发出莹莹微光。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种奇异的无措,用极慢的语速说道:“我不知道。” 几百年岁月,对妖来说,本该是弹指一瞬般的短暂。 可他被困在结界里,日复一日,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历经沧海桑田般漫长。这几百年的光阴,于他,是无穷无尽的炼狱。 如今终于重见天光,却见山移水变,已是隔世。 什么“现世”,这大概就是现世。一个他所不知道,不认得的世界。 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他一伸手,揽过唐宁,往雨中走去。夜幕下的雨并未变小,风吹过来,脸上便是一片湿漉。 唐宁皱眉问他:“去哪?” 城门封了,到处都是想抓她的人,这般乱走,似乎不明智。 她身上又还带着伤,强撑了一日,到现在也有些捱不住了。 是不是该去找魏家姑姑求救? 念头一闪而过,唐宁咬了下牙。她是个嫌犯,杀人灭门,穷凶极恶的嫌犯。且不说魏家姑姑是否愿意相信她,便是魏家留下了她,又能怎么样?一个不慎被人察觉,恐怕还要连累人家。 再说,还有妖怪的事。 算了。 唐宁抬起手擦了一把脸。 湿漉漉的。 雨水像眼泪一样在脸上流淌。 她听见迦岚反问了句:“你知道栗山吗?” 唐宁用袖子挡雨,灰头土脸,狼狈至极,闻言道:“栗子的栗?” 迦岚轻轻应了一声。 唐宁四处张望着,见雨中冷冷清清根本没有活人出没,心里稍微放松了些,她回忆着道:“是有这么一座山。” 因山上遍生栗子树,便被人偷懒取巧叫成了栗山。 “不过,几百年过去了,这座山是不是你想知道的栗山,我可不敢保证。”唐宁叹了口气,“你要去栗山?” 迦岚道:“如何去?认路吗?” 唐宁想了想,又叹一声:“颇远。” 这般一路走过去,十个她,大概也叫人抓住了。 她伸出手指,在雨中点了点:“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前,约莫三里地后右拐,然后……” 她仔细说着路线,迦岚也不打断。 一直等到她说完了,他才说了句:“抓紧了。” 唐宁一头雾水,抓紧?抓什么紧?她稀里糊涂地抱住他。时间一滞。雨水落下的声音,消失在耳畔。有雨珠悬在半空,像一串天然的珠帘。 她惊讶地眨了下眼睛。 眼皮沉重得仿佛山峦压下。 闭上,再睁开。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她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干呕起来。胃里没东西,空空荡荡,吐也吐不出什么。 可里头就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头也晕。 晕得眼前直冒星火。 真是要命的难受。 趴在地上,唐宁胡乱地想,此刻若是能就地死过去,似乎也不坏了。她干呕着,忽然发现,身下是柔软的泥土,周围生着老高的草。 这里已经不是他们原先所在的地方! 她拿手背用力擦过嘴角,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迦岚!迦岚!”唐宁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叫了两声迦岚,可周围一片昏暗不见人影,根本没有迦岚。 她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唐宁连忙跪下去,用手摸地上的东西。 “死了吗?”她急切地问着,手下摸到了毛茸茸的耳朵。热的,还在动。这家伙,怎么头上又冒出了狐狸耳朵,难道真就这么虚弱吗? 她靠过去,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仔细听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听起来和人的心跳声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胸腔震动。 唐宁听见他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支起半身,歪着头看她:“你就这么舍不得我死吗?” 林中光线尤为昏暗,唐宁别说他脸上表情,就连他此刻脖子上长着的是狐狸脑袋还是人头都看不清,哪里还顾得上他嘴里在说什么屁话,上去就是个拥抱。 他要是真死了。 怎么办? 雨水落在草丛间,沙沙的响。 唐宁一言不发,只是抱着他不动。 迦岚抬起手,停在距离她背部不过半指的地方,又放下了。 人呐。 凡人呐…… 他轻声道:“怎么样,缩地之术,很方便吧?” 唐宁松开了手:“这里……是栗山?” 迦岚笑了一下:“是啊,栗山。”那个时候,他明明答应了要来,却没能上山便走了。真是可惜,晃眼几百年,这座山大概也不是他记得的样子了。 雨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他一点妖气也没有感觉到。 唐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泥水溅起,沾在衣裳上。这副样子的她,若叫阿姐看见了,一定会又气又笑吧? 想到唐心,唐宁垂下了眼帘。 迦岚站起来,扶住一旁的树,大口喘息。 缩地之术虽然方便,但耗的体力,不但没比老实走过来要少,还翻了几倍。这等耗费精力的术法,若非情急要逃命,真是让人不爱用。 喘了一阵,呼吸匀称了。 他低头看了看唐宁。 现在的情况不能在外头肆意逗留,唐宁身上有伤,他的情况也没有那么好,实在需要个地方缓一缓。 他叫了一声唐宁,低低道:“我有位老友颇擅医术,不论人界的人还是十方的妖,只要没死,他都能治好。当年离开十方后,他便隐居于此,发话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山上,所以不出意外,他应该还在这里。” 唐宁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起别的妖,不由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迦岚道:“叫他栗大夫便可。” 唐宁一愣:“栗……也是栗子的栗?” “是这个栗。” “不是真名吧……” “自然不是,是因为他喜欢糖炒栗子。” “……” 俩人轻声说着话,穿过长草,走入深林。大雨慢慢小了,小雨淅沥沥的,也快停了。迦岚终于闻到了很淡的一点妖气。 混在草药的气味里,稀薄到几乎无法聚拢。 他停下脚步,皱了下眉。 唐宁喘着气,问了句:“有什么不对劲吗?” 其实她也感觉到了。 这地方的草,生得这般高,连小径都不见了,实在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可对方是妖,兴许不能以常理来论。 这般想着,唐宁走到了迦岚身侧。 迦岚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月亮不知何时钻出了云层。 银霜下,显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废墟。 第013章 人畜无害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这般荒凉景象,妖也住不下去吧?唐宁若有所思地望向迦岚,轻声道:“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迦岚不置可否,抬脚朝前走去,一直走到破败的矮墙旁,伸出手,贴在墙壁上。他身后忽然蹿出一抹蓝色的火焰,越升越高,如明月一般悬在夜空上。 唐宁往边上挪了两步。 周遭黑暗潮水般后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长草在随风摇曳。 有零星的雨丝飘落在她的头发上。 迦岚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唐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想起方才迦岚说过的话,一时竟有些伤感。若久别变作了死别,那么…… 她轻轻叫了一声迦岚。 迦岚转过身来,眼神似乎有些迷茫。 唐宁斟酌着道:“毕竟过了这么久,你那位朋友兴许早便下山了。” 迦岚摇了摇头,语气失落:“不会的。那家伙除了给人治病什么也不会,又天生的胆小怕生,手无缚鸡之力,下了山哪有活路。” 唐宁噎住,顿了顿道:“他不是妖吗?” 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怕山下的人吧? 可迦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见过金花鼠吗?”他抬手比划了下,“就这么大,怕冷又怕热,动不动就爱躲起来。” “让他下山,不如让他去……” “去死……” 声音一轻,迦岚白了脸。 草丛间不知何时浮出了一片微光,如流萤夜照,美不能言。 唐宁有一瞬失神。 天翻地覆,斗转星移,似乎只是一息之间的事。她怔怔地仰头看着天空,上头流云万里,烈日如灼。 但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却并没有热度。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 冷冰冰的,仿佛还沾着夜雨的水汽。 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头顶。 唐宁猛地回过神来,急急去看迦岚。可周围空空的,又只剩下她一个人。难道又是缩地之术吗?可天日都变了。 用力拍了下脸,唐宁愈加清醒了两分。 她叫了两声迦岚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索性一撩裙子,向树上爬去。登高方能望远,上去看看再说。好在这树生得疙疙瘩瘩,不算难爬。 她三两下爬上去,谨慎地踩在树杈上,站直了朝远处看。 高高低低全是树。 她看见了栗子。 已经结果,生得密密麻麻的栗子树,遍布在她眼前。生得扎手的栗子已经裂开了嘴,露出里头红棕色的果实。 唐宁头皮一麻。 果子已经开始成熟了。 八月。 秋日。 栗子。 时间不对!季节不对! 她紧紧抓着树干,上头粗糙的纹路在她掌心印下深痕,却和头上的阳光一样没有真实感。唐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疯了一样用力。 这时,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抹青色。 很淡的雨过天青,在一片深绿里,像烟雾般缥缈。 那不是迦岚。 唐宁跳下了树。 衣袂飞扬,发丝遮蔽了视线。 她扶着树,僵住了身体。有人——或者是动物,正在盯着她看。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哪个角落,但她感觉到了。 有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不过,这视线给人的感觉,不带杀气,倒是怯生生的。 直觉告诉唐宁,对方没有危险。 但她还是悄悄的,避到了大树的另一边。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消失了一下,很快又回来了。这一次,她知道了对方藏身的位置。 唐宁直直看回去。 草丛簌簌一响,露出了半颗脑袋。 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半张脸。 是个年轻男人。 唐宁瞪大了眼睛。 嚯! 不是动物! 但人……也不像是人! 哪有人是半透明的! 藏在草丛里的那个家伙,是妖怪吗? 唐宁往后退了半步,一边将腿边扎起的裙摆扎得更紧实了些。草丛里的年轻男人,探了探头,似乎想要站出来,又不太敢。 “你……你是谁?” 他声音也轻轻的,怯怯的。 唐宁咬了咬牙。 这家伙。 她看起来明明比他要人畜无害的多了! 唐宁警惕着看着他,低声反问:“你又是谁?”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是吓了一跳,身子一缩,轻声道:“你、你先说……” 唐宁皱了下眉:“看你的样子古里古怪,别是有什么知道了我的名字便能控制我的法子。” “……”草丛散开,他钻出了半个身体,“我、我看你的样子,好像生得不太聪明,没想到你还挺小心的。” 唐宁:“……” “不过,我也没有那种本事。”他蹲在地上,扑闪着眼睛,远远看着唐宁,“我只是个大夫。” 大夫? 唐宁一怔,旋即盯着他叫了声:“栗先生?” “嗯?”他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到底是谁?” 他抓住身前两根草,拿草叶子挡脸,一边道:“我说你怎么偷偷摸摸的,又一副恶棍模样,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唐宁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口气还是怯怯的:“果然是觊觎我的美貌,想要来抓我的吧?” 唐宁靠在树干上,和他大眼望小眼。 觊觎你个头啊! 死狐狸。 狗屁胆小怕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下山。 这家伙分明是一张嘴就会被人打死,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说什么避世而居装高人的吧? 她无奈叹口气,问道:“你记得迦岚吗?” “迦岚?”他轻声默念了一遍,“迦岚是谁?” 唐宁皱眉,低低道:“是只狐狸。” 他闻言歪了歪头,放下手里抓着的草,站起身来:“狐狸?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站起来,唐宁才发现,他身后长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 身上穿的,是件广袖青衫。 又是雨过天青色。 唐宁愣了一下。 他连人带衣服都是虚的,半透不透,怎么看都不寻常。 唐宁向前走了一步。 他摸了摸头,似乎在回忆,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但是狐狸……狐狸怎么会来找我?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秋风吹来。 突然变成一把刀。 割裂了唐宁的呼吸。 唐宁看着栗先生。 栗先生忽然尖叫了声:“狐狸诈尸了!”他急急后退,又退回了草丛里,蹲下去,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唐宁立刻转过身,看见迦岚站在那。 平静的脸。 眼神却是那样悲伤。 第014章 食言 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他的名字,可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话到嘴边便散了。这样哀伤的迦岚,是她不认得的陌生人。 唐宁收回视线,重新落到栗先生身上。 栗先生藏在草丛里,哆哆嗦嗦的,的确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林间正巧有狂风吹过,长草发出呜呜悲鸣声,衬得他愈发可怜兮兮。 狐狸向他靠近了两步。 唐宁叹口气,开口道:“他说你早就死了……” 狐狸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有些奇怪。 唐宁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一言未发,很快便又将脸转了回去。他径直走到栗先生跟前,蹲下身,问了一句:“既然认定我死了,如今见了我,怎么不跑?” 栗先生扒开面前的长草,声音发虚地道:“腿软……没力气跑……” 迦岚半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栗先生咳嗽了两声,轻声道:“不过仔细一看,你也不像是死狐狸。” 迦岚抬起手,向前探了探。 栗先生没能躲开。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那寡淡的雨过天青色,[笔趣阁.xbqg5200.xyz]像雾气一样散开又聚拢。 唐宁身上一阵发寒。 头顶上火烧一般的太阳,没能驱散半分冷意。 她看见栗先生从草丛里站起来,低着头看迦岚。 迦岚还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 栗先生道:“狐狸,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迦岚缩回手,置于唇边,轻轻咬了下拇指指甲。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唐宁走过去,拽了下地上的草。 草叶被太阳晒得微微发黄,有些割手。 唐宁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碰到栗先生碰过的草。 栗先生却是个没有实体的家伙。 这地方,果然不真实。唐宁定睛向前看去,栗先生站在风里,越见的身影缥缈。他说完以后,便不再看迦岚,只仰头望着天空发起呆来。 迦岚终于站起身,冷笑着道:“死就死了吧,为什么你死了还在这里?” 栗先生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闻言愣了下:“什么意思?” 迦岚听见他反问,也愣住了。 唐宁旁观着,更是糊涂。她左看看迦岚,右看看栗先生。这两个家伙,虽然都长着人的样子,但哪一个都不是人。 他们俩少说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见过面。 消息显然对不上了。 想了想,她问了栗先生一句:“你可知道现在是哪一年?” 栗先生沉吟片刻,方才用笃定的语气道:“永历二十八年。” “永历……”唐宁呢喃着,看向迦岚,“是你说,还是我来说?”她轻声询问着,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眼前的栗先生,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死了。 迦岚沉着脸,把那一天唐宁告诉过他的话,向栗先生复述了一遍。 永历,是光武帝的年号。 而光武帝,早就连骨头都烂光了。 迦岚一脚踹在树上。 栗先生瞪大了眼睛。 耳边传来鸟叫声。 唐宁疲惫地坐下,低声道:“光武帝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伴随着她的话音,迦岚和栗先生也坐下了。三个人,三个角,面面相觑。 唐宁有些怀疑。 这只狐狸和金花鼠,真是故交? 她问栗先生:“你为什么说狐狸早就死了?” 栗先生听见,瞥一眼迦岚,小声道:“他要是没死,为什么食言不来看我?” 唐宁看向迦岚。 迦岚一脸烦躁。 她立即反应过来,同栗先生道:“那个时候,他大概已经被封印了。” 栗先生身后的尾巴竖了起来:“封印?” 唐宁点点头,转而去问迦岚:“你呢?方才为什么那样说?” 迦岚道:“这是人界,不是十方。十方的妖,死了以后自然是要回归十方的。”他盯着栗先生,栗先生亦盯着他。 双方似乎都很不解。 一身雨过天青的栗先生,白着脸,问道:“人界和十方之间的走廊消失不见的事,你不知道吗?” 迦岚背靠着树,闻言一下站起来:“什么?” 栗先生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吃惊极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 “自那以后,即便死了,故乡也是回不去的地方。”他嘴上说着“故乡”,表情却并不见眷恋。 “我原本以为,你在那之前已经回了罗浮山。” 栗先生讷讷说着,声音越来越轻。 忽然,唐宁倒吸一口冷气,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了迦岚的手臂。 迦岚目不转睛地盯着栗先生身后,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这里对你来说……算什么?” 栗先生闻言扭头朝后看,口气突然变得很轻松。 “算什么?” “算炼狱吧。” 他微笑着,双手抱胸,言罢又道:“这里,是极乐仙境一样的炼狱。” 话音落下,他往边上挪了两步,身后走出来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 同样的脸。 同样的衣裳。 同样的雨过天青色。 不一样的是,这个栗先生似乎看不到他们。他笔直朝前走,和唐宁擦肩而过,一直走到远处的栗子树下。 唐宁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迦岚道:“那是假的。” 唐宁连忙回过头来:“假的?” 栗先生看着他们俩,摊手道:“怎么是假的,就算只是我的记忆,那的的确确也是我。” 唐宁蹙了下眉。 栗先生抬起脚,越过他们向前走去。 他跟着那抹雨过天色青,像是看戏一样的专注。 唐宁和迦岚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风轻轻地吹着。 栗先生忽然侧目朝北面看去。那里空空的,除了树,并没有什么东西。但他认真地看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须臾,风里多了脚步声。 杂乱的,无序的脚步声,一下比一下变得响亮。 有人正在朝他们靠近。 枯枝被踩断了。 唐宁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 是个小小的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慢慢的,人影逐渐变大。 唐宁终于看清楚,这是个和她一样的凡人少女。 第015章 局外人 看岁数,应当和她差不离。 想着方才栗先生说的那句话,唐宁忍不住多看了她一会。 这地方,是栗先生的回忆。 他们此刻所见所闻全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秋风迎面,裹挟来的植被清香,也只是栗先生记忆里的气味。 长着毛刺的成熟栗子,掉落在地上。 少女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终于也跟栗子一样摔倒于地。她抱着肚子,半天没有动弹。唐宁心生疑惑,凑近了仔细一看,惊呼出声:“这是……” 迦岚也跟着靠过来,瞧见以后皱了皱眉头。 他回身去看栗先生。 栗先生站在风里,一袭青衣朝露似的,快叫日头晒没了。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残存的灵魄仿佛已无法支撑他的神智。 迦岚低低唤了他一声。 他却没有回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宁心口莫名有些发紧。她在摔倒的少女身旁蹲下,下意识地想要扶人起来,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是记忆。 是往事。 是已发生过,不能再改变的事。 对方看不见他们,他们也不能出手。 唐宁白皙的手指僵在风里,透露出的无力,几乎让人窒息。她一直看着少女的肚子,那即便隔着衣衫也遮不住的隆起,只证明了一件事—— 这个年轻的姑娘,就要做母亲了。 似乎动了胎气,她突然闷哼了一声,身体蜷缩起来,变成可怜巴巴的一团。 她呻吟着,却没有呼救。 唐宁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来时的方向。 她在警惕什么? 有人在追她吗? 唐宁直起身来,忽然眼前一花,看见栗先生不知何时从树下过来了。这个栗先生没有尾巴,身体也没有发虚,是记忆里的“假人”。 她连忙抬头看向前方。 黑衣的迦岚和越显单薄,泡影般不真切的栗先生,并肩站在一起。两个妖怪,沉默着,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看起来情绪纷杂。 唐宁往边上退开了一步。 她看着面前景象,清楚这是栗先生的回忆,有种窥探别人私隐的不安感。 局外人,即便侥幸入了局,也只是个旁观者。 无能为力的感觉加重了。 耳边吵闹的风声、鸟鸣声,提醒着唐宁,栗先生已经死了。她抬脚走到迦岚身旁,和他们站到了一起。 这个位置看上去,真像是看戏啊。 戏台子上的栗先生,小心翼翼靠过去,扶起了地上的人类少女。 她的呻吟声短暂停止了一瞬。 栗先生的声音轻轻的,几乎要被风吹散:“你……没事吧?” 虽说对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大着个肚子,满头冷汗,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但栗先生张开嘴,却说不出别的。 他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同人交谈过。 “我不喜欢山上有人,你能下山吗?” “……” 大夫就是大夫。 止痛良方,张口便是。 抱着肚子的少女,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是妖怪吗?” 栗先生闻言,一下子脸色煞白:“看你人模人样的,怎么能血口喷人,胡乱说别人是妖怪!” 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淌,少女愣了下,抬起一只手,想要擦拭,可手没有力气,上头也是脏兮兮的。 她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忽然,眼前多了一块帕子。 雪白雪白,干净得简直不像手帕。 是她从未见过的纯净。 她没有接过来,只是仰头看着帕子的主人:“你真不是妖怪吗?” 栗先生的脸越来越白,白得几乎要和帕子融为一体。他举起手,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总是妖怪妖怪的,拿人当个人不好吗?” 帕子渐渐染了色。 少女面孔清晰起来。 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要比唐宁成熟一点。 她深吸口气,疼痛似乎缓解了些。 “我听说,这座山上没有人,只有妖怪。”看着栗先生,她顿了顿,又道,“是吃人的妖怪。” 栗先生仔细擦拭着她额上冷汗,指尖微颤:“胡说八道。” “是真的。”她笃定地道,“所以那些人才不敢上山来。” 栗先生身子后仰,离远了看她的脸,似乎擦干净了,于是把手缩回来,口中问:“那些人?什么人?” 她眼神微变,没有回答。 栗先生便也不再问,只是道:“你能下山了吗?” 可嘴上这般问着,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给她把起脉来。人的脉象,他也是学过如何诊断的。 “没什么大碍。”他放下手,松口气道,“你不会死的。” 少女问:“孩子呢?” 栗先生看一眼她的肚子:“也没事。” 她闻言长长松口气,问道:“你是个大夫?” 栗先生眨眨眼,别开脸:“我不是。” “你果然是个妖怪吧……” “我要真是妖怪,你不害怕吗?”栗先生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他很少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谁看,可人的眼睛,很难和嘴一样撒谎。盯着眼睛看,是分辨对方是否说了假话最好的法子。 黑白分明的杏眼很慢地眨了一下。 “你见过人吗?” 她轻声问了一句。 栗先生愣了下。 她缓慢的,继续道:“人可怕起来,和妖怪也没有什么分别。” 第016章 妙不可言的妙 呼吸声伴随着话音平静下来。 她往后靠了靠。 背抵在树干上,像扁舟终于靠了岸。绵软无力的身体,重新有了支撑。她微微仰着头,用眼角余光瞄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一片葳蕤。 很平静。 比想象中还要来得平静。 有树叶落下来,被风吹得打个旋儿,又飘起来。 一切都很寻常。 寻常到和她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 她靠在树上,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栗先生。年轻男子干净的面孔,看起来比人还像人。明明她心里已经认定他是妖怪,又听了许多山上妖怪吃人的传言,但她此刻看着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莫名的,竟然还有两分心安。 她垂眸道:“我不会下山的。” 栗先生闻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问:“为什么?” 她低了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看起来并不太圆,凸起的地方有些尖尖的。她轻声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没有地方可去。” 栗先生面上露出苦恼之色:“既然有人想杀你,你躲在山上又有什么用。” “一座山而已,你能上来,别人也可以。” 她摇摇头,不赞同他的话:“人人都觉得山上有吃人的妖怪,轻易不敢靠近,他们不会相信我有胆子孤身上山。” 栗先生听了这话,开始唉声叹气:“你不过是胡猜……” 她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声音更轻了,显然没有什么底气:“那、那就让我在这留一日行不行?” 栗先生的视线落在她的鞋子上。 乌糟糟的样子,已经看不出鞋子原来的颜色。 右脚鞋头还开了缝,露出一点脚趾头。 上面的皮破了,血肉模糊的。 他已经漫到嘴边的话,又落了回去。 耳畔风声呼啸。 他听见她说,我叫阿妙,妙不可言的妙。 栗先生闭上了眼睛:“万一,我说万一有人上山来找你,怎么办?” 阿妙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不会的。” 栗先生指指她隆起的肚皮,皱眉道:“这孩子,总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阿妙闻言,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得不大好看,像是不知道怎么笑。她迟疑了下,决定如实说。 “他爹就是想要我命的人。” …… 她从小就喜欢他。 长大了,两家说了亲。 她成了新娘子,甜甜蜜蜜,也是恩爱过的。 谁知才过了一年,他就爱上了别人。过去的柔情蜜意,全成了年少不知事。他连爱过她这件事,也不愿意承认了。 阿妙想不通,一个人冷漠起来,竟然可以这样无情。 次月,他就要休妻另娶。 阿妙想,好的,可以,再见了您。 想她貌美如花又青春,还怕没人喜欢么。 她收拾了行囊,转头就要走。父母兄嫂嫌弃她,也没关系,大不了她赁间破院子,自己一个人过活。 可没想到,临出门,她吐了一场。 天昏地暗的,直吐到两眼发黑。 有婆子瞧见,连忙拦住她。大夫一来,哦,恭喜太太,有喜了。她胃里本就翻江倒海,一听这话更是直冒酸水。 喜个龟孙子。 她抓起包袱就往门外走。 可门外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老婆子,一左一右,拦住了她。 他过来一看,将才写就的休书一撕,不作数了。不过他喜欢的女人还得要,于是另娶变纳妾,那姑娘倒是也愿意。 只有阿妙,天天吐。 吐得三天便瘦脱了相。 这鬼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但娘家嫂嫂来看她,进门便开始劝,这年头,男人纳个妾,算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让她千万不要闹脾气。何况她如今有了身孕,便是丈夫不提,也该主动给他寻个人照料起居才对。 她没主动提,已是不像样,不算好妻子。 嫂嫂口沫横飞说了一大通,等到要走,还不忘叮嘱她,不要给钟家丢人。她这个时候有了孩子,是天大的幸事,是祖上行善积德庇佑她。 要不然…… 嫂嫂撇撇嘴,示意她看西跨院。 那里头住着的,是新晋的周姨娘。 阿妙差点被休的事,他们都知道。 嫂嫂说,你要听话呀。 阿妙闻言,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他喜欢上别人,原来是因为她不听话。成亲前,他说好不会纳妾,如今说话不算话,也是她的错。 真是笑死人。 阿妙说,她要和离。 嫂嫂立刻瞪大了眼睛,一副要生吃她的模样。 蠢货! 她拂袖而去,转头就让阿妙她爹写了信来骂阿妙,让她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阿妙嗤之以鼻,撕了信。 转过头,艳阳高照,她去了西跨院。负心汉搂着周姨娘。一个英俊,一个美貌,真是绝配。阿妙双手叉腰,看着俩人,微笑道:“来吧,让我成全你们,做个姨娘有什么意思。” 周姨娘听见这话,眼睛开始发亮。 负心汉倒是脸色铁青。 他丢下周姨娘,拽着她回了屋子。 和离? 门也没有。 她肚子里的,可是他的孩子。 就连下人也来劝阿妙,太太,等生下小公子,老爷就会回心转意的。 阿妙恶心的吃不下饭。 镜子里的人两颊凹陷,已是一朵快要凋零的花。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仍然茁壮地成长着。 真是可怕的小东西。 知道她不想要他,也不爱他,便拼了命的长大,告诉她,他想要活下去。 感受到胎动的那一天,阿妙认命了。 她的脸色,随着胃口的好转一并恢复了生机。 第二天,负心汉来看她,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问她,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她笑眯眯地听着,心里却盘算起来。 等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带着孩子一起离开。 她以为,还是让这男人和周姨娘一起白头偕老比较合适。 可第三天,负心汉又来了。 俩人面对面坐着吃饭,阿妙越看他,越觉得倒胃口,饭都少吃了一碗。到了夜里,她辗转反侧,饿得爬起来找点心,可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这狗男人,下午来时,吃光了她喜欢的糕点。 阿妙气得一晚上没有睡好。 没想到,翌日一早,狗男人又上了门。 阿妙脸还没洗,他已经越过屏风走过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