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记》 第一章 噩梦回 嗬!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死亡的噩梦中惊醒。 值夜的阿茫没有阿苍的沉稳,听到夜十一惊醒叫的那一声,她赶紧放下的针线,跑进内室,撩起帐幔,关切地问着已自床榻上坐起满头冷汗的夜十一: “大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显而易见的事情。 夜十一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复又躺下,挥手让阿茫出去。 阿茫不是很放心,但大小姐的脾气她晓得,没事的时候像朵明媚娇艳的蔷薇,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像一头猛扑过来的老虎,能将人一口吞下,连骨渣都不带剩。 阿茫蹑手蹑脚出去了,灯却留着,不再吹灭。每回夜十一噩梦惊醒,她屋里的灯便得亮到天明,连续数不清的多少次,阿茫阿苍都习惯了,也不必她再叮嘱。 眼闭上,便再没有睁眼,只是困意尽消,闭着也再睡不着。 十一。 说起她名字的由来,巧得连她自已都得笑一声。 她生在十一月十一日,又是永安十一年,于是她父亲尊口一开,便给她取了十一这个大名儿。 说起来真不像公候豪门千金的名讳,平常得就像百姓家生的娃儿多了,随便以排行取的名儿。 但据说当时她父亲尊口一开,连她那位尊贵的了不得的公主娘也说好,这一下,便是她祖父祖母觉得她父亲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昏头脑,给她取了个委实平常过了头的大名儿,也得顺着她公主娘的意。 于是,她的大名儿十一也就这么给定下了。 时至今年,她六岁,她公主娘在去岁重病薨了,开始做噩梦是在她公主娘薨逝后的第四个月里,恰好是开春三月。 噩梦里,她伤心母亲连最后一个大年夜都没能同父亲同她姐弟俩一起吃顿团圆饭,在母亲薨逝后的足足半年里,她憔悴得不成样子。 祖父是世袭罔替超品一等公爵静国公,祖母是超一品诰命国夫人,父亲是静国公世子,母亲是葭宁长公主,乃当今圣上永安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大魏国唯一的嫡长公主,而永安帝更是她嫡亲的舅舅,秋太后是她嫡亲的外祖母。 撇开这些贵不可言的关系不说,她身为静国公府世子嫡长女,静国公府与仁国公府又是如今大魏国唯二的两家国公府,可谓荣宠无限,乃京城所有公候豪门之首,她这身份已然是万分的贵重。 再加之她公主娘皇族宗室的各种关系加持,在公候豪门众千金当中,夜十一可谓众星捧月。 然就这样贵重得了不得的身份,噩梦里的她还是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此后接着又病了半年。 直到第二年开春三月,她方渐渐好转,却也自此落下了体弱的病根,在噩梦里嫁人生子一事上埋下隐患,最终无限风光嫁入仁国公府后,她怀上的第一胎便没能挺过去,亲子呱呱落地之时,她也血崩而亡。 死时,年方十九。 定亲十六岁,嫁人十七岁,怀胎十八岁,生子十九岁,也死在十九岁。 身份再贵重,没命享也是一桩大憾事。 一朝噩梦回,夜十一觉得,既然老天让她胜似真实地梦一场,她总不能辜负老天的好意,决计不能像噩梦里那样做个短命鬼,当机立断立下规矩。 这规矩有仨。 一,强身健体;二,十九岁前不谈婚不论嫁;三,绝不嫁入仁国公府。 倘不想重蹈噩梦里的短命轨迹,她深深觉得这第三条尤为重中之重。 隔日一早,夜十一依旧开始自噩梦以来一早的锻练,一日之计在于晨,以前她不以为然,现今深以为然。 在静国公府后院诺大的园子里走上两圈,夜十一便走得浑身汗,回到清宁院洗漱后,再气定神闲地慢慢用早膳。 清宁院虽比不得她母亲公主府里的四季园,一季一个景,却也是整个静公国府里景致最佳最宽敞的院子。 自母亲薨逝,公主府被内务府收回,她与父亲便搬回静公国府。 这清宁院原来便是她父母亲大婚时,祖母亲自带人收拾出来供她父母亲闲瑕来静国公府小住的院子,母亲薨逝后,公主府被收回,父亲带着她与幼弟回静国公府,便是直接搬进这清宁院,日常祖母皆有令下人洒扫,被褥又时常换新,入住倒也便宜。 她母亲大婚七年,生了她与年仅两岁的幼弟夜旭,母亲薨逝后,父亲也早早表明,要为母亲守节,无意再续弦,她皇帝舅舅伤心皇妹薨逝之余,又被妹夫感动了一把。 一时间,什么贵重体面的赏赐像不要钱地赏进了静国公府,最终进了她清宁院库房,按她父亲的话来说,以后是要给她当嫁妆的。 有个事事以她为先,连她弟身为夜家长房唯一独苗嫡子都越不过她去,有她挡着,她弟便进不了父亲头一眼的父亲,宠得她只想说下十辈子,还要当她父亲的掌珠。 她公主娘当年嫁妆那盛况,红妆十里都不够形容。 母亲薨逝,她父亲也老早一句话,将来她母亲的嫁妆是要如数给她当嫁妆,旭哥儿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这话传到宫里,一样宠她宠得如亲生闺女似当朝公主的她皇帝舅舅,以前只觉得既然是他嫡亲皇妹亲手挑的妹夫,他再看不顺眼也不能上前揍两拳,现如今却是越看越发顺眼了。 来个熊抱表示下舅婿的亲厚感情当然不可能,而永安帝他老人家素来表达亲厚的举措,便是赏,大赏。 于是又一时间,自内务府出来的赏赐金光闪闪皇恩浩荡地进了静公国府大门,最终又添进了夜十一清宁院的嫁妆单子里。 说到清宁院,便要说说她父亲为何没同她住进清宁院的缘由。 此时她年方六岁,幼弟又才两岁,姐弟俩都住在清宁院,偏就她父亲一句不想触景生情便死活不住进来,跑到前院寻了个清静地,叫寒时居的院子住了下来。 寒时居原来是前院待客供客人休憩或小住的客院之一,大虽不大,却胜在精致,样样齐备,且是真清静,这一点甚合她父亲意。 她祖母劝不动父亲,便让她祖父去劝,祖父却说: “既是不想续弦,清静些也好。” 她祖母一听,当晚又险些哭坏了双眼。 隔日夜十一去请安,便见着了夜太太那双肿如桃核的眼,夜太太拉着夜十一絮叨: “你的父亲,我的儿啊,命苦哦!” 第二章 劝父娶 说着又哭湿了半条锦帕。 因着她公主娘的干系,祖母素来不太喜欢她,总觉得若非当初母亲看上父亲,让父亲尚了主,授了附马都尉的虚衔,空有品貌才华,却只能闲赋埋没,终日伴着她母亲赏花逗鸟。 倘不然,以父亲才貌双全的人品,不仅能得一佳媳助力,再以静国公府的根基人脉,混个十数年,便是不能入阁拜相,六部首官总能任其一,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以前她大概能赞同祖母这样的想法,现如今却是不敢苟同。 经一噩梦,仿佛不再仅是六岁,而是实实在在活了一遭,且这一遭她仅活到了十九岁,就这似是真实走过一遭的十三年,短命虽短命,那十三年的岁月里,她着实是领悟到了许多事情的根本。 例如说这仕途。 人们只知入仕难,那是在平常百姓家,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榜上有名,有人倾其一生,也不过是秀才之身。 公候公卿豪门的子弟要入仕,则其实不难,便是不争气的,走恩荫谋或捐个官都能入仕,哪里晓得入仕后,才是仕途难的真正开始。 并非说有根基祖荫,其子弟便能在仕途上走得远攀得高,尤其她皇帝舅舅除了对她父亲拐了唯一的嫡亲皇妹十分看不顺眼,对她父亲的事时常执拗得太过偏颇外,着实不失为上下数百年来的明君。 才华不等于就是当官的料,也非是她看低她父亲,她是真切认为就她父亲那软绵随和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官场打滚摸爬尔虞我诈,便是真让她父亲当了官,大约外放四品京官五品也就到顶了。 单论品位,她父亲的驸马都尉便是超品,位在伯爵之上,虽无实权,风光是够风光了。 权衡利弊,马马虎虎当个不怎么样的四五品官,与尚主荣光无限,倘不是她公主娘是个命贵福薄的,她父亲尚主着实是静国公府稳赚不赔的大喜事儿。 说起来,她在噩梦里那样短命,何尝不是同母亲一般是个命贵福薄的。 她祖母终归是妇道人家,不同于祖父不仅是静国公,且掌有六部之一的户部,位为一部首官尚书衔,据她在噩梦里的印象,她祖父便看得很通透,同她一般认为,不是当官料的嫡长子能尚大魏唯一的嫡长公主,实为嫡长子的福气。 只是这福气到底薄了些,要是她公主娘不那么早香消玉殒,嫡长子嫡长媳那般恩爱胜若神仙,当则是当世的一段佳话。 诚然如今也是一段佳话,一段被抹上悲情色彩,也将她父亲的痴情形象推至最高点的佳话。 又因母亲是当朝嫡长公主,金枝玉叶的,母亲待人宽厚温和,便是静国公府的福气了,祖母哪里还敢奢望像让二婶在跟前立规矩那般,让母亲也跟着早晚立规矩,别说做,就是想想,祖母自个大概都得先出一身冷汗。 委实说来,有一个不能让她端起婆母架子的嫡长媳,实为祖母顺风顺水的大半辈子里一桩大憾事。 再时至今日,母亲薨逝,留下她与幼弟,父亲对母亲更是情深几许,放出话要为母亲守节,终身不再娶,祖母每每光往这上头想一想,祖母便得更恼极了她的公主娘。 所谓爱乌及乌,那厌乌也及乌,特别她还跟母亲生得九成像。 这九成像有好有坏,例如让她祖母素来不怎么喜欢她这个嫡长孙女,却也让她父亲及皇帝舅舅宠极了她。 都说外甥肖舅,她九成相貌承及母亲,余下一成既不像父亲,也不肖皇帝舅舅,只像她自已,但她凡事都淡淡的脾性却是像极了她的皇帝舅舅。 这一点她越发长大,便越发像极。 由此她小小年纪,她皇帝舅舅的御书房,旁人不得随意进,她倒是随意得像自个后园子。 想着自已肖舅的淡脾性,夜十一对于噩梦里自已因母亲薨逝竟能积郁成疾,感到有些复杂。 噩梦里她幼时失母,悲伤哀痛到每日里没有不落泪的时候,可除此,她不过六岁稚龄,亦无旁的忧思,怎么就能因此积郁成疾长长久久病了一年呢,她深觉有异。 噩梦里于这一段并不清晰,只让她大概知道个结果,经过如何却是半点儿未涉及,真像那戏台上晃眼便数年光景的报幕,眨眼便过了。 既是察觉有异,接下来诸事留心便是。 夜十一没让自已陷于此太久,思绪很快拉回来眼前的情景。 母亲在世时,祖母对她这个长房嫡长孙女便淡淡的,如今母亲薨逝,对她更是能淡出水来,像这会儿这般拉着她小手絮叨,一副祖孙温情的画面,实在是异常得很,她觉得必有后着。 果然,夜太太接过大丫寰纱绫重新拧干递过来的温帕子压了压浮肿的双眼,总算停了抽抽嗒嗒的哭声,将夜十一同她一起坐在榻上的小小身子抱得更近一些,伴着哭音道: “大姐儿,你父亲最是宠你,你的一句话都快赶上祖母的十句了,祖母最疼你了,你帮祖母去劝劝你父亲,这守节守上三年便罢了,可不能守上一辈子!” 她与旭哥儿为母亲守孝也得守足二十七个月,差不多三年光景。 三年光景不长,可她祖母的目光怎么就这般短视呢,她父亲娶的不是公候公卿贵女,而是皇族公主,她父亲守节的口不开便罢,开了又有她皇帝舅舅随后的嘉赏,这事儿便已是定局的了,岂是随意可推翻的。 她祖母想推翻,慈母之心可以理解,可家慈之上还有国忠,祖母这般作为大约是不曾想过后果,想过了,以她祖母凡事以丈夫儿子为天的性子,绝然是连想都不敢想,更不会这般大赤赤地说将出来。 夜十一实在不习惯夜太太待她这般亲昵,扭了扭身子坐正了些,很是乖巧地点头,神色声音皆淡淡地提醒: “祖母,皇帝舅舅一听父亲要替母亲守节,终生不再续弦,皇帝舅舅可是特意下了赏赐抚恤,如今孙女儿再去劝,要是被皇帝舅舅晓得生起气来,那该如何?” 夜太太一听,还紧握着夜十一小手的双手即刻松开。 夜十一眼微垂,盯着重得自由的十指不动声色: “皇帝舅舅素来也最宠孙女儿,想来这话传到皇帝舅舅耳里,最多也就召孙女儿入宫,在御书房罚孙女儿写上几篇大字便罢了,也不会如何。” 第三章 属难得 这话听着像是安抚,实则听得夜太太心惊胆颤,心如擂鼓般轰轰大作。 永安帝溺宠唯一的皇妹她的大儿媳妇,是天下尽知,因着大姐儿肖似大儿媳妇,永安帝更是把大姐儿宠得跟当朝公主一般,这话传到永安帝耳里,永安帝一个龙心不悦,大姐儿自不会如何,可她的丈夫与嫡次子还在永安帝手下当差呢,搓圆捏扁还不是永安帝的一句话么! 夜太太身边两个心腹大丫寰,一个纱绫在屋里侍候着,另一个妙绫在屋外廊下守着,这会儿妙绫含着笑声的话语传将进来: “瑞少爷、祥少爷,你们可来了,太太早在屋里等着呢!” 其中伴着同守在外面的阿茫问候府里二房两位少爷的声音。 说着打起帘子,妙绫随之进来向夜太太通禀: “太太,瑞少爷祥少爷来了!” 妙绫身后五岁的夜瑞带着四岁的夜祥走到夜太太跟前,小小年纪便沉稳得像个小大人的夜瑞先行礼: “孙儿给祖母请安!” 活泼跳脱的夜祥见夜十一也在,对夜十一挤眉弄眼的,听到夜瑞请完安了,他也赶紧双手抱掌前推,身子馨折作揖: “孙儿也给祖母请安!” 夜瑞素来最重礼数,便是对夜十一不怎么喜欢,他对这个大堂姐的礼数也素来周全,待夜祥也给夜太太请完安,他便拉着夜祥同给夜十一见礼: “大姐姐。” 夜祥也喊了声大姐姐,喊完待夜十一抿着笑应了,不同于夜瑞见完礼就坐到夜太太下首去的圈椅里去,他跑到夜十一跟前将她打量着,打量完道: “大姐姐,听说最近你老做噩梦,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了!” 夜瑞闻言瞄了眼夜十一,他也发现了,但他没他弟那般呱噪,也不喜欢与骄纵独裁的大堂姐亲近。 去岁便是因大堂姐一句不喜府里除了她以外,还有旁的千金小姐在,他钗表妹方来不成,如今寄居于钗表妹的堂叔家,也不知过得如何,听闻表妹堂叔家早就空有其表,日子过得艰难,钗表妹寄人篱下,日子定然也好过不了。 夜十一也喜欢素来与她亲近的小堂弟玩闹,小俏脸一板,佯作不快道: “祥弟可是说我生得不好看?” 这误会大了,夜祥见夜十一听左了,赶紧解释,手还各自抓起夜十一的俩中指摇着: “不是不是!大姐姐怎么能生得不好看?大姐姐生得再好看不过了!” 夜十一眨下眼:“真的?” 夜祥郑重地点头:“比绣花针还真!” 候屋里侍候的纱绫与阿苍不禁皆被逗乐,抿着嘴浅笑。 见都笑他,夜十一这正主又拿微微怀疑的眼神儿瞧他,夜祥可急了,赶紧把圆嘟嘟的小脸一侧看向夜瑞,把自家兄长拉下水: “哥哥说对不对?” 本来夜瑞在她印象中,就是个人小心稳的小大人般人物,就是将来长大了,也是越发沉稳得颇有不动如山的气势,夜十一见他俩进来,夜瑞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怎么在意。 这会儿顺着夜祥的话看向夜瑞,才发现她这位大堂弟看她的眼神儿似乎不怎么友好,莫非是在同她闹什么别扭? 夜十一不禁往前想了想,自她做噩梦那会儿想起没想出什么来,倒是从未做噩梦前想了想,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姓杨的孤女。 想起来什么事了的夜十一抿了抿唇,并不在意夜瑞对她的态度,也不等夜瑞回应夜祥的话,她便反握住夜祥俩小胖手,笑道: “好啦,知道了,比绣花针还针,你何必为难你哥哥附和你这鬼话。” 连喊句瑞弟也不喊了,果然是个心眼比针孔还小的丫头! 夜瑞吞回本要出口了的对字,心中愤愤地埋忒着夜十一,转眸看向今儿个过份安静的上首,见夜太太一脸悲痛,又极其懊恼惊心的模样,观个来回,不禁出口问道: “祖母想什么事儿呢,想得这般入神?” 夜太太心中有事儿,且还是大事儿,让两个孙儿免礼入座后,脸上也没往常的笑容,满脸写着我满腹心事的愁模样,听夜瑞这般关心她,她心下略宽,愁容微散,也想着不能吓着宝贝孙儿,总算露出今早第一个笑脸: “祖母没想什么,只是你母亲也病了好几日了,昨儿个听方大夫来我这儿回禀,说是好多了,可真是好多了?” 倘非病了,静国公府二房奶奶邱氏是每日早晚必到夜太太跟前立规矩的,夜十一也听说了,说是风寒,来得挺猛烈,已卧床休养多日。 说到自已母亲的病情,夜瑞心下沉了沉: “是好多了。” 终归是年纪还小,心中有事儿,脸上便显了出来,夜十一瞧着这样的夜瑞,再看眼已收起玩笑之心,但脸上却无甚担忧之色的夜祥,默默叹了口气。 二婶会病倒,还不是因着祖母过于急虑她父亲不再娶之事,对二婶立规矩立得过了头,要不然向来康健的二婶又怎会突然间就病倒了,还病了这么多日。 夜太太舒了口气:“好多了便好。” 诚然夜太太不觉得二儿媳妇会病倒关自已什么事儿,她只觉得二儿媳妇好多了就好,待病好了过来侍候她这个婆母,届时她又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儿出出气了。 每日孙辈早上到松椿院请安都是惯例,略坐了一会儿,也叙家常叙了一会儿,实在是夜太太被夜十一那么一提醒,精神气再提不起来,没多久便打发孙辈三人各回各院。 日暮静国公从户部下衙归家,夜太太是个藏不住话的,便将事儿跟静国公说了说,静国公听后也是捏了一把冷汗,指着夜太太训道: “你也忒糊涂了!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行事说话前,就不能先三思而后行!” 夜太太在静国公面前,素来就是一绵羊,糊涂是糊涂,好在有个优点,凡事皆会同丈夫坦白,以致嫁入静国公府的这些年来,倒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让静国公把气撒完,夜太太便接过纱绫沏上来的茶,纱绫退下,她碘着笑脸亲自捧上前: “老爷莫气,这不是我一时糊涂么,好在这话我也就同大姐儿说了一说,再便是同你说了。” 静国公接过茶盖碗,没喝,将其往桌几上一搁,四平八稳地坐下: “大姐儿这个年纪便能这般明白,实属难得。” 也是大儿媳妇教得好啊,可惜却是个命贵福薄的。 这一句含着放在心里,静国公到底没叹出来。 第四章 半碗汤 长孙女难不难得的,夜太太不置一词,只是她每每一想起长子不再娶妻,往后得终日孤寡度日时,她便得抹上眼泪。 静国公见状再次抚慰道:“好了,大郎的事儿,他自有思量,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过担心了。” 夜太太抹干眼角的泪花道:“什么自有思量,他就是受……她蛊惑太过!” 到底没敢把葭宁长公主这大儿媳妇说出来,夜太太绕了绕舌尖改了个她来代替。 “闭嘴!”静国公怒目圆睁,“此等混话再让我听到,可别怪我不念多年结发之情!” 夜太太顿时被吓得连泪都不敢流了,呐呐地点头。 静国公想到此事儿万不可外传,又嘱咐道: “当时在屋里侍候的人,除了纱绫,也就大姐儿身边的阿苍了,大姐儿那边我去交代,你好好交待纱绫,要是将你那混话给说出去半个字,不管往后是不是她泄露的,只要坊间传上一丝半点儿,不仅她,连她老子娘一大家子都得没命!” 直盯着静国公满脸狠绝到令她陌生的面容,夜太太此时此刻方真正认识到,她那番自以为不过是慈母劝儿的话,实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祸事。 自松椿院出来,夜十一回到清宁院,让阿苍吩咐小厨房煮了碗红糖姜汤,煮好了倒半碗给邱氏送去。 煮好了倒出半碗来,阿苍没让阿茫送,自已提了食盒亲自送到楦桃院,阿茫十分纳闷地问夜十一: “大小姐,这红糖姜汤既是送给二奶奶治风寒用的,为何只需倒出半碗来?” 厨下煮出一大银铫子来,别说一大碗了,就是两大碗都有,为何却只倒出半碗来送,阿苍同样不明白,但没问,阿茫却是个藏不住疑问的。 夜十一道:“我自有用意,往常母亲在的时候,便时常说二婶是个明白人的,我想我的用意,二婶自会明白的。” 就告一句自有用意,至于明不明白,端看个人修行了。 阿茫与阿苍修行不够,听着跟没听一个样。 至戌时,夜十一便让阿茫传膳。 一日三餐,除了松椿院有特别吩咐,说要到松椿院去用膳,要不然除了邱氏得早晚立规矩外,其他人都是在自个院里用膳。 没邱氏在跟前立规矩,夜太太又因今日口出祸言心中悻悻,胃口不佳,没多大会儿便放下了银筷,静国公见状,也放下了筷子,吩咐身边的管事李忠到清宁院请夜十一到内书房。 夜太太劝静国公好歹再吃点儿,静国公摆手说没胃口,夜太太心中责疚更甚,再不敢多言。 李忠很快到了清宁院,态度甚佳地转达了静国公的相请。 夜十一没多大惊讶,她正好刚用完膳,便问李忠: “祖父可用过晚膳了?” 李忠人至中年,跟在静国公身边年头颇旧,是个老人精,晓得夜十一人虽小,却是个不能得罪的主,恭恭敬敬,半点儿不敢怠慢,笑得跟朵老花儿似的,回道: “用过了,老奴过来时,老爷已先行到内书房,只等大小姐过去。” 夜十一再问了句:“不知今晚祖父的胃口如何?” 李忠机伶:“只用了半碗米饭。” 看来胃口不佳啊。 无需夜十一示意,不比阿苍沉稳,但算有几分机灵眼色的阿茫笑着上前,将早备好的小封递到李忠手里。 李忠是府中家生子,一大家子都在静国公府侍候,他又是在静国公身边侍候的,得静国公重用,晓得这小封是小主子的恩赐,没推辞,接过道了声谢便退下,先行回了松椿院。 待夜十一换了身外出的衣裳,阿苍便回来了: “二奶奶知道大小姐给她送了红糖姜汤,还是半碗的,先头看着食盒里的红糖姜汤有些发愣,愣过后没多久便笑开了,说让我回来谢谢大小姐,大小姐的心意,二奶奶收到了。” 夜十一点头:“嗯。” 这回没让阿茫跟着,阿苍提着八角琉璃灯引路,夜十一只带了阿苍一人前往静国公的内书房。 夜十一主仆俩刚进了松椿院,听闻夜十一给自个母亲送东西,夜瑞腾一下跑出江涛院。 因虽遵从静国府公的家规,夜家男儿自四岁起便得离开父母独住院落,但因着夜瑞夜祥年岁尚小,兄弟俩便做了个伴儿,住在一个院落里,且江涛院与楦桃院只一墙之隔。 两个院落院门同向,跨出院门再拐个弯,另一个院门便到了,实在是近得很,要不然孩儿都是父母的心头肉,邱氏还真舍不得,更放心不下。 不过说到静国公府的家规,这一条实在让邱氏有些不舍两个年幼的儿子外,占静国公府家规之首的,夜家男儿终身不得纳妾,便是无儿无女,也只能过继,什么妾室通房乱七八糟的都不许有。 当年邱氏也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公卿豪门贵女,她母亲为她千挑万选,当年比之夜二爷条件更好的青年才俊也有,最后她母亲选中了夜家,图的不是静国公府这勋贵门第,真正图的便是静国公府家规中的第一条! 莫说当年她母亲动心,试问整个京城豪门的母亲为了自家闺女,有谁不动心的。 可惜静国公府只俩公子。 夜家大爷早早便被慧目独到的葭宁长公主点中尚主,尚主附马自然不能有诸如妾室通房等乱七八糟的后院,可家风清明,嫡脉纯正,自来洁身自好,到底要比那些用皇权强压下来的不甘就范强。 想当年葭宁长公主看中夜大爷,何尝不是看中了静国公府这世代相传如铁铸钢浇半点儿违不得的家规。 夜家二爷现如今的吏部左侍郎她的丈夫,又被她母亲眼明手快先为她抢到手,哪里还有剩余的静国公府公子供众诰命为自家闺女争为佳婿。 邱氏每每想起当年她母亲为她做下的盛举,便觉得如今再怎么孝顺她母亲都是不够的。 再看榻几上摆着的半碗红糖姜汤,邱氏不觉再次笑了起来。 大嫂是嫡长公主,素来住在公主府,甚少回静国公府,便是同大伯子回来小住,大嫂不必端着架子,她也不敢轻易上前攀那妯娌间的亲近。 第五章 林公流 纵是如此,邱氏也晓得,大嫂的心是个好的。 虽说她丈夫如今能做到吏部左侍郎这个实权肥缺,其中不乏有丈夫自已的努力上进,也有公爹这户部尚书的相助,可到底吏部不比其他五部,吏部是六部之首,直接被永安帝捏在手心里。 除了吏部尚书位,着紧便要数吏部左右侍郎位了。 连丈夫私下都同她说,当初若非有大嫂在永安帝跟前为丈夫说几句话,别说数年便爬上吏部左侍郎这位置,便是要在吏部站稳脚跟,都极其不易。 正想着,屋外传来大丫寰仿冬的问候声,似是她的长子来了。 夜瑞等仿冬替他掀起帘子,便大步跨过门槛,风风火火地进屋,直奔邱氏躺卧的南窗前,颇失了平日里的沉稳。 邱氏见他如此,不禁先夜瑞出声,急急问道: “这是怎么了?瑞哥儿?” 夜瑞礼过坐到榻上,指着榻几上的半碗红糖姜汤问邱氏: “母亲,这可是大姐姐着人送来的?” 邱氏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当下大松,嗔怪道: “你啊,就为这事儿,何需值得这般匆忙跑来!” 夜瑞眸子微垂,直落在榻几半碗红糖姜汤面上,与邱氏道: “自大伯母薨了,大姐姐每日里哭个不停,近时不哭了,却是整日地做噩梦,也不知是不是魇着了,她送来的东西,母亲可不能随便吃!” 真是郑重又郑重,夜瑞把不能随便吃五字咬得尤为重。 夜十一送半碗红糖姜汤来,原本也就不是送来喝的,是给她看的,但邱氏觉得夜瑞年纪小,此又是内宅之事,便不想多言,只敷衍地应了声好。 夜瑞同邱氏还未说上几句话,伴着仿冬问候及帘子猛地一掀的声音,夜祥跨进屋里,像阵风似地跑到邱氏跟前,一把扑进邱氏怀里,仰着小脑袋关切: “母亲!母亲你可好些了?” 邱氏将夜祥抱了个满怀,被俩儿子暖得满面春风: “好些了。” 夜瑞也想被母亲抱在怀里,可他自恃是长子,不能像他弟那样不懂事,逐提点他弟道: “好了,母亲尚在病中,哪里受得了你这般折腾,还不快松开,让母亲躺下,好好歇着。” 夜祥不服气,不是不服气这会儿他哥提点他的问题,而是不服气他哥总是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尤其今早请安他哥还那样对待大姐姐,真是越想越气。 邱氏躺卧下后,见次子气嘟嘟的模样,不禁打趣道: “祥哥儿这是怎么了?谁能把咱家的祥少爷气成这般?” 夜瑞也发现他弟对他似是心有不满,突然福灵心至想到什么,正想开口拉着夜祥一起告退,没想夜祥嘴特快: “母亲,你不知道,哥哥对大姐姐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得我气死啦!” 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邱氏狐疑地看向长子:“瑞哥儿?” 夜瑞没想承认:“没有的事儿,祥弟胡说的!” “你才胡说呢!”不实话实说还倒打一靶,夜祥真真气坏了,立刻对邱氏数落起他哥的恶行:“上回不是说钗表姐要来么,结果大姐姐不同意,祖父顺着大姐姐的意,钗表姐就没来成,这不哥哥就记恨上大姐姐啦!” 夜瑞被亲弟数落得脸色一白,再看向母亲,已然是连看都不敢看了。 母亲总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跟大姐姐亲近,要好好待大姐姐,他在母亲跟前应了,可没做到,是他的错,本想瞒着,可他料想不到他弟会忽然告起状来! 邱氏见状,再加深问了几句,便得知来胧去脉,连今早到松椿院向夜太太请安的过程,她都知个一清二楚,末了让夜瑞跪下,寒脸道: “我倒是不知道,你自已正经的表妹不去亲近,反倒惦记起那劳什子的钗表妹来!” 夜瑞端端正正跪着,小脑袋不敢抬,嘴里却忍不住小声辨解了句: “母亲,祖母是钗表妹嫡亲的姨祖母,祖母也说,待钗表妹来了,往后我们便是表亲了……” “表亲?”邱氏冷笑,“别说那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就是你正经的表妹,也越不过你大姐姐去!” 到了松椿院内书房,李忠早守在屋外廊下左侧,见到夜十一连忙见礼,见完礼打起帘子,侍候夜十一进屋,阿苍便跟着守在廊下,就站在另一边。 内书房不比外书房讲究气派,只讲究个舒适,连外书房都有个雅称,叫瀚斋,内书房则无,据静国公自个说,既是内,并非外,也就不必搞那么多外在的东西,顺眼舒适最是要紧。 于是内书房不仅没个雅称,连屋里摆设也是一切从简,虽是从简,但大至雕花楠木案,小到笔架笔洗砚台,却都古朴大方,价值不菲,这便是世袭罔替的公府底蕴了。 再怎么不讲究不气派,细处仍处处彰显贵气。 夜十一见礼后,与静国公同在扶手椅坐下,中间只隔一张桌几,桌面是两盏茶,正热气腾腾,如漫烟云。 进来时,她祖父便在自斟自饮,初见之桌面摆着的是整套的酒具,她便以为是酒,走近了看清黄澄澄的液体飘出来的不过是茶香,方知是茶。 这会儿坐下端起抿了一口茶,夜十一盯着问: “祖父吃茶,何以用到酒盏?” 静国公素来对夜十一这长孙女颇为偏爱,从前是因着她母亲是葭宁长公主,现如今则因着她舅舅乃当今永安帝。 他一生都在追逐名利,亦为名利所驱使,若只仅图个富贵,他生而袭爵,已是富贵至极,荣华一生,倘非如此,如今他也不会官居一部尚书,掌的还是国之命脉的户部。 长孙女聪慧,四岁便见端倪,他心甚喜,如今长媳早薨,已是六岁的长孙女更见天姿,他心更喜。 如今听夜十一这般问他,静国公只一笑,未答,便静静地看着夜十一。 这酒盏本该盛酒,却用来装茶,表是酒,里非矣,静国公却这样光明正大地做给夜十一看,正所谓正大光明行表里诡事。 她问,祖父不说,只是笑看着她,这摆明了是祖父想考校于她,也是拐着弯想向她表明一二。 夜十一道:“祖父是想同孙女儿说,祖母非林公之流,祖母无心之失,真乃无心,这点孙女儿原本就晓得,祖父无需特意唤孙女儿过来,只为说明这一点。” 第六章 谢一字 有一日林公的好友来访,并带了厚礼赠与林公,不料林公以已生平节俭之由,婉拒了好友之礼,待好友走后,林公却又惋惜不已,为那厚礼未曾留下而叹息。 后世道林公实为表明不一之人,非真君子也。 此典故,夜十一借来一说,静国公自也晓得,听着长孙女公开明讲,表明未将老妻视若林公之流,他确实是松了口气: “你祖母虽是糊涂了些,倒也不至于会存心害夜氏满门。” 夜十一点头:“祖父所言甚是。” 话虽这样说,神色却是另异。 静国公笃定:“大姐儿话犹未尽。” 不知怎么地,自长孙女不再掉眼泪转做起噩梦来,他便觉得这大姐儿越发像换了个人,也不像是换了个人,像原本就是璞玉,他想着至少也得经历个十年,尔后璞玉方会露出其锋芒来,没想一夕之间,璞玉已成宝玉。 长孙女劝导老妻的那一番话,便已初见锋芒。 夜十一往噩梦里想了想,没想到什么。 但现如今她已非真的仅六岁稚龄,噩梦里的十三年看似不过一梦,那真实度却让她真真切切地度过了十三个年头,至今噩梦里那到最后,她连亲儿都未见到一眼便血崩而亡的不甘不舍与悲痛伤怀,仍历历在目。 不同于揠苗助长,她身虽六岁,魂却如同长至十九岁,在以往看不透想不到的那些事情,此刻再看再想,其实也不难料想。 于祖母突然间说出那么一番大失分寸的话来,夜十一确实有些猜疑: “自母亲薨逝,孙女儿要为母亲守孝,不宜时常入宫,外祖母痛失独女,亦是悲痛,便愈发疼惜孙女儿。宫里宫外,祖孙虽不便常见面,外祖母对孙女儿的一片疼惜之心,却是时常挂念,故此外祖母便要招祖母入宫,关切孙女儿的日常。” 静国公反应过来:“太后娘娘……” 虎目微眯,却是未再说下去。 夜十一道:“父亲不想续弦再娶,也不是近日来的事情,祖母早让祖父、父亲、二叔、二婶多番劝说,安下心不少,如今祖母重提此事,难保不是节外生的枝。祖父亦可放心,祖母非林公之流,外祖母更不是,但难保她们身边及来往之人没林公之辈。” 静国公明白了,待夜十一走后,他便也出了内书房找夜太太问话去。 夜十一这边带着阿苍刚进松椿院,夜二爷也下衙归了家,也就晚静国公那么两刻钟归家。 邱氏服侍夜二爷用晚膳沏上香茗后,便同丈夫说起夜十一送半碗红糖姜汤的事儿,最后才说到夜瑞的行径。 夜二爷听完头一件事儿,也明白夜十一的好意,同邱氏说: “这大姐儿倒是越发懂事聪敏了,这汤水一半,药效一半,好的时间也就同慢了一半。也好,反正母亲近来因大哥不再娶的事情着为烦恼,你这风寒慢些好,拖些时间,待母亲想通些了,你去跟前侍候,也不至于太苦了你。” 再是提及夜瑞,他直接一个怒斥: “这混小子!” 身为他二房嫡长子,竟是连亲疏好歹都分不清了。 邱氏替夜二爷顺顺气:“行了,你也别生气,我已教训过他。” “现在哪儿呢?”夜二爷气仍不顺。 邱氏道:“罚他抄三遍《千字文》,自用完晚膳,便正在自个院里抄着呢。” 夜二爷哼一声:“加到十遍去!你现在就去跟他说,往后要再敢不尊着敬着他大姐姐,那便不是仅抄书这般简单了!” 邱氏哪儿有不应的理,当下转身亲自过院到江涛院。 夜十一刚回到清宁院,重换了舒适随意的家常简裳,阿茫便去小厨房亲自将褒好温着的猪心枣仁汤端来: “听厨下的温嬷嬷说,这汤对失眠多梦很有功效,大小姐尝尝味,看好不好。” 夜十一接过浅尝一口:“还不错。” 待她整碗喝完,阿茫接过空碗交给小丫寰收拾下去,方接着道: “大小姐刚去松椿院,二爷便回来了,不久二奶奶亲自到江涛院,原来瑞少爷罚抄的《千字文》也就三遍,二奶奶一过院,便提到了十遍,说是二爷亲口吩咐的。” 夜十一道:“二叔素来同二婶一般,皆待我不错。” 因着葭宁长公主薨逝,夜十一得守孝,宫中陪伴朱柯公主读书的差使便得落下,伴读一落下,她便随着家中堂弟们在西席应先生一处念书习字。 应先生原是瀚林出来的老大人,倘非静国公府门第,他早便归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故夜瑞夜祥对应先生十分敬重,夜十一亦然。 下晌下学后,应先生便被李忠请到瀚斋,静国公正在等着他,也没什么事儿,就问了他一句: “先生近日来,可是有讲过《逸周书》?” 应先生不解:“不曾,不知国公爷为何忽发此问?” 静国公对应先生十分看重,除了才学之外,更敬其人品,故他对应先生素来坦然: “大姐儿昨日提及林公,我想着林公出自《逸周书?谥法解》,便问上一问,既是未曾讲过……” “原是如此。”应先生明白过来,笑呵呵地捋着几缕白须:“我虽未曾讲过,但大小姐自前阵子噩梦过后,却是对许多书籍颇为兴趣,便是看不大懂,大小姐也时常向我讨书看,那《逸周书》便是其中一本。” 静国公逐明了。 自夜十一不再整日以泪洗脸,李忠过来清宁院的次数便要增上许多,看着手上又一个小封塞过来,他笑眯眯地收到: “老奴谢过大小姐!” 阿茫亲送李忠出去,阿苍奇怪地道: “老爷特意派李管事过来说个‘谢’字,这是什么意思?” 阿苍不明白,上回就没明白半碗红糖姜汤是何意,阿茫也不明白,送完李忠回屋正听阿苍问完这一茬,阿茫不觉也跟着问上一问。 夜十一却是抿唇不语。 祖父让李忠送个谢字过来,结合之前她同祖父说的林公,大概是祖母进宫见外祖母时,谢皇后便正在旁侍候外祖母。 说起来,谢皇后是她皇帝舅舅的继后,并非元后莫皇后。 然谢皇后此人颇有手段,不仅在莫皇后薨后不久便让皇帝舅舅扶上后位,更是讨得她外祖母的欢心,时常在外祖母跟前讨巧。 正经儿媳妇侍候婆母理所应当,但这儿媳妇要是个心术不正整日想搬弄事非的,婆母又是个糊涂耳根软的主,那这后院不给搅得风起云涌,倒是不正常了。 第七章 玉雕礼 夜十一自认素来没得罪过谢皇后,撇开母族来论,谢皇后还是她嫡亲的正经舅母外,就以父族来论,她所出的静国公府与谢皇后所出的英南候府素来交好,虽算不上世交,也算世代井水不犯河水,两厢相安无事。 这谢皇后突然在她父亲再不再娶的事上起风波,是谢皇后个人一时兴起的恶趣味挑拔呢,还是与谢皇后背后的英南候府有关? 倘只谢皇后个人有关,事情简单,倘与英南候府有关,事情可就复杂了。 四月初一是英南候府谢八的生辰,生辰宴的贴子自少不得夜十一一份,但夜十一守孝,不得出门赴宴,于是这日谢八只收到夜十一差人送来的贺礼,人未到。 谢八命身边的大丫寰红桔收起贺礼,问送礼来的阿苍: “听闻你家大小姐前些日子一直在哭,险些哭瞎了双眼,连身子都快哭坏了,现今倒是没老掉泪了,夜里却总做起噩梦来,此事当真?” 阿苍听到谢八说她家大小姐哭瞎眼哭坏身子的话,便很是不悦,礼送到了,她也不想多话: “我家大小姐一切安好,有劳八小姐挂心了,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奴婢告退。” 谢八盯着阿苍的背影直出了月亮门,哼声道: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一样的目中无人!” 不过问句真假,不老老实实作答,还敢给她绷脸色看,若非看夜十一还有个皇帝舅舅,她嫡长姐是夜十一如今正经的嫡亲舅母,她准得扇这个目中无人的狗几巴掌不可。 可惜,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阿苍回到静国公府,直接回的清宁院,一路无阻。 夜十一听完送礼的过程后,知谢八也没真为难阿苍,她点头道: “这谢八小姐虽嚣张跋戽,刁蛮任性,但实在有个好父亲,把她教得算还不错。” 倘若不是英南候够威严,在英南候府素来说一不二,十足是个严父,就英南候夫人谢太太那溺爱子女的浅眼皮子,只怕今日阿苍代她送贺礼,就得挨上谢八的巴掌。 又说起阿苍:“早同你说过,你和阿茫也不小了,你还长阿茫一岁。今年你十三,阿茫十二,到了年纪就得许配人家,要是在府中倒还好,咱主仆还能续续缘,要是嫁到外面或庄子铺面,咱主仆仨届时便得天各一方。左右你们待在我身边侍候,也没几年了,这几年你们就辛苦些,也隐忍些,凡事便是心里不悦,也切勿摆在脸上,让人看明了去,更抓了把柄。那时便是我有心要保你们,怕也难以善了。” 最后是连阿茫也一道说了。 这话不是夜十一头一回说,她初次做噩梦醒来,察觉不过是黄粱一梦,又似是真切历了一场生死劫后,她便同阿苍阿茫说过。 只是她们大概觉得她年纪小,又刚刚丧母,频落泪做噩梦,便不曾将她的话真正听进去,就是有听进去,也听不了几分。 此时借机再正经八百地重提,夜十一认真的眸色不容她俩任何一人置疑。 阿苍阿茫赶紧认真郑重地应了。 翡翠翡翠,红为翡,绿为翠。 谢皇后端坐凤仪宫上首,左下首坐着英南候,她看着手中一对质地细腻纯净,颜色纯正明亮、浓郁均匀的红翡玉雕,又是当代玉雕大师红夷子所出之品,不禁感叹: “水头极佳,颜色正,又是老坑种,这对散财童子与善财龙女雕得好啊,眉目精细传神,红翡喜庆,意义也好,不知是哪个有心人送八妹这样的贺礼?” 虽像这样的玉雕宫中也挺多,比这贵重地比比皆是,但胜在此红翡玉雕乃红夷子所出,这便是不凡之处,要知道红夷子已遁世收山多年,早不理俗事,更别说再有什么玉雕作品问世。 也因如此,本就极受贵族追捧的玉雕佳品更是水涨船高,到后来近几年,红夷子的雕作已然是有价无市,便是公候豪门,也常以收藏一两件红夷子的雕作而自鸣得意。 皇宫算是整个大魏收藏红夷子雕作最多的地方了,然左右总数,也不过二三十件。 能送她八妹这样有价无市的红翡玉雕,自然不是与她八妹有多深的私交,而是看她英南候府,特别是她这位中宫娘娘的面。 思及此,谢皇后唇边笑意更深,可她父亲英南候接下来说的答案却让她笑容立刻僵住: “谁?父亲说谁?” 英南候知嫡长女不是没听清,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初时也不信那小女娃儿竟会送他八闺女这样贵重的生辰礼: “娘娘没听差,确是静国公府的大小姐夜十一所送。” 原这对散财童子善财龙女的红翡玉雕是谢八生辰那日收到的贺礼,谢八不愧与谢皇后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姐妹,连观人看物都是一个模子,也是极喜欢这对红翡玉雕。 英南候见到夜十一所送贺礼后,看了又看,是越看越心惊,隔日便进了宫,方有此刻与皇后闺女面对面闲话的情景。 一听是夜十一所送,谢皇后顿时没了笑意,将手上爱不释手的善财龙女放下,淡淡道: “也就一对红翡罢了,不过是小孩儿间互相送来送去的俗礼,何需父亲特意进宫一趟,巴巴地捧到本宫跟前来。” 素来谢皇后在英南候跟前,左右无人时,她对她父亲甚是亲昵,总以我自称,这般自称本宫,显然是不高兴了。 自家闺女的性情,英南候却是了解,闻嫡长女所言,也知嫡长女没细看,看不出他特特进宫一趟的意思,只好明言道: “娘娘莫恼,臣岂会因此小事来扰娘娘清静,还请娘娘细看童子龙女手上各持的玉壁!” 经英南候提醒,谢皇后再次细看那对红翡玉雕,方发现童子龙女手上各持的玉壁竟还有字,皆是各一行小字: “吹皱一池春水?小楼吹彻玉笙寒?” 前一句乃童子所持玉壁上所书,后一句乃龙女所持玉壁上所书,她低声念出,先时眸中尚有疑惑,再往深想了想出处,她脸色瞬变。 第八章 干卿底 能入宫为妃,终入主中宫成为皇后,且本就贵为英南候府嫡长大小姐,谢皇后自是饱读诗书,两玉壁两句话的出处,她岂会不知。 前一句是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风乍起》,后一句出自南唐皇帝李璟的《摊破浣溪沙》,南唐皇帝李璟与宰相冯延巳各自作此词牌时,其中还有一个插曲,后广为流传,便成了一成语的典故。 典故里说,李璟写完《摊破浣溪沙》,见冯延巳写的《谒金门?风乍起》,便取笑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冯延巳风趣回击说不及李璟的“小楼吹彻玉笙寒”,此后便成就了干卿底事这一成语。 英南候是她父亲,英南候府更是支撑她在中宫安稳的一大助力,她自没有不可说的,待突然明白过来的愤激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谢皇后便将她在秋太后跟前侍候,遇到静国公夫人夜太太时顺嘴说的几句闲话道出。 英南候听罢叹道:“娘娘何苦如此,葭宁长公主已薨,再多恩怨纠葛,也该随逝者消矣。” 谢皇后不以为然:“父亲不必忧虑,此前不知夜十一肖似其母,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辗转心思,此番我知了,自没有不防之理!” 葭宁这个小姑子,她素来不喜,不仅葭宁聪慧在她之上,更因先元后莫氏在世时,葭宁就待莫氏要比待她好,便是她主动亲近,葭宁也总以不过是个小妾的目光瞥睨于她,从不正眼于她,气得她心肝肺都疼。 现如今莫氏薨了,葭宁也薨了,她更贵为中宫之主,这后宫除了秋太后,便是她最有话语权,又岂容一个年纪不过六岁的小女娃儿借生辰贺礼暗喻明讽! 英南候见嫡长女竟与一个小女娃儿抠起气,便是深知是因昔日葭宁长公主与皇后闺女姑嫂不睦所积下的旧结,他也深深无法苟同: “娘娘已贵为一国之母,皇上又恩宠夜十一,较之公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娘娘实不该如此。” 知女莫若父,要说谢皇后最忌惮的人是谁,那便要非永安帝莫属了。 英南候这般说道,是在提醒她可别因芝麻丢了西瓜,惹恼了永安帝失了帝心,便是从夜十一身上找回当年受葭宁长公主闲气的场子,那也是得不偿失。 谢皇后记仇葭宁长公主,难免在夜十一身上小鼻子小眼睛的,但大事大非、功过得失,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父亲放心,女儿明白,更时刻谨记着呢。” 第二日,夜十一就收到了谢皇后的赏赐,有最新的宫缎、时兴的绢花,还有一副红宝石头面,都是宫中制品,既显恩宠又贵重。 旁人不知何因,皆道谢皇后贤良慈善,对她这个外甥女十分喜爱,阖府上下皆这般认为,仅夜十一与静国公不以为然。 下衙归家后,静国公再次传唤夜十一,在内书房问了她是不是做什么事情了,夜十一也不相瞒,逐将谢八的生辰礼说了一说,静国公一时哑言,久久方道: “你这丫头……” 十足无奈兼宠溺的口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能有政治野心手段的人,且已做当尚书之位,位列内阁,静国公从来就不是怕事之辈。 莫说长孙女是在替他静国公府讨还脸面,表明他静国公府非软弱可欺之辈,生辰礼也是绕了个圈再往谢皇后跟前送,已有婉转之意,就是直接送到谢皇后跟前,他觉得,便是他顶不住了,还有他顶头上峰永安帝顶着。 永安帝有多溺宠葭宁长公主,如今便有多溺宠他长孙女,何况长孙女此事做得不出格,又非无事生非之徒,永安帝晓得此事儿,那只能是谢皇后与英南候府倒霉。 想来谢皇后与英南候都深知此点,不然也不会在英南候急急递牌子进宫后,凤仪宫的赏赐隔日便下来。 夜十一回到清宁院,换了家常衣裳,便歪在南窗榻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她没有直接对上谢皇后,而是借着谢八生辰贺礼试探,不过就是想知道谢皇后的嘴碎挑拔,到底是谢皇后一人之意,还是英南候府的意思。 阿茫去打听回来后道:“说是英南候昨儿一早便递了牌子,午后便让皇后娘娘宣见进宫,一个时辰左右,方将出宫。” 照如今英南候这般行径,看来是与英南候府无关,不过是谢皇后妇道人家因与她母亲的旧怨,想借她父亲再不再娶之事闹静国公府个无法安宁。 外臣觐见皇后,素来不易,便是亲父女,礼亦不能废,倘仅是谢恩,外臣都只能在宫门外磕头叩谢,倘有要事儿,规矩摆在那儿,从递牌子到进宫也得费上不少时间。 英南候没让谢太太进宫,而是亲自进宫面见谢皇后,可见英南候怕谢太太说不清,更不想此事外传,给谢皇后与英南候府带来不良后果。 而失帝心,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一件事儿。 草长莺飞的三月到春暖花开的四月,短短一个月,夜十一对上谢皇后一役,全胜。 至于夜瑞那歪小心眼的小儿科闹别扭,夜十一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倒是夜祥那好小堂弟替她应战,结果同样旗开得胜。 十遍《千字文》于小沉稳的夜瑞来说,并不算什么,便是抄得手酸得要死,他也死撑着嘴硬,半点儿不出声讨饶。 当然,他便是开口讨饶,也是无用,这是事后夜祥特特跑到清宁院告诉夜十一的。 夜十一听后只当笑话听,小孩儿闹小脾气,她有什么可计较的,倘非夜祥替她不平,二叔二婶较真,夜瑞这事儿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也就权当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添上一抹趣味。 又倘她早在阻杨姓孤女进静国公府之前噩梦一回之前,她定然不会再阻,有些事情不想再重蹈覆辄,那便得让原该在特定时间粉墨登场的人与特定时间错开,或早或晚地一一登场,这样至少改变了个开头。 接下来的,便再慢慢从中改变寻求转机。 所谓转机,那也得事件发生了,才有逆转的机会,方能徐徐图之不同的结尾。 童子龙女红翡玉雕原来就放在夜十一的私库中,那还是她母亲在世时,携她一同去拜会红夷子时,红夷子给她的见面礼。 那时她不过四岁,母亲也还未缠连病榻。 红夷子年过半百,仅收了一名关门弟子,且还是女弟子,姓殷名掠空,着实是一个男儿的名讳。 诚然殷掠空在家中,也自小是被当成男儿养的。 殷掠空长夜十一四岁,已然十岁,别看她仅十岁,她一手玉雕可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第九章 如亲姐 红夷子早不管俗事,原本童子龙女上的玉壁亦无那么暗喻的两句话,是夜十一央了殷掠空替她雕上。 殷掠空虽没随红夷子住于京郊灵秀山上的玉秀庄,但时常跑到庄子里去侍奉红夷子膝下,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红夷子一生未娶,无妻无子,他本无意收徒,当年会收殷掠空为关门弟子,其中还有一段缘故,也算机缘巧合,合该他师徒俩有缘。 夜十一着阿苍去央殷掠空时,殷掠空便跑到玉秀庄去孝顺她师父老人家去了,待再带着改雕成的童子龙女红翡玉雕回到静国公府,来回不过费了一日,也带来殷掠空关心夜十一的一句话: “只要不哭哭啼啼的,别说让帮着我雕上两句话,便是请师父他老人家重出山亲手雕上一件,我便是不要脸皮了,也得帮!” 殷掠空素来待夜十一好,只是出身不太好,她出身于商家,是殷家最小的女儿,在京城也算排得上号的富家千金,然商女身份与夜十一这静国公府嫡长大小姐往来,可没少让人嚼舌根。 噩梦里,夜十一虽对殷掠空长大后的情景不太记得,但在噩梦里大病的那半年里,旁人都是软言软语地宽慰她,仅就殷掠空对着病怏怏的她大声教训,指着一脸病容的她恨铁不成钢,说逝者矣,生人活,倘像她这般活得不像活,那还不如不活了。 当时这话没传出去,半点儿也无。 倘传出去,莫说她皇帝舅舅,就她父亲,殷掠空就得被她父亲勒令往后再不得踏进静国公府半步。 当时噩梦里的阿苍迅速反应,一边劝着指着她大骂,反而被她气得直掉泪的殷掠空,一边让阿茫赶紧将整个清宁院里里外外把严实了,又下了死令,是半点儿风声也没透出去。 就冲殷掠空这份坦诚待她,便是得罪她,得罪整个静国公府,甚至令她皇帝舅舅龙心大怒,殷掠空也要骂醒她的心意,她此生待殷掠空,必有如亲姐。 四月尾殷掠空两袖清风地登门,说是要向夜十一讨生辰礼,五月初五生辰,还差几日便到了。 夜十一却晓得,殷掠空哪里真是来讨贺礼的,不过是借个由头来看一看她: “你的贺礼我早备好了,你也放心,如今我已想通,再不会由着性子胡来,母亲在天有灵,定然也会安慰。” 殷掠空亲眼见到夜十一气色已较先前好上许多,再听夜十一亲口承诺,她方彻底放下心来: “本想着此番前来讨礼,倘还是见你泪掉个没停,我便要骂你几句,如今这般便好。” 夜十一暖怀一笑,可不止几句,噩梦里,她可是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再见到夜十一竟然戴着葭宁长公主生前一直戴着的那串紫晶手珠,原来葭宁长公主需圈上三圈的长手珠,戴到夜十一细润的小手腕上却是圈了六圈,殷掠空拉起夜十一的手,盯着手珠道: “紫晶手珠戴在你手上,也甚是好看,十一,这权当是个念想了,你可不能钻入牛角尖,知道么?” 到底还是怕她没从母亲之死中缓过来,殷掠空的唠叨也素来只对她发作,夜十一笑: “你就放心吧,我是真没事了。” 五月初五着阿苍亲自到殷府给殷掠空送上贺礼后,阿苍回来脸绷着,事情似是没那么顺利: “大小姐,掠空小姐在殷家的处境不怎么好。” 这是事实,夜十一早就知道的事实,便是与她这位骄女交好,仍挽救不了殷掠空在殷家受尽白眼的处境: “当年红先生收掠空为徒,何尝没有想帮掠空一把的意思,可这么多年来,掠空雕功卓绝几胜红先生的好名声是传出来了,然殷家对掠空却仍是不冷不热。” 殷掠空是殷家最小的女儿,原是龙凤双胞胎,没想出生时早她一刻出生的同胞哥哥却没能活下来,原来掠空这个名讳也是她哥哥的,然就在她落胎之际哭出第一声的时候,她哥哥同时夭亡,她哥哥来到这世上不过是活了那么一刻钟,随着她的出生,她哥哥的命便被上天收了回去。 自此,殷掠空被阖族视为不祥,连她父亲母亲也将失去儿子的悲愤发作在她身上,当即连她的名儿也不取了,直接就用了她父亲欢喜之下为她哥哥取的名儿,说是这是她欠她哥哥的,既然她哥哥早夭,那她就得成为她哥哥活着。 真是混帐到没人性的无端责难。 阿苍还有一事儿,但殷掠空交代了不准告诉她家大小姐,可她又觉得应该告诉,她快纠结死了: “大小姐……” 阿苍送完贺礼后便想回,没想刚走出殷家大门,便看到殷掠空被人唤了出来,那人是谢八身边的丫寰绿柑。 她远远瞧着听着,只听到绿柑趾高气昂地说,谢八让殷掠空一刻钟后到八仙楼一见,否则就要殷掠空好看。 没想绿柑走后,殷掠空便朝她走过来,并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告知大小姐,便是要告诉,也劳烦她等到日暮再禀知。 “这是掠空不想让我与谢八对上,是她的好意。”夜十一碰一声放下茶盏,斥阿苍:“可做为我身边的人,你不该迟疑犹豫!” 而是早该告诉她! 阿苍被斥得小脸发白,立马跪下: “奴婢错了!” 八仙楼是京城有名的富贵酒楼,谢八是英南候府小姐,殷掠空是红夷子高足,且殷家虽是最低贱的商人,银子却尤是不缺,便是殷掠空在殷家不受待见,日常用度却不曾短过。 这两位皆是八仙楼的常客,且皆各有长期包下的雅间。 但此次,殷掠空请谢八唤来一见,自是没能往自个长订的寒梅房,而是在谢八长订的三楼水仙房。 八仙楼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女客,雅间都只能定在三楼花房,男客则只能定在二楼厢房,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大魏男女之防没那么严谨,像出门在外宴客会友,也得讲究个切莫唐突。 夜十一是公候豪门贵女之首,自也有一间长订的雅间,叫蔷薇房。 蔷薇房好巧不巧,就在水仙房对门。 夜十一刚上三楼走到蔷薇房,脚还没跨进蔷薇房门槛,便听到对门水仙房传出一个巨响,伴随着的赫然便是殷掠空的闷哼之声。 阿苍阿茫跟在夜十一左右,亦知殷掠空与大小姐的情谊,连她们听到此动静,不想脑子想也知道殷掠空已然是在水仙房里受到了欺负。 这欺负殷掠空的人换作旁人倒也罢了,偏就是谢皇后嫡亲的妹子,阿苍这会儿才深刻理解到殷掠空为何不让她告诉大小姐,便是要禀,也让她务必拖到日暮之时。 第十章 挨巴掌 到日暮,八仙楼水仙房里的戏早就散场,便是大小姐来了,也是无济于事,便是有恼怒,没当场对上,事情总还有缓冲转寰的余地。 见夜十一已然转了个身,脚尖欲往水仙房走去,阿苍整颗心都要跳出喉咙,阿茫亦惊得僵在原地。 夜十一一脚踢开水仙房的门,奈何她年纪尚小,且身子骨确实是弱,便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坚持晨走锻练,成效亦不显著,这一脚踢尽她全力,门方堪堪露出十寸见宽的门缝来。 但这也够了。 透过门缝,她正对上扑倒在地上的殷掠空闻声转头来看的双眸,四眼相对,两人眸色各有不同。 殷掠空惊诧,随之了然苦笑。 夜十一则满目愤火,扫过殷掠空全身,确定并无大碍后,她直接对上明显对于她的到来,也同样处于一种还没反应过来状态的谢八: “谢八小姐好气派!” 一个有着皇帝舅舅,一个有着皇后姐姐,谢八素来自认不比夜十一差,自晓事起,便被一个还小她两岁的小奶娃儿压在头上,她是恨得牙痒痒的。 什么公候豪门贵女之首,她觉得她才是! 现如今丧母的夜十一,谢八更满眼的瞧不上,失了葭宁长公主这个母亲,夜十一便如同失了左臂,这是她皇后姐姐亲口对她说的,她觉得对,对极了。 谢八冷哼:“尚不如夜大小姐气派,我倒是不知现如今这守孝的人还能这般随意出门,更不知堂堂静国公府大小姐,居然连个门都不会敲,到宫里给我朱柯外甥女作读伴,恐怕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我一非宴饮,二非作乐,三非任官应考,四非嫁娶世务,五非官者不丁忧,六非办喜贴联,敢问谢八小姐,我触的是哪一条?”夜十一不理谢八答不答,自顾往下道:“自家母薨逝,时至如今半年,除了此次出门到这八仙楼来寻人,敢问谢八小姐可曾见过我之前有出过门?家母在世时素有仁慧慈善之心,最见不得无辜之人受到欺凌,此番出门,必然也是赞同我的,连家母都无异议,敢问谢八小姐又有何立场斥我不遵守孝之规?便是真有,家父家祖父家祖母尚在,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评判我孝不孝!” 字字在理,句句铿锵,谢八听得一阵一阵地,只觉耳膜发鸣,想反驳,又一时间寻不到恰当又强硬的话来反驳。 她直接懵了。 夜十一话未完:“再说我入宫为朱柯公主伴读,且不论我习得如何,连池学士都曾夸我天资聪慧,一点便通,最肖似我年幼时的皇帝舅舅。怎么?谢八小姐对此是有意见么?” 池学士乃瀚林院院首,素有大魏才学第一人之美誉。 永安帝还是太子时,他便是东宫太子太傅,永安帝登基为帝后,他便是太师衔,平日里驻守瀚林院,专理瀚林公务,为皇子公主先生,纯属兼职,且当初还是永安帝三请四请,方请得池学士不再婉拒推辞。 把话说到池学士身上,且还扯到了永安帝,谢八此刻已不再是懵,而是悚与后怕了。 她要敢应夜十一半句,敢驳夜十一半字,前面还没什么,只当她年幼无心之失,后面夜十一轻轻淡淡两句话,一陈述一反问,她要敢应上一应,无疑是在驳池学士的眼光与学识,更是在打永安帝的脸。 她哪儿敢? 夜十一见谢八早不复初时嚣张,她素来也不是被欺了还打掉血牙往肚子里吞的脾性,当即冷笑道: “看来谢八小姐真是这样认为了,既如此,我还得出第二次门,进下宫见皇帝舅舅一见,好好问问皇帝舅舅,谢八小姐这些话到底对还是不对!” 说完便一把拉过早被阿苍阿茫扶起身的殷掠空作势要走。 谢八唇色发白,她再拔扈,也不敢真闹到永安帝跟前去。 一个惊急,她冲上前就拉住夜十一手腕,再是猛地一扯,还没待她看清,耳边已听到一阵珠子落地的清脆声,及不知谁发出的惊呼声。 她看着被她扯断的紫晶手珠,愣了几息,见是夜十一之物,心下又觉得痛快,她被夜十一堵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毁了夜十一的东西,看起来还是夜十一挺宝贝的东西,她被堵得既慌且急的心,瞬间就安生了。 谢八得意洋洋地看着夜十一:“不过是串手珠,扯坏了,我赔你便是。” 一副高高在上施舍于她的模样,夜十一兀地放开殷掠空的手。 殷掠空脸色巨变,看着平静得异常的夜十一,不禁察觉不妙,当下便想反握住夜十一的手,岂料夜十一放得很快,走得也很快,她握空之际,一个巴掌声即时响起。 水仙房大且精致,除却夜十一主仆三人,与单刀赴会的殷掠空,便是谢八主仆三人,左右在场不过七人,这一巴掌来得太突然猛烈,巴掌清脆的响声直觉能绕梁三日。 谢八捂着被打的脸颊,咬碎了银齿恨恨地盯着夜十一: “你敢打我!” 夜十一神色淡然,即便内心无法平静下来,她脸上也没露出多少情绪,只声调里似含着冰冻三尺的寒气: “在宫中,你我便同为朱柯公主伴读,你看我不顺眼没关系,反正我也看你不顺眼,你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我知道却也没同你计较,看的不过是朱柯公主的面子,不想你这小姨太过落了脸面。可如今,自此刻起,我正式地告诉你,往后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只要有机会,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也可以不信,尽管试试!” 水仙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八仙楼的掌柜不可能不晓得,他早派人去将东家请来。 东家得知是静国公府大小姐与英南候府八小姐这两位小祖宗在闹后,直接让伙计告诉掌柜,两位小祖宗便是将八仙楼拆了,也由她们去。 酒楼没了,可以再建,这一到现场,一惹恼了任何一个小祖宗,东家又不是嫌命长,自个凑上前碰那血霉。 东家不来,可就苦了掌柜的。 掌柜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东家不来,他转瞬就各派伙计前往俩小祖宗的公府候府报信去。 待到夜大爷与英南候到来,断得满地都是的紫晶珠子早已被阿苍阿茫捡起,小心包进锦帕里放好。 尚未了解事情经过,夜大爷见公主亡妻的紫晶手珠断了,是越看脸色越沉。 英南候也未有想先问一问的念头,步入水仙房走近谢八,上前便给了谢八再一个巴掌。 先前被夜十一打,谢八含着愤恨,终究没让泪掉下来,一见到父亲以为撑腰的人来了,没想她父亲却是抬手又打了她一巴掌。 红桔绿柑两丫寰扶住被打得站也站不稳了的谢八时,她直接哇一声大哭起来。 第十一章 闭静思 谢八欺负殷掠空,夜十一到场助阵,对阵中葭宁长公主遗物紫晶手珠被谢八扯断,夜十一怒而掌掴谢八,后夜大爷与英南候赶到,夜大爷面沉如墨,英南候举手再掌掴谢八,谢八蹲地哇然大哭。 这一事儿,不到半日,时至日暮,便传尽了整个京城。 传自源头说起,连同着商户殷家也大大出名了一把。 虽先前因着殷掠空与夜十一交好,殷家便因着殷掠空半进了京城公候公卿众豪门的眼,此番这事儿一发生,殷家,特别是殷掠空,一下子便完全进了众豪门的眼珠子。 八仙楼一战,才是真正让殷家连同殷掠空在整个帝都打出了响头。 无关者看热闹,茶余饭后多了笑话谈资,有关者看门道,觉得这事儿要么是顶好,要么是大糟殃。 殷家就在顶好与大糟殃之间悬着,心被提到喉咙口,整日整日地阴云盖面,不见天日,直到永安帝圣旨颁到英南候府,殷家的心方被安回原处。 殷掠空不同,她的心一日不听到夜十一安好,她便无法安然,每日饭不下睡不着,没两日便熬出两黑眼圈。 自紫晶手珠被扯断,且失了几颗,再串不回来原本模样,夜十一便再没笑过,诚然她心知这样于自已身体不好,但因母亲遗物被毁的郁结怎么也无法宽下。 静国公唤她过来宽慰过一回,所言所论无不是让她往前看,眼界开阔些,死者矣,生者幸,她没有不明白的,就是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纵是噩梦一回,她有所悟,可她对母亲的血脉相连与情感依赖,便是经历过一遭,她不再像噩梦里那般郁结悲痛,可感情是真,现遗物被毁,每每想到,她便觉得当时她该再狠狠踢上一脚! 夜太太也握着她的手言不由衷地抚慰几句,她心知祖母觉得她母亲遗物没了才好,最好是她母亲所有物件及生前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最好,这样她父亲方不会再触景伤情,这是不死心她父亲不再娶一事,还想着抓哪个机会再劝。 她在心中叹气,想着祖母虽活得糊涂,却是个真真命贵福厚的,纵祖母再三想挑事儿,也总有祖父、父亲、二叔替祖母劝着阻着担着。 夜大爷自已则更悲伤愤怒,公主亡妻遗物被毁,倘若毁的人不是英南候府的谢八小姐,他都想上前亲自动上手! 故她父亲没来劝解她,她觉得挺正常,倒是她将紫串手珠亲手再串起来后,她便将残余的紫晶手珠亲自送到了寒时居,交到父亲手里。 她父亲默默无言,只伸手摸了摸她脑袋,便让她回院。 便是父亲不说,她也知道其实父亲大概是连她也怨上了,倘不是她将母亲的紫晶手珠戴出去,倘不是她亲到八仙楼为殷掠空撑腰,倘不是她未曾防备谢八会突然冲上前扯她手腕,又恰恰扯到她腕间的紫晶手珠,她母亲的遗物便不会毁。 虽串回来,到底少了几颗,再不是原来母亲的那一串。 八仙楼东家得知此事后,立刻便要掌柜将水仙房给拆了重建,就为了找那丢了不见的紫晶珠子,后来是夜十一说了不必,方作罢。 阿范知夜十一从寒时居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想到找不回的那几颗水晶珠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低声道: “大小姐,八仙楼东家说拆一拆水仙房找找,大小姐为什么要阻止呢?或许一拆,便能找回来呢。” 夜十一靠在榻上大迎枕,手中拿着本游记看了老半晌了,只是一直停留在同一页里,没翻过,听到阿茫的话,她太虚仍神游着,许久方缓缓道: “不必了,指不定这就是天意。” 噩梦里,她的紫晶水珠可没被扯断过,一直安好地戴在她手腕上,直陪着她长大嫁人生子,死时也没从她腕上取下来过。 犹记得噩梦里她的遗言,便是让母亲的这串紫晶手珠陪着她下葬。 当时他抱着她,掉着泪点头,问她,就没别的想带下去陪她的? 她直接摇了摇头,摇到一半便死在他怀里。 彻底咽气的那一刻,她似乎能听到他在她耳边嘶吼大哭的声音,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居然到她死时,也能这般动情,着实让她想不到。 现如今这紫晶水珠断了,虽是母亲遗物,她甚是伤心,可事已至此,她回想一番,这何尝不是她不想重蹈噩梦复辄的转机,再思及噩梦里并无她到八仙楼为殷掠空出头一幕,想来是自那里便开始了转机。 永安帝圣旨颁到英南候里,御意是斥责英南候教女无方,令谢八闭门静思已过。 这都是永安帝看在谢皇后的面份上,且夜十一与英南候已各打谢八一巴掌,加上谢八到底年岁尚小,永安帝再怒皇妹遗物被毁,也多少给了点儿谢皇后与英南候面子。 夜十一却明白,真正让她皇帝舅舅有所顾虑的,是英南候府的世子爷。 英南候世子刚出任浙江巡抚,接前浙江巡抚贪污腐败的烂摊子,正是劳心劳力且不讨好的苦差事,这且不说,现大魏国泰民安,邻国安份,边疆太平,并无什么军事,便只余这民政。 巡抚署理一省的军政,军事民政两头重,军事太平,民政却被前浙江巡抚弄成一个千疮百孔的蜂窝子,填填补补的不说,就那些窟窿什么时候突然飞出来一个毒王峰蛰一下,英南候世子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这样的情况下,永安帝不可能再去分英南候世子的心,让英南候世子有后顾之忧,故后院再糟糕,永安帝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其起火,这圣旨也就高高起轻轻下。 正当谢八觉得静思已过不过是挠痒痒,实在不算什么大的处罚时,她的嫡长姐谢皇后亲自再下一道凤谕,让谢八到普济寺吃斋闭门,静思已过。 这凤谕一下,顿时在京城掀起各种私议。 英南候府内能掀起几丈风浪,夜十一不知道,也没想知道,她只想知道谢皇后素来最疼谢八这幼妹,为何在永安帝轻罚谢八的圣旨下完,又突然间下了这么一道凤谕? 倘是表面功夫,那这表面功夫着实有些多余了。 第十二章 坏事儿 六月二十七夏至这一日,朱柯公主生辰,原来公主伴读有四位,除却夜十一与谢八各因各故没再伴读,便只余两位。 便是不宜入宫庆贺,夜十一的礼也早早送进月朱宫,朱柯公主对此没怎么在意,倒是收到自普济寺送来的谢八贺礼,她着实暗恨了夜十一一把。 倒是谢皇后听闻夜十一的贺礼已送进宫,第一时间便亲自过月朱宫看贺礼,仔细看过夜十一贺礼没什么异样后,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她面上无波。 朱柯公主见状道:“母后,这夜十一送来贺我生辰也没什么特别的,还不如先前送小姨母的那一对善童龙女呢。” 谢皇后没有不明白闺女的意思,但一提之前谢八的生辰礼,她就怒从中来: “你知道什么!堂堂嫡公主,稀罕什么小玩意儿!还有,什么夜十一?那是你表妹!以后可不准再如此。” “母后小心过头了,在这月朱宫里,谁敢把话传出来?”朱柯公主毫不在意,“再说了,我是公主,她不过是公府小姐,直呼其名怎么了?” 谢皇后握住朱柯公主柔软无骨的小手,柔声劝着: “不是能怎么,是传到你父皇耳里,你父皇不高兴。” 朱柯公主听不进耳,哼一声道: “父皇就是偏心!天底下有哪一家的父亲疼侄女儿疼过自已女儿的!” 谢皇后放开朱柯公主小手,明艳的脸一板斥道: “闭嘴!天底下就我们李家是皇家,你父亲是一国之君,岂能与平常之家相较?你真是愈发没了体统!” 原来公主是要到出嫁时方会有封号,但今七岁的朱柯公主与稍长些今八岁的今宁公主却因着是永安帝唯二的两位公主。 今宁公主是长庶公主,原来朱柯公主是庶出的第二位公主,自两年前先元莫皇后薨逝,原来的谢贵妃成了谢皇后,朱柯公主便成了嫡公主,永安帝那时耐不住谢皇后的讨喜,便成全了谢皇后的请求,给了二闺女封号朱柯。 二闺女有了封号,大闺女也得有,于是长庶公主便同时有了封号今宁。 今宁公主生母夜贵妃,夜贵妃是静国公嫡长女,是夜大爷夜二爷的长姐,当初先元莫皇后薨逝,中宫之位悬空,夜谢两家不无为皇后之位暗下一番龙争虎斗,最终夜家告败,谢家得了中宫之位。 要说夜贵妃得不了永安帝的宠,那也不是,虽说谢皇后手段了得,夜贵妃也不差,只是永安帝最后会选当时还是贵妃的谢皇后入主中宫,其中也不无因着葭宁长公主之故。 尚大魏嫡长公主,天下又尽知永安帝十分溺宠唯一的皇妹,便是看皇妹夫夜大爷这附马不太顺眼,对葭宁长公主夫家的静国公府却是皇恩浩荡,荣宠至极,要不然凭夜二爷今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这般年轻,是绝然做不到吏部左侍郎之位的。 静国公府一家三男,静国公掌户部,夜大爷尚葭宁长公主,夜二爷是吏部左侍郎,只待历练些年头,吏部尚书退下来,也等静国公到年纪退出内阁,夜二爷便能坐上天官之职,旁人一说起静国公府父子三人,无不赞叹其运道。 当然,运道是有,本事也是有,诚然永安帝也不是个唯亲任用的昏君,只是人们往往一看到了运道,便会自动将事物本质的源头屏蔽。 父子三人个个了得,再让夜贵妃入主中宫,永安帝到底是皇帝,一有顾忌,便是此消彼长,当下便选了谢皇后掌凤印,顺从谢皇后替二闺女讨封一并封了大闺女,也是在补偿夜贵妃与静国公府。 这点静国公府与英南候府都心知肚明,夜贵妃与谢皇后亦是晓得其中奥妙,这也是掌凤印以来,谢皇后处处给夜贵妃几分面子的缘由。 夜贵妃虽争不得中宫之位,可她在永安帝心中,那份量绝对不比谢皇后的轻,有时候谢皇后自已觉得,其实永安帝的心中更看重夜贵妃。 朱柯公主被训,半点儿再不敢不顺从谢皇后的意: “儿臣知道错了。” 她觉得她母后生起气来太可怕了,连她父皇都没她母后狠,就她小姨被勒令到普济寺闭门思过一事儿,她就觉得母后做得太过。 见谢皇后脸色缓下来,她又替谢八说起情来: “母后,小姨在普济寺也待有一月余了,要不召小姨回来了吧?我身边没小姨陪着,真是好生没趣……” 话未话,便被谢皇后皱起的眉头吓得她将后面的话给吞回肚里。 谢皇后不悦:“既下了凤谕,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说一年,就得待满一年!” 又道:“你小姨那边你无需担心,你外祖父已安排妥当,绝然不会让你小姨受半点儿苦,就是清静些。倒是你身边就剩两个伴读确实少了,母后已在为你挑人选,你要自已有人选,也可同母后说说,母后看好了与你父皇商量,再没错便召进宫来陪你念书。” 朱柯公主摇头说伴读人选一事不急,她想起另一事儿来: “初初出小姨与夜表妹闹起来那事儿,母后让庆姑姑到静公府,欲亲自帮夜表妹将那串紫晶手珠串好,母后是不是太抬举了夜表妹了?” 她就觉得,她母后实在是太顺着她父皇的喜恶来了,连母后身边的宫令女官都得低声下气地给夜十一讨好串珠子,委实气人。 谢皇后瞥开眼:“这事儿你别管,你也不懂。” 一想起庆宫令回来禀说夜十一早已将紫晶手珠串好,并已转送到夜大爷手中,她的眸色便止不住越发黑沉。 都是谢八那不懂事的丫头惹的祸! 往常父亲总说她不该太顺着溺着谢八,她却觉得谢八是她最小的嫡亲妹妹,她又贵为皇后,怎么就不能宠了,她是想怎么宠就怎么宠,没想到父亲一语成谶,她的事儿还就真坏在她溺宠的小妹手里。 朱柯不满谢皇后说她不懂,可观谢皇后眸色不佳,仿佛利得成一把刀子,她不敢再开口,也就只敢在心里犯嘀咕,心说不过是一串紫晶珠子,真有那么严重? 第十三章 换我护 据她所知,那串紫晶珠子是她父皇在她姑母出嫁时送的,至今都有七年整。 要说贵重么,价值是有,但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其贵重就贵重在于是她父皇送给她姑母的,她姑母又一直戴在手腕上,直到病薨,才转到夜十一手腕,这会儿听说,是被夜十一送到她姑父手里了。 就这样,她父皇也没怎么生气,只让她小姨在英南候府里好好闭门静思已过,倒是她母后一道凤谕随之下去,便将她小姨给撵到京郊普济寺那清苦之地去了,还一待就得待满一年。 朱柯公主真心觉得,她母后是不是犯糊涂了,平日里母后多宠小姨,她险些都要妒忌了,怎么突然间就为八仙楼那一架大大发落起小姨来了呢。 既是连朱柯公主都觉得奇怪,永安帝也不糊涂。 在谢皇后初下凤谕那会儿,永安帝便寻了个机会到凤仪宫,闲话般同谢皇后道: “朕下了旨意便罢了,皇后还下什么凤谕?不过是小女娃儿间的玩闹,还当真了不成?” 被掌掴的人倘是夜十一,谢皇后知道那这会儿永安帝便不会说什么不过是小女娃儿间的玩闹了,心知永安帝心偏得没门了,她也不能发作,强压下心中不快: “父亲常劝臣妾,说臣妾不该宠得小妹没了边,以前臣妾听不进去,只觉得父亲过于严厉了。经此一事,方觉父亲此话没错,小妹如今这般刁蛮,至少有一半便是臣妾惯的。此方去普济寺待一年,臣妾只望小妹回来后已是收了那不该有的小性子。” 原来是想补救,弄清楚谢皇后罚谢八到普济寺去是想让其收收性子,永安帝点头道: “英南候素来是个有远见的。” 这句话无疑是在打谢皇后的脸,永安帝回过头来便握着谢皇后的手道: “身为长姐,皇后也是操心了。” 随后便赏了凤仪宫许多名贵药材。 看着那堆发作不得的药材,谢皇后心更堵了。 掌掴事件过后,京城豪门再有什么会什么宴,都得头一份贴子送到静国公府,来不来能不能到是一回事儿,眼里有没有夜十一则是另一回事儿。 众千金都觉得,连皇后娘娘的亲妹子都敢打,且打后半点儿事没有,反而谢八暗下吃了挂落,满京城也就夜十一有此战斗力,想着狭路有相逢,指不定什么时候夜十一就与她们碰上了,得先打好关系才行。 夜十一倒是一切如常。 待七月十八日四皇子生辰、八月二日大皇子生辰一过,转眼便进入了十月寒冬。 重生已有七月余,夜十一每日锻练从不落下,身量长了些,身子骨也结实了许多,这日殷掠空登门,看着她如此心下总算彻底安了。 殷掠空道:“我就怕你刚不哭了,因着紫晶手珠又日夜哭起来,事儿总归是因我而起,我纵听阿苍亲自过府跟我说你没事儿了,我也放不下心,想要登门,我又不敢,拖到现今总算敢踏进门来,见你真没事儿,我总算能安下心到山上去给师父他老人家侍疾了。” 夜十一问:“红先生病了?” 殷掠空面带哀容:“师父年已八十有九,自去岁身体便不大好,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这天一冷起来,师父两日前便彻底病下了。今早一接到仁伯的信儿,我便连忙往你府里递贴子,这会儿见完你,我出门便直往灵秀山赶,师父病未愈,我是不会再下山的。倘你有事儿,谴阿苍或阿苍到玉秀庄里来寻我,我定当帮你办到!” 夜十一知道仁伯是侍奉红夷子的老仆人了,倘不是病情险了,仁伯也不会急急给殷掠空送信儿: “我这儿你就放心吧,倘不是不便,我也想同你一起上山看望红先生。” 殷掠空边说着边起身,是不能多留说话: “你的好意,我给师父带去,你自已身子骨好不容易好些,这些冷的天就不要上山了,何况你还守着孝呢,可别再起风波。” 说到这儿,她不免想起八仙楼的掌掴风波,面有愧色道: “我知你真心待我,我也是真心待你,可你要记住,倘让你因我有个好歹,我便是死也是不愿的。往后再听到我有什么事儿,你莫急,只管信我就是。” 末了临走前,她郑重地再道一句: “十一,往后换我护你!” 往后换我护你…… 殷掠空走后,夜十一想着这句话想了许久,直到日暮用完晚膳,洗漱歇息,闭眼那一刻,她还在想着。 任她怎么想也没想到,她们这一别,便是数年。 红夷子没熬到年后,病逝于十一月初,殷掠空跟着仁伯料理完红夷子的身后事后,她差人给夜十一提前送了份生辰礼,并说要与仁伯一同将红夷子的骨灰送回家乡落叶归根,面也没露便离京走了。 因着守孝,夜十一的生辰连小办都没有,十一月十一日一早,只吃了夜大爷亲手煮的长寿面,便过了。 葭宁长公主在世时,每年夜十一与夜旭的生辰,都是葭宁长公主亲自下厨煮的长寿面。 生辰这日,吃完长寿面,收到各方送来的生辰贺礼,夜大爷也想将重串好的紫晶手珠再交给夜十一,她却摇头: “不,还是父亲收着妥当。” 夜大爷知自已初时的怨气波及自已宝贝闺女,他虽没发现出来,可自长女做过噩梦不再哭后,长女那越发像公主亡妻的聪慧敏锐让他觉得,长女定然是察觉了,要不然也不会在随后便将重串好的紫晶手珠交到他手里: “大姐儿,为父没怪你。” 夜十一笑:“女儿知道。” 时至年关,各家各户都忙起来,公候公卿各豪门的当家主母更是个个忙得脚不着地。 夜太太有邱氏帮手,因着今年与往年不同,夜大爷守节,夜十一与夜旭守孝,往年许多惯例都得改,越发忙得焦头烂额。 而就在这个时候,杨氏孤女来了。 夜十一这回没阻止,噩梦里也是在这个她母亲薨逝近一年的时候,杨芸钗方真正进了静国公府的门。 第十四章 初初见 腊月初七,下晌松椿院便传来夜太太的话,是妙绫到各院传的话,说让各院的爷奶奶、少爷小姐在第二日腊八这日的早膳都到松椿院用,一家子团团吃个八宝粥。 隔日一大早,祭祀完祖先与神灵,静国公府不分男女老少,齐齐围坐了一桌,个个也都穿得整齐精神。 本来每年这样的节日,首座都是坐着葭宁长公主,今年葭宁长公主已不在世,首座便坐了静国公。 再下来便是左夜太太,右夜大爷,左二邱氏,右二夜二爷,邱氏下来是夜十一,再是刚刚入府的表小姐杨芸钗,夜二爷下来是夜瑞,再是夜祥、夜旭。 桌是圆桌,首尾相连,最末原本该是夜旭与杨芸钗坐在一处,因着夜旭年岁尚小,除了母亲葭宁长公主,最是粘长姐夜十一,这一点连夜大爷都没她姐弟俩亲近,于是换了个座,便成了夜旭隔在夜十一与杨芸钗中间。 夜十一倒是乐得如此,于杨芸钗,因着噩梦之故,虽不大记得清噩梦里的杨芸钗如何,但心里着实不喜这位表小姐。 杨芸钗首日入府,便没见过长房的小姐少爷。 夜旭年纪小,少出院子,天冷了,连屋子都少出,夜十一则是因着先时闹过不愿让她入府,夜太太在她入府这日,也没勉强夜十一非得到松椿院与她一见,故长房姐弟俩,她是一个也没见着,只见了二房两位少爷。 昨日一听今日一早要齐家吃个八宝粥,她便打算着初初见面,定要趁机与夜十一亲近亲近,便是亲近不了,能说上话也是好的,可此刻被夜旭隔在中间,夜十一又一副只顾照顾幼弟的专心模样,纵是夜家没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她是想开口也没法开口。 意兴阑珊地应付着夜瑞的热情,杨芸钗这顿八宝粥吃得心不在焉。 静国公、夜二爷今日休沐,夜大爷贵为附马,也一直闲赋,难得父子兄弟三人在今日全闲在家,用完早膳后,父子三人便皆去了静国公的内书房,于公于私都有许多话聊。 夜太太这边用过早膳,难得不必邱氏在旁侍候,早早让邱氏回院自忙去,也是忙过今日,年货便得开始备下了,邱氏有得忙。 邱氏一走,屋里就只余些孙辈,夜太太见夜瑞与杨芸钗相处得好,她乐呵呵地道: “钗姐儿刚来咱府里,你们可得好好照应着她。” 夜瑞头一个应了,那份自小的沉稳倒还能力持着,没让心中的欢喜冲昏了小脑袋。 夜祥没什么心思,高声响亮地应了: “祖母,您就放心吧!在咱家,谁敢欺负钗表姐去!” 这话一落,夜太太眼尾一下子瞄到一旁安然坐着,将夜旭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逗着的夜十一: “大姐儿,钗姐儿来的当日,你没来,这会儿见了,总算是认得了,往后可得好好相处。” 夜十一抬起头来,眼落在夜太太那掩也掩不住对杨芸钗到来的欢喜的脸上。 夜太太没等夜十一应答,便招手让杨芸钗上前,搂着杨芸钗十分慈祥道: “还不快去见见你大姐姐!” 杨芸钗伶俐,笑得温婉,从夜太太怀里退出来,两步上前便冲夜十一福了福身: “大姐姐!” 面如芙蓉,声如莺鸣,肤如凝脂,身软如柳,倘不是瘦了些,倘不是噩梦在前,还真是一个招人疼惜的白玉娃娃。 夜十一笑着道:“钗表妹果然生得好模样。” 一句话夸得杨芸钗脸略红了红,夜太太笑呵呵的,夜祥没啥感觉,一门心思落在跟前的瓜果上,夜瑞则暗暗放下提着的心,还真怕他大姐姐突地就说出一句“我不喜你,往后你不要出现在我跟前”之类的话来。 还别说,噩梦里的夜十一在这个时候还真就说出这样大意相同的话来,当即气得夜太太浑身发抖,杨芸钗脸色发白,夜祥怔愣,夜瑞直接阴沉下一张小脸。 噩梦里的夜十一也不是真的想为难谁,只是直觉地不喜仅小她一岁,却一副柔弱可怜的杨芸钗,纯粹就是本能地排斥。 这会儿夜十一也不再是噩梦里的夜十一,再不喜杨芸钗,不亲近便是,再不会将喜恶自嘴里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平白让杨芸钗多得怜惜,让自已多得厌恶。 杨芸钗见过礼后,就势坐在夜十一边上的椅里,想着就近借着逗趣两岁娃儿夜旭再同夜十一亲近地说上几句话,没想她刚坐下,夜十一便起身向夜太太告退。 望着夜十一抱着夜旭得到夜太太的首肯后,大丫寰为夜十一披上狐裘大衣,戴着兜帽,怀里的夜旭乐呵呵地抱着夜十一让他抱着的小手炉,两大丫寰与夜旭奶嬷嬷左右拥护着中间金尊玉贵的姐弟俩掀帘出了屋子,杨芸钗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难受,及心底满满不甘的愤恨。 想她父母尚在时,也是千宠万宠的掌珠,父母双亡后,她祈求着能到姨祖母这儿,却遭到当时初初丧母的夜十一反对阻拦,姨祖父一做主,她便只好转进了堂叔家。 在堂叔家,她受尽白眼排挤嘲笑,身边又仅一个没什么大用且老迈的嬷嬷,护不得主,护不得她。 为了进这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候底邸,没有谁知道她拼着命付出了什么代价,好不容易终于进了这静国公府,不管谁不喜她,她都不会认输! 她要荣华富贵,她要扬眉吐气,她要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统统后悔,统统跪倒在她脚下求她放过,要是谁敢挡她的路,便是金尊玉贵的,她也不会放过! 夜太太看着自夜十一姐弟俩回院后,便一直闷闷不乐整个人焉着的杨芸钗: “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了?快些过来与姨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杨芸钗起身走到榻前,上了榻板,歪进夜太太怀里,柔声道: “姨祖母,大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夜太太一听噎了噎,缓了口气道: “你大姐姐素来如此,不是不喜欢你,反正她多半只待在清宁院里,你少去招她便是。在府里受了委屈,不管是谁给你委屈受,你只管来与姨祖母说,姨祖母替你做主!” 第十五章 小九九 整日淡漠得没正经女娃儿的娇俏憨喜,还敢为一串手珠掌掴谢皇后的嫡亲妹子,没了公主娘,还敢这般无法无天给静国公府树敌,她对这长孙女是越发不喜了。 转而看向夜瑞夜祥,夜太太嘱咐道: “往后你们大姐姐要是欺负钗姐儿,你们可得多护着点儿!” 夜瑞应了声是,夜祥则秉不同看法: “祖母,大姐姐不是会乱欺负人的人!” 夜瑞瞪他,他不服气地给长兄瞪回去: “本来就是嘛!” 夜瑞板起小脸:“上回要不是大姐姐多嘴,钗表妹早来了,何需在别处多受这数月的苦!” 夜祥纠正道:“哥哥怎么不提最后是祖父做的主,钗表姐方没来成?” 大堂姐,夜瑞还敢叨叨,祖父,他可不敢乱嚼舌根,要让他父亲晓得,准得让他父亲打断腿儿。 夜太太听得心烦,摆手让两人回院: “行了,都回去吧,上回钗姐儿没来成之事,谁也不准再提!” 夜瑞夜祥赶紧告退,临走前夜瑞看到杨芸钗因他们争吵而吓得煞白的小脸,心中很是心疼,特意多说句: “钗表妹不必害怕,我与祥弟吵惯了,与你无关。” 夜祥虽时刻护着夜十一,但杨芸钗的处境,他也觉得着实可怜,闻言附和道: “是,钗表姐,你真别怕,与我们相处久了,你便晓得了,哥哥有多不靠谱,每日不跟我吵两句,哥哥都过不了日子!” 屋里子顿时哄堂大笑。 随着屋外传来夜祥被夜瑞追着修理的吵闹声,与四大丫寰急忙跟着喊着慢点儿小心磕着碰着的声音远去,屋里方止了笑声。 夜太太含笑与杨芸钗道:“姨祖母知道先前让你受委屈了,放心吧,往后不会了。” 杨芸钗笑着点头:“有姨祖母在,孙女断不会再受委屈了。” 夜瑞同夜祥打闹着回到江涛院,还隔着一小段路呢,夜瑞便一把揪住夜祥: “刚才的事儿你可别又给母亲打小报告,要是你敢……” “怎样?”夜祥一副小痞子模样,“我要真往母亲跟前一说,父亲也得知道,哥哥,你说到时你是再抄《千字文》呢,还是《弟子规》?” 夜瑞哼道:“我就应祖母一句,又没说什么!” 夜祥哦个老长:“那哥哥又怕我打什么小报告?” 夜瑞再哼一声,往前快步走: “你再打小报告,往后先生布置下来的大字你没写完,可别再指望我替你说情!” 哎哟,事儿可大发了。 夜祥被掐住弱点,赶紧追上去拽着夜瑞小胳膊摇,连连保证绝对不打小报告。 夜太太疼惜杨芸钗,没让杨芸钗住得太远,就近住在与松椿院相邻的樱宝院里。 甘嬷嬷是杨芸钗自小伴到大的老嬷嬷,也是奶嬷嬷,杨芸钗父母双亡后,便是她操持着变卖了家产,谴散了奴仆,带着杨芸钗投靠族亲。 在杨芸钗堂叔家时,杨芸钗身边仍仅就甘嬷嬷一人服侍,待进了静国公府,夜太太便亲自将身边的二等丫寰芝晨芝晚拔到杨芸钗身边侍候,成了樱宝院的两大丫寰。 此外,邱氏按着夜太太的意,比照着静国公府小姐的例,又拔了二等三等丫寰进院,还有一干粗使丫寰婆子,让原来空着的樱宝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填补得到处是人。 看着这番情景,甘嬷嬷很是感慨。 要论亲近,堂叔辈足要比姨祖母辈亲近得多,可到底堂叔家万比不得静国公府,更比不得夜太太待杨芸钗的真心疼爱。 杨芸钗带着芝晨回到樱宝院,进屋将抱在手里的手炉递给芝晨,接过芝晚递上来的茶盏抿上一口暖暖胃,坐下便客气地请芝晨芝晚自顾忙去。 芝晨芝晚识趣,本就是来侍候杨芸钗的,杨芸钗调开她们,自然是想同甘嬷嬷说些体已话。 两人退下,杨芸钗看着一脸喜气,又一脸忧心的甘嬷嬷: “嬷嬷有话,便一次性说了吧,往后这样的情景可不会再有。” 这话甘嬷嬷听得明白,芝晨芝晚既然已是杨芸钗身边的大丫寰,自是要拉笼成为自已人的,像这样调开说话的情景,确实是不该再有,不然这人心哪里拉笼得过来: “嬷嬷晓得,也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觉得小姐如今身在静国公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勋贵门第,这对小姐往后的亲事大有好处!” 杨芸钗点头:“这点我晓得,嬷嬷坐下说,也不要说旁的,直接说重点吧。” 甘嬷嬷就近坐在杨芸榻下铺了厚厚锦垫的绣凳上,声音压低了八度道: “夜大小姐虽说没了公主娘,可静国公府上上下下谁不宠着捧着这位大小姐,这两日嬷嬷打听得真真切切,夜大小姐可是连皇后娘娘亲妹子都敢打的祖宗!” 杨芸钗道:“这事儿早听说过了,嬷嬷不也早在堂叔家时便晓得了?” 甘嬷嬷面露窘迫:“听说是早听说了,可嬷嬷先前不是以为那不过是夸大其词的讹传么,直到进这金贵地就近打听了,方知是真真的!” 当时初听到是真的,可险些吓死她。 杨芸钗一听甘嬷嬷挑着夜十一掌掴谢八这事儿来说,她便明白了: “嬷嬷不必担心,姨祖母疼我,是我的福份,也是我在这府里的唯一依靠,就嬷嬷方将说的我将来的亲事,届时也得全靠姨祖母做主,我一门心思孝顺着姨祖母便是。” 甘嬷嬷一听杨芸钗这样明白,她便安心了。 只是她不知,杨芸钗心里的小九九,莫说是她,便是杨芸钗父母在世时,杨芸钗也不是个能将真正想法心思说与人听的性子。 两岁的夜旭正是好动的时候,回到清宁院,随着夜十一回了她屋里榻上,便如一颗小圆球般在榻上爬来爬去,时不时爬上两下便滚上一滚,着实虎头虎脑得很,看得夜十一整颗心都要化了。 阿茫留守,阿苍陪着夜十一自松椿院吃完八宝粥回来,侍候着夜十一与夜旭喝下早备好的热汤暖暖身子后,便道: “大小姐出来时,我见表小姐面上不愉。” 夜十一拿着布老虎逗夜旭玩:“倘安份不作妖,不必管她。” 第十六章 寿正寝 腊八这日寺庙盛举浴佛会,送八宝粥给僧众,亦赠这日前去祈福添油的香客。 平日里静国公府便皆有香油钱添到普济寺,自已故的老静国公那辈起,每年这日更是亘古不变风雨无阻数十年如一日地添着,葭宁长公主嫁到夜家出宫立府后,也随着静国公府一并随上添油钱。 夜旭终归年纪小,今儿起得早,玩也玩累了,在夜十一怀里举着小胖手揉眼睛那会儿,夜十一便让奶嬷嬷抱夜旭回屋里去睡。 奶嬷嬷叶嬷嬷小心抱着夜旭告退,夜旭两大丫寰之一的真莲也向夜十一福身告退后,赶紧抢在前掀起厚重挡风的帘子,一同侍候着已被包得连张小脸都没碰到寒气的夜旭回屋。 榻上被夜旭玩得乱,迎枕小玩意丢得满榻都是,叶嬷嬷与真莲抱着夜旭一走,阿茫便收拾起来。 阿苍则被夜十一叫在一旁交代:“每年浴佛会,母亲皆会独自谴人将添油钱送到普济寺去,今年母亲不在,我尚在守孝中不便出门,你与阿茫也不熟此中门道,终是神佛,亵渎不得。你亲到二婶院里一趟,照往年母亲添油钱的例,拿上一千两银票,让二婶安排,将添油钱一同交付府里的外管事拿到普济寺添上。” 阿苍应是,转身便去取钥匙拿银票,拿完便往楦桃院去了。 邱氏听阿苍说完,便点头道: “回去同大姐儿说,让她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了,绝对给她办得妥妥当当的!” 腊月十二日葭宁长公主往生一周年,一大早夜大爷便带着夜十一夜旭前往夜氏祖坟拜祭公主亡妻,没想刚到,永安帝轻装简行的龙驾也到了。 拜祭完永安帝问夜十一:“大姐儿都跟你母亲说了什么?” 夜十一道:“我跟母亲说,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寿终正寝。” 听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娃儿淡然轻道要寿终正寝,这让年已三十有一,却从未想过寿终正寝这个问题的永安帝微讶: “你就说了这个?” 夜十一点头:“嗯。” 只要她不再短命,能康康健健活到寿终正寝,她母亲在天之灵,必然是高兴的。 永安帝蹲下身,将小小软糯身子的夜十一抱入怀,轻轻摸着她后脑勺,伴着心疼软言道: “大姐儿不必担心,有皇帝舅舅护着,谁也不敢动你!” 夜大爷也听到夜十一所言,送走永安帝的龙驾后,他郑重地对闺女保证: “大姐儿且安心,便是没你母亲,为父也能护你姐弟俩周全,让你们平平安安成人,再看你们欢喜嫁娶,为父此残生了了,也方有脸去见你们母亲。” 夜十一其实没质疑过父亲护不得她姐弟俩安然成长,只是世事难料天命难为,她所求的不过是不想重复噩梦里的早逝。 诚然永安帝与夜大爷都误会了她的原意,但这事儿说不得解释不了,她唯有在他们面前乖乖听着应着。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祭灶,二十四日扫尘,过六日便是岁除夜。 岁除这日满朝文武同腊八那日一样,皆是休沐,只是这日宫里有岁除宴,倘在往年,夜大爷携同葭宁长公主也是要去了,今年葭宁长公主不在,夜大爷守节,便没去,只静国公与夜二爷到宫里去了。 宫里的岁除宴自上晌开始,到日暮吃完御宴,便算结束了,界时静国公与夜二爷肯定会晚回,夜家岁除饭也在这一日稍迟。 邱氏协助着夜太太一早都备好年礼,有些早早送了,有些则等着岁除一过,自元日拜年开始登门亲送。 到了静国公与夜二爷自宫里回来,已是戌时三刻,还没一家子团团圆圆坐下来吃了顿岁除饭,永安帝的节礼便下来了。 红底金边的精装楠木盒里,是一幅钟馗画像,意在镇宅驱邪。 每年的岁除节礼都是在岁除宴后,由内侍公公各行送到公候九卿府上,也并非是个官便人人都有的殊荣。 阖府隆重地接过永安帝赐下的钟馗像,和气生财送走内侍公公后,夜家的岁除饭方真正开始。 饭后开始守岁,试年庚还未开玩,府外便传来响彻连天的热闹声。 静国公知孙辈这会儿正是坐不住的年纪,大手一挥,依旧带了夜大爷夜二爷俩儿子到内书房说话儿,夜太太带着邱氏则坐镇屋里,看着孙子辈们个个引长脖子往外望。 夜太太笑呵呵:“这有什么,不过是同往年一样,自宫里出来的摊仪队在城中驱邪了!” 邱氏也笑道:“小娃儿就是禁不住这样的热闹,便是看过,听到了也想再看看。” 杨芸钗今年是头年到京城,家本就不在京城,之前寄住堂叔家,也不过是邻近京城的小县城,哪里看过京城这样的大热闹,连今儿宫里来人,看那阵仗,她都险要吓得跪都跪不安稳。 这会儿只听着府外的欢庆热闹声,她连魂儿都透着欢喜。 倘她真能在京城攀上一门好亲事,这样的盛事,像今儿这样的荣光,不必像此刻这般只是沾光,她便能实实在在地得享! 夜瑞瞧出杨芸钗难掩激动:“钗表妹是想出去瞧瞧吧?” 夜祥则直接道:“那是当然啦,钗表姐这是头回到京城,京城里许多热闹都没看过呢。” 没看过,可不就稀罕么。 夜十一依旧逗着夜旭玩儿,不说话,连听着,都没瞧出她有怎么听着。 夜瑞倒是想带杨芸钗出去瞧瞧热闹,只是有邱氏在,他不敢出这个头儿,有心想让夜祥开这个口,可惜夜祥一股脑扑在夜旭跟前逗趣,根本没理会他,他只能憋着暗恼。 夜十一实在不喜在松椿院待太久,逗弄了一会儿,听着夜旭咯咯笑,她也笑开,同夜太太邱氏道: “祖母,二婶,试年庚开始吧,试完瑞弟祥弟钗表妹他们想出去瞧热闹,也不耽搁时间。” 没想到头来竟是他不喜的大姐姐开这个口,夜瑞听着头一个附和,夜祥无所谓,杨芸钗则大喜过望。 夜太太自没有意见,笑着应下,邱氏则看了眼杨芸钗,很快移开了眼,面上无异,仍旧一脸喜庆。 第十七章 给惯的 试年庚其实也就是一个游戏,在一年岁除之日玩上一玩,也算是关扑,以赌之输赢测测新年一整年的运道,这在民间得是一整日的大关扑,真正的赌运试年庚。 放在公候公卿众豪门里,也就小辈们聚一桌玩玩儿,长辈少有涉及。 往常夜十一不信这些,经噩梦一遭后,她倒是信多了这些,想着今日不如也试一试运道,结果试完她是大胜,不由喜上眉梢。 夜祥也竖起拇指:“大姐姐运道就是好!我不过是小胜,大姐姐连盘大胜!” 夜瑞也同是小胜,只杨芸钗赌运不怎样,四人中就她落了个输的下风。 四人也没移处,就在正屋里重新摆上桌椅试年庚,连连几盘,邱氏见俩儿子都是小胜,已脸有喜意。 夜太太见孙儿都好,她也高兴,只是杨芸钗连输,面上慢慢露出不愉来,反观红光满面的长孙女,竟是连连大胜,她不禁觉得这是长孙女夺了表孙女的运道,面上不愉之色渐渐生出迁怒之意。 夜十一能感觉到夜太太落到她身上那种不愉,反正背着身坐,她只当全然没感觉到,仍抿着笑: “好了,不过是玩儿,试年庚也是关扑之运,这关扑素来便有输赢,不必在意。” 运道好坏,根儿还在自身,岂是试年庚真能试出来的。 夜祥没听明白,要夜十一解释解释,夜十一还没开口,夜瑞便哼了声,倒是原本低着脑袋的杨芸钗抬起头来,换上笑脸道: “大姐姐说得对,这有什么,也就是一场游戏罢了。” 夜十一这才正眼看了回杨芸钗:“嗯。” 终于得夜十一正眼瞧一回,杨芸钗喜不自喜,胆子也上来了: “大姐姐,一会儿我们一同去瞧瞧外面的热闹如何?” 夜十一瞥开眼:“每年摊仪驱邪,连领队的教坊使都不曾换过人,没什么新鲜,我就不去了,倘瑞弟祥弟想去,你同他们去也是一样热闹。” 最后是夜瑞夜祥带着杨芸钗去了,前后左右跟了一大堆奴仆,夜十一带着夜旭则回了清宁院。 夜太太见屋里的小辈都走光了,与邱氏道: “大姐儿就是不招人疼,钗姐儿头回在京城过个年,都开口相请了,她就应一回又能如何?不过到府外看一眼,又不是巴巴赶到八仙楼与不相干的人撑腰打架,还能坏了守孝的规矩不成!” 说到末了,她是越说越气,冷冷哼了声。 这样埋忒夜十一的话,自葭宁长公主薨逝,邱氏在夜太太跟前就不时听到,初时是因着夜大爷不再娶之事,到底是嫡长公主之尊,便是不在了,夜太太也不敢有埋忒之词,夜十一则不同。 夜十一是小辈,是夜太太的孙女儿,祖母教训孙女儿都是天经地义,何况只是背后埋忒几句。 邱氏如常赔着笑:“大嫂不在了,大姐儿是个有孝心的,旭哥儿又还小,大伯子又搬到寒时居图个清静,大姐儿得守孝,旭哥儿也得守,可旭哥儿到底年纪小,又极粘着大姐儿,许多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大姐儿还真少出府门为妙。” 夜太太听着不高兴了:“怎么?你是说替那殷家贱蹄子撑命得罪皇后娘娘是万不得已?你倒说说,谁逼的她!” 邱氏能说什么,那哪里是谁逼的,要真论起来,也是谢八逼的,但倘将殷掠空换一个人,事情也不到以掌掴闹到帝后跟前去收场,可谢八偏偏欺负的是与夜十一交好的殷掠空。 旁人不知其中底细,她却是没有不知道的。 诚然在世时的葭宁长公主所言那般,她也是个聪慧的,八仙楼谢八欺辱殷掠空,何尝不得因着在夜十一这儿得了不痛快,回头便找上与夜十一交好的殷掠空寻晦气去了。 然邱氏能想通想明白的事情,夜太太就没这个本事儿。 见邱氏沉默着未有言语,以为是没话可说,夜太太再冷哼声: “都是给惯的!” 是给惯的。 可都是让葭宁长公主、夜大爷、永安帝给惯的,要说谁最惯得没了边,当数永安帝。 邱氏想着瞄了夜太太一眼,心说这婆母虽生得糊涂,所幸这些年劳公爹指引一二,这会儿倒是没再昏头地将谁给惯的,呼啦啦说出一大堆名讳来。 诚然这些名讳里也就夜大爷她大伯子,她婆母还能说上一二,旁的两位不论在不在了,连她公爹都不敢私议。 隔日元日,人人鸡鸣而起,庭前爆竹响彻连天,随之不止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被召到宫里去了,夜太太邱氏夜十一夜旭也一并给召进宫里。 不同于夜家三父子同其他三品以上的朝臣被召进保禾殿赴元日宴,公候诰命夫人皆被召进秋太后的凤宁宫宴请。 除此,宫里的皇子公主自另有宴席。 夜大爷夜十一夜旭父子三人则是个例外,三人各在永安帝秋太后谢皇后跟前拜了年,再让夜十一夜旭稍坐秋太后左右陪着说几句话儿,了了秋太后对外孙的想念之情,夜大爷便带着闺女儿子出了宫,是连个宴席位都没靠近。 秋太后再思及早逝的闺女伤心,也强忍着在俩外孙跟前不露出半分来,忍到夜十一夜旭一告退离宫,她老人家又止不住落了泪,以至新年这场元日宴个个是吃得心思各异,愈发谨小慎微,就怕一个惹秋太后不高兴,成为开年第一个倒霉鬼。 静国公夜二爷与夜太太邱氏则等到保禾殿凤宁宫的宴会散了,再四方应酬,两辆大车回到静国公府,已然日暮时分。 年礼有来有往,邱氏早帮着夜太太安排好一切,亲族世交人情往来,没有一样落下的。 在入宫前,便交待了外管事往各府上送年礼,同理,众豪门亦是如此。 就在这一日里,公候公卿各豪门之间送出与收入不少年礼,皆其乐融融。 静国公府阖府衣着整齐新洁,除了夜大爷夜十一夜旭皆是素衣,其他人虽不似往年那般喜俏,减色不少,却也较之素衣,要喜庆不少,大有过年的气氛。 再者年联也没贴,阖府是有过年的喜气,却较之往年,较之邻府左右,是相当低调,年气盛况完全被隔于府外。 第十八章 不得入 第二日邱氏携夜瑞夜祥回娘家拜年,夜二爷也同去。 夜太太娘家不在京城,远在中五省的湖广,随着夜太太父母故去,已有数年不再跋涉回过娘家,只每年年礼提前谴家奴早早送去,湖广娘家的年节亦是早早送来。 正月初二迎婿日,民间出嫁女儿皆有在这一日携夫带子回娘家的习俗,但皇宫除外。 谢皇后与夜宁两宫贵妃,仅在这日各自召了母亲入宫相聚,普通妃嫔却是无此权限,没中宫准许,她们就得老实待着。 随之夜太太进宫见贵妃长女,二房一家又回了二奶奶娘家,诺大的静国公府原来就清静,这日更是清静得针落可闻。 夜太太与夜瑞不在,杨芸钗立刻没了去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便想着到清宁院去寻夜十一说话,没想最后是连清宁院的院门都没能进去,她气得当场便落了泪。 也不是夜十一故意不让杨芸钗进门,而是夜十一上晌吃过早膳后,便带着夜旭到前院寒时居同夜大爷一处享天伦去了,不在院里,院里的婆子便没让杨芸钗进门。 守门婆子也是瞧不上杨芸钗,连句大小姐不在院里的话也不愿说,只说大小姐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宁院。 过后夜十一携夜旭回到清宁院,阿茫听婆子禀报,方将此事儿告到夜十一耳里。 夜十一听罢,便让阿苍取了一对红翡滴珠耳坠给阿茫,让阿茫送去给杨芸钗: “你走一趟樱宝院,就说彼时初初见面,我没备下见面礼,这会儿送是有些晚了,让表小姐不要介意。” 阿茫是觉得大小姐对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杨芸钗实在不必太好,不过她也不敢二话,恭敬领命去了。 夜十一又对阿苍道:“杨芸钗也是可怜人,便是有些心眼,只要不过份,不伤及静国公府一大家子的安宁,那便由她去,左右她也不过是图个依靠谋个后半辈子的好罢了。院里丫寰婆子,你去与她们说明白了,往后不准再为难人,该说明白的一定要说明白,莫平白无故给我招来什么怨怼。” 实在想不起噩梦里杨芸钗的事情,好与坏皆不知,她虽不喜杨芸钗,却也不想仗势欺凌弱小。 诚然阿苍也觉得大小姐是有些抬举杨芸钗了,但大小姐也说得对,杨芸钗一介孤女,确实可怜。 阿苍领命下去吩咐整顿满院的丫寰婆子后,夜十一走到清宁院自个的书房,开始整理看完及未看完的书籍,想着待年后应先生回来,她这些书还回去,又可另借新的书来看。 不过上回应先生就说他已没什么书可借她看,让她要真想博览群书,倒是可以往瀚林书馆瞧瞧。 这倒不难。 她祖父与二叔都是官身,都有瀚林书馆借书的权限,何况瀚林院院首池学士还是她在宫中伴读时的先生。 整理到一半,阿苍阿茫便皆办好她交代的差事。 阿茫同夜十一回禀:“表小姐很高兴,说便是受点儿小委屈也是值了,改日定然要当面谢谢大小姐。” 这话真是表了谢意,又妥妥告了小状。 阿苍阿茫虽时常不解夜十一行事的意思,但这话她俩是听明白了,阿茫一回院也就知道了夜十一要阿苍做的事情,这会儿两人皆瞧着夜十一没反应,便知自家大小姐根本没在意。 过后杨芸钗身边的芝晨亲自过松椿院同纱绫悄悄说的,纱绫一得知,夜太太也便晓得了此事儿: “大姐儿真是越发的气派,竟这般委屈钗姐儿,不严惩底下刁奴不说,一对耳坠便打发了钗姐儿,便是打发小狗儿还得骨头连着肉呢!” 纱绫默。 原来太太指芝晨芝晚过去侍候表小姐,便是不想表小姐让捧高踩低的奴才欺辱了,这番清宁院的守门婆子虽是故意没把话说明白,但仅说的那一句话也没错,清宁院素来不允随意进入,以前是因着葭宁长公主这尊佛时常要来住,现如今则是因着大小姐这位小祖宗。 经上回静国公因夜太太险出口祸一事儿严肃警告了纱绫,连同她老子娘兄弟姐妹都性命攸关,她便明白一个道理,惹急了太太,也莫惹到大小姐。 随后夜太太赏了杨芸钗不少好东西。 夜瑞知晓此事儿则要晚些,直过了元宵,他方偶然自樱宝院嘴碎的小丫寰嘴里得知,得知后又暗咬牙了一回: “大姐姐真是太过份了!连守院门的婆子都这般,可见平日里没少仗势欺人!” 夜祥与夜瑞形影不离地总待一处,夜瑞知道的,便没他不知道的,夜瑞说这话也没避着他,他听着惯性驳回去: “那婆子说得也没错,只是少说了那么一两句,哥哥这般往大姐姐身上打一杆子,母亲晓得也就说你几句,小心被父亲晓得了,父亲能二话不说直接往你身上打一杆子!” 夜瑞闭口不言了,于大姐姐一事上,他父亲母亲素来同一阵营,他要敢说一句大姐姐的坏话,都不必他弟添油加醋,他父亲母亲便都得不轻饶他,特别是他父亲,那暴力值杠杠的。 要说有个凡事总爱驳他的弟弟,往前夜瑞是觉得他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夜祥的,但久了,他便觉得有个驳他话却也是在提醒他的弟弟,让他免受文罚武暴之灾,着实也不错。 昨儿晚上元宵灯会,夜瑞夜祥带着杨芸钗出府好好玩儿了一番,夜十一与夜旭守孝没能出府赏花灯,夜大爷特意招姐弟俩二人到寒时居聚聚天伦之际,敬事房文总管便到了。 文总管奉永安帝之命,将内务府早备出来的各色各状花灯送到静国公府给夜十一姐弟俩赏玩,还说个个花灯里含着灯谜,姐弟俩猜出一道灯谜,永安帝便从自个私库里取一样东西出来赏。 能在永安帝私库里的东西,那自件件都是好的,光听是永安帝的东西,这名头已然有价无市。 说是让姐弟俩猜,其实就夜十一能猜猜,刚牙牙学语的夜旭完全是抓一个花灯就不撒手光乐的主。 第十九章 你我家 隔日文总管再次亲自将赏赐带进静国公府,笑眯眯地交到夜十一手上,还说了不少奉承的好话。 阿苍给了个大封到文总管手上,文总管却之不恭,谢过收下。 杨芸钗远远瞧着足足三十六件御赐的古玩玉器,一件又一件地被内侍小心翼翼地捧进清宁院,她眼里的眸光亮得惊人。 芝晨跟在杨芸钗身边,只觉得这位表小姐怕是被这份荣光给迷住了眼,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鄙夷。 杨芸钗人小,心思却敏感,便是看不到芝晨在身后侧的神情及猜不到其心中的想法,她这样偷偷躲在廊下远远往清宁院院门瞧的行径,自个便得先生了心魔。 往回走的时候,她边走边道: “芝晨姐姐是不是觉得我被那价值不菲的御赐之物迷住了心魂?” 诚然芝晨心里这般想,面上也不敢造次: “奴婢当不得表小姐喊姐姐,表小姐莫要折煞奴婢。” 避重就轻地回着,到底是没将她这个表小姐完全放在眼里,杨芸钗心中恼气已起,面上却突然笑了出来: “芝晨姐姐是姨祖母院里的人,又长我十岁,哪里当不得我喊一声姐姐?莫不是芝晨姐姐嫌弃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配不上?” 芝晨瞬间跪地,头伏于地,声音有了急切: “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 太太怎么疼惜表小姐,阖府无人不知,连大小姐都因表小姐吃了太太暗下的埋怨,她不过小小家生子,哪里能有此心思,便是有,那也是深藏心底不能显露的绝不能言。 无声无色地敲打芝晨一番,杨芸钗亲手扶芝晨起身,笑着嗔怪道: “瞧芝晨姐姐认真的,我不过是玩笑罢了,姐姐可莫当真!” 芝晨寻了个机会同芝晚说了此事儿,芝晚叹道: “你可别把表小姐真当小孩儿,贫家孩子早当家,表小姐小小年纪已是历经周折,虽非贫家,却是要比贫家女还要磨难几分。” 芝晨以往在松椿院,虽是比芝晚得夜太太青睐些,此次两人同被调到樱宝院当一等大丫寰,杨芸钗出院也总喜带着芝晨,可要论看得明白,芝晨却比不得芝晚。 芝晚见芝晨经杨芸钗敲打几句,已然有几分明白,方再道: “太太让我们到樱宝院侍候表小姐,表小姐好的坏的,太太都要我们如实禀了,天长日久的,此事表小姐不怪便罢,要是怪下来,咱俩是两头都不讨好。” 芝晨再不如芝晚,这话她是明白的,着急道: “可现如今表小姐在府中,除了太太承认是府里的表小姐,莫说其他主子,就是底下的人,谁还真拿表小姐当主子看?” 芝晚斜芝晨一眼:“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只要太太在一日,表小姐便是这府里的主子,何况我看表小姐也非……” 非安份之辈,这后四个字到底没胆说将出来,就怕被隔墙有耳听了去害了自已。 然芝晚未尽之言的意思,芝晨是明白了,重重点头: “你这话是!” 倘表小姐真是个安份怯懦之辈,那她也不会被表小姐几句话敲打得瞬间慌了神,也怪她自已心中有鬼,要不然那会儿也不至于当下便被吓得跪地伏首。 此事儿过,芝晨芝晚侍候杨芸钗越发用心,不管杨芸钗将来如何,总不能让杨芸钗抓到错处告到夜太太那里,夜太太能立刻发落了她们。 转眼,又到草长莺飞的三月,不知不觉,夜十一噩梦回已有一年。 这日刚午睡醒过来,便听到嘻笑声在她耳边响起: “你看看,我就说母妃担心多余吧,十一表妹早好了,哪里还会做那劳什子噩梦,这不睡得挺香的么!” 这是四皇子的声音,那带笑的腔调,她熟悉得很,经噩梦回,记得这位四表哥最多的便是这笑声了。 夜十一睁眼坐起身,任阿苍手脚麻俐地给她披上厚厚的灰鼠披风: “四表哥来怎么也不叫醒我?” 再往四皇子身边那人看去,她兀地一愣。 这一愣,没逃过四皇子的眼,更没逃过当事人莫息的眼,他玩味道: “怎么?不过一年没见,你倒是不认得我了?” 哪里会不认得他,不过是噩梦回后头一次见,她有些吓着了,夜十一沉了沉脸,对阿苍斥声道: “四殿下与莫大少爷来,怎么没通禀?” 阿苍卟嗵一声跪下,阿茫在屋外廊下听到,也连忙首向屋里跪在门外,廊下离得远些的小丫寰们见状,也被吓得同跪了一地。 莫息摸了摸鼻子,手肘碰了碰四皇子,旁若无人道: “这丫头借火气发作我们呢。” 四皇子岂有听不出来的,往莫息耳朵移了移,靠近些低声撇开干系: “方将十一见到我,还好好的,一看到你,便变了脸,摆明是在恼你!你老实说,什么时候得罪我家十一了?” 莫息听到四皇子将夜十一归于皇家了,不乐意地驳道: “什么你家?你姓李,丫头姓夜,远着呢!” 四皇子更不乐意了,举事实争辨道: “我母妃是十一的嫡亲姑母,我与十一是嫡亲的表兄妹,不是我家的,难不成是你家的?” 莫息没再应声,只眉眼开笑,默默在心底叨一句——迟早的事儿! 阿苍跪着头不敢抬,听着跟前两位小爷旁若无人一来二往的对话,她的身子是越伏越低,心如擂鼓,暗盼着大小姐发起飙来,可别伤及无辜才好。 四皇子见莫息那笑得甚是得意的眉眼,便知莫息心底在想些什么,不禁横起眉来,不想眉刚横起来,便被一只绣鞋迎面砸个正着,刚哎哟声叫开,耳边同时听到莫息也跟着哎哟一声。 他瞧去,果见到莫息被同款式的另一只绣鞋给砸中头脸,正叭嗒掉在莫息手上,这下他心里舒坦了,别是他一个人被砸中脸便好,丢脸么,一同丢丢最好,谁也笑不了谁。 莫息也是十分无奈:“一年没见,怎么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还是没改。” 说着接过四皇子手上的另一只绣鞋,和他手上凑成一双重新好好地放回夜十一床榻前的榻板上。 第二十章 重规矩 “你也别怪阿苍她们。”再抬眼对上夜十一还含着怒的眸子,他温声道:“来的时候,见你睡得香,是我与阿弘不准她们出半点儿声响,就怕惊到你,扰了你的美梦。” 四皇子李弘走近一步帮腔:“可不是么!” 夜十一看着床榻前蹲着仰着脸瞧她的莫息,这会儿的莫息年仅八岁,算起来不过是她自小的玩伴竹马,尚非她长成后嫁与的男子,更非那对她很好,却仅仅只是相敬如宾无关风月的那种好的丈夫。 眸中的怒气慢慢泄下,她转眼再看到同样年纪的四皇子,淡声道: “男女七岁不同席,往前我们年纪还小,如今我已七岁,四表哥与莫大少爷还长我一岁,此理不必我说,应都懂得,怎么我还睡着,你们就闯到我屋里榻前来了。” 莫息是四皇子的伴读,私下素来没讲究,都以名讳相称,感情那是真的好,宛若亲兄弟,连四皇子被永安帝送到金陵退职闲赋归根的莫老阁老那儿修心养性一年,莫息也跟着去。 故方有莫息再见夜十一时说的那一句一年没见。 再者莫老阁老不仅是退出内阁德高望重的老阁老,且是仁国公府的老仁国公,现仁国公便是莫老阁老的嫡长子,仁国公世子是莫老阁老的嫡长孙,是莫息的父亲。 算起来,莫息是莫老阁老的曾嫡长孙。 莫老阁老尚任职于内阁时,便是内阁之首的首辅,十分受永安帝倚重信任,现如今享有大魏才学第一人之美誉的池学士亦是莫老阁老的门生,永安帝送四皇子前往金陵受莫老阁老教导一年此举,可见四皇子于永安帝心中,到底是不同。 为此,育有大皇子的谢皇后一年前没少为此事儿暗怨永安帝的偏心眼,亦恨魅惑永安帝的夜贵妃,及在谢皇后看来,不知真假痴情的夜大爷。 要说当时永安帝头一回看夜大爷这妹夫特顺眼,除了大赏之外,将四皇子送往金陵莫老阁老身边教导一事来看,夜十一觉得,指不定还真少不了当时她父亲断口不再娶,余生要为她公主娘守节的干系。 金陵乃中五省首省,形同北五省京城首要,莫息所在仁国公府原来就出身于金陵大族莫家,后大魏建国,莫家与夜家同有从龙之功,当时从龙之功也不止两家,只是传承至今,仅余两姓公府。 自那时起,也就是大魏建国初,莫家举家迁至京城落根,受封世袭罔替超品一等公爵府,金陵只余祖宅。 莫老阁老退出内阁,卸任首辅之后,在京城仁国公府待没多几日,便将仁国公一爵传给嫡长子,也就是现仁国公,尔后携几位老忠仆起程回了金陵,说人老了就得落叶归根,趁着还能走动自个回金陵,总好过死后被抬着回金陵。 仁国公纵有孝心,不放心让老父独身回金陵祖宅,却也阻拦不了,唯有多派人手跟着,再嘱尚在金陵的族亲多加看顾,命膝下三子轮流着往金陵侍奉老父,让老父晚年顺心遂意,又得享天伦。 两人被夜十一数落得悻悻,莫息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觉得不够,再退了两步,再拿眼瞧仍站着不动的四皇子。 四皇子本来被夜十一那般淡然地说着瞧着,胆儿就有些颤,心说不过一年不见,怎么十一表妹突然变得规矩重起来了,再经莫息退了又退,他的心便微提,睨至已被莫息放回榻板上的两只绣鞋,他即时也跟着退了退,他可不想下一刻两只绣鞋全招呼他脸上。 他这个十一表妹,虽不是混世魔王,可那性子发作起来,跟只小猛虎没啥区别,一年不见,这只小猛虎竟有初初长成大母老虎的趋势,他觉得他这四表哥的面子还不够大,更不够她再砸两回鞋板的。 眼瞧着两人退了几步,却还不退出她寝屋内室,夜十一吩咐阿苍道: “招呼四殿下与莫大少爷到清风堂看茶。” 阿苍哪敢不从,应了声是赶紧爬起身为四皇子莫息引路。 两人看着阿苍低着脑袋向他们摆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转身便往外走。 清风堂是清宁院待客的正屋厅堂,左右还有两小花厅,夜十一这是真将两人看将成客人来对待。 边往清风堂走,四皇子边同莫息道: “十一不会真恼了我们吧?” 莫息摇头:“那倒不会,正如十一所言,现今咱们都长大了些,是不太好总像从前那样,直接往她闺房里闯了。” 四皇子煞有其事道:“这话没错,我倒还好,你这个外人确实不太妥当。” 莫息险些跳起来,瞪眼四皇子: “什么你还好?没听十一说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分的是男女与年纪,可跟你们是不是表兄妹毫无干系!再说了,我与十一那是青梅竹马,什么外人!” 四皇子反瞪回去:“我与十一是嫡亲的表兄妹,论关系,比你亲近多了,相较于你这个莫家大少爷,难道我这个嫡亲表哥还不如你?” 莫息也不瞪了,闲情道: “十一的表哥多了去了,可论自小青梅竹马长大,除了我,还有谁?” 还别说,他母亲仁国公府世子妃与葭宁长公主那是未嫁时的手帕交,因着这一层,他与夜十一还在各自母亲腹中时,便险些结了娃娃亲,要不是最后关头永安帝不乐意,这会儿他跟夜十一那就是未婚夫妻。 纵是如此,他母亲自小没少在他耳边念叨要他把夜十一娶回家去当媳妇儿的话。 每每思及此,他便得意得不得了。 四皇子也知道这一层,哼一声不说话了,待进了清风堂坐下,阿苍亲自上了两碗茶,他悄悄问莫息一句: “你母亲总让你多亲近十一,有意让十一长大后嫁到仁国公府去,这你愿意?” 莫息端起茶盖碗掀起茶盖,轻抿一口茶,满口清香道: “当然愿意!” 四皇子再问一句:“那要是将来你看上别的女娃儿呢?” 莫息顿噎,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第二十一章 不许进 他会当夜十一是他媳妇儿,那是因着他母亲让他娶,他父亲与祖父也同意,连他曾祖父这回在金陵也说,真能将夜十一娶回仁国公府是件顶好的事儿。 最重要的是,他看夜十一顺眼,娶便娶了。 想通这一层的莫息,即时很小大人地摇头晃脑: “我父亲说了,男儿三妻四妾很平常。” 四皇子一听眉开眼笑,诚然他也觉得男儿三妻四妾很平常,但仍摆出一副莫息你完蛋了的模样。 莫息经不住四皇子这副怪里怪气的样子,问了声,他方将好心地提醒着: “你可别忘了,夜家是什么家风!” 莫息愣:“什么家风?” 四皇子到底是夜贵妃的儿子,小小年纪便对夜家的事情知之甚详: “夜家家规首规,夜家子弟一生只准娶一妻!” 莫息好似听过他母亲念叨过,说葭宁长公主与夜二奶奶好命,都能嫁入静国公府唯二的两位爷: “这跟我媳妇儿有啥关系?” 他媳妇儿又不是夜家子弟。 四皇子皱眉,直接把莫息厚颜无耻地称夜十一为媳妇儿的话自动略掉,哼声道: “我早早便听母妃说过了,大舅母说要将十一嫁到有同样家规的人家,便是没有这样的人家,也得找一个能守此家规的女婿!” 夜十一刚到清风堂廊下,还没掀起帘子,便听到屋里两人的对话,她没甚表情,跟在她身后侧的阿茫却忍不住噗声笑出来。 阿苍早守在清风堂廊下候着,听到噗嗤声立刻横了阿茫一眼。 阿茫赶紧捂紧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瞄夜十一一眼,发现大小姐没注意她,只盯着帘子一瞬不瞬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方略略松了口气。 在阿苍掀起帘子侍候夜十一进屋后,阿茫便替换阿苍候在堂外廊下,想着大小姐听到屋里四皇子与莫大少爷说的话,也不知心里会有什么想法。 葭宁长公主既是四皇子的大舅母,也是姑母,夜十一喊夜贵妃姑母,为了不听起来混乱了些,四皇子自小便没喊葭宁长公主姑母,而是喊大舅母。 见到夜十一踏进清风堂,两人不知怎么地,竟心虚地对看一眼,再是齐齐起身。 四皇子气息不稳:“刚才……” 莫息迟疑道:“没……听到吧?” 夜十一安然地在两人对座落座,对两人的话听若罔闻,先是对四皇子道: “有劳四表哥回宫后同姑母说一声,我已经好了,自年前便已经全好了,让姑母安心,不必再担心我,待明年此时出孝,我必定带着旭哥儿入宫看望姑母。” 再与莫息道:“莫大少爷往后要是没什么事儿,便不要再来了,便是同四表哥来,也请别再进我这清宁院。” 最后是同两人道:“你们身份尊贵,来我这清宁院,我院里的丫寰婆子谁也不敢拦,便有劳你们以后自觉些,莫再往我闺房里闯。” 言罢,她起身向两人福一福身,语气极为诚恳: “我午睡不足初醒,总有些起床气,倘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你们莫要与我这丧母长女计较方好。” 待到走出静国公府大门,四皇子与莫息仍有些缓不过神来。 两人已然学会了骑马,骑在高头大马上,由着奴仆牵着缰绳在街上慢慢地走,直到一人回了宫,一人回了仁国公府,两人半天没松过眉头。 阿苍阿茫再侍候夜十一回西厢寝屋里躺下,两人心中纵有千万疑问,也不敢出声问夜十一。 待夜十一重新入睡,睡得颇熟,两人守在寝屋外室,各自拿着个绣绷做着女红,阿茫压低声音问阿苍: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往常同莫大少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同四殿下也是比寻常的表亲要更亲近许多,那些话往年也不是没听过说过,不都是当玩笑话听着说着么,怎么一年没见,大小姐竟这般当真了?” 阿苍也没明白,不过她重想了夜十一所说的那些话,许久只说了一句: “大小姐今年七岁了……” 阿茫听后也许久没吭声,末了道: “自大小姐做了噩梦,大小姐整个人都变了。” “变得……”阿苍轻轻地把绣绷放下,往内室床榻看了眼,她想起夜十一亲口说自已丧母长女四个字,一股怜惜油然而生:“更懂事些了,这何尝不是好事儿,我们只管侍候好大小姐便是,旁的不必理会。” 莫息是四皇子的伴读之一,当初永安帝御口一开,他便跟着四皇子到了金陵莫家祖宅,那是他长那么大初次回家族老屋,也是头一回跟曾祖父那般亲近。 也不是仁国公府的孙辈不想同曾祖父亲近,实在是他曾祖父有个怪脾气,自来不同他们这些孙辈亲近,他们便是想亲近也亲近不得。 此番下金陵,他父亲高兴得很,他也很高兴,且学到许多,他同他父亲一样,甚是感激永安帝下的让他陪四皇子一同到金陵一年的旨意。 在京城,他便有许多同辈玩伴,到金陵一年,也新认识了许多同龄人,然没一个让他觉得能越过夜十一去。 他同四皇子一早回到京城,跟着进宫觐见皇上与夜贵妃,在宫里用了午膳方回到仁国公府,隔日晌午一过,便跟着四皇子到静国公府看望夜十一。 在家中的下晌至夜里睡下几个时辰中,他听到许多事情,有关家里的无关家里的,他都听了。 葭宁长公主薨逝的年后,夜十一做噩梦前,他与四皇子离开京城到的金陵,这整整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他最记得谢八扯坏了葭宁长公主留下的遗物紫晶手珠,夜十一掌掴谢八,谢八随后被勒令往普济寺静思已过。 旁人都觉得那时的夜十一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倒觉得平常。 夜十一的动手能力一直很强,一直都在他与四皇子身上时不时实贱,区别只在于,先前只他与四皇子两人晓得,现如今是人尽皆知。 可夜十一此番见他回来,不但没高兴,也不喊他息哥哥了,左一个莫大少爷右一个莫大少爷,听得他头疼。 他就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第二十二章 登门歉 还让他以后别再轻易去静国公府,便是去,也不许他进她的清宁院,这让莫息觉得事儿大发了。 他寻了许多人问,其中包括夜瑞夜祥。 夜瑞觉得平常:“大姐姐先前也不让钗表妹来,后来才松了口,兴许再过些时日,大姐姐也就忘了这回事儿,许你进清宁院了。” 夜祥则鬼头鬼脑地道:“我看定是你得罪大姐姐了!” 他倒是希望真如夜瑞所言,夜十一过些时日便忘了不许他进清宁院这回事儿。 但他其实更偏向于夜祥所说,他可能真是在无意中得罪她了,且得罪她的事情肯定是往死里得罪的那种。 然千想万想,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烦人啊。 以往莫息总听仁国公世子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他还暗下撇嘴,再见仅一年没见的夜十一,他再深以为然不过了。 五月谢八自普济寺回来,下晌刚回到英南候府,没两刻钟便进了宫,日暮前出宫,隔日便上静国公府。 对于这位小祖宗,夜太太很是小心,晓得是上门特意来寻夜十一的,嘱了邱氏带谢八前往清宁院,还暗中悄声与邱氏道: “你可得看着点儿,可别再让大姐儿动手打人!” 哪里想夜太太这话还没交待完,谢八便冲夜太太福身道: “夜太太与夜二奶奶不必麻烦,我此番前来,是奉我长姐之命送来歉礼。” 再小手往后一挥,红桔立刻捧着一物上前,是一个祥纹雕花的精美小巧红木盒子,一打开,方知是一串难得一见的红猩猩海菊蛤珍珠,有如火焰般的纹路,罕见高贵。 谢八的长姐还能是谁,也就谢皇后能随便就拿出这样一串价值不菲的稀罕珍珠来,夜太太眼睛都亮了,邱氏则暗忖着不知谢八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谢八没落过夜太太过亮的眼眸,心中鄙夷,面上经普济寺清心寡欲地真闭门一年,倒是多了几分表面功夫,丝毫不显: “这串红猩猩海菊蛤珍珠手珠也是难得的珍品,一年前我不懂事,长姐已狠狠教训过我,我亦是十分后悔当日错手之过。此番年满回京,见过长姐及家中长辈,便赶紧来向夜大小姐表示歉意,这串红猩猩海菊蛤珍珠手珠本是长姐赏我今年生辰之礼,今我转送夜大小姐,望夜大小姐莫再生我的气。” 这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十分得宜,既表了歉意欲尽释前嫌,又足够诚意,令夜十一早前那番见一次打一次的话都有些让人不忍想起。 谢八到底没见夜十一,或许是因着不想见,或许是因着夜十一说的见一次打一次的话,反正最后谢八把话一说完,便礼数周全地告辞。 夜太太感叹:“普济寺待了一年,竟变得这般知礼懂事,可见谢皇后真是有先见之明,有一国之母的贤惠!” 邱氏亦道:“到底长了一岁,一年不长,却也有十二个月,这经过一番静思,还真是有长进了,这普济寺果真是普渡众生之灵地!” 诸如这样赞叹的话,随着谢八送来的歉礼红猩猩海菊蛤珍珠手珠一同进了清宁院,夜十一却只看了一眼,便让阿苍将装着红猩猩海菊蛤珍珠手珠的红木小盒锁进私库里。 阿茫看着阿苍去取私库钥匙,对夜十一道: “大小姐,这手珠不留着偶尔戴戴么?” 深知大小姐对谢八十分生厌,阿茫也不敢说直接就戴上的话。 夜十一将手中的《诸国杂记》合上:“不必了。” 她本就不喜在身上戴这些金银珠宝,当初会戴上那串紫晶手珠,不过是因着那是她对母亲的一个念想,不曾想这念想到最后却因她毁了,她就该与后来送给父亲一样,好好地将紫晶手珠收起来。 自从金陵回到京城,初初同四皇子进静公国府见过夜十一之后,狠碰钉子的莫息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夜十一了,四皇子倒是隔三差五地到清宁院串门子。 但凡四皇子不同莫息前往,清宁院的门四皇子总能进去,一旦捎上莫息,守门婆子半弯着腰软着腿儿,却十分坚持地只说一句: “大小姐吩咐了,谁同莫大少爷来,那便谁也不能进院。” 这脸打得啪啪响。 莫息还只能憋着生闷气,半点儿发作不得,就得逞一时之快发作了,他是连清宁院方圆十丈都靠近不得! 被挡了那么一两回,四皇子学乖了,义正言辞地同莫息道: “你看,也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十一恼你恼得狠了,连门都不让进。咱好歹兄弟这么多年,没十年,也有个八年,你就忍心殃及我这无辜的池鱼?不忍心吧?啊?我就知道你不忍心!” 啊呸! 他还真就忍心了! 莫息连连祸害了四皇子不下十回,最后终于在五月尾,守门婆子对着被莫息缠得脸都黑了的四皇子道: “四殿下,大小姐说了,大小姐已经完全没事儿。但凡有事儿,大小姐也会亲自请太太进宫一趟,同贵妃娘娘亲自道个明白,绝不让贵妃娘娘担半点儿心。再者,大小姐一定请太太转告贵妃娘娘,让贵妃娘娘往皇上跟前禀一禀,省得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还要挂念着我家大小姐。” 诚然四皇子这般殷勤地来,打的就是看望十一表妹是否安好的旗子,这旗子特招永安帝支持,更招夜贵妃心慰。 倘真让夜十一把这话通过夜太太进宫往兴鸾宫一递,那四皇子这旗子在夜贵妃那儿倒不倒的且不说,在永安帝那儿绝对倒地不起。 莫息深知四皇子进了国子监后,还能常到静国公府自由溜哒的法宝,当下很同情地看了眼面上甚是灰头土脸的四皇子。 四皇子接到莫息同情巴巴的眼神儿,狠狠瞪了下: “都是你这祸害!” 莫息嘴角当即弯起讨好的弧度。 待四皇子与莫息一走,守门婆子亲自跑一趟正对清风堂的倒座房,同里面闲着绣女红兼唠嗑的小丫寰们一说。 其中一个小丫寰听后,放下绣绷出了倒座房,便往东厢廊下守在门外的阿茫通禀。 第二十三章 尽拖累 阿茫同夜十一禀完四皇子与莫息今日被挡院门外的情景,阿苍换上来的另一碗茶正好递到夜十一手里: “大小姐怎么知道四殿下频频到府上来,打的是大小姐的名义?” 阿茫也想知道,竖起耳朵殷殷地瞧着夜十一。 夜十一轻尝口邱氏刚打发仿秋送过来的新茶,口齿芳香道: “宫中诸皇子公主八岁以下的启蒙皇学,素来是池学士掌持,到了八岁,便得进国子监。皇帝舅舅让四表哥去金陵一年,同莫老阁老学学问一年,这时间是算好的,回来便得进国子监。国子监是大魏太学,较之宫中皇学的规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学业亦重,倘不是皇帝舅舅睁只眼闭只眼,四表哥怎么可能一从国子监下学,便能往我这儿跑?” 莫息频频吃闭门羹,最终累得四皇子也跟着吃了个残渣,忍心归忍心,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四皇子没出静国公府大门,一拐弯便去了江涛院,想着同夜瑞夜祥乐乐。 没想刚进江涛院,便听到如银铃般的笑声。 四皇子本怏怏的,一听到这笑声精神乍起: “这是谁的声音?这般好听!” 莫息因着连吃夜十一闭门羹,回京这两三个月里早将静国公府在他去金陵的一年里,所发生包括人事物的所有事情查个一清二楚,听到这肆意的笑声,且还就在江涛院里,他一下子便想到了一个人: “听说去岁年底来了位表小姐,这应当就是了。” 四皇子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从未放在心上过,经莫息一提起,他也想起来了: “啊,对……” 好像还是一个孤女,姓什么名什么来着? 莫息自小跟四皇子四处打混,四皇子在想什么,他一瞧表情就知道四皇子肚子里的虫子长啥样: “杨家孤女,闺名芸钗。” 四皇子一听,一脸玩味地瞧着莫息: “有兴趣?” 莫息翻白眼:“有个鬼兴趣!” 连见都没见过,声音都是头回听到,兴趣个喵啊。 四皇子不怀好意地啊个老长:“我倒是不晓得,你竟想学那蒲松龄先生,对那画皮女鬼感兴趣了!” 莫息没恼反咦一声:“皇上不是不许你看什么《聊斋野记》么,你偷偷看了?” 四皇子是偷偷看了,且连莫息都没告诉,这会儿一时得意忘了形,竟自个给显出原形,所幸同莫息打交道日子久了,连莫息的厚脸皮都能学到三分,这会儿他是打死都不能认: “没有!” 莫息嘿嘿笑,也不戳穿四皇子,自顾双手背在后,一摇三摆地先前往笑声出处走去。 看得四皇子真是懊恼非常,居然又被莫息这小子给捏住把柄! 两人自回京,那是将静国公府权当自个后院了,时常来,别说门房了,满府满院的下人就没人不认得这两位小爷的。 进江涛院,那是畅通无阻,连通报都不必,相较进清宁院的难以登天,这江涛院真是平易近人地可爱。 夜瑞身边的两大丫寰香建、香功,夜祥身边的两大丫寰香立、香业,及杨芸钗带到江涛院来的芝晨,等五个大丫寰一见一个小丫寰小跑着往这边来,香建示意香功去问问。 香功自石桌旁起身迎上前:“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小丫寰应江涛院守门婆子的通报,拼命跑着赶在两位小爷前头来禀报,她气喘吁吁道: “香功姐!四殿下和莫大少爷往这边来了!” 香功一惊:“两位小爷进院了?” 小丫寰声音不小,她一说,香功身后几步外围在石桌旁闲聊的另四人已然听到,瞬间齐齐起身。 小丫寰重重点头:“对!再过一会儿,就到这轩亭来了!” 香建立刻上前又多问了小丫寰几句话,便让其退下,转又让香功在原地守着迎迎两位小爷,她去给亭里的少爷通报。 香立听着也让香业守着相迎,自已同香功、芝晨一同快步往轩亭里去。 轩亭里夜瑞夜祥同杨芸钗仍玩笑不断,主要是夜祥在讲,夜瑞抿着笑在听,杨芸钗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各自各身边丫寰禀报后,三人齐齐起身。 夜祥奇道:“四表哥与莫大哥不是到清宁院了么,怎么转这边来了?” 香立恭声回着:“四殿下与莫大少爷刚从清宁院那边过来。” 这是方将香建问小丫寰话时,她听到的小丫寰转述院里守门婆子说的话。 夜瑞微皱起眉头:“定然又是在大姐姐那里吃了排头!” 香建回:“四殿下与莫大少爷没进得清宁院。” 杨芸钗早听闻过仁国公府的大少爷莫息这些日子连吃清宁院闭门羹的事情,这会儿听到连四皇子也不得进清宁院,她心中对夜十一的胆大真是真心佩服起来。 夜祥哈一声:“看来是莫大哥连累四表哥了!” 夜瑞刚想斥声夜祥莫胡言乱语,便听得四皇子自十几步外的水廊处传来声音: “可不就是么!这小子尽拖累我!” 莫息跟在四皇子身侧,惯性反驳: “别啊,那是十一看你也看不顺眼了,我最多起个带头作用,可没那造就结果的能力!” 待近了,夜瑞夜祥冲四皇子行礼,杨芸钗也各自向四皇子与莫息福了福身,四皇子摆手都让别多礼,也别拘礼。 香功香业迎完两位小爷,便亲自跑去搬多两只绣凳进亭,五人就着轩亭内的圆木桌坐了下来,香字四丫寰与芝晨则如常尽数退出轩亭,到水廊外树下的石桌坐着去。 只是这会儿,石桌旁多了莫息与四皇子身边的小厮永书与内侍小坡子,一回到石桌旁,香建便张罗着让小丫寰重新上了茶点,好生招待永书与小坡子公公。 以往委屈得眼泪往肚子里吞的时候,杨芸钗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有这么一日,居然能同金枝玉叶的四皇子同坐一桌,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难以抑制激动地轻颤着。 夜祥就是个话唠,本就同四皇子莫息熟,说起话来更不管不顾,东拉西扯地高谈阔论,逗得四皇子本被挡于清宁院门的小不高兴没一会儿便尽都散了。 第二十四章 不回京 莫息看在眼里,直觉拉四皇子转到江涛院来,真是件顶正确的事儿,但坐在夜瑞夜祥中间不时偷瞄四皇子的表小姐杨芸钗,则教他暗下蹙了蹙眉头。 难得今日不必上学,在宫外混了一整日,回宫的路上,四皇子便被莫息问到关于杨芸钗的事情,四皇子笑呵呵的: “这有什么?但凡知我身份的,自小有哪个贵女不往我身上瞧?也就一个十一不拿正眼瞧我!” 说到这儿,他真是又心生怨气,似守空闺良久的小媳妇儿般又瞪了莫息一眼。 莫息权当没瞧见,认真道: “我就提醒提醒你,那表小姐,我看不是个善茬。” 就夜瑞为杨芸钗频频摆脸色给夜十一看一事儿,他就觉得杨芸钗不是表里如一的小女娃儿。 四皇子也恢复了正经:“知道了,自从金陵回到京城进了国子监,我母妃就没少在我耳边念叨。” 念叨什么,不必四皇子说,莫息也晓得,无非就是一切以学业为重,这点他自回到仁国公府,同进了国子监,一样没少被他父亲耳提面命。 自那日彻底吃了夜十一闭门羹后,四皇子不再频到静国公府,莫息也是,这让有意来几次偶遇的杨芸钗失望不已。 七月小暑一到,暑气简直能将人热得一身湿淋淋,早上请过安后自松椿院回来,夜十一便窝在放满冰盆的屋里,凉咝咝地呆在榻上看着书,不出门半步。 这本《春秋》看完,又得劳烦二叔同她到瀚林书馆一趟,借别的书籍来看了。 阿苍在屋里侍候着,听到掀帘声,她看去,见是阿茫,赶紧到隔间茶水房端来一杯放凉的温水。 阿茫接过一咕噜喝尽,将空杯递给阿苍,便同夜十一道: “去浙江打探回来的人说,掠空小姐不在红先生老宅里,仁伯倒是在,我们的人问了仁伯,仁伯只说掠空小姐将红先生安葬后,便走了。走去哪儿,仁伯不知道,掠空小姐只留话说,倘大小姐派人去寻她,让仁伯代为转告大小姐一句话!” 夜十一在阿茫进屋那会儿便放下了书,听阿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中意思竟是殷掠空早不在红夷子老宅。 她急声问:“什么话?” 阿茫道:“掠空小姐让仁伯转告,说让大小姐不必担心她,她暂不回京,待到她回京之日,必来见大小姐!” 浙江是红夷子的老家,仁伯亦是浙江人氏,同红夷子一般皆是孤家寡人,会在红夷子老宅住下来,夜十一不惊讶,但她着实没想到殷掠空居然会不回京城。 她喃道:“掠空不回京城……能去哪儿?” 五月初五殷掠空生辰,即便殷掠空不在,她还是如常谴阿苍将生辰礼送到殷家。 低头抿唇静默了一会儿,夜十一又问: “咱们的人还在浙江找人么?” 阿茫点头:“找!大小姐没说撤,他们不敢撤。” 夜十一道:“让他们撤吧,掠空既托仁伯同我说这么一句话,必然是有她的打算,不必找了。” 这让她想起殷掠空最后一次来见她时,说的那句话——十一,往后换我来护你! 阿茫应声下去办,阿苍但听到屋外廊下传来小丫寰的禀声: “大小姐,表小姐来了,说是亲手煮了冰镇杨梅汤,送来给大小姐尝一尝。” 阿苍看向夜十一,夜十一点头,阿苍便往外道: “去请表小姐到东厢来。” 小丫寰领命退下,不一会儿杨芸钗便进了屋,提着个食盒往南窗下走,近了福身: “大姐姐!” 夜十一指了指榻上矮桌对面:“坐吧。” 杨芸钗上了榻,阿苍便沏了茶上来: “表小姐请用茶。” 杨芸钗对阿苍笑得甜:“有劳阿苍姐姐。” 喊这些大丫寰为姐姐几乎成了杨芸钗的惯例,从初时的不习惯到后来各院的默不吭声,既不应也不推辞,知是推辞也没用。 一推辞,反得招来杨芸钗可怜巴巴地说什么配不配,那问题便更大了。 夜十一也不吭声,杨芸钗这般伏低做小也是因着在静国公府实在是除了夜太太外,再无人依靠,三不五时地送来各种汤点,她知道这是杨芸钗在向她示好,想傍得她这颗大树好乘凉。 自出了守门婆子低看杨芸钗而造了误会之后,她整顿了院里上上下下,连同着也会偶尔见见杨芸钗,省得早上请安时,受她祖母那不阴不阳的脸色。 不过杨芸钗想傍她这棵大树,也得有资格才行,这一点她相信杨芸钗自个是明白的。 诚然杨芸钗确实是明白的,进得几回清宁院后,她暗下心喜之外,也在找机会同夜十一摊底牌表忠心,尔今这时机,她便觉成熟了。 待阿苍依旧带着芝晨到茶水房谈论女红绣功去后,她便直言道: “大姐姐,我知道我这身份在静国公府实在尴尬,如今我进府里来也有数月了,先前种种与大姐姐不熟,不知大姐姐高亮为人,误会了几许,连累大姐姐在姨祖母那儿平白受了冷待,实是我的不是。” 夜十一喝口杨芸钗亲手煮来的冰镇杨梅汤,这手艺倒是不错: “你有话便直说吧。” 弯弯绕绕的,她不是不行,只是于杨芸钗,她实在没那个耐性,杨芸钗也不是能和她弯弯绕绕的人。 杨芸钗果实话实说:“我想成为大小姐的人!” 是大小姐,而不再是大姐姐,夜十一侧目,放下白瓷汤勺: “你我是表亲……” “大姐姐不必说这些。”杨芸钗打断道,“我与大姐姐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亲,那算什么表亲?我想得大姐姐庇护,便得成为大姐姐的人。” 夜十一没吭声,只看着杨芸钗,倒是想得明白,也敢说,可又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要成为她的人,便能成为她的人的。 杨芸钗手伸向衣衫内兜,慢慢掏出一物来: “大姐姐尚处要守孝,许多事情不便处理,府内的还好,府外的却是鞭长莫及。” 夜十一盯着杨芸钗手上拿着的那个香囊,蓝粉色,绣着连理枝,绣功很是精堪,看得出来绣此香囊的人很下功夫: “这是谁的?” 杨芸钗道:“是在客院侍候的一个丫寰的。” 第二十五章 钱袋子 客院? 夜十一蓦地想到住在寒时居的父亲,转念道: “藕云阁?” 藕云阁也是前院客院之一,就在寒时居隔壁,仅一墙之隔。 杨芸钗听罢笑开,将香囊放置于矮桌上: “大姐姐聪慧,空闲时,不妨看下大舅身上的钱袋子。” 到底不是真的表亲,她在夜太太的拘下喊了夜大爷夜二爷舅舅,每回喊是喊了,可终归有些心虚。 夜十一明白了,指着冰镇杨梅汤抿笑道: “这汤不错,比厨下竟是多煮出几分适心凉意来,倘钗表妹愿意,明日还有劳钗表妹再送两碗过来。” 杨芸钗知夜十一自来只喝一碗汤,不管多喜欢,都是一碗,此刻说让她送两碗冰镇杨梅汤来,自然是有夜旭一份。 阖府谁不知道夜十一是夜大爷的掌珠,而夜旭则是夜十一的命根子,能让夜旭尝一口她亲手煮的冰镇杨梅汤,这是夜十一初步愿同她往来了! 她满面欣喜:“愿意愿意!” 待杨芸钗收拾走了,夜十一面容微沉,吩咐阿苍道: “你亲去看看,看大爷现今在何处。” 阿苍领命去探,探完回来禀道: “大爷在寒时居书房,书房内只王管事一人侍候着,书房外廊下有全子守着。” 王管事全名王普,他是外买奴,自买进府教好规矩,便一直跟在夜大爷身边侍候,自夜大爷还是少年时到如今,已有十数年,从小起眼的小厮到如今的管事,后又娶了夜家家生女,育有儿女一双,完全在静国公府落地生根。 夜大爷身边的一切皆是由王普着手安排,自葭宁长公主薨逝,饮食起居一切安排更是全落在王普身上,夜大爷对王普也倚重,到哪儿都带着王普。 王普也知趣懂事,更是个干实事的,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便不止一次夸过王普,说实是个能干的忠仆。 而全子则是夜家家生子,几年前便跟在夜大爷身边当小厮,是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 夜十一问:“大中不在?” 阿苍道:“大中说是出来给大爷办事儿,还没回来。” 大中是夜大爷身边的长随,同样是夜家家生子。 夜大爷身边三人,王普管着夜大爷身边里里外外的一切,全子贴身侍候夜大爷的日常起居,大中则时常外出跑腿办事儿。 王普刚从书房出来,迎面便看到缓步走近书房的夜十一,全子已弯腰行礼,他也赶紧见礼: “大小姐!” 夜十一颔首,转看向书房,帘子隔着外面的热气,什么也没看到,所幸这会儿已近日暮,倒也不太热。 想了想进书房前,她嘱咐王普道: “王管事且等我一等,我给父亲请个安便出来。” 王普还有事儿要办,不过夜十一吩咐,他不敢不从,恭声应了,目送着夜十一进了书房,便同阿苍、全子守在廊下等着。 夜大爷很惊讶夜十一这个时候来,往常这个时候闺女都在操心儿子的晚膳了,怎么这会儿有空来? 他让夜十一坐下:“大姐儿有事?可是旭哥儿又闹着不肯吃饭了?” 夜十一笑着摇头:“没有,我就是来给父亲请下安。” 夜大爷严然不太信,她又道: “除了请安,也是女儿近日女红有所精进,想着为父亲做个钱袋子,但又不知父亲喜欢什么花样,故想借父亲的钱袋子看一看。” 闺女要给自已亲自缝制钱袋子,夜大爷高兴啊,二话不说便将身上的钱袋子取出来: “这钱袋子也是新的,不过味儿有点浓,我不太喜欢,大姐儿要是给为父亲手缝制一个,不管什么花样,为父都是喜欢的!” 诚如夜大爷所言,钱袋子果是个新的,蓝为底花样为粉,不必再细看针眼绣法,便知与杨芸钗交给她的香囊是同一家出品。 夜十一看了几眼后,也没想将钱袋子再还回去,攥在手里道: “如此明日女儿给父亲送个新的来。” 夜大爷笑眯眯地目送着闺女出了书房,方心情颇好地回到书案上,重写起另一幅字画。 出了书房,夜十一满脸寒霜,阿苍来寒时居前便知点头尾,全子不敢抬头,王普则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一路跟着出了寒时居,夜十一站定,王普赶紧也站定,半低着头候在夜十一跟前,阿苍则走远了几步,在路口守着,见无人,回头便冲夜十一点了点头。 王普见这阵仗,心一突,再突然看到一个钱袋子递到他跟前,他抬眼看了看,是夜十一递过来的,他心里突得更厉害了,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小姐,这是大爷的钱袋子……” 夜十一声调正常,只是寒了些: “你认得便好。” 说罢再将香囊递出去:“王管事再看看这个。” 再看到香囊,王普毕竟是在静国公府与公主府混了十数年,混到管事这位子上来的老奴了,内宅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他没使过没想过,也见过不少,一见钱袋子与香囊的颜色与绣法花样,当下便变了脸色。 夜十一见王普明白过来,暗忖王普倒还不算糊涂,只是能让一个丫寰钻空子钻到她父亲身上来,王普也是在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安稳过头了。 她敲打道:“母亲在世时,便时常夸赞王管事的能力,现如今母亲不在,王管事也是一年比一年年纪大,管起事来,是不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不过年近三十,长夜大爷四岁,而立之年算什么年纪大,王普明白这是夜十一在训斥他办事不力: “大小姐放心,此事奴才一定给大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跟在夜大爷身边当个管事,到底是个有体面的奴才,王普已许久不曾低到尘埃去自称奴才,这回自称起来倒也顺口。 夜十一听着王普保证的话也十分顺耳:“好,我等着。” 夜十一主仆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进了月亮门往后院内宅走去,王普重走进寒时居,左右各攥着钱袋子与香囊,远远招书房外廊下的全子过来。 全子看到,赶紧小跑着近了,才发现王普脸黑得可以,因天黑的缘故,远瞧着没瞧出来,近了瞧出来,他不禁想到大小姐刚来过,肝儿颤地唤道: “王管事……” 第二十六章 有心人 王普将钱袋子举至全子跟前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全子瞧一眼便知是自家大爷身上的钱袋子:“府里的大针线房。” 统管阖府每月各种针绣活计的大针线房的管事嬷嬷是刘嬷嬷,原来是夜太太身边的陪嫁丫寰,后嫁了府里的外管事,年过半百,在府里也算体面,与王普向来不太对付。 一想到这儿,王普攥着手中两物,眉头直打了好几个结。 全子见王普没应声,偷偷瞄向王普另一只手里紧捏着的香囊: “王管事,这又是……” 王普提到香囊更是冷冷哼一声,再看钱袋子,心火是噌噌地往上涨,气得脸都快扭曲了。 全子一见忙低头,再不敢多问。 王普平白因这两样小东西受大小姐一阵排头,且确实是他管事不力,他十数年苦苦维持在葭宁长公主与大小姐心中的好印象,一下子便被这两样小东西给毁了。 心火是压了又压,终没压住,王普阴恻恻道: “往后不管哪里再往大爷这儿送东西,一律都得先经过我这关!” 全子哪儿敢不从:“是!” 复想到夜十一:“那大小姐院里送来的……” 王普一噎:“那……那便不必。” 全子领命。 第二日杨芸钗如期再提着食盒进清宁院,前脚刚进,夜瑞夜祥便也进了清宁院。 也不是巧,是夜祥这个鬼灵精看到杨芸钗这些日子总爱提着食盒进清宁院,也不知杨芸钗总送吃的进清宁院是想什么,他便惦记上了,总时不时盯着风向,像昨日今日连着两日进得清宁院的现象却是往前没有的,他眼珠子滴滴转,没半会儿便将兄长给拉进清宁院。 夜瑞起先还不感兴趣,待听夜祥一句钗表姐连着两日进清宁院了吊胃口,他怕杨芸钗在清宁院吃亏,即刻同夜祥风火般后脚赶到。 刚走到东厢廊下门外,兄弟俩便听到屋里夜旭的咯咯笑声,其中还夹杂着杨芸钗逗弄夜旭的娇俏声,夜瑞心一放,夜祥的好奇心则彻底被勾了起来。 阿茫向两人行礼,掀起帘子往里面通禀一声: “大小姐,瑞少爷祥少爷来了。” 随后两人进了屋,直往南榻那边走,榻上夜旭同杨芸钗玩成一团,边上夜十一含笑看着,那一幕简直不要太和谐。 见过礼后,夜瑞规规矩矩地在阿苍搬来的绣凳上坐下,夜祥则直接爬上榻,同夜旭玩了起来。 夜瑞看着榻上桌面放着的三个碗,一碗还剩着大半的冰镇杨梅汤,另两碗已空,两空碗一放在夜十一那边,一放在杨芸钗那边,剩着的那碗则放在中间内里,定当是夜旭喝的。 有夜祥同夜旭玩闹,杨芸钗慢慢抽身坐正,柔声问夜瑞: “来清宁院前,我让芝晚姐姐也送杨梅汤到江涛院了,瑞表哥与祥表弟可喝了?” 夜瑞点头:“喝了。” 夜祥不似夜瑞回答简短,边同夜旭玩得哈哈笑,边响亮地赞起杨芸钗: “钗表姐的手艺真不错!不管点心还是汤水,都好喝极了!” 杨芸钗灿笑如花:“你们喜欢就好。” 末了夜瑞夜祥回江涛院,杨芸钗却还晚了一些出清宁院。 夜祥回到院里奇怪地同夜瑞叹道:“真是想不到啊,先前哥哥你还怕钗表姐同大姐姐处不好哩,没想这会儿竟是比我们还要同大姐姐亲近!” 夜瑞更是想不到,也想不通。 第三日王普便到清宁院见夜十一,也带来了答案: “是藕云阁里的一个丫寰,叫雀儿,老子娘都不在府里,替太太管着京郊的一处庄子,有两个兄长,都在庄子里娶了媳妇儿。雀儿是幼女,自十岁便被她娘通了关系送进府里来当丫寰,先是走通刘嬷嬷的路子,进了府里的大针线房,待了四年,便被调到客院的藕云阁侍候,至今已年十七,明年便可配人了,平日里倒是老实规矩。自大爷搬进寒时居,雀儿便没少往寒时居里凑,本来寒时居里的丫寰同她相熟,偶尔走动说说话儿帮帮小忙,都是平常,没想她藏着祸心,知道大爷钱袋子旧了,有意换一个之后,便使银子买通了刘嬷嬷手下的一个管事媳妇,那钱袋子便是雀儿亲手所缝制,再由管事媳妇混在月例衣裳里一同送进了寒时居。全子不知内情,只道是大针线房的人心灵手巧,他刚有意要大针线房给大爷重送个钱袋子来,大针线房便给送了进来,故也没疑心,便给大爷佩戴上了。” 查得倒是清楚。 夜十一想着昨日里夜瑞夜祥走后,她留杨芸钗问话,问杨芸钗是怎么知道钱袋子的事情,又是如何拿到香囊的,没想杨芸钗只一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可见杨芸钗早就存了心思想靠近她,从她清宁院无从下手,便从她父亲的寒时居渗透,还真让杨芸钗给她渗透来这么一件丫寰妄攀主子爷的腌臜事来。 她想着问:“寒时居里的丫寰,可有同樱宝院里的人相熟的?” 这拐弯也拐得太过突然,王普完全给问住了,他愣了会儿,想着樱宝院可是住着那位表小姐,难不成雀儿的事儿还未了,樱宝院又出幺娥子? 见王普反应,不必他再答话,夜十一已得到答案,她转道: “算了,往后寒时居里的一切事务,不管贴身侍候的,还是只在院里洒打干杂活儿的,王管事可得上心,但凡父亲身边的人事物,都要给我掌握得清清楚楚。像雀儿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想再听到。” 王普赶紧应是。 有杨芸钗送来的香囊,其实王普查清钱袋子的事儿并不难,只需拿香囊到大针线房给刘嬷嬷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揪出不安份的雀儿,再顺出贪钱财帮着为祸寒时居清静的管事媳妇,经夜十一这边知道后,王普再往夜太太跟前一禀,事儿也就圆满了。 雀儿被发卖,连她老子娘求情也没有用,管事媳妇连同管事的一家子被逐出府,远放至湖广夜太太陪嫁的一处田庄上去,永不得再回静国公府,王普与刘嬷嬷则最后被治了个管事不力,各罚两月月钱。 第二十七章 份量轻 此事夜太太气得险些头顶冒烟,一口一个贱蹄子一口一个痴心妄想地骂,她是想夜大爷再娶,可便是纳,也绝不可能纳一个丫寰,便是通房也绝不能让这样尽使着狐媚手段的家生子得逞! 邱氏协理中馈,也连同被夜太太骂了几句,被骂得心甘情愿,夜太太没往深想,她却是往深想过的,一深想她便得头皮发麻。 倘真让雀儿那不安份地整出什么幺娥子,吹风吹到永安帝耳里,届时可就不是夜大爷一房的事儿了,那是阖府都得倒霉的大事儿! 静国公当日落衙归家听说此事儿,当即便招邱氏到跟前亲口嘱咐: “你母亲素来有些糊涂,想事儿也想得简单,大郎早表明不再娶,皇上已是嘉奖赏赐,大郎身边干干净净,这皇恩永沐并非难事儿。倘真闹出个通房丫寰来,那便是欺君大罪!” 邱氏哪儿有不明白,立即表示往后一定更加用心帮着夜太太操持中馈,绝不容寒时居再出什么腌臜事儿。 夜十一则同邱氏表示了歉意:“十一处理父亲身边不干不净的东西,倒是没想连累了二婶。” 邱氏却是没将夜太太的训斥放在心上,倒是将静国公所嘱咐的利害记得牢牢,她仍有些后怕道: “大姐儿说连不连累的岂不见外?你祖母教训得也对,在二婶眼皮底下,竟也出这样不安份出坏心思的丫寰,实是二婶疏忽了!你祖父说得更对,此事儿……乃是大事儿!” 大针线房是刘嬷嬷一手掌管,刘嬷嬷是夜太太的人,邱氏再协理中馈,许多事情也伸不了多长的手,大针线房出这样的人和事,哪里能怪到邱氏头上。 静国公的话自然是对,可夜太太,却是邱氏在为婆母做面子。 夜十一应是,不见外地道: “那雀儿模样不差,年至十七,眼见明年就要配人,大概知道老子娘和兄弟帮衬不了她什么,配也不配到她合意的,故生了歪念头。咱府里人多,到年纪要配人的丫寰也多,年纪到了,心思自然活络起来,这些都要二婶费心。” 这话邱氏明白,夜十一这是不想再有第二个雀儿,她重重点头: “大姐儿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夜二爷知道时也是堵心堵得感叹一番,嘱邱氏往后用人定要更用心些,像雀儿那样不安份使手段的丫寰,是绝不容存于静国公府。 夜大爷是当事人,也是最后事情给处理掉了才知晓有这么一回事儿的当事人,他知道时,事儿已落幕,想起那钱袋子还是闺女来取走的,他便亲到清宁院找夜十一: “你怎么不同为父实说?” 还借用说什么要做新的钱袋子这样的由头。 诚然夜十一还真在隔日便差阿苍送个透着湘妃竹的灰蓝色钱袋子到寒时居,没熏什么乱七八糟的香,味儿是半点没有,很是合夜大爷的意。 夜旭难得见夜大爷这父亲,每回见了总要努力爬进夜大爷怀里,让夜大爷抱着,再伸着小胖手使劲想抓夜大爷特意蓄留起来的小短须,有时还真被夜旭揪中一根,痛得夜大爷皱着眉头看唯一的儿子。 这会儿亦如是。 夜十一笑看着父亲与幼弟互动:“此等小事儿,女儿处理便可。” 夜大爷也知这内宅之事,一个老爷们实在诸多不便,但要闺女管儿子,还要管他这个爹,他实在觉得太劳累了他的唯一掌珠,复又觉得真是没白疼宝贝闺女,不仅能给他做钱袋子,还能帮他赶蚊子苍蝇,实在是顶顶好的闺女。 钱袋子风波过后,杨芸钗再到清宁院,东厢南榻只她与夜十一两人,阿苍阿茫与芝晨尽数都候到屋外廊下去守着。 夜十一开城布公道:“钗表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帮我大忙,我总不好让钗表妹白忙活一场。” 这是在问她要什么回报。 能省去寒时居的无谓麻烦,确实是帮了夜十一大忙,这点杨芸钗心里清楚,可她更清楚,与她所求相较,这忙的份量还是太轻了: “大姐姐是聪明人,不必我说,大姐姐心里其实也明白我想要什么,可这会儿我帮的不过是小忙,岂敢向大姐姐讨要什么,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同大姐姐说不迟。” 诚然杨芸钗也是个聪明人,至少说的这番话,实在是聪明得让夜十一挑不出半点儿不好的来,她开城布公,杨芸钗也直言明道,跟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她觉得轻松许多。 伸手往后拿出一个精美小木盒子来,夜十一早料杨芸钗不会这么快将底牌亮出来,她早有准备,她将木盒子放在矮桌上: “这个给你,算是谢礼。” 谢八登门致歉并送歉礼来时,杨芸钗并不在场,过后歉礼又很快被送进清宁院,故她打开木盒子,看着盒子里罕见高贵的红珍珠手串一阵发愣: “大姐姐,这……” 夜十一道:“这是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是皇后娘娘今年送给谢八小姐的生辰礼,谢八小姐出普济寺后登门,又将它送给我当歉礼。这手珠罕见,也好看,我却是不喜戴这些东西,送给钗表妹戴戴,定然不错。” 杨芸钗看着一身素衣简裙的夜十一,自她进府,确实不曾见过夜十一戴过什么昂贵的首饰,仅戴了紫晶手珠,又被英南候府的谢八小姐扯断了,她实在是对这串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爱不释手,这是她满匣子里最珍贵最昂贵的首饰了。 知道夜十一将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转送给了杨芸钗,夜太太便没少对夜十一赞不绝口: “大姐儿就是有长姐风范!本来就都是表姐妹,如此方是!” 邱氏看着夜太太高兴得笑出一脸褶子,再看不管吃挂落还是被赞赏都是一副淡然模样的夜十一,最后落在亦是一脸欢喜的杨芸钗脸上,她默默叹了声,以后还得让俩儿子离这杨氏孤女离些。 邱氏有没有猜出什么,夜十一不知道,静国公知道这事儿将她召至内书房,却是直言问她。 祖父既是问了,孙女儿哪有不说之理,夜十一逐将香囊一事儿说起。 第二十八章 与虎谋 静国公听罢后皱了皱眉,释开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拧上,最后道: “当初你不愿钗姐儿进府,后来你松了口,钗姐儿得以进府,不想她小小年纪,心思竟是这般……” 说到一半,徒然看到夜十一双眼锃亮的看着他,倒是忘了眼前还有一个小小年纪便心思了不得的嫡亲长孙女,他咳了声: “你既清楚她心思,有些事情便得防着些。” 夜十一颔首:“祖父放心,与虎谋皮,便得时刻有被虎反咬一口的准备。” 静国公微微挑眉,谁是虎来着,他怎么有种长孙女是在说她自已的感觉? 雀儿之事给夜十一敲了个警钟,诚如杨芸钗所言,她也有鞭长莫及之处,不管守不守孝,都有这样的时候。 出松椿院走回清宁院一路,夜十一一直在想着静国公说的话。 都说贫家孩儿早当家,杨芸钗小小年纪就历经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尝遍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这般辗转心思,说是帮,何尝不是算计到她头上。 她夜十一在京城贵女中是什么身份,杨芸钗明知,却还有此等胆量,说想成为她的人,现今差的不过一个足够说服她的时机。 再到翰林院借书,刚自翰林书馆出来,夜十一同夜二爷便迎面碰上了英南候与仁国公世子爷莫世子。 夜二爷同两人寒嘘,做男娃儿打扮的夜十一则在说穿身份见礼后便一声不吭,只俏生生直挺挺地站在一边候着。 三人中英南候年岁最大,辈份亦比另两人高出一辈,同比静国公一辈,不同于英南候闲赋在家荣养,莫世子与夜二爷一般在朝为官,亦同供职于六部,任职礼部右侍郎。 两人同朝为官,又同在六部,还是左右侍郎,年岁相当,夜二爷与莫世子颇有话题,说起朝中之事来,那是滔滔不绝,大有将这翰林书馆大门外廊下当衙门公事房了。 英南候有皇后长女,又有嫡长子刚任浙江巡抚,再不通朝中之事,也并非全然不知,趁夜二爷与莫世子论及前浙江巡抚的贪污案,他插句道: “倒是希望大理寺早出个结果,好让吏部早早将现浙江贪污官员落马而大大小小空出来的浙江属官官位补上,不然任明渠有三头六臂,也是一拳难敌四手。” 听到这话,权当个精致安静的小俏娃儿的夜十一不禁瞧了英南候一眼,不料却与英南候对了个正着。 英南候眸中笑意盈盈,也不知是关注她许久了,还是万分敏锐,她刚抬眼瞧他,他便察觉,又或只是巧合? 谢世子大名谢明渠,谢世子虽出身候府,又有先贵妃后皇后的了不得长姐,可他能做到如今这正三品巡抚,掌一省军政,俱是全靠他自已的真才实学,且大有其父英南候的清明正直,凡事不仅看得很开,且看得很准。 永安帝能派谢世子前往浙江署理,虽是收拾烂摊子,但朝堂文武百官谁不明白,这也是个表现的好机会,倘署理好,再过三五年,调职回京,谢世子定能入六部,且必是一部首官。 谢世子入仕不同于其他高门子弟那般全靠祖荫,而是正经八百地考了科举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以庶吉士开始的官道。 但凡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首先便得入阁,而入阁,除了得是六部尚书之外,初初还得中进士入翰林,方有此青云直上的机会与资格。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见世间诸事,门槛也顶重要。 英南候这话,夜二爷与莫世子皆不好回答,一是吏部,一是礼部,都管不着大理寺的一亩三分地,诚然英南候这话也就遇到话题了顺口说说,未想有后续。 话题一下子被终结,两人见英南候与夜十一这小女娃儿对上眼,两人也俱看向夜十一,不想夜十一同英南候对上一眼,不怯不懦,仍旧淡然得很。 夜二爷想起去岁谢八被夜十一掌掴之事,心中倒也不会觉得英南候会对夜十一来什么秋后算帐,但护夜十一他是护习惯了,当下表示要告辞了。 英南候乐呵呵地应好,说他要到翰林书馆取几本书闲着看看,一看夜十一手中抱着的两本书,竟都非她这个年纪会读的书,讶道: “这书你能看懂?只怕里面你字都认不全吧?” 夜十一礼貌地回道:“便是有认不全的,或看不懂的,家中还有应先生费心,再说祖父与二叔也时常教导十一。” 且不说一部尚书阁老的静国公,与同是走科举中进士一步一步攀上来的吏部左侍郎夜二爷,就说夜十一口中的应先生,英南候便没有不敬佩的。 应先生半生供职翰林院,乃翰林学士,也不是没有攀升再高一层的机会,只是应先生为人淡泊,只愿盘据于翰林院,终日与书与史为伍,再便是当当初为庶吉士的众进士们的导师。 由应先生执导的散馆最受欢迎,其因就在于三年期满的庶吉士考核,往往是由应先生执导的散馆成绩最佳。 现今仍为翰林院院首兼皇子公主师的池大学士,当时满院最是看重亦敬重应先生。 莫世子亦知应先生大名,再观夜二爷手中还捧着另三本书,指着问夜十一: “大约这三本也是你要看的?” 对于噩梦里的公爹,夜十一再看到莫世子时,心情还挺复杂的,对莫世子,她有些亲近的感觉,就像亲人一般,又有些不愿再见的别扭,总归她不能重回噩梦里的一切。 “是。”她脆生生应了声。 再无他话,英南候转进翰林书馆找书看去了。 莫世子来翰林院是有其他事情,与英南候也是偶遇,不曾想刚到翰林书馆便又偶遇夜二爷叔侄俩,英南候进了翰林书馆,他则跟着夜二爷叔侄俩出了翰林院。 出翰林院路上闲着也是闲着,莫世子突地想起这些日子自家嫡长子竟没再往静国公府跑,他也不是没问过,就因着问过,知道缘由后再见到夜十一,他对这个精致小女娃儿多了一些兴致: “听说息哥儿那混小子得罪了大姐儿?” 得罪? 这两字重了。 第二十九章 非偶然 夜二爷刚想说道,便见莫世子对他挤眉弄眼地向他暗示。 两人同在六部任职,平日素有往来,默契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夜二爷瞬间明了,闭口不言。 两人等着夜十一开口。 夜十一走在前头,没回头,听罢停步回身,冲着莫世子一福身: “世伯言重了。” 再没有其他言语。 小娃儿之间么,有玩闹,便有闹翻的时候,权当她同莫息闹翻了。 夜十一这个淡然的性子自小便是,小时候还会多说几个字,越发大了便越发沉默是金,特别是自丧母噩梦之后,愈发沉稳得不像是个小女娃儿,更是能不多说便不多说。 夜二爷无奈地同莫世子悄悄眨眼,莫世子倒是一笑,悄声与夜二爷道: “无妨,还小呢。” 意思是,女大十八变,待夜十一长大成人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 福身后再行,夜十一半声不吭地走着,也将身后两人自以为悄悄话,实则尽飘进她耳里的话给听了个全。 她何止十八变,她噩梦里长到十九,历经的已是短短一生。 小女娃儿的娇俏憨喜、无忧无虑,他们以为她不想呢,她也想啊,可她自小性子便淡,又经仿若一生,已然是钢浇铁涛的定型,岂是说改便能改得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话岂又是说说而已。 回到静国公府,大车直接到的二门,自垂花门进去,阿苍阿茫早在等着,一看到一身男儿打扮的夜十一立刻迎了上来。 夜十一却不忙回清宁院,她看了眼前面各回各院的分叉口,想了想还是同下车后要回楦桃院的夜二爷道: “二叔,英南候说起谢世子并非偶然。” 只一句,她再未细说。 夜二爷低头看向夜十一:“何以见得?” 夜十一抬脸冲夜二爷笑:“二叔能想到,不过是多句嘴。” 夜二爷是能听出英南候的弦外之音,莫世子也能听出来,只是他未想到年仅七岁的大侄女儿也能听出个道道来,他也露出笑容: “那大姐儿倒不妨说说。” 夜十一反道:“倘二叔想置身事外,十一便不说了。” 提是她提的头,让她说,她反而不说了,还吊了个胃口。 走在分叉口,夜二爷停住步伐,站定道: “同二叔,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二叔让你说,你便说说,其他的二叔自有计量。” 夜十一等的就是这一句:“恭敬不如从命,那侄女儿便说说,倘说得不对,二叔权当笑话听便是。” 英南候在翰林院提及大理寺,是因着永安帝将前浙江巡抚贪污大案交由大理寺审理,而主审此案的主审官正是大理寺首官穆寺卿,其妻是大邱氏,与邱氏是堂姐妹。 邱家两房,大邱氏生于长房,是嫡长姐,邱氏生于二房,是嫡幼女,亦称小邱氏,两人中间有四个堂兄弟,大邱氏下面有一嫡两庶三个兄弟,邱氏则仅上面一个庶兄。 大邱氏未嫁时便十分疼爱邱氏这个府里最小的堂妹,后姐妹各嫁,每每回娘家,姐妹俩都得约一处好好体已话,那感情是比嫡亲姐妹还要亲。 她道:“穆寺卿主审前浙江巡抚贪污案的快慢,直接影响到吏部随后填补连带出来的浙江官员空缺,于谢世子而言,案子是越早些审清楚结案越好。一来,安余下与案子无关的浙江官员的心;二来,浙江那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也能早点儿真正运作起来,方不负圣恩。” 夜二爷听之点头:“嗯,大姐儿这话是。一日不审个清楚明白,一日便无法得知浙江到底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不理清此项,吏部外派官员补缺,实在是不好调派。” 总不好这刚刚摘了毒瘤,倘派去填补的官员刚好与刚摘的毒瘤有牵扯,那岂不是徒劳无功,不仅得坏了谢世子在浙江整顿肃清之举,更会直接令永安帝不悦。 永安帝有多重视浙江的贪污腐败,一个不慎惹龙颜震怒,吏部尚书这阁老就得吃排头,这样的风险太大,吏部不会冒这样的险,总得等大理寺清出个子丑来,吏部方好拟补缺官员的调派单子。 再没有话了,他等着夜十一往下说,不想她先问了句: “二叔对谢世子的印象如何?” 夜二爷利眼微眯,一时间让夜十一微微恍神,这样的二叔同她祖父思忖事情时的眯眼倒是十分相像,看来二叔不仅对仕途官道上的敏锐感同祖父一样,相貌虽更肖似她祖母,脾性神态却是同祖父像个十成十。 “谢世子……”夜二爷见夜十一仰着一张小脸看他,看得入了神,不禁笑开:“他很不错。” 很不错。 算是个不错的评价了,毕竟现如今宫中的夜贵妃与谢皇后面合心不合的暗下汹涌,乃不可缓解的现状。 夜十一回神儿又问:“那二叔觉得莫世伯于当时听英南候那般说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莫世子是元后先莫皇后的嫡亲兄弟,三皇子是他嫡亲的外甥,永安帝一日未立太子,谁都会想那东宫一想,莫家不可能不为三皇子谋。 东宫素来立嫡立长立贤,这嫡排在最前头,三皇子是元嫡皇子,便是长三皇子一岁的先庶后嫡的大皇子,也没三皇子的元嫡身份尊贵。 夜贵妃育有四皇子,谢皇后育有大皇子,倘夜谢两家先联手干掉三皇子这元嫡,也不是没有可能,莫家不会没想到这一层,更不会没防到这一层。 心里已想着太子之位将来九五之尊了,夜十一到底没将这些更复杂的说出来,她想她一提莫世子,她二叔总会想到想明白她的意思。 夜二爷是想到也想明白了,可他没想到夜十一连这长远的事情都想到了,他有些愕然: “大姐儿……” 后郑重道:“你还小,这些事儿自有你祖父、你父亲及二叔计量,你不必想这些。” 诚然她也不想思虑这些。 可在噩梦里,她会同莫息那般顺利地联姻,除了她同莫息自小青梅竹马,诸长辈都看好,她皇帝舅舅也难得最后同意外,最主要的便是因着夜莫两家的联手。 第三十章 横插杠 这教夜十一如何不思量,她不仅得思量,且得思量透了: “今日英南候到翰林书馆,莫世伯恰巧偶遇,再同偶遇二叔与十一,十一想着,实在是巧了。” 她因着守孝,本就不出府门,到翰林书馆借书,也是着了男装低调行事,倘不是二叔不知她想看什么书,二叔亦道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不然她是不会出府门的。 可就这样,低调又悄无声息默默的,她与二叔去趟翰林书馆也能让英南候与莫世子同时遇到。 “哦,先前二叔陪你去过两回翰林书馆,后莫世子知道了,还叹你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这般爱看书,且小小年纪便看这么多书,将来必定能考个状元回来!还说你也得上翰林书馆找几本书回府去给莫息那小子看看。”夜二爷有意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他实是不想夜十一这般小便操这些心:“这回能偶遇,大概便是去借书的。” 夜十一知道夜二爷确实是为她好,但他急起来也是顾头不顾尾了: “二叔,莫世伯同我们出来时,手上可是空空如也。” 经她这一提醒,夜二爷顿回想起莫世子出翰林院时,还真是什么书也没在手上,他叹道: “大姐儿,听二叔的,好么?” 夜十一不加思索地点头:“好。” 反正此路不通,还有别道。 回了楦桃院,夜二爷却是越想越坐不住,茶还没喝上半盏,便往瀚斋去了。 今日都休沐,夜二爷是一早陪夜十一去瀚林书馆借书,静国公则惯例在瀚斋写写画画看看。 夜二爷前脚刚出二门,往外书房瀚斋方向走去,夜十一这边便得了消息,她勾起唇笑着,倘能在此关节变一变,或许噩梦里的轨迹能改一改。 虽然自噩梦回以后,一年多来许多事情已然同噩梦里发生的事情大异,但不过十九岁,她尚无法完全安下心,人有旦兮祸福,就怕任凭她怎么努力,人为终归违不过天意。 静国公见次子到瀚斋来,且明显有事儿,他放下狼豪,离了书案同夜二爷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说吧,什么事儿让你全写脸上了。” 夜二爷倒没像小时候一经静国公这么一说,便本能反应地往脸上摸去,但他却还像小时候那般真拿不定主意,在父亲面前,他素来没什么不可说的,逐将今日陪同夜十一到翰林书馆借书一事儿说了说,言罢道: “父亲,这大姐儿的心思是不是过重了?” 才七岁,心思过重可不好,何况前些日子大姐儿刚历丧母之痛,他是真担心大姐儿思虑过重伤了身子。 静国公明白夜二爷的忧虑,但夜十一心思不简单此事儿,他是早知晓的,夜二爷却是不知先前的谢八生辰礼事件,先前不觉得特意说上一说,这会儿顺势,他便说了。 夜二爷听静国公说完,半晌没缓过劲来,末了道: “那英南候这事儿……” “什么英南候这事儿,倘不是谢世子授意,闲散在家的英南候岂会那么特意同莫世子齐齐去与你及大姐儿偶遇。”静国公看得更透,略一思量道:“大姐儿说得也不错,谢世子此人可交。” 夜二爷默,大姐儿虽未明说此话,但由她能同他提及此事儿,便知她此次是赞同站谢世子这边的。 静国公见次子静默不语,他手指点了点夜二爷道: “你啊你,都说我夜家两子,你最肖似为父,可你这疙瘩样,尚且不如大姐儿!” 夜二爷恍然:“父亲的意思是……” 静国公抚须感叹:“这世间,哪里有永远的敌人。” 同理,亦无永远的朋友,有的仅是永恒的利益。 莫说先莫皇后已薨,便是尚在,但有利益冲突,谁不是明哲保身,以阖族兴亡荣辱为重。 平民看公候公卿豪门高不可攀,风光无限,何尝晓得这其中的水有多深水有多浑,稍有不慎,便是不被溺亡,也得被呛死。 百姓但有伤亡,不过一家,豪门但有差池,那便是阖族生死。 “再者,皇上膝下岂止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静国公道,“别忘了,还有宁贵妃所出的二皇子!” 二皇子生母宁贵妃出身尚书府,乃吏部尚书嫡女,有个天官的父亲,宁贵妃方能在谢皇后掌中宫凤印之后,顺利从妃位提到贵妃位。 说到底,四位皇子四家勋贵,两后两贵妃,除先莫皇后已薨,其他三家哪一家不是宫里宫外较着劲儿,便是先莫皇后不在了,三皇子单占元嫡所出皇子这一条,便足够让其他三家望而不及。 夜十一不是没细想过噩梦里到底是在最后登的基,可她硬是连谁当了太子都没什么印象,大概她在噩梦里的记忆尽数用来记住她早逝这一噩耗了。 噩梦里她二叔没理会英南候的旁击侧敲,谢世子自前往浙江整顿民政这一烂摊子,到大理寺终于将前浙江巡抚贪污案审理清楚,摘除浙江所有残留余党官员,直接到了九月秋分,差不离得到中秋佳节。 此次经她从中横插一杠,翰林书馆借书隔日,夜二爷便让邱氏去寻了穆大奶奶大邱氏说体已话。 夜二爷与穆寺卿本就是连襟,过府说说话儿实属平常,但夜家有夜贵妃,牵扯皇子站营,穆家素来小心翼翼,便是与夜家有所往来,也大都是妇人之间的往来。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姐妹们往来不过是姐妹情深,连襟再亲厚相交,又都是官身,那便涉及家族利益,朝堂站队的大事儿。 便是原来不过是连襟间的正常亲戚走往,身处利益中心,也逃不过利益所捆身,届时不管有无站队,那得受外人一番私论暗揣。 诚然夜二爷是个明白人,穆寺卿也是个聪明人,形势未明朗之前,莫说穆寺卿,便是夜家自个,也不会轻易妄动。 邱氏会大邱氏,说完体已话归家那日,待夜二爷落衙归家,同丈夫说了大概情况后,便到了清宁院。 邱氏接过阿苍递上来的茶盏,没顾上吃半口,便笑看着夜十一真心实意道: “你二叔让二婶过来一趟,说得告大姐儿一声!” 第三十一章 夜闯院 妇道人家不太懂朝堂中事,把大邱氏当嫡亲长姐来敬的邱氏只望她丈夫也能同她堂姐夫亲厚些,免得她们堂姐妹过府往来,还时不时得看个风向,计着时间。 太频不合适,太疏又亏对姐妹情。 有了大邱氏的枕边风,作用多大不知道,穆寺卿是不是早有意顺水推舟不知道,反正于噩梦里九月秋分方结案的前浙江巡抚贪污案赶在八月中便结了。 足足赶前了月余。 随之英南候上门找静国公吃了一回酒,再是莫世子约夜二爷吃一回茶。 夜十一听到后抿唇一笑,倒都是既明白又不肯吃亏的主。 九月秋分这日,人定初刻刚到,刚放下书梳洗,打算安寝的夜十一突然听到屋门外一阵吵杂。 都知是安寝的时间了,皆压着声音说话儿,但仍能听出是有人要见她,她院里的丫寰婆子都在拦着,低声解释说她已睡下。 今夜是阿茫当值,阿苍侍候夜十一梳洗,阿茫那边也铺好床放下了床帐,床榻板下的银炭烧得火旺,满屋满榻的暖。 夜十一没躺下,不必她吩咐,阿苍给她洗完脚,拿着绵布将她一双如玉足的小脚丫擦得半点儿水花不剩之际,阿茫已去屋外探完回来,禀道: “大小姐,是表小姐!” 夜十一问:“怎么了?” 阿茫面露不悦:“表小姐说一定要见到大小姐,任谁拦都拦不住,从院门婆子那里闯过来,芝晨芝晚帮着,三人都到屋外廊下了!” 阿苍听着也皱起了眉头,这些日子大小姐待表小姐不错,不曾想越养得表小姐的胆儿肥了。 夜十一坐在床榻上,仅着寝衣寝裤,长发及腰,随意披散着,打了个哈欠,两小腿往床榻一盘,打算就这么见杨芸钗了: “去请表小姐进来。” 阿茫瞪大眼,阿苍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大小姐不止起床气大,连要安寝时被打扰,那也是顶天的事儿,不然满院的丫寰婆子也不会死活拦着杨芸钗主仆三人。 可听大小姐这口气,没动气不说,还让她们去请杨芸钗入内? 杨芸钗一进屋子,便解下厚重的灰鼠披风,手提着一个食盒直进内室,见到阿茫已到屋外疏散满院子拦她的丫寰婆子,阿苍却还守在夜十一床榻前。 只一眼,夜十一便知杨芸钗是顾忌阿苍,她也没不信任阿苍,但既是如此,她便让阿苍也到屋外去候着,正如当初她开诚布公问杨芸钗想要什么回报时的情景。 阿苍一出屋子,阿茫便迎上来想要说话,阿苍却是摇头,示意噤声,再是看向同杨芸钗闯进清宁院的芝晨芝晚两人。 阿茫明白阿苍意思,她方将便直接问了芝晨芝晚两人,这会儿没避着她们,直接低声与阿苍道: “我都问过了,都说不知道表小姐这么晚闯院是为了什么。” 阿苍却是不信,凝目走近芝晨芝晚: “你们在表小姐身边侍候,表小姐手里提着个食盒过来,你们却说不知道表小姐这么晚来清宁院是做什么?” 芝晨闯院的时候就已经扛不住了,这会儿经阿茫阿苍前后两厢质疑,她泪一下子就下来。 芝晚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小姐是什么身份,没谁比她们身为家生子更明白的了,可表小姐吩咐,她们也不敢不从啊,特别是这些日子以来,大小姐待表小姐是亲近了许多。 可转一想,倘今晚闯院,表小姐惹恼了大小姐,她们俩是头一份吃不了得兜着走! 看到芝晨落泪,芝晚也眼眶红红,阿苍缓了缓语气: “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芝晚终是比芝晨镇定有用些,她伸手抹了抹快要同掉下泪来的双眼,低声道: “我们是真不知道表小姐突然到清宁院来做什么,那食盒虽是食盒,可……可没什么点心汤水啊!” 今晚如同往日夜里一般,杨芸钗同甘嬷嬷说几个话,便打发她们到外间做女红去,也不必她们在旁侍候,只等着到时辰安寝,便一人留守值夜一人回屋歇息。 没想还没到时辰安寝,甘嬷嬷习惯早睡走了,屋里内室只余杨芸钗同养了快半个月的一只小花猫玩儿,突然间杨芸钗便喊她们去取食盒,还不许她们进内室,只让她们把食盒放在隔开里外间的座屏那里。 芝晨掉着泪接住芝晚的话往下说:“后来便看到表小姐提着食盒出来,还同我们说,一定要帮着表小姐闯进清宁院见到大小姐,否则我们都活不到明日!” 活不到明日? 真有这么严重,还是表小姐拿话吓唬她们,芝晨芝晚不敢肯定,更不敢赌一把,表小姐本就得太太欢心,后又得大小姐认同,她们除了听命,别无他法。 也有想过一人跟来闯院,一人偷偷到松椿院禀了夜太太,哪里知道表小姐像是看透了她们的打算,硬是不放手,说不听命,当场就得死! 芝晨说到这儿,与芝晚相对一眼,同时想到当时杨芸钗说当场就得死五字时那发狠的小脸,再想到倘明日夜十一怪罪下来,两人的下场,她们又同时软了腿儿。 阿苍阿茫赶紧一人一个搀住。 四人无语。 屋外安静了,廊下四人也彻底安静了,屋里同样安静得针落可闻。 内室床榻前,杨芸钗将食盒打开,夜十一盯着食盒里只大人巴掌大的小花猫尸体发怔,杨芸钗亦是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许久夜十一似是再次确定:“你说……它晚上趁你没注意,舔了你拿出来赏玩的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还把穿珍珠的线给咬断了,吞了一颗珍珠下肚?” 杨芸钗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娃儿,真真正正身魂都仅六岁,并不比噩梦一遭,魂仿经十九载的夜十一镇定,她抖着声音点头: “是……也就半个时辰……” 夜十一初初见到此景时的脑子嗡嗡声已无,听到杨芸钗抖着声音细述经过时的纷乱怔忡也已过去,她盯着食盒里挺尸的小花猫: “兴许……是被生生噎死了?” 这话到底存着侥幸。 倘无此侥幸,那事儿可就大了。 第三十二章 你有我 杨芸钗听罢摇头,摇得甚为剧烈,语气更是坚定: “不!我养了小花半个月,它本是小野猫,活力足,被我捡回来养,野性难驯,时日又短,我纠正它还纠正不过来,喜欢乱啃食东西的毛病不改,早先便曾将甘嬷嬷为我从寺庙里求回来戴平安的佛手珠咬断了,那次足足吞食了三颗!” 却半点事儿也没有。 夜十一没注意到杨芸钗先前有无佛手珠,她听着小花猫先前吞食三颗佛珠都没事儿,吞食一颗红猩猩海菊珍珠,便让小花猫不过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这话,她浑身突然寒了起来。 噩梦里母亲刚刚薨逝的一年里,她悲伤掉眼泪,又病卧半年,后再彻底坏了身子,落下病根,以致体弱无力产子,拼着性命喝催生汤药,最后死于产后血崩。 噩梦回之后,她午夜梦回惊醒,便时常在想,倘她没死于产后血崩,就她那破败孱弱的身子骨,怕也长命不了。 夜十一静默下来,杨芸钗亦不敢再言,整个屋子寂静得可怕。 父母未双亡前,杨芸钗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官宦小姐,纵是内宅手段腌臜事有她母亲护着,没让她亲眼目睹过,听却是听过不少,这些以前她母亲纯当睡前故事同她讲,加上她天生聪慧,如今再长大些,许多事情已是无师自通。 眼前这事儿,已然不是不简单所能形容。 片刻后,夜十一长长呼出一口气,下床榻亲手将食盒盖好,再与杨芸钗道: “今晚,你就当没来过我这清宁院。” 杨芸钗明白,这是夜十一不愿她插手其中,也不是她所能插手得了的: “是!” 夜十一这回没再问杨芸钗要什么回报,她直接允诺: “从今往后,你有我。” 杨芸钗大喜,喜气略冲得发白的脸色缓了缓,已没那般难看,尚未来得及感谢夜十一,便又听得夜十一道: “但你要明白,我这条船也并非牢固,惊涛骇浪不息,倘有朝一日迎浪而上,那便是朝不虑夕,船翻人毁不过倾刻之间。” 迎浪而上? 杨芸钗似乎能想到夜十一这话的意思,却又无法确定,只惊得怔愣了好半晌,刚刚缓过来的血色渐渐又泛白。 夜十一斜睨杨芸钗:“回去吧。” 杨芸钗反在夜十一这句回去吧惊回了神儿,她深深呼出气,再吸进气,胸膛起伏不停,末了小脸一板,眼神儿坚定,全然没了方将的思虑惊怕。 她双膝弯下,满身肃气跪在夜十一跟前伏首: “芸钗明白,芸钗不悔!” 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不赌,未来旁落孤苦的可能大过于喜乐,赌,至少有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倘成,足够令之翻身。 年纪小小,却是比谁都聪明,更有胆识,连夜十一都忍不住对仅小她一岁的杨芸钗侧目。 杨芸钗夜里硬闯清宁院一事儿,就像棉花投水般悄无声息,不管是清宁院还是樱宝院,两院知情者谁也不敢提上半个字。 清宁院有夜十一坐镇,话一放下去,那威力自是杠杠的,樱宝院多少阴奉阳违的丫寰婆子,好在夜里闯清宁院时,杨芸钗也就让芝晨芝晚晓得并拘在旁陪着闯院,余下都只大略晓得杨芸钗夜里出院一趟。 夜十一再命阿苍亲去樱宝院打点,此事无需杨芸钗再出面善后,已然是谁也不敢再嘀咕杨芸钗半字。 芝晨芝晚并不知昨夜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只知杨芸钗突然要了个食盒,不知在内室装了什么,便神色慌张,且不许她们暗去通报夜太太,事情可谓进行了很是机密。 事后一想,两人皆惊出几身冷汗。 阿苍阿茫昨夜里听芝晨芝晚大概说了过程,昨夜里夜十一什么也没多说,只让阿苍将食盒好生收起,里面的东西是半点儿也不能透露风声,连她们也不得擅自去翻盖子看个究竟。 两人领命,暗下揣测食盒里的东西也不太沉,大概是件不大的物件。 夜十一听完阿苍完整复述一遍芝晨芝晚说的关于昨夜闯院的过程,听后道: “你说起先她们都吞吞吐吐地不敢说?” 阿苍回:“是。” 阿茫在旁接道:“起先是我问的,她们都说不敢说,后来阿苍再逼问,她们方说了!” “她们俩原来是想一人偷偷到松椿院禀告太太,却让表小姐拉住了,且言明不准她们谁去禀告,不然谁也活不到明日?”夜十一再问,见阿苍阿茫再点头,她沉默了下来。 芝晨芝晚是她祖母派到樱宝院侍候杨芸钗的,心向着谁,杨芸钗不可能不清楚,一直以来却纵容着芝晨芝晚向夜太太禀告着一举一动所有行踪,直到昨夜…… 夜十一抱着小圆枕的十指不由慢慢收紧,必是杨芸钗早料到一闯进清宁院,她与杨芸钗在屋内,她身边的人守在屋外,必定会问芝晨芝晚所发生的事情,故不仅先拘着她们去松椿院禀告,还交代她们倘是她的人问了,说是要说,却是不能轻易地说。 更知道阿苍阿茫听到后必定会同她说,倘她怀疑杨芸钗昨夜所言,两厢一合,便能知晓杨芸钗在她面前,并无说上半字假话,更向她表明了,她杨芸钗并非蠢人,只是人在屋檐下,明知亦反感夜太太的好心掌控,却只能暗下忍着,亦表明她杨芸钗小事儿能忍,大事儿却是半点儿不含糊。 单就杨芸钗昨夜那般突然被小花猫的死,且以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联想到此事儿涉及什么大人物,而吓得脸色煞白的情况下,还能为她料理周全的处事不惊,杨芸钗便已成功向她证明,她杨芸钗能为她所用,有足够资格能成为她的人! 诚然杨芸钗这样的聪明人,倘真能为她所用,杨芸钗谋荣华富贵,她图顺遂安康,各有各的图谋,两厢互利,确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夜十一紧攥起小圆枕的十指慢慢松开,自她母亲薨逝后,公主府被内务府收了回去,她母亲葭宁长公主的牌子同被收回。 然她在母亲墓陵前说只望能寿终正寝一语,她皇帝舅舅在回宫当日夜里,文总管亲到静国公府。 第三十三章 谁手笔 文总管将她母亲的长公主牌子递到她手里,说皇帝舅舅许她再用,权当她母亲仍在世,仍护她一世顺心如意。 夜十一命阿苍将她母亲的长公主牌子取出来,嘱咐道: “你拿着这牌子到方太医府上,方太医在太医院当值,这会儿不在,你只管将话递到,言明不管什么时辰,我都等着方太医大驾,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顿了顿又补道:“倘府里有谁问起,你们都照我这话说便可。” 方太医是太医世家方家现如今的族长,现年五十有一,原是永安帝任派到长公主府的专用医官,后葭宁长公主薨,他便回了太医院。 静国公府的专用大夫方二爷便是方太医次子,被方太医视为其回春医术的继承人,可惜方二爷志不在太医院,为此方太医没少闹心。 阿苍出府去请方太医,阿茫想到方家的老少爷们,倒是想到一件近时关于方家大爷的横祸: “听说仁安堂被砸了,都被砸个稀巴烂!方大爷当时就在坐堂,还险些被打呢!” 方大爷掌方家京城三家坐堂医馆,仁安堂是主医馆,方大爷一年到头风雨无阻地在那儿坐堂,另两家仁康堂与仁泰堂,方大爷则偶尔坐堂。 夜十一问:“谁的手笔?” 阿茫道:“还能有谁?方家医馆的死对头木家医馆!” 木家医院在京城也同有三家,且每家开店的位置都与方家医馆差不离,大有一较高低之意,此在京城,早不新鲜,宫中贵人亦没有不知的。 “木家?”夜十一呢喃,“木院判……” 木院判出自的木家亦是世代行医,与方家同称为京城两大太医世家,数百年历经无数朝代,皆是京城里老牌的大家族了,其医术更是不分伯仲,每代皆各有一人在太医院供职,直到一人退了,方有后代子孙医术精堪者替补上,接着在太医院任职,为皇家所用。 不同于方太医次子虽有回春医术却志不在太医院,木院判嫡长子木大爷医术不仅出色,且志在承继木院判之位,更有位至太医院首官院使之志。 至噩梦里她十九岁生子之际,木大爷诚然已坐上木院判现今的位子,并很有望坐上院使之位,不仅医术出色,且素有妇科圣手之称,深通为官之道,深得谢皇后宠信。 当时她记得难产之际,那时已无奈听从父命进太医院为医官的方二爷对她难产之症束手无策,退休闲赋在家的方太医却在此时摒弃暗隙,提议速找木大爷前来接生。 想不到方太医此提议还未得到莫世子与莫息的点头,谢皇后已然谴木大爷赶至仁国公府,她皇帝舅舅的旨意也下来,命木大爷务必保大小平安,也不知她血崩身亡之后,只保下小的木大爷下场如何? 却不管如何,当时木大爷保得她亲子平安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她对隔着屏风在外指挥接生的木大爷是万分感激。 思及此,夜十一再问阿茫: “仁安堂被木家砸毁一事儿,可是东城兵马司所查结果?” 五城兵马司掌管京城治安,像此等闹事砸店之事在兵马司署管范围,仁安堂位置于东,隶属东城兵马司衙门署管。 这一问却是问住了阿茫:“这个……我也只是听说……” 大小姐要守孝,她同阿苍也跟着甚少出门,能知一些外间之事也多半是听府里的丫寰婆子嚼舌根听来的,皆是详细不知,真假更不知。 夜十一本一心因噩梦里木大爷保得她亲子之举而想相护,转念一想到木大爷后来继木院判之职,主谢皇后凤体安康,是凤仪宫的专用医官,她本要出口训斥阿茫莫人云亦云的话,慢慢在舌尖卷了卷又吞了回去。 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是谢皇后送谢八的生辰礼,谢八出普济寺后又转送给她作为歉礼,谢八此举本就出自于谢皇后之意,今出小花猫吞食珍珠而亡一事儿,虽未验得小花猫真正死因,但小花猫乃因珍珠而死,这一点却是绝不会假。 待方太医到府里来为她验一验那串已被小花猫死前咬得七零八落的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证得珍珠有何异常,便是彼此未撕破脸面,保得表面和平,她与谢皇后无疑自她母亲未薨逝前,便已是永无法化解的敌对。 而不管木院判或是木大爷,他们父子俩自始至终皆是谢皇后的人! 不是她小人,也非是她忘恩负义,信不过噩梦里拼命保下她亲子的木大爷,只是仿死过一回,她再经不得半点儿差错。 步步谨慎,处处小心,总是没错的。 心中思绪千百转,夜十一随后命道: “你去查查这件事儿,务必将来胧去脉给我查清楚了。” 阿茫应是,还想着阿苍回来她再去,没想夜十一却是让她立刻去查。 阿茫走后,夜十一谁也没带地来到寒时居。 夜大爷不在,夜十一稍坐了坐,直坐了有半会儿,夜大爷方回来,一回来,便听王普说夜十一已在屋里等着。 夜大爷赶紧进了厅堂,见到夜十一却是一脸凝重。 夜十一起身福身:“父亲。” 她早听王普说,她父亲是被她二叔喊到楦桃院里去叙话吃酒了,诚然今日二叔本无休沐,此举却是特意请假在家同她父亲说说话儿,可见那话极其重要。 她猜着应与她有关,此刻见她父亲看到她的这般模样,她已然确定。 福身后坐下,全子很快上了两碗茶,夜十一端起慢慢轻啜着,也不急着开口此行目的,待她父亲说完她,她再开口不迟。 夜大爷自听完夜二爷同他细说的他宝贝闺女暗下瞒着他做下的诸多事情,这一路走回寒时居,他每一步不可谓不重。 这会儿见闺女仍旧一副啥事也没有的淡然模样,他未说先叹了口气,心中千言万语总归只汇成一句: “大姐儿,慧极则伤啊!” 果然是说她的事儿,夜十一放下茶盖碗: “二叔尽数同父亲说了?” 夜大爷嗯一声。 她哦一声:“那是祖父同二叔说的吧。” 第三十四章 断红尘 她暗下做的那些事情,就她祖父察觉了并问她,她也半点儿不瞒地说了。 夜大爷重重地再嗯一声。 夜十一抿唇一笑:“知道了,父亲。” 夜大爷不满夜十一这般轻描淡写不当回事儿,难得横了宝贝闺女一眼。 夜十一很有觉悟,当下便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起身福一福: “父亲教诲,女儿记下了。” 夜大爷示意夜十一坐回椅里:“记下便好。” 夜十一诚然是真的记下了,慧极则伤这道理她也懂,只是现如今许多事情已由不得她。 到底是宝贝闺女,何况闺女暗下做的那些事情头一件,究其底起因还是因他,夜大爷实在难再训斥闺女什么,后想到夜二爷同他讲的英南候一事儿,他不得不苦心再道: “皇后娘娘那事儿……终归是为父引起,你祖母糊涂,易被人利用,你反击是为护为父,为护你祖母,更为了护好咱夜家,这倒也罢了。然英南候与谢世子父子俩的事情,那是牵扯咱夜家、莫家、谢家三家,更甚者牵扯宁家,是东宫之争,是皇储之战,其中错综复杂,便是为父有时想起,也是头疼得很。” 这点夜十一早知道,她父亲不仅是真头疼,也一直认为这没什么好争的,谁是东宫谁是皇储,那谁还不是李家子孙,有什么可争的,纯粹是整日没事儿闹腾。 说起来她父亲这样软绵与世无争,凡事只讲究个神仙快活自在逍遥,实不为一种福气,更是一种境界,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人同她父亲一般看得开? 从前她母亲就常说,她母亲当初选附马,在公候公卿众豪门当中相中她父亲,其主因便是因着她父亲有着这样的性子。 但看开并不等于看透,她父亲是否是因看透而看开,她噩梦里没看明白,这会儿也没瞧出来。 夜大爷见夜十一乖乖地任他叨着,且一脸认真地听着,大有为人父的成就感,转又叹道: “为父不比你祖父你二叔有功名,能为咱夜家荣耀门楣,更为咱夜氏阖族谋个富贵升平,为父自认没那能力,也没那心思,尚你母亲成为附马,已是为父做为夜家子弟,所能为夜氏阖族做的事情。后来为父与你母亲情投意合,举案齐眉,也实在是上天厚待为父……” 末了又叹道:“可惜这福份到底是薄了些,你母亲薨逝,为父扬言不再娶,可不是仅仅为了夜家能续沐皇恩,而是为父是真的已没了红尘之心。倘不是你与旭哥儿还小,为父也不会再待在静国公府这世俗诸多纷扰之地,只要为父断了红尘,再有谁想借为父谋害夜家,也是无门。再者夜家还有你二叔,便是为父不在,爵位亦不会旁落,你二叔不管哪方面的能力,皆远在为父之上,定然会让咱夜家荣宠无限,为父是放一百个心。” 夜十一眉心突地一跳,她想起来了,噩梦里她父亲便是在她出嫁后,入普济寺出家为的僧! 那时她只当她父亲不堪夜家各路政敌时不时设个陷阱让父亲跳,试图让父亲破了为母亲许下的诺言,惹得她皇帝舅舅震怒,为夜家招来横祸,才会在她嫁入仁国公府后,不久便留书离府,在普济寺静悄悄地出了家,意在保全夜家,而牺牲已身。 噩梦里她守孝期间未出府门半步,未在翰林书馆偶遇英南候与莫世子,未插手前浙江巡抚贪污案,更无暗下做的那些事情,也就没今日与她父亲这般情景的对话,自然不知她父亲原来早有出家为僧的念头。 “父亲……”夜十一有些害怕起来,心慌得难以控制,素来淡然的眸色渐渐有了失措,她再坐不住,起身:“父亲莫要这样想!便是将来女儿与旭哥儿长大了,各自嫁娶,还需父亲倾力相护,不然女儿只怕会早早丢了性命!” “胡说!”夜大爷最宝贝闺女,哪容得夜十一这般自咒,他怒而起身,指着地上厉声道:“赶紧给为父呸三声!” 夜十一被夜大爷的满容厉色微微吓到,在她记忆中,她父亲从未对她说过半字重话,更别说犹如此刻这般严词厉色,她顺着夜大爷的指向看地上,边掉泪边本能从父命: “呸,呸,呸……” 夜大爷见到宝贝闺女掉金豆子,瞬间上前两步,将夜十一搂入怀,心疼得要命: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呸了就好了,我的大姐儿要长命百岁,康健顺遂一生,儿孙满堂……” 他的宝贝闺女才七岁,再聪慧懂事处处周全,那也才是个仅七岁的小女娃儿,何况闺女刚失去母亲,守孝期未过,他怎么能在闺女面前再说什么断红尘离府的话? 他真是混帐! 夜十一无声地掉着眼泪,也不是被吓哭,更不是想用眼泪博她父亲心疼,只要一想到噩梦里她全然活在自已悲伤的天地间,除了还会偶尔关心幼弟之外,她竟是把最疼爱她的父亲给忽略了,忽略到从来不知她父亲竟是那般深爱着她母亲,她母亲的薨逝,已然早早让她父亲萌生了却红尘落发出家之意。 她是该有不孝,该有多忽略她父亲,才能在噩梦里那般全然未觉,她是心疼父亲,也是自责愧疚。 夜大爷抱着夜十一念叨着,念着念着忽而想起在公主亡妻墓陵前,他皇帝大舅兄问他闺女对公主亡妻说了什么时,闺女居然说会好好活着,活到寿终正寝,现如今又说什么会早早丢了性命?! 他慢慢放开夜十一,蹲下身,与夜十一平视着,盯着闺女脸上未干的泪痕,忧心地问: “大姐儿,你老实与为父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夜十一被夜大爷的敏锐震得差点儿露出端倪来,且不说噩梦里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就是说出来也无人会信,她父亲知道了,也大概权当是她丧母悲痛太过魇着了,借着现如今不过七岁幼龄的优势,把含在眼眶里的泪珠眨下来,委屈巴巴道: “父亲刚才凶我……” 第三十五章 番剖言 夜大爷一听全然没了脾气,暗恼自已刚才不好好说话: “是为父不对……” 哄完惊觉自已被闺女带沟里,把自个要问的重点给带过去了,他板起脸,十分严肃地正指问题重点: “为父没问你掉眼泪的事儿!为父是想问问你,先前你在你母亲墓前说要好好活到寿终正寝,方将又说会早早丢了性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夜十一满脸无辜:“女儿想活到寿终正寝,不想早早丢了性命,难道不对么?” “对……”对得夜大爷无言以对。 “女儿在母亲跟前说要好好活到寿终正寝,是为了安母亲在天有灵的慈母之心。”夜十一认真道,“女儿没了母亲,已是丧母长女,倘不是女儿有个皇帝舅舅、尚书祖父、附马父亲、侍郎二叔,女儿莫说到数十年后的寿元如何,就是眼前女儿长大及笄,那亲事都是一等一的艰难。” 夜大爷点头:“这话是……” 这结亲有五不娶,逆家女不娶,乱家女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女不娶。 寻常人家的丧母长女,可不就是一论亲便会困难重重,遭诸多门第挑三拣四么,闺女才七岁,竟然思虑得这般远了,可见他二弟说得不错,闺女确实是思虑过重了。 还没等夜大爷再问再劝,夜十一已然接着往下摆事实话轻重: “便是女儿亲事不愁,可女儿嫁人后,在夫家过得如何,是否夫妻和睦、公婆慈善、妯娌融恰、姑嫂喜乐,父亲不管么?便是这些都安好,女儿在夫家何以为靠,除了子嗣,便是娘家,母亲薨逝,旭哥儿尚小,女儿子嗣是否顺遂,父亲也不管么?祖父与二叔再疼惜女儿,到底祖父不仅女儿一个孙女儿,二叔亦非女儿亲父,纵他们再待女儿万般好,还能亲过父亲去?父亲真心待母亲,最重母亲,母亲却是最放心不下女儿,连临走前都紧抓着女儿的手,说女儿是姑娘家,往后要嫁到别人家去,且这个别人家也必定不凡。母亲说她尚在还好,能亲自护着女儿,然母亲不在,女儿所嫁夫家能否真心善待女儿,莫说母亲已不在,便是皇帝舅舅能掌天下事儿,可皇帝舅舅能管进人心黑白去么?这世间多少阴奉阳违,多少白面皮黑心肝,多少捧高踩低权衡利弊,想必女儿嫁了,旭哥儿亦未及冠,便是有心护着女儿这长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莫非父亲与母亲一世情缘,图的便是与母亲的鹣鲽情深比翼双飞,母亲不在,父亲也得跟着离开不可,再不管女儿与旭哥儿的死活了么?!” 直到夜十一表明她此番到寒时居的目的,是要讨了紫晶手珠回去,夜大爷默默亲自去取了来,夜十一捧着装紫晶水珠的木盒子离开寒时居时,夜大爷耳边仍一遍一遍响着夜十一那长且沉的一番剖言。 许久,沉默不语。 阿苍奉命去请方太医,方太医府上一见是葭宁长公主的牌子,自是不敢怠慢,好茶好点心给阿苍奉上,并立刻就派了家仆往太医院去,告知方太医。 方太医一听家仆说是静国公府的大小姐不舒服,拿着葭宁长公主的牌子请过府看病,同他在旁一起捣鼓药材的其他俩太医,一被惊得手抖了抖,一被震得瞠目结舌,唯他一脸平静: “慌什么?葭宁长公主薨后,牌子与公主府虽被内务府同时收回,然后来皇上又派文总管将葭宁长公主的牌子亲送到夜大小姐手里,这是让夜大小姐继续用的意思,夜大小姐用它来请我过府看病,有何大惊小怪的?” 诚然不是这俩太医见识短,而是这事儿阖京城没几人知道啊! 方太医会知道也是因着先时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他在公主府任专用医官,此番永安帝再将牌子赐与夜十一使用,文总管一从静国公府出来,后脚便到了他府上,奉了永安帝的口喻告知他这件事儿,说夜十一并非公主之尊,让他继续为专属医官不太符合礼法,但既然永安帝将葭宁长公主的牌子给了夜十一,那么夜十一往后的康健可就落在他身上了,命他多加照顾。 莫说永安帝连口喻都下了,就凭往日在长公主府任专用医官时,葭宁长公主待他不薄,夜大爷亦是厚待有加,夜十一与夜旭虽年纪小,对他亦是礼数周全,从未仗势欺人,他便不会放任夜十一夜旭姐弟俩康健有碍,而放任不管。 太医院里有多少太医遭受贵人辱骂冷眼,重则更甚累及家人族人,方家世代供职太医院,这些事情自他小时拔尖,被当成下一代供职太医院的方家子弟起,他便听过不少。 方太医对夜十一夜旭身子是否康健十分上心,刚得家仆递话递到太医院让他知晓,下刻他便匆匆提着医药箱出了太医院,嘱来报的家仆赶紧回府去告知阿苍来去后,他便坐上方家大车,风火直接往静国公府赶。 到静国公府时,夜十一正从寒时居回到清宁院,没坐多久,正沉思于不知能否就此打消夜大爷欲断红尘出家的念头时,阿苍阿茫还未回,一个二等丫寰来禀: “大小姐,方太医到了!” 夜十一坐直歪在榻上的身子:“快请方太医到清风堂看茶。” 阿苍回来得早些,阿茫还未回,她进清风堂回禀夜十一后,便听夜十一吩咐道: “你去把清风堂院子廊下的丫寰们打发了,再亲自守在堂外廊下,谁也不准靠近半步!” 方太医尚不知何事儿,但见这阵仗,年过半百的他已料到夜十一请他来,并非真的看病,而是有重要的事儿。 阿苍应了,先清空清风堂外院子里各站于折廊下守着的小丫寰们,再亲自守在清风堂外严阵以待。 一切就绪,夜十一指了指到清风堂时,她亲自提过来的食盒,又指了指同放于桌面上的两个小木盒子: “方太医,此番你也看到了,十一并非真是请方太医来诊脉看病的,而是请方太医来替十一验验这三样东西。” 第三十六章 打消念 中毒! 方太医刚打开食盒看到小花猫尸体时,那手是指不住地抖了抖,不是他没看过小猫小狗尸体,在宫中多少宫娥内侍的尸体,他都看到,但他却没有想到有人竟会对一个小女娃儿下手,便是其母已薨,其舅舅可还在,且是当今圣上。 再开两小木盒子,方太医拿起看了看,后道: “夜大小姐,这两串手珠表面看,看不出来什么,还需我调些药汁试试,这会儿没准备,那几味药也不常见。” 夜十一即刻明了:“方太医尽管拿去,只是务必要保密方好。” 方太医颔首:“明白!” 连带着小花猫尸体也被方太医带走,说是要进一步详细检验,紫晶手珠与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其中倘是有毒,也好两厢作下比对。 方太医走在前,阿苍捧着一个大大的楠木金丝礼盒跟在后面,礼盒里不仅装着已从食盒里移出来的小花猫尸体,也装着两串甚是贵重意义非凡的手珠,直把方太医送上方家大车,阿苍方转回清宁院。 阿茫回来时,凑巧同夜大爷碰到一块儿进的院门,夜大爷见到阿茫便问: “大姐儿病了?方太医诊完脉可说有无大碍?” 阿茫知道阿苍去请方太医过府给大小姐看病,可阿苍前脚刚出,她后脚也出府去给大小姐办事儿去了,这会儿刚回来,她也很想回答夜大爷的话,可她回答不出来啊: “大、大爷,奴婢刚回来……” 夜大爷也是急得头有点儿昏了,明明是同阿茫自院外双双进的门,竟是没想阿茫是刚回来,并不知详情。 他拂袖大步迈向西厢,以为闺女该是在寝屋里歇息,没想扑了个空,又转到东厢,又扑了个空,最后在清风堂找到夜十一: “怎么样?方太医可说有何大碍?你既病了,怎么不在寝屋歇着,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诚然夜大爷快步跨进清风堂时,夜十一便是一副静坐的模样,自方太医用银针试出小花猫尸体有毒时,她便一直这么坐着,没动过,连方太医走时,她都忘了要起来福身相送。 她内心有些不平静,却又大松了口气,像是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听到夜大爷一进门便连连相问的关切声,再看着夜大爷走近了半弯着腰仔细端详她面色,夜十一想着噩梦里她自母亲薨逝,便活得糊里糊涂,好似天地间除了黑白,再看不到其他颜色,这点同她父亲看透红尘最后出家为僧,又有何不同? 她同样自私,同样只活在自已自以为悲伤的天地间,忽略了那些真正关心在意她的人,不管她身子的孱弱破败到底有无人为,其中不无她自已的责任,连她自已都在无形中伤害了自已,浑浑噩噩过着日子,最终熬不过产子,撒手人寰,这能怪谁? 她是将自已的空门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来,被有心人趁虚而入,最终致她于死地,有心人心思缜密,连她皇帝舅舅送给她母亲新婚之喜的紫晶手珠都能利用上,费的可不是一丝半点的力气,有心人这般费力气,她却还在可有可无的配合,她不死,谁死? “父亲……”夜十一喊上一声,不想哭,可偏偏就落了泪。 这一落泪,把夜大爷心疼得揪成一团一团,他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巾帕,方想起在全子那厮身上,他是从来不随身带,只好伸手就着手指轻轻地为闺女拭泪: “我的大姐儿啊,别哭了,是为父的错,为父不离开,一辈子看着护着咱家大姐儿……” 自闺女离开寒时居,他就想了很多,想着闺女那列出来的条条框框,是字字都对,句句都戳他心窝啊,是他思念公主亡妻太过,忘了他与公主亡妻还有一双儿女,忘了他除了为人子、为人夫,更已为人父! 他想通了,看透红尘不再娶便罢,那之前他想着趁闺女一出嫁,他便出家的念头,却是被他打消了。 没想他刚打消这念头,还未来得及同闺女讲,便听到全子说方太医过府为闺女看病刚走,他一听再坐不住,又问全子为何不早些通报,全子说也是刚刚晓得,不知为何,闺女看病一事儿十分低调,阖府无人晓得。 倘不是他在闺女那般离开寒时居后,命全子时刻注意着清宁院的动静,大概全子也没知道得那般快。 方太医进清宁院的时间也不久,全子刚探个大概明白,方太医已然在阿苍的相送下出了静国公府,听说闺女还送了方太医东西,用礼盒装着,他想着大概也就是一些精美贵重的玉器古玩之类,方太医先时在长公主府便对他一家四口尽心尽力,闺女再送多几个礼盒,他也觉得应该。 “父亲,还有旭哥儿呢。”夜十一提醒一句。 夜大爷晓得闺女自公主亡妻薨逝,最宝贝的便是他幼子,诚然他觉得男儿不应总避在父母羽翼之下,长大了也该为长姐撑起一片天地,然闺女这般说了,他自然也得应着: “嗯,为父一辈子看着护着你姐弟俩,直到去见你们母亲。” 再拉回他匆匆来看闺女的正题:“大姐儿,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夜十一摇头:“没有,就是在寒时居突然听到父亲说断红尘,有离开之意,女儿心慌得厉害,正好皇帝舅舅给了女儿母亲的牌子,于是便用了。” 夜大爷紧绷着的弦终于松懈下来,闺女没事儿就好,方太医跑这一趟值,又道: “你已送方太医一礼盒,是玉器,还是古玩?为父再送一礼,不好重了。” 不是玉器也不是古玩,是小花猫尸体和两串极有可能有毒的手珠,夜十一想着色不改气不喘地编造: “不管什么,父亲送去是心意,方太医收着都高兴。” 是这个理。 夜大爷也不纠结重不重的问题了,回寒时居便让全子去他私库挑出一对方太医甚是喜欢的明时古玩来,让全子赶紧送去。 全子赶着去挑,没想刚走两步,便又被夜大爷喊回来: “我的巾帕拿来。” 第三十七章 冯报喜 全子一愣,赶紧将夜大爷习惯放他身上,等要用了方向他要的帕子掏出来递给夜大爷,又听夜大爷道: “往后这帕子,你不必替我收着,我自已放身上,知道么?” 全子连道晓得。 终于得了夜大爷保证不会再离开她姐弟俩出家为僧了,前世身子极弱产子早逝的缘由也大概摸出个线头,夜十一夜里这一觉,睡得自噩梦起从所未有的酣甜。 阿苍却是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夜十一自园子里晨走回来,洗去一身汗,再换了另一身素衫素裙,吃完早膳便得到今辉堂应先生那念书,趁着用膳这空档,她睨了眼站在一旁魂不守舍的阿苍: “莫怕,昨日之事起先不想让你与阿茫晓得,也是怕吓到你们,既是昨日让你亲眼看到,也亲耳听到了,你知道这件事儿的严重性,这样也好,你同阿茫说说,往后在我身边,皆得倍加小心。” 阿苍被说得一个激灵,回神儿看看仍一脸淡然好似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大小姐,又看看一脸求知欲让她赶紧说的模样的阿茫,再回想起昨日方太医在清风堂与大小姐所做的事儿,及所说的话儿,她仍止不住指尖发颤,那种她完全控制不住地发颤。 待夜十一用完早膳,阿苍也将昨日阿茫不在,清风堂四周被清空那会儿的事情说起,到她亲送方太医出府大门说完,说到后来她被夜十一喊进清风堂,命她亲手将食盒里的小花猫尸体与两串手珠移到楠木金丝礼盒里去时,她低头看着自已的双手,犹觉得千斤重。 阿茫大概神经比较大条,虽也被这样的事情给吓得一时半会儿没能回魂儿,却也没阿苍想得那么远那么深,没一会儿也就回魂了,一脸怪不得之前表小姐会那般胆大包天夜闯清宁院,此后大小姐又尤其待表小姐不同的了然模样,末了庆幸道: “幸好大小姐将那倒霉催的手珠送给了表小姐!” 经夜十一一番话,再经同阿茫细说互通之后,心理建设足够,又被夜十一那副似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压了压她心中慌意,已全然恢复往常镇定的阿苍狠狠瞪阿茫一眼: “慎言!” 那可是一国之母赏赐下的东西,虽是经谢八中间转手送到夜十一手里,也不是能随意妄议之物。 阿茫即时双手捂上自个嘴巴,对了,刚才大小姐方将说过,往后皆得倍回小心,她可不能漏气! 夜十一提步跨过门槛,出了东厢直往前院今辉堂,似是没听到阿茫的话,毫无反应,阿苍总归是令她放心的,阿茫虽不如阿苍沉稳,却也够机灵,噩梦里她们便不必她操心,现今经她时不时提点,已更不必。 八月秋闱乡试,九月放榜。 这日夜十一刚从今辉堂下学,与杨芸钗一同走回后院,刚走到二门那里,便见一喜气盈面的面生小厮守在二门处,见到两人赶紧行礼,也不认得谁是谁,更不敢抬眼瞧上半眼冒犯,只深深揖下去,一口称呼道: “小的见过两位小姐!两位小姐安好!” 进了二门往清宁院走,杨芸钗也跟着,她突然同夜十一道: “大姐姐,先时我听姨祖母说,湖广那边武昌有一位表少爷今年很有望在乡试折桂。” 夜太太娘家便是湖广武昌冯家,冯家乃当地望族,出过不少朝廷命官,但要说出色到入内阁六部九卿,却是从未有过,此乃武昌冯家自立族以来最大的憾事。 冯氏子弟为官平庸,外嫁冯氏女结亲却多为出色,其中之最当属夜太太,当初能攀上静国公府,夜太太乃高嫁,是冯氏一族费了不少心力财力方促成的极好姻亲。 湖广素有鱼米之乡美称,后又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谚语,可见其富庶程度,冯氏子弟无论嫡庶走仕途者,皆为小官小吏,但其子弟走商道者,却无不是甚为出色,其中以冯氏嫡枝嫡系长房的嫡次子为最,人称冯二老爷。 冯二老爷乃夜太太二哥,当年其嫡长兄冯大老爷为官,他自请为商,连庶出的三弟冯三老爷也跟着他经商,至今数十年已过,已然将当初远排在湖广商贾十名之外的冯家发展为湖广首贾,他更是当上了湖广行会会长,现如今谁提起他冯二老爷,谁不得竖起大拇指赞其经商有道。 杨芸钗口中所说的表少爷指的便是冯大老爷的嫡长孙冯大少爷,冯大老爷诸子中无论嫡庶无一不是读书的料,当年诸子连连落榜连个举人功名都考不下来,冯大老爷是气得指着诸子破口大骂,骂皆烂泥扶不上墙。 诸子蔫蔫不得志,此后还真是被冯大老爷一语成谶,皆是仕不成商不就,无一不是当官没点墨,经商没妙窍。 子无一得用,冯大老爷自此置力于培养孙子辈,自小蒙学请的便是名师,其中一位最有名的洪先生还是莫老阁老的门生,虽远远不能与莫老阁老的得意门生池学士同日而语,其才学任冯家族学西席,却是绰绰有余,但让门第富有余贵不足的冯家请到,已属冯家大幸。 幸在终不负冯大老爷这位冯氏族长所盼,阖族孙子辈中当属嫡长房嫡长孙冯大少爷之才学为首,其次便是其他庶系几房的少爷。 也非嫡系子弟凋零,而是嫡系三房中仅长房有意走仕途,余下嫡二房庶三房自冯二老爷冯三老爷起,便没想过要考科举,也非两房无此志向,实在是冯氏子弟素来没什么官运,有长房嫡子孙去试试便够,其他两房自父辈起,便没什么兴趣。 夜十一听后默默在心里想到了自噩梦里得知的一大堆,拐入通往清宁院的青石路道: “你说的是冯家的大少爷吧。” 杨芸钗惊奇:“是,大姐姐知道这位冯大少爷?” “只知其名。”夜十一摇头,想到在二门遇到的喜气盈面的小厮,又道:“那小厮应是冯家下人,冯大少爷在武昌折桂,前来报喜的,也大概是……先来通报一声。” 第三十八章 借力始 秋闱过,便是来年春闱,需北上参加会试,冯大少爷在噩梦里中举后,便到京城住进静国公府备考,至于来年春闱揭榜过后的结果,她记忆有些模糊,也不知是中,还是没中。 当日晚膳,松椿院便传了各院齐聚晚膳,果然是冯大少爷折桂成了解元老爷,夜太太笑得全程只见牙不见眼,众人齐欢。 静国公高兴,是因着姻亲子弟中能有出色者,多少将来能为四皇子出力,夜二爷高兴的原因同静国公一样,夜大爷高兴则看到闺女仿佛又长高了些,脸色也红润许多,精神更是不错,就是坐在他与闺女中间的儿子仍喜欢揪他胡须玩儿,实在让他有些无奈。 余下邱氏与夜瑞夜祥母子三人也是高兴得很,喜事么,虽不太关已,终归得高兴高兴,不能扫了夜太太的兴。 杨芸钗则一直暗下观察夜十一,夜十一全程抿唇浅笑,应当是高兴的,她也高兴地笑了,只是没高兴太过。 夜太太接下来公布再过数日,冯大少爷便会到京住进静国公府一事儿,众人惊讶,除了静国公与夜十一。 此事儿夜太太必得先同静国公商量,静国公早知,故不惊讶,连次子身在朝堂,此次都禁不住微讶的神色,于长孙女丝毫无讶色的缘故,他觉得该问问。 晚膳过后,夜十一便被静国公留在松椿院,祖孙俩同进了内书房说话儿。 夜大爷抱着已会走却总要他抱的夜旭往内书房方向望,望了许久也不曾移步,夜二爷见状上前道: “大哥,别担心,父亲自有分寸。” 夜大爷语重心长:“别说大姐儿年纪尚小,就是将来长大嫁人,我也不愿大姐儿思虑过重伤了身子!” 夜二爷亦是为人父的人了:“我明白,可大哥,大姐儿非是一般人,仅是身份,大姐儿将来的路必定是富贵有余安稳不知,有些事情,大姐儿需心中有数,甚至是越早涉及越好。至于大姐儿身子康健的问题,大哥别忘了皇上早将大嫂的牌子给了大姐儿,方太医可是随传随到,严然同府医无不同,有方太医回春医术在,大哥无需担忧。” 夜大爷被夜二爷一番话说得提着的心落了落,一同离开了松椿院,难得一回亲自将儿子给送回清宁院,且亲自哄了儿子睡觉,再坐等闺女回院。 静国公自知长孙女聪慧,素来是有一说一,从不拐弯抹角,一在内书房坐下,便直接问了夜十一: “你早知冯大少爷会来?” 夜十一亦知静国公找她何事儿,早是备了话说: “武昌冯家乃祖母娘家,门第不如何,财力却是惊人,纵是以富可敌国形容,亦不为过,此点无需孙女儿再细言,想必祖父已深有体会。” 静国公点头,当年他贵为静国公府世子爷,莫说公候千金,便是公主亦娶得,最终却娶了冯氏为夜家宗妇,其要便是因冯家财力雄厚: “当年皇上尚非太子时,夜家便选择了站队当时只是皇子的皇上,既是选择了,必倾尽全力为皇上护航谋划。但凡成大事者,除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无不是收人心铺人脉,以德服人以能降人,攀上九五之尊一位,过程不但艰辛,所需钱财更是犹如无底洞。” 而当时的无底洞,便由夜家为永安帝舍一个世子妃铺下冯家这条最佳财道。 自大魏开国,夜家便有从龙之功,时至今日,夜家能成为唯二仅存的公府之一,并非气运所能道,更非皇恩浩荡所赐,而是夜家每一代世袭罔替的静国公竭尽心力所谋。 听着祖父对她这般剖白,即便心知她在祖父心中早已不同,可到这会儿,方是祖父真正正式地向她挑明,已未再将她当成七龄稚女看待,夜十一心下略喜,只要祖父不再拿她当小女娃儿看,那么接下来她所言所做之事,便要轻易得多。 她接着往下道:“冯氏子弟素来无高官厚禄之运,财运却是极佳,世间事皆是得此失彼,冯家较之夜家官运享通,得的却是财运,这财运便是冯家的底气,也是冯家的利器。当年皇帝舅舅尚只是皇子时,冯二老爷正初掌冯家产业不久,尚不如现今冯家扩展的财力,就是当年那般尚不如的财力,亦能源源不断提供金银支持皇帝舅舅九五大业,现今冯家已成湖广首贾,其财力之厚,难以想象。冯大老爷乃冯氏一族族长,当年诸子不争气,冯大老爷逐将希望寄托于孙子辈上,幸在冯家祖坟终于冒了青烟,出了冯大少爷这极好的读书苗子,如今考得举人功名,只剩北上春闱会试。倘有幸在殿试之上,再进一甲三元,冯家在冯大少爷这一辈的官运总算能冒个头,指不定官运能改一改。” 这个指不定还真是指不定,倘冯大少爷只是个书呆子,非为官之料,那便是一甲状元,于青云仕途亦是白搭。 说了一大堆都是铺垫,夜十一终于说到正面回答静国公问题的点子上: “冯家子弟多是地方小官小吏,且终迈不过五品这道坎,更愰论正三品朝廷大员。冯家在朝中并无本家子弟为官者可倚仗,倘要冯大少爷此后在仕途平步青云,那势必得攀一攀京中豪门借力,而做为冯家姻亲的我们夜家,无疑是最佳选择。冯大少爷中举后,冯大老爷将其谴到京城静国公府来寄居待考,已然开始借力。孙女儿不惊讶,早料到冯大少爷会来,那是早前已听祖母提起过这位冯大少爷在今年极有望折桂,孙女儿再略作分析,不难得出此论。” 静国公听得连连点头,又问: “你对冯家情况如此清楚,书上可没有,这又是如何得知?” 引经据典,见多识广,皆可推说自书中所获,然这家族细闻,却非书中所有,夜十一脑子里急速转起来,面上无波,末了道: “祖父忘了,母亲尚在时,长公主府每年据都会收到祖母娘家送来的年礼,不止年礼,便是节礼,一年下来亦从未落下,孙女儿那时无不一刻不跟在母亲身边的,看多了便会问,母亲便会像在说故事般同孙女儿说。” 第三十九章 慢毒渗 回到清宁院,夜大爷细问了静国公同夜十一说了哪些话儿后,在夜十一再三让他安心后,他还是半提着心回了寒时居。 无论是父亲还是闺女,他都觉得劝不了,何况二弟的话也对,大姐儿这身份,又有他皇帝大舅兄宠着,将来必嫁不凡之家,有些事情少不得,有些见识让闺女提前知道,未尝不是件好事儿,便是无歹心,也得防人起歹意。 冯大少爷进静国公府的前一日,方太医再次亲到府上进了清宁院,这回夜太太与邱氏得了消息,都差人到清宁院问问清况,晓得不过是为上回夜十一偶感风寒回下诊后,夜太太忍不住说了一句夜十一娇气,邱氏则安下心来。 夜十一依旧在清风堂见的方太医,方太医过府目的明确,夜十一也不废话,直接问结果。 方太医没将小花猫的尸体再取回来,只带回了俩手珠,他将两小木盒子递还给夜十一物归原主,阿苍接过,他方道: “毒下于珠子之中,贴近肌肤慢慢渗透,慢慢在人体内积毒,毒达到一定的量,便会致人于死地,此毒甚难让人发现,一般验毒之法,皆无效。” 故费了他不少时日,时至今日方验出个完全: “紫晶手珠量小,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量大,乃紫晶手珠十倍。” 这是有心人后来得知紫晶手珠已不在她腕上,再送来毒量十倍的珍珠手珠欲加速她的死亡,只是大概没想到她不但没戴,反转送给了杨芸钗,阴错阳差让小花猫吞食,此间算盘方尽数落空。 夜十一早有所料,内心何止浪起千尺,面上不太显,唇色仍止不住微白: “故小花猫吞食了整颗珍珠,方会在短短半时辰内毙命?” 阿苍的情况更差,她手捧着俩小木盒,手抖得快要捧不住。 方太医应道:“是。整颗吞下,无疑是将能致人于死地的毒量瞬间吃了,小花猫必死无疑。” 夜大爷早知闺女自小肖其母聪慧过人,然自知闺女于政权上都有一番独到见解后,本来整日闲散着不理朝中事儿,竟也开始注意京中风向,甚至大魏南北中哪个地方有大事件,他都注意上了,这日正巧他外出,等到他归府听说,方太医早已出府。 回府匆匆到清宁院,夜十一握住夜十一微透着凉的手忧心如焚: “大姐儿,你这是还不舒服?” 夜十一任夜大爷握着:“没有,就是女儿身子骨弱些,母亲薨逝初,女儿又悲伤过度,终日落泪,这身子骨便愈发弱了,方太医说倘要根治,汤药以佐,强身健体为主。往后女儿定然加强缎练身子,一定康康健健,父亲无需担忧。” 见夜大爷忧色未减,她又道: “倘父亲还是不放心,正好女儿想找一师父,父亲替女儿找,可好?” 夜大爷求之不得:“行!大姐儿想找什么样的师父?” “五禽戏。”夜十一道。 这日刚回府没多久的夜大爷一出清宁院,很快又出了府。 第二日冯大少爷到京城,跟着他进静国公府的还有他的两个妹妹,一嫡亲妹子冯三小姐,一嫡亲堂妹冯五小姐。 在松椿院拜见时,冯大年十六,冯三年十二,冯五仅八岁,三人皆比夜十一年长,但身份摆在那儿,便是夜十一遵着年纪喊上大表哥、三表姐、五表姐,三人亦应得惶惶恐恐,何况三人早在来京路上,已听得夜十一种种威名。 反观杨芸钗,冯大毕竟是冯氏家族嫡长孙,不管他于仕途上能否有成就,他皆是未来冯家族长,对杨芸钗不会太过亲热,也不会太过忽视,表现得可圈可点。 冯三与冯五则表现得太过赤祼祼,于杨芸钗攀上夜太太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姨祖孙情,而进的静国公府当上表小姐一事儿,与夜太太是正经嫡亲姑祖孙的她们,对杨芸钗的态度实在是硬绑绑到极是明显。 这样明晃晃不屑的态度,却在数日后晓得夜十一竟是待杨芸钗不错时,冯三若有所思冯五错愕之余,立刻有了改变。 芝晚送走犹如两尊菩萨的冯三冯五后回到屋里,芝晨已在内室侍候杨芸钗睡下午觉,芝晚走近床榻将火盆里的银炭挑得更旺些,芝晨侍候着杨芸钗躺下,掖好被角,放下帐幔。 两人做好一切,悄然欲退下,便听躺着未闭上眼的杨芸钗道: “冯三小姐冯五小姐都是府里正经的表小姐,是姨祖母正经的侄孙女儿,我的身份,你们也晓得,便是她们待我不屑些,该忍的也忍了,切莫与人起口角,更莫生什么事端。” 芝晨不解:“现如今表小姐有大小姐撑腰,表小姐怕什么三表小姐与五表小姐?” 越与芝晨芝晚相处久了,杨芸钗便越对这俩大丫寰知之甚深,上回夜闯院时交待如何同阿苍阿茫说事情过程,她便是主要交代了芝晚,让芝晚为主心骨办好整件事儿,此刻听到芝晨这话,她看了眼芝晚。 芝晚意会立道:“表小姐有大小姐护着,这没错,但大小姐能为表小姐撑腰,那是因着表小姐能帮到大小姐,倘表小姐不仅不能为大小姐分忧,且诸多麻烦,届时恐怕大小姐便得重新考虑与表小姐的关系。” 芝晨素来没芝晚想得深,这会儿听着话面上明白,话里深意也能构得着些许,但真正要明白过来,却还需芝晚再同她细讲讲。 杨芸钗摆手让两人退下,两人退出内室,到外间坐下,芝晚便同芝晨细细讲解起其中厉害。 冯三冯五一出樱宝院,冯五便同冯三埋怨: “三姐,那杨芸钗小家子气地穷酸落破得很,你非得拉我上一趟樱宝院示好,这是为何?” 冯三再过三年便及笄,比冯五大上一截,知道的事情也多得多,此次随着长兄上京,来时祖父与二叔祖父召了她与五堂妹交代诸多事情,后来又独留她一人再交代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的中心意思她能听明白,左右就是此次上京住进静国公府,无疑是她能否在京中订下一门好亲事的唯一机会。 第四十章 修剪怪 此行能否抓住此唯一机会,除了她嫡亲的姑祖母夜太太至关重要之外,祖父与二叔父亦明确同她说了,大表妹夜大小姐更是关健中的关健,倘能入夜大小姐的眼,那她的机会至少已成功一半,剩下的一半则得靠她自已的努力与机敏。 然这些事情,冯五千金小姐脾气,忍不住气藏不住话,连冯大老爷冯二老爷都得避了冯五交代,冯三更无法同冯五实说,只得敷衍了几句,诸如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话,打发了冯五的不服气。 清宁院得了消息,是在冯三冯五刚进樱宝院那会儿,阿茫听到底下的小丫寰来报,便报给了夜十一,夜十一听后没表示什么,只依旧细细问起夜旭的日常起居。 自从方太医确定俩手珠皆淬有毒素,长期戴于身上,能慢慢将人毒于死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后,她便将夜旭身上戴的东西尽数剥下,连同衣物都不再经大针线房,让信任的阿苍阿茫、夜旭身边的叶嬷嬷与真莲真荷,连同自已动手亲自做,再不假手于他人。 用膳方面,本来就除了松椿院传话齐聚共进膳之外,清宁院一日三餐自有小厨房,厨下皆是信得过的嬷嬷,是自长公主府她母亲尚在时便用惯带进静国公府的老仆人。 自方太医回诊之后,静国公府的上上下下也慢慢发现夜十一多了一个习惯,往常仅是早起些起来晨走,现如今却是更早半个时辰起身,到园子里随意选一盆栽,搬起到园子里供赏花累了小憩的暖阁里,再出来时,任再茂盛漂亮的盆栽也得成一秃头,满枝的花叶不见半朵半片,只余光秃秃的枝茎。 负责园子的婆子看得是个个心惊胆颤,较之往常再早一个时辰起来洒扫园子,盆栽更是备得一溜长排得齐齐的,就怕一丁点不干净不齐整惹恼了夜十一,一个不乐意,不修剪盆栽,改修人脑袋了! 这事传到夜太太耳里,夜太太拉着下学后便到她跟前来说话儿的杨芸钗的小手,甚是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模样: “你同大姐儿走得近,本来我也不反对,可现如今她的性子越发古怪任性,往后你还是离你大姐姐远些好。” 杨芸钗心知夜十一会如此,定然是同先前的小花猫暴毙一事儿有关,听了夜太太的话,没点头也没摇头,避重就轻道: “姨祖母,大姐姐不过是在练习怎么修剪花草。” 夜太太不信:“修剪花草能把满枝的花叶都给剪没了?你啊,就是心实,她待你好点儿,你便替她说话儿!” 冯三在一边安安静静,听着夜太太与杨芸钗的话没半点儿反应,仿佛没听到似的,只顾绣着自已手上绣绷里的一方牡丹,没想夜太太调过头来便同她说了一样的话。 杨芸钗都晓得不能尽听夜太太的话儿,冯三进静国公府是有目的的,更不能盲目听从,便是夜十一真的性情古怪乖张,有利可图的当下,她也不可能远离夜十一,只好附和起杨芸钗的话来: “姑祖母,钗表妹都说了,大表妹不过是在练习怎么修剪花草,这修剪花草么,起先就同学习女红一般,都是绣得乱七八糟的,待再过些时日,想必大表妹习得差不离了,兴许也就修剪得比专管园子的婆子还要好了!钗表妹,你说是不是?” 杨芸钗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没接话,这话是在埋忒夜十一自甘堕落干起下人的活计来,她可没法接,不但不能接,还得反驳: “三表姐这话说的,大姐姐也就是一时兴起,往常只早起晨走强身,今儿添了修剪花草的兴致,指不定是为了在这大冷天手指能更灵活些,明儿要是想腿脚也利索些,指不定就兴起踢腿伸筋的兴致,届时三表姐可得小心些,莫往大姐姐跟前凑,要不然这误伤啊……” 转对夜太太:“姨祖母,你说是不是太有可能会误伤了三表姐?” 夜太太听着冯三杨芸钗一来一往的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只听了个表面,都觉得对,这会儿听杨芸钗这话,她即刻点头: “还真是!三姐儿,你可得小心些,要真有这样的时候,你可别傻傻地往你大表妹跟前凑,她可是连皇后嫡亲妹子都敢打的小祖宗,踢你一两脚,那都不是事儿!” 冯三却是骇白了,她拿话试杨芸钗,不过是想知道杨芸钗到底是不是真甘心当夜十一的跟班,没想杨芸钗不接茬,反回击这么一番话,击得她噎死了也得往肚子里咽。 眼见快到晚膳了,夜太太留她与杨芸钗用晚膳,还差妙绫去喊来冯五,三人齐齐陪着夜太太用了晚膳后,再坐着说会儿笑,便各自回院。 回到同樱宝院一样,也是邻近松椿院的隔壁院子竹珍院,冯三便同冯五道: “目前看来,杨芸钗还真是一心向着夜十一。” 冯五理所当然道:“她本来就是大表妹身边的狗腿子!” 冯三哑然,她这不是觉得倘杨芸钗非是真心对待夜十一,那她帮夜十一筛出来,不就可以借此事儿在夜十一跟前露个脸么,这样一来,她靠近夜十一成为好姐妹,再借着夜十一的身份挤进京城贵女圈子,但凡有她冯三亮相的机会,凭她才貌,她相信她绝对能够借此谋一门好亲事儿! 诚然这些冯五都无法理解,她更无法同冯五直言,索性转身便走,徒留冯五怎么叫唤也不理会,当晚也早早歇下了,让冯五好生郁闷,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冯三到底是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自冯三冯五也到静国公府,除冯三整日跟在夜太太跟前精进女红外,冯五则跟着夜十一与杨芸钗在今辉堂读书,多了一个表姐,夜瑞可高兴又多了一个玩伴儿,夜祥则自瞧出冯五时不时明里暗下总要挤兑一下杨芸钗,而不喜冯五。 冯大年纪虽轻,却已有举人功名,出身不如何,胜在人谦卑有礼,不骄不躁,更是仰慕应先生高才,借讨教之名,时常流露出欲拜在应先生门下之意。 第四十一章 四拔尖 应先生看在静国公的份上,再者冯大本身才学不差,悟性也高,没死读书的呆板,他倒也挺高兴多这么一个举人门生,毕竟是在静国公府当先生,冯大又是夜太太的侄孙儿,与静国公告儿一声后,很快应下。 此事儿随着冯三的家书一同传回武昌,冯家上下没有不高兴的,特别是冯大老爷,毕竟当过官,便是现今已致仕在家,因志在官场,对朝中之事颇有耳闻,便是听不到的,也时常特意打听,加之冯二老爷买卖做得大,也做得好,京城同样有冯家的买卖,要知京城事儿,还真不难。 这应先生是什么来头,便是其中一件。 冯大老爷与冯二老爷高兴啊,叫上冯三老爷,老兄弟仨因年纪大了,许久不曾放开了吃酒,接到冯三家书的当日,楞是不顾各自太太的劝阻,仨吃了个尽兴,不出意外尽都酒趴下,皆醉言醉语喊着冯家立族以来首个一甲进士有望了。 相较于武昌冯家上下的欢腾,京城夜莫谢宁四家皆有皇子孙的豪门亦开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网罗起于春闱有望进三甲的豪门子弟,特别是有望进一甲的学子,不仅成为春闱关扑热门人选,更成为四豪门明里暗里拉拢的对象。 夜十一半步未出府门,却因身于热闹中,也感受出其热闹气氛来,她记得来年春闱有四人最有望进一甲进士,虽不记得冯大到底在不在其中,不过以现今冯大这般受应先生赞不绝口的才学来看,应是在的,那么另两人是谁呢。 她寻了个机会,找落衙归家的夜二爷问了问。 自夜十一在翰林书馆偶遇英南侯与莫世子,于政权上的一些见解得静国公肯定后,夜二爷也不再避开同夜十一说这些政事: “你猜得不错,今年秋闱出了四名拔尖学子,皆在当地折桂成为解首,倘无意外,来年春闱一甲进士,三元便在此四人当中。大哥儿来自湖广,与来自金陵莫老阁老门下的得意小门生莫九爷同属中五省学子,是莫氏旁支嫡三房的嫡幼子,也是老来子,与莫世子算是堂兄弟,与大哥儿同岁,年十六。南五省拔尖学子则是来自贵州贵阳的习氏望族习二少爷,乃习家嫡长房嫡次子,年十七。最后一人则出自北五省咱京城,说起京城今年秋闱守得解首的学子,还真是一匹黑马,在这之前,任谁也没有想到,多少豪门官宦子弟争得寸步不让,末了竟让一名毫无背影的寒门学子得了解首,且是得了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今年京城秋闱黑马这热闹,阿茫曾同夜十一提及,她道: “二叔说的可是那个据说自学成才的寒门举人马文池?” 夜二爷点头:“没错,正是马文池!” 自让阿茫去打听清楚上回方家仁安堂被砸是否真与木家有关后,阿茫此后再听说事情,绝对是打听清楚证实真假后,方会在她跟前说,这点打听事情的机灵劲倒是沉稳的阿苍没有的,她觉得甚好,不失为各有所长。 至于方家医馆被砸一事儿,阿茫了解后说,非是木家所为,但也与木家脱不了干系。 带头闹事砸店的领头人与木家有姻亲,打的旗帜也是替木家打抱不平,喊着木院判的口号去的,最后被木院判得知后雷霆大怒,亲自绑着涉事之人到方太医府上负荆请罪,磕响头认错磕得头皮都破了,木院判亦再三同方太医表示歉意,怒斥闹事砸店领头人是瞒着木家做下的恶事儿,此事儿方就此揭过。 东城兵马司见俩太医世家私下解决了,他们也乐得清闲,本来处置哪一头都得得罪另一头,此方结得如此圆满,东城都指挥是笑得连眼都看不见了。 倘不是阿茫查清楚了,她也信阿茫的能力,方太医与方二爷又皆非闲着无事生非的主,换做旁人,还真得以为这领头人其实是同方家有姻亲的人,不过是方家买通木家这边的姻亲自砸店借故发难木家,毕竟这样明晃晃杠着木院判此大旗到方家医馆闹事儿,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传说中专帮倒忙。 木院判那般恼怒非常,再三表明砸店事前,他木家全然不知这一点,不管方太医信不信,她是信的,在噩梦里印象中,木家不管木院判,还是后起之秀的木大爷,皆是有脑子的人,怎么也干不出此等没脑子的事儿来。 方家不会主动兴干戈,木家要做也不会做得这般没脑子,那么仁安堂被砸一事儿,其中是不是有那么一根搅屎棍在? 倘真有,那这根搅屎棍会是谁,又有何目的? 此事儿再让阿茫去查,却至今未查出什么头绪来,想必便是真有,也必然藏得深,轻易不会让人查出,阿茫终归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普通表面的事儿能打听出来,涉及深层些的东西则大欠火候。 想着夜十一逐又说起仁安堂之事,夜二爷听后道: “此事儿已然揭过,大姐儿特意提起此事儿,可是觉得此事儿内有蹊跷?” “这般引方木两家起事端,此后虽已被木院判大刀大斧地砍破误会揭过,但本就嫌隙的两家,却越发要彼此暗下猜疑,十一觉得这背后该是有人,而这人应当有什么目的。”夜十一如实道,“十一早先也让阿茫暗下查探过,可惜阿茫并未查出什么,故十一方要劳烦二叔查上一查。” 方木两家素来是竞争对手,不管宫里宫外如是,砸店闹事这样的事端也不是没有过,纵此次事端怪异了些,他倒也觉得没什么稀奇,然既是夜十一开口了,夜二爷自是没有推辞的: “行,查明白了,二叔亲到清宁院告诉你去!” 刚出楦桃院,便见到急跑向这边的清宁院小丫寰,阿苍赶紧迎上前: “怎么了?院里出什么事儿了?” 夜十一也快步上前:“可是旭哥儿……” 小丫寰赶紧摇头:“旭少爷一切安好,大小姐不必挂心!是阿茫姐姐让奴婢过来禀大小姐一件事儿……” 第四十二章 涉帝后 冯五看杨芸钗不顺眼这回事儿,夜十一多少知道一些,冯三曾在夜太太跟前拿话试探杨芸钗对她的忠诚度,这事儿杨芸钗过后也实话实说了,她觉得没什么,谁都有一颗力争上游的心。 诚然杨芸钗那会儿也算明白,没让冯三得逞,借着踩杨芸钗上位向她示好,让她觉得,杨芸钗这小女娃儿长大了还真是了不得。 此番阿茫急急让小丫寰前来禀报杨芸钗被困园子东北角那个养着锦鲤的湖时,她没怎么慌张,回院大概细问了经过,方知是冯五趁今儿不必上学,天气又好,逛了杨芸钗到湖边去玩耍。 阿茫埋怨道:“表小姐也真是的,明知五表小姐对表小姐没什么好感,怎么一邀便去了!” 结果去了,还得差芝晨匆匆来报,求大小姐出手。 夜十一听着道:“便是明知冯五不怀好意,芸钗也不好不去。” 这便是在静国公府里尴尬身份的无奈之处了,要不然当初杨芸钗也不必挖尽心思往她身边靠。 自夜闯院一事儿过后,芝晨与芝晚是真正全心全意跟在杨芸钗身边侍候了,她自知不比芝晚懂事,表小姐换芝晚跟着侍候在身边,她是半点儿怨言也无。 今日芝晚陪着表小姐赴五表小姐之邀去了锦鲤湖后,她便听从表小姐的吩咐暗下跟在后面,只待表小姐手势行事儿,表小姐求救的手势一起,她远远避在假山上看到,赶紧提着裙子便跑下假山,一路气不喘一个地跑到清宁院这边来,没想大小姐竟是不在,阿茫差小丫寰去请大小姐,她是等得急得团团转。 现今好不容易等到大小姐回院,见大小姐意思,竟然也没即刻去救表小姐的意思,芝晨卟嗵一声跪下了,伏首磕头: “大小姐!求你救救表小姐!” 阿苍见夜十一满脸淡然,也没瞧跪地磕头的芝晨,她不由上前扶起芝晨: “大小姐没说不救,五表小姐再任性,也不过是一八岁的小女娃儿,表小姐虽年幼些,却非五表小姐那等只会任性的千金小姐,你莫要急,且等大小姐安排。” 阿茫也帮腔道:“就是啊,早跟你说别急,表小姐也不是纸糊的,就是在湖边走着不慎落了湖,也不会有事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阿茫这话一落,芝晨更是不安起来,脸色紧盯着夜十一半眼不错,就等着夜十一赶紧令下救人。 不过阿茫话中的落湖倒是提醒了夜十一,她于噩梦中记得关于杨芸钗的事情不多,经阿茫提到不慎落湖,她倒是模模糊糊想起一些来,杨芸钗好似便在这场冯五刻意为难中落了湖,得了风寒生了场大病,此后是一病不起,后任她祖母再不舍,也在她祖父的安排下离开了静国公府,到京郊一处隶属夜家产业的庄子上养病。 这一养…… 夜十一问阿茫:“三表小姐呢?” 阿茫回:“在太太那儿。” 夜十一又问:“那祥少爷瑞少爷呢?” 阿茫再回:“今日二爷休沐,又好不容易能闲在府里,二奶奶有意让二爷考校两位少爷的学业,都被拘在松涛院里半步不得出,大小姐一出楦桃院,二爷就该往松涛院去了。” 冯五还真是选了个好时机,此中不无冯三助力的干系。 “走。”夜十一终于开了口。 芝晨一听双眸瞬间亮了起来,千恩万谢地磕头,再急急爬起身随于阿苍阿茫身后大步跟着夜十一出了清宁院。 园子这地方,自噩梦回之后,夜十一便日日来,不仅晨走锻练,最近还多了一项修剪盆栽的兴致。 每每想起她母亲大有可能便是死于那串紫晶手珠日积月累的毒素,且让方太医半点儿不察,倘非小花猫意外吞食整颗珍珠,她还真就再噩梦回一遍,也未能想到她皇帝舅舅送她母亲新婚之喜的紫晶手珠淬有无色无味甚难察觉且要人命的毒,她满腔的愤火便烧得她无处可泄。 此后她再让阿苍亲自到方太医府上递密信问,是否能确定她母亲非是病薨,而是薨于毒死小花猫的同类毒素,方太医却是惭愧回密信,说此毒倘不是一下子被吞食进人体致人倾刻而亡,而是慢慢浸浊五脏六腑致康健的身子慢慢孱弱破败,最后殒于病弱,这样的过程,任太医院哪一位太医所诊,皆只能得出个病弱体衰无力回天的结果。 此毒,高明便高明于此处。 也就是说,方太医只能证实俩手珠内中淬有毒素,却无法证实她母亲是否是因贴身佩戴有毒的紫晶手珠以致毒发病亡。 小花猫的吞食毒亡,无异是她自噩梦里回来之后的上天垂怜。 当烧着方太医回的密信时,她盯着窜得老高的火苗,眸中布满红光,亦生着重重疑问,紫晶手珠乃她皇帝舅舅所赐,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却是谢皇后借由谢八之手转送,一毒涉帝后,这其中是否有她不知道的内因? 进了园子,直往东北角的锦鲤湖,阿苍阿茫上前一言不发便直接动手,将把挡在锦鲤湖唯一的水廊入口的俩粗壮婆子推开,也是俩婆子认得她们身后的夜十一,知是静国公府里的大小姐,俩婆子不敢还手,也不敢用力挡着,方被力气不足俩婆子一半的阿苍阿茫一推便推开了。 俩婆子一让开,露出水廊尽头的情景,夜十一很快看到已被冯五逼至湖边不足半人高栏杆的杨芸钗,只要冯五有心,杨芸钗随时便会被推得往后翻倒,掉进那大寒天里冰天冻地的湖水中。 芝晚则被冯五的俩大丫寰按住制跪于地上,半点儿动弹不得,她眼尖斜到水廊入口的身影,立刻尖叫着大喊出来: “表小姐!大小姐来了!” 杨芸钗眸子亮晶晶地看向水廊入口的夜十一,不失机会地喊道: “大姐姐!方将我快要掉下湖去,幸得五表姐眼明手快抓住了我,这才没让我掉下湖去大病一场!” 这么奉承大恩般一喊,纵是冯五再有胆儿当着夜十一的面使坏,也不好再将杨芸钗往水里推,五指下紧攥的衣襟是越攥越紧,要松,却是再松不得。 第四十三章 不有隙 冯五有些神色不自然地同看向水廊入口,看着夜十一果然是已一步一步走进水廊,直往这边来,她松开抓着杨芸钗的衣襟,也示意俩丫寰放开芝晚,再待夜十一走近了,无事般笑着同夜十一道: “大表妹怎么来了?我正同钗表妹赏锦鲤呢,方将钗表妹看得入神,还险些要掉下湖去,幸得我一直觉得钗表妹年纪尚小,人也小小的,易摔了,这才一直照看着,方能在方将及时抓住钗表妹的衣裳,没让钗表妹掉下去。” 又同杨芸钗关切道:“钗表妹,你没吓着吧?” 杨芸钗顺势再道谢:“有五表姐在呢,没吓着,谢谢五表姐!” 夜十一走近了抿唇道:“虽有栏杆,总归也不是尽然安全,钗表妹年岁小,往后还是少来的好,你说呢,五表姐?” 冯五灿笑如花:“那是自然!” 出了园子,冯五往松椿院同冯三会合去,杨芸钗则跟在夜十一身侧一路往清宁院。 冯五望着两人背影:“也就仗着大表妹给她撑腰了,要不然……哼!” 也算杨芸钗识相,没在夜十一跟前告发她欲推其下湖之举,倘真因此同夜十一生间隙,她三姐定不会轻饶她。 真是越想越火大,冯五狠狠瞪了眼俩拦不住阿苍阿茫的婆子: “没用的东西!” 俩婆子皆是冯五自武昌带来的冯家下人,自不敢同静国公府大小姐身边的俩大丫寰相抗衡,冯五却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便是想到了,也只会怪俩婆子贪生怕死没胆量。 冯五俩丫寰很是同情地看了俩婆子一眼,身为下人,再摊上这么个无事爱挑衅的小主子,任她们谁也仅有听命与挨骂的份。 进了清宁院东厢南窗榻上坐下,夜十一接过阿苍端上来的茶碗抿了口,示意杨芸钗也喝压压惊,尔后道: “你做得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夜家与冯家不能有隙,冯大少爷春闱一甲有望,冯三来京意在谋一门好亲事,最好十二十三定亲,十五及笄出嫁,冯五年幼骄纵,可她却是冯二老爷最宠溺的嫡长孙女。” 杨芸钗双手捧着茶碗,碗里的茶水被她喝了一半,方将险些被冯五推入湖中的情景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心有余悸: “大姐姐,我不太了解湖广武昌冯家。” 夜十一再呷一口茶润润喉:“冯家素来是三房一起排行论辈,冯三是冯家三小姐,实则是冯大老爷的嫡长孙女,冯五是冯家五小姐,同是冯二老爷的嫡长孙女,长房二房皆各一嫡女,便是冯三冯五。冯三年长稍懂事些,冯五那看谁不顺眼便找谁麻烦的性子,真真是被冯二老爷自小惯养出来的蛮横脾气。三房冯三老爷则没有嫡孙女,仅有庶出的两个孙女儿,此番来京,也是因着庶出身份不够格跟着来。” 这些具体都是冯大冯三冯五到京后,她命人查清楚的,再道出最后重点: “冯家在京无根基,在湖广商贾中却是赫赫有名,冯大老爷掌冯家一族,意在官场,冯二老爷掌冯家产业,冯三老爷辅之,财力可谓富可敌国。芸钗,夜贵妃乃我亲姑母,我对四表哥亦是真心待之。” “财力……”杨芸钗原先再有何不明白的,这会儿也是心底有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姐姐,芸钗明白了。” 再说起来年春闱,夜十一再细细同杨芸钗说了秋闱各地所出的四位拔尖举人。 杨芸钗听得入神,她明白这是夜十一在给她机会,让她有机会融入夜十一的阵营,她不敢闪半点儿神,听到末了道: “冯大是姨祖母嫡亲的侄孙儿,又在中举后同冯三冯五赴京住进静国公府,此在旁人眼中,冯家与夜家已是密不可分。莫九爷出自莫氏旁支嫡出,又是莫老阁老晚年所收的得意小门生,此同冯大于静国公府,莫九爷于仁国公府,同样是密不可分。大姐姐,那余下两人,贵州贵阳习二少爷与京城本土的寒门举人马文池呢?” 余下两人当时夜二爷并未同她细说清楚,但听到四拔尖后两人名讳时,她恍然想起噩梦里这两人,一者背景强硬,一者德才兼备,既已跟杨芸钗开了个头,夜十一自没有不细说下去的道理: “贵州望族习家,乃官宦世家,在当地极受推崇,与湖广冯家以财力惊人不同,贵州习家素以世代出人杰闻名,习家人代代皆有子弟出仕,也代代皆有子弟位极人臣。当朝内阁首辅礼部习尚书便是习二少爷嫡亲的曾叔祖父,习尚书出自贵州贵阳习家嫡支嫡二房,习二少爷则出自嫡支嫡长房,习家嫡支仅两房,也就这两房,代代出仕,代代出人杰,想必继习尚书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之后,习二少爷历练数年,政绩成就定不输其曾叔祖父。习尚书虽贵为首辅,却素来中立,只拥护皇上,属皇帝一派。” 杨芸钗道:“也就是说,谁成了九五之尊,习家便效忠谁。” 换言之,习家无法拉拢,习家不会站任一皇子队,世代只忠于最后成为九五之尊的真命天子。 夜十一点头:“余下马文池,这人无背景无根基,是此次秋闱寒门学子中初露峥嵘的黑马,德才兼备,但据说性情古怪,终日寡言,已年二十,未娶妻,家中父母早亡,仅留一妹与他相依为命,兄妹俩自小靠着吃百家饭长大。自马文池得秀才功名后,家贫境况方有所缓解,其妹今年也已年十五,据说有一双巧手,绣活做得极为不错,在京城锦添绣庄里当绣娘,此番马文池再中举人,来年春闱再中进士,想必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 于噩梦里,她会知得这般详细,还是全得利于噩梦里马文池后来同仁国公府来往甚密,她听莫息整日念叨莫世子如何如何欣赏马文池,已成莫逆之交,简直要比莫息这个儿子还要亲上几分。 于四位拔尖举人在来年春闱,确如她二叔所料,四人中三人进一甲,余下一人则成为二甲传胪。 第四十四章 得答案 杨芸钗听罢想了想,她本就是聪慧,听夜十一这般细细分解,再提及夜贵妃、四皇子,她大概能猜到来年春闱揭榜后的盛况: “大姐姐的意思是,四人中唯马文池可供京城诸豪门争上一争?” 夜十一赞赏地看向杨芸钗:“我的意思是,来年榜下捉婿,可热闹了。” 夜里冯五在竹珍院里同冯三述说白日里锦鲤湖没整成杨芸钗大病一场,还险些让夜十一逮个正着之事,是说得咬牙窃齿。 冯三听到杨芸钗并未当面向夜十一告冯五的状后,神色自得,含笑道: “她倒是机灵,也自知几斤几两重。” 再劝冯五:“杨芸钗这表小姐的身份虽是尴尬,可到底是姑祖母承认的,姑祖母素来也护着她,连大表妹这嫡亲的长孙女因着她,都被姑祖母暗下埋忒过,你莫再去无事生非。” 冯五不服气:“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文的我比不过她,武的她那娇弱弱的小模样,可敌不过我!” 这是实话。 杨芸钗论口才,冯三都不是对手,也已吃过杨芸钗的亏,可论明刀明枪的武力,三个杨芸钗都不是在武昌蛮横惯了的冯五的对手。 冯三想着罢了,未再劝冯五,本来上回吃个嘴亏,她便也想还回去的,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再者杨芸钗背后还有夜十一,她行事儿多有制肘,她这五妹却不同,自来性情如此,便是真事发了,杨芸钗真被五妹弄出个好歹,她再出面好好赔罪一二便是。 她问:“你说此后,杨芸钗便同大表妹齐往清宁院去了?” 冯五回:“嗯,是一同往清宁院去了,便是她敢跟大表妹实话实说,说是我想推她下湖凉快凉快,那又如何?我就不信,大表妹会因她来同我兴师问罪!” 冯三道:“那倒不会,大表妹年纪虽小,但真正深藏不露,便是真对你我有何意见,只要不犯到大表妹身上去,不过是打着她身边的小猫小狗,看在大哥的份上,大表妹也不会如何。” 想到大堂哥已是举人老爷,如今又拜得名师,来年春闱大有望进一甲,冯五就高兴地咧开嘴直笑: “三姐!待大堂哥中了状元,你可就是状元妹妹啦!届时多少豪门公子想娶你哩!” 冯三想到长兄确有望夺得一甲魁首状元,她便开怀,正如她五妹所言,长兄为状元,她身为状元妹妹,自然也水涨船高,心里虽甚是赞同,面上仍慎道: “看你这张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我于闺阁之中妄议!还有状元不状元的,还早着呢,到外面可不能乱说,祖父说了,京城多少真才实学之人,也不敢未考便海口状元!” 听是冯大老爷说的,冯五脑海中想起好似从未笑过的严厉伯祖父,她吐吐舌头,是不敢再言。 十一月底,夜二爷带着先前答应夜十一要给的答案进了清宁院,到东厢榻上坐下,阿苍还未捧上香茗,他已直言道: “真给你说对了!” 夜二爷去帮她查方家医馆被砸一事儿真相,她也让阿茫继续注意着方木两家的大小动静,深入查内幕,阿茫不行,底下的人是她母亲在世时用来探知京城中众豪门动向用的,母亲不在,这些人便为她所用,深查不够火候,可就这盯梢知动向的活儿,却是干顺手的老本行,探得可谓半点儿不漏。 在夜二爷带来答案之前,夜十一这边已然得知一件事儿: “近日太医院里的吕院使公开选门生,吕院使膝下一子,子膝下唯三女,皆非吕院使所属意的医术传人,故方有此举,先前吕院使也未曾收过门生,此番公开选门生,倘谁能成为吕院使高足,谁便最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医院院使。其中方木两家的子弟最有望入选,也就是方二爷与木大爷,先前发生方家医馆被木家指使姻亲砸店闹事,不管孰是孰非,吕院使为人正义凛然,最厌无事生非、暗争明斗。” “正是!”夜二爷带来的答案正是此因引起,“吕院使最重医德,后医术,倘无医德,便是医术再好,出身再高,也入不了吕院使的眼。方木两家世代较高低,此在京城,人人尽知,可到底是医术上的较高低,并非暴力起冲突。之前再有此等相关之事儿,至少是雇了外人所为,再有疑,也最多是疑,明面上扯不到两家的暴力相争去,方家医馆被砸之事却大不同,不管相信木院判自白的人有多少,这使姻亲去砸同行的店,在吕院使眼里,已是首恶,全无医德!” 阿苍沏上茶来,夜十一亲手端一碗茶递到夜二爷手上,再自已端上另一碗抿了口,问一句: “二叔信木院判的自白么?” 夜二爷点头:“信,木院判非是无脑之辈。” “那便是了。”夜十一道,引得夜二爷看向她,她抿唇往下解释:“十一与二叔能想通的,那是因着了解,旁人不了解,那便未必能想通,未必相信木家于此事儿的清白。吕院使便是有所疑,愿意相信木判院,但反一想,方木两家世代皆在太医院供职,吕院使有意收门生一事儿,方木两家不可能先前未得半点儿风声,既得了,莫非心不动?动了,便会有行动,倘木家动了,方家呢?动了没有?倘是动了,是否便是在方家医馆被砸一事儿反谋,反咬木家一口?” 夜二爷摇头:“方太医与方二爷不会做此等事儿!” 夜十一放茶碗,拿着茶盖轻轻撇开浮于茶汤表面的茶叶,端起将茶吃尽,放下茶碗慢慢道: “世间之事,最怕有疑,一旦有疑,不管真假,谁是谁非,心里总有根刺,有了刺,吕院使便再轻易不会考虑方木两家子弟。” 她问:“二叔查出是谁了?” 夜二爷未说最后答案,已听得夜十一这般细剖,他也不急着公布答案了,玩味道: “既大姐儿说得头头是道,不如再猜猜,这幕后之人会是谁?” 夜十一被夜二爷这突起的玩心逗笑了,指腹摩挲着茶盖,一锤定音: “邱家!” 第四十五章 欲插足 先时她猜不透方家医馆被砸牵扯上木家有何用意,那是因着尚不知吕院使有意招收门生一事儿,近时她得阿茫查到告知,也就大概能猜出是谁在幕后搞的鬼了。 连答案不必他说,夜十一自个推到最后,都给推出答案来了,大概夜十一再细述整件事情的整个首尾来,夜二爷也不会惊讶: “就因着吕院使近日公开招收门生一事儿,你便推断出了这些?” 夜十一点头:“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儿么。” 看得明白便是清楚,看不明白那可不明显,而看不明白的人,阖京城,还多着呢。 夜二爷伸手欲摸上夜十一的脑袋,以表赞叹慈爱之情,没想被夜十一躲过,还提醒他道: “二叔,十一已非小娃儿。” 夜二爷无语地瞧着仅七岁却说已非小娃儿的大侄女,夜十一被瞧得十分坦然: “男女七岁不同席,既是七岁已开始讲究男女大妨,那自七岁始,岂非是已迈向成人之道?二叔可不能再像幼时那般摸十一的脑袋了。” 夜二爷听得一阵啼笑皆非,觉得夜十一说得对,又觉得他这大侄女真是小大人得可爱,正想再逗夜十一几句,屋下廊下便传来阿茫喊大爷的声音,再是掀帘子,随着一阵寒风涌入,帘子再放下,逐见他大哥走了进来,他起身相迎: “大哥。” 夜十一也起身福礼:“父亲。” 阿苍则行礼喊了声大爷毕,便退下到茶水房重沏三碗茶上来。 夜大爷示意都坐下:“说什么呢。” 夜二爷指着夜十一笑道:“大姐儿正说她已非小娃儿。” 夜大爷坐到闺女身边去,闻言力撑闺女: “嗯,大姐儿说得对。” 夜二爷看着唯闺女之命是从的夜大爷,笑意更深,知从前不理政事的夜大爷近日是开窍了许多,不仅京城,连南北中各五省各地的大小事皆已有兴致耳闻,他也不避着夜大爷,重说起方家医馆被砸幕后的区家: “区家也就一个区太医在太医院,素来是宁家的人,看来宁家已经伸手了。” 诚如夜太太所想,倘非夜大夜尚了葭宁长公主,他的政绩成就可不止一个驸马都尉这么个虚衔,因着闺女开了窍,关注起政事的这些日子里,他还真摸清楚了京城里的大概风向。 本就是静国公府世子爷,自小便处于政权之中,耳濡目染,他了解起来是相当容易,不是块为官之料,可不代表他就是个榆木脑袋,夜大爷也听说了吕院使招门生与先时仁安堂被砸一事儿: “区家在京城也是个老牌大族,然素来仅有经商之道,入太医院供职为医官,区太医还是整个邱氏一族头一份,现如今先得风声,同时向方木两家下手,意欲独揽吕院使招收门生此机会,这是宁尚书已然在为二皇子谋划。” 太医院素来以方木两家太医世家为首,吕院使进入太医院,并从小小医官做到太医院首官院使,除了吕院使医术阖大魏最佳之外,其品行才德更是永安帝所看重,可以说形同于今年秋闱举人马文池一般,当年太医院吕院使也是一匹无人预料的黑马。 吕院使这黑马进太医院,一闯便是数十年,至今已是执掌整个太医院,更得永安帝深信,能成为他的门生,无疑在下一任院使之争中,无形便是一种优势,这种优势来自于永安帝对吕院使的信任,这种信任可比什么太医世家要强得多。 方木两家屈于吕院使之下数十年,此朝有机会翻盘,谁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宁尚书却经由区太医之手先搅了个乌烟瘴气,倘吕院使摒弃方木两家子弟,除方二爷木大爷除父辈医术,在他们这一辈只两人医术出色之外的第三人,也就属区太医之子区三爷了,方二爷木大爷出局,区三爷无疑便是局中唯一的最佳人选。 夜二爷嗯声道:“区三爷一旦成为吕院使门生,区家便有机会在吕院使退出太医院之后执掌太医院,吕院使素来不站任何皇子队,他同习首辅一般,只尽忠皇上。太医院吕院使中立,方家与我们夜家是为一体,木家又为谢家所用,区家倒是早投靠了宁家,然区家根基单薄,纵有心左右太医院,也是力不足,宁家欲插足太医院,多番想收吕院使为已用,可惜都以败局告终。如今闻得风声,先对方木两家使绊子,不管这绊子真假,反正方木两家在吕院使眼里,大概是臭了,如此一来,阖京城论医术与天赋,还真就非区三爷莫属了。” 夜十一却有不同看法:“二叔忘了,吕院使最看重的是医德。” 夜二爷道:“没忘,区家虽为宁家所用,宁尚书也一直在为皇子外孙谋,两家小恶虽有,大恶却是不曾有过。” 试问阖京城豪门,便是皇家,谁还没做过一两件小恶之事,此实不足为过。 夜十一摇头:“是十一说得含糊了,倘有更好的选择,相信吕院使更愿意择优而录。二叔,父亲,你们可听说过叶游医?” 夜二爷茫然,他还真没听过。 夜大爷却是瞬间恍然想过自已此番过闺女院子里来的目的,点头并道: “对!叶游医!为父险些忘了,先前你说要寻一位教你五禽戏的师父,为父特意寻那真才实料的可靠之人,可算是找到了!” 夜十一笑:“父亲该不会是说叶游医吧?他老人家行踪飘浮,虽医术养生两道精通,但要寻得他的踪迹,可不容易,何况近日京城并无叶游医的消息。” 夜大爷摆手:“非也非也!为父说的是叶游医的外门弟子!” 这个她倒是听闻过,叶游医一生收有俩弟子,一内门一外门,内门弟子承其一生精妙医术,外门弟子承其养生之道,其中以五禽戏之精妙为最,倘父亲亲能为她寻来叶游医的外门弟子来教她五禽戏,那真真是一件大好事儿! 她会提叶游医,那是因着她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叶游医的内门弟子之事,诚然她也曾想过要拜叶游医的外门弟子为师,莫说寻不到其踪迹,便是其名讳,亦是问十人,十人不知。 第四十六章 必头筹 现听父亲这般言道,严然是已寻到此外门弟子府上,夜十一难掩双眸晶亮: “父亲快说是谁?现今人在何处?” 夜大爷已知甚合闺女心意,也是高兴得很: “此人一直在京城,只是从未有人知晓他便是叶游医的外门弟子!” 听着夜大爷夜十一父女俩一来一往说得高昂,夜二爷大略听明白了,就是侄女儿想学五禽戏强身,长兄为侄女儿寻得可靠师父,且看侄女儿这神色,是极为欢喜,他不禁有些好奇此人是何方神圣: “大哥可别再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马文池!”夜大爷言罢哈哈大笑起来,甚是得意。 马文池? 夜二爷不可置信,夜十一惊喜: “竟是他?!” 得意过了,笑也笑过了,夜大爷换上一脸愁闷: “不过大姐儿啊,马文池此人脾性不是一般的犟,为父让人请他,请不动,为父亲自去请,磨了他三日,都没给磨出个犄角来!” 真是郁闷啊,堂堂静国公府世子爷,堂堂附马爷,居然说服不了一匹刚刚中举的寒门黑马。 夜十一早知马文池性情古怪,听父亲这般说道,也不奇怪: “父亲放心,父亲为女儿寻得此良师已是大好事儿一件,余下的,女儿自有法子。” 夜大爷夜二爷闻言互看一眼,夜二爷笑对夜大爷道: “行了,大姐儿既说自有法子,那便是自有法子,大哥不必再去磨什么犄角了。” 夜大爷一副理所当然,全天下我闺女说什么都是对的的模样,抚上被夜旭揪得稀稀疏疏的短须点头: “那是。” 夜十一抿唇一笑,让阿苍再去重沏三碗热茶后话归正传,她重说起提叶游医之意: “父亲方将说叶游医的外门弟子,女儿会提叶游医,却是因着叶游医的内门弟子,据女儿所知,此人现今正在京城之中。” 夜二爷渐渐恍悟,有些明白夜十一特意提及叶游医的用意: “大姐儿是想找出此人,让此人同区三爷争一争?” 夜大爷问:“能争得过?” 到底兄弟俩人不如夜十一了解叶游医,夜二爷甚至是头回听闻叶游医这名头,所谓不在此山中,不知山中事儿,夜二爷不知,也在情理之中,夜大爷知个一星半点,则是因着为夜十一寻五禽戏师父,东打听西探探给摸出些梭角来,皆不如夜十一于噩梦里对叶游医俩高足的了解与看重。 夜十一肯定:“必拔头筹!” 只要不让宁家与区家得逞,不让宁家在将来有机会在太医院便宜行事,夜二爷自是赞同夜十一此法: “那此人要怎么找?” 噩梦里大约只听莫息说过,吕院使高足乃叶游医高足,是吕院使偶然机会下收的门生,且是费了不少唇舌方劝得此人拜于吕院使门下,进太医院供职为医官,但名讳么,莫息应当说过,只是那会儿她对这些事儿并不上心,夜十一此番想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此人姓甚名谁: “马文池既是叶游医的外门弟子,那便是此人的师弟,既此人在京城,师兄弟必有往来,倘二叔能请马文池到府上来,十一自有法子问出。” 夜二爷应下,夜大爷则问: “大姐儿既不知此人是谁,又如何得知此人行踪?” 当然是自噩梦中得知,夜十一回: “父亲忘了,母亲薨逝后,母亲手中的人尽由女儿接掌,女儿又让阿茫领着,时不时为女儿在外办些事情,京城中事,这些人是办顺手的,虽得此消息并不完全,于咱夜家而言,却实是个好消息。” 夜大爷点头,再不言语,提及公主亡妻,纵时隔两年,他心中也无法全然放下。 出清宁院后,夜二爷看着长兄欲言又止,夜大爷明白二弟想说什么,摆手表示无需多言,转身便回了寒时居,夜二爷则去了松椿院,同静国公说一说方将在清宁院他同夜十一叔侄俩所论之事。 静国公听罢道:“大姐儿真是越发思虑周全了,可惜啊,倘为男儿,必是咱夜家之福。” 夜二爷道:“儿子倒是觉得,大姐儿便是女儿身,不失鸿鹄之志,事事为咱夜家周全,又有皇上庇护,已然是咱夜家之福!” “你这话也没错。”静国公顿了顿道,“大姐儿肖似长公主,此乃大姐儿之福,咱夜家之幸,但有时候,福祸相依,幸与不幸相承,得皇上庇护,反之,亦易得宫中贵人忌恨。大姐儿尚小,生而命贵,为父只望大姐儿福运能厚些,莫……” 莫同长媳一般命贵福薄。 静国公话未尽,夜二爷已心有灵犀,明白父亲未尽之意: “不会的。” 静国公问:“你大嫂周年祭奠,大姐儿在你大嫂陵墓前说了什么话儿,你可知?” 夜二爷当然知道:“大姐儿向大嫂保证,会好好活着,活到寿终正寝。” 静国公叹气:“你看看,大姐儿人虽小,心里却比谁都还要明白。” 夜二爷瞬间眼眶微湿:“自大嫂薨逝,不止大哥少见笑颜,连大姐儿都仿佛一夜间长大成人……” “大姐儿何止是一夜间长大成人,她是……”静国公终未再多言下去,摆手让夜二爷退下:“去吧,往后多照顾些大姐儿与旭哥儿。” 夜二爷不必父亲亲口交代,他也早这么做了: “儿子谨记!” 出了松椿院的夜二爷一路回到楦桃院,到屋里坐下,邱氏递上温帕子给夜二爷净手,再递上一碗热汤暖暖胃,见夜二爷仍一脸有事儿的模样,邱氏问: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了大姐儿院里后,便同大哥分开去了松椿院么,莫非在父亲母亲那儿,你吃排头了?” 夜二爷摇头:“没有,就是觉得父亲……” 邱氏让仿秋把汤碗收拾下去后问:“父亲怎么了?” 夜二爷也说不透,就是觉得父亲最后那话是话中有话,且同大姐儿有关,大概是大姐儿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也不知大哥知道不,改日得问问才好,看情形是父亲知道,且事儿还不怎么好,他拍拍邱氏的手: “没事儿,希望是我多虑了。” 第四十七章 逃不过 夜二爷心中有事儿,隔日便寻了单独的机会问了夜大爷,岂料夜大爷也是一片茫然,茫然归茫然,自家闺女直接问便是,夜大爷很快杀上清宁院。 夜十一听罢来胧去脉,只觉得静国公大概知道些什么,暗下决定得寻个机会探上一探,心中有数之余,力抚下夜大爷的忧心: “此事儿女儿早同父亲解释过了,在母亲墓前那般言道,只是为安母亲的心罢了,父亲经女儿解释,仍旧这般忧心,祖父素来疼女儿,自也免不了担心。” 是了,闺女也没像同自已解释那般去同父亲解释解释,夜大爷自个这么一想也想通了,大舒了口气: “真无事儿便好。” 夜二爷没从静国公那儿探出什么来,又听长兄未从大侄女嘴里抠出点儿什么来,他却是越发觉得此中有事儿,且是大事儿。 纵是大事儿,亲父与亲侄女都不说,他也无法,又想起夜十一要他将马文池请进静国公府来一趟一事儿,夜二爷忍不住叹起气,怪不得长兄先前说磨马文池三日也没磨出个犄角来呢,他不过是请人过府一趟都这般推三阻四,且字字句句有理,什么静国公府门第贵重不敢攀,什么春闱在即不敢节外生枝,果如大侄女所言,叶游医俩高足就没一个是容易忽悠的。 夜二爷这边烦心着不能硬请,只能理服马文池过府一趟之事,樱宝院便要出了一件事儿,此事儿涉关杨芸钗,一个身份尴尬的表小姐,再出事儿其实事儿也不大,然事儿牵扯夜十一,此事儿便大了。 冯五虽仅是商贾富家千金,但冯氏一族里于官场不怎么得意,再迈不过五品这道坎,好歹叔叔伯伯也都是官身,姑姑辈们虽不比夜太太这祖姑母嫁得这般高贵,却也个个嫁得风光无限,诰命夫人无数,最低也是个敕命安人。 冯二老爷又掌家族产业,不管做什么,都少不得银子,世间更少不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钱财就是底气,冯二老爷虽不是官,可他在冯家排二,除冯大老爷外,谁敢不尊着他三分,尊着敬着便少不得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 冯二老爷经商有道,为人却有着少有的品行端正,油盐不进,他此路不通,便有族中人走冯五这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就是想谋个利得个方便之类的事情,他知道也全当看不见,无非就是帮着他哄冯五开心罢了。 然冯二老爷大概没想到,也是宠溺归宠溺,要说花心思放在冯五这个二房唯一嫡小姐的身上,却是没多少,冯五自小被他宠着,更有族中人捧着,长到八岁,又是头一回出湖广,到京城里来初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勋贵豪门。 见是见了,认知却仍停留在湖广肆意妄为的阶段,一停留,便有差距,又有冯三前方说杨芸钗不过是夜十一身边的小猫小狗,那语气听着就是可有可无,纵是听过夜十一掌掴谢八一事儿,这拉开的巨大差距也造就了冯五的侥幸心理,总觉得她是夜太太的嫡亲侄孙女,与谢八自是千百个不同,夜十一纵是恼她了,最多冯三出面替她说个情,她再认个错,也就没了。 这日下学,天阴,冯五没再同先前那次婉转客气,这回她是直接拉着杨芸钗进园子,再将杨芸钗一脚踢进锦鲤湖,途中早被冯五提先清理过,一路无人。 夜祥夜瑞下学后便出府赴四皇子与莫息的约,皆不在府里,芝晚拼命挣脱冯五俩丫寰的钳制,一路披头散发像疯了似的冲进清宁院,院门婆子被惊得忘了要拦,也是芝晚不要命的冲法让婆子不太敢拦,当夜十一得知并赶到锦鲤湖时,冯三也到了,而杨芸钗已被捞起,奄奄一息躺在湖边。 冯五被冯三训斥着,冯五还委屈巴巴地扭着冯三胳膊辨驳: “我也没要她的命啊,这不是玩儿一把么,下湖后我很快又让人把她捞上来了!又没要她的命!” 听着犹如杨芸钗没死还得磕头谢恩这话,扑跪在人事不醒的杨芸钗身边掉眼泪的芝晚眼眶赤红,芝晨抹着眼泪无意中抬眼,瞥到时被吓得险些叫出来。 阿茫已被夜十一谴出府去请方太医,这回不到方太医府上,拿着葭宁长公主的牌子直接到的太医院,阿苍跟着夜十一赶到锦鲤湖,当看到浑身淋透小脸苍白的杨芸钗平躺在岸上,却连一件外袍遮一下,或赶紧让人请大夫的举措都没有时,阿苍怯怯看了眼平静看着这一切的夜十一。 夜十一走向人事不醒的杨芸钗,冯三冯五喊她大表妹,她仿若未闻,近了解下身上的白狐披风,蹲身披到终逃不过落湖大病一场的杨芸钗身上,冷声对芝晚芝晨道: “还不赶紧将表小姐抱回樱宝院!” 冯五下令捞杨芸钗捞得及时,杨芸钗没性命危险,只是在大寒天被踢下湖,又惊又吓又寒又冻的,被芝晚抱起,杨芸钗紧闭着双眼,浑身抖得不停,是冷的,芝晚眼眶红得仿若滴血,没再落泪,芝晨却是看得泪掉得更厉害。 夜十一目送着芝晚芝晨抱着杨芸钗跑着出水廊,回头看了眼被冯五,冯五被看这么一眼,也不知怎地,下意识便躲到冯三身后去,冯三也觉得夜十一这一眼冷咧得有些阴风阵阵: “大、大表妹……五妹就是同钗表妹玩玩……” 夜十一提步上前,停在冯三冯五跟前,面无表情: “既是五表姐很喜欢玩玩,那十一今日也同五表姐玩玩。” 冯三闻言即变了脸色,冯五更是本能意识到夜十一要对她下手,她一下子叫了起来: “我不同你玩儿!” 夜十一笑:“是么,可我想玩,怎么办呢。” 不管她这笑落在冯三冯五眼里,严然比大怒还来得可怕,她已然侧脸看了眼阿苍,阿苍即时明白,冲跟着来的清宁院婆子丫寰一个眼色,无需再多言,她们即时扑向守在锦鲤湖里里外外的冯三冯五带来的丫寰婆子。 第四十八章 杨清名 众丫寰婆子制住冯三冯五的丫寰婆子,阿苍亲自上阵,胆儿肥地亲手制住冯三,嘴里还先赔了个不是: “三表小姐恕罪,奴婢冒犯了。” 嘴里说着冒犯需恕罪,手上的劲可半点儿不马虎,一个使力,阿苍便将冯三拉开,现出冯三身后护着的冯五。 冯五自夜十一说想同她玩玩,她便处于一种本能戒备的自我防护当中,而冯三无疑是她最强有力的盾牌,盾牌一失,她顿觉城墙失守,这种感觉太陌生,吓得她连转身跑的反应都没反应过来,直愣在原地。 锦鲤湖水廊尽头除了一块被栏杆围起造成供人赏鱼的平台外,退回来便是一个水亭,因着建于锦鲤湖之上,故名鲤上亭。 锦鲤湖里养着锦鲤,自少不得莲荷,夜太太喜莲荷,一湖的莲荷犹觉不够,鲤上亭里还被摆上一缸子莲荷,莲荷中自也少不得养上几尾锦鲤,本是方便夜太太来锦鲤湖时赏鱼,全然是凭着夜太太喜好而设。 现如今却是方便了夜十一,没了冯三的阻挡,她伸手一抓,毫不费力气地抓住怔愣住的冯五衣襟,半字未语便往莲荷缸走。 蓝釉莲荷缸越近,冯五直觉越危险,还没等她从满眼的蓝色惊惧中缓过来,只觉攥住她胸前衣襟硬扯着她走到这儿的手突然松开,再是她后脑勺被那只手猝然往下压,她的尖叫声还未出口,已然睁着大眼半张着嘴,整张脸整颗脑袋被压入莲荷缸里,满眼的蓝色变成了翠色,脸颊仿佛还游过一尾被惊吓到的小锦鲤,脑子里轰轰作响,双耳蜂鸣不断。 冯三替冯五尖叫出来:“啊——” 冯五本能地求生,可惜一手被夜十一制住,另一手在夜十一另一边,根本抓不住夜十一,只能拼命地往缸沿使力,想让自已被压入水中的脑袋离开莲荷缸,举手乱舞了一会儿,深觉她自小蛮横,夜十一在京城同样是骄女,力气更是不小于她,竟是将她按在水中,让她半点儿动弹不得。 她开始绝望了,难道她要死了么? 不不不,她不能死!她才八岁! 胡思乱想之际,甚至已想到尚在湖广武昌的祖父倘在,绝然不会让她受此苦楚,心中倍感委屈愤恨时,冯五便让夜十一提了上来,按下提起前后不过两息,脑袋一离开莲荷缸,口鼻得以呼吸,她拼命地喘着大气儿,她想哭,事实上也哭了,可哭不出声音,湿透的脸上也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泪。 冯三见冯五终于离开莲荷缸水中,也见冯五只是被呛着吓着,并未呼吸有碍危及性命,她提个老高的心稍放,心急如焚地冲亲手造就这一切的夜十一喊: “大表妹!你不能!” 夜十一听着冯五喘气,看着冯五满头满脸的狼狈,手一松,冯五失了她的钳制,瞬间自她手中滑落,跌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虚弱无力地双手撑地,努力蹭离莲荷缸与她: “我不能什么?” 冯三想走进鲤上亭,可仍挣不开阿苍的钳制: “你不能这样对待五妹!” 夜十一回身冷笑:“五表姐都能将钗表妹踢下湖游一圈,差点连命都没了,我都没让五表姐同样下湖游一圈,不过是在莲荷缸里沾一沾水,明白一下这大寒天的水到底有多冷,尝一尝下水的滋味。终归缸里的水与湖里的水还是大有区别,相较于五表姐的雅兴,我这雅兴着实显小家子气,莫非三表姐也认为五表姐该下湖一游才是?” 冯三看到鲤上亭里已然被吓得只敢发着抖楼着半湿的身子,却连哭都再不敢哭出声来,只睁大眼无声流着泪的冯五,先前再三叮嘱冯五叮嘱自已切勿记住不能与夜十一正面交恶的理智在瞬间崩塌,她恨恨道: “杨芸钗不过一介孤女,还是贪污受贿最后家破人亡的贪官之女!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同五妹相较!我们嫡亲的姑祖母是你嫡亲的祖母,我们才是一家!你怎么帮一个莫名奇妙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反欺辱起自家人来!” 自家人? 夜十一挑眉,夜冯两家续前缘,继续她皇帝舅舅尚是皇子时的扶持资助,两家自是自家人,可维持两家成一体的关健在于冯大老爷冯二老爷,而非眼前的冯三冯五,再是宠溺的嫡小姐,她就不信在事关利益家族荣辱之下的选择,冯大老爷冯二老爷还会更重各自的嫡长孙女。 冯家想冯三得门好亲事,为的还不是冯家阖族利益,让冯五跟着来见一见世面,为的还不是冯五眼界能开阔,也想让冯五在京城有机会结下善缘,同样是为了将来谋门好亲事,为冯家做起跳板。 诚然她也不想平白无故替人教导孙女儿明白这样错综复杂,却又再现实不过的事实,劳心劳力且不讨好,何必呢,冯家不做亏本的买卖,她夜十一更不会,但就杨家横祸、杨芸钗幼失怙恃而言,她觉得她有必要说上一说。 转身走出鲤上亭,慢慢走近冯三,夜十一示意阿苍放开冯三。 阿苍一松手,冯三正对近在咫尺的夜十一,严然已顾不上冯五,她满身戒备地紧盯着个头比她矮上许多,气势却全然将她踩在脚底的夜十一。 “贪污受贿,贪官之女,这些都是冯大老爷同你说的?”夜十一问。 事关祖父,冯三不敢随意栽话点头,那些话也是她到京后从坊间听闻,真假不知,但既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觉得那便是真的! 冯三不答,夜十一也无所谓,自顾往下说了答案: “应当不是,冯大老爷虽无官运,却是个明白人,又关注官场诸事,不至于糊涂至此。” 又道:“杨家本在浙江为官,乃浙江前嘉兴知府,为官明镜高悬,不肯同前浙江巡抚结党营私,方被前浙江巡抚污陷贪污受贿,杨知府不堪蒙冤受辱,以死明志,得知丈夫自缢于牢中,杨夫人紧追其后,独留下芸钗一人。今八月中前浙江巡抚贪墨案案破,杨知府贪污受贿一案得以翻案。真相大白之日,杨知府终洗刷屈辱,重振清名!” 第四十九章 高热胡 冯三动了动唇,张嘴想说什么,触及夜十一那因她说杨知府乃贪官时那般冷冽的眼神儿,她便如骨梗喉,很想解释一番,说她是听坊间所传,并不知事实真相,是她错了,然半晌,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方太医匆匆赶到静国公府,本以为是夜十一又出什么问题,没想阿茫一路把他引至樱宝院,他方知出问题的人是静国公府身份尴尬,其父却是前浙江嘉兴含冤而死的杨知府之女。 给杨芸钗把完脉开好方子,芝晨马上下去煎药,芝晚记下了方太医连连嘱咐的注意事项,再是同阿茫出了樱宝院,遇到阿苍,知是夜十一的意思,又在阿苍的引路下,到了竹珍院。 冯五是什么身份,方太医没有不清楚的,不止是他清楚,静国公府自葭宁长公主薨逝至今快两年里,府里来过什么人,来人什么身份,阖京城众豪门就没有不知道的。 冯五的情况比杨芸钗好太多,没什么大碍,主要受了惊,吃几贴安神的汤药便可,杨芸钗经家破人亡大难,寄居堂叔家时又受排挤苛待,身子骨比之夜十一,那是差不离,便是有方太医及时诊治,杨芸钗当夜还是发起了高热,烧得整个人喃喃说着胡话,吓得芝晚芝晨脸色都白了,赶紧又禀了夜十一。 夜十一二话不说,逐连夜又请方太医过府。 日间发生的事情,不止夜太太邱氏婆媳知个详细,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父子三人、夜祥夜瑞兄弟俩、同应先生讨教整日学问的冯大,及后来晓得此事儿的莫息与四皇子,也俱都晓得整个经过。 四皇子感叹:“这个冯五小姐也真可笑,自恃什么来头,竟是这般不知死活。” 惹谁不好,惹他十一表妹这头小老虎。 莫息则有另一番感叹:“倒是未曾想,当日不怎么受十一待见的杨芸钗,今时竟得十一如此相护。” 四皇子提醒:“那杨知府确是一方清官,只是死得忒早,要是能撑到前浙江巡抚贪墨案案发,也不至于自缢冤死牢中,连带着他夫人也跟着早早去了,让这杨芸钗年纪小小,便成了孤女,真是可怜见的!” 他觉得,十一表妹就是可怜杨氏孤女,方出手相护的。 莫息未再多言,心中却非四皇子那般作想。 夜太太看到杨芸钗高热不退,一张小脸烧成炭般红,浑身又冒着冷汗,可谓冰水两重天,她坐在床沿拿着帕子不停地抹泪,问邱氏: “五姐儿如何了?” 邱氏回:“已然无事儿,晚膳吃了碗燕窝粥,再喝了方太医开的安神汤药,这会儿正睡得正香,三姐儿在边上守着,母亲不必担忧。” 夜太太又问刚来给杨芸钗看过高热重开了方子的方太医,邱氏再回: “这会儿在清宁院,应是去大姐儿那儿回钗姐儿的情况。” 夜太太含泪点头:“你去看看,倘方太医今夜能留在府里照应最好,倘不能,你再差人去请方二爷来,钗姐儿这般模样,夜里可离不得人,更离不得大夫!” 诚然杨芸钗与冯五能得方太医亲过府看病,全然是沾了夜十一的光,可冯五会被惊吓成那样,夜太太只要一想到她同邱氏赶到锦鲤湖时,看到冯五那惊得宛若失了魂般呆坐在鲤上亭里,一头一脸还俱是水,小身子抖得厉害,她心疼地将冯五抱在怀里,怒问为何会这般,得知是夜十一所为,且是为了杨芸钗被冯五踢下湖冻得人事不醒而出气冯五时,她虽未斥夜十一,却也对这个长孙女再生不了好感。 同清宁院一般,樱宝院西厢做了杨芸钗的寝屋闺房,夜祥夜瑞被勒令只能在西厢外间等,等方太医再诊重开了方子离开,再等到邱氏出了内室,两人赶紧迎上前,夜祥急声问: “母亲,钗表妹没事儿吧?” 夜瑞也是满脸担忧,虽先前对杨芸钗不是太有好感,但自夜十一待杨芸钗越来越亲近,随着八月中前浙江巡抚贪墨案结案,得知杨知府于当年被冤,实则是当地造福百姓的一方清官,他便对杨芸钗彻底改观,少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态度,多了一些自心底蔓延出来的怜惜。 邱氏摸了摸长子的脑袋,又看了眼同样担心杨芸钗的次子,也未瞒他们,直言道: “高热未退,方太医另开的方子,芝晨已拿去抓药煎了,待会儿端来服下,情况应当能好些。你们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夜渐深,还是回院里去睡去吧,待明日一早起来,指不定钗姐儿高热退了,你们那时再来,指不定还能同钗姐儿说说话儿了。” 邱氏这话没能哄走夜祥夜瑞两兄弟。 邱氏心知自夜十一同杨芸钗亲近起来,两子越发同杨芸钗相处甚佳,连起先对杨芸钗并不怎么亲厚的次子现如今也是真心挂怀杨芸钗,便是回院大概也时不时得差人过来探问,徒增麻烦,便也由着他们,再晚些,她亲自拘着两子回院便是。 想着邱氏未再多言,嘱了夜祥夜瑞莫要喧哗扰了杨芸钗养病后,她出了樱宝院,很快到清宁院探问方太医是否能留夜。 问了杨芸钗的情况后,夜十一怕杨芸钗会重蹈在她噩梦里看到的那个死局,早在邱氏来之前,她便请方太医留夜了,邱氏一来,她便顺势请邱氏安排方太医留夜诸事宜。 邱氏得知这结果,是大松了口气,杨芸钗便是有些心眼,只要心眼不坏,也确实可怜,何况还是清官之后,她也实在看不得杨芸钗因一场横祸,真在这场风寒大病中有个好歹。 方太医很快随着邱氏前往前院安排留夜暂居之所,夜大爷听闻后,直接请方太医同他在寒时居挤挤,说是挤,寒时居再住上十个八个方太医也够地方,本在长公主府时,两人便相熟,方太医一听没有不应下的,当即便随着夜大爷到了寒时居。 寒时居什么都齐全,邱氏安排事宜也省去不少麻烦,没多会儿安排妥当,便又进了樱宝院。 第五十章 脾气长 回到樱宝院时,竟看到冯大到院里徘徊,邱氏不禁上前问了声,冯大道: “锦鲤湖一事儿,实是五妹骄纵蛮横惯了,倘钗表妹真有个好歹,侄儿最是年长,带三妹五妹上京,却惹出此等祸事,祖父得知必定得打断侄儿的腿儿,五妹也必然得受二叔祖父一顿重罚。” 邱氏明白,这是探杨芸钗好坏来了: “大哥儿不必担心,虽高热未退,但有方太医在,钗姐儿不会有事儿。” 冯大惊喜:“方太医答应留夜?” 邱氏点头:“已在寒时居暂居。” 此时夜祥在屋里听到说话声,同夜瑞往外望了望,见是冯大与他们母亲说话儿,夜瑞还好,夜祥一想到杨芸钗尚躺在床榻上高热不退,冯五却睡得香甜,他是冲出来便一阵夹刀带棒: “大表哥有空在这儿说漂亮话,不如回去教教五表姐,好叫五表姐知道什么是蛇蝎心肠!” 夜十一怎么教训冯五的,夜祥是知了个透,但他头回觉得,大姐姐这回真是下手轻了,换作是他,他就按着冯五的脑袋在莲荷缸里不撒手,最好把冯五整个人丢到缸里去,让冯五也重重地大病一场。 冯大被夜祥斥声得满面羞愧,终归是冯五错在先。 邱氏闻言却是大斥夜祥:“祥哥儿!你大表哥此番来是担心钗姐儿,你怎能如此说话,真是越发没了长幼尊卑,还不快给你大表哥赔礼道歉!” 夜祥不服,拧着性子不肯低头。 夜瑞见状道:“哥哥,做错事儿的人是五表姐,五表姐也让大姐姐罚过了,这会儿你这般发作大表哥,实在没道理,徒增惹母亲生气,更惹来自已一顿骂。好在大表哥大人大量,不同哥哥一般见识,哥哥还不赶紧同大表哥赔个不是?” 此话一落,邱氏真心觉得次子要比长子懂事得多,被夜祥气得起伏的心口不由舒坦一些。 冯大则不觉重新审视夜瑞一番,夜瑞此话既表明了错在冯五,夜十一已然教训过,又将他抬高,大人大量的他自不能同夜祥计较,他不计较,邱氏自不会再训斥夜祥目无尊长,真是既保了其兄,又顺了其母的气,最后还将他抬得不管是不是夜祥的错,他都得顺坡下驴小事儿化了。 插曲的最后自是夜祥向冯大赔不是,冯大又进屋稍坐,等到芝晨再端来汤药让杨芸钗服下,得知杨芸钗服下汤药后便睡沉了,也不再说胡话,冯大方起身安心往竹珍院去。 冯大一走,邱氏便瞪着夜祥教训: “身为长兄,行事儿却不如瑞哥儿沉稳,更不如瑞哥儿想得通透,读书没让你越发出息,倒是脾气见长!” 夜祥埋头受训,半句没顶嘴,诚然他也想得透,就是发作不得冯五,乍见到冯大,心里的火早冒个三丈,不同冯大出出,他气不过,再者,他也想让冯家人知道,杨芸钗除了有他大姐姐护着,还有他呢! 夜瑞小大人般坐在邱氏身旁道:“母亲莫气,哥哥明白着呢,会那般不顾礼数发作,也是为了将事情摆到表面上,让大表哥往后多些顾忌,回去能好好约束五表姐,可不是脾气见长。” 闻言邱氏不禁看向夜祥,夜祥却是微讶地看着夜瑞,夜瑞调皮地冲夜祥眨眨眼,母子三人一时无话。 因要读书备考,冯大所客居的明澜院最近应先生教学的今辉堂,自樱宝院到明澜院,可不经竹珍院,冯大特意转到竹珍院,冯三得了通报赶紧自冯五寝屋内室出来,在外间见到冯大时,冯三一颗心微提。 一坐下,冯大脸色不佳,往内室看了眼,回头便问冯三: “五妹没大碍了吧?” 冯三心知肚明锦鲤湖一事儿虽直接与她无关,但暗里冯五不无受她影响,她的心事儿素来也瞒不过冯大,应了声无碍,随之认错: “大哥,此事儿是我同五妹错了。” 冯大瞧着低头垂目不敢正视他的唯一嫡亲妹子,也不论对错: “你可还记得祖父、二叔祖父同意让你与五妹随我上京,为的是何事?” 冯三点头:“记得……” 冯大火气突然上来:“记得你还这般同五妹胡闹!” 再想起夜祥夜瑞兄弟俩明枪明刀让他无地自容,夜十一更是直接在锦鲤湖当场给冯五教训,不管杨芸钗是不是孤女,杨芸钗已然非他冯家人可姿意欺辱之人。 冯大火气渐下,思绪慢慢回到他此番上京前,祖父亲口对他说的话,他记得甚牢: “我们冯家在京城毫无根基,倘要在官场有所作为,不再仅是外放小官小吏,仕途不求平步青云,只望有朝一日,湖广冯氏也能同贵州习家一般出个人杰,位居三品以上,成为国之重臣,便还得依靠夜家,依靠这静国公府!” 他迎着冯三终于敢抬起眼瞧他的双眸:“此乃祖父原话。三妹,五妹年纪尚小,性子又骄纵惯了,许多事情祖父与二叔祖父都只会同你我说说,不是不能同五妹说,而是五妹如今尚无法理解,亦无法担当。我春闱在即,这些日子又拜于应先生门下,只管埋头读书,难免忽略了你与五妹,原本我觉得你年长五妹许多,也素来是个懂事的,从不教家中长辈操心,未曾想一到京,你竟是糊涂起来!” 冯三被说得后悔连连,心知险些要坏了冯家大事儿,倘真如此,她便是冯氏一族的大罪人,她脸色青白,慌得眸泛晶莹,不觉自我辨解起来: “可是大哥,杨芸钗同大表妹亲近得很,我想亲近却是迈出无门,借不了大表妹的道,我连迈入京中贵女圈子的门都找不到,何谈融入?何谈得机攀一良缘?我本想借杨芸钗向大表妹示好,未想杨芸钗看似弱小,心思却不简单,让我反吃了暗亏。五妹本就看杨芸钗不顺眼,知道后更是百般寻机想教训她一顿,头回被大表妹撞到未成,我想着五妹有分寸,要不了杨芸钗的性命,便也由她去,没想到……” 第五十一章 道近者 冯大深深抽气:“没想到?” 他觉得他真是要被自已唯一的妹妹给气坏了,努力调整好此起彼伏的气息,耐心道: “你既已在杨芸钗那里吃了亏,你为何还不想想大表妹是什么人,杨芸钗既能入大表妹的眼,她杨芸钗能是简单之辈?她既得大表妹护着,五妹此次让她大病一场,你以为五妹教训的是杨芸钗?那打的可是大表妹的脸!大表妹又如何会轻易放过五妹?今日太医院方太医一连来了两回,都是大表妹命人拿着葭宁长公主的牌子去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冯三埋下脑袋:“也就是女孩儿之间的玩闹罢了……” “玩闹?”冯大这回是真被气着了,他霍然起身,指着犹不知大错的冯三疾言厉色问道:“杨芸钗乃杨知府之女,杨知府你可知是谁?” 冯三本不知是谁,经夜十一先时一番怒斥,她已明了: “前浙江嘉兴知府,被冤贪污受贿于牢中自缢而亡的……清官……” 听得冯三如此言道,尚不是完全不知所谓,冯大心中怒火稍落,脸上厉色有所回缓: “你既已知杨芸钗乃蒙冤而死的杨知府之女,即便现今杨家只余她一人,乃无依无靠的孤女,可她既是清官之后,得大表妹护于羽下,与祥表弟瑞表弟交好,她安然与否,便已非她一人之事儿,更非仅仅是她同五妹之间的女孩儿玩闹罢了!还有姑祖父……” 前面她都听得进去,也能理解其道理,可到末了,长兄一句未尽之言却让冯三不解: “这与姑祖父又有何干系?” 冯大却已是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却同冯三细说,只道: “此事儿我会写家书如实同祖父告知,你也写一封,五妹明日醒了,你让她也赶紧写一封,写好了让人送到明澜院来,同我写的家书一同捎回湖广。” 这一夜,冯五睡得酣甜,冯三却是一夜未眠,她明白长兄要她与五妹各写一封家书回去,不再是日常交代,而是告罪家书。 杨芸钗的高热终在第二日华灯初上时退下,方太医再另开了方子,留下医嘱,在夜大爷夜十一父女相送下,总算出了静国公府。 父女俩往回走,还未到二门,便见夜二爷自垂花门出来,见到夜大爷,夜二爷说有事儿要与夜大爷相商,夜十一知趣地自个回后院,夜二爷又说邱氏早在清宁院等夜十一,说是有事儿,到底什么事儿,夜二爷说不知道,他就是遇见了顺便替之通传一声。 果然未到清宁院,远远便见到阿茫在院门眺眺相望,见到夜十一立马迎了上来: “大小姐,二奶奶在东厢等了有一小会儿了!” 进东厢便见邱氏坐在南榻上品着茶,神情恬静,似是在想什么事情,有些入神,听到夜十一进屋的掀帘声与脚步声,方缓回神儿来: “大姐儿回来了!” “是,二婶。”夜十一唤了声,继而在阿苍地侍候下脱去厚重的紫貂披风,接过阿茫递过来的温帕子净手,再是坐到榻上去,接了阿苍随后递过的手炉暖手:“送走方太医回来,就在二门遇到二叔,二叔说二婶来找十一,却不知何事儿,二婶有话儿,直说无妨。” 邱氏素来真心待夜十一,同夜十一说话也自来直说,她是内宅妇人,除了整日帮着婆母掌中馈理世务,便是操心两子的学业,如今还多了一项: “钗姐儿也是命苦,如今高热总算退了,真让人大松一口气……二婶也不是说钗姐儿不好,只是现如今祥哥儿瑞哥儿还小,正是学业为重之际,二婶也能理解,他哥俩与钗姐儿年纪相仿,正是两小无猜的时候……” 说了半天,说得断继续续,邱氏所要表达的个中意思,夜十一却是听明白了: “二婶是不想让祥弟瑞弟同芸钗走得太近?” 邱氏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芸钗初时想进府,十一不同意,那时尚小,并不知芸钗是何人,是何处境,只知母亲薨逝,十一与父亲、旭哥儿自长公主府搬回静国公府,悲伤之余,并不想有外人打扰,故拒了,祖父疼惜十一,便不允芸钗进府。后芸钗再进府,十一已然有所悟,自不会再多加阻拦。”夜十一事说从头,“初初见芸钗时,十一只觉得她如同一尊白玉娃娃儿一般,实惹人怜爱,也是她这份柔弱可怜,十一初时并不喜,甚至有意远之。” 邱氏点头,确记得初时夜十一确实对杨芸钗客气疏离,可后来不知自什么时候起,夜十一却不再拒绝杨芸钗的亲近。 “八月中杨知府贪污受贿一案随着前浙江巡抚贪墨案的结案,杨知府得证清名。”夜十一看着邱氏言道。 邱氏叹道:“此事儿倒是听你二叔说过,杨知府与杨夫人鹣鲽情深,只是苦了钗姐儿。” “祖父为一部尚书,且是户部,二婶知道身在户部,最重哪一样?”夜十一问,邱氏摇头,她往下道:“皇帝舅舅无不以清正廉明要求文武百官,户部掌大魏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更重于‘清廉’二字。杨知府为官贵在清廉,亦死于清廉,后代史记,史官着墨,必以一代清官称道,虽死犹荣。” 邱氏听得糊涂,这同她说的事儿有何干系? 辅垫了这么多,夜十一终说到真正要说的: “二婶,不管芸钗将来的命运如何,她是杨知府之女,乃清官之后,如今沦落为孤女,倘她毫无心眼,在初初被拒于静国公府门外之后,她不可能自她堂叔家搬出,再进静国公府。诚然这世上谁没点儿心眼,谁没点儿心思,只要芸钗达到她目的的同时,未损我们夜家利益,甚至能为我们夜家所用,这未尝不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管祥弟瑞弟将来是以科举或以祖荫入仕,现今固然是该以学业为重,然做为公府子弟,心眼心思,是非曲折,十一认为,早些接触了解,并非坏事儿。” 第五十二章 捎话儿 邱氏一下子想起夜瑞夜祥一唱一和发作冯大一事儿,顿有所悟,再于政治感敏度上,她虽不如夜十一,但夜十一提起静国公,她本能地觉得夜十一话未尽: “此事儿与你祖父……” 夜十一放下手炉,提起茶壶亲自给邱氏半空的茶盏添满,再为自已添了添,端起抿了口,茶盏捧于手中道: “十一觉得,祖父早在杨知府污名未洗清之前,应当是有所察觉杨知府乃蒙冤而亡,倘不是,祖父以廉立身,不可能会同意祖母的提议,让芸钗进府。倘杨知府真是贪官,芸钗再是可怜,与贪官之后有所牵连,要知道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静国公府,那时流言一起,祖父身板再正,静国公府根基再硬,也是诸多麻烦,怎还容得下芸钗?” 诚然她觉得她祖父就是一名政客,真正以家族利益为首的政客,不可能因着杨芸钗可怜,便伸以援手雪中送炭,何况这世间可怜之人多了,而杨芸钗说到底,其祖母与她祖母不过是拐了十八弯的远亲表姐妹,血缘是疏了再疏,那一声姨祖母也就她祖母肯应肯认,换做旁人,能收留杨芸钗便算不错了,哪里还会给杨芸钗这般体面。 如此说起来,她祖母不待见她,也糊涂,心却是真真慈得很,想来上天厚待她祖母,也不全然没有道理。 当晚邱氏同夜二爷说起日间夜十一同她说的话儿,夜二爷听后久久未语,末了点头: “杨知府贪污受贿一案之初,父亲确同我说过,杨知府大概是被冤枉的,父亲正考虑是否伸手之际,可惜已然传来杨知府自缢于牢中的消息。” “大姐儿如何……”邱氏不禁摇首惊赞,“大姐儿真真聪慧!” “大哥怕大姐儿慧极则伤,如今看来,倒非杞人忧天。”夜二爷感叹,再想起他今日特意寻夜大爷商议请马文池过府一事儿,两兄弟商议个半天,也没商议出好主意,他顿觉头疼:“大姐儿要我请马文池过府,这事儿真是……” 末了叹口气。 邱氏提议道:“要不爷找大姐儿商议商议?” 诚然夜二爷也这般想过,但觉得连这点事儿都得向夜十一讨主意,对他这个吏部左侍部太打脸,现如今想来,倒是他着相了。 未想第二日午后,夜二爷在吏部便接到邱氏差人递过来的话儿,说是近晌午之际,递了贴子进静国公府,说是想过府拜访一下夜大爷。 夜二爷匆匆将吏部里的公务安排一番,再没有急务需他在衙门处理,他便告了个假回府。 邱氏不愧是贤内助,早料到丈夫不会等到落衙时间才回,定会早早赶回府,于是她在二门等着,见到夜二爷匆匆走到二门的身影,她迎上去道: “爷还真赶回来了!” 夜二爷笑:“不是让你料到了么。” 邱氏一边同过了垂花门,一边转述夜十一知她在二门等夜二爷后,让阿茫捎过来的话儿: “大姐儿说了,倘爷不到落衙时间便回来,让爷稍安勿燥,回楦桃院歇会儿,酉时前,马举人定当自寒时居过楦桃院,届时还有大伯子陪着,总有你们仨好好说话的时候。” 夜二爷匆匆往后院赶的步伐一顿,足尖转了个向,迈出半步了还收回来,站定了问邱氏: “大姐儿说的?马文池这会儿在寒时居?” 不是来见大侄女的么,怎么在寒时居,他转又猜道: “大姐儿也在寒时居?” 邱氏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不过大姐儿不在寒时居,只让阿苍捎句话儿到寒时居去!” 那会儿她特特让仿冬去打听,得知阿茫得令捎话儿到楦桃院,阿苍也一样得令捎话儿到前院寒时居去,至于什么话儿,仿冬没能打听出来。 这样有些密不透风的状态让夜二爷听之一愣,步子迈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又迈出去,末了转了个圈,还真听夜十一的话儿,回了楦桃院安心等着。 果不到酉时,夜大爷便满面笑容携同马文池进了楦桃院,一路进了正屋一诺堂,夜二爷早等在一诺堂,论身份,马文池实担不起夜二爷起身相迎。 但夜二爷爱才惜才,碰了马文池几次灰,也没变脸恼怒,仍旧一脸笑地相迎: “十一说让我只管等在院里,马兄弟一定会与大哥一同到我这简陋的院里来一聚,没想到啊,还真是!” 提到夜十一,马文池脸色微变,向同夜大爷正正经经行礼一样,他也同夜二爷认认真真行了揖礼,礼毕上首两座无人坐,皆在首座下的椅里不分身份高低坐了。 夜大爷早相请马文池当夜十一的五禽戏师父,夜二爷又几番相请马文池过府,夜大爷相请纯粹是为了闺女,夜二爷相请则是政权上的谋略,马文池学问好,自身养生之道更佳,能有一技之长的人总不会太笨,何况马文池还是个举人老爷,这两者之分甚大。 倘说先前他不想应下夜大爷相邀,成为静国公府大小姐的师父,乃因着不愿卷入东宫之争,后来夜二爷相请,他诸多推脱,更是因着此因。 可一想到今日突然自递贴子入静国公府,马文池这会儿听到夜十一这名儿,虽不至于起心火,但胸前剧烈起伏却是出卖了他的情绪激动。 夜二爷见状看向夜大爷,夜大爷也察觉了,这马文池应当是被他闺女气狠了,只是他也不知其因,故他对夜二爷摇了摇头,示意不知。 想起邱氏说过阿苍得令往寒时居捎过一句话儿,夜二爷趁着丫寰上茶的当会儿,借着丫寰挡在中间的机会,低声问了问就坐在邻座的长兄: “大哥,大姐儿让阿苍捎什么话儿了?” 岂料夜大爷也低八度悄声回道:“这我还真不知,阿苍是捎了大姐儿的话到寒时居,可大姐儿那话儿写在纸上,阿苍直接递给了马兄弟,马兄弟看完,掏出身上的火折子,打起便将纸条烧了。” 丫寰下去,马文池仍端端正正坐着,一派正气,夜大爷夜二爷兄弟俩嘀咕之态,他权当没瞧见,端起茶碗便浅尝一口。 第五十三章 不在院 茶过三巡,客套寒喧话过,夜大爷喜同夜二爷道: “马兄弟已然应下教大姐儿五禽戏!” 夜二爷早知马文池肯入府,这师父必是当定,他自是乐见其成,更重要的是连吕院使门生之争该也有眉目了,眉眼间自是喜不胜喜: “如此甚好!大姐儿身子骨弱,马兄弟最擅养生之道,五禽戏乃其中之首,往后还得劳马兄弟多多费心!” 马文池自进静公国府,唯一的目的便是见一见他那非得拜他为师非得他来教五禽戏,不惜以事相激让他不得不自投罗网的徒弟夜十一,岂料他进府见着了夜大爷夜二爷,偏就到此刻,他是连夜十一的面都没见着,只让夜十一又让丫寰捎来的一句话儿激得不得不到楦桃院一坐。 他师兄是个医痴,除了师父叶游医外,师兄最敬重当朝掌太医院数十年的吕院使,师兄本随师父四处施医布药,闻得吕院使公开选门生,此事儿还是他飞鸽传书通知的他师兄,师父早知师兄心思,言道医界无尽头,并不介意师兄再拜吕院使为师,反很是支持师兄为追求医道之精妙精进而进京参选吕院使门生一举。 师父师兄行踪本就飘浮不定,除了他师徒三人专训得用的三只飞鸽得以联系外,无人能联系得上师父师兄,他联系师兄一事儿,也是密不透风无第四人得知的一件事儿,不日师兄密而进京,自认乃天衣无缝,未料竟是让夜十一晓得! 于他,夜大爷是以礼相待以诚相交,已同他实说,他师兄身在京城的消息便是夜十一所告知,他就不明白了,这年仅七岁的小女娃儿是如何晓得的? 今儿他自递贴子进静国公府,不管前因如何,于京城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里,他已然拜入静国公府,归笼于四皇子阵营,不到半日,阖京城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应都听说了,他师兄自也在其中,饶是师兄与他一般并不想趟入混水,此刻闻得他入静国公府,不必到夜里,他师兄便得寻他当面问上一问…… 想到此,马文池霍然起身,见夜大爷夜二爷惊讶地瞧着他,眼中皆是不解,他颔首道: “附马爷、夜大人……” 夜大爷夜二爷齐齐抬眼挑眉,他一顿,想了想,叹气,又坐下,改称呼道: “子智兄、子慧兄,在下不过小小举人,本承不起两位这般真心相待,但既在下已应下为夜大小姐师,教大小姐五禽戏强身,有些事情便已不再由着在下。不瞒两位,我此番进静国公府,为的便是见大小姐一面,有些事情我想当面问问大小姐,不知可方便?” 夜大爷大名儿夜子智,夜二爷大名儿夜子慧,先有两人频频以马兄弟称呼,这会儿马文池改口子智兄子慧兄,说到末了,更是已不再在下在下,换以我自称,即刻显得亲近许多。 夜大爷夜二爷明白,这是马文池在向两人表态,显然虽未到以心相交,也是以诚相待,两人心下略喜,特别是夜二爷,那喜已上眉梢。 在马文池这里碰了几回灰,夜二爷明白要收叶游医的大弟子为夜家所用,还得靠马文池,他相请马文池数次,皆碰壁而归,马文池以坦言相告是为大侄女而来,那必然还得大侄女出马替夜家说项,便是十分不想承认,夜二爷也得暗叹过后,庆幸大侄女乃夜家大小姐。 夜大爷想法则简单得多,闺女既要拜马文池为师学五禽戏,待正经拜师,便是师徒,师徒俩见见哪儿来的不方便,随即让全子到清宁院请示。 片刻全子便回:“小的没见到大小姐,但据阿茫的意思,大小姐不在院中。” 还未待夜大爷夜二爷有所反应,马文池已然起身走近问道: “是不在院中,还是不在府中?” 全子被问得一愣,看着近在眼前的秋闱新进举人老爷,又看了眼夜大爷,见主子点头示意可后,他转眸回来,恭恭敬敬回道: “回马爷的话,小的未得确切消息,大小姐的行踪也非是小的能随意揣测妄论的。” 全子答完话,依旧退到屋外廊下侍候,马文池却是站在原地抿紧唇,一脸沉思。 夜大爷以为马文池不信,附之道: “全子是我身边的人,素来得我信任,我既已点了头,他便没有敷衍马兄弟之理,倘有,我头一个饶不得他!” 马文池仍是不语,夜二爷见状起身道: “马兄弟倘信得过我,不如我亲走一趟?” “不必。”马文池终开了口,摇头阻了夜二爷欲往外走的身形:“我并非质疑全子的话,虽与子智兄相识不久,但子智兄为人,我信得过,子慧兄亦不必忙活,我这便告辞了。” 言罢便往外走。 夜大爷追上去:“那拜师事宜?” 马文池停步道:“全凭子智兄安排。” 安有鱼本暗潜于吕院使府上附近,想着找一个机会同吕院使来个偶遇。 她虽因着师父叶游医的大名儿,让她与马师弟打出些名头,但究其底,马师弟已然考中举人,来年春闱更是有望高中进士,她却从头到脚根根本本就是一介庶民,吕院使选门生是要入太医院的,不仅承其医术,更有望在将来承其太医院院使之职,她医术是有,身份根基却远远不够。 虽说吕院使选门生是阖京城选,未有门第身份之见,但一想先时方木两家因仁安常被砸一事儿,已然让吕院使心生嫌隙,多半入不了吕院使的眼,竞争的人选虽是少一人,她多一分把握,可她自小游走四方,多少善事恶事见之已惯,进京前,师父又同她细分了京城之势,乍闻此事儿,要她不多想也不可能。 单就她无根基无身份,那对付方木两家的人再来对付她,简直不要太容易。 今晌午一过不久,她便闻得马师弟竟是在上晌递贴子进静国公府,下晌已然成为静国公府的座上宾,夜家大爷二爷亲自接待,此事儿能散得这般快,她想着不无京中那些盯着静国公府动静的豪门之功。 第五十四章 访马舍 一听此事儿,她是连暗蹲等机会同吕院使这个未来师父认个脸的事儿都顾不得,一路往马文池那三间砖房并一小院子的家跑。 到时见马文池院子里站着两人,观其穿着装扮乃一主一仆,主子还是个小女娃儿,安有鱼愣住了: “你们……你是谁?” 夜十一也是刚刚到的马文池家,阿苍见小院子的门没闩上,一推便进,又往里喊了几声没人应,主仆索性不请自入,院门倒是大开着,这么听到声音双双转身,主仆往院门外一看,看到了一个身形挺拔高高瘦瘦,长袍布衣,年岁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的俊俏儒生。 夜十一猜着应当就是马文池的师兄叶游医的大弟子,那儒生步入院门,她也往前迎了几步,仰着脸儿道: “想必你就是我师父的师兄了?” 安有鱼被夜十一这一句话绕得有些头晕:“你师父的师兄?” 她也就一个马师弟,可没听她师弟说有收徒啊,她眼露质疑: “你是马师弟的徒弟?” “虽未行过拜师礼,但师父已然应下收我为徒,教我五禽戏。”夜十一对眼前她认定的师伯眸中质疑之色视而不见,身子稍稍微屈,一双如玉如葱的小手别在腰间,认认真真福了个身:“弟子夜十一见过师伯!” 安有鱼赶紧错身避过,连连摆手: “可别!既是师兄还未正式收下,那便尚不能定论,夜大小姐这礼,在下可受不得。” 一听眼前这小女娃儿自称夜十一,阖京城也就一个静国公府大小姐大名儿夜十一,身份既明,她再清楚不过这礼更意味着什么。 夜十一站直身:“莫非师父不是一言九鼎?” 仅唯一的师弟,安有鱼素来护得紧,十年如一日地护犊子,铿锵有力道: “马师弟自来一言九鼎!” 夜十一笑,还想再言,没想院门外匆匆走进来一名女子,年岁与她师伯差不多,见到她师伯那一脸欢喜,娇俏的小脸笑得有如桃花,扑在师伯跟前便叠声唤着: “有鱼哥有鱼哥!你终于来啦!” 噩梦里仅听莫息说过马文池时常将安师兄挂在嘴边,名儿却是不知,如今听来,应是姓安名有鱼,还是有渔?有余? 夜十一心中猜着话也出口:“师伯大名儿中的‘鱼’是哪个字?是鱼儿的鱼?渔具的渔?还是年年有余的余?” 马文静见到安有鱼太过高兴,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有鱼哥,倒是一时没看见自家小院里竟还有似是主仆的一大一小俩姑娘,她不知马文池与安有鱼那般通晓京中风云,自没安有鱼这会儿的戒心,一听便道: “自是鱼儿的鱼!诶,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院子里?你同有鱼哥识得?不对,既是识得,怎么会不知有鱼哥名儿中的鱼是哪个字?看你模样应是哪家的小姐,你家是京中哪个高门大户?” 马文池有一妹闺名马文静,夜十一早是得其名儿,此刻方初初见,却觉得马文静这名儿真真同其人不太符合,她师父这妹妹可一点儿也不文静,一连串的问题比她同安有鱼说的话儿还要多得多,她福身道: “马家姐姐好!小女姓夜,名儿十一,家祖父静国公,家父夜附马,家二叔吏部左侍郎,马姐姐同师伯唤我十一便可。” 这一自我介绍完,马文静听得不可思议,复又想到兄长上晌往静国公府递了贴子,这会儿尚在静国公府未归,这阖京城有名儿的夜大小姐怎么反到她马家这简陋寒舍来了? 她看向安有鱼,眸中疑惑尽现,又惊又疑地连回夜十一的礼都忘了,在安有鱼的提醒下,她方赶紧福身回礼: “夜大小姐可使不得,你我身份悬殊,往后可不能再同我行礼!” 说着福礼硬得福得较之夜十一方将的福礼还要低上三分,言语更是恳切。 夜十一道:“马姐姐乃我师父亲妹,怎么使不得?” “我是你师父亲妹?夜大小姐是说我哥?”马文静一听,瞬想到方将夜十一便称安有鱼为师伯,她转向安有鱼求证:“有鱼哥,我哥真成夜大小姐的师父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安有鱼摇头:“我正是为此事儿而来。” 马文静急眼:“可哥还没回来呢!” 夜十一在一旁插话道:“不急,再过不久,师父应当就回了,届时师伯与马姐姐皆可当面求证。” 安有鱼与马文静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将夜十一请进堂屋坐下,马文静将茶一上,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示有要事儿同安有鱼相商,安有鱼明了,也不想马文静知道太多的事儿烦恼,逐让马文静安心退下,阿苍则站在堂屋外守着。 马文静退出堂屋后,却是站在自个寝屋门外往堂屋瞧,是瞧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末了索性就搬了张小矮凳往屋门口一坐,直勾勾往堂屋门盯着,站在堂屋外檐下的阿苍倒是不会不自在,只是心中一阵好笑,对马文静这般喜怒于表的性子着实有几分喜欢。 安有鱼见夜十一年纪小归小,行事儿却是半点儿不拖泥带水,果断敢为得很,先前亦知她师弟接到不少京中豪门抛来的橄榄枝,却都一一拒了,夜家便在其中,师弟在今日忽而自动往静国公府里跑,她不甚明了之余,又觉得与此刻夜十一的造访有些关联,逐明道: “马师弟尚在静国公府未归,夜大小姐却亲临至此,在下大敢猜想,莫非夜大小姐是特意来堵在下?” 堵这个字用得真恰当,她还就是特意来堵安有鱼的,只是先时她仅在噩梦中听过莫息提及马文池年过而立仍未娶妻,与马文池常年挂在嘴上的安师兄不无关系,此番终见到,夜十一看着眉眼如画的安有鱼,心中暗叹噩梦中的马文池还真是一个敢想却不敢为的胆小之辈。 她未有答,伸指探向茶盏,往茶温适中的茶汤中一沾,沾了茶汤的指腹在桌面上写了起来,写罢不必她示意,安有鱼已然眸落于她所写之字上,顿时惊然站起: “你!” 第五十五章 保命矣 夜十一淡然自得,微仰着小脸,指着桌面以茶汤写就的女字问: “师伯说,是与不是?” 自安有鱼晓事起,她便是作男儿打扮,问自小收养她待她亲如女的师父,为何她明明是女儿身,却总一身男袍? 师父回说,初时捡到她时,她尚在襁褓中,弱如一只小猫儿,师父费了不少力气方将气如游丝的她救回来,自此更是以不少药材调养,喂养至三岁时,师父方终不再整日忧心她会突然就没了气息,姓随了师父的姓,名儿却是师父捡到她时,恰恰手上就一条鱼儿,于是给她取了大名儿安有鱼,名姓取得随意,作男儿养,倾授医术,皆只望她余生康健。 她长至今年二八年华,除了她师父,连她师弟、静妹皆不晓得她实为红妆,这静国公府大小姐与她素未谋面,此方不过是初初见,怎么就能晓得她深藏十六年的秘密? 安有鱼见夜十一年纪仅七岁,小她足足九岁,却是如此淡定,全然不似一个七岁小女娃儿该有的模样,她定了定神,再是坐回椅里,不答是与否,只沉默了下来。 夜十一却似是看透安有鱼的以不动制动,接着道出另一件足以再让安有鱼跳起的事情: “昨日前,师父既不想当十一的师父,更不愿同静公国府扯上半点儿干系,然就在昨日,十一谴身边丫寰阿苍替十一送一张字条给师父,师父于今日便进了静国公府,更应下教十一五禽戏,成为十一的师父。” 安有鱼明白了,关健就出于这一张字条上,立问: “什么字条?字条上写了什么?” 夜十一本就是引安有鱼,安有鱼问了,她自是如实道出: “也没什么,就一句话儿——令师兄?还是令师姐?” 安有鱼放于桌面的右手突地一个轻扫,扫到手边的茶盏,茶盏没滚下桌,只茶汤倒了一桌,沾湿了她的右袍,她声微颤: “马师弟他……那静妹……” “师父必是知晓的,马姐姐么,十一便不得知了。”夜十一伸手将翻倒的茶盏拾起放好,“不过十一想着,马姐姐应当是不晓得的。” 安有鱼已被夜十一接连的正中靶心砸得心神纷乱,一听下意识地再问: “为何?” 为何她师弟就晓得,静妹便不晓得? 夜十一想了想道:“于马姐姐对师伯的态度,十一猜着多半不晓得,但确定么,还得师伯去问马姐姐,亲耳听得答案方能证得。” 一席话下来,一个惊吓接着一个,安有鱼已然不再纠正夜十一喊她师伯一事儿,瞪起夜十一来也瞪得颇为自然: “这种事儿,我如何去问得!” 夜十一笑:“那便不问了。” 安有鱼又瞪,瞪得眼有点儿酸了,她叹气: “你到底是为何而来?” 夜十一此行确有目的,揭安有鱼实为女儿身不过是纯属达到目的中的一环,安有鱼既直接问了,她自开门见山,慢慢自方家医馆被砸木家卷入一事儿说起,直说到于吕院使收门生,早闻得风声而暗下不少动作的区家,末了问: “师伯可愿拜入吕院使门下?” 安有鱼自是愿意:“只怕没那么容易。” “单凭师伯一人之力,确实不易。”夜十一实言道,又引得安有鱼斜过来的美眸暴睁,她补道:“当然,以师伯医术,雀屏中选那是意料中事。” 安有鱼美眸略略眯起:“那是自然,马师弟既已当了你师父,我们师兄弟又素来一体,自没有马师弟入了你们夜家,我却入他家之理。说吧,你们夜家是不是想助我成为吕院使门生,入太医院后终为夜家所用?” 夜十一未言是否,只慢慢道: “方将十一提到区家,论医术,区三爷略逊师伯,但论根基人脉,手段算计,却是样样胜过师伯,何况区家背后还有宁家,师伯势单力薄,便有师父来年高中进士,为一方官员,或有幸留京任职,师伯以为就凭师父同师伯二人能敌过宁家区家?单一个区家,只怕师父师伯都讨不了好,何况吕院使选门生一事儿紧在眉捷,等不到来年,师父现今不过一举人老爷,如何助师伯同宁区两家相争?然,倘有我们夜家护航,乃双方得利,师伯为夜家所用,夜家百年根基各处人脉,何尝不是为师伯所用?” 话,是实话,理,是真理,有依有据拿事实说话儿,便是知马文池已然落入夜家网中,安有鱼心有不甘,有意再作几许挣扎,此刻亦是无话可驳。 夜十一观安有鱼神色,颇有了然,起身离桌,同安有鱼一礼: “十一自知激得师父自不愿,到自递贴子入静国公府与家父、家二叔相交,此手段实为不堪。十一如实告知,师伯现今亦知师父终搅入京中风云,乃因师伯之故,师伯自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于师父,师伯心中难免有愧,于十一,便是十一舌灿莲花,令师伯知十一所言所道是对,心中也难免视十一为小人。” 这一礼,自夜十一站起福身,安有鱼未再似先前小院中一礼般避过,坦坦然然地受了,夜十一礼毕话完,她同起身离桌,走近了虚手让夜十一起身,听着夜十一自称小人,她绷着的脸再绷不住,露出了笑意: “你确为小人,尚不到我胸口高的真正小人!” 伸手又摸上夜十一小小的脑袋:“你啊,小小年纪,不过七岁稚龄,怎会知晓这么多事儿?还想得这般透彻深远?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过则伤五脏。听闻你自来身子骨弱,自葭宁长公主薨,你先终日泪,后又整日噩梦,这已然极伤身子,你再这般慧极,只怕……” 安有鱼愿意亲近她,她知已然目的达成,又闻安有鱼这般操心她的身子骨,夜十一乖巧地任安有鱼摸着她的脑袋,听着末了安有鱼不忍说她什么不好,她接下道: “师伯放心,十一惜命得很,所作所为,所谋所求,唯保命矣。” 第五十六章 好本事 安有鱼闻言不禁多看夜十一两眼,手自夜十一小脑袋上下来,点头甚同夜十一的保命论: “马师弟教你五禽戏,此乃外练养生功法,调养你这身子骨确实不错。我擅医术,便是早有方太医随传随到,终归方太医不同于我,于你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之处。诚然为保你这条命,也为了你夜家,你这小人儿着实真用了心。” 随之屋外传来马文静喊哥哥的声音,阿苍进屋向夜十一通禀: “大小姐,马爷回来了。” 安有鱼一听到屋外马文池的声音,不待阿苍进屋禀完,她已迎出屋外,与马文池撞了个正着,也不知是刚刚知晓马文池知她是女儿身,还是因别的,她顿时有几分尴尬,楞是一时间没能说出话儿。 马文池倒是不知夜十一已然同安有鱼摊牌,进院门前便看到院墙外那停着的夜家大车及夜家下人,一进院敷衍妹妹两句,快步往堂屋走,没想还未进门便见到安有鱼,他急声道: “师兄,你到多久了?” 安有鱼还怔着,夜十一已然自堂屋门槛跨出,替之答道: “没多久,不过该说的,不该说的,弟子倒是同师伯都说过了。” 乍听到弟子二字,马文池眸子自安有鱼脸上移开,落在一身锦衣,披着紫貂披风,个子远远不及他胸口的小小人儿身上,自知应当就是那位非得拜他为师的夜家大小姐,只见眼前这小人儿粉雕玉琢,明艳如蔷薇,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令人惊艳的容貌,尤可见长大后那倾城倾国的模样。 他尚未开口,夜十一已然深深福下身见礼: “弟子夜十一,见过师父!” 弟子二字再飘进马文池耳里,他总算缓这神儿来,板起脸道: “你可真是好本事!” 阿苍一下子抬起眼来,瞥了眼敢这般说她家大小姐的马文池,又睨了眼礼毕站直身子的夜十一,再不敢多瞧,复又垂下眼去。 “师父才学绝佳,仪表堂堂,精通五禽戏,通晓养生之道,乃京城难得的青年才俊,尔今师父是举人老爷,来年便是一甲进士,只怕京中多少好姑娘都得对师父芳心暗许,许多家中有待嫁闺女的高门更等着来年的榜下捉婿。”夜十一大大方方夸自家师父是夸得气不喘脸不红,轻轻巧巧四两拔千金:“有这般令京中众人趋之若骛的好本事师父,弟子再不济,怎能没一两样好本事于身?” 马文池本是想端起师父的架子,先教训教训这个未拜师,却激得他连连失守的不肖弟子,未曾想让夜十一这一通大夸下来,他竟是无言以对,连好不容易板起来的脸都要崩了。 安有鱼本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榜下捉婿时,她不禁瞧了眼就近在眼前的师弟。 马文静则一脸与有荣焉,于夜十一对兄长的夸赞,她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这话儿没错!自古有榜下捉婿的盛事,听闻上一届的一甲状元郎便被京城好几家高门通抢,那场面,啧啧,真是半点儿不输给戏台上那山匪抢压寨夫人的架势!” 夜十一甚同道:“马姐姐说得对极,以师父这般才貌,只怕来年不止几家。” 马文静就爱听旁人说兄长好,越说兄长好,她便跟那人亲近,连什么身份阻隔都给忘了,当下拉起夜十一的小手,同马文池眉眼俱笑: “哥这徒弟收得好!冲这甚高的眼力劲,哥可得好好教十一五禽戏!” 马文池知道不仅自已的师父架子让夜十一绕没了,连同自已唯一的妹妹也让夜十一给进去,严然成了自已人,他提步进屋: “外面冷,都进屋说话儿……” 话到一半,复想到安有鱼,他转而道: “师兄你……” 安有鱼扭开微不自在的脸:“我没什么事儿,同十一聊着也聊得甚好,师兄往后可得好好教十一,我医术尚可,倘十一有个头昏脑热的,需我进府诊治,师弟你只管告儿我一声,我自没有不应承的。” 马文静听出点儿茅头:“有鱼哥,你不再坐坐?晚膳不在家里用了?” 果听得安有鱼道:“不了,参选吕院使门生,我志在必得,这便得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言罢,安有鱼竟是先夜十一主仆离去,自顾快步走出马文池家,没半会儿便瞧不到她踪影。 马文池看得一阵莫名,师兄下晌会找上门来,定然是为了他进静国公府一事儿,如今一字未说便走了,这是何故? 见夜十一要走,他拦住便问: “你同为师实话实说,你到底同你师伯说什么了?” 夜十一倒是很想实说,只是有马文静在场,确定真要她当场就实说了? 马文池后知后觉,见马文静竖着耳朵站在一旁听着,他重让夜十一进屋,阿苍同守屋外檐下,马文静则与先前一般,让他撵至自个屋里呆着。 马文静被连赶两回,自是不依,岂奈兄长之言,她也不敢不听,闷闷地走回自个寝屋檐下的小矮凳坐下,再是支起下巴托腮,继续盯着堂屋门一瞬不瞬的,大有听不到也得紧盯着的架势。 在寒时居时,马文池收到阿苍递夜十一的纸条时,上面同上一回亲送到他家里来一般,皆简言得很,也就五个字: “纸条上,你只写着‘师伯的心愿’,既你已这般写道,想来知道你师伯的心愿?” 夜十一重坐于方将同安有鱼说话儿时的座上,只是对面的人换成了马文池,她点头: “方将师伯不是说了么,吕院使门生一额,师伯志在必得。” “尚在静国公府时,子智兄说要到楦桃院,我又收到你捎来的纸条,本以为你是在楦桃院里,没想你不在,反跑到为师这寒舍里来了,你倒说说,你的意思是子慧兄能助师兄夺得吕院使门生一额?”马文池问着,接着问出他自始至终最想弄明白的疑问:“为师就不明白了,不管你师伯实为女儿身一事儿,还是你师伯密而到京之行,及你师伯乃医痴绝不会放过入吕院使门下之机,你是如何得知的?” 第五十七章 如钢丝 “家二叔任吏部左侍郎期间,因公务与吕院使多有往来,家二叔为人,吕院使信得过,再者,吕院使与家祖父有几分交情,不管看在家祖父的面上,还是家二叔的为人,有家二叔师伯举荐,实为事半功倍。”回了马文池前面的问题,夜十一再回后面马文池的疑问:“至于弟子如何晓得师伯之事,弟子自有法子得知,师父信弟子便是,弟子绝然不会做出有损师父师伯利益的事情来。” 前面是事实,后面直接无可奉告,马文池真心觉得他竟拿平生头一个徒弟毫无办法,只得哼一声以示不满。 夜十一不能出府太久,临走前到底说了句: “莫非师父以为,师父步入仕途,倘无弟子一番胡搅蛮缠,让师父不得不归附于夜家之事在前,来年师父高中,以师父的根基人脉,真能如习首辅那般得以中立?” 先不说习首辅出身的习家乃贵州世代出人杰的望族,且论习首辅本身为官数十年,今官拜内阁之首,连她祖父都说习首辅不愧出自人杰世族,其数十年如一日的为官之道,慧眼如炬的识人之明,岂是一朝一夕所得,又岂是习首辅一人所能支撑? 无北后习家的百年根基人脉,习首辅中立之态便有如赤足行钢丝,莫说能否从断崖的一边安然行至另一边,此中四面八方虎狼环饲,仅踏出的第一步一个失衡,便是坠崖命殒的结果。 诚然早知这样的道理,马文池被强行做了选择,到底意难平,这点与安有鱼倒真是师兄弟,只是相较起安有鱼,马文池有时却更固执得毫无道理。 直望着夜家大车缓缓行远,马文池站于院门口,怔怔目送着,许久沉于自夜十一话中那股洞察力所带给他的震憾中。 马文静连喊马文池好几声,皆未果,最后大力推搡马文池一下,终把兄长给推得回了神儿,她纳闷得很: “哥,你这是怎么了?” 马文池叹口气,踏入院门槛,走了两步,停住又回身,再望夜家大车离去的方向,诚然他活了二十年,旁人道他性情寡言古怪,却不曾知他怡然自得之畅快,为人处事,学问觉悟,皆自觉尚可,现今方知,竟尚不如七岁小女娃思得透彻深远。 马文静见马文池这般古怪行径,深觉兄长心中一定有事儿,且是大事儿,当下不敢再耽搁,提起裙裾便跑,边跑还边留话儿: “哥,你别想太多,你等着,我这就去把有鱼哥给哥找来!” 每回兄长有事儿,只要有鱼哥的飞鸽传书一到,皆书到事除,这会儿有鱼哥就在京城,她还知道住处,将有鱼哥寻来,兄长这般怪模样不到夜里便能恢复正常了。 马文池一听急忙道:“别去!” 岂料马文静人小巧玲珑,腿儿却跑得不慢,一个溜烟便不见了踪影,那速度着实让马文池一阵目瞪口呆,伸手想拦,拦了个空,奔至院门外喊,又喊不回来,末了站在院门口,不知想到什么,双颊莫名地渐渐通红。 回府的路上,夜十一坐在大车里捧着手炉冥思,阿苍坐一侧噤声不语,只听得车夫挥鞭赶马的吆喝声,与车轱辘辗过残留积雪的吱吱声。 噩梦里,马文池非是她师父,她对师父的关注仅限于师父与师伯那段无法启齿的缘份,师父如何与莫世子相交,莫世子如何收服了师父,让师父全心全意为莫家谋,为三皇子谋,她是半点儿不知,只大概记得是在师父高中任官之后,好似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关身家性命,甚至牵连师伯与马姐姐,师父自此有了改变。 不仅于她师父,她许多事情未能于噩梦里尽然得知明白,于她师伯,亦然。 倘噩梦里,师伯也如现今终会拜于吕院使门下,那师伯最后却未出现在太医院最拔尖的太医那几位里,甚至木大爷已然成为众人心中默认的下一任太医院院使,那她师伯呢,身为吕院使唯一门生,起先最有望继吕院使之后成为太医院院使,那会儿师伯去哪儿了,师伯的不明行踪,是否与师伯实为女儿身有干系? 回到府里大车直到二门下车,夜十一主仆一路回清宁院,进了院门便得阿茫通禀,说夜大爷夜二爷早在清风堂坐等许久。 夜大爷早将拜师事宜交待下去,务必尽快办妥,且要办是体面风光稳妥,不能让马文池稍有不满意。夜二爷则一想到马文池临走时那似乎对夜十一有什么误解的神色,他心就无法安下来。 马文池走后,兄弟俩结伴到清宁院,方知夜十一真不在院中,也不在府中,回想起马文池那问全子的话儿,兄弟俩一个对眼,只觉他们家大姐儿不简单,大姐儿的师父也不怎么简单。 听到掀帘声,与屋外一声声由远至近彼起彼落喊大小姐的声音,到底一位是附马爷,一位是吏部左侍郎,夜大爷夜二爷还沉得住气,在上首两座里尚坐得住。 夜十一进屋解去厚重披风,喊人行礼毕于下首座坐下,就坐在左上首她父亲下方,待喝过阿茫递过来的一小碗热汤暖身子,阿苍重新上了茶,她抱着手炉,不必夜大爷夜二爷开口,她已然慢慢将大概经过娓娓道出。 得知结果的夜二爷喜道:“成了?” 夜十一点头:“成了,离吕院使公开选门生之日尚余五日,二叔可得着手安排了,安师伯住处,十一尚不知,倘有需要安师伯配合之处,二叔只管找师父去,师父断然不会再拒二叔于千里之外。” 夜大爷高兴得满面春风:“如此甚好!不仅大姐儿有了师父,连吕院使门生之事儿也一并给解决了!” 夜十一听之道:“父亲,师父不喜铺张浪费,拜师事宜依着礼制便可,万不可过于奢华高调,省得徒惹师父不快。” 还想让王普大肆准备拜师事宜的夜大爷当下唤全子进屋,依着夜十一的嘱咐交代全子速去转嘱王普,全子听罢退下,赶紧找王普去了。 第五十八章 阳春三 五日后安有鱼成为吕院使门生,经考核入太医院,跟在吕院使左右自此学医,于医道上精益求精。 同时,静国公府大小姐夜十一拜新进举人老爷马文池为师,拜师礼依着礼制规规矩矩,毫不张扬,然此事儿不经半日,并安有鱼入吕院使门下,两件事儿一起,一时间在京城掀起千层浪。 有夜家护航,先前方木两家能让区家计成,是趁当事者两家及夜莫两家毫无防备,再为安有鱼谋,便是宁家得知暗中使力相助区家,区家之计亦难逃落空。 彼时太医院里区太医遇上方太医,那真不是鼻子不是眼的,方太医则一笑置之,只是那笑里颇为得意,气得区太医那两天是整日肝疼。 宁尚书贵为一部尚书,眼皮子自没区太医那般浅,成败流于表面,内阁之中偶对上静国公,分寸亦是拿捏恰当,未明讽暗诋,仿若吕院使门生之争,从来就无关宁家。 静国公落衙归府同次子叹道:“吏部素来为六部之首,更为皇上亲自所掌,宁尚书能任天官之职,绝非一个宁家百年根基一个宁贵妃所能左右,得皇上信任,更非侥幸气运所能道,单凭这一份无论成败皆不动如山的气度,二郎啊,这已然是你倾余生所要修习之处!” 夜二爷受教,身于吏部,于顶头上峰宁尚书,他是知之甚祥,如静国公所言,他敬佩之余,亦暗为二皇子有此外祖父而感叹,二皇子不占嫡不占长,最大的优势便在于有这么个天官外祖父。 湖广冯家得了冯大去的家书,再看冯三冯五家书中告悔连连,冯大老爷气得险些头顶冒烟,冯二老爷更是立刻着人日夜不停蹄赶到京城,于年关之前将冯五自静国公府接出,冯家下人为首的管事显然是冯二老爷身边的老仆了,也早得冯二老爷的令,先是向夜家告罪,再是不管冯五哭闹不愿回湖广,与冯三的求情,硬是将冯五塞进大车,倾刻起程离京回湖广。 冯大对哭得满面是泪的冯三道:“现今祖父二叔祖父只将五妹接回,未曾连你一同接回,可见祖父二叔祖父仍对你心存希翼,三妹,你可莫再令祖父二叔祖父失望。” 冯三顿时止了哭声,透着朦胧的泪眼迎向长兄怜惜而又无奈的眼眸,初次真切体会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中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杨芸钗不复于噩梦中的轨迹,先是夜十一及时伸手相助,又着方太医救治,后再三复诊,安有鱼入太医院后不久,历经月余便已全愈,刚能下床走动,她便过清宁院给夜十一磕头: “芸钗谢大姐姐救命之恩!芸钗自此,命是大姐姐的,但凡大姐姐有命,芸钗无不从!” 夜十一亲手扶起杨芸钗,又让阿苍自她私库中取许多药材交与芝晚,杨芸钗还想再磕头谢过,被她阻了: “你记住了,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只要心在我这儿,是我的人,我没有不护着之理。你大病初愈,祖母与二婶早送了不少药材进樱宝院,都是滋补之物,我送的这些,亦同。但你身子骨强不了我多少,汤补是要,外练更需要,从明儿起,你早起同我晨走,师父大概不会再收徒,但我所学,一招一式,你跟我身后,同我学便是。” 杨芸钗欣喜:“马爷可能同意?” 便是不能成为马文池徒弟,能跟在夜十一身后学五禽戏强身,亦是她万般荣幸! 夜十一想起自拜师礼过,便整日说不出三句与五禽戏无关的闲外话,意欲将沉默是金执行到底的师父,点了点头: “师父出身寒门,能有今日成就,一步一个脚印,所经磨难并不比任何人少,师父虽不爱言语,心却是真善,你的情况我先前偶有提起,也有此意,师父并未反对。” 只是那会儿师父看她的那眼神儿,她现今想想,越想越觉得师父那眼神儿应有他意,后与师父论起师伯拜入吕院使门下,走太医院之途,师父更是一步三摇头,口中一连串的难,像是不要钱地砸出来,那时的沉默已然不再是金。 自新拜了马文池这位师父,夜十一便上晌学五禽戏,下晌方到今辉堂读书,晨走后,也不再修剪盆栽,晨走后便学五禽戏。 第二日杨芸钗与夜十一轻装上阵,初初给马文池见礼之际,她的心便提着,后跟在夜十一身后比划,心更是提到喉咙口,马文池之难请,她早听芝晚一五一十地说过,就怕马文池一个不乐意沉脸,届时不必马文池开口赶,她便得自行退下,再不得靠近暖阁。 马文池声音低沉,并不理会吊在夜十一身后侧跟着学五禽戏的杨芸钗,他面色严肃,只专心教五禽戏第一戏: “虎戏者,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即返距行,前、却各七过也……” 至教学结束,马文池回园子暖阁里坐下品茗歇息,让夜十一自行在暖阁外空地上练习,杨芸钗一同练着,悄声与夜十一道: “大姐姐!马爷果真没赶我!” 夜十一记性好,虎戏一招一式早记下了,就是比划得还不算熟练,杨芸钗更甚,她斜了斜杨芸钗完全脱了招式的手脚: “专心练。” 杨芸钗立刻脆声应了,再不敢分神。 屋里马文池听到,嘴角微弯,端起茶碗递至嘴边,掩了笑意。 年过,永安十九年阳春三月,自各地赴京科举的举人开始春闱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连着九日,夜十一未在府中见到马文池冯大两人。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当初母亲于年末薨逝的情景犹清晰于前,那时她五岁,幼弟一岁,隔年噩梦回,恍然大悟,今眨眼已守孝整整二十七个月,孝期已过,夜十一夜旭于三月出孝,姐弟俩已然一人八岁一人四岁。 夜家子弟四岁立院别居,再不能同夜十一住于清宁院,然夜旭毕竟年幼,夜大爷思虑再三,让嫡子住进江涛院,让夜旭与俩堂兄同卧同起,也一同到今辉堂读书习字。 第五十九章 九日出 静国公对此仅点了点头,夜太太自不会反对长子,夜二爷邱氏亦是欣喜非常。 夜瑞夜祥能同长房唯一嫡子亲近,自此感情深厚,于将来官场互相扶持,让夜家越发昌盛隆宠,实是好事儿一件,再者夜大爷不仅是附马爷,也是静国公府世子爷,夜旭是夜大爷唯一嫡子,将来必然承爵,不管夜旭将来仕途如何,早晚是世袭罔替超品一等公爵静国公,于夜瑞夜祥是百利而无一害。 九日后,马文池、冯大出贡院,夜十一已出孝,可随意出门,于一早便随同冯三坐在夜家大车中前往贡院,夜家也就她们两人出来候在贡院外,一人接师父一人接长兄,夜瑞夜祥倒也想来凑个热闹,可惜临时前被应先生拘了,说告假接考生此等事儿,他不准。 应先生的话,连夜十一都乖乖听了,何况夜瑞夜祥。 采珍采珠是冯三自湖广带来的俩大丫寰,这会儿采珍跟阿苍同陪着主子出来,站在大车前眺望贡院门口,一看到有人陆续自贡院大门走出,阿苍还未回身禀夜十一,采珍已然往车厢里高声喊: “三小姐!有人出来了,大少爷肯定也快出来了!” 这高声喊得阿苍暗下蹙眉,低声同车里的夜十一道: “大小姐,马爷与大表少爷大概要出来了。” 一高声沉稳不足,一低声内敛有余,高低一下见分晓。 车厢里与夜十一同坐着的冯三心火直冒,面上不敢显出来,只偷偷往夜十一脸上一瞄,见其纹丝不动,只站起来往车厢外走,她赶紧跟上,其后出了车厢,到车驾时,夜十一已然在阿苍的搀扶下走下脚踏板,她伸手让采珍扶着下车,眼斜着瞪了采珍一眼。 采珍被瞪得不敢抬眼,心知方将她兴奋过头,高声太过,惹得三小姐不高兴了。 马文池与冯大年纪差个四岁,于静国公府那些备考日子也算熟悉,一出贡院两厢见到,便打起招呼来,再往外走,很快见到停于贡院左侧的夜家大车,车前俩戴着帏帽的姑娘,一小一大,正是夜十一与冯三。 冯大自是赶紧想往夜家大车那边走,刚提步见马文池还在观望,他同着观望了半会儿,见马文池仍未找到人,他推搡着马文池往外走,想当然道: “马兄不必再看,既然令妹未来,定是笃定马兄高中,不必忧不必愁地安心待在家中等马兄,那边家妹与令徒都来了,必是来接咱们的,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诚然马文池也不是在望马文静,因着马文静早在送他进贡院时便说过,九日后自有他徒弟来接,她便不来凑这个热闹,自在家中备好酒好菜待他归家庆贺,于他百般观望的人,其实是他师兄。 京城有时候挺大,有时候也挺小,四位自各五省赶来的解元举人在当地折桂,可谓各自风光,除却马文池与冯大于静国公府之故有缘早识之外,另两人莫九爷与习二少爷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夜十一倒未曾想过,这两人似乎早已相识。 马文池与冯大走近夜家大车,两厢打过招呼后,夜十一目不转睛盯着的方向,即便引得两人同望,可惜冯大自进京便埋头做学问,马文池出身京城本土寒门,皆尚未有机会同豪门子弟相交,这会儿见夜十一看将过去的方向有两个年纪十六七岁的考生,旁边两辆各自有莫习两家族徽标志,两人已然料到夜十一看的是谁。 马文池同看着问夜十一:“你认得莫九爷与习二少爷?” 夜十一摇头:“弟子从未见过,不过同师父与大表哥一般看到了大车上的族徽,此又是贡院外,料想到一二不足为奇。” 冯大还未开口,夜十一已然知他也猜到了,他笑道: “大表妹倒是眼尖得很。” 夜十一收回眸光,马文池冯大也不再望那边莫习两家的大车,她问他们: “师父,大表哥,这九日里可曾摇旗或举灯?” 马文池冯大一听便明白,余下冯三却是大不明白,她见莫习两家大车起行,已然远去归府,方将自莫九爷与习二少爷那等丰神俊朗中回过神儿来: “什么摇旗举灯?” “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冯大将夜十一的问题说全了,再同冯三解释道:“贡院里有座明远楼,乃科考期间号令指挥、监临监视考场之所,期间监临、骆试、巡查等官员昼夜登楼查望,以摇旗或举灯防止贡院内考生骚乱作弊或有所请援。” 冯大这方为冯三解释全了,冯三明白地点了头,马文池那方已同夜十一摇头,言道一切顺利得很,期间并未见什么坏科考之事。 很快夜十一冯三回了前头的夜家大车,马文池冯大则上了后面夜家下人空赶过来的大车,不会儿两辆大车也离开了贡院。 到了往分岔口,早受夜十一特嘱的后面夜家大车先送马文池归家,再送冯大回到静国公府,便是有科考过后的事情要说,马文池冯大也得先各自漱洗一番,饭饱清爽了,再团团坐。 让马文池没有想到的是,家中不仅有马文静备有好酒好菜等他,还有他在贡院观望了许久也没见着人的安有鱼,等到下晌马文池进静国公府,已是容光焕发。 夜十一见师父不过回趟家便一扫九日科考的憔悴,连削瘦的面容都浮起两三红云,她待马文池抿了口阿苍沏上来的今年新茶后,便取笑道: “先前弟子说师父有好本事,弟子也得有一两样好本事,此话诚然是有些厚脸皮了,可如今一瞧,弟子厚脸皮倒厚得坦然。” 马文池没接话,他这徒弟相处的日子虽不长,可他已深谙夜十一有时话中是一个套接一个套的路数,这会儿便是,他斜着她不吭声,只静观其变。 果又听夜十一泰然自若地往下道:“弟子不仅有个好本事的师父,更有个好本事的师伯,不过一晌,师父归家一趟,居然有如神丹妙药,将上晌弟子那个尚有些许困倦疲惫的师父摇身一变,变得满面春风,眉眼俱笑,好似人生大小登科。” 末了她向马文池竖起大拇指:“这本事,才真正是好本事!” 第六十章 不谋合 自清宁院出来,前往外书房路上,马文池想着夜十一的话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走至前院翰斋。 冯大已早到,廊下守在屋外的小厮们齐齐给马文池见礼,马爷声彼起彼落,掀帘进屋,褪去灰鼠披风,交由跟进来的小厮收起,他一一见礼,礼毕坐下,便听得夜大爷问他: “刚从大姐儿那儿出来?” 马文池坐在左下首二座,右下首坐着夜二爷,再下来二座便坐着冯大,他则正在夜大爷下座,侧脸回道: “是,刚进府时,十一便让阿茫到府门那儿等我,说是十一有话要同我说说,于是便先去了清宁院,没想倒是让国公爷、子智兄、子慧兄与冯兄弟久等。” 久不久等的,夜大爷不在意,静国公一听是长孙女把马文池给截了去,兴起了好奇之心,夜二爷亦然,开口问: “大姐儿都说了些什么,马兄弟可否说说?” 自是能的,马文池略去夜十一拿安有鱼取笑他那一段,把夜十一于今年春闱揭榜结果的推测说了说,说完他果见到在场连同静国公在内四人,皆一脸诧异,这番情景犹如镜子,照出他刚听到夜十一侃侃而谈推测时,他自已的那副模样。 静国公终归年长,所经风浪最多,经验之谈不少,于每届秋闱春闱揭榜结果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少有他意料之外的结果发生,诚如去岁马文池这匹秋闱黑马,便成了他意料之外的事件之一,于长孙女对春闱结果的推测,他倒是甚认同,也越发觉得他家长孙女实在不凡,这般小便能自主考官本身文章偏好入手分析,实则聪慧。 夜大爷夜二爷也是十分意外,见静国公诧异之色只一闪而过,尔后是抚着短须面露满意之色,兄弟俩便知夜十一的推测甚合父亲之意,甚至有可能是不谋而合。 于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父子三人,马文池早诧异过了,冯大此刻则难以形容已身感受,坐在座上难掩激动神色,想着这京中豪门贵女就是不同,饶是他湖广贵女再多,也难有几人像夜十一这般年纪便能将春闱结果解析得这般透彻准确,没错,他也觉得夜十一的推测实在有理! 静国公首在诧异中开口:“大姐儿说此届一甲进士定在马侄儿、大哥儿、莫家九郎、习家小二郎中得出,可有言谁最有可能得二甲首魁?” 一声马侄儿,顿时让马文池心中一个激灵,便是表面不显,得静国公这般看重亲近,他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忙回道: “十一倒是未曾断言,只道翰林院院使池学士乃主考官,更偏喜于朴实无华、论之有实的文章,她未看过莫九爷、习二少爷的文章,只看过小侄与冯兄弟的,说……” 言之未尽,静国公早是老人精,夜大爷夜二爷亦深知马文池冯大两人文风,虽皆属池学士偏喜一类,较之马文池,冯大略稍逊些,连应先生看过一回马文池的文章,都说一甲无疑。 顿时安静了下来,冯大也不蠢,陷于激动中反应也快: “马兄不必顾忌,小弟文章不如马兄,此乃事实,连应先生都同小弟实言,马兄文采实在小弟之上!” “倒是愚兄着相了。”马文池略笑,再往下道回静国公的话:“十一说冯兄弟略逊于小侄,倘同进一甲,冯兄弟在小侄之后,莫九爷与习二少爷则不知,让小侄到翰斋来不必客气,尽可问问国公爷,说此间中事儿,国公爷最是清楚。” 瞬时四双眼睛同看向静国公。 静国公哈哈笑了两声:“这丫头!” 夜二爷委屈道:“我也甚知莫坤与习中溱的文风,十一怎么不提提我?” 夜大爷也颇为受伤:“亏得我知这丫头甚关心她师父春闱之事,还特意去同人打听这两人的文章学问,没想这丫头倒好,一翻翻两个,越过我与她二叔,直接到父亲那儿了!” 知是夜大爷夜二爷在玩笑儿,话毕屋里齐齐哄笑。 尔后静国公道:“莫家九郎文章也偏池学士所喜,只是与马侄儿大哥儿略有不同,早年莫老阁老便评说莫家九郎文章立意不错,只行文字间华藻不实,如今有无长进,长进多少,还真不好说,结果还得看揭榜之日。至于习家小二郎么……” 金陵莫老阁老大名儿,马文池自没有不知的,评说更无庸置疑,他听之一半,不禁问道: “莫非习二少爷的文章亦属华词丽藻之类?” 静国公点了点头:“贵州习家历代出人杰,实为百年仕族,时至习小二郎这一辈,族人难免心高气傲,子弟更是恃才傲物,为人处事甚缺张弛有度,文如其人,过犹不及,先时习小二郎折桂文章,我便调阅过,华藻抒意有余,言之有物不足。想当年习首辅亦是一甲进士,本有望为会元,就因此点而退居第三,成为探花郎,后习首辅深知已身所缺,此后经年,洗尽沿华,人如菊,事缓圆,方真正成就一代人杰也。” 马文池冯大听罢,同时离座,行至中间,向上首座的静国公双双深揖下去,诚道: “小侄(侄孙)受教了!” 夜大爷夜二爷亦离座起身:“儿亦受教。” 静国公示意四人坐下:“习首辅乃习小二郎嫡亲的曾叔祖父,已之所憾,必不会让习小二郎重蹈,在京备考期间,春闱主考官人选一定,我便听闻习小二郎被习首辅拘于身边亲自指点文章,想来必有斩获。” 马文池道:“听十一说,副主考官乃都察院汤左都御史,汤左都御史且不论其偏喜文风,汤家与习家通家之好,皆属朝廷中立一派。” 静国公听之,笑而不语,夜大爷见状道: “还真如大姐儿所言,再不济,也是二甲首魁?” 夜二爷身为吏部左侍郎,较之夜大爷,更深谙朝中错综关系之要,同只笑不语。 马文池冯大则更直面感受到了朝廷党派之别,豪门与豪门之间的权争势斗,他们一出身寒门一以商出仕,皆无根基,倘无夜家人脉所依仗,他们文章做得再好,约莫也有金沉大海之忧。 第六十一章 宣入宫 科考过不久,宫里就来了永安帝谕旨,宣夜十一入宫。 永安帝无非许久未见外甥女,在御书房召见的夜十一,眼光闪现,只差当场来个泪洒满襟,幸在当时有大臣在御书房同永安帝议事,事关帝仪威严,永安帝怎么也忍住了,过后据当时在场的几位大臣回忆,感叹道舅甥相见,饶是亲父女也不过如此,一时间夜十一的大名儿再次落入满朝文武的眼珠子。 而当时夜十一被永安帝拥在怀中,想到她母亲新婚大喜,她皇帝舅舅送给母亲的那串紫晶手珠,即便身子被永安帝搂得温暖,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已,皇帝舅舅这般疼爱她,这种疼爱毫无虚假,或许含了慢性剧毒的紫晶手珠另有真相,她皇帝舅舅只是被谢皇后利用了,并不知紫晶手珠已然不是福赐,而是一把利刃,悄然在数年间置她母亲于死地的利刃,也难掩她心中那股因无限可能而无法平静的微凉。 自御书房出来,夜十一便去了凤宁宫,秋太后一见外孙女,没永安帝那般含蓄能忍,当场就在凤宁宫里落了泪,最后是边哭边喊着葭宁长公主的乳名,把夜十一搂在怀里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再转到凤仪宫拜见谢皇后,夜十一出乎意料地冷静,礼数合宜,进退有度,表现得连她自已都讶异,曾想过再见到谢皇后,她必然得想到她母亲与噩梦里自已年纪轻轻便相继香消玉殒,想到与紫晶手珠所含慢性剧毒乃同一种的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想到紫晶手珠未戴于她腕间,谢皇后不死心,后借谢八之手送到她手里,谢皇后的其心可诛! 深深吸气深深呼气,谢皇后慰问一句,夜十一答一句,可以用一个字回,她绝不用两个字回,出凤仪宫时,她回头看着巍峨峥嵘的宫门,眸色难掩愤怒至极的恨意。 她知道母亲在世时便与谢皇后心有隔阂,谢皇后对母亲展开的笑容,不过是维持表面姑嫂和睦而给她皇帝舅舅看的假面,却从来未曾想过谢皇后对母亲的成见,已然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连她母亲断气的最后一刻,也没能想到。 抬头望着斜挂天幕的金乌,刺目的光线照得她微眯了眼,看得越久,眼越眯成一条线,她抬手去遮,五指微开,透过指缝再看那耀眼的光线,却已能半睁眼眸,想要直视金乌而不伤双眸,都有折中的法子,那么一个谢皇后,远不及高高在上唯吾独尊的金乌,要其滚下凤位,自也多的是法子。 不急,她不急,也不能急。 谢皇后牵扯英南候府,牵扯整个谢氏一族,谢家百年根基,在京城人脉毫不逊色于两家国公府,更有谢皇后这中宫之主,她急不得,然蝼蚁之穴溃千里之堤,她就不信她找不到蝼蚁之穴,便是找不到,她造一个又如何! 阿苍陪着夜十一站在凤仪宫外,她无法猜透大小姐的心思,自不知大小姐呆站于此处是为什么,只能静静侧立于一旁倍着,眼尾突地瞄到有宫人往这边来,那宫人她也不陌生,低声同夜十一禀道: “大小姐,千姑姑来了。” 千姑姑,夜贵妃身边的心腹女官,平鸾宫正三品女官,年岁同谢皇后身边的庆宫令差不离,非同期入宫,却也仅差不多,这两人不仅年岁差不离,连到了年纪也不愿出宫这一点,也是一般无二。 大魏宫规素来宫人三十岁便可放出宫,不愿出宫者,亦可继续留于宫中服侍,再者宫中女官的选任,皆自年三十到四十之间的老宫人中选,留下来者皆有机会身份一跃成为女官,倘能到永安帝身边当个御侍女官,或谢皇后身边当个宫令女官,再者两宫贵妃身边当个令人女官,皆是正一品到正三品的品阶,风光何其无限,然祸福相依,后宫之风云丝毫不亚于朝延之变色,承其荣耀之时,必也承其风险。 夜十一回神儿看将来人的方向,果见夜贵妃身边的千令人正缓步而来,于她想,三十出宫早过了花信年华,出宫嫁人也是随意而嫁,何况嫁了人也不能保得一世安稳,世间多苦楚,有时候还真不如留于宫中混一宫女官,更不枉此生。 千令人走近了向夜十一福身:“夜大小姐,贵妃娘娘在平鸾宫见夜大小姐许久未到,等着心急,知大小姐尚在凤仪宫,逐让奴婢前来迎一迎。” 夜十一福身回礼:“有劳千姑姑。” 到平鸾宫,夜贵妃早已等着引颈而望,见到夜十一未语泪先落,竟同秋太后一般抱着夜十一软绵的小身子先哭了起来: “大姐儿,姑母的小心肝哦,可想坏姑母了……” 葭宁长公主在世时,先莫皇后在世时,姑嫂两厢交好之余,同夜贵妃亦感情深厚,这份深厚自永安帝尚是皇子时建立。 夜十一自晓事儿起,便时常听她母亲说,当年会选了她父亲尚主,其中不无夜贵妃从中牵线的功劳,先莫皇后薨逝,母亲与姑母越发交好,母亲下嫁父亲时,谢皇后还为此气得险些咬碎了银牙,当时母亲权当玩笑儿同她说,她也权当玩笑儿来听,如今想来竟是她与母亲太平日子过得太过安稳,更有皇帝舅舅的相护,她母女俩只看得到安乐,竟是连谢皇后的险恶心肠都未曾瞧出一分,她于噩梦里确实从未瞧出谢皇后的毒辣,而她母亲或许瞧出过,只是未曾放于心上,最终落了个仇者快亲者痛。 夜十一慢慢红起了眼眶,双手环抱着夜贵妃的柳腰,越抱越紧,泪无声落下: “姑母,十一也想姑母,十一更想母亲了……” 夜贵妃闻言想到自已那命贵福薄的公主小姑子,也是公主长嫂的葭宁长公主,泪越发落得更凶,哭声在宫殿中久久不息。 千令人早谴散了宫殿中的宫人内侍,只留两个信得过的宫人守在殿门外,仅余她同阿苍于宫殿里侍候,两人看着眼前万分悲痛的姑侄俩,眼眶也慢慢溢满莹光。 第六十二章 选伴读 第二日宫里传来永安帝的圣旨,命夜十一在家再歇上三日,后便要进宫到内学堂读书,只是这回她不再是朱柯公主的伴读,还许她带一名伴读进宫一同读书,这无疑已然是将夜十一当成大魏公主来待,是何等的恩宠。 夜十一接旨接得很淡然,阖静国公府却是闻讯皆动,个个面上喜盈于色,连静国公府都满面红光地问夜十一心中可有伴读人选。 冯三倒是很希望夜十一能选她,但她年纪大了,与夜十一相距太多,前又因冯五同夜十一闹得甚为不愉快,至今一想到此,她便悔不当初,有了自知之明,她是连往夜十一跟前凑的举动也没有。 当然便是往夜十一跟前凑博眼球也是无用,夜十一心里早有人选,经静国公一问,她顺道公布: “芸钗乃清官之后,杨知府官居四品,品阶不够,芸钗自也是身份不足,但既是皇帝舅舅让孙女儿选,也没说个选的限制,那孙女儿便有选芸钗的权利。” 对此,静国公并未有异,只道任凭夜十一作主,诚然他也深信已然早不同往昔的长孙女这般选择安排,自有长孙女的用意,他也就问一声,不会强加干涉。 宫里皇子公主宫学启蒙由池学士执教,不管男女,到了八岁,皇子进国子监,公主则进设于皇宫里的宫学内学堂,国子监是太学,内学堂则是宫学,倘说国子监是举国所有学子都望能踏入的学府,那么内学堂便是所有豪门贵女都想进的女学府。 然宫学也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除了公主与皇室宗亲,仅文武三品或以上的官宦人家的闺女方有此资格,三日的时间,足以让消息满京飞,许多有闺女,却不够格进内学堂读书的官宦人家是频频造访静国公府。 所谓文有文路,武有武道,有的人走夜大爷夜二爷的路子,有的人则舍了长辈老脸走静国公的路子,还有些官位再低些,也是平日无往来,实在构不着静国公府的爷们,便变了个法子,使内眷勉强搭上夜太太邱氏这路子,特别是夜太太邱氏的娘家人。 岂料圣旨下的第三日上晌,门庭若市的静国公府,接客送客虽烦却也不好得罪人,各自忙得不亦乐呼的夜家爷们,及原本同时间能齐来好几个贴子请看戏的夜太太邱氏,皆一下子没了动静,原因是夜十一公然往外公布已选定杨芸钗此结果。 刚得到消息,下学后在樱宝院自个练五禽戏的杨芸钗被震得半晌没动,站在原地摆着虎戏招式似被定了身,如同一尊白玉娃娃的雕像般,连眼都没眨一个。 芝晨被吓了,芝晚则知道杨芸钗是被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给砸得一时没了反应,同芝晨百倍小心地边上看着侍候着,没半会儿便听得甘嬷嬷自屋外廊下喊到屋里来的声音: “小姐!哎哟我的小姐!好事儿!大好事儿来了!” 甘嬷嬷似是没发现杨芸钗的不对劲,也是高兴得糊涂了,掀帘进屋后跑到杨芸钗身边,就嘴不停地说着从今往后杨芸钗便要大福大贵的将来。 杨芸钗没听到甘嬷嬷的话儿,她只陷于自已的思绪中,她想着自她失怙恃以来,一路拼着谋着,好不容易靠上夜十一,得夜十一信任,她也已决定要全心全意为夜十一,本想着夜十一虽救过她,也肯让她同习五禽戏,到底是因着可怜她,她也还有些用处,当圣旨下来时,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知道冯三的心思,她自已也渴望能占了那一个名额,可冯三都不敢上前,她一孤女又凭什么上前? 她不敢,连提上半个字都不敢! 上晌夜十一刚公布结果,下晌她便被永安帝又宣入宫,仍是在御书房,这回没大臣议事,御书房仅文总管在御前侍候,永安帝安坐御案龙椅,夜十一被招至永安帝跟前,就站在御案后龙椅侧面。 永安帝问她:“大姐儿,你告诉舅舅,你为何要选杨芸钗做你的伴读?” 夜十一反问:“不行么?” 永安帝一噎,斜着便横了眼闻言止不住往御案上瞧来的文总管,文总管赶紧回眸,眼皮低垂,再不敢乱瞧,他满意地敛目,视线重回宝贝外甥女养得已略丰盈的小脸蛋: “不是不行,舅舅就是想听一听缘由。” 夜十一道:“杨知府为官清廉,宁死不做营营苟苟之辈,屈于淫威之下,尚能以命相拼,保得名节,杨夫人至情至性,不愿与杨知府阴阳两世,宁死愿作阴司比翼鸟,杨知府杨夫人唯杨芸钗一女,她与夜家有些渊缘,又是清官之后,骨血刚烈,既得十一眼缘,与十一气性相投,皇帝舅舅更无指定何人不能选,那十一选她,又有何不可?” “舅舅说了,没说不能选。”就是选的这个身份实在是低,且是个孤女,永安帝觉得这样的女娃儿呆在外甥女身边,实在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他宝贝外甥女,是他嫡亲皇妹的唯一闺女,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他想了想又劝:“舅舅就是觉得那杨芸钗年岁太小,还比你小一岁呢,如何能伴在你身边?” “谢八倒是年长,可倘若谢八伴于十一左右,皇帝舅舅能放心么?”夜十一冷不丁拉谢八出来举例,激得永安帝瞬间又噎了。 这回文总管没敢抬眼,鼻观眼,眼观心,只是心无法止水般静,整个大魏,也就这么一位夜家大小姐敢这般同皇上说话,连元嫡三皇子都不敢这般放肆。 自宫里出来,夜家大车稳稳当当回到静国公府,候在二门处等着夜十一回来的杨芸钗,一见下车的夜十一对她点了点头,她倾刻险些站不住脚,幸在芝晚芝晨左右连忙扶住。 夜十一走近了道:“此后还有许多事情,较之于此,只大不小,倘你这般无用,到时可别怪我中途弃了你。” 这是实话,倘不是将她真心待,夜十一不会这般直言,杨芸钗站直身子,撇开芝晚芝晨的搀扶,眸色坚定: “大姐儿放心,芸钗让大姐姐有此机会!” 第六十三章 俩女傅 初进静国公府时,杨芸钗便给自已立下了目标,她要荣华富贵扬眉吐气,要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统统后悔,统统跪倒在她脚下求她放过,要是谁敢挡她的路,便是金尊玉贵的,她也不会放过,为此,她千方百计寻一个依靠,终搭上夜十一这条可靠的大船。 现今,她不否认她最初的目的到此时此刻,已然在她心里发生了变化,在自已的目的之上,她默默地再加上一条,倘谁同夜十一过不去,便是那人金尊玉贵非她所能得罪,她也不会善罢干休! 第二日进宫,杨芸钗一早起来随着夜十一晨走、练五禽戏、用早膳,再同坐夜家大车缓缓往皇宫驶去。 因着要入宫读书,每日起身便自寅时末改为寅时初,比原来晨起锻练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马文池这师父自也是得比原本提早一个时辰进府,夜十一曾提议让马文池住进静国公府,马文池却摇头谢绝,只每日天未亮便到,至寅时末结束,夜十一杨芸钗出府入宫进内学堂,马文池则出府归家。 内学堂分为荟班萃班两个班,各有一女傅两助教执掌,荟班女傅英沁,萃班女傅董秀之,一年十七一年十八,皆才华横溢,英沁出身淮平候府,乃淮平候掌上明珠,董秀之出身大将军府,乃董大将军嫡长女。 入宫到内学堂前,夜十一同杨芸钗大略说了内学堂两大女傅,杨芸钗听着董秀之没什么反应,这名儿她是初次听到,完全不了解,但对另一人英沁出身的淮平候府,她略有耳闻: “淮平候可是通政司首官正三品通政使?” 夜十一浅笑:“看来你也不全然没有打听过。” 杨芸钗自知今日要做为夜十一伴读入宫进内学堂读书,她便让芝晨打听了些许消息,却也没能打听出什么消息,仅对内学堂英女傅所出身的淮平候府略有耳闻: “我让芝晨打听过,可芝晨打听来的消息并不多,只大概知道英女傅与董女傅不仅是京城两大才女,会入内学堂为女傅也是靠的真才实学,并非仅仅靠家族福荫。” 夜十一点头:“淮平候身处要位,素来谦和谨慎,英家忠心报国之名更自来有之,传到淮平候这一代更是青出于蓝,深受皇帝舅舅器重,英女傅乃淮平候唯一嫡女,诗词歌赋棋琴书画无一不精,自小……” 她顿了顿,引得杨芸钗更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轻晒一笑,觉得杨芸钗听重点是越来越会听了: “皇帝舅舅现年不过三十有三,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春秋鼎盛之期。” 杨芸钗想到芝晨打听来的消息中,着重说了英沁与董秀之皆未婚配一事儿,她顿悟: “英女傅尚未出阁!” 见杨芸钗悟过来,夜十一只是再次点头,未再多言。 杨芸钗难掩激动地平静一会儿,低着头喃喃道: “未曾想淮平候竟是有这般心思,爵位、要位,难道还不够么……” “慎言。”夜十一提醒,杨芸钗抬头直视她,她轻声嘱咐道:“芸钗,在宫里不比宫外,纵我有心护你,有时也是力有所不逮,你不仅得时时谨言慎行,有些事儿,你可以在心里想,想得多深都没关系,但绝不能诉之于口,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也得看场合,绝不能似在清宁院中那般随心所欲。” 杨芸钗瞬明,晓得夜十一的意思是指隔耳有墙,重重点头应承后,继又问了董秀之。 夜十一道:“董家素来以武立族,自祖上便出过不少名将,同英家一般,一心精忠报国,到了董大将军,更是任上大将军,成为武官之首,都说董家世代出武将,不仅董家子弟,个个武艺高强,连董家女,亦是帼国不让须眉。” 说到这儿,她笑了笑: “但董女傅么,为董大将军嫡长女,下面不少弟弟妹妹,皆深喜武道,偏就她是董家的一个意外,大意外!董女傅自小弃武崇文,当嫡亲妹妹堂表姐妹,族中众姐妹都在舞刀弄棒之时,董女傅却是捧着四书五经做着诗词歌赋,且甚有天份,一点就通。董大将军本未有打算将董女傅送至内学堂之念,想着董女傅喜文约莫只是一时兴起,于家中请个女先生教习,想着认几个字便罢了,待董女傅厌了,还得让董女傅重归习武,方不堕董家女子帼国之名。后董大将军拗不过董女傅非得习文的执念,也是看透董女傅实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强行令之习武,初心虽好,却实非董女傅之愿,见董女傅因着孝一字,勉强听从父命,天未亮便到院中蹲马步,其效却甚微,大叹一声,逐将董女傅送进内学堂读书。这一送,董女傅很快成为荟班前徐女傅得意弟子,与英女傅齐为内学堂众女公子之楷模,如今更并列京城两大才女。有女百家求,何况是阖京有名的贤德贵女,英女傅董女傅至今未出阁,不是无人上门提亲,淮平候是另有所谋,董大将军则是挑花了眼,现今想起来,董大将军亦是甚感当初悬崖勒马的英明之举。” 噩梦里,不仅淮平候有将闺女送入宫为妃之念,连英沁也有夺圣宠之心,然谋归谋,最终英家父女之望落空,好似倒是成全了董家,只是董秀之愿不愿入宫为妃,她不知道,她只知董大将军倒是挺愿的,更为当初改送长女弃武从文一举自鸣得意。 夜家大门到了宫门,夜十一杨芸钗下车,阿苍芝晚各自随侧,进了宫门,便有永安帝派来的软轿等着,夜十一谢过内侍后,便婉言拒了。 杨芸钗见内侍抬着御赐软轿越行越远,知夜十一拒了此等荣宠,大约不无自已的干系。 主仆四人提步往内学堂走,夜十一未瞧过杨芸钗,只轻声道: “内学堂中,不乏公主郡主县主,再不济也是三品大员之女,身份皆不凡,皇帝舅舅疼我,自来各种安排都只管宠着我,皇帝舅舅待我好,我却不能不知分寸。” 第六十四章 进萃班 有带伴读入内学堂之权,已然艳羡麻烦齐至,她皇帝舅舅可以不知收敛,她却不行。 杨芸钗听之想透,不觉睨了眼目不斜视昂首阔步稳稳前行的夜十一,她今七岁,在她这个年纪,她想的事儿做的事儿无不是较之同龄,甚至是比她大上两三岁的女娃儿要想得多做得多,但相较身边的夜十一,仅仅大她一岁的夜十一,她觉得她真真切切就是一个七岁的女娃儿。 到内学堂时,已是辰时三刻,杨芸钗抬头盯着大门匾额,红底金字,边框饰以金桂祥纹,内学堂三个大字遒劲有力,苍劲峻逸,蘶然大观,令人肃然起敬。 夜十一见杨芸钗驻步而观,她同看向匾额: “此匾为先元莫皇后尚在时,央的皇帝舅舅御笔亲书。” 又道:“往后你会得到更多。” 杨芸钗垂眼侧眸,迎着夜十一认真而笃定的双眸,她重重点下头,深深呼出气,心中激动难以掩下。 内学堂巳时上课,这会儿还有时间,荟萃两班却已然坐满女公子,夜十一携杨芸钗先去拜见两位女傅,总得想知道她被安排于哪个班,英沁董秀之早接到圣谕,说夜十一想在哪个班便在哪个班,本着不想让对她皇帝舅舅有歪念的想法,夜十一毅然选择了萃班,美其名曰,早闻董家女子不让须眉,纵董女傅弃武从文,骨子里亦真帼国也。 董秀之心无城府,虽从文,骨子里却如夜十一所言,流着董家世代武将的豪爽干脆,夜十一这一番说词,虽不无奉承之嫌,却奉承得恰到好处,所言字句皆乃阖京尽知的事实,并无夸大,一听便被阖京有名儿的夜小老虎捧得笑声连连,止都止不住。 英沁则表面笑着,心中不无恨恨,自知夜十一要入读内学堂,她便打算着一定要将夜十一揽入她所执教的荟班,随着永安帝圣谕下来,此心更为坚定,连今日夜十一首日进内学堂,怎么引导夜十一进荟班的说词都早已想好,没想夜十一不按牌理出牌,连给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在得知她与董秀之并无安排权后,直接向董秀之抛了橄榄枝! 夜十一带杨芸钗进萃班,在殷助教的带领安排下,进了萃班落座,杨芸钗是夜十一伴读,自不会离远,自讲案往下看,共有三排书案左中右,夜十一于讲案左排首座坐下,杨芸钗在左二座坐下,正在夜十一身后。 坐于讲案中排首座的朱柯公主虽没能得永安帝允许带伴读,然先时于池学士之下启蒙学时,四个伴读身份个个不凡,诸如前伴读夜十一,与中间入寺面壁归后仍为朱柯公主伴读的谢八,无朱柯公主干系,也入得内学堂,余下两个伴读亦同,此刻也在内学堂读书,只是不在萃班,而是在荟班。 只是夜十一没有想到,她所进的萃班没她表姐今宁公主,反倒不仅有朱柯公主,连谢八都在,真是冤家路窄,当然她是无所谓。 自夜十一进萃班落座,居于讲案中二座的谢八却是怎么坐怎么不安,正坐谢八前面书案的朱柯公主也在见到夜十一进萃班的第一时间,转头便同谢八使眼色,让谢八定定心,可惜谢八终归没定下心来。 诚然朱柯公主也不明白为何她小姨这般没胆色,不就是两年前扯断了她葭宁姑母的遗物紫晶手珠么,罚也罚过了,事儿早过了,怎么她小姨就这般怵夜十一?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她母后,可母后一提此事儿,脸色就变,有回她趁外祖母进宫,偷偷问了回外祖母,没想外祖母归府便去同她外祖父说,外祖父隔日进了宫,她母后便知此事儿,为此她被母后整整禁足了半个月,至今她都没想明白她到底做错什么事儿了,竟得母后这般严惩。 谢八其实并不如朱柯公主那般想的怵夜十一,打也打过面壁也面壁过了,她早觉得即便与夜十一面对面,她也不会矮夜十一半截,可自普济寺面壁归来,她皇后姐姐逼着她拿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登门向夜十一致歉,她父亲更是在此后在内书房同她说了许多以往她并不知的事情后,她已然深觉自已在无意间,用她的嚣张跋戽毁了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父亲虽不赞同皇后姐姐,但即是皇后姐姐做了,不管对错,已然成为事实,她英南候府便得不顾一切做皇后姐姐的后盾,用尽一切根基人脉为皇后姐姐筹谋,然她不仅没帮到皇后姐姐,反扯了皇后姐姐的后腿儿,自此皇后姐姐对她,严厉多过宠溺,对她朱柯外甥女更是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于朱柯公主谢八对夜十一的到来微不自在且心有芥蒂之外,也有许多对夜十一十分好奇也万分欢迎的人,诸如容兰郡主。 容兰郡主八岁,其父鲁靖王乃永安帝嫡亲兄弟,与夜十一同岁,容貌不比夜十一明艳,亦不同朱柯公主娇俏,自有一股形同玉簪花的恬静脱俗,连说起话来都宽和得很,只是难掩对夜十一的旺盛好奇心,与夜十一、朱柯公主一般,同在首座,只是夜十一左,朱柯公主中,容兰郡主右。 上晌一堂课,自巳时初至巳时末,整整一个时辰,董女傅讲女四书《女诫》中的第三章敬慎,一堂匆匆过,授课毕下堂,容兰郡主便缠着夜十一问东问西,所问无不关夜十一过去两年的种种事迹。 夜十一也无不是一一作答,想着容兰郡主虽是今年满八岁方进京入宫至内学堂读书,到底她自已因守孝迟来了月余,容兰郡主又赶在二月开学之前到的京,如今已快三月尾,月余时间足够让容兰郡主听到关于她的诸多事情,此刻问她,到底抱着核实的态度。 因着谢八在,容兰郡主虽十分想问问紫晶事件的首尾,但还是忍住了,谢八她不惧,就怕堂姐朱柯公主听到护着谢八,同她不痛快,得夜十一青眯的孤女杨芸钗便在跟前,她日后多的是机会了解,逐她转问起同样得夜十一相护的商家女殷掠空。 第六十五章 一串缘 提起已离京一年多,杳无音信的殷掠空,夜十一神色微惚,回神儿来摇头道: “我也不知掠空现今如何。” 容兰郡主瞧出夜十一真挂念殷掠空,虽早在暗下打听过殷掠空与杨芸钗两人的底细,到底无出奇之处,不觉更奇一商女一孤女有何长处竟得她夜表妹这般看重,再观杨芸钗就站在夜十一身后侧,一直沉默不语,腰板挺直,一张如玉娃娃的脸不卑不亢,一孤女在一堆贵女中有此姿容,倒是难得,一想到那让夜十一出手教训谢八的殷掠空,她便更想见一见了。 冯五一事儿被静国公府勒令不准外传,阖府是半字也未透出,四皇子莫息虽无意间通过夜瑞夜祥两兄弟晓得此事儿,但此事儿吧,虽说夜十一在他们心中一直是一头小老虎,总传出暴力事件来,于夜十一闺誉也不太好,不必静国公府谁来告知一声,他们自个也知噤声,闭口不提,阖京是只知冯五去岁年关前便回了湖广,并不知其中首尾。 到容兰郡主打听杨芸钗底细之际,自是没把夜十一为了杨芸钗怒将冯五脑袋往莲荷缸里压一事儿给探出来,便觉得能让夜十一为之撑腰动手的殷掠空更得夜十一看重,诚然夜十一对殷掠空的感情是自噩梦里带出来的深厚情谊,对杨芸钗则是现今从头一步一步带出来的互助之谊,说不同,到底是不同的。 杨芸钗站在一边听着容兰郡主问夜十一诸多殷掠容之事,她早前也打听过,然身边可用之人不多,一心向她的甘嬷嬷年迈,人也不精,后得夜十一承认,芝晚芝晨诚心在她身边侍候,她才知殷掠空与夜十一之间一串冰糖葫芦的缘份。 这缘分容兰郡主也晓得,眨巴着大眼睛问: “那殷掠空长你四岁,那会儿庙会你方四岁,她八岁,就牵着走散落单的你蹲在街角请你吃冰糖葫芦,那会儿你们就不怕被人拐了?” 提起此事儿,夜十一记得清,当时的情景犹如在前,不觉抿出笑来,笑意漫延至眸里: “掠空自小被殷家当成男娃儿养,别人穿着衫裙戴着簪花,她则穿着袍服上树掏鸟窝,那时她同我说,她的拳头有几分硬,她陪着我在走散的街角等家人来找,要是期间有谁敢看我们不顺眼,或想打我们的主意,她便将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容兰郡主奇问:“要是她打不过呢?” “要是她打不过……”夜十一回想起当时殷掠空明明才八岁,却非得装得跟十八岁的小大人模样,她心中暖流淌过,眸色笑意更深:“那她顶着,让我赶紧跑,跑到离庙会一里外的殷家米铺,找一个白白胖胖很是圆润的掌柜,找到了赶紧领掌柜回去帮她。” 不过当时殷掠空将她一双小短腿儿扫了又扫,又叹掌柜肥胖,言语间不无觉得腿短儿的她与圆润的掌柜大概跑不快,尽力便好,真出事儿了,全然没怎么寄望于她与掌柜能及时跑回支援,那会儿两人各吃掉一串冰糖葫芦,她也方知热心陪她在街角等丫寰绕回来找,或归府带人出来找她的姐姐,原来是姓殷。 正如她从未主动说过她出自长公主府,殷掠空也只交代了危急情况时的应急法子,她大约晓得殷掠空姓殷,殷掠空却全然没意思想问问她是谁,就这样在两厢不相识的情况下,两人也是运气好,乱七八糟提前想好应对的法子都没用上,只等来了她公主娘与她附马爹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在庙会里找她的情景。 那一晚,整个庙会被迫中途结束,许多人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只过后殷掠空盯着她公主娘与她附马爹的气势,瞬间终问了她一句——你是谁? 有殷家米铺及谁家小女娃儿当男娃儿来养的两条线索,她母亲手下的人很快查到殷掠空的身份,她方知殷掠空是在京城排得上名号的商户殷家小女儿。 隔日到了殷府,到时殷掠空正被罚跪于院子里,她拉殷掠空起身,殷掠空已知她身份,却是不起,只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身份再不凡,也不能废了殷家家规,她想着有道理,同平日里母亲教给她的一样有道理,也不再拉殷掠空起身,拿过丫寰撑在她头上为遮雪的伞,殷掠空跪着,跪得直挺挺的,即便早被冻得手脚僵硬,嘴唇无色,她给殷掠空仔细扫去身上的雪花,又把自已的狐毛连帽斗篷解下披到殷掠空身上戴上帽子,再站着为殷掠空撑着伞,不让小雪飘落在殷掠空身上。 丫寰哪里敢让夜十一被冷着,纷纷脱下自身的披风给夜十一披上,虽暖和远不如狐毛斗篷,但总算能暖一些,但丫寰没忙活多久,夜十一为殷掠空也没撑伞撑多久,殷家上下大小主子便出动了,皆齐聚殷掠空院落中,纷纷觉得殷掠空结交了了不得的人物。 结果殷掠空很快被撤掉独身偷偷跑出府到庙会玩儿的责罚,夜十一也被殷家家主请进屋里看茶,好言好语地亲自接待,自此殷掠空虽在殷家地位有所好转,然也仅是有所好转,并改变不了殷掠空父母对殷掠空一出生便夺去双胞长兄性命的怨恨。 同样偷偷出府,殷掠空是独身跑庙会玩儿,她带一丫寰跑庙会凑热闹走散,方有缘相逢,结果却是大不相同,她母亲训她两句,她父亲就心疼得抱她就跑,殷掠空却是让身生父母在雪天之下罚跪院子。 空兰郡主听罢叹道,天底下竟还有这般不明事理的父母。 午时在内学堂用过宫膳,下晌未时至申时上课,一个时辰学书法,一个时辰习琴艺,下课后女公子们陆续出宫,容兰郡主亦同,与夜十一杨芸钗同步行至宫门,再各自上大车归府,路上车厢里容兰郡主两大丫寰之一的吉舒瞄了又瞄,一副欲言又止。 容兰郡主素来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待谁都宽和,待身边人更是: “想说便说,不要憋坏了。” 第六十六章 转班意 吉舒素来在容兰郡主跟前敢言惯了,心底憋着的话儿果真立刻出口: “郡主,萃班三排书案首座,原本今宁公主尚未转至荟班,朱柯公主中,今宁公主左,郡主右,数日前今宁公主转出萃班,郡主就该坐书案左排首座,哪里轮得到今日刚进内学堂的夜大小姐居左!” 容兰郡主抿唇一笑,笑得温婉,颇为小题大作地慎怪吉舒一眼: “就这小事儿,也值得你记挂着。” 左尊右卑,在吉舒看来这是大事儿,有心再说,话在尖转了又转,却终给转回肚子里。 鲁靖王府大车在前,夜家大车在后,车厢宽敞,足以容下六人,此刻坐了夜十一主仆与杨芸钗主仆四人,倒也不觉得拥挤,阿苍芝晚靠近于车门,夜十一端坐车厢后面正座,杨芸钗居于左侧座。 想起今日内学堂私下的议论,杨芸钗心里藏着话儿,面上掩着没露出来,这点夜十一瞧得满意,提点道: “今宁表姐在数日前便自萃班转至荟班,其中缘故同我有关。” 今宁朱柯两位公主虽都是大姐姐的表姐,可大姐姐私底下自来只喊今宁公主为今宁表姐,朱柯公主仍为朱柯公主,只在朱柯公主跟前方会喊一声朱柯表姐,正如几位皇子都是大姐姐的表哥,然能让大姐姐不管明面私下都不改四表哥这称呼的,也仅有四皇子一人,其中亲疏不言而喻,自知此点后,她两年前初见四皇子时的那份悸动,早被她散得一干二净,诚然她的身份,连被抬进将来的四皇子府都不够格,更遑论其他。 思绪转过,杨芸钗回到跟前话中来,推道: “朱柯公主与谢八都在萃班,是不是贵妃娘娘觉得大姐姐不会选择萃班而读,故先让今宁公主转去荟班,自此与大姐姐同在内学堂读书,彼此好有个照应?出宫前今宁公主找大姐姐说话儿,大约说的便是此事儿。” 那会儿她未跟着,同阿苍芝晚与今宁公主的贴身宫人寻晴站得远些,丝毫听不到今宁公主与大姐姐说的话儿。 “今宁表姐还是希望我能转到荟班去,也是姑母的意思,怕我在萃班,会同朱柯公主谢八再起矛盾。”夜十一挑眉一笑,“哪里会,我怎么会,不会的。” 只要谢八不来招惹她,朱柯公主是公主,她怎么都会让一让,不过忍让的线,她便不会再同她姨甥俩起冲突,她姨甥俩也有自知之明,纯看她刚进萃班时,谢八那透着不安的脸,与朱柯公主那频频安抚谢八的眼色,她便觉得在她守孝期间,此姨甥俩绝对是被谢皇后英南候好好地教育了一番,诚然方有此结果。 夜十一连着三个否定,杨芸钗听出只要便不会的因果,觉得甚是,这一日在内学堂紧紧绷着的弦不觉松了松,也跟着笑出来: “那倒是,有了前车之鉴,除非有更高明的招,否则再来招惹大姐姐,那谢八也真是蠢到底了。” 至于朱柯公主么,她觉得朱柯公主颇护着谢八这小姨,谢八不作妖,与大姐姐相安无事,大姐姐又曾当过朱柯公主的伴读,先时也没听过有何不愉快之事,朱柯公主犯不着同大姐姐过不去,便真过不去,胜负也还未定。 又想起大魏唯二的两位公主先前竟都在萃班读书,杨芸钗又问了问,夜十一答道: “倒也不是英女傅的才学不如董女傅,相反地,英女傅的才学略胜董女傅一筹,两人的师父徐女傅一生,最得意有此两名弟子,说起来,英女傅董女傅还是师姐妹。今宁表姐今十一,三年前进内学堂,姑母觉得哪一班都好,便由着今宁表姐选,那时今宁表姐同姑母想的一样,便随意选了当时座率相较而言少些的萃班,朱柯去岁进的内学堂,选的也是萃班,意在同今宁表姐一处,姐妹俩再同蒙学时一般彼此不离。” “姐妹情深?”杨芸钗反应不慢,“是皇后娘娘授的意?” 夜十一反问:“不然呢?” 不然以朱柯公主那连个谢八都能摆布左右的脾性,素来谢皇后与她姑母也不是同一路,倘非谢皇后授意,借朱柯公主亲近今宁表姐表现个姐妹情深,以此代谢家向夜家抛出橄榄枝,以期夜谢两家修合,朱柯公主哪儿会同她今宁表姐同一班,只怕此次今宁表姐转至荟班,最高兴莫过于朱柯公主了。 谢家同夜家示过好,莫家也同夜家示过好,皆意在联盟,宁家虽是不曾像谢莫两家一样向夜家抛过橄榄枝,但无论宫里宫外,宁贵妃宁尚书从来都是与夜家井水不犯河水。 谢家早先于谢世子调任浙江巡抚一事上,寻过夜家帮着尽快了结前浙江巡抚贪墨案,夜家在她的推波助澜下,最终顺手帮了谢世子一把,这点被谢家记下,再有朱柯公主主动亲近今宁公主,倘说早先是试探,那么此后便是想进一步联盟了。 杨芸钗被夜十一反问得微怔:“真是如此,那今宁公主数日前转至荟班……” 则说明夜家已然表明了态度,夜谢两家可以于政事上彼此互助些许,但真要联盟,却还没到那一步,说到底,东宫之位只有一个,两家却有两位皇子,何况还有莫宁两家,同样有着皇子外孙,跟在夜十一身边日子起多,她对政治敏感度越高,理顺了道: “不管哪两家先联手,目的皆欲先削弱另两家实力,成两家鼎立之势,再较高低,一旦夜谢两家联手,难保莫宁两家不会联手,两两对阵,夜莫两家自祖辈便世代交好,脸皮必然得撕破,实非夜莫两家所想看到的。” “我母亲尚在时,同莫世子妃便十分交好,便是我母亲现今不在了,这份情谊亦不少减少,夜莫两家再怎么样,目前都不会撕破脸皮。”夜十一话峰一转,眸色微暗,声调微凉:“但也仅仅是现下之状。” 而难保日后。 这便是皇权之争最残酷最现实的一面,父子反目同胞相残都不鲜见,何况不过是豪门之间的世代交好。 第六十七章 轰下去 杨芸钗听之夜十一最后一句意思,惊道: “这……这不可能吧?” 看了眼微惊的杨芸钗,夜十一觉得杨芸钗再人小鬼大,到底是真真切切的七岁女娃儿,所思所虑仍欠火候,她举例道: “东晋时期,王恭乃会稽内史王蕴次子,同中书令王坦第四子王忱交好,王蕴察王恭与王忱脾性不同,深觉两人交情不会长久,此后王恭与王忱果真反目。仅脾性不合都迟早反目,何况乃系阖族兴亡大事的东宫之争。” 当然,不管是因着莫息,还是因着母亲生前同莫世子妃的私交,她都不愿看到真有来临的这一日。 杨芸钗再不言语,大姐姐说得对,是她想得太过疏浅了,皇权之争事关朝政民生,乃是大事,因利益而合,自也能因利益而分,血脉相连都能反目阋墙,何况仅是世代交好。 大车突然停了下来,阿苍算着时间,想着静国公府尚未到,怎么停了下来,夜十一想得与阿苍相同,示意阿苍瞧个究竟。 打开车门至车驾,阿苍便看到自家大车被前面两辆大车堵住,足以容两辆大车并排同行的街道瞬时不见半点空隙,车夫本要往车厢里回禀,回头便见到阿苍出来,便问道: “阿苍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阿苍细细看清两辆大车上的族徽,见是莫家族徽的,让车夫稍安,尾角扫到莫家大车出车厢的人,她抿了抿唇,回了车厢禀道: “大小姐,是仁国公府的,两辆大车并排堵着,整个街道过不去,我回车厢时,已见到莫大少爷自车厢里下来。” 杨芸钗一直安静地坐着,听到是莫家也没动半分,芝晚随着主子,自然也静坐车厢里,只等吩咐方动。 夜十一听到是莫息,想起来算着,竟是有一年多未见他,噩梦里到底夫妻一场,每每见到莫息,不同于见到他人,便是当初在翰林书馆见到莫世子,她噩梦里的公爹,她都能泰然处之,淡然面对,可于莫息,她始终不能,索性不见: “让车夫退,转至后面的路口,我们绕道回府。” 不仅是阿苍讶异地瞧着夜十一,连杨芸钗芝晚也难掩讶色,夜十一面色不变: “我只是不想见他。” 阿苍忙道:“是!” 应完便吩咐车夫调头绕道,哪知说得晚了,莫息已牢牢站在大车马匹前,身量高了许多,车厢里夜十一说了什么,他没听到,但阿苍往车驾吩咐车夫的话,他是听得个清清楚楚,瞬间心火直冒,指着还真在想法调转大车的夜家车夫喊道: “调什么调!绕什么绕!不准调头也不准绕道!” 这声音嚣张跋戽到半条街都听到了,车厢里的夜十一蹙眉,不想将事儿闹大,她对阿苍道: “去同莫大少爷说,有事儿到静国公府,莫在街上胡闹。” 最后一句胡不胡闹的,阿苍自不敢如原话传,只同莫息说了夜十一前两句的意思。 自被勒令不准再进清宁院,莫息已有一年多未见夜十一,便是寻机去静国公府,也是未曾如愿见到她,从前她不曾这般避着他,他再久不见,倒也无甚感触,如今这般,再加上这一年多里他母亲连连问他,是不是他欺负她惹她生气了,他父亲更是每每提起此事儿,便用不孝子加没甚用的眼神儿瞧他,他更深觉他就是被夜十一抛弃的闺中怨夫,满心满眼的怨气。 这会儿更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怨,当下莫息一脚蹬上车驾,夜家车夫不敢伤他,阻又阻不了,眼睁睁地瞧着他推开车门,直接往车厢里闯。 车夫也是深知夜莫两家的交情,及大小姐与这莫大少爷自小青梅青竹的情份,方这般无所作为,虽这般想,也做了,到底心提着,大小姐不见莫大少爷许久,他这样放莫大少爷进车厢,大小姐怪罪下来,他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不同于车夫的提心吊胆,阿苍是被直接闯进车厢的莫息给吓懵了,直到夜十一下令把车门关上,她方将将回神儿,同芝晚一人一边把车门关得密不透风。 自莫息熟门熟路全当自家大车在车厢里找位子坐下,夜十一脸便阴着,看得杨芸钗是抬头都不敢,阿苍芝晚关好车门后连呼吸声都给放轻了,造成这般的莫息犹而未觉,就是察觉到了他也不惧,一张俊脸嘻皮笑脸地往夜十一眼前凑: “十一,我们好久没见了,你过得如何?听说你身子骨好了许多,还有了专门教你五禽戏的师父,那马文池……” 夜十一阴阴地转眸,瞧他一眼,莫息俊脸往后退了退,摸着鼻子不再指名道姓: “那马师父名头还不小,要不这样,让他也教教我,我也跟在你后面学呗!” 夜十一回:“不行。” 真是快速又简洁无比,毫无犹豫地拒绝,莫息也不气馁,不教便不教,但他有些不服气,指着杨芸钗道: “那她怎么可以跟在你后面学?十一,你不能这样偏心!” 他虽见不到她,可有关她的事儿,他都门儿清着呢。 夜十一斜眼:“芸钗是女子,你是?” 莫息听之眼眸一亮,直觉让她想到他大概又有什么鬼主意,在大街上,她实不想闹出什么事儿来: “男女共处一室实为不妥,莫大少爷想说的说了,还是赶紧下车去吧。” 莫息还真起身就往车门蹭,阿苍芝晚赶紧帮着两边各开一门,不料莫息并不出车厢,只对候在车外的小厮永书道: “一辆回府去,一辆让开,待会跟在夜家大车后面,你也到后面咱家大车上去,等到了静国公府,我再坐回大车归府!” 永书听罢应好,赶紧照莫息的吩咐行事儿,没多会儿,堵住的街道便敞了开来,莫息也坐回车厢里去,看得阿苍芝晚目瞪口呆,杨芸钗也是一副受惊模样,夜十一更是犹如满满的棉花堵在心口,瞪着怡然自得丝毫未觉有错的莫息,听到车夫怯怯请示是走还是不走,她恶狠狠道: “把莫大少爷给我轰下去!” 第六十八章 孝至德 车夫闻言不敢有违,阿苍更不敢有违,杨芸钗也是视夜十一的话犹如圣旨,当下示意芝晚帮忙。 车夫进不得车厢,只在车驾接应,等着阿苍芝晚将莫息拉出车厢,他便接着将莫息请下车。 本来车厢里阿苍芝晚两人齐力拉莫息出车厢下车,实在不难,毕竟莫息终归不过九岁,永书又已到后面莫家大车坐着等跟着出发往静国公府,不知前夜家大车里的情况,没帮手,在强力之下,莫息是想不下也得下。 然一听夜十一要轰他下大车的话,莫息哪里会束手就擒,在阿苍芝晚四只手齐抓向他之前,他已起身往最后面正座上的夜十一那边靠,夜十一措手不及,被他靠个正着,整个人挤进后面正座里,右手抓着夜十一的左手不放,露出八颗白牙: “要下去,咱一起下去!” 阿苍芝晚抓着莫息左手臂,莫息右手紧攥住夜十一左手不放,杨芸钗怕夜十一真被莫息拉下车去,双手赶紧抓住夜十一的右手臂,一时间,车厢里真是乱得很。 夜十一想挣开莫息,奈何挣不开,莫息又一脸嘻皮笑脸同她死磨到底的模样,她被左右扯手扯得脸色能滴出墨水来: “阿苍!让车夫起行!” 阿苍一愣,应声好赶紧松手,往车厢外吩咐车夫,回来芝晚已同放开莫息的手臂,杨芸钗也放开了夜十一的右手臂,只余下莫息仍力攥着夜十一的手不放。 车稳稳起行,夜十一端坐着,目不斜视,动了动左手,仍挣脱不出来,她话语能寒出个冰刃来: “莫大少爷请自重!” 莫息嘿嘿笑,在夜十一面前,他素来少有自重的模样,阿苍阿茫跟在夜十一身边,自也习惯了,杨芸钗芝晚却是给吓得噤若寒蝉,末了双双低头,连眼都不敢乱瞟。 没松手,反举起他右手握她左手的十指相交,莫息既感叹又略埋怨夜十一的不念旧情: “以前,咱天天这样手拉手地玩儿,多开心啊,你都忘了?现今你不止不见我,还处处避着我,倘非我今日煞费苦心地等你出宫堵你的车马,大约我仍见不到你。好不容易见到你,你连句话儿都不愿同我说,便让车夫调头绕道,我就这样令你讨厌?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这般厌弃,那你也得同我说个明白啊,死刑犯行刑前都还有一顿饱饭吃,难道我连一口汤都没?咱俩自小青梅竹马的情份,你就这么抹杀了,你让我死,我可以死,可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什么生啊死的,除夜十一外,余下三人是将脑袋埋得低低的,两耳也只当从未听过满车厢的生死,杨芸钗也才知道,原来仁国公府的莫大少爷行事这般不管不顾,急起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也才知道,原来莫息对夜十一的心思可不一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夜十一突然念出一段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章》中的话来,“此乃孔圣人同曾子说的话,你可曾读过?” 经她这么一问,莫息愣了愣,这话他是听过,可未曾深读,意思倒也明白: “此乃孝之根本……” 夜十一再问:“为人子,你觉得你算得上孝么!” 这一声质问砸下来,莫息已然有些明白,呐呐不得言。 夜十一见莫息已明白她话中之意,冷哼一声,严辞厉色道: “什么我让你死你可以死,什么我得让你死个明白,将自已比之死刑犯,你是觉得你很能耐是么!身体发肤,连半个毁损都是不孝,不过因着小事儿,你便一口一个死,倘你真死了,莫世子莫世子妃白发人送黑发人,莫非这便是你的孝?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后世称赞乐道,此方是孝之根本!” 莫息被数落得慢慢松了手:“我是一时情急……” “夫孝,德之本也!你连生死大事都能这样随口而出,全然不顾严父慈母之感受,何谈道德之本!”夜十一未有横眉怒目,气势却是汹汹:“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尔今你正于国子监读书,此为将来大展抱负精忠报国之良机,你都不好好把握修习,竟无聊到做出当街堵我车马拦我路的事情来,你可知天下之大,学子之多,无缘进国子监读书者,不知凡几!你也就占了个好出身的荫监名额,要不然以你才学,童生都算不上,何以得入读国子监的资格?” 言辞锋利,不无咄咄逼人之势,莫息连连败退,脸半懵着那出其中一句: “我这哪里是无聊,我是许久未见你……” 夜十一立问:“许久未见我的人多了,可曾像你一般,当街堵道拦路闯上车马,丝毫不顾车厢里尚有我与芸钗俩弱女子的闺誉!” 弱女子听得莫息噎了噎,想反驳夜十一,说她实乃一头小猛虎也不为过,又觉得这会儿驳了,大概他不仅道德没了,抱负志向没了,连性命大概也真的得没了,舌尖很识相地嘴里转了转,把反驳的话吞回去,看了眼杨芸钗道: “她不过七岁,你也才八岁,旁人七八岁可没你这般讲究……” “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旁人当不得我,我也管不了旁人。”夜十一横了眼越说越气弱的莫息,于噩梦里,他便经常说不过她,不是她聪明于他,而是他确如她所言,倘不是出身甚好,他真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也就一张脸胜若潘安可取,她火气微下:“再者说了,七岁怎么了?八岁怎么了?汉昭帝皇后初立之际,孝昭上官皇后先婕妤,月余后为中宫之主,年仅六岁。倘照你所言,上官皇后因着年岁小,便不必遵《女训》,可将女德视之无物,随意任男子闯车马、共处一室、拉拉扯扯么!” 莫息彻底哑言,他就拦个路见她一面,怎么从孝至德,从今至古,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毫无生路地全面辗压他? 第六十九章 决定了 阿苍真心觉得大小姐的战斗力又高深了,芝晚觉得表小姐跟对人了,杨芸钗则再次感受到夜十一舌灿莲花的本事,简直是张口就来,引经据典,字字有依有据,句句在情在理,真是非一般的功力。 到静国公府大门前下车,莫息灰头土脸地爬回后面紧跟着的莫家大车,半句话没说,也不知是被夜十一打击得狠了觉得没面子,还是想通了什么正在反省,反正于杨芸钗芝晚阿苍三人看来,莫大少爷这回受的打击可不仅仅是心灵上的打击,孝德、抱负、志向,哪一样不是糟到前所未有的打击,简直是形神俱灭啊。 莫家大车调头仁国公府,夜家大车直接进到静国公府二门方停了下来,夜十一先下,杨芸钗后下,车夫这日去接大小姐归府真是深感一路惊险,阿苍芝晚觉得大概往后莫息再不敢当街拦夜家车马了,杨芸钗数瞄夜十一,话到嘴边总吞下。 终到清宁院樱宝院分道而行的岔口之际,夜十一停步驻立,示意阿苍去看前后左右可方便说话儿,阿苍明白,带着芝晚去瞧完回来点头,再同芝晚分守两个出入口要处,保证不会隔墙有耳后,她方看着杨芸钗直言: “我最后再说一次,你不必怕我,有话便说,便是错了,我会纠正,不会怪你,但你再这般畏首畏尾,连在我面前你都不敢有话直言……芸钗,我的身份,我的将来,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嫁入平凡之家,不是公候公卿,便是皇室宗亲,不管是嫁入哪一家,我是夜家女,我所谋所虑皆为夜家阖族荣辱。自你跟着我,我便同你明说,我这条船并不牢固,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风险,我让你上船,需要的是能助我掌舵的人,而非一般船员。我带你进宫学内学堂,可不仅仅要你当我的伴读,我所读所学,你也一样读了学了,最后是否能成长如我所期望的那般,这且不说,如今日面对皇族宗亲大臣贵女,你便做得很好,不卑不亢,站在我身边的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姿态。同样的,面对我,你也不必畏惧什么,你是孤女,我是丧母长女,撇开出身不说,你我是一样的,你有你所求,我也有我目的,不管各自为了什么,我们既走到一起,站在一处,那我们便是一体,你荣我荣,你辱我辱,反之,亦然,护好你自已,为你杨家扬眉,为泉下有知的杨知府杨夫人争一口气,未来你我各自婚嫁,便是无法像此刻这般聚首,你我的心,也总该是在一起的,力,也总该往一处使。” 她顿了顿,眸光深遂: “我说了这么多,没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你不必惧我,只需心同我一起,不管说的做的,别忘了背后有我,当皇帝舅舅圣旨下,我选了你为我伴读,你已然同我再分不开,这是一种昭示,你可明白?” 杨芸钗睁圆双眼,震惊站在原地,许久未能回神儿。 许久芝晚禀道:“表小姐,大小姐回清宁院了,我们……” 杨芸钗未答,挽起裙摆,脚底生风,直往清宁院跑,此刻的她思绪仍乱,心中澎湃不息,但有一点她明白,再明白不过,进清宁院直奔东厢,芝晚回过神儿来紧随其后。 阿茫见到杨芸钗并不意外,只微笑着行礼唤声表小姐,再掀起帘子,连通报一声都不必,便请杨芸钗进屋里。 杨芸钗知道这是大姐姐早嘱咐了,正在屋里等她,她进屋子往南榻走,跑到清宁院来一路的脚底生风,此刻在屋里走着,却像被灌了沿,提起落下,步步沉重,大姐姐的意思,她明白,小花暴毙,首发现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有异的人是她,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愚昧也明白其严重性,故那晚夜闯清宁院,她不惜以性命相挟芝晚芝晨,因着她明白此事儿何止事关两条性命,那是阖族性命攸关的大事儿! 芝晚跟在杨芸钗后面进屋,她尚有几分眼力,因着这几分眼力,她代替了芝晨时刻伴于表小姐左右,半刻不离,许多事情表小姐也未瞒她与芝晨,芝晨虽未有她想得多想得深,但嘴严绝对做得到,而她要做到的便不仅仅是嘴严了,她知道的事情更多,也意味着她能想到更多,犹如此时此刻,表小姐这般缓慢地走着,脸上之复杂,脚下之艰难,必是大事儿。 芝晚很想知道杨芸钗接下来要同夜十一说的话儿是什么,那让杨芸钗步伐沉重的决定是什么,但杨芸钗缓慢走到榻前后,连礼都未行,只笑着在榻的另一边坐下,先时在分岔口那份震惊复杂,更难掩激动而红光满面的神色已不见,芝晚候在一旁站定,难掩看到杨芸钗前后变化之大的讶色。 夜十一见杨芸钗如此,却是眉目含笑: “看来你是决定了。” 杨芸钗自下车便欲言又止想知道之事,是夜十一为何会对莫息那般排斥,自青梅竹马到尔今突变,总有原因,她想问,又觉得她尚未够格问,现听明白了夜十一的意思,释然之余,方真正恍然醒悟,原先时夜十一对她所说的种种,特别是关于夜莫谢宁四家对东宫之争的厉害分析,她是听入耳了,却也没真正听入耳,总觉得什么东宫不东宫,尽都离她甚远。 尔今想通想明白也真正做了决定,她未顺着夜十一的话往下说,而是平静地道起先时未被夜十一护于翼下的境况: “自家父家母亡故,我成了孤女,甘嬷嬷为护我平安成长,唯有变卖家产,投靠堂叔,然堂叔家并非良靠,故当知道静国公府静国公夫人夜太太有意将我接进府时,那种明明已到了深渊,却突然抛下一救命绳索来的感觉,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我……我实在难以形容,后来却被告知大姐姐不同意我进静国公府,那时我恨,恨极了,恨大姐姐,怨姨祖母,连姨祖父,我也怨恨上了……” 第七十章 要的心 芝晚在旁听得心惊胆颤,同在屋里侍候的阿苍也盯着杨芸钗不放,眸中难掩震惊,唯夜十一仍淡然不变,端起茶碗轻呷口,杨芸钗看得一笑,也端起茶碗递至嘴边,茶碗微倾,茶汤映入眼帘,一滴泪悄悄滑入,于绿黄色的茶汤中消失无踪: “怨恨让我一时失了理智,那一晚我砸了所有我能砸的东西,然后被堂婶发落,关在小小的屋子里,连烛火都没一盏,直到天亮,我绻缩在屋角,看到金乌升起,耀眼的光芒透过窗棂照在我脸上,那一刻我想起了我母亲,还有我宁死不屈的父亲……我从未提过半句家破人亡,并非我不知家父被冤的真相,而是我深知自已的无能,便是拼上我这条性命,也未必能憾动那逼死家父家母的贪官一分一毫!” 那时她想,她得进静国公府,不管夜太太待她能否真如嫡亲祖母那般慈祥,只要有一丁点好,那便是她的希望: “自大姐姐拒了我进静国公府后,见已无利可图的堂叔再不想听我说半个字,堂婶更是将我与甘嬷嬷关在后院,任我们一老一少在小屋子里自生自灭,甘嬷嬷哭着说,是她害了我,可我知道,其实是我连累了甘嬷嬷。” 芝晚从来就知道表小姐年纪小小便已经历磨难,可她从未想过杨家堂叔竟会如此不顾血脉相连,竟对当时不过四五岁的表小姐这般苛刻没人性,阿苍眼中的震惊也慢慢转为怜悯,夜十一仍静听着,未发一言。 “堂叔家是小富之家,堂婶贪财,我散尽了家财,只求堂婶能放甘嬷嬷出府,能进京再往静国公府送一封书信。”杨芸钗低眸看着自已的十指,“家父被冤时,我不过刚开始习字,并不认得几个字,更不会写,甘嬷嬷目不识丁,连这封我用全部家财换来的书信,我都难以送出,后来我用了贴身戴着的一块暖玉,甘嬷嬷起初不同意,说是我将家财散尽,家父家母留下来的最后一件遗物不能再丢了。” 她低低笑了起来:“倘我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倘我无法活得像个人,无法为父母申冤报仇,那我便是留着那块暖玉,又能如何?我用它买通了堂叔家一个识字的丫寰,让她帮着我写,甘嬷嬷身无分文,仅带着一点我们偷偷剩下来的干粮上京,拼着老命,总算将书信顺利地送进静国公府,送到姨祖母手上。” 这些夜十一初时并不知,后来晓得是想收杨芸钗入羽翼之下的时候,她让阿茫细查杨芸钗诸事,那些杨芸钗在堂叔家过的艰难日子,为了进静国公府,杨芸钗所付出的代价,她方一一得知。 “终于如愿进了静国公府,京城里一等一的公府豪门,即便我与甘嬷嬷两袖清风,再无分文,可姨祖母待我的好,让我知道,我最后倾尽一切的拼力一博,没有博错。”那时杨芸钗深深地庆幸,“然不知为何,大姐姐初时并不喜欢我,我能感受到,故我不敢急于讨好,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待时机,寒时居雀儿的不安份,让我知道这个时机到了,后又有手珠之事,夜闯清宁院那一晚,我想着赌一赌,赌对了,我能自此站到大姐姐身边,赌错了,我功亏一篑,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上天终究垂怜,让我赌对了。” 再后来夜十一从冯五手中救下她,许她跟在身边学五禽戏,选她为宫学内学堂伴读,她真正内心开始动摇,而在此时此刻,她已然没理由不下决心: “我什么也瞒不过大姐姐,我的命诚如我所言,早便是大姐姐的了,可大姐姐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的心……” 命,只是命,以命抵命,足以还清恩情。 心,却非是要她的命,而代表着她的自由、忠诚、不顾一切、荣辱共存、生死相随。 茶碗里的茶汤早凉了,夜十一却还是端起抿了一口,入口苦涩沁凉,她轻轻放下,茶碗与榻几无声地契合: “那你给么?” 杨芸钗笑:“大姐姐已知答案。” 夜十一也笑:“我想听你亲口说。” 杨芸钗敛起笑意:“给!” 诚如杨芸钗所言,夜十一从来要的便不是杨芸钗的命,她不缺人为她卖命,能真正真心诚意地与她交心,同她共进退,携手共赴未知的将来,那才是她所要的。 在杨芸钗那副柔弱的身子下,有一颗坚定强大的心,旁人轻易进不得,先时杨芸钗帮她提早发现寒时居雀儿不安份与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两件事儿,后来她助杨芸钗真正融入静国公府,让府里下人再不敢小瞧杨芸钗而阴奉阳违,再是自冯五手中救下杨芸钗,她自觉两两相抵,便是杨芸钗此番不愿交心,她也不勉强,只当两厢抵消,再不相欠。 带杨芸钗在身边,同学五禽戏,同进内学堂,这是她对杨芸钗抛出的橄榄枝,她知道杨芸钗自家破人亡后日子过的艰难,也知道杨芸钗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已然尽忘父母被冤逼死之仇,幸在前浙江巡抚已得到应有的国惩,杨知府杨夫人在泉下有知,总算能闭上双眼,柔韧坚毅能屈能伸的脾性,让杨芸钗注定不甘平凡。 终有一日,杨芸钗的傲气会让所有轻视过她的人后悔,将那些折辱过她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夜十一深知,她身边需要的便是杨芸钗这样外柔内刚、有勇有谋、敢于放手一博的人。 仁国公府最近出现了个怪现象,怪得莫世子妃连连找莫世子谈话,莫世子不知底细,还没等莫世子理出个头绪来,四皇子难得与三皇子连袂齐到仁国公府,同样对仁国公府近来的怪现象深感好奇。 三皇子素来体弱,学业身体兼顾,已然耗费他太多精力,虽与莫息是更亲的表兄弟,奈何身体无法力行,素来比不得莫息同四皇子的亲近,这日国子监不必上学,他兴致高昂地同四皇子到仁国公府凑个热闹,为的便是他那造就近日仁国公府怪现象的莫大表弟。 第七十一章 确反常 上观院乃莫息所居院落,三皇子四皇子见过莫世子,同莫世子了解个大概,在莫世子委托之下,两人前往上观院。 自守门小厮到在东厢前廊下候着的永书,个个认得四皇子,三皇子因着体弱来得少,但与四皇子同行,且四皇子走着一口一个三哥,再没眼力劲的下人都晓得三皇子的尊贵身份,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永书礼毕,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同两位小爷低声禀道: “大少爷自晨起用过早膳,便一直在书房念书,正如此刻,大少爷整个上晌都在朗读,到晌午,膳食端到东厢里来用,用完撤下,下晌大少爷继续念书,只看不读,安静得很,直到日暮,用过晚膳,大少爷再回书案后坐下,便开始练字,练到戌时三刻,用过夜宵,尔后练到亥时,有时候早,就亥时初,有时候晚,就亥时末,方收笔结束,回西厢歇下,一觉到天明。” 这些四皇子已从莫世子那里听个尽全,也是永书上禀的,意思半点儿没差,然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同永书再确认一番: “也就是说,你家大少爷这月余来的休沐日,都是这般过的?” 国子监每十日休沐一日,也就是一月里有三个休沐日。 永书道:“是。” 同四皇子眉宇有三分相似,俊容却是略带些许苍白的三皇子闻言,不禁也再确认句: “阿息每日自国子监下学归府,也是这般?” 永书回:“倘非休沐日,大少爷要上学,自国子监下学归府,用过晚膳后,一刻不误照进东厢,也是这般。只是没休沐日分得明,有时温书,有时练字,有时朗读,没准。” 四皇子倒吸口气,同三皇子惊悚地两两相视: “阿息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眼珠子转了转:“会不会同月余前那件事儿有关?” 月余前那件事儿,四皇子知道,还是他同三皇子说的,时间对得上,倘真与那件事儿有关,那这后遗症也忒厉害了些,他赶紧问永书: “月余前我十一表妹出宫归府,阿息在中途堵路拦车马,那时可是发生了甚严重之事?” 事前,他知莫息要做的事儿,他没拦,事后,他问过莫息拦十一表妹车马后的情况,莫息楞是不说,还怪他,说事前怎么也不拦拦?这话说得真是气煞他!他莫息哪回要做的事情,哪回谁拦得住?他也不是没拦过,可他哪回拦得了! 诚然四皇子问永书这话,本以为是十拿九稳地一定能得到个确切的答案,没想永书将脑袋一摇,说不知道,四皇子真是奇怪之余,越发纳闷。 三皇子也奇怪了,端起皇子架子,曲起手指轻掸掸袖口,言语淡淡,眉目却甚是严峻: “你是阿息的贴身小厮,时刻跟着,那会儿发生何事,你会不知道?” 这话伴着疑,三皇子是什么人,随时能要了他脑袋的贵人,永书立刻被吓得一个卟嗵跪下: “小的不敢欺瞒三殿下四殿下,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当时大少爷上了夜大小姐的大车,小的依大少爷之令,回后面的莫家大车,前头夜家大车起行,小的坐后面车驾上一路跟着,直跟到静国公府,大少爷自夜家大车下来,大少爷一坐回莫家大车,便让车夫调头回府,并未说什么,小的真不晓得当时大少爷在夜家大车里同夜大小姐发生了什么!” 四皇子一通听下来,知永书是真不知道发生什么,听着永书的措辞也沉下脸来: “什么发生了什么,当时大车里还有杨家表小姐俩丫寰,最多就跟十一表妹说说话儿,能发生什么?你给我把舌头捋直把严了,可别什么话儿都往外冒!” 永书擦着额头冷汗连连应是,脑袋埋得更低,直趴到廊下的石板上去,其实他早被大少爷告诫过,不准将那日之事往外说,倘不是知大少爷早同四皇子说过当日之事,他也不敢说啊,何况他所言也是顺着两位小爷回话,没旁的意思,但贵人就是贵人,他一莫家下人,不是他的错,那也是他的错。 三皇子知四皇子素来很护着夜十一,训斥永书这话也对,便是年纪小些,这闺誉也得看重,想到这一层,他不禁说起他四弟来: “你当日就该拦下阿息,当街堵路拦车马,还闯到夜表妹的车厢里,这是能干的事儿么?” 本来兄长训斥,只能提着耳朵听着,然四皇子也是满心的憋屈,指着仅门帘之隔的东厢屋里头: “阿息的脾性,三哥也知道,他那倔脾气一上来,谁能奈他何?” 末了低声嘟囔一句:“也就一个十一表妹能收拾他!” 再小声,三皇子也听到了,本就随口一说,没真怪四皇子的意思,他们站在这门帘外也有半会儿了,门帘里的莫息不可能半点儿没听到两人同永书的说话声,可楞是没半点反应,于他四弟最后一句,他甚同: “这话也是,走,进屋瞧瞧阿息去。” 再往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永书瞧眼:“起来吧。” 永书赶紧爬起身,手脚俐落地掀帘,随后入内同莫息禀三皇子四皇子到了,尔后退下上茶毕,仍站到屋外廊下候着,同他候在外面的,还有三皇子四皇子的俩贴身内侍小旋子小坡子。 莫息给三皇子四皇子见礼后,又坐回书案后捧起书一阵朗读,听得两人一阵头疼。 三皇子端坐书案下圈椅首座中,挑着眉头看读书读得片刻不落下的莫息,任谁见往常不爱读书的人,突然间变得晨昏无一刻不捧着书本,谁都得大感不对劲,暗叹怪不得大舅大舅母有些担忧,莫大表弟确实反常。 四皇子不像三皇子那般挑眉细思其中反常缘故,他直接自书案下圈椅中起身,几个大步跨进,到书案前手一伸,直接将莫息捧在手里正读得摇头晃脑的书给夺下来,一看竟是四书中的《大学》,他诧道: “这不是早读过了么,你还读?” 莫息抢回《大学》:“先时没背下来。” 言外之意,他正背着呢,别捣乱。 第七十二章 可疑红 听着莫息朗朗之声再起,四皇子一口气憋着,正想着要怎么说莫息,眼往书案上一扫,眼蓦地睁大,拿起那本堆放着案角的书问莫息: “你还读《汉书·昭帝纪》?” 三皇子也起身走到书案前,接过四皇子手里的《汉书·昭帝纪》,随意翻了两页,面上同有些讶色: “史书史记什么的,你不是素来不喜么,怎么看起《汉书·昭帝纪》来了?” 莫息不想答话,奈何禁不住三皇子四皇子见他不应声,一人一手齐将他高捧朗读的《大学》给扯下来,露出他憋得些微通红的脸: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年岁尚小,行不得万里路,便先读读万卷书,这有何奇怪的!” 奇不奇怪的,且先不论,三皇子四皇子相视一眼,此时此刻他们就好奇一点,异口同声问: “你脸怎么红了?” 莫息霍然起身,将座椅推得砰一声作响,不仅脸微红,连耳尖都浮起可疑的红,他直视三皇子四皇子越发好奇的两双眼,楞是板起小脸,一本正经: “这是热的!” 三皇子:“哦……” 四皇子:“哦哦……” 当日下晌,三皇子四皇子连袂再上了趟静国公府,夜十一听完他俩要说的话儿,没什么反应,茶凉了,让阿苍再重沏三碗茶,看得三皇子四皇子前后又强调了遍突然变得爱读书的反常,她被强调得烦了,反问道: “莫大少爷既已进了国子监,难道不应该好好念书么?” 三皇子四皇子怎么可能回否,立刻皆给以肯定的答案,应该,应该好好念书,她听后再道: “那三表哥四表哥此番前来是何意?” 四皇子道:“十一表妹不觉得阿息他太反常了?” 夜十一笑了:“爱读书就是反常?那这世间反常的人多了去了,四表哥管得过来?” 四皇子一噎,他不是这个意思,诚然夜十一也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能说什么,当日车厢里发生的一切可不是能往外说的事儿,便是亲如表兄妹,有些事儿能过去,还是让它消散的好。 三皇子见识了夜十一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没四皇子那般拐着弯说道,他直接赞起夜十一: “先时大舅大舅母怎么压着阿息读书,阿息楞是左耳进右耳出,宫里由池学士掌教时还好些,阿息多少尊着敬着池学士,课业不敢太马虎,到了去岁进国子监,阿息更野了,整日……” 说到此,他斜了眼四皇子,他这个四弟同他那个莫大表弟能好成一个人似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说莫大表弟读书是个半桶子,那四弟就是半桶子的半桶子,要不然在上观院东厢时,莫大表弟朗读了《大学》里的那么老长一段,他四弟楞是没听出来,非得到书案前夺下莫大表弟手上的书本看到书名方得知是四书之一的《大学》。 四皇子深知自已的课业也是混水摸鱼过来,要说莫息不爱读书,他更甚,自家三哥那一眼,瞧得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脸一侧,往窗台外瞧风景,好半晌瞧着没转回脸来,深觉于读书一事儿上,他好似也没什么发言权。 这时阿茫端着三碗川贝雪梨猪肺汤上来,先三皇子再四皇子,最后是夜十一,夜十一全权没瞧见三皇子瞧四皇子那眼神儿的意思: “我听三表哥自进门,便偶有几声咳嗽,逐让厨下温着的川贝雪梨猪肺汤端上来,三表哥尝尝,看可合三表哥的口味,四表哥方将也咳了声,正好顺道喝喝,清肺润喉,效果还算不错。” 四皇子转回脸来,也不吭声,闷头便喝起汤。 三皇子倒是看了眼说完便自个喝起汤来的夜十一,抿唇浅笑,接下方将要说的话儿: “阿息脾性倔,犟起来真是谁的话儿也不听,也就夜表妹的话儿,阿息能听得进去,夜表妹肯说说阿息,乃阿息的福气。” 夜十一闻言抬眼,瞧进三皇子含笑的眸子里,三表哥什么都好,身份于众皇子中也最是贵重,就是其母元嫡莫皇后早薨,身子也不争气,一年四季,多半在喝汤药调养身子,犹记得噩梦里,东宫之争时,三表哥身子能否如正常人康健的问题,便成为了三表哥竞争东宫之位的最大阻力,上晌到仁国公府,下晌到她静国公府,四表哥精气神儿仍饱满得很,便是再跑半个京城也没问题,然三表哥不过走了两家公府,面色已然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康健之态不较已见高低。 听到三皇子说的话儿,四皇子一下子找到了共鸣,也是不服气,不再因读书一事儿低埋脑袋,将汤碗一放: “明日起,我也认真读书!” 夜十一眼珠子一转,转至四皇子脸上,瞧着她四表哥那副明显就是赌气的模样,她再看回三皇子: “瞧瞧,这爱不爱读书,也就一念之间,同反不反常可没什么干系。” 三皇子瞧着四皇子笑:“这样看来,还真是。” 四皇子今十岁,被长一岁的三哥这般笑瞧着,他同莫息作伴久了,脸皮也厚了些,瞧就瞧吧,也没什么,然让还小他两岁的夜十一这般言道,再想到他竟因十一表妹关注起阿息认不认真读书的问题,而酸起来立道他也认真读书,脸便止不住似上晌的莫息般可疑地红起来。 出了静国公府,三皇子四皇子共乘一辆大车,三皇子瞧着自静国公府出来,便一脸若有所思的四弟,伸手在四皇子眼前晃了晃,终将四皇子晃回神儿看他,他问: “想什么想得魂都快没了?” 四皇子摇头,说没想什么。 三皇子知四皇子没说实话儿,诚然他也晓得他四弟的那点儿心思是自哪儿来,他大舅在他跟前没少提夜贵妃总让四弟多往静国公府跑的心思,一是亲近外祖家,二则是为着夜表妹,他清楚得很,而他大舅的心思,他也知道,既是为了他,更为莫氏一族。 然他莫大表弟的心思,他觉得悬。 第七十三章 放榜日 莫大表弟对夜表妹有心思,这点是肯定的,但莫大表弟是听从父母之命,还是真动了情,却不好说,倘莫大表弟是动了情,真让莫大表弟如了愿,是好事儿坏事儿,他还真没大舅那般想当然。 自他葭宁姑姑薨逝,夜表妹除了先落泪后噩梦,京城所发生诸事,细究起来,其中几件与夜表妹皆不无干系,如冯大马文池安有鱼这几件,还是大事件,大舅总说那是静国公夜二爷暗下所谋,也是先时不理政事的夜姑父频频活动之功,他同意,却也不尽然。 因着体弱,他连同住在宫里的兄弟姐妹都少有齐聚的时候,何况是居于宫外的夜家表妹,故一年到头,他见夜表妹的次数绝然超不过一掌之数,这还得算上夜表妹进宫时偶遇他的次数,然以夜表妹的气度,及他所听所闻诸事,不管旁人认为如何,他深觉他这个夜表妹并不简单。 夜表妹为夜家谋,此乃理所应当,倘数年后莫大表弟真与夜表妹成就姻缘,届时谁压谁一头尚未定,便是莫夜两家成为姻亲,联盟也只是暂时,往好的方向料想,莫夜两家成功力挫谢宁两家,之后他同四弟的东宫之争,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三皇子想得多,四皇子想得也不少,只是两人想的方向不同。 三皇子所思无不是以东宫之争为重,四皇子则想着夜贵妃有意让他娶了他夜表妹,那前提是得说服他外祖父更改夜家家规首规,改不了首规,什么都是白想,然他有意角逐东宫之位,莫说事成后将来九五之位的后宫三千,仅入东宫,便不可能只娶一位太子妃,思及此,他便头疼得不得了,再想起先时他提醒莫息,他葭宁姑母在世时早有言在先,要娶他夜表妹,那便得遵夜家家规首规,那会儿莫息被他提醒得满脸皱成一包子,现如今倒是轮到他自个心烦成一团乱毛线。 倘他葭宁姑母尚在世,这一条尚有更改的可能,如今葭宁姑母已薨,便是他外祖父贵为夜氏一族族长,也不得轻易更改他葭宁姑母于夜表妹亲事首条条件的遗言,四皇子想着叹口气: “葭宁姑母要还好好的,那该有多好……” 三皇子听之挑下眉,未语先笑: “别想太多,夜表妹今方八岁,离说亲还早着呢。” 四皇子一愣:“三哥,你……” “你同阿息的心思,我都瞧得出来。”三皇子直言不讳,又指了指四皇子的脸:“看,你这会儿就跟阿息说他热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听得四皇子不仅脸更红了,期期艾艾问: “三哥,你说十一表妹更看谁顺眼呢,我,还是阿息啊?” 三皇子真想翻个白眼:“这话你得问夜表妹去,问我,我哪儿知道?” 诚然四皇子也想问来着,可他不是没胆儿问么,想着又叹口气儿。 四月放榜,离贡院放榜最近的状元客栈挤得人满为患,原来状元客栈也不叫这个名儿,只因着连着三届会试状元皆居于状元客栈待试会考,直至放榜这日,自此客栈改成状元客栈,声名大躁。 自外地来的学子,不管贫富,在会试前,是挤破脑袋想住进状元客栈,也是图个好意头,京城本地的无需落脚客栈,待放榜这日也图个吉利,一大早往状元客栈订个好位置,等着放榜报喜的官差一路高声报喜,报到跟前来。 报喜官差也是老地道了,放榜前便将各个贡士热门落脚地,不管北南中,都摸了个门儿清,连同放榜这日待在哪儿等报喜,哪些个地方,报喜官差就没有不熟的,只等榜一放,他们就涌向各处,一路高喊报喜,到新榜进士老爷跟前讨个喜钱。 放榜当日一早,静国公府在状元客栈订了个二楼靠街的雅间,冯大身边只跟着小厮来福,马文池虽早是举人老爷,起居素来自个打理,无需小厮鞍前马后,夜十一倒是提过要为马文池找个可靠的小厮跟着,奈何马文池拒了,事也就没成,这日在状元客栈二楼雅间里,冷冷清清,也就坐着冯大马文池,站着来福等三人。 放榜时辰未到,来福出去溜一圈,回来禀道: “隔壁雅间就是莫九爷与习二少爷,带了下人护院,满满站了一楼道,守着雅间门守得密不透风。” 冯大想起先时静国公府也要安排下人护院到状元客栈来,却被他与马文池拒了,说不必,这会儿听着来福说隔壁雅间莫九爷习二少爷的阵仗,他不由看向马文池: “马兄,我们是不是……” 冯大想到的,马文池也想到了,虽他徒弟早说过榜下捉婿这事儿,他肯定得热闹一番,然他未这般觉得,京城人才济济,何况如今北南中学子齐聚,便是真高中了,他一寒门进士,相较其他高门子弟,诸如莫九爷习二少爷,他是半点儿优势也无,榜下捉婿这事儿是有,可捉不到他身上来。 诚然他觉得夜家看重他,也就因着他徒弟看重他,他是夜家大小姐的师父,他徒弟于夜家于当今永安帝有多宠溺,他是知道的,倘无他教夜十一五禽戏强身,静国公府何来这般费心思拉拢,拂了拂袖子,笑道: “我倒是没这个需要,倘冯兄弟觉得需要,这会儿差来福回静国公府搬人来,约莫还来得及。” 冯大一噎,没说话了,他较之马文池,除了钱财这一点之外,还真没什么可同马文池比的,倘榜下捉婿马文池都觉得捉不到自身来,那他要真搬来人,最后又无人捉他为婿,岂不是得闹个天大笑话,想着让来福再去喊店小二换壶热茶来,搬人一事儿再不提及。 静国公府里,对于马文池冯大坚持不搬人到状元客栈防捉婿一事儿,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随两人去,夜十一也觉得没什么,不防便不防吧,也不是捉了便能定局成亲的,满京城这时候的金玉店,可都早早备下许多并蒂莲玉雕,整朵半朵齐备,要用,实方便得很。 第七十四章 榜下婿 董大将军一大早便集结人马至状元客栈对面的元华酒楼,同饲机而动的自还有京中其他豪门,等着的便是报喜官差敲锣高声报喜的一刻,故这一刻到来,董家人马与其他豪门人马瞬间齐出,险些要将状元酒楼的门给挤没了。 董大将军目的明确,他老早打听好了,心中有人选,一见喜报官差边高声喜报,边直往状元客栈二楼去,他熊掌一挥,两队熊腰虎背的护院立刻往状元客栈二楼雅间冲,排山倒海,气势凶猛,紧随其后的旁家也有欲抢冯大之意,可惜抢不过董家,只眼睁睁看着高中一甲的新科进士冯大被抢回大将军府。 而来福,早不知被挤到哪儿去。 马文池看傻了,年至二十,这样的场面他真是头一回见,特别是董大将军如愿抢得冯大出状元客栈时,那笑得满脸胡须乱颤的得意,他真是看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隔壁雅间莫九习二少都看得莫名,按理说,冯家依附静国公府,大将军府素来未表立场,且还是由董大将军亲自带人来抢,莫非董家已想清楚,欲借榜下捉婿靠入夜家? 莫九习二少没看多久,便见与冯大同雅间的马文池随之让第二快闯到二楼雅间的方家下人一左一右四人,将马文池两手两脚抬起就跑,跑下楼抬出状元客栈这小一段里,方家除四个抬马文池的下人外,还有十几个下人同另两家欲抢马文池的人家大大出手,这出手可不是文人的文斗,亦非喊打喊杀的武斗,结结实实纯粹比的就是力气,没武官出身的董家护院那般气吞山河,另两家完全不是势在必得的方家对手,方家最后胜出,如愿抢得马文池往早备好的软轿里一放,四人吆喝一声,抬起轿就跑,一路笑意盈面高喊大喜。 这一日状元客栈热闹得掌柜店小二齐避柜台里,只露出个脑袋笑观着客栈楼上楼下抢人的盛事,每届放榜之时,他们已老有经验,喜锣一响,报喜官差一到,那抢人的豪门绝对是一家跟着一家抢人,每届进士不出四百人,也有三百左右,会试关扑热门人选尽在他们客栈里,这榜下捉婿的抢人更得靠个快狠准,既凶且猛,他们得避好,可不能被误伤。 阿茫探完放榜结果,全程围观状元客栈抢人情况,回静国公府时,报喜官差已来过,阖府皆知冯大中了一甲,连马文池中没中也问了一趟报喜官差,知道同进一甲,冯大马文池两份喜钱大封,瞬给了报喜官差,乐得报喜官差直笑得嘴巴裂到耳后去。 不止夜十一放阿茫带人出去探,静国公也全权让夜二爷安排人守着探结果,等得到冯大马文池皆被榜下捉婿时,阿茫这边也正同夜十一禀着,细细禀了共有多少新科进士被抢,谁被哪家抢了,哪几家又同抢了谁,哪家想抢谁,却又没抢成功的,她都禀得清清楚楚,末了着重说了莫习两家: “莫九习二少那雅间也是被好几家虎视眈眈,可惜都没机会下手,莫习两家的下人护院守得固若金汤,除了报喜官差得进,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普通人家都不敢抢这两位,能动抢这两位的人家……”夜十一抿唇,“也就那么两家,但这两家不会明目张胆地出手,拐个弯绕个道,那是必须的,可查清楚那几家到底是哪几家?” “还没,已吩咐下去查,得了结果立刻回禀。”阿茫答后又问,“大小姐,莫九习二少身份皆不凡,不是那两家直接出手,旁家约莫也不够格。” 夜十一看着阿茫笑,阿茫被笑得有些懵,阿苍明白夜十一的意思,为阿茫解惑: “榜下捉婿虽自来成就不少好事,但这姻缘也不是抢了就能成的,不然每届这时候的金玉店也不会摆出那么多整朵并蒂莲玉雕来,那两家不出手,改借旁家抢人,仅是试探之意。” 试探莫习两家有无联姻成盟的意思,阿茫明白了。 再说起马文池冯大被抢一事儿,夜十一听阿茫细禀后道: “董女傅今年已然十八,董大将军那是急眼了,不过他亲自带人抢冯大表哥,倒是令我惊讶。” 正如马文池莫九习二少所疑惑那般,她也想着莫非董大将军有站营她四表哥之意,可细思下来,又觉得不可能,噩梦里夜家不是没拉拢过董大将军,然却是屡屡热脸贴了冷屁股,不仅夜家如此,谢莫宁三家亦如是。 至于马文池,夜十一想着笑了笑: “想不到方太医竟也有此心思!” 方太医除了方大爷方二爷两子外,尚有一幼女,也是嫡女,是方太医老来女,年芳十七,足比已过而立之年的方大爷少上整整十五岁,不过她记得噩梦里她师父直到她嫁入仁国公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何况她师父心里有她师伯,这回方家榜下捉婿,抢是抢了,好事终得落空。 冯大被抢,还是被董家抢了去,静国公父子三人听到时,静国公夜二爷自衙里回,夜大爷自外面回,父子三人齐聚翰斋商量对策,后决定由冯大嫡亲姑祖母夜太太上门探探情况。 临行前,静国公亲自找了夜十一,让她陪同夜太太前往大将军府,夜十一没意见,诚然她对董家的意图也是好奇得紧,冯三是冯大嫡亲妹子,自也同行。 过府前夜十一看着邱氏递到夜太太手里,又自夜太太转到纱绫手里小心收好的半朵并蒂莲玉雕,她道: “还有劳二婶再准备整朵的并蒂莲玉雕。” 整朵? 邱氏听之疑惑,她早得夜二爷吩咐,说董家这门亲可结,冯家那边早在会试前也已来信,冯大老爷将冯大冯三两人亲事全权托付静国公夜太太做主,此番到大将军府,倘问得冯大同意,那董家这门好亲是跑不了了,这会儿听得夜十一这般说,再知大侄女聪慧,她也不禁多问句: “大姐儿,你可知整朵与半朵的区别?” 第七十五章 赘婿诡 夜十一闻言,直接示意阿苍赶紧去将整朵并蒂莲玉雕备好,抿着笑回邱氏: “二婶放心,十一晓得。” 方家本就同夜家一阵营,抢马文池为婿,倘真能同方家小姐成就姻缘,那便是一件能让夜方两家更紧紧相连的大好事儿,夜家阖府就没不赞成这顶好的亲事儿。 夜十一深知马文池心思,带着阿苍前往大将军府前,着阿茫备下整朵并蒂莲到马文池家,将她的意思带给马文静,倘节外生枝,她未归,阿茫尽管往大将军府递信儿,阿茫应下赶紧便出了府。 到大将军府厅堂坐下,董大将军知是夜太太亲到,亦知夜太太是冯大嫡亲姑祖母,可见重视这门亲的程度,他老大开怀,着董大奶奶赶紧亲自招待夜太太,夜太太邱氏同董大奶奶于厅堂客座,夜十一同冯三则齐齐被请进董秀之院落。 夜太太那边谈得如何,夜十一不知,只知她与冯三一进董秀之院子,董秀之满面急色请两人进屋,屏退左右,连同阿苍芝晚亦随着董秀之身边丫寰退至屋外廊下,见此状,她心中暗叹,董大将军反常抢冯大为婿,其中果真有猫腻,随之听董秀之同倒豆子般,两三句便同她与冯三实说了董大将军榜下捉婿,并非是想招婿,而是要招赘婿,她脸色乍变。 冯三本一直沉默寡言,在大将军嫡女宫学内学堂女傅的董秀之跟前,她见过礼后是半个字也不敢胡言,原知长兄被大将军府看中,欲招为婿,长兄除了高中,能攀上京中豪门,大小登科齐红,她是万分高兴,此刻一听长兄是要被董大将军招入大将军府为赘婿,她是什么也再顾不得,立刻起身,满面激动: “家兄不能被招为赘婿!家兄乃我冯家嫡长房嫡长孙,又高中一甲进士,前途无量,怎能让贵府招为赘婿!” 冯三往前有几分糊涂,这会儿倒是清明,赘婿就是上门女婿,原来董大将军打的是这主意,怪不得竟不管不顾冯家同夜家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旦冯大成了董家的赘婿,形同已成董家人,之后冯大董女傅所生子女亦是董家子孙,个个再冠不得冯姓,既已非冯家人,也就切断了冯家依附夜家的联系,与阵营站队无关,与东宫之争无关,冯三倘连这儿都能糊涂,那夜十一就该提议赶紧送冯三回湖广,再留不得这般糊涂到底的冯家女,幸在冯三尚未糊涂至厮,她同起身道: “三表姐说得对,大表哥确实不能成董家赘婿。” 董秀之既能这般焦急地让丫寰请她与冯三过院,一见面废话不说,开口便直言重点,可见董秀之也未有招赘婿之意,全然仅是董大将军心中的老谋深算,约莫着冯大也尚不知此事儿,她再坐不得,脚尖微转,已然有离意: “家祖母家二婶尚同董大奶奶于厅堂商议,不知董大奶奶……” 董秀之道:“家母知家父之意,亦素来听家父的!我被家父禁足于院中,请你们到院里来前,家父本不同意,奈何争不过我以同十一有师生之谊,以冯三小姐可能是未来姑嫂为由,家父听得高兴,此后方松口同意,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同你们乱说,然这岂是乱说?这是实话,我必须实言,倘我知而不言,那才是真正地胡来!家母素来没主意,全由家父做主安排,这会儿在前院厅堂待客,按家父之意,只怕是想将榜下招婿的名儿坐实,两家点头,成就好事儿后……” 董大将军再另想法子让冯家不得不同意嫡长房嫡长孙入赘董家,董大将军乃武官之首,便是夜家势力不薄,届时要从中周旋,也要费上不少功夫,其中牵扯人与事自也不少,说到底倘真成这样的局面,夜家不仅得解董家榜下捉冯大为婿的实名,还得顾及董冯两家声誉,特别是董秀之闺誉,董秀之乃董大将军爱女,能做到此地步,必然是十足把握,不管夜家接不接得了董大将军早备下的大招,此事儿真尘埃落定,要保住冯大这冯氏一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甲进士,董大将军此谋又表明根本就无靠入夜家,站营她四表哥之意,要两厢无事,双方互不得罪,夜家既不得董家助力,也不能得罪大将军府,在此等等的情况下,顺利解决此事儿,实则万难。 故榜下捉婿此事儿,不能成! 董秀之话中未尽之意,夜十一听明白了,没理会冯三投过来的疑惑眼眸,她突然问了声: “董女傅觉得我冯大表哥如何?” 董秀之一愣,随之正色道: “素昧平生,何谈如何。” 夜十一听之换了个问法:“倘非入赘,董女傅以为如何?” “倘非入赘?”董秀之骨子里再流着董家血,再飒爽帼国,仍还是个未嫁闺秀,正经提及亲事,双颊瞬时染上几分姻红,声低如蚊:“我已年方十八,听家父说,冯大少爷不过十六……” 见董秀之这般,夜十一已然有了答案,两人出屋子前,董秀之眸中难掩忧色,诚心同她与冯三再说了句: “家父生性耿直,实非佛口蛇心诡计多端之辈。” 冯三听之蹙眉,能借榜下捉婿盛事做出此等陷她冯家两难之地,董大将军怎能不是口蜜腹剑之辈,不管大表妹听后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出了董秀之院子,两人急忙赶往前院厅堂,路上冯三不忘问夜十一,声音压低了八度: “大表妹,方将你问董女傅对我大哥倘非入赘董家一事儿有何看法,到底是何意?” 夜十一脚下未停,疾步往前,低声回: “三表姐觉得董女傅这位大嫂如何?” 冯三脑海里即刻浮现出董女傅那张秀美的脸庞,及不同董大将军合谋陷她长兄于两难之地的果敢直言,但最后董秀之为董大将军开脱,又让她颇为不快,她迟疑着道: “倘真如董女傅所言,董大将军本非蛇心之人,这门亲自是甚好,可……” 第七十六章 不能换 夜十一阻断冯三接下去但是的话:“既是甚好,那三表姐只管信我便是,夜冯两家一体,我总不会害大表哥的。” 没错,夜冯两家一体,大表妹虽行事儿泼辣胆大,但从来都是有理有据,从未胡为,就冯五一事儿,也实是她五妹错在先,怪不得大表妹下那般狠手,说到底诚如长兄所言,五妹那性子确得略施重惩,不然任其五妹这般任性胡为下去,害的便是五妹的将来,冯三听之想着,再不多言。 夜十一则想着董秀之最后特意再同两人说的话儿,董秀之弦外之音,无非觉得董大将军于榜下捉婿另施诡计一事儿上,另有蹊跷。 董大奶奶果尽听董大将军的,意图先将捉婿盛事坐实,招婿还是赘婿再徐徐图之,在夜太太邱氏跟前,那是半句真话未露,夜太太邱氏早得静国公夜二爷指示,知倘真能让冯家与董家成姻亲,乃大好事儿一件,婆媳俩在董大奶奶的喜色甜言之下,再传来冯大,征得冯大面红耳赤地点头同意,已然要应了冯大与董秀之这门亲。 正当夜太太让纱绫将半朵并蒂莲玉雕同董大奶奶也早备下的另一半朵并蒂莲互换时,夜十一及时赶到,甫进门,立道一声: “信物不能换!” 各捧着半朵并蒂莲玉雕的董家丫寰与纱绫即时顿了顿,停下互换信物之举,齐齐侧脸,看向恰在这个关头踏进厅堂的夜十一。 冯三紧随于后进门,跑到冯大身边去,面露不愉地扫了眼董大奶奶,正当冯大察觉皱起眉头欲对她说教时,她抢先低声同长兄道: “大哥,这亲事不能成!” 本来夜十一说信物不能换,冯大已然心生不悦,此刻再听冯三这般说道,到底是自已嫡亲的妹子,面上不悦微缓,疑窦瞬起。 冯三同冯大悄言,夜太太没听见,只见冯三同冯大悄然耳语,夜十一那一句,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皱起眉头训斥: “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儿同董家秀姐儿的亲事,自有我们长辈做主,岂是你说不能换便不能换的!” 邱氏也觉夜十一这般行事儿实在没道理,但她要比夜太太更懂夜十一些许,本能地觉得夜十一这般公道阻断信物互换,约莫是有什么缘由: “大姐儿,你说信物不能换,倒是说说为何不能换?” 董大奶奶怕徒生事变,过后惹董大将军不快,怪罪于她,心里急了,面上不阴不阳起来: “哎哟,这就是阖京有名的夜家大小姐啊,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呢。” 明嘲暗讽的,着实明显,夜十一听着波澜未起,邱氏蹙眉看了眼董大奶奶,夜太太本就气夜十一丝毫不顾她这夜家长辈已应下亲事,夜十一出来阻挠,已然是在打她的脸,此刻听董大奶奶这般言道,心火愈旺: “大姐儿莫再胡闹!给我退下!” 夜十一岂是说退下便退下之辈,饶是夜太太的话得听,她也得将要说该说的话说完事了再退,没退,她也未再进半步,就站在离门槛不远处问董大奶奶一句: “终身大事,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两厢情愿,董大奶奶,十一年岁小,不知十一说得可对?” 董大奶奶早闻夜十一连谢皇后妹子谢八都敢掌掴,料想夜十一该是一头遇事不管不顾便要撞上来的蛮牛,未想夜十一被她不阴不阳地嘲讽,又被夜太太这嫡亲祖母喝斥退下,竟还能这般泰然处之地站于原地,情绪未有丝毫波澜地问她这么一句,她上下扫了扫明艳大方的夜十一,小辈请教她,她总得回一回: “对。” 董大奶奶未想多言,只回一字,于夜十一而言,也足够了,她再问: “那么敢问董大奶奶,于这门亲事儿,董女傅可曾点头应下?” 此话一出,夜太太还想再怒斥夜十一退下的话头吞了回去,刚转了话头想问问董大奶奶,便听得邱氏已然问道: “董大奶奶,莫非秀姐儿擅未同意这门亲事儿?” 董大奶奶心里发虚,猝不及防被夜十一那么一问,眼止不住睁大,再听得邱氏这般问,与齐齐看向她,已然生疑的夜太太,她赶紧抹去眼中讶色,灿笑道: “同意!这怎么可能不同意呢,倘秀姐儿不同意,我家爷也不会早早到元华酒楼守着去,煞费苦心将大哥儿自同去抢人的另几家手中抢下来!” 冯大一听,面色再次微红,自夜十一进门所言,听来听去,又得冯三频频向他使眼色,他脸虽红,却再无方将初听能与内学堂董女傅成就姻缘时的那般怦然心动,而是多了几分谨慎。 夜太太邱氏听着,齐松了口气,夜十一不欲与不说实话的董大奶奶多纠缠,也想着不到最后关头,不想将董大将军心中所谋摆到明面上来,到底日后夜董两家还得同朝为官,撕破脸皮,于谁都没好处,她转而直面冯大,话未详说,只问一句: “大表哥,你可信十一?” 冯大一愣,还未回话儿,冯三已在旁频拉他袖口,冲他点头,那意思不言而喻,再看夜太太邱氏不明所以地各自蹙眉,董大奶奶更是似乎提着心等他的答案,他想着素昧谋面的董秀之,想着夜十一突然问董大奶奶那一句董秀之可同意这门亲事儿,兀然福至心灵,有所恍悟,眸色瞬黯,面上喜色尽褪,声音却是越发清洌: “自是信的。” 转再同夜太太道:“姑祖母,董家将门,冯家比不得,纵是侄孙已然高中,也不过小小贡士,董大小姐才德兼备,位至女傅,当有高门俊才堪配,侄孙实不敢高攀。” 夜太太闻言横眼夜十一,此刻在她心中,长孙女就是见不得冯家好,方会这般竭力搅黄冯董两家成为姻亲,冷哼一声,转眸忙劝起冯大: “你莫听你大表妹胡言!既是董大奶奶说秀姐儿同意了,那便是同意的,大哥儿方将也是点头同意了的,这会儿可莫让你大表妹三言两语闹得想左了,错过这么一门好亲事儿!” 第七十七章 亲未成 言罢,她频频使眼色让邱氏帮着劝劝冯大。 邱氏垂下眼,同冯大一般,至此刻她也瞧出些许怪异来,心中隐约的不妥让她沉默下来,末了实敌不过婆母频使眼色使到微恼,她方开了口,却是劝夜太太的: “母亲,姻亲乃结两姓之好,既是大哥儿自道不敢高攀……” 邱氏未言尽,董大奶奶已然哎哟一声站起: “夜太太,邱二奶奶,我董家可是诚心诚意想同冯家结亲!” 又行至冯大跟前,她一副长辈自是小辈子的模样,诚恳道: “大哥儿啊,听你姑祖母的话儿总没错,我是不知夜大小姐如何说起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儿来,但秀姐儿是我嫡长女,我自没有胡言闺女意愿的道理,秀姐儿是真点了头同意这门亲事儿的,此事真真切切,可是半字胡言都不曾!” 诚然父母没有不为儿女好的,冯大这话信,他转至看了眼夜十一,夜十一仅问过他信不信,已然无意再开口说什么,莫非是有什么不能当堂明说的,再瞧眼身边一直拉他袖口冲他摇头的冯三,心中终是没被董大奶奶此言说动,仍坚持亲事作罢。 有了冯大的明确表态,夜十一也不再管夜太太那对她恼怒对冯大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自顾让阿苍将早备下的整朵并蒂莲递到董大奶奶跟前,道: “董大奶奶,董女傅是十一于内学堂的女傅,不必多言,十一自也晓得董女傅是个好的,诚然我大表哥所言,董女傅才德兼备,非俊才不堪以配,我大表哥乃新科进士,自也当得起‘俊才’二字,只是……” 董大奶奶一见阿苍将整朵并蒂莲捧于她跟前,要她接过,她已脸色大变,再听夜十一这话说下来,她以为有转寰,巴巴地听下去,哪里知夜十一到最后竟还带着个只是,这转折转得她措手不及,心忽起忽下,提得难受,想挽回的心不死,却被夜十一最后的转折转得没了音,话吞了回去,静听夜十一接下之言。 “只是我大表哥乃祖母娘家冯家嫡长房嫡长孙,我大舅祖父尚等着大表哥于仕途之上大展拳脚,青云直上,扬冯家门楣,耀冯氏一族。”夜十一人小声脆,清亮沉稳:“诚如我二婶所言,姻亲乃结两姓之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没错,然最重要的是,两姓之好得结个光明正大,而非明修窄道暗渡陈仓!” 这番话下来,倘冯大再察觉不了这门亲事儿的蹊跷,那他这一甲进士也算是白中了,邱氏是内宅妇人,于朝堂政权不太敏感,想得不多也不深,然夜十一最后的明修窄道暗渡陈仓,她同样是听出来了,董大将军榜下捉婿只怕另有目的,仅夜太太仍云里雾里,只知夜十一要搅黄冯大与董秀之的姻缘,她是头一个不答应,幸在邱氏反应及时,没让她当堂再对夜十一说出什么难听的训斥来。 经夜十一明里暗里的敲打,董大奶奶本就心虚,此刻已然再半个字也说不出,想到夜十一冯三经丈夫允许,被闺女唤至后院一会,莫非是闺女临时反水,又不同意自家爷那主意了? 没等董大奶奶回神儿,阿苍在夜十一的示意下,已然强将整朵并蒂莲塞至董大奶奶身边的大丫寰怀里,大丫寰被塞个措手不及,想塞回阿苍手里,阿苍退个老远,摆明不会接回,只好看好主子董大奶奶,董大奶奶堪堪回过神儿来,神色微见灰败,只扫一眼大丫寰怀里的整朵并蒂莲,默叹一声,心知自家爷盘算之事儿,怕是落空了。 出大将军府回静国公府的路上,邱氏同夜太太共乘一车,夜太太一路愤愤不平地埋怨就不该让夜十一跟着到董家,又思及长孙女会跟着到董家,还是静国公的意思,她不好揪着这点不放,转又暗揣起夜十一定然是见不得她冯氏一族好,跟她长媳葭宁长公主一般,都是来祸害她夜冯两家的! 邱氏身为儿媳妇,一路听着,虽想着权当听不见,奈何夜太太是越说越过份,她禁不住回了句: “母亲,董家欲与冯家结亲,此事儿只怕内有乾坤。” 夜太太因亲事未成,心火正旺,一脸不愉,听到这话连同邱氏也埋怨上了: “什么内有乾坤?榜下捉婿自古有之,乃每届会试放榜之盛事!人家在榜下捉了婿,我们只管回个同意不同意,能不能结成姻亲,就看这一趟信物能不能换成,能有什么乾不乾坤!大姐儿倒好,我这祖母还没死呢,她倒替拿起主意来了,她眼里就没有我这个祖母,你倒好,竟同她一鼻孔出气,此乃大不孝!” 死的不孝的都出来了,邱氏垂眼,重归波澜不惊,再不出一言,只陪坐于车厢里听着夜太太将夜十一埋怨谩骂一路,有时她就想不明白了,她长嫂葭宁长公主,在世时对婆母也不差,身为长公主能做到那般尊老爱幼,诚然已是长嫂宽和夜家福气,大侄女小小年纪,所想所思无不为夜家所虑,连公爹都对大侄女赞不绝口,怎么婆母就这般厌弃已薨的长嫂与小小年纪便成丧母长女的大侄女,她是想不通了,也曾问过她家爷,她家爷只叹气,道说来话长,再未细言。 冯大骑着马儿,跟在后一辆夜家大车侧面缓缓而行,车厢里坐着夜十一冯三主仆四人,夜十一不开口,冯三也闷着,想着榜下捉婿原是盛事好事儿,怎么就弄成这般局面。 刚在静国公府二门下车,夜十一便见到早等在二门的阿茫,阿茫上前禀道: “大小姐,事情已妥,马爷归家了。” 夜太太厌恶夜十一,下了大车直接在二门里换了软轿,乘坐着回了松椿院,邱氏知夜太太心情不快,也同着往松椿院侍候婆母。 这会儿夜十一冯三两人在二门下车,冯大也被早等在府大门的来福将马儿牵去马厩,他跟着到二门,听到阿茫的回禀,他不禁多问了声,方知马文池在他之后也被榜下捉婿,对方还是太医世家的方家。 第七十八章 又如何 然马文池不愿同方家结亲,且马文静拿着整朵并蒂莲到方家婉拒亲事,还是夜十一着阿茫亲办的事儿,冯大有太多的疑问,随之携冯三一同进了清宁院,而清宁院里,杨芸钗早等在清风堂。 一进清风堂坐下看茶,不必夜十一细说,冯三已然抑制不住一路的愤火,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同冯大说个一清二楚,她觉得这是董家欺她冯家无人,方会设下这般圈套欲毁了她嫡亲长兄! 早见到杨芸钗在清风堂里坐着,冯三自冯五一事儿后,也早不同杨芸钗过不去,见到了打声招呼,再是视杨芸钗为透明,不与之攀谈,这会儿见着,也只权当杨芸钗是个透明人,话也没顾忌,于长兄早先所言,现今她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杨芸钗得夜十一信任,这份信任已然是什么事儿也不会相瞒,就冲这份夜十一对杨芸钗的信任,她往后对杨芸钗,最多只能不理会,却万不能再对杨芸钗起什么坏心思。 冯三所想,正是冯大所想,他也较之冯三,想得更深,既夜十一能容杨芸钗在清风堂等着坐着,那便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夜十一没让杨芸钗避开,他更没必要避忌杨芸钗,听完冯三细说此番榜下捉婿另有内情后,唇紧抿,眸带火,手握成拳,面容紧绷,脸色越来越阴沉,丝毫未掩愤怒至极的心火。 饶是杨芸钗是个外人,董大将军欲设套毁了冯大一事儿,她听后也是紧皱起眉头。 冯三愤愤而谈,所言难免不全,夜十一接下述言,逐将冯三没说的地方补全,诸如董秀之的态度,她与冯三之所以能及时阻止榜下婿信物换成,全靠董秀之先假意附和同意董大将军之计,后诱董大将军同意夜十一冯三进董秀之院落,再将实情相告,方得以及时阻下冯家陷入两难之地,免去冯大高中之喜未贺,便被董家诡计乌去罩顶之难。 冯大听到此处,心中复杂,面色稍霁,杨芸钗却是着重夜十一最后问董秀之那一句: “大姐姐,你问董女傅,倘大表哥非入赘,董女傅以为如何,董女傅她……” 夜十一欣然点头,冲杨芸钗笑了笑,转眸同听之有些许恍惚的冯大道: “我问董女傅之言,这会儿得再问问大表哥,倘非入赘,大表哥觉得董女傅如何?” 冯大没有不明白夜十一之意,再听夜十一先前所述,董秀之的明理果敢已深入他心,又闻董秀之在夜十一假设他非赘婿的探话之下,竟是愿意成就好事时,他脸色阴沉尽散,面皮微热,复慢慢冷静下来,他所思所虑已非已身之事,他想得更多的是冯氏一族之兴亡荣辱: “董大将军能借榜下捉婿出诡计要我先点头,后再设法令冯家不得不同意我入赘董家,此心思可谓歹毒,董女傅再贤良淑德,才貌双全,我亦不能让冯家同这样阴险欲毁我冯氏一族的董家扯上干系!” 自他晓事起,他便是祖父的希望,祖父毕生之愿,便是能培养他成材,科举高中,仕途青云,今他终中了一甲进士,终为冯氏一族争点脸面,终迈进全祖父毕业之愿的第一步,有夜家扶持,有静国公府为他后盾,再他自身的努力,于官道之路扶云直上,不说十成的把握,至少也有七八分。 十年寒窗,祖父二叔祖父三叔祖父,冯家外放为小官小吏的族人,倾冯氏一族人力财力培养,他方得以今日荣耀,董大将军设下此局,欲将他套牢逼他不得不为董家赘婿,自此同冯家再无瓜葛,不管此计是否针对他冯家而来,便是冲着夜家而设,他冯家与夜家早在他姑祖母高嫁静国公府那一刻起,夜冯两家再分不开,他真成了董家赘婿,形同已毁,毁了他,更形同毁了他祖父毕生心血,毁他冯氏一族,董大将军此计此心,可诛! 知晓整件事情首尾,冯大之愤火,较冯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夜十一能明白,冯大毅然断拒,理所应当,倘冯大经此董家诡计,却未能说出这番话儿来,未有此骨气,那冯大在她心目中也不过尔尔,她问: “倘董大将军真非佛口蛇心之辈,不过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大表哥又觉得如何?” 冯大听之抬眼,眸中不无动摇疑惑之色,她声如清泉,缓缓往下道: “大表哥,夜冯两家自我皇帝舅舅尚是皇子时,便是共同携手助我皇帝舅舅成就九五大业的联盟,两家一体,荣辱相携,生死与共,倘董大将军真是那等蛇蝎诡计之人,十一怎敢问董女傅那一句?又怎敢于此时此刻再问大表哥这一声?” 冯大想起夜十一转述董秀之最后的那一句,说董大将军非佛口蛇心之辈,他本觉得此仅是闺女维护父亲之举,此时听夜十一这般言之笃定,他已觉蹊跷,不禁问: “大表妹是觉得董大将军受了什么人挑拨,方会如此明借盛事捉婿暗行龌鹾之事?” 夜十一点头:“并非我尽信董女傅之言,董大将军乃武官之首,为人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此番一改一贯行径,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中曲折,定有内情。” 冯大默,倘董大将军真是被有心人利用,那这个有心人定然是同夜家有隙之人,而同夜家有隙,私怨不足以让那人视静国公府于无物而冒险激进,公愤则只有一件,那便是东宫之争,东宫之明争暗斗,除却夜家四皇子,也就那么三家,不管谢莫宁哪一家,皆非他冯氏一族所能敌,片刻叹道: “倘真有内情,冯董两家联姻,我无异议。” 夜十一闻言侧眸,同落于下首座的杨芸钗对上眼,杨芸钗心中一动,同冯大道: “大表哥……” 刚唤了声,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一声: “其实我该喊一声冯大少爷才对。” 这话让冯大瞬间看向她,冯三也眼露异色地瞧着她,夜十一却是垂眸,眸中精光与满意之色尽掩。 第七十九章 思如狂 杨芸钗被冯家兄妹看得抿唇一笑,这一笑不再带着嘲意,她笑得灿烂: “姨祖母心慈,不但收留我一介孤女,还给予我自家破人亡后最纯粹最温暖的关怀,姨祖母让我喊大爷二爷为舅舅,我喊得心虚,姨祖母让我唤冯大少爷冯三小姐冯五小姐为表哥表姐,我同样心虚,可我还是喊了,一直都照姨祖母同我说的,喊大舅舅二舅舅、大表哥三表姐五表姐,因我明白,这是姨祖母待我的真,待我的好。” 冯三不明白杨芸钗为何突然说这些,冯大却是福至心灵,明白杨芸钗特意插这番话的意思,这番话看似与他此刻同夜十一说的话无关,细思却是同个道理。 夜十一于他姑祖父心中的地位与影响,在他初进静国公府时,仅仅是听闻,时至如今,他再无深刻领会夜十一于姑祖父,甚至阖夜家上下之重要性,那他便是经殿试成为一甲榜首状元,也是死读书读死书,于冯氏一族无益,更枉谈全祖父之愿,为湖广冯家出个人杰,位极人臣。 他的亲事,他三妹的亲事,姑祖父姑祖母已受他祖父之托全权做主,于他姑祖父姑祖母跟前,只要是于夜冯两家有利,莫说董秀之此等才貌兼备的将门贵女,便是形如姑祖父当年为助永安帝开启冯家这条财路,而低娶他姑祖母一商女为正妻,且此生仅姑祖母一妻,现如今便是要他娶个无德无才的无盐女,他也得娶! 但夜十一问了,不仅问了他的意愿,亦先探明董秀之的心意,此乃真心实意为他着想,杨芸钗借话敲打他,要他明白的,形同姑祖母待杨芸钗的真,他大表妹待他同样以诚相待,故方会董家榜下捉婿不成,在姑祖父于他亲事另有安排之前,于董秀之于他跟前,大表妹方前后各有一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固然为千古铁律,然倘能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共谱一曲神仙眷侣,于他,乃此生大幸! 冯大心中思绪如万马奔腾,自杨芸钗如玉般的脸上转眸,对上夜十一那双如同艳阳一般明亮璀灿的眸子,他嘴角微扬,浅浅淡淡,暖如阳明如月的笑意倾泄而出: “大表妹之意,为兄愚钝,竟要钗表妹点拨,方明大表妹真正心意。” 脸泛微红,他眼低埋,既羞且愧地坦白: “倘真能得董女傅如此贤妻,为兄此生足矣……” 冯三听着仍未完全明白,可她至少明白了一点,长兄对董秀之,如同董秀之对长兄,二人虽未谋面,皆只闻对方其名,却各自早有倾慕之意,并不排斥冯董两家联姻,倘董大将军真非蛇蝎设局之人,她也觉得这门亲实在是好,不止是好,于她冯家而言,是顶好。 夜十一笑:“得董女傅此贤内助,仕途上大展鸿图,大小登科齐红,大表哥再道此生足矣,也不迟。” 杨芸钗同笑,不再言语,冯三一知未解,抿着笑听着看着,不敢胡言,冯大被夜十一取笑得连耳后都红了,想起进出门时阿茫同夜十一禀的事儿,他逐问起马文池。 马文池被方家榜下捉婿,后又拒了方家亲事儿的经过,夜十一从头述说,听得冯大冯三耳朵竖起,听得最后,兄妹俩皆问了为何马文池要拒了方家这门好亲。 夜十一知真正缘由,却不能坦言,让冯大冯三真有兴致知晓,可亲口问问她师父。 冯三自是不敢去问马文池,冯大却是得好好问问。 当晚马文池进静国公府,齐到翰斋同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聚首议事之前,冯大于翰斋外先拦截了马文池,直接问了马文池缘由。 与冯大到底有共科举同阵营之谊,且马文池是真欣赏冯大才学,未细说拒方家亲事之因,只朗朗念出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中的一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冯大再不问,微讶之余,心中却不无好奇,令马文池一日不见兮便思之如狂的女子,会是何方神圣,奈何翰斋外非细问之地,马文池亦无细说之意,只好暂且作罢,尾随马文池之后,他也赶紧进了翰斋。 方家没成,董家也没成,本来挺好的两桩榜下捉婿盛事,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到最后两家哪家也没成,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场空便一场空了,静国公历经半辈子,尚沉得住气,夜大爷自来政权心不重,马文池冯大进翰斋,也还坐得住,夜二爷年纪轻轻已然位至吏部左侍郎,较之同龄官僚,不知高上多少,又出身静国公府,自小有一股凡事势在必得的傲气,像这般本为两桩大好事儿,最终落个全无的尽败,是再敛不住脾气。 冯董两家联姻不成,夜家父子于下晌便自夜十一口中得知,实乃董大将军诡计设局,非诚心结亲,此中不无蹊跷,于冯大被榜下捉婿,夜二爷便也不表,马文池冯大一进门,他起身跨步,步至马文池跟前,劈头便问: “马兄弟,你倒说说,为何推拒方家这门好亲?” 夜二爷急火,马文池却是不缓不慢,先一一礼毕,再请夜二爷重回座椅,他与冯大同稳稳当当坐下后,方道: “方家小姐乃世家贵女,我不过一寒门进士,实不堪以配。” 这不是实话,夜家父子三人心中如此作想,冯大早得马文池真正答案,更知此非真实缘由。 “此乃其一。”马文池既能同冯大实言,自不可能敷衍夜家父子三人:“其二……我早已心有所属。” 夜二爷险些又要坐不住:“不知是哪家闺秀?” “我与她的姻缘,成不成,与风云无关,说不说,毫无区别。”马文池摇头,再是起身,深深一揖,以表歉意。 夜大爷夜二爷齐看向静国公,静国公抿唇未语,诚然夜十一下晌同三人说明董方两门好亲皆不成时,不仅说了冯大亲事不成的缘由,也实说了马文池拒成方家女婿的缘由,然问到马文池心中女子是何人之际,夜十一同样摇头。 第八十章 金榜题 马文池不同于冯大,静国公做不得马文池的主,夜大爷夜二爷更不能,马文池不说,他们也无法,逐论起董大将军设局诓冯大入董家为赘婿一事儿。 于此事儿,不仅静国公同夜十一一般觉得事有蹊跷,连夜大爷夜二爷也颇知董大将军为人处事,皆道此事儿得查,深查。 既是得深查,此时多议也无益,静国公感叹: “幸得大姐儿也跟着去,不然这大将军府一来一回,咱夜家就得对不住冯家了。” 夜大爷夜二爷附和,同对冯大投以抱歉的眼神儿。 冯大倒是不在意,有夜十一于董秀之甘露在前,他现今觉得,他是塞翁失马蔫知非福: “姑祖父、大表舅、二表舅,既家祖父将侄孙的亲事全权由姑祖父姑祖母做主,便是今日真中了董大将军的套,那也合该是侄孙的命,姑祖父大表舅二表舅万没有想要这样的结果,侄孙自没有怪罪到夜家头上之理。” 自夜冯两家紧紧相连,他祖父便令他二叔祖父做好冯家大败的准备,而留了后路,后路他虽不知是什么,但至少知道,祖父二叔祖父三叔祖父不会让冯氏一族断根,那后路金彻银垒,怎么也会保下冯家一根独苗,让冯氏血脉得以延续,图来日冯氏一族再次崛起。 便是他今日真毁在董家手里,明日祖父便会调派他二弟来顶替他的位置他的使命,二弟虽略逊于他,却也是冯家历代来难得的读书苗子,原打算待他在京城站稳脚跟,再提携二弟上京,然今真让董大将军诡计得逞,也不过是将二弟上京的行程提前,外人不知,他是再清楚不过。 毁了他,纵是毁了他祖父毕生心血,但于冯家想在仕途之上大展拳脚,为冯氏一族于朝堂之上图一席之地,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法子。 董大将军早闻夜太太并不精明,他董家同冯家结亲,于夜家也是大有好处,静国公不可能不同意,静国公同意了,他离府到衙门上差前,已听得董大奶奶说夜太太一上门便表了态,愿结两姓之好,差的不过是将双方的半朵并蒂莲玉雕互换,各自以此为信物,亲事儿也就成了,可差事办到一半,得到府里董大奶奶十万火急差人来禀结果,竟是亲事未成时,他一时间怔住了,再是撇下差事,火速赶回府问明情况。 晚间,董秀之便被勒令禁足,每日除却到宫里内学堂授课外,她再没有半分自由。 得知此结果时,夜十一没什么意外,倒是杨芸钗怜惜起董秀之来: “也不知董大将军是为了什么,竟将董女傅的一生赌在政权之上。” “这就是命。”夜十一道,生于豪门的命,享着荣华的命:“平民百姓为了生计奔波,豪门世家为了一族兴亡,同样是百花齐放,董大将军生性耿直,亦非那等诡计多端的人的对手,要被利用,实在容易得很。” 杨芸钗未再言,只轻叹于心,夜十一的话,她没有不明白的,为了巩固政权,董大将军大概是受了什么人的盅惑蒙蔽,方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五月殿试,马文池成状元郎,冯大居二榜眼,莫九中探花,三人被赐进士及第,习二少成二甲传胪,被赐进士出身,中者一百余名,三甲被赐同进士出身,中者二百余名。 殿试发榜御用黄纸,表里二层,分大小金榜。 永安帝御览小金榜后,存档于大内,大金榜加盖皇帝之宝,传胪唱名后,由礼部习首辅奉大金榜送出太和中门,至东长安门外张挂于宫墙壁,金榜题名。 马文池高中状元,为诸进士之首,当领诸进士拜谢皇恩,尔后出金銮殿至太和门,经午门时,殿试三鼎甲走午门正门,余者以习二少为首,诸进士走左右掖门,马文池冯大莫九三人走出午门正门时无不感慨,三人皆知午门正门平日不开,也就大朝日子才开,且仅永安帝可走,文官走东掖门,武官走西掖门,皆不可走正门,当年元嫡皇后先莫皇后与永安帝大婚入主中宫时,也走过一回,谢皇后颁告天下成继后时,也曾走过一回,此后便是此时此刻,三人走的这一回。 出午门,至端门、承天门、大明门到长安左门金榜题名处,马文池为首,冯大为左,莫九为右,三人骑着高头大马自长安左门,习二少诸进士其后,长安左门又称龙门,也就是自龙门开始,游街归府,端的是气宇轩昂,气势如虹。 静国公府里夜十一刚出清宁院,便遇上了夜大爷,夜大爷问她做什么去,她步下不停,显然急着出府: “女儿瞧瞧师父的状元风采去。” 夜大爷目送着夜十一匆匆出府的背影:“这丫头,有了师父就忘了爹!” 全子听着夜大爷这暗下叨叨,只觉得牙都快酸掉了。 安有鱼混于围观百姓当中,眸落冠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被众人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的师弟马文池,又想起马师弟榜下捉婿拒了方家亲事,心跳忽快了半拍,眸渐起庆幸欣喜之色。 夜十一远远瞧见安有鱼,知今日定然人多,她不仅带了阿苍,阿茫也带了出来,有阿苍阿茫为她开路,她很快行至安有鱼身侧,拉了拉浑然不觉她已靠近的安有鱼袖子,安有鱼察觉侧脸看她,她笑着道: “师伯,师父不错吧?” 有没有脸红,安有鱼跟前没镜子,也没能照一下,只觉夜十一这么单枪直入的一问,瞬间让她有种心事儿尽被夜十一窥得之感,窘迫羞煞刹时袭卷她全身,整个人仿佛一息间便燃了起来,连呼出的气息都觉得是热的,她力持镇定,频频告诉自已万不能在徒侄跟前失态,清了清嗓子道: “是、是不错……你怎么来了?” 自家师弟当然不错,更别说马师弟已然高中状元,她自觉她这话答得十分官方,应当不会让狡猾的徒侄抓到什么小尾巴。 第八十一章 莫动容 夜十一笑看着颊生双霞已露了馅,却还非得装得啥事也没有正经得不得了的安师伯,再瞧着本就玉树临风,此刻骑着高头大马越发清俊迷人的师父游街游过去,回眸道: “师伯来做什么,十一便是来做什么的,莫非师伯能来,十一不能来?” 安有鱼被直言且反问一把,颇有试探意味的夜十一堵得有些话不顺: “我、我就是来看看马师弟……” 夜十一煞有其事地点头,不苟言笑地学安有鱼说话: “十一、十一也就是来看看师父……” 饶是阿苍阿茫与几个婆子费力围成个圈子,让夜十一不至于受到欢呼不断的百姓拥挤,这会儿听到夜十一这般取笑安有鱼,两人不知安有鱼实为女儿身,听着自有几分不明所以,却也不防碍她们俩听得一乐,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有鱼被阿苍阿茫这么一笑,似有爆竹在她脸上炸开,一张斯文俊俏的脸刹时不知往哪儿转,夜十一见状板起脸,声音却带着笑: “笑什么,没规矩,我师伯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笑!” 阿苍阿茫放在夜十一身边没什么,放在普通人身边就是俩人精,两人即刻从善如流,纷纷冲安有鱼赔礼。 阿苍轻轻一福身:“大小姐教训得是,安爷恕罪!” 阿茫同一福身:“就是,奴婢们不该笑,就是忍不住了也得憋着,安爷大人大量,且饶了奴婢们这一回!” 夜十一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各嗔了阿苍阿茫一眼,特别是阿茫,她那眼风刮过,分明就是在同阿茫说——说得好,过后有赏! 主仆三人拿她取笑,全程互动,安有鱼是尽看在眼底,见夜十一那暗赞阿茫言语的小眼神儿,她是再也忍不住,同被逗得大笑出声,羞意尽散,浑身热气尽下,得意间一时忘了男女之防,手伸至夜十一帏帽下轻捏了捏夜十一白里透红的脸颊,硬端起师伯的架子笑怪道: “你这丫头,身子方将养好些,便有力气拿师伯来笑话,真真不肖弟子!” 安有鱼一时忘了,夜十一可没忘出门在外,忙挡下安有鱼伸进她帏帽之中的手,眼神儿递了递,安有鱼即刻会意,轻咳着伸回手: “行了,你身子虽强了些,到底还是弱,回去吧,这儿人挤人,纵有阿苍阿茫护着,也不稳当。” 夜十一主仆几人同安有鱼渐离围观百姓,远去归府,直至看不到人影,莫九方收回视线,想着安有鱼伸手去捏夜十一脸颊时,帏帽不经意掀起一角,他看到的那半张小脸,肤如凝脂,琼鼻樱唇,笑开来露出一口贝齿,观榜游街之中,两旁百姓耸动,高呼欢庆,他自听不到她的笑声,料想着那笑声必然也有如天籁之音,仅半张脸,已然让他如此动容,明眸皓齿,他已见皓齿,可惜行至她一行人离去,他仍未有幸目睹她那一双掩于帏帽之下的明眸。 传言夜十一此方不过八岁,已然生得明艳动人,颇俱日后的倾国倾城,纵这样的她有小老虎之名,也当是可爱至极,想着习二少同他说的夜十一在京城中怎样怎样的骄纵暴力,这样的恶名是如何生出来的,他实为不解。 冯大察觉莫九总望向一处,并顺着同看去时,已然是夜十一安有鱼数人离去之际,仅来得及看到背影,他忙喊马文池回头去看,马文池更迟,只看到微末安有鱼转入拐角街巷的身影。 看到再看不到,马文池若有所失地回眸,冯大问他: “你这徒弟可真好,连游街都来看你这师父,还有安公子这师兄,实在关心马兄这师弟得很!” 马文池回嘴:“我徒弟也是你的大表妹,你怎么不说我那徒弟是来看你这大表哥榜眼风采的?至于我师兄……师兄仅我一个师弟,不关心我,还能关心谁去?” 最后一句,他说得甚为得意,脸上更乐成一朵花。 冯大简直不忍直视,笑着撇开眼时,想起令马文池思如狂的女子,四下环顾依旧觉得不是细问的时候,而接下来参拜先师神位、大司成、谒孔庙,参与恩荣宴,更是得忙得人仰马翻,越发没有细问的时间与时机。 莫九在旁听着,他知安有鱼此人时,还是因着吕院使公开招门生一事儿,夜家借马文池打了个漂亮仗,力挫早先暗下频频活动的区家,大大方方赢了宁家一回,区三爷败于安有鱼之手,安有鱼自此成为吕院使的门生,此后进入太医院,听闻过些时日,安有鱼便要在吕院使的举荐之下参与太医院太医考核,经考核一过,安有鱼便一跃成为太医院医官,自此夜家在太医院自已人中,除了方太医,便多了安有鱼此新晋医官,较之谢家仅木家,宁家仅区家,莫家于太医院毫无可全然信任的自已人,夜家可谓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叶游医威名,莫家久闻,可惜安有鱼进京意争吕院使门生之事,莫家收到风声时,慢夜家可谓不止一星半点,结果可知,不管夜十一拜马文池的干系,还是夜家力助安有鱼争得吕院使门生一额,莫家确不如夜家耳听八方,行事迅速。 仁国公府仁国公乃他堂伯,莫世子乃他堂兄,莫息乃他大堂侄,堂兄自来欲将夜十一娶进仁国公府做他大堂侄媳妇,来京前,他听父亲说,夜十一出生时便险些与大堂侄结成娃娃亲,可惜永安帝不准,实遗憾得很,现今他得以见到父亲在他耳际念过不知多少回的夜家大小姐夜十一,虽不过半张脸,他再思及此,却有庆幸之感,对永安帝不禁心生感激。 一切未尘埃落定,不管他是莫家嫡支旁支,尔今他已成三鼎甲中的探花郎,又是他堂祖父莫老阁老晚年有名的得意小门生,总归有了争一争的底气,何况他那大堂侄,如今不过十岁幼学,他已然年十七,长夜十一九岁,待夜十一及笄,他不过二十有四,七年间,也足够让他在京城站稳脚根,官途直上! 第八十二章 第二家 春闱一战,三鼎甲中,夜家便占了俩,马状元与冯榜眼,莫家也不差,至少还有莫九这探花郎,谢宁两家虽有心拉拢习二少,可惜习首辅那就是个油盐不进之辈,四家无疑又是夜家独占鳌头,谢莫宁三家再眼红,也只能暗恨。 华灯初上,松椿院内书房已坐满夜家三父子,静国公为首,夜大爷夜二爷各居下首座左右,父子三人就于董大将军榜下捉婿时所设的诡计合议,那窜动董大将军心生邪念,试图以嫡长女换得军权永固的局之人,夜二爷已然查出: “宁家幕后,区家出面,借董大奶奶顽疾头疼之症发作,区三爷频频进大将军府诊治,得以与董大将军往来,所谋所换,便是大哥儿与杨将军。” 静国公微眯起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夜大爷不明所以,直接问: “这杨将军与那白将军不是合称董大将军的左臂右膀么?” 夜二爷同兄长细道:“确是如此,杨将军可谓是董大将军的左臂,较之右膀的白将军,他更得董大将军看重,也因此,但凡有人有心挑拔,年轻有为的杨将军首当其冲,便得让人拿来作文章。” “不管杨将军到底有无意?”夜大爷有些明白了。 夜二爷点头:“不管杨将军有无意,只要有人在董大将军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纵董大将军平日里再信任重用杨将军,时日一久,这颗种子也得在董大将军心里悄无声息地发芽,在其长成参天大树之前,便得让董大将军除之。” 夜大爷看向静国公:“父亲,宁家这是想替董大将军拔去杨将军这根刺,以换借得董大将军之手,毁了大哥儿官途,解我夜家与冯家的联盟!” 即便正如冯大心中所想那般,也不仅冯大深知冯家尚有后路,自留有一手,静国公也没有不知的,饶是夜二爷,也是清楚晓得,夜大爷本不知,但自因着想护闺女而涉政这后,夜二爷所知,便是夜大爷所知,于冯家除却冯大此读书好苗子外,亦知尚有冯家二少爷。 宁家让区家出面,借董大将军之手毁冯大,欲得瓦解夜冯两家的联盟,此话是夸大了,但一旦冯大真被诡计设套,真成了大将军府的赘婿,冯大老爷最得意此嫡长孙,他将寄予冯氏一族所有希望的冯大亲手交至夜家,连亲事都言明由静国公夜太太全权做主,可谓是全身心信任夜家,倘真出赘婿一事儿,冯大老爷心中倘无半丝怨上夜家没护好冯大,那便是自欺欺人。 这人的怨念一生,不管大小,总是个隐患,成大事紧要关头,最忌讳之事,便是这样存在于联盟之中的隐患,谁也无法料到它会在紧要关头扮演着什么角色,更无法预及它会在人心导演上一场怎样的好戏。 “吕院使门生一事儿,终归是个结,宁家面上再风平浪静,到底时刻想着扳回一成,幸在宁事此计未成啊,不然还真是后患无穷!”静国公叹道,看向夜二爷,又道:“杨将军所出杨家根基人脉虽不如宁家,也是武官世家出身,吏部由皇上亲掌,宁尚书无论公私,行事素来谨慎有加,强行拉下杨将军于宁尚书而言,固然没什么问题,到底得忌讳着皇上,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拉人下马。” 夜大爷听之,立刻觉得二弟所言宁家幕后区家出面之外,尚另有他家,果然听夜二爷回道: “诚如父亲所言……” 清宁院东厢里,杨芸钗正坐南榻,听着歪坐另一边榻上的夜十一细说着董大将军捉冯大欲为赘婿因果始末,听到夜十一说宁家再本领通天,也有所顾忌时,她不禁问道: “除了宁家区家,莫非还有第三家参与其中?” 夜十一纠正杨芸钗的话:“宁家算一家,区家可算不了一家,最多算是宁家跑腿儿的。” 宁家幕后区家出面干活,可不就是做做跑腿儿的活计,杨芸钗应了声是,听得夜十一往下为她解惑: “宁尚书任吏部首官,掌大魏官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杨将军是武官,任免自也得经吏部,可在经吏部之前,尚有我皇帝舅舅、习首辅石次辅,及内阁里其他三位阁老,乱世中要拉一位武将下马,极其容易,太平盛世里,要这么做,可就难了,里面的文章可做,过程却得讲究,何况杨家也不是无根无基,除了董家世代武官极为显赫外,京城中便数杨白两家当得武官世家,百年传承,纵与宁家不敌,宁家要将杨将军连根拔起,亦不易。” 杨芸钗不明白:“宁家不过是想借为董大将军拔去杨将军这根心头刺,继而让董大将军设局诓冯大表哥入赘董家,何以要将杨将军连根拔起?” “你忘了?”夜十一斜睨杨芸钗,“我同你说过,冯家纵真失去大表哥此走仕途的好苗子,到底还有后招,冯家不会真自此便与仕途青云无缘。” 杨芸钗悟道:“杨氏一族!” 夜十一点头:“没错,杨将军初初入仕时,走的不是科举,而是杨家恩荫,自小兵做起,在军队中屡获奇功,方得今日荣耀,杨将军一草一木所得,皆是他凭着自身实力,一拳一脚拼出来的仕途,正因他太出色了,旁人三言两语,方能从本是董大将军左臂的地位转至董大将军的敌对面。一旦杨将军真被拉下马,他回头不必细想,也知是谁做的局,一人荣,一族荣,一人损,一族损,届时他身后的杨氏一族岂会罢休?” 纵明知是飞蛾扑火,杨家也得扑得宁家一身腥,此实非精明过人的宁尚书所愿,杨芸钗顿悟: “大姐姐是说,除宁家外,参与赘婿设局的还有第二家!” 夜十一浅笑,问阿苍松椿院内书房的情况,阿苍回: “老爷、大爷、二爷尚在。” 夜十一侧眸望向窗外,屋外杜鹃花红黄白紫粉连开,开得院里一片花团锦簇: “取笔墨来。” 第八十三章 欲除之 阿苍将夜十一所书折好的宣纸递至静国公跟前,静国公亲手接过,她便福身退下。 静国公待阿苍退出内书房,打开几折的宣纸,看完纸上所书之言后,虎目眯了眯,慢慢竟是笑了开来。 夜大爷起身接过静国公手中的宣纸,边看边念出: “人心不足蛇吞象,谢宁谋败杨春鹃?” 他将宣纸递给对座的夜二爷,看向静国公疑道: “大姐儿捎这句话做什么?” “四月春鹃,皋月荷月夏鹃,四月已过,此番已是五月底。”静国公解答了,然夜大爷还是一脸懵。 夜二爷看完纸上内容,又想了想静国公话中的春鹃与纸上所书的春鹃,两者有何关联,没想出个所以然,唯先道出自已心中的疑问: “结果查出时,来内书房同父亲大哥相议前,我让圆子给大姐儿送了份结果,结果是大满彻查了月余方查出来的,当不会有错,不过结果之中并未提及杨将军是否真有爬董大将军头上去的心思,大姐儿在纸上写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有这第二家是谢家,她是从何得知?” 圆子是他的小厮,大满是他的长随,皆是心腹,说完他看向兄长。 “可不是我说的,这些事情是你去查,结果我是此刻方得知!”夜大爷会意,连连摆手,继想到公主亡妻留下的那队人马已尽数归闺女管:“葭宁手中的那些人于京城中事很是通晓,应当是大姐儿让阿苍带他们细查了。” “嗯,应是如此。”静国公赞同夜大爷的话,转论起夜十一所书的另七字:“谢宁谋败谢春鹃,看来大姐儿于对付杨将军一事儿,心中已然有数。” 夜二爷沉吟,夜大爷也沉默下来,但夜二爷是越想越有门儿,夜大爷却是沉默到底,没明白静国公话中之意,末了还是问了问。 静国公于长子对政事不敏感,察人谋事更未得他真传一事儿,早已麻木,思及长孙女不肖长子愚钝,反聪慧至极,想到次子早前说长孙女可惜不是男儿身,那时他尚觉得是不是男儿身都无关紧要,可越见长孙女察人谋事,次子这番感叹越发深入他心,不禁先叹声,再回长子的疑问: “大姐儿这七个字的前四字‘谢宁谋败’,说的是谢宁两家意图通过杨将军这根刺,换得董大将军不惜自堕名声也要诓得大哥儿成董家赘婿,此事儿谋败,谢宁与董大将军的交易自是以败告终。” 这是字面上的意思,夜大爷点头表示明白: “那后三字……” “后三字‘谢春鹃’,则是大姐儿让阿苍特意在你我父子三人议事之时送来纸上所书这句话的重中之重。”静国公说到这儿,没继续往下解,他看向次子,也是有意考校:“二郎,你来说说这后三字意欲何为。” 夜二爷到底较之夜大爷要精明得多,特别是于政权之上的敏感度,他直接能甩兄长两条街,饶是起先没能拐过弯来,此刻经父亲揪出后三字点拔,再结合父亲先时所说的春鹃夏鹃,脑筋一下子转了过来,半惊半疑道: “父亲是说大姐儿视杨将军为春鹃,欲除之?” 静国公含笑点头,抚须看向长子: “大郎,你可明白?” 夜大爷微微点了头,但其实他没多大的明白,只是听明白了夜二爷话中的春鹃: “父亲刚才说四月春鹃,此番已是皋月底,也就是夏鹃,春鹃已过,夏鹃顶替,大姐儿将杨将军视为春鹃,此乃已逝之兆,如二弟所言,大姐儿已生除去杨将军之意,那……大姐儿的目的何在?” 到底长子仅明白了一半,静国公摇头: “此尚非大姐儿所要表达的重中之重。” 夜二爷却自兄长话中点明过来,激动得坐不住,站起身往静国公首座迈近两步,接过话道: “大姐儿前七字‘人心不足蛇吞象’,此乃言明杨将军已起取代董大将军之心,经谢宁搅混,董大将军已生疑心,不知不疑便罢,然知了疑了,董大将军欲除去杨将军一举已是必然,大姐儿是想顺水推舟,意在董家!” 大侄女是想借混水发力,拉董大将军站队夜家四皇子! 静国公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抚须叹道: “早年为父对你们兄弟俩多有寄望,可惜啊……幸二郎于仕途走得还算稳当,幸大郎尚葭宁长公主生了大姐儿,倘大姐儿生为父嫡长孙,那为父此生无憾矣!” 夜大爷夜二爷很快被静国公打发出内书房,兄弟俩齐出松椿院,步伐一致地前往清宁院,也是静国公的意思,让他兄弟俩去看看长孙女到底有何打算,有什么地方需得他兄弟俩搭把手的,让长孙女不必客气。 夜二爷一进东厢,那是半句废话没说,直接将静国公的意思一字不差地说与夜十一听,夜大爷则在旁帮腔,听得夜十一静笑不语。 杨芸钗本见夜大爷夜二爷进屋就要退下,没想夜十一喊住她,同夜大爷夜二爷道: “父亲、二叔,芸钗现已是十一的伴读,宫中内学堂女公子身份无一不是尊贵万分,此中较量可不输朝堂风云,十一所知所涉之事儿,未瞒芸钗半分,此间所议所论,十一觉得,亦无不可对芸钗言,更无不可让芸钗听,不知父亲二叔意下如何?” 早知闺女对杨芸钗很是不同,自不肖一顾到现今这般倚重,夜大爷也曾好奇过,不止暗下查过,继而得知那回他险被雀儿算计便是杨芸钗向闺女通的风报的信,明面也问过闺女,闺女虽答得很官方,但他能听出一点,那就是闺女很信任杨芸钗,既是闺女信任的小女娃儿,那他自也是喜欢的,他招手让杨芸钗走近。 杨芸钗看了眼夜十一,夜十一含笑点头后,她方慢慢走向夜大爷,她此番先行请示的小眼神儿可没躲过夜二爷的眼,夜二爷觉得大侄女此时已收买人心收得甚佳,长大后那必然了不得,再思及大侄女两年多来言行举止,那份觉得大侄女了不得的份量便越发地重。 第八十四章 两姓结 夜二爷察觉杨芸钗走过来前的那小眼神儿,夜大爷自也看到了,待杨芸钗走近,他细细看着杨芸钗的眉眼,末了伸手摸上杨芸钗的小脑袋,极其和蔼道: “大姐儿自出生便有长公主这母亲,又出生在静国公府,身份自来不凡,饶是公候九卿贵女,大姐儿也甚少同谁这般好,除了那殷家的小女儿殷掠空,你是第二个得大姐儿很是看重的玩伴,你既得母亲认同,母亲又许你喊我大表舅,那往后我便是你大表舅。” 抬手指了指夜二爷,他一同说进去: “他便是你二表舅。” 脑际触感余温仍在,杨芸钗惊诧地听着夜大爷的话,顺着夜大爷的手看向夜二爷,夜二爷含笑冲她点头,心中的惊诧刹那间尽化为莹光,自眼眶滑出,自脸颊滑落,滴在她既激动又怕这会是一场梦的惊惧中,而不停绞着手帕的双手上。 夜大爷见状想到杨知府冤死杨夫人殉情的生死相随,再见此方因他一番话便金豆子落个不停的杨芸钗,有个差不多年岁的闺女,闺女又是自小让他疼进眼珠子的,不免生屋乌之情,颇为疼惜沦落为一介孤女的杨芸钗,话中满是怜爱: “这傻丫头,哭什么呢。” 夜二爷没夜大爷那般感性,对杨芸钗这一孤女虽也心生怜悯之情,终归不深,此刻见玉娃娃般的杨芸钗这般泪落,从前不曾正眼瞧过杨芸钗,这会儿语气却是从所未有的轻柔: “好了,往后你有姨祖母姨祖父、大表舅二表舅二表婶、大姐姐瑞表哥祥表弟,可热闹了,该高兴才是!” 夜家两房两位爷前后两番话一落,等同静国公府是真的认下杨芸钗表小姐的身份了。 夜十一递眼神儿给杨芸钗赶紧喊人,杨芸钗会意,即时抹干脸上的泪痕,笑着冲榻上的夜大爷夜二爷团团一福身: “大表舅二表舅说得是!芸钗高兴,高兴得喜极而泣!” 待夜大爷夜二爷言语完踏出东厢,还未完全出清宁院,芝晚与阿苍进屋里侍候,芝晚得知屋中事泪是立刻掉个不停,阿苍说她: “这是好事儿,你跟着掉什么金豆子!” 芝晚破涕为笑,双手齐招呼上脸,赶紧将泪痕擦个干干净净: “是,阿苍姐姐教训得是!” 杨芸钗看着芝晚感同身受地掉泪,她知芝晚这是真心为她高兴,不免眼眶又渐渐红起来。 阿苍见杨芸钗芝晚主仆俩这般,心中感慨万千,再看向自家大小姐,见夜十一浅浅淡淡地笑着,正为杨芸钗芝晚主仆一条心而高不人,思及她已年十五,阿茫也已年十四,她再过三年,阿茫再过四年,她们便都得配人,可大小姐这样好的主子,她实在不想嫁人生子离大小姐左右,倘三年后不能配于府中,得外嫁出府,那她宁可不嫁,不止她是这般想,阿茫也早同她明言,亦是这般打算。 夜十一待杨芸钗不再掉泪,便让阿苍去端一沐盆温水上来,拧干了帕子侍候杨芸钗重洗下脸,芝晚不敢偷懒让阿苍侍候表小姐,上前想接过帕子拧干,没想阿苍笑着让芝晚下去,说洗把脸再回来侍候不迟。 让阿苍侍候,纵杨芸钗也有些受宠若惊,但一想起夜十一曾说过的那些话儿,她便不敢再自卑到泥里,让芝晚自下去洗脸后,任由着阿苍侍候她洗脸净手,再自绣墩坐回榻上去,她想着夜大爷夜二爷方将同大姐姐说的那些事情,将之与先时大姐姐同她说过的董秀之与冯大的姻缘,她不禁往深想多了一层,饶是想到最后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还是禁不住再同夜十一确认一番: “早在榜下捉婿,董大将军设局欲诓冯大表哥入赘董家,大姐姐分别问了董女傅与冯大表哥可愿结成连理那时起,大姐姐便已想到今日?” 夜十一确实是那时便已想到今日,知杨将军有取代董大将军之心一事儿,却非夜大爷所想那般是她让阿茫带人细查得出的结果,而是得益于噩梦中,噩梦里杨将军不仅起了心思,且险险就要成功了,后因董秀之得她皇帝舅舅青睐,董大将军如得水中浮木求之不得,董秀之听从父命,入宫成她皇帝舅舅三千后宫之一,董秀之自大将军之女一跃成后宫妃嫔,且那时正得隆宠,杨将军想爬到董大将军头上去的诡计到最后自是功败垂成。 而经噩梦一遭,她既问得董秀之愿嫁冯大,冯大又对董秀之有意,两厢互相慕仰,再加上她一直致力于改变噩梦里的轨迹,自然没有不倾力撮合董秀之冯大成就姻缘之理,何况于夜冯董三家而言,既能成姻亲,又能除去心头刺,不管三家各自目的何为,结果于三家皆有利,既一举三得,自是何乐而不为。 她自不会瞒杨芸钗,点头道: “想是想到了,但倘若董女傅与冯大表哥双方皆无意,那我最多也就是想法子拉杨将军下马,而不会硬撮合冯董两家姻缘。” 夜十一话而未尽,却未有再说道下去的意思,仅看着杨芸钗,杨芸钗没有不明白的,这是大姐姐在考校她看待政权时局的长进,她思着道: “倘大姐姐能顺利替董大将军拔去杨将军这根心头刺,终归仅是利益而合,但倘若能撮合董女傅与冯大表哥此天造地设的姻缘,不仅成就冯董两家的姻亲,更真正巩固了夜董两家同一阵营的联盟之谊!” “没错。”杨芸钗本就聪慧,领悟力极高,夜十一自去岁至今的言传身教,杨芸钗皆学得迅速,有些事情不必她言明,杨芸钗已然能自行领会,知晓其中厉害,分析关节重点:“朝堂风云政权较量,能因利益而合,自也能因利益而分,而姻亲,是结两姓之好,纵血脉亲情也有不牢靠之时,两姓一结,不管愿不愿,那便是荣俱荣,亡俱亡。自古犯事谋逆,轻则连坐三族,重则连诛九族,便是此理。” 杨芸钗重重点头:“芸钗受教!” 第八十五章 他委屈 既生了除去杨将军之心,自一切得安排起来,然这安排,如同谢宁两家先前暗下通过区家与董大将军接洽交易那般,夜家也不能将其摆于明面上,永安帝正当壮年,众皇子最大的也不过年十二,最是忌讳站营皇子拉党结派之事。 谢宁通过区三爷借董大奶**疾之症暗通交易,夜家则是夜十一的提议下,借内学堂之便自董秀之入手。 自因董秀之临时反水坏了董大将军的算盘,董大将军可谓对嫡长女失望至极,怒骂责备再多,已是枉然,宫中女傅之职乃秋太后永安帝看重,失不得,他是半点儿不敢马虎,倘不是,他早将董秀之拘于大将军府半步府门也不得出。 一早天尚未全亮,董大将军起身用完早膳准备上朝,走至府门,见嫡长女已候在府外一侧,他颇为讶异,府中女眷素来自二门上车,嫡长女候在府门来,显然是在等他。 他行至近前,嫡长女低头垂目,半声未出,伴着心中的疑惑走过两步,他终是没忍住,退回两步站于董秀之跟前,未问嫡长女有何事儿特意候于此处,只沉声道: “这些日子除了让你入宫教学,再不得让你去往他处,连府中你自已院门都不得轻易走出,你可怨为父?” 董秀女出身虎门,虽心喜诗文,不同于其他姐妹一般武刀弄棒,但身为武官世家之女,她流着董家的血,骨子里自也有一股铿锵不屈,这份不屈让她明是非懂黑白,纵是父命不敢违,她也冒险违了一回: “父亲所为皆是为董氏一族着想,女儿明白,自不曾怨过父亲。” 董大将军闻言舒心了些:“你既知道,那你还……” “女儿没做错。”董秀之仍旧低眉顺眼,打断父亲的责备打断得毫不犹豫,她慢慢抬眼,直视董大将军双眼:“董家世代为国尽忠,得沐皇恩,至父亲这一辈,父亲更是成为武官之首,得赐大将军府,女儿明白,父亲所作所为,无不是为董氏一族思虑,女儿身为董家女,自感同身受,倘真是为董家好,莫说仅是女儿一桩姻缘……” 她秀美的面容认真而又坚定:“女儿虽自小喜文弃武,双手只拿起针线狼毫,舞不得刀弄不得棒,然真有女儿为董家出力之时,纵是要女儿入虎口,弃了这条性命,女儿亦无惧!” “你!你说什么?你这意思是在说为父明为董家着想,实则却非为董家好是么!你这逆女!”董大将军猝然被打断话本就气不顺,再听嫡长女话中之意,他恼极了举起熊掌便要掴下去。 “爷!”顿时吓得每日清晨风雨不改送董大将军上朝的董大奶奶忙挡到董秀之身前去,双手张开,大喊一声,本唯丈夫是从的她此刻身为母亲,平日再是惧于丈夫威严,此刻她也再顾不得:“打不得,打不得啊,爷息怒!还请爷息怒!” 又将嫡长女往后推了又推,直将董秀之推出董大将军大掌落下的范围之内,她苦口婆心劝道: “秀姐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父亲说你是为你好,纵然那件事儿真成了,冯榜眼相貌佳学问好,又有哪一点儿会委屈了你?你怎么就这么倔!非得和你父亲抬杠!” “母亲,倘真那件事儿成了,冯大少爷乃新晋进士及第,位居一甲榜眼,六月授官,倘无意外,他便会入翰林院成为正七品翰林编修,凭夜冯两家的关系,静国公府又怎会不在他日后的仕途施以援手?有夜家以权相助,有冯家财力后靠,他日后仕途必定青云直上!他哪里会委屈了女儿?实是女儿委屈了他!”董秀之言罢见母亲噎了噎,没有言语,她看向董大奶奶身后的董大将军,见父亲大掌虽已放下,脸上怒气犹存,甚至更甚,她问:“父亲可觉得女儿哪里说错了?” “当然错了!大错特错!”董大将军声如锣鼓,中气十足,怒气汹涌:“倘他真成了我的女婿,成了这大将军府的大姑爷,往后仕途自有我护航!他想从文便从文,那群酸儒多少会卖我几分面子,绝然不敢为难他!他想从武那便更好,为父乃武官之首,给我家大姑爷谋个即风光又是肥缺的武职,又有何难!文武凭他选,他冯家立族百年,可有冯氏子弟谁同他一般有此平步青云的机遇?这便是他成我女婿为我大将军府大姑爷的好处,乃他祖父二叔祖父三叔祖父谋了一辈子所想要的大好处,于仕途同样平步青云!如此他怎会委屈?你说!我董家哪里委屈了他!” 董大奶奶立刻帮腔:“就是就是,秀姐儿啊,你父亲说得极是!” 董秀之却是仿若未闻,只再问董大将军一句: “父亲可曾打听过冯大少爷的为人?” 董大奶奶一怔,速看向丈夫,大闺女此言,莫非是那冯大为人有问题? 纵是为了已身所思,为了董家阖族利益所谋,董大将军在通过区三爷同谢宁两家交易之际,终归是要为嫡长女择婿,于冯大此人,他不可能事先半点儿不查: “为人谦逊孝顺,处事光明磊落。” 他对冯大做的事情,可谓阴暗龌龊,然对打听来的冯大为人处事,他却是极为满意,将嫡长女嫁与这样的人,他极是放心,到底是为人父,纵有利益瓜葛,他也是希望嫡长女能得一桩好姻缘。 董大奶奶大松一口气,她就怕丈夫为了政权,连骨肉生死都能弃之,倘大闺女嫁得不好,便是有大将军府护着,这女子嫁后的苦甜酸辣,可都是丈夫所给,届时再是富贵冲天,又有何用? 她遵从三从四德,在家以父为天,出嫁以夫以天,将来夫死以子为天,她不懂什么政权,她只望丈夫如愿子女安好,她心已足。 知董大将军也并非胡乱将她许配,是有事先探过冯大是否良配,董秀之这些日子除入宫外,被禁足拘于府中的委屈尽数散个干净。 第八十六章 当角色 缓缓笑开,为秀美的面容添上几许明媚,她心平气和道: “父亲既知冯大少爷为人谦逊孝顺,处事光明磊落,那他真成了我们董家赘婿,自此成为我们董家人,连后代子孙都将与冯家无干,身为冯家子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家中诸叔伯尚在,纵他有孝心,却不得膝下尽孝,他才华横溢,一成赘婿,再风光也不过表面风光,暗下得有多少人私议于他,堂堂七尺男儿,壮志未酬,便落得如此境地,孝心壮志皆葬送于此,他岂能不委屈?!” 嫡长女一字字一句句,声声击打在董大将军的心上,同身为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倘换位处之,他感同身受,竟是半晌没能言语,末了转身步下石阶,上董家大车便走。 董大将军在宽敞的车厢里大马金马地正坐着,坐得稳稳当当,一颗心却被董秀之说得略沉,怎么也无法稳当下来。 谢宁两家设局冯大,为的便是想挫一挫夜冯两家锐气,冯大真成他董家赘婿,诛人诛心,诚如他大闺女所言,不管孝心还是壮志,夜冯两家锐气挫不挫不说,冯大年少锐气必被此局挫得半点儿不剩,什么文武任由冯大来选,此话不过是个漂亮话,他深知一旦冯大真被设局不得不入赘他董家,不管他待冯大有多好,大闺女如何以大将军府大小姐以宫学女傅下嫁,世间男儿不到万不得已,谁愿入赘儿女不得冠上已姓,何况冯大乃新科榜眼,又有夜冯两家权财兼备后靠,前程一片锦绣,冯大绝无入赘他董家之理。 倘非用龊龉手段,断没有这样的可能,此手段真成了,满腹经纶满腔抱负的冯大必然毁之,谢宁两家借他之手欲毁冯大,他借谢宁两家之势欲毁左臂杨通,不过是互利,什么委屈不委屈,谁委屈谁不委屈,从不在他的顾虑之内,然却是他嫡长女的忧心之处。 董大将军车马行远,董秀之亦在董大奶奶的叨念下上了另一辆董家大车,同样前往宫中,行至宫门需下车马之处,大丫寰琴风先出车厢,掀帘欲搀扶她出车门踏下车踏板时,便听琴风同她低声禀道: “大小姐,夜大小姐与杨小姐在前面候着,像是在等人。” 果然,她下车刚站定,便见到了夜十一与杨芸钗站于宫门侧面,两人见她下车,正笑目盈盈地冲她福身,她走近前,说了几句话儿,三人继而结伴而行,阿苍芝晚琴风默默紧随其后。 董秀之听琴风禀道时,便觉得夜十一是在宫门特意等她,如同她特意等在府门候她父亲一般,行将一段路,此感愈浓,尚未到内学堂,两侧亦无外人,见夜十一仍在闲话,并未话至重点,她拔开云月问: “十一,你有话儿,不妨直说。” 董秀之有着董大将军爽朗的脾性,也有着董大奶奶传统女子的细腻心思,夜十一早知如此,听之并不讶异,从善如流道: “董女傅可愿当一当区三爷?” 这话问得董秀之一脸懵:“什么?” “榜下捉婿一事儿,董女傅可知来胧去脉?”夜十一继而换了个问法,见董秀之点头,她方再道:“区三爷于其中的角色,董女傅可愿当一当?” 董秀之明白了,区三爷于她父亲在榜下捉婿一事儿中便是个牵路搭桥的角色,夜十一要她当一当,必是要她为夜董两家牵线: “我乃宫学女傅,只管教好内学堂的女公子,其他事儿,我不管,大约想管也管不了。” 倘她真有管的能力,那么于榜下捉婿一事儿,她也不必先假意依从父亲之命,哄得父亲放松警惕,又在临时反水,此等非光明行径素来为她所不耻,做到此等地步,不就因着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么。 政权她也不是很懂,但至少知道,她父亲她董家素来中立,从不涉及东宫的明争暗斗,此番父亲会掉入浑水中,缘由她问过,然父亲却不愿她知道太多,纵她不明缘由,也深知父亲自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幸在榜下捉婿败了,冯大未毁,董家及时从浑水中抽身,她觉得现今这样的结果很好,她并不想改变什么。 这是婉拒了,杨芸钗抬眼瞧了瞧夜十一,又瞧眼董秀之,董秀之眼中那少许黯淡的光芒令她心颤,一直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豪门贵女该是要风得风要雨要雨,未曾想也有这般无奈的时候。 夜十一却不管董秀之话中的婉拒之意,未有气馁之意: “董女傅是不想改变现状?” 董秀之斜睨着身侧的夜十一,她有些讶然夜十一竟能猜中她心中所望: “现状很好,我确实不想改变。” “很好?”夜十一笑了,“董女傅觉得上了岸,身上的水一干,便可以当做从未掉入水中么?” 董秀之不觉停步:“此话何意?” 夜十一同驻步,杨芸钗自也停步,三人恰站于水池边上,身后阿苍芝晚琴风三人则站得远些,呈环状站着,恰当中间的三位主子护于中间,六目时刻注意着周遭景象动静。 水池假山环绕,直有七八尺高,山中自有甘泉飞流直下,池中养着蝴蝶龙鲤,故名蝶鲤池,池中鱼儿追逐嬉戏,并不因有人靠近而有所拘束,这是习惯了池中光景,习惯池边时有人行之走过,宫人投食之际,更是争先抢食。 夜十一问:“鱼儿抢食,董女傅觉得,哪条鱼儿最先抢到食?” 董秀之道:“自是游得最快的那一条。” 杨芸钗在旁补道:“还得最是强健方可,倘不然游得最快,却被后到鱼儿那么一撞便撞开了,到嘴里的鱼食岂非瞬间易主?” 董秀之最初会注意到杨芸钗,那是因着杨芸钗时刻跟在夜十一左右,且混于内学堂女公子中,身份虽远远不如,却丝毫不见半点儿妄自菲薄,却是甚少听杨芸钗言语,这会儿开腔,她听着,杨芸钗竟是较之于她更解夜十一话中之意。 果见夜十一点头道:“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宼,世间生灵生存于世,无一不遵从此道。” 第八十七章 败者宼 倘董秀之此时还听不出夜十一话中意有所指,她便愧为武官之首的董大将军之女,叹道: “你们是内学堂女公子,尊称我一声女傅,既是师生,便没什么不可明说的。” 夜十一往前一指:“董女傅,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莫误了上课的时辰。” 三人再往前走着,夜十一没再拐弯,直问道: “董女傅可知董大将军为何会生出招我冯大表哥为董家赘婿的心思?” 董秀之摇头:“我问过家父,然家父未曾明告。” 夜十一想着也是,倘董大将军已将整件事情的来胧去脉据实以告,以董秀之的孝心,于董家阖族荣辱,董秀之不可能明而不作为,噩梦中董秀之如何成为她皇帝舅舅后宫妃嫔之一的经过,她不甚明了,或许便是董秀之在晓得杨将军欲凌驾于董大将军之上后,以终身幸福为赌注而入的宫,赢是赢了,可据她于噩梦中死前所知,董秀之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皇帝舅舅再宠一个妃子也是有时限的,过了最初的隆宠,董秀之也不过是后宫三千中的一个,那时杨将军已败,董大将军武官之首位置重回巩固之态,然董秀之余生也已注定只能于后宫寂寥无望中度过。 看着眼前才德兼备,又可为家族荣辱而毫不犹豫弃已身幸福的董秀之,夜十一在道出杨将军一事儿前,突然道: “女傅,十一想问一句,女傅……可愿入宫为妃?” 董秀之未答,待反应过来夜十一话中之意,面上血色尽失,往前的步伐僵住,双耳微鸣,声音抑制不住轻抖: “此、此乃皇上之意?” 阖京谁不知道夜十一虽非大魏公主,实胜永安帝掌上明珠,连如今的嫡公主朱柯公主都不如夜十一得永安帝宠溺,倘永安帝真有此意,无意间被夜十一得知,也不是不可能! 杨芸钗亦震惊地瞧着夜十一,小手掩上嘴,一双杏眼圆睁。 “非也。”夜十一觉得她再不否一否,不单董秀之要被她吓掉魂,连杨芸钗也得将双瞳瞪出个好歹来。 杨芸钗闻言松了松,还好些,尚站得稳,董秀之却是一松,腿儿也跟着软得站不住,琴风赶紧上前扶住,甚是担忧地瞧着自家大小姐,阿苍芝晚琴风候得远,夜十一话又说得低个八度,她们三人并未听到夜十一那假设的言语。 待再缓过神儿来,面上血色回复了些,董秀之任琴风拿着帕子为她擦拭额际被夜十一那一句倘若的话生生吓出来的冷汗。 观董秀之如此反应,欣喜之情尽无,惊吓倒是满满,夜十一已然不必董秀之回答,便知了答案,故将杨将军一事儿简单明了地说了说。 言罢,三人已走到内学堂大门前,无论授课还是上课,三人素来得早,经宫门到内学堂一路缓行交谈,倒也没耽误到时间,进内学堂里,董秀之讲学授课,夜十一杨芸钗听讲上课,皆是刚刚好。 六月授官,马文池一甲状元,授官从六品翰林修撰,冯大一甲榜眼,授官正七品翰林编修,莫九一甲探花,同授官正七品翰林编修,习二少二甲传胪,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二甲三甲中亦选了既年轻且才华出众者同为翰林院庶吉士,除三甲中如会试考得不如意,想下届会试再考考进一二甲,而未曾参与殿试的进士外,未入翰林为修撰、编修、庶吉士者,皆被派入六部九卿等衙门中为观政进士。 一甲进士及第直接授以官职,入翰林院为修撰或编修,二甲三甲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或为庶吉士或为观政进士。 庶吉士进翰林院三年,期间经翰林院能者为教习,授以各种知识,三年后散馆考核,成绩优异者留馆,授编修或检讨等官职,余者则派往六部主事、御史,或到各地方任官。 观政进士入六部九卿等衙门学习观政,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极少有长至一年者,结束后或留任京城或外放地方,留任京城者,多为观政期间所在衙门就地任用,外放地方者,如授官为知县、知州或府一级推官,皆有之。 董秀之听着棋雨自外面打听来的六月授官结果,手接过琴风新沏上来的香茗,掀盖,茶碗递至唇边抿了抿,思绪慢慢飘远。 他已是翰林编修,已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虽仅正七品,然自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他前程似锦,仕途光明,才学满腹,更有兴冯氏一族素来不振官途之壮志,纵然到头来未能入内阁,成就亦不会低,又思及夜十一先时问她可愿与他成就连理,再想到夜十一后来实告她杨将军欲取她父亲而代之的威胁,她思绪是越思越乱,越想越觉得决择艰难。 董家自来中立,并不愿卷入哪一方的皇子阵营,然就在四月放榜,她父亲为巩固权力,不得不同经区三爷与谢宁两家交易,毁一个冯大,换毁一个杨将军,她从未想过,榜下捉婿设局成赘婿的套,竟已牵扯东宫之争四家中的三家,她更没想到,她父亲竟会同意,这已说明,杨将军的威胁已然让父亲再顾不得浑水之深不可测。 夜十一要她当一当区三爷,不过是形同谢宁两家所谋那般,全为东宫之争,她好不容易误打误撞阻止了父亲与谢宁合谋,如今自也不会当那个中间人,将董家与夜家连成一线,可夜十一的话终归令她不安,她总觉得夜十一还有话未尽然道出。 胜者为王败者为宼,鱼儿抢食强者胜,此无非是夜十一在告诉她,她父亲与杨将军这一场争权,形同两条鱼儿争食,她父亲虽拥权在先,如那游得快的鱼儿,然胜负,先机虽重要,实力方是取胜之要,有先机无实力,终得败于强者之手。 那杨将军既敢生取代她父亲之心,必然是蓄谋已久,亦有一定的胜算与足够的实力,击败她父亲的可能…… 董秀之思之虑之,再是坐不住,霍然起身: “琴风,你速到静国公府一趟!” 第八十八章 董暴怒 当夜琴风到静国公府传达董秀之的决定,没多久阿苍便随着琴风回到大将军府,夜色未浓,阿苍回到静国公府清宁院,阿茫已在铺床,夜十一倚在榻上看书,阿苍近前禀道: “大小姐,事情已妥。” 自董秀之同董大奶奶明言要自已择婿开始,董大奶奶惊得半天没回神儿来之际,也没忘赶紧告儿刚刚落衙回府便在后院小武场练刀法的董大将军一声去,董大将军听后愣了愣,脸上怒气越聚越浓,浓到能滴出墨水来,吼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逆女说什么?自已择婿!莫非她择个穷酸秀才,老子也得应不成!她后面多少弟弟妹妹瞧着,要个个有样学样,岂不反了天了!” 诚然董大奶奶也有此顾虑,不待她反应过来,董大将军话落便出小武场,往董秀之的繁若院直奔,她紧跟后面没多久便被甩个老远,她是追得心惊肉跳,脚下步不停,嘴里也没闲着,喘着气同大丫寰亚言道: “你腿脚快,赶紧的!速到繁若院去,倘大爷怒极了要动气,你拼死也得给我拦到大小姐跟前去!” 亚言应了声,扶着董大奶奶的手一撤,赶紧拔腿便往繁若院跑,大奶奶这意思她明白,倘大爷真动手了,她得站到大小姐跟前去,打到她,也不能让大爷真打到大小姐! 董大奶奶被亚言撤一边,另一边手臂还有另一大丫寰亚语搀着,她撇开亚语的手: “亚语,你速速出府,到董府去,赶紧把老爷请来!倘二爷也在,一并请了来!” 亚语也是一应声,拔腿便往府外方向跑,跑到一半脚步一转到马厩去,幸在她与亚言皆学过骑马,打马到几条街外的董府去请老爷来,可是要比跑着去快得多。 自董大将军得永安帝赐下大将军府,便携同妻妾儿女搬进大将军府,他最是孝顺,又是董家嫡长子,自是有意将尚在世的老父一同接进大将军府膝下尽孝,奈何董老爷说什么也不肯,说都住在董府一辈子了,临老临老更不想搬来搬去的折腾,何况董府里还有嫡次子董二爷在,其他庶子女也尽在成家后搬出董府各自立业。 董老爷觉得,董府里有二房子孙绕膝,长房子孙亦经常到董府尽尽孝,再有其他房的庶出子女不管娶进还是嫁出,也是常回董府来看望他,在董府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至寿终正寝,实是他晚年厚福。 董老爷年轻时便是有名儿的武将,虽稍逊于现今嫡长子嫡次子二子的成就,到底出身于武官世家,也实是不差,只是未能与董大将军的正一品大将军,同董二爷的正一品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相较,每每说起嫡出二子来,他的山羊须都能跷到天上去,得意得不得了。 虎父无犬子,自也当虎父无犬女,可偏偏长房嫡长孙女就生出小绵羊的特性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拿针线执狼毫倒是了不得,同董大将军不同,董老爷自初便认为,能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读到令永安帝秋太后欣赏,并通过内学堂女傅考核成为宫学女傅的长房嫡长孙女董秀之,实在他董家阖族上下百年来,一群武夫中难得异出的女文豪,因此他疼董秀之素来是疼进眼珠子里,与夜大爷疼夜十一的程度,简直是不遑多让。 董大奶奶让亚语速到董府将董老爷请来,便是此理,再请上董二爷,则是因着董老爷终归是已过半百的年纪,这些年身体又弱了些,她怕公爹来得慢,便连二叔子也请上,恰今日都休沐,倘二叔子无外出,定然是在董府中,她这二叔子膝下无论嫡庶,皆无女儿,自来将她大闺女当成女儿来疼,她丈夫那暴脾气,除了公爹,也就二叔子也阻上一阻。 亚语到董府里外一禀,董老爷二话不说,边骂董大将军逆子边让赶紧准备大车,又让恰恰在跟前陪着下棋的董二爷速骑快马先行至大将军,怎么也不能让长子打了他宝贝长房嫡长孙女! 董二爷骑马匆匆到大将军府时,已有董大奶奶打发的小厮候着,二话不说将马儿牵至府里后院马厩,又给董二爷指路,说这会儿尽都在繁若院,院里院外跪了一地的下人,让董二爷赶紧去,晚了怕大小姐再得挨上大爷的揍。 听到这话,董二爷快步跑向繁若院,在路上提个老高的心终放了放,听小厮那话里意思,这会儿他大侄女已被他那一火起来就像头蛮牛的长兄伤到,他脚下跑得越快,他长兄也不想想大侄女自小未习武,轻风扶枊般的小身板,哪里敌得过长兄那熊掌的几下打! 繁若院东厢,廊下屋外门边两侧跪了一地的人,屋里南榻前同跪了一地的人,有董秀之院里的丫寰婆子,也有董大奶奶与董大将军院里的丫寰婆子,屋里屋外跪了几层的人,皆在求着怒不可遏的董大将军息怒。 董二爷一进繁若院至东厢,看到的便是此景,屋外跪着的下人里,还有几个身上现有被鞭子抽出来的血痕,长兄不仅擅刀法,且一手鞭子也是甩得出神入化,毫无疑问,这些血痕自是他长兄的手笔,掀帘进屋,首见到的便是他长兄,再是站在南榻前的长嫂与大侄女,及将长嫂大侄女护于身后的三个大丫寰,还有跪了几层阻止长兄再上前伤及大侄女而分毫不让的众丫寰婆子。 众丫寰婆子就像一道楚河汉界,生生将屋里内室外间分成两岸,跪着的这几层丫寰婆子还好,他看向长嫂大侄子身前的三个大丫寰,其中被鞭得现出两条血痕来的那个大丫寰,倘他没记错,应该是跟在长嫂身边侍候的两大丫寰之一亚言,同骑马速去董府报信的亚语一样,皆是长嫂的心腹丫寰。 董二爷进屋便听到手执黑鞭的董大将军一声怒喝:“还不快给我让开!再不让开,老子现在就要了你们的命!” 啪! 鞭子狠狠鞭打于地,如平地惊雷乍起。 第八十九章 嫁不得 权当楚河汉界的众丫寰婆子被此鞭响吓得肩头一缩,嘴皮子愈发抖得没了血色,到底董大奶奶有命在先,她们怕是怕极了,却是半分都不敢躲,更不敢退让。 董二爷触及长嫂抹泪,大侄女左颊红肿五指犹存,董大将军那长鞭一甩落地发出声响,他心惊肉跳间几个大跨步,窜近拦于长兄身前: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屋外廊下众丫寰婆子早喊过一遍彼此彼落的二爷,屋里这会儿再次响起,楚河汉界的众丫寰婆子个个见到董二爷如见救星,喊二爷喊得更为激动。 “哼!”董大将军也知二弟的到来是谁搬来的救兵,不禁在董二爷问他在做什么后瞪向董大奶奶。 董二爷顺着长兄的目光转身,尊唤一声: “大嫂!” “二叔子……”董大奶奶被董大将军疾射过来的目光吓得眼不敢抬。 董秀之见母亲如此,却是不畏不惧地直视董大将军那双怒目,再是慢慢侧移,移到董二爷脸上,含着泪却始终未掉下来的坚毅眸子一软,柔声福下去: “二叔。” 董二爷见大侄女这模样,怜惜之心愈盛,回头便说暴脾气一起便得见血的长兄: “大哥,有什么话儿不能好好说?非得挥鞭掌掴的?” 挥鞭就算了,那被掌掴的可是他大侄女,长兄亲大闺女,他们父亲的心头肉,这让后到的父亲一瞧,不是要让父亲心疼坏了么! 董大将军执鞭指向董秀之:“你问问她干的好事儿!” 还未待董二爷开口,董秀之已然道: “女儿所为,自皆是好事儿!” 长兄的暴怒,大侄女的半点儿不示弱,让已侧身站于两人之间的董二爷不禁头疼: “大哥,秀姐儿,你们这是……” “为父为你做主,你亲手毁了!”董大将军不待董二爷说完,虎目一瞪,犹如利箭般射向董秀之:“现今又要自已做主,择他为婿!你这是见不得为父如愿,还是在甩为父!” “良婿与赘婿表面不过一字之差,内中差的却何止天与地!”董秀之本就生了一身与董家人不同的异骨,其他姐妹习武,她偏学文,倘论董家中谁人的口才最佳,更非她莫属,想着夜十一差阿苍来传的话儿,她这会儿怼起自个父亲来亦是寸步不让:“父亲在二叔面前说为女儿做主,那何不详细说说先前父亲是如何将女儿推入火坑如何做的主!” “火坑?”董大将军一片为父之心既怒且痛,执鞭之手青筋猛涨险:“我推你入火坑?!” 董二爷身为董家人,还是董大将军一母同胞的嫡出兄弟,又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杨将军与冯大之事,他自没有不知的: “秀姐儿此话过了!那冯编修可不是火坑,而是难得的俊才。” 诚然冯大真成了董家赘婿,自再没有现如今入翰林院为编修的意气风发,又是因长兄所故赘入董家,冯大与大侄女成就姻缘,夫妻之道素来是冷暖自知,大侄女唯恐赘婿姻缘真成,日后犹入火坑,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没成,他初初晓得时,不无为长兄大将军之位忧心,却也为他真心疼爱的大侄女松了半口气,这样的感觉真是矛盾得很,想来做为父亲的长兄更是如此,只是长兄一介武夫,舞刀甩鞭在行,战事敌策精通,言行表达方面却是一条肠子通到底,实是木得很,他自得为长兄说话。 董秀之自深知冯大是难得的俊才,违心说什么火坑,也不过是照着夜十一让阿苍代传的意思行事儿,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夜十一不让她同父亲直言相告,告知父亲夜家有与董家联盟之心,而要这样拐弯绕道地达到最后目的,却不管为何,她既已答应配合行事儿,以换得夜家助董家除去杨将军此威胁,那自她闹起要自主择婿的那一刻起,她便再退缩的后路: “既是难得的俊才,那侄女欲嫁他,又有何不可?” 董大将军怒道:“先时你不嫁,现今你再嫁不得!” 董秀之疑惑:“怎么就再嫁不得?父亲自来爽朗干脆,从不说话说一半,现今是怎么了?竟也卖起关子来!” 听到大侄女这般不客气的言语,董二爷赶紧双臂张开,再次拦在董大将军身前,拼命将已再次挥起鞭子的长兄抱住,嘴里劝着: “大哥!秀姐儿终归是女儿家,可不像皮糙肉厚的小子,又自小未习得半招半式,身子不比其他姐儿强健,你已打了秀姐儿一巴掌,脸儿现肿个老高,可再经不得你挥一鞭子!” 兄弟俩皆自小习武,董二爷的武艺可不输董大将军多少,董大将军挣不开董二爷,气得鼻子都歪了: “二弟,你松开!此逆女再不教训,已然不知天高地厚!” “爷息怒,都是我教女无方,爷要打便打我吧!”董大奶奶摒开护于她与董秀之身前的三个大丫寰,冲董大将军直挺挺跪下去。 “大嫂!”董二爷回头唤道,双臂仍紧紧抱住见董大奶奶下跪,被跪得不再使力挣开他钳制的长兄,他心知长嫂这一跪已起了作用。 “母亲!”董秀之欲将母亲搀扶起,奈何董大奶奶护女之心坚定,跪得有如磐石,任她怎么说怎么拉都是不起,末了她跟着跪下去:“母亲要跪,那女儿也跪着,父亲要打,二叔也不必拦着,父亲尽管挥鞭过来,倘父亲能同意女儿嫁冯大少爷为妻,莫说女儿已被父亲掌掴,便是再被父亲挥上几鞭子,落个满身血痕,女儿也甘愿!” 董大奶奶闻言哭道:“秀姐儿,你这是要逼死母亲啊!” 董大将军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二弟,你看看!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 “事情总要说清楚,秀姐儿素来不是不懂事的,大哥且听我言,咱仨坐下来好好说,成不成?”董二爷听来听去已觉出其中关健,觉得要平息此事儿,唯有心平气和地将事情摊开说个清楚,不然再这般闹下去,只会闹成死结,对长兄言罢,见长兄没出反对之声,他赶紧看向长嫂:“大嫂,你且带闲杂人等出去,只留大哥、秀姐儿和我留屋里说话儿。” 第九十章 秀嚎哭 纵董大奶奶还是放心不下,可她也明白,二叔子说得对,事情得说清楚,不然她怕丈夫与大闺女会自此生了隔阂,终是父女,哪能有隔夜仇,由二叔子站中间解开丈夫大闺女结下的结,是最好不过的法子。 带着屋里屋外众丫寰婆子离开东厢,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让身边的亚言同大闺女身边的琴风棋雨皆候到廊下屋外,片刻不得远离,嘱咐了但有事变,赶紧禀报于她。 繁若院院门处,董秀之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与府中几个姨娘所出的庶出弟妹围在院门外,也不是他们不想进繁若院,实是董大将军早有令,谁也不准私自踏入繁若院半步,违者军法侍候,那军法真处置下来,连身强力壮的兵将都受不了,何况是他们这些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少爷小姐。 见董大奶奶出来,他们一窝疯上前行礼喊母亲,就在董大奶奶被众儿女们细问长姐是否安好之际,董老爷终于在老仆与亚语一人一边的搀扶下进了大将军府二门。 董大奶奶一出屋子,董二爷安抚好长兄,逐让董秀之起身,董大将军却是横眉怒目道: “让她跪着!” 董秀之本也没想起身,心中终因顶撞父亲而愧疚,纵非本意,乃依着夜十一之计所为,先是道出欲自主择婿,再是顶撞父亲将事儿闹大,最后…… “你让谁跪着!”董老爷人还在屋外,带着微怒的声音已然传进屋里,随着帘子掀起,他一脸威严迈入屋中。 董二爷连忙迎上前,暴怒中的董大将军先是愣了下,再是赶紧将手中鞭子丢了,紧随二弟迎上前,替下老仆与亚语,兄弟俩一人一边小心翼翼搀扶着老父亲,嘴里也皆唤了声父亲,奈何董老爷没理会他兄弟俩,走近南榻见所跪之人竟是他最疼爱的长房嫡长孙女,二话不说,抬脚便往左手边的董大将军踢去。 董老爷年轻时身手不错,可惜已年迈,董大将军正壮年,身手亦丝毫不输年轻时的董老爷,这一脚自也是避得过,但他心知父亲是含怒而来,这一脚不让老父亲将怒气发泄出来,他怕父亲会气出病来,便是他不孝了,于是不止半分没躲,让董老爷如愿踢中他小腿后,还很配合地闷哼一声。 “叫什么叫!我这腿脚越来越发不利索,你皮糙肉厚,哪里会疼,尽装模作样!”董老爷将嫡长子怒斥一番,转看向嫡次子仍旧中气十足:“让你速速先行赶来,就是让你护着秀姐儿莫让我这不肖长子欺负的,你倒好,竟还让秀姐儿这般跪着!” 董二爷何其无辜,他是尽力拦了的,可长兄的暴脾气还不是随了父亲的,就他随了已亡母亲的脾性,自小没少在父亲与长兄之间当试炼石,旁的没长进,倒是炼就他一身越发好的脾性,于中军都督府衙门里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右都督。 董大将军也很是无奈,他都没敢哎哟呢,只敢轻轻闷哼一声,不就为了让父亲听到消消气的么,没想倒让父亲瞧出他是在作戏,双手也不敢离了父亲,仍稳稳搀扶着。 再近些,董老爷往榻上一坐,低头细看榻前闷头跪着的董秀之,才发现长房嫡长孙女没敢抬脸看他这祖父的缘由,这一发现,他是怒发冲冠,抄起矮桌上的茶碗便往董大将军身上摔去。 啪! 屋门外听到茶碗落地摔碎的声音,老仆皱眉,琴风棋雨亚言亚语四人将心提到喉咙口,亚言示意亚语,亚语撒腿便往院外跑,禀董大奶奶去了。 董大将军依旧没躲闪,被茶碗丢个正着,疼倒是不疼,只茶汤湿了他一身,见父亲接着又想抄起另一个茶碗丢来,他赶紧垂眼,准备再被丢一次,没想没动静,反听到嫡长女哭得嘶心裂肺的声音,他虎躯一震,抬眼看去,只见嫡长女跪着埋伏于父亲膝上,正放声嚎然大哭。 他怔了。 董二爷也怔了。 不仅董大将军印象中没有董秀之这般嚎哭的场面,连董二爷也是没有的,董老爷更没有,他听着长房嫡长孙女的哭声,心是疼得快碎了: “秀姐儿啊,别哭了,我的秀姐儿乖啊,莫再哭了,你哭得祖父都想跟着哭了啊……” 董大将军董二爷兄弟俩一听向来只流血不流泪的老父亲要哭了,双双惊诧地转瞧向他们的老父。 董老爷心疼之余,抬眼狠瞪俩不肖子,他这是哄他的长孙女呢,没听出来么! 董大将军董二爷赶紧垂目,董秀之却是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哽咽着道: “祖父,你莫再打父亲,伤到父亲,祖父会心疼,孙女儿也会心疼,祖父也莫怪二叔,都是孙女儿不孝,惹父亲生气,连累了二叔,还累得祖父为孙女儿特特跑这一趟……” 言罢她又哭将起来。 虽这也是夜十一让阿苍过来交待的,但这会儿她是真伤心,自小她还未被父亲这样挥鞭子过,脸却被掴得火辣辣地疼,心里更翻江倒海地委屈,然见祖父踢父亲一脚,丢父亲一个茶碗,还想再丢一个,她却是真真心疼起父亲,求祖父求得真心实意,哭也是哭得真真切切。 董老爷听到董秀之这话,瞪起董大将军来更是不遗余力,董二爷侧睨长兄,也是睨得无限意味,连董大将军听后心里也柔软下来,先时是因着董老爷暂收起怒意,这会儿则是再怒不起来,一双虎目看着伏于老父膝上哭得不能自已的嫡长女,想着他掴嫡长女的那一掌,又想到最后倘非二弟拦着,他险险要往嫡长女身上挥下的那一鞭,他便后悔不已,又庆幸不已,一时间心情真是复杂得可以。 明知有公爹二叔子在,大闺女应当不会再被丈夫打,然终是父母心,经亚语跑去通禀屋里响起茶碗摔碎之声,董大奶奶赶紧又回到繁若院东厢屋外廊下,这会儿她不仅是担心大闺女,也担忧着一见公爹便如同鼠见了猫般温驯的丈夫,会不会挨同样暴脾气的公爹的揍。 待到金乌西下,董家繁若院风波终得以平息。 第九十一章 共乘车 翌日日暮,内学堂下课出宫,董秀之特意招了夜十一同行,不可避免地杨芸钗也同行,三人同坐于董家大车里,琴风则到夜家大车上阿苍芝晚同乘。 董秀之头一句便同夜十一叹道:“你说家母一定会去请家祖父家二叔,见到家祖父前,纵是家二叔到了,再委屈也得忍着莫掉泪,见到家祖父后,便可放声嚎哭,此法果真有用。” 也是她自小从未那般嚎然大哭过,方可一击击中,那场哭真是把祖父、父亲、二叔尽都哭得没了折。 “也是董老爷、董大将军、董二爷疼女傅。”夜十一道,且是真心疼,不然她此法也难以见效。 “家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幼时因着习文一事儿,我脾气犟,决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没少挨家父的打骂。”董秀之回忆道,“后来家父拗不过我,又见我实非练武的料子,只好允了,并将我送至内学堂,让我正正经经地开始习文,那会儿家母方暗下同我说,早前每回打骂完我,家父当夜就得自个猫在书房里练一夜的字,期间还不许谁入内,连家母都不行。再长大些,也是偶然听家祖父提起家父幼时不听话好好练武时,家祖父惩罚家父的法子,便是被拘于书房中练一夜的大字。” 夜十一明白了:“董大将军这是打骂女傅打骂心疼了,自我惩罚。” 董秀之抹着眼角泛着的泪花轻嗯一声:“十一,自我入宫学成内学堂女公子,家父便不曾再打过我,此番再掌掴我,那是被我气极了,今晨得知家父昨夜又于书房里练了一夜的字时,我恨不得再掴自已一掌,我是这样的不孝!” 既便夜十一仅有八岁,可自夜十一入宫学以来,她同夜十一接触久了,便时不时忘了夜十一仍是女娃儿,许多事情自夜十一嘴里说出来,也实在教她难以将夜十一看成一般的女娃儿,她这样说的意思,她知道夜十一能明白。 夜十一握上董秀之的手,小小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董秀之的左手: “女傅放心,只要冯董两家真成了姻亲,那夜董两家便是一体,自已人没有不顾着自已人的,杨将军的野心,我夜家自有法子对付,绝然不会让董大将军吃亏,往后谁要敢打董家的主意,夜家亦绝然不会袖手旁观!女傅,联姻等同联盟,事关重大,不得有半分差池,家祖父让我来同女傅说此事儿,便是不想引起谁的注意,减少被谁从中作梗的机会,然十一此言,便是家祖父之意,这一点,还请女傅信十一。” 董秀之反握住夜十一的小手,重重地点头说信,然她心中仍有些担忧,她为了解决杨将军此迫在眉睫的隐患,答应接下夜十一替夜家抛过来的橄榄枝,纵夜十一接下来为她细说缘由,得知为何她得演上那么一场戏,惹得父亲对她大大出手,亦知她董家自杨将军生野心始,董家已然难以置身事外,难以再似从前保于中立之态。 夜十一与杨芸钗自分叉口下车,回到夜家大车,夜董两家大车很快于路口分道扬镳,各自归府。 一个着粗布衣做平民百姓打份的探子一路跟着两家大车到此,见状看了看两辆大车分两个方向归府,只几息思虑,便没再暗跟,他悄无声息自另一条道转向,没多久便进了仁国公府后门。 莫家探子禀完出仁国公府外书房十里林,仁国公与莫世子正端坐着,莫九便到了。 仁国公有三子一女,嫡女便是已薨的元嫡莫皇后,三子唯莫世子为嫡子,亦是嫡长子,余下两子皆庶出,于成家之时各出仁国公府立业,现如今亦在朝中为官,三子三府,虽不同居,却自来同心,莫九自进京到中探花,一直居于仁国公府中,莫家中事,仁国公与莫世子亦从不会瞒莫九,该知道的,与上京前不知道的,莫九自中探花郎后,莫世子在仁国公的默许下,同莫九是说了个一清二楚。 探子之事儿,莫九进十里林礼毕落座,莫世子便大略同莫九说了说,莫九听后道: “堂伯与大堂哥是觉得夜家也伸手了?且是借着夜大小姐同董女傅搭上的线?” 诚然他是旁支嫡系,真算起来他同莫世子的堂兄弟关系实在是离得有些远,并非真正的堂兄弟,然仁国公莫世子自来让莫九直接喊堂伯堂哥,说一家人自得亲厚。 仁国公颔首,莫世子亦道: “十一那丫头可不能小瞧,鬼精灵着呢,今岁又进了内学堂,董大小姐恰是宫学女傅,她与董大小姐借讨教书中不明之处同乘一车,一路至分叉口方各自归府,真要连上线,自宫门出来至分叉路口的时间,什么话儿都能说全了。” 莫九沉吟着,想起那半张令他念念不忘的小脸,与京城诸事中和她相关的传闻,一时间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仁国公莫世子凡事未瞒已是翰林编修的莫九,但莫九刚刚步入官道,涉及政权之事儿,父子俩是没怎么寄托莫九能思虑出什么道道来,故说明后父子俩商议起来,也未发觉莫九春心萌动的异状。 能对现年仅八岁的夜十一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莫九已深深反思过,觉得他是不是不正常,于是特意去了红楼请最小的艺妓唱曲儿,听着年仅七八岁的小女娃儿唱时兴的小曲儿,他全然没有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小女娃儿年岁这般小便要出来卖艺赚钱实在可怜,这样的情况,多半其母便是红妓,后来又特意偶遇了京中几家豪门的小贵女,年岁皆幼,莫说只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他同小贵女搭上话了,他也没那种面对夜十一时想将她据为已有的冲动。 不是年龄的问题,他便觉得该是身份的问题,可经试了,又否了身份这个可能,从前他不是没听说过一见钟情,更不是没有看过一见钟情的话本子,真发生在他身上,不可思议之余,他又很快接受这样的事实。 第九十二章 千般好 缓过神儿来,莫九听得仁国公正同莫世子言: “谢宁两家不会就此罢手,我们能探知的事情,谢宁必然也有所觉,不管谢宁后手如何,大郎,你注意着些,该搭把手的时候,就搭把手。” 莫世子应道:“父亲放心,儿明白,交情归交情,政权归政权,夜家这两年暗下发展了不少势力,谢宁急了,咱莫家自也不能袖手旁观,能毁了夜董两家联盟之势最好,谢宁行事时,有需要咱莫家推一把的,儿定鼎力相助。” 莫九闻言道:“要是夜家晓得了……” “那又如何?”仁国公显是有些累了,起身走出十里林,踏出门槛前同莫世子道:“坤哥儿来京时日尚浅,你身为大堂哥,可得多带着点儿,我累了,回院歇歇,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莫世子莫九起身送走仁国公,莫世子便同莫九说起早年前浙江巡抚贪污一案,谢世子做为新任浙江巡抚到地方后的种种困难,其中最难的便是毫无人手可用,贪污案何时能结便成了关健,翰林书馆前他同英南候双双偶遇夜二爷与夜十一,夜二奶奶邱氏与大理寺穆寺卿妻子大邱氏又是感情甚好的堂姐妹,最后案子在穆寺卿的雷厉风行下迅速结案,夜二爷这吏部左侍郎又从中出了不少力,致使调派前往浙江补缺的官员快速到位。 “有时快一日与慢一日,差的不是十二个时辰,而是一家之生死,一族之荣辱,可谓天差地别,何况是在那等火烧眉头的情况之下。”莫世子感叹道,“夜家此招高明,也是看得颇透,既毫无损失地顺手推舟,又让谢家欠了夜家的一个人情。” 普通百姓的人情,自也是普通地还,豪门的人情,有时还的便是一个兴亡。 这个例子很好回答了莫九的问题,也很好诠释了京城夜谢莫宁四家豪门的鼎立之势,谁都想破坏现今的平衡,可谁又都不愿谁抢在前头,于是像这样亦敌亦友的态状,便成了四家豪门掩于夜色之下的暗流,说不上谁晓得谁不晓得,亦无人在意,大家在意的是最后谁得了利,谁真正成为赢家。 莫九心里彻底明白过来后,更明白他虽自去岁便到京,却直到他中探花后才真正接触莫家争东宫的种种暗下手段,不是先时他不够好,而是先时堂伯大掌哥尚无法确定他于莫家能发挥到多大的作用,现今他已高中,更入翰林院为编修,虽说仅是七品小官,然自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堂伯已是工部尚书,为内阁阁老,大堂哥身居礼部右侍郎,再进两步,亦是一部首官,何况有习首辅此礼部尚书珠玉在前,大堂哥真自礼部闯出个名堂来,也不是没可能。 然鸡蛋总不能全放一个篮子里,今莫家已有堂伯一位阁老,只要堂伯不退出内阁,内阁便不会再有第二位姓莫的阁老,此乃铁律,谁家豪门都如此,一旦堂伯退出内阁,莫家仅大堂哥可争上一争,莫家再无他人,当年他堂祖父退出内阁隐居金陵,多少学子欲拜于门下,却大都被他堂祖父拒了,而他就因着是莫家人,纵是旁支,亦流着莫家的血,堂祖父又见他为可造之才,将他收于门下,自此谁人提到他,无不在前头提一声莫老阁老的得意小门生。 他明白,深深地明白,仁国公府大门为他敞开,不是因着他的才学,世间满腹经纶之人众多,想入仁国公府为谋士门客何其多,岂是他这初入仕途的楞头青可比,堂伯大堂哥看重他,现今事事不瞒他,不为旁的,便为他身体里流着莫家同宗同族的血。 一旦堂伯退出内阁,大堂哥与他便成了莫家竞争入内阁的两大希望,此方是他父亲自小培养他,堂祖父收他为门生,堂伯提点他去岁科考,大堂哥发榜后去哪儿大都带着他,凡莫家中事必不相瞒于他的缘故。 莫九起身揖礼:“大堂哥所言,令坤醍醐灌顶,坤谢大堂哥教诲!” 莫世子虚手一扶:“坤弟多礼了,你本聪慧,会想不通此中关节,不过是因着不尽知京中诸事,往后熟稔了,你的作为,绝然不在我之下。” 此乃仁国公原话,父亲看人的本领,他素来毫不怀疑。 董大将军被董老爷大训一顿后,再三保证绝不会再动董秀之一根手指头,董二爷在旁帮腔,连董大奶奶都上阵同公爹为丈夫说尽好话儿,董老爷方三步一回头地出了大将军府,董老爷本意是想连董秀之也接到董府去住上一些时日,让董大将军好好反省思过,再让董秀之回大将军府,奈何董秀之摇头,董老爷看着董秀之红肿未消的左颊,瞬间明了董秀之为何会摇头的缘由,临回董府前气得再狠狠踢了董大将军一脚才走。 随即董秀之病了的消息在宫里宫外不胫而走。 病里自然没再入宫于内学堂授课,两三日里,董秀之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繁若院院门都未出,整日不是待在寝屋,就是在东厢看书作画,闲情是闲情得很,事没个结果,她的心总静不下来。 直到第三日董二爷进了繁若院,与她同坐东厢榻上看茶闲话,听得她父亲已然被二叔说动,允诺于明日早朝便寻个机会同静国公探个口风,她方真真正正将心安下三分,端起茶碗抿了口,唇齿留香,终品出个茶滋味来。 说是先探个口风,与董大将军不同,董二爷却是丝毫未有忧虑: “大哥觉得先时榜下捉婿设局冯编修,再提董冯两家姻亲,实是有些开不了口,便是开了口,冯家听夜家的,怕夜家一个不同意,此事儿便得告吹,我却是觉得此事儿,一说一个准!” 董秀之自也知道只要董大将军刚松这个口,夜家自没有不同意的,那是她早知其中缘故: “二叔何以这般笃定?” 董二爷眯着眼笑,瞧着董秀之,越瞧眼里的笑意越深: “自是我家秀姐儿千般好万般妙,试问谁家儿郎不心动?” 第九十三章 站营意 董秀之登时躁得脸红透,红肿已消下许多的左颊被如姻脂的霞红一盖,竟已不见半点儿五指痕迹,她羞得埋下眼: “二叔莫取笑侄女!” 董二爷果收起玩笑之色,正经同董秀之道: “秀姐儿,你老实告知二叔,三日前你借择婿大闹繁若院,可是有谁给你出的主意?” 董秀之心下一惊,刹那又力持镇定,夜十一说过,事儿未成前,不得露出马脚,倘让父亲知晓她欲自主择婿是另有他因,唯恐多生事端,更怕前功尽弃,她同董二爷一般正色道: “二叔此话何意?莫非侄女弃武从文,便要连董家女儿帼国之势都弃了么?” 董家女自主择婿,此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要数上几代的祖姑奶奶去,她父亲又素来固执得很,母亲亦软弱惯了,自小她兄弟姐妹更是唯父命从,从未忤逆半句,这样的情形维持个十数年,父亲于大将军府中说一不二的气势已成,纵能想到先例,父亲也容不得她起这个头。 董秀之心中所想,董二爷自也晓得,他摇了摇头: “二叔自然不是此意,秀姐儿,我费了三日时间方劝得你父亲软下态度,同意明日早朝同静国公试下口风,你以为二叔是没有考虑的么?” 董秀之一愣:“二叔,你……” “这京城里多少人盯着夜谢莫宁四家,咱董家也不例外,只是素来大哥不通此中巧事儿,咱董家探子便也自来由二叔掌管,你同夜家大小姐走得颇近,旁人瞧不出痕迹来,那是因着旁人不知你三日前闹了那么一场,更气得大哥险些要在你身上留下鞭痕,可二叔知道,你觉得二叔不会多想?” 为了董秀之清誉着想,繁若院风波未传出大将军府半丝,董大将军勒令,谁敢往外嚼半字舌根,谁就得一家子遭殃,于是但凡知情者,无不恨不得来个失忆,以保阖家平安。 董秀之自知她闹的择婿风波没传到坊间,纵有对她与夜十一走近而心生怀疑者,也仅是疑,不会真晓得她与夜十一达成并执行之事,同父亲不同,她自来晓得二叔更擅长官场规则,亦更通人情世故,脾性更同父亲南辕北辙,倘父亲是火,那二叔便是水,二叔这般言道,自是真猜到什么,同是董家人,荣辱与共,她觉得再瞒不得,道了句形同承认的话: “二叔意思是,谢莫宁三家亦对侄女同十一走得近一事儿生了疑?” 三日来忐忑不安,她没有个能商量对错的人,她虽觉得铲除杨将军对父亲的威胁乃迫在眉睫,可她也担心,因她私下的决定而置董家于水火之中,此刻二叔坦诚之语,犹如水中浮木,没思虑太多,她伸手便紧紧抓住。 “果是如此!”董二爷得董秀之承认,心中压着的石头终落下,虽有猜疑,到底少了最后的证实,经大侄女话中道齐谢莫宁三家,唯独漏了夜家这一句,他已了然:“夜谢莫宁四家可不是普通的豪门,静国公仁国公英南候宁尚书,谁不是老人精?又谁家没有专门的探子?咱董家能探出来的事情,我能瞧出来的疑虑,谁家能探不出来瞧不出来?” 董秀之脸色一变,心跳快得仿若要跳出胸口,那她与夜十一所谋之事是不是不成了? “没事,于四家而言,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常事儿,谢莫宁三家能发觉,夜家自也有应对之计。”董二爷见大侄女紧绷的神色在他安抚之下松了些,他又道:“先前经区三爷同谢宁交易,大哥会同意,是觉得交易只是交易,趟不了东宫之争的浑水,然我觉得是大哥想得简单了,真上了谢宁这条船,再要下船可就难了。” 此事儿他在那时也劝过长兄,然长兄素来是决定了,便九头牛也挽不回来,而东宫之争,他自来觉得,他董家不比习家有习首辅那样的人杰,现今又非乱世,武官于朝中虽仍有威信,却不得不承认,永安帝更倚仗于文官打理朝政,特别是内阁中的那几位,其影响力早非他大哥这大将军可比,更别说他这五军都督府中的中军右都督,力量不足,自也谈不上全身而退。 “可谢宁是两家,纵真牵绊住父亲,父亲算是帮哪家?”董秀之也觉得先时的交易仅是交易。 “傻丫头,世间中事,无不是分分合合,谢宁两家能合,自也能分,于杨通一事儿上,谢宁帮大哥除去心头刺,后咱董家再与谢宁撇不清干系,自然有些事情,纵我与大哥不想为,届时怕也是身不由已。”谢宁自有法子让他们不得不为,董二爷叹口气:“只怕谢宁早有联盟之意,杨通与冯编修互毁之局不过是两家合作的头仗,真成了,谢宁无疑达到小挫夜家之势,令夜冯生出嫌隙的目的,谢宁联盟,那大哥帮哪家还不是一样?待到谢宁联手赢了夜莫两家,届时便只余谢宁两家的东宫之争,这时咱董家必得再选一家效力,哪里脱身得了?” 董秀之消化了一会儿,她也不蠢,董二爷的意思是,谢宁先合达到目的,后再分呈两虎之势,倘那交易真成了,她董家无疑自那时起,不管意愿如何,已然时刻身入浑水中: “可如今……我……我逼父亲同意让我嫁给冯大少爷,那我们董家也是……” 必趟入东宫之争的浑水,然二叔却未怪她牵线与夜冯两家牵扯不清之意,这是何故? 董二爷见董秀之蹙起秀眉,恐大侄女自觉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他安抚道: “莫慌,咱董家站营是迟早的事儿。且我认为,四家当中,相较起有中宫之主的谢家、占了元嫡优势的莫家、有天官尚书的宁家,有深受皇上宠溺的夜大小姐的夜家,其胜算更大些,只是先时我劝不服大哥,大哥不想站营,总觉得抽身其外方是保全董家之法。然抽身其外,岂又是那般简单的?倘真能如此,二叔又何尝愿意冒着阖族覆灭之险去争什么从龙之功!” 第九十四章 为父心 董秀之微怔,她突然恍悟到不仅是她父亲想得浅显,连她自以为想得深,实则思之虑之也不过表皮。 “出了杨通生异心之事后,区家找上门,谢宁借交易拉大哥入局,大哥想得简单,我却无法不将之想得复杂严峻。”董二爷摇头苦笑,“二叔急了,却也未尽力阻挠,二叔是拿不定主意啊,虽更看好夜家,却也无法全然笃定。” 深怕一步错,步步错,纵长兄所走之路也同样,然长兄不同他优柔寡断,时刻皆是果断得很,认准了便做,决定了便再轻易推翻不得,坊间皆道他比长兄通人情世故,武艺亦不在长兄之下,倘他为董家嫡长子更好。 然他心中深刻明白,他哪儿都好,就优柔寡断这点不好,且是大不好,董氏一族需要的是像他长兄那般果敢立断的一族之主,他能辅佐于左右,却永远替代不了长兄的位置,更震慑不了这太平盛中的众多武官将领。 董二爷接连说了那么多,董秀之听出来了,二叔没觉得她做错未怪她之余,甚至有称赞她之意,惶惶三日,余下七分的提心吊胆终落回原处,顿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连喝三口,她方放下已茶汤见底的空茶碗: “十一到底仅是八岁的女娃儿,虽聪慧些,说话也小大人些,行事亦时常教侄女觉得不可思议,但侄女觉得,那不过是夜家长辈教导有方,十一得皇上宠溺,多少会影响皇上,这点侄女也认同,然皇上乃少有的明君,侄女觉得二叔经十一看重夜家,更经十一觉得夜家胜算大,侄女觉得……” “觉得二叔糊涂了?这般思虑决定也草率了?”董秀之是小辈,说不出长辈的不好,董二爷知大侄女意思,索性替她说将出来,尔后见大侄女点头,他笑:“我虽未真正同夜大小姐打过照面,然她的事儿,我可听了不少。” “不少?”董秀之也觉得她听了夜十一不少事情,她就不认为夜十一能左右夜家未来走势,更愰论东宫之争的胜败。 “不少!”董二爷知的事情绝对比董秀之多,甚至比董大将军多,他又心思细腻,有时旁人能忽略的事情,他都能揪出来,大侄女觉得夜十一所言所行,皆乃夜家长辈授意指使,他却不这样认为,倒也未在此上头多言,转而道起此行特意寻大侄女说话的真正目的:“你同冯编修真能成就姻缘,咱董家站营夜家,二叔是真觉得不错。” 诚然能于东宫之争中摘个干净,那是最好,但倘不能,那么夜谢莫宁四家中,他最看好夜家,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 这两年夜家行事,起势起得悄无声息,皆仅在事成之后方让世人感叹愤恨,董家探子查得结果,又连连同夜十一不无干系,不管旁人怎么看待那小小的人儿,他是真心觉得夜十一不是个简单的,又或许是他错了,夜十一不过是经丧母之痛,又是长姐,自变得人小鬼大了些,然不管事实如何,到少现今他的直觉未变,看法自也变不了。 能得董二爷支持,董二爷也晓得了事实真相,董秀之自然而然道出了她不是很明白夜十一言明不得让她父亲晓得她闹自主择婿的由来与目的,董二爷反问她一句: “秀姐儿觉得你父亲最痛恨什么?” 董秀之想了想道:“最痛恨被人算计……对!”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她是身处迷雾自被迷雾忧,连父亲最忌讳之事都给忘了,谢宁两家亦是在算计父亲,然父亲的想法,二叔方才已道破,也就是说父亲并不觉得谢宁在算计他,仅觉得不过是交易,交易完了,又各自回到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自然算不得计算。 想到此,她叹气道: “父亲最痛恨人算计,却偏偏有时候思虑不周,想得浅显而中了套,真入了局,再后知后觉,已是晚矣。” 她彻底明白了,夜十一让阿苍告知她如何行事之法来逼父亲答应,这是因着父亲并无站营之意,二叔都劝不来的事情,夜家自更拉拢不了,不让她据实以告,这是因着夜十一早知父亲痛恨被算计,然真木已成舟,父亲饶是再气愤,为董家阖族想,为她此不孝女儿想,父亲皆只有接受的份。 与董二爷察觉想事的方向不同,董秀之仍觉得这样的计谋不会是夜十一所想得出来的,这会儿想通了,没能自夜十一嘴里得到的答案,自董二爷这儿得到,她于夜家的看法,也没多大的成见,说到底,身为京中豪门贵女,自小她所见所闻诸多,于夜家立场而言,夜家没错,于她董家立场而言,她、父亲、二叔也没错,站营不站营,站对或站错,终看结果而已。 倘最后夜家败了,那她今日私下所为,纵得二叔赞同,她亦是将董氏一族推入深渊的罪首,倘夜家胜了,纵父亲最后得知身陷夜家算计,她父亲气愤之余,最多的则是庆幸!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瞧出大侄女神色恍惚,显然是因他的话想得入神,董二爷出言劝道。 董秀之点头:“二叔无需担心,侄女明白,事到如今,侄女是真没有退路了。” 董二爷纠正道:“是董家没有退路了。” 自杨将军生异心,谢宁起心,区三爷借董大奶奶发作头疾上门,董大将军想得浅显,点头同意交易始,董氏一族已然身处空中钢丝,要么临危不惧勇往直前,要么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董二爷起榻临出东厢前,想了想,瞧着大侄女仍有些心魂不定的模样,他不禁再道一句: “秀姐儿,你终是大哥的嫡长女,纵上回大哥为了大将军之位,为了不失势保全董家,惘顾冯编修真成赘婿后,你能否与他举案齐眉,然先时不管我怎么说,皆说不动大哥,此番大哥肯听我劝解之言,同意向夜家示好,成全你与冯编修的姻缘,其中不无因着你乃大哥掌上明珠之故。” 董秀之闻言浑身一震,久不得言。 第九十五章 阿姐抱 第二日静国公刚自金銮殿散朝走出,见董大将军远远站在离外金水桥不远的广场一角望着他,他心下一动,脚尖一转,走近了,董大将军废话没说,只一句: “静国公大喜啊,冯编修……不错,不错!” 静国公一路走近,便想着董大将军特意等他之意,听到此话,果同他心中所料一般,抿笑回道: “同喜,同喜。” 大姐儿果料得不错,再是武夫莽将,终归天下父母心,真难为了董大将军愿为董大小姐折腰的一番为父之心。 日暮时静国公夜二爷落衙归府,夜十一杨芸钗亦自内学堂下学回家,刚各自进院,便得知松椿院已到各院通传,说是让各院爷奶奶小姐少爷到松椿院用晚膳。 杨芸钗换了身衫裙,出樱宝院并未直接往松椿院,她先到了清宁院,正巧碰到也同样换了一身家常衫裙的夜十一走出院门: “大姐姐,会不会是姨祖父……” 话未完,夜十一已然冲杨芸钗抿笑点头: “应是祖父得了好消息。” 董秀之一事儿,杨芸钗全程参与,连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未知的某些过程,她跟在夜十一左右亦知了个透,这会儿夜十一嘴里的好消息,指的应是冯董两家联姻之事,听着她不觉露出灿笑。 夜十一见杨芸钗笑得眉飞色舞,越发衬得如玉的小脸流光溢彩,她轻声道: “世间事儿,瞬息万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杨芸钗瞬时将喜色收起,大姐姐说得对,董大将军同意联姻,可这联姻是建立在夜家助董家除去杨将军此心头患的前提之下,后头方是重头戏,此刻方是首胜,非最后喜人结果,她此时高兴,实是早了。 到松椿院厅堂鹤君堂时,夜大爷夜二爷邱氏、夜瑞夜祥夜旭、冯大冯三已到,静国公夜太太居上首两座,夜旭一见夜十一踏进屋里,整个人跳下圈椅便扑了上来,夜十一眉眼俱弯,将已然四岁的夜旭接了个正着,并想抱起来,岂知夜旭不让,甚小大人道: “阿姐与我已分院而居,再不能似从前那般让阿姐抱于怀中。” 在满堂哄笑中,夜十一终于体会了把往常她拒绝旁人摸她脑袋以示慈爱时的感受。 一大家子的晚膳依旧是在鹤君堂摆上,用完膳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冯大去了内书房,邱氏侍候夜太太到东厢品茗说话,冯五被强行带回湖广后,冯三便知她已无法似杨芸钗那样自然融入夜家诸小姐少爷当中,没多久也出了鹤君堂回竹珍院去,堂里瞬时只余下夜十一夜旭及杨芸钗夜瑞夜祥等五人。 冯三刚踏出门槛,夜旭一双乌黑的眼睛便滴溜溜地转,夜瑞围着杨芸钗说话,夜祥在夜十一跟前问东问西,问的皆是内学堂的事情,夜十一知夜祥是好奇宫学里的情况,能答的都答了,一边还注意着幼弟的情况,见夜旭眼睛一直在转,时不时转到她身上,一副想上前靠近她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挑了挑眉,耐着性子等着。 终过了片刻,夜旭是再忍不了,自圈椅中起身走到夜十一身前,夜祥也是敏感,夜旭一靠近,他便停下了对内学堂各种好奇的发问,与夜十一同看着扭扭捏捏的夜旭,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笑着走到另一边去,同夜瑞杨芸钗说起话来。 夜旭瞧了几回夜瑞夜祥杨芸钗那边,见三人不知在聊什么,聊得火热朝天,他回过眸来,正对上长姐似笑非笑的脸,心一下子跳得飞快,期期艾艾唤了声: “阿姐……” 夜十一应声:“嗯,怎么了?” 夜旭憋着气忍得满脸通红,频频向屋门口看了两回,突然似是豁了出去,向夜十一伸出两小胖手,鼓足了勇气道: “阿姐抱!” 夜十一眸中的笑意一褪,自椅里起身,她在夜旭小身子前蹲下,伸出双手便将抽高不少,已不似小时那般胖得像颗球的幼弟抱入怀中,在夜旭耳边柔声问: “旭哥儿怎么了?” “我想阿姐了,可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我长大后是要保护阿姐的,再不能让阿姐抱,小娃儿才让阿姐抱呢,小娃儿保护不了阿姐,可我想保护阿姐……”一番话下来,一长串的阿姐不断,夜旭越说越觉得眼里酸涩:“阿姐,我想母亲了,可母亲不在,我也想阿姐,可我得到应先生那儿习字,阿姐得到内学堂上学,下学后我得同瑞堂哥祥堂哥温习功课,还得写完应先生布下的大字,等我温习完写完,已经很晚了,瑞堂哥说阿姐应该歇下了,一早还得上学,不能打扰了阿姐,我也得早点歇下,不然瑞堂哥祥堂哥早上又得敲锣打鼓地喊我起床……” 似乎意识到这一长串话里,他说了让长姐听了会不高兴的事情,赶紧自夜十一怀里出来,摇头道: “哦不不不,阿姐,我不赖床的……再也不赖床了!” 本来是想斩钉截铁地说不赖床,复又觉得这样骗长姐不好,何况也骗不了长姐,瑞堂哥说了,江涛院里就没长姐不知道的事儿,特别是关于他的,长姐什么事情都知道呢,过去种种便不说啦,他自明儿起不赖床便是。 夜十一怜爱地摸摸夜旭的小脑袋:“好,旭哥儿何时想阿姐了,便何时到清宁院来找阿姐,旭哥儿用膳前不让阿姐抱,是不想令父亲失望么?” 夜旭轻嗯一声:“父亲也想母亲,很想很想,虽然父亲没说,可我知道……阿姐,我什么时辰都能去找阿姐么?” “能。”夜十一点头。 “那要是父亲知道了……”夜旭觉得,倘让父亲知道他还像从前那般粘着长姐,父亲大概会对他失望吧? 夜十一怜爱地摸摸夜旭的小脑袋:“父亲知道了,自有阿姐同父亲说去。” 诚然她父亲知她不仅得上学,夜家诸事她也思虑不少,是怕旭哥儿再缠着她累坏身子,现今她日日晨起跟着师父练五禽戏,日常也有方太医所开食补方子调理,已然康建许多,她就这么一个嫡亲弟弟,自得亲近。 第九十六章 殊同归 夜十一很快被李忠请进内书房,杨芸钗则同夜旭夜瑞夜祥各自回院,夜家三兄弟往江涛院去,杨芸钗拒了夜瑞相邀一同到江涛院习字温书或玩儿,出了松椿院,没遮没掩亦无犹豫,她脚尖一转,便往隔壁的竹珍院走去。 夜瑞看到抿紧唇,倒没说什么,夜祥看到则随即嗤了声: “这是想示好?” 夜旭年岁最小,虽混在堂哥中间听了不少,关于杨芸钗的事情他也听过,似懂非懂的,旁的他听不懂,但示好二字他听懂了: “谁示好?示好谁?” 夜瑞转身便走,夜祥牵着夜旭走在后面,没想细说,他同夜旭道: “有机会你问问大姐姐,大姐姐最是清楚。” “问阿姐?”夜旭眨巴两下眼睛,“哦……” 杨芸钗的到来,很是让冯三讶异,让采珠看茶后,采珍芝晚在屋里侍候,采珠则到屋外廊下候着。 “我以为……”刚起了个头,哪知便说不下去了,冯三有些尴尬地笑笑。 “三表姐,我来只是想说一些话,一些我早就想说给三表姐五表姐听的话儿,但五表姐是没机会听到了,只能说给三表姐听。”杨芸钗此行有目的,且很明确,对于自已人,她并不想拐弯抹角:“自大姐姐将我从锦鲤湖中的风寒救过来,我便是大姐姐的人,或许之前也算,但在这之后,我的身心方真正对大姐姐死心踏地。” “你……”冯大难掩讶然,这些话不是应该深深埋于心底,何况是说给曾暗下默许冯五伤害杨芸钗的她听,她不明白:“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杨芸钗一笑:“我想让三表姐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我杨芸钗虽姓杨,但既已进静国公府的大门,既已站到大姐姐的身边来,夜家不好,我自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不姓夜,却也同样可以为了夜家拼尽全力,大表哥三表姐是冯家的少爷小姐,姨祖母是冯家姑祖奶奶,夜冯两家自姨祖母开始便是姻亲,注定荣辱与共,夜冯是一家人,是自已人,而我既已成了大姐姐的人,那么我与大表哥三表姐自也同一阵线,过去种种无法改变,未来如何我们却可以掌控,决定我们是否能一起走到最后。” 她认真且郑重地问:“三表姐,你会同我一起走到最后么?真心诚意、毫无芥蒂?” 冯大已年十三,这个年岁倘不是她到京城来,湖广武昌家中的母亲早已为她到处物色门第相当的公子,她比杨芸钗要大上整整六岁,相当于一半,然比杨芸钗小小年纪已经历的磨难,及在磨难中顽强地拼搏、磨难后见证晴天的坚持,在同样的年岁里,同样的磨难中,她连杨芸钗的一半,不,连三cd比不上,她或许不够聪明,但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正如她见过莫九习二少一回,就在贡院大门侧面,她从来没见过那样风神俊朗的公子,她的心从未跳得那般快,她也不是水性扬花,比起习二少来,她只需瞧莫九一眼,她便觉得自已快要不能呼吸了,因着她知道,她对莫九的倾慕,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她配不上,现实也不允许,故在那仅仅一回后,纵是偶尔听到长兄说起莫九,她也努力压着一颗芳心的萌动,她有必须将这样的萌动扼杀于初期,绝不能任其发芽成长的自知之明。 她生而富贵,长于富贵,一路顺风顺水,有父母疼有长辈宠,甚至连姻缘都有祖父为她指引铺路,饶是她糊涂了犯了错,祖父与长兄并未放弃她,他们仍旧将她视若掌珠,即便其中不无冯氏一族利益纠缠,他们仍希望在她为冯家做出贡献之际,亦可以得到一个好归宿,诚然这是贪心了,但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而杨芸钗不同,她所拥有的一切,此刻杨芸钗都没有,说到底,杨芸钗是孤军奋战,所有一切杨芸钗都是一个人在扛在争取,失败的结果显而易见,下场不会有多好,可杨芸钗从来没有气馁,总是那般不卑不亢地跟在夜十一左右,纵有大表妹刻意护着,倘杨芸钗自已不争气,她并不认为聪慧至极的大表妹会愿意在身边拖一个累赘。 杨芸钗的到来、示好、主动和解,冯大经最初的讶然,她渐渐明白,承诺道: “自已人自是在一处,纵往后各自婚嫁,你我与五妹、大姐姐,还有更多的其他兄弟姐妹,无论我们经历过什么,最后都会走到一起!” 一心一意,纵各走各道,终殊途同归,这便是杨芸钗此行的目的。 此后她会替大姐姐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或大或小,或会牵扯冯家,或会牵扯京中其他豪门,而当牵扯冯家时,她不能有后顾之忧,故她不能同冯家少爷小姐生半点儿嫌隙,然已有冯五在前,她需同冯三彻底消去因冯五落下的隔阂,方能保证日后的行事儿不受半丝质疑,及意外横生的制肘。 静国公让李忠请夜十一到内书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同长子次子于内书房商议之事儿,他觉得长孙女或许早心有沟壑。 夜大爷知静国公的意思,但他觉得父亲对闺女期望过高了,纵然于借董秀之牵线董大将军牵得很成功,闺女确实做得不错,然到底也只是牵线,此事儿在掩于政权之下的暗流中,虽是关健,却也非生死大事。 于拉杨将军下马一事儿则不同,杨将军非那等靠家族恩萌的纨绔子弟,是用头脑与拳脚自军中一步一步攀上来的实力将领,闺女再聪慧,也不过是仅八岁的女娃儿,对上动刀动枪一个不小心便得见血的大魏武将,他甚是不放心。 夜二爷则较之长兄的护女之心,父亲对女孙女的百般看重,他有着待定的态度。 祖父几近盲目信任她信任得毫无道理的看重,父亲视她为平常女娃儿的种种不放心,二叔不附和谁一副祖父父亲皆有道理的持中模样,夜十一听着瞧着,没想插话,从始至终乖巧安静地坐于下首,未言一语。 第九十七章 一些人 反正她最小,理应她最后发言。 终轮到夜十一发表看法,她也不受前面谁的干扰,自顾道出早就备好的说词: “诚如祖父父亲二叔所言,杨将军不好对付,此为京中诸豪门皆知的事实,不然董大将军也不会为此铤而走险,继而让谢莫宁及咱夜家有机可趁,目前为止,咱夜家也算是四家中趁火打劫打得最成功的,然杨将军一日未倒,董家便未真正同夜家联盟,既然杨将军不好对付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么咱夜家是同杨将军正面对上好,还是出奇制胜好?” 趁火打劫四字听得夜家三父子噎了噎,纵然不是个好词,然在他们听来,夜十一这形容还挺贴切,倘董家不起杨将军这遭火,夜家也没拉董家入阵营的机会。 夜大爷应道:“自是出奇制胜好。” 静国公眸子微亮,夜二爷未语,他等着大侄女说下去,然夜十一仅抛出另一个问题: “那是否应该打杨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回夜二爷迅速反问:“你有法子了?” 夜十一两手一摊:“没有。” 真是摊得干脆,摊得让夜大爷夜二爷齐齐将眉毛挑个老高,连静国公都凝神瞧着夜十一,不知长孙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通常此处都会有个转折,夜十一用得很好,一下子同时将夜家三父子的心转得卟嗵卟嗵乱跳,她却没有公布答案的意向,再次问道:“祖父父亲二叔觉得什么人最有可能将杨将军打个措手不及?” 夜大爷高挑的眉毛慢慢落下去,心里嘀咕着闺女这吊人胃口也不知去哪儿学来的,嘴撇了撇: “我说大姐儿啊,此间也没外人,你有什么话便直说,莫吊为父和你祖父与二叔的胃口。” 不同于夜大爷想不出来直接问,夜二爷似乎想到了些许眉头,唇微启,上下碰了两碰终是没说出什么道道来,静国公最干脆,真给出个答案: “一个让杨通完全想不到的人。” 此为陈述,而非问句,静国公的笃定确实是答案,却也不完全,夜十一补全了道: “一些让杨将军完全想不到的人。” 从来不存在于杨将军眼里的人,自谈不上想到想不到,而这样的人往往最会令人猝不及防,杀个片甲不留。 静国公抚须一怔,再是眉开眼笑,哈哈笑道: “没错!没错!” 夜大爷看向夜二爷,夜二爷脸上难掩激动之色,再看向静国公眸中耀眼的光芒,在夜大爷左瞧右看的当会儿,静国公一掌拍定,将把杨将军拉下马的大事儿交给了夜十一全权安排,静国公府里所有能调动的人脉力量,也皆尽力配合夜十一,夜家爷们于暗处辅助,不同于牵线董家那事儿,夜十一这回也不会直接同目标有连扯,任何拐弯抹角的联系都不会有。 自松椿院回到清宁院,杨芸钗等到东厢,见夜十一回来,两两在榻上安坐后,她同夜十一道: “殊途同归。”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本就是夜十一要杨芸钗主动去同冯大和解的,得到这样的答案,她甚是满意: “做得好。” 杨芸钗不敢居功:“全凭大姐姐指点。” 夜十一出内书房,夜大爷便同静国公道: “父亲,大姐儿还小,杨将军一事儿并非小事儿……” “大郎。”静国公没让长子继续说下去,“为父明白你的担忧,可你要从大局着想。” “大局?”夜大爷自认为他会这样说,不仅是担忧闺女应不应付得来,更是为了大局胜败着想啊。 “大哥,父亲的意思是,咱夜家风头太盛,两年间严然已成众矢之的。”不然谢宁两家也不会联合起来欲毁冯大,两家联盟并非小事儿,哪一家抛出橄榄枝前谁不是慎之又慎,能让谢宁两家萌生联盟之意,说起来,夜二爷既是得意亦是忧虑:“京城夜谢莫宁四家,谁家没有探子?谁家行事又真正能做到滴水不漏?马兄弟能成大姐儿师父,安太医能成咱夜家的人,说起来也就是胜在得了先机,且行动迅速,没让谢莫宁三家有反应过来并做出对策的时间,要不然大哥以为马兄弟安太医两人能那么顺利入咱夜家阵营?” 夜大爷听之想了想,略有些明白: “二弟是说杨将军一事儿之大,容不得失,谢宁两家不会轻易放手,一定还会寻求机会同董大将军交涉,意在拉董家入谢宁阵营,而咱夜家的介入,其他三家没有不知咱夜家目的之理,更没有袖手旁观任其咱夜家成功拉拢董家?” 静国公心慰于次子还能与他想到一块儿去,总算没白混官场: “于外金水桥广场上,董大将军同为父虽说没搭上两句话,然我俩那么一靠近一搭话,已然尽落有心人眼中,此中不难猜测,何况早有大哥儿险被毁一事儿,咱夜家不可能不生警惕反击之心,欲伤咱夜家的谢宁不可能不防,莫家亦不会冷眼旁观,防则不如攻,咱夜家不仅得出击,更得防谢莫宁三家出手。” “而要防,最好的防守就是让其他三家根本就不知道咱夜家已出手!”夜二爷果同静国公心灵相通,他一说完,便接到父亲的赞赏眸色。 出松椿院,走在回寒时居的青石路上,夜大爷想着静国公夜二爷的话,心里沉甸甸的,让闺女出手,不仅是父亲二弟信任闺女,更因着闺女所言的一些人,早在父亲二弟想出对策前,闺女严然如父亲所言那早,是早心有沟壑,闺女不仅明白由她出手会让夜家的行动着眼度降到最低,闺女更明白不能自已出手,而是得借用一些完全让杨将军想不到的人,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对付的不仅仅是杨将军,其中更包含了谢莫宁三家! 夜二爷走在旁:“大哥放心吧,大姐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有想法,咱也不能闲着,时刻得看着,大姐儿什么时候快摔了,咱得扶一把,事儿由大姐儿去办,但咱也不能掉以轻心。” 夜大爷叹道:“二弟不必再宽慰为兄,为兄明白。” 第九十八章 查副将 自决定要改变噩梦中董秀之入宫为妃的轨迹,且要撮合成功冯董两家联姻,夜十一便一直在想噩梦里董秀之成后宫妃嫔后,杨将军最后是怎么被董大将军彻底拉下马的,然想了整日,她也没想出条道道来。 其中杨将军一定是有什么把柄最终被董大将军查出来捏在手里,可惜那会儿她身处政权漩涡,却丝毫不以为然,那会儿只知结果,未闻内中首尾,也是她未有兴致去知晓这些,要不然以母亲留给她的那些人,准能查出个子丑来。 噩梦里没能想到的事情,两月前董大将军榜下捉婿,她便想到了,也让阿茫分派任务下去,让他们去查。 那些人分为两队,一为明宿,一为暗宿,东南为明,西北为暗,共二十八人,她母亲以二十八星宿为他们命名,故这些人统称星探,除了母亲薨逝前,于母亲病榻前她见过星探那一回,母亲正式交接,将二十八人交与她掌管,星探正式认她为主,此后她除了将二十八人的脸认了个全,再未曾见过。 明宿以东角为首共十四人,暗宿以西奎为首共十四人,两人各领一队,奉了夜十一的命,早自榜下捉婿起,便各自暗下细查京营的两大将领,一为五军营游副将,二为神枢营左副将,都是从二品的武官。 清宁院东厢外依旧是阿茫亲自守着,廊下除了她,再无他人,屋里阿苍侍候着,南榻上端坐着夜十一,榻前站着两个身着平常布衣一青一蓝的年青人,约莫二十出头,一生得浓眉大眼,一生得精致阴柔,正同夜十一禀报着两月来所得情报。 东角壮实健硕,一双大眼烔烔有神,浓眉随着禀报的内容一会儿挑高一会儿落下: “游副将两月来也没特别突出的地方,每日不是到五军营操练马军步军,便是回府与妻妾其乐融融,对儿女亦是严厉得很,时常能揍得府里几位少爷哇哇直叫。游二奶奶手里的嫁妆铺子倒是有些异常,共有两家,一家是玉石铺子,用最低的价买入,再用高出市价十倍的成品价格卖出,买方是英家。” “英家?”夜十一未曾听过这英家。 东角答道:“乃无名小卒,于京中小有财富,英家上三代都是行商,至英家老爷这一辈方到京城落地生根,同游二奶奶买卖玉石的便是英家的大爷,为的是全他嫡次子的官梦。” “玉石买入再卖出,其间未曾打磨加工制成成品?”夜十一再问。 东角道:“乃原汁原味的原石。” 游二奶奶的玉石铺子以原石进货,却以成品价格十倍卖出,如此暴利,帐面上自然是处理得很周全,然星探是葭宁长公主专门训练来探京中各种私秘腌臜事的人马,帐房再高的伎俩,也瞒不过明宿首领东角。 不同于东角的阳刚,西奎偏显得阴柔,再加上五官精致,相貌有些男生女相,声音亦无东角洪亮,而是有些低沉,禀报时脸上都是一个表情,似乎世间中事无一能挑起他的情绪,仿佛随时随地都戴着一副假面具: “左副将喜女色,但凡不在神枢营,便是在红楼饮酒作乐,然纵终日流连花丛,却素来只占占嘴上便宜,真正留宿红楼不曾有过,青楼更未曾踏足。” 红妓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也有卖艺卖身的,青楼则尽是卖身的女子,上红楼的男子,还有纯粹只为听曲儿乐呵乐呵,上青楼的男子,则无一不是为饱私欲。 “我记得,左副将是家有悍妻?”夜十一仔细想了想,“还是兵部汤左侍郎的远房表妹?” 没有讶异夜十一会知晓这些,西奎依旧面无表情: “是,套近乎地喊,左副将得喊汤左侍郎一声四表舅兄,喊汤左都御史一声大表舅兄。” 有这么两个压在左副将上头的表舅兄,左副将饶是有贼心也没那贼胆,至少嫡子嫡女不少,庶出子女无半个,不是妾不会生,而是左副将根本就不敢纳妾,那位左三奶奶手腕强悍得很,左家没夜家那不许子弟纳妾的家规,也楞是让左三奶奶管得左副将不敢生纳妾的念头。 当然,也不是左副将真惧了左三奶奶,左副将看的不过是汤左都御史的面子,尤其是汤左侍郎不仅是兵部侍郎,还是协理京营戎政,协同董大将军这京营总督掌管京营戎政,换句话说,汤左侍郎这四表舅兄是左副将的顶头上峰,再上去才是董大将军这终极上峰。 “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夜十一笑笑,“左副将也是好能耐。” 西奎闻言问:“大小姐,两月来左副将并无异常,还查么?” “查!”夜十一记得噩梦中左副将并非真正做到片叶不沾身,只是那片叶并不在坊间:“这回你自左府内部里细查,特别是左家后院,左家不同于游家老爷太太早亡,游家两兄弟各自娶妻立业后便分府而居,左老爷左太太尚在,除了已尽数嫁出的姑奶奶,左家兄弟四人共居一府,后宅仍由左太太掌中馈,其中有一位姓花的姨娘很得左老爷的宠,协助左太太掌中馈已有数年,现年十岁的左四爷便是此花姨娘所出。” 西奎明白了:“小的必细查此花姨娘。” 花姨娘年岁其实不高,不过二十有六,还小上左副将四岁,生得花容月貌,自有一股子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媚,很是可人,深得左老爷宠爱,他跟了查了左副将两月,早将左府里的一切摸清,只是未曾想过要细查这个年轻貌美的花姨娘,但即是大小姐这般说了,这花姨娘定然是同他要查的左副将有什么关联。 至于游副将,夜十一吩咐东角继续盯着,游副将周边经常出现的游家亲戚也得注意着些,看有无发生什么矛盾纠纷之类。 东角不知夜十一何意,不过同西奎一般不动声色地应了,不敢多问,想着大小姐这样吩咐,总有大小姐的道理,或许他要查的游副将把柄便在其中。 第九十九章 三制衡 东角出东厢,阿茫守在屋外,听到动静帮着掀起帘子,他出来后瞧阿茫一眼,同阿茫对个正着,他脸刷一下红透,再不敢看阿茫,阿茫倒没感觉,只觉得东角此人实在是怪异得很,往时她带着大小姐的命令去传话,她同他说话传令,他也是这般突然就红脸,难不成是想当关公不成。 西奎随后出东厢,帘子放下时,他禁不住往屋里瞧了眼,被帘子盖住,他其实什么也没能看到,视线再转也转不到屋里榻前那立在大小姐边上侍候的人儿眉眼去,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得回看一眼,在屋里不敢瞧,到了廊下回看又瞧不到,他有时觉得,他其实连见到阿茫便红脸的东角都不如,至少东角敢瞧阿茫,他却是连看一眼阿苍都不敢。 目送着东角西奎迅速自院里翻墙跳出,同来时一样没走静国公府哪个门进来,离开也没走寻常路,眨几下眼便不见了身影,阿茫立于廊下,想着西奎出东厢站在帘子外的行径,觉得不仅东角怪异,连素来情绪不外露的西奎也怪得很,暗叹果然是物以类聚,怪人都处一块去了。 夜十一在屋里重看起书来,阿苍重沏了茶奉上,没想杨芸钗便到了,阿苍速去再沏一碗茶上来,夜十一懒得再说,便让阿苍同杨芸钗说说她自她母亲手中接管过来的星探概况,及明宿东角暗宿西奎刚刚来回禀关于游左俩副将的内容,自然连带着关于游左俩副将是什么武职官衔,阿苍跟在夜十一身边,自也晓得一二,逐一并说了。 杨芸钗早知夜十一手里有这么一些人,亦知是自葭宁长公主手里接过来的,那些人自不会差,但一直未知详细,只大概晓得夜十一接管后,便让阿茫领着,平日里有什么人事物需要查个底朝天的,都由他们去查,像寻人之类诸如先时她未站在夜十一身边前,殷掠空去了浙江再未回来,也是由他们去寻的人。 听着阿苍将星探二十八人说了说,大概了解了星探,也知道夜十一查游左俩副将是为了抓他们的把柄后,杨芸钗就着东角所禀的商贾英大嫡次子欲在五军营谋个武职之事,她不是很明白,逐问道: “大姐姐,游副将虽说掌着五军营,但这武职空缺谁顶上可不是他说了算,怎么英家大爷会求到游副将头上?” 她想不通,英大以财贿赂游二奶奶,虽说让玉石铺子洗了一遍,然只要有心人,谁会想不通此中关节,英大这般明晃晃地为嫡次子谋官,就那么笃定游副将可以让他如愿以偿? 这要解释起来,夜十一便得从头说起,放下手上的书,端起茶碗喝了两口,先润润喉,尔后道: “游副将为五军营副将,五军营乃京营三大营之一,京营又隶属五军都督府,管着京营军籍,然五军都督府对京营也只有统兵权,调兵权却是在兵部手里,而真正能统辖操练京营的人,非董大将军此京营总督莫属,但身处太平盛世,无皇帝舅舅授意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授京营总督统兵权与调兵权,董大将军也不过仅仅是统辖,管着京营戎政,且有兵部汤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虽说是上峰下官的关系,一武一文同掌京营戎政,这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杨芸钗似懂非懂地点头。 “形同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兵部有调兵权,京营总督有统调之能无统调之权,权柄分散三方,互相制衡,此乃为君之道。”夜十一继续道,“当然,也不是说董大将军这京营总督什么作用也没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董大将军平日掌京营戎政,操练大魏精锐,无一不是董大将军之责,花无千日红,国无万世安,现今大魏盛世,不代表往后仍这般太平,但凡他日邻国凶蛮来犯战火重燃,除却地方军,京城亲军亦是出战的主力,而董大将军便是这支主力亲军的统领元帅,这也是董大将军即便非处乱世,仍居武官之首的主要原因,文有雄才大略,武有排兵布阵,董家世代出良将,不是没有原因的。” 杨芸钗在此之前只听过京营,未知详况,此番听夜十一细说下来,她不由感叹: “早前便曾听大姐姐说京营同亲军都护府皆乃大魏内卫,倒是不曾想一个京营,便这般复杂。” “京营与亲军都护府同为京城禁军,任京营总督此职必是皇帝舅舅信任之人,亲军都护府更为九五亲军,其都护亦然,历朝历代皆由皇帝钦点指派亲信大臣所任。不同于京营,亲军都护府此内卫不受任何衙门所辖,而是由皇帝舅舅直接执掌,现亲军都护府虽由应都护管辖,亲军都护府共有上直二十六卫,其中锦衣卫乃第一卫,不必通过应都护,便享有上达天听之权。”夜十一见杨芸钗神色有些茫然,显然她所言,杨芸钗字字句句拆开是听懂了,然合起来的意思,杨芸钗仍不甚解其意,毕竟官制律法不同于人情世故是非黑白,她转对阿苍道:“去将我早前备下的书籍拿来。” 阿苍领命,很快出东厢至西厢,夜十一寝屋里取来两本自翰林书馆里借来的书籍,在夜十一的示意下,阿苍取来后直接递到杨芸钗手里。 见杨芸钗看着两本书的书名一阵蹙眉,夜十一道: “本来是想过些时候再拿给你看看的,是怕你看不懂,其中有些字你也还不识,即便识得也只怕尚不解其意,不过现今你随我接触京中诸事,无不涉及这两本书中的内容,你先看看也好,不懂的来问我,亦可在内学堂问问董女傅。” 杨芸钗手上两本书籍,一为主官制,一为主律法,于她而言深奥了些,不过既是大姐姐让她看,那她便看,看不懂便问,不识便学,一年看不完学不尽,那便两年,她总能看完学尽,将两本书紧紧抱于怀里,她重重点头: “好!” 第一百章 翼得折 重说回杨芸钗最初问的问题,夜十一没再多言其他,直接回道: “游副将虽只是五军营的将领,不过那商贾英家大约所谋也不过是五军营中的一个小小武职官位,乃游副将营里升降之事,他虽无定夺的权利,但这举荐的名额,他还是有一个的。毕竟吏部再掌大魏所有文武官职,也有不甚熟悉了解之处,就像观政进士大多历经三月半年,后留任于所观政衙门一般,吏部调任时也会听一听所需之处首官的意见,而首官通常也会听听具体所需之地官员的意见,游副将便是由此有那么一个举荐的机会。我想英家大爷嫡次子原本就在五军营当中,以财贿赂游副将,不过是想游副将在董大将军面前提一提他的嫡次子,为其美言几句,力求圆梦罢了。” 原是尽人事听天命,杨芸钗明白了,夜十一欲拉杨将军下马亦未曾瞒她,此事儿夜董两家已心照不暄,夜家何时成功为董家除去杨将军,何时便是冯大董秀之定亲之日,想起此事儿,她觉得夜十一会查游左俩副将,约莫就是在找机会,但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例如游左俩副将又同拉杨将军下马一事儿有何干系? 她不再是从前的杨芸钗,心中有疑而不敢相问,遂问出口来,夜十一听之道: “杨将军白将军素来是董大将军掌京营戎政的两大助力,同三大营的副将无不熟稔,除却游副将左副将,也就神机营的封副将仍对董大将军忠心耿耿。” “此二人被杨将军收买了?”杨芸钗问。 “何止是收买,二人同样是野心勃勃。”夜十一说起封副将,不由得提一提一心为大魏操练精兵强将的董大将军为何会察觉杨将军生异心一事儿:“在谢宁两家透露有与董大将军交易之前,董大将军便是暗下得白将军提醒,而白将军虽早察觉杨将军有异,却未确定,后经封副将无意间听得游左俩副将的野心醉语,其中不无提到杨将军,封副将素来忠心,得知此事儿,恐令人生疑,他并未直接告之董大将军,而是密而告之同样对董大将军忠收耿耿的白将军。封副将一动,会令心中有鬼之人生疑,白将军却自来跟在董大将军左右,由白将军同董大将军密言,自省去诸多麻烦,更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白将军知后,方确定他所忧所虑并非错觉,待到董大将军自初时的震惊不信,到后来密而查之杨将军难掩野心的种种迹象,白将军封副将一直从旁助之,两人可谓替董大将军此京营总督操碎了心。” “这封副将倒是心思细腻得很。”杨芸钗脑瓜子转了转,“倘杨将军被除,游左俩副将必定尽折,那封副将必成董大将军跟前红人……” “没错。”夜十一朱唇略弯,“倘他们皆折了,京营必定是一场大洗,杨将军之位空出来,如无意外,必定是由封副将顶上,同白将军一般成为董大将军心腹,届时京营副将之位空出,必又是一番龙争虎斗。” 一旦真有战火平乱之机,那么封副将同白将军随董大将军出战,必是一番立功勋的好机会,倘战胜论功行赏,董大将军左右两位将军与一营副将的功勋,又岂是能相比拟的? 不得不说,封副将忠心之余,也是看准了董大将军此树高可参天毅立不倒,抱准了大腿儿,只要有机会,泼天富贵立世功勋还不是随之而来! 而白将军对董大将军的忠心,则更盘根错节了些,自上几辈,董白两家便有通家之谊,白将军得喊董老爷一声世伯,董大将军得喊白老爷一声世叔,当年白家姑奶奶还险些便嫁入董家,倘不是白家姑奶奶福薄,刚议亲便染了急病,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今时今日的董大将军便是白家姑奶奶所出,董大将军与白将军便是正正经经的表兄弟。 即便无封副将的密而告之,白将军但有所疑,他也不会任其心中疑虑不解,再细查几番,终也能查出杨将军的异心,只是有了封副将这一环,足省去白将军暗下密查的许多时日,也为董大将军能早做防范,不至于被杨将军取而代之时尚懵懂着,更不至于谢宁两家找上门交易时全然不信。 世间诸事看似无关,其实事事相关,倘无封副将密而告之,便无白将军早下结论,继无董大将军提早得知,无董大将军为反击而应下谢宁交易,那么也就没榜下捉婿之套,没冯大董秀之的两厢看对眼,更无后来她为改噩梦轨迹而牵线冯董姻亲,想方设法让董大将军点头同意,力拉杨将军下马而查游左俩副将死穴的种种后续。 “游副将左副将为杨将军办事儿,大姐姐让星探彻查二人,是想折了杨将军的双翼?”杨芸钗觉得杨将军倘没了游左俩副将,实力必大减,那是否说明杨将军败局已定? 夜十一道:“双翼得折,但要真正拉杨将军下马,折去他的双翼还不够,还得有一件足够让他让杨氏一族在三代之内或自此再难崛起之事。” 杨芸钗睁大双眼:“何事?” “尚且不知。”夜十一应得淡然,茶盖轻碰碗沿发出清脆响声,她端起茶碗就嘴吹了吹浮于茶汤面上的茶叶嫩芽:“反正必是大事儿。” 于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面前,她两手一摊说没法子,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更非故作神秘保密,而是她真的不确定,她想不起于噩梦中董大将军拿住杨将军的死穴是什么,这还得查,细查。 晚膳杨芸钗留在清宁院陪夜十一同用,刚用完膳漱口,夜旭便进了东厢,见杨芸钗也在,乖乖喊了声钗表姐,扭头看到正在漱口的夜十一,跑得飞快直扑夜十一怀里,抱着夜十一的腰直喊阿姐。 阿苍芝晚拿着各自给主子漱口的皿具退下,杨芸钗坐上榻,夜十一把夜旭抱到榻上另一边坐下,问了夜旭几句功课,还想问旁的,没想夜旭打断她的话问: “阿姐!我们要不要去游湖?” 第一百零一章 游舫聚 凌平湖,京城最大的湖,足有五百亩之广,位于京城西南隅,岸上树木茂密,垂枊成荫,湖中遍种莲荷,湖边遍植菖蒲,水中鱼儿游动,螺蛳盘居,夜里看不大到这些,夜家游舫缓缓驶过,只余涟漪荡漾于后,夜幕倒映,犹如一行璀灿的星子,正调皮地嬉戏于水面。 游湖,还是夜游,其实夜十一并不大想来,但经不住夜旭地再三央求,也经不住杨芸钗那渴望的向往。夜旭游过凌平湖,只是那会儿尚被未薨的母亲抱于怀中,小小襁褓灵动的双眼,他游过,只是他忘了。杨芸钗本非京城人氏,进静国公府后又安份,外出时常是夜家小姐少爷出门时,她方能跟着,从未提出要出府到哪儿玩过。 最后夜十一杨芸钗冯三、夜瑞夜祥夜旭,三位小姐三位少爷被一大群丫寰婆子小厮簇拥着上了两辆大车,直往凌平湖,到了凌平湖,夜家游舫早在李忠亲自安排下备于湖边,只等六人一到便上船,上船后,游舫很快驶离岸边。 游舫于湖中缓缓而行,窗幕外层是以慈竹抽丝织成竹帘,形似薄如蝉翼的锦,里层是上好的薄纱织成的纱帘,纱帘镂空雕花,精美细致,六月炎炎,日间闷热得很,夜里倒是难得凉风习习,窗幕尽数挽起,夜风自四面八方灌入游舫,吹得舫中的六人个个心旷神怡。 似是偶遇般,夜家游舫很快同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来凌平湖游湖的莫家游舫遇上,待两船靠近,莫息没有像往常那般跟只猴子一样跳过来,而是十分稳重地同莫九习二少走上夜家游舫。 夜瑞夜祥见到莫息很高兴,连夜旭都扑向莫息要他抱,杨芸钗静默不语,冯三的眼神儿却不由自主飘向莫九,夜十一则将上自家游舫的三人各瞧了眼,发现抱着夜旭的莫息时不时看她一眼之外,连莫九习二少都很是关注她。 奇怪了,她很有名么? 经莫息互相介绍坐下,舫**六人围坐的圆桌加至九人,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拥挤。 冯三难以自制,眼珠一直随着莫九的一举一动在转,杨芸钗见状拉了拉冯三桌下的衣角,冯三却浑然不觉,夜十一微蹙起眉,端着茶碗的手忽地往后,茶碗微倾,碗中茶汤即时像水柱般倒入放于桌边四角散热的冰盆里。 哗的一声,虽然很细微,但一直关注着夜十一的人,莫息莫九同时心中一动,莫息容色微讶,莫九眉毛一挑,两人俱不作声,杨芸钗再不小心翼翼怕弄出动静来,脚一伸,往桌下冯三的鞋面一踩,冯三即刻哇一声回神儿。 杨芸钗将冯三跟前的茶碗往冯三手里递:“三表姐,吃茶。” 冯三已然缓过神儿来,再见夜十一身后的冰盆洒了一些黄澄澄的茶汤,同冰盆冒的冷气融为一体,她心猛地一缩,就着茶碗递至嘴边,闷头无声地吃着。 夜瑞夜祥夜旭因冯三突然叫起来的一声,不禁齐看向冯三,冯三深知自已失了矜持,夜十一显然又动了气,正又惊又躁地吃着茶,未有回应,这时夜十一眼微掀,看向莫息,向夜旭招手: “旭哥儿,过来。” 夜旭自莫息怀里滑下去,转了半个圈挨到夜十一身边,夜瑞夜祥的绣凳往莫息那边挪了挪,真莲眼明手快地再搬来一张绣凳,阿苍接过,弯腰便搬到夜十一和夜瑞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放下,夜旭往绣凳上一坐,眨巴着两乌溜溜的眸子: “阿姐,我过来了,阿姐有事儿?” “你不是说你也同阿姐分院而居了么,也不小了,怎还能同幼时那般一见莫大少爷,便往莫大少爷怀里钻?”夜十一拈了颗正当时令的樱桃往夜旭嘴里塞,冰镇过的樱桃愈发清香酸甜,夜旭吃得两眼微眯,她看着不禁弯起唇角:“喜欢吃,便多吃些,待时令过了,可就没得吃了。” 夜旭伸手自个又拿了两颗塞到嘴里,不忘同夜十一转述他与莫息的铁般交情: “莫大哥说了,京郊莫家庄子里种了许多时令瓜果,其中樱桃种得最好,新鲜甜美得很,只要咱喜欢吃,过了六月,七月还是能吃到的!” 这个咱自然包括了他同他阿姐,他记得当时莫大哥是这样的意思。 莫九看了眼眸色流光溢彩欲言又止的莫息,接过话道: “是,那处庄子我也去过,樱桃确实生得尤其好,倘夜大小姐有兴致,待哪日休沐,不妨到京郊走走,一并到庄子里去尝尝鲜。” 习二少看出来了,莫息借着夜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九对夜十一也是兴致盎然,且这兴致还不是一般的兴致,他虽也对夜家小老虎的威名多有兴趣,今夜莫九邀他出来,庶吉士得搬进翰林院内住上三年,修习至散馆任官,方能搬出翰林院,倘不是知道今夜游湖会偶遇到他感兴趣的夜大小姐,他也不会冒着会被曾叔祖父训的风险夜出翰林院,当下附和: “是啊,不仅坤兄弟去过,我也得了光同去过,那庄子里的瓜果委实不错。” 莫九知自已心思被习二少堪出点滴来,耳根子微热,面上无异: “吕溱兄肯赏光,乃莫家庄子之幸,下回再去,定然邀上吕溱兄。” “那不错!我可等着呢!”习二少笑道。 莫息很想说话,他憋了一肚子话,自上回被夜十一在车厢里大训一顿,这些日子,除了用功念书外,他努力想着再见到她,他该说些什么方不会再错,现今肚子里便有几个备案,然此刻他看着一脸拒人于千里的夜十一,犹如鱼梗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前他认为自已同四皇子一般,于夜十一而言,皆是不同的,现今才明白,也没什么不同,她对外人那副即便笑着也能让人感到冷漠的神色,自两年前开始,也同样对着他。 夜旭立刻拍着手叫道:“好好好!那我同阿姐也去!” 莫息眸子登时一亮,莫九垂目掩去眸中精光,习二少斜睨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二章 拙得很 夜瑞夜祥亦纷纷大感兴趣,连杨芸钗冯三都露出巴不得明日便去的神色来,也非真贪那新鲜瓜果,就是想出门玩玩儿,都是被平日念书给拘的,在场除了人小心大的夜十一、春心萌动的冯三,及已年过束发的莫九习二少外,无一不是正处于贪玩猎奇的年纪。 夜十一没否也没应:“下回再说吧。” 莫息亮起的眸色即刻黯下,失落之感犹甚,莫九不动声色,心中略为失望,习二少拈起如红玛瑙的樱桃往嘴里放,嚼得不亦乐呼,杨芸钗被夜十一此话一出,向往的神色立敛,只冯三低下脸去,手绞着帕子轻咬樱唇,夜瑞夜祥听夜十一没应,他们兄弟俩最通眼色,当下也未有多语,仅夜旭嘟起小嘴一脸愁眉地看着夜十一。 莫九毕竟也就是通过莫息这层关系,夜家游舫方容许他与习二少上船,莫息自上船便闷如葫芦,半个字也未出,他倒是想再劝劝夜十一,奈何这是初次正式见面,冒然再言,只恐唐突。 习二少更不必说了,他自顾吃得很好,眼珠子转过来转过去,就是没想开口,最后顺着莫九的视线落在莫息身上,倒是咦了声: “今晚莫大少爷怎么这般安静?好似自上船始,还未有开过口?” 这话说得莫息自个脸蹭一声热哄哄,拿眼偷瞧夜十一,见夜十一满身心都在夜旭身上,他是既羡又妒,嘟囔道: “我说不说话的,也没谁在意……” 声音是越来越小,小到末了犹如蚊声根本听不清。 习二少想着莫息口中的谁是谁,嘴上却是有意撩拔: “怎会没谁在意?我就在意,你坤堂叔也在意得很!” 莫九闻言不禁瞪习二少一眼,习二少摸摸鼻头不再说话,莫息看着莫九如此行径,再往夜十一那边看一眼,夜十一仍旧一心扑在照顾夜旭身上,他心里酸得很: “也没什么,就是近来学业日重,我满脑子都是课业,精神有些不济,故少言了些。” 夜十一眼未斜,心下却是一动,真是难得听莫息这般正经的言语,不过他说精神不济,怪不得今晚确不如往时那般横冲直撞,原是没精神闹腾。 夜祥就坐在莫息身边,也是早察觉到莫息今晚的异常,不过说起异常,莫息也不是今晚才起,好似是有段日子了,他甚是好奇: “莫大哥,我听四表哥说,这些日子你勤奋得很,害四表哥只顾着赶上你的进度,都没甚时间到我们静国公府来,莫非莫大哥是想考童生?” 其实他也不太懂什么童生不童生,就是有一回听父亲说,莫息突然好学起来,只怕是莫家有意让莫息走科举之路,好让将来仕途更为稳妥些,尔后他问父亲什么是科举,父亲没多言其他,只道倘莫息真走科举这条路,那必定得先考得童生。 夜瑞长夜祥一岁,便是没杨芸钗得夜十一那般有意教导,他也听夜二爷提过科举,后来问应先生,应先生怕他听不懂,没说太深,但童生是什么,他是知道的: “莫大哥今方十岁,考童生什么的,委实太早。” 又举手敲了敲夜祥脑壳:“净随口胡言!” 夜祥委屈巴巴地看着夜瑞:“我也没说现在去考啊,莫大哥也没说我,倒是哥哥你急什么!” 习二少在旁听着,只觉得夜家这几位小姐少爷,连同后进府认下的表小姐杨芸钗,也就一个冯三看起来正常些,没那么人小鬼大到打击人,他同夜瑞夜祥道: “你们今也不过六七岁,现今便想着科举,连童生都知道了,这样是不是也委实太早了些?” 夜瑞夜祥正想回话儿,没想夜十一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习二少爷五岁便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六岁执狼毫学书法更得习首辅亲口赞叹好苗子,七岁丹青初习,八岁已然挥翰成风,习二少爷小时如此了得,相较起来,我这两个堂弟着实拙得很。” 除了夜十一莫息莫九听过习二少小时的了不得外,夜瑞夜祥夜旭杨芸钗冯三皆不曾听过,此番闻言,不禁个个惊讶地看向习二少。 习二少也是惊讶得不得了,他倒是不曾想,夜家小老虎居然听说过他小时那些事儿,他习家可远在贵州,阖京城能知他这些事儿的外人,十指数数也不会超过,他谦道: “夜大小姐过誉了,我小时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哪里经得起这般夸谈。” 莫息嘴角微翘,得意地觉得与有荣焉,觉得这世间天下事儿,还就没他媳妇儿不知道的! 莫九则心里不由想着,他小时的那些事儿,夜十一是否也晓得,想罢又不禁细细回想,他小时没什么出糗出格的事儿吧? 夜瑞暗下决定,从明儿起,他不仅要同应先生读书习字,还得了解各种事儿,什么科举仕途,他不懂,但他能学,多听多看多问,他就不信会输给小时的习二少。 夜祥虽没听出夜十一有多称赞习二少,不过确实是称赞了,且顺势埋汰了他与兄长一番,不就三百首唐诗么,他同样背得起来,书法丹青挥翰成风的……嗯,这挥翰成风何意? 冯三没多在意习二少,不管习二少于小时是不是天才,她的全副心神尽落在莫九身上,相比起习二少,她更愿意听听莫九小时的事情,不禁转眸瞧向夜十一,没想夜十一视线正巧自夜旭身上移开,好死不死地同她对上,她险些被吓得唬一声跳起,大表妹那冷如冰刃的眼神儿实在太骇人了! 杨芸钗可算是全场不知习二少小时风光的人中最为镇定的人了,连小花死的时候,她都能在仓促间让自已冷静下来,且做出最利于自已的快速反应,就习二少这事儿,最多给她初时的讶异,两息间脸上很快恢复正常。 要说今晚让习二少如愿见到传闻中的小老虎夜十一,给他的感觉果然是名不虚传,那么在众讶他聪慧的小时之事时,很快收起讶色淡定如常的杨芸钗,则令他真真正正正眼瞧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有兴趣 冯三那眼神儿一直粘在莫九身上,他不是不知道,杨芸钗能发觉并提醒冯三,冯三不改,夜十一借倒茶落冰盆警告冯三,结果冯三太愚没反应,或者是看莫九看得太入神没察觉,杨芸钗继而反应迅速地在桌下踩冯三的脚,这些他也不是没察觉,然到此时此刻,习二少瞧着杨芸钗,眉挑着,竟有些无由来的心猿意马。 今夜出来游湖,谢八是有目的性的,可眼睁睁瞧着莫家游舫靠近夜家游舫,莫息莫九习二少皆上了夜家的船,她咬着下唇险咬出血丝来。 红桔在旁侍候着,眼埋得低低的,是大气也不敢出,那夜家游舫上倘仅有夜家少爷们,倒也罢了,然夜家大小姐也在,这可是她家八小姐的死敌,每回对上,八小姐都没占过上风,即便八小姐是追着习家二少爷才来游的湖,这会儿也没敢驱船上前,怕的便是夜家大小姐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见一次打一次! 纵夜十一也没蛮横到真见谢八一次就打一次的地步,然这是建立在谢八未招惹上夜十一的情况下,倘谢八招惹对上了,夜十一那可是说到做到的主。 杨芸钗知道习二少在看她,像是打量,又似是在评定,那目光太过灼热与毫无顾忌,这让她手心开始冒汗,她细细回想着,这是她同习二少头一回见面,方将说话中,她也仅同冯三说过话儿,其他人说话时,她只听着安静地待着,并未有插话,更未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他这样盯着她瞧是何意? 夜十一也发现了,刚蹙起眉头想折习二少两句,没想莫九早她一步,手肘碰了碰习二少,目不斜视,又压低声音道: “差不多就行了,有兴趣,待过后找机会便是。” 习二少也没糊涂到要莫九提醒他的地步,只是他素来较真,凡事爱追根究底,杨芸钗不过是七岁的小女娃儿,虽然镇定淡然了些,但也可以理解为众贵女中就数她身份最低,在静国公府的表小姐身份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故沉默了些,莫九说兴趣,他觉得对,他并非心猿意马,而是对这样的小人儿生了兴趣罢了,形同初不知关扑滋味,待他参与几回知个明白,也就寡淡无味。 回眸对上莫九既探究又饱含笑意的眸子,他没好气之余,尚不忘同样压低声音: “怎么?就许你放个火,还不许我点个灯了?” 莫九又瞪眼:“胡说什么呢,我可是认真的!” 习二少勾唇:“你焉知我就不认真?” 莫九一愣,遂不由将目光扫过杨芸钗,只一眼又转回来,面色认真郑重: “习首辅可不会应承!” 习二少闻言大笑:“哈哈哈……” 边笑他边手点着莫九:“我竟是不知,坤兄弟认真起来竟是这般可爱!” 莫息坐得离莫九习二少最近,但两人刻意压低声音,他只听个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也不知其意,什么火啊灯的,什么意思? 莫息没听清,余下数人更不必说了,习二少这爽朗笑声突然响起,却是引得在场所有人个个看着他。 莫九就坐在习二少边上,先时又是两人咬着耳朵低语,连带着不少目光也在莫九身上游移,特别是夜十一那扫过他脸庞,似是在印证习二少所言的可爱之语时,他一下子连鼻风都是热的。 冯三看着这样难掩羞涩而显得越发俊逸无双的莫九,浑身跟着热了起来,杨芸钗见状心中暗叹,暗瞥下夜十一,见夜十一正拘着夜旭别喝太多绿豆汤,她也觉得冯三这个样子实在非一日之寒,除了过后再好好劝说之外,此刻还真不好发作。 眼尾微瞥,不经意扫过游舫外不远处的另一艘游舫,与夜莫两家的游舫一般气派,也是有族徽的,只是离得有些远,她竟看不大清,招了芝晚过来,让芝晚弯身附耳: “那边有艘游舫,船上有族徽,你看看,是哪一家的。” 芝晚领命仔细跑到船尾去瞧,回来同弯腰附耳,在杨芸钗耳边悄声道: “表小姐,是谢家!那船头站着的人中,其中便有谢八小姐。” 芝晚站回原位候着,杨芸钗还在想谢八怎么也来了,便听得身旁的夜十一低声问她: “谁?” 谁,而不是怎么了,显然大姐姐也察觉到那艘游舫的存在了,只是未曾在意,也未打探,杨芸钗想着如实回道: “谢八小姐。” “不必理会。”只要谢八不靠过来,夜十一懒得看一眼。 “嗯。”杨芸钗低低应了声,再掀眼,没想便对上习二少看将过来的目光,她心即刻快跳了半拍,肝儿吓得有些颤,本能地反应就是低头埋脸,可一想起夜十一说的那些话儿,她便不想让大姐姐失望,努力端坐着,面上不露半分怯,静下心来细想,不由想着习二少是堂堂翰林庶吉士,已是官身,也算正式迈入政权漩涡之中,今晚这般关注她,莫非是想通过她打静国公府什么主意? 习二少眉毛微挑,顺着杨芸钗之前瞥的方向看去,尔后还站起身走了两步再细看确定下,终看到了游舫上的谢家族徽,族徽在夜里素来因着光线不足而难辨,谢家游舫上的灯笼却未见谢字,不同于夜莫两家游舫即便不看族徽,仅远远瞧船上亮堂的灯笼,便可看到灯笼上夜莫二字,足以让人晓得是谁家的游舫,船上夜游凌平湖的又是哪个豪门的小姐少爷。 旋而坐回座上,他没看夜十一,只同自他起身,便一直看他在做什么的莫九道: “是谢家,虽没看到人,不过约莫是谢八小姐。” “谢家?”莫九没起身去看,但习二少这话他赞同,且赞同得很笃定:“倘真是谢家游舫,那你也不必用什么约莫这般不肯定,那绝对就是谢八小姐。” 言罢,还对习二少挤眉弄眼,那意味大概也就他二人明白。 两人这对话没压低声音避过众人,一时间,除却他二人,个个是看向听而不闻的夜十一。 第一百零四章 亮刀子 于夜谢两家如今表面上的和谐,莫息真不愿夜十一同谢八再闹出点儿什么来,何况于夜十一闺誉也不太好听,经上回车厢中夜十一那般说他后,他已经深深反省,除了收起玩闹的态度好好在国子监读书外,他现今已然不敢再同夜十一那般玩笑随意,故这会儿他心里便是再急,也不敢轻易开口,怕再说错话惹恼夜十一,更招夜十一不待见,于是示意边上的夜祥说话。 夜祥接到莫息丢过来的眼神儿,意会后随即道: “大姐姐,咱出来游湖也有些时辰了,不如回去了?” 夜十一眼也没掀:“行,不过这会儿就回去,往后再像今夜这般不尽兴的游玩,你们便不必再喊我来了。” 正同夜十一抗争多喝半碗绿豆汤的夜旭闻言急了:“别啊,阿姐,要是你不出来,我们统统都出不来的!” “什么话。”夜十一移开绿豆汤,让夜旭小手抓了个空,又自阿苍手里接过湿帕子递到夜旭手里,示意他擦擦嘴:“往前你瑞堂哥祥堂哥出来玩儿,何时有见过我随行左右?” 夜旭擦完嘴,阿苍接回湿帕子,他苦着个胖乎乎的小脸: “不是啊,阿姐,我不一样啊,你要不出来,父亲不许我轻易出门,说我还小哩!” “你本来就小。”夜十一只一句,再不多言。 夜旭嘟着嘴儿噎住了。 夜祥没法接夜十一的话,无奈兮兮地转看莫息,在此时避开谢八回府与往后再同大姐姐出府游玩的两个选择下,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瞧得莫息真是恨铁不成钢。 夜瑞也只看了眼眉来眼去的夜祥莫息二人,很识相地沉默是金,莫九习二少两人更不必说了,连夜家自已人都劝不动夜十一,他俩上简直是自取灭亡,杨芸钗情绪没多大起伏,反正夜十一在她心目中就形同猛虎的存在,一个谢八敢扑上来,她就敢帮谢八收尸,要说这张几近占了船上整个横宽的黄花梨圆雕桌上的九人,听到夜十一没意思即刻回府,无疑数冯三最是暗下窃喜。 习二少往谢家游舫上望的时候,没望到人,也不是真的没人,而是谢八已然回了船中坐下,几位陪着出游的小姐围着她,故他方没看到人,知夜十一没想避开谢八的意思,他倒是无所谓,隐隐还有几分期待夜十一谢八对上的意思。 莫九瞥到谢家游舫竟是在往这边驶来之际,不由自主地往夜十一那边看了眼,这一眼直惊得他嘴微张,他就坐在习二少边上,他这表情很快引得习二少同往夜十一那边瞧,瞧去的瞬间,习二少刚喝尽嘴里的绿豆汤即刻呈优美的弧度往外喷,极其壮观。 一阵桌凳相磕相碰衣物悉悉簌簌的动静后,喷出绿豆汤柱的习二少发现他被孤立了,连同他来最要好的莫九都嫌恶地瞧着他,什么眼神儿?他这不是被夜家小老虎给吓的么! 桌面所有吃食很快被撤下,阿苍芝晚采珍近身忙活清去污秽,真莲香建香立赶紧重去准备新鲜瓜果与消暑汤水,不过片刻,便已焕然一新,连桌布都换了全新的,阿苍怕夜十一嫌有味儿,还亲自用点了熏香,香中有包艾草,既可净化又可驱蚊,一举两得。 习二少既无奈又丢脸地看着这一切麻俐地进行,到最后莫九请他入座,还离他远远的态度,气得他的嘴角不禁抽了又抽,众人再入座后,劈头便问夜十一: “夜大小姐,大家是出来游玩的,方将也吃喝得好好的,你突然拿把刀子出来比划什么?” 没错,让莫九微惊嘴张,让他大惊失态的事情,便是夜家小老虎同瞥到谢家游舫已然在往这边靠拢时,瞬间自桌下摸出来的一把精致小刀! 这种刀子要比匕首小上一些,锋利度却不比匕首差,甩飞刀神技之时,大都用的便是这种既小且利的刀子。 除了莫九习二少看到夜十一掏出把刀子来而震惊之外,余下的人仿佛没看到般无比正常。 莫息在尚可自由出入清宁院时,便曾经被夜十一的小飞刀丢过,虽然没中,然已足够让他印象深刻,只要不是对着他来的,再见他还颇有几分亲切之感,夜瑞夜祥同上,杨芸钗冯三则不约而同想起夜十一修煎盆栽的那段时日,上一息且郁郁葱葱婀娜多姿的姹紫嫣红,下一息一把大剪刀介入,咔嚓咔嚓没几下枝叶花朵瞬间全军覆没的情景,她们皆有幸亲眼目睹过,相较起那把大剪刀杀器,这把刀子简直和蔼可亲犹如小红帽。 莫九习二少二人反应过来,互对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读到质疑的眸光。 习二少压声:“莫非我们的反应不正常?” 莫九低语:“反正我挺正常。” 他竟有所指的眸光让习二少咬牙。 言语间谢家游舫已然靠近,船上的莺莺燕燕之声犹如近在耳际,只其中一把声音尤为突出,再柔几分,大概能腻出蜜糖来,这声音夜十一还不陌生,接着谢八在船头冲习二少福身: “习二少爷,真是巧啊!” 听到这打招声,纵习二少很想当没听到,众目睽睽之下,也得给谢皇后英南候几分面子,一揖回礼: “呵呵,是挺巧的,谢八小姐。” 除了被点名的习二少不得不起身应承一句,余下八人就没人想起身的。 夜瑞夜祥夜旭、杨芸钗冯三俱于夜十一的威压,谁也不敢动,更不敢露出欢迎上船的神色来,个个力求严肃拒人于千里,时刻透露着跟谢八不熟的气息来,莫息眼里只有夜十一,莫九倒是想同谢皇后的妹子英南候的小闺女打好关系,奈何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有来,他索性省了,正好同夜十一同阵营,他居然感觉还不错。 得到习二少的回应,谢八笑得灿若星辰,浑身的光芒简直能闪瞎人的眼,夜谢俩游舫相靠,船头与船头接洽得毫无缝隙,只要迈几步跨过,便能自这船头到达那船头。 第一百零五章 故激怒 一高兴便得忘形,一忘形眼里便没了楚河汉界,提裙迈步,她心里只想着迈到心仪的习二少跟前去,快得今晚陪她夜游凌平湖的其他豪门小姐个个或想提醒或想拉住谢八的机会都无。 笃! 一把刀子落在谢八刚刚踏上夜家游舫船头的右脚前不足三寸之处。 “啊——” 刹那一声尖叫响彻夜幕。 “我拿把刀出来比划,也就是为了赶赶苍绳罢了。”掷小飞刀的夜十一很想挖挖耳朵,但鉴于此动作不是很雅观作罢,只嘴里慢悠悠给出个答案。 不知怎么的,习二少耳尖动了动,顿觉夜家小老虎这是在回他方才问她的话,他不禁想扶额,方将没理他,这会儿用把刀子飞过来答他,这样嚣张的真的好么! 莫九同习二少的心情差不多,余者诸如莫息杨芸钗类,都觉得谢八敢踏足夜家游舫,夜十一这样反应,简直不要太正常,夜瑞夜祥起身,终归年纪小,更是夜家人,同冯三这胆小之辈一样,这会儿也是心中忐忑。 红枯绿柑俩丫寰反应不慢,在谢八尖叫之际,两人上前左右一扶,及时扶住被吓得花容失色,仿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却又止不住轻颤的主子。 谢八身边跟着出来游湖的小姐们也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关心起谢八来,其中以一人尤为着眼,夜十一会注意到这人,也不是这人有多出色,只是这人让她忽而想起噩梦中的一幕。 杨芸钗一直关注夜十一,顺着夜十一只暂时停留约两息之处看去,看到一位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的官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眼眸流转间又媚波不断,蹙眉的同时,不禁想着此人是谁,也不知大姐姐瞥那一眼有何意? 缓过劲来的谢八气得浑身发抖,方将轻颤那是吓的,这会儿才真正火冒三丈: “夜十一!你这是谋杀!” 夜十一听着谢八指名带姓地喊她,严然是气得失了理智,慢慢缓步上前,谢八仍被红桔绿柑扶着没退也没进,她走至跟前,指着谢八脚下,轻言温声地提醒: “不好意思,今夜我同兄弟姐妹们出来夜游凌平湖,本就是想好好玩儿的,中途偶遇莫大少爷、莫九爷、习二少爷三人,这才停船聚聚说说话儿,时辰也不早了,那边的五子桥我们可还没游过,来凌平湖怎能没游过五子桥?岂不是白来一趟么,麻烦谢八小姐把脚移移,我这船要开了。” 谢八哪里信夜十一这鬼话,她气咻咻指着夜十一鼻子道: “你分明就是见不得我上船!” “那又如何?”夜十一也不否认,眸子微斜,睨着脸儿又青又红的谢八,大有瞥睨轻视之意:“此为夜家游舫,我是夜家大小姐,我夜家的船想让谁上来便让谁上来,想丢飞刀赶苍蝇就丢飞刀,你管得着么?” 要说经去岁被谢皇后英南候两两训斥告诫一番后,谢八也果真在内学堂萃班多番避让夜十一,蛮横之气再不敢直对夜十一,今夜好不容易打听到习二少出翰林院夜游凌平湖,她以最快的速度拉几位平日里交得好的官家小姐一同到凌平湖,巴巴地想借湖上偶遇来同习二少拉近关系,没想被夜十一截了不说,夜十一还这般嚣张,丢飞刀前她尚有理智在,丢飞刀后她理智已在崩塌,被夜十一这般明晃晃鄙视挑衅的这会儿,她已然将那些什么谢家一族兴亡荣辱、东宫九五之争抛于脑后,狠狠撇开红桔绿柑的搀扶,如受伤的小兽反扑般吼一声亮出利爪抓向夜十一的脸: “我要撕了你!” 相较于谢八意图将她撕碎毁容如狂风暴雨扑过来,略矮上谢八半个头的夜十一只退了两步,面上仍淡然得很,毕竟后有红桔绿柑,左右有莫九习二少莫息杨芸钗,后还有夜瑞夜祥冯三,再怎么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被谢八真扑到,她退身的同时,离她最近的莫息一个冲身挡前,便将发狂的谢八挡住了。 莫息谢八同龄,身量却是不同,莫息足足高谢八一个头,也就高夜十一更多,谢八是冲着夜十一的脸去的,结果被他挡了,谢八那双小利爪便直戳他的胸膛,他被扑得退了半步,可见谢八是狠了心要抓花夜十一的脸,见他挡了,谢八咬着牙还想改向再扑,他抓住谢八的手,斥道: “谢八小姐,你好歹也是候府小姐,还在内学堂上学,莫非你所学便是如此泼妇行径么!” 泼妇? 谢八瞬间被这两字刺激到了,奇异般反静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莫息,脑海里尽响着他说这两字的声音,再低头看了看自已,莫息已松开钳制她的手,红桔绿柑小心翼翼在左右虚扶着,不敢真扶她,真碰到她又发起狂来,好半晌,意识到自已发鬓散乱嘶吼尖叫着实有失候家小姐风范,更可怕的是,这一切居然在她心仪的习二少跟前发生…… 她哇一声哭了,大哭。 夜十一眸色闪动,内中有些不忍,瞬时又复了冷静,默默地转过身去: “阿苍,让船夫起行。” “是。”阿苍转身便去传令。 待夜家游舫渐离谢家游舫,莫九习二少统统回到莫家游舫,只莫息坚持留下跟着夜十一等人到五子桥。 五子桥横跨整个凌平湖,东七十余丈,西四十余丈,中造舟为廊,约有六十余只木船相连,桥墩处筑亭其上,约二十余座,另有殿式阁、杂式亭台各十余座,桥梁亭阁船只雕纹以简朴为主,重在平安寓意,如卷草纹、如意纹、祥云莲花、梅兰竹菊等吉祥图案,工艺更是有圆雕、通雕、浅浮雕、深浮雕与线刻多种,日间望之,平稳威严,气势如虹,夜里游之,华灯璀璨如星,犹如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然站于船头的两人此刻却谁也无赏此美景,夜瑞夜祥夜旭、杨芸钗冯三皆安坐于船中桌旁,远远瞧着,个个努力竖起耳朵,没听全清又不敢靠近。 夜十一首打破沉默:“你有什么话儿,直说吧。” 她开了口,莫息也没拐弯抹角,顺她意直言道: “你为何要故意激怒谢八小姐?” 第一百零六章 水无情 夜十一从未想过她与他同侧身而立时,他竟可这般一眼看穿她的动机,大概是不想骗他,又或者出自于噩梦里某些残留的情感,她沉默着。 莫息见她如此,同沉默了会儿,便转过身,莫家游舫本就跟在夜家游舫之后,莫九习二少正同游着五子桥,只时不时往他与她这边望,他侧眸着夜十一,终忍不住还是多说了句: “十一……你还小。” 许多事情,他与她同还小,但他是男儿,他更是莫家嫡长子嫡长孙,是未来承爵的仁国公,她不同,她是娇滴滴的姑娘家,本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什么也不必思虑,只开心快活地长大,到了及笄的年岁,他会来迎娶她,他会照顾她一辈子,两鬓花白之时,他与她同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笑看着满院的儿孙嬉戏玩闹。 这样就好。 看着莫息登上莫家游舫,莫家游舫慢慢远离夜家游舫,自上回被她怒而斥责之后,一夜之间仿佛长成大人,不再同她无所顾忌玩笑的莫息,那身影同看着她,迎着她的双眸,他的眸子如墨点漆,慢慢渐远,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她视线里,夜十一方堪堪回神儿,他和噩梦里一样,还是觉得她与他不同,即便同身在夺嫡的四豪门当中,他总觉得他可以冲锋陷阵,她则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未嫁前是她父亲与皇帝舅舅,出阁后是他,而非同他一般,为了四豪门夺嫡而费尽心机。 噩梦里,她也确实这样地过着,最后她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梦里不知蹊跷,只以为是她同母亲一般命贵福薄,现今她知母亲病薨与她噩梦里难产而亡皆有因可循,她又怎么可能重蹈梦中轨迹,还当那个金尊玉贵只知享福不知暗涌的夜十一? 杨芸钗走过来:“大姐姐?” 夜十一侧脸看她:“芸钗,你说我们还小么?” 杨芸钗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往莫家游舫离去的方向看眼,大姐姐这样问,约莫同莫大少爷有关,再回眸道: “我们年岁还小,可所经历的艰难,已容不得我们还不长大。” “是啊。”夜十一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我们还小,但我们已然不能再让自已还小。” “大姐姐……”杨芸钗有些迟疑,“习二少爷他……” 提到习二少,夜十一脑海里莫名地浮现出莫九那张俊脸,杨芸钗所担心之事,她明白: “且安心,习二少爷纵对你有什么心思,他也不会做什么过份的事情,习首辅曾侄孙的身份,容不得他乱来。” 有夜十一这话,杨芸钗心果安了许多,又想起谢家游舫上被夜十一瞥了眼的那位官家小姐: “今晚同谢八小姐来游湖的几位小姐中,其中一位大姐姐认得?” 倒是没想杨芸钗竟连这点儿也观察到了,这样的细心,夜十一对杨芸钗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她叫孙善香,是左军都督府孙都事的嫡女,也是独女,她母亲游氏是游副将的姑母。” 杨芸钗道:“游副将的表妹?” “嗯,孙善香是游副将的表妹,但因着游氏乃游副将祖父祖母的老来女,故游氏年岁其实同游副将差不多,辈分却是高出游副将一辈,正如孙善香年岁同游副将儿女相当,她正正经经却是游家少爷小姐的姑姑。”夜十一眸子转了转,见夜旭那小猴子已朝她蹦过来,她刹住话题:“待回府再细说。” 杨芸钗也已看到夜旭跑过来,轻声应好,她明白夜十一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个人,必然是有缘由的。 游过五子桥,夜家游舫很快靠岸,靠岸时很巧地又同莫家游舫偶遇,夜瑞夜祥夜旭冯三都挺高兴,杨芸钗却低声同夜十一道: “大姐姐,今晚游湖,只怕莫谢两家都有准备。” 夜十一紧抿朱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杨芸钗睁大双眼:“大姐姐是指……” “谢八小姐心悦习二少爷,只怕谢家游舫是知莫家游舫上有习二少爷,随之出来游湖。”夜十一斜睨杨芸钗一眼,没看杨芸钗有什么反应,她已然俐落地踏上脚踏板上了夜家大车,赶到莫息靠近之前。 杨芸钗后知后觉,果见后到的莫息一脸失望沮丧,谢八表现得那般明显,只怕今晚三条游舫上的人,就没人看不出来的,但她怎么觉得大姐姐此话,还另有他意呢? 莫家大车、游家大车早同备在岸边,只是三个主子都没有上车的意思,一排站着,往夜家两辆渐行渐远的大车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莫息因着追上夜十一杨芸钗冯三的那辆夜家大车,这会儿站的地方要离身后的莫九习二少有些距离,习二少见莫息这般模样,低声同莫九道: “这青梅竹马果真不同,还真不是说说而已,瞧,依依不舍,感情深着呢。” 对此,莫九瞧了习二少一眼,颇有鄙夷之意。 习二少被瞧得怒了:“你什么意思?这眼神儿!” 莫九见莫息已转身往这边走来,他也提步往莫家大车走,边上习二少仍跟着,他只好道: “莫夜两家想联姻,自葭宁长公主尚在世,便已有此意。” 言下之意,莫息夜十一是被两家母亲有意地放在一起青梅竹马,他仍旧不觉得莫息那模样是对夜十一有什么倾慕之意,在他看来,更多的是长期的习惯突然被分开,而引发的不适应。 习二少微张着嘴愣半会儿,嚼明白莫九的意思,他没再跟着莫九,待莫息走回也跟着莫九上了莫家大车,他上了游家大车,很快也让跟着起行回府,在路上车厢中,他越想着莫九今夜的表现,及临上车前莫九那话,他越发觉得只怕事大了。 本来他以为莫九对夜家小老虎有好感,也仅是好奇而产生的好感而已,未曾想莫九竟已揣摩起莫息对夜家小老虎有无用情的地步,他完全没想到自命不凡身有抱负的莫九,自来不管多少女子对他许了芳心,还是朝中文武有敌军龄闺女同莫九抛的绣球,莫九半个没接,临了竟折在夜家小老虎手里! 这实在让他十分震惊。 第一百零七章 桂栗糕 京城有名的糕点铺也在西南隅,离凌平湖不远,也就隔一条大街的广桃斋,处于云堆大街末端,位置虽不怎么显眼,但生意火爆,一因着云堆大街是有名儿的商业堆,与风堆大街、雨堆大街组成商业区,并称三堆大街。 在这儿不管首尾中,虽也有人多人少的区别,火爆与更火爆的对比,但能在云堆大街占一家末端的铺子,也没诸如京城豪门的强硬背景,真真切切就是一酸儒秀才落榜后不再考而东借西凑方开成的店,这样的铺子能开成如今的名声躁动,据说全靠女掌柜一双巧做各式各样糕点的能手。 莫息问永书:“这儿的桂栗糕真的与众不同?” 永书第五次回:“据说真的。” 他也没尝过,都是打听来的,奈何他家大少爷既已经排队在买了,还非得趁着等的空档问他个不停,真不真的,待会儿排到了先尝一口,不就知真假了么。 莫息迟疑道:“每人的口味不一样,旁人觉得好,十一不一定觉得好……” 他很有探索精神,也很没有阶级观念地凑近排在他前面的大姐,本来永书排就好,但他觉得给媳妇儿买的桂栗糕,他亲自排会显得更有诚意,他轻唤一声大姐,大姐转回头来,很是友好地问什么事儿,他赶紧确认: “大姐,这家铺子的桂栗糕好吃么?” 正巧大姐也是排队买桂栗糕的,笑得两眼弯如清泉,她很乐意回一回后面排队的俊俏小公子的问题,声音甜得如沾了蜜: “好吃!非常好吃!小公子也喜欢吃?” 莫息很诚实地摇头:“不,我媳妇儿爱吃!” 大姐瞬间愣住:“你媳妇儿……” 永书捂脸,大少爷又犯蠢了,要是让夜家大小姐听到,大少爷肯定又得被训成猪头。 乔装打扮换成男装,且扑了一脸小麦色粉显得更像一八岁男孩儿的夜十一抽了抽眼角,楞是压住想把排在前面的莫息一耳朵拧下来的冲动,边上同排着的杨芸钗也做了改扮,同一身男装,白玉的脸同涂了一层略黑的粉,连手都没忘伪装一下,又都是一身粗布衣,俩人就像是刚从村庄偷跑出来买糕点吃的庄稼男孩儿似的,半点儿也没引谁注目,连熟悉的莫息永书在几次回头扫过,也没识破她们的身份。 瞥了眼似是很生气,实质并未真正动气的夜十一,杨芸钗觉得大姐姐虽总刻意地同莫息保持距离,然青梅竹马的情份尚在,不知不觉中,大姐姐对莫息其实总有一种旁人看不到的牵绊,如此时此刻,倘换做旁人,她可以想象,不必到两日,这般大刺刺将大姐姐归为媳妇儿占嘴上便宜的人,便得受到大姐姐的教训,但大姐姐这会儿除了抽抽眼角生闷气,正暗下咬牙彻齿。 还能咬牙彻齿,而非不动声色,她觉得这便是不同。 越同大姐姐相处久了,越能了解什么事儿大什么事儿小,得罪大姐姐的人,能当场就把仇报了,那证明被大姐当场报了的人,过后便安然了,而当场不动声色毫无损失的人,则要时刻准备着上一息欢喜下一息悲恸的瞬间转换。 如谢八,大姐姐对谢八其实没讨厌到要蓄谋报复的地步,故每回都是当场便给报了,整得谢八不是哭天便是喊地,如游副将左副将,他们虽未得罪大姐姐,然不巧得罪了大姐姐想要联盟的董家,已在大姐姐不动声色的计划中,他们在她眼中,已然是乌云罩顶。 对于这种对夜十一的全身心信任,杨芸钗每每夜深人静时想到,连她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竟会这般依赖一个人,且此人仅仅长她一岁。 终于排到莫息买完,永书想提着两大包香喷喷热呼呼的桂栗糕,没想莫息不肯,手一扬避开: “我自已拿,走,立刻到静国公府去!” 永书提醒:“大少爷,要是夜大小姐不在……” “在!怎么会不在?今日休沐,内学堂跟国子监一样,都不用上学,肯定在府里!”莫息觉得夜十一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矜持女孩儿,才不像谢八那般一有机会便追着习二少跑。 目送着莫息跑远,永书边喊着大少爷慢点儿跑边紧紧跟在后面,一主一仆两个人的背景完全消失在云堆大街中段拐角,想必是走小路往静国公府去了,夜十一方平静如水地收回目光,杨芸钗已提着包好的三大包桂栗糕站在她身边,她示意杨芸钗先走。 杨芸钗略一点头,出了广桃斋正门,快走几步,瞅着正门那边排队排得热火朝天,没谁注意她这边情况的机会,她迅速拐过铺子面墙,末端是两堵墙中间留出来的一条过道,宽不过两人并排过,很快跨进拐变便见到的小门。 小门只一扇木门,旧得很,结实是真结实,待杨芸钗走了一小会儿,夜十一同样寻了个不招人眼的机会拐弯进过道里的这扇小门,一进门里,便见一名二十多岁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也笑: “北女。” 北女也是星探之一,属西奎管下的暗宿,她做妇人打扮,仅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坊间传言她丈夫是落榜秀才之事,也是她早前为了开这广桃斋而捏出来的事儿,秀才也没秀才,广桃斋开始的时候,星探里还有其他星探过来客串扮演下所谓的秀才,后来各有各忙,她索性说秀才自归老家去了。 结果自然一去不归,没多久便传出秀才将北女休了,在老家另娶,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近还有没有媒婆上门来?”夜十一边往里走边问北女。 杨芸钗早候在屋里,广桃斋她是第三次来,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对什么都好奇的情景,听到屋外夜十一这话时,她早熟门熟路自去隔壁小厨房取来盘子将桂栗糕装了,北女早知她们今日要来,早备下清茶,一整壶放在桌上,她将桂栗糕摆了三满白瓷小盘,又倒了三杯茶,见夜十一同北女跨进屋里,她道: “肯定是有的,北女姐姐这般好,许多人抢着要呢。” 第一百零八章 君入瓮 广桃斋在坊间就是一间无根无基毫无庇护的糕点铺子,无人晓得这背后站着阖京城有名儿的夜小老虎,诚然每每广桃斋有人挑事儿时,也还没一回用得着夜十一出手的地步,北女本就是星探,自有手段应对,同毫无豪门背景的传言倒也符合。 因着相貌甜美,虽不是大美人儿,也是小美人儿,虽名为被休妇人,但耐不住她有一手能大赚银子的巧手,故自秀才休妻的戏幕一拉开,北女就没少被那些烦人媒婆登门拜访,实则她还是一黄花闺女,会开广桃斋也是方便星探行事儿,可以说广桃斋就是星探的一个聚点,也是星探不便入府时,夜十一会来的地方。 然今儿个不同。 夜十一或许是受着噩梦里的影响,也或许真真切切经历了十九年,噩梦里的后两年,自十七岁嫁入仁国公府开始,在仁国公府后宅的一片有限天地中,她最大的乐趣便是乔装改扮偷偷出府,混入人群中排队买东西,而最常买的东西,便是广桃斋的桂栗糕,广桃斋乃北女所开,开铺子的银子还是先时她母亲尚在世时给的,这广桃斋虽不在她私库的嫁妆单子上,然北女一直将她视为广桃斋的东家,视自已不过是个代管的掌柜,于广桃斋里的所有糕点,只需她一句话,根本无需排队,可她还是喜欢那种挤在人群里,闹闹哄哄等着排着,听着有人着急有人闲情的说话声,仿佛那一刻,所有因母亲不在的冰凉皆在瞬间融化,暖得她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欢喜。 她享受这种感觉,沉醉于这个过程,不管噩梦里还是现今噩梦之外,她都保持着这个怪异无法解释的习惯,任谁劝也无用。 杨芸钗北女早已不劝,三人在屋里坐下吃着糕点香茗,北女本来该到静国公府去回禀查到的结果,然夜十一执意要过来,她便老实等着,直到这会儿慢慢禀着: “花姨娘查清楚了,果真有问题,西奎让我问问大小姐,现今是要守株待兔,还是请君入瓮?” 守株待兔便是等花姨娘与左副将暗通款曲时抓获,请君入瓮则需要制造个机会,两者的结果区别不大,过程的区别只在于时间。 凌平湖上夜遇谢八,夜十一原本也想到,虽计划中也有故意激怒谢八一环,然她一直觉得该是在她计划中引出谢八继而行事,实在没想到在游湖那晚谢八会自动送上门,当时她同杨芸钗说的不必理会,诚然也是真心的,谢八再是谢皇后的嫡亲妹子,说到底除了血缘关系,谢八同样是被谢皇后各种利用的可怜人,她隐约记得噩梦中谢八的下场,好似并不怎么好,便是因着被谢皇后拿去利用做了人情,姻缘表面风光实则悲剧。 现今她要利用谢八,想着今日利用了,改日再还,于是在谢八真送上门来之际,她对谢八发难,莫息说得不错,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激怒谢八,以谢八那睚眦必报的性格,接下来她只需提供一个谢八报复她的机会,她便能坐等好戏,达到她的目的。 “时间拖得越久,杨将军准备得越充分,还是请君入瓮吧。”请君入瓮是整个计划真正网开的第一步,这第一步她想掌个主动,夜长梦多,第一步迈出的时间是越早越好,夜十一说完又问:“东角那边呢,如何了?” 北女不甚清楚明宿那边的事儿,不过今日南柳会来,正同夜十一说着,一抹纤细修长的身影已跃入广桃斋后边院落,落地的同时听到屋里夜十一的问话,不觉脚下愈发快速,半点儿没滞留迅速闪进了屋里,与北女的娇小甜美不同,南柳很是高挑英气,进屋同夜十一福身行礼毕坐下,围桌而坐已成四人。 杨芸钗给南柳倒了杯茶,南柳接了谢过,端起吃了半杯润完喉,便开始回禀关于明宿这边所查得结果: “大小姐捎信说的孙善香,那边东角亲自跟着,东角让我同大小姐保证,孙善香这边由他办妥,绝对没问题。” 夜十一点头:“好,只要花姨娘之事一爆发,杨将军势必想到什么,左副将一被毁,杨将军便只余游副将一人倚靠,两人必定相聚想折,东角负责孙善香,你继续盯着游氏,务必准时将游氏带到,此中乃关健。” 南柳神色郑重:“明白!” “让西奎马上行动,她跟着辅助,其他人也得着紧,别在中途出差错,整个计划,倘你们这边先有个百密一疏,那后面东角南柳一组的行事必定受影响。倘功亏一篑,再想动游左副将二人,难矣。”夜十一看着北女说完,转眸至南柳脸上:“西奎这边一行动,东角和你不仅要力观全局,在最恰当之时开启计划的第二部分,且得做到万无一失,一击击中。途中跟踪杨将军游副将,更得小心谨慎,此二人皆非一般的武夫,有很高的警觉性,一旦被发觉,必功败垂成,无论游氏还是孙善香,更得拿准时机,迟一分早一分都不可。还有,孙善香一人的份量不够,在场亲眼目睹的人是越多越好,人选么,自然是选些有份量的。” 北女南柳皆正色应下,此次计划分两部分,各由明暗两宿执行,两组相互策应,一环扣一环,倘其中一环出了差错,势必引发整个计划的败局,莫说两组首领东角与西奎的压力甚大,就是北女南柳两人非主要统观全局的辅助角色,皆甚感负荷颇重。 大小姐初初接掌星探,由初时二十八人个个不怎么看好,私下颇为灰心,到现如今星探已在大小姐手中两年,两年间多半是由阿茫来同两组人联络,大小姐甚少像此时此刻亲临,虽大小姐说是因自已想出来走走透气之故,其实两人明白,此计划事关重大,本不轻易招星探进静国公府的大小姐,在上回便招了东角西奎进静国公府商议,这回更是亲临广桃斋,可见此计划的结果,只允胜不允败! 第一百零九章 谢马蜂 夜十一亲临广桃斋,两年间仅四回。 第一回,原主子葭宁长公主薨逝,将星探交大小姐执掌,二十八人同大小姐及大小姐身边的阿苍阿茫认个脸;第二回,因着大小姐挚友殷掠空在浙江失去音迅,大小姐心急如焚;第三回,大小姐亲领着杨芸钗进广桃斋,让二十八人同杨芸钗相互认个脸,以便日后行事;第四回,便是今日。 永书很不明白大少爷为什么走到云堆大街拐角处便停下,停下后又鬼鬼祟祟地往回看,那方向看的还是广桃斋,他刚想问一声,便被瞪了一大眼,他被瞪缩了,缩到现在,已有半刻余钟。 莫息站在广桃斋斜对面的铺子前,想着方将排在他后头的两个男孩儿中的一个,那双淡漠间含着睿智的眸子,她大概不知道,他同她青梅竹马地长大,在一起玩闹的六个年头里,他比她想象中还要了解她,纵她伪装成皮肤偏麦色的农家男孩儿,他也能自她那一双什么时候都能冷静自持的眸子认出来。 他没有识破,那是知道她不会愿意被他识破,且她会出现在这广桃斋里,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他急步离开,转入拐角处前,他能感受到背后她如影随形的目光,直到他拐过弯,那目光方被收回,他再看的时候,她身边的另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儿已不见,他搜刮着这个时候可能与她同进同出的男孩儿,没有,伪装成黝黑男孩儿的女孩儿倒是有一个,杨芸钗! 杨芸钗先走,她后至,她小心谨慎,为了不被她发现,他没有亲眼目睹她消失的地方,但方向他知道,同先行的杨芸钗一样,她是往广桃斋末端那条过道而去,并且很快不见踪影,而过道里,仅有一扇小木门,门里面是哪一家,除了广桃斋,已不作他想。 “大少爷?”又过了小半刻钟,永书都站得有点儿腿酸了,抵着可能又得被瞪的压力轻唤了声。 幸在这回莫息没再瞪人,只轻飘飘地收回落在小巷子口的目光,转身提步: “走吧,回去。” 永书手里还提着原本莫息不肯让他拿,非得自个拿且兴匆匆要往静国公府去献宝的两大包桂栗糕,闻言高兴地随着转身提步: “诶?” 桂栗糕不送到静国公府给夜大小姐了? 奈何他敢想不敢问,闷头跟在莫息身后,一步一步往仁国公府走。 两日后左副将与花姨娘密会于京郊一处私宅时,被谢八带着英南候府的众多护院小厮丫寰婆子给闯了个透,气势之强不亚于千军万马踏境,一路破竹,直捣黄龙,将那时正颠龙倒凤的左副将花姨娘来了个捉奸成双,这一日不仅左副将花姨娘红透半边天,连谢八也在继夜十一之后成为京中有名的人物,与夜小老虎的雅称不同,谢八被暗下戏称谢马蜂。 坊间皆言左副将一定是在无意间捅了英南候府谢八小姐这马蜂窝,不然就瞧谢八那日带着诸多护院小厮丫寰婆子气势汹汹直捣黄龙的阵仗,说事先没预谋没准备谁信? 一时间,左老爷脑卒病瘫,左副将正妻一纸和离书递上京衙,除左副将这一房,与年仅十岁的左四爷这一房,左府余下两房不愿再同左副将一房合居,左老爷已无法掌家,两房很快割分左家产业,纷纷出府另居,避左副将一房如瘟役。 当日,谢八郁闷得很,消息不是说是夜十一同习二少偷偷于京郊私宅见面么,怎么成了她毫不认得的俩狗男女了? 当晚,谢皇后于凤仪宫大发雷霆,谢八跪在殿中,直挺挺的,丝毫不敢松懈,英南候坐在一旁座椅,殿中时不时响起谢皇后的咆哮声与砸碎瓷器之类的响声,这样的大动静,凤仪宫宫门早紧紧关上,力求别传出宫外去。 “你说!你到底还要干多少蠢事!”随着质问声落,谢皇后手中的描金缠枝衔桃蝙蝠纹茶盖碗随之往谢八跟前砸去。 呯! 落地,清脆声响起,碎瓷片四溅,有一两片砸在谢八身上,没半点儿伤着,但她这会儿心已提到嗓子眼,眼瞪个老大,吓得心卟嗵卟嗵地乱跳,心跳声已然盖过皇后长姐怒不可遏的咆哮声,耳际嗡嗡地响,好似有无数蜜蜂钻入她耳里,又钻进她脑子里,将她脑子搅得一团乱,她的思维一片空白,皇后长姐说什么,她听到了,却无法思考,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瑟瑟发抖,往常那温婉威仪的长姐已不在,在她跟前的,是一只占据了她长姐身躯的恶兽,随时一个前扑,便能被她活剥生吞! 英南候看着虽仍直挺挺跪着,背脊明显已僵硬得弯不下去的八闺女,对于八闺女在坊间的所做所为,不管蛮横无理还是骄纵任性,只要不触及京城几个紧要的豪门,他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两年前在八仙楼打八闺女一巴掌,那是他头一次因她在外头惹事而怒极掌掴,经过那回教训,他皇后长女又将八闺女罚至普济寺面壁思过,归来后的八闺女,经他与皇后长女的调教,在这两年间,脾性收敛了不少,做得也不错,已然知轻重。 然今日之事,确是他始料未及,胸口更有一口气被堵着,出不来落不去,倘不是皇后长女已训得八闺女浑身僵硬,脸色煞白,恐他会再狠狠掌掴八闺女一回! 殿中宫人散尽,除了庆宫令仍跟在谢皇后左侧侍候,也就谢家父女三人,一上首凤座前怒站着,一左下首座椅端坐着,一下首正中跪着吓去半条命。 庆宫令乃谢皇后心腹女官,知不少事儿,这会儿她也不是不想替谢八说话,实在是谢八这回不仅被夜十一利用,还在无形中为谢家树立了杨将军此一劲敌。 左副将是杨将军心腹,今日左副将与其父爱妾花姨娘被当场撞破奸(@)情,连带花姨娘所生的左四爷也遭到质疑,大有可能非左老爷所生,而是左副将与花姨娘暗通款情所生下的不伦孽种,她能想到,皇后娘娘谢候爷更能想足,然谢八小姐却仍一副懵懂,根本不知错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章 祸东引 十恶之条,一谋反,二谋大逆,三谋叛,四恶逆,五不道,六大不敬,七不孝,八不睦,九不义,十内乱。 左副将犯的正是内乱,按大魏律令,当处绞刑。 庆宫令心下暗叹,约莫谢八小姐还没意识到撞破左副将与其父爱妾花姨娘的通奸,此已然毁了左副将,剁了杨将军一条臂膀。 “好好的,不在候府里待着,你没事儿做什么到京郊去?还硬闯旁人的私宅!”谢皇后真是被气得头顶冒烟,指着底下谢八的手指止不住颤抖:“纵夜十一同习吕溱真到京郊私宅会面,那又同你何干!” 谢八僵着脖子转了转,转到英南候那边去,她求救的眼眸在触及英南候那冷如冰刃的眼神儿时,蓦地放弃了求救,她低下头,脸深深地埋着,不敢抬半分: “长姐,我错了……” “错在哪儿?说!”谢皇后阴沉着脸色,心口被气得生疼,终在庆宫令的搀扶下落座凤座。 “不应该没搞清是不是夜十一同习二少爷私会就冲过去……”谢八在谢皇后的冷凝下越说越小声。 谢皇后真是没法教了,她看了眼父亲,英南候会意,接过话道: “你长姐方将说过了,纵夜十一与习吕溱真会了面,那也同你无关,你怎么没听进去?” “怎么无关?”谢八犹不知死活地嘟囔,“夜十一那贱蹄子就是知道我喜欢习二少爷,才处处同我抢!上回夜里在凌平湖,她就不让我上船,又吓我害我在习二少爷丢了脸面,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看不得我好!她不让我好过,我当然也不能让她好过!我一听她同习二少爷私会,我火气就上来,带着人就赶过去了,哪儿晓得……怎么就变成了我不认得的狗男女了……” 英南候倒吸一口气,谢皇后呼地一下又站起来,庆宫令赶紧挡在谢皇后跟前跪下: “娘娘息怒!谢八小姐还小……” “她还小?都十岁了还小!”谢皇后尖锐的声音能刺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她已被气得国母威仪尽无,此时仅是一位教训幼妹而渐失理智的长姐:“再过两年,她便可以议亲,可你看她这般模样,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她这一搅和,正好中了夜家的套,如了夜十一的意!” 谢八身子又抖了几抖,实在不明白方将的话哪儿又说错了? 英南候眸色渐深,皇后长女说得不错,八闺女会入套,是输在脾性被夜十一揪准了,先是在夜游凌平湖之际激怒八闺女,后再放出消息,利用八闺女心悦习二少的心思放饵,他这笨闺女没夜十一那狡猾聪慧的头脑,栽在夜十一手里,他并不意外,只是未曾想夜家竟会为毁一个左副将竟连他谢家也拖下水! 他沉吟道:“娘娘,事已至此,也挽回不了什么,八姐儿回府后,臣会让你母亲好好管教,往后再不让她轻易出候府半步,现今还是商议言下之事要紧。” 谢皇后冷哼声,终给了父亲面子,也是实在没话可同八妹说,她头疼地揉了揉,示意庆宫令带谢八下去。 庆宫令得令,赶紧走上前扶起已然无法自起的谢八。 谢八这会儿也算机灵,赶紧谢过皇后长姐与父亲候爷,便是她满腹疑惑,实在不知错在哪儿,也不敢在这会儿没眼色地提问,很快在庆宫令的半扶半拖下出了内殿。 没了谢八碍眼,谢皇后起伏不停的心终缓了缓,真是眼不见为净,她叹声道: “也不知八妹何时方能真正成人……” “都是臣教得不好,娘娘莫气坏了凤体。”较之八闺女,英南候更着紧掌握着谢氏一族荣辱的皇后长女:“左副将已然是死的境地,再无回转余地,内中如何,外人不知,杨将军片刻间也不知,只怕会将这笔帐算在咱谢家头上,虽早前咱谢家也有除去游左俩副将之意,但终归不是咱动的手,没必要替夜家背这个锅。” 谢皇后冷笑:“父亲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现如今不管是不是咱谢家图谋,这笔帐已然经八妹的手算在咱谢家头上,那杨将军也是个聪明人,左副将一毁,他很快便能想到什么。先时咱谢家与宁家联合,欲借董大将军毁夜家一个冯大,没想事儿没成,过后想再同董大将军再交易,董大将军却已然偏向夜家,此中女儿已查过,从中便是夜十一经董秀之谈妥。本想着夜家会有什么大动作拉杨将军下马,然这些日子夜家意外地风平浪静,女儿还以为夜家尚在筹谋中,没想夜家早经夜十一这小鬼打咱谢家与杨将军一个措手不及!好狠的夜家!竟使一箭双雕之谋!本宫真是小瞧夜家了,更小瞧了夜十一那小鬼!” 英南候叹道:“臣何尝不是?夜十一年仅八岁,还小八姐儿两岁,没想小小年纪竟有此谋略。” “父亲此言差矣,女儿一直觉得夜十一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尚不成气候的女娃儿,几番较量,四豪门中让夜家占了首,此乃静国公好谋!同夜十一没多大关系,反倒是静国公利用众人低看夜十一乃小女娃儿的心理,让众人吃了小瞧的亏,夜十一在静国公的教导下照猫画虎,能有多大能耐?”谢皇后严然不信夜家两年间频频胜出,势力连涨,会与夜十一有什么干系,再聪明,也不过是个聪明的小鬼,她就不信能反了天! 与谢皇后想的不同,英南候一直觉得夜十一此女娃儿不得小瞧,谢八一捅出篓子,他便派人去细查经过,特别是谁把故意将八闺女引至京郊私宅捉奸的消息传到八闺女耳里,他让细查,仔细地查,务必给他查出个子丑来,此番皇后长女不信,他也未多信,打算以过后所查到的事实说话,皇后长女不信,此刻他说再多,亦无益。 他试着道:“那杨将军那边……” 谢皇后已复了冷静:“父亲放心,夜家既能祸水东引,替咱谢家立杨将军此劲敌,那咱便接着!咱谢家又不是接不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暗中 她没英南候想与杨将军说个清楚的意思,她想直接取了夜家成功借谢八之后毁左副将一举的功劳,做为筹码拿去同董大将军谈判,只要替董大将军真正除去心头刺,董家承她谢家的恩,董大将军再无不站她谢家之理! 英南候嚼着谢皇后话中之意,明白这何尝不是一个反击的好法子,倘成功了,那便是一举两得,既还给夜家一记痛击,亦能重新连成与董大将军联盟的线,且这回少了宁家的加入与牵制,想通这一点,他沉默着,算是默认同意了皇后长女的打算。 然令谢皇后英南候没有想到的是,今晚的京城,注定是个不平夜,在父女俩将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同时,杨将军与游副将正屈居于一家小酒馆后院的一间屋子里。 杨将军满面烦燥,声线还算冷静: “左副将已被京衙抓了起来,内乱的罪名,他逃不过,等待他的只有绞刑,死路一条。” 游副将不如左副游生得斯文精干,也不如杨将军英气勃发,他虎腰熊背,声音亦很粗旷: “这个该死的谢八!还有左副将,他要乱搞也不会离远点儿!就在他自个京郊私宅,他是觉得命活太长是不是!” 他们皆早晓得左副将与父妾花姨娘暗通款曲之事儿,也劝过,然左副将表面应着,实则未曾真正听入耳,在左副将眼里,左老爷跟个死人差不多,那花姨娘也着实年轻貌美、妩媚动人,而让左副将迷恋得深陷其中的,却是花姨娘不知自哪儿学来的房中媚术,左副将曾偷偷与他们言,花姨娘的床上功夫实在了得,他着实舍不得那么一个尤物。 “同谢八无关。”杨将军再蠢,也不会以为那一场捉奸在床是十岁的谢八所一手策划:“闯入左副将私宅的时机,私宅里多少人,皆是什么人,有几人有武力,哪几人形同废物,今日谢八带领闯入内的护院小厮可是分工明确,谢八身边的丫寰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可见早有准备。哼!他谢家要动我,居然让一个女孩儿打头阵!” “谢皇后的手段素来无所不用其极,英南候谢世子好些,可惜谢世子远在浙江,英南候又闲赋多年。”游副将也不是那等懂武力全无头脑之辈,杨将军能想到的,他自也能想到,当初会投入杨将军习翼下,不止是想搏一搏,也是钦佩杨将军年纪轻轻便全靠自已实力打出来的地位,不像他同左副将,大半是靠着祖荫,方得三大营之首副将一职,转想起欲陷董大将军于谋大逆罪名的计划,他问:“那事儿备得如何?” 杨将军闻言,示意游副将噤声,他亲自起身行至紧闭的屋门,贴耳至门上,细细听了会儿,确定门外无人,整个院子也是静悄悄的,他方走回座椅里坐下: “已妥。” 说着,自边上的黑色包袱中取出一物来。 游副将看到的瞬间,即便早知道,心里有准备,亲眼目睹的刹那,还是止不住心跳得快速,全然乱了节奏。 杨将军仿佛能听到游副将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斜了游副将一眼: “慌什么,这东西今晚便会送到大将军府去,直接埋到董大将军寝屋床榻之下,现今左副将没了,他要做的事情只能你明儿去做,你可得镇定些,莫事儿还未发生,你便先让人瞧出端倪来。” 游副将吞了吞口水:“放心!我又不是文弱书生!” “左副将也非文弱书生,却在今日被人算计到了京衙大牢。”杨将军凉凉地提醒游副将,他不希望再因大意而出任何状况,失了一个左副将,他的计划调整些,还能继续,倘游副将也折进去,那他可真就有些孤掌难鸣了。 游副将重重点头,表示会万分小心。 游氏自醒过来,便处于一种封闭的黑暗里,她手被自手绑着,嘴里被塞了布团,她的眼睛能看,除了无法自由,她所有感观都还在,当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响时,她努力想要发出动静求救,奈何她努力了半天,也无法发出半点儿声音,这时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她已能瞧出这个黑暗的空间,大概是个柜子。 她被绑着关在柜子里! 柜子外响起了声音,两把声音中有一把她很熟悉,那是她侄儿,她那已是五军营副将的侄儿,至于另一把声音,她听不出来是谁,不过以她的推测,觉得大概是同三大营有关的将领,而随之柜子外声音的交谈,她渐渐明白除了她侄儿之外,另一把声音竟是董大将军麾下的杨将军。 他们所说的一切尽入她的耳中,不管是今日刚刚发生的左副将花姨娘的奸情,还是杨将军联合她侄儿想算计董大将军,意图取代董大将军之位,她都没什么兴趣,倒是杨将军后取出一物来,她明显听到侄儿那倒抽气的声音,这样的反应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突然很想知道杨将军到底带来了什么,又是为何要将其埋到董大将军寝屋床榻之下? 或许是她好奇心太过旺盛,先时她手脚被绑,丝毫动弹不得,这会儿想着无意间后背却是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还是活的,吱的一声自她头顶滑到她身下,毛绒绒的触感及适应黑暗后而有的微弱视线,让她明白了那是她最害怕的耗子。 人在一瞬间因害怕惊恐而爆发出来的力量,简直无法估计。 游氏只觉耗子滑过她身体,不知跑哪儿去了,她浑身僵硬的同时无限恐惧瞬间被放大,双眼圆睁,嘴里本能地想尖叫,却发现只发出微弱的声音,而捆得毫无着力点的身躯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竟奇异地爆发出令她难以置信的力量,咚的一声,她整个人撞开柜子门,如蹴鞠般滚出柜子。 好巧不巧,她整个人滚至桌前,手脚被捆,身躯呈奇怪的形状躺在地面,双眼重新触及光亮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抬眼,桌上一物,立刻自她眼中倒映出来,终于看清楚杨将军口中那东西是什么时…… 她脸上血色尽失。 第一百一十二章 犯恶逆 大魏世祖庆皇帝之位! 这是先帝的牌位,怎么会在此? 且牌位上明显磕坏了一角,正于大字左侧上方缺了一块,那痕迹不难看来是故意毁之,先帝牌位谓于宗庙之物,毁宗庙之物,形同毁宗庙之实,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乃十恶中之谋大逆,图谋未实施者轻则绞刑,实施已损宗庙挑战皇族权威参与者,皆凌迟处死,牵其大功以内亲属满十六岁以上男子,皆处以斩刑,此为倾家灭族重罪! 身为姑母,她的儿子明显列属大功之内,游氏眼不受控制地越睁越大,越睁越恐惧。 游氏因桌上先帝牌位惊恐万分,杨将军游副将亦因游氏的突然滚出来而面露骇色,再是慢慢转阴,杀气瞬时攀上杨将军的身,游副将亦有杀气,只是在看清滚出来的人竟是他姑母时,他的杀气弱了弱,却仍尤在。 杨将军抽出随身佩刀,细微抽刀的声响没能惊回游氏被吓得不知跑哪儿去的心魂,却拉回了游副将怒视游氏的目光: “杨将军……” “我们的事儿,绝容不得半分闪失!”杨将军见游副将脸上犹疑不定,他冷声提醒:“你别忘了,此乃谋大逆,不管是谁将先帝牌位取出宗庙毁之,只要传出一丝半点,你我两姓阖族都得没命!” 游副将浑身一凛,杨将军所言,他并不是没有想到: “她……她是我姑母……亲姑母……” “成大事者,切忌心慈手软!”杨将军言罢,转眼便对上已渐渐回魂听到他说话的游氏双眸。 游氏意识到自已性命堪忧,好唔唔声起来,她想说她不会说出去的,她说出去她也活不了,但嘴里的布团塞得太紧,她吐不出,她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而她的侄儿虽没接过杨将军手中的佩刀,却已然抽出他自已的佩刀! 不不不,别杀她! 她不会说出去的,她会当什么也没看到! 她疯狂地摇着头,唔唔声愈烈,泪自眼眶里迅速滑落。 “姑母,这个时候,你不该出现在这儿里,不该的……”游副将蹲下身,粗壮的身躯在此刻显得笨拙,他蹲得缓慢,甚至有些僵硬,他不是冷血,然比起那样可怕的后果,他觉得杨将军说得对,牺牲他一个姑母,总好过阖族皆灭,他微哑着声音:“就当是为了侄儿,成全侄儿,保全咱游家……” 锋利的刀刃刺入游氏胸前,自她莫名奇妙自柜子的黑暗中醒来,再到此时此刻她以为她侄儿至少会念在她这个姑母素来待他不错的份上会放她一马,然看着穿透整颗心的尖刀,她浑身发冷,刹那间仿置身于冰窟,寒得她连眼泪都被冻住,再流不出。 碰! 屋门突然被蛮横外力强行踢开,两扇往左右墙碰撞开去的门同时发出一声巨响。 “啊——” 游副将仍蹲在已断气的游氏跟前,大掌还握着佩刀刀柄,尖刀刺入游氏胸前,鲜血正泊泊而流,忽听到连接的大动静,他暗叫不好地抬眼,一张同样令他熟悉的面容随之映入他的眼帘: “香姐儿?” 先是忽然出现他的姑母,再是他的表妹,游副将面上难掩震惊之余,心中有一种被人算计了的恍悟瞬间漫延开来,他蓦地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杨将军已不在屋里,连带着那已毁了的先帝牌位也不见了,像是被丢上岸的鱼儿大口大口喘气,在这个时刻,没被毁先帝牌位,他游家总算没被阖族皆灭的风险。 心下一松,两腿一软,他瞬间跌坐于地。 跌坐于地的下一息,他立马翻身站起,尽管腿儿还微颤着,他也得站起了结额外麻烦,游副将一步一步走向接受不了事实而呆滞站于屋门外的孙善香,他既能杀一个,便能杀一双,杨将军说得对,成大事者,切忌心慈手软! 然当将佩刀抽出游氏身体,刀尖还滴着游氏的血,随着他的步伐迈向屋门,一滴一滴落于地面形成一线,他看到屋外廊下的情形,灯火璀璨,济济一堂,屋外廊下、院子庭中处处站满了人,有主子有下人,有惊恐有茫然,也有惧怕不断往后退者,更有避到随行丫寰婆子身后去者…… 什么时候,小小酒馆后院,竟来了这么多身份显赫的贵女? 刑部右侍郎独女:“杀、杀人了……” 大理寺左少卿长女:“不是、不是姑侄么……” 都察院左都御史次女:“恶逆……此乃恶逆!” 此后还有谁,还有许多声音,有他认得的,也有他眼生的,可游副将明白,就前面站在他表妹孙善香身后的这三位贵女,其父官至三法司,他杀得姑母,灭得了表妹的口,难道还能连同这三人也永绝后患么? 锵! 手中染血佩刀滑落,犹方将他还在怜悯左副将那么蠢笨,怎么就那般轻易中了别人的套,这会儿游副将自已,终体会了把无力回天的无能为力。 杨将军带着被毁先帝牌位及时遁逃,游副将未犯十恶中的谋大逆,没累及大功以内十六岁以上男子亲属,然包括被杀死者游氏之女孙善香在内,当晚所有随着孙善香至小酒馆看意外惊喜的京中贵女们,除了皆吓得花容失色之外,一律成为游副将犯十恶之条恶逆的证人,按大魏律令,游副将仍逃不过凌迟之刑。 日间刚发生左副将犯十恶之条内乱,与小功以上关系的父妾通奸,左副将被入京衙大牢,处以绞刑,夜里便发生游副将犯十恶之条恶逆,谋杀嫡亲姑母,处以凌迟。 一日之内,杨将军顿失两大助力。 当日,京郊某处私宅有如雷霆伏过,当晚,京城中不知名小酒馆亮如白昼。 日间夜里连毁三大营俩副将,京城豪门当夜听闻消息,无一不是灯火通明,阖府沸腾,无关有关的,站营的明哲保身的,无不震惊非常。 惊险中反应迅速,一察觉屋门外细微动静之际,当下立断窜出窗台逃脱,一路飞奔回到杨府的杨将军,背脊僵硬,一身冷汗,含着险些就要被当场抓住犯谋大逆重罪的惊惧,他在寝屋座椅里坐下,手脚仍止不住轻颤。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非无辜 待气息慢慢平缓下来,睨了眼包着被毁先帝牌位的黑色包袱,尚来不及换掉身上湿濡衣袍,杨将军立刻着人前往小酒馆,金乌初起之时回,那人回禀: “爷,说是不知哪位贵女的丫寰婆子踢开的,我特意查了在场所有贵女的丫寰婆子,没发现谁有身手。” 杨将军怒喝:“那便不可能!” 他明明将门闩闩得紧,如小婴孩手臂粗的门闩可非谁人随意能踢坏,那些贵女的丫寰婆子再身强力壮,又无身手,怎么可能踢得坏门后门闩! 那人眼低埋:“那小的再查?” 杨将军道:“再查!” 昨日变故丛生,他连失两大助力,先是左副将,再是游副将,先是谢家,那随之还会是谢家么? 揉了揉疲倦的脸,他一夜未眠,此刻却是清醒得很,因着变故,他所有计划被打乱,没之后的左游二人相助,便是被毁先帝牌位按计划偷埋入大将军府,他亦无人可用,在重新找到人替代左游二人之前,他不得不将计划暂搁,或者改变计划,一旦改变计划,黑色包袱里的东西能不能用得上,便不好说了,倘用不上,放在他府里,无疑就是一把随时悬于他脖子上的铡刀。 拂了拂微皱的衣摆,杨将军双眼微眯,眸中迸发一抹狠厉,东西与人,要么一起留,要么一起毁。 练完五禽戏,夜十一同杨芸钗于暖阁里稍坐,马文池早在一边吃茶看书,看她们坐下,说了几句关于五禽戏招术哪儿比划得不够精准,哪儿有些用力过猛,哪儿又有些力道不足后,他随意提起昨日之事儿。 夜十一听着,听完轻嗯一声,以示回应。 杨芸钗一直跟在夜十一身边,左游俩副将在昨日齐灭一事儿,她知道,且比马文池知得更为清楚,她静默不语,轻轻抿着清茶。 然马文池显然听夜二爷提过什么,毕竟已同一阵营,夜二爷不可能什么都瞒他,他叹道: “花姨娘不守妇道,东窗事发,被处绞刑,死不足惜,然孙都事之妻游氏实乃无辜,惨死游副将刀下……十一,你小小年纪,戾气不可如此般重。否则,练再多五禽戏,亦无用。” 夜十一不意外马文池会知个一二,她想着冯大知昨日之事儿,心中亦有着些许了然,毕竟此次为拉杨将军下马,她先对杨将军两助力下手,其中不仅星探出力,夜家势力人脉,她也借助了一些,借助这些时,她二叔必然晓得,她二叔一晓得,她父亲祖父必也知晓,她师父与冯大表哥时常同她二叔论政,略提上一提,知个一二,并不奇怪。 但她师父说出这样的话,明显是在怪她小小年纪下手狠了,连个无辜的人都利用其性命达到她的目的,她练五禽戏是为身子康健,长命百岁,师父却说无用,是在指责她,倘她心如蛇蝎,为达目的残害无辜,心思歹毒,养生之道再精通也救不了她,此言不可谓不重。 她知道,她师父真动气了。 “师父是觉得游氏乃无关的路人,且很是无辜,无端没了性命,纵是死于游副将之手,也是十一造成的?”没多余的言语,马文池视她为徒,方会这般直白教导于她,夜十一心领,说话自也未拐弯抹角。 杨芸钗将茶盖碗放下,唇紧抿。 马文池确是这般想:“莫非为师说错了?” 夜十一点头:“错了,一游氏并非路人,她乃游家女,二游氏并不无辜。” 杨芸钗随之道:“马爷可去打听打听,城东有一户人家,姓张,乃普通的屠户,张屠夫妻子早亡,唯留一女。” 话只说了个开头,过程结尾都落了个空,没说清楚,只等着马文池自个去打听填满,他目送着他徒弟与明显帮他徒弟来堵他话的杨芸钗离开,站于暖阁窗台前,直到两个女娃儿拐过垂花门,他再看不见。 再默默站了会儿,他转身出了暖阁,半道上遇到冯大,冯大问他做什么去,他原不想多说,但一想冯大同他对夜十一设计游副将刀杀游氏一事儿颇为不赞同,他拉着冯大就走,一同往静国公府大门去。 直出了大门,冯大边摆手让来福不必跟着,边甩开马文池拉着他的手,很是嫌弃道: “马兄,你要回答便回答,不想回答便不回答,你这样一声不吭地攥我往府外走,这是何意?” 纵是嫌弃,甩开马文池的手后,他仍跟上马文池往城东方向走的步伐。 马文池见冯大嘴虽嚷嚷,好奇心倒是有,正紧跟在他身侧,他方道: “你可认得城东一家姓张的屠户?” “什么?”冯大怀疑自已听错了,“什么屠户?” 马文池顿步,看了冯大一眼,猛又回头看了看二十几步外的静国公府大门,再是往清宁院方向移,他看着看着突然眸子一凛,再提步,快走三步,见冯大没跟上来,正顿在原地呈呆滞状,大约是被他的举动给弄糊涂了,他冲回去又抓起冯大的手,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城东方向走。 刚到城东找到杨芸钗口中的张屠夫家,不料刚举手要敲门,门却自里开了,出来的人让高举手要敲门的马文池吓一跳,跟在身后侧的冯大亦是把眉毛挑得高高的,两人皆未想到能在此处遇到安有鱼。 安有鱼也是吓了一小跳,看清是马文池与冯大后,她往张屠夫家里面看了看,她踏出门槛,回身把门关好,动作轻柔,显然是不想弄出什么声响,似是怕吵到什么人,将马文池冯大招至离张屠夫家远些后,她解释道: “张大叔自独女亡故后,便一直病着,我刚来给他看完病,那病情是越发重了,想来已无多少日子,我出来时,张大叔刚刚睡下,好不容易吃了汤药睡着,我可不想你们在这会儿吵醒他。” 又问:“怪了,师弟同冯兄一道来,莫非是知我在此?寻我有事儿?” 因着马文池的关系,她同冯大走得也越发近了,一来一往一熟稔,便冯兄安兄弟地称呼。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心黑 冯大看马文池一眼,同安有鱼道: “这我不晓得,我就问一句马兄要做什么去,马兄便一路拉我至此。” 那语气真是莫名奇妙得很。 安有鱼怪道:“师弟,我虽每逢休沐都有出来游医的习惯,但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来了张大叔家?” 京城说大可大得很,撞上的机率小得可怜。 “师兄来张屠夫家,是师兄游医时遇到的?”马文池不答反问。 安有鱼摇头:“这倒不是,十一告诉我,这儿的张大叔重伤重病,家中唯有一女,可怜他女儿在两月前便死了,他女儿这么一去,张大叔的伤病便更重了,且弃了吃药,大有与他女儿一同归九泉的意思。十一告知我,便是希望我能挽回张大叔一条性命,可惜我还是辜负了十一对我医术的信任,我给张大叔治了半月余,伤是好了,病却仍不见半点儿好转,现今病入膏肓,我已回天乏术!” 倘她能在半年前,便来为张屠夫医治,张屠夫的病也不是没有缓解之法,可惜终是晚了,再加上张屠夫独女横遭不测,张屠夫更没有求生的意念,严然抱着早死早同妻女相聚的死念。 马文池听到张屠夫独女已死,似是想到什么,他同安有鱼求证: “师兄说张屠夫女儿已死,她的死可同孙都事孙府有关?” 冯大在一旁越发听得莫名,安有鱼闻言却是啊一声,了然道: “原来你也是听十一说的啊,我就说么,世间哪儿来那么多巧遇的事情。没错,张大叔女儿生前就在孙府当丫寰,还是昨夜里惨死于游副将刀下震惊京城的游氏院里侍候!” 她哼一声:“真是死得好!” 安有鱼这一骂,直接将马文池的心骂安生了,他早该知道他那徒弟人小鬼大,聪明睿智,有主见有想法,心地也良善,纵为家族不得不做出一些事情,总不会违背人性最基本的良心,他松了口气: “那张屠夫女儿死在孙府,是如何死的?” “被活活折磨死的!”安有鱼说得咬牙窃齿,仿佛游氏被一刀结果,还便宜了游氏,就该千刀万剐,她恨恨道:“游氏唯孙善香一女,明面贤惠,为孙都事抬了不少妾室进门开枝散叶。孙都事沉迷女色,那些姨娘年轻貌美手段高明,把孙都事服侍得犹如神仙,渐渐将游氏撇至一旁,十天半个月都不曾进过游氏的房,游氏怀恨,不仅暗下让那些姨娘在不知不觉中吃了绝子药。后来孙都事突然对刚刚满十六岁的张大叔女儿起了歪念,原本张大叔女儿今年年底身契便到期,张大叔想着明年便为女儿寻门好亲嫁了,张大叔女儿虽是三等丫寰,但毕竟同一个院里,对孙都事闺房中那些喜折磨人的腌臜事略知一二,她也未有高攀成孙都事众姨娘中一个的想法,便去求了游氏,想着游氏是主母,游氏厌弃那些姨娘,自是不愿再多一个姨娘,没想游氏反生了利用她争宠的念头!” 冯大听着下意识接道:“这是想将孙都事绑在身边,自已不得力,便生了利用年轻姑娘的想法,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啧啧啧,这真是……” 还未说完,两道微惊的目光射得他脸上火辣辣,清了清喉咙,他耳根微红道: “这有何难猜的?后宅诸事,素来不比朝堂风云简单,我也算生于大族,虽比不得京中豪门,冯家亦是湖广大家,人多嘴杂,明争暗斗,我自小便看得许多,虽不全知,但知个一二,以此类推,举一反三,也够了。” 也对,他们师兄弟出身寒门,皆是平民百姓,冯大与他们不同,同这样平易近人的冯大这厮混久了,他们倒渐渐忘了冯大这厮原本就出身大家,还是湖广有名的冯家。 “张大叔女儿不肯从,游氏不但不帮她,反帮着孙都事将她捆绑,让孙都事逞其兽欲!”安有鱼面上悲愤,拳头握紧,大有游氏在此她还得揍尸几拳方能泄愤之态:“事后游氏还不放过她,将她关在小屋里,不答应便打,孙都事还时不时到小屋继续奸污张大叔女儿!张大叔女儿终精神崩溃,最后变得疯疯颠颠,孙都事没了兴趣,游氏也觉得晦气,这时游氏还想着赚银子,命人同青楼老鸨谈成价钱,一举便将张大叔女儿卖了……” 马文池道:“以你方将所言,张屠夫女儿卖的并非死契,而是有年限,年底便到期的活契,游氏怎能将人卖了?” 安有鱼还未答话,冯大便摇着头看马文池: “马兄,之前文静说你就是个书呆子,坊间诸事你大都不管,本来我还不信,此番看来,还真不假!游氏即做得出放任孙都事奸污张屠夫女儿之举,生生将其逼疯,最后把张屠夫女儿顺手卖入青楼,还能赚笔小钱,这有何出奇?人心一黑,只有你想不到的,绝然没有她做不出的。” 安有鱼微愣地瞧着冯大,她认识冯大的时间自去岁到如今也不算短,然直至此时此刻,她方知相较于她与她师弟,对人心的了解,冯大简直胜两人太多! 马文池也意识到自已问了个多么蠢的问题,张屠夫不过一介百姓,无权无势,更无那能使鬼推磨的钱财,张屠夫女儿亦然,被玷污被卖了还不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纵张屠夫拼掉一条性命,约莫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孙都事虽只从七品的官,那也是官,民不与官斗,张屠夫与他女儿怎么可能斗得过孙都事,何况那时游氏未死,游副将未毁,还是五军营副将的嫡亲姑母,谁敢惹? 冯大对张屠夫女儿最后的结果也已有些了然:“最后是死在青楼?” 缓过神儿来后,安有鱼听到冯大的问题,点头道: “嗯,游氏将张大叔女儿发卖的时候,并未言明她已疯了,青楼老鸨买过手后方知情况,孙府与游氏,老鸨不敢惹,张大叔女儿便成了老鸨被骗银子的出气包,时不时打骂,又放任那些龟公对她百般凌辱,没多久她便被折磨死了,死在半夜,死得悄无声息。”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一样 而张屠夫,直到女儿死后半月余,久不见女儿的他拖着病体寻上孙府,有个好心的嬷嬷将实情告知他,他再赶紧寻至青楼,却只是得到女儿已被丢至京郊野外乱葬岗的消息。 犹如晴天劈雳,张屠夫到乱葬岗时,他女儿的尸体已然被野狗野猫分食,死无全尸。 “张大叔后来孙府,那时十一已在关注有关游左俩副将的一切,顺带的孙府的动静,十一也有派人盯着,张大叔被孙府的人打得半死丢出府门,便是十一的人悄悄背起带走,再后来十一找到我,让我救救张大叔,此后,我便时常来看望张大叔,并为张大叔诊治。”安有鱼全盘托出,“不过那时十一说游左俩副将尚在,让我别把此事儿往外说,连师弟也不能说,故我每回来张大叔家都是偷偷摸摸的,要不是今日偶遇你们,师弟又同是十一告知后找来,游左二人又在昨日尽毁,只怕这会儿我也不会同你们实说。” 冯大很同情地看着马文池:“看来大表妹对她师伯,比对你这师父要好得多啊。” 此话儿本是玩笑,却听得马文池嘴里苦涩无比,正如他并未全然相信他徒弟一样,夜十一待他这个师父,也并非完全信任,但一想张屠户父女之事,夜大爷夜二爷,甚至静国公也不知晓,他心里又平衡了些,然回转想起来,他们却也不会如他一般,去质疑他徒弟是否良善,说他徒弟歹毒。 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直回到自入翰林院当上从六品的修撰便重新修葺一番焕然一新的家,马文池脑子里仍在想着夜十一。 安有鱼冯大跟在后面,同回了马文池家。 马文池中举人那会儿,马文静还到锦添绣庄做活儿,马文池中了状元后,她二话不说便辞了绣庄的活儿,也不是她有多想显摆,而是做为状元的妹妹,便是不能长长兄长的脸,也绝不能让坊间提起马状元来,想到她这个还在绣庄做绣娘的妹妹,评价仅穷酸二字。 见兄长那般,马文静很奇怪地问了两人: “有鱼哥,冯大哥,我哥是怎么了?” 冯大自同马文池走近,又同在翰林院当差,关系是一日千里,不仅同安有鱼熟稔,同马文静更是熟到哥哥妹妹相称的地步,原本他是喊马文静妹妹的,结果马文池不知哪根筋搭错,楞是不许,不许便不许吧,他便喊成了文静,反正两人只差一岁,直呼其名也没事儿,马文静则很有尊长的态度喊他为冯大哥。 安有鱼悄声道:“大约是想他徒弟。” 冯大则直接了当:“肯定在想我那大表妹呢!” 夜游凌平湖那晚,夜十一看到孙善香,突然想起噩梦中的一幕,便是在北女南柳齐将小酒馆后院小屋屋门踢开后,孙善香亲眼目睹游副将刀杀游氏,继而被吓得尖叫出来的情景,那时她便有了借此毁了游副将的念头。 噩梦里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不同于现今是她布的局,发生的时间也不同,现今发生的时间较之噩梦里发生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半年有余,她记得梦中这一幕发生之时,是在年底董秀之入宫为妃,在来年年初的时候,董大将军极地反击,又在已成董妃的倾力相助下,设了同样的局,致使游副将刀杀嫡亲姑母游氏,孙善香带着众贵女意外目睹成为证人,彻底毁了杨将军一大助力。 左副将与花姨娘的东窗事发,也因她之故,时间足足提前了一年左右,原本该在来年同样被董秀之设计撞破的事情,被她提至今年发生。 左游俩副将被毁之后,董秀之便着手力抓杨将军的把柄,只是杨将军终不是左游二人之流,董秀之最后能成功,据噩梦里的莫息说,其中不无她皇帝舅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随手推波助澜之故,莫息觉得她皇帝舅舅对董秀之或许是真动了情的,那时她深以为然,今时今日再回想起来,她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董家百年武官世家,不仅根基要比横空出世的杨家强,且世代忠心耿耿,一国皇帝注重朝臣的能力,但其实更注重朝臣的忠心,今日杨将军可以为一已私利而踩董大将军上位,难保明日利欲薰心权势遮目,继而做出一些大逆不道之事儿来,她皇帝舅舅能在噩梦中明知董秀之利用宫妃之权打压杨将军,欲致杨将军于死地的情况下,尚能暗下推个手,她深以为这是杨将军杨家未入得她皇帝舅舅的眼之故。 昨日休沐,一大早教夜十一杨芸钗练完五禽戏后,马文池无需回翰林院当差,今日没休沐,他还得到翰林院去,冯大的马车已在府大门外等着他,可他还是同夜十一叨了一句,也是表示歉意: “你说得对,是为师错了。” 说着还伸手去摸了摸夜十一的脑袋,难得她没躲,任他揉了两下她梳得整齐的发鬓。 马文池上衙去了,杨芸钗想着马文池今早来时那疲倦的双眼: “大姐姐,马爷似乎昨夜睡得不好。” “嗯,师父知道冤枉了我,又素来是个正直不阿的人,不对我说声他错了,师父的心便平静不下来。”故夜十一并没有像躲她父亲或其他长辈想摸她脑袋以示慈祥时那般躲开,倘她躲开了,她怕她师父会以为她还在怪他,她不能让好不容易才有的今生师徒缘份走向灭亡。 他尚未真正了解,正如她并未全然信任他。 师徒俩,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相处,方能真正做到彼此无间。 杨芸钗却觉得安有鱼都提前知晓一些事情,故没误会夜十一,然马文池是师父,却反而未知,论亲疏而言,她觉得马文池知晓此事儿后,大约是有些伤心: “大姐姐,当初张大叔重伤被丢出孙府,其实也是可以告诉马爷的吧?” 夜十一步出暖阁,同杨芸钗往外走,准备着入宫到内学堂上学,她边走边道: “不,师父与师伯不一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整个毁 “哪里不一样?”杨芸钗察觉不出哪儿不同。 “师伯是纯粹的医痴,一心扑在医术上,至纯至善,心思从未有三六九等,师父虽也没有,但师父一直有心仕途,如今更已身在官场,有些事情有些想法,师伯知道后能单纯地替我们保密,说不泄半分便不泄半分,倘师父知道后我保密,师父自也做得到,然师父却要比师伯想得多,且想的方向大约不同。”夜十一看往远处亭台楼阁露出的檐角,眼神儿渐渐迷离:“人一想多,不管想正还是想偏,皆容易做出一些无法预料且无法挽回之事。” “想的方向不同?”杨芸钗嚼着这句的意思,“大姐姐是说安太医想的只是救死扶伤,如何将伤亡减低到最小,而马爷想的却会是关于朝堂政权、站营党派?” “身在江湖,身不由已,身在朝堂,何尝不是?”夜十一套用了句自武侠话本里看到的江湖快意恩仇中的话,“师父会多想,属正常不过,换做谁在师父这个位置,有师父的凌云之志,谁都得多想,纵是你我,也一样。” 故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据实告之,而是不能。 在二门上了夜家大车,缓缓出府,不疾不徐往皇宫方向,夜十一坐在车里,刚拐角,大车便停了下来,外面赶车的车夫轻敲车门两下,阿苍看向她,她点了点头,阿苍随即打开一扇车门,车夫未言语,只伸进一只手,手里放着仅一指粗的小竹筒,显然是刚自信鸽取下来的信件。 这样的情况自左右不离夜十一,杨芸钗便见过几回,芝晚同在身边,自也熟悉,同往常一般,杨芸钗紧盯着那小竹筒,芝晚却是垂眼,不敢乱瞧。 小竹筒一被阿苍取走,车夫的手便伸回去,开出一条缝的车门也帮着由外往里关上,他轻喝一声,大车重新起行,像这种半道突然飞来一只鸽子盘旋着不走,初时他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经阿苍点拔,他也就明白了这是有谁给自家大小姐送信件来了,再经几回,他已泰然处之。 阿苍将小竹筒中的卷帛取出,长三寸,宽三寸,中间小谐字样娟秀端正,正如书写人那般甜美端庄,她没看内容,将其递到夜十一手里: “大小姐,是北女。” 虽不似阿茫那样领着星探,然她时刻跟在大小姐身边,遇到的状况只多不少,她见星探的次数较之阿茫少上许多,然对星探二十八个人的了解,其中包括每个人的脾性字迹习惯,她皆早在大小姐初接星探时,便与阿茫应大小姐之命,对星探每个人进行了一番了解,算不得深入,但像这种信件是谁来的,她一看字迹便知。 内容她不看,但每每她都得折开看下字迹,以免出差错鱼目混珠,让有心要害大小姐的人有机可趁,毕竟像那种在信件上下毒的江湖伎俩,朝堂中也不是没有。 夜十一看完北女来的信件后,便被四四方方四边仅三寸长宽的卷帛递到杨芸钗跟前,杨芸钗如常接过: “毁了?” 信上内容不多,仅此二字。 她不解地看向夜十一:“先帝牌位不是早被毁了一角么?” “北女说的‘毁了’,并不仅仅指毁的那一角。”夜十一道。 杨芸钗也不笨,随即反应过来北女飞鸽传书过来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意思是整个毁了?” 夜十一轻嗯一声:“游左二人一毁,杨将军孤掌难鸣,没了他二人的辅助,许多地方单靠他一人,他可进不去,更别说顺利做他想做的事情,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 杨芸钗道:“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杨将军自小酒馆逃出后,直接回了杨府,取消将已毁的先帝牌位偷偷送进大府军府的计划?” “他不仅得取消了以谋大逆的罪名嫁祸董大将军的计划,他所有计划都得重整,那么再留着已毁一角的先帝牌位,董大将军那边丢不得,他杨家府里放着,严同放着一把要自已阖族性命的大刀,他当然得毁,且得毁得一干二净。那个助杨将军自宗庙里盗出先帝牌位的人,随先帝牌位尽毁之后,必然也得被杨将军斩草除根。”夜十一掀起窗帘往外看了眼,见宫门已近前,她放下坐正,话峰一转道:“董大将军在昨日已向祖父更进一步地示好,董女傅与冯大表哥的亲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但……” “大姐姐是担心还有意外?”杨芸钗察觉出夜十一口气中的摇摆。 “不管是杨将军,还是谢莫宁三家,他们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董家靠入夜家,在冯董两家姻缘一事上,只怕他们会达成共识。”夜十一见杨芸钗一双眼眸瞬时睁个老大,她弯起唇畔:“这是我想的最坏的结果,不过你放心,这个结果不会达成,至少现今这个形势还不会。” 待夜家真正独大的那一日,就不一定了。 杨芸钗松了口气,一双漂亮的眸子不再睁圆,又听得夜十一接下道: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日子,不仅得找出杨将军的破绽,也得防着有谁搞破坏……芸钗,我同你说说鲁靖王吧,也就是容兰郡主的父亲。” 杨芸钗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应好。 容兰郡主虽然是郡主,然她只身在京城独居鲁靖王府,身份其实有些敏感。 按照静国公的说法,先帝原本是属意鲁靖王登基,奈何永安帝太过强势,又有诸如静国公这么一群赤胆忠心实力又不凡的从龙者辅助,先帝是没有法子,为保鲁靖王一家性命,临终前独召当时仅是皇子的永安帝一人,父子俩密谈了整夜,金乌灼灼之际,永安帝方步出先帝寝殿。 接下来毫无意外,顺理成章,永安帝登基成了现今的大魏皇帝,鲁靖王奔赴封地成为王爷。 那一夜的密谈,即便永安帝事后不提半字,诸如静国公老奸巨滑之流的从龙老臣,谁都能想到先帝是以鲁靖王一家平安为提,允诺永安帝名正言顺的九五之位。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察颜色 鲁靖王嫡长子九岁,还长容兰郡主一岁,倘不是自出生便体弱多病,是个十足的药罐子,这会儿也得跟容兰郡主一般,住进京城鲁靖王府里,美其名儿进国子监念书,实则同被留于内学堂念书的容兰郡主一样,皆是永安帝制肘鲁靖王的一种手段。 听着夜十一同自已突然说起鲁靖王的一切,杨芸钗敏感地觉得该是有什么缘由,指不定这是暴风雨来临前夜十一提醒她的宁静,她听得入神,也努力让脑子转起来,想着真发生什么事儿,纵自已无法帮到大姐姐,也绝不能拖大姐姐的后腿儿。 今日的董秀之简直人比花娇,授课全程眉飞色舞,嘴角自进萃班开始扬起,到日暮下学出宫,她仍笑眯眯,整一弥乐佛。 容兰郡主悄悄同夜十一说:“董女傅不会是好事近了吧?” 夜十一:您真相了。 杨芸钗:察颜观色果然是贵女们的第一功课。 当然也有学习成败者,诸如谢八之流。 由于董秀之表现得那般明显,夜十一甚至在回想起噩梦中那种接连设套将游左二人尽毁,最后连杨将军都折在董秀之手里的情景,那个人同现今跟前的董秀之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人一旦进了这皇宫,不管为主为奴,整个人上下里外都得换上一换。 董秀之于噩梦中那般精于算计拿捏时机,大概也是在后宫各种尔虞我诈中逼得不得不成长,最后为了护住自已护住董氏一族,董秀之已然褪变成适存于宫中的董妃。 人造就环境,环境又何尝不是造就人? 出宫时,夜家大车同鲁靖王府大车一前一后出宫门。 容兰郡主的大车先出,吉舒掀窗帘子往外看一眼,缩回来便道: “郡主,董女傅的大车停靠在宫门边上,显然在等人。” “应当是在等十一的。”容兰郡主温婉地笑笑,想起游左俩副将毁得京城尽知的事情,她笑意更深:“来京城之前,父亲便同我说,夜谢莫宁四家豪门,夜家最值得关注,有机会,父亲也让我同夜家大小姐相交一二,说交情深了,对我是有利无害,没想还真让父亲说对了,入内学堂便有机会亲近十一,亲近后必能好戏不断。” “什么好戏不断?自郡主同夜大小姐走得近些,朱柯公主就没少给郡主使绊子!”吉舒不高兴地嘟囔。 “所以是好戏啊,你没觉得朱柯那自以为我不知道的模样很有看头么?”容兰郡主狡黠地眨了眨眼,再是小老太婆似地叹气:“自父亲送我进京,算来也不过数月,可我却仿若来了数年,甚至更久,这儿的日子太过泛味,有趣的人与有趣的事不少,但真正能让我开怀的却不多。” 便是有时想笑,她还得忍住,有时难过,她更得忍着,这样喜悲不分,无法肆意哭笑的日子,她过一日都嫌得腻味。 “泛味?”吉舒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郡主,自她老子娘知道她和吉缓得跟着郡主进京,入宫到内学堂念书的那一刻起,她老子娘便一直在担心她这个闺女什么时候就没了,这样惊心的日子太过险象环生,行差踏错半步,便得葬送性命,而郡主居然说泛味? 她无法理解。 毕竟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贴身丫寰,容兰郡主知道吉舒在想什么,她伸手摸了摸明明大她五岁,但有时候却好像还比她小的吉舒的脸蛋,温声道: “放心吧,本郡主安份着呢,朱柯是我堂姐,十一是我表妹,算起来都是亲戚,她们爱怎样怎样,爱如何如何,反正都同我鲁靖王府无关。” 董秀之见鲁靖王府的大车出了宫门,便让琴风赶紧去拦随之出来的夜家大车,琴风拦停夜家大车后,没多话,只一句: “夜大小姐,奴婢受我家小姐之命,来把东西交给您!” 自家小姐能自主择个如意郎君,她是知道其中不无夜家大小姐的功劳,故每回见到夜十一,她都尊敬得很,要不是夜十一身边不缺丫寰,且也不是什么丫寰都能亲近的,她都想给夜十一洗一辈子脚丫子以示感谢。 夜十一端坐车厢里听到琴风在外面又用您称呼她,不禁勾起唇浅笑开来,应道: “好,你把东西交给阿苍。” 琴风脆声应是,待阿苍开车门露出脸伸出一只手来,她赶紧将红花梨小木盒子交到阿苍伸出的手里,再是福身,退到一边去,不再挡着路。 她一退开,阿苍车门关上,夜家车夫马鞭扬起,叱一声挥下,夜家大车再次缓缓起行回静国公府,随后停在宫门侧面的董家大车也慢慢起行回大将军府。 “大姐姐,董女傅有东西要给你,怎么不在内学堂给?难道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有东西给你?”杨芸钗不明白,“内学堂女公子虽多,可大都没注意的心思,宫门就不一样了,虽说这会儿仅容兰郡主的大车在前,咱大车后面再无其他人,可难保没其他人在暗中盯着,这不是让更多的人晓得么?” 夜十一接过阿苍自琴风手里取来的小木盒子,打开看,里面仅一张锦帛,锦帛上写着一首诗,她没看,便合上了小木盒子: “这时候了,其实避不避都一样,自董大将军在金水桥不远的广场向祖父示好,宫里宫外多少只眼睛已然心知肚明。” 杨芸钗顿住:“那……” “没什么,董女傅觉得这样做好,那便这样吧。”夜十一还是没打算看那首诗。 杨芸钗觉得自已离夜十一还是很遥远,许多事情她想不明白想得短浅,然夜十一却总是一副凡事皆在把握中的淡定模样,就连此刻不去看那首诗,她也觉得大姐姐该是晓得诗中内容的,或者说那首诗真正想要给的人其实不是大姐姐: “小木盒子里的诗是给……” “嗯。”夜十一截在杨芸钗说出谁来前应声,“知道便好,不必说出来。” 杨芸钗被打断的话还含在喉咙口,嘴半张着,终是合上: “是芸钗不小心了。” 未定亲前,任何往来都是私相授受。 第一百一十八章 等期间 八月,太常寺孔奉祀悬梁自尽,其因不明。 九月,太常寺原风祀丞顶替孔奉祀之位,自从八品祀丞的调任从七品的宗庙奉祀之职。 夜里,静国公同夜二爷在瀚斋议事。 自游左俩副将毁于同一日,已发一箭,事已摆到明面上,先时夜十一提议的暗下杀个措手不及效果极佳,然接下来要拉杨将军下马一事儿的主导权,前半部分致游左二人于死地,夜十一行事再小心,也仅是在毁人之前,毁人之后,不管谢莫宁哪一家都能查出幕后真正毁掉杨将军两助力的人是谁,夜十一因此暴露,夜家再一次被摆上四豪门顶峰。 虽然一直是,然此次因夜十一同时间发出双箭,成功射杀游左二人,夜十一小小年纪暴露出来的睿智狠辣让夜家瞬间成为京城豪门争先恐后的联姻对象。 特别是英南候派出的探子回来禀报,确定游左二人的死局确实是由夜十一一手策划后,他大叹自家八闺女与夜十一的差距后,开始打起自家适龄儿子的主意来,而谢皇后原本不愿相信,在得到英南候的再三强调肯定后,彻底沉默了下来。 夜十一暴露,夜大爷护犊子,坚绝不肯再让夜十一当先锋,这回静国公夜二爷没有反对,后半部分彻底拉杨将军下马的计划主导权很快回到静国公手里,夜二爷辅之,夜大爷倒是想帮忙,可惜一个附马都尉的虚衔,尚帮不到什么忙。 杨将军痛失两大助力,行事越发低调谨慎,连处理掉孔奉祀这个暗下毁了先帝牌位并偷偷送到他手里的同党,也被他悄无声息地杀了,京衙不但查不出孔奉祀非自杀的悬梁自尽有何异样,连刑部有疑也是按下不发,大理寺复核更是一举通过,并未多生事端,可见他处理得有多干净俐落。 “幸在大姐儿年纪还小,不然那些老不要脸地真是什么脸面都没有!”静国公一想起诸如仁国公英南候之流涶涎他家长孙女,他好气之余又不觉颇为得意。 夜二爷眯着眼笑:“父亲这话可别在大哥跟前说,大哥这些日子恨不得寸步不离大姐儿,倘不是宫门没那么容易进,大哥都想跟到内学堂里去,连想让大姐儿退出宫学的想法都有了,昨日还跟我商谈来着!” 静国公睁圆了双眼半会儿,想着长子护长孙女如护眼珠子的那股劲,终是无奈笑了: “你大哥胡闹,你可不能跟着胡闹!” “儿明白。”夜二爷想起也有唾弃夜十一者,说女娃儿家家便如此善谋冷血,进谁家门谁家倒霉,准得从上至下被欺负死,像这样的坊间说词,他知道父亲也有耳闻:“父亲,坊间那些对大姐儿不利的言语……” “不过是几个被买通的跳梁小丑,待有机会,一并收拾了。”静国公不以为意,“真有那些想法的人,自是看不到大姐儿的好,这样的人家纵是皇亲国戚,也配不上咱家大姐儿!” 话归正题,这些日子以来,夜家算计杨将军的计谋无不落空,夜二爷说起来尽是一股子惆怅,虽说大姐儿已打草惊蛇,让杨将军有所戒备,但他连连出手连连以败告终,也挺让他意志消沉的。 静国公知次子提起拉杨将军下马一事儿兴致不高,遂问起夜十一来: “大姐儿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他记得上回游左俩副将毁后,他召长孙女来说过话儿,长孙女说她在等,至于等什么,长孙女没说,他倒是厚着脸皮追问了,然长孙女甜甜一笑,笑得颇为神秘,楞是卖了个关子不肯说。 想起大侄女同样卖了个关子给他,夜二爷忍住扶额的冲动,很认真地回静国公的话: “晨起练五禽戏、出府入宫上学、闲来无事找找大哥儿三姐儿她师父她师伯,再不然就是一整日在江涛院坐镇,镇得瑞哥儿祥哥儿旭哥儿三兄弟叫苦连天……嗯,都有钗姐儿跟着,每日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行程。”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夜十一说等,她还就真是在等,等的期间,她是啥也没干。 然,耐不住旁人干了啥。 下课不久,容兰郡主便看到董秀之身边的琴风送上什么,董秀之看后满脸彤红,纵力持为人师表的端庄沉稳,浑身上下焕发的喜悦之色也是掩都掩不住,目送着董秀之带着琴风匆匆离开,手一挥,便让吉舒跟上去看个究竟。 一会儿吉舒回来禀道:“郡主,董女傅出内学堂了,往西边去了。” “西边?”容兰郡主沉吟着,西边宫殿那么多,想着眼尾便瞥到一下课便往净房解急去的夜十一杨芸钗两人进萃班,阿苍跟着,芝晚已收好两位主子的东西在等着出宫,想了想,她还是走了过去:“十一。” 夜十一见是容兰郡主,再看萃班里的女公子已走得差不多,她问: “容兰表姐是在等我?” 容兰郡主晓得同聪明人说话不必拐角,她明人说明话,直言道: “方将有人送了东西过来给董女傅,装在小木盒子里,看不到是什么,董女傅看完便匆匆出去,出了内学堂往西,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听到小木盒子,杨芸钗下意识想到平常董秀之冯大借夜十一往来的那个小木盒子: “可是红花梨小木盒子,这般大的?” 她比划了个大小。 容兰郡主不是听杨芸钗第一回同她说话,但每回杨芸钗都是谨守尊卑礼数,像这般她在同夜十一说话,杨芸钗这样冒然插进话来的情景,却还是初次,看来她猜对了,董秀之满脸喜色匆匆离去,果真有问题,事不宜迟,她收起心里那点儿淡淡的不悦,点头道: “是,你见过?” 杨芸钗脸色一变:“见、见过……” 她不敢不回容兰郡主的话,回话的同时她看向夜十一,果见夜十一的脸色已阴沉如墨。 容兰郡主也注意到了:“十一……” 夜十一打断容兰郡主想问是什么情况的言语:“谢谢容兰表姐,这份情,十一记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扑倒他 第一百二十章 语惊人 杨芸钗整理着身上微乱的衫裙,又将散下来的几缕乌丝挽到耳后去,觉得差不多衣冠齐整后,她往灵霄殿迈开步伐。 这时习二少翻身坐起迅速起身,伴着被扑摔得后脑勺生疼,他板着脸气势汹汹: “站住!” 杨芸钗果真站定,努力压下胸膛里那颗跳得飞快的心,暗呼出两口气,将气息调整回波澜不惊的状态,她方慢慢回身: “习二少爷有何赐教?” “你……”习二少很生气,非常地生气,但说出一个你字后,他脑子里有些空白,接住杨芸钗刹那的柔软触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她整张小脸俏生生趴在他胸膛,与手脚并用爬起身前那犹如黑匍萄的眸子灵动的模样,此时占倨了他整个脑海:“你给我过来。” 由最初的气势汹汹到这会儿出口的软绵,别说布中险要惊掉下巴,杨芸钗也不解地歪头看他: “有什么话儿,习二少爷尽管说便是,芸钗听着,保证绝对一字不漏。” 反正她不过去。 山不就我我就山,她不过来,那他过去! 习二少站定在杨芸钗跟前,看着眼前这小小人儿,真是难以想象如玉娃娃般的她居然也能干出那等惊天骇俗的事来,他觉得她一定是被夜小老虎教坏了,出口便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要求: “往后,你离夜十一远些,知道么?” 杨芸钗眨巴了两下眼,侧目往已然僵如雕像的布中看一眼,深觉布中也是觉得他家二少爷不是疯就是疯的意思,她再回过眸来,退后一步,他高她太多,即便退开一步,她仍得仰着小脸看他: “习二少爷若无旁的事情,芸钗告退。” 大姐姐说过,对付疯子最好的法子,要么一击击倒,要么毫不理会。 一击击倒眼前的习二少,她丝毫没有第二次再扑倒的勇气,也没能再次成功扑倒的把握,方将能够成功,也不过是仗着她趁习二少的没想到,出奇不意意外致胜,再来一回,可就不是她扑倒他,而是他轻轻松松将她拎起丢开的下场。 诚如冯三,她也有自知之明。 “告什么退,你还没答应我呢!”习二少一把挡住杨芸钗转身要进灵霄殿的步伐,“你再跟着夜家小老虎,小心往后你嫁不出去!” 布中默:二少爷,人家姓杨,不姓习,即便真嫁不出去,那也同你无干。 杨芸钗无以言表:这疯子难道不知道我家破人亡后,便是静国公府收留的我?让我不跟着大姐姐,不与大姐姐亲近,那与脱离静国公府何异?果然是疯子。 习二少见杨芸钗只拿一双漂亮的眸子莫名奇妙地盯着他看,并不回他的话,他被盯得耳根有些可疑的热,也觉得他不让她再同夜小老虎亲近,实在是没道理,不过他可是为她好,清了清喉咙,他一本正经道: “听话,倘你没地方去,我倒是可以安排个地方……” “习二少爷是想金屋藏娇么?”杨芸钗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打断习二少。 “咳咳咳……”习二少发誓,他这是被呛的! 布中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瞧着睁着一双眸子很好奇地盯着自家二少爷等回话的杨芸钗,瞪得俩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这还是一个七岁女娃儿么?! “你这小丫头!”习二少终于缓过气来,但杨芸钗那话儿他可接不了。 “我不叫小丫头,我姓杨,名芸钗,习二少爷可以喊我杨芸钗。”杨芸钗可没漏掉习二少是如何称呼她大姐姐的,再是一福身:“习二少爷忙,芸钗便不打扰习二少爷了,告退。” 这回是真告退,言罢走得飞快,提着裙子三步并成两步跑进灵霄殿,像只灵巧的小猫儿,没两下便跳进殿门,小小身影很快跑没了,也是怕习二少还想再说什么疯言疯语,杨芸钗是卯足了劲地跑,这股劲丝毫不输给她扑倒他的那股劲。 习二少嘴张着,喉咙里卡着话儿,还没吐出来,杨芸钗已消失在他视线里,他久久不能言。 布中跟着不能言一会儿,提醒道: “二少爷,莫九爷让二少爷拦住夜大小姐,这会儿没拦住……” 习二少把嘴合上,手抬起指向灵霄殿,手指点了点,想要说什么,却半句没出,终道: “不管他了,我又没作保一定拦得住,且曾叔祖父本就不许我插手四豪门的事儿,今日应阿坤帮这忙,也是看在我与他的情谊份上,何况阿坤少有开口要我帮忙的时候,我总不好拒绝,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没帮成不说,他一世英名还险毁在杨芸钗那小丫头片子身上,幸在灵霄殿前没外人在,凭着为杨芸钗那一扑的清誉着想,夜小老虎那边不会说,他也不说,英名总算能保住。 “记住了,今日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习二少转身提步就走,没进灵霄殿,只交代跟着他离开的布中一声。 布中明白个中紧要:“二少爷放心,小的今日什么也没看到。” 芝晚实在没想到不过是要到华音阁去拉走琴风这样的一个任务,在途中便连遇关卡,且这关卡是越来越不好过,先是习二少,这会儿更是莫探花! 品优是莫九的小厮,人高马大的,单就他一人,便足以阻住芝晚的去路,莫九则在前往华音阁正中道上悠闲站着,站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倘不是芝晚现今已焦急得上火,还真得为这养眼的情景冒下少女情怀。 “莫九爷!奴婢真有要事儿,还请莫九爷大人大量,让奴婢过去吧!”芝晚只差跪地磕头了。 莫九不为所动,拦住芝晚的品优高大如山,自也不动分毫。 得不到回应,芝晚也不费时间,猛然向品优冲去,整个身子撞上品优后,伸手化爪便抓,品优只受命拦住人,眼前又是一小姑娘,年岁绝然不过十五,他任她抓着,倒也没还手,纵被芝晚的指甲抓疼了,掐进手臂肉里,微微掺出血来,他也仅皱皱眉头,仍旧没想还手伤到芝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目的 莫九也不管,他的目的仅是让今日华音阁之事顺利进行,结果如莫家所愿,至于芝晚,她是夜家奴,是夜十一的人,他不想伤夜十一的人,唯有委屈品优了。 夜十一匆匆赶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莫九本就在等夜十一,她到的第一时间,他便看到了她: “夜大小姐。” “看来今日天气不错,不仅习二少爷在,连莫九爷也在。”一路过来毫无宫人内侍,果如夜十一所料早被清理过。 听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莫九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渴望见到她的,故当他堂兄提出这样的计划意欲破坏冯董联姻之策时,他二话不说便将此任务揽了下来,他想见到她,即便是在这样敌对的情况下。 “是不错,不知夜大小姐有无兴致与我同游一番?”说话间,莫九已慢步走近夜十一。 夜十一饶有兴致地点头:“承蒙莫九爷有此雅兴,此乃十一的荣幸,那么请吧!” 除却直前往华音阁的青石路,旁边还有一条两侧皆是绿植的小径,言罢她提步先走入小径。 莫九摸不清夜十一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只要她不前往华音阁坏事儿,便是她要他陪她在皇宫后花园游走,他也会舍命陪着,当下提步跟在她身后走入小径。 品优有些愕然,芝晚也有些不明所以然,两人的互掐互抓在此刻显得有些怪异,主人们都相携同游去了,她与他还要继续么? 品优拿不定主意,芝晚却在瞬间动摇后坚定下来,大小姐交代的事情一定得办妥,不管发生任何情况! 奈何品优依旧不肯松开,但凡芝晚有半点儿绕过他跑往华音阁的那条青石路,他便继续全力阻拦着。 小径过去便是一条玉石桥,玉石桥是人工的小溪,溪里养了许多鱼儿,深度不明,但夜十一想着淹死一个半个人应当是可以的,她顿步于桥下,脚尖一转,便往小溪岸边走去,站定在只需再前半个脚印,便能跌下溪里去的地方。 “真好,自由自在的。”夜十一灿笑如花地看着水里嬉戏游闹的小鱼儿们,不经意回头便见莫九站在她两步之外:“莫九爷说是不是?” 莫九颔首:“是……” 他真的觉得他太不正常了,被一个八岁的女娃儿迷成这个样子,说出去莫氏一族的脸面都得被他丢尽,他实在想不透,这样的小人儿身上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他? 美貌? 不可否认,夜十一的美明**人,年纪虽小,却逐见日后倾国美貌。 智慧? 两年间夜家发生的变化,他到京后听闻的所有关于夜十一的事情,旁人知道多少与他无干,然他所知道的,无一不是在彰显着她的睿智果断。 娶妻娶贤,娶一个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那便是贤了! 早得这个答案,然每回见到夜十一,他都得这么反问自已一番,心中再次得到同样的答案,也再次坚定他想要娶她为妻的念头,不然他怕他坚持不下去,现实中的种种限制与不允许,越来越清晰的不匹配与不可能,已让他在认清事实的同时,也初次带给他为没出生在仁国公府而懊恼世间的不公平。 莫息出生于仁国公府,是仁国公府的大少爷,等他的世子堂兄成了仁国公,莫息便是仁国公府世子爷,将来更是承爵的仁国公,拥有这样身份的他的堂侄不必煞费苦心,便自有他堂伯堂兄处处为之谋划,想方设法为之求娶夜十一。 而他,除了自已争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你过来。”夜十一不理会莫九脸上显现出来的异常神色,她冲他招手。 莫九闻言有些诧异,直觉告诉他还是离她远一些好,不然怕横生什么枝节,然不忍拒绝她的他还是依她所言向她走近,两步的距离不过两个跨步便能拉近,他也仿佛在两息间跨过了两人身份上的鸿沟,近身站在她身侧,他低头看着她,她微仰着脑袋,小脸上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愉悦的心情让她的笑容不曾褪去。 他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她都被挡住去路了,为何还会高兴?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在为两人的独处而感到愉悦,那么又是为什么? 夜十一很快给了莫九答案。 同夜游凌平湖那晚一样,夜十一突然取出小刀来,刹那便对莫九出手,莫九右手边就是小溪,她直攻莫九的左半身,直取莫九的左臂,莫九突遭袭击,还是已开过刃泛着冷芒的刀尖,他本能地往右倾,整个身躯往右倾之际,上半身难免倾斜出去,半个脚印的距离远不如他倾斜出去的弧度,他眼角扫过,在水面扫到自已半边身子与惊愕脸庞的倒影。 品优钳制着芝晚,也没忘关注小径那头玉石桥下的状况,这一刻这一瞄,吓得他几近停了心跳,同时他松开双手,再顾不得芝晚会不会跑向华音阁,他满脑子里想的尽是不能让他家九爷被夜十一的刀子伤到! 芝晚被松开的时候,也看到了小溪边夜十一对莫九做出的事情,大概是已经过杨芸钗直扑习二少的惊吓,此刻再次见到大小姐亮出刀子,她震惊之余很快反应过来,撒腿便往华音阁跑。 她相信表小姐,相信大小姐,更得相信自已能完全任务! 夜十一往莫九左半身虚晃一刺后,紧接着倒退一步,抬起腿猛然便往莫九身上招呼,不得不说练五禽戏还是挺有收获的,这一脚可比当初踢开水仙房的力道要强上数倍,近距离的精准度亦不在话下。 噗嗵! 溪面溅起水花,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被踢落水的莫九瞬间明了夜十一先刺他的那一刀,根本就没想伤害他,仅是为了让他的身体做出本能反应,往小溪这边倾斜,她再补一脚,便能有十足的把握将他踢落水! 不然以她身量与他身量的差距,她怕冒然推他或踢他,根本达不到让他落水的目的。 “九爷!”品优跑过来大喊。 “拦住她!”在水里扑腾的莫九犹记得要拦下夜十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阁险 品优听到莫九的指令后,立刻顿住要跳下水捞人的举动,夜十一见状也不惧,只善意地提醒道: “我记得,你家九爷好像不会水。” 莫九:…… 品优:…… 不会水的旱鸭子被品优捞上岸后,浑身狼狈之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品优觉得自已把事情办砸了,浑身滴水地直挺挺跪在莫九跟前请罪: “小的没办好九爷交代的事儿,小的甘愿领罚!” 莫九笔直站着,目光落在通往华音阁的青石路上,夜十一与芝晚早不见踪影,看了会儿,他忽而低着头,满头满脸的水顺着他脸颊滴落,声线中带着低低的笑意: “她竟然连我不会水的事儿都知道……” 品优这才赫然想起,自家九爷不会水这件事情,连仁国公府里的仁公国都不知道,也就莫世子听九爷说过一回,怎么夜家的大小姐会知道? 芝晚拼命跑,终跑在夜十一前头将守在华音阁外的琴风拉了就跑,琴风年纪大过芝晚,力气却没芝晚大,被拉得往外跑了好几步方反应过来: “芝晚!你这是做什么?我家小姐还在华音阁里,我还得侍候呢!” 芝晚被琴风反应过来后的反拉力阻了阻,往外跑的力气加倍,她也没废话: “倘要董女傅安好,你就听我的!快些跟我走,要不然来不及了!” 本就在来的路上耽搁许多时间,这会儿她是十分担心会误了大小姐的事儿。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琴风察觉味儿不对,索性使尽力气立在原地,死活不肯再让芝晚拉着走,板起脸道:“我家小姐好好的,你这话是在咒我家小姐!” 芝晚知琴风这是护主,也没计较琴风语气不佳,想起夜十一的话,她赶紧照搬: “我家大小姐说了,倘你不想董女傅清誉尽毁,便要赶紧跟我走,原因为何,你就别多问了,我家大小姐何曾害过你家小姐!” 琴风想想也是,她可信任夜十一了: “真是夜大小姐说的?” “真的!”夜十一赶到,远远便接上这句话,再说出下一句,晃出刀子:“再不走,我直接让芝晚带你的尸体走!” 她千算万算,便是要冯董顺利联姻,既是为了夜氏一族,也是为了改变噩梦中的轨迹,她不能让董秀之顺从梦中轨迹再次入宫为妃,即便从梦中年底入宫改至提前两月入宫,这样的轨迹改变远远赶不上冯董联姻改变轨迹的多,她是半点儿不容失! 不管夜十一是不是吓唬她,琴风一听便先软了腿儿,幸在芝晚还拉着她的手,才没让她即刻软瘫下去,芝晚扯了扯她胳膊,示意她赶紧走,她哪儿敢再多话,当下连告退的声都没敢出,在芝晚的即拉又半扶的状态下往外走。 “芝晚,路上别让谁看到琴风。死!也不能!”虽说宫娥内侍已被莫家大概清扫过,但偶有漏网之鱼,此又是皇宫,莫家再本事,也难以面面俱到,倘让漏鱼看到琴风出现在华音阁附近,纵事后夜十一助董秀之避过入宫之险,也易被谢莫宁三家作为由头发难多生事端。 听到死字,琴风瞬间整个人瘫了,芝晚吃力地扶着她。 夜十一临进华音阁前,转头看到琴风如此,即刻横眉怒目: “赶紧离开!再瘫在这儿是真想死不成!” 话刚落,琴风撇开芝晚相扶,自个挣扎着爬起来,脸色苍白,向夜十一深深福身下去,眼神儿坚定: “夜大小姐放心!只要我家小姐好,奴婢纵是真死在这灵霄殿,奴婢亦无悔!” “纵是死,你也不能死在灵霄殿。”夜十一话虽无情,声线却是温和许多:“你别忘了,董女傅还在华音阁内,你在灵霄殿出了事儿,董女傅岂能脱得了干系?” 琴风面上愈发没了血色,金豆子如水滴落下。 芝晚轻咬下唇,在旁看得心情复杂,在夜十一挥手示意速速离去之下,芝晚赶紧扯了琴风就往殿外跑,没敢再耽搁,她与琴风相识,是因着大小姐同董女傅往来,两人没多少交情,但她也不能看着琴风为了董女傅而真死在皇宫。 进入华音阁,董秀之听到动静忙站起身,往外望了望,见竟不是冯大,而是夜十一时,她吃惊地唤道: “十一?怎么是你?” “不是我,董女傅还想是谁?”夜十一苦笑道,噩梦里董秀之先有尽毁游左俩副将之力,后有力挫杨将军,让杨将军无法东山再起之势,她下意识地认为董秀之能力不差,至少自保绰绰有余,也就没太注意董秀之,没想她一个眨眼,董秀之竟能落入这样简单的陷阱中,莫非男女情爱真会让人失去理智不成? 董秀之也不是真愚,到华音阁后她再取出小木盒子里的纸条,看着上面的字迹,再三确定确实是冯大的笔迹,然她心中隐隐不安,冯大不同她是宫中女傅,想要入宫并不易,那么冯大又是怎么约她在这华音阁会面的? 何况她与冯大未定亲先往来,其中尽由夜十一为中间接线,在内学堂收到小木盒子,却明显非是夜十一亲手拿给她的小木盒子,待她来到华音阁,让琴风在外为她守着把风,她便意识到了自已的鲁莽,这个鲁莽还大有可能成为她与冯大姻缘的最大致命点! 此番久等不到冯大,琴风未通报,却是夜十一急步而入,她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沸腾,她看到了夜十一,至少让她的心稍定,然夜十一下一句话,却即刻让她全身血液倒逆而流,那话中蹊跷已容不得她再自欺欺人,她果真中了旁人的圈套! “十、十一……”董秀之慌了,她是真的心悦冯大,起先或许是为着董氏一族,可经几番同冯大传诗信相交,她已神往冯大,她不能让冯董联姻出任何差错,然而此时此刻致命的差错却是她盲目信从之下亲手造成,她不知道圈套的目的何为,然事关东宫之争,政权起落,这圈套的目的绝然只大不小。 夜十一叹口气,此刻她与董秀之的年岁已然互换,仿佛董秀之才是那个年方八岁遇事惊慌失措的女娃儿,而她是年已十八位至女傅的女中帼国。 正想抚慰董秀之莫慌,岂料阁外便传来脚步声,还有永安帝由远至近低沉愉悦的说话声,显然永安帝此番到华音阁来,心情不错。 夜十一暗道果然如此,面无意外之色,董秀之却是瞬时血色尽褪。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倘无夜十一提前赶到,那华音阁内仅她一人,先时永安帝看她眼神儿便有些不同,此时再与她独处华音阁,那她是何下场,不必想也知道,定是入宫无疑。 她不想入宫,她不愿入宫,她不能入宫!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初驳回 脚步声越来越近,夜十一听着,心算着也就十几息便到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她要如何藏好董秀之? 华音阁是做为冬日汤浴所在,阁最里面是一汤池,阁外面则是她与董秀之所站之地,她皇帝舅舅进灵霄殿,此刻灵霄殿大门、华音阁周遭必然皆已大量内侍守着,外间脚步声不过是几个平日里跟在皇帝舅舅左右贴身侍候的内侍,其中必有文总管,就文总管一人,想要董秀这躲过文总管的耳朵逃出华音阁,已是万难。 何况即是出了华音阁,也出不得灵霄殿,也不知芝晚琴风有无赶先一步出去? 还有芸钗,芸钗扑倒习二少后,没她说不必跟上来,芸钗必然会跟进灵霄殿,跟进灵霄殿后,或许是遇到莫九主仆,或许不会,终归是她安排不周,希望芸钗进灵霄殿后能随机应变,切莫惊忧了圣驾,更不能露怯,她皇帝舅舅精明得很,芸钗是她的人,还跟着她进了内学堂,倘芸钗露了怯,皇帝舅舅必然会想到她,届时再在华音阁看到她,必然会多想。 真到多想的地步,可就不是她能掌控的范围了。 “十一!”董秀之已慌得无法自主,又见夜十一迟迟沉吟着没说话,外间的脚步声已然到阁外,她唤了声十一后,脚步本能地后退,直往阁里面的汤池。 “莫慌!”夜十一随着董秀之快步移到里面的汤池前,将汤池一眼扫过后,她指着布满花瓣的汤池道:“下去,潜着,我皇帝舅舅不走,董女傅便不能上来,能么?” 董秀之点头:“能,我练过闭气!” 但闭气时间不长,这点她没说,也没想说,纵是憋死在池下,她也不想负冯大。 董秀之二话不说迅速下了汤池,夜十一随后开始脱衣,董秀之潜下水后,自水下往水面上看,隐约能看到夜十一在做什么,见到后睁大了双眼,没多会儿夜十一便脱到只剩白绫寝衣寝裤,很快也跟着下了水,下的地方正是董秀之潜的地方,也是为了更好地掩护住董秀之,再将满池的花瓣往身上拢,看着密密麻麻的艳红花瓣如一张花布般铺在周边,夜十一如擂鼓的心终定了定。 然听到永安帝入阁的声音,她的心又提了起来,装做不知地往外喊: “阿苍,可是你回来了?” 永安帝刚进华音阁,便觉得安静得很,也不止华音阁,今日的灵霄殿也十分寂静,宫娥内侍皆不知到哪儿去了,正想让文总管好好查查怎么回事儿,没想便在路上遇到一个小丫头跪倒在路边向他请罪,见到这小丫头,他便想到了他那个外甥女。 果然,他才踏进阁里,还没让文总管摒退闲杂人等,阁里面的汤池便传来他那外甥女的声音。 永安帝起了玩闹之心:“不是阿苍回来了,是老乾来了!” 他全名李昊乾,幼时他那外甥女不懂事,还无法无天,那时他唯一的皇妹也未病薨,他外甥女也不知自哪儿得知他名讳,大魏上下无人敢直呼他其名,外甥女倒是老好奇地爬他身上,揪着他特意蓄起来的短龙须,老气横秋地喊他老乾,那会儿他皇妹吓得跪地,他却不以为然,反觉得童趣得很,让他皇妹莫慌,言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他准了,不怪罪! 但在此后,他皇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反正要再听他外甥女喊他一声老乾,简直难喽,难如登天啊,如今想想,怪怀念的,知外甥女在里面汤池泡着,还往外喊什么阿苍,阿苍他知道,不就是外甥女身边那贴身大丫寰么,进宫出宫进刻带着的那个小姑娘,一时间他也来了玩心,自顾喊了老乾来了。 文总管听着低头抿笑,再微抬眼,只见永安帝冲他摆手,他会意,赶紧带着贴身侍候的几个内侍退出华音阁,守在阁外半步不离,随时听候永安帝的传唤。 夜十一听到老乾,别说她隐于池底下的脚险些要滑一跤,就连潜于水下隐身的董秀之也鼓大了脸颊,像只快要漏气的青蛙似的,快要憋不住了,她见皇帝舅舅应声后也没入内,赶紧往水下比手势,让董秀之趁这会儿上水面换口气。 董秀之一看懂手势,立马自水下仰出脸来,也不敢尽出,就着出水面的口鼻换下气,赶紧又潜下去,看得夜十一十分满意,总算这会儿没让她多操心。 “舅舅,你来做什么呀?”夜十一状似想到什么,啊一声道:“莫非是知道十一让阿苍去请姑母过来一同泡温池,舅舅便巴巴赶在前头来了?” 原来那阿苍是去请夜贵妃了,永安帝听罢,隔着里面外面的座屏纱幔吃味: “你这丫头,舅舅怕扰你学业,都不敢轻易到内学堂看你,你倒好,一有空闲跑到华音阁里来泡温池,记得去请你姑母,都不告儿舅舅一声!” “告诉舅舅做什么?舅舅又不能陪十一下温池。”也就夜十一敢说,还直言,换做旁人,哪儿敢。 董秀之在水下听着,便听得肝儿颤,心说她这学生果真了不得,连永安帝的话都敢堵。 永安帝噎了噎,往阁门外望一眼,幸在阁里也无他人,要不然文总管那老东西准又得在心里暗笑他! “赶紧的,从水里出来,穿戴整齐,舅舅有话儿要问你。”自游左俩副将连接出事儿,且是同一日,永安帝便想找找他这外甥女好好聊聊天了,眼角瞥到阁外面站在文总管跟前低头安生候着的小身影时,又道:“还有啊,你那伴读,怎么能在灵霄殿内乱跑?成何体统!” 伴读? 夜十一迅速反应过来,永安帝说的是杨芸钗,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居然撞她皇帝舅舅手里,也不知是怎么撞的,可撞出什么端倪来没有,她往外应道: “哦,那皇帝舅舅让芸钗进来,阿苍不在,让她来帮我绞绞头发梳梳头。” “不准。”永安帝慢悠悠地驳回。 这还是她皇帝舅舅初次驳她这样简单的请求,且驳得毫无转寰余地,夜十一听得心头一跳,本还想让杨芸钗先进来对对口,这下没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愧深处 没了夜十一水下庇护,董秀之简直紧张到了极点,憋气憋在水下,一旦没了在池中夜十一的掩护,她在温池里稍有动静,便能引起外间永安帝的注意,倘永安帝打发走夜十一,永安帝却不走,而是走进这温池,那她无疑是瓮中的那只鳖。 趁着夜十一还在里间温池上穿戴衣物,她小心翼翼地自水下观察,见隔开里外间的座屏纱幔皆没有动静,她悄悄将脸仰出水面,换气的同时,也使了个眼神儿给夜十一,见夜十一看向她,她没发出声音,只以口形无声地说着话,表达她的担忧。 夜十一看明白了董秀之的口形,想着董秀之一冷静下来应对,果然是不笨的,连她皇帝舅舅最后可能会撵走她自已走入温池来的可能也想到了,她抿唇浅笑,以口形无声回道:放心! 真到这个地步,她会比董秀之更紧张。 一旦失败,她自设局毁游左俩副将开始的心血便尽毁,不管那是噩梦,还是她真的已活过一遭,既然她好不容易能重活一世,且知倘自已放任四豪门夺嫡,只做一人的妻,而什么都不管,将会在继她母亲后成为下一个无知死去的牺牲品,她便不可能会再放任自已悠闲过活,最后死于难产。 每夜梦回,每当她认真地回想噩梦中的种种,想到她同早薨的她母亲一样身怀慢性夺命毒素,那她与莫息的儿子在她腹中怀胎十月,莫非就真的无半点影响,在她亡故之后,她儿子能否活下来,倘有幸活下来,她儿子又是否能健康成长…… 等等。 她有太多的疑问,有太多的担忧,有太多的纠心,她无法释怀,倾尽今生之力,纵让她落个粉身碎骨,她也必取谢皇后性命! 慢悠悠地走出温池,到外间便见永安帝笑意吟吟地瞧她,见夜十一随意挽起的长发还半滴着水,他转头便吩咐: “让外面的小丫头进来。” 文总管得令,应了声诺,便轻声让杨芸钗进华音阁。 杨芸钗早在阁门外站得脊背僵直,既盼着能进去同夜十一会首,又盼着能不进去,终归她不如夜十一,倘在永安帝圣驾前稍有个不慎,她这条苦苦拼搏保下的小命必然休矣。 夜十一行礼喊了声皇帝舅舅后,便顺着永安帝的指座坐到他所坐的浮雕龙纹太师椅的右座去,中间只隔着一张横面并不宽的桌几,堪堪放下两个茶碗有余。 永安帝居左座,端正庄重,夜十一居右座,正襟危坐。 踏入华音阁的杨芸钗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她赶紧跪下磕头行礼,永安帝让她平身,她起身后,他问道: “你是前浙江嘉兴杨知府之女?” 在殿中路上,杨芸钗追赶夜十一步伐时,没想没赶上,也没遇到莫九主仆,反遇上永安帝,当时她心跳得快出嗓子眼,思个几息后,知再怎么躲也躲不了,索性就地跪下去请罪,幸在永安帝也没说什么,只瞥了眼便让文总管上前同她说,让她跟在后面,就这样一路跟到华音阁外,阁里的情况她听不到看不到,只知文总管让她候着,她是半点儿不敢违地安生站着,站得全身快要僵硬支撑不住之际,阁里便传出永安帝低沉的声音,她心跳个不停,她知道永安帝口中的小丫头就是她,果听文总管低声同她说话,让她入内。 此刻正面站在永安帝跟前,可算得上是真正的初次面驾,她紧张得连手指都不受使唤,自微微颤抖到越来越抖得剧烈,连回帝话的声线都抖了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 “是、是……小女杨、杨芸钗……” 永安帝听得挑了眉,侧脸看夜十一,却见他外甥女依旧正襟危坐着,脸上也有显而易见的小忧色,真是稀奇,他这外甥女几乎让他宠得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到得了夜小老虎的名号,怎么这会儿居然能生出忧虑之色来? 果然是闯祸了。 也不好为难大魏清官之后,杨知府生前终归是他忠心不惧死的臣子,就冲这点,永安帝觉得他也不太好为难杨芸钗这个孤女,摆手道: “大姐儿的头发未干,这样盘着可不好,你去温池里取块干帕子来,给大姐儿绞干头发,再重新梳个能入眼的发鬓。” 杨芸钗不敢违,应声诺赶紧快步进温池。 夜十一听永安帝拐着弯埋忒她四肢不勤,连绞干个头发梳个好看些的发鬓都不会时,竟也沉得住气,未曾像往常那般牙尖嘴利地回嘴,看得永安帝心中又是一阵好奇,能让他外甥女乖成这般,看来与他方将驳回让杨芸钗进温池侍候有关,也同这俩小丫头下学后还出现在灵霄殿华音阁有关。 进了温池,杨芸钗一眼瞥向池底下,见水面平静,不见半丝涟漪,她缓下步伐,自温池沐架边上取了干帕子后,重走至温池边,突然看到几个细小的水泡冒上来,她眼瞳瞬间放大,立刻明白了董秀之果如她初入所想,是真的躲进了这水里面。 她突然蹲下,小手往水面里伸去,五指在水里面往上比,水下快憋不住的董秀之迅速出了水面,哗的一声响,很小声,然耐不住华音阁里间外间的寂静,这声哗声仍传入了外间永安帝夜十一的耳中。 “芸钗,不可贪玩,倘你也想泡温池,待出了宫,我带你去千花山庄去,那儿也有温池。”夜十一的声音即刻自外间传来。 永安帝的声音也响起:“千花山庄与万树山庄皆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去小住的地方,朕也好久没去了。” 他这一声叹息,让夜十一双眸倾刻如自水捞起般湿润。 董秀之早在夜十一声音响起之际,便又重新憋回温池水下去,杨芸钗也赶紧起身往外间走,撩开纱幔走出座屏,便看到永安帝正大手伸过桌几,轻柔地摸着夜十一的小脑袋: “是朕没有照顾好你母亲……” 这句话听在任何人的耳里,或许都不会觉得异样,然听在夜十一耳里,却足够让她的心颤了几颤,再侧眼过去,触及永安帝那愧疚到深处的眼神儿时,她的心瞬间如堕冰窖。 第一百二十五章 问罪罚 杨芸钗拿着干帕子走到夜十一身后去,探入池中水下的手仍湿着,袖口也沾湿了几许,永安帝瞥了眼,手便伸了回去,没再揉夜十一的脑袋。 杨芸钗目不斜视,隔着太师椅椅背,她开始拆夜十一随意绾上去的发鬓,散下满头乌丝后,便开始用干帕子为夜十一绞干还在滴着水的长发。 甘嬷嬷会的发鬓很多,她闲时除了女红外,还会学着自个梳几个好看的发鬓,让她给大姐姐梳个好看的发鬓,纵她难以评定永安帝口中的好看是何程度,但她想,她梳的发鬓总比大姐姐自个随意梳的要好看得多,怀揣着半悬的心,她绞干头发后,便开始给夜十一梳头发,手劲适中,轻柔缓慢,她小心翼翼又全神贯注。 永安帝见杨芸钗做得有模有样,终对夜十一选了这么个伴读而生出少许满意来,转眼归正题,问夜十一: “老实说来,你在里面泡温池,怎么让这小丫头到殿外面乱跑?” “没乱跑。”这是实话,夜十一杨芸钗进灵霄殿都是有目的的。 “嗯?”永安帝将尾音提个老高,明显不信。 “阿苍去平鸾宫许久未归,十一便让芸钗去瞧瞧,可能未出灵霄宫便遇上皇帝舅舅,便让皇帝舅舅拘回来了吧?”夜十一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是,大姐姐让小女去看阿苍为何还不归,小女未出灵霄殿,便惊忧到圣驾,此乃小女之罪!”杨芸钗会意,随即停下手上绾鬓的活儿,绕回太师椅前跪下伏首。 “那……”永安帝声音拖长,狭长的眼落在伏首的杨芸钗小脑袋瓜顶上:“是不是又闯祸了?” 杨芸钗能感受到一股子威仪压在她身上,将她压得险要喘不过气来,她也晓得此时不能露怯,然听到永安帝轻描淡写地问是不是又闯祸了时,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努力将面对掌握生杀大权的大魏皇帝前压下的惧怕一下子反弹,她撑伏于地的双手即刻轻颤起来。 夜十一看着手抖如筛的杨芸钗,暗叹杨芸钗终仅七岁,又不同她自小在皇宫自由出入,她皇帝舅舅微一施压,杨芸钗便受不住,她之前的小忧之色此时又微露出来: “皇帝舅舅……” 听着外甥女难得软绵的声音,又见外甥女端坐太师椅中显然有些经他一问后已有坐立不安之态,永安帝深幽的眸色反而透出少许笑意来: “怎么?闯祸之时没想到舅舅,现今想起来了?” 他一直是外甥女的后靠,自外甥女出生便是,他也一直是他皇妹的后靠,自他懂事起,便一直是,直到…… “十一在灵霄殿内遇到了莫探花……”夜十一试着道,她觉得她皇帝舅舅字字句句说她闯祸了,总有什么依据,抛出莫九这问路石已足够,至于习二少,涉及习首辅,她可不想走到这一步。 “嗯!”永安帝果不讶异,重重地嗯一声,再盯着夜十一瞧,大有事儿未完你给朕说下去之感。 “十一不该舞刀弄棒……” “嗯。” “十一不该踢莫探花一脚……” “嗯。” “十一不该取笑莫探花不会水……” “嗯……咳!” 试路对了,夜十一也乖乖全盘认罪完,永安帝再移眸至杨芸钗身上: “她在殿内乱跑是替你把风?” 听着永安帝形同问完罪的口气,夜十一担忧习二少这一段也被拿出来算帐的心终落了落,小吞了吞口水后道: “她……皇帝舅舅别怪芸钗,芸钗只是听我的话儿……” “嗯,所以都得罚。”永安帝轻飘飘一句,直将夜十一杨芸钗刚刚稍安的心又提了起来:“大姐儿罚将《女训》抄上三遍,杨芸钗罚回静国公府府大门外跪上三日。” 夜十一愕然,随即起身同跪到永安帝跟前,道: “皇帝舅舅,这都是十一的错!要罚跪,也该罚十一!” 永安帝见杨芸钗闻言没敢求饶,只将首伏得更低,连微颤的小身子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微露赞许之意,眸色微移,落在夜十一那张越长开越发像极他皇妹的小脸上,不禁声音柔了柔,: “你以为朕许你带伴读入宫学,是让你带着她胡闹的么?你记住了,往后但凡你犯了错,你得罚,她更得罚!” 她罚一,杨芸钗便得罚三,甚至重罚至十倍以上,永安帝此话暗含之意,夜十一听懂了,再不敢出声,却也不肯起身,犟着跪着不动。 夜贵妃在阿苍急急忙忙找到,再匆匆赶至灵霄,岂知中途遇到谢皇后,让谢皇后缠得脱不开身,方至此刻迟迟进华音阁,阁外文总管内侍的行礼声,不必文总管进来通报,永安帝已然往外道: “让夜贵妃进来。” 刚想入内通报的文总管脚尖转半圈,由往内转至往外,旋个身笑着同夜贵妃道: “贵妃娘娘请!” 夜贵妃入内见礼后,见夜十一杨芸钗皆跪着,不免求起请来,永安帝指着夜十一道: “朕可没让这小心肝跪,朕让她起身,她偏不起!行了,你是她姑母,好好劝她,朕本是听皇后说华音阁有惊喜在等着朕,没想惊有喜无,朕御书房还有事儿,先走了。” 夜贵妃送至阁外,永安帝回身看了眼阁里仍直挺挺跪着的夜十一,颇为头疼地同夜贵妃道: “你好好劝劝,不就罚杨芸钗那小丫头跪个三日么,她便同朕拼上了,真是!她这犟脾气也不知像谁!” 夜贵妃:阖京城都知大姐儿这犟脾气像皇上你。 埋怨完的永安帝似乎看懂了夜贵妃面上那坦然模样要表达的意思,兀地自个笑了,再是大步往外走,文总管带着内侍向夜贵妃行礼告退,紧随其后离开。 夜贵妃重进华音阁,千令人跟入内,宫娥候在阁外。 走至夜十一跟前,夜贵妃示意千令人去将杨芸钗扶起身,她则蹲下身,亲自将夜十一拉起,边拉边道: “你啊,也就仗着皇上宠你,男儿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是九五之尊?” 被拉起的夜十一没吭声,夜贵妃再道: “大姐儿,你要记住,就算不为旁的,就为了你母亲,你也该好好活着!” 夜十一蓦地抬眼,望进夜贵妃坚涩的眼中,她知道,这是姑母提醒她不要太过使小性子,别仗着皇帝舅舅宠她,磨到最后反失了帝心,届时已失长公主娘的她便会真正失去庇护,毕竟相较一国之君,静国公府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夜家还有谢莫宁三狼环饲,一个不小心,夜家便会被扑咬分食。 这些她都明白,她没有不明白的。 然噩梦无所觉,今生她却深深体会,有时候明白是一回事儿,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儿。 杨芸钗是她的人,受她所累,她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而冷眼旁观。 她做不到!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也知了 董秀之再忍不住,哗一声水花巨翻,她自水里冒出脑袋,纵听到外间永安帝已去了御书房议事,此时仅夜贵妃夜十一杨芸钗千令人四人在,她仍有些忐忑,今日下学后的一切仿若如梦,惊险得让她以为就要殒命于此。 夜十一听到温池水响,看杨芸钗一眼,杨芸钗立转步入内,夜贵妃也使了个眼色给千令人,千令人是宫中老人,更为千令女官,像今日诸如此类设局欲攀龙之事再熟悉不过。 夜贵妃握住夜十一的手,捏了捏稚嫩的手心,缓言道: “董女傅有我,你就放心吧,赶紧带着你的人出宫,芝晚琴风及时出了灵霄殿,幸在机灵,躲到我与阿苍赶到,两人方自暗处出来,我已让乔花带芝晚琴风出宫先行归府,出宫重重关卡,阿苍怕芝晚一人难以顺利护琴风回到大将军府,我想着也是,乔花拿着我的宫令只能护到宫门,宫门外可不比宫门内安全,但凡琴风一个闪失,都有可能另生枝节,阿苍要随护相送,我便替你做了个主,同意了。” “让姑母操心了。”夜十一福身。 “你这孩儿说的什么话,你小小年纪这般有胆有识,还不是为了咱夜家,为了你四表哥,为了我这无用的姑母。”夜贵妃说到此处,眼眶又渐湿,她想起她葭宁长嫂在世时,也是这般护着她不让她被谢皇后欺辱,现如今却换成了她的大侄女。 “宫中有姑母,十一放心,到了宫门外,十一接应吧,十一不亲眼看到董女傅进大将军府大门,十一也不放心。”夜十一忽略夜贵妃话中的煽情,她所作所为是为夜家,更是为了自已今生能寿终正寝。 “好。”夜贵妃本也有此意,事关夜家,事关她弘哥儿将来,夜十一主动提起宫门外接应,她自没有不同意的。 安全将董秀之自大将军府后门送入,再出来时,夜十一没有停顿,带着杨芸钗直回静国公府,二门处候着护琴风回大将军府后先行归府的阿苍与芝晚。 没有言语,四人齐入清宁院。 天色已晚,用过晚膳稍做洗漱后,夜十一杨芸钗于东厢说话儿之际,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亦在前院瀚斋招呼夜贵妃连夜派出宫到静国公府传话的内侍,尚来不及听夜十一细述日间灵霄殿华音阁里发生的事情,却已然听得内侍述说。 内侍是平鸾宫里一个普通的内侍小升子公公,在千令人手下做事儿,能被夜贵妃信任并派到静国公府,实因着这小内侍是千令人认下的干儿子,聪明机警,最重要的一点,认得清时事,亦懂得一日为母终身为母,他不会背叛千令人,则不会背叛夜贵妃,他知道个大概,所传之事字里行间不无照着夜贵妃要他表达的意思。 静国公听得眯起眼:“谢皇后?” 小升子道:“恐怕还不止,娘娘说,阿苍受夜大小姐之命去请娘娘,芝晚受夜大小姐到华音阁外带走董女傅的丫寰琴风,期间前后遇到了习传胪与莫探花。” “竟是连莫家与习家也参与其中!”夜大爷险听得坐不住,可以想见日间的情况是多么危急与艰难,也不知他闺女是怎么一路闯到华音阁成功破局的。 “莫家应当有,至于习家……”夜二爷对习家也参与其中的说法保留观望态度,“我倒是觉得,习首辅不可能会允习传胪参与其中。” 静国公也有同样看法:“习首辅中立之态,势不可破,习小二郎会出现在灵霄殿内阻拦大姐儿,他与莫九郎交好,只怕是受莫九郎一时所托。” 小升子将夜贵妃要他传的话都传了,接下来便是眼观鼻鼻观眼,等着静国公回话,他好回宫上禀。 “父亲,连娘娘都能查清日间华音阁之事,那皇上……”夜二爷言犹未尽,意思却是明摆着。 夜大爷微惊:“皇上也知了?那大姐儿坏了董女傅入宫之机,皇上他……” “慌什么?皇上既在日间没拆穿大姐儿力护董家秀姐儿之举,后又罚了大姐儿与钗姐儿,想必此罚不无含着此罚。”静国公说得含糊,他虽能揣得圣意一二,但却无法真正确定:“待近日再看,便知圣意何如。” 静国公让小升子回宫嘱夜贵妃沉住气,啥事儿也别做,纵遇到谢皇后也得如常,在永安帝跟前侍候更是不能露半点儿端倪,权当不知华音阁此事儿。 小升子应了,很快出静国公府回宫。 十月的京城,时值隆冬,已下过好几场大小雪,今晚也下了一场,不小,挺大的。 永安帝站在御书房外,看着鹅毛大雪飘絮而下,披着紫狐大衣裹得紧紧的,手中互握着一个手炉,炉中有着他喜欢的熏香,他生于天家,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可他喜欢的东西却不多,手炉中用作熏香的韭莲是他为数不多喜欢的东西之一,因韭莲坚强而勇敢,他自小便喜欢,生为皇子,到九五至尊,倘无坚强勇敢,纵有朝中从龙大臣相扶,也扶不起一堆烂泥。 董秀之……还算不上他喜欢的东西之一。 倘换做旁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同他抢人,纵不是他喜欢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这般肆意妄为,他定不会轻饶,换做他那愧对的外甥女…… 永安帝叹了口气。 文总管适时道:“陛下,外面冷,雪大,还是入内吧。” 他与另两个心腹内侍在御书房门外侍候着,俩内侍纵怕雪大冻着皇上,亦是不敢言,三人中唯有他敢说上一句半句。 “皇后让人送来的羹汤呢?”永安帝突然问,谢皇后告知他华音阁有惊喜时,他便有疑,只不过觉得大概不会是坏事,便也顺着皇后的意去了,没想竟是设下那么一个往他怀里塞妃子之举,他外甥女他是无可奈何,然其他人,纵不能重惩,敲打一番却也可以。 文总管以为永安帝要用了,很是慌恐道: “还在御书房内,只怕这会儿凉了,老奴这就亲自热热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雪中跪 “送回去。”轻飘飘的三个字,永安帝成功打断文总管叨个没停的话,未再进御书房,他转身往寝宫走:“回奉华宫!” 今夜本要到凤仪宫留宿,也不去了。 文总管微怔,俩内侍眼观自个鞋尖,半分不敢偏移。 文总管很快反应过来,赶紧应声,令俩内侍之一进御书房将谢皇后着人送来的羹汤送回凤仪宫,再是迅速跟上已走了几大步的永安帝。 内侍送回羹汤后,凤仪宫宫门大关,很快响起一阵怒摔东西的声音,犹可见殿中一片七零八碎的景象。 庆宫令着宫娥赶紧打扫收拾,边扶着胸口剧烈起伏的谢皇后重坐回凤座,提醒道: “娘娘,皇上今夜……” “不会来了!”谢皇后咬牙道,“都是夜十一那个小贱蹄子坏的事儿!” 她恨不得今晚就取了夜十一的小命! 平鸾宫里千令人听打探消息回来的宫娥言毕,轻声缓步走至夜贵妃身侧,低声道: “凤仪宫宫门关了,皇上回了奉华宫,谢皇后的羹汤被原封不动地送回。” 夜贵妃轻嗯一声:“安寝吧。” 千令人应诺。 兴鸾宫宁贵妃亦得到同样的回禀,她嘱咐身边的边令人道: “把嘴管严了,日间夜大小姐前往华音阁泡温池一事儿,谁也不准再传。” 真正不准再传的事儿,边令人伶俐,自是明白掩于夜十一到华音阁泡温池一事儿另有的蹊跷,方是她家娘娘让之不得再传的真正紧要,不过娘娘不明说,她自不敢多问,应诺后下去,便敲打了宫里的所有内侍宫娥一番,让谁也不敢在私下嚼舌根。 雪自昨夜下到今晨,金乌刚露脸,雪便停了。 经一夜互通有无,整个静国公府都知道了夜十一杨芸钗被永安帝各自惩罚之事,也不止,昨夜便知的京中便有好几个豪门,约莫不到晌午,整个京城亦都得晓得。 见昨夜大雪停了,金乌露出光芒万丈来,雪融得很快,芝晚芝晨忧心之中又暗谢上天垂怜,没让表小姐跪在寒雪中,真跪在寒雪中,莫说三日,只怕一日便足够要了表小姐的命。 然人算不如天算,芝晚芝晨这边刚暗自谢过上天,便又慢慢飘下柳絮小雪,很快又是一番银装素裹,看得她们眼眶都红了。 杨芸钗倒是没站在她身后的芝晚芝晨那般多愁善感,她直挺挺跪在静国公府大门前,面对皇宫方向跪着,丝毫不敢怠慢,小脸如玉如雪,身上落下的小雪越来越多,白嫩嫩得仿若与小雪合为一体。 这是罚跪,是永安帝御口亲罚,芝晚芝晨虽很想撑把伞为杨芸钗遮雪,更想将杨芸钗身上的细雪扫干净,莫融了沾湿毛大衣,继而让杨芸钗寒气入体着凉,但想归想,她们不敢,起先她们也险要做了,杨芸钗及时喝退她们,骂她们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们哪里是不要命了,她们是怕表小姐命没了。 她们不敢言,只得含着泪退后,退回杨芸钗身后站着。 杨芸钗知芝晚芝晨心意,心中暖暖,跪了小一会儿,她的身子手脚已开始发冻,冻得发抖,经掉湖风寒险去一命后,她身子骨再练再养,也再经不得冷寒,她不想让她们看到这些,温声道: “芝晚,你带芝晨进去,别在这儿陪我受冻,不过三日,我会没事儿的。” 芝晚泪自眼眶落下,却没应声。 芝晨已哭出来:“表小姐,你别赶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了,甘嬷嬷准得出来,我们好不容易拦下甘嬷嬷,她老人家这会儿还在樱宝院抹着眼泪,我们进去了,不是要甘嬷嬷的命么。” “你们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杨芸钗想到初听到她被永安帝罚跪在静国公府大门外三日的消息时,便昏过去一回的甘嬷嬷,眼眶也不禁发热:“你们进去,好好照顾甘嬷嬷,劝劝甘嬷嬷,就是编话哄住她,也是好的。” 夜十一出来时,听到的便是杨芸钗最后的话,她甚是赞同: “听你们表小姐的,进去吧。” 又对跟在自已左右的阿苍阿茫道:“你们也进去。” 杨芸钗的话,芝晚芝晨或许还能说上一二转寰,夜十一的话,她们是半字也不敢驳,立看向阿苍阿茫,阿苍咬着唇,轻启唇瓣有话要说,却在关头又忍住了,随后带着阿茫芝晚芝晨进府大门。 回眸的刹那,四人看到夜十一走到杨芸钗身侧,双膝一弯,很快同跪在小雪之中。 阿茫脚尖立转想要回去,阿苍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冲她摇头,芝晚芝晨看得目瞪口呆,纵早晓得大小姐如今已待表小姐大不同,然眼前的情景仍让她们无法置信。 杨芸钗震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芝晚芝晨两人加起来的份量,她抖着下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夜十一先开了口:“你的身子,经不过冷寒,三日足够要了你的命,祸因我而起,我怎能袖手旁观?” “可是大姐姐,你的身子也经不得冷寒啊,马爷说大姐姐的身子骨壮了许多,但仍需细养,十月本就冷,又下了雪,这雪也不知下到何时,大姐姐这样陪着我跪,是会跪出人命的!”杨芸钗急道,一急声调上扬,高了平日说话的声音好几度,连被冷得愈发白嫩的小脸亦因激动而平添了几分姻红。 夜十一却是不急,声音平缓有度,朱唇微弯,一抹浅笑爬上她明艳的小脸,照得她越发美得夺目: “是会出人命的。” 杨芸钗一愣,按她对夜十一的了解,她晓得夜十一不会做毫无把握或胡来的事儿,她下意识地相信夜十一这么做定然有其道理,可她不敢冒险,她怕冒险到最后,不仅是她的小命没了,也连累了夜十一。 她还未开口再劝,已然再听得夜十一道: “你放心,我惜命得很,会有法子的。” 杨芸钗的劝言瞬时被噎在嗓子眼,缓了缓,她还是想劝: “虽有法子,却难保万一,大姐姐,芸钗这条命本该早没了,纵真殒于这场罚跪中,芸钗亦毫无怨言,大姐姐万不可为芸钗犯险!” 夜十一不为所动:“雪,总会停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意孤行 静国公夜二爷上早朝,夜大爷也因有事儿出府未归,倘知夜十一也跪到府大门外去,夜大爷自是再重要的事情他也不会出府,然他没想到,夜太太也没想到。 夜太太得知时,夜十一已陪着杨芸钗在府大门外跪了小半个时辰,她急坏了,快步往府大门走,边走边骂左右的丫寰婆子: “你们都是死人是不是!大小姐胡闹,你们就让她胡闹!清宁院的丫寰婆子呢,都死了么!都不会拦着是不是!赶紧的,都给我到大门外去,就是绑,也得给我把大小姐绑回清宁院好好待着抄《女训》去!” 她再糊涂,再护着杨芸钗,可杨芸钗是永安帝御口亲令罚跪,她长孙女却仅是罚抄三遍《女训》,纵初听到时,她心中颇对这样的结果不甘,然心中也明白这已是对杨芸钗最轻的惩罚,她再看不顺眼长孙女,长孙女也是她长子的嫡亲骨血。 何况历经两年,她已明白她这长孙女即便谈不上有多大的能耐,也是聪慧至极,于静国公府而言,已不再仅仅是有皇帝舅舅后靠的长孙女,连她贵妃闺女都说,让她务必照顾好葭宁长媳的这点骨血。 她不是老糊涂,或许两年前是,但两年里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丈夫儿子闺女每一个人对她的规劝引导,让她明白了,倘有朝一日她长孙女真出了什么事儿,那静国公府将面临极大的动荡,这动荡可大可小,小不论,大则可伤及阖族命脉! 此刻丈夫俩儿子都不在府里,她就得看好了,看牢了,绝不能让长孙女有半点闪失。 夜太太呼喝着一大群人到府大门,远远便见大门里面两边偷偷避站着许多人,大都是清宁院里的丫寰婆子,也有各院各门的小厮,唯独没有阿苍阿茫芝晚芝晨四个大丫寰,她看得险些头顶冒烟,大姐儿钗姐儿最待她们不错,在此紧要关头,无一不在旁劝着不说,连人影都没见着,真是反了天了! “妙绫!”一唤身边跟着俩大丫寰之一,夜太太怒道:“去看看,大姐儿钗姐儿身边跟着的四个大丫寰都跑哪儿去了!” 妙绫应诺赶紧往清宁院跑,从府大门到两院的距离差不离,但她下意识从先清宁院,再到樱宝院。 纱绫见状道:“太太莫气,或许是大小姐与表小姐早有安排。” “她能有什么安排?”夜太太指的是夜十一,倘真有安排,还能同跪在雪地中:“你带人去,把大小姐给我请回清宁院去!” 京城繁华街道中,阿苍阿茫芝晚芝晨兵分四路,在每个最热闹的街口灵活游走。 “听说静国公府的表小姐被皇上罚跪三日!”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 “嘿,不止呢,那夜大小姐也跪着呢!” “什么?” “不会吧?” “你听错了吧?” “什么听错!我亲眼所见!不信你们去透真大街瞧瞧!” 静国公府就落建在透真大街中段,大门院墙横出足占透真大街大半,不必近前,只在街口拐角瞧,便能瞧到静国公府大门前那两座雄武的石狮。 从另一条街走过来的阿茫满眼忧心:“阿苍,这真的有用么?” 阿苍道:“大小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阿茫点头:“对,大小姐说的准没有错!” 芝晨在另一条街道中也对芝晚表达着同样的忧虑,芝晚同样坚信大小姐命阿苍阿茫这样做,总有大小姐的理由,她们只管照着做便是,只要大小姐无事,想必表小姐也会没事儿的,现今她们只能这般深信着。 一时间,闹哄哄的人一拔又一拔地往透真大街去,终是平民,也不敢太靠近静国公府,纵夜家大小姐与表小姐真惹恼了皇帝,那也不是他们一介平民能冒犯的,远远偷瞧着,都怕惹上祸端,近前去看,又不是不要命了。 莫九习二少早驻步于透真大街街角拐弯处,一辆没有族徽的大车停在一旁,车夫正百无聊赖,品优布中则严肃站在各自主子身后,一高一矮两个人心中其实都有些无奈,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爷到底在看什么,俩女娃儿有何好看的? “怎么办?”习二少终于开口。 “什么怎么办?”莫九没接话,反问一句。 习二少真想翻白眼,正经同莫九道: “这样的雪天,莫说她们俩女娃儿,就是身强体壮的两个成年男子,在跪三日后必定也得风寒一场,且只大不小。” “那你有何好法子?”莫九明白习二少的意思,更明白这一场雪跪足够要了他在意的那小人儿的性命,可他没法子,那是永安帝御口亲罚,杨芸钗不可能不跪足三日,杨芸钗不起,她也不会起,他倒是想近前去劝,可他以什么身份劝,又该怎么劝? 习二少叹气:“我能有什么好法子?” 他可是亲眼目睹了连夜太太命人用绑的,也没绑走夜十一的情景,一意孤行一定与杨芸钗共进退,夜太太是被气得险昏在大门外,亏得夜太太身边的大丫寰伶俐,不知在夜太太耳边劝了什么,待另一个大丫寰自府里跑出来,往夜太太跟前回禀着什么,伶俐的大丫寰又悄声说了什么,夜太太深深再看一眼夜小老虎,竟是走回府里去了。 此情此景,他是看得稍安了心,夜小老虎只要同跪着,那他在意的那个敢扑倒他的小人儿便有机会挽回一条小命。 夜太太没回后院松椿院,只是回了前院厅堂花厅坐下,着重又问了妙绫一句: “她们四个都不在?” 得妙绫再次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转重问纱绫: “你真觉得她们是大姐儿使出去的?” 纱绫肯定:“太太,芝晚芝晨且不说,阿苍阿茫最是忠心大小姐,倘不是大小姐有命,她们绝对不可能擅自离府。” 还是在这个时候,故她还肯定。 仁国公府絮临院中,莫世子妃头痛地看着眼前的嫡长子: “你说你要入宫,你倒是说说,这个时候你进宫是想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护妻路 昨日之事儿未消,她略知一二,丈夫上早朝前,便嘱咐她,务必在仁国公府里协同婆母好好守着,不能再出什么乱子,说早朝后,圣意何如,便可见分晓。 丈夫公爹上早朝未归,莫九是堂弟,又已是官身,且昨日之事儿莫堂弟便有参与,虽是败了,莫堂弟心中自有分寸,出府她管不着,也管不了,但长子要在此时进宫,倘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替长子递牌子进宫的! 莫息无法说清楚,他也不能说,倘说了,他母亲定更不会替他递牌子入宫请见,可他必须进宫,必须得面圣,不然按着十一的脾性,她真的会陪着杨芸钗跪足三日,她身子骨本就弱,将养两年,好不容易养得强一些,他可不能让她一跪便跪回两年前的身体状况,甚至更糟。 “母亲,儿求你了,你替儿递牌子入宫吧,儿答应你,一定把十一娶回仁国公府!”莫息跪在莫世子妃跟前,再三求着。 莫世子妃听着素来对莫夜两家联姻不怎么上心的长子突然说出这般顺从的话来,不知长子在打什么主意的她越发觉得不能帮着递牌子进宫,她苦心婆心: “息哥儿,你老实告诉母亲,你见太后娘娘到底何为?是因着夜家大姐儿么?” 莫息沉默不语,她瞬时明白她料对了: “大姐儿并未被罚跪,同跪于雪中,那是大姐儿自愿陪杨家孤女,纵你见了太后娘娘,你又能如何?方将母亲派去探静国公府前何情况的人回来报,连夜太太都劝不动大姐儿,绑都绑不走,你觉得大姐儿就能听太后娘娘?除非杨家孤女的三日罚跪能收回,然太后娘娘纵是皇上的嫡母,也不得擅改皇上亲口御令,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君无戏言!息哥儿,你已不小,你祖父你父亲又自小着力培养你,将你当成未来的仁国公与未来莫氏一族族长来教导,你该明白这些!” 莫息当然明白,就因着太明白了,他自小行事便多受制肘,有时候他活得连身陷夺嫡漩涡里的四皇子都不如,故他让母亲递牌子入宫求见秋太后,他想搭母亲进宫见秋太后的顺风车,其实并不是想见秋太后,他知道秋太后并不能解决十一目前的困境,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便不是秋太后。 日快正中,他母亲不愿帮他,他不能再在仁国公府里耗下去,他得另寻他路! 莫息磕下最后一个头,什么话也没说,便起身便外走,他直出絮临院,丝毫不顾身后传来他母亲的叫唤,也不管他母亲让一路阻拦他出府的下人,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永书一直跟在他身边,带着他上观院的小厮将一路他母亲喊来的丫寰婆子挡路推开,直至见到府大门,却见仁国公府的护院已呈两堵肉墙挡住府大门。 永书请示莫息:“大少爷?” 莫息道:“永籍呢?” 永书回:“如大少爷吩咐,已集结人手在府大门外候命。” 莫息想着夜十一跪在雪地中的情景,眸中最后一线犹疑终逝去: “让永籍行动,能不伤人,便不要伤人。” 永书应诺,手覆至嘴边,一记清亮悠长如埙音的声音响起,他擅长口技,模仿任何声音都不在话下。 早候在仁国公府侧院墙下的永籍听到埙音,得到强硬闯入内接应莫息的信息,没有半分迟疑,不管事后有何罪责,他只听他家大少爷的,右手高举起一挥,莫息手中的八部众之首天众十二人,以他号令手势为准,即刻悄无声息翻过侧院墙。 一场天众与仁国公府护院的对抗战打响,莫息护妻之路也就此正式开启。 顺利出仁国公府后,永书愣愣地跟在莫息身后,没有骑马或坐车,大少爷说要找的人不远,骑马坐车都太显眼,永籍带着天众摒开堵府大门堵得半分不透的肉墙后,也在办完大少爷的吩咐后带着天众回到暗处,他深深觉得现今的大少爷同从前的大少爷有着很大的区别。 具体的,他又说不出。 自大少爷在夜游凌平湖再遇夜大小姐后,除了近身侍候的他与同为大少爷心腹的永籍外,没有人知道在此后的一个夜里,大少爷突然在上观院摔了一跤,自楼阁滚下,长长的楼梯石阶将大少爷的头都磕破了,当时大少爷只昏了一会儿,前后的时间还不足他跑出院去喊人,大少爷便醒了过来,告诉他,绝不能将大少爷磕破脑袋的事儿传出去。 在大少爷养伤的那几日里,大少爷没到国子监上学,一直躲在上观院书房中读书,为了不让磕破脑袋的事情让谁晓得,大少爷是连世子爷世子妃都不见,世子爷站在书房外听着大少爷大声朗书听了许久,最后同他交代好好侍候大少爷,但凡有事儿,不管大小事都要往絮临院递声外,世子爷便劝着担忧的世子妃回院去,国公爷与太太也在世子爷轻描淡写下,以为大少爷不过是在用功读书,并无大碍。 数日后,大少爷磕破的伤口愈合,又在头发中,只要不再扯到伤及,已然不会掺血,大少爷便回了国子监读书,直到游左俩副将在一日内被毁,他突然听到大少爷站于窗边,说了两个字:怪了。 怪了? 怎么怪了? 他没听明白,但结合京中赫赫有名的三大营俩副将同一日被定下凌迟绞刑,他也觉得一日之内发生的事情皆巧合得惊人,连他一个下人,都觉得有蹊跷。 大少爷是主子,想得比他多比他远,特别是伤好后的每一日侍候,都让他觉得大少爷再不是从前的大少爷,目光多了几分深沉,话语少了几分外露,许多事情大少爷都在悄悄地做。 伤好后大少爷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迅速建立了八部众,费的时日不过三月光景。 他不知道大少爷建立八部众是为了什么,但他与永籍都看得出来,从前大少爷对夜大小姐的亲近只是因着世子妃自小在大少爷耳边念叨,待大少爷长大,便替大少爷讨了夜大小姐为妻所影响,现今大少爷关注夜大小姐一切的目光,却炽烈得灼人。 第一百三十章 忘返易 身为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在阖京许多人眼中,黄芪肖简直就是如阎罗般的存在,他手抓许多人的生死大权,脚踏许多人的兴亡命脉,不凭什么,仅凭他是众亲军卫中唯一能直达天听的内卫。 他正愁着手中永安帝钦定速办查清之事,方将便有属下来告知他,静国公府那位夜大小姐居然与受罚的杨氏孤女同跪于雪地中,也不知那杨芸钗有何能耐,竟让夜大小姐这般看重? 不知便不知,知了便得上报,当然了,阖京倘还有他不知的,他也该反省反省了。 至于先时游左俩副将同一日内被毁之事,他倒是知了,没知个及时,本以为入夜进宫面圣禀报,得让皇上一番重惩或怒斥,未料皇上竟是轻描淡写地应声晓得,便没了下文,真真唬得他有两日没睡好觉。 伴君如伴虎,他虽有直达天听之权,却也是随时将脑袋系在裤腰带的,但凡办事不力一个不小心惹恼一国之君,他裤腰带上的脑袋就得上缴。 “小二!”黄芪肖高喊一声,没想没招来茶楼跑堂,反招来他并不面生的人:“哟,这不是莫大少爷么?可真是巧了。” 本来对方无官无品,无需他起身相迎,奈何人家有个国公祖父元后姑母,元后姑母早薨,然尚有位元嫡皇子表哥在,四豪门夺嫡,暗下较劲,已非一日两日,四位皇子最后谁能入主东宫,饶是他经常面圣,也说不好圣心到底向着哪一位,秉着万事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行事作则,他对四豪门的任何一位素来都是礼数友好不疏不亲。 深以为然,习首辅中立之态,值得他修习效仿。 莫息再见到黄芪肖,眸子不由自主流露出三分亲切来,这三分亲切看进黄芪肖眼里,直教黄芪肖讶然不已,心道他何时同这莫大少爷亲近过了? “不巧,我乃专程来找黄指挥使。”忘返茶楼离仁国公府不过三条街,再抄近路,莫息带着永书快步过来,也不过片刻之间。 “专程?”黄芪肖喜在此间茶楼品茗想事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保密之事,阖京但凡知他黄某的,无不知他此小习惯,他抿唇笑道:“既如此,莫大少爷请坐吧!” 两厢坐下,莫息心中着急夜十一尚跪于雪地中,并无其他心思,开口便是直言他此行目的: “我来,是为了同黄指挥使做笔交易,一笔黄指挥使举手之劳却能解燃眉之急,完全利于黄指挥使的交易。” “哦?”黄芪肖下意识以为莫息是为了莫九日前出现在灵霄殿一事儿,“倘是关于莫探花的,莫大少爷且安心,莫探花躲闪得及时,并未撞到圣驾,皇上不会对莫探花做出什么惩戒的。” 平常无朝会活动之际,各卫亲军分别值守皇城四门,唯独锦衣卫于宫城正门午门外昼夜守卫,总计百人,午门内外负责鸣鞭及执掌仪仗的锦衣卫更多达五百之众,此外御座西侧、丹陛、御道、金水桥以及奉天门广场的各个门前,皆同有锦衣卫守护候命,可见锦衣卫于皇宫宫城各处的渗透力有多强。 莫息毫不怀疑黄芪肖会得知华音阁所发生的一切真相,闻言面上波澜不惊,只摇头道: “不,华音阁一事儿,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来,只是想请黄指挥使在待会儿进宫面圣之际,带我一程。” “带你一程?”黄芪肖觉得他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本指挥使倒是不知莫大少爷小小年纪竟也如此会说笑!” “蔡康来。”莫息淡淡道出一个名讳。 黄芪肖心中一凛,皇上交与他秘密查探的皇差便是要肃清大理寺内哪一个官员乃鲁靖王派潜于京城的棋子! “莫大少爷无缘无故提起蔡左寺丞来做什么?据我所知,他同仁国公府可没什么交情。”他不动声色,莫息提到蔡康来,莫非是在同他说皇子要他查出的棋子便是蔡康来? “明人不说暗话,黄指挥使,我急着面圣,你急着交差,何况夜大小姐让人到处散播她与杨芸钗同跪于静国公府大门外,便是想让你进宫上报此事儿,倘我不来,黄指挥使这会儿应当已到宫门。”莫息人小稚嫩,与已而立之年的黄芪肖面对面坐着,气势却是半点不输,所出之言更是一句比一句惊得黄芪肖险要坐不住。 “你说的可是真的?”黄芪肖忍了忍,想了想,终问了句:“可有何证据?” “时间紧迫,倘黄指挥使信得过我,那么请你先带我进宫面圣,事后我必定让人将蔡康来密通山东的证据亲手呈与黄指挥使。”莫息实不愿再拖时间,言罢便起了身,作势得黄芪肖一个决定,到底是交易还是不交易。 山东乃鲁靖王封地,一听到密通山东四字,黄芪肖立马晓得自已并未会错意,莫息是真的在跟他说蔡康来便是他奉皇差要密查之人,且听莫息之言,手中已然掌有证据。 “行!”他随着起身,拍案交易成立,侧身同随立他身后的锦衣卫红校尉道:“备马!” 莫息道:“有劳黄芪肖再备上两匹马儿。” 黄芪肖方悟莫息与其小厮刚才是步行过来的,追加道: “听莫大少爷的。” 红校尉应诺,没多时便备好四匹骏马。 四匹骏马齐奔宫门之际,文武百官散朝。 静国公夜二爷大车未到静国公府,便听闻了夜十一同跪于雪地中之事,急得夜二爷坐在车厢中便火急火燎: “父亲,你看大姐儿这不是胡闹么!” “她是想护钗姐儿一条性命。”静国公心中也急,面上尚镇得住,没同次子般急得尽显表面:“自大姐儿纳钗姐儿于羽下,我便知钗姐儿于大姐儿心目中有所不同……” 但他以为那不过是长孙女在收买人心,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办一切有利于夜家之事,没想到长孙女竟在杨芸钗生死关头以身相护,看来还是他低估了那杨氏孤女,也忽略了长孙女终是葭宁长公主血脉,公主长媳那颗万事为善的心,终是一脉相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知明 “是不同,可大姐儿那身子骨,小心将养着都得费尽心思,每日晨起练五禽戏,每日清补汤药不断,外练内补了两年,那小脸方将有血色有肉些,这样的雪天,怎能这般随心胡来?那会要命的!”夜二爷一想到把大侄女捧在手心里的兄长,话更急了:“也不知大哥外出办事儿回来了没,倘事儿未办成,便听闻此事儿,那还不得把事儿一丢赶紧往回赶!” 夜大爷未入仕,葭宁长公主尚在时,名下嫁妆所有产业皆是由葭宁长公主自个执掌料理,葭宁长公主薨逝后,将嫁妆尽数留给了年幼的夜十一,夜大爷自先接过头代为执掌,今日一早静国公夜二爷上早朝,夜大爷则到邻县办事去了,所办之事正是去解决葭宁长公主名下一处产业的纠纷。 静国公沉吟片刻,目光幽深冗长,拍拍次子肩膀让其冷静下来,尔后道: “我们散朝一出宫,便得知此事儿,想必其他人也是一样,大满方将来同你禀报,不是说此事儿早在我们刚上早朝不久,便传遍京城么。” 夜二爷一听微怔,复细想了父亲话中之意,恍然道: “父亲是说,有人在大姐儿同跪雪地后不久,便将消息散布到京城每个角落,意图……我们出宫门不久,圆子便说看到了黄芪肖快马到了宫门,随行的还有莫家息哥儿……” “不管散播消息的人是谁,这对大姐儿有利,不然黄芪肖这会儿也没那么快便进宫面圣。”倒是莫息让静国公思之不解,“至于莫家息哥儿……你注意着些,见到大姐儿时,也把此事儿同大姐儿说说,让她心中有数。” 尽管未确认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然他以为,那人该是他长孙女。 回到静国公府,静国公没劝夜十一起身,夜二爷也被拘着不准多言,只将莫息随着黄芪肖进宫一事儿悄声同夜十一说了,尔后父子俩便进了府,进府后静国公便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果是他长孙女让人散播的。 除莫息进宫之事外,夜二爷还低声说了两件事情,皆是在早朝永安帝当众让文总管宣读毫无转寰余地的撤职旨意: “工部刘员外郎与户部包郎中被撤职查办,同是前浙江贪污巡抚案余留同党之罪。” 想到长姐夜贵妃命千令人特意等到散朝来同他与父亲说的另一件关于后宫之事,他也一并说了: “昨夜本该皇后娘娘侍寝,然皇上不止将皇后娘娘送的羹汤送回,且未进凤仪宫半步,而独寝于奉华宫。” 夜二爷言罢再不敢留,再留他怕他会违父命,直接将跪在小雪纷飞之下的大侄女强抱了回府里去赶紧捂热,瞧那小脸都冻得雪白雪白,比杨芸钗倒是好些,杨芸钗经受那一场大寒,至今身子骨是比他大侄女还要差上些许。 暗叹一声,他脚步沉重地走入府大门,倘不是生于公候之家,倘不是乃清官之后,这俩女娃儿何至于小小年纪便要经受这样的磨难! 杨芸钗跪至晌午,与夜十一于午膳只喝了一碗热汤下肚,她们也不是不想吃点儿膳食入腹,只是实在冻得没了食欲,那两碗热汤还是勉强在阿苍芝晚半灌半喂下进了肠胃,为了能再坚持多一小会儿,大姐姐何如她不知,她只知她再吃不下东西,也得逼着自已喝下这一碗热汤。 夜十一听夜二爷言道后并未有反应,不是她跪糊涂了,相反,浑身的冰冷让她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她知道皇帝舅舅一定不会饶过谢莫两家,重惩不会,小罚必有,然莫息在此时入宫,她却是不得解,不是她不想反应,而是她现今就该没什么反应。 皇帝舅舅所惩戒的人中,就有她夜家一份。 重罚杨芸钗,让杨芸钗跪于静国公府大门外三日,纵仅罚她抄三遍《女训》这般微惩,然杨芸钗的罚跪三日已然是最重的惩戒,更是皇帝舅舅对静国公府的警告。 她能理解皇帝舅舅恼夜家让她年岁尚小便掺与到四豪门夺嫡之中,但她不明白皇帝舅舅这般借杨芸钗警告静国公府到底是何意,皇帝舅舅待四表哥素来不同,不然众皇子中也就不会仅她四表哥在入国子监前,特意被皇帝舅舅送往金陵莫老阁老身边教导一年,其中虽也带着莫息,然莫息终归不是三皇子,这意义天差地别。 倘皇帝舅舅未曾属意四表哥,那先前种种特待于四表哥又是何意? 夜十一苦思冥想,自噩梦中种种想到现今眼前种种,她越深思越心惊,心中微微料到的那个可能让她止步不前,她觉得不该会是这样,可理智告诉她,事实真相应当离这个可能不远,纵然并非尽她所想,她皇帝舅舅打的算盘也从来不是如她噩梦中那般深以为然! “大姐姐,二表舅说的是什么意思?”杨芸钗就跪在夜十一身边,夜二爷低声说事时,那声音她也能听到,她明白这是夜二爷刻意不瞒她,否则能让她无法听到的法子多得是。 她垂着眼帘,微低着头,半会儿没得到夜十一的回应,她方微微侧目,却见夜十一脸色难看至极,她心中大骇: “大姐姐!你怎么了?可是受不住了?阿……” “别叫!”夜十一打断杨芸钗欲唤随候于府大门内侧的阿苍过来之举,“我没事儿。” 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呼出来,她缓缓回起杨芸钗的问题: “刘员外郎,工部从五品,乃谢家的人,包郎中,户部正五品,乃莫家的人,皇帝舅舅在今日早朝,以前浙江贪污巡抚案余留同党之罪将他们撤职查办,从五品与正五品,户部较之工部,自是包郎中份量重些,谢莫两家同罚,皆失一朝中助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昨夜皇帝舅舅略惩皇后娘娘,谓之以衡,皇帝舅舅并未厚此薄彼,同罚同重,是惩戒,也是警告,龙颜不可冒犯,龙威不可挑衅。” 这是永安帝对华音阁发生之事心知肚明继做下的决断,杨芸钗听明白了: “那我们静国公府……” 话儿一半,她兀地想通,眼蓦地睁大,脸色愈发苍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纵无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员外郎与包郎中被永安帝撤职查办,且撤得谢莫两家毫无还手之力,也不是不敢还手,这会儿永安帝摆明是在为华音阁一事儿算后帐,谁在这个时候顶上去,无疑是将自个撞到刀刃上,谢莫两家的人就没一个是傻子的。 夜家更直接,一个杨芸钗便足够震慑静国公府的,以至于早朝静国公夜二爷十分安静,不是永安帝问到,父子俩权当自个透明。 夜谢莫三家的沉默低下,成功收住了永安帝秋后算帐的火焰,但看着眼前的黄芪肖及退半步后面的莫息,永安帝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文总管见状上前想服侍一二,却被永安帝轻抬手止住步伐。 黄芪肖主要就是来上禀夜十一也同跪于静国公府大门外雪地里的,禀完候着,然永安帝穿过他看向他身后莫息的那目光,直教他绷紧了整个身形,倘若可以,他真想下一息就落荒而逃。 他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他看不到莫息的神色,他都被皇上那锋利如刀的目光透刺得浑身冰凉,纵自小有仁国公府的底蕴,想必年不过十岁的莫大少爷也好不过哪儿去,倘昏过去了,他不禁得吃皇上胡乱带人入宫的罪,过后还得吃仁国公府暗下的一个数落。 不必深想,他都知道莫息以交易一个蔡康来同他换得一次入宫面圣的机会,这样的事情绝然非是此时现下情况的仁国公府能答应的,大有可能仁国公莫世子都不晓得,他们的嫡长孙嫡长子竟被他以一个交易交换便在这个关头给带进宫。 说不上后悔,却也绝对不轻松,黄芪肖觉得自已好像有些犯混了,就凭莫息空口白话那么几句,连证据都没先交给他检验,他居然就信了! 为什么? 就因着起先莫息看他时的那眼神儿的亲切感么? 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感性易信了? 见鬼! 终于永安帝将目光瞥向黄芪肖,黄芪肖止不住一个激灵,喉咙吞下口水发出一个细微的咕噜声。 “你下去,出宫前往静国公府,不必出面,就在暗处盯着。”永安帝吩咐道。 “诺!”黄芪肖赶紧告退,退出御书房的动作礼数周全,也绝对不慢,迅速得像卷走一阵小风。 出御书房最后一刻,他暗瞥向仍站得挺直的莫息,好家伙,面不改色,竟是镇定得很,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同那夜家大小姐一样,简直让人期待他们什么时候会彻底惹恼皇上,失去帝心的同时失去性命,甚至累及庞大的家族。 重新看到正坐御座龙椅里的永安帝,莫息淡漠的眸子渐渐冰寒。 在前世,他从未想过这样宠爱十一的人,居然在知道那样的真相内情之下,还能端着一副好舅舅的模样,帝心难测,人心难料,皇帝也是人,也会为了已身之利而不顾一切,即便那曾经是最珍惜的人,也能在算计中毫无犹豫地被牺牲掉。 “说吧,费尽心思让黄芪肖带你入宫见朕,到底何为?”永安帝视线落在御案下行完礼后便一直挺如松的莫息脸上,他想从莫息脸上看出什么,却发现不过数月未见,这个仁国公府的大少爷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的意图居然一无所获。 眸光渐沉,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好转变。 “皇上,请您救救十一!”莫息再次双膝跪下磕头,目光凉如水,声音却透着真挚的恳求。 永安帝看着伏首的莫息片刻,叹道:“朕并未罚大姐儿跪于雪地中。” 莫息即便不怎么意外永安帝这反应,此刻心下也不禁一片冷寒,他伏首不起: “皇上的话,十一会听的。” 前世游左俩副将并没有毁得这么早,华音阁设的局也并非莫谢两家联手所下的套,终如董大将军设局的初心,结局董秀之入宫为妃,永安帝睁只眼闭只眼收了董秀之这份不算喜欢也不算厌恶的礼,董大将军如愿得永安帝进一步助力,而最终逆转杨将军上位之势的是入宫成董妃的董秀之,非是他的十一。 一切重来,他惊喜,又害怕。 上天给他重生的机会,他知道前世所有事情发展的轨迹,这一世绝对可以护着她安然度过一辈子,纵一生无子,他也不愿她再陷入那样的危险,而非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死亡接受没有她的日子,重来一回,他一直这样深信着。 直到游左二人之死提前,他方意识到即便重来一回,当所有事情发生改变,他的优势他的自信一文不值! 前世十一没有插手华音阁之事,杨氏孤女也早殒于一场风寒,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在前世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故他无法确定皇上会不会出手,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溺宠外甥女的好舅舅形象。 他在赌,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他浪费的是时间,消耗的是十一健康的身体,他能重生回来的意义也将失去一分。 “大姐儿的脾性如何,你自小同大姐儿青梅竹马,应当清楚才是。”永安帝没有松口,只是告诉莫息一个事实,纵他亲临,他那外甥女犟起来,他也是拿她无法。 “十一是为护杨芸钗……”莫息意识到永安帝在装糊涂,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戳重点:“只要皇上收回成命……” “放肆!”永安帝斥声,语调并未起伏,只是声线瞬间变得冰冷。 文总管埋首埋得更低了,半弯着腰,额际生出冷汗来,眼尾余光偷偷瞄向御案下的莫息,心道这也是一个仗着自家家族底蕴深厚而不怕死的小祖宗。 莫息被斥,脊梁依旧挺直,如剑的眉微微轻颤,浓而密的睫毛扇了一扇,黑如墨的眼瞳坚定的光芒闪过,他轻声道: “还请皇上摒退左右,臣子有话上禀!” 文总管带着御书房里侍候的内侍宫娥退出去,关上两扇沉重的大门,在合上的最后一刻他看着莫息那似是未折过的背影,一颗老心蓦地一跳,伴君多载,让他学会了何时紧闭耳目,聋子瞎子在许多时候,总能比旁人活得更久。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没摸着 “嘿,我就知道皇上他老人家不可能放任夜大小姐那样在雪地里跪着!瞧,不过半日余,就收回成命,连那杨芸钗都受了益不必再罚跪,倘杨知府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是啊,死得值啊,这皇上宠爱夜大小姐,能收回成命,其中何尝不无看在杨知府尽忠职守含冤而亡的面份上!” “行了行了你们俩!豪门中事,离咱们小老百姓远着呢,来来来,吃酒吃酒!” “这不是无事叨叨么。” “就是……” 忘返茶楼大堂里,黄芪肖含笑听着离他桌不远的另一桌几个平民的说话声,对面坐着的莫息也神色如常地听着,并不觉得这干他何事。 检验过莫息让小厮递上来的有关蔡康来密通山东的有关书信后,红校尉弯腰低声在黄芪肖耳边悄语,说完站直身,将书信往怀里塞放好,便一如既往地如一座雕像站着,只是他的眸子已控制不住时不时往莫息脸上扫上一扫。 突地顿住。 与莫息的目光撞个正着,且莫息的眸光淡得让他不自在,似是什么都被看穿的那种老底不在的窘迫,红校尉尴尬僵硬地收回视线。 “真是没想到……”黄芪肖不是没注意到红校尉窥视莫息不成的尴尬,只是他比红校尉更想知道,莫息到底是怎么拿到蔡康来寄往山东鲁靖王手里的密信的:“莫大少爷,不知能否告知这书信是如何得到的?” “不能。”莫息直接拒绝,交易成功,他再无坐下去的意愿,相较起同黄芪肖重新培养起深厚的感情,他更急着去见多年不见的人儿,他起身告辞:“我有事儿,先走了,往后但凡黄指挥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派人寻我。” 目送着莫息上了莫家大车,永书也钻进车厢里去,大车在车夫挥鞭下缓缓起行,黄芪肖嘴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同一直注视着莫家大车离去的红校尉道: “大人,要不要属下派人盯一盯?” 黄芪肖摇头:“不用了。” 倘盯不住被反盯就不好了,莫息这会儿因他助其入宫面圣,博得皇上收回成命之机而对他有好感,并许了日后相助的承诺,倘放在一日前,他还得大笑几声莫息的不知好歹,但在昨日晌午后申时圣命下,免去杨芸钗罚跪三日,与夜大小姐同罚抄十遍《女训》后,他已然再讥笑不出。 算算时间,在他出宫前往静国公府盯着夜大小姐跪在雪地中的情况后,莫息说服了皇上,收回对杨芸钗的重罚,成功免去夜大小姐一场雪跪而带来的后患无穷,不管莫息是怎么做到的,他已无法小视从来不曾在他眼里过的莫家大少爷。 趁着莫息对他的示好,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树下一个敌人,纵这个敌人还小,古往今来,敌人只论强弱,可从来不论年纪大小。 重重宅院比不过重重宫闱,但看到莫息突然出现在西厢,大刺刺地出现在她床榻前,隔着帐幔凝视着她,除了吓一大跳之外,夜十一及时止住想往外大喊的惧怕,拥被坐起身的她仍抑制不住仿要跳出嗓子口的心。 永书没有身手,故莫息这回带了永籍来,永籍此刻正在外间用把刀子抵住阿苍的喉咙,只要阿苍一个妄动,刀尖随时可戳穿喉咙直取阿苍性命。 他撩开帐幔,慢慢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一言不发。 烛光并未添设,仍是夜十一安寝下时,阿苍仅留的一盏昏暗的烛台,如黄豆般的火焰无风自动,照在莫息身上,侧影如舞动的魅影,诡异而寂静。 倘换成未做噩梦前的夜十一,这会儿她早尖叫起来,倘不是早得知杨芸钗能得赦令改罚跪为罚抄,尽管不确定该是莫息的功劳,但至少她觉得应当同他有关,毕竟他入宫前,赦令未下,他出宫后,赦令不久便让文总管亲拎着出宫,到静国公府宣读。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出声。 外间阿苍手心直冒冷汗,她认得莫息身边的所有人,永书认得,自也认得永籍,永籍身手很好,她也早知,可任她怎么料,也料不到有一日永籍会在莫息的默许下对她出手,而这的目的仅是夜闯大小姐闺房,不让她高声引来其他人。 莫息突然伸出手,手伸至夜十一脸颊,他想她,想了好多年,她不知道,他想再摸她的脸,想了有多久,有多渴望,然就在快要触摸到她小脸时,被她打掉了。 “大半夜闯到我寝屋里来,扰我清梦,挟制我的人……”夜十一打掉莫息想摸她脸的手后,她有些发怔地看着许久不曾再碰触过他身体任何一处的手,这手还很稚嫩,她还没嫁给他,还没怀上他的孩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静国公府的护院好像不怎么样。”莫息答非所问。 “因为没人像你一样大胆。”夜十一驳道,静国公府不是谁想闯,便有胆量闯的。 莫息笑了,闷闷笑出声音,他其实很想畅快地开怀大笑,再见到她,再见到活生生好好的她,他很高兴,所有他毕生学到的词汇都难以形容他此刻的高兴。 夜十一听着看着,片刻后仿佛在莫息眼角看到一丝晶莹闪烁,她到现在还能好好同他说话,没像之前赶他下大车那样赶他,就是想问明白在她与杨芸钗跪于雪地时,他入宫到底同她皇帝舅舅说了什么,可当看到这丝晶莹后,脑子却是刹那空白。 “倘我真正大胆,我便不会失去你。”莫息笑够了,含着难以察觉的苦涩悔意,他庆幸叹息:“真好,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夜十一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收回被她打掉的手,转而将滑落至她腿上的锦被往上提了提,努力盖到她腰际,莫息没正面答话的打算: “明日下学后,我们一同去逛街,到广桃斋买你喜欢吃的桂栗糕。” “不去。”含着他不答她话的气愤,夜十一拒绝得迅速。 莫息笑得笃定:“你来,我告诉你答案。” “现在不能说?” “不能。” “那你半夜来做什么!” “看看你。” 还有摸摸你,唉,没摸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头鸟 罚跪事件已过去,永安帝到底为何到最后会收回成命,挽回杨芸钗一条小命,也免去夜十一舍命陪跪之苦阖京众豪门无不猜议,其中有人想到黄芪肖,也有人想到捎在黄芪肖尾巴进宫的莫息,黄芪肖的份量还可以,莫息却完全被人们略过,没有谁会认为永安帝会听一个年仅十岁的公候子弟。 一时间,众豪门的注意力放在黄芪肖身上,当事人顿时有口难言,犹如哑巴吃黄莲。 红校尉提议:“大人,要不咱往外放放风?” 黄芪肖立否:“不必,你以为莫大少爷在忘返茶楼说往后但凡有事儿,让我可派人寻他帮忙的话是无由来的么?” 红校尉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黄芪肖哼一声:“在这儿等着我呢!” 先用好处堵住他的嘴,这会儿纵受八方压力,让各种猜疑加身,他想在仁国公府根基深厚的份上,及莫息成为日后仁国公府未来主人后,同他的种种便利上,这好处他在当日也就没拒绝,此刻自也不想吃进嘴的还得吐出来。 压力非议么,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受的还少么,权当是放屁便是。 谢莫宁三家都没想出黄芪肖为何会助夜家,都在猜着莫非黄芪肖有意倒向夜家,谁都知道黄芪肖乃永安帝嚣重且信任的人,要不然也轮不到根基不深的黄芪肖当上第一内卫的首领,并享有直达天听之权,由黄芪肖想到永安帝,由永安帝猜到黄芪肖的举动,三家顿让推想到的帝心风向冷出一身汗来。 被谢莫宁三家以为帝心已向着静国公府的夜家,此时阖府的气氛也正处于低气压中。 夜十一同跪之事在当日顺利解决,夜大爷还是闻迅赶了回来,手头上的事办一半,他担忧闺女,索性也不亲去办了,让王普暂放下寒时居一切琐事,携同大中一同去将他办一半的后续办完,交代了半天,王普大中便出发了,他则来到瀚斋与父亲二弟齐聚议事。 “枪打出头鸟啊!”静国公感叹一声,有时圣恩太隆也不是件好事儿:“华音阁一事儿,皇上已然对夜家不满,同时也对谢莫两家略施惩戒,唯宁家按兵不动,最后反得利。我本想着让大姐儿跪跪也好,让静国公府不至于风头太盛,没想黄芪肖一个进宫,便带出另一旨意下来,文总管是宫中老人了,近身侍候皇上,倘连他都拿不准帝心何如,那便再无人敢断言帝心。” 夜家本就在这两年中无形成为四豪门之首,事事顺利,件件得利,皇上此举,无疑是将夜家推上最高峰,坊间只知荣耀,只有他夜家方知,锋芒毕露,树大招风,此乃大忌! “父亲没收得住文总管?”夜二爷是知道静国公有意向文总管探风向之意的。 “有,也没有。”静国公说得棱模两可,“文总管确有心同我实说,可惜他也知得不多,只知黄芪肖与莫家息哥儿进了御书房,后不久黄芪肖出,再是息哥儿出,最后他被皇上喊入内,旨意便下来了。” 夜大爷听着觉得自华音阁开始,接连发生的事情都挺凶险,且件件同他闺女有关,身为父亲的他真想把闺女带离京城,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他的身份,闺女的身份,他都知道不可能这么做,他也不能这么做。 “唉……” 听到长子叹气,静国公知长子还在担心长孙女,再交待夜大爷夜二爷接下来的日子处处要谨慎低调外,他摆手让两子退下: “去吧,去看看大姐儿,终跪了半日,饶是方太医说无事,我这心也有些放不下,这会儿该下学回府了,你们去看看,真无事才好。” 夜大爷夜二爷应诺,齐来到清宁院,方得知夜十一不在。 “不在?”夜大爷险些要跳起来,直逼阿茫:“你说大小姐不在?大小姐去哪儿了?” 留下看门的阿茫这两年沉着许多,虽还是比不上阿苍,但已不会再被逼得惊慌失措,她淡定道: “禀大爷二爷,大小姐下学后没回来,让人捎信说要去逛逛,买买东西再回来。” 夜大爷还不放心,夜二爷则拉住一把想往外走去找夜十一的夜大爷: “大哥,大姐儿既然能上学,下学又有心思去逛街买东西,想来应是真无事了,你就放心吧!” 董秀之自华音阁落幕,又经夜十一杨芸钗同罚跪事件,她是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倒头便能大病一场,然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病倒,倘真病倒了,没事也能让有心人嚼舌根嚼出事儿来,她可没忘荟班的女傅英沁还在等着抓她的小辨子。 可没想,强撑到得知夜十一杨芸钗得永安帝赦令,改罚跪为同罚抄,她紧绷的一根弦瞬松下,满目晕眩卷袭全身,她真病倒了。 想到今日代董秀之到萃班授课的英沁,杨芸钗总觉是英沁授课时的眼神儿时不时得扫一下夜十一,中途夜十一下大车,去做什么也没瞒她,临分开时她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大姐姐,英女傅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也不奇怪。”杨芸钗能知道英沁扫向她的眼神儿,夜十一这个正主更直观感受到,她想了想道:“大概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吧。” 倘华音阁一事儿放在英沁身上,英沁必是一万个愿意,倘她如破坏董秀之与她皇帝舅舅坦诚相见之机破坏了英沁,想必在往后的学涯里,她都得受到英沁时不时的报复,指不定淮平候也得给她使静国公府一些绊子。 罚跪事件后,两人同在当日休息半日,隔日照常上学,算起来自华音阁之事发生,到今日如常上学,也不过三日光景,可就这三日光景,却让两人无由来地感到漫长,仿佛经历的不是三日,而是悠长遥远的三年,甚至更长。 这种感受,犹经噩梦中一世的夜十一还好,杨芸钗简直深刻到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夜家大车刚进静国公府二门,没出府门去找人的夜大爷闻迅赶了过来,纵认同二弟的劝慰之言,他还是不放心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猫探子 过来后见到杨芸钗不见闺女,夜大爷的心略提,杨芸钗喊他大表舅,应声后直接问道: “你大姐姐呢?不是说要去逛逛买买东西,你没同去?” 杨芸钗知夜大爷这是不放心夜十一:“大表舅,大姐姐说想一个人逛逛,让芸钗先回来告儿大表舅一声,让大表舅放心,大姐姐很快回来。” 夜十一说的很快回来,本是让杨芸钗安住夜大爷不安的心,没想她还真没多半会儿便回了静国公府。 莫息失约了。 仁国公府上观院里,永书苦着脸,永籍愁着脸,两人如此,原因无他,他们家大少爷被罚跪了。 罪名是,率众打伤护院,忤逆母命硬闯出府。 但莫息知道,其实他真正的罪名是,在那样不明朗的情况下,悄悄尾同黄芪肖进宫面圣,继而给莫家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纵坊间多为黄芪肖的猜议,然他此举还是引起少数人的注意,其中便有除却他莫家之外的夜谢宁三家,重新回来,他没想旁的,只想好好护着她,他也大意了,他父亲仍是世子爷,他祖父仍是仁国公,他不过是莫家大少爷,尚未拥有主事仁国公府里任何事情的话语权。 要到这个位置,那得在十数年以后。 父亲罚他跪宗祠,他没异议,可对她失约了,回来的第一个邀约,还是他主动的,最后竟以他失约的结果落幕,他觉得这样不好,她还没嫁给他,他不能让自已在她的印象中太差,至少他得做个言而有信的人。 为此,他边跪边想着法子。 想到的法子依旧是老法子,永书留守,主要这次的任务是假扮他代跪在上观院恭谨堂里,他父亲勒令不许任何人过来看他,不过事有万一,万一有谁不敢靠近看,却悄悄地远远瞧,也好有个稻草让瞧的人远瞻一番,而不至于露馅。 永书觉得总有一日会被大少爷坑惨的,永籍同感,特别是悄然带着莫息进了静国公府,来到清宁院后,整个清宁院透着一股寂静到异常的气氛,他低声请示同蹲身在花圃里避身的莫息: “大少爷,我怎么觉得很像空城计?” 廊下院子门内外皆无丫寰婆子守着,东西两厢静得很,清风堂倒是亮堂着,只是以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屋里面的情况,更别说还隔着一道帘子,被永籍轻功带进来时,首见到的倒座房也是安静得很,似是都安歇了,现今这个时辰虽是晚些,但丫寰婆子不可能尽歇下,他却没有见到半个值夜守门的丫寰婆子,永籍说得不错,还真像空城计。 纵莫息心里这般如是想,不过这并不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阻挠他想守信赴约的意念: “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连点大无畏的精神都没有么?” 永籍脸色瞬黑,永书说得对,自大少爷磕破脑袋,不仅行事大胆冒险,大有不走寻常道偏走钢丝之感,且这常有大无畏精神挂在嘴边是怎么回事儿?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鞋尖。 他顺势看去,见是一只猫。 “喵!” 人眼猫眼相对的同时,猫叫了声。 莫息也看到了永籍脚边的那只猫,猫叫声让他浮起一种可能会被抓个现行的强烈感觉。 “有人!”永籍突然道,声音仍不忘压得低低的。 莫息也察觉到了,与永籍同一时间望向离他们避身花圃不远处的抚廊,廊下正站着一抹身影,身影纤细,正虎着脸看向这边,有没有发现两人,他们无法确定,然随着那纤细身影慢慢往他们这边走近,两人顿觉该是被发现了。 莫息往永籍脑壳敲了下:“没用的东西!” 永籍委屈了,都说是空城计了,人都进了空城,要么不战而退,要么不就等着被诸葛亮抓么,何况敌方还使了猫探子! 一入夜,阿茫照着夜十一的吩咐将清宁院里里外外的丫寰婆子清理个遍,勒令入夜以后不准再出屋子乱晃,值夜守门的婆子也被放假,连门钥匙都移交到阿茫的手上,可以说现在的清宁院,除了清风堂还亮着灯,及廊下照路的灯笼,旁处就没一无不是黑漆漆的。 大小姐日暮前回府,安抚好大爷后,便进了院子,连表小姐都被大小姐请回樱宝院去,天一黑,晚膳用过,清宁院院门便落了锁,大小姐说让她在清风堂外廊下等人,也不必真看到人,只要听到丁点儿声响,诸如猫叫声,便往声响处走,找到的便是大小姐今晚要等的人。 阿茫慢慢走近花圃,还没完全走近,熟悉的脸庞便出现在她眼里,有点儿意外,又有点儿不意外,她接受得很快,福身道: “莫大少爷。” 莫息走出避身的花圃,心说上回夜入清宁院,还能悄无声息打他媳妇儿一个措手不及,这回来他媳妇儿便有准备了,真不愧是他媳妇儿,聪明得很,想着脸上不无得意。 阿茫默:得意什么? 随之走出花圃的永籍早见怪不怪:阿茫姑娘你多见几回也就习惯了。 掀起清风堂帘子,阿茫请莫息入内: “莫大少爷请吧,大小姐在屋里等着。” 莫息进屋后,永籍本不想跟着进屋的,奈何被阿茫一推便同推进屋,他诧异的同时回眸,不仅看到阿茫正在瞪眼,还听到她小声训他的话: “大半夜的,你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自个是外人啊!” 也对,他是他家大少爷的人,他要被谁瞧见站在清风堂廊下候着,那同瞧见大少爷又有何异,永籍顿悟,复挠了挠脑袋,武力他行,智力他自认也还行,但今晚似乎有些不够用,莫非是被今晚摆的空城计给吓的? 阿苍在屋里侍候,莫息见到时毫无意外,她总是这样,信任阿苍有时候还胜过信任他,他还为此同她吵过几回,虽然每回她都觉得他莫名奇妙,事后他也觉得自已挺幼稚,然重来一回,他觉得这样的幼稚,他可以幼稚一辈子。 夜十一见莫息进屋后杵着,示意阿苍去沏茶,后道: “既然来了,总得说个明白,你也不必客气,夜闯我闺房之事你都做了,这会儿在清风堂也不必拘着,自来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坐吧,且随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顺他毛 莫息闻言,抿唇浅笑,她未端坐上首,在左下首座坐了,他也择了右下首座坐下,正坐她对座,两人面对面,说话更好些。 永籍站在莫息座后侧,阿苍为莫息上茶后,也走回夜十一座后侧候着。 “我饿了。”莫息开口的第一句话。 就像母亲儿子排排坐,两两同望着阴郁的天思考为何还不下雨,儿子同母亲冒了句我眼瞎了。 让人猝不及防,又错愕得可以。 阿苍便是这般的错愕,半晌没反应过来,心道莫大少爷半夜潜过来就是为了来找吃的? 永籍力持镇定,虽然不怎么成功,止也止不住嘴角的抽抽。 夜十一瞬间微怔,但很快恢复正常,噩梦里他就经常这样,突然间就说出一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来,让她怔愣的同时,她发现他还享受看她怔愣的过程,后来她学乖了,也有些抱着不想让他得逞的赌气,往后再听到他这样说话,她硬是没反应出什么怔愣的情绪来,而是淡定,淡漠到好似啥也没听到。 噩梦回的今日,是梦外的初次,来得太突然,她讶异他这种毛病居然这么小便开始犯之际,也没控制好自已的情绪,让自已怔了一下下,同时果然看到莫息脸上那有些欠揍的神色。 “阿苍,去准备南瓜粥。”夜十一吩咐。 “我不吃南瓜粥。”莫息抗议,他最讨厌南瓜粥。 “南瓜粥性温,适合肠胃温补,常吃能补中益气、清热解毒、平喘消肿、清火养胃健脾,此乃我安师伯所言,冬日干燥,我的皮肤时有燥涩,吃这个正好。”一通话说完,夜十一不容更改地直视莫息。 本来她今晚都没打算吃南瓜粥的,实在是吃得勤有些腻了,现今他想吃,她陪着吃,还挑,那干脆别吃了,饿着! 莫息顿哑,前世她不是这样的,他不爱吃哪个,膳桌上便不上哪个,她从不会逼他吃不爱吃的东西,特别是正餐,她总让厨下做满桌他爱吃的,只有几样是她爱吃的,以致印象中,他对她爱吃的东西,能记住的也就那么几样,桂栗糕便是其中一样。 能自怔愣中那么快回神儿,让他享受的过程大幅度减少,已然快到前世后来她知他喜欢逗她,爱看她怔愣时的那种既美又呆的模样后,她下狠手痛改,他再逗她,她一双淡漠的眸子便斜过来,好似在说你幼不幼稚,窘得他自此少了许多乐趣。 没想今生再一试,居然是她直接越过恍悟痛改的中间段,直接跃到看他发窘的结果,且居然还半点儿不心疼他,他都说不吃南瓜粥了,她还一副你爱吃不吃的模样来噎他,简直让他心痛。 吃! 不就一碗南瓜粥么,他殾能捡回一条命重活一次,还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 厨下嬷嬷被阿苍重新叫起来煮南瓜粥,知是夜十一要吃的,俩嬷嬷赶紧起火,只是心中有疑,大小姐不是说近日不再吃南瓜粥了么,怎么突然又想吃了? 两碗南瓜粥摆上桌,夜十一莫息移步到圆桌坐下,两人各坐一只绣凳,莫息先坐下,夜十一觉得面对面坐能离得远些,于是挑了个对座坐下,岂料刚坐下,莫息便移着绣凳过来,蹭蹭蹭,蹭到夜十一身边坐下。 夜十一吃夜宵从来都是连同阿苍阿茫的份一起备上,屋里她同莫息吃着,阿苍招呼永籍到隔壁茶水房吃南瓜粥,阿苍吃完,再去顶替阿茫守在廊下,让阿茫进茶水房吃。 此刻屋里桌旁就她与他两人。 “你为什么进宫?”夜十一吃进一口粥,熟悉的味道自她腔道里漫延开来:“又是怎么进宫的?” 明知故问,明明知道其中有黄芪肖的存在,可她想听他说。 “你身子骨弱,那样在雪地里跪着,我总不能放任不管。”这是自永安帝赦令下后,关于这件事儿,莫息说的第一句实话:“我同黄指挥使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夜十一记得这会儿的黄芪肖应该是在办她皇帝舅舅秘密交待下的一件皇差,具体什么她不知道,噩梦里她也从未听过,她会知道,只是前些日子听她二叔提过,说黄芪肖在京中的动向很可疑,应是有什么秘密皇差在身。 “皇上让黄指挥使密查大理寺中谁人同山东有密切往来,我知道是谁,手上还有那人密通山东的书信。”莫息答道。 他毫不犹疑的回答让夜十一不禁抬眼瞧他,见莫息神色平常,就像在同她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仿佛相对立的四豪门之争从不存在。 “谁?”夜十一回眸从自个碗粥里挑出一瓣百合夹到他碗里,其实不必问,噩梦里后来大理寺中谁被清理出局,她是知道的,再结合他提及密通山东的书信,她已然确定。 盯着她夹进他碗里来的那瓣百合,久违的顺毛,让莫息突然笑了。 她还是这样,他一顺从她的心意,她便会用这种好像在对待猫儿的方式顺他的毛,对她而言,这是对他的一种奖励,于他而言,则有些啼笑皆非。 他并不反感她对他的这种宠物式亲近,相反还挺享受,甚至在前世很多时候,他会故意在她跟前卖个乖,继而得到她的顺毛,现今想想,那时候他真是幼稚,许多事情可以摊开来说,他偏不说,她认为的相敬如宾,其实他从未这样认为过,可他也从来没想过纠正她这个想法。 直到她为他生下儿子,难产血崩而亡那日…… “蔡康来。”莫息夹起她夹过来的那瓣百合吃进嘴里,慢慢嚼着,出奇地甘甜。 果然是。 “黄指挥使带你进宫面圣,你同皇帝舅舅说了什么?方让皇帝舅舅同意下那么一道赦令?”夜十一继续问,这才是今晚她特意等他来的重点,她甚至连他为何会失约的缘由都还没问。 说了什么? 莫息沉默了,他安静地吃着不爱吃的南瓜粥,在这个时候吃进嘴里咽下喉,竟也没觉得怎么讨厌,她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很希望这碗南瓜粥能永远吃下去,吃到她忘了这个问题为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咬一口 粥很快见底,驼鸟终归得伸出脑袋来。 “不能说?” “……” “阿苍,送客!” “!!!” 阿茫已吃完回到屋外廊下守着,永籍刚自茶水房要踏回正屋,阿苍正收拾着碗筷,闻声赶紧放下,回身快步同永籍一前一后走回正屋,同看着仍坐在桌旁的各自主子。 永籍可以继续看着,阿苍却不能,大小姐已下令,她得执行才行,走到桌前,福身道: “莫大少爷,请回吧。” 莫息很委屈,简直比永籍被他敲脑壳时还要委屈,没理会阿苍请他走人的姿态,忽而抓起身边夜十一靠他这边的左手,低头,张嘴,扑在她手腕上便是一咬。 “嘶!” “嘶!” 顿时两道抽气声响起。 阿苍:莫大少爷疯了吧? 永籍:大少爷对我还是好的,从来只敲我脑壳,都没咬过我! 这一咬,莫息恶狠狠地想着,绝不能留情! 前世失去她后,他浑浑噩噩过着日子,倘不是有她留下的儿子尚需照顾,不能让儿子失去母亲又没了父亲,他早在她亡故后紧随其后,赶在黄泉路上同她作个伴。 她不知道,她亡故后,两人的血脉得以延续,却也生存得岌岌可危,如同三皇子一般自小就是个药灌子,每当看着用她的命换来的儿子,每回都能让他痛到无法呼吸,也让他悔到深处,早知道会这样,他不会要这个儿子,他不会让她怀上他的子嗣,他不会让她为了延续两人的血脉,为仁国公生下所谓的香火承继而命送! 阿苍抽气过后,赶紧上前便拉开莫息,却被夜十一抬手阻止了。 这样近的距离,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莫息眼中那既狠又悔的眸色,她不明白他怎么会露流出这样的情感来,只是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确定,坊间流传莫家大少爷一改懒散敷衍,成国子监博士人人称道好学子的上进好学楷模,原来是真的。 他,真的不一样了。 “咬够了么?”夜十一忍着疼,噩梦里经历过产子那种恐怖的剧痛后,她觉得这会儿被莫息咬着,也没怎么疼。 恶狠狠想着不能留情,绝对要咬得狠深狠深,让他的印记永远留在她腕上,留在她晨起洗漱便能看到的地方,日日夜夜不忘她身上有他留下的气息,可真执行起来,真不是一般的艰难。 没咬够,但他已经不舍得再咬深一点儿了。 莫息抬起头,放开夜十一的手,淡然地用帕子擦了擦唇边残留的口水,夜十一盯着左手腕上被莫息咬出来的上下两排牙印,还没来得及将手移到阿苍跟前,让阿苍给她擦干净上面的口水,莫息再次抓起她的左手。 “你又想做什么!”夜十一急了,咬一回就算了,他要敢再咬一回,她保证她一定会打碎他的牙! “擦擦。”莫息用擦过自已口水的帕子覆上夜十一左手腕上的他的杰作,轻轻擦着,眼角瞥到她盯着他用的帕子皱起眉头,他甚是有理道:“你这上面沾的我的口水,可比我嘴上残留的口水多多了,反正都是我的口水,用同一条帕子又有何相干的?” 不忍直视,不堪入耳。 这是阿苍永籍听到莫息一本正经地言语后,两人脑海里同时浮现的八个字。 夜十一却是脸色微红,她想起噩梦中有一回,他端了她要吃的雪莲银耳羹吃了几口,告诉她味道如何的同时,见她不苟同他此行为,他认真地同她说,他亲她时,就吃了不少她的口水,这会儿羹汤里也就沾了少许他的口水,她吃吃怎么了,还不如他吃她口水的任何一回多。 歪理异曲同工,同样厚脸皮得理所当然,义正言辞得让她白白瞪酸眼! 意会到夜十一已然气到不想同他说话,只用一双眸子睁圆了瞪他,莫息帮她擦干净左手腕上的他的口水后,嘿嘿笑地转移话题: “你就不问问我今日下学后为何没能去同你逛逛?” 夜十一不想开口。 “我被罚跪了。”太熟悉她的小性子了,莫息也没想等她的回答,自顾道:“被罚跪到什么时候不好说,就因我不顾我母亲阻拦非要进宫之举。” 此话儿不无讨饶卖乖之嫌。 一句话,都是为了她。 夜十一叹气:“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可你要知道,同黄指挥使交易,结果如何看得见,好坏大不过天,同我皇帝舅舅交易,那是瞬息万变,生死莫测,一个不小心,风暴便能袭卷你我两族数百条性命。” 阿苍早掏出干净的帕子想要为夜十一擦净手腕,没想莫息霸道地揽活过去,丝毫没她出手的余地,这会儿莫息又冲她伸手,明显要她手中干净的帕子,见大小姐看到了也没异议,她顺从地将帕子递到莫息手里。 “我知道,你放心。”莫息接过干净的帕子,便往夜十一左手腕两排牙印的位置上圈一圈,再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别用去痕的药膏抹。” 夜十一挑眉,没吭声,她一定抹。 阿苍无语地看向永籍,永籍脸火辣辣地烧着。 得不到夜十一的应承,莫息也不在意,反正她真抹去这牙印痕迹了,下回他带着加深痕迹的药膏来,再咬一口,抹上去,纵她想再去痕,也没那么容易了。 夜十一看不透莫息脸上又现出得意的神色是为何,将绑成蝴碟结的手脱出他的手中,柔声道: “谢谢,是替芸钗谢谢你,也是我自已谢谢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之间何需言谢?”莫息不理会此话一落,又得来夜十一的瞪眼,前世是一家人,今生也一定是一家人,他是认定了。 天色不早,南瓜粥下腹,阿苍再沏热呼呼的茶上来,莫息吃饱喝足,眼神儿便不住地往清风堂外西厢的方向瞄,那是夜十一的寝屋,他的意味不言而喻,看得夜十一险些咬碎银牙,忍着亲自拿把扫帚赶人的冲动,再次让阿苍送客! 回去的路上永籍看着好心情哼着小曲儿不骑马儿,改踏着月辉轻步缓行的莫息道: “大少爷,咱还小呢。” “嗯?”起初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莫息又敲了下永籍的脑壳:“胡想什么!就因你家大少爷我还小,故就算我同十一睡一屋,那也发生不了什么事儿,既然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那我吃饱喝足困了,让我歇一歇又有何妨?” 歪理本事日渐增长,脸皮厚度见风就涨。 永籍暗下决心,回去就同永书通气,他们都得好好看住大少爷,绝不能让初显流氓本质的大少爷真闯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脏少年 安有鱼是叶游医的内门弟子,叶游医养生有道,可不仅仅教给马文池那些外练养生之意,真正养生之道的法门还在内养,内养调理,涉及医术,安有鱼一脉相承,于是乎自安有鱼成了安太医,时不时便要到静国公府上去夜十一安排一下每日膳食食谱。 同为站营夜家,方太医不觉被抢饭碗的同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葭宁长公主是老主子,老主子让他照顾小主子,本就无需永安帝留下的那块长公主令牌,当然有他便更名正言顺,他也怕没能照顾好小主子,让夜十一年纪小小便病魔缠身,特别是经小花猫被毒死的事件后,他的心便一直提个老高,奈何夜十一那边一直没动静。 当然此时的没动静,也算是个好动静。 方大爷为最后一位病人写好方子,嘱咐药童给病人抓药后,便起身走至方太医跟前: “父亲,天色晚了,回府了?” 方太医点头:“回吧。” 父子俩刚走出仁安堂,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猛然跑过来,像是身后有恶狗追赶的百米冲刺速度自仁安堂前跑过,方大爷大惊,怕少年冲撞到父亲的他赶紧以身挡在方太医身前,少年跑过带起的一阵风将方大爷的八字须吹得翘起。 方太医目送着少年跑入人群,如水滴融入江河,很快消去踪影,他回眸问方大爷: “可有被撞到?” 方大爷摇头:“没有,他掌握的方向力道都很准确,纵是儿未挡在父亲跟前,父亲也不会被冲撞到,他虽看起来挺脏,但身上半点儿异味也无……” 他觉得奇怪。 方太医闻言也掠起一抹疑。 但毕竟素不相识,方将也没冲撞到,父子俩没想太多,方家大车也被车夫赶到仁安堂前。 方大爷正要扶方太医上大车脚踏板之际,安有鱼气喘吁吁跑过来,见着两人,揖礼道: “方太医!方大爷!不知二位可曾见到一个身着粗褐布衣、满脸黑污、跑得很快、年约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年自此经过?” 粗褐布衣?满脸黑污?跑得很快的少年? 不就是方将刚刚跑过来的少年么。 方太医问:“那少年得罪安太医了?” “那厮抢了我的钱袋!”安有鱼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双颊通红道。 “抢?”方大爷抓住这个字眼,“当面抢的?” 安有鱼重重点头:“就是这么目无王法!” 朗朗乾坤,目无法纪。 父子俩再没多言,指往少年消失的方向。 安有鱼谢过,赶紧挽起袍服下摆,一个咬牙,卯起劲又全速追赶而去。 “安太医看起来挺瘦弱,没想这般有活力。”方太医赞道,想起吕院使对安有鱼的器重,眸中含着异色:“不错,不错。” 知子莫若父,知父又何尝不是莫若子,方太医此话一落,方大爷有所悟,试着道: “小妹……” “嗯,可以探探安太医之意。”方太医点头。 仁安堂大街直跑到尽头,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安有鱼追到这儿,左右前地望,一时间拿不准少年跑往哪个方向,正犹疑间,一抹身着粗褐布衣的身影飞快闪入左边拐下去的一间土地庙里。 土地庙香火一般,里面只有一个庙祝,摆着案桌,上面都是签,还有签文,见安有鱼走进来,庙祝眸子猛地一亮,再是故作矜持,压低声音,很有高僧派头地问: “公子进庙,是想求什么?” 安有鱼左顾右盼,没见着少年,听到庙祝的问话,她摇头道: “非也,在下进庙并非要求什么,只是追赶一个偷了我钱袋的少年到此街上,那少年又跑进庙里,故在下紧追进来。” “哦……”庙祝大约三十出头,跟方大爷的年纪差不多,但要比本为医擅养生驻颜的方大爷苍老上许多,也兴许是为生计烦恼,发鬓竟隐隐犹见白丝,他略失望道:“此间只我一人,公子要失望了。” 独失望不如众失望,他觉得有个人同他一起失望,总还不算太糟。 安有鱼果然失望,更多的是不解,她确定她没有看错,那少年确实跑进了土地庙,但庙祝却说只他一人,她本能地怀疑起庙祝在说谎: “请问这庙里可有后门?” “没有。”庙祝摇头。 倒是有一个狗洞,人家没问,他也不想说。 安有鱼在土地庙里走了一通,果然如庙祝所言,真的没有后门,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她居然在庙案上找到了她的钱袋。 “大叔……”安有鱼唤道。 “免贵姓毛。”庙祝自我介绍道。 “毛大叔,这钱袋便是在下被抢的那个。”安有鱼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少年确实跑进庙里了。 人不见,钱袋在,大叔您说谎了。 “公子运道不错。”毛庙祝没想接茬,瞥了眼安有鱼手中那鼓鼓的钱袋,想着里面的银子应当不少,再是淡定地移开视线,他是个爱财的庙祝没错,但也是个取之有道的庙祝,不是他的,他不该有贪念。 唉,心隐隐作痛,为啥他没早发现? 小兔崽子也不提醒一声! 安有鱼顿觉毛庙祝很难缠,至少他完全没意思想同她说说那个少年,或许两人是同伙? 想到此,她将钱袋收起来,收得牢牢的,纵少年再来抢一回,有胆他就往她怀里伸,看她不跺掉他的手! 出了土地庙,安有鱼还不死心地往庙里望了两回,除了毛庙祝看似有些捶胸顿足的哀痛模样外,没什么异常,竟真的不见那少年半分身影。 张屠夫已经走了,在她尽心治疗下,还是没能救回张屠夫的性命,安有鱼觉得她该告儿一声夜十一,来到静国公府进了清宁院,方知夜十一这时辰刚下学,应还在出宫回府的路上,阿茫奉上茶水让她稍坐等等。 她没异议。 坐了会儿,取出怀里把她衣袍撑得鼓鼓的钱袋,刚捡回时没怎么注意,这会儿重拿在手上端详,她发现她的钱袋还是那个钱袋,但里面没多少碎银居然能把钱袋撑得鼓起一大块,她觉得很可疑。 解开钱袋带子,将碎银尽数倒出,哐一声,有不是碎银的东西掉了出来。 一个木雕。 约两寸余的小人木雕。 形容还挺像……她那小徒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回来了 罚跪事件不仅夜太太吓得够怆,邱氏也吓得魂不附体,然她也算镇定,当日硬是捞着夜祥夜瑞夜旭三兄弟不撒手,牢牢地将三人拘在江涛院里,过后她见夜十一杨芸钗没真跪出两条性来,方真正安下心。 自夜十一同她说让夜家三兄弟与杨芸钗多相处没坏事儿后,她表面上听了,暗地里观察了许久,发现还真如夜十一所言,杨芸钗的独立聪慧确实不是该一个女娃儿有的,这让她心惊之外,顿觉得让俩儿子同杨芸钗多处处,还真可以。 至于夜旭,夜十一本就同杨芸钗亲近,夜旭较之她俩儿子更亲近杨芸钗,或者该说,杨芸钗待夜旭与待她俩儿子表面看似无不同,实则是有差异的,具体的她抓不出来,杨芸钗没做得泾渭分明让她轻易抓出来,她就是种感觉。 夜十一下学到二门下车,随之是杨芸钗,两人同看到站在二门好似是在等她们的邱氏,两人近前各喊了声二婶二表婶,邱氏欢喜地应了,随即迎上来左右牵起两人的手。 杨芸钗觉得,罚跪风波之后,二表婶待她愈发亲近了,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的变化,而此不无与她同进同出的大姐姐有关。 邱氏特意等在二门,其实也没甚大事儿,就是表现一下亲近,顺道同夜十一说安有鱼来了,正在清宁院等着。 同邱氏闲话至各去各院的分叉口,夜十一杨芸钗往清宁院,邱氏说还要回江涛院看顾三个小子好好做功课,夜十一再见邱氏道谢,言谢夜旭那小子就有劳邱氏看顾管教了,邱氏连连应好,笑得跟金乌下的丈菊一样灿烂耀眼。 安有鱼正拿着小人木雕端详,闻清风堂外人声耸动,彼起彼落的大小姐表小姐不断,她知是夜十一杨芸钗下学到府了,小人木雕她是越看越像极徒侄,又想不通像极夜十一的小人木雕有什么道理居然放在她钱袋里,且十成十是那个抢她钱袋又半分未取她分文,末了还免费赠送一尊小人木雕的少年,到底是想什么? “你回来得正好!瞧瞧这个!”安有鱼迫不及待地拿着小人木雕起身迎出去,将将在阿茫撩起帘子,夜十一杨芸钗踏入屋里的第一步。 “这是……”夜十一接过小人木雕,触及木雕熟悉面容时,她难掩激动:“师伯,此像雕是从哪儿来的?” “像雕?你认得?”安有鱼不答反问。 “认得!这是掠空的手艺!”夜十一在噩梦中便收到过殷掠空亲手雕送给她的像雕,像雕上的五官神韵与她分毫不差,只是梦中那一个要大些,足有五六寸长,现今手中这个却要小上一半。 “殷掠空?殷家小姐?”安有鱼是听说过殷掠空的,大概但凡同夜十一相熟的人,就没有不知道殷掠空大名儿的人:“应该是一个少年放到我钱袋里去……” 逐将在仁安堂大街上遇到脏少年当面抢她钱袋,又引她追入土地庙,最后自佛案上找回钱袋,结果钱袋一回来,不但没少银子,还多了这么一个小人木雕的过程说了说。 夜十一听完安有鱼所述,觉得那个脏少年大有可能就是殷掠空,借安有鱼送这个小像雕在她手里,是掠空想告诉她: “她回来了。” “可我听说殷掠空不是早在两年前病亡了么?”安有鱼想起初听到殷掠空此名儿时,马文池同她说的一个事实。 “那是在掠空小姐送她师父红夷子尸骨回浙江后不久,殷家对外宣称之事。”杨芸钗也记得此事儿。 “掠空没事儿,她不过是暂不想回京,送红夷子归乡入土后,她便走了,有无出浙江不知道,这两年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她没事儿,她活得好好的。”夜十一慢慢走到扶手椅里坐下,噩梦中也是这样,但掠空并没有自顾离开,而是送回红夷子归故土后便回了京,并没有发生过掠空消失两年,且被殷家以病亡扫地出门之事发生。 两年前,在浙江红夷子故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殷家……”安有鱼见夜十一听她再提到殷家,眼神儿厉色一闪而过,她骇了骇,怒斥一句:“实在太过份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阖京皆知殷掠空同她徒侄交好,就冲着静国公府,那殷家也不该把事情做到这般绝。 “师伯,你说的土地庙具体在哪儿?”夜十一起身边问边往外走,显然是想去找那个脏少年。 “我带你去!”安有鱼爽快地在前头领路。 杨芸钗也想去,夜十一没让,太多人去招眼,对于偷偷回京的殷掠空而言,非是什么好事儿。 改了装,自红妆成了少年,且脏兮兮,殷掠空回京显然没想再用殷家小姐这个身份,也是再用不得,终是父母生养之恩,父母不念,殷掠空还念着。 少年悄悄目送着安有鱼离开土地庙后,又从狗洞里爬回土地庙,确定庙里最里面的佛案上的钱袋已被安有鱼取回,她松了口气,走至毛庙祝跟前,深深揖下去: “谢谢叔!” “臭小子!”毛庙祝还记着那个鼓鼓的钱袋子。 少年,也就是殷掠空笑笑没还嘴,她心知毛庙祝就是嘴皮子唎嗦,其实没什么坏心,真把钱袋子扔他跟前,他指不定还不敢拿,怕一拿就惹来什么祸端。 自悄声回京得知自已已被殷家病亡,殷家早没有她这个小女儿后,快饿死混不下去的时候,好在有毛庙祝收留她,不然今日不仅得流落街头,恐怕女儿身清白也不得保。 毛庙祝年过而立之年,仍旧大老爷们一个,未娶妻生子,上无老下无小,自来将土地庙当成自个家,本来香火冷冷清清,他清清冷冷,没想多了个小兔崽子,他终于体会了把为人父的感觉之余,也险些被频频整日不着家的臭小子气得七窍生烟。 土地庙后面有个小院子,由毛庙祝原来的一人独居,到殷掠空的到来,成叔侄相依为命。 “叩叩!” 前面庙大门传来敲门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章 名毛丢 两碗粥,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米刚上桌,殷掠空还没来得及取两双筷子,庙敲门声起,她手上动作顿停,眸色微异,随即了然。 坐桌旁等用晚膳的毛庙祝咦了声:“这么虔诚?” “叔,老规矩。”殷掠空将碗收起一个。 毛庙祝随即明白过来这么晚还来土地庙的并非香客:“那钱袋你也还给人家了,人家还来找你,定有旁的缘由,你就不见见?或许同你的家人有关。” 他尚不知殷掠空真正身份,更不知他收为侄儿的臭小子实则是个小姑娘,殷掠空也觉得现今不是说的时候,只自称是个孤儿,没名没姓,他便很爽快地让殷掠空随他姓,又做主给取了个名儿,单字丢。 毛丢便是殷掠空现今的名讳,她很满意。 “不可能。”殷掠空摇头,她知毛庙祝好意,更知来者除了她故意引来将小像雕带到静国公府的安有鱼外,还有她这两年来一直想见,却又怕见到的人。 两年前,她说往后换她去护她,可这两年在浙江,她除了学得师父红夷子临终交待她去寻的老友看家本领外,她是一事无成。 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毛庙祝知殷掠空脾性倔,几乎是一根筋,决定的事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看着殷掠空已将桌面收拾得只一个人用膳的状态,他叹口气往外走,殷掠空也往外走向狗洞。 等殷掠空麻溜地钻出狗洞,他方快步走向前面土地庙去开门。 夜十一只带了阿苍,安有鱼在敲门,敲了半晌,方见到毛庙祝还应门,安有鱼松了口气,她还怕毛庙祝另有居所,夜晚土地庙关了,找不到人呢。 “毛大叔。”安有鱼先打了声招呼,再是想告知来意,却突然卡壳了,要怎么说? 她看向夜十一。 毛庙祝不禁也顺着安有鱼的视线看去,见到夜十一时眸子一亮,此亮度不亚于土地庙来香客意味着有香油钱添,通身贵气,气质沉着,五官精致,小美人儿胚子,犹可见日后的闭月羞花,年纪不大,也就七八岁左右,应当是个主子,女娃儿身侧的另一及笄姑娘应当是大丫寰,丢钱袋的公子么,有些身份,却比不上女娃儿渗透于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应是较之女娃儿,有身份但身份低一些的所在。 将天黑还来敲庙大门的三人在心里略作分析,他心中已有些了然,再往后看向明显是女娃儿来时乘的大车,停在庙墙下,离得有点远,足有一丈,夜里又黑,任他使劲瞧,又不好跑近前去瞧,终是没瞧清楚大车上是哪户人家的族徽。 然已足够让他振奋,大车上有族徽的人家,非富即贵,且不是一般的富贵。 转又忧心起来,小兔崽子没惹到不该惹的贵人吧? 在土地庙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香客而练就的毒眼,不得不说毛庙祝除了灯下黑,没摸出他认下的侄儿殷掠空真正的大略身份外,他将夜十一安有鱼阿苍的身份皆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夜十一由着毛庙祝打量,也没错过他往她夜家大车看将过去的摸底,想着安有鱼对毛庙祝的称呼,她也跟着称呼一声: “毛大叔,日间有个少年抢了我师伯的钱袋子,那少年进了土地庙,将钱袋子放在佛案上归还,不知毛大叔可见过那少年?” 日间安有鱼便问过,他答没有,这会儿当然不能自打脸,毛庙祝依旧摇头: “没有,倘小姐公子是来问此事儿的,那请回吧,那少年我真没见过。” 言毕,仅开了一人身量的缝隙的庙大门便要关上。 “还请毛大叔帮帮忙。”阿苍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没让门关上,另一手则递上一个钱袋子,同样鼓鼓的,里面有不少碎银子。 毛庙祝眼亮了,不得不说他与钱袋子结下的不解之缘,复要褪去光芒,他心犹在滴血,忍痛地摇头摆手: “真没见过,姑娘纵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能昧着良心糊弄小姐公子。” 正义凛然,不为钱财而所动,他都被自个感动了。 “毛大叔,我们来找她,只是想会一会故人,没有恶意。”夜十一见阿苍使钱没用,即时明了毛庙祝虽见着银子眼睛会发亮,却非是那等钱财便会出卖人的人,好感上升的同时,她真心实意道。 “故人?”毛庙祝心道果让他猜对了,还真是臭小子的家人找来了,不过小兔崽子言道不可能,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弯弯绕绕不成。 好的便罢了,倘坏的,他一说出毛丢,那毛丢还能安然回来喊他叔么? 好不容易认了个侄儿,终于晚年有靠,不必孤苦伶丁自个爬进棺材自个盖棺,倘他好心办坏事儿,真把毛丢给丢了,那届时他是连哭都没地哭。 “没见过。”毛庙祝终是把持住。 夜十一露出一抹笑,很灿烂,看得毛庙祝眼都直了,直道这女娃儿长大了可真了不得。 “既入山门,自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夜十一自阿苍手中取过方将要贿赂毛庙祝的那个钱袋子,将其递到毛庙祝跟前:“毛大叔,这是添油钱,我们想进庙里拜拜土地公土地婆,行么?” 自是行的。 毛庙祝乐呵呵地收下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至少得有二十两银碎,够他叔侄俩好菜好肉一段时日,老脸顿笑成一朵老丈菊,他家毛丢太瘦了,可他穷,都好久没买肉给他家毛丢吃了。 进了土地庙正正经经拜了土地公土地婆,夜十一跪在中间略单薄的蒲团里,念念有词: “土地公土地婆在上,信女十一旁无所求,只求故人无恙,早日相见。” 安有鱼与阿苍也拜了拜,求了什么都只在心里求,没像夜十一这般大声念出来。 拜完离开,在回静国公府的夜家大车上,阿苍问: “大小姐,那真是掠空小姐么?这世间雕功不凡的人不少,或许……” “她回来了,借师伯的手告知我,却不想见我……”夜十一叹息,“我不知缘故,但我肯定,一定是掠空。” 安有鱼安静地听着,心道她这徒侄待那殷掠空果然不同。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世炎凉 土地庙前有个身影久久目送着夜家大车渐渐走远,慢慢拐入仁安堂大街,再也看不到。 毛庙祝复开了庙大门,往左手边瞧,果瞧到像石柱般杵在庙墙下的殷掠空: “既是故人,你为何不见?” “还不到见的时候。”殷掠空没再否认,夜深人静,夜十一在土地公土地婆前大声所求之言,她听到了,夜十一的意思,她也收到了。 “几时是见的时候?”毛庙祝看着殷掠空走进庙大门,他转身便门关好,门闩闩紧,追上并不答他话的殷掠空:“臭小子!叔问你话儿呢!” “叔,粥凉了。” “……” 自失游左两助力,五军营神枢营新上任的副将,虽不是董大将军的人,却也非杨将军能收买之人,暂歇擂鼓,修生养息,他需要恢复元气,一切得从头计议。 杨将军一安份下来,白将军红光满面的同时,时不时挑动董大将军要斩草除地,不然春风又得生。 董大将军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轮不到他急,他知道夜家比他还急,然夜家最近太安份,安份得让他觉得夜家是不是要放弃与他的交易。 杨将军已失双翼,再添新翼需要时日,现不成气候,他也不着急了,他现今最着急的便是长女与冯大的姻缘,可惜初时他话说得太满,说杨将军一日不毁,他便不能将长女嫁到冯家。 后悔莫及啊。 自华音阁事件后,长女日渐消瘦,虽在他跟前硬撑着与先时一般无碍,但知女莫若父,长女自小与他其他子女不同,性子执拗得让他无法,华音阁是谢莫两家不愿他董家同夜家联盟,故下的局,他原也生过让长女入宫为妃的念头,毕竟长女得皇上欣赏也不是一日两日,他知道他真将长女送入宫,皇上就没有不同意的。 然现今幸哉。 倘他真把长女安排入宫,以长女的心性,纵不愿也不会诉之于口,甚至为了他这个父亲与董氏一族,长女也会一改与世无争的品性,逼着自已淌入政权混局,自此宫门深似海,生死富贵由天,扪心自问,倘不到最后局面,他实不愿让自小疼爱并引以为豪的长女受此磨难。 董大将军在想着如何不失颜面地尽早解决董秀之冯大结成连理的烦恼时,夜家一派安静祥和,原因无他,因着永安帝在华音阁事件看似公平实则另有含义的处理上,让静国公心头敲响一记警钟。 一直以来,他以为永安帝该是偏向他的外孙四皇子的,然经此一事儿,恍悟之余,他是惊得连着好几夜都没睡过好觉。 贬杀是杀,捧杀也是杀,推出捧杀之人,暗藏真正要藏护之人,自古层出不穷,权术相斗,政局相争,帝心难测,自早年成功扶植永安帝稳坐龙椅,仗着从龙之功,他已安稳了大半辈子,刀再锋利,不用则锈,他自认宝刀未老,实则早锈迹斑斑,成枯木朽株。 他的不自知,险要毁了整个夜家。 静国公能料到的,夜二爷纵没料到,静国公也会提醒,两父子自罚跪事件突下赦令后,是既庆幸又心惊胆颤,夜大爷没静国公夜二爷想得那么深,也察觉经华音阁罚跪俩事件,静国公府该低调一些时候,诸如拉杨将军下马之事,静国公夜二爷未再提,夜大爷也自动噤声。 夜太太邱氏终是妇道人家,静国公夜二爷连夜大爷都没怎么细细解析,婆媳俩更未知其中险情,只道永安帝能再下一道赦令,看的仍是夜十一这外甥女的面子,长孙女(大侄女)隆恩不竭。 夜家爷们在外低调安份,夜家后宅如常和乐,静国公府的日子恬静如水。 至少在其他有心的豪门看来,华音阁罚跪俩事件于夜家而言,并未造成什么损失或影响,而在谢莫宁三家看来,却是既喜且忧,喜的是帝心难测,忧的也是帝心难测。 冯大很抑郁,自他不小心把传情之物红花梨小木盒弄丢了,造成华音阁事件,继引发罚跪事件后,纵永安帝也对设局的谢莫两家施以惩戒,但他明白,永安帝在此次事件中,真正惩戒的是静国公府。 自湖广到京城,自举人到榜眼,再入翰林院为编修,他深知其中倘无夜家支撑,他再有才华,进士之名易得,仕途前程却是难料,再同他冯氏一族那些叔叔伯伯一生只游离在五品或以下的地方官,以他冯家浅薄的根基,大有可能。 夜家为他力争仕途青云,为他力求董秀之那样家世那样贤惠的才女为妻之恩,他不禁未报,还因一时疏忽而险些将夜十一杨芸钗两条性命葬送,纵自此看清永安帝于静国公府的态度,可谓福祸相依,祸至福报,亦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他那大表妹亦是这般劝他。 然小隙沉舟,蚁穴溃堤,每每思及此,仍觉得乃已身不谨所就,覆车之戒,后事之师,仕途漫漫,倘日后他再因小错而失大局,他不仅愧对夜家的栽培之恩,更愧对冯氏一族为培养他而自小投入的心血。 冯三为开导兄长,决定开个茶话会,同夜十一商量,出乎她的意料,夜十一二话不说便同意了,且有意借此机会将她介绍给京中的贵女们认识,她喜得一夜未眠。 男女有别,贵女们开茶话会,贵公子们自另开个诗会。 夜十一提前给内学堂里的众贵女下了贴子,收到贴子的女公子们一开始欢喜得喜盈于色,后归府却渐渐使贴身的大丫寰到静国公府上,同夜十一抱歉,借由各种原因言道不能参加茶话会了,诗会由冯大发贴子,成效亦同。 冯大回想刚中榜眼时,他与马文池这状元不无是众豪门公子争相邀请的对象,相较此下,他是越发苦闷,在清风堂愁眉苦脸: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夜十一却是淡定得很,于这样的局面她早有所料,会让阿苍将内学堂所有女公子女傅都下了贴子,不无看成效如她所料那般相差几何,结果成效甚大,她看清了朝中多数豪门的脊梁腰骨。 第一百四十二章 茶诗会 “这样也好。”是人都会见风使舵,夜十一觉得挺正常。 “这有何好的?!”冯三想不明白夜十一说的好,好在哪儿,亏她还欢喜得整夜未眠,结果却是这般打击人。 “人心隔肚皮,人言巧令色,终抵不过一场小试。”杨芸钗早在夜十一下贴子时,看到贴子连诸如朱柯谢八之流都请了,她便知夜十一开茶话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一改静国公府内这些日子静得落地能闻的氛围。 冯三哑然,果然任她怎么努力想融入夜十一杨芸钗之间,她的思路还是跟不上她们俩,一跟不上,她们所言所悟,便显得她有多愚笨。 “哦……”冯三心情有些低落。 冯大心中暗叹,杨芸钗被大表妹看上护于翼下,诚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夜太太得知夜十一想办茶会,冯大想办诗会,她是大力赞成与支持,小辈的聚会她不想掺和,嘱咐邱氏好好操办,莫让静国公府失了地主之谊的体面后,便放手让邱氏去办,邱氏则寻了发起人夜十一冯大商量置办细节。 冯大不太懂这些,最后由着夜十一同邱氏商议,他则亲自去找马文池,初次在京城办诗会,他是死活也得拉马状元参加不可,才不管马文池先时说那日要同安有鱼去游医布药,游医布药啥时候都行,他是打算连同安有鱼此太医院新秀也拉到诗会上来帮自已助助威。 冬至前后三日,君不听政,文武百官休沐,民间百姓歇市,内学堂国子监自也随着休沐三日,静国公府的茶会诗会,开在冬至前一日亚岁这日。 茶会来了几位同夜家交好的官家小姐,其中便有孙善香,本来仅是从七品官家的嫡女并不构上格参加夜十一办的茶会,然自游氏死后,纵游氏死有余辜,孙善香却是无辜的,听说了游氏死后孙善香神智便有些不正常,夜十一此番办茶会便起了心思邀上一邀,一是想看看孙善香是否真被亲眼目睹游副将刀杀游氏受刺激而有所失常,二是想着弥补一二。 噩梦中孙善香亦是亲眼目睹母亲被表哥刀杀的一幕,然梦中孙善香至少天真快活多几个月,因她之故,让游左俩副将之死提前,人的一生有欢有悲,既然她让孙善香的痛楚提前,剥夺了孙善香无忧无虑少的数月日子,何况噩梦中那一幕乃董秀之所设,现今却是她亲手引导所就,她不知道梦中过后董秀之有无弥补被利用当作揭发游副将棋子的孙善香,到她这里,她觉得自已多少该帮衬些。 除了家世品级原本不够格接到贴子的孙善香意外来了,还有朱柯公主谢八小姐之流,再是今宁公主容兰郡主,及宁莫两家难得到静国公府做客的两位小姐,莫家无嫡出小姐,来的是莫息庶出的妹妹,仁国公府长房庶长女莫大小姐,宁家来的则是宁大爷的嫡次女宁二小姐。 诗会来的贵公子则要比茶会来的小姐们年纪大多大些,如马文池、安有鱼、莫九、习二少,年岁小些的有莫息、莫二少爷、宁大少爷、宁二少爷,相较于莫宁两家少爷小姐来得多,谢家来了谢八外,也就来谢世子的嫡长子谢大少爷,姑侄俩并未同来,谢八乘朱柯公主的车驾前脚到,谢大少爷后脚方到。 静国公府后院园子里有两座亭,都在东北角,绕着锦鲤湖东北各一座,东面的便是曾让冯五骇掉半条命的鲤上亭,北面则是锦上亭,两座亭子相隔中间的湖泊,并无直通两亭的水廊,得绕上好大一圈方能自东面的水廊走至北面的水廊,中间以假山垒石相隔,山石上草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山石间流水潺潺叮叮咚咚,既将两座亭彻底隔绝相望的视线,也阻隔了各自作诗论赋的笑意宴宴。 贵女们皆请入鲤上亭,贵公子们则入锦上亭,离得不太远,纵有何事,也来得及通透,离得不算近,各不相扰,一切安排妥当,邱氏觉得夜十一此提议不错,又在两座亭周边圈上布围,既挡风又挡了不安份之辈,再在布围内烧上银炭,备上手炉、瓜果茶点,丫寰婆子小厮各守各处,但凡有哪个贵女贵公子想要什么或做何事儿,往亭外走廊喊,便能喊到人吩咐侍候。 纵有流水涓涓而响,锦上亭那边也很快响来诗词歌赋吃茶喝酒各种声音,鲤上亭有公主座驾,公候公卿小姐们个个不如锦上亭那边自在,诗会上没请皇子,因着皇子在这个时候挺敏感,冯大没想请,皇子们也个个知趣,没在这个时候不请自来,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就是公候公卿少爷,除却安有鱼此新秀太医,个个差不离,倒也没怎么受身份约束,实畅意得很。 杨芸钗跟着夜十一入宫学,来的贵女都认得,公主郡主更是认得,自没有什么好介绍的,夜十一为冯三引荐,除了朱柯公主与谢八稍鄙夷外,其他小姐们也算给夜十一面子,同冯三欢笑两句算是认识了。 特别是今宁公主,放下公主尊驾,对冯三轻声婉言,实是因冯家依附夜家,夜家所谋无不为她嫡亲皇弟,说到底,冯家财力便是为了助四皇子而存在,因存在方有了价值,自古富有铜臭名的阿堵物,却是成大事者不可或缺之物。 到孙善香,冯三面露不耐,被夜十一握她手轻压掌心之后,方赶紧收起低瞧轻视之意,同怯怯的孙善香和善地说了两句话儿。 孙善香受宠若惊,她已年十五,许多事情她已明白,只是今日受邀来静国公府参加茶会,她是既喜且惧,她怕一个说不好,便会得罪全亭的贵女,莫说公主之尊,在场贵女中哪一个她都得罪不起,随便一个贵女背后的家族都能轻易将她孙家如一只蚂蚊捏碎。 她本不想来,想着宁愿得罪夜十一推了,或许夜十一不会生气,也就放过她了,可她父亲非要她来,说难得好机会,让她不管拍马还是谄媚,都得与众贵女交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连俩否 然想到以前好不容易讨得谢八欢心,得以同谢八偶尔同进同出,自她母亲死于表哥刀下,谢八再不同她来往,并言明不愿再见到她,她便无法迈出再次去讨好其他贵女的第一步。 她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十一特意同孙善香多言几句,见孙善香其实也就因身份而胆怯,又因游氏已亡,孙家又失游副将此依靠,当日是她让星探刻意引孙善香带着几位贵女齐齐成了恶逆的目击证人,大概因此,人抑郁了些,并无坊间传闻那般,什么精神失常神智不清之态。 不负责任乱嚼舌根的传闻,古自害人不浅。 谢八见夜十一待孙善香那般亲近,冷冷哼了声,她父亲自游左俩副将同日被毁后,便让她不准再同孙善香往来,她无意外被夜十一利用,恨不得咬夜十一的肉外,更为父亲长姐添了许多麻烦,心中又愧又悔之余,对孙善香再次的靠近难免做得过火,想起那日孙善香寻她至英南候府,被她命丫寰婆子丢出候府大门满身狼狈的情景,她此刻的烦燥方能下去一些。 朱柯公主听到谢八哼的一声,又顺着谢八的视线往孙善香那边瞧,这会儿夜十一冯三已没同孙善香说话儿,她以为谢八还在看孙善香不顺眼,不禁低声提醒道: “小姨,我母后可说了,此番我们能来,来也就来了,可不能惹事儿。” 不仅她皇后长姐交代了,她父亲也千叮咛万嘱咐了,谢八刚被利用的伤疤还在,没那么快便忘了,可就因没那么快忘了,她见夜十一同孙善香亲近,本能地觉得先时的一切一定是她们联起手来陷害她。 “知道!”谢八是越想越气。 今宁公主与朱柯公主就隔中间一张桌几,朱柯公主过去的椅里坐着谢八,姨侄俩说的话儿,她听到少许,慢慢端起茶碗递到嘴边轻呷一口,掩去略略弯起的唇瓣。 坐在今宁公主这边的容兰郡主倒是没听到什么,不过今宁公主那抹淡淡的笑意却让她捕捉到了,再见朱柯公主与谢八在咬耳朵,她福至心灵,略有所感,面上无波,权当啥也没瞧见,转而同刑部右侍郎独女席凝雅、大理寺左少卿嫡长女姜蕊、都察院左都御史嫡次女阮若紫等三人说起话儿来。 她可记得,这三人便是当日撞破游副将刀杀游氏的重要人证,她们的父亲在朝中各掌三法司其中职位,其份量不可谓不重,现今想想,这些也都是夜十一设计好的吧,据她所知,刑部右侍郎与同是侍郎位的夜二爷交好,夜二爷连襟穆寺卿乃大理寺左少卿上峰,都察院左都御史私交与夜大爷笃定,请他们的闺女在紧要关头做个见证,约莫不难。 转了一圈回到座位,冯三在夜十一的带动下基本与在场的贵女们皆认识个透,接下来能否融入贵女圈,可就不是夜十一所能掌控的了,即便掌控得了,夜十一也不会这么做,未来的路还很长,冯三终得自已走,夜十一能带着冯三走一时,却走不了一世,许多事情,得由冯三自已去领会深悟,再走出自已的一套为人处世来。 锦上亭那边隐隐约约总能听到行酒令的热闹,对诗作赋,输者罚饮,相较起鲤上亭这边的娴静安份,那边真是尽兴得很。 夜十一做为主人,觉得这样不尽兴不好,便提出玩游戏,至于什么游戏,在场谁都可畅所欲言,一时间贵女们响应,纷纷出招。 “我们也可以玩行酒令。” “不行,我们不能吃酒!” “那输了不吃酒,改吃茶便是。” “吃茶多没意思!” 席凝雅头一个出主意,没想被谢八一句一句回了,她本生得可爱,此刻圆圆的脸蛋再配上因被否了主意而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模样,显得越发可爱至极,她年十三,家中也在开始为她寻门好亲事了,此番来参加茶会,其中不无让她撞撞另一边诗会那些青年才俊的意思,倘撞对眼了,适龄的无论是一甲进士三位,还是安有鱼这太医,刑部右侍郎都觉得满意。 不过她自已没这心思,出门前,她母亲好说歹说让她记住,然一经上了大车到静国公府这一路,她便给忘干净了。 “那……投壶可好?” “输了一样是罚吃酒,同行酒令有何差别?阮二小姐同席小姐一样,出主意都出得忒没新意!” 这回开口的是阮若紫,她年十二,生得清丽文秀,被谢八一句否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白净的鹅蛋脸上只慢慢浮出一抹笑来,没恼也没再出别的主意。 席凝雅阮若紫一出声,便都被谢八给顶了,同是与孙善香去目击游副将犯下恶逆罪行的人证,姜蕊觉得她们三人大概同孙善香一般,被谢八给记恨了,可她就不明白了,那游家与英南候府也没瓜葛,谢八当日自个还带着人马将左副将花姨娘抓个通奸的现形,怎么到她们这儿,就无由来地恼上了。 诚然姜蕊并不知其中还有英南候勒令谢八不准再与孙善香往来的缘故。 经席凝雅阮若紫连连出主意被否,姜蕊心中有主意,也没了说的兴致,毕竟谢八是候府小姐,还有个皇后长姐,她不过是大理寺左少卿之女,谢八要与她过不去,她绕着走便是,实在没必要硬是顶上,来番唇枪舌剑。 俩人出了俩主意,都被谢八否了,其他贵女本想出声,这会儿也噤若寒蝉,谢马蜂的名头可不是喊假的,那怼席凝雅阮若紫的口气含着雷霆万丈,绝对是私怨未了想吃人之态,谁愿意在这个关头凑上前吃挂落。 “孙小姐,别光顾着吃啊,你出出主意?”谢八不阴不阳地怼上孙善香。 孙善香正在吃茶,被谢八带有歧义的话说得脸暴红,畏畏缩缩抬眼,吱吱唔唔道: “要不击鼓传花……” 谢八立否:“击什么……” “好。”夜十一没等谢八否完,便清脆地应了:“阿苍,去准备。” 众人齐静,只闻阿苍应诺。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针锋对 孙善香一脸愕然,谢八咬碎银齿,朱柯公主目光闪烁,今宁公主若有所思,容兰郡主眼神儿略带玩味,席凝雅阮若紫姜蕊齐齐看向孙善香,似乎想从孙善香脸上瞧出点端倪,余者诸如杨芸钗冯三等人,虽有诧异,却也有些许了然。 击鼓传花的玩法很简单,有人击鼓,鼓自响起传花,鼓声止,花落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一个诸如诗词歌赋的节目,不过这会儿被改成回答一个问题。 谢八犹不死心,虽没驳夜十一附和孙善香定下游戏,可她也没那么容易妥协,她已经忍了很久,没当场同夜十一打起架来,已然是被英南候谢皇后死死压制住的成效,阿苍备来鼓花后,她硬是横插一杠,将她不擅长的诗词歌赋改为真心话对答。 对此,夜十一没有异议,她本就不是针对谢八,频频利用谢八,不过是因着谢八乃谢家女,也因各种机缘巧合,真心并非刻意同谢八过不去。 夜十一没异议,朱柯公主不可能驳自已小姨,今宁公主容兰郡主怎么都好,余下贵女们更唯附和一途,个个说好。 众人围围坐,鼓起,自园子新鲜摘下来的茶花开始传,鼓停,茶花恰落在孙善香手里。 孙善香一脸骇白,她不聪明,然直觉告诉她,今日这样的茶会自已是越不显眼越好,游戏方将开始,所有目光便聚焦在自已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夜十一眉目微扬,觉得孙善香运道似乎不怎样,杨芸钗同感,冯三则看不得夜十一待孙善香好,这会儿这般,冯三面上不显,心里却悄然幸灾乐祸,其他贵女们亦纷纷觉得这下孙善香恐怕又得让谢八一阵为难,连朱柯今宁两位公主与容兰郡主都一副看戏的模样。 游戏么,高兴就好,至于谁是小丑,只要不是自已,那谁彩衣娱众都无关紧要。 “呵,听说近日你要定亲钱四爷了,可真有此事儿?”果不其然,鼓声刚停,茶花僵在孙善香手里,谢八便先于在场所有人开口,抢得先机问了个问题。 钱四爷,左军都督府经历司从五品钱经历庶出第四子,年二十二,名声极差,自十四五岁起便混迹于青红楼之间,醉卧红妓温柔乡,一事无成,京城有名的不务正业吃喝黄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莫说孙都事还是个从七品京官,就是京衙里头的无品官,都不舍得将自家好好的闺女往火坑里送。 谢八此问,无疑将一把利刃直接往孙善香心里送,顿时将其刺出个大血窟窿来。 孙善香脸色更白了:“我、我……” “你什么?是与不是你只管实话实说,有何难回答的?”谢八露出讥诮神色,“难道说这外头都传遍了的事儿,到你这当事人身上反而不清楚了?” 早知此事儿与刚知此事儿的贵女们无不替孙善香惋惜,虽说死了游副将,孙善香又失了母亲,然孙都事这般将女儿当成礼物去巴结品阶高些的钱经历,说是结亲,实则不过是一场交易,而这场交易,孙善香一嫁过去,嫡出嫁庶出不说,就钱四爷那阖京人人皆知的混帐人品,一辈子也就这么毁了。 连冯三也因此,心里少了许多对孙善香的妒意。 朱柯今宁容兰则这种事情看多了,没多大感触,只觉得孙善香生在孙家,又有孙都事那样只会依靠妻子,妻子不在便打起靠卖女求荣的父亲,实在是三生不幸。 杨芸钗有些楞然,想她父严母慈,皆待她如珠如宝,奈何造化弄人,让她父亲深受前浙江巡抚污陷殒命,她母亲接受不了父亲离去的打击,继而弃她而去,父母相继而亡,纵是父亲得以雪冤,她已怙恃尽失,自此孤苦伶丁,倘不是有大姐姐在,只怕她早死于那一场冯五造就的大风寒中,孙善香虽先父母双全后失母,然还有父亲在,日子前程却是一片阴暗漆黑,竟还不如她一介孤女的处境。 心下凄凄然之余,她为自已当初拼尽一切也要进静国公府的决定而庆幸,更为能得夜十一青睐护航而感激涕零。 噩梦中夜十一并未关注过孙善香这么一个人,她不知道孙善香最后的结局如何,只是按现今的方向发展,真嫁入钱家,孙善香结局如何已是明摆着,坊间那些对孙善香不利的谣言,约莫也是钱家人散播出去的,为的便是逼迫即便不愿,也不得不点头应下亲事的孙善香。 “是……”哀莫大于心死,孙善香脸色回缓了些,其实想通了,也没什么,嫁谁不是嫁,坊间谣言她不无不知,现名声已毁,不管是不是钱家所散布出去的,结果已无法改变,想要嫁一门好亲已无可能,那么最后能为父亲为孙家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那不错,实是一门好亲。”谢八得孙善香亲口承认,插刀目的达到,她笑意盈盈:“继续击鼓吧!” 鼓声再起,孙善香木然地将手中茶花传出去。 夜十一没有言语,只在想着孙善香这件事儿还有没有可能逆转。 杨芸钗就坐在夜十一身边,她倒是有心想助一助孙善香,可她明白,倘大姐姐无此意,现下的她无法做到,即便真做了些什么,也不过是小打小闹,逆转不了现今孙善香已快定局的处境。 “孙小姐,你定亲的日子可定了?”夜十一突然问,杨芸钗瞬间眸色一亮。 鼓声在响,茶花在传,这并不影响贵女彼此间交谈,夜十一这一问,说话声顿小了许多,有意无意的眼神儿尽又回到孙善香身上打转。 孙善香闻声,见不是针锋相对的谢八在问她,心中暗松口气,认真回道: “还在商议中,具体我不知,但听家父之意,应是在下月。” 下月已近年关,看来钱家是想赶在年关前把孙善香定下来,年一过,来年便赶紧娶过门,了却久娶不到正妻的钱四爷的妻室问题。 夜十一点头,微敛眉目,不再多问。 谢八蹙眉看向夜十一,又转回孙善香脸上,心中不愤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拦路虎 击豉传花仍在继续,杨芸钗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悄声同夜十一报备好,又向两位公主郡主及众贵女柔声告歉,便赶紧退出鲤上亭,芝晚随在身后侍候,主仆俩忙往樱宝院方向走。 途至半道,蓦地自垂花门后走出一抹修长身影来挡路。 “习二少爷。”杨芸钗忍着肚子疼,轻福身下去。 习二少知这是回樱宝院的路,早等在这里,至于能不能碰到杨芸钗,他觉得这需要运气,眼下觉得,他运气还不错: “你这是要回院?” 杨芸钗盯着不知何意的习二少:“是,习二少爷是饮酒作诗闷了出来走走的吧,芸钗就不打扰了,告退。” 再一福身,她往习二少身侧露出来的道走。 没想习二少侧身一移,又挡住她去路,杨芸钗蹙眉,抬眼已然释开,一副不解的模样: “习二少爷?” “上回之事,咱还没算清。”习二少丝毫不掩他就是特意等在这儿堵她算帐的。 杨芸钗觉得这人真小气,堂堂传胪同她一女娃儿过不去,还特特在此堵她,肚子又疼了起来,她微变脸色,嘴里仍好声好气道: “上回是芸钗不懂事,冒犯了习二少爷,还请习二少爷大人大量,莫同芸钗一般见识。” “倘我非要一般见识呢?”习二少胡搅蛮缠起来连他自已都怕,这会儿就是。 杨芸钗顿噎。 芝晚自再见到习二少便有股不好的预感,表小姐又身子不舒服需得快些回院,她是担忧到不行,此时一听习二少这话儿,已确定习二少果真就是特特来找茬的,她要不要回鲤上亭搬来大小姐这救兵? 她刚把此意递眼神儿给杨芸钗,杨芸钗难看着脸色同她摇摇头。 她只好作罢,大小姐现在鲤上亭招呼众贵女,在场的小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她这一去请,指不定会请出多少麻烦来,届时得不偿失,岂非更害了表小姐。 习二少见杨芸钗芝晚主仆俩眉来眼去的,再往身后自个小厮布中瞧眼,顿觉得布中真是不如人家丫寰一个小尾指,怎么就没人家半点儿伶俐劲呢。 布中被习二少半瞧半瞪的眼神儿看得莫名奇妙,一阵云里雾里。 杨芸钗肚子是疼一阵歇一阵的,且越来越疼,她有些忍不住了,言语也没初时的软言温声,瞬时变得凌厉起来: “那也行,不过还请习二少爷稍等,芸钗现有急事儿,得回一趟樱宝院解决,习二少爷是大人物,芸钗不过一介孤女,人微言轻,自不敢骗习二少爷,也是骗不过,习二少爷且先让让,芸钗去去便回!” 习二少盯着杨芸钗那似是扭成一股麻花的小脸:“我要是不让……” “那芸钗只能得罪了!”杨芸钗言毕立唤,“芝晚!” 芝晚被喊,也是横了心,瞬时上前便将习二少往另一边推了推,顿时推出一条道来,杨芸钗未多言,拔腿儿便跑,芝晚随后,还不忘冲被猛地一推,一时半会没能回过神儿来的习二少告罪: “奴婢冒犯了!奴婢该死!待奴婢回来再接受习二少爷的重责!” 先是被扑一回,再是被推一把,习二少觉得自遇上杨芸钗,不,是自对夜小老虎生了兴致,靠近夜小老虎意外认识杨芸钗这小丫头,他的日子似乎就没断过惊吓,一个接一个,快得令他接应不暇,又哭笑不得。 “二少爷,咱追不追?”布中也是被吓一跳,没反应过来杨芸钗主仆已跑远,他反应能力不算差,可他下意识觉得就杨芸钗这身份,实不敢对他家二少爷如何,然事实往往出现在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连芝晚一个丫寰在杨芸钗的示意下,居然也敢做出推一把二少爷的大胆冒犯之事来,他真是大开眼界了。 “追什么?人家不是说了么,让我稍等,去去便回!”习二少真是气啊,同一个坑里摔两次,连一个丫寰都敢对他动手,真是反了天了,他决定待她们主仆俩回来,他必须得给杨芸钗点颜色瞧瞧,至少芝晚那丫寰的帐,同算在杨芸钗身上就行,谁叫人家丫寰忠心呢,一个眼神儿一个令,执行得丝毫不怯。 哼! 布中就不明白了,二少爷这般执着是为哪儿般? 想要出气还不容易,只要二少爷开个口,他也不必亲自动手,让底下的人寻个杨芸钗落单的机会,便能让她们主仆俩知道花儿为何那样红,何必这般亲自来堵道当拦路虎,既费时间又自讨没趣。 唉,自二少爷遇到这杨家孤女,他就没看清过。 正等着,习二少百无聊赖地在垂花门前后走走,正如杨芸钗所言,散散闷气,只是先时等在这儿时没闷气可散,这会儿是真的被闷着了,不散散得憋死他。 散着散着,布中突然同他道: “二少爷,那边好像是莫大少爷……” 习二少举目望去,果在布中指的方向看到站于抚廊下的莫息,身边跟着永书,主仆俩好似在等什么人,倘他没记错,夜小老虎的清宁院便得自这条抚廊过,顿生同盟之感,他抬脚迅速往那条抚廊走。 近前莫息便看到了习二少,诧异的同时揖礼道: “习二少爷这是出来走走?” 习二少道:“莫大少爷同是?” 莫息习二少两人对眼,刹那齐声笑了。 永书:你家二少爷是来…… 布中:与你家大少爷同…… 永书布中突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你这蛐蛐……”习二少指着莫息手中用草编就的翠绿色蛐蛐。 “我编的。”莫息举起手中草蛐蛐,“我媳妇儿喜欢。” “你媳……”习二少不得不承认相较起他,莫息的大胆作风简直让他望尘莫及,再想到莫九,他默默摇了摇头,觉得莫九那厮至少在这一点上,便不如堂侄莫息,莫息混,他也不能跟着混将夜十一定性为莫息媳妇儿,清了清喉咙道:“你怎么知道夜大小姐喜欢?” 莫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他记得前世他媳妇儿就挺喜欢这种小巧却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然这个原因他不能实话,改为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 “这个年纪不都喜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掐时辰 约莫……都喜欢? 习二少很认真地开始想杨芸钗是不是也喜欢,复觉得莫息说得不错,七八岁这个年纪的小女娃儿不都喜欢这些豪门里不常见的新奇玩意儿。 “这个要怎么编?”习二少虚心请教。 布中捂脸:春心发了没关系,可二少爷你是不是发错对象了?! 永书平衡了:看来也不单就大少爷思起春来就没脸没皮,连庶吉士老爷都这般,可见大少爷也没多不正常,我得同永籍通下气,让他提个老高的心放下来些。 击鼓传花上,基本是谢八一个人的唇枪舌剑,夜十一因着利用谢八达到目的,并不想同谢八一般见识,她一沉默,朱柯公主是暗松口气,今宁公主新奇地频看几眼自家夜表妹,容兰郡主则一如既往地装糊涂,余者贵女更左耳时右耳出,全当没听见,在场被怼的贵女也俱都不想与英南候府结下梁子,即便只是口舌之争的小梁子,事关还有个谢皇后,谁也不愿给家族招来无端的忌恨。 除了孙善香,谢八其实更想怼的人是杨芸钗,杨芸钗肚子疼溜得快,冯三便遭了殃,几回被谢八用言语怼得面红耳赤青白交加,而夜十一的沉默,悄悄在冯三心里埋下怨恨的种子。 她觉得倘是杨芸钗被谢八怼,夜十一定会出手,可她没想过,倘真是杨芸钗被怼,即便杨芸钗碍于身份不敢同谢八针锋相对,也绝然不会在言语上落于下风。 今日诗会马文池本不想参与,奈何冯大不知用了何缘由竟是请到了安有鱼,为了师兄,他这师弟只能舍命陪君子,一同到场。 为此冯大颇为得意,然在得知鲤上亭那边的茶会董秀之竟是没来时,他脸上即显落寞。 马文池悄声同他道:“董女傅这个时候不来胜于来。” 冯大没有想不到的:“我知道,就是……” 没能见她一面,自他犯错经华音阁一事儿,他便一直想当面同她致歉,也不想她对他有何误解,本以为今日茶诗会同时举行会是个机会,没想到她竟是没来。 安有鱼就坐在两人边上,两人耳语的内容,她没听清,不过观冯大表情,又频频往鲤上亭那边看,她约莫猜到一些: “董女傅贤良淑德,才貌兼备,你之过失,并非有心,终是有惊无险,她会明白的,今日这场合她要来,难免成为聚点,届时热闹都围着董女傅转,你愿意?” 冯大没想到安有鱼竟也开解起他来,想来他的心事儿真写脸上了,不禁无奈一笑,收敛起外露的神色,认真道: “不愿意。” 再转看锦上亭内,竟是不见莫息习二少两人,看向与宁家两位少爷、谢大少爷聊得很开怀的莫九,他讶道: “莫九爷,莫大少爷与习二少爷呢?” 莫九顿了顿:“出恭去了。” 习二少前脚走一会儿,莫息后脚也跟着去了,他觉得好友与堂侄必不是真的出恭去了,但他也没在意,现时正是他同谢宁两家少爷打好关系的机会。 谢大少爷与宁大少爷都年十一,宁二少爷十岁,皆年岁尚小,参与诗会这类聚会简直少之又少,同莫息一般,纯粹就是受邀了走个过场,过的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和气往来,犯难针锋什么的,总是暗流汹涌,明面上大家伙还是挺好的同僚与世交,这点三人年纪虽小,然各自家族里早当课程教过,三人都懂。 这一场诗会,三人是表现得中规中矩,对谁都友好,对谁也都没过线。 于此,诸如马文池冯大安有鱼意不在上头者,倒无所谓,反正对胃口,诸如莫九有目的性结交者,暗叹豪门子弟并非如世人所言那般个个纨绔不谙世事之余,心理有准备,倒也没怎么落差,只是有些失望。 夜瑞夜祥夜旭三兄弟很想参与今日府里的聚会,茶会是女孩儿们的聚会,他们是男儿,自不能参与,诗会倒是男儿参与的,然他们年岁都还太小,最大的夜瑞也才七岁,与诗词歌赋实在构不上边,三兄弟闷闷不乐地窝在江涛院里,齐齐面向园子东北角方向。 “我想去!”夜旭撅着小嘴。 “你才四岁。”夜祥立泼冷水,“我也想去。” “你才六岁。”夜瑞同泼夜祥冷水,“我七岁了都不能参与,何况你们?都歇了吧。” 小嘴嘟得能挂两斤腊肉的夜旭忽地想起一事儿,伸起小胖子往随侍在一旁静候着的真莲招。 真莲上前:“少爷?” 夜旭道:“你去鲤上亭那儿一趟,同阿姐说,我……嗯,就说我头疼!” “少爷头疼?”真莲与真荷叶嬷嬷一样,自夜旭出生便一直侍候在旁,感情不是一般的深,一听立刻慌了神:“那我赶紧去告儿大小姐一声,好拿牌子去请方太医来!” “不必!安太医现就在诗会上,你去告诉大姐姐,大姐姐定会请安太医过来瞧瞧!”夜瑞年岁最大,自来以老大哥自居,这会儿情况紧急,他一个起身严肃安排,迅速又得当。 夜祥觉得有理:“是!真莲,你照哥哥的话儿做!” 夜旭傻眼地看着这一幕,眼看着真莲已跑向屋门,两条腿儿快迈出门槛,他赶紧喊: “等等!真莲!我没真头疼!” 什么? 真莲一脚在门槛外一脚在门槛内,整个人僵在掀帘子一副要出不出要进不进的愣模样。 夜瑞夜祥也怔住了。 “你说什么?”夜瑞头一个回神儿。 “我没头疼。” “那你刚才说你头疼?”夜祥第二个质疑。 “这是莫大哥交待的。” 莫大哥? 能让夜旭称为莫大哥的人,也就那么一位。 夜瑞夜祥沉默了,真莲往外跨的脚收了回来,没想刚举一半要踏回屋里,便让夜旭一个催促: “别回来别回来!你赶紧照我说的去同我阿姐说,倘误了时辰,过后莫大哥该恼我了!” 莫大哥在他心目中可是顶重要的,不仅时常带给他好玩的,最重要的是莫大哥居然连草蛐蛐都会自个编,实在太厉害了,好不容易莫大哥交待他掐准时辰帮着办一件事儿,他可不能办砸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喜了 “阿旭,这事儿大姐姐不知道吧?”夜瑞看真莲迈出屋门,沉默了会儿方道。 “不知道。”夜旭咬了口榛子酥。 夜祥立即啧啧声:“你胆子可真大!” 夜旭茫然:“怎么啦?祥堂哥?” 夜祥摇头:“没什么,等大姐姐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你就知道怎么啦。” 夜瑞也摇头,夜旭越发茫然。 杨芸钗解决了肚子疼的问题后,果真守诺回到被习二少挡道的垂花门边,习二少不在,她左右观望,芝晚也帮着找,最后远远瞧见习二少同莫息站在抚廊下说着话儿,她想了想,便抬步往园子走。 没想刚抬没几步,习二少便往这边过来,几大步便走到她跟前: “哟,不是说不会骗我的么,怎么?刚说完,这就想毁诺?” “习二少爷不要误会,并非如此,只是方将见习二少爷同莫大少爷相谈甚欢,芸钗不敢上前冒然打扰,这才想着先行告退,待日后有机会再同习二少爷告罪。”杨芸钗不怕被习二少误解,便事儿总摆着没解决也不好,何况她并不想同习二少有过多的纠缠,那么顺习二少的意算清华音阁那一扑的帐是目前她最想解决之事:“上回之事,习二少爷想怎么惩罚芸钗都行,至于芝晚推习二少的那一把,实非芝晚本意,不过是遵从芸钗之命,还请习二少爷高抬贵手,莫同芝晚计较,有何事儿尽管冲芸钗来便可。” “表小姐……” “闭嘴!” 还是个护下人的小丫头,习二少玩玩地笑笑: “你说怎么惩罚你都行?” 杨芸钗眼皮一跳:“是。” “那行,你便……”习二少说一半顿住,转问道:“你开始学女红了没?” “学了。”杨芸钗如实回道。 “正好,我身上缺个香囊,你亲手给我做一个,算是赔罪,上回这回你主仆俩一扑一推得罪我的事儿,也就结了。”习二少甚是大方道,似是想到什么,又加重语气:“可别想随便丫寰做的香囊来蒙混过关,倘被我知道了,罪加一等!” 芝晚愣住:要被人晓得,往坏处喧扬,这可是能毁表小姐清誉的私相授受! 布中满面木然:二少爷你不是最不喜欢带诸如香囊之类的带香味儿的东西么! 见杨芸钗半晌没反应,习二少加多句: “哦对,香囊无需香料,我不喜欢熏香的味儿。” 杨芸钗芝晚回鲤上亭时,没遇到听见夜旭头疼便立刻往江涛院跑的夜十一,自园子回清宁院江涛院并不是只有一条道,但最近的只有一条。 还未进园子,芝晚忧虑重重地问: “表小姐真要给习二少爷做个香囊?” “不然呢?”杨芸钗不答反问,“你有更好的法子?” 芝晚摇头:“没有……” “放心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会的,你我不说,纵芝晨知道了,你让她咬紧牙关谁也不准说,只要甘嬷嬷不知道,这事儿咱樱宝院就不会外传。”杨芸钗当然也知道甘嬷嬷不会做出任何不利她来的事情,只是甘嬷嬷老了,无事又爱说话,她怕甘嬷嬷哪时候一个嘴快便说漏了嘴,她不想冒这个险:“至于习二少爷那边,应当也不会传出什么来。” 芝晚问:“表小姐肯定?” 杨芸钗点头:“嗯,我肯定。” 也说不清什么缘由,华音阁一事儿习二少没传出什么来,纵其中不无碍着不想让习首辅晓得习二少也在其中掺了一脚,但她觉得习二少这人其实不坏,至于做不出此等欺辱女娃儿之事儿。 上回这回确实是她的错,是她冒犯了他,换做其他豪门子弟,有那么一个曾叔祖父撑着腰,她再有夜十一护着,他真要修理她,光明正大地就行,毕竟于华音阁一事儿上,谁在永安帝通通罚一遭后再触及,无疑是自招碍永安帝的眼,包括大姐姐大内,谁都不想再触及,他实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地抹黑她的名声。 远远看到抚廊下站着的身影,夜十一脚下一滞,很快又快步往前: “阿苍,你先行,到江涛院看看阿旭。” 阿苍没有问其他,直接应诺,等到近前,同莫息福身见礼后,她脚尖一转,快步往抚廊尽头走。 莫息的目标是夜十一,也知道他这小伎俩瞒不过她太久,见她停下来,阿苍快步往江涛院,他便知道她已大略猜到什么,将手里的草蛐蛐递到她跟前: “给你。” 夜十一看着没有接过:“莫大少爷似乎很闲。” “你不喜欢?”莫息没再纠正她对他的称呼,自回来他不是没试过,然她固执得很,似乎铁了心同他划清界限,连上回夜访清宁院见她,同她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连他祖父父亲都没听到的实话,她都没改变这秤铊。 夜十一叹气:“我喜不喜欢不要紧,莫大少爷,纵以前我们确实有过青梅竹马的那几年,但现今已然不同,你该明白的。” “明白。”前世就因他太明白了,他方会失去她,莫息突然牵起她的手,不容她拒绝地将草蛐蛐塞到她手里:“收下吧,好歹是我费了不少时间学,又好不容易编成功一只的心意,这玩意儿也不值钱,就是看着逗个趣,你别太当回事儿了。” 翠绿的颜色太过耀眼,照得夜十一眼底微晃,噩梦中的她幼时确实极喜欢这种在豪门宅院中少见的新奇玩意儿,莫息也知道她喜欢这个,可梦中少时的他并不会为了她去学编这个,就为了编成功一只来送给她让她逗个趣。 不一样了,好似有些东西她未曾去改变,到头来却也跟着不一样了。 “你拿回去,这个我不喜欢。”幼时喜欢的玩意儿,纵这会儿也喜欢,夜十一也不想收他送的。 “不喜欢?”莫息皱起眉峰,“你居然不喜欢?真不喜欢了?” 他初将草蛐蛐递到她跟前说送她,她眼底确实没有前世幼时的她那种一见到新奇玩意儿便欣喜惊奇的模样,难道她真不喜欢了? 夜十一轻点头:“不喜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意田园 阿苍这时自抚廊尽头出现,快步往这边走,近前同夜十一禀道: “大小姐,旭少爷没事儿。” 夜十一听罢看向莫息:“莫大少爷,希望往后像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 她这样笃定的态度令莫息一笑:“你怎么肯定就一定是我?” “阿旭还小,即便他将来长大了,我也不希望谁去利用他来达到某种目的。”夜十一说完转身便走,茶会还在继续,她不能离开太久。 莫息快走几步挡住她的前路:“我不会利用阿旭。” 夜十一挑眉看着他:“所以你让阿旭诓我匆匆来江涛院,你又在这儿等着我,是一场误会?” 莫息看向阿苍:“阿旭说了?” 阿苍默然,只看向夜十一。 “阿旭没同阿苍说,是我猜的。”噩梦中幼时莫息便经常这么做,夜十一这会儿只要确定夜旭并非真的头疼,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根本无需夜旭亲口吐实言。 永书乍舌:猜得还真准! 阿苍默:莫大少爷难道不知夜莫两家是敌对的么,即便表面上再友好,要联姻实则不易,这样处心积虑地靠近大小姐又是何必?大小姐早早悟了,同莫大少爷拉开距离,何尝不是明智之举。 “交给永书。”夜十一把手中莫息不肯接回去的草蛐蛐递给阿苍。 阿苍立接过,转手便往永书怀里塞,也不管永书那进退两难的神色。 夜十一提步绕过挡路的莫息,没走出两步,手臂便让他抓牢: “十一,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怎么了?”夜十一莫名奇妙地对上莫息的双眼,“我是挖你心掏你肺了?” “对。”莫息克制着难以言喻的冲动,他真想把她掳到无人知道两人身份,也没有东宫之争政权之斗的地方! 夜十一顿被噎住:“……胡说八道!放手。” 莫息怎么可能放手,他反而将她拉得更近,呼吸间彼此都能感受到,他声线低沉: “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夜十一用他疯了的眼神儿看着莫息:“莫大少爷……” “好不好?”莫息执意要一个答案,“就我们两个人,不管什么夜家莫家,不管什么三皇子四皇子,我们找一个平静宁和山清水秀的小地方住下,在那里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简单美好白头偕老的日子!好不好?” 夜十一愣住了。 永书脸色大变,阿苍再看莫息,眸子里多了一抹新奇钦佩。 “你家大少爷病了?发高热了?”愣了会儿,夜十一转对永书问道。 永书僵着脖子摇摇头,他没缓过劲来,他想着大少爷方将那些话儿,想着倘让莫家随便谁听到,那大少爷准得再罚跪老长一段时间! 莫息听到夜十一问永书这话儿,眸色一暗,松开对她手臂的钳制,退开道: “我开玩笑的,走吧,茶会诗会还未结束,你这主人可不能离开太久。” 倘不是因他,她能离开这么久么? 夜十一心中腹诽。 不过今日的莫息说的那些话儿确实让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噩梦中那样热衷争权夺利的他居然也能生出尽归田园的悠闲想法,想来再过两三年,他便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儿,甚至日后回想起来,他会感激她并没有答应他。 这样的想法她也曾想过,但她也深知,这样的想法并不成熟,更不可能成行,只要她还是夜十一,还是静国公府的大小姐,还是夜家女,田园日子她也只能想想而已。 习二少回到锦上亭,众人已没玩行酒令,两两三三正各自说着话儿,莫九一见习二少进亭子,起身便将习二少拉至一边,问道: “阿息呢?” “方将在园子外有遇到,应该快回了吧。”两人面向水廊站着,习二少刚说完,便看到水廊尽头现出莫息主仆俩的身影,他唇一弯:“诺,这不是回来了么。” 莫九也看到了:“阿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习二少觉得莫九这话问得有些蹊跷:“你觉得会?” 莫九摇头:“我希望不会。” 来前,他便被他大堂哥叮嘱一定要看好莫息,别让莫息在静国公府惹出什么祸事儿来。 放在以前,堂侄来静国公府,他大堂哥绝然不会有此担忧,然自堂侄悄悄随黄芪肖进宫永安帝颁下赦令后,整个莫家都觉得莫息变了,纵是严惩,倘他堂侄不愿说,也罚不出半字实言。 莫息进锦上亭,一下子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谢宁三位少爷毕竟与莫息差不多年岁,又同在国子监上学,相较起莫九,三人可同莫息熟得多,纵因各自家族心有隔阂,也不妨碍平日里的嬉戏玩闹。 三人围了上来。 “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半途先走了!”宁二少爷道,他不比兄长宁大少爷沉着些,一围上来,他便拔了个头筹,将三人想问的话给问了出来。 宁大少爷横二弟一眼:“怎么可能?阿息要走,岂会不同我们说一声便走?” “阿息,你是不是出园子到……”到哪里了,眸子闪着狡猾光芒的谢大少爷却不说下去,勾得宁二少爷心里痒痒,想要再问,却被宁大少爷拉住。 宁二少爷狐疑地瞧了眼兄长,在兄长的示意下,他方注意到进锦上亭来的莫息竟是半句话未出,对于平常话并不少的莫息而言,这太反常了,他识相地止住喉咙里快涌出来的滔滔话语。 莫息瞥了眼谢大少爷:“我去出恭。” 出恭还能到哪儿? 谢大少爷嘻嘻笑:“你是闹肚子了吧?去这么久才回来。” 宁二少爷最憋不住话,听到他知晓鲤上亭那边一事儿的关健词,嘴皮利索地接下话: “我听说鲤上亭那边的杨表小姐也闹肚子!” 这话纯粹就是他知道了,这会儿又听到关健词闹肚子,一时嘴快便倒了出来,压根就没歧义。 然听到除宁二少爷外的其他人耳里,此话的味儿就变了。 宁大少爷立变了脸色:“胡扯!你再胡言,回府后我便禀了祖父,看祖父怎么收拾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文旦祸 宁二少爷一听也变了脸色,他祖父可是宁天官,有名的严人律已,待他们这些孙子辈,以望孙成材的期待,自小对他们是严苛得很,他虽不知到底说错了什么,但观兄长脸色,他定然是说错了,且挺严重,一旦他在静国公府闯祸的事儿传到祖父耳里,一顿清抄竹笋那都是轻的! 谢大少爷暗含眸中的笑意更深,他倒是没想到,相较起他起,宁大少爷的奸诈程度也是不惶多让。 莫息亦淡淡地瞧着怒声大斥宁二少的宁大少,倘无宁大少的高声喝斥,亭中另几位与夜家交好的官家子弟尚没注意到这边,也没听到宁二少无意脱口而出的误导言语。 晓得宁二少真是无心的,那是因着前世宁二少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物,宁大少却不同,他曾听闻宁尚书私下说过,宁二少不适于官场,宁大少却是比谁都适合官场,然于家族兄弟姐妹团结而言,宁二少却更得人心。 “宁大少爷言重了,同季没说错,我出园子一趟,也听说了杨小姐闹肚子一事儿,想来都是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莫息不慌不忙地往亭里走,走至几位官家子弟中间坐下:“你们有没有不舒服?文旦最是润肠胃。” 文旦,水果名儿,又称柚子,确有润肠通便之效,倘有宿便未清,吃几块文旦,还真有可能就得往茅厕跑。 被莫息这么一说,肚子疼之巧,众人立顿悟释然,原是文旦之祸。 宁大少全名宁同绍,宁二少全名宁同季,谢大少全名谢元阳,与莫息在国子监多有往来,一来二往熟稔了,便以名儿相称,往日都是同绍同绍地喊,这会儿被莫息喊回初初相识时的客气礼数宁大少爷,宁大少脸色有些不自然,知晓莫息是不高兴了。 火由谢大少起,他只管起火不管灭火,闻言只笑笑,随在莫息脚后进亭里,往官家子弟中坐下,没一会儿便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宁二少还没缓过来,看着听着眼前的事情,他是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他希望兄长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儿,奈何宁大少只横了他一眼,便也随着走入亭里,同往官家子弟那边走,半点儿没把方才发生的事儿放在心上,只当是隔靴挠痒的小插曲而已。 宁二少瞧着,默默在心里叹一声,便朝兄长边上空位走,近前却被莫息喊到身边空位坐,他瞧一眼兄长,见兄长并不看他,他默默地到莫息边上坐下,想着他说肚子疼一事儿真没什么,纵有什么,也该是阿息恼他,可阿息没恼他,那应当是兄长敏感了,他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胡邹之言。 莫九习二少相对一眼,没往年岁相差不多的冯大马文池安有鱼那边去,也没往年岁小的莫息那边去,两人还站在亭口,站了会儿,两人齐抬步往水廊走,走到中段,方停了下来。 四下是水,空旷无人,正是说话之处。 “先时你说莫大少爷对夜大小姐无意,我看不一定。”习二少没想说草蛐蛐之事儿,因他也想学编草蛐蛐,莫息同意找个空闲教他,这让他觉得还是不要把草蛐蛐卷进事非中为好。 “何以见得?”莫九觉得习二少话犹未尽。 习二少摇头:“我可拿不出什么确凿的依据来,就是觉得。” “感觉?”见习二少点头,莫九沉默着,自罚跪事件雷声大雨点小之后,他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并不强烈,他觉得是他多想了,此番听习二少这般言道,那便不是他多想,而是莫息这个堂侄真的改变了。 是什么让莫息改变的? 他很想知道,但他无从知起。 夜十一回到鲤上亭,刚自水廊要步入亭里,便看到里面冯三在座上吱吱唔唔,满脸通红,待走回座坐下,身边的杨芸钗已然解决了肚子疼的问题回到原座。 无需她眼神儿瞧过去,杨芸钗在夜十一坐下后便附耳过来: “传花传到三表姐手里,谢八小姐问三表姐可否有心悦之人。” 哦,是被问住了。 但冯三心悦之人,无论是夜十一还是杨芸钗都晓得一二,两人这会儿也怕冯三一个头脑发热,还真将真心话给说出来。 “冯三小姐这是怎么了?那个人不好说出来?”如今的谢八已有十岁,经两年被夜十一连连压一头,不说她学聪明了许多,至少在言语上要学精了许多。 她不说有没有,直道那个人不好说出来,是误导在场的公主郡主贵女们往冯三真有心悦之人上头引,倘冯三真有,这会儿必定露馅,一露馅,冯三的清名必然有亏,她只需要恶意传出些风言风语,将坊间风向引到私定终事的定论上,那冯三要寻一门好亲可就难了,间接地也削去冯家在京中根基借姻亲更上一层,夜家势力借冯家更稳固一些的目的。 夜十一微抬眼,往谢八那边瞧,看来英南候谢皇后没少下心力教导谢八。 谢八意会到夜十一的目光,心砰然一跳,倔着脾性硬生生回视夜十一,满眼瞥睨,自带居高至下的优越感,下意识收起对待诸如孙善香冯三之流的气焰,她问道: “怎么?夜大小姐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当然不对。”夜十一浅浅笑开,满脸友好,满目平和,倘说谢八眼中是火,那她眼中便是水,悄无声息将谢八的火灭个一干二净:“《孟子·滕文公下》中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不知谢八小姐可曾读过?” 什么孟子滕文公下? 她不是读书的料,何曾读过! “读不读的,同我问冯三小姐的问题有何干系?”谢八没读过,但那句话不难解其意,她大概想得到夜十一的意思是什么,她就是不想认输,非得同夜十一顶上。 “小姨,莫同静国公府起争执。”朱柯公主微拉下谢八,同谢八再言来前英南候谢皇后的嘱咐之语。 冯三杨芸钗终归不姓夜,她小姨想怼怼出出气也就罢了,夜十一可不行,何况小姨每每对上夜十一,就没赢过! 第一百五十章 心不甘 “倘谢八小姐读过,那谢八小姐就该明白,这样的问题本就不该问!”夜十一铿锵有声道,可不管朱柯公主与谢八姨侄俩在咬什么耳朵。 纵有朱柯公主拉着扯着,谢八一股气堵在胸口不出不行,硬是掰开朱柯公主扯她袖子的手,驳道: “玩游戏么,就要玩得起!玩不起的,出亭子去水廊站着,或到园子逛去,坐在这儿占什么地方!” 浓浓火药味,众贵女鼻观眼眼观心,自个玩手指,皆警惕着不要误闯到夜小老虎与谢马蜂的战场中,无端惹来一身腥。 “小姨!”朱柯公主这回没压着声音,还略提。 顿时让众人听出个意思,朱柯公主也不愿谢八在静国公府起事端,朱柯公主的意思,那就是谢皇后的意思,也就是英南候府的意思。 立场一下子显现出来。 夜十一知谢八还在同她算旧帐,帐可以同她算,但不要波及她身边的人,冯三再不经事,总归是冯家女,夜冯两家紧紧相连,她没有不护着冯三之理,也因着这个,谢八方会将火口对准冯三。 “本来今日办个茶会,邀众位到场参加,也是十一图个热闹,想让大家都开心一回,没想谢八小姐这般不乐意……”夜十一叹口气,神色不无遗憾:“既如此,那今日这茶会便到此为止吧!” 言罢起身,先同朱柯公主今宁公主容兰郡主致歉: “实在抱歉,让表姐们看笑话了,今日茶会闹成这般,实是十一的错,还请今宁表姐朱柯表姐容兰表姐原谅则个!” 又同众贵女致歉:“各位小姐应邀而来,本是欢喜之事,如今却落了这么个结果,十一在此向各位说声对不住!” “你!”谢八站起身手指夜十一,气得浑身发抖。 “小姨!”朱柯公主再喊一声,同时紧紧抓住谢八的手腕,不让谢八离座冲向夜十一,这回她可不止声音略提,声线还多了少许身为嫡公主的威仪。 上首座自是坐着两位公主,且是朱柯公主为左,今宁公主为右,再本是左下座容兰郡主,右下座谢八,但容兰郡主知谢八自是想坐到朱柯公主下首座去,姨侄俩近些好说话,她也同今宁公主说得来些,于是自动让出左下座,于右下座今宁公主边上坐下。 本来谢八对此隐隐得意,觉得容兰郡主这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同她争左尊位,然三番两次被朱柯公主抓住手阻她行事,她这会儿已略为后悔,倘不是总被公主侄女拉住,她定然要扑上去打一巴掌,当年在八仙楼夜十一打她那一巴掌,她可还记着仇呢,旧仇新恨一起算,她就是扑上去打夜十一几巴掌都不能泄她的愤! 此刻被攥住手动弹不得,也听出公主侄女已在用嫡公主身份压她,谢八气愤之余也只能将愤恨强硬压住。 谢八一消停,俩公主一郡主即刻表明不关夜十一的事儿,众贵女不敢同公主郡主那般明言,只纷纷言道今日茶会挺开心挺欢喜的,夜十一没什么好致歉对不住的,让夜十一放宽心,她们有机会再聚便是。 送走仨公主郡主与众贵女,回头正见冯三甩开孙善香的手,正阴着脸色瞪人,夜十一走过来。 “别以为我同你一样!你不过是从七品小官之女,我大哥可是冯榜眼,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莫论日后我大哥如何青云直上,就说今时今日,你父亲的品级都比我大哥要低一品!”冯三气势汹汹,严然将自谢八那边受的气尽发在想对她表示友好的孙善香身上。 孙善香一脸无措,她其实没旁的意思,就是觉得在茶会击鼓传花上,她同冯三都受了谢八的气,她就是想安慰下冯三,让冯三不要气坏自个身子,真没别的意思。 “她当然同你不一样。”夜十一慢慢走近,站定在冯三与孙善香之间,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的孙善香,最后落在一脸愤愤不平的冯三身上:“孙小姐不会同三表姐一样起不该有的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三表姐可曾想过后果?” 不该有的心思? 难道夜大小姐指的是谢八小姐问冯三小姐的那个问题? 孙善香料想着,猛地一骇,冯三不会真有心悦之人吧! 连孙善香听到夜十一的话都料想到一些,做为当事人的冯三更没有不知夜十一指的是什么,心有不甘的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低下脑袋垂下眼皮,眸中愤恨越演越烈。 “孙小姐请回吧,方才听到的……”夜十一转过来便同孙善香道。 孙善香反应迅速:“方才我什么也没听到!夜大小姐放心!” 孙善香走后,冯三也回了竹珍院,看着冯三那一步一个脚印形同泄愤的步伐,杨芸钗有些担心: “大姐姐,三表姐好像还没想通。” “有机会我同大表哥说说,让大表哥劝劝。”夜十一示意杨芸钗回院,茶会这边早散,诗会那边还在继续,也不需要她,她想回院歇歇,顺便找找夜旭谈谈心。 杨芸钗提步同往回院的道走:“嫡亲兄长的话儿,总要比我们有用得多。” 夜十一却没杨芸钗这般乐观,一个姑娘动了春心,还真不是一般的难缠,瞧瞧董秀之,倘不是董秀之先被冯大的才学丰姿所动,她牵线冯董两家姻缘可无法那般顺利。 各回各院,夜十一让阿茫去盯着锦上亭,倘那边诗会也散了,回来报一声,再让阿苍亲自去江涛院将夜旭提过来。 临走屋前,夜瑞夜祥那果然来了的眼神儿让夜旭有些许不安,出了屋后,他奶声奶气地问阿苍: “阿苍,阿姐喊我过去是有什么事儿啊?” 夜旭早过了奶声奶气的时候,此刻听他这般,阿苍笑笑道: “旭少爷放心,没什么严重的事儿。” 夜旭很不满地嘟起嘴,每回想自阿苍阿茫嘴里探点儿东西,每回她们的回答都差不多,自小他都听腻味儿了。 再出清宁院,夜旭已被夜十一勒令往后不准再替莫息办事撒谎,特别是关于她这个阿姐的一切,倘再发生一回,夜十一便要将他放到万树山庄去呆一段时日,惊得他当场便打了个寒颤。 第一百五十一章 问打算 茶会没散多久,诗会也散了。 回去的路上,谢大少坐在谢家大车里回英南候府,一脸阴沉,小厮古关随坐车侧,半晌连眼都不敢抬,他知道大少爷在生气,因着八小姐在生气。 宁大少宁二少坐在宁家大车里回宁府,宁大少早忘了暗讽莫息杨芸钗同时间闹肚子疼的蹊跷,宁二少也觉得莫息没生他气实是他没说错话,俩兄弟已不再想着肚子疼一事儿,两人正说着今日茶会早散的热闹。 “倒是不曾想,谢八小姐竟这般有趣!”话虽这样说,宁大少眼里可都是看红戏的光芒。 “我倒觉得谢八小姐不该如此,人家孙小姐冯三小姐也没得罪过她。”宁二少没啥坏心眼,看人看事皆直接得很,他纯粹就是觉得在旁人举办的茶会上闹事儿,实属没有礼数冒犯主家的行为,真真不可取。 宁大少的小厮经义与宁二少的小厮成忠都了解自家主子,大少爷素来主攻,二少爷素来主守,大少爷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二少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较起大少爷,二少爷有时候也木讷迟钝了些。 在成忠看来,那是二少爷心不坏,事总没往坏处想,什么话说出口都是据事论事,毫无歧义,然放到大少爷嘴里,通常都能带出一连串的话中有话来,他觉得有事没事,二少爷还是别总和大少爷同进同出的好。 在经义看来,大少爷聪明机警,谋大事者就该如此,主动出击争取自已想要的,总比二少爷望着一分三亩地守着强,且有了二少爷这陪衬,大少爷的光芒越发无法阻挡,他为能在大少爷身边侍候而感到庆幸。 莫家大车上,莫息莫九同车,永书品优同在,各自主子明明没有说话,但他们觉得氛围有些奇怪,两人暗下眉来眼去好半会儿,也没察出怪在哪儿。 “你去出恭,是不是见夜大小姐去了?”半晌后莫息开口,问得单刀直入。 莫息掀眼皮看向莫九:“坤堂叔此话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莫九简单道。 “出恭而已。”莫息更简单,也是没说实话。 莫九看了莫息一会儿,没再问,他沉默着。 冯大送走马文池安有鱼及其他官家子弟,便回了明澜院,刚进院,便有丫寰禀报,夜十一有请,故他屁股还未沾下座椅,脚尖一转,便前往清宁院,没多久出来,他沉着脸往竹珍院。 安有鱼自进了太医院,为了方便缩短每日上差的路程,她自原来的旧宅搬至只离太医院两条街的新宅,她本无需马文池送,然马文池坚持,两人便一路边走边聊。 “早知谢八小姐与十一不对付,没想竟已到随时能掐的地步。”安有鱼感叹,“宫里斗来斗去,连宫外都不消停。” “谢八小姐不是十一的对手。”马文池一锤定音,不想再谈谢八与自个徒弟,他状似随意一问:“师兄,往后你有何打算?” “打算?”安有鱼微怔地看了马文池一眼,“什么打算?” “师兄真打算承继吕院使之位?”马文池心中默叹,他这师兄除了医术,还真是什么也没在她脑子里,他徒弟之前对师兄下的定义不错,整一个医痴! 安有鱼哈哈笑两声:“师弟这话说的,好像院使之位那么容易就能坐上似的,吕院使是我二师父,除了咱俩的师父,就他医术最是高明,我跟在二师父身边学医,只为学医,不为旁的,当初师父同意我拜入二师父门下,也叮嘱过我,万不能被权财所迷眼,更不能被权财为驱使。” 言下之意,院使不院使的,她没想过。 至于称呼吕院使为二师父,也是安有鱼征得他老人家同意的,毕竟抚养安有鱼长大并教她医术的是如父如师的叶游医,吕院使也早有耳闻叶游医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可惜一直没能有机会聚首论医,凡事先来后到,相较起叶游医,吕院使自认已身对安有鱼的恩情最多也只是师恩,自无法同叶游医的父恩师恩相较,后知安有鱼还同叶游医一般一直有游医布药的习惯,更直称赞安有鱼不仅医术不错,且具医德仁心,能收安有鱼为他医术传人,亦是他之幸。 安有鱼没争太医院院使之心,马文池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紧根弦,再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再道: “既只是为学医术,师兄何不退出太医院?一样可以跟在吕院使身边学医。” 他实不愿安有鱼身处权力漩涡,纵有心争位,也怕有人将安有鱼当成拦路石千方百计除之。 安有鱼摇头:“不行,二师父一生奉献于太医院,对太医院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感情同对吕府这个家没差别,我虽没争位之意,然二师父却是希望我承继他毕生医术之余,也能替他继续在太医院供职,为大魏为皇族为所有需要医者的人,奉献一身医术。” “那师兄是答应了?”马文池思绪有些复杂,这会儿也不知到底该往哪边倒。 “嗯。”安有鱼点头,“师命不敢违,除非太医院不要我,免去我太医院医官一职,否则我只能顺着二师父的意,努力学医,也努力做到最好,为二师父退出太医院之际力争院使一位做万全的准备。” 马文池苦笑,她一日不恢复女儿身,他便一日无法将心悦之情诉于之口,倘她真在太医院待一辈子,那他只能默守她一辈子了。 一路回到安有鱼现居宅子,马文池沉默到底。 安有鱼不知马文池为何突然情绪低落起来,问了两句,马文池随口说是翰林院有点儿麻烦,她便未再问,翰林院中事可非她一介医官能伸手的,末了只道: “倘真的麻烦,师弟可同十一说说,十一那鬼灵精,主意多得很,你是她师父,也别总板着张脸,多同十一说说事儿,不管有无用,十一总能出个主意。” 会这样说,是因着张屠夫一事儿,她是师伯,她师弟是师父,本该是师父亲,结果却反了,她觉得问题就出在师徒俩的沟通上。 马文池明白,安有鱼是不希望他与他徒弟中间隔着一道墙,纵这道墙不厚,那也是墙,遂点了点头,应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胡搅蛮 这是第六次跟踪黄芪肖。 黄芪肖是谁,殷掠空清楚地明白,也就因着清楚明白,她才这样执着。 身为锦衣卫,黄芪肖素来不喜坐车,只骑马儿,不骑马儿,就步行,这会儿便是,他下差回家,红校尉没跟着,但有另一个人跟着,跟了一路,且是明晃晃地跟,不知是没技巧还是不惧被他发现,真是狗胆包天! “小子,知不知道我是谁?”转进离自个家不远的小胡同里,黄芪肖半倚着墙斜眼瞧跟着转进来的少年。 “知道。”殷掠空早在跟踪黄芪肖第一次起,她就做好了被抓包的准备:“师父早就发现了我,为什么到今日才想戳穿我?” “师父?”黄芪肖站正身形,往后看了眼幽长安静的小胡同,没人啊,这小子在喊谁? “师父看什么呢?”殷掠空也学着黄芪肖的模样往后面小胡同望,再回眸对上黄芪肖微讶后复变得深沉的目光:“师父?” “你叫什么?”黄芪肖一会儿后问,他觉得有趣,竟然有不知死活的小子突然跑来喊他师父。 “毛丢。” “家住哪儿?” “仁安堂大街附近的土地庙。” “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叔,没了。” 一问一答,基本了解眼前浑身上下有些脏兮兮少年的情况,黄芪肖最后问: “为何喊我师父?” “师父会教我功夫,会教我本事,会带我进锦衣卫,我会听师父的话。”殷掠空脸不红气不喘,态度端正认真。 黄芪肖双手抱胸:“我什么答应教你功夫?教你本事?带你进锦衣卫了?” “现在。”殷掠空道。 黄芪嗤笑道:“现在?小子,别说我根本就没应过,即便我应了,一,你现今看起来有十一二岁了吧,这年纪再学功夫晚了,二,既然你想让我带你进锦衣卫,可见你并非世袭军户,三,我没未应过。” “我年十二,学过功夫,自小学的,不算精,也不算差,已有底子,师父再教我,不会晚。”红夷子不仅雕功卓绝,甚少有人知红夷子还有足以自保的身手,这点连夜十一都不知道,因殷掠空答应过红夷子,谁也不能告诉,来前她便知要黄芪肖收她为徒并不易,有准备的她不会轻易被驳回:“确如师父所言,我家并非世袭军户,就因如此,方需要师父相助,师父是锦衣卫指挥使,要安排毛丢进锦衣卫,并不难。” 至于最后黄芪肖所言的他并未应她,她早做过功课,只是不知接下来的这个理由能不能说服他: “师父身边仅有红校尉足够全身心信任,倘红校尉是师父的右臂,毛丢愿意成为师父的左膀。” 左膀右臂,左尊右卑。 黄芪肖直盯着眼前少年信心十足地想成为他的左膀,连他心腹红校尉都被排于第二位,他不明白这小子的自信是自哪儿来的,不过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儿,确是有备而来,他并不反感有准备的人,只是毛丢似乎忘了他身为锦衣卫,爬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的过程中所费心力与所施手段。 忠心,绝对的忠心,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然他并不看好眼前的少年。 “死了这条心,自哪儿来回哪儿去!”黄芪肖言罢转身便往小胡同深处走,不再逗留。 “师父可以考验我,但请师父一定给我个机会。”殷掠空亦步亦趋地跟在黄芪肖身后,黄芪肖迈大步,她便小跑二步,始终同黄芪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黄芪肖越走越快,存心想甩掉身后的殷掠空,却猛地在小胡同口站定,殷掠空立刻刹住,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距离,他看了觉得这小子的反应倒是不慢。 “你再跟着我,信不信我随便找个理由让人把你抓进北镇抚司的诏狱去?”黄芪肖半侧着身,眼微微眯起,一抹危险的光芒在他眼底流动。 “信。”只一字,殷掠空未再多言,只是神色不惧,毫不退缩。 黄芪肖自认心不善,但也没坏到良心被狗吃了的地步,他看着眼前固执得让他头疼的殷掠空: “毛丢,你老实告诉我,你想当锦衣卫,目的到底何为?” “我想保护一个人。” “谁?” “不是师父。” “……” “师父很强大,不需要毛丢保护,倘有朝一日,师父需要毛丢了,纵毛丢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黄芪肖想象着真有这么一日,那他得弱成什么样子,任人拆骨吃肉饮血的场景瞬间浮上他脑海,那场景光想想便足让他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寒颤: “没有那么一日!” “是,师父。” “你告诉我,你这样胡搅蛮缠地想让我收你为徒,利用我达到进入锦衣卫的目的,到底为的是谁?” “师父放心,我不会告诉师娘,师父的私房钱都存在殷家钱庄里,且用的是红校尉的名义。” “……” 黄芪肖冲殷掠空招手,他觉得他该跟这个臭小子好好谈谈人生。 殷掠空没有迟疑,立马跨步走近黄芪肖,这点再次让黄芪肖感到满意,没错,他就需要这样对他的命令毫无质疑立刻执行的心腹。 “你知道我的事情还挺多的,都是从哪儿知道的?”黄芪肖低头看着已走到近前的殷掠空,自我感觉很慈眉善目地问。 “师父看我身上衣物,像不像是在乞丐堆里打混的?”殷掠空如实回道,纵她觉得这会儿的黄芪肖有点儿像黄鼠狼。 黄芪肖不必特意再看,自见到殷掠空起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小子同乞丐有些关系: “你是乞丐?消息是自乞丐堆里得知的?” 丐帮满天下,南北直隶,府州县乡,街头巷尾,胡同狗洞,随便哪一个旮旯,都能见到乞丐的身影,简直庞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很清楚,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乞丐,指不定小瞧的那一个,便有连他们锦衣卫都难以探知的小道消息。 他也没少同京城里的乞丐打交道,挖挖朝廷命官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私。 倒是不曾想,今日倒让眼前这小子给挖了他一回小隐私! 殷掠空摇头:“我不是乞丐,但他们愿意听我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美救美 就冲着殷掠空能同乞丐联系且让乞丐听话,往后需要什么小道消息他不必再亲自前往脏乱差的乞帮地界查问的这一点上,黄芪肖虎着个脸终点下头,同意让殷掠空跟在他身边,如殷掠空所言那般给个机会,至于这个机会能不能把握住,还得看殷掠空接下来的时日里能不能让他满意。 至于学功夫学本事成为锦衣卫一员,待定。 安有鱼今日真是被吓到了,吕院使居然同她说方家小姐不错! 方家不就是她师弟中榜时被榜下捉婿的那个方家么,太医世家的小姐自是不错,可再不错,与她也搭不上线啊! 听她二师父说她已年十七,该成家立室时,她便知道她二师父这是想帮她牵红线了,红线另一头还是她师弟曾婉拒过的方家小姐,慌得她随意找了个借口,拔腿就跑出太医院。 冲出太医院老长一段路,安有鱼仍心有余悸,从前未有想过她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游医布药有何不妥,为学医进京拜入吕院使门下,她也未曾想过她这真凰混在一堆凤中有何不便,然就在方将,她二师父那笑得恨不得包办她姻缘的慈眉善目,着实让她顿时一个激灵。 她师父自小将她当男儿养,说是当成糙小子养长命,又说她自小被弃是个孤女,一个孤女在外行走实为不便,也易被人盯上,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她生得也不差,虽没她徒侄那般明艳,也没杨芸钗那小丫头如玉娃娃般,她好歹也生得娇俏可人,且擅医术养生,驻颜有术,又因长年着男装扮儿郎,天长日久,自有一股英气。 偶尔她自个揽镜自照,她都觉得她实在生得不错。 然以往的自得这会儿变成她的累赘,早知道那些美容的养生汤就少喝点儿了,没事儿生得那般白净俊俏做什么? 这下好了,捅娄子了,照她二师父的话中之意,是方太医看中她了,托二师父探探她的意思,刚才她那样不管不顾地落荒而逃,已然给了二师父答案,日后再与方太医在太医院遇到,想想都尴尬得紧。 眉头何止打了几个结,安有鱼被从天而降的艳福愁死了。 正愁着,前面街道围了两圈人群的中间传出一声娇斥: “钱四爷,还请你自重!” 安有鱼寻声走近,左挤右插地进了人群,视线顿时豁然开朗,原是一纨绔公子正在调戏良家女子,周遭只有看热闹的,没有半个人出声相助那位正被纨绔公子毛手毛脚的女子,而她的丫寰正被纨绔公子的小厮压制住,心急自家小姐被欺辱,却始终翻不出小厮的钳制。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冷漠。 三个跨步上前,安有鱼一把将那位左躲右躲钱四爷吃豆腐的手的女子拉后,再是从中间插进女子与钱四爷中间隔开两人,钱四爷犹不死心,伸过手还想再抓已躲到她身后的女子,她手中折扇不客气地往钱四爷手腕上敲,且专找手腕上敲到会疼的穴位。 她多年在外行走游医布药,身子骨强健不说,力气也比寻常女子要大上一些,至少这个躲在她身后的女子便让她一把拉过,拉得毫不费力气,这会儿再使劲敲钱四爷手腕上会疼的穴位,下一息立闻如杀猪般的叫声。 “啊啊啊!”钱四爷叫得惨绝人寰,脸成了猪肝色,退了一步缩着被敲到穴位的右手,左手指着安有鱼的鼻孔:“你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坏爷的好事儿!还敢打爷!有胆量,你就给爷报上名儿来!” 报就报,谁怕谁啊。 安有鱼甚是有礼揖道:“在下安有鱼。” 见安有鱼这般从善如流,孙善香再顾不得躲在身后,她窜出来同安有鱼道: “安公子,你怎么真把名讳说出来了?!” 倘让眼前这位公子因她在日后受钱四爷暗下报复,那她岂非罪过! “安有鱼?”钱四爷想了又想,确定自已没听说过这个名讳,如猪头的脸奸诈一笑:“行啊,有胆量!你给爷等着,爷一定让人好好收拾你!” 又指着孙善香:“臭婆娘!还不给爷过来!还没过门呢,就想给爷戴绿帽子不成!” 孙善香被指得浑身一抖,安有鱼则有些听明白了,她问被她美女救美女的孙善香: “小姐是此人未过门的妻子?” 孙善香盯着清新俊逸且自钱四爷魔爪下救出她的安有鱼,眸子如水洌滟,樱唇启了又合,合了又启,最后在钱四爷一个又窜上前来的举动吓得她脱口而道: “不是!” 她的否认,让安有鱼松了口气,也让钱四爷怒火冲天。 “你说什么?臭婆娘你给我再说一遍!”钱四爷想冲上前狠狠教训孙善香,又忌讳安有鱼手中折扇,怕再被敲手腕疼得他呲牙裂嘴,他是上前一步又退回一步,到底只敢放狠话:“你别忘了,你家还求着我家娶你呢!” “不知小姐如何称呼?”安有鱼觉得她该先弄清楚女子的身份,故又问道,问完又不想让谁误会她有什么企图,复又解释道:“在下没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那位钱四爷与小姐到底是何干系。” 不必安有鱼解释,孙善香也没往歪处想,她柔声回道: “小女孙善香,乃左军都督府孙都事之女。” “那……”安有鱼看向钱四爷。 “他是左军都督府钱经历之子,排行第四,家父与钱经历有意……”孙善香咬着下唇,她实不愿同这样整日的酒色公子成亲,连诸如说亲的字眼都不愿说。 “那定了?”孙善香没说全,那意思安有鱼却是能听明白的。 孙善香摇头:“尚未!” “就在下月!”不甘寂莫被忽略的钱四爷怕再打,虽不能上前抢人,抢话还是可以的:“下月我们就定亲了!我奉劝你莫多管闲事,否则有你好看的!” 听到孙善香报完家门,安有鱼便晓得孙善香到底是哪一位了。 刚过的茶会上,谢八连连为难的小姐中除了冯三,还有一位孙善香,想来便是眼前这一位,而让谢八起由头折辱孙善香的,该是眼前这位怕被她打又叫嚣个不停的钱四爷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绝对放 “我自认我挺好看的。”想着钱四与孙善香的孽缘因果,安有鱼不由顺着钱四的话开个玩笑。 围观百姓顿时哄然一笑。 孙善香也禁不住微怔,看着安有鱼的眸色悄悄起了变化。 安有鱼也笑着,往被她堵得一时没了音的钱四看眼,顿发现钱四的小厮不知在何时竟是不见了,孙善香的丫寰已站回主子身边,心头正有不好的预感响起,顿便听到钱四嘿嘿直笑的奸诈声。 “给我打!往死里打!”小厮带了四五大汉回来,钱四一见,便喝呼着让他们往安有鱼身上招呼。 安有鱼脸色一变,她的折扇趁其不备敲敲人的穴位可以,像这样四五熊背虎腰的大汉围过来,她可招架不住。 孙善香主仆亦是骇得满脸苍白,丫寰扯着孙善香的衣角,示意孙善香趁着安有鱼还有挡一小会儿,她主仆俩赶紧逃了再说,孙善香却是不肯,坚定地与安有鱼站在一线。 安有鱼心下生慰,纵是这会儿孙善香弃她先逃,她也不会怪孙善香,毕竟钱四的目标是孙善香,不是她这假凤,她主动同孙善香道: “孙小姐先走,等小姐走了,我再找机会跑,放心,我行走江湖这么久,从还没被谁打残过。” 医者自医,只要不当场打死,她对自已的医术还是挺有信心的。 丫寰听罢立道:“是啊,小姐!咱赶紧走吧!” 孙善香执意不肯:“不!安公子是为帮我,倘我走了,安公子出了何事儿,我岂能心安?” 两三言间,四五大汉已尽数扑上来,安有鱼力持镇定,孙善香主仆还未走,她这会儿也不能调头就跑,何况跑也跑不过眼前这四五大汉,被打似乎已是即定的结局,她心中默叹,今日没看黄历,自踏出家门起,她便接二连三地被惊吓。 因着还得护着孙善香,安有鱼跑也跑不得,本就没丝毫身手,没两下便被制住,双臂被两大汉一左一右钳制着,她实在想笑,对付她其实一个大汉的力气就足够让她动弹不得,大概是钱四的小厮见她用折扇敲得钱四手腕疼得哇哇叫,不仅让大汉们先抢走她的折扇,竟还很给面子地让俩大汉一起制住她。 安有鱼一被制住,孙善香没人护着,钱四再次淫笑连连地走近她,一手将挡在孙善香身前的丫寰拔开,一手将攥住孙善香的手腕,使力往自个身前一拉,孙善香立扑进他怀里,乐得他哈哈大笑。 安有鱼看得气愤不已:“钱四!亏你还是官家子弟,竟这般不知礼仪廉耻!当街折辱官家小姐,告到京衙,足够让你尝尝牢狱滋味!” 钱四听着安有鱼气得连个爷字都不喊他了,没怒反笑,冲小厮一摆手,小厮会意,立马上前往安有鱼脸上就呼一个巴掌。 啪! 夜十一带着阿苍在逛街,行至此处瞧着热闹,她在阿苍努力左右摒开人群走入后,听到的便是这一声啪,看到的便是安有鱼被掌掴的场景,她眼一眯,喝声道: “住手!” 阿苍也是一愣,着实没有想到热闹的中心点竟是安有鱼。 小厮再次扬起的右手顿住,钱四也看向夜十一,见夜十一不过是一个女娃儿,戴着帏帽,身着富贵,清脆的喝声透着威仪,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钱四示意小厮先停下,等解决后到的小麻烦,再教训安有鱼也不迟: “你是谁?” 夜十一撩开帏帽,阿苍立刻上前帮着将帏帽两侧绑住,露出夜十一那张精致的小脸,顿瞧得钱四双眼发光,放开孙善香的手便往夜十一走近,阿苍警惕地挡在夜十一身前,夜十一却轻扯下阿苍的袖口,示意阿苍让开。 相较起孙善香小家碧玉的容貌,年纪小小便初露倾城美貌的夜十一更合钱四的胃口,他站定在夜十一跟前,半弯下腰,脸往夜十一脸前凑,猥琐的双眼毫不掩饰垂涎: “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放人。”夜十一道。 “放人可以,小姐报下芳名?”钱四嘿嘿笑。 “大胆!”阿苍斥道,“我家大小姐的闺名岂是你能知晓的!” 主子气势不弱,丫寰气焰也不小,这让钱四多了点儿顾忌,他酒色黄赌皆全,可不代表他是个没眼力的混人,顿站直腰,甚有礼数地揖一揖: “在下左军都督府钱经历之子,排行第四,不知小姐贵姓?” “原来是钱四爷。”夜十一进人群后,看到热闹中除了有她师伯,还有孙善香主仆,她便对眼前纨绔公子的身份有所猜测,听到是钱四,她还真半点儿也没意外:“免贵姓夜。” 姓夜? 钱四双腿徒地一软。 阖京仅有一户人家姓夜,那便是鼎鼎大名的静国公府,眼前小女娃不过七八岁,年纪与力压谢马蜂一头的夜小老虎相近,他再笨,也想到了眼前这位小祖宗是谁了,何况他又没笨到底! 夜十一走到被弃于地上的孙善香帏帽的地方,蹲身捡起来,走到将孙善香主仆控制住的三个大汉跟前,仨大汉自动让开,他们也是有眼力劲的,他们的四爷一听眼前这位小姐的姓氏,便浑身软得没了骨头的模样,可都看到他们眼里,显然这位小姐连他们四爷也得罪不起,他们不过是打手,哪里敢不让,又不是活腻味儿了。 孙善香自看到夜十一来了,便喜极而泣,夜十一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帏帽递给她,她接过: “夜大小姐……” “待会儿再说。”夜十一并没有在街上同孙善香叙旧的意思,转眸看向钳制住安有鱼的另两个大汉,目光微冷:“怎么?钱四爷这是还不想放人?” “放!绝对放!”钱四哪儿敢不放,转头便训斥起俩还不放开安有鱼的蠢大汉:“赶紧放开你们的脏手!” 能让夜大小姐护着的人,不管在京城里有无身份,他都沾不得,他父亲说过了,夜小老虎连谢马蜂都斗不过,远远瞧见了绕道,正面遇到了恭恭敬敬,半点儿不能冒犯! 他苦下脸,可他已经冒犯了怎么办? 鬼知道这个叫安有鱼的男子竟与夜小老虎相识! ps:关注微信公众号(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第一百五十五章 插刀子 人比人,气死人。 纵气死她的那一位是她徒侄,安有鱼也觉得怪不得谁都想生来便身份贵重,敢情往外一报名号,什么事儿就都解决了。 俩大汉松开安有鱼的手臂,先时猛如虎的模样此刻乖如小猫,夜十一走到安有鱼跟前,看着安有鱼脸上的五指山,瞥向钱四的小厮,小厮被她冷寒的目光瞥得尽往钱四身后缩,努力消掉自已的身形。 “滚出来!”钱四意识到夜十一已牵怒到他的小厮身上,毫无主仆情谊地立马将小厮自他身后拉出,只要夜十一别盯上他,他就是把小厮送给她随便处置都行。 小厮丧着一张脸,没钱四的阻挡,夜十一仿要吃人的目光如冰刃般插在他脸上,他打人时的嚣张气焰这会儿被灭得半点儿不剩,隐隐还有抖腿儿的趋势,坚持不到几息,他一下子跪倒在地: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饶什么命?”夜十一怪道,“我又没要你的命,何况朗朗乾坤之下,我能随便要人命么?你可别污陷我。” 听得小厮腿肚子抖得更厉害了:“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污陷小姐!” 夜十一不置与否:“你刚才用的哪只手打我师伯的?” 师伯? 钱四听着想了想,他听他父亲说过,夜十一拜翰林院修撰的马文池为师习五禽戏,没听说过还有个师伯啊。 马文池安有鱼皆是叶游医的弟子,两人是师兄弟一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也就同两人相熟的人与时刻关注夜家一切动向的京中豪门方知此事儿,钱经历官小言轻,丝毫达不到重用的地步,自无人同他讲马文池安有鱼的师兄弟关系,钱经历不知,一切自父亲那儿得知的钱四更无从知晓。 小厮慢慢伸出右手:“这、这只……” 夜十一道:“五指贴到地上。” 小厮不明所以,心中惧怕,还是照做了,怕不照做,他这条命都堪忧。 夜十一慢慢走到小厮跟前,慢慢蹲下身,小厮就像等着上刑的囚犯,被她一系列慢动作骇得冷汗淋漓,贴着地面放着的右手掌上的青筋更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 “安有鱼,安太医,就是我师伯。”夜十一柔言轻声,瞬自身上掏出小刀来,她拿着小刀在小厮右手掌上面比划。 小厮瞪大眼,他惊得想抽走右手掌,却又不敢,只能频频回头同钱四求救,可惜刚听到安有鱼竟是太医院医官的钱四只狠狠地瞪他,大有倘他不听夜十一的话,钱四便会亲手教训他。 太医虽仅正八品,但安太医的名头他可是听说过的,阖京城就没人不知安太医乃吕院判爱徒,吕院判是谁,那是永安帝最信任的太医院首官,他并不知安太医全名,初听到安有鱼这个名讳,他也着实没能把安有鱼同安太医联系到一块去! “啊!!!” 小厮的惨叫声打断钱四的思绪,他寻声看去,看到夜十一方将掏出来的小刀此刻正插在小厮右手掌上,手掌贴在地面,刀尖不足以刺入地面,只足够刺穿整个手掌,隐去小刀的刀尖,如胭脂般绚丽的鲜血自小厮掌背快速冒出。 他心猛地一跳,步伐不禁连退两步,他什么恶事都做过,连毁孙善香名声的谣言也是他散播出去的,可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他也没那个胆量杀人,这会儿见年纪比他小上十多岁的夜十一竟眼不眨一下便将小刀刺穿他小厮的手掌,他猛吞下口水,心里庆幸着幸好他从没有亲自动手打人的习惯。 围观的百姓亦纷纷发出惊呼声,顿时私议声不断,不怎么大声,却也小声不到哪儿去。 “哎哟,这谁家女娃儿哦,心这么狠!” “没听刚才说‘免贵姓夜’么,整个京城能这般胆大妄为的夜家小姐还能是谁?!” “是夜大小姐!刚才我也听到那位孙小姐喊了……” “小小年纪……这才八岁吧……” “不得了不得了……” “将来长大谁敢要哦……” “嘘!这话你也敢说,小心你的舌头……” 那位说夜十一长大后没人敢娶的大娘赶紧捂住自已的嘴,再是迅速退出人群,拔腿儿就跑,还是回家安全,真怕再待下去,夜大小姐拿着小刀就往她跟前来,将她舌头给割了! 阿苍听着众议不断,想上前出声斥斥,却被夜十一喊住,她已拔出小刀站起身,盯着刀尖的鲜血眼都不眨: “随他们说去吧。” 她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做,那就没怕过。 “还不走?”夜十一斜睨着捂着掌背刀口仍跪在地上的小厮。 小厮如获大赦,连声道过夜十一饶过他,再起身退回钱四身边去,只是起身的时候连跌了两回再爬起两回才成功,平日跟在钱四身边意气风发惯了,都快忘了这儿可是京城,再少不了皇亲国戚权臣勋贵的京城。 钱四也不敢再逗留,见夜十一已让小厮走,他识相地赶紧转身便走,四五大汉与小厮紧随其后,很快消失于街道。 安有鱼并不反对夜十一教训下钱四的小厮,毕竟那小厮打她那一巴可疼了,她又不是圣人,哪儿会不想打回来,不过她是想自已打回来,没想徒侄二话不说地便替她出手了,且一出手便见了血。 热闹没了,围观散了,她觉得有些话儿做为师伯,她该好好同夜十一讲讲: “不能让他们说去,你年纪虽还小,可名声不能不要。” “什么名声?我刚才做的不对?”夜十一笑笑,“没事儿的,师伯放心,十一不过是替师伯出出声,也警告下钱四,让他往后为害京城时能多长个心眼,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也让他再调戏良家女子时,能时不时想起今日血的教训,而有所顾忌。” “那你该往钱四手掌插刀子才对。”安有鱼觉得那效果更显著。 夜十一嗯声:“我也想过,不过重点不在钱四,而是在钱经历身上,钱四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插不插刀子都没什么用,关健在钱经历身上。” 希望今日之事,她插手见血能让钱经历在孙善香与钱四的亲事上再考虑考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惹桃花 孙善香频频向夜十一致谢,临回孙府前含情脉脉偷偷瞧了安有鱼一眼,被夜十一察觉,羞红了脸一福身,赶紧带着丫寰走了。 “师伯,你好像惹了朵桃花。”夜十一边同安有鱼继续在街上闲步随逛,边揄揶道。 安有鱼也不是头回被同为女子的姑娘偷瞧,孙善香那一眼她也察觉到了,只是装作假意不知,对待这种事情,她诸多时候都是装不解风情的呆子,方将便是如此。 “何止一朵啊。”安有鱼感叹一声,逐将吕院使想替她与方家小姐牵红线的事情说与夜十一听,结果听得夜十一咯咯发笑,笑得她满脸无奈。 阿苍也是偷偷笑着,夜十一知安有鱼是女儿身,此事儿没瞒阿苍阿茫。 不知不觉中行至仁安堂大街附近,安有鱼想起脏少年来,问夜十一: “要不要到土地庙里去瞧瞧?” 夜十一确有点儿想去,然最后却摇了摇头,脚尖往右转,是回安有鱼家的方向: “不去了,师伯,我有事儿相求,我们回师伯家说说吧。” 安有鱼点头:“说什么求不求的,走吧!” 回安有鱼家,简陋的三间屋子带一个小院,一间为寝屋,一间为堂屋,一间做为厨房,进院子后不必左观右望,已然能将安有鱼宅子一眼望尽。 三人进了堂屋,阿苍在夜十一的示意下,自袖兜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楠木盒子,放在桌上后,夜十一安有鱼在桌边坐下,阿苍退至堂屋门外守着。 “师伯看看楠木盒子里之物。”夜十一道。 安有鱼轻嗯一声,伸手取过楠木盒子,盒子小巧,只她半掌之大,打开后发现里面竟装了两串珠子,紫晶手珠与红猩猩海菊珍珠手珠: “这两串手珠……” 很贵重,是送她的? 复又觉得她徒侄素来知她喜好,纵是想送她东西也是投其所好,怎么会送起这般贵重却不合她胃口的两串手珠,那又是何意? “紫晶手珠乃我母亲大婚之际,皇帝舅舅所赐,母亲薨逝后,紫晶手珠便转戴到我手上,后来方取下。珍珠手珠本是皇后娘娘送谢八小姐的生辰礼,后谢八出普济寺便转送给我,说是致歉之礼。”夜十一简单说下两串手珠的由来,再是说起她此行的目的:“也是巧,芸钗初得我心时,我觉得该给芸钗一些奖赏,珍珠手珠自谢八送到我手里,便让我锁进私库,从未戴过,那时没多想,便转赠给了芸钗,芸钗很喜欢这串手珠,闲暇之时,总拿出来赏玩,那会儿芸钗捡了只小猫,放在樱宝院里养着,纯当平日里多个小玩伴,没想那一晚,芸钗仍取出珍珠手珠玩着,一个没注意,手珠被小猫咬去玩儿,还咬断了线,吞下其中一颗珍珠……” 前头听着没什么,就是杨芸钗初得夜十一的认可,送了串价值不菲来历不凡的珍珠手珠给杨芸钗作赏,听到最后,安有鱼下意识抓住小猫将手珠咬去玩儿的重点: “那小猫……” “死了。”夜十一轻吞出两字,“后我暗下寻了方太医帮我验下小猫尸体和珍珠手珠,包括紫晶手珠,结果得知,两串手珠都有毒,且珍珠手珠内中所含之毒是紫晶手珠里所含之毒的十倍!” “十倍?”安有鱼讶然,怪不得能一下子毒死一只小猫,想到这两串手珠竟是出手帝后之手,她捧着楠木盒子的手微颤:“十一,你这是想让师伯……” “方太医只验出手珠有毒,亦道手珠长戴于身对人有害,却证实不了手珠长年累月戴在人身上,会要了人的性命。”倘非如此,方太医一直是她母亲的专用医官,早能察觉她母亲是否有中毒现象,故夜十一迫切地想知道:“紫晶手珠,家母在世之时,自与家父大婚,戴到病薨足有七年光景。” 方太医没能验证出来的疑难杂症,她想让安有鱼试试,紫晶手珠确在她母亲病薨一事儿起到关健作用,要证实此毒珠便是要了她母亲性命的凶珠,她希望安有鱼最终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没想到杨芸钗当年竟是阴差阳错撞出紫晶手珠之险,怪不得后来她徒侄那般处处对杨芸钗援手,现如今更是将杨芸钗护于羽下,安有鱼已明白夜十一将此该引以秘密的事情如实告知于她的意思,她阖上楠南盒子,郑重道: “交给师伯了!” 自安有鱼家里出来,安有鱼是借着要到黄芪肖府上为黄二奶奶诊脉出的太医院,自还得往黄府去,夜十一主仆则直接回了静国公府。 之所以没有在最初便将两串手珠交给安有鱼验证,那是因着夜十一虽知安有鱼心地善良,富有仁心,却无法确定安有鱼是否有混入错综复杂的权斗当中,现今安有鱼身处太医院,吕院使退位后,院使一位便是安有鱼的第一场权斗。 马文池前两日在练完五禽戏后,没有像往常那般自捧书本啃着,而是招夜十一过去说话,说话提到安有鱼于太医院里的情况,夜十一方知安有鱼纵无心争位,然师命难违,纵是为了吕院使,安有鱼也会在争夺太医院院使一位上全力以赴,既已迈出一脚,再收回去已不可能,夜十一也不可能单看着不相助安有鱼一把,此也是马文池为何会那么听安有鱼的话寻夜十一闲话的根本原因。 夜十一明白的同时,也方有了今日主仆相携出街闲逛之举。 本是先去了太医院,没寻到安有鱼之后,问得安有鱼出太医院离去时走的大概方向,夜十一追到街上,才有了偶遇热闹围观出手见血之事,说巧也不是真巧,夜十一原就是冲着找安有鱼去的,说不巧也真的巧,钱四纠缠折辱孙善香被安有鱼路见不平拔扇相助,阻了安有鱼的步伐,方能让夜十一追到助上一刀。 世间诸事,先来后到,有因有果,有时候就是那般巧,有时候却像冥冥之中自有一根线牵着,将一切本不该那么巧之事相连一通,相互碰撞,偶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诸如,安有鱼惹出孙善香这么一朵桃花。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说实话 黄芪肖在黄家排行第二,在黄家未分家之前,他在府里称二爷,他妻子自是二奶奶,自他长兄病故英年早逝后,长嫂伤心过度,带着侄子侄女同他父母回故里祖宅定居,离开京城此伤心地后,诺大的黄府便只余他黄家二房一家住着。 很顺利完成了永安帝交待揪出大理寺中鲁靖王埋在京城的棋子,将蔡康来随意安了个罪名带进北镇抚司诏狱后,纵蔡康来咬碎牙也不肯提到鲁靖王一字,但也够了,蔡康来没再出过诏狱,尸体被随意抛至京郊野外乱葬岗,能除去鲁靖王安在京城的耳目,永安帝龙心一悦,他便得了不少赏赐。 赏赐次之,主要是永安帝言道他办事儿的能力与效率是越来越高,话中不无对他的倚重赞赏更进一步之意,此方是他真正高兴所在。 黄芪肖很高兴,一高兴,跟在他身边暗下替他办事儿的殷掠空便得了不少好处,诸如今日居然带着殷掠空回到黄府,虽没说已认同殷掠空为徒,但此举,无疑已是半认同。 安有鱼为黄二奶奶诊完脉开了方子,并下了医嘱,便起身告辞,行至前院院子时,她远远瞧见一身影,那身影很像她先前追的那个脏少年,想着意动,迈开步子便快走过去,近了才发现那身影正同另一个人说着话儿,那人还是这黄府的主人,锦衣卫指挥使黄芪肖。 “安太医!”黄芪肖知妻子用他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过府看病,倒是没想来的竟是吕院使爱徒,他脸上的讶然真真的,并非装出来,他揖手一礼:“内子体弱,自生下长子,便一直多病,往后还有劳安太医多费心!” 被安有鱼觉得背影很像脏少年的殷掠空也转过身来,随之甚有礼数地一揖: “见过安太医!” 背影很像,但身着气质完全不同,虽未锦衣华服,穿的也不过是较之先时脏兮兮的粗布衣好上一些,面容清秀,剑眉细眼,算不得出色,只能算中等相貌,纵脏少年先前被一头乱发遮着,安有鱼也有见过脏少年的正面,那面容与眼前这面容有些相似。 “黄指挥使客气,此乃医者本份。”安有鱼向黄芪肖回以揖礼,再是看向殷掠空:“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熟,你我是不是曾见过?” 黄芪肖听罢看向殷掠空:“你同安太医认得?” “不算认得,只是……”殷掠空略作迟疑,也是窘迫:“先前我不懂事,也是饿极了,家里米缸已无半粒米,我一时生了恶念,便顺了安太医的钱袋子……但后来我是原物归还,一分钱未动!” 最末的解释说得很急,状似很怕安有鱼还记着偷钱袋子之仇,说完她殷殷地瞧着安有鱼,大有安有鱼还怪她,她一定跪地磕头认错。 安有鱼还未有所反应,黄芪肖已然怒极: “什么?你居然偷……顺安太医的钱袋子?真是狗胆包天!” 真是不长眼,什么人不好顺,居然顺了吕院使爱徒的钱袋子! 这也算了,居然被逮个正着,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大约安有鱼与殷掠空知黄芪肖此刻心中所想,两人都得无语凝噎。 黄芪肖也是做锦衣卫做惯了,什么手段都使过,杀个把人都不眨下眼,何况偷个钱袋子啥的,简直不值一提。 狗胆包天的训斥语一落,安有鱼嘴微启,话还未出,已见殷掠空俩膝盖着地,一把冲安有鱼跪下去,磕头诚心认错: “安太医恕罪!且饶了小子一回!” 黄芪肖对殷掠空的反应很满意,据他对这位安太医的了解,只要有错就认,安有鱼是不太会为难人的,特别是平民百姓,身为锦衣卫,安有鱼一到休沐日或有闲暇,便在京城游医布药一事儿,他是知道的,这样医者父母心的人,不会为难顺了一回钱袋子最后也原物归还的毛丢的。 果听得安有鱼立刻虚手扶殷掠空起身:“起来起来!过去的事儿就算了,往后你可莫再有这般偷鸡摸狗的行径!” “一定!”殷掠空立刻应了,起身再一揖:“谢谢安太医!” 安有鱼吁了口气,她记得此脏少年对她徒侄好似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然后来夜十一不再提,让她觉得她徒侄该是晓得眼前少年是何人,并暗中同少年达成了某种共识,后她问过,徒侄只说是故人,而不多言,她不否认,她对夜十一口中的故人挺好奇的。 “你叫什么?”安有鱼问殷掠空。 殷掠空道:“姓毛,单字丢,家住仁安堂大街附近的土地庙,家中仅余我同我叔二人相依为命。” 仿是晓得安有鱼有细问的打算,殷掠空没等安有鱼问,便一骨脑尽倒出来,说的同与黄芪肖说的一般无二。 安有鱼听罢点点头,看了眼黄芪肖,心中猜测着毛丢同黄芪肖的关系。 黄芪肖多八面玲珑的人,立刻会意,伸手拍了拍殷掠空削瘦的肩头,笑道: “我同这孩子有缘,如今跟在我身边帮我做些事情,正好没时间再让他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先时此事儿我也不知,倒让安太医笑话了,安太医放心,往后我定当好好管教毛丢!” 安有鱼再次点头笑开:“如此甚好!” 殷掠空却是止不住目光落在黄芪肖侧脸上半晌没移,今日带她进黄家,要她见见黄二奶奶,此刻偶遇安有鱼,竟没撇清与她的干系,莫非她硬要认的师父真承认她了? 待送走安有鱼后,黄芪肖带着殷掠空进了前院厅堂侧厅坐下,眼皮凉凉地掀起,落在已于他下座坐下的殷掠空: “你同安太医认得?说实话。” 殷掠空道:“先时不认得,就是因着一个钱袋子……” “毛丢!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对你太宽容了,你便觉得可以这般肆无忌惮?”黄芪肖声音顿下降了好几个温度,冷得犹如暴雪突临。 殷掠空起身,走到黄芪肖跟前,慢慢弯膝跪下去,低头垂眼道: “师父,你别生气,我是说谎了,在抢安太医钱袋子之前,我曾从乞丐兄弟嘴里听到许多关于安太医的事情,跟踪过安太医数日,原本是想学医……” 第一百五十八章 狭路逢 “那怎么到最后反去抢安太医的钱袋子,抢就抢了,你怎么还回去?”黄芪肖疑道,他紧紧盯着跪在他脚下的殷掠空。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世上没无缘无故的结果,更没无缘无故的由来,毛丢的由来便让他生疑,只是没契机让他问出来,安有鱼的出现意外让他得到这个契机。 默认让毛丢暂时跟在他向身边后,他立让红校尉细查,结果同毛丢与他说的,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关于土地庙里的那个毛庙祝,毛庙祝并非毛丢的嫡亲叔父,而是认的,且认的时间不久,这点毛丢没说,大概觉得无关紧要,诚然也确实无关紧要,不管这小子是孤儿,还是与叔父相依为命,他要的都只是一个能死心踏地听他话的心腹。 “后来我跟着跟着发现,安太医医术确实高明,也确实医者仁心,然安太医太心善了,心善的人很好,可太过心善的人在权势相争中注定只能是被牺牲,因为善会成为他的弱点。”殷掠空表达完观察过安有鱼之后,对安有鱼的看法,这话一半是真的,她确实是观察跟踪过安有鱼,不过不是因着她想同安有鱼学医,而是想让安有鱼帮她把小像雕传到夜十一手中,让夜十一知道她安然回来了,让夜十一不必再挂怀于她。 黄芪肖道:“所以?” “毛丢想要做最强的人,便得站在高处,不求最高,至少能更高便更高,只有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殷掠空说得坚定,双眼直视黄芪肖,她眼里无半点儿虚假,因为这就是她真实的想法。 于殷掠空拐弯奉承他是更高更强大的所在这一点,身在他这个位置,早听过不知多少谄媚之言的黄芪肖不至于有多开怀,然他此刻面对的是一个身世凄凉,却为了保护某个人而不惜一切往上爬的少年,此时此刻,他仿佛在毛丢身上看到了他年少的样子。 黄家在京城并无根基,他父辈,及至祖父辈,皆不过是普通的军户,当了一辈子的锦衣卫最大的官不过是从七品的小旗,到他这一代,被踩高捧低的人折辱,被根基深的豪门子弟嗤笑,被公候九卿贵女鄙夷,没有人知道,他当上这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其中经历多少艰辛,吞下多少血泪。 “这一关,你过了。”黄芪肖对殷掠空的解释还算满意,也就接受了,然并不代表他就此便真的能信任殷掠空:“接下来还有许多关卡,希望你也能顺利通过。” 说到底,他也是有心要收一个徒弟的,特别这个徒弟还同他年少时有几分相像。 “毛丢一定不负师父所望!”殷掠空并没有大喜过望,她明白即便黄芪肖本非生性多疑之人,身为上达天听的第一卫首领,上对着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下对着的是时刻野心勃勃想拉他下台的对头。 “起来吧,同我去见见你……咳,跟我来。”黄芪肖起身往外走,差点把你师娘三字说漏嘴,他赶紧清咳一声转掉,出了侧厅直往后院主院走。 “是。”殷掠空起身,跟在黄芪肖身后亦步亦趋,嘴角略弯。 玉石起家的英家大宅坐落于京城南面,与游家同一面,离得也不远,也就几条街,车马转几个弯没多久便到了。 以往这样邻近的便利让英大奶奶十分欢喜,方便同游副将未死游家未臭名远扬尚未没落前的游二奶奶密切往来,拉拉闺中蜜友之情,现如今她看游二奶奶如看丧家之犬,离得远远的还不够,不巧正面碰上了,言语间刻薄尖酸,字字句句都在嫌晦气。 今时不同往日,狭路相逢,游二奶奶唯忍气吞声,听着英大奶奶掀起窗帘辱骂她乃光收银子不办事儿的不要脸破落户,她咬碎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如今她是孤儿寡母,娘家又不得靠,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即便是以往讨好她游家的商贾旧友,倘真得罪了,要收拾她孤儿寡母也容易得很,她轻声让自家大车避让,好让英家大车先行。 英大奶奶趾高气昂地冷哼一声,放下掀着窗帘的手,立刻让车夫起行: “快走!倘误了我见杨三奶奶的大事儿,我打断你的腿儿!” 车夫是个年轻小伙子,闻声一哆嗦,赶紧挥鞭厉喝,让马儿快些起行,倘真误了时辰,大奶奶不止会说到做到,届时要了他一条贱命也不无可能。 英家大车迅速拐过街角,往八仙楼而去。 随后有一抹高挑的身影悄然跟上,面容英气,一身普通百姓装扮,正是南柳,她受夜十一之命撮合杨三奶奶与英大奶奶顺利成蜜友,便是自英家的玉石上做的文章。 杨三奶奶是杨将军正室,不爱金银珠宝,独钟玉石,且还得是原石,犹喜她亲手挑的原石,亲眼看着原石一点点被切出来,赌的便是这个过程,享受的便是她自已的眼光。 英家失了游家这抵柱,自得别寻他家,英大爷嫡次子的官梦本是要成了,不料游副将就在紧要关头毁了,由游副将作保的官职自也没成,英大爷心思活络,这回他直接把心思打到杨将军身上,杨将军是武将,且谨慎得很,非他一介商贾能随意近身的。 英大奶奶势利眼,可也不得不说她主意特多,也会钻营攀关系,当初能攻下游副将,便是她自游二奶奶身上借道,以玉石之价买卖原石之价,让游二奶奶从中赚得眉眼俱笑后,由游二奶奶去吹的枕边风,最终说服游副将帮她嫡次子圆了官梦。 这回亦然,英大爷没法子,还是由英大奶奶自杨三奶奶同是妇人的这边下手。 南枊不过如夜十一所言,她只需跟得杨三奶奶的行踪与喜好,再将这些信息巧妙地透露给急于讨好英大奶奶身边的丫寰知晓,欲求功的丫寰得知后,自迫不急待地告知英大奶奶,英大奶奶闻之自没有不意动的。 余下正如夜十一所言,已不必南枊费心,英大奶奶自能巧妙设局,同杨三奶奶偶遇。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折了兵 一回生,两回熟。 英大奶奶与杨三奶奶不期而遇过几回,且对症下药,在得知英大奶奶同样对赌石有着极大兴趣,并享受切石过程中那种即怕又喜的等待感觉后,杨三奶奶很快同英大奶奶建立起初期闺蜜情,英大奶奶也很会做人,言道英家以玉石起家,原石自多得是,与杨三奶奶一来二去熟稔许多,便出手阔绰地让杨三奶奶随意挑选英家原石来赌切,不收半分银子,杨三奶奶惊喜,与英大奶奶的相交之情随之直线升温。 夜里杨将军收到长兄杨总督的来信,信中长兄已听闻京城他痛失两助力一事儿,长兄要他切莫再起什么动作,韬光养晦,安份守已,甚至该与董大将军示好认软之时,也要适当地表明再无上位之心。 杨总督,杨拣,两广总督,正二品,杨家除却杨将军之外混得最好的杨家人,可惜长年累月远在两广,专职两广军事,已有数年未曾回过京城,此番给三弟杨通来这么一封信,实在杨家三兄弟中,他与二弟外任,唯留守京城孝敬父母的三弟出什么事儿,游左俩副将同日连毁,白痴都知道是被设了局的,也不必深想,能设局让他三弟踩的人除了董大将军,不作他想。 至于董大将军联合了谁,与谁成了联盟,借谁的刀将杨将军双翼斩断,杨总督认为已然不重要,目前重要的是,保存实力,安然守已为要。 看完长兄的信,杨将军顺手将其移到火烛之上,信纸点燃,火焰吞蚀,仅薄薄一张的信纸很快被烧成灰烬,尽落火盆之中。 杨三奶奶今儿高兴,手气好得不得了,安寝时便同丈夫多说了几句,期间意外提到英大奶奶,杨将军立问: “夫家姓英?这个英大奶奶是什么人?” 他早就韬光养晦了,连同府中妻妾儿女奴仆皆严加管束,莫给他闹出什么麻烦来,此刻听到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人,他自得好好问问。 “就是商贾英家的大奶奶,英家以玉石起家,听说以前是行商,至英家老爷这一辈方到京城落户,如今在京城的玉石生意做得很大,也很火,玉石铺子比比皆是,赚得可多了!”杨三奶奶兴高采烈地说着,“爷放心,这个英家同淮平候府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恰巧同姓,与朝中哪路贵人也未有往来,我也没和英大奶奶说什么紧要的,就是都喜欢赌石,她家原石又多,还不收我银子,我这才同她有些往来。” 要不然,她堂堂将军夫人跟个商妇沾什么边。 听到妻子竟收了英大奶奶无偿给予原石,让妻子痛快地享受赌石输赢的快感,杨将军下意识皱起眉峰: “别再同什么英家大奶奶往来,不收银子的东西,你也敢收!” 杨三奶奶吓一跳,特别丈夫是直盯着她白嫩小胖的双手说的这话儿,她惊得脸色微白: “爷,这也没什么吧……” 杨将军冷笑:“等到有什么,也就晚了!” 杨三奶奶少见杨将军这般笑得让她毛骨悚然,不敢再言,立马就应了: “是!爷!我再不会见英大奶奶了!” 隔日杨三奶奶再赴八仙楼的约,英大奶奶只收到杨三奶奶让人带到八仙楼的口信,说再不相往来,听到这口信时,她简直懵了,她以为她做错了什么,塞银子问带口信的杨家下人,方知原是杨三奶奶昨晚被杨将军训斥了,说不准让杨三奶奶同她再有纠葛。 突然想起昨日已送进杨府里的那批原石,英大奶奶立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嫡次子官梦尚未提及,便让看不起她一介商妇的杨将军坏了事儿,已赔进那么多原石,那些原石得值多少银子,她英家得赚多久才能赚回来,竟得了个赔了夫人又折了兵的下场,真是气死她了! 英大爷知晓此事儿后,也是气愤非常,倒是英老爷得知,将长子长媳唤至跟前,言道不准再去同朝廷命官纠缠,省得哪日被连累掉了脑袋都不自知,至于孙儿的官梦,掌英家大权的英老爷直接瞪眼,大骂英大爷惯孩儿惯得没边了,往后不准再提什么官梦。 英大爷英大奶奶噤若寒蝉,连两人的嫡次子也不敢再做什么官梦。 南枊一直关注着杨英两家的进展,没想突然间就断了,好在夜十一交待办的事情她已办妥,吁了口气的同时,夜里悄然进了静国公府。 “杨将军不愧为杨家脚踏实地靠自已实力拼出来的将军,果然谨慎。”夜十一坐在梳妆台铜镜前,阿苍站在身后为她散发,已是就寝的时辰,南枊方偷偷潜进来。 南枊请示:“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不必再做什么,英家那边也不用盯着,只盯着杨府就行,别外你转告西奎,让他好好关注下杨家在地方外任的其他两位。”夜十一吩咐完便让南枊退下。 南枊自窗台再翻出去,灵巧得犹如一只猫,落地无声,来去无踪,轻功着实上乘。 孙都事自得知孙善香在街上被钱四毛手毛脚,继而被恰巧路过的安有鱼与夜十一前后搭救之后,他对孙善香这个嫡女多了一分不一样的期待,甚至明白地说,是多了一分贪念。 身为父亲,他自是晓得钱四的人品堪忧,并非闺女良靠,然钱四在外散播谣言毁他闺女清名在先,后钱经历请媒婆上门提亲在后,他明知钱四非良人,也能将闺女给卖了,不然他在左军都督府,就得时不时穿钱经历给的小鞋,指不定哪一日,他这个从七品的官儿就没了。 他苦心婆心地同闺女解释,希望孙善香能理解他。 孙善香生性懦弱,成为丧母长女后又被逼嫁钱四那样的浪荡公子,她的处境可以说是惨上加惨,而造成这些的原因,至少有一半是因着眼前诉说得唾沫横飞的父亲,她没有恨,却也对父亲尊爱不起来。 “父亲有何话儿,直说吧。”毕竟是喊了十数年的父亲,孙善香对孙都事还是了解的。 “你明日便给静国公府下贴子,邀夜大小姐过府相聚!”孙都事果直言道。 第一百六十章 些烫手 孙善香哑然,她没想到她父亲还真敢说! “邀、邀夜大小姐过府来做什么?”她这个身份哪儿邀得动? “不管做什么,只要夜大小姐到咱府里来一趟,那咱孙府便能跟着水涨船高!”孙都事打的就是借夜十一势的主意,被钱经历那样明里暗里地挟胁,他也是窝火得很,倘能借静国公府大小姐的势用用,一定能让钱经历在他跟前再不敢那样嚣张肆意。 毕竟生于官家,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场的一些东西她父亲没少说,母亲未被害前便时常同父亲说道,也从未在她跟前避忌,她听多了自也懂些,她父亲一说水涨船高,孙善香便有些明白了: “可父亲,夜大小姐又不是隔壁家小姐,她哪儿能被女儿请动?” 隔壁家小姐父亲的官阶比她父亲还要低一品,不必她请,每回都巴巴地主动过来串门同她加深感情。 “你不是同夜大小姐很交情么?”孙都事斜着眼问。 孙善香立马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夜大小姐在茶会上帮过我,在街上被钱四爷纠缠的时候又帮过我,再没有交情了!” “傻闺女!这便是交情!过命的交情!”孙都事说得眼都眯了起来,“对了,安太医在街上也帮过你,你觉得安太医如何?” 一提安有鱼,孙善香脸皮一下子红了:“父亲!” 孙都事乐呵呵笑起来:“哈哈哈!行了行了,安太医现今的品阶虽不高,但他乃吕院使高徒,我听钱经历说了,吕院使深得皇上宠爱,安太医将来十有八九会坐上院使一位,届时便是皇上下一任信任的太医院首官,官阶不算最高,但能入皇上的龙眼,那方真正是前途无量啊!香姐儿,你可得抓紧了!” “父亲……”孙善香低声扭捏了会儿,想起钱四来,讶然地抬眼:“父亲,你的意思是……是让女儿抓住安太医,那钱四爷那边……” “哼!”孙都事哼声,“夜大小姐一出手,钱经历再想逼着我嫁闺女,可得好好想一想了!” 孙善香默,心下不无悲哀,她父亲先时可没被逼的样子,一听钱经历请媒婆上门,欢天喜地便应了,应得那般爽快,好似恨不得将她立刻打包送进钱府,好换得钱经历在左军都督府里的些许照顾。 钱经历确实有好好地想一想,最终他也没放弃让孙善香当他四儿媳妇的念头,而是拐着弯打听起夜十一对孙善香的态度,此事儿他去找了同夜家有友好往来的大理寺左少卿姜家。 平日里无甚往来,官阶又低个三品,钱经历让门房往姜府通报后,心里有些忐忑地等在姜府大门外,就站在钱家大车前,脸色有些不太好。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还未出来,要么姜左少卿避而不见,要么姜左少卿不在,他是打听好姜左少卿在府里才过来拜访,心中无疑是偏向于后一种。 过了足了两盏茶功夫,门房终于出来,笑意盈盈地快步下大门前的石阶,几步到钱经历跟前,深深揖下去: “小的让钱大人久等了!还请大人见谅!实在是我家爷凑巧刚刚出府去了,小的不知,还以为爷在府里呢,结果找了一圈,楞是没找到,后才晓得钱大人刚来那会儿,爷刚刚出府去了,去哪儿不知,不过先时我家爷有留下话儿,我家奶奶让小的同大人提一提,或许大人会想听一听。” 说到这儿,门房停了下来,等着钱经历点头还是摇头。 钱经历自是想听的,刚点下头,门房便接下道: “爷说,孙家小姐是不错,先时还温和些,这会儿已然有些烫手。” 钱经历明白了,转身便走,还让门房待姜左少卿回府,替他同姜左少卿道声谢。 门房连连应好,弯着腰目送着钱家大车走远,方不慌不忙地挺直腰,不屑地吐了口啖。 姜左少卿在姜家排行第五,姐妹们外嫁,兄弟们分家,各自建功立业,就他一人混官场,也混得不错,唯一遗憾的是,父母跟着长兄同住,虽同在京城,却没能让他时刻在膝下尽孝,只时不时让姜五奶奶送吃的喝的用的到长兄家,他因着公务繁忙,有心想去长兄家探望二老,却没有时间。 今日好不容易能顺利休沐闲赋在家,没想钱经历便寻上门了,也亏得嫡长女早料到经街上夜十一安有鱼伸手一管钱四当街折辱孙善香一事儿后,钱家必定会寻上一户同夜家有友好往来的人家探探情况,他方早有所备,只是据嫡长女所言,他迟疑得久些,也就让府大门外的钱经历等的时间长些。 下官等上官,在官场上时常有之,他并不在意这点,倘钱经历连点儿时间都等不得,那钱经历就不该上他姜府来探话儿。 “蕊姐儿,你怎么确定夜大小姐就一定会管上孙小姐与钱四爷的亲事?且是让这门亲事不成?”姜左少卿听到门房回禀,说钱经历已走后,他回头便问同在屋里坐着的闺女。 姜蕊正同姜五奶奶做着女红,一针一线绣得认真,绣绷上的鸳鸯绣得栩栩如生,闻言抬眼看向姜左少卿,不答反问: “父亲,那钱四爷可是良人?” 姜左少卿摇头,姜五奶奶直接抢话道:“混人!谁家闺女嫁了谁倒霉!” “这就是了。”姜蕊想着茶会上谢八对孙善香的不顺眼,后夜十一对孙善香的援手,虽说孙善香着实有些倒霉透了,先是母亲被表弟杀了,再被逼着许配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但能让夜十一看进眼里,也算是孙善香的造化。 姜左少卿笑道:“你对夜大小姐的评价倒是挺高,坊间都在传夜大小姐脾性越来越暴燥了,先时掌掴,如今出手便得见血,虽说钱四爷确实缺教训,但一个女娃儿小小年纪便这般狠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姜左少卿一语双关,姜蕊听得明白,这是她父亲在提醒她要注意姑娘家的名声。 坊间传言最是厉害,要毁一个清白女子的闺誉,简直太容易,孙善香不就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倘无夜十一这一插手,那是嫁定了钱四,孙善香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议择婿 “女儿就是觉得夜大小姐其实人挺好,心也善,钱四爷那样的混人她也没直接教训,不过是让一个小厮见见血,震慑下为非作歹的钱四爷,这有什么?是血腥了些,然女儿觉得夜大小姐没错,纵女儿这般觉得,该上前时上前,不该往前凑的,女儿绝不会靠近,父亲放心!”姜蕊随即做出保证,安姜左少卿的一片为父之心。 “好!”姜左少卿满意地点头,长女自小便没让他太过操心,进退得宜,甚有主见。 夜里在寝屋里坐着,姜左少卿同姜五奶奶说起姜蕊的亲事,姜五奶奶连连叹气: “爷,我探过几家了,挑来挑去就没一家特别合适咱蕊姐儿的!” 长女年十四,这年纪早该定亲,她也自长女十二三岁起便一直在暗下观察借问京中豪门官家的一些适龄公子,然至今两年,不是她不满意,就是她丈夫不满意,或她闺女不满意,长女主意大得很,倘不合长女的意,她就怕强行嫁过去也是冤家,这可不好。 姜左少卿心中倒是有个人选:“你觉得马修撰如何?” “马修撰?那个马状元?”姜五奶奶见姜左少卿点头,想了想道:“人是不错,听说当初榜下还被方太医家捉了婿,只是不知何因,竟是没成……爷,马修撰不过从六品!” “妇人之见!”姜左少卿倒是想自莫九习二少中挑一个,奈何莫家与夜家是对头,他姜家既已对夜家示好,那便不能同莫家有任何干系,习二少更好,然他有自知之明,以习二少的家世功名,将来前途必然无量,公主郡主公候小姐都配得,人家怎么看不上他家闺女。 姜五奶奶被斥声得立刻灭了音,抿了抿唇不再言语,但脸上的不满还很明显。 毕竟夫妻多年,姜左少卿最是了解糟糠之妻,缓言解释道: “马修撰乃夜大小姐认的师父,安太鱼是马修撰的师兄,虽出身寒门,如今官位又不显,然只要有静国公府在,安太医往后倘真能顺利成为太医院首官,那必然得皇上青睐!得皇上青睐可都是比什么官阶都重要,届时安太医得皇上信任,在圣驾前为师弟美言一两句,那还不是举手之劳!一有静国公府为之筹谋使力做后盾,二有安太医此在圣驾前说得上话的师兄,你觉得马修撰将来的仕途能差得了?再者说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指不定将来就是马阁老!” 话虽说是往前了说,也往好的说,然这样的推想也不是没有可能,相反是大有可能,对此,他甚有信心,素来他看人就没看错过,何况倘能让马文池未显赫前成为他姜家女婿,他姜家女儿便是下嫁,此更能让马文池记住他这岳父的好,将来提拔姜家肯定不在话下。 姜五奶奶乃深宅妇人,哪里有姜左少卿这正四品朝廷命官看得清楚深远,本不太乐意让长女下嫁,自来她都是挑四品或以上的人家,这会儿听丈夫这般透彻地解析,她听后恍然大悟: “爷说得是!那……” “马修撰父母早亡,家中仅一妹,明儿你问问蕊姐儿的意思,倘蕊姐儿没意见,你让蕊姐儿没事儿同马修撰妹妹多走动走动。”姜五奶奶点头应好,姜左少卿方往下道:“我这边呢,则寻个机会同夜二爷提提,倘夜家乐意从中撮合,那便最好不过。” “夜家能不乐意?”姜五奶奶蹙眉,马文池姓马,又不姓夜,关静国公府何事儿? “那可不一定。”他姜家已表明立场,诸如马文池冯大安有鱼的亲事,在姜左少卿看来,他们既已依附夜家,那么在亲事上即便夜家做不得主,关健也得看夜家更合意哪家闺秀,既然还得靠静国公府在他们仕途上保驾护航,那么等同的,他们也该有所付出,而借姻亲拉拢对夜家争东宫有利的豪门官家,便是他们首要付出的回馈。 姜左少卿是不知当初马文池为何拒了太医世家方家的亲事缘由,要不然他大概便不会有此担忧,纵他想得也不错,然夜家也并非真的要那些依附静国公府的人付出什么代价来,毕竟人心莫测,倘自已人因代价而生分歧,继生出异心来,于夜家而言,那是得不偿失,就像两姓姻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而非结来个冤家的道理是一样的。 至少在这一点上,夜十一绝然是这般想,静国公目前也是这般想,夜大爷夜二爷听从父命,自也没异议。 姜五奶奶隔日寻个母女俩说体已话的机会,将姜左少卿的意思同姜蕊说了,并问姜蕊如何。 姜蕊一听不是她母亲挑的人,而是她父亲挑的人,她的心便放下一半。 不是她信不过母亲,只是母亲的眼光素来差父亲太多,且看事情总看表面,父亲则不同,身处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还是左少卿,除了上峰穆寺卿,她父亲在大理寺的官评可是极好,办案查案核实审批,父亲都深有观人看事本质之能,马文池此人她也早有耳闻,当年还被榜下捉婿过,后没成,也不知何因,年纪是大些,好似是二十有一了,不过人不错最要紧,如今这世道二八芳华嫁与白头老翁者比比皆是,差个七岁有什么,根本算不得什么差距。 “母亲,此事儿事关女儿终身,女儿想先见见马修撰本人,再道如何。”姜蕊也没一口说死。 “你想见见马修撰?可是……”姜五奶奶也没大有主意的长女会这样说,只是她觉得一个未嫁小姐冒然去见父母合意的女婿对象,实在有些于礼不合。 姜蕊慎道:“母亲想哪儿去了!女儿就偷偷见,远远看,反正女儿听说那马修撰当官后身边仍未有小厮跟着,更没有车马,每日到翰林院皆是步行,女儿要观察下他,实在容易得很。” 姜五奶奶松了口气,再是笑了:“我竟还不如你了解马修撰!” 姜蕊被取笑得红霞覆面,垂眼羞答答地唤了声:“母亲!” 第一百六十二章 孔明辉 今日休沐不必上学,夜十一晌午吃过午膳便带着杨芸钗出门,阿苍芝晚随行,旧例再无他人,一大车一车夫四人一行来到广桃斋,只北女在。 “大小姐,你要我查的事情我查清楚了,孔奉祀嫡亲兄弟孔明辉确实有报仇之心,他一直觉得孔奉祀死得太过突然太过蹊跷,自孔奉祀死后,他暗下查兄长为何会在京郊遇到盗贼,继而被盗贼杀害的来胧去脉,可惜他人单力薄,这么久了仍没什么进展。”北女今儿要报的,主要便是这件事儿。 杨芸钗提起茶壶亲手给夜十一添茶:“大姐姐是想借孔明辉之手?” “嗯。”夜十一往门口看去,方向是前面广桃斋店面。 “大小姐放心,事儿已经解决了。”北女知夜十一在看什么,“那两个无赖是西南隅这边有名的市井混混,广桃斋表面是没什么后台,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们素来机灵得很,先时曾来过一回,想吃我豆腐占广桃斋的便宜,被我一棍打出门后,他们再没来过,这回敢再来,谁雇的,也查清楚了。西毕说,收尾的事儿,交给他去办。” 西毕是暗宿之一,人长得孔武有力,最喜以武欺人,揍起人来简直就是魔王再世。 夜十一收回视线:“揍个手断腿残的便好,别打死人,不然五城兵马司查起来,挺麻烦,手脚也要干净,以妨事后有人借故挑事,那俩混混死了,明明不是西毕致死,却算在西毕头上。” 广桃斋在西南隅,正处西城兵马司和南城兵司司两署管理范围的交界处,有点儿属于那种要么没人管,要么一来便两署都来管的尴尬地界。 然其实真正要算起来,广桃斋被划分为属南城兵马司管,她记得南城兵马司都指挥姓汤,同兵部汤左侍郎是表亲,汤左侍郎素来以习首辅马首是瞻,这位汤都指挥胆小怕事儿,汤左侍郎说一,汤都指挥绝不会说二,习首辅中立,自不会做出打压警告她的事儿来,同样不会插手。 再者,广桃斋背后东家是她一事儿,鲜少人知。 而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兵部江尚书同宁尚书交好,即便知道这样的小事儿,多半同习首辅一般不会插手,汤左侍郎最精风向,自不会让表弟汤都指挥横加管束,京城皇亲权贵随时可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事情,只要涉及皇亲权贵,稍作衡量,五城兵马司早做得驾轻就熟。 但一旦有人想借小题发挥大作她夜十一,有诸如谢莫宁这样的后靠,五城兵马司哪一司中还是有那么几个为求富贵青云选择铤而走险。 西毕是星探,算在他头上,也就是算在她夜十一头上,算在整个静国公府头上。 “是,我会转告西毕。”北女遵命。 “孔明辉想要彻查孔奉祀的死因,让他查,你们找机会帮他,不必经京衙,走京衙没用,只要让他知道谁是利用他兄长做谋大逆之事,露迹后又毫不犹豫将他兄长灭口的人就行,届时他找杨将军算帐,你们继续帮他,该帮他出谋划策的时候出谋划策,有人连他也想灭口的时候你们要护好他。”夜十一端起茶杯抿了口,“最后一步棋,他可是很关健的人。” “是,大小姐!”北女应诺后,往门口看了眼,门口两边站着阿苍和芝晚,两人从到就一直候在门口两侧,很尽责地不让任何人靠近议事的堂屋。 杨芸钗顺着看了眼:“北女?” 夜十一也注意到了,她只是没吭声,觉得北女有事儿要说,自然也就说了。 “那个……大小姐,西奎和东角托我办件事儿……”北女觉得西奎东角就是俩胆小鬼,明明是他们的事情,结果要她替他们办! “何事儿?”夜十一问。 北女立刻起身走进屋里隔壁小间,片刻后出来,手上多了两个用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重新在桌边坐下,将包成药包模样的俩帕包放在桌面: “这是他们要我转交给大小姐的东西!青色帕包是给阿茫的,蓝色帕包是给阿苍的!” 夜十一啊一声,杨芸钗也哦一声,再两人齐齐往候在门口左侧的阿苍看去。 阿苍有所感,回头问:“大小姐?” 夜十一摇头:“没事儿。” 阿苍重正回脸,依旧面向院子,安静地守着。 杨芸钗见此情此景,不知怎么地瞬间想起习二少来,她蹙紧眉毛,看来往后再不能见到他了,见到也得绕着走,绕不了就当他透明,透明不了她就撒泼,撒泼完就跑,最后让习二少厌恶起她,自此看到她不必她绕,他便先绕走了。 嗯,就这样! 夜十一也想起莫息亲手编给她后被她塞回去的草蛐蛐,眼落在青蓝俩帕包上,伸手一碰,大有想拆开一看的意思。 杨芸钗北女两双眼刹那齐落俩帕包上,她们其实也很想看看,特别是北女。 自东角西奎神秘兮兮前后交给她要她转交大小姐,再让大小姐转交阿苍阿茫时,她便很想拆开帕包看看他们到底送了何物,奈何他们有言在先,不准她打开偷看,倘是大小姐打开,那就非是她食言了! 在杨芸钗好奇北女期待之下,夜十一缩回手,扬言一喊阿苍,阿苍即刻进屋里,她指着俩帕包道: “青色的给阿茫,蓝色的给你,收起来。” 阿茫不明所以,不过大小姐之命,她素来二话不说地遵从,即便心有疑虑,这会儿也是收了再说,要问什么回府再问便是。 夜十一简单粗暴的处理简直让北女目瞪口呆:不说下谁送谁的么? 杨芸钗捂嘴笑:大姐姐就是有趣。 阿苍觉得北女杨芸钗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愈发觉得在回府后该好好问问大小姐,这俩帕包是从哪儿来的。 出了广桃斋,夜十一没有立刻回府的打算,一是时辰尚早,二是她在噩梦中自母亲病薨便生不起逛街的兴致,直至死时十九岁,十三年间逛街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她决定把在噩梦中没想过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个遍,且要做个痛快。 倘今生仍逃不过短命的下场,至少要活得没有遗憾。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入了魔 莫九习二少在八仙楼二楼厢房吃酒,是两人长订的和月厢,连厢房都只长订一间,可见两人的交情之厚。 “池学士与你同门,虽年岁差得有些远,足当你祖父了,到底你得喊他一声师兄,你哪儿会不帮你?”习二少边吃酒边道。 “我是堂祖父退出内阁后方收的小门生,池学士是在堂祖父盛年之期收的得意门生,此番进京,未中进士前,我便前去拜会过,池学士……”莫九吃了口酒,夹了一筷子下酒菜放入口嚼着:“并没有多热络。” 小小翰林院编修非他所愿,照他堂伯大堂哥之意,倘要在翰林院做出些名堂来,继而自翰林出任六部要职,其中少不得池学士的举荐,没池学士的举荐,凭仁国公府的根基人脉,自也能助他仕途顺利,然要从翰林院出来后一步大跨,池学士在永安帝面前的美言至关重要。 “我看啊,你是瞎操心!”习二少倒觉得池学士中正得很,只要莫九有才干,不必靠同门师兄弟的情谊,池学士也能助莫九一臂之力。 莫九一笑置之,再不言语。 他与习二少虽皆非莫家习家嫡亲子弟,他与仁国公府是堂亲,习二少与习府是表亲,说起来都不是莫习两家嫡亲子弟,要论两家各自对他们的培养力度,有些一样,有些又不一样,至少在仕途上,习首辅可以倾尽全力为习二少辅路,仁国公府却不要为他这样做,因着仁国公府还有他堂侄莫息在,那方是仁国公府真正要培植的未来莫家抵梁柱。 他与习二少的脾性也不同,抱负更不同,习二少可以随波逐流,中个二甲传胪一样高高兴兴过日子,倘是他,他绝对无法做到这般随兴任意,这便是他们的不同,尽管他们的交情很深厚,深厚到习二少可以为了他冒着让习首辅大发雷霆的风险而在华音阁一事儿助他。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莫九向习二少举起杯。 习二少立刻端起酒杯同莫九碰下:“这话儿说出去,不知你我情谊的,还以为你是在膈应我呢。” 堂堂探花郎居然说羡赠他这个二甲传胪,谁信啊! 不过莫九这话,他信:“行了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儿再操心也无用,不知同我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何?” 莫九笑:“行!” 话落,布中自厢外进来,走到习二少身边弯下腰,附耳过去,想悄声禀告,不料习二少将他扯离: “九爷面前,不必如此。” 布中立刻向莫九揖礼致歉,随后道:“二少爷,莫大少爷差人来说,行了。” 习二少立刻起身:“行了?哪儿呢?” 布中道:“中子街忘返茶楼。” “走!”习二少立脚尖一转,便要出和月厢。 莫九在后面喊问:“可是为了杨家孤女?” “她叫杨芸钗,不叫杨家孤女,你可以喊她杨小姐。”习二少停在厢门口门槛内,布中已推开厢门,他侧身回头便见莫九一脸挑眉看好戏的模样,他觉得他该审明下立场:“我就是玩玩儿,没认真,你也别认真。” “要我别认真可以,要我喊杨小姐也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何时同我大堂侄那么好的?”莫九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着习二少的答案。 “就是、就是……”习二少很纠结,难道要他说就因着一只草编蛐蛐的情谊? 觉得说出来有些丢脸,毕竟他都年十八了,莫息才十岁一少年,还得自莫息那儿学编草蛐蛐的技艺,他自已光想想都觉同得难为情。 更重要的是,他曾叔祖父已让曾叔祖母为他相看门当户对家世清白贤良淑德的贵女为妻,这时候倘传出他与杨芸钗什么来,他还好,杨芸钗则悬了,都不必他曾叔祖父出手,他那几个叔叔伯伯就能将杨芸钗捏扁,死不会,因着还有夜小老虎在,但自此,杨芸钗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头一条,名声就得毁了。 越往深处想,习二少眸色越深沉,看得莫九慢慢收起玩笑之色,他起身走到习二少跟前,郑重地拍了拍习二少的肩膀: “你可得悠着点儿,杨小姐之事我不会往外透半字,你同阿息玩闹,也得有个度,心中有数了,分寸方不会大乱,相较起我堂伯来,习首辅的脾气可大得惊人。” 习首辅内修外养多年,早修生养息,脾性温和,他说的脾气大,指的是习首辅对习家子弟的管束,那力度简直堪称京城之首。 不必莫九提醒,习二少这些日子一心扑在逗杨芸钗身上,心中隐隐早有防备着莫抵触到他曾叔祖父的底线,更不能让他同杨芸钗有往来的事情往外泄上半分,否则不仅杨芸钗得毁,他大概也得挨上一顿好打,习家家法如同军罚,一顿下来,他这样的柔弱书生,绝对去掉半条命。 重惩他也就算了,就怕因他逗趣之兴,而害了本就身世凄苦的杨芸钗。 她好不容易逃离形如魔爪的堂叔家,艰难进了静国公府,辛苦博得夜小老虎另眼相看,自此护于羽翼之下,不能因他的冒然而断送她倾尽恃怙遗留下来的全部家当所换来如今安然的日子。 他查过她,清楚地知道那小丫头找夜十一为靠是有目的的,她聪颖隐忍,不是一般的小丫头,同龄的其他女娃儿可没她那般敢做敢当,对他使心眼,却又令他生不起气来,即便三番两回冲撞他,他也只记得她往他一扑,趴倒在他身上时的柔软,与明明不情不愿,却还是识相地答应为他做个香囊时的妥协。 或许,他真是入了魔了。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习二少瞬变了脸色。 莫九见状抚慰道:“好了,注意些就行,谁人年少不轻狂?只要不出格,习首辅也不是没年轻过。” 习二少深深呼出气:“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莫九松口气:“你知道便好。” 习二少踏出门槛,布中随后,主仆俩很快出了八仙楼,往中子街去。 莫九招来品优:“你跟去看看,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习二少还行,他那大堂侄却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根木 正所谓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黄芪肖见到花雨田便是这样的情况,他刚在忘返茶楼坐下,身边带着红校尉和殷掠空。 红校尉早知殷掠空来历,对殷掠空并不在意,丝毫不担心会影响到他在于黄芪肖心中的心腹地位。 殷掠空对红校尉也是如此,她觉得红校尉忠心有余,魂力智慧不足,根本不会阻到她想爬往锦衣卫最高处的前路。 两人相安无事。 花雨田带着秦掌班在茶楼大堂另一端坐下,与黄芪肖三人所坐位置正好呈对角。 殷掠空一直注意着黄芪肖周身的一切,黄芪肖对刚进来的两名太监尤为鄙夷,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黄芪肖在殷掠空还想看第三眼之际低声道:“别看了,为首的是东厂督主花雨田,另一个是秦掌班,一个叛徒!” 叛徒? 殷掠空不由又想往对角那一桌瞧,结果被黄芪肖按住脑袋转不过去。 “秦掌班原是南镇抚司里的总旗,后东厂初立,他便跟了花督主。”红校尉见状,忙替殷掠空解惑,声音也是压低八度。 殷掠空了然,原是锦衣卫,结果永安帝一设东厂招兵买马,秦总旗立马成了秦掌班,照黄芪肖气愤的程度,想必那秦总旗先时还挺得黄芪肖信任与器重。 秦掌班能感受到对角黄芪肖那一桌一名清秀少年时不时往这边看的视线,花雨田自也咸受到了,却是不让秦掌班异动。 秦掌班也知趣,知花雨田其实不想见到黄芪肖这个对头,倘不是想来见见夜家小老虎,花雨田也不会明知黄芪肖有事没事爱来这家忘返茶楼吃茶闲坐的情况下,还带着他来撞个正着。 “查查,那个少年是谁。”花雨田伸手阻住秦掌班想为他倒茶的举动,他自个提起跑堂刚送上来的茶壶为自已倒满,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是。”秦掌班正侧对着对角那桌的殷掠空,眼风稍一瞟过去,便能见到花雨田要他查查底细的殷掠空。 今日为何会带她来忘返茶楼吃茶,且红校尉也来了,殷掠空有心想问问黄芪肖,又觉得黄芪肖还未真正认下她当徒弟,问了约莫也是白问,这会儿见东厂督主也来了,她再闷不住,轻声问道: “师父,待会儿茶楼是不是还有谁要来?” 锦衣卫指挥使、东厂督主,永安帝巩固皇权的两大厂卫首领齐齐到忘返茶楼,且皆坐于大堂,黄芪肖可以说是习惯,然连花雨田也未上二楼三楼雅间,一进门就同坐在大堂对角的另一桌,不止她,稍关注些朝廷风向的人,都会觉得大有蹊跷。 黄芪肖斜殷掠空一眼,笑了:“我是习惯来此吃茶的人,至于花雨田他来做什么,我怎么晓得?要不你去问问?” 殷掠空立刻噤声。 红校尉有些同情地看了殷掠空一眼:大人一遇花雨田,再好的心情都如晴天突转狂风暴雨,这会儿问这话儿,简直自找石头砸脚! “不过……”黄芪肖停顿了会儿,“通常有东厂番子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一番躁动,何况是东厂头头亲自来了,嗯,我也挺期待等下会有什么好戏。” 殷掠空闻言脸埋得更低,东厂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选择黄芪肖做为依靠借力往上爬之前,也了解过东厂,特别是花雨田这位初次见到的东厂督主,坊间传言,那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偏就这样的恶鬼,却有一副好相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惜芝兰玉树,本为无根木。 此坊间传言,便是花雨田的形容。 夜十一杨芸钗在忘返茶楼前下夜家大车,在阿苍芝晚一左一右护下迈进茶楼,尽管帏帽仍未摘下,两人还是感受到了一跨过茶楼大门门槛,来自对角俩方位射过来的截然不同的两道目光。 阿苍芝晚也有所觉,两人各自看一边,再是回禀。 “一边是锦衣卫黄指挥使,另一边不知。”芝晚先时未见过花雨田。 “另一边乃东厂花督主。”阿茫接手星探后,曾拿着京城各路人物的画像同阿苍说道,一个一个指着给阿苍认识,此时见到花雨田,真人虽比画像中更似画中人,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毕竟像这样有出色样貌的人,尽管是位公公,还是挺让人难忘的。 两人悄声禀完,杨芸钗依着夜十一,夜十一只点头不说话儿,两人很快护着各自的主子往茶楼雅间走,直至走过二楼楼道拐角,身后两道目光的灼热感方消失殆尽。 进了雅间,阿苍去吩咐跑堂拿什么香茗什么茶点上来,芝晚在雅间里侍候。 “大姐姐,黄指挥使与花督主为何会齐齐坐在下面大堂?”这两年间,杨芸钗除了上学,朝中之事她也了解掌握了许多,锦衣卫与东厂的不和之说,她便听夜十一亲口说过,一厂一卫俩首领是一遇上便水火不容,怎么这会儿能相安无事地同坐于茶楼大堂里? “朝廷会审大案与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会派人听审,朝廷各个衙门更有东厂的人坐班,监视众官员的一举一动。”夜十一说了下东厂自她皇帝舅舅设立后,便逐步渗入整个文武百官慢慢强大起来的势力:“锦衣卫本为皇帝舅舅身边的第一卫,后有了东厂,任命为督主的花雨田能力又确实不凡,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暗下有恶鬼之称。东厂迅速强大,锦衣卫在圣驾身边的地位自然受到威胁,处处受到东厂制肘,后来黄指挥使得知花督主在皇帝舅舅身边禀事,竟是不必奏折上表,可直接口传上听,隐隐已超越他在皇帝舅舅身边最信任的人的地位,自此他是恨透了花督主,每每一遇,没掐几个来回都不消停,但……” “但方将我们进来时,他们却是仿若对方不存在地各自安好!”杨芸钗接下话道。 阿苍这时回来,走近禀说:“大小姐,仍旧未有动静。” 除了去吩咐跑堂要上合夜十一杨芸钗口味的香茗茶点外,她还受夜十一的命令,再回楼下大堂看了下情况。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认不得 “花督主身着常服,他身边的人却是圆帽皂靴褐衫,应是管事之类。”夜十一示意阿苍同芝晚坐下,不必久站着,尔后问阿苍:“我记得上回阿茫自星探处带回来些关于花督主身边人的一些消息,其中有一个是姓秦是不是?” 毕竟要记的事情太多,她有时候也有些拿不准,幸在阿苍阿茫都会帮她记着,特别是阿苍,她时刻带在身边,其重要便更明显了。 “是,姓秦,于东厂任掌班,乃花督主身边的心腹,阿茫没带回此人的画像,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听说此人原是锦衣卫总旗,后方改投东厂,可以说是锦衣卫的叛徒!”阿苍回禀完问,“大小姐,要不我去确定下?” 夜十一摇头:“不必了,十之八九,应当就是秦掌班,那花督主可非等闲人物,你已下楼一回,再下去就显得刻意了。” “叛徒?”杨芸钗疑惑,“大姐姐,不是说东厂初立时,皇上便是从众锦衣卫中挑选出若干精明能干者入的东厂么?既有本自锦衣卫中选之例,那秦掌班怎么就成叛徒了?莫非当时他未被选中,是后来方投的花督主?” “非也,他是在皇帝舅舅还未颁旨开设东厂前,他便弃了锦衣卫总旗的身份,投至花督主左右。”夜十一解释道,“被任命为督主的花雨田本就是宫中司礼监秉笔太监,自能先行晓得,而秦掌班不过小小南镇抚司的总旗,也能这般未卜先知地行事,显然他同花督主的干系很不一般。据我所知,黄指挥使先时便挺看中秦掌班,本是有意同调动红校尉一般,将其调至身边用为心腹,秦掌班不是不知黄指挥使的意向,却仍毅然改投花督主门下。” “花督主与秦掌班会不会是还有旁的特殊关系?”杨芸钗觉得这个可能太有可能。 “阿苍,回去便让阿茫去查。”夜十一也赞同,先时有想到这一层,只是觉得尚用不到,便也没让阿茫吩咐星探去查,此时也该查个清楚了,多了解东厂,于她于夜家大有好处。 阿苍应诺,想到另一事儿来,她请示道:“大小姐,黄芪肖身边的面生少年,也要一并查查么?” “查。”夜十一想着她踏进茶楼门槛时,那少年在看到她继眼露惊诧的一瞬,觉得那少年该是不仅仅认得她这般简单。 殷掠空自隔着帏帽同夜十一对上眼后,她的心就没平静下来过,她没有想到夜十一竟会在这个时候进忘返茶楼,且夜十一跨进的刹那,不仅她这一桌,连对角花雨田那一桌,目光也尽数落在夜十一主仆四人一行身上,她希望事儿同夜十一无关,又想着会不会与夜十一身边的女娃儿有关? 那女娃儿她知道是谁,回到京城,她听过许多关于夜十一的事情,其中自也有关于那女娃儿的,了解过后,她有些担心杨芸钗那般处心积虑地站到夜十一身边去,会不会对夜十一不利? 至于目的,谁人没有目的,她有,杨芸钗有也不奇怪,她只望杨芸钗的目的不会伤及夜十一半根毛发,否则她绝对不会饶过杨芸钗! 黄芪肖察觉到殷掠空的异状:“怎么了?认得夜大小姐?” 殷掠空深谙真假话儿掺半不易被疑的真理,点头:“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 这是实话。 现今的她即便站在夜十一跟关,面对面四目相接,夜十一也认不出她便是殷掠空。 在浙江的两年,她留话仁伯,说倘夜十一派人到浙江寻她,让仁伯转告夜十一,说她暂不回京,那时她也不知道她哪时能回京城,安葬完师父红夷子,再与仁伯道别,她便去寻师父交待要找的老友,那老友本是要离开浙江了,被她寻到并将师父临终所托之言相告后,那老友暂留浙江,说要教给她一个本事。 两年后学成,师父的老友成为她第二个师父,说他原来有俩弟子,也就是她有俩师兄,俩师兄未有天赋学易容的本事,她能学成,他很高兴,当晚半夜留下保重二字的字条,便悄然离开,她也离开浙江往京城赶。 未想回到京城,她早没了家成了孤儿,方造就了此时的毛丢。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红校尉笑道:“这倒也是,阖京城多少认得夜大小姐的人,夜大小姐又认得了几个?” 终归是看殷掠空年纪小,他总想在黄芪肖跟前护这少年一二。 “那你认得夜大小姐身边的另一位么?”黄芪肖不置与否,直接问下一个问题。 “也认得,是前浙江嘉兴杨知府之女,杨小姐。”殷掠空未直呼杨芸钗名讳,她虽担心杨芸钗会对夜十一不利,同时也觉得杨芸钗既入得夜十一的眼,总有不同凡响之处,在未见杨芸钗做出伤害夜十一之事前,她该尊重着些。 黄芪肖轻嗯一声:“你这功课倒做得不错。” 殷掠空受了这声赞:“全赖师父指点。” 黄芪肖眉一挑,不问了。 红校尉开始觉得殷掠空挺会拍马屁,且通常拍得无声无息,也不怎么令人反感,这技能好,他口拙嘴笨,有个这样伶俐的人跟着,至少他能少受些黄芪肖的白眼。 夜十一已经进了忘返茶楼,且早上了二楼雅间吃茶,随行的还有杨芸钗,秦掌班跟在花雨田身边,这点眼力与情报还是有的,倘连杨芸钗都不认得,他大概得让费心思攀上的花雨田给撵回老家种田去。 坐了片刻,不算长也不算短,但他觉得这样坐着有些浪费时间,人都见过了,不干点儿别的事情? “督主,我们还继续这样坐着?”秦掌班再坐一会儿,清了清喉咙,终是撑着胆子开口问声。 “人没到,不等着,我岂非白坐这半个多时辰?”花雨田优哉游哉地吃茶。 “人没到?”秦掌班愣了愣,手下意识抬起想往头顶上二楼指,抬到一半在花雨田的冰冷注视下僵住,再是赶紧搁回桌下,他怯怯问:“那人不是早到了么?” 花雨田半弯起嘴角:“见见夜大小姐的真容,不过是顺带。” 可惜戴着帏帽,真容也没能见个实实在在。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入虎口 习二少带着布中匆匆赶到忘返茶楼,快到茶楼大门口时,永书堵住去路,说莫息在茶楼斜对面的酒肆等着。 习二少疑惑,却也没多问便转脚尖随着永书倒进畅怀酒肆,莫息早等在酒肆二楼厢房,厢房背靠中子街,窗台两扇窗棂一打开,便能看见底下街道的人来人往。 习二少一坐下,没等他发问,莫息已然自发解释道: “黄指挥使花督主都在大堂对角坐着,十一与杨小姐在二楼雅间,这会儿可不能进去。” 黄芪肖也就罢了,花雨田的恶名,习二少早有所耳闻,人没见过几回,且皆是远远看过,花雨田那胜似美人儿的相貌却让他记忆犹新,想着还有几分蠢动: “他们这是想做什么?不对,黄指挥使素来喜到忘返茶楼来闲坐吃茶,他与花督主可是死对头,两人是自动离对方远远的,怎么这会儿能坐到一块儿去?” 莫息也实在没想到,就布中去送消息通知习二少那么片刻,忘返茶楼便前后进了黄芪肖花雨田,前世对于十五岁前的政事并不上心,以致他对十五岁前的一些事情根本就没有记忆,眼前这情景就属于没有记忆的那一段,也不知厂卫俩首领齐聚忘返茶楼到底何为。 黄芪肖也就罢了,毕竟有这习惯,倘只黄芪肖一人,他无需避讳,早进茶楼寻他媳妇儿去,然花雨田此恶鬼也在,这让他不得不谨慎些,前世早年他只管玩耍闹腾,连国子监都像是点卯似的,根本就没认真修学过,什么东宫之争政权之斗,压根进不到他心里去。 莫大少爷、莫世子、仁公国,想着随着年岁增长,身份一层一层递进,他再努力奋进,既定的一生也就这样了,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从未想过他小心放在心上的人突然会离开他,更从未想过那是因着他的无能方让黑手有机可趁。 回来之后,他也才发觉,纵他已不太记得十五岁之前的一些事情,他仍旧感受到无法掌握无法预计的慌张。 似乎有些东西变了,变得让他怀疑,在他熟知的未来是否也会产生改变? 倘未来能改变,那是不是说明她不会再难产而亡离他而去? 尽管岁月煎熬,漫漫长夜难过,他也得等下去,认真努力地充实自已的同时,他得等,等着那一日的到来,等着在那些既定的日子里去改变那些会伤害到她的事情。 而他发现,她已经不再戴着那串紫晶手珠。 十岁这年,他已不记得发生过何事儿,但在及冠之后有一回同他父亲论及政事,说到永安帝对鲁靖王的忌讳,他父亲郑重同他提及永年十九年,也就是今年,会有两个人因与鲁靖王有瓜葛而被无声无息处理掉的事儿。 一是蔡康来,他主动与黄芪肖交易,只为进宫求得永安帝赦令,二是春生,四川春巡抚嫡幼子,唯一留在京城春府侍奉春家老爷太太的春五少爷! 前一件,罪证确凿,死有余辜,后一件,则有些小题大做,无辜受累。 习二少见莫息自顾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入神,伸长脖子往街下斜对面茶楼门口看,只看一眼,视线便往上移,落在茶楼二楼雅间有些开有些没开的窗台上,也不知她与夜小老虎是订在哪个雅间? “布中,你去……”莫息话儿到一半,蓦地顿住,因他已看到春生带着小厮进了忘返茶楼。 晚了,终是晚了。 春巡抚是个好官,亦是个清官,可惜却生了个忒糊涂的春五少爷,自此官途不振,年不到四十便告老还乡,他本想阻一阻,没想他想起关健来太晚,春生已入虎口,只望春生能同前世一般,糊涂虽糊涂,深知其父对永安帝忠心耿耿,从未有异心,至少懂得弃车保帅。 “大少爷?”布中见莫息喊他一声,便没了下文,眼还落在底下忘返茶楼大门口,他不明所以。 莫息摇头:“不必了。” “莫大少爷想说什么?春家那位五少爷?”习二少的视线也一直在茶楼大门二楼雅间中转,自也有看到春生,他也不笨,能引起莫息注意的人无一不是同政局息息相关之辈,春生本身不如何,其父春巡抚却是国之栋梁,他曾叔祖父就没少赞过。 “本想着让布中请春五少爷上来同我们吃吃酒,没想他走得挺快,眨个眼便进了忘返茶楼,想必他也是来吃茶,应当没什么吃酒的兴致。”莫息顺势言道,习二少也看到了春生,他否了反会让习二少生疑,大大方方认下反而坦坦荡荡。 习二少果不再多问,只觉得莫家越来越会谋算,连莫息这样仅十岁的莫家大少爷都懂得要自朝廷重臣血脉下手拉拢,可见东宫之争如同曾叔祖父所言,随着皇子们的年岁越来越大,嘶杀也就越来越激烈,届时少不得血流成河。 “布中,你下楼去,寻个能清楚目睹大堂发生任何事情全过程的位置,好好躲着看着,回来告知我。”习二少觉得莫息没回答他先时的问题,应是根本就不知道答案,也是他混了,一个十年的少年,再是豪门自小培养的家族抵梁柱,到底年纪还小,能知道多少事情,他真是问得多余。 布中应诺下楼,莫息也递给永书一个眼神儿,永书顺着莫息的视线看向布中,瞬时明白莫息是要他随布中下去,任何与布中同。 布中永书一不在,厢房里便只余习二少莫息两人。 “上回你教了我怎么编,我回府后编了许久,仍是编得不好,后来倒是布中编得比我好看多了,不过这小玩意儿么,要送人就得亲手做才有诚意。”习二少掏出被他小心翼翼藏在袖兜里的草蛐蛐,与莫九在八仙楼时,他多怕一个动作太大,便让这小玩意儿给滑出来。 “嗯。”莫息轻应一声,再没闲话的兴致。 习二少不知情况,自没觉得忘返茶楼会发生什么了不得之事,关注不到这上头来,他则不同,他清楚地知道,当春生踏进茶楼大门的那一刻起,已然性命攸关。 而下场,大约与前世没什么不同。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还不了 春生刚进忘返茶楼,便让秦掌班拿下,理由,自春生身上搜出一本鲁靖王年轻时所作的诗集。 黄芪肖同春巡抚在宫中打过几次照面,本无甚交情,然春巡抚却能在他尚未是锦衣卫指挥使时便伸手帮过他,犹记得当时他在宫宴上出错,席上噤若寒蝉,仅春巡抚出声为他求情,让当年不过是锦衣卫中普通一员的他得永安帝格外开恩,未开除他的军户,倘非如此,任他后来再努力艰辛,也没机会成就今日的他。 春生一进茶楼,花雨田一动,秦掌班迅速扑上前拿下春生,他也跟着动了,然当看到春生身上被秦掌班随之搜出鲁靖王诗集,黄芪肖顿住身形,慢慢将手握成拳他深深明白,纵有心报当年春巡抚求情之恩,此刻亦是有心无力。 永安帝对鲁靖王有多忌讳,阖京就没有谁不心知肚明的,别看容兰郡主表面风光,暗下多少当面对她和气笑着礼数有加的人,一转身便成了冷眼相待,这就是政局、皇权、交锋,胜者王败者宼! 殷掠空不知黄芪肖心里在想什么,然看黄芪肖举止模样,她便知她这个师父其实是很想救救刚进来便被花雨田命秦掌班抓起来的那对主仆,转头悄头问红校尉: “那位公子是谁?” “春家五少爷春生,四川春巡抚嫡幼子,唯一留在京城春府中的少爷。”红校尉很早便跟在黄芪肖身边,黄芪肖的事情,他就没有不知道的,末了低声加上一句:“春巡抚对大人有恩。” 初时两人是兄弟,同是锦衣卫中普通的一员,后黄芪肖飞黄腾达,在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之际并没有忘记他,第一时间便将他调至身边引为心腹,纵他官衔不高,然他明白,他能在那些官衔高他许多的锦衣卫面前昂首阔步,全拜黄芪肖所赐,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中的不过是他为黄芪肖心腹的这个身份。 有恩? 殷掠空明白了,黄芪肖这是想报恩,然春生身上所带鲁靖王诗集却瞬间让黄芪肖却步,所有人对鲁靖王的避忌,如同对容兰郡主那表里不一的应付,小心翼翼,能离多远便多远,这春生倒好,竟贴身带着本鲁靖王早期所作的诗集出门,看那诗集装订,应还是孤本。 这蠢,卖得一脸。 “有恩,也还不了。”殷掠空现在明白了,今儿个花雨田会不顾黄芪肖在此,便是特意来抓春生的。 黄芪肖目送着花雨田带着挑衅的笑意离开茶楼,听着春生被秦掌班一手制住往外押而发生的冤枉之词,他走到被秦掌班一拳揍倒在地的春生小厮,蹲下身去: “赶紧回府禀明春老爷,让你家老爷连夜往四川送信,要快!” 小厮被突如其来的横祸吓懵了,也被秦掌班那一拳揍得脑袋晕乎乎,但黄芪肖的话不难懂,简明扼要,他听进耳里直达脑子,很快反应过来,爬起身连冲黄芪肖道声谢都忘了,脸色发白连爬带滚地跑出茶楼,发狂地跑回春府。 忘返茶楼的茶客们目瞪口呆,心中惶惶之余,个个退至角落意图将身形掩埋起来,连茶楼掌柜跑堂们都远远避开,有的蹲在柜台里死不出来,有的干脆跑到茶楼后面小院或后厨躲起来,就深怕一个不小心被东厂督主瞄到,一同被拿下抓进东厂,那这辈子可就真玩完了。 同时,永书布中飞快跑回畅怀酒肆,跑上二楼厢房便同各自主子禀报。 在茶楼二楼雅间里听到吵闹哭喊的动静时,阿苍在夜十一的令下也出雅间看个究竟,也没下楼,就站在二楼楼梯中段木阶上,看完怎么回事儿便回雅间回话儿。 夜十一听到来胧去脉,顿想起来,噩梦中,春巡抚不到四十便自上折子告老还乡,其缘由她还随口问过莫息,莫息没同她仔细说,只让她知道大概是因着春家五少爷春生之故。 雅间窗台原来紧紧关上,这会儿让阿苍打开窗台,她走至窗台往外看,没想到竟在斜对面酒肆,与同样在二楼厢房推窗往这边看的莫息四目相对。 “莫大少爷竟然在对面酒肆?”杨芸钗随之走至窗边,莫息身边蓦地又走出一个人来,她讶道:“习二少爷也在?” 夜十一与莫息对视的那一刹那,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杨芸钗侧目看到不禁唤声:“大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儿。”夜十一转离窗台,回到雅间客座坐下:“你也回来坐着,往后离习二少爷远些。” 杨芸钗自是应诺,芝晚倒是有话儿想说,却被她悄横一眼,便给堵了回去,香囊一事儿不能说,她能自已解决。 拉拢春巡抚成为夜家助力,以春巡抚的秉性不太可能成功,然要是能救回春生一条性命,不太可能便能成为有可能,夜家刚被皇帝舅舅重罚过,华音阁一事儿尚过去不久,眼见快年底,她纵想借此事儿拉拢春巡抚,怕也不是个好时机,可这个机会,她又不想浪费掉。 “阿苍,你马上去找阿茫,让她赶紧查清楚那面生少年的来历,日暮归府前,我便要结果。”夜十一心里急,说出来的吩咐也急得很。 阿苍不敢有迟,立马离开忘返茶楼,先行回府找阿茫去找星探彻查面生少年的底细。 黄芪肖没了吃茶的心思,春生小厮跌跌撞撞跑出忘返茶楼后,他起身大步跨出茶楼大门,红校尉殷掠空紧随其后,只是殷掠空出茶楼时,忍不住往二楼楼道看了眼。 习二少实在没想到他刚跟着起身站到窗台边上去,也刚刚看到杨芸钗,没想夜十一扭头就走,杨芸钗随后,再是芝晚那丫寰重将窗台关紧,一连串动作快看得他想反应下都来得及: “她……她们……” 莫息倒是早有所料,心里没多大落差,他就是没能想通,今生她为何会这般厌恶他,时刻都不愿他靠近? 他转身坐下,招习二少再吃两杯酒,便带着永书告辞。 唯留习二少仍呆在酒肆厢房里左叹右吁,末了把珍而重之收着的草蛐蛐看了几遍,也带着布中离开酒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泪夺眶 在得知面生少年便是脏少年后,且名儿为毛丢,为土地庙毛庙祝所认下的侄儿,夜十一让阿茫留守应付来清宁院的人事,乔装改扮成男娃儿,带着阿苍自静国公府后门悄然出府。 杨芸钗没有跟着去,夜十一去做什么也没有瞒她,她也知晓那个名儿为毛丢的少年,该就是在夜十一心中一直放不下占据很大位置的殷掠空。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小慌,有些懊恼,她该早些遇到大姐姐,就像殷掠空一样,在更小的时候遇到,一起蹲在街角,一起牵手天马行空,一起吃着冰糖葫芦,她会真心地对大姐姐说,倘有坏人来,你就跑,我顶着。 “表小姐?”芝晚看着站在离清宁院院门不远抚廊下的杨芸钗,月光打在表小姐脸上,如玉雕般的小脸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事儿,回院吧。”杨芸钗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便同冯三主仆迎面遇上:“三表姐?” 冯三也是没想到在这抚廊里也能遇到杨芸钗,现如今她对杨芸钗已无初初见到时的敌意,纵身处一条船上,她与杨芸钗也亲密不到哪儿去,她觉得她们是不一样的人,未来的路完全不同,她会站在高处腑视,而杨芸钗一介孤女,注定只能拜倒在她钗裙下仰望。 “你怎么在这儿?”冯三下巴微扬,自觉比杨芸钗高一等。 杨芸钗往清宁院看了眼,未答反问:“三表姐这是想去找大姐姐?” “干你何事儿?”冯三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也不想再同杨芸钗说话儿,跨步便越过杨芸钗,带着采珍往抚廊拐弯,弯过去再走一小段青石路,便到清宁院院门前了。 “大姐姐睡下了。”杨芸钗随着转身喊道,她没伸手去拦,她知道她拦不住,拦了冯三还会因此更同她过不去,可该说的话儿她还是说了。 冯三连回个头都没有,只冷哼一声,继续往前,到了清宁院院门,果听得守门婆子说夜十一已安寝谁也不见之后,方悻悻地走回抚廊,经杨芸钗跟前不阴不阳问: “钗表妹也是来寻大表妹的?” 杨芸钗道:“嗯,不过大姐姐睡得早。” 冯三再不多言,瞥杨芸钗两眼,带着采珍往回竹珍院的路走。 芝晚同杨芸钗也往回樱宝院的路走,走过抚廊,到回樱宝院必经的羊肠小径上,她轻声道: “表小姐,三表小姐好像不太高兴。” “三表姐的心思,大表哥一直不清楚,上回大姐姐找了大表哥闲话儿,想必大表哥已敲打过三表姐。”杨芸钗叹气,“可见这情况,三表姐中毒已深,大表哥的话儿好似也没起什么作用,倒是把三表姐逼得在这么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来寻大姐姐。” 夜黑风高? 芝晚抬头望天,月儿躲云后,夜是很黑,风却是没有,挺安静的。 毛庙祝开庙门再次见到上回见到夜十一,这回换成了男娃儿的装扮一时没认出来,然愣了有两息,一听是要找他侄儿的,没多想,说句不在,随手就想把庙门关上。 这么晚来找臭小子的,准没好事儿! 夜十一阿苍都没阻止,她们的目光皆落在毛庙祝身后正缓缓走近的少年身上,毛庙祝也注意到了,往后看一眼,是他侄儿正往这边走。 “叔,她们是来找我的。”殷掠空知道这一日总要来,她既决定要跟在黄芪肖身边,继而成为锦衣卫,那么静国公府她不可能不打交道,夜十一总会见到她,那么早些见,把一些事情说清楚,总好过匆匆见到,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好。 毛庙祝庙门关一半停住:“你确定?” 殷掠空已走到庙门门槛内站定:“确定。” 庙后小院里,毛庙祝蹲在月光下数着歪脖子老树下的杂草,也没真数,嘴里念着,从一数到九,再从九数到七,他没入过心,也不知数错了,心里一直想着他认了个侄儿这事儿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臭小子初时看着挺顺眼,看着瘦弱不禁风似的,结果还挺有韧性,觉得这辈子无妻无儿有个侄儿也不错,至少可以养老送终,然近来自他知道臭小子居然瞒着他攀上什么大人物时,他觉得或许他认了个不定时的麻烦,指不定哪一日就连他也给爆了。 今晚更绝,那娃儿是主子,明显一看还不是一般人家的主子,就这样通身贵气的娃儿,居然也同臭小子认得,那丫寰守在堂屋外,瞧两两坐在屋里说着话儿的神色,那交情还不一般。 错不了,以他阅尽各种求的香客经验,这臭小子一定瞒着他一件事儿,且是大事儿! “小姐要见我,来了两回,这回见着了,小姐有何话儿便说吧。”殷掠空语调平稳,然只有她自已知道,她努力控制着想向夜十一倾诉两年间独自在外漂零的艰辛,与回到京城回到家后,却发现京城还京城家却不再是她的家的心酸。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夜十一头一句便是这样的话儿,没有拐弯抹角,没有激动强求。 殷掠空笑:“小姐说的是什么话……” “你还没有问过我是哪一家的小姐。”夜十一兀地打断殷掠空。 殷掠空微滞后道:“这不重要。” “因着暂时你还不想同我有任何瓜葛,是么?”夜十一仍是直捣黄龙,这样的她让殷掠空有些招架不住。 沉默了会儿,殷掠空起身:“小姐请回吧,你不该来这儿,让人看到就不好了。” “上回我来,因着突然听到,同安师伯来的时候,我没想太多,坐着夜家大车便来了,族徽在,也未曾改扮成这般模样,这回我再来,大车没有族徽,我换了男装,脸上没涂些东西,是为了让你好认些。”夜十一没跟着起身,她老神在在地继续坐着,眼也没看殷掠空,就盯着眼前的桌面,一字一句地说着:“纵你的脸变得不一样了,但你既然能借安师伯的手将小像雕交到我手上,那么你就是你,再变几张脸,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殷掠空目光微凝,眼中的情感就要掩不住,她蓦地撇开脸,转过身,突然地,泪夺眶而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机会 夜十一走了。 说完她要说的话儿,做完她要做的事儿,走得如来时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临走前同殷掠空说了一句话: “我等你,等你能以真面目,再堂堂正正来见我的那一刻。” 没有相送,夜十一阿苍往前面庙门走,毛庙祝跟着去重新把庙门闩好,殷掠空就站在堂屋里,动也未动,想着夜十一特意来告诉她一件事儿,这件事儿足够让她去交换她想交换的东西。 比如黄芪肖的信任,比如春生的性命。 只要能救回春生的性命,她自然能让黄芪肖另眼相看,指不定也就同意她当他徒弟,并带她进锦衣卫了。 夜十一特意来告诉她,特意来帮她,甚至连春生的性命与黄芪肖的信任两者挂勾的厉害,都细细地分析给她听,其实夜十一不必分析,她也能想到,可她突然发现她喜欢听夜十一说话儿,就像在家中,姐姐听着妹妹掰着手指为姐姐打算,很亲切,也让她安心。 毛庙祝回堂屋,见殷掠空仍站着,背着他,也看不到表情,他走到殷掠空跟前去,一看,没掉马尿,挺好。 方将他刚进屋那情形,光看背影还挺像,现在看清楚没有,他也觉得自已真是想多了,臭小子再同富贵人家的娃儿有往来有交情,也不至于到掉马尿的地步,要不然能在这破土地庙认他当叔? 也不是他说臭小子没良心,嫌贫爱富,就是觉得臭小子心里藏太多事儿,件件瞒他,大概是不到时候说。 算了,不气了,叔侄俩有何好生气的? 他还是叔呢,臭小子还喊他叔,那他就是臭小子的叔,管他天王老子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公婆婆呐。 “谁家的?”殷掠空转回桌边坐下,毛庙祝也跟着,坐下劈头便问。 “叔不是特特跑去看人家大车么。”殷掠空提起水壶倒了杯水,倒到一半,方想起夜十一来,她竟是连口水都没招呼,复又放下,连渴的感觉都没了。 “没族徽!”毛庙祝看殷掠空这一会三变的,居然情绪又低落了,最主要他还半点儿没能瞧出是因何事儿。 “夜家的。”殷掠空这回倒是爽快,没跟毛庙祝问她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时,那样百般搪塞。 “夜家?”毛庙祝高兴啊,他侄儿终于对他敞开心扉了,这几日的猪肉总算没白喂,高兴到一半,扬起的嘴角僵住:“夜家?夜家!这个年纪的,是夜家的……” “夜家大小姐。”殷掠空索性说全了,既是要坦白,她可不想误导她认下的叔。 “大、大……”毛庙祝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呢,连一同来的小厮也眼熟,原来是小姐丫寰,再脑子一抽,他脸色无比正经,也是忧心满怀:“毛丢啊,你什么时候同夜大小姐搭上线了呢?啊?你同叔好好说说,仔细明白地说说。” “叔,没事儿,你别担心,我实话道出她的真实身份,就是不想叔你胡思乱想,还去乱问乱查。”殷掠空也有实言的考量,“至于旁的,往后时机成熟,我会尽数同叔说个明白。” 再是起身:“叔,我困了,我去睡了啊。” 毛庙祝愣愣地坐着,坐到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儿,拍得太用力,哎哟一声叫起来,反应过来又赶紧捂住嘴,末了喃喃道: “怪不得都说儿大不由娘呢,这侄儿才年十二,都不由叔了!” 喃到最后,有些愤愤,愤完又笑,傻笑那种。 这臭小子能耐不错哈,连京城夜小老虎都有交情,他总算老来有靠,吃香喝辣,要嘛有嘛! 自殷掠空同黄芪肖表明她能救出春生一条小命后,黄芪肖已坐在忘返茶楼将殷掠空给看了个把时辰。 红校尉真心觉得,黄芪肖当初相正室妻子人选时,也没这般费劲费时间。 “那花雨田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么?”黄芪肖终于开口,个把时辰他不开口,殷掠空也不开口,只中间红校尉自个吃茶,吃掉整壶毛尖,兼跑两回茅厕。 “知道。”殷掠空简短答道,“师父,我这样说,并非无矢放的。” “还说不是?你这就是!”黄芪肖火气突然冒上来,伸手越桌一阳指指着殷掠空鼻尖,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边指边抖,还喝斥道:“花雨田的名号听过没?恶鬼!恶鬼是什么知道不?那是吃人不吞骨头的东西!” 左一个东西,右一个东西,殷掠空再次深刻了解到花雨田在黄芪肖眼里就是个天怨人怒的存在。 “好好说,好好说,大人,你别动气啊!”红校尉越发觉得,现今他除了要时刻安抚顶头上峰,还得注意照顾下新来的毛头小子别一不小心便给黄芪肖的火给喷没了:“还有你,毛丢啊,不是我说你,大人不让你去,那是为了你这条小命!” “师父不信我,我能理解,毕竟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也都没做出来,换位处之,我也不信。”夹在满眼喷火的黄芪肖与苦口婆心两边劝的红校尉中间,殷掠空实在镇定得浑身清爽:“但师父,你得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证实的机会,就像当初你同意让我跟在你身边一样,不就是为了有那么一个机会可供我自我体现自我证实么?如今这个机会摆在跟前,我真做到了,既救回春五少爷的一条性命,也让师父能还了当年春巡抚的求情之恩,倘我失败了,不管我死没死,总归……” 黄芪肖眼一眯,红校尉不自觉睁大眼,两人齐盯着殷掠空。 殷掠空被盯得一笑:“总归不会再回到师父跟前。” 倘她没能成功,花雨田又见过她跟在黄芪肖身边,对头的人,她不认为她失败了,花雨田还能放过她,纵真放过她,必也是想借她对黄芪肖不利,黄芪肖虽未真正应下收她为徒,但她知道,黄芪肖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对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至少对她是这样,既无缘成师徒,黄芪肖也关照过她这些时日,她不能让花雨田借她之手对黄芪肖施什么诡计。 届时她除了死一途,别无他路。 第一百七十章 得坦白 钱经历不仅主动解除原先要在这个月定下的亲事,且勒令钱四往后再不准纠缠孙善香,便是在街上两两遇上了,也得和和气气地打个招呼。 和气招呼,钱四做不到,视而不见从容走过倒是做得挺溜,不管钱经历如何要求,于孙善香而言,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结果,钱四真上前友好地同她招呼,她嫌恶之余亦仍心有余悸。 孙善香没了钱四这门烂亲,孙都事又天天怂甬她找机会邀夜十一过府小聚,且让她有事没事往太医院门口晃,说晃多了,准能遇上安有鱼一两回,她脸皮薄,纵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她也放不开手脚,做不出来。 同样面临觅夫婿的姜蕊则大胆主见得多,自姜左少卿有将她许配马文池之意以来,她便一直在寻机会观察马文池,如同她先时所言,要观察马文池实在容易得很,内有她父亲往翰林院里打听马文池为人处事的品行,外有她亲自悄下跟踪暗察。 最后她觉得,这门亲,可行。 往家一说,姜左少卿喜盈于面,姜五奶奶更乐到不行,挑两三年早挑花眼了,这回闺女自个看合意的,阿尼陀佛,总算不必再四处看戏窜门打听磨破嘴皮子了。 马文静最近觉得,姜家大小姐偶遇她的次数有些频繁,上晌到溢香阁买胭脂遇到,下晌回锦添绣庄照顾以前小姐妹的生意买条帕子也能遇到,夜里她哥不准她出门,隔日想去趟京郊听说很灵的月老庙里给她哥求个姻缘,竟也能遇到! 一回两回的,她觉得巧,事不过三,她也不是那种天真娇憨到蠢笨的人,到了第三回,姜家大车往她身后来,姜蕊瞧见她,让大车停住,特特下大车同她点头致意,她突然想起夜十一曾说过的话儿。 所谓巧,不过是为达目的而处心积虑的遮羞布。 “姜大小姐也要出城?”马文静揪着姜家大车前往的方向,猜着不会也要到京郊去吧? 姜蕊早在等着马文静这一句问,纵马文静不问,这回她也不会再像往前两回那般点个头便过去,总要起个话头与马文静同行闲话一回,闻言有些羞涩道: “家母说我年岁也不小了,让我到灵秀山上去拜拜月老庙。” 说完满面通红,愈发人映桃花别样红。 马文静看着面容妩媚,一羞起来更加动人的姜蕊,心说还真是巧,她是替她哥求姻缘,姜蕊是替自已求姻缘,倘她哥能入姜左少卿的眼,那眼前这位姜大小姐当她嫂子似乎也不错。 此刻,她已然将夜十一说的那句话尽抛脑后,满心满眼都是要怎么同姜蕊搭上线成为手帕交,再怎么悄悄安排她哥见姜蕊一面,倘她哥看对眼,那她怎么也得当回小媒婆! “那太巧了!我也是要到月老庙去!”马文静不好直言要搭顺风车,只眼神儿既偷偷又不掩其意地瞟了下姜家大车。 姜蕊被马文静这小模样给逗得不禁嘴角扬起,心中欢喜,觉得这样有趣的小姑子处起来约莫也不难,素手一往自家大车上指: “那不如同行?” 真是求之不得! 马文静一口应下。 姜家大车宽敞,莫说只姜蕊与丫寰邀星主仆再加上马文静共计三人,就是再来三人也坐得下,一路马文静坐得挺舒坦,与姜蕊相谈甚欢,更主要的是姜蕊那毫不掩饰对她哥有着敬仰倾慕的神色,真对她胃口。 灵秀山玉秀庄前,花雨田背手而立,身后站着殷掠空。 自殷掠空同花雨田说完要交易的内容,花雨田没应也没否,骑上马儿直奔出城,到了灵秀山脚下,弃马徒步,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玉秀庄大门前来,一站就个把时辰。 这样的情形让殷掠空觉得,除去对头的因素,在都喜欢对着某个人事物不声不响盯个把时辰这一点上,黄芪肖与花雨田其实该拜个把子,指不定结仇前就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当然就年纪而言,花雨田二十有四,黄芪肖而立之年,两人要真是兄弟,那花雨田该喊黄芪肖一喊大哥,光想想,脚趾头都知道绝无可能。 “花督主到这儿来,是认识玉秀庄里的主人?”花雨田可以耗时间,殷掠空不能,她怕再晚一些,口口声声说她要敢找花雨田,死了也不会给她收尸的黄芪肖就要带着红校尉到东厂砸门。 “不认识。”花雨田掏出一把匕首,弯腰随地捡了段小半个拳头粗的枝木,走至玉秀庄大门石阶上坐下:“只是自红夷子死了,唯一的徒弟听说也死了,以前玉秀庄的老仆又长居红夷子老家旧宅,不再回京城,这玉秀庄自成无主之物,清静得很,闲时来此坐着,也挺不错。” 殷掠空实在没想到风光霁月的一个人竟如此随意,那石阶久旧洒扫,早积尘积得颇厚,他这一坐下去,华美的袍服立马就得脏了,他却是坐得坦然恣意,毫不介意。 “督主对玉秀庄里的事情,倒是挺了解。”殷掠空跟着走到石阶上坐下,离花雨田远些,且坐在他下端,中间的空余足够再坐下四五个她。 “你也不挺了解杨将军府里的事儿?”花雨田反堵一句,抬眼瞧殷掠空,见殷掠空抿唇不语,他垂下眼皮,继续用匕首削手里的枝木,削掉皮,再削内里:“还用它来同我交易。” “我说的是真的。”殷掠空再次强调。 “是不是真的,总得证实后方知。”花雨田没断言真假。 但明显,他不相信殷掠空。 死对头身边的人跑来给他一个情报,这个情报一旦是真的,足够让他在圣驾跟前狠狠露回脸,他觉得黄芪肖没那么好心,或者说他不相信黄芪肖会为还春巡抚当年的求情之恩,便下这样大的手笔。 “你没说实话。”花雨田觉得黄芪肖一定不知道殷掠空是用什么情报来换春生一条性命。 “杨将军一事儿,我无半字虚假。”殷掠空觉得她得坦白,至少花雨田怀疑的部分,她得彻底坦白:“师父……黄指挥使只知道我来找督主,并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来同督主交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收你 果然。 “他居然收你为徒?”照花雨田对黄芪肖这些年斗来斗去的了解,并不像是一个愿意收徒自招软肋的糊涂蛋。 “擅未。”殷掠空实言。 花雨田笑:“倘黄芪肖知道你用这样的情报只为替他还一个恩情,大约你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徒弟。” “可师父不知道。”殷掠空自知事关杨将军的这个情报是多么事关重大,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最后证实,都能得永安帝一个大大的嘉赏,毕竟鲁靖王的存在,是永安帝多年的梦魇:“待事情被证实,花督主立了功,纵师父知道了这个情报是被我用掉,以换回春生的一条小命,那时也木已成舟。” “先斩后奏……”花雨田笑意敛起,丢掉手中已被他削得只剩枝尾一丁点的枝木,拍掉手上的木屑,收起匕首,他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坐在他下首石阶上仰头与他对视的殷掠空:“小子,我还真有点儿喜欢你了,倘黄芪肖不愿收你为徒,我收你如何?” 然后成为恶鬼走狗小恶鬼? 殷掠空本能地抗拒,待她回过神儿来,她已然将脑袋摇得有如拔浪鼓。 “不知好歹!”挖墙角不成,花雨田有些怒了,平生初次想收个徒弟在身边,没想居然给拒了,还拒得这般毫不犹豫,走下石阶,口气含霜:“行了,别跟了,我们的交易算是初步达成,春生那小子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死在东厂,我会让秦掌班亲自审问,待到杨将军这边的事儿证实无误,我自会放了他……他好似与你同龄?” 最后的转折转得太快,快得跟在花雨田身后起身走下石阶的殷掠空顿呈呆愣状。 “你不知道?”看来真不熟,纯粹是替黄芪肖办事还恩的,花雨田瞥殷掠空一眼,回头继续往下山的路走:“同是年十二,怎么差距这么大?倘春巡抚有这样的儿子,这会儿春府也不会乱成一锅粥了。” 乱成一锅粥,不也是你亲手造就的么! 殷掠空不敢直瞪罪魁祸首的花雨田,纵是背部,她也怕恶鬼长了眼睛,他那随身佩着的刀,倘她没认错,该是鸣鸿刀,十大名刀之一,锋利得很,要削掉她一颗脑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花雨田突然停了下来,殷掠空自也得停下来,他侧着身,手摸了摸鸣鸿刀的刀柄:“你认得它?” 殷掠空回:“好似鸣鸿刀。” 花雨田将殷掠空上下打量一通,真瞧不出这一身布衣的小子到底还藏着什么能耐,他这把鸣鸿刀虽是名刀,但真正认得它的人却不多,秦掌班查过这小子后告诉他,是个孤儿,认了个叔,住在仁安堂大街附近的土地庙,有些腿脚功夫,不算好,比三脚猫功夫强些,除了偷过安有鱼的钱袋子,从未干过偷鸡摸狗之事,却奇怪地同乞丐的交情甚好。 “说说。”花雨田打量完,示意殷掠空说说对鸣鸿刀的看法。 “《洞宴记》中有记,‘武帝解鸣鸿之刀,以赐东方朔,刀长三尺,朔曰:此刀黄帝采首山之铜,铸之雄已飞去,雌者犹存,帝恐人得此刀,欲销之,刀自手中化为鹊,赤色飞去云中。’”殷掠空念完道,“于鸣鸿刀的认识,我就是在一本书上偶然看到,书上附图,故觉得像。” 红夷子是玉雕大师,雕功自了得,她自小学着,却不仅仅会雕玉,木质、石质,她也雕,师父说,物以稀为贵,雕得杂雕得多,雕功再了得,也不值钱了,这道理小时不怎么懂,现今她早懂得,却也没打算改变,她喜欢雕,雕玉雕木雕石都喜欢,不为扬名不为钱财,只为自已心头好。 雕刻自得用到雕刻刀,她有一整套的雕刻刀随时带着,是师父传给她的,不过自跟上黄芪肖,那套雕刻刀便让她收在土地庙她那小小寝屋里的小柜子里,没锁,谁打开小柜子都能看到,那套雕刻刀于她而言,是价值万千,于旁人眼里,却是尚不值几斤猪肉,她叔刚看到时,便是如此嫌弃道。 雕功要好,玩刀便得玩得溜,力道适中,控制自如,自小玩刀,她玩出兴趣来,后便去寻各种关于刀的书,其中一本书叫《百刀集》,她尤为喜爱,送师父尸骨回浙江时,书没带走,想着还得回来,没想如今回来了,她要再进入玉秀庄,本是师父留给她的遗产,此刻在前,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自大门开了锁进去,留在玉秀庄里她的东西自也一件都再见不着。 鸣鸿刀实物她未曾见过,便《百刀集》上所附画的形容,确实同花雨田身上的佩刀很像,同是刀身银白,刀长三尺,刀身应该还刻有鸣鸿二字。 花雨田听殷掠空提到东方朔,将他比作滑稽多智诙谐敏捷的史上谏臣,挑着眉毛挑刺: “多智我喜欢,敏捷也符合,诙谐?我有么?” 殷掠空一噎,她本就顺嘴念出那么一段,也没特意将花雨田比作谁的意思,经他这么一反问,好似她刻意的,但她知道,他才是刻意的,怕还在恼她方将连思一思都没有就拒绝拜他为师的那一茬。 真是心胸狭窄斤斤计较爱记仇极其小气的恶鬼! “督主公务繁忙,小的告退。”再不走,殷掠空觉得就花雨田这气量,她真怕把好不容易达成初识的交易给说没了。 没有阻止,任脚底抹油的殷掠空飞快奔下山,途中还险撞到两顶软轿,被轿夫一顿喝斥教训,花雨田看得舒心舒肺,手往后一招,立刻有一个东厂番子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去,跟着毛丢,看他都跟些什么人来往。” 照壁领命,施以轻功很快紧跟下山,没有走下山正道,忽起忽下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尾随没几下便被他拉近距离的殷掠空。 月老庙在玉秀庄之下,离得也不远,就两三里的距离。 自上往下看,花雨田看到两顶软轿中走出两位戴着帏帽的小姐来,软轿是自山下临时雇的,他往月老庙走,欺进庙里听看个情况,方知是姜左少卿嫡长女与马修撰之妹。 第一百七十二章 马儿呢 莫非姜马两家有意联姻? 马文池靠着静国公府,姜左少卿也同夜家交好,真想联姻好上加好,也未尝不可。 想到自已二十有四,仍是孤家寡人,未来想必也是高处不胜寒,独自舞清影,光那么一想,花雨田觉得自已挺可怜的,脑海里蓦地浮出一少年来,耳边回响着少年断然拒绝他的声音,他唇紧抿,蓦地弯起弧度,美得令天地无色。 不想当他徒弟,他偏要收! 已经过了一夜,与殷掠空谈崩的黄芪肖赌气似地待在锦衣卫衙门,啥事也没做,干做公事房书案后,安静平和得让底下南北俩镇抚司人人惶惶,和气生财的南镇抚司陈镇抚来过三回,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北镇抚司易镇抚也来过一回,都是往红校尉那儿探的消息,得到的皆是红校尉的一个摇头。 黄芪肖除了办皇差之外,余下时间不是在自个家中陪妻儿,就是在忘返茶楼闲坐吃茶,然昨日自下晌到今日快晌午,他不仅没归家去,下衙踏出锦衣卫大门,连出自个公事房的屋门都没有,听说连坐书案后的姿势都保持着一个样。 胡说八道! 他就看到大人自昨日到今日换了不下十个坐姿! 红校尉心里对着周边的议论纷纷翻着白眼,脸上仍是一片严肃认真。 殷掠空自玉秀山下来直回城里,先时花雨田骑马出城,她没准备,只好去车马行用尽身上的碎银雇了匹马,骑上一路问,亏得乞丐的指路,她方迅速往玉秀山方向追,追到山脚下,看到花雨田的马儿,她就知道自已没追错,一路往上,直走到玉秀庄前,旧宅重临,她本能地往那儿瞧,没想倒让她瞧见了她要找的花雨田。 随后,便是在玉秀庄前枯等个把时辰后方初达共识的情景。 上差时间,黄芪肖应该是在锦衣卫衙门,她策马回城后便直接奔承天门方向,往千步廊西侧的锦衣卫衙门跑,打算倘在这儿找不到,那她还可往忘返茶楼与黄府找,没想到锦衣卫衙门前下马,她却进不去。 “两位差爷,我就是想问问黄指挥使在不在衙门里?”殷掠空腆着笑,万分讨好地上前问声。 她跟在黄芪肖身边,虽说已有一些人晓得,然尚遍布不到连守门的普通缇骑都知道的地步。 眼前这两位守在锦衣卫衙门大门左右的缇骑便不认得殷掠空,见殷掠空瘦瘦弱弱的一少年,看穿着也不富贵,居然一开口便问他们锦衣卫衙门的最高首领,两人相对一眼,再是齐齐哈哈笑开。 “在是在,不过小子,你还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吧?” “识字不?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雇马已经花掉她辛辛苦苦存得的碎银,此刻身无分文,纵想以财相贿,让俩缇骑行个方便,也是有心无力,殷掠空知必然进不去,也不费口舌,转身便牵着马儿往锦衣卫衙门对面墙蹲下。 俩缇骑嫌殷掠空这样牵着马儿蹲在锦衣卫衙门大门正对面墙下,实在影响形象,这附近人来人往皆非百姓平民,左右前后皆是官府衙门,不知道的还以为锦衣卫衙门发生什么事儿呢,两人凶神恶煞地驱赶着殷掠空。 殷掠空无法,左右看看,都是官衙,她蹲的地方其实除了是锦衣卫衙门大门正前方外,也是右军都督府的后墙,往锦衣卫衙门左边移,她牵着马儿走入锦衣卫与通政使司俩衙门侧墙之间的胡同,官府正门都向着御街千步廊,正门街道有官差管,侧墙之间的胡同则有些形同死角,也有管,但没管得那么鼻子眼的。 正晌午,幸在无风无雨无雪,冬日里的暖阳也晒得人懒洋洋,她盘腿席地而坐,仰面晒着太阳,手里紧攥着缰绳,马儿是雇的,还得还,可不能丢。 昨晚连夜去找花雨田,怕晚一息,春生小命指不定就没了,她赶得连晚膳都没好好吃,也幸在花雨田没回东厂,而是回了他在宫外的私宅,她百般纠缠终于在五更末见到他,同他说了交易,他没答也没否,甩脸转身就走,还没等她回过神儿,他已经牵出马儿直奔出城,他有东厂督主腰牌,随时随地可令开城门出城,她一平民,倘非那会儿宵禁已过,城门已开,她就是雇了马儿也追不出城。 真是有够折腾,但能在最后达成初识,至少让春生暂得以保命,她觉得再折腾,倒也值当。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唉,昨晚跑到现在,早膳午膳都没吃,饿扁了,也困。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重回意识的时候,殷掠空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立马睁开,定晴一看,竟是半躺半靠在车里! “醒了?”黄芪肖声音传来。 殷掠空本脸面向车内侧睡着,听到声音脸一转,还未坐正身子,便一眼看到黄芪肖,略为惊喜:“师父!” 再是反应过来手里空空:“马儿呢?师父,我雇的马儿呢?” 那还要还的,丢了可得赔钱,她哪儿有钱! 黄芪肖真是不知该破骂几句好,还是先赞几句一醒便一惊一乍的殷掠空好,这时大车停下来,他起身开车门下车,同时不忘吩咐殷掠空: “下车!” 殷掠空乖乖下车,下了车方知黄芪肖带她回黄府了,进了黄府大门,她忍不住还是低声再问了句: “师父,我雇的马儿……” “宰了!”黄芪肖没好气道,一睁眼竟顾着马儿了! 红校尉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黄家大车一到大门停住,就有人往府里同他报信儿,一听他赶紧往外跑,跑到半途遇到,他又喜又气地往前,恰恰听到殷掠空又问黄芪肖一回马儿,他哈哈声走过去,一熊掌拍在殷掠空单薄的肩头: “你小子!行啊!还能活着回来!马儿不必担心,大人让人给你送回车马行了,赔不了!” 车马行雇出来的车马都有标记,倘雇的人没要求去掉,旁人在车马上都能辨别出来,确实不必问她就能帮她送回去,车马如此,软轿亦然。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过了关 殷掠空心一放,笑颜逐开,紧张焦急的情绪一过,肚子咕噜咕噜又响起来,她忒不好意思地瞧着红校尉。 相处下来,她已然大略摸清黄芪肖红校尉这两人的脾性,大部分时候,红校尉待她简直好得跟她叔似的,一遇诸如这种情况,她已有些习惯成自然地瞅向红校尉,可怜兮兮地求喂饱。 红校尉与黄芪肖年岁差不多,家里亦早有妻儿,他长子差不多同殷掠空大,然在家里他长子可不敢用这般的眼神儿瞧他,他是既受用又真心觉得要无父无母的殷掠空可怜,铜铁铸的壮汉心一下子软得不可思议: “我同大人一发现你睡倒在侧胡同那儿,大人一面让人帮你送马儿回车马行,再与你一同坐不喜坐的大车回来,另一面让我先行回黄府来让嫂子吩咐厨房做一桌好吃的!吃饱沐浴后,咱还有大事儿得做!” 吃饱好,沐浴么,她为何要在黄府沐浴? 没等殷掠空把疑惑问出口,红校尉也没抢话,话儿是黄芪肖自个公布的: “不管春五少爷能不能救出来,你已经过了关。” 言罢,也不管公布得不干不脆,殷掠空还半懵着,他已然大步跨进主院院门,走得甚快,连头也没回。 “大人可担心你了,自昨日下晌你离开,到在侧胡同发现你,这段时间大人就没离开过锦衣卫衙门,连公事房的门槛都没出过,直到晌午一过,你还没回来,大人坐不住了,带着我就想往花督主私宅跑!”红校尉嘿一声,“倒没想到,我和大人刚出大门,侧胡同便走出一匹马儿来,我赶紧去看,这才发现了你!” 想是她睡着了,手不自觉松开,马儿脱了她紧攥缰绳的钳制,这才往胡同外走,殷掠空点头表示明白:“那师父刚才的意思……” “瞧着挺聪明,怎么这会儿竟笨起来了?”红校尉拉着呆站在原地的殷掠空进主院,“大人让我先到黄府来,除了给你备膳食外,最主要的是让我帮着嫂子准备正式拜师的事宜!” 拜师! 殷掠空大喜过望,再是想起花雨田说的话儿,眉眼上的喜色僵住,倘师父知道她用一个大情报去换春生的命替他报恩,那师父会不会气得立刻将她逐出师门? 照壁回到花雨田私宅,同花雨田禀明殷掠空自玉秀山下山后的所有行径。 末了听到黄芪肖竟真要收了殷掠空为徒,花雨田眼眯了眯:“那小子倒是……你继续去跟着,看毛丢除了黄芪肖外,还有没有与旁的人关系亲切。” 照壁领命,转身便又出了花府去跟殷掠空。 事关杨将军的情报倘是真的,那可不一般,花雨田觉得单凭一个年仅十二的少年,且无根无基,甚至是孤儿,跟在黄芪肖身边也是近来之事,纵有乞丐互通情报,像殷掠空拿来同他交易,也确实让他动心的情报,可不是一环两环的事儿,而是一步一步逼近环环相扣。 他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让他真拿到证据,在圣驾前,杨将军就是喊百次冤也无用,再得说了,自古人头落地前,谁人不喊冤的? 只要真搜出证据,那杨将军便大势已去,局已定。 毛庙祝等了毛丢一夜,自认下毛丢,毛丢还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虽说毛丢先时便嘱咐过他,说要是哪日毛丢没回来,定是办很重要的事儿去了,让他不必担心。 好不容易认个侄儿,臭小子也挺对他胃口,处着处着已处出感情来,他哪儿能不担心? 他是担到心都快不跳了! 拜师仪式一了,殷掠空正正经经喊了黄芪肖一声师父后,便出黄府往土地庙赶,吃饱喝足精神气爽,她跑得飞快,跑到拐角,远远便瞧见毛庙祝伸长脖子往拐角这边望,她瞬间眼就湿了。 她未殷家扫地出门前,她还是殷家小姐,满府都是她的亲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却从未有一个在她晚归时,像这样等在家门口,只为她一出现,便能看到她平安归来。 慢慢走到土地庙前,殷掠空又哭又笑地软软喊了声:“叔。”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毛庙祝远远瞧见毛丢的身影,真是高兴得笑出眼尾纹来,近前一看,毛丢眼眶里含泪,眼角湿润着,他立刻急起来:“说!叔给你出气去!” 殷掠空抹掉眼角快窜出眼眶的泪水:“没有!叔,我想喝鱼头豆腐汤。” “行,不过没鱼头,就豆腐……”毛庙祝跟着殷掠空往庙里走,走到他日间摆摊坐着的签案前,突然想到昨晚的事儿,侄儿还没交代呢,立快走两步拉住殷掠空:“等等,昨晚你哪儿去了?整夜未归,还到现在才回来,知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么?!” “酉时。”拜师仪式开始的时辰挑的是申时初,说是吉利,殷掠空记着时辰,算着这会儿差不多酉时。 毛庙祝一噎,顿吼:“这不是重点!臭小子!” “好了好了,叔,我不是跟叔说过,我拜了个师父么,这会儿我刚拜完师回来。”殷掠空觉得该同毛庙祝说一些事儿了。 “拜师?你拜的哪门子的师?”毛庙祝没挡路了,殷掠空在签案前香客的位置上坐下,他便绕到后面他那张老扶手椅坐下。 “锦衣卫指挥使黄芪肖,我拜他为师,我想进锦衣卫。”殷掠空说得眉开眼笑,又想起这么快拜成师,还是靠夜十一提供的情报,她心底的某处顿柔软起来。 毛庙祝闻言,惊了又喜,喜了又惊,惊喜几个来回,脸色换了几遭,椅子险些坐不住,他努力克制着想自椅里蹦起来的兴奋,深怕是做梦似的,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再问一遍: “你说谁?拜谁为师?” “叔,你又不老,耳没聋眼没瞎,准没听错。”殷掠空贫了句。 放在平时,毛庙祝指定又得骂臭小子,这会儿没应声,重重坐回椅里,坐得老椅吱呀吱呀地响,仿佛下一息就要散成八瓣。 许久,他安静诡异地坐着,面上无悲无喜。 “叔?” 没反应。 “叔??” 眼珠子转了下。 “叔???” “哈哈哈!老子有靠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如救火 京城春府乱成一团麻,远在四川的春巡抚亦是心急如焚,他是朝廷命官,无召不得回京,如黄芪肖所言,京城春府春老爷连夜派谴忠仆快马加鞭送书信至四川,一进四川春府,春巡抚当日便回了书信。 忠仆日夜加赶,赶到四川说完春老爷交代的几句话儿,人便整个趴下,连中途换骑几回的马儿也四腿软塌,倒在马厩里。 无法,春巡抚改让身边的心腹长随带着回信快马加鞭送回京城春府,再让嫡长子春大少爷带着忠仆骑马往京城赶,忠仆需要休整,他也需要交待嫡长子回京后该如何行事儿,于心腹长随走后的第二日起程。 其实所有交待也是乱无章法,对上东厂花督主,且被当场搜出鲁靖王诗集,他是百口莫辨,他明白嫡幼子性命已危,让嫡长子赶回京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亦是为安留在京城春府双亲的心,倘真不幸,嫡长子亦可为嫡幼子收个尸。 短短几日,三十有四的春巡抚如同年过半百,两鬓猛生华发,看得春大奶奶泪掉得更凶: “爷,生哥儿才十二岁啊,当初我就说不能留生哥儿在京里,爷就是不听!倘生哥儿这回真没了性命,我……我也不活了!” 听着妻子的撒泼,春巡抚心中何尝没有悔意,当初执意留下嫡幼子留京,为的是让嫡幼子替他承欢膝下孝敬二老,奈何嫡幼子糊涂,什么不好着迷,竟迷上鲁靖王早年所作诗集! “那就是个逆子!皇上对那位素来最是忌讳,他竟敢将那位的诗集堂而皇之地放在身上,还被花督主搜个正着!倘仅要了他的命,那都是轻的!倘他不知好歹,口出妄言,我这巡抚也不必做了,不日便该述职回京,等待我的就是一把锄刀!咱春家自此便得在京城除名!”春巡抚喝斥道,他素来谨慎,对鲁靖王更是三缄其口,此刻是连鲁靖王三个字都不愿述之于口。 春大奶奶被喝斥得泪都忘了流,她是妇道人家,话还是听得明白的,鲁靖王是什么存在,她也身于官家,哪儿有不知深浅,她丈夫未纳妾室,只她一人,多少手帕交艳羡她嫁了个专情的好丈夫,她日子也一直过得和和美美,此生再无所求。 她夫妻二人膝下五子,皆是她所出,没有闺女素来是她的遗憾,连五子无一在科举上取得不凡功名,她也不甚在意,可如今听丈夫所言,她往深一想,浑身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来,失了丈夫这巡抚一职,真有个好歹,五子中竟真的无一人能撑起春家! 五子就嫡长子考了个秀才功名,余下四子,三子无一是块读书的料子,一子远在京城,倒是时常在公婆送回的书信中得知,嫡幼子甚爱念书,也念得极好,未曾想却出了此等要命之事儿。 被吓得静了会儿,缓过劲来后,春大奶奶也不敢再埋怨春巡抚,走近了泪眼婆娑地看着春巡抚: “或许、或许没那么严重……” “大理寺蔡左寺丞可还记得?”春巡抚手扶额头,示意春大奶奶边上坐下。 春大奶奶就势在邻座落座:“记得,爷前些日子提过,说是人突然就没了。” “我一直没同你细说,这会儿也不好细说,我只说一句,于此事儿,我问过我姐,我姐回信说问过姐夫,姐夫说具体不清楚,只从董大将军那儿大概了解到,蔡左寺丞是突然进的北镇抚司诏狱,再是没出来过,人没了,尸首被悄悄处理,蔡家人连想重金买回尸首,将蔡左寺丞葬到蔡家祖坟的机会都没有!”春巡抚话完,神色委蘼。 春大奶奶怔怔的:“那大姑子……不,姐夫可曾说蔡左寺丞是因何进的诏狱?” 此时此刻,隐隐的,不必丈夫回答,她已想到了什么,却仍止不住心存侥幸。 “姐夫没明说,姐在信中也没多言,但字里行间,姐多次提醒我万不能同那位扯上任何干系,你说,是因何?!”春巡抚一言戳破春大奶奶心中暗藏的侥幸。 春大奶奶脸色顿白:“故……故此番回信,爷不愿写信给大姑子,求大姑子帮着救救生哥儿,便是因着、因着……” “倘真到那个地步,我又怎能累及我姐,倘我不在了,父亲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莫非我还要二老送两回么!”这便是在回信之际,春巡抚无论春大奶奶怎么说,就是不肯提笔书上一封给春氏的原因。 快马加鞭更快,自京城到四川,不眠不休日夜兼程,驿站专门陆路送信的快马一般日走六驿,也就是一百八十里,再快些是三百里,最快日驰五百里,京城春府忠仆非驿站官差,最快快不到日驰五百里。 纵知救人如救火,差一息都是生与死,忠仆骑到最快,停歇不曾,中途只换马喝水饱肚,连喘口气都在马背上,拼着命赶到四川春府,用了足足十一日。 回信途中,春巡抚心腹长随有功夫底子,身强体健,承着抢救五少爷的重担,路上更焦急,日驰四百里多,赶回京城春府也用了整整九日。 中间这二十日,嫁给封副将为妻的春氏并没有袖手旁观,纵知五侄儿所沾之事,一个差池,她便得累及丈夫,累及夫家,她还是悄悄求到董秀之面前,瞒着封副将,瞒着所有人,她一意孤行,独走钢丝。 董秀之早闻春家五少爷一事儿,知春氏越过她父亲母亲密邀她一叙,必然是不想封副将插手其中,可有时候,也不是你不想谁沾惹,谁便能独善其身的。 没有应也没有拒,春氏与她母亲一般年纪,她瞧着春氏通红祈求的眼,心肠硬不下去,终点头帮忙探探身处东厂的春生的生死,至于春生是否能活着出来,莫说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敢言。 隔日下学,董秀之邀夜十一共乘一车,董冯两家有意联姻一事儿,在京城早不是秘密,她与夜十一也早没了初时的各种避忌,共乘一车是常有之事,倒也不突兀。 “封二奶奶找过我。”董家大车刚出宫门,董秀之头一句,便开门见山。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暂保命 遇事儿想找个人商量,第一时间浮上她脑海里的人,不是年纪相仿的手帕交,亦非府里的兄弟姐妹,而是小她许多的夜十一。 许多时候,她觉得她同夜十一的关系,并非女傅与女公子的师生关系,更像是站在同战线上的战友。 “因着春五少爷?”夜十一侧坐着,闻言也没多惊讶。 她想过春巡抚会怎么救春生,以她在噩梦中对春巡抚的了解,绝非是会在这个时候寻上春氏的秉性,再者离春生被抓进东厂也不过七八日,春府的人送信到四川通气,大概还没到,春巡抚纵有求春氏援手之意,回信也不可能这么快到,应当是春氏已身之意。 董秀之点头:“是,说是请我帮个忙,看能不能探得春五少爷现今在东厂的状况。” “女傅应下了?”见董秀之再点头,夜十一笑:“那女傅可以去回了,就说春五少爷性命暂保,至少最后能不能走着出来,得看后效。” 后效显著,春生自能保命,不显著,不仅春生得横着出来,她的计划也将功亏一篑。 董秀之愣了愣,再是沉默到夜十一得换车坐回夜家大车去,夜十一起身,琴风阿苍一人推开一扇车门,她突然拉住夜十一: “十一,你说得可真?” 她也不问原缘,与夜十一话中成效是何意,她就问这一句。 “十一可曾诓过女傅?”夜十一眉眼弯弯。 董秀之即时松手:“不曾。” 七八日里,春氏茶不思饭不想,倘不是知晓春生出事儿,封副将都要以为春氏这几日多番出门是会情郎去了,夜里安寝前,他看着晚膳终于能吃下一碗白米饭了的妻子: “别想太多,会没事儿的。” “嗯!”春氏重重点头。 见春氏真宽心许多,封副将心生疑虑,想到什么,眼神儿瞬间利了起来: “你这几日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春氏静了会儿,知瞒不过,知她推脱装做不在意更没用,她半真半假道: “爷,我这几日走了许多地方,使了许多银子,终于让我打听到一个好消息!生哥儿还活着,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封副将瞬松口气儿,怪不得能宽心许多。 只要不是犯浑去沾手,只是花钱买消息倒也无碍,毕竟是嫡亲姑侄,真不闻不问,他这个姑父尚可理解,他妻子这个姑母可就真得让人戳脊梁骨了。 “生哥儿之事,也不是我不想管,实在是管不了,倘一个弄不好,连我都得折进去。”末了还不放心,封副将再叮嘱一番:“岳父岳母那边一送信到四川,小舅子不能回京,必会让耀哥儿走一趟,届时纵耀哥儿到府里来,你该说的说,该理的理,余下不妥的,可莫要犯浑!” 春大少爷单字耀,春家五子就他一个有秀才功名,年纪最大,也最沉稳懂事,可惜科举一途连连折戬。 “我明白,爷放心吧。”春氏唯有应诺,言多必失,她可不敢想象倘让丈夫晓得她是寻上董秀之探的消息,也不知丈夫会是何种反应。 董秀之已年十九,至年底,翻过年便双十,妥妥的老姑娘。 董大将军董秀之父女俩还好,一心各扑在各自专注的事情上,董大奶奶却是急坏了,她性子柔软,能嫁到武将世家,悍起来也是惊人,看着嫡长女日拖一日年过一年,都成阖京有名的老姑娘了,她胆子越磨越大,当着董大将军的面,时不时就指桑骂槐,全一个意思,尽数直指董大将军为权位惘顾闺女死活。 董大将军是大老粗,心思不怎么细腻,奈何听多了,叠加成倍入耳的味儿自然就变,也没同董大奶奶争辨,他也有悔意,可当初说出去的大话,他再收回来,主动到静国公府去说赶紧订亲成婚,面子尽失形同要他命不说,往后他在三大营跟前说事下令,那还不是跟放屁一个样! 不行,坚决不行。 旁敲侧击他不太行,直问他老行了,结果嫡长女很通明,也很理解他这个父亲,红着脸儿说没事儿,大约是为了掩去羞涩,话头一转说起京城里这些日子以来的大小事儿。 其中一件,便是春巡抚嫡幼子身怀鲁靖王诗集之事。 当然这事儿放明面上,罪名不是因鲁靖王诗集,而是春生涉及一起命案,被东厂花督主亲手抓了审讯,终归容兰郡主还在京城宫学内学堂里念书,鲁靖王远封山东安安份份,皇上再忌讳,阖京所有人再心知肚明,也没谁那么找死地去戳破道明。 “跟先时蔡左寺丞一样,那春五少爷也是命到头了。”董大将军大马金刀地坐着,说的同时,想着神机营封副将之妻好似就是春巡抚之妹,亏得封副将这些日子静得跟透明似的。 不觉感叹封副将真真教妻有方,不像他,不就嫡长女的终身大事么,他那从不敢驳他半字的婆娘竟敢对他横了,也不想想他也着急,可这事儿他着急有用么? 没用! 夜家那边他也不敢催,自罚跪事件下来,夜家消停了许多,与夜家交好的几家也跟着安份守已,他董家是事发源头,更得老老实实立着,可不敢扭腰弯背的闹幺蛾子。 董秀之听着董大将军的话,不觉想起夜十一说的话,她不明白夜十一说的成效指是什么,俱她对夜十一的了解,应当是夜十一知道什么,甚至有把握什么,一切只待成效的意思。 “父亲,此事儿咱家就不能伸伸手?”纵知无可能,董秀之还是开口问了。 “秀姐儿,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封副将往咱家跑过一回?”董大将军觉得嫡长女就是心软,见不得春生年纪不大命就没了,没往旁处想。 “没有。”董秀之摇头,同时更明白更确定,倘非她早同夜十一交好,第一时间便寻夜十一说说,恐怕以她之力,莫说春生的性命,就是探出春生在东厂的情况,也难得很。 “那就是了!”董大将军起身,“你见着你母亲,同她说说,开解开解她,别一见到为父,就左酸右嫌的。” 董秀之早知母亲因着紧她的亲事埋怨上父亲,笑着应:“女儿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部首领 布下陷阱,伪装隐匿,等待捕捉,猎得猎物,是朱意擅长的好手,他生于猎户家,祖祖辈辈居于朱家村,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 今儿三更天他就上山准备,收获不错,猎得三只野兔两只山鸡,还有一只野猪仍在深坑陷阱里,体型粗壮健硕,足有两个瘦弱的他,他一个人抬不下山,他得家去带上弟弟们来帮忙。 父亲早亡,母亲守寡,他是长兄,底下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两间土坯房住了七个人一大家子,拥挤得很。 今日尤为拥挤。 “莫大少爷,我叫朱意,不叫修意。”给仨弟弟说了地方,让他们赶紧上山把野猪抬回家来,朱意安抚着有些被吓到的母亲与俩妹妹进另一间屋里,他独自面对着莫息永书主仆俩站着。 家里简陋,唯一算妥当的凳子此时让莫息坐着,永书同他一样站着,只是永书站在莫息左侧后方,他则站在莫息所坐木桌的对面,他觉得眼前的这位莫大少爷实在奇怪,他说了几遍他的名字,眼前的贵公子仍坚持已见,非得喊他修意,他觉得该是认错人了。 “你愿意跟着我么?”莫息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称谓上,他不记得修意原名叫什么。 在前世,修意是在五年后方被他招至八部众里,成为阿修罗里的一员,最后成为阿修罗首领,今生一切被他提前,提前五年建立八部众,由他自已创建,而非由他父亲创建后再交由他执掌,不止修意,所有八部众成员都一样,皆被他提前招募,一个个亲自找出,亲自让他们重新成为他最忠诚的属下。 可惜至今数月,八部众共计九十六人,他只亲自找出一半之数,接下来他大概没有时间再可以亲自做这样的事情,修意将是他最后一个亲自找出来并带进八部众的人,此后将由永籍与修意继续替他找他所想要招募的人。 “我真的不是……”朱意想再次解释,却被莫息一个抬手止住。 “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愿意跟着我么?从此以后,不顾一切地跟着我,不管生死,无畏荣辱。”莫息同时给下承诺,“只要你应了,你不能再回来,这个家你得忘了,但我保证,你的家将得到最好的照顾,你的母亲、弟弟、妹妹都将一生温饱无忧。” 朱意看着眼前年纪足足要比他小上四五岁的莫息,他知道豪门公子非是他这样贫穷猎小子能理解的贵人,更知道倘他应了,他的命将不再由已! 他可以没了性命,可以为了家人接受这一点,然要他自此不得回家,自此忘了这个家,他犹豫了,自小没离过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得忘了这个家,他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做到。 “在此之前,莫大少爷,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朱意虽只是个猎户,但他并不鲁莽愚昧,他确定他从未见过莫息,连进城彼此擦肩而过都未有半次,他不明白莫息是怎么找到他家,一口就要他自此效忠,并给予他心目最想要的承诺。 他承认,当莫息的保证一下,他已然在心里应了,然在开口之前,他得想问清楚他心中的疑问。 “问吧。”莫息并不意外,数月来,他被同一个问题问过许多回了。 永书也早习惯了,不仅习惯大少爷这数月来所有怪异的行径,更习惯了每招一个八部众,就有可能面临被反问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朱意直视莫息的眼,年十五的他高高瘦瘦,长年打猎,风吹日晒,他的脸黝黑如炭,背着光站着,一双眼熠熠生辉。 莫息起身,绕过木桌,踏过地面飞尘,他站定在朱意跟前,慢慢扬起笑容,黑曜石般的双眼温和如暖阳: “因为,你就是你。” 许久,朱意站着,仍背着门,脸仍背着光,一瞬不瞬,动也未动。 “朱意,我等你来找我,等着朱意不再存在,仅有修意。” 莫息临走前的这句话,久久在他耳边响着。 八部众并没有过早地爆光在仁国公府所有人眼中,对于上回强行闯出府去寻黄芪肖一举,莫息也仅对仁国公莫世子解释说,那是他在外养的帮闲,尽管他们不太信,因为那日天众部的表现实在太好,好得仁国公府的护院无一是天众十二人的对手,但他们并没有深究,反而对他已会招人用人而感到欣喜,赞他进国子监后,果大有长进。 仁国公一个令下,仁国公府无论主子下人,皆对当日之事三缄其口,外间更无从得知。 仁国公府瞒得极好,夜十一也没有收到关于八部众的消息,故当在八仙楼大堂与高高瘦瘦年约十五左右的朱意前后踏上楼梯时,她觉得眼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该是谁。 “大小姐?”阿苍察觉,轻唤声。 “你跟上去看看,不要跟太近,看看那人到二楼的哪个厢房。”言罢,夜十一与杨芸钗芝晚三人先行到三楼蔷薇房。 再回来,阿苍禀道:“大小姐,那人进了近东厢。” 杨芸钗道:“那不是莫大少爷长订的厢房么?” 阿苍点头:“是,表小姐。” 杨芸钗转向夜十一,发现夜十一神色微怔,她轻唤:“大姐姐?” “我想起来了……”那人进了近东厢,是莫息的人,冲着这个,夜十一想起来了:“那人叫……修意。” 八部众之一,擅长各种陷阱,极会伪装隐匿行踪,噩梦中时常被莫息派去执行不见光任务的阿修罗部首领。 然,她明明记得八部众是在五年后被莫世子召集建立,暗下训练成规模后,方交到莫息手里的私卫,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修意已然同莫息有往来了呢? “大小姐,需要让阿茫查一下那个修意么?”阿苍见夜十一脸色不对,试着问道。 杨芸钗更擅察颜观色,夜十一的异常她也看在眼里,想着应是同那个叫修意的人有关,阿苍这般问,正合她意,她也想看看夜十一的反应是查,还是不查。 夜十一否:“不必,你让阿茫往莫大少爷身边查,查查八部众便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反跟踪 今儿一早,永籍便同莫息禀报昨晚有人跟踪他一事儿。 他也不是好跟的,纵那人暗跟的本事高,将他不留痕迹地跟了几条街,险将八部众的聚点给跟出来,好在他警觉,最后被他发现,临行一脚拐了条道,本想反跟踪回去,没想那人一发现他开始绕圈,意识到不对劲的势头,转头就跑,他轻功不如人家,反应过来想追的时候,已然追不上。 “你可有看到那人的身形样貌?”莫息听后问,心中很快将几个可能会跟踪他的人的豪门筛了一遍。 永籍沉默会儿道:“样貌没看到,身形挺胖的,夜里黑,他也穿了一身黑,看着很矮,挺像、挺像……” “矮冬瓜?”莫息接口道。 永籍眸色一亮:“对!” 就像矮冬瓜一样,又矮又胖,整个身体都是横的,连腰都分不出来。 莫息能说出矮冬瓜来,心中自已有计量,他嘴角微翘,让永籍下去,往后要更加注意八部众存在的保密,便带着永书出了仁国公府,一路直奔忘返茶楼。 每日都会有摩睺罗迦部的人回禀给他关于夜十一的行踪,今儿个休沐,夜十一携同杨芸钗,难得还有冯三,三人这会儿正在忘返茶楼大堂里听书,他在日暮前直接找去,准能找到她。 忘返茶楼大堂,黄芪肖今儿没来,茶楼周掌柜瞧着,便想让说书的爷孙俩换场,让唱小曲儿的小姑娘上台表演,没想一大早踏进来三位贵客,其中一位他还不眼生,乃大名鼎鼎的夜家大小姐,他赶紧亲自上前侍候,本想往二楼雅间引,夜十一却带着另两位小姐在大堂正前中坐下,问他,说书的何时开始? 哎哟喂,幸好那爷孙俩还在,还没出茶楼换场到别的茶楼酒肆去说书! 他大应一声有,赶紧把两腿已往茶楼大门外走的爷孙俩给拽回来,任夜十一挑,最后选了《穆桂英挂帅》这一场。 “穆桂英命就是好,还能自已选婿。”冯三听到爷孙俩一唱一和说到穆桂英在穆柯寨三放杨宗保,最终掳获有情郎这一段,想起莫九,心中万分感慨。 夜十一闻言没动,眼珠子仍盯着台上说书的俩爷孙,仿若未闻。 “不过是说书,难免有夸大之嫌,当时真实情况如何,谁又能晓得。”杨芸钗觉得放任冯三再对莫九心怀幻想下去,可非好事儿,指不定哪一日就成为溃堤的蝼蚁之穴。 “别自已没那个命,也将旁人想得跟自已一样!”冯三知道杨芸钗什么意思,不就见不得她哪一日真同莫九成就好事么! “穆桂英能三擒三纵杨宗保,那是穆桂英有本事,自古有本事的人,便是女子,也能帼国不让须眉。人一旦有所持,自能得到旁人艳羡不来的福份。”杨芸钗正想着怎么回冯三,夜十一便开口了,眼仍落在说书台上:“三表姐,待大表哥亲事定下来,便该三表姐了,届时三表姐亦可抒发已见。不过,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三表姐也该心如明镜。” 杨芸钗开口,冯三随即便能堵上一二,夜十一说她,她可不敢随意脱口而出,她知道上回她兄长说她,让她不要再对莫九有任何幻想,便是大表妹在兄长面前提了提。 “大表妹放心,我大哥说过我了,什么该,什么不该,我能明白。”冯三嘴里应着,眸子黯淡之处却夹带落寞不甘。 夜十一微瞥一眼便转回,没想在转回之际,眼风扫到莫息站在茶楼柜台前的身影,眼看向这边,她看过去,恰好同他对上,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她将两边撩起绑住的帏帽带子解开,白纱即刻覆面。 阿苍芝晚采珍别坐一桌,就在邻座,一是她们站着会阻了大堂里其他听客的视线,二是夜十一杨芸钗没将阿苍芝晚当下人,采珍是沾了两人的光,三人便在旁桌坐下跟着安静地听书。 纵听得喜欢,阿苍也没完全入迷,她时刻注意着夜十一周边的动静,见夜十一突然往柜台那边扫一眼后,便将帏帽白纱放下,她随即也往柜台看,正巧看到永书满面和善地往她这边走来。 “阿苍姑娘。”到阿苍这一桌边上,永书半弯下腰,将手里折成几折的纸条递到阿苍跟前,也没说旁的,只轻唤了声,再是往夜十一那桌瞧一眼,意味分明。 等阿苍接过纸条,他转身,便往二楼雅间走。 阿苍起身走到夜十一身侧,弯腰低声唤道:“大小姐。” 夜十一轻嗯一声,眼落在阿苍手心里的纸条上,不必多言,结合她方将看到莫息在柜台同周掌柜又拿笔又拿纸的,她便知道这纸条是谁写的。 折成几折的纸翻开,大大的一张宣纸上只写着两个字。 后院? 这是邀她到茶楼后院去见他? 昨晚西奎连夜潜进静国公府,到清宁院同她回禀,说北斗跟踪永籍失败,没跟到最后便被发现,没被反跟踪,却也没能跟到她交待要查的八部众聚点,请示她要不要继续跟。 倘要再跟,唯有换个人跟,可莫息身边就永书永籍,永书总在莫息左右,仅永籍可跟出个子丑来,倘不再跟,那八部众聚点也就查不成了,别辟蹊径查,则需时间。 她没有让暗宿继续跟查,而是让西奎收兵,打算着有机会她当面问问莫息,反正已被发现,以现今的莫息,大约能查到什么,那么她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至于这个大约到底有几成,此时他的邀约,便是个证实的机会。 夜十一起身:“茶水喝多了,我去去就来。” 杨芸钗有注意到阿苍悄悄递到夜十一手里的纸条,不过夜十一没同她说,她也未多问,只点头应好。 冯三则一心放在说书台上,哀怨着自已为何不能与穆桂英一样如愿以偿,根本没能注意到杨芸钗察觉的细节,听到夜十一突然起身这样说,反应过来是去小解,她赶紧应好。 阿苍侍候着夜十一往后院走,周掌柜一直注意着,亲自上前领路: “夜大小姐,请随我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目的 很少人知道,忘返茶楼周掌柜曾被莫息救过,自此忘返茶楼形同莫息私宅。 夜十一是很少人知道中的一个,她更知道这也该是发生在三年后,而非今时今日。 拐进茶楼后院,走过一条小鹅卵石路,周掌柜将夜十一引进最里的一间厢房,很快有跑堂奉上茶,周掌柜想退下去,却被夜十一喊住: “周掌柜,我有一事儿想问,不知能问否?” “夜大小姐尽管问!”周掌柜让跑堂退下,自个暂留了下来。 帘子声响,掀起再放下,跑堂已退出去,夜十一方开口: “倘我没记错,周掌柜长子生下便有腿疾,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周掌柜嘴边的笑愣住,再是惊奇道:“夜大小姐如何晓得?” 夜十一没应,他方又不住地点头:“是!是有腿疾,自两月前已好些!” “飞婆?”夜十一试道。 周掌柜再次愣住,这回他直接沉默了下来,他答应过莫大少爷,不能将飞大夫的事情往外说,纵旁人问,也不能透露出飞大夫,长子腿疾刚有好转,他不想因此触怒莫大少爷,继失去飞大夫对他长子的治疗。 夜十一没有为难周掌柜,周掌柜的反应已给了她答案,她让周堂柜退下,周堂柜大松口气,赶紧退出厢房,掀帘往外走,迎面便遇到了已从二楼雅间下来到后院厢房来的莫息。 “莫大少爷!”周掌柜行礼,他行得真心诚挚,往后帘子看一眼,低声道:“夜大小姐知道飞大夫,请莫大少爷相信,绝非我所言。” 连飞婆都知道了? 她对八部众到底知道多少? 自认保密做得挺不错的莫息挥手让周掌柜退下,永书掀起帘子,他踏进厢房,很快阿苍自内室出来,同永书守在厢房外间,时刻注意到帘子外的动静。 “我就知道你会来。”莫息同夜十一各坐在内室榻两边,“但没想到你连飞婆都知道。” “我的人跟踪过永籍,失败了,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儿咱就开门见山地谈,如何?”夜十一不意外周掌柜转眼便将这事儿同莫息说,噩梦中因莫息让飞婆治好周掌柜长子自小的腿疾,周掌柜一家视莫息便形同再生父母。 莫息笑:“好啊。” “你建立了八部众?”夜十一直言,“为什么?” 为什么会提前整整五年? 难道就因着自噩梦中醒来,她一直努力改变噩梦轨迹而亲手造就的效应? “因为我想建立。”想亲手更早地建立巩固,拥有更强的力量,更好地保护她,莫息自再睁眼,发现自已重回到十岁这一年,他便坚信这一点。 “莫大少爷,我想听真话儿。”夜十一不想听敷衍之词。 莫息点头:“可以,那么十一,首先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八部众的?你查过周掌柜?查过我?且认得飞婆?” 夜十一顿噎,她是从修意那儿起了疑心,方有了北斗跟踪永籍之事,再有今日当面同周掌柜证实飞婆存在,这些她都不能说,说了她更解释不清楚,单就修意,她就无从解释为何会认得。 “既然莫大少爷不愿说,那我告辞了。”既然无法谈拢,夜十一即刻起身,她觉得这会儿回去,应该还能听到《穆桂英挂帅》的结局。 真是猝不及防,莫息微怔地看着夜十一福身,再是转身便往外间走,急得他一个猛然起身上前,伸手便拉住她: “十一!我们再说说话儿,好么?” “莫大少爷,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夜十一盯着他抓着她的手,盯得莫息觉得五指滚烫。 “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我想知道的,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好么?”莫息从未这样卑微,即使在前世,他同她吵嘴,两厢不理时,他也未曾这般把头低到她脚下。 然重回一次,他学会了珍惜,倘这辈子仍不能逃脱两人前后早逝的结果,那么至少让他好好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每一息。 视线由下慢慢往上移,自莫息尚稚嫩的手背移到他蕴含深情的眼,夜十一有些不明白,即便噩梦中新婚大喜之际,两人吵嘴,他也不曾这般妥协过。 “你……”重新坐下,夜十一竟觉得连开口都变得艰难:“倘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你不必迁就我,关于八部众,我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不过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不说也不关系。” “没事儿,迁就媳妇儿天经地义。”莫息说完,便得夜十一狠瞪,他嘿嘿笑改口:“行行行,先不这么喊,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名正言顺了,我再喊你媳妇儿。” 夜十一板起俏脸:“莫大少爷,夜莫两家是不会联姻的!” “世事无绝对,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莫息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心突突的。 夜十一再次起身,神色坚定:“自家母薨逝,我便给自已立下三条规矩:一,强身健体;二,十九岁前不谈婚不论嫁;三,绝不嫁入仁国公府!” “强身健体,好,十九岁前你不想婚嫁,我可以等,不嫁入仁国公府……”如同晴天劈雳,雷霆万丈,莫息握着茶碗碗身,五指泛白:“为什么?” “莫息,这辈子,我们绝无可能。”夜十一大步往外走。 莫息截住她:“为什么?” 外间阿苍永书已然看到,两人站起,各自紧张地看着内室莫息拦在夜十一跟前,挡住不让夜十一出来。 “不为什么。”夜十一冷着脸,说出的话含着寒霜。 “十一,我们青梅竹马,自小我们的母亲便都希望我们能走到一起……”莫息说起葭宁长公主与莫世子妃的闺蜜情,试图能让夜十一告诉他真正的缘因。 然夜十一闻言,冷着的脸越发能冰冻三尺,她狠狠甩开莫息的手: “自家母薨逝,我所作所为,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查清我母亲为何年仅二十有四便病薨,而那些病不过是小病!连贫苦人家不吃汤药都不会要命的小病,为何最终会了我母亲的命!” 莫息浑身一震:“你……你……”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前世直到她死于难产,她也不知道葭宁长公主病薨的真相!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找救兵 沉闷、压抑、透不过气来,都不足以形容杨芸钗冯三陪同夜十一早早离开茶楼回静国公府路上的切身体会。 狂风、暴雨、出大事儿了,亦难以描绘出永书跟在莫息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往仁国公府回那如灌沿的心情。 这一日,内学堂国子监休沐,夜十一莫息碰面忘返茶楼,夜十一的决绝,莫息的震惊,悄无声息地拉开梦里梦上前世今生真真正正的序幕。 十二月中,春耀到达京城,书信直往京城春府,刚进春府没多久,当晚春老爷车驾直往黄芪肖府上,春耀随行。 黄芪肖没有想到不仅他仍记得当年宫宴的求情之恩,连春巡抚自个也没忘,或者说在这个时候,春巡抚不止是个清官,且心通眼明,明白整个京城,除了他在这个棘手关头可能会伸一伸手帮一帮外,再无他人。 纵是春氏的其他亲族,且不说春家亲族在朝为官者,官阶无一没高过春巡抚去不说,便是能托了又托拐了又拐牵线帮上忙者,这会儿也是自动避让忙着撇清干系,其中封副将不还是春巡抚的姐夫么,不也一样静得针落可闻。 直接了当地同春老爷说他会尽力帮忙,送走春老爷与春耀后,黄芪肖隔日一早便找了殷掠空。 自正式认下徒弟,他便开始谋划为殷掠空弄个军户背景,好让他徒弟顺理成章地进入锦衣卫,虽然就算没个军户背景,他也能办到这一点,诚如殷掠空初时见到他那样说的,就他的身份,要带一个人进锦衣卫当普通堤骑,其实不难。 但殷掠空既已成为他徒弟,将来成就自不能低,成就一高,背景便不能马虎,否则在关健时刻成为敌手的攻击点,他也不能让谁在背后嚼他舌根说他闲话儿,那么殷掠空的军户背景便尤为重要。 想了许久,他觉得可以从一些有着军户背景却已成绝户的军户户籍中挑出一家来用用。 这个事情未办成前,殷掠空便没跟着黄芪肖光明正大地进过锦衣卫衙门,趁着晌午的时间,红校尉办事去了,没来,师徒俩仍老地方,依旧在忘返茶楼里会面。 周掌柜一见黄芪肖来了,上前打招呼之余,赶紧让跑堂去请爷孙俩上台说书,将上回黄芪肖说到一半的《侠客行》继续往下说。 大堂临窗角落,视野开阔,横扫全场,直观大门,一直是黄芪肖长订的位置,他与旁人不同,旁人长订的是二楼雅间,他偏不,说得时刻了解民情官行,临窗坐大堂,眼往外瞟,随时便能看到新鲜事儿。 还真别说,许多大小功便是他自新鲜事儿中瞧出来,再顺出来的。 殷掠空来的时候,周掌柜亲手奉上一壶香茗,三碟配茶的小点心,人已退下,只余黄芪肖自个一手端茶喝一手捏点心咬,耳听着台上说书,时不时还点下头,听到激昂处也会随波逐流鼓个掌。 “师父!”殷掠空直往角落临窗的位置,听着台上爷孙俩说的还是上回那一出,她坐下便打趣:“师父这么喜欢江湖,何不弃了这身逍遥去?” “哼,我真逍遥去,你得哭死!”黄芪肖毫不在意地顶回去。 越同殷掠空处熟了,他越发觉得他这徒弟在苦中作乐的本事忒高,像这半月来,明明心中担忧得快把肠子打结了,每回来见他,每回都嘻皮笑脸,好像根本没同花雨田那恶鬼交易过似的。 殷掠空笑笑,没再继续哭死的话题:“师父,昨晚春老爷和春大少爷找上你这救兵了?” 黄芪肖哟嗬一声:“又是你那乞丐兄弟告诉你的?要不哪一日带出来给我瞧瞧?” “师父想再收个徒弟?”殷掠空捏起一块红豆糕咬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你以为菜市场卖白菜呢!来一个我收一个,做我徒弟就那么容易!”黄芪肖瞪眼斥道。 他至今觉得半个多月前,殷掠空不听他的话儿,非得冒险去找花雨田的举动实在要不得,正式认下徒弟后,他尤觉肩上担子颇重,不仅得改掉他徒弟身上的大小毛病,更得时不时地敲打下,教他徒弟知道什么叫做命只有一条。 “不容易!”殷掠空绝对捧场,“所以师父,我那乞丐兄弟你就别掂记了,反正你又不收人家,见那个面做什么。” 见见她师父的这个问题,她也问过,乞丐兄弟险将脑袋给摇下来,坚决同她说不,她觉得,乞丐兄弟挺抵触官府的,就是不知是何因。 “什么惦记?我就说一句,怎么到你嘴里尽变味儿了?尊师重道,你还懂不懂了?”黄芪肖对掂记一个乞丐的说词很是炸毛。 “懂!”殷掠空说回正事儿,“师父,你今儿召我来,是想说花督主那边的进展吧?” 黄芪肖嗯一声:“如何了?” “没如何。”殷掠空言简意骇。 黄芪肖疑惑:“什么叫做没如何?你不是一直跟着么?乞丐兄弟还帮你关注着,怎么这回打探不到消息?” “消息是有,可还是老样子,花督主还在核实,毕竟事关重大,他也怕我给了个空响,到时候得罪人不说,脸丢尽不说,恐怕还得挨批。”殷掠空还是挺理解花雨田的谨慎的,事关一个京城将军和一个封地王爷,她同他也不熟,没理由十成十地相信她,总得先摸摸底再行动。 黄芪肖将脑袋往殷掠空那边凑近低语:“乖徒儿,你老实告诉师父,你同花雨田到底做了什么交易?让他能应下倘核实,便会放了春生?” 殷掠空神秘兮兮地不予配合:“好师父,待事情有结果,春生保住小命,你还了恩情,我也算是个帮了师父的好徒儿,这样不就好了?倘结果反之,那提这些又有何用?” 黄芪肖险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慢慢坐正身体,手指着殷掠空点啊点,点到最后道: “行!” 见完黄芪肖回土地庙,毛庙祝站在庙大门口等她,殷掠空远远便笑着跑近,跑到庙门处喊毛庙祝: “叔,你怎么站在这儿?没香客解签么?” 说着的同时往庙里瞧,瞧见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第一百八十章 你可认 庙前虽说香火不是十分鼎盛,也偶有香客进出,毛庙祝还得忙着解签去惑,赚点儿香油钱,他侄儿带着访客往庙后小院走,他瞧着貌美如花的访客的背影,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虽尚不知这位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的公子是何等人物,单就瞧一进庙往中间那么一站,瞬时覆盖整个庙宇的阴森气场,他便觉得那不是一般的人物,且挺危险。 等着他侄儿再给他一个惊喜之余,他不由感到担忧,方将那位公子自称姓花,此后任他再使劲搭腔掏底,那位公子也不应声,末了约莫是被他吵烦了,斜过来一眼,他浑身打一哆嗦,即刻噤声。 太吓人了! 请花雨田进堂屋里坐着,殷掠空自去厨房烧水,水本就烧着,再拾火热热,很快滚开,端了两杯茶水往堂屋里走,进门槛时竟发现花雨田已不在堂屋,往左右前后一瞧,花雨田跑院子那棵歪子树下站着,正仰头看树。 她脚尖一转,端着圆木托盘往树下走,近了道:“花督主,请用茶。” 花雨田看了眼托盘上的两个白瓷茶杯,洗得很干净,也有一些年头,杯身的花纹染色洗得快没了,显得很老旧,自进土地庙,再到庙后这小院里来,他毫无意外,这小子的日子过得甚为清贫。 “我不渴。”花雨田摇头,没再继续看树。 他看着殷掠空将托盘往树下石桌放,竟是无视他的存在,自个在石凳上坐下,端起茶杯吃起茶来,茶汤滚烫,殷掠空抿一口放下,抬眼与他对个正着。 “督主也坐吧,这石桌石凳每日都有洒扫抹净,不会脏了督主的袍服。”殷掠空往另一石凳比了个请。 “你倒是不担心。”花雨田从善如流,往近他这一边的石凳坐下。 “担不担心,结果都不会因我的担心而改变,那我又何必担心?”殷掠空其实有点儿担心,但一想到乃是夜十一给她的情报,她便不怎么担心了,她信夜十一,形同信她自已。 “孔明辉……”花雨田突道出个人名儿来,见殷掠空眼露茫然,正疑惑地瞧着他,他笑着起身:“没什么,我该走了。” 殷掠空跟着起身:“督主刚才说孔明辉?” “谢谢你的茶。”花雨田看了眼石桌上那杯他未动过的茶,他本就是个试探之意,没想往深说孔明辉,这会儿也不接茬,改道:“事情已经核实,日暮便可来接人。” 接人? 殷掠空觉得春生大概不仅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应是走不动了,也是,豪门子弟,年纪也不大,同她一般年十二,从未受过苦,在东厂这二十余日,没死都是花雨田让秦掌班多加照应之故,倘不是,这会儿花雨田便不是让她到日暮去接人,而是去抬尸了。 花雨田走后,毛庙祝揪着殷掠空追问:“那位花公子是谁?” “东厂花督主!”殷掠空丢下一句,赶紧往外跑,她得去通知黄芪肖,黄芪肖好通知春老爷去接人。 再次来到锦衣卫衙大门前,依旧是那两个值守的缇骑,他们见到殷掠空也有几分眼熟,这几分眼熟还得自那日殷掠空被他们拒之门外后,亲眼目睹他们的最高首领黄指挥使居然亲自抱着殷掠空上了大车,他们拉着红校尉问殷掠空是何人,红校尉未多言,只将他们从头训到脚。 最后他们自个总结:有眼不识泰山! 殷掠空被眼前俩缇骑的热情给吓着了:“两位官差大哥,我不进去,就劳二位替我往里面报一声就行。” “不必不必,红校尉说了,小公子再来,直接进去便是!”缇骑一恨不得拉着殷掠空的小手话家常,奈何他也不敢耽误殷掠空的事儿。 “就是!大人在里面等着呢!”缇骑二就差勾肩搭背拜个把子了,那谄媚样简直同老鸨不遑多让。 毛庙祝消化着殷掠空丢下的五个字,嚼在嘴里嚼老半天,比那日听到锦衣卫黄指挥使时还要震憾,接着是大惊,惊得他连坐回签案后面的老椅去,手脚都颤个不停。 自锦衣卫衙门出来,再与俩值守缇骑热情客气地两厢慢走留步,殷掠空下意识地往土地庙回,刚进土地庙,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叔,毛庙祝便往庙后小院走,她愣了愣,随即跟上。 到了院里,毛庙祝就站定在歪脖子树下,双眼看着殷掠空,脸色阴沉,声音沙哑: “毛丢,还记得我刚把你捡回来的当晚,你问我的话么?” 殷掠空点头:“记得。” 当时她问:叔,你怎么就一个人住?你的家人呢? “那时候我没回答你,现在我就同你说说!”毛庙祝言罢往那间从来就锁着门的小屋走,“你跟我来。” 殷掠空跟在后面,她看着毛庙祝从身上掏出钥匙,再是打开那个铜锁,两扇木门一推,小屋不大,一眼望尽,正中便是一张案桌,案桌上摆着供品,供品已有些时日,糖糕变了颜色,桔子枯干,早都不能吃,供品之上是五个牌位。 毛庙祝先给牌位插上香,又点了三柱香递到殷掠空跟前: “我不是没有家人,只是我的家人都死了,被杀的,上面五个牌位,是我的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侄女儿,我本不以土地庙为家,我的家本不在这儿,然五年前,一夜之间,我的家人尽数被杀,我因着那晚太夜未归家,宿于庙里而逃过一劫,从此苟活至今!我把你捡回来,我认你做侄儿,本就是为我大哥认一血脉,你认我当叔父,那你可认我大哥为父?这上面的所有牌位,你可认?” 隐隐的,殷掠空已经猜到毛庙祝的家人是被谁在一夜之间血洗,可她不明白为何毛庙祝的家人会被血洗? 但她明白,此时此刻非是她究底的时机,这会儿她要做的,是跪,是认! 殷掠空接过三柱香,往地面洗得发白的蒲团跪下,腰挺直,三柱香举于前,她神色肃穆: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姐姐,毛丢给你们磕头了!” 弯腰、伏首、磕下,三个响头诚挚而沉重。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反态度 毛庙祝看着殷掠空毅然磕头,认他大哥为父,认他大嫂为母,自此同他真成一家子,心下甚尉,暗道没捡错人,可他也没打算同殷掠空细诉五年前毛家灭门惨事,只告诉殷掠空,可同东厂往来,但永远要记住,他们毛家与东厂不共戴天之仇! 殷掠空只安静地听着,顺从地应承,毛庙祝不愿说的部分,她也不问,她能理解毛庙祝对东厂恨之入骨的仇恨,却无法感同身受,即便冠上毛家姓,认下毛家长子为父长媳为母,那种家破人亡的情景到底从未经历,她真正的家人亲族亦尚在,为此对毛庙祝这个认下的叔感到愧疚。 叔侄都有所瞒,然却是她瞒他更多。 重新锁好门出来,站在小屋前,毛庙祝见殷掠空面露沉重,且有愧色,略有所感,感叹道: “毛丢,叔同你说这些,不是让你自此背负报仇雪恨的枷锁,叔只是想让你知道,东厂非是你我能招惹之辈,他们手狠心辣,视人命如草芥,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纵你同那花督主相熟,往后你也要离他远远的,倘他主动来找你,你也得想法子避开,能彻底撇清干系,那是最好!你明白么?” “明白。”殷掠空明白毛庙祝是真心待她好,告诉她毛家灭门之事,是为了让她远离花雨田,是为了不想让她无端丢了性命:“叔,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何况我师父是黄指挥使,便是他想对我下手,他也该忌讳些。” “臭小子!这京城谁人不知锦衣卫东厂俩首领素来不合?你倘未认黄指挥使为师父,尚还有退出浑局的可能,如今他要是对付不了黄指挥使,那拿来第一个开刀杀鸡儆猴的人,便是你!”听着殷掠空仍未彻底消了与花雨田往来的心,毛庙祝简直急坏了。 殷掠空眨巴下两眼:“我知道啊,叔……” “你知道?”毛庙祝险要跳起来,“你知道你还去招惹东厂督主!” “叔,这回我是为了救人,可不是无端生事。”殷掠空逐将春生一事儿的始末告知毛庙祝,中间以什么情报交易这一段同样隐去。 毛庙祝听后沉默许久,只问了句:“你是说现远在四川当巡抚的那个春家?” “是,春生便是春巡抚的第五子。”殷掠空知毛庙祝心善,知她是为救人而招惹上花雨田,应当就没那么气结了,但毛庙祝听后沉默的样子,却让她品出一点儿旁的味儿来:“叔,你认得春巡抚?” 毛庙祝没摇头也没点头,只道:“倘真是这个春家,那春五少爷该救,你做得对……” “叔?”殷掠空觉得毛庙祝确实有事儿瞒她,且事儿大概同春巡抚有关。 “好,好!你救人,叔赞同!便是再搭上叔这一条命,叔也支持你!”毛庙祝一反先前态度,生老茧的大掌拍在殷掠空肩头:“毛丢啊,倘今后春家再有何难,你能伸手帮一帮的,便伸伸手吧。” 话说一半,疑留一截,任殷掠空再怎么问,毛庙祝再未同她说上半字有关毛家灭门或春巡抚家之事,如同老蚌合上嘴,翘都翘不开。 毛庙祝回庙前继续等香客来解签,殷掠空则在庙后小院练黄芪肖教她练的几个招式,边练边想着今日所有事情。 花雨田会来寻她,是因着杨将军一事儿已核实,且在核实中一定涉及一个叫孔明辉的人,不然他不会突然丢出个名讳来试探她,幸在夜十一也未同她说过什么孔明辉,不然以他的精明,她瞬间的本能反应要瞒过他,可不容易。 倘让一只恶鬼晓得她背后除了黄芪肖,还有另一个人,自此被盯上,那不仅她麻烦了,连夜十一都会被恶鬼盯上,她如何不要紧,可她万不能累及夜十一! 至于毛家在五年前惨遭灭门,与春巡抚同她叔到底有何渊缘,为何她叔在晓得她救的人是春生后,差异会那般大,叔不说,却没说她不能查。 日间下学出宫,回到府里清宁院,刚换上简裳,轻便暖和地在东厢南榻坐着,手里抱着暖炉,阿苍去给夜十一端来汤水垫垫肚子,晚些再用晚膳之际,阿茫站在榻前回禀着杨将军一事儿的进展。 “孔明辉这人不笨,晓得有人在背后帮他,他也不客气,一则他觉得我们没有恶意,更知道倘无我们的相护,他早死了,二则则是觉得我们帮他,可不仅仅是路见不平,心知我们也有我们的目的。东角同我说了,孔明辉知道我们的人在盯他,故意在自家院子里自言自语,那意思就一个,只要能帮他报兄长惨死之仇,他不管我们有什么目的,会怎么利用他,他都配合。”阿茫将自东角那儿得知的进展尽数倒出。 “聪明人好,一点就通,省去我们不少力气。”夜十一于噩梦中未曾听过关于孔明辉的事情,初时想利用此人,还有些担忧,就怕孔明辉在紧要关头会坏事儿,现今好了,她半悬的心总算落下。 阿茫再禀起另一事儿:“西奎那边也有了消息,毛丢所用情报去换春五少爷一事儿,今日已有眉目,黄指挥使已得到毛丢的通知,让春老爷今儿日暮便去东厂接人。” 夜十一点头:“那花督主可查到孔明辉了?” “查到了!”阿茫应道,“花督主还特意去土地庙找了回毛丢!” 阿苍端着安有鱼开的滋补汤水进屋,听到这一句,把汤碗往榻桌上轻轻放,庆幸道: “好在当时大小姐没同毛丢提过孔明辉,不然可就露馅了。” 阿茫疑惑:“露什么馅?” “亏你还掌着星探!自献上情报,花督主便在暗查毛丢身边都有些什么人,你不知道?”阿苍横阿茫一眼,转头便同夜十一道:“大小姐,不烫了,可以吃了。” 夜十一轻嗯一声,拿起汤勺慢慢舀起汤水吃着。 “知道!我当然知……”阿茫慢一拍反应过来,“啊……对!大小姐当时就考虑到了吧?” 夜十一放下汤勺:“你们记住,除非毛丢主动来找我,否则就是在街巷面对面撞上,我们也只能是素不相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猢狲散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安石的《元日》,夜十一写罢,便被杨芸钗拉着出了清宁院,说摊仪队在城中驱祟了,央她一同出去瞧瞧,知杨芸钗并非无人陪着出去瞧,不过是想让她陪着出去热闹热闹,不愿她一人独在院里写诗叹年。 今年是杨芸钗到静国公府过的第三个年,也是她头一回见识到摊仪队,兴奋得如白玉般的双颊彤红如火: “大姐姐,那个是教坊使么?” 夜十一顺着看去,是领头的教坊使,点头:“是。” 身边还有夜瑞夜祥夜旭三人,他们也是笑得兴高采烈,冯大冯三也在其中,皆非初次见到摊仪驱邪,却都受年节的气氛所染,皆喜盈于面。 锣鼓连天,达旦守岁。 永安二十年,元日这日,杨府突被东厂番子夜闯,由花雨田亲自带队,秦掌班为佐,搜出大小原石足有百余,其中终搜出一块中空,夹带密信,字迹内容证实,为鲁靖王心腹邱先生亲笔密信,后继又抓到借原石与杨将军密联的中间人孔明辉,孔明辉受不住东厂严刑,供认不讳,承认乃杨将军用作与山东密联之人。 孔明辉之兄孔奉祀原就是杨将军的人,随着游左俩副将毁之,孔奉祀后继于京郊惨遭贼匪谋杀,再是郊外野地,也是天子脚下,众豪门皆知,此不过孔奉祀消于于世间的借口,到底何人而为,杨将军不予追究,孔家无能为力,纵有孔明辉上窜下跳,亦无济于事,现今冒出孔明辉为杨将军暗中办事儿,铤而走险与山东往来,众豪门皆惊之余,又觉得此为情理之中。 “孔奉祀原就是杨将军的人,他遇害之后,孔明辉再为杨将军办事儿,无人怀疑,且孔明辉在东厂酷刑之下招供,东厂诏狱较之北镇抚司诏狱是过之而无不及,供词一字一句,无半人生疑!”阿茫让星探打探全消息,一回府便赶紧禀了夜十一。 杨将军密通山东鲁靖王一事儿已是板上钉钉,被抓入东厂已有数日,下场已定,夜十一未再多言,问起孔家人安置情况: “孔奉祀孔明辉余下家人可安置妥当?” 阿茫回:“已妥当,早在元日隔日便相继送出京城,远走他乡,再不会回京城。” 孔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此番出京城,被告知倘要存活,那么有生之年,便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阿茫按着夜十一的吩咐,让东角亲自去同孔家人透底,说清楚道明白,不让孔家人尚存日后能回京城的侥幸之心。 “事儿可抹净痕迹?”夜十一可不想事后有心人一查,便查到她在幕后安置孔家人的尾巴。 阿茫绝对道:“大小姐放心!毫无痕迹。” 安置过程虽皆是星探的人亲自去办,然孔家人并未见过星探,连去同孔家人透底的东角亦是覆面前去,未曾透露出半点儿身份。 夜十一放下心来,孔奉祀是助肘为虐,被灭口亦不足惜,然孔明辉不同,为查清兄长死因甘愿冒险,为报兄长之仇甘愿被利用,因着深深明白,一已之力扳不倒杨将军,他在借她的势报仇,她则在借他的刃达到目的,互为已用,互不相怨。 摊开手心的纸条,她低头看着上面的一行字—— 不管你是谁,我谢谢你,帮我查清真相,帮我报了仇,我已死而无憾。 纵最后付出性命的代价,孔明辉亦心甘情愿。 人证物证俱在,杨将军没走出东厂,杨府树倒猢狲散。 永安帝大为震怒,去岁出了蔡左寺丞春五少爷,虽春生最后证实乃误会一场,到底蔡康来与山东有往来是真,今岁刚开年,便又出杨将军相同之事,龙颜大怒,元宵前夕,命厂卫倾巢而出,一时间震惊朝野,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元宵灯山山棚里,各种表演各种活跃,杨芸钗看得应接不暇,捶丸蹴鞠、踏索上竿、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张九哥吞铁剑、赵野人倒吃冷淘等,这边看完,又往那边跑,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等等,奇巧百端,目新耳目。 精力真是旺盛到难以想象,那年杨芸钗落水险救不回来的情景。 夜十一也想像杨芸钗那般心无旁骛地在山棚中左穿右窜,然到底是十九岁的心境,经过生与死,经过伤与痛,一些事情纵想姿意地再重活一遍,心情终归不同了。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夜旭很克制自已想扑出去玩儿的迫不急待,“瑞堂哥祥堂哥钗表姐,还有冯三表姐,他们都去玩儿了,阿姐,我们也去玩儿,好么?” 夜十一摸摸夜旭的小脑袋:“阿旭去玩儿吧,阿姐有些累,到前面茶馆等你们。” 又吩咐了叶嬷嬷真莲真荷得时刻紧跟着,元宵灯会自早到晚都会很热闹拥挤,这种场景甚是容易走失。 刚在茶馆二楼临街位置坐下,往下望,远远仔细瞧,还能瞧见挤在人群中被丫寰婆子小厮簇拥着到处凑热闹的夜家三兄弟,及杨芸钗冯三,冯大也来了,不过时刻跟在冯三身边,有冯大护着管束,她也安心,不必担心倘冯三在此遇上莫九,会做下出格之事。 阿苍站着候在桌边,耳听八言眼观四路,莫息带着永书自楼梯口冒头,她便看到了,微伏身同夜十一禀道: “大小姐,莫大少爷上楼了。” 夜十一望着楼下不远处被叶嬷嬷真莲真荷及几个小厮联手护在中间的夜旭,小小身影快被挤没了,脸上仍漾着难以描绘的欢欣,听到阿苍的禀话,她顿一顿,也没有收回目光。 “大少爷。”永书一眼瞧到临街而坐的夜十一主仆。 莫息何需永书提醒,他来本就是奔她来的,未上楼便自楼下往上瞧,早瞧见了夜十一那精致明艳的小脸蛋,翻过年,她已九岁,稚气仍在,只是偶然闪过的眼神蕴含太多他不懂的情绪,然再能见到活生生的她,不管什么神态举止,纵待他冷漠至极,急于与他撇清干系,他亦心生欢喜。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今无缘 眼神儿一递,莫息之意,永书立刻领悟过来,走到尚在楼梯木阶上一层一层站定静候的莫家下人高处,自上往下比手势,再回到莫息身边。 莫家下人见到行动开始的手势,赶紧迈开步伐,端着手上之物一步一步上了楼。 莫息没去挤夜十一那一桌,往另一边走,也是临街,只是折转个角,与夜十一底下那条街不同,但同样能看到不远处人头耸动的灯宵灯会山棚。 莫家下人早得了令,一上二楼,无需莫息再吩咐,一排四人直往夜十一那一桌,近前将手上托盘里的佳肴轻拿轻放,送到夜十一跟前桌面,上前开口,完事退下,一个接一个。 下人一:“夜大小姐,这是飞炒嫩墨鱼。” 下人二:“夜大小姐,这是轻家红薯丸子。” 下人三:“夜大小姐,这是不甜酸辣黄豆芽。” 下人四:“夜大小姐,这是曲香锅塌豆腐。” 阿苍莫名其妙,不就墨鱼、红薯丸、黄豆芽、豆腐四种主料做成的四道菜么,都取的什么名儿? 莫家下人放下说完就退,夜十一尚未问什么,阿苍尚未莫名完,他们已退下楼去,鱼贯而出,很快融入街道人流,显然完成任务,各自各家去了。 莫息紧紧盯着夜十一那一桌,她恰背对他坐,也看不到她的神色,不知能否明白,是何反应? 明明是来歇脚吃茶的,莫息一来,桌面便摆了四道菜,夜十一不必细思,也知是谁搞的花样。 “大小姐?”等了会儿,是撤还是吃,夜十一仍未吭声,阿苍只好开囗。 “撤了。”夜十一应道,这些花样放在噩梦里,她大概会很高兴,不介意再过去顺下他的毛,放在今时今日,她只觉得沉重。 阿苍很快招来茶馆小二:“把这四道菜撤下去。” 小二看着非是茶馆里该有的菜肴,一时间挺为难:“这要如何处理?” 阿苍看眼夜十一请示,奈何夜十一连眼皮子都没动,她道:“随你。” 小二明白了,当下乐滋滋分两回将四道菜端到楼下后院去,再招来茶馆的其他人,将四道菜当成点心给分食了。 自上桌,到原封不动地被撤下,永书是急到不行,反观他家大少爷,却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他这太监,啊呸,他才不是太监。 菜撤下,桌面又恢复清汤挂面,两个茶杯一壶香茗的场面,夜十一看得舒坦许多,阿苍却是越想越觉得刚才那道菜有些名堂,她不禁暗下琢磨着。 飞炒嫩墨鱼、轻家红薯丸子、不甜酸辣黄豆芽、曲香锅塌豆腐,倘这四道菜的菜名取头一个字,飞、轻、不、曲,再取同音,那不就是非卿不娶么?! 阿苍立看向沉默的夜十一,顺着夜十一的视线再次落在不远处夜旭的身上,夜旭今儿个披了件大红金丝白边的貂毛披风,很是打眼,并不难找。 她想着她能想明白的暗喻,大小姐不可能没瞧出来,大小姐果然就是大小姐,莫大少爷表白的对象不是她,她都为这样拐着弯的倾慕动容,大小姐却是半点儿声色未露,莫非过往青梅竹马的情份,大小姐真的尽数舍下了? 夜十一喝尽一杯,阿苍想给她添,她没让,她自已动手执壶,没想茶壶一个没拿好,壶嘴微倾,倒了些茶汤在桌面。 阿苍怕茶汤流向夜十一,沾湿夜十一的衫裙,连忙就要取帕子擦净,夜十一却阻止了她,她不明所以,却也只能从命。 再坐了会儿,歇脚吃茶差不多,夜十一带着阿苍下了茶馆,走入山棚,没特意去寻谁,只在阿苍的相护之下,漫无目的地游逛起来。 夜十一走后,莫息立走到夜十一坐的那一桌,只见桌面落有茶汤处,边上写了四个字。 “大少爷!你看!”永书惊呼。 莫息早看到了,心又凉了半截。 永书这会儿也看清桌面的字写着什么,惊呼的声音慢慢消下去,满脸委屈,是替大少爷委屈的。 往山棚方向看眼,莫息转身大步下楼,随着四面八方的欢庆声拥入山棚之中的人山人海,左挤右碰中,他的心似是被针扎难受,他送她四道菜,告诉她,他非卿不娶,她故意倾倒茶汤,在桌面写字,回他今生无缘! 杨芸钗本同冯大冯三同逛着,被挤着,有下人护着,三人始终在一起逛,夜家三兄弟则一块往另一边逛,同样是被众下人簇拥护着,没想挤着玩着,慢慢地她竟成了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还有芝晚陪着她。 夜十一曾说过让她离习二少远些,她也想离得远些,故当迎面撞到习二少时,她瞬间本能反应,便是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习二少的声音: “你别怕,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想把这个送给你。” 她还未回身,手里已被塞进来一样东西,再转身回头,习二少带着布中已挤向另一边,未纠缠于她。 “表小姐,这是草蛐蛐。”芝晚看眼杨芸钗手心里的东西。 杨芸钗将手里翠绿的草蛐蛐举起,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习二少要的香囊她做好了,却一直没机会给他,此方是个好机会,人多,乱得很,谁也顾不上注意谁,偏就她没把那个香囊带在身上,倘带了,她给他了,算是还了赔罪,两人也就再没瓜葛,可断得干干净净。 而现今他将这草蛐蛐塞给她,又是何意? 莫非香囊赔完罪后,她还得再做另一样诸如这草蛐蛐的东西回送? 倘真如此,那不是越来越乱,越来越纠缠不清么? 不行! 杨芸钗一把将草蛐蛐塞到芝晚手里:“你追上去!找找习二少爷,把这个还给他!” 芝晚望着习二少主仆方将离开的方向,甚为难:“表小姐,这人都没影了……” 杨芸钗同望去,确实再没看到一丝习二少的身影,她也不收回草蛐蛐,往周边望着,耳边尽是欢腾之声,目触之处皆是人,这会儿找人,谁都不好找,指不定找着找着,连自已都得丢了,只好改道: “那你随身带着,等下回再见到习二少爷,你速去还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说句话 习二少跑得飞快,倒是不知后面有人要找他。 他是同莫九来逛的元宵灯会,趁着莫九冯大在说话,冯三在旁含情脉脉,都没时间关注他,他方偷偷去找的杨芸钗,幸在他有先见之明,早让布肖盯着杨芸钗,他方能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找到她。 走近了,人群突然激昂起来,往这边推搡着,他有布中在身边护着,随之人群往后退了一把,人靠人的,倒也没磕着碰着,前后都是肉垫,突然就在前方几步外听到一声娇呼。 声音他听得出来,是冯三的。 布中将他围在中间,双手撑开,努力将他护着往前走几步,终于再见到了莫九冯大冯三等人。 见到之际,恰看到冯三从莫九怀里站起,冯大接过手将冯三护好,还冷眼瞪了下护主不力的采珍,冯三倒是脸蛋彤红,似是吃了酒,莫九一脸漠然,脸往他这边,看到他立皱起眉头。 “你这什么表情?”习二少笑嘻嘻站定在莫九跟前,站冯大冯三俩兄妹对面。 “你去哪儿了?”莫九很烦燥,冯三对他的情意他不是没感觉,只是前两三回他皆装作不知,这回冯三顺着人群扑到他怀里,那动作完全就是借着情势故意往他怀里扑。 “没去哪儿,就是那边有猜灯谜的,我瞧着有趣,你与冯编修聊得正酣,我岂好打扰?便自个去了。”习二少回来时看到灯谜台子,正好是个不错的理由。 莫九立对冯大礼道:“那么我与吕溱失陪了。” 这是要去灯谜台子那边。 冯三急道:“大哥,我们也去?” 冯大横她一眼:“今日出来已然够久,该回去了!” 冯三哪儿肯:“大哥!” “就此告辞!”冯大对莫九习二少道,转拉起冯三手腕便往灯谜台子的反方向走。 冯大力气大,冯三再不肯也没能挣扎出钳制,只能任冯大拉着越走越远,她回头看,莫九习二少早被掩没于人流中,看不到半分身影,难得这样的机会,却一闪即逝,她又急又无力,眼眶慢慢红了,心底是浓浓的不甘。 走到灯谜台子下,周边猜谜声彼此彼落,有人对了喜得花灯,有人错了再接再励,气氛欢庆鼓舞,却丝毫透不进莫九习二少的心里,两人各有心思。 “你不猜猜?”习二少觉得莫九下场去猜,准能抱回几个精美的花灯。 “你不也没猜。”莫九觉得今日的习二少有些异常,似这般情景,往常习二少定然不会错过热闹:“既是刚才你过来了,怎么没猜个谜?” “你怎么知道没有?”习二少反问。 莫九挑眉,看向习二少的空空两手。 “这不是没猜中么。”习二少摸摸鼻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提这个做什么。” “大小姐,你不猜一个?”阿苍的声音隐约传来。 莫九习二少顿停说话,往隐约声源处望去,果见到戴着帏帽混在人群中的夜十一,身边带着阿苍,站在灯谜台子的另一边,两人斜看过去,仅看到夜十一隐在帏帽之下的侧脸。 夜十一摇头,未有开口。 “你不过去?”习二少见莫九半脚未移,视线却粘在隔着半个台子之外的夜十一身上,他推了推莫九:“过去说句话儿也好,省得老憋着,憋出毛病来。” “我不是你。”莫九沉默了会儿,收回视线转落在习二少脸上。 “你什么意思?”习二少心虚虚。 “别以为我不知道。”莫九未再隔着纱说话儿,“今日夜家能出来的小主子,都出来了,杨小姐恐怕也出来了,方将你跑个没影,难道说你没借机去说句话儿?” 跟聪明人说话就这个坏处,啥也瞒不了,习二少索性不瞒了: “是去说句话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我才提醒你一句。” 莫九道:“吕溱……”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习二少打断莫九的话儿,“我没想如何,曾叔祖母已为我相中一门亲,曾叔祖父看过,也问过我意思,我拖着没应,想着……” “你可千万别想!”这回是莫九打断习二少,“吕溱,听你曾叔祖父的,娶了你曾叔祖母为你相中的贵女,此方是你远自贵州到京城来真正要做之事。” 习二少半侧过脸,眸色暗黯:“我明白……” 莫九未再言,他也明白他与夜十一恐怕不会有什么可能,他却仍未放弃希望,终归夜十一年纪尚小,只要一日仁国公府未替他相中哪家贵女,他便还有机会。 同样的境况,劝人容易,自已要做到,却甚难。 阿苍很快发现斜对面台下的莫九习二少,提醒夜十一后,夜十一透着白纱看眼,看到莫九,一瞥而过,看到习二少,她脑海里浮现出杨芸钗如玉的小脸蛋。 “走吧,我们去找人。”夜十一转身离开灯谜台子。 阿苍应诺随后,张开双臂护着夜十一的同时,也努力掂高脚尖往四面八方望,希望能看到夜家的其他小主子。 夜十一前脚刚转离,莫九不自觉便跟在后脚离开灯谜台子。 习二少跟着,觉得莫九就是嘴硬,实则同他一般,一边明白着,一边又执拗着。 “人太多,我怕她被挤到摔了……”莫九跟了小一段,不自觉低声同身侧的习二少解释。 习二少刚想调笑莫九几句,没想便见到莫九带着永书自另一边走近夜十一,同缀在其后几步外跟着,那模样同莫九的心思是一样一样的,已冲到喉咙口的话语转了几转,终是没转出口。 为何他会觉得莫九与他同命相怜,就因着这个。 阖京无人不知,葭宁长公主尚在世时,便与莫世子妃有意将夜十一莫息凑到一块去,葭宁长公主薨逝后,仁国公府依旧有此意,具体仁国公莫世子是怎么想的,外人不知,但此念头确实一直在。 相较起莫息有整个仁国公府相助,莫九形同独舟,想经惊涛骇浪独自到达彼岸,谈何容易? 再者,莫九不是他,莫九比他更具理智,所有事情皆在莫九计划中,一步一个脚印,莫九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在尚未真正站稳脚根之际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请让让 莫九也看到了,他蓦地止住步伐,定定看了会儿,转身重往灯谜台子走。 他确实不会似习二少那般鲁莽,可以不管不顾地去找心里的人说句话儿,但并不代表看到夜十一同莫息亲近,他会不介意,他会心无波澜。 待莫九习二少被人流淹没,莫息方慢慢回头看。 “大少爷?”夜十一已然走得有些小远,永书不得不轻唤声。 “嗯。”莫息转回来,“摩睺罗迦部的人,永籍怎么安排?” “派了洛和休,大少爷放心,他们时刻在暗处跟着夜大小姐。”永书答道。 莫息满意地点头,洛和休是摩睺罗迦部里极擅隐藏的人,应当不会让夜十一身边的人发觉,至于身手,虽不是最好的,但她在外真出什么事情,一人挡着,一人速搬救兵,完全可以应付。 本就无需他亲自跟在后面护着,会突然改变主意出现,也是因着看到莫九习二少跟在她身后。 自他回来,他便察觉了他坤堂叔对她的异状,现今这趋势是越发浓重,他要如何方能断了坤堂叔对她的念想? 被习二少硬塞一只草蛐蛐后,杨芸钗也没了游逛的心思,同芝晚也开始寻起其他夜家小主子来,特别是夜十一,她想对夜十一说,想问一问,这样的情形到底该如何。 然人群川流不息,她与芝晚被挤来挤去,找了半晌就是没找到半个其他夜家小主子,末了她决定往高处去,最近且高的地方便是夜十一先时歇脚吃茶的茶馆,主仆俩到了茶馆,往二楼临街位置一站,两双眼很快睃巡起来。 “在那儿!”芝晚人高眼利先发现,“表小姐,在那儿呢!是大小姐!” 杨芸钗也看到了,随之又看到一个面生的少年险撞到夜十一,她顿心一跳,惊得微张了嘴,拉着芝晚赶紧又往楼下跑。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走路不看路么!”幸阿苍护得及时,方没让春生撞到夜十一,她护主心切,纵知对方不是一般的公子,口气亦十分不好。 “阿苍。”夜十一制止,她不想生事:“走吧。” 春生却为自已莽撞的行为感到愧疚,去岁刚刚历经一遭生死,又被长兄拎着耳朵狠狠训了几回,长兄赶着过年回了四川,他仍留于京城侍奉祖父祖母,替父亲母亲兄长们尽孝,现今处处谨慎,今儿元宵灯会,好不容易央得祖父同意,容他出来逛逛凑热闹,岂料刚进天棚便险又要惹祸。 “小姐,是我的错!”春生深深揖下去,挡着前路没让夜十一过:“小姐没事儿吧?” 隔着帏帽,白纱飞动,花容朦胧,他看不真切,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姐的真容应当生得甚是不错,看不到真容,心中无不可惜。 “没事儿。”夜十一轻声回道,“还请小公子让让。” 小公子? 看她年岁,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竟喊他小公子? 春生笑:“你真是有趣,我姓春,单字生,已年十三,不知小姐闺名?年芳几何?” 夜十一自持年十九,看比这年纪小的人,皆觉得小,又不知眼前这位是哪家的少爷,便在公子眼前加个小字,怎么就成有趣了? 再看自报家门的春生,心中不禁感叹,原来他便是年前她相助殷掠空自花雨田手拽出来的春巡抚第五子。 阿苍护主:“这位公子,我家小姐说了,请让让!” 春生自小独身居于京城春府,春老爷春太太唯他一孙儿于膝下尽孝,自来惯他惯得很,让他生就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气性,不然先时也不会生出鲁靖王诗集那祸事儿来。 “看模样,应当八九岁了吧?”春生杵着不动,自发猜起夜十一年岁来,他觉得倘知眼前小姐是哪家贵女,或许再过几年,他可以上门提亲。 夜十一正要开口训斥阻她去路的春生,另一声音突斜着插进来: “人家小姐不说,你便像拦路狗一般挡着,这样不好吧?春五少爷!” 殷掠空人未到声先到,瘦弱的身子灵活得很,左插右绕很快斜插到夜十一春生两人中间。 想狠狠骂人了的阿苍见是殷掠空,嘴合上,半个身子仍挡在夜十一身前,以防春生突然有什么不当之举。 春生其实心不坏,也无冒犯之意,只是人单纯到蠢,纵自鬼门关走一遭,天生不畏不惧的脾性仍带着,这会儿见着通身贵气花容朦胧的夜十一,是再移不开脚,突见殷掠空闯过来,插在他与夜十一之间对他出言不逊,辱骂他为狗,他气得脸都青了。 夜十一双眸在青了脸的春生与不知自哪儿钻出来的殷掠空两人间晃来晃去,想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安静地站着。 她不能让谁知道她与现今有着毛丢身份的殷掠空走得很近,然此刻情景,大有英雄救美之意,即便是只假凤,除她、阿苍与当事人晓得外,又有谁人能知? 她安静地看着听着,她想知道殷掠空离京两年,回来后变了模样跟在黄芪肖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何人?这般无礼!小姐尚未说话,轮得到你乱嚼什么舌根!赶紧给我赔罪,否则本少爷绝对轻饶不了你!”春生恼极了,横眉怒目,殷掠空穿着别说豪门子弟,连富家公子都算不上,他门缝里看人,严然将殷掠空当做下人来训。 夜十一眸子微转,看向春生,眼色冷洌。 殷掠空简直想笑,这便是她冒着同一不小心便得让恶鬼吞了而救出来的人,纵她也有她的目的,此时此刻,她也止不住心里的感叹,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位春五少爷再不改改性子,去岁能逃过一劫,恐他朝也有必死之时。 “乱嚼舌根?总比有人随意带着本诗集乱跑的好。”倘不是想到毛庙祝说往后多关照着春家,而现今京城春家也就春生一人可随时关照关照,殷掠空还真不想给春生什么好脸色。 诚然她说出来的话儿,也甚不客气。 一提诗集,春生脸色顿白,青加上白,简直好看得不得了:“你……你少胡言乱语!”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扮英雄 “他是胡言乱语么?”又有另一把声音横插进来。 夜十一寻声看去,是黄芪肖,接着一只小手握住她的手,她看向身侧,竟是杨芸钗。 “大姐姐,你没事儿吧?”跑得急,又硬是挤进来的,杨芸钗脸如染了胭脂。 “没事儿。”夜十一心下微暖,如今的杨芸钗与她亲近如一体,什么事儿都首要紧着她,杨芸钗待她用了真心,她能感受得出来。 纵不认得黄芪肖,也认得飞鱼服与绣春刀,人群呼啦一下往外挤,中间瞬间空出一片空地来。 夜十一主仆、春生主仆、殷掠空,及后到的杨芸钗主仆与重量级人物黄芪肖等八人,顿时如同被炸出油面的饺子,个个金光闪闪,成为人群聚光点。 盯着黄芪肖,春生哑了般站着,直到身边小厮拉下他袖口,提醒他得回官老爷的话儿,他方怯怯道: “不知大人何意……” “尚且晓得是妄言,便更该谨言慎行。”黄芪肖满意地点头,斜向夜十一道:“也不打听清楚这位小姐是谁,你就敢上前冒犯,小心被一口吃了,骨头都不剩!” 说得她是吃人的妖怪似的。 夜十一没反应,杨芸钗身子刚侧了侧,便被夜十一反拉住手,她同戴着帏帽,隔着两层白纱,夜十一眼中的意思朦朦胧胧,她也看清了,顿压下心中火气,静观不动。 春生骇然地看向夜十一,暗惊到底是谁家的小姐,竟这般凶悍! “师父!”殷掠空不满意了。 “行了,你这小子,胳膊往外拐也得等几年,你才多大,这会儿就懂得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已!”黄芪肖与殷掠空本就是同来的元宵灯会,全过程尽观。 只是没想到看着听着,他一个没注意,他这徒弟竟上前管起闲事儿来,难道不知道夜小老虎的名头非是浪得虚名的么,用得着这小子扮起英雄来。 红校尉这时也挤了过来:“大人,毛丢,没事儿吧?” 黄芪肖殷掠空齐齐摇头。 春生不认得黄芪肖殷掠空,然当日陪同春老爷春大少爷到东厂接人的人里,就有红校尉,尽管当时他连走路都困难,得长兄背着上春家大车,但红校尉这恩人他记下了,更知道是红校尉背后的黄指挥使救的他,不然他早死在东厂诏狱里,此刻哪还能好生生站在此热闹中。 “红校尉!”春生欣喜若狂,上前冲着红校尉便深深揖下去,又看向被红校尉尊称大人的黄芪肖,脑子难得反应迅捷一回:“您是黄指挥使?” 黄芪肖犯不着隐身份,何况他这一身官袍早在召示着他就是锦衣卫,官品还不一般,这会儿被春生这么一问,他笑着点下头。 春生即刻要跪下磕头,被黄芪肖一把捞起,及时阻止春生当街跪下磕谢之举: “春五少爷回去吧,往后切记,莫再多生事端。” 春生哪儿敢有违,赶紧带着小厮便退出人群聚点,临走前不忘再同夜十一致歉,深深揖下去,连连说着对不住,他还真怕去岁年底刚捡回来的小命,元宵这日又给冒犯丢了。 春生主仆一走,夜十一抬脚至殷掠空跟前,福身道:“方将谢过这位小公子。” 殷掠空知做戏得做全套,立刻回礼:“小姐多礼了,不过举手之劳。” 黄芪肖瞧着夜十一来他徒弟去的,有点儿像认了个儿子,转眼便让狐媚子勾去的碍眼即视感,待殷掠空回完礼,也没让两人再互道名姓加深认识,立道: “走了!” 殷掠空应诺,转身便随在黄芪肖身后离开,忍着不回头再去看一眼夜十一的冲动,迎面便撞上红校尉挑眉挤眼笑她的眼神儿,她回以瞪眼。 红校尉一下子哟嗬开来:“小子行啊,刚拜了师,旁的没学会,这救美倒学得一手!” 此话富有玄机,殷掠空是谁,立反应过来,追上前头的黄芪肖,双眼眨着好奇的光芒: “师父,当初师娘是否就是被师父救美救对眼的?” 黄芪肖横眼:“哪个王八蛋说的?” 殷掠空立看向红校尉:不是这个意思么? 红校尉苦着脸:不是! 夜十一杨芸钗重回到茶馆二楼临街坐着,阿苍芝晚则去找人,时快至晌午,要玩儿也得用过午膳再玩儿。 “这儿的茶不错,茶点好似也不错,你饿了么,要不要试试?”夜十一是瞧过莫息已不在茶馆,方上的楼。 杨芸钗心里有事儿,哪儿有吃茶点的心思,摇摇头,逐将在天棚里遇到习二少一事儿说了,末了问: “大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还是下意识将香囊一事儿给瞒了。 “当时你便该还回去。”夜十一想起莫息也送过她草蛐蛐,习二少同送杨芸钗草蛐蛐,莫非这两人挨一块儿去了? “是。”杨芸钗心里早有着后悔,当场就该拒绝的。 第一次有男子送她东西,她当时愣神了,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阿苍芝晚领着夜家三兄弟到茶馆时,人多得能将整个茶馆给包下来,夜十一也这般做了。 茶馆掌柜在得知夜十一身份后,纵茶馆里尚有许多客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边赔罪边赶人,幸在夜十一出手阔绰,吃茶吃一半被赶出茶馆的客倌们不仅吃食免费,且能得到补偿,几近是个个欢天喜地地拿着补偿金走出茶馆大门。 离茶馆两条街外,有一家不错的酒楼,夜十一让阿苍亲自去安排,芝晚真莲香建香立协同,去将各位小主子喜欢吃的膳食自酒楼里做好,端到茶馆里来聚膳。 冯大自与莫九习二少分道扬镳后,便带着冯三直回静国公府,留下来福去找夜家小主子们报个信儿,来福找到夜家三兄弟,这会儿夜瑞同夜十一转达冯大的话儿: “冯大表哥说冯三表姐身子不舒服,先回府去了,让我们自个玩得高兴,也小心些。” 夜十一轻嗯一声,没说什么。 “冯三表姐大概做了什么让冯大表哥不高兴的事儿了。”过了会儿,杨芸钗悄声同夜十一道。 这时阿苍回来,身后跟着芝晚真莲香建香立等人,还有几个同去的小厮提着食盒,一步一步上楼。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还小 阿苍为首,很快将食盒里各自主子喜爱吃的膳食一样一样取出,摆到将茶馆两张桌拼成的新桌面上去,再是退至一旁,恭请各位小主子用午膳。 夜十一不动,杨芸钗夜家三兄弟也没动,她站起走到桌边坐下,余下四人方跟着起身,围着拼成的膳桌各自坐下。 “你今日能遇到习二少爷,习二少爷一般又同莫九秤不离砣。”杨芸钗夜旭依旧是坐夜十一左右,用膳开始后,她边吃着边压着声音回杨芸钗先时的话儿。 杨芸钗立明白过来:“是……大姐姐,那……” 夜十一道:“不必担心,大表哥会处理的。” 杨芸钗也不想担心,就是心不由自主地提着,夜十一有多难,心里有多苦,整个静国公府,大约就她知道,倘有朝一日因着冯三坏夜十一辛苦谋划之事,她绝对控制不住自已要将冯三按下水溺死的冲动。 “什么秤什么砣?”夜旭在另一边听到,甚是好奇地问。 他这一问,夜瑞夜祥也抬起眼,齐看向夜十一与杨芸钗。 “近日偶听得应先生说,你的功课越发退步,教的诗文甚难记住,大字不仅没写好,连按时完成都不能。”夜十一夹了块豌豆黄搁到夜旭碗头,“阿旭,你是不是皮痒了?” 自莫息让夜旭帮着掐时辰引她回院,继而与莫息在半道遇上那时起,她便觉得她这个弟弟似乎改变了不少,然自上回过后,她便严加看管,阿旭应当没再怀莫息有往来才对,怎么这脾性越发同噩梦中小时的莫息一模一样? 夜旭即刻把嘴闭上,他已经不小了,都五岁了,早知道阿姐做的事儿他不能过多地问,阿姐能告诉他的,定然会告诉他,不能说的,他问也没用,好吧,一时忘了,都踩在阿姐的老虎尾巴去了。 他可怜兮兮地向杨芸钗投以求救的信号。 夜瑞夜祥压根不敢说他阿姐的事实,他翻过年来也彻底悟了,倘说还有谁能在阿姐跟前说上一两句话儿,也就阿苍阿茫,与这位其实同夜家无甚干系的杨家表姐了,阿苍阿茫自来只听阿姐的话儿,此刻唯有钗表姐能帮着求求情。 皮痒二字一落,不必待夜旭向他们投信号,夜瑞夜祥两兄弟已默契地低头,将寝不言食不语的宗旨进行到用完午膳的最后一刻。 “旭表弟,大姐姐是为你好。”这回杨芸钗没再像往常一般会偶尔出言相帮,夜旭还小,又自小被整个静国公府护着,心性单纯,如同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不管往后如何,现今大姐姐仍护着,她便不能做出相左之事。 夜旭闻言,苦着脸把夜十一夹的豌豆黄递到嘴边,闭着眼睛咬了口,他最讨厌吃豌豆了,所有跟豌豆沾边的膳食他都讨厌,偏偏每回阿姐生气,都会用他讨厌的东西来惩罚他。 夜瑞夜祥尚未有被夜十一逼着吃不爱吃的东西的经历,每每看到夜旭这副闭眼苦脸硬吃下去的情景,他们便老庆幸,幸在他们的母亲没给他们生个阿姐出来。 用过午膳,夜家三兄弟仍被丫寰婆子小厮簇拥着往山棚那边游逛,夜十一则不想动,杨芸钗也跟着没动,两人坐在茶馆二楼,因被包场,茶馆内的安静与街下的喧嚣形成强烈的对比。 “芸钗,你对习二少爷……”夜十一想了想,觉得习二少一事儿,她不能一味地让杨芸钗远离,杨芸钗有何想法,她也该听听,她并不愿让杨芸钗觉得,她把她当傀儡。 “就像大姐姐说的,我该离习二少爷远些。”杨芸钗立刻答道。 “现今你……我们还小,尚不必考虑这些问题。”夜十一想解释一二,“倘因习二少爷的亲近,毁了你的名声,纵你还小,于你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夜十一话中之意,杨芸钗明白,倘她同是豪门贵女,习家纵不满她与习二少走得太近,定然也不敢轻易对她做出什么毁清誉的劣事儿来,然于她现为杨家孤女而言,习家要置她于死地,形同捏死一只蚂蚁简单,大姐姐说不是件好事儿,实则是说轻了。 一旦习家晓得,不管是她的名声还是性命,皆堪忧。 “大姐姐不必多虑,这些我都清楚,大姐姐的话儿,芸钗听,是因着芸钗明白,大姐姐不会害我,皆是为了我好。”杨芸钗执壶亲手为夜十一只余一茶汤的杯里添满,“不管现今,还是将来,我都听大姐姐的。” 她已决定,待她长大了,该嫁人了,大姐姐让她嫁谁,她便嫁谁。 “不,你该有你自已的看法,你的将来也该由你自已决定。”杨芸钗这样信任她,夜十一承认,她心里挺高兴的,事实证明当初她毅然将杨芸钗护于翼下是正确的,但她并没有操控杨芸钗人生的意思:“芸钗,我可以给你意见,帮你筛选,最终决定,则由你自已掌握。” 杨芸钗看着夜十一认真的双眼,听着夜十一诚挚的言语,她许久未言。 夜家三兄弟在天棚里逛着,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没想看着看着便看到了莫息隔着几个人同他们挥手。 “莫大哥!”夜旭第一个反应,人小个矮,楞是半跳起来大喊一声。 莫息不想小他几岁的夜家三兄弟挤过来,边挥手便边挤过去,挤到近前恰将半跳起来喊他的夜旭抱个正着,掂了掂重量: “阿旭,你又胖了。” 夜旭一听,脸整个垮下。 夜瑞立道:“莫大哥就别提这茬了,大姐姐现今每日都盯着阿旭,不准他吃太多肉。” 夜祥兴奋地附和:“阿旭不喜欢吃青菜,大姐姐偏就每日让厨房多做青菜给阿旭吃,牛肉鸡肉猪肉各种肉都给厨房限了量,说任阿旭再这么横着长,能长成一颗球!” 夜旭听得俩堂哥一唱一和地同莫息说道,脸垮得更厉害了。 “阿旭听话儿,你阿姐也是为你好。”莫息摸摸夜旭的脑袋,觉得夜旭现今的份量还挺重,他抱一会儿手便酸了,见夜旭小脸皱起一团甚是哀怨,又不舍得放下,转问道:“你阿姐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假乱真 永书默:大少爷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夜旭小胖手立往茶馆方向指,也不吭声,显然夜十一押着他多吃青菜少吃肉的打击还没过去。 莫息顺着看眼,那儿守着丫寰婆子,茶馆大门还守着小厮,光明正大,他进不去,偷偷摸摸倒是可以,可他不想惹她生气。 “你们在玩儿什么?我陪你们一起吧!”莫息决定来个迂回战术。 夜旭立刻高兴地咧开嘴:“真的么?太好了!莫大哥!” “莫大哥,四表哥这阵子都不出宫么?”走了一段,夜瑞突然问道。 夜祥夜旭闻言皆看向莫息,四皇子久不到静国公府找他们玩儿,他们还怪想他的。 “不出宫。”自去岁罚跪事件,不止四皇子,其他几位皇子也都安份不少,除了国子监,再少有往宫外跑的时候,莫息知道这是永安帝开始约束皇子阵营了。 夜十一杨芸钗正在说着话儿,南枊突然自茶馆屋顶自窗檐由上往下飞窜进来,杨芸钗吓了一小跳,夜十一亦吓得眉毛往上挑。 南枊一落地便压着声音请罪,她也不想这般出现,但没法子,整个茶馆就屋顶没人守着,其他门窗皆被夜家下人眼不眨半下地盯着,她就是想趁着眨眼的刹那悄然翻进来,也没那个机会。 “起来吧,什么事儿?”夜十一没怪南枊。 “商贾英家已然举家搬迁,迁回湖广老家。”南枊禀道。 “英大奶奶送与杨三奶奶的那批原石出了事儿,英家这是反应过来了?”杨芸钗听过商贾英家的所有事儿,她觉得英大爷英大奶奶大约都没这觉悟。 “英老爷是个明白人,不然也无法在他这一辈将英家整个家业置于京城,落地生根。”夜十一回着杨芸钗的疑问,“英老爷先时便勒令不准英大爷英大奶奶再为嫡次子的官梦奔走,怕招惹到不该招惹的麻烦,杨将军一进东厂诏狱,英老爷便让英大爷开始收在京城的所有英家买卖,于今儿元宵终于起行归乡。那批原石,英大爷英大奶奶能不能料到蹊跷,我无法肯定,然英老爷么,他一定是猜到了。” 坐的仍是临街的位置,楼下人声鼎沸,无人注意楼上的情况,想到南枊是自茶馆屋顶上窜下来的,杨芸钗说话前,不由先往上看了眼。 南枊会意:“表小姐放心,我来时,是同东角一起来的,这会儿他在屋顶守着,不会再有人自上靠近这间茶馆,连附近有人靠近,东角都会晓得。” 杨芸钗放下心,再问夜十一:“大姐姐,那藏到原石里的密信,真是鲁靖王的心腹邱先生的笔迹?” “你以为呢?”夜十一反问。 她以为自是真的,不然怎能瞒过东厂督主花雨田那双鬼眼,可杨芸钗没想明白,她时刻跟在夜十一左右,自两年多以前起,夜十一便不会再瞒她任何事,倘大姐姐真与山东邱先生有瓜葛,她不可能不知道。 “没事儿,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夜十一知杨芸钗有所顾虑。 杨芸钗点头:“咱不可能同山东有何干系,那……那密信就不可能是真的。” “嗯,所以?”夜十一引导着。 “不知道。”杨芸钗摇头。 “芸钗,这世间有种东西叫做以假乱真,还有一种手法,叫临摹。”夜十一看向南枊。 南枊立道:“表小姐,星探明宿中,东氐便擅长临摹,可以临摹任何事物,其中以字画为最。我们想法子弄到了那个邱先生的字贴,东氐临摹其笔迹,想要造一封密信并不难。” 杨芸钗闻言,半晌没回过神儿来,果然还是她懂得太少了。 莫息陪着夜家三兄弟瞎逛着,永书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找了个夜家三兄弟玩得顾不上他们主仆这边情况的机会,他悄声禀道: “大少爷,方才休来禀说,东角南枊到了茶馆,东角在外守着,南枊进了茶馆二楼,他和洛没靠太近,怕被东角发现,里面什么情况也不晓得,来问要不要试着靠近探听一下?” 莫息嗯道:“只要她没事儿,就别靠近,省得被她的人发现,一切以隐秘为要。” 永书应诺,再次悄然离开,休还在离这儿颇远的地方原地等着,他得转告去,为了确保夜十一的安全,洛与休被大少爷勒令非到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不能暴露同大少爷的主属关系。 这意思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倘知道了大少爷在暗下护着夜大小姐,那还有谁敢狗胆包天地同时惹上大魏唯二的两家国公府? 玩到临近日暮,一见热闹便犹如脱缰野马的夜家三兄弟犹意未尽,任丫寰嬷嬷怎么说都诸如理由,不肯早回,末了莫息唯有出声提醒他们: “倘回得晚了,小心你们大姐姐与你阿姐生气。” 还在往那边耍猴戏张望,大有想的近前去瞧瞧的夜瑞夜祥立齐齐转回头来,再看夜旭,已然乖乖牵上莫息的手。 众丫寰嬷嬷齐叹:大小姐名头一出,天下无敌啊! 将夜瑞夜祥夜旭送至茶馆前,莫息没跟着进去,因着他已看到夜十一杨芸钗自楼梯下来,显然是看到夜家三兄弟回来,打算下楼一同归府了。 同夜旭说了几句,晓得一下晌都是莫息陪着他们在天棚里逛,夜十一看了眼留在茶馆门口的莫息,觉得他似乎变得识相些了。 “大姐姐?”杨芸钗想问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 “走吧。”夜十一示意丫寰们赶紧侍候三位少爷上夜家大车,自已也同杨芸钗走出茶馆。 夜瑞夜祥夜旭往后一辆夜家大车走去,夜十一杨芸钗则上了前一辆夜家大车,临上车前,莫息紧紧盯在夜十一身上的那道目光实在太过灼人,连杨芸钗都感到微不自在,当事人夜十一更无法抑制住浑身的燥热。 坐进车里,大车起行,稳稳回静国公府的路上,杨芸钗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道: “大姐姐,莫大少爷刚才的目光,好像、好像要吃人似的……” 其实她是想说,莫息那目光好像要将夜十一整个吞下似的,话在喉里呆了呆,还是转成旁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烦心事 黄芪肖把她说得像吃人的妖怪,这会儿杨芸钗又把莫息说成要吃人似的,敢情在噩梦里的她与他这一对,喜好都是吃人。 夜十一嘴边抿出笑来。 杨芸钗时刻注意着夜十一的喜怒,见夜十一笑了,她方继续往下道:“也不是那种吃人的意思,是另一种……” 另一种好像想将大姐姐占为已有的炽烈目光。 “知道了。”夜十一并不想多提莫息,“元宵一过,冯家人也该到京,也就这几日的事儿,到时冯五表姐约莫会来。” “大姐姐放心,大喜的日子,纵冯五表姐仍想使小性子,我避开便是。”杨芸钗不会在冯董两家联姻的大喜日子里添乱。 冯五看她不顺眼,她其实对冯五也没好感,躲到冯大董秀之定下亲事,冯家人回湖广武昌,日子也就如常了。 董大将军自翻过年,脸上的笑便没消失过,一是想踩他上位的杨将军死了,二是嫡长女终于能嫁个如意郎君,他那粗旷的哈哈大笑声,能自三大营响回大将军府。 董秀之亦整日喜气盈目,整个人容光焕发,看到夜十一这小媒人,脸都不自觉刷一下红透,看得整个萃班里的女公子都在心下暗叹,莫非长大成人后的待嫁女子,都是如此么? 冯大近时自静国公府与翰林院两地一线来回,都不坐车了,同马文池步行,马文池走惯了,自没觉得腿儿会酸,他则如同踩在云端上,别说走了,就是跑都能一下子窜出个老远。 姜蕊小心地避在街角拐处,偷偷看着马文池渐行渐远的背影,边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冯大,两人自翰林院出来,一回静国公府,一回当了官儿也是三间砖房并一小院的马宅,这会儿还同路,能同走着,待转过几条街,方分道扬镳。 暗下缀在后面跟在太医院附近,姜蕊便与同样鬼鬼祟祟的孙善香撞上了。 待过太医院,再走一段路,马文池冯大方不同路,通常她都是跟到前面一段方没再跟,因着出了满是官衙人迹稀少的地界,来往百姓众多,她暗下跟人,众没被发觉,身为官家千金,也觉得甚为丢人。 但万没想到,她带着邀星刚跟到太医院附近,孙善香便自另一条街道转过来,那模样有些慌张,小跑着微喘,迎面便同刚自街道转过来的她撞个满怀。 “孙小姐……”姜蕊很快镇定下来,至少相较起孙善香,她底气足得很,一下子便先发制人,往孙善香后面望了望,也没他人,但孙善香主仆俩慌色未下,她猜道:“是有谁在后面追孙小姐么?” 先开口的人注定先压一头,何况孙善香家本就低姜蕊家好几品,她一下子被问住了,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姜蕊见状,觉得这么久都没见孙善香有谁追上来,约莫是没人在追,那是为何? “倘孙小姐不弃,倒是可以说说,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自夜十一当街出手相助孙善香,姜蕊便觉得倘她也遇到孙善香有麻烦,她也不介意在能力范围之内拉孙善香一把。 孙善香未语脸先红,吱吱唔唔道:“没、没什么……” 她的丫寰小草也快将脑袋埋进胸里去,好似整个没脸见人。 姜蕊瞧着,往孙善香主仆后面过去的太医院正门望了望,突然想到那回夜十一出手相助孙善香之前,还有另一人先出手帮的孙善香,那人便在这太医院里任职,她瞬间悟了过来: “哦……这个我还真帮不了。” 她自个的问题还没解决呢,旁的事儿她倒可一试,同样的问题可就难住她了。 又想到趁着过年互送年礼拜年,她父亲借机与夜二爷透露有意同马文池结亲的打算,没想夜二爷没意见,到头来竟是马文池借夜二爷之口婉拒了她。 从来只有她拒绝人,未有谁拒绝过她的姜蕊一下子同马文池卯上了,方有现下这般与孙善香意外撞见的情景。 孙善香听到姜蕊这般似是知她心事儿的话语,一下子惊愣住,睁着大眼瞧姜蕊: “姜大小姐知、知道我、我……” 我个半天,她也没能将心中疑问我出来。 姜蕊手握上孙善香不安互绞的双手,眉眼俱善,和气道: “我知道,我这会儿也烦着呢!” 好不容易知道有个同阵营的,她说起话儿来也没怎么遮掩。 孙善香本就胆儿不大,自孙家因她母亲惨死她表哥刀下之事所影响而元气大伤后,她的胆儿越发小得如针眼,此刻早被姜蕊似是而非完全没讲明白的话语惊得双手微凉。 她名声早前便因钱四而有所损,纵事后因夜十一的介入,那些污言秽语有了转向,她的声誉洗清不少,倘这会儿再出她不知廉耻偷偷瞧心仪男子的传言,那她真是得当姑子去了!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姜蕊双手握着孙善香双手,那股凉意传至她手心,她用力握了握,越发亲切和善道:“别怕,我们是同件烦心事儿,说出去对我也没好处。” 同件烦心事儿? 姜大小姐也是来偷瞧安太医的? 孙善香眼睁得更大了,姜蕊这情敌不必争上一争,她都是落败无疑! “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姜蕊也不继续尾随马文池了,被孙善香这么一耽搁,再跑上去跟也跟不了多久,她索性将孙善香往候在前面拐几个街角的姜家大车走:“我们说说体已话,这儿不是个好说话儿的地,到我家去?” 孙善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姜蕊会这般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说话,还主动邀她到姜府去说体已话,又想到姜蕊竟也心悦安有鱼,她的心蓦地一痛,没多会儿复又想开。 算了,她同安太医本也没什么希望,制造了两三次偶遇,人家安太医除了礼数性地同她打招呼,她根本就没进到安太医的眼中过。 姜蕊带着孙善香刚进姜府,姜五奶奶在主院便收到消息,暗揣着嫡长女什么时候与孙都事家的嫡女这般亲近了? 第一百九十章 贺贺喜 原来嫡长女与马文池的这门亲,她就不怎么满意,奈何她家爷满意得不得了,后嫡长女也点头同意,她便歇了不满意的心思,不料那马文池反没看上她家蕊姐儿。 不过从六品翰林修撰,竟还敢瞧不上她家样样好的蕊姐儿,真是气死她了! 气煞之余,她又叹口气儿。 自马文池婉拒亲事后,蕊姐儿日日往外跑,也不知在跑什么,想着只要蕊姐儿能忘了马文池这一茬,出街闲逛游玩买东西,做什么都行,花多少银子都没关系,也就没多管,没想今日倒是将孙家小姐给带回府里来。 姜五奶奶越想越不明白,索性不想,指着案桌上她刚亲笔写好的贴子,命丫寰一份一份送出去,打算重新替姜蕊好好物色一门好亲,让那不知好歹的马文池后悔去! 孙善香被姜蕊带进屋里,坐榻上,榻桌摆上香茗点心,她半点儿没动,拘谨得很。 姜蕊只留邀星在屋里,孙善香带的小草也在屋里,俩丫寰退到屋里外间自个聊天去,她与孙善香则在内室榻上说起体已话。 “孙小姐,吃茶。”姜蕊将茶碗往孙善香那边推了推,“我知你有顾忌,这样,我先说。” 待姜蕊说完,孙善香老半晌睁圆双眼,末了眼慢慢变小变弯,那笑意溢出来,倒把姜蕊给惊了: “孙小姐,你……” 孙善香摇头又摆手,嘴笑得没合上:“我没事儿!” 太好了,姜蕊心悦的人不是安有鱼,原是马文池! 既然姜蕊坦白了,孙善香也不再瞒,反正姜蕊先时就说知道了,她索性将话挑明,当然挑的过程中,没姜蕊那般干脆,说得磕磕碰碰,幸在姜蕊心知肚明,听得十分明白。 摊牌摊清了,末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对着,对个一时半刻,两人噗嗤一声笑了。 “你说,咱怎么办啊?”情谊在摊牌中升华,孙善香这会儿已和姜蕊结成一战线,都在为已身幸福而烦恼,说话没了间隙,开口就是咱,亲近许多。 “家父说了,安太医与马修撰是师兄弟,都是叶游医的弟子。”见孙善香一脸惊讶,姜蕊知孙都事不知此事儿,孙善香定也不知道,她继续往下说:“然后呢,安太医是夜大小姐的师伯,马修撰是夜大小姐的师父!” 后面这段,孙善香晓得:“所以……” “董女傅与冯编修能成就姻缘,你觉得因何?”姜蕊没直接说她想怎么做,而是抛出这个问题。 孙善香想了想道:“董冯两家联姻,内中原因很多,大家都知道……” “都知道的就不说了。”姜蕊打断孙善香的话儿,“我告诉你,最初榜下捉婿那会儿,董大将军不是捉了冯编修么,最后没成,是夜大小姐亲口说的信物不能换。” 孙善香又惊了一把:“什么?那会儿夜大小姐才几岁?” 姜蕊没回孙善香这幼稚话:“几岁就不管了,夜大小姐自生下来,便有公主娘附马爹,祖父是国公,外祖母是太后,舅舅乃当今圣上!” 孙善香即时阖上张着的小嘴,没错,夜大小姐自出生便万丈光芒,做什么事儿再出奇也没什么好惊的。 “后来董女傅与冯修撰还能成,家父说,与夜大小姐脱不了干系!”这才是姜蕊最后想说的重点,她家靠夜家,夜家里的一些事情,她父亲都能晓得一二,诸如冯大董秀之这事儿,她父亲便听夜二爷说过一些。 孙善香再愚钝,这会儿也有点儿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我们……” “对!”姜蕊拍板。 “那以什么理由?”孙善香也觉得有门儿。 “冯家人不是都到京城了么,现都住进静国公府里,董冯两家大喜,下月初便是定亲的日子,许多人都上门贺喜,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姜蕊迟迟未到夜家相贺,席凝雅阮若紫皆邀过她一同去,她婉拒没去,落在最后,便是在想这个问题,想着待见到夜十一,她该如何开口。 孙善香也听说了董秀之冯大将在下月初正式定下亲事,就是她觉得没资格上门贺喜,纵心里万分想去,夜十一帮过她,她也想在夜家有喜事儿之时,真心地去贺一贺,她也险些去了。 然当想到她父亲在她耳旁叨要邀夜十一过府的话语,那话中的贪念奢想立让她怯步,夜十一诚心待她助她,她无以回报,至少不能给夜十一带去麻烦。 京城二月,静国公府与大将军府约莫是阖京最忙最喜上眉梢的两个府诋。 莫息去贺喜时,是同三皇子四皇子齐齐到的夜家,夜十一没见着,只见到夜家三兄弟,也仅在前院,恰马文池也在,冯大坐陪,一时间前院厅堂热闹得很。 坐了会儿,久不见夜十一的四皇子坐不住了,找个机会便悄悄往后院跑,莫息见到了,没说什么,三皇子也瞧见了,转对莫息低声道: “看来四弟越大,心思越浓。” 此话何意,莫息明白。 自跟黄芪肖进宫面圣独谈之后,他不再像从前那般与四皇子来往甚密,而是与他血脉更亲的三皇子走得更近了些,这点素来粗心大意的四皇子没所觉,心思细腻的三皇子却是真切感受到了,付之有收,三皇子待他也较之从前更亲近许多,许多从前不会明说的话儿,现今已然能说得极其自然。 他着实也很想跟去,到清宁院见她,纵看她一眼,他也觉得此行不虚,然想到在茶馆她在桌面沾水写下的那四个字,及他殷殷瞧着她,她漠然自若待他如路人时,他的脚顿似生了根。 像杨芸钗,前世重病于那年被冯五推下湖后的那场大风寒里,久不见起色,后被谴至京郊夜家庄子,孤独可怜地熬到油枯灯灭,至死都没几个人晓得曾经有个叫杨芸钗的女娃儿住进过显赫的静国公府,而非今生这般,仍能健康地活跃在静国公府里。 像游左俩副将与杨将军,前世这三人非在去岁被毁而亡,而该在去岁末,董秀之入宫成了董妃,脚根在宫里站稳,翻过年,也就是在今永安二十年,三人方被甚得圣心的董妃一步一步设局摧毁。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放矜持 又像董秀之,前世入宫成为三千弱水中的一滴,终逃不过被淹没被遗忘,只为努力保住董家,灭掉所有与董家为敌的威胁,而非如今生,与冯大两情相悦,缔结姻盟,纵仍有政权联姻的因素,她脸上的欢喜娇羞已告诉所有人,她如愿嫁给了她的良人,再不会有孤独终老于重重宫闱的不幸。 如同惊觉许多事情已改变那般,他终不得不承认,她变了,变得让他即便有重生的某些优势,他也心慌得厉害。 四皇子直往清宁院,那是熟门熟路,到了院门口,显然是早收到风,守门婆子在,阿茫竟然也在,福一福身: “四殿下!” 四皇子让免礼,院门被婆子阿茫两人齐挡着,他想往里走,也没条门缝可钻,皱起眉头便想训人,岂料阿茫又挡在他前头开口: “四殿下恕罪,大小姐说了,今儿不见客。” 四皇子顿噎,正想着说词呢,便见有小丫寰引着两位面生的小姐也往这边来。 阿茫见到,倒是认得,见四皇子面露疑惑,她顺道为之解惑: “四殿下,前面走着的是大理寺姜左少卿的嫡长女姜大小姐,略后些走着的是左军都督府孙都事的嫡女孙小姐。” “你家大小姐不是说今儿不见客么?”四皇子眉眼瞬时往上挑,说词不必想了,此景正好现成拿来用。 阿茫也没主意了,大小姐是说今儿不见客,主要是不想见前院那一位,顺带便全都不见了,省得让人察出区别来,但没想到今儿姜大小姐和孙小姐竟会相携而来,她得请示请示方可。 想着她转个身,抬脚刚往院里走,便被四皇子叫住: “等等,你这是……” “大小姐不知来客还有这两位,奴婢得请示下大小姐。”阿茫觉得四皇子也不算太外人,有些事儿吧,实话同四皇子说了,四皇子能体谅体谅,又转头吩咐守门婆子:“等着。” 守门婆子立应:“晓得!” 阿茫一往里回,四皇子也想跟着往里走,奈何清宁院的丫寰婆子已然个个练就金钟罩铁布衫,没阿茫这堵墙,他仍过不去: “你……” 刚说个你字,守门婆子已然跪下请罪求饶:“四殿下恕罪!且饶了老奴!” 姜蕊孙善香刚走到清宁院院门前,便看到这一幕,听到守门婆子跪地求饶,两人本没机会认得四皇子,自也认不得,有这么一茬,她们一听便知跟前这位贵公子竟是当今皇上第四子,两人赶紧见礼。 “小女姜蕊见过四殿下!” “小女孙善香见过四殿下!” 四皇子本就不是苛刻的主子,纵是皇子也未干做欺民压奴之事,先让姜蕊孙善香免礼,再让守门婆子起身,大度地算了: “跟你家大小姐说,我记着呢!” 守门婆子赶紧应诺:“老奴一定一字不差地转达大小姐!” 姜蕊孙善香即明白过来,这是夜大小姐将四皇子拒之院外了,恭送走四皇子后,两人忐忑地等着,怕等来与四皇子一样的结果。 故当阿茫礼数周到地请她们进院,将她们带至清宁院东厢廊下时,两人仍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不见四皇子,反见了她们? 上榻坐下,夜十一居左,姜蕊居右,孙善香坐榻前中间的绣凳上,榻桌已沏上三碗茶,茶点摆了三碟,是阿苍向邀星小草打听了姜蕊孙善香口味儿后,特意让厨房加紧做出来的配茶糕点。 姜蕊孙善香皆被夜十一此贴心之举给暖到了,顿将为何不见四皇子反见了她们的疑惑抛至九霄云外。 阿苍带邀星小草到外间坐着聊天,阿茫没守在廊下,到院门口继续挡人去,姜蕊孙善香则在东厢内室同夜十一左聊右扯。 “姜大小姐与孙小姐来贺喜,十一甚高兴,在此替冯大表哥谢过二位。”说了老长一段后,夜十一见她们仍不说上门造访的真正目的,只好由她开个头:“两位姐姐都大我许多,实不必客气,有话不妨直说。” 孙善香顿看向姜蕊,两人中,姜蕊严然是孙善香的主心骨,什么都得姜蕊决定,都由姜蕊起头。 姜蕊接到孙善香的注视,夜十一的目光也随之扫到她脸上,想着既然来了,断没有空回的道理,一咬牙,她便将前些日子马文池婉拒她的事儿一说,末了道: “我这般不知羞地前来,说了这么多,便是为了……为了……” 终是自小受闺训长大的官家千金,说到这最后一步,她还是低下头羞红了脸。 姜左少卿同夜二爷提的事儿,夜家阖府的主子除了夜家三兄弟尚小不知外,尽数都晓得,马文池是夜十一师父,自更知根底,听姜蕊提个头,她便想到姜蕊此行何意了。 “那孙小姐是……”姜蕊问完,夜十一转问起孙善香之意。 孙善香还是不如姜蕊干脆,也终在姜蕊眼神儿鼓劲下,断断续续地说完她前来之意,说完脸红得不像话儿,只差找个洞钻进去,再不冒出头来。 了解姜蕊孙善香此行目的,夜十一抿起嘴就笑,没半点儿讥诮的意味,她纯粹开心地笑,高兴得姜蕊孙善香齐齐抬眼瞧她,瞧得连她们自个的娇羞都给忘了。 阿苍邀星小草三人在外间听到夜十一笑声,皆往内室望,望了会儿,夜十一如银铃被风吹动的笑声停了,她们方慢慢回过头继续聊着,只是皆不由自主地将声音降到最低。 阿苍奇怪大小姐为何会笑成这样,邀星小草则心有灵犀地对看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各自小姐所盼之事大约是有门了的欢喜。 送走姜蕊孙善香后,阿苍忍不住问夜十一:“大小姐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夜十一提起来仍眉眼弯弯:“从前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这般。” 原来看中一个人,即便被拒了,即便晓得大概没什么可能,也可以为了心中那一份难得的倾慕之情,将矜持放一放,不惜自心悦之人的徒弟徒侄身上借道,只为可能会有的一线生机。 开怀笑到最后一刻,她顿悟之余,亦突然意识到,梦里梦外,她好似都没有这么一个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凭什么 没等莫息也坐不住,四皇子晃悠悠地就回来了。 三皇子挑下眉,见莫息光看着,并不问,他瞅着冯大同马文池正说话说得入神的当会,脑袋伸过来,莫息夹在中间座上,他悄声问四皇子: “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夜表妹不在?” 他这悄声,完全听进莫息耳里,他一问,莫息也跟着他的目光瞧向四皇子。 “三哥怎么……”四皇子微惊,不晓得他三哥是怎么晓得他是去找十一表妹的,疑问瞬时出口,出到一半又止住了,真问了,岂非就承认了,他立否:“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找!” 被拒之院外,有点儿丢人,他已让小坡子去敲打在场的所有人,不得往外嚼舌根,否则绝不客气,这会儿他自个更不能漏气。 三皇子笑得意味深长:“哦,没找啊,我倒是许久未见夜表妹,正想去找找呢。” “那三哥去呗。”四皇子觉得他一人被拒有点儿寂寞,最好他三哥与莫息也去碰碰壁,那就不孤单了,他转窜缀起莫息:“阿息也去?” 犹记得当年阿息独闯十一表妹车马一事儿,他觉得阿息定然会去。 不料莫息摇了摇头:“不去了。” 四皇子立同三皇子对下眼。 四皇子:三哥,阿息怎么了? 三皇子:我还想问你呢! 对个几息,也没对个出子丑来,两人再同瞧回莫息,一人伸手摸莫息额头,一人十分关切地注视着莫息,那手那眼神儿不言而喻,都觉得莫息定然是病了,且病得不轻。 不然哪回进静国公府,哪回不是腿脚俐索地往清宁院跑? 这回没跑不说,居然还说不去? 莫息拍掉四皇子贴他额头试温度的手,再推掉四皇子不死心还想将自个额头移过来贴他额头再试温度而靠近的脸,他正经地同三皇子道: “三表哥,我没事儿。” 再转到四皇子那边强调:“真没事儿。” 贺喜也贺过了,其实这会儿也就是过府私下同冯大道道喜,大家借此联络下感情,别让时间的流逝疏了情份,真正要道喜的日子还得在下月初,莫息很快起身告辞。 三皇子四皇子一道来的,自也随着起身。 三皇子身体一直病弱,除了宫里便是国子监,到旁的地方素来时间不长,稍坐会儿便得回宫。四皇子倒是想留多会儿,奈何刚被夜十一拒之院外,打击还没过去,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 今日就来了马文池莫息三皇子四皇子四位前来贺喜的,冯大送走三人,便带着马文池往他自个的明澜院走,他有太多私话想与马文池说说。 哪知还未进明澜院,马文池便被阿苍截了: “大表少爷,大小姐有事儿找马爷,请马爷到清宁院稍坐。” 本来今儿安有鱼说也会到静国公府来提前贺贺喜,没想马文池来了,才发现安有鱼没来,本想待莫息等人一走,他也跟着告辞找他师兄去,没想冯大非得拉着他说话儿,这会儿好,走到一半还被截了。 “我去去就来。”马文池同冯大道,冯大点头,他抬步跟在阿苍后面。 走过前面的庑廊,便到明澜院,冯大转身提步,没想到竟看到站在庑廊下的冯三,他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大哥,姜大小姐与孙小姐刚走,从清宁院出来。”冯三并没有多余的话儿,她来明澜院,只是为了说出她想说的话儿,冯大不在院里,她便找到这儿来。 “姜大小姐?孙小姐?”冯大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冯三指的是姜蕊与孙善香,这两位小姐的父亲,他都知道是谁,只是他不明白冯三提起这两位做什么:“她们也是来贺喜的?” 冯三点头:“嗯,说是这样说。” “什么意思?”冯大往明澜院走。 冯三跟上:“倘真如此,那不是该同大哥的妹妹我来贺喜更对么?” 冯大止住脚步,侧眼向冯三:“三妹,京城并非湖广,姻缘结的是两姓之好,冯董两家联姻,真正结的并非冯家与董家,而是夜家与董家,你懂么?” 起先不懂,可当陆续到静国公府来贺喜的贵女一拔来一拔又走时,她便懂了,然懂归懂,冯三就是不服气: “凭什么?与董女傅成婚的人是大哥,凭什么都向她夜十一贺喜!” 冯大盯着冯三沉默着,一会儿后突然问:“五妹呢?” 冯三被这转折问得一愣,随即道:“到祖父那儿去了。” “这样的话儿别让五妹听到,更不要再说。”冯大提步继续回明澜院,知冯三在后面跟着,到底是自已嫡亲的妹妹,再不懂事,再气得他肝儿疼,他也不得不多说两句:“倘让祖父晓得,三妹,过些日子,你便该一同回湖广武昌,回家去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冯三立停住跟着到明澜院的步伐,冯大并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冷淡让她清楚地知道,连她大哥都开始厌弃她了。 一盏茶过去,冯大已走得不见踪影,冯三仍站在庑廊下一动未动。 “三小姐,回院吧?”采珍怯声道。 冯三听进去了,她慢慢地转身,往庑廊外走,脚下越走越快,回到竹珍院,冯五还没回来,她直往自已的寝屋,门瞬时关上,甩得砰砰响,吓得被阻之门外的采珍脸色顿白。 “我才是冯榜眼的妹妹!凭什么都向她道贺!” “凭什么干预我的亲事儿!凭什么大哥什么都听她的!” 冯三愤怒地扫掉高几上的花瓶,鲜花与青花瓷一同掉落,破碎的声音即刻传到屋外。 采珠听闻自家三小姐回来,便去厨房取三小姐爱吃的糕点,没想刚回来便听到屋里摔破东西的声音,还看到采珍急得在屋门廊下跺脚,手还不停拍打着门,喊里面的三小姐。 不必问采珍,她便知道三小姐又发脾气了。 叹了口气走过去,认命地端着托盘上的糕点靠近采珍,采珠并不打算说什么,有采珍一人喊里面的三小姐,够了。 “凭什么……莫家有意同夜家联姻就行,我心悦莫九爷就不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怎么劝 伴着低泣声,冯三不甘的声音自屋里传出,采珍采珠闻言,早见怪不怪,却同时紧张起来。 这样的话儿倘让第四人听到,那就糟了! 马文池被请进清风堂,刚坐下,夜十一便过来了,向他这个师父福身见礼后也坐了下来,他急着出府去找安有鱼,也没多话儿,直接问道: “找我来,是为何事儿?” 阿苍这回没进屋里,与阿茫同守在屋外廊下,清风堂附近也被清过人,安静得很,一路走来,他便发现了,觉得他徒弟找他,所为之事大约小不了。 “方将师伯让人捎信过来,说是临出太医院时,被方太医拉住了,一时半会过不来。”夜十一亲自端起茶碗递给马文池,对这个师父,虽不如她信安有鱼那般信任,但素来敬重得很:“十一怕师父着急,便同师父说一声。” 马文池接过茶碗,抿了口茶,心里别扭了会儿,终禁不住问声:“非是师兄之意?” “师伯不知道师父今日教十一练完五禽戏会特意留在现在,还同翰林院告了假,自然不会问。”夜十一本以为就她师父这块石疙瘩,问都不会问一声,没想还好,没硬到底。 提着的心慢慢落回原处,马文池将茶碗端至嘴边,喝了两口放下:“没旁的事儿了?” 夜十一见马文池作势要起身了,赶紧道:“有!师父可知先时方太医有意将小女儿许配给师伯之事?” “听师兄提过。”马文池觉得他徒弟旧事重提,应是有何目的:“师兄拒了,莫非方太医还不死心?” “方家死不死心的,十一不知。”夜十一想到孙善香那般胆小的人,竟也敢与姜蕊同来,向她诉说情衷,希望她能像牵线冯大董秀之两人一般从中帮忙,她便想说得更多:“但十一知道,师伯富有仁心医德,现今不过是太医院普通医官,便这般受青睐,倘吕院使退位,师伯真成太医院院首,师父想过么,届时会有许多贵女能踏平师伯家的门槛。” 他岂有不知之理? 可他劝不动他师兄,憾动不了他师兄的决定,他什么也做不了! 马文池垂下眼皮:“师兄自有她的思量。” “嗯。”夜十一赞同,“师伯的思量,便是治病救人,一生为医,纵丢了已身性命,也会坚持不懈。” 噩梦里,直至她难产而亡前,安有鱼于太医院里消声灭迹前,都是如此。 丢了已身性命,成功刺激到马文池力保平静的表面,他沉下脸:“我会提醒师兄……” “提醒总是要的,但师父,除了政权争夺的危险,师伯……这会儿还能拒了方家亲事,那么日后呢?当师伯再婉拒不了之时,又该如何?”孙善香的倾慕提醒了夜十一,倘安有鱼在她相助之下,不再重蹈噩梦轨迹,而成为太医院首官,随之而来的不止有好处,亦有无穷的坏处:“到了师伯再拒绝不了之时,师伯必会暴露,一暴露,便是欺君。” 按大魏律令,女子不得入朝为官,倘被发现,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 欺君之罪,那是要砍头的。 “这一点我也担心过,故当初问师兄的想法,得知师兄遵吕院使师命,纵不喜留在太医院你尔我诈,也会力争太医院首官之时,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劝过,然安有鱼的坚持让他无计可施,马文池苦恼地看着夜十一:“十一,你同师兄更亲近些,或许你的话儿,师兄会听,要不你……” 夜十一摇头:“不,师父,师伯想要做的事情,十一不会阻止,十一只会帮师伯。” 家花野花的,纵不能摘,也不能伤着,她会帮着安有鱼解决这些麻烦,但她不能明说,她想着噩梦中她师父师伯在她难产而亡时,尚无法走到一块儿去,应当是有缘由的。 比如,她师伯是个木头人,她师父则是块硬石头。 “十一!”马文池霍然起身,立起为师的威严斥道:“有些事情你能帮,有些事情你只能劝!” “怎么劝?”夜十一极少看到马文池这般严厉,微仰着脸,请教道:“师父教徒儿?” 马文池噎了噎,随之瞪眼,他要知道怎么才能劝动他师兄,还用得着教徒弟? 夜十一噗一声笑出来:“好了,师父,其实十一请师父过来,除了说的这些,还有另两件事儿,一件事关师伯,一伯事关师父。” 她逐将姜蕊孙善香今日来静国公府贺喜之余真正的目的说将出来。 马文池听完,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又啼笑皆非地摇头。 “怪不得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我,回头看时又看不到人,我还以为是我多想了。”马文池过会儿悟道,“原来真有人,还是姜家的大小姐!” “之前姜左少卿来找过二叔,二叔答应从中制造个机会,让姜左少卿自已与师父提提亲事,师父婉拒后,显然姜大小姐反而来了兴致,方会做出偷偷跟在师父后面之举。”夜十一想到孙善香,“至于孙小姐,师父,师伯虽晓得有孙小姐这么一朵桃花,但从未在意过,孙小姐刻意制造过两三回偶遇,师伯也没往心里去,大约从未想过孙小姐会真对她起心思。” “师兄自持……”马文池往屋外看眼,帘子外廊下阿苍阿茫恪守职责地静守着,确定并无他人,他方转回眸来:“自持是女儿身,不可能与任何贵女有任何干系,自是放松警惕,事儿一发生,师兄能想到任何一面,就是没往男婚女嫁的这一面想。” 安有鱼自被叶游医收养授医至今,年至十八,倘以女儿家来论,这年纪再不订亲,已是老姑娘。 董秀之冯大亲事未真正定下前,董大奶奶不就焦急连找董大将军茬的胆子都有了么,可见女子年纪一大,倘未出阁,是件多少让人忧虑之事。 她师伯却自来自持男儿,一心行医救人,未有替自已的将来想过,甚至为遵师命,连欺君隐患都给忽略了,夜十一叹道: “不管是亲事,还是竞争院使之位,其风险之最,师父同师伯好好说说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套近乎 殷掠空觉得,她也该向夜十一贺贺喜,下月初正日肯定是去不了的,锦衣卫素来不同任何阵营亲近,夜家是夺嫡四豪门之一,且竞争成功的机率不小,她即站到黄芪肖身边,有些时候更不能肆意而为。 本来么,她也早过了肆意而为的时候。 “你这样远远瞧着透真大街足有半个时辰了吧?”不知花雨田是何时到的,突然就出现在殷掠空身后。 殷掠空被吓一跳,转过身来,眼睛瞪个老大:“你你你……” 什么时候飘来的? 听说花雨田轻功不错,好歹她也有点儿身手,又在黄芪肖训练下,三脚猫迅速往四脚猫方向进步着,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她毫无所觉,不是她太弱,就是他太强! 花雨田眼皮往下垂,居高临下瞥睨着尚不到他肩膀处的殷掠空,十三岁的少年了,却瘦得跟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似的,他觉得从前是孤儿,吃食不好,尚可以理解,现今有了黄芪肖这师父,怎么不见半点儿长肉呢? “你什么?你才多大?思慕女子也得等几年,这会儿往透真大街望着,能望出什么来?”至于脸色微白,花雨田权当殷掠空被他抓个正着,正难以启齿地想辄。 “即便再过几年,我也望不出什么来。”殷掠空惊吓过后,旁人惧怕花雨田这恶鬼,她却大概因同他成功谈过一回交易,半点儿也没带怕的。 听着殷掠空这样妄自菲薄的言语,花雨田忽地将脸凑近殷掠空,又吓得殷掠空瞪大眼,身体本能反应地往后大退好几步,他不满地挑眉: “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哦,恶鬼。” 他从不在意自已在外的名号,也快忘了。 “过来。”花雨田冲离他好远的殷掠空招手。 殷掠空保持警惕:“花督主有话便说,在这儿,我也能听到!” 花雨田慢步上前,殷掠空也跟着想退,他眼一眯,殷掠空退的步伐顿停,他满意地扬起笑容,走到近前伸手往花雨田脑袋上摸: “即是有自知之明,那就别妄想了。” 静国公府大小姐可不是谁都能肖想的。 元宵灯会山棚里发生的英雄救美,他可早听闻了,了不得啊,想当年在殷掠空这个年纪,他刚刚入宫,啥也不懂,什么都怕,战战兢兢,终日惶惶,哪里懂得思慕女子。 他误会她了,她望静国公府,不是思慕夜十一,她纯粹就是想像以往一样,夜十一无论高兴还是悲伤,她都能到夜十一身边去,然殷掠空并不打算解释,这样的误会挺好,可以做为她控制不住自已担忧夜十一时的最佳屏障。 “别跟我师父一样!”殷掠空拍掉花雨田仍搁在她脑门上的手,“我不小了,想要表现长辈的慈爱,方法可以有很多种,别总用这一招。” 跟黄芪肖一样,简直就是个灾难,花雨田也就没怪殷掠空竟敢拍掉他手的罪责,慢悠悠地往透真大街反方向渡步,是他来时的路。 殷掠空很不想跟在后头,不过往外走也就一条道,得往前再走一段才有分岔口,她不得不跟在花雨田身后走。 “我不是你的长辈。”走到分岔口,似是知道殷掠空不会再跟在他身后,花雨田顿住脚步,转身看着殷掠空道。 没说是,就打个比方,殷掠空应:“嗯。” 简简单单一个字的回应,突然让花雨田感到烦燥,好像他想得有多复杂似的,心一躁,情绪一外露,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冷下脸: “像这种套近乎的话儿,以后别让我听到!” 谁套近乎了? 是谁主动出现并靠近的? 是谁亲如她师父摸她脑袋的? “是,告辞!”殷掠空被花雨田把黑说成白的话语说得脸一木,腿儿一伸,步伐一整,迅速往分岔口左边的胡同窜走。 “你……”花雨田被殷掠空的行径噎得一口气堵在心口。 秦掌班远远瞧见,赶紧跑上前:“督主?” 又往已瞧不到殷掠空身影的左边胡同望:“谁啊?” “淮平候出府了?”花雨田并不想在秦掌班跟前说太多关于殷掠空的事情,他已然察觉自已对殷掠空的关注太多,这样的关注存在异常,他心知肚明的同时,也下意识选择了保密。 恶鬼的存在,也意味着卫道士的存在,他至今孑然一身,并非他愿意孤独。 “出府了,已派人跟着,依督主所言,不敢跟太近,只远远缀着。”秦掌班应道。 淮平候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跟得太近容易被发现,纵是东厂,不占理之时,也不敢在淮平候跟前太过放肆。 “回了。”花雨田看了眼左边胡同,伸腿往右一转,步入来时的街道。 英沁较之董秀之还要长一岁,然董秀之已在月初同冯大定亲,婚期据说安排在六月,今三月,也就是在三个月后,京城两大才女便只余她一人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前好歹有个人来平分平分,现今即将只成她一人,她的心情日渐沉重,心思越发明显,也开始怀疑,自已所坚持的,到底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嫡女的抑郁,淮平候看在眼里,嫡女的焦心如同他的重担,自小他便灌输了嫡女要成为一国之母的观念,纵国母之位现由谢家女掌持,凭嫡女才貌,入宫为妃实属轻而易举,可为何皇上能对董家嫡长女起心思,对他家沁姐儿便没这份心思? 他隐隐明白,却又不愿承认这份明白。 刚入内学堂,踏进门槛没几步,夜十一杨芸钗便迎面碰到英沁,两人福身见礼: “英女傅!” 英沁难得露出颇为真心的笑容:“倘方便,今日下堂后,夜大小姐搭我的车走,如何?” 夜十一自不会拒绝:“好,那么下堂后,我在这儿等女傅。” 英沁点头,转身往荟班走,再过会儿便该上课了。 杨芸钗等英沁走远,方道:“大姐姐,英女傅她是……着急了吧?” 夜十一嗯道:“能不着急么?” 年十九了,恰是她噩梦中香消玉殒的年纪。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奉圣命 “看来冯大表哥与董女傅的姻缘,暗下不少人晓得其中少不得大姐姐的功劳。”杨芸钗笑道,姜蕊孙善香贺喜的真正目的,她已听夜十一说了。 “淮平候是正三品的通政使,英女傅的姻缘可不好牵,何况英女傅还有自已的心思。”夜十一同杨芸钗提过这茬。 杨芸钗自是记得这一茬:“皇上……” 话刚起个头,夜十一看过来的一眼,犀利得即刻让她灭了音。 “芸钗,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你都别忘了,这儿是皇宫。”夜十一言罢立提步往萃班走,有些事情纵天下皆知,也不能随意诉之于口。 淮平候的车马在仁国公府前停住,莫家门房往里一递话儿,莫世子很快亲自出来相迎,直接将淮平候迎进外书房,外书房里,仁国公已在等着。 尾随英家大车的东厂番子一见,掉头回了东厂,禀于秦掌班,秦掌班很快禀了花雨田。 “继续跟着。”仅四个字,花雨田再无旁的吩咐。 秦掌班其实有些不明白:“督主,通政司里咱的人,最近也没传回什么关于淮平候不对劲的地方……” “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淮平候人老心不老,闹腾得很,总得摔一摔跟头,才能安份些。”花雨田具体也不尽知,他只知奉了圣命,便得做好。 淮平候尚不到不惑之年,也没多老,秦掌班心中腹诽,再有其他疑问,也不敢再出声,怕花雨田一个不高兴,便能先让他安份些。 黄芪肖今日一直在思考,确切来说,是数日前永安帝突然召了花雨田密谈,却让他退下避开而引来的焦躁,他觉得花雨田又奉了什么皇差,指不定京中哪一位又得倒霉。 蓦地起身,声往公事房外一扬,喊进来红校尉,他问:“那小子呢?” 那小子就是毛丢,红校尉略想了下:“今儿大嫂往太医院递了牌子,安太医会到府上为大嫂诊脉,毛丢一早便往大人府上去了,说是要替他师父听听安太医是怎么说的。” “这小子……”黄芪肖抑不住嘴角上扬,意识到红校尉也看着他笑,清咳声:“嗯,待他师娘倒是挺好的,他师父怎么就不关心关心。” 红校尉觉得黄芪肖自收了徒弟,特别是个极有眼力劲的徒弟,已然要上天了,时不时就得嗝应下他这个没徒弟的。 殷掠空特特等在外头,就是为了安有鱼一出黄府主院便能看到她,她有些话儿想让安有鱼捎给夜十一,然还未待她等出安有鱼,晌午未到,黄芪肖居然回府了。 “毛丢,怎么不进去?”远远瞧见殷掠空站在主院院门外,黄芪肖快走几步,到近前劈头便问。 殷掠空往黄芪肖身后望了望:“红校尉没来啊?” “他办事去了,近来花雨田又有动静。”黄芪肖没瞒殷掠空,说着往主院走,走了两步,见殷掠空没跟上来,他站定回头:“怎么了?不是来看你师娘的么?不进院怎么亲耳听听安太医是怎么说的?” 自真正行了拜师仪式,殷掠空得以常进黄府,她才知道原来这世间即便有妻有妾,也可以一心一意待正室妻子,妾室完全成了摆设。 黄二奶奶生下黄芪肖嫡长子后,走了一趟鬼门关,幸在最后母子平安,却也伤了根本,再无法生育,黄二奶奶贤惠,便接连为黄芪肖抬进两个妾室,前后再为黄芪肖生下俩庶女,此后黄芪肖再未进妾室房门,同黄二奶奶说,一嫡子俩庶女,有儿有女,够了。 这会儿黄芪肖赶在晌午前回来,殷掠空觉得大约是在担心她师娘,亲自回府来听听安有鱼的医嘱,相形之下,她借着关心师娘,实则另有目的,便显得她有多虚伪。 时至今日,她有三个师父,除了红夷子,第二位师父与现今的黄芪肖,她其实没多深的感情,只比路人要好上一些,连毛庙祝这个她认下的叔父都不如。 未能真心待之,只为了一已目的,这是她的初衷。 或许从前听过一些关于锦衣卫不好的传言,导致了她的初衷并不怎么美好,然此时此刻,随着日子的增长,相处时间越多了解越深,她便觉得站在真心待她的黄芪肖面前,莫说左臂了,她连红校尉都远远不及。 “我……”殷掠空感到心虚,敷衍的假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黄芪肖看着殷掠空这般怪模样,突然想到什么,了然道: “行了,我知道了,一大早到透真大街那边去,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什么,过两日便是冯董两家定下婚盟的日子,你想去贺喜,原是无可厚非,好在你明白,没真到静国公府去,没让为师失望。” “师父知道……那……”殷掠空很想问,那有看到花雨田么? 黄芪肖接下来没提,只道:“那什么那,赶紧进来!” 殷掠空应:“哦……” 她觉得应当没看到,大概派到静国公府附近的锦衣卫探子只看到她到透真大街附近游荡,并未看到后来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并靠近同她搭话的花雨田。 跟进主院,还未到黄二奶奶诊脉的西厢,殷掠空想着黄芪肖方将提到红校尉办事去,是因着花雨田又有动静,而她去透真大街前,有遇到一件事儿。 “师父!”殷掠空跑上前两步挡在黄芪肖跟前,让黄芪肖不得不停下步伐看她:“师父,早上我去透真大街时,遇到过淮平候府的大车,去的方向好似是……仁国公府。” 之所以有迟疑,是因着那个方向其实不止莫家府诋,但她思来想去,淮平候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上门拜访的人家,应当是仁国公府。 “淮平候?仁国公府?”黄芪肖盯了会儿突然追上来这般说道的殷掠空,“你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殷掠空如实摇头:“没有,倘师父想知道详细的,我可以让乞丐兄弟帮着打听打听,不过能不能打听到,就不好说了。” 毕竟是大魏两大公国之一,知个行踪往来还行,要往里打探实打实的消息,几近万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自觅婿 后日便是董秀之冯大定亲之日,董秀之有些紧张,是怕得来不易的姻缘在紧要关头会出什么意外,也是心里即喜且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儿,她便想到夜十一。 琴风受命去找夜十一,找到内学堂大门处,只堪堪看到夜十一与英沁同行往外走的情景,她没有上前打扰,转身便回禀了董秀之。 董秀之听得奇怪:“英女傅和十一?芸钗没跟着?” 英沁是淮平候府小姐,淮平候未曾站营,英沁自也素来与四豪门少爷小姐们保持着距离,这般与夜十一同行的情景,还真是头一回见,此中必有蹊跷。 且杨芸钗未同行,可见英沁是有密事找夜十一相谈。 琴风点头:“是!大小姐,要不要找杨小姐问问?” 董秀之想了会儿道:“不必了,我们回府。” 杨芸钗虽知夜十一不少事情,然杨芸钗对夜十一的忠诚,她也知之甚深。 英沁既能避开杨芸钗,那么在夜十一与英沁同行回到静国公府之前,纵夜十一不会相瞒杨芸钗任何事情,这会儿夜十一尚与英沁同乘一车,问杨芸钗大约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出了内学堂,英沁并不着急与夜十一倾诉心事儿,像是漫步闲话般,两人走至宫门前,一路未说什么至关重要的话语。 英沁的谨慎,不禁让夜十一高看一眼,心说这样的人,倘真入了宫,且不说能不能入得她皇帝舅舅的眼,就这份自保意识,英沁也能在皇宫里很好地生存下来。 到宫门,英家大车随即停在两人跟前,英沁先上的车,夜十一后至,英沁的贴身大丫寰书念与阿苍随之上车后,便关了车门起行。 大车稳稳走着,渐离宫门。 “英女傅有话儿想对十一说?”夜十一觉得对英沁这样强有主见的女子而言,直切主题会更好。 “后日便是董女傅与冯编修的定亲之日。”说完这一句,英沁顿停下来,她看着夜十一欲言又止。 夜十一笑:“我虽不在荟班,但既入了内学堂,正经论起来,我也算得上英女傅的门生,何况之前董女傅身子不适,还是女傅到萃班代的课,女傅有话儿,直言便是。” “好。”英沁点头,眼不自觉扫向阿苍。 夜十一意会:“女傅放心,倘女傅信任十一,那么还请女傅像信任十一般信任阿苍。” 阿苍也即刻表态:“英女傅且安心,话儿入奴婢耳,也绝于奴婢耳。” “我自是信任你,也请你信任我才好。”英沁立刻握住夜十一一双小手,她能邀夜十一上英家车马,已是信任,扫阿苍那一眼,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保证,保证既已如愿听到,她再没有顾虑:“倘夜贵妃娘娘不弃,英沁愿听娘娘差谴。” 书念早知自家小姐的心思,闻此言也禁不住手抖了下。 阿苍尚冷静些,埋头低眼纹风不动,只有她自已知道,她内心是多少的震惊,前有姜蕊孙善香,后有英沁,从来她只以为大小姐胆子之大,现今方知她家大小姐胆子再大,也未到自觅夫婿的地步。 但她并不摒除大小姐将来会不会也有此举,毕竟大小姐所行之事,已然让她与阿茫越来越看不懂,未来如何,难以预料,加上大小姐这般小就耳濡目染,对将来的终身大事难免会产生过早的主见。 像现今,大小姐不就时刻在远闻莫大少爷了么,不再似从前长公主尚在之时,那般听从长公主莫世子妃的撮合,而与莫大少爷两小无猜。 阿苍能冷静自持,夜十一早有所料,闻言更没有半丝意外,也没有给出回应,此事儿事关重大,她无法即时给出个英沁满意的答复。 茶过三巡,淮平候仍稳得住,仁国公莫世子更沉得住气,毕竟找上门的又不是他们,父子俩很有默契地同淮平候随口说着朝中诸事,大事无小事杂,皆无关痛痒,权当闲着无事同僚开个茶话会了。 “小女……”再闲聊几番,淮平候有求于人,也是下定决心来的,终首开个头,话入正题:“小女已年至十九,尚未出阁,实是我与内子最挂心之事。” 他有两子一女,闺女最小,也年至十九,两子为长,早成家立室,孙儿孙女他都抱上了,就是小闺女沁姐儿的亲事最令他头疼,原本以为闺女年纪轻轻便名冠京城,乃阖京有名的才女,后又被秋太后点为内学堂女傅,怎么都不愁嫁的。 诚然也确实不愁嫁。 自闺女成宫学女傅,多少豪门请了官媒上门或世家长辈代为试探,然他那闺女才学惊人,更是有主见得很,又因他自小灌输女子婚嫁当以入宫最好的观念之故,他留着谋着,闺女想着念着,没想便将闺女留至年十九的老姑娘了。 悔,倒是没悔,不仅他,他闺女也没悔过。 只是事到如今,入宫之事已不宜再拖,再拖,闺女便得双十,过双十的年纪,史上虽也有入宫之例,但那极少,他可不会妄自尊大地认为,闺女会成为史上另一个例外。 仁国公莫世子对看一眼,都晓得淮平候口中的小女指的是宫学女傅英沁,淮平候府里虽有庶子庶女,但谁都知道,在淮平候眼里,素来仅两子一女,皆是嫡出,生母为英五奶奶。 英家共有五房,淮平候是第五房,前四房皆不在京城,而居于英氏一族起源地山西,四房侍奉英家老爷太太群居英家祖宅,除了淮平候这一房在京,四房再无人出仕。 此中原因不明,至今无人晓得。 纵有心人查探,也查探不出其缘由,只据说是因着英氏一族十数年前险些灭族之事,到底是不是,却不好说,只大概是个猜测,远远无法定论。 “儿女大了,总得成家立业,为人父母,忧心挂虑,在所难免。”仁国公很是理解地道,又问淮平候:“不知候爷相中哪一家?需得我仁国公府出面做媒?” 纵知一些英家的心思,这会儿他也没一言戳破。 莫世子知仁国公意思,附和道:“候爷但说无妨,能成淮平候府乘龙快婿,那是求之不得的福份,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揽重任 淮平候走后,莫息便进了外书房,同进的还有莫九。 自莫九高中入翰林院,自莫息密召人手成立八部众,当然这点莫九尚且不知,整个仁国公府也就仁国公莫世子晓得,连莫太太莫世子妃都不晓得,两人的到来,仁国公莫世子未瞒淮平候来意,让两人坐下,便如实告知。 “淮平候想让英女傅入宫?”莫九有些讶异。 英家嫡女英沁,内学堂萃班女傅,他见过几回,皆是远远见过,形容秀美,虽不如董秀之容貌精致,加上才学出众,也算得上人中之凤,更有宫学女傅此身份加持,想要什么姻缘没有,竟然会想入宫? 先时他见英沁久未出阁,以为是英沁眼光甚高,阖京豪门子弟,无人能入得她眼,现今想来,还真是如此,英沁看中的是当今圣上,豪门子弟又算哪根葱。 仁国公嗯声:“淮平候能让咱莫家帮着想想辄,让英女傅得皇上青睐,招之入宫为妃,言道日后定当尽力为三皇子谋。” 这是交换。 以英沁如愿入宫为目的,换得淮平候府倾力相助莫家夺嫡的交易,他与长子皆觉得此交易可行。 莫九一听,再无话儿,不由看向自进外书房坐下,便一直只听着未发表意见的莫息。 莫世子也注意到了:“息哥儿,你觉得如何?” “祖父与父亲不是决定了么,即应下了,那此事儿交由儿去办如何?”莫息不说则已,一开口便揽下助英沁入宫此重担。 惹得仁国公莫世子莫九三人六只眼睛的注目,注目中无不带着质疑、凝重、乍舌。 “阿息,此事儿非同小可,岂是你一人之事?”纵莫息变了,变得莫九不得不侧目,然莫息到底才十一岁,他不以为这般的少年能做成什么大事儿,何况是这般事关整个莫家兴亡的大事儿。 淮平候乃通政司首官,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阿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儿,真正掌管着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要任,倘能得英家站营,原就有元嫡优势的三皇子无疑多一强大助力,此不止为莫家历来所求,更是余下三家夺嫡豪门所求。 英沁能否如愿入宫之事,可谓兹事体大! “息哥儿,不是祖父不信你,正如你坤堂叔所言,此事儿非同小可。”仁国公亦觉得英沁入宫一事儿,还真不是此时的嫡长孙能担当得起的。 莫世子纵有护子之心,望子成龙之愿,此刻亦心如明镜,沉下脸训斥莫息: “息哥儿莫胡闹,此事关莫家荣辱,事关你三表哥能否入主东宫,将来进而继位的大事儿,岂能由你一人担着?倘有个闪失,成败不说,惹恼了皇上,那对莫家而言,但是万劫不复!” 莫九的慎重也是仁国公莫世子对莫息主动担下此重任的疑问,于莫九而言,兹事体大,于他们父子俩而言,更是不得不万分谨慎小心,诸多思虑,多方谋划。 且英沁入宫一事儿,父子俩早在莫九莫息入外书房前,便达成势在必得的共识。 事情一旦加之必胜的执拗,它重要的部分便不再仅仅是事情的本身,而在于在完成这个事情的过程中,那份拿捏得当的分寸,事关天子,息息存亡,势必得赢,又得赢得体面,更不能因此惹恼九五之尊,为莫家带来无穷祸根。 “祖父、父亲、坤堂叔,我这样说,并非无矢放的。”莫息表下态度,他是认真的,而非一时之言:“倘你们不放心,那便在背后看着我,反正莫家人脉力量,我是得动用的。一动用,自瞒不过父亲的眼,纵我用不到,还有坤堂叔呢,让坤堂叔盯着我,祖父与父亲能放心了吧?” 有莫九在旁盯着,背后又有莫世子看着,仁国公想想确实是放心不少,然真正在交到莫息手中去担这个重任,他还是无法应承,最后只答应先让莫息试试,观其成效,再做决定。 莫世子见长子被父亲委以重担,纵尚未做最后决定,终是能让长子试上一试,此已说明父亲十分看好长子,对此他是心生欢喜之余,又不觉忧心起来,长子越来越不能让他看懂,这种未知的恐慌慢慢充盈他心。 他觉得,是时候找个时间同长子好好敞开心扉的聊聊了。 莫九一出外书房,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他深深明白,倘换做是他提出要担此重任,且不言他有没有把握,一提出,必让仁国公莫世子立否,毫无转寰余地,绝不可能像莫息这般,还能得他堂伯试一试观后效的机会。 到底不同,到底不同! 莫世子莫九莫息走出外书房,仁国公仍留在外书房,走到书案后坐下,执笔铺纸,慢悠悠地画了幅白云万里山峦千重的墨水画。 “老安,你去安排个人手,跟着大少爷。”放下画笔,纸上墨画未干,仁国公盯着重重山峦之上的云霄,终是吩咐老忠仆连管家一句。 连管家应诺,立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得仁国公府追嘱: “小心些,息哥儿现今大不同,自个养了私卫,身边除了永书这没身手的,永籍身手算不错,除外还有其他人,你派的人一定得小心,不仅身手要好,机灵敏捷,且得耳聪目明方可。” 连管家半弯下腰,恭恭敬敬应道:“老爷放心,老奴晓得,大少爷养的八部众可不简单,个个是狠角色,先时我便试过,险被发觉,幸在小藤谨记嘱咐,关健时候没再跟下去,虽躲过被大少爷发现之险,却也办事不力,无功而返。” 连藤是他幼女,老来女,年芳十五,自小得仁国公许可,重点栽培成仁国公府暗卫之一,最擅长跟踪查探,就是人小心不小,偷偷心悦上莫九。 知女莫若父,此事儿幼女能瞒过她母亲与哥哥们,却瞒不过他这父亲,跟在仁国公身边数十年,大半辈子看尽朝堂诡谲,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仁国公没计较连藤的无功而返,此结果无疑反面证实了他嫡长孙的能耐,他心中不无满意: “既小藤已有经验,那便还是小藤去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算了吧 噩梦里英沁并没有入宫,起先夜十一并不知缘由,梦里她也想不透,为何她皇帝舅舅能让董秀之另眼相看,却对同样出色的英沁视若无睹,甚至当淮平候四方使力想让嫡女入宫时,她皇帝舅舅还下了密令,让花雨田找机会坏淮平候的事儿。 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齐聚内书房,讨论着她自英沁那儿得来的暗示,英沁之意,无非就是想让夜家助其入宫换来淮平候会对夜家夺嫡的支持,英沁成了英妃助她姑母一臂之力,那夜家在宫中势力便更强一些。 她明白,她祖父父亲二叔更加明白,此刻正兴奋之余,不免又暗含隐忧。 罚跪事件后,静国公府至少在表面上,沉寂至今,杨将军与山东密信之事同夜家毫无半点儿干系。 静国公犹豫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夜二爷赞同:“倘能得淮平候相助……大姐儿,此真是淮平候之意?会不会仅是英女傅擅自做的决定?” 这样的可能不无可能,英沁素来有主见,连英五奶奶都管不了,夜大爷同道:“可得确定才好。” “问过了,当面问的,英女傅也向我坦白,她找我们夜家的同时,淮平候也去找了莫家。”本来对英沁没什么好感,但英沁的坦白,在那一刻,夜十一明白这是英沁给她夜家的压力的同时,她对英沁有了新的看法。 “看来淮平候更看好莫家。”静国公叹道,“上回皇上震怒,朝中许多官员已然对我们夜家若即若离,态度不明,淮平候有此举动,倒也不奇怪。” 夜二爷也拿不定主意:“父亲,那此事儿……” 静国公摇头,仍在犹豫不定中。 夜大爷完全默然,夜家的主意素来都不是他拿的。 “还是算了吧。”夜十一在静默中,突然开口。 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齐齐看向她,她解释道:“大约皇帝舅舅也不太喜英女傅,强行塞进宫,只会令皇帝舅舅龙颜大怒,届时我们夜家只怕会有更多的绊子。” 设法送英沁入宫,不仅会害了英沁,即便她皇帝舅舅没要了英沁的性命,英沁也必注定终身在宫中孤老,除此,皇帝舅舅倘因此再恼上静国公府,那往后可如何是好,她还怎么查她母亲的真正死因。 此事儿她是早决定好的,之所以还是同她祖父父亲二叔说了,只是觉得这样的大事儿,她不该瞒他们,并非她改变了主意。 夜大爷看着宝贝闺女:“算了?” 夜十一点头:“嗯,算了。” 静国公与夜二爷亦同看着她,她郑重地再说一次:“祖父、二叔,此事儿听十一的,好么?” “为何?”静国公未应答,他得先知道缘由。 谋了大半辈子,他就是个真正的政客,为了夜氏一族的兴荣,他已经放弃一切,甚至在该闭眼的时候闭上双眼,让自已什么也看不到,纵明知这样会伤到他流着他血脉的人,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这样做。 “是啊,这是为何?皇上确实不如心喜董女傅那般对英女傅青睐,但也从未有厌恶之举,大姐儿你这般肯定皇上会震怒,是何缘由?”夜二爷随之追问,无缘无故放弃这个拉拢淮平候府的机会,总得有个不得不为之的缘由。 “刚过易折,十一觉得,还是让静国公府继续平静一段时日为好。”自罚跪事件之后,夜十一不再随意到御书房,她皇帝舅舅也未再传她相见,可见一些事情,不是她变了,而是事情本身在改变。 夜十一并没有说真正的缘由,她没法说,她说不得。 无法说出真正缘由,淌不淌英沁入宫这浑水的结果,便不好说。 她到底有没有说服她祖父与二叔,离开内书房走出松椿院时,她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自来除了她父亲会无条件地信她,无条件地护她,再没有谁了。 纵是祖父与二叔,当真正触及夜家利益之时,他们也会犹豫,也会衡量,并不会一味地信任她,听她之言。 伸出一双稚的小手,夜十一盯着呼出口气:“也对,才九岁,换位处之,小事儿便罢了,大事儿,我也不会轻易信一个九岁的女娃儿说的话儿。” 诸如当初邀得她师父不得不主动踏进静国公府,这是小事儿。 诸如连毁游左俩副将,纵她未曾当面说过,她祖父二叔也未曾当面提过,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事情的背后除了其他豪门,更有夜家探子盯着。 犹记得她父亲是这样同她说的:大姐儿,你祖父与二叔并非不信你,只是担心你,挂心你的安危。 其实她知道,不是的,至少有一半不是这样的,她祖父与二叔其实更担心更挂心游左俩副将被舅一事儿的成功与否,有无留下对夜家不利的痕迹,她也清楚,必要时,甚至能对她执掌星探下手,只为保全夜氏一族。 说不上难过,说不过失望,挺复杂的一种心情,很早以前就清楚明白地感受到,在噩梦里,现今亦然。 阿苍埋头低眼,自已说自已换位处之也不会信一个九岁大的女娃儿的话儿,像这样奇怪的行径,大小姐已然非一日两日,可每回看到听到,还是颇让她侧目。 没理会阿苍的侧目,夜十一提步,迈出,未没有想回清宁院,而是往二门走: “阿苍,备车。” 阿苍应诺,跑着往前,先行去吩咐下人备好大车等在二门。 这次不带杨芸钗,她需要一个绝对无扰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此生除了保命,查清母亲死因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 专用的夜家大车上,时常放着随时能换的衣物,一上车,夜十一便让阿苍取出平民穿的布衣,两套男式袍服。 换好后,阿苍慢慢在夜十一脸上涂抹上略黑的膏粉,涂完也往自已脸上抹,边抹边往外同车夫说: “把族徽取下来,到了地方你便先回,府里有谁问到了,不准透露半点儿,就说大小姐出来逛逛,日暮前回,不必担心。” 车门外的车夫听到,应诺,立刻停下大车取了族徽,取完小心放好夜家族徽,方再挥鞭重新起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知张舍 到地方,车夫摆上车踏板,待阿苍小心侍候夜十一下车,抬眼瞧见夜十一与阿苍的奇怪装扮,他识相地掀下眼皮,脑子里半点儿不敢胡思乱想。 这样的情形并非第一次见,该睁眼的时候睁眼,该闭眼的时候闭眼,身为夜家家生子,他自小便被教导着,如何做好一个下人的本份。 车夫驾着大车离开悄儿胡同,夜十一与阿苍慢慢往胡同深处走。 尽头,是张屠夫生前的家。 安有鱼在张屠夫灯尽油枯之际,有到静国公府告诉过夜十一,夜十一没见张屠夫最后一面,历经噩梦产子而亡,眼睁睁看着亲子刚生下便失去母亲,她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毕生都将追随着她,时刻无法忘怀。 生老病死,多少平常的事情,然在她噩梦之后,她已见不得,能避开的,她尽力在避开。 一个善良的人送走了唯一的闺女,到病重无法救治的尽头,不是无法再多活几年的怨恨与遗憾,而是笑着说,他终于能见到闺女,到闺女跟前亲口抱歉,抱歉让闺女有个那么没用的父亲,抱歉闺女受尽折磨之际,没用的父亲却半点儿不知,连最后的收尸都无法做。 那情景,光想着,再想到她于噩梦中那无缘相处一日的儿子,夜十一便无法去送张屠夫最后一程。 安有鱼是仁医,时常布施,所赚银子经常入不敷出,张屠夫毕生积蓄早在为闺女冤屈伸诉时用尽,两人都不富余,甚至有些穷。 夜十一得知后,让阿苍拿了银子给安有鱼去给张屠夫办个风光的葬礼,生前怎么狼狈,至少死时能体面些。 安有鱼照做,张屠夫却拒绝了,说无功不受禄。 他也听安有鱼说过,安有鱼能到他身边为他诊治,是因着夜十一,不收半点儿银子为他治病,为他争取多最后活着的那些日子,他已满足,他再收,他下下辈子,也还不清安有鱼与夜十一对他的恩情。 最后,夜十一用那笔银子买下张屠夫的房舍。 张屠夫没再拒绝,他接受了夜十一拐着弯对他的好意,接受安有鱼帮他在死后办一个难得风光的葬礼,而不是草席一卷,随意被丢至郊外野地,自此划上自出生到死亡的句点。 房舍并没有改变什么,阿苍提过修葺一番,夜十一拒绝了,原汁原味温暖的家的感觉,她觉得保留着,挺好。 每个角落,每处阳光,都折射着她心中那一片时而迷惘时而坚定的软柔。 末了阿苍只把房舍里里外外洒扫了遍,该换的东西尽数换新,该留的东西半点没动。 院子中,阿苍在树下放了把竹制的摇椅,新买的,不华丽,也不美,很简单,很便宜,很结实。 她很喜欢坐在那儿,摇啊摇的,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随着摇椅的晃动,望着天边,眼里倒映着白云,时不时有鸟儿飞过,清鸣的鸟叫声传入她的耳朵,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一片清澄蔚蓝的天空。 现今夜十一就这么坐在树下摇椅里,阿苍随侍在旁。 置下这个房舍后,她来过一回,那是在张屠夫葬礼后的隔日,今儿是第二回。 阿苍很懂得她的心意,这时候的她不愿意让谁打扰,阿苍便形同透明人般,一直站在她身后静候着,噩梦里她信任阿苍信任过其他人,甚至连莫息阿茫都比不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 院门外有人,她就坐在院子里,隔着一面墙一道门,没来多久,居然有邻居来窜门了,夜十一笑忽地扬起: “阿苍,去开门。” 两扇老旧的木门由里打开,阿苍看着眼前的人微张了嘴,小惊了一把: “莫大少爷?” 听到莫大少爷这称呼,夜十一唇边的笑容僵住,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大小姐?”阿苍挡着门,回头向夜十一请示。 “请莫大少爷进来吧。”夜十一本想将莫息拒之门外,但一想到他既能找到这儿来,应是有什么事情,即便她紧闭门户不让他进来,他还能翻墙。 将张屠夫家院子两边的院墙看了又看,她决定让阿苍去办这件事儿,把院墙垒高些。 莫息一进院子,院门由最后跟进门的永书关好,阿苍站回夜十一身后去,永书跟着莫息略尴尬地站在树下,夜十一独坐的那把摇椅跟前。 没有请坐的意思,夜十一仍仰面平躺在摇椅里,不必抬眼,便能看到莫息那张令她熟悉又稚嫩的脸庞: “莫大少爷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从哪个角度,弧度线条都是那么完美,他在这个年岁便这般好看了,她在噩梦里为何没发现? 没有夜十一的吩咐,阿苍不敢动,不是自个的地方,永书也不敢反客为主,特别这地方还是夜大小姐的地方。 “有件事儿,我想了想,觉得该同你说一声。”莫息并不介意,或者说夜十一的态度自他重生回来领略至今,他竟已有些习惯,左右看下,提步往树下一块还算圆润的石头坐下,他侧目与她平视:“英女傅的事儿。” 夜十一停下摇椅的摇动,她坐起身,看着莫息,一字一顿道:“英女傅?” 莫息嗯声:“英女傅。” 终于得以一椅可以坐下,真不容易。 莫息在屋里唯一的桌前坐下,看着对面坐着夜十一时,心中不无感叹。 阿苍同永书守在屋外,屋檐下有一只百灵鸟,夜十一养的,永书手里提着另一个鸟笼,里面是另一只百灵鸟。 无需阿苍发问,夜十一看着另一只百灵鸟问:“你买的?” 莫息点头:“我买的,你那一只是雌鸟,我买的是一只雄鸟,正好凑一对。”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没有说雄鸟能不能放进屋檐下雌鸟的笼子里,夜十一直问莫息。 当初过户张屠户房舍时,是阿苍假用张屠户侄子的身份到京衙办的地契户主。 阿苍办事儿,她放心,除了阿茫,连星探都不尽知,他是从何得知张舍,并知她此刻就在这儿,她好奇之余,也得知道漏洞在哪儿,才好将漏洞补上。 第二百章 不讨厌 前世遇到一些她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的事情时,她便会来到这儿,原张屠夫的家,只是今生买下张屠夫房舍的缘由与前世似乎有些不同,时间也更提前些,但她的习惯,并无改变。 然这一点,莫息无法道出口。 “英女傅……”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意图将她的问题掩过,却教她揪住不放。 无法,莫息只好道:“十一,我关心你的一切,我会知道,并不奇怪。” “别顾左右而言他。”夜十一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没有,这是事实!”莫息声线略提,“十一,不管你接不接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莫息,一定会成为你的夫君!” 夜十一蹭一声站起,推得椅子无形中划出一道如同界线的痕,她一张小脸微微紧绷: “莫大少爷,不可否认,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但那已经是六岁之前的事儿了。现如今你我已不同,你说我变了,你何尝不是变了?我们也不是很熟,没有熟到可以让你喊我闺名的地步,请莫大少爷往后注意些,别再喊我十一,请称呼我为夜大小姐!” 屋檐下阿苍淡定自如,永书却紧张地频频往屋里瞄,又不敢瞄得太明显,简直要把眼角给瞄抽筋了。 莫息看着一点便着的夜十一,心隐隐作痛:“你就这么讨厌我?” 讨厌? 不,她不讨厌他,她只是不想重蹈噩梦中的轨迹。 “不讨厌。”夜十一如实摇头,察觉到自已激动得过了头,她慢慢再坐下,努力平静下内心的汹涌,心平气和道:“我没有讨厌你,你不想说便算了。反正你不说,我也会查,我就不信不能查出个结果来。” 她还是这样执拗,一旦心中有了疑问,即便他不说,她也能自顾去把答案揪出来,不看个明白,不追根究根,她便不会松手。 他庆幸,前世她并不晓得葭宁长公主病薨的蹊跷,即便死于难产,她也无忧无虑金雕玉彻地活到十九岁,而不是如同上回她狠狠甩开他的手,满面悲愤凶狠地对他说,她只为了查清她母亲的真正死因。 莫息承认,自那一刻起,他怕了,他不敢再随意靠近她,不敢再激怒她,他随着她的意,她不愿见他,纵进了静国公府,他也克制着想见她的疯狂想念,他也努力管住自已的脚,拼命不去想只要进了清宁院他便可以见到她。 他想阻止她,他想让她听他的,那么前提是她不再排斥他,肯好好地听他说话儿,所以他努力克制着,拼命管住自已,为的只是修复她对他那些不好的看法。 “我只是想……让我们回到从前,六岁以前,不好么?”几近哀求的,莫息低喃软言,回来以后,他只是想护住她而已。 “有些事情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夜十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眼有些酸涩,心有些动摇,可她深深地明白,她该坚持,坚持到底,动摇不得。 放下茶杯,她话归正题:“你说英女傅,是不是想说英女傅入宫一事儿?” 话题被她揭过,暂时达不到共识,他不会放弃,自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她较真。 揭过便先揭过吧,他还有时间,他还能让她看到他的真心,她所坚持的,他所坚持的,就看谁坚持到最后,花落谁手,情归何处。 “英女傅自宫门始同你一车,此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莫息见夜十一盯着他,等他说下去,她这样注目的情景,令他不觉弯起唇畔:“淮平候到过仁国公府一事儿,算不得阖京皆知,但同样的,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对于心知肚明之事,夜十一没想说太多,她直接问:“莫家是应下了?” 莫息反问:“夜家也应下了?” “也?果然是应下了。”夜十一得到答案,也不吝给出答案:“我是提议算了,不应英女傅,不过家祖父家二叔最后是如何决定的,我不知道。” “你提议算了?”莫息有些意外,“为什么?” 照前世夜十一的脾性,只要是对夜家好的,她素来是通往直前,即便事关终身,她也可以为了夜家而义无反顾,前世她会嫁给他,不就因着那时的夜家需要莫家的支持么,现今倘能助英沁入宫,便能得到淮平候候的倾力支持,她居然提议算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之余,也再次切身体会到,她是真的变了,变得与前世大相径庭,变得他在她面前,失去所有优势,不再胜算满满。 “英女傅进宫不会有好结局的。”夜十一并不介意与莫息实话实说。 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她从未想过要瞒他,噩梦中的夫妻情份,纵然不深,也并非全然没有,这便是为何她明明不愿再与他有所牵扯,可每回她还是硬不下心肠,真的将他摒除在千里之外的原因。 莫息闻言,神色认真起来:“宫门深似海,哪一位贵女入宫不是踩在刀尖上,当初你我的姑母,何尝不是如此?纵后来我姑母入主中宫,还不是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现如今我姑母已然薨逝多年,当年的谢贵妃取代我姑母成一国国母,你姑母也已贵为贵妃,于宫中生存,何曾不是时刻谨慎?哪一日哪一个时辰何曾松懈过?十一,你这话儿并不能成为理由。” “皇帝舅舅不喜英女傅,你知道吧?”夜十一道出另一个不算主因,却也是原因之一的原因。 她并未反驳莫息的话儿,因她反驳不了,他说的是事实,但凡入宫的贵女,哪一个不是冒着一人错倾族皆灭的风险,她能说出口的理由,她自知站不住脚。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何况后宫三千,皇上岂能做到个个心喜?”莫息没有被说服,于此事儿上,他觉得夜十一有事儿瞒他。 夜十一顿时哑言,垂眼沉默会儿,再掀眼,眸子晶亮地落在莫息脸上,问: “倘说……英女傅入宫,或许会招惹杀身之祸,你还觉得该助英女傅入宫么?” 第二百零一章 有何错 莫息能听得出来,夜十一所言并非全然揣测,而是有所依据,可这依据,她却不打算同他实言。 “凡事两面,有正有反,是非对错,值与不值,我们不是当事人,并非我们说了算。”莫息没有勉强,没有追问,他只是说出自已的看法:“英女傅今年十九,才学再横溢,也掩盖不了已成为老姑娘的事实,名冠京城的才女,能拖到至今,难道不是因着英女傅一心想入宫,淮平候亦然么!那么我们成全她,又有何错?” “明知进了那个门,那个人会死,你也觉得推她一把,把她推进死亡边界,这样的做法没有错么?”莫息所言,夜十一明白,但她无法苟同。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她一定会死?”莫息问。 夜十一被问得话儿噎到喉咙底,她心跳着,眼盯着莫息,嘴张了合,合了张,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无法肯定,她只知道噩梦里的这个时候,她皇帝舅舅给花雨田下了密令,让花雨田盯好淮平候,莫让淮平候真闹出什么幺娥子来,一心不愿英沁入宫。 倘英沁没在噩梦里入宫留得一命,反在现实中入了宫,性命时刻悬在半空,最后真殒于重重宫闱,而她明知道,却未曾努力挽救过,她会不安,心将无法得到平静。 “英女傅并非游氏之流,她才貌双全,即便有攀龙附凤之心,她也未真正做过恶事,皇上纵不喜她,该也不会真要了她的性命。再者,淮平候乃朝中重臣,就这一点,皇上便不可能会让英沁在宫中出事儿。”寂静了会儿,莫息先开口,安夜十一的心。 见夜十一不语,他觉得她大概就是因着英沁也在内学堂执教,说起来,同她也有师生之谊,方会这般担心,担心到臆测着英沁入宫后的生死。 “宫里有忌讳,能保命,那么宫外呢?”夜十一道不出真正的缘由,她只能见招拆招,莫息安她心的言语,让她反拿来质疑:“在宫外,横生意外更容易,孔奉祀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死了也无人追究,一句盗匪,便定了孔奉祀此生的下场。淮平候是重臣不错,然皇帝舅舅却是天子!” “十一,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此时此刻,听到此处,莫息已禁住再问一声。 夜十一终是永安帝唯一的外甥女,连夜旭都比不上她得永安帝宠爱,至少表面上,至少至今,永安帝擅未有拿她如何之念,那么她会得到一些消息,一些来自宫里的圣意,不无可能。 然自罚跪事件后,她未再到御书房,永安帝也未再召她相聚,她是如何得知的? “你就告诉我,纵然晓得英女傅入宫是九死一生,你也会这么做么?”夜十一不答反问。 她说不清她为何要追问莫息到底,为何非得知道在莫息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为何,即便莫息最后听她的,不助英沁入宫,莫家也会倾力相助,与她夜家一样,她祖父与二叔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仁国公莫世子同样不可能放弃。 可她就是想知道个答案,一个他的答案。 莫息许久未答,末了起身:“十一,我得在仁国公府站住脚,要站稳脚根,我便得有所为,尽管我是莫家嫡长子,我的继承权也并非绝对,我的路,从来不似世人眼中那样平坦。” 他走后,夜十一站在檐下。 永书并没有带走带来的鸟笼,此刻鸟笼便高挂在屋檐的另一边,笼里的雄百灵与对面的雌百灵两两相对,却遥遥不可及,只能鸣叫着,理理翅膀,展翅于狭小的笼中飞腾,似是在抗议,似是在调情,叽叽喳喳响个不停。 她看着,听着,半晌没动。 莫息最后告诉她,他已揽下助英沁入宫的重任,整个莫家正在期待他的表现,正在虎视眈眈他的成败。 “大小姐,要回了么?”阿苍站在院子里,夜十一站了多久,她便站了多久,眼见日快西下,她不得不出声。 夜十一仍注视着雄百灵:“阿苍,他的话儿你听到了,你觉得他错了么?” 阿苍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我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阿苍,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话儿是不能实言的?”夜十一视线自鸟笼移至阿苍满是踌躇的脸上。 阿苍立道:“自是没有!只是……” “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你觉得没错?”夜十一接下阿苍吞吞吐吐之言。 阿苍点头:“是!” 大魏俩公府,自来并非仅嫡长能继承,倘无德无才,无能无为,则别择贤者居之,毕竟要维持公府一族的荣耀,纵无功也得无过,此重担非一般地重,倘碌碌无为者承之,那便是将整个家族的兴亡在赌。 关扑有输有赢,而公府,哪一家也输不起。 心底明白,没有谁比夜十一更清楚,然她还是矫情了,明知莫息这样做并没有错,至少站在莫家人的立场上,他不但没错,甚至是对的,她还是无法不计较。 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人,一个日日能见到很是熟悉的人,明知大有可能是死局,却还是使劲地推了一把,一时看似利人利已,难道就可以惘顾一时过后的不幸结果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自认做不到。 自噩梦回,梦里殒命,她惜已命,亦惜旁命,游氏歹毒该死,英沁纵有贪念,也罪不至死。 夜十一提步,走出檐下,说了声回去,便兀自走出张舍,没有让阿苍取下莫息带来的鸟笼,也没有让阿苍把雄百灵与雌百灵放到一个鸟笼去。 一路往静国公府回,她走得缓慢,一步一步,途中有记得她第一回来介绍说是张屠夫侄子者,会同她打招呼,关切一两句,她随口应着,脑子不由放空,应到最后,她也记不起来她到底应了什么。 走出悄儿胡同,没有左邻右舍再会认出她来,再会同她挥手问好,她突然站定,身子慢慢往后转,她看着走过的路,走着胡同尽头的张舍。 再回头,重新提步,蓦地笑了。 第二百零二章 选秀始 噩梦中,九岁的她仍旧天真乖巧,没有生出那么多事儿,她与皇帝舅舅尚未因华音阁一事儿产生心知肚明的隔阂,御书房她尚经常跑。 那个时候,董秀之已于去岁年底入宫,英沁着急起来,与淮平候一同动了借助夜莫两家力量得偿所愿的心思。 那个时候,皇帝舅舅召花雨田下密令,并未避忌她,她听到看到记在心里,回府便将之告诉了父亲,她父亲告知了祖父与二叔,夜家便在那时放弃相助英沁入宫之举。 尔今有些事情改变了,她不再有这么一个缘由可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自罚跪事件后,她未再到过御书房,这一点谁都晓得,哪儿有机会能听到什么机密之事。 “大小姐觉得莫大少爷会怎么助英女傅?”阿苍给夜十一梳着头,想起昨日莫息特到张舍告知大小姐之事。 “三年前,母亲薨逝,皇帝舅舅以此为由,歇了三年一回的选秀,今儿过三年,又到选秀的时候了。”见阿苍梳的发鬓有些复杂,夜十一道:“简单些便好。” 噩梦里莫家在助英沁选秀中并没有成功,每处相助的关节皆被花雨田在暗处破坏掉,她觉得大约不必太担心英沁入宫一事儿,然现今已变得不再是梦中莫息的莫息,让她多了几分不确定。 阿苍应诺,停了手上梳一半的发鬓,解开重新梳过。 “大小姐!”阿茫刚掀帘进屋,声音已传进内室:“大小姐,二爷果是到礼部柴大人府上去了。” 柴左侍郎,礼部左侍郎,今年选秀的主官,莫世子乃礼部右侍郎,在此次选秀中为辅。 近水楼台先得月,莫家要助英沁在此次选秀成功晋级,直至册上有名入宫为妃嫔,有此优势,并不艰难。 东角亲自跟,跟到柴府亲眼看着夜二爷被迎进柴府大门,他便往回撤,同阿茫禀报,阿茫便赶紧回来报给夜十一。 禀报完,阿茫便乖乖地候在一边,她与阿苍都知道,大小姐并不赞同此次选秀相助英女傅之事,然老爷的决定,二爷的执行,非是大小姐能撼动的。 夜二爷自柴府出来,片刻柴家大车便直往习府而去。 到习府大门前下车,门房通报,柴左侍郎很快被请进习府,一路到习府的内书房。 内书房里,习首辅端坐着,柴左侍郎正坐下首,恭恭敬敬,语气中含着疑惑: “真是奇了,夜莫两家都替英女傅奔走,说尽好话儿,只为了让下官给英女傅开个方便之门,一路畅通无阻。” 习首辅抚着长须眯眼笑:“这有何奇的?淮平候找上仁国公府,他嫡女则寻上夜家大小姐,为的不就是畅通无阻么。” 柴左侍郎是他当初亲手提拔上来的,他深知柴左侍郎的鬓性,刚正有余,弯弯绕绕不足,却也是他看中柴左侍郎的最重要一点,方自当年那众多候选中将柴左侍郎提上礼部左侍郎之位。 “那……”柴左侍郎如习首辅了解那般,素来最不会处理这种拐弯抹角之事。 起先在礼部,莫世子同他闲话儿,闲话闲话着便提到今年选秀,接着道尽英沁的贤惠淑德才貌兼备,那意思不言而喻,他不擅弯绕,却也不笨,听得明白。 回府至夜二爷上门造访,自接待到送走夜二爷,他满脑子已然尽装着英沁的各种好,未有多想,他觉得这满脑子的优点,他得同人说说,昔日拉他一把的习首辅便成了他首要人选。 “只管秉公便是。”习首辅端起茶碗,示意柴左侍郎左手边上同放着的青瓷碎花茶盖碗,茶刚沏上来,热气还在冒,并不适宜入口,但他还是道:“此乃自贵州刚捎过来的新茶,味儿甘甜,且不涩,你尝尝。” 此话之意,是到此为止了。 柴左侍郎在习首辅手底下做事多年,此窍还是通的,即刻会意,再不多言,同习首辅品起茗来。 莫世子见到仁国公的第一句话便是:“父亲,夜家也插手了。” 仁国公并不意外:“自英女傅与夜大小姐同车,我便有此料。” 莫世子点头:“是,儿也料到了。” 仁国公不说话,只看向莫世子,眼中明晃晃写着,那你还特意来说这一茬做什么? “息哥儿……”莫世子刚起个头,便让仁国公抬起的手扼断了后面的话儿。 “息哥儿乃为父嫡长孙,却非唯一的嫡孙,大郎,你要明白,仁国公府经不起折腾。”仁国公知莫世子在忧虑什么,然不试着放手,便永远无法看到牵着的那条线,它能飞多高,经受多大的风雨。 莫世子微微叹气,父亲之意,他不是不明白,只是长子方年十一,他总放心不下。 仁国公见莫世子这般,不禁道:“大郎啊,你以为息哥儿为何会突然养起私卫?又突然提出要担起明明非是他这个年纪所能负荷的重担?” 莫世子抬眼:“父亲,儿明白。” “你明白,但你却全然没有息哥儿的胆量。”就胆量这一点,莫息让仁国公十分满意,男儿便该有魄力,纵知前路艰难,纵前途荆棘难料,也该有前行的勇气,而非滞停不前:“自息哥儿在自个阁楼上摔下,人没事儿不说,倒摔出出息来了。” 上观院再是莫息的院落,它也在仁国公府之内,他为一府之主,一族族长,就没有哪个角落能瞒过他的双眼,然此事儿,他的长子却至今未知,他倒是不介意在此时让长子知晓知晓。 果然,莫世子一听坐都坐不住了,站起惊道:“什么?” 仁国公利眼一斜,莫世子立刻坐回座椅里去。 自知稳不住令父亲不满,他也只能暗下苦笑,从前未为人父,他无法明白父亲偶尔的一些感叹,为人父后,特别是他极宠长子莫息,过往父亲的感叹便时不时成为他的感叹。 “都说人没事儿了,你急什么?”仁国公也是一个父亲,到底能理解几分,语气没方将斜过去那一眼凌利,放软许多:“放心吧,你看重息哥儿,为父何尝不是?倘那一摔真有碍,为父岂能按下不发?此事儿为父只同你说,你烂在心里,可莫再过第三口。” 第二百零三章 洛、休 莫世子走后,连管家带着连藤进了骊山院今榆堂。 礼毕后,连管家尚未开口,连藤便跪下请罪,老爷让她跟着大少爷,她却将大少爷给跟丢了,昨日大少爷到底去了何处,她难以复命。 仁国公没让连藤起身,只问:“跟到哪儿?” “回老爷的话儿,跟到八仙楼附近跟丢的。”连藤跟到八仙楼临近的街道,莫息便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那胡同素来少有人走,她心下略疑,却也跟了上去,没想一个拐弯,转眼便没了莫息的踪影,连永书都不见了。 “八仙楼?”仁国公嚼着这三个字,终摆手令连藤起身:“往后不必跟了。” 连藤起身应诺,纵心里不明白为何不跟了,她也不敢将疑问问出口,她很清楚,连着两回办事不力,老爷未惩治她,看的还是她父亲一生忠于老爷的面份上。 挥手先让连藤退下,今榆堂仅余仁国公与连管家,他道: “息哥儿大约是行动了,跟不到也好,小藤跟不到,足够证明旁人想要知息哥儿行踪,同样并非易事儿。你多注意些,倘息哥儿需要扶把手,你便扶把手,莫家的人脉财力皆可动用。” 连管家应诺:“老奴记下了。” 到底一片父心,没同莫世子妃言道,如同仁国公所言那般,莫世子将听到的烂在心里,绝不再出他口,等到莫息自国子监下学归府,前脚刚进上观院,后脚他便也进了上观院。 “父亲?”莫息讶异莫世子竟来得这般凑巧,“父亲不会是有事儿要同儿说,特意等儿回府便过来的吧?” 永书沏上两碗茶,没在屋里侍候,他退到屋外檐下,这会儿永籍差不多该回了,可不能让永籍在这会儿撞进屋里,扰了大少爷与大爷父子俩说事儿的。 莫世子轻嗯一声,端起茶碗,察觉茶汤尚烫,复搁下,心里斟酌着,想着长子本身就是当事人,他问了长子,算不算父亲口中的第三口? 莫息见莫世子犹疑不定,道:“父亲想问儿什么?” “和哥儿在国子监学得如何?”沉默太久也不好,莫世子随意寻了个事儿问问。 “二弟很用功,时常得博士赞扬。”莫息觉得他父亲要问的绝非他二弟之事,父亲不直问出来便罢,反正他不急。 莫世子又嗯一声,端起茶碗掀茶盖,吹了吹茶汤的热气,他轻抿一口,还是有些烫,他复又搁下,话儿到嘴边,终是没问出来,算了,父亲说息哥儿人没事儿,现看息哥儿也确实无事,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他便不问了。 长子未将自阁楼摔下一事儿往外说,父亲知后按下不发,应都有各自的理由,既然长子无碍,他何必多此一问,反暴露了父亲早知长子摔下阁楼之事却隐而不发之举。 起身,抬步,茶只轻抿一口,莫世子未再多言,只叮嘱莫息在国子监好好看着莫和,又道英沁一事儿尽力便好,莫做出什么不该做的,落个伤人伤已的结果。 莫息连连应诺,送走莫世子后,刚好永籍回来,永书仍守在屋外,他问永籍: “如何?” 永籍禀道:“是连藤。” “小藤?”莫息失笑,“上回也是小藤,昨日也是小藤,祖父当真信任连管家,连带着小藤也是百般肯定。” 永籍问:“昨日连藤跟到八仙堂附近,也转进过媚青胡同,是否让修意带着阿修罗部转移?” “不必,以小藤的能力,尚不是修意的对手。”莫息摇头否道,转问起八部众余下部众的寻找进展:“修意可说人找得如何了?” 永籍道:“已找得差不多,就是有几个人执拗些,一听大少爷不过年十一,要忠效大少爷,他们觉得悬,未来保障不大。” 从已身利益出发,衡量现有状况最有利的情势,莫息觉得挺正常,也不怪永籍口中的那几个人,只道: “让修意加紧进展,倘那几个人真不愿,那便暂放着,待日后他们看到我的实力,不必修意前去招揽,他们也是自动靠过来。” 永籍应诺,想起另一事儿,他面色难看:“大少爷……” “嗯?”莫息看他。 “派去跟着夜大小姐的休刚才来报,他和洛的行踪已经被星探揪到,恐怕这会儿已捅到夜大小姐那儿去,他们请示大少爷,还跟么?”永籍报得挺丢脸,摩睺罗迦部众,最擅长隐身保护,却还是让夜十一的人给揪出来,他领着八部众,出了这样的事儿,觉得太给大少爷丢人了。 莫息却想着在张舍时,夜十一信心十足地同他说,他不说,她便自已查,她不信她会查不出来之言。 “果然,被她查出来了。”扬起一笑,莫息笑得颇为无奈,又暗含着隐隐自豪的宠溺。 杨芸钗跟在夜十一身后,直跟到后院园子暖阁里坐下,她都小心翼翼的,她还好,芝晚已然冰了手脚。 阿苍亦步亦趋跟在夜十一身后侧,亦是跟得心惊胆颤,自昨儿夜里西奎亲自到静国公府来报,说莫大少爷派了两个八部众时刻跟在大小姐周边,大小姐自昨夜到这会儿下学归府,都没笑过。 暖阁外墙角芭蕉绿荫如盖,整片的翠绿映在夜十一眸中,像极了莫息亲手编就说送给她的那只草蛐蛐,纵她没收,草蛐蛐的模样已深入她心,她是想忘也忘不掉。 “西奎说,那两人叫什么?”明明记得,夜十一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阿苍道:“洛、休,同属八部众中的摩睺罗迦部。” 噩梦里,她十六岁同莫息定亲,隔年出阁,阿旭十三岁,因着离开静国公府后,她无法再时刻照应护着阿旭,她便自那时起,将手中执掌的星探转交到阿旭手中。 年至十三的阿旭也很懂事儿,星探交到他手里,依旧活跃在京城的每个角落。 嫁入仁国公府,成为莫息的妻,那时他已接掌八部众,言道她没了星探,总得有人在他无法企及时能护她周全,自此她隐形中多了两个私卫,时刻跟在她周边。 她仍记得,他眉眼俱笑地同她说—— 一个叫洛,一个叫休。 第二百零四章 别走错 自当街险撞了不该撞的人,又拦着道歉道过头,春生便一直觉得自已的霉运大概还没过去。 元宵节过后,直至三月中选秀开始,他方又出来凑凑热闹。 很不巧,又遇上夜家大车,远远瞧见,他下意识跟着,丝毫不理会小厮的劝诫提醒。 到凌平湖附近,眼见夜家大车便要转进云堆大街,他正想继续跟上去,跟前便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挡在他身前,跟天上忽然掉下来似的,唬得他大喝一声,连退带倒地险些被吓出毛病来,好在后面小厮及时接住他,方没让他当街摔出丑来。 “你你你……”站稳后,也看清掉下来的人是谁,春生简直有些感叹他人生机遇的歹势:“怎么又是你!” 殷掠空挑眉提眼地一笑:“对啊,怎么又是你?春五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问着,眼还往云堆大街瞟,那眼神儿明晃晃就是在明知故问。 小厮又见殷掠空这人,觉得能跟在黄芪肖这锦衣卫头头身边的人,绝对不简单,于是暗扯着春生道: “五少爷,出来前,老爷可说了,倘五少爷再闯祸,便要将五少爷送至四川了!” 春生拂开小厮微扯他袖口的手:“用得着你说!” 转又对殷掠空横眼怒目:“你!给本少爷让开!” “不然呢?”殷掠空认黄芪肖这师父后,旁的没学得很快,痞痞的模样倒是学了个八九成。 “不然……”春生一口气儿提上来,提到半截,终让小厮提醒的话儿起了作用,气势一减,提到半道,气儿顿尽散,接不上气儿的下场便得显弱:“本少爷大人大量,看在黄指挥使的面份上,不同你计较!” 殷掠空阴阳怪气地哟嗬一声:“了不起啊,真了不起,元宵灯会的教训没过多久吧?这么了不起的人难道忘了?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啊?春五少爷?” 看到了! 顿知殷掠空已看到他尾随夜家大车的行径,春生脸色都变了。 “也就夜家大车走得慢,夜大小姐不急,图个稳,要不然你跟得上?”殷掠空很是蔑视地将春生上下打量个透,“俗话说,绣头枕头中看不中用,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清清楚楚将殷掠空眼里的鄙夷看进心底,春生咬牙便捋起袖子,白净的包子拳头举起来: “我告诉你,你别惹我!否则我也是练过武的!” 小厮赶紧拦着:五少爷啊,你连蹲个马步都没片刻便放弃了,哪儿算得上练过什么武啊! 他就怕跟主子出门,回去主子鼻青脸肿,他便得糟殃。 “我也告诉你,倘不是我叔说了有机会多照看着你,我才懒得理你!”殷掠空顶道,她也不是没事儿干,事儿多着呢,也就看到是他,是春家的人,她才上前来拦拦,否则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纯运动。 “你、你叔?”突然冒出来个叔来,春生有些被惊到了:“你叔是谁?黄指挥使?” 想着略喜,倘真是黄芪肖吩咐殷掠空照应他,那他往后在京城就算不能尽横着走,至少能横一半了! 瞅着春生问完未等她回话儿,便自个胡思乱想浮上的喜色,殷掠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上前伸手,五指摊开,一把包住春生那还举着白净包子拳头,凉凉道: “想多了,黄指挥使是我师父,不是我叔。至于我叔是谁,你不用知道。” 反正她叔也不会见春家人。 晓得她叔还同春巡抚所在的春家有些关联,她便问过见不见的问题,她叔拒绝了,说往事往矣,故人多故矣,见如何,不见如何,都不如何。 “黄指挥使是你师父?”春生惊道,顿觉得同殷掠空作对好似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嗯。”殷掠空点头,“夜大小姐不是你能肖想的人,往后远远瞧见,不管是人还是车,你都离得远远的,记住没?” “这是黄指挥使的意思?”春生想问个明白。 殷掠空道:“我的意思。” 等着殷掠空应是,已准备下个疑问的春生即时噎住:“你、你的意思?” 再回想起殷掠空于元宵灯会的英雄救美之举,他即时明了,再是黄指挥使的徒弟,也还是个乳嗅未干的小子,与他有何差别? “怎么?我的意思不行啊?”殷掠空见春生神色流露,便知他根本就不屑听她的。 “刚才你说夜大小姐非是我能肖想的,这句话儿我原封不动地送还你,夜大小姐更不是你此等小子能肖想的!”到底是巡抚之子,纵闯过祸,侥幸逃过一劫的春生仍傲气得很。 这傲气长在骨子里,自娘胎里带来,一直生长了十三年,要改变不但难,且需要时间。 显然眼前的春生既不够时间,也未想过要改,有点儿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意思。 殷掠空想了想道:“我又没跟你一样动不动干尾随拦路之举,怎么就有肖想之心了?别自个戴顶花花绿绿的帽子,也将旁人的帽子尽想成花花绿绿了。” 春生哼一声,他根本不信殷掠空说没肖想的话儿:“不想承认就算了,但你也别总来找我的茬!” 想到殷掠空刚才提到叔这人,他甚不解道:“你叔让你多照看着我,你就是这么照看着我的?” “不让你继续跟,是为你好。”殷掠空觉得同春生说话儿,形同对牛弹琴,多说无益。 说完这一句,她转身便走,往的是北堆大街的方向。 春生见状立马跟上来,像是揪到殷掠空尾巴般得意:“还说没有?这不是跟上去的意思?” “云堆大街是你家开的啊?”殷掠空没好气地反呛声。 “当然不是我家开的……”回到一半反应过来,春生才知被殷掠空带偏话了,他居然还真回答了,一时觉得丢面子,也是甚没好气:“你能去,我就不能了?” “没说不能。”殷掠空瞥一眼春生紧跟在她身侧的双腿儿,“别走错道,就行。” 这味儿有点儿不对。 春生这回不必小厮提醒拉扯,他自个停了脚步,不再紧跟着越走越远,几个眨眼便消失在人流中的殷掠空。 第二百零五章 一女官 洛和休暗跟到离广桃斋还有一段距离,便各寻了个暗处隐蔽蹲守。 临分开前,两人对过话儿。 洛:“那春五少爷对夜大小姐好像没死心。” 休:“报?” 洛:“报。” 休:“黄指挥使刚认的徒弟毛丢,对夜大小姐也是关注得很。” 洛:“同报。” 倘不报,日后被大少爷晓得,两人都没好果子吃。 按他们大少爷的原话说,连自夜大小姐脚下爬过的公蚂蚁也得报,何况是春生殷掠空这样活生生的少年呢。 大车停在云堆大街末端,没乔装改扮,夜十一也不下车,直接让阿苍下车去排队桂栗糕,她与杨芸钗则在车里坐着等,芝晚也没下车。 片刻阿苍回到车上,车夫即刻挥鞭掉头起行,慢慢驶出云堆大街。 洛和休见状,赶紧又暗下跟上。 车里夜十一接过阿苍递过来的桂栗糕,咬一口,觉得味儿似乎更好吃了,可见北女的手艺又精进了。 杨芸钗也自芝晚手里接过一块桂栗糕吃着,边吃着,眼睛不离阿苍手上正在往两边掰开的第三块桂栗糕。 从糕里取出一卷小布条来,阿苍便将掰两半的桂栗糕放一边,将小布包沾上的糕碎粘绸擦净,方递到夜十一跟前。 夜十一左手接过,右手上的桂栗糕则递给阿苍,阿苍接过,放至一边碟子上。 夜十一看完,便将小布条递给杨芸钗。 杨芸钗接过看小布条上的内空,只两个字:“闷棍?” 谁挨了闷棍? 她疑惑地看向夜十一。 “今儿淮平候告假,说病了,病得有些严重,不得见风,不能见人,连告了三日假。”夜十一道,这是她今儿早朝过后,她听她二叔说的。 至于她二叔为何特特来同她说,她大概能想到原因,无非就是想听她能说些什么。 然自一开始,她就不同意相助英沁入宫一事儿,她祖父与二叔秉不同意见,执意要助,也行动了,那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些事,有些人,总得风紧扯乎,总得撞撞南墙,方能转寰的余地。 杨芸钗闻言,将小布条上二字联想起来,道:“所以淮平候告假并非是病了,而是吃了闷棍。” “不是说昨夜里淮平候请柴左侍郎吃酒,吃得有些晚,想必这闷棍,应就在归府的路上发生的。”夜十一的不是说,其实就是从星探那儿得来的。 杨芸钗今儿一早便在清宁院里,东角来的时候,她也在场,夜十一从未避讳过她星探等人,自也晓得此事儿,她猜道: “会是谁下的闷棍?花雨田?” 大姐姐悄悄同她说过,说永安帝给花雨田下了密令,此事儿现今知的人不多,她虽不知大姐姐为何会晓得这样机密之事儿,但她没质疑过,大姐姐说真,那便是真的。 既然花雨田接了这样的密令皇差,那淮平候四处为英沁入宫一事儿奔波,自然也尽落花雨田眼里。 想到花雨田素有恶鬼名号,她觉得这闷棍倘真是花雨田让淮平候挨的,那也绝对是看在淮平候乃朝中重臣,永安帝尚倚重的份上,要不然哪里是一顿闷棍那般简单! 夜十一笑而不语,看进杨芸钗眼里,便是肯定的答案。 途经八仙楼,夜家大车停下,夜十一杨芸钗戴着帏帽下车,直往楼上的蔷薇房走。 进了蔷薇房,坐下没多会儿,跑堂便奉上几碟精致美味的点心,还有一壶刚沏上的清茶。 晌午刚过,还有一下晌的时间得消磨消磨,夜十一觉得八仙楼这地就不错。 给夜十一杨芸钗各倒了杯热茶,热气升腾,飘到半空香气四溢,阿苍倒完放下茶壶,杨芸钗那杯无需她动手,芝晚已机灵地端至杨芸钗跟前,她将余下一杯端至夜十一桌前: “大小姐,我去买桂栗糕,近前付帐之时,是北女亲手将糕点包好递到我手里,挨得最近之际,北女在我耳边同我说了句话儿。” 夜十一看阿苍:“什么话儿?” 杨芸钗目光也落在阿苍脸上。 “没撤。”一样意简言骇,阿苍一字不差地传达北女的耳语。 夜十一明白了,杨芸钗却没明白:“什么没撤?” 夜十一没答话儿,只往窗外瞧了瞧,杨芸钗瞬间有些明了:“洛、休?” 夜十一点头:“总得撤的。” 是莫息的人,要他们撤,就得找莫息,可她自上回之后,还真不愿去找他。 他说得对,她有她想要做的事情,他也有他必做的事情,两人立场不同,她无权干涉他的决定,同样他也无法左右她走的每一步。 各走各的,这是对两人来说,最好的结果。 所以尽可能的,她并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更别想主动找他见他。 但两个私卫总跟在她周边也不好,纵他原意是好的,是想让他们保护她,然同时的,有利也有弊,她的行踪也尽在他掌握之中。 杨芸钗晓得莫息之事,她无法插手,也给不了什么真正好的意见,她提起另一件事儿,关于内学堂的: “昨儿个我去小解,途中遇到容兰郡主,她同我说,倘要活出个好样儿来,我不止得傍紧大姐姐这棵大树,也得学得聪耳目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哑。” “你知道什么了?”夜十一问,容兰郡主是个聪明人,会这样说杨芸钗,应是有什么被杨芸钗看到或听到。 果听得杨芸钗答道:“那途中有一阁楼,我远远瞧见阁楼上,容兰郡主与一女官在说着话儿,那女官背对着我,没看到正面,但我认得女官穿着与一般宫娥不同。那会儿我也晓得这种事儿不能多看,刚想转身离开,便被容兰郡主侧过脸来看到,她喊住我,便同我说了这么一番话儿。” 夜十一迟疑道:“那你……” “像是猜到了,容兰郡主直言我能同大姐姐说,说大姐姐是阖京众贵女中难得真聪慧之人,大姐姐晓得了,必能想到一些事情。”杨芸钗将容兰郡主的原话儿复述一遍,“而那些事情本身无好坏,端看个人如何看待,如何运筹罢了。” 夜十一视线下移,落在热气稍缓的茶汤上。 碧绿澄黄,香气芳芬,难得的佳品。 第二百零六章 堵恶鬼 殷掠空曲在离八仙楼斜过两三间的米店里已有两盏茶功夫。 她亮出黄芪肖徒弟身份,米店老板想赶她走,也只敢在心里赶赶,脸上仍笑得跟朵老花儿似的,好茶好水地侍候着。 锦衣卫啊,平民百姓望一辈子也不敢直视的存在。 京城以外尚有不知锦衣卫厉害的刁民,天子脚下那都是眼明手通的人精,即便殷掠空只亮话儿,未曾亮出旁的佐证来,米店老板也不敢试着拔下须。 万一真是呢。 就怕这个万一。 跷着二郎腿儿嚼着花生米的殷掠空一手茶杯,一手执扇,眼往外望,时不时得观一下八仙楼大门的出入情况,伸得那脖子老长,也老酸。 茶是普通的青茶,扇是普遍便宜的蒲扇,都米店老板给的。 见她入门坐下,以手作扇扇着风,觉得她热,立刻让伙计到后院去找把扇子来,大概平日里老板伙计都没怎么用扇的时候,最后只找到这么一把平日里用做煮药褒汤时,用来加大小红泥炉风力的蒲扇。 两手一嘴都没得闲,殷掠空等足这么长时间,眼见日已往西斜,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日暮,她开始着急了。 原本是打算像上回小像雕那般,让安有鱼帮她传递消息给夜十一,然自经黄府里被她师父打断没成后,她便改了主意。 她突然想到,纵安有鱼是夜十一的师伯,那也仅是师伯,十足十被夜十一信任的人,目前为止,她只确定大部分时候跟在夜十一左右的杨芸钗。 春生说得不错,她也是跟着夜家大车到的北堆大街,在凌平湖拦下春生纯属意外顺手,她叔让她多关照春家,她也没闲到特意去关注春生的地步,会撞上拦下,是她运气,也是春生运气。 那傻小子,尚不知得罪夜十一的下场有多惨,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围在夜十一周边,他一路跟着,再隐蔽,也尽落一些有心人的眼底,没事儿便罢,一旦有事儿,春生绝对是第一个倒大霉。 再悬一回小命,她可没有第二个诸如杨将军密通山东那样的大情报可以换得他一命。 应了她叔的,她怎么也得做到。 也就这么一个叔了,且真心诚意地关心照顾她,将她当亲侄儿疼着,一有余钱便会拿去买猪肉来喂她的叔,心心念念将她养得胖些,说份量足足的,看着就高兴。 无法直面见到夜十一,倘能见到杨芸钗也行,然她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杨芸钗有落单的时候,真是急死她了。 正愁着,殷掠空便见黄芪肖大摇大摆地自米店铺前走过,身侧跟着红校尉,吓得她赶紧转身缩脑袋,手上端的热茶一个没握好,滚烫的茶汤即刻溢出,洒在她手背上红成一片,疼得她呲牙咧嘴。 “我就说么,晌午用过膳,人影都没了,敢情你在这窜门子呢?”身后传来黄芪肖似笑非笑的声音,那咬字跟咬牙似的,就差在缩头塌肩驼鸟似的殷掠空脑袋上敲一记。 红校尉也是瞧着殷掠空这时胆大时胆小的模样笑得声音哄亮:“行了,转过来!” 殷掠空觉得今儿出门大概又忘了看黄历,怎么事儿没办成不说,还被她师父抓个正着呢。 “师父!红叔!”殷掠空转过身,咧嘴笑,笑得要有多甜便有多甜,一脸讨好。 黄芪肖往米店站在柜台后僵着身体望着他与红校尉的米店老板与伙计看了看,问殷掠空: “认的亲戚?” 殷掠空摇头:“哪儿有啊,就是老板人不错,借个地方让我歇歇脚!” 转对米店老板眨眼:“对吧?老板!” 米店老板早被黄芪肖红校尉两身飞鱼服吓得魂飞,再两把绣春刀明晃晃在他眼底下荡,他是早魄散了,哪儿回得了殷掠空的话儿。 倒是伙计尚镇定些:“是是是!” 应着不忘以手使劲拉米店老板袍服,希望老板早点儿回过神儿来应一声,不然就怕老板倒霉不说,连他也得兜着走! 米店老板被伙计扯衫扯得东倒西歪,终于回过神儿来,连连点头:“是是是……” 也不计较真假,黄芪肖懒得理会胆儿小得见他俩飞鱼服绣春刀便怕成这样的平民,转头问红校尉时辰,红校尉说差不多,他转回来便对殷掠空道: “正好,时辰差不多,待会儿你要是见到花雨田那恶鬼到八仙楼,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拌住他,绝对要拌住他,万不能让他踏入八仙楼大门,晓得么?” 殷掠空意识到有大事儿发生,这大事儿她还被蒙在鼓里,然当下她师父却突然让她加入了,且类似于炮灰的角色。 “师父,你不是让我远离花督主么?怎么还让我去堵他?”殷掠空站起身,甚是疑惑地问黄芪肖。 “当然是有用了,不然你以为像你一样,没事儿搁这儿坐着吃茶扇风好不自在?”黄芪肖眉一挑,毫无余地地揭尚未过去的茬。 殷掠空嘿嘿笑两声:“我这不是算到师父和红叔会需要我,我特意先到这儿来等着么!” 黄芪肖没好气儿地横卖乖的殷掠空一眼:“嗯呐!所以你就继续呆着等着,等到人,你给我截住,就帮了我与你红叔的大忙了!” 红校尉附和:“此事儿事关重大,毛丢啊,你可得用尽浑身解数!” “不是……”殷掠空见板快拍下来,她略急:“师父,红叔,你们不是总说那是恶鬼么,现今你们将我这嫩肉送到恶鬼嘴里,也不怕你们往后再见不到我!” “这话说的,跟红叔好没良心似的。”红校尉走近慈爱地拍拍殷掠空的肩头,“放心!就冲上回恶鬼没把你整个吞了,这回也不会对你这一身排骨感兴趣的。” 殷掠空觉得,红校尉真是跟她师父跟坏了,损她越发损得浑然天成。 “就是。”黄芪肖斜着殷掠空,“红校尉一直在跟花雨田,查得他在办皇差,且是密令,再过会儿会到八仙楼来,应是与密令有关,我与你红叔先进去探探,你拦着,发挥你上回大无畏的精神,拼死也得给我拦住了,听到没?” 第二百零七章 哪有人 皇差……密令? 红校尉在跟查花雨田这些日子的动静,她是知道的,她师父根本就没瞒她,然具体结果如何,却未同她细说。 不过龙有龙径,狗有狗道,师父不说,她也能自个查到一些蛛丝蚂迹,也是她今日到这米店里蹲着等机会递消息去夜十一的原因。 倘能装着听不到,她倒是甚乐意听不到,然师父有令,还形迹可疑地被抓个正着,没让她当下解释个清楚,是因着当下有更重要的差事得办,等办完了,指不定回头就得办她! “听到了。”殷掠空蔫头耷脑地应着,应完欺近黄芪肖,低声问:“是不是跟淮平候有关?” 黄芪肖垂眼:“怎么说?” “淮平候告病,连早朝都没上,不是么?”殷掠空道,乞丐兄弟给的消息,应当没错。 黄芪肖点头:“嗯,兴许昨儿夜里还吃了闷棍呢。” 没再多言,嘱咐殷掠空绝对得堵住恶鬼后,黄芪肖带着红校尉踏出米店,直往八仙楼。 殷掠空回头便看向米店老板与伙计:“刚才我们说的……” 伙计机灵:“啥也没听到没看到!” 老板反应这回也不慢:“对!没听到没看到!” 殷掠空满意地点头,往凳子上坐下,继续执扇扇起小风,茶凉了,只斜一眼,伙计立刻去给她换茶,那殷勤讨好的模样让她颇为感叹,没想到她也有作威作福的一日。 踏进八仙楼,将大堂扫个遍,没发现可疑人物,黄芪肖在跑堂标准迎客的嘴脸下上了二楼,二楼厢房一排溜,一时间也拿不准哪一间,没理会跑堂,他问红校尉: “大约什么情况?” “此次皇差极其隐秘,除了秦掌班,整个东厂大概再无第三人晓得,咱埋在东厂的暗线没能探到具体,只按着花督主出行的路线与时间推测,和淮平候吃闷棍一事儿脱不出干系。”红校尉压着声音说话儿,跑堂很识相地站远些等吩咐,埋头低眼闭耳,什么也不敢听,也是听不到。 他看一眼便继续道:“今儿秦掌班一大早便被花督主派出城去,做什么,咱的人还在跟着,花督主在东厂待到晌午,用过午膳吃了茶,方出东厂到宫外私宅,就在三刻钟前出了私宅,看似没目的,到处闲逛着,实则走到最后便是往这边来的。” 事关花雨田,消息本就能探听到,临时消息来了,来得紧急,黄芪肖也未听红校尉通禀,更未深思,一路便赶了过来,路上街巷纷乱,他也没细问,这会儿方有机会听到大概过程,听完他浑身感觉都不好了。 “猜的?”黄芪肖脸色有些难看。 红校尉自知办事不力,呐呐道:“大半猜的。” 花雨田是东厂督主,又极不轻易信任人,秦掌班可以说是他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都时常难以理解花雨田的行事目的,何况是旁人? 埋在东厂的暗线能探听到这些,已然大不容易,红校尉亲自去接头的时候,更是谨慎得很,接头一回传一回消息,那是难得很,倘容易,花雨田也就没恶鬼此名号了。 黄芪肖能理解这些,事儿查成这般上下不着地的半懵状态,说不气闷,连他都说服不了自已。 “哪些厢房里有人?”黄芪肖示意跑堂近前,问道。 八仙楼乃阖京有名的富贵酒楼,做的不是一般人的生意,无论二楼厢房还是三楼花房,皆是长订的雅间,问哪些厢房里有人,也就晓得今儿个到八仙楼里来闲坐吃茶的公子爷有哪些。 毕竟事关贵客,且还是八仙楼得罪不起的豪门子弟,跑堂面有难色,纵知跟前这人是锦衣卫,且是锦衣卫最大首领黄指挥使,他还是犯起难来,因着其中有两间厢房,里面的公子爷便先行嘱咐了,说不能同任何人透露,问也得说不知。 但骗谁都行,骗厂卫那不是找死么! 久等不到跑堂回话儿,跑堂脸色还越来越白,黄芪肖叹口气儿,侧过脸,与红校尉百般无奈道: “把他绑了,押到易镇抚那儿去,劳他问问,不然我这份量还真不够重啊,连个答案都捞不到。” 跑堂卟嗵一声跪下,刚跪下,便被黄芪肖长手一捞,整个人被捞起挂在他手上,阴恻恻在软腿儿站不住的跑堂耳边轻道: “倘弄出动静来,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坏了我的事儿,别说你,这八仙楼的东家也得给我走一趟北镇抚司的诏狱!” 八仙楼就这点好处,不管厢房还是花房,主子丫寰小厮都不会在楼道里站着,而是静候在雅间里,没事儿没动静也不会往楼道里伸脑袋。 自黄芪肖红校尉到二楼,站定在二楼楼梯口两三步远,除了他们与跑堂这三人外,整个楼道都安静得很,不走近厢房门贴耳去听,是很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毕竟八仙楼不是歌坊红楼,想听曲子说书,都得到底下大堂去,到了楼上,那便是私人之地,都是坐下来闲话拉感情的地方,谁会没事儿瞎嚷嚷,弄得人尽皆知。 跑堂连点着头,骇得话儿断断续续:“就、就鸣风厢……和、和弈岩厢空着,其他厢房……都、都有客在……” 怕归怕,他还是抖了个机灵,只说哪些厢房没客在,也算不违背那俩厢房公子爷的吩咐,他是半点儿没提及,自然也算不上透露,然抖归抖,结果如何难料,那些豪门子弟可非他一跑堂能得罪的,今儿无事便罢,倘有事儿,他一准得暴尸荒野! 黄芪肖得到答案,摆手让跑堂走人,他在二楼也长订的厢房,不必跑堂带路,也不必跑堂候着吩咐了,自带着红校尉在楼道里慢走起来。 跑堂直跑下楼梯,跑到半道,停在楼梯中段,他腿儿抖着,双臂撑住扶手力持站着,心里想着这会儿是立刻收拾细软逃命好,还是再等等碰碰运气好? 待确定黄芪肖红校尉上了二楼,殷掠空方出现在八仙楼大门口,早前在黄府里想通过安有鱼递给夜十一的消息,被方将她在米店里想递的消息覆盖,这会儿是直接被花雨田快要到的消息通杀。 第二百零八章 于轼厢 鸣风厢乃谢大少爷长订,弈岩厢乃宁大少爷宁二少爷长订,也就是谢宁两家没掺和,其他在八仙楼有长订厢房的豪门子弟个个都在,夜莫两家的少爷也在。 黄芪肖觉得应特意注意夜莫两家少爷所在的厢房:“我记得莫大少爷长订的厢房是近东厢,夜家三位少爷长订的厢房是哪一间来着?” 夜瑞夜祥年纪尚小,夜旭就更小了,于是乎,自在八仙楼订下厢房那刻起,这三位夜家少爷其实甚少来,一年到头几近十个月空着,余下两个月纵有来,也是夜瑞夜祥两位,夜旭被夜大爷夜十一护得甚少出门,更别说八仙楼二楼厢房这种类似于豪门感情联络地之处。 黄芪肖想着,大约是夜家不愿让葭宁长公主留下的唯一嫡子在尚幼年便过早地耳濡目染。 红校尉对八仙楼厢房花房所属了若指掌,立刻答道:“于轼厢!” “这两间重点查探。”黄芪肖道,至于怎么个重点法,他没说,不是不想说,他也还在想。 红校尉随在黄芪肖后面在楼道上走,自外至里,慢慢踱着步,脚步既轻且慢,他知道,黄芪肖是在考虑怎么入手,毕竟情报不完全,花雨田到八仙楼的目标实在太广。 虽说夺嫡四豪门是重点,但这个重点,也得掐中恰到要害的点才行。 想着自个办事不力,导致此时此刻黄芪肖陷于迷雾当中,一步一摸索地前进,一个不好摸错了,没出大事儿还好,倘出大事儿,他难辞其咎。又想着殷掠空千万得拦住花雨田才好,不然可以想象,黄芪肖与花雨田正面对上,没对上只遇到,都是互掐出血的地步,倘真对上,那绝对是八仙楼的一场现场摧毁。 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红校尉越想,步踱得越发轻,几近成幽灵。 红校尉心惊胆颤跟在黄芪肖在二楼踱步想折之际,殷掠空也站在八仙楼大门侧急得团团转,夜十一长订的蔷薇房她去过,深知在哪一面,楼上哪个窗台便是蔷薇房的窗台,然知归知,她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自大门直攀上三楼。 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蔷薇房报信儿,又能及时赶回大门拦截花雨田,简直在这片刻之间急得殷掠空都要冒火了。 正双眼冒火之际,突然见到春生带着小厮正往八仙楼这边逛,她突生一法,当然这法子不算好,只能算是在这个没法子的时候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法子。 “春五少爷!”从来没有像此刻见到春生这般高兴,殷掠空笑得甚是和善。 春生狐疑地瞧着殷掠空,觉得殷掠空这样主动上前来打招呼,绝对不会有事儿,下意识地嗯一声: “我要进八仙楼,让让。” 再自边上走过,丝毫没有想同殷掠空交谈一二的打算。 然殷掠空却再次挡在他面前:“春五少爷,我有一事儿相求,不知方便否?” “不方便。”春生想也不想地拒绝。 殷掠空没意外,春生会这样答话完全在她可接受茫围之内,她将笑容笑得更为和善,那模样简直与弥勒佛无二致,也就胖与瘦的差别: “别呀!春五少爷,我有句话儿想请你帮着带上二楼于轼厢。” “于轼厢?”本来想拒绝到底的春生闻言顿住,“你是说夜家三位少爷长订的于轼厢?” 殷掠空双眸亮晶晶的:“对!” 春生一直想同夜家少爷搭上关系,奈何一不熟,二完全搭不上线,此刻殷掠空所言无疑已引起他的兴致,他决定问一问: “你想让我带什么话儿给夜家少爷?” “就一句!”殷掠空竖起食指。 进八仙楼,难得能上一回二楼,春生实在兴奋得很。 不是他不想订,也不是他没实力订,而是他订晚了,他想订的时候,二楼厢房早没了空厢。 对此,一直是个遗憾,渐渐发展成他的心病。 毕竟初次上楼,春生左观右望,排溜的厢房到底哪一间才是于轼厢,他是半点儿也没个准,还得一间一间看过去,他晓得这二楼所有厢房所对应哪家的公子爷,还拜去岁年底他长兄来京之际停留的那几日,非得他记住一些该记住的京中要事儿。 他实在想不透,记住八仙楼二楼三楼厢房花房所对应的少爷小姐到底有何用。 然此时此刻,他觉得,也就这好处了。 倘不是他立刻想到并说出于轼房,大约殷掠空也不怎么放心让他代为传话。 跑堂早在后面跟一路,见春生主仆俩完全是不识路,乃一间一间顺着查看厢房名在找人,刚黄芪肖红校尉的震慑尚在,纵这会儿早没在二楼楼道,也不知进哪个厢房里去了,他仍觉得他不能轻易得罪哪一位公子爷。 特别前面这一位,他还不眼生,那是四川春巡抚第五子,京城春府的春五少爷! 去岁没少往八仙楼跑,好说歹说非得让他们楼里给他腾出一间二楼厢房来,把他家掌柜给难为得没了法子,最终请示了东家,东家直截了当地说,倘有哪位公子爷退长订的厢房,立刻给春五少爷订上。 然说容易,豪门公子爷谁会欠几个闲钱,就算厢房一年到头空着,也不会来退啊。 就像夜家三位少爷订的于轼厢,去岁没来两回,难得今年还没四月便来了一回,且是三位少爷齐到,这状况,真难得! 想了又想,衡量利弊,跑堂决定还是装没看到吧,反正春生来二楼找人,找的皆是豪门子弟,指不定是约好来的,只是春生初次上二楼,有些认生罢了。 转身下楼,他跑得飞快。 跑堂下楼的当会,春生也找到了于轼厢,让小厮敲门,没半会儿,便有丫寰出来应门: “不知这位少爷该如何称呼?” 来应门的是夜瑞身边的大丫寰香建。 春生赶紧自报门楣:“四巡春巡抚之子,排行五。” 末了加一句:“我来,就是想给夜大少爷夜二少爷夜小少爷传句话儿,乃受人之托。” 香建听着前一句自报的门楣,便晓得该是去岁年底因鲁靖五诗集闹得阖京皆知的春生,再听后一句,她不禁问声: “不知春五少爷是受何人所托?” 第二百零九章 传句话 香建请春生暂候,她回厢房里回话儿。 “瑞少爷,是春家五少爷,说是来传句话儿,乃受黄指挥指的徒弟所托,黄指挥使徒弟此刻也正在八仙楼大门口站着。”香建尽量简单明了的复述春生前来之意。 夜瑞微皱起眉:“是去岁年底险些殒在东厂的那个春五少爷?” 夜祥肯定道:“一定是!” 夜旭没听过什么春五少爷,他双手托着下巴,只听着,反正让不让人进,有俩堂哥在,不必他做什么主。 最后还是将春生请进于轼厢,两厢互揖手见礼后,于客座坐下相谈。 “早就想结交三位,就是没什么机会。”春生说得挺直白,一是他人本就如此,二是他觉得眼前这三位夜家少爷年纪最大不过八岁,实在不必耍什么弯弯绕绕。 “能与春五少爷结识,亦是我们三兄弟之幸。”夜瑞是长兄,自由他发言,说了句客套话儿,便直切正题:“春五少爷此番前来,听说是来传句话儿的?” “是,毛丢,我是替他给你们传的话儿。”春生应道,还没说正主的那句话儿,他先行转达了毛丢的意思:“不过在传话儿前,毛丢也说了,希望三位听到后,能立刻将话儿传到三楼蔷薇房去。还有,我就算了,但毛丢么,还请你们给保个密,切莫让谁晓得是他让我来给三位传的话儿。” 还挺神秘。 夜瑞道:“行,春五少爷说吧。” 事关蔷薇房,而他居然不知道他携祥弟旭弟来八仙楼吃茶闲坐,连他们的大姐姐也来了,不管话儿是什么话儿,他得先听着,再说。 “黄指挥使已到,花督主即到,事关淮平候。”春生完全一字不差地将毛丢的原话儿复述给夜瑞听,虽然他没懂这话儿有什么内中含义。 夜瑞听后甚为不解,不过这句话儿中提及的三个人,无一不是份量十足的大人物,纵不明内中曲折,生于国公府的他也晓得恐怕事关重大,他得立刻让人传话儿给大姐姐方可。 夜祥亦即刻在旁道:“哥哥,让香建去,马上去!” 夜旭眨巴着眼,他听到了他的阿姐:“要不我去?” 反正春生那话儿不难记住,他也能传话儿。 夜瑞夜祥齐齐瞪向他,夜旭嘟起嘴巴:“算我没说。” “香建,你立刻上三楼。”夜瑞立对香建下指令。 春生说话儿,厢房里的丫寰俱未回避,能跟到于轼厢里侍候的丫寰,无一不是心腹丫寰,个个皆信得过。 香建知要传什么,立应诺,出厢房快步往三楼走。 纵仅是传话儿,单自传的话儿字面上的意思,便知事关近日来密鼓筹备的选秀有关,夜旭丝毫不知淮平候正在为嫡女英沁四处奔走,夜瑞夜祥却曾听夜二爷提及。 非光明正大听的,是他们的父亲与母亲在屋里说话儿时,他们有事儿找父母亲,临进屋里时听到的一些。 相较于完全不是他们能搞懂的黄芪肖、花雨田、淮平候等大人物,他们更在意那个人已到八仙楼底下大门,却还要假口于春生,让他人给他们传话儿的毛丢。 “春五少爷,那位毛丢……不知是何来历?”香建一离开厢房,夜瑞便正经地问了春生这个问题。 “就是黄指挥使的徒弟!”除此之外,春生对毛丢只停留在两番坏他事儿的记忆上,哪里晓得以外有关毛丢的答案。 夜祥追问:“毛丢的背景,春五少爷不知?” 春生实诚地摇头:“不知。” 也是没兴趣,要不然他要查,还是能查个清楚的。 “没事儿,要知道毛丢的来历,并不难。”夜瑞示意夜祥不必再问。 夜祥点头,侧脸便对香立道:“去查查。” 香立应诺,紧随香建之后,也出于轼厢,只是她并不上楼,而是下楼。 夜旭揉着脸儿,觉得俩堂哥做的事情挺简单直接的,疑哪个人便查哪个人,他倒是有不同意见: “瑞堂哥,祥堂哥,我觉得吧,那叫毛丢的,他的主要目的应该是我阿姐,话儿主要是传给我阿姐听的。” “还用得着你说!”夜瑞没好气道,他们不如大姐姐,谁不知道,那毛丢的,他们不认得,能这般拐着弯给大姐姐传话儿的,他们的大姐姐绝对认得这个叫毛丢的。 “那还查什么啊?直接上楼问阿姐不就行了么。”夜旭觉得事情就该往简单做,偏要复杂化,不是费心费力么。 夜祥按上夜旭的肩头:“这会儿你敢出厢房?” 夜旭不解道:“为何不敢?” 夜瑞叹道:“锦衣卫东厂俩首领,一是到了,一是快到了,你觉得今儿八仙楼会发生什么事儿?” 这话儿夜旭还没想出条道道来,险被花雨田要去一条小命的春生立马打了个寒颤,立刻自客座里起身,声音微抖道: “我、我突然想起来府里还有事儿没做……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同三位相叙!” 夜瑞夜祥自不会留人,夜旭眨着俩眼送人。 春生比来时,更走得干脆俐落,瞬间便出了八仙楼大门。 经殷掠空身边时,被她一把抓住。 春生晓得殷掠空想问什么,不待殷掠空开口,他便急声回道:“传了传了!于轼厢蔷薇房,都传了!” 殷掠空闻言满意地点头,一松手,春生提着袍服刷一下跑远,连小厮都追不上他。 她瞧着,觉得春生在二楼于轼厢里大概受了点儿惊吓。 于轼厢里夜瑞夜祥不肯直道,夜旭歪着脑袋还在努力地想着为何会不敢出厢房的缘由,想着半会儿,觉得想不如做。 没等夜瑞夜祥反应过来,他起身起得迅速,往厢房门跑也跑得飞快,连他身边的真莲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众人反应并追上去时,他已开了厢房门。 不过没出成功,恰遇到香建脸色慌张地回来了! 夜旭定定地仰着脸儿瞧着香建略苍白的脸色:“怎么了?阿姐说什么了?瞧把你吓的。” 夜瑞夜祥也走到厢房门边上,夜祥伸手一拉,便将夜旭拉离门边,夜瑞则示意香建进门,莫在门口说话儿。 香建进厢房后冷静下来道:“大小姐说,从此刻起,谁也不准踏出厢房半步!” 第二百一十章 同目的 香建送来的消息,加之夜家三兄弟竟同时在于轼厢里,这让夜十一再无法沉着地坐着。 她站在窗台边,往下望,能看到殷掠空正站在八仙楼大门前左右观望,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黄芪肖已到,事关淮平候,非淮平候之事,却是因淮平候而起的风波,这风波既能让花雨田亲自到场,那必是不会小,就如去岁亲手抓获春巡抚嫡五子,此番花雨田伸手的,必然是豪门子弟。 就不知二楼各厢房中,哪个厢房了。 “大姐姐,二楼长订厢房中,除了谢宁两家少爷长订的厢房空着,余者皆到。”整个京城豪门中,就属夺嫡四豪门最受瞩目,杨芸钗据香建除了送来转了又转的那句话儿外,她也听得香建说了二楼厢房的大概情况,这会儿觉得花雨田还是黄芪肖,约莫冲的皆是四豪门而来。 “于轼厢、近东厢,先到的黄指挥使早不在二楼楼道晃悠,可见……”夜十一侧脸看着已与她同站在窗台边的杨芸钗。 杨芸钗接下答案:“近东厢!” 夜十一点头:“去岁罚跪事件,事后我让星探查过,所得不是很清楚,但大概能晓得莫大少爷跟着黄指挥使进宫面圣之前,仅仅是在忘返茶楼见过一面。” “之前并未见过?”杨芸钗问。 夜十一点头:“之前见过,也不算见过,不过是远远遇到或擦肩而过,并未有真正打过招呼说过话儿。” “忘返茶楼的这一面,很是蹊跷,且……”杨芸钗心有异感,一时间却又寻不到词来形容。 “且拍板拍得太快。”夜十一知杨芸钗未尽之言,她亦有所感:“虽交换的情报足够诱惑人,但毕竟交换的事情并非小事儿,面圣乃大事儿,一个弄不好,别说莫大少爷,将莫大少爷领进宫的黄指挥使也逃不过责难,轻的便不说了,重的……黄指挥使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黄指挥使是如何从一个普通锦衣卫爬至如今锦衣卫衙门最高首领,她于噩梦曾听莫息说过,其艰辛困难不外人道,与莫息初次正式见面交谈,便能应下交易,可见莫息有能让黄芪肖几近盲目信任的能力。 这种能力,她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 “黄指挥使很信任莫大少爷。”杨芸钗也这样觉得,“那么进了近东厢后,他会同莫大少爷说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现今毛丢是他的徒弟,他进了二楼近东厢,毛丢却在楼下大门口等人,很显然等的人还是花督主。”夜十一问杨芸钗,“你觉得黄指挥使这是想让毛丢做什么?” “厂卫素来不对付,不管东厂西厂,番子缇骑相撞,除了俩大首领不必隐忍,行事毫无顾忌外,其他人尽数明面保着和气,暗下方是剑拔弩张。”杨芸钗经过思虑,得出一个结论:“黄指挥使带着红校尉先花督主进八仙楼,且让毛丢挡在大门口等人,他这是想让毛丢拦下花督主?” 纵是结论,然花雨田与毛丢力量过于悬殊,还是让她在话尾多了一点疑问。 黄芪肖要派人拦下花雨田,也得实力相当足够份量的,倘不然,那便是螳臂挡车,极有可能当场便得殒了刚收不久的徒弟。 夜十一赞同杨芸钗的结论:“黄指挥使办事儿,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上回毛丢尚未认他做师父,他便不同意,后来久等不回毛丢,他还险些带着红校尉找上花督主宫外私宅,可见他也非是一个为了权势而尽然冷血之辈。” “大姐姐的意思是,让毛丢拦下花督主,黄指挥使是有把握的?”杨芸钗觉得不可思议,不管从哪方面看,毛丢对上花雨田,都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嗯。”夜十一再没说什么。 殷掠空大概安然无碍,她将此事儿略过,思绪转到黄芪肖特走一趟八仙楼的目的,无非就是自来对立的立场,让黄芪肖察觉花雨田行事儿诡异之后,而引发的此举。 摸着石子过河,她觉得黄芪肖的目的何为也可先略过,她脑子里瞬间浮上噩梦中所有关于花雨田的事迹与评价,无一不是在告诉她,不管是于轼厢还是近东厢,都不能真让花雨田揪住尾巴。 现今的莫息变了,变得令她有些摸不着底,且此刻还有类似是他同盟的黄芪肖在,她下意识将注意力集中在于轼厢里。 近东厢且可不去细思,就算莫息真是花雨田的目标,有黄芪肖在,花雨田要达到目的便得费一些功夫,有了缓冲的余地,以莫息现今的能力,足够应付,自保无恙。 于轼厢则危险许多。 纵自三年前起,她便特意让杨芸钗时常到江涛院走动,让杨芸钗把一些事情当做闲话说给夜瑞夜祥听,她一直认为,有些培养该自小开始,于夜旭四岁搬进江涛院,同样让夜旭自那时开始接触这些。 身为国公府的子弟,该俱备的敏感,该拥有的警惕,该明白的弯弯绕绕,她从来不似她二婶那般,觉得自四五岁始,便让他们接触这些有什么错。 倘生在百姓家,那确实不必接触这些,更不必把这些举一反三用作自保。 幸在她二婶亦非一般的妇道人家,没有一味地溺爱夜瑞夜祥,以至后来,不仅同意她让杨芸钗无限与夜家三兄弟接触,连她二婶对杨芸钗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形如透明,到现今的越来越看重。 “我让香建传话儿,让他们老实待在于轼厢里别动,不准出厢房半步,但……”夜十一心自香建来传话儿始,便一直提着:“花督主从不做无用之功,倘毛丢拦不住他,他进了八仙楼后会发生何事儿,谁也无法预料。” 东厂花招无所不用其极,东厂诏狱中的刑具厉罚半点儿不输该称为前辈的锦衣卫诏狱,可见后起之秀,用在东厂身上,用在花雨田身上,毫不为过。 杨芸钗越听越是心惊胆颤:“那大姐姐是想……” 夜十一往下的视线这时与殷掠空对上:“既然黄指挥使有将花督主拦在八仙楼门外之意,同一目的,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百一十一章 意思同 第二百一十二章 等援兵 阿苍直回静国公府找阿茫,让阿茫照着夜十一的命令让星探行动。 永书则在八仙楼附近转了几圈,确定无人尾随后,闪身转进媚青胡同,永籍这会儿正在修意那儿说着事儿,他得传话给永籍,让永籍下令八部众按照莫息的安排行动。 两边的行动都得快,因着谁也无法预测殷掠空到底能挡得了花雨田多久,行动只能快,绝不能慢,慢了,让花雨田真进了八仙楼,一切行动将变得毫无意义。 远远瞧见殷掠空杵在八仙楼大门口左右观望,那小模样好似在等人,花雨田脚一顿,眉一挑,继续往前走。 照壁查殷掠空没查出什么要紧的,倒是将殷掠空认的叔给查出点儿矛头来,而在殷掠空认毛庙祝为叔父前,殷掠空自称孤儿,是一路自浙江进的京城,机缘巧合下被毛庙祝收留,继而认做侄儿,算是为毛庙祝早亡的兄长认了条血脉。 除此,照壁再查探不出什么。 至于认黄芪肖为师父后,殷掠空要么整日泡在黄芪肖身边,要么就回土地庙陪着毛庙祝为香客解签,那日子过得如鱼得水,也过得平淡无味,实在没什么可查的。 没什么可查,自然不能再浪费照壁这个得力干将。 也就花雨田这么一收回,照壁没再继续查跟殷掠空,也就不知今儿个接二连三殷掠空在八仙楼附近的所作所求。 殷掠空的运道,算得上不错。 走到近前,也不是很熟,且鉴于上回于透真大街外,殷掠空那副有多远就离他多远的小模样,让他咬牙之余,花雨田决定今儿就不理会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了! 径直走过去,自殷掠空身侧过,花雨田目不斜视,似是没看到殷掠空,权当殷掠空透明般走过。 殷掠空一直注意着八仙楼街道左右,花雨田距她尚有二十几步外,她便看到了,心跳徒然加速,息息间能跳出她的喉咙。 最初是交易,她手握大情报,又事关春生那条小命,为救人,她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不觉间竟也没多怕。上回在透真大街,撞到纯属意外,她也力求离恶鬼远些,谨记师命,努力做个听话儿的好徒儿。 然这回…… 一无大情报,二不仅不能远离还得主动靠近…… 纵心里准备在未见花雨田前做了不下十次,真到正同交锋的这一刻,殷掠空僵着嘴扯出一抹有史以来最是谄媚的笑来,以一种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气魄瞬间挡到花雨田跟前去,堪堪阻下他正想抬脚跨进八仙楼门槛的步伐。 “嗯?”花雨田觉得也就眼前这人是殷掠空,倘换成其他人敢这般拦他,他腰间的鸣鸿刀早就出鞘见血。 “花督主!这么巧啊!”殷掠空脸上的皮是假的,五官表情本就不怎么到位,为了露出表达万分善意的笑容来,她在等的当会儿,早在心里演示过几百遍,这会儿真执行出来,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度。 看着殷掠空即讨好又僵硬的表情,花雨田往八仙楼大堂看眼,一切如常,他回眸重落殷掠空脸上: “怎么着?敢情你等的人是我啊?” 瞬间被戳破,殷掠空一愣,接着索性摊开来讲,十分坦然地点头: “嗯!毛丢有事儿相求!” “求我?”花雨田微讶,“你不是有个师父么,有事儿求他不是更方便么,求我,是不是有些本置倒末了?” “这不是花督主曾说过,要收徒弟么?”一时间也找不到啥借口,殷掠空随口拈来,想着能扯多久扯多久,尽量拖拖时间。 阿苍与永书前后出八仙楼,夜十一那边是她让春生转送去的话儿,自阿苍嘴里又得知她师父现就在近东厢,以她师父对莫息的莫名好感,那么无论是三楼还是二楼,其实皆已知花雨田快到八仙楼,且无事不登三宝殿,花雨田绝不会入宝山而空手归。 淮平候告病,实则是吃了闷棍,就因着英沁欲入宫一事儿,夜莫两手于此事儿皆有伸手,不管花雨田进八仙楼的目的是哪一家,或者两家皆是,阿苍永书的前后脚,目的何为,也就不难猜了。 此刻她要做的,便是拖到援兵到来。 尽管不知夜十一莫息到底是如何做,莫息她不熟,夜十一她自来却是无条件信任,只要援兵到,她一定能自恶鬼手中脱身。 “你是想叛出师门,改投我羽翼之下了?”花雨田收徒之心仍在,听殷掠空主动这么一提,他顿时来了兴趣,今儿来八仙楼的目的也缓缓,想着楼上之人已是瓮中之鳖,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殷掠空哈哈两声:“哪儿能啊!我这人最是尊师重道,哪儿能去岁刚认师父,今年便叛出师门?” 花雨田顿时兴致缺缺:“行了,我还有要事儿,你让开,旁的事儿等过两日再说。” 殷掠空闻言堵得更实了:“别啊!事情很简单的,一句话就说完了!” 见花雨田不耐之色越发明显,她赶紧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乞丐兄弟,甚是钦佩花督主,听我说督主有意收徒,他便让我问问,能收他不?” 她心里默默:乞丐兄弟,借你名儿用用,反正花雨田这恶鬼不会随意收徒,也就说说,不会真收你为徒的,我保证,过了这一关,我就算半月不吃肉,也得请你吃一回叫花鸡! 花雨田眼角抽了抽,在这瞬间,他真心觉得自已真是脑抽了,才会放着正经事儿不做,停在八仙楼大门口听眼前这臭小子胡说八道! “你当我收徒跟收破烂一样?”花雨田斜着跟前将他堵得跟面墙似的殷掠空,语气轻柔,气势瞬间外放,冷得能冻住人。 近在咫尺的气息吹在殷掠空脸上,她脸皮抑制不住地颤了颤,眼皮子努力撑着,撑到末了几近是僵着眼瞪着,撑开挡住大门的双臂坚持张开着: “花督主说笑了……怎么能这么说呢……” “让开!”倘说刚才是冷气,那么这会儿花雨田斥声的这两字,简直犹如冰刀。 戳戳两下,殷掠空觉得自已快内伤了,倘援兵再不到,指不定她就得当场阵亡! 第二百一十三章 梗脖子 第二百一十四章 突尖叫 人群如潮水般,自两边往八仙楼涌,满颊横肉,满面怒容,似是寻仇来的,只差拿上刀剑喊打喊杀了。 殷掠空看得有些愕然,这便是她的援兵? 花雨田皱紧眉心,也有些措手不及,手上鸣鸿刀仍出着鞘,刀刃仍离殷掠空白净的脖子不足十足,他怕一个被人往前推,来不及回鞘的刀刃真会划上殷掠空的颈脖,手开始往回收。 纵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他足以应对,然他不想冒这个险。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臭小子他尚有兴趣,还不想那么快便让这臭小子出什么意外。 两边人头不停步地往八仙楼大门走,走得还挺快,像是赶集似的,到大门前,谁也没看花雨田一眼,有看的,花雨田一身常服,也不认得。 身为东厂督主,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想取他性命,花雨田很是清楚,人流涌得越近,他的警惕心便越高,周身散发出来的威慑也起到了作用,尽管不认得,人群也下意识避开了他。 忽地,不知是谁突然撞了殷掠空一下胳膊,她瞬间失去平衡。 脚后跟就本紧贴着门槛,这一撞,她整个身子往一边倾斜,左右都是人,前面是花雨田,不相干的人与恶鬼,她都不想抓,伸长手努力想抓住大门一边,可惜手不够长,她努力着,怎么也够不着。 再是一撞。 第二个人正面再撞殷掠空一下,殷掠空已然再顶不住,本就微斜的身子立刻往后倒。 在人头涌进之际,她就想过要赶紧退进八仙楼,别挡在大门口,就是因着不想发生这种接连被撞而栽倒的状况。 然人群来得太快,她又在瞬间没反应过来,再者,前还有花雨田,倘她退,花雨田也就跟着进,那她拦下花雨田的任务不就失败了么? 不能失败! 无法允许失败的结果,她在这一刻往后栽的当会儿,脑子里难得没一片空白,居然在想着人这么多,或许能有个人在后面接她一下,或在下面权当下她的肉垫? 师父总说她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看来没错,她确实高,且这本事儿还挺高。 殷掠空想着不禁弯起嘴唇。 花雨田像看失心疯一样看着往后栽倒的殷掠空,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完全是本能,他长手往后一抓,毫无意外地抓住殷掠空胸前的袍襟,大力往前一扯,殷掠空止信往后栽的趋势,往前撞进他的怀抱。 额头撞到坚硬的胸膛时,殷掠空唇边的笑僵住,脑子里在这一刹那彻底空白。 他、他抓、抓她…… 花雨田大掌仍抓着殷掠空胸前袍襟,除了显得廉价的布料摩挲着他的指腹外,他好像还抓到了别的……柔软? “啊——” 殷掠空突然尖叫起来,双手奋力往前一推,将有身手下盘很稳的花雨田意外推得连退了两大步。 而殷掠空站在原地,尖叫声渐歇,双眸瞪个老大,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看花雨田的眼神儿,简直是想当场嘶碎他! 谁都被殷掠空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到了,特别是始终如壁虎般趴在斜对面屋顶上的秦掌班。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花雨田的身手,身为督主,平日里甚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他唯一见过督主动手的一次,不是一刀必杀,而是拳拳到肉,直将人生生折磨至死的拳杀! 这样的督主居然被黄芪肖的徒弟一推就推开退了两大步? 他不敢相信,他无法置信! 听到殷掠空的尖叫声,楼下人太多,几近纷杂,黄芪肖一时看不清楚状况,也没耐心再继续自上至下旁观。 他就一个徒弟,平生好不容易收了个主动凑近他的徒弟,他不能让臭小子出事儿! 楼下人头耸动,没有任何落脚点,他回头跑出近东厢,直往楼下跑,跑到大堂时被涌进来的人群阻着,他一边大吼着表明身份,一边两手并用,使力往两边拔开挡路的人。 到殷掠空身后时,他发现他徒弟仍站在八仙楼大门门槛外,即便浑身僵硬着,也在坚守着他交待的任务。 “毛丢?”黄芪肖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他觉得刚才一定发生什么特别恐怖的事儿了,要不然以他徒弟这没心没肺把天当被盖的脾性,怎么可能瞬间尖叫出来? 殷掠空听到了,她点了下头,心仍跳得飞快,耳边嗡嗡地响着,眼瞪着花雨田,一脸要杀人的模样。 黄芪肖顺着殷掠空的目光看向花雨田,他无法肯定花雨田对他徒弟做了什么,然能让他徒弟生气到这种地步,定然是做了特别过份的事情。 “你对毛丢做了什么?”黄芪肖大步跨上前,挡在殷掠空面前,阻了殷掠空瞪花雨田的视线,也断了花雨田盯着殷掠空那一脸未消化震惊。 毕竟不是殷掠空,花雨田的震惊被黄芪肖这么一质问,顿从脸上褪去,慢慢换上如常的一张美脸: “我能做什么?不是你让他……她挡着的我么?拦下我,是在阻拦东厂公务,黄指挥使不会不知道就算我杀了她,她也不冤么?” “什么公务能让花督主亲自上阵?”黄芪肖并不接茬,正面理论对他不利。 “这就不劳黄指挥使费心了。”花雨田话落,东厂几名番子也在秦掌班的安排下到达八仙楼,此刻正站在他左右身后,他令道:“进去,谁拦,杀谁!” 番子齐齐高声应诺。 经殷掠空身边过时,殷掠空没有阻拦,只双手握成拳,越握越紧,紧到青筋迸发,她受的打击太大,大到此时此刻就想跑到花雨田跟前去,使力往他脸上打一巴掌! 黄芪肖往后看了眼殷掠空,还真怕他这徒弟一条筋到底,继续伸手去拦东厂番子,花雨田一亮公务名号,连他也不得阻拦,这是厂卫明面上互制肘的规矩,至于暗下怎么折腾,那就各看本领了。 涌进八仙楼足有数十之数的人头几近将大堂塞满,特别是通往楼上的楼梯口,层层叠叠站着人,意图过于明显,以致东厂番子一入内,便直往楼梯口,边走边拔刀,一脸凶恶。 第二百一十五章 俩官衙 先时涌入八仙楼时,还凶神恶煞的人群这会儿一见是东厂的番子,个个未战先蔫,也在心里唾骂着使钱雇他们来的人也不说清楚,倘知道对上的人是东厂,还有锦衣卫在场,哪怕是百两,也不及性命重要!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啊!快救火!” 东厂番子刀刚拔出一半,自八仙楼后院忽而传来走水救火的喊叫声。 大堂里的所有人都愣了。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 怎么所有不好的事儿都赶一块去了? 殷掠空死死盯住仍站在八仙楼大门外的花雨田,没有回头去看,她也知道这场走水大约也是她的援兵。 黄芪肖一见东厂番子闯进八仙楼,也跟着进了,正想试着阻止番子往二楼跑,便听到走水的喊叫,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花雨田,却见花雨田的目光尽然落在他徒弟身上,而他徒弟的目光也像是钉子钉在花雨田脸上一样,粘着不放。 怎么回事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喊走水的人是八仙楼的跑堂,他满脸污黑地跑向前大堂,与掌柜两人乱成一团,还有后厨的厨子,及其他跑堂伙计,不算多的几个人个个黑着脸儿,手上拿着能装水的各种桶瓢。 火势太大,光靠他们根本扑灭不了火势,他们殷殷的焦急目光落在大堂里的每一个人身上,祈求着能帮着救救火。 然大堂里一片寂静。 “救火!”殷掠空在寂静中首开口,随之一转身,她终于踏过门槛,直线快步往走水的后院走,过黄芪肖身边之际:“师父,先救火,不然任火势蔓延,整座八仙楼都得毁,楼上多少贵人,谁也跑不了。” 黄芪肖明白殷掠空说的是事实,但现今的情况并非是救了火便能全身而退的局面,他有他的目的,他并非慈善家,他有他想保的人,也有顾不了选择放弃的人。 倘跑去救火,能救得八仙楼里的大部分人,小部分人则有可能在这个时机,一口被恶鬼吃掉。 他不得不犹豫,不得不迟疑,在选择中左右摇摆。 “师父,人命,并不分贵贱。”殷掠空心中有着失望,她能明白能理解,然真正面对,她还是对黄芪肖这个师父感到失望。 黄芪肖道:“我知道……” “救火。”花雨田终于踏进八仙楼,他走到殷掠空身侧,对着在楼梯口僵持的番子下令。 黄芪肖震惊地看着花雨田,本来是今儿他冲去救火,花雨田怎么也不会去救火的情景,怎么一下子被倒置了? 殷掠空提步往后院走,走得头也不回,她听到了,却没看花雨田,她怕这一眼,她会本末倒置,不去急着救火,反而扑上去,同花雨田打一架! 纵明知是输,她也会扑上去! 东厂番子比黄芪肖更震惊,也无法理解,不过首领有命,他们只能执行,很快调转姿态,重将刀刃入鞘,纷纷跟在殷掠空后面赶往后院救火。 请求帮助后的掌柜跑堂厨子等人,个个看着番子竟跑到后院来帮着救火,那心情简直同做梦一样,总觉得不真实。 杀人如麻,行事不论善恶,横冲直撞只为已利,却深受永安帝信任并倚重的东厂番子,居然也会帮他们这些平民百姓?! 花雨田随之走入后院,刻意走到殷掠空身边,低声道: “救火,只是帮你,算我还你……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不想你摔了。” 殷掠空手上往水缸里提水的动作不停,连脸也没侧一下,眼更紧紧盯在水面上,她几近咬牙道: “闭嘴!” 她宁愿摔了,摔得残了,也不愿受这折辱!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她便暴露了,所有的一切,她的计划,她的目标,接下来极有可能因此而被生生扼断! 她无法想象,她努力了这么久的结果,竟就毁在这一摔一抓上! 花雨田眉心一跳,还真闭嘴了。 没了花雨田在大堂的震慑,黄芪肖随之扑向后院,同红校尉也跟着赶紧舀水扑火。 厂卫俩大首领一走,大堂里的人头瞬间躁动起来,息息间能动上手,将八仙楼砸个稀巴烂。 “住手!” 就在要动上手之际,京衙捕头阮捕头带着捕快衙役到达八仙楼,声如狮吼的阮捕头敞开嗓子一吼,立让大堂里两两躁动起来,捋袖勒裤已想大干一场的众人顿停,齐齐看向大门处。 代表着京衙的官服立映入眼帘,将袖口捋得忒高的两队人手立刻蔫了,内心却欣喜若狂,说好等官差一到,他们便可收场。 太好了,能收队离开这个随时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地方了! 然还未等他们顺利灰溜溜地窜出八仙楼,另一队官差随之到达八仙楼大门外。 阮捕头顺着大堂里聚众闹事的众人往外一瞟,瞬间端正态度,满脸嘻皮笑脸地打个招呼: “这不是蔡副指挥使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中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正七品,怎么着也比他这个什么品也没有的捕头高上几截。 蔡副指挥是一个白面青年,脸上无甚表情,较之已步入中年的壮汉阮捕头年轻得多,也没客套的心思,他挥手让身后的兵马司官差进入八仙楼: “马上查,哪儿走水了,灭了没,又是谁纵的火。” 兵马司官差领命,很快鱼贯而入,也很快发现走水的地方就在八仙楼后院。 蔡副指挥看向阮捕头:“我是接到举报有人在八仙楼纵火才来的,公务在身,不便交谈,还且改日。” 这话儿说得客气,也是看到阮捕头深受京衙首官崔府尹的面份上,他方有此之言,不然哪里看得到一介小小捕头。 阮捕头对此心知肚明,踩高捧低的事儿见多了,搁自个身上也是常事,他并不介意,笑着点头以示明白。 八仙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酒楼,占地广,楼上楼下大堂后院皆是。 大堂里的客倌早就想往外逃,可惜先有花雨田,后有斗狠双方,再有两大官衙的人马,无一不是将他们吓得面色如土,堵得腿脚发软,想跑也跑不出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接举报 纵大堂再宽敞,斗狠群架的两方、阮捕头带的京衙人马、蔡副指挥使带的中城兵马司人马,还有大堂原有的客倌,将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塞得满满当当。 一时间,人满为患。 阮捕头毕竟年长,什么事儿没经历过,眼前这情景倒也不是头一回见,心态仍能稳住,蔡指挥使却是直接皱起眉头,那打结的模样简直想横扫千军。 这时,中城兵马司官差其中一个匆匆自后院跑回大堂,官倌们被围在内,混杂四处站着的四方人马在外,他所经之处,四方人马自动让出一条小路,他神色煞白,跑到蔡指挥使跟前颤着声禀道: “大人!后院……” 官差刚禀个头,后面便让已将火灭得差不多,花雨田一走,也跟前往大堂走的黄芪肖哎哟一声打断: “也就眨个眼,怎么突然又多了这么多人?哪儿来的啊?都打哪儿来啊?” 明晃晃的官服摆着,一看便知,他非得问个人家自报门楣,这就是身处高位的好处了。 先是花雨田,再是黄芪肖,蔡副指挥使这会儿不必手下细禀,他也明白了能把手下吓成这般模样的原因。 黄芪肖虽不是恶鬼,可那是锦衣卫,锦衣卫哪儿是好惹的? 最让他胆寒的是花雨田,恶鬼名号震慑,素来都让他只敢远观不敢近看,没想一个纵火举报,倒是让平生第一回与恶鬼这样近距离面对面! 厂卫俩首领能同时出现在八仙楼,可见八仙楼这会儿正值暴风雨,而他居然没头没脑就撞了进来,就因着一个纵火举报,即便此刻能觉得这个举报约莫有异,也晚了。 有此异感的人不止蔡副指挥使,阮捕头也是深有同感,相较起蔡副指挥使,他对厂卫俩首领更陌生,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蔡副指挥使尚有远观的机会,此时此刻之前,他是连黄芪肖花雨田的边角都没见过。 然再没见过,黄氏肖花雨田一出现,蔡副指挥使脸色不佳,其身边人更耳语道,以两人身份出现在此,想必有公务在身,请示蔡事指挥使是不是该撤了? 他这才恍悟,原来是厂卫俩大首领啊。 能让这两位出现在八仙楼,而八仙楼素来是豪门子弟出现最多之地,两位又是专为永安帝办皇差的,因站得近,倒也一字不差地将蔡副指挥使身边人的请示听进耳里,自耳朵传至脑子,他立刻反应着要不要也跟着撤了? 正想着,他身边的田捕快便扯了下他的袖口,以眼神儿问:头儿? 阮捕头看了眼这会儿不再居高临下,变得唯唯诺诺,只差弯下腿跪到黄氏肖花雨田跟前去的蔡副指挥使,再往人退出来的小路尽头看,黄芪肖正抱胸等回答,花雨田自后院到大堂依旧一声不吭…… 他轻轻摇头:再等等。 田捕快消停了,他也是个有眼力劲的,此时这势头就他们京衙人马最弱,能撤赶紧撤,不能撤就得力保低调,能缩到完全透明的程度,那是最好。 阮捕头与田捕快的想法同,有蔡副指挥使这高出他好几截的官儿在,黄芪肖的问话儿,尚轮不到他多嘴,他万分乐意地往后退一步,将蔡副指挥使的身形一下子凸出去。 黄芪肖对阮捕头的做法只轻挑下眉,并未言道什么,身为锦衣卫,阮捕头这位深受崔府尹信任的捕头,他还是认得的,其品性也晓得,是个难得一心为民的好捕头。 难道莫息说的助他徒弟一臂之力,指的便是这斗狠双方,与京衙阮捕头? 或是拿捏时机恰到点上的走水救火,及中城兵马司蔡副指挥使? 蔡副指挥使么,他没什么看法,谁不是为自已而活。 齐头并驱,蔡副指挥使自知已身至少还是个七品官,阮捕头连品都没,自是得由他打头来答黄芪肖的话儿,只是倾刻间他也有些反应不来,阮捕头那么一退,瞬间如根刺刺翻他的脑门,立刻往前一步: “下官中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阮捕头随之报门楣,声音比蔡副指挥使的轻声自报要洪亮得多:“属下京衙捕头,鄙姓阮。” 黄芪肖闻言点点头,又似是故意为难,伸手指着蔡副指挥使问:“你,中城哪一个副指挥使来着?” 五城兵马司五个衙门,每个衙门皆有一指挥使四副指挥使一吏目。 “鄙姓蔡。”蔡副指挥使赶紧应道。 “哦……”黄芪肖尾音拖个老长,末了道:“没听过。” 花雨田来八仙楼是有正事儿要办,先是殷掠空,后是接连突发事故,拖到这会儿,他是耐性尽无,不吭声便罢,一开口那冷寒瞬间窜满大堂每个角落: “本督主尚有要事儿,尔等立刻将人马撤了,倘因你们耽误了事儿……” 凌厉如刀的眼神儿各射在蔡副指挥使阮捕头脸上,倘眼神儿能挽个刀花,估计这会儿两人的脸上皆已见血。 蔡副指挥使一个激灵:“是!” 阮捕头也不敢再等:“是!” 两人刚应,身形尚未来得及给各自人马发出撤出八仙楼的指令,黄芪肖笑道: “等等!既然两位来了,肯定也是有公务在身,怎么能差事未了便先撤了呢?” 花雨田看黄芪肖,横眉寒眼。 黄芪肖早习惯如常,视若无睹,径自逐一问起来:“说说,都说说,阮捕头带这么多人来,是做什么的?蔡副指挥使也带这么多人来,不是纯粹来跑一场的吧?” 阮捕头不敢不应:“属下接到举报,说八仙楼有人聚众斗殴。” 蔡副指挥使应道:“下官同接到举报,说八仙楼有人故意纵火。” “哦……”黄芪肖点头,点着点着与花雨田对上眼,想着方将救火前,就是这厮对他徒弟做了什么,惹得他徒弟尖叫一声,那声音足以破九霄。 以他对他这个徒弟的了解,通常都是大事当小事看,小事当大被盖,能让他徒弟尖叫成那般,可见花雨田这恶鬼定然是对他徒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他徒弟不说,要让恶鬼吐实,以两人素来敌对的立场,似乎也不太可能。 第二百一十七章 出人命 大概黄芪肖眼中的疑问太过明显,让花雨田瞬间想到什么,寒如冰的眸子立转,不再半瞪着阻他办差的黄芪肖,轻咳一声,脸侧到另一边去。 这家伙是她师父,她是孤儿,除了毛庙祝那个叔,师父如父,能做得她一半的主,看来往后要打好关系才行。 本就灭得差不多了,有中城兵马司官差的加入,救火救得更快。 说话间,火已扑灭,殷掠空红校尉满脸满身污黑的回到大堂,中城兵马司官差也渐渐回大堂,东厂番子一回大堂便齐站到花雨田左右后侧,后院仅留八仙楼的跑堂伙计们在掌柜的安排下收拾善后。 越过花雨田身边时,殷掠空突然看到花雨田对她伸出手,手上有一帕子,没有任何花纹或绣样,素净洁白得犹如一张白纸。 “擦擦脸吧。”花雨田道。 殷掠空还未反应,黄芪肖已过来一把将殷掠空扯到自个身边,很是嫌弃地瞪着花雨田递给他徒弟的那条白帕子: “这是我徒弟!无需花督主费心。” 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这厮的白帕子就跟恶鬼之名一样令人生畏,谁敢碰一下,谁准得倒大霉,居然想让他徒弟上当,好有个借口砍他徒弟的手,卑鄙、无耻、至极! 知白帕子之险的红校尉同庆幸黄芪肖拉殷掠空拉得及时。 殷掠空不知这些,但她也不想碰花雨田的白帕子,顺从地被黄芪肖拉到离花雨田最远的地方站着,然空出来的地方有限,最远超不过十步。 仍坚守着待命的秦掌班在上面看进八仙楼大堂,看到这一幕,与站回花雨田几个番子的心情一样,不无为方将殷掠空没碰到白帕子而婉惜。 倘碰到了,那殷掠空这会儿的手臂,早已被他们督主的鸣鸿刀一个挥起落下,直接砍断。 秦掌班转眼搭箭、瞄准。 只他与花雨田晓得,只两人说好的,倘事情并不能往花雨田设想的方向发展,或遭遇诸如现在这么多的突发状况,那么他就得照着督主先时嘱咐的,启动第二个计划。 嗖! 箭离弦,由上至下,自外到内,瞬间破空而至。 花雨田身边一个番子应声而倒,箭正中心房,一箭毙命。 没乱,就制造点儿乱,没理由,就生出个理由,这就是第二个计划。 东厂番子当场被射杀,没有比这儿更能让花雨田名正言顺地将八仙楼所有人带回东厂细查。 意识到这一点时,黄芪肖迅速将目光自倒地气绝的番子胸口移开,立往箭射下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眼神儿,红校尉会意,立刻往八仙楼外冲,前去揖人。 做事儿得做全套,即便是他授意紧要关头以白帕子为信号,牺牲一个自已人,生出理由推动达到今日此行的目的,花雨田随黄芪肖下令让红校尉往外追射箭人之后,也让身后其中一个番子迅速追上去查清到底是谁射的箭。 番子皆不知内情,自是立刻追出去,也追得十分卖力。 已出人命,且死的还是东厂番子,就死在东厂督主跟前,说不查个水落石出,将射出箭的人抓了大卸八块,连普通客倌听了都不相信。 恶鬼有仇必报,阖京谁不知道? 直到此时此刻,黄芪肖也不傻,已然明白来八仙楼今儿的目的,花雨田是不达到不罢休。 箭术百步穿杨,箭矢却普通,那种随便在打铁铺便能让之打出来售卖的普通箭矢,这一点无从查起,倘射箭之人抓不到,那倒地的番子要一个说法,花雨田必然拿八仙楼里的楼上楼下所有人开刀。 本来仅针对楼上的某些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然是想一网打尽,再慢慢生抓落网之鱼。 蔡副指挥使阮捕头在这会儿,更是脸上双双毫无血色,想着刚才花雨田让走之际,没黄芪肖的阻止绊住,那此时事关人命的麻烦事儿,就没他们的事儿了。 真是又恨又恼。 既恨黄芪肖那一阻一绊,更恼自已方将动作太慢,没能在第一时间及时撤了。 “去调人,将八仙楼整个围了。”花雨田指出其中一个番子令道,又指出另四个道:“两人守住大门,两人守住后门,谁胆敢未经允许进出,杀无赦。” 最后轻飘飘的三个字,在场包括黄芪肖在内,谁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在开玩笑。 恶鬼,便是以鲜血堆出来的名号。 五个番子立刻行动,但五人还未尽到指派岗位开始执行花雨田的任何时,一个声音让他们的步伐顿停: “花督主,能借一步说话么?” 是夜十一。 殷掠空看向声源处,夜十一正站在二楼楼梯中段,身边跟着杨芸钗,两人皆未戴帏帽,身后只阿苍与芝晚两个丫寰,再无他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明白,夜十一这是想在花雨田围下整个八仙楼之前挽救一二,最主要的是因着于轼厢里的夜瑞夜祥夜旭,他们年纪尚小,更是整个静国公府的未来,是夜家的根,夜十一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真进入东厂。 莫息后一步下楼,就站在夜十一身后最上面的楼梯口。 他想阻止夜十一,但他明白他阻止不了,她想做什么,自他回来,她便一意孤行到让他时刻提着心,他所能做的,只是站在她身后,努力保驾护航。 黄芪肖侧脸看向楼梯,扫过楼梯上一站中段一站最上面的夜十一与莫息,他不知道夜十一想做什么,莫息会出现在夜十一身后,他却不奇怪。 虽与莫息接触不久,然自初次交易,莫息只求随他进宫得一个面圣的机会,随之永安帝下免罚跪的赦令,他便知道夜十一对莫息而言,不仅仅是传言中欲联姻的贵女。 不能将莫息与同龄的少年一般看待,夜十一乃阖京有名的夜小老虎,同样不可小觑。 他能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最大的法门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更不能轻视任何一个人。 看着想了又想,黄芪肖沉默着,没做什么,察觉到身边的殷掠空有想动的意向,他再次伸手,及时拉住殷掠空,摇头示意别动。 第二百一十八章 欠人情 殷掠空再次被拉住,她师父的意思,她明白,这是要她静观其变,莫冲动。 然事关夜十一,未当场便罢了,当场让她眼见夜十一进恶鬼地盘,却什么也不做,她很难做到不冲动。 此举尽落花雨田眼中,却只一瞥,不动半点声色。 上回在忘返茶楼,他没见到夜十一的真容,这回总算清楚看个明白,果是个美人胚子,小姑娘礼貌得很,他也不能失了风度。 “夜大小姐有话儿,我自当洗耳恭听。”毕竟是俩国公府这一的大小姐,且是永安帝宠溺的嫡亲外甥女,花雨田多少给点儿面子:“不过,且容我先收拾下眼前这一堆烂摊子。” 转眼再瞥过顿步的五个番子,眼神儿犀利,斥道:“还等什么!” 五个番子纷纷一个激灵,也是神差鬼使,鬼知道他们一听夜十一出声便止了步! 赶紧提步,五人三处散开,立刻执行花雨田指派的任务去。 夜十一缓步下楼梯,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个子矮,气势却十足的她,慢慢走至自楼梯口延伸到大堂唯一的空地上。 她不过九岁,年十三的殷掠空在花雨田跟前且尚不到花雨田肩膀,她更是矮花雨田太多,没走得太近,太近高低太多,她得仰脑袋仰得脖子酸。 “十一的话儿很简单,并不会耽搁花督主太多时间。”夜十一停步在离花雨田尚有五六步之外,“倘花督主此刻尚不能借一步说话儿,那十一就在此说,也没什么。” 大堂里都是人,有关的无关的,当局的局外的,听到夜十一后一句话儿,皆不由自主屏声静气,听夜十一到底想同东厂督主借一步说什么话儿。 蔡副指挥使阮捕头两人,也是早闻夜十一威名,今儿方是真真正正见到本尊,且是真容,倘换个场景,改个状况,大约他们还会感叹一番终于见识到阖京有名儿的夜小老虎。 然此景此状,他们除了想赶紧撤之外,再无他念。 在京城,天子脚下,有时候并不是知道得越多便越好,而是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 他们两人,一人官儿太低,还想力争上游,不然也没此刻身处漩涡之中的情景,一人不过是吏,连官儿都算不上,虽此生无望当官儿了,然也想安安稳稳当个捕头当到白发苍苍,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有个闪失,不是丢官,便是丢命。 黄芪肖闻言亦是微讶,心道这夜小老虎的胆儿还真如传言中地肥。 殷掠空则悄悄脱离黄芪肖的钳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反正花雨田已知她的女儿身,大概丢丢这个身份也用不长久,那么在这会儿哪个关健时刻用力,力保夜十一无恙,也算是她身为毛丢的最后一扑。 莫息与在场其他人不同,他想的不是夜十一是否能全身而退,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她有所损伤,他只是在想,她借一步要同花雨田说的话儿,约莫与英沁入宫一事儿脱不了干系! 夜十一都不忌讳了,花雨田更没有拦着阻着的道理,他点头: “行,夜大小姐请说吧。” “花督主今日此行目的,十一能帮。”众目睽睽之下,夜十一早就有此意,这会儿事态紧急,她也不惧直言。 “帮?”花雨田质疑的目光直视夜十一,“夜大小姐怎么帮?” 夜莫两家都有伸手,都是他的目标,她是夜家大小姐,其身后还跟着与她青梅竹马的莫家大少爷,据他所知,莫息也伸手,她却说能帮他,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么? 他很怀疑。 “花督主只管结果便是。”夜十一不欲多言。 花雨田却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他心知肚明,夜十一会挺身而出,为的是二楼于轼厢里三位夜家少爷,夜旭还是她嫡亲的弟弟,她会这般尽力,他并不意外,但不表代他真会信一个年仅九岁的丫头。 “夜大小姐倒是有信心得很,然我有个怪毛病,我的事情,素来只喜欢由自已来办,他人插手可以,但要是妨碍到我……”花雨田的言犹未尽十分有威胁性,“不管是谁,我可不会客气。” 蔡副指挥使阮捕头两两暗退一步,他们所带人马亦随之悄无声息地退一步,意外波及,可别伤及他们这些无辜。 黄芪肖紧拉住又开始躁动的殷掠空,红校尉也有些担心地盯着殷掠空,两人早知殷掠空待夜十一不同,但没想过已不同到这个地步。 莫息倒是极希望花雨田拒绝夜十一的提议,彻底绝了她想阻拦英沁入宫,站在他对面的念头! “花督主不信?”夜十一抿起一抹极浅的笑容,“那我们,且拭目以待如何?” 花雨田点头:“可以,但今儿个八仙楼……” 夜十一打断道:“既然可以,那么花督主高抬贵手,就算十一欠督主一个人情,如何?” 以夜十一的身份,光有永安帝一层,其人情便不小,可怎么也比不过皇差重要,倘这回办不好,花雨田得在永安帝御前吃多少罪,光想想就知道划不来。 花雨田正想摇头拒了夜十一明言的交易,没想便听殷掠空助阵道: “只要花督主肯应,那我毛丢,也欠督主一个人情!” 被黄芪肖硬拉着,无法冲到夜十一跟前挡着去,但她的嘴还能动,在嘴上助一助夜十一,她还办得到。 黄芪肖此时此刻真后悔没把殷掠空的嘴也堵上,这爱惹祸的臭小子,看事儿过了,他怎么教训他! 红校尉瞪着眼盯一副凛然无畏的殷掠空,也是一阵心绞痛,人家东厂与静国公府对上,他们锦衣卫搅个什么局! 气归气,瞪归瞪,殷掠空话已出口,黄芪肖红校尉也无法再说什么,连补救,一时都没能想到。 夜十一看向殷掠空,换了张脸的殷掠空映在她眸中,陌生的脸上有一双她无比熟悉的双眼,关健时刻,殷掠空总选择站在她这一边的温暖,并未因容貌的改变而有所改变。 她对殷掠空投以一笑,轻轻福身下去。 黄芪肖见状,也不好再钳制着他徒弟。 殷掠空一得到自由,立向夜十一回以揖礼。 花雨田笑看着一福身一揖礼,一改主意,爽快地应了声:“好!”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各决择 离八仙楼事件已过去四日,夜家仍在为夜十一单方面承诺花雨田相助之事,而各持已见。 夜大爷一如既往地觉得闺女做啥都对,夜二爷难得黑着脸,静国公另有一番思量,夜太太直接训斥起夜十一不该擅做主张,邱氏以夫为天,纵夜十一做这个决定的基础,是源于当时夜家三兄弟皆在于轼厢里。 倘与花雨田谈不拢,那么此时此刻,指不定夜十一与夜家三兄弟还待在东厂,名为查问。 “当时那么多豪门少爷小姐都在,花督主就算真把八仙楼给围了,也不一定真会把所有人抓进东厂!”夜二爷觉得夜十一以相帮的条件换得花雨田松手,一举为当日八仙楼的所有豪门子女解围,实在是太过出风头了,且直接影响到夜家接下来继续为英沁入宫一事儿的一切活动。 “这点不必怀疑,花雨田与黄芪肖这两人,可没什么做不出来的。”静国公较之夜二爷,他更清楚厂卫的能耐,及在永安帝心目的地位。 “即便如此,大姐儿她……”夜二爷话未完,便让静国公举起的手止住。 “大姐儿自一开始便不赞同咱夜家相助淮平候嫡女入宫一事儿,当日那种情况,大姐儿这么做,情有可源。”静国公经这四日沉淀,已然无初时那般震惊与愤怒,冷静下来细想,长孙女对花雨田的承诺,无形中也保护了夜家。 至少在接下来的日子,夜家不必再担心夜家三兄弟随便一个出门,便随时随地能遇到东厂番子,被各种名目请进东厂查问。 听着静国公已渐渐向素来护闺女护得没道理可言的夜大爷靠拢,夜二爷急了: “父亲!事关淮平候……” “好了。”静国公再次打断次子的话儿,“难道到现在,你还察觉不出来花雨田此次奉的皇差是什么皇差么?” “不就是……”夜二爷顿住,“可是父亲,这些我们是早知道的,莫家也知道,但我们两家从未因此而缩回手,现今莫家更加没有!” “不,我们早知道的是,花雨田奉了皇差在京中行动,事关淮平候,但是否与英女傅入宫之事有关,这一点无论是咱夜家,还是莫家,皆未做最终确定。”于是先时两家都有伸手,却都是一半在做试探,并未真正伸手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静国公知道次子明白这一点,只是太过急功近利的情绪一时蒙蔽了次子的理智:“当日八仙楼,虽说二楼三楼贵公子贵女无数,几近网尽阖京所有豪门子女,然据大姐儿当时的情况回述,花雨田的目标明显就在于轼厢与近东厢。” 夜瑞夜祥夜旭与莫息,夜莫两家的子弟,倘说先时夜莫两家尚不能最终确定花雨田所奉皇差到底事关淮平候什么,那么经八仙楼一事儿,已然再明显不过。 他相信,他能看出来,仁国公那老家伙一样能看明白。 现摆在两家面前的,是各自决择。 帮,或不帮。 很明显,长孙女已替夜家做了选择,不帮。 莫家近日来所为,单就看仁国公的嫡长孙莫息动向,莫家是选择了,帮! 夜二爷激动的情绪慢慢缓下,他并不蠢,一时没能转过来的弯,在静国公明言之下,他已经转过来: “即使不帮,那大姐儿也不必选择帮花督主。即使是想换得当日八仙楼不被围,那也该还有其他的法子。” 静国公指着夜二爷摇头:“你啊你,你大哥是无欲无求,你则是太过有所求!二郎,你要切记,凡事最忌急功近利!倘因一时之利,而不顾全局,那么这一时之利得到了,又有何用?” 夜二爷还是没能全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是……” “大姐儿是在做长远打算!”静国公只这般道,再多,便没有了。 这句话儿砸下来,砸得夜二爷头更晕了。 静国公没理会次子越发疑惑的神情,逐问:“大姐儿自罚跪事件之后,再未进过御书房,是不是?” 夜二爷点头:“是。” “那大姐儿是如何得知圣意?晓得花雨田接的皇差便是不愿淮平候嫡女入宫?”静国公现今想起来,发现长孙女竟是从一开始便深知此点,方在他们父子三人商议帮不帮英沁入宫之际,提倡放弃拉淮平候府入夜家阵营的这个机会。 夜二爷闻言,想了想,也静国公想到一处去了:“父亲,这……” “找个机会,你去问问大姐儿。”静国公本想让长子去问,但一想到长子那护闺女的劲,觉得还是改让次子去问,更能保证得到答案一些。 夜二爷道:“是,正好儿还有许多疑问,希望大姐儿都能为儿解惑。” 静国公抚须:“这些日子咱都忽略大姐儿了,你多问问,倘能问出来,那是最好,倘不能,也不必强求。” 反正长孙女始终姓夜,终归不会做出任何有损静国公府声誉利益之事儿。 夜二爷应诺。 仁国公府里,仁国公与莫世子也在为同一个问题烦恼。 静国公能看出来的,仁国公自也瞧出来了,他不太同意长孙再继续伸手英沁入宫一事儿,然莫息的坚持,让他不解之余,也有些举棋不定。 莫世子能理解仁国公的心情,现今他的不解较之他父亲,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烦燥得多: “父亲,不能让息哥儿这般任性下去!花督主明显奉的圣命是不想英女傅入宫,息哥儿一意孤行,这其中出了差错,随时都能要了息哥儿的性命!” “坐下。”仁国公揉了揉额角。 莫世子根本就坐不住,但父命不敢违,他还是勉强坐回原座,耐心地听仁国公接下来说什么。 仁国公这会儿也有矛盾,他很愿意信任长孙,又如长子所言,这样的信任极有可能会导致长孙处于危境之中: “息哥儿不仅仅是莫家的少爷,他为嫡,为长,在你我之后,支撑起整个莫家的重担便会落在他肩上。纵他还小,我们在护着他之余,也得放手让他去做一些身为莫家嫡长孙该做的事情,即便会危及他的性命。难得息哥儿自已明白,难得他这样坚持,我们应该试着相信他。” 第二百二十章 堵腿儿 得不到静国公的支持,莫世子虽能理解父亲之意,也能想到长子这般坚持的缘由,可他还是觉得太过冒险。 证实已身实力有许多条路,不一定非得走一条明知大半无路的死胡同。 没回絮临院,出了骊山院,他往上观院行。 行至半路,遇到次子莫和,莫世子见莫和是刚自上观院方向来,逐在莫和见礼后问: “刚才你是去找你大哥了?” 莫和点头:“是,父亲。” 说完,他一脸欲言又止。 莫世子最烦次子这般不干不脆的模样,皱起眉头道:“有话儿便说!” “大哥说,倘父亲还想劝大哥,那父亲还是别进上观院为好……”莫和复述完长兄的头一句,后一句顿了顿,接下道:“否则,父亲大概又要动气了。” 这是明着告诉他,翅膀硬了,父命也可违了! 莫世子冷哼一声,气咻咻地往上观院走。 莫和追在后头:“父亲!虽然儿不知大哥是做了什么惹父亲生气,可父亲,大哥自来有主见,自去岁起,更是有主见,凡事皆是有条有理有依有据,大哥所为,必有大哥的道理,父亲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你倒是挺会站你大哥一边!”莫世子蓦地站住脚步,膝下两嫡子和睦,素来为他所心慰,然近时他才发觉,次子与长子的相处,多半是长子说与次子听的格局:“和哥儿,你仅小你大哥一岁,你大哥诸事皆有主见,你也该学着点儿,将来好助你大哥撑起咱仁国公府,你明白么?!” 莫和自然明白,可他明摆着不如他大哥,这是事实,他素来没什么雄心壮志,这点他大哥自去岁不知说了他多少回。 他就不明白了,他现不过十岁,他大哥怎么就那么笃定他现今不努力,将来必是一事无成? 难道他大哥还会卜算不成? 算得他将来离了仁国公府,便过得甚是落魄? 他大哥他最熟悉了,哪儿会卜算,他才不信呢! “父亲放心,儿一定好好同大哥学。”莫和乐呵呵,一如既往地随口应着,没怎么往心里去。 “好的学,坏的可不能学。”莫世子点着头补多一句,气也稍下,还好,两嫡子,尚有一个晓得父命不能违,不像另一个,还没进院门呢,就使着亲弟弟来堵父亲的腿儿,简直太不像话! 莫和自是连连应诺。 刚进上观院,莫世子察觉次子还跟在后头,他止步回头: “你不是刚来过么?行了,不必陪着为父,你自去做功课去,听你大哥说博士对你颇有盛赞,可莫得意过头,渐落了下乘。” 莫和还真不是为陪着莫世子进的上观院,他就是怕现如今他大哥那脾性倔得很,他父亲又这般气咻咻地进上观院,真吵起来了,他还能站中间当个和事佬什么的。 “功课都做完了,反正儿闲着也无事,再同大哥讨杯茶喝!”言罢,不给莫世子再说什么的机会,莫和提袍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小厮远密紧随其后,边跟着主子往里跑,边不忘倒退着冲莫世子揖着告退的礼数。 莫世子看得一愣,随即摇头,方将还觉得尚有一子听话些,没想眨眼功夫,便显原形了! 跑到东厢廊头,莫和还未嚎一声,站在屋外廊下守着的永书一见,机灵地大声行礼: “二少爷!” 你怎么又来了? 莫和很是明白永书这一喊声的弦外之言,赶紧往后头指了指,没说话儿。 那模样那意思,永书却瞧明白了,没等莫和近前,他掀起帘子进屋,到榻前同莫息禀道: “大少爷,大爷来了!” 刚刚在榻前禀完事儿的修意立抬眼瞧向莫息,莫息略一点头,他一脚跳上榻,一个跃身,立刻自榻上南窗往外跳,身形很快在上观院消失。 莫世子到东厢,永书已出屋子,与远密同站在屋外廊下守着,见着莫世子,双双揖礼: “大爷!” 不必问,这架势,他俩儿子都在屋里。 莫世子在永书的掀帘下进屋,一踏进屋里,莫息莫和已站在榻前,同唤道: “父亲。” 看了眼只俩子在的东厢,莫世子质疑地目光在次子脸上转一圈,最后落在长子脸上,没瞧出什么来,末了走上前于榻上坐下,丝毫没意思让莫息莫和也坐。 永书赶紧奉上茶,再退出去。 莫息莫和俩兄弟眼力劲不错,知莫世子这会儿气还不顺着,也不敢自顾在他们父亲下首坐下,皆站得挺直,静候着,等着挨训。 连喝了两口茶,莫世子方道:“你意已决?” 这话儿乍听没头没尾,不知问的是谁。 然俩兄弟心知肚明,莫息立应:“不管成败,还请父亲放手让儿一搏。” “你可知其中之险?”莫世子纵知长子无不知的道理,为人父,他还是重叨了句。 自前世有了自已的儿子,莫息方真正了解身为人父一心为子女好的一片心,这会儿深知他父亲是在担心他,怕他一意孤行的过程中,重则丢了性命,轻则重挫,自此信心不捨,他应得软绵: “知道,父亲不必忧虑,儿什么都知道,也自有准备。先时十一曾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儿可向父亲保证,纵失败了,儿也会毫发无伤地站回父亲面前,绝不敢未经父亲母亲同意,便有所损。” 莫和搭腔助阵:“是啊,父亲,大哥做事自有分寸,不同儿一般从不深思,父亲尽管安心便是!” “你不是没分寸,你只是懒得理会这些。”莫息斜莫和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破他这弟弟的惰性。 “就是!”莫世子甚赞同长子所言,“连国子监博士都连连称赞,可见你要上点儿心,并不会比你大哥差!” 又是老话重提,莫和无奈地再次应诺。 顺着莫息的话儿说完莫和,莫世子又将话题拉回来,指着莫息语重心长: “还有你,身为长兄,可得为弟弟妹妹立好榜样!这次便算了,你祖父也说了让你试试,为父亦知劝不动你。但你要记住,你对为父说的话儿,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做到!” 莫息应道:“儿定当谨记。” 第二百二十一章 当和尚 八仙楼之事,明白者都明白,糊涂者仍糊涂着。 帮英沁入宫一事儿,他原本信心满满,可如今夜十一已然当众表明介入,他要对付的已然不仅仅只有花雨田,及朝中同不愿淮平候嫡女入宫,助长淮平候府势力的一些阻力,还要加上他最不愿对上的她。 “夜家大姐儿不错!”莫世子听莫息道出那番身体发肤之言,是长子听夜十一说的,他由衷不住地点着头:“也甚是厉害,实为不简单呐。” “倘将来夜大小姐能成我大嫂,那便更不错了!”莫和是莫家人,再有惰性,该知道的,他是半点儿没含糊。 莫息听到大嫂二字,怎么听怎么顺耳,前世听他二弟喊夜十一大嫂,那会儿便觉得挺好听,如今再听到,那美妙滋味真真不可言。 莫世子见长子听次子喊什么大嫂后,便嘴角扬起,笑得跟夜家大姐儿真成他长媳似的,想了想,他不禁多同莫息道一句: “息哥儿啊,倘夜家大姐儿真能嫁入咱仁国公府,那自是好的,不管哪一方面,对咱莫家都是利大于弊。但世事难料,现如今夜家大姐儿又不同往年与你亲近,这女儿家长大了,心思便多,不说皇上与静国公,就说夜附马那疼闺女的劲,夜家大姐儿将来的亲事必定难办!” 莫息明白,他父亲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太过于理所当然,从前葭宁长公主尚在世,那还好说,现今葭宁长公主已薨三年有余,他母亲再与葭宁长公主交情甚笃,那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薄,这一点已然成了不他娶得夜十一的优势。 “父亲,除了十一,儿谁也不娶!”莫息坚定道,“夜家有家规,首条便是不管如何,夜家男儿只准娶一妻。葭宁长公主尚在世时,便同母亲说过,将来十一所要嫁的夫婿,必定也得谨守此条家规。儿,能做到!” “我看四皇子也对夜大小姐有那份心思,可惜啊,只娶一妻,就这一条,夜贵妃娘娘就不能同意。”莫和同四皇子来往不如莫息那般频繁,倒是同三皇子气味相投,在国子监时常同进同出,这话儿就是他听三皇子说的。 莫世子尚未自莫息坚决的言语中回过神儿,便听莫和这般言道,顺势感叹道: “此话言之过早了,葭宁长公主已薨,再恩宠,人不在了,说过什么话儿,那得看皇上重不重视,重视了,那自然算数,不重视,便得随风消散。夜家大姐儿到底非夜家子弟,自不受夜家家规所缚,倘日后皇上有心将夜家大姐儿指婚,届时使使力,花落谁家,可不好说。” 莫息眸色黯淡地垂眼,他父亲说的这一点,他也想过,前世为争得夜十一进他莫家门,他祖父与父亲会尽力为他争取,夜家会与他莫家同方向使力,是因着两家在前世那个时候有着共同的利益,夜家也是无法,不得不与莫家共进退,方使得她嫁他嫁得并不艰难,他得偿所愿得得顺利非常。 而今生,已大不同。 许多事情都变了,他再无法确定,今生她年十六时,还会不会同他定亲? 倘无经历前世,永安帝乃她嫡亲舅舅,他仍能认为永安帝必是重视葭宁长公主生前之言,必能让葭宁长公主的话儿算数,只要算数,那他无形中便少了许多与他争她的劲敌。 然经了前世,他再不会那般天真的认为。 很明显,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父亲始终能看得透这个问题,他却是在经一世之后,方得恍悟。 “父亲,儿希望……”莫息软膝下跪,“儿求父亲,能助儿一臂之力。” 莫和早知长兄对夜十一的情感,然此时此刻见长兄如此,他仍怔住了。 莫世子没有让莫息起身,只问道:“你是认真的?真非夜十一不娶?” 莫息认真道:“儿此生,非十一不娶!” 莫世子问:“那要是夜家大姐儿最后没能嫁入咱仁国公府……” 莫息未有迟疑:“那儿,便当和尚去!” 莫世子顿怒:“胡闹!” 夜二爷刚用过晚膳,接过邱氏捧上的茶碗喝一口茶清清喉底的油腻,便长身而起,言道到清宁院去,找夜十一说说话儿。 邱氏目送着夜二爷踏出屋子,心知这说说话儿定是与八仙楼一事儿脱不了干系。 请夜二爷在清风堂坐下,见她二叔身边没留半人,夜十一逐让阿苍阿茫到屋外候着去,整个厅堂里只她与二叔两人。 “二叔是想问十一什么?”夜十一笑意盈盈,十分好侄女的模样。 夜二爷也知时辰渐深,同大侄女说话儿,他自来也直接得很,没多想便将静国公的疑给说了一遍。 “哦……”这个啊,她要怎么说才好,夜十一想了想道:“乃星探无意中探到的,本也无十足的把握,当时十一主张不争淮平候站营的这个机会,也是觉得倘因此惹恼了皇帝舅舅,岂不是更糟,故此机会不争也罢。” 星探威名早在她母亲在世时,于长公主府里便阖京皆知,如今星探传到她手里,她时刻用着,会得到一些鲜为人知的情报,也不算奇怪。 夜二爷点头,对这个理由倒是没质疑:“如此,当时你便该实言才是。” 夜十一浅笑:“即便当时实言了,以十一所掌握的不确定消息,尚无法说服祖父与二叔。” 噩梦中能让她祖父与二叔一听便舍弃这个机会,那是因着她在当时乃于御书房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现今又无这一茬,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她在静国公府里还真达到说一不二的地步。 夜二爷略尴尬地侧过脸,不得不承认他大侄女所言也不无道理,倘当时真实言,最多也就让他与父亲多考虑一番,放弃伸手抓住这个机会的可能性却不大。 “那在八仙楼,你实在也不必做出什么帮花督主的承诺来。”夜二爷立刻转第二个疑问。 夜十一未答反问:“自华音阁抢得董女傅,没让莫谢两家的布局成功将董女傅送入后宫,皇帝舅舅此后再待十一,二叔觉得如何?” 第二百二十二章 长远算 夜二爷顿想起静国公说的夜十一乃做的长远打算,他略思忖道: “你的意思是,顺水推舟,趁机修复你同皇上的关系?” 夜十一道:“舅甥俩毕竟不是父女俩,父女有时都难免隔夜仇,何况是舅甥?” 帝心所向,确为长远打算,夜二爷点头道: “是二叔思虑不周了,倒忘了上回华音阁之事对你产生的影响。” “不是二叔思虑不周,而是所有人都太习惯皇帝舅舅对我好,纵容我的一切。”夜十一摇头,缓缓而道真正的事实:“以前我年岁尚小,我母亲也尚在,左右闯的祸也伸不到皇帝舅舅身上去,事不关已,皇帝舅舅自能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仍十分宽容我的过错。然,今儿已不同,我母亲已不在,华音阁一事儿又涉及后宫妃嫔,纵皇帝舅舅不是非董女傅不可,也会感到龙威有损,怎么可能毫无芥蒂?今儿八仙楼之事,一则是因着当日瑞弟祥弟阿旭都在,我不可能让他们进东厂,二则如二叔所言,十一确有趁此机会同皇帝舅舅和好如初之意。” 刚自清宁院出来,夜二爷迎头便撞上夜大爷:“大哥?” “二弟!”夜大爷一听夜二爷用过晚膳便过来清宁院,他怕他二弟仍于八仙楼之事耿耿于怀,会训斥他闺女,他匆匆赶来,没想还是晚了。 初时微讶过后,夜二爷见夜大爷快步走得紧张兮兮,又恰在他找大侄女说事儿的这个时间,他很快明了,含着先时因八仙楼而同长兄争执的悔意道: “大哥说得对,大姐儿所做所为无不是为夜家想,于八仙楼之事,大姐儿没错,是对的。” 至于怎么帮花雨田,他问过,可惜大侄女打定主意不说之事,他便是拿铁锹撬,也撬不开分毫,有心让长兄问问,又与他父亲同觉得,就长兄这疼大侄儿的劲,素来只有大侄女撬长兄的份。 夜大爷听完夜二爷说闺女没错,正喜上眉梢,便见夜二爷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问道: “这是怎么了?还有什么话儿,是不能同我直言的?” 夜二爷摇头:“不是,大哥别误会,我就是觉得大姐儿既已将相助花督主之言放出去,那必然不能什么也不做。可大哥你也清楚,那花督主的恶鬼名号可不是虚的,在花督主边上做事儿,一个不留神,见血那都是轻的,就怕一个眨眼,连骨头楂都不剩!” 夜大爷严肃地点头:“此话有理!我这便提醒大姐儿去!” 目送着长兄进了清宁院,夜二爷提步,没回楦桃院,直接往松椿院去。 他得找父亲商议商议,在暗下如何相助大侄女,可别真让大侄女吃了恶鬼的亏! 仁国公府,絮临院里,莫世子妃特特挑灯将莫息喊至东厢训话儿,连带莫和也在一边听训。 “打小起,我同阿宁确有将你与大姐儿牵到一块儿去的想法。这个想法纵阿宁薨逝,我也不曾动摇过,阖京也无人不知,咱仁国公府自来有同静国公府联姻的打算!”莫世子妃与葭宁长公主交情甚深的手帕交,自来互喊闺名惯了,连同各自儿女欲成亲家,也是毫不生疏地互称大姐儿息哥儿,纵葭宁长公主薨逝三年余,亦然! 莫息垂着眼站在榻前聆听母训:“那母亲现今是改变主意了么?” “我没有改变主意。”莫世子妃叹气,“可息哥儿,你父亲说得对,今时已不同往日。倘阿宁尚在,那么你同大姐儿的亲事,将来必定能成,然阿宁已不在,世事又变幻无常,自古圣心难测,待大姐儿长大,倘皇上来个指婚,届时得有多少家豪门盯着,你要明白,咱仁国公府并非首选!” “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要儿放弃么?”莫息抬眼,眼中的坚定并未动分毫。 莫世子妃伸手握住榻前长子的手:“不,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母亲只是想让你明白,世事难料,并非你想做什么,你就能做什么,更非你想要得到什么,你便能得到什么。息哥儿,我也很喜欢大姐儿,也真心希望大姐儿将来能嫁进莫家,可有些事情,有时身处豪门较之身处市井,还要诸多顾虑,诸多制肘。平民或许能姿意而为之事,咱不能,百姓或许能随口而言之语,咱亦不能!” 莫息沉默了下来,他明白,他母亲同他父亲一般,甚在意他日间所言的那一句,倘娶不到夜十一,他便去当和尚的话儿。 长子不语,莫世子妃立看向次子,以眼神儿示意莫和也帮着劝劝莫息。 莫和嘟起嘴,早知事儿与他无关,他母亲却连同也召来听训,必然也就这作用了。 “大哥,母亲之言,不无道理。”说就说呗,反正莫和觉得,他大哥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日子还长着,变数还多着,现今纵打消他大哥有当和尚的念头,难保将来这念头又噌一声冒出来。 劝得太过简单,也显得毫无诚意,他话刚毕,随即被莫世子妃狠狠瞪了眼,莫和看着没反应的莫息,只好再道: “我觉得吧,这主要还得看夜大小姐的意思。我虽同夜大小姐不熟,但三表哥略知夜大小姐的脾性,知她甚有主见,连夜附马都做不得她的主,可见这亲事嘛,将来必得过她这一关。三表哥还说了,夜大小姐聪慧,是难得的聪慧,倘能得她点头,这事儿多半就成了六七成!” 拐着弯的,绕着道的,其实次子也是甚赞同长子非娶夜家大姐儿之念,莫世子妃闻言默叹,倘阿宁尚在,如今也就没这诸多烦心事儿了。 三皇子能瞧出来的,莫和能理解出来的,莫息岂有不知之理? 然三皇子莫和不知道的是,他早听夜十一亲口所言立下的三条规矩,最后一条便是,绝不嫁入仁国公府。 倘无这最后一条,他也能同他二弟一般这样想着,也这样打算着,然她的决绝,已让他慌了阵脚。 重拾脚步,重新列阵,他费了不少功夫,时机未到,尚不成熟,他不敢轻言把握。 第二百二十三章 如不动 出絮临院,莫和追着莫息问:“大哥,你真打算倘娶不到夜大小姐,就当和尚去?” 莫息目不斜视地往回上观院走:“不会到那个地步。” “哦,那就是你吓唬父亲母亲的!”莫和嘿嘿笑地跟在莫息身侧,同往上观院走。 可不是吓唬,他是真有此念,不过莫息也未想多言,只斜了眼莫和: “明儿起,你就跟在我身边,三表哥那儿,你少跟着,同阿弘、大皇子、二皇子,你都得多往来,亲疏莫做得太过明显。” 莫和就不明白了:“大哥,三表哥跟咱莫家那是实打实地亲,是咱嫡亲姑母的独子,咱姑母早薨,就留下三表哥这一独苗,咱不同三表哥多亲近亲近,反同其他皇子一般,这不是寒三表哥的心么!” “你以为三表哥同你一样?想事儿就想得这般表面?”莫息指着莫和鼻尖嗤道。 莫和疑惑中带着嘻皮笑脸,企图继续像以往那样混过关。 莫息见状,默默在心中叹口气儿,收回手,无奈地往深给莫和分析: “四位皇子,最后只能一位继承大统,三表哥是与咱莫家最亲没错,然三表哥自小便是药灌子,你以为能占多大优势?大皇子生母乃继后谢皇后,二皇子生母乃宁贵妃,阿弘生母乃夜贵妃,三表哥倘非占了个元嫡,只怕连夺嫡的资格都没有!” 莫和听得更不明白了:“所以咱更得帮三表哥啊!” “帮,可不是帮在嘴上。”莫息跨进上观院院门,随手示意永书。 永书会意,立让守门婆子落锁。 莫和见状道:“大哥,我还得回院呢!” “今晚你同我睡。”莫息单方面决定道。 他得同他二弟好好地说一说现如今京城夺嫡四豪门的状况,再不能任二弟像前世那般,插科打浑地长大,毫无出息地烂于金玉之下。 莫和苦着脸儿:“能不么?” 莫息回眼瞧他,他立展笑颜,改口改得迅速:“能与大哥同起卧,我甚是高兴!” 自夜十一婉言地回复姜蕊,表明她师父现并未有想成家之念,姜蕊便明白了马文池其实对她毫无意思,并不想接下她姜家有些自动送上门的这门亲。 早有方太医家被拒,姜左少卿虽遗憾不能得马文池此佳婿,心里倒也没多少落差。 姜蕊不同,她平生初次看上个人,对方却反没相中她,心口堵着一口气儿,直到今年选秀,她的画像也被呈上去备选,她仍堵着,想着终有一日,马文池一定会后悔没回应她的倾慕之情! 相较姜家,孙家父女俩则倒了过来。 孙善香早有所料,夜十一替安有鱼婉拒她,她并未有什么大的落差,也就伤心几日,再觉是已身这般,实也不配仕途光明的安太医。 孙都事则百般不甘心,不仅仍窜缀着孙善香力邀夜十一过府,更窜缀着孙善香倘明示不成,那便找个机会,与安有鱼生米煮成熟饭,来个让安有鱼不得不娶! 孙善香被生出此念的孙都事吓得脸色又青又白,自不会应此损招,恼得孙都事将她关在屋里,说她什么时候想通了,方不再禁足。 与姜蕊一同选秀的,还有席凝雅阮若紫,原本孙善香也有资格可参与选秀,可惜去岁因钱四对孙善香闺誉的抹黑,让孙善香清白有损,而失去此资格。 对此,孙都事更是怨声载道。 姜蕊年十五,席凝雅年十四,阮若紫年十三,秀女中诸如是这般年岁,个个不仅芳华正茂,且百花齐放,美得各有特色,已年十九的英沁参与其中,纵才气横溢,亦占不到半分优势。 再者,因要参与选秀,英沁再不得任教内学堂,辞去女傅一职,光环即时黯淡许多,再较,连英沁自已都失了信心。 淮平候倒未因此失去信心,让他又惊又慌得黑发快成白头的关健是,八仙楼之事! 当日状况如何,他英家人未有一个在场,过后他淮平候府的探子再探,却被有心人阻拦,将当日情形封锁,他是半点儿消息也没能探出来。 大堂官倌是平民,个个被封口,问及,皆噤若寒蝉,二楼三楼豪门少爷小姐们,有几位相熟的,能攀得上交情的,他亲去问,过程未问得,只得一个善意的忠告,皆异口同言,让他快歇了送嫡女入宫之念! 再多的,便没有了。 真是后悔当初膝下两子有意在八仙楼二楼也长订个厢房,他没同意。 他嫡女在三楼倒是有一间长订的花房,可惜当日并未到八仙楼去,自也不知状况。 他嫡女惶惶不安,觉得有些事情悄然变了,他更惊恐。 倘他送嫡女入宫一事儿真与八仙楼之事有关,涉及花雨田黄芪肖厂卫俩大首领,又与八仙楼中某些贵公子贵女有所牵连,那足以说明事儿已非他英家之事。 厂卫皆直隶永安帝之下,他又耳闻花雨田这些日子奉有皇差,在京城四处活动,便是为了办好皇差…… 不往深想,不往多想,淮平候尚坐得住,装病告假实为遭到闷棍之事再联想到一块儿去,他已然想站也站不起来,双腿儿微软之际,立决定明日早朝得去,再不能告假! 纵身上淤青未消,微带酸疼,他也不能再待在府里干坐着,情况不明,他得将情况彻底了解清楚,方可行下一步。 告假两日后,淮平候终再重站于朝堂,面对永安帝的嘘寒问暖,及个别文武百官地旁敲侧击,他心中疑团是越滚越大,直觉的不安越发浓厚。 下朝归府,刚进府大门,淮平候便接到来自仁国公的口信,由仁国公府的连管家亲自送来: “我家老爷让老奴来给候爷送句话儿……” 淮平候深知连管家乃仁国公心腹,能让心腹亲自前来送口信,可见其重要,然那句话儿表面意思他是明白了,可内里到底何意,他则有些云里雾里。 正思忖着,英沁便进了外书房,见嫡女脸上忧虑掩都掩不住,淮平候知嫡女的来意,待嫡女见礼后坐下,他直接将仁国公的口信道出: “妄动,不如不动。” 第二百二十四章 无声埋 英沁闻言,心中的不安如雪球般,在瞬间滚动,越滚越大,大到令她难以承受。 先是她父亲莫名奇妙在归府途中遭了闷棍,再是夜十一于昨儿个让阿苍给她递口信,表明夜家已不能再助她入宫,接着今儿仁国公府的连管家过府…… “父亲,是不是……”两三日内,变故接二连三发生,英沁纵不知全部,亦有不好的预感。 淮平候摇头叹道:“悬。” 手脚冰冷,如坠寒潭,都无法形容英沁这一字的打击。 自小,她便一直努力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力争得头游,终得才女之名,又入得宫学为女傅,无人不称赞艳羡,乃阖京众多豪门主母眼中的贤媳人选。 然她心气高,眼望着重重宫闱,一心想要入宫为妃,甚至为后! 英沁立站起身:“父亲,女儿出府一趟!” 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纵这个结果只是悬,她也承受不了十多年来日夜盼着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此次选秀,她绝不能落选! 淮平候跟着起身:“沁姐儿!你可莫要冲动!” “父亲放心,女儿晓得,女儿心中有分寸。”曾身为人师,英沁再冲动,也不会妄顾她身后的英氏一族。 临日暮,书念到静国公府求见夜十一。 夜十一是刚刚下学到的府,算着时间,英沁也该是刚归府不久,书念这会儿来求见,她觉得大约是因着选秀一事儿。 让阿茫去领着书念进府,直进清宁院东厢。 听完书念带来英沁的口信后,夜十一没犹豫,立换下刚换上的家常衫裙,重新收拾整齐体面后,戴着帏帽,带着阿苍,坐上夜家大车随着书念坐来的英家大车直往英沁等候之地。 忘返茶楼,自华灯初上后,大堂的客倌便渐渐减少,楼上雅间反渐渐订满,英沁订的便是其中一间。 俩辆大车皆停在离茶楼稍远的街角拐处,不占茶楼街面人来人往的道,书念领着夜十一直上二楼,进了雅间后,便随侍一旁。 阿苍亦同。 英沁见夜十一只一人来,并未带着如影随形的杨芸钗,心下微放,请夜十一入座后,事态紧急,心如火焚,她也实在没客套的心思,直言道: “十一,你为何不帮我?” 没有质问之意,仅仅是不明白。 她不明白夜十一为何能倾尽全力助董秀之如愿与冯大订下姻缘,到她这里,夜十一却始终不愿相助,她想知道原因,只有知道原因,她才能想法子补救。 端坐客座,夜十一刚端起茶碗,尚未抿一口,便听英沁劈头盖脸问这么一句,纵有心理准备,这会儿也不禁笑了: “英女……英小姐,不是十一不帮,而是十一帮不了,不能帮,帮不得。” 不再为内学堂女傅,她临嘴改喊英小姐。 英沁没理会夜十一对她的称呼,只听着话儿,是越听越发糊涂:“此话儿何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多少枯骨无声埋。”夜十一诚心诚意劝道,“以英小姐的出身与才气,要什么乘龙快婿没有,何苦非得入宫不可?” “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我要入宫,必须入宫!”英沁明白后宫之尔虞我诈,丝毫不亚于朝堂之风云变化,她出身淮平候府,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但她要入宫,也是铁了心的:“十一,你只应我一声,你真的不愿帮我?” “纵知是死,英小姐也义无反顾么?”夜十一问道。 “死?”英沁觉得她被夜十一小瞧了,“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么,自知几斤几两,纵无法光宗耀祖,亦走不到一个死!” 死局,她笃定自已不会走到那一步。 夜十一沉默下来。 噩梦中的英沁并未入宫,于英沁入宫后的情形,她多半由她皇帝舅舅的态度来推测,觉得英沁即便如愿入了宫,约莫也不会好过,但死局,她没这个笃定的把握。 或许,如英沁自已所言,不会走到一个死。 一碗茶见底,阿苍上前执壶,欲为夜十一再添上一碗,却被英沁接过:“我来。” 期望之意,十分明显,夜十一看着英沁亲手重新为她添满,澄黄的茶汤映入她的眼帘,她终还是摇了摇头: “英小姐,十一不能帮你。” 即便死局的可能性仅有一半,她也不想日后听到英沁突然暴毙的消息,那时再后悔已是晚矣。 英沁失望至极,含着怨念,她直盯着夜十一:“为何?你实话儿同我说,到底因何?!” “英小姐执意要入宫,十一劝阻不了,但该说的,十一得说明白。”明知她皇帝舅舅不喜英沁,还要她助英沁入宫冒险,夜十一不知便罢,知了再做不到:“十一不是不想成全英小姐之愿,而是怕在成全英小姐之后,反害了英小姐。” 英沁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夜十一乃永安帝宠爱的外甥女,即便自去岁罚跪事件之后,夜十一不再时常往御书房跑,但终归是舅甥,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外甥女,岂能说不疼便不疼了。 “是不是……皇上他……”英沁伸手握住夜十一的手腕,攥得有些紧,她紧张得指尖止不住微颤:“十一,你告诉我!是不是!” 夜十一想了想,决定透露一些,或许能劝回英沁执意入宫之念。 轻轻点头,见英沁脸色瞬间煞白,她补道:“皇帝舅舅未曾这般说过,只是十一妄加揣测,但十之八九……” “妄加揣测?”未等夜十一把话儿说完,英沁即时尖叫起来:“这岂是可以妄回揣测之事!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愿我入宫,你跟董秀之交好,同她一样见不得我好!” 她激动地紧攥着夜十一手腕,夜十一吃疼,阿苍见状欲上前,却被夜十一抬手阻了,阿苍只好干着急地退回原地候着。 “行了!我也不用你帮!”英沁甩开夜十一的手,眼扫过夜十一被她抓得显红的手腕,冷哼声道:“没有你们夜家,还有莫家!仁国公府可比你们静国公府有能耐得多,你们缩回了手,他们可未曾放弃过!别忘了,只要我进了宫,我淮平候府便自此站在莫家一边!届时你们夜家可别后悔!” 终,不欢而散。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血如柱 回程路上,阿苍同坐在车厢里,想着英沁对大小姐最后说的那些话儿,她便止不住动气。 不管如何,大小姐都是为英小姐好,何况帮与不帮,皆在情理,断没有不帮,便恼羞成怒的道理! “怎么了?生气呢?”入夜后,纵是繁华的街道,也比日间要清静许多,夜十一放下窗帘子,回头正看到阿苍眉尖攥着。 “大小姐,我不明白,既然英小姐不惧生死,执意要入宫,大小姐认为不妥,不帮便罢,何必劝英小姐那么多话儿。”死活由英沁自已选,将来就算真入宫踏进死局,那也是英沁自找的,阿苍觉得,大小姐何苦费那么多口舌,结果只得来英沁的恶言相向。 原是这个,夜十一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悲剧罢了。” 尽所能地劝解,纵忠告被当成坏心眼儿,她也不怕,说了做了,最后无能为力,与不说不做,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从前的她或许会如此,噩梦后的她再不愿这般。 “兴许英小姐真入了宫,会意外得皇上宠爱呢?”阿苍想起英沁的言之笃定,不禁想着另一个可能。 夜十一嗯声道:“倘英小姐到最后真入了宫,那么希望是如此吧。” 阿苍听着夜十一仍不看好英沁入宫的言语,正想再说什么,忽而车便停了下来,她转而喊声外面车驾上的车夫: “怎么停下来了?是到府了么?” 车夫回道:“没到,有人拦路。阿苍姑娘,你护好大小姐,我去瞧瞧。” 拦路? 阿苍闻言一下子警惕起来,大小姐出来,就她一人跟着,她毫无身手,车夫虽是个年青男子,却也仅是夜家里的普通下人,比她强不到哪儿去。 倘真有人劫道,那大小姐的安危可就悬了! 夜十一轻拍下阿苍的手背:“别紧张,你到外头看看。” 阿苍岂能不紧张,她浑身就像一只毛发倒竖的猫,开了车门出去,坐在车驾上,只见夜色中有一辆大车挡着前道,安安静静,也不见有人,说近前去看的车夫已然走到那大车前。 此情此景,真让她提心提到嗓子眼。 车夫在车前喊了两声,不见车厢里有人应,似是无人,他便壮着胆儿推开两扇车门,咯吱一声,现出空空的车厢,他莫名奇妙地看着,回头喊道: “阿苍姑娘,这车没人,你同大小姐等会儿,我把这车赶到一边去!” 阿苍点头,车夫那边行事,她回头往车里说: “大小姐,大概是谁把车马弃在这儿了,没人,等把车赶边上,咱的车就能过去了。” 夜十一心稍安,没事儿就好。 没想阿苍这话儿刚完,夜十一刚觉得等等就行,车夫那边便出了状况。 被人兜头自上往下罩麻袋里,再是一阵拳打脚踢,麻袋里不时传出车夫的疼痛声。 夜里阿苍看不清那人样貌,只见那人一身黑,她立感到不对劲: “出事儿了!大小姐坐稳!” 也没下车去看车夫如何,当机立断,身子坐正,替代起车夫的位置,她一手紧握缰绳一手鞭子扬起。 不必阿苍细说什么,坐在车厢里的夜十一早同听到车夫的哀叫声,马上意识到危险,听到阿苍说的话儿,她随即抓紧车厢两边,努力坐稳。 然在阿苍的赶车下,大车往前左颠右晃地走了一段,突然又停下了。 夜十一在车厢里再待不住,开了车门往外看,阿苍被一把大刀驾在脖子上的情景立入她眼,她力持镇定地问: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那人一身黑,也不说话儿,看到夜十一,确定是正主后,他往侧面使个眼色。 夜十一顺着看去,只见到一个浑身酒味的矮瘦男子自街边暗巷窜出来,贼眉鼠眼一脸欢喜地朝她这边来,心立跳快了两拍,小脸一板,眸露寒光: “不管是谁指使你们来毁我清誉,我劝你们,最好先想清楚,否则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性命被威胁着的阿苍也意识到了什么,瞬间不顾大刀就在她颈脖的危险,拼了命往夜十一身前挡去,及时挡住直往夜十一跟前冲的矮瘦男子。 血自脖子流下,或许是这鲜红让矮瘦男子有些惧意,也或许是阿苍不要命地做法让黑衣男子微愣了神。 在这一刹那,两人一僵着一顿住,皆未有反应。 “倒是个忠心不怕死的丫寰!”黑衣男子首回过神儿,再喝斥矮瘦男子道:“还等什么?等人来啊!” “是……是是是!”矮瘦男子连连应诺,手脚并用上了车驾,就要扯开挡在夜十一跟前碍事儿的阿苍。 黑衣男子跳下车,站一边抱手环胸。 他觉得丫寰不足为惧,也就一腔忠心,小姐嘴皮子厉害,但没用,他就是奉命行事,矮瘦男子则是拿钱办事,各互各利,办完事也就互不相干了。 就在阿苍被矮瘦男子扯手,快将之扯下车驾之际,一道身影凌空而至,剑尖直逼矮瘦男子扯阿苍的手臂,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目标却是站一边闲看的黑衣男子。 “啊!!!” 后背衣领一提,剑尖直刺矮瘦男子手臂,没整条砍断,只刺了个对穿,为避免血喷到阿苍,更怕不慎喷到阿苍身后的夜十一脸上,洛使剑刺穿之际,一手将矮瘦男子提开,一边旋转身形将自已挡在阿苍跟前。 血喷上他袍服与矮瘦男子惨叫的同时,他已手脚麻俐地将矮瘦男子整个提起往车下丢。 伴着惨叫声的,随之是一声重物高高落地的碰声。 另一边休使剑也是使得让人眼花燎乱,没几招便让黑衣男子方寸大乱,方将那等闲情逸致刹那被惊慌煞白取代,实力不如人,边避着休招招致命的剑花外,边努力想着如何脱身。 “休!”洛已不耐烦。 本来他们该早出现的,倘不是休临时闹肚子,他去给休买药,也不会出现眼前这种险没护好夜十一的状况。 不仅他恼,休更是怒得很。 洛的催声刚下,休立挽一个剑花,剑身白芒映着月辉闪过,夜十一阿苍还没看到什么招术,耳朵便闪进第二声惨叫。 “啊!!!” 黑衣男子不如矮瘦男子幸运,休将其整条手臂砍下,血流如柱。 第二百二十六章 散开找 车夫被黑衣男子打晕,处理完黑衣男子与矮瘦男子后,洛将车夫提回车驾上,一手提着昏迷中的车夫,一手执鞭很快挥起,让夜家大车重新起行。 寂静的街道,很快响起车轱辘转动与马蹄踩踏街面的声音。 阿苍脖子上的伤口已被休做了简单处理,抹了止血药包扎,心还提着,她倒不觉得疼痛,只神经一直绷着。 阿苍脸色苍白,一半吓的,一半伤的,还有几分倘护不了夜十一安然,结果该有多可怖的后怕,夜十一脸色不佳,则是因着那被休一剑削断手臂的黑衣男子的来历。 矮瘦男子的来历很简单,在洛几句恐吓之下便全招了,不过是街头混混,兀地被黑衣男子几十两银子雇来,并不知她是谁,是何等身份,只知今晚等在早清扫过的街面,待她这个目标一发现,黑衣男子负责制住她身边的人,矮瘦男子则负责沾污她的清白。 纵她年纪尚小,要毁她也实在容易得很。 往近车门的侧座坐,夜十一半开了车门,往外问正在赶车的洛: “休把他们带到哪儿去了?还有街面的血……” 洛负责将她与阿苍送回静国公府,休则一手提着一个,将失血过多昏迷的黑衣男子,与被洛一个手刃便劈晕过去的矮瘦男子,把他们提着,先夜家大车一步,消失尚留下血迹的街道。 洛语气谦恭地回道:“夜大小姐放心,街面的血休会回来处理的,至于那两个混帐,得交大少爷处理。” 休和洛都是莫息的人,抓到意图对她不轨的人交到他手里,夜十一早知,问声,不过是确定下: “倘你家大少爷查出幕后主使,还有劳你来告儿我一声。” 洛当不起有劳,赶紧应诺。 “今晚之事,不宜喧扬。”夜十一再嘱一声。 洛明白:“夜大小姐放心。” 事关闺誉,不管得没得手,倘传出去,对她的清名都不利,故此事儿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悄无声息地暗查,再悄无声息地解决。 至于幕后主使会先将街面清理,主要是不想让她有机会求援,信心十足地以为,矮瘦男子一定能成功地将她污辱,届时无需旁观者,只要事成之后将她暴露于街道之中,待漫漫长夜过去,金乌升起,人来人往的街道多的是目击者。 那时,她纵未被矮瘦男子占到便宜,不知内情的嘴碎者一人一句话儿,便能将她淹没,足让她淹死于污言秽语之中。 只是幕后主使万万没有想到莫息暗下派了两个私卫跟着她,没有街上路人的相助,她一样得救,幕后主使的不愿让她得援,却意外地让她免去目击者的谣言。 重新将车门关好,在车厢里坐正身子的夜十一眉目俱冷,不管是谁,能将心思动到她头上,那便该有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阿苍感受到夜十一浑身发出的冷,低声认罪:“大小姐,都是奴婢无用……” 自来她与阿茫都不必自称奴婢,到自称奴婢之时,多半是她们行差踏错或护主不力之际。 “不关你的事儿。”夜十一往车门外看眼,再回眸嘱阿苍道:“待回去,你同阿茫说,把南枊调到我身边来,往后随我左右。” “是!”阿苍明白夜十一这是经今晚之事,想在身边安个有身手的人:“大小姐,南枊一人够不够?要不再调多一个人?” 夜十一想了想点头:“也好,南枊在明,另一人在暗。” 双管齐下,更保障些。 夜十一同阿苍说话儿,并未避忌车外的洛,洛在车驾上听着,觉得大约夜大小姐是不想他和休继续暗下跟着相护了。 果然随之便听夜十一往外对他说:“回去以后,你同莫大少爷说,把你和休收回去,往后我安然与否,自有我自已的人护着,便不劳驾莫大少爷了。” 洛不敢回应旁的,只再应声诺。 收不收的,得大少爷做主,他只管传话儿便是。 回到静国公府清宁院,杨芸钗等在清宁院院门口,没进院里。 杨芸钗早过了那段被清宁院丫寰婆子为难的时光,现还站在院门口等夜十一,夜十一突觉得不妙,近前问: “有何急事儿?” 杨芸钗眸带焦色:“大姐姐,冯三表姐方将一个人出府去了!” “一个人?”现今已近亥时,不带丫寰独身外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夜十一再问:“没带采珍采珠?” 杨芸钗摇头:“没有!来找大姐姐,大姐姐不在,我便又去了竹珍院,问过采珍采珠,她们谁也不知道冯三表姐出府去哪儿。事态严重,她们也不敢撒谎,我会晓得,也是采珍觉得冯三表姐身边不愿带着她,怕冯三表姐出事儿,来清宁院找不着大姐姐,便去樱宝院找的我!” 主子出事儿,丫寰未随左右,那事过后,丫寰不死也得被发卖。 采珍这么做,完全在情理之中,但不去找冯大,而是先找她,后找杨芸钗,夜十一问道: “冯大表哥不在府里?” 杨芸钗道:“原先我也不知道,采珍来找我时,我才知道今儿自翰林院出来,冯大表哥便使人来说,他到马爷家去吃酒,夜里不回来,明儿一早再一同到翰林院。” “可派人出去找了?”院门口不是个说话儿的地,夜十一边问边走进清宁院。 杨芸钗跟进院里,边跟着往东厢走,边详细道: “冯三表姐院里的丫寰婆子,我不知可不可靠,冯三表姐出府,也是嘱了采珍采珠不准往外透露半字的,采珍采珠自不敢让院里的其他人晓得。幸在采珍也没糊涂到底,平日里听冯大表哥说倘他不在,有事儿便来找大姐姐,她觉得事情严重,不敢揽下不发,留采珠一人在院里,便跑出来找大姐姐。此后找了我,为了不让竹珍院里的其他人起疑,我也不敢用,便只让芝晚芝晨带我院里的几个机灵丫寰婆子悄悄自后门出府,散开去找。至今已过半个时辰,却半点音信也无,传回来的话儿,都是没见着冯三表姐!” 大姐姐再不回来,她都要急坏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被糟蹋 冯三一出静国公府,便直奔凌平湖。 湖边果有艘游舫,灯火通明,有一修长身影独立船尾,正背对着她,遥望湖光水色,似是在等人。 纵看不清那身影的容貌,也足够让她欣喜若狂。 没错,就是他了,一定是他! 他约她来,他说都独身赴约,不带小厮小寰,就他与她二人! 冯三打量下锚靠在湖边的游舫,舫上无族徽,也对,她与他是私会,总不能大张旗鼓。 她小心翼翼地上了船头,脚步很轻,头一回没丫寰挽扶,她上船上得十分顺利,心头的狂喜,让她连不会水的害怕都忘了。 行至船尾,冯三娇羞地轻唤声:“莫九爷。” 修长身影并未回头,只轻笑着。 笑声有些奇怪,冯三却未多想,她只觉得莫九同她一般,很是高兴两人的相会。 男子终于慢慢回身,脸转过来的刹那,无视于冯三在见到他真容那刻的愕然,他哈哈笑道: “蠢!果然蠢!” “什、什么?”冯三还未自男子并非是莫九的愣神中反应过来。 她没有得到答案,只觉身后有人上了船,人数还不少,船身被踩踏得略摇摇晃晃。 转身回头,冯三看到几个穿着布衣的男子,青状年皆有,个个奸笑着向她靠近,她退了两步,不觉已快撞到有着与莫九极其相似的修长身影的男子胸膛。 男子取笑道:“怎么?冯三小姐这是想对我投怀送抱?” 后上船的几个男子哄然一笑,纷纷戏说起来。 “可不就是太寂寞了,夜里悄悄出来投怀送抱么!” “都说是高门的小姐,原来高门里的小姐也这么喜欢暗渡陈仓啊!” “不是京城里长大的小姐,就是不一样,莫非湖广那边的小姐都喜欢如此?” “我看是!” “我看也是……” “你、你们……”他们居然知道她是谁,冯三惊恐地意识到这一点,随之她回头看向身后假扮莫九引她上船,也明显为几人之首的男子:“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男子道:“没想做什么,只是想圆冯三小姐的梦而已!” “莫九爷……”冯三以为男子说的圆梦是指莫九,跌进深渊里的心瞬间又提了上来,眼里有着太过明显的期待:“我就知道莫九爷不会骗我!他也来了对不对?他在哪儿?” 男子挑眉,一脸不屑:“模样倒是不错,只是脑子似乎不太好。” 再往堵在船头那边的几人示意:“动手吧!” “你们想干什么?不要过来!我可是冯家三小姐!我就住在静国公府里,我大哥可是榜眼,可是翰林院编修!” “冯家不会放过你们!夜家不会放过你们!我大哥绝对会杀了你们!” “啊!!!” 冯三的惨叫声没有持续过几息,便让男子用力捂住嘴,再半声惨叫也喊不出来。 光靠院里的几人,在短时间内是找不回冯三的,夜十一进院东厢坐下,阿茫正在细问阿苍颈脖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儿,便让她喊去赶紧联络星探,让星探连夜出动,全力找回冯三。 阿茫尚未得阿苍如何受伤的经过,夜十一的命令也不敢违,怀着稍沉的心情跑出东厢,去取连络用的信鸽,瞬间放出,再回到东厢,听到杨芸钗已然在问阿苍为何会受伤之事。 “什么?!”听完阿苍简略地将全经过叙述遍,杨芸钗惊得自榻上站起,嘴张着,眼瞪着,一副后怕的模样。 阿茫听到更是三步并作俩上前:“大小姐,你没事儿吧?” 夜十一摇头:“没事儿。” 阿苍立对阿茫说,夜十一吩咐要调星探一明一暗跟在左右之事。 阿茫听后应道:“好!我这就去办!” 杨芸钗跟着连连点头,脸色微白连声道:“对对对,就该如此……” 夜十一喊住转身又要出屋的阿茫:“等等,阿茫,调人之事不急,待找回冯三表姐之后再办,另外,也调个星探,暗下跟着芸钗。” “大姐姐,我不用的。”杨芸钗忙道。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明白夜十一要做的事情很多,且会越来越多,用人之处自也越来越多,星探就那么些人,她并不想在她帮不上忙之际,还占用了一个人跟在她左右。 她不过是小人物,伤了死了也没关系。 她这样的小人物,暂时也不会有谁打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然夜十一的决定却不容置虞,杨芸钗的推辞并没有起到作用。 阿茫立应诺。 随之很快,东角西奎飞身潜入静国公府,直入清宁院东厢,自来他们都是在东厢听夜十一吩咐。 再出静国公府后,东角西奎分头行动,召集人手,四散寻找,开始在京城每一个临近仁国公府的地方窜上窜下。 可惜这回夜十一料的方向没错,觉得与莫九脱不出干系没错,可并非真正的莫九出手,她料定的寻找方向也有了偏差,毕竟凌平湖与仁国公府半点也不近。 夜十一杨芸钗一夜未眠,杨芸钗也未回樱宝院,星探出动后,她便听夜十一的,将芝晚芝晨她们召回静国公府,又让采珍采珠务必沉住气,莫让事态扩大。 倘冯三真出了什么事儿,最好掩盖住,不能让静国公知道,否则冯三这回是谁也保不了了,准得被谴送回湖广武昌。 四更更锣刚过,西奎便回来报,说人找到了,东角已先赶过去,封锁现场,料理后续,原地待命,他则来请示夜十一,接下来该如何。 这话儿问得夜十一心头不安到极头:“冯三表姐怎么了?” 杨芸钗也是紧握拳头,冯三虽待她自来不友善,然终同住于静国公府,她可不希望冯三真出什么不好的事儿。 阿苍则手不自觉捂上颈脖缠着的纱布,阿茫亦紧绷着全身。 西奎斟酌着言语:“冯三小姐……被糟蹋了……” 凌平湖毫无族徽的游舫上,冯三仰躺在船舱中,不着寸缕,浑身是伤,人陷入昏迷。 夜十一努力不让自已的手抖,却怎么也止不住,连声音都微颤着: “千花山庄……马上把人带到千花山庄!” 西奎应诺,出府速与东角汇合,拿着夜十一给的葭宁长公主牌子,连夜出城,将冯三送至京郊千花山庄。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三日假 冯三之事被夜十一力压了下来,连独自夜出与彻底未归都被她拘死了,竹珍院、樱宝院、清宁院三个院落,但凡知晓一丁半点的丫寰婆子都被她下了狠话儿。 倘要活命,那就要闭紧自已的嘴! “大姐姐,冯大表哥那边……”一夜未眠,杨芸钗黑着俩眼圈,今儿个她与夜十一皆没上学,一大早便使阿苍前往大将军府同董秀之告了假。 理由是,昨夜里两人外出都受了风寒。 之所以拉着杨芸钗也未去上学,而是编了个两人昨夜里同在一块儿的假象,也是为了防止昨夜连出的两桩事儿。 她幸得洛与休相救,并未出事儿,冯三则没这般好运,一生已被毁了。 出事儿的时间,她问清楚后,大略算了算,她被黑衣男子矮瘦男子拦路之际,正是冯三悄然独自出府之时,如此这般地巧,让她深觉这两件事儿,大有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这个人是谁,她竟毫无头绪。 “冯大表哥是一定得实说的。”瞒谁都可以,唯独冯大她不能瞒,冯大是冯三的长兄,他有权知道真相,夜十一对杨芸钗道:“内学堂那边,董女傅准了咱们三日假。这三日里,我会到千花山庄去,待会儿就起程。你在府里等冯大表哥下衙,好好同他说,也让他切莫冲动。” 杨芸钗点头:“好!可是大姐姐,这样的事情,我们听了都无法不冲动,冯大表哥乃冯三表姐嫡亲大哥,他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日暮下衙时我一说,冯大表哥定然是要连夜出城的!” “我知道,我已让阿茫拿着父亲的牌子去请师伯,等师伯过府,我同师伯便一起出城到千花山庄去,冯三表姐情况不乐观,师伯同是女儿身,由师伯为冯三表姐诊治那是再适合不过。”夜十一早有安排,“师伯随我出城前,我会请师伯给师父留个口信,让师父在下衙时,能陪着冯大表哥到静国公府来,届时你也不必避讳什么,如实说便是。倘冯大表哥冲动起来,那便还有师父阻着劝着。倘拦不住,那便由师父陪冯大表哥连夜出城到千花山庄。” 杨芸钗心稍安:“那我呢?” “我不在府里,你便得留在府里。这三日,倘我需要你做什么,我会让阿茫或星探给你传话儿,我在千花山庄发生什么,你也得心里有个数。届时我远在千花山庄,你留在城里,发生什么事情,咱得互通个有无。”夜十一交待清楚,也相信她不在,杨芸钗能独挡一面:“芸钗,往后像这样的状况还会有许多,像我不在你身边,诸事得由你自已决定的情况会越来越多,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你也得相信自已,就像当初你处理小花猫一样。” 当初她不过五岁,也能镇定地处理好被毒死的小花猫,意外发现手珠的异常,并借由此事儿成功向大姐姐靠拢,被大姐姐自此护于羽翼之下。 现如今她已八岁,大姐姐教了她三年,她努力学了三年,不仅改变了她当初一心想要将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皆踩在脚底下的想法,也让自已提升到另一个高度。 大姐姐说得对,三年前她身边未有大姐姐可靠,纵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腔,她也能处理好小花猫被毒之事,那么三年后的她,同没大姐姐在旁,她三年所学所懂之事,较之三年前,形同千字文与四书五经,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没这个信心? 她该有这个信心! 梳理好自已心理状态的杨芸钗慢慢沉着下来,初听夜十一将三日不在她身边,诸事得由她自已掌握安排,瞬间便躁动起来十分不安的心,在此刻慢慢趋于平静。 杨芸钗重重点头,一脸坚定:“大姐姐放心,芸钗可以处理好。” 夜十一再说起星探之事:“我身边已调了一明一暗两人,你身边也调了一人,她叫西娄。” 语毕看向阿茫。 阿茫会意,一个击掌,一抹身影便由上飞至而下,落地无声地现于东厢屋门口,掀起帘子步入屋里,走至榻前先拜见了夜十一,再同杨芸钗行礼道: “小的西娄,见过表小姐!” 杨芸钗看着一身简装,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西娄,示意免礼,又道: “星探在大姐姐跟前,就同家人一般,从未自称小的,跟在我身边的芝晚芝晨,她们也不会自称奴婢。西娄,你也一样,你既让大姐姐调在我身边暗护着我,那么自此刻起,你就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无需虚礼客套。” 西娄长年未有表情变化的圆脸微微动容:“是,谨从表小姐之言。” 她是星探,葭宁长公主在世时,她的主子是长公主,后葭宁长公主薨逝,星探转由大小姐执掌,她的主子便是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将她调派到这位杨家孤女身边,名为静国公府表小姐,实则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夜家怜惜枉死的杨知府一世清名,不忍杨知府唯一血脉流落在外,方认下的表亲。 否则,这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纵是普通高门也不会认此等野出的小猫小狗,何况是大魏唯二国公府之一的静国公府。 调派指令下来时,西奎同她说这是大小姐的意思,她还有些不愿,虽没表现出来,但西奎身为暗宿之首,她的细微情绪并未逃过他的眼,他同她说,表小姐人不错,让她好好护着。 她不以为然。 现今初听这位表小姐之言,她虽略有动容,却也还未真正了解西奎所言的不错,到底不错在哪里,希望表小姐人如其言,能说到做到,而非口是心非之辈,否则纵是大小姐之令,她也得提出抗议。 夜十一告假,未去宫学,给夜太太的理由同给董秀之一样,再有安有鱼到静国公府后之言,说夜十一身子底本就弱,这两年来好些,风寒也不能小视,最后至京郊清静之地休养三日。 夜太太知安有鱼是有真本事的太医,不疑有他,逐很快点头允夜十一出城三日。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解释道 静国公夜二爷听后只道好好休养,也先备了重金厚谢安有鱼。 夜大爷担心想跟着,奈何夜十一不让,言道夜旭还需有人在府里盯着,省得一没人管束着,便闹翻了天。 夜旭晓得夜十一这般说他后,嘴翘上了天,接下来的三日难得的乖巧懂事,乖得夜大爷觉得闺女真是夸大其词,只有夜瑞夜祥深知内情,不由心底暗笑。 邱氏有心也想跟着,奈何放心不下夜家三兄弟,也被夜十一直言夜家三兄弟离不得她的照顾,听得她不得不歇了心思,只奇怪冯三与夜十一素来不亲近,怎么这回夜十一得风寒,冯三已然连夜先到千花山庄候着? 夜十一为此解释道:“冯三表姐早就听闻了千花山庄与万树山庄,心早已向往。昨晚我和芸钗回来后受了寒,正巧冯三表姐过来寻我,听我有前往千花山庄休养之意,她便高兴得不得了,说一定要去,且要抢在我前头去。” 邱氏恍悟:“所以你就让星探连夜送她出城了?” 夜十一点头:“反正有牌子,出城也不难,能换得三表姐高兴,也算值得。自冯大表哥中了进士,虽有许多人上门求亲,但那些人莫说三表姐瞧不上,连祖母那一关都过不了。三表姐来府里也有两年了,本就是为谋一门好亲来的,现如今三表姐已年十四,眼见就要及笄,却尚未挑中一门如意的亲事儿,纵三表姐不说,我也晓得,她心情大概好不到哪儿去。昨晚那样的情形,我不好扫三表姐的兴。” 邱氏协助夜太太理静国公府中馈,当然晓得冯三亲事的上下两难,于此事儿,她闻言也仅叹口气儿,并未再多言。 夜太太知得这个真实情况后,本还有些责怪冯三会不告而别,连说一声都没便连夜前往千花山庄之事,瞬时是散得精光,哀叹之余,连嘱邱氏帮着睁大眼加速进程,定要好好为冯三挑户好人家! 冯三身份本就不高,纵有仕途光明的长兄,放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那也是丝毫没法同京中豪门贵女一比,邱氏晓得夜太太也知冯三亲事的艰难,却仍这般同她言道,也是看在冯三乃婆母娘家的孙女儿,必得尽全力之故,闻言唯有点头应好。 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听闻冯三此事儿后,倒皆没怎么在意,只都一个意思,冯三待在府里久了,出去散散心玩玩儿也好。 一早起程出城前,夜十一便交代星探时刻关注着于昨夜发生的两件事儿,在城里可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但有什么,一定得第一时间通传她,她方好做出应对。 夜十一到千花山庄休养,杨芸钗没跟着,只在府里将养着,时不时有方太医来走个过场,夜十一则带着安有鱼齐到千花山庄。 上晌,这个消息便传尽整个京城。 “夜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小小风寒告假三日,出城到千花山庄将养,还带着鼎鼎大名的安太医随行,这气魄一般人可没有!”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跟在夜大小姐身边的杨小姐都能得方太医亲自过府诊治!” “可不就是么,能得夜大小姐青睐的人不多,可得青睐者,谁不得升下天啊!” “那也有例外!” “谁?” “你忘了,殷家的小女儿啊,就是个运道不错,能与夜大小姐交好之辈,可惜了,命短!” “哎哟,你不提这一茬,我倒给忘了……” 被连着提到的正主殷掠空同黄芪肖坐在忘返茶楼老位置,听着大堂整个早上都在议论夜十一至千花山庄休养三日一事儿。 “夜大小姐得了风寒,不仅得到千花山庄静养,还得安太鱼随行,可见挺严重的。”黄芪肖说着打趣起人小心大的徒弟,“你不担心?” 殷掠空撇嘴:“担心啊,可担心有啥用?难道师父你还能带我到千花山庄一趟?” 黄芪肖道:“能是能,但我不会带。” 殷掠空没好气道:“那师父还问什么问!” “不过,倘你能如实告诉我,上回在八仙楼,那恶鬼到底怎么招你了,你方会尖叫成那样的原因,我倒是可以带你进千花山庄游一游。”黄芪肖心心念念不忘此事儿。 他实在甚想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儿,奈何事后任他怎么问,他徒弟就是不说,且问一问,他徒弟便得险险同他翻脸一回。 这会儿再问,不借着这个诱惑,他也实在不太敢提。 果然殷掠空的脸色瞬间沉下来,起身冲黄芪肖道:“徒儿还得打鱼养家糊口,便不同师父闲坐了!” “打鱼?打什么鱼?”黄芪肖不解地嘟囔,可惜他徒弟根本没想回答他,他目送着说完也不给他点儿时间反应的殷掠空背影,不满道:“又没恶狗追着,跑那么快做什么!”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经八仙楼一事儿,他是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让他徒弟靠近那只恶鬼了。 殷掠空应黄芪肖担心,是真担心。 夜十一身体底子弱,自葭宁长公主薨逝后,便大小病不断,后来好些,外有马文池每日教练五禽戏,内有安有鱼时刻用药方子调理,按理说该不会再得个风寒,便得静养三日的结果。 但上晌风传之事,确实为真,夜十一是真的带着阿苍阿茫,还有安有鱼随行,齐齐出城至千花山庄。 千花山庄与万树山庄皆是葭宁长公主当年下嫁夜附马的嫁妆,与夜十一意外交好后,她不仅静国公府时常去得,连千花山庄也过去一回,至于万树山庄,夜十一总说那儿有可怕的怪物,葭宁长公主不让去,到底是何等怪物,她也未曾见识。 边想着边埋头走着,突然就撞上一堵墙,殷掠空哎哟着抬头,皱着眉头瞪挡她路的墙,没想入眼帘是的花雨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居然还笑着,笑得眉眼弯弯,让她刹那愣神儿,还以为撞到哪个娇俏大美人儿! “想什么想得路都不看了?”花雨田见殷掠空直撞他胸膛后,捂着额头看他,看得半声不吭的,他只好先开口。 第二百三十章 会负责 “没想什么。”殷掠空转身便走。 花雨田快走两步又挡殷掠空前头:“不是要去静国公府么?怎么不去了?” 他指着她埋头不知不觉走向的透真大街的方向,殷掠空顺着看了看,摇头: “不去了。” “你担心夜大小姐。”不是发问,而是肯定的答案,花雨田说得殷掠空一愣。 “这个……不关花督主的事儿。”殷掠空不自觉摸上自已的脸,难道她表现得很明显,尽把对夜十一的担忧给写脸上了? 她绕过他想走,花雨田猝不及防道:“我可以带你去。” 殷掠空站定:“千花山庄?” 花雨田道:“千花山庄。” 她同意了,她没有理由不同意。 花雨田与黄芪肖不同,能坐车的时候绝不骑马,能骑马的时候绝不步行,因为他的容貌太过出色,当穿上常服而非代表东厂首领的官袍时,容貌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注目。 对这种围观,他深恶痛绝。 故除了不得已或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他素来坐车。 同坐在车厢里,这是花雨田私宅里的大车,普普通通,没有族徽或任何标记,随便停在街头巷尾,走在大路小道,他不露面,谁也不知道这普通的大车里坐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 殷掠空真心觉得,自来自认胆量不小的她,自遇上花雨田,她的胆儿正在往缩水的方向迈进。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花雨田对着坐在车侧的殷掠空道,他能感觉到自八仙楼之事过后,她一直不愿见到他,虽然之前也是这般,但如今甚。 倘不是因着他能带她进千花山庄去见见夜十一,约莫他得将她敲晕了,她才能坐上他花宅的大车。 “即便花督主会对我如何,我也逃不掉,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我没什么好紧张的。”殷掠空壮着胆儿说,不无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花雨田对殷掠空的自知之明很是欣赏:“我不会揭穿你,也真的不会对你如何,你不必说什么生死,不过你有这觉悟,倒是不错。” 这施恩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儿?! 殷掠空真想咬牙呸他一脸,占她便宜不说,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高高在上,纵身份摆着,多少也该有点儿对她抱歉的意思吧! 看着殷掠空鼓着腮帮子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花雨田就知道她还在生气,不禁低头看了下自已的右手,掌心向上,手指不自觉动了动。 “我会负责的,倘你愿意,等我……”花雨田话未完,殷掠空已然激动地直站起身。 碰! “啊!” 下一息,殷掠空直撞上车顶,木板的坚硬撞得她呲牙裂嘴,碰声与她的叫声齐出。 “你还好吧?”花雨田伸手扶住腰站不直,手捂着被撞疼的脑袋,却还不忘怒瞪着他的殷掠空。 殷掠空拂开他的手:“不愿意!” 开玩笑! 他对她负责,是要她与他对食么? 绝对不可能! 花雨田皱眉。 殷掠空对车门外的车夫喊道:“停车!” 可惜没花雨田的命令,只听主子使唤的车夫听而不闻,只管继续赶着车往城外走。 殷掠空回头看花雨田,他一脸你能耐我奈的神色让她瞬间火气窜高,什么督主恶鬼刹那被她抛至脑后,指着他鼻尖斥道: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负责!你应该跟我致歉……不,致歉也没用!倘你真如你自已所言,你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揭穿我,那你就该把……把它忘了!自此不再提,更别说什么负责的话儿!” 花雨田真是有十几息那么长的时间,脑子里一片不可思议,自坐上东厂督主这个位置,除了永安帝,再没有谁敢这般指着他鼻尖训斥,眼前这小子,不,这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开这个先河。 “你坐下,车走着,你再不坐下,站不稳不说,指不定还得再撞一回。”不可思议过后,花雨田很务实地指着车顶,提醒仍半弯着腰站着的殷掠空。 车不停,花雨田不发话儿,殷掠空知他说的是事实,为难谁也别为难自已,自小没谁对她像夜十一对她那样好,夜十一对她说过很多话儿,她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一句。 见殷掠空依他所言,真的重新坐下来,也没再喊什么停车的话儿,花雨田心下略为满意: “你刚才说的,我记下了,不提,便不提。”至于负责,花雨田并未提及,关于这方面,他并不想做任何承诺。 一直到千花山庄,殷掠空没再开过口,任花雨田怎么问她话儿,她也不吭声,难得他居然没降罪她,这让她心下有些惊奇,再想到方将指着他鼻尖斥言的那情景,后怕之余,她发现原来恶鬼也有打磕睡的时候。 千花山庄很大,足以与行宫媲美,也与每年永安帝避暑的朝阳行宫邻近。 对于花雨田的突然造访,夜十一很意外,却也没怎么意外,毕竟她在八仙楼大放厥词说要帮他,那么这几日过去,她毫无动静,他来声讨或质问下她,皆在情理之中。 安有鱼自冯三的寝屋出来,对候在廊下,被冯三拒之门外的夜十一摇头道: “情况不太好,冯三小姐身子已无大碍,但受的刺激过大,状态一直不好,半昏半醒,满嘴胡话。” 那些胡话,夜十一听过,有骂那些糟塌冯三的人,也有骂她的,那意思是在怪她,倘非因她,冯三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师伯让她别往心里去,体谅下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冯三一二,她点头应了。 “花督主来了,我去会一会,冯三表姐这边,就劳师伯时刻看顾,多加费心了。”夜十一能体谅,能不往心里去,然是否真因她,而造就冯三如今这般下场,她得查个清楚。 走出冯三暂居的灵芳阁,阿苍先到前院逍遥堂招呼着花雨田,只阿茫南枊随于左右,夜十一问跟在她左手边的阿茫: “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大小姐来千花山庄养病的消息已经传开,至于旁的,尚未听到风言风语。”阿茫时刻收着东角西奎自城里送到千花山庄的消息。 第二百三十一章 那只鬼 在街道堵她,诱冯三至凌平湖,这两个地方皆先被清理过,发生事情时皆确保了不会有目击者,难道说幕后主使对她与冯三同时下手,为的只是悄悄地凌辱,并不打算公诸于众? 夜十一边想着边往前院走,到逍遥堂中庭,阿苍恰自屋里掀帘走出,看到夜十一,快走两步下庑廊,至夜十一跟前福身道: “大小姐,毛丢也来了。” 先时庄里下人不认得殷掠空,花雨田报了名号后,下人以为殷掠空同是东厂番子,并未禀报于她,等她被夜十一指派出来先待下客,她方知殷掠空竟同花雨田一同到的千花山庄。 花雨田怎么会带着殷掠空来? 倘是黄芪肖带殷掠空来,那倒正常,换成花雨田,便多了几分不寻常。 夜十一带着疑惑进屋,逍遥堂外间上座坐着花雨田,右下座坐着殷掠空,见到她进屋,殷掠空起身揖礼,花雨田仍大马金刀坐稳坐着,丝毫未有起身之意。 她回殷掠空的礼后,上前拜见花雨田:“十一见过花督主。” 花雨田示意免礼,夜十一刚在左下座坐下,他便直言道: “夜大小姐说要帮我,然这几日却毫无动静,听说还得了风寒,看这模样倒也……” 夜十一明人不说暗话:“如花督主所见,十一确实不像个病人。督主是个聪明人,十一并不想欺瞒督主,这样做,也是为了完成对督主的承诺。” 花雨田道:“这么说,夜大小姐装病还是为了助我?” “督主不会不知道,柴左侍郎已有好些日子闭门谢客了吧。”夜十一心里挂着冯三状况,并不想在花雨田身上费太多时间,花雨田直言,她也直接得很,一句话便划出重点。 花雨田当然知道:“所以夜大小姐这也是想走柴左侍郎的路子?” “旁人走柴左侍郎的路子,是为了家中闺女能顺利入选进宫,我走柴左侍朗的路子,只是为了告知柴左侍郎一句圣意。”夜十一毫无畏惧地直视花雨田双眼,提及她皇帝舅舅的圣意,她提得坦坦荡荡。 倒教花雨田微眯了双眸:“夜大小姐早知我办的是什么皇差?” 夜十一道:“但凡有点聪明的人,经淮平候被闷棍、督主险围八仙楼这两件事儿,除十一之外,当日八仙楼在场之人,纵没有传出什么风声来,不必十一明言,督主也该明白,内中多少心知肚明。” “也好,倒省了我再费力气。”花雨田笑,转念又道:“如此一来,那岂不是无需夜大小姐相助,淮平候自能猜到,猜到了……” “淮平候仅知英小姐要顺利入选进宫已难,并不知八仙楼当日详细经过,自然也猜不到什么。”夜十一也对花雨田笑,“八仙楼之事,被封锁堵嘴,督主也该知道不是?” 明明晓得诸多事情,却还非得装糊涂来诓她,这是花雨田不信她的能力在试探她。 换做他时,她倒也有耐性陪着周旋戏说,此时此刻却是半点儿陪坐的心思也无。 “是,知道,那我便等着夜大小姐的好消息了。”花雨田收起笑意,再是起身,也不管刚刚只坐了一小会儿,连沏上的清茶都还热着,他看向殷掠空:“我在外面等你,别太久,以后总还有机会见面。” 从头到尾未曾插过半个字的殷掠空顺从地点头:“好。” 花雨田一出去,阿茫南枊本就没跟在屋里,皆在屋外廊下守着,瞬时逍遥堂里便只余夜十一、殷掠空与阿苍三人。 阿苍在夜十一殷掠空之间看了看,道:“大小姐,我到外面守着。” 夜十一点头不语,仍与殷掠空静默地对视着。 面对面坐着,上回分开时,她还说,让殷掠空能以真面目面对她时,再来见她,没想没过多久,翻个年,殷掠空仍戴着假面具,却还是来见了她。 “我没事儿。”夜十一见殷掠空只看着她,并不说话儿,知殷掠空此行为何而来,她先行说了句。 “嗯,原本还怕你身子又……原来是假的,没事儿便好。”殷掠空说着起了身,“我走了。” 走至屋门,手碰到帘子,她便被夜十一喊住:“掠空!” 她回身看仍坐在座上的夜十一:“嗯?” “花督主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夜十一与黄芪肖一样,同样将那日八仙楼殷掠空忽而尖叫的一幕深深刻在脑海里:“你怎么会同他来?” “放心,我也没事儿。”那样的事儿,殷掠空并不想再说,往前迈进半步,又顿住,她重审了遍:“去浙江前,我说过,往后换我护你。十一,这句话儿我一直记得,也一直在努力,你也要记得,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尽管稍人到土地庙找我,我一定帮。” “你已经帮到我了。”那日八仙楼,倘无殷掠空递信递得及时,夜十一也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她起身向屋门口走了两步,离殷掠空更近一些:“成为另一个人,努力地往上爬,为此同厂卫都扯上干系,这是在玩火,你知道么?我知道你对我好,用你的性命在待我,可掠空!其实你无需这么做,你不必这样辛苦,不用这样冒险,只要你回来了,平安就好!” 殷掠空弯起唇畔笑着:“从前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你……十一,别连剩下最后让我活着的理由也失去了。” “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夜十一激动得连走几步,她走到殷掠空身侧,她抬头望进殷掠空含笑又泛着泪花的眼:“你哥哥一出生便早夭的结果不是你的错!你无需为此背负什么!” 殷掠空泪自眼眶里滑落:“嗯,知道。” 夜十一艰难地开口:“那你……” 殷掠空伸手将夜十一抱住,轻轻地搂进怀:“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姐姐啊,我想护着你,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用尽一切力量来保你周全,这是我想做的,回到京城,被殷家除名,被病亡的殷家小女儿,成为无依无靠无根无萍的孤魂野鬼后,唯一想要做的事情……”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个哦 回城的路上,花雨田问殷掠空:“你与夜大小姐是怎么认得的?” 看她们感情还挺好,他很好奇天差地别的两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殷掠空即刻生起警惕:“就是……巧合!” “听说你曾顺过安太医的钱袋子,后来却原物不动地还回去?”除了殷掠空未到京城前的那段岁月,花雨田对她的了解几近详尽。 “嗯,当时安太医追着我不放,追到了土地庙。”殷掠空半真半假道,“那会儿我叔并不知我还偷了东西,故帮着我瞒了安太医,尔后晓得,我叔将我训了一顿,说人再穷,也不得做偷鸡摸狗之辈。当时安太医揪着不放,我也怕后续太过麻烦,不得已,方分文未动地还了回去。” “安太医是夜大小姐的师伯。”花雨田又试着道一句。 “现在知道了,当时并不晓得。”殷掠空目光落在自已脚尖,“那时我也尚未认得夜大小姐。” 花雨田眸光微动:“这么说……” “是今岁元宵灯会,春五少爷缠着夜大小姐不放,我与师父红叔同去逛灯会遇到,看不得那般,方出手相助,事后方知她是静国公府的大小姐。”殷掠空想起当时黄芪肖红校尉连连取笑她小小年纪便懂得英雄救美的行径,如今想起来,她不禁弯起嘴角:“我这样解释,花督主可还满意?” 花雨田不置与否,他也毫不掩饰他对殷掠空与夜十一关系的质疑:“你还说漏了一点……” “督主是指八仙楼之事?”殷掠空转念想到,见花雨田点头,她认真道:“不管督主信不信,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都愿为护夜大小姐周全,而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花雨田重复道,“所以当时在八仙楼,你见我并不打算应下夜大小姐的相助,以换得不围八仙楼的条件,你方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你也愿为此欠我一个人情?” 殷掠空点头:“是。” “你知不知道,要还我的人情,并不容易。”花雨田觉得他该提醒一二。 殷掠空侧脸看他:“花督主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子吧?” 花雨田笑:“不。” 殷掠空满意地转回脸,继续盯着自个的鞋尖,没想他继续道: “我只以为你是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 殷掠空顿时睁大眼,侧脸瞪人:“督主答应过,不会再提的!” “有外人在,不提。” “没外人在,也不能提!” 花雨田意味深长地瞧着激动得连脸都红了的殷掠空:“提不提的,总掩盖不了事实……” 说一半,他眼明手疾地迅速往殷掠空手臂一抓,再是一拉,将听他说话听得愤而起身的殷掠空及时拉倾斜倒,刹那整个人往他怀里倒,方将将免去殷掠空脑袋再往车顶撞的下场。 “你说说你,也有十三岁了,怎么跟三岁一样?人家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这毛躁的性子不改,是练铁头功练上瘾了?”花雨田训这话儿,很想皱起眉头来训,那样的效果定当会更好,奈何软玉温香在怀,眉头怎么也皱不大起来。 殷掠空连滚带爬地自花雨田膝上翻落,也不管移动之际连带将车上矮桌上的物什扫得满车哐哐铛铛,花雨田的怀抱,她是誓死连一息也不想待! “又不是我师父我叔,更不是我父亲,干督主何事儿!”殷掠空稍稍回侧座坐好,坐在离车门最近离花雨田最远的位置,便哒哒哒地回嘴。 花雨田一噎,刚刚想说的话儿顿时让殷掠空那更不是我父亲的言语噎得尽数吞回肚子里,许久道: “我确实非你师父,非你叔,更非你父亲,不过……” “停车!”不过什么,殷掠空没兴致听,她掀窗帘往外看,看到已进城门,回头便同花雨田道:“还请花督主停车,我得家去,顺道给我叔买半斤猪肉回去。” 花雨田安静地瞧殷掠空一会儿,忍耐力有些告馨地同她道: “毛丢,从来没有谁能这样同我说话儿,你是头一个,连你师父同我说话儿,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打断我,冒然惹我。” 殷掠空眨了两下眼,与很正经忠告她的花雨田对视有那么十几息,末了甚是乖巧地点头: “哦。” 回到花宅,花雨田一路想着殷掠空那副如小绵羊般的模样,居然就应了他一个哦,越想他越觉得自已是不是太过纵容这小丫头了? 在听风堂坐了会儿,秦掌班便进了宵雳院,还未等秦掌班禀报来意,花雨田劈头便问: “你说,毛丢那小……小子,我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秦掌班早有此感:“是,关于这一点,我本早就想说,当日在八仙楼,那小子居然敢推督主你,真是狗胆包天,就该好好教训!” 重提八仙楼那日,花雨田心上那口闷气顿时如失堤的洪水,瞬时消得一干二净,拧着的眉头释开,也不提纵容不纵容的问题了,改问起秦掌班的来意。 提到一半不提了,微感莫名的秦掌班不敢抗命抓着不放,禀道: “淮平候安份了许多,再不四处走动,加之柴左侍郎避嫌,也是怕麻烦,这些日子皆闭门谢客,淮平候纵有心走动,这会儿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倒是莫家不消停。” 原本以为经闷棍、八仙楼诸事儿,夜家都消停了,莫家也该放手,没想莫家不退反进,没了夜家的制肘,这几日莫家反行动得如鱼得水。 “可是莫家大少爷?”花雨田见过莫息几回,直觉告诉他,莫家这位大少爷年纪虽小,手段可不简单。 秦掌班道:“是,好似是莫家有意考校莫大少爷的能力,英小姐入宫之事,便成了考题。” “莫家可不止莫大少爷这一嫡孙,他确实应该着紧。”花雨田想起另一事儿,“关于八部众,可探清楚了?” “藏得很深,我们的人每每跟到一半,便被甩了,只确定八部众确实由莫大少爷一手建立。”秦掌班有些忐忑地回道,“至于具体情况,很难跟进。”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女官死 督主把这件差事交给他许久,自年头至今快四月,他却进展不大,真怕督主一个不高兴,便将他逐离身际,姓凌那小子可盼着这一茬盼了许久,他怎么也不能让凌千户得逞! 凌千户,东厂掌刑千户,花雨田之下,东厂第二把手,素来看秦掌班不太顺眼,就因着有秦掌班的存在,许多事情,花雨田从不对他言,对秦掌班的信任,也远远胜过于对他。 为此,秦掌班凌千户明争暗斗,秦掌班胜在身处花雨田左右,凌千望则胜在本身职位不低,斗来斗去的这些年,也没能斗出个高下来。 “淮平候嫡女之事,自有夜大小姐去应对,就莫大少爷与夜大小姐的关系,多少会卖点面子。”花雨田想着待夜十一真见到柴左侍郎,皇差也就办得差不多了,如今他只等着结果便是:“至于八部众,算了,你不必跟了,谁家没点儿私卫,只要不阻了咱的路,也没多大要紧。” 秦掌班顿松了松:“是。” 花雨田又问起关于容兰郡主近来状况,秦掌班答道: “先前有一女官同容兰郡主走得挺近,咱的人刚想进一步查清女官幕后,没想隔日女官便被发现死在井底,尸体捞起后,被锦衣卫接了手,至今也没什么结果。” “不是没结果,只是黄芪肖那家伙守得紧,半点儿风声不透,你探不到而已。”花雨田把秦掌班说得头都不敢抬,“此事儿也算了,既然皇上把这事儿交给黄芪肖彻查,咱能探到什么,就什么,不能探到的,也不必强求。” 过犹不及,事一旦过了,反而不好。 秦掌班应诺,不必花雨田再问,他自发禀报山东封地的状况: “鲁靖王一切如常,做事儿有依有据,分寸拿捏得当,凡事不出格,也不会堕皇族风范,容兰郡主在京中念宫学,好似是半点儿也不担心,倒是鲁靖王世子的病听说又重了,急得鲁靖王妃险将风太医给砍了,幸得鲁靖王及时阻止,风太医也就被扇了一巴掌。” 花雨田勾起眉眼:“看来鲁靖王妃风姿不减当年啊!” 秦掌班道:“但也太过份了,风太医乃皇上指派到山东封地为鲁靖王世子治病的专属医官,纵医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动上手。” “山东鲁靖王府里又岂止风太医一个医官?鲁靖王妃不过是借此发泄下对皇上的不满罢了,毕竟容兰郡主再独立有主见,今岁也不过年九。”花雨田叹道,“天下父母心,京城离山东这般远,容兰郡主孤身一人在京城鲁靖王府,鲁靖王妃哪有不担心亲闺女之理?” 秦掌班道:“那鲁靖王妃就不怕皇上晓得了降罪?” “你还是想得太浅了。”花雨田斜秦掌班一眼,“骨肉分离,轻易不得相见,人心都是肉做的,倘半点儿怨念也无,这般冷血隐忍,那方真正让皇上忌惮。鲁靖王可以大度,纵非真大度,装也得装得大度,鲁靖王妃则不同,身为母亲,是妇道人家,心最是柔软,偶尔发发脾气,只要不过份,仅仅扇风太医一个巴掌,以发泄忧子之情,实属情理。皇上晓得了,纵是动气,也绝然不会因此降责山东。” 秦掌班确没想到这些,不禁汗颜,心下越发惶惶。 似是看穿秦掌班的惊虑,花雨田离开花宅回东厂前,拍着秦掌班的肩头,诚心实意道: “凌千户也是个忠心的,就是诸事好胜,他脑子转得比你快,偏生时刻在我左右的人却是你。他不知你我往日情谊,有此不忿实属正常,我信任你胜过于他,也是事实,再不忿,他也只能留在心底。别担心,只要有我花雨田一日,就有你一日。” 秦掌班感动得眼眶立红,想说什么,奈何声音已哽咽。 没错,凌千户只看到今日的他,今日的督主,却从不知在督主尚未是督主前,他尚未是锦衣卫时,他与督主一同经历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凌千户再有能力,也无法取代他在督主心目中的位置! 临近东安门,未进,花雨田突然想起一事儿来,吩咐秦掌班道: “你去买几斤猪肉,送到毛丢家去。” 秦掌班听得结目瞠舌:“几、几斤?” 花雨田沉吟道:“十斤吧。” 他也没送过谁猪肉,哪里晓得送几斤最佳,随便个十斤,不够,往后再添。 花雨田进了东安门,直回东厂,秦掌班转头去市集买猪肉,买完送到土地庙,看着殷掠空那眼神儿简直复杂到无法言喻。 不说殷掠空,就是毛庙祝都被秦掌班直盯着殷掠空看的眼神儿盯到浑身发毛,他展开笑容道: “这么多猪肉,真是有劳秦掌班了!不过这么多猪肉,真是花督主的意思?” 秦掌班终于收回对殷掠空的注视:“是,毛丢不是说要给毛庙祝买猪肉么,督主觉得半斤太少,便让我买多几斤送过来。” 这不是多几斤,这是多十斤,殷掠空觉得花雨田办事儿也真是太随心所欲了: “还请秦掌班代我谢过花督主,不过这些猪肉,无功不受碌,毛丢实在不能收。” 秦掌班闻言摆手道:“可别,督主说了,倘你不收,或要谢他,得亲自去,当面拒了,或当面谢。” 毛庙祝送走秦掌班后,有些发愁地看着桌面上的猪肉,并再次提醒殷掠空: “毛丢,你没忘我曾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儿吧?” 殷掠空摇头:“叔,我没忘。” “那这些……” “腌起来。” 毛庙祝扑过去,举头便往殷掠空脑门敲去,恶狠狠道: “这是吃不完就腌起来的事儿么!” 殷掠空委屈地摸着被敲的脑门:“那要如何?也不是我要他送的。” “你老实说,你到底跟花督主扯上什么干系了?”毛庙祝往凳子上一坐,一副你不说清楚还得挨打的气势。 “没干系!”殷掠空回得迅速,摇头加摆手地撇清:“真没干系!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我前几日挡他道了……” “所以这是来贿赂你不要挡道的?” “是……吧……” “放狗屁!” “……”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是你 马文池能理解冯大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也有妹妹,倘文静遇到这样的事儿,他也会恨不得杀了那些人! 宵禁时间快到,冯大听杨芸钗说一半,只听到冯三在昨夜里擅自独身外出,在凌平湖被糟蹋,没有再听到后来如何,一听冯三昨夜已连夜出城到千花山庄,冯大扭头便跑,往静国公府的马厩跑,骑上马儿大斥一声便离府出城。 他紧随其后。 在那会儿,他总算明白他师兄为何要给他稍那么个口信,为的不就在这个时候让他紧跟着冯大,莫让冯大在不理智的情况下闯出什么祸来么。 像这样的主意,不出意外,应当又是他那小徒儿出的主意。 他徒弟对冯三之事也安排得很好,至少他认为很是得当,这让他越发觉得,他也就五禽戏此一技之长能教得了他徒弟,不然以各种突发事情的反应应对,他自认也不见得就会比小他十几岁的徒弟好。 而此次事件,让他越发笃定,杨芸钗在他徒弟心目中的位置确实不一般,确实缘由不知,但杨芸钗也确实聪慧,仅小他徒弟一岁,却大有他徒弟的风范。 所谓物以类聚,或许这便是他徒弟重视杨芸钗的原因。 他师兄说得对,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应当同他徒弟走得更近些,师徒俩,怎么也要比什么关系也不是的外人亲近才是。 不同于马背上的马文池想得许多,冯大一心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千花山庄。 他三妹再不懂事,再瞎了眼,也不至于要得到这种惩罚,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致他三妹于死地,但他知道,此后他三妹已然毁了,能否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碰碰碰! 灵芳阁里接连传出砸烂东西的声响,夜十一站在屋外帘子前,安有鱼在侧,阿苍南枊站在院子庑廊外的中庭,并未靠近。 “醒是醒了,可就是这样,不肯吃药,也不肯好好说话儿,只砸东西,不停地砸东西,然后是哭,大哭。”安有鱼听着屋里又砸得碰碰响的声音,心上不无怜惜:“纵冯三小姐看中了不该看中之人,也不该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沉默了会儿的夜十一道:“师伯,你去用晚膳吧,这边我看着。” 安有鱼道:“行,我先去用膳,用完膳再来。十一,冯三小姐现今情绪不稳,所言所为皆有些偏激,你站在屋外便好,切莫入内,我怕她会不小心伤到你。” 夜十一嗯声道:“师伯放心,冯三表姐伤不到我。” 安有鱼一离开灵芳阁,阿苍不放心地上了庑廊,上前道: “大小姐还是离远些吧,三表小姐现今……” “没事儿。”夜十一摇头,“你们在外守着,没我喊声,不管你们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能入内。” 阿苍阻道:“大小姐!三表小姐很有可能会伤到你的!” 冯三在胡话中有多埋怨大小姐,怨恨到咒骂为何出事儿被毁清白的人不是大小姐,这些她与阿苍南枊安爷都听到耳里,她不能让大小姐独自入内,这太危险。 夜十一安阿苍的心道:“没事儿,相信我。” 阿苍明白夜十一决定的事儿,谁也阻不了,她哀求道: “大小姐,让我陪着入内吧。” “不必。”夜十一言罢,不再逗留,自已伸手掀起帘子,抬脚便进了屋里。 随着帘子掀起又落下的声音,屋里有刹那的安静。 冯三披头散发地站在内室床榻前,脚下一片狼籍,她眼红如血,脸色憔悴得像久病之人,浑身都在发抖,仅着寝衣寝裤,瘦弱得犹如风一吹便倒。 “三表姐。”夜十一走近些,驻步于外室内室中间作隔的珠帘前,轻声唤了句,像是怕吓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 冯三意外地没有不理夜十一,木然地开口:“你出去。” “只要还活着,便还有将来,一切都还有希望。”夜十一听而不闻,她不退反进,又往前走了两步越过珠帘进了内室:“十一向三表姐保证,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幕后主使。” “出去。”冯三撇开脸,目光落在紧闭的窗棂上:“你出去。” “倘三表姐愿意,十一永远都是三表姐的妹妹。”夜十一并不放弃,她努力地劝说着:“我可以为三表姐做任何事情,只要三表姐不要再这样……” “不要再怎样?”冯三终于说出撵夜十一出去之外的话儿,她布满血丝的眼如铁钉般钉在夜十一明艳的脸上:“我怎么了?我没怎么,我也没想怎样,我就是闷坏了,我砸砸东西,发发脾气。怎么?你心疼了?心疼这千花山庄里的东西了?” 夜十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冯三抬起颤个不停的手指着满地的碎片残楂,声音里有着扭曲的畅快:“听说这灵芳阁是葭宁长公主仍在世时,亲手为你布置的,每回你来千花山庄,都会住在这灵芳阁,如今却换成我住在这儿,我还砸碎了这么多东西,很贵重,也有许多你与你母亲的美好回忆……” 她突然灿笑地抬眼:“可怎么办?被我毁了,这满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让我砸了,你不心疼么?” “家母是个慈悲人,这些皆是身外之物,家母不会怪三表姐,我又怎么会心疼?”夜十一迎着冯三笑得诡异的眸子,“我只心疼三表姐……” 冯三怒喝:“够了!” 她怒睁着双眼,她光着脚踩过满地的碎片,碎片扎在她脚底,她却没有感到疼痛,快走几步走到夜十一跟前,她狠狠推了一把夜十一,看着夜十一被她推得连退两步,往后倒坐在地上,仰着脸看着她。 犹觉得不够,再上前一步,指尖指着夜十一,双眼迸发出恶毒的光芒,冯三满脸狰狞: “我知道我在半昏半醒间说了什么,不管你听到后有什么想法,不管你介不介意,不管你此时此刻是不是虚情假意地待我好!夜十一,我告诉你,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没错!我是恨不得被糟蹋的人是你!明明都是因为你,为什么你没事儿我却被毁了清白!为什么那些人毁的不是你!” 第二百三十五章 就不怕 恰恰倒坐在珠帘之下,彩色缤纷的琉璃珠子时不时晃过她眼底,轻抚她的脸庞。 夜十一仰着脸,看着腑视而下的冯三,看了会儿,她慢慢爬起身,身子在珠帘间磨擦,珠子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动人的音符充击着两人的耳膜。 “同一时间,我也被伏击了。”夜十一起身的第一句话儿,便是坦白道出昨晚她也险被污辱的事情。 冯三愣了愣,再是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夜十一简略地将黑衣男子与矮瘦男子半道拦路的过程说出来,说完她往前走一步,更靠近冯三: “三表姐,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发生了,砸再多的东西,咒骂再多,也改变了什么。” 冯三没有理会夜十一仍在劝说她的意图,听完昨晚同一时间发生在她身上,与发生在夜十一身上的两个事件,她揪着其中的要害直言问道: “你告诉我……你就这样告诉我,难道你不怕我将此事儿暄扬出去,纵然你未曾被污了清白,可这样的事儿一传出去,你的名声也必然有损,你就不怕……不怕我说出去?” “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不管是三表姐,还是我自已,幕后主使看样子也没将之传出去的想法,不仅清理了两个现场,至今城里也未有什么风言风语。”夜十一笃定道,“昨晚之事,不会传出去的。” 至于冯三说的假设,她并未放在心上。 她既然敢说出来,就能这样的心理准备,也有当真的发生,所采取的补救之法。 “传不传出去,于我而言,已无不同。”冯三明白,她这辈子,已是尽毁,她再问夜十一:“你真的不怕我传出去?你也知道我恨不得……” “三表姐,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的。”夜十一心底没有把握,但话儿还是这样说了。 冯三仿佛有些累了,再次驱赶起夜十一:“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转身走到床榻边,侧身坐下,面向里,她得好好想想,往后她该怎么办。 纵夜十一封锁了消息,坊间无人晓得,可她自已知道,夜十一知道,安有鱼知道,她长兄也必然会知道,还有清宁院竹珍院,甚至这千花山庄里的下人,其中的一些人也是知道的。 这么多人晓得她被毁了清白,即便封口不说,她也无法过自已这一关。 她已经是残花败枊,晓得这样的真相,不说莫九,就是一般门第的公子,也不会有想娶她的念头。 青灯古佛,或许便是她此生的结局了。 阿苍紧张得守在屋外,听着屋里的动静,直到夜十一安然地走出来,她方真正松了口气,尚未同夜十一说上半字,便见阿茫急匆匆带着冯大马文池进了灵芳阁,安有鱼也用完晚膳回来。 “三妹呢?”冯大看到夜十一的第一眼,劈头便是这话儿。 夜十一往屋里瞧了瞧,回眸同冯大道:“大表哥,三表姐现今情绪不稳……” “我知道!”冯大没等夜十一说完,他已然快步掀帘进屋。 屋里所有物什被砸碎一地,他落脚无地,看着满地的狼籍,还有点点滴滴的血迹,血迹延伸到床榻边,那里正安静地坐着他的三妹。 “我不是让你出去么?还进来做什么?还没被我骂够是不是?还是真的以为我不会将那事儿说出去?”冯三背对着珠帘坐着,帘子珠帘接连的响动,只让她晓得有人进屋了,以为还是夜十一,她头也未回便说出一连串。 冯大站定在离床榻尚有三步的距离之外:“三妹……” 乍听到嫡亲长兄的声音,冯三瞬间泪便落了下来,可她仍侧着身坐着,她不敢动上分毫,不敢正面对上冯大: “大哥,你别过来,我没脸见人,更没脸见你……” “三妹……” “我不该不听大哥的话儿,我不该倾慕莫九爷……” “三妹……” “我已失贞,已是残花败枊,莫说为冯家联姻争利,事儿一传开,只会给冯家添辱……” “三妹……” “大哥,你出去吧,我求你了,你出去……” 冯大出来,廊下仍站着夜十一马文池安有鱼,阿苍南枊来福则站得远些,都在中庭,主要守着近冯三所在寝屋的月亮门,以防山庄里哪个不知事的下人误闯进来,听到看到不该听看之事。 “大表哥,三表姐脚底被地面的碎瓷片扎伤了,得让师伯进去上药包扎,三表姐现今肯让人进去了么?”夜十一没忘冯三赤脚踏过碎片之后,脚后跟点点星星的血迹。 冯大也有此意,只是他三妹那情况让他摇了摇头:“她连我都赶出来了。” 安有鱼医者父母心,一听夜十一说冯三脚踩碎瓷片,她便已急了起来,夜十一冯大说话间,她已然一脚踏进屋里。 “安太医……”冯大喊声。 “大表哥!”夜十一拉住跟着再次想进屋的冯大,“三表姐出事儿后,都是师伯照料的三表姐,现在三表姐受了伤,师伯进去,比我们谁都合适。” 冯大点头,点到一半惊觉道:“可安太医是男子,三妹还是未出阁……” “我不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夜十一打断道,“可师伯一直照料我,照料得很好,如今我身子已强健许多,不乏师父教五禽戏的辛劳,也有师伯为我安排食补调理之功。” 冯大并不知安有鱼实为女儿身,听夜十一这般言,他还是甚为不放心,然如今此情此景,他也毫无他法。 马文池知内情,自是帮安有鱼说话:“我师兄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正人君子得很,你有何可担心的?” 冯大自是晓得安有鱼有多光明磊落,只是事关自已的妹妹,三妹又刚失贞,他不免心烦气燥,多想了一些,只要是男子,也不由多几分戒备: “我自不是质疑安太医的为人,只是我三妹刚……我是怕三妹现看到男子会刺激更深……” 他的意思,在场的夜十一马文池都明白了。 师徒俩齐齐点头,表示理解。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人扛 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因着自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安有鱼,又或许是因着她深知满身的伤痕渐好,是眼前这位安太医全心全意为她医治的结果,面对安有鱼,冯三睁眼后,总有一种难以拒绝的魔障。 故安有鱼进屋,在外室表明身份后,她并没有像赶夜十一与长兄一般赶安有鱼,只轻轻嗯了声,便许安有鱼近前为她清理脚底扎伤的伤口,继而上药包扎。 包扎完后,安有鱼温和道:“冯三小姐,这伤并无大碍,不过下地有点儿疼,冯三小姐暂时还是多坐少走动为好。” 冯三端坐在床榻上,未曾着袜,如玉的双足包着白纱,有着药香,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安有鱼小心翼翼为她上药时的温暖。 她慢慢将双脚缩回床上被子里,纵使已发生过最糟糕之事,身为女子的羞耻心仍在,以往见到莫九便像着了魔般那样的不知羞,在她被毁清白之后,尽数烟消云散。 “嗯。”冯三低低应了声,“有劳安太医了。” 安有鱼起身:“冯三小姐好好歇着,我去让人进来收拾,再为冯三小姐奉上晚膳,如何?” 丝毫没有胃口,冯三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安有鱼不厌其烦地劝说,像这样的话儿,自冯三醒过来,她隔片刻就得说上一回:“纵不为自已,冯三小姐也该想想担心你的长兄。” 提到冯大,冯三咬住下唇,眼眶又红起来:“都是我不听大哥的话儿……” 安有鱼最怕人掉眼泪,当即道:“倘冯三小姐真吃不下,那我为冯三小姐煮点儿白粥过来如何?” 冯三抬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安有鱼。 “除了医术,旁的本事我不太行,但煮白粥么,素来不错,连我师弟都说我煮的白粥最香了。”为了能让冯三吃下点儿东西,安有鱼也只好厚着脸皮当一回王婆。 冯三泪落得更凶了:“安太医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怕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枊真活不下去?” 安有鱼急道:“并非如此,我只是……” “不会的!”冯三伸手抹去满眼的泪水,“安太医放心,我不会死的,在未找到幕后主使毁了我的人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我吃,安太医让人送晚膳进来吧!” 安有鱼出来后,听说冯三肯让人入内收拾,又肯进食了,夜十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冯大更是不可思议地瞧着安有鱼,末了是千恩万谢,既谢安有鱼为冯三诊治,更谢安有鱼能宽冯三的心。 马文池拍着冯大的肩膀:“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明日一早还得到翰林院上差,倘你我皆不回去,那十一辛苦封锁消息的效果必定大大折扣,更会让人生疑,以为冯三小姐在千花山庄出了何事儿。” 夜十一亦道:“大表哥,师父说得不错,现今不能让三表姐出事儿的消息散出去,大表哥今儿一下衙便卯劲出城,倘今晚又留于千花山庄,只怕那些盯着我静国公府的有心人免不了又一番作怪,届时只会对三表姐的伤害更大。” 冯大却还是放心不下:“可三妹她这个样子,我实是……” 安有鱼也加入劝说阵营:“冯编修可别忘了,冯三小姐是来千花山庄游玩的,你已这般急匆匆而至,倘无端告假,理由不充足告不了假不说,必定还会引起人的注意与怀疑,现今冯三小姐最需要的便是安静,绝对的平静。” 事关已乱,平日里那个冷静明智的冯大在听得冯三被糟蹋后,便一直神游在外,此时被三人接连劝说,理智方渐渐回笼,往后退半步,向三人深深一揖: “三位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夜十一受不起冯大此深揖,错身道:“大表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儿?你我是兄妹,我同三表姐是姐妹,何况此事儿……原因未明,是否因我而起尚不好说,倘真是因我而起,十一方该向三表姐与大表哥请罪!” 马文池安有鱼闻言皆看向夜十一,冯大更是刚想冲口而出,意识到四人仍站在冯三寝屋帘外,扯着夜十一的手往中庭走,到后即刻问道: “大表妹方将那话儿何意?” 已身之事,夜十一素来并不想往外说,然已事关冯三,她便不得再隐瞒,逐将昨晚同一时间,她也险被污去清白之事说将出来,末了道: “我怀疑幕后主使是冲着我来的,三表姐不过是受我之累。” 冯大听后,不知不觉松开夜十一的手,久久不得回神儿。 马文池安有鱼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消息已被我封锁,幕后主使也未有将事情散播出去的意图,据星探自城里传回来的消息,城里至今一片平静,丝毫未有关于昨晚齐发两个事件的传言,可见幕后主使只是想给我个教训,只是想毁了我,却不想毁了我夜家的名声。”夜十一由此推断,“我猜着,此主使应当同我夜家有什么干系。” 有干系,一旦夜家名声折损,便得受连累。 族中姐妹或姻亲姐妹名声有损,纵非直系亲属,多少会受点儿影响,这便是她觉得主使该与夜家有何干系这方面想的缘故。 安有鱼问:“已让人查了?” 夜十一道:“在查,尚未有结果。” 终归是师父,纵自来不是很亲近,马文池听后还是替夜十一捏一把冷汗,上前攥住夜十一的手腕,语气不善地质问: “此事儿你瞒了整个静国公府,倘非因冯三小姐也出了事儿,你是不是打算连我们都不说?” 手腕有些生疼,夜十一却知道这是因着她师父着紧她之故,她扬起笑道: “也没出什么事儿,此事儿说出来除了让你们担心之外,也无事于补……” “十一!”马文池怒喝。 夜十一顿被打断,尚未出口的话儿尽数卡在喉底,她难得见她师父气成这般,仰着脸瞧着她师父,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 “你才九岁,你还在长大,你尚未及笄!”马文池板着脸,严肃道:“为师知你有能耐,可再有能耐,你也还小!凡事不必一味地独自扛着!” 第二百三十七章 悄然变 冯大看着冯三果真愿意好好进食后,没有胃口,陪着马文池随意吃了点儿粥,便双双连夜回城。 安有鱼仍留在千花山庄,临走前,他千拜托万拜托安有鱼多担待冯三,深怕他三妹一个使脾气得罪安有鱼,安有鱼自是连连应承,还说冯三其实是位不错的姑娘,这一句顿让他眸色闪了闪。 至于夜十一,事未尽然查清,纵然十有八九乃因夜十一之故,冯大也非蛮不讲理之人,心中虽有不愉,却也没昏头到真把所有罪责归于夜十一头上,只让夜十一查到幕后主使是何人后,告儿他一声。 经冯三此大变故,更让冯大真正真切地感受到权势在握的重要性,往日一些想法看法已悄无声息地改变,变得不再纯粹。 灵芳阁住着冯三,夜十一自进千花山庄,便移居至山庄主院千花阁,也是原葭宁长公主生前每每到山庄里来所居院落。 采珍采珠已被夜十一命阿苍亲自去接,刚接进了千花山庄,让阿茫接手,带去灵芳阁侍候冯三,阿茫回来禀道: “三表小姐一切安好,虽说吃得不多,但精神已好许多,也不再砸东西,同采珍采珠说话儿,也正常。照大小姐吩咐,已嘱采珍采珠莫在三表小姐跟前提及昨晚之事,只管小心侍候,需要什么,尽管来同我说。” 整个竹珍院,就采珍采珠知得真相,其他人皆以为冯三不过是贪玩,又与夜十一赌一口气儿,抢着先到千花山庄,方连夜出的城,至于其他,并未知得分毫。 此外,清宁院樱宝院千花山庄亦同,该晓得的人晓得,不该晓得的人皆只道冯三是到千花山庄游玩,并未有异。 夜十一听后道:“那便好,你时刻盯着灵芳阁,千万莫出差错。” 阿茫应诺。 安有鱼道:“我看冯三小姐已缓过来,但要真正挺过去,只怕还需一段时日。” “三表姐在此住着,住到三表姐能重新回城面对为止。”夜十一在昨晚当机立断将冯三安排至此,也是有此原因。 她就是想到冯三历经此磨难后会不愿见人,见不见人的,总需要个过程,她打算让这个过程安在千花山庄里,在她的地盘上,任冯三怎么闹,也不会有谁来打扰。 纵有谁没长眼地想来捣乱,也有她挡着护着,总不能让冯三再受到第二次伤害。 想到莫息派到夜十一身边暗护着的两个私卫竟真派上用场,及时救了夜十一,安有鱼在听的当时没马文池那般激动,也是有马文池在前,她缓了缓,方没言词激烈地训斥夜十一,这会儿在正屋坐着,有些话儿,她还是得说一说: “十一,师弟说得对,你还小,这些事情连长辈都受不了,何况是你?你实不必一人扛着,有事儿你就说出来,纵我们帮不了许多,也能帮得了一些小忙。师弟生气成那样,将你训一顿,实是为你好。一直以来,师弟他总觉得你这个徒儿太过聪慧,诸事不必他操心,故大多时候,对你采取的皆是放养方式。可十一,师弟是你师父,也就你一个徒儿,倘真出什么事儿,师弟不可能袖手旁观。” 夜十一明白:“师伯,这些我都晓得。” “既晓得,那往后有事儿,你就该多同师弟说说,莫再等事情发生过后,结果已摆着,他方知晓。”安有鱼感同身受道,“我是你师伯,乍听你说出昨晚之事时,我都受不了,何况是你师父?我那师弟,表面对诸事漠不关心,实则是外冷内热,他不上心便罢,他一旦上心,那是拼尽性命,他也会护到底。你们是师徒,纵马家寒门远远不如夜家权贵,可师弟护你之心,却半分不会比谁少。” 师兄弟多年,她最了解马文池,那就是个不善言辞的。 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所有关心只默默做着,纵心底对夜十一这个徒弟的关切半分不会比她少,纵得她提醒,要他与夜十一多亲近多沟通,他还是没改变多少,只时常自侧面同她打听夜十一的一切。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夜十一听着,甚奇怪马文池安有鱼这般互相了解,怎么噩梦里这两人会走不到一块儿去呢? 她师父不善言辞,外冷内热,这些她都知道。 甚至她师父时常会趁着她不在的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杨芸钗一些有关她的状况,她都晓得,不必师伯特意同她说,她也早自杨芸钗嘴里得知,师父当面没怎么关心她,实则背地里关注着。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夜十一抿起笑来,身心如一,她是真高兴身边有这么多人是真心关切她:“师伯,我素来将师父当成我另一个父亲,我未事事告知师父,并非我真的不信任师父,只是有些时候,就像家父一般,我并不愿家父为我担忧。” 纵然先时她确有些信任安有鱼多过她师父,但经历诸事,她师父的悄然关怀,她已感受到马文池是真心将她视若半女,此时此刻她又岂会不信任她师父? 只是就像她素来不会将事情同她父亲明言一般,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并非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解决,有时除了让更多的人烦燥忧怀之外,真的是于事无补。 但师父的训斥,师伯的实告,她已记在心上。 见安有鱼还想继续劝她,夜十一伸手握住安有鱼的手,半撒娇道: “好了,师伯,十一记下了,真的记下了,往后定当会让师父师伯多多援手的。” 安有鱼顿想起初见时,夜十一那副精明算计的小模样,末了还自说自已是个小人,也毫不忌讳,实说道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她反握住夜十一稚嫩的小手,叹道: “十一,不是师伯囉嗦,师伯知你身份不凡,所经所历自也比一般贵女要险得多。你让师伯查清手珠之毒,找出手珠长期慢慢毒杀一个人的证据,进展虽慢,我却未曾松懈半分。这些事情你不同师弟说,我自也不能透露半分。然,纵不对师弟言,你就从未想过同家里人说说?”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两日余 家里人…… 祖父祖母、父亲二叔二婶…… 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噩梦里死过一回,倘她母亲被毒杀不仅与谢皇后有关,与皇帝舅舅也脱不了干系,那她还有什么人可信的? 阖大魏皆知,皇帝舅舅最疼她母亲,母亲薨逝后,就因她肖似母亲,皇帝舅舅待她如待嫡公主之尊,倘连这样疼她的舅舅都得质疑,那她又怎敢轻易同谁透露? 她父亲她自信得过,然纵父亲知晓此事儿后,又能如何? 而祖父祖母、二叔二婶,她不是不想信,只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诫她,一切小心为上。 夜十一的沉默不言,瞬时让安有鱼明白了什么,她起身走到夜十一座椅前,伸手将夜十一搂入怀,心疼道: “十一,别想太多了,也许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想象那般。” 夜十一双手抱上安有鱼的腰,闷声嗯道:“在水落石出之前,还请师伯务必替十一保密。” 安有鱼坚定道:“你信得过师伯,师伯自不会让你失望。” 三月中开始选秀,三月底已选完第二轮,四月初始,便是最后一轮选秀,能不能顺利入宫,成败在此一举。 在千花山庄的第三日,正是三月份的最后一日,冯三的状况已彻底稳定下来,夜十一没有再等,也不能再等,用过午膳不久,留下阿茫看着冯三,她带着阿苍南枊坐车回城,北室仍暗中随行。 安有鱼则多留一日,安排在第四日再回城。 刚进静国公府,大车在二门停下,夜十一下车,早经西娄得了消息的杨芸钗便迎面走过来,近前福身唤道: “大姐姐,你回来了!” 夜十一点头:“可有何事儿?” 杨芸钗也不拖泥带水,速将夜十一不在的两日余城里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详禀: “府里一切安好,谁也没有生疑,清宁院樱宝院竹珍院里,爱嚼舌根者皆被我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其中曾被二表婶发现点儿端倪,但二表婶知我是素来是为大姐姐办事儿,也未追究,只向我确定下,约莫二表婶会同二表舅说说。我想着倘二表舅来问,我得备好说词,然至今,二表舅仍未有动静。大姐姐,此事儿是我办得不周全。” 夜十一道:“府里由祖母掌中馈,但祖母年岁渐大,越发倚重二婶,二婶掌着全府上下,府里的丫寰婆子小厮有何异状,二婶会发觉也不奇怪,要完全避过二婶的耳目,甚难。此事儿二婶知个一二也好,反正二婶素来信我,纵二婶同二叔说了,也没什么,不过是处理几个下人,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要过问也是二婶过问,二婶睁只眼闭只眼过了,二叔更犯不着为此来质问你什么,你且安心便是。” 杨芸钗心略安,继续道:“城里很平静,坊间仍旧热闹得很,都在议论英小姐是否能顺利入选,说英小姐乃候府嫡女,又才学满腹,堪称女子典范,现已连过两轮,仅剩月初起来最后一轮。也有在议论姜大小姐,姜大小姐在前两轮表现甚佳,第二轮还得皇上亲口称赞,大家都说,姜大小姐最后一轮入选,已成定局。” 在府里之事,她自能了若指掌,府外之事,除了芝晨往外探,更有西娄之功。 她知道西娄这会儿尚未真正臣服于她,但她吩咐之事,西娄必也会忠诚地贯彻到底,毫不留余力地办好。 这两日余里,她能将大姐姐交代诸事办好,西娄当居首功。 “姜大小姐……”夜十一微微顿步,姜蕊心悦她师父,可惜她师父一心系在她师伯身上,只能把姜蕊一颗芳心尽负,如今姜蕊毫无阻碍地成功入选,甚至进宫为妃嫔已成定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杨芸钗知姜蕊心悦马文池,却被马文池婉拒之事,初听得西娄回禀姜蕊必会入宫之际,她也是愣了一小会儿。 夜十一重新提步,快步回到清宁院,一入院,她得听杨芸钗说第三件事儿。 “淮平候很安份,似是知英小姐最后要入宫甚难,即便入得宫,英小姐恐怕也不得安生。”杨芸钗随在夜十一身后,迈进东厢,往南榻走:“据西娄自西奎夜探淮平候府后所得,淮平候已动了不让英小姐入宫之念,然英小姐坚持,甚至以死相***得淮平候不得不应下,不再劝英小姐放弃入宫。” 英沁的坚持,她既能理解,却又无法理解。 永安帝再好,权势再诱人,倘无命享受,那又有何用? 不说杨芸钗无法理解,坐上南榻听着的夜十一也无法尽然理解,就像她皇帝舅舅为何那般不喜英沁,却对董秀之另眼相看的原因,她也不甚明了。 噩梦中英沁也未入宫,后以二十多岁的高龄远嫁陕西,自此京城再不得英沁半分消息,尔今如此,也不知会不会有改变? “莫大少爷那边无动静?”夜十一问。 杨芸钗道:“应是有的,只是莫大少爷身边的人甚厉害,无论西奎还是东角,但凡派人或亲去跟着,都会被发现,那人据西奎探得,是叫修意的。” 简而言之,没什么收获。 夜十一自知莫息提前亲手建立八部众,她便深觉要探得莫息身边的状况,约莫不易,没想噩梦外的修意虽比噩梦中的修意稚嫩,但其实力已然不容小觑。 “大姐姐可还记得先时我同大姐姐提过,容兰郡主与一女官在宫中密谈的那一幕,我还被容兰郡主警告了切勿多嘴。”杨芸钗说起另一件大事儿,夜十一点头,她往下道:“那女官死了!” “死了?”夜十一有些意外,但一想是在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又不觉意外:“怎么死的?” “尸体被弃于荒废许久的冷宫一口井中,据验尸官验尸后所得,发现时,女官已死了足有二十几个时辰,也就是长达一日余没人见到她身影,死因也很简单,乃之溺亡。”杨芸钗答道。 夜十一道:“溺亡前,那女官应当还发生过什么事儿,不可能真的仅仅是不小心失足致死。”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非一般 杨芸钗道:“后宫时常有人失踪或死亡,此事儿本为后宫小事儿,皇后娘娘本不甚在意,想交由庆宫令全权查清,没想皇上从中插手,转交由黄指挥使彻查。” “皇帝舅舅也瞧出来了,女官之死非同一般。”夜十一转问,“那女官是谁的人?” 杨芸钗摇头:“西娄说西奎还在查,但只怕手伸不到宫里。” 星探再能耐,且不说手能否伸到宫里,纵能伸到,也不敢冒然触及。 星探的主子是夜十一,无夜十一命令,他们不敢随意将手伸入宫里,否则一旦有差错,便不是仅剁手的下场。 夜十一知道了,转对阿苍道:“你让南枊同西奎通个信儿,要知女官的身份不必往宫里伸手,只需盯着锦衣卫与京城鲁靖王府便可。” 女官之死交由黄芪肖彻查,女官先时又同容兰郡主有过亲密的一幕,那么只需要盯紧这两个地方,星探多少能摸出点道道来。 阿苍应诺,随即转达给守在屋门口的南枊,南枊听后很快出了静国公府,不到片刻又回到屋外廊下守着。 这时夜大爷匆匆自外听闻闺女回府了,一路赶回来,直接往清宁院走。 进屋时南枊高声禀道,恰逢夜十一杨芸钗正在说冯三的状况,听到南枊高声尊唤大爷,两人停下说话儿,齐齐看向风尘仆仆进屋的夜大爷。 “大姐儿,你可好全了?”夜大爷快步近榻,急声问道。 他并不知夜十一实况,全亏夜十一瞒得严实,装风寒也装得毫无破绽,毕竟以前的夜十一身子骨弱,大小风寒经常,要装一个风寒简直易如反掌。 夜十一笑意盈盈地下榻向夜大爷福身,小脸红彤彤地回道: “父亲放心,女儿尽好。” 夜大爷见闺女精神确实不错,近前方发觉杨芸钗同在,也下榻向他福身喊大表舅,他赶紧也问候声: “钗姐儿也好全了吧?” “好全了,谢谢大表舅关心。”杨芸钗让出榻的另一边,在芝晚搬来的绣凳上坐下。 夜大爷坐上榻,与夜十一面对面坐着,细究了闺女半天,叹息带着微责: “你这丫头,得了风寒告了假,也不先同为父说一声,便请了安太医直往千花山庄去,不知为父会担心么!” 最重要的是,还不让他跟! “如今女儿身子康健许多,全是师父与安太医方太医的功劳,加上女儿同芸钗是一起出门得了风寒,芸钗留于府里有方太医诊治,女儿想着先时母亲尚在,也时常带着女儿带千花山庄静养,那时身子一难受起来,便想到了千花山庄,也没想那么多。”夜十一柔声解释,末了奶声奶气道:“父亲就别生女儿的气了。” 难得闺女现出这般真正小女儿般的娇态,夜大爷心下软得一塌糊涂,本就没生闺女的气,这会儿更不再提夜十一擅作主张前往千花山庄静养三日之事,改而道: “方太医这两日余来天天到府,为芸钗诊治,甚是有心,能做到这般,可谓真心待你。” 否则杨芸钗不过是杨氏孤女,仅凭与闺女交好,也得不到方太医这般尽心尽力,夜大爷知方太医不无看到公主亡妻过去的面份上,此为念旧,也确实真心待他闺女,不然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正说着,南枊得小丫寰禀报,入内同夜十一道: “大小姐,方太医来了。” 夜大爷闻言道:“你瞧,刚说着,方太医便到了。” 纵是过场,方太医在前两日亦是在每日的这个时辰过静国公府,为杨芸钗诊治。 先到的樱宝院,听芝晨说杨芸钗在清宁院,更知是夜十一自千花山庄回来了,方太医二话不说便转而提步往清宁院走,都不必芝晨带路。 方太医进屋后,前后为夜十一杨芸钗各把脉一番,在夜大爷跟前笃定地说两人已好全,夜大爷方真正安下心。 把脉后,该说的皆说了,方太医仍未有走的意思,收拾个药箱,收拾得慢吞吞,犹如万年乌龟。 夜十一见状,知方太医大概是有事儿要同她说,她即向阿苍递了个眼色。 像这样的状况,主仆俩早有约定对策。 一接到夜十一的眼色,阿苍立往外走,直往今辉堂。 今辉堂里,夜瑞夜祥夜旭正在摇头晃脑地朗读,应先生高坐讲案,正抚须细听三人朗读。 应先生眼尖,瞧见阿苍到今辉堂,又知夜十一到千花山庄养病之事,见阿苍回来了,想必夜十一也回了静国公府,此时阿苍到今辉堂来,约莫是寻夜家三位少爷有何事儿,他起身道: “好了,暂歇片刻,待会儿再继续朗读。” 言罢便走出今辉堂,至隔壁屋里吃茶歇息。 夜家三兄弟本还纳闷应先生今儿怎么那般好,竟提前让他们歇下朗读,回头见阿苍走进今辉堂,三人瞬时明了。 “阿苍,阿姐回来了?”夜旭第一个跳起来,难得他圆滚滚的,还跳得颇为俐索,没跳两下便跳到阿苍跟前。 “瑞少爷、祥少爷、旭少爷!”阿苍福身行礼,再是答道:“是,大小姐回来了。” 夜旭闻言赶紧往今辉堂外奔,夜瑞夜祥随后,阿苍追上赶紧道: “等等!大小姐需要三位少爷帮个忙!” 阿苍走后,夜大爷没觉察出方太医在拖延时间,顺道还问了方太医许多问题,倒让不太会装的方太医松了口气,顺势歇下收拾药箱的活儿,同夜大爷细说起夜十一身子康健问题。 夜二爷今儿提前下衙,原因无他,夜十一回到静国公府,还未去同夜太太请安,他便得了府里下人特特赶到吏部的禀报,回府至清宁院,夜十一还未抽得开身前去松椿院,静国公仍在户部,邱氏尚在松椿院服侍夜太太,他便进了清宁院东厢。 入内见夜大爷方太医杨芸钗都在,夜二爷笑着走近,互相见礼后坐下,同听着方太医细说夜十一身子状况。 夜十一忽而到千花山庄去养病期间,杨芸钗竟逾矩伸手处理的几个夜家下人,此事儿初听他妻子同他说,他倒没往深想,后再想起,越发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第二百四十章 新发现 他来便是想问一问,只是此情此景,倒让他不太好问出口,怎么也得等人少些了再问。 夜十一看着夜二爷也坐下不走,想起杨芸钗说的她二婶发现的端倪,心下略明,不禁暗叹方太医此番来同她说事儿,还真不是时候。 夜太太听到夜十一回府,又等夜十一等不到松椿院来,正想着让纱绫到清宁院看看情况,未想夜家三兄弟便进了鹤君堂。 等夜家三兄弟见完礼,夜太太便问道:“可见着你们大姐姐了?” 夜瑞回道:“尚未,孙儿们以为大姐姐病愈回府该会来给祖母请安,怎么?大姐姐没来么?” 夜旭虎头虎脑地在鹤君堂里张望,末了道:“阿姐没来?” 夜祥下定论:“看样子没来。” 夜太太真是一口气噎在喉底:“纱绫,去看看!” 病好了也不来同她请安,果然如同长媳一般,这个长孙女自来也不将她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夜家三兄弟看着纱绫快步出了鹤君堂,又见榻上他们的祖母脸都沉了,不禁互对一眼。 夜旭:这样不太好吧? 夜祥:大姐姐会理解的吧? 夜瑞:应该会吧? 他们也不是故意激得祖母同大姐姐动气,实在是阿苍说帮的忙,他们也想不出旁的辄,除了借助祖母之手,将大姐姐自清宁院请出来,还有什么法子能既快且妥地为大姐姐制造个出院的机会? 纱绫进清宁院东厢,夜大爷问方太医仍问得津津有味,夜二爷捧着茶已吃了两碗,杨芸钗时不时偷瞧夜二爷一眼,夜十一淡然地坐陪。 “大爷、二爷、大小姐、表小姐、方太医!”纱绫团团福一福后道,“大小姐,太太有请。” 夜十一看向阿苍,阿苍轻点下头,知是夜家三兄弟为让她出院而使的计,但见纱绫那不怎么好的神色,她觉得这计大概于她没什么好处,起身应道: “这便去。” 纱绫又团团一福,很快退下,回松椿院去。 夜十一对夜大爷道:“父亲,祖母喊女儿过去,约莫是想问女儿的风寒全好与否,女儿想请方太医一同过去,祖母问及,有方太医在,总比女儿说的话儿更有说服力,也省得让祖母为女儿担心。” 夜大爷点头:“应当的。” 夜二爷闻言道:“如此也好。” 夜十一道:“父亲二叔且坐,十一去去便来。” 方太医知这是个机会,赶紧起身,带着药箱便随夜十一往外走,夜大爷夜二爷目送着,杨芸钗也想走,没想倒让夜二爷喊住,说是闲着无事,想同杨芸钗说说话儿。 杨芸钗心上一紧,也庆幸她早备好说词,倒也不惧夜二爷问什么。 夜十一临出屋时听到夜二爷喊住杨芸钗,也没怎么担心,她相信杨芸钗能应对。 出了清宁院,方太医往四周望了又望,夜十一道:“方太医放心,此处可安心说话儿。” 方太医立道:“大小姐让我细验手珠之毒,我不曾忘怀,近来翻得医书,其中一本药经有记载,有一种草药可从侧旁证藏得极深之毒。” 夜十一即刻明白方太医是有新发现,心喜道:“方太医是想拿手珠验证一番?” 方太医点头:“正是。” 至于有无用,擅不能下定论,只有试过,方知结果。 夜十一道:“那方太医直接去寻我师伯便是,两串手珠皆在我师伯手中。” 方太医早知夜十一深信安有鱼,倒没想到已信任到此地步,不禁想起家中小女儿未能与安有鱼成就好事,实不无遗憾,心中感叹一二后,回道: “如此,那我便去寻安太医。” 邱氏在侧侍候着夜太太,见夜家三兄弟如此行事,她不禁蹙起眉头,暗下各瞪了夜瑞夜祥一眼,连带着夜旭也被她失望至极地扫了一眼。 本来婆母便对大侄女诸多意见,难得后来已不再从中挑骨头,本来听闻大侄女病愈归府,却未第一时间来请安,婆母心中已有不快,但终归念着大侄女的病或许还未好全,倒也未真正动气,正想使纱绫去探个究竟,没想这三个臭小子便来这么一招添柴扇风,立把婆母暗藏的火气燃起来。 夜家三兄弟有苦难言,也不好同邱氏明言乃受阿苍所托,实是夜十一让他们帮的忙,被各瞪扫一眼后,纷纷低着脑袋盯自个脚尖。 夜十一方太医进鹤君堂,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夜太太问了几句方太医关于夜十一的病况,知夜十一确已好全,方太医先行退下回太医院,夜十一免不得被夜太太责难几句,尽是一个意思,明里暗里说夜十一目无尊长,毫无孝心。 邱氏从旁说情,也被夜太太连翻带打地训斥起来,借的是没理好府中庶务的缘由,也被训得半声不敢回。 夜十一灰头土脸地自鹤君堂出来,邱氏随后,夜家三兄弟走在最末,一行人直出了松椿院方齐齐松了口气儿。 “你们怎么回事儿?会不会说话儿!”一出松椿院,邱氏站定,回头便对夜家三兄弟一顿斥责。 夜家三兄弟埋头听责,半声不敢吭。 “二婶!”夜十一喊一声,待邱氏回过头来看她,她挽起二婶的臂弯,带着往前走:“二婶莫气,瑞弟祥弟还有阿旭,他们虽使的法子不是很恰当,但他们也是为了帮我,二婶要怪,那该怪十一才是。” 夜家三兄弟瞬间齐把低埋的脑袋抬起,对上邱氏回头狐疑盯着他们的眼神儿,齐齐猛点头。 “是,母亲!” “就是这样啊,母亲!” “二婶,我们是在帮阿姐!” 邱氏火气稍下,没再对夜家三兄弟责难,却对夜十一所说的帮好奇起来: “大姐儿,你要这三个小子帮你,到底帮的什么?” 夜十一只笑不语。 邱氏乃内宅妇人,见识不广,内宅之外,所知之事甚少,却也不笨,且极通眼色,知夜十一这模样是不想说,叹道: “行,二婶不问了。我知你行事自来有分寸,也信你行事总有你的理由,芸钗那丫头在你身边三年,本就是个聪慧的,如今愈发不得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前后浪 夜十一知邱氏所言,指的是杨芸钗擅自悄然处理的几个夜家下人一事儿,此事儿她不好说什么,继续只笑不语。 邱氏无法,末了道:“我虽未过问,却同你二叔说了。” 夜十一想着夜二爷这会儿正在清宁院等着,也不知同杨芸钗说了什么,与邱氏分道扬镳各回各院后,她脚下不禁加紧几步。 回到清宁院进了东厢,屋里安静得只闻她进屋的脚步声,看向杨芸钗,杨芸钗一脸如常,即时让她心上略紧的弦松下几分。 大概是因着她父亲尚在,她二叔只闲话几句,并未问什么尖锐的问题。 但二叔会来,便是已生疑,既已生疑,那她就得解决才好,总不能让自家人因何事儿而起不必要的隔阂。 “如何?你祖母没说你什么吧?”深自夜太太脾性,身为长子的夜大爷一边是母亲一边是闺女,素来也不太好说母亲什么,只能让闺女多担待着母亲。 夜十一自来不愿父亲因她而与祖母有什么不快,一如既往地粉饰太平:“没有,祖母喊女儿去,只是问一下病可好全。” 夜大爷放下心,夜二爷却不如长兄那般好糊弄,母亲待大侄女如何,究其因还得自他长嫂尚在世时说起,他也说不清,只与长兄一般觉得,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大侄女,就算不能彻底释怀,至少表面和平也是好的。 于此,纵对夜十一的说词有疑,他也不打算开口说什么。 至于他来的目的,长兄在这儿,他同杨芸钗说话儿,也无法放开说,此刻大侄女回来,也不想再等下去,说便说吧,长兄听了也就听了。 没想夜二爷尚未起头,夜祥便边跑进屋边走水般急声喊道: “大伯不好了!阿旭惹事了!应先生气得不得了!” 进屋不忘同在场的所有人见礼:“父亲、大姐姐、钗表姐。” 被喊的夜大爷刚想再问夜十一什么,闻言话吞回去,即时起身看向跑得直喘气的夜祥: “祥哥儿,旭哥儿怎么了?” 夜二爷也瞧向自个次子,却见次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这儿,他挑了挑眉,也不出声,静等着次子到底想做什么。 “大伯快去瞧瞧,阿旭胡言乱语,惹得应先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夜祥唱作俱佳,又说又比划地,形容很是焦急。 夜旭惹应先生动大气,虽说不是头一回,然在夜大爷眼里,每回皆是大事儿,再顾不得在闺女这儿坐着,他边往外走边道: “二弟你且坐着,我到今辉堂瞧瞧那臭小子又惹什么事儿了!” “好。”夜二爷应道,伸手想抓住夜祥,没想次子溜得跟条泥鳅似的,滑得很,一闪身,便跟在夜大爷身后跑出屋。 正无奈着,又见次子回头冲他吐了吐舌头,那模样真是教他想追上去抓住细问一顿。 到底没有,末了摇头失笑,夜十一回头便对上夜十一同样含笑的双眸: “这三个小子素来不会冒然入内捣乱,今儿个是接二连三地出招,大姐儿不解释解释么?” 大侄女刚往松椿院去,他便接到圆子禀报,说夜家三兄弟在前头齐跑到松椿院去了。 他母亲虽说不怎么待见大侄女,然终是血脉相连,大侄女得风寒,到千花山庄静养三日,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担心着。 纱绫来请大侄女时的脸色不佳,想来他母亲那边的情况不怎么好,本该在今辉堂念书的三个小子又齐到松椿院去,要他不多想,也不太可能。 “瑞弟祥弟阿旭他们捣乱,二叔怎么问起我来了?”夜十一仍眼眉笑意盈盈,却不接夜二爷这茬。 夜二爷不气馁地继续直问:“那大姐儿可同二叔说说,钗姐儿暗下处理的那几个下人到底犯了何错?” 总算到了正题。 终于来了,杨芸钗提着的心反而归回原位,夜十一未答,她先道: “大姐姐刚回来,我擅未来得及同大姐姐细说府中之事儿,二表舅问的这个问题,芸钗可先答一答。” 大侄女去松椿院时,他未问此事儿,确实有因长兄在此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杨芸钗所言不过是托词,并非事实真相,故他方把要解的疑问留在大侄儿回来。 无招等招,见招拆招,到底在朝为官,又是在吏部,多少大小老狐狸见过太多,夜二爷被杨芸钗横插这一杠,笑着顺势而道: “如此,那我便先听钗姐儿说一说。” 杨芸钗先下个罪名:“首先,无中生事,无事生非,此乃后宅安宁大忌。” 后细道起因:“三表姐因着贪玩儿,又久念千花山庄,方会连夜出城,先大姐姐一步到千花山庄。本来大姐姐同我也是要去的,奈何我同大姐姐身子弱,禁不得风吹,得了风寒,也不好再陪同三表姐连夜出城,一是怕风寒更严重,二是怕传给三表姐,累三表姐也感染风寒。” 再结果陈情:“未想府里的几个下人却因此嚼起舌根,故乱揣测起三表姐到千花山庄的原因,其言语之污秽,其揣测之恶意,实难以入耳。芸钗一时气不过,便顺手处理了,此事儿二表舅母晓得,也问过芸钗,芸钗不敢有瞒,如实答道,也请二表舅母责芸钗的越矩之举,然二表舅母宽宏,未曾怪罪芸钗,说几个下人而已,罚也就罚了。” 有因有果,后以邱氏压阵。 不管夜二爷信不信服,听在夜十一耳里,她已然心生赞赏,她二婶说得不错,杨芸钗是越发能让她倚重。 夜二爷简直被杨芸钗这一番话儿噎得半晌没能说出话儿来。 其话里话外皆在言道,她出手处理事出有因,那因能站得住脚不说,且已得他妻子赞同,他妻子协同他母亲掌府里中馈,都不曾细究论罚,他在外官再大,堂堂男子汉伸手管到后宅琐事来,实是有失风范。 复见夜十一听杨芸钗对他细说来胧去脉后,那一副等他要如何往下说的有恃无恐的模样,夜二爷简直想扶额暗叹,他这前浪已被拍死在后浪手上! 第二百四十二章 谁秘密 大侄女不愿实言,又有杨芸钗打掩护,两小妮子牙尖嘴利,亦非他在朝所面对的奸佞之辈,再怎么,他也不好严词逼说。 罢了。 “既如此,三姐儿何时回府?”夜二爷改而问起冯三回城的时间。 这个问题杨芸钗可答不了,她看向夜十一。 夜十一道:“三表姐觉得千花山庄清静,又野趣得很,我回来时,三表姐说要再玩上一些时候,具体何时归,却不好说。” 夜二爷又问:“安太医呢?” “师伯原本是要随我在今儿下晌一同回城的,奈何阿茫贪玩,不小心崴了脚,索性留在千花山庄里等三表姐一同回府,师伯素来仁心,纵阿茫是下人,师伯也不忍阿茫受脚疼之苦,便多留一晌,待明日一早再回城。”夜十一不仅将安有鱼滞留多一晌的缘由说了,连阿茫未同她回府的来胧去脉也一并解释清楚。 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好如同刑供般逼问,夜二爷无功而返,待到日暮静国公下衙归府,他急不可耐地找上松椿院,于内书房俩父子对座而坐。 “听今儿你提前下衙了?”静国公端起李忠刚沏上来的清茶抿一口。 夜二爷道:“是,儿有话儿问大姐儿。” “如何?”静国公抬眼瞧向次子。 夜二爷无奈道:“大姐儿不肯实说,儿看,三姐儿忽到千花山庄游玩一事儿,约莫另有乾坤。” “你来便是为了说此事儿?”静国公放下茶碗。 夜二爷点头嗯声。 静国公想着自冯三连夜出城到千花山庄始,到长孙女杨芸钗齐齐得风寒,一留府一随后到千花山庄,再到今儿长孙女归府,一连想下来,他神色有些复杂: “自三年前起,为父便觉得大姐儿甚有主见,如今过了三年,大姐儿行事是越发有始有终,去岁拉得董大将军入咱夜家阵营一事儿,足以证明大姐儿的能力。” 他这个长孙女人小心大,又有能力与魄力,让他不禁又暗下感叹,倘是个长孙,那该有多好。 夜二爷揣测着静国公的意思:“父亲是觉得我不该看得太紧?” 静国公摇头:“不,大姐儿终归年纪尚小,看还是得看着的,紧些也好,算是时刻警醒大姐儿,省得大姐儿顺风顺水久了会大意行差踏错。不过三姐儿之事,大姐儿既不愿说,又有钗姐儿在府里接应,想必很是周全,此事儿大概也无需咱操什么心。” 大侄女与冯三远至千花山庄,杨芸钗留府,可不就是里外接应么! 夜二爷被静国公一语点通,瞬时怔住了,回过神儿后,越发觉得冯三连夜出城一事儿不简单: “那三姐儿之事,不问了?” 静国公斜眼瞧着夜二爷:“你问得出来?” 夜二爷道:“可以查!” “查什么查!你以为紧盯着咱静国公府的那些人没谁想查?他们都在查,还缺你一个不成?!”对于次子时不时地犯懵,静国公甚是失望,纵宁尚书自天官之位退下,他这次子要顶上,从来觉得胜券在握,如今是越发觉得悬。 夜二爷低下头,再不敢直视静国公,他自然知道自冯三到千花山庄,莫说京中其他豪门,就谢莫宁三家便无一不在深掘此事儿,倘真无事便罢,倘真另有乾坤,夜家势必又得掀起一层风浪。 “儿知道,只是大姐儿有事儿瞒着,儿总觉得不踏实。”夜二爷知让静国公失望了,他试图解释:“自上回助不助英小姐入宫之事,大姐儿瞒着大有可能的圣意不说,儿便觉得大姐儿越大,是越……” “好了。”静国公阻断夜二爷的话儿,“你也莫要胡乱揣测,大姐儿姓夜,纵大姐儿再多小算盘,终归不会亏损夜家。” 长孙女心中有秘密,他早知,只是谁人没点儿秘密? 他心中深藏了多年,且终身不得往外说的事儿,又何止一件? 其中最大的一件,每每想到,甚至让他彻夜反侧。 夜二爷回到楦桃院的这一夜,想着静国公的话儿,末了也觉得是自已想多了。 自长嫂薨逝,大侄女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夜家,甚至为了夜家连永安帝都得罪了,至今舅甥俩仍存着无形的隔阂,什么时候能消褪都不好说。 他这样疑大侄女,实是不应该。 父亲也说得在理,京中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静国公府,大侄女一举一动尽落多少人眼里,想查清楚冯三忽然连夜出城真正缘由是否表里如一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他帮不了忙便罢了,又怎能借此疑上大侄女,甚至说出彻查自已侄女的话儿来? 不应该,实是不应该。 邱氏睡在床榻里侧,在黑暗中感受着身侧的夜二爷辗转难眠,不禁问道: “爷怎么了?睡不着?” 夜二爷闷声道:“无事,睡吧。” 翌日安有鱼一回城,便直接到太医院点个卯。 方太医一见安有鱼回来,寻个无人的时候便同安有鱼说了手珠之事。 安有鱼知在她之前,夜十一便是请方太医帮忙验的手珠之毒,自是信任方太医,方太医之言,自不疑有他,同方太医约好,下衙后她便归家取手珠,亲自送到方太医府上。 方太医自是应承。 将手珠送至方府后,安有鱼未归家去,而是前往透真大街,没想进静国公府一问,方知夜十一刚刚外出,去哪儿却是无人知晓,她唯有转出府寻马文池去,想着她师弟或许能晓得夜十一去哪儿了。 马文池被安有鱼问得眉头直锁,且越锁越紧。 安有鱼暗叹,她真不该来问,刚起身要走,却又被她师弟拦住。 “师弟?” “师兄稍坐,我有事儿问师兄。” 安有鱼复又坐下,马文静在自个屋里做着女红,并不在堂屋,屋里烛对两人,倒映出马文池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笑道: “师弟有话儿,直言无妨,咱师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马文池执起茶壶为安有鱼添满杯,将茶杯推至安有鱼跟前,看着安有鱼端起茶杯吃了两口放下,他言斟酌着道: “我是想问师兄,十一是否让师兄代查着什么事儿?” 第二百四十三章 谁顺谁 安有鱼早知她师弟其实并不憨笨,亦知她师弟再精明,却未曾将那些精明用在她身上,只一心用在官途的进退之中。 突被这么一问,无可避免的,她噎住了。 一时,两人成双,对影无话。 “不能说?”许久,马文池问道。 安有鱼未语,只摇头。 马文池早知这个答案,只是他不死心,他徒弟信任旁人胜过于他,这个旁人还是他师兄,于这样的结果,他虽有些小难受,但其实也没怎么介意,毕竟这个是他师兄,并非真是旁人。 然时到至今,不知便罢,得知有人欲毁了他徒弟,竟是以那等毁女子清白的险恶意图伏击他现年仅九岁徒弟,他再无法似以往那般纵知晓个一二也袖手旁观。 素来他是甚在意已身的仕途,然他更明白,早在他成为夜家大小姐的师父,他的命运便已与夜十一紧紧相连。 徒弟真毁了,他这个师父必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既然师兄不能说,那我唯请师兄记住,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师兄不必客气,只管吩咐便是。”末了,马文池面无表情地道。 安有鱼拿不准马文池是动气了还是未动气,或只动了一半的气,她只觉得今晚寻不到徒侄,寻到她师弟这儿来,实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十一确实有事儿,也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忠人之事,总不好食言。”安有鱼无疑已在侧面答了马文池的话儿。 她想了想,她师弟是她徒侄的师父,此时师弟又这般言道,她再不有点儿反应总说不过去,无法正面回答,侧面说上些许,应当不碍事儿。 马文池闻言一笑:“师兄这般,我已足矣。” 安有鱼道:“十一过得不容易,实是过得艰难,师弟有此心意,我怎好阻了?” “过去是我关心得不够,总以为……”意识到再说就像是过度的掩饰,马文池说一半摇摇头:“是我不如师兄了。” 身为师父,却尚不如师伯关心,确怪不得他徒弟待师伯,比待他这个师父要好。 再过一条街,便是柴左侍郎的府诋。 上门求见,莫说是她,纵是她二叔来,约莫也得被回个柴左侍郎不在,夜十一让大车停在街头拐角,借着夜色掩去影踪,静待着柴左侍郎回府的车马。 “东角说,柴左侍郎出习府后,会直接归府,算着时间,约莫还有一刻钟方到。”阿苍跟着夜十一静坐车厢里,南枊则坐在车驾上,同夜十一禀道。 自南枊跟到夜十一左右,一出门,她便成了车夫。 听着南枊的话儿,阿苍问道:“大小姐,此次习家也有旁支贵女参选,柴左侍郎在闭门谢客的当下,还这般到习府去,就不怕习家贵女妄遭非议?” 夜十一道:“习首辅为人正直,自来最厌四小鬼,莫说那参选的习家女仅是习氏一族的旁支,纵是嫡系,习首辅也不会伸手帮上一分一毫。” 南枊在车驾上接话儿道:“诚如大小姐所言,我听东角说,选秀的第二轮,习家贵女便险要落选,其间虽有习家旁支叔伯寻上习首辅,然却是得不到半字保证,最后习家贵女没落选,听说还是因着皇后娘娘的一句美言。” “皇后娘娘为习家贵女美言?”阿苍诧道。 夜十一闻言蹙眉:“看来谢家从未放弃过拉笼习家。” 倘能得习首辅青睐,无论是哪一位皇子,无疑是入主东宫的最大助力。 试问四豪门谁家未曾拉笼过习首辅,然又有谁家曾成功迈出过那一步? 没有,从来没有。 噩梦中她活到十九岁,也未见到这一幕。 “有车来了!”南枊有身手,耳力最佳,听得离拐角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传来车轱辘滚过街面的声响。 车厢里的夜十一阿苍即时肃静。 车慢慢走近,南枊却看不到车上的族徽,不过那大车着实让她有些眼熟: “大小姐,没有族徽,也不知是谁,不过可以确定,并非柴府的大车。” “避开。”夜十一闻言,弦立紧绷起来。 南枊应诺,立将大车往拐角深处赶了赶,赶到确定路过大车不会发现她们,方停了下来。 但过不久,南枊便发现路过的大车也跟着进了这个拐角,是越来越近: “大小姐,那大车也拐进来了!” 夜十一总算明白方将为何浑身紧绷起来的原因了:“街面够宽,让它过去。” 倘它不过去,那她便得出场了。 南枊应声,尽量将大车往侧停,等着迎面而来的大车路过。 然大车却非路过,而是在夜家大车跟前停了下来,正好堵住夜家大车往前的道路。 南枊见状忙回头,想往车厢里禀,没想刚一转头,便见阿苍已开了一扇车门往外看,同她道: “大小姐说,去看看是谁。” 南枊点头,赶紧下了车驾,便往刻意停在前头挡道的大车走,近了恰好见到自路过大车车厢里下来的人,她顿明白过来: “莫大……少爷?” 永书打开车门先下的车,随后便是莫息。 莫息一下车便冲南枊点头示意,尔后径直往南枊身后的夜家大车走,同样拿掉了族徽,但他可以确定,那里面坐着的人便是他想见的人儿。 洛和休如她的意撤走,然要知道她的行踪,他还是有法子晓得的。 莫息往夜家大车走时,阿苍已禀了夜十一。 夜十一下车,莫息正走到跟前,两人相对站着。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 “你的车挡到我的道了。” “你等的不是我?” 夜十一绷着脸,直视明显是特意来堵她,且不知收敛还一脸嘻笑的莫息: “莫大少爷何必明知故问。” “十一,这一回,你就不能顺下我么?”莫息苦笑道。 噩梦中,他顺她的时候多,她顺他的时候少,莫息便时常说这句话儿,此时再听到,夜十一有瞬间的恍惚: “莫大少爷言重了,你我谈不上谁顺谁。” 莫息收起嘻皮笑脸,正经道:“你不能见柴左侍郎。” “为何?”夜十一道,“你怕?” 莫息道:“对。”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亲与爱 他怕。 怕在无法掌得仁国公府主事权的他会因此错过她,怕取不到他祖父父亲的信任事事受到制肘而无法护好她,更怕等她长大他再无法像前世那样如愿娶她为妻。 兀地理所当然地直言不讳,夜十一在这一刻被莫息的坦诚弄得有些不自在,因被挡道,极有可能会坏了她今夜此行目的的怒气在此时慢慢消于无形。 许多时候,只要见到他,她便会忆起噩梦中她与他的结发之情,纵仅有亲情,也足以让她无法对他做到真正的绝情。 “英小姐真的不能进宫。”夜十一低声解释着,“花督主奉的密令便是阻止淮平候嫡女入宫为妃,你执意助她,无疑是将她往深渊里带。” 莫息晓得密令,可密令并不能阻止英沁想要入宫的强烈意愿: “你这样在意她的生死,她接受么?” 频生枝节的这半月余来,淮平候确已生退意,然英沁却是十分坚持,甚至不惜以死相迫淮平候将退意吞了回去。 这样的英沁,莫说不知密令,纵知密令,也不会打退堂鼓。 夜十一哑言,英沁不接受,她已试探过,英沁纵知是死,也不接受她的好意。 “每个人都有自已选择的道路,不管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儿,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莫息平静地述说着人世百态,“他们有选择的权利,纵是死,那也是他们自已的选择,旁人无法干涉,他们也怨不得旁人。” 夜十一坦言:“我也有我的私心。” 莫息抿唇:“你的私心,不过是想借此修复与皇上的关系。但十一,你相信我,不管做不做这件事儿,皇上待你,始终如一。” 最好与最坏,极宠与极伤,日后她便会明白,人世间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简单,无辜并非就能得到善意,至高并非就能事事如意。 纵她与永安帝的关系回到从前,有些事情也再回不到从前。 夜十一微讶地看着一语道破她目的莫息:“你怎么会知道?” “关于你的……”莫息伸手握住夜十一的手,“所有,我都知道。” 阿苍陪在夜十一身边,南枊则不忘今晚任务,时刻注意着街外的动静,忽听到又有车马进街,她跑去街拐角看,回来同夜十一禀道: “大小姐,来了!” 柴左侍郎的车马来了! 夜十一顿将手脱出莫息的掌心,奈何挣脱不出来:“你放手。” 莫息摇头:“不。” 上辈子他不得不放手,这辈子他死也不会放手。 “你不要阻止我,纵皇帝舅舅如你所言,自始至终待我如一,我也不想再任僵局下去,何况我已应了花督主会助他,我不能食言!”得罪东厂会有什么麻烦,夜十一知莫息同样清楚明白。 “你不必担心花督主,我会帮你,他敢寻你麻烦,我绝不会放过他。”莫息口气甚大地言道。 夜十一嗤笑道:“你凭什么这样说?就凭你已经将八部众集结得差不多了?还是凭你是仁国公府大少爷的身份?” “你还真是关注我,连八部众差不多齐人之事,你竟也晓得。”莫息并不介意夜十一对他的嗤笑,倘不是死了重生回来,就他现今这个年纪,在前世他尚在糊里糊涂过着,她会这样看他,并不出奇:“那你又知不知道,去岁我为你求得皇上下免去罚跪的赦令,用的是什么法子?” “什么?”夜十一并没有忘记此事儿,只是没想到莫息竟会主动同她再提起:“你想告诉我了?” “不。”那件事儿,莫息并不打算同谁说,与她说,也不是这个时候:“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既能在皇上那儿求来赦令,那么就算花督主对你不满,想对你下手,我同样有法子可应对,绝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儿,你可以放心。” “大小姐,柴家大车已快近前!”南枊一直注意着已越来越近的柴左侍郎车马,再过一会儿,车马过了这个拐角,到柴府下车,柴左侍郎进柴府,那就晚了。 夜十一闻言急了,提裙、抬脚,揪准目标,狠狠便往莫息鞋面踩去。 莫息被踩得猝不及防,疼得他哎哟一下叫起来,脚缩、回手,瞬间退离夜十一两步。 永书本能地捂住双眼:吃夜大小姐的亏,大少爷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阿苍镇定自如:也就是大小姐,否则谁能踩得了莫大少爷。 南枊则有些诧异,并非她惊奇夜十一会那般狠踩莫息,而是她看得出来,莫息明明能躲得过她家大小姐的攻击,却不躲不闪地承下大小姐这一狠脚。 咝……多疼啊。 莫息一松手一退,夜十一立刻往街口拐角跑,未料跑过莫息身际时,手再次被他拉住。 她瞪他,他呲着牙咧嘴笑。 “打是亲,骂是爱,你是想亲我?” “无耻!” “还很爱我。” “你!” “嗯?” 永书:厚脸皮果然是王道,大少爷都厚上瘾了。 阿苍:通常都是大小姐堵得旁人没话儿说,也就莫大少爷这股胡搅蛮缠的劲,能反堵得大小姐说不出话儿来。 南枊守着本职,纵听得浑身肉麻兮兮,也坚持报着柴左侍郎车马的远近: “大小姐,柴家大车快要过去了!” 夜十一手仍被莫息紧紧攥着,挣脱不得的她只好冲阿苍使个眼色。 莫息瞧着在这个眼色之后,阿苍便快步跑向街口拐角,他瞬间想到了什么,立刻喊永书拦住阿苍,没想永书刚动,南枊便如座山般挡在永书跟前,阿苍顺利跑过去,他急了,松开对夜十一的钳制便想亲自追上阿苍。 “啊!” 夜十一的叫声让莫息快跑的脚步顿停,他回头看,只见夜十一趴倒在地上,显然是方将他松开她时,她想反手拉住他,却力气不如他,反被他带得站不稳,而摔倒在地。 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摔得狠了,双手着地时被磨破皮,夜十一瞧着自已已慢慢渗出血丝的掌心,往上抬眼,对上听得她叫声而走回来的莫息的双眸。 如墨点漆中带着无可奈何,用情至深时的疼进心坎…… 第二百四十五章 无声落 寂静的街面,两辆无族徽的大车一前一后走着。 阿苍永书默默跟在两车之间后头走着,莫家车夫在前头大车车驾赶着车,南枊在后头大车车驾赶着车。 最中间,是莫息背着夜十一慢慢走着的身影。 “答应我……别用伤害你自已来对付我……” 纵知他不该走回来,而是该追上阻止阿苍,莫息也无法忽视当听到夜十一叫声,当回头看到她摔倒在地双掌被磨破皮渗出血丝时,他疼到什么也再想不到的心。 “嗯……” 她不否认那一摔,有大半是她故意的,为的便是想试着留着他的脚步,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成功了。 “真的?” 那瞬间看到她掌心血丝时,眼前突然浮现她为他生下儿子后,那满床满榻的鲜红,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直跳到险让他喘不过气儿来。 “假的。” 她只能尽量,她也不想骗他,她无法承诺往后再不会这样做,为了能一步一步走到查清母亲之死真相的最后,她可以不顾一切,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莫息停下步伐,看着夜十一抱住他颈脖圈在他胸前的双手,掌心破皮的伤口并不严重,已让他上了药包了白纱布,薄薄的两圈包住让他悚目惊心的血丝。 “呵呵呵……” 复提步,他低声笑了起来。 “不要这样笑。” 无奈心酸的笑,让她听起来不舒服,也完全不像噩梦中,什么时候都意气风发的他。 “那我该怎么笑?” 他果真停了怪异的低笑,还是她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你该真心地开心地笑。” 就像噩梦中未娶她之前的那些年,姿意畅快地活,毫无顾忌地嘻笑怒骂。 “嗯,你也一样。” 泪滑出莫息的眼眶,无声地滴落,落在月辉中,落在失而复得伤痕累累的心上。 “嗯。” 噩梦中结成连理下场悲凉,如今努力错过,却止不住眼眶渐红,夜十一泪掉成线,安静地泛滥成灾。 回到静国公府,不管安有鱼杨芸钗还等在东厢,夜十一直接回了寝屋,连阿苍也没留,她将自已关在屋里,上床榻,熄了灯,闭上眼,毫无睡意的她,只安静地躺着。 安有鱼杨芸钗闻讯到西厢庑廊,两人相对无言地站着,她们已问过阿苍,大概情况已晓得,知今夜此行目的已达成,字条已成功送到柴左侍郎手中,只是中间出了点儿状况。 那状况,事关仁国公府莫大少爷。 马文池本在楦桃院里坐着,得知夜十一回府后,他便也到了清宁院,得到同样的答案后,与安有鱼杨芸钗一般,心中升起新的疑惑: “十一与莫大少爷?” 嘱南枊好好守着夜十一后,马文池将安有鱼杨芸钗带离西厢,三人一同到了清风堂坐下,齐问阿苍怎么回事儿。 阿苍道:“大小姐不想英小姐入宫,莫大少爷则想助英小姐入宫,在今晚半道拦见柴左侍郎此机会时,大小姐与莫大少爷意见相左。” 自在千花山庄,马文池那般激动难抑地训斥夜十一后,她便得大小姐之令,往后再有何事儿,能让安爷表小姐晓得之事,那马爷也能晓得。 故此刻,她并未隐瞒,直言述道。 “就这样?”马文池总觉得该还有点儿其他。 安有鱼同样这般认为:“没再发生点儿旁的?” 杨芸钗则静坐不语。 阿苍应:“没有。” 她说的确为事实,再有点儿什么,她也说不好。 既说不好,那便不说,不说总比乱说好,身为下人,她深知此道。 杨芸钗回了樱宝院,马文池安有鱼出了静国公府,师兄弟在透真大街上慢慢走着。 “我一直以为,十一同莫大少爷也不过是青梅竹马那么几年。”如今想想,马文池莫名地觉得,好似不仅如此。 安有鱼没想太多:“十一还小,莫大少爷也不过是年十一的少年,师弟别想复杂了。” 马文池不以为然,却也未同安有鱼争个高低,他师兄连他对她的感情,这么多年来都未有半分察觉,可见于情爱之事,师兄就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多说也不见得能通。 仁国公府上观院书房,永书磨好墨铺好纸,便被莫息赶至书房外廊下守着,说不准任何人入内打扰。 永籍蹭蹭在永书身边,低声问:“大少爷怎么了?” “没怎么,在抄写《地藏经》呢。”永书叹答。 永籍讶道:“又抄?” 永书叹得更厉害了,可不就是又抄么,自大少爷从阁楼摔下磕了脑袋,人没事儿,《地藏经》却从那时抄到现今,都不知抄了多少本了。 莫和一路进上观院,见永书永籍守在书房外,竟是无一人在屋里侍候,他近前免去永书永籍的见礼后,很有经验地将声音压低: “我大哥又一个人待书房了?发生何事儿了?” 真是好问题。 永书永籍齐齐点头,又齐齐摇头。 莫和被点头又摇头唬得一愣一愣:“什么意思?” 永书道:“大少爷在屋里抄写《地藏经》,言明谁来了,也不准打扰。” 永籍在旁点头证实永书所言非虚,至于发生何事儿,则非是他与永书能说的。 莫和看着,将快要跨进书房门槛的脚又给缩了回来,瞧瞧自个小厮远密,招手。 远密有种不好的预感,认命地近前:“二少爷?” 莫和往屋里指了指:“你进去试试。” 永书永籍很是同情地瞧着远密。 远密苦着脸儿,像这样遇到大少爷心情不好,将永书永籍也赶到屋外的情景,他身为二少爷身边的人,进去也绝对捞不到一个好,奈何每每这种时候,二少爷总让他屡试不爽。 第一回,他被大少爷丢过来的砚台砸中额头,瞬间真正印堂发黑。 第二回,他被大少爷射过来的狼毫戳中颈脖,换成刀子他便得开个血窟窿。 这是第三回,小心翼翼地迈脚,明明只有几息,他却像迈了一年般方落了地。 在落地的那一刻,远密紧闭双眼,双手护额又护脖,僵着全身心惊胆颤。 “滚!” 远密顿眼睁手放下,立旋风般滚出刚迈进一步的书房。 万幸,大少爷这回居然只送他一个滚! 第二百四十六章 正旁证 闭门谢客便是为了不让自已受到任何干扰,可更公正地主持选秀事宜,直至结束。 然就在最后一轮的关健时刻,原必定入选的英沁自昨夜开始,却成了柴左侍郎心头最大的一根刺,突如其来的这根刺让他一上晌都心神不宁。 倘真如字条中所言,圣意是不得让英沁入选,那他让英沁在最后一轮通过,岂非违了圣意? 光想着,柴左侍郎便先出了一身冷汗。 再在礼部待不下去,他起身便出了公事房,听说花雨田今儿一早便出了宫,他可到花宅去瞧瞧,这件事儿字条中说得对,他不信,亦可同花雨田核实一番。 花雨田在京中活动有一段时间了,都说乃奉着皇差,什么皇差他本不在意,可现今事关他为选秀主官之事,那么上门探一探字条中所言真伪,便成了必要。 看到柴左侍郎车马刚转入花宅所在街道,秦掌班便出花宅大门迎上去,很快上了柴家大车的情景,西奎随之自隐身之处撤离,迅速回到静国公府,直入清宁院东厢。 阿茫仍守在屋外廊下,阿苍仍在屋里侍候,西奎同夜十一禀报柴左侍郎动向时,眼神儿总禁不住往阿苍颈脖上瞟。 阿苍受伤后,他便很想亲口问声阿苍可好,更想亲眼看看阿苍伤口愈合状况,然随之阿苍跟着大小姐至千花山庄,他又有任务在身必须留在城里接应,他的心便一直提着,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已,偷偷跑出城一趟入千花山庄见见阿苍。 幸在最后关头,亦知阿苍受伤一事儿的东角阻止了他,否则这会儿他必定得受大小姐最严厉的责罚。 即便大小姐能看在阿苍的面份上谅解他,擅离职守的失责,他也无法原谅自已,自罚也是必行。 听完西奎禀报,夜十一沉吟道:“继续盯着柴左侍郎,直到最后一轮选秀结束。” 西硅应诺,出了屋却站在廊下,与阿茫同站在帘外,半晌没动。 夜十一往屋门口看眼,转头对阿苍道:“你去看看,西奎还有何事儿?” 阿苍未想其他,应诺后直出屋子,果见到西奎还站在屋门口,她直言: “大小姐问,你还有事儿么?” 其实在阿苍往屋外走之前,阿茫便问过西奎这个问题,可惜西奎并不应答,这会儿阿苍出来亲口问,阿茫听着亦想知道西奎这副扭扭捏捏,明明有事儿却硬不开口的模样到底是为哪般。 “我……”阿茫问,他可以不答,心上人问,西奎可不敢仍不吭声,然开口一个我字后,余下的话儿就像鱼骨头般卡在他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阿苍微蹙了眉:“有话儿便说。” 阿茫亦道:“就是,西奎,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儿?” 在阿苍阿茫两两紧盯注视下,西奎鼓起勇气道:“我就是想问,阿苍你的伤可好全了?” 阿苍一愣。 阿茫也是一愣,随之捂嘴笑起来:“你就想问这个?” “嗯。”西奎难以抑制地羞涩起来,染红了白晳俊俏的脸庞。 阿苍回过神儿,纯当是西奎同为大小姐的人而关心她,未有多想地回道: “好全了,谢谢你,西奎。” 在屋里阿苍站在榻前夜十一身侧,西奎禀事不得离太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往阿苍颈脖上瞧,这会儿在屋外,没夜十一的震慑,阿苍又站得近多,他胆子大了起来,闻言一瞬不瞬地盯着阿苍颈脖看,玉颈上有着已结枷的粉红伤痕…… 阿苍再没想旁处想,被西奎这样的男子直盯着颈脖瞧,没几息便怪异起来,浑身不自在地转身进屋,掀起帘子时尚不忘道: “既无事,早些去办正事儿要紧。” 西奎应:“好……” 阿茫奇怪地瞧着阿苍已进屋,却还盯着帘子看的西奎。 这是她初次这般细看她代掌的星探,身为暗宿首领,西奎的相貌却实在出色,较之女子还要好看上许多,仅稍逊花雨田一两分,这样的相貌并未给西奎带来什么好处,她听说初进星探时,西奎却因着这出色相貌而受到诸多质疑与排挤。 “你喜欢阿苍啊?”阿茫瞧了一会儿,见西奎半点儿没想转动直盯着帘子的眼珠子,她不禁压低了声音问他。 西奎顿如被雷劈中般回神儿,侧脸看着阿苍,简直像见鬼般,脸更像火焰般烧起来,刹那红彤彤,为他俊美的相貌添加了几分魅惑。 阿茫对情爱之事不怎么敏感,这么一问完全出自好玩的心理试问一句,心里根本没底,没想西奎反应这般昭然若示,她瞬间不可思议地瞪眼张嘴,半晌确认道: “真的啊?” 西奎身形往外一窜,再往上一跃,没几下便消失于清宁院,直出静国公府。 东角知晓此事儿后,想起自个的阿茫,再看脸红了一整日的西奎,他是直叹气儿。 忘返茶楼大堂里,同掌柜跑堂一般心惊胆颤,深怕黄芪肖花雨田就地来一场你剑我刀的比试,殷掠空坐在两人中间,更是如坐针毡。 倘可以,她真想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更糟糕的是,红校尉与秦掌班都不在,让她想有个人来帮她缓缓这莫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没有。 “今儿个还真是个好日子。”黄芪肖讥笑地看着坐在他桌对面的花雨田,明显话里有话。 花雨田不以为意地回嘴:“确是个好日子。” 柴左侍郎已得夜十一连夜悄送的字条,字条中圣意真假,柴左侍郎又经他特派等在花宅的秦掌班证实字条中所言非虚,只要能完成皇差,只要圣意非是自他嘴里透出去的,不过仅从旁侧证一番,那他便算不得违了密令,也很好地赶到选秀最后一轮完成。 身为皇上外甥女的夜十一加上身为皇上跟前红人的他,正言侧证相叠,已足够让柴左侍朗明白应该在最后一轮选秀中怎么做。 殷掠空观了观时辰,见已到晌午,道:“时候不早……” 黄芪肖立站起身:“时候不早,花督主稍坐,我们便不打扰了。” 殷掠空赶紧跟着站起身,她早就想走人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有变动 没想花雨田却拉住了殷掠空,对黄芪肖道:“黄指挥使慢走,不过令徒么,我尚有话儿要说。” 黄芪肖拉住殷掠空另一边手,毫不示弱:“花督主有话儿说,便对我说,我的徒弟,可没话儿跟你说!” 殷掠空十分赞同黄芪肖,在中间不住地点头。 看得黄芪肖一脸得意,花雨田一脸阴云。 在花雨田阴云盖面的瞪视下,殷掠空很认怂地僵住脑袋,不再点头,只悄悄地挣着花雨田抓住她手腕的手。 黄芪肖看到,一把使力将花雨田的手掰开,简直师父力盖世。 殷掠空双眼泛星星,立跑到黄芪肖另一侧去,尽可能远离花雨田,上回十斤猪肉,她都还无法同师父解释,再来一个莫名奇妙的拉手谈话,来场暴风雨,她都洗不清。 “纵是师父,也不好替徒弟全权做主吧?”直盯着殷掠空的一举一动,花雨田觉得二十几年的修身养性终有一日得毁在这小丫头身上! “不能么?”黄芪肖很放自由地转头问殷掠空。 殷掠空立点头:“能!” 这般撑师父脸面,黄芪肖看殷掠空的眼神儿愈发宠溺,再转向花雨田,脸上得意的神色简直如同在圣驾前得到嘉赏般骄傲。 花雨田一口血闷在心里:“毛丢,你就不怕……” “怕什么?”黄芪肖一把挡住殷掠空,遮去花雨田盯着他徒弟的眼神儿:“花督主这是在威胁我徒弟?当着我的面?” 正所谓师父壮她胆儿,殷掠空纵怕花雨田在气极之下将她女儿身一事儿曝出来,此刻也死守黄芪肖背后,努力当着缩头鸟。 “你出来。”花雨田权当黄芪肖透明,反正也非头一遭,驾轻就熟得很。 黄芪肖气结,正欲发火,殷掠空已然在他身后猛摇头犯怂:“不出来!” “倘毛丢有得罪花督主之处,我在此,代毛丢同花督主致个歉。”黄芪肖伸手将殷掠空自身后拉出来,指着殷掠空同花雨田继续道:“但这是我徒弟,我黄某也就收这么一个徒弟,可不容许任何人欺辱!” 殷掠空感动地侧睨黄芪肖,这个师父真是没白认。 “黄指挥使此话儿严重了,只是令徒欠我一次人情,我想着找个机会讨讨罢了。”花雨田见黄芪肖居然能为了殷掠空,生生忍住浑身的火气好好同他说话儿,不禁放下往日成见,也好好说话儿起来。 师徒俩顿记起八仙楼一事儿,黄芪肖看殷掠空,殷掠空看黄芪肖,齐齐再看向环手抱胸一脸胜券稳握的花雨田,默默无声。 夜十一已助他让柴左侍郎得知圣意,兑诺当日应下他不围八仙楼一举的相助,至于人情,不仅夜十一还欠他一个,殷掠空同样擅欠着,这么重要的一点,花雨田可不会忘记。 殷掠空自也没忘当日声援夜十一所欠下的人情,顿大方起来,抬头挺胸地直问: “花督主是要我办什么事儿?” 黄芪肖亦道:“倘毛丢办不了,做为师父,我也可帮忙。” 花雨田摇头:“不难,尚不必黄指挥使出手,只需毛丢同我去一个地方。” 殷掠空问:“什么地方?” 花雨田道:“去了便知。” 黄芪肖道:“那……” “黄指挥使放心,你我的恩怨扯不到毛丢身上,你是真关心你这个徒弟,我也诚心实意地向你保证,不管如何,我都不会伤害毛丢。”花雨田阻断黄芪肖就要出口同去的话语。 回到锦衣卫衙门,黄芪肖越想越不怎么放心,红校尉在旁听完整件事儿,觉得黄芪肖这是担心过头了: “花督主手段狠辣,杀自已人都能不眨眼,利用谁都得利用到透,但大人,我觉得吧,既然花督主这样当面同你保证了,他的话儿还是可以信的。” “那是恶鬼!”黄芪肖提醒红校尉,他觉得晌午那会儿,他真放毛丢同花雨田一起去那个他都不知道的地方,简直是摔到脑门了。 红校尉连点头:“是是是!” 办完事儿刚回锦衣卫衙门,便听黄芪肖叨着花雨田带走殷掠空之事至今,知黄芪肖这是当师父当成瘾了,诸事都爱为殷掠空操心,不等黄芪肖重叨叨,他赶紧转回正题: “刚收到消息,柴左侍郎今儿自花宅附近转一圈回礼部,立召了选秀所有参与官员重新决策,听说是在月初的最后一轮甄选中,入选名额有了变动。” 一提正事儿,黄芪肖立被吸引:“哦?谁最有可能被变动?” 红校尉道:“我觉得淮平候嫡女,最有可能!” 黄芪肖也这样觉得:“你立刻去淮平候府附近盯着,瞧瞧淮平候有什么动静?” 觉得是觉得,此事儿尚需证实。 “那礼部?”红校尉问。 “礼部不用,柴左侍郎是选秀主官,他既然想变动,召官员决策不过是走个过场,变动已成定局,现今只要看淮平候的反应,便可以确定了。”黄芪肖甚有把握道,又想起夜十一公然在八仙楼说要助花雨田之事:“再查一下,近日来柴左侍郎可见过夜家的人。” 红校尉应诺,很快出锦衣卫衙门。 当晚静国公内书房里,夜二爷自日间闻风,得知选秀最后一轮入选名额恐生变动,他便急着下衙归府同静国公商议。 “你是说柴左侍郎要划去淮平候嫡女入选之名?”静国公问,“确定么?” 夜二爷确定:“礼部有我们的人,刚探出来的消息,绝不会错。” 静国公问:“可有原因?” “柴左侍郎今儿一早便先去了花宅附近绕了一圈,未入花宅,后回到礼部,便生了变动的念头。”夜二爷据所得情报做出推断,“应是在昨夜里发生了什么,方让昨日都未有此念头的柴左侍郎这么快做出改变。” “可让人查了?”静国公觉得次子应当已得到答案。 果见夜二爷点头:“查了,是大姐儿!” 逐将他派查彻底今儿柴左侍郎突做出改动一举之因所查出的结果,简略道出。 静国公听后道:“这么说,最后的结果,大姐儿十有八九会赢?”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东山起 “不出意外,应当是。”夜二爷想起先前静国公说的莫息想借成功助英沁入宫一事儿表现自已,现败了,也不知仁国公与莫世子是怎么看待莫息:“要儿说,莫家息哥儿年岁尚小,也不急于这一时。” “此言差矣。”静国公却持不同看法,“仁国公膝下三子一女,嫡女为先元莫皇后,可惜已香消玉殒,三子一嫡俩庶,莫世子为嫡长,育有二子三女,二子皆为嫡出,三女皆为庶出。相较起莫世子次子,莫家息哥儿显然要得力得多,倘莫家息哥儿都无法做出点儿什么,那莫家和哥儿更不必说。至于仁国公另外俩庶子,虽自成家便各自搬出仁国公府,但仍依附莫家过着荣华日子,倘说他们没有心思,他们的子孙不起心思,你信?” 夜二爷同生于公府门第,自知勋贵内中阴恶险要,幸在夜家自来家规摆着,只妻未有妾,也就没那么多同父异母的异心兄弟姐妹,后宅腌臜自也少了不少,静国公此言之意,他没有不明白的。 “儿信,可父亲,莫二爷莫三爷皆为庶出,出仁国公府成家立业,因着当年莫皇后尚在,皇上多少有些顾忌,他们二人便被生生断了仕途,今在京城做着买卖,虽说不小,但要掀起风浪,怕也不易。”夜二爷就事论事道。 “大树生而参天,纵枝叶一时被剪,也能重长茂密之势。”静国公则想得更多,“现今莫皇后早不在人世,三皇子自母族雄厚强大的元嫡之尊,到如今终日与汤药为伍,纵仍占着元嫡的优势,倘外家落败,后继无力,又有何用?” “父亲之言,是觉得莫二爷莫三爷自开年以来在京中频频活动,是为了东山再起?”夜家探子早得此消息,夜二爷是晓得的,只是他不甚在意,终觉得不过是商,再有莫家倚靠,无官无衔,起不了什么作用。 静国公并不确定此事儿,只道:“不得不防。” “故莫家息哥儿这是急了?”夜二爷重回到最初的问题。 “为父觉得此倒非莫家息哥儿心急的缘由。”静国公沉吟道,“应是有旁的缘由,不管如何,上进总是件好事儿。” 夜二爷颔首:“身为公府子弟,确该如此。” 只是他始终觉得,莫息过于急切了。 自日间从忘返茶楼跟着花雨田走,殷掠空一颗心便没落过地。 但此时此刻繁星满天,弯月高悬,她仰望着,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没有想到花雨田说的地方,居然就是玉秀庄。 与初时为了同他取得交易的机会一般,两人同一站一坐在玉秀庄大门前的石阶上。 “花督主带我来这儿,是想做什么?”时辰渐晚,殷掠空时刻未忘花雨田的名号,纵他同她师父保证过,不会伤害她,她莫名地也信了大半,然还是觉得该生些警惕。 “没想做什么,就是坐着。”花雨田坐在上阶,一直盯着仰望着夜幕的殷掠空,纵在问他话儿,她也未曾回头,不然便可发现他在看着她。 “坐着?”殷掠空终于回了头,“哪儿不能坐着,督主为何非得上玉秀山到这早荒废的玉秀庄前来?” “很多年前,我曾同一个女娃儿就这样坐在这儿。”迎着殷掠空疑惑的眼神儿,花雨田下意识说出了许多年前来不曾道出的心里秘密。 “女娃儿?”殷掠空皱眉,她怎么不记得多年前的玉秀庄里,除了她还有哪个女娃儿? 花雨田轻嗯一声,未再吭声,深藏多年的秘密能说出来已然不易,他并不想说得更多。 殷掠空看得出来,也识相地不再多问。 反正她要还人情,他要求她陪他来这儿坐着,她便坐着,坐完回去,她也算还了人情……了吧? 突然不是很确定,殷掠空问:“要坐到天亮么?” 花雨田道:“可以么?” 殷掠空道:“可以!那天亮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花雨田生起玩心,明知故问:“指什么?” “人情啊。”殷掠空理所当然道,她现今还能指什么,他问得好没道理。 花雨田点头:“两清。” 两清了,才好一切从头,重新开始。 殷掠空开心地个自击掌:“太好了!” 花雨田看着这样开怀笑着击掌的殷掠空,突然问:“你这样冒险,只是为了护着夜大小姐,为什么?” 他在机缘巧合下得知殷掠空是个小姑娘,并在后来晓得她这样女扮男装,努力地蹭到黄芪肖身边去,只为了做一个锦衣卫,只为了能爬得更高,更好地护夜十一周全,甚至在那时不惜冒险同他交易,他便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殷掠空低声道:“不为什么。” 在外人看来她倾慕上夜十一的这个理由,自被花雨田识破女儿身,她便知不好用了,但实话实说,也不可能。 自被亲生父母亲手病亡,她便不再是高商户殷家的小女儿。 “我们的关系,还不到可以让你畅所欲言的地步,是么?”花雨田甚有自知之明,但不代表他会因此怯步,他不怀好意地提醒道:“天亮以后,你欠我的人情就算还了。但在天亮之前,你仍欠我人情。” 殷掠空瞪大双眸:“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天亮之前,你得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花雨田自认他可不好打发。 “啊?”殷掠空无法置信,居然还有这种事儿! “说吧,别意图骗我,编不编的,我可听得出来。”花雨田先行将丑话儿说前头,“让我听出来了,就算天亮,你的人情还得欠着。” 殷掠空觉得花雨田这是仗势欺人,霍然跑上几阶,到花雨田近前居高临下站着: “你说同你来一个地方,我来了,你说陪你坐着到天亮,我也没意见,现在你又……” “我又提新的要求。”花雨田接下话儿,“怎么?不行?” “不……” “嗯?” 殷掠空嘴张着,末了合上,不退反进,她向上走了几步,站到玉秀庄大门前去,看着微旧的两扇木门: “行,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现今又未爬到高处,站在低处仰望,我又有何资格说不?”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说好处 听着殷掠空这般感触的言语,花雨田起身向上,同走到木门前站定: “我只是想了解你,没有恶意。” “就算我不想说,我不能说,你也一定要我说,这算善意么?”殷掠空立道,半转身直盯着花雨田姣好的侧容,坚定道:“花督主,我是怕死,因为我还不想死,我还有想要护着的人,想要完成的事儿,可这并不能说明,我便得任人宰割!” 花雨田回视殷掠空:“我真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你同夜十一真正的关系,往后行事儿,我方知分寸。” “分寸?”花雨田的解释起了作用,殷掠空不再眸中生火,她认真地问:“督主此话何意?难道督主会因着我的干系,纵日后狭路相逢,督主也会看在我的面份上,不动十一么?” 听着殷掠空直呼夜十一闺名,喊得甚为熟悉,花雨田其实已不必再得到什么答案,他也明白了夜十一在殷掠空心目是什么位置: “夜大小姐是什么身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动得了的。” “花督主何必敷衍我,我已非三岁娃儿!”殷掠空并不知冯三已被糟蹋,更不知夜十一在同一晚同一时间险遭同样的事情,但她知道,天子脚下,皇子公主都有可能出事儿,何况仅是公府小姐。 花雨田仍揪着他问的问题不放:“你不也在敷衍我?” “那是因为我不能说!并非我不愿告诉你!”殷掠空激动道。 “是否一涉及夜大小姐,你便会这般失去理智?”八仙楼之事,此时此刻此景,花雨田已然察觉出这一点,这个事实让他有些不快。 殷掠空努力让自已激动的情绪缓下来,直至平静些后,道: “我只能告诉督主,倘十一出事儿,不管我身在何处,我是何身份,我都不会坐视不管,纵拼了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花雨田沉默下来,盯着殷掠空半晌,就在殷掠空以为他是不是在蓄力气要打她,她正想退几步取得安全距离之际,他突然以怪异的声调问道: “你和夜大小姐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吧?” 殷掠空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花雨田吞吞吐吐,末了有些结巴:“像、像男子与男子之间有、有龙阳……” “龙……”刚说一个字,微怔的殷掠空瞬反应过来,跳起来便大声道:“你才是龙阳呢!” “我不是。”花雨田挑眉,见殷掠空仍把双眼瞪得跟铜板大,他伸出三根手指誓道:“真不是。” “我管你!反正我不是!”殷掠空转身气咻咻地往石阶下走。 花雨田转身往下追:“你当然不是,你又不是男……” “那也不是!”殷掠空气愤地站定转身,瞬间撞上跟在她后头下石阶的花雨田,软软的鼻子撞到坚硬的胸膛,疼得她嗷一声叫起来:“疼!” 花雨田则在刹那环住殷掠空的腰,省得她被他撞得不稳而往后仰倒,他咧开嘴笑: “不是磨镜便好。” 殷掠空一把推开花雨田,摸着被撞疼的鼻子连跳下几个石阶,末了犹觉得气愤,回头指着仍站在石阶居高临下笑得像偷腥的猫样瞧她的花雨田: “什么龙阳磨镜!督主脑子里就会想到这些么!我一直把十一当妹妹,亲妹妹!” “哦……”花雨田边哦边走下石阶,“妹妹,亲妹妹,你早说不就完了。” 殷掠空瞪眼,腮子鼓得跟只要吹气的青蛙似的。 花雨田走近了,伸手轻拍两下殷掠空双颊:“不问了,以后你信我了,再同我细说。” 真是温和好说话得不像话,殷掠空眨眨眼:“真的?” “真的。” “天亮以后,人情便还清了?” “还清了。” 殷掠空整个人都松了,拿掉花雨田仍留在她脸上的大手,往回走了两步,在最下的石阶坐下,扬起笑十分友好地往上一比: “花督主也坐吧!” 上一息还是狂风暴雨,下一息便阳光明媚,花雨田摇头失笑地依言重走上石阶,没往上,而是在殷掠空身边坐下: “你还不知道冯三小姐出事了吧?” “冯三……”殷掠空确实不知道,“冯三小姐不是还在千花山庄游玩么?难道在山庄里出事了?还是同十一吵嘴了?” 复又自个摇头:“不对,十一已回城,不在千花山庄里了!” 她紧盯着花雨田,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你,果真是一遇到有关夜大小姐的事儿,你就急。”花雨田却是慢条斯理,“冯三小姐……被糟蹋了。” “什么?”殷掠空立刻站起来。 花雨田拉住殷掠空的手,将她往下拉,待她重新坐下,他方缓缓道: “此事儿知的人不多,夜大小姐及时封锁了消息,始甬作者又没有想要喧扬的意思,故此事儿,阖京也没多少人晓得。我告诉你,是因着刚刚确定,夜大小姐确实对你很重要。” 殷掠空略听出点儿不同:“此话儿何意?与十一有干系?” 花雨田遂将东厂探子偶见到的一幕说与殷掠空知,说完看着殷掠空既后怕又愤怒的小脸: “那晚也是碰巧,让我的人见到了,也是夜大小姐之幸,身边还有莫大少爷指派的私卫跟着,不然那晚单就夜大小姐与她的丫寰,还有一个毫无身手的车夫,结果大约与冯三小姐无不同……” 后来就着此事儿,他让手下人细查,又恰冯三无端无故在同一晚连夜出城,他方顺藤摸瓜,查出冯三已被糟蹋一事儿。 殷掠空咬牙:“谁?是谁做的!” 花雨田道:“尚未查出。” “督主一定可以查出来的,是不是?”殷掠空抓住花雨田的手,“查出之后可告知我,对不对?” 花雨田低眼瞧着殷掠空抓着他大掌的小手:“那要真查出来告知你了,我有什么好处?” 殷掠空迅速缩回手:“什么什么好处?” “每办成一件皇差,皇上总会嘉奖我,不管是金口御言,还是实质赏赐,都有。”花雨田道,“夜大小姐此事儿,说白了就是她得罪了谁,被谁盯上了,指不定冯三小姐都是受她所累,倘我查清幕后主使……” 殷掠空立应:“行!” 第二百五十章 藏得深 莫息到紧要关头失利,仁国公没说什么,只让莫息好好在国子监修习,余者等再过几年也不迟,此言无不是失望至极。 莫世子亦皱紧了眉头,觉得长子初时那般坚持,应当是十拿九稳之事,怎会在关健时刻横生枝节? 仁国公问过,莫世子亦问过,莫息皆未实言,只认错认罚,余者再不肯多言。 莫和晓得一些端倪,下学同出国子监,他非得挤上莫息的大车,也不管莫息心情不佳,正烦燥着。 “有什么话儿就说,我现今没什么心情同你绕圈子。”莫息端坐车厢正座,目不斜视地对坐于侧座的莫和道。 莫和嘿嘿笑两声:“那我便直言了!大哥,柴左侍郎临时改口,变动入选名额,是不是与夜大小姐有关?” 莫息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没知道什么,大哥也知道我,我自来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感兴趣,会这样问,是因着母亲担心大哥,让我没事儿暗下跟跟大哥。那晚正好我跟着大哥到柴府附近,大哥转进邻近柴府的那个街口拐角,我没跟进去,怕大哥发现。”莫和没有瞒长兄的心思,他实话实说:“后来不久出来,我见大哥背着夜大小姐……” 末了挤眉弄眼:“大哥,你这是同夜大小姐幽会呢?” 莫息瞪眼:“胡说什么!” 莫和才不怕莫息瞪这一眼呢,他知道长兄不过是怕他胡言有损夜十一的闺誉,可他嘴再没把门,也不会糊涂到将这样的话儿往外说,也就在长兄跟着说一说罢了。 “在这个不久的期间,柴左侍郎的车马恰自外面回府,我没敢近前,也不知有无发生什么,不过隔日便听闻柴左侍郎于选秀入选名额有所改动,我猜着想着,觉得约莫与前一晚发生的事情有关。”莫和自顾往下道,被长兄瞪多了,他完全能继续嘻皮笑脸:“对么?大哥?” 莫息斜了莫和一眼:“母亲让你暗下没事儿跟着我,你就跟了,除了那晚之事,你还跟到什么了?” 莫和摇头:“没了,也就那晚跟成功,余下其他几回,都是跟到一半便不见大哥踪影,我都跟不上!” 莫息心下暗松:“嗯,往后别再暗跟了。” 莫和迟疑:“那母亲那边……” 莫息道:“母亲不过是担心我,你同母亲说,我一切安好便是。” “这样好么?”莫和觉得不太好,这是让他骗人,骗的还是他们的母亲。 “母亲掌着府里中馈,妹妹们也都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平日里忙得很,难道你想母亲再因担忧我而累出病来?”莫息反问,见莫和猛摇头,他抿出笑来,想起他们的二叔三叔,道:“倘你真想帮母亲的忙,那你帮大哥查查二叔三叔数月来都在忙些什么。” 莫和奇怪:“除了生意,二叔三叔还能忙什么?” “不止生意,你去查,需要谁帮手,你说一声,我把人调给你。”莫息早就想查莫二爷莫三爷了,就是一直没腾出手来,现今他二弟正游手好闲,闲到都当起他母亲的暗探来了,索性将此事儿让二弟练练手。 莫和对帮忙没意见,但他担心一点:“那要是我做得不好,被二叔三叔发现了怎么办?” 莫息凉凉道:“那你自已就看着办。” 倘真被发现了,自家人倒也没那么严重,到他们父亲跟前去解释并领罚便是。 已经第五日,阿茫传回来的消息是一切皆好,冯三的状况一日胜过一日,这让夜十一安心不少。 “阿茫说,三表小姐有意在明日便回城,阿茫觉得三表小姐的情绪虽有好转,但尚不稳定,有劝过,然三表小姐不听,执意要在明日一早便起程回府,阿茫请示大小姐,要怎么办?”阿苍道完阿茫递来的好消息,接着说此消息传来的重点。 杨芸钗亦在东厢,自下学回府,她便在清宁院用的晚膳,这会儿听着这个消息,她道: “大姐姐,倘三表姐执意要回城,阿茫肯定阻不了,我们也没什么理由阻止。” 夜十一嗯声道:“回来也好,就近看着,还有大表哥。” 杨芸钗道:“大表哥果是为官的好料子,三表姐突遭此难,大表哥尚能如常在翰林院当差,不露半分端倪,实属不易。” “这也是为了三表姐,大表哥纵忍不住,也得忍住。”夜十一转对阿苍吩咐,“你回阿茫信儿,让她一路护好三表姐,倘山庄里人手不够,也可调用星探,务必确保在回城的路上,莫再生出事端。” 阿苍应诺,转身下去给阿茫传信。 杨芸钗转问起那晚夜十一遭伏击之事可查出幕后,夜十一缓缓摇头: “尚未,幕后藏得很深,当晚凌平湖,还是我遇袭的街道,皆被清理得很干净,莫说找路过的目击者,就是想顺着可能与我有私怨或与仁国公府有公仇的线索查,也是无从下手。” 无论是她的私怨,还是夜家公仇,仁国公府树大招风,倘毫无头绪地查起来,那范围可就大了,一时间要清查出来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星探没能在数日间查出来,她半点儿也未感意外。 也不知莫息那边,至今毫无动静,应当也是未查出头绪。 “也是,光是大姐姐的私怨,单就一个谢八小姐便头疼得很,更别说那些围在谢八小姐身边的那些官家小姐,倘她们谁为讨好谢八小姐,暗下给大姐姐使绊子,也是极有可能。”杨芸钗道,“再说起夜家……那便更多了。” 夜谢莫宁四家齐头,谢莫宁三大家族皆大有可能,更不好清查。 “除了谢八小姐,也不一定是与我有私怨的,有时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纵与我毫不相识,要做出伤害我的事儿,也不是做不出来。”夜十一补充道,她说不清为何,总觉得谢八沉寂了太长时间,怀疑是有,但也极有可能并非谢八所为,或与谢八有关。 杨芸钗猜道:“大姐姐是觉得此次事件,大有可能是私怨,且不一定是大姐姐平日里熟悉之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幸降 “我熟悉的那些人,能那样两边安排,并同时下此狠手,我细细想过,都觉得不太可能。”当然,人不可貌相,夜十一仅倾向不太可能,并不能由此下定论。 毁女子清白,如同要女子的性命,这般不出招便罢,出招便要人命的人,着实狠辣无情,夜十一想不到,杨芸钗便更想不到了,她安静坐着,无法说出有用的话儿来。 知道冯三要回城,冯大一早便往城门赶,守在城门等着。 本来是想亲自到千花山庄去接冯三的,但夜十一说得对,倘他去的时间与他三妹来的时间对不上,彼此错过,那更麻烦。 也是恰逢休沐,否则他告假特意来接他三妹,此举亦不可,实在引人注目,更令人连起瑕思。 冯三的大车缓缓而近,冯大迎上前,近前上了大车,阿茫改至车驾与车夫同坐,车厢里顿只余冯大冯三与采珍采珠四人。 “你可还好?”冯大轻声细语,伴着几分小心翼翼。 冯三见长兄如此,努力抿出笑容:“大哥,我没事儿了,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冯大听到会好好活下去,数日来憋在心口的那堵墙终瞬间瓦解,他倍感欣慰: “三妹,你能这般,大哥就放心了。” 冯三微微颔首:“大哥,家里那边……” “不管哪边,都不会有人晓得!”冯大立道。 冯三唇边的笑渐褪:“纵无人晓得,此生,我也注定孤独。” “三妹!”冯大并不想听到冯三这般言道。 冯三苦笑道:“大哥,我不小了,我懂得,一个失去清白的女子会有怎样的下场,大哥不必安慰我,在千花山庄五日,该想通的,我都想通了。” 采珍采珠坐在靠近车门两侧,安静地听着自家三小姐这样说自已,两人皆不好受,心中自责那晚未坚持跟着的愧疚瞬间达到极点。 阿茫坐在车驾上,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亦是默默叹了口气儿。 回到静国公府,冯三去向夜太太请安后,静国公夜二爷未下衙,夜大爷出府办事儿,夜十一杨芸钗尚在内学堂,夜家三兄弟皆在今辉堂念书,只同邱氏再说几句话儿,她便回了竹珍院。 冯大随后,对于这个妹妹,纵冯三表现得事儿已过去,他仍不是很放心。 夜十一晌午便得知冯三已一路无事地回到静国公府,下晌一下学,与杨芸钗直奔出宫,回府自二门进去,连清宁院都未进,便双双转去竹珍院。 两人进院时,冯大刚回明澜院,冯三在东厢里呆坐着,像失了魂一般。 “大表小姐!钗表小姐!”采珠于帘外福身,再掀起帘子往里报一声:“三小姐,大表小姐、钗表小姐来了。” 采珍在屋里侍候,闻言看了冯三一眼,见冯三并未有不愿见人的神色,她赶紧到隔间茶水房去备香茗。 “三表姐。”夜十一走到榻前,同冯三问候一声。 杨芸钗随后也唤了声。 冯三指向榻几另一边:“大表妹钗表妹都坐吧。” “三表姐在千花山庄,玩得可好?”夜十一坐下后问,杨芸钗就坐在她身侧榻上。 杨芸钗也想问,但见冯三面色不愉,她与夜十一不同,此刻也不敢出声,怕一出声,便招来冯三的明嘲暗讽。 “此无外人,大表妹何必惺惺作态?”采珍此时奉上茶,冯三道:“请用茶吧,吃完请回,最不好的都经历过了,我这儿能有什么不好?” 杨芸钗道:“三表姐,大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封锁了消息,府里没人知晓么,然我一回府,我倒觉得谁都知道了!”这是冯三的真实感受,她真是见谁,都觉得谁在用异样眼光瞧她。 “三表姐莫紧张,我是真的封锁消息了,府里除了我们贴身的人,真的再无人知晓。”夜十一轻声道,“还请三表姐信我。” 冯三质疑:“贴身的人?那也有不少人了,你就能保证她们个个忠心,真的不会往外道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夜十一知冯三仍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她并不怪冯三这般言语咄咄:“三表姐且安心便是。” “你当然能安心,可我不同,我怎能安心?!”冯三现今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便是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一晚被糟蹋的情景:“你说你要查出幕后主使,如何?查出来了么?” 夜十一道:“尚未。” “尚未!”冯三一下子自榻上站起,“这么多日过去了,怎么尚未查到?不是你被毁了,所以你半点都不急,是不是!” 杨芸钗连跟着起身:“三表姐冷静些,大姐姐已经让星探全力在查了,可幕后藏得很深,要查出来并不易啊!” “你同她是一伙的,你当然替她说话!”冯三连杨芸钗也埋怨上,“倘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此时此刻,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儿!” 夜十一下榻,往冯三走近两步,诚心道:“三表姐,我真的全力在查了,但就像芸钗说的,幕后并不容易查出……” “够了!”冯三怒斥,打断夜十一的话儿:“你自出生,便高高在上,你身份尊贵,当今圣上又疼你,纵葭宁长公主不在,你仍旧是京城众贵女中的骄女!所有幸运都降临在你身上,所有不幸都有身边的人替你挡了,你当然高枕无忧,就算命星探在查,谁又晓得你是否只是在做表面!” “并非……”夜十一艰难地开口,“并非所有幸运都降临在我身上……” 倘真有所幸运都降临在她身上,那她母亲就不会死,她在噩梦中也不会落个难产而亡,但冯三说的不幸有身边的人替她挡了,在未查得真相的现今,她也无法反驳。 杨芸钗深知夜十一的一切,晓得世上最严重的心结正盘桓于夜十一心中,纵冯三不知者不罪,她也不禁动了气: “三表姐,话儿不能这样说!” “我所言皆是事实!”冯三近一步,高过夜十一的她腑视着夜十一隐晦不明的双眸:“自我与五妹进夜家,你便不喜欢我们,待我们再好也不过是表面,或许五妹未曾察觉,但你觉得,我也察觉不出来么!” 第二百五十二章 怎么选 夜十一道:“你说得对。” 杨芸钗讶唤:“大姐姐!” 冯三冷笑:“总算还有胆量承认。” “起先我不喜欢你们,也不讨厌你们,你们于我而言,与陌生人差不了多少。”夜十一端起茶碗,掀起茶盖,盯着里面澄黄的茶汤:“但就像所有东西一样,用久了会有习惯,相处久了会有感情。我并不是说感情有多深,只是至少比初时的毫不相识要好得多。” 冯三道:“你是想说,现今的你对我们有感情了?亲情?” “当你同五表姐千方百计地捉弄芸钗时,只要不过份,我都只当你们是小孩子间的玩耍嬉闹,我并不认真,也并不觉得你们有多险恶。”夜十一将茶碗搁回榻几,轻轻拿起,放下时却有些重,碰的一声响,引得杨芸钗冯三刹那双双注视着茶碗,她松开手,茶碗稳稳地搁于桌面:“然当五表姐险要了芸钗的命时,我才知道,先时我的认知原来都是错的。” “五妹……”冯三试图为冯五辨解,“五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玩儿心重……” “三表姐,我并非想清算旧帐。”对于冯三的辨解,夜十一并不想多听:“我只是想告诉三表姐,你说得对,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们,同时也不讨厌你们,可当五表姐险害得芸钗一病不起,而三表姐像此时此刻仍在为五表姐开脱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不讨厌,我的不阻止,我的不插手,差点就要了芸钗的一条性命。” “所以你觉得你讨厌我们,是理所当然?”冯三听后只得出这么个结论,“所以你觉得我遭遇到这种事情,是我咎由自取?” “我从来没这样说过,也从未这般想过。”夜十一重坐回榻上,也示意杨芸钗莫再站着,待杨芸钗重坐回她身侧榻上,她微仰着脸,诚心同冯三道:“倘真是因我,才让三表姐落到此等境地,我愿意赎罪,我也应该赎罪。” “那么再遭遇同样会丢命,甚至比丢命更严重的事儿让你选择,你是让你自已遭遇,还是继续让旁人替你受过,你会怎么选?”夜十一的解释并没有冯三有多释怀,她依旧咄咄逼人。 夜十一微愣:“我……” 这样假设的问题,她从未想过。 “答不出来?”冯三勾起唇畔,讽意十足地笑着:“夜十一,有些事情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 回到清宁院,夜十一站在东厢外中庭里的芭蕉前,一言不发。 杨芸钗走近:“大姐姐,你别想太多,三表姐她是心情不好,才会那般胡言乱语,旁人的幸与不幸,从来都与大姐姐无关。” “不,她说得对。”夜十一看着芭蕉叶,满眼的翠绿能让她的心平静一些:“从前我确实高高在上,天真浪漫地活着,从来不晓得在我认知的天地间,原来还有我不曾认清的事实。我糊里糊涂地活着,我自以为是地过着日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多想,直到……” 她死,继而清醒的那一刻。 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简单,只是倒映到她眼里,一切都被简单化。 “大姐姐……”杨芸钗不知该怎么劝。 “我没事儿,只是曾经的简单,当回首再看,一切皆变得那么可笑。”夜十一慢慢垂下眼,视线落在左手腕上,噩梦中紫晶手珠一直戴在这儿:“芸钗,假如……假如你一直信任的人伤害了你的亲人,你会怎么做?” 杨芸钗轻轻摇头:“不知道。” 这世间没有假如,当真的发生了,一切已经发生,那时会有什么反应,谁也无法预料。 但让她想,她无法想象。 她已经没有亲人,她最信任的人伤不了她最亲的人。 夜十一慢慢闭上眼,她却知道,倘结果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那么…… 血债,总得血偿! 英沁一听到最后一轮选秀入选名额中竟没有她后,她等不得淮平候下衙,出淮平候府坐上大车,直往通政使司衙门。 书念在车里劝道:“小姐,五爷尚未下差,这会儿到衙门去,五爷怕是不高兴。” “我等不了!”英沁何尝不知她父亲的脾性,平日里任由她闹,也顺着她,倘她闹到通政使司衙门,她父亲便不会再纵容她:“我不会闹,我会好好同父亲说,我只是要个答案而已!” 书念其实很想再提醒自家小姐,入选名额已公布,小姐纵在五爷那儿要个答案,那答案又能有什么不同? 小姐入宫执念太深,她不敢说,怕一出声,小姐会气到将她立刻自车上丢下去。 淮平候一听嫡女找到衙门里来,知闺女是已晓得入选名额中并无闺女之名,他叹了口气,便让人带英沁进了他的公事房。 公案上一堆公务未完,淮平候坐于公案后,平静地看着英沁气冲冲地踏进公事房,香茗上好后,他开口道: “吃口茶,冷静下来后,再说话儿。” 英沁果将一碗茶猛灌尽,方道:“父亲,这是为什么?” 淮平候道:“为父早同你提过,此次选秀,你极有可能无法顺利入宫。”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多年夙愿,在一朝被毁,英沁再灌几碗茶,再坐多久,她也无法冷静下来:“父亲,你知道缘由是不是?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不好,也没有做错。”淮平候再无法安然地在公案上坐着,他起身走向唯一的嫡女:“至于缘由,为父尚无法肯定。” 无法肯定之事,他并不想提。 何况那样的缘由倘是真的,那他更不能提。 “是不是有谁从中作梗?”英沁立想到一人,“是不是夜家?是不是夜十一?她先前曾同我说过,要我放弃入宫,我知道,她不想我入宫,她见不得我好!” 淮平候知道此事儿,只是那时他并未意识到嫡女入宫一事儿已非仅他英家之事,他并未从旁劝阻嫡女,现今想来,悔意谈不上,然对夜十一,他已无从时那般的看不入眼: “夜大小姐……确不容小觑。” 第二百五十三章 问为何 “果然是她从中作梗!”淮平候认同夜十一不简单的言语,让英沁曲解成是她父亲给她的答案,她起身立往外走:“父亲,我不会善罢干休的!” 淮平候起身跟上:“沁姐儿,你可莫要乱来!” 英沁站定在门口回头:“女儿知道,此次机会失去,女儿再无机会入宫。父亲放心,女儿说的不会善罢干休,并非还想入宫。” “夜大小姐身后可不止夜家,亦非你可乱来之人。”淮平候深知嫡女脾性,出言忠告。 他深知,倘入选名额结果真与夜十一有干系,嫡女可不管夺嫡四豪门,真会找夜十一算帐,继而给淮平候府招惹不该有的麻烦。 “父亲担心什么?女儿又非三岁娃儿,岂会无知到正大光明地去寻夜十一的麻烦。”英沁抬脚跨过门槛,“不必担心,女儿自有分寸。” 嫡女未能入宫,淮平候府无需站营,淮平候其实暗松了口气,倘非此次因着想全嫡女之愿,他亦有私欲,他绝不想淌入夺嫡四豪门的浑水,经此次事件,不愿插手的心越发坚定。 “不管如何,沁姐儿,你不能乱来,京中诸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简单。”淮平候仍旧耐心地劝导着已步出公事房,站在门外檐下的英沁:“从明日起,为父会请官媒上门,让你母亲精心为你挑门好亲。” “好。”英沁并没有拒绝,她年纪已大,既入宫已无望,那么嫁给谁,她已无所谓。 英沁阮若紫落选,席凝雅姜蕊齐齐被选入宫,对这样的结果,孙善香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一切都离她好遥远,这些往日认得的小姐们,个个都比她强,纵然全部入选,她也不意外。 孙都事终是个朝廷命官,阮若紫选不上便罢了,连英沁都落选,他感到很是意外,同孙善香叨叨: “有机会,你去问问夜大小姐,为何英小姐会落选。” “问这个做什么?”对她父亲时不时地怂甬她去接近夜十一,孙善香已然习惯成自然,听到此话儿,也没多大反应。 “让你问便问,问那么多做什么!”身在左军都督府任都事一职,孙都事有太多人想讨好,而这些人无一不知静国公府大小姐待他闺女微有些不同,便个个想走他这个门路,打探一些消息。 孙善香没应声,他临出闺女院时不忘再嘱咐,又半威胁道: “别忘了去找夜大小姐打听下,两日后要是听不到你的答案,小心我随便把你许给人当妾!” 像这样的威胁,自游氏死后,孙善香便听到孙都事提过多回,让她不禁想着,倘真被她父亲随便卖了给人当妾室,那当初真嫁给钱四至少是个正室,她的下场会不会更好一些? 走在街上,漫无目的,随意走着,夜十一的行踪,她哪里晓得,她父亲想要在两日内得到答案,实在高估她了。 听说夜十一时常会到八仙楼或忘返茶楼稍坐,自上晌到现今已是下晌,这段时间她便在两地之间游晃,希望运气好,她能遇到夜十一。 不管如何,她并不想被父亲卖了,去给人当妾。 时至已日暮,孙善香坐在忘返茶楼大堂里,与丫寰小草两人坐着吃茶,茶点两小碟,吃不到一半,茶水便已灌了一下晌,跑了好几回茅房。 “小姐,我们该回府了。”小草低声提醒着天色已不早。 孙善香点点头,再点点头,有气无力地站起,正想同小草说回府,抬眼便瞧见她们这一桌正对着的大门走进来一个人: “安太医?” 不同于孙善香对偶遇安有鱼的惊讶轻声低唤,小草直接挥起手喊道: “安太医!这儿!这儿!” 纵很高兴安有鱼听到唤声真往这边走,孙善香也被小草这大胆又喊又挥窘得脸颊发烫,待安有鱼走近了,她仍没缓过来。 “安太医……好巧。”孙善香声细如蚊地福身。 “想不到孙小姐也在,确是有些巧。”安有鱼揖手回礼,言罢往大堂里望了又望,呢喃道:“奇怪,走了么?” 孙善香问:“安太医是与谁约好了来此?” 安有鱼道:“嗯!” 却并未说与谁约好,孙善香想知道,却自知她与安有鱼仅是普通不过的关系,不好多问,更怕问得太多惹安有鱼生厌,她嚅嗫着,半晌说不出话儿。 小草看着替孙善香将话儿问出口:“不知安太医约的是何人?是不是没来?” “不知道,可能没来,可能来了等太久先走了。”安有鱼并不想多言是谁,只避重就轻地回道。 孙善香闻言狠瞪多事儿的小草一眼,小草吐吐粉舌,赶紧退两步,站孙善香身后侧去,再不敢多话儿。 安有鱼没错过孙善香瞪小草的那一眼,抿出笑道:“没事儿,孙小姐莫怪小草。” 小草感激地冲安有鱼福身:“谢过安太医!” 安有鱼示意小草不必多礼,想起她进门时,孙善香主仆皆有要离开之意,不由道: “孙小姐是要回府了吧?” 孙善香点头:“天色已晚,我等的人又没来,是该回府去了。” “等……”本想问孙善香等的是谁,蓦地想起自已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安有鱼只问出口一个字,便尴尬地顿住了,让出道改口:“那孙小姐慢走。” 孙善香却不在意:“我等的人,是夜大小姐。” “你等十一?可十一她不是在静国公府么?今儿是休沐,但十一并未出府。”安有鱼诧异道,尔后问:“孙小姐要找十一,只怕得往静国公府去,不然可见不到十一。” 孙善香何尝没有想过到静国公府去,只是她是什么身份,夜十一是什么身份,岂是她想见便能见到,默默地垂眼低头,轻一福身: “我该回去了。” 安有鱼目送着孙善香至茶楼大门,突想到什么,她赶紧追上去: “等等!” 孙善香顿步回头,见安有鱼追她追到茶楼门外来,她不解地看着安有鱼: “安太医还有事儿?” 安有鱼道:“倘方便,孙小姐为何要找十一,可同我说说,我若帮不上,传个话还是可以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秘密事 殷掠空来的时候,孙善香主仆已然回府,只安有鱼尚等在忘返茶楼大堂里,她走过去,甚感抱歉道: “对不住,安太医,我来晚了。” 安有鱼请殷掠空落座,问:“是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 “安太医也晓得我师父是锦衣卫,我虽未正式成为锦衣卫,不过我也已经常出入锦衣卫衙门,我师父还说待过一阵子,便能给我入个军籍,成为军户,届时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锦衣卫。”殷掠空毫不避讳地回道,“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后,我皆得小心行事,毕竟皇上最是忌讳厂卫与夺嫡扯上干系。今儿出来,为避开师父红叔,我费了不少功夫,方耽搁了这么些时间。” 安有鱼理解道:“你我来往,能不让黄指挥使晓得,还是不要让他晓得为好,真瞒不住了,另说。” 她知道黄芪肖待殷掠空的好,严然是以自家人看待,殷掠空待黄芪肖,也越来越信任依赖。 至于两人为何今儿会相约于此,说起来还是因着夜十一之故。 闲话过后,安有鱼直入正题:“我知你不方便直接去见十一,故方约我出来,你有事儿,直说无妨,我定当替你转告。” 殷掠空约她,以她是太医院医官的身份,她又经常过府为黄二奶奶诊脉调理孱弱身子,纵两人被谁见到,传到黄芪肖耳里,殷掠空也有解释得通的说词。 毕竟徒弟关心师母,也是人之常情。 殷掠空将大堂环视一圈,大堂在这个时候已大多用过晚膳,回家的回家,打尖的上楼,要不就是出去各办各事,大堂仅两三只小猫,正是说话儿的好时机: “有劳安太医同十一说,花督主已知那晚之事……” “那晚?”殷掠空话未完,安有鱼已一惊:“你指的是……” “对!”殷掠空心照不宣地言道,“就是冯三小姐连夜出城的那晚,十一另一边,恰被东厂番子瞧见,花督主顺势细查,已查出冯三小姐出了事儿,至于幕后主使,他已答应我,查到后会告知于我。安太医让十一莫急,那幕后没有将那晚之事喧扬出来,可见不是还有后招,便是有所顾忌。在未查出幕后之前,安太医务必让十一处处小心,能不出门便不要出门了。” 于那一晚,于安有鱼而言,简直就是禁忌,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晚之事居然连花雨田也晓得了,而花雨田居然能告知殷掠空,她讶道: “毛丢,你老实告诉我,花督主为何会同你说这样秘密之事?” 她深知将殷掠空的话一传给夜十一,夜十一定然会多问,其中必然会有此疑问,她先问了,届时方好回答,且她心中也确实好奇。 殷掠空顿被噎住,半晌方道:“我答应花督主,倘他查出来后告知我,我便再欠他一个人情。” 其实花雨田原话并非如此,他要的并非人情,而是她的奖励,至于什么奖励,她并不晓得,他只说到时再说,这一点她并不想与安有鱼详说,安有鱼晓得了,夜十一必定也得晓得,她不想解释太多,越解释牵扯只会越多。 夜十一的情况已够乱,她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让夜十一为她担心,担心她会受恶鬼算计。 “那先时他怎么会主动告知你那晚之事?”安有鱼并不好糊弄,殷掠空避开此前提,她却执意要知道缘由。 她觉得花雨田对殷掠空,只怕有什么意图。 夜十一那般着紧殷掠空,她不知便罢,知了便没有不关心一二的道理。 殷掠空实在没有想到安有鱼竟会抓住这点不放,她期期艾艾道: “可能是……先时我帮了他大忙,让他在圣驾前得到不小的赞誉,他觉得……觉得我还有些用,想着日后兴许我又能帮上什么忙,故……” 安有鱼听着殷掠控断断续续的言语,不疑有他地点头道: “原是如此。毛丢,十一很关心你,我身为十一的师伯,亦知你是个不错的少年,不管如何,我与十一同样不希望你被花督主利用,或伤害。” 殷掠空松了口气,能让安有鱼不再多问,其他说的什么,她连连点头应承: “我明白!时候不早,我也不能待太久,还得回土地庙去,我叔抄了猪肉,说让我今儿早些回去。” 安有鱼起身:“如此,你赶紧回去吧!” 殷掠空起身向安有鱼揖礼:“有劳安太医!” 安有鱼笑拍下殷掠空的肩头:“你我既皆是为了十一,便是自已人,自已人何需如此多礼。” 殷掠空抿出笑容从善如流:“是!” 在忘返茶楼与安有鱼分道扬镳后,殷掠空直回土地庙,哪知刚进庙后院,便听见黄芪肖与她叔自屋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师父?”殷掠空进屋唤道,“师父怎么来了?” 黄芪肖斜着殷掠空:“我不能来?” 殷掠空立道:“能!当然能!” “过来陪你师父用膳,我去给你拿多一副碗筷来。”毛庙祝边起身边道,出了屋,往厨房走去。 殷掠空至桌边坐下:“师父是不是有事儿要问我?” 黄芪肖夹了片抄得忒香的猪肉丢进嘴里,嚼了嚼,直盯着殷掠空问: “老实说,花雨田先时说带你去一个地方,到底去哪儿了?” 殷掠空道:“玉秀山玉秀庄前啊,师父,我不是早同你说过了,怎么还问?师父不信?” “信。”黄芪肖数着白喷喷的米饭,余光往厨房那边瞄,见毛庙祝尚未走回来,他压低声音问:“先时问你,你红叔在,为师怕你开不了口,故未深问,此后又忙于公务,没时间问,这会儿你老实同我说,那恶鬼是不是威胁你办什么事儿了?” 殷掠空摇头:“没有啊。” 黄芪肖瞪眼:“那日暮出衙,你神秘兮兮跑哪儿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没日幕,你便急着出锦衣卫衙门,说!到哪儿去了!” “就是……”殷掠空努力想着理由。 “是不是花雨田那家伙又让你去见他了?他到底是何目的?对你到底是何意图?”黄芪肖没耐心等殷掠空绞空脑力想个理由给他,便哒哒哒地将自个所猜说出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五瓣梅 殷掠空怔,为何每个人都觉得花雨田对她有什么意图? “我什么都没有,花督主能对我有何意图?”殷掠空并不觉得自已有什么地方值得花雨田费心思图谋的。 黄芪肖定定瞧着唯一的徒弟,直到毛庙祝取来多一副碗筷,三人埋头吃起晚膳来,他也没再说些什么。 他徒弟说得对,或许旁人在得知他徒弟与他的干系后,会有所图谋,但花雨田不同,那恶鬼身已是东厂督主,基于永安帝日渐更倚重花雨田来说,连他都不见得能给花雨田提供什么便利,何况是他徒弟。 可倘若没有意图,他总觉得花雨田待他徒弟有所不同,又是为何? 安有鱼随后夜入静国公府,事关紧要,她也没等翌日或择个恰当的时机再进夜家,幸在她乃夜十一师伯,门房对她熟悉得很,只往清宁院报一声,很快有阿茫亲自出来迎她。 她没进东厢坐多久,只长话短说地将殷掠空之言转告给夜十一,夜大爷便闻讯踏进清宁院。 “夜大爷!”安有鱼赶紧起身揖礼。 夜大爷回礼:“都说与马兄弟一般称呼我即可,安兄弟总忘了!” 安有鱼笑着照办:“子智兄。” 话儿已说完,安有鱼有意先走,夜十一见状道: “师伯刚才所言,十一记下了,师伯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已的。” 安有鱼会意:“如此便好。那么子智兄,我便先告辞了。” 夜大爷会急着赶来,是怕宝贝闺女风寒刚好,又生了什么病,这会儿他一来,安有鱼便要走,他哪里让得,挡在安有鱼跟前问: “安兄弟且慢,十一可是身子又哪里不好了?” 安有鱼心生急智,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子智兄莫急,十一如今的身子已康健许多,只是近时春雨绵绵,早晚凉爽得很,十一自来怕冷,偏就贪凉,我怕她刚好了风寒,又因贪凉再染风寒,那可便严重了。近日太医院又实在是忙,日间抽不出空,故连夜来嘱一嘱,未想倒让子智兄为十一忧心了,此为在下之过。” 待安有鱼走后,夜十一同夜大爷再三保证,不会贪凉玩耍,或再随意夜里出门吹风,方将夜大爷劝得安心回了寒时居。 回去路上遇到杨芸钗,夜大爷知闺女越来越看重杨芸钗,逐将嘱咐再同杨芸钗说一遍。 杨芸钗进清宁院,夜十一已回了西厢寝屋,她跟过去,进屋坐下道: “刚才我遇到大表舅,大表舅很是担心大姐姐再受风寒。” 夜十一说没事儿,让阿苍上茶后,将安有鱼特夜入静国公府来说的两件事儿说了说,尔后道: “毛丢让师伯转告我的事儿还好,此事儿我早有准备,纵真是冲我来的,我倒不怕,我就怕会再发生诸如冯三表姐之类的事儿,孙小姐有意探听英小姐落选之事……我不便到孙府去,明日下学后,你替我走一趟。” 杨芸钗应诺:“孙小姐之事,怕是孙都事让她来问大姐姐的,会不会是孙都事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夜十一道:“我也有此猜测,明儿你除了去回答一番之外,顺便探听清楚孙都事的意图。正好,咱们下学之时,孙都事也该下衙了。” 杨芸钗问:“那英小姐落选一事儿,我要如何回答?” “孙小姐心无城府,孙都事一味想着往上爬,此番探听,只怕身后还有人,那人也不知是谁,同夜谢莫宁四家有无干系,坊间如何传的,你便如何回答。”夜十一拿起针线,端着绣绷,盯着她绣了好一阵子,仍未能绣全的一朵五瓣梅:“当然,要孙都事相信我并无敷衍孙小姐,你要适当加一些沾边的事实。” 杨芸钗明白了:“好。” “女官之死,星探至今未得半分消息。”夜十一指着她绣得歪歪斜斜的五瓣梅,同杨芸钗道:“你的女红比我好,也曾绣过五瓣梅,是不是?” 绣过,只一回,在给习二少的那个香囊上,当时绣过。 杨芸钗有些拿不准夜十一提起这一话题的真正意思,但要否认,她也做不到,即时点头承认道: “是……做过一个香囊,上面就绣了一朵五瓣梅。” “送出去了么?”夜十一紧盯着杨芸钗双眸。 杨芸钗捧着茶碗的手指一颤,茶汤微倾,险洒出来烫到她手,她震惊地回视着夜十一: “大姐姐……如何……” “芸钗,你别忘了,我有星探,纵我未曾用他们查过你,但要知一些事情,也容易得很。”樱宝院并非一如铁桶,夜十一没有刻意去查,而是有讨好她的人主动来同她报信儿。 此事儿她知道许久,只是她认为不是什么大事儿,故未曾提及。 在她同杨芸钗交代,莫与习二少走得太近后,杨芸钗很听话,果再未与习二少纠缠不清,当然能如此,也多亏习二少后来被习首辅拘着说亲,想必是想通了而不再来纠缠,杨芸钗方能这般轻易脱身。 “没送!”杨芸钗摇头,越摇越快,她显然有些被当场戳穿的慌张,更多的是怕夜十一自此不再相信她,她急于解释:“大姐姐所说的,我一直记得,怎么可能还送出去?此事儿未曾同大姐姐提,是因着觉得不过是小事儿,后来又不未再见到习二少爷,想必他也忘了向我索要香囊之事,我便觉得我也该忘了,自此当做从未发生过,故方未同大姐姐说!” “别急,谁都有秘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夜十一覆上杨芸钗颤得快捧不住茶碗的手,“习二少爷近来正在说一门亲,那门亲恰与花督主有些干系,我想让你借着香囊见习二少爷一面,探探话。” 杨芸钗闻言慢慢松下浑身紧绷的慌张,将茶碗搁回桌面,她复道:“探花督主?” “花督主这人来历不明,可纵如此,皇帝舅舅还是十分信任他,倚重他,我想着,总有皇帝舅舅的缘由。”夜十一说出提及杨芸钗为习二少所做香囊之事,她的目的:“现今他同毛丢走得很近,我有些担心,他会利用或伤害到毛丢。” 第二百五十六章 自两清 只有更好地了解花雨田,方能得知花雨田的弱点,在关健时刻,方能成为她助殷掠空一把的武器。 杨芸钗点头:“我明白大姐姐的意思了。” “你可以拒绝。”夜十一说出杨芸钗可选的另一个选择,诚心道:“先时我不同意你与习二少爷靠得太近,如今却又为了毛丢,让你主动靠近习二少爷,芸钗,这样的我有些自私,你不必非得答应,你不是只有应承这个选择,你还可以拒绝,我不会怪你。” “不,我去!”杨芸钗坚决道。 她知道夜十一并不是在试探她,而是真心实意地同她说,她更知道,倘她不去,夜十一也有其他人去办此事儿,自另一个渠道去探花雨田的底细,并非非她不可。 也正因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她才非去不可。 “那你小心,香囊只是个愰子,不能真送。”夜十一不再劝,只叮咛几句:“也不能让习二少爷瞧出你邀他的真正意图,芸钗,此事儿的分寸得拿捏得当。” 杨芸钗道:“大姐姐放心。” 翌日下学,一出宫门,杨芸钗便与夜十一分道,下车改上了早备好的另一辆夜家大车,徐徐往忘返茶楼驶去。 会约在忘返茶楼,是夜十一的主意,习二少经常去忘返茶楼斜对面的畅怀酒肆吃吃小酒,约在这儿,习二少一出府便往中子街方向走,不会太引谁注意。 “大小姐,表小姐真的不会有问题么?”阿苍在回静国公府路上,在车厢里不是很放心地问夜十一。 “不会有问题的。”夜十一对杨芸钗有信心,“芸钗比你想象中,还要沉稳。” “可表小姐毕竟还小。”才八岁,阿苍记得她在这个年纪,她还什么也不太懂。 “小,才更能让人轻易放下防备。”夜十一觉得杨芸钗一直都是人小鬼大,噩梦中那样早殒,是运道不好,如今得她援手未死于那一场大风寒中,那么以杨芸钗的聪慧品性,将来必定大放光芒。 杨芸钗踏进忘返茶楼的那一刻,早在楼上雅间等着的习二少便得到了消息,他紧盯着门,盯得布中都要以为门得被盯坏了。 敲门声响起,布中打开雅间的门,习二少刷一下站起,直挺挺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杨芸钗。 有多久没见了? 自元宵灯会匆匆一面到如今,好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时间,以为有数年之长。 杨芸钗缓缓步入雅间,芝晚随后,布中关好门,回到习二少身后侧站着静候。 “习二少爷。”杨芸钗走到客座前,轻福身。 “杨小姐。”习二少指着他对面的客座,“请坐。” 习二少有些紧张,他不知杨芸钗约他来是为何事儿,只记得他送了只草蛐蛐给她,而在这之前,她还欠他一个香囊未给。 杨芸钗没习二少想得多,她满脑子皆是夜十一交待的事儿,落座后连茶汤都未沾,便道: “听闻习二少爷亲事将近,芸钗在此先恭喜了。” 明明人很小,却说着很大人的话儿,落在眼里,听在耳里,习二少却觉得甚为熟悉。 自他认得她,她便是如此,明明年纪很小,所行所言却总出乎他的意料。 倘不是有莫九那家伙也心悦上夜小老虎,他这般的心态,都要让他觉得自已真是个变态,好好放着二八年芳的贵女闺秀不喜欢,竟一门心思扑在一个小他许多的女娃儿身上。 纵能得杨芸钗主动相邀,能再见她解解相思之苦,然提到曾叔祖母为他千挑万选的那门亲,习二少还是止不住眼眸黯淡: “没什么好恭喜的。” 布中立紧张,自他家二少爷决定来赴约,他手心便开始冒汗。 芝晚一动不动地默默奇怪,继不禁看向自家表小姐。 杨芸钗不解道:“莫非习二少爷对时家小姐有什么不满意?” “你听说了?”习二少讶道,见杨芸钗点头,不禁又想起她就住在静国公府里,身边还有夜小老虎,又怎会不晓得:“你来,就是为了此事儿?” 杨芸钗慢慢自袖兜里取出元宵灯会那日,趁她晃神之际,他塞到她手里的那只草蛐蛐来,她将它递向他。 “我来,是为了还你这个。”习二少没动,没意思想接,杨芸钗逐将草蛐蛐放在靠他那边的桌面。 自上回元宵灯会,她便让芝晚寻个机会还给他,可惜数月过去,仍旧未有机会,此刻倒正是时候。 布中真想捂上双眼:二少爷这下得更伤心了。 习二少盯着草蛐蛐盯着半晌,耳里不时飘来杨芸钗的说话声,放在往日,必然让他聚精会神地听,然这会儿他双耳似是被塞了无数只蛐蛐,正吱吱吱在他脑海里回响,他什么也无法听到。 说了几句话后的杨芸钗,方发现习二少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儿:“习二少爷?” “习二少爷?你怎么了?” “习二少爷是不是不舒服?” 她觉得他脸色有些难看。 “你还……”习二少蓦地抬眼,对上杨芸钗饱含疑惑的双眸:“欠我一个香囊,记得么?” 杨芸钗当然记得:“现今,不大好。” 她指的是他亲事已快成,习二少能听得明白:“没什么不好,还是你根本就没做?” 倘真说起来,是她理亏,是她应下会以香囊换得她以往对他冒犯的谅解,然她却没有做到,杨芸钗缓缓摇头: “我……没做。” 说谎不好,可在这个关头,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假话。 送回草蛐蛐,自此两清,对她,对他,都是最好的结果。 心上某一处正隐隐作疼,习二少听到答案,却忽地笑了起来: “我长你许多,再长几岁,都可以当你叔叔舅舅了……好,没做也好……” 杨芸钗觉得习二少笑得有些言不由衷,他似乎不太开心,可她不明白,时家小姐不是听说才貌双全么,工部尚书唯一嫡女,与习家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 “你说起时小姐,是想听她的事儿?”习二少不想难得的一次见面,他却什么也没能同她说,纵是旁人之事,他也想同她多说说话儿。 杨芸钗道:“倘习二少爷愿意讲,芸钗自是愿意听。” 第二百五十七章 时小姐 一个时辰后走出忘返茶楼,杨芸钗戴着帏帽与芝晚往停在茶楼一侧拐角的夜家大车走,不料却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 芝晚赶紧扶住被撞得连退两步的杨芸钗,又迅速将杨芸钗护于身后,大声斥道莽撞之人: “什么人!走路都不带眼看的么!” 杨芸钗被撞得帏帽斜飞,露出精致的白玉小脸,纵日暮昏暗,因离得近,透过芝晚看向撞她之人,发现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得很是俊俏,只是略病态,浑身药味,应是长年灌着汤药之人。 得了这些信息,出于怜悯,也出于不想招惹事端,杨芸钗伸手拉了拉芝晚: “算了,我们还有事儿,不宜耽搁,走吧。” 芝晚自是应诺,捡起帏帽重给杨芸钗戴好,再狠狠瞪走路不看路的少年,扶着杨芸钗快步往夜家大车走,很快上了车直奔孙府。 小旋子从来没见过这般敢对他家三殿下怒骂的人,倘不是被三殿下一个眼神儿禁止,他早上前骂回去,止不定还得给那个嚣张的丫寰两巴掌,好教她有眼无珠! 三皇子目送着夜家大车走远,方向小旋子确定:“那是静国公府的大车?” 小旋子道:“是,三殿下。” “我记得静国公府里,除了夜表妹,也没几位小姐,且都是表小姐?”三皇子极少去夜家,夜家下人几近无人认得他。 倘换成四皇子,方将芝晚肯定能认得,必也不敢那般怒斥。 小旋子不知三皇子问这话儿何意,还是老实地点头应是。 “你去查查,刚才那位是哪一位表小姐。”三皇子吩咐道。 小旋子闻言,许久没能将微张的嘴给闭上。 三皇子回宫之际,忍不住往忘返茶楼里看眼,上了回宫的大车后,他交待多一件事儿: “再查查,那位表小姐到忘返茶楼,是见的谁。” 小旋子应诺,终把嘴给闭上。 三皇子微斜小旋子一眼:“此事儿,莫嚼舌根。” 小旋子一个激灵:“是!” 孙善香早得知杨芸钗提前通知,会在下学后过府相聚,她等在孙府大门前,远远见街尾现出夜家大车,她便迎了上去。 末了夜家大车是直接到孙府二门处方停,孙善香杨芸钗前后下车,入二门,直往孙善香院落。 孙都事得知非是夜十一亲来,而是派了杨芸钗来,心中不无失望,但转一想到坊间皆传自殷掠空病亡后,便这杨芸钗最得夜十一信任倚重,他心思又活络起来,觉得杨芸钗能来也好,夜十一晓得的,杨芸钗必也知个一二。 再三叮嘱孙善香好好招待杨芸钗,好好同杨芸钗说说话儿后,他便不再打扰两人说体已话,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孙善香院落。 “我父亲……”茶上,落座,真正开始说话儿,孙善香开口便满是歉意。 杨芸钗伸手去握孙善香的手:“孙小姐不必多言。” 孙善香激动地反握紧杨芸钗的小手:“杨小姐的意思是……” “我是来送答案的。”杨芸钗暖暖笑开,“你也不必多想,我说的,尽管说与孙都事听便是。” 孙善香吓得瞬时松手:“你……” “我知道,大姐姐也知道,大姐姐让我来,便是为了不想让孙小姐落入艰难的境地。”杨芸钗实言道。 回到静国公府,早过了晚膳时间,阿茫等在二门,一见杨芸钗,便将杨芸钗请进清宁院,夜十一早备了一桌丰盛的吃食在等着。 “大小姐还没吃,说要等表小姐回来,再一起用膳。”路上阿茫同杨芸钗道。 杨芸钗闻言脚步微滞:“大姐姐……其实不必如此。” 阿茫道:“表小姐真心待大小姐,大小姐也是真心待表小姐的。” 杨芸钗心下暖哄哄的,纵五脏庙空得很,她也不感到饥饿,进清宁院见到夜十一坐在膳桌边,笑着等她入座一同用膳,她报之以笑,笑得十分灿烂。 世人皆说她杨芸钗不幸,父亲为清官,可以被奸佞逼得枉死,母亲一腔情衷,追随父亲之后,独丢下她一孤女遗留世间,又道她能进静国公府,被奉为表小姐,实是她幸。 此话儿没错,但她觉得,她的幸,更在于大姐姐对她的信任,对她的相护。 用过膳,两人在榻上临窗坐下,夜十一听杨芸钗说下学后连走两处的结果。 “孙小姐不知孙都事背后之人,这倒不奇怪。”夜十一道,“但你说,孙小姐要帮我们探听?” 杨芸钗道:“孙小姐是这样说的,大姐姐觉得孙小姐的话儿不能信?” “不是,只是觉得倘孙小姐也卷入这些事非里来,并非好事儿。”夜十一感叹道,冯三失身一事儿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纵未得确切消息,但目前线索所得,已然能够确定那晚双管齐下,既想毁她又想毁冯三的幕后,确是冲着她来。 “至于习二少爷说的那门亲,据习二少爷说,时小姐与花督主好似是结拜的义兄义妹。”杨芸钗转道起关于花雨田与时家的干系,“不过此事儿,阖京鲜少为人知。习二少爷会知此事儿,也是定亲议程提上,在习二少爷与时小姐偶然相伴游玩之际提过几句,再多的,时小姐并不愿多说。” “时小姐还挺防备。”夜十一又问,“此事儿鲜为人知,时家内部是否也是如此?” 杨芸钗道:“听习二少爷说当时时小姐的反应,应当是。” 夜十一点头:“倘不是与习二少爷定亲已成定局,想必时小姐也不会说漏嘴。” “大姐姐是觉得时小姐在习二少爷跟前提那几句,是故意的?”杨芸钗反应过来,这点她倒没想过。 “习首辅最看不惯厂卫,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井水不犯河水,这谁都知道。”夜十一边道边示意阿苍去把绣绷取来,她想继续把五瓣梅绣完:“我想,时小姐是在提醒习二少爷,倘两人真成就姻缘,那么习家与花督主的关系便有些微妙了,应是时小姐在最后想再提醒下习家,好好考虑习时两家的连姻。” 杨芸钗喃喃道:“也不知习二少爷有无同习首辅说过……”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做妾 夜十一接过阿苍取来的绣绷与针线,肯定道:“纵习二少爷未想到这一点,时小姐当时应也有提点。” “这位时小姐当真才貌双全。”杨芸钗赞道。 “倘她有意争才女之名,那如今的京城,便该是三大才女齐名了。”对工部时尚书唯一的嫡女,夜十一略有所知,再想起孙善香对杨芸钗所言之事,孙都事那般恐吓孙善香此亲闺女,她不禁叹道:“有些人,惜女如命,有些人,怎么会连陌生人都不如呢?” “孙小姐不愿嫁做妾。”杨芸钗听孙善香对她言时,她不由想着已身境地,倘无夜十一,只怕比孙善香还要凄凉:“世间女子,又有几人甘愿当妾……” “不会到这个地步。”夜十一伸手握住杨芸钗搁于桌面的手,“你也答应我,不管如何,宁做寒门妻,也不做高门妾。” 杨芸钗重重点头:“大姐姐,我明白的。” 时府里,时之婉呆在自个院落东厢榻上,看着一张字条一言不发。 大丫寰秀美端着时之婉喜吃的羹汤进屋,进屋前她便得守在屋外的秀图说,小姐今儿的心情似乎不大好,而不好的起因来自于花雨田方将命人匆匆送来的字条有关。 “小姐近日有些消化不良,厨下杨嬷嬷听说了,特意为小姐煮了雪羹汤。”秀美将羹汤小心放置于榻几上,将盖子掀开放到一边:“冷热正好,小姐快吃吧!” 时之婉没胃口:“放着吧。” 秀美劝道:“小姐多少吃点儿吧,这几日,小姐都瘦了!” “哪儿有?”时之婉转眸看向一脸苦瓜相的秀美,“是不是我父亲又说你什么了?” 秀美摇头:“大爷没说什么,是少爷。少爷说了,再让小姐这样瘦下去,我同秀图就得回老家的庄子上去,一辈子再回不得京城!” 时之婉笑:“我哥是说开玩笑的,你们不必当真。” “不管当不当真,小姐,你还是吃点儿吧。”秀美祈求道,“自与习二少爷定亲的议程开始,小姐就没怎么笑过,胃口也小了许多,小姐是不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儿啊?倘真不满意,小姐何不同少爷说说,少爷最疼小姐了,必定会帮小姐同大爷说的!” 时之婉慎道:“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往后这话儿切莫再说,倘让我再听到,小心我把你的嘴给缝了。” “只要小姐能将这雪羹汤吃了,那缝就缝,奴婢毫无怨言。”秀美才不担心呢,她家小姐最好了,说说而已,再生气的时候也没怎么严惩她与秀图。 时之婉小瞪秀美一眼:“你就吃定我不会罚你们是不是?” 秀美赶紧福身:“不敢呢。” “行了,秀图不是说有一幅百鸟朝凤图要你帮着绣绣么?”时之婉伸手端起羹碗,“你去喊秀图,一起到屋里来绣,正好我也看看,你们绣成什么样了。” 秀美见时之婉肯端羹碗了,高兴地应诺,一阵风似的闪至帘外喊秀图,没多会儿便与秀图抬着大绣绷到榻前,在时之婉跟前继续绣着只绣了三分之一的百鸟朝凤图。 时之婉吃完雪羹汤,放下碗勺,视线落在榻前大绣绷上那五光十色的丝线上,心绪却慢慢飘远。 义兄让人捎来信儿,字条中说习二少突然悄悄去见了住在静国公府里的表小姐杨芸钗,就约在忘返茶楼雅间里。 忘返茶楼斜对面就是畅怀酒肆,她知道习二少没什么事儿,便喜欢约上一二好友或独自到那儿吃酒,想必杨芸钗也知习二少这个习惯,习二少一出府便往中子街方向走,倘不是义兄觉得事关她,她又快与习二少定亲,义兄方特意命人关注着,恐怕也得同旁人一般,认为习二少依旧是前往畅怀酒肆吃小酒去了,而不是会想到习二少临进畅怀酒肆前,却猛地拐进了斜对面的忘返茶楼,直上早定好的雅间。 得知此事儿,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片迷惘。 会应下习家这门亲,多少因着习家门风清贵,更有习首辅此清风玉树撑着习家门楣,也因着她父兄皆说好,皆道习二少有习首辅此曾叔祖父扶持,纵根远在贵州贵阳,日后仕途亦能节节攀高。 没有太多自已的因素,自已也何曾想太多。 然义兄的这张字条,却让她在刹那恍然,姻缘姻缘,一辈子的依靠,根本没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习家未有夜家那家规首规,习家可纳妾,倘习二少真对杨芸钗有异图,待日后杨芸钗长成,欲将杨芸钗抬进习家门,她又能奈他何? 且不论那般远的事儿,毕竟要待杨芸钗长成,也得数年之后,不久后她与习二少定下亲事,成婚也必然不远,大婚后夫妻举案齐眉还好,倘不能,他过个一年半载便纳妾,自小熟读三从四德,贤惠二字便能让她纵千百个不愿,也不得说半个不字。 她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定亲,不算早不算晚,倘她拒了习家这门亲,日后许个李家刘家王家,何尝不是后宅妻妾成群的结果? 时之婉摇摇头,努力扼止自已再胡思乱想下去,默默地叹了口气儿。 习二少是否是她的良人,她不知道,但身为女子,她深深明白,终有许多的无奈。 “秀美,去拿笔墨来。”时之婉想给花雨田回个信儿。 秀美应诺起身,取了笔墨来,又铺开纸磨开墨,时之婉执狼毫微沾,开始落笔。 她义兄仅写个字条来,她也回个简单的字条回去。 字条上未多言,只两字—— 无碍。 写完便让秀图亲自跑一趟,将回的字条送至花宅,花雨田恰在,秀图站在一旁,等着花雨田看完还有何吩咐。 “你家小姐心情如何?”花雨田看后问。 “不是很好。”答后见花雨田快速皱起眉头,秀图补道:“自小姐与习二少爷订亲事宜开始着手准备,小姐的心情便不怎么好,虽然小姐还是一如往常,但我与秀美都察觉,小姐的笑容少了许多。看了花督主捎来的字条,小姐便更没胃口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结私盟 花雨田嗯道:“回去好好侍候你家小姐,有何事儿到这儿来说,我不在也不要紧,同尹伯说便是,尹伯会及时通知我。” 秀图晓得尹伯,既是门房又是管家,花宅便是由尹伯一手管着的,她点头应诺,随后出花宅回时府。 秦掌班就站在边上,从头听到尾,目送着秀图离开后,他问花雨田: “亲事成了,不是好事儿么?怎么时小姐会心情不佳?” 难道是不满意与习家的这门亲? 他与秀美想一块儿去了,但他没敢说出来。 习首辅那老家伙素来与他家督主不怎么合拍,这门亲事儿在议谈之初,督主便晓得了,是督主同时小姐说的没关系,时小姐方在最后点头应承,可见督主这位义兄在时小姐心里,也是顶重要的,不枉费督主为着时小姐亲事儿,连东厂番子都被派去紧盯着习二少。 花雨田能想到时之婉在担心什么:“她只是怕嫁给习二少爷之后,我同习首辅的不愉快,会因她置我于两难境地。还有就是,待嫁女儿心,大约有些徬彷。” “时小姐是时尚书嫡女,与习首辅同在内阁,两人交情算不上亲密,但素来不错,少有争执芥蒂。”秦掌班跟在花雨田身后于屋里椅里落座,“时小姐嫁进习家,应该会过得很好,至少在习家,没人敢小瞧她。” “终身大事,并非过家家。”花雨田不这样认为,正如时之婉不这样认为:“倘错了,并没有重来的机会。” 秦掌班不明白:“时小姐到底在担心什么?除了督主这个因素之外?” “女儿家还能担心什么?不就是怕嫁错郎么。”花雨田起身往外走,“你去查下静国公府里的杨表小姐,看她与习二少爷到底有多少往来,我先回东厂。” “杨芸钗?”秦掌班跟上,“为什么?” 花雨田道:“你不觉得习二少爷对杨芸钗有些不同么?” 秦掌班没明白:“什么不同?” 花雨田站定:“让你查就查,费什么话儿!” 秦掌班立即噤声,不敢再问。 踏进八仙楼,谢八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大堂临街窗而坐的英沁,她走过去,福身: “英女傅!” “我已经不是女傅。”英沁早在谢八跨进八仙楼大门,她余光便看到了,只是不想理会,倒不想谢八会主动靠过来。 谢八很客气:“英小姐,我可以坐下么?” 大约除了夜十一,她很少莫名奇妙地动气为难谁。 英沁比了个请:“坐吧。” 谢八就着邻座坐下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英沁侧眸,她看着谢八,猜着谢八在打什么主意。 “阖京皆知,我与夜十一不和,不仅仅是因着……那个原因。”夺嫡四豪门对立的这个原因,谢八觉得纵她不说出来,英沁也能听明白,果见英沁点头后,她往下道:“还因着许多原因,我的心情,就跟现今英小姐你的心情一样,所以我能理解。” 英沁能听明白,更隐约能瞧出眼前已十岁的英南候府八小姐的意图,她吃了一小口马蹄糕,轻嚼着,道: “谢八小姐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结盟。”谢八果直言,“不是谢英两家的结盟,而是仅你我两人之间的结盟,为了一同对付夜十一而站到一起的盟约。” “私人的?仅你我?”英沁复问道,事关夺嫡阵营,她不得不谨慎。 “对!”谢八点头,“此事儿就你我晓得,反正豪门之间小姐往来,很是平常,纵英小姐长我许多,我们也不是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谈的交帕交。” 英沁道:“不同家里人说,你是这个意思?” 谢八道:“倘同家里人说,那便不是你我之事,而是两个家族的大事儿了。” 英沁赞同:“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确保无人打扰。”谢八站起身,往楼上一指:“三楼水仙房如何?” 英沁在八仙楼没有长订的厢房,但谢八有,她知道,她没有理由拒绝。 杨芸钗除了上学下学,她很少独自出门,除了在静国公府里,她独自待在樱宝院外,她几近同夜十一形影不离。 然今儿是个意外。 殷掠空昨儿让一个乞儿等在静国公府后门,买通守着后门的嬷嬷,给她送了个口信儿,说要单独见见她,就在土地庙里。 下学后编了个理由,她没有坐着夜家大车与夜十一同回静国公府,而是独自到了土地庙,下意识地没有告知夜十一实话儿。 一进土地庙,毛庙祝上下将杨芸钗打量个透,尽管她还未摘下帏帽,末了他道: “听毛丢说,你是今儿要来的贵客?” 杨芸钗将帏帽取下:“我不是贵客,毛大叔,毛丢在哪儿?” “哦,在后院树下坐着,正等着杨小姐呢。”毛庙祝看着杨芸钗没了白纱遮挡之后,愈发看得清晰的如玉小脸,顿觉欢喜不已:“快去吧!” 走过庙前香案,往后院一步一步走着,芝晚悄悄回头看眼,发现毛庙祝仍一脸欣喜地往她们主仆这边瞧,且明显视线是放在杨芸钗身上,她回眸同杨芸钗道: “表小姐,我怎么觉得毛庙祝看表小姐的目光怪怪的。” “他大概误会了。”杨芸钗早发觉了。 殷掠空果然独坐于后院树下,石桌上摆了两个茶碗,还有一碟小花生米,见到杨芸钗,她起身道: “我家穷,没什么可招待的,还请杨小姐莫怪。” 杨芸钗在殷掠空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微凉的感觉与迎面拂来的凉风让她感到舒服,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土地庙,让她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自父母相继离世,纵住进静国公府,她也认为自已不再是千金小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这样清贫的环境似乎更符合她现今的身份。 “毛小公子言重了,有何事儿尽管说便是,无需这般客套。”相较于殷掠空的拐弯抹角,杨芸钗直接得多:“此番出来,大姐姐那儿,我没实说,编的理由撑不了太久,不能太晚回去,晚了,大姐姐会担心。” 第二百六十章 她野心 殷掠空对此没有异议,她知夜十一脾性,倘真心待一个人,便会全力以赴。 当初她远在浙江被病亡,回到京城后方知,那时夜十一便到殷家去闹了一场,可惜夜十一终非殷家人,纵真想为她讨个公道,她父母咬死了她已病亡,纵是静国公府大小姐,也是无可奈何。 按目前而言,杨芸钗确实很得夜十一信任倚重,会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杨芸钗这般实言同她道,严然也未将她当成外人,这让殷掠空有些猜想,她往通前庙后院的月洞门看眼,确定毛庙祝尚在前庙后,她迟疑地问: “杨小姐是否晓得……我的真实身份?” “是。”杨芸钗干脆地答道,“自知你,大姐姐便并瞒过我。所以你不必有所顾虑,有话儿便说,同为大姐姐信任的人,我与你,其实没什么不可直言的。” 殷掠空时刻保密着身份,随着对毛庙祝日渐深厚的亲情,她心里的负担也日日渐沉,她独约杨芸钗来,确实有些话儿想问杨芸钗,而这些话儿事关夜十一安危,能不拐弯,她也不想拐弯。 “如此,便好说了。”殷掠空抿出笑,“没想十一对你已这般信任,那么我想说的,或许会令你不快。” 杨芸钗不介意:“没关系,请说吧。” “你能向我保证,无论做什么,无论有什么野心,永远都不会伤害到十一么?”殷掠空直言平述道。 “野心?”杨芸钗反问,“我能有什么野心?” “我不管你有什么野心,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么?”殷掠空道,“甚至十一,你觉得十一看不出来么?” “大姐姐看得出来。”如同杨芸钗自已所言,她确实也做到了对殷掠空直言:“但我没想到,你也看得出来,我表现得那么明显?” “不,你隐藏得很好。”殷掠空摇头,“可倘若你真没野心,只是想平淡地生存下去,当时你便不会散尽家财,只为了进静国公府。第一回十一不准,第二回十一准了,倘换做旁人,约莫在第一回失败后,便也放弃了,可你没有。你有野心,同时你也有这个资本。杨小姐,你并不简单。” 杨芸钗有些震惊,她倒是未曾想过,从未见过几回面的殷掠空居然能这般了解她。 “不管我有什么野心,只有我还在大姐姐身边一日,我的野心便不会出现。”杨芸钗做出承诺,“我可以答应你,纵日后我与大姐姐各自婚嫁,相距咫尺或天涯,也不管我的野心会做到什么程度,只要对大姐姐有害的,我都不会做。纵那时会付出我的性命,我也绝不会做出一丝一毫伤害大姐姐的事儿。” 殷掠空目送着杨芸钗芝晚坐上夜家大车离开,直至拐角看不到,她方慢慢走进土地庙。 刚进土地庙,便见坐在香案后的毛庙祝对她笑得暧昧非常,真想当做看不见,可偏就毛庙祝已起身离开香案挡在她跟前。 “这杨小姐不错!与你年纪也相当!”毛庙祝嘿嘿笑道。 殷掠空义正严辞道:“叔,人家才八岁!” 毛庙祝不以为然:“那怎么了?夜大小姐也才九岁,你不是一样对人家夜大小姐痴迷得不得了么!” “叔既然晓得我心中已有夜大小姐,那还同我提什么杨小姐?”殷掠空边道边往后院走。 毛庙祝跟上不死心地劝道:“夜大小姐那就是天上的明月,你够得着么?” 殷掠空闻言停步,头一抬,满是星光的夜幕上一轮半月立落她眼中,明亮眩目得让她心情愉悦,她点头: “嗯,她是天上的明月。” 见侄儿赞同,毛庙祝赶紧乘胜追击:“杨小姐就不同了,她是清官之后,父母双亡,虽寄居于静国公府,到底已非官家千金!” “夜大小姐,我够不着,杨小姐,我也同样够不着。”殷掠空饱含他意地对毛庙祝道,尔后重新提步,径自回到自已寝屋,关上门,将尾随叨叨念的毛庙祝关于门外。 毛庙祝盯着两扇紧闭的木门,一阵发愣。 怎么杨小姐也够不着了? 杨芸钗一回到静国公府樱宝院,回到寝屋坐下,芝晨刚端上稍迟的晚膳,她坐在膳桌边上,筷子刚执起,便吩咐芝晚芝晨道: “香囊之事,院里出了嘴碎的丫寰,那丫寰已被大姐姐重重赏了银两,再远远送到外地夜家产业上去帮忙。除了这个丫寰之外,你们再清一清,用心地清,务必将有异心的丫寰婆子给我清出樱宝院!” 芝晚芝晨齐齐应诺。 “下去吧,我自已吃便好,你们立刻去着手安排。”杨芸钗道。 芝晚芝晨不敢有违,立出了屋子,她们刚出去没多大会儿,甘嬷嬷便进了屋: “小姐去哪儿了?怎么这般晚才回?小姐再不回来,我便要去问问夜大小姐去了!” 杨芸钗笑看着甘嬷嬷走近,再在膳桌旁坐下,她方道: “嬷嬷不必担心,我只是去办了点事儿,大姐姐知道的。” 听到夜十一晓得,甘嬷嬷心顿安下不少: “现如今小姐有夜大小姐依靠,在这府里的日子方能越过越好,小姐可莫同夜大小姐有异心。” 连甘嬷嬷都晓得的道理,杨芸钗怎会不知,她点头嗯声道: “知道了,嬷嬷。” 夜十一坐在榻上,阿苍端来洗脚水,洗脚盆里放着艾草,据她师伯说,她体虚火是旺,火是虚火寒火,用艾草泡脚正好可袪一袪。 阿茫进屋,站在边上看着夜十一泡脚的阿苍立问:“如何?” “回来了。”阿茫答道,“大小姐,真的不必让星探去查查表小姐到底做什么去了么?” 夜十一道:“不必,芸钗是我的人,我信任她,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阿苍阿茫对下眼,没再多言其他。 “告诉西娄,现今她是芸钗的人,保着芸钗的平安,也保着芸钗的一切,除非芸钗让她说,否则她没必要上报什么。”夜十一动动泡在温水中的俩小脚丫,“我不想让芸钗觉得,我让西娄去保护她,是为了监视她。” 阿茫应:“是。”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她没应 六月冯大董秀之大婚,永安帝虽未亲临,但下了丰厚赏赐,由文总管亲自到场转达永安帝的祝贺,已然是不小的面子。 董家还好,毕竟有董大将军在,功勋不小,自来圣恩不断,冯家则震惊了早早北上亲自参加婚礼的冯家三位老爷,特别是冯大老爷,在大婚后隔日,直至回湖广,仍在念叨着永安帝的天恩浩荡。 冯家在京城本就有宅子,冯大身为冯家长房嫡长孙,大婚是不小的事情,娶的又是威名赫赫的董大将军嫡长女,冯家为此早早提前别置宅子,五进五出的大宅,冯大董秀之婚后便住进此大宅中。 自此冯家老宅被人们称之为老冯府,冯大董秀之所居之处称之为新冯府。 而夜十一随后被召进御书房。 “倘朕不召你来,你是不是打算再不来见朕这个舅舅了?”永安帝正坐龙椅,龙案上奏折堆积成山,他边御笔批阅,边头也不抬地对行礼毕站在御案下的夜十一道。 “皇帝舅舅国事繁重,日夜以继,都少有得以歇息之时,十一也无事,怎敢随意来打扰?”夜十一沉静地道。 文总管在旁侍候,头低着,眼埋着,耳坚着,他知道现今这舅甥俩之间的一些东西早已在悄然改变,已不似以往那般随意轻松,默默叹了口气儿,权势弄人啊。 “你这是在怨舅舅?”永安帝抬眼。 夜十一摇头:“没有,那是十一错了,皇帝舅舅生气是应该的。” “知道错便好。”永安帝搁下御笔,刚批划的朱红醒目地奏折上张牙舞爪:“柴左侍郎临前变动入选名额,朕晓得是你之功。” “纵无十一多事,花督主也能办好。”夜十一仍旧沉着淡定。 “你过来。”永安帝直视夜十一道。 夜十一睫毛微动,扇了两扇,终提步上前,越过御案,走近龙椅,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地靠近永安帝: “皇帝舅舅……” 永安帝伸手抚上夜十一的头发:“大姐儿,别生皇帝舅舅的气,永远都别生皇帝舅舅的气,好么?” 夜十一静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永安帝,眼前这张令她无比熟悉,经历噩梦里外都未曾陌生过的脸庞,此刻却突然变得糊模起来。 出宫回府的路上,坐在车厢里,夜十一被召下学后去御书房,杨芸钗没等她,先行回了府,此时车厢里仅她与阿苍二人,她安静,阿苍比她更安静,深怕一丁点响声,就会惊到她。 其实不会的。 噩梦回的这三年里,她不仅长大了,身体壮实了,也学会接受不少噩梦回之前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比如她母亲之死的蹊翘,比如她认定了谢皇后是凶手,再比如她对皇帝舅舅的怀疑。 莫息说得对,他与她的立场不同,他是莫家大少爷,将来会是世子,然后是仁国公,她是夜家大小姐,纵将来嫁人生子,她仍旧姓夜,她永远姓不了李!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都在为自已打算,都站在自已的立场上向着目标努力,不管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总会有个结果。 而结果,从来都是胜者王败者宼。 皇权,更是如此! 杨芸钗等在清宁院里,她用过膳,因为文总管去请夜十一到御书房见永安帝时,便说过早备了御膳,夜十一会用过晚膳再回静国公府。 然夜十一刚在二门下车,便被夜大爷夜二爷截胡,将她带进了松椿院内书房,静国公早在等着。 她被召进御书房一事儿,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回夜家,可以想象,明儿一早便可传尽整个京城。 简略大概地述叙了她自踏进御书房到踏出御书房,永安帝对她所说的所有话语,末了夜十一问静国公: “祖父,皇帝舅舅说让孙女儿永远别生他的气,这是何意?” 静国公未答反问:“你应了?” 夜十一摇头。 静国公又问:“为何不应?” “总觉得皇帝舅舅瞒了孙女儿什么。”夜十一道,“且瞒的事儿,还不小。” 所以她不想糊里糊涂便应了。 “皇上……” “皇帝舅舅没说什么。” 静国公话儿未完,夜十一已说出答案,她问:“祖父觉得孙女儿该应?” 静国公坚定道:“大姐儿,你永远要记住,大魏姓李!” 夜十一看着她的祖父,看着少有慈祥面孔,经常以严厉犀利的面貌同夜家子孙说话或下令的祖父,此时此刻,她再说不出什么来。 夜大爷听得云里雾里:“皇上日理万机,纵有所瞒,这不是很正常么?” 夜二爷一听便知长兄又一根直肠了,他却听出点儿玄机,似乎与他从前曾经有过的困惑忧虑,正在无声无息地重合,这种感觉真不好。 “大姐儿,或许是你想多了。”夜二爷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夜十一微垂下眼:“或许。” 静国公看着这样情绪明显不对的长孙女,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 “大姐儿,你是静国公府的大小姐,自出生那刻起,你便姓夜,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纵日后出阁,出嫁从夫,你也别忘了,你是夜家女。” “我从未忘过。”夜十一掀起眼帘直视静国公,“祖父,孙女儿从不敢忘记这一点。” 静国公点头:“那便好,其他的,你不必多想。有些事情,多想除了徒增烦恼,并无益处。” 夜十一道:“反而会有坏处,是不是?” 静国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下来,许久后,只让长子次子带着长孙女退下。 夜大爷夜二爷带着夜十一步出松椿院院门时,夜十一突然停住了步伐,她转身往回看,往内书房的方向看,她的祖父仍坐在那儿,大概这会儿正烦恼着。 无由来的,她觉得她祖父同样瞒了她什么事儿,她还可以肯定,她父亲与二叔也都不晓得。 事儿,同样不小。 “大姐儿?”夜大爷唤道,他有些担心这种状况下的闺女。 夜十一回头,对夜大爷夜二爷露出笑容: “父亲不用担心,女儿会听祖父的,不会多想。” 夜二爷却看着这样的夜十一,觉得大侄女对他长兄说谎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水过痕 杨芸钗等得紧张,永安帝能召夜十一再进御书房,她知道这该是个重新开始的好结果,可她内心又隐隐不安,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皇权,从前她只听闻,从未近身体会过。 然自进了内学堂,她与众贵女,甚至是公主郡主一同念书,与她们时刻呆在一处的时间一长,她便点点滴滴地感受到,权势为何会令所有人疯狂,又令所有人纵明知会死也不放弃地追逐。 夜十一进清宁院,芝晚便得了阿茫的消息,芝晚告知杨芸钗,杨芸钗再坐不得南榻,跳下榻便往外跑,刚跑出庑廊,便与夜十一面对面撞见。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夜十一看着杨芸钗跑得直喘气儿,“你身子弱,不宜这般剧烈跑动,往后悠着点儿,稳着点儿,没什么事情能比已身性命重要。” 杨芸钗点头应了,只她自已内心深知,夜十一的安危比她的性命重要。 “到东厢说。”夜十一道。 进了东厢,到南榻坐下,阿茫立沏了两碗茶上来,将杨芸钗只顾着等,未曾抿过一口已凉透的茶碗替换下去。 芝晚立捧了茶给杨芸钗:“表小姐,先吃口茶,刚才表小姐跑得太狠,先顺口气儿。” 夜十一闻言看向杨芸钗,本来杨芸钗并不想接过茶碗,她急于问夜十一情况,但被夜十一这么一盯,她顿接过茶碗,甚是听话儿地连吃两口,顺顺胸膛憋着的那口气儿。 知道杨芸钗想知道什么,待杨芸钗顺过气儿来,夜十一不必杨芸钗问,便将永安帝召她进御书房,及回静国公府后被截至松椿院内书房问话儿的情景,尽数同杨芸钗道。 杨芸钗听后缓了缓道:“皇上……果然还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水过留痕,怎么可能会一样?”夜十一言语中略带苦涩。 “姨祖父那话……”杨芸钗沉吟,“有些奇怪……让大姐姐别忘记姓夜,更别忘记大魏姓李,这明显是在忠告大姐姐,让大姐姐对一些事情莫再深究下去……” 杨芸钗能听明白的事儿,夜二爷也听明白了,夜十一更明白,只夜大爷没转过这个弯来。 想到自已的附马爹,夜十一顿想起她母亲曾说的,为何会选中她父亲尚主的原因,还真是,就她父亲这样的,除了尚主,官场真不适合父亲,但这样的父亲,却是她身为大魏唯一长公主的母亲最好的归宿。 与妻举案齐眉,极疼爱子女,品行端正,心性平和,和善正直,无论什么事儿,都只往好的方向想,面对至亲,更不会质疑一丝一毫。 夜十一的不语,让杨芸钗更加直言心中的猜测:“大姐姐,姨祖父是不是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夜十一截断杨芸钗的猜测,她也这样想过,可她终归不愿这样想,她不愿这样的猜测成为事实:“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妄加揣测。” 杨芸钗静默下来,心里对夜家对静国公却悄悄起了变化。 得到调查结果,秦掌班骑着马儿直进东安门,进东厂找到花雨田时,花雨田正要出东厂,见秦掌班来了,且有事儿禀报,两人重回了公事房。 在公事房里坐下,番子给秦掌班上了茶,他赶得急,口渴得很,直将整碗茶喝尽,方搁下空空的茶碗,道: “正如督主所料,女官之死确实不简单!那女官的身份,据我们潜伏在锦衣卫衙门中的眼线说,应与容兰郡主脱不了干系!” 花雨田得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还有呢?” “还有照女官的岁数算,入宫至少已有十数年,在众宫娥中,算得上资深,提升为女官之职,可见也有一定的能力,像这样的人,一般都得贵人重用。”秦掌班说到这儿,叹出一口气儿:“可奇怪也就在这里,查遍整个皇宫,无论明查还是暗访,皆未在哪一宫贵人身边查到有这么一个人,就像凭空出现,再凭空消失一样,实在怪得很。” “恐怕黄芪肖正为这个怪点头疼,你让眼线藏得深些,莫露出马脚。”花雨田嘱咐道,要让一个番子潜伏在锦衣卫衙门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有何进展,及时禀报,但切记,要注意隐蔽。” 秦掌班应诺,重说起另一件花雨田要他查的事儿: “至于杨芸钗,在去岁,确实与习二少爷有些往来,仅仅几回,不多,且都是因着夜家大小姐的干系。不过自今岁起,元宵灯会那日习二少爷与杨芸钗有短暂的碰过面后,两人再无交集,直至先前,杨芸钗主动邀约习二少爷在忘返茶楼见面。” “目的?”花雨田直问重点。 “不知道,两人会面内容,目前无法得知。”秦掌班回道。 花雨田想了想道:“杨芸钗主动邀习二少爷的时间,恰是习时两家正准备定下亲事儿的这个点……” 秦掌班反应过来:“督主是觉得与时小姐有关?” “杨芸钗是夜大小姐的人……”花雨田无法确定,“也许与夜大小姐也脱不了干系,你再查,仔细地查。” 秦掌班却觉得有点儿难:“自忘返茶楼之后,杨芸钗没再约习二少爷,习二少爷本就没再找过杨芸钗,现今更没有,只时常到畅怀酒肆吃酒,还经常是一个人自斟自饮。” “就算这两人不再往来,也可以查。”花雨田笃定道,“要查这事儿,你得往大方向查。” 大方向? 秦掌班有些懵:“哪个大方向?” 花雨田道:“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据我了解,夜十一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杨芸钗能跟在夜大小姐身边,且得夜大小姐信任,所谓物以类聚,明显也简单不了。” 秦掌班点头,觉得花雨田说得对,可点到一半,他想着物以类聚,他同花雨田亲近,兄弟情不一般,可他也没跟花雨田一样智慧,可见这物以类聚,须得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上。 比如,有意识地寻找。 他想着,也没藏话,立旋将自已所得论点说出来给花雨田听。 第二百六十三章 明暗查 花雨田听后赞许道:“不错,那杨芸钗原来也没多得夜大小姐的青睐,后来极其信任,中间确实有着一定的磨合。” 秦掌班查杨芸钗,自然得从头查起,失怙恃、寄居堂叔家、两番挤进静国公府、最终如愿的这个过程,他都知晓,纵许多细节无从得知,他也能听明白花雨田话中之意。 “或许……”花雨田见过夜十一几回,往来不算多,更不算深,但他有种感觉,要得夜十一信任,其实是件顶困难的事儿:“其间还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 黄芪肖现在很暴燥,不是一般的暴燥,火气能直接冲破公事房的屋顶,将周遭的人一网打尽。 红校尉与殷掠空一左一右地站在公事房门外,像两尊门神,也就这俩门神在,整个锦衣卫衙门方能时至晌午,还能安稳地吃个午膳。 女官之死已查了近三个月,仍旧未查出女官的身份,连个身份都没查出来,那简直是连个壳都没撬开,更别说看清楚壳里面到底有无价值连城的东西。 陈镇抚晓得,自昨儿个黄芪肖从宫里出来,他这个顶头上峰便没展过颜,甚至那脸儿能阴得像正在狂风暴雨似的,倘非无红校尉殷掠空守在黄芪肖公事房外,有啥事儿都能透过两人往里递,再透过两人往外给结果,大概他许多公务都得自昨儿停滞,非得堆更多的公务不可。 素来自觉北镇抚司比南镇抚司更重要的易镇抚在观一日情况后,难得提着俩酒罐至陈镇抚的公事房中,两人坐下吃了一下晌的小酒。 “发生在宫里,又是女官,宫中皆是贵人,涉及面极广,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在这样的情况下,纵我们锦衣卫因查着此案,被皇上赋与可自由行走于三宫六院的权力,可终归我们不是宦官,许多时候许多地方,我们也不得不避忌。”陈镇抚与易镇抚不是很和,但他脾性温和,以和气生财为准则,自来将南镇抚司里的所有公务处理得条条有理,干净漂亮,因此很得黄芪肖的赞赏。 “黄指挥使亲自查,都处处碰壁,可想而知,这其中的水得有多深。”易镇抚这人话不多,然他说的,往往都是一针见血,也因着够狠会抓重点,黄芪肖对他掌着北镇抚司,也很是放心,只偶尔的目中无人,气得黄芪肖直想揍他。 陈镇抚执着酒杯转着:“线头都查到容兰郡主身上了,皇上能不急么?” 易镇抚冷笑:“此案耽搁越久,其实对鲁靖王越不利。” 陈镇抚诧异的侧眸:“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鲁靖王没那么蠢,不然也不可能太太平平地在山东稳居这么多年,容兰郡主虽小,但深得鲁靖王真传,也不可能做出这么蠢的事情来。”易镇抚直道出他的看法,自容兰郡主被送进京城进宫学念书,他便对容兰郡主做过深层的调查,并作过分析。 既然易镇抚能想到,陈镇抚觉得黄芪肖也应当想到了,所以时近三个月,黄芪肖方仍旧停滞不前,毫无进展,连女官的身份都没查出来。 “黄指挥使接下来应该会着重查容兰郡主身边的一切,当然这是明面上,暗下……”易镇抚揣测着黄芪肖接下来的步骤,“应该着重调查在宫里最想让容兰郡主出事儿的人。” 日暮下衙,红校尉殷掠空各跟马儿跟在黄芪肖马儿后面,慢慢渡步于街道上。 长长的街道,马儿漫步,行人匆匆,归家打烊,各有各忙。 殷掠空盯着前面离她与红校尉一个马身的黄芪肖背影,想了想悄声同红校尉道: “红叔,你觉得我师父是不是被皇上给骂懵了?” 红校尉摇头:“身为锦衣卫,特别是大人经常到御前禀事儿,只要不掉脑袋,打打骂骂简直不要太正常。” 当然也不是仅有打骂,大部分也有赏赐嘉奖的时候。 “那在公事房时,不是已经商议出侦查女官之死的方向了么,师父怎么还不高兴啊?”殷掠空有些没明白。 红校尉想起这茬,他就晕头转向,他没答殷掠空的问题,往左右见并无闲杂路人后,他将声音更压低八度,反问道: “对了,毛丢,大人说的明查暗查,你听懂了么?到底怎么回事儿?” “明查,是师父为了响应皇上的愤怒,而在明面上所采取的行动。”殷掠空同样左观右望确定无旁人能听到后,声音压低八度解释道:“暗查,既然事关容兰郡主,容兰郡主身份又敏感,且师父已查得先时那女官同容兰郡主有过一段亲密的接触,但此案明显不可能同容兰郡主有关,那么师父要破此案,便得从宫里谁最看容兰郡主不顺眼,甚至想让容兰郡主彻底消失的方向查。” “怎么就不可能同容兰郡主有关了?”红校尉倒觉得先是容兰郡主与女官来往密切,再是女官之死,这显然就跟容兰郡主与其背后的鲁靖王有关! “红叔,咱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殷掠空边驱马儿慢慢继续距一个马身跟在黄芪肖马后,边仍低声为红校尉分析:“你想啊,去岁春生一本诗集,就险要了春生的性命,还有蔡左寺丞、杨将军等人的殒灭,可见皇上对鲁靖王的忌讳已然快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容兰郡主乃鲁靖王之女,独身在京城,她避及皇上的忌讳都嫌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将脑袋送到皇上跟前,让皇上砍呢?” 红校尉听得愣愣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更何况,以容兰郡主的聪慧与胆识,她要做,她可以做得更好,甚至天衣无缝。但她与女官亲密会面的一次,却意外让杨芸钗杨小姐目睹,可见在她心里,纵事后警告了杨小姐莫要胡言,要替她保密。但在一定程度上,她其实根本不怕让谁知道,因为她问心无愧。”殷掠空解说着定论由来,“既如此,除非容兰郡主是故意暴露,且有她的目的,不然就是容兰郡主在与女官做着什么事儿的时候,被谁知道了,且被那人顺水推舟,欲借着女官之死致她于死地!”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新女傅 说到底,她更偏向于容兰郡主是无辜的,或者女官之死从来就是容兰郡主为了反利用除掉宫里某个人而设下的圈套。 红校尉听得更愣了,然这回他很快反应过来,非着重殷掠空所言内容,而是殷掠空怎么会知道这些内容: “杨芸钗曾目睹过,你怎么知道?” 那是在宫里,纵他知殷掠空有乞丐兄弟帮忙,但能耐到能将手伸至皇宫,却绝无可能! 殷掠空顿噎,她会知道,那是在她同杨芸钗直白摊牌后,杨芸钗亲口同她说的,而关于对容兰郡主的了解,则是夜十一早前通过安有鱼告知她的。 这两个由来不管哪一个,她都说不得。 至于对女官之死此案的分析结果,她本就有自已的推测与想法,只是今儿一早收到南枊悄无声息将夜十一要带给她的口信儿,她更坚定了自已的推论,因为夜十一也是如她这般推测。 英沁因之前要参与选秀,辞了宫学女傅一职,董秀之则因六月大婚,而辞了宫学女傅一职,秋太后一时间未能找到更好的人选,在应承英沁董秀之辞去女傅一职之时,便让她们各自为她举荐一名可继为宫学女傅的人选。 英沁举荐原来就任助教的田助教,董秀之则举荐同样原任助教的殷助教,此二人皆是官宦世家之后,才学并不亚于英沁董秀之二人,足以堪任宫学女傅之职。 田女傅田炽,年十六,乃国子监田祭酒嫡次女,不同于英沁自来对董秀之有敌意,她虽为英泌助教,但从未对董秀之有什么隔阂,与其父田祭酒一样为人坦坦荡荡。 殷女傅殷福,同年十六,乃大理寺殷右少卿嫡幼女,因着其父任职大理寺,大理寺首官又是穆寺卿,纵穆寺卿从未因与夜家有着七拐八弯的干系而站营夜家,但殷右少卿自来看好夜家,便有意让嫡幼女与在内学堂念书的夜十一交好,然她自有她的看法,觉得她殷家最好是别同夺嫡沾上什么关系,不然朝夕何止祸福难料,一夜之间灭族,都大有可能。 不管田祭酒与殷右少卿是否有往来,田炽殷福同在内学堂,纵在不同班为助教,既升为女傅,也各掌一班,交集并不算多,然二人自进宫学为助教那日起,便是一见如故,随着相处时间一长,二人已成无话不说的手帕交。 这日下学,田炽让田家大车在后面跟着,她带着大丫寰诗安上了殷家大车,与殷福同坐。 “怎么了?有话儿要同我说?”在内学堂不说,殷福觉得田炽这般特意等到这会儿才上车来与她说,约莫是隐密之事。 “今儿个,光黄指挥使便来荟班两回,问的都是关于容兰郡主的事儿,明明容兰郡主是在萃班,他怎么反而到我所执教的荟班来查问?”田炽为人坦荡,说话也直,在殷福跟前,自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殷福看向自已的大丫寰含水,含水会意,立掀两边车窗帘子往外瞧,瞧后道: “三小姐,左右无人。” 左右无人,后方有田家大车跟着,前面纵有别家的大车,离得较远,她们说话比不大声,听是听不到的。 田炽后知后觉,觉得自已真是不如殷福谨慎,即便她父亲自她被秋太后升任为宫学女傅,便千叮咛万嘱咐她,往后行事说话更得小心翼翼,她仍旧改不了一急,便什么都给忘了的毛病。 看着田炽懊恼的神色,殷福安抚道: “好了,也亏得你没忘要在下学出宫后方说。不然在内学堂便说起此事儿,倘不小心被谁听到,嚼舌根嚼到锦衣卫耳里,只怕不止容兰郡主被查,咱也免不得被清查一番。说不定,连咱的父亲、家族,都得受咱一时不慎所连累。” 真是越说越严重,田炽越听脸色越发愧疚懊恼,她不是不想谨言慎行,就是天性使然,急性子一发作起来,连她自已都有些控制不住,诚然能把话儿憋到下学上车方讲,她已然憋得十分不易。 “往后我会多加注意的。”田炽如小猫叫的声音保证道,会这般,是因着诸如此类的话儿,她早不知在她父亲那儿保证过多少回了,就没一回能改的。 “你可别忘了,此次英女傅请辞,举荐你成为新的女傅,连助教可恨得牙痒痒的,时刻找机会等着揪你的小辫子!”殷福提醒道,一班有俩助教,她在萃班,与刘助教相处得好,没此问题,田炽却不同,连助教是个善妒有野心的。 被殷福这么一提醒,田炽整张圆圆脸一跨,两眼无神,委屈得跟个无端被揍成大花脸的无赖般,往脑袋往殷福怀里一伸,整个将殷福抱住,哀怨道: “阿福,我可怎么办啊?连助教现今为我助教,可你不知道,她处处同我作对!我成为女傅日子尚浅,本来就紧张,已有好几回出差错,在整班的女公子面前出大丑!” 那时哄堂大笑,纵有今宁公主坐镇,仍谨记着尊师重道,笑没多久便被今宁公主一记狠利的眼神儿制止住,她仍羞愧得想当场就挖个洞钻进去! 殷福轻拍两下又扑到她怀里撒娇的田炽的背,叹气儿道: “你怎么还跟个小娃儿一样?阿炽,你我已不小,都年十六了,家里早在为我们寻门好亲事儿,指不定再过不久,咱就都得定亲,再是风光大嫁,为人妻为人母,届时你……” 这话儿不是殷福头一回说,未说完,田炽也晓得殷福接下来要说什么,她顿自殷福怀里起身,一脸坚毅道: “不!纵我出嫁了,我也不请辞!太后娘娘都说了,即使我们将来出嫁了,只要我们愿意,还是可以每日到宫里执教的!” 她就想不明白了,英沁是因着要参与选秀,故非请辞不可,然董秀之却是大婚,有秋太后此话儿在前,其实以董秀之的才气能力,新冯府内学堂两头跑,也不是不可以,做什么非得跟着请辞不可。 “算了,随你。”殷福看着田炽一脸毫无商量的表情,终是松口,末了又很不放心地郑重叮嘱道:“不过你要记住,容兰郡主之事,非是你我能私议的,往后别再提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王掌柜 “那我好奇觉得奇怪怎么办?我憋不住疑问怎么办?”田炽无辜地表示她自已有时也控制不住啊。 “那就等到下学归府了,你真憋不住了,再过府来同我说说!”殷福觉得,交了田炽这么一个闺蜜,有时真是让她舒心,有时也真是让她气得无可奈何。 田炽再次往殷福怀里扑:“阿福,你最好了,你待我最好了!阿福,你为何不是男子啊,倘你是殷三少爷,我绝对嫁给你!” 殷福无语地抱着怀里的软玉温香:“可别,我可不想娶一个麻烦得不得了的撒娇鬼!” “阿福!” “诶!” 时不时就得上演这么温馨又好笑的一幕,纵诗安含水看多了习惯了,也免不得在这个时候,不知第几回齐齐笑出声。 鲁靖王府,悄云院东厢。 容兰郡主用过晚膳后,便坐在南榻看着父亲的急信。 吉缓守在屋门外,吉舒在屋里侍候着,榻几上除了搁置着新沏上来的香茗,也放着一个信封,信封封蜡已毁,信被容兰郡主看完后放回榻几上,与信封重叠放着。 纵信摆着,可见黑墨字迹,不多,一张信纸上只不过几行小字,笔迹苍劲有力,亦温和收敛,并不张狂放矢,吉舒在榻前站着,目光也半分不敢乱瞄。 读完鲁靖王加急的来信,容兰郡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她看来,父亲会这般及时送信来,应是父亲在京的耳目递的消息到山东,纵这些耳目,她父亲从未同她提及,但她也深知,父亲不同她说,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 “郡主,王爷是不是知道了?”过了半晌,吉舒见容兰郡主仍不开口不动分毫,她方小心翼翼地问一句。 “嗯。”容兰郡主应道,随之拿起信封与信,将它们递至榻几上的烛台,炎红的火焰很快将其吞噬,散落一榻几的黑色灰烬。 吉舒心提了起来:“那王爷……” “没事儿。”容兰郡主眼轻抬,“弄干净。” 吉舒应诺,赶紧去取布与盆子来,将黑灰扫干净,再端来一盆清水,重拿块新布沾湿,将榻几擦拭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敢马虎。 终是跟在身边的人,且一直忠心耿耿,见吉舒这般为她担心,守在屋外廊下的吉缓想必也是一样,容兰郡主待吉舒清理干净榻几上,便让吉舒也将吉缓唤进来,同她们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做,就不怕谁查,现今皇上只是疑,并未下定论,有人想让我消失,我偏不能如她的意!女官之死,有锦衣卫在查,黄指挥使此人也尚可,不会为了私欲而制造冤假案,总能水落石出。你们是我身边的人,你们的态度代表了我的态度,平日里怎么侍候我的,还怎么侍候我,莫惊莫慌,一切如常,懂么?” 吉舒:“懂!” 吉缓:“懂!” 她们闻言,无不紧张。 但她们更深知,她们不能坏了郡主的事儿,往后定得万分谨慎,更不能惊慌,一惊慌,旁人难免不成心虚,这是在给郡主添麻烦,她们无法帮到郡主,已是她们的罪过,绝然不能再因她们的胆小懦弱而致郡主于险境! 今儿休沐,莫息仍起了个大早,刚用过早膳,永书便禀报说隆冬到了。 隆冬是八部众之一隆众部首领,此部主侦查细作类,彻查夜十一被伏击一事儿,便是交由隆冬去查,此番暗潜入仁国公府,应是有了消息。 莫息让永书传隆冬进屋说话儿。 隆冬向端坐榻上的莫息行礼后,未有多余废话,直捣黄龙道: “矮瘦男子不经恐吓,也经核实,他知道的确实不多,不过拿人钱财办事儿的傀儡,市井混混,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割了舌头,让他眼瞎耳聋后,确保不会有任何威胁,不会有后续麻烦后,已将他放了。而黑衣男子,本来骨头还挺硬,在我同乾丰借了飞婆过来后,不到几日,他被飞婆所下的毒折磨得受不住,便也老实招了。根据黑衣男子所招的信息,我们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乃过江当铺的掌柜,姓王!” 飞婆属乾闼婆部,乾丰为乾闼部首领,要借人,得经乾丰,乾闼部主要用毒行事谋事,其中以飞婆毒术最佳,所谓医毒不分家,故飞婆医术也不错,方有先时莫息要飞婆医治忘返茶楼周掌柜长子腿疾,以达到收得人心一举。 “过江当铺?”莫息觉得这当铺名儿有些耳熟。 隆冬道:“是,乃秋家产业,主家是安山候府。” 安山候乃秋太后嫡亲弟弟,秋家俩姐弟,俱都荣耀,姐姐为秋太后,弟弟后被封安山候,今虽未在朝为官,然为永安帝舅舅,他纵早退出文武百官行列,但他膝下俩子,一嫡一庶,现今仍在朝为官,且在秋太后的光环下,当官既当得低调又安稳,虽不算得有多出色,却也没谁敢小瞧他们。 任莫息之前再怎么揣测,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安山候府……秋家大小那么多主子,可问出来那王掌柜效忠的是哪位秋家人?” “尚未,毕竟其幕后主子尚未出现,我怕打草惊蛇。”隆冬怕莫息动气儿,紧接着请示道:“大少爷可要我立刻将王掌柜擒了?问出其幕后?” 莫息摇头:“不必,你考虑得对,暂时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你暗中盯着,继续查探。除了这个王掌柜,可还有其他线索?” 隆冬道:“那晚冯三小姐被糟蹋,也有此王掌柜的一份,我还发现……” “发现什么?”莫息问。 “那王掌柜光靠看背影,与九爷极其相似!”隆冬开始刚发现这一点时,他也是吓了一大跳。 “坤堂叔?”莫息目光微凝,一会儿后道:“知道了。” 那晚当场擒到的黑衣男子与矮瘦男子皆在莫息手里,夜十一这边要星探查,没此二人在手,进展便要慢上许多,甚至刚开始有些无头苍蝇乱飞,到后来有眉目,但仍较八部众查得王掌柜此人,要慢上好些日子。 当晚,莫息再次做出夜潜静国公府偷进清宁院之举,身边依旧是有身手且业务娴熟的永籍陪着。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这时候 莫息将查到的所有信息大概说尽之后,夜十一便道: “谢谢你,莫大少爷,接下来关于那个王掌柜的幕后主子,我会自已查,便不劳莫大少爷了。” 东厢南榻上依旧对坐着两人,阿苍永籍候在内室外室中间珠帘处,站得不远不近,阿茫南柳则守在最外边,于屋外廊下时刻警惕着。 “隆冬已经在查了。”莫息道。 “倘莫大少爷非要查,那也行,就像莫大少爷先时说的,你也有你的立场,你执意要查,或许还有旁的目的,我总不好强制让莫大少爷放弃。”夜十一拐个弯,终还是绕到最初。 “英沁入宫一事儿,你赢了,我也没什么好可惜。”莫息并未放弃争取提前上位的计划,“此次不成,还有别的机会。” “所以插手我的事儿,是你下一个机会?”夜十一问。 “夜家乃四豪门之一,能对你下手,难免有朝一日,便会对我莫家下手,我不得不防。”早防范于未然,纵是个借口,莫息也将其说得坦然。 夜十一不可否认莫息此言也有道理:“你说得对。那么,你查你的,我查我的,两不妨碍?” 莫息同意:“可以。” 出静国公府回仁国公府的路上,永籍跟在莫息身侧慢慢走着,手里还牵着两匹马儿。 “你有话儿要说?”突地,莫息开口。 永籍道:“我是觉得大少爷这回似乎没那么着急了……” 急于让夜大小姐认可,急于靠近夜大小姐,急于得到夜大小姐的芳心。 “她说得对,我们都应该好好的。”莫息停步侧眸,伸手拿过永籍手里两根缰绳的其中之一,走近马身,俐落地翻身上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永籍,似是在对永籍说,更似在对他自已说:“我们都还小,日子还长,我不着急,也着急不得。” 莫息永籍一走,南柳得夜十一的令,立马去通知东角西奎,让他们顺着过江当铺王掌柜的这条线查,尽快捋出其幕后主使。 南柳回来后,立被叫进了已移到西厢准备就寝的夜十一跟前: “莫大少爷来的时候,你能察觉么?” 南柳点头:“能。” “那为何不阻止?”夜十一质问道。 南柳噎住,下一息跪下:“大小姐恕罪!” 夜十一道:“莫大少爷再来,一经发现,便要拦着。倘他有话儿要对我说,那便该自正经的渠道来见我,而不是这样频繁地夜闯我清宁院。” 南柳应诺。 阿茫铺好床榻便退了出来,今夜轮到阿苍守夜,她拉着杵在屋外院中的南柳往她们的寝屋走: “咱去歇息吧,大小姐没怪你。” 南柳知道大小姐没怪她,只是她一直以为莫息于大小姐而言,应是不同的,现如今她有些没明白: “阿茫,你说大小姐与莫大少爷……” “不知道。”阿茫答得干脆,“你的这个问题,我和阿苍早想知道答案,可惜大小姐心中所想,自来并非我们底下这些人所能揣测的。南柳,你别想太多,大小姐让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 很久以前,她也曾同南柳一样迷惑,然后是阿苍说了这些话儿开导的她,倒不曾想,此时此刻她竟也能转述这些话儿开导像曾经迷惑的她们的南柳。 南柳回头看了眼夜十一寝屋,外室微弱的光芒透过窗纱闪烁,那是阿苍在守夜,内室昏暗一片,她们的大小姐已然睡下,她转回视线: “或许是因着年纪的相距,让我们无法懂得大小姐的想法。” 阿茫却不这样认为:“纵与大小姐差不多同龄的那些贵女,我想也没人能真正懂得大小姐的想法。” 南柳道:“或许表小姐能懂得一些。” “所以这是表小姐为何能站在大小姐的缘由。”阿茫替南柳推开房门,“好好休息。” 南柳抿出笑容:“你也是。” 殷福刚走出萃班,与刘助教边讨论着明日的教程边往内学堂外走,容兰郡主很快堵到夜十一的书案前: “我有话儿想说,夜表妹听么?”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与容兰郡主走得太近,无疑是自招锦衣卫的调查,诸如这样的麻烦,班里所有女公子,包括朱柯公主与谢八在内,谁都离得远远的。 夜十一应道:“听。” 阿苍收拾好东西,与吉舒一同跟在夜十一容兰郡主身后,然走至半道,还未出内学堂,今宁公主便拦住了四人的去路。 “今宁表姐。”夜十一见礼。 容兰郡主随之福身:“今宁堂姐。” 今宁公主示意免礼:“夜表妹、容兰堂妹,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没什么,许久未曾与夜表妹聊聊了。”容兰郡主说着看向夜十一,“是不是,夜表妹?” “是。”夜十一附和,“今宁表姐要一起么?” 今宁公主当然不可能一起,她会挡在此,便是不希望夜十一同容兰郡主在这个时候走得太近,她婉拒道: “真是不巧,母妃让我下学后带夜表妹到平鸾宫去,说是有东西要给夜表妹。” 不管真假,她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容兰郡主仍微笑着,像没听明白弦外之音一般。 夜十一想了想道:“既如此,那容兰表姐先行回府,待十一去了姑母那儿后出宫,再到鲁靖王府叨扰。” 容兰郡主微笑愈发灿烂了:“那我便在府里恭候夜表妹了。” 去平鸾宫的路上,今宁公主便坦白道:“其实并无母妃传表妹到平鸾宫的口谕,我只是……” “我知道。”夜十一平静道,“今宁表姐怕我惹上麻烦,怕夜家惹上麻烦,继而再给宫里的姑母惹上麻烦,这些我都知道,也能理解。” 今宁公主顿步,左右观无人后,她指着前面的琉璃亭道:“我们去那儿说。” 夜十一点头,随之进亭子。 在亭子石凳上坐下,阿苍吉舒各守着琉璃亭两边水廊,防止有谁靠近听得她们主子说话儿后,今宁公主直言道: “夜表妹,既然你都明白,那你为何还同容兰堂妹在这个时候走得这么近?” 夜十一道:“因为容兰表姐与女官之死,并无干系。”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过娇艳 到底还是走了一趟平鸾宫,总不能让今宁公主因今日的随口一胡邹而让被人揪住小辫子在他日说事儿。 夜贵妃得知今宁公主捏造她口谕是为了拦下夜十一同容兰郡主走得太近,很是赞同: “今宁做得没错!大姐儿,你可莫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夜十一并不想多言,只笑不语。 今宁公主却是将夜十一在琉璃亭对她说的话儿倒了出来:“母妃,夜表妹是觉得女官之死同容兰堂妹无关,故而无所顾忌!” “大姐儿为何会这般觉得?”夜贵妃很是不解,“那女官先时仅与容兰走得近,虽说目睹的人不多,但知道的人也不算少,女官一死,不是她,还能是谁?” “姑母都说目睹的人不算少了,那么倘真与容兰堂姐有关,这先时的诸多暴露岂非愚蠢至极?”夜十一心里想着不知容兰郡主要同她说什么,有些急,便也快刀斩乱麻,直戳重点道:“容兰堂姐并不蠢,相反,她聪明得很,姑母发现的问题,所得的结论,十一敢说,在宫中,定有一大半以上的人都这般认为,姑母觉得这样浅显的关联结果,容兰堂姐事先会想不到么?” 今宁公主一愣,尔后道:“容兰堂妹确实不能小看……” 她先与容兰同班,后虽不同班了,但她对容兰的了解,其实不算少。 刚开始没多想,只觉得远离麻烦最好,此刻听夜表妹这般言道,她觉得甚有道理。 毕竟是生存于后宫三千弱水中的女子,今宁公主能听得进去并想通,夜贵妃更能,她也惊住了: “倘真如此,那是谁在陷害容兰?” “不管是谁,这个人一定就在宫里。”夜十一肯定道,“这人想让容兰堂姐惹得一身腥,甚至是容兰堂姐身后的鲁靖王舅舅,这人野心可不小,意图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这样的人不见得有多聪明,却是最危险的人物,一不小心便得拖累许多人。姑母这些日子在宫里,恐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夜贵妃自女官一死,便更加小心,连平鸾宫能不踏出便不踏出,已然处处谨言慎行,再听夜十一这般分析,她觉得一后俩贵妃的宫里,什么时候竟出了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而她们仨竟是不知? 又或者谢皇后宁贵妃晓得,就她被蒙在鼓里? 她觉得她该找个机会,探探谢皇后宁贵妃的底,看她们于女官之死一案,到底有无干系! 夜十一如约来到鲁靖王府,吉缓很激动,吉缓得在为夜十一掀起帘子时,手都颤到不像话儿,惹得夜十一不由侧目,这一侧目,直教吉缓惊得脸色瞬白。 进屋坐下,奉上香茗与点心,吉舒较之吉缓要好些,也抑制不住脸上的欣喜,不禁夜十一看得皱眉,连阿苍都觉得容兰郡主身边的这俩个大丫寰不行,心理承受力不行,也太喜形于色。 “没想到,夜表妹还真来了。”容兰郡主说着素手一指,指着榻几上的一碟子桃花糕道:“尝尝,是吉舒的手艺,很有我们山东的风味。” 夜十一承容兰郡主的心意,伸手便拿了一块桃花糕咬一口: “容兰堂姐还是唤我十一吧,听着顺耳些。再者,皇帝舅舅是我舅舅,鲁靖王舅舅也是我舅舅。” 她母亲有皇帝舅舅嫡亲的大皇兄,也有鲁靖王舅舅那同父异母的二皇兄,只是她母亲与皇帝舅舅的母后是秋太后,她嫡亲外祖母,鲁靖王舅舅的生母则是已薨的贤太妃。 容兰郡主瞬间有股暖流淌过心间,她特意不再喊十一,改唤夜表妹,其实也是不想让已身麻烦,真招到夜十一身边去,此番听夜十一这般拐着弯地支持,她心中不无感激: “十一,你真的信我么?” “信。”夜十一将余下的桃花糕放入阿苍手上铺开的锦帕上,“桃花不错,只是过于娇艳了。” “一旦过于娇艳,便易招蜂引蝶,倘再世无双,纵是好春光,也耐不住花开得不是时候。”容兰郡主接下夜十一的话儿,同说起桃花来。 阿苍吉舒听着,阿苍还好,吉舒完全一头雾水。 夜十一反问:“那容兰堂姐信我么?” “倘不信,明知拦路虎多得很,我又何必非得闯一闯?”容兰郡主笑道。 “今宁表姐并无恶意。”夜十一解释一句。 容兰郡主表示明白:“人之常情。” 出鲁靖王府回静国公府的路上,阿苍坐在车厢里问夜十一: “大小姐,容兰郡主不是说有话儿要同大小姐说么?” 夜十一道:“说了。” “说了?”阿苍诧异,她怎么没听出来? 杨芸钗本想用过晚膳便到清宁院等夜十一回来,好问一问到底容兰郡主到底同夜十一说了什么,哪知她刚进清宁院,便听阿茫说冯三已在东厢榻上坐着,也是在等夜十一回来。 走到一半退回院,反而显得刻意,且让冯三晓得,杨芸钗光想着,便能想象到冯三得知时那张更恨不得想撕碎她的脸儿,叹口气儿,她还是硬着头皮踏进东厢。 出乎意料的,冯三出奇地安静,她问好,冯三回一声,她坐到南榻的另一边,冯三视若无睹,并无她想象中的张牙舞爪,与以往一般进行无差别攻击。 杨芸钗何止松了一口气儿,她简直身心在刹那全松了。 “我想明白了,是真的想明白了。”冯三望着窗外院子,眸子透着一股子水雾,朦朦胧胧地不知在看着院子中的哪一处:“你与大表妹做的,我也想参与。我知道我笨,我蠢,我愚昧,我冲动,甚至不讲道理地乱发脾气……我请你们谅解我、原谅我……” “好。”夜十一的声音自屋门口响来,她的身形随着帘子掀起而踏进屋子,进入杨芸钗冯三的眼帘,她走向南榻:“那请三表姐同我去个地方,帮我认个人。” 杨芸钗自榻上滑下,两三步迎上夜十一:“认什么人?” 这话儿也是冯三想问的,她没有下榻,她仍稳稳坐着,她只视线不离夜十一,随着夜十一的走动而动。 “能么?”夜十一没回杨芸钗的话儿,她走到榻前问冯三:“纵会再受到伤害,三表姐也坚持刚才所言,想要参入我们?” 第二百六十八章 那个坎 待杨芸钗反应过来夜十一再三问冯三之意,她脸色顿不太好起来。 冯三注意在这一点,她有些迟疑了。 “没关系,三表姐好好想想,再答我不迟。”夜十一往榻上坐。 “再受到伤害……”冯三很在意这点,“大表妹是指什么?” “曾经受过的伤害再遇到,纵非真的再经历一回,但也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夜十一端起阿苍刚新沏上来的茶碗,轻抿一口,觉得清爽,又吃了两口才放下:“三表姐,我同芸钗做的事儿,有时候能只丢了性命,那都是万幸。”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冯三听明白了,夜十一这是在告诉她,倘她真要参与,那她便得有时刻会丢性命,甚至比被毁清白还要绝望的准备。 倘无这样的觉悟,那么,她并不适合与她们一起同行。 但有这般严重么? 或仅是大表妹拒绝她的借口? 坐了一会儿出清宁院,院外一片漆黑,采珍提着灯笼引路,冯三慢慢踏着夜色走着,心里有些乱。 明明来之前想好了,想得很是坚定,然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夜十一不过几句话儿,便能轻易将她的坚定打散…… “我……是不是很无用?”冯三突然道。 采珍一愣,提着灯笼的手僵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该回个否的答案,然自三小姐抱着坚定无比的信念进清宁院,到无功而返,她目睹耳闻着这一过程,她回不了这个答案。 有用无用,并非她一个丫寰所能界限的。 杨芸钗出清宁院回樱宝院前,很是担忧地问了夜十一: “大姐姐,这样好么?” 她知道夜十一是想让冯三知难而退,毕竟她们要做的事儿,并不简单,她早是孤女,已无所谓,冯三却不同。 她更已知道那个过江当铺的王掌柜,夜十一已告诉她,是想让冯三过去认这个人。 “倘那个坎,她过不去……”夜十一眸光落在窗外风中,“那谈何参与?” “那要是冯三表姐应下了?”不应与应,杨芸钗都在想着其后果。 “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我得先让她了解情况。”故夜十一才说了那样的话儿,“当然只是基本,再深的情况,目前还不能说。” 目前? 也就是说大姐姐还是可能会对冯三全盘托出? 杨芸钗无法赞同夜十一这样的想法,她更明白这不过是冯三因夜十一失的贞节,导致愧疚的盲目信任。 “冯三表姐并不适合……”杨芸钗意图打消夜十一想要补偿冯三的冒险做法,“我不是忌妒,也不是在怕被抢了在大姐姐心目中的位置,只是……” 夜十一笑:“我明白,我不会轻易道出的。” 她只是有这个想法,只是想试着信任冯三,更明白她这样的做法很冒险,可杨芸钗不知道,冯三与她有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护短。 不管是非善恶,只要是亲人,是在意的人,便会先毫不遗力地护短,背后再进行训斥引导,纵是自已动手教育,也容忍不得外人对亲人在意的人伤上半分。 就像冯五之前的行为,纵知是错的,冯三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护冯五,因为那是冯三真心疼着护着的五妹。 倘有朝一日,阿旭也犯了过错,她也会先护着,再慢慢地引导,让阿旭明白错在哪儿,往后必须改正的道理。 再者,夜冯两家的命运早紧紧相连,冯三是冯大老爷的孙女儿,她是祖母的孙女儿,冯大老爷与祖母又是嫡亲的兄妹,她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有着亲人血脉,又在同一阵营中,她们相亲相爱,总好过互相怨恨。 日暮国子监下学,大皇子二皇子或许有事儿,早走得不见人影,三皇子四皇子与莫息莫和四人则慢悠悠地还在国子监第二进院落,刚自辟雍左右两侧的六堂里出来。 “我要到彝伦堂去,你们谁想跟我去?”三皇子边一同往太学门走,边道。 彝伦堂乃监内藏书之处,三皇子最喜去,四皇子却是避之不及,当下撇嘴:“我不去!” 莫和笑:“我想三表哥也没问四殿下!” 四皇子耳根微红地堵回去:“三哥也没问你!” 莫和老神在在:“当然。” 三皇子问的时候,确实只看着莫息,那意思很明显,莫息却是摇头:“不了。” 三皇子转去彝伦堂找书看,四皇子莫息莫和三人走出太学门,再出集贤门,四皇子的大车与莫家大车早等在成贤街一侧。 各自上大车前,四皇子一改这段日子只宫里国子监两地一线地乖巧回来,问莫息莫和: “我要去静国公府看望十一表妹,你们去不去?” 问之时,他看着莫息。 不止四皇子,莫和听着也看向自已的长兄。 莫息还未答,过完年满八岁,在年初也进入国子监念书的夜瑞便同小厮走出集贤门,他看了眼,回眸答四皇子道: “不去。” 随之他上了大车,丝毫不管身后四皇子与莫和那疑惑到不可思议的俩眼神儿。 “二弟。”等不到莫和跟着上车,莫息在车厢里不得不喊一声。 “诶!”莫和即时反应,很快也上了莫家大车,在车驾上还回身同四皇子揖手:“四殿下,那我们先走了。” 四皇子抱怨道:“不是说了么,同阿息唤我阿弘便好,倘觉得我年长于你,唤我一声哥也行。” 本要钻入车厢的莫和闻言赶紧道:“不可,上下有序,尊卑有度,此乃规矩。” 莫家大车起行,四皇子目送着,他知道莫和同他不亲近,莫息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同他亲密无间,母妃总说他过得糊里糊涂,其实他心里知道,只是觉得这样的事儿,随着他们的长大,总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他没什么好说的。 好在莫息仍唤他阿弘,待他仍旧不错,至于其他的,他又有什么可求的? 就像夜家待他肯定不同于其他皇子一般,莫家自然也会待他三哥不同于其他皇子,此无可厚非,不管他明白还是糊涂,总是事实,他不得不接受。 血亲,并非他一个称呼,便能拉近得了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要过去 夜瑞一出国子监,便看到停在成贤街一侧古槐下的两辆大车。 莫家大车已然起行走了,四皇子的大车却还在原地,且四皇子一直在远远盯着他看,这让他不得不转个脚尖,未走近另一侧槐树下在等他的夜家大车,而是走向四皇子。 从皇子入国子监时,本来是得经过入学考,再决定入六堂除率性堂外五堂中的哪一堂,但就因永安帝的一个口谕,说不管考得如何,四位皇子都得自最低年级入学,也就是考得再好,也只能入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三堂中的一堂。 此三堂为国子监入学考成绩考得差的入学堂,成绩中等的则入修道堂、诚心堂两堂此中年级,此五堂被分为低中两个阶段,均为一年半的学期。 学子入学国子监三年,也就是学习过这两个阶段,三年满便得再考试,经考试淘汰,合格的升入最高年级率性堂,不合格地继续在原堂学习。 升入率性堂后,学期一年,每年考试分数达到八分者,便可顺利自国子监毕业。 毕业后的学子再经考选,便可得永安帝接见授官。 夜瑞入学国子监,与四位皇子莫家两位少爷一般,虽都经过入学考,但不管成绩差优,皆自最低的年级入学,入的是崇志堂。 当初的四皇子莫息便是入的崇志堂,大皇子二皇子入的是正义堂,三皇子入的是广业堂, 除此,国子监还分为内外班,区别于内班学子居于国子监内,外班学子则在外居住,此举在无形中也将本土外地、平民权贵等学子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来。 “四表哥。”夜瑞走近了揖礼。 四皇子道:“我们一同走吧。” 夜瑞讶道:“四表哥是……” “我也许久未见十一表妹了。”四皇子点头,指着有皇族标志的大车:“坐我的车吧。” 夜瑞自没有异议,让小厮去让在另一侧候他的夜家大车跟过来后,他与四皇子同坐车厢,齐齐回静国公府。 进静国公府后,四皇子先过松椿院鹤君堂,以外孙儿之礼向静国公夜太太请安,哄得二老十分高兴,特别是夜太太,见到许久未来的皇子外孙儿,那简直就不想四皇子稍离松椿院半步。 这日晚膳,因着四皇子的到来,纱绫在夜太太的吩咐下,再一次迅速往各院通知,让阖府的大小主子齐到松椿院用晚膳。 夜十一收到通知时,晚膳已摆上桌,无法,只好原封不动地让阿苍撤下去,让院里的丫寰婆子趁热分食了,免得浪费。 四皇子是个活泼嘴甜的,用膳时,夜家也无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不仅说得夜太太高兴得多吃了半碗米饭,连自来严肃板正的静国公也是眼带笑意,俩祖宗满意了,底下的爷奶奶少爷小姐,自也欢快得很。 自冯大娶了董秀之,另置新冯府,不再居住于静国公府内,而冯三却未跟过去新冯府时,静国公也不是想赶冯三,就是有些奇怪,只是平日里也没时间管后院诸事,更无机会,这会儿难得同膳桌,他便委婉拐角地问了一问,结果把冯三直接给问住了。 “要过去的,就是三表姐觉得大表哥与大表嫂正值新婚甜蜜,不想太早过去打扰,故多留咱府里一些时候。”夜十一见冯三半晌没应出声来,眼神儿又悄悄瞧向她,她只好出言相助,替冯三向她祖父解释一二。 静国公听后颔首,温和地同自去了千花山庄游玩回来后,他感觉略有些不同,具体却不知缘故的冯三道: “没事儿,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住到你定亲出阁也行,我就是见此难得大家都在的机会,随口问问而已。” “是,姑祖父。”冯三点头,平日里,她确实很少能与姑祖父碰到面,更别说搭上话儿。 用过膳后,四皇子回静国公几个关于在国子监念书情况的问题,再陪夜太太诉几句祖孙情,又同夜大爷夜二爷邱氏俩舅舅一舅母说说话儿,他便有礼地请退。 静国公知外孙儿是想到清宁院去,他点头许可后,还多加嘱了一句: “莫聊得太晚,你还得赶回宫去。” 四皇子赶紧应了,就往清宁院跑。 小坡子在后面追得心惊胆颤的,就怕夜黑路看不太清,把主子给摔了! 进清宁院东厢后,四皇子才发现一用完膳便接连告退的夜家三兄弟、杨芸钗、冯三几人,竟都聚在清宁院里,那架势,严然在等人,等的还就是他。 见礼过后,南榻上左侧坐着四皇子,右侧挤着夜十一杨芸钗冯三,榻几中间搬了三个绣凳,坐了夜家三兄弟,几人围在一起坐着,像以往一般聚齐了,吃吃茶话话闲。 “四表哥,你能来,是得了姑母的准许?”夜十一话过几句后,见天色渐晚,四皇子又不宜太晚回宫,她只好提个头。 四皇子来,本就是得夜贵妃之令,闻言立点头:“没错。” 杨芸钗一听,起身下榻,拉了拉身边的冯三,满脸和善地微笑着: “三表姐,你的女红甚佳,我却只堪堪能见人,不知这会儿能否到三表姐院里讨教一二?” 冯三的女红确实不错,但她听说杨芸钗的女红也是越发精进,怎么在四皇子来的这个当口说起讨教女红来了? 冯三还未答,夜瑞便也随着起身,一手扯起一个,将夜祥夜旭扯离绣凳站起,甚有长兄气势道: “自我去了国子监,也没人再督促着你们,今儿回来听说,你们又把应先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是不是?” 夜祥夜旭同时连连摆手又摇头,揪空还双双往榻上夜十一那儿看一眼,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不得了。 糟了,大姐姐正瞪眼呢! 糟了,阿姐生气了! 不必夜瑞再问啥,夜祥夜旭一个接一个往屋外跑,溜得一个比一个快,夜瑞自是有礼且淡定地随后。 夜家三兄弟一出屋子,不必杨芸钗再多言什么,冯三也反应过来,知四皇子此番前来,约莫是话儿要同夜十一说,接下就应了杨芸钗的话儿,随之退出东厢。 第二百七十章 志不在 人清了,安静了。 瞧着闲杂人等已空,只余他与夜十一的屋子,四皇子想着最先反应过来的杨芸钗,不由想起三年前初次见到杨芸钗时,杨芸钗尚对他生着贪念的稚嫩模样,未曾想不过三年,杨芸钗对他已无非份之想,更添老成,人也更机敏。 “如今的杨小姐,倒是愈发不简单。”四皇子衷心感叹道。 “芸钗差的不过一个机遇罢了。”夜十一自已看中的人,自是千好万好,赞起来丝毫不比四皇子差。 四皇子闻言轻笑:“你倒是不客气。” “四表哥,姑母让你来,是想说容兰郡主之事儿么?”夜十一直言正题,左右这段日子,也就女官之死事关宫里。 四皇子点头:“上回你出宫后,还真到鲁靖王府一趟,虽说待的时间不长,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鲁靖王府,其中不乏有父王的探子,母妃担心你同父王刚修好关系,纵不如当初,终归芥蒂尽释,母妃不希望再因容兰郡主之事再让你同父王心生嫌隙。” 在应容兰郡主之前,夜十一便想过后果,自然也想过她同皇帝舅舅刚修复的关系,但她也不能因着顾虑这一点,自此行事受制,畏首畏尾,这般如何做得了事儿? “不会的,皇帝舅舅也只是疑,不然不会插手本该是皇后娘娘彻查便可的女官之死,让黄指挥使查,皇帝舅舅其实也想过容兰郡主的清白。”夜十一解释道,“再者,此时尚非真能与鲁靖王撕破脸皮的时候,有人利用女官之死构陷容兰郡主,说明这人野心颇大,皇帝舅舅不可能留着这么一个人藏在他的三宫六院之中。” 四皇子讶道:“你何以这般笃定?” “四表哥信我么?”夜十一问。 四皇子道:“自是信的。” “那四表哥了解容兰郡主么?”夜十一又问。 四皇子迟疑道:“未曾深入了解过……” 夜十一道:“四表哥,你已年十一,不小了,入国子监三年,却仍未升入率性堂,书读得差些,才学做得不是最好,这些尚可补救,亦非一国之君必备,但……” 自三年前自金陵回京城,再见到他这个十一表妹,四皇子真心觉得,十一表妹真是不同了,以往只顾玩闹任性的人儿,居然也能头头是道地说起道理,且让他无从驳起,时至如今,仍是这么一个趋势,除了无力之感,他也深感惭愧。 “十一表妹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四皇子让夜十一话尾的一个但字,吊得心口直提。 “知人善任,用其所长。”夜十一顿了顿,“此之前提,便是先得了解所有的人。” 这是在怪他未把心思用在人心揣摩上面,继而深知每个人的长短处,遇事则有所分寸,四皇子不是不明白,他也试着听从过,只是终归非是心之所愿,成果并不显著。 “母妃也曾同我这般说过……” “但四表哥却志不在此。” 噩梦中怀胎的那十月里,四皇子来看过她,有一回他向她坦露了心声,说其实他志不在九五之尊,只愿他母妃安好,夜氏一族安好,所有关心他及他关心的人,都安好便好。 四皇子难以形容自已听到夜十一直戳他心声之语那时的惊讶内心,他许久方慢慢缓过来,渐渐露出一抹苦笑: “十一表妹即是知道,又何苦为难于我?” 夜十一道:“四表哥,姑母是为你好。” “你也是为我好。” “既晓得……” “我不是那块料。” 他不是当君王的料,自小他得明白,纵父王将他送至金陵莫老阁老门下修习一年,还将莫息一起送去,目的便是想让他与莫息自小情谊情厚,将来多一分倚仗,当时谢皇后有多忌恨,他便有多无奈。 就算晓得每个真心待他的人,所言所为皆是为他好,他还是无法遵循这些好意做到最好,不仅仅因着他志不在此,更因着他并非这块料。 对此,四皇子自拜入莫老阁老门下,莫老阁老未曾偏私,真心倾囊相授那刻,而他却什么也学不到精髓,惹得莫老阁老愁叹连连之际,他便一点一点地恍悟,其实他更适合只当一个平凡安份的皇子。 这一点他从未向谁表露过,即便是亲如他母妃,他也未曾坦露过一丝半点,因他晓得,他是他母妃的希望,他不愿母妃自那此时对他失望,更对枯燥无味却时刻充满生死的宫中生活失去希望,故他紧紧守着,守着他心中的这个秘密。 而今日,面对夜十一,她真诚劝告他真心为他指引的脸庞时,他已无法再隐瞒下去。 夜十一沉默着,四皇子看着这样的她,知道他大概是让她失望了,就像他料想着倘让他母妃晓得他真正心思,他母妃必然会失望至极一样,倘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他也不会这么早表露自已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鸿鹄之志,并非每个人都有……”四皇子垂着脑袋,眼眸落在自已十指上,指头互绞着,他难掩不安的内心,他不知道向夜十一透露心声,是个对还是错的决定,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说了,便再收不回来。 “你自出生,便是金尊玉贵,便是大魏皇子……”夜十一侧眸,隔着榻几看着神色颓废的四皇子:“四表哥,你自出生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注定只有一个选择……” 纵这个选择不是他自已选的,更非他想要的,而是她姑母,整个夜氏一族,替他选上,并为此铺就的路,那也是他该坚持到底的路。 “倘若我换成你,那么你一定可以成为母妃最好的儿子,成为父王最满意的继承人,更能成为让夜家为之自豪的皇子外孙儿……”四皇子苦恼道,“可我不是,十一表妹,我不是你!” 她的沉稳、睿智、善辨、才谋,乃至成为上位者的资质,她样样都比他强! “已经晚了。”夜十一言道,四皇子惊心地看向她,她道:“现今京城夺嫡四豪门,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四表哥你志不在九五之位,也已经晚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偏宠夜 夜家已经退不得,不是不想退,而是退不了。 浑水已成局,除了坚持相搏到最后论输赢,夜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四皇子明白这一点,他都明白,可他做不到,不是他不想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努力过试过,但他是真的无法做到他母妃及整个夜家所期待的那般! 喉咙发紧,嘴唇发干,他想说什么,想说给他十一表妹听,然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言。 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就像她说的,自他出生第一声啼哭开始,他便注定只有一个选择,不管是不是他想要的,他愿不愿,他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么,他想说什么,十一表妹能否听到,又有什么可重要的? 四皇子走了,走得有气无力。 回宫路上,小坡子跟在旁侍候着,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家四殿下还未回到应博宫,便得先倒下! 未跟四皇子出宫,一直待在应博宫等主子回来的小丘子问小坡子怎么回事儿,小坡子只道一句: “吩咐下去,加倍小心侍候!” 小丘子瞬时明了,这是他家四殿下心情坏透了! 他赶紧照小坡子的话儿,吩咐整个应博宫所有宫娥内侍,更早早关了宫门落锁,不进不出。 远远瞧见应博关门落锁,三皇子内侍小转子立刻跑回甘扶宫,进宫门直奔三皇子寝宫,此刻三皇子尚未就寝,正坐在桌旁就灯看着书。 小旋子随侍在旁,见小转子身影,他同三皇子禀道:“三殿下,小转子回来了。” “嗯。”三皇子放下书本,小转子已到近前向他行礼,他让其免礼,问:“回来了?” 这回来了,可不是在问他,问的信,小转子明白得很: “回来了!去的静国公府,时至这个时辰方归,远远瞧着,小坡子侍候得比平日小心多了,显然四殿下的心情不太好。” “约莫又被夜表妹说了。”三皇子对此并不谅讶,转问起小旋子:“要你查的事儿,如何了?” 小旋子一听,转看向小转子,他一直跟在三殿下身边,查人查事,皆由小转子安排人去细查。 小转子会意,赶紧回道:“那日撞到三殿下的小姑娘确实是寄居于静国公府的清官之后杨小姐,那会儿自忘返茶楼出来,恰好是杨小姐刚见完习家二少爷。” 杨芸钗见习吕溱? 年纪相差甚远,又一尊贵一孤女的,此二人见面会是因何? “何事儿?”三皇子问。 小转子摇头:“并不知会面内容。” 自知是事后方让底下人查的,查不到当日杨芸钗习二少说的什么话儿,也无可厚非,三皇子没动气,只让小旋子小转子退下,他再看会儿书,便要就寝。 今儿轮到小旋子守夜,两人应诺退下,一退至外室,一也没退多远,就退到寝宫大门外,同守在大门两侧的俩小内侍再嘱咐几遍定要加倍小心侍候之后,小转子方回了自个屋子歇下。 朱柯公主这么晚了,也没待在自已的初筠宫里,而是到了谢皇后的凤仪宫。 “父王怎么又到平鸾宫去了!”朱柯公主真为她母后鸣不平,明明相较容貌,她母后丝毫不差夜贵妃,依她看,还更胜一筹呢! “胡言乱语什么,这整个后宫都是你父王的,你父王想到哪儿,便到哪儿,岂容你置虞!”谢皇后早放平心态,反正她乃中宫之主,后宫掌凤印的人是她,除了凤慈宫的秋太后,还有谁能越过她去? 她才不吃这种陈年飞醋! 重要的是,她儿子能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再成为一国之君,这才她梦寐以求之事! 何况后宫一后俩贵妃,皇上为何偏宠夜贵妃一些,她深知一些缘由。 那缘由她可没办法改变,纵有争宠的心,却更怕弄巧成拙,得不偿失,索性她也不争了,儿子已为嫡皇子,闺女已为嫡公主,她再端庄贤惠些,便足以母仪天下,何必去冒那以小失大的险。 朱柯公主嘟着嘴儿,她很不明白她母后为何能宽心成这样! 平鸾宫寝宫里,内侍宫娥早已退下,安静的内室榻前只帝妃二人,夜贵妃边为永安帝宽衣,边主动道: “今儿弘哥儿一下学便去了静国公府,说是许久未见大姐儿,有些想念了,臣妾便准了。” 听着夜贵妃的坦诚之语,早知此事儿的永安帝并未多言什么,只低低嗯了声。 “方将千令人来禀,说是弘哥儿回宫了,一回宫便关宫门落锁就寝,似乎……”夜贵妃小心翼翼地瞧了永安帝一眼。 永安帝最喜欢的便是夜贵妃这一双十分有灵气的眸子,被她这么一瞧,他顿脱口顺她话问了声: “似乎什么?” 夜贵妃道:“似乎有些不高兴。” 永安帝挑下眉,想了想,笑道:“大姐儿年纪不大,却最爱训人,端着长姐的架子,训起静国公府里的三位少爷,那是训得有板有眼的。” 夜贵妃顺着永安帝的话儿想:“皇上是觉得弘哥儿被大姐儿说了?” “除此,还有旁的可能么?”永安帝着明黄的寝衣寝裤坐在榻上,将刚挂好他外袍走回榻边的夜贵妃拉至腿上落坐,由后至前环着夜贵妃的细腰:“不必多想,歇了吧!” 兴鸾宫里,边令人侍候着宁贵妃松下发鬓。 宁贵妃看着铜镜中放下发鬓后仍显年轻至极的娇容,她比夜贵妃还要年轻两岁,容貌也生得不比夜贵妃差,甚至她比夜贵妃还要娇柔几分,可她就想不明白,为何皇上那般欢喜夜贵妃? 就因着夜贵妃出自静国公府,葭宁长公主所嫁入的夜家么? 她得不到答案,入宫伴君侧这些年,她一直想弄清楚这个疑问,然却一直没能得到答案。 “今儿四皇子去了静国公府。”边令人见宁贵妃有些走神,不禁将话语咬重了些。 宁贵妃回神儿:“去便去了,不管什么目的,总归这个时候,还是安份些好。” 在女官之死未查清,皇上明显怀疑女官之死另有蹊跷,不让谢皇后着手查,而是令地位权势皆不小的锦衣卫彻查的当下,既事不关已,那么安份守已地过自已的日子,便是表清白的最好方式。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眉目 锦衣卫黄芪肖公事房中,红校尉出去办事儿,殷掠空瞧着黄芪肖没空搭理她,正苦思冥想着女官之死要再怎么调查下去,便出了锦衣卫衙门,行至通政使司衙门与锦衣卫衙门俩侧墙之间的那条熟悉小胡同里。 当初是在冬季,暖阳洒得还行,如今四月中,这会儿又快要晌午,直接晒有些热,她没再如当初那样在暖阳下席地而坐,而是找了个阳光没照到的阴影杵着,凉快许多。 “不好好待在锦衣卫衙门里,是被你师父赶出来了?”花雨田突然出现。 殷掠空转身,看向身后正往她这边渡步的花雨田:“花督主?” “很惊讶?”花雨田走近了道。 殷掠空点头:“挺惊讶,我听说花督主极少到锦衣卫衙门来,连附近都少得很,除非有必要的公务。” “此番前来没有公务,不过也是必要的。”花雨田见殷掠空一脸疑惑,他道:“上回不是说好了我替你查清一个幕后主使者,你欠我一个人情么?” 殷掠空立想起夜十一冯三那晚在同一时间遇袭之事:“有眉目了?” “王掌柜。”花雨田也不喽嗦,直道出一个人名儿。 殷掠空一听,那股子惊喜过望顿时没了,现如今她已大不同,纵没寻到机会借安有鱼给夜十一递消息,也有杨芸钗,及星探直接秘密来往,她知道的事儿,就某个点而言,兴许并不会比花雨田少。 “过江当铺王掌柜。”殷掠空倚着锦衣卫衙门的侧墙,看着一半身体晒在阳光底下的花雨田:“倘花督主要说的是这个,那不必说了,我早已知晓,便不劳督主再说一回了。” 花雨田嗬一声笑开:“行啊,消息挺灵通!” 殷掠空鼻孔朝天:“那是!” “不过幕后主使,你还不知道吧?”花雨田既然能亲自到锦衣卫衙门外来堵殷掠空,他便是有备而来,岂能光知道一个王掌柜。 殷掠空瞬间正视起来:“幕后主使是谁?” 花雨田听殷掠空果不知道,他伸出手,手掌向上,那模样就像在向殷掠空讨要什么东西。 殷掠空莫名:“什么?” “人情。”花雨田觉得他该先提醒一下眼前这小丫头,“倘我告诉你了,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了。” 殷掠空道:“那有什么?欠就欠!督主快说是谁!” “这回再欠下人情,可非如同上回那般,仅仅是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坐着聊天而已,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应我。”花雨田再次提醒道,自遇上殷掠空,他便觉得自已的脾气被一点一点磨着,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这一点并不得秦掌班认同,但他坚定这样认为。 秦掌班觉得他半分也没改变,不过是他自已的良好错觉而已。 殷掠空想要知道答案的坚定并没有迟疑,但花雨田特意两次提醒她的结果却有了成效,她确实是在上回那般轻易便还了花雨田人情后,觉得再欠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种情况下,她自不会想太多,然此时此刻花雨田的话儿成功让她多想了许多。 “你想怎样?”殷掠空问。 “没想怎样。”就算想怎样,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花雨田给了个不好不坏的答案:“反正你想清楚了,倘应我,你再欠下人情,这回可没那么容易还了,如何?还想我告诉你么?” 殷掠空道:“说!” 她确实迟疑了,可并不代表她会放弃得知幕后主使是谁的这个机会。 那个人想害夜十一,未料害夜十一不成,害了无辜的冯三,夜十一为此心负愧疚,且过江当铺乃秋家产业,照理说,那是夜十一外祖母的母族,就算不对夜十一有利,也不该有害才对。 然现今的事实却非如此,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这个缘由足以让幕后主使下那般狠手,可见不是一般的私怨,私怨在一日,夜十一便随时可发生诸如那晚的伏击。 她无法再想象下去,倘夜十一在下回没那么幸运,真中了幕后主使的圈套受到伤害,她会多有后悔这会儿因迟疑而错过的答案! 花雨田看着明明被他说是有些害怕,转眼便坚定下来的殷掠空,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夜十一的好奇真是越来越浓了,倘不是知道殷掠空是个姑娘,且十足并非磨镜,他真的要认为夜十一与殷掠空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黄芪肖觉得头疼死了,彻查女官之死虽然有了些许眉目,但这些眉目所指向的人却让他十分头疼。 他知道他身处的位置,更知道他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已有利的,然到底正不正确,他却无法斩钉截口地断定对或错。 “毛丢呢?”晌午前红校尉便回来了,正站在黄芪肖公案前禀事儿。 红校尉刚禀完事儿,便听黄芪肖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他本能地往公事房里内外望了望,没望到人影,回过头来见黄芪肖在瞪他,他才觉得自已忒傻! “没看到。”红校尉回来时,就没见过殷掠空半个人影,不过黄芪肖既然问了,答完他便走到公事房外,招了个堤骑问,回来道:“说是早出去了,大人没发现?” 这一反问,直接把黄芪肖头疼的暴脾气勾出来,霍然起身便怒道: “我怎么知道!赶紧找那臭小子回来,我有事儿让他办!” 红校尉应诺赶紧往外走,走至门槛突地回头:“大人,要不我去办?” “此事儿需隐秘,让毛丢的乞丐兄弟去办最合适。”黄芪肖火气尽消,他颓废地坐回椅里:“还得快,你尽快把他找回来。” 红校尉明白了:“是!” 一出锦衣卫衙门,他直奔土地庙,然殷掠空并不在土地庙里,这可急坏他了。 至今殷掠空的军户尚未办下来,殷掠空尚未真正进入锦衣卫衙门,并不受衙门牵制,去哪儿,要么告儿黄芪肖一声,要么告儿红校尉一声,要么直接走人。 此前境况,无疑是第三种。 红校尉站在土地庙大门外,再想起黄芪肖那副随时要吃人的模样,倘未能及时找到殷掠空提到黄芪肖跟前去,完全可以料想到,他以及未来两日里整个锦衣卫衙门所有堤骑的下场。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送一程 敬一亭,祭酒厢房里,田祭酒正同连司业哀声叹气。 本来他们两人虽同在国子监供职,但其实没多好,偶尔一两句攀谈,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然自三月开始选秀起,两人的关系直跨同僚之谊,深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感情那是突飞猛进。 “我那二闺女,你是不知道,主意大得很呐!”田祭酒吃一口茶,便得倒一口苦水。 连司业陪着笑:“闺女大了么,谁家不是如此?我那闺女不也一样,当初想让她辞了宫学助教一职,好参加选秀,博个入宫的机会,没想她死活不肯,说一定选不上,到那时回头连宫学助教一职都没了!” 本来他二女儿也仅是助教,然因英沁欲参选秀女之故辞去女傅一职,他二女儿方得此英沁举荐成为宫学女傅,为此每回遇到淮平候,田祭酒对淮平候那笑得,叫一个灿烂至极。 再想回跟前连司业的嫡女仍为助教,本来么,他是连司业的上峰,这老小子还一直想挤掉他,一跃坐上他的祭酒之位,他老不高兴了,此次他二女儿也同压连司业嫡女一头,高兴得他连往日芥蒂都稍放了放。 最后提及女儿已到该定亲的年纪,同为父亲,他与司连业总算能聊到一块儿去,一进间同放下彼此间的暗自较劲,同为感叹闺女大了,就是不由父啊。 “还别说,我那二闺女真同你家闺女相处共事久了,想法还真想一块儿去了!”选秀之事,田祭酒同在三月前便与田炽提过,想让田炽辞职参选,没想田炽虎着一张圆圆脸,楞是同他置气了好几日,直到他打消这个念头为止。 茶过三巡,两碟配茶的点心也吃得差不多,随着快要日暮,国子监下学的时辰也快到了,田祭酒想着该散伙干正事儿了,没想连司业临出祭酒厢房前,神秘兮兮问他句: “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蓝祭酒?”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田祭酒忘了谁,也不忘了他的前任祭酒,他叹道: “这都多久的事儿,你还提它作甚?” 祭酒厢房门开着,连司业走几步往门外左右看了又看,见没人,方缩回脑袋把门关了,瞬时厢房里安静得很,他走回田祭酒对座坐下,悄声再道: “蓝祭酒当年倾族尽灭,可我近时方知,他家还有一条根尚在!” “不可能!”这是田祭酒的第一反应,再是慢慢缓下激动的情绪,他郑重地问连司业:“你说的,可真?” “真不真的,我不肯定。”连司业满脸愁地哭诉,“我真后悔啊,当初就贪着那么点儿银两,居然插手送了一程……” 田祭酒看着连司业,再看桌面的一茶壶俩茶杯,还有点心大半已空的两个瓷碟,觉得吃的又不是酒,连司业不可能会醉,可怎么突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儿来? 他们可不是这般能掏心掏肺的关系。 连司业似乎察觉了田祭酒看他的异常目光,轻笑了两声,笑得十分苦涩,末了几近要哭了,滑下座椅冲田祭酒就给跪下了: “田祭酒!我求你了!到时你帮我说说情好不好?我知你同黄指挥使有几分交情,你帮我求求情!你救救我!” 田祭酒看了看紧闭着的厢门,又转回跪在他跟前膝下的连司业,想起近时来闹得后宫不宁的女官之死一案,他想着,琢磨着,耳里回响着连司业方将自曝出来的话语。 连家与他田家一样,在京城都算是有根基的官宦世家,家族里代代科举,世世在朝为官,不管嫡支旁支,总有那么一两个为官出色者,而足以撑起整个家族,不至于家道中落,让门楣落灰。 连司业虽仅是国子监正六口的司业,但连家除了连司业,在朝为官者,大大小小,京任外任还有那么几位,就连司业本身官职权限而言,连司业根本没有插手宫中之事的能力。 女官之死偏就事关皇宫,且非一般宫中纷争,事关容兰郡主,任谁想,都能想到容兰郡主身后的鲁靖王身上去。 而鲁靖王的存在,光提起鲁靖王这三个字,都足够让所有居于天子脚下的人们心惊胆颤,无论是平民还是权贵,只要事关山封地,没有谁能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可能全身而退的结果。 却在此刻,连司业让他帮着求情,求他救命,纵是他应下了,他有这个能力? “连司业,你太高看我了。”田祭酒没有去扶连司业起身,仍端正坐在椅上,只眼垂下,看着连司业因他一句话儿而迅速晦黯下去的脸:“黄指挥使近时手上只一件皇差,那件皇差事关后宫,倘你真淌了这浑水,莫说我仅同黄指挥使有几分交情,纵我能在皇上御驾前说得上话儿,我也帮不了你,救不了你!” 连司业跪着的双腿一软,全身软绵地瘫坐在地上。 他求田祭酒,不过是在拼一拼,在做临死挣扎罢了,这些他知道,他都知道! 可他就是不甘心! 多少衙门里多少捞油水捞得富贵通天者,他们都没事儿,他不过就贪了几回便宜,伸手应了帮那么一回,所得银两也不过五千两,仅是白银,还是黄金,为什么他便得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他不服! “此事儿我告知了你,你也成了知情人,倘你不帮我,那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再咬你一口,说当初插手送一程之事,你也有份!届时我什么下场,你便也得什么下场!”连司业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更非好官,强烈的求生意念已让他顾不得田祭酒乃他上峰,出言便是威胁。 “就算此事儿你在这会儿告知了我,我晓得了,那又如何?”田祭酒冷笑,“我就奇怪近时你怪得很,怎么突然不同我作对,反处处赞同我支持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你早有所谋,你觉得我会没半分准备?” 连司业顿有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黄芪肖自外往里推门,声音传进祭酒厢房的同时,他人也进了屋里。 红校尉前脚去找殷掠空之际,后脚他也出了锦衣卫衙门,往国子监来寻田祭酒。 他能查出宫中那一位,要查出那一位当年是如何进的宫,便也不难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片叶子 夜家大车缓缓驶出宫门,殷掠空眼尖发现,立低声同身边的乞丐兄弟籽菜道: “出来了!” 籽菜早看到了:“你放心,我派的人绝对可靠。” 对于籽菜的话儿,殷掠空从初时的半信半疑,到现今的极其信任,但凡是籽菜说的,她都毫不怀疑,所以这会儿籽菜让她放心,说派的人可靠,她也一如既往地给予十足的信任,瞬时便没声了。 夜十一坐在车厢里,大车外面好像有人堵了路,慢慢停了下来,她微闭的眼睁开,便见阿苍已掀着窗帘往外看,回头同她禀道: “是一个小乞丐。” 车夫现今并非一般的车把式,而是南柳。 南柳深知殷掠空与京城丐帮的关系,特别是与丐帮中一位乞丐兄弟关系很是亲密,是互相信任的人,不必夜十一特意嘱咐什么,一看是一个模样看起来似乎只有七八岁的小乞儿意外闯到大路中间堵住了夜家大车的去路,她及时勒绳停住,下了车驾便往小乞儿走去。 小乞儿浑身脏兮兮,披头散发,背着夜家大车蹲着,似乎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光看背影,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待走近了,南柳走到小乞儿前蹲下,看到小乞儿的正面,才知道是一个女娃儿,再往地上看,原来小乞儿手上半块烧饼掉了,蹲下身挡道只是为了捡烧饼。 南柳止住小乞儿重捡起烧饼便要往嘴里塞的小脏手,抢过沾了不少街道沙土的烧饼放在嘴边吹了又吹,吹完看了看,觉得还是很脏,她很可惜地同小乞儿说: “这饼脏了,要不姐姐给你银子,你重新去买来吃?” 她不是不想直接扔掉手上已脏得不能再吃的烧饼,就怕她一扔,眼前这小乞儿不但得哇一声哭出来,还得同她拼命。 小乞儿眨着双眼,她不太明白眼前这姐姐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不过听到有银子,眨完眼,她立刻咧开嘴笑: “好!谢谢姐姐!” 南柳掏出钱袋子,取出里面的碎银子,不到半两银子,对她而言不多,进小乞儿眼里,小乞儿未接过银子,双眼已然亮如星芒,她把银子放到小乞子手里去: “去买吧。” 小乞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掌心里的银子,吐着唾沫再问一声南柳: “这真的是给我的么?不会待会就说是我偷的,追着我打吧?我要是不想被打死,我就得答应被卖到窑子去,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什么?”南柳听着小乞儿的话儿,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乞儿却仿佛没看到南柳的愕然,一手攥紧掌心的银子,一手伸过去抓南柳的袖口,摇了两下,像是撒娇,又像是感谢,摇完立刻站起身,边跑边同南柳道: “谢谢姐姐!姐姐是好人!” 等到小乞儿跑远了,拐得不见人影,南柳方回到车驾上,坐回车驾后她并没有立刻起行,而是自袖口处摸了摸,再往车门敲了敲,车门自里往外开出一条小缝,她将自袖口摸出来的东西交至车门内,确定车里的人接过后,她方伸回手,举鞭挥起落下,大车重新稳稳走起来。 阿苍将自南柳手里接过来的叶子递到夜十一跟前:“大小姐,是片叶子。” 杨芸钗道:“刚才那小乞儿应该是毛丢身边那乞丐兄弟的同伙。” 夜十一接过叶子,是片很普通的绿叶子,正面没什么,背面写了个人名儿,是用尖锐的东西一笔一笔刻划出来的三个字,她看完后,将叶子递给杨芸钗。 杨芸钗一接过,立看到那个人名儿,惊道:“这……准么?” “准不准,今晚便晓得了。”夜十一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人,星探根据王掌柜这条线索,不出意外,今晚便也能得到答案,而毛丢竟能先她一步得知人案,这让她感到有些惊讶:“阿苍,你跟南柳说下,待会儿回府了,南柳立刻去找一趟毛丢,问问她这消息的来源,毛丢为此是否付了什么代价。” 阿苍应诺,她打开车门,仍只一条小缝,南柳见她开车门,立将耳附过来,说完听完,她关好车门,南柳继续赶车回静国公府。 小乞儿跑得飞快,眨眼挤入人群,没多会儿便转入殷掠空籽菜所隐蔽等她的小胡同里。 自看到夜家大车自宫门出来,殷掠空籽菜便转移到这小胡同里来,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熟悉的小身影跑入小胡同,两人方真正齐松了口气儿。 说得再肯定,心终归未真正放下过。 毕竟倘一个没弄好,不仅两人有麻烦,直接受到伤害的也将是帮两人忙的小乞儿。 “臭丫!”籽菜迎上去,上下将小乞儿看了看:“没事吧?” 小乞儿,也就是臭丫,她抬手往籽菜跟前伸,掌心向上展开,她喜滋滋地冲籽菜献宝: “看!这是银子!那个赶大车的姐姐给我的!” 又往籽菜身侧的殷掠空道:“毛哥哥说得对!那辆大车上的姐姐都是好人!” “给你点儿银子,在你眼里就都成好人了。”籽菜确定完臭丫确实无事,他同殷掠空道:“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也到晚膳的时辰了,你要不要跟我们到大杂院去,和我们一起吃?” 殷掠空倒是很想去,可土地庙里还有毛庙祝在等她,她摇头: “不了,我叔说过了,不管任何时候,都得记得回家吃饭,我就不去了,改日再到大杂院去。” 籽菜也不勉强,临走前犹豫了半天,终是道: “毛丢,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夜家大小姐?” 殷掠空一愣:“啊……是。” 籽菜点点头,也不再顺着这个问题再说什么,忽地又说起另一件事儿: “我觉得你师父也不怎么真心待你,你瞧你跟在他身边多久了,连个军户户籍都没能给你办下来,好让你真正加入锦衣卫。任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地位,弄个军户身份给你,简直是手到擒来,可至今仍未有动静。毛丢,不是我想说你师父的坏话儿,实在就这事儿而言,他办得不是很地道。” 殷掠空早想过这个问题:“你误会我师父了,我师父只是单纯地不太想让我成为锦衣卫而已。” 第二百七十五章 急事儿 她师父同她说过,也劝过她,说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其实身为永安帝的厂卫,既有体面风光的好处,也有伴君如伴虎的危险,随便一个朝暮,便大有可能是生与死的区别。 她师父想让她好好想想,倘她只是想谋个好前程,他一样可以在别的衙门里给她谋个差事,既没什么风险,也能体面,且有小油水可捞,日子足以过得滋滋润润,心想事成。 但她没同意,她执意要进入锦衣卫。 当时她执意的这一点,气得她师父险直想举绣春刀把她给结果了,倘不是红校尉那时也在,指不定就在她身上先试着刺两个小窟窿,让她先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不死重伤的感觉。 “不死重伤?”籽菜听到殷掠空讲到这儿,他没动静,反倒是臭丫睁大了眼,很是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师父能爬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经历过无数个不死重伤的瞬间。”殷掠空看着明明已有九岁,却因自小成为弃婴,少吃短穿长大,长得营养不良而瘦弱不已,看起来仅七八岁模样的臭丫:“他不想我也经历这些,可我要走的路,我要爬的高度,这些都避不可免。” “哦。”臭丫明白了,她好羡慕:“毛哥哥,你师父对你好好哦!” 籽菜也道:“倘真如此,那你师父确实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疼了。” “嗯,我也这样觉得。”殷掠空笑,她早就有她师父把她当嫡亲儿子管教疼爱的感觉了。 看着殷掠空笑得暖心,籽菜再重问了刚刚问过的问题: “你……真的是为了夜大小姐,才这么努力想爬到锦衣卫的最高峰么?” 锦衣卫最高峰,无非就是取代黄芪肖现今的位置,成为锦衣卫的第一把手,能够成为永安帝信任的人,成为御驾前能够说得上话儿的人,更成为在某个时候足够有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的人。 殷掠空毫不迟疑地点头:“嗯!” 臭丫听着,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案,正如籽菜也不是第一次问殷掠空这样的问题,但每听一回,她跟籽菜的内心都是一样的,都觉得就凭殷掠空的身世,其实有些不自量力了。 只是出于不想伤了谁的心理,两人只在私下说过,却不曾在殷掠空跟前提过半个字。 两人都深深地明白,纵殷掠空有朝一日真成为锦衣卫最高首领,像静国公府夜大小姐这样高高在上的骄女,也不可能与殷掠空扯上半点儿干系。 殷掠空看着籽菜臭丫相对一眼,那一眼里不言而喻的意思,她其实有点儿能看懂,没看懂的部分结合两人总时不时问她一回的问题,她也能猜出来那意思,可她没法解释,至少现今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再等等,等到她足以用回商户殷家小女儿这身份时,她会同所有她该好好解释的人解释,为何她明明是殷掠空,却非得以毛丢的身份生存着。 红校尉等殷掠空等到索性在毛庙祝的盛情诚邀下,在土地庙蹭一顿晚膳,本来想等殷掠空回来再一起用,结果毛庙祝说殷掠空晚归是常事儿,老早给殷掠空留了饭菜,他们不必等,开吃便是。 红校尉找殷掠空找了一下晌,肚子空空,尽装着没找着的火气,被毛庙祝的厨艺香气那么一吸引,很快上桌先行开吃,没想他与毛庙祝吃到一半,殷掠空便回来了。 刚走过月洞门,便听到红校尉的声音,殷掠空便加紧脚步往后院堂屋里走,跨进门槛的同时也开腔唤道: “红叔!” 红校尉立搁下筷子,提声质问道:“你这一下晌都到哪儿去了?!” 这口气儿听起来怎么好像她耽误了什么大事儿似的? 殷掠空愣在门槛处。 “红校尉都找你一下晌了!你这臭小子,跑哪儿野去了?”毛庙祝指着空凳道,“坐下,好好说,饿坏了吧?我去给你拿碗筷。” 到底在人家家里,人家叔还请他用晚膳,肚子里面的气也被可口的饭菜消化得差不多,红校尉一听毛庙祝那句明显是在同他说的好好说,声音降了几个度,语气和蔼了许多: “坐,吃,咱边吃边说!” 殷掠空赶紧走近就着空凳坐下:“红叔,到底什么事儿啊?” “哼!”红校尉夹了块据说是用花雨田送来的猪肉腌制的猪肉干丢进嘴里,嚼了嚼,满口的香,哼完也就真好好说起来:“还不是你师父,说有件事儿要你办,还得找你的乞丐兄弟帮忙,事儿还挺急,结果我自晌午找了你一下晌!到现在,方总算见到你这个人!” 殷掠空蹭一下起身:“师父有急事儿找我?” “行行行,坐下!”红校尉示意殷掠空稍安勿躁,主要是这会儿躁也没用了:“刚我已得到你师父让堤骑捎来的信儿了,说今晚能办就办,不能办,明儿办也行。至于何事儿,大人给你写了个纸条,先吃,待会儿我拿给你。” 殷掠空哦一声又坐下,真是心一会儿提一会儿落的,她这顿饭尽吃得上上下下了。 毛庙祝取来另一副碗筷,殷掠空马上狼吞虎咽起来,看得他贼心疼,边给殷掠空盛汤边念叨: “慢点吃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 说着斜红校尉一眼。 红校尉也是为人父母,毛庙祝虽不是殷掠空的父母,好歹也是叔父,这一眼,他瞬明了,即道: “大人既然说可以待到明日办,说明事儿虽急,但已有缓冲的余地,不像晌午同我说那会儿那般急了,所以你也别急,慢慢吃,再急,也不急这一会半会。” 殷掠空只顾着吃,无论是毛庙祝还是红校尉说,她都只点头不应声。 她确实有些急,不是急于办事儿,是急于想知她师父想让她办什么事儿,那事儿又事关什么,这才是她急的重点。 再者,她是真的饿了。 南柳隐身在黑幕中,贴着瓦片隐在屋顶上,斜斜往下望,望进土地庙后院堂屋里,看着堂屋里一起用晚膳的三人,有外人在,且是有身手的红校尉,虽尚不到会让她被发现的地步,但一切小心,她可不能大意。 在红校尉离开土地庙前,她只能按兵不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决定了 南柳带回来的结果,没让夜十一多失望,她了解殷掠空,纵殷掠空真为了她而付出什么代价,也不会告诉她。 杨芸钗一直守在清宁院里等南柳回来,南柳退到屋门口守着去后,她安抚夜十一道: “大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相信毛丢会保护好自已的。” 上回她与殷掠空私自会面时,殷掠空主要的目的为何,她仍记得清清楚楚,她更明白殷掠空待夜十一,比起她,真心是只多不少。 “掠空自出生起,便不受亲生父母待见,整个殷家皆视她为祸害,都在怨恨她的出生而导致了她双胞胎哥哥的夭折,纵然其中有人明白,这样的指责实在过于愚昧,却未曾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过话儿。”在等南柳回来的空闲里,夜十一继续绣着帕巾上的五瓣梅,只剩一瓣未绣完了,她轻抚着这瓣绣了三分之一的花瓣,仿佛那是一颗脆弱却偏要假装坚强的心灵:“芸钗,我好不容易能有个真心待我,不必防备着什么时候就会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我很珍惜。” 噩梦中,殷掠空在送红夷子遗骨回故土时,便自此未再回京城,直接自浙江失去音讯,直到她产子而亡,她也未再听到殷掠空的半点儿消息。 是生是死,她都无法得知。 噩梦外,殷掠空的轨迹有了改变,她不管是因着她,还是因着旁的干系,她都想好好珍惜现如今尚能让她时刻得到音讯的殷掠空。 阿茫忽掀帘进屋,走至榻前同夜十一禀道:“大小姐,三表小姐来了。” “这么晚?”杨芸钗讶道。 已过亥时二刻,确实有些晚了。 夜十一却想到了什么:“请三表姐进来。” 冯三进屋后,杨芸钗起身让出另一边的榻,想着冯三大约不愿同她挤一块坐在榻上,上回挤一块儿不过是实在人多不得已,便想自已坐到边上的绣凳上去,未料冯三却拉住她: “钗表妹坐这儿吧,近些,咱们都好说话儿。” 杨芸钗有些受宠若惊:“是……” 冯三自夜十一上回问她,纵受到伤害也要参与么,她便一直在思考,在心里做着她可能要面对的各种伤害,及当面对这些,她该有什么反应,才有资格参与到夜十一杨芸钗两人之中去。 “上回大表妹说,要我认个人,好,我去。”冯三没有多余的话儿,杨芸钗在她边上坐下后,她看着夜十一便直道出她会在这个时辰还进清宁院的目的。 杨芸钗等在清宁院,时至亥时快过都未回樱宝院,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儿,就是今晚东角会来。 冯三这话刚落,南柳便掀帘进屋说人到了。 冯三听不太懂什么叫做人到了,夜十一杨芸钗却知道是东角送最终确切答案来了,杨芸钗看着冯三,再看向夜十一,与夜十一四目相对。 冯三看着这一幕,再笨也反应过来,她似乎来的不是时候,起身正想开口说先回竹珍院歇息去,没想夜十一便先开了口: “三表姐坐吧,既然三表姐已经决定了,要同我同芸钗一起面对以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事件,真正融入我们这个阵营,那么有些事情,三表姐便不必回避,知道了,遇到了,方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 杨芸钗心微提,却没有开口反对,她知道虽然在很久以前,她便同冯三摊过牌,言明她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冯三也应承了不会再找她麻烦,然也只是不会找她麻烦而已,冯三并未真正同她同大姐姐一条心过。 而此时此刻,这个情景,无疑是统一阵营收笼人心的最佳时机。 冯三闻言,双眼果露出无比感激的泪光,她点点头,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因哽咽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重新坐下,默默地攥起了拳头。 她祖父来参加她长兄的大婚时同她说过,倘她真能取得夜十一的信任,真正进入夜十一掌控的中心,祖父让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为她自已,为冯氏一族,或为她长兄的仕途未来,都要守好夜十一这棵树。 纵夜十一现今尚且年幼,正在茁壮成长,她也受益无穷。 这一切的前提,仅是因着夜十一乃葭宁长公主的嫡长女,乃永安帝宠爱的外甥女,乃静国公府的大小姐。 至高尊贵的身份,是她这一辈子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背景,却是她能倚靠借助的参天大树。 东角踏进屋子,见内室不仅有杨芸钗,连冯三也在,不禁微愣,只一息便恢复正常,行礼后他看向夜十一,夜十一冲他点头,他未再迟疑,逐将结果道出: “核实了,确与毛丢所得消息符合!” 东角没来之前,夜十一便在想,倘星探查得结果与毛丢先给她的结果一样,那她该如何? 她想了许多,其中包括她的太后外祖母,及太后外祖母背后的秋氏一族,然想到最后,她发现其实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为难。 现如今她连祖父都有了疑惑的感觉,连夜家都如此,何况是秋家? 冯三只听到东角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儿,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但她也没发问,因东角接下来还有事儿禀。 “至于女官之死,西奎一直盯着锦衣卫,黄指挥使今儿日暮自国子监出来,出来时带走了连司业,连司业脸色极其不好,像要上刑台一样。”东角禀着西奎那边紧盯着的进展,“锦衣卫衙门不好潜入,西奎也没办法取得黄指挥使关于力查宫中某些人或某个人的确切消息,但只要堤骑一动,西奎都让人紧跟盯梢,力求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 这样密切跟梢的结果,也有了进展:“西奎跟到,黄指挥使最近让堤骑四散,在整个京城里秘密查着一个人,这个人,同大小姐上回要我们查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杨芸钗看向夜十一,“看来上回容兰郡主跟大姐姐说的话儿,果是真的!” 连容兰郡主都扯到了,冯三听得更一头雾水之余,手心止不住开始冒汗。 第二百七十七章 瞧不出 早知夜十一杨芸钗两人做的事情绝对不小,可她并没想到已经大到居然连她长兄听了都连连摇头的女官之死,竟然也能这般自然地说道! 夜十一道:“东角,那个人你们继续查,尽量不要同锦衣卫撞到一块儿去。至于连司业,你安排人查一下,不仅这个连司业,连家还有其他在朝为官的人,也一并查了。” 东角请示:“重点在……” “重点,与那个人有关。”夜十一进一步再给个方向,“既然连司业能被黄指挥使盯上,从国子监带出来,那足以说明连司业已然犯了什么事儿,能让黄指挥使亲自带人的事儿,绝然不小。但以连司业正六品的官职,犯事也犯不到哪儿去,大概也就在中间起到架桥之用。现今黄指挥使手上又是在办女官之死一案,故重中之重,是连司业这座桥梁首尾两边与此脱不了干系之人。” 东角明白退下。 冯三还在消化着方将听到夜十一同东角的对话中,夜十一看了眼冯三,再同杨芸钗道: “你同三表姐说说,三表姐不懂,没明白的,你尽可能解释给三表姐听。” 杨芸钗点头,牵起身侧的冯三的手,浅笑着道: “上回我请教了三表姐的女红,绣功有所精进,正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三表姐,不如三表姐随我到樱宝院去,咱们说说话儿,这边大姐姐约是有些困,要歇着了。” 冯三像是木偶般顺着杨芸钗的手劲起身,下榻往屋外走,直走出清宁院,她回头望了眼已被守门嬷嬷紧紧关上落锁的院门,突然恍悟,她与夜十一的差距,差的何止是一个身份,一个背景! 杨芸钗把冯三带到樱宝院去说话儿,现如今樱宝院又被芝晚芝晨重新清理,已再无心向外嘴碎之辈,可放心说话儿,夜十一捧着绣绷,她确实有几分困了,但却没有想睡之意。 “大小姐,要不明儿再绣吧。”阿苍瞧出夜十一的困意,不由出声劝道。 夜十一摇头,执意要将剩下的花瓣绣完。 这一夜,夜十一把帕巾绣完,看着噩梦里外,人生第一朵亲手绣成的五瓣梅,她有些五味杂陈。 噩梦中,她应过莫息要绣条帕子送给他,就绣朵花,什么花都好,可直至她死,她也没有完成这个承诺。 这一夜,杨芸钗把能说的事情皆如实说给冯三听,说完目送着冯三走出樱宝院那显然被吓到的身影,她心不安的跳动,直至天明,也没缓下。 对于冯三,她始终不如夜十一那样放心,夜十一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却始终做不到,或许这便是她与夜十一的差别。 这一夜,冯三躺在床榻上,眼睁着,落在帐顶五蝠精绣图案上,她怎么也睡不着。 她怨过、骂过、恨过,这些在夜十一面前,她毫不掩饰,因她知道,她所遭遇的灭顶之灾,其中不无夜十一的干系,她觉得是夜十一害的她,而忽略了她本身任性撇开所有人,半夜独身前往凌平湖赴约导致被骗被污辱的前因,更默视了无论是夜十一还是她长兄,早便劝过她别对莫九再生不该有情愫的忠告。 她从来没有想过,同一晚,她被毁清白,夜十一同样险些被毁,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还是秋家人! 她更没有想过,比她还小的夜十一早做过许多事儿,那些事儿在她看来,都是天大的事儿,莫说在夜十一的这个年纪,就是在她的以后,她出阁嫁人的将来,她也不会做这些事儿,甚至连个念头都不会起。 但,夜十一不但想了,做了,且做得很好。 再想起她长兄与长嫂的姻缘,想着董大将军如今对夜家的种种支持,想着她祖父与俩叔祖父对选择继续依靠夜家而感到的万幸,她脑子里便无法安静下来,心更无法平静。 翌日晌午,趁着午休用膳的时间,夜瑞自崇志堂跑到修道堂找莫息,喊莫息至堂外说话儿。 掏出一块四四方方叠得跟药包没两样的纸包,夜瑞将它递到莫息跟前: “这是大姐姐要我交给莫大哥的,说是谢礼。”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被嘱了不得偷看,他应了便得守诺,奈何他实在好奇得很。 就在夜瑞殷殷双目下,莫息接过纸包,指腹在纸包上捏了捏,便往袖兜里放,丝毫没有想要当场拆开一看之意,急得他力镇矜持,却仍难掩其旺盛好奇的一颗心: “莫大哥不瞧瞧是什么?说是谢礼,却轻得很,指不定大姐姐里面什么也没放,就放着一张纸,莫大哥不想现在就拆开看看?” 莫息看穿夜瑞的心思,笑道:“回去再拆。” 夜瑞竟无言以对。 他大姐姐送人家的东西,人家当然有权选择在什么时候再拆开看,更有选择让不让他看。 日暮下学,莫息莫和上了莫家大车回仁国公府,没避开莫和,莫息掏出纸包,开始拆看。 其实他也挺好奇,夜十一能送他什么做为他一查出幕后主使便给她送信告知的谢礼,但一见她竟费功夫还给折上纸包层层包得谨慎,他便忍着没在夜瑞眼前拆开,直忍到下学这会儿,已然是他的极限。 反正莫和是他二弟,自来唯他命是从,看到了也没关系,他嘱咐一声,莫和便绝不会往外乱说半个字。 紧紧盯着莫息手上正在拆开的纸包,莫和得承认,他实在有些好奇,也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要包得那么麻烦,倘是糕点,要一层纸包也就行了,偏偏不是,光纸便包了三层! 看到最后,看到莫息拆出来一块洁白的帕子,帕子上面还绣着一朵极丑的东西,莫和怪道: “这是谁送给大哥的?绣功这么差,也敢拿出手!” 莫息皱眉瞪莫和:“哪儿差了?哪儿不敢拿出手了?你倒指给我瞧瞧!” 莫和被瞪得莫名奇妙:“这不是明摆着么?要不大哥同我说说,这一团红彤彤的东西绣的到底是花还是草?!” 花,还是草? 莫息不瞪了,视线重落在帕子中间的绣品上,仔细端详半晌,蓦地便笑了出来,笑意直溢出眉眼。 他还真瞧不出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九年前 莫和像见鬼似地盯着莫息:“大哥?” 莫息收起笑,想着花多半是红色的,但草也有红色的,虽少,却也有,他不太好断定,清清喉咙便道: “不管是什么,总归是人家的心意。你再说半句不好,小心我揍你。” 被揍总比被押在书房啃书要好太多,莫和不怕死地继续嫌弃: “绣的确实差极,不知是谁这么有勇气,还敢拿来送人……” 被莫息斜过来的冷眼斜得立昧着良心改口道:“好!绣得太好了!大哥,这是谁送你的啊?” 莫息珍而重之地把白帕子放回袖兜里去:“专心念书,别什么事儿都好奇。” 莫和闷出一口老血儿。 微栏轩,京城最大最有名的红楼,乃真正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在这儿,有最销魂的红妓,最香甜的美酒,最舒心的侍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做不到的,乃阖京所有纨绔公子最向往之地,更是他们狂显身份背景雄厚的较量之地。 微栏轩后厨,这会儿还是日间,尚不到夜里最热闹的时候,厨房里也不是很忙。 厨房里的瘸婆婆因着孙儿病了,请了半天假带孙儿去看大夫,后厨管事柯大娘看在瘸婆婆请假还主动找来代工,且不要这半天工钱的份上,便也勉强同意了。 籽菜臭丫蹲在后厨一角安静地洗着碗,厨房的其他人大都闲着,只一两个厨夫在忙活着为数不多的酒席,然纵是快闲出毛病来,也没有人想关注下被瘸婆婆喊来代为洗碗的俩娃儿。 其实籽菜今年十三岁了,臭丫也九岁了,只是两人自小便是弃婴,被大杂院里的关大爷捡了养大,大杂院里还有许多弃婴孤儿,每年都在不断地增长,幼时没怎么吃饱,长大学会自已找吃的,又要拿回去帮关大爷照顾大杂院里的其他尚幼,毫无自理能力的弃婴奶娃儿,两人同样没能吃饱。 日积月累,谁也没吃过饱饭,谁也没穿过暖衣,导致大杂院里的所有兄弟姐妹个个严重营养不良,每年因此重病夭折不说,能活下来的皆是面黄肌瘦,削弱矮小,看起来皆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好几岁。 籽菜臭丫小小两人,几近团成一团地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十分乖巧地洗着碗,后厨里的人看着两人,觉得大的也就十岁,小的也就七八岁,怎么也猜不到菜籽真正的年纪,已然是年十三的少年。 “籽菜哥,爷爷说了,今晚回去咱能有肉吃!”纵是很激动,高兴得只差起来跳两圈,臭丫还是很懂事地抑制着自已兴奋的冲动,并努力压低声音说话。 籽菜勾起唇:“那你知道肉是谁拿来的么?” 臭丫摇头:“不知道。” 籽菜道:“是毛丢拿来的。” “毛哥哥哦!”臭丫觉得除了籽菜哥外,她就最喜欢毛哥哥了。 “所以今儿的事儿,臭丫得办好了,不能让你毛哥哥失望。”籽菜看着臭丫那每每一知有肉吃便放光的双眸,眼不禁慢慢微涩。 臭丫重重点头:“嗯!我一定办好了!” 时至晌午,微栏轩后厨已做完所有活计,酒席撤下碗洗完,再共同把厨房清理一遍,基本便可以休息个把时辰,待到午膳消化得差不多,客倌们才会想要再点上一桌精致美味的点心,那时候便该又得忙了。 当然,怎么忙也忙不过夜里微栏轩生意最火红的那个时候。 不必忙到人仰马翻,厨房里的人,心情都还算不错,厨房收拾干净齐整后,纷纷让临时来代工洗碗的籽菜臭丫两人自顾去玩会儿,不过不能走远,范围只在后厨院子里。 只如此,籽菜臭丫还是很感激地千恩万谢,因为午膳两人吃到了烧鸡,很美味整整的半只! 虽是客人吃剩下的,整个厨房的人分了,分到两人只剩一只鸡腿几块鸡肉,两人还是很开心,鸡腿让给了臭丫,籽菜将几块鸡肉偷偷藏起来两块,余下就着米饭汤水,同样吃得肚儿圆圆。 后厨院子与老鸨所居院落只隔了两个门,中间是一个过园,右侧是后厨,左侧是老鸨院落,前是微栏轩做生意的地方,也是红妓们的秀楼,后是一整排倒座房,住着龟公帮闲打手,及几间用来放杂物的置物房。 籽菜让臭丫去把风,自个出了后厨院子,左窜右窜灵活如只小耗子,没多会儿便将整座微栏轩大致位置给摸明白了。 回到后厨院子,歇息的时间只余一刻钟,籽菜将臭丫拉至墙角底下,左右见无人,悄声同她道: “我刚刚探过了,惠妈妈这会儿正在午睡,她午睡时,不习惯有人在旁侍候,寝屋里外左右都没人,你这个时候去,最合适!” 臭丫点头:“好!” 籽菜问:“备好的东西呢?” 臭丫赶紧自补了又补的袖兜里掏出一物来:“在这儿!” 籽菜轻按臭丫的肩头:“臭丫,你要小心,惠妈妈这人虽说不坏,不过脾气不好,她冒然看到你,轻则骂你,重则打你。打你的时候,你记得要躲,把东西放下,只说一句话儿,你便跑,往后门跑,我在那儿等你,记住了么?” 臭丫本来不是很紧张,被籽菜三叮咛四嘱咐的,都听得不安起来,特别是惠妈妈会打人,被打可疼可疼了,她不想被打。 籽菜见臭丫这般模样,知她是怕被打,不禁临时改主意:“还是我去……” “不!”臭丫顿拒,“我会办好的,不会让毛哥哥失望的!” “其实我去也可以……”籽菜道。 “籽菜哥你个子太高了,爬不过那小小的狗洞,你进不去惠妈妈院落的。”不安渐消,一心想着不能让给肉她吃的毛丢失望的臭丫指出事实,她转身提步:“我去了!” 惠妈妈是微栏轩老鸨,在此之前,她也是微栏轩里的红妓,只是最初之时,她还是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直到九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儿,她才改了初衷,一心只想赚更多的银两,为自已赎身。 未曾想,后来她确实赚足了银两,也给自已赎了身,却没有离开微栏轩,而是顶替了原来老鸨的位置。 这一顶替,便是九年。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世无双 她并没有睡着。 大部分午睡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只闭着眼睛,心里想着事儿,算着日子,推着度日如年的煎熬。 所以臭丫好不容易钻过那小小的狗洞,蹑手蹑脚找到惠妈妈寝屋,手脚并用很费劲地自敞开的窗台爬进屋里时,对上的,便是恰恰躺在窗对面榻上本闭目养神的惠妈妈蓦地睁开的双眼。 臭丫一脚踩在屋里高几上,一脚还踏在窗台上,她猛地被正正对上的双眼吓得脸色瞬白,手脚抖起来,没等惠妈妈吭声,她已然自窗台栽下,摔回窗台外去。 砰的一声,再是跑远的脚步声,然没多会儿,脚步声又跑了回来。 惠妈妈听着挑一下眉,她起身决定去看看,走到窗边往外瞧,堪堪对上敢私自爬进她寝屋的那个小女娃儿的双眼,她问: “你是谁?” 臭丫紧张极了,本来她跑了,跑到一半想起事还没办成,她便又跑了回来,这会儿对上籽菜说的脾气不好的惠妈妈,她更紧张了,手心猛冒汗,连方将摔下窗台的疼都没了感觉,只瞪大了一双眼,她知道人家问话儿,她得回答,可她嘴张着,怎么也说不出话儿来! “你过来。”惠妈妈冲臭丫招手。 臭丫嘴巴不俐索,心里却溜得很。 她知道这处地方就是她曾被骗时,那骗她的人暗下说的窑子,不过这个窑子比骗她的人说的窑子要上等得多,这是籽菜哥说的,但她不小了,知道再上等的窑子,还是窑子! 眼前这个惠妈妈倘不高兴,会不会不让她走了,就此让她留在这儿啊? 真是越想越可怕,臭丫没过去,反退了几大步,直退到廊外院子中庭去。 惠妈妈看着,也不强求了:“算了,今儿我不计较,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喊人进来,你可就得挨打了。” 臭丫一个转身,立马提步,然刚提起来,还未落地,她又转回身,直楞楞地盯着惠妈妈。 惠妈妈诧异地瞧着臭丫:“你还有事儿?” 臭丫点头。 “你不会说话?”惠妈妈记得微栏轩里并无哑巴,“你不是我轩里的人?” 臭丫摇头。 惠妈妈哼道:“那你胆量不小啊,敢闯进我的地盘。” 臭丫立往袖兜里掏,很快把要交给惠妈妈的东西掏出来,然掏出来后,她有些移不开脚步,她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惠妈妈在看到臭丫手上之物后,却神色大变,自屋里窗前跑出,直跑到臭丫跟前,她一把抢过臭丫手里的东西: “桃花糕?这是谁让你拿来的?” 她质问着臭丫,臭丫被她抓着双肩摇,摇得头发晕。 或许是肉的诱惑太大,或许是一定不能让毛丢失望执念太深,臭丫纵被摇得晕头转向,她仍不忘籽菜要她说的那句话儿: “九年前,山东桃花……” 惠妈妈停下摇晃,她将臭丫的小脸儿扳正,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臭丫仍觉得满眼的星星,但还是听话地重念一遍:“九年前,山东桃花。” 缓过劲儿后,惠妈妈也没再抓着她,她赶紧转身便跑。 惠妈妈也没喊住她,眼眶慢慢溢出两行清泪。 臭丫跑到后门,籽菜等得焦急,一见到她,忙跑上前,什么也没问,只一把抱起她,便立刻跑出后门。 后门处瘸婆婆早等在墙下,见到两人道:“快回去,你们爷爷很担心你们。” 两人谢过帮忙的瘸婆婆,二话不说地往大杂院跑。 瘸婆婆目送着,直至不见两人身影,方慢慢走进后门,回到后厨,开始下晌的忙活。 殷掠空等在大杂院,也是等得望眼欲穿,一等回籽菜臭丫,得了准信儿,她也多坐,同关大爷说明儿还会拿肉过来后,很快离开大杂院,直往忘返茶楼。 今儿黄芪肖没在锦衣卫衙门,现今事儿已尽安排下去,他只需等结果便可。 红校尉刚来禀完,再去办他新交待的事儿,前脚离开,没想他徒弟后脚便到了。 殷掠空跑得急,一路没歇,一屁股在黄芪肖身边空凳坐下,接过黄芪肖递过来的茶杯,直将杯里的茶汤灌尽,方放下道: “送进去了!” 黄芪肖见殷掠空进门,便知定是事办成了,听着也没意外,反想起先时他同他徒弟说起那个人时,他徒弟竟没多大意外的表情,他一直想问,然事儿一件连一件,没功夫问,这会儿倒是个机会。 “关于陶嫔,你都知道些什么?”黄芪肖提起茶壶,再给殷掠空桌前的空杯倒满。 “就师父知道的那些。”殷掠空还很渴,黄芪肖一倒满,她便端起,又吃了个尽。 “哪些?”黄芪肖问。 殷掠空放下空杯:“九年前、山东、蓝家、鲁靖王。” 一连串的,她没说多详细,只道出每个关健的词语。 其实她较她师父知道这些要早一些,也更详细一些。 因着容兰郡主约见夜十一的那一回,夜十一自容兰郡主那儿得到至关重要的关健词,随后推得结果,夜十一很快让星探传话,让她晓得,心中好有个底,也是为了让她能在她师父跟前有所表现,得她师父更加喜爱与信任。 关健词则有三个,山东、桃花、世无双。 事关后宫,桃花中的桃,与陶姓同音,夜十一筛着宫里所有妃嫔,便想到了今岁起来颇得永安帝雨露恩宠的陶嫔。 事关容兰郡主,山东毫无疑问指的便是鲁靖王,且陶嫔祖籍便是山东。 重中之重,是第三个关健词。 容兰郡主当时是这样对夜十一说的—— 一旦过于娇艳,便易招蜂引蝶,倘再世无双,纵是好春光,也耐不住花开得不是时候。 此话到最后的含义,无疑是个悲剧。 九年前震惊文武百官的,便是一场由世无双此三字引起的灭族文字狱。 蓝祭酒在九年前,还任职于国子监,永安帝得了密信儿,说蓝祭酒早投靠山东,成为鲁靖王通天的眼线暗桩,永安帝立派锦衣卫夜搜蓝府,在蓝府还真搜出一篇歌颂鲁靖王的文章,通篇都是暗毁永安帝明颂鲁靖王。 其中让永安帝下令灭蓝氏一族的一句,便是—— 鲁靖世无双! 第二百八十章 闯一闯 那之后,任蓝祭酒再拼死喊冤,也挽不回倾族皆灭的下场。 至于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蓝祭酒所写,纵是蓝祭酒笔迹,然这世间,要临摹一个人的笔迹并不难,随之事过境迁,人已成灰,真假自此深埋。 故至今,冤不冤,蓝家灭族仍为坊间传流的一场文字悲剧。 殷掠空给的回答不是让黄芪肖很满意:“你没说实话。” 殷掠空道:“师父也知道,我的乞丐兄弟还挺能耐。” “再能耐,也能耐不到宫里去,更能耐不到九年前锦衣卫亲手所办的蓝家文字狱!”黄芪肖那时尚未坐到指挥使的位置,但那晚夜袭蓝家的行动,他也在其中。 殷掠空摸摸脑袋嘿笑起来:“不是师父,你现在是在怀疑乖徒儿我么?” “哼!”黄芪肖鼻吼出气,明显这回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那……”殷掠空也瞧出来了,决定来个迂回战术,顺便催催,表表早已下的决心:“师父什么时候给徒儿一个名正言顺的堤骑身份,徒儿再实情以告呗……” 黄芪肖举手便往殷掠空脑袋扇去,殷掠空能躲得过,但她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黄芪肖一蒲掌,打完黄芪肖还瞪眼: “能耐了啊,还会讨价还价了!” 殷掠空赔着笑:“师父,我真的想成为真正的锦衣卫!” “为师先时所言,你真想清楚了?”黄芪肖一路爬到今日地位,没有谁比他更深刻地体会,坐上这个位置的艰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师父,我想成为锦衣卫,想爬到最顶峰,并非一时冲动,师父担心的,我也明白,师父是真心待我。”殷掠空微垂下眼帘,“可师父,我必须变强大,只有够强大,我才能护着我想护的人。” 黄芪肖并不是初次听到殷掠空说这样的话儿,可他依旧无法理解他徒弟为何那般执意夜十一: “静国公府大小姐……是很好,但……” “我配不上。”殷掠空抢下话儿,“师父,徒儿有自知之明。她是天上的明月,我不过是地下的尘土,怎堪以配。” 自幼时偶遇夜十一,与夜十一气味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当在那个被父母罚跪院中的雪天,夜十一将伞遮于她头顶,将御寒斗篷披到她身上,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心的关怀,第一次知道原来纵是天上的明月,也能这般靠近地下的尘土。 “胡说八道!”黄芪肖斥声,“纵夜大小姐是天上明月,我黄某的徒弟也绝不是地下尘土!” 殷掠空暖心一笑:“在师父心里,我形同师父亲子,自然贬低不得,可在旁人眼里,我可不就是尘土么。” 黄芪肖定定看了殷掠空几息:“算了,待女官一案了了,我便如你所愿。” 殷掠空大喜:“谢谢师父!” 夜家大车转进西子街,未在中段,只在街头便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阿苍芝晚侍候夜十一杨芸钗下车,采珍有些拿不准冯三到底下不下车,下车后杵在车旁,进退不得。 夜十一也不着急,下车迈开步伐便走,杨芸钗跟上,两人像往日闲逛那般开始在西子街上游走,东瞧瞧西看看,并不在意冯三下不下车,跟不跟上来。 “冯三表姐大约还有些怯步。”杨芸钗指着街摊上的小糖人,笑眯眯地同身边的夜十一道。 夜十一拿了个青衣小糖人,杨芸钗随后拿了个白衣,阿苍付了铜板,两人继续往前慢步。 “要迈出改变的第一步,自来是最难的。”夜十一把玩着手上的小糖人,“三表姐与我们不同,你经历家道中落,我经历丧母之痛,她却父严母慈,兄护妹敬,倘非出了那样的事儿,她本该是无忧无虑之人。” “三小姐!”采珍没有想到她家三小姐不下车则已,一下车便狂奔起来,跑得飞快,她追都追不上! 冯三一口气跑到夜十一杨芸钗身后,夜十一杨芸钗早听到采珍的喊声,而双双驻步回身,看着跑得连喘大气的冯三。 “自我懂事开始,祖父便教过我,凡事不可半途而废!”冯三边喘气边道,故她自心悦上莫九,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她都坚持已见,尽管到最后证明是她错了,可她从未悔过:“我错了,我承受后果,我答应的,我决定的,我也不会退怯!” 过江当铺便是前面,只要走过几个铺面,便可直达。 冯三言罢越过夜十一杨芸钗,直往那儿走,脚下步伐坚定,走得毫不迟疑。 杨芸钗随着转身:“从今往后,我得改变对三表姐的看法了。” 夜十一同转身看着冯三:“嗯。” 王掌柜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在当铺前面闹着要见他的人,竟是那晚得他雨露之人。 “小姐想见我,倒是让我受宠若惊。”王掌柜站于冯三跟前,带着几分调笑,姿态盛气凌人。 就算忘了那晚那个诱她登船的熟悉背影,冯三也忘不掉这个在污辱她时,也像此刻这般戏说她的调笑声! 泪自她眼眶滑落,所有的委屈倾刻涌至心间,长至今岁年十四,清白一夕被毁,她的人生走到那一晚,已是尽头。 原本她是这样想,原本她并不想回城,想着自千花山庄离开,她便自寻一处庙宇,削发为尼,青灯古佛,自此孤寂。 但夜十一没有放弃她,任她骂,任她责备,纵知是有要对付夜十一,并非夜十一所愿,她还是一味地将所有罪责归咎于夜十一。 当所有人都慰解她,想让她想开些,勿就此寻上短见之际,只有夜十一实话同她言,在同一时间不同地方同样遭到伏击,明知倘她一时之气,不畏祸自口从,将夜十一也险些被毁清白之事喧扬出去,那夜十一纵未真被毁,清誉亦有大损。 然,夜十一还是实言以告。 在黑暗中前行,她恐惧、慌乱、无措,临近绝望中忽而有一条绳索向她伸手,发出微弱的光芒,即便前路宛若迷雾,也足够令她心生希望。 她并不想青灯古佛,有那个念头,不过是被迫无奈走投无路时唯一的选择。 尔今,她有第二个选择。 她需紧紧把握! 生,还是死。 总得闯一闯!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冯夜叉 “听说了么?过江当铺的王掌柜被打了!” “还是被个姑娘给打的!” “冯三小姐啊!当年她长兄那可是榜眼呐!” “没想其兄能文,其妹能武啊!” “哎哟王掌柜那个惨哦,脸都被抓花了,听说倘不是当时夜大小姐在场,冯三小姐那把剪刀能直接把王掌柜给阉了!” “也就是静国公府大小姐当时在场撑着腰,要不然那王掌柜真能被冯三小姐这么一个弱女子拿住打?” “也是……” “还真是……” 当年夜十一在八仙楼一战成名,成夜小老虎,后来谢八在左副将花姨娘通奸之事上也是一捉成名,成谢马蜂,今时今日,冯三大打力阉王掌柜,也是一打成名,一日间成冯夜叉。 “三小姐,现今外间传得可难听了。”采珍满面愁容,本来三小姐已毁清白,欲觅良婿已难,如今再成冯夜叉此恶名,嫁人更难如登天。 “管它作甚。”冯三倒是看得开,破灌子破摔,如今她便是这么个状态:“往后我只管过好我的日子,其他的,便不管了。” 杨芸钗进竹珍院,刚走至东厢廊下帘外,便听到屋里冯三的这句话儿,她不禁抿出笑来。 采珠福身:“钗表小姐!” 掀帘进屋又通禀一番:“三小姐,钗表小姐来了。” 冯三早听到采珠的恭唤声,自没有不知道的,她点头之际,杨芸钗已进了屋里,采珠禀完退回帘外守着,芝晚随着杨芸钗走至榻畔站着。 两人在榻上坐着,采珍很快奉上茶,在冯三的示意与杨芸钗的默许下,采珍带着芝晚退至外室,又招了采珠入内,三人围坐于外室桌旁,低声探讨起女红的各种针法。 “方将我在外面听到三表姐所言,方知大姐姐让我走这一趟,实在是有些多余。”杨芸钗道。 “不多余。”倘杨芸钗不来,冯三也不知道夜十一竟还在担心她:“你同大表妹说,往后不必再牵挂我,大不了,我不嫁人便是。” 杨芸钗微急:“三表姐这说的什么话儿?刚还好好的,何苦又说这般丧气之言。” 冯三真心道:“并非我气馁,而是事实所就,岂容我自欺欺人。” “命不由天,而由人。”杨芸钗伸手握住冯三的手,“三表姐,这句话儿在我当年那场大风寒中捡回一条命后,是大姐姐亲口对我言,当时我并不解此话之意。然现今,我有些明白了,三表姐可明白?” 冯三摇头:“我想,我不太明白……” 杨芸钗眼神坚定:“那就是,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且要活得好好的!” 杨芸钗走后不久,冯大董秀之便进了静国公府。 董秀之是妻子,冯大并未瞒关于冯三失贞之事,同是女子,相较起冯大,董秀之更疼惜被毁清白的小姑子,刚进屋见到冯三,便先落了泪。 “怎么了?嫂嫂?是不是大哥欺负你了?”冯三将董秀之迎至榻上坐下,伸手为董秀之抹去眼泪。 冯大坐在另一边,心情沉重,听着冯三的玩笑之言,毫无平日也玩笑般回嘴的心思。 董秀之眼含泪花:“小姑子,那坊间之言,皆是妄言!你莫往心里去,知道么?” 冯三端起茶碗,双手奉至董秀之手上,神色平和,轻声缓言道: “原来嫂嫂是担心这个,嫂嫂莫忧,现今我已非往日的我,岂会让那些流言所伤?何况他们传的也没错,夜叉此名,我还挺满意的。” 倘她真是夜叉,想必那晚也不会遭遇那样的事儿。 倘她真是夜叉,纵前尘再难回首,纵后路再艰难,她亦无所惧。 倘真这般,那不是挺好的么? 董秀之接过茶碗:“小姑子……” 冯大亦痛心轻唤:“三妹……” “我没事儿,真没事儿。”冯三转眸,看着冯大满是忧虑的面容:“现今大表妹已查出幕后主使,我已有了目标,不会轻易想不开,做出难以补救之事。” 冯大闻言却急了起来:“你莫要冲动,秋家人可非什么人都能对付得了的!” “秋家人?”董秀之疑惑地问冯大,“爷说的秋家人是谁?” “大表妹只告诉我是秋家人所为,但到底是谁,却未曾透露……”冯大摇头,摇到一半,想到冯三竟说至目标,不禁转问冯三:“三妹,你知道那秋家人到底是哪一个秋家人?” 杨芸钗早告诉过冯三,秋家中哪一位是对付夜十—,并害得她被毁清白之人是谁,同时也告知她,夜十一说得保密,也就那么几个人晓得,毕竟事关秋家,夜十一并不想让太多人晓得。 回想至此,从未对长兄撒过谎的冯三在此刻只能违心摇头: “不知道。” “那你说目标……” “大表妹说的,我跟着说而已。” 冯大没再问,他并未怀疑冯三有无隐瞒,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夜十一连他都未告知,那么曾破口大骂夜十一的他的三妹,更不可能得夜十一实言。 清宁院西厢寝屋里,阿茫同夜十一报着莫家近况: “二爷查过莫二爷莫三爷在京的活动情况,莫二少爷也查过,约是莫大少爷让他查的。” “结果呢?”夜十一接了阿苍递过来的湿帕抹脸。 “莫二爷莫三爷确实有些不安份,有东山再起之心。”阿茫平述着星探所得结果,“仁国公莫世子亦知一二,虽未援手,也未曾阻止。” “终归是仁国公之子,同姓莫,纵是庶出,也是莫家血脉。”夜十一擦完脸,阿苍将沐盆端开倒掉污水,又端来一盆新的放置她跟前木架上,她双手放入清水中洗:“三皇子……不能后继无力。” “微栏轩惠妈妈自接到毛丢让乞丐兄弟帮忙递进去的桃花糕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每一刻都在想法子与陶嫔联系,可惜中间的连线之人早被锦衣卫控制起来,她联系不到,只能干着急。”阿茫转道起女官一案。 “嗯。”夜十一洗净双手,阿苍端起沐盆往外走,再次将污水倒掉。 阿茫继续道:“毛丢在给大小姐送来确切消息之前,曾同花督主见过面,就在锦衣卫衙门与通政使司衙门侧墙间的那条小胡同里。”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为帝者 夜十一走至梳妆台坐下,取出抽屉中小像雕,低眸瞧着,面容依旧,仍是她那年初遇殷掠空时的那个模样。 “孙小姐那边,自表小姐照大小姐之意,将一些事情透露给孙小姐晓得,孙都事从中得知,速又将其说与钱经历听,钱经历这人不如何,与之连线的人却极其谨慎,东角追踪许久,方追踪到那人进了连府。”阿茫细道,“然,到底是连家哪一位,东角只探到那人进了连府,本想着待那人再出连府,再探个究竟,哪儿曾想……” 夜十一抬眼。 “那人未再出过连府,只怕凶多吉少。”阿茫道出结果。 “连府……”夜十一轻喃,“连家四兄弟,嫡弱庶强,嫡出的二爷连司业与窝囊废连四爷,较之庶出的大爷连总督、三爷连都给事中,那是天地之别。” 连司业正六品,连都给事中正七品,虽然后者较之前者官阶还要低两级,但论起实权,无疑是身为六科掌印长官的连都给事中更握有权势。 至于连家大爷连总督,那是掌山东一省军政的总督,更是永安帝设于山东权衡监视鲁靖王的眼线明桩。 连四爷则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整日走马斗鸡,毫无作为。 “六科官级不大,权力却不小,连都给事中倘要插手过问礼部选秀之事,并不难,但这位连三爷素来聪谨,非莽撞之辈。”夜十一沉吟着,她将小像雕放回抽屉里,将抽屉合上:“既然黄指挥使已查到连司业,想必是有人走不成连都给事中这条路,便拐弯走了连司业这条道,连司业虽为兄,却自来无为兄长的风范,一时被财迷了心窍,借着乃连都给事中二哥的这个身份予某些人开了方便之门……” 她起身:“但事有万一。你让东角继续查连家,不必查连司业,连总督远在山东,也不必查,连四爷更不必,着重查连都给事中,查查他可有那个心思。” 阿茫应诺,她明白大小姐所言的那个心思指的是什么心思,关注选秀事宜,又与陶嫔有牵扯,只要确定这两件事儿,那么连都给事中到底是何等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夜十一能想到的,黄芪肖也想到了,红校尉连着查连都给事中两日,也没查出点儿猫腻来。 “大人,我觉得连都给事中没那么笨,好好的六科掌印长官不当,偏要去淌后宫的浑水。”这是红校尉查过后的见解。 殷掠空同是黄芪肖公事房里,就坐在红校尉身侧,她附和道: “我对连都给事中此人不怎么了解,不过据以往他在六科的事迹,我觉得红叔说得不错,那人就是个内敛狡猾之辈,要知道一与后宫牵上干系,势必得沾上夺嫡,他长兄连总督得皇上极其信任,这点还是师父你说的。既如此,只要他长兄在一日,他这六科首官便仍是六部红人,多少油水等着他捞,多少辈子都用不尽的荣华,他何苦去费那个心?冒那个险!” 就在红校尉查连都给事中的这两日,夜十一让东角查的结查也出来了,便是如她现今所言这般。 “宫里仅有四位皇子。”对此,黄芪肖却有不同见解:“左军都督府钱经历依附连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频频打探此前选秀事宜,得出结果后又四处打听因由,倘说与连家无关,你们信?” 红校尉摇头:“不信。” “师父忘了,连家四位爷,连家大爷远在山东,这便不说了,在京的除连都给事中这位连三爷外,余下二爷连司业与连四爷,这两人又好到哪儿去?”殷掠空说得头头是道,“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钱经历那样的人,也就同连司业连四爷这样的人能走到一处去,岂能同连都给事中套得上近乎?” 黄芪肖道:“听你这意思,你是觉得淌浑水的人是连司业与连四爷,绝然与连都给事中无关?” “跟连总督也无关。”殷掠空言之凿凿。 黄芪肖挑眉:“继续说下去。” 殷掠空一噎,顿笑:“师父,我都说完了。” “我看没完。”黄芪肖不信。 确实没完,不过再说,便得说出夜十一让星探传给她的所有线索与结果了,在她师父面前,她自是可以半点儿不瞒,但消息由来是个难点,说出来之后,她该如何回答? 也不是件件事儿,都是籽菜那帮乞丐兄弟能办到的。 “说!”黄芪肖不依不饶。 红校尉信任黄芪肖,那是指哪儿打哪儿,这会儿黄芪肖这般肯定殷掠空还有话儿没倒出来,他也深信不疑: “诶,我说毛丢,你什么时候学会隐瞒了?大人让你,你还不快说!” 殷掠空无法:“那我说了,你们可不能问我缘由。” 黄芪肖与红校尉对看一眼,回眸便应下:“行。” “女官之死,不约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一个局中局。”殷掠空语不惊人不罢休地言道。 “怎么说?”黄芪肖有些震惊,他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想让容兰郡主消失,应该与九年前的蓝家灭族有关,也就是与陶嫔有关。容兰郡主不想坐以待毙,便将计就计,反除障碍。”这些都是夜十一所推得的结论,殷掠空得星探来胧去脉之后,虽也能想到一些,却未如夜十一这般,想得那么深远透彻。 “什么障碍?”红校尉往殷掠空那边伸脑袋,他一脸求知。 “你是指……连总督?”黄芪肖脑子转得快,且政治敏感度深,殷掠空那么一说,他便想到了山东。 “连总督很得皇上信任,乃皇上安插在山东的皇家眼线,容兰郡主乃鲁靖王之女,有想借机削弱连家势力,或瓦解皇上对连家信任的心思,一点也不奇怪。”殷掠空说得渴了,伸手去提茶壶。 红校尉见状手快,迅速抢先为殷掠空倒了一杯,递至殷掠空跟前: “刚才不是说与连都给事中无关么,皇上明察秋毫,这样做有用?” 殷掠空接过茶杯:“为帝者,无一半息不为坐稳皇位而忧。” 此为夜十一原话。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低估了 为帝者,无一半息不为坐稳皇位而忧…… 当黄芪肖听到殷掠空说出这么一句话儿,他心中已非震惊,而是越发想知道他徒弟身后之人到底是谁。 为永安帝所信任,并非如外人那般看来万无一失,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今日得君信任,明儿指不定就会被砍了脑袋。 而他徒弟所言,容兰郡主早有所察陶嫔欲害她,将计就计反扑连家,意图借连司业连四爷的贪心不干净累及连都给事中,最终直指连总督,为她父除去山东制肘的障碍。 纵不能除尽,但能在永安帝心中自此埋下一根刺,让怀疑的种子萌芽,亦不失为最好的反击策略。 此点他不是没想过,却未想深,继续想下去,因着容兰郡主不过九岁,他不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真能有如此谋略? “师父说宫里仅有四位皇子,可师父也别忘了,皇上正值壮年,后宫三千,随时都有可能再孕育龙胎。”针对她师父方将所言,殷掠空说出自来总被人们忽略的一点:“今岁选秀,又有多少贵女入选,新秀进宫,皇上必有一番宠幸,指不定这会儿宫中,便已有哪位贵人怀上龙胎。连家倘真有淌夺嫡浑水之心,那么前有陶嫔,后再来梅嫔兰嫔菊嫔竹嫔,又有何奇怪?” 红校尉赞同:“此言有理!后宫妃嫔如云,皇上就是再生十个八个皇子公主,那都极有可能!” “所以,问题就在连家,到底有无此心。”黄氏肖最后总结,“女官一案大致查明,只可惜了陶嫔在当年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却为人所利用,进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师父怎么就知道陶嫔无报仇之心?”殷掠空问。 “当年蓝家文字狱,蓝祭酒纵真是被人所害,那也非鲁靖王之过。”黄芪肖觉得陶嫔要报仇可以,但没找对人:“据我所知,当年鲁靖王与文字狱并无干系,而是当时蓝祭酒的对头为了铲除蓝氏一族所下的暗算。” “谁?”殷掠空问,与红校尉齐头往黄芪肖那边凑近。 黄芪肖没想多言:“陶嫔打主意打到容兰郡主身上,想必已是蓄谋已久,那女官一直没能查到真正身份,想来也该是陶嫔身边的人。” 殷掠空极有眼力劲地没再问:“也极有可能那女官……并非女官!” 红校尉怔住:“不是女官?可女官死时,身上是穿着……” 女官衣袍,此四字他没说出来,因着一套女官衣袍要弄来穿上,非是难事。 而锦衣卫则一直被女官身上所着衣袍被引到先入为主的圈套里,方一直没能查出女官来自哪一宫,在哪一位贵人身边侍候。 “我才刚刚想到,你便想到了,还是早就想到了?”黄芪肖则问着殷掠空这个先后问题。 “刚才说了那么多,师父所言,红叔所查到的,我说着想着,也才刚刚想到这个关健。”殷掠空是早听夜十一说的,并非她想到的。 红校尉看着殷掠空:“嘿,你小子行啊,挺聪明!” 殷掠空微扬下巴:“红叔才发现啊!” 看着得意的徒弟,黄芪肖扬起笑,未再追问什么,总有一日,徒弟身后之人,他总会知道的。 “你随我进宫,直接前往陶嫔宫里,女官是不是陶嫔的人,审审陶嫔身边的人,也就得出答案了,女官到底是被谁所杀,一探便知。”黄芪肖起身同红校尉道,又看着殷掠空道:“我同你红叔去趟宫里,了结女官一案,你没事儿便回家去,再让我知道你同花督主站一处说话儿,小心我打断你的腿儿!”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日恶鬼同他徒弟站在衙外侧墙小胡同里聊得颇好之事! 殷掠空低下脑袋:“是,师父。” 红校尉亦有些为人父的担忧,不放心地随之嘱一句: “听话,大人是为你好。” “知道了,红叔。”殷掠空悄抬脸,往红校尉那儿眨眼。 黄芪肖也没回头,不知是背后长了眼,还是怎么地,反正她刚眨完眼,便听她师父哼一声,她赶紧又埋下脑袋,作认错状。 连司业自被黄芪肖自国子监带走,问了些话儿后,便将他放了,回到连府,他便过得颤颤兢兢,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三弟找他说话儿。 连都给事中自出事儿,便一直沉默着,只默默地提笔与远在山东的长兄联络,商议对策。 直至昨儿个,黄芪肖带着红校尉众堤骑将陶嫔宫里翻了个底朝天,审了个全须全尾,女官一案中的女官得以证实,确为陶嫔宫中之人,亦非任宫中女官,不过是穿着一套女官衣袍数次与容兰郡主往来,陶嫔再将女官沉井,试图以女官之死引起永安帝心中对鲁靖王的疑,造成容兰郡主并不安份,在宫中到处拉党结派的假象,达到陶嫔借永安帝之手严惩容兰郡主,最好是一举让容兰郡主彻底消失于宫中,永被禁足于鲁靖王府中的目的。 以此,激化永安帝与鲁靖王的战争。 不得不说目的计划很不错,只可惜陶嫔终归见识有限,纵深处宫中数年,仍看不清有些人有些事,并非陶嫔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想要操控,那更是痴人说梦。 特别是陶嫔低估了容兰郡主! 容兰郡主设计反扑,利用他那不长进的二哥达到将他连家脱下水的目的,不同于陶嫔行事的不周全,容兰郡主的策略不费多少力气,不过是顺水推舟,便打造了现如今的局面。 也怪他平日里瞧不起他二哥,自来不对他二哥有所关注,以致于让他二哥那点贪财的毛病让人有机可趁! 更不知道当年为蓝家遗根捏造陶氏官家女的身份,继而得以顺利入宫,终为陶嫔一事儿中,竟还有他二哥一笔,且是借他名义向礼部核查官员保证! 早早下衙,坐在前院厅堂里等连司业自国子监回的连都给事中头疼地揉着额际,今儿他一定得同他二哥好好谈谈。 他与长兄的意见相同,历经此事儿,他们都觉得他二哥并不适合官场。 倘能说服他二哥弃了仕途,待在家中与他四弟一般做个富贵闲人,他与长兄皆愿一辈子不分家,由他们养着二房四房,也无不可。 第二百八十四章 舍亲女 十二年前,陶嫔母亲还是微栏轩清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蓝祭酒本是风雅之人,进红楼却从不曾被红楼所迷,只为丝乐。 也是命定,陶嫔母亲才艺出众,容貌也出众,被一公子爷看中,她却不愿,蓝祭酒为解她围,便假意也看上了她,那公子爷非官宦权贵,不过一普通富家公子,自是争不过蓝祭酒。 自此,陶嫔母亲被抬进了蓝府。 本打算待风头一过,蓝祭酒便将陶嫔母亲偷偷送出京城,自去开始新的生活,未曾想临别时的一场丝乐酒别,却让两人自木成舟。 蓝祭酒表明愿为此负责,陶嫔母亲亦早对正人君子的蓝祭酒情根深种,自此两情相悦,真成了蓝祭酒妾室。 “原是如此,那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儿?”夜十一对当年惠妈妈能拼尽性命救下陶嫔之事,甚为好奇。 刚自殷掠空那儿回,听得女官一案来胧去脉的南柳继续道: “惠妈妈与陶嫔母亲当年同在微栏轩,同为清倌,后来陶嫔母亲被蓝祭酒抬进蓝家成了姨娘,惠妈妈只一心存钱为已赎身,只求早日脱离红楼。世人只知她二人交情甚深,却甚少人晓得在入微栏轩之前,她二人本为嫡亲姐妹。” “亲姐妹?”杨芸钗亦在旁听着,听到这儿她明白了:“怪不得了。” 怪不得当年拼尽性命,也要为蓝家留下陶嫔这条根。 “惠妈妈是陶嫔的姨母……”夜十一道,“当年蓝家灭族乃锦衣卫亲拿,蓝家少一人,锦衣卫不可能没发现,她是如何避过此节的?” “惠妈妈与陶嫔母亲不同,为清倌时便有相好之人,后生下一女,恰同陶嫔同岁,当年她用亲生女换下陶嫔。本就是表姐妹,眉目有相似之处,身量身形相差无几,当时尸体遍府,锦衣卫自恃不可能有疏漏,可能辨认并不尽心,清清人数也就过了。”南柳不无为惠妈妈舍亲女救侄女的果敢割舍而感怀。 夜十一觉得大有可能:“陶嫔认罪,怎会认得那般轻易?是否便是因着这惠妈妈?” 南柳点头:“是,惠妈妈得乞丐兄弟送去的桃花糕后,知陶嫔在宫中出了事儿,她急得在京城四处乱撞,此事儿黄指挥使并未瞒陶嫔。陶嫔虽不尽聪明,却也了然黄指挥使之意,为了惠妈妈,她的姨母,她尽数吐实,什么罪都认了,只求黄指挥使饶过她姨母。” 杨芸钗问:“黄指挥使应下了?” “窝藏当年罪犯,纵稚女无辜,亦为亲姨侄,但国法就是国法,惠妈妈当年敢做,如今便该承担罪责,黄指挥使不可能明知故犯。”夜十一在南柳回杨芸钗之问前答道。 “如大小姐所言,黄指挥使没应。”南柳道。 杨芸钗蹙眉:“那惠妈妈到头来,岂非仍逃不过一个死?” 夜十一摇头:“应也不会。黄指挥使是个性情中人,惠妈妈有情有义,念血脉至亲,他不会真对惠妈妈下绝手,何况陶嫔既能高度配合,应当是他同陶嫔另有约定。” 南柳惊讶地看着夜十一:“大小姐如何晓得?” 夜十一未语,只回看着南柳。 南柳忙道:“据毛小公子所言,确为此意。至于最后如何,是何约定,毛小公子说,那得看她师父的心情。” 夜十一抿唇:“不必再探了,女官一案已了,陶嫔惠妈妈如何,等着看便是。” 南柳应诺。 阿茫掀帘进屋:“大小姐,三表小姐来辞行。” 随之冯三进屋,至榻上坐下,南柳退至帘外与阿茫候在门左右,夜十一杨芸钗皆喊了声三表姐。 “东西已收拾妥当,大哥派来的车马已到二门,嫂嫂已在新冯府备好一切等我。”冯三自相通了,鼓起勇气去认了王掌柜,并大打那畜牲,成就夜叉之名,她整个人已开朗许多,不再像刚失去清白时那般阴郁,却也不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多了几分稳重沉静。 知情者谁看到了,既心慰又心疼,毕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乃是冯三付出了大代价所就。 “往后,愿三表姐一切都好。”夜十一诚挚道。 “是,原三表姐一切都好。”杨芸钗亦真心道。 冯三微笑着点头:“好,会一切都好的。” 夜十一杨芸钗送冯三送至二门,看着冯三上了冯大派来的冯家大车,没想车门关上,大车未起行,车厢里的冯三突然又出了车厢,同夜十一道: “大表妹,我已不怪你,你也不必再挂怀,但那人,大表妹要处理时,可别忘了我一份!” 夜十一眸光一凛:“三表姐放心,十一不会忘!” 杨芸钗如玉的面容亦覆上一层薄霜。 送走冯三,刚回到清宁院,杨芸钗自回了樱宝院,夜十一便见到了在东厢等她的夜二爷。 “二叔。”夜十一福身,后行至夜二爷对座圈椅坐下。 夜二爷示意圆子将东西呈上,圆子恭敬走上前,手上托盘递至夜十一跟前。 夜十一早看到圆子手中托盘,只是托盘之物被红布覆盖,她看不出是什么,这会儿至眼前,她伸手掀布,一颗圆润泛着耀眼光芒的绿色珠子立映入她眼中。 “二叔?”夜十一不解地看向夜二爷。 夜二爷未答,只示意夜十一拿下绿色珠子。 夜十一顺意而为,伸手拿起,手心即刻有一股暖流汇入身体,她立又放下,微惊地盯着托盘中的绿色珠子: “二叔,此为何物?” “绿灵珠。”夜二爷回道,“当年安山候之物,乃当世奇珠,具有神效。” “神效?什么神效?”夜十一问。 “此事儿本不该由我来说,应由大哥来同你细说才是。”夜二爷话峰一转,“但近时我发现,你在查安山候秋二小姐。” 提到秋家二小姐秋络晴,夜十一眸色转阴,小脸开始绷紧。 夜二爷见状,对大侄女竟与秋络晴结怨之事越发不解: “大姐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何时同秋二小姐结上梁子的?” 夜十一冷笑:“我也想知道!” 她比她二叔更想知道,她是何事得罪过秋络晴,以致秋络晴对她对冯三下那等毁清白之恶事! 第二百八十五章 灵珠效 “大姐儿应当晓得,如今的安山候夫人乃安山候继室,并非原配夫人。”夜二爷见夜十一面色阴沉,转道起他拿来绿灵珠之意:“那大姐儿又可知,当年安山候原配夫人是如何香消玉殒的?” 此事儿年月久远,夜十一未听谁真正提过,只大略自坊间听闻过一些碎言碎语,她知得并不完全: “具体不知,好似是难产,当年一尸两命。” “没错,当年确是一尸两命,安山候原配夫人与未出世的亲子俱亡。”夜二爷点头,指着已被圆子放下托盘,安静待在托盘里的绿灵珠又道:“方将你拿起绿灵珠,是否有感到一股奇特的暖流汇入四肢?” 夜十一点头:“是,这是为何?” “这便是我说的神效。”夜二爷解释道,“绿灵珠乃当世奇珠,传言具起死回生之效,到底有无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无人晓得,因无人试过。但神效,二叔可同你保证,确实存在。” 夜十一不解:“二叔此行,到底想同十一说什么?” “当年太后娘娘生产葭宁长公主之时难产,大姐儿是晓得的。”夜十一点头,夜二爷往下道:“那你可晓得当年太后娘娘生产之时,恰是安山候原配夫人难产之际。” 纵是那般的巧,夜十一此刻的脑子亦有些转不过来,她慢慢转眸,目光落在托盘里的绿灵珠上,像被凝住,半息也移不开。 “太后娘娘乃安山候嫡姐,当年手握当世具有神效的绿灵珠的安山候,在面对嫡姐与妻子的决择,都是至亲,都命在旦兮。”夜二爷缓缓而道,“而绿灵珠只有一颗,同时两边,安山候只能选择救一边。” 当年绿灵珠富有神名,却未有谁真能斩钉截铁地说,它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效,安山候手握此珠,在当时拿出来做决择,其实也不过是拼力一搏。 然尽管如此,决择也非易。 结发妻子与太后嫡姐,一者在安山候府挣扎,一者在皇宫凤榻嘶喊,产子是每个妇人必过的难关,谁都明白倘过不去,随时都有可能一尸两命。 “当年……”夜十一不必夜二爷道出安山候当年的决择,现如今她活着,便是最好的答案:“安山候选择将绿灵珠交到太后外祖母手里,所以后来安山候原配夫人没熬过,一尸两命……” 夜二爷道:“正是如此。” 所以说,葭宁长公主的顺利出世,秋太后的母女平安,不无绿灵珠之功,更是安山候当年的决择之功。 延至后世,夜十一夜旭的出生,同样甩不掉安山候决择之恩! “二叔,一码归一码……”她二叔晓得她在查秋络晴之后,会提起此陈年旧事之意,夜十一明白了:“追溯本源,太后外祖母该感恩的人,母亲该感恩的人,我与阿旭该感恩的人,乃安山候。由安山候惠及整个安氏一族,此也不无不可。但二叔,这并不能成为秋二小姐可以肆意妄为的理由!” 夜二爷皱眉:“秋二小姐到底做了什么?” “二叔不要问了,十一不能说。”夜十一紧着声线,她起身:“我有些累了。” 夜二爷随着起身,知这是大侄女不欲再谈下去之态,他看着绿灵珠道: “此珠当年安山候交到太后娘娘手中,保得太后娘娘与葭宁长公主母女平安之后,也未收回去,后来大嫂下嫁大哥,太后娘娘将它给了大嫂,让它跟着进了长公主府。再后来大嫂薨逝,长公主府被收回,大哥便将它带入静国公府,一直置于公库之中,也未在大嫂嫁妆单子之上。至于缘由,莫说我不知,就是大哥也不尽清楚。倘你想问清楚,还得问太后娘娘。” 他叹道:“来前,我已同大哥去信提过,大哥回信同意,也经得你祖父同意。自今儿起,此珠便交到你手上,你好好收着吧。” “那父亲此时何处?何时能归?”夜十一只知她父亲到外地去处理夜家产业的问题,具体何处却是不知,也未查过。 “倘无意外,再过两日,也就回来了。”夜二爷说完转身,提步往外走,走至门槛处停下,回头再多嘱一句:“大姐儿,纵你说得不错,一码归一码,但不管是你祖父,还是你父亲与二叔我,我们都希望咱夜家与秋家永保姻亲之好,而非起争端,闹得两家不快。” 夜十一深深地呼出气儿:“二叔之言,十一会尽力的。” 四五月的天,说下雨便下雨。 没多会儿,渐暗的天色慢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满院满庭的春色被覆盖,只余越下越大的嘀答声。 雨水肆意在地面开出一朵又朵的水莲,刚刚凝聚,却又很快四散,就像许久未见的亲人,刚一相聚,眨眼又要分开。 没有感伤,没有触动,夜十一坐在廊下木栏边,半倚着,她看得入神,也看得有些没心没肺。 噩梦里,在她嫁给莫息后,怀孕的那段时间里,她听说了一件事儿。 那件事儿,莫息自以为掩盖封锁得很好,可他不知道这世间嘴碎并贪心的人,是有多无孔不入。 她想知道,她要知道,并不难。 秋络晴与莫息同岁,怀胎时她十八岁,莫息二十,那时的秋络晴已年华双十,却未出阁。 本着夜秋两家姻亲交好的关系,秋络晴主动同她交好,噩梦里自她九岁起,便时常到静国公府寻她一处说体已话,甚至在她嫁入仁国公府后,仍频频至仁国公府找她解闷,她自也以诚待之。 她以为她们会成为手帕交,成为无话不说的闺蜜,那是因着种种外在的政权关系,也因着她们难得能说到一块儿去,直至她怀胎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她百般求证,方恍然大悟。 一切,皆因未嫁时或嫁人后,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莫息。 在莫息极力掩盖的事情中,有秋世子为了爱女,而主动向莫世子商议,让秋络晴成为莫息平妻之事,他没同意,后秋世子再退一步,说秋络晴成为莫息贵妾也甘愿,然他还是没同意。 当时得知这些时,说不出是什么感想,但欢喜总是有的。 他说他心悦于她,心中只她一人,直至那时,她方真正信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自请辞 噩梦里,她经历了。 如今,她现九岁,秋络晴虽未开始主动与她交好,却已在暗下对她施以毒手。 噩梦现实,轨迹终归发生了变化,一切变得不可预知。 惠妈妈在两日后完全消失于京城,传言死了,陶嫔则被打入冷宫,永不再得沐圣恩。 夜十一得殷掠空传递内幕,知道惠妈妈其实没死,只是离开了京城,自此远走他乡,而陶嫔的计谋虽未得逞,还被容兰郡主将计就计倒打一靶,到底她皇帝舅舅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未曾对陶嫔下死令。 然对于陶嫔而言,被赐死与被打入冷宫,冷宫中无边的无望岁月,让她更愿意一死了之。 至于连家到底在永安帝心中掀起了怎样的风浪,或者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有过,谁也猜不准。 黄芪肖面圣之际没瞧出来,夜十一得最后结果时没推出什么,阖京关注女官之死的众豪门,亦无一人能揣得圣意。 夜大爷回到静国公府,不必夜十一请,他在寒时居稍做漱洗,未歇息片刻,便脚步不停地往后院清宁院走。 进清宁院时,夜十一刚用完晚膳。 父女俩端坐东厢,上了两碗茶,连阿苍全子都退至帘外门边,与阿茫同候着,未在屋里侍候。 阿苍退出屋里前,遵着夜十一的吩咐将绿灵珠取出来,什么也遮着,就那么摆放于榻几上。 夜大爷瞧着:“你二叔去信同我说了,既然绿灵珠已到你手里,那么你二叔也该同你说明白了吧?” 夜十一道:“不,二叔所言,女儿还有些地方没明白。” “你说。”夜大爷刚下车马,什么也没顾着,便往闺女院里来,他早做好了任闺女问的准备。 “此珠这般有神效,当初母亲病危时,为何没用?”得绿灵珠,并知绿灵珠神效后,夜十一迫切想得到的答案,便是这个。 “用了,没用。”夜大爷叹息,“绿灵珠在当年你外祖母难产之际,保得你母亲顺利出生,保得太后娘娘产后安康,然对于病痛生死,却毫无作用。” 可见什么生死人肉白骨,根本就是个神话。 对这个答案,夜十一几近没什么惊讶,在她父亲回来之前,她想过许多答案,也想过先去问问她二叔,可她怕,怕答案非她所愿。 现如今她父亲说的这个答案,她也想过,也幸好,是这个答案。 她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她,已有些如同惊弓之鸟。 沉淀过后,夜十一道:“父亲,女儿想将此珠交由方太医与安师伯去研究,看看到底有何神效,父亲可同意?” 夜大爷没什么不同意的:“既然我、你二叔、你祖父,我们都同意将此珠交到你手里,那么你如何处置,便全权由你决定。大姐儿,你只需记住一点,绿灵珠虽是当世奇珠,虽无生死人肉白骨之奇迹,它也是当年安山候舍了妻儿,救了你外祖母与你母亲之物!” “父亲之言,二叔之言,祖父同意将绿灵珠交到女儿手中之意,女儿都明白了,女儿自有分寸。”夜十一晓得她父亲应也是得知她让星探查秋络晴之事了。 夜大爷点头,起身道:“如此便好,我先回院洗去这一身风尘,倘你还有什么要问,尽管来寻为父。” 夜十一起身相送:“好。” 方太医与安有鱼是同时到的静国公府,也是同时离开的静国公府,离开时两人是边走边议,连出静国公府大门后,安有鱼也破例坐上了方家大车。 直到到方府,安有鱼将绿灵珠先放在方太医手中,说好三日后再转到她手里,两人相约谁有发现,都得一同探讨。 关于两串手珠进展,则让方太医安有鱼双双觉得深深愧对夜十一的信任,夜十一并没怪二人之意,只是更觉得害死她母亲的罪首真是费尽了心思,竟设了这么个精心巧妙的无解之局。 纵她知她母亲之死与长年所戴的紫晶手珠有关,她也寻不到任何证据可说明,她母亲之死与紫晶手珠有关,如此一来,那她的发现又有何用! 她早该想到方太医为她母亲专属医官,对母亲一直忠心耿耿,既然连方太医日日把平安脉都未能把出点儿端倪,只能把出病让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弱的毒,此毒必不简单,更是棘手得很,又怎会那般容易便让她寻出手珠之毒足让她母亲致死的罪证! 小花之死,只能证明珠子吞下去有毒,却无法证实手珠戴在手上能致人于死地,难道她要找个人再戴着七年来证实? 人生老病死,纵她真能找来这么个人,这个人也愿意试验,可她也无法保证最后这个人真出意外了,那意外到底缘自于哪儿? 紫晶手珠?还是人食五谷杂粮所带来的病痛生死? 找不出罪证,无法另辟蹊径,她又该如何证实? 倘无法证实,她该向谁质问? 谢皇后?还是她皇帝舅舅? 夜已深,月高挂树梢,不是十五的日子,偏偏圆如银盘亮如白昼。 睡不着的夜十一披上外袍,走到窗边,仰首望着。 她得找个机会探一探,不管是她皇帝舅舅,还是谢皇后,她都得开始试探一番,方可决计后策。 五月中,连司业病重,自请辞国子监司业一职,永安帝准。 同月,吏部为补此职位的官员,讨论得很是激烈。 夜二爷自吏部下衙,回到静国公府一脸疲惫,进桃楦院直接摊在一诺堂,半晌没想动。 邱氏听闻后,不解道:“司业一职不过正六品,这有什么好争的?” “你忘了,司业乃国子监之职,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夜二爷答一半,最后还反问一句。 邱氏对政事半窍不通,立被反问住,只能摇头表示不明白。 “多少学子自国子监出来,便直接授官,多少朝廷命官出自国子监。说白了,国子监祭酒司业,是多少朝廷命官的恩师,纵无所教,也有师生的名份在。”夜二爷慢慢坐正,想起五月下旬各种走后门的邀约,他便头疼得连晚膳都不想用:“影响力不可低估,高低只区别于在其位者。” 第二百八十七章 改初衷 故为了不再出连司业这样糊涂至极,只为点儿钱财便尽办糊涂事儿的人,知点儿内幕的宁尚书早下了慎之又慎的令。 邱氏这才幡然醒悟:“那确实……” 夜二爷虽不如夜十一深知内幕,但宁尚书知道的,他也晓得,想着连司业被连总督连都给事中逼着借病主动辞官,连家被迫将国子监这样官阶不高却极能拉拢人脉的官职弃之,可见先时容兰郡主那一招是有多狠。 连晚膳都没用,嘱了邱氏同儿子们先用,他便出了楦桃院,直往松椿院寻静国公商议。 六月炎热,纵有冰盆随处放,仍闷热得很。 下晌直至日暮,夜十一都有些身子不适,汗流得许多,似乎有些中了暑气的症状。 杨芸钗想中途告了阮女傅好请太医,夜十一没让,坚持上完课,忍到下学回到静国公府,已是扛不住,整个人发烫,冷汗夹背,意识也开始迷糊起来。 当晚,方太医安有鱼双双留宿静国公府,静观夜十一病情。 永安帝谴了文总管跑了一回,夜贵妃着千令人跑了几趟,连谢皇后宁贵妃也各命庆宫令边令人跑了一趟,秋太后最是焦急,倘不是永安帝劝下,她都得亲自跑一趟静国公府。 冯三得知,与董秀之忙跑到静国公府看望,马文池冯大知得晚些,也是下衙随后到的静国公府。 还有一些与夜家交好或持观望态度的豪门太太小姐,亦是过府问候。 一时间,夜家客似云来,灯火通明。 夜十一服了汤药后睡下,外室就坐着杨芸钗冯三,内室有阿苍时刻看着,再外便是阿茫芝晚采珍,还有几个别院的丫寰,随时传递着各院或来客的问候,邱氏受夜太太之命,更是直接守在清风堂,董秀之坐陪,时刻问方太医安有鱼关于夜十一的病况。 夜十一中暑也是意外,病情来得猛烈,一下子便病倒了,谁也没有料到。 唯有杨芸钗是陪着夜十一到的内学堂念书,也是她最早发现夜十一不对劲的状况,可惜未能劝动夜十一重视,此刻她在夜十一寝屋外室,倘不是怕惊忧到夜十一安歇养病,她又担心走不出夜十一寝屋,她早得悔得嚎然大哭。 冯三瞧着硬憋着不敢哭出声的杨芸钗,心头不好受,柔声道: “好了,这也不是你的错,大表妹素来有主见,亦非旁人轻易劝得动的。” 杨芸钗摇头,吸了吸气,哽咽着,也不开口,她怕她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静国公府因着夜十一的突然病倒,永安帝秋太后一后俩贵妃的着急上火,让阖京所有豪门见识到了纵夜十一曾惹永安帝不快,纵葭宁长公主已薨逝三年有余,夜十一仍是除却公主之尊外,最受皇家宠溺的豪门骄女。 夜家门庭若市,莫家则因莫息闹得整个上观院奴仆跪了一地,个个埋头垂眼,噤若寒蝉。 “你敢说,上次助英家小姐入宫一事儿的失手,未曾因夜家大姐儿一丝半点!”莫世子是没胡子,否则他早被莫息气得连胡子都得烧胡了。 莫息顿怔:“父亲,你……” “没错!”莫世子也不含糊,直接承认,反正他是老子,难道还管不了儿子么! “原来父亲同祖父一般,不曾真正信任过儿!”莫息是有察觉,修意也曾同他禀过,纵知祖父并未全然看好他,他也更愿意相信他的父亲并非如此,此刻得真正答案,他心略泛起一丝丝的疼:“其实父亲不必如此,不必派人偷偷跟着探查儿所作所为,只需说一声,让父亲所指派的人跟在儿左右,光明正大地看着儿在做什么,再同父亲回禀便是!” “你!”莫世子一口气堵在心上,无数的失望迅速冒出胸腔,手指着长子斥道:“为父现今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止你祖父、为父,就算是一直以来最支持你娶夜家大姐儿的你母亲,我们皆已尽改初衷,皆认为夜大小姐再不适合嫁进咱仁国公府!” “为什么?”莫息不明白,明明之前都很支持,现今为何就全都变了! “为什么,你还要问为什么!”莫世子手紧紧握住茶碗,手上青筋猛涨。 边上侍候的永书看得心惊胆颤,足底发力,时刻准备着,倘大爷气到抓茶碗砸向大少爷,他得立刻挡在大少爷身前才好。 “英小姐入宫失败之事,是儿之过失,与十一无关。”莫息辨解着,纵他明白这会儿的辨解是多么苍白无力,他也不能什么也不说:“是儿没用,没能做好柴大人周边的所有防卫。” 莫世子哼道:“不是你没做好,而是一遇夜大小姐,你便再什么也顾不得!起初我们同意你娶夜家大姐儿,也一直为此替你谋划,更时时让你自已努力把握,这些的前提是夜家大姐儿能帮到你,而非拖你后腿儿!像你如今这般模样,倘日后真娶了夜家大姐儿,你不但无法借助夜家势力助三皇子一把,反倒得让夜家大姐儿把你诓去助四皇子!此绝非你祖父与为父初时之愿!” 那晚情形,他得探子后禀,虽未详尽,但大概经过,他还得知个清清楚楚的,这个不肖子休想瞒他! 莫息还想解释:“父亲……” “不必再说!”莫世子意已决,“夜大小姐不过是中了暑气,有方太医安太医在,病情到了明日也就好转了,此时夜家多少访客,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为父说不准去,你便不能去,给为父好好待在屋里反省!” 莫世子拂袖离去,一离开上观院,便命人将院里里外外的每个门落了锁,且调了仁国公府里的护院层层守着,防着莫息偷偷前往静国公府。 莫世子妃就等在上观院外,是担心他们父子俩吵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也是焦心等不得,见莫世子如此作派,深知有长子身边已养有八部众的她道: “爷,倘息哥儿真想私自出府,这些护院可不是息哥儿所养私卫的对手!” 莫世子哪儿有不知之理:“我就是想看看,他已执迷不悟到哪个地步!” 第二百八十八章 病情稳 夜半,得方太医安有鱼准信儿,说夜十一浑身高热已退,乍冷乍热的状况已无,虽未清醒,睡到明日也就好了。 杨芸钗看着阿苍喂夜十一吃下汤药,冯三陪着杨芸钗,见其眼眶红得厉害,不由拉了拉杨芸钗的衣袖,低声道: “大表妹已无大碍,这坐儿吃了汤药睡熟,有阿苍守着便可,人太多反而不好,我们出去吧。” 留阿苍继续在内室守着夜十一,两人退至屋外。 被夜风一吹,杨芸钗满面的湿意随之一寒,她缩了缩肩膀,竟感到丝丝的凉意。 冯三知杨芸钗身子骨也不强,不由道:“钗表妹,今儿晚膳你没吃多少,要不让厨下煮些清粥,你喝些?” 芝晚闻言上前,一边将披风披上杨芸钗的肩头,一边附和冯三的话儿: “三表小姐说得对,表小姐回屋坐着,我亲去煮碗粥来,可好?” 杨芸钗并无胃口:“不必,我不饿。” 邱氏与董秀之在清风堂听得方太医安太医回禀夜十一病况,知晓病情已稳,两人正欢喜往西厢来,于廊下便听到站在寝屋帘外说着话儿的杨芸钗冯三等人的话儿。 “我看三姐儿说得对,钗姐儿,你身子素来孱弱,可不能大姐儿刚有好转,你便接着倒了!”邱氏担忧的声音由远至近。 董秀之也说:“是这个理,小姑子,你同杨小姐一起去歇歇吧,夜大小姐已无事,也不必人人都在这儿守着。” 杨芸钗冯三福身行礼。 “二表舅母、冯大少奶奶!” “二表舅母、嫂嫂!” 礼毕,杨芸钗问:“安太医呢?” 邱氏也没奇怪杨芸钗只问安有鱼,而不问方太医,回道: “安太医留宿,方太医已回府。” 终归方太医年纪大些,留年纪轻的安有鱼在静国公府时刻候着。 往前是没安有鱼,方太医无法,必须留宿,如今多了安有鱼,遇到这般状况,便时常是安有鱼留宿于夜家。 正说着,夜大爷便已到了西厢,直往夜十一寝屋而来,廊下身影匆匆而至: “如何?大姐儿如何了?” 帘外站了几个人,他直冲着邱氏问。 邱氏道:“大伯子放心,大姐儿喝了汤药睡下,已睡得十分安稳,安太医说,明儿也就醒了。” 夜大爷刚自外面回,半道听闻夜家家仆快马禀他这个消息时,他立丢下手头上未办完的事儿便赶了回来,到底是在外地,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也赶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夜半方到。 一进府门,他知父亲母亲二弟,还有冯大马文池等人齐聚于鹤君堂,也是十分挂心他闺女病况,只让全子往鹤君堂禀明一声他已回来,便直接往清宁院来。 夜大爷听得邱氏所言,终将提高的心放下时,鹤君堂里几人也已得安太医禀完,心同样安了许多。 “没事儿便好,今晚还得继续劳安太医费心。”静国公诚心真意地嘱托安有鱼。 安有鱼道:“国公爷放心,我自当尽力。” 夜太太松口气:“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夜二爷起身:“父亲,母亲,大姐儿已无碍,这时辰也不早了,歇着吧,父亲明儿还得早朝,母亲也不宜操劳。” 马文池冯大安有鱼等人随之起身告退。 出松椿院,夜二爷安有鱼直往清宁院,安有鱼是想再看看夜十一的状况,夜二爷则知邱氏尚在清宁院,也是想去同看看夜大爷,怕夜大爷一路急赶归府,这会儿还在急火。 马文池冯大跟着,马文池终得看他徒弟一眼,冯大则想着董秀之尚在清宁院,也得去看看。 进了清宁院,安有鱼入内再给夜十一把个脉,马文池冯大跟着入内,亲眼见得夜十一果安稳地睡着,方彻底安下心。 尔后,夜二爷劝不动夜大爷,只能顺着夜大爷的意,带走所有人,仅夜大爷一人守在夜十一榻前,连阿苍都退守到外室。 夜深,前院客院不少,早有打扫出来备给安有鱼或方太医留宿的客院,此时便进了安有鱼马文池。 冯大则携带着董秀之上了冯家大车,回新冯府去。 冯三不放心夜十一,也不放心状况不太对的杨芸钗,便禀了长兄,又经得夜太太邱氏同意,夜十一有夜大爷亲守着,她拉着杨芸钗回到樱宝院,今晚便同杨芸钗一同睡了。 夜二爷邱氏也回了楦桃院,夜旭人小力气不小,死活挣着吵着要到清宁院陪他阿姐,夜瑞夜祥受邱氏之命没让,直闹到他夫妻二人回到院子,还能听得夜旭的哭闹声。 “罢了,旭哥儿想去,便让他去吧。”夜二爷心疼地看着哭得眼通红的夜旭,同邱氏说完,便嘱咐起夜旭:“旭哥儿,你要去清宁院可以,你阿姐已好了许多,正睡着,这会儿你父亲也在,你去了,可不能吵闹,也不能像这般哭哭啼啼,你可能做到?” 夜旭哽咽着点头:“能!二叔,我能!” “你阿姐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邱氏用帕子将夜旭脸上的泪珠擦净,“就是刚一开始,突然整个倒了,挺吓人,不过现今已无事,你莫担心了。” 夜瑞夜祥也想去清宁院瞧瞧他们的大姐姐,便轻声提出。 夜二爷想着去看一眼总不碍事儿,俩儿子同他们的大姐姐交好,也是好事儿,便准了,让邱氏带着夜旭过清宁院,顺带着俩儿子也去看看他们的大姐姐。 夜旭留在了夜十一寝屋里,夜瑞夜祥看一眼,待了一小会儿,便被邱氏带离清宁院,送到松涛院让他们睡下。 夜旭已五岁,白白胖胖,这会儿双眼又红又肿,夜大爷抱着瞧着,就知道儿子也是担心闺女担心得很,拍了拍夜旭的后背,软言道: “没事儿,你阿姐没事了,睡一觉,明儿醒了,就好了。” 夜旭点头,眼不离床榻上夜十一紧闭双眸的面容,丝毫不疑夜大爷的话儿: “嗯,阿姐没事了,睡一觉,明儿醒了,就好了!” 听着儿子重复着他的话儿,一字不差的,夜大爷刚止住的泪蓦地又掉了下来。 三年前公主亡妻正病重时,他便是这般哄着闺女,闺女不如儿子好哄,仍哭个没停。 第二百八十九章 拦之命 后来公主亡妻没熬过去,撒手离世之际,闺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之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纵他未曾与谁提及半句,心底亦深知,那时之后的闺女,已与往前大不相同。 眼中多了坚毅,行事多了沉稳,不再轻易地哭,却也未再轻易地笑,连连诸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公主亡妻的离世,忽让闺女在一夜之间长大,学会了独立自强,学会了关心他这个父亲,学会了护着她唯一的弟弟,学会了容忍他母亲的偏见,学会了走进他父亲的双眼,更学会了收拢人心在静国公府占有一席之地。 这样的闺女好不好,他从未想过,他只是感到心疼。 “是为父不好,为父没用,方让你阿姐心里杠着许多,说,说不出,做,又岂是那般容易?”夜大爷满面自责,泪滴在夜旭发中:“旭哥儿,你要答应为父,不管将来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阿姐,好好护着你阿姐,知道么?” 夜旭抬眼,看到父亲满眼的泪光,还有不断滴落的泪水,他不是很明白他父亲到底何意,不过父亲所言,他听得明白,点着脑袋应承: “知道了,父亲莫哭,阿姐醒了,看到父亲这般模样,阿姐会伤心的。” 夜大爷轻嗯声,将夜旭的小脑袋轻轻按在胸前,不再让儿子看到他落泪的模样。 阿苍守在外室,阿茫全子守在帘外廊下,三人俱听得眼眶湿濡。 永籍带着莫息出了仁国公府,洛和休在后面善后,将一个个昏睡过去的护院拖到廊下靠坐着,怎么也不能让这些无辜护院无遮无挡地坐一夜,夜深露重,齐得了风寒,那可不好。 一路上,永籍担心地看着个头不及他高,智谋心事却皆比他重的主子大少爷。 今晚夜出仁国公府,夜入静国公府,世子爷早下了令,不让大少爷这般做,大少爷一意孤行,也不知明儿世子爷晓得,大少爷会面对怎样的严惩。 “快点跟上!”莫息骑着马儿快永籍半个马身,说着挥鞭驱马,瞬时又快了半个马身。 永籍应诺,也赶紧加鞭。 到了静国公府后门处,看着熟悉的后院高墙,永籍拴好两匹马儿后,飞身便将莫息带进了夜家。 清宁院熟门熟路的,主仆二人很快进了清宁院。 只是不同于往日的便利,刚一翻过院墙落地,便让南柳堵了个正着。 南柳甚有礼地福身:“莫大少爷。” 莫息没吭声,永籍怪道:“这是夜大小姐知我家大少爷要来,让你来接大少爷的?” “大小姐先时吩咐过,倘莫大少爷再来,不得再让莫大少爷轻易进出。”南柳如实转述,“倘莫大少爷有话儿要说,那还请莫大少爷走正常渠道,自然能同大小姐说上话。” “倘十一睡了,我便只看看她。”莫息往前两步,未料南柳再次挡住了他。 永籍上前,莫息抬手示意永籍止步,他自已同南柳道: “我知你奉了十一的命令,自不敢违,你这般拦我,也能这般拦下他人,这很好。可南柳,我很担心她,我就看一眼,只要亲眼见到她安好,我便回,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还请通融。” 南柳知道莫息对夜十一的情感,但自来知得不深,从阿苍阿茫那儿了解,也是一知半解,大小姐到底如何想莫大少爷,她们三人更不晓得,到底该放行还是不该放行,她此时也确定不了正确的方向。 何况大小姐病了,莫大少爷来看大小姐,此乃情理之中,只是来的方式不对,来的时辰也不对,她实在为难。 “大爷与旭少爷此刻皆在大小姐寝屋守着,阿苍阿茫全子都守着,此去西厢,沿途尚有许多丫寰婆子于廊下彻夜候着,就算我不拦莫大少爷,难道莫大少爷是打算一路打过去,将清宁院里所有人都打昏?纵真如此,那到最后,大爷与旭少爷,莫大少爷又打算如何?”南柳没拒绝,也没应承,她只说了一番事实,想让莫息知难而退。 永籍看着莫息,他觉得南柳说得句句在重点,静国公府不比仁国公府是自家人,他能助大少爷自仁国公府一路打出来,静国公府却万万不能,此事关夜莫两家和气,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冒然为之。 进了静国公府,进了清宁院,却被挡在最外的院子里,这是莫息来前没有想到的。 他太心急了,急得忘乎所以,急得忘了她身边也有能与他私卫匹敌的星探。 “让莫大少爷进去吧。”杨芸钗突然现于院子言道。 冯三已然睡下,她本该也睡下,可她睡不安稳,谁也没带,便偷偷又来了清宁院,没想刚得守门嬷嬷开锁进入,便见到这一番情景。 南柳福身:“表小姐。” “倘大姐姐醒了,知道了,自有我来承担。”杨芸钗走近,“南柳,可否卖我个面子?” 南柳犹豫着:“大小姐之命……” 一直暗下护在杨芸钗左右的西娄在这会儿悄无声息地现身:“南柳,倘你答应表小姐通融一二,那上回我救了你一事儿,自此一笔勾消。” 西娄此话一落,南柳立道:“西娄,上回你救我之事,乃救命之恩,岂是此事能相抵的?算了,我卖表小姐一个面子,就当我未曾见到谁!至于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是要报的。” 西娄福身:“那么通融之情,我也记下了。” 杨芸钗阻道:“不,通融之情,该我记下,也该我来还。” 莫息没心情同她们多言,但有些话儿,他该说个明白: “南柳通融之情,杨小姐西娄出言相助之情,莫息他日有机会,一定都还。” 有南柳西娄相助,杨芸钗又亲同阿苍阿茫解说,点了些睡香,让夜大爷夜旭陷入熟睡之后,永籍小心把夜大爷夜旭搬至外室榻上躺下歇着,由阿苍阿茫守着侍候,杨芸钗也在外室桌边坐着,南柳西娄则在将全子也搬进隔壁茶水房安置后,齐齐站在帘外廊下守着。 莫息坐在夜十一床榻边的绣凳上,看着她熟睡的面容,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轻贴着她的脸颊,温度正常,伸回手,竟有些不舍。 第二百九十章 突吐泻 “父亲不同意我来看你,说祖父、母亲,还有他,都不再支持我娶你为妻……” “你说,我该如何,才能让一切重回初衷?” “热天怕你中暑,冷天怕你着凉……” “你的身子还是这么弱,还是别去上学了吧,在家平平安安地待着,只等着我来娶你,可好?” “南柳遵你之命,拦下了我,我倒是未曾想,杨小姐居然会替我说话,都说她是你身边很是信任的人,那么她替我说话,其中是否也有你的意思?” “倘你醒了,晓得了,你别怪南柳,也别怪杨小姐,所有容我进来看你的人,你都别生她们的气。倘真要生谁的气,那你来找我,我任你打骂,直到你出气为止。” 莫息起身,慢慢弯下腰,脸靠近榻上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唇缓缓落在夜十一的额头,再慢慢站直身,他深情地请求: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十一,别急着拒绝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隔日,夜十一中暑而引起的高热彻底退下,然正当所有人松一口气儿之时,夜十一突然上吐下泻起来,静国公夜二爷仍在衙门,夜太太邱氏乱成一团,夜大爷急得只差要掀太医院的屋顶。 “到底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了么?这就是好了?!”夜大爷揪着方太医的衣襟,那模样简直要将方太医整个全须全尾吃了。 安有鱼忙拦着:“子智兄!你冷静些!十一的情况是误食了东西!” “东西?误食?”夜大爷松开方太医,怒转安有鱼:“这两日大姐儿吃的东西不是都经过安兄弟的手么!” 安有鱼也是一头雾水:“是……” 按她精心的照料,所有经过她关的食物根本没有问题,在她徒侄开始上吐下泻后,她还特意去再三检查了徒侄所有说过用过的东西,结果显示,无任何异样。 虚弱躺在寝屋内室床榻上的夜十一完全能听到屋外,她父亲质问责怪方太医安有鱼的声音,她想阻止,想说些什么,但发现她连撑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大小姐别急,大爷就是着急,正在问两位太医关于大小姐的情况。”阿苍守在榻边,见状忙道,也帮着夜十一靠坐起来。 “祖母和二婶呢?”夜十一声音很小,不仔细听,都有些听不太清楚。 上吐下泻,又刚经过高热病好,连她自已在半昏半醒之间,都有些是不是又快要死的感觉,父亲那样焦急,她看起来的状况,大概是真的很糟糕吧。 “太太和二奶奶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大小姐快些好起来。”阿苍眼红红的。 “阿旭呢?”夜十一又问。 阿茫刚哄下夜旭睡觉,进屋便听到阿苍在喊她,她进内室方得知夜十一在问夜旭的情况,她忙答道: “旭少爷刚哭了会儿,约是累了,我喂旭少爷喝了点粥,现下睡了,真莲真荷叶嬷嬷都在旭少爷身边守着,大小姐放心吧!” 阿苍知大小姐刚醒来,粥喝下半碗,有些力气精神说话,这会儿定然是得将所有人问一遍,她让阿茫答完出去守着后,直接一个一个同夜十一汇报: “大表少爷、大表少奶奶昨儿都来过,知大小姐高热退了,已无大碍,昨夜便回去了。今儿大小姐突然上吐下泻,情况来得太快,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马爷与三表小姐因着不放心,昨儿个马爷与安爷住在前院客院,三表小姐住进樱宝院,与表小钗同卧,故马爷三表小姐晓得,大表少爷大表少奶奶则不知。” 夜十一略略点头,眼神儿示意阿苍再说下去。 “表小姐自大小姐中暑开始,很是自责,说没及时禀了女傅请太医,三表小姐有在劝解表小姐,可表小姐好像没听进去,一直哭。”阿苍忽略自已也红红的眼眶,“听今儿一早芝晚偷偷说,表小姐昨夜睡着了,眼角还挂着眼泪。” 夜十一盯着阿苍的眼:“你和阿茫一直都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我想努力解开的谜,不曾放弃过。” 阿苍微怔。 “你是把大爷喊进来。”夜十一指了指屋外,“再同安师伯方太医表示下歉意,父亲是太担心我了。” 夜大爷急归急,急得上火揭瓦,他也不是听不进道理,再一听闺女醒了让阿苍出来喊他,他嗖一声转身进屋。 夜大爷一进屋,方太医安有鱼顿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再想到夜十一突起的病情,两人顿又阴云盖面,连阿苍向两人转达夜十一的歉意时,两人都没怎么听入耳去,便急着商讨夜十一病情对策去了。 下晌,静国公夜二爷在衙门,便听到了家仆的通禀,通禀时夜十一已然是病情稳了些,且醒了吃下些粥之际,两人还是俱紧张了一阵。 没多久,未到下差时辰,静国公便出了户部,夜二爷则出了吏部,父子两人前后脚回到静国公府。 永安帝首收到消息,怕秋太后听到受不住,急时下令传达一后俩贵妃三宫,言道谁也不准将静国公府大小姐上吐下泻的消息传到凤慈宫去,违令者,小命便得没了。 宁贵妃接到皇令,自是谨遵,不敢有半点不从。 夜贵妃接到消息,已然顾不得什么皇令,抬脚便往平鸾宫外走,没想刚出宫门,便遇到了也要出宫的永安帝。 谢皇后听闻消息,表面很是担心,心里却有几分兴灾乐祸,甚至盼着夜十一就此一病不起,最好也跟着葭宁长公主一同去了,直至庆宫令向她禀,永安帝带着夜贵妃悄然出了宫,她方脸色大变。 “你说悄悄?”谢皇后紧抓庆宫令的手,再问了一次。 庆宫令被抓得生疼,却不敢言:“是,娘娘,皇上带着夜贵妃微服出的宫,身边只带了文总管与千令人。” 谢皇后放开庆宫令的手,在殿中来回渡步,最后吩咐道: “你派个妥贴机灵的,守在宫门,只要皇上一回来,便速来回禀!” 庆宫令自是应诺,又迟疑着问:“娘娘是想……” “待皇上一回宫,本宫便去见皇上!”纵不知永安帝对夜十一到底是何态度,谢皇后也有她自已一套辨别的法子。 就如,当初! 第二百九十一章 帝微服 安有鱼越同方太医探讨到底哪儿出了差错,且两人亲自在清宁院小厨房里,将食材药楂残汤等物一遍又一遍地检验,最后毫无所获时,她便越感到奇怪。 “查不出病源,这如何对症下药?”方太医无甚形象地坐在小厨房里的矮凳子上,一脸愁容,仿佛回到当年葭宁长公方病重,他却无能为力的那个时候:“上吐下泻虽说一时半会要不了人的性命,可夜大小姐不同,她自小身子骨便弱,这点遗传自葭宁长公主,纵自小吃了不少滋补之物,仍改不了根本。好不容易这三年来外练内补,略有改善,没想……” 他的哀叹声突然断了,他怔怔地看着本坐在他旁边另一只矮凳子上的安有鱼忽而站起: “怎么了?可是有何发现?” 安有鱼摇头,看向方太医,又点了点头。 方太医被摇头点头弄得糊涂:“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安有鱼突问:“方太医,那串紫晶手珠上回我拿给你试药,如今可还在你手中?” 方太医应道:“本来是在我手中,但在数日前,夜大小姐使阿苍算着下衙的时候过方府同我要,我便给了,如今该是在夜大小姐手中。” 安有鱼脸色剧变,转身便跑出了小厨房。 没想刚跑几步,便被阿茫拦下:“安爷!皇上与贵妃娘娘来了!阿苍让我来同安爷与方太医说,暂时莫去西厢,倘皇上有传,二位再去!” 方太医随后出小厨房,听到阿茫的话儿,忙问:“刚到的?” 阿茫道:“到了有一会儿了,此刻贵妃娘娘在东厢坐着,太太二奶奶,还有刚回来不久的老爷与二爷,都在东厢陪贵妃娘娘坐着,现下西厢大小姐寝屋里只皇上与大小姐两人,帘外廊下站着文总管千令人,我与阿苍都得站到廊外了!” 安有鱼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方太医没理会,径自又问: “既如此,皇上与贵妃娘娘驾临,怎么静国公府还安静成这般?” 阿茫解释道:“皇上与贵妃娘娘是微服出宫,禁军护卫什么的都没带,只带了文总管千令人!” “什么?”方太医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 安有鱼也在这时回神儿:“这些都是十一让你过来传的?” 阿茫道:“是,大小姐早同阿苍说的,我则是方将才听阿苍说。” 阿茫离开小厨房后,安有鱼就近坐到院子里芭蕉旁的石桌边去,坐着的石凳很凉,在这一刻,却怎么也凉不过她的心。 方太医也坐到另一张石凳上去,感叹道:“终归是嫡亲的舅甥啊!” 安有鱼听着,蓦地却浮起一抹苦涩心疼的笑。 夜大爷本该也应到东厢去坐着静候,但他放心不下,任谁劝也不听,最后是永安帝开的金口,说随夜大爷去,爱站在廊外中庭也好,爱去东厢一同坐着也好,随着去了。 阿茫传完话儿回到西厢,远远便同阿苍点下头,再走到夜大爷身边道: “大爷,旭少爷醒了,这会儿正闹着要过来,大爷看……” 闺女是宝贝闺女,儿子也是公主亡妻留给他的唯一嫡子,夜大爷同放心不下,终是转身随阿茫离了西厢,转到东厢暂安置夜旭的屋子里哄儿子去了。 文总管瞧着,总算松了口气儿,夜附马再这么在院子中庭站着,他都要站不稳了。 千令人同是,她受夜贵妃之命守在西厢,就是有什么事儿发生,能及时通禀她家娘娘,但娘娘的兄弟这样在廊外站着来回走动,晃得她心不安之外,也实在紧张得很。 阿苍不太敢直瞧着文总管千令人,只觉得宫中权力皆不算小的这两位,似乎对她家大爷有些忌惮。 想了又想,她记起之前大小姐曾说过,大爷平日看着温和随意,然脾气一发作起来,连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也得相让三分。 莫非是因此? 阿苍还真是猜对了,文总管千令人深晓夜大爷脾性,连永安帝都曾叹过,夜大爷什么都好,就这点很是让人头疼。 倘夜大爷真不耐烦了硬闯,不说两人拦不拦得住,就是要拦,也实在不好拦,葭宁长公主已薨,届时永安帝再恼火,也不会对妹夫如何,两人可就得糟殃了。 寝屋里,夜十一半靠着,勾起唇,看着永安帝微笑着: “皇帝舅舅实不必亲自到府看望十一,十一都没事儿了。” 永安帝却不以为然:“朕都听说了,连方太医安太医联手都查不出你到底吃错了什么东西。大姐儿,你老实说,是不是偷吃了什么?” 此话儿严然还将她当小女娃儿看待,这让夜十一仿佛回到了当年她母亲尚在时,每每母亲带她入宫的情景: “没有偷吃,十一都这么大了,皇帝舅舅怎么还把十一当三岁娃儿?” “你在舅舅眼中,不就永远是个娃儿么。”永安帝看着夜十一略白的唇色,心中不无疼惜,转落在夜十一手腕上,他问:“这串紫晶手珠在你母亲不在后,不是被你收起来了么?” “本来是。”夜十一轻抬手腕,将紫晶手珠高举,让自已,也让永安帝更近更清楚地看到紫晶手珠:“但今儿一早醒过来,因暑气而起的高热也退了,十一想着必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着十一,便让阿苍取出来重戴在我手上。” 说着,她往嘴边递近,作势便要亲上紫晶手珠。 永安帝一惊,下意识的反应快过思考,脑子还没转过来,他的手已然快速拦下夜十一此举: “不可放到嘴里去!” 夜十一看着永安帝紧紧抓住她戴着紫晶手珠的手:“皇帝舅舅,我没想放到嘴里去,就是想亲亲,这样就好像在亲母亲一般,十一喜欢这样,好似母亲还在,时刻与十一亲近。” “今儿一早……”永安帝似是明白了什么,“你也亲过这紫晶手珠了?” 夜十一灿笑,又有几分调皮被逮个正着不得不承认的窘迫,垂眼嗯声道: “十一还含过,发现这些紫晶珠子都挺香的……” 永安帝抓着夜十一手腕的手蓦地收紧,疼得夜十一蹙眉。 而她的心在此刻,更疼。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祥地 永安帝一回宫,谢皇后得到回禀,果立前往奉华宫,却吃了闭门羹。 文总管恭恭敬敬:“皇后娘娘,皇上有些困乏,歇下了。” 谢皇后吃不准永安帝到底是真困乏了,还是有何因而不想见她,她旁敲侧击道: “皇上歇了有一阵了,莫不是龙体欠安?” 永安帝微服出宫,用的便是累了乏了,在奉华宫歇息,谁也不准打扰的理由。 “已宣过吕院使瞧过,吕院使言道,皇上只是国事繁忙,有些累着了,歇歇,也就无碍了。”文总管早备好说词,连吕院使也是真的宣进奉华宫过。 没能探到什么,奉华宫乃永安帝寝宫,也强闯不得,谢皇后唯有不甘心地退下,回到凤仪宫,气得横扫砸碎不少名贵瓷器。 夜贵妃得到千令人通禀,只恨恨道:“她就是见不得皇上厚待我夜家!更见不得皇上待大姐儿好!” 千令人道:“皇上自出夜大小姐的寝屋,神色便不太好。” 夜贵妃闻言又哭起来:“肯定是大姐儿的病情又严重了……” 千令人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在这一刻,她也说不清心中那股异样到底因何而来,怕惹得夜贵妃会越想越悲伤,她索性不言了。 日暮,国子监内学堂下学,女公子们结伴前往静国公府看望夜十一,四位皇子结伴到夜家时,清宁院清风堂已是满座。 可惜,以怕过病气为由,夜十一谁也没见。 最后,众人心意已送到,纵见不到夜十一,也得阿苍转达夜十一对众人来看望的感激,离开静国公府时,倒也没怎么失望,反正示好的目的达到,见不见得到,也就无所谓了。 这是大部分的想法,而少数真担心夜十一病况的人,则有些快要急死了。 大皇子二皇子拦在四皇子跟前,两人好言相劝着非得往西厢闯的四皇子。 “夜表妹既说了,怕过病气给咱们,那也是好意,你闯什么?”大皇子是授了谢皇后之意,不然他才不来呢。 二皇子附和:“就是,四弟,咱是来看望夜表妹的,只要夜表妹安好了,那就好了,咱可不能仗着皇子的身份,在静国公府里乱来!” 三皇子最是淡定,也没想说什么,他左观右望,像是在找什么。 “我不管!我就要去看看十一表妹!”四皇子焦心夜十一,不亲自看一眼,确定夜十一安好,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阿茫南柳挡在通往西厢的月洞门前,两两挡住门,像足两尊六亲不认的门神。 杨芸钗突然出现在月洞门后:“阿茫,南柳,你们且让让,大姐姐有话儿要我传给四殿下。” 阿茫南柳闻言,立马让出一条道来。 四皇子见状便要往门里闯,两人立又各横出一臂拦下,气得四皇子真想以皇子身份治她们的罪! 然到底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了,只怕十一表妹一生起气来,往后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三皇子则在杨芸钗出现后,狭长的眸子不再四处瞟,而是定定落在双眼红得似是充血的杨芸钗脸上。 她哭了?为何哭? 难道夜表妹的病况真的很严重? “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芸钗见过四位殿下!”杨芸钗深深福下去。 大皇子没理会,二皇子示意免礼,三皇子若有所思,四皇子急着听: “不必多礼了!十一表妹要你来传什么话儿?” 杨芸钗人虽小,经内学堂众贵女公主郡主的围绕相熟后,见到四位皇子皆在场,围在她跟前听她说话,她也已无丝毫畏惧,沉稳道: “大姐姐说,大姐姐病得有些严重,下不了床,知四位殿下来了,却不能相迎,很是失礼。大姐姐亦知四殿下着急,便让芸钗来说一句,四殿下不必着急,倘四殿下得空,不妨几日后,有空了,到万树山庄去,届时大姐姐一定礼数周全,备好一切相迎四殿下。当然了,大姐姐也甚欢迎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的驾临。” “夜表妹要到万树山庄去?”三皇子没去过万树山庄,只听闻过,那是个不详之地。 大皇子也是吓一跳:“这么想不开?” 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立齐齐看向他,他赶紧摆手解释: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夜表妹既病了,那就该待在静国公府里好好歇息,去什么万树山庄啊!” 二皇子也觉得大皇子说得有理:“大哥说得对,还有劳杨小姐,替我们把这个意思传给夜表妹听,就让她莫奔波了,好好在府里将养便是。” 四皇子也是这个意思:“对对对!” 三皇子则问道:“不知夜表妹因何要到万树山庄去?” 杨芸钗转动眼珠子,看向唯一想得起来问这个问题的三皇子,对于往常夜十一总说,倘三皇子身子康健,必为王储之言,此刻总算略明: “这个芸钗不知。” 知不知的,没大姐姐点头,她什么也不会说。 三皇子瞧出来了,唇角微扬,看着回完他话儿便又深深福下身告退,往月洞门里回走的杨芸钗。 四皇子蔫蔫地出了静国公府,大皇子二皇子先上大车走了,三皇子陪着四皇子随后,见四皇子这般模样,三皇子索性上了四皇子的大车,同车回宫。 “不是我说你,你瞧瞧阿息,他今儿下学就没来,咱特意去喊他的时候,他都说不来!”三皇子虽奇怪莫息对夜十一的态度转变太快,但略略也已晓得仁国公府已转变的风向。 四皇子仍提不起精神:“阿息如何我不管,我就觉得……” 觉得什么,他再说不下去。 他母妃的意思,是想十一表妹将来给嫁到有利有助于他入主东宫,最后坐上九五之位的豪门之家,而非亲上加亲。 纵往前他母妃有亲上加亲的心思,近时也不知怎么的,已是尽无。 在同母妃禀明他今儿下学要到静国公府看望十一表妹时,母妃已明确同他说,看望可以,往来可以,再多的,则让他歇了心思。 三皇子道:“四弟,你该明白,我们自生下来,便并非是我们觉得,而是父皇、母后、母妃觉得,各自支持我们的豪门觉得。我们看似身份尊崇,实则并无多大的选择余地。”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为什么 他平铺直述。 但,这就是事实。 他自来聪慧,如夜十一对杨芸钗坦言那般。 倘非因他自生下来便病魔缠身,让他长至如今十二岁,仍无法像其他皇子那般策马奔腾洒脱肆意,是他此生宏愿最大的阻碍,那他将是入主东宫,最终登上皇位的第一储君人选。 四皇子抬眼,看着自来相较大皇子二皇子,待他要更亲更好的三皇子,突然他想问: “三哥,你有没有思慕过一个人?” 三皇子一愣,脑海蓦地浮现那张如玉娃娃般的小脸。 “没有吧?”他三哥整日不是国子监,就是回宫,连三哥自已的甘扶宫,三哥都甚少踏出,皆因着三哥身子弱,经不得劳累,四皇子觉得三哥不太有可能会有思慕的人:“三哥没有思慕过谁,又岂能真正了解我的心情?三哥所说的道理,那些事实,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三哥,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已。” “能者,能自控。”三皇子愣过后,并不觉得自已无思慕的人,这事儿有什么不好。 “大概我不是能者,故无法自控。”四皇子叹息,又诚挚地对三皇子一笑:“三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儿都要说一句,我从来就无争位之心。” 三皇子没有意外:“嗯。” 四皇子诧异:“嗯?” 三皇子笑:“我早知道了。” 外人只以为他是因着夜莫两家自来友好,至少表面上,谁也不会去打破这个友好,以致于有两个友好的外祖家的他与他四弟,方会那般友好地自小玩到一块儿去。 其实,不是的。 他了解四弟,如同了解他自已,他四弟有争位之心,此方是他愿意亲近四弟的主因。 因为他知道,纵日后不得不反目,他也有不赶尽杀绝的理由。 大皇子二皇子则不同,不管是他们本身,还是他们的外祖家,都有着强烈的至尊之心,他败,或他们败,余下一方皆不可能存活。 他不想和他们感情太深,他怕有朝一日,侥幸赢了,他会下不去手。 “三哥!”四皇子惊唤。 “我早知道,你无争位之心,但你的母妃,你的外祖家,都不允许你有这样的丧气。”三皇子揽住四皇子的肩膀,“鹿死谁手,还得看苍天的安排。今儿你既能同三哥说一句实言,那三哥也同你说一句,不管将来如何,你我兄弟皆不可相残!” 此话儿正合四皇子之意,他点头:“好!” 莫世子下衙归府,便听莫世子妃说了众女公子与四位皇子前往静国公府看望夜十一之事,末了莫世子妃着重说了莫息并未去! “这臭小子!”莫世子斥一声后又问,“现今哪儿呢?” 莫世子妃道:“在上观院呢,拘着和哥儿一同在书房里看书。” 莫世子点点头,摸摸微生出胡楂的下巴,末了转身便往院外走,边走边道: “父亲在十里林,我找父亲说说,顺便一同用晚膳,你不必等我。” 外书房十里林,仁国公一下衙便钻了进去,至莫世子回府也没出来。 用晚膳之际,莫世子想开口,哪知被仁国公一句食不言给堵住了。 用过晚膳,残羹被撤下去,香茗奉上来,莫世子终揪了个空道: “父亲……” 哪知刚唤一声,又被仁国公一抬手给止住了: “息哥儿之事,你不必说了,且看便是。” 莫世子怔住,他有些没明白他父亲说的且看便是,到底何意? 夜十一中暑泻吐之后,在府里养了几日,便让杨芸钗帮着在萃班女傅殷福跟前请了长假,继而起程前往京郊万树山庄。 殷福不敢不准,倘她坚持让夜十一来上学,夜十一再出什么状况,她可担待不起,何况这回杨芸钗还在上学,也非一请便两人,她一口应下,应得十分爽快。 高楼上站着,远远目送着三辆夜家大车为首的那一辆慢慢驶出城门,永书有些难受,更多的是不理解地看着莫息: “大少爷何不下去送送?” 莫息摇头:“不了。” 现今他与她要在一起的阻力更多更大,他不能太显眼,纵要反抗,也得有足够的筹码。 他还不够强大,许多事情他也有些力不从心。 而经她病倒病好,又告假前往万树山庄将养身子,永安帝的微服出宫到静国公府一行,他后知后觉恍悟,不仅对他,对其他人,对一切,她已不同。 她,已非前世的她。 夜十一坐在车厢里,想着临行前她去见了凤慈宫,太后外祖母抱着她掉眼泪的情景。 这样的情景并非第一次,她母亲薨逝的那一回,太后外祖母也是这般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 她想,太后外祖母应是不知的。 那样的悲伤,那样的伤心欲绝,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尖锐的痛,没有谁愿意经过。 阿苍见夜十一脸色不好,怕夜十一又发起高热,手即时握住夜十一的手,入手冰凉的触感立让她大惊: “大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凉?” 阿茫听到,也伸手去碰了碰夜十一的手,碰后连忙弯身去取置于车厢暗屉下的被子。 阿苍将夜十一的披风拉紧,接过阿茫取出递过来的被子,立马盖在夜十一的身上去: “大小姐,还冷么?大小姐觉得如何?可是哪儿难受?” 阿茫亦急到不行:“大小姐哪儿不舒服可要说啊!” 夜十一瞧着身上穿着的层层衫裙,落在最外面被子上,看着看着,她突然间笑了。 阿苍阿茫顿被吓得不轻。 “大小姐?”阿苍脸色微白。 “大小姐!”阿茫被吓出哭腔。 南柳在外赶着车,坐在车驾上也听到了阿苍阿茫的惊呼,心里担心,却又不敢擅自停车细问,抬眼见天际乌云骤聚,她赶紧取出备着的棕榈蓑衣与竹编斗笠穿戴上。 刚穿戴好,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的雷声随之响起,没几息便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听着车外的阵阵雷雨,夜十一在阿苍阿茫忧心的目光中,终开了口: “时而万里无云,朝阳如血,时而倾盆而下,狂风暴雨……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她母亲是她皇帝舅舅嫡亲的皇妹,为什么她皇帝舅舅能那样狠心,为什么能与谢皇后共谋毒取她母亲的性命?! 泪,瞬如雷雨。 第二百九十四章 弃姻缘 万树山庄与千花山庄同在京郊,只是一南一北。 不同位于南面的千花山庄鸟语花香有温池,可谓冬暖夏凉,是个避暑取暖的好去处,位于北面的万树山庄简直就是个万恶的存在。 每每一提,总会如同三皇子初听到时那般,想着那是个不祥之地。 每每夜旭不乖,夜十一也总会拿万树山庄来吓唬他,百吓百灵。 既是不祥之地,自少有人靠近,就算有行人路过,也俱都绕道而行,可见此万恶存在非浪得虚名。 夜家大车到达万树山庄,守庄的老仆秋意伯已大开庄门,率一众山庄下人站成两排,列队相迎。 秋意伯早收到消息,得知他家大小姐要到山庄里来养病,虽有几分不明,但他是个忠奴,只管早做准备办好差事儿。 夜十一坐的大车直进山庄第三进院落,余下两辆大车皆放着夜十一日常起居惯用之物,在秋意伯的指挥下,陆续随之搬入。 七月习时两家大喜,再过两日,便是两家定下婚盟的好日子。 时之婉查过杨芸钗,忌惮过杨芸钗,但任她怎么想,她也没想到定亲日子将近,来拦她阻她敲打她,欲让她主动取消亲事的人,竟是京城有名的谢马蜂! 八仙楼,蝶兰房,谢八不请自到。 时之婉不好拒之门外,只好让秀美请谢八入内,两厢在客座里坐下奉茶。 时之婉耐性足,仍温柔秀端地请谢八吃茶吃点心,闲话中尽显贤惠淑德,谢八却是再无法再客套下去: “今日既是我来了,那么我也没想客气什么。” 时之婉温婉地笑着:“谢八小姐不必客气。” “时小姐大概还不知道,我有心悦之人。”谢八开门见山,说得坦然,也无半点害臊。 时之婉谨守闺训,闻言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儿方算得体,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看着谢八,她觉得,谢八来,应是有什么目的。 谢八也没指望时之婉能应些什么:“时小姐惯来贤良,像这样的话儿,纵时小姐也思慕之人,也无法似我这般坦言出口。” 谢八的话儿再次让时之婉无言以对,谢八说得对,她有思慕的人,她也无法像谢八这样敢诉之于口。 “谢八小姐到底是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再拐弯抹角下去,时之婉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些:“我虽不如谢八小姐果敢坦诚,却也非连听都不敢的懦弱之辈。” 谢八扬起赞赏的笑容:“好!那我便直言了。时小姐,再过两日,你便要与习二少爷定亲了,倘我同你说,让你主动放弃这段姻缘,你会应下么?” 时之婉心下微惊,脸上也露出讶色:“谢八小姐心悦之人乃……” “没错!”谢八应得铿锵,“我思慕习二少爷已久!” 时之婉与习二少不过见过几回面,互不了解,自谈不上感情,只是她即将定亲,要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却是眼前谢八的心悦之人,听到这样的事儿,似乎经杨芸钗此铺垫在前,谢八这后招,她既无愤怒,亦无多大的激动。 “哦,恕我不能应下。”时之婉又惊又讶后,十分淡然地说道:“倘谢八小姐与习二少爷情投意合,不如谢八小姐去寻习二少爷,同他合计合计,让习家到我时家来取回习二少爷的庚贴。以谢八小姐的身份,与习二少爷缔结良缘,实绰绰有余,大可不必谢八小姐亲自前来告知我,让我去拒了时家这门亲。” 谢八微动气:“倘真这般简单,今日何需我特意前来!” 时之婉不明白了:“那谢八小姐的意思……” “你拒绝这门亲事,两日后的定亲自然不作数!”谢八霸道之极地说道。 时之婉理了理微乱的发鬓,正色道:“恕难从命。” 且不说她自来被教予了在家从父,父命不可违的观念,就说对于习二少,她其实没什么不满意。 再者,她心早有所向,可惜她思慕之人,与她永无可能,那么嫁给谁,也就无所谓了。 嫁给习二少,既不违父命,又对时家有利,借着习家姻亲之好,时氏一族欣荣,自能更上一层楼。 八仙楼不欢而散,气得谢八回到英南候府,在自个院子摔了不少东西。 时之婉也是心情不佳,自八仙楼离开,她直接让车夫往中子街赶。 秀美陪着坐在车厢里,心下有些忐忑不安,暗下骂着谢八不要脸,哪儿有人抢夫婿抢在快成正室跟前的! 到了中子街,车夫再问指示,时之婉微咬牙道:“畅怀酒肆!” 亲都未定下,未来夫婿便接连冒出烂桃花来,杨芸钗主动约见习二少便罢了,至少是鬼鬼祟祟不让她晓得,且那还是在议亲阶段,如今定亲日子近在眼前,居然还冒出一个候府谢八直接找上她,要她拒了亲事儿。 纵她早有思慕之人,但在婚后,她保证绝对忠于她的丈夫,她的夫家,便绝不容许习二少这般与其他姑娘不清不楚地牵扯! 畅怀酒肆说起来不算大,不够雅致,也不够清静,但胜在这家的酒地道。 也不知是这家老板酿酒手艺了得呢,还是家传的名声传得太好,足以让酒客流连忘返。 于习二少而言,则贪在这家酒肆的酒够烈。 他从小酌几杯,到如今能大喝四方,酒越喝越烈,越喝越上瘾,醉起来便让布中给磨墨铺纸,旁人醉酒是倒地睡得一塌糊涂,不然就是耍酒疯,他倒好,醉起来便偏爱书法丹青。 每每不是写,就是画。 只是苦了布中,酒肆二楼虽有长订的雅间,可终归不隔音,习二少一醉起来,不仅写写画画,嘴也没停,尽说着酒话,且还不小声,非得嚷得满座酒肆谁都晓得。 时之婉到畅怀酒肆时,正是习二少醉酒写写画画嚷嚷之际。 终是快要定亲的未来习二少奶奶,布中敢拦所有好事者,见到时之婉,也唯有让开路,让时之婉主仆进了雅间。 满屋的酒气冲鼻,秀美被熏得捏起鼻子,时之婉却步步迈进,落在习二少醉了也要不停画就的丹青上。 布中见状反应过来,已是迟了,心中不无懊恼:坏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丹青画 莫九一进雅间,便见习二少扑在雅间内室小榻上呼呼大睡,外室客座桌面如常什么也没摆,只散放着笔墨纸,纸上丹青重复画着一个人,这个人他也熟得很。 微叹气,他看向布中。 布中一脸苦相:“九爷……” 莫九道:“你也不拦拦。” 布中快哭了:“我哪儿拦得了……” 莫九渡步至客座里坐下,随手抄起一幅画儿,看了半天,点评道: “不仅酒量精进,这丹青也是大有长进。” 再往小榻处看眼:“就是脑子,越喝越糊涂,像这样的丹青,岂是能随意画的?” “九爷,时小姐刚走。”布中带着哭腔,他觉得等他家二少爷醒了,纵他这般回禀,大概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这才是他主要想要哭的原因。 “看到了?” “看到了!” 莫九叹气:“还以为过两日便要定亲,也就尘埃落定了,未曾想,临了竟还是纸包不住火。” 布中求道:“九爷,这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且看时小姐如何选择便是。”莫九起身走离客座,走到小榻前,他弯腰坐在塌沿,看着酒醉睡得熟香的习二少,伸手摇了摇其手臂,见习二少嗯一声翻个身,侧身又睡过去,他颇无奈地感叹道:“倘我是你这样的心性,倒也无如今这般烦恼。” 仁国公府风向已变,不再为莫息筹谋与夜十一的联姻,这让他既喜且忧。 喜的是他还有机会,忧的是他此后说不定哪一日便得站在夜十一的对面,与她正面为敌。 而近日来,夜十一病倒病好,又请假前往万树山庄将养连连诸事儿,他虽有探望之心,奈何毫无立场,连莫息都未去,他更去不得。 “好好照顾你家二少爷。”莫九嘱咐一声,便带着品优往楼下走。 一离开雅间,品优便低声同莫九禀道:“大少爷仍旧是国子监上下学,不是与同窗会友,便是拘着二少爷回府念书用功,毫无异状,今儿不必到国子监上学,亦如是。” “一点也没有想到京郊的意思?”莫九边下楼梯边问。 “没有。”品优答道,“不过再过数日,皇家会有一场狩猎,届时皇子们都会参加,豪门子弟会骑射的,也俱不会放过此大放光彩之机。我已打听过,大少爷二少爷都会参加。” 行至畅怀酒肆门外,莫九本还想再问细致些,没想便见杨芸钗在忘返茶楼前下了大车,进了忘返茶楼。 不一会儿出来,杨芸钗身侧跟着的大丫寰芝晚手上捧着两个纸包,显然是包着忘返茶楼里的招牌茶点。 品优随着主子驻步,再等到杨芸钗出来,眼见就要上车走了,他正想说什么,便见莫九径自快步往夜家大车走。 本就没离多几步,莫九及时在芝晚扶着杨芸钗上大车前赶到: “请杨小姐止步!” 进去出来并不久,杨芸钗也就没戴帏帽,嫌戴上摘下麻烦,这会儿见莫九近前来,芝晚半护在她身前,她想了想,示意芝晚让开,问莫九: “不知莫九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想问杨小姐几句话儿。”莫九谦和地说道,说完下意识往对面的畅怀酒肆二楼看了眼。 倘习二少这会儿不是醉死了,那在这儿见到杨芸钗,习二少定然得高兴极了。 毕竟连醉了,都不忘要画杨芸钗的丹青睹物思人,见到真人,与真人说上话儿,那肯定更振奋人心。 “什么话儿?”杨芸钗问道。 “这些可是杨小姐欲带给夜大小姐的茶点?”莫九眼落在芝晚手上捧着的尚有忘返茶楼标记的纸包。 杨芸钗未答反问:“就不许是我自已想吃,给自已买的?” 莫九一听,无可奈何地笑了:“既如此,那是莫某打扰了,还请杨小姐莫怪!” 杨芸钗本就仅因着当初华音阁一事儿,其中也有莫九一份,而在此刻故意刁难莫九,然莫九一示软,她再记着仇,反显得她小家子气。 本来么,各为各家,莫九姓莫,所作所为只为仁国公府,同样道理,她大姐姐所作所为只为静国公府,本来就难评谁对谁错。 “莫九爷此番上前,与我这孤女攀谈,想必是真有事儿。”杨芸钗气定神闲地道,“没有什么怪不怪的,莫九爷有事儿,便直言吧。我赶时间,不便久留。” “杨小姐不愧乃清官之后,果聪慧爽快。”莫九赞两声,便真直入要点,他伸手至怀中衣袍,掏出一个小瓶来,他将它递到杨芸钗跟前:“此药对上吐下泻最是有效,有些迟了,也是身份有碍,我……” 杨芸钗打断莫九说到后面的吞吞吐吐:“莫九爷是想让我将此药转交给大姐姐?” 莫九点头:“有劳杨小姐。” “我可还没应下。”杨芸钗瞥了瞥莫九举到她眼前的药瓶,“大姐姐已好全,此药是用不到了,纵大姐姐未愈,尚还有方太医安太医随时候命,怎么也用不着莫九爷来操这个心。” 伶牙俐齿! 莫九手举着,没有收回之意:“此为我心意,还请杨小姐帮莫某这个忙。” 杨芸钗终是收下,药瓶在手中把玩着:“帮,也是举手之劳,只是大姐姐到底收不收,可就保不准了。” 莫九道:“是收,是丢,都随夜大小姐。” 杨芸钗福身:“那么告辞。” 莫九揖手:“杨小姐慢走。” 今儿休沐,杨芸钗一早起来,马文池早跟着安有鱼到万树山庄去了,她自个练了几回五禽戏,便开始张罗出城之行,奈何忙来忙去,在城中跑了几个地方,买得夜十一喜吃惯用之物,不知不觉竟已近晌午。 到达万树山庄时,大车直进庄里,到了第三进院落垂花门,杨芸钗先下的车,再小心牵夜旭下车。 两人在秋意伯的带领下,往夜十一现在的风起堂走,余下芝晚真莲则带着庄里几个小丫寰,小心地将购得带来的食物用品搬着跟上。 “旭表弟,待会儿见着大姐姐,你可不能掉金豆子。”夜旭得知杨芸钗要来,非得跟着,夜大爷被闹得无法,只好准了,让她带好夜旭。 至于夜大爷,下晌也会到。 夜旭猛点头:“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不会退 风起堂里,夜十一摆着虎戏第一招,一动不动,如同石雕般,连眼都没眨一下。 杨芸钗带着夜旭进屋里,第一眼便看到夜十一这幅姿势,两人双双怔住,再双双看向屋里坐在一左一右的两位。 左马文池,右安有鱼。 “马爷,这大姐姐还练五禽戏呢?”杨芸钗觉得不是,这虎戏第一招摆着,怎么也不像是在练。 “不是吧,这到过晌午了。”马文池没答,夜旭反嘴快答上了。 夜十一见夜旭也来了,眼珠子终于动了下,开口道:“阿旭怎么也来了?” “阿姐!”夜旭仆过去,险将夜十一扑倒。 杨芸钗上前赶紧上心拉开夜旭:“大表舅同意的,让我带着来会儿,迟些大表舅也来,回去的时候,便带旭表弟回去。” “如此也好。”反正夜十一也挺想夜旭这小胖球的,就是万树山庄不能让她弟久留,来会儿带回去,再好不过。 她再将眼珠子往安有鱼那边转:“师伯?” 听到夜十一半带撒娇意味的这一声唤,安有鱼只哼一声,作为回答。 杨芸钗觉得气氛有些紧张,想到夜十一她自已猜上吐下泻之由,低头便同还想往夜十一身上扑的夜旭道: “旭表弟,这会儿大姐姐挺忙,要不咱待会再来?我带你去在庄里转转?” 夜旭立摇头,小胖手更一伸,使力抓住夜十一的手:“不转!” 万树山庄里有怪物,他早听阿姐说过,倘转的时候遇到,他会被吃掉的! 夜十一还想同师父师伯解释一二,让两人赶紧消气,夜旭在场,确实不好说话儿,便也顺着杨芸钗的话儿道: “阿旭听话,你要不想转,那让芸钗带你到歇息的厢房去,先去洗洗换身家常衣袍再回来,可好?” 夜旭闻言,鼻子拼命往自个身上闻,闻到末了:“阿姐,我身上不脏!” “不脏也得洗洗手,待会儿秋意伯会摘新鲜的瓜果来,你不先洗洗,可吃不得。”夜十一也没随口胡邹,万树山庄里什么都有,产量也不错,这会儿正时令的瓜果甜得很。 她来,秋意伯便端上来一回。 她师父师伯到,秋意伯又端上来一回。 杨芸钗夜旭也来了,秋意伯肯定得再端上来一回。 听到有吃的,夜旭心里做起了斗争,到底是抓着阿姐不放好呢,还是洗手换袍来尝新鲜瓜果好? 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他做了决定:“好吧。” 马文池安有鱼是在上晌到的万树山庄,夜十一便自那会儿摆虎戏第一招的姿势摆到现在,期间除了休息吃个午膳,她一直就摆着。 她知道师父师伯在生什么气儿,也知道师伯只同师父说了个表面,紫晶手珠有毒不能舔不能含一事儿,她师父肯定是不知道的。 倘知道,她师父也就不会气到罚她站招式,站到午膳过后还得继续站。 杨芸钗带着夜旭出了风起堂,夜十一便软软地求饶,方将求安有鱼没用,这会儿她求马文池: “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那便同为师实话实说!”马文池能考中状元,再呆也不是个蠢人,几经将事情的起始到结束细细地推敲过,再结合安有鱼同他说的,他徒弟上吐下泻竟是故意的,他多少能揣得一些眉目。 但! 这些并不能成为他徒弟伤害自已的理由! 夜十一可没法实话实说,真实话实说了,也不知她师父会有什么反应。 想起来,她其实有几分好奇。 最先她觉得她师父较之师伯,更重名利仕途,后来觉得,不管她师父是不是重名利仕途,至少在对她这方面,确实让她感受到其实她师父更看重她。 有了这样的改变,她也就不好再如同先时态度那般看待她师父。 然紫晶手珠之事,还是越少人晓得越好,她并不打算说将出来。 马文池看着一提实言便闷不吭声的夜十一,瞬间气又提起,简直是不打一处来,四面八方骤聚,来势汹猛,顿时气得他脸都青了: “很好!不愿说是吧!那你就给为师继续站着,站到愿意说为止!” 马文池被气走,安有鱼也不再坐在椅里,她起身走到夜十一跟前,眸中情感颇为复杂,既心疼又恼怒: “十一,不是师弟不经气,非得恼极了你,而是你确实让人着恼!” 夜十一软下声:“师伯……” “我只同师弟说,你是故意吃坏的东西,其他一并未提。”说这话儿,是想让夜十一安心,纵夜十一没疑她,安有鱼也觉得她得主动说清楚:“你可还记得初遇我时,你同我说过的话儿?” 初遇安有鱼时,那是在马舍。 夜十一记得:“师伯放心,当初十一说,十一惜命得很,所作所为,所谋所求,唯保命矣,如今,亦同。” “我知你一直在查,可你不能用这般冒险的法子!”安有鱼十分不苟同夜十一去含紫晶那毒珠子,只为了试探永安帝! “往后,十一尽量。”再多,夜十一也无法承诺。 安有鱼明白,未再多言其他,往外走时,只道:“我去帮你求情。” 夜十一笑逐颜开:“谢谢师伯!” 安有鱼掀着帘子回头:“其实……” “不。”夜十一没让安有鱼的话儿说完,便一口打断回绝:“不管多难,我都不会退步。” 明知劝不动她这如同犟牛的徒侄,她还是忍不住试了试。 安有鱼跨出门槛,帘外左右站着阿苍阿茫,她同她们道: “照顾好你们的大小姐,倘真站不住了,便让她歇歇,反正她师父也看不到。” 最后一句,她说得犹为低音。 但阿苍阿茫还是将之听个清清楚楚,两两对上眼,再目送着安有鱼往马文池厢房那边绕过去,两人同时回眸,再对上,不禁齐齐笑了。 “我被罚,你们倒是开心。”夜十一在屋里听到笑声,不由酸一句。 阿苍敛起笑:“我觉得马爷罚得对。” 阿茫也表示:“虽然安爷说可以偷着歇歇,反正马爷看不到,不过依着大小姐的脾性,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 刚想偷着歇歇的夜十一动作僵住,一口气堵在心口。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断头台 阿苍阿茫彻底得她们大小姐为何会突然上吐下泻的真相后,两人没怎么把气埋着,借着马文池的东风,也就给放出来了。 但过一会儿,安有鱼去求情还未回来,两人频频往屋里看,觉得她们的大小姐似乎站得有些摇摇晃晃。 再想到大小姐是病刚好,两人再对眼,转瞬便齐齐掀帘进了屋,一人一边搀着夜十一,往座椅上扶着走。 夜十一坐下后,左右看着阿苍阿茫,似笑非笑道:“不气了?” 阿苍叹气:“大小姐,往后你别吓我们了。” 阿茫也叹气:“我们胆儿小,经不得大小姐这般吓。” 夜十一各拉起阿苍阿茫的一只手:“我也很惜命,这样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做?” 那是她皇帝舅舅,是大魏皇帝,她不舍下血本,哪儿能得到她想要得到的答案。 “那……”阿茫有些迟疑,“大小姐确定了么?” 阿苍同样紧张地看着夜十一,其实她同阿茫照着大小姐这几日的反应,两人是大概猜到答案了,只是终想听她们大小姐亲口回答她们。 “嗯。”夜十一松开阿苍阿茫的手,再起身走到屋中间空地,虎戏第一招摆好,她重新按师父的要求站好。 马文池暂歇的厢房中,安有鱼先是求情,后来求着求着,便成了劝解: “你是十一的师父,十一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情,哪一回是能半途而废的?” “就因着我是她的师父,我才不愿她这般糟践自已!”马文池只要一想到那么多人在担心夜十一,而这一切居然都是他徒弟一手策划,并亲自执行出来的一场戏,他便无法抑制住怒气。 他气他没教好他的徒弟,更气他徒弟这般不爱惜自已的身子,那还每日勤练他教的五禽戏做什么! “或许……”安有鱼知夜十一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缘由,但她师弟不知道,劝解到这会儿,她有些卡住了:“十一有十一的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这两字成功降了降马文池浑身的火气。 安有鱼:“不知道,那是你徒弟,你去问啊。” “师兄,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马文池其实不是这会儿这么觉得,而是早在之前,他便有这种感觉。 只是他抓不到什么真凭实据,一边是他师兄,一边是他徒弟,两边都是他亲近的人,故他后想了想,觉得或许是他多心了。 然而,此番境况,事到如今,他这种感觉是越来越强烈。 “谁、谁没有一两件事儿是不能说的?”安有鱼也没尽否,把话儿说得似是而非。 “当然有。”马文池承认,倘他师兄执意不说,他根本就无法再追问什么。 他提步往外走。 安有鱼追出来:“师弟要去哪儿?” 马文池什么也没答,只径自往风起堂走。 安有鱼跟在半道,知她师弟就是嘴硬心软,是要到风起堂去看夜十一去,她想着让师徒俩好好单独说说话儿,指不得结就解了,于是也没跟全程,半道拐个弯,她寻杨芸钗去了。 那丫头也是个人小鬼大的,先时夜十一中暑病倒,丫头没少哭,她得去探探话儿。 马文池一进屋,担心夜十一,一直守在旁的阿苍阿茫便退出屋子,到帘外继续左右候着。 “师父。”夜十一乖巧地喊声。 “过来。”马文池渡步至座椅里坐下。 夜十一闻言,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因着摆姿势摆得有些久,手脚有些僵硬,她跟上也就跟得有些滑稽。 马文池见到,却怕夜十一走不稳磕着碰着,忙伸手去扶,也没真扶,就是虚扶着,防个万一。 夜十一心里暖哄哄的,在马文池旁边的椅里坐下,很是诚挚地再次认错,并求原谅: “师父,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不是不爱惜自已,只是……我只有这么做,我才能看清一些事……一些人。” 她说得断继续续,犹豫迟疑,真是真,可也未尽实。 马文池知道他这徒弟所说的没骗他,但也瞒了他不少事情,那些事情估计他师兄晓得一些,要论知得最多的,恐怕得数跟在他徒弟身边一同学五禽戏的杨芸钗。 不得不说,他与安有鱼想到一块儿去了,夜十一这边据不开,皆有了想往杨芸钗那儿探话的心思。 “知道的人不多吧?”马文池指的是夜十一故意吃坏东西,导致上吐下泻一事儿。 夜十一回:“不多,也就我身边的人与芸钗晓得,再便是师父与师伯。” 连方太医都不知道,倘安有鱼不是猜到跑来质问她,她知瞒不过去索性说了,安有鱼再一半真一半假的同她师父说,她压根就把知情人数控制在五指之内。 静国公府里,不管是她祖父祖母,还是她父亲二叔二婶,皆不知实情。 马文池闻言,看着夜十一半晌,末了竟像阿苍阿茫那样叹出气来: “十一,你是个女孩儿,身娇体贵,不管朝中风向如何,不管将来谁是一国之君,你的身份不会有改变,你实不必这样拼,事事抢在前头,时刻算计着最有利的方向。你还小,只需扑扑蝶念念书,长大了,只需将自已装扮好,等着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余者,你不必多想多虑。静国公府,不是只有你一个姓夜,府里有国公爷,有附马爷,还有吏部左侍郎,他们是你的祖父、父亲、二叔,他们都是夜家的顶梁柱,垮了,有他们扶着,塌了,有他们顶着,而不是小小的你,你懂么?” 夜十一慢慢坐正身子,腰挺胸抬,缓缓反问了她师父一句: “那要是垮了塌了,狠狠砸到十一的身上,又该如何?” 马文池没明白:“怎么会?” 夜十一弯起嘴角:“怎么不会?” 事情似乎轻巧不了,马文池再坐不住,他起身站到夜十一座椅前,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他迫切地想弄个明白: “十一,你到底瞒了什么?” 夜十一仰起小脸:“倘有朝一日,十一上了断头台,师父会来给十一送送行么?” 真到那个时刻,便是众叛亲离,谁靠近她,谁便倒霉之际。 那时,师徒情份,可还在? 第二百九十八章 别查了 下晌夜大爷来的时候,马文池已经离开万树山庄,由秋意伯亲自送出去。 安有鱼找到夜十一,很是不明白:“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刺激到你师父了?” 夜十一满脸无辜:“怎么了?” “怎么了?!”安有鱼声调略提,她觉得她徒侄这一脸演技简直是登峰造极啊:“依我对师弟的了解,依他对你这个徒弟的看重,倘不是你说了什么话儿刺激到他,他会在这个时候半声不吭地独自离开山庄?” 夜十一眨眨眼:“没半声不吭啊,师伯不是知道么,我还让秋意伯送送师父,直送出万树山庄的范围。” 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师父的安全,万树山庄能成不祥之地,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安有鱼真是被夜十一这副狡黠无赖的模样气坏了。 夜十一放下手里的书,这是她自静国公府带过来的,看一半,还有一半没看完: “师伯,我的事儿,师父最好不知道。不知道,才能最大程度保障师父的安全。师父一直问,我没法说,我就说了句气话儿。师父大概被我气狠了,才那么急匆匆走了。” 又歪了歪头问安有鱼:“我把师伯拖下水,倘真出了事儿,师伯会不会怪十一?” 先前她就想过,紫晶手珠一旦请安有鱼帮忙验毒,那安有鱼的命运必然会紧紧与她相连,方太医亦同。 她虽然尽最大的努力在掩盖方太医与她师伯接触过紫晶手珠这一事实,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所面对的是大魏之主,她的皇帝舅舅,厂卫无孔不入,她掩盖不了而曝光,不过是时间问题。 安有鱼恼着的神色一顿,转了大半天圈,指着夜十一质问了半晌,她终于在榻另一边坐下: “初时我应下你,查验紫晶手珠里的毒,也知道牵涉甚广,你能实言同我说,是信任我,我很高兴。医者能制药,便能制毒,对于毒,不止我,方太医同样大感兴趣,倘真能从紫晶手珠里得到突破,知已知彼,多了解一种毒,对日后医术而言,是有帮助的。什么拖下水,你我师伯侄,何需说这种话儿?何况,我孑然一身,生生死死,唯一人罢了。” 她无亲无族,生一个人,死一个人,没什么可怕的。 夜十一指着她放下的书:“师伯知道我为何偏爱看这种话本野记么?” “乐趣多?”话本野记,除了医书,安有鱼也会看,多少了解一些。 “对,比正儿八经的书乐趣多多了。”夜十一没想她师伯倒是与她有相同的见解,“世间多少是非,多少黑白,多少正史尚不如野史。史记,自来只为胜者存在,后人想要知道败者不在史记上的另一面,通常只能在野记外史中寻到一些蛛丝蚂迹,从中剔除出虚假,找到真实。” 安有鱼道:“也并非所有史记都会失实。” “自来皇室操戈,争的都是皇位,兄弟相残,因着互为挡路石,白骨铺就的皇座,是踩着多少人的肩膀,方一步一步踏上的九五之尊。”夜十一当然知道安有鱼所说的并非所有史记都会失实的事实,“师伯,十一就是不明白,母亲不是大魏皇子,而是大魏公主,大魏自开朝立国,从未有女帝之例,母亲也无开先例之心,何况那时皇帝舅舅已经坐稳皇位,母亲怎么就碍着皇帝舅舅了?” 怎么就导致皇帝舅舅要毒杀她母亲! 安有鱼看着越说脸色越沉的夜十一,知她徒侄已试过永安帝,知永安帝并非无辜,徒侄说的这些,她能明白话中之意,可她能说什么? 皇室操戈,兄弟相残,每朝每代都必经历这些,说祸及公主,也不是没有。 然据她所知,葭宁长公主并不会对永安帝造成威胁,且葭宁长公主与永安帝是嫡亲的兄妹,永安帝未登基前,嘉宁长公主支持的人一直是永安帝,并非鲁靖王,再怎么想,她也想不出永安帝毒杀亲妹的理由。 她徒侄所言,不失为其中一个理由。 但也正如她徒侄分析那般,葭宁长公主无争位之心,再者鲁靖王都争不过永安帝,葭宁长公主便不可能了,何至于让永安帝对葭宁长公主起杀心。 她徒侄不明白,她何尝能明白? “纵知结果,得知其因,我又能如何?”安有鱼的沉默,让夜十一不禁浮起一抹苦笑:“何况我不过是知道母亲之死,不仅与谢皇有关,连皇帝舅舅也牵扯其中,这算是结果,因么,尚未得知。” “十一,有句话儿你祖父说得对,大魏姓李,终是李姓天下,死者已矣,即便你先查得结果,再查清其因,除了徒增痛苦烦恼,你又能如何?”安有鱼把话儿问回去,“听师伯一句,谢皇后便罢了,皇上……你就别查了。” 夜十一听着,看着安有鱼,没动,也没应声。 她明白她师伯说得对,更明白最终查清楚原因,知道了她皇帝舅舅为何会联同谢皇后毒杀她母亲,她也不能如何。 难道她还能毒杀回去,杀了她皇帝舅舅,让大魏改朝换代不成? 夜大爷走近风起堂,阿苍阿茫看到,双双福身行礼,又往屋里通报一声,便掀起帘子让夜大爷入内。 进到屋里,夜大爷明显感受到氛围有些怪异。 夜十一下榻行礼:“父亲。” 安有鱼起身揖礼:“子智兄。” 夜大爷让两人重坐下,他上前坐榻上左边,榻右边坐了安有鱼,夜十一坐榻下绣凳上,对宝贝闺女,他是一阵嘘寒问暖,尔后问安有鱼: “大姐儿身子可真无恙了?可别安兄弟日暮一走,大姐儿明儿一早又出什么状况!” 安有鱼保证:“不会的,子智兄放心。” 夜十一对安有鱼抱以歉意的眼神儿,再同夜大爷道:“父亲放心,女儿真无事了。” 夜大爷夜十一父女俩有体已话说,安有鱼很快退出风起堂,行至廊下拐角,险些同走过来的杨芸钗撞个正着。 杨芸钗福身后,便想越过离开,安有鱼却唤住了杨芸钗: “杨小姐,你同十一交好,我问你的,你明知道,却半字不肯透露,十一信任你,果是有道理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感同受 杨芸钗知安有鱼话中有话:“安爷说这些,不知是何意?” “我知道师弟离开山庄前,也找过你,同我一般,师弟想探你的话儿,可你依旧守住了。”杨芸钗很是嘴严,虽安有鱼探不出什么来,却也为此替她徒侄感到高兴:“十一所作所为,一直想要查清的真相,以杨小姐的聪慧,应当明白此为一条不归路,纵到最后真查清了,得知了始末,还能真反天不成?” 杨芸钗愣住,大概除了阿苍阿茫,就她知道得最多,甚至有些事情,她比阿苍阿茫更了解夜十一的想法与做法。 但安有鱼这一问,把她给问住了。 现今她大姐姐已核实,永安帝确实知道紫晶手珠的毒性,在大姐姐递手珠至嘴边时,永安帝有紧张之色,说明了纵葭宁长公主被永安帝毒杀,大姐姐在永安帝眼里,还是那个极宠溺的外甥女。 至少,目前为止,还是。 如安有鱼所言,大姐姐知晓葭宁长公主之死出自谢皇后永安帝之手,谢皇后、谢氏一族,大姐姐能毫无顾忌地算计尽除,那么永安帝呢? 除了是大姐姐的嫡亲舅舅,永安帝还是一国之君,是大魏的天子! 倘大姐姐真与永安帝敌对,那就是安有鱼所言的反天么? 反天…… 谁能反得了天…… “杨小姐?”安有鱼唤着愣住的杨芸钗。 杨芸钗回过神儿:“安爷的意思,芸钗明白了。可安爷,大姐姐想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谁也阻止不了,芸钗纵是明白安爷之意,明白安爷是真心为大姐姐好,芸钗也说服不了大姐。往大夸言,即便芸钗能说动大姐姐改变主意,芸钗也不会这么做。” 安有鱼皱眉:“为什么?” “芸钗初失怙恃之际,恨不得亲手剥了罪首的皮,后来前浙江巡抚得国法惩治,芸钗自知一已之力,倘非东窗事发,只怕一辈子也见不到罪首伏法的一日。”杨芸钗自嘲地一笑,“芸钗势单力薄,那时连活着都困难,自无法亲手报仇雪恨,幸得苍天开眼,大仇得报!” 杨芸钗说的这些,安有鱼能明白,可她没明白杨芸钗为何会在明知无法与天斗的情况下,纵能说服夜十一,却说出不会做的话儿来: “亲人被奸佞所害,谁都想报仇,如今已还杨知府一个清白,泉下令尊令堂有知,已能瞑目。” “都说能感同身受,可未曾经历过,岂又能真正的感同身受?”杨芸钗凄然道,“但我与大姐姐,却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安有鱼再说不出半句话儿来,杨芸钗所言,她是赞同的。 世人都说感同身受,但没经历过同样的苦难折磨,最多仅是同情怜悯,根本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大姐姐真要查个明白,不管反不反天,不管斗不斗得过,芸钗不会劝大姐姐放弃,只会永远站在大姐姐身边。”杨芸钗坚定地表达了她的立场,“就算为此得付出性命的代价,芸钗亦无悔!” 安有鱼听着,看着矮她许多,年纪小她许多,眼神儿却异常坚定,言语完全不似一个女娃儿该说出来的话儿的杨芸钗,半晌没能说出话儿来。 “芸钗还得去看看旭表弟,安爷慢走。”杨芸钗说完福个身,她越过安有鱼,往夜旭所在的厢房走。 日暮时,随着秋意伯慢慢走出万树山庄,坐上大车回城,一路上安有鱼都在想着杨芸钗说的话儿。 那些话儿她不曾听谁说过,那种连天都不怕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虽见过,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被深深震憾着,杨芸钗了解夜十一,无论生死都坚定站在夜十一立场来想看一切的坚定,她更为之感到千滋百味的复杂。 习时两家定亲大喜日子前夕,谢八跪在凤仪宫殿内,低头垂目。 她是不达目的,便不起身。 “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便该议亲,这三年来,我与父亲也教导你许多,怎么你一句也没记住?”谢皇后高坐凤座,一脸不耐失望:“没记住便罢了!我们也不再奢望你能给谢家带来什么助力,只望你莫再捅出什么娄子,为我为父亲增添什么麻烦!就这点要求,最低的要求了!可你说说,你怎么就做不到呢!” “长姐说得不错,再过两年,我便该开始议亲了,可我有思慕的人,他却要在明日与旁的女子定亲,指不定不久便会成亲,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阻止不了。”谢八是真的心悦习二少,她长这么大,头回思慕一个人,她也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可她无法放手,她做不到,她磕下头:“长姐,我求你了!求你帮帮我,只要长姐现去求皇上下一道赐婚圣旨,帮我与习二少爷赐婚,那明儿习时两家的定亲,便不成了!” 庆宫令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八,她怎么也不相信谢八为了抢得习二少,竟连这样的想法都出来了! 谢皇后气得放在扶手上的手都抖了:“你说什么?赐婚?你以为求道圣旨是那样容易的事儿么!还想赐婚,你知不知道习首辅在内阁在皇上面前,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就因着如此,长姐更应该成全我与习二少爷不是么!”谢八闻言喜道,她觉得她要真嫁进习家,那习首辅还能不入谢家阵营,她觉得这就是双赢的大好事儿! 庆宫令不忍地将脑袋垂得更低了,同为谢家女,然姐妹俩的差距何止年岁。 “你以为习首辅一直保持中立,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么!”谢皇后霍然起身,步下凤座,直逼跪在殿中的谢八:“时家能入得习首辅的眼,除了因时小姐确实才貌双全,堪配习二少爷之外,更因着不管习家还是时家,他们都未有站哪一位皇子阵营之意!倘非如此,你以为习时两家能联得了姻么!” 长姐近在眼前,浑身怒气,谢八不是不怕,只是一想到习二少明日便要同时之婉定亲,她的胆儿便不自觉肥了起来: “只要长姐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得习二少爷的心,一定能嫁入习家,一举为咱谢家取得习首辅的支持……” 第三百章 万恶道 因着谢八乃英南候府里最小的小姐,皇后甚是疼爱这个幼妹,跪在凤仪宫的这种情况,极少。 每回,皆因夜十一而起。 然这回,难得与夜十一没什么干系。 朱柯公主站在殿外,隔着紧闭的殿门听着殿内她母后怒极的斥声,与她小姨苦苦哀求的天真。 她早闻小姨心悦习家二少爷,她也曾找机会瞧过习二少,颜色好才华佳的男子,在国都京城,可多得很,那习二少着实没什么顶出色的一面。 她实想不透小姨为何那般着迷,频频主动靠近习二少,多次被婉拒不说,时至如今,习二少时之婉定亲已是定局,她小姨竟还未放弃。 “回宫。”终是没进殿,朱柯公主转身离开。 大宫娥非雾非雨跟在左右,侍候着回月朱宫。 一回宫,朱柯公主便得小宫娥禀报:“公主,大殿下来了,在殿中等着公主。” 朱柯公主进殿,走向大皇子,有些奇怪她大皇兄怎么会来。 她与大皇兄虽是一母同胞,却自来不亲近,彼此甚少到对方的宫殿里去。 大皇子一见朱柯公主,便站起身:“朱柯,你去哪儿了?” “大皇兄怎么会来?”朱柯公主先反问一句,再是回道:“到母后宫里去了,没想遇到小姨进宫,这会儿正被母后训斥,我没敢进去,这才提前回来了。” 大皇子听到谢八,也是一脸牙疼,连说的兴致都无,直言他此番到月朱宫的目的: “三日后便到我们皇家狩猎的日子,你可要去?” “当然要去!”朱柯公主早备好骑射装,难得能光明正大见到他的机会,她是一定要去的! 大皇子问:“今宁也会去吧?” 宫里唯二的两位公主,每回有此盛事儿,他皇妹都会去,今宁则不一定了。 “我哪儿晓得!”朱柯公主听大皇子问起今宁公主,满面不乐意地往椅里一坐,斜着大皇子:“大皇兄问她做什么?” “有人向我打听。”本想着在这儿能听到确切答案,既不能,大皇子也不想再留,提步便往宫外走:“既是你不晓得,那我便走了。” 大皇子离开后,朱柯公主立命非雾出宫去探今宁公主是否有意参与三日后的皇家狩猎,更着重打探到底是何人在向她大皇兄打听今宁公主去不去的问题。 夜大爷夜旭、杨芸钗安有鱼等人一走,万树山庄便恢复以往寂静模样。 夜十一是个捧本书便能过一整日的人,阿苍亦同,除了阿茫时常找秋意伯问这说那,山庄里的人几乎没见过他们的大小姐踏出过主院。 万树山庄共有五进院落,第三进院落为主院,重重往外,层层严守。 万树山庄外,周边百丈,皆为山庄范围,山庄后方一整片山林,亦是。 山林遍种瓜果蔬菜,余下百丈范围,于坊间外人而言,是一言难尽,于万树山庄里的人,是无形的道道关卡。 山庄来客,每回皆由秋意伯亲自迎进送出,或由秋意伯指派的人进行这一项接送,不仅是因着进出山庄只有一条道,更因着这条道倘遇不速之客,危险系数之高,足让所有擅闯者得到一段难以忘怀的噩梦回忆。 这条道,后被起了个名儿,戏称万恶道。 万恶之名,不祥之地,最先便是这般风传出来的。 殷掠空终得黄芪肖为她弄来的一个军户背影,如愿进入锦衣卫,正式成为一名堤骑,纵只是普通的,然她是黄芪肖的徒弟,且是唯一的,就凭这一点,她早在锦衣卫衙门里混得风生水起。 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了形,她一路往城外跑,直往京郊万树山庄。 天半黑,金乌快西下之际,她闯了一回风传中的不祥之地。 自拜黄芪肖为师,黄芪肖亲自教殷掠空功夫,她的身手虽未突飞猛进,然已不再三脚猫,仅仅得以自保的程度。 但踏上唯一通往万树山庄的万恶道,无人接送,她还是被阻在万恶道中段。 当殷掠空满身狼狈,衣袍湿漉漉,冷得直打哆嗦地被抬进万树山庄时,夜十一正在风起堂廊下抬头望着天,得到有人不知死活硬闯万恶道时,她有些惊讶。 万树山庄恶名已久,连她弟都对山庄抱有五年如一日的怪物执意,居然还有人在天未黑便做出硬闯的胆大之举来。 “谁?”她问。 秋意伯回:“人已经抬进苗初院,身份尚在确认中。” 阿茫已经去看怎么回事儿,夜十一听秋意伯这般回禀,只稍做点头,便不再多问。 重回风起堂坐下,夜十一刚接过阿苍重沏上来的香茗,阿茫便急匆匆自外跑进屋里: “大小姐!是毛小公子!” 山庄里的人都不认得殷掠空,秋意伯也不认得,倘不是阿茫亲自去看情况,放任被冻伤的殷掠空不管,只怕过了今晚,殷掠空身子便得永远落下腿脚被冻伤的毛病。 夜十一霍然起身,下刻跑出风起堂,跑得飞快,惊得阿苍阿茫追在后面,追出屋外随之跟上的连秋意伯也被吓得不轻。 殷掠空被随意放置在苗初院里的一间柴房中,躺在干草上,面色苍白,唇色如纸,依旧一身粗衣布袍。 夜十一看到时目眦欲裂:“把人抬进主院我寝屋隔壁厢房,换衣擦干,烧水净身,升火取暖,务必在短时间内让毛丢恢复体温!” 阿苍阿茫立上前,南柳快一步,马上将陷入昏迷的殷掠空一把抱起,二话不说便往主院跑。 秋意伯在此时此刻,见此情此景,已然明白此次擅闯者身份不简单,且是他家大小姐很是在意之人,倘有个万一…… 他心下惊慌之余,半字不敢打扰夜十一的种种安排,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候着。 阿茫跟南柳快速将殷掠空带回主院,阿苍跟在夜十一身侧,直往万树山庄第五进院落万终院。 跨进第五进院落,秋意伯止步,连带着跟在秋意伯身边等吩咐的山庄下人俱都停在万终院院门口。 阿苍同样不得入内:“大小姐……” “你们不必等在这儿,到主院照看好毛丢,我一会儿便回!”夜十一头也不回地走进万终院。 第三百零一章 疯魔苏 目送着夜十一身影很快进入院中廊门不见,秋意伯有些忐忑地问阿苍: “大小姐这是想……” “情况紧急,此刻要找安爷或方太医,进城出城,骑马来回,最快也得个把时辰,毛小公子等不得这么久。”阿苍了解夜十一,她知道大小姐进万终院的目的,同时她也担心。 万终院里的那一位,性情古怪,自葭宁长公主薨逝,已入疯魔,大小姐这般入内,且要请那一位出手,不易不说,她更担心那一位疯魔起来,连大小姐也伤! 秋意伯也知道那一位:“话虽如此,大小姐这般进去,能否顺利,却极不好说。” 倘不顺利,同样是耽搁时间,他家大小姐这是在赌! “大小姐既能这般决定,定然也是有几分把握的。”阿苍转身,“我们去主院。” 秋意伯却还有些不放心:“我……” “大小姐说我们不必等在这儿,我们就不必等在这儿。”阿苍提步往前院走,“意伯,你要相信大小姐,就像当年,你从来没质疑过长公主的每个决定一样。” 秋意伯微怔地看着阿苍渐行渐远的背影。 苗初院是万树山庄的第一进院落,万终院则是最后一进院落,也是万树山庄禁地。 除了夜十一,与每日固定在用膳时间出院落前往大厨房提膳食入内,也负责着整座院落洒扫齐整的毕婶之外,再无第三人。 连秋意伯为万树山庄的总管事,也不得擅进。 小时候,她母亲尚在,在千花万树两座山庄之间,她母亲便更喜欢到万树山庄来,明明千花山庄更好,她无法明白,也问过,母亲只摸着她的小脸蛋,同她说,待她长大便明白了。 现今,母亲已薨逝三年,她仿经一生,纵仅九岁,在世人眼中并未长大,但她该知道的谜底,正在一步一步揭开。 万终院里的这一位,便是另一道需她解开的谜。 “大小姐,苏姑姑刚睡下。”毕婶带着夜十一到苏令人寝屋前,屋门紧闭,她掀了掀最外边的帘子:“大小姐可还要入内?” 夜十一点头。 毕婶慢慢地将屋门推开,边推边低声地解释着: “本来放下帘子也就够了,不必关门,可苏姑姑不知怎么的,自今岁年初起,歇下时,不管日间还是夜里,苏姑姑都非得关门闭窗不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诶,何时醒的?” 苏令人坐在床榻上,拥被坐着,没什么表情,低头垂眼,像是在想什么,陷在自已的天地中,连毕婶带着夜十一进屋都没什么反应。 “只要醒了,苏姑姑就这样!”毕婶讶了声后,回头同夜十一解释苏令人像木头人一样的状况。 “我记得先前还不会这样,见到我还会打声招呼。”夜十一慢慢走进内室,靠近床榻,她走得小心翼翼,脚步尽量放轻,问毕婶的声音也是问得低八度:“这样的改变,和歇下时非得关上门,都是今岁年初才有的?” 毕婶照顾苏令人已是多年,照顾得熟稔了,对疯魔苏令人的各种突发状况皆心中有数,脚步虽也轻得很,但没夜十一那般如履薄冰: “大小姐上回来,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那时长公主尚在,大小姐是同长公主一同到的这院里,苏姑姑平时对谁都不理不睬,疯得谁都不认得了,偏就认得长公主,长公主说什么,苏姑姑便做什么,那会儿长公主让苏姑姑同大小姐打招呼说话儿,苏姑姑都照做了,乖得不得了……” 说到末了,她哽咽起来,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水,扬起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显露无遗: “看我,人老了,变得这般爱唠叨!大小姐难得来一回,看我都胡说些什么!” 毕婶四十多岁,不算多老,却也确实不年轻了,也或许长年累月照顾着疯魔的苏令人,她这些年老得特别快,眨眼间,已是满鬓华丝。 夜十一看着毕婶的白发,转眼再落在苏令人那张呆若木鸡的脸庞上,她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儿来。 毕婶去将窗台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流动起来,风随着两扇窗棂的打开,慢慢吹了进来。 床榻近窗,苏令人似是感受到了风,她抬眼往窗台望,眸色深深,掀被下榻,她往窗边走。 毕婶想开口,夜十一及时阻止,对毕婶摇摇头,并示意毕婶出去,她一个人留下便可。 毕婶三步两回头地出了屋子,站到帘外廊下,窗台对着庑廊,她往右手边走几步,便靠近了窗台。 苏令人如今越发疯魔,葭宁长公主又早不在了,留她家大小姐一个人在屋里,她哪里放心得下。 夜十一在屋里看到,知毕婶是不放心她,只瞧一眼便收回眸子,视线转落在站在窗边的苏令上身上。 苏令人背对她站着,站得笔直,双手垂下,五指松着,指甲很干净,只是有些长了,早听毕婶说过,苏令人爱干净,却不爱修剪指甲,直到指甲长到自已折了,方容许毕婶拿着剪刀给苏令人稍作修剪。 她往侧面移了两步,找了个更好更能清楚看到苏令人脸上表情的角度,一瞬不瞬地盯着苏令人。 以前像这样,她母亲尚在之际,母亲会带着她坐在苏令人身后,一人一把椅里,安静地陪着苏令人渡过这样平静又诡异的时光。 然在今日,这一刻,她来万终院的目的,容不得她有片刻的耽搁。 “姑姑,你还记得我么?”夜十一开口,企图唤回苏令人的注意力,然她没成功,苏令人仍似是没发现屋里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是大姐儿。” “小时姑姑总爱抱着我,母亲说不能总抱着我,怕我习惯了,连走路都不会,可姑姑却笑着说,大姐儿是姑姑的大姐儿,就该宠着,宠得不会走路了,那就不走路,一辈子有车有马有轿,怕什么呢……” “母亲那时还说姑姑,说姑姑不能这般惯我,倘惯我惯得没了边,那我长大以后,可怎么办?” “姑姑最疼我,总对我有求必应,小时如此,现今也如此,是么?” “姑姑……帮我救个人……” 第三百零二章 认手珠 苏令人毫无反应。 没反应,毕婶还放心些,别看苏令人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发起疯来,比发狂的犀牛还要可怕! 在夜十一记忆中,并无苏令人发狂的情景,她母亲尚在时,她来万树山庄都是跟母亲一同来的,也正如毕婶所言,只要有母亲在,苏令人总乖得跟个讨糖的小娃儿一般,她从未见识过,只听母亲说过。 母亲让她一个人的时候,尽量不要靠近苏令人。 故这三年来,尽管有时候会想起万树山庄的姑姑,她也轻易不会来。 掏出袖兜里的紫晶手珠,时间无多,夜十一决定试一试。 她上前两步,更靠近苏令人些,以便将紫晶手珠举到苏令人眼前去。 夜十一此举惊得窗外候着的毕婶心头一跳,往窗边窜近一大步,便想开口阻止,然却与夜十一双眸对上,夜十一以眼神儿反阻止了她。 她张了张嘴,有些犹豫迟疑。 就在这犹豫迟疑间,苏令人动了。 毕婶僵住,夜十一动也未动。 苏令人嘴里呢喃出一声:“长公主……” 夜十一欣喜:“姑姑!” 毕婶亦有些震惊,她没想到即便葭宁长公主已薨逝三年,已三年不曾来万树山庄看望苏令人,终日困于万终院内的苏令人也没忘了她们的主子! 苏令人伸手,她想拿紫晶手珠,够上抓住之际,她想夺过来,却夺不过。 夜十一将手慢慢回收,顺利将苏令人的目光引至她正跟前,手上谁也没较劲,即便苏令人神智不清,仍与她一般,舍不得使劲相夺,迫使手珠被两股相争外力扯断。 “姑姑,帮我救个人。” 苏令人有些疑惑地略低头,看着眼前这同她抢手珠的小姑娘,深眸中的空白慢慢被怒气填满。 毕婶看到这一幕,赶紧自窗外跑回屋里。 “毕婶!”夜十一喊住已跑回屋窜到她与苏令人中间的毕婶,“你别参与进来。” “可是……” “放心!有母亲的手珠在,姑姑不会伤我的。” 她进万终院,头也不回,其实没有什么把握,唯一的倚仗便是身上还带着的紫晶手珠。 苏令人仿若没有听到夜十一毕婶的谈话,目光粘在紫晶手珠,半息也没移开过,手也未松开一丝。 “姑姑,帮我救个人。” “长公主……” 殷掠空还在冻伤中,需及时医治,而眼前有此能力的苏令人却绞在这儿,丝毫不懂夜十一的心急如焚。 “毕婶,你走一趟主院,让南柳把毛小公子抱过来,要快!”她想到一个法子,管不管用,得试过方知。 毕婶既担心这边的状况,又不得不听夜十一之命,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终还是跑出了屋子,直往主院。 南柳收到命令,二话不说抱起殷掠空,飞身直往万终院。 阿苍阿茫秋意伯紧随其后,眨眼被南柳甩个老远。 南柳到万终院进苏令人寝屋,夜十一示意南柳将殷掠空抱近她与苏令人: “你把毛丢的左手抬起来,靠近手珠。” 南柳照做。 对于屋里多了两个人,且是一个抱着另一个,苏令人依旧没有反应,在她眼中,似乎除了紫晶手珠,再无他物。 紫晶手珠被一人紧攥着一边,呈出手珠中间的空位,夜十一另一只空着的手,抓着南柳递过来的殷掠空的手,慢慢穿过中间空出来的珠圈。 苏令人有了反应,她眼眸似是在刹那被刺激,瞳孔放大。 夜十一紧紧盯着苏令人,将所有反应尽收眼底,苏令人瞳孔放大之际,她抓着手珠的手慢慢往外拉,力求空出来的珠圈足够让殷掠空的手穿过去。 终于,紫晶手珠成功戴到殷掠空腕上。 她松了口气儿。 接下来,便得看苏令人对此有何反应。 殷掠空是被万恶道的冰窟陷阱困住冻住,戴上紫晶手珠的左手显得冰凉苍白,垂下无力地任南柳托着。 苏令人对眼前的景像似乎有种陷入混乱的错觉,瞳孔慢慢回缩,过往的某些残影,像走马观灯,一幕一幕地滑过她脑海,没有抓住什么,来不及抓住什么,成一团乱麻。 她木然地站着,努力地看着,有半晌未见动静。 突地,她眼珠子转了一下。 夜十一神经随着绷紧。 南柳横抱着殷掠空,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随后自主院赶到万终院踏进寝屋的阿苍阿茫、秋意伯毕婶等人的纷杂脚步声,在入内的那一刻,让夜十一迅速抬起的手势止住。 他们僵在原地,就远远站在门槛内,帘子刚落下,还微晃着。 天地间,在这一刻静止。 苏令人眸子再转了几下,从右至左,顺着手珠、手腕、手臂、胳膊,一路到殷掠空脸上: “长公主……” 夜十一紧绷的全身在此刻顿松,她知道有门了,忙示意南柳把殷掠空抱到床榻上去! 南柳接到令,转身便走往床榻。 她这一动,苏令人跟着动,手已抓着紫晶手珠的几颗珠子,人跟着走到床榻边上,随着殷掠空被放置到榻上去,苏令人也跟着坐上床沿。 夜十一则在南柳走动的那一刻,松开了手珠的紧抓,她只跟在后面,走到床榻前站定,眼不离地盯着苏令人的一举一动。 南柳放好殷掠空,让其躺好,盖上被子后,她便退到一边去,离得也不远,静候着夜十一随时的命令。 夜十一发现,苏令人已认不得人,也认不得紫晶手珠以外的任何物什,而戴着紫晶手珠的人,会让苏令人以为那是她母亲。 她先时便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她抱着试一试地心态来了,不敢笃定一定有用,只放手一搏。 此刻庆幸,还真有用! 苏令人直直盯着殷掠空一会儿,又盯着殷掠空左手腕上的紫晶手珠一会儿,她手抬起,慢慢落在殷掠空凉透的手上,被惊到,她手猛地一回缩,在回缩的同时,她眉蹙了起来。 苏令人生得很好看,五官秀气,年轻时便是个小美人儿,如今虽神智不清,但一直受到葭宁长公主派谴的专人毕婶万全的照顾,同四十多岁的她相较起毕婶,至少得年轻上十岁。 “长公主……冷……” “不用太医……我能……” 第三百零三章 针灸医 苏令人未疯魔前,便是宫里有名儿的女医官。 大魏不得女子为官,太医院也一样,故苏令人女医官的名号,仅是个尊称。 方太医虽也是葭宁长公主的专属医院,但比起方太医,许多时候,苏令人能更方便更及时为葭宁长公主诊治。 她五岁时,苏令人不明原因,突然就疯了。 方太医诊断,说是失心疯,肯定是因着什么事儿,心魔在瞬间被激发,苏令人没捱过来,方失了神智。 同年,她母亲开始小病不断,身子弱得不堪一击。 年底,她母亲熬不过年关,在新岁来临前,撒手人寰。 噩梦回是在六岁,她来不及参与五岁那年的一切,所有事情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她明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却无法回到过去,仔细认真竭尽全力地参与探究五岁那年的变故。 医者,必备医药箱。 就算苏令人疯魔多年,仍未忘已身本事,更不曾疏离过已身最爱摆弄的药草医具。 毕婶照顾苏令人,长月累月困在万终院一方天地中,平常最喜欢同苏令人一起待着摆弄的,便是秋意伯为哄苏令人乖乖不闹,而源源不断送进院的草药,及各种医术器具。 苏令人一说出那话儿,一对床榻上的殷掠空上了心,夜十一即对毕婶使眼色,毕婶瞬了,立刻往苏令人寝屋隔壁厢房取医药箱。 内室床榻边只毕婶跟在苏令人身边,包括夜十一在内,所有人退至外室。 窗关,火盆里的银炭旺盛地燃着。 夜十一坐在桌边,只阿苍站在她身后侧候着。 面对着内室,她双手不觉握成拳。 疯魔前苏令人的医术,那自不必多言,然疯魔后的苏令人,医术尚在,能不能用得好则得另说。 殷掠空日后腿脚能否如常,就看苏令人这一举,她无法不紧张。 南柳阿苍秋意伯皆站到屋外廊下,还有几个庄里下人候在万终院院门口。 事态紧急,夜十一让毕婶传话儿,准了让他们三人入禁地,但其他人仍一律不准入内。 “意伯,我看苏令人挺正常的啊。”阿茫扒着帘子竹缝往里望了望,没看到完全,只依稀看到苏令人忙碌为殷掠空医治的手。 那手,骨瘦如柴。 南柳没往屋里瞧,但苏令人那异常模样,进屋时她便见到了:“不。” “没发作时,只要不招惹苏令人,远远看着,还挺正常,一发作起来,哎哟那个劲啊!”秋意伯附和南柳的话儿,连连摇头,也是将声音压低八度:“阿茫你是不知道,之前庄里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好奇心大,不仅偷偷跑进了禁地,还误打误撞遇到了苏令人,那时小子见苏令人摆弄着医药箱,不知死活地靠近伸手,结果手还没碰到医药箱,便被苏令人咬住了,手指头差点被苏令人生生咬下来!” 当时倘不是毕婶阻止得及时,那小子十根手指就得剩九。 阿茫没再扒着竹缝往里瞄,只想着方将看到的那只纤细瘦弱的手,对秋意伯所言的差点把人的手指头生生咬断之词,不太相信。 秋意伯没做多解释,只垂首不语。 南柳道:“苏令人的手劲确实不小。” 动怒瞬间制住一个小子,再低头狠力一咬,彻底咬断手指头有些夸大,但被咬的伤口极深,绝对能办到。 时至夜里亥时左右,苏令人终于忙活完,却仍坐在床沿,一刻不离。 殷掠空体温逐渐恢复,唇慢慢有了血色,冰凉的手被她握着,渐渐回缓了温度,她微笑着: “长公主……好……” 毕婶在旁看着,很高兴地与同听到声音而站起身的夜十一点头。 苏令人的医药箱除了她自已,也就毕婶能碰,搭把手忙活到现在,两人都未有用膳。 夜十一等人亦然。 看到毕婶冲她点下的这个头,夜十一提在喉咙口的气儿,终于慢慢迂了出来: “阿苍,让意伯备膳,万终院这边,主院那边,都备好。待会儿趁着毕婶哄苏令人没注意,你让南柳赶紧把毛丢抱回主院安置,让厨房时刻备着小粥,毛丢醒了,就能吃到。” 阿苍应诺,走到屋外同秋意伯转达夜十一的意思。 秋意伯很快出了万终院,带走候在万终院院门口的庄里下人,忙准备迟了许多的晚膳去。 先时他便同他家大小姐说过,是否要将晚膳备好端进万终院,然那会儿大小姐没胃口,谁也没想用膳,便搁下了,这会儿大小姐终于想起要进食,喝呼着手底下的人走快点去备膳,他自个老腿儿也是走得飞快。 毕福得了夜十一的意思,也见南柳已进了屋,她忙去哄苏令人,无奈苏令人坐在床沿不肯走,手握着殷掠空已回温的手,眼落在紫晶手珠上,半息不移。 夜十一见状,看着毕婶收拾好放在床边高几上的医药箱,走过去便伸手去拿。 也是奇怪,苏令人脑后勺没长眼睛,偏就在夜十一手快碰到医药箱时,能迅速起身离榻,跑到高几旁挡住夜十一想去碰医药箱的手。 就趁现在! 南柳在苏令人动的同时,她也动了,快速靠近床榻,将殷掠空左手一抬,手往殷掠空腕上一捋,刹那间将紫晶手珠取下来,转眼便收入她怀里,双手再动作,便将殷掠空连人带被重新横抱起来。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毕婶没反应得过来,待她反应过来,她也是心有余悸: “大小姐,医药箱里有苏令人最宝贝的银针,大小姐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上回那小子险被咬断手指头,她可还记忆犹新着! 苏令人医病救人,最常用的便是针灸。 她使得一手好针灸,其精妙快效,当年连吕院使见了,也得自叹不如。 没了紫晶手珠,夜十一的冒犯,已然让苏令人眼中生起了敌意,上下牙齿微磨,大有随时会扑上来咬她一口之势。 夜十一慢慢后退,抬手与南柳比手势。 南柳会意,即便抱着已脱离低温危险的殷掠空,似夜十一那般慢慢往外室退。 直退到外室,两人方见苏令人意识到危机解除,抽空往床榻上看了眼,这一眼立让苏令人快步往床榻上去,瞬间在床榻上翻被揭褥。 第三百零四章 夜出城 这是在找紫晶手珠。 毕婶同看了眼,回头走出内室,低声与夜十一道:“大小姐快带毛小公子走吧,苏令人有我照顾,没事儿的。” 回到主院,夜十一想着苏令人爬在床榻上找紫晶手珠的情景,直到迟许多的晚膳尽数摆上桌,她仍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大小姐,用膳吧。”阿苍将筷子递给夜十一。 夜十一接过筷子,看着眼前的白米饭,抬眼问阿苍:“毛丢醒了么?” 阿苍回:“阿茫在隔壁守着,倘醒了,会第一时间来报的。” 那就是没醒。 “意伯把膳食送到万终院去了么?” “送了,毕婶亲自到院门口接的,还同意伯说,苏令人已经睡下了。” “姑姑不是还用晚膳么,怎么睡下了?”夜十一蹙眉,复又想到苏令人为殷掠空针灸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大约是累的。阿苍,你让意伯多送一些补品到万终院。” 阿苍应诺,尔后道:“刚才西奎送来消息,说黄指挥使已给毛小公子找了个军户背景,今儿一早便正式进了锦衣卫衙门,成为堤骑。” 夜十一心下一动:“知道了。” “另外毛小公子下晌出城直往万树山庄这边,无人晓得,现城中毛庙祝找毛小公子找得很急,都找到黄府上去了。”阿苍迟疑着,“大小姐,要不要将毛小公子……” “她还没醒,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体温刚恢复,这儿又是京郊,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万一回城半道雷鸣闪电,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夜十一没同意阿苍的建议,做了另外的决定:“你让南柳走一趟土地庙。” 阿苍担心:“那要是遇到黄指挥使……” 夜十一道:“就算没遇到,毛庙祝也会同黄指挥使说的。” 为找殷掠空,毛庙祝找上黄府,人确定在哪儿没事儿,毛庙祝于情于理也得往黄府说一声,毕竟黄芪肖还是殷掠空的师父。 她既能让南柳走一趟,就不怕让黄芪肖知道他徒弟在她的万树山庄里。 “那……” “他是毛丢的师父,也是真心待毛丢,毛丢同我走得近,在花督主欲围八仙楼那一回,他便知端倪。”阿苍舀了碗鸡汤搁她跟前,夜十一顺势舀了口汤喝:“这回透个底给他,往后也好办事儿。” 南柳很快夜出万树山庄,拿的是葭宁长公主的牌子,进城毫不费力。 到土地庙时,毛庙祝找不到殷掠空,正同两个被黄芪肖调派出来帮忙找殷掠空的堤骑急眼,南柳进庙后院看到,三人也看到了南柳。 俩堤骑对毛庙祝那是压着心气,毕竟是他俩最高首领唯一徒弟的叔父,就是被问得上火,那火也得压着,瞬见到不速之客南柳,二话不说,怒气匆匆便上前寻茬。 “我家大小姐让我来告诉毛庙祝,毛小公子无碍,正在万树山庄做客,请毛庙祝不必担心。”南柳快俩堤骑开口找茬一步,很及时地止住俩堤骑的心火。 “你说的是真的?” “你家大小姐是哪一位?” 纵知这种事儿没玩笑的必要,更知万树山庄姓夜,俩堤骑还是谨慎地确认一番。 毛庙祝则不管真不真和什么万树山庄,他上前劈头便问:“你说我家毛丢没出事儿?” 南柳点头:“没事儿。” 是出事儿了,还险些失温没命,大小姐为救殷掠空,都能设个套给万终院的苏令人钻,大小姐这般着紧,有事儿也得变没事儿。 答完毛庙祝,南柳有阿苍转达夜十一的意思在先,接下便回俩堤骑: “我说的自然是真的,我家大小姐乃静国公府大小姐。大小姐也说了,倘遇到锦衣卫衙门的差爷,还请差爷转达下我家大小姐对黄指挥使的问候。” 已经确定殷掠空安然无恙,且在京郊的万树山庄里做客,俩堤骑很快离开土地庙,速去通知黄芪肖,将还在外找殷掠空的红校尉与其他堤骑召回。 俩堤骑一走,不待毛庙祝多问什么,南柳便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黄芪肖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同红校尉在前往花宅的道上,闻言俩匹马儿立转个头,没说什么,立往城门方向。 黄芪肖主导,红校尉跟着:“大人,我们这是要出城?” “臭小子待在万树山庄,我不放心。”黄芪肖一听俩堤骑说夜十一问候他,便有种被花雨田问候之感。 恶鬼与小老虎,这只小老虎还越长越壮,他深觉万树山庄就是个虎穴,指不定他徒弟进庄里,不知得付出何等代价。 红校尉闻言道:“大人是担心万树山庄的那条万恶道?” 黄芪肖道:“你可别小瞧万恶道,早年我领教过,当时葭宁长公主尚在,倘不是我身上的飞鱼服还有点儿作用,万树山庄下人认得,不必等葭宁长公主下令,我就已去掉半条命。” 他的身手,红校尉最是清楚,连他过万恶道都得去掉半条命,可以想见他徒弟要过万恶道,除非有人接送,不然性命难保。 “那毛丢现今在万树山庄……”红校尉确实很清楚黄芪肖的身手,一被黄芪肖点明,他恍过悟来,立紧张起来:“他是怎么进的?”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黄芪肖想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他都不想看到。 黄芪肖远远便取出锦衣卫指挥使的牌子,守城门的城守本听到马蹄声,还想上前拦下,一见牌子立转身开城门。 黄芪肖红校尉两匹马儿出城后,俩城守又把城门关上,架横木之际,两人奇怪地嘟囔。 “今晚是怎么回事儿?连夜进城出城的人那么多,使的牌子还尽都不凡!” “可不是么,葭宁长公主、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个个,咱谁也不敢得罪,幸好咱眼还没花,要拦下一个,咱可吃罪不起……对了,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东厂督主!” “对对对!” 吓下个人,连东厂督主都出动了! 俩城守守着城门,都觉得今晚月儿不怎么圆,月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角落里,兴许正在发生着他们这种小人物想也不想到的大事儿! 第三百零五章 道鸱鸮 黄芪肖红校尉一到万恶道,便下了马儿。 万恶道路口十二时辰有万树山庄的下人守着,两人这么一下马儿,守路口的庄里下人便知是知规矩的,出去问明白,便让两人稍等,一人陪着,另一人速骑上守点长备着马儿回山庄通禀。 一刻多钟后,黄芪肖红校尉重上了马儿,跟在往山庄通禀的庄里下人骑向万恶道尽头。 十丈之外的田野小山坡上,照壁站在花雨田身侧,直看不到三匹马儿,尽数消失在夜色中,花雨田仍未开口指示,他也沉得住气儿。 花雨田目光沉沉,背着月辉,面容尽隐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喜怒,拿不准进退。 “照壁,你先回城,我明儿一早再回去。”站了会儿,花雨田取下腰间的牌子递给照壁:“倘东厂有何事儿,秦掌班或凌千户问起来,你让他们到花宅等我。” 照壁接过牌子:“是。” 照壁走后,花雨田没再在小山坡上干站着,趁着夜色,踏着绵绵不断的绿茵,他迅速逼近万树山庄的百丈范围。 待客,一般都在苗初院锦春堂。 在夜十一眼里,黄芪肖红校尉仅仅是万树山庄的客人。 黄芪肖红校尉在锦春堂坐了会儿,便见夜十一款款而至,身边只跟着一个大丫寰,他们都认得,是叫阿苍的。 “夜大小姐,这么晚还来打扰,还真不好意思。”黄芪肖坐堂上左首座,红校尉居二,终归是客,主人家到,他站起身略表敬意。 也是他徒弟状况不明,否则就以他的身份,管他什么静国公府大小姐,他才不会起身相迎主动献出敬意示好。 夜十一上前福身:“见过黄指挥使、红校尉!” 福完身,她行至黄芪肖对面右首座坐下,阿苍站到座后。 丫寰早给黄芪肖红校尉奉上香茗,夜十一刚坐下,丫寰再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退下。 “夜大小姐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夜深人静,黄芪肖并不打算留太久,奉茶丫寰一退出屋里,他便开门见山地直言:“毛丢呢?我来带他回去。” “黄指挥使莫急,毛小公子好得很,这会儿正睡着,冒然移动也不太好。”夜十一俱实以告,“不如这样,难得黄指挥使到我万树山庄来做客,今晚便在庄里屈就一晚,不知黄指挥使与红校尉意下如何?” 红校尉皱起眉头,倘他们今晚真在万树山庄里过夜,就算他们是锦衣卫,可放在满权贵的京城,明儿坊间必然也多得是风言风语。 永安帝最忌厂卫同豪门世家走得太近,何况夜家还是夺嫡四豪门之一,他与大人留下过夜,此举无疑是自掘坟墓,夜十一聪慧,不可能想不到。 而想到却这样说,夜十一是何意? 黄芪肖抿唇:“夜大小姐该明白,这不可能。” “黄指挥使与红校尉今晚连夜出城,到万恶道知规矩下马儿,再由我庄里的人领二位进庄,虽是夜深人静,难保有昼伏夜出的鸱鸮全程目睹。”夜十一笑得极其善意,“可不可能,明不明白,相较于此,孰轻孰重,二位更应当明白。” 黄芪肖正色道:“多谢夜大小姐提醒!” 红校尉也明白过来,夜十一意在提醒,并非真想留他们在庄里过夜。 时辰不早,夜十一同不想再多言,转头问阿苍:“毛小公子可醒了?” 阿苍回:“来前,阿茫还守着,毛小公子睡得安稳。” “毛丢怎么了?”黄芪肖闻言立问。 “没怎么,已无大碍,往后还请黄指挥使看好毛小公子,莫再让毛小公子莽撞行事。”夜十一言罢吩咐阿苍,“带红校尉去主院。” 红校尉看眼黄芪肖,黄芪肖颔首,阿苍应诺走在前,红校尉立跟在后面。 阿茫踏出厢房,刚想前往苗初院通知毛丢醒了,便见阿苍带着人往这边走,她停下脚步:“阿苍?” “阿茫,毛小公子可醒了?”阿苍走在近前问。 “醒了。”阿茫往阿苍身后看,“红校尉?” 红校尉冲阿茫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待红校尉抱着半睡半醒的殷掠空至苗初院锦春堂时,黄芪肖已等得望眼欲穿,看到红校尉身影便迅速迎上前。 “夜大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儿?”见殷掠空有些虚弱,黄芪肖回头问夜十一,问得有些气势汹汹。 “毛小公子擅闯万恶道,陷入万恶道陷阱,被冻伤了,得及时医治,现已无大碍,只需回去好好歇息,注意保暖,莫再失温,也就好了。”夜十一回道。 黄芪肖想了想,据他所知,方太医安有鱼今儿皆不在万树山庄里,万树山庄本身并无医者:“不知是哪位救的毛丢?” “山庄里的赤脚大夫,便不劳黄指挥使挂怀了。”夜十一无意多言,“阿苍,你与秋意伯一同送黄指挥使红校尉出庄。” 黄芪肖接过红校尉手里的毛丢,走出苗初院,至山庄大门外,有辆大车停在两人眼前。 “两位大人,大小姐说,夜深风大,毛小公子不宜此时再得风寒,命我备下大车,好妥善安置毛小公子,还请黄指挥使莫要嫌弃。”秋意伯客气有礼地解释一番。 阿苍随后道:“大小姐知黄指挥使不喜坐车,倘黄指挥使红校尉不便,不知可容我一同随车?好在车里照看毛小公子。” 徒弟是他的徒弟,结果人家安排妥当不说,连话儿都说到这份上,黄芪肖开口便拒绝:“不必。” 言罢,让红校尉弃了两匹马儿,上车权当车夫,他则自个抱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毛丢上了大车。 师徒俩一坐稳,坐上轻驾的红校尉便挥鞭斥马,大车很快起行,沿着万恶道往外走,慢慢融入夜幕。 阿苍早回了主院,秋意伯则等在苗初院。 直至大车出了万恶道,秋意伯得了守路口的庄里下人回禀,方到主院向等在风起堂的夜十一请示:“大小姐,还跟么?” 夜十一轻摇头:“不必。” 再无吩咐,秋意伯退下。 临睡前,夜十一看着轮到守夜的阿茫为她铺着床,终是不太放心,嘱道:“明儿一早,你回趟城。” 第三百零六章 腿儿伤 三更天左右,阿苍进屋,同阿茫耳语几句。 夜十一睡得不熟,听到丁点儿动静便醒了,睁开眼坐起身:“怎么了?” 阿苍没想吵醒夜十一,万分小心翼翼,没想还是吵醒了,带着自责走进内室,近前撩开帐幔:“大小姐,意伯刚才来报,说万恶道末段刀山阱陷中残留血迹,有人闯了,也跑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夜十一想着最有可能会是谁。 “子时初。”阿苍说着意伯按照发现血迹的时间,与血迹干涸程度判断出来的大概时辰。 子时初? 那会儿黄芪肖红校尉早带着殷掠空回城。 夜十一对同站在床榻边的阿茫道:“你让星探查一下,夜里进出城的人,都有谁。” 阿茫应诺。 花宅,荫疏堂。 尹伯奉上茶退下,屋里便只余一早找花雨田,经照壁转告花雨田原话后,到花宅里来坐着等人的凌千户。 “督主到底去哪儿了?”干坐了半个时辰,凌千户已有些坐不住,满面不耐烦。 照壁不为所动:“督主只说,倘东厂里有谁找,便转告到这儿来等。” 再多的,无可奉告。 凌千户胸口起伏,纵气得很想将照壁按下脑袋揍一顿,他也只能忍着。 一他打不过,二照壁是顶头上峰的人。 花雨田一回花宅,便得尹伯的通禀,知凌千户在宅子里已等了他个把时辰。 “什么事儿这么急?竟真等到这儿来了。”跨进荫疏堂,花雨田径自走向上首座。 凌千户赶紧起身,与照壁同时行礼。 复得花雨田示意坐下说,凌千户仍坐在左下首,照壁则站到花雨田座侧略后的位置,十足尽忠尽责。 “督主先时让查的那个进入连府的人,已经可以确定,确实已被灭口。”凌千户受命彻底连家是否有不轨举动,他跟查了许久,没想只跟查出一具被抛至荒井的尸体。 “何时?”在女官之死一案被破,黄芪肖向永安帝呈上结案折子之后,花雨田便接到了永安帝下达彻查连家是否与山东有牵扯的秘令。 上回秘令,因着夜十一,让他在莫息无孔不入的防卫中撬出一角,及时让柴左侍郎改了最后秀女入选名单,永安帝很满意,嘉奖赏赐,一样不少。 这回还是秘令,他依旧得悄悄行动。 至少是不是像上回一样,在执行的过程中被诸豪门猜到想到,他便不管了。 有时候透出的丁点儿风吹草动,能更好地助他洞悉一切,让结果让永安帝更加满意。 “昨夜三更初,连家下人自府里后门出来,肩着扛着个麻袋,往城东走,进了一处荒宅,寻到一口深井,连人带袋投入井中。”凌千户昨夜亲自追踪,故细节他说得清楚。 三更初? 也就是子时左右。 他子时自万恶道返回,连家则是在子时毁尸灭迹。 凌千户是武将,对鲜血的味道很熟悉,自花雨田入内,他便似乎闻到了,只是不太确定,现与花雨田坐得近,闻得更为清晰,他不禁将视线落在花雨田的下盘。 照壁也早发觉,只是不动声色而已,凌千户这一眼,让他不禁横向凌千户。 花雨田抬手示意照壁收起敌意:“没关系,我受伤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照壁立将横目移开。 凌千户闻言,则赶紧收回视线,埋着眼,不敢对上正看着他的花雨田。 “此人一直是钱经历与连家的中间线人,现今他死了,死人开不了口,死无对证。”花雨田慢慢移开眼,也不在意他右小腿儿伤口还在渗血:“不过,但凡是人,就不可能无根无萍,弄清楚尸体的身份,再从他的身份背景查。” “……是。”凌千户应得艰难。 倘那中间线人的身份那么好查,他早查出来了。 花雨田全然忽视掉凌千户那一副不敢不应的难看表情,下一句便往屋外喊:“尹伯。” 尹伯一直候在屋外廊下,这一喊,他立刻踏进屋子。 “送客。” 尹伯:“是。” 行至凌千户跟前:“凌千户,请。” 凌千户起身,礼数周全地告退。 直退出花宅,他看着已关上的花宅大门,回想花雨田腿儿受伤一事儿,一时间想得入神。 殷掠空在隔日晌午清醒过来,看到毛庙祝的第一眼还有些茫然,仿佛想不明白她明明是在进万树山庄的道上,怎么睁眼就能看到她叔呢? “醒了?”毛庙祝担心得快火烧眉毛,终于见侄儿睁眼,他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吃粥?还是吃烧饼?或者是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要不喝汤吧?是骨头汤!叔早褒好了,放在厨房里温着,叔这就去端来……” “叔……”殷掠空气弱地唤声,打断毛庙祝叨个没停的话语:“我怎么回来的?” “昨晚很晚,黄指挥使和红校尉亲自送你回来的!”毛庙祝答完又不满地念叨起来,“你说说你,也不小了,要出城办事儿,好歹跟叔知会一声!没想刚成为锦衣卫,你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回来,真是担心死我了!我看啊,你还是算了,等待会儿你师父过来,我跟你师父说说,还是别让你进锦衣卫了……” “此话不妥。”说曹操曹操到,黄芪肖同红校尉一前一后踏入殷掠空寝屋,人未到声先到地回了毛庙祝一句。 见过礼后,毛庙祝搬俩凳子让黄芪肖红校尉坐下,疑惑道:“怎么不妥了?我家毛丢刚进衙门一日,昨晚便那般被抱着回来!” 殷掠空浑身没什么力气,慢慢坐起身,还是可以的,坐起后靠在床板:“叔,我没事儿……” 毛庙祝怒瞪:“还说没事儿,差点就……” “都是我这个做师父的照顾不周,让毛庙祝担心了。”黄芪肖虽也生着殷掠空擅自行动的事儿,终归进锦衣卫衙门并非小事儿,可不是说进便进,说退便能退得了之事:“倘毛庙祝信我,那么接下来我会好好照顾这个臭小子的。” “我自是信黄指挥使!”官民悬殊,毛庙祝哪儿敢不信啊。 红校尉问殷掠空:“你觉得如何?可有哪儿不舒服?你师父的牌子在我身上,你要不舒服,我到太医院请安太医来给你瞧瞧。” 第三百零七章 关莫家 听到连太医都要请,毛庙祝浑身舒坦了些,总算真正相信他侄儿所说的,侄儿师父与红叔其实都是真心待他侄儿一话儿。 知黄芪肖来,除了看他侄儿,应还有旁事,他起身说去厨房把清粥与浓汤再温一下,待会儿端进来给他侄儿吃。 言罢,便出了殷掠空寝屋,留出空间让黄芪肖好同他侄儿说说话儿。 “到底怎么回事儿?”毛庙祝一走,黄芪肖脸色骤变:“好端端地你闯什么万恶道!” 红校尉关切之色尚在,只是这会儿他也帮不了殷掠空,看着殷掠空摇头,大有你臭小子又惹你师父生气了。 殷掠空很有眼色地装病弱:“师父,我还有点儿冷。” 黄芪肖粗鲁地将被子往殷掠空身上又拉了拉:“冷死你算了!” 上辈子不知烧了什么香,这辈子竟收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徒弟。 光想想,他就肝疼! “快说!你去万树山庄到底是想干什么?”别想转移话题蒙混过关,黄芪肖下一句便打回主题,且一脸再不实言看为师怎么处置的坚决。 “夜大小姐到万树山庄将养身子,我昨儿又刚如愿成了锦衣卫,一高兴,就想着告儿夜大小姐一声……”说到这儿,黄芪肖一双眼看她更火了,殷掠空被盯得气弱不已:“师父,你别生气,我就是兴奋过头了,一时没想后果……” 也是没领教过万恶道,纵听闻过威名,她也觉得凭她身手,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总能闯到尽头万树山庄的大门近处,届时十一晓得是她,肯定会放水让她进庄的。 没想到…… “技不如人!自恃过高!不知死活!”黄芪肖接下道出殷掠空后怕后悔的一连斥词,“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只想着如何立功升官,哪儿有你这般花花肠子!” 真是气死他了! 红校尉也觉得殷掠空这般着迷夜十一实在不可取:“毛丢啊,我跟你说,就算你心悦夜大小姐,前提也得你有那个资格。倘无资格,就算你侥幸闯过万恶道,你还能进得了万树山……” 顿停,他想起来,毛丢还真在昨晚进到万树山庄了,改道:“就算进得了万树山庄,你看看你,都去掉半条命了吧!” 说到底,不管是黄芪肖还是红校尉,他们都极不赞同殷掠空与夜十一走得太近,偏就昨晚夜十一还就着殷掠空擅闯万恶道一事儿同黄芪肖打了个招呼。 这招呼可不是普通的问候! 既在黄芪肖心里划出一条明道,又给殷掠空赏颗剑枣。 殷掠空脑海中,虽没怎么进入万树山庄,并在万树山庄九死一生的印象,不过她能被她师父与红叔亲送回土地庙,可见昨晚她中陷阱昏死过去之后,夜十一发现了她,并通知了她师父领人。 想起昨晚昏死前那彻骨之寒,她问:“昨晚是谁救的我?是不是夜大小姐?” 黄芪肖真想一掌往殷掠空脑袋扇下去,他也真的举起了大掌,幸在被红校尉及时阻止了。 “是夜大小姐身边的赤脚大夫!你也别忘了,你会遭遇失温之险,也是中了她家山庄的陷阱!”大掌扇不下去,黄芪肖只恶狠狠瞪着不肖徒弟。 “这不能怪夜大小姐,是我没打招呼就闯了万恶道。”在黄芪肖能钉死人的目光下,殷掠空越说越小声。 黄芪肖恨铁不成钢:“我看夜大小姐救你救多余了!” “师父……” “别叫我!” “昨晚,夜大小姐可明白地同你师父问候了。”红校尉意味深长,“毛丢,你可得好好想想后果。” 问候她师父? 十一这是想她俩亲近的关系摆明面上? 厂卫不同于其实衙门,永安帝自来忌惮厂卫站营,只要敢冒一撮苗头,被永安帝盯上,那离斩草除根之日也就不远了。 十一不可能有此念,那是为何? 见他徒弟陷入沉思当中,黄芪肖压着恼火道:“昨晚夜大小姐也提醒了我与你红叔,让我们先想好说词,不能让那些昼伏夜出的鸱鸮趁机朝我们锦衣卫吐脏水。” 十一果无此意! 问候她师父,意在让她师父亲领她回城,该是十一生气了,想借由她师父之手教训她,让她往后办事儿更能思前想后,莫要莽撞,枉丢了性命。 想通了,殷掠空双肩垮着,整个人从里到外萎靡不振。 “好了好了,大人你看,毛丢也知错了。”红校尉见殷掠空被训得没了精气神儿,他赶紧出声打圆场。 “昨晚进城出城,避不过时刻盯着的眼睛。”心火尚冒着,黄芪肖也没忘嘱一声:“倘有谁提及,都说是到京郊查有关鸿运码头凶杀案去了,记住没?” “记住了!” “记住了……” 前一声中气十足,是红校尉的,后一声有气无力,是他徒弟的,黄芪肖气到没法气,反而笑了。 这一笑,直把红校尉殷掠空给惊着了。 “大人?” “师父……” 黄芪肖出奇地和颜悦色:“不是说要爬到最高峰么,怎么?就踢到一块硬石头,就蔫了?待你真做到了,届时你也就有资格争一争静国公府大小姐了。” 殷掠空全身木着,觉得她师父这样反常,实在诡异。 红校尉也被吓到了,他重度怀疑他家大人是被徒弟给气大了,不然怎么会怒极反笑呢。 “师父,刚说的那个案件,似乎事关莫家……”木了会儿,她叔还没端吃的还给她,殷掠空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道:“是皇上下明令了?” “昨儿个刚下的明令,自京衙转过来,此后由咱们锦衣卫接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案子刚接手,其实也没多少线索,黄芪肖会为昨晚仨人进出城的理由扯到这个案件上,也不是尽然胡扯,他斜不争气不省事的徒弟一眼:“从京衙查到一半的线索来看,鸿运码头在京郊有一个据点,这个据点不为外人所知,估计不怎么见得光。” 殷掠人喜滋滋道:“那咱连夜进出城查线索,也就顺理成章了!” 黄芪肖凉凉地看着她,看得她再喜不出来。 红校尉则暗笑。 这时毛庙祝端着膳食进屋:“毛丢,你饿坏了吧?快吃点儿粥,再喝点汤。” 殷掠空觉得她叔就是她的救星! 第三百零八章 苑马寺 习二少时之婉定亲的大喜之日,谢八被英南候禁足。 阿茫自城里回到万树山庄,不仅带来殷掠空确已无恙,今儿已到锦衣卫衙门如常上差的消息,也提到了谢八被拘在英南候府不得出半步的禁令。 “当初倘非因习二少爷,谢八小姐也没那么容易被我利用,稀里糊涂地顺着我的意将左副将花姨娘捉奸在床,继成就谢马蜂之名。”夜十感叹着,不由想到冯三。 同样是思慕错了人,只是谢八比冯三要幸运得多,谢八得到的教训仅仅是与心悦之人自此无缘,冯三却是受到了人生最沉重的毁灭性打击。 阿苍跟在旁听到,逐想起另一事儿:“大小姐,后日便是秋季皇家狩猎的日子。” “毛丢既已安好,届时也会随着厂卫出动,确保猎场安全。”夜十一略有婉惜,“倘不是我还得养病,今岁我也该参与了。” 往年以她年岁尚小身子弱为由,她父亲说什么也不许她参与。 说到皇家狩猎,阿茫自东角那儿听闻一事儿:“大小姐,我听东角说,今岁起来,有几家豪门子弟皆有意接近今宁公主。此次狩猎,就有不少人打听今宁公主参不参与,其中一人,都打听到大皇子那儿去了。” “今宁表姐……今岁十二了。”再过一年,十三岁,就该自内学堂肆业,开始招附马,再过两年及笄,便可下嫁,夜十一想着改变了主意:“帮我备套男装,适合狩猎的。还有那个人,那个打听到大皇子那儿去的豪门子弟,让东角给我详细信息。” 谢八在英南候府闹得很凶,将整个静香院闹得鸡犬不宁。 英南候完全不理会,只要拘着谢八不出候府,在习时两家的大喜之日闹腾惹出祸端,就是将静香院拆了重建,他也不介意。 谢元阳没他祖父那么好脾性,自国子监下学回到英南候府,要回到他的匀阳院,得经过静香院,在院门口,他就听到乒乓作响绵绵不绝砸东西的大动静,间或带着他小姑姑怒骂诅咒时之婉不得好死的声音。 他真是听不下去了! 拐进静香院,一路闯到谢八寝屋,沿途丫寰婆子跪一地,谁也不敢拦,这个时候谁也都不太想拦,来个人制止一下她们家八小姐发疯发狂也好。 直踏进寝屋,谢元阳看着连脚都插不进去的地,皱了皱眉,古关立扶着他踏着满地的碎片残楂走进内室。 谢八坐在内室窗边榻上,整个屋,也就这张榻还算干净整洁能坐得下人。 她知道她阳侄儿进屋了,没赶人出去,已是看在她长兄面份上,想要她开口理人,没门儿! 好不容易移到榻边,古关松手,谢元阳示意古关出去,让他同他小姨只两人地好好谈谈。 “小姑姑,时小姐乃时尚书之女,唯一的嫡女。”谢八闻言转过头来瞪他,谢元阳也不惧,继续说下去:“俱我所知,时尚书视时小姐为掌上明珠,义兄又是花督主,可非小姑姑能这般随意诅咒之辈。” 听到花雨田,恶鬼之名太过响亮,谢八纵不想理会谢元阳,这会儿也被惊得出了声:“花督主?他是时之婉的义兄?这不可能!” “咱谢家,有祖父候爷、皇后姑母,再有我父亲任浙江巡抚……”谢元阳年十二,为谢世子嫡长子,自小被导应有长兄风范,下面也未再同胞兄弟,只一嫡一庶两个妹妹,他自知谢家嫡长房这一支的重任,全然落在他身上:“三叔乃祖父嫡次子,一身才学抱负,却只能任苑马寺寺卿,从三品,官阶不算低,可小姑姑你说说,苑马寺是做什么的?” 谢八再不济,她也知道苑马寺是做什么的:“养马……” “那小姑姑再说说,三叔堂堂英南候府三爷,为何会落得个官阶不低,实则一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的下场?”谢元阳再问。 谢八语塞。 谢元阳把大迎枕往榻内移了移,他也往里坐,更靠近些谢八:“小姑姑,那你可知道,当初我父亲你长兄能得浙江巡抚一职,皇后姑母付出了何等代价?” “什、什么代价?”谢八懵了,被谢元阳连连发问,她再愚昧,也听出点儿端倪:“阳哥儿,你给小姑姑说清楚!” “苑马寺共有六监二十四苑,督养大魏马匹,听命于兵部,兵部江尚书又与宁尚书交好。”谢元阳边说着边看着谢八,知倘他不讲得明白些,他小姑姑根本没能从那些弯弯绕中听出个道道来:“简单点儿来说,夺嫡四豪门水火不容,三叔虽为苑马寺首官,却得听命于江尚书的各种调派,兵部是什么地方,其中厉害关系,不必我多言,小姑姑应当晓得。宁家要给三叔小鞋穿,只需利益相宜,江尚书随意挑个借口找个茬,就能让三叔吃罪。轻重不说,咱谢家颜面何存?” 谢八听了大半天,谢元阳意思说得清楚,她是听明白了,可她长姐到底为她长兄任浙江巡抚一职所付出的代价,她阳侄儿根本没提到一丝半点,且还扯到了她三哥…… “你所说的这些,跟时之婉有何干系?”复杂的事儿,谢八有自知之明,她压根就想不来,也不再纠结她皇后长姐同永安帝做了什么交易,直接回到最初的问题。 谢元阳慢慢往外蹭,直蹭下榻,瞅准块空地站好,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只是想告诉小姑姑,咱谢家情势并不如坊间所传那般好,小姑姑就莫再给英南候府树敌了。” 她早前就知道,自她长姐当上中宫之主,永安帝便不容她谢家拥有更大的势力,明里暗底打压,丝毫不允打破夺嫡四豪门保持平衡的局面。 故她父亲闲赋在家,她三哥成了养马的头头,只她长兄在三年前,突然得到永安帝重用,赶赴浙江肃清贪官污吏,虽是烂摊子,却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时她不太懂,只觉得她父亲在说此事儿时,面上是久违的欢欣鼓舞,她便知这事儿该是大喜事儿,也以为该是她皇后长姐的功劳。 如今听她阳侄儿话中之意,这其中竟还有她不知的内幕。 第三百零九章 谢形势 她阳侄儿既能晓得,那她父亲自也是心知肚明。 然不管是父亲还是皇后长姐,这三年来他们劝导她许多,却不曾同她说过这些。 倘非今时今日,阳侄儿见不得她发疯地咒骂时之婉,进院来同她说了这些,挑明当初长兄得浙江巡抚之职的来之不易,她还被蒙在鼓里! 谢元阳走后,谢八在榻上静坐至日暮,方招了红柑洗漱梳妆,允了满院的丫寰婆子开始将院子里里外外收拾整齐,物什归位。 当晚,英南候便收到了谢八的歉意。 谢八前脚刚走,谢元阳便被招进铭名院。 谢元阳心知肚明英南候寻他何事儿,何况还是他小姑姑刚出铭名院的这个关头。 “你同你小姑姑到底说了什么?让她态度变得这么快。”英南候端坐临瑟堂上首座,长房长孙礼毕坐下,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孙儿没说什么,只是同小姑姑分析了下谢家现今的形势。”谢元阳如实道。 英南候自来便对长孙很是满意,诸事不必他操心,深有他长子小时的风范,听谢元阳此刻这般言道,他来了考校的兴致:“那阳哥儿说说,现下是什么形势?” 谢元阳道:“孙儿直言,祖父可莫生气。” 英南候笑着摆手:“不气不气,说吧。” “祖父闲赋,已无仕途可能。父亲远任,已有三年,都说再有两年,父亲便有机会调任六部,可说容易,到底如何,谁能预料?临了都有事变,何况远在两年之后?”说完祖父父亲,谢元阳说最后一个:“至于三叔,三叔原为兵部郎中,正五品,官阶不高,但在六部,前途不可限量。五年前皇后姑母入主中宫,江尚书寻了个错,便上折子将三叔训了一顿,皇上名为体恤三叔,实则借机贬三叔,将三叔明升暗降地调任为苑马寺寺卿。” 五年前他仅七岁,并不懂这些,还是当时同样受到永安帝打压的父亲同他说的这些,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明白。 他父亲意在从小灌输他这些东西,消化不消化得了,从来不在他父亲的考虑范围之内。 幸在,他并不蠢,接受能力也高。 就算当时听不太懂,事后他寻府中门客谋士私下请教,也让他梳理出一番首尾来。 谢元阳顿了顿,总结:“祖父,咱谢家的形势,并不佳。” 就因着谢家出了一位中宫之主,便如当年先元莫皇后未薨逝时,莫家受到的打压一样。 英南候听着看着谢元阳,末了欣慰地点头:“明渠仅你一子,你也争气,未曾辱没谢家门楣,更不曾让祖父与父亲失望过。” “孙儿觉得,小姑姑任性妄为,那是因着不知咱谢家形势,便同小姑姑说了这些。”谢元阳未提谢皇后在谢世子得浙江巡抚之职一事儿上所付出的代价,他下意识地隐瞒了。 他祖父对他小姑姑并不信任,总觉得小姑姑口无遮拦,不能让小姑姑知太多事儿,纵然他也这般觉得,可相较于同时得罪时家与花雨田,权衡这下,他还是选择暂且信他小姑姑一回。 希望最后他临出静香院时,特意回去嘱咐小姑姑得保密的话语,他小姑姑能听得进去,也能时刻谨记着。 英南候叹道:“倘香姐儿经你一番苦言,能往后让我省些心,你当记一大功!” 谢八闺名,谢幼香。 次日谢皇后听到谢八已经消停,不再闹腾的消息,也是安心了不少。 过了一日,花雨田腿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照壁没敢问,也是素来秉从主子不说他便不问的宗旨。 但秦掌班问了:“督主,你这伤……” “并无大碍。”花雨田没想说,“明儿便是皇家狩猎,狩猎场早被厂卫清理过,确定安全,一切就绪。但难保有意外,届时你同凌千户配合,务必要保护着皇上的安全。” “皇上的安全,不止我们东厂,还有锦衣卫那边派的人,不出意外,应该是易镇抚那家伙。”秦掌班下个保证,“督主也放心,我虽与凌千户不怎么合,轻重里外还是分得清的。相较锦衣卫,凌千户可爱多了,我会好好同他配合,绝不会出任何纰露。” 保证完,他仍对花雨田的腿伤念念不忘:“我记得督主受伤前,是出了趟城……” “好了,别猜了,是在万恶道受的伤。”花雨田觉得再任秦掌班胡揣测下去,大概能猜到猴年马月去,秦掌班老问不嫌烦,他都嫌烦。 “督主为何要去万恶道?”秦掌班一听是去了不祥之地,他立紧张起来:“这些日子夜大小姐可都在万树山庄里,督主这是去打探?” 花雨田嗯了一声。 “真是巧了,黄指挥使那边最近从京衙那边接手一个案子,那晚听说也到京郊查案去了,来来回回进出城,督主没撞上?”秦掌班对花雨田的话儿,从来都是不疑有他。 花雨田勾起唇:“黄芪肖倒是勤快得很。” “可不是么,深夜都查案。”秦掌班应完想起花雨田也是深夜闯万恶道打探,同样勤快得很,又想着花雨田从不做无用之功,他想起东厂手头上的皇差:“督主连夜出城,还让照壁先回,独自在京郊打探了一夜,可是查出连家与夜家有何牵连?” 花雨田被秦掌班无限的想象力说得没折了,索性将黄芪肖红校尉连夜进出城的真正目的同秦掌班说了。 说完,秦掌班一阵结目瞠舌:“那、那毛丢也太胆大妄为了!” 万恶道那是什么道,岂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闯得过去的? 他真心觉得殷掠空的胆儿肥,是真的肥,从先时敢推他家督主那一举,便可见窥得一斑! “能全须全尾出来,也是能耐!”惊叹完,秦掌班免不得再感叹下殷掠空的命大福厚。 “毛丢是黄芪肖的徒弟,又已正式成为锦衣卫,万恶道死一个堤骑,纵事后锦衣卫无法拿夜大小姐如何,静国公府却不得不忌讳。”花雨田想着殷掠空待夜十一那么好,夜十一待殷掠空应当也不差,没八分也有个五分:“夜大小姐不笨,怎能做出此等蠢事儿来?” 秦掌班听着不住点头:“也是!” 第三百一十章 左四爷 半夜,殷掠空被轻敲在窗棂上的响声惊醒,响声有节有奏,敲一下停一下,并不大声。 她下床往窗边走,没直接开窗,低声问:“谁?” “毛小公子。”西奎在窗外低低应声。 殷掠空听出是西奎的声音,立开了窗:“你……” “有事儿相求。” “是不是十一……” “不是。” 殷掠空顿松了口气儿,往窗外左右看了看,最后落在对面她叔的寝屋,一片漆黑,毫无动静:“快进来!” 西奎是晓得殷掠空真实身份的,闻言有些犹豫,殷掠空已年十三,他纵长上许多,男女夜半共处一室也不是很好,这太对不起阿苍了。 “怎么了?”殷掠空奇怪地看着迟疑不决的西奎,似想到什么,她也不勉强:“你要不进来,那就赶紧走吧。我叔有起夜的习惯,被撞见就不好了。” 她都不介意了,他一男儿反扭捏起来。 西奎身负任务来的,岂能无功而返,下一息便自窗跃进屋里,反手轻轻关上窗棂。 “说吧。”殷掠空在桌边坐下,也没点灯,适应了黑暗后,也能看到对方。 “毛小公子如今这般模样,大小姐晓得毛小公子定然精通易容之术,想请毛小公子帮西奎易下容。”西奎道出来因。 五更初,夜十一便起了身,洗漱换裳用膳,出发至猎场,踏出万树山庄之际,恰是寅时三刻。 乔装改扮成男儿偷进猎场,偷偷摸摸行事儿,夜十一并未带阿苍阿茫,明晃晃只带一人。 南柳并未逞强,西奎听闻此事儿,也自请暗处跟着相护,她没异议。 论暗处行事儿,暗宿比起明宿,可要高明许多,也更得心应手。 出万恶道,行至通往猎场小道,夜十一与易容后的西奎骑着两匹马儿悠悠走着,没想路旁有一人影闪出,挡去前路。 左四爷早埋伏在通往猎场小道的路旁,好不容易真见到有人自小道过,他也管不得势单力薄,直冲了出来,劈头便问为首的夜十一:“你可是要去猎场?” “什么猎场?”夜十一骑在马背上装傻,居高临下地看着突然窜出来,也不知是何人的少年。 西奎打量着眼前少年,觉得有些眼熟,蓦地想起来,他低声提醒:“大……少爷,是左家四爷。” 当初彻查左副将与花姨娘猫腻之事,是他带人查的,对于左副将花姨娘暗通款曲不伦生下的左四爷,他认得。 左四爷瞪大眼睛,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突被识破身份,他顿心生畏惧:“你、你们是谁?” 阖京并非只有一个左家,夜十一还在想着西奎所言的左家四爷是哪一个,便被眼前少年的发问问得不觉一笑:“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就敢挡我的道?” 再想起来,能让西奎拿起来说的左家四爷,应当是左副将那个左家。 “你、你能带我进猎场么?”左四爷看着夜十一脸上的笑容,尽管夜十一的话儿不怎么友好,还是让他心生希翼:“小公子身着清贵,又有私卫,肯定是能进得了猎场的……我求你,带我进去,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当小公子的小厮也行!” “私卫?”夜十一往西奎瞧眼,再回到左四爷脸上:“眼力不错,竟知这是我私卫。” 不猜小厮此等普通仆从,而是直言有身手足以护主的私卫,她觉得就凭左四爷这份眼力,实不该在这儿挡她去路才对。 “小公子可否答应?”左四爷执意进猎场,只要能进猎场,他也不管眼前有着蜜色肤色的小公子到底是哪一位豪门子弟了。 夜十一摇头:“你我素不相识,既你求我带你进场,可见你并无资格进场。倘我带你进场,你惹了事儿,我岂非得受连累?好端端的,我管这闲事儿做什么?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记得,自左副将花姨娘不伦之事曝光,左老爷便疑上左四爷的身世,后被证实,左四爷便被赶出左府,扫地出门后的左四爷,不仅衣食成了问题,连到国子监上学的资格也被剥夺。 稚子无辜,她倒是有几分同情左四爷,却不代表她会烂好心到不顾后果,随意带个麻烦进猎场。 再者说了,她也是偷偷进场,哪儿有人偷偷摸摸的同时,还在头顶戴朵大红花招人眼。 政治下的牺牲品,自来下场,都不会轻。 相较为兄报仇赔上性命的孔明辉,左四爷算不得惨,没了富贵荣华,至少还能活得好好的。 左四爷就算跑,也追不上马儿的速度,加上夜十一有心撇开他,他更没希望。 远远的,西奎回头看到左四爷坐在小路中间愤恨流泪的模样,恻隐之心微动:“大小姐,他这一生已与仕途无缘,想进猎场,也不知为何?” 有那样为世人所不耻的乱伦生父生母,纵才华横溢,亦无科举资格,被左家扫地出门,恩荫谋官,更不可能。 “为人子女,一夕人伦颠覆,被赶出国子监,被自小成长的家扫地出门,心灰意冷之下,大约能想到的……”夜十一没有回头去看左四爷的情景,也能想到左四爷被她拒绝后的不甘绝望:“唯有报仇。” “报仇?”西奎一惊,左副将花姨娘被捉奸在床,那可是大小姐一手策划,难道? “不必担心,阖京不知的事实,左四爷不可能知道。”不必问,光是看,夜十一就能猜到西奎这反应的当下,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倘他有知道鲜为人知的真相的能耐,那自去岁左副将花姨娘一死,他便该离开京城,另寻出路的觉悟。” 西奎疑惑:“大小姐是说……” 夜十一见时辰尚早,缓了缓马速:“左家以商起家,在京城好歹有头有脸,本以为左副将能为左家光耀门楣,未想出那样的不伦之事,抹黑不说,也让左家在同行中必抬不起头来。始甬作者已被处死,左四爷在一日,左家沦为坊间笑柄这事儿便过不去。能活至今,还那么急着报仇,连皇家狩猎都敢闯,可见左家早已有动作,这左四爷也是命大。” 顿了顿:“待今儿回去,你安排个人暗护着左四爷,想法子让他放弃报仇,离开京城。”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入猎场 西奎应诺,同时也明白过来,大小姐是说左老爷不会放过让左家蒙羞的左四爷:“纵非亲子,也是亲孙儿,左老爷……” “开始不会,自还念着血脉亲情,然日子一长,在背后被人私议笑话久了,左四爷这根刺便会越陷越深,越扎越疼。”夜十一看着前方山林,驱马继续慢行:“人一恼火起来,为了面子、利益、私愤,什么都做得出来。” 西奎久久不语,跟在大小姐身边越久,越发让他有种葭宁长公主尚在之感。 到山林跟前,夜十一毫不迟疑地驱马进入,她要进入猎场,得从山林另一端的缺口进入。 骑行入山林,西奎明显更加戒备起来。 “别紧张,这个缺口虽历来有厂卫轮流守着,但素来少有人经此进入猎场。此番排到锦衣卫,咱有内应,不会有事儿的。”事儿早就安排好,夜十一不觉得会出什么事儿。 西奎应诺,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夜十一也由着去,改说起左四爷欲进猎场的目的:“左副将花姨娘那事儿,明面上的仇人是谢八小姐,左四爷大概是知道谢八小姐也参与了皇家狩猎,想趁着这个机会报复谢八小姐。” 虽有些不自量力,但在混乱四散的猎场,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谢八小姐身边时刻有人,就算进得去,左四爷也不会有机会。”西奎按照实际情况揣道。 “希望左四爷也能想通这一点,早些回去为好。”夜十一想着倘左四爷还在那条小道上,再遇到谁冒然地拦上去,也不知会发生什么祸事儿。 殷掠空早等在缺口处,与另一名堤骑守着,时不时往缺口另一边的山林望,望得另一名堤骑都跟着一起望。 终于看到人,她跑出缺口迎到夜十一马前:“十……石大少爷!” “有劳毛小公子。”夜十一见到殷掠空也很高兴,却未高兴到忘了形,下马后指着前方缺口道:“这会儿应当有多少人进场了吧?” 殷掠空点头:“请!” 给西奎易好容后,西奎再转达了夜十一想让她做个内应,想让夜十一在今儿以石大少爷的身份顺利进入猎场,她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约好哪个出入口,她悄悄撇开她师父与红叔,早早候在指定的缺口等夜十一。 走过缺口,远远望去,底下一片葱葱郁郁,缺口的位置,恰在猎场范围边沿山坡高处。 之所以没有彻底堵上这个缺口,那是因着缺口另一边山林,经常有百姓为了生计而穿过这个缺口进入每到狩猎日子,便会被圈围起来的这边山坡下的山林采药打猎,永安帝以不得剥夺子民赖以生存的活计放任至今,为百姓所乐道之仁举。 当想要进猎场,她名义上却还在养病不好正大光明出现之际,她便想到了她皇帝舅舅施仁举而留下的这个缺口。 每回狩猎这个缺口都会派人驻守,且必定是她皇帝舅舅深深信任的厂卫,绝不会有第三方。 “顺着山坡下去,便真正进入猎场。”殷掠空年长四岁,纵知夜十一脑子要比她好使,她也总忍不住要叨个几句:“石大少爷可要当心。” 另一堤骑闻言,目光自一声不吭跟在夜十一身后侧的西奎身上收回,笑着道:“公子身份贵重,猎场箭矢无眼,可真要保重方好。” “自然。”夜十一扬起笑,回应殷掠空与另一堤骑的好意。 夜十一西奎骑马慢下山坡,殷掠空等到来接替她的堤骑一到,便也跟着下了山坡。 等接替的空档,另一堤骑瞧出西奎身手不凡,有意打探夜十一的身份,她自然不好实说,便打起太极拳,直打到接替的堤骑来了,另一堤骑也没能自她嘴里揪出点儿有用的信息来。 直让另一堤骑郁闷不已。 纵他身为锦衣卫时日较长,对京中豪门子弟的私卫有一些了解,他也着实想不出来,那站在蜜色少年公子哥身边浓眉细眼、精瘦挺拔的私卫有半丝印象。 姓石? 京中石姓的人可多了。 猎场位于京郊西北方,占地甚广,几近圈尽整个野生野长的西北平地。 倘要圈上西北方的山坡高山,那范围便更大了。 然山坡高山不好跑马,深入山林大型兽类更多,危险系数太高,毕竟只是一场玩乐,能进猎场的,不是皇家皇子公主,就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豪门子弟,谁也不愿在这儿出什么流血摔折的意外。 夜十一会选择在山坡上的缺口进入猎场,除了不会与太多人碰见降低被认出揭穿的风险之外,也因着山坡靠北,离她所在的万树山庄最近。 到山坡下,不必看圈地范围,耳际不断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动静已然在提醒她,她已进入猎场,随时可猎猎物。 “大少爷,此时已过辰时一刻,狩猎已经开始。”西奎有身手,耳力更佳,他能听到更远更多的声音。 皇家狩猎,历来自辰时一刻开始,至酉时一刻结束。 夜十一点头,两腿微夹马腹,轻斥一声,马儿慢慢在山林中渡起步来:“你去打探一下,看看苏大少爷在哪个方向,探好了回来,我去会会他。” 紧跟着夜十一的西奎犹豫起来:“可我一走,大少爷身边……” “没事儿。”夜十一拍拍马背上斜挂着的箭筒,是阿苍给她准备,箭筒不大,里面只十二支箭:“我的箭术不如何,吓吓小兽什么的,好歹也是可以的。” 她学骑射,是私下学的。 倒不是她父亲反对,只是她父亲觉得不能让她太过劳累,又要内学堂上学,还要学女红练五禽戏,再加上学骑射,那她肯定得累垮。 累垮倒没有,只是私下学的结果,同她不擅女红一般,骑术学得有模有样,这射箭就不行了,一是力道不够,二是精准度不行,跟常把花儿绣得不伦不类一样,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苏大少爷,苏秉屏,通政司苏右通政嫡长子,年十四,在国子监上学,已升入率性堂。 东角给的信息中,苏秉屏这人的才学不错,求学态度也佳,倘无意外,今年该能顺利毕业。 第三百一十二章 第二令 接下来是想游历求学走科举之道,还是靠恩荫谋个小官小吏历练个两三年再平步青云,还得看苏右通政的安排。 总的一句,苏秉屏品性不错,行得端坐得正,且好学谦和,照这样正直明亮地发展下去,只要中途不长歪,定能长成众闺秀心目中的良婿。 她就没明白,他是怎么同大皇子搅一块儿去的? 频频打听她今宁表姐的行踪,又与大皇子交情非浅,这个苏秉屏到底想干什么? 西奎去打探,还得回来禀报她,不能跑太远。 夜十一坐在马背上,也没个方向,马儿怎么走,就怎么走,慢得跟闲庭渡步一样,走了半晌,也没走出个十丈,小兽更没见着半只,让她技痒都没地练练手。 莫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毫无预召。 果然,没个有身手的人在她身边,一旦碰到有意隐藏行踪之辈,她很容易陷入危险。 夜十一意识到这一点时,莫息也开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 这口气,是认出她了? “皇上、四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甚少参与这般大型,危险因素又不定的活动的容兰郡主,及各家爷、少爷、小姐,都来了。”莫息觉得这些该同夜十一说说,说完一笑:“十一,你不会以为你装扮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吧?” 前世她小时嘴馋了,又偏爱装神秘,每回都是偷偷摸摸到广桃斋跟着排长队买桂栗糕吃,便是将自已白皙的脸涂成偏黑的蜜色,一身男儿装扮。 明明是自已名下的产业,却非得弄这么一番折腾,那时候他便觉得,他这颗青梅还挺有趣的。 那时候的她,也没现今这般重的心思,处处思前想后,时时机关算计。 夜十一没吭声,被识破是一回事儿,开口承认是另一回事儿。 拆穿就拆穿了,气一定不能弱。 莫息翻身下马,猎场不适合永书,他是带永籍进来的,永籍去办事儿,他身边这会儿也没跟人:“你要知道,你现在还在养病,应该呆在万树山庄里,而不是这儿。” 又往她身后山坡看:“你从缺口进来,今儿轮到锦衣卫看守,你是买通了谁?听说毛丢已成为锦衣卫堤骑……” “好了!”扯到殷掠空,夜十一已不得不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别装傻。” “十……” “蔽姓石,排长。” 莫息噙着笑往夜十一走近:“石大少爷,万树山庄甚是有名,万恶道一日内被闯两回,我的八部众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夜十一微眯起眼:“你又派人盯着我?” 万树山庄周边没星探,自万恶道开始,才布着人十二个时辰盯着,莫息派人盯着她周边,确实不难发现殷掠空擅闯万恶道那日的状况。 她也在事后得星探回禀,那晚进出城的人皆是宵禁时刻,城守见过三块牌子,她母亲的、锦衣卫指挥使、东厂督主。 后星探自花宅确定,花雨田确受了伤,加上谁有本事闯到万恶道末端,受了伤却又很快逃脱的闯入者,在京城缪缪无几,十之八九可以断定,那晚继殷掠空之后闯万恶道的人,就是花雨田。 “毛丢闯万恶道,是为了告诉你,他成功成为堤骑之喜……”莫息难掩酸意,“他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 “这不干莫大少爷的事儿吧。”夜十一补句,“你别伤害毛丢,伤害她,我跟你没完。” 莫息唇抿成一线,越抿越紧:“你很在乎他?” “对。”夜十一承认。 “你……”莫息一口气堵着,堵得心口发疼,遥想起前世,他似乎从来没听到过她这样坦然承认在乎他的话语:“那你在乎我么?” 在乎。 噩梦中,她是在乎的,只是这在乎到底是对他的亲情,还是男女之情,她却有些分不清。 不过现今是在噩梦之外,许多梦里发生的,现今都没发生,许多梦里没发生的,现今都发生了,轨迹得到改变,结果未知,她不知道到最后她会不会后悔,只知道眼前的这一刻,她没有后悔。 夜十一始终没有下马,她低斥马儿,让马儿走动起来,并无回答莫息之意。 马蹄声答答答地响,自莫息身侧走过,被她无视如锥刺在心上的疼如同漫天疾下的雪花,瞬间将他覆盖。 “花督主夜闯万恶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终归前世是夫妻,莫息了解夜十一,知道怎样能引起她的兴趣,引来她对他的注目。 夜十一果然立勒缰绳,让马儿停下往前的渡步,她回头看向莫息,他低着头,她又在马背上,她无法看到他的神色,但她明白,在这种事情上,他根本没必要诓她。 花雨田闯万恶道,并在末段刀山陷阱中受伤,然他到底有没有进过万树山庄,以花雨田的身手,要避过她万树山庄的层层把守,并不难。 “为什么?”夜十一无法肯定花雨田在那晚到底有无进入万树山庄打探。 “万树山庄里有他感兴趣的人,确切地说,刺探山庄里的那个人,是皇上此次密令中的密令。”莫息未吊夜十一的胃口,全盘托出。 夜十一翻身下马,她缓步走近莫息:“那个人……你是指姑姑?” 她喊苏令人从来都是亲昵地喊姑姑,莫息知道,闻言点头:“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她皇帝舅舅在此番给花雨田皇差当中,还包含了要刺探苏令人的第二密令,夜十一满目质疑地直视莫息。 前世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不知道,是在过后很长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慢慢也得知许多事情,回想过往,那些让他忽略的问题,看似平常合理无异,再回顾,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 花雨田皇差中的第二密令,便是他过后许久方自他父亲口中得知。 “长公主尚在时,便喜欢到万树山庄,后苏令人疯了,长公主将苏令人移至山庄,且请了高人,特意在山庄方圆百丈布置了足够令人闻风丧胆的种种陷阱机关。”莫息未正面回答夜十一,“这些,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可携手 提到她母亲,他提到她母亲! 夜十一疾步靠近莫息,站到他眼皮底下,他高她许多,她抬眼望尽他垂下的双眸:“你知道些什么?关于我母亲,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她激动得水光在眸中流动,迫切想知道真相的神情,莫息看着,有些不忍,但他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知道个结果,起因过程,他也在彻查当中,当下只能做一些提醒: “苏令人得疯魔移居万树山庄之际,长公主身子已然不太好,随之越演越烈,可就在这样的当下,长公主还是掏空心思遍寻世外高人,为万树山庄打造阻隔世人因好奇而擅闯的重重关卡。你吵着要见姑姑的时候,还哄你说,山庄里有怪物,吓得那时懵懂的你,不敢再提。” 有些事情,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她去彻查,比他去查要方便得多。 夜十一看着莫息,目不转睛,透过他此刻幽深得让她陌生的眼眸,仿佛脑子里有一千只蜜峰齐飞,又似一间空屋里针落可闻的寂静。 他说得没错,后来她母亲薨逝,她也没想过要到万树山庄,纵要避暑游玩,她都第一时间想到千花山庄。 当夜旭不乖不听话的时候,她还会拿母亲哄她的话儿吓她弟,让她弟至今对万树山庄有种不知所以然的惊恐。 连上回来,杨芸钗要带她弟在庄里转转,他都嚷嚷着有怪物,而不肯游阅下山庄的构造美景。 “你知道很多事情。”末了,缓过劲儿来,醒过神儿来,夜十一下了一个定论:“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一直在查的真相,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直逼他灵魂深处的质问,让莫息有些措手不及。 他想过,倘他同她说这些,以她的聪慧,肯定能发现他知道这些的异端,肯定会像此时此刻的发问,让他做一个选择。 是实言以告,并肩作战? 还是继续暗中查探,直至他也掌控到真正的真相? 或者他可以…… “倘我知道些什么……”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夜十一未等莫息说完,上前便抓攥他前襟。 莫息低眼,瞧着衣襟被她的小拳头紧攥着,没想今生她主动靠近他的第一次,居然是这样的情形,他慢慢弯起唇畔:“好,我们结盟,一起寻找真相。” 夜十一松开他的衣襟:“在某些事儿上,你我不可能结盟。” 夺嫡豪门,注定敌对。 莫息没让她退开,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但在某些事儿上,你我可以结盟。” 毒杀真相,或可携手。 “寻找真相?” “你中暑,继而上吐下泻,皇上亲临静国公府,那时你该试出结果了吧?” 本想退出他怀抱,手已抓住他环住她腰的手臂,想要大力拽开之际,听到他这话儿,夜十一顿住:“所以……” “所以剩下的,我们一起寻找。”直至前世他死,莫息也没能找出永安帝为何毒杀葭宁长公主的缘由,让他闭眼的那一刻,都觉得没脸前世早走的她。 而现今这个遗憾,居然成为今生光明正大,不让她排斥他,将他拒于千里之外的机会。 人活一世,来来去去,花开花落,总有指尖相触的那一刻。 前世,苍天让她难产玉殒,让他英年早逝,或许便是为了让他与她在今生活个明白,重新相遇,重新认识彼此,一切从头开始。 同时到达各自主子身边的西奎永籍双双静立一丈之外,两人默契地没吭声,都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打扰他们的主子。 夜十一点头:“好。” 莫息有些不舍地松开她的腰,右手掌心向她:“击掌为盟?” 夜十一退开一步,抬起右手,掌心往他掌心一击:“击掌为盟。” 四匹马儿,两匹在前,两匹跟在后面。 前面马背上的人不时说着话儿,多半是莫息没话找话同夜十一说,后面马背上,无论是西奎还是永籍,都不是擅言辞的人,安静得仿若不存在。 “你找苏大少爷做什么?就算他对今宁公主多关注些,也不一定能成事儿。”莫息是知道苏秉屏对今宁公主有意一事儿,但在前世,今宁公主并未下嫁苏家,故他听过,也未上过心。 “你怎么知道不能成事儿?”夜十一反问一句。 莫息发现了,自两人击掌结盟后,他说十句,她能有八句是反问他怎么知道的,好像他多没合作的诚意似的。 诚然他确实藏了许多秘密,他活过短短一世,便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他也不是不能同她说,只是他怕说了,她会将他当成怪物,子不语怪力乱神,圣贤书,她同样读过不少,信不信不说,光想到她用异样眼神儿看他,他便受不了。 “我会卜算,算到的。”莫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夜十一眼尾往上一挑,那小眼神儿明显写满不信,哼一声回过脸儿:“爱说不说!” 莫息摸摸鼻头:“其实吧,这个苏大少爷人品不错,倘真能成事儿,于今宁公主而言,也不失为一段好归宿。” “可他同大皇子也混在一块儿。”夜十一道出苏秉屏另一举动。 “他是没法子,苏右通政下的令,父命子行,他就算不喜,也不能违父命。”纵有前世知道的一些事情,莫息在今生,想着轨道偏移,他也大概了解过阖京所有豪门子弟。 这一了解,也让他发现,前世的那些了解,有大半不可靠。 许是他前世瞎了聋了,许是今生有什么改变了他们,反正自有了这个认知,他已不敢托大。 “苏右通政看好谢家……”夜十一低声呢喃,“那苏大少爷关注我今宁表姐,苏右通政也放任?” “进赌场,最简单的,是压大还是压小,通常我们也只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买一个,也有些自恃甚高之辈,口袋里有几个铜板,心里有些小算盘,打得噼哩啪响,还以为能大小通吃。”莫息只要想到苏右通政那股贪心劲儿,他就觉得苏家该要完了。 夜十一明白了,冷笑:“他倒是会想!” 想着不管夜谢两家到最后谁赢了,苏家至少都能落一家好!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合宜 根基不会尽断,纵有一半被失败的一家牵连,总还有一半赢面,可供苏家东山再起。 这想法没错,放在赌场小小的赌局中,亦也无不可。 然夜谢两家赌的是大魏的天下,岂是一方胜一方败那般简单! 胜者坐拥锦绣江山,败者必遭连根拔起,往下至少数代寸草不生的血流成河! “苏右通政算盘打得响,可世人最厌墙头草,墙头草可以利用,可以暂做友军,却永远成不了伙伴。”莫息一语道出苏右通政的下场。 “据我所知,苏家也就一个苏大少爷在折腾,余者并未参与。”夜十一赞同莫息的话儿,然东角给苏秉屏信息时,不可避免地,自然也有一些关于苏家近来的动静。 莫息道:“这便是苏右通政的狡猾之处了。” 赌一把,两头下,却只派长子去沾一沾,真出生死大事,就算东宫最后落在夜谢以外的莫家或宁家,苏家一个推得干净,也只损一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苏秉屏而已。 夜十一道:“这苏大少爷也是个可怜人。” “所以你就别去寻他麻烦了。”离苏秉屏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莫息感叹地替苏秉屏说起话儿来。 夜十一不满他这说词:“我哪儿有?不过是想会会他罢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莫息笑出声。 夜十一很想问他为何发笑,但一见莫息那张似乎看透她心思的俊容,她便没好气儿,瞬将脸转到另一边去,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纵她先时是存了试苏秉屏的心思,那也只是试而已。 堂堂男儿让她试一试怎么了? 又不是身娇体弱的小娘子! 现今是连试的心思都歇了。 “今宁表姐不能嫁入苏家。”有苏右通政那样连嫡长子都能牺牲的公爹,光料想一番,夜十一便能想见她今宁表姐下嫁后,在苏府的日子肯定艰难万分:“我是没寻苏大少爷麻烦的意思,不过他要是纠缠我今宁表姐不放,我也不会客气。” 莫息咳了声:“我觉得吧,苏大少爷对今宁公主的思慕,倒是情真意切。” “不合宜,再情真意切也无用。”夜十一冷硬地反驳,“又不是平常百姓家,左邻右舍拌嘴吵架的鸡毛蒜皮,京中豪门,不管夺不夺嫡,站不站营,诸事皆乃关家族兴亡的大事儿,岂容他只看一个情字!” 莫息心头一跳:“你我之事,你是不是也是这般认为?” 他总算有些了解,今生的夜十一为何频频拒绝他的靠近了。 她早清楚地认识到,并坚决地认为,横在他与她之间的楚河汉界,是两人永互跨不过的天渠。 “我早说过,我们不可能。”夜十一没有回避。 她与他,到底存在着什么问题,不仅她要明白,他也得时刻记得,不行、不可、绝对不可能! 气氛本来还算和谐,却在这一刻尽数崩裂,如流石般砸落,沉沉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西奎永籍在后面马背上听着,异人同心地默默感叹。 他们的主子其实都还小,现今便论及婚嫁,实在有些早。 那个苏大少爷也是,今宁公主年芳十二,至少得再有三年及笄,方会谈及婚嫁,离出宫建衙,风光大嫁自有公主府的日子,还早着呢。 他们的年纪才真正不小了,都早二十出头,至今妻室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西奎的情况好些,至少心中有个可念的阿苍,永籍十足惨兮兮,至今他连思慕人到底是何滋味都不晓得。 今宁朱柯两位公主虽也到了猎场,名为参与狩猎,帼巾也不输给男儿,然真正下场的机会却没有。 一是永安帝不准,他就俩闺女,整个皇宫就俩娇滴滴的公主,他哪儿放心让她们同糙儿子们一起去骑射奔腾,弄得轻则臭汗淋流漓,重则摔伤跌伤的。 二是今宁朱柯她们也不喜这种骑射追猎,参与也就是凑个热闹,代表各自母后母妃陪同父皇来猎场高兴高兴,谁也不会真的自找苦吃跑猎场中去,箭矢无眼不说,倘被有心人趁机想做些什么,那是吃了亏,也不一定能讨回公道。 今宁公主不下场,与朱柯公主一左一右留在永安帝皇帐中,陪着永安帝说说话儿,享受着美味精致的吃食与香气四溢的香茗,时不时听到厂卫自猎场不同方向传来猎报,与永安帝一般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望,一会儿怒斥无用一会儿大喊有赏,时间也过得飞快。 皇家驻营落在猎场中心点的一大片空地上,这片空地上原来也没这般空旷,是经厂卫与京中各种兵马支援,一同铲平收拾扩充出来之地。 锦衣卫由易镇抚领头,带了自千户所中千挑万选的百来个精英堤骑,东厂则由凌千户领头,同样带了百来个自子丑寅卯十二颗中抽调出来的各色强手,厂卫联手合作,齐齐以皇帐为中心,四散八守地将皇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易镇抚这边还跟着黄芪肖亲派一同站守的红校尉,凌千望那边同样跟着由花雨田指定协助凌千户的秦掌班。 皇帐大门口,四人两方,锦衣卫居左,东厂居右,两两面对面,气沉丹田地站守着。 苏秉屏远远站在树后偷瞧着,虽说到近前,厂卫四将能不能许他进皇帐,就是许了,他也不敢进,何况他连最外围的厂卫防守,他就进不去,更别提妄想进到皇帐如愿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小厮乌仁在边上同偷瞧着,觉得他家大少爷这情路实在坎坷,心悦谁不是心悦,偏思慕上天底下最尊贵的大魏公主,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不过大少爷执着深情,他也不好直泼一盆冰水,他家三爷是大少爷的父亲,都任由大少爷去,没泼这盆冷水,他更没立场泼,就是这般偷偷摸摸一筹莫展的模式,到底要到何时? 再过片刻,似是想通了,也是放弃了,苏秉屏叹着气儿转身,示意牵着两匹马儿的乌仁走人,转方向往猎场。 狩猎开始许久,他也该骑射一番了。 总不能等酉时一刻结束,他却两手空空,那也太丢人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争口气 倘传到今宁公主耳里,往后就算有机会,他也没脸见她。 把苏秉屏扶上马儿坐稳后,乌仁自个也上了马儿:“大少爷也别气馁,不是说此番狩猎,猎物数量能进前三名者,可得皇上亲自接见嘉赏么!” 苏秉屏双眼噌一下亮了。 没错,这是个光明正大见到今宁公主的绝佳机会! 这般想着,苏秉屏翻身上马立刻有了力气,雄心壮志瞬间充斥心胸,一时间豪气万丈,目光如矩,斥马奔腾起来,跑得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张弓狩猎,射得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夜十一莫息隐在不远处,苏秉屏行,两人行,苏秉屏停,两人停,慢慢见苏秉屏箭筒中的箭矢越来越少,小小厮马背上猎得的小兽越来越多,两人心中竟有种化不开的浓稠。 有时候能活成苏秉屏这般,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被亲父算计,毫不自知,被政权局限,注定与心上人无缘,被拦被阻,纵不能得见今宁公主一面,也在为如愿见得一面的路上,拼命努力着。 他与她,何尝这般过? 他前世不曾如此,她噩梦中更不曾有过。 “还跟么?”再暗跟了一会儿,莫息忽而低声问。 两人并驾齐驱,马蹄声纷杂,林中不时响起鸟鸣兽叫,风吹得树木枝叶不断摇动,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因着不能暴露行迹,不能让前面不远的苏秉屏主仆发现后面还跟着四匹马儿,他的声音低得像含在嘴里,问得有些疲惫,她近在马侧,听得清楚,引得她即时侧眸。 “不跟了。”夜十一拉住缰绳,停在原地:“莫大少爷,我们就在这儿分开吧。” 她有她想做的事儿,他也该有他想做的事儿,两人各自想做的,就立场而言,能不相阻,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那么分开吧,彼此不打扰,彼此放开手去做,能做到什么程度,能达到什么效果,万里缰场,各自驰骋,胜败各凭本事。 莫息并不想分开,但他也明白,他与她还不到能走到一块儿的时机,纵她乔了装,她还是夜家女,还是静国公府大小姐。 分开的话儿,他说不出口,相留下她,更知不可能,唯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无声而深情。 夜十一也无需莫息真回答什么,她说的,她做的决定,不管他同不同意,她也不会改变,那他吭不吭声,应不应承,也就无关紧要了。 她像是没看到他眸里的深情,似是读不懂他对她的感情,她转过马头,挥鞭低斥,自奔腾开去。 西奎骑着马儿紧随其后。 渐行渐远,直至被满眼的翠绿代替,莫息方慢慢垂下眼帘。 永籍看着这样的大少爷,心下触动,终于有些明白永书时不时得向他哭诉一番,大少爷如何如何可怜的话语,那时他不但不信,还敲了好几下永书的脑壳,骂永书不要胡言。 现今方知,原来并非胡言,只是他寸步不离大少爷的时间要比永书少得多,大少爷对夜大小姐的思慕的那种爱而不得的刻骨悲痛,他时常错过。 跑开好远一段路,四面八方各种狩猎的呐喊、欢喜、失望、咒骂,尽数环绕在夜十一耳边,她慢慢将马儿停下来,直至渡步般走着,不再跑起来。 马儿走了几步,西奎骑着马儿亦步亦趋,夜十一突然问:“我是不是太过份了……” 西奎被问得一怔,慢几息反应过来他家大小姐指的是什么。 只是纵反应过来,他也回答不出来。 “当我没问过。”夜十一看了怔过后便沉默下来的西奎,笑着收回连自已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再走了一段,是西奎打探苏秉屏时,一同打探到的四皇子狩猎方向,他迟疑着说:“大小姐,其实……莫大少爷不错。” 他看得出来,仁国公府大少爷对他家大小姐,那是真心的好。 捏着线放下,本想着就先放着吧,没想她刚放下,旁人便替她提了起来,夜十一有瞬间的错愕,再是点头:“嗯。” 他不错。 可再不错,他也姓莫,与她夜家是敌对的夺嫡豪门。 噩梦中夜莫两家起摩擦,她与他被夹在中间,万分不如意时,她便不止一次想过,倘她与他不姓夜不姓莫,只是百姓中平凡的一对夫妻,那么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可惜不管梦里梦外,她与他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试上一试。 四皇子自八岁进国子监起,他便不曾缺席过皇家狩猎这样的盛事,念书做学问,他不太行,换奔腾骑射,他简直不要太行。 连同身边的小坡子小丘子也被他训练出来,骑术皆甚佳,他一箭射出,直中猎物,那奔过去取回猎物的速度也在连连参与的三年中进步神速。 应夜贵妃要求,也是永安帝不放心,不仅让他带了小坡子小丘子,还派了好几名厂卫护卫左右,他父皇母妃总的一句,胜败无所谓,安全一定得第一。 “小丘子,你说三哥那边也是如此?”四皇子又射中了一只野兔子,小丘子跑去取回来放进马背猎筐中,他瞧着不禁问了句。 小坡子自来时刻跟在他身边,小丘子大多时候都是留守在应博宫,也是他耳目,时刻注意着皇宫里的动响,有必要时,也会调派人手往宫外查事儿。 小丘子看了眼那几位离得稍远,却又在危险之际足够近,确保能及时救他家四殿下的厂卫,尔后回眸,笑着回:“三殿下那边也是如此,只是三殿下并不狩猎,只慢慢在林中走着,且歇的时候,比走的时候要多得多。” 四皇子理解地点头:“三哥身子不好,此番参与,也是为了争口气儿……” 想到皇家狩猎三日前的那个下晌,他见他三哥自他父皇的奉华宫出来,脸色苍白,眼眸悲得快要倾盆的情景,他便无法不心疼他三哥。 事后打听,竟是因着皇家狩猎,三哥无一回能参与之故,父皇觉得身为皇家皇子这般无用,实有失皇家威严,竟惘顾三哥身子自小不好的事实,狠狠将三哥训了一顿。 末了,还拿先元莫皇后说事儿,说三哥给早逝的母后丢脸了。 倘换做他是他三哥,纵是死,也得争这口气儿!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生的 四位皇子分了四个方向,余下豪门子弟分为三拔,已站营的、有依附之心的、保中立之态的,各自四散往想去的方向,碰到或不碰到,经意或不经意,皆凭各人心思。 大皇子为东,二皇子为西,三皇子为南,四皇子为北,由永安帝分派,没什么意义,只由着皇子长幼方向顺序而排。 但在大皇子眼里,他觉得他父皇还是较看重他的,不然也不会分他为东了! 为此,他一路狩猎皆得意洋洋,好像已入主东宫似的,连猎物多寡也不在意了。 急得他身边跟着出来狩猎的俩内侍如同热锅的蚂蚁,他们出宫前是得皇后娘娘叮嘱的,说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的大殿下落到狩猎前三名之外。 可正主不在意,光顾着暗乐了,他们是内侍,劝几句,大殿下不听,他们还能如何? 小游子暗扯下小注子衣袍,低声建议:“我看,咱得搬出皇后娘娘。” 小注子也这般认为,轻声附和:“你说!” “怎么我说?”小游子险些跳个老远。 “进宫出宫到国子监上学,都是你跟着大殿下,大殿下待你也比待我亲近,不是你说,还能谁说!”小注子指出事实。 虽是事实吧,但大殿下脾性不太好,指不定他一提皇后娘娘,大殿下就得同他急,小游子光想着,他便得将脑袋摇得跟拔浪鼓似的。 大皇子兴致勃勃地骑在最前头,并无注意到身后紧跟着的俩内侍的小动作,迎面便与谢八撞上了。 “小姨?”大皇子怪道,“习大少爷不在这个方向啊,你怎么到东面来了?” 谢八和朱柯公主同在内学堂念书,姨侄俩的心思,谁也没瞒过谁,朱柯公主知道了,且谢八闹过凤仪宫,别说他早晓得谢八的心思,就连朱柯公主的心思,他这个长兄也是心知肚明。 原本以为他小姨会与他皇妹一同到南面去,没想到在这儿同他碰上了。 “说什么呢,习大少爷在哪个方向与我何干?”彼此敞亮着,还非得捅她心窝,谢八这会儿看着她皇子侄儿,简直越看越碍眼,往小游子小注子俩人马背上的猎筐瞧了眼:“怎么回事儿啊?我记得你的箭术没差到这么半天了,居然还没装满一个猎筐的地步吧?” 小游子小注子实在很想重重点头,双双附和谢八的话儿,终是他们不敢。 大皇子毫不在意,连眼都没往后瞥一瞥:“不过玩乐罢了,何必当真。” “皇后长姐可是很当真的,昨儿个还同我说,今日定要皇子侄儿好好表现,怎么也不能落到三名之外去。”谢八往小游子小注子那边看,问他们:“想必出宫前,也该同你身边这俩小公公嘱过了。” 别的他可以不在乎,他小姨说的他也可以不听,但要是他母后的意思,倘他完不成,那他回宫定然得受大惩! “我小姨说的可真?”大皇子立转头问他身边俩内侍。 小游子小注子砰砰两声,前后扑下马儿,落在山林沙泥土上,跪首伏地,纷纷告饶。 大皇子火气一下子蹭个老高:“说!” “是,谢八小姐说得不错,皇后娘娘在出宫前,确同奴才们叮嘱过!”小游子磕着脑袋,一息也不敢停。 “皇后娘娘说了,今儿不管如何,大殿下都得拿个前三名……是奴才们忘了提醒大殿下,是奴才们之过,大殿下恕罪!大殿下恕罪!”小注子身子半瘫,似乎已看到被他家大殿下挥鞭子狠抽的情景。 大皇子气得鼻子险歪了,自动忽略其实俩内侍已提醒过他的事实,指着他们骂个不停,半晌不带重的。 谢八在旁听着,适时打断她皇子侄儿:“好了,亏得阳哥儿让我先行过来提醒你一下,否则到酉时一刻,莫说前三名了,能不垫底,便算是造化。” 大皇子被数落,纵是无外人在,数落他的人又是他小姨,他也是要面子,翻身下马,举起马鞭便往跪在地上伏身磕头的小游子身上挥,挥完鞭小注子。 如此轮番,鞭了两人不下十鞭。 末了,他也挥得气喘吁吁。 正想喊他父皇指派来保护他的厂卫随便过来一人,替他继续鞭这俩没用的贱奴,直到他气顺为止,没想他谢大表弟便出现了。 “大表哥!”谢元阳打断大皇子喊厂卫喊一半的话语,翻身下马,往大皇子身边走,连看都没看已被马鞭挥得浑身可见血迹斑斑的俩内侍:“还请大表哥息怒,两位小公公还得跟在大表哥身边捡猎物,这会儿被打死,可不太好。” “没了他们俩废物,还有厂卫在!”大皇子愤气难消。 在他看来,就算这会儿他将这俩废物打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实是他谢大表弟多虑了。 “厂卫是皇上派来保护大表哥的,又不是派来充当打手的。”谢元阳刻意站在大皇子正跟前去,眼对眼看着,他放轻了声音道:“大表哥,皇后姑母还在宫里等着大表哥大展身手夺得前三名的好消息呢,大表哥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大皇子刚想开口再反驳,他抬手,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噤声。 大皇子果顺他意没吭声后,他又往边上埋首不敢往上抬一眼的俩内侍,眼微斜,落在遍布在周边保护着大皇子的厂卫,回眸又将声音压低八度:“再者,大表哥乃堂堂大魏皇子,又是皇上的嫡长子,要教训奴才,何需大表哥亲自动手?要一两个人死,又何需在今儿这般盛事的日子?” 大皇子立再无开口反驳的念头,他看着眼前的谢元阳,只觉得见一回他谢大表弟,他便得重新认识一下他谢大表弟,明明年纪还小他一岁,可沉稳起来,连他都怕! 母后总说谢大表弟这是早熟,有些老气横秋了。 现今他方知,母后这话儿说得不对,他谢大表弟何止是老气横秋,根本就是天生心狠手辣的政治家! 谢大表弟的意思,他明白了,他实在是后知后觉。 倘无谢大表弟的提醒,他都要忘了厂卫不过是他父皇暂时指派来护他于猎场中的安全,是护卫他,更是他父皇监视考察他的一双眼睛! 第三百一十七章 狗主人 谢八在旁站着听着,只仅仅听着,完全说不上话儿。 自被她阳侄儿同她实言了那一番谢家形势,对习二少,她虽未全然放下,但该懂的,她已渐懂。 纵她甘愿自降身份,嫁与习二少做平妻或贵妾,这样的事情也绝无可能。 且不论习家会不会同意,就着谢家的形势,她父亲与长姐都不会应承,倘她执意妄为,那届时免不得结亲变成结怨,无端为英南候府树下习家此一劲敌。 习首辅本为中立,倘因此而偏向她谢家之外的三家任其一家,到时她父亲必头一个砍了她,都不必长姐动下手指头。 此番参与狩猎,虽有趁机见一见刚与时之婉定亲的习二少之心,然时到临头,她朱柯侄女往南面去了,她本跟着同去,则在半道被她阳侄儿截了,说是往东面来,照看下她皇子侄儿。 还真是被阳侄儿猜准了。 其实她皇后长姐曾同皇子侄儿早早说过,只差耳提面命地让皇子侄儿定要在皇家狩猎这日好好表现,以取得皇上的开怀赞赏,她皇子侄儿也是连连点头应承,只是大概应得太早,真到正日,皇子侄儿反给忘个干净。 皇后长姐也是深知皇子侄儿的脾性,特在出宫狩猎前再召小游子小注子叮嘱一番,没想这俩小公公也是无用的,连句话儿都不敢代她皇后长姐传给她皇子侄儿。 说来说去,幸得阳侄儿觉得事有万一,早防着这万一。 她只是没想明白,也没打听出来,让她先行前来东面看住她皇子侄儿,她阳侄儿却不先过来,那在这段时间里,阳侄儿到哪儿去了,又做了什么? 她甚是好奇。 可当触及谢元阳那双笑着都让她觉得胆寒的眸子时,谢八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粘住,怎么也开不了口。 大皇子消停了,小游子小注子被他斥起身后,老老实实候在马旁,低头垂目,谢元阳同他们大殿下低声说的后一番话儿,他们没听到,被大皇子赫免,没被当场生生鞭亡后,两人心中充满对谢元阳的感激。 “既然你来了,那我走了。”谢八待到谢元阳已再无同大皇子轻声低语咬耳朵后,她方再走近些道。 “小姑姑要去哪儿?”大皇子正想问,谢元阳便先开口问了。 “没去哪儿,猎场么,不就是狩猎,我骑术箭术尚可,又许久未曾检验过,正好趁着这一日,好好地射个痛快,算是检验我骑术箭术有无退步了。”谢八解释道,亦非实言。 今儿个她早同英沁约好,是要在猎场里好好折磨下夜十一身边的走狗的! 谢八不知谢元阳在暗中进行着什么,谢元阳却有几分晓得他小姑姑的动静,只是有大皇子在场,他不好多说什么,再者眼前状况,尚有更重要的事儿得做,他已顾不得他小姑姑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只要不坏了他的事儿,不毁谢家声誉,基本上他同他祖父的态度算一致,谢八怎么闹腾,他都愿睁一眼闭一眼。 在他小姑姑肆意咒骂时之婉前,他确实也是这般做的,鲜少管上小姑姑的事儿。 大皇子不明所以,以为谢八所言字字是真:“行,那小姨自行狩猎去,我也得打起精神,好好寻觅猎物了!” 到底放心不下,谢八骑着马儿出去一小段,谢元阳与大皇子说稍等会儿后,便追上了谢八。 谢八被突追上来且骑到她前头拦她马儿的谢元阳吓一跳,看着十分疑惑:“阳侄儿还有事儿要我办?” 谢元阳摇头:“没有,我追上来,只是想同小姑姑再说一句。” “什么?” “世上之事,不是不可以做绝,只是得看情况、看形势、看狗后面的主人。” 听到狗一字,谢八顿全身一个激灵:“你知道了?” “小姑姑,夜小老虎可不好惹,倘真惹急了她,就算是我,也没把握能在她手下保住小姑姑。”谢元阳未直言今儿谢八与英沁的计划,他时间不多,只说了最后面,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这个部分,是结果,也是无限延伸的不定后果。 “你吓唬我?”被外人吓唬便罢了,被自家侄儿吓唬,谢八不愧与大皇子是血脉相连,同样是为了面子,都能在瞬间激动得什么都忘了:“我告诉你!你小姑姑我可不怕吓唬!夜十一她不好惹,难道我谢八便好惹么!” 谢元阳迎着谢八愤极的双眼,他不禁暗叹一声,似乎是起反效果了,早知便不追上来。 谢八调马头越过谢元阳,娇斥着奔腾起来,身后跟着英南候为此次谢八参与狩猎,而暂派到谢八身边护着的谢家私卫。 待谢八与私卫两匹马儿跑远,融入树木之中再看不到,谢元阳方慢慢调转马头往回走。 这回跟着谢元阳来猎场的并非古关,而是有身手的月关:“大少爷,不做些安排么?” “能安排什么?”谢元阳反问一句。 月关立哑口无言。 “有句话儿不是说了么,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谢元阳策马往大皇子方向跑,跑得不算快:“我这个小姑姑,只怕不见黄泉,怎么也不信邪了。” 看来他上回的那番剖言,虽在习二少时之婉的亲事儿上起到作用,但一时半刻,仍改不了他小姑姑那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脾性。 回到大皇子身边,一同策马狩猎,谢元阳一路面上无异,心里总有几分不安。 大皇子自被谢元阳提醒后,他便时刻注意他谢大表弟的神色,表面他看不出来什么。 但他谢大表弟明明箭术甚佳,却已连着几回射偏,让小兽最后尽落他箭下之后,他不禁道:“谢大表弟这般藏拙,是有意让着我?” 谢元阳看着瞬息间又射偏的一箭,往大皇子脸上看去,眉眼舒缓道:“大表哥多心了。” “你也别担心,小姨虽说闯祸功力不弱,可身份也不弱。”大皇子边跑马射出一箭,眨眼又射中避在草丛中的小野鹿,他大笑着收弓,同追上他的谢元阳道:“放眼这整个猎场,有几个人敢得罪英南候府八小姐?她可是我母后最疼爱的幼妹!” 谢元阳笑着点头:“大表哥说得是。”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太正常 他并不点破大皇子想漏了一个人。 那个人,还是早有前例力压他们小姑姑小姨的静国公府大小姐! 幸在此番,夜十一因病没能参与皇家狩猎。 东面大皇子越猎越多,西面二皇子亦同,且有宁同绍宁同季这两位宁家长房少爷陪着,边猎边说笑,好不欢快。 宁同绍不时往东南北三方望,望得宁同季看不过眼,悄悄问他:“大哥,你看什么呢?” “你不觉得太过正常了么?”宁同绍回过眸来,同他二弟实言道,眸子里尽是深沉。 宁同季怪道:“正常不好么?” 宁同绍一噎,撇开脸去不再理会宁同季,见二皇子跑马跑得尽兴,已然是越跑越快,全然不顾安危,他赶紧策马追上,并喊道:“二表哥!你且慢些!” 宁同季不必他长兄理会,见二皇子宁同绍加快马速,他也跟着快跑起来,全然将他长兄刚才所言抛之脑后。 什么正常不正常,在他眼里,都正常! 二皇子被追上,打量追他追得有些喘的宁同绍,笑道:“大表弟担心什么,我知道,不过无需担心,这猎场四面八方皆被父皇的厂卫围个水泄不通,刺客什么的,可闯不进来!” 后追上的宁同季一听,附和道:“就是!大哥瞎操心了!” 二皇子说是一回事儿,宁同季一说,即被宁同绍横眼,宁同季缩缩脑袋,再是若无其事地离宁同绍远些,慢慢往二皇子马侧移,大有他还有皇子表哥可做依靠之意。 二皇子也确实素来偏爱毫无心计的宁同季一些,见状立替宁同季说起情来:“好了,二表弟就是单纯些,有大表哥这样的哥哥护着,二表弟着实也不必想太多。” “二表哥尽护着他!”宁同绍不是不明白二皇子的意思,他就是担心倘日后他再护不了他这个弟弟,那又该如何! “你操心的那些,今儿纵是有,大约也不会往西面来,你就安心吧,好好地陪我畅快地狩猎,好让我在父皇跟前夺个前三,回宫好让母妃高兴高兴。”二皇子全然不见半点儿忧虑,眉目俱柔。 出宫前,他母妃便交待过他,万事莫出头,只做好本份,不求有多出彩,只求安然渡过今儿的盛事,他可全记在心上呢。 “大哥,连二表哥都说不必操心了,你就别再皱着眉头了,多难看。”有二皇子撑腰,宁同季连素来怕长兄训他的胆子瞬时澎涨,居然也敢打趣起宁同绍来。 二皇子闻言还真往宁同绍脸上瞧,结果噗一声便笑了出来。 宁同季同笑:“我就说嘛,难看!都把二表哥给瞧乐了。” 宁同绍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一光景,深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大约也就他一个人觉得今儿的盛事太过正常,都快过晌午了,居然还没听到什么风声。 皇家狩猎每年都会举行,随着皇子们的长大,这样的盛事愈发容易成为夺嫡豪门的较量之地。 他宁家因着他祖父的严令,宁家子弟自来律已律人,他贵妃姑母也觉得不宜在四豪门齐头迸进的当会凑上去撞个满头血,修心养性并非认输,实是别一种方式的竞争。 这些年夜谢两家风头正盛,谢家有中宫之主,一直盛,夜家有葭宁长公主,虽在三年前薨逝,然这风头因着夜十一尚在,隆恩也一直在。 纵有些磕磕碰碰不如意,上回夜十一病倒,皇上便微服亲临静国公府探望,其焦急之态,给京中本以为夜家风头已渐式微的众豪门一个迎头捧喝。 今儿猎场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这事情是哪家对哪家,却有些说不准。 他也不是没早早打探过,除了谢八与英沁近来走得有些近,余者皆藏得极深,都未让他派去查的人给探出点苗头来。 就在这时,经义回来了,赶马欺近宁同绍,轻声禀道:“大少爷,谢大少爷到东面去了,谢八小姐离开了东面,往东北方向走,与英小姐汇合去了。” “那之前呢?谢大少爷都去做什么了?”宁同绍问。 经义面有愧色:“没跟到,跟到一半的时候,谢大少爷明显早有准备,我多番受到阻拦,眨几下眼,谢大少爷便不见踪影。” 宁同绍面上不愉,却也未责怪经义,又问起余下三面。 “东面大皇子现有谢大少爷陪着,南面三皇子有莫大少爷陪着,北面四皇子有石大少爷陪着。”经义如实禀了。 “石大少爷?哪个石府?”宁同绍问着的同时,脑子也转起来,想着京中哪几家够得上夜家的石府。 “已经让人去查,还未得信儿。”经义回完,脸已快低到马下去,低声再道:“先时莫大少爷也不知因何,往北面山坡的那个缺口方向去,我想跟……” “你连谢大少爷都跟不上,莫大少爷你就更跟不上了!”未等经义越禀越小声的话儿说完,宁同绍白皙的面容已黑成一团,似随时都得暴风雨的一大片阴云。 经义立扑下马,往地面一跪:“大少爷息怒!” 本在旁静静呆着,连狩猎都暂停会儿的二皇子见状,驱马近前道:“这是怎么了?出大事儿了?” 宁同季也万分疑惑地跟上前:“大哥生这么大的气,可是经义办事不力?” 他二弟他可以为了不气着自已而不说,皇子表哥他却得说一遍,宁同绍将经义所禀简略地同二皇子说了。 二皇子听后,心中虽也有些想知道谢元阳与莫息到底在忙些什么,不过宁贵妃的嘱咐言犹在耳,他力压下这些好奇心,平静地同宁同绍说:“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只要火不烧到西面来,大表弟不必太在意。” 宁同绍自是听从,不过该做的防范,他都得做足了。 此次盛事,来时他父亲便经祖父之命,对他说了,绝不能让皇子表哥受到丁点伤害,尽管旁人不是冲着二皇子来的,也不能让余震祸及西面。 他应了,便得做好。 做不好,且不说他没脸回宁府,他身为宁家嫡长孙的地位,只怕也得一落千丈。 他二弟从未有进取之心,不代表他那庶三弟没有! 第三百一十九章 请太医 莫息往北面山坡缺口会夜十一去前,先谴了莫和陪同在三皇子身边。 莫和也做得很好,陪人慢走,天南地北地闲扯,他最拿手,一路逗得三皇子呵笑连连。 小旋子小转子在后头跟着,都觉得莫二少爷有事没事,就该进宫往甘扶宫走走,这样他家三殿下也能像此时这般多笑几回。 莫息同夜十一分开后,直往南面,远远便听到他二弟与三皇子的笑声,顿觉得今儿硬扯着莫和来,着实是个明智之举。 他二弟什么都好,就是惰性太足,什么都不感兴趣,连皇家狩猎这样的盛事,倘非他拉着令着,他二弟压根就没想来。 莫息到近前一看,方见到三皇子坐在高树下歇息,边上坐着莫和,再边上候着小旋子小转子与远密,外围则有厂卫守着。 莫和很快发现莫息,起身高喊着:“大哥!你回来了!” “又没去哪儿。”莫息直往树下走,近前三皇子站起身,他行个礼:“三表哥。” 三皇子顺着莫和的话儿说:“都去了半天了,还说没去哪儿。” “三表哥还是坐下歇息吧。”莫息看着三皇子略白的脸色,很是担忧,回头便问莫和:“让人去请安太医没有?” 莫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为难地看向三皇子。 莫息瞬明:“三表哥,为何不让请安太医?” 三皇子苦笑道:“父皇嫌我无用,我来狩猎,也是为了替已薨的母后争口气儿,不至于让母后在九泉之下,还都替我丢脸。倘没走出多远,便让人去营帐那边请太医,岂非显得我一如父皇所言,真是无用……” “三表哥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三表哥忘了么,你可是答应过我,莫拿自已的安危开玩笑的。”莫息正色道,回头便再令莫和亲去请太医。 这回三皇子没阻止,只嘴角的涩意更浓。 莫和见状,赶紧起身往马儿走,远密也赶紧跟上。 莫息追上叮嘱:“路上小心,箭矢无眼,多避着点儿,途中遇到何事儿,只管前往营帐请来安太医即可,余者不必理会,晓得么?” 莫和郑重地点头:“大哥放心,我平日里没个正形,这会儿轻重缓急,还是懂的!” 莫息甚心慰地笑了:“好,快去快回。” 莫和远密两匹马儿跑远后,三皇子问莫息:“为何指名请安太医?” 他父皇此番带来猎场的太医可有好几名,除了吕院使,太医院里医术犹为出色的前几名都来了,其中连木院判此刻都在营帐了,纵有几分是谢皇后专为大皇子朱柯公主而设,明面上谁请了,真心不真心不论,木院判是必须到。 再病魔缠身,他也还是堂堂的大魏皇子。 “木院判是谢家的人,方太医是夜家的人,邱太医是宁家的人,余者除了安太医,还有两位,但较起医术,都不及我前面提到的这四位。”莫息解释着,“倘吕院使能来,自然是吕院使最佳,毕竟一直以来,三表哥的身子都是吕院使亲自调理。但既然吕院使没来,那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就因着安太医是吕院使指定继承其医术的高足?” “不,因着我相信安太医的医德。” 这方是莫息真正点名请安有鱼来给三皇子诊断下的缘由。 三皇子闻言点点头:“是因着你相信夜大小姐?” “安太医为十一的师伯,我不否认这也是我会相信安太医的主要缘由。”莫息在三皇子面前,先前有无掩饰,他不知道,反正自他重生回来,他便没在他皇子表哥跟前掩饰过什么。 三皇子坐得久了,屁股底下是用铺在沙土上的锦布,锦布很大,四散铺开,足够他身边再坐上几个人,先时就是莫和坐在他边上,但没坐他对面,是坐在他身侧。 而莫息,却是坐在他对面。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莫家大表弟与二表弟大有不同,各有各的妙处。 要论夺嫡大业,大表弟更适合站在他身边,要论开心过日子,则是二表弟。 可现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莫息,坐得不算远,伸起手臂,便能碰到对方,这样近的距离,是自杨芸钗被罚跪,夜十一同跪,后他父皇经莫息进一趟宫,继下的一道赦令开始的。 他从未就着此事儿问过莫息什么,因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他便一直在猜,猜着个大概。 这个大概是与不是,一直藏在他心底。 “华音阁事件之后,杨小姐被罚跪,夜大小姐同跪,你进了趟宫,见了我父皇,再是一道父皇的赦令。”三皇子觉得现今或许是个问清楚是与不是的机会,“大表弟,你告诉我,是不是同我有关?” 同他有关,这便是他猜的大概。 莫息没有想到面对面这样坐着干等,也能让三皇子重提起他不愿提及的旧事儿,他定定地看着三皇子:“是与不是,三表哥只需记得,莫家永远与三表哥同在。” “那你呢?”他大表弟不愿正面回答,三皇子接着便正面问了莫息一句。 “我也是。”莫息坦言,“不管我与阿弘幼时怎么交好,我都姓莫。” 三皇子对这个答案已然满意,他不再问那个大概,他心中已有个答案。 “四弟很好。”说起他四弟,三皇子更是一脸柔和,为苍白清俊的脸色增添一抹耀眼的光芒:“你同四弟交好,我其实从未反对过,反而很羡慕,四弟能与你玩到一块儿去。” 那时候,他四弟与他大表弟的感情较之与他,都要好得多,他就在背后暗暗羡慕着,想着哪一日,他也能同四弟同大表弟一样,能拥有那般瓷实深厚的兄弟情。 尔今,他似乎如愿以偿了。 他四弟真心待他,实言以告无意皇位,他大表弟事事为他谋划,无所不用其极地为他着想,他们都在为他好而努力着。 想着自已因父皇一番训斥,不顾吕院使忠心劝戒,执意在今日到猎场来一事儿,他便着实有些汗颜。 他的性子还是不够稳,任其父皇的三言两语,便能将他的沉稳击成碎片。 往后,他得更努力修心养性才行。 第三百二十章 被捆绑 英沁在猎场东北面等谢八等得有些心焦,一身骑装站在树下,书念牵着两匹马儿离她不远,两人一马皆落在被捆了踢倒在地的杨芸钗旁边。 今儿是皇家狩猎的日子,皇子公主豪门子弟大都参与盛事,国子监内学堂免不了休沐,正日一日,正日隔日众人狩猎累了,再休沐一日,总共两日。 此安排甚是体恤,杨芸钗没资格参与,倘夜十一参与,她或许还有可能,夜十一没参与,她是半分可能都没有,便起了前往万树山庄看望夜十一的心思。 一大早只带了芝晚西娄便坐上了夜家大车,一路出城赶往万树山庄。 岂料未到万恶道,她便被劫了。 四个黑衣大汉,武功都甚高,她这边也就西娄有身手,余下她、芝晚、车夫皆不堪一击,西娄一人难敌八手,渐渐落于下风,喊声让她赶紧下车跑。 她跑了,芝晚拉着她往万恶道跑的时候,车夫的惨叫声在她们身后回响。 她忍不住回头,刹那映入眼帘的便是车夫身上正泊泊而流的血窟窿,及被黑衣大汉猛力劈下,瞬间被劈昏倒地的西娄。 她尖叫了一声,腿儿软得连芝晚拖着她,她都跑不动。 在昏过去之前,她只记得耳边连连响着芝晚的叫声,是害怕、求饶,还是垂死顽抗。 再睁眼,满眼的翠绿,再听英沁主仆俩时不时的对话,杨芸钗才知道了她已进了皇家狩猎的猎场,而她们抓她来的目的,是想折辱她,更想让她无声无息倒霉地死在箭矢无眼的猎场当中。 即便夜十一发现她失踪,找到猎场来,她的死也完全可以归于私自擅闯猎场被箭矢射中错杀,明显咎由自取的意外事件。 “你们是不是太高估我了?”杨芸钗侧躺在地上,手脚被缚,嘴尚自由,她不禁问了句自她醒来算时间,已守了她快半个时辰的英沁。 英沁没想到杨芸钗居然还能这样冷静地同她说话儿,她低睨了眼杨芸钗:“你不怕?” “用我来对付大姐姐,你们实在是高估我了。”杨芸钗动也没动,该动的早动过了,真是捆得十分严实:“就算我真死在这猎场,那又如何?大姐姐不过失去了一个玩伴儿而已,再找个年岁相当,瞧着聪明伶俐,合得来说得来真正的官家千金,简直比现在这个我还要好上千百倍。” “谁都知道夜大小姐很看重你,自三年前便时刻将你带在身边,连内学堂都在皇上跟前为你讨个名额,名为伴读,实则是想抬高你的身份,让你日后不管婚嫁,还是生存于世,皆能好过一些。”英沁当初虽未教夜十一杨芸钗那一班,然算起来,也是她们的名傅,遇到了,她们都得尊喊她一声英女傅,现今不是,但对她们的了解,她自认了解得不浅。 特别是在未能如愿入宫之后,她与谢八结私盟,不管她自已了解的,还是自谢八那边取得的信息,皆充分表明,夜十一对杨芸钗的看重,并非表面功夫。 “大姐姐待我高恩……”杨芸钗微垂下眼帘,眸中之色渐冷:“但这不该成为你们对付大姐姐的武器!” 英沁瞬间笑开:“还说高估了你,我看没高估你,你心知肚明得很。” “那英小姐还在等什么?”杨芸钗鄙夷地睨着两步之外,居高临下看她的英沁:“英小姐好歹曾经也是内学堂的女傅,纵如今不再是女傅,经选秀一役,也该看清想通了许多事情,理应是进步了,难道不是?反退步了?” 英沁最忌提选秀一事儿,谁提她便跟谁急。 杨芸钗话落,书念便暗道不好,下一息便见英沁迅速上前,一个抬脚便往杨芸钗被捆于身后的手,鞋底狠狠往稚嫩的手踩,踩得杨芸钗一张如玉的小脸都变了形。 杨芸钗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喊叫出声,水光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手指都被踩断了,她依旧忍着,艰难嗤笑道:“倒是未曾想,柴左侍郎竟还有双识真美人儿的火眼睛睛!就你这个模样,还真不配入宫!倘真让你进了宫,后宫岂非得让你弄得乌烟瘴气!” “还嘴硬!”英沁气得脸都扭曲了,脚下更加使力,鞋尖像转圈一样碾着杨芸钗的手背。 杨芸钗手背没几下便磨破了皮,微微渗出血丝,她手轻颤着:“没有担当,做不了主,连处置我,都得等另一个人来,看来她才是大人物!就你这般货色,果然还不够格处置我!” 书念见英沁已然动了杀心,她赶紧劝杨芸钗:“杨小姐就别再说话了!” 杨芸钗哼声道:“事实而已,我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英沁将脚抬起,不再碾踩杨芸钗的手背手指,她冷笑地在杨芸钗身边蹲下身,手里执着马鞭轻轻地晃着:“倘我在你这张小脸,挥个几鞭当纪念,你道如何?” 杨芸钗双眸即迸出寒光:“手段还真不要脸,你以为毁了我的脸,我便会被打败,你们便会达到伤害大姐姐的目的么,简直痴人说梦!” “不试试,怎么知道?”英沁将马鞭置于杨芸钗侧脸上比划,似乎在为血痕选个适当的角度:“真是难以想象,倘夜大小姐找到你时,倘幸运,你还没死,那她看到脸上多了几条丑陋的血蜈蚣,她会是什么反应?” 说完,她高兴起马鞭,只要挥下,杨芸钗便得毁容。 “等等!”谢八远远看到,赶紧喊停。 英沁听到声音,马鞭还未落下。 其实她不必听谢八的,两人之间,从没有谁该听谁的主次,方将等谢八等得焦急,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杨芸钗,现杨芸钗激怒了她,她不挥个几鞭,严然泄不了愤。 谢八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英沁身侧,打量了被捆成颗肉棕的杨芸钗几眼,很快发现杨芸钗被绑于身后的双手有着血丝,那伤痕显然是被磨破。 也不是没教训过下人,这样的伤痕如何来的,不必英沁说明,她也能猜到一二。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这打算 “贱蹄子嘴硬,还臭!我不出出气,气难消。”英沁站起,马鞭依旧在手,时刻都有可能挥下。 “不急,待会儿自有让英小姐出气的时候。”谢八没维护杨芸钗的意思,出声让等等,不过是觉得该换个方式,让杨芸钗生不如死,让夜十一看到后悔莫及! 英沁疑惑地瞧向谢八:“怎么说?” 谢八笑得得意:“英小姐看着便是。” 随之一拍掌,自红桔身后走出四个壮汉。 杨芸钗往红枯方向瞧,发现这四个壮汉的身形跟杀了车夫,劫她来的那四个黑衣人很像:“你们……我身边的人,你们可杀尽了?” 谢八咦一声:“不错啊,这眼力真不错,一眼便认出来了。来,告儿杨小姐一声,你们有无赶尽杀绝啊?” 四壮汉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按八小姐之意,并未赶尽杀绝。” 杨芸钗不信:“我亲眼看到你们杀了车夫!” “一个车夫而已,杨小姐都这般着紧,这心地还真是好得很呐。”谢八随手指着那个为首的人,“他说得不错,除了那个倒霉的车夫,余下两人,一个是夜大小姐指派给你的私卫,一个是你的贴身丫寰。怎么着也是夜大小姐派到你身边看住你的人,我可不能坏了夜大小姐的事儿,另一个么……本小姐心善,就放过了。” “我虽然只有八岁,但谢八小姐真以为我还是需要被奶嬷嬷哄的奶娃儿么?”谢八冷笑着,“别太天真了,大姐姐待我如何,我自已知道,西娄跟在我身边保护我,此次虽出师不利,那也是一人难以敌众,我不怪她。谢八小姐与英小姐到底想如何,不如干脆些,何必在此浪费口舌!” “见过求生的,居然还有求死的。”谢八一腔怪调,往四壮汉扫了一圈,突然又笑了:“不过,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接下来的,应该也不怕才对。” 英沁突然意识到谢八想做什么:“你……” “怎么?”谢八回头看英沁,“你心软了?刚才不是你说被气到了,要出气么?” 英沁有些难以启齿:“她才八岁……” “那又如何?”谢八并不在意,“京城里多少娈(亦女)童,最小的听说四五岁都有,她都八岁了,怎么不行?” 书念红枯齐齐变脸。 杨芸钗初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她瞪谢八的眼神儿简直要咬下谢八的肉! 夜十一与莫息分道扬镳,她知道莫息是直往南面,她则直往北面。 她本就从北面山坡缺口进来的,在北面找到四皇子,无需多久,没一会儿功夫便与四皇子撞上。 四皇子盯着夜十一,半天没认出来:“行啊,十……” “石大少爷。”夜十一提醒,“四殿下别喊错了。” 一见面,她悄悄便同四皇子表明身份,也是为了能一路相伴,彼此有个照应,可没想在这会儿厂卫尚在周边的当下,暴露出身份。 虽然暴露了也没多大关系,就是得费一顿唇舌解释,再惹她皇帝舅舅一顿猜疑,实在的也伤不了她什么。 但她还有真相得查,还有许多事情得做,她可不想制造出多余的麻烦来。 “啊……对,石大少爷!”四皇子盯着夜十一蜜色的脸,研究了会儿,问:“你这都涂些什么?” 夜十一将四皇子欺近的脸一手移开,低声道:“四殿下,还请注意身份,这儿可不止你我二人。” 四皇子瞬明,哦了声,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你来……” “走走。”夜十一接下话儿,“怪闷的。” 四皇子竟无言以对,这理由怪让他反驳不了的:“行,那走走。” 两人走了一段,四皇子也无意争什么前三名,不骑射不狩猎,看得夜十一问他:“出宫前,贵妃娘娘就没给四殿下布下什么任务?” “哪儿能没有?”四皇子挑眉挤眉的,“说要夺个前三名,第一名最好,可我又不是那块料,算了,省省力气吧。” 这不是初次听到她四表哥自批不是那块料的话语,夜十一这第二回听到,刚想旧话重提劝劝,四皇子便想阻了她的话头:“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省省口水吧,现今啊,我就拖着。” “拖着?”夜十一满眼疑惑,随即想到什么,正色道:“是要拖到三皇子的病情有起色么?” 四皇子立站定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夜十一:“你……你怎么知道?” 他可以肯定确实,这样的心思他从未同谁表露过,他身边的小坡子小丘子都未听他说过,就连他三哥本人,他也只表露无意皇位,可没说过这打算! 夜十一无语地看着四皇子,噩梦中她四表哥便是如此,她姑母千念万念,她四表哥表面应着,实际打算等三皇子身子康健些的时候,便到她皇帝舅舅跟前去表露心迹,言明无意皇位。 梦中四表哥也真等到那一步,那一日那个午后,她是事后方听莫息说的,说四表哥险被她皇帝舅舅亲自动手打上,那时她刚嫁入仁国公府,年芳十七。 现今她九岁,离十七还余八年。 这八载光阴甚长,还有得她四表哥等。 “既然这样打算了,那在事成之前,四殿下是不是也该争点儿气?”那样的事实发生过,夜十一也不是没劝过,这会儿索性不再劝,改走旁的岔道,反正最终能殊途同归最好,不能也算她尽过力。 “什么意思?”四皇子还在震惊夜十一为何会晓得他小秘密当中。 “一入宫门深似海,姑母虽得皇帝舅舅隆宠,要论真正有开怀之时,却甚少。”夜十一说到这儿,四皇子已略明,她往下道:“今儿此盛事,既贵妃娘娘望着四殿下能夺个前三,那四殿下何不趁此机会让贵妃娘娘展颜一次?” 四皇子往后小坡子小丘子俩马儿马背上空空如也的猎筐里看眼,十分沮丧地回头:“就算这会儿奋起,也晚了。” “只要有心,何时都不晚。”夜十一噙着笑。 四皇子闻言,他也洒脱得很,立往马儿走,翻身上马还未策马奔腾,便见西奎走近夜十一,脸色阴沉地同他十一表妹耳语。 他方想起,刚才西奎好像接了个鸽子。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追上去 杨芸钗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过。 父亲蒙冤自溢,母亲殉情追随,纵只剩她一人,她也觉得至少身边还有甘嬷嬷。 然在这一刻,连甘嬷嬷也不在她身边。 四个壮汉逐渐围过来,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杨芸钗的眼泪在此时再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许久的泪花瞬化为一颗又一颗的珠子,滚落她的脸颊:“谢八!英沁!纵我杨芸钗化成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让她自尽!”谢八难得聪明一回,反应迅速地斥声四壮汉。 为首的壮汉闻言即刻欺近蹲身,快速捏住杨芸钗下颌,让她想咬舌结束自已的性命也做不到。 杨芸钗气得泪落得更凶,口齿不清地还想要咒骂,未料下息便被为首壮汉撕下衣袍下摆团成布团塞进她嘴巴,令她再无法咬舌,也无法大骂谢八英沁。 英沁看得不忍,刚才被杨芸钗那恶狠狠的眼神儿盯着骂化成鬼也不会放过她们,她有些被吓到了,退了两步:“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算了?”谢八转眸看向英沁,“妇人之仁!错过这个机会,往后想再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 “毁了她的脸,再教训一顿,或者将她扔出去,制造个被乱箭射死的下场便罢了。”同为女子,英沁深知清白比女子的性命还要重要,她再恼夜十一,再想借着折辱杨芸钗教训夜十一,也狠不下这个心,毁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的清白。 谢八冷笑:“死或毁容,都太便宜了,夜大小姐知道了,最多是哭一场,而毁了清白,却能留一辈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夜大小姐,她身边有一个人,因她而受到比死还要难受千百倍的折磨!” 她失去习二少,没有谁知道她有多痛苦。 莫息她动不得,夜十一这个正主她暂时也动不了,那便让夜十一跟她一样尝尝,只要想起,日夜便得受到折磨的痛苦,到底是何等滋味! “动手。”谢八言罢往英沁身边走,拉起依旧有些不舍的英沁往外走:“实在也是迫不得已,那种场面,也不是我们这样的深闺女子该看到该听到的。走吧,离得远些。” 英沁被木头一样被谢八牵着走,心中隐隐有些后悔。 她并不是有多慈悲,然做到这种地步,她自认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好歹曾为人师表,杨芸钗好歹恭恭敬敬喊过她英女傅一段时日,她能狠下手毁杨芸钗的容,却无法直接毁杨芸钗的清白,而她身边的谢八却做得到,且做得半点儿不心软! 她到底跟个什么样的人结了私盟! 夜十一骑在马背上,她的骑术甚好,全速前进的时候甚至能让西奎追不上她。 西奎紧跟在后头:“大少爷,你小心些,别骑太快!” 事关杨芸钗,他很担心他家大小姐真看到那个场景,大小姐会失控做出什么事儿来! 鸽子先来报杨芸钗被劫的消息时,北室就到了猎场北面,只是因着不能硬闯四皇子周边的厂卫保护圈,直到西奎禀了夜十一,方得四皇子亲口下令,让北室与星探另几人近前。 没有过多的言语,夜十一让四皇子原地等候,别跟着她,又特嘱了一句,让四皇子切莫到南面去,之后再无说旁的,她骑上马儿,全速往猎场东北方向狂奔。 北室是唯一能同夜十一并驾齐驱的人,他早得夜十一吩咐,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遇到什么,没夜十一的吩咐,他不得妄动。 可看着整张明艳小脸绷得紧紧,面容如冰霜的大小姐,身后也传来西奎的劝言,尽管知道无用,他还是跟着劝了句:“大小姐,就快到了,你别急,骑慢些,可别摔了。” 远远的,夜十一已听到猥琐的yin笑声,她哪里能慢的! 没有回应,只加鞭怒斥,双腿狠夹马腹,马儿瞬快如闪电疾出,直往声响处! 北室立落下一个马身,后面的西奎焦急地吼起来:“北室,你愣什么!赶紧追上去!” 北室吼回去:“你以为我不想追上去啊!” 问题是一时半会追不上啊! 谁教的大小姐骑术? 那可是全大魏最顶尖的骑射大师宼大师所教! 宼大师都说了,大小姐箭术不行,骑术却深得大师精髓! 除了西奎北室骑马,余下数人皆以轻功随行,不停在山林中跃起跳落,与西奎北室一样,紧紧缀在夜十一身后。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她堂堂静国公府大小姐,练五禽戏骑射也就算了,强身健体么,乃正经为自已身子康健,然练飞刀,有事没事就拿出一把小刀当飞镳玩儿,到底是图的哪样? 夜十一从未解释过,连杨芸钗有一回问起,她也只说了个大概,并未说出真正的缘由。 噩梦里,她不止一次目睹明明近在眼前,却无力及时伸手阻止惨剧发生,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心痛,懊恼自已为什么那么弱,后来她偶知飞刀,便勤练起飞刀,不为别的,只为再有同样的情况,当手无法及时伸出,至少还有把刀子可以代替她伸手! 还有鞭子,她使得也还算不错! 越来越近,状况越来越清淅,待近到眼前,马儿跑进谢八英沁所在之地一丈范围,谢八私卫立刻将谢八护于身后,英沁带来的英家私卫亦同,连着书念红桔也被护着连着退了三步。 谢八瞪大双眼,英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实在没明白这突然出现的蜜色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意识到蜜色少年直往四壮汉所在奔骑,同时一个正在扯拉杨芸钗衫裙的壮汉被一把小刀射中手臂,恰恰是壮汉正在扯下杨芸钗中衣的那条手臂时,两人明白过来。 “住手!敢伤我的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谢八一把拍掉私卫护在她身前的手,两三步往四壮汉所在走去,边走边喊话喊得嚣张至极。 杨芸钗披头散发,身上衫裙被扯得七零八落,余下布料已不大遮得住白皙的肌肤,被四个壮汉围得不见天日。 当看到这一幕,谢八的叫嚣仿佛在天外,夜十一满眼只看到被压制受辱的杨芸钗,满心只想着要怎样将始甬作者大卸八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她会选 不必夜十一下令,随后到的西奎北室速度与四壮汉对上手,另外几名星探则纷纷挡在夜十一身后,为夜十一挡住见有变故而受谢八英沁之命冲上来的两个私卫。 西娄打不过四壮汉,西奎北室一人对付两个,仍绰绰有余,没几下便将壮汉制服,几名星探与俩私卫交上手,更是轻松搞定。 然另一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那个被夜十一用小刀射中手臂的壮汉在被北室完全制服之前的两息,快速将手臂上的小刀,反手便将小刀飞掷而出,目标直逼杨芸钗! 他家八小姐早吩咐过,杨芸钗今日不是得受非人折辱,便得死。 折辱进行一半被打断,已然失败,那么他拼了命也得完全八小姐另一个命令,不然今儿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一回谢府也得让八小姐折磨得不成人形,故他是早有所备。 身上刀器被敌方打落,幸在夜家大小姐免费送了把小刀在他手臂上,正好让他用上! “大小姐小心!” “大小姐小心!” 西奎北室同时发现,异口同声出口提醒,飞刀掷向他们大小姐与杨芸钗所在方向,他们并不能确定飞刀到底会插到谁的身上。 夜十一本已在杨芸钗跟前蹲下,想要解开捆绑杨芸钗双手双脚的粗绳,未想西奎北室同时让她小心的喊声响起,她回头去看,只觉有一个熟悉的黑点正往她与杨芸钗这边飞来。 ——那么再遭遇同样会丢命,甚至比丢命更严重的事儿让你选择,你是让你自已遭遇,还是继续让旁人替你受过,你会怎么选? 瞬间肢体反应快过脑子地扑过去,背着身护在杨芸钗跟前,将杨芸钗紧紧抱入怀的那一刻,夜十一竟谁也没想到,只脑海瞬时响起冯三曾经质问过她的话儿。 怎么选? 当时她没有回答。 她没把握,她无法肯定真遇上了,她会怎么选择。 然在这一刻,她可以回答了。 她会选,宁愿亏待自已,也绝不能让别人替她受过! “唔唔唔!”杨芸钗早看到飞刀,睁大眼盯着,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那飞刀是直冲着她来的! 就在她觉得至少逃过折辱,死了也没关系的胡思乱想之际,夜十一突然扑了过来,跟着双眼被挡,飞刀再看不到,她的眼随之睁得更大。 西奎北室在情急之下齐声喊出的大小姐,无疑暴露了夜十一女扮男装的身份。 谢八英沁更是直接猜到了蜜色少年的身份,双双让各自私卫退回。 星探却没有松下戒备,他们懊恼着刚才没有至少留一个人在他们大小姐身边! 刀入肉的感觉不太好,夜十一抬手颤巍巍地将杨芸钗嘴里的布团扯下,小刀直入她后背,偏右,血流出,湿了她的衣袍,剧痛让她没法计较那粘粘十分不好的感觉。 杨芸钗双眼如血,在被拉扯衫裙时泪已流尽,在绝望的时刻,她也不允许自已软弱得只会流泪。 可、可…… “大姐姐,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不值得……不值得大姐姐这样待我……” “大姐姐的命……比芸钗的命……要贵重得多……” “不能……不能这样啊……” 夜十一苍白着脸,唇微颤着,西奎已迅速在她后背刀口洒上止血散,小刀还不能拔,一拔,她缓不过气儿来,那她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伸手抚上杨芸钗的脸,指尖指腹满满是泪水,像决堤般,杨芸钗的泪如洪水般涌出,她浅浅笑开:“哭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哭,现在别哭,我不喜欢。” “好……”杨芸钗重重地点头,努力将眼泪收住:“好!” 可当夜十一慢慢转过身去,她看到那把本该插在她胸口的小刀,此刻插在夜十一后背时,她拼命不让自已哭出声。 夜十一慢慢转身坐下,阻止西奎想要抱她立刻赶往营帐求医的举动,咬牙道:“给芸钗松绑,在场所有人,一个也不能走。” 西奎转身给杨芸钗解绳,北室立刻往谢八英沁那边跑,与其他星探团团将她们一行六人围住。 西奎担心夜十一伤势,解好转回请示:“大小姐,请安太医吧!安太医就在营帐,离此不算多远。” 夜十一没反对,却指了另一个方向:“师伯大概这会儿不会在营帐里,你让人往南面去,师伯应该在三皇子那儿。” 噩梦中,此次皇家狩猎谁也没出事儿,只三皇子出了事儿,让原本病魔缠身的三皇子变得越发虚弱,今儿过后,再没到国子监上学,直在甘扶宫静养了将近两年,方能再次踏出甘扶宫宫门。 而当时三皇子之所以没立刻毙命,就是因着有安有鱼在三皇子身边。 算起来,三皇子也是她的表哥,阵营虽不同,但没了她师伯当场急救,发生与噩梦中相同的刺客事件,恐怕三皇子熬不到回宫。 “到南面,情况如实说,将三皇子他们一同请过来。”夜十一末了添一句,噩梦里这会儿的三皇子身边并无莫家俩兄弟,既然莫息莫和噩梦外都在,让三皇子转移到北面来,或许事情会有所不同。 听到她受伤,他们都过来看看她,也不为过。 西奎领命,立刻让星探几人中的西毕往南面走一趟。 夜十一下令:“把谢八小姐、英小姐给我请过来!” 谢英两家派来保护谢八英沁的私卫寡不敌众,方将就不是几个星探的对手,现今纵听到各自小姐要被人拉走,他们也只能干望着,全身上下皆被星探两人一组,一组看住一人地死死看住,毫无还手之力。 书念红桔虽也焦急,都想护主,可惜北室嫌碍事,一人给一手刀,各劈一下,她们就都晕了过去,原地倒下。 谢八英沁都是弱女子,北室一手一个,大小姐说请,实没请的意思,他更完全没有,能对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大小姐倘想要取她们命,他都可以代劳。 受过豪门权势之苦的他,最恨的便是这种仗势欺人的权贵。 后得长公主之恩,成为星探,对权贵的认知虽有所改变,但对这种残害人的手段,他仍深恶痛绝,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 第三百二十四章 划六道 北室将谢八英沁提至夜十一跟前,夜十一因刀伤,能坐着当然坐着。 她盘坐着,北室使力一丢,她们立被丢至她跟前,英沁状况好些,谢八险被丢得扑到地上吃土。 谢八爬起来刚想站起,便让北室推得又往前扑下跪坐,她恨恨地瞪了眼身后的北室,再回眸盯着夜十一:“夜十一,是你吧?你来就来,装什么装!” 英沁自觉得突然出现的蜜色少年乃夜十一后,她便没有一刻不震惊的。 她震惊夜十一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猎场,震惊夜十一会来救杨芸钗,更震惊夜十一居然会给杨芸钗挡刀子! 谢八质问夜十一的话儿她听到了,她同样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她或许从来就没了解过夜十一,在此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竟连辨解也都自知苍白而无力开口。 夜十一接过西奎递过来的湿帕子,慢慢擦着脸上涂抹的蜜膏,边抹边道:“谢幼香,你应该没忘吧,打自你扯断我母亲留下的紫晶手珠后,我便在八仙楼告诫过你,只要有机会,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没忘吧?” “你、你想干什么!”谢八想后退,可刚退,身子便被北室制住,让她动弹不得,瞬时尖叫起来:“啊!你放开我!我可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最疼爱的妹妹!你敢动我,我长姐不会放过你的!” 擦完将湿帕子递回西奎,明明虚弱得连坐着都显得有些吃力的夜十一,她听着谢八的叫嚣,却蓦地自腰际掏出第二把小刀,手一伸,在谢八脸上晃动:“我身上从来都是带三把小刀,以防丢了两把,还有一把,瞧,这会儿用上了。” 谢八努力将脸往后仰,不想让泛着寒光的刀尖碰到她白嫩的肌肤,双眼瞪个老大,嘴里仍强势得很,一再提醒:“夜十一!我可是英南候府八小姐!你不要乱来!” “那你就可以对芸钗乱来?”夜十一手中刀子丝毫未退,反慢慢下移,欺近谢八的颈脖:“让你的人这般糟贱芸钗,就算我在你脸上划几刀,也算轻吧?” “杨芸钗算什么东西,你拿她来跟我比!”谢八即便十分害怕小刀会划破她的喉咙,她仍嘴硬得很。 夜十一将小刀往谢八脸上回移,移到左脸颊,指腹往下一压。 “啊!!!”谢八惨叫声瞬间响起。 英沁在一旁看着,脸都被吓白了,她没有想到夜十一真会为了杨芸钗对谢八下手! 谢八的惨叫声并没让夜十一停下手,由上往下动,轻轻的,也没怎么用力,很快划啦出一道血痕来。 谢八惨叫瞬间就想还手,可惜北室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夜十一你个贱人!你敢毁我的容,我杀了你!”谢八被制住,保持着跪坐面向夜十一的姿态,只剩一把嘴自由,继续对夜十一大骂叫嚣。 杨芸钗坐在夜十一身后,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既感到痛快,又隐隐心生忧虑。 谢八再可恶,身份也摆在那儿,纵话不好听,却是再事实不过,她死了,无人在意,谢八出什么事儿,那绝对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她不由出声:“大姐姐……” “英小姐也是同谋呢,芸钗,你说实话儿,英小姐是不是赞同那些人那样欺辱你?”夜十一并没有让杨芸钗的劝言说出来,她半回头,问了个感觉挺重要的问题。 杨芸钗如实答道:“英小姐并不赞同让那些人欺辱我,说要么让我毁容,要么让我死……” “我……”英沁闻言立出了声,她想解释解释,然刚说一个字,便成了惨叫:“啊!!!” 可惜没让她我出个理由来,同被北室制住跪坐在夜十一跟前的她,被夜十一快速那么一挥,她左脸刹那现出一条与谢八差不多的血痕来。 “那就毁容吧。”夜十一冷眼盯着英沁脸上带泪带血的模样。 英沁已然说不出话儿来,惨叫过后,左脸的剧痛让她在此时此刻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今儿的事儿,夜十一并不打算善罢干休! “芸钗,你说要不要再划一刀呢?” “大姐姐,算了……” “嗯,听你的……” 不管杨芸钗是什么表情,谢八英沁听到夜十一这话儿时,两人是齐齐松了好几口气儿。 谢八甚至得意地觉得,夜十一这是怕了,怕她了! 然在下一息,她微扬的嘴角立跨下来。 “英小姐就算了,谢八小姐么,怎么能算了?”夜十一脸色阴沉,盯着谢八的眼神儿,简直像吃人怪物:“倘算了,岂非太辜负谢八小姐特意安排了今日这么一出好戏!” 谢八开始怕了:“你……夜大小姐,你冷静点儿,你已经毁了我的容,你还想怎样……” “没想怎样啊。”夜十一往谢八左脸她亲手划啦的血痕瞧,“就是想多划几道出来。” “不……”谢八已经抖得整个身子不受控制,“不!” 她不要,她不能再让划出刀口子,不能! 夜十一再次抬手,小刀在谢八左右脸比划,找着下刀口,英沁见状不忍,刚想开口替谢八求求情,她已寒声道:“英小姐是想替谢八小姐承担几道?” 英沁摇头,疯狂地摇头:“没、没有……” 她觉得夜十一疯了,一定是疯了! 再没有犹疑,左右开弓,由上至下,从下往上,不管哪个角度,夜十一开始继续在谢八脸上划啦,完全忽略谢八连连惨叫,一声又一声还要高昂的哭喊呼救。 “喊吧,芸钗被欺辱时,她被塞了布团,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现今我给你,你尽管喊吧!” “谢幼香,我这个人从来就不是圣人,除了政治立场不同敌对之外,我从来没想过要亲手对谁下毒手,你真幸运,你是第一个!”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绝对双倍奉还!” “你该庆幸,我来得及时,芸钗尚未真正被你的人侵犯!你更该庆幸,你有一个皇后姐姐,而我是夜家大小姐!” “否则,我今日绝对要了你的性命!” 一句添一道,夜十一说完五句,收刀,正好在谢八左右脸添上五道血痕。 共计六道,左右对称。 第三百二十五章 都杀了 莫息得西毕通禀,要请安有鱼前往猎场东北面给夜十一治伤,再听完事情的来胧去脉,他当机立断,让莫和陪着三皇子立往东北面转移。 三皇子体弱,纵跑马,也快不得,他一听夜十一后背插了把刀子,拉上安有鱼,再顾不得什么,拼命往东北面先行,只永籍跟上。 西毕把莫息安有鱼带到杨芸钗被欺辱的事发地点时,事情已基本落幕。 书念红桔仍昏迷着,谢英俩私卫在中途意图强行闯去救他们的主子,让西奎下令,由余下星探动手,直接让他们昏死过去。 四壮汉在此次劫杨芸钗中,起到不小作用,对他们,西奎都没手软,直接下令星探砍下他们其中三人的双臂,让他们往后再拿不了刀,此番过后,只怕连生都艰难。 那个在最后还使飞刀伤人的壮汉,则没那么幸运了,西奎不假于人,亲自动手将他当场杀了。 英沁目睹全程,被吓得软瘫在旁,只差两眼一翻,也跟着昏死,就算没能昏死过去,也不必再由北室制住行动,她已然被骇得僵如雕像,半分都半弹不得。 谢八早在西奎下令料理在场私卫壮汉前,便已昏死过去,满面的血痕,触目惊心。 莫息一下马儿,便往夜十一身边冲,跑到近前反而迟疑,他看着还能与他对视起来的夜十一,一路剧烈跳动仿要跳出喉咙口的心慢慢缓下来,转眸落在昏死过去面容被毁得血肉模糊的谢八,他慢慢走到夜十一身前蹲下。 “你来了。” “我来了。” 安有鱼沉着脸在夜十一后背刀口处看情况,血虽被止住了,但情况且不乐观。 夜十一侧过脸去安慰安有鱼:“师伯,你先看着就行,等我回万树山庄,你再拔刀,我怕……” “不会!”安有鱼赞同回去再拔刀,情况很不乐观,但她无法听着她徒侄这般淡然地说着生死:“我说不会,就不会!” 夜十一笑着转回脸,与莫息再次四目相对:“三殿下与莫二少爷在后面吧?” “是。”莫息不敢去看夜十一背后插着的刀子,看着安有鱼的神色,听着安有鱼的话语,他已然心下有数:“从此刻开始,所有一切由我来安排,你听我的。” “为何要听你……” “倘你真在意杨小姐的清誉!你就听我的!” 杨芸钗双手捂着嘴,泪自指缝中渗出,自安有鱼到来,知夜十一倘要拔刀,大概得从鬼门关绕一圈后,她便没法控制住自已不哭。 此时听到莫息提到她,她立看向莫息。 夜十一往谢八英沁与她们的丫寰私卫扫去,有些明白过来莫息的意思,她回过眸,便点头:“好,你想怎么做?” “趁着三殿下与我二弟还未到,你们赶紧撤离,从哪儿进来的,便从哪儿出去,相信你有法子。”莫息双眼紧锁夜十一的双眸,只有他自已知道,此刻他真想把她按压下,好好地教训一顿! 居然为了杨芸钗,连自已的命都不顾了! 夜十一道:“有。” 殷掠空会再次帮她自北面山坡缺口出去,自小道返回万树山庄。 莫息转对安有鱼道:“安太医,这一路要麻烦安太医了!” 不必莫息说,自看到夜十一中刀开始,安有鱼不跟到她徒侄安然无恙为止,她是不会离开她徒侄半步了:“莫大少爷放心,十一交给我!” 夜十一大约能猜到莫息想怎么处理善后,在西奎小心翼翼避开背后插着的小刀抱起她,北室则将外袍脱下将杨芸钗整个包得密不透风并抱起时,她同莫息道:“留英小姐一命。” “为何?” “让她守口如瓶,然后远嫁,以我夜家与你莫家的势力相压,她一定会答应,否则我们两家联手毁了淮平候府,她的下场会更惨。她不算聪明,胜在还会权衡,她会答应,并做到的。” 莫息看着夜十一十几息,往明显已听到两人对话的英沁看去。 英沁一个激灵,立表态:“我答应!我一定做到!” “我会看着办的。”莫息道。 夜十一也不再言,改说起别的:“今儿南面八成不会很太平,既然三殿下过这边来了,事情应当有所转机,不过事有万一,还是不得不防。” 莫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 “你说你的八部众不是吃素的,我的星探也不是尽吃荤的。”夜十一以他先时的话回击,“反正你小心就是。” 莫息应下:“好。” “西奎,你和北室送我和芸钗回去,西毕去找毛小公子,速到缺口接应,余下的人,都到北面四殿下身边去,不必现身,暗下护着就行。”噩梦中北面并未发生什么,然事情一旦有变,夜十一怕产生什么效应,无事的北面会变得有事,她不能让四表哥出事儿。 西奎领命,迅速做了安排。 谢八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夜十一的机会,那抵毁杨芸钗的清白势必在日后会传出风声,但倘只有谢八一人那样说,并未有谁能从旁作证,凭夜十一与莫息两家同时向谢家施压,就算英南候谢皇后对谢八所言深信不疑,只要证据摆不到永安帝的御案上去,那也只能哑巴吃黄莲,暗下另寻时机报仇。 不管如何,此刻起,他与她都得小心了。 夜十一杨芸钗被西奎北室稳稳抱着骑马,外袍盖住头脸,连脚都没露在袍外。 夜十一穿着男装,纵有人见到,还好,不过是私卫抱着小少爷,杨芸钗不同,袍下衫裙被撕毁,让人见到被北室抱着骑在马上,不必谢八张扬恶言,清白都得尽毁。 安有鱼单骑一匹马儿,紧跟着西奎北室两匹马儿,西毕已去寻殷掠空,说好到缺口聚首。 至于夜十一同莫息说的话儿,什么南面北面不会很太平,什么留英沁一命,她已无法去思考这是何意,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为夜十一拔刀,方是最保险最稳健的拔法。 清场完毕,在场除了谢八英沁的人,便只余莫息这边的人,扫了一圈不是昏便是懵的人,他对永籍令道:“除了英小姐、谢八小姐,其他人……都杀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有刺客 永籍将该灭口的人都灭口后,回到莫息身边:“好了,大少爷。” 莫息走到英沁边上蹲下身:“刚才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吧?” 英沁点头:“记住了……” 在今日之前,她对仁国公府大少爷的印象止步于曾远远见过几回,每回都没能看清楚这位莫大少爷的面容,只听闻肖似其母,眉眼精致,俊逸清携,对谁都不冷不热,性子跟谁都不像,倒有像极仁国公年少时的那份沉稳深沉。 现终面对面看个清楚,她满脑子想的不是莫息确生得一副好相貌,而是莫家大少爷果如传言般,对夜十一万分着紧,连杀人灭口这样的事儿,他都能毫不犹豫的代劳。 难道他忘了,他姓莫,夜十一姓夜么? “很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英小姐最好能记明白,说的时候,也能说得清楚。”莫息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浑身瘫软着,仍站不起身的英沁:“倘有个差错……” “不会有差错!”英沁没有忘记夜十一走前同莫息说的话儿,那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在莫息手里保下她这条命,就因她还有点儿用,她够识实务。 莫息转身示意永籍走人,希望他和她的这个决定不会有错,否则两人的麻烦,可非一丁半点。 莫息前脚刚走,未过一刻钟,一批黑衣蒙面的黑衣人便到了。 “啊!!!” “救命啊!杀人了!有刺客!” 英沁全力尖叫起来的效果简直能冲破九天之上的云霄。 在半道被莫息拦截转向赶往北面的三皇子莫和等一干人听到,不禁纷纷勒马,往他们去不成的东北面看去。 “大哥,不是说……”莫和想起他大哥拦截他们一干人后,首要说的便是要忘掉夜十一曾到过猎场,并受了刀伤一事儿,他舌尖在嘴里转了转,赶紧改了个口:“那什么……回去了,这会儿东北面还能有谁?” 西毕通禀请安有鱼之时,时间紧急,他只来得及说夜十一后背中刀,因何中刀尚未说明,便让莫息一手扯着安有鱼,一手扯着他呼喝着翻身上马,挥鞭赶回东北面。 路上他才来得及同莫息大概说了首尾,三皇子莫和根本没机会听到关于谢八英沁劫持杨芸钗之事。 莫息示意三皇子莫和继续骑马往北面走,边走边缓下马速,在三皇子莫和两人身边简略地将杨芸钗被劫进猎场一事儿说了,连同处理善后,他也一并未瞒。 莫和听后半天没回过神儿,倒是三皇子反应过来后啧啧声赞起夜十一来:“这个夜表妹……咳,嗯,干得不错。” 他早看谢八不顺眼,仗着谢皇后的宠溺,时常遇到他,也未将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一副大皇子她大表哥方是未来九五之尊的模样,一派盛气凌人。 在她脸上划刀子,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就想做了。 再反应过来,他问起杨芸钗:“杨……她没事儿吧?” 莫息摇头:“没事儿,及时赶到,只是受到惊吓,皮肉之苦也免不得。” 三皇子立松了口气,看得也缓过劲来的莫和一脸奇怪:“三表哥,你认识杨……她啊?” “不认识。”三皇子后又添上一句,“就是有一回,我俩撞上了,她也不认得我,后来我让小转子查过,确定了她就是寄居于静国公府的表小姐杨芸钗。” 说到末了,初时的吞吞吐吐反变得坦然。 “此事儿都要守口如瓶,切莫再提。”莫息见三皇子莫和聊杨芸钗聊得挺欢,赶紧出声制止:“刚才那声音就是英小姐的,应该出事儿了。” 莫和怪道:“大哥,你不是……” 莫息一眼横过去:“我不是什么?” 三皇子手中折扇往莫和脑壳轻碰下:“刚说了,又忘,笨。” 莫和默默地将马身落下半个,摸着自个脑袋,他就觉得自已反应有时不够快,人还是挺聪明的。 当然了,就是没他大哥与他皇子大表哥聪明。 三皇子带着一干人马到北面,很快同四皇子汇合,四皇子起先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末了见除了莫息干脆对他不理不睬外,他三哥顾左右而言他,莫和则被他问得连话儿都说不俐索。 明显有鬼啊。 不是人家不说,肯定是不能对他说,他识相地也就没问了。 对于黑衣人刺客之事,莫息倒是未瞒:“那些人明显是冲着三表哥来的,阿弘,我把三表哥转移过来,也是为了三表哥的安全,倘拖累到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三哥是你三表哥,就不是我三哥了?”四皇子就差翻个白眼给莫息,但吧,忍住了。 自莫息后来同他不再时常粘在一块儿,反同他三哥走近了,他便没再这般随意过,总觉得再亲近,也终归不一样了。 莫息笑:“不是这个意思。” “四弟,阿息不是这个意思。”三皇子也替莫息说起话儿来。 “行了,我知道。”四皇子哪儿会不知道莫息没这个意思,他转想起另一惊人的事儿:“对了,刚才那连连的尖叫呼救,你们听到没?” 声音就在东北面,离他北面近,他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当时他一抖,把箭都给射树冠上去了。 “听到了!”莫和终于搭上话,“是英小姐的声音,怪吓人的,也不知出什么事儿?” “英小姐?”四皇子嗬一声直盯莫和,“行了,这你都听得出来,你跟英小姐挺熟?” “你才熟呢!”一同在国子监混惯了,又自小因着莫息同四皇子要好,四皇子也没架子,连带莫和待四皇子都是随意得很。 这份随意很得四皇子的心,他笑着拍上莫和的肩:“那你怎么听出来的?” “难道四殿下没听说过,今儿猎场英小姐可是跟谢八小姐一同来的,这两位一进猎场,便直往东北面。出了事儿,尖叫呼救,不是谢八小姐,就是英小姐啦。再说了,我也就猜猜,是不是还不一定呢,那得到东北面现场核实去,才能下定论!”莫和话里半真半假,最倨真实性,最易哄得过人,随机应变得头头是道。 第三百二十七章 掌握中 自被莫息拘在身边亲自管教着,聪不聪明不说,至少那个随机应变的能耐提高了不少。 没法子,一偷懒被他大哥捉到,临时快速地找理由,且是能让他大哥明知是编的还能接受的借口,那简直太考验他的随机应变的能力! 提到谢八,四皇子立想起夜十一来,先时他十一表妹同他走着,突得西奎耳语,立刻做了些安排,赶往的方向便是东北面! “十……”四皇子刚说了一个字,想着夜十一改装成那样,定然是不想让谁晓得她来过猎场,不由停下口,甚为难地往东北面望,望到最后,马头一转,他欲赶往东北面。 莫息瞧出来,赶紧拦下:“阿弘,你做什么?” 莫和也帮着拦在四皇子马前:“四殿下,不管是谢八小姐呼救,还是英小姐呼救,那明显是出了刺客的,这会儿东北面可危险了,四殿下可不能去!” “四弟,阿息与阿和说得对。”三皇子略心知肚明,那些刺客十有八九便是冲着他来的。 先前在南面时,莫息便悄悄同他说过,说倘南面突然遭遇刺客,莫息手中的八部众会及时出现,让他不必太过担心,莫息莫和也会将他护在中间,绝不会让刺客伤他一分一毫。 连坚持请安有鱼,不仅仅是因着他脸色苍白,更因着以防不时之需。 这是怕刺客一到,人家有备而来,难保重重保护之下,他会不会受伤,倘受了伤,那有安有鱼在旁,能及时给他急救,总是一份保障。 早就知道他大表弟行事稳妥,安排紧密相连,一扣环一扣,纵有疏漏,也会早备下补救之法,然直到那一刻听莫息说完,他方知还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大表弟何止是行事稳妥,此番刺客真在东北面出现,且明显是由他们自南面引到东北面的状况,他已然感到今日皇家狩猎的刺客事件,他大表弟指不定是早有预料,方准备得这般周全。 而谢八英沁劫杨芸钗,被夜十一及时赶到解救,再到夜十一中刀,这些都在莫息意料之外,他大表弟方会在星探西皆通禀不到几句话时,便急匆匆连下指令安排,随后拉上紧要的安有鱼,只带着永籍西毕直往东北面赶。 时间紧迫,当时他也没多想,现今想来,那时他大表弟连下的指令,无疑是突发状况时的应变措施,而这个措施,是早备了方案的。 怎么保护好他,怎么让隐在南面的八部众将刺客巧妙地引到东北面,怎么在半路返回截下他改道北面,再到最后英沁发出那一声声有刺客之言,那击在人心之上的尖锐喊叫等等,似乎都在他大表弟掌握之中。 “可……”四皇子被拦得动弹不得,真话又不能说,他真是心急如焚:“不行,我一定得去看看!”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莫息莫和三皇子已知夜十一进猎场之事,东北面出事儿,且传来这般高声呼救的声间,他就怕他十一表妹在东北面是不是出了事儿! 莫息想到先时与夜十一在北面山坡下见到,后分开时他往南面,她往北面的情况,再看四皇子这般焦急神色,大概是她同四皇子表明了身份。 他翻身下马,走到四皇子马下,拉了拉四皇子衣袍下摆:“你下来,你同你说说话儿。” 四皇子哪儿肯:“等我回来再说!” “听完,去不去,再定。”莫息坚持。 前方侧方有莫和三皇子两匹马儿夹拦着,四皇子也无法,总不好连人带马横冲直撞闯出去,伤到他自已还好说,伤到他病弱的三哥,倘他三哥有个好歹,那他得自责死! 最后唯有先下了马儿,同莫息走一块儿说起悄悄话。 这悄悄话,三皇子心知肚明,莫和也知晓个一二,莫息防谁也不是防他们两人,而是在防两位皇子周边的那些厂卫。 “三表哥,你说这要真来了刺客,这些多厂卫,难道会敌不过那些刺客?”莫和无聊望着周边厂卫,望着望着,突生出这么个疑问。 “也不一定,只有等事情真发生了,那才能知道结果。”三皇子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个敌得过敌不过,“这世上万一太多,厂卫再厉害,也终有式微之处,刺客有备而来,再弱也不会无功而返。” 莫和点头:“也是,真无功而返,恐怕那些刺客也活不到明日。” 刺客大都是豪门私养的死士,死士又与私卫不同,私卫见得光,死士见不得光,私卫任务失败了,那还有活命的可能,死士倘捞不到半点儿功劳,那等同废物,只死一个下场。 要知道培养一个死士得费多少人力财力心力,还有时间,要是没用处,那又何必继续留着浪费米粮? 不是他想得悲观,而是他身在豪门,莫家也有死士,对死士的用处与下场,绝对有话语权。 他三表哥说得对,刺客都是有备而来,谁会打没把握的战呐,又不是蠢人,敌不过厂卫这种情况,早在筹谋当中,怎么破厂卫的保护圈,那肯定也是早预谋好的,就算做不到一击击中,也绝对能闹得厂卫鸡飞狗跳接应不瑕。 一旦顾此失彼,刺客便有机可趁,那保护圈内的皇子们的性命,可真就悬了! 莫息也没同四皇子说多,只一句:“你放心,十一出去了,会安然回到万树山庄。” 四皇子瞪大眼:“不在东北面了?” “不在。” “那先时十一表妹为何急匆匆往东北面赶?” “十一没说?” “说了,我还用得着问你?” “哦。” “哦什么意思?” “十一不说,本着妇唱夫随,我更不能说了。” 气氛有几息的凝滞。 四皇子看着莫息,莫息回视着四皇子,两人皆动也不动,互盯着,连眼珠子都没转半下。 引得三皇子莫和不由纷纷注目:这是说着说着,玩起深情对望来了? “阿息,我跟你说,你与十一表妹是不会有可能的。”四皇子意味深长。 “阿弘,你也别痴心妄想了。”莫息丝毫不理会四皇子话中夹带着提醒他夜莫两家敌对的干系,“据我所知,夜贵妃娘娘早私下同你表过态,你与十一绝无可能。”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十毒尽 “什么声音?” 英沁尖叫呼救之时,黄芪肖恰在近东面,本想往大皇子那儿巡视一番,没想未真正到东面,半道便听到直惊得山林群鸟拍翅高飞的尖锐惨叫。 他身边的堤骑也有听到声音:“是从东北面传来的,应该是哪一家的小姐。” 黄芪肖调转马头,改道东北面扬鞭策马前,突然发现他徒弟又不见了! 早前就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人,回来问,说是到旁处巡视去了,他觉得大概是他徒弟头一回来猎场,处处好奇,也没多想。 然这会儿同样没见到人,他夹着火气:“毛丢又跑哪儿了?!” 堤骑摇头:“不知道……” 那回的声音低如蚊叫,心道那是他头儿的徒弟,去哪儿,谁敢管啊! 黄芪肖铁青着脸:“走!到东北面去!” 众堤骑齐声应诺,十几匹马儿齐向东北方向狂奔。 黄芪肖听到东北面动静,花雨田不在东北面附近,比黄芪肖收到的消息要慢些,也随之赶往事发地。 到时,原来就在东北面附近的厂卫,不管是黄芪肖的人,还是花雨田的人,早将令英沁尖叫的黑衣人团团围起来,包围圈不算小,却严丝合缝,别说高高精瘦高大的黑衣人,就是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包围圈。 平日里的训练有素,不管心合不合,外敌当前,众各自最高首领都没在,闻声第一时间涌过来包围黑衣人的厂卫不仅没起争端,且配合得很好。 黄芪肖先到,花雨田后到,看到这般景象,皆满意得很,见面客套,两两互重,难得没殷掠空夹在中间,也能和和气气地说着事儿。 “死士?”黄芪肖皱了皱眉。 “死士。”花雨田盯着包围圈中那十名黑衣人,“就不知是哪一家的死士。” “不管哪一家,敢伤人,就应该有把命留下来的觉悟。”黄芪肖铿锵有力道。 “我觉得应该先刑讯……”花雨田顿住了,包围圈内的黑衣人没等他将话说完,已然一个接一个咬破嘴里毒药,倒下的速度急得跟赶投胎似的,下饺子都没那么快:“好吧,你是对的。” 黄芪肖花雨田未各带人马到时,黑衣人尚还与首批到达围剿他们的厂卫进行了一番厮杀,终归是死士,纵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身手不要命的打法,让他们一时冲不出去,却也未束手就擒。 然当看到锦衣卫东厂俩最高首领相继到达,十名黑衣人其中为首的黑衣人已然在余下九名之间传达眼神儿,那眼神儿只一个意思—— 死! 黄芪肖有些无奈:“像这种死士,抓住也没用,半字不出,还得脏了地。” 这样的结果,他早料到,要不然谁不想刑讯一番揪出幕后呢。 毕竟现场的谢八被毁容,英沁被吓得魂不附体,余者丫寰私卫皆已死尽,倘没个结果,不管是他,还是花雨田,都不好向谢家英家交待。 特别谢八还是谢皇后最宠溺的幼妹,真是愁死个人。 花雨田扬起手,要说什么,突想到殷掠空那张小脸,觉得该尊重一下她师父,改转向黄芪肖,问:“这清场善后,是由黄指挥使来,还是由我来?” 黄芪肖不可思议地侧脸:“花督主这是在问我?” 花雨田点头:“此番皇家狩猎安全乃厂卫共同负责,尔今出了这样的刺客事件,事关锦衣卫东厂两衙,我总不好独断而行。” 黄芪肖真心觉得现今的花雨田越来越不像恶鬼,更不像以往同他见一回便得掐一回的东厂督主,简直大有要与他勾肩搭背友好相处的趋势:“有道理。” 将夜十一安然再自缺口送出猎场,这回是临时起意,出去时间的安排提前不少,状况又紧迫,北面山坡缺口俩堤骑诸多疑问,殷掠空无法详尽解释,只道是她师父之令。 她师父的名头也确实好用,加上她是她师父唯一的徒弟,素来得黄芪肖看重,锦衣卫衙门上上下下就没不知道此事实,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夜十一的情况不是很好,她也能看得出来,但现今不是细问的时候,一将夜十一等人送出缺口,她速回到黄芪肖身边。 边回边探,最终找到东北面刺客事发地点,到时她只来得及看到谢八与英沁分别被送进软轿中,地上横躺的黑衣人已收拾近尾声。 看到殷掠空,黄芪肖大步走近,花雨田瞧着,脚步不自觉随后。 “你去哪儿?” “就随便看看……” 殷掠空一路奔过来,那是想过许多借口作为说词,然一触及黄芪肖那紧盯着她的迫人目光,再想到她师父待她的好,她发现早前能脸不红气不喘张口就来的谎话,现今再说,是越来越艰难了。 花雨田见黄芪肖一脸严肃,明显是对殷掠空的说词不怎么信,不由道:“令徒年纪不大,今岁又是初次进猎场,见识皇家狩猎的场面,难免好奇贪玩,定然是四处跑马去了。” 殷掠空很感激地瞧了花雨田一眼,红叔不在,其他堤骑饶有心帮她,也不敢开口,倒是没想到最后为她开口的居然是花雨田。 管他什么恶鬼,不伤她还帮她的就是好鬼! 被花雨田这么一开腔,黄芪肖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有这么一个不听话爱私下行动的徒弟,真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失败,在外人跟前落他徒弟的脸面,等同在削他自已。 “帐,回去再跟你好好算!”黄芪肖收回盯得殷掠空脑袋不敢抬的紧迫视线,转对花雨田说:“刺客事件甚是严重,相较昏死过去的谢八小姐,英小姐的状况尚好些,我们得抓紧时间好好问问英小姐当时的情况。” 花雨田赞同:“此事可不简单,只怕……” 黄芪肖瞬明花雨田的意思:“故更拖不得,得尽快了解清楚!” 永安帝除了甚忌讳鲁靖王,更忌讳皇家操戈,手足相残。 这些年为了能让夺嫡四豪门保持平衡,永安帝可费了不少心思,明里暗底的手段使了不少。 这一点,没有谁比做为皇上左刀右刃的厂卫,特别是时常替永安帝办皇差密令的他们更清楚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我答应 殷掠空看着边走边商议,渐行渐远的黄芪肖花雨田,本就微提的心,这会儿吊得更高了。 进缺口时,夜十一精神抖擞地来,出缺口时,夜十一被西奎抱在怀里骑在马上,连头脸都没露,后面跟着另一名星探,同样怀里抱着人骑在马上,头脸未露。 这样的情况太过诡异,也足够说明很糟糕。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抱着疑问,她很快自首批到达刺客事件发生点来的堤骑口中知个大概。 再骑上马儿,她往北面狂奔。 “毛丢!” 看到的堤骑,也是方将被黄芪肖问殷掠空到哪儿去的那个堤骑,他看到殷掠空策马再次独自行动,本想阻止,结果只来得及喊一声,便只能无奈地目送着殷掠空一人一马迅速跑远的背影。 两日后,夜十一成功拔刀,昏迷了将近十个时辰之后,终于醒过来。 杨芸钗一直守在床榻前,半步未离,破皮渗血的双手仍包得像两个包子,见到夜十一睁开眼,她惊喜地往外间喊:“阿苍!大姐姐醒了!赶紧去请安爷!” 阿苍闻声扑进内室,听杨芸钗之言,转身又跑出屋子,往就近暂住好及时照应夜十一拔刀后状况的安有鱼寝屋跑。 阿茫守在屋外廊下,听到赶紧跑进屋里,看到夜十一果睁开了眼,她眼眶立红了。 没多会儿,安有鱼提着医药医跟在阿苍身后跑进夜十一寝屋,杨芸钗起身让出位置,她往绣凳一坐,立刻为刚醒过来的夜十一把脉,又小心为趴躺着的夜十一检查刀口愈合状况。 “已无大碍!”末了,安有鱼松了口气儿:“最危险的时候,十一捱过去了,接下来只要不让十一再发高热,好好休养,刀口一日一换药,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伤口愈合结疤,也就没事儿了。” 杨芸钗阿苍阿茫闻言,同松口气儿时,也不敢大意,按安有鱼的医嘱,还得不再发高热方可,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两三日也是个关健。 这道坎安然迈过,方是真正的无大碍。 看着床榻边围着她看的四个人,就没一个人能不愁眉苦脸的,连刚说她无大碍的师伯眉尖也微微攥着,夜十一想笑一笑,安慰下她们,没想她连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都显得很吃力,最终只好放弃。 “多久了?”她问。 “已有两日。”阿苍阿茫安有鱼还要思索夜十一问的什么多久了,杨芸钗已然答道。 杨芸钗蹲在夜十一眼前,她直视着:“可有保密?” “大姐姐放心,一点儿风声也没透出去。”杨芸钗回道,“我这两日也请了假,未回城去上学。” 夜十一点头,想看向阿茫,发现脖子扭不到那个角度,索性放弃:“阿茫,城里情况如何?” 阿苍阿茫那日虽未跟着进猎场,但都已详知当日状况。 夜十一这一问,阿茫立与杨芸钗一般,同蹲身到夜十一眼前去,回道:“城里星探一直守着,英南候府、淮平候府,都未传出任何与大小姐有关的传闻,东角西奎探过,说是莫大少爷出的力,从中周旋,也有谢家自已的顾忌。莫大少爷使人来送过信儿,说大小姐中刀,乃拜谢八小姐所赐,谢八小姐被大小姐毁容,因着这一刀的干系,想嚷嚷到皇上御前,也得掂量掂量。” “皇帝舅舅倘知是谢幼香命人伤的我,纵我反刺谢幼香几刀,也情有可源。”夜十一身体虚弱,声音又软又轻:“再追溯前因,谢幼香伙同英小姐劫走芸钗,欺辱芸钗,芸钗虽父母双亡,到底是清官之后,倘此事儿放明面上,芸钗这清官之后被俩候府小姐这般凌辱,只怕往后的大魏清官在做清官之前,都得好好地想一想,自个死后,自个的儿女是否会得到同样的遭遇……” 阿苍蹲下,将刚倒来的水递到夜十一嘴边:“大小姐,你先歇歇,别着急说话儿,喝口水!” 安有鱼也不赞同夜十一刚醒过来便这般连转脑子:“阿苍说得是,十一,这些事儿晚些再说,你现下还是好好歇息要紧!” 夜十一喝了半杯水,又在阿苍阿茫帮着不牵动伤口半翻个身,面向她们四人侧躺着后,她方接下未说完的话儿:“皇帝舅舅乃一国之君,国之根本,便是民心,文武百官先是民,后方是官。人心都是肉做的,谁的想法都不会差别太大,倘人人自危,连当个清官都得担心为君鞠躬尽瘁后,子孙得不到善待便罢了,连一国之君都纵容公候世家任意欺辱,那岂不是太寒了朝中那些真为官清廉为国尽忠的中梁砥柱?” 她握住杨芸钗的手:“芸钗,你别怕,不会有事儿的,你不会连累我,更不会连累夜家。莫大少爷说谢家得掂量掂量,其实是不想把话儿说得太满,实则谢家这两日没动静,那便是默认了息事宁人的做法。谢家放过我,我也放过谢家,他日再狭路相逢,再较个高低便是。” 自两日前回到万树山庄,她的手便是冰凉的。 纵身边的人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连西娄在她面前自责没护好她,她也没心思听入耳,只一门心思想着她该报答大姐姐的恩情。 大姐姐睁开第一眼,她看到,无人知道,她的手是既冰凉又颤抖不停。 她是激动,也是后怕,更是难以言喻的感恩。 这两日困到不行,闭上眼扒在大姐姐床榻边上睡着时,她便会不停地做着猎场里,大姐姐毫不犹豫为她挡刀的情景。 她在梦里一声又一声地喊,让大姐姐不要为她挡刀,她受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直至惊醒。 此刻被大姐姐握住手,冰凉的触感传到大姐姐手里,控制不住的颤抖亦如数传递,杨芸钗听着夜十一这最后特意同她讲的话语,泪无声落下,滴在她与大姐姐交握的手上。 许久,她道:“去岁姨祖父提过,户部杨右侍郎仅四子,膝下无女,有意收我为义女,将我名讳载入杨氏族谱。当时我听大姐姐的,没应下姨祖父此事儿,现今我决定了……我答应。” 第三百三十章 坚取舍 请安有鱼让出空间,阿苍阿茫随之退下,屋里顿时只余夜十一杨芸钗两人。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么?” “我知道。” 夜十一继续侧躺着,杨芸钗已在绣凳上坐下,迎着夜十一注视她的双眸。 “祖父让你认杨右侍郎为父,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就算深知杨芸钗在说出那样答应的话来前,已然早料到应下的后果,夜十一还是难掩愤怒:“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放弃你自已!” “姨姐父乃杨右侍郎上峰,杨家又依附夜家已久,站的便是四皇子这边。”杨芸钗努力不去在意夜十一因她而起的怒气,她解释着:“大姐姐在去岁不同意此事儿,担心的是什么,我都晓得。大姐姐真心为我想,我也明白,可不管是沦为政治之下的牺牲品,还是继续留在静国公府当我的表小姐,我对大姐姐的心,如同大姐姐待我!” “就算你想为我做些事情,那你也不必选上那条明知认了,便会成为政治联姻筹码的道路!”夜十一去岁没同意,这会儿也坚决不同意:“芸钗,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不同意。你听到没有,我不同意!” 随着日子的递增,她与杨芸钗的姐妹情已然半点儿不输她与殷掠空的姐妹情,殷掠空已经在她未知的情况下,进入锦衣卫冒着欺君之险,只为能助她,她不能再让杨芸钗再踏上这么一条路。 绝不能! 她语气软了下来:“芸钗,你听话儿,待在我身边,好好地待在我身边,你就能帮我许多,不需要非得去认一个义父来帮我。” “大姐姐知道么,毛丢曾私下找过我,我们在土地庙悄悄见了面,彼此坦诚,说了许多心里话儿。”面对夜十一的软言,杨芸钗已快撑不住,可她不能投降,她得像殷掠空一样,只要能保大姐姐周全,她必须硬下心肠,坚持到底! “什么时候的事儿?”杨芸钗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除非杨芸钗说,否则夜十一从未动用过谁去留意杨芸钗的一举一动,自也不晓得还有殷掠空杨芸钗私会之事。 “之前的事儿了。”杨芸钗灿笑起来,“她很在乎大姐姐,连带着大姐姐身边的人,她也不容许有任何恶向的变数,而我,在之前她的眼中,便是这样的一个变数的存在。” 夜十一道:“她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都在意,在意到不允任何对大姐姐有害的事情发生。”杨芸钗接下道,“她还看出了我的野心,大姐姐也早看出来,可大姐姐从来不问,她问了,我向她保证,不管我的野心有多大,都将不会伤害到大姐姐一分一毫……” “芸钗……” “大姐姐听我说完!” 杨芸钗起身,走到桌边为夜十一再倒杯白开水,自已也倒了杯,端着回到床榻边,小心地扶夜十一侧坐起来,她将其中一杯递到夜十一手里,自已双手交握,紧紧握着水杯。 “大姐姐是最了解我的人,大姐姐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我亦然。进杨家,就算无十足的把握,至少也有七八成,我并非京中那些懵懂的千金小姐,我有自主的能力,我相信我也能做到。”杨芸钗诚恳地请求,“大姐姐,你信我,信我这一次,好么?” 夜十一同样未喝半滴水,她看着已不再回头的杨芸钗,思绪有些乱。 她是打算好的了,待杨芸钗长大些,待到婚配的年纪,她会尽一切所能帮杨芸钗挑一户好人家,不求有多高门富贵,只求杨芸钗能得一良人,安安稳稳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就算家境差些,良人没本事些,她也相信以杨芸钗的聪慧,定能过出一番美满的人生。 “你以为我到皇帝舅舅跟前求个伴读的名额,仅仅是想让你时刻跟在我身边,为我耳目,为我做事么?”夜十一将水杯递到唇边,喝了一口,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芸钗,我是想让你学到更多,才能更好地帮我,可我让你进内学堂,也是为了你在将来在婚嫁一事儿,能多一份倚仗,能谋得一门更好的亲事儿,并非全然是为了让你助我。” 杨芸钗眼眸慢慢闪出泪花:“我知道,我知道啊,所以……所以大姐姐,你看我欠你这么多,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还一还,好不好?” “当初是你发现了紫晶手珠有异,是你当机立断夜闯清宁院,不顾后果地亲自告知我真相。”夜十一回想起最先的那一段,倘无杨芸钗养的小花猫之死,她大概就算噩梦一回,也没能够想到她母亲病薨的蹊跷:“此乃大恩!倘真要算起来,此大恩足让我夜十一报答你一辈子!真要论谁欠谁,那也该是我欠你的!” “大姐姐,你不要这样说……” “那你以后也不准再说欠这样的话儿,我、你、掠空,我们三人之间,从来就没有欠这个字,你们真心待我,我何尝不知?我真心待你们,你们又何苦算得这般精细?” 杨芸钗摇头:“不,不是的……” 夜十一握住杨芸钗的手,紧紧握住:“倘你真进了杨家门,成为杨家女,届时纵我想帮你,能伸手的地方亦十分有限,你明白么?” “我明白。”杨芸钗没有不明白的,名讳一旦入杨氏族谱,那此生便成杨家人,就算姓氏相同,族谱不同,所牵扯的干系自也大不同。 尔今夜十一能做得她的主,是因着她乃清官之后杨氏孤女,真认了杨右侍郎为父,祖籍迁入京城杨家一脉,那她自此便与原来的杨氏亲族再无关系,反同京城杨氏亲族紧绑在一起。 京城杨氏一族荣,她荣,京城杨氏一族损,她损。 大姐姐还能帮她,却再做不得她的主。 “那你还……” “我坚持!” 夜十一被杨芸钗仍未改变的答案噎得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她说了这么多,分析解释这么多,居然仍是这么个答案。 从来就知道杨芸钗的意志半点儿不输她,决定要做的事情,便必须得做成。 当年能进她夜家,凭的不就是那一份辨得轻重聪慧取舍的坚毅么。 第三百三十一章 有传言 夜十一没劝动杨芸钗,隔日杨芸钗一回城,便与静国公表达了她的意思。 静国公虽不知是什么导致杨芸钗去了几日万树山庄便改了主意,且难得他长孙女居然没到他跟前来坚决反对,对此他特意多问了句:“大姐儿晓得么?” “大姐姐晓得,芸钗有此念头,便是第一个同大姐姐说的。”杨芸钗实言以告。 “那你大姐姐怎么说?”静国公很想知道他长孙女的意思。 杨芸钗微低下眼帘:“大姐姐初时不同意,后来拗不过我,也是无可奈何。” 静国公抚着胡须点头,他就知道去岁他长孙女没同意,今年也不可能突然就改了主意,现下看来,确仅仅是杨芸钗自已的意思:“那你可知,一旦认了杨右侍郎为父,你住进杨家,一切自此有所不同?” “芸钗知道。”杨芸钗掀起眼帘,无畏无惧地迎上静国公试探的双眼:“芸钗永不忘姨祖父姨祖母收留养育之恩。” 尽管仅有三年,然这三年,足够改变她的一生。 她最感激的人,是她大姐姐,其二,是姨祖母,其三,便是眼前的姨祖父。 纵姨祖父并不完全拿她看做侄孙女,但在去岁她摇头之际,姨祖父也未曾强制她同意,她深深地明白,倘姨祖父有此意,就算大姐姐不同意,最终她还是得听从姨祖父的。 于此,她甚是感激。 初进静国公府之际,她便对自已许诺过,她要荣华富贵,她要扬眉吐气,她要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统统后悔,统统跪倒在她脚下求她放过,要是谁敢挡她的路,便是金尊玉贵的,她也不会放过! 尔今出夜家进杨家,何尝不是她的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她会好好把握。 等到她足够强大,诸如谢八之流,她又何惧之有,她们又安敢再将魔爪伸向她! 她的野心,从她父母双亡开始,从来未殒灭过,也终将在踏入杨家大门的那一刻,茁壮成长! 谢八英沁出事儿,皆被毁容之后,连着两三日,皆有人造访万树山庄,其中便有四皇子与殷掠空。 四皇子没进得万树山庄,被夜十一以要全心全意将养身子为由婉拒了,殷掠空不再闯万恶道,通传过后,只得阿苍亲自转达夜十一的一句不必担心,两人都被拒之庄外。 且在同一日。 皇家狩猎那日,殷掠空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儿后赶往北面,与四皇子三皇子莫息莫和一大堆人撞个正着,那么多人在场,两位皇子,她自认高攀不起,莫息不知因何,对她意见颇大,唯一看起来好说话儿些的莫和,也在莫息冷眼下,半字不敢同她讲。 最后,她是一无所获而归。 这几日黄芪肖忙着与花雨田善后刺客事件,也在永安帝跟前受尽责难,根本还没功夫同她一日之内连着找不到人两回的帐,她便总往万树山庄跑,没想今儿个便同四皇子的车驾撞上了。 本着身份悬殊,她下马躬身,低头垂目甚知礼数地退至一旁,等着四皇子车驾走了她再回城,没想便听到四皇子自车驾小窗传来话来,让她近前回话。 “四殿下有何吩咐?”殷掠空不敢有违,让马儿原地吃吃草自个呆着,她走近车驾,恭声问道。 “你很担心十一表妹?”四皇子没下车,就坐在车厢里往外瞧殷掠空。 他听过殷掠空的名儿,这般见面说话却还是头一回,在猎场里,他也没顾得上同此人说话,但对当时殷掠空突然跑马至北面,直往他们这堆人靠近,近了却什么也没说的异常,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故今儿撞见了,他怎么也得问个清楚。 “夜大小姐安康,没什么好让我担心的。”殷掠空半分不敢抬眼。 “那你来万恶道做什么?”四皇子觉得他该摆摆皇子架势,“想好再答,我可是大魏皇子,要治一个堤骑的罪,还是可以的。” “前几日安太医突自猎场被请走,说是万树山庄的夜大小姐病情恶化,需得请安太医亲自去看,后安太医果在三皇子点头之下,狩猎未结束,便赶往万树山庄。此后皇上闻讯,三皇子还颇得皇上微词,说三皇子怎没及时上报,带有责怪之意,后又发生刺客事件,终是厂卫失职!”殷掠空顿紧张起来,她可不能再给她师父添麻烦,要不然她师父新帐旧帐一起算,能将她砍成两半! 四皇子听了大半天:“这跟你来万恶道有何干系?” 殷掠空道:“这不是有传言么,说夜大小姐与谢八小姐素来不和,刺客事件止不定同夜大小姐有关,故……” “放屁!”四皇子禁不住骂了句脏话,“你这是来查问十一表妹的?” 殷掠空腰弯得更厉害了,连道:“不敢不敢,就是来问一问守在万恶道的山庄下人,看皇家狩猎那日,夜大小姐可有外出。” 四皇子忍住气:“结果呢?” “夜大小姐一直在山庄里将养,未曾踏出万树山庄半步。”殷掠空睁眼说着瞎话。 四皇子听这瞎话听得舒坦,火气下了下:“嗯,很好,回去了,就往上禀此结果,可不能有半点儿差池。” “谨遵四殿下之言。”殷掠空直到四皇子车驾起行回城,她方抬起眼。 城里虽未有明言谢八英沁毁容与夜十一有关,当事人也俱都未有说过半个字,当时清醒着的英沁也只说是她们的毁容,丫寰私卫之事乃那当场毙命的十名死士所为,然这死士的出处,却着实难住了联手彻查刺客事件的黄芪肖与花雨田。 怀疑夜十一,不仅是传言,她知道她师父与花雨田其实已有往这个方向彻查之意,且已落实到厂卫的行动中。 当日匆忙出缺口之际,她借用了她师父之名,现今只有更清楚地刺客事件的来胧去脉,她方能再好地趋利避害,为夜十一做最好的掩护。 重牵起马儿的缰绳,殷掠空回望万恶道,直望了有一会儿,方上马回城。 夜十一让她不必担心,大概是会派星探悄悄来找她,同她道明首尾,她只需回土地庙好好等着便是。 第三百三十二章 干苜蓿 夜里南柳果到了土地庙,简单同殷掠空说了说皇家狩猎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后,便匆匆离城回到万树山庄。 南柳前脚一离开,殷掠空后脚便也跟着跑出土地庙,任毛庙祝怎么喊,她都没回头。 毛庙祝并不知南柳的到来,只知他侄儿在自个寝屋里呆了许久,说是看书,还不许他中途打扰,连送个水都不许。 黄芪肖上门来时,毛庙祝喊殷掠空无果,正嘀咕地往庙门里面走,见到黄芪肖,他是既恭且惊。 待黄芪肖问他侄儿呢,他愣了下:“刚刚跑出去,黄指挥使没遇到?” 黄芪肖闻言立马回头往庙门外走,朝着街头十字路口望,半个人影也没有,肯定是他徒弟离开的岔道与他来的路不同,前后脚错开了。 “去哪儿了?”他问。 毛庙祝摇头:“没说去哪儿,在屋里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就跑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头也没回就跑了,我还以为是衙门里有急事儿呢!” “看书?看什么书?”据黄芪肖所知,他这徒弟对文的兴趣一般般,对武的兴致反倒浓厚些。 毛庙祝领着黄芪肖到庙后院,黄芪肖在院子树下石凳坐着,他进殷掠空寝屋一会儿,出来手上多了一本书籍。 黄芪肖接过毛庙祝走近递过来的书籍,往书名一看,他还真不陌生:“孙子兵法?” 这书他也看过,幼时他父亲总让他看来着,然他只看了个半吊子,嫌太沉闷,也太费脑子。 “就是这本!”毛庙祝认字,但自来对这种类似《孙子兵法》的书籍,他是敬而远之,实在是一看便困。 他侄儿能看得进去,他实佩服得紧,还暗念叨着,认了个锦衣卫师父就不一样呢,然看他侄儿师父这疑惑模样,似乎并非黄芪肖给他侄儿布置的功课啊。 黄芪肖将书籍随意翻个几翻,翻到书籍最后一页,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他捡起来:“叶子?” 毛庙祝也在殷掠空不在之时随手翻过,但没翻到最后一页,并不知《孙子兵法》里还夹带着一片叶子,且这叶子他看得眼熟:“苜蓿草?” “啥?”黄芪肖不认得是什么叶子。 “这种叶子的名儿。”毛庙祝指着黄芪肖手中明显经特制过,可永久保存的苜蓿:“羽状,三小叶,叶有小齿,亦俗称三叶草。” “哦……”黄芪肖把干苜蓿夹回书籍最后一页,“没想到毛丢还喜欢这种干叶子。” “苜蓿草还有四叶的,不过难找。”毛庙祝复想起什么,“这小子不会是想把这干苜蓿送给夜大小姐吧?” 黄芪肖立看向毛庙祝:“毛丢说的?” “不不不,我猜的!”毛庙祝摇头,见黄芪肖不解地瞧着他,他解释道:“黄指挥使不认得这种草,大概也不知道这种草的含义,传言三叶的苜蓿草,第一片叶子代表信仰,第二片叶子代表希望,第二片叶子代表爱情!倘是四叶,那第四片叶子则代表幸运。故这苜蓿草,还有另一俗名儿,就叫幸运草!” 黄芪肖点点头,他有些明白:“这臭小子是打算送这干苜蓿给夜大小姐当定情信物?” 毛庙祝也是猜的,不肯定:“大约、可能……是吧?” 黄芪肖立马将刚夹回书籍最后一页的干苜蓿给抽出来,两三下往他袖兜里收:“这事儿你别说,等明儿我见到臭小子,我亲自问问他!” 毛庙祝觉得行,早断了他侄儿对夜十一的念想乃好事儿一件,他大力支持! 殷掠空一离开土地庙,直往静国公府,并不晓得她师父找她找到土地庙,且在她的《孙子兵法》中发现了干苜蓿。 这本书籍确是她想好好看的,但并非是她所买,是花雨田在皇家狩猎那日找了个机会丢到她怀里之物,说她想要,他便送给她了。 当时真想扔回去! 她想要一本书,还用得着他送? 笑话,好歹她现实也是堤骑,怎么也有余钱可买书了! 也不知那恶鬼到底是自哪儿听说了她想要研习《孙子兵法》这本书的,还大言不惭说,倘有何处不懂,可随时到花宅请教他。 请教他个大头鬼! 她有师父,要请教,请教她师父不是更近水楼台更方便。 潜到静国公府后门院墙根下,殷掠空以指为哨,一声,短促而清亮,在夜幕下一响而过,传进静国公府后院。 倘不知内情,就这一闪即过的响声,莫说门房与守门嬷嬷了,就连护院都引不起注意。 樱宝院的西娄听到,却立现身于杨芸钗寝屋外廊下,两三步入内,同杨芸钗禀:“表小姐,毛小公子来了。” 时辰不算晚,也不早了,杨芸钗已在准备歇息,听西娄这么一禀,想了想道:“你去将她带进来,别让人发现。” 西娄应诺,立闪身出了樱宝院,直往后门处,没多会儿便与殷掠空汇合,有她这内应,殷掠空直入樱宝院,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殷掠空一到,屋里芝晚芝晨退下,连西娄也回归本位,隐于暗处守着,只余她与杨芸钗两人在屋里坐下相谈。 “这么晚来,你是知道大姐姐受伤之事了吧?”杨芸钗一在榻上坐下,没同殷掠空绕,她直点出殷掠空会连夜来见她的目的。 “南柳受十一之命,刚到土地庙告知我,我方知那日狩猎的所有事情……”殷掠空眼眸在榻几那边端坐着的杨芸钗身上移动,“你没事儿吧?” 杨芸钗扬起已没再包得像两个小包子的十指,弯起嘴角浅浅笑开:“没事儿,无需担心我。” “那就好。”因着夜十一的干系,也有几回交谈来往,殷掠空严然有几分将杨芸钗看做妹妹:“我听说杨右侍郎有意收你为义女,且届时会将你的祖籍由原来的芳县迁进京城,名讳亦自此载入杨氏族谱之中?” 芳县,乃邻近京城的其中一个小县城。 在杨芸钗父亲未任浙江嘉兴知府,她一家三口未举家迁至浙江嘉兴之前,便是住在芳县里,后来她寄居过一段时日的堂叔家,便也是在芳县。 第三百三十三章 同样可 杨芸钗没想到殷掠空在努力往上爬之余,除了关注夜十一的事情之外,居然还注意起她来,一时间竟让她有些讶异。 讶异的神色太过明显,也是杨芸钗丝毫未掩,还没回什么,殷掠空已接着往下道:“我越了解,便越清楚地知道,十一是真心将你当做嫡亲妹妹来待,你做这样的决定,我想着十一该是不同意的。” 杨芸钗笑:“你果然了解大姐姐。” “杨……我可以唤你芸钗吧?私下的时候。” “当然可以。” “那你在私下也不必毛小公子地喊,直接喊我毛丢即可。” 杨芸钗点头应承,殷掠空这是想让她跟夜十一相同,在公众跟前,殷掠空是毛丢,得客套疏离些,私底下,殷掠空还是毛丢,不过就不必做表面功夫了,无需公子长公子短,直接喊毛丢更亲近些。 “芸钗,认了杨右侍郎为父,确实能让你现今的身价倍涨,可身份不同,所相应要承受的代价也终将不同,你可曾想过?”殷掠空其实与夜十一看法一样,她也不赞同杨芸钗卷入政权互夺的漩涡中。 “想过,认真地想过了。”杨芸钗很开心殷掠空能像夜十一那样关心她在意她,她此刻高兴得抑制不住,眉眼俱笑,连白皙的小脸蛋也因这份开怀而显得粉嫩非常:“毛丢,你不用担心,我既能做这个决定,纵大姐姐不同意,我也一意孤行,我便是有几分把握的,实非一时兴起。” 殷掠空想到先时她说杨芸钗的野心:“你是有你的目的?” 杨芸钗立明殷掠空所指:“是,我有我的目的。但我的目的,尽数建立在帮助大姐姐的基础上。” 她有她的野心,然她这份野心终排在她心上的大姐姐之后,能助得大姐姐之余,她也想实现自已的野心。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野心有些大,大到现如今就她目前势单力薄的情况来看,她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但事在人为,她不搏一搏,怎知不会成功? 她从来就不是连试一试都不敢,便举手投降之辈! 有杨芸钗这句话儿,殷掠空放心之余,对杨芸钗这个还小她五岁的女孩儿,她突然有些心疼:“你想帮十一,我可以理解,因着一直以来,我也是这样想,并这样做的。可芸钗,我走的路与你走的路不同,我尚还有能自主掌舵之时,而你一旦成为京城杨氏一族的女儿,再过数年,你必成杨家拉拢权贵,甚至仅为多夺得一些支持夜家阵营的呼声,首被牺牲的政治筹码!” 殷掠空的劝言,无不是与夜十一意思相同,都觉得她不该为了夜十一而牺牲掉自已,杨芸钗却不这样想:“你为了大姐姐,能冒着一旦被发现,便是欺君之罪必被砍头之险,也要助大姐姐安稳地走完以后人生的每一步……” 她直望进殷掠空的眼里:“毛丢,你能做到这个地步,为何我就不能?你能为大姐姐牺牲的,我同样可以!” 知道再无法劝杨芸钗打消认杨右侍郎为义父的念头,殷掠空很快离开静国公府。 在离开之前,她只对杨芸钗说,往后到杨家,倘有何需要她相帮之处,尽管让西娄去找她,她一定尽力相帮。 杨芸钗没拒绝,笑着对她说谢谢。 何必谢呢,同样能为夜十一做到这个地步,往前她自认仅她一人,从今往后,再多杨芸钗一人。 她们自出生成长至今,除了相同历经苦难之外,并无太多相同之处,现下倒多了一处,那就是对护着夜十一这件事儿,她们一样的执着。 回到土地庙,毛庙祝犹豫许久,想着黄芪肖的话儿,又想着他侄儿,最后还是将黄芪肖到过土地庙一事儿同殷掠空说了,也说了干苜蓿。 “干苜蓿?”殷掠空坐在堂屋桌旁,端着她刚回来,毛庙祝便倒给她解渴的水喝着。 “你不知道?”毛庙祝看出他侄儿眼中的疑问并不作假,“那本《孙子兵法》里面,最后一页,就夹着那么一片干苜蓿!” “不知……”殷掠空摇头,摇头一半脑海里突浮现出花雨田那张美得过份的脸,立打了个激灵:“知、知道!” 书是恶鬼的东西,干苜蓿一定是恶鬼的东西,不小心夹在书籍里一并送给她了吧? 那她得还吧? “干苜蓿呢?”她立转头问她叔。 “你师父拿走了。”毛庙祝实言完了,还向殷掠空要个保证:“毛丢啊,你师父不让我告诉你,可我是你叔啊,我怎么可能不告诉你,而且我瞧着你师父的意思,还挺动气的,赶明儿你见到你师父,你师父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可不能还嘴知道不?” 殷掠空一听被黄芪肖拿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要拿回干苜蓿的机率大概没有了,哪儿还有心思听她叔到底说了什么。 起身出堂屋,往寝屋回,她走得有些失魂落魄。 毛庙祝瞧着,半晌无言,末了痛心疾首:“明知是天上的明月,一辈子都够不着,还这样日日夜夜挂念着,真是……真是孽缘啊!” 殷掠空回到寝屋坐下,取了放在床榻边高几上的《孙子兵法》瞧着,也是一阵痛心疾首。 书都看了不少页了,她怎么就没想过要翻翻最后一页呢?! 都说有些人是笨死的,以前她还不信,现今她信了。 她、就、是! 她师父早咬着牙告诫过她,说不准她再与花雨田有私下往来,皇家狩猎的新旧帐还没算,明儿再添上干苜蓿的来历,她是说真话儿好呢,还是再蒙她师父一回? 再蒙,她亏心得厉害。 不蒙,这回大概真得让她师父打折腿儿。 殷掠空缩了缩腿儿,想想都牙疼。 翌日顶着俩黑眼圈,只差脑门上写着一夜没睡好五大字地进了锦衣卫衙门,没想殷掠空还没到黄芪肖公事房,认命地去让她师父削她两斤肉,便让红校尉给拦下了。 “走吧,跟我到菱药集去!”红校尉边说边大步往衙大门走。 “那师父呢?”殷掠空求之不得,可也没忘她迟早都得来的劫数。 “大人从府里直接去了,让我等你来,便一同过去汇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往六部 凌药集,也叫西集,京城五大市集之一,邻近广桃斋,平日里店铺所需一切,北女大都是在凌药集购得。 今儿一早同样是拐过两条胡同,也算是抄的近道,北女往凌药集里买糕点制作的原料,及一些补需的用品,没想刚到凌药集大门,便被一干堤骑给拦了个半步不得进。 她莫名地向周边早到的百姓探听了一番,方知是昨夜里凌药集不知被谁抛了具尸体在集里,且那尸体还是干的,尸身未毁,面容清晰,衣袍腐烂,已死了甚久。 堤骑围得如铁桶般,北女是想找机会进集里亲眼目睹一下那干尸是何等模样也没机会。 红校尉在前,殷掠空在后,远远的,她便看到了北女。 北女耳力好,听到身后有马蹄声靠近,也回头望了下,恰与殷掠空对上眼,她眼神儿立亮了亮。 殷掠空大概能想到北女围在集大门外是为了什么,走了下马,尾随在红校尉进凌药集前,悄悄同北女点了下头。 北女立明,回以一笑,转身便走,回广桃斋没多久,便放出星探专用联系的鸽子。 夜十一还在万树山庄将养,本来是假的,受了刀伤后,成了真真正正的将养。 安有鱼因着太医院还有差事,夜十一又不能公开中伤的情况,故每日出城回城个两回,简直成了她数日来的家常便饭。 鸽子到的时候,安有鱼恰给夜十一看好伤口换好药,嘱道:“你这伤好了大半,不过还得小心,每日不要太过费神,早点儿歇着,勿想东想西,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交给底下的人去忙活,真解决不了的,能先缓缓就缓缓,再过了十日左右,等你真正好全了,再解决不迟。” 这番叨叨,自她中伤以来,每回她师伯来给她换药,每回都得念一遍,从前倒没瞧出她师伯也有这般喽嗦的一面。 夜十一看完鸽子捎来的字条内容后,点头道:“知道了,师伯。师父那边,还得劳师伯帮十一在师父跟前说说情。” 马文池在见安有鱼日日往万树山庄跑,且在皇家狩猎当日中途安有鱼被请走,此事儿夜家晓得,是第一时间便纷纷到万树山庄探望,夜十一瞒得好,再有安有鱼的配合,皆甚顺利地打发了,连夜大爷也在夜十一亲口许诺无事之下,三步两回头地回了静国公府,就他这个当师父的,一来便不走了。 结果,如他所料。 当得知他徒弟悄然瞒着又做了什么大事儿时,他也没想过多的问,他道只问夜十一半句,要夜十一实言同他讲。 夜十一答应,随后便听他问,谢八英沁毁容之事,可与她有关? 到底是师父,也是再瞒不下去,夜十一当下便实诚地点了点头。 马文池果守诺,说只问半句,还真就得了半个答案后便不问了,整个刺客事件,他只知个结果,前因尚不知。 那时金乌西下,夜幕降临,夜十一仍清楚地记得她师父一言不发地走出万树山庄,连她派的大车都不坐,一步一步走出万恶道,一步一步走回城的情景。 她无法忘怀,当时她师父看到她点头后那既震惊又严肃的神色。 “你师父哪里是生你的气?”安有鱼最是了解自已那个古板又不擅言辞的师弟,“他啊,是觉得他当你师父当得忒无用了。” “怎会无用?”夜十一初是不解,随即想到她师父是在看到她后背伤口方问的她半句:“师父是觉得……” 安有鱼收好医药箱,在床榻旁绣凳里坐下:“十一,师弟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收徒弟,当初会应下教你五禽戏,一半是因着我,无可奈何,一半是初见你,他便无由来地喜欢你。你可知,师弟他喜欢你身上的哪一点?” 她师父志在官场,意在仕途青云,夜十一想着自已身上所拥有的特质:“难道是我让师父不得不应下入我夜家,收我为徒教我五禽戏的算计?” 安有鱼蓦地笑开:“都说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与师弟,还真是越来越发彼此了解了。” “师伯?” “师弟曾同我说过,官场无情,仕途黑暗,故像我这般的,想要立足太医院,都觉得甚难。可像你,像师弟那样的,反而如鱼如得水。” 夜十一讶然地看着安有鱼,自她拜师以来,同她师父的一切,不算有多亲近,也不算疏远。 不是师徒俩不想亲近,而是她心中有事儿,下意识觉得不想拖累她师父,她师父则天生口木,诸事只放在心中想,想烂了做透了也不开半个口。 “师弟那边,其实无需我去求什么情,你尽管安心养伤,你师父他并没有动你的气,他只是……”安有鱼也不是很知马文池的想法,她只能将她师弟近来突变的怪异说将出来:“师弟在翰林院也已有两年,近时我听他说,他想往六部活动。” 安有鱼离开后,夜十一没再躺下,她在阿苍的搀扶下,慢慢移至窗边的榻上去坐着。 侧坐着往窗外看,满院的颜色映入她眸中,犹如一片虚幻,她半分也没望进眼底。 阿苍瞧出夜十一情绪不对:“大小姐,安爷说马爷未生大小姐的气,那该是真的。” “嗯。”夜十一没有怀疑这一点。 “那大小姐是在担心北女来说的情况?”阿苍猜道。 夜十一摇头:“干尸有锦衣卫在查,有何进展,毛丢会来说的,我没什么可担心。” 她是在想她师父,她师父进翰林院为修撰方两年,时日不长,据她师父往日的意愿,应当是更愿意在翰林院积累人脉,而非这般着急着请调六部。 她师父这是…… “那大小姐……” “我在担心师父。” “马爷?” “欲速则不达,师父那样沉稳的人,比谁都没明白这个道理。可师伯却说,师父近日已在往六部活动,师父这是着急了……” 且是因她。 她师伯说得对,她师父纵自来不曾有过怎样的表示,可她在她师父心里,一直是唯一的徒弟,就算她待师伯比待师父还要好,她师父也未曾计较过,自来待她如亲女。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尸身份 干尸被特制保存过,五官俱全,四肢健全,就是衣袍有些烂得盖不住尸身,黄芪肖蹲地看半晌,觉得这干尸发现得挺怪异的。 红校尉殷掠空同感。 红校尉去查问今大一早头一个发现干尸的百姓,殷掠空同蹲在干尸边上:“师父,这是谁保存的干尸解决不了了,想借我们锦衣卫之手来解决吧。” “凌药集地属西城兵马司,百姓发现后,随后便有巡街的兵马司衙差经过,再此后,是直接报到咱锦衣卫。”黄芪肖也有此感,他侧脸看殷掠空:“你觉得京城里,哪一方最有可能?” 殷掠空没直接说哪一方,只指着面容五官易辨的干尸道:“这干尸只要查清了身份,哪一方便能随之浮出水面,这并不难,只是我在想,做出将干尸丢在凌药集的目的,到底会是什么?” “倘查不出干尸身份呢?”黄芪肖突冒出这么一句。 殷掠空讶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世上每日死的人多了去了,户籍登记也只是名讳等这些基本信息,难道还画个丹青捎一边不成?”黄芪肖起身,在诺大的市集走动打量起来:“光这市集,每日进出生死的人就有许多,单凭面容未毁,身上无半点能证明身份之物,纵是咱锦衣卫,也是难查得很。” 殷掠空哑言了,她知道她师父说得对,是她思虑不周,想得太过简单了。 世间人千千万万,于登名造册中记录的都有所遗漏,未曾登名造册的虽说于整个大魏来说并不多,然于小小锦衣卫衙门,这个并不多的数字犹如庞大的怪物。 看着无可奈何,事实也真是无可奈何。 倘这干尸是外地人,那无线无索,无半点身份之物佐证,这无疑就是个结案遥遥无期的无头案。 怪不得西城兵马司不接手呢,怪精怪精的。 “那怎么办啊,师父?” “查,还能怎么办?” 等查得差不多,师徒俩一人一马往锦衣卫衙门里回之际,黄芪肖状似刚刚想起来般,自袖兜里掏出干苜蓿来:“这是你的?” 殷掠空一直注意着她师父的神态举止,她师父刚往袖兜里掏东西,她便浑身绷直了,干苜蓿取出来,再被这么一问,她瞬答道:“我的!” 不管谁的,先拿回来再说。 “你想送给谁?”黄芪肖斜着马侧的他徒弟。 “没……”殷掠空愣了愣,“没想送谁。” 她还得拿回去还给花雨田呢,能送谁? “最好!”黄芪肖哼声,把干苜蓿又给放回袖兜里。 殷掠空殷殷地瞧着黄芪肖袖兜:“师父……” “嗯?” “那干苜蓿能还我不?” “哼!” 真是见过抢人包子裹腹的,还没见过抢人一片干叶子的,又不能吃! 花雨田端坐高楼上,窗棂只开一条缝,黄芪肖警觉得很,他不能开得太大,免得多生枝节。 本是这样想的,可就在刚才师徒俩缓缓骑马过去之际,他真有想大生枝节的冲动。 臭黄芪肖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抢他送给丫头的干苜蓿! 秦掌班见黄芪肖殷掠空过去,他方慢慢将窗棂开得宽些,直至一扇完全打开,回头坐下,便见他家督主坐着,那拳头握得快要将茶杯给捏碎:“督主?” “凌千户是怎么办的事儿?一具干尸也能招来这么多人!”花雨田心火正旺,往打开的窗棂那边看去,见凌药集里外人满为患,眸子险些喷火。 秦掌班低着脑袋,同往楼下望集大门,堤骑百姓都有,自来不缺好事者,何况凌千户还把干尸往市集里丢,可不就图个人多,发现早追踪难么,这难道不是督主之意? 当时他就在场,督主如何吩咐的凌千户,他听得真真的,就这个意思。 凭良心讲,不以私怨偏佐,他觉得凌千户将抛尸地点选在凌药集,那是选得一手好地,奈何他家督主脾性是如不定的天,说变就变,怒了除承受着,谁敢说上半句? 又不是嫌活得太有味儿了! 坐了会儿,两杯茶下肚,花雨田火渐消,问秦掌班:“那名西城兵马司衙差可打点好,确保万无一失了?” 凌千户查了自连家抛出来的尸体时日算久,无论自连家正面摸,还是自与连家颇有往来的另几个官家侧面摸,皆未摸出干尸的身份,不得已方出了个让锦衣卫帮着查查的主意。 往花雨田跟前禀,花雨田觉得行,凌千户立千方百计精确算计地选出凌药集。 一则西城兵马司有他们的线人,正好巡街的,干尸一抛,再嘱那衙差一声,发现了往上一禀,再道出其彻查严重艰难性,就西城兵马司那长年累月的惰性,绝对是能省一事儿便省一事儿。 二则凌药集里人来人往,天还未亮便人头攒动,吆喝声不断,能达到让人在第一时间发现干尸,并将其传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效果,这样一来,接手的锦衣卫压力势必得大,查不出也得查到出,也想着能不能逼连家跳个墙,好漏出点儿痕迹来。 “督主放心,那名衙差虽不是咱东厂的番子,可一直为咱东厂做事儿,为咱提供过不少关于西城的各种小道消息。”秦掌班甚有把握地嘿嘿一笑,“再者,他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又不是不想要命了。” “黄芪肖这人可不简单,难保不会打个回马枪,你看着点儿,可不能让他同锦衣卫有半点儿接触。”想到什么,花雨田又嘱一句:“万不得已,灭了。” 秦掌班请示:“那要是接触了……” “都灭了。” “是。” “真到这个地步,要做到不着痕迹。” “我明白。” 不管是西城兵马司衙差,还是锦衣卫堤骑,东厂要灭个口,还是行的,不过得做是隐秘,半分不得让谁抓住把柄,不然永安帝面前,花雨田必遭重责,他不得不多嘱一句。 左膀右臂,自来是互相扶持,纵做不到这般,也绝不能互相残杀。 很早之前,永安帝便召过黄芪肖花雨田到御书房,当面同两人道,也要两人保证,一定做到,否则那就是倾家灭族的下场! 第三百三十六章 此名讳 帮夜十一探听那个与钱经历偷偷连线,连她父亲都未曾见过听闻过名讳的连家线人,孙善香一直记挂在心上,就是她一个闺阁小姐除了走她父亲这条路,根本无其他机会。 孙都事一旦毫不知情,或知情一字不发,她完全不可能探听得到。 而就在今儿晌午钱经历破天荒屈尊到孙府来吃酒之际,孙善香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最后偷听到居然还真是她想探听之事! 钱经历未出孙府,孙善香已然带着小草出府,直扑京郊万树山庄。 她心很急,还得赶在日暮宵禁回城,一路连让车夫赶快些。 到了万恶道,孙善香知规矩地停车,让车夫去同守万恶道的庄里下人说明身份,再等庄里下人禀后回来带她进庄,明明不久,她却等得坐立不安。 她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纵无先时钱四之事污了她的名声,不得不参与秀女之选外,就她这样的,其实她更愿随意嫁个良人,粗茶淡饭地过一辈子。 她不似姜蕊,没多大的志向,也没多大气性,不会因着被心悦之人拒了,继愤而非入宫不可。 她更像阮若紫,听闻阮若紫便是自愿落的选,其中还是自主使的小手段落选,不然以都察院阮左都御史嫡次女的身份,不说阮若紫生得不差,就这身份,已足够资格入选。 这消息,也是她在选秀尘埃落定之后,有一回听她父亲说的。 她知道她父亲甚关心选秀事宜进展,皆与钱经历有关,钱经历之所以那么关注,则与连家有人,而夜十一之所以关心…… 她有些没想明白,就算知道了这个连家线人是谁,又能如何? 何况她听钱经历与她父亲密谈之言,这个连家线人已被灭口,似乎还就是今儿一早刚在凌药集被发现的那具干尸,如今这个案子是锦衣卫在查,与夜家毫无干系,知道了又能如何? “孙小姐,到了,进这个门后自有丫寰带小姐进去。”庄里下人将孙善香主仆领至主院院门外,便由守门的嬷嬷接手。 守门嬷嬷将孙善香主仆领至廊下,便退回院门继续守着,由廊下前来接应的人继续往里带。 孙善香看着来人,觉得眼熟:“你是……” “我叫阿茫,孙小姐以前见过我。”阿茫笑着为孙善香解惑。 孙善香想起来了:“对,你是夜大小姐身边的大丫寰,我们以前曾在茶会上见过。” 阿茫仍笑着:“正是。” 没进风起堂,阿茫领着直到夜十一寝屋前,往里禀了声,孙善香小草入内,她刚守在屋外。 阿苍早备好茶,孙善香往床榻前绣凳上一坐,她便奉上,之后同小草退守到内外中间的珠帘处静候着。 再过两日,杨芸钗便会正式进入了杨家,从此为杨右侍郎唯一的闺女。 话过几句后,孙善香将自她父亲与钱经历那儿听来的名讳说出夜十一听后,便说起杨芸钗一事儿来:“听闻此事儿,初时吓一跳,后再想想,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事已至此,夜十一希望如孙善香所言这般:“对于连家线人的名讳,孙小姐可确定?” 孙善香肯定地点头:“确定!此事儿乃我亲耳听见,不假于人,绝对不会错的!” 能回报夜十一的,也就这么一件了,她岂会马虎。 夜十一此刻心情也有些复杂,虽说游氏并非死于她手,纵无她,照着噩梦轨迹走,游氏也是必死无疑,然经由她插手,让游氏更早地被游副将所杀,到底其中有因她之故。 孙善香这般帮她,不无也是想回报她先时连连相助孙善香的恩情,她的底气到底有些不足。 “回去后小心些,莫让孙都事与钱经历察觉你曾偷听他们密言之事,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让小草来寻我,倘来不及,派人去寻芸钗或毛丢,也是可以的,你只说是我说的,她们必尽力相帮。”夜十一嘱一遍孙善香,她怕一旦被孙都事发现孙善香吃里扒外,孙善香会有危险。 孙善香明白夜十一所虑:“放心吧,怎么也是亲父女,最坏不过是将我卖了,与他作妾罢了。” “不会到这个地步的。”夜十一并不想听到这般消极的话语,“人总要往前看,你别这样想,有什么事情及时来告诉我,我不会袖手旁观,就算你不想去找芸钗或毛丢,那去找我安师伯,她也一定会帮你的。” 提到安有鱼,孙善香先是双颊粉红,再是热度慢慢褪下,小脸微白:“不该妄想的,我不想给自已希望,这辈子我只想嫁得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地过一生。” 安有鱼是女子,在太医院当太医当一辈子,也不可能娶妻生子,这点夜十一无法同孙善香挑破说明,只能从旁劝道:“孙小姐贤良淑德,总会遇到属于孙小姐的良人。” “嗯。”孙善香眼眶略红,想到夜十一说她除了可以找杨芸钗外,居然还可以找毛丢,这个名讳她有些耳生:“不知这个毛丢是何许人也?” “堤骑,锦衣卫黄指挥使的徒弟,她就住在仁安堂大街附近的土地庙里,就她跟她叔同住,她叔是土地庙的庙祝。”夜十一祥尽地同孙善香说,“她人很好,与我有深交,与芸钗也认得,为人侠义心肠,你去求助,她知是我让你去的,必定全力相帮。” “哦……”孙善香听到堤骑便整个人都不好了。 印象里,堤骑与番子一样不好惹,谁都离得远远的,让她有麻烦去求助,那她还不如去找杨芸钗。 但夜十一的好意,她还是承下了:“好。” “不过我与毛丢有深交这一点……” “夜大小姐放心,我绝不过第二嘴!” 夜十一看着虽无政治头脑,为人处事却谨小慎微,思虑周全一点就透的孙善香,觉得孙善香也就是生错人家,倘不是,必会有个不错的将来。 孙善香主仆离开万树山庄后,阿茫随之受夜十一之命,与星探联系上,让星探全力挖掘孙善香所带来的那个名讳的所有生平。 连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不定这个名讳能带她答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大变样 得知马文池有意请调往六部,不再待在翰林院怡情养性,只当个小小修撰后,池大学士特意寻了个时间空出来,点名让马文池找他。 马文池在前往路上便有所料,自他进翰林,池大学士待他不错,几番私下召他,有意让他留在翰林,一步一步高升,直至池大学士这个位置。 现今他往六部活动之事,也不算秘密,一是他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哪个官员不想调往六部,他此举实属平常,二是速度要快,许多事情便要摊开来做,隐瞒不了。 进屋礼毕坐下,两杯香茗奉上,池大学士示意马文池用茶,马文池不敢有违,端起轻抿一口,便不作声,只等池大学士示下。 “听闻你不想再待在翰林了?”池大学士开门见山,因他知晓马文池的脾性,相交之人不必拐弯抹角。 马文池道:“下官……” “行了,在我面前你打什么官腔?”池大学士打断马文池下官二字,“你我也就差个年纪,你当我孙儿都可以了,只是我素来未曾将你当成我孙儿,而是将你当成我知已来交,莫非你不知?” 马文池面露愧色:“自是知的,只是我也有我的缘由,方不得不这般做。” 池大学士问:“什么缘由?” 马文池摇头:“别问了,大学士真心与我忘年相交,我晓得,也请大学士相信我,倘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般着急地想任职到六部去。” “翰林院,乃大魏储望养才之所,亦是最近天子之所。”池大学士没再问,只是他想多说几句,让马文池想得更清楚些:“古往今来,阁老重臣,哪一个不是出自翰林?哪一个不是在翰林深熬积累人脉,为日后仕途铺下平坦之道?” “我明白。”马文池哪儿有不知这些的道理,但他已想明白,他已无时间让他慢慢积累,他必须出任六部,实权越快越掌握到他手中越好。 池大学士见马文池不为所动,抚须叹气:“你要真明白才好。” 日暮下衙,马文池依旧走出翰林院,没想便遇到了自成婚后便不曾再同他慢慢走回府的冯大。 “你也是来劝我三思的?”马文池不落步伐,不紧不慢地继续走着。 冯大等在前头,等到马文池与他并肩,他方提步:“就你这大张旗鼓的,深知谁不晓得似的,我能不等你说两句?” “没什么好说的。” “决定了?” “决定了。” 冯大沉默地同走了一段路,已走过詹事馆,往右手边拐,往太医院方向走:“我记得,你前两日出城了?” 马文池知冯大之意:“嗯,去过万树山庄。” “我三妹这两日也去见过大表妹了,回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什么都大变样的感觉……”冯大本没怎么在意,冯三自失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还以为是冯三本身的问题,现今看来,并非如此:“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事儿都同大表妹有关?” 马文池脚下滞了滞,依旧没停。 冯大却揪住了这一细微的变化:“果然有关!你说,到底怎么了?” 马文池仿若未闻,到了太医院大门口停下,走上前问了守大门的官差一句,再退回来,直往归家的方向走。 冯大继续跟着:“安兄弟走了?” “走了。” “你要去找安兄弟?” 马文池归家与去安有鱼家是同一个方向,冯大不确定,但他觉得十有八九,果见马文池点头,他又问:“你找安兄弟,是想问大表妹的病情?” 算算时间,他大表妹自中暑从内学堂请假不去上学,再到万树山庄将养,也有一段时日了。 冯大一猜一个准,马文池再次点头:“你别跟了。” 冯大怪道:“那是我大表妹,你关心你徒弟想要问问,我怎么就不能跟了?” 马文池立停下步伐。 冯大往前冲了两步,见马文池原地站定看他,他赶紧又走了回来:“要不要这么大反应?我就真不能去?有什么是我不能听不能知道的?” “我承认,我急着调往六部,确实同十一有关。”马文池与冯大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足有三年余,他对冯大的了解,比冯大对他的了解还要深,倘不说个明白,冯大不仅真会跟在他师兄家,恐怕还得跟他跟到他家去:“你别跟了,往后我会同你说的。” “现在不能说?”冯大更疑惑了,什么事情居然是现在不能说的? “倘你信我,就别再问了。”马文池连信不信任的问题都摆了上来,他就不信,冯大还跟。 冯大闻言果甚是无奈:“马兄,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于我而言,它就是。”马文池是打定主意逼退冯大,他需要个空间好好问问他师兄,关于他徒弟的伤况,这些他徒弟瞒了所有人,他便不能让冯大跟着去。 冯大抬手,伸起手指指着马文池,半晌没能说出话儿来,末了道:“行!” 说完提步就走,走了两步又走回来,马文池还以为他改主意了,没想他只再道一句:“我三妹也怪得很,倘让我从我三妹那里挖出点儿什么来,届时我再找你,你再如何也无用!” 马文池对冯三的印象,先时是不怎么好的印象,现今是自作自受挺可怜的印象,此刻听冯大这般言道,他也不带怕的:“冯三小姐心中有事儿,多半是女儿家心思,你这当哥哥的去刨根掘底,好不好不说,我觉得,你多半问不出来。” 他早瞧出来,现今只要事关夜十一,冯三的态度便有所不同,甚至能对她长兄,也就是冯大撒谎。 冯大此时去问,九成问不到什么。 他徒弟虽不大爱同他说太多,从前他也放任他徒弟自由生长,没怎么关注上心过,然经他师兄特意提醒,与后来所发生的种种,他已然是上了心,也就这么一个徒弟,倘唯一的徒弟被人害得折了,那他这个当师父的不仅打脸,还窝囊得很。 他这人一旦对什么上了心,总有法子能挖到一些事情,纵无法知个全面,挖一角窥大概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连可欢 例如,杨芸钗在皇家狩猎当日出城前往万树山庄途中,车夫突得急病而亡,他知道其实不是。 再是杨芸钗请假,不到内学堂上学,与他徒弟同住万树山庄,两日后回城,便同静国公说,应下认杨右侍郎为义父之事,而他徒弟虽说仍不同意,却未再如去岁那般坚持。 先时去岁,不管是他徒弟,还是杨芸钗本人,皆不同意此认父之举,突来这么一个大转变,他就算不想多想,也不太可能。 黄芪肖抽空自公事房案后抬起眼来:“你说什么?” “连可欢。”殷掠空很耐心地再说一遍,虽然说得有些心虚。 但这个功劳嘛,也不是她特意想要,只是既然夜十一差南柳过来告儿她一声了,她不禀给她师父听,那如何达到案子进展的神速? 她还听南柳说,那是左军都督府孙都事嫡女孙善香说的,自孙都事钱经历密谈中偷听到,十分可靠。 “连可欢?”黄芪肖自公案后起身,走至殷掠空跟前:“你是说那具干尸的名讳?” 红校尉还一早就出去继续跑查干尸的身份,结果他徒弟回去绕一圈,还未到晌午,回来便给他交出这么一个名讳,他需要一再确认准确性。 “是!”对于夜十一送来的消息,殷掠空无条件相信,她应得斩钉截铁。 “你……”黄芪肖尾音拖个老长,“老实说,是不是你背后的那个人同你说的?” 殷掠空一本正经地摇头:“哪儿有什么背后之人?师父,你应该相信你徒弟的能力!” 黄芪肖瞪眼:“几队人还不如你一个人的能力?你是在骂我呢?还是在骂我!” 殷掠空顿噎,她也不能说几队堤骑不如她的话儿,她师父是头儿,这样说等同骂她师父没能力。 “那……”她词穷。 “说,老实说!”黄芪肖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殷掠空想了想,说是不能老实说的,一说了那她同夜十一的关系不就曝光了么,现今是她单方面思幕夜十一的状况,倘一改变,她师父必穷追不舍,难保不会将她过去的老底给揭个透光。 退开三大步,她脸一板,正色摊开来说:“师父,我也不瞒你了,是有人同我说的,但那人说了,我不能供出她,倘供出她,往后她可就不给我消息了。这是你徒弟我除了乞丐兄弟之外的另一条消息来源,师父你不能断我后路!” 黄芪肖嘿一声,调提个老高:“敢情你瞒我,你还有理了?” “反正我不能说。”殷掠空一脸你爱怎样怎样我就不能说的犟模样,“名儿,我说了,师父信也信,不信也罢,我是肯定要循着这个‘连可欢’查下去的。” 说完,她大步往公事房外走。 黄芪肖干瞪着眼,胸口被气得生疼,眼睁睁瞧着翅膀已略硬的徒弟走出大门,再是完全看不到身影。 许久,他一下子笑了。 这臭小子,还跟他年少时的脾气一样硬,居然敢跟他叫板了,怪不得在八仙楼就敢推让人闻风丧胆的花恶鬼呢! 为查连可欢这个名讳,殷掠空一出锦衣卫衙门,便骑马往京衙跑,哪儿知还未到京衙,便在中子街被花雨田拦下。 “下来。”花雨田背着手,一身浅蓝袍服,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殷掠空差点忘了眼前是东厂督主,而东厂督主都是被去了势的太监这回事儿,眼被迷了迷,几息醒过来,她骑在马上,完全没意思下去:“我还有要事儿,花督主有事儿,还请待我办完……啊!” 话儿未完,整个人便被花雨田强硬抱下马儿,她尖叫的声音引得中子街行人个个往两人这边瞧。 落地站好,退开几步,殷掠空脸微红气带喘,是吓也是怒的:“光天化日之下,花督主还请自重!” “此话儿说得我当街调戏良家女子似的。”花雨田好整以瑕地瞧着殷掠空,对当街抱人下马这事儿,他完全不认为有错,还挺乐意再来一回。 “你……” “我的干苜蓿呢?” “……啥?” 怒气冲冲瞬变成装聋卖傻,殷掠空悄悄往她的马儿那边移。 花雨田瞧出她意图,默默地将殷掠空马儿的缰绳牢牢抓在手里:“我送你的干苜蓿到哪儿去了?” “在我师父手里!”殷掠空死盯着花雨田的手,那儿有她马儿的缰绳,再是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送我的?那干苜蓿?” 花雨田早知道干苜蓿在黄芪肖手里:“不然?你以为《孙子兵法》自个生出来的?” “不是……”殷掠空脑子里有点儿乱,“《孙子兵法》是你的,那干苜蓿夹在最后一页,我以为是你的……” 花雨田真想敲开殷掠空脑袋瓜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是他的,他就不能送给她? 殷掠空突然笑了起来:“花督主刚才说干苜蓿是送我的?” 花雨田点头:“嗯。” “那就太好了!” “嗯?” “既然是送我的,那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被我师父拿走了,那也没事儿!” 殷掠空兴高采烈地说完,便觉得周边温度似乎低了低,再看花雨田,他脸色实在难看得可以,这变脸的速度简直赶得上日驰五百里的快马加鞭了。 花雨田拉了拉缰绳,感觉自已被气到内伤吐血,眼前这丫头也没自觉是被她气的! “必须拿回来。” “啊?” 花雨田往殷掠空跟前迈进两步,他的两步形同她的三步,瞬间达到最近距离,她想退,他还不准,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臂:“那是我送你的东西,必须拿回来!听到没有?” “既然是你送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东西……”殷掠空垂死挣扎,还想继续刚刚她的理论,可话到一半,她发现眼前这恶鬼根本就不理会什么逻辑:“听到了。” “往后但凡我送的,都不准易手!” 别再送了…… “丢了也不行,得好好保管!” 求别再送了…… 花雨田霸气地宣布完主权,回头便看到殷掠空生无可恋地跟在他后头,确切地说,是跟在她马儿的后头,那巴巴的模样,好似他是偷马贼似的。 她就这么在意一匹马儿? 他就不如一匹马儿? 某人脸黑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去问问 崔府尹觉得,来一个普通堤骑,他受得了,再配送一个东厂督主,他便得绷紧了。 在公事房好茶好水好声好气地陪坐着,直到殷掠空自京衙主薄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回来,他提着的心方略略放回去一点儿。 “好了?”花雨田看着殷掠空问,那眼底能腻出水来。 崔府尹瞧着听着,有十几息脑子是空的,再是甚宝刀未老地反应过来。 怪不得小小堤骑也能劳驾堂堂东厂督主亲自陪同过来,原来是恶鬼合意的人啊,可惜了,多好的少年郎,居然被恶鬼看中! 待花雨田殷掠空前脚踏出京衙大门,崔府尹立招来阮捕头:“你去查查,刚才来的锦衣卫姓甚名谁,哪个军户的……反正重点查清楚他同花督主是什么干系!” 阮捕头当日也是花雨田险些围了八仙楼在场的一员,殷掠空他认得,根本无需去查便能回答:“大人,那人我认得,他叫毛丢,军户背景没什么特别的,但他有个师父了不得。” 他卖了个神秘。 崔府尹被引得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他的师父不会就是花督主吧?” “哪儿能啊!”阮捕头觉得崔府尹真是没有办案的天赋,能将京衙首官坐稳,也就靠着祖荫与他们这些底下拼命查案的下属:“毛丢是锦衣卫,他的师父自然也是锦衣卫,黄指挥使!” “哦……”崔府尹啧啧有声,“了不得,真了不得!” 师父是锦衣卫最高首领,东厂最高首领亲自陪同到京衙来,就为了查黄芪肖目前手上那桩干尸案所牵扯到的信息,厂卫左右两大护法,谁能憾动? 这个少年郎了不得啊! 出了京衙,同黄芪肖一样,花雨田也追问起连可欢这个名讳的得来:“你老实同我说,那干尸名讳叫连可欢,到底是谁告知你的?” 殷掠空自个牵着马儿,往回锦衣卫衙门方向走:“都说了,是我师父让我来查的,督主不信,再问也无用。” “是不是夜大小姐告知你的?”花雨田突如其来地道。 这一句险让殷掠空露出马脚,幸在她早有所备,毕竟花雨田是为数不多真正了解她同夜十一关系的人之一,闻言尚稳得住:“夜大小姐在万树山庄将养着身子,为我们锦衣卫所查的干尸案费什么神?花督主这样说,到底有何目的?” “毛丢,你要记住,不管如何,我不会害你。”花雨田突然一本正经,惹得殷掠空侧眸看他,他语重心长:“至于夜大小姐,我也保证,在最大范围里,不会去伤到她。所以,你不必处处防着我,更不要说话这样字字带刺。” 哪儿有刺了? 不就问问他有何目的么? 怎么就带刺了? 大人物就是难饲候! 殷掠空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恭顺地应道:“是,督主之言,毛丢记下了,也在此先行谢过。” “我是认真的。”花雨田皱起眉峰。 “我也是认真的。”殷掠空煞有其事地重重点头。 临分开前,花雨田的一句话儿成功让接下来直回锦衣卫衙门的殷掠空一路心情烦燥。 “下次再见到你,我要看到我送你的干苜蓿。” 此言此意,与要她随时带着那片干苜蓿有何异? 诚然花雨田就是这个意思。 踏进黄芪肖公事房,红校尉已回来在座,殷掠空笑着喊了声红叔,再喊了声师父,继而将自京衙主薄那里取得的关于连可欢这人户籍登记的资料呈上。 黄芪肖没多大会儿看完,便让红校尉接过去看,他问殷掠空:“除了这些,没有了?” “没了,连可欢本是外地人,近年才将户籍迁入京城,入的便是连家旁支一脉,还是庶系。”可见连可欢也就是个被人利用的跑腿,殷掠空看到这些资料时,也觉得于干尸案大概作用不大:“他也没家人,迁入的那一脉是绝户,他算是被迁来承继血脉的。” 没想迁入没多久,便落了个横尸市集。 当然之前也不知横尸过哪儿,初死之地又是哪儿,因着干尸被特制过,仵作验尸,也没验出个所以然来,丝毫没什么收获,只知道个死因,是被一刀割喉。 红校尉也看完了:“当初安排连可欢迁户籍进京城连氏一族的人,现今可还能找到?” 殷掠空也问过京衙主薄这个问题:“能是能,不过我们查的这个干尸案,重点并不在干尸本身。” “毛丢说得不错,干尸案只是引出连家是否有问题的线头,由线头拉出来的后面,方是重点。”黄芪肖并不知花雨田已接到永安帝让彻查连家是否与山东有联系的皇差,只知他是锦衣卫,为永安帝清除威胁到皇权的一切乃本职:“要查清连可欢死前进入连府,与之联系的人是连家四位爷的哪一位,还得想法子……” 突然想到他徒弟背后之人:“诶,毛丢,你去找你背后的那个人,问问连可欢到底是同谁直接联系的?” 红校尉没怎么诧异,他早听黄芪肖说过,这小子背后有高人。 殷掠空老神在在:“师父,您还不老呢,别总想着不劳而获行不行?” 黄芪肖不以为意:“怎么不行?能省去不少事儿呢,你去问问。” “不问。”殷掠空没好气地道,“要知道,早一并告知我了,哪儿还需要我特意跑一趟京衙查线索,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特意去散步。” 说到散步,红校尉想起他刚进门时,黄芪肖正听着一个堤骑无意间在中子街看到的状况,他甚忧地看着殷掠空。 殷掠空还在想着她红叔为何这般看着她时,黄芪肖同步回想起这事儿,一嗓子吼起来:“毛丢!我是不是早告诉过你,别再同那只恶鬼一处说话!” 殷掠空立站起身,站得挺直:“早、早告诉过……” “那你还跟花雨田在街上牵着马儿说话,还一路散步到京衙去!”黄芪肖大概教训儿子,都没吼得这般用力过,脸都吼红了。 殷掠空睁大眼:“师父,你让人跟踪我?” “呸!我闲着没事干!” “那师父怎么知道?” “小辉办事路过中子街看到的!” 小辉,最初曾将她拦在锦衣卫衙门外的俩堤骑之一。 第三百四十章 借错手 一辆大车穿街走巷,外观普通,并无族徽,车夫赶得快,同时也稳,不急不忙,可见大家风范。 它驶入一条胡同最底,是个死胡同,最底是一条河,再无路可供大车行驶。 大车停在最后一间房舍前,车夫搬下脚踏板,车上两扇门被从里打开,先走下一个大丫寰,再是一位戴着帏帽的小姐,大丫寰先下,回头小心翼翼扶着后面的小姐走下脚踏板。 推开房舍院门,主仆二人进了院,车夫坐上车驾,安静地待主子小姐办完事儿出来。 谢八早在屋里等得不耐烦,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立站起身,两三步小跑至屋门,停在门槛内看着来人:“你终于来了!” 秋络晴取下帏帽,露出一张温婉可人的脸,她露出微笑:“让谢八小姐久等,乃我的不是。” 帏帽被大丫寰洁青接过,进屋又为秋络晴解下兜帽披风,便安静地站到一边去。 秋络晴与谢八在屋里圆桌坐下,红桔同洁青一样,安静地候着,两人皆往屋门外站,眼不时往院外瞟,耳朵也不忘时刻听着,以防各自主子叫唤吩咐。 “你的脸……”秋络晴看着谢八脸上遮着的白纱,“还好么?” 不提脸还好,一提脸,谢八得将银牙咬碎:“你让人往脸上划六刀试试,看能不能好!” 秋络晴倒也不在意谢八牵怒于她:“上次是我思虑不周了,没提醒你与英小姐多带几个私卫。”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谢八根本不想听,双眼阴毒地盯着秋络晴:“你同我说的,你毁了冯三小姐的清白一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倘不是听秋络晴说了这事儿,她又急着想看夜十一那恨极了她,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神色,她也不会兴匆匆地便答应与秋络晴的合作,更不会听从秋络晴劫辱杨芸钗的这个法子! 结果夜十一只中了把刀,她却毁了整张脸! “自是真的。”秋络晴能明白谢八现今对她产生疑虑的心情,毕竟上次皇家狩猎劫辱杨芸钗之事,是她提出来,让谢八英沁合力施行的。 她虽只动了动嘴皮子,但谢八英沁皆被毁容,特别是谢八被划了六刀,即便白纱遮面,仍能隐约看到白纱之下犹如蚯蚓扭爬的狰狞。 “我要把此事儿捅出去!”谢八恨恨道,“还有夜十一,不是说她也差点儿被毁清白了么,我一并说出去!我要让她们身败名裂,跟我一样活在深渊里!” 秋络晴蹙眉:“你不能这样做。” 倘能,她早做了,何需等到谢八来替她做。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谢八双眼几近冒火,“你还念着夜十一是你表妹不成!” “我姓秋,乃安山候嫡孙女,秋太后是我姑祖母,而夜大小姐是姑祖母的外孙女,牵来扯去,如你所言,我们是表姐妹,尽管顺起来隔了几层,但仍是血脉相连。”秋络晴冷静地分析,“她名声被毁,且不说表亲的我多少会受到牵连,就说我姑祖母,她老人家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清誉有损,何况还有皇上,届时会发生什么,引发何等状况,根本无法预料。” 太过冒险的事儿,太过没把握的事儿,她从来不做。 纵要铤而走险,她也犯不着在这样的事儿栽跟头。 谢八鄙夷:“秋二小姐的胆子也太小了吧!” “夜大小姐可不是木头,被人砍一刀还不会还手。”秋络晴据理以争,努力能说服谢八:“你散布她与冯三小姐清白被毁的消息,你觉得她不会反击?还是觉得此番中刀毁容之事,英南候府息事宁人,她在万树山庄将养同息事宁人,就真的成了一只病猫,而非夜小老虎?” 一旦谢八真这样做,她敢保证,夜十一绝对不会善罢干休。 这么久以来,夜十一有星探依仗,大约已知当时是谁布局同一晚害的冯三与夜十一,然如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空井,夜十一毫无动静。 起先她没想明白,后方知,是因着一颗灵珠,当年她祖母一尸两命换取她姑祖母母女平安的绿灵珠。 没绿灵珠,就没葭宁长公主的平安出世,更无后来的夜十一,不是夜十一不想反击,而是暂被她祖母一尸两命压下去了。 “老虎又如何,难道我会怕她?!”谢八激动得拍桌,起身对秋络晴怒言相向:“在猎场,我会输给她,是输在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准备不足,才让她有机可趁!” 否则只要她当时带足够私卫,甚至连死士都让她父亲给她找来两个,夜十一突然出场又如何,一样救不回杨芸钗被欺辱毁去清白的下场! 秋络晴也站起身:“反正此事儿需从长计议!” “英小姐已于下月便要起程远嫁,她是个没用的,我不是!她不敢吭声,还给厂卫编了那一套什么都是死士所为的谎言,跟这样的无胆之辈结私盟,当初是我瞎了眼!”谢八缓缓往门外走,门槛处回眸,她看着紧紧盯着她的秋络晴:“希望秋二小姐,不会令我失望。” 直到谢八带着红桔走出院门,离开房舍,一切安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秋络晴坐回桌边去,白皙的五指慢慢握起,小小的拳头蕴含了她被谢八激发的所有怒气。 本想借着谢八除掉夜十一身边的杨芸钗,没想到头来谢八英沁被毁容,夜十一虽中刀却性命无碍,杨芸钗更是直接随之认杨右侍郎为父,这样的结果并非她所要,现今谢八又隐隐有坏她事儿的势头! “我看错了,我不该借谢幼香这个蠢货的手对付夜十一。” “二小姐,要不要阻止下谢八小姐?” 秋络晴冷笑:“你能阻止?连谢大少爷都拉不住他这位小姑姑,我能如何?” 洁青立刻闭嘴,重退一旁。 秋络晴吩咐洁青:“你亲去转告王掌柜,倘谢幼香真嚷嚷开了,让他助一助,顺着风势点点火。” 既然阻止不了,那她唯有将计就计。 洁青不明白:“二小姐不是不想暴露么?” “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还怕暴露?”冯三那一闹,成就冯夜叉之名,秋络晴自那时起便知,她与夜十一已是公然开战。 第三百四十一章 出碎言 杨芸钗认杨右侍郎为父,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也没等夜十一回府,便离开静国公府,住进杨家,自此再次成为官家千金。 干尸案还未查出与连家哪位爷有直接干系,黄芪肖红校尉整日为此忙进忙出,头发都愁掉不少,殷掠空帮着忙到脚不着地之际,突然便听到了坊间的传言。 忘返茶楼里,黄芪肖红校尉殷掠空三人用过午膳后,便在此吃吃茶歇歇脚,顺带捋捋案情,及商讨如何打入连家内部,彻查出与连可欢有关的连家爷们。 猝不及防的,便听到茶客们纷纷交头接耳的碎言碎语。 “怪不得冯三小姐找王掌柜拼命呢,原来先有这么一茬!” 再是一阵极其猥琐的哄笑。 “早闻冯三小姐思幕莫九爷,还别说,那王掌柜不看正脸,光看背影,还真挺像!” “可惜了,人家王掌柜早有妻儿……” “纵无妻儿,冯三小姐是什么人?能嫁他?” “要不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呢!” 殷掠空皱眉,这是在说冯三,不管真假,任这般传下去,冯三清誉必毁。 她正想站起身去阻止,便让她师父拦下。 “往下听,还有呢。”黄芪肖示意殷掠空莫急,坐着再听听。 殷掠空定下心来,继续坐着。 “诶……”开口神神秘秘,不同于说冯三时那般毫无顾忌,他先将声音压了压,引得一桌子人往他跟前凑,他再道:“我还听说了,不止冯三小姐,同一晚,夜大小姐也被毁了清白!” 同桌另几人本脑袋齐往他跟前挤,闻言立刻四散。 “说什么呢?你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夜小老虎不好惹啊,敢传这样的言论,指不定下一息便得脑袋搬家!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 “就算真的,那又如何?你敢往外嚷嚷?” 大声嚷嚷是不敢的,但像这样齐聚脑袋低声耳语,还是敢的,毕竟这消息太过震憾,听者无一不迫切想得到真假的证实。 一旦想要证实,那便得往外说,同人说,大家讨论讨论,方能证得虚实。 围桌几人个个想法一样,心照不宣地再说几句,便不再说夜十一半个字。 大堂里其他几桌,不知是在这样一桌一桌不小心偷听到之下,传达得人尽皆知,还是本来早就人尽皆知,反正这桌几人不说了,余下几桌竟也渐渐歇了私议声。 有身手在身的人,耳力本就比普通人要好,相邻几桌都能听到一丝半点,黄芪肖这桌更能听得清清楚楚。 殷掠空再按捺不住,起身拔腿便往外跑,眨眼便跑出茶楼。 “这臭小子!一听夜大小姐的名儿,就分寸大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黄芪肖气极败坏地追出茶楼。 红校尉紧随其后:“我看啊,难!” 殷掠空武功不如黄芪肖,轻功学得极好,在黄芪肖身边得到指点,轻功早青出于蓝。 出忘返茶楼,融入街上人流,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黄芪肖红校尉追了一条街,拐弯处便给跟丢了。 “你回去牵马儿,咱到万树山庄去,绝不能让臭小子闯出什么祸端来!”黄芪肖不必真跟在殷掠空身后,他也能摸出他徒弟的道道来。 红校尉应声,立往锦衣卫衙门回跑。 砰! 茶碗落地,砸成好几瓣,碎片泛着寒光,如同杨芸钗听闻坊间传言后一双越来越冰的眼眸。 大姐姐说过,秋络晴没散播冯三表姐被毁清白一事儿,是有所顾忌,不管是顾忌着表亲姐妹的牵连,还是夜家不会坐视不管的权势,总之秋络晴没那么蠢。 那么此番传出这样的碎言碎语,又是怎么回事儿? “西娄!”杨芸钗略提声音,往上喊了一声。 没几息,西娄便进了屋:“小姐有何吩咐?” 问的同时,看了眼正在打扫碎茶碗瓷片的芝晚,芝晚同脸色不佳。 “你回去转转,打听一下,关于大姐姐与冯三表姐的传言,最初是从何处传出来的。”杨芸钗连下指令,“倘可以,再想法子与星探碰下头,谁都行,我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西娄虽不知头尾,不过杨芸钗这样说,她已然知道怎么做。 西娄离开杨府打探。 芝晚打扫完,重换上新的茶碗,并重沏了香茗,端上来搁在榻几上:“小姐,你别着急,小姐收到消息,想必大小姐那边也该收到消息了。” 杨芸钗点头嗯一声,还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做,便听芝晨在门外廊下喊三少爷的声音。 她起身下榻,见来人进屋走近南榻,轻轻福身:“三哥。” 杨三少爷往榻上一坐,示意杨芸钗也坐:“妹妹可还习惯?” “习惯。”杨芸钗浅笑,“谢谢三哥的关心。” 芝晚沏来茶,恭恭敬敬给杨三少爷奉上,随之候于一旁。 “你我兄妹,何需言谢?”杨三少爷端起茶碗,掀了茶盖,看着缈缈上升的热气,没喝半口,便将茶碗放下:“我也知道要你真心把我们当成哥哥来待,尚需一些时日。没关系,往后你就会知道,父亲认你为女,并非仅仅是为了杨氏一族的将来。” “三哥言过了,芸钗能得父亲青睐,能哥哥们关怀,乃芸钗之大幸。”杨芸钗说得真切,听起来仍带着客套。 杨三少爷不以为意:“刚才你的私卫出去了?” 杨芸钗浑身一凛,西娄身手不错,情况紧急更是施以轻功翻墙过壁走捷径,但她刚认的三哥却能知道,且是为此而来,可见她住的这个宝来院,到处皆是杨家眼线。 她果然需要一段时日,来好好经营梳理。 “是,我听闻一些传言,让西娄出去探听一番。”杨芸钗如实言道,在这个尚站不稳脚的当下,她只能尽量坦诚相待。 杨三少爷也听闻了,比杨芸钗听到还要早些,他端起茶试抿了抿,察觉茶虽未凉尽,却也可入口了,他方抿了两口,顿口齿生香:“这茶不错,听说是从静国公府带来的,还是先时夜大小姐得夜贵妃娘娘赏赐,纵为数不多,仍均给妹妹一些,可见妹妹在夜大小姐心中,份量……不轻啊。” 第三百四十二章 倾巢出 “大姐姐自来待我好。”杨芸钗没必要否认这一点,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实,她不知她这位三哥提起这个,到底意欲何为:“三哥也说了,你我乃兄妹,是一家,不该见外,三哥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三少爷长杨芸钗四岁,已年十二,被一个八岁的女娃儿,且这个女娃儿还是他杨家刚认下的女儿他的妹妹,这样明言直道,自来温润的他不禁笑了:“妹妹不必如此,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来告诉妹妹,既然妹妹已进了杨家大门,名姓已上了杨氏族谱,那么从今往后,妹妹自与……” “自与杨氏一族同荣辱。”杨芸钗接下杨三少爷的话儿,她扬起嘴角:“三哥,这些我明白,只是我需要一些时日适应,正如你们,也需要一些时日来……接受我。” 真正的接受,而非表面的言不由衷。 杨三少爷点点头,他似乎说了一些多余的话语:“关于夜大小姐与冯三小姐坊间的流言,你不必着急,夜家不是吃素的,冯家虽是商户起家,可如今冯大少爷前途无量,又与静国公府一脉相连,她们两位,不会有问题的。” 特别是夜大小姐,那是谁啊,夜小老虎、秋太后嫡亲外孙女、夜贵妃侄女儿、皇上嫡亲外甥女,也就那个搞不清楚状况便散出传言的人不太清醒,余者谁不知道,这种传言根本不会流传太久。 杨三少爷出宝来院不久,西娄便自外面回来:“小姐,大小姐已知坊间传言,知小姐听到,必会焦急,我刚出府没多久,便让北女截了,大小姐让南柳传话给北女,让北女专到杨家附近等我,我一出现,便传达大小姐的意思。” “大姐姐怎么说?”纵明知她三哥说得不错,杨芸钗也无法不担心,她满面急色。 “大小姐说,小姐不用急,传言不足为惧,谁散出来的,终归得吞回去,静国公府谁都不好惹,不必皇上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出面,夜家便能解决。”西娄一字不差地传达北女说与她听的夜十一的原话。 谢八得意洋洋地待在自个院里,只差高歌欢唱以示庆贺,这样高昂的心情直到谢元阳的来临,彻底结束。 “你到底什么意思?”听完谢元阳一番话,谢八觉得整个天都阴了。 “倘小姑姑只传出冯三小姐一人清白被毁的消息,那么冯三小姐恐怕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但小姑姑为了泄恨,连带夜大小姐也给捎上……”谢元阳有点儿头疼,自谢八在猎场被毁容,他暗派的死士连死了,都得给夜十一背黑锅的那个时候,他每见一回他小姑姑,他脑子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在谢八脸上再划一刀! “捎上怎么了?”谢八听不出问题,她重点在夜十一,那不是捎上,冯三才是被她捎上次要的那一个。 谢元阳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小姑姑是觉得大魏是咱谢家的?” 谢八立瞪大眼:“你不要命了?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大魏姓什么?皇上是夜大小姐什么人?静国公府是软柿子么!”谢元阳越说越火大,瞧谢八的眼神儿越发冷冽。 谢八这话听懂了:“就算夜家反击那又如何?传言已散尽坊间每一个角落。就算大魏姓李,皇上是夜十一的舅舅,那还能将每个私议百姓的嘴缝起来么!” “能!” “什、什么?” “能,我说能。”谢元阳坚定地答道,“小姑姑知不知道,就在我进小姑姑院里这会儿时间,厂卫已经窜满整个京城。” “厂卫窜满整个京城?”谢八重复了遍,有些没明白:“这是何意?他们要做什么?” 谢元阳简直不想再面对这样单蠢的谢八,他自座椅里起身:“慢则三日,快则明早,一切传言将被抹得一干二净。” 谢元阳出谢八院落许久,终于传出谢八不可置信的尖叫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一日,这一夜,厂卫倾巢出动,横扫京城大街小巷,不管是权贵还是平民,人人自危,只差将自个嘴缝起来以示清白,不必到宵禁的时辰,家家关门闭户,静谥得可怕。 日暮时分,黄芪肖花雨田难得于街道上并肩而行,俩俩的身影被日落的夕辉拖个老长,余光照在街面,照出与往日不同的如履薄冰,颇有四面楚歌的意味。 “皇上终是夜大小姐的舅舅……”并行走了许久,黄芪肖终感叹了句。 花雨田道:“不管葭宁长公主是如何病薨的,夜大小姐姓夜,却也流了一半皇姓的血。” 黄芪肖听到葭宁长公主,他不禁斜向花雨田,花雨田却快走一步,视线与他错开,直往前面不远的城门。 “她还在万树山庄?”花雨田头也未回地问。 黄芪肖快走两步追上去:“嗯,我同红校尉追出城,到万恶道被拦下,方知我那徒弟已进了万树山庄,说是让我不必担心,夜大小姐不会伤毛丢分毫。” “你信?” “你不也信?” 花雨田被黄芪肖反问回来,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他突然严肃起来,眸色认真:“黄指挥使,以往你我不大对付,希望往后的日子,我们厂卫两家能和睦相处,共同携手为皇上办事儿,你道如何?” 黄芪肖看花雨田难得这般正儿百经的真挚,他便知花雨田没开玩笑儿,可他不明白,是什么让花雨田突起这样的想法:“花督主能否给我个理由?” “为了毛丢。” “为了毛丢?” 涉及唯一的徒弟,黄芪肖立跳起来:“花督主此话儿何意?我家毛丢招你惹你了?” “没有。”花雨田立摇头,“她很好,没招我惹我,我就是觉得……” 黄芪肖定定地瞧着他。 “她甚合我意。” “他甚合你意?” 黄芪肖起初没想歪,待他想歪,脸色剧变,话儿没多言,立拔出绣春刀,刀尖直逼花雨田喉间:“你可以打任何人的主意,但想要我黄某的徒弟成为你的禁脔,那是妄想!” 下一息,刀剑相碰出鞘的声音源源不绝,跟在两人身后缀了一长串的锦衣卫与东厂番子即时短兵相接,瞬时剑拔驽张。 第三百四十三章 行揖捕 已近在眼前的城门在望,两边城守见状,纷纷后退,退至城墙墙根下紧贴身体,默默祈求着厂卫相争,切莫殃及他们这些守城门的无辜池鱼! 让所有在场之人预见的刀光剑影,却没有发生。 花雨田示意众番子放下刀,刀重入鞘,他笑对着黄芪肖,于喉间刀尖发出的寒芒,半点儿不惧,甚至因黄芪肖这般重视殷掠空的态度,让他心下对黄芪肖的成见在此刻尽消。 “不是这个意思,黄指挥使别误会。” “那是何意?” “总有一日,黄指挥使会明白的。” 殷掠空的女儿身,也是花雨田无意中触碰到女子胸前柔软得知,既然她还想瞒下去,不管是谁,他都不会私自将她实为红妆的身份说出去。 即便眼前人是她的师父,也不行。 黄芪肖慢慢收回绣春刀,手一挥,他身后锦衣卫个个将刀重入刀鞘,他目光如矩:“不管花督主是何意,也不管花督主口中的总有一日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我黄某的徒弟,谁想欺辱,那便得先问问我鞘中的绣春刀!” “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你不允许,我也绝不允许。”花雨田笑着,话里却是斩钉截铁。 或许先时黄芪肖还对花雨田对他徒弟态度的不同抱着摇摆不定的想法,现今他已能全然确定,这只恶鬼确实待他徒弟不同,且是好的一面。 “花督主实话同我说,这般看重毛丢,到底是因何?” “不是说了么,总有一日,黄指挥使会明白的。” 黄芪肖却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倘花督主不实情以告,那么还请往后离我黄某的徒弟远些,毛丢单纯,实不是花督主这样的大人物的对手。” 花雨田无奈叹道:“都说了,我不会伤害毛丢的,你怎么不信?” 还强制他与她保持距离,上回擅夺了他送她的干苜蓿,这帐他还没同黄芪肖算,黄芪肖倒好,直接想拆散他与她,实在有些可恶。 然再可恶,看在黄芪肖能做得她一半主的份上,他也不能真撕破了脸皮。 黄氏肖哼一声往城门走,完全一副不实情以告,那就什么也没得商量的架势,看得花雨田死忍住翻脸。 城门边也有厂卫跟着城守守着城门,见黄芪肖近前,锦衣卫这边为首的堤骑立上前禀报:“大人,一切安好,城外已派了人速查,但凡知传言者,不管跟没跟嚼舌根,已被通通警告,严重者,已执行揖捕。” 花雨田随后便到,东厂番子那边的档头也上前禀报:“督主,一切顺利,城内城外皆已安排妥当,传回来的消息无半点差错,起初传言出处,皆已入了咱东厂诏狱。” “很好。” “很好。” 黄芪肖花雨田前后应道,两人不禁对看一眼,再是同时撇开。 众厂卫与城守瞧着,都觉得这时候的他们头儿,真有几分在闹小孩儿脾性的意气用事。 “传言只传了一日,由城内坊间传开,到底城内知的人多,城外的人大半不知,清理起来倒也要迅速许多。”公是公,私是私,黄芪肖分得极清。 永安帝要他与花雨田联手肃清京城里外所有对夜十一的不堪私议,连带着冯三的传言也得一起,事关无数脑袋,该与花雨田商议的商议,该与花雨田通气的通气,他绝不会马虎。 花雨田点头:“照这样的速度,彻夜不眠,到明儿一早,天亮了,也就干净了。” 黄芪肖回头训起微带困倦的锦衣卫:“都给我听好了,倘还想要脑袋牢牢挂在脖子上,都给我清醒些,要不然什么时候谁的脑袋掉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花雨田跟着训东厂番子:“黄指挥使的话都听到了?照办!否则本座也救不了你们。” 众厂卫齐声应道:“是!!!” 这一声应,顿响彻整个京城夜空。 万树山庄风起堂里,夜十一殷掠空对坐着,两两对眼,殷掠空有些心虚,夜十一直盯着,末了叹口气儿。 “你说从前,都是你教导我,什么时候出什么事儿了,我哪儿过激,你总能训我训得头头是道,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理。”夜十一背后刀伤已好了一半,但像这样坐着的情况还是不能太久。 然传来殷掠空又进了万恶道时,她是怎么也无法在寝屋床榻上安静地侧躺着。 殷掠空略低头,眼垂着,她不大敢对上夜十一的眼:“你说得对,只是现今看来,你我的位置……似乎对调了。” “哪里是似乎?”头一回殷掠空闯万恶道,结果受伤,夜十一觉得可以略过,毕竟事不过三,这才一呢,然今儿是第二次了,她并不觉得她想看到第三次。 殷掠空两手一摊,事已至此,她也豁出去了:“好吧,不是似乎,根本已经是这样了……” 夜十一伸出手,越过中间的桌几,她握住殷掠空的手:“掠空,别担心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夜十一了,不是那个母亲薨逝,只会哭个不停,最后哭坏身子的夜十一,我能照顾好自已。” 殷掠空哪里不知,经过这些时日,从她自浙江回京城起听到所有关于夜十一的种种,她便知道了:“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四岁,粉雕玉琢,精致可爱得让人想时刻保护着你……” “一直到我六岁,你都是这样做的。”夜十一无法忘怀在她四岁到六岁的两年里,殷掠空对她的种种照顾。 那时候,坊间都传是她以静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在护着殷掠空,只有她知道,在那两年七百多天里,只要一出静国公府,便是殷掠空全程在照顾她。 各种新鲜好玩的玩意儿,各条她从未走过窜过的街巷胡同,各个她不曾想过会那么有趣的角落,都是殷掠空带着她肆意地飞。 “你说得对,现今不同了,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一听你出事儿便往静国公府赶,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跑到你身边,只为能……”殷掠空突然说不下去,她眼眶微红,反握住夜十一的手越发紧了。 夜十一跟着湿了眼:“倘可以,你能答应我……” “不能。”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复平静 殷掠空知道夜十一想说什么:“我不会放弃。” 爬到锦衣卫最高处,成为更有能力护住夜十一的人,她绝对不会放弃! 夜十一没有再劝,就像她劝不动杨芸钗不要离开她身边一样,她同样没法劝动殷掠空。 无需永安帝的插手,夜家确实就能平复此番传言风波,然永安帝的出手,迅速到让人来不及眨下眼,一切便恢复了平静。 静国公对此满意之余,忙召来夜大爷问:“近来万树山庄如何了?” 夜大爷明白父亲想问什么:“大姐儿一切都好,就是脸色差些,安太医一日两回,这些日子都没落下,每回自万树山庄里回来,都会到府上来同儿说一说,没大碍,就是大姐儿身子底薄,需要将养的时日长些。” “还是得让大姐儿赶紧回府来才好,传言虽已被厂卫清理,但大姐儿待在万树山庄时日越久,越容易夜长梦多。”先是皇家狩猎猎场刺客事件,再是夜十一冯三清白被毁风波,静国公无法不想得深远。 夜大爷点头:“行,儿会同大姐儿说的。” 出松椿院,未到寒时居,夜大爷便遇上夜二爷。 也不是偶遇,夜二爷是特意在楦桃院外的过园廊下站着,夜大爷要回寒时居,一般都要走这条路,远远瞧见长兄身影,他立迎上去:“大哥!” “二弟?”夜大爷扫了一圈过园,示意夜二爷往前院走:“我们到寒时居说。” 到了寒时居,全子上完茶退下,屋里只余兄弟二人,夜二爷也不必夜大爷问,直言道:“父亲寻大哥相商,可是要召大姐儿回来?” 连他二弟都这般言道,夜大爷本没多想,这会儿也不由多想起来:“二弟也觉得大姐儿该火速回府才好?” “确实。”夜二爷得了答案,整个人松了松,他也是这样想的:“出了这样的事儿,虽说皇上隆恩浩荡,及时出动厂卫镇压,到底是传过了,就算人们嘴上不说,难道心里还不会想?于大姐儿日后说亲,总是一个隐患。” 夜大爷先时便这般想,初闻传言之际,他是气得想将散播流言的那个人嘴给撕了:“但大姐儿赶紧回来,随便在京城露个脸,那便有用?” “多少有用,至于到底有多有用,那还得大姐儿怎么做了。”夜二爷不敢打包票,这种事情事在人为,却也得看几分天命。 夜大爷立起身:“那行,我现在就出城,一定得带大姐儿回府!” 夜二爷拉住作势要往外走的夜大爷:“大哥莫急,还有另一事儿,我想同大哥说说。” “何事儿?”夜大爷暗压下焦急,重新落座:“二弟直说吧!” “大姐儿的师父马兄弟这些日子都在活动,想往六部去。”夜二爷知夜大爷不理朝政,虽自三年前好些,然有些事情,长兄还是不如他们这些在朝为官者耳目灵通:“大哥可知马兄弟为何突然如此?” 夜大爷闻言微诧:“不是说好要在翰林积养人脉,为日后入阁做准备么?” “原是这样,可自皇家狩猎当日开始,京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虽瞧着与咱夜家无干系,我就怕此仅是瞧着……”夜二爷眉眼略染忧色,“实则,内里与咱夜家有关。” “二弟是觉得马兄弟突然想调职六部,与刺客事件有关?”夜大爷想了想,推出这么一句来。 “有没有关系,我问过,直接问的。”然马文池同他打太极,说是无关,夜二爷瞧着却是大大的有关:“我觉得马兄弟隐瞒了些什么,此事儿也大有可能与大姐儿有关……” 见夜大爷霍然起身,他忙跟着起身按下长兄肩膀:“大哥别急,听我说完!” 夜大爷岂能不急:“怎么又和大姐儿扯上干系了?” “大哥别忘了,马兄弟可是大姐儿的师父。” “我知道!可这有什么干系?” 刺客事件与他宝贝闺女,闺女又没参与皇家狩猎,当日天南地北的,夜大爷真觉得没干系! “此事儿也是我的猜测,到底有无干系,还得问一问大姐儿。”夜二爷终道出寻夜大爷细说的目的,“此番大哥去万树山庄,除了遵父亲之意,将大姐儿尽快自万树山庄接回府外,大哥不妨提一提马兄弟欲调任六部之事,看大姐儿有何看法。” 这事儿不难,夜大爷点头:“可以,二弟还有事儿么?” 夜二爷摇头,他立起身往外走,走得颇急。 近日暮时分,黄芪肖花雨田同同自御书房里出来,双双往宫外走,一路无话。 出了宫门,黄芪肖见花雨田还跟着他,他不禁停步皱眉:“花督主公务繁忙,传言风波清尽,向皇上复完命,皇上满意,你我也该各忙各的了。” 一起办同件皇差的机会不多,算上这一次,多年来也就那么两三次,实属难得,竟皆以圆满划上句号。 花雨田脚步未停,径自继续往宫门外走:“黄指挥使多虑了,你我不过是恰巧同路一段,再往前,你骑马儿,我坐车,咱各走各的,可非同道。” 黄芪肖这下放心了,跟在后面,果见到早停在宫门不远处一侧的花家大车。 他走近红校尉,接过红校尉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问红校尉:“毛丢可回土地庙了?” 红校尉答:“早回了,昨儿个夜里就回了!” 黄芪肖看着花雨田上了大车,花家大车很快起行往外驶,想起花雨田对他明言属意他徒弟之事,他驱马跑起来:“你回锦衣卫衙门,我找毛丢谈谈。” 红校尉应诺,应完目送着黄芪肖快马离去,他不解地呢喃道:“有什么好谈的?这么晚了,明儿毛丢到衙门当差,再问不行么?” 花雨田直到亲眼看着黄芪肖的马儿直往仁安堂大街方向跑,他方落下窗帘,同来接他并充当车夫的秦掌班道:“回花宅。” 秦掌班也看到了黄芪肖跑马过去的身影,想着车驶到半道突然被花雨田喊避到一边暗处时的疑惑,他问:“督主是不想同黄指挥使撞上?” 花雨田勾唇:“行啊,你是越来越聪明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定回城 秦掌班干笑一声,再不敢多言,赶紧挥鞭起行往花宅方向赶。 “连可欢那边,凌千户可有说查得如何了?”行了一段,花雨田打开一扇车门,问秦掌班。 他经常不到东厂待着,在宫外花宅的时间反而多些,凌千户有时找不到他,便会同秦掌班说事儿,秦掌班再转达给他。 “四个字,焦头烂额!”秦掌班只要一想到凌千户那怎么查也毫无进展的颓废样,他便默默地痛快。 “连可欢不可能单枪匹马,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花雨田沉吟半刻,嘱秦掌班道:“你送我回花宅后,回趟东厂,同凌千户说,连可欢这个正面查不出来,就往侧面查查。” 秦掌班边将车赶得稳稳的,边作下确定:“督主是指……” “连都给事中就在京城。”花雨田一锤定音。 夜大爷出城时是在下晌,本想着连夜回城,却被夜十一劝下了,说是不急。 他见宝贝闺女脸色仍没什么血色,也是心疼,想着赶夜路太过辛苦,没说什么便同意了隔日再回城。 “就算父亲不来,女儿也是打算明儿就回去的。”夜十一连东西都让阿苍阿茫打包安排好了。 阿苍在旁帮腔:“是,大小姐早安排好了,大爷来得巧,正好明儿一早,同大小姐一起回府。” 本以为是闺女不想让他担心,顺势顺他意说出来的话儿,没想是真的,夜大爷眉间立跃上忧色:“大姐儿,你同为父实言,你这样赶着回府,是不是因着……” “父亲不是说了么,祖父二叔都觉得女儿该早些回城为好,女儿也是这般想的,莫非父亲觉得不该如此?”夜十一未等夜大爷说完,便笑着言道。 她背后的刀口已然愈合,痂也渐结,只要小心些,不让结起来的痂再裂开,回静国公府将养,也是一样的。 “该,该!”夜大爷哪儿会觉得不该,他父亲二弟闺女都这般想,他再想不通捋不顺,也不会觉得不该。 时至人定,夜大爷便起身回屋歇息去,让夜十一也赶紧歇下养精蓄锐,明儿一早好赶路回城。 这边父女俩各自安歇,那边师徒俩则眼对眼地在土地庙后院树下足足干坐了两刻余钟。 毛庙祝第三次烧水添茶,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有些提着,觉得黄芪肖这般严阵待他侄儿,莫非是他侄儿在衙门里闯祸了? 这可要不得! 但第二回捧着热水到树下石桌上为茶壶添上时,他听到的其中一句,立让他打消了这个忧虑。 “你老实同我说,你是做了什么让花督主看你看得顺了眼?” 不过打消忧虑是没错,但这个花督主明显指的就是东厂督主花雨田啊,花雨田看他侄儿顺眼,这是几个意思? 东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督主更是有着恶鬼的名号! 回到堂屋里坐着,实在坐不住,第三次添水换茶时,毛庙祝再听到一句,腿儿立打起了哆嗦。 “花督主可同我明言了,说你挺合他意!” “咳咳咳……” 黄芪肖这话儿一摊开,别说毛庙祝反应巨大,事件主角殷掠空更是直接一口茶喷出来,被呛狠了,连连咳个不停。 毛庙祝顾不得腿儿哆嗦,忙再倒了杯茶递到他侄儿手边:“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天大的事儿,还有叔顶着呢,你急什么!呛出毛病来,可如何是好!” 黄芪肖瞧着殷掠空接过毛庙祝重倒的茶水,喝了两口顺下气儿好些后,他方道:“你也别急,不管如何,他要胆敢有什么过份的想法,我绝饶不了他。” 毛庙祝立感激地看向黄芪肖,深深揖下去:“黄指挥使果是大好人啊,我先替我这不争气的侄儿谢过!” 不管如何,他侄儿绝对不能成为东厂督主的玩物儿,成为那恶鬼的禁脔! “谢什么,毛丢是你侄儿,那也是我徒弟。”黄芪肖知毛庙祝连连来添水换茶的,皆是因着担心他找他徒弟是为了什么不要命之事,为了有个不受打扰的地儿可清静说话,他同毛庙祝保证:“毛庙祝就放心去歇息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晚我一定得问个明白,也好处理往后之事。” 这是在嫌他碍手碍脚了。 毛庙祝瞬明,纵不想走也得走了,回寝屋歇息的步伐,简直是用蹭的。 直到毛庙祝将寝屋的门关上,屋里的灯亮起又灭了,尽归一片黑暗后,黄芪肖方同早没再咳的殷掠空道:“你要是今晚不说个清楚,那也行,咱师徒俩就在这儿坐着,坐到何时你想说了,说清了,咱再回衙门当差。” 听着黄芪肖明言同她杠上了,殷掠空一个头两个大,她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师父,你说花督主那样说,到底何意啊?” 黄芪肖斜眼:“这就得问你了!” “可我不知道啊……”殷掠空在她师父冷眼紧盯之下,声音越降越低,最后彻底消音。 就在黄芪肖想着倘真问不出个之所以然来,那他往后就将他徒弟时刻带在身边,离他左右不出一丈,看花雨田还怎么靠近染指他徒弟之际,殷掠空突然啊一声。 “想到了?” “想到了!” “说!” “花督主曾说过,要收我为徒!” 黄芪肖竖着耳朵,努力听着,想着会听到什么惊天骇俗之事,没想是……收徒?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问。 “就师父还没收我为徒之前,那时我因着春五少爷之事同花督主打交道,也不知从哪儿来对我的兴致,也知道那时师父还不想收我,便说不如他收了我。”殷掠空回想着,实话实说。 “是这个意思?”按理说,他徒弟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个缘由也确实很有可能,然黄芪肖觉得,事情该没这般简单。 “难道不是?”倘不是,殷掠空可就想不出旁的缘由来了。 黄芪肖被反问得一噎,末了起身:“倘真是这个意思,那也没什么,我走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寻个机会问问那花恶鬼便是。 将黄芪肖亲自送出土地庙,殷掠空回后院便见她叔正满脸严肃地等她,那模样明显还是偷听到了她与她师父的谈话。 第三百四十六章 露个脸 夜家大车刚在静国公府二门停下,邱氏已站在二门笑脸相迎,左右跟着夜祥夜旭,夜瑞尚在国子监未下学,不然也应当在列。 夜大爷先下的车,再是亲手扶着夜十一下车,阿苍阿茫在旁干看着,完全不必上手。 全子瞧着,觉得他家大爷等这一刻等太久了,瞧那手,牵着大小姐都不想放了。 “大伯子。”邱氏笑着喊了声。 夜大爷点头:“弟妹。” “二婶!”夜十一笑着福下身,得邱氏点头回笑后,她晃了晃夜大爷紧牵着她的手:“父亲,大约二叔今儿早下衙些,这会儿在楦桃院等父亲呢。” 夜大爷闻言看向邱氏,邱氏有些诧异:“确是如此,我来,一确实想念大姐儿,二便如大姐儿所言,大姐儿是如何晓得的?” 夜十一笑而不语。 夜大爷再嘱夜十一几句赶紧回院歇着,便往楦桃院去。 邱氏跟夜十一往清宁院,在清风堂坐下来,邱氏便再问了如何晓得夜二爷今儿特意早下衙,在府里等夜大爷回府之事。 “二婶,父亲到万树山庄接我回府,除了此事儿,还问了我师父欲调职六部一事儿,此事儿可非我父亲能问出来的。”夜十一了解夜大爷,纵她师父已比从前较关心政事,然到底重点仍在夜家产业各处经营上。 她师父主动请调六部之事,在文武官员中不算秘密,但脱离朝廷,能及时得知,她父亲少不得有人通传,而这个人,除了她祖父,也就她二叔了。 进府时她让阿苍问过门房,门房说她祖父尚未下衙,她二叔则已回府,如此这般,答案就很明显了。 邱氏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二叔说,大概瞒不了大姐儿!” 看着夜十一脸色不太好,邱氏很是心疼,说了两句,也让巴巴等夜十一回来的夜祥夜旭说几句,便将俩小子带离清宁院,让夜十一好好歇着,午膳马上就端上来。 清宁院的小厨房一早便开始准备,待邱氏带俩频频回头的少爷一走,膳桌摆上,清淡为主的膳食立马上桌。 夜十一挺想念夜祥夜旭的,特别是夜旭这小胖子,可一早起身坐了一路车回城,又同邱氏说话坐会儿,她精神还好,就是背后伤口略痒,让她快些要坐不住。 邱氏带俩淘气的一走,她赶紧回寝屋进内室,往床榻上一趴,让阿苍帮着挠挠痒。 “大小姐,这伤口虽已结痂,安爷也说无事了,可要到内学堂上学,倘不小心……”阿苍轻轻在结痂外的地方挠着,话里有些忧心:“那可如此是好?” “暂时不会上学。”夜十一完全没想上学,传言的帐还得算:“东角西奎可回消息了?” 阿茫在旁听到赶紧回道:“下晌便有消息。” “等传言的帐算完,我这将养也差不多,再回内学堂上学不迟。”夜十一挠好痒,虽只是边边,确实好多了,她示意阿苍收手,重新穿戴整齐坐好:“把午膳移到这边来,完了你们去用膳,不必侍候我,我自个用便可。” 阿苍阿茫没多话儿,双双退出屋子,她们明白在这个时候,便是她们大小姐想独处,安静地想事儿。 用完午膳撤下,夜十一没想歇着,便往东厢走,刚在南榻坐下,接过阿苍沏上来的香茗喝着,她二叔便来了,难得她父亲居然没跟着来。 夜二爷对此解释道:“大哥本是要跟着来,是我劝住了。” “二叔有话儿要同十一单独说?”还不能让她父亲听到,夜十一猜道:“该不会二叔是想问我,打算怎么在京城露个脸吧?” 夜二爷笑:“可不就是这个么,倘大哥在,你我叔侄肯定谈不好。” 有她父亲在,肯定不会同意她自个去筹谋露脸之事,她父亲现今只想盯着她好好将身子养好,把脸上的血色给养回来,别说动脑子了,就是出院门走一圈,大约也得被她父亲念出几个坑来。 “二叔说得是,不过二叔也别问了,传言出处还在确认中,确认完了,才好想反击计策。”夜十一其实早心有沟渠,不过有些事情,早说并不好。 “你就没有想到会是谁?”夜二爷可不信他这素来聪明的大侄女心中会没有一两个可疑人物。 “有是有,不过事儿不小,也不能凭着想,就下定论。”夜十一无意多言,“二叔可否同十一说说祖父的意思?” 夜二爷还在想着从什么时候起,大侄女竟再不同他交底,便被夜十一这话儿问得一怔:“你祖父?” “此番让我提前回府,不是祖父之意么?”夜十一反问一句。 夜二爷顿想起静国公找夜大爷相商之事:“是你祖父之意,我们都觉得你早些回城,不管如何,不能再在万树山庄待着,传言虽被镇压清理,总归已埋下根刺。倘你总待在万树山庄,只会加剧坊间对你的妄加揣测。” “那祖父对我露脸之事,可有建议?” “你祖父未曾明说,不过二叔瞧着你祖父的意思,应是觉得你能处理好。” 夜十一弯起嘴角:“既如此,那二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夜二爷被噎得半字不出,看着夜十一偏白的脸色,想起往日长嫂的好,他心中不无愧疚:“大姐儿,不管如何,你总是夜家的女儿,纵你祖父一心在夜氏一族荣辱上,某些方面待你有所亏欠,也请你多多谅解体恤。” 听着她二叔由衷之言,夜十一不是不知道她二叔还像从前那般真诚地关心她,她二婶亦然,可事到如此,她已回不了头:“二叔此话重了,什么谅解体恤,十一不明白。” 夜二爷叹口气儿,默默看着已长大些的夜十一半晌,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最后终归吞了回去。 有些事情不必说,只需做,有些事情纵是说了做了,也改变不了,更挽回不了什么。 他知道他父亲心中有事儿,正如他也知道他大侄女心中有事儿一样,可这两位,哪一位都不好惹。 大侄女说得对,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无论是父亲,还是大侄女,皆轮不到他来担心。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人连到 “二叔,我师父欲调任六部之事,不知二叔有何看法?”于看法,她父亲受她二叔之托,在万树山庄便问过她,夜十一这会儿是将话给问回去。 夜二爷立想到夜大爷同他转达夜十一的答案:“你说你支持马兄弟在此时调任六部?” “除了支持,我还能做什么?”夜十一又一反问。 夜二爷顿了顿,点头:“也是,马兄弟瞧着闷不吭声,脾性却倔得很,一旦决定了,还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二叔……” “此事儿我同你祖父议过,都觉得倘马兄弟意已决,那调到你祖父的户部最佳。” 这倒是同夜十一想到一处去了,她闻言喜上眉梢:“祖父伸手了?” “自然,我在吏部,你父亲又不在朝为官,户部里虽也有咱夜家的官员,但终归不是大才,在你祖父退下阁老一位后难以接任,马兄弟沉稳明白,倘能在你祖父之后,掌大魏命脉,那是再好不过。”夜二爷分析着,“再者,兵部目前虽也有缺,但那儿终归是江尚书执掌,江尚书与宁尚书交好,不大好安排马兄弟进去,就算进去了,只怕也会受到打压,难有作为。” 夜十一也是这样想:“二叔说得是,至于余下三部,刑部石次辅与习首辅一般,自来不掺与阵营,师父能进去也不错,不过照二叔之意,是目前未有适合的缺?” “是。”夜二爷在吏部,自知大魏所有需缺补的官职。 “工部时尚书嫡女已与习二少爷定亲,可见中立之心甚为坚定。”夜十一想着时之婉,不禁想到习二少与杨芸钗,愣了会儿神,再道:“礼部么,一则乃习首辅执掌,二则有莫世子在,就算有缺,也不是最佳去处。” 夜二爷点头:“正是如此。” “对了,二叔,谢世子在浙江任巡抚也已三年有余,不知政绩……”她二叔说得对,散播传言之事,夜十一心中确有可疑人物,一个是谢八,另一个就是秋络晴,相较之下,她更倾向于谢八。 夜二爷心中顿一凛:“大姐儿你这是……”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问问。” 夜二爷可不信夜十一什么想到了问问,止住想问个究竟的话语,改答道:“政绩不错,接下来两年倘无意外,政绩一直都受好评的话,那么调任回京,指日可待。” 夜十一哦一声,没再多问。 夜二爷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大侄女是盯上谢家了。 夜十一回静国公府这日,本该好好歇息,结果不管府里府外的,人是一个接一个到,好生热闹。 下晌夜二爷刚走,阿茫便来禀说杨芸钗到了,夜十一与杨芸钗叙叙话,两厢了解对方情况,并约好过两日到新冯府看望冯三后,马文池便到了。 杨芸钗起身告辞:“马爷来,定是正事儿,大姐姐,我来也够久了,该回府去了。” “好,有什么事儿,你让西娄捎来,倘人不够用……” “够用!” 杨芸钗打断夜十一的话,她身边有西娄就够了,不必再抽调大姐姐身边的星探给她。 送走杨芸钗,迎进马文池,夜十一笑看着她师父:“师父,这会儿可没到下衙的时辰。” 马文池进清宁院时,与杨芸钗正好擦肩,杨芸钗还同他问了声好。 毕竟也是同学五禽戏的,虽没正式拜师,也算得他半个徒弟,杨芸钗同他问好之际,他特意瞧了瞧杨芸钗的脸色,见其还不错,他也算放下心。 杨芸钗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愿认杨右侍郎为父,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为杨芸钗这般真心待他徒弟感动,也为杨芸钗小小年纪便这般聪慧而感到心疼。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愿意早当家的,实在是现实所迫。 “这会儿亦非内学堂下学的时辰,杨小姐不比为师还来得早?”马文池端坐榻一边,隔着榻几细看他徒弟脸上,笑是真灿烂,可见此时见到他,他徒弟挺开心,然脸色略白,没什么血色:“到万树山庄将养这么些时候,看来也没多大作用,倘不是师兄的医术退步了,便是万树山庄风水不大好,我看啊,往后你还是老实待在静国公国,哪儿也不去为好!” 到底还气着他徒弟事事瞒他之举,他能自个想出个五成,这五成令他惊讶,只怕余下五成更惊人。 越发如此,他便越发想知道全部。 但他徒弟不说,他这心火便能时刻窜个老高! “师伯医术绝佳,很是用心,徒儿身子经师伯调养,已然大好,就是一早赶回城,回府后又没歇息,脸色才有些没缓过来,可非师伯之过。”解释完安有鱼,夜十一又说起万树山庄:“至于风水,嗯,大概是真不太好。” 说风水这点,她还甚认真地重重点下头,以示她确实这般认为。 师父说的么,就算不全对,也不能全错,好歹她得给下面子。 马文池瞧着听着,徒弟心意他哪儿会不知,顿时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说你,身子本就弱,还偏爱操心!我进清宁院前遇到子慧兄,子慧兄都同我说了,为师这点调任之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给我将养身子便可。” “好。” “至于露脸之事,你实话同我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乖巧不过三息,夜十一刚还乖如小猫般应好,这会儿退回锯嘴葫芦,眨巴着眼想着对策,看怎么把她师父糊弄过去。 马文池见状,哼声道:“就知道你不会说!行,我也不问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之前的,为师便不说了,往后的,有何需要为师搭把手,你尽管来寻为师,再敢把为师当外人……哼!” 哼是怎样? “倘不照做,师父是想把徒儿逐出师门?” “倒是个好主意!” 夜十一立把嘴闭上,过了会儿,她想着杨芸钗来前,东角已来同她禀告的散播传言之人是谁,理了理顺了顺,她道:“师父,散播徒儿与冯三表姐被毁清白传言的人……” 马文池紧紧盯着夜十一。 “是谢八小姐。”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严重性 是谢八小姐。 短短五个字,直让马文池离开静国公府时,那脚是飘的。 回到马宅,直到用完晚膳,收完碗筷,马文静也没见她哥扬上的嘴角落下过。 堂屋坐下,沏了两杯茶上来,马文静笑着问:“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因着长兄未娶,即便年已十七,她也未嫁。 她见长兄这般,以为是长兄终于有了心仪的姑娘,问得颇为兴高采烈。 当初大理寺姜左少卿嫡长女姜蕊,她就觉得甚为不错,难得人家大小姐为了博得她长兄的青睐,前后制造了同她巧遇加深感情的安排,为的还不是想通过她这个小姑子夺得她长兄的心。 可惜,长兄就是个榆木脑袋,看不清人家姑娘的心,她明言了,长兄一句话便回绝,让她想再拉拉红线的机会都没有。 “嗯。”马文池端起茶杯喝一口,心情好,连日常的粗茶都觉得美味得很:“十一那丫头,终于肯对我开口了。” 马文静闻言,不禁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她期盼的那样:“十一是哥的徒弟,自然没什么可瞒哥的,倘瞒了,那也定有十一的缘由。” 马文池不可思议地瞧着自个妹妹:“你同十一虽有往来,却也不多,了解彼此应当不深,怎么你就这般相信十一?” “哥,我与十一虽相处的时间不多,我这人也不太聪明,可不妨碍我知晓十一是个聪慧的小姑娘啊!”马文静有自知之明,自来长兄朝中诸事,她都没问过,因着知道问了,她也帮不上忙,夜十一则不同,那小姑娘实在狡桀:“哥总说十一不愿同哥多说,那哥可曾想过,十一为何不愿同哥多说?” “她都能同师兄说……” “就是啊,那是为何?” 马文池被问住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得过许多答案,却又觉得每一个都不是答案,似是而非。 “师兄擅医,医术精堪,又是……”他师兄为女儿身这事儿,他妹尚不知晓,马文池险说漏嘴:“相较起师兄,我确实木讷了些。” “我看未必!”于木讷这词,马文静觉得用在她长兄与她有鱼哥身上,实在是还嫌太浅了:“有鱼哥于男婚女嫁方面,跟哥有得一拼,都木讷得很!” 马文池轻笑,只要他妹一涉及婚嫁这个问题,他每回都只能回避:“师兄得十一更多青睐,起初我以为是信任的问题,后来经历一些事情,知一些事情,我便觉得其实同信任与否无关,而是……牵扯到的问题,师兄于十一而言,更有利。” “那会是什么事情?”马文静也不揪住马文池特意回避的婚嫁问题不放,她大略知道长兄心中有人,只是那人是谁,长兄不说,她便无从得知。 马文池摇摇头:“大概利害关系重大,涉及面极广,轻则丢性命,重则……” 马文静见马文池摇头后神色严肃,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重则如何?” “抄家灭族。”马文池想通此节后,他对夜十一这个徒弟越发看重,他这个想法虽还只是揣测,但十之八九。 自他师兄被他旁敲侧击时的某些言语来看,他可以确定这个揣测的方向没有错,他徒弟确实是有大事儿瞒他,也确实不愿因那件大事儿而牵连于他。 茶杯抖了抖,杯面茶汤轻颤,马文静将手中握着的茶杯放下,甚忧心地说:“哥,有这般严重么?” “有,你别忘了,夜家是夺嫡四豪门之一,十一是静国公府大小姐,本身就在夺嫡中心,她所谋之事岂能轻得了?”马文池也不是没想马文静的婚嫁问题,可他与师兄早因着夜十一入夜家阵营,将来下场如何,是福祸难料。 随着他妹年纪越来越大,唯一妹妹的归宿简直已成他心病。 马文静是个单纯的姑娘,以前当绣娘,见过最厉害的勾心斗角不过是绣庄里绣娘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不了台面,也严重不到哪儿去,她对长兄所言的严重实在无法想象,抄家灭族于她而言,更是遥远得很。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面对,有一日会自她长兄口中说出来。 “文静,我想过了,你不能嫁在京城,最好远嫁。”马文池观着马文静被他吓得略白的脸色,瞬间越发坚定他早就有的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官员同哥提过亲,可我想着,你并不适合官家。” “哥……” “哥只希望你平平稳稳地过一辈子,安平幸福,待老了,儿孙绕膝,得享天伦。” “可是哥,我远嫁了,谁来照顾哥?”马文静不放心长兄,“何况长幼有序,哥还未娶妻,身为妹妹,我又怎能先行婚嫁?” 婚嫁二字在马文池脑海中闪过,想到安有鱼坚决留在太医院承继吕院使鸿愿的态度,他便不由苦笑:“哥没关系,哥还早呢,可你是姑娘家,跟哥不一样,哥晚几年再娶妻也没多大关系,你却不能,知道么?” 再留,她便得成老姑娘了。 马文静不是不知道:“不行,哥,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还有你有鱼哥在,我怎么会是一个人?” “有鱼哥也未娶妻啊,你们自来最不会照顾自已,倘没两位嫂嫂照顾你们,纵我嫁出去了,我也无法安心!” 马文池没想到他妹竟对嫂嫂的执意这般深,倘他告诉他妹,他想娶来当她嫂嫂的人,就是她口中的有鱼哥,也不知他妹是作何感想? “好了,且不说了,就算你要远嫁,如今也无适合人选,待有了,再议不迟。”说起远嫁,马文池想到了英沁。 马文静也自坊间听闻英沁远嫁之事:“哥,淮平候府的英大小姐远嫁,也不知嫁的是什么人?” 都毁容了,想必嫁得并不好吧。 马文池对此事儿知得不多:“只听说是江南一户殷实的人家,富贵有余,清贵不足。” 马文静叹气:“倘早知如此,皇家狩猎那日,英小姐与谢八小姐便不该去。好好的花容月貌,听说谢八小姐被毁得更为严重,简直不能看了。哥,是不是真的啊?” “真的。”马文池兀地又想到今儿他徒弟同他最后说的那五个字。 是谢八小姐…… 第三百四十九章 我是谁 杨芸钗在杨家的处境并不如坊间传得那样艰难,因着有夜家作后盾,也因着原先杨右侍郎想认她为女,本就看在静国公这棵大树面份上。 有杨右侍郎撑着,笑嘻嘻地喊她钗姐儿,杨家余者不管妻妾少爷小姐,谁见了她,不管有多恼火不忿,也不敢同她正面对上撕破脸皮。 正面不敢,暗处便是万箭齐发了。 杨家除了四位少爷,虽无闺女,却有着早前为了生闺女而各招表小姐上门寄居的表小姐,说来同杨芸钗早前在静国公府的处境,离奇得竟有几分相似。 对于这些个表小姐,杨芸钗秉着经历相似的份上,纵接到暗箭,随手折了,也未回击,然今儿有一件事儿却碰到她的底线。 “你说的是真的?”她问着来同她实禀的芝晨。 芝晚整日跟在杨芸钗左右,寸步不离,西娄亦同,甘嬷嬷又年纪大了,于是探听杨家前后院对杨芸钗各种评价微词,便落在芝晨肩上。 芝晨也不负杨芸钗所望,经这些日子明听暗探,已将整个杨家的大略形势探得一清二楚:“真的!” 杨芸钗起身:“去皎云阁。” 皎云阁在杨家后院西面,里面住着杨大少爷的生母齐姨娘,与其妹妹的女儿齐表小姐。 齐姨娘不在皎云阁,到别的姨娘院里窜门去了。 从宝来院到皎云阁,得经过经论院,杨三少爷与小厮武时正想出门,没想便见杨芸钗带着芝晚芝晨风风火火地自前面小径过去,他不觉转了个脚尖,暂且不出门,改道尾随其后。 皎云阁守院门的嬷嬷本想拦下杨芸钗,没想被西娄一脚踢到一旁,一下子便昏了过去,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杨芸钗连看一眼守门嬷嬷都无,直接往院里闯。 芝晨已探得那位齐表小姐所住寝屋的位置,在厅堂寻不到,她带着杨芸钗直接往齐表小姐的寝屋方向。 杨三少爷跟在后面,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复杂。 武时去看了守门嬷嬷伤况后回禀:“三少爷,那嬷嬷没事儿,小姐身边的私卫下脚有轻重,并不会真伤到那嬷嬷,会昏过去,大半是吓的。” 杨三少爷点点头,跟着大步往皎云阁院里走。 齐表小姐待在屋里绣着花儿,含笑想象中待杨三少爷收到她送的亲手绣的帕子定然会很高兴,又想象着以帕子定情之后,她再长大些,便能很快成为杨家三少奶奶的情景。 而这美好的情景,却随着她的丫寰被大力推倒后脑勺磕地的一声惨叫而结束。 “怎么回事儿?”齐表小姐立自桌边站起,快步从内室走出,迎面便与杨芸钗四目相对:“是你?” 经初时的惊愕过后,她厉声质问道:“我的丫寰做错了什么?你让你的人这样狠推我的人!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是你可以随手教训的!别以为进了杨家门成杨家小姐,就可以这般目中无人!” “我看,目中无人的人,是齐表小姐吧。”杨芸钗慢慢越过挡在她跟前的齐表小姐,至外室座椅坐下,一派神定气闲:“搜!” 芝晚芝晨闻声立刻行动,屋里廊下齐表小姐的大小丫寰想拦,皆被西娄一人当关,尽数拦下,拦不下的,手刀过去,一劈一个准,纷纷倒地昏过去。 齐表小姐见芝晚芝晨进她内室翻箱倒柜,这么会功夫,已然搜到她床榻之下,她一下子急了,疾步想冲过去,却又同被西娄拦下:“你这个贱婢居然敢拦我,你是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言罢举手,她想扇西娄巴掌。 岂知西娄未有闪避,齐表小姐高高举起要掌掴西娄的手便被疾步冲过来的杨芸钗抓住,紧紧攥着:“西娄是我的人,奉我的命行事儿,齐表小姐有何不满,尽管冲我来便是!” “不过是个贱婢,我想打便打,你给我放手!”齐表小姐满面狰狞,被比还小她两岁的杨芸钗制住,她是又恼又气:“你再不松手,我连你也打!” “好啊。”杨芸钗毕竟跟在夜十一身边练了这三年余的五禽戏,强身健体不少不说,手劲更是大上许多,她用力甩开齐表小姐的手,齐表小姐立被她甩得往后退了三步。 见识西娄强悍架势的其他未昏过去的丫寰再不敢上前硬冲,皆纷纷退守一旁,齐表小姐猝不及防被杨芸钗甩出,堪堪被她们上前接住。 齐表小姐却不领情,站稳后随手反掌掴了最近的丫寰一巴:“废物!都是废物!给我打!出事儿我负责!” “你负责得起么?”杨芸钗轻飘飘的一句,成功止住还真有那么一两个听从齐表小姐蠢话的皎云阁丫寰,她扫一圈屋里的丫寰们:“你们可得想清楚了,她不过是府里姨娘的表亲,正经论起来,连‘表小姐’这个称呼都配不上!而我呢,虽非父亲亲女,可到底是正经祭过杨氏宗祠上了杨氏族谱的杨家女儿!” 齐表小姐见她的丫寰都被杨芸钗镇住,心火越旺,指着杨芸钗鼻子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孤女!别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能进杨家当杨家女儿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因着夜家,因着夜大小姐!除此,你什么都不是!别不要脸地自个往脸上贴金!” 杨芸钗笑着承认:“是,这话没错,因着夜家,因着大姐姐,我方能让父亲看中,认为杨家女儿,那又如何?我承认啊,我从来没否认过,我引以为荣,我为我寄居过静国公府为傲!” “你……” “我父亲乃户部杨右侍郎,母亲乃杨府当家主母杨五奶奶,你问我是谁?你倒说说,我是谁!” 齐表小姐个高过杨芸钗,却在此刻深觉气势大大不如杨芸钗,最可气的是,杨芸钗说的每一字都是事实,她根本无从反驳,这让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芝晚芝晨这时已结束搜找,奉着一物走出内室,将那东西递到杨芸钗跟前。 齐表小姐见状,脸色瞬间煞白。 屋里皎云阁的所有尚清醒的丫寰亦齐亦变了脸色。 第三百五十章 今贡茶 杨芸钗接过轻巧的小布娃娃,翻过背后,看着熟悉的两个生辰八字,寒声道:“就凭这个,你!还有你的姨母齐姨娘!都得为你这个愚蠢的举动付出代价!” 杨三少爷随后进屋,看到杨芸钗手中的小布娃娃,及小布娃娃背后用朱砂写下的两行小字,脸都青了。 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他刚认的妹妹,一个是名满京城的夜大小姐,就没有他看着不眼熟的! 齐表小姐本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见杨三少爷也当面抓她个正着,她整个人虚软,瘫在地上。 隔日,齐姨娘哭哭啼啼送走齐表小姐。 这样的结果,杨芸钗不是很满意,但杨五奶奶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的钗姐儿!你都没看到,那齐姨娘哭得妆都花了,爷也没理她!” 早就听说杨家主母是软包子一枚,本来想着再软,该也有些棱角,没想到还真是圆圆滑滑到让人无语。 “母亲,齐姨娘不过一介妾室,纵多年协理母亲主杨府中馈,身份也摆在那儿。”杨芸钗接过杨五奶奶大丫寰小甜沏上来的茶,亲手递到杨五奶奶手里:“父亲没为齐表小姐犯的蠢责怪齐姨娘,已然是看在大哥的面份上,也就事儿没闹大,否则别说协理中馈了,父亲将齐姨娘赶出府都有可能。” 杨五奶奶闻言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微怔地接过茶碗,随后紧张起来:“钗姐儿啊,你这话儿可别让齐姨娘听到!” “听到怎么了?”杨芸钗没退回原座去,就势在杨五奶奶身边坐下:“听到了,她还能撕了我不成?” 杨五奶奶将茶碗搁下,正想好好地同刚认的闺女讲讲严重性,她儿便进了屋。 杨三少爷在帘外站了有一会儿,他很是赞同杨芸钗的话,掀帘提步进屋,直往杨五奶奶杨芸钗共同坐着的南榻走近,近了在小甜搬来的绣凳上坐下:“妹妹说得对。” 杨五奶奶本来见到儿子挺高兴,听到杨三少爷这附和杨芸钗的话语,她不禁蹙起眉:“三哥儿!” “母亲,妹妹没有错。”杨三少爷郑重地再次重审,“妾室终归是妾室,嫡庶有别,倘齐姨娘与大哥能认清这一点,那将来我们还能和平相处,倘不能……” “如何?”杨五奶奶惊得汗都要出来了,“三哥儿,你可别做什么惹你父亲生气的事儿!” “三哥能做什么事情让父亲动气?”杨芸钗缓言道,“母亲,你是正妻,齐姨娘是妾室,再得父亲的宠,倘父亲还想保杨氏一族,那母亲与三哥就永远是这个人的主母与嫡少爷。” 多年更宠妾室,却从未被动摇过让杨家主母换人,这便是最好的证明,杨右侍郎并没有蠢到自取灭亡。 然杨芸钗能想到的,杨五奶奶却未曾想到。 她受压迫欺辱的时间太长,长到让她都要忘了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于官宦世家,被逼到卑微的角落,唯唯诺诺地生活这么多年,有些烙印已经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话能听得懂,但她无法不担心。 杨芸钗握住杨五奶奶略冰的手:“母亲,往后有我。” 杨三少爷伸手,叠在杨五奶奶杨芸钗交握的手上:“还有我。” 夜十一听说杨家这件事儿,是在第三日杨芸钗上门,日暮下学没回杨府,而直接到的静国公府亲口告知她。 事儿没闹大,杨右侍郎力压着不让传出杨府,杨芸钗做为女儿,也不好太过份,事儿得一件一件做,饭得一口一口吃,她不着急。 “母亲待我很好,父亲也不错,我那个嫡出的哥哥也挺温和,就是姨娘们与庶出的三位哥哥不太友好。”杨芸钗把自已在杨家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不过没关系,反正我进杨家,也不是为了跟他们打好关系。” “看不顺眼,就撵得远远的。”夜十一认同杨芸钗的说法,“只要杨五奶奶杨三少爷待你好,至于杨右侍郎,只要有夜家在一日,有我在一日,纵他有旁的心思,他窜不出头,但……” 但事有万一,倘夜家与她再保不了杨芸钗,杨右侍郎嘴脸必变,届时杨芸钗的处境便不妙了。 “大姐姐放心,我总不会永远待在杨家。”杨芸钗明白夜十一的忧虑,她也早想过:“往后的路还很长,谁也不能让我依靠一辈子,我会让自已握有一定的筹码,让父亲有旁的顾忌,而非仅仅顾忌夜家与大姐姐。” “嗯,靠人不如靠已,你只需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夜十一听完杨家琐事,提起正题:“我让星探通知你来,是想说说今岁浙江贡茶一事儿。” “跟我父亲有关?”杨芸钗反应不慢,立想到夜十一让她来的原因。 夜十一点头:“光禄寺杨少卿,主要负责今岁贡茶,与宫中尚膳的监掌印太监张公公有私交。” “大姐姐的意思是……今岁浙江贡茶有问题?”杨芸钗知道杨少卿,是她父亲的三哥,杨家三爷,如今她得喊一声三伯。 “贡茶本身没问题,但浙江负责贡茶的官员有问题。”夜十一记得噩梦中今岁贡茶确实有问题,但没曝出来,而是在两年后谢世子调任回京入六部之后,新接任的浙江巡抚倒霉地成为替罪羔羊。 本来是谢世子包庇犯事官员,只为了能在任职期间不出问题,让政绩漂漂亮亮地递到她皇帝舅舅跟前,好让谢皇后英南候有理由使力调任谢世子回京。 杨芸钗没有问夜十一为何知晓得知此事儿,毕竟不是京城中事,而是远在浙江,这便是夜十一为何要拐着弯同杨芸钗说的理由。 由此,杨芸钗同杨右侍郎说,再传到杨少卿耳里,最后让宫中负责贡茶的张公公知晓,张公公不是四豪门谁的人,只忠于她皇帝舅舅,届时一定会如实禀上天听。 “什么问题?”杨芸钗不管旁的,反正夜十一要她做的,她一定照做。 “浙江今岁负责贡茶的官员姓蒋,为一已私利,逼死茶农将近百人。” 杨芸钗瞪大眼:“那谢世子不知道?” “他知道,只是知道得太晚。而亡羊补牢,为了政绩,他选择了包庇。” 第三百五十一章 喝一壶 官场舞弊、祸害百姓、包庇枉法! 不管哪一条是真的,都足够让谢家喝一壶的! 今儿下衙回府,用过晚膳,正想前往皎云阁的杨右侍郎半道被杨芸钗截了,随之回到文安院书房,听着杨芸钗同他说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钗姐儿,你可知此事儿的严重性?”杨右侍郎不得不再重复一遍,他认的这个女儿年纪尚小,许多事情纵知道,他也觉得闺女没知道到哪儿去。 “父亲,既然女儿来同父亲说,那必然是知道其严重性的。”杨芸钗端坐左下首,小小人儿坐在座椅上,两手交叠放在两腿儿上,她说得笃定:“父亲也不必质疑女儿所言是否可靠,父亲只要相信,女儿怎么说怎么做,也不会害杨家。” 杨右侍郎是官员,一心想往上攀,爬得更高的朝廷命官,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杨芸钗这个消息倘是真的,于谢家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那夜大小姐可知……” 杨芸钗笑:“女儿这不是来同父亲说么,至于接下来,父亲要同谁说,与谁商议,女儿年岁尚小,思虑不周,自当听父亲的。至于大姐姐,大姐姐也不过长女儿一岁,倘父亲要女儿去跟大姐姐通气,那也是可以的。” 夜十一嘱咐过,这个消息只能推说是自暗处买来的,绝不能透露是从夜十一手里散出去的。 噩梦中事,许多事情,夜十一无法解释,纵拿星探来做挡箭牌,也有事情的轨道痕迹可循,有心人要追查,很容易查出端倪。 夜十一在这种事情上不太想冒险,就像当初劝夜家放弃淮平候府的支持一样,她只能侧面打鼓,但就算是边鼓,也不能太过频繁,否则就不是星探一说能带得过去了。 浙江贡茶官员逼死百名茶农一事儿,夜十一不得不借由杨芸钗散出去,至于杨芸钗是如何得知的,杨右侍郎这人只重结果,急功急利之下,不会死追着杨芸钗问来源,杨芸钗可以随意编造个缘由应付过去。 而在静国公府,无论是静国公还是夜二爷,夜十一都无法敷衍过去。 祖孙间、叔侄间,已然产生裂痕,夜十一并不想让这条裂痕过早地加剧。 离葭宁长公主薨逝真相还太远,夜十一追查的同时,只能选择稳当地走好每一步。 “那你是如何得知浙江官员为一已私利,逼死贡茶茶农百名之事?”杨右侍郎在此时此刻,雀跃得想立刻到静国公府静国公面前去邀功,但他尚存一丝理智。 从何而来,是否可靠,他还得问一问,好好地问一问他这个好闺女! “父亲莫要忘了,先父曾为浙江嘉兴知府……”杨芸钗一脸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先父为人忠厚,为官清廉,所交所识的叔伯,无不是同道之辈,最看不惯此等迫害百姓的恶事儿。” 杨右侍郎顿明白过来:“是,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父亲信,便信,不信,便全当女儿没来过文安院,没同父亲说过此事儿。”杨芸钗起身,深深冲上座的杨右侍郎福下去:“女儿告退。” 走出文安院,杨芸钗脚步未停地直回宝来院,眼角还有泪珠挂着,她伸手抹了抹,同芝晚道:“你亲自盯着,父亲要是连夜出府,看看是到哪儿去。” 芝晚应诺。 行至宝来院,远远便瞧见院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主一仆。 杨芸钗近前福身:“三哥,怎么不进院坐坐?” “这不是刚到么。”杨三少爷浅笑着,他生得温润,总一副清风拂面的模样,笑起来更是如此。 杨芸钗对这位三哥是越来越有好感,伸手便搂住杨三少爷的臂弯,同嫡亲妹妹一样依偎着哥哥。 杨三少爷也乐意同杨芸钗亲近,任她搂着,一同走进宝来院。 “三哥是不是有话要同芸钗说?”杨芸钗带着杨三少爷直往东厢走。 杨三少爷侧眸杨芸钗一眼:“妹妹为何这样说?” 进了东厢,上了南榻,芝晨沏上来两碗茶,还有一小碟杨芸钗最爱吃的桂粟糕。 “我刚从文安院出来,三哥必也知道我寻父亲有事儿,与父亲在书房里说话吧。”杨芸钗吃着桂粟糕,吃得津津有味:“三哥也吃,很好吃的!” 杨三少爷看着桂栗糕,却没有意思要吃:“我记得夜大小姐也喜欢吃这广桃斋的桂栗糕。” 杨芸钗道:“对,就是因着大姐姐喜欢吃,我跟着吃,后来便也喜欢上了。” “妹妹……”杨三少爷唤了声,目光自瓷碟上的桂栗糕移开,落在正瞧着他等着他下文的杨芸钗脸上,直言道:“妹妹这般与夜大小姐交好,日前下学,还直接去了静国公府,听说连门房都不必往内禀,便让妹妹的车马进到了二门。” 他对他这个妹妹的关注,几近占据了近时他所有的目光。 然他身边的人,探得他妹妹的事儿,终归太少,一旦触及要紧之事,他派的人总避不过妹妹身边的私卫西娄。 他妹妹似乎也不介意他派人暗下跟随,只在关健时刻,让西娄甩开他的人。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他说起来也就没那么多遮遮掩掩。 杨芸钗将余下一小块桂栗糕全吃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三哥是想说,我今儿同父亲说的,与大姐姐有关?” “难道不是?” “是,有关。” 杨三少爷本以为杨芸钗会否认,她这一直接了当地承认,反让他一愣。 “事关夺嫡四豪门,怎么可能同大姐姐无关?”杨芸钗一脸坦坦荡荡,“三哥不会以为,我们杨家依附夜家,站四皇子阵营,是万无一失的事情吧?” 世事难料,何总是夺嫡? 杨三少爷没那么天真:“自然不会。” “那我全力相助父亲,与大姐姐一同多关注京中诸事,有何不对么?” “没不对……” “在我最困难,挣扎于生死边缘之际,是大姐姐向我伸出手拉我一把。”杨芸钗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润润咙,她认真地同杨三少爷表明她对夜十一的态度:“不怕同三哥实言,我待大姐姐,是真心,是实意。” 第三百五十二章 早知晓 三日后绕了一圈,杨右侍郎、杨少卿、张公公,再回到静国公府。 静国公一下衙,便召夜二爷问夜十一病况如何。 夜二爷本被急召进瀚斋,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儿,闻言道:“父亲,大姐儿就在清宁院里,好好将养着,面色已好许多,再过些时日,应当就可以到内学堂上学。” 静国公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抿,放下起身走了几步,退回座椅,站定了一会儿,方慢慢落回座。 夜二爷看得眼花缭乱,也察觉到可能是发什么事儿:“父亲?你这是……” “为父今儿出内阁,走了没几步,便遇到尚膳监的张公公……”静国公起了个头,没说下去,只盯着次子看:“你猜张公公说了什么。” 夜二爷愣:“这……儿如何能知?” “张公公说,天意!”只二字,足让静国公这一路回府,坐在车厢里心神不宁。 “天意?”夜二爷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两个字?” 静国公长长吁出一口气儿:“你可知道,今岁浙江贡茶出了问题。” 浙江二字太过敏感,夜二爷立想到谢世子:“谢家……” “没错,谢家!”静国公抚须,一脸想笑,又无法肆意而笑的模样:“有浙江暗报,贡茶官员逼死百名茶农,谢世子包庇舞私!” “暗报?”夜二爷想着自家探子是一直有在浙江探谢世子身边的一切,可他并未收到暗报:“不知父亲所说的暗报,从何而来?” 静国公指着次子,指头颤了又颤:“杨右侍郎……杨右侍郎!” “什么?” “杨右侍郎得到的浙江暗报,再同杨少卿说,杨少卿与张公公又有私交,张公公最是忠心,得杨少卿性命担保,他立刻禀了皇上!” 杨右侍郎、杨少卿、张公公、皇上! 这一连串的关联,一个接一个地串过去,夜二爷蓦地想到已入杨家的杨芸钗! “钗……”夜二爷突地住口,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静国公:“父亲?” “你也想到了!”静国公目光凛凛,因恼怒的身心止不住颤抖,却忽地想到什么,尽化为一声叹息:“罢了,罢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静国公累极倦极的目光刺痛了夜二爷,长长绵绵似是无尽的叹息也让夜二爷更加确定,他的父亲、静国公、这夜家的家主,瞒了一件事儿,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走出松椿院,一步一步迈出,步步沉。 从来没觉得生在权贵之家有什么不好,但倘这个权贵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宁可不要。 所有人都说他与长兄不同,长兄和善无争,他利欲熏心,无人知晓,其实本质上,他与长兄无不同! 来到清宁院院门前,夜二爷犹豫了片刻,终是踏入。 在清风堂等夜十一的那会儿,夜二爷连灌了两碗茶,看着桌几摆着的瓷碟,瓷碟里放着的几块桂栗糕。 前几日杨芸钗过府,便是他大侄儿以邀杨芸钗过府吃糕品茶聚聚为由。 夜十一跨进清风堂,见她二叔的小厮圆子候在门外,她也让阿苍在外候着没进屋,自个提步走向座椅,福身喊声后,在夜二爷对座坐了下来。 “二叔怎么也不尝尝?”她看着桂栗糕道。 夜二爷眼落在夜十一脸上,这张明艳的小脸越长,越发像他长嫂,这颗小脑袋也似乎越长,较之葭宁长公主,越发青出于蓝:“大姐儿,浙江茶贡一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晓?” 来前,夜十一料过许多情况,也想过她二叔是来问她浙江茶贡之事,但她没想到她二叔问她,居然会选择这样直接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让她感到舒服、亲切,让她觉得眼前的夜二爷仍是幼时那个疼她的二叔,而非静国公府的夜二爷。 “二叔想说什么?”她问。 “不是二叔想说什么,而是你!”说到末了,夜二爷难掩激动:“大姐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夜十一眨了眨眼,长而卷的睫毛扇了又扇,如樱桃的唇轻启,又合上,她想着该如何回答。 然这样的沉思,却彻底惹恼了夜二爷,他霍然起身:“如今你的算计,是连家里人也用上了是不是!” 夜十一抬头,看着居高临下斥责她的二叔,眸中的流光微动:“二叔……” 夜二爷往外走了两步,顿住脚步站停,他回头看着夜十一:“大姐儿,不管你祖父隐瞒了什么,你都要明白,这天下姓李!不姓夜!纵你祖父知道一些事情,你祖父再是阁老,能权衡、辅佐、劝谏,却左右不了结果!谁都有无力回天无能为力的时候!” 字字锥心,句句戳骨,声声备责。 她二叔这是在怪她,怪她不分轻重,不知体恤,只管自已使小性子肆意妄为! “二叔知道什么?”许久,夜十一问出这一句。 夜二爷摇头:“我不知道什么,你祖父不曾说,我也不曾问,纵我问了,你祖父能瞒得连我与你父亲都不知晓,便能继续瞒下去!你也一样,二叔知道,纵我问你,你也一样不会同二叔实言!” “正如二叔所言,有些事情纵是知道了,也左右不了结果,那说与不说,又有何差别?”夜十一慢慢站起,走到夜二爷身侧,她正面对着夜二爷站着,仰起脸,目光直直望进夜二爷的双眼:“二叔,你告诉我,倘我与夜氏一族,二叔必须选择一个,二叔会选哪一个?” 夜二爷被问住了:“这根……” “根本不会发生么?”夜十一凄笑着接下话儿,“不,不是不会发生,而是没有人去想过它的发生。” 个人与家族选一个,其实这个选择题在京城众豪门当中,根本算不上题。 它是个命题,最后的结果都会有人死,区别只在于死的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 “会选夜氏一族吧。” “大姐儿……” “二叔不必安慰我什么,这些我懂,就算最后被选择是抛弃的一方,我也无怨。可二叔,既然是这样,那么结局会如何,前因又是怎样,过程谁能看得清,还重要么?” 夜二爷终于明白夜十一自他长嫂薨逝后,他大侄女那一夜之间的长大,是从何而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陪葬险 倘最后是被抛弃的一方,那么结局已定,前因过程确实已不再重要。 但夜二爷来,并非想说这些,虽最终有些殊途同归,他却也被他大侄女带得偏离了主题,甚至在无形中被倒换了位置。 他很早以前便意识到,他这个大侄女不简单,经三年成长,他越发肯定了这一点。 “不管如何,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同家里人说。”夜二爷慢慢静下心来,不再激动得愤慨激昂,他忽而有些气弱:“你祖父、你父亲,你觉得不能说,说不通,说不得,那你可不可以同二叔说?” “说了,二叔会帮我么?” “什么?” “二叔会帮我么?”豆大的泪珠自夜十一眼眶滑落,她倔强地仰着脸,丝毫不示弱:“倘我说了,我全说了,冒着夜氏一族都得给我陪葬的险,二叔也会帮我么!” 腿儿有些发软,全身顿觉得力气被瞬间抽离,夜二爷往后退了两步,踉跄得险要栽倒,他一手撑在身后的高几,稳住身形后问:“你说什么?陪……葬?” 夜十一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眼帘慢慢垂下,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夜二爷往外走:“二叔放心,十一已无法回头,可十一不会忘了姓夜……二叔说天下姓李,不姓夜,这话儿祖父也说过,可谁知道呢?世事难料……” 她停下步伐,帘子自外面被阿苍掀起,日暮的残阳照在她脸上,泪痕犹在,她嘴角弯起,突然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对吧?二叔,世事总是……难料得很!” 从松椿院出来,夜二爷心绪便不宁,再从清宁院出来,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隔日,夜二爷病倒,不得不请假,于家中养病。 夜大爷送走方太医,边往回走边叨叨,叨着叨着便到了松椿院,恰缝夜十一走出来,他上前问:“大姐儿,你祖父找你何事儿?” “二叔病倒前,曾在女儿院中一坐,祖父知道了,便召女儿问问。”夜十一没有瞒夜大爷,将静国公召她进瀚斋所为何事儿给实话实说了。 “这同你有何干系?”夜大爷下意识皱眉护短,紧接着又想着宝贝闺女的与众不同,同往清宁院走,走到院门口终是问了句:“大姐儿啊,你没同你二叔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儿吧?” 夜十一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夜大爷松了口气,宝贝闺女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刚进院,夜十一便被夜旭扑个满怀,她顺势将夜旭抱起,份量沉沉,她抱得有些吃力。 夜大爷见状,忙自夜十一手中接过夜旭,奈何夜旭死活不肯松手,气得他高举起手。 “父亲!阿旭还小。”夜十一忙抱着夜旭转到另一侧。 “都五岁了,还小!”夜大爷知道儿子份量足,连他偶尔抱之,双手没抱一会儿就得酸得抱不住:“你把他放下,让他自个走,都多大的人了,还冲阿姐撒娇,也不害臊!” 阿苍全子无语望天:旭少爷确实还小,这会儿同大小姐撒娇,也就落大爷眼里是不对的! 夜十一没理会夜大爷,抱着夜旭往里走:“阿旭,你刚从楦桃院出来?” 夜旭点头,俩小胖手紧紧抱住夜十一的脖子:“嗯!二叔刚吃了药,睡下了,二婶让我过来同阿姐说,二叔让阿姐放宽心,二叔没事儿。” 夜十一脚下一顿,眼眶立酸了起来,她将脸转至夜大爷看不到的一边,又把夜旭的小脑袋按压住看不到她,她努力地眨眼,拼命把泛出来的泪花给眨回去。 殷掠空大包裹小包裹地拿着,只觉得她这不是去办差,而是去郊游:“叔,东西太多了,我拿不了。”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但凡毛庙祝想到了,都给他侄儿塞进了行囊里:“有马儿背,又不需要你拿!我跟你说,这些都是必备的,你别嫌多,到时用到,你就该知道叔有多英明了!” 黄芪肖站在土地庙外,骑着马儿,就一个小包袱,人轻马轻行囊更轻,他一身清爽地等他徒弟,兼听着他徒弟叔侄俩一来一往地碎嘴。 虽然是认的吧,但这毛庙祝待他徒弟,还真是没话说。 终于搞定大包小包,尽数又堆又装又绑到马背上,殷掠空向毛庙祝挥手:“叔,你进去吧,不用担心我,有师父照顾我呢,没事儿的,很快就从浙江回来了!” 毛庙祝同挥着手连连应着,直到看不见殷掠空黄芪肖师徒俩,他还跑到路口,继续目送。 殷掠空走远了,还能感受到背后那双关怀的眼,她努力不让自已回望,眼眶红红的。 黄芪肖目不斜视:“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瞧你们叔侄俩,又不是生离死别,就跟我出趟皇差,至少这么煸情么。” 殷掠空轻嗯一声,再没有话语。 她师父无法明白,一个自小不受注目,甚至遭百般嫌弃的人,重新换个身份活,纵认的叔不是亲的,住的地方比不上从前的深宅大院,但时刻被关心着,去哪儿都有人记挂着的这种滋味,于她而言,来之不易。 她很珍惜,也觉得上天终于开了眼,让她也感受到了夜十一以外的亲情。 出了城门,马儿便会全速跑起来,这会儿还在城中街巷,人来人往,不太好跑快马,两人皆骑得慢,几近是走的。 “师父,连可欢的事儿都还没查清楚,咱这就离京去浙江,行么?”殷掠空缓过去情绪,眼眶渐渐没了红,她问着突如其来的浙江之行。 其实她也知道点儿,夜十一让南柳大概给她通过气,说是事关浙江茶贡。 “你说得对,故此番去浙江,就你一人去。”黄芪肖语不惊人不罢休地说道。 殷掠空险被惊得自马上栽下:“什么?!” “这是密令,此趟皇差乃皇上临时指派,且要秘密进行,为师目标太大,一旦离京,阖京都知道了。”黄氏肖也是没法子,他解释着:“会做出我与你同行的这个模样,也是深知你叔对你的在乎。倘非如此,只怕你叔会立让你退出锦衣卫,也不会同意让你孤身前往浙江密查。” 第三百五十四章 杨之信 核查谢世子包庇浙江贡茶官员逼死百名茶农一事儿,事关重大,马虎不得,惊蛇更是不能。 “可是师父……” “没有可是。” 殷掠空被黄芪肖堵得立停了马儿,她哀嚎:“师父!我就一个人!” “到了浙江,自有锦衣卫接应你,不会让你一个人。”黄芪肖哪儿会没有安排,“本来是想让红校尉跟你一起去,不过连可欢的事情临时有进展,他追查去了,至于其他人……” 不是很信任,索性算了。 殷掠空明白了,这是已成定局:“我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好好核查。” “谢世子这人甚是精明,此次传出这样的事儿,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我也不好说。”黄芪肖对谢世子的了解,其实更偏向于谢世子不可能偏私舞弊的结果:“其中有无猫腻……” 没再说下去,此刻无论说出什么,都能打乱他徒弟核查的思路:“反正你查吧,放手查,注意安全就行。” 殷掠空点头:“好。” 送到城门外官道,黄芪肖便驱马回城。 殷掠空看着毛庙祝准备的行囊,与她师父刚转交给她,说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小包袱,慢慢驱马走着,走到一半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把小包袱打开,发现里面除了几百两银票外,就一把匕首和黄芪肖的牌子。 殷掠空刚在官道上驰骋,飞快离开京城往浙江而去,京城有俩处便收到了消息。 一处是有娶妻目的的花宅,一处是时刻不敢对殷掠空安全松懈的清宁院。 花雨田收到消息,没怎么惊讶,只略略抿完一碗茶,再问秦掌班最近东厂忙不忙。 这话问得,真让秦掌班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家督主是东厂头头,最高首领,忙不忙还不是督主一句话的事儿,特特问他,是几个意思? 揣摸了一会儿,他试着道:“忙?” 花雨田脸色微沉,茶碗往桌几上搁,放得那叫一个气沉丹田,清脆一声响立让秦掌班斩钉截铁地改口:“不忙!” 花雨田满意了,风光霁月的美脸即时放睛,还阳光普照地对秦掌班笑得颇甜:“凌千户那边探连都给事中探得差不多,事情进展还算不错,不过总归离下定论还差那么一点儿……” 秦掌班摸不清花雨田意图,只狗腿式附和:“是!” “连总督在山东呆的年头也有些了,不知近来如何……”花雨田终于进入正题,“你跟凌千户通下气,抓紧进程,我则走一趟山东。” 秦掌班怔:“督主要去山东?” “悄悄去。”花雨田补一句,直让秦掌班更回错愕,他解释说:“连家总归是连总督这位连大爷权势最大,连都给事中但凡有野心,绝然少不得连总督的猫腻。” 乍听甚有道理,沉下心来,秦掌班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过就算真有哪儿不对劲被他瞧出来,他也反驳不了就是了。 花雨田密往山东一事儿被定下来,立刻着手安排,行动之迅速,简直让秦掌班再次见识到他家督主说一不二的雷厉风行。 同一时间,清宁院里夜十一得到殷掠空被黄芪肖悄然独身派往浙江,立让星探调出身手甚高的南张尾随出发,火速离京追上早出发的殷掠空,务必在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在暗中护殷掠空周全。 虽说殷掠空有些身手,往浙江也是公差,但黄芪肖能弄得这样秘密,浙江锦衣卫能不能好好配合,并保证殷掠空的安全,实在难说得很。 南张一走,夜十一的心往下放了放。 “浙江先时毛小公子便待过,此番前去,虽有差事在身,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大小姐不必太过担心。”阿苍在旁劝解着。 阿茫随后道:“是啊,毛小公子待过两年呢,何况南张的身手在星探中除了东角西奎,也就他最高了,他这追上去了,肯定能在暗下护得毛小公子周全!” 人的心总是很奇怪,自已盘算自已笃定是一回事儿,得旁人再三确定没事儿是另外一回事儿,听得阿苍阿茫两番笃定殷掠空浙江此行必安然的言语,夜十一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心定下来了,她的思绪一下子蹦到如何找机会再会会谢八这件事儿上。 倘有机会,她连秋络晴也想会会。 九月初,夜十一终回内学堂上学,殷掠空到浙江暗下核查也有半个月。 田炽殷福两位女傅很是关心了一番夜十一,毕竟夜十一病了太久,病的期间又发生过不少事情,其中大事情不多,但单件拎出来,都足够让任何人深思。 午体时间,夜十一被俩女傅围在中间,于宫学闲致歇息的厢房中吃茶说话。 杨芸钗倒是想跟着来,好同夜十一多说说话,如今两人不在同一处,能逮到机会私下说话的时候不多,可惜她刚提脚想跟上,便让人喊住了。 那人她有些眼生,得芝晚在耳边提醒,她方知那人是时之婉身边的大丫寰。 阿苍经夜十一使眼色,关注到杨芸钗这边的状况,夜十一进厢房,她则自行去了解状况。 不一会儿回来,她进屋附耳于夜十一:“大小姐,是时小姐。” 夜十一点点头,示意阿苍退下。 田炽最藏不住话儿:“这是怎么了?可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夜十一想着方将说到两广总督杨拣,“田祭酒与杨总督有交情?” 田炽摇头:“不是有交情,就是早家父同杨拣在京中碰面,宴席处多说了几句,甚谈得来罢了,算不得有交情,可此番突然来信与家父,着实吓得家父一跳。” 殷福只安静得听着,田祭酒所遇之事儿,还是她给田炽出的主意,毕竟不管是田家还是殷家,虽未依附,却也着实看好夜家。 杨拣是先时犯暗通山东之罪被永安帝处置的杨将军杨通长兄,自杨通死后,杨拣这位长兄与二弟杨麾皆因着老三杨通而处境危急。 永安帝虽未牵罪于他们,他们一人在两广一人在京,无不是时刻如覆薄冰,就怕一个闭眼,便再无睁眼的机会。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过人处 此番田祭酒突然接到杨拣的来信,信中虽只数语问候,到底田祭酒此人谨慎,不由多虑了几层。 田炽深知其父之忧,暗下同殷福言道,言语中也不无忧虑。 田祭酒与杨拣并无什么私交,倘杨拣想借田祭酒之手做什么事儿,且不说田祭酒能不能算得过杨拣,就杨拣早糊了的黑臭,便是最后田祭酒清清白白,也免不了被染一身污秽。 夜十一沉吟了一会儿:“只问候,并不道何事儿……” 田炽引颈听着,与殷福对视一眼,皆不由再回到夜十一小脸上,她们都想知道夜十一于此事儿的看法。 夜大小姐对静国公府是什么存在,纵往前她们还有些迟疑,那么历经永安帝能在有关诋毁夜十一清白的传言一出,便将厂卫尽数派出去清理之举来看,夜十一这大腿儿够粗,至少目前是! 至于往后,她们也顾不得,只管顾好眼前重要。 “杨总督在杨将军死后,倒也老老实实,杨二爷在京城,更是只差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这样寂静的情况下突然来一封信儿,莫说收信人田祭酒了,就夜十一骤然听到都觉得有情况:“皇帝哥哥没在杨将军死后,对杨总督采取什么行动,这足以说明皇帝舅舅还是信任杨总督的。” 田炽殷福屏声静气等半天,就等夜十一说出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儿来,乍听是这个理,深思完全没什么内容,跟她们早知道的事情并无二致。 “夜大小姐也不肯定?”田炽心直口快,何况事关自已的父亲,她是瞬间脱口而出。 殷福闻言赶紧伸手握住田炽的手,指腹捏了捏田炽掌心,让田炽莫急,且要沉住气些。 夜十一将此举看在眼里,只觉得眼里生出一朵花儿来,这情景多像她与殷掠空的情谊,就冲这一点,她不禁也多说了些:“田女傅也不必着急,田祭酒自来坦荡,杨总督就算有什么算计,倘田祭酒不理会,他也无法。” “是这话儿没错,可明刀易躲,暗箭难防。”殷福替田炽说起话儿来,“今儿寻夜大小姐说此事儿,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夜大小姐主意多,能给出出主意。” 还是助教时,她们便恭恭敬敬喊她夜大小姐,成了女傅后,她让她们喊她十一便可,她们却只笑不语,并未改口,说是习惯了,改不过来。 她知道,哪里是改不过来,是她们不想改。 有些界限,就像有些称呼,亲近不亲近能从表面上区分开来,她们这是不想同她走得太近,是因着各自的本家,也因着有时候太过亲近,并非是一件好事儿。 她身边的杨芸钗与冯三都出过事儿,且是于女子而言,最严重的大事儿,便是最好的证明。 田炽是个没心眼的,如同其父田祭酒一般正直。 殷福是个聪明的,其父为大理寺右少卿,不管上峰穆寺卿对夜家的疏离,殷右少卿倒是有同夜家交好之意,她早听闻,殷右少卿不仅对她二叔示过好,也让殷福借内学堂之便同她示好,但殷福却不曾这般做。 说到底,殷福并不想冒险,与殷右少卿冒险的想法不同,殷福更偏向于稳稳当当无惊无险地走好人生每一步。 这样的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乱世中,这样的人倘幸运,便能偏安一隅,倘不幸,那便是尸首异处的下场。 今盛世,这样的人同样有好有坏。 她们既不想与她深交,她同样是不想的。 利益相交,存于表面,诚挚相交,除非她们的身份皆是平民百姓,否则身为豪门女官家女,她们的命运其实并不掌控在自已手里,倘心不在一处,便谈不上诚挚相交。 “我能有什么主意?”殷福打的是试探的前锋,夜十一接着,也只是接着,事情未明朗之前,她也不好妄下结论:“杨总督既对田祭酒别眼相看,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再稍坐会儿,瞧着时辰差不多要上课了,也是想着留给田炽殷福私下说体已话的时间,夜十一起身出了厢房,前往萃班准备继续上接下来的课程。 夜十一刚出厢房,田炽便快要哭出来了:“阿福,连夜大小姐都说没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父亲让她来探夜十一口风,殷福也给出主意说要探,便直言地探,在夜十一这样聪慧的小姑娘跟前,真心诚意地相问,总比暗搓搓套话要强。 然如今她却探出这么个口风,她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父亲。 “有主意!”殷福一句话儿便让田炽懵了。 “哪儿有主意?”田炽将夜十一说过的话儿重过一遍,也没发现哪里是有主意的,她急了起来:“阿福,你莫同我打哑谜!你知道我脑子不如你,更不如夜大小姐,你听出来了,你要直接同我说!” 殷福提醒:“夜大小姐说了,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杨总督既对田祭酒别眼相看,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田炽想起最后一句,徒将复述一遍,末了茫然:“这是何意?” 殷福直言道:“重点就在‘过人之处’四字!” 田炽连哦了两声,再是接着茫然:“是说我父亲有过人之处,可我父亲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杨总督瞧上的?” “这你不必多想,你多想也想不出来。”殷福拉住田炽一想不出事儿来,便得绞头发的手:“今儿下学回府,你照搬着同田祭酒说便是!” 也是,照搬给父亲便可。 田炽松下好几口气儿,今儿进宫来沉甸甸的心口总算轻了轻。 下学归府,田祭酒一听完田炽所言,先是在屋里走了数圈,想得头发快掉了也没想出夜十一那四个字的意思,最后一脚跨出屋子,想着到屋外透透气。 然刚一只脚跨出门槛,脑子里那些往日被他丢至角落蒙尘,怎么也不会想起来的前尘往事突地像走马观花一般,陆续在他脑海涌现,一幕又一幕,似戏台上的高唱低吟,甚有节奏地流淌过他全身。 步伐徒然僵硬,他脸上血色顿失。 第三百五十六章 杨赴会 刚下学,杨芸钗便让芝晚去同夜十一说一声,说时之婉约她在下学后于八仙楼一会。 应对一个时之婉,特别时之婉不是个蠢人,夜十一听闻后,便让芝晚回杨芸钗身边好好侍候,并未说什么,心里也不怎么担心,隐约觉得时之婉会约杨芸钗,大概是与习二少有关。 关于习二少,杨芸钗早表明态度,她倒也不怕杨芸钗应对得不好。 夜十一施施然地回了静国公府,杨芸钗则到了八仙楼赴会,到时让车夫回杨府一趟,回府告儿一声,说与时之婉有约,晚些便归府,不必担心。 杨五奶奶得禀时,摸不着时之婉何时同她闺女有交情之际,一边的杨右侍郎则想得更复杂,满脑子是习首辅时尚书,可谓极乱。 杨三少爷倒是轻松一派,余下三位杨家少爷与众姨娘则各有鬼胎,想着的事儿皆不大相同,却又殊途同归地希望时之婉能以尚书小姐之尊狠狠教训下杨芸钗。 其中以杨大少爷为最,他齐表妹被杨芸钗找个措手不及,被强硬搜出那个写有夜十一杨芸钗生辰的巫蛊娃娃,纵他姨娘说父亲未曾将他姨娘也降罪,也未声张开此事儿,已然是护着他娘俩。 但他就是不岔! 他对齐表妹有意,早想着等齐表妹再长两三年,他便能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娶了齐表妹,未曾想这一番算盘因一个突然认进门的妹妹给坏了事儿,他是恨得牙痒痒的。 不同于杨家里每个人的心思复杂,杨芸钗想得简单,进时之婉长订的蝶兰房也进得坦然。 时之婉一直在观察杨芸钗的神态举止,末了客座坐下,两厢对茶闲聊,她发觉杨芸钗也就是时运差了些,早早没了父母,要不然再过些年,必然也是个不可忽视的贤内助人物。 虽说如今认了杨右侍郎为父,到底非嫡亲,纵上了族谱,人心是肉做的,血脉相连又岂是说说而已,终归差了些。 “翻过年,我与习二少便也要成亲了。”闲话过后,时之婉直捣黄龙。 “倘时小姐习二少爷不弃,届时芸钗一定奉上一份薄礼,以示祝贺。”杨芸钗浅笑着道。 二人定亲时,杨芸钗的薄礼便随着夜十一的厚礼一同呈到,那时时之婉面对满屋子的礼,唯独对杨芸钗呈上的感兴趣。 说不上对习二少有多在乎,只是他为她丈夫此事儿已成定局,那么该争的,她一样都不会少,该防的,她同样不会掉以轻心。 畅怀酒肆习二少那个雅间里,那日一幅又幅的丹青里,丹青主人那双灵动的眼眸,她至今都没有忘怀。 也非初次见杨芸钗,此次再见,细细看杨芸钗眉眼,方知习二少对杨芸钗的观察细微,连那点儿暗含在眸子深处的沉稳神韵,也被习二少捕捉。 心里没有酸,终归她对习二少并非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仅是有些不解。 杨芸钗确实生得不错,年岁尚小,已初见长成后的闭月羞花,纵此刻粉白如玉娃娃般,也是招人喜爱得很,撇开身世与命运纠缠不说,连她都有几分喜爱眼前的玉娃娃。 “定亲之际,杨小姐便送了一幅字画,那幅字画我与阿溱看了,都觉得甚喜。”时之婉也抿着笑,“希望如杨小姐所送字画吉言那般,我与阿溱能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杨芸钗送的字画便是‘举案齐眉’四字:“不管时小姐信不信,芸钗是真心祝愿,希望时小姐与习二少爷能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话说到这份上,连信不信都出来了,上回见面,都还带着客套,这回再见,连客套都免了,时之婉有些惊讶。 看着时之婉瞬间脸上露出来的诧色,杨芸钗微垂下微凉的眼眸,再掀起眸色温和:“时小姐约芸钗出来,不就是心中隐隐不放心么。既是如此,芸钗给时小姐一颗定心丸吃吃,又有何妨?” “你……”本想着由自个慢慢揭底,没想被对方一下撩开,时之婉确实有些被吓到了。 “芸钗自知身份,与习二少爷八杆子打不着,就像挨边了,那也是咫尺天涯。”杨芸钗笑了下,“何况,芸钗从未想过与习二少爷咫尺,何来天涯之说?” 时之婉明白了:“你对阿溱……无意?” “习二少爷是不错,可再不错,无缘无份,那也是枉然。再者,芸钗还小,懂不得这些。”杨芸钗一句懂不得,一推推得干净,笑也没了,满脸纯真道:“倘时小姐瞧得上芸钗,想与芸钗交个好,那芸钗自是万分荣幸。倘时小姐日后再约芸钗,还是为了此等无中生有之事,那……” 她长长叹了口气,眼中不无婉惜:“那还是算了吧,芸钗实高攀不起。” 冲击过后,时之婉也缓过来,她千料万想,就是没想到杨芸钗年纪虽小,人却剔透得很,晓得如何卸她心防:“杨小姐此言过了,我再不济,也不信那等无生中有之事,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既然是梦,又有何惧?”杨芸钗打断时之婉的话语,“神女倘无心入梦,襄王梦中无神女,迟早都得了却尘心。” 时之婉长长吁出一口气:“这话在理。” 确是她多虑了。 “未雨绸缪没有错,但时小姐,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到底女子也是鲜活的一条生命,岂能真一辈子活得没有自我?”杨芸钗见时之婉因她这番话而露出不可思议之容,她补道:“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更非是我想通所就。” “那是……” “在芸钗出静国公府进杨家门之前,大姐姐知劝不动我,便同我说了这番话。” 时之婉知道杨芸钗口中的大姐姐是谁:“劝?夜大小姐不同意杨小姐认杨右侍郎为父?” 杨芸钗点头:“时小姐乃豪门贵女,如今东宫未定,朝野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涛天,杨右侍郎愿认我女,且名讳书上族谱,能这般待我,想必时小姐也想得明白。” 时之婉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末了点头叹息:“夜大小姐待杨小姐,倒是真心以待。” 第三百五十七章 顺的道 京城八仙楼杨芸钗暮会时之婉,远在浙江的殷掠空核查差事也将近尾声。 在离开浙江之前,她总得去看一看她师父。 没到她师父故居去看望仁伯,只到红夷子墓前祭拜了一番,她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尔后盘坐于碑前,像以前红夷子在世时师徒聊家常那般,她将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叨了个遍。 叨个夜色完全黑下来,她还没说完。 叨到她认下的叔毛庙祝,她是未说眼先红,哽咽地说她长这么大,头回感受到她是真的有个家,有个累了困了倦了可以不管不顾往里钻的窝。 叨到她黄芪肖师父时,她是满口赞叹,一口一个这个师父好,顺带也说了红校尉,说红叔也是真好。 一排溜叨过来,夜十一杨芸钗安有鱼,连春生也叨到了,末了想起花雨田,她有点儿一言难尽。 “师父,你不知道,这花督主在外的名号着实不太好,叫什么恶鬼,也不知当初是谁给起的……” 暗处躲着听的花雨田头一回特想知道,他恶鬼的名号是谁给他起的,要知道,他现在就可以回答小丫头了。 “师父说……就是我现在跟的师父,他总告诫我不准同花督主混在一处,其实吧,我也没有,真没有,就是事有凑巧,有那么几回偶然遇到了,再加上一些事情,也就一处说说话了……” 黄芪肖那家伙不仅不问自取了他送小丫头的定情信物干苜蓿,连带背后还让小丫头不要同他一处,花雨田咬牙,决定一回京就得给黄芪肖找点儿麻烦。 当然,这麻烦得找得神不知鬼不觉,可不能让小丫头知道他寻她师父的麻烦。 “也不止师父红叔,连十一芸钗她们也觉得我还是不要同花督主走得太近为好,我有听的,就是有时候真没办法,恰巧撞上了,我要是逃得太明显,也怕得罪人不是,何况……” 何况什么? 花雨田竖着耳朵仔细地听下文。 “何况我总觉得花督主……人还不错……” 花雨田露出笑容,笑得极为灿烂,美得连艳丽晚霞璀烂星月都得沦为他的陪衬。 “他挺照顾我的,就是当时在八仙楼……太可恶了!” 花雨田闻言,十指动了动,耳根微红。 说到这儿,殷掠空愤愤起身,终于发现夜色不早:“师父,我该回去了,浙江的差事也办得差不多,倘无意外,这两日便得回京,要再来看师父,也不知得什么时候……” 在殷掠空回去的档会儿,南张依旧暗下尾随,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被花雨田这只雀给拦了。 花雨田身手高过南张,南张被拦得措手不及,惊诧之后满面冷峻:“还请花督主高抬贵手,放过毛小公子。” 厂卫不和,由来已久,南张会一见花雨田就这么想,除了殷掠空就在前头不远之外,多半也是因此。 “好啊。”花雨田应得爽快。 南张一惊,再是想谢过,没想谢字还没出口,又听花雨田道:“你回去同你家主子告儿一声,就说我花某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伤害毛丢,让她大可放心。倘回京之际,毛丢少一根头发,让你家主子尽管找上花宅来,我一动不动,任你家主子处置。” 还没等南张回过神儿缓过味儿,花雨田已然施轻功,飞快追上早跑马跑远的殷掠空。 南张在原地僵站了一会儿,想跟着追上又停下,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他技不如花雨田,就算追上了,大概也会被花雨田揍一顿重伤,再把他丢开,花雨田同样能达到与殷掠空独处的目的。 又想到殷掠空方将自个念叨的花雨田待其不错,他心略放了放,觉得花雨田的话不可信,但殷掠空的话倒是可以信一信。 但再怎么信,他家大小姐派的任务必须完成。 没转方向,南张决定就算死,有口气儿在,他就得继续暗下跟着护殷掠空周全。 殷掠空进了客栈,没多久,花雨田也进了客栈,然后似是知道南张跟在后头,他特意等了等,等到南张也没怎么为难,只说了一句:“看到你主子确实很关心毛丢的份上,你要继续跟也可以,我不伤你杀你,但你得识相点儿,远远确保毛丢安全就行,别靠得太近,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听墙角。” 反正只要殷掠空安全,南张都可以答应:“花督主所言,我记下了。” 而听花雨田的口吻,明显知道他是星探的身份。 有些头疼地到柜台把原来就在殷掠空隔壁的客房退了,重新要了离殷掠空客房远些的一间,再上楼进新客房坐下,他立用星探专属的鸽子送信回京城。 因回客栈得有些晚,晚膳都得重新做,等客栈厨房送膳食上楼,殷掠空已然先沐浴完毕,一身清爽地给送膳食的店小二开门。 没想店小二刚走,她刚关上门打算用膳,便又传出敲门声。 殷掠空没多想,以为是店小二还有什么事儿,起身便去开门,然后愣住了。 花雨田也是刚沐浴完,头发还有些湿,但收拾得十分齐整俐落,他笑看着愣住的殷掠空:“怎么?见到我太高兴,都说不出话儿来了?” 下一息,殷掠空砰一声把门关上。 这回换花雨田愣住,没等他愣回神儿,门又伊呀一声开了。 殷掠空还是看到了花雨田,确定她真没看错之后,她简直想哀嚎,刚在她红夷子师父墓前说事有凑巧,没想这凑巧便巧到这种程度! “你这见鬼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儿?”花雨田很不满地自已进门。 殷掠空顺着转回屋里,门没关,她有些结巴:“花、花督主主……” “我怎么来了?”花雨田见到桌面的饭菜,拿起筷子便先夹了青菜放进嘴里,反客为主道:“过来坐,正好我也还没用膳,让店小二再添几个菜与一副碗筷,咱一起吃。” 殷掠空脑子里嗡嗡声,但花雨田说的,她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饭菜与碗筷添完,店小二退出客房,她坐桌对面,盯着一个人吃得很欢的花雨田:“花督主还没说怎么来了?” “顺道。” “怎么顺道?” “我去了山东。” “……” 是欺负她没去过山东么? 自京城到山东,是怎么顺的道到浙江,他倒是给她说说看! 第三百五十八章 送礼物 近东厢里,三皇子看着永书又捧着礼物出门,而那礼物他记得是莫息刚在半刻钟前于大街上散摊前买的一个精致小玩意儿。 “你买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他问。 莫息说:“三生石。” 三皇子点点头:“就一两银子买的一块石头,真是三生石?” “不是。” “那你还买?” “看着好看,图个意头,哄她开心,也就够了。”莫息无意在他送夜十一礼物这件事儿多言,话峰一转,便转到连家上头去:“连总督是越来越不安份了。” “何止是连总督?杨总督也是蠢蠢欲动。”说起这两位,三皇子觉得他们纯粹是日子过得太安生。 “山东、两广皆是要地,特别是山东,皇上的心头患就在那儿,连总督这个总督甚是重要。”莫息觉得杨拣倒还好,就连总督不太好办:“皇上那头,应该有厂卫在查,连家是主要,杨总督么……” 他顿了顿,想起田祭酒:“大概也就会走些旁门左道。” 三皇子同样想到了田祭酒:“你的消息可确切?杨总督真给田祭酒捎了书信?” 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突然间就窜到一块儿,虽未扭成麻花,但着实有这个趋势,他觉得是不是他底下查漏了什么。 “确切。”莫息只两个字,眼底有着寒光。 这一抹寒光落在三皇子眼里,夹了块鱼肉到莫息碗里:“田祭酒可是有什么把柄在杨总督手里?” 不然就以杨家自杨通死后的安份,怎么敢这样明面地捎信给田祭酒,田祭酒居然也默不吭声地收了。 “还记得田祭酒上一任祭酒么?”莫息夹起三皇子给他夹的鱼肉丢进嘴里,嚼了嚼觉得味儿不错,自个又夹了块儿。 三皇子当然记得:“你是说蓝祭酒?” 陶嫔构陷容兰郡主不成反被打入冷宫一事儿,过去并没多长时间,陶嫔又是蓝祭酒当年侥幸逃生的闺女,无需特意去查,他得到的消息也不少,不仅记得,也了解甚多。 复又加句:“你的意思是,同容兰郡主有关?” “陶嫔自不量力,那是自寻死路,蓝祭酒当年则甚是无辜,田祭酒与蓝祭酒本无干系,但上回连司业自辞官职之事,少不得他的掺和。”没有正面回答三皇子的疑问,莫息说得冗长:“连家能在陶嫔一事儿下注,虽是败了,皇上却也没如何,到底是因着驻守山东的连总督。” 三皇子想了想,青菜夹了递到嘴边,末了想到什么,筷子放下,眉峰皱了起来:“杨总督这是在向连总督示好?” 莫息点头:“嗯。” “那……” “那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事未明朗,一切皆有可能,就他活过一世的人来说,见过太多的变数,连他都无法肯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前世连总督老实忠心了一辈子,似乎在今生起了些许变化,或全然改变。 “这是杨将军之事还没过去。”三皇子叹道,“杨总督这般,杨二爷又是个无用的,看来杨家在杨将军之后,是注定得一族皆灭了。” “就算最后一族全灭,这过程一个没应对好,死一个拉一个垫背,杨总督怎么算,也是赚了。”莫息想着夜十一该也知晓此事儿,却迟迟未有动静,他不禁有些不解:“十一也不知在想什么,虽说杨将军被控私通山东之罪,表面是非她所为,暗下却是,杨总督较之杨将军还要精明几分,纵不明当时全部真相,多少会得一些端倪,她就半点儿不担心?” “你这不是替夜表妹担心上了么?”三皇子也是个明眼人,“待夜表妹收到你送去的三生石礼物,约莫也就有行动了。” 莫息抬眼,近东厢来这么久,一顿晚膳都快用完,他终于正眼瞧向三皇子:“三表哥……” “行了,不必多说什么,你想的做的,都是为了我。”三皇子打断莫息的话,“只要我知道这一点儿,那便够了。” 莫息果不再说,笑着夹了筷青菜到三皇子碗头:“三表哥快吃吧,都快凉了。” 聚膳出来,莫息没回仁国公府,三皇子也没直接回宫,两人在八仙楼分道扬镳,心知肚明对方还有私事儿要办。 左右两头,各自离开,互不过问。 三皇子坐在车厢里,小旋子很不明白他家三殿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宫,非得走一趟杨右侍郎府上做什么。 到了杨府大门,门房进去通报,杨右侍郎亲自出来相迎。 待进了前院待客厅堂,礼毕上茶两厢坐下,三皇子未不拐弯抹角,也是觉得天色不早,不好耽搁太久:“不瞒杨右侍郎,此番前来,我是来送杨小姐一件礼物的。” 言罢,在杨右侍郎既惊且懵的目光下,小旋子捧着一个小盒子上前,递到杨右侍郎跟前。 杨右侍郎瞧着,没敢伸手去拿,他迟疑着:“三殿下此举是……” 事关他闺女,虽是认的,但也上了族谱,倘出了什么事儿,他杨家也逃不了干系。 “没什么,就是以前还不认得杨小姐的时候,不小心撞了杨小姐一下,这是赔礼。”三皇子示意小旋子把小盒子放杨右侍郎座椅旁的桌几上。 小旋子放好退回三皇子身侧,就是心里对他家三殿子的举动越发疑惑了。 没多久三皇子离开杨府,车驾还没走出杨府所在街道,三皇子特意来给杨芸钗送赔礼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后院。 杨五奶奶捧着杨右侍郎转到她手里的小盒子,她丈夫没敢私自打开,她更不敢,就等着她闺女进文安院取,当场打开看看。 杨芸钗受到文安院传唤时,杨三少爷也在,兄妹俩并行到的文安院。 三皇子亲临杨府是大事儿,纵没有出来见得三皇子一面,兄妹俩也是知道,余者姨娘庶出少爷们更是个个收到消息。 待兄妹俩进文安院,发现屋里竟是热闹拥挤得很,齐姨娘与三位庶出少爷居然比二人还早到。 杨芸钗见此阵仗,接过杨五奶奶手里的小盒子,不由未看先笑:“三皇子说的事情,那都是许久的事儿了,就算是赔礼,这么小的盒子能装得下什么?” 第三百五十九章 有好感 一块石头。 不同于莫息花一两银子在杂摊买了送夜十一的三生石,三皇子送的这块石头同属一出处,就是更便宜些,上面也没字。 就一普普通通,上面有着若隐若现的水纹路,打眼挺好看,细观无惊澜,在奇珍异品都不缺的官家豪门中,无疑是末了得嫌弃的无用石头。 但杨芸钗自打开盒子,眉便没舒展过。 屋里所有人都在等杨芸钗打开盒子,打开盒子后发现是一块石头,众人不明其意之余,都希望杨芸钗能开口解释一二,然杨芸钗没有。 石头在手心里,眼紧紧盯着,眉蹙着,嘴紧抿成一线,那模样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好事儿。 齐姨娘看到,心里兴灾乐祸,真不亏她厚着脸皮非得进文安院来瞧一瞧。 杨大少与齐姨娘一样,见杨芸钗这反应,又见盒子也不是什么贵重像样的礼物,瞬时脸都快笑成一朵花儿,觉得三皇子纯粹是在耍着杨芸钗玩! 杨二少杨四少的姨娘没齐姨娘这般得杨右侍郎宠爱,人是跟着来凑热闹了,心里确实也是落井下石得很,然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半分,皆安静地站着,就等他们的父亲怎么说。 杨三少算是唯一与杨芸钗同阵营的人,这些日子的相处相交,让他对这个妹妹不得不高看,初闻三皇子亲临到访,且仅是为了给他妹妹一件赔礼,他便觉得事有蹊跷。 这会儿同看着他妹妹手心里的普通石头,不解之余,真是把眉尖都被攥得快要打结。 “钗姐儿,这是怎么回事儿?”杨右侍郎终于开了口。 杨五奶奶早想问,然丈夫没开口,她不敢开口,杨中侍郎一问,她随之跟着问:“就是,三皇子送这石头做为赔礼,到底是何意?” 在八仙楼那么一撞,初时杨芸钗并不知是谁,后来机缘巧合再见到三皇子,是在内学堂的时候,也是远远一瞥,不过足让她明白了那天撞到她的人是谁。 此后再无交集,本以为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如今三皇子送这么一块石头来给她当赔礼,且是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地送,三皇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止她母亲想知道,她也想知道。 杨芸钗微乱地摇摇头:“女儿不知。” 这个不知立像在水里落下一滴油,瞬间将杨右侍郎的态度激得泾渭分明起来,他起身大步跨近杨芸钗:“那一撞,是不是你得罪了三皇子?” 杨芸钗想了想:“应当不是,倘是,三皇子早寻女儿的晦气,何必等到现在?” 杨右侍郎闻言点了点头:“这话也对,那是为何?” “我看就是得罪了三皇子!”齐姨娘忍不住插一句嘴,立招得杨右侍郎的冷眼,她脸一白,怯怯地低头:“爷,我说的也是实话……” 杨右侍郎没好脸色地斥道:“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又帮不上忙!除了三哥儿钗姐儿,其他人都各回各院吧!” 他人还没老到糊涂,知道再宠齐姨娘,在杨芸钗跟前,他也不能下正妻的面子,互底杨芸钗是认在杨五奶奶膝下,是杨家嫡出的小姐,可不能让一名妾室这般目无规矩。 齐姨娘杨大少杨二少杨四少不敢有违,赶紧告退,出文安院回自个院落去。 没多久,杨芸钗杨三少也出了文安院。 杨三少对杨芸钗手中的盒子有些忧心:“妹妹,你从前真没得罪过三皇子?” “我是什么身份?岂敢得罪皇族?”三皇子再是药罐子,杨芸钗也没胆量自个撞上去找死。 杨三少叹气:“那……” “三哥,我出趟府。”杨芸钗打断杨三少的话,“父亲母亲那边,就劳三哥替我说一声了。” 杨三少立想到:“你要去……” “是。” 到静国公府时,夜十一正在东厢拿着莫息送的三生石瞧着,得通传杨芸钗来了,她笑道:“倒是省了我一番派人下贴子去请。” 杨芸钗畅通无阻地直进清宁院,中途遇到夜家三兄弟,只说了一小会儿话,便继续往清宁院走。 夜旭想跟着进清宁院,还被懂事的夜瑞拉住:“钗表妹来,肯定是有事儿,你去做什么?搅得大姐姐与钗表妹不得安静地说会儿话么?” 夜旭挺委屈,怎么他跟着去就不能安静地说话了? 夜祥倒是老气横秋地安慰夜旭:“阿旭,你要这样想,她们姑娘家的体已话,咱男子汉大丈夫怎好意思去听?” 夜旭觉得挺好意思的,就是俩堂哥都拦着,他也实在没法子跟着去,末了罢了,迈着小步子,一摇三晃地回江涛院吃酿酒丸子去。 往东厢南榻上一坐,杨芸钗直接掏出盒子,再将盒子打开:“大姐姐你看,今儿三皇子突然造访杨府,送了这么一块石头给我,说是从前撞到我的赔礼。” 随后将那回出八仙楼时,因走急,与三皇子盲目撞上的大概经过。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她是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夜十一听着接过杨芸钗手中的石头,看了会儿,拿起莫息送来的三生石,有些好笑地同杨芸钗:“他们倒像是约好的,同一日送,送的东西还都是石头。” 杨芸钗已看过三生石,其实她也不认得三生石长什么模样,就是莫息送夜十一的石头上明晃晃地写着‘三生石’三字,只要识字,不必懂都认得。 “莫大少爷送三生石给大姐姐,我倒是能理解,可三皇子送我这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明白。 夜十一将三皇子送的石头递到杨芸钗跟前:“你看,这些是水纹路。” 杨芸钗有看到:“嗯!” “石中有水,你觉得是何意?”夜十一嘴上问着杨芸钗,心中却不由想着三皇子那张俊秀的脸,再看回杨芸钗,心下略沉。 杨芸钗在杨家就看到石头上的水纹路了,当时就有想是何含义,可她没想出来:“这……” “摸着石头过河。”夜十一轻声道,“芸钗,三皇子是在说你的现状,是在给你忠告。” “忠告?”杨芸钗素来觉得忠告这种东西,是建立在一定的好感之上,不然谁会给谁忠告:“三皇子这是……” “大概是对你有好感。”夜十一直白道。 第三百六十章 三生意 杨芸钗被夜十一的话吓一跳:“大姐姐……” “也没什么不好,倘是真心的,往后多少能帮着你点儿,多一个人为你保驾护航,我也放心些。”只是夜十一更怕三皇子心思不纯,想利用杨芸钗什么,毕竟杨芸钗于她而言,如今与殷掠空无二致,她不放心地嘱一句:“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此后方方面面,你要更小心。” 杨芸钗重重点头,脸色有些不太好。 一个习二少已然让她诸多麻烦,倘真再来一个三皇子,涉及皇族,且是莫家阵营,纵是她有九条命,一个行差踏错,也不够她没命的! “三皇子送我这石头都有含义,那莫大少爷送大姐姐的‘三生石’想必也该有含义吧?”杨芸钗想着三生石同近来朝野的一些动态有何关联,终想到一点儿:“我听西娄说,莫家也知道了田祭酒收到杨总督书信一事儿,杨总督打的是什么主意,和这有关么?” “你来前,我正在想这事儿。”夜十一实言道,目光落在重被她置于手心的三生石上:“我记得浙江有个胜地,踏春秋游时,最是热闹,那个胜地好像就叫做……三生忘川。” 三生忘川这个地方,在噩梦中她未曾去过,只听莫息说过。 会说起,还是那时她怀着胎,情到浓时,他眉眼俱笑地同她说,等她生下麟儿,他一定安排个时间,携她到浙江三生忘川一游,说那儿是个极美的地方,亦是许多神仙眷侣会特意去的地方。 之所以会特意去,是因着三生忘川是两块巨石,这两块巨石在当地被奉为神石,于前去求美满姻缘白头偕老的夫妻很是灵验。 “三生忘川?”听着像转世轮回传说里的地方,杨芸钗疑道:“毛丢现就在浙江,莫大少爷此时送来这个‘三生石’给大姐姐,莫非是这个叫‘三生忘川’的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夜十一也在想这个特别之处:“毛丢正在浙江核查谢世子包庇舞私一事儿……” 突然想到什么,她霍然起身,面色如水,吓得杨芸钗一跳:“大姐姐?” 噩梦中谢世子安然无恙,两年后如愿地调任回京,自此在六部平步青云,虽说噩梦外许多事情被改变了,可也有未改变之处! 谢世子在浙江掌军政已有三年,三年时间足够让他的关系错综复杂,手伸往浙江各府各州,殷掠空再密查,在人家地盘上,谢世子不可能半点风声没收到。 倘收到了知道了,纵殷掠空是锦衣卫的这个身份让谢世子多少有些顾忌,然再顾忌,也比不过谢世子拼了命攀登的前程! 噩梦中并无殷掠空核查之事,如今有了,谢世子也绝非束手就擒之辈,莫息是在提醒她,殷掠空此行危险,而他得到的消息,可能会让殷掠空陷入险境之地,就在三生忘川? “大姐姐?”杨芸钗下榻走近夜十一,很是担心地再喊一声。 不管她想得对不对,夜十一觉得没时间再犹豫,她没有回应杨芸钗,直接往外喊了阿茫入内。 阿茫听着声音急,进屋也是匆匆,见到夜十一脸色不佳,她更是先慌了几分:“大小姐有何吩咐?” “南张让鸽子送来的信儿,除了说花督主跟在毛丢身边之外,可还说了什么?”夜十一急声问道。 阿茫回道:“没了,就说了花督主。” 夜十一心如擂鼓,想着花雨田对殷掠空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她丝毫没有把握,许多事情噩梦中没有的,犹如失了先机,又事关殷掠空生死,足让她心烦意乱。 她慢慢坐回榻上,也示意杨芸钗坐回去,尔后沉默了下来。 阿苍一直在屋里侍候,听着全过程,事关殷掠空安危,她家大小姐会乱成这般,她并不意外,加之阿茫说的情况并不乐观,浙江隐藏的危险,还有花雨田这只不明意图的恶鬼,皆环绕在殷掠空身边,连她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南张捎来的消息刚到不久,夜十一还来不及差星探与她通气,这会儿听到,她心中所想所忧与阿苍无不同,在榻上重坐下,也是绷紧了全身。 “立刻给南张回信儿,就说……”夜十一沉默了有片刻,方缓缓开口:“只要花督主能保毛丢周全,做为回报,我会助花督主查清连总督连都给事中的意图,连带的,杨总督也一并理清!” 阿茫应诺,完了不解道:“大小姐,南张在信中说,花督主表明不会让毛小公子少一根头发……” “花督主接近毛丢,那样对南张说,到底有何意图,现今完全不明。”夜十一五指收拢握成拳,越握越紧:“说是一回事儿,真正做是另外一回事儿,说不会让毛丢少一根头发,那是在安平的情况下,倘真遇到危险,花督主会怎么做,谁也说不好……” 她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阿茫:“我不能拿毛丢的性命冒险,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阿茫明白了:“是我笨,我马上给南张捎信儿!” 阿茫出屋去,阿苍问:“那要是花督主不做这个交易呢?” “不会。”杨芸钗接下话,“目前为止,厂卫都在查连可欢,连可欢只是个中间扭带,牵连出幕后方是厂卫查的重点。特别是花督主,大姐姐不是说了么,以花督主在离京之前的东厂各种行动,能这般积极,连连都给事中都让凌千户彻查,可见这已然是皇差。既是皇差,总有个时限,拖得太久,莫说连家如何,花督主自个便得先在御前吃罪!” 夜十一也是这般思虑:“没错,花督主一定会同我做这个交易。” 阿苍没有再说,杨总督还好,倘大小姐伸手管上连总督之事,她总觉得有些冒险。 像是看穿了阿苍的担忧,夜十一随后道:“你别担心,清理杨总督,早在我为了拉拢董大将军而算计杨将军那日起,我与杨总督早注定有这么对上的一日。至于连总督,你以为杨总督会突然给田祭酒一封书信,倘不是田祭酒自觉不妥,有意放出风声,以杨总督此举做得那般严密无缝,其意图不可谓不可!” 第三百六十一章 招拆招 “大小姐的意思是……” “杨总督在借田祭酒向连总督示好。” 阿苍顿觉得脑子不够用,杨总督连总督田祭酒,再加上早前的董将军早死的杨将军,她绕来弯去,觉得脑子快爆了。 杨芸钗却安静地理出条理:“田祭酒早前在着陶嫔算计容兰郡主之事,对连司业可谓无半点情面,后来连司业被逼得自辞官职,虽说料理查案的人是黄指挥使,将计就计反攻的人则是容兰郡主,然连总督是个聪明人,暂不会自不量力对上厂卫或山东,但意难平,总得拿个人开刀。杨总督看似秘密给田祭酒书信交好,实则是在拉田祭酒下水,做得严密,是为了在被曝出来之后,田祭酒受到最大质疑而准备,纵田祭酒不蠢,自个放出声风,可杨总督自个早一身腥,沾上了,不管京中各方有多少能信田祭酒清白,已足够让田祭酒倾刻不得安宁。如此一来,杨总督已然达到间接示好远在山东的连总督的意图!” 听完冗长的一段细解分析,阿苍已再清楚明白不过。 再看杨芸钗的眸色,纵早知能得大小姐青睐的,皆非平凡之辈,此刻仍教她震惊不已。 除却杨芸钗能自听到的一些事情与蛛丝蚂迹,便推断出所有事情之外,她亦震惊朝野之中的明诡暗计,居然已到浑水甚深的地步。 事情就如杨芸钗所说这般,有了杨芸钗的解说,夜十一省下口水,她安静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苍知脑子转不过屋里榻上的两位,彻底收声候在一边,竖着耳朵只管听,不再多问。 杨芸钗见夜十一满面沉思,想着夜十一方将的安排漏了一处,她问:“大姐姐,莫大少爷既然能提醒大姐姐‘三生忘川’,那么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就是谢世子下手的地方,可大姐姐让阿茫给南张送信儿,却半字未提,这是为何?” “莫大少爷能提醒我,肯定是得了确切消息,既是谢世子能埋伏一处,那便能埋伏第二处,就算我在信中提及,提醒南张让毛去不到‘三生忘川’茫围之地,能避得了一处,却避不了第二处。”夜十一平静缓慢地回着,“那么,我除了见招拆招之外,还能有更好的法子么?” 故她没提,半点儿没提。 三生忘川这个地方,既然是谢世子为殷掠空准备的,她能使花雨田这张王牌,便能使第二张。 杨芸钗听着想了想,摇头:“确实已无更好的法子。” 毕竟浙江不是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在鞭长莫及之下,只能让近水去救近火,花雨田便是她大姐姐使的近水,只是代价约莫有些大。 她有些担心大姐姐的身子,脑子过度的劳累,较起身体力行的疲倦,更易让人生命折损。 她帮着想着:“毛丢乃黄指挥使的徒弟,且黄指挥使待毛丢不错,倘将消息透露给他,他捎信至浙江各府州千户所……” “黄指挥使虽是锦衣卫最高首领,终归长年在京城,甚少有离京的时候。就算因着公务离京查办,也是来去匆匆,所谓天高皇帝远,倘黄指挥使在浙江,本尊的威力自不可小觑,然本尊不在,那些阴奉阳违的事儿还少么?”夜十一否了杨芸钗的主意,同样的理由,她不能拿殷掠空的性命去赌。 杨芸钗倏地住口,她终归还是棋差一着,想的不够大姐姐周全,也或许是因着她在意殷掠空的程度,远远不如大姐姐。 阿茫给南张捎完信儿回来,刚进屋,夜十一看到,突然想到什么,转同阿苍道:“你去将母亲的牌子拿出来!” 阿苍不敢多言,赶紧出东厢往夜十一的寝屋走,不一会儿便拿来了葭宁长公主的牌子。 夜十一在阿苍去取牌子的档会儿,也让阿茫取来笔墨纸,已写好简略的两行小字。 阿苍递牌子给她,她没有接,直接吩咐阿苍:“你带着牌子与字条走一趟赵府。” “哪个赵家?”京里赵姓不少,阿苍没听出来夜十一指的是哪一家。 夜十一缓了口气儿,知自已急,连带话也是说得不清不楚:“赵家大爷远在浙江苏州当知府的那个赵家。” 阿苍立刻明白,她与阿茫早被夜十一训练得阖京就少有她们不知的府诋。 阿苍一走,阿苍立在一边侍候,杨芸钗未听过这个赵府,不由问了问。 夜十一答道:“这个赵家除了赵知府在朝为官,且是外放之外,再无人走仕途,也非赵家子弟无用,而是赵家老太爷临终前,给赵家子孙下了死令,不许赵家子弟再走官道。” “这是为何?”杨芸钗不解,“既有赵家大爷外放为知府,怎么就不许其他赵家子弟博个锦绣前程?” 事儿安排出去,不管赵家如何答复,夜十一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至少花雨田那边,是绝对没问题。 心落了一半,听杨芸钗这疑问,她也有详答的心情:“这件事儿还得自母亲在世时说起,那时我刚出生,也是后来听父亲说的,母亲并不愿多说赵家事,故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大概知道赵家这个老牌大族尚能生存于世,而未被连根拔起一族皆灭,靠的是母亲当时的一时心软。” 她迎着杨芸钗的双眸:“当年赵老太爷求上长公主府,母亲本不欲伸手,但赵老太爷求得诚心,对一把年纪的自已也狠,生生在长公主府大门前石阶磕出一条血痕来。母亲心软,亦知赵家祸事起因,深知惹此灭族大祸实非赵家之过,不过是池鱼之灾,要救也不是没法子,逐让赵老太爷进府。尔后赵老太爷出府,不久赵家得保,赵老太爷自此在赵府佛堂为母亲立下长生牌,赵家上下日夜焚香,为母亲祈福……” 然她母亲仍逃不过被害一死,可见这上天有时候不是你求,它便能应你。 “那会儿赵大爷已外放任苏州知府,赵老太爷未强制让赵知府卸去官帽,却在随后不久病重里,自知已活不久的最后一刻,给赵氏子弟立下这么一条死规。” 第三百六十二章 定答复 “那赵知府这些年……”杨芸钗觉得没有后靠的官员,莫说上升,便是持稳,都是艰难得很。 她的亲生父亲,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么多年赵知府一心只为百姓,不争不抢,孤军奋战,能连任苏州知府,着实不易。”夜十一想着噩梦中莫息同她说的,赵知府对大魏虽是一腔热血,可惜当年为奸佞所害,赵氏一族自此没落,能力再强,一人又岂能敌不过旁人的一族? “就因着不易,方显出赵知府的机警智慧。”杨芸钗略摸出夜十一会在这个关健档口选择赵知府之意,“大姐姐在给赵府送去的字条中,是想让赵知府对远在浙江的毛丢助上一臂之力?” 无根基,无依靠,仍能固守苏州多年而不被下调,可见这个赵知府的能耐。 “浙江巡抚衙门就在苏州,毛丢要查谢世子必然得在苏州就近取证,‘三生忘川’也在苏州,结合此番种种,倘赵知府能念在当年我母亲对他赵氏一族的保命之恩而全力出手,我相信以花督主的武力与权力,及赵知府的谋略牵制,一定能保毛丢万无一失。”夜十一打的确实是这个主意,“最重要的一点,目前我能调动求助到的可靠近水,除了花督主,也就赵知府了。” 赵家接到夜十一的亲笔书信,虽只两行小字,却犹如千斤重,泰山般压在现今赵家主事的赵二爷心口。 赵老太爷仙逝,赵老爷赵太太自多年前起那一桩险灭族的祸事起,便不再理世事。 赵家只俩兄弟,赵知府在苏州当知府,赵二爷在京打理赵家产业,赵二奶奶主赵家中馈,赵大奶奶带着一双儿女丝毫不理俗务,只一门心思求神拜佛,保佑孤身远在苏州的丈夫平安康泰。 信中所言,简短明白,赵知府看完让阿苍先行回静国公府,他需要思虑一番,待好了会打发人到夜家回信儿。 阿苍走后,他便独自进了书房,这一进便闭门到三更半夜方出。 赵二奶奶很担心,特别是得知来的人是夜十一身边的大丫寰后,她更担心得一刻看了几回书房,就是没敢上前敲敲。 她家爷想事情,最不喜人打扰,事关夜家,事儿更大,她帮不上忙便罢,可不能添乱! 赵二爷一出书房,便看到站在庑廊下担心得来回走的赵二奶奶,他也没多说别的:“九年前,我们赵家倾族大难,是葭宁长公主力保下我一族,祖父仙逝前,立下赵氏子孙再不走仕途的死规,同时也嘱咐,赵氏一族只要还活着一人,即便是最后一个子孙,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毫无转寰余地。 赵二奶奶知道她已无劝说的余地,或者说早在赵老太爷临终立下死规那一刻起,当赵氏一族遇上葭宁长公主后代,完全只有听命照做的份。 她丈夫会进书房闭门到这个时辰才出来,大约是在想着压上一族性命伸手之后,该怎样善了。 赵知府走到赵二奶奶近前:“我给大哥的书信已经写好,出来前已经让信鸽带去。” 他的意思,是料定了赵知府绝然没异议。 赵二奶奶想说什么,却直到最后,看着赵知府命心腹随从跑一趟夜家给夜十一答复,她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夜十一没有睡下,直到得到赵二爷心腹随从送来的肯定的答复,她方终于能闭上眼,梦里嘴角浅浅扬起。 赵知府收到赵二爷的信鸽时,已是隔日下晌,浅金色的金乌缓缓往西下,他坐在官衙后院树下,石桌石凳一壶茶一个杯子,他自在畅意得很。 人前他总这般,人后他也这般。 世间诸事于他而言,就像是汹涌过的浪涛,总有平息的一日,也像源源流长的光芒,总有黯淡的时刻。 然在看完他二弟给他的书信后,他已在石凳上坐不住,来回在院里走动,绕着石桌走就走了不下十圈。 不同于赵二奶奶的担心忧愁,不同于赵二爷的思虑善后,他有的仅是难以言会的澎湃、热血。 谢家……谢世子! 浙江官员逼死百名茶农,他早就知,早就想管! 可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身后有赵氏一族,纵亲族人不多,也有一百余人,他有兄弟妻儿,远在京城日夜焚香打点四方,只为保住他的一条性命! 锦衣卫毛丢自京城远在浙江核查,他更知道,在毛丢进入浙江地界时,他便知道,当毛丢力查当中遭遇重重阻拦八方险机时,他想过出手,但事后证明,是他小看了毛丢。 莫说浙江千户所有多少锦衣卫能有几分真心相助毛丢,就毛丢自个从京城带来的隐在暗处的私卫,那便是一个高手,照他的人探得,那绝对是出自京城豪门之手。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此番毛丢下浙江,黄芪肖虽没有来,可锦衣卫指挥使的牌子能来,足以调动浙江所有千户所的任何一支精锐,京中豪门虽不知有哪些是敌哪些是友,然毛丢身边未明身份身手甚高的私卫来看,毛丢在京中的某些权贵眼里,那份量绝然不轻。 他想过这个问题,认真地思考过,却从未想过会是对他赵氏一族有厚恩的葭宁长公主嫡长女! 夜家与谢家同为夺嫡四豪门,谢世子倘无此次的舞私包庇,他其实对谢世子的感观不错,算不上绝对的正直无私,但也算得上浙江众百姓之福。 在朝为官,要双手齐白,半点儿不沾黑,他自已都不敢保证。 人心偏左,人总会有私心的时候,只要谢世子不过那条界,他从来没对谢世子生过不平之心。 然今岁贡茶出错了,他相信谢世子早些知道,一定可以做出明确公正的决择来,却事与愿违,偏偏谢世子是在事情发生生命已逝的事后才知道。 他能理解谢世子的选择,事关调任回京入职六部,谢世子不同于他,他甘愿龟居一隅,谢世子是纵志同道合也不能这般选择,有太多的牵扯太重的枷锁压在谢世子身上,让谢世子早注定只有一个选择。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娶你 因着理解,因着顾忌,得知贡茶之事后,他选择了沉默。 也是冥冥自有天意,他没想到在他沉默之后,命运会这般神奇地又转到他手里! 赵知府紧紧盯着手里他二弟书信中夹带的一张字条,字条娟秀略带霸气随心的笔迹,让他不禁想见一见这位静国公府大小姐,只是不知有生之年,他有无这个机会。 南张一收倒鸽子回信,不敢有误,立刻便悄然找上花雨田。 这两日有花雨田的插诨打科,殷掠空最后的收尾收得险把眉头给攥出千千结来,她听她师父与夜十一的,实不想同花雨田走得太过亲近,特别是在她在浙江核查的这段时间,纵仅两日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偏就她明里暗底地明言暗示,花雨田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亦或懂了就是不想如她的意,反正烦得她简直想一刀架他脖子上! 晌午一过,殷掠空便想着出客栈四处走走,毕竟明儿就要起程回京,她难得旧地重游,怎么也得好好逛逛,买几样小玩意儿回去当礼物也好。 哪儿知刚踏出房门,她便被自隔壁房出来的南张吓一老跳:“你……” 南张起先她不认得,后来连连被救,且每回都是及时雨般出现,她再不认得也会问,一问之下方知是夜十一担心她一人在浙江不安全,特随后派来保护她的星探。 可隔壁房乃花雨田的客房,他从花雨田客房里出来,这是为何? 夜十一既已给花雨田来那么一场交易,南张看过内容,觉得也不必再瞒殷掠空,接下来的事情得当事人配合,不知状况可配合不好。 他先看左右无人,方顺势低声回道:“大小姐有信给花督主,我将其送来。” “十一?”殷掠空惊诧,眼落在随之出房门的花雨田身上:“十一同你说了什么?” 花雨田扫了下楼道:“这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南张随即退下走人,回他自个较远的客房去,殷掠空则进了花雨田客房,听了来胧去脉。 当然这个来胧去脉全由花雨田把握,他并没有将夜十一承诺于他理清杨总督连总督这些麻烦事的交易说出来。 殷掠空也不是个笨的:“你答应了?” 花雨田点头,本来无需夜十一特特同他交易,他也不会让眼前这小丫头出事儿,不过夜十一并不知他心思,能给出这般优厚吸引他的条件来,他也着实意外。 早知夜十一对小丫头不错,没错竟不错到这个地步。 杨总督还好些,连总督可不容易对付,夜十一要助他清理掉,说明夜十一是笃定了连家的不轨之心,然空口无凭,夜十一得给他证据,而证据,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或者说,夜十一手中早有证据? “交换条件是什么?”殷掠空随之问道。 花雨田被问得先把满腹疑问放下,挑着眉反问一句:“我护你,本来就无需夜大小姐相求,我应下,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殷掠空斜着眼满满不信,越同花雨田相处,她越发放松,肆意的话语简直不必深思熟虑便能脱口而出,严然与她面对她师父无甚差别:“花督主,咱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我能在浙江相遇,又这般面对面坐着相谈,再说那些虚的,岂非辜负了这样的缘份?” 缘份二字彻底取悦了花雨田,他脸上瞬笑出一朵花儿来,眉宇间柔得能腻出水,轻声细语地万分赞同:“没错!” 但话一转,他又想确定一件事儿:“不过我在你心目中,难道就不能纯粹是为了护你?非得有什么利益相换我才能应下?” “难道不是?”殷掠空指指桌面对一小堆花雨田看完夜十一书信后,即时烧掉留下的灰烬:“信中十一承诺了花督主什么,还请花督主实言以告。” 被殷掠空那么一语定乾坤,且还正中靶心的话语一激,花雨田刹那险没把气给提上来:“就算夜大小姐没提出交易,我定然也会护你到底,不会让你在浙江出半点儿意外!” 就算? 果然。 “可十一提出来了,花督主也顺势应了,这是事实,不是么?”殷掠空毫不退让,她只要一想到夜十一为了她的安全,不仅把星探派给她护她一路,还在得知谢世子会对她不利的情况下,竟同花雨田做起利益交换,她便无法让心平静下来! 天知道夜十一到底给了花雨田什么承诺,倘那承诺会让夜十一陷于更艰难的境地,她绝对不能原谅自已。 花雨田顿噎,殷掠空所言确为事实,平生第一回处于两难境地,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心火,一掌拍在桌面,桌子立裂出一道痕来。 殷掠空瞧着,觉得她再激一句,花雨田再拍一掌,他就得赔人家客栈银子了:“花督主何必动气?倘我有不当言语,待安然回京,花督主尽管降罪便是。现如今,还请花督主将十一信中所言同我说说,毛丢感激不尽!” 气极了,桌子也拍过了,花雨田再听殷掠空严然火上添油的话,竟莫名地想起一件事儿来:“毛丢,你没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吧?” 殷掠空没忘,她哪儿敢忘,就是不明花雨田这会儿提起来是个什么意思:“花督主是想用这个人情换毛丢不再追根究底?” “我的人情就那么不值钱?”花雨田已回到气定神闲的状态,仿若方将那气得青筋猛涨拍桌面泄火的人不是他似的:“我是想提醒你,我既能让你欠我两回人情,那再欠第三回,也容易得很。我应,那是因着我素来不做亏本买卖,红果子送到我手上,我没理由不要,就算夜大小姐消息没灵通到这个地步,没及时送来这么一封交易的书信,以我人头担保,只要我还在浙江,别说谢世子一个巡抚,就是浙江千户所的锦衣卫造反,我拼了这条性命,我也定然保你周全。” 殷掠空一瞬不瞬地盯着说得笃定的花雨田,她信他有这个能耐,可他为何要这般待她? “毛丢,你等我,等到我能脱下这身官袍,我娶你!” 第三百六十四章 报恩尔 三生忘川这个胜地,在苏州由来已久,求姻缘得美满的好意头更是招了不少本地府州之外的人千里迢迢寻来,只为能得一人白首。 花雨田当初在京城问秦掌班东厂里忙不忙之际,他心里便有些盘算。 从前他路过苏州,听到痴男怨女皆喜到三生忘川此春踏秋游热闹之地诚心求拜,他还鄙视得很,未曾想现如今他倒成了自个鄙视的那种人,顺带着身边不知魂游到几天外的殷掠空。 自知谢世子会灭殷掠空的口后,南张便转暗为明,有了殷掠空替他说话,花雨田也没再勒令他非离得远远不可。 此时他默默地缀在两人身后,只觉得花雨田就是只大尾巴狼,殷掠空这小绵羊遇到花雨田,简直是被吃得连楂都没得剩。 殷掠空自被花雨田当面表白说要娶她之后,她整个人都有些魂魄不齐,呆呆愣愣不说,看什么都觉得虚幻,连脚下踩着的地面都犹如踩在云端上。 她不是飘飘然,她是怕一个不小心摔下来,她便能肉泥了! 真是要命了,居然被一个太监说要娶她,还得等他脱下太监官袍后才能娶她,也幸在如此,她觉得还有缓冲的余地。 在这缓冲期间,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绝了花雨田对她的念头,要么断了自已的后路。 她觉得倘此番能安然回京,她第一个便得去找夜十一,让夜十一给出个主意,看怎么自断后路绝了花雨田对她的念想! 三生忘川两块巨石临近断崖处,断崖边围上石栏,石栏边设有长短不一的石椅,石椅围了半圈形成个月牙形,月牙中间有一座亭子,名为情定三生,俩巨石便在这情定三生亭两旁,各据月牙尖一端,呈两两相对之状。 亭外是一整片特意栽种的树木花卉,如茵的草地、如林的高树、争艳的百花、与明媚的阳光,无一不在章显复苏万物的奇妙招展。 顺着长长的石阶,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犹可见顶上情定三生亭的亭尖,花雨田内心兴奋,表面努力抑制着,一路面对时不时接到的爱慕眸光,他会不自觉看一眼殷掠空,想着小丫头对其他姑娘倾慕他这事儿有什么反应? 奈何殷掠空一派既纠且结的神色,兀自沉浸在如何绝他念想的思索中,完全没意会到花雨田对她的探究。 花雨田瞧着思量着,觉得大概殷掠空还未自被他表白地喜悦中缓过劲儿来,毕竟被他这样优秀且权力在握的东厂督主思慕,全大魏也就她一人,她是该好好欢喜欢喜。 噙着自得的笑,迈着昂首的阔步,他抱着仿佛到顶上便是小登科之夜的愉悦心情继续往上。 花雨田最前,殷掠空中间,南张随后,还未到顶上,南张突然走快几步窜到殷掠空身边:“毛小公子,赵知府来了!” “谁?”殷掠空还陷在死循环无解的思绪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州知府赵知府!大小姐于京中请托相助,保毛小公子安全的那个赵家大爷!”南张赶紧明报。 夜十一得赵二爷准信后,随即让阿茫再给南张飞鸽传书,简明讲明,赵知府不同于花雨田在明处,只会在暗处帮着周旋相护,让殷掠空南张两人务必配合。 至于花雨田,夜十一可指示不动。 不过照花雨田先时许下的承诺,配合保殷掠空周全,应当不成问题。 花雨田走得最前,最先注意到身着常服隐于顶上亭侧的赵知府,南张没瞒他,也是夜十一的意思,毕竟大家有着同一目的,熟不熟无甚大碍,互通知晓却是必要的。 初听到时,他还小惊了一把,没想到夜十一竟还能把无依无靠却能连任苏州知府的赵能人请动,看来夜十一说同他做的那个交易,并非无的失矢,而是确有这个能耐。 这会儿的花雨田,尚不知赵知府一族于九年前与葭宁长公主的渊缘,心中不无满满喟叹。 到了顶上,四人十分有默契,尽往一处走,终在三生巨石旁站定,像亲朋好友般聊起家常。 “赵兄来得甚早。”花雨田这一声赵兄,莫说赵知府本人,殷掠空南张都被吓一大跳。 赵知府不敢当:“花兄客气!” 论年岁,花雨田喊他一声叔都不为过,奈何人家是东厂督主,在朝为官论的是实权品阶,可非资历年岁。 “此地山青水秀,意寓甚佳,却免不得有宵小之徒,赵兄可知?”花雨田想过抽调浙江番子档头助阵,但在听闻赵知府会相助之后,他便歇了这心思。 以赵知府的心智手段,此番他们又早得了先知,对付尚不知消息泄露的谢世子派来的杀手,无论从作局设套哪一方面讲,他都觉得胜券在握。 “花兄放心,早有安排。”一声两声过后,赵知府再听赵兄,觉得甚顺耳,能被京城恶鬼称一声兄,不管真不真,总归是小有成就。 殷掠空揖礼道:“毛丢不才,来趟浙江惹了这些麻烦,不曾造访不说,还给赵大人添了堵,实是毛丢的不是。” “毛小公子切莫这般想,既毛小公子得夜大小姐看重,那便是我赵家该倾力相助之人。”又是轻晒一笑,赵知府说得颇为无奈:“至于添堵么,纵无毛小公子,这堵仍旧日日得添。” “赵兄果是洒脱之辈,可曾想依一依哪个后靠?”花雨田这是在试探赵知府可有靠入夜家之意。 赵知府瞬了:“并无此意,在下仍能在朝为官,也是先祖父仁慈,不忍强行夺了在下为官之志,至于其他,纵繁华似锦,远于千里之外,又与在下何干?此番作为,唯报恩尔。” 南张听着,默默记下。 闲话过后,花雨田明确表示他与殷掠空想私下待一待,赵知府南张岂敢违,立刻稳坐亭中,只远远瞧着。 两人瞧着花雨田带着殷掠空先往三生巨石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觉得他身侧的殷掠空站得挺直,最后还是被摁着头跟着拜了三拜。 再看拜到忘川巨石这边,也是相同的流程,莫说赵知府淡定不了了,连南张也是惊得连嘴都合不上。 第三百六十五章 查曝源 五日后,英南候府,英南候院落书房中,与谢元阳祖孙俩各坐上下首,两人皆皱着眉头。 “你父亲来信说,行动失败,除了花督主这个完全没想到的因素之外,且与京城赵家有关。”英南候怕谢元阳不知他说的赵家是谁,补上一句:“就是那个仅赵大爷在苏州任知府的赵家。” 谢元阳在闻知父亲要截杀殷掠空之际,他便觉得事情不会进展得很顺利,但以他父亲在浙江盘居三年的时日,他觉得纵是不顺利些,最后亦能得手。 却未料…… “这个赵家,孙儿不是很了解。”谢元阳道。 九年前,长孙尚年幼,又与谢家无多大干系,不说他的长孙了,就是余下除夜家的两个夺嫡豪门,或京中其他豪门官宦,除却年长者,或事之关已者,也是九成不了解当年之事。 英南候将葭宁长公主力保当年犯事赵氏一族之事大略说了说,谢元阳听完道:“这样说来,如今赵家在朝为官者,仅赵知府一人,且这赵知府能耐很是不一般。” “能在无后靠的情况下,连任苏州知府多年,赵知府确为能者。”英南候叹息,叹息中不无绵绵婉惜:“倘非因当年池鱼之祸,此赵氏一族仅凭赵知府的能耐,连任累积的真实政绩,如今早已位入六部,不说首官,为一部之中梁柢柱,绰绰有余。” 他也是惜才之人,当年谢家就差一点,便能拉拢得赵知府,可惜祸事天降,他谢家功亏一篑。 “九年前?”谢元阳想着这个年数,想起另一桩前不久还曾翻新一番的陈年旧案:“可是与蓝祭酒倾家灭族有关?” 英南候点头,却不欲多说。 事关山东,不管谁,谁都不愿多提,仿佛会感染般,谁都噤若寒蝉,偶尔提及,也是及时止住。 “此番彻查你父亲,最先源头源自于宫中张公公。”宫中人物,朝中诸官,长孙知个尽详,英南候不必多加解释。 京中锦衣卫秘密行事,黄芪肖更为了不打草惊蛇,竟放心让他徒弟毛丢一人独行,纵有黄芪肖这样的锦衣卫指挥使师父,毛丢在众豪门大人物眼中,终归不过是锦衣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人物,实未曾关注过多。 英南候与京中其他豪门一般,初时并不知晓锦衣卫已然派谴毛丢秘密前往浙江核查,甚至连谢世子在为保政绩之下暗保杀害百名茶农的浙江官员一事儿,英南候亦不知晓。 直至毛丢到了浙江,伸手核查浙江今年贡茶猫腻之事,查到百名茶农家眷家中,得到茶农冤死的亲口印证,谢世子本就是做了亏心事,纵暗保那犯事的浙江官员,亦对茶农家眷时刻关注,名为关怀,实则监视,那时方得知京城已委派锦衣卫于茶农之死密而核查。 然毛丢身手不是很行,核查时手段之刁钻却是很行,身边更有身手很行的私卫,不管明里暗底,谢世子百般阻挠,也未阻得毛丢的取证,甚至毛丢还借着谢世子明她暗的便利,使了几手以假乱真,让谢世子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之际,连连栽跟头。 最后,本想着能自个解决便解决,并不想惊动京中父姐的谢世子被逼得无法,只好给英南候府来信,言明事情原委,希望父姐在京中能为之周旋一二,亦说了截杀毛丢之事。 不仅如此,谢世子还让英南候彻查一番京中得知浙江百名茶农被浙江官员逼死之事,到底是从何处泄出来的,其意在于怀疑浙江有京中豪门的细作。 要说京中豪门在各省府各州县的细作探子,那是谁都有,谁处于当局也俱有防范,素来能摸到的也仅是表面,甚少能在紧要关头真给摸出个致命伤,且还是事关谢世子政绩调任之要。 此事儿自谢世子来信,英南候便没瞒过谢元阳,他儿的这个嫡长子,不仅他儿没失望,他身为祖父观其言行处世,亦是满意,故事关谢家之事,他从未瞒过。 提及张公公,能与贡茶有关的,谢元阳立想到宫中尚膳监掌印的太监,他想了想:“祖父的意思……” “张公公与光禄寺杨少卿走得颇近,听闻私交不错。”谢世子来信让英南候力查,他是真力查,从永安帝如何得知远在浙江中事开始,浙江地盘自有谢世子自个彻查,他则负责京城宫里宫外的各种抽丝剥茧。 宫外还好说,宫中自少不得谢皇后的全力相助。 结果终被他父女俩查出个人物来:张公公。 要说这个人物其实最先令父女俩疑上,奈何张公公此人对永安帝最是忠心,连带着所在尚膳监亦固如一方城池,要攻下得到确切证据下定论,着实费了不少父女俩宫里宫外联手的力气。 谢元阳早知他祖父与皇后姑母皆在查他父亲于浙江包庇之事的泄露来源,但今儿此刻却方是初听到结果,一听俩关健人物的名讳,他脑子转得也快:“杨少卿?杨芸钗所认的那个杨家,户部杨右侍郎的三哥杨少卿!” 据他对杨少卿与杨右侍郎的了解,虽未正面接触过,然俱往日对此二人侦探出来的评价,皆难以想象此二人竟是揭露他父亲枉法之辈。 再想到杨芸钗,他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祖父,杨小姐与夜大小姐交好……” 英南候目光沉沉,特别是想到自个的幼女谢八,他脸上立刻浮上阴云:“皇家狩猎刺客事件之后,英小姐毁容远嫁,终是你小姑姑错在先,真揪着不放,你小姑姑便不仅仅是被毁容这般简单。以皇上现如今尚宠溺夜大小姐的程度,倘知真正的真相,你小姑姑可就非当年被谴往普济寺面壁思过,而是小命……难保!” 放眼现今整个大魏,谁安敢往永安帝心窝子上捅一刀? 事关九五至尊,既永安帝连以行动表明了夜十一乃放于心尖上的外甥女,那么不管内里真假,不管权贵平民,便都得对夜十一敬上三分,看的不是夜家门第,而是大魏天子的龙威。 龙威,不可冒犯!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最可疑 然他八闺女捅了,且捅得毫无悔意,甚至还想继续抬腿往永安帝脸上再踩上两脚,当日真真气得他恨不得将自小疼爱的八闺女给塞回她母亲肚子里重造! 倘非他力压,就八闺女那股子对夜十一的恨意,不仅最后自个性命不保,恐整个谢家也得受到牵连,为之吃罪不轻。 倘换做旁人,他倒也不会如此自灭威风,然对方是夜家,是阖京有名的夜小老虎,这便让他不得不谨慎思量。 谢元阳眉宇间有着不可思议:“真与夜大小姐有关?” 英南候却是摇头:“不,这一点无法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你父亲来信之后,我与你姑母合力查得张公公,再顺着张公公查到杨家夜家,此后我查了在你父亲那件事儿被曝光之前,夜大小姐所掌星探的所有活动,发现他们再怎么活跃,在那段时间里,并未离开过京城。” 也就是说,星探在曝出谢世子枉法之前,并没有任何去过浙江探查的痕迹。 谢元阳问:“那在浙江的夜家探子呢?” 他觉得即便不是夜十一所掌星探所为,那也极有可能是深伏浙江已久的夜家探子所为,一旦有所发现,以夜家对夜十一信任宠爱,必会同夜十一说,夜十一又同杨芸钗说,如此一来,一切也就能接得起来了。 英南候还是否:“不是夜家探子。” 谢世子早想到这一点,也早在浙江亲自清查各家探子,结果所得皆与埋伏于浙江的探子无关,消息并非自浙江探子所泄,这才想起让远在京城的父姐帮着彻查一番。 “那……”谢元阳词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到底是从哪儿被泄露了消息? 英南候却是往前看:“不管如何,这个问题不必再想,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帮你父亲渡过此次劫难。” “可父亲不是来信说,行动失败了么?”谢元阳反问一句,再是想起另一事儿:“葭宁长公主对赵家有恩,此番赵知府不惜冒着自毁官途的风险,也从中周旋算计,与花督主合力保下毛丢,葭宁长公主已逝,那么也就仅余下夜大小姐有此能耐能让赵知府如此倾力相助……” 他与英南候对上眼:“祖父!夜大小姐待毛丢很是不一般,这其中是否与黄指挥使有干系?” “你是说夜家想拉拢锦衣卫?”英南候想着这一层的可能性,倘成如何,倘败如何,便让他想得眉头越皱越深。 “对于厂卫,谁人不想拉拢?纵无法真拉入阵营,能交好也是一种便利。”谢无阳确有此意思,但他想得更多,真搅入阵营里,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下场都会很惨,他觉得黄芪肖没那么蠢,他是另一个意思:“夜大小姐此次不惜以恩情请赵知府出手相助,在父亲围杀之中,与花督主力保毛丢周全,其中不可能没有目的。孙儿早就听说黄指挥使待其徒弟极是亲厚,严然是当半子来待,日后仕途中,有黄指挥使这样的师父相助,毛丢要成为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完长孙说完这么一长段,英南候只揪住其中重点:“交好……” 阖京豪门官宦,谁人不想与厂卫交好,便是名号为恶鬼的花雨田,亦是人人追棒的对象,谁都明白倘能得厂卫两大首领半点青睐,于许多事情中,那便利又何止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便是有无便利的差别。 “花督主此次密而出京,也是出人意料,听说是先到的山东,其意欲何为,是明摆着的。”谢元阳继续往下说自已的看法,“祖父,花督主既能亲自下山东查探连总督,可见连总督这枚棋子已被皇上疑上,过程结果到底何如,这且不说。后来花督主出了山东却未回京,而是继续往下前往浙江,其目的却是为了力保毛丢!” 英南候已然听得眉目沉沉,事情已发展到极其严峻的地步,起初他得到消息,不管是花雨田离京下山东,还是毛丢下浙江秘密核查贡茶之事,他皆未曾想过内中曲折竟不约而同地偏向夜家! 按他长孙的说法,夜十一只动了赵知府这一招棋,便已成功与厂卫两大首领拉近距离,交不交好且不说,这还得观其后效方能得知,但这般在危难之中尚能想到借助旧恩浑水摸鱼之辈,他自认他谢氏子孙中,无一人可同夜十一相较。 就连他长孙,也都是在事后方察觉端倪,继而顺出首尾眉目。 想着他八闺女与夜十一差不多年岁,甚至还长两岁,沉稳聪慧不说,反是愚蠢之至,明知并非夜十一的对手,偏就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夜十一机会发难,搅得他谢家跟在八闺女身后收拾烂摊子,便收拾得连连折戬! “倘此番泄露真是自夜大小姐口中曝出……”英南候声音中带着些许疲惫,“阳哥儿,你说这夜大小姐是否是在报先时你小姑姑放出夜大小姐与冯三小姐齐失清白的传言之仇?” 谢元阳同样提不起精神来,但他年轻,雄心勃勃,这次败了,下次找回场子便是。 他没英南候那般沮丧萎蘼,然也苦笑道:“祖父不觉得父亲被曝枉法一事儿的时间,恰巧是在夜大小姐自万树山庄回静国公府之后不久么。” 确实不久,也就数日光景。 要说谁最可疑,无疑乃夜十一最为可疑。 英南候叹息更深,手揉着额边两穴,顿觉疲累得很。 自长女入主中宫,他被迫闲赋在家,次子被调职苑马寺当成养马的首官,形同虚设,长子被打压多年,好不容易借肃清前浙江巡抚贪污之乱,赢得永安帝嘉赏,偏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政绩出了漏洞,竟出这等枉法之事。 他熟知了解长子脾性,倘茶农未死之前,长子能得真相,长子必然不会包庇枉法,然事情发生在尘埃落定之后,倘不包庇,失职之责已成,三年间辛辛苦苦维持的政绩一夕间染上污点,将跃上纸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谢离京 长子剑走偏锋,力保政绩,为的是两三年后能顺利调任回京,偏就在以为事情已然过去之际,不知自哪里曝出长子包庇犯事浙江官员之事。 倘无那个曝光之人,他长子何以至此?他谢家何以至此! 倘曝光者真是夜十一…… 英南候思至此,已然在座上坐不住,谢元阳微惊,看着严然怒浮上面的英南候。 “你小姑姑,不能再放任下去了!”英南候道出这一句,便拂袖转身走出屋。 谢元阳只看着,并未跟上,慢慢落回座椅里,他双手交叠,所有惊心动魄在此刻缓缓归于平静。 他明白,他早就明白,不能放任他小姑姑再肆意妄为下去,可惜一直以为,不管他明说明示,他祖父与皇后姑母皆狠不下心,总觉得他小姑姑年岁尚小,待再长大些,待及笄嫁人,他小姑姑必能成熟沉稳一些。 蓦地扬起嘴角,他冷冷笑出来。 有些人,根本不是长不大,而是愚蠢,偏又自恃聪明! 谢皇后听完英南候对谢八的安排后,直沉默了半刻钟,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父亲。 素来疼她八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父亲,居然说要将她八妹远送外地亲族寄养? “父亲,你说的……” “真的!” “到定亲出阁之日再回来?” “是!” 别说谢皇后震惊,庆宫令都意外得很,甚至觉得英南候这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方入的宫。 而英南候接下来同谢皇后说的事情,也证明了庆宫令的想法:“大郎已来信,说行动失败。” 不必详言,俱都心知肚知所言何事儿,谢皇后闻言一个箭步离座,转瞬几大步便到英南候座前:“父亲!大哥……” “嗯。”英南候点头。 谢皇后立看向庆宫令,神色严峻:“你到宫门外去,亲自守着,谁也不准靠近半步!” 庆宫令应诺,事关重大,她也不怪怠慢,快步出了宫门,让原守在宫门两侧的宫娥退下,她亲自镇守着,凝神注意着动静。 谢皇后问清楚英南候整件事情的来胧去脉之后,她思前想后:“父亲是觉得大哥于浙江折戬乃夜大小姐所策划?” “极有可能。”英南候示意谢皇后镇定,让谢皇后在他旁座安坐下后,他方继续道:“纵非夜大小姐所谋,张公公自杨少卿处得知,杨少卿所属杨家早依附夜家,也绝然也夜家脱不了干系。” “先时传言……”谢皇后也想到她八妹放出夜十一冯三尽失清白的传言来。 “极有可能!”英南候还是这句话。 谢皇后顿惊:“父亲觉得,这是夜大小姐自万树山庄后,特意回击清白传言所露的脸?” 英南候沉默地对上谢皇后的双眸,一路进宫,他想了许多,所有一切的方方面面,时间、地点、事件、结果等诸多巧合,无一不是针对他谢家所设! 如他长孙所言,他长子被曝枉法之事的时间与夜十一回静国公府的时间太过吻合,这是最大的可能。 可惜他毫无证据,无从旁证,他便无法确凿地应他皇后闺女一声:是。 但,八九不离十! 无需英南候再出声说些什么,自已的父亲自已最是了解,谢皇后观她父亲神情,已然得到答案。 她沉默了下来,许久后问:“父亲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不能再让你八妹胡闹下去,咱谢家与夜家虽是对立没错,可夺嫡不仅仅两家,我们谢家不能总招夜家的冷芒,白白便宜了莫宁两家。”倘无思虑清楚,英南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亲自走一趟凤仪宫。 谢皇后再疼谢八,也疼不过自已的嫡子,大皇子就是她的全部,能否夺嫡成功直接关乎她母子俩在宫中的生死存亡,她不能有妇人之仁,更不能因谢八而致嫡子于不顾。 她终是点头,也同意了。 事情被定了下来,没过几日,便传出谢八离京南下的消息。 具体南下何处,却未传出。 秋络晴初得知此事儿,简直喜不自喜。 枕边时刻悬着一把可能刺向自已的利刀,她如何能安枕? 碍于利刀身份,她纵不满,也未曾采取什么行动,现今利刀被送出京城远离,无疑是最好的结果,真是天助她也! 夜十一听到这个消息时,则有些恍惚。 刚下学坐在大车里归府,东角突然出现同她禀明此事儿,连东角都等不及回府再同她禀,可见这个消息着实不仅只吓到她一人。 恍惚过后,她让阿苍打开一边车门,同赶车的南柳说:“待会儿回府,你走一趟杨家,与芸钗说一声。” 南柳应:“是,大小姐。” 车门关上,夜十一靠着大迎枕,想着噩梦中的谢八在及笄后虽所嫁非人,到底尚在京城,夫家多少忌惮些谢家的权势与当今谢皇后,现今谢八被远送出京,名为到谢氏亲族家中寄养,实则是在此次谢世子枉法之事中得到教训,方生了远远送走谢八的念头。 于此,她说不上好与坏,只觉得现实与噩梦轨迹偏离越来越远,往后的日子她又会如何。 能改变么? 倘能,能改变到何等程度? 莫息得到消息之际,是在国子监大门外,永籍特特等着,一见他身影,便上前附耳禀报。 莫和在旁没听着,待永籍在莫息示意下走人不见身影后,他问道:“大哥,是府里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莫息觉得谢八离京一事儿也不算大事儿,更非不能言说的事儿,永籍会附耳同他禀,是因着同禀了其他事儿:“永籍说谢八小姐今儿下晌被护送离京了。” “护送离京?”莫和有些愣,愣完发现莫息已走在前面离他三五步远,他赶紧追上问:“去哪儿?谢八小姐不是还在内学堂读书么?这会儿因何离京?” 莫息道:“永籍只说了谢八小姐离京南下,至于其他缘由,尚且不知。” 莫和望着长兄那稳如泰山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色,便觉得长兄多少知道些,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知。 但长兄不说吧,一定也有长兄的缘由,他不太好追着不放,不然惹恼长兄,有他苦头吃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泰景蓝 莫和自个冥想一路,直回到仁国公府停下大车,他蓦地福至心灵:“莫非与夜大小姐有关?” 他觉得太有可能了! 夜小老虎与谢马蜂不和,阖京都晓得,上回谢八被永安帝责备被谢皇后亲下凤旨令至普济寺面避思过,还是因的夜十一,这回毫无先兆,不明就里地便火速送离京城,南下到什么谢氏亲族去,定然有什么猫腻。 这猫腻,他瞧着想着,绝然同夜十一脱不了干系! 莫和心中万般笃定后,巴巴地跟在莫息后面进府,直到二门,莫息还一副不想吭声的模样,他禁不住又问一句:“大哥!我说的到底对不对啊?” 莫息直往上观院,莫和紧跟着,直进了院门,他方回道:“谢世子在浙江出了事儿,谢家吃了败仗,由头因谢八小姐而起,后果自然得由谢八小姐打头阵,随后如何,还得看谢家对夜家有什么动作。” 莫息说得很明白,然莫和听得有些没明白,他以为谢八离京就跟夜十一有关,怎么连夜谢两大家族都扯起来了? 东厢南榻上坐下,莫息看莫和一脸懵,他叹息道:“阿和,你天资聪明,本不比我差,只是你一门心思在旁处,从不肯对家族用半点心,这样不行,往后倘没有我,咱莫家还得靠你撑起来。” 前半段,莫和厚着脸皮如常左耳进右耳出,反正长兄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念叨他,可听到后半段,他一个激灵立自榻上跳起来:“大哥!你说的什么呢?什么往后没有你,你别吓我啊,我胆儿小!” “你胆儿小?”莫息哼笑一声,“那是谁敢在赌场把整副身家都压上?” 莫和惊:“大哥你知道了?” 再是赖皮一笑:“反正我整副身家也没多少,输了就输了呗,我又不是输不起。” “阿和,咱莫家输不起。”莫息突然正经起来,听得莫和不自觉立刻收了吊儿郎当的笑容,他语重心长:“你记住今儿大哥同你说的话,往后对咱家,你要多用心,知道么?” 倘今生他仍逃不过英家早逝的结局,那么至少他希望他二弟能不再像前世那样游手好闲,成为世人眼中堪不得重任的纨绔子弟。 “大哥,你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说话?”莫和心莫名地慌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长兄,好像莫息随时会消失似的。 “不是突然,我想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同你说罢了。”莫息想到先时他让莫和去查莫家两位庶出的叔父,“二叔三叔的情况如何了?” 话题转得太快,还未自长兄突出怪语的思绪中反应过来的莫和直呆了有十几息,方略略回神儿道:“都挺正常的,我觉得二叔三叔的经商手段是越来越高明了,近几月来盈利高上数倍不说,且处处顺得很。” 莫息却是沉吟了一会儿问:“什么生意盈利多了数倍?” 莫和道:“瓷器!” “瓷器?”莫息微疑地重复句,“我记得这是二叔三叔后来方共同经营起来的行当,也就一年多的光景,京城里多少家瓷器作坊,数一数二的作坊皆有顶尖的大师傅把关,二叔三叔虽也重金聘请了许多技艺高超的老师傅进莫家作坊撑门面,可到底底蕴薄,先时不是还说亏得厉害么,怎么突然间就盈利了?还盈利多数倍之高?” “先时确实如此!”长兄交待给他的任务,莫和也是认真得很,他仔细查过:“后来二叔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京郊东面的一家作坊艺技甚是绝世,便携同三叔前往,尔后这家作坊便成了我们莫家名下的产业。本来二叔三叔扩充莫家产业,这也是好事儿,可这家作坊连连出的瓷器甚是惊人,其中景泰蓝更是技艺精堪!与宫中御用监御用作坊所出的景泰蓝极其相近,无论花纹、形状、配色!其成品卖相都能与宫中制品一较高低!故此二叔三叔所经营的两家瓷器店,单就这景泰蓝,每日卖出的瓶、盘、碗、盒、熏、炉、鼎等物,其进项便不少!” “那家作坊中叫什么?”莫息闻言问道。 莫和道:“原来叫逍遥坊,后来二叔三叔盘下也没改名字,觉得这名字好,也是怕一改名字,好意头便没了!” 由此可见,他们二叔三叔对逍遥坊其钟爱程度了。 也是,本来亏空得厉害,结果经逍遥坊一出景泰蓝,莫家作坊得逍遥坊大师傅指点,虽不如景泰蓝,其技艺也是提高不少,所出瓷器受欢迎程度大大上升,不止莫二爷莫三叔高兴,连莫家作坊里大至师傅小至学徒,个个也是乐呵得很。 终归生意一红火,他们这些人的待遇也跟着升高不少,谁会不高兴呢。 本来莫息是想让莫和就谢八突然离京南下一事儿好好做做功课,让莫和提高一下政治敏感度,也让莫和有一些算计谋略的头脑,就算头脑一下子没能转过来,至少这个意识得有,时刻有这个意识,方能减低在不知不觉中被政敌利用的风险。 然一听莫二爷莫三爷盘下逍遥坊后的生意火红,莫息改了主意:“你再跟进一下,务必查清楚逍遥坊到底是谁人给二叔牵的线。” 他自已,则得往宫里打探一下御用监的情况。 御用监掌印太监徐公公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情看着温和亲切,实则小气记仇得很,他不能让莫家无缘无故与徐公公结上怨,终归是宫里的人,能不结怨还是不结怨的好。 莫和正如莫息所言,其实不笨,就是懒,什么都懒,平日里懒得思考,然这会儿事关莫家,倘莫家真出什么事情,身为莫家子弟定然也不好过。 听莫息这么一说,他反应不慢,立问:“大哥是怀疑其中有异?” 莫息皱紧了眉峰:“你查查便是。” 前世并没有这样的事情,他也说不出什么笃定的言语来,只隐隐觉得此事儿不妥。 莫和应:“好。” 本来还觉得他二叔三叔终于长进了,虽在政途上帮不了莫氏一族什么,但能在钱财后继上为莫家尽一份力,那也绝然是居功至传,现下听他长兄话里话外暗含之意,却甚是蹊跷。 第三百六十九章 同他问 金秋十月,碧空如洗。 正值休沐,内学堂国子监皆不必上学,夜十一在夜旭的央嚷下,一大早便带着夜旭三位少爷出门游逛,连带还邀了杨芸钗同游。 她与杨芸钗虽不往一处,在内学堂仍能日日见面,但总归有些话不能在宫里说。 夜瑞为长兄,知晓夜十一杨芸钗有话要说,逐带着夜祥夜旭在街上逛着,由小厮丫寰簇拥着慢慢看着玩着,看中了买下来,没半日功夫,三人身边带出来的身边下人便个个手上大包小包,尽量不扰了后面紧随的两人说话。 夜祥逛着逛着便往后看,被夜瑞一瞪,又略带他意地往兴高采烈玩得无瑕顾及身后夜十一杨芸钗的夜旭,意思是不想夜祥带偏夜旭也跟着往后看,扰了不该扰的。 夜祥悻悻,他也就是见他大姐姐与钗表姐走得慢,想回头催催她们走快些而已,被长兄那么一瞪,瞬明的同时,又对夜十一杨芸钗悄悄话的内容颇感兴趣,可惜有长兄盯着,他就是想偷听上一二都无法。 正说着话的杨芸钗瞧到这一幕,含笑同夜十一道:“瑞表哥自上了国子监,果真是不大一样了。” “自我待你好之后,阿瑞便与从前大不同。”夜十一意有所指。 杨芸钗表情一滞,她大姐姐的话她大约能听懂,垂了垂眼眸:“大姐姐,以后这样的话莫再说了。” 夜十一叹:“芸钗,倘你不进杨家,阿瑞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噩梦中的夜瑞长大后不仅沉稳如山,颇有大气风范,且是个好夫君,待其妻可谓极好。 她本放着梦中原来她大堂弟妹不顾,想着现实中努力撮合撮合夜瑞与杨芸钗,早在她瞧出夜瑞待杨芸钗不同之后,她便有此心思,如此杨芸钗将来便有个依靠。 杨芸钗温婉一笑,却不就着此话题再多说什么。 这一笑恰被时不时得回头来瞧一眼的夜瑞看到,他顿觉得身处一片秋阳中,金灿灿的光芒环绕他周身,璀灿美好得令他丢盔弃甲。 夜祥眼一边盯着夜旭那小胖子莫跑摔了,一边盯着自个长兄动静,瞥到夜瑞无意间看到杨芸钗那一笑后的反应,心里默默地也跟着往后方悄悄瞥一眼。 钗表姐确实生得好,与他们大姐姐美得明艳张扬不同,钗表姐就像一尊玉娃娃,谁人见着了也得放在手心里护着,我见犹怜得很,怪不得他长兄掉里头了呢。 他长兄对钗表姐的那点心思,长兄还以为他不晓得,日日同卧一处,即便今岁起来未同一学堂,他也是了解得很好么,也就一见美食眼里就得放光的旭堂弟年纪还小,瞧不出来也不懂事。 再往前逛了两条街,暮色犹渐,夜十一令打道回府,夜旭纵玩兴未尽,也不敢有违,只嘟着嘴央夜十一在下一个休沐日再带他们出来逛逛,夜十一也就这么一个嫡亲弟弟,笑着满口答应。 回程路上,静国公府与杨府同路一段,夜瑞夜祥夜旭三兄弟一辆大车,夜十一与杨芸钗同坐夜家大车,杨家大车在最后跟着,只等到拐角不同道了再下车分开各自回府。 同坐一车了,杨芸钗方压低了声音说起殷掠空:“不日毛丢就要回京,途中也有花督主南张沿路随行护着,黄指挥使更递信各州府卫所,已安排好沿途锦衣卫保毛丢一路回京的安全,大姐姐可放下心了。” 夜十一却是摇头,世事难料,世事更有万一,殷掠空一日不真正回到京城,她便无法彻底放下心。 然她更担心着另一件事儿:“谢家近来安静得让人诧异,也不知在预备着什么大招。” 杨芸钗道:“大姐姐是指谢八小姐被迫离京南下一事儿,谢家会反击?” 她也觉得谢家必定会反击,毕竟谢八自幼深受英南候谢皇后宠溺,依两人对谢八的疼爱几近于不顾事非的溺宠,此事儿绝非能善罢干休之事。 “芸钗,你要记住,所谓夺嫡豪门,那便是只要不站在你这一边的,所有人皆可在你算计之中,这种算计无需理由,夺嫡本身已然乃天大的理由。”夜十一半教导地言说着,“纵无谢八小姐被我逼得离京南下之事,夜莫宁三家夺嫡,自来都在谢家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范围内,反之夜莫宁三家,亦同。” “是,我记住了。”杨芸钗明白,这是夜十一想让她时刻谨记着,她在世人眼中,早已是夜十一的人,即便她现已是杨家女,她身上贴着夜十一的标签也不会撕掉。 何况杨家早站营夜家,不管是杨家还是她,皆得时刻谨慎小心。 “英南候能闲赋多年仍雄心未泯,谢皇后能在众骄之中成功挤身中宫,他们父女俩从来就非池中物,谢世子嫡长子谢大少爷,年纪大不了我们多少,却也是个不容小瞧之人。我们算计他们的同时,他们何尝不在动着算计我们的心思。”夜十一总觉得要出事儿,也让星探紧盯着谢家动静,然此番谢家要么是真没动作,要么动作深藏到连星探也探不出来的隐密。 想到这一点,又恰巧殷掠空尚未安全到京,她心中不安愈浓。 杨芸钗是知道夜十一与莫息达成共同彻查葭宁长公主病逝真相协议的,谢世子对殷掠空动了杀心亦是得莫息提醒,得确切消息方让夜十一及时做出反应,伸手力助远在浙江的殷掠空一把,方得保殷掠空周全。 倘非花督主赵知府同时援手,竭力相助,要在谢世子盘居三年的浙江地盘安然保下殷掠空,夜十一这一通远水是怎么也帮不了远火。 想着她问了句:“莫大少爷那边近时也没什么动静?” 夜十一闻言瞧向杨芸钗:“你是想让我同他问问?” “或许莫大少爷有什么消息也不一定。”杨芸钗确有此意。 “他姓莫。”夜十一板着小脸强调。 “可他也在意大姐姐,不是一般的在意。”杨芸钗不以为然,着重点强调回去。 夜十一蹙眉:“连星探都探不到……” “大姐姐自已也曾说过,莫大少爷手中的八部众可半点不输与星探。”杨芸钗笑意盈盈地打断。 第三百七十章 报以李 纵有相约共同彻查她母亲病逝真相在先,然今此事儿并不关她母亲之死,夜十一想着自噩梦惊醒,她便下定决心今生不与仁国公府扯上干系,便怎么也做不出主动邀约莫息的事儿来。 杨芸钗看在眼里,出静国公府回到杨府宝来院的第一件事儿,便提笔给莫息送了个信儿。 莫息收到信儿,夜色已晚,却亢奋得眼都闭不上。 他二弟、他三皇子表哥、他父亲母亲、他周边的所有人,都以为他随着年纪的增长,对夜十一那种青梅竹马的习惯依恋已渐渐消弥,实则没有,他不过是在克制。 因着她对他的抗拒,因着她对他有意的疏远,尽管他不全然明白是为什么。 但前世她不知道葭宁长公主病薨的蹊跷,今生却知道了,并执着地一直在追寻真相,那么除了想尽法子在不让她反感地情况下靠近她接近她之外,在她接受他之前,他得克制着自已的情感,他不能吓到她,将她推得更远。 现今她接受他到什么程度且不说,她身边信任的杨芸钗给他送来这么个信儿,足以证明一件事儿,她身边的人已开始接受他,认同他待她的真心,不然就事关夜家安危,且他是莫家大少爷的身份而言,杨芸钗便不可能给他通这么个信儿! 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他自重活回来的一年余里,他努力让她让她身边的人看到他的真心,这一切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杨芸钗更不枉他上回狩猎刺客事件中他的全力相助,纵然他的出发点并非为了杨芸钗,然杨芸钗能承他的情,能记他的好,已然足够说明杨芸钗此女可交。 她看人的眼光素来不错,未曾想今生她的眼光越发明亮超然。 一个本该在前世悄声病亡的杨芸钗,居然能在她的培养护航之下成为杨右侍郎之女,更有自已的思想主见与行事手段,无疑于杨芸钗此女上,她是成功的。 原于助英沁入宫之事,她万分不赞同,那时他只想着争取在莫家的地位有所提升,想借由此事儿证明一下自已的能力,并没有去理解她的做法与说法。 此刻回想,依英沁能被谢八拉拢的心智,纵然入宫,以永安帝对英沁的不喜,不出一年,英沁便得在宫中香消玉殒。 她终归是良善的,即便历经丧母的悲痛与疑雾,即便怀疑的种子已生根至她嫡亲的皇帝舅舅,即便自小生于长于公候豪门见惯生死离别,她仍无法将每一条人命视若草芥,能救的,她极力在救,能挽回的,她拼了命在挽回。 她与他不一样,有着本质的区别,他是除了她,谁都可以牺牲妄顾, 莫息坐起身,翻开锦被下床榻,往内室桌上沙漏看眼,已过三更。 他往外喊了声,永书立刻入内:“大少爷怎么醒了?” 不是醒了,他压根没睡。 莫息没想解释,只吩咐道:“跟永籍说一声,我让查夜家之事,务必让隆冬在明儿日暮前交给我。” 永书险一口气没提上来,三更半夜他家大少爷不睡觉就为了再嘱此事儿一遍? 不敢有违,他赶紧应诺,出屋给睡得正香的永籍转达去。 隆冬是八部众之一的隆众首领,专职侦查细作类,三更多被永籍吵醒,那起床气不是一般的大,然一听是他家大少爷特特让永籍连夜赶来通传他的话语,他甚不解之余,足懵了有片刻。 永籍瞧着,不放心地再说一句:“此事儿重要,事关夜大小姐,你可得办好了,不然到时候连永书替你说话都无济于事。” “事关……”夜大小姐啊,隆冬瞬时明白清楚了,重重嗯了声:“你放心吧,我这儿就让底下的小子们赶紧连夜探查,保证明儿日暮前给大少爷一个绝对满意的答复!” 夜十一那是谁啊,那是他家大少爷心尖上的人呐。 现今谁人进八部众,除了部规明面上一条一条划下道来的规矩,都在第一时间被普及隐形的首条部规:只要事关静国公府夜大小姐,那绝壁是头等大事儿! 隔日趁着内学堂下课暂休时间,杨芸钗半缩着脖子怯怯将先斩后奏之事同夜十一说了,说完没敢迎着夜十一直盯着她的目光,眼帘直钻地面,努力地想挖出个洞来。 所幸夜十一最后也没动气,只甚无奈地嗔了句:“鬼丫头!” 末了添道:“你应当晓得……” “晓得晓得!”杨芸钗猛抬起头接下话,“然事有大小,今儿事关夜家,又非儿女私情,大姐姐应以大局为重!” 夜十一看着连大局都搬出来的杨芸钗说完,小脸上那双如小鹿乱撞的眸子带着讨好地回视她,她蓦地笑出来:“本事还真是大了,现如今连大局都会用了。” 杨芸钗伸手去摇夜十一的胳膊:“大姐姐,你别生气……” “没生气。”夜十一叹一声,“也罢,是我拘泥了。” 容兰郡主远远瞧着夜十一杨芸钗于亭中安坐闲话,想了想还是往亭子走,只是脚步放重了许多。 夜十一杨芸钗果很快发现容兰郡主,两人双双起身,待容兰郡主进亭招呼,三人皆笑着安坐下来。 “这诺大的内学堂,也没几个人敢同夜表妹与杨小姐一般与我同坐。”容兰郡主甫一落座便感叹道,还微斜了亭外不远处的折廊。 这一微斜,引得夜十一杨芸钗双双同往折廊下瞧,果瞧得有人影在折廊下往这边望,且窃窃私语。 那人,正是朱柯公主与几位豪门官家千金。 夜十一笑而不语,杨芸钗心下活络同样未语。 容兰郡主唇边笑意未减,压低了声音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上回夜表妹于陶嫔之事信任于我,我总得礼尚往来。” 说着自袖兜里掏出碎布来,将之移到夜十一跟前桌面。 杨芸钗瞧着,有些不明。 夜十一拿起碎布看了一会儿,突地想到什么,碎布一下被她收紧捏在掌心。 思绪中的千军万马慢慢平息,她抬眼同容兰郡主一笑,诚心致谢:“多谢容兰表姐。”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天下敌 自去岁夜游凌平湖,距今已一年有余,也是夜十一与莫息第二次同游凌平湖。 犹记得那时的莫息仍是个不怎么深沉的少年,喜形于色,她做什么他都得当面问一句,而非似如今这般通晓她心思,好像她在他面前跟块透明的水晶一般,易让人看懂参透。 莫息早到,莫家游舫停在五子桥边,站在船头,迎着夜风,望着桥上那一盏又一盏的桥灯苑若火树银花般在夜幕下绽放,肆意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夜十一坐于舫中,直至夜家游舫靠近莫家游舫,莫息自五子桥灯盏中回头,视线落在她身上,他轻步缓跳上夜家游舫,她方慢慢起身。 他近前,她轻轻一福:“莫大少爷。” 莫息还礼:“你我不必如此。” 夜十一笑了笑,并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 两人于舫中落座,已得隆冬确切消息的莫息知夜十一脾性,也不多废话,给永书一个眼神儿。 永书会意,立刻把手上盖着一层布的捧着之物放到两人中间桌几上去。 “瞧瞧。”莫息道。 夜十一伸手翻开盖布,露出盖布之下托盘之上的物什,被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一块布粉:“蜀锦……” 没有意外,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她语调中的浅淡无讶让莫息不禁一问:“你早知道?” 夜十一未有应答,只自袖兜中取出一小片碎布来。 莫息一眼认出碎布的材质,倒是小讶了一把:“蜀锦?你早知道?” “我本不知道,这是日暮下学前容兰郡主给我的碎布,她在帮我,是她给我的提示。”夜十一实言道。 “容兰郡主……”莫息还真没想到在此事儿上,容兰郡主居然会帮夜十一,更没想到容兰郡主居然连这样的事儿都晓得,他不由感叹:“鲁靖王之女,果非同凡响。” 然就这样非同凡响的容兰郡主,在前世,却最终死在自家长兄的多疑之中。 “她确是个聪明人,可她再聪明,她也从未防范过自已的家人,她太爱护她的家,太任信她的家人,以致于能看清所有外人的险恶,却无法明白有些血脉比蛇还要冷血。”噩梦中,夜十一记得,容兰郡主比她还要短命。 她死于难产,死时十九岁,容兰郡主则死在及笄之年,被鲁靖王世子用计毒杀而亡。 莫息闻言心下一凛:“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记得前世容兰郡主死时十五岁,还得六年,现如今她说出这样的明白话来,难道此时的鲁靖王世子已然对自已的嫡亲妹妹动了杀心? “我能知道什么?”夜十一反问一句,不以为然道:“都说生在帝王之家,尊荣多厄并存,然纵是如此,明知到最后一败,便会败得涂地,身家性命尽丢,可古往今来,仍旧有多少人想投胎于皇族,生而尊荣,存于多厄。” 她端起茶碗抿一口润润喉,尔后方接着往下道:“鲁靖王同生于皇族,多年遭皇帝舅舅压制蜗居山东,容兰郡主为鲁靖王嫡长女,较之为鲁靖王嫡长子的鲁靖王世子,却是自小更得鲁靖王疼爱,不仅因着容兰郡主聪慧,更肖似鲁靖王,更因着容兰郡主那份身陷狼虎之地,却丝毫不堕皇族半点风范,与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临危不乱的绝尘气魄。” 莫息道:“你是想说,慧者招忌智者招疑?” 夜十一反问:“难道不是?” “是。”这是事实,莫息反驳不了,知夜十一是从此中推断出来,他不再问为何,只顺势说道起鲁靖王一双嫡出子女:“鲁靖王世子虽与容兰郡主一母同胞,却生来不足月,自幼体弱多病……” 说到这儿,他想起三皇子。 鲁靖王世子是真的自母胎带出来的体弱多病,而他皇子表哥却非如此,先天与后天的区别,尽然产于某些人的贪心叵测。 只顿了顿,他接着道:“两人仅差一岁,说鲁靖王世子为兄,倒不如说容兰郡主更肖似其姐。先时容兰郡主尚在山东封地,她在鲁靖王府中的真实地位,便隐隐要高于鲁靖王世子。当初皇上恩圣一下,恩准容兰郡主进京入宫学,鲁靖王百般忧虑,鲁靖王世子却是暗自窃喜。” 夜十一问:“容兰郡主不晓得么?” “倘晓得,倘相信,容兰郡主大约会活得更好些。”莫息诚心道,乃他肺腑之言。 夜十一沉默,噩梦中她何尝不是信任极了她的家人她的亲人,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隐瞒、欺骗、伤害! 莫息重活过来后,在他眼里的夜十一与前世有着巨大的差别,什么时候她的脸上都淡然得很,纵在猎场背上插着一把刀子,她也能风轻云淡地反安慰杨芸钗,能气势汹汹地教训谢八,能与他讨价还价只为在他手中救回英沁一命。 然在此刻,她面容冷漠,眼底悲伤,眸光不解,不知不觉中紧紧握起的小拳头中,蕴含着他能看得见亦能理解的涛天骇浪,这样的她让他陌生,不管前世今生,都是他初次见到她这般模样。 “十一……”莫息伸出手去,缓缓覆上夜十一的拳头,见她未有抵触,他的大掌才慢慢将她的小拳头整个包住:“你记住,不管往后如何,我都在你身边。” 夜十一未动,直视着莫息,清清冷冷地开口:“倘天下与我为敌,我被逼至悬崖边,要么前进让敌人粉身碎骨,要么后退自已尸骨无存呢?” 莫息未有迟疑,坚定道:“倘天下与你为敌,我便与天下为敌!” 他的毫不犹豫,他的坚定眼眸,他的温热掌心,夜十一不得不承认,她不无触动,心中温流淌过,温着她噩梦后越查越靠近真相越发让她冷寒的心扉。 但她尚有理智。 夜十一将拳头脱出莫息掌心,拳头也慢慢展开,安于桌下,双手互握,她已恢复往常平和面色:“别说这样的话,你姓莫,我姓夜,都身处夺嫡漩涡之中,政权争斗自来难免血流成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我都明白,很多时候,时不待人,命不由已,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第三百七十二章 如万利 真是无时无刻不在与他划清界限。 尽管他明白,她说的是事实,可她难道不知道,难道没看到,他一直在努力改变么? 还是她知道她看到了,却视而不见…… 她的心意还没有改意,仍执意将他往外推。 莫息低下头,眼帘垂着,心上像被洒满苦涩的沙砾,尖锐的疼痛让他刹那有些喘不过气来,僵硬地收回被她拒绝的手,低声道:“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待你,一生如此。” 夜十一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他也不再开口,两人沉默了好长一阵。 半晌,夜十一开口:“莫大少爷,时辰不……” 莫息打断道:“谢家胃口不小,也大概是被你逼急了,不仅因浙江百名茶农枉死之事损失了谢世子两三年后的调任回京,也被迫将谢八小姐远送南方亲族,不仅对夜家下手,也对我莫家下了手。” 他将话题引回两人夜会的目的,没任她将时辰不早,想赶他下夜家游舫的话说出来:“但据暗下安排运营至今的结果,往前推算,应该是在皇家狩猎出了刺客事件之后。当时的平静,果然只是谢家表面上的平静,无论谢皇后还是英南候,都并未真正的妥协。” “也对莫家下了手?”夜十一果被吸引了注意力,将想散伙各回各家的说词给咽回肚子里。 “从我二叔三叔那儿入的手,以景泰蓝打入莫家瓷器铺子,来得迅猛、蹊跷,我二叔三叔未有所觉,幸在我早前便让我二弟盯着二叔三叔,就怕有些有心人会借我二叔三叔之手打击莫家。”莫息说着及时得知的前因来源,“知道后,我二弟继续在查,发现事情已渐入中心,刻不容缓。景泰蓝如此,想必蜀锦……” 夜十一露出感谢的笑容:“一样。” 一样刻不容缓,她今夜回去便得着手安排。 一些事情,总得及时制止,晚了,何止后悔莫及。 再拖延,再不舍,也不可能到天荒地老。 莫息坐着夜家游舫上岸,送夜十一上夜家大车,目送夜家大车渐离凌平湖,最后完全消失于夜幕之下,在他眼中彻底不见踪影。 永书跟了一路瞧了一路,对他家大少爷这副恨不得跟夜大小姐回静国公府的模样早见怪不怪,倒是特特非得跟来见识一回的隆冬暗下小惊一把。 瞅着莫息离得离,隆冬悄然拉着永书问:“那位就是传说中的夜小老虎?” 他头回见,也不觉得有多老虎啊。 永书瞪隆冬一眼:“你不想有好日子过你自个闹去!可别拖我下水!” 敢喊夜大小姐夜小老虎,虽然是事实,阖京皆知,也有不少人这样私下称呼夜大小姐,可那是私下悄悄然的! 在他家大少爷跟前敢喊一声看看,大少爷非让他们过上十天半个月非人生活不可! 隆冬是个人高马大的糙汉子,早有妻室儿女,当初成亲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家立室完全不费多少功夫,就是洞房花烛夜紧张了点儿,除此毫无他感。 故他对于莫息这种追妻追得这般辛苦全然无法理解,不过永书的话他听进去了,还真不能在他家大少爷跟前说半点夜十一的坏话,纵然夜小老虎这绰号不算坏,却也算不上好,为了未来有好日子过,他果断地选择听从。 隆冬立刻改称呼:“夜大小姐看起来好像、似乎……” 不太想亲近他家大少爷呐。 “不是好像似乎,根本就是!”永书叹气,见莫息已目送完转回身来,他赶紧拉隆冬一下:“别说了啊!” 大少爷这会儿指不定正伤心着呢,他可不想自动送木桩让大少爷踩。 夜十一回到静国公府的时辰已经很晚,没想夜大爷还没睡,且特意跑到清宁院等她,大马金马地坐在东厢南榻上品着茗。 见到她终于回来,夜大爷脸一拉:“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也就这么个宝贝闺女,时至人定过才回来,往常这个时辰,他都以为闺女早歇下了,纵想过院说说话,都得三思再三思,就怕扰了闺女的休息时间。 倘非今晚亲自送点儿东西过来,他还不知道闺女竟有时常夜里出府的习惯! 这个习惯是阿茫被夜大爷追问急了,一不小心说漏嘴而来。 听夜大爷这么一质问夜十一,阿茫立苦哈着脸冲阿苍眨眼睛,阿芝悄移到阿茫身边倾耳,方知是怎么回事儿,不消会儿走回已在榻上另一边安坐下的夜十一身侧低声耳语。 夜大爷半闭着眼,阿茫阿苍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就是没想吭声。 他生气了,又舍不得大小声,总得让闺女知道始末,让闺女身边大丫寰通传说透一番,多少省些他生闷气的时间。 夜十一听阿苍耳语完,果然明白过来,斜了站在珠帘外低头认错状的阿茫一眼,回头便同夜大爷坦白:“父亲别生气,女儿外出,是因着事关夜家,轻易之事,女儿可不敢忘父亲教诲。” 她怀疑蜀锦之事就出在夜家产业上,夜家产业自来由她父亲全权打理,回来的路上还在想要如何找她父亲提提此事儿,没想她父亲自动送上门,正好让她顺势提出来。 “事关夜家?”夜大爷本就没真生夜十一的气,会问会说,只是关心,不想闺女太晚归府不安全。 夜十一这么一说,他立刻抛了气恼担心的情绪,瞬间转至夜家事上。 “女儿记得,咱家产业中,布庄占了产业三分之一,其中蜀锦卖得最好?”夜十一问。 夜大爷点头:“是,咱家布庄进项不少,蜀锦是布庄进项的主要来源。” 说起这个,他重新记起他今晚迈进闺女院落的目的,指指外间桌面上摆着的几匹蜀锦:“那儿是刚自苏州运来的上好蜀锦,我瞧着颜色鲜嫩花纹别致,便给你送来,想着给你裁几件当下样式时兴的衫裙穿穿!” “苏州……”外间桌面上的蜀锦,夜十一进屋便瞧见了,夜大爷指给她看,她也就看了眼,回过眸来问:“父亲,近来布庄里可有什么好事儿?” “好事儿?”夜大爷没明白具体指的什么。 夜十一明言:“诸如,一本万利。”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能留 夜十一说的一本万利,夜大爷一时间没能想到什么,但闺女说的话,他放在心上,特别还事关夜家。 连夜他便嘱咐长随大中前往各布庄,同各布庄大小掌柜通传,问近期可有什么买卖一本万利。 终归掌着整个夜家的财路,产业纵多,光布庄这项买卖,夜家在大魏各省州府县便有许多分号,这还是仅占夜有三分之一的买卖,余下三分之二他还得全权掌控,实在无法事无巨细,方方面面监控把关到。 如此一来,底下的人便成关健。 于是这用人,他自来谨慎。 然再谨慎,也难免有马前失蹄看走眼的时候。 夜大爷那边忙活着,夜十一这边也没闲着。 夜十一已经确定问题出在蜀锦上面,夜家布庄大小掌柜们自查不出来什么,倘自查得出,初时也没让谢家趁机渗入的缝隙了,星探着重查夜家布庄,夜大爷一个命令,让掌柜们全力配合彻查。 一番翻天覆地,终在临近半夜查出个端倪。 没让夜大爷知道,也没让夜家谁察觉,夜十一在南柳北室左右护卫下,阿苍阿茫一个没带,三人悄声出了静国公府,来到京城南面夜家布库。 说是布库,其实就是夜家名下的一座宅子,三进三出,是京城夜家南面几家布庄的总仓库。 南布库长年有管事领着底下仆从伙计管着,管事姓白,徒然被叫醒,被告知他家大小姐亲临,还是深更半夜亲临,他吓得不清,起身穿衣手都带着哆嗦。 他身边的伙计见状,赶紧上前帮忙,边帮着系带边道:“白管事,这大小姐突然来南布库,兴许是一时兴起,兴许是小事儿……” “你懂什么!”白管事喝止伙计那无所谓的口气,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起伏不定的心终平复了一丝:“大小姐是谁?那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大小姐连夜前来,能是一时兴起?能是小事儿?” 衣带裤带腰带系好穿正,再三番让伙计审视下可有何处仪表不妥,伙计确定没有后,他三步并作两,飞快往前院厅堂跑。 前院厅堂里,夜十一端坐上首左座,座侧站着南柳,北室没现身,盘于厅堂屋顶瓦片上,隐于夜幕下。 白管事气喘吁吁地跑到厅堂门口,站定让猛跳个不停的心缓缓,也不敢缓太久,缓一小会儿便抬腿进屋。 行礼毕后,没敢多问,候在边上等吩咐。 夜十一没让白管事站着,让其在下首座坐下后,便直接说明来意:“近期布庄关于蜀锦的买卖可有何异常?” 白管事如坐针毡,听到这话果然是为了与布庄有关的事儿来,他立站起来,声音微颤:“大小姐,这布庄里来往买卖的事儿,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管着有货到,我便安排将货进库。余者,我可是半点儿不知啊。” 夜十一听着觉得有道理,换了个说法又问:“那白管事便说说,蜀锦近期进库的几批货,都搁在哪儿,都有哪几批?” 末了瞟到白管事那抖得如落叶的身躯,她改道:“算了,不必说了,前头带路吧。” 白管事应了声,跟在夜十一身后出厅堂,抹着额际频频往下滴的冷汗,踏出屋子让夜风一吹,他立刻浑身发寒。 今晚,怎么看都平静不了了。 南布库前中后三进院落都是库房,除了仆从伙计住的下人房,白管事自个住的管事房,极少待客用的厅堂客厢,余者各个大小屋子都塞满布匹。 绸、绫、缎、布、绢、棉、缣、绡、绨、纺、绮、纨、丝、罗、纱等多个种类,应有尽有,颜色花纹,更是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白管事是夜家的老管事了,自小伙计做起,为夜家做事已做了数十年,稳妥忠厚,在南布库干了大半辈子,有条有理,管理得非色得当,就是胆儿小些,时常有个风吹草动,便能把这位年过半百的夜家老人给吓去半条命。 蜀锦属丝一类,存放于最后一进院落东南隅那一整排屋子,屋子最前头有一间耳房,耳房里住着日夜当值的两个下人。 伸手不见五指里突然乍起一长排的灯笼光亮,脚步声又由远至近,当值的下人赶紧出耳房查看,见是白管事,赶紧见礼。 他不识夜十一,只觉得能让白管事这般缀在身后侧恭恭敬敬的小姑娘,定然是夜家主子,且地位不低,赶紧又冲着夜十一深深揖下去,也不知该喊什么,瞟白管事一眼。 白管事提点:“还不快见过大小姐!” 他一听大小姐三个字,深揖立刻变成跪地,卟嗵一声便双膝着地,四平八稳地跪在夜十一跟前,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小的见过大小姐!” 夜十一道:“起来吧,这些蜀锦都是你在管着?” 他起身应道:“是,大小姐。” “那哪些什么时候入库,什么时候从哪个布庄分号入库,你可清楚?” “清楚。” 夜十一满意地点头:“那你给我指指,近期有哪些蜀锦入库,都放在哪个屋子里。” 当值下人不敢怠慢,当下便指出其中一间屋子来,连是南面哪个分号进存的货,他都详尽地禀出来。 白管事听着,额际冷汗终于少了些,还好当值下人争气,倘出什么差错,指不定他这个南库房管事都得换个人来当当。 夜十一听完,将屋子走一圈,完了吩咐身边紧跟着的南柳:“你去喊北室下来,领着人将这三间屋子的蜀锦搬到宅子空地,放把火,烧了。” 南柳听完怔了怔,随后被夜十一斜眼过来,她立应声:“是!” 南柳出屋子去喊北室下来行事,夜十一转过身便与一脸呆滞震惊的白管事道:“焚烧蜀锦之事,还需白管事配合。” 白管事半晌没能反应过来,边上的当值下人虽然也被夜十一决定焚烧三间屋子的蜀锦的决定吓得不轻,但他比白管事先反应过来,赶紧用手扯醒白管事。 白管事醒过神儿来,第一时间没应下夜十一所说的配合,反急声问道:“大小姐这是做什么?这些蜀锦……” 夜十一打断白管事:“不能留。” 第三百七十四章 洒菜油 她明白白管事是尽心为夜家买卖着想,否则以他对她自心底的敬畏,他此刻自不敢有半分异议,她更知一屋子价值不菲的蜀锦被焚烧,这对夜家产业来说是多大的损失,纵然夜家家大业大,也经不住几回这样焚烧。 白管事能如此作为,而非不闻不问,她心慰之余,不觉对这位已半头银丝的白管事和蔼几分:“白管事不必多问,更不必忧虑,我乃夜家大小姐,夜家产业自来由家父执掌,此事儿虽说来这前,我尚来不及与家父通禀,但事后后果,自由我一力承担。” “大小姐……”白管事还想再问个清楚明白,这时门房当值下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门房下人气喘吁吁地给夜十一白管事见完礼,直接便禀道:“大小姐,白管事,大门外突然来了好些官差,说是南城兵马司的人,得到密报说咱南布库窝藏贼匪!” 白管事立斥:“胡说!咱南布库就是个放置布匹的库房,哪里来的贼匪!” 夜十一蹙着眉,全没有白管事那般气愤,她问门房下人:“可知为首的是哪位大人?” 门房下人回道:“听那些官差称呼,乃汤都指挥使!” 汤家自来中立,说接到密报,看来是真的接到密报,只是这密报来源,则有待深究。 倘是冲着蜀锦来的,那必是谢家暗下往南城兵马司递的密报无疑。 但不管是不是,这些蜀锦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南柳与北室已带人搬一屋子的蜀锦,在宅子里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放妥,也不必到多远的地方寻,整排屋子后面便有一大块空地,尽数搬出,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夜十一有令在前,南柳纵被吓到,也执行得毫不含糊,北室在听到南柳转达夜十一的指令后,更是半点质疑都无,直接便同南柳执行起来,门房下人跑来禀报之时,两人已在屋后面放起火。 一时间,熊熊火光照亮宅子东南隅的半边天。 南柳听到屋前动静,自屋后快步走出,走到夜十一跟前:“大小姐” 夜十一嘱道:“你跟北室片刻不离地盯着,务必将所有蜀锦烧得片寸不留,要快!” 南柳应诺,转身快步又走回屋后,与北室立刻加快焚烧速度。 白管事一脸茫然,今夜发生的事情皆令他猝不及防,先是他家大小姐亲临,不说缘由便下令焚烧一屋子蜀锦,再是南城兵马司汤都指挥使亲临,说什么南布库窝藏贼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觉是睡不成了不说,他都给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了! 门房下人还候着听主人要如何应对大门外的官差,终归是夜家产业,虽是汤都指挥使亲自带队,倒也斯文得很,容他先行进来通禀一番,也大概没想到此时此刻连他家大小姐竟然也在。 夜十一同南柳嘱完,转过头便同白管事说道:“汤都指挥使亲临,我不在便罢,既然我在,那我也得跟到前院厅堂待待客,白管事有事儿要忙,便不必跟着了。” 白管事一脸懵,他有何事儿要忙? 随之夜十一便道:“近日虫蚊纵多,咬毁不少蜀锦不说,连往东南隅来的各个折廊通道,皆也是成群结队,实在是厌烦得很,白管事现在便带着人往厨房拿菜油,将自前院到这儿的必行之道沿途洒上菜油。记住,务必要洒得均匀,且勿漏下半处才好!” 菜油? 莫说白管事没反应过来夜十一的意图,就连在场的奴仆下人亦是个个呆滞,皆不明白他们家大小姐这是在说什么东西。 南布库由白管事管理,自来管得十分得当,莫说能咬坏布匹的虫蚁,就是一条叶虫子,那都绝对是没有的。 白管事在对布匹完好保存这一方面,所采取的手段那可都是杠杠的,在整个夜家布庄所有库房中,很是有名,还被其他库房管事取过经呢。 夜十一见白管事没应答,一张老脸更是没缓过神儿,对她的话完全没消化出个味儿来,时间无多,也不容她细说解释耽搁,指着门房下人道:“你快去将汤都指挥使请进前院厅堂,好生招待着,说我一会儿就到,有劳汤都指挥使稍坐片刻。” 门房下人不敢有违,纵心中疑团是越滚越大,应声诺后拔腿便往前院跑。 跑出三两步,又听夜十一喝声道:“站住!” 门房下人一个激灵,立刻站定,回身便给跪下了,惊疑未定地埋首,心中极不安地等夜十一吩咐,也不知自已哪儿做错了。 “急什么,慢慢走便可,莫失了夜家的规矩。”她道。 门房下人心被重重一击,简直不可置信,他家大小姐特特喊住他,就为了交待这么一句? 不管如何,他是不敢再跑了,改为慢慢走,走的同时,还将仪容整了整,连布鞋都特意弯下身去弹了弹方将跑进来通禀时不小心沾上的土灰。 夜十一瞧着,甚是满意,再回眸,看着白管事道:“白管事怎地还不去照办?是对我的安排有疑问么?” 白管事刚想回是有疑问,她又阻道:“有疑问也先憋着,待一切办妥,事儿过去了,倘白管事还有疑问,我定当好好为白管事解答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白管事哪敢有违,赶紧应道:“遵从大小姐吩咐。” “菜油可够?” “够。” 南布库里的厨房供应着所有人的吃食,厨房里的主料佐料及其他用品食物,皆长年足备。 白管事对库房里的大小事情门儿清得很,略在心里算了算,将前院到最后这一进院落东南隅这边来的整条路与厨房储存的所有菜油画上等号,觉得够,就是实在不明白他家大小姐这么做的用意到底何为。 白管事转身立刻着手安排执行夜十一的命令,夜十一则在其他下人的簇拥下前往前院厅堂。 一路走着,她一路便回想起噩梦中的一件大事儿。 自容兰郡主将蜀锦碎布递到她跟前,再由莫息亲口确认,她便知道了谢家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她先前未想过,那是因着噩梦中因蜀锦而险失帝心的并非她夜家,而是宁家! 第三百七十五章 待客道 半盏茶功夫过去,汤都指挥使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先礼后兵,也是看在夜家面子上,他汤家不能与夜家有嫌隙,要不然真有贼匪,这功夫早跑光,还抓个屁! 斜了眼畏畏缩缩努力在找洞钻的南布库门房,他冷哼一声,起身正想不等了,要进后院搜一搜,没想手刚举起来,还没喝出一声令来,夜十一便到了。 她跨进门槛,汤都指挥使抬眼一瞧,手搁半空转了个圈,原路搁下:“倒是不想,夜大小姐竟也在。” 夜十一近前行礼:“让汤都指挥使久等,乃十一的不是。” 礼毕玉手比个请的手势,请汤都指挥使重新落入座。 汤都挥使其实不太想坐回去,但夜十一威名远播,又突然出现在这南布库中,加之是今夜突如其如接到密报,还说一刻不得耽搁,不然他也不会半夜三更亲自带人到夜家南布库来。 纵然有想过此为夜家对头设的圈套,却也不管是与不是,他只管执行职责,是不是圈套,会不会被谁利用成了刀刃,他也多在乎,反正汤家自来中立,任夺嫡四豪门明争暗斗得头破血流,汤家也不理会。 今夜有无收获,只要他尽到职责,有走这么一趟了,那么贼不贼匪的,抓不抓得着倒也无关紧要。 有,则是夜家对头安排得妥当。 无,则是夜家反应得及时。 有无,于他汤家影响不大,这也是他为何会等这么会儿,让夜家管事有反应的时间的缘故,不管夜家还是旁家,他都不想为汤家树敌,特别还是夺嫡四豪门这样的强敌。 坐下没多久,毕竟一长辈一小辈,纵夜家势强于汤家,夜十一不敢无礼,汤都指挥使也不敢太拿乔,两人闲话几句后,夜十一便主动提了提正事儿。 汤都指挥使立刻往外下令,南城兵马司官差立即响亮齐应,都不必南布库引路,个个直往后院东南隅。 汤都指挥使正事儿吩咐下去办,这下他真老神在在地于厅堂品茗,与夜十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心里暗下盘算着,这搜出结果与没搜出结果后,他该如何。 夜十一刚答完汤都指挥使一句闲问,南柳便进了厅堂,见状她心下大安。 南柳同汤都指挥使见过礼,便径自走到夜十一身边,弯下身附耳低声道:“果如大小姐所料。” 南城兵马司名为抓拿贼匪,实则直往后院东南隅放置丝一类的那整排屋子所去,所有只要是蜀锦的屋子门扉尽被打开,布架上被翻得凌乱不堪,像是在寻什么,那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贼匪不过是个借口。 真正的意图,是想在放置满蜀锦的屋子里自蜀锦上搜出什么东西来。 如同,当初那一堆原石中藏了山东密信一般。 汤都挥使并不在意南柳在夜十一耳中说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特意去猜想,他都能猜到一二。 夜家都是聪明人,除了后宅妇人,就连素来不管政事以和为贵的夜附马也并非是个笨人。 这两三年来夜大爷专注掌管夜家产业之余,连政事都会较之葭宁长公主在世时关注几分,这是为什么,不必想都知道是为了膝下一双儿女。 夜十一夜旭没了公主娘,附马爹要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姐弟俩的将来还不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静国公么,正如他表哥兵部汤左侍郎所言,不提也罢。 吏部夜左侍郎夜二爷么,倒是真心待葭宁长公主留下的这双儿女,也是真敬重夜大爷这位长兄。 不多时,正捋着夜家几位能人的汤都指挥使隐约听到自个带的人的叫声,那叫声有些惨,却又不太惨,像是吃了亏,却非大亏,没那么严重,叫喊的声音只出于对疼痛瞬间的本能。 他招来心腹手下问:“怎么回事儿?” 心腹道:“属下这就去看看。” 一会儿后回来,心腹踏进厅堂便不自觉往夜十一那边看了眼,被夜十一逮个正着,正对上视线,他忙赶紧低头,加紧两步走到汤都挥使身边,低声回禀:“大人,是……菜油。” 再大略将他此去后院放置蜀锦一种走过的险情禀了禀,总结症结,就是这菜油之上。 而搜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听完是怎么回事儿后,汤都挥使懵了有半会儿,再是跟心腹一般,不自觉往夜十一那边瞧,恰恰与夜十一明艳无辜的小脸对上,他默默地转回视线,端起桌面茶碗递至嘴边,狠狠灌了半碗。 放得久了,微凉,一凉,茶汤味儿便变得苦涩,一下喉,凉得够劲之余,直让他皱起眉头。 夜十一只安静地陪坐着,汤都指挥使只瞧她一眼,却不开口,啥也没说,她乐得不必解释,只婉言同南柳吩咐:“去,重新给汤都指挥使彻碗热茶。” 南柳应声,不必南布库下人去沏,她亲手去茶水房沏了碗来,再礼数周全地端至汤都指挥使跟前,温言请其用茶。 汤都指挥使拿起碗盖,盯着热气腾腾直往上空飘散的茶香气,须臾间终于开了口:“夜大小姐这待客之道,倒是极好。” 茶好,菜油更妙。 夜十一明白汤都指挥使是在暗讽她用菜油铺路,害得其手下官差心急往后院东南隅搜寻,一路快走小跑,却因路滑摔跤的摔跤,出丑的出丑,这般折腾,实非待客之道。 她浅笑着:“汤都指挥使难得来一趟,还是这般月朗星稀的半夜三更,十一总不好让汤都指挥空手而归之际,还让汤都指挥使给迁怒上。十一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好把汤家拉下水,粘得浑身泥浆不说,连底下的血唾沫也沾得一身腥。” 提到汤家,汤都指挥使即时腰板挺直,碗盖盖回茶碗,他有些明白夜十一话中之意了。 可就因着这份明白,他再瞧向夜十一,这个年仅九岁的夜家大小姐,想起京中传闻,心中不无感叹,怪不得说是夜小老虎呢。 汤都指挥使再没有言,起身便令心腹鸣金收兵。 夜十一亲自送到南布库大门外,礼数极佳地道:“汤都指挥使慢走。” 汤都指挥使颔首:“夜大小姐留步。” 第三百七十六章 湿了鞋 走离南布库有一段路了,心腹瞧着挺远,心下活络,想着他就在厅堂侍候,首尾大部分话他都听到了,然他就没怎么明白夜十一最后那番同他家大人说的意思。 瞅了个安静无人的街道,周边都是自已人,正是说话好时机,他便低声问了问。 汤都指挥使叹了口气,没直接回,只道:“倘你生在猎户,从前也都是上阵父子兵,突然有一日早起,你父亲有意锻练你的猎技,不再与你同去,而是让你独自上山打猎,直至日暮归来,结果你却什么也没猎到。” 他侧过脸,看着听他做的这个假设听得不明他意的心腹,问:“这时候你是一身整洁好,还是浑身脏泥狼狈不堪好?” 心腹下意识觉得整洁好,没猎到猎物就挺没用了,还混得那般衣物头脸脏乱,那不是更惨么? 可听他家大人之意,却非这个选择,他接下问这是因何。 “努力过,争取过,一身狼狈了,至少证实你并非从一开始便没胆儿对猎物出手,而是出手了,却失败了。倘你那般狼狈归家,你父亲大约会对你失望,却不忍再对你倍加责难,这便是因何。”汤都指挥使知心腹还没完全转过弯来,他继续解释说:“我们南城兵马司得到密报,这密报直指夜家,如今夜家反应及时,处理得当,我们是什么也没搜出来,如若我们再分毫不损地出来,岂非要让那给我们密报之人起疑心,怀疑我们偷偷给夜家报了信儿?” 密报之人自然并非南城兵马司的父母,但能把箭头直指夜家的,逃不出谢莫宁三家,这三家无论哪一家,都不是南城兵马司能与之抗衡。 就算他今晚失利了,手下官差却个个这般吃了夜十一的暗亏,那人便形同他所假设的猎人父亲一般,只会如同压错宝般对他失望,却不会再疑,更不会迁怒。 一旦有疑,则后患无穷,夜十一这是在帮他,如她所言不忍暗斗的血唾沫喷在他这无辜池鱼身上。 夜十一知他汤家素来中立,方卖他这个好,他要不想后续被密报之人盯上,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便得承了她这个情,诚然那会儿厅堂之上,摔跤出丑诸事已发生,他就算不想承情也得承情。 这位夜小老虎,真是…… 汤都指挥使连连摇头,真是湿了河边鞋,无奈中的无奈。 连夜汤都挥使便见了他的四表哥,汤家四爷汤左侍郎。 汤左侍郎知来胧去脉后,皱起的眉头简直可以夹死好几只蚊子,末了同汤都挥使道:“既然谢家用了贼匪的名头,你又未在夜家南布库里搜出异样的蜀锦,只在夜家南布库放置蜀锦的整排屋子后面空地上看到一大灰烬,热气火光仍在,显然是在你刚到之际,方一把火烧了。那么之前夜家确实是不知消息,夜大小姐能及时出现在那儿,并下令烧了一屋子价值不菲的蜀锦,小小年纪便这般果决,又那般给你铺了后路,你不接也得接,那索性便接了,谁问都这么说!” “密报有误?还被夜大小姐戏弄一番吃了暗亏?”汤都挥使懂四表哥的意思了,只是这样有用? 汤左侍郎冷笑道:“大家都是明眼人,谢家安的是什么心,夜家又是如何打算,结果不管成败,表面还是得和气一团,咱汤家自来不掺和。你也别担心这有无用,这会儿夜了,大哥早歇下,待明儿一早下朝,我便同大哥说,有何异动我再知会你。夜大小姐代表夜家,既然夜大小姐能这般和气厚道,那夜家咱自是得和和气气,至于谢家,哼!想要借咱汤家做个跳板,要再无端泼脏水,那咱汤家也不能一味忍气吞声!” 他口中的大哥便是汤家大爷汤左都御史,也是汤都挥使的大表哥。 汤都指挥连连点头:“行,那我先回去了。” 汤左侍郎道:“替我同姑母姑丈问声好。” 汤都指挥使母亲是汤家老爷嫡亲的妹妹,也是汤家嫡支嫡出唯一的小姐,嫁的是本族旁支表亲汤家人,算来算去是亲上加亲,虽出嫁后很少回汤家,但对这位姑奶奶,汤府上下就没有敢放肆的。 汤老爷汤太太早逝,不仅汤老爷临走前百般交代儿孙要厚待这位姑奶奶,就连汤太太也与这位小姑子感情深厚,后一脚跟汤老爷走时,同样嘱咐儿子们,不管如何,切记得多加看顾姑奶奶唯一嫡出的汤都指挥使。 汤都指挥使的父亲也是个痴情种,当年汤家嫡出小姐不顾门第悬殊,非得下嫁旁支无权无势仅得秀才功名的他,他便立誓,此生只娶一人,绝不辜负汤都挥使母亲的一片深情。 故汤都挥使母亲生下他后,身子孱弱,他父亲便不许他母亲再生,怕在生产时出意外,这片真心也终打动原先反对这门亲事却阻止不了而气得火冒三丈的汤老爷。 汤老爷有四子,两嫡两庶,俩从仕俩从商,从商的汤二爷汤三爷自来在金银上短不了门庭普通的汤都挥使家,当初汤都挥使走恩荫当上南城兵马司首官打通各种关节的银两,便是他们出,至于官场上面的事儿,自然由汤大爷汤四爷从中出力。 汤都指挥使回府的路上,一直在感概,幸在汤家家大业大,且尚认他母亲这位外嫁的姑奶奶,否则就他出生于汤家旁支这身世,他哪里能同嫡支的汤家四位爷走得亲近。 不管是嫡出的大表哥四表哥,还是庶出的二表哥四表哥,自来将他这个表弟当成亲兄弟来待,掏心掏肺不说,官道上险恶,过去多年,皆在无形中帮他挡去不少算计危机,他实感激得很,觉得下辈子当牛做马都难以报答。 而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看在他母亲是汤家唯一嫡出姑奶奶的面上,且是已然逝去的舅舅舅母的临终嘱托上。 于今夜密报之事,从出发那一刻开始,他便是抱着就算死,也不能累及汤家一族的想法。 汤家自来中立,倘因此事儿受连累,他大表哥四表哥在官场上必定不利,往后会发生何等血流都难以预料。 回到家中一坐,他叹道:“真是祸从天降啊……”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外家谢 静谥的凤仪内,庆宫令跪地,谢皇后脸若寒霜正坐凤座之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庆宫令不过是传个话,事儿并非她办,这会儿却承受着谢皇后的怒火,她亦是心惊胆颤,伏身埋首半分不敢抬眼:“候爷派人来说……说昨夜南城兵马司无功而返……” 碰! 又一个精致华美的茶碗被摔下凤座,摔得四分五裂,满地碎片。 夜家南布库中的蜀锦,她谢家布了许久的局,让利不说,更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连夜大爷那样精于从商的人也没从中察觉到异状,那批蜀锦明明已尽数进了夜家南布库,南城兵马司以贼匪连夜搜查夜家南布库,难道是南城兵马司放水? 复了摇头否了她这个念头,汤家中立,从未想趟夺嫡的浑水,何况以汤家实力而言,就算给汤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她谢家眼皮底下向夜家靠拢! 谢皇后咬牙窃齿:“到底怎么回事儿?汤指挥使带的人怎么会一无所获?” “汤指挥使带人进夜家南布库后院,远远便可见东南隅一片火光,近时火光已灭,仅余如一座小山的黑色灰烬,而夜大小姐早先汤都挥使一步到夜家南布库,昨夜便是夜大小姐亲自接待的汤指挥使。”庆宫令初闻此事儿,也不得不感叹静国公府大小姐行事之果决。 那片火光烧的是什么,又是谁下令烧成灰烬,谢皇后已不必庆宫令多言便想到了,她闭了闭眼,想着夜十一还小过她八妹,那脑袋瓜子却连她都得叹服。 再睁眼,她问:“父亲除了让人进宫传话,可还说了旁的?” 同时布局现可收网的,除了夜家蜀锦,可还有莫家景泰蓝,蜀锦已败,她可不希望再听到什么坏消息。 庆宫令道:“候爷还提到景泰蓝,说尚进行中,让娘娘莫急,晚些便会有结果。” 没接连听到坏消息,谢皇后深深吁吁出一口气:“本宫怎能不着急……” 她着急的事儿又何止一件? 谢八之事、谢世子之事、蜀锦之事、景泰蓝之事,哪一件都与她切切相关,都是至亲血脉,如今她八妹已被迫远送南下,倘她长兄再因浙江茶贡之事再落下什么下场,她这中宫之主岂还能安稳! “朱柯呢?最近怎少见她,她都在忙些什么?”谢皇后半倚靠在凤座上,精神有些萎靡,余光斜到庆宫令还跪着,道:“起吧。” 庆宫令赶紧拜谢起身,答道:“公主最近同今宁公主走得颇近。” 自家闺女自已清楚,谢皇后虽早便同闺女说要和今宁公主走得亲近,不必交心,只做表面给永安帝看便可,闺女自来照做,此番庆宫令特意这般说,其中定然另有缘故。 “怎么说?”谢皇后问。 “自皇家狩猎过后,莫家大少爷不知怎地与苏右通政嫡长子苏大少爷走得颇近,且是莫大少爷主动为之。”庆宫令答道。 谢皇后沉吟道:“本宫记得这位苏大少爷对今宁很是有好感……” 庆宫令接下话:“正是如此。” 谢皇后蓦地想到什么,惊得不可置信地直盯庆宫令:“朱柯她……” “大约是。”庆宫令跟谢皇后想到一处去了,只是她尚无法确定,却也觉得结果定然八九不离十。 “胡闹!”谢皇后拍案而起,直将凤座前的案几拍得风云变色,她眼眸利如刀刃:“莫息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谢莫两家水火不容,她难道忘了她外家姓谢么!” 庆宫令哪儿晓得刁蛮任性的朱柯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她家主子摊上大皇子那样不聪明却喜欢自作聪明,易怒的中庸之辈,又有朱柯公主这样只比谢八小姐好上一些的嫡公主,她真替谢皇后日后感到担忧。 大皇子朱柯公主还小便罢,如今是日复日年复年地长大,大了之后的天地与小时的天地可谓天差地别,一个不小心,后退前行皆有可能万劫不复,倘大皇子朱柯公主再这般糊里糊涂度日,这凤仪宫只怕免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庆宫令沉默不敢言,毕竟是跟在谢皇后身边许久的女官了,她岂会不知庆宫令此刻在想些什么,忧愁地坐回凤座,她略有气无力地吩咐:“你亲自去一趟蒿鸿宫,跟大皇子说,断了与苏大少爷的往来。” 庆宫令应诺,又问:“那公主那边……” “出蒿鸿宫后,你再转去初筠宫,让朱柯立刻随你到凤仪宫一趟!”谢皇后说完,便挥手让庆宫令赶紧去办。 庆宫令出到殿外,吩咐跪守在殿门口两边的宫娥道:“入内收拾,奉上新茶,小心侍候。” 俩宫娥应诺,伏着的身子皆瑟瑟发抖,就怕她们入内收拾侍候,皇后娘娘一个看不顺眼,便会要了她们的性命。 庆宫令自是看到了俩宫娥的害怕,但她也没法子,现如今的谢家虽有中宫之主,却在旁处连连碰壁,别说谢皇后了,就是英南候亦是怒火涛天。 她听来传话的谢家老仆说,英南候得知蜀锦之事未能如愿折损夜家时,其冲天怒气,让英南候府的所有主子下人谁都不敢接近英南候所居的铭名院半步。 莫二爷莫三爷收到消息,连袂赶到京郊东面的逍遥坊时,莫息已让自带的二十名八部众将整个作坊的景泰蓝成品搬至坊中一处空院。 集中起来一看,数量竟是多得惊人,大不件足有数百,放得空院再不空,差些就要放不下。 莫二爷冲在前头,比莫三爷早到一步,一进本是空院的院落,目触所及满眼都是瓷器,且还是令他与他三弟瓷器生意起死回生的景泰蓝,他便惊得三步并作俩到莫息跟前:“息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他可听说了昨儿夜里夜十一将夜家南布库一屋子的蜀锦给烧得半点不剩的事情,这会儿见莫息如此,他就怕莫息效仿夜十一那小疯子,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砸个稀巴烂! 莫三爷随之赶到,一并站到好端端坐到座椅里的莫息跟前去,出口便道:“息哥儿!这是我与你二叔的买卖,归不得你管!” 第三百七十八章 最适当 犹记得当初在凌平湖夜家游舫之上,习二少瞧出他对夜十一不同,他亦瞧出习二少对杨芸钗的兴趣,那时…… 莫九笑了下,颇为苦涩,执壶倒了杯酒,再次饮空,酒杯嗒一声放下,如同他心上一根已快断的弦。 那时他还提醒习二少,说习首辅不会同意,让其万不可认真。 现如今习二少于新岁便要与时之婉成亲,纵心中仍有杨芸钗,习二少也未再寻过已成户部杨右侍郎之女的杨芸钗,借酒消愁看不开的那一个,反而是他! 刚进忘返茶楼,戴着帏帽的夜十一不必阿苍提醒,便看到了大堂角落里的莫九,见到莫九桌面上放着的是酒坛,而非茶壶时,她也未有何想法,瞥过回眸,直上二楼雅间。 莫九也注意到了夜十一,控制不住目光追随着夜十一上楼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他方默默垂下眼帘。 进了二楼雅间,夜十一坐在客座上,待跟着拿进来香茗茶点的小二出雅间,阿苍边倒茶边道:“听闻近来两月,莫世子妃皆到处在为莫九爷相看贵女,借着戏台子相了几回,楞是没得莫九爷眼缘的。” 没得眼缘,那就是看不上了。 夜十一想着道:“毕竟是莫老阁老的得意门生,又有探花进士加身,莫家也看重,现如今虽只是翰林院编修,往后的仕途却是不可限量。再者,莫九爷都年十八了吧,也该成家了。” 这样的莫九,相较莫家现今适龄并未成亲的莫家嫡庶子弟,简直就是所有站营莫家的豪门官宦眼中的金龟良婿。 “也就这般,莫世子妃方挑花了眼,本来是放话说,要在新岁习二少爷与时小姐大婚之后,将亲事给定下来的。”阿苍将茶杯递到夜十一手里,夜十一接过,她方慢慢再给自已倒杯:“现如今看来,难。” 莫九之事,夜十一并不想说太多:“行了,去看看她们到了没有。” 阿苍知趣停了莫九找媳妇儿的话题,起身便出了雅间,到楼下迎迎杨芸钗冯三。 莫九难得见到夜十一,偶尔远远见到,仅匆匆一瞥,实难解相思之苦,纵近前擦肩,亦无说话之机。 此时见夜十一上二楼,且身边只带了阿苍一人,夜家大车停在忘返茶楼外,车夫守着大车,阿苍一下楼来,一想到现二楼雅间里只剩夜十一独自坐着饮茶,他的心思便难以抑制地活络起来,有如水滴滚入油锅,一发不可收拾。 直冲到雅间门外,品优略担忧地看着他,他方略略回神儿,低声嘱道:“你不必在此守着,让人看见不好,看对面或隔壁可还有空着的雅间,定下一间来,好生等我。” 品优知他家九爷心思,虽知九爷此举不太妥,却也不敢有违,只应声诺便回身往楼下去,到柜台同掌柜订一间邻近夜十一雅间的雅间来。 终归是读书人,莫九做不来推门便进的行径,站在门外敲了两声,传来里面夜十一清亮的“进来”二字,他才推开而入。 坐在客座里的夜十一本以为是茶楼小二,没想抬眼瞧去,竟是莫九,她愣了愣,接着起身福一福,问道:“莫九爷有何事儿?” 莫九回礼,继而走近,并未回夜十一的话,只比了个请的手势,便先行入了客座。 夜十一见莫九已然坐下,她定定瞧着莫九几息,末了跟着落座:“方将见莫九爷是在大堂里独自喝酒,十一还在想着莫九爷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喝酒应当是到斜对面的怀畅酒肆才对,怎么到忘返茶楼来了?此番莫九爷不请自来……” 她顿了顿:“难不成莫九爷是在等着这一刻?” 自入座,莫九目光便片刻不离过夜十一那张精致明艳的小脸,听着她的声音,听着她并不转寰的言语,他莫名地想起被她一脚踢下水,她说他不会水一事儿。 “当初在华音阁水边,夜大小姐是如何晓得我不会水的?”他文不对题地重提旧事。 夜十一摸不准莫九上楼来见她到底所为何事,不过他既不想直言,离杨芸钗冯三到的时辰也还有些时间,也是看在她上吐下泻时他还托杨芸钗给她送过一瓶药,虽说她没用过,搁一旁了,总归他的好意,她已收到。 就算是回他的好意,她此刻也得答上一答:“当时莫九爷落水后的模样,着实不像会水的人。那会儿也是情急,倘你的小厮真来抓我,我还真挺麻烦,故也就高声试一试,哪里晓得,一语中矢了呢。”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是从噩梦中得知莫九不会水的真话,她是肯定不能说的。 但旁的么,夜十一觉得既然莫九送上门来了,她顺便说一说也不错:“莫世子妃为莫九爷连请好几台戏,出出精彩,奈何入不得莫九爷的眼,莫九爷人中龙凤,凡夫俗子自看不上,但有一句,不知十一当说不当说?” “你……”莫九只说了一字,觉得夜十一这般关心他的亲事,或许他并非一厮情愿,只这样略想着,他嘴角便止不住上扬,眉眼俱是笑:“你知我……” “不是我知,而是阖京皆知。”夜十一纠正,直言道:“莫九爷也已到该成家立业的年岁,相较起其他,挑最适当的人,让她成为莫九爷身后的贤内助,往后的路,莫九爷也不会走得太过艰辛,此方才是至关紧要。” 夜十一的意思,莫九听明白了,也沉默了下来。 她这是在告诉他,挑正确的人,选正确的路,方是他觅良缘最应该做的,而非其他。 或许她并非他所想那般半点儿不察他对她的情意,只是她比他看得更明白,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纵她年岁小他许多,她思量的,终比他更远更广。 “据我所知,逍遥坊乃莫二爷莫三爷合力置下的产业,算起来,也属莫家。”夜十一并不理会莫九听她几近明言婉拒的话后,陷入怎样的一番沉默,她只想把她想说的话说完:“莫九爷不妨现在就去看看,指不定还来得及帮上莫大少爷些许。”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人情命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 夜十一虽没亲眼见到被她下令一把火烧了的蜀锦中有哪匹是制的五爪,但噩梦中宁家因布庄蜀锦吃罪之过,便是其中一匹蜀锦胆大妄为地呈现五爪龙的暗纹,且还是金黄颜色。 不管是五爪龙纹,还是代表皇家的黄,只要那匹蜀锦被搜出来,纵她是她皇帝舅舅唯一且颇受宠爱的外甥女,且不论皇帝舅舅对她的宠爱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冲着金黄五爪暗龙纹,她夜家便得吃罪! 她不能冒险。 代表皇族权威的任何物什,五爪龙也好,金黄颜色也罢,近在天子脚下,即便是权势仅亚于皇族的夺嫡四豪门,也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图谋不轨乃灭族大罪,纵仅仅是一小簇尚未燃起,只要有这个苗头,便会引起她皇帝舅舅的忌惮。 想想噩梦中的宁家,终归有宁天官在,宁家虽被压制得放无反抗之力,却也未曾被剥夺出夺嫡四豪门之一,靠着一丝生气苟延残喘,至她难产而亡,宁家依旧在,只是不复往昔繁荣。 在噩梦中她就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关健,她皇帝舅舅乃一国之君,真疑上宁家有不轨形迹,为何还能任其宁尚书端坐天官之位,而不设法推其下台? 她深信她皇帝舅舅有这个能力,而结果不是这样,那只能是她皇帝舅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是什么让皇帝舅舅对宁尚书格外宽容,她很想知道,噩梦中无法得知之事,或许现实中,她能摸个清楚。 而这些,或许她需要莫息的帮忙。 莫九离开忘返茶楼不久,阿苍便带着杨芸钗冯三进了雅间。 阿苍带着芝晚采珍到客座一旁的矮桌团团坐歇息用茶点,像这样三位主子聚会的时光,她们皆被允许不必太过拘束,可随意自在畅谈,几个来回,三人的感情也日渐深厚。 夜十一为中,杨芸钗居左,冯三居右。 倘放在未失去清白的以往,冯三大约会就着左右的位置而不愤,最后未得偿所愿,更是暗下忌恨杨芸钗,现下却是不会了。 杨芸钗已成杨右侍郎之女,虽是认的,却是认真祭过宗祠上了族谱,较起她远在湖广扎根的冯家,已在京城延续数代的杨家,根基虽比不得夜家,却要比冯家深厚稳当得多。 再者,她已非从前的冯三,如今的冯三是京城一战成名的冯夜叉,因着此名,她长兄为她辛苦觅得的亲事无不是无疾而终。 杨芸钗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原来出身也最是卑微,虽今非昔比,于夜十一面前,于现今算是自已人的冯三面前,她仍娇俏得可爱,时不时便会不自觉展露出属于她这个年岁该有的天真活泼。 提茶壶为三人添满茶,她慢慢说道:“听阿苍说,先时莫九爷就在楼下大堂吃着小酒,现下不在,应是回去了。” 杨芸钗这状似无意的话语,让独自沉浸于郁结情绪当中的冯三一下子抬起头,她看着杨芸钗,几息后又看向夜十一:“莫九爷来找你?” 夜十一并不讶异阿苍会同杨芸钗提莫九,那是她在阿苍下楼前默许的,至于冯三听到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她现在看到了:“你在意么?” 冯三怔了怔,复而低头,垂着眼帘轻声说:“在意,可也不在意了。” 毕竟思慕过,纵然自知已配不上,不,早在还保留清白之前,她就配不上,也不可能,但现在更加清晰明白这个事实,她可以在意,因为忘不掉,这属于她记忆中的一小部分,除非她失忆,否则她不会强迫自已去做到对莫九无动于衷。 不会无动于衷,也仅仅如此,再不会有旁的了。 夜十一伸手握住冯三的手:“他来找我,是为了莫大少爷的事情。” “莫大少爷?”冯三抬眼,她是知道莫息与夜十一之间真正纠葛为数不多的人之中的一个。 杨芸钗不同于冯三的疑问,她直接猜道:“因着景泰蓝?” “不管在毛丢的事情上,还是以往别的事情上,他帮了我许多。”夜十一说出自已帮莫息的缘由,即便知道她不说,其实杨芸钗冯三也不会质疑她什么,但不自觉地,她还是说了:“毛丢快回来了,她一回来,花督主也到了,同他议定交易之事便得提上行程,那时候我会很忙,会无瑕顾及,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帮一帮,算是还一还人情。” 人情一旦积多了,便不再只是人情,而是命,以命换命的命。 能还的,她会尽力先还了,没法还的,她会想法子慢慢还了。 “毛丢的命,这人情太重了。”杨芸钗不无叹息,心里很是理解夜十一急于偿还人情的举动,即便深知莫家早晚会成为夜家的强敌,夜十一也还是这么做了。 本来借助景泰蓝大大打击莫家,削弱莫家势力,甚至引起永安帝对莫家的猜忌,此次事件无疑是最佳诱因! 但夜十一还是伸手了,还是借着莫九的口助莫息一臂之力。 在感情面前,不管是哪一种感情,聪慧果断如夜十一,终无法免俗。 何况毛丢的命,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其在夜十一心里是多么的重要,这也是莫息的聪明之处。 他知道大姐姐因着两家现实的敌对,并不接受他的感情,他便走了圩回的战术,像从她这儿走,像从毛丢那儿走,无疑都是靠近大姐姐的最佳通道。 冯三尚不知毛丢的真正身份,只知毛丢为黄芪肖的爱徒,在锦衣卫中颇有名望,先前因着有个锦衣卫首领的师父,而一旦毛丢自浙江归来,真的将谢世子询私包庇的证据呈至御前,毛丢的名望终将由自已一手创造。 这样的人却得夜十一不惜与花雨田这恶鬼做下交易换得周全,她想着夜十一这么做自有道理,而她能想到的最大道理,便是皆为了夜家。 她不得不承认,相较起夜十一,甚至是杨芸钗,她都比不上她们尽心尽力或为家族或为心尖上的人,而做的一切的百分之一。 从前她只想着莫九,只想着相夫教子,如今她失去这个资格,彻底绝望,她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轻轻反握住夜十一的手:“倘若我帮得上忙,大表妹,你不必与我客气,只管吩咐便是。” 第三百八十章 迫眉睫 逍遥坊每日输出的量不止得供应京中莫家几家瓷器铺子,还供应京城邻近州县所有莫家的瓷器铺子。 自莫二爷莫三爷接了手,便将逍遥坊扩大了数倍,师傅学徒长工更是招进来许多,尽数由原来逍遥坊里的管事分配,师傅级的新招来的人更是打散了,按莫二爷莫三爷的意思,塞到原来逍遥坊技艺高超的三位老师傅身边打下手。 说是打下手,其实打的就是偷师的主意。 因着莫二爷莫三爷老早问过,三位老师傅言明不再收徒,于是他们便生了这么个主意。 彼此心知肚明,三位老师傅心知莫二爷莫三爷打的算盘,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莫息与莫二爷莫三爷围桌而坐,齐齐坐于廊上说话,廊下院中摆放着大小各种瓷器,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与宝瓶门出去的院落其他空地,统共摆放着不下千数的逍遥坊所出景泰蓝。 这么多的景泰蓝绝非一日所就,整座逍遥坊中也不可能仅此上千景泰蓝,待这上千瓷器验完无碍,还得自坊中取出瓷器继续细验。 莫二爷莫三爷怒气冲冲而来,听莫息说了他并非想砸毁景泰蓝后,一路急奔而来的火气瞬落,本就因着嫡庶不同,他们自来待莫息这大侄儿少几分亲近多几分敬畏,当下团坐下来,和气地说起话,几近是莫息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 至于莫息到底在验什么,他们半点不知。 说实在的,连莫息自已也是不太确定,下的令模糊不清,以致半个时辰过去,上千景泰蓝仍旧验不到三分之一! 再这般下去,只怕时间不够。 至于逍遥坊的古怪,莫息并未多言,景泰蓝的古怪,则不必他多言,莫二爷莫三爷瞧着莫息手中八部众的人已由最先的二十人增加到近百人。 不过半个时辰,莫息边同他们说话了解先时逍遥坊的状况,边下指令增加人手至今,他们再蠢再不济,这会儿也品出点异常的味儿来。 莫二爷略心慌,端起茶碗轻呷一口,看向同样已察觉他们接手的逍遥坊有问题的莫三爷,两人对上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惊慌。 莫家现今是什么状况,因着他们成家立业便搬出仁国公府,自然知道得不是很详细,然而到底还是莫家人,莫世子是他们的嫡长兄,该让他们知道的事情,半件不落,自来都会差人通知他们。 他们也是自小在仁国公府长大,被通知的事情的各种利害关系,他们就没半件不遵从长兄之意,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的,可这会儿瞧莫息这架势,再听莫息连连细问逍遥坊自接手到现今的经营状况,他们再品不出点味儿来,那他们也就枉为莫家人了! 他们虽早搬出仁国公府,可他们的后台仍旧是仁国公府,他们经营之下的莫家产业更是整个莫家的产业,并非仅是他二人的产业。 在夺嫡之中,他们自知无法摘出去,他们也不愿摘出来,福祸相依,身为莫家人,还是元嫡三皇子勉强算得上的舅舅,他们再愚昧,也不会自毁根基。 掌着莫家整个财源命脉,这是他们长兄对他们的信任,他们也一直兢兢业业,谨慎本份,此番引进逍遥坊,也是被刚置下的瓷器产业连连亏空给逼急了,一时放松警惕迷了心窍,未曾想竟就被政敌算计了! 莫息问完想问的,便再未说过话。 莫二爷莫三爷已心慌得手抖,只要一想到倘若莫家此番真因他们引狼入室的糊涂而异致什么不良后果,不说他们的父亲仁国公会不会气得剥了他们的皮,就是他们的长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就坐立不安。 莫息不是不知道他二叔三叔的惊恐心情,只是现下他已然再顾不得他们,祸是因他们急功近利而招来的,他没当场给他们难堪,已然是看在他们一心一意为莫家的份上,再者他们还是他的叔父,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太下长辈的面子。 但倘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只是届时,也轮不到他,那时他祖父与父亲便不会给他二叔三叔好果子吃,他又何必去担那个不尊长辈的罪名? 莫息端坐廊上桌边圈椅中,心中自是心急如焚,面上却未露半丝成败的情绪,只一张俊脸散发出闲人退避三舍的寒气。 前世发生过蜀锦之事,倒霉的是宁家,今生还是发生了,倒霉对象却换成了夜家,景泰蓝之事,前世却未曾发生过! 于此事上,他半点得不到先机。 八部众各部首领各自带着部众仔细验查每个景泰蓝瓷器,来来回回已查了不下半个时辰。 天众部首领梵蓦地走上庑廊,他面孔白净,约莫二十五岁上下,清秀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就这么冰着一张脸到莫息跟前,行礼后直言道:“大少爷,这样不明确找下去,实在不是法子,还不如……” ““砸了?”莫息接下梵的话,他也不是没这么想过,然危机迫在眉睫,时间不够的情况下这么做,无法解决问题不说,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梵无视莫二爷莫三爷听到他这话后皆僵直瞪向他的反应,他只实诚地点了点头:“是!” 在他看来,瓷器再多再有价值,砸了一了百了,也不必这般费时间,更不必冒着逍遥坊随时被人闯入为莫家招来祸端的险。 “你能保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逍遥坊内烧制好的数千景泰蓝成品尽数砸成粉末,那种瞧不出原来半丝模样形如药粉的粉末?”莫息反问道。 “不能。”梵不解地抬眼,他不明白大少爷此话何意,他只知道仅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百名八部众根本做不到将数千景泰蓝砸至粉末形态的结果,而其他人尚存在着未找出的内鬼,他家大少爷根本就不信任坊中的任何人。 “那便没有意义。”莫息缓缓而道,“只要还余下一小片绘制着不该有的花纹的碎片,让随之而来的人搜出取证,便足够让莫家自此陷入无穷的祸端境地。” 第三百八十一章 此四字 景泰蓝不比蜀锦,可以一把火烧个片甲不留,就算谢家暗使手段借用的手及时赶到,也无法自一堆黑色灰烬中找出图谋不轨的形迹。 只要坊中内鬼有心,一整个瓷器不好藏,一片景泰蓝碎片却是好藏得很。 随时藏起,待到寻莫家麻烦的人一到,内鬼再随手一丢,这片碎片便是最好的罪证,届时被前来的人反咬一口,说他莫家毁灭不轨证据未遂,形同不打自招,他莫家何止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莫息正皱眉想折,守在逍遥坊大门外的莫家仆人入内禀道:“大少爷,九爷来了。” 九爷? 莫二爷莫三爷齐齐抬眼,再是两厢对上:九堂弟来了? 莫息道:“请。” 莫家仆人应诺退下不久,便见莫九挺拔伟岸的身形步入庭院,绕过满地的景泰蓝沿廊而入,那脚步轻缓有度,看似不急,实则走得颇快,见之院中满地的瓷器,他一路几近是拧着眉走近。 莫息观莫九行近步伐,觉得他这位坤堂叔能在此刻到来,且明显是急赶而到,不觉起身迎了迎,唤道:“坤堂叔!” 莫二爷莫三爷也跟着起身。 莫九行至近前,同喊他的莫息点下头,转便与莫二爷莫三爷礼道:“二堂哥、三堂哥!” 莫二爷莫三爷同时回道:“九堂弟!” 他们可不与莫世子一般敢亲近地唤莫九坤弟,他们再是堂兄弟,一为从商一为入仕,倘若非同是莫家人,莫九再芝麻绿豆大的官身,见着他们也可视而不见。 本来么,也没多少往来。 原先不晓得莫息在处理逍遥坊内的事务,一进来方知这事务似乎挺严重,再想到夜十一让他转告莫息的那四个字,莫九无心攀谈,莫二爷莫三爷重新落座廊上后,他没跟着落座,只示意莫息到一边说话。 莫二爷莫三爷权当没瞧见,然心里到底活络着,不免想着莫九特意进逍遥坊来寻莫息,且是在这个关健时刻,难道与他们惹下的祸端有关? 这般一想,立马绝了心里的活络,两人丧气地垂脸。 莫息随着莫九走到廊上另一头,刚站定便低声问:“坤堂叔这般,所言可是与这满院的景泰蓝有关?” 莫九知事态严重,时间更是紧迫,不觉立将夜十一要他转告的四字道出:“明黄五爪。” 莫息闻言眉目俱肃,他重活一世都未能确定之事,竟自他坤堂叔嘴里笃定地说出,他心中激浪不息,更有些微揣测,讶了一小会儿,便问:“此四字,可是出自十一之口?” 莫九定定地瞧着莫息,瞧了几息,却觉得数年之久,每一息他都感受到莫息直迎他双眸那洞悉的笃定,自他息侄儿一手建起八部众,其中未得莫世子半分相助,他自此便毫不质疑他息侄儿的聪颖心计,然在此时此刻,他还是如同梦厣般厣住了。 不是震惊,而是苦涩,那种被婉拒过后突然发现他被拒绝得并不冤枉的尖锐的痛。 莫息见莫九神色,尽管莫九自来会隐藏,也在这会儿不自觉让神色流露出其心中真实所想,答案已无需莫九回答,他点头道:“既是她说的,那便是真的。” 再是向莫九深深一揖:“有劳坤堂叔特意前来转达,侄儿谢过。” 莫九在莫息冲他弯腰揖礼时便已回过神儿,盯着已揖完站直身的莫息,从前即便不肯承认,终归事实摆在眼前的那种不得不接受的复杂心情,在这一刻却反而得以拔开云月。 “你我都姓莫,都是为莫家好,现今我寄居仁国公府,倘若无堂伯大堂哥一路为我所谋,即便我高中,亦难以有所作为。”莫九声略带认清事实的无奈苍凉,“阿息,你不必谢我。她说得也对,我该选适当的人,而非其他。” “十一她……”莫息听到莫九提及夜十一,又思及莫九刚为夜十一带四字真言给他,那么两人必定是刚见过面,且显然见面之际所言所论不止四字真言,还说了其他:“她还同坤堂叔说了些什么?” 莫九摇头,事关他姻缘,亦事关莫家阵营,他无意多言:“没什么,这满院的景泰蓝最后能否解去危机,接下来就靠你了,我除了来转告你她说的四字,亦还有旁的可助你一助。” 莫息蓦地想到汤都指挥使,蜀锦之事谢家使了汤家这跳板,景泰蓝之事当然也会有谢家使的棋子:“坤堂叔已知是谁?” “你不知道么?”莫九反问一声。 “略知一二,只是尚无法肯定。”莫息当然不可能心里没底,只是这个底并未能下定论。 “徐公公。”莫九再不耽误时间,见莫息并无讶色:“你也是这般觉得?” 莫息点头:“是,此人是坤堂叔自已查出来的,还是……” “她一并告诉我的,只说是猜的,并不肯定。”莫九微扯嘴角,大概是想笑,却有点儿笑不出来:“倒是不曾想,你与她心有灵犀,竟猜到一处去了。” 言罢,莫九未再多言,他转身便走,直到身影消失于宝瓶门,莫息方略略收回眸。 她帮他,借他坤堂叔的口来帮他,即便多少猜到她在此刻帮他,是因着他先时及时告知她毛丢在浙江性命堪优一事儿,他仍是高兴得很。 不管她助他是不是想还他的人情,只要还能与她纠缠不清,什么事情都能这般互相扶持,他便有努力下去的动力,何况丢毛一命,此人情可非一般的人情,她真想要还他,还清之日不说遥遥无期,至少他不会让她轻易还清的。 毛丢是锦衣卫,这个位置往后要命的时候还多得很,既然她在意毛丢,更为了毛丢不惜欠他人情,那他纵然不太喜毛丢,也会保住毛丢的性命,他会让她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莫息招来梵,耳语道:“明黄五爪。” 梵眸色中有着惊讶:“大少爷确定了?” “确定了。”莫息示意梵赶紧传令下去办,梵走出两步,他突想到什么,又把梵喊住,补了句:“其间倘若有谁敢做小动作,或发现可疑的,格杀勿论。” 事关莫氏一族荣辱,他是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 梵深知事态严重,立刻沉声应道:“是!”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各盘算 徐公公正坐大车之中,身侧坐着御用监外监把总何把总,大车车驾左右坐着两人各自的心腹小内侍,再是一名车夫,同是宫里的小公公。 一行五人,行色匆匆。 终归心中有些忐忑,徐公公掀起车上小窗窗帘往外看了看,见已出了城门,再过不久,便可到莫家产业逍遥坊,他不禁再次同何把总确定下:“你得的消息可准?” 何把总能当上御外监外监把总,与徐公公又交情不浅,他深知轻重,自不会害徐公公,也是不敢,何况此行他也亲自随行,消息不准,他哪儿敢上报? 御用监掌印太监之下便是俩把部,一为内监把总,一为外监把总,他为外,于把总为内,两人皆为徐公公信任之人,然而御用监掌印太监之位仅有一个,他们再得徐公公一般信任,最后徐公公退位时,能顶上御用监大太监之职的人只有一个。 不管是他,还是于把总,两人虽不至于互相陷害掐架,却也不免在平日里暗下较量。 此番得莫家所属产业逍遥坊内藏不轨证据之事,他一得消息,便让人密查确认,经再三确认,消息真真的,绝对假不了! 他重重地点头:“准。” 徐公公闻言,斜着何把总好一会儿,直至把何把总瞧得坐立不安,他方缓缓道:“倘是准,能在御前领个功,你当首功,我自亏待不了你,倘是不准……” 他未再多言,然那尾音的冷冽却足够让何把总开始冒冷汗。 十二监中自来以司礼监为首,为十二监第一署。 花雨田出自司礼监,由秉笔太监提至提督太监,任东厂督主,莫说是他,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史公公,都得礼让花雨田三分,故花雨田便不说了,他有自知之明,断不会想不开去与花雨田较量。 但史公公么,自来在宫里压他一头,论能力论资历,他都不输与史公公。 倘若能借由今日之事在御前露回脸,让皇上清楚他的能力,再倘若史公公有个万一,往后他迁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头一个想到的接替者,必然是他! 何把总跟在徐公公左右的时日已不浅,徐公公想成为十二监除花雨田之外的第一人,早非一日两日之事,也从不瞒他与于把总,他二人皆心知肚明。 此番听徐公公这般言犹未尽,他岂有不知何意? 就因着深知其意,不知为何,此次得到莫家逍遥坊有异之事的消息,本是为了能在徐公公跟前压于把总一头,未想行至此处,一想到倘消息有误,徐公公绝然不会让他好过的后果,他心中的不安便如同未磨开的墨般粘稠。 要往京郊东面,下官道之后有两条路,要往逍遥坊,只两条路中的其中一条。 莫九出逍遥坊后,让品优快马回城办事儿,他便独自一人一车等在这条到逍遥坊的必经之路上。 当远远瞧见车驾上齐排坐着三位小公公,中间明显只是赶车的普通内侍,左右则明显各自为营各有主子的俩内侍,他未待到这俩没什么标记却丝毫不掩车驾三人为宫中内侍身份的大车近了,已然缓缓渡离路旁,站到路中间去。 车夫见状,忙勒了勒马儿,将大车的画速降下来,徐公公何把总俩心腹内侍亦同样看到,远远只觉得挡路之人气度不凡,虽着常袍,却一派京中贵公子的气势。 天子脚下,最不缺达官贵人,纵他们跟的主子为宫中颇具权势,他们也不敢随意喝斥挡路之人,且打眼看这情形,那人是故意拦的道。 徐公公很快得到通禀,他未多言,只一个眼神儿递给何把总。 何把总会意,赶紧打开车门往外瞧,大车也正好已到近前,他一看,瞳孔闪了闪,回头便同徐公公禀道:“公公,是莫编修。” 徐公公紧抿的唇立分,想开口再问什么,突地想到他交好的庄詹事,又给合上了。 他与庄詹事少年时便识得,拜了把子认做兄弟,后来他进宫一步一步爬上御用监掌印太监之位,庄詹事则走科举直至成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并把其嫡女庄眉给他当了义女。 近时,莫世子妃为莫九亲事请了好几场戏,其中一出便是请了庄詹事妻子庄大奶奶与他义女前去,尔后再无动静,要么莫世子妃尚在诸家贵女中摇摆不定,要么莫九根本就没瞧上他的义女。 然此刻莫九拦他大车…… 不管知不知车里坐着的人是他,他总得下车寒暄一二。 何把总先下的车,徐公公随后,两人皆笑意盈面地走向莫九,莫九亦回以友好客气的笑容,三人会到一处,互相见礼后,便至一旁说起话来。 “倒是凑巧,竟在此处碰到莫编修。”徐公公心急逍遥坊不轨行迹,面上不显,仍缓缓地说着话。 何把总到底是牵头人,心更急,话过几句后,他是止不住连连往逍遥坊方向望。 莫九不着痕迹地瞥了何把总一眼,又回到已察觉他这一瞥的徐公公脸上,温声道:“并非凑巧,我是特意在此等候徐公公大驾。” 终是宫中十二监御用监为首大太监,倘他非是莫家子弟,现今又寄居仁国公府,就他这小小编修的官身,尚无法真拦得下徐公公的车马。 徐公公会下车与他客气寒暄,看的不过是莫家乃夺嫡豪门之一的面子。 莫说徐公公听莫九这般实言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连焦心着迟了消息得变黄的何把总也被惊得收回一心扑在逍遥坊异事的举动,瞬间全身心聚集在莫九身上。 待徐公公回过神儿,再细品莫九的话语,本还忧着何把总所带来的消息是否准确的心立刻放下,莫九能这般言道,可见何把总的消息千真万确,要不然也不必莫九亲自出马在这半道上特意等他,达到将他拦下的目的! 何把总反应也不慢,很快与徐公公想到一处去,双眼顿晶亮起来,觉得大功就要告成,他很快便能在徐公公跟前压于把总一头! 徐公公何把总正各自盘算要如何自莫九这边脱身,好奔向领大功的坦途之际,莫九突然往他们身后路望,平静又有几分落寞地开口:“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秦晋好 庄家大车一靠近,车夫下车摆脚踏,两扇车门一开,庄詹事踏着脚踏下车,随之后面还跟着庄眉,徐公公顿时明白了,转眸向莫九,那眸色多了几分深意。 何把总更是一下子心凉,费了这么多功夫,看来要白费了。 庄詹事向莫九略点头之后,直接走向徐公公,微笑着唤了声:“阿治!” 徐公公全名徐治,庄詹事全名庄汉,自年少至今,私交甚笃。 庄詹事的这一声阿治,徐公公知道不好应,各自入宫入仕的这些年,庄詹事入了莫家阵营,他则选择中立,谁是真命天子,他便忠于谁。 可冲着年少情谊,至如今情谊不变,他怎么也得应:“阿汉,你这是……” “我知道!”庄詹事声音低沉,他眉目认真一字一句地同徐公公道:“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努力什么,可阿治,你看看,你看看眉姐儿。” 庄眉被庄詹事点名儿,立将视线自莫九身上收回,双颊还带着羞涩的粉红,她两步走近,冲徐公公深深福下身:“义父,你成全女儿。” 徐公公定定地看着庄眉,半晌自庄眉脸上移开,他对庄詹事道:“阿汉,你可知道倘若莫家真有不轨……” “阿治!”庄詹事表情严肃地斥断徐公公接下去揣测莫家图谋不轨的言语,“倘真如你所言,你以为莫家会蠢到把证据藏放在自家产业里,等着对头上门抓么?” 徐公公一下子没了言语,他明白庄詹事说得不错,莫家除了莫二爷莫三爷略蠢,真正有主事权的人可都精明着,不可能犯这样浅显的致命伤:“你是觉得我被人当枪使了?” “至关紧要的棋子,谁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已从未当过?”庄詹事为官多年,他算不上最聪明,可能成詹事府首官,他也不笨。 先时莫世子妃邀他妻子与闺女过莫府听戏,听过没动静,那显然是莫九没看上他闺女,此番莫九使心腹小厮进庄府大门与他递话,那话可是承诺,非同凡响,要说他不是一颗棋子,连他都得给自已说乐了。 可偏偏他闺女明知如此,她也不过是莫九手里一颗为达目的的棋子,她也乐意! 而他早入了莫家阵营,他别无选择! 话说到这份上,徐公公反是笑了,再看向莫九,眼里竟少了一两分深意,而多了一两分亲切:“眉姐儿是我义女……好好待她。” 庄眉闻言,脸瞬时红透,小女儿娇态尽显:“义父!” 徐公公呵呵笑着,眼不错地看着莫九,庄詹事亦同。 莫九知道,不管是徐公公还是庄詹事,都在等他表态:“义父放心。” 庄眉脸更红了,烫得不可思议,半晌盯着自个鞋尖,不敢抬上半眼。 庄詹事也是笑得嘴合不拢,看向徐公公:“阿治,你看?” 徐公公示意何把总撤,回眸便同莫九道:“处理干净,难保我不过是马前卒。” 莫九先揖下去谢过,再站直身道:“徐公公提醒得是,但只要徐公公肯到此为止,就算还有追兵,等追兵赶到逍遥坊,那也什么都不会有了。” “莫大少爷在?”徐公公想着能让莫九这般笃定分寸不乱的理由。 莫九点头:“在。” 徐公公早听闻过莫息独自建起一支私卫,那支私卫叫八部众,共有九十六人,个个皆好手,无一是废物,不过年十一便有此能力魄力的莫息,别说是莫息的堂叔莫九,就是他,有莫息在逍遥坊善后,他都觉得心莫名安了许多。 时至夕食,夜十一杨芸钗冯三仍在忘返茶楼雅间里坐着闲聊,西奎默然进了茶楼,直上二楼雅间敲响了房门。 阿苍去开门,见是西奎,直接带其入内。 西奎跟在后面到客座前,已非第一次见到除他家大小姐在,连杨芸钗冯三也在的情景,行礼后直接禀道:“大小姐,徐公公与何把总在前往逍遥坊的半道被莫九爷截了,不久庄家大车到,庄詹事与庄小姐下车,过后徐公公命何把总调头回宫,庄詹事庄小姐坐回庄家大车,同样调头回城。” 杨芸钗是知道今日莫家之险的,听着不觉问了句:“可还有追兵?” 这也是夜十一想追问西奎的,未想她还没开口,杨芸钗已然替她问了,明显杨芸钗的思虑谋事又有了进步,她心下不觉又安了一分。 自杨芸钗认杨右侍郎为父,又想到殷掠空为她化身毛丢入锦衣卫,往日要操的心,便成了双倍,她怕她左右要顾,最终难以顾全,倘她们都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减少出事儿的机率,她会安心许多。 冯三刚刚自今儿听闻夜家蜀锦之事与莫家景泰蓝之事,尚在云雾之中,尚未理出这两件事情的关健处与严重性,到底她与杨芸钗不同,虽说她也已融入夜十一杨芸钗之中,许多事情却仍未有杨芸钗那般清楚,更未时时知道最新消息。 不是她不想如杨芸钗那般时刻关注,而是她发现纵然她时刻得知最新进展,她也无法像杨芸钗那般举一反三,想到夜十一想到的,理解夜十一言语举止的每一层意思与每一个深意。 大都时候,她都是如此刻这般只安静地听着。 杨芸钗在听禀后会提出问题,亦非初次,西奎自初时还会以眼神儿请示夜十一,到后来几近是杨芸钗一问他便答,此刻同是:“有,都察院洛右都御史。洛右都御史在徐公公半道回宫过后的两刻余钟,便抵达逍遥坊,结果无功而返。” 夜十一再问了西奎几个无关莫家之事,命西奎转达东角务必在殷掠空回到京城的第一时间禀报她后,她便让西奎退下,阿苍退回芝晚采珍那边去坐,客座里重归仅她们三人说体已话的悠然娴静。 冯三等西奎一退下,她便问杨芸钗:“钗表妹,你为何会觉得莫家景泰蓝之事还会有追兵?” “谢家下套,夜家蜀锦没坑成,岂容莫家景泰蓝再败?”杨芸钗解释道,“先时只汤都指挥使一枚棋子,再来要还是棋差一着,那谢家凭什么夺嫡?前有徐公公,后有洛右都御史,吃了教训补了后招,倘若无莫九爷,确为万无一失。” 末了,她看向夜十一:“只可惜,谢家没有想到,在紧要关头,莫九爷会及时挺身而出。” 冯三的视线顺着也看向夜十一:“大表妹,莫九爷他如何挺身而出?” 夜十一道:“许诺。” 冯三怔了怔,心突然跳得好快:“许什么……诺?” “秦晋之好。” 第三百八十四章 要怒了 冯三听过近时莫世子妃四处为莫九相看贵女之事,杨芸钗也知道,但杨芸钗比冯三多知道的是,莫九对夜十一过多的关心。 那种关心意味着怎样的好感,杨芸钗经习二少之事,大概有些明白,所以她会说已身之愿,因着她清楚莫九拒了那么多贵女,真正在意想要的是谁。 冯三却是丝毫不知,乍闻莫九弃已身之愿,她疑惑,再听许诺秦晋之好,她脑子一下子嗡嗡声,好似千百只蜜蜂齐在她脑子里扇动翅膀。 她呆坐了许久,方问:“与谁结……秦晋之好?” “庄詹事嫡女,庄眉庄小姐。”这也是夜十一在莫九临出雅间时同莫九提的建议,如今西奎复命,确定莫九真如她所言选定了庄眉,她既觉得莫九心中真有莫氏一族,又不觉替无法真正掌控自已姻缘的莫九感到悲哀。 然而,放眼整个大魏所有豪门官宦,那些自小被平民百姓艳羡的少爷小姐,又有几人能得真正的自由? 皇子公主都无法,何况是她们这些比不得金枝玉叶的朝臣子女。 在西奎未来之前,冯三便听夜十一同她与杨芸钗细说徐公公庄詹事的年少情谊,以及难得这些年各自为政的情谊牢固,西奎来后,再听到庄詹事带着庄眉应援莫九,她其实就已经猜到莫九欲永结奏晋之好的女子是谁,偏就她非得问一问。 亲口问了,亲耳听到了,她约莫就该彻底死心了。 冯三靠在客座大迎枕里,像是吃酒般,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泪滴下来,她反手就给擦了,刚擦完,另一边的眼眶又溢出另一颗泪珠,她再抬手背,无声无息又给擦了。 满嘴悲苦,香茗如同苦汤,却始终苦不过她心里似是无底洞的情伤。 倘若不是夜十一对杨芸钗摇头,杨芸钗准得阻一阻,省得再灌下去,冯三没醉酒,反得醉茶,但夜十一示意了,杨芸钗也就没动。 夜十一没理会大受打击,却又什么也不说只一言不发苦闷灌茶独自拭泪的冯三,连向这边望过来甚是担心的采珍,也在她的示意下,阿苍及时拉住了欲起身过来侍候的采珍。 像这样的事情,不管忘不忘,忘得了忘不了,旁人谁也帮不了,全得靠冯三自已想通了,纵然遍体鳞伤也得苦咽下去,再坚强地站起来,继续前进。 倘若冯三始终在莫九这道坎上过不去,就算有冯夜叉之名,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她与杨芸钗欲往的道路上,冯三也不适合与她们同行,何况现今的冯三,在她看来,实担不起夜叉之名。 她期待着有朝一日,冯三能成为真正的夜叉,不为什么,只为冯三自此能够自保,不再为与莫九今生无缘心伤,不再为失清白消沉自苦,而能真正觅得属于自已的幸福日子。 杨芸钗再看了看冯三,想着像今儿这样的聚会实属难得,她也不再纠结冯三的情伤,也是想着能转移下冯三的注意力,她立改问道:“大姐姐,我记得这洛右都御史并没有靠入任何阵营,此次……” “大概是为了都察院第一把交椅,恰逢谢家找上门,洛右都御史顺水推舟出手,事后谢家再助洛右都御史一臂之力,也算互利。”夜十一解释道,“与总被史公公压一头,徐公公不太服气一样,汤左都御史自来在洛右都御史之上,不舒服了想搏一搏,无甚出奇。” “洛右都御史想借谢家拉汤左都御史下都察官首官之位,此非一日两日,谢家会在此时找上洛右都御史,难不成与先时夜家蜀锦有关?”杨芸钗晓得都察院左右两都御史暗下的较量,是因着先前她听她现今的父亲与三伯议过,两人未避开她议事,也是因着觉得她自静国公府踏进杨家大门,让她听着也没什么。 “蜀锦之事,谢家寻的是汤都指挥使这枚棋子,虽说败了,我也给了败的缘由,但到底是谢家,败了就是败了,谢皇后英南候可接受不来任何败的缘由。”夜十一顿了顿,问杨芸钗:“你可知阮二小姐明明乃汤左都御史的嫡次女,却又为何偏偏姓阮,而不姓汤?” 杨芸钗听过阮若紫,也知阮若紫为汤家嫡女,自来也颇为奇怪,只是听时所有事情皆与阮若紫无关,后来又听闻阮若紫在选秀中落选,她便失了关注的兴致,故关于阮若紫,她知道的并不多。 她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位阮二小姐选秀落选,似乎是故意为之。” 终是小道消息,真假难辨,亦无去追究真假的必要,她说得并不确定。 “确是故意为之,阮二小姐生为汤家女,却姓阮,为的便是将来承继母家阮氏一族的香火,怎可入宫?”夜十一却给了杨芸钗一个确定的答案,“阮二小姐今岁年十三,再过两年及笄便可招婿上门,所生儿女皆姓阮,为阮氏一族承宗。当年阮二小姐母亲嫁进汤家,阮二小姐当时尚在世的外祖父便同汤左都御史说过,将来所出儿女必要有一个冠上他阮家的姓,免去他阮氏一族自此绝了根,汤左都御史应了。” 既应了,便得做倒,无儿可承,有女亦可。 “汤左都御史无子,只俩嫡女仨庶女,故将嫡次女,也就是阮二小姐过继阮家……”杨芸钗叹道,“这汤左都御史倒是讲信用,明明只俩嫡女,竟是舍得。” “谢家于我夜家蜀锦之事吃了败仗,无法拿夜家如何,逐将汤家这跳板摆上了桌,恰好莫家景泰蓝需要再防一招,汤左都御史乃汤都指挥使的表哥,表弟被谢家利用在夜家吃了鳖,谢家怪上汤家,后招自是再拿汤家开刀,既安排了追兵,又多洛右都御史此助力,再是不管成不成,都能达到敲打汤家的目的……”夜十一浅浅地笑了,“只可惜,谢皇后英南候都要错估了汤家爷们的血性。” “大姐姐是说,经今儿莫家景泰蓝一事儿再吃败,洛右都御史与谢家交易的算盘落空,汤家连遭被利用被开刀,这是要怒了?”杨芸钗顺着夜十一的话想了想,得出此结论。 第三百八十五章 回来了 “经此一事儿,洛右都御史已站营谢家,不管汤家中不中立,汤家与谢家的战火已是点燃,纵然汤家势力不如谢家,扳倒不可能,时不时找下小麻烦什么的,却是绰绰有余。”夜十一心情颇好,她没有想到谢家在对付莫家的后招上,竟会歪打正着地助她一臂之力。 杨芸钗瞬间明了,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汤家给谢家不断找下小麻烦,那汤家无疑是夜莫宁三家的朋友:“那阮二小姐……” “不妨多走动走动。”夜十一抿唇道。 直至忘返茶楼聚会散场,冯三已吃茶吃得浑身乏力,在采珍的搀扶下上了冯家大车,一路回新冯府。 杨芸钗略担心:“冯三表姐这般模样,只怕要过这个坎,着实不易。” “易不易的,总归得过。”夜十一目光沉沉,“过不了,不仅她得出局,往后她的日子,只有水深火热,没有安乐太平。” 谢家连下两个套,一局也没成,英南候午时入宫,日暮方归,归府后进入铭名院书房,直至隔日天明都没出来。 谢元阳很担心,进铭名院请求见他祖父一面多次,都吃了闭门羹。 谢三爷自任苑马寺首官,虽说打压,到底没被摔得灰头土脸过,可今儿个! 谢元阳刚自铭名院碰了一鼻子灰出来,迎面便遇到谢三爷,揖礼唤道:“三叔。” 谢三爷一脸阴沉,轻嗯一声便走过,无意与谢元阳多言。 谢元阳看着谢三爷自他向身边越过,随着转了个身,直目送着他三叔衣角带风地转过庑廊,他三叔这般,怕是出事了。 古关候在一边,许久未见谢元阳回神儿,他不禁低低唤了声:“大少爷?” 谢元阳回眸,转身提步,往自个的匀阳院走,边走边问古关:“月关回来了没?” 月关,他的随从。 古关边紧跟着走边回:“还没回,大少爷可还有吩咐?” “你到大门去等月关,他一回来,就让他把事儿同你说,你再回来禀我便是。”谢元阳脚步未停地吩咐,“你让他立刻再出去打听打听,今儿苑马寺可有什么动静……倘表面探不出来,就让他回来,莫惊动任何人。” 古关应诺,赶紧转身便往府大门去,独谢元阳自个回了匀阳院。 眨眼半月过去,谢家一片乌云惨淡,夜莫宁三家倒也未兴灾乐祸,各做各事,仿佛谢家的阴霾并非他们招来似的。 严然也确实没有直接关系,最多只间接的连带,其中以宁家为最。 宁尚书与江尚书交好,汤家与时尚书有通家之谊,宁家素来想拉拢时家,汤家不必示意什么,就冲着汤家上下齐心处处寻谢家的麻烦,麻烦虽说不大,但小麻烦多了也是烦心得很。 只要能让谢家烦心,宁尚书一个举手之劳,在寻苑马寺的麻烦上,他也只给江尚书递了个眼神儿。 能做到一部尚书之位,那都是老人精了,一个眼神儿,又是交好的挚友,简直不必多言,江尚书会意过来,便着手安排。 那么一安排,谢三爷在苑马寺上的公务上便连连吃鳖,且是哑巴吃黄莲,明知是谁从中作的梗,偏就他寻不到把柄,真真正正的有苦说不出,唯归府与英南候怒诉一番。 临近年关十二月中,殷掠空安然回京,左花雨田,右南张,只是一进城,南张便回静国公府复命,而花雨田则大摇大摆将殷掠空送进锦衣卫衙门,直把守在大门左右的堤骑吓得险些魂飞。 殷掠空瞧着其中一个严然就是曾向黄芪肖告密她与花雨田散步至京衙的小辉,又无奈看了眼把自已送回锦衣卫衙门,却仍不识相自动消失的花雨田,末了叹口气。 罢了,看在此去浙江顺利的份上,她师父至少不会剥了她的皮。 花雨田大步跨进,踏入他从前死也不会进的锦衣卫衙门之际,他心中默默感叹,都说英雄尽与美人折腰,先时他嗤之以鼻,现下想来,实在是有道理得很。 小辉一路飞奔赶前头去黄芪肖公事房禀报,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是真跑的,是给吓的! 一慌张一焦急,忘了只能在公事房门外禀报,小辉一头扎进公事房,直把正在议事的黄芪肖红校尉给吓了两大跳,他也没瞧见,只管埋头便禀:“大人!毛丢回来了!还有花督主!” 本来听到徒弟回来了,黄芪肖挺高兴,站起身绕过案桌便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停下:“后面你说还有谁……来了?” 别怪黄芪肖这般不确定,一旁的红校尉也是惊得下巴都掉了。 红校尉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黄芪肖花雨田斗得最激烈的时候,瞒着永安帝私下各撩狠话,最后统一的狠话就是,除非圣命不可违公务不得不办此两者之外,否则谁也不会踏入谁的地盘。 谁先破了此狠话,那便是输了! 锦衣卫衙门严然就是黄芪肖的地盘,花雨田来了,此番莫是为公务而来,或有圣命? 小辉话都说不出了,只连连点头。 黄芪肖接下又问:“可说了有何事儿?” 小辉又连连摇头,看得黄芪肖上前一熊掌:“点什么点!摇什么摇!你哑巴了啊!” 这一熊掌直拍在小辉肩头,小辉被拍得身体偏一边,连红校尉瞧着都替小辉肩膀疼,莫怪小辉这般无用的模样,就是他家大人还不是激动得连出手都没了轻重。 小辉苦着脸儿,红校尉还没来得及为小辉说上一句话,门外殷掠空清脆响亮的声音便扬了进来:“师父!我回来了!” 说话间,跟在殷掠空后面进公事房的还有花雨田,他老神在在地学舌了一句:“黄指挥使,我也回来了。” 黄芪肖没好气道:“你回来干我何事儿?” 又忙转向殷掠空,上下将徒弟打量一番,确定没磕着碰着之后,他心下大放:“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嗯!”殷掠空笑得灿烂,转头便喊起红校尉:“红叔,我回来了!” 红校尉笑着点头。 小辉蔫蔫地站一边,觉得这儿也没他事儿,正想偷偷溜回去守大门,便响起殷掠空的声音。 “师父,花督主寻你有事儿,我就不在这儿扰你们的正事儿了,我同小辉出去聊聊。”殷掠空笑嘻嘻地道。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三箭雕 小辉惊,他和毛丢有什么好聊的? 黄芪肖没意见,就是奇怪殷掠空同小辉能聊什么? 花雨田却是含笑看殷掠空一眼,这一眼直让殷掠空猛起鸡皮疙瘩。 殷掠空小辉一出公事房,红校尉很快也让黄芪肖的眼色使了出去,公事房只余厂卫俩大最高首领。 都是大忙人,也都是明白人,黄芪肖一同花雨田在公案下座椅坐下,便道:“花督主此番山东之行,看来收获不小啊。” “山东收获一般,倒是浙江之行,令我十分满意。”花雨田毫不掩饰其好心情,他笑意盈盈:“黄指挥使,此番我一路相护毛丢,不为别的,就为了先前我对你所言我是真心待毛丢此话,现下黄指挥使可信了?” 黄芪肖甚有戒心地斜睨着花雨田:“花督主一路相护毛丢,我甚是感激,待来日有机会,黄某定当报答。” 信不信的,他半字未提,便是重将界限划出条道道来。 花雨田与黄芪肖相斗多年,不说万分了解,也是十分了解黄芪肖这老对头的脾性,何况这会儿黄芪肖尚且不知其爱徒实则乃红妆的事实,会会错他的意,他可以理解,也就不计较黄芪肖这般不识好歹咄咄逼人的言语了。 “报答什么的,以后再说。”自殷掠空进京城,花雨田便知殷掠空已然安全,不然夜十一的南张也不会自行离去回夜十一那儿回禀去了,他会执意将殷掠空一路送进锦衣卫衙门,其实也有他的用意:“连家与干尸案少不得干系,连家四位爷能成气候的也就两位,要排查也不难,难的是……” 他没说下去,只看了黄芪肖一眼。 黄芪肖会意:“难的是证据。” “没错,干尸身份虽已然晓得名姓,却也仅是名姓而已,连家人那么多,嫡支旁支嫡出庶出,倘拿不到证据,即便晓得连家真有抱着侥幸的野心,那也是枉然。”花雨田说得诚挚。 黄芪肖瞧他:“那花督主的意思是……” 花雨田笑:“不是说了么,浙江之行令我十分满意,此中满意除了毛丢安然回到京城,还有夜大小姐。” “你是指夜大小姐所派私卫一路相护毛丢一事儿?”自已的徒弟自已得顾紧,虽说浙江之行他未同去,可该知道清楚的,黄芪肖心中有谱:“为此还请出苏州赵知府此张老牌?” “是,也不全是。”花雨田说完又问,“黄指挥使晓得夜大小姐如何请得动赵能人冒着京城赵氏一族的险,在浙江出手倾力相护毛丢?” 黄芪肖年长花雨田一些,对于当年葭宁长公主力护下赵氏一族之事,他略知一二,也是观花雨田近来表现甚佳,特别是在他徒弟身陷危难这际能伸出援手之恩,他十分受用,当下便为花雨田解起惑来。 “原是如此。”花雨田听后恍然大悟,又道:“那此番夜大小姐用掉了此恩情,此后……” “阖族性命,岂有那么容易还清的?”黄芪肖知花雨田想说什么,冷哼着道:“倘他赵家以为借由救毛丢一命,便可还清了当年葭宁长公主力挽他赵氏一族血流成河的惨剧的大恩,那他赵家能出一个赵能人,也是到头了!” 终归事关已身徒弟,他再不愿徒弟对夜十一心生不该有的倾慕之情,也不由自主地替夜家说起话来。 花雨田刚到京城,还未回东厂便直奔锦衣卫衙门,京中诸事自尚未全知,听黄芪肖此言,又觉得甚是有理,一人命与阖族命,确实不可相提并论。 可就这样,夜十一却为了保小丫头安然,竟拿连总督杨总督的不轨把柄来同他交易,且不惜启用当年她公主娘舍力护下的京城赵氏一族的大恩情,越发如此,他越发觉得夜十一与小丫头的情谊非同一般。 却只是想着,花雨田并未与黄芪肖提起这一茬,他只略提夜十一有意相助揪出连杨两总督不轨行迹的证据之意。 黄芪肖听后默默许久,末了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当真。”花雨田道。 “这是为何?”黄芪肖不解。 “还记得当初杨将军之死么?”花雨田问。 黄芪肖点头,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有关系?” 花雨田肯定道:“有关系。” 先折杨将军两大臂膀游副将封副将,再揭杨将军私通密往山东,这一连串的事儿虽表面看来与夜家无半点干系,更与夜十一没什么牵连,然要细究,揪出蛛丝蚂迹于在场的黄芪肖花雨田而言,难虽难,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查过?”黄芪肖问。 花雨田也坦然:“查过,但没查到底。” 这意思已然十分明白,黄芪肖没再问,沉吟过后只深深感叹道:“看来夜大小姐出手,一为救我徒弟,让我黄某人自此欠下她人情!二为借与花督主的干系,是想让厂卫两家与她联手,同时对连总督杨总督做出一番清扫,此清扫还是你我求之不得,当了她跳板末了还得感激她!三为拉得京城赵氏一族自此不得不依附夜家而活,赵大爷甚有经商手段能资助不说,就赵知府此能人一个,就足够让夜大小姐回本的!一箭三雕,夜大小姐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夜家能出如此善谋之女,夜家近年盛宠不衰,稳立夺嫡四豪门之首,也不是全凭侥幸运气。 黄芪肖道破的前两条,花雨田也想到了,初想时,他简直想即刻找上静国公府拉上夜十一好好畅饮一番不可,然最后一条,他挑了挑眉道:“赵能人我可是先行问过了,他没这意思。” “赵知府有无此意,我不予多言,然赵大爷自给赵知府送出家书,赵家在京城的所有买卖已然有了变动。”徒弟在浙江拼命,师为师父他也没闲着,黄芪肖在京城可把能摸清该摸清的地方都亮了一遍:“那变动……” 他呵笑两声,睨向花雨田的眼神儿,也就多年相斗结下的孽缘,瞬时让花雨田明了。 半晌,两人相视而笑。 第三百八十七章 升小旗 花雨田一走,黄芪肖随后带着殷掠空进宫面圣交差。 交完皇差出宫门,已是夜上华灯。 殷掠空一脸兴奋,高兴之色尽现,倘不是黄芪肖还跟着,她准得一跳三尺高,直奔静国公府同夜十一报喜去,奈何自出宫门她师父便一脸严肃,她瞅着猜着,实不敢在这个时候造次。 知徒莫若师,黄芪肖骑着马儿慢行,一路殷掠空何等雀跃心情,他清楚得很,亦十分理解,想当年他头一回升官,年纪还要比此时的他徒弟大些,都免不得一副喜形于色,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欢喜。 “师父,我升了官,你不高兴啊?”骑马骑离宫门很远,殷掠空眼见前面便是岔道,一往黄府一往土地庙,她师父还不说,她却是不得不开口问了。 黄芪肖叹气:“皇上金口御言,赐升你为小旗,我自是高兴的,只是……” “师父是怕谢家报复于我?”殷掠空接下黄芪肖的话,这一点她自个也想过,但她觉得她既敢入锦衣卫,那她便不能惧了那些所谓豪门权贵。 “此番浙江之行,你查明真相搜集证据,证实谢世子确有包庇舞私之罪,为浙江百名枉死茶农伸冤,让那位姓蒋的狗屁官员自食恶果,更让谢家栽了个大跟头,谢世子吃不吃罪,吃多大的罪不说,仅令谢世子失了两年后调任回京的机会这一条,便足够让谢家自此记恨上……”黄芪肖确有此担心,“毛丢啊,你既已不掩与夜大小姐的交好,那么为师问你一句,你可要如实答我。” 殷掠空自知事关已身安危,自不敢怠慢,忙于马背上坐正身姿,恭声道:“师父请问,徒儿必不敢半字虚假。” 黄芪肖问:“你曾说过,为了夜大小姐,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是为何?你初遇为师时,便同我说过,你想攀上锦衣卫的最高峰,仅是为了护着一个人,这个人是夜大小姐?” 殷掠空还未答,他又补了句:“不要再说什么倾慕之言,说实话!” 殷掠空一听,微启的唇瓣又合上,身体随着马儿的行走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她低头垂眼,沉默了下来。 黄芪肖也不急,没催促没再多言,只静默地继续骑马往前走,等着他徒弟如实以告。 齐走到岔口,两匹马儿齐停下来,黄芪肖侧目看着殷掠空,殷掠空目视前方,唇边带着浅淡的笑容,轻声道:“师父,我今儿回来,还没拜见师娘呢,正好徒儿也尚未用晚膳……倘师父不弃,那便让徒儿到师父府上拜见下师娘,顺道容徒儿蹭顿饭。” 这般正经的殷掠空,黄芪肖还真是头回见,说到他府上蹭顿饭,说得好像从前未蹭过似的,他却未似往常假嫌弃,只应了声:“好。” “那……”殷掠空侧脸,转眸落在黄芪肖脸上,眉眼弯弯,却似有水滴含在她眼底:“吃饱了,喝足了,师父听一听徒儿说段故事吧。” 倘若说方将的殷掠空难得的正色,那么此刻的殷掠空已略渐沉重,黄芪肖看着这样的徒弟,一颗心往下沉了沉,蓦然想起他徒弟在未拜他为师前,突然出现在他左右胡搅蛮缠的情景。 静国公府清宁院东厢,榻上坐了夜十一杨芸钗,阿苍芝晚屋里侍候,阿茫在屋外候着,时不时收着消息。 东角一翻入清宁院,走上庑廊,阿茫瞧见迎上去:“如何?” 东角道:“出宫了。” 阿茫一喜,扭头回走:“大小姐等了许久,你快随我进去细说!” 帘子一掀,阿苍芝晚立刻看向帘子处,夜十一杨芸钗亦同,四人见是阿茫,再是东角,阿芝芝晚露出笑容,杨芸钗松了口气,夜十一也暗压下紧张的内心。 东角上前见过礼,便直言道:“毛小公子已然出宫,行至岔道,随着黄指挥使去了黄府,黄指挥使警觉,我也不敢靠太近,怕被发觉,此后我暗跟着去了黄府。黄二奶奶为毛小公子摆了接风洗尘宴,宴后黄指挥使带着毛小公子进了主院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至我回来,毛小公子已出黄府回土地庙。” 时至人定三刻,让东角退下后,杨芸钗看向夜十一:“大姐姐……” “她没事就好,日后多的是有机会见面细说。”夜十一道,想起杨芸钗今晚来除了得知殷掠空回京,特意来陪她同等殷掠空消息之外,还有关于三皇子突然约了杨芸钗一事儿:“明儿非休沐之日,三皇子得上学,你也是上学,三皇子虽未说明时间,但除了下学日暮之时,也没别的时间了。三皇子约你到忘返茶楼一聚,不管好事儿坏事儿,你皆莫要惊慌,只管将三皇子当成习二少爷便是。” 把皇子当成权贵少爷? 杨芸钗觉得她不太敢,也不大能做得到:“我……” “平常心,平常心就好。”夜十一也知让杨芸钗同她一样,见诸皇子如见寻常权贵,实在是为难杨芸钗了,但她希望杨芸钗能做到:“芸钗,三皇子虽是元嫡皇子,出身无比贵重,然自小是个药灌子,并无大皇子的跋戽,亦无二皇子的傲气,更无我四皇子表哥那份随意自得,他活得不易,活得谨慎,上回他送你的水纹石,寓意你摸着石头过河处境不佳,他何尝不是如此?” 杨芸钗略惊道:“大姐姐的意思是,三皇子对我注目,是自我身上看到了与他自已相似的影子?” 自三皇子送了块水纹石给她,她便想过三皇子这般忠告她是何意,纵然大姐姐说过三皇子约莫是对她有好感,她亦不敢听入耳去,更从未上过心,她思过想过许多,却未曾想过大姐姐此刻说的这一点! “是,也不是。”夜十一说得棱模两可,杨芸钗还想再问,她却是摆手道:“好了,时辰不早,你快回府去吧。” 杨芸钗闻言,只好将未解的疑问吞回肚子里,点头下榻:“好,那我回去了。” 这时阿茫进屋禀道:“大小姐,杨三少爷来了,说是时辰甚晚,不放心表小姐独身回府,特来相接。” 夜十一笑看向杨芸钗:“你这位三哥,倒是真心待你。” 杨芸钗也笑:“嗯!”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可愿意 殷掠空刚回到土地庙,便被望眼欲穿的毛庙祝一个扑住熊抱。 殷掠空被毛庙祝抱得暖怀,笑着轻声道:“叔,我回来了。” “你这小子!可担心死叔了!”毛庙祝一掌拍在殷掠空背部,重重扬起轻轻拍下,方把殷掠空推出怀里,细细将殷掠空上下打量:“瘦了,瘦了……” 末了两个瘦了,他说得暗含哽咽之音。 殷掠空听得眼眶略红:“叔,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儿回来师父带我进宫,皇上金口御言赐升我为小旗了!” 毛庙祝大喜道:“真的?” “真的。”殷掠空重重点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家毛丢果然出息了!”毛庙祝高兴坏了,一路边带着殷掠空往庙后院走,一路碎碎念:“对了,这么晚你用过膳没?还饿不饿?想吃什么?家里还有骨头汤,要不叔给你热热?不然还有葱香肉饼,还是先吃吃这个吧,管饱!骨头汤也热上,配着吃省得噎着……” 南柳隐在暗处看着听着毛庙祝一路叨叨,殷掠空一路听着嘴就没拢过的模样,觉得她家大小姐说得对,自殷掠空认了这么个叔父,还真是多少弥补了殷掠空自出生便欠缺的亲情。 趁着毛庙祝去给自已热汤温饼之际,殷掠空偷偷回到自个屋子,刚进门便试着唤了声:“南柳?” 南柳本就想殷掠空进门后便开口的,没想殷掠空比她还先开口,不禁脱口而道:“毛小公子怎知是我?” “南张一进京城,便回十一身边复命,我自回京到这会儿也已整整一日,见过我师父,也见过皇上进宫出宫,十一关心我,她定然想知我详况。”殷掠空慢慢走近自暗处走出来的南柳,屋里没有点灯,她拿出火折子先点了灯,再道:“我叔在厨房忙活,我们时间无多,我就简单说说。你回去同十一说,不必担心我,倘若有事儿,我不会同她客气。” 南柳回到静国公府清宁院,夜十一已在寝屋,只是未歇下,她在等南柳的回复。 南柳一到西厢,在寝屋外廊下候着的阿茫立刻在南柳近前掀起帘子。 南柳进屋直往内室,一见端坐内室桌边的夜十一便禀道:“大小姐,毛小公子说,皇上在御书房金口御言,亲赐她为小旗。再者,浙江之事证据确凿,皇上大怒,当场便说要严惩,皇上虽未说要如何严惩,但照毛小公子听黄指挥使之意,姓蒋的浙江官员必死无疑,谢世子两年后欲调回京一事儿已无可能,大约还得降职。” 夜十一点头:“可还说了其他?” 南柳道:“毛小公子还说,大小姐不必担心她,倘若有事儿,她不会同大小姐客气。” 夜十一闻言抿出一抹笑来,这一日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挥手道:“去歇下吧。” 南柳应诺退下,阿茫也随之去歇息,今儿排到阿苍北室守夜,阿苍在屋里守着,北室在屋外黑暗中无形守着。 翌日内学堂下学,杨芸钗心中揣揣地前往忘返茶楼,同三皇子见面之事,她除了夜十一,是谁也没告诉,连昨夜里她三哥特意接她回府,她也没提上半字。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于此次会面,她是既觉得是她的一个转机,又觉得一旦与三皇子真扯上干系,于她于杨家而言,真真是福祸难料,最重要的是,她无法确定倘若她与三皇子相交,于大姐姐而言,到底是算好还是不好。 到忘返茶楼二楼雅间,三皇子早等在里面,杨芸钗忐忑不安地进了雅间,三皇子只带了一名内侍小旋子,她也只带了芝晚,见礼后两厢坐下,于客座面对面坐着,一时间竟是无言。 小旋子芝晚退至客座外临近雅间门口的桌几坐着,亦是两两无言,皆只安静地候着各自主子的吩咐。 三皇子不开口,杨芸钗想着夜十一要她以平常心待三皇子,襟危正坐了一会儿,她先开了口:“不知三殿下约芸钗来……有何要事儿?” “倘无要事儿,便不能寻杨小姐来此坐一坐?”三皇子浅浅淡淡开口。 “芸钗并无此意。”杨芸钗应完,再不多言,一问一答的来回,让她在此刻略微明白了夜十一的意思。 大姐姐说平常心,也说三皇子的处境与她同是摸着石头过河,更说三皇子不同于余下三位皇子,大姐姐指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处境,而是心境! 她家破人亡,先是孤身寄居静国公府,再是转认杨右侍郎为父,而他自小失母,更是失势,拖着一个病体长大,虽有外祖莫家支撑,至今年十二仍旧活得谨慎小心,不止东宫皇权,更关乎性命。 她步步为营,时时算计,努力傍得大姐姐此后靠,更为了大姐姐和已身野心时刻未曾松懈,他出身贵重,乃堂堂三皇子,然于宫里宫外,他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时时算计! 自失怙恃,她便浑身是刺,只是这刺平常皆被她收起隐藏,他看似病弱认命与世无争,为在皇上跟前争口气不惜以身犯险,但那不过是他在所有人面前演的一出戏。 他演出了他的在意、愤怒、无奈、无能为力! 他向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人展现他的反抗他的刺,而这些刺并非他真正的刺,他真正的刺深藏于心,就如此时此刻状似风轻云淡的一句反问! 杨芸钗内心涌动,面上沉默,三皇子见状道:“杨小姐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约杨小姐来,只是想问一问杨小姐,倘若日后有机会,你我可一同携手,杨小姐可愿意?” “不知三殿下指的机会是何意?”杨芸钗没明白,心却莫名地跳快了半拍。 “杨小姐如今已为杨家女,杨小姐年岁如今尚小,自不必过早忧虑,待过数年,杨小姐可想过自已的后路?”三皇子轻晒一笑,话说得更为清楚。 杨芸钗一怔,她倒是不曾想过,她数年后的后路,不止她大姐姐替她先行忧虑了,连眼前的三皇子竟也这般早地提及,他这是想做什么? 三皇子因杨芸钗的怔愣,却反慢慢正色起来:“此番是我唐突了,但杨小姐不妨好好想想,我随时恭候杨小姐的答复。”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战开始 当夜,杨芸钗心烦意乱。 同一时间,殷掠空亦给夜十一递来了她已如实同黄芪肖实言的消息,黄芪肖已知殷掠空女儿身,更知她便是被商贾殷家病亡的小女儿殷掠空一事儿。 杨芸钗被三皇子看上,殷掠空身份曝光,两头齐进,夜十一接连被这两个消息砸得隔日上学都没能缓过来。 十二月底,谢世子被连降三级,由浙江巡抚降为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自管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省首官降为管民政败政的布政使司中的一名从四品官员。 新岁一到,谢氏一族整个愁云惨雾,英南候随后抱病,谢三爷愈发低调为官,连中宫之主谢皇后在宫宴上亦是强作欢笑,谢元阳则一反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一通肆意畅饮,醉倒于守岁之夜。 相较起谢家,夜莫宁三家则正常许多,纵然有因谢家之落寞而欢快者,也被严告切勿忘形,只悄然默默暗喜。 毕竟世事难料,谁知道今日的谢家会不会就是明日的自已? 杨芸钗随杨右侍郎过府拜年,冯三亦随冯大董秀之过府拜年,一切该行的拜年礼数过后,两人齐进了清宁院。 清宁院里,夜十一早打发了夜瑞夜祥夜旭三个小鬼头,自已歪在南榻上盯着窗外的星空一瞬不瞬。 杨芸钗冯三到时,她便是这副模样。 阿苍上了茶,便同芝晚采珍退下,到屋外与阿茫围一小桌吃着喝着聊着家常。 东厢内室榻上余夜十一、杨芸钗、冯三,三人边吃着精致美味的糕点与香茗,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体已话。 “从孔雀到云雁,这落差够大的。”杨芸钗忽而道。 冯三起先没听明白,后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她钗表妹这是在说谢世子呢。 谢世子原来文官正三品的官袍精绣品级相对的孔雀图案,因浙江百名茶农冤死一案,谢世子有包庇之罪,涉案蒋姓官员自落了个死的下场,谢世子则因着有位中宫嫡姐与候爷父亲,永安帝虽是震怒,到底只让谢世子连降三级,官袍图案自成了文官从四品的云雁。 此番永安帝并未彻底剥夺谢世子的官途,于谢家而言,此已是莫大恩赐,也足够说明,永安帝对大皇子,其实尚有着厚望。 自她从莫九已觅得终生良伴的打击中走出来,她已多方提升自已,努力赶上夜十一与杨芸钗,然与她大表妹钗表妹相比,她于官场政权的看法,还是嫩了些。 此番这个此番,也并非她自个想出来所得的结论,而是数日前杨芸钗对她所言。 “这个年,谢家不大好过,难免会起让别人也不好过的念头。”夜十一掀眼各睨了杨芸钗冯三一眼,“你们回去都得和家里说一声,一切小心,特别是芸钗。” 杨芸钗冯三齐齐点头应下。 杨芸钗也明白夜十一指名说特别是她的意思,当初是她大姐姐借她的口同她现今的父亲言道浙江百名茶农枉死之事,倘若有心人要查,不难查出最初露出消息的地方就在她这里,谢家要让人不好过,她与所在的杨家无疑是最佳首选。 “倘真出了何事,你不妨借此试下三皇子。”夜十一随后道,看向杨芸钗眼神中的意味,也就杨芸钗明白。 杨芸钗道:“我知道了,大姐姐。” 冯三却是云里雾里,她尚不知三皇子向杨芸钗示好一事儿:“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杨芸钗闻言看向夜十一,夜十一却道:“三表姐不是外人,此事儿也算是你自已的事儿,说与不说,你自已决定。” 冯三一听,便看向杨芸钗,据夜十一所言,她已略微明白她不知道的事儿乃关杨芸钗自个的私事:“倘若钗表妹不方便说,那也没关系。” 杨芸钗摇头:“没什么不方便,大姐姐说得对,三表姐并非外人,此事儿虽说看起来仅事关我自已,但一个不小心,何尝不是牵动全局的利害。” 冯三听着,立刻觉得事情不小。 随后杨芸钗细细道出她与三皇子从不小心撞到,再到彼此相识与送水纹石,到最后三皇子独约她在忘返茶楼示好承诺,冯三皆听得认真入心。 完了,冯三半晌没能出声,末了才略略找回她自已的声音,不确定地问杨芸钗:“三皇子这是……” 言犹未尽,在场三人无一不心中有数。 杨芸钗点头:“是。” 冯三即刻侧脸,转看向夜十一:“大表妹,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运用得当,便是好事儿,运用不当反被利用,便是坏事儿。”经过这些日子沉淀,殷掠空真实身份已被黄芪肖得知,杨芸钗被三皇子看上并示好承诺,夜十一已然缓了过来,细想之后觉得凡事有好有坏,结果如何,端看过程把握。 冯三听完再看回杨芸钗:“钗表妹,你可有把握?” 杨芸钗闻言,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答反问:“三表姐就没怀疑过我?” 三皇子外家姓莫,她依靠的大姐姐姓夜,冯家站营夜家,此番三皇子示好,她大姐姐从不疑她,她并不感到意外,可三表姐不同,然竟连三表姐都不疑她,她岂能不欣喜若狂! “傻丫头!”冯三嗔怪一声,笑着道:“已经这么久了,倘若我于此事儿怀疑你对大表妹的忠诚,那不是白费了这么久以来,你和大表妹尽心尽力助我走出阴影和情伤的一番苦心么。” “三表姐!”杨芸钗扑进冯三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冯三的细腰,眼埋在冯三胸前默默溢出晶莹。 夜十一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长期努力的一切皆没有白费,不管今生母仇是否能得报,她都已收获了噩梦中从未有过的真挚姐妹情。 杨芸钗一会儿钻出冯三的怀抱,很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想分散夜十一冯三齐齐笑看着她丑样的注意力,她转话题转得飞快:“黄指挥使已知毛丢真实身份,这真的不要紧么?” “要不想法子让毛丢撤出锦衣卫?”冯三本不知毛丢就是被商户殷家病亡的小女儿殷掠空,不久前得知,先是惊讶,再是坦然地接受。 因着夜十一与殷掠空的情谊,她现下也跟杨芸钗的心情一样,特别在得知殷掠空会女扮男装混入锦衣卫是为了夜十一之后,她更不希望能豁出性命真心待她大表妹的殷掠空因曝光身份而出什么意外。 “倘她肯撤出锦衣卫,那也不必等到现今曝光身份。”夜十一何尝没有想过冯三的这个提议,只是殷掠空不同意,她也是没法子:“幸在黄指挥使素来真心她,是真的将她当半子来待,她只如实告知她师父她的真实身份,想来暂时不会有什么要紧。” 至于往后,那就不一定了。 杨芸钗冯三听出夜十一话中暂时二字之意,一时间双双无话。 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计。 “今儿已是大年初三,一出十五元宵,咱要打的战,就得开始了。”夜十一看着沉默的两人,提醒道:“在这十日里,你们可要准备好。” 杨芸钗冯三齐重重点头:“嗯!” 第三百九十章 红楼鲜 刚过戌时一刻,自静国公府、杨右侍郎府、新冯府三府后门各迅速并偷偷闪出三道身影。 三道身影的身后,紧跟着各自的心腹大丫寰。 素来循规蹈矩,纵然有夜十一担保,倘若有事儿,一切由她担着,冯三还是心惊胆颤得连路都走不俐索。 倒是杨芸钗一脸好奇兴奋,一路东张西望,就没停的时候:“大姐姐,你这是带我们去哪儿啊?” “红楼。”一脸坦然的夜十一语不惊人不罢休地道。 “啊!”不适应一身男装的冯三低头走路,不料杨芸钗突然停下步伐站定,她一个没留神立刻撞上杨芸钗的后背,她揉揉也没撞疼的额头:“钗表妹!” 尔后又后知后觉好像听到什么:“大表妹,你刚才说去哪儿?” “红楼。”夜十一再次回道,然后站定,事实上她也不得不停步,因为她身后的杨芸钗冯三撞成一团,站在原地没再跟上她的步伐,她转身看着照她吩咐已各换成男装作少年儿郎打扮的她们:“不然你们以为我让你们换这一身袍服做什么?” 阿苍、芝晚、采珍三人同样是作男儿装扮,听到夜十一目的地竟是红楼时,除却阿苍,芝晚采珍皆张大了嘴,特别是采珍,待芝晚接受这个事实,采珍尚未反应过来。 杨芸钗愣完,脸上立刻浮起激动的神色:“大姐……啊不对!大哥哥,你说的是真的?我们真要去红楼?” 冯三无语地看着杨芸钗一脸想马上到红楼的兴奋劲儿:“钗表……弟,大表弟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又转对夜十一道:“大表弟,明儿便是元宵佳节了,今晚咱可不能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不闹夭蛾子。”此话听得冯三气一松,以为夜十一把她话给听进来了,没想夜十一随之道:“我就是想尝尝鲜。” “尝尝……”冯三觉得一口气没松下去,反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大表弟!咱去红楼,能尝什么鲜?” 杨芸钗却是一脸向往:“当然是什么鲜,咱就尝什么鲜啊!” 夜十一满意地点头:“这话没错。” 冯三觉得自已快晕了,出来前冯大悄悄拉她至一旁嘱咐,说不能同大表妹胡闹,还说钗表妹对大表妹言听计从,唯她年岁大些,可不能跟着犯浑,那时她还堵她兄长说大表妹最是懂事儿不可能胡闹,现下此情此景,还真是自打脸了! 她还想再劝夜十一,没想刚迈开步伐想拦到已提步继续往前走的夜十一跟前去,杨芸钗便拉住她:“三表……哥,大哥哥从来不会随便胡闹。” 不会随便胡闹? 胡闹还分随便不随便? 什么意思? 冯三听完杨芸钗的话,目送着杨芸钗如同一只放飞的小白兔般甚欢喜地跳到夜十一身边去叽叽喳喳,她脑海连打起三个硕大的问号。 阿苍跟上夜十一,期间不觉往后睨了冯三一眼,三表小姐果然还是无法真正了解大小姐,并非人人都能成为表小姐。 半个时辰后,京城最大的红楼微栏轩最华丽昂贵的大雅间里,红妓们站了一排,齐齐站在门扉客座之中的大座屏后排着队,轮到表演时,红妓会走到客座前,努力抚首弄姿,竭力展现其特长绝技。 而客座里,端坐着夜十一、杨芸钗、冯三三位小公子。 冯三揉着一直盯着看表演而看得有些酸涩的眼睛,揉完问右手边的夜十一:“大表弟,你到底想看什么?” 夜十一道:“看我想要看到的。” 冯三问:“那你想看到什么?” 夜十一微微侧脸,没再答,只看着冯三露出笑容,只两息又把脸转正回去,继续看红妓使尽浑身解数施展出来的惊艳。 冯三识趣地没再问,偷偷看向杨芸钗。 杨芸钗察觉会意,依旧照例将小脑袋自夜十一背后与早将脑袋伸过来用眼神儿问她的冯三汇合,低声给予提醒:“大哥哥应该是在找什么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尽管是她,杨芸钗也无法真正摸到夜十一的想法的全部。 冯三没再问,她明白她是连边缘都没能摸到。 表演进行到一半,雅间门突然被人强行踢开,砰的一声大响,惊得还在等表演的红妓们吓一大跳,也惊得正在弹琴的红妓拨错一根弦,以致发出尖锐的琴音。 冯三被吓得霍然起身,杨芸钗则蹙起了眉,她们同时第一时间看向夜十一,夜十一面上的波澜不惊,奇迹般安抚了她们,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把略提的心安回原处。 “阿苍。”夜十一泰然处之,“跟南柳说,稍安勿躁。” 阿苍应诺,转身往已转暗为明出现在雅间门口,正准备出手胖揍敢踢门的三位公子哥的南柳走去,传达夜十一的命令。 为首微胖的公子哥带着几分醉意,一身酒气地走进雅间,大摇大摆的姿态仿佛天下以他为尊,进到客座前见到夜十一三人,指着坐在中间的夜十一那张略黑的小脸哈哈大笑:“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小黑炭啊!” 跟在后面的另两名公子哥没醉得那么厉害,其中一位略精瘦的公子进到雅间见到客座里夜十一三人,在脑海中将整个京城所有贵公子的面容对上一遍,结果发现没能对上号之后,本来还想着劝微胖公子哥别太过份的心思顿了顿,想着看看再说。 另一位较之其他两人都要矮些的第三位公子哥,则没精瘦公子哥的精明心思,他和微胖公子哥一样,一副这里我最大我最尊贵的模样,鼻吼朝天地仰视着客座里夜十一三人,眼里的蔑视毫不遮掩。 “不知三位……”夜十一边说边自客座起身,新岁已十岁的她的身量在三名成年男子面前显得十分矮小,气势却是毫不输人,语气之冷淡默默表达着她的不悦:“不请自入,是有何贵干?” 红妓们早退至雅间一角,齐聚成一团,各自努力将自已变成透明,乖巧安静地候一边。 她们太熟悉眼前这三位闯进来闹事儿的公子哥,是她们得罪不起的官宦子弟,而今夜包下她们这儿最贵最大的雅间的这三位小公子,她们并不认识,应当是头一回来,不知尊不尊贵,但起码富贵。 像她们这样的风尘女子,不管是尊贵,还是富贵,或两者兼之,她们不敢冒然得罪。 第三百九十一章 亮身份 杨芸钗很了解夜十一,这种了解,几近除了夜十一自已,与前世和夜十一做了一世夫妻的莫息之外,也就她能看懂夜十一有时候那种浅淡到让人忽略的语气,到底代表着什么。 再看向仍旧不知死到临头的微胖公子哥,她眼里充满同情。 冯三听着夜十一这般友好淡然地发问,本来已经蹙起的秀眉在看到杨芸钗看向微胖公子哥的眼神儿时,眼里莫名地闪了下,再是慢慢松了眉头。 纵然她不是杨芸钗,并不是很能理解夜十一有时候的举动与做法,但她了解杨芸钗,钗表妹能露出这样的眼神儿,说明微胖公子哥是要遭殃了,而遭殃的源头,无疑来自于她大表妹。 “也没什么贵干!”微胖公子哥乐呵呵地走进客座,在夜十一对座坐了下来,一脸恩赐般,抬头与夜十一道:“小子,毛还没长齐吧?看在本少爷年岁长你不少的份上,本少爷不同你计较。赶紧的,走人!本少爷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会追究你敢抢本少爷专用玉宝号的罪责!” 微栏轩最大最贵最华丽最彰显身份的雅间,名儿便叫玉宝号。 夜十一随之笑意盈盈地重新落座:“我倒是不知这玉宝号竟是有主的,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微胖公子哥哼笑一声,没答话,眼神儿倒是给身后的矮壮公子哥瞟了下。 杨芸钗与冯三在夜十一重新坐下之际,也跟着坐回客座,这时见微胖公子哥如此,不由双双看向矮壮公子哥。 矮壮公子哥顿受万众瞩目,不觉抬头挺胸,一脸说出来吓死你们的自鸣得意,慢悠悠悠地揭晓微胖公子哥授意他为之道出身份:“都察院洛右都御史嫡次子,洛家二少爷!” 鼻吼朝天地亮完身份,矮壮公子哥随后抛给微胖公子哥一个类似请功的眼神儿,在得到微胖公子哥点头肯定后,甚得意地与精瘦公子爷同时一左一右在微胖公子哥身边落座。 杨芸钗觉得这真是冤家路窄,夜谢两家明争暗斗,洛右都御史又因景泰蓝事件站营谢家,虽夺都察院首官不成,到底已彻底成为谢家的人,她大姐姐是夜家大小姐,这位洛家二少爷在这儿卯上她大姐姐,用膝盖想,都觉得今晚一过,洛二少爷身上的肥肉准得减上一减。 冯三一听矮壮公子哥说完微胖公子哥的身份,心里彻底安下来的同时,也不免对洛二少爷的自视过高而心生鄙夷,洛右都御史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员没错,然就她大表妹的祖父乃世袭罔替超品一等公爵静国公而言,这位洛二少爷的父亲乃洛右都御史这一显摆,简直成了笑话。 红妓们闻言,脑袋埋得更低了。 而早闻讯赶到玉宝号门口的微栏轩老板黄妈妈听得僵立,丝毫不敢动,洛二少在微栏轩闹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的,遇到硬茬子的次数不多,也就一两回,大都时候有洛二少身边那位精瘦公子的指点,洛二少极少有真得罪京中来头更大的公子爷的时候。 在那一两回里,硬茬子的公子爷也看在洛右都御史的面份上,最后都化干戈为玉帛,也没真让洛二少栽过什么跟头。 然而现下情景,那三位抢先包下玉宝号的小公子,她瞧着眼生,可那通身富贵,特别是明显为首的那位脸略黑的小公子,她万万不敢小瞧! 此番对上洛二少爷三人,她听着瞧着,除心惊胆颤外,也不免为仨小公子捏把冷汗,更为自已这才多了三位新客,没想转眼就得被洛二少爷闹得往后再不敢来的损失扼腕。 阿苍早回到夜十一身边侍候,南柳被告知先别动手,站在雅间门口待命,一脸冰冷地盯着只敢旁观不敢有所作为的黄妈妈。 黄妈妈被南柳盯得久了,也被高挑英气的南柳瞧得脑袋越埋越低,她在京城经营红楼,且是最出名最大的红楼,该有的眼力劲她还是有的,诸如豪门官宦家的私卫,她虽认不出来是谁家的,但是不是私卫,她一眼就能瞧出来。 她敢肯定,这位一直紧盯着她无声斥责着她的英气姑娘,定然是里面那三位小公子中谁的私卫! 夜十一长长哦了声,挑下眉转眼看向精瘦公子哥,再扫眼矮壮公子哥,最后落在洛二少脸上:“那不知在洛二少爷左右的这两位,又是哪家的少爷?” 杨芸钗默默垂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姐姐这是想一网打尽呢。 冯三此刻也奇迹般地心灵相通,人还没找到,便被赐门打断惊扰,大表妹这是想一锅端啊。 洛二少实在没想到他亮出身份,对座的黑脸小子居然还能这般淡定,莫非来头不小? 想着他不由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的精瘦公子哥,奈何精瘦公子哥即便注意到他,也并没有时间回应他。 此时此刻,精瘦公子哥正紧盯着夜十一不放,打量着夜十一的眉目,努力搜刮着脑海里储存的京城所有贵公子的脸,最后再次确定,眼前这位黑脸小子确实并不在他认得的众贵公子名单上。 除却皇子们,对于认得阖京所有贵公子的脸,他十分自信,他坚信自已并没有遗漏掉谁,再者黑脸小子在听到洛二少的身份时也宠辱不惊,说明黑脸小子要么是初初到京任职或只滞留一段时间的外来官宦子弟。 而在近时到京的官宦子弟中,其品级莫说正二品了,就是正四品都达不到! 既然他没有遗漏掉谁,外来官宦子弟其父品级又不足以与洛右都御史相提齐论,再加上黑脸小子年岁尚小,绝对不出十岁,那该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尚不知天下脚下的京城是有多现实残酷。 想罢,精瘦公子哥侧过脸,对洛二少摇摇头。 洛二少见精瘦公子哥一直在打量夜十一,便知道精瘦公子哥是在把夜十一的脸与京中贵公子们对号,这会儿精瘦公子哥对他摇头,无疑是没对上号! 他颤得脸上的肥肉笑得春风得意,一脸施恩地示意左右俩公子哥如下夜十一的意。 精瘦公子哥明了道:“都察院常右佥都御史嫡长子。” 夜十一抿唇:“常大少爷。” 矮壮公子哥声音洪亮道:“都察院邓经历嫡幼子,排三!” 夜十一扬起笑容:“邓三少爷。” 洛二少听常大少邓三少皆报完身份,对座黑脸小子三人却仍未有起座离开的半点儿意思,他立刻皱起眉头,甚是不悦地斥声道:“怎么?还不想走?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十一不慌不忙道:“玉宝号是我包下的雅间,红妓们也是我召来侍候的,黄妈妈收我银票之时,可没说这玉宝号是有主的。此番三位少爷不请自入,踢门硬闯,扰我雅兴,我都没怪罪三位,怎么洛二少爷反要我要走?这是何道理?” 再是认真无比地一脸想尝尝:“不瞒洛二少爷,我长这么大,还真从未喝过什么罚酒!” 杨芸钗默,冯三默默,阿苍芝晚采珍默默默。 洛二少在微栏轩横行惯了,真是头一回被这般直面怼得不留半丝脸面,大掌即时怒气冲冲地往桌上拍,拍得桌面上的茶杯果盘跳了跳:“那本少爷今晚便让你吃吃罚酒!” 夜十一仍旧坐得稳如泰山,只眸中微微泛出冷芒:“好啊。” 第三百九十二章 端砚情 日暮下学,三皇子未曾回宫,直接同莫息回的仁国公府,并已报备,得永安帝允许,会晚些回宫。 仁国公府用完晚膳,两人便进了上观院书房,永书小旋子守在书房门外廊下,皆一脸既好奇又不敢伸脖子往里望的矛盾表情。 “自你送了夜表妹‘三生石’后,她已有所行动。”三皇子手上执着白子,思索着落棋之处:“这个年过得分外平静,原本以为会闹的谢家竟然没闹,宁家依旧是隔山观虎斗。” 莫息端着茶碗递至嘴边,轻抿一口:“夜家则与我莫家一般,处处防备。” 三皇子将白子落下,立吃了莫息俩黑子,他收起黑子丢至棋盒,哐啷声响:“你说年一过,夜表妹便会对连总督杨总督下手,今儿已是十四,明儿便是十五,却仍安静得很。” “不过是表面的安静罢了。”莫息眸落三皇子刚落白子吃了他俩黑子,继而暴露出周遭五颗白子的势弱之处,他嘴角微扬,执起黑子落下,瞬时吃了这五颗白子:“我已让永藉去探,约莫很快回来。” 三皇子皱着眉头看着连被吃掉的五颗白子被莫息一颗一颗拾起丢进棋盒,末了叹道:“你这陷阱设得真是……” 风谲云诡! 纵然他及时做出相应对策追赶,明知有陷阱,努力化局避开,最终却仍是被围魏救赵。 胜负已分,莫息笑着开始收棋盘。 三皇子见莫息无意再下,也跟着收拾棋子:“阿息,倘若……我是说倘若……” 他强调了再强调,强调过后却未跟着往下言,而是抬眼等莫息的回应。 莫息眼也没抬:“倘是关于我非十一不娶之事,不管是家父还是家母让三表哥来劝,三表哥都不必说了,我意已决。此生,绝不会改变。” 话尚未出口,便被堵得正着,三皇子早有所料,唯苦笑道:“我早同舅舅舅母表明,我是劝不动你的。” 偏就莫世子莫世子妃还非得让他来试一试。 往前,他大约不太懂莫息的心情,如今,他想他大约是有些懂了。 永藉未归,永书便敲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大少爷,这是朱柯公主刚命内侍送到府上,说是给大少爷的礼物,看大少爷是否合意。” 三皇子听到朱柯公主,眉不自觉挑了挑:“我早有耳闻朱柯对你的心思不同寻常,倒是没想到竟已到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永书上前,在莫息的示意下将锦盒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方砚台,石质坚实柔润、细腻娇嫩,花纹雕刻精美、繁复独一,雕刻自然典雅、返璞归真。 “上等的端砚。”三皇子倾身仔细看了看,“看这雕功,还是已逝雕刻大师红夷子的遗作,我记得父皇在朱柯刚上宫学之际,曾送给朱柯一方红夷子雕作砚台,看来应是此无疑了。” 连这样价值不菲的红夷子遗作端砚都送了,永书在旁闻言,暗下乍舌。 乍舌之余,永书不免为自家大少爷的情路坎坷默默叹气:大少爷心悦一心想娶的,是理都不理大少爷,大少爷不愿多加纠缠的,是连连示好大少爷。 莫息只瞥一眼便移开:“有劳待会儿三表哥回宫,一并捎回去还给朱柯公主。” 永书立刻将锦盒轻轻放于桌面,便退回门外廊下继续守着。 三皇子笑着问:“老实说,朱柯她送给你的礼物有多少了?” 莫息摇头:“不知道。” 具体几件,他可没心思去记得。 “你都给送回去了?”三皇子微敛起笑。 “送回去了。”莫息可不收明知有异的东西。 三皇子取笑道:“怕夜表妹知道?” 莫息闻言怔了怔,再是敛下眼帘掩去眸中落寞:“我不怕她知道。” 听出莫息语调中的丧气低落,三皇子眼珠子一转,便知是他夜表妹知道了却没什么反应的结果:“待会儿回宫,我帮你转还给朱柯。” “连总督远在山东,连都给事中近在京城,连二爷已不再是国子监司业,已与毫无建树的连四爷无异,不足为惧。”莫息不愿多说目前令他心烦意乱,且不知该如何是好颇为束手无策的夜十一,转道起元宵一过,势力必得掀起风浪的要事儿:“山东之地,花督主年前刚亲自踏足,其间到底明查暗访到什么,尚无法确切,倘若十一要下手,约莫会就近下手。” “连都给事中?”见莫息点头,三皇子沉吟道:“连都给事中可非庸人,虽年前连可欢干尸一案在年前已草草结案,但谁都知道,为此在御前吃了挂落的黄指挥使并不会就此罢手,定然还会继续往下查,查它个水落石出……” 突想起年前黄芪肖虽在他父皇跟前被斥责办案不力,却也未曾真被他父皇发落降罪,他顿时有所感悟:“阿息,你说我父皇他是不是……” “是。”莫息知三皇子想说什么,“倘皇上真对黄指挥使失望,现下黄指挥使可没心情准备明日的花灯盛会。” 明斥责,暗使力。 连可欢干尸案并未真正结案,只是借着年关,永安帝同意黄芪肖草草了结,为的是卸下某些人的心防,为的是更好地彻查某些人的刀峰暗藏。 三皇子愣住:“你……你早知道?” 莫息道:“也不是早知道,只是略有所察。以黄指挥使的能力与脾性,他不是个会半途而废的人,而皇上,那是三表哥的父皇,三表哥难道不了解么?” 三皇子默。 那是他的父皇,他怎么可能不了解? 长至今年十三岁,或许他并未能全然了解他的父皇,可他自认,这些年来,对他父皇的脾性底线与行事手段,他也颇有心得。 永书这时掀起帘子往屋里禀道:“大少爷,永藉回来了。” 随之永藉入内,禀前脸色微带不自然,也有些怯怯:“大少爷……” 永书小旋子仍站在帘外,听着永藉这声音,连不甚与永藉熟悉的小旋子都觉得事情大概不太好,永书更是直接咯噔一声,可别是夜大小姐又出什么事儿了! 莫息眉心微微皱起:“说!” “夜大小姐、杨小姐、冯三小姐……”永藉暗吞口水,“此刻都在红楼……” 小旋子惊:红楼? 永书要哭了:红楼! 本着听听夜表妹与莫大表弟闲事儿的三皇子闻言,刚刚端起茶碗的手蓦地一抖,茶汤洒了他一手,声寒如冰:“你说的杨小姐,乃户部杨右侍郎的杨小姐?” “是,三殿下。”永藉不敢答慢上半分。 莫息铁青着脸,咬牙:“在哪个红楼?” “微栏轩……”永藉应得脊背一阵阴凉。 莫息夺门而出,三皇子同大步往外迈! 第三百九十三章 时尚早 洛二少一听夜十一这般嚣张地拍板,暴脾气一下子爆发,拿起茶杯往地面一掷,狠声道:“来人!” 玉宝号外立马传来纷杂脚步声,随之南柳退入雅间,护在客座里夜十一跟前。 瞬时,洛二少招来的打手个个凶神恶煞地将夜十一等人围逼在客座一角,只等洛二少再一声令,足有十几人的他们便一涌而上,意将夜十一等人狠狠揍趴下! 夜十一杨芸钗冯三已然自座椅站起,阿苍芝晚采珍皆在洛二少掷杯之际,便迅速将各自的主子护于身后,站在最前面护在她们主仆六人跟前的,便是英姿飒爽一脸寒冰的南柳。 邓三少瞧着陷入死局的夜十一等人,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对着为首的夜十一嗤声道:“识相的,赶紧跟洛二少爷跪下磕头陪罪,把玉宝号让出来,把整个雅间的美人儿作为赔礼来侍候我们仨,或许还不必受这皮肉之苦!” 常大少瞧着听着,特别是看到夜十一并不慌惧的神色,他竟莫名地感到几分不安:“今夜之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看这位小公子应也是初到京城,不认得京里的贵人,倒也是不知者不罪,不如你现下认个错,磕个响头,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如何?” 莫道夜十一听完作如何感想,常大少一说完,自个一方的洛二少邓三少便齐齐不满地瞪向他,他笑着解释:“冤家宜解不宜结么。” 邓三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儿小?还冤家宜解不宜结?呸!这都欺负到洛兄的头上了,你还不宜结!” 洛二少也是十分不高兴:“我说常兄,今儿个你可怂了啊。” 又转看向为首的夜十一撂狠话:“今晚!我要是不让这小子尝尝什么叫做罚酒,我就不姓洛!” 夜十一闻言立道:“那姓苟如何?” “璞哧!”杨芸钗一个没忍住,立刻笑了出来,笑完见洛三少三人如死鱼眼般瞪着她,她甚无辜且认真道:“我家大哥哥说得不无道理,不如三位都改姓苟吧?” 冯三听着杨芸钗没劝架反火上浇油的话语,伸手拽了拽杨芸钗衣袖:“钗表弟!” “怕什么?这刀子都架脖子上了,不拼了,难道还真跪地不成?”只要有夜十一在,杨芸钗便莫名地雄心万丈,连当日在皇家狩猎里险要遭受的屈辱便被抛之脑后。 冯三即刻噤声,要让她大表妹向洛二少跪地认错,那是绝无可能。 是可忍,孰不可忍。 洛二少能忍到此刻还不下令动手,已是破往常之能忍,被夜十一杨芸钗前后这么以与狗同音的苟相辱,他是再忍不了! 他咬牙窃齿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南柳微压娥眉,满面严峻,都说一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十几双手,在场除她之外,三位主子小姐自没有身手,阿苍芝晚采珍皆是忠婢,然再泼辣忠心护主,在此时此地也难胜这些平日里专欺凌弱小的打手! 方将她见她家大小姐并不示弱转寰之际,她便已发信号给明宿首领东角求援,可这需要时间,眼下这状况,怕是来不及! 众打手等的就是这一声令,洛二少一开口,他们即时如同饿鬼扑食冲入客座。 红妓们同时乱成一团,皆尖叫着两两相抱,连因受陶嫔复仇失败被牵连而离开京城的前任微栏轩老板惠妈妈,继而买下微栏轩成为新一任老板的黄妈妈亦在跟着进雅间后,默默退至无眼拳脚难以波及的角落自保。 岂料南柳刚与众打手过上两招,把敢欺上前欲伸手向夜十一的打手皆毫不客气地打个鼻青脸肿,玉宝号突然涌入第三波人。 为首的公子爷一踏进玉宝号门槛转过座屏,便寒声斥道:“住手!” 随之这一声喝斥,冲进来的第三次人马迅速制住洛二少的一众打手,南柳收招抬眼看去,看清为首来人面容,她即时心下暗松一口气。 阿苍芝晚采珍仨人亦然,连杨芸钗冯三都在无形中将提个老高的心慢慢放下,就夜十一看到莫息往她这边走近,那眉头能蹙出几道鸿沟来。 洛二少本还不岔,未转身便想怒斥来人胡乱插手的横加一杠,却被早他转过身去看来人是谁的常大少阻止,邓三少更是以眼色频频示意洛二少先看一下来者何人。 洛二少心神一定,未怒斥出口的脏话赶紧先止一止,刚侧过身想转身客座对面的座屏处,便看到一熟悉身影自他身侧走过,他心上一跳:“莫……” 莫息没理会洛二少,径自走过后,他直接在夜十一跟前站定,南柳早退至一旁,阿苍芝晚采珍亦放下武装的素爪,纷纷退回各自主子身侧站定静候。 “你这是在做什么?!”莫息面容微冷,语调饱含火气。 一路风风火火赶来,他就怕他来迟一步,她会在这乌烟瘴气的微栏轩里受到欺负! 倘若她不做男儿装扮,必然进不得微栏轩,然一旦隐去女儿身,同时便隐去了她的家世身份,没个显赫豪门骄女的身份,她这般带着杨芸钗冯三进微栏轩,遇到诸如洛二少这样的混人,势单力薄,她必吃亏! 晚一步踏进玉宝号的三皇子也慢慢渡步至杨芸钗跟前,声音没莫息那般冷然,却也温和不到哪儿去:“不好好在府里待着,宵禁时间还出来乱晃!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没给我答复?要是有这闲睱功夫,不如好好想想!” 冯三认得莫息,也认得三皇子,倘若莫息的到来尚能让她理解几分,那么三皇子的亲临直接给了她不小的打击,这份打击之下,暗隐着她对杨芸钗与三皇子到底发展到哪一步的极大好奇与担忧。 而眼下,却不是细问的时候,真是急死她了! 夜十一看着突然出现并质问她的莫息,再看向一身常袍明显没想暴露身份的三皇子,她团团一揖:“三少爷好,莫大少爷好,在下姓石,家中排长。” 杨芸钗冯三反应过来,忙跟着揖一揖:“三少爷好!莫大少爷好!” 礼数周全地打完招呼,夜十一老神在在地回莫息的话:“我在这儿,自有我在这儿的道理,就不劳莫大少爷操心了。” 杨芸钗听着,亦回一回三皇子的话:“大哥哥在这儿,我自然在这儿,至于我的答复,是……为时尚早。” 洛二少惊了:这黑脸小子居然认得仁国公府大少爷?且有恃无恐! 邓三少懵了:这是踢、踢踢到铁板了? 常大少脸色微白:黑脸小子称呼莫大少爷为后,称呼三少爷为前,可见这位三少爷较之莫大少爷的身份还要高些!不管黑脸小子乃京城哪家姓石的豪门官宦公子,今晚已注定他们是栽了,栽个彻底! 第三百九十四章 事山东 莫息被夜十一堵得无话可说,三皇子则被杨芸钗的答复噎得一时无话。 两位主子爷这么一安静,两人带来的随行侍从小厮,连同被临时调派跟着过来的摩睺罗迦部众也俱制压着洛二少十几个打手心中直纳闷。 摩睺罗迦部首领护没来,依旧是洛和休带人紧随莫息左右,两人太习惯一遇夜家大小姐,他们家大少爷准得吃鳖的结果,暗下示意摩睺罗迦部余者部众皆稍安勿燥,不然难保他们家大少爷借题发挥,把被夜十一气出来的烟尽砸他们身上! 跟着三皇子轻装简行至微栏轩来的小旋子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很有眼力劲地十分安份,不然就他家三殿下此刻那寒得跟冰块有得一比的脸,便足够削掉他半条命! 夜十一可不管莫息三皇子等人的明汹还是暗涌,她特意乔装改扮夜上微栏轩,乃是为一位姑娘来的,眼下事儿未了,便被洛二少这猪头搅得没了章法,她扫过洛二少常大少邓三少等人,那眼风不无含着怒气。 杨芸钗冯三见状,皆不约而同想到夜十一大概是觉得气不能往莫息三皇子身上撒,然罪魁祸首么,那绝对不必客气。 扫过之后,夜十一语气无比谦和道:“三少爷与莫大少爷要是喜欢这玉宝号,那也行,待我把事儿了了,二位入座,尽情欢畅便是。” 三皇子听着这话儿,略寒的脸转向夜十一,只觉得他夜表妹这话是话中有话:“石大少爷客气,想必那三位不请自入扰了石大少爷的正事儿,今夜我与阿息也是不请自来,实是我等的不是。不如这样,石大少爷有何要事儿要办,说出来,我等助石大少爷一臂之力如何?” 莫息却是不语,他听完夜十一让他与三皇子入座尽情欢畅此话儿后,他便扫过躲在角落仍不敢走出来的众红妓们,一个一个扫过,也没察觉何异常。 但又觉得既是夜十一特意来看表演听曲儿的红妓,那她今夜此行的目的应也在其中,只是他尚未能瞧出来,至于黄妈妈,不过是顶替惠妈妈的傀儡老板而已,真正掌控着微栏轩此京城第一红楼者,可非黄妈妈! 夜十一对三皇子抱以微笑,眼珠子略转,目光落在她右手边角落靠墙落地青花瓶旁的一名红妓身上:“不必麻烦三少爷了,我的正事儿,已成。” 方将一动起手来,人挤人,人推人,尖叫声谱成曲儿之际,她慌乱之中倒是好运气,竟被她无意间一瞥,瞥到这位红妓衣襟被人扯歪,露出前胸一片肤白,在那片肤白上面,便有着她在噩梦中曾见到过的胎记。 有此胎记者,便是她今夜此行势在必得之人。 随之她唤道:“阿苍。” 阿苍应道:“是,大少爷。” 应完走向青花瓶旁的红妓,阿苍看了眼,指着红妓与隔个三五步的黄妈妈道:“黄妈妈,我家大少爷看中这位姑娘了,想赎身,这是银票,够或不够,黄妈妈说一声。” 黄妈妈看着被阿苍塞到手里的三张银票,每一张的面额皆是一千两,足足三千两,莫说赎她微栏轩一个不红的清倌,就是想再赎几个同样的,那都是绰绰有余! “够!够!”黄妈妈捏着手里的三千两白银,欢天喜地转过去同那名红妓道:“寒梅,既然石大少爷看中了你,那便是你天大的福份!你且随石大少爷去,往后必有你的大好日子!” 寒梅早已卖身于微栏轩,虽说一开始便言明只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可照她技艺的普通,与并不招客倌喜欢的皮相,她这清倌也做不久,迟早得被黄妈妈变着法子逼着卖身! 眼下有那位黑脸小公子赎她的身,不管是为奴还是为婢,或做旁的苦力累活,只要能出了此风月场所,到哪儿都比微栏轩强。 “是。”寒梅轻轻一福身,应了声,再没多话,只悄悄往夜十一那边瞄了眼。 没想与夜十一四目接个正着,她一愣,夜十一倒是浅浅笑开,她不知怎地眼眸微涩,赶紧向夜十一深深又福下身去。 出手阔绰,且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寒梅这一去必定是小公子爷身边的丫寰,指不定日后能怎么飞黄腾达,余者红妓们光这么一想,便是羡慕得紧! 莫息见夜十一目的达到,要找的人找到,已有要收场归府之意,他近前低声问道:“你来此,就为了找这么一个人?莫非此人,事关元宵过后诸事儿?” “什么来此此人?什么元宵过后诸事儿?”夜十一跟着压低声音,莫息直盯着她,她眼帘不抬地否道:“莫大少爷的话,我没听明白。” 说完再不理会莫息,她团团又一揖:“那么,不打扰两位少爷的雅兴了,告辞。” 走至一脸既懵且惑的洛二少跟前,她脚步微停:“令尊仕途不易,前些日子还刚刚马失前蹄,未能如愿挤身首位,现今虽有英南候府做靠,可这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能者辈出不说,就说朝尊夕贱,那都是眨眼之间的事儿。洛二少爷,看在今夜你我这一面之缘,我且奉劝你一句,倘若要洛氏一族安好,往后诸事儿,且三思而后行。” 洛二少听得怔忡不已,许久未能消化尽夜十一这一番话。 邓三少乃洛二少纯粹的跟班,没脑子,典型无勇无谋的跟屁虫,也是同听着,半晌没能回过神儿,嚼着夜十一告诫洛二少的言语,一脸云里雾里。 常大少乃三人组中最有眼力与脑子之人,自莫息带着身份显然不亚于莫息的另一位公子爷出现,自两人对待自称石家长子的黑脸小子那平和相敬的态度,他便觉得他们三人今晚是栽了,此刻再听夜十一最后一番对洛二少的好心提醒,他的心不打豉了,直接冰凉冰凉,手抖腿颤得如坠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夜十一走人,杨芸钗冯三自然也跟着走人,团团同三皇子莫息一揖表告辞后,两人跟在夜十一身后踏出玉宝号。 阿苍芝晚采珍自跟在三位主子身侧,刚被赎身的寒梅则在夜十一的示意下,让随东角同赶来支援的北女一出微栏轩,便带往平民区悄儿胡同,那一处原为张屠夫家后被夜十一买下的空闲民舍安置。 东角因来得迟,到微栏轩玉宝号时,已然是夜十一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一脸愧疚地跟在大车一侧,连带着一同赶来微栏轩护主余下的西毕北斗皆一脸萎靡不振。 而原本该与南柳一明一暗护着夜十一的北室,则在大年初四被夜十一暗中派往山东,以致此时不在夜十一左右。 夜十一知明宿的星探还在跟着,开了车窗与骑马随于一侧的东角道:“今夜之事,事出突然,不怪你们,倒是我今晚到过微栏轩为寒梅赎身一事儿……东角,你得好好处理。” 东角立明:“大少爷放心,绝不留痕迹!” 夜十一嗯声道:“回去吧。” 东角知道有南柳赶着车,还有远远缀在大车后面的莫家大车上的莫息与三皇子,他家大小姐的安然已得到保证,逐应了声诺,便带着西毕北斗迅速离开。 “大表妹,三皇子与莫大少爷坐的莫家大车这样跟在咱后面,万一被洛二少爷那厮悄悄跟上来,跟到我们回府,那我们的身份岂不是得暴露?”冯三有听到东角刚才同夜十一禀报的莫家大车跟在她们大车后面一事儿,她是略有担心。 夜十一道:“洛邓二人是不怎么聪明,但那位常大少爷却还不蠢。” 冯三明白过来,她大表妹意思是,纵然洛二少邓三少有一探到底的心思,那位常大少却是不会放任不管。 杨芸钗则问:“大姐姐,那位名为寒梅的清倌……” 不同于对待莫息那样的装糊涂,夜十一直言道:“事关山东。” 在夜十一杨芸钗冯三等人出微栏轩,与莫息三皇子等人也跟着出微栏轩后,常大少确实费老劲儿才拦下洛二少想跟在莫家大车后面,去瞧瞧最前面的那辆无族徽的大车究竟出自哪个高门大户的想法。 在常大少的认知里,那位黑脸小少爷绝对是不好惹的,有些人就跟有些事儿一样,知道得越少,性命方越稳当!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未踏足 明儿就是十五元宵,黄芪肖安排好明日花灯盛会一切事宜,至夜里终于能坐下好好歇着,然忽而想起一事儿,他再坐不住,起身在屋里皱着眉头绕了几圈,末了同黄二奶奶道一声,便出了黄府。 一出黄府,他单人匹马,直往土地庙。 小半个时辰后,土地庙后院树下,黄芪肖殷掠空对座各执已见已有两刻多钟。 毛庙祝起初还送了两回茶,末了因今儿甚多香客解签,他实在困极了,叨殷掠空一声乖乖听师父黄芪肖的话后,他便打着哈欠回自个寝屋歇下。 正月屋外,纵然穿得厚,坐着吹夜风久了,还是有些冷,殷掠空搓了搓略微小寒的双臂,十分无奈道:“师父,早知你会这样,我死都不说了!” 黄芪肖哼声道:“可惜正如当初我看错了你,你也看错了为师!” “师父……”这一声殷掠空喊得绵长,不自觉露出女儿娇态,反正黄芪肖已知她乃红妆此事实,四下无人之际,她叔又睡了,她是豁出去了。 黄芪肖被喊得浑身瞬时打个哆嗦,正正身形坐姿,皱着眉头轻咳声:“好好说话!” 指示完他心中不由想着,倘若他要有个闺女,闲来无事围在他左右撒撒娇,光想想那情景,他的骨头都要酥没了! 殷掠空马上好好说话:“此次皇上指定师父承办明儿的花灯盛会,就因着明日两位公主会微服参与,这样重要的日子,徒儿岂能不在师父身边?” “别说我没告儿你一声啊,夜大小姐可不会参与明日的花灯盛会。”知徒莫若师,黄芪肖斜着殷掠空如实以告。 “为何?”殷掠空尚且不知此事儿,不由声调提了提。 “这我可不知道……”黄芪肖拉长音,自知他收的唯一徒弟实乃红妆的真实身份之后,除了叹气之外,他方明了殷掠空为何会对夜十一的事儿那般上心:“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先前你背后的高人,是否就是夜大小姐?” 殷掠空将不自觉前倾听答案的脑袋缩回来,眨了两下眼,迎着黄芪肖那你不说我就不说的眼神儿,她迟疑地点了下头,接着解释道:“师父,十一她只是想帮我,她没有恶意的!” “我信。”黄芪肖也点头,“我相信夜大小姐是真心想帮你,她对你也确实没有恶意,但对为师我……” “一样没有恶意的!”殷掠空急声道。 黄芪肖浅笑:“急什么?夜大小姐要是对我有恶意,早对我下手了,如今为师能不能安然坐在这儿与你说话儿,那都说不准。” “师父,十一并非恶人!”殷掠空重申道,在她心里,夜十一是世上最好的人,黄芪肖亦是她最好的师父,她并不希望这两人成为敌对:“先前所作所为,纵然有与咱锦衣卫挂勾之事,那也从未损及咱锦衣卫利益半分!” “行了,夜大小姐是什么身份,我比你清楚,她的所作所为,其目的何在,这些为师也比你清楚。”黄芪肖今夜目的并不是想谈论夜十一,他转回正事儿上:“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你听我的,明儿你给我乖乖待在衙门,要是嫌闷,找小辉玩玩儿,或者回来陪陪你叔。总之,不准你到山棚半步!” 殷掠空见黄芪肖态度之强硬,又涉及夜十一,真是不低头也得低头了,她蔫蔫应道:“是,师父。” 隔日十五,元宵日人山人海,元宵夜热闹非凡,夜十一确实半步未踏足盛会,只让人格外注意殷掠空的安全,结果得报,殷掠空待在锦衣卫衙门半步未出,她方真正安下心。 夜十一待在静国公府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带着杨芸钗冯三也未踏出各自的杨府新冯府,这教有心领妹妹出去玩一玩的杨三少与打算让妻子带妹妹出门散散心的冯大各自纳闷不已,后得知夜十一并未参与盛会,两人不同地不同时地挑眉挤眉,好一番感叹。 同日午后不到未时末,今宁公主玩儿腻了,朱柯公主则因见不到想见的莫息而尽失兴致,两人很快起驾回宫,乐得黄芪肖一脸舒畅,只有俩小祖宗安然回到皇宫,他才能真正安生地过个节! 俩公主一退出盛会,明知暗知者皆在同时齐动,瞬间百花齐放,人满为患的山棚很快起骚动,慢慢地竟演变成爆动。 待黄芪肖亲自安全将俩公主送回皇宫,再出宫回到盛会现场,还未到山棚,便听到各种尖叫声哭喊声,及京衙官差、锦衣卫堤骑镇压爆动的安抚声喝斥声。 黄芪肖亲自护送俩公主回宫,余红校尉留在盛会现场维持秩序,虽说公主走了,但人一多,事儿就多,你推我挤,难免发生口角缠斗,有官差堤骑在场震摄,他原以为不会出乱子,没想他进宫出宫一个来回,便有此变故! “怎么回事儿?”好不容易找到拼命喊游玩百姓镇定的红校尉,黄芪肖拉住满头大汗的红校尉劈头便问:“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死人了!”红校尉见到黄芪肖如同见到救星,却也因办事不力而有苦难言:“连司业……不!连二爷死了!” “什么?”黄芪肖瞪大眼,“连司……连二爷是怎么死的?” 红校尉苦着脸:“不知道啊!” “人……”黄芪肖真是心越急话越错,“尸首呢?” “已让人封锁了案发现场!就在那边山棚!”红校尉指着另一边的大山棚,指完赶紧带着黄芪肖往那边走。 花雨田没接到全权负责今岁花灯盛会的圣意,但热闹,他肯定是要来凑的,也是想着黄芪肖乃盛会的负责人,做为徒弟的殷掠空肯定也得到,没想她没到不说,反让他见着一场谋杀! “督主,咱也过去看看?”秦掌班虽然十分不愿与黄芪肖正面对上,然公与私,他自来分得清楚,此时与花雨田同处爆动之中,不免多问了句。 “看什么?”花雨田可没意思近前去沾一沾,什么花灯什么盛会,他会来,也就是为了见殷掠空一面,既然她今儿个没来,那他也没必要再留:“那是黄指挥使的差事儿,我又没抢人差事儿的习惯。” “那……” “我让你请人制作的花灯可好了?” “好了,已送至花宅。” “那回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透风墙 元宵未过,当日黄芪肖便再进了宫,且直至御前。 一日之内,连进了两趟宫,再到后一趟出宫门,他一脸疲倦,心火更是旺得如同火焰山。 红校尉料理完连二爷被杀现场事宜,心中没个主心骨,殷掠空跑到山棚现场堪查,他则到宫门外等着黄芪肖。 故临近日暮时分,黄芪肖一出宫门,他一眼瞧见,连走带跑迎上去:“大人?” 黄芪肖往守在宫门外一侧牵着两匹骏马候他出宫的堤骑走,低声道:“皇上觉得凶手是在朱柯公主今宁公主回宫之后才发难杀人,应该是冲着连家,且特意避开了皇家,约莫与干尸案联不了干系!” “皇上英明!”红校尉闻言心之大慰,如此一来,他家大人在御前也就没受到什么责备了:“那大人为何还……” 黄芪肖瞥红校尉一眼:“干尸案还未破,便来个连二爷被杀案,且都事关连家!你觉得皇上会联想不到其中的水是有多浑?你觉得御前皇上没数落我就是好的?就怕这两个案最终都没破,我这脑袋就得先搬家!” 红校尉被说得脸色瞬白:“大人……” 黄芪肖抬手,示意红校尉不必再多言,红校尉立刻噤声,他深呼出气儿,让自已躁动的情绪平复一些,问道:“我进宫前让你办的事儿如何了?” 红校尉即时道:“忘返茶楼!” 黄芪肖点头,又问:“臭小……毛丢呢?” 一看不到他徒弟,他都习惯喊臭小子了,忽而想起他家徒弟并非臭小子,而是香小姑娘,臭小子再喊不出口,温和地问一声毛丢。 红校尉应:“到案发现场去了。” “有人跟着么?” “没有。” 黄芪肖微乎其微地皱起眉头:“往后毛丢再去哪儿,你都安排人跟着,别让她一个人办案,现如今的京城,那是危机重重,可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儿。” “那小子机灵着呢,且素来爱独来独往,大人说安排人,那容易!可毛丢要不乐意让人跟着,想耍掉人,那也容易得很!”红校尉如实分析道。 黄芪肖挑挑眉,心中竟因殷掠空被赞机灵而有几分欢喜,努力不让眉目露出端倪来后,他道:“你代我传令下去,就说往后锦衣卫无论外出做什么,至少都得两人或以上同行,违者……刷茅坑去!” 红校尉目瞪口呆:“是……” 早在年前,他便觉得黄芪肖待殷掠空不太一样,以往火爆脾气一来,他家大人是连吼带骂地训那小子,如今别说吼啊骂的,就是大声点说话,那都是极少! “让小辉现在就到山棚案发现场去。”黄芪肖说完,不由想起先时花雨田对殷掠空的种种异常,心下恍悟之余气愤,更添气愤:“务必寸步不离地护好毛丢!倘若遇到花督主,更要万分警戒,不得让那恶鬼靠近毛丢分毫!” 没想那恶鬼居然早知他徒弟乃女儿身,且打他徒弟的主意已久,也不想想,他岂会将唯一的徒弟嫁到花宅去守一辈子活寡! 没等红校尉缓过劲儿来,黄芪肖接过进堤骑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喝一声立刻策马冲出,直往忘返茶楼。 堤骑赶紧上马,挥鞭斥马,紧随其后。 红校尉望着绝尘而去的两匹马儿,只觉得黄芪肖与花雨田在年前看似缓和些许的关系,似乎在他不知不觉中又恶化了许多,看他家大人刚才提及花雨田的神色,简直就是咬牙切齿! 莫息早在忘返茶楼二楼订了雅间等着,到黄芪肖快马加鞭赶到入客座坐下,不过一刻多钟。 永书与堤骑皆守在客座之外,安安静静,不敢有半点儿声响。 “今日之前,莫大少爷差人告知于我,说夜大小姐不会踏足花灯盛会,果然今儿半分不见夜大小姐身影,且山棚还发生了谋杀事件!”黄芪肖让红校尉暗下联络莫息到此,本就为了问明这两者是否有关联,坐下尚未抿上一口茶,他便开门见山直言道。 莫息知黄芪肖话中之意:“我好心提醒黄指挥使,可不是为了此时此刻好让黄指挥使怀疑到我头上。” “那敢问莫大少爷,连二爷之死是否与夜大小姐有关?”年前在御前假作结案,年后黄芪肖正准备从长计议重新彻查干尸案,没想便再发生与连家有关的命案,且就是连总督与连都给事中的兄弟! 莫息明白黄芪肖的处境,说焦头烂额,那都是轻的,然他更明白他提醒黄芪肖,可不是为了让黄芪肖将箭头指向他或夜十一身上:“黄指挥使可还记得去岁杨总督秘密送信与田祭酒之事?” 这事儿当然记得,黄芪肖点头:“与这两者有关?” “与连二爷之死有关。”莫息明言,并强调:“十一虽为保令徒性命,应下助花督主辨明处理连杨两位总督忠奸之事,但十一还小,可做不出随意取人性命之事,黄指挥使莫瞧错了方向。” 黄芪肖未瞒他已知夜十一与花雨田之间的交易,说起话儿来倒也方便,被莫息这么一直言,他端起茶杯,将整杯茶灌下,茶汤经口入喉,一阵茶香留齿,解了自发现连二爷被杀之后便不再滴水入喉的口干舌燥,当下全身舒爽。 “夜大小姐年纪虽小,主意可不小。”黄芪肖不赞同莫息那明显护短的信口雌黄,不过夜十一非心狠手辣之辈,托他徒弟之福,他倒是信:“莫大少爷既知连二爷之死与杨总督先时送信给田祭酒一事儿有关,那……” “那剩下的,自然得靠黄指挥使明查秋毫了。”莫息截下黄芪肖想自他口中套更多线索的言语,浅笑着表明连二爷被杀的话题到此为止。 “最后问一句,昨日夜里夜大小姐亲临微栏轩,闹了一场,结果只为一名清倌赎身,这是为何?” “那是黄指挥使的地盘,黄指挥使都不知道的事儿,我岂会知?” 微栏轩,京城最大最贵红楼,自惠妈妈离开,黄芪肖便成了幕后老板,黄妈妈不过是他雇在幕前的傀儡。 但这事儿,他做得十分隐秘,知晓之人绝超不过五指之数。 “莫大少爷如何得知……” “这世上,哪儿真有不透风的墙?” 黄芪肖瞬时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他真想吐血! 一个两个,年纪都差他一大截,怎么说起话儿做起事儿来,个个都跟成了精似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身后谁 自在忘返茶楼与莫息分道扬镖,黄芪肖骑着马儿一路往案发现场走,一路万分懊恼。 得莫息提醒之际,他只想着俩公主的安全,想着夜十一定是收到什么风,有什么想对俩公主不利,除了不让唯一的娇徒弟到山棚冒险之外,他卯足劲儿护好俩公主,直至送俩公主安然回宫,紧张的情绪一泄,他方一阵舒心。 未曾想,莫息的提醒,夜十一的风,让他给想岔了! 他千料万想,就是没料想到麻烦居然是在他送俩公主安然回宫之后! 马蹄声哒哒哒,街道人来人往,黄芪肖轻骑慢行,堤骑跟在他后面,刚拐过一条街道,迎面便碰上提着盏花灯往与他同方向走的花雨田。 堤骑忍不住轻掩双目:真是冤家路窄! 秦掌班没跟着,身边亦无半个番子,花雨田一身常服,如同哪一家的公子爷般高贵冷艳,所经之处,行人无不避让,听到马蹄声,他回头便看到了黄芪肖。 本想打个招呼,然黄芪肖的脸色太过难看,特别是在他回头与黄芪肖对上眸的那一刻,他畅通无阻地接收到黄芪肖对他的冷眼漠视,明显不想与他搭话。 言语滑到嘴边停下,花雨田既然打定主意要娶殷掠空,那毛庙祝他得讨好一二,眼前这黄芪肖也得好好相处:“黄指挥使这是要前往山棚?” 黄芪肖本不欲搭理,奈何只要一想到花雨田先时令他不明的所作所为,心火便没忍住,一个翻身下马,大步迈进,直逼花雨田跟前,语气不善地问道:“你老实同我讲,你是何时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这话儿没头没尾,花雨田被问得一愣:“什么何时发现?我发现什么了?” 黄芪肖上下将花雨田打量个通透,知花雨田不是装的,是真的不知他在指什么,这会儿要明说也不是个地儿,打量完死忍住,末了冷哼一声,回身上马。 马蹄声再次响起,却是快了许多,两匹马儿迅速往山棚方向。 花雨田一脸莫名奇妙,提着让秦掌班找师傅特意做的花灯,他继续往前,只是同样不再慢步,手一抬,街前胡同立马赶出一辆大车。 他上车坐下,吩咐赶车的番子:“山棚案发现场,要快。” 连二爷自因一时贪念而不得不自辞国子监司业一职,他便与连四爷一般,整日听曲逗鸟,日子过得倒也畅意。 花灯盛会这日,小厮随从带了俩,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拥簇着在山棚里左观右望,享受着佳节的热闹气氛,也观望着哪一边的戏法炫技更加精堪。 未料,他正看着火圈戏法,赞叹着表演戏法的姑娘着实生得一副好相貌之际,毫无预召,咚的一声,他仰面而倒! 发生命案清场后的山棚,要找到戏法姑娘还真不容易,殷掠空费了老劲儿找到,问了命案整个过程,问来问去也就戏法姑娘当时因着被连二爷直盯着看,被看得黑了脸,不由回瞪了好几眼,没想在最后一次的瞪眼中,戏法姑娘瞪到一半,便看到连二爷直挺挺倒下的场景。 殷掠空听着问:“然后呢?” 戏法姑娘也是被吓得够呛:“然后所有人一下子就散开了,接着那位爷身边的下人发现那位爷断了气,立刻喊‘抓凶手’!这么一喊,除却我、我父亲与我哥哥嫂子因生计家什都还在这儿,无法远离之外,其他人都跑得飞快,眨眼这地方就空了出来!” 倘非如此,她与她家人也不会被闻声而来的官差堤骑扑个正着,一家子四口人被连番不知问了几遍案发经过。 殷掠空问:“当时除了死者,与他身边的奴仆,可还有谁?” 她来前,连二爷的死因已被锦衣卫衙门的仵作官验出,是被一根淬了毒的银针自后颈插入,一针封喉,即时倒地气绝,她觉得能做到这一点的凶手,当时必然就在连二爷身后! 戏法姑娘想不出来:“都是人,我也认不得,不知道是谁……” “身后呢?当时你可看清站在死者身后的人是男是女?生得何等模样?”殷掠空问得更有针对性。 可惜戏法姑娘仍旧想不出来,有几分畏惧地摇摇头,她就怕没帮上锦衣卫的忙,眼前这位小大人会迁怒于她! 没什么再可问的,也是问不出来,殷掠空让戏法姑娘可自行离开后,刚转身,便对上北女含笑的眸子:“北……” 北女微笑着将字条塞到殷掠空手里,没给殷掠空说话的机会,塞完转身就走,身形很快,也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几息间便融入人流,再不见半点儿身影。 殷掠空摊开手心字条,低头一看:田炽! 耳尖一动,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她赶忙将字条塞入袖兜,转过身,便见黄芪肖的骏马已到她跟前三五步外。 “师父!”殷掠空违抗师命,在元宵这日未过便到山棚,她喊得颇为心虚。 黄芪肖下马:“不是说了,不让你到山棚来么?” “这都出命案了,我能不来?”殷掠空陪着笑,讨好道:“再说,师父待我好,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不为师父分分忧呢?” 黄芪肖神色正常,不怒不喜,走近了指着当时连二爷倒地气绝的地问:“那可分出什么忧来了?” 殷掠空想着夜十一让北女来塞给她的字条:“一针封喉,且自后颈而入,凶手必然得近连二爷的身,且就在身后,这是有备而来。” 黄芪肖轻嗯一声,示意殷掠空继续往下分析。 “为情,连二爷虽念财,却不好色,情杀可排除;为财,连二爷死时钱财俱在,何况真为财,通常也只为财,不会杀人,财杀可排除;最后为仇……”殷掠空将命案通常都是有的三种动机慢慢分析道出,“我觉得仇杀,最有可能。” 说到仇,黄芪肖不免由连二爷想到整个连家,连家如今有能耐也只连总督、连都给事中,余下连四爷完全不必想,真是连四爷惹的仇,那凶手杀的便是连四爷,而非连二爷。 那么,也就只剩下连总督与连都给事中了。 涉及这两位,他觉得十分头疼:“还有呢?” 殷掠空不答反问:“师父可还记得去岁杨总督突然给田祭酒秘密往来书信一事儿?” “只有来,没有往。”黄芪肖可没忘田祭酒接到杨总督的书信后,慌得整日心神不宁,寻他吃了好几酒的事儿。 “是,田祭酒并未回信儿,然杨总督的意图,阖京明白的人都清楚,田祭酒不可能不清楚,一旦清楚……”殷掠空亦知黄芪肖与田祭酒有些交情,话说得犹而未尽。 黄芪肖双眸一凛:“你怀疑田祭酒?” 夜十一只送来田炽此名姓,殷掠空并未尽知夜十一之意,此刻无法笃定,也不能笃定:“也只是怀疑而已。” 黄芪肖在原地渡步,转了两圈,又蹲地盯着连二爷倒地之处好一会儿,起身道:“查!” 第三百九十八章 挡挡挡 小辉得红校尉转达黄芪肖的令,迅速自锦衣卫衙门赶至山棚案发现场支援,实则他自个明白,红校尉也说得清楚,他的责职更在于护好毛小旗。 他就不明白了,毛小旗身手比他还好,到底谁护谁啊? 不过首领有命,他也只听命的份,半字驳不得。 到案发现场,殷掠空找戏法姑娘询问案发经过,小辉则被殷掠空使去附近问问可还有其他目击者,于是黄芪肖骑着高头大马到的时候,小辉没在。 说完查,黄芪肖在案发现场扫完一圈,立刻发现了这个漏洞:“小辉呢?我不是让红校尉喊小辉赶来同你一起查么?” 殷掠空刚想回答,小辉便从山棚拐角冲出来,见到黄芪肖如同见到亲人,兴奋地一路跑近,近了揖礼,笑着喊道:“大人!” “不是让你……”黄芪肖想质询小辉的话语还没出口,便见侧面有一辆大车快速驶近。 小辉机灵,眼神儿也好,一瞄清楚加鞭往他们三人这边赶的大车族徽,脚尖一转,腿儿麻俐地转至殷掠空跟前,身形高大的他立刻将殷掠空给遮个严严实实。 黄芪肖也看清了来者何人,不觉立转向殷掠空,见小辉已然严阵已待,将他家娇徒挡个半分不露,他甚满意地朝小辉点个头,赞赏之色溢于言表。 小辉收到黄芪肖的鼓励,心里越发兴奋之余,也有些不解,红校尉同他说倘若有花雨田在的地方,他便得横在中间不准花雨田接近殷掠空时,他其实心里颇为发悚,心说恶鬼真要靠近,他哪里挡得住? 再者,不管堤骑还是番子,谁也不是眼瞎的,谁都看得出来花督主待毛小旗那真是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与其目的何为,那就谁都没那双火眼金睛。 估计,也就他家大人心有沟渠,连红校尉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花雨田一下车,番子将大车赶停在一旁等等候,他则走向黄芪肖三人,提着花灯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稳当当,温和的目光从下车到走近,就没离过小辉身上。 小辉被盯得浑身发颤,终于切身体会到恶鬼名号的可怕之处! 恶鬼杀人不眨眼,恶鬼太和蔼可亲也忒吓人了好不好! 殷掠空比小辉矮上一个头,小辉的身高与花雨田与黄芪肖差不离,偏偏在场三位七尺男儿,就小辉身份最低微,气势最弱,却还得硬着骨头照她师父的吩咐挡在她跟前,不让她与花雨田那恶鬼有任何接触,连眼神儿都不准。 有些感动她师父对她的着紧,更觉得此番着实难为不过是一普通堤骑的小辉,当下走出小辉身后,小辉察觉,抖着双腿儿还想再挡,被殷掠空抬手止住,小辉看向黄芪肖,黄芪肖皱着眉头,却未摇头,小辉立明,赶紧趁机退出花雨田温柔得太过诡异的视线范围。 花雨田倒没在意小辉一个普通堤骑,他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是小辉后面的殷掠空,见小辉没再挡着他的小丫头,且是殷掠空主动走出,当下露出愈发柔情蜜意的笑容。 小辉退到一旁站定,见花雨田这般,震撼之余,被原本就有花容月貌,笑起来越发令人神魂起颠倒的花雨田迷得连抖都不抖了,直接僵立在地。 殷掠空很理解小辉这般反应,想当初与花雨田还不太熟,有那么几回,她就险被迷得连姓什么都给忘了,所幸她也不是外貌至上之辈,要不然她都得吃几回花雨田的暗亏了! 黄芪肖则对小辉的没出息感到丢脸,狠狠哼了一声,哼得小辉回过神儿低下脑袋忏悔,他立刻大步一跨,代替小辉横在殷掠空跟前,再次将殷掠空挡个密不透风:“不知花督主跟到这儿来,是有何指教?” 花雨田早同秦掌班表明,他可没抢人差事儿的习惯,特别是黄芪肖的差事儿,这会儿当然也不可能是为命案而来,他错步一转,想转到侧面同殷掠空说话儿,没想他一转,黄芪肖也跟着转,接下来无论他错几步转几转,黄芪肖如影随形,完全与他杠上了。 “黄指挥使!” “有何贵干?” 花雨田面上微带不悦,笑如春风已成过去式:“让让。” “不让。”黄芪肖一脸趾高气扬,大有我就是不让你能奈我何大不了打一架的架势。 花雨田在街上遇到黄芪肖,黄芪肖还问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他便觉得黄芪肖一定对他有什么误会:“黄指挥使这是在怕什么?” 黄芪肖冷笑道:“花督主说的什么笑话?不过是花督主贵人事忙,不想花督主太过靠近我家毛丢而已!” 避在黄芪肖宽阔后背的殷掠空听着,只觉得此刻她师父严然是把她当成小鸡崽护着,她虽同师父表明真实身份,诚然花雨田在浙江说过要娶她的话儿,她却是半字未提,难不成是她师父自个察觉了什么? 先是小辉,再是此时此刻,她越往细处想,越觉得她师父突然让她红叔代为往锦衣卫衙门传令,说往后堤骑出门办事儿至少得两人作伴的命令是冲着她下的。 花雨田噎了噎,手中花灯木制灯炳被他攥个死紧,手背青筋若隐若现,胸腔怒火中烧,他在心中默默重复告诉自已:黄对头能做得了小丫头一半的主,忍! 殷掠空偷偷掂脚尖透过黄芪肖肩膀往前瞄一瞄默不作声的花雨田,见花雨田脸色阴沉,显然是被她师父激怒了,没提着花灯的手握成拳头,严然大有可能下一息便要与她师父大打一场的势头。 殷掠空瞧出来了,黄芪肖自然也瞧出来了,就是颇为好奇倘放在往前,花雨田必然早鸣鸿出鞘与他的绣春刀对上了,此刻却忍得脸色都变了也没出手,看来花恶鬼在这一两年来真的变了不少。 皇命在身,命案未破,他可不想在此关头还同花雨田闹出什么对打三百回的事儿来,传到永安帝耳里,两人共罚,他准是被罚得更重的那一个。 想罢衡量完,黄芪肖转身扯起殷掠空的胳膊就走,不再理会花雨田,令小辉道:“把毛丢的马儿牵来!” 这是要打道回府了! 小辉赶紧应诺,撒腿儿就跑往他与殷掠空系马儿的山棚边缘树下。 殷掠空毫无异议,只在小辉牵来她的马儿,在她师父紧迫盯人之下翻身上马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花雨田。 山棚灯光明亮,清晰可见他依旧一派风光霁月,右手中那盏小白兔造型的花灯更为他添上几分可爱,一时间竟也没觉得他是满京城有名儿的恶鬼,而是闲来无聊逛逛街的无害公子爷。 黄芪肖骑上马儿,转眼便见娇徒正在往后看花雨田,立刻低斥一声:“毛丢!” 殷掠空立刻回头,挥鞭轻喝一声,马儿当即跑了起来。 黄芪肖随后,小辉更随后,一行三人很快打马出山棚。 花雨田心情本来很差,差得直让他想见见血! 然殷掠空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让他眨眼间由阴转睛,直接从暴风雨来临的宁静转成阳光普照的灿烂大晴天。 番子守着花家大车,见花雨田转身往大车这边走,他赶紧跳下车驾,搬下脚踏板后,便低着脑袋候在一边,待花雨田近了,他打开两扇车门,等花雨田上车入车厢坐定,他方轻手轻脚把车门关好,再万分小心地收起脚踏板,最后重坐上车驾挥鞭赶车起行,他已然满头大汗。 他这不是累的,他这是吓的! 整个东厂就没人不知道他家督主能坐车绝不骑马,能骑马绝不步行,可今儿个督主起先不仅有车不坐步行了,最最诡异的是,他家督主那样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居然在元宵之夜提着个小白兔花灯满街地逛! 别说锦衣卫那边的堤骑看着腿儿颤,连他身为东厂自已人,看着他家督主那几息间喜怒无常阴晴交替的连番变幻,他都觉得害怕得紧! 第三百九十九章 永闭嘴 山东,总督府。 杨总督派来的信使一走,连总督独处前院书房已有两个时辰余。 钱管家快步迈入书房院落,书房廊下连总督小厮须图见状,下廊迎上前,低声道:“大爷等钱管家许久。” 钱管家微微颔首,轻嗯一声以示知了,脚下步伐更快地往书房迈进。 一上廊,须图往内通报一声,得应声许可,须图掀帘,双手推开紧闭的书房门扉,钱管家立刻提步进入。 连总督端坐书案之后,钱管家入内,他立刻自书案站起走出:“如何?” 钱管家于连总督跟前站定:“妥了。” 连总督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儿,如同紧弦的身躯瞬时松下来,他就近往书案下左侧座椅一坐:“那便好。” 杨拣与他往来,目的何为,他自来清楚得很。 先时借一封悄寄田祭酒的密信向他示好,如今他二弟惨死元宵山棚,杨拣借由京城旧势暗下调查,得知他二弟之死并不简单,具体首尾尚未查清,然就因果而言,绝然与他与三弟密谋之事脱不了干系。 杨拣派来给他送结果的人,已让他的心腹管家亲自安全送离山东,目前状况未明,他很有可能一步错步步错,他须得万事小心。 毕竟山东之主鲁靖王知晓他与杨拣素有密往是一回事儿,被抓住把柄以此相挟便是另一回事儿,他必须保证杨拣的人秘密地来,亦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 “大爷,二爷之死,鲁靖王必定早已得知,却仍平静得很,让人摸不透他是如何想的,心计之深,耐性之足,大爷不可不防。”钱管家既是山东总督府的管家,更是连总督门下首席幕僚,许多生死计量,他知之甚详。 钱管家在连总督心中的份量不轻,这般为他思虑的言语,他自然听得入耳:“倘鲁靖王心计不深,耐性不足,他也不会在山东一猫便猫了这些许安平岁月。他大概晓得,也仅是晓得,并未想插手,毕竟京中尚有容兰郡主于内学堂就学,相较起他那个无甚大用的嫡长子,他可更着紧他这个闺女。” 顿一顿,见钱管家又有话要说,他接着往下保证:“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放心,我不会轻敌,特别还是像鲁靖王这样披着猫皮的狐狸。” 听到连总督有防范之心,钱管家把已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改而道其他:“大爷去信让三爷务必查清二爷之死,然三爷终只是掌六科的正七品低阶官员,普通品级高于三爷的官员,看在大爷的面上,还能卖三爷几回方便,对上京城四大豪门,三爷却是毫无胜算。” 连总督何尝不明白钱管家的担忧之处:“二弟已死,四弟自来是个无用的,京中除了三弟,我连家再无可用之人,你那表弟钱经历经连可欢一事儿,已然不可再用,否则难保不被有心人顺藤摸瓜,顺出我这条线来。” 钱经历乃钱管家远亲,两人算是表兄弟,原本不太亲近,因着连总督的干系,两人越攀越亲近,当然也是钱经历攀的钱管家,钱管家虽非官是民,却是连总督近前红人心腹,钱经历想要经连总督这条线往上爬一爬,让仕途走得更高更远,必然少不得要主动与钱管家亲近。 连可欢这个中间人能让钱经历知晓并接触,便是走的钱管家这条道。 钱管家一开口提及京中薄弱之处,连总督便明白钱管家的意思,继而想到钱经历那同样无大用的卒子,迅速斩断钱管家想再通过钱经历再谋京中诸事的想法。 “是。”连总督已说得这般明白,已无转寰余地,钱管家识相地没将后半段确有再搭钱经历这条线谋事的想法说出来,转道:“连可欢一案表面看似已结,实则……” “实则黄指挥使就没消停过!”连总督颇为动气地接下钱管家的话,“元宵前三弟来信中便提到,黄指挥使根本就没有放弃继续追查连可欢背后之人,去岁黄指挥使徒弟毛丢前往浙江核查谢世子包庇案,花督主同时离京直奔我山东而来,要说没半点儿关系,你信?” 未等钱管家作答,他哼声道:“自出了一个杨将军,皇上已然对我们这些臣下生了疑虑,本以为陶嫔是个伶俐的,没想到她为报陈年旧仇,事发之前隐瞒不说,事发之后更是生生将我连家拉至这个麻烦层出不穷的境地!连可欢此案一出,皇上不止派出锦衣卫最高首领亲自彻查,更对花恶鬼下了辨我连家忠奸的密令,此中还包括了杨总督!” “此前杨将军图谋不轨,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皇上当时未一并惩戒远在两广的杨总督,与近在京城无官一身轻的杨二爷,这便说明了皇上其实在当时并未疑心杨总督。”钱管家是知道去岁花雨田亲自密往山东之事的,花雨田到底从中斩获什么,他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他还是肯定的:“大爷也不必太过忧虑花督主,咱诸事做得干净,就算他花恶鬼亲自来,又能揪出什么把柄来?” “你不是花恶鬼,也未曾与花恶鬼正面较量过,自然不知他的厉害,我却是领教过,至今难忘!”连总督叹口气儿,不是他自灭威风,实是当年他还在京城时,便在花雨田手下栽过大跟头:“他就算在去岁揪得我把柄,他也能隐忍不发,只等着一击击中,一举将我连家毁于一旦!老钱啊,我在山东,山东诸事,我心中有数,再坏也不怕,怕就怕京城那边那些无法掌控的变故……” 杨总督乃京中出过杨将军此图谋不轨之人的杨家,钱管家深知他家大爷在话尾特提还包括杨总督之意,这是因着永安帝已然由杨将军疑上杨拣,杨拣通过田祭酒向他家大爷示好,连带着他家大爷已在无形当中被杨拣所累。 当然,这也只是侧面。 自连家生了雄起之心,插手借由陶嫔干预宫闱中事,陶嫔败北独居冷宫,虽说连家雄心仍在,后宫也不止一个陶嫔,但凡梅兰菊竹哪一位嫔妃有力争上游之心,连家便仍有借由未来第五位皇子得从龙之功的机会,但连可欢干尸案此正面一出,此机会无疑是被拦腰而斩。 莫说徐徐而图日后,就眼前齐被厂卫虎视眈眈的难关,连家想不被一扑而亡,便得自救,便得撇干净所有干系! 山东离京城,那是天高皇帝远,只要鲁靖王不发难,连总督再发愁,暂迫不到眉睫。 京城却大不相同,连二爷先被迫自辞国子监官职,后被谋杀于元宵山棚,连四爷不惹麻烦便已是帮大忙,连都给事中官阶低,再有几分说话的劲儿,关健时刻能使上的力也是有限得很。 连总督话说到这份上,扯厂卫道旧案,钱管家不笨,要不然他也无法做到山东总督府第一幕僚兼府中管家的位置:“大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大爷放心,我这便去安排。” 直接与连可欢与钱经历搭线的人是他,除却他三人与连都给事中,京城再无第五人晓得,连都给事中不必担心会泄露,那么连可欢已死,余下可能会泄露的人便只剩下他那位远房表弟。 他的安排,便是不仅得让远在京城的连四爷莫惹出事端祸上加祸,更得让钱经历永远闭上嘴! 第四百章 食入手 残阳渐西,暮色未临。 钱府主院奴仆进进出出,大夫换了一位又一位,钱经历仍旧上吐下泻浑身不痛快,连换了几位京城名医,也没能诊出个子午丑。 钱经历乃钱府的主心骨,主心骨一倒,阖府上下尽数焦心忧虑,就怕钱经历这一遭突如其来的病痛会带来什么噩耗。 同时,静国公府清宁院收到消息,负责盯梢的东角一进东厢,便同端坐南榻的夜十一禀道:“正如大小姐所料,自去岁连可欢被灭口,与连可欢接头的钱经历在心下难安之际,与孙都事泄露当时干尸名讳为连可欢,本以为泄露了此存在,他至少多个联盟,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个伴。好不容易战战兢兢过完年,没想连二爷一死,他心口还没停当,刚过元宵便轮到了他!” “可有盯到可疑之人?”夜十一接过阿苍递过来茶温适当的香茗抿了抿。 “钱府后厨被买通,自膳食入手,一日一点,十分小心,经数日方累积足了毒量发作。”东角自被夜十一令去盯着钱经历,人虽然不是他亲自盯的梢,但一有风吹草动,他是第一时间便知:“可疑之人见事已成,便开始慢慢撤出钱府。撤出之际,我便下令堵截,现已被我们的人悉数控制,还请大小姐示下。” 夜十一再问:“连四爷那边呢?” 东角禀道:“自连二爷一死,连四爷严然成了闺中待嫁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自个院落的院门都未曾踏出过半步。数日前,倒是有四名舞娘进了连府,直接被送进连四爷院落,自此不出,南张亲自入内查探,发现并无莺歌燕舞。” 夜十一挑挑眉:“连总督派来的人?” 东角点头:“乃连总督心腹管家钱先生调派至京城的私卫,虽尽是女流之辈,身手却个个不凡,只要连四爷安份守已不作妖,她们足以护他周全。” “可疑之人皆先扣着,钱经历那边去暗下寻一寻我师伯,同我师伯说,先去寻一趟毛丢,易容一番,再扮作大夫混进钱府,看看钱经历所中之毒可还有救。”夜十一略作迟疑,补道:“钱经历曾与孙都事透露过连可欢,为保万全……阿苍,你亲自走一趟孙府,与孙小姐说一说,务必让孙小姐多加小心。” 她不在意钱经历与孙都事的性命,但她在意是否能一举拿下整个连家,也怕因孙都事之故,让连总督的人伤及无辜的孙善香。 东角与阿苍同时应诺,一前一后退出东厢,迅速出府各办各事。 安有鱼算是为数不多晓得殷掠空乃女儿身与真实身份的人,经东角亲自秘密寻至她家同她言她徒侄的计划,晚膳一用完,她便出了门。 到土地庙后院见着殷掠空,没想便撞见殷掠空歪着脑袋趴在树下石桌上,眼不带转地盯着石桌上一盏小白兔子花灯发呆,连她来了都没发觉。 她走过去:“这是谁送的?让你看得这般失了心魂?” 殷掠空被突如其来的打趣声吓一跳,嗬一声坐直身子,见是安有鱼方没跳起来,她吁出一口气儿,拍拍跳得略快的心房道:“安太医,你吓死我了!” “怎么?这小白兔你叔不知道?”安有鱼在殷掠空身旁石凳坐下,两人都是女扮男装,年纪虽差个好几岁,却莫名地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殷掠空摇头:“不知道,我不敢让叔知道。” 她叔要是知道,肯定会问个没完,指不定在她这边问不出来,还会跑到她师父那儿问个清楚明白。 倘让她师父晓得小白兔花灯,她师父又是亲眼见过花雨田提着盏小白兔花灯于元宵之夜在街上游走的,届时不必问她,都知道是谁送她的小白兔。 她师父以前很忌讳她与花雨田一处说话,现今更是忌讳得连花雨田在她跟前出现都不让,但凡她要出个门,都得让小辉寸步不离地跟着,严然小辉已成她毛小旗的专属跟班。 倘让师父知道花雨田送她小白兔花灯,她还收了,虽然是花雨田逼着她收的,然结果就是结果,她师父可不会管什么过程,一知道这结果,准得又把她吼个面红耳赤。 安有鱼见殷掠空神色苦恼,不由问道:“老实说,这花灯到底哪儿来的?” 安有鱼是夜十一极其信任的师伯,不止紫晶手珠交由安有鱼与方太医共同研究,连她的身份,夜十一都与安有鱼说了,听安有鱼这样说,殷掠空也没隐瞒:“花督主送的。” “花……”安有鱼只说了一个字,不禁下意识往庙前后院中间的门看了眼,见毛庙祝仍在前庙忙活解签,她转回眸便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 知道安有鱼想问什么,殷掠空如被打了霜的茄子蔫蔫地点了点头。 安有鱼嘴微张:“那十一……” 殷掠空再次点了头,点完略顿,又道:“其实去浙江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本来打算一回京便同十一说的,可回来后才发现十一的麻烦不少,我又不想再让十一为我的事儿烦恼,便也没说。” “什么事儿?”安有鱼问,问完补道:“你要不想说……” “他想娶我。”连身份安有鱼都知道了,殷掠空觉得被花雨田当面求亲的事儿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他……”安有鱼惊住了,惊了半天方找回自已的声音:“他想娶你?可他是东厂督主啊,他是去了势的……” 殷掠空睨眼被她所言震撼到有些语无论次的安有鱼:“重点不在这里,就算他不是太监,我与他也不可能!” “是不可能……”安有鱼点头,“你叔对东厂可没好印象,你师父与他又是死对头,十一知道了,也绝然不会同意你落到恶名昭著的恶鬼手里。” “现如今我只想着怎么帮十一,其他的我可不想,也没时间没功夫想,但他……”但花雨田在浙江那样说了,便一直走在讨好她的路上,殷掠空想拒绝,然很多时候她根本拒绝不了,何况她还欠着他人情。 想到最后,她只能默默地叹气。 安有鱼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帮殷掠空,听着殷掠空叹气,她也跟着叹了叹气。 叹了一会儿,殷掠空仍不忘交待一声:“安太医,此事儿你先别跟十一说,等这阵子麻烦少了些,有些事情尘埃落定了,我会亲口跟十一说的,我不想她太过劳心劳力。” 安有鱼自是答应:“行。” 殷掠空闻言放下心,想起安有鱼到她家来应是有事儿,问:“安太医,你今晚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安有鱼啊一声,她拍拍自个额头,懊恼道:“看我!都把正事儿给忘了!” “什么正事儿?” “易容!” 第四百零一章 名朱云 寒梅自被夜十一赎身带离微栏轩,并没有以卖身契相挟她为夜十一做事儿,她不明白,但她明白,一夜之间,自清倌重获自由身,这是一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儿。 这样的事儿被碰到了,且已成为事实,尽管难抑欣喜之情,她却也非涂糊单纯之辈,从未谋面,第一次见面便二话不说指定她为她赎身的静国公府大小姐,一定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些什么。 被带入平民区的一处名为“张舍”的房舍后,她便一直在想,也一直在等,然却没有等来她想见的夜十一,而是等来了受夜十一之托,前来亲自教导她身为富家小姐该有的礼数作派的冯三。 她原本不认得冯三是什么人,后方知冯三乃翰林冯编修嫡亲妹妹,现居新冯府,与夜十一十分交好。 冯三的到来,便告知她一件事儿,那便是她得改个名儿。 她能理解,也没意见,毕竟寒梅此名儿本就非她真实名讳,但据冯三转达夜十一的意思,却也没想让她恢复本名的意图,而是直接让她改名“朱云”! 问冯三为何会为她改名朱云,冯三摇头说不知,只说是夜十一给她改的名儿,冯三只负责通传,并未知其因,随后问她可愿意为夜十一办事儿,未等她回答,冯三又转达夜十一另一番话。 这番话让她再无犹疑,当场便应下愿为夜十一当牛做马,誓死效忠! 那时离开张舍,冯三对于朱云前后差距那么大的反应,虽然夜十一要她传的话儿她是一字不漏地知道,可她想了再想,却怎么也想不透夜十一那句话儿的意思。 问朱云,也仅是摇头不语,事后问夜十一,夜十一也仅让她且看便是。 今日再临张舍,早被夜十一授意全权处理朱云这边诸事的冯三在来的路上,在车厢里仍旧一脑子疑问,她不如杨芸钗聪明,故元宵过后,她只负责帮夜十一教好朱云在做为富家小姐这个身份时的一切言行举止,也负责着但凡夜十一有交待,她便悄然来张舍通传朱云的责任。 而夜十一交与杨芸钗办的事儿,尽管她不知分毫,亦知那绝然要比夜十一交给她的任务要重得多,一个行差踏错,便是无尽麻烦,甚至是拖累夜家及其依附家族的万劫不复。 从前她没有自知之明,现今经血泪的教训,她已再清楚不过自已的斤两,于她夜大表妹的知人善用,心中无不感慨,亦是佩服得紧。 故她想着,她夜大表妹费尽心思将朱云赎出微栏轩,改名朱云,并下令封锁此行径的消息,夜大表妹显然是在为目前因连杨俩总督的麻烦而掏空心思费尽思量。 一想明白,她便觉得自已肩上的责任也挺重,总不能钗表妹那头的大事儿办妥了,她这边连教导下朱云言行举止与中间传下话这样的简单活计都做不好。 为不让旁人起疑,也是为了不让冯大起疑,冯三自担下夜十一交待的责任,她便三天两头借各种由头出新冯府,中间转了几圈,再直奔张舍与朱云汇合。 今日亦不例外,出新冯府时辰晚些,以致到张舍时已是将近午膳时分。 在张舍用过简单的午膳过后,因要说的事儿至关紧要,冯三没有如常与朱云在院中交谈教导,而是双双坐在屋里榻上,隔着中间摆了两碗茶的榻几低声细语。 为保事情进行顺利,也是不让任何细节被察觉出异常来,对于朱云入住张舍后贴身侍候的丫寰,是夜十一交待北女特意去往官牙亲自挑选出来的身家清白简单的贫家小姑娘小昙,买断了终身,卖身契交由朱云手里,此举无疑彰显着往后事成,如何处置此丫寰全凭朱云主意。 采珍与小昙皆守在屋外廊下,小昙出身贫寒农家,规矩礼数都是由采珍现教,小昙学得快,现今已然有模有样,丝毫没了小家子气,全然有了身为富家千金贴身丫寰该有的基本见识。 “你既已应下为大表妹做事儿,那么你应当晓得这事儿随时都会来。”冯三未言此行重任,先行起了个不容朱云临时反悔的辅垫。 朱云自然明白:“请冯三小姐放心,我会应下,一是为报答夜大小姐赎我出火坑的恩情,二是为我自已。不管是什么事儿,即便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退缩!” 听着朱云铿锵有力的低语,冯三收到想要的保证,笑着点点头:“那便好,大表妹要做的事儿自来小不了,大表妹待我好,我自容不得旁人对大表妹口是心非、三心二意。你能这般坚定,我也就放心了。” 这些日子,除了努力吸收冯三教导她的种种,朱云虽未踏出张舍半步,却没少让小昙悄然出门打探消息,其中关于夜十一的、冯三的、杨芸钗的,甚至是夜冯杨三家的关联牵扯,纵然仅是表面,她也已让小昙打听个清楚明白。 再加上先时在微栏轩里耳闻京城四大豪门的种种事迹与权势滔天,不必冯三此刻强调索要保证,她早就在应下为夜十一办事儿的那一刻开始,就深深地明白夜十一给她拒绝的权利,是真的给了,她可以拒绝,却绝不能三刀两面。 故一旦应下,自此她便待夜十一全心全意,否则她的下场,绝然要比待在微栏轩被迫卖身的结果更为惨烈。 冯三题归正传:“三日后,会有一些人出城直奔山东,那时大表妹会安排你与他们直面碰撞,过后他们会带着你同往山东,你不必害怕,只管跟着去,他们问起你身世,你便按照先时你我早说定的说词同他们说。” 关于朱云的身世编排,冯三是按着夜十一给的说词照搬说与朱云听,再让朱云记下,连带对后来进张舍侍候的小昙,早收到夜十一交待的北女,也是以这套说词同小昙说明。 故小昙知道的事儿,皆是可以让小昙知道的事儿,先前朱云的来历与往后要达到的目的,小昙是半点儿不知。 朱云早听冯三说过一些事儿,晓得山东意味着什么,闻言心下不无紧张,而更多的则是满腔的愤恨,然她更明白她不能因私仇而误了恩人夜十一的大事儿,不禁细问下一步:“那之后……” “先取信任,再谋后事。”冯三一字不差地照传夜十一对下一步的交待。 朱云点头:“好……那要是三日后他们不带我前往山东,又该如何?” 冯三未语,只指指朱云右胸:“有它在,事儿绝对能成。” 朱云低头,眼眸落在自已右胸上,突然明白过来,夜十一为她取名朱云的含义。 她的胎记,红色,云状! 第四百零二章 忧之事 田炽这人不聪明,胜在读书读得好,品性端正,有位能依靠且疼她的父亲,亦有个事事能为她参谋的手帕交,算得上傻人有傻福,以置出生长至年十七,一路运道甚好。 她也惜福,晓得如今能成为宫学女傅,多少有气运的成份存在,故她一直谨遵父亲教诲,不管是从前任助教,还是现今任女傅,她皆百般小心,连藏不住话的毛病也改掉不少。 然就自去岁父亲收到杨总督的密信那一刻开始,尽管父亲在她探过夜十一口风之后同她明言,让她莫再管此事儿,也莫再挂心,父亲自有解决之法,她仍旧无法安生。 故当杨芸钗找上她,言明是代夜十一而来时,她心动了,连同殷福商议的犹疑都没有,便应下参与那一劳永逸的计划。 现下连二爷已死,连四爷闭门不出,连都给事中如常上衙下衙,连总督远在山东,凭她一介女傅,倘杨芸钗不送消息来,她则探不到什么实质的进展。 今儿一下学,自宫中回到府邸,不知为何,便一直心神不宁,直至田祭酒归府,田炽方知乃父女同心! 田祭酒一归府关进书房,连晚膳都没用,直至人定初,亦未出。 亥时二刻刚到,田六奶奶已然坐不住,纵被拒了三回膳食,她还是让后厨重新将晚膳热了热,决定亲自再送一回。 刚进后院主院的田炽迎面撞上田六奶奶:“母亲,还是让女儿去吧!” 田六奶奶摇头:“你父亲心中有事儿,只怕是大事儿,晚膳未食,连水都没让人送进去过!自下衙归府,已近两个时辰,我很是担心!” “女儿也担心。”倘要追寻田炽脾性的来源,便要数田六奶奶了,她是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良善憨和,然经田祭酒教导与殷福在旁时不时提点,她终归要比她母亲在某些事儿上想得更为通透。 田六奶奶绕过田炽,亲手端着膳食托盘往书房走:“不必担心,你父亲有母亲呢,你快些回院去,倘无需看书,便早些歇息,明日还得起早进宫。” “母亲!”田炽难得强硬一回,唤声的同时双手将田六奶奶的托盘抢过,不管田六奶奶的目瞪口呆,疾步往书房走,边走还不忘边道:“父亲交给女儿了,母亲回屋等着,一会儿父亲便回来歇息了!” 田六奶奶瞪着眼,目送着田炽转过折廊直往书房方向,待完全看不到嫡次女的身影,她方回过神儿来,抿起笑道:“这丫头,都是当女傅的人了,竟还这般孩子气!” 田炽手上端着托盘,无法敲门,便使眼色让大丫寰诗安上前敲开书房的门,哪儿晓得诗安敲了几下,书房内还是半点儿应声也无。 诗安退至一旁,田炽知她父亲定是听到了,只是如同她母亲前三回来时一样,听到了却不想开门,再敲下去,末了只怕还得被训斥一顿不得打扰。 又见连父亲的贴身小厮都没在书房外廊下,便知定也是被她父亲赶至外面月洞门,她对诗安道:“你也守到外面月洞门去,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书房,倘六奶奶来了,你远远看到,便赶紧速来通禀。” 诗安明白这是她家二小姐有要事儿同六爷说,立应道:“是,二小姐!” 诗安一走,田炽端着托盘隔着门扉与屋里的田祭酒道:“父亲所忧之事,女儿虽未知之甚详,却明白父亲实不必太过忧虑,此间危机,待过些时日,情况如何,自会明朗。” 屋里田祭酒闻言,自座椅里起身,三五步走至门边,手一伸便把门闩拔开,门扉一开,见到田炽便问:“炽姐儿何以这般言道?” “父亲莫急,且容女儿入内。”田炽又示意托盘上的饭菜,田祭酒一让开身形,她边踏过门槛边道:“母亲很是担心父亲,父亲边用膳,女儿边说吧!” 田祭酒未将门关上,只伸脑袋往帘外看了看,未见一人踪影:“都在月洞门守着?” 田炽将托盘放置屋里桌面:“是,父亲放心,女儿已交待不准任何人靠近,就算是母亲来了,也且先通禀一番,咱父女俩可以好好地说会儿话。” 田祭酒闻言,门没再关,帘子放下,他转身走近田炽,不可思议地看着今夜宛若换了个人的嫡次女:“炽姐儿晓得我为何烦恼?” “父亲忘了,去岁父亲还让女儿去探夜大小姐的口风。”田炽指了指座椅,待田祭酒坐下,她又递上筷子,待田祭酒接过筷子,她又舀一碗乌鸡骨汤放到田祭酒桌前:“父亲先喝碗汤暖暖胃。” 孝顺闺女就是烫贴,田祭酒享受着嫡次女亲手侍候用膳,不必喝汤暖胃,心中已然暖得很,依言喝了两口汤,汤汁一下肚,他不由自主地舒叹一声:“这味儿好。” “父亲喜欢,那便多喝些。”田炽应了句,不必田祭酒再提,她主动道:“连二爷之死定然不简单,不管是谁动的手,于父亲于咱家而言,皆为好事儿。” 田祭酒喝了半碗汤放下,筷子伸至盘子夹了块清炒牛肉:“哦?炽姐儿说说?” “自杨总督借父亲向连总督示好,父亲虽及时撇清,然终归是惹了腥臭味儿。”田炽想着杨芸钗代夜十一来说服她参与计划时的话语,不觉间在此刻照搬了出来:“去岁毛小旗前往浙江核查谢世子包庇案,花督主同时下山东,随后也去了浙江,不管花督主往山东的目的何在,他在浙江与赵知府携手力保毛小旗此为事实,足以说明厂卫自来恶向的关系已在无形中逐渐缓解。” 田祭酒嚼着牛肉,没有想插话的打算,只示意田炽继续往下说。 “黄指挥使自去岁便在查连可欢干尸案,现今仍在查,只不过由明改为暗。”田炽越说越自信,一双眼眸泛出耀眼的光芒:“元宵当日连二爷一死,皇上又将此案交由黄指挥使,此无疑是将两案并案彻查。父亲想想,皇上为何会这么做?” 听到一直傻人有傻福的嫡次女这般问他,田祭酒怔了下,把嘴里的青菜吞下肚,缓缓道:“连可欢不止姓连,更是出自连总督这个连家,连二爷又是连总督的嫡亲二哥,两案死者皆姓连,都与连总督这个连家息息相关,皇上这是起疑了。” “何止是起疑?”田炽的笃定来自杨芸钗的笃定,杨芸钗的笃定来自夜十一的笃定:“花督主下山东,不管是鲁靖王还是连总督,只怕自花督主踏入山东地界始,便已在想着如何收起尾巴,确保太平日子能多个几年!厂卫两大最高首领,那可是皇上十分信任的左臂右膀,连家同被花督主黄指挥使彻查,父亲觉得连总督的好日子还能有多少?” 第四百零三章 言笃笃 “只要连总督是忠心的……” “父亲可还记得陶嫔?” 田祭酒怎么会忘:“记得!你是说……” “没错!”田炽并不知陶嫔事件内中曲折,但杨芸钗对此事儿的大略分析,她可记得牢牢的:“连总督能起这样的心,纵然陶嫔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然后宫妃嫔何止三千,只要连家有心,父亲觉得连家会再无机会?” “有机会……” “杨总督自以为借父亲同连总督示好,便是自杨将军倒下后的另一条坦途大道,可惜他要失算了!搭上连总督这条船,并不会让他杨家重振辉煌,而是连家被连根拔起之日,便是他不怀好意贪心不足的现报之日!” 田炽愤愤而言,田祭酒听得连连点头之际,心里亦万分震撼,不禁问道:“那炽姐儿觉得为父眼下该如何做才好?” 田炽笃定道:“静观其变!” 田祭酒闻言,神色微沉,思绪在瞬间闪过几许念头,缓过神儿来直视田炽:“炽姐儿,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田炽心上一咯噔,她本就非有心计之辈,今夜能言善道说了这么多,且字字句句在理,不过是由杨芸钗来拉拢她时的言语发挥,此刻被田祭酒这么一追问,她即时被问得万分心虚。 再是坐不住,仿若椅面有万千钉子在钉她,她唇瓣嚅嗫了一小会儿,决定先跑为妙! “自是女儿自已说的!父亲慢用,女儿回院歇息了!”田炽火速离座,三步并作两小跑出书房。 看着嫡次女匆匆掀帘离开的背影,田祭酒许久未能回神儿,自归府的烦恼经田炽这般一解,确实是没了,然此时他却又有了另一番担忧。 殷掠空自夜十一派遣北女亲自给她的字条中得到田炽此名讳,随即顺嘴也就向黄芪肖透露连二爷被杀案与田祭酒有关之后,纵然私交不错,黄芪肖也立刻着手查起田祭酒。 田祭酒能任职国子监首官,不仅才学横溢,亦是位通透之人,故当黄芪肖找上门,还是连二爷刚被杀的这个敏感时期,他即时联想到了什么,此也是他为何会终日烦恼到需嫡次女至他书房开解他的主要缘由。 然再次在这个敏感时期见到黄芪肖,却非黄芪肖再次找上他,而是他主动找上黄芪肖。 忘返茶楼大堂四面八方通透,任谁在街上走过,只要一侧脸一注眸,便能看到靠窗老位置上的黄芪肖,田祭酒把会面的地点约在这儿,大有已身光明正大不必偷偷摸摸之意。 黄芪肖先到的忘返茶楼,此次没有红校尉跟着,亦无娇徒跟着,他单身赴会,于田祭酒约在此地的坦荡之意,确实让他这些时日来查案过程中所遇阻碍的阴霾消减些许。 终归是有交情的,他并不希望田祭酒真与连二爷之死有关,牵扯到连杨俩总督的浑水之中。 只坐了小半刻钟,田祭酒的身影便进入忘返茶楼,熟练地往左手边转,直往角落靠窗最末位置。 皆时朝廷命官,皆有公务在身,纵是约,也得是下衙之后。 恰是日暮,黄芪肖一下衙便直往忘返茶楼,田祭酒亦同,田祭酒一到一坐下,茶楼小二立刻将黄芪肖早嘱咐的简易膳食奉上。 黄芪肖拿起筷子:“边吃边说吧!” 田祭酒没有客套,也拿起筷子:“你大约略知我此行之意。” “上回过府问过你,你答没有,我信的。”黄芪肖夹了筷子红烧肉,丢进嘴里嚼了嚼,觉得味儿好,又夹了一筷子:“但案子未结,不管我信不信,总得看证据。” 田祭酒点头,他胃口不佳,只吃清淡的青菜:“先时,我家炽姐儿与户部杨右侍郎之女杨小姐颇有来往。” 黄芪肖刚要去盛碗汤来润润喉的手顿了顿:“你怀疑你家炽姐儿?” 田祭酒立马老不客气地瞪眼:“我指的是杨右侍郎之女!” 黄芪肖继续盛汤,盛完喝了口,合口味儿,便又连喝了两大口,一碗汤见底:“田女傅乃宫学女傅,杨小姐乃宫学女公子,有来往就有来往,有何怪哉?” “昨日下衙归府,我心烦得很,连膳都未用便关进书房,你道最后是谁开解了我?”田祭酒没想黄芪肖答一答,问完便自个揭开答案:“炽姐儿!我家炽姐儿!” “田女傅一身才学,慧质兰心……” “行了,你我何等交情?何言这般虚的!” “什么虚的,你家炽姐儿确实满腹诗词歌赋么。” “但她自来单纯得很,对朝廷诸事可谓两耳一闭!然就在昨夜,她开解我的话儿,简直与那老谋深算的狐狸无异!” “怎么个无异法?” “形势通透,言之笃笃!” “什么形势?” “去岁杨总督借我同连总督示好!” 黄芪肖这回没再往下接,他想着殷掠空头回到山棚案发现场堪查后,便同他道的事关去岁杨总督送密信给田祭酒之事,那时他当场下令查,如今回想起来,他这娇徒到底是从现场哪方面堪查出此等关健信息来的? 回头得问问,细问! 又想起夜十一自去岁便因为保殷掠空于浙江平安而与花雨田暗下做的交易,黄芪肖手一抬,指着桌面的三菜一汤:“你可知这忘返茶楼素来仅有糕点与茶,今晚招待你我,却为何能有这么一桌子菜?你又可知老板周掌柜是谁的人?” 田祭酒怔住,事关嫡次女,来时满心焦急,到时直捣主题,这一桌菜他是看到了,也吃进嘴吞下肚,可却从未想过这问题,且黄芪肖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转问这个问题,问得风马牛不相及。 但他了解黄芪肖,黄芪肖会突然这般转问,定有黄芪肖的用意:“不知。” “莫家大少爷。”黄芪肖悠悠道出现今真正操控忘返茶楼的幕后之人。 “这与我说的杨右侍郎之女有何关联?”田祭酒没明白。 黄芪肖道出一个阖京皆知的事实:“莫大少爷自来心悦夜大小姐。” 这个田祭酒知道,他点头。 黄芪肖又丢出重中之重:“夜大小姐与杨小姐同住静国公府三年,私交不浅,杨家又老早站营夜家。” 这个田祭酒也知道,他再次点头。 这回点完头,不必黄芪肖再一句一句往下敲,他已然全然明白! 第四百零四章 意欲为 自微栏轩一败,洛二少缓过神儿来的第二日,他也知他与邓三少、常大少三人中就常大少脑子最好,没有废话,见到常大少的第一句,他劈头便问常大少猜不猜得出黑脸小子的身份。 常大少没多说旁的,只让洛二少莫再多问,翻过篇去,自此莫再提。 洛二少不甘心,然常大少不说,也坚决不再提,他也无法,只得将那些许不甘心压在心底。 到快按捺不住之时,他甚至起了欲与父亲说一说的念头,后三思再三思,终是胆儿小,未与洛右都御史提及半字他被夜十一明里暗底台劝导他务必安份的那些言语。 这日谢元阳路过元华酒楼,听闻洛二少此刻正在元华酒楼雅间吃闷酒,他脚尖一转,想进对面状元客栈的步伐转个圈,往身后的元华酒楼而去。 古关见状讶然喊道:“大少爷!” 谢元阳头也没回:“你先进去,同宁大少爷说,请他再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到!” 古关应声诺,应完目送着谢元阳进了元华酒楼,好半会儿才转身进了状元客栈,直往客栈三楼,与宁同绍转达他家大少爷的话去。 元华酒楼二楼尽头最末雅间里,洛二少已那晚之事,本日夜必到微栏轩吃喝玩乐的他已有数日不曾踏进过微栏轩大门半步。 正吃酒吃得在兴头上,突然听得小厮禀说英南候府大少爷来了,就在门外,他还愣了愣:“谁?” 小厮再禀道:“谢大少爷!谢大少爷来了!” 洛二少立马一个想坐正身形,可惜酒吃过太多,已有几分醉态,连调整歪在客座里的胖身体好几下,也没能好好坐正。 谢元阳入内见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眉头不自觉皱起:“醉了?” 小厮睨眼半醉的自家主子爷,不敢答话,他家二少爷最恨被人说醉了。 “没!没醉!”洛二少撑着手想站起给谢元阳行礼,奈何连爬两回都没成功,反摔得七荤八素,难看至极。 小厮默默捂脸之余,赶紧上前搀扶,方将洛二少扶起站好。 洛二少手脚软绵绵,瞬时全身重量全然靠在小厮身上。 谢元阳见此眉头简直皱得能夹死好几只蚊子,知此刻洛二少已然听不进他的话,就算听进去,只怕一醒酒,也得忘得一干二净,转对小厮道:“待你家二少爷清醒,告诉他,明日普济寺,有他最想见的人,届时那人是何等身份,他自然晓得!” 微胖的洛二少体重不轻,小厮被压得满脸通红,听到谢元阳的话,他赶紧应下:“是!小的一定告诉二少爷!” 宁同绍听完古关转达谢元阳的话语后,他只点了点头,再无他话。 年后谢元阳便同他走近不少,谢元阳的意思,谢家的意思,他没有不明白的,他祖父晓得后也特意召他嘱咐一二,说走近些便走近些,诸事可听,凡事可讲,只分寸,务必切记。 祖父说的分寸,身为宁家嫡长孙,他自小所受教导所习圣贤,皆与分寸息息相关。 宁家在祖父的主事下,自来是四大豪门中最低调也最风平浪静的家族,倘若皇上最看中他祖父哪一点,他深知此为其中一点,且为最重要的一点。 要做到这个份上,与祖父自来所掌控的分寸绝然脱不了干系,他宁家也并非无夺嫡之心,只是他宁家相较夜谢莫三家,既无出过皇后之尊,亦未曾尚主。 时至如今,尚能立足于夺嫡四豪门之中占其一,靠的仅仅是他的天官祖父深受皇上倚重。 “让宁大少爷等久,实乃我的不是!”谢元阳一进门,便先告了罪。 宁同绍微笑起身,待谢元阳走进客座,两人再一同落座,他方道:“谢大少爷客气了!谢大少爷有事儿,尽管忙去便是,我这边,不过是闲来无事吃吃茶罢了。” 约是谢元阳约的宁同绍,迟到者亦是谢元阳,宁同绍这般言道,谢元阳听着,知是宁同绍给他面子,至于介不介意,以他对宁同绍的了解,应当多少有些介意。 据他所知,宁同季便时常因不守时而被宁同绍训斥,宁同季往往被训得欲哭无泪,只是宁同季也是记不住教训,下回该迟到还是迟到了,宁同绍对此也是无计可施得很。 此刻这般待他微笑满面,难保心里正骂着他。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谢元阳再次告罪,端起茶杯向宁同绍举杯:“以茶代酒,我在此赔罪了!” “言重了,真无碍。”宁同绍笑意渐深,这回笑容中多了一两分真心,对知错能改者他素来宽宏,只是他这份宽宏,已然快被他屡教不改的二弟磨没了。 “明日今宁公主会到普济寺求缘姻,宁大少爷可去?”自小识得,深入频繁往来的日子也算不短,谢元阳没怎么绕圈,一口便将今日约宁同绍于状元客栈吃茶的目的道出来。 宁同绍敛起笑容:“我去做什么?” “今宁公主已年十三,今岁再不必到内学堂上学,自元宵一过,夜贵妃娘娘便在为今宁公主挑选中意人选。”谢元阳一顿,见宁同绍脸色不变,他愈发直言道:“宁大少爷今岁亦是年十三,年岁相当,以宁家门第亦足以尚主,宁大少爷就未曾想过?宁天官就半点儿不曾思量过?” 宁同绍总算是明白谢元阳自年后便不顾阖京异样眼光非得与他深入走近的原因,笑了笑道:“公主之尊,下嫁之辈,必为人中龙凤,我一未有功名,二未有所成就,凭什么想?我年岁虽已十三,然做为男儿,此年岁算不得大,我祖父纵再远虑,亦不会过早为我思量。” 这是拒了,谢元阳了然于心,回以笑容道:“也是,宁大少爷与我皆在今岁刚上率性堂,今你我当以学业为重。” 夜宁两家同为夺嫡豪门,按理他不该与宁同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他既然说了,自有他的目的。 宁同绍在接下来与谢元阳的东拉西扯中,也一直在猜测着谢元阳与他说出这么一番不可能成的试探来,到底意欲何为? 第四百零五章 再送肉 殷掠空正瞪着花雨田让秦掌班送过来的十斤猪肉发愣,毛庙祝边解签边不时瞄下发愣的殷掠空之际,一身常服的黄芪肖进了土地庙。 正值晌午,毛庙祝打算解完眼前签案最后一位香客,他便要去给殷掠空做午膳的,恰看到黄芪肖,也是识得久了没了拘束:“黄指挥使吃了没?” 黄芪肖也非头回来遇到毛庙祝正在解签的状况,看到毛庙祝往他瞟一眼便头也没抬地招呼,他也随意往仍在发愣的殷掠空瞟眼:“没呢。” “正好,有劳黄指挥使带毛丢出去吃,这小子都快傻了!”毛庙祝难掩嫌弃之色,“就十斤猪肉,也能看傻了!” 黄芪肖也看到猪肉了:“谁送的?” 毛庙祝同香客说完签文,起身送走最后一位香客,回头便同黄芪肖摇头:“不知道,问这小子,他也不说,尽顾着傻愣了!” “本来你侄儿就挺傻的。” “是啊,你这徒弟挺傻的。” 黄芪肖与毛庙祝一人一句感叹作为结尾,两人瞧着殷掠空同时双双叹出一口气儿。 殷掠空也不是听不到声音,她师父来了与她叔说了什么,她都听到了,就是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顺着她叔的话继续愣着,末了听到两人说她傻并同步的唉声叹气,她是再忍不住了,啪嗒一声,整张脸贴签案上,眉眼全圈在胳膊里。 毛庙祝一脸我真是认错侄儿的表情:“瞧瞧,瞧瞧!” 黄芪肖一掌拍在毛庙祝肩膀:“行了,要不要一起出去下馆子?” “你们去吧,我去给我哥上上香。”毛庙祝边摇头边往庙后院走,他要去跟他哥说好好保佑他侄儿这根毛家独苗,可别真给傻了。 忘返茶楼离土地庙颇远,黄芪肖带着殷掠空就近在隔壁街吃饺子。 “那天你说连二爷之死与田祭酒有关,是怎么看出来的?”黄芪肖连吃了两个水煮白菜肉饺,眼不错地盯着对桌的殷掠空:“在山棚现场可看不出来,也别跟我说猜的,你虽把凶杀案凶手通常作案的三个动机分析得头头是道,我承认也非常有依有据,但莫说连家,就单一个连二爷,在京城与他有私怨公仇的人,据我所知,已出双掌之数,可不止一位田祭酒。” 他顿了顿:“毛丢,你是我徒弟,我这一生唯一收的徒弟,你连你的真实身份都可以告诉我,这说明你已经完全信任我,那么你现在还有什么是不能与我说的?” 殷掠空本还陷在花雨田再次送来的那十斤猪肉里,突地听到黄芪肖这样直接的言语,她嚼着饺子,只觉得嘴里的滋味很难下咽:“师父……” “是不是夜大小姐知会你的?”黄芪肖没给殷掠空犹疑的时间,“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殷掠空僵着脖子两息,末了点头。 反正她师父已查到连二爷之死不止牵扯田祭酒,连莫息、杨芸钗都在其中,那她这会儿承认事关夜十一,其实也没什么,这本早是她师父心中的答案,不管她承不承认,她师父皆已断定案子与夜十一脱不了干系。 看到娇徒点头,黄芪肖不自觉松了口气儿,心里多少有点儿担心娇徒把夜十一看得太重,这不仅不利于娇徒今后在锦衣卫这条道上的摸爬,更有可能会让娇徒在往后利害上做出难以挽回的决定。 “师父放心,十一于我而言很重要,您于我而言同样重要。”殷掠空不是不清楚黄芪肖对她的担忧,她发现自她表明真实身份,她师父已然在恨不得把她揣兜里藏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前的家不要我,现今有我叔要我,我很知足,我是不会让我叔伤心难过的,我心中有分寸,师父不用太担心我。” “好!”有殷掠空这番话,黄芪肖甚感老怀安慰,喝了两口饺子汤后道:“明日今宁公主微服出城,前往普济寺求姻缘,我太着眼,不便随行,明日便由你护卫今宁公主至京郊,一切低调行事,可有问题?” 殷掠空表示没问题,又问:“今宁公主为何要微服出城?” 听到这个疑问,黄芪肖立马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脸皮薄么!” “脸皮薄……”殷掠空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今宁公主是因到觅附马下嫁的年岁,普济寺的姻缘签又灵,却也因女儿娇羞选择低调微服,复又想到那还搁签案上的十斤猪肉,也不知她叔拿没拿回庙后院厨房:“唉……” 听到殷掠空叹气,黄芪肖同步想到猪肉:“你那猪肉怎么回事儿?听毛庙祝说以前就有恶鬼送过,这回还是?” 殷掠空蔫蔫地点点头。 黄芪肖立刻唰一下起身,饺子也不吃了,如阵风般刮出饺子店,直往土地庙方向,迅速快得让殷掠空没反应的时间,直看得目瞪口呆。 傍晚花雨田回到花宅,刚在荫疏堂坐下来看茶,尹伯便捧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放着沉甸甸的猪肉。 尹伯道:“二爷,这是黄指挥使下晌亲自送进咱府里的猪肉,不多不少,整整十斤。” 花雨田掀茶盖的手顿了顿,没吃半口茶,便将茶碗搁回桌面:“可有说什么?” “有,黄指挥使说,请二爷往后莫再往土地庙送猪肉,他怕他徒弟胃小,撑着了。”尹伯直译黄芪肖的原话,无半分偷工减料。 花雨田点点头,轻嗯一声便让尹伯把猪肉搁后厨用着去。 尹伯刚走出荫疏堂,迎面遇上秦掌班,两厢招呼后,尹伯去了后院厨房,秦掌班进了荫疏堂。 “督主,那猪肉……”秦掌班今儿刚替花雨田送猪肉到土地庙,对猪肉的关注度仍在,免不得一进屋里便同花雨田叨上一两句。 “退回来的。”花雨田也没废话,直言点明。 “谁退……”秦掌班只问了俩字,即时自个想到答案,两三步走至明显没因此而动气的花雨田跟前:“督主,那还送不送?” “黄对头都说怕毛丢撑着了才退回来的,他这样疼毛丢,我高兴。”花雨田沉吟了会儿,决定道:“改明儿送别的,老送猪肉也不好……” 秦掌班默:也就您老人家送礼会想到送猪肉。 话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他家督主为啥那么护着毛小旗,居然还送礼! 第四百零六章 求求签 今宁公主微服到普济寺求姻缘,想要夜十一陪同,又不想太大张旗鼓,便选了个内学堂休沐的日子。 一大早坐着并无宫徽亦无族徽的普通富贵大车至静国公府前,并未下车,只掀了车窗往外看,便看到夜十一与杨芸钗早候在大门前,她笑着招了招手,并未言语。 夜十一早远远看到一辆贵气十足的大车进入透真大街,她便示意杨芸钗恭敬站好,阿苍芝晚与被夜太太亲自叮嘱一定得护好今宁公主的静国公主护院们更是早早做好了准备。 因着今宁公主执意不惊扰百姓,静国公府除却该上朝的静国公夜二爷与外出未归的夜大爷,夜太太邱氏皆遂今宁公主的意,并未出门相迎相送。 今宁公主也未有下车之意,伸手招呼过了,待夜十一杨芸钗上了她这辆大车,静国公府安排的众婆子丫鬟护院立刻自前后左右把大车围个了水泄不通,便下令起行,前往普济寺。 知是外祖家担心她出宫未带宫娥侍卫,连贴身侍候惯了的宫娥也只带了寻晴一人,寻阳都被她勒令留在晨今宫料理宫务未曾随她出宫,纵是有些不愿这般劳师动众,倒也未出声抗议。 “今宁表姐且安心,这般阵仗,百姓瞧着,只当是豪门千金出行,此在京城,颇为平常。”夜十一见今宁公主面上微带不愿,不由出声为她这位公主表姐解释一二,她公主表姐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坊中诸事,大都不知其详。 今宁公主点头:“知道了!你也莫再喊我‘今宁表姐’,瞧我们今日这身少年打扮,你该喊我表哥才是!芸钗也一样,自上车坐下说话,你便‘公主公主’地喊,可不能再如此了,同十一表妹一样,你也喊我表哥便是。” 既是要微服,自然不能有公主之尊的行头,为了行动方便,她十分赞成夜十一提早与她说的改扮改扮,说起改扮,她还是初次改扮成男儿,这会儿提起仍带着兴奋。 “这……”杨芸钗有些迟疑,公主之尊让她喊成表哥,她大姐姐与今宁公主本就是表姐妹,她可不是,她只是臣下之女,纵仅是暂时的言语上,她也万万不敢与金枝玉叶胡攀表亲。 “这什么?既是表哥这般安排,我们听从便是。”仍涂了一脸蜜色偏黑的夜十一握了握如玉小公子的杨芸钗的手,再与今宁公主道:“表哥也该喊我们表弟便好,莫再十一芸钗地露了馅。” 今宁公主听罢,方后知后觉自已也是喊习惯了,纠正了她们,反倒没纠正自个,恍悟之余,如银铃般的笑声即时在车厢里响起来。 得了今宁公主的令,又有夜十一做的主,杨芸钗再无迟疑,随之大方地喊今宁公主为表哥。 阿苍芝晚寻晴同样着了男装,做豪门小厮的装扮,同坐在车厢里太挤,除了寻晴陪同坐在车厢靠近车门处,阿苍芝晚皆一左一右坐在车厢外面的坐驾上,坐驾中间则是此次负责赶车亦同样男儿打扮的南柳。 南柳谨记昨晚夜十一亲口嘱咐她的宁要慢些稳妥也切勿出什么意外的言语,自在静国公府大门前替代寻晴坐上坐驾赶车,她便将大车赶得不徐不疾,稳如泰山。 到京郊普济寺,已近隅中。 山门前,殷掠空独身候着,一见要等的大车行至,手一挥,三顶软轿立刻自山门一旁出来,直至大车前低轿相候。 今宁公主不认得殷掠空,经夜十一耳语之后,方知是锦衣卫的小旗,也才想起她母妃昨夜里同她提及的她父皇会派遣厂卫护着她的安全。 如此想着,自来与夜十一没什么话不可说的今宁公主便也随口说了出来。 夜十一面无讶色,只点头示意晓得了。 杨芸钗却是低声与夜十一道:“大哥哥,表哥微服,厂卫随行相护,自也不能张扬,故锦衣卫只派了毛丢来,那东厂呢?怎不见踪影?” “自宫门出来,表哥便带了寻晴一名宫娥,你以为我姑母能放心?我皇帝舅舅真能放任表哥这般轻率任性?”夜十一把杨芸钗说得微怔,怔后杨芸钗轻轻摇头,她再道:“倘我料得不错,表哥一路出宫至静国公府,应有花督主安排的高手暗下跟着。” 杨芸钗不禁抬眼往四周望了望,望一圈没望到什么,她回眸与夜十一道:“现仍在?” “自然。”夜十一笑着点头,“能让花督主派遣一路暗护表哥的人,岂是随随便便能让你望出来之辈?” 杨芸钗被打趣得微吐粉舌,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殷掠空听到,也不禁将周边扫了扫,想着花雨田会派出东厂的什么高手来? 皆是扮作少年郎,夜十一殷掠空再无表面上的男女大妨,人前仍有身份阻碍,两人并未多加言语,再者上了软轿之后,殷掠空便得紧紧跟在今宁公主所在的首顶软轿边上,与寻晴一左一右护航,更无机会说话。 夜十一软轿旁跟着阿苍,杨芸钗居最后软轿跟着芝晚,南柳压后,婆子丫鬟分散将三顶软轿护于中间,护院更是有前头引路、中间两侧警戒、末端垫后相护的队型,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上山进寺。 两刻多钟后,一行人至普济寺大雄宝殿,只今宁公主、夜十一、杨芸钗进殿,余者殿外等候。 夜十一杨芸钗于佛祖前诚心叩拜,并未求签。 今宁公主为姻缘求签,求得上上签后的她难掩喜色,解完签后更是脸透红晕。 夜十一杨芸钗未曾随同听解,但见今宁公主这般,便知不虚此行。 今宁公主将签文交给寻晴妥善收好,转身大走几步,至稍站远些等她的夜十一杨芸钗身旁:“来都来了,你们真不要顺便求求签?” 夜十一摇头:“不了。” 杨芸钗亦摇头:“愿表哥求仁得仁便好。” 今宁公主想到两人年岁皆比她小,理解道:“也罢,如今你们年岁尚小,再过个三四年,你们也年十三了,届时你们再来求也不晚。” 两人听罢,皆笑而不语。 夜十一面上浅笑着,心里则想着噩梦过后,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查清母亲之死,姻缘已非她首要,何况她早决定年十九之前不谈婚不论嫁,如今她方十岁,尚有遥遥九载,求姻缘什么的,实属言之过早。 杨芸钗则早明白她的姻缘并不完全掌握在她自已手里,佛祖纵然神通广大,然天下之大,有求者之多,佛祖慈悲为怀,亦无法人人兼顾,大约无暇管到她杨氏孤女身上来,故无论姻缘亦或其他,她皆只能靠自已争取,而非求神拜佛。 第四百零七章 聚一堂 洛二少得谢元阳提点,难得起个大早于普济寺山门处埋伏并如愿等到,自山门尾随至大雄宝殿的他一见一行人出大雄宝殿,他是再耐不住性子,带着小厮直往夜十一跟前冲。 静国公府的护府可不是吃素的,洛二少未到夜十一跟前三五步外,便被两名健壮的护院拦下,殷掠空更是第一时间护到夜十一跟前,与南柳同时到达。 洛二少见状,心下暗骂几句夜十一这回带的人怎么那么多之后,便嘻皮笑脸地同夜十一打招呼:“石大少爷别来无恙啊!” “洛二少爷?”夜十一示意殷掠空与南柳让开,护院则仍挡着,她也并未上前,原地道:“倒是巧,洛二少爷也是来添香油做功德的?” 洛二少哪里有那心情,不过夜十一这般说,他也就这般应了:“是啊是啊!” 夜十一立刻侧身,意在慢走不送:“那么洛二少爷请吧,就此别过。” 洛二少急了:“别啊!上回尚未请教石大少爷府上,不知石大少爷这回能否告知?” 那晚微栏轩惊现莫息此仁国公府大少爷,后又有夜十一那番他虽听不大明白,却也能听出少许不寻常的味儿来,他再霸道蛮横,身在京城,多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此番再见,他是万不敢冒进。 常大少不说,他私下自个也查过,然阖京姓石的人家颇多,在朝为官者也不少,却未有一石姓府邸能与他家抗衡,后想着黑脸小子能得莫息另眼高看,应是站营莫家的家族,如此一想,他便更无法确定黑脸小子出自哪个石家,更料不准其底细深浅。 他这人是浑,但浑得有度,不该招惹之辈,他自来门儿清。 当然这得多亏常大少在他身边指点,此次连常大少都拿不准且明言莫再深究,过后暗幸那晚未酿成大错之余,他对黑脸小子的真实身份,亦是好奇得紧。 今儿不问个明白,他往后不止不敢再轻易踏足微栏轩,只怕都得夜夜失眠。 杨芸钗微微蹙眉,洛二少这般执拗夜十一的身份,且今日这般凑巧在此再遇,她不无疑问:“京中石府众多,洛二少爷这样问我大哥哥,是早做了清查却不得而知么?” 洛二少本无心注意夜十一身边的杨芸钗,虽已认出杨芸钗乃当晚夜十一身边另两小公子之一,却也没想搭话,这会儿他直言,杨芸钗更直接反问回来,他是想不搭话都不行了:“尚未请教小公子贵姓?” “她何等贵姓可与你无关。”三皇子刚转到大雄宝殿,未进殿,便如愿见到此番前来的人,更是人未近声先到。 杨芸钗刚想作答,便被抢了先,闻声寻去,发现竟是三皇子,她心不觉怦然一跳,自上回拒了他,这还是两人头回再见。 今宁公主一直旁观,未有想掺上一言的打算,未料她三皇弟竟在此时出现,她与杨芸钗同时寻声望去,杨芸钗未吭声,她却是笑起来:“三……弟怎么也来了?” “哥哥。”三皇子近了冲仅大他一月的今宁公主揖礼,眉眼低垂时侧睨杨芸钗一眼,再抬眼与今宁公主笑道:“难得休沐,我也想来拜一拜,求求佛祖……莫让我一片心意尽付东流。” “心意?”今宁公主可没错过三皇子悄睨杨芸钗那一眼,从前杨芸钗多半透着她十一表妹在看,此刻再看杨芸钗,她不觉多了一份审视:“确是个好的,就不知有无那个福份。” 杨芸钗瞬时如被冰水淋个通透,眉眼低埋,不敢对上今宁公主半眼。 夜十一半侧身,微移脚步巧妙将杨芸钗挡于身后,阻去今宁公主直盯着杨芸钗的逼人视线:“姻缘天定,纵然两情相悦,倘若有缘无份,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好一个姻缘天定!”莫息早在三皇子步入大雄宝殿前便到,却一直站在暗处未曾现身,此刻听到夜十一这般言语,心有所触,他不觉提步迈近众人:“但事在人为,纵然世俗相阻,只要情深不改,我信终有一日,必抱美人归!” 三皇子莫息接连出现,洛二少就算眼力再不佳,也早认出来这两位便是那晚在微栏轩相助黑脸小子的贵人,他知莫息乃仁国公府大少爷,另一位得莫息明里暗底尊着敬着,身份必定也不低,本以为今日能如愿揭得黑脸小子的真实身份,然听到此处看到此刻,他真心觉得他得辜负谢元阳特意给他消息的好意了。 一见是莫息,今宁公主眼尾上挑,注意力即刻自杨芸钗身上移开,她看着越走越近的莫息,待莫息近前了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没想到咱们能在此齐聚一堂。” 莫息近前行礼,礼毕也不知该喊什么,只看着今宁公主。 今宁公主会意:“表弟无需多礼。” 他与三皇子乃嫡亲表兄弟,三皇子与今宁公主乃同父异母的姐弟,论起来确为表亲,今宁公主一表态,莫息立刻从善如流:“表哥命贵福厚,尚前来普济寺求福,正巧休沐,我便也来沾沾喜气。” 见莫息竟对黑脸小子一行子之中的白面小公子如此亲近客气,且是表亲相称,再一想黑脸小子等人亦皆表哥表弟地喊,这般牵来扯去,纵然至今仍只知莫息一人身份,洛二少心底亦浮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默默悔着该听常大少的话,该忘了微栏轩那晚之事才是! “你跟在我后面来的?”尽管三皇子觉得有夜十一在,莫息会来并不奇怪,但他还是就此问一问。 果听莫息道:“三表哥此言差矣,都说我是来沾喜气的,怎能说是跟在三表哥后面来的?不过是巧了前后脚倒罢了。” 三皇子戳破莫息道:“你说你是来沾喜气的,那你怎知哥哥必会求得上上签?” “三表哥不也晓得表哥求得好签?”三皇子做了初一,莫息即便戳回去做了十五。 三皇子顿噎,转眸与今宁公主对上眼,他略尴尬地轻咳一声。 今宁公主这下是全明白过来:“好啊,敢情你们俩是早早便到的普济寺,还躲在这大雄宝殿外看我求得上上签!” 同同被揭底,三皇子继续轻咳,不由再悄悄睨一眼杨芸钗,想知她是什么反应,莫息则坦然得很,眼不错地落在夜十一那张略黑的脸上。 洛二少早不复最初目的,他这会儿就想如同一阵微风地告退,步伐正悄然往后退,便闻身后忽来如同潮涌的脚步声。 负责今宁公主普济寺之行安然的殷掠空听到,立往纷沓脚步声源处看,见来者足过半百之数,竟是来势汹汹! 第四百零八章 双鸣镝 正所谓冤家路窄。 虽说尊公主命不得高调,厂卫亦甚听话地只明暗各调一人紧随今宁公主左右,但身为厂卫最高首领的两位也不可能真待在城里安枕无忧。 普济寺山门下,黄芪肖盯着花雨田,花雨田回视黄芪肖,空气中无形飘着雷鸣闪电。 只是这雷电,很显然只黄芪肖一人在发力,花雨田则四两拔千金地抿笑以待,足有半刻多钟,简直要把黄芪肖气得头顶冒烟。 红校尉继续追查连二爷之死,秦掌班继续密切注意山东两广那边的动静,皆未有闲到场,只堤骑番子两队人马跟在俩首领身后,剑拔弩张之余都有些无奈。 自今岁起,俩首领不遇则罢,一遇上每回都已不止两看两相厌,而是一怒一笑要打不打十分令人干着急的拖沓状态。 “猪肉是不错,毛丢也确应多吃肉,但好歹也是我黄某人唯一的徒弟,饿着谁,也绝然饿不到我徒弟!”黄芪肖尚记着那十斤猪肉,想着他娇徒不让毛庙祝晓得真相,还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瞧瞧他,自晓得猪肉又是花恶鬼送的后,他是越想越没安稳觉睡! 花雨田笑,闲情得似是来踏春的:“黄指挥使这话,我信。” 但他就是想送,不管是猪肉还是别的,他就是要送,非送到小丫头心花怒放不可。 “信便好。”黄芪肖冷眼瞧着花雨田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再是状似无意扫下花雨田下盘,视线最后往上:“花灯什么的,也别送了。你待毛丢好,自浙江之行便可看出,然此生,你是注定与毛丢无缘了。” 那小白兔花灯,他娇徒藏着掖着不让毛庙祝与他晓得,毛庙祝是能瞒住,可瞒不过他。 黄芪肖眼往他下盘那一扫,花雨田便知黄芪肖是何意,他也不怪黄芪肖,倘换作他是小丫头的师父,见有一位名为太监的不男不女之辈百般想讨好小丫头,以他的脾性,他只会比黄芪肖做得更严密,截堵得更过份。 外间如何传他的,他也晓得,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惜芝兰玉树,本为无根木”。 他并非无根木,然只要他仍为东厂督主,仍想要存活,事实真相便只能继续烂在他一人的肚子里,谁也不能说,连他最信任的秦掌班,他也未曾实言。 “我信黄指挥使,黄指挥使是否也该信信我?只要黄指挥使信我,莫再阻拦我与毛丢见面相处,我与她,自是有缘有份。”花雨田声音略低,却说得笃定,亦含了些微恳求。 黄芪肖听着摇头:“你信我,我可不信你。” 他这一生,年少时贫寒无助,他都不曾求过谁,待假去势如愿入宫,攀至今时这般风光,除却御前,花雨田皆未在谁面前这般低声下气过,特别对方还是他的死对头。 眉头越皱越紧,这阵子在黄芪肖跟前强压下的气性刚要提起来,他便听到山上普济寺上空连起两声鸣镝! 他与黄芪肖对上眼,下息没有言语,两人皆脚底生风,各施轻功直往山上普济寺奔。 二人武功高强,轻功绝佳,两队堤骑番子虽皆反应不慢,见到他们各自的首领听到鸣镝信号后,皆在转瞬间身轻如燕地往石阶尽头赶,他们也迅速拼了命往上跑起来,然仍只在几息间,他们便双双失去各自首领的踪影。 自半百之众不分青红皂白直冲向夜十一等人,洛二少想退已来不及退,如同鱼网网鱼般被动归入夜十一等人身边去,主仆二人在混乱中只各喊了一句救命,便双双被吓昏过去。 形如市井混混的半百之众一出现,以今宁公主为中心,夜十一杨芸钗左右,再是莫息三皇子与众宫娥内侍丫寰小厮,随之是南柳与静国公府众护院,以殷掠空与见形势不妙转暗为明的照壁二人为首,里里外外把今宁公主围了几层,皆含着万一今宁公主在普济寺出半分差池谁也跑不了的紧绷陷入混战之中。 殷掠空与照壁是初次正式见面,照壁现身时只简单地表明了身份便进入备战状态,非常时刻非常对待,照壁的身份谁也没空细究核实,只夜十一莫息在噩梦与前世中见过花雨田身边如影子般存在的照壁,不必照壁表明身份,两人也认得。 照壁现身一落地,身份一表明便迅速拿出背上早备的鸣镝箭,几近与他射出的鸣镝箭同时,反应不慢的殷掠空也往上空射出同样早备好的鸣镝箭。 两箭齐发,鸣声透亮,瞬时响彻云霄。 厂卫鸣镝同时发出,见此的众人不无暗松一口气儿。 殷掠空照壁能发出鸣镝,证明厂卫虽只二人紧随今宁公主今儿此行左右,但也备有后手以防不时之需,既是不时之需,那便不会离混战之地太远。 照壁身手不比花雨田逊色多少,且招招要人命,毫无留情之意,使的长剑同毒蛇一般,只要被他的长剑刺到,无不倒地,鲜血淋漓。 殷掠空经黄芪肖磨练指教,今时已不同往日,三脚猫功夫突飞猛进,面对纵然乃有备而来的市井混混,她亦应付自如,只是没有照壁狠辣,她的绣春刀使得虎虎生威,却并未刀刀致命,只刀刀往腿儿砍,让往中心点前赴后继的市井混混们失去行走能力,如铺地毯般一个接一个地在她跟前倒下,再起不来。 有殷掠空照壁当前锋,又有一半护院左右前后制衡,南柳只时不时打下落网之鱼,全神贯注对外之际,她眼神儿控制不住地往照壁身上瞟,暗揣着照壁那令她颇为眼熟的剑法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半百之数被殷掠空砍腿儿、照壁刺血窟窿过三分之二后,两抹凌厉身形飚至大雄宝殿前,未有只言片语,一人一边,如收割稻麦般迅速出手,几个眨眼,能站着的市井混混尽空。 殷掠空看清及时来援中有黄芪肖后,她高兴地跑上前:“师父!” 照壁亦几大步走近花雨田:“督主。” 黄芪肖收起绣春刀,花雨田鸣鸿刀入鞘,两人各点头应声后,齐齐看向殷掠空心慈留下的那些站不起跑不掉的活口。 花雨田看眼黄芪肖,得黄芪肖点头,他同照壁令道:“留二。” 照壁领命,立刻挥剑靠近十数名只被砍伤腿儿的活口,几息过后,便仅余两名尚能喘气儿的市井混混。 半百条命倾刻只剩两条,待不愿赶尽杀绝的殷掠空反应过来,照壁已然提着尚在滴着血的长剑回到花雨田身后静候。 知徒莫若师的黄芪肖看殷掠空脸色便知娇徒弟在想什么,随之道:“活口太多,反而不好问话,留下两个分开问,但凡有丁点对不上,哼!” 这一声哼,哼得尚侥幸活着的俩混混脸上血色尽失。 第四百零九章 逼出手 季同绍被谢元阳那么一挑之后,人虽没到普济寺,但他派探子去了,探子回来一禀完,他庆幸大半天后,又默默揣测着谢元阳试探他有无尚主之意的目的。 洛二少醒来睁开的第一眼,触及洛右都御史那张黑得有如锅底的脸,他心一咯噔,心里直呼完了。 挑事的谢元阳当日得到消息,则正呆在自个院里悠哉游哉地看书吃茶,知事儿进行得很顺利,他瞬时哼起小曲儿,嘴角抑不住上扬。 黄芪肖手上有俩案子在查,俩形似市井混混活口便在协商下交由花雨田带去东厂,后双双于御前请罪,永安帝大发雷霆之余,令花雨田主查黄芪肖协查,让二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给出个结果,否则二人必得吃罪不轻! 尽管因着普济寺遇袭之事还得力查,永安帝并未当即降罪,然护主不力,让今宁公主受到惊吓,黄芪肖花雨田在御书房听罚之际,便被一同先罚去俸禄三年,倘最后结果不能让永安帝满意,二人明白,其下场绝好不到哪儿去,指不定二人的风光也就到此了。 毕竟连一国公主这么一趟普济寺之行都能遭受到这样的突袭,纵然有惊无险,有厂卫双重暗护都能发生此状况,难保一国之君出行,其安全已然失了保障,特别是自来负责护驾开路随行的锦衣卫,此失误绝然不容许。 一出宫门,黄芪肖走着,花雨田走着,一无骑马一无坐车,两人神色凝重,眉目之间含着愤怒,闻风赶来等在宫门的红校尉秦掌班此刻安静地跟在各自首领身后,一步一步亦十分沉重。 “今宁公主微服,咱厂卫相护,夜大小姐杨小姐随行,这三点乃提前定的,三皇子与莫大少爷后加进来的出现,即便事先有计划,必也是保密的。”黄芪肖年纪大上少许,花雨田后来又表现得甚有尊长之心,不免走了几步,他先道出对此次遇袭事件的见解:“至于洛家二少爷,说是为查明女扮男装的夜大小姐的身份,然普济寺之行这般低调保密,洛二少爷如何精准得知今宁公主出行,并早早候在普济寺拦截相问,这是个问题。” 花雨田看向黄芪肖:“你的意思是,幕后主使身份不低?” 黄芪肖冷笑:“能算计到一国公主身上,且左右有咱厂卫护航,不管今宁公主是不是有惊无险,幕后主使惘顾咱厂卫双方,已然足以说明其身份必然不低!” “山东动静不大,却也有所变动,最大的变动……”花雨田明白黄芪肖话中暗含之意,立刻将话引至山东,手也往后一抬,示意秦掌班上前说话。 秦掌班即时上前:“连二爷一死,连总督心腹钱先生闻讯,很快自山东调派私卫到京,连总督的安排,连四爷不敢不从,钱经历中毒,少不得钱先生所调之人掺和,这些人之前出京,意外收得一女子,那女子因何被收,并被带往山东,目前缘由未明,日前刚至山东。” 黄芪肖听之问道:“那连总督……” “已进山东总督府。”秦掌班未答连总督见到那女子的态度,然能进山东总督府,足以说明已得连总督默许。 黄芪肖点点头,转与红校尉道:“你也说说。” 红校尉领命,上前道:“连二爷之死,查至今前,涉及颇广,不无连杨俩总督之故。” 简言扼要,内容不如秦掌班说得细,但其重点,红校尉已明确地表达出来。 花雨田本就有这方面的怀疑,经主查连二爷之死的锦衣卫这般一确定,他沉吟道:“事从杨将军之死,杨总督继借田祭酒同连总督示好起,后谢世子于浙江折戟沉沙,我与赵能人应允夜大小姐于浙江力保毛丢,夜大小姐则应允……” 应允什么,不必花雨田说出来,黄芪肖再清楚不过:“这是个局!” 花雨田同意黄芪肖的说法,自元宵起,甚至更早前,夜十一便已开始布局,局设得有多大,他认为小不了,小了,可网罗不了连杨俩大总督。 “连二爷之死,是夜大小姐在逼连总督出手,而关健……”黄芪肖说着不觉停了步伐,站定了与花雨田对上眼。 花雨田道:“那名女子!” 夜十一在逼连总督出手,好有机会令那名女子借此被连总督的人主动带往山东,并顺利进入山东总督府! 秦掌班从头听到尾,其间有些俩首领没说得那么明白的,他便也没能明个通透,但他家督主这一句,他听懂了:“咱的人在山东力查,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连二爷之死几近有了结论,然如同红校尉那般说的涉及颇广,那女子交由东厂去查,黄芪肖自觉道:“夜大小姐、莫大少爷、杨小姐、田女傅,恐与连二爷之死都脱不了干系,此案要结……” 一涉及夜十一,花雨田与黄芪肖便有着同样的问题,黄芪肖此刻言犹如未尽,他甚感同身受:“年前皇上交与我的差事儿,至今未明,但凡能给我个答案,无论是谁或是谁死,我只管结果。” 换言之,连二爷死不死的与他无关,谁主谋谁帮凶谁下手,他皆可不管,他只管最后连杨俩总督对永安帝忠心与否的这个答案。 黄芪肖挑下眉,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他的娇徒倘真落这花恶鬼手里,娇徒便得毁了,在此时此刻,听到花雨田这般为了娇徒,连对皇差都有所顾虑,甚至可以为了这点顾虑睁只眼闭只眼,说是只为最后的结果,实则与他不无不同,还不是不想娇徒再因夜十一有所差池。 花恶鬼能这般护着殷掠空,做为师父,他是真高兴。 花雨田表态完了,直盯着黄芪肖,黄芪肖被盯得烦了,重新提步往前大步走:“我乃案件主官,凶手不管是谁,必须揖拿,此便不劳花督主费心了!普济寺遇袭一事儿,我俩案子在身,虽为协查,只怕分身乏术,花督主能者多劳,早日清查出始末,早日到御前复命,方是正事儿!” 花雨田倒也没抓着不放,黄芪肖不明小丫头乃女儿身前便护得很,晓得小丫头乃红妆后,严然已将小丫头当成亲闺女疼,纵然小丫头真为夜十一与黄芪肖扛上,黄芪肖也是输多胜少。 “你觉得洛二少爷是个问题,是有什么眉目?亦或只因洛右都御史已靠入谢家阵营?”花雨田提步追上,与黄芪肖并肩问道。 黄芪肖不吝道:“先时洛二少爷便于微栏轩与夜大小姐有冲突,此后倒是消停,未想普济寺之行他又掺和进来。再者,年前谢家于谢世子马失前蹄,年关前后却平静得很,约莫不是不动,而是饲机而动,那么靠入谢家的洛家不无为马前卒的可能。” 第四百一十章 幕后者 “你我皆知那足以半百之数的市井混混并非真的市井混混,然要自那俩活口嘴里掏出点儿苗头来,只怕不易。”花雨田明白黄芪肖着重提及洛二少,是在疑谢家亦掺和进此次普济寺遇袭一事儿:“谢家即便有染,应也没这么蠢。” 洛右都御使靠入谢家阵营,已为人尽皆知,谢家要插手,蠢不到会让洛二少在遇袭之日卷入其中,此般明目张胆地于大雄宝殿外拦下夜十一等人,后洛二少主仆在混乱中双双昏倒,可谓一觉醒来,人便已回到了洛府。 “想是不会,就怕乃反其道而行。”黄芪肖看着花雨田郑重道,“不得不防!” 花雨田嗯声道:“防是要防,但我更着重于遇袭之事幕后者,是咱们未想到的人物。” 黄芪肖利眸微眯:“京城的大人物不少,可真正敢以一国公主安危换取利益目的者,除了四豪门,排查起来,也不多。” “我去排查,争取尽快给你消息。”花雨田下个保证,完了轻声软言道:“你看,皇上让你我协同查案,你说你手上有俩案子要查,抽不太开身,那也行,遇袭之事由我来查,你是不是该拔个人来帮帮我?” 黄芪肖坚决摇头:“不行。” 花雨田脸色即刻绷起来:“我还没说想借谁呢!” 黄芪肖哼一声:“你想借谁,还用得着你说?” 想借他娇徒,门儿都没有! 望着甩袍而去头也没回的黄芪肖背影,此等丝毫没商量的语气,着实让花雨田越望越着恼:“这黄对头!” 秦掌班闻言提议道:“要不找人给使使绊子?” “那是毛丢的师父!”花雨田没好气地瞪眼,要能使绊子,他还用得着压着气性与黄对头说话:“此话往后莫再言,连想都不要想。” 他还想娶媳妇儿呢,黄对头能做小丫头一半的主呢,想他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瞧上个姑娘,怎么这么坎坷? 唉…… 静国公夜二爷不知先时因毛丢之险,夜十一与花雨田所做的交易,夜大爷更不知,于普济寺遇袭一事儿,父子三人倒齐齐被吓了一跳。 特别是夜大爷,闻风当日自京城边县赶回,对夜十一是好一阵东瞧瞧西问问,老半天,见夜十一真没伤吓着,他一颗心方落回肚子里。 自瀚斋出来,同祖父二叔父亲解释并说明上晌普济寺遇袭之事,夜十一直往后院回清宁院,低声问阿苍:“如何了?” 阿苍道:“东角已候在东厢。” 遇袭一发生,今宁公主三皇子安然回宫,夜十一杨芸钗莫息各散归府,殷掠空令小辉送洛二少主仆回洛府,黄芪肖花雨田下山回城入宫,殷掠空连壁各带着堤骑番子于普济寺散开搜查问询。 一时间,消息未散,时至日暮,消息则已散至坊间各个角落。 进东厢于南榻坐定,尚未吃上一口茶,夜十一便示意东角开始。 东角即时禀道:“不是咱的人,咱的人尚未出手,那些混混已然冲入普济寺,且目标直指今宁公主,而洛二少爷……” “信号。”夜十一接下东角犹疑之言。 “是,犹如信号。”有大小姐肯定,东角再无犹疑之色:“洛二少爷一出现,拦下大小姐等人不久,那半百之众便如洪水涌至。” 夜十一盖棺定论:“太过巧合,便不可能真是巧合。” “西奎查知,洛二少爷昨儿于元华酒楼吃酒,谢大少爷则约了宁大少爷于状元客栈吃茶,宁大少爷先至,谢大少爷后到。且进状元客栈前,谢大少爷先转去对面元华酒楼一趟,正是去的洛二少爷所订雅间,片刻方出,至状元客栈楼上客房赴宁大少爷之约。”东角详细禀道。 “原是谢元阳……”夜十一倒是没什么惊讶,英南候府孙字辈,也就一个谢元阳有此看头,她转问道:“黄指挥使与花督主呢?” 东角继续禀道:“自护送今宁公主与三皇子回宫,二人于日暮方出宫门,出时二人脸色难看,眉眼含愤。二人敏觉,我虽亲自候至二人出宫,却也不敢轻易上前,更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察觉发现,并未得知二人出宫后步行的那一段路上说了些什么。” 说到末了,他面露愧色。 “普济寺遇袭之事,想必二人在御前受了不少训斥,吃罪亦不可避免,脸色当然好看不了,那幕后主使者必也得令二人恼极恨极。”原夜十一也是打着这打算,想着借普济寺之行让她的人找些不痛快,未料她的人未行动,反生出半百混混此节外之枝:“虽非咱的人,倒也殊途同归,结果一样,咱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也好,终归乃我嫡亲表姐,我也不愿真算计到今宁表姐身上。你让咱的人散了,不必有什么后招,待着等北室消息传来,自有他们用武之地。” 掀盖吃了口茶,抬眼见东角面上愧色,她补道:“你做得对,往后再遇此等状况,皆必须在厂卫两大首领无法察觉发现的情况下查探,倘无此把握,宁可弃了。” 东角脸埋得愈发低了:“谨遵大小姐之命。” “洛二少爷是信号没错,然谢大少爷尚蠢不到会对今宁表姐出手的地步,我皇帝舅舅最恨权贵凌驾于皇家之上,即便仅是恐吓,只要一经证实,他谢家再无夺嫡的资格。”夜十一搁下茶碗,想了想道:“那俩活口进了东厂,想来必得横着出来,已无自那儿着手撬开的可能。你既然查到谢大少爷这条线,那便继续跟下去,他既能伸脚沾这浑水一沾,应是知些内幕。” 东角得了吩咐,夜十一暂无其他差遣,他很快退下,只是退下时,于东厢廊下守在门外的阿范跟前站了站,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悻悻离去。 阿茫怪道:“这东角怎么回事儿?” 阿苍听到掀帘出来问阿茫,问完重进屋被夜十一随口问问,她便也将阿茫的原话说了说。 夜十一听后抿出一抹笑来:“阿苍,你去唤阿茫进来,我有话儿问你们。” 阿苍领命,很快唤了阿茫进屋,两人同站于榻前等夜十一问话。 夜十一道:“今年阿苍已年十七,阿茫已年十六,再过一两年,你们便可许配出嫁,你们心中可有意中人?” 阿苍阿茫同被问得一愣,随时阿苍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摇了摇头,阿茫却是稍红了脸,却也无意中人,只是想到要嫁作人妇,纯粹女儿娇羞罢了。 夜十一问:“那你们觉得东角、西奎如何?” 当年她可是亲手当了一回转送情物的中间人,今年岁渐大,不妨再当一回媒人。 第四百一十一章 长者赐 飞婆擅毒,致连二爷于死地的毒针便是出自她手。 当永籍奉莫息之命悄入田府,将毒针亲自带到田炽跟前,并说明其用之后,田炽只惊得连脚步都移不开,以致永籍交待完再悄然离去,她都没缓过神儿来,也未有机会问一问为何明明是夜十一的计划,莫息却也掺和了进来? 一夜未眠的田炽于隔日终于缓过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假手于人,纵然生性憨纯,为了父亲与田氏一族,她也豁得出去! 元宵之日扮作平民村夫,连诗安都没带,独身尾随连二爷身后许久,终在连二爷观戏法之际寻得机会,猛得将毒针插入连二爷后颈,一招得手,迅速后退远离,回山棚外一偏僻民舍换回衫裙,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山棚边的茶楼雅间,继续品茗赏灯。 茶楼雅间里,诗安一直在,由此制造一个田炽一直待在雅间吃茶,并未到过案发现场的假象。 红校尉查到这儿,线索便断了,倘说还猜不出连二爷之死的大概经过,他也枉费跟在黄芪肖这么多年,然查案讲究真凭实据,纵是知毒针来源与莫息脱不了干系,亦知要了连二爷性命的毒针是被田炽亲手插进后颈,他也仅是知晓,实则全然无法拿莫息或田炽如何。 就像黄芪肖与花雨田能料到连二爷之死从始至终乃夜十一用来逼连总督出手的一个局,然空口无凭,真要以此同夜十一说道什么,两人是毫无法子,纵仅说道说道,以夜十一的聪慧狡黠,指不定两人试探不成,反被甩一脸血。 田炽做贼心虚,自连二爷死后,她完全是两点一线,除却进宫教学,就是待在田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事儿因田祭酒而起,见嫡次女这般为他为田氏一族,他心里不好受之余,自来中立的他亦生了站营的念头。 身为国子监首官,四豪门自来未停过对他抛橄榄枝,只是他从未接受过,乃至杨总督借他与连总督未好慌乱之际,他也未生过趟浑水的念头,方有了已不出面,仅让嫡次女拐着弯去同夜十一试探请教之举。 未料到,旧岁之事竟到牵至新岁再起祸端! 夜里杨芸钗冯三至静国公府清宁院与夜十一吃茶,三人于东厢聚首,纷说元宵战火燃起后的诸事进展。 “田女傅其实不必亲自动手。”杨芸钗观田炽自连二爷死后,于授课时多有恍神,不禁感叹道。 “过于看重田祭酒这个父亲,亦甚有田氏一族存亡之心,田女傅选择亲自动手,不过是想万无一失。”在最大的范围内尽可能减少横生枝叶,经由此事儿,夜十一不得不重新审视自来在她眼里颇无主见的田炽。 田炽性情直爽坦荡,憨厚纯善,能亲手拿起屠刀斩断于田家不利的缠枝,这种明明已超过自身能力,却在紧要关头仍能毫不犹豫视家族重于已身的感悟,她实钦佩得很。 毕竟使人杀人乃假手于人,亲自结束他人性命则已身十指染血,终归是不一样的。 冯三亦叹道:“田女傅为家族而选择双手染血之举,心较于身之苦,何止艰辛。” 田炽在其父处境艰难之际,能铤而走险,亲手除去令田祭酒令田氏一族岌岌可危的源头,柔软的心要承受杀人的千斤重,承受得过则幸之,承受不过则自此负重,前行之道不可谓不艰辛。 她失身时,心有多苦,便有多恨不得将辱去她清白的混帐千刀万剐。 当时她心之负重,形同田炽此番情景。 今年夜祥已然八岁,开学便入国子监广业堂上课,应先生仍于静公国府教学,待过两年,夜旭也满八岁可上国子监,应先生便要归乡养老。 往常今辉堂上课,夜瑞上国子监,应先生尚得盯着两位小学子,心一分为二,总有夜旭偷懒之机,今儿连夜祥都上了国子监,应先生只需盯着夜旭一人,可谓全心全意,令之夜旭苦不堪言。 时至戌时末,闻今晚夜十一尚未入寝,做完应先生布下的课业后,夜旭欲同阿姐诉诉苦,当下迈着俩小胖腿儿,咚咚咚往清宁院跑,身后缀着真莲真荷,连喊带哎哟地紧跟后面,一路进院至东厢廊下,清宁院众丫寰婆子谁也不敢拦,只帮着护着,唯恐她们家大小姐的心肝宝贝摔了。 夜旭一到一搅和,再说不得正事儿,杨芸钗冯三与夜旭说说笑笑闲聊几句,欲起身双双回府之际,夜十一忽让坐在绣凳上晃俩小胖腿儿笑得甚开心的夜旭起身近前。 夜旭走到夜十一跟前:“阿姐?” 夜十一伸手一把摘下夜旭系于小胖腰腰带上的香囊,观其针法纹路,似是宫中制品:“阿旭,这香囊谁给你做的?” 夜旭回:“是祖母给的。” 夜十一立刻抬头看向进屋侍候的真莲:“可知是祖母院里谁做的?” 真莲如实道:“并非太太院里尚针线的嬷嬷丫寰做的,是太太前几日进宫后回府,让纱绫姐亲自送至江涛院,说是皇后娘娘赏的。” “怎未来报?”夜十一捏着香囊,越捏越紧,指尖泛白。 真莲心上一突,睨至夜十一五指紧捏着的香囊,想起先时大小姐曾吩咐过的不准旭少爷随意佩戴不明贴身物体的言语,她腿儿一软,立刻跪下伏首:“奴婢错了,请大小姐责罚!” 夜旭见自小侍候他的真莲被他阿姐吓得小身子连连发抖,不觉开口替真莲说起话儿来:“阿姐,这是祖母给的,又是皇后娘娘所赐,所谓长者赐不可辞,真莲不过是听命替我佩戴上。阿姐不喜,自此刻起,我再不佩戴便是,阿姐就不要怪罪真莲了。” 长者赐不可辞,此话不错,然有些长者,根本就不配当长者! 她祖母糊涂,易被利用,谢皇后心深歹念,无孔不入,此话再不适用! 夜十一心上一把火,无不横眉怒目:“既是阿旭替你求情,此次便罢,往后事无巨细,必须来报,再犯,可真就饶不得你!” 真莲赶紧磕头谢过,并保证不会再犯。 经此一番,夜旭未再坐久,连苦都未来得及诉诉,便让夜十一命回院歇息,苦哈哈地走了。 夜旭走后,杨芸钗拿着香囊上下翻看:“大姐姐,或许这香囊并无异样。” 冯三已知手珠之异,同把香囊又闻又看个遍,末了道:“里面有几种香,其中一种乃月季,除此我再闻不出来,要不让安太医私下验验?” 夜十一否道:“师伯与方太医为破解俩手珠之异,与绿灵珠有无妙用,日常又有太医院事务,已然双双忙得脚不着地,此等小事,不可再劳烦。终不管有无异,但凡外间之物,阿旭皆不可用。” 先前谢皇后赏赐她的诸如宫花头面之物,皆让她命阿苍锁进她清宁院的小库房,此刻香囊亦是同等命运。 第四百一十二章 平安符 夜二爷接到田祭酒示好时,那表情简直绷紧到略扭曲,尽管心里乐得开出朵朵花儿来,他也深觉事有蹊跷。 一下衙回到静国公府,没回楦桃院,问了声门房他父亲是否已回府,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直往松椿院鹤君堂。 静国公正在夜太太的亲手侍候下刚换好常服,坐于堂中吃茶,打算吃几口茶便让夜太太传膳,未料茶未吃完,次子便到了。 夜二爷往他母亲那儿瞄了眼,知子莫若父,静国公即时明白,起身便与夜二爷出鹤君堂,往内书房去。 夜太太哪儿不明白的,颇为不悦道:“这二郎,现今是什么话儿也不同我说,连话儿都不让我听了!” 纱绫伶俐:“约莫是朝堂中事,二爷欲与老爷商议,在此不好说。” 这般事儿也非头回发生,夜太太哪儿会想不到,就是心里不太舒坦,随口埋怨一句,经纱绫一说,她又想起整日忙夜家产业忙得不亦乐呼的长子,不由又深深叹出一口气儿。 叹了半会儿,终是未再将欲让长子续弦的言语出口。 如今她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是长子不想再娶,纵为生身母亲,她也强绑不得,再者事关夜氏一族存亡荣辱,她是不想通也得想通,否则不过自苦罢了。 于内书房刚坐定,夜二爷便急急同居上首的静国公道:“父亲,今儿田祭酒亲自过吏部一趟,乃专程来寻儿,事儿倒没什么事儿,态度却是十分明朗!” 静国公想着能让次子这般激动得一下衙连常服都未换,便来找他相议之事一定小不了,此刻闻言顺着问道:“什么态度?” “站营!”夜二爷面色红润,“田祭酒有靠入咱夜家之意!” “哦?”静国公不无惊讶,再细想年后种种,他不解道:“田祭酒自来中立,不管是咱夜家,还是谢莫宁三家,谁都想拉拢,却谁也没拉拢过动他,他这是……” “儿亦不解。”夜二爷因着不解,自田祭酒特特寻他表明态度又告辞后,他从那会儿不解到此刻,其间想过许多缘由,便没一个他能想通肯定的:“年后、元宵后,也没发生何等让田祭酒态度转变得这般快,且是转向咱夜家之事,父亲与儿皆未做过……” 突地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人! 他与静国公对上眼:“父亲……” 静国公点头,往内书房外廊下喊:“李忠。” 李忠立刻掀帘入内:“老爷。” “大姐儿可下学归府了?”静国公问。 李忠应:“大小姐已在清宁院。” “去请!” “是。” 夜十一在李忠亲自过院相请下随即进松椿院内书房,李忠任务完成便又站到内书房内廊下静候,仅此刻除他与圆子外,还有阿苍。 坐在下首右首座的夜十一听对面左首座里的夜二爷说完来胧去脉,眉微挑了挑,眼眸自夜二爷转至静国公身上:“祖父,这田祭酒能想通,此为好事儿,祖父让李管事喊孙女儿过院,不知何意?” “大姐儿……”夜二爷闻言立刻沉不住气,却在静国公下息抬手示意下噤声,没了下文。 静国公放下微抬的手,转与夜十一道:“咱祖孙俩,还需打什么哑谜?” “自是无需。”夜十一抿起笑,决定装聋作哑到底:“可是祖父,孙女儿真不知祖父何意。” 静国公许久盯着嫡长孙女儿,徐徐点下头,再点一下,手抚上须又点了一下,神色似懂了夜十一之意,无奈之中沉重意味渐浓,嘴启了合,合了启,末了竟是一字未出。 挥手让夜十一退下后,他仿佛一息之间老了好几岁。 夜二爷看得不忍:“父亲,如今大姐儿愈发有主见,许多事儿虽已不再尽数倒出,然大姐儿终归乃咱夜家大小姐,纵是有瞒,亦断不会伤及静国公府。” “没事儿,为父没事儿……”静国公缓缓闭上蕴含了太多情绪,也易暴露太多真实的双目:“你回院吧,得空多照看着点儿大姐儿,终归是我有愧,大姐儿瞒再多,我也不会怪她,你无需为她辩解。” 刚踏出松椿院,夜二爷便快步追上夜十一,让圆子与阿苍退守于周边,确保无闲杂人等,可放心说话后,他低声直言道:“大姐儿,田祭酒态度转变之事,是否乃你一手策划?” “当年我母亲病薨,可真乃病薨?”夜十一只沉默了两息,并未作答,只低声反问回去。 夜二爷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道:“此与田祭酒之事有关?” 夜十一这倒干脆了:“无关。” “既无关……”忽地想到静国公说的有愧于夜十一的言语,夜二爷耳边蓦地如响惊雷,震得他将过往他父亲与他大侄女儿的种种异象想起来,顿呐呐不得言,末了无力唤道:“大姐儿……” “二叔勿需多言,也莫劝十一。”日暮时分通府便接连掌起灯,廊下十分明亮,照得青石路透亮,夜十一小脸低垂,灯光将她侧脸照得雪白:“十一不得真相,绝不罢休!” 言罢她抬步欲走,却被夜二爷横手一拦,她未说话,只抬眼看入夜二爷充满复杂情感的眼中。 “大姐儿,旭哥儿还小,再过三年,你年十三,便可议亲,届时旭哥儿也才九岁,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阻不了你,也劝不动你,可你要想想旭哥儿,想想我的大哥你的父亲!”夜二爷日间理公务,此刻又深陷夜十一执着所谓真相的泥潭里,他只觉得脑门一阵一阵地疼:“倘你是一个人,倘你身后无这一大家子,你所做所为,我不会阻你,不会劝你!” 他自身上摸出随时带着的平安符,将它塞入夜十一手里:“这是你二婶嫁与二叔时,特意到普济寺给二叔求的平安符,二叔一直带在身上,也一直如你二婶所求所望,平平安安。去岁你同我说倘要我做个选择,是选你还是选夜氏一族,当时我只觉得荒谬,你与夜氏一族本为一体,何来选择?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二叔不做选择,你就是夜家,夜家就是你,不管长嫂真乃病薨与否,二叔只望你与旭哥儿,平安长大、平安嫁娶、平安到老!” 夜十一看着手心里的红色符袋,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第四百一十三章 那戏子 平生连总督无甚悔恨之事,然至今时今日,他十分后悔他二弟被迫自辞国子监司业之职时,他未能及时将他二弟送离京城,更悔他二弟被杀之后,他仅派私卫看住他四弟,仍未这般做! 当时他要能这般做了,也就无此刻看着他三弟令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而恨不得撕了他四弟。 原本就没指望他四弟能为连家做点儿什么,派私卫回京城入驻京城连府,为的也是保证他四弟的安全,未料他四弟不仅吃喝玩乐在行,连自作聪明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钱管家看着连总督捏着连都给事中速送来的书信,面色如黑云压城,仿若下一息便要狂风暴雨,他斟酌着字句:“钱经历已死,连可欢就是一具干尸,二者皆已开不了口,如今二爷已死,四爷引火上身,三爷独立京城,纵想力挽狂澜,只怕亦是有心无力……” “作死的混帐!”连总督左手握拳,砰一声响砸在书案上,他气得额际青筋狂跳,努力平复下对连四爷万丈怒火后,他改问正事儿:“先时有人偷偷潜入钱经历府中,意图解钱经历之毒,可查出是谁了?” 钱管家摇头:“没有,那人十分谨慎小心,且身后有高手帮着护着,不过眨眼间,咱的人便给跟丢了,当时就算不跟,直接绑了,多半也绑不了。” 据派回京城连府行事的私卫回报,那人擅医,身后高手则擅护,当时跟那人的私卫未与那人身后高手过上招,但就以行踪诡秘之高,私卫便有自知之明,纵交上手,亦是败的下场。 连总督揉揉疲倦的眉心:“京城豪门,不说夺嫡四豪门,就是旁略微势力弱些的豪门世家,哪一户都不是好惹的,哪一户也俱不是消停之辈。跟丢了,想再查,如大海捞针。” 钱管家哪儿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连总督未下令,他也不敢不继续查,闻言当即示下:“那……” “罢了,技不如人,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连总督说着将手指间紧捏着的书信点燃,看着桔红火光同钱管家道:“三弟在京孤立无援,四弟又蠢至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你马上起程回京,一路快马,争取在花督主与黄指挥使揪出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一事儿的幕后前,到达京城将诱骗四爷出手的人找出。一找出,不必多问什么,只管保住其性命,立即快马加鞭给我带回山东。此人,我要亲审!” “是。”钱管家领命,领完略犹疑地问:“总督是否怀疑……并要借用……” 怀疑什么,借用什么,他话儿皆不全。 连总督却是听得再明白不过:“不管是谁想在我们连家这一趟浑水中摸鱼,我总不能让其白得了那么些便宜。” 连都给事中自连二爷于元宵山棚被杀,他与长兄便连连书信往来,京城山东路程不短,想着飞鸽传书,却又怕在这个非常时期被人半路射杀拦截,他连家又会再出什么要命的岔子,只得令可靠忠心之辈马不停蹄地专门送信,几人轮流来回,倒也让他与长兄联络出种种应变。 然事情已出,已然糟糕透顶,再有应变也是亡羊补牢,补不补得了,还得另说。 连四爷院里东厢,屋里静悄悄的,所有下人退守屋外廊下,屋里榻上只坐了连都给事中与连四爷,连都给事中满脸寒霜,连四爷一脸郁卒,中间矮几搁着香茗点心,谁都未动半口。 被他三哥宛若寒冰的眼神儿戳得连头都不敢抬,也快要骇出内伤来,连四爷终忍不住,颤颤兢兢滑下榻,卟嗵一声跪在地上,脑门碰一声磕在榻下脚踏板上:“三哥,我错了……” “你没错,你不过就是看了一出戏,迷上那么一个戏子,寻常得很,哪儿有错?”连都给事中不比连总督阳刚十足,他一生起气儿来,语调都是阴阳怪气,什么话到他嘴里,都是反着说。 连四爷心上跳得更厉害,几近本能反应,也是扑习惯了,他求生意念强得一扑扑个正着,牢牢抱住连都给事中大马金刀稳坐于榻的大腿儿:“三哥!是我的错!我不该闲得发慌想看戏,不该瞧上那么个包藏祸心的戏子,不该在二哥尸骨未寒之际便失了谨惕之心!三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钱经历不过是从中与他连家和连可欢牵线,纯属个可有可无的旁落,他兄长都不容钱经历继续活在这世间,深得他兄长的钱管家更是以大局为重割舍表亲,终钱经历如他连家所愿成为一个死人,死人开不了口,再安全不过,未料他连家刚解决掉旁落的一个外患,内院反而起了火,且这把火还是他四弟亲手所放。 只要每每思及此,连都给事中承认,他连亲手杀了他四弟的心都有了! 这时连都给事中小厮入内禀报:“三爷,四名自大爷那儿调派来侍候四爷的私卫已打完三十大板,四爷院里的人,大至管事小至洒扫丫寰,杖毙的杖毙,发卖的发卖,已然办妥。” 听到杖毙,连他兄长调过来护着他的私卫都被打了三十大棍,连四爷抱着连都给事中大腿儿的双手再控制不住害怕,连同整个半歪在地面与脚踏板间的身躯皆抖得厉害,深怕下一个被棍打的人便是他。 倘他真被棍打,他可比不得那四名女私卫,准得咽了气不可! “让四名私卫下去好生养伤,养好伤再回四爷身边侍候,往后但凡四爷再出半点儿差错,那可就不再仅是三十大板了。”到底是他兄长的人,连都给事中纵气四名女私卫让那名窜掇他四弟卖蠢害自家人的戏子有机可趁,气到恨不得取她们性命,那也得等他兄长的心腹钱先生到了再定。 连都给事中一交待完,小厮应诺便转身出了屋子,与四名女私卫转达连都给事中的意思去。 起身一脚踢开坏事儿的连四爷,倘若往常还念着几分兄弟情,连都给事中现如今已然再顾不得半分,他居高临下同连四爷冷声道:“倘咱连家此次躲不过去,不必谁动手,我必先亲手清理了门户!” 第四百一十四章 能有谁 安有鱼没在钱经历一事儿帮上忙,加之与方太医暗下合力细究紫晶手珠之毒和绿灵珠之效已久,却至今未有突破,闻之钱经历一死,她整日于太医院垂头丧气。 吕院使瞧之不免要问上一问,然安有鱼岂能实言,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他虽听出徒弟的虚道,却也不好强行以师之尊压出内里缘由,困惑之余寻了个机会,转问上安有鱼的师弟马文池。 马文池自因想有能力护唯一的徒弟夜十一安然,从而欲速执掌实权,便自请由翰林转六部,入户部任正五品郎中,主管户部浙江财政事务,并兼稽杭州织造支销,杭州、乍浦驻防俸饷,及各省民数、谷数等职务,除了适应户部各种公务,还得人情往来处好关系,他是忙得不可开交。 幸在户部乃静国公执掌,有静国公在他背后撑着,纵有人因各种缘由想给他使绊子,也得先自个掂量掂量,故除了忙忙忙,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安生。 他更知他能入户部填此空缺,正是先前浙江贪污巡抚案一排刷下来的官职空缺,此职原是站营莫家的包郎中所任。 包郎中被撤职查办后,因着有贪污黑点在前,吏部任人是慎之又慎,加之宁天官素来深谙中庸之道,待人接物不偏不倚,不管是莫家人还是夜家人,反正宁家不趁机安插人,便也由着在吏部任左侍郎的夜二爷暗下调和。 终归有意在退位之后有继承者可为夜家保驾护航,继续掌大魏财政命脉,静国公与夜二爷一拍即合,皆有意在此空缺安插下自已人,只是一时未有合适人选,直至马文池表态欲入六部,父子俩随即默契地里应外合,顺利将马文池安入户部任职。 时至今日,马文池也算小站稳,在户部忙归忙,却也没像初时那般如无头苍蝇,故在听到吕院使相问安有鱼是否遇到何棘手之难时,当日落衙他便直往安有鱼家。 见到安有鱼头一句话儿,马文池自不会拿官场那一套来对付他师兄,直接开门见山道:“吕院使亲来寻我,说师兄近日心神不宁,时常长吁短叹,问我可知师兄有何难处。” 安有鱼虽任医官,家里仍是跟马文池家一个样,简朴清雅得连套值钱的摆设都没有,更无雇买奴仆侍候,马文池尚有马文静料理着庶务,她则因一人成族,啥庶务都没有,再者她一有空便义诊施药,实在没余钱可雇买下人。 与想孝敬孝敬师父马文池一般,夜十一被马文池拒收三进宅院与若干下人后,身为夜十一的师伯,夜十一亦有意给她置办同等事宜,然与她师弟一样,她也拒了她徒侄的好意。 此间水未开,茶未奉上,安有鱼听着马文池开口便直达此番前来目的,她抿笑之余,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末了到底未如敷衍她二师父那般,简言道:“有个人,中了毒,我没法救。” 没头没尾的一句简言,马文池却也非听得首尾不接,自入户部,他与静国公夜二爷的亲近更深一层,夜二爷知晓的,他与冯大皆知晓,沉思一会儿后试问:“钱经历?” 安有鱼心上一咯噔,早知师弟聪明能干,于官场各种黑白手段更是较之她要明白许多,然此刻被一击击中,她还是难掩面上讶色。 见安有鱼神色,马文池已不必多问,亦知以他师兄对他徒弟的死心踏地,再问也问不出何等真料,他起身告辞:“师兄慢坐,我先走了。” 言罢长腿儿一迈,几个跨步已然踏出里屋。 安有鱼追到屋外急声唤道:“师弟!” 马文池停下匆匆往外的步伐,站定回身看着安有鱼,并未言语。 “十一有些话儿未曾同你明言,实属不愿你因她卷入泥潭之中危及性命,你想问,可以问,你们师徒俩本就该多沟通沟通,然十一不想回答你的,师弟切莫动气,也莫对十一撂什么狠话儿。”安有鱼说着长长叹出一口气儿,“十一出身高,心气高,心中所积之事亦高如登天,她表面过得风光,实则心里苦得很,你是她师父,上回你因她自伤而动气,她在意得很,后来你因她提前转入六部,她亦承情。” 马文池岂会不知这些:“十一是个懂事儿的姑娘。” “就因太懂事儿,她心里的结,除得真相,否则只会越结越紧,越陷越深。”安有鱼说到动情处,面色激动:“师弟,你劝劝她,能放下,还是放下的好。” 马文池反走回两三步,近于安有鱼跟前问:“什么真相?” 安有鱼摇头,转身便往屋里回:“此事儿,只能十一亲口告知于你。” 一路回马舍,本来打算一出安有鱼家便往静国公府的,然听安有鱼追出屋里特意对他言的话儿,马文池改了主意,回到自个家中直至与马文静用完晚膳,他亦心神不宁。 夜里马文池没下贴子,直接往新冯府拜访,董秀之冯三姑嫂二人不在,冯三陪董秀之回趟娘家大将军府未归,冯大见马文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未让下人奉茶,直接让上了两坛子佳酿。 拂退左右,贴身侍候的小厮俱站到屋外廊下,屋里只余两人共饮。 几杯下肚,冯大见马文池稳坐榻上仍旧不发一言,他只好轻声软言地起个头:“瞧你这脸色,是在户部受气了?” 马文池摇头,仍不吭声。 “那是让你思如狂的姑娘嫁人了?”冯大不忘当年榜下捉婿后,马文池拒了方太医家结亲之意一事儿。 马文池再摇头,摇完终开了口:“子慧兄说钱经历之死,并非如对外言道的急病而亡。” “嗯,二表舅说的这事儿当时咱都在场,你我都问过,二表舅说据夜家探子探得,钱经历乃被毒杀。”冯大不明马文池重提此事儿意欲何在,顺着说完问道:“你今夜特特前来再与我说这个,是因与大表妹有关?” 马文池被冯大问得即时抬起眼,眼中带惊,惊中又带沉:“你早知与十一有关?” “我就这么一猜,并非早知。”冯大否道,继而解释:“当初你因大表妹站营夜家,后再因大表妹急转六部,如今你在户部已初稳脚根,文静又好好待在家中,无甚可忧,安兄弟近时也未传出何等不好之事,那能令你今夜这般沉不住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事儿’,除了我大表妹你徒弟,还能有谁?!” 第四百一十五章 积人脉 马文池哑然,他被冯大摸透心思的言语噎得半晌没缓过来。 他是夜十一的师父,然究其底,他不过是教了夜十一五禽戏,余者并未教过什么,相反的,他反自夜十一身上感悟到往常未曾思过虑过的种种,亦如冯大所言,除他嫡亲妹妹、心上师兄外,徒弟在他心里占据很大的位置。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徒弟更深的认识与了解,他必须承认,此位置甚至在有些时候,更重于他妹妹与师兄,这种认知太可怕。 他师兄同他说过,徒弟知他太重仕途,不愿拖累他性命之余,徒弟其实更不想累及他青云直上,那时他便想,徒弟是静国公府大小姐,他的仕途与静国公府紧紧相连,怎么就会阻碍到他的仕途? 后他徒弟以自伤令阖公府乱成一团,更令永安帝紧张微服造访静国公府,他知晓后很生气,前去质问徒弟时,徒弟问他倘有朝一日上了断头台,他可会去送一送,那时他便知,徒弟所谋乃逆天而为。 天是什么? 天是天子,是大魏皇帝! 倘他真站在徒弟一边,莫说仕途,饶是他和与他有些干系的人,皆得尽丢性命。 今岁起,连二爷钱经历接连被杀,他没多大感触,只越发觉得官道黑暗,事关皇权更是遇佛杀佛遇神弑神,没有道德是非,仅有胜王败寇。 “我请调六部,确实有十一的因素,但更多的,我感觉到危机感。”在冯大面前,经未中进士前至现今同朝为官,这些年相处相交,马文池已丝毫不掩内心真实想法:“十一是我徒弟,师兄与十一相交甚密,我只有一个妹妹,不管她们三人谁出了事儿,我都无法承受。” 故当意识到徒弟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自伤身子之际,不管因何,公或私,他已皆无法再悠悠然于翰林院积养。 冯大明白了:“你担心你徒弟与师兄,还有文静,我能理解,可你今夜匆匆而至,到底因何?” “钱经历被毒时,师兄曾秘密诊治,却是无力回天。”马文池见冯大闻言睁圆了双眼,他点头道:“正如你此刻所想。” 冯大端起酒盏抿了口,眉头紧皱,再抿一口,搁下酒盏,再看马文池,他满脸严峻:“马兄,钱经历之死涉及颇广,连杨俩总督皆在内,据我目前所知,亦牵扯了花督主所奉皇令,及黄指挥使手上俩案子。花督主且先不说,就黄指挥使手头的案子,一为连可欢之死,一为连二爷之死,皆牵扯连家。日前今宁公主于普济寺遇袭,除洛右都御史嫡次子洛二少爷凑巧在场,二表舅已查到那半百混混实则乃武师,所属武行尚在查,所牵涉之人目前尚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儿,必与连家脱不了干系!” “连可欢与先前陶嫔构陷容兰郡主之事有关,亦是连家野心之初显。”马文池接下冯大的思路,“连二爷被逼自辞国子监司业之职,杨总督记杨将军被灭之仇,拐着弯儿借田祭酒同连总督示好,连总督本因陶嫔之事已被皇上所疑,后方有了花督主所接皇差。皇差不明,却也不难猜,左右离不了连杨俩总督之忠心。”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起初女官之死,十一信足容兰郡主,甚至从中还伸了手,后陶嫔被打入冷宫,连二爷自辞,那时我仍未有所觉,直至今岁连二爷钱经历被杀……你可还记得毛小旗去岁前往浙江核查谢世子一事儿?” 冯大怎么可能不记得:“大表妹回城后露的脸,杀了英南候府一个措手不及,断了谢世子调任回京之路,且被降职。” “那时花督主前往山东,有何皇差不晓得,然花督主后转至浙江,与自来不曾往来的赵知府联手,硬生生在谢世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环杀机下保全毛小旗。同时,京中赵知府嫡弟赵二爷与子智兄走近,生意往来多有互利,子智兄亦不止一次称赞赵二爷经商之能。”马文池想得深想得远,从头捋起,越说神色越重:“今日自师兄家出来,听师兄一番言语,至归家膳毕,我思前想后,越想越惊!” 冯大能中进士,本就不蠢,何况他亦非死读书之辈,听到此处,他亦听出马文池暗含之意,惊得眉毛挑个老高:“你是说,从陶嫔开始,大表妹便已在撒网?” “毛小旗浙江之行过后,谢世子调回京无望,谢家重创,花黄二人本是死对头,现今却是一日融恰过一日,其中到底因何,我听闻乃毛小旗之功。为保毛小旗,十一不惜以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于赵氏一族之大恩,令赵知府出手相助,后连夜家产业都得了赵二爷依附互利。毛小旗早表现出待十一不同,不管心意如何,冲当初毛小旗能在八仙楼于花督主跟前力撑十一,毛小旗日后能走多远,能有多真心待十一,此先不论,就目前而言,此种种,皆不失为十一为夜家谋,为已谋!”马文池早知徒弟拉拢人心很有一套,算计人的招术更是花样百出无孔不入,然想通这些时,他仍被徒弟那颗玲珑七窍心惊叹到。 逆天而为,前提得有资本,他徒弟这是在为反扑做准备,为夜家谋之余,更为已谋,积累人脉! 毛小旗、赵知府、赵二爷、花督主、黄指挥使,这一串名讳拉出来,冯大光想想便觉得头大,他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元宵山棚连二爷一死,钱经历紧步后尘,再是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武师扮混混作乱,就当日厂卫齐出的防护,能做出此等不周不详形同找死的蠢事儿……”马文池深深呼出一口气儿,“我以为,连总督与连都给事中皆做不出来。” 冯大瞪大了眼:“连四爷!” 马文池点头:“连四爷虽蠢,却也知在连二爷尸骨未寒之时,不能给两位兄长添乱,他能出手,约莫是受了谁的蛊惑。” “这个‘谁’,便是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的真正幕后!”冯大缓过劲儿,他想着夜十一所作所为,想着与他大表妹所有相关的人事物:“谢家因十一沉沙,此后年关前后却异常平静……” “遇袭之事前,谢大少爷于元华酒楼见过洛二少爷。”马文池提点。 冯大又是一阵惊诧:“谢大少爷?” 马文池却觉得不是:“大约仅是从中捞点儿汤吃,并非源头。” “那、那……”那什么,冯大真真是说不出来了:“还有谁?” 问得好。 还有谁? 不止马文池冯大,此时此刻,今时今势,阖京所有关注皇权明争暗斗的豪门世家,皆想得此答案! 第四百一十六章 要承诺 详细地听完西奎的禀报,夜十一坐在膳桌前,边用晚膳边道:“并非你被发现了,而是从谢大少爷决定伸手开始,他便料到我会查到他身上。你盯他的梢,他觉得时机到了,对着空气说上那么一句话儿,你便会觉得他已然发现了你。以你的身手,除非英南候府数一数二的私卫亲自出动,否则不可能察觉你的形迹,然谢大少爷身边的小厮与暗中保护的私卫,皆尚达不到数一数二。” 西奎姣好的面容一绷:“他是在诈我?” “算不上诈,他是笃定了我会派人查他,既然要查,必得近身查,他是确定时候到了,我的人一定在他周遭,才开的口。”夜十一搁下银筷,拿起汤勺舀着阿苍给她盛的乌骨鸡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连喝几口后又道:“去回复谢大少爷,我一定准时到。” 西奎退下,速出静国公府前往英南候府给谢元阳答复。 汤喝完,夜十一吃饱了,起身往南榻走,到榻上坐下,看着阿苍喊阿茫进来,阿苍往茶水间沏茶,阿茫则指挥二等丫寰将残羹撤下。 不一会儿,阿苍沏茶上来,刚把茶碗轻搁于榻几,阿茫那边也已收拾停当。 夜十一喊住阿茫,吩咐道:“你让南柳给西娄传个话儿,就说明儿休沐,我请芸钗游凌平湖。” 翌日凌平湖五子桥边,夜家游舫与谢家游舫相邻,紧紧靠着,各自船头站着各自的主子。 夜十一与杨芸钗皆少年打扮,一黑脸一白脸,如蜜如玉,谢元阳只瞥一眼,并未就此多言,末了着重落在杨芸钗身上。 杨芸钗不惧谢元阳目光,眼皮微掀,便与谢元阳对上,谢元阳刹那一怔,再回过神儿,杨芸钗已看向桥上风景。 二人一来一回皆落于夜十一眼里:“我的事情,钗表弟都清楚,今日谢大少爷约我交易,亦无钗表弟不可旁听之事,倘谢大少爷介怀,那交易取消亦可。” “不必,既石大少爷信得过杨少爷,我又怎会介意杨少爷旁听?”谢元阳早知杨芸钗乃夜十一心腹,杨芸钗亦是个争气的,不仅已成户部杨右侍郎嫡女,亦如夜十一自已所言,杨芸钗深知夜十一诸事:“当初于皇家狩猎场,石大少爷为了杨少爷,那可是遇佛杀佛,此情谊之深,何等一般!” 话外之音,便是纵然他介意,他也改变不了夜十一的决定。 听出谢元阳的话外之音,杨芸钗心中一股暖流淌过,看着夜十一的侧脸愈发温柔。 夜十一倒是没在意这些,她只觉得谢元阳提起已过许久的皇家狩猎一事儿,其必有所指:“看来今日交易,还与谢大少爷的小姑姑有关?” 杨芸钗亦反应过来:“谢八小姐远在南方,莫非谢大少爷有让谢八小姐回京之意?” 夜十一杨芸钗接连两番猜测,已然将谢元阳此行目的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也爽快:“没错,小姑姑南下已有一年,今儿年十二,家祖父有意让小姑姑回京,在京休养一年,明年十三岁,恰好议亲。” 这是在为谢幼香明年议亲能有个好名声,继而能谋段好姻缘做准备,同为女子,除却当初谢幼香那般对待杨芸钗遭夜十一仇视外,她对谢幼香本就无甚观感。 再者,冯三失身之事,同晚她险遭污辱之事,她尚未揪出幕后,虽顺着查到秋家人,亦有形可循指向安山候嫡孙女儿秋络晴,但终归因着绿灵珠之恩,她听从父亲二叔之劝,未再深查下去。 当初未再深查,不代表她能忘,更不代表她会放过企图让她受辱,与终让她冯三表姐替她受过而尽毁清白的幕后黑手。 经当时英沁离京远嫁前实言,英沁与谢幼香会在皇家狩猎场那般极端行事儿,其中不无谢幼香身后之人挑拔,她想着此人会不会就是秋络晴。 要证实,那谢幼香回京,无不乃最佳选择,而最不想谢幼香回京之人,莫过于当初挑拔谢幼香通过对杨芸钗下手以达到报复她的目的的幕后黑手。 杨芸钗拉了拉听谢元阳开门见山后并不言语的夜十一:“大哥哥?” 夜十一点头:“好。” 谢元阳被这一声干脆的好惊得眉毛挑了挑,还以为要同夜十一顺利交易,他得费上一顿唇舌:“那……” “谢大少爷于普济寺之事伸手,费如此周折,不过是想为回京后的谢八小姐搏我一个相安无事的承诺。”夜十一明白谢元阳的意思,也正因明白,她有些惊讶谢元阳竟会为他小姑姑做到如此地步:“谢大少爷待谢八小姐,倒真是血脉相连。” 谢元阳摇头苦笑:“亦非我所愿,实逼不得已。” 再如何,谢幼香都是他的小姑姑,嫡亲血脉,不仅相连,生死共存,荣辱与共,亦涉及谢氏一族之兴亡,得罪夜十一,他小姑姑已吃了苦头受了教训,更累及他父亲被断调职回京之机。 于夜十一,他不是不怨,当知他父亲被降职已无回京可能,新岁庆贺,他喝得烂醉,那一晚是他长至今岁年十三,他初次那般放纵自已,任自已醉个人事不醒,那时内心深处,较于他小姑姑,他更恨夜十一。 然他自小便学权衡利弊,更懂得大局为重,夜家与夜十一,实非他与谢家今时今日能肆意践踏之辈,来时方长,他得小心,必要时甚至可与之并肩,能成大事者必能忍,忍于一时,以图日后! “蛊惑连四爷的那名戏子,是谁的人?”应了谢元阳所望,夜十一直问她所想知道的。 星探查了这些日子,可惜那戏子已被灭口,她查得太迟,线索尽断,现今除了早有所备的谢元阳,还真难以揪出那戏子身后之人。 “扮作市井混混前往普济寺围攻今宁公主的众武师,乃戏子自第二武行所雇,雇的死契。”谢元阳娓娓道出他及时伸手之下所了解到的部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戏子如此,武师亦是,死契不便宜,半百之众,所需钱财更是一大笔,我的人查到与此同时,贵丰钱庄有一笔不明敷出,金额之大,足以付清半百武师死契身价。” 第四百一十七章 拉援军 “证据?” “无。” 谢元阳见他答无后,夜十一那瞧着他的眼神儿瞬时自阳转阴,他双手一摊,甚诚恳且无奈道:“本来是有的,但幕后主使既能及时地将戏子抽离连府,又迅速将其灭口,岂能留着证据?我的人去晚了一步,不止贵丰钱庄所有出入被抹净,连第二武行亦在随后人去楼空。” 当他听到手下回禀说第二武行只剩一个空壳,里面已被搬空走尽时,他也是怔了好一会儿,暗忖幕后主使的手脚相当麻利。 “也就是事儿一成,戏子撤离连府,当日灭口之余,与事儿有关的第二武行倒闭关了、贵丰钱庄帐本被改?”夜十一虽有或许什么证据也拿不到的心理准备,然真听到是这个结果,她还是不免重重地呼出口气儿。 谢元阳道:“其实查到这儿,也知是谁了,搬不搬空、抹不抹净,于你我而言,并无差别。” 夜十一抿唇笑:“谢大少爷此番伸手,只怕不止为了谢八小姐。” “当然,为小姑姑博夜大小姐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更为了我谢家的顺心遂意。”谢元阳回以一笑。 夜十一却知,谢元阳此言虽真,却非尽然。 谢元阳回谢家游舫驶离五子桥,事毕即与夜家游舫分道扬镖,并未多作停留,甚无与夜十一再交流一二的心情。 夜十一目送着谢家游舫渐渐往凌平湖岸上驶去,直至看不到,她收回目光问身侧同站着的杨芸钗:“你觉得谢大少爷此番作为还有何等目的?” 话中不无考校。 杨芸钗想了想道:“大姐姐先时说过,鲁靖王于京城尚有一些得力的人,这些人隐于市做着各行各业,容兰郡主进京已有两年,今岁一过,容兰郡主便得到了统领这些人的权力,此为鲁靖王越发倚重容兰郡主的最直接的表现,也是在告诉鲁靖王府所有人,容兰郡主虽为闺女,只要有能力,同样能得到鲁靖王的看重。” “嗯。”夜十一点头。 “贵丰钱庄的掌柜便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位,钱庄动向必经掌柜之手,而容兰郡主恰初掌京城鲁靖王府的人马,但……”杨芸钗自谢元阳所言中剥了又剥,总觉得谢元阳虽送来了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一事儿的幕后,却也没那般简单:“谢世子乃谢大少爷的父亲,为了谢八小姐与谢家,大约亦含了报复之心。” 夜十一凝目:“怎么说?” “谢大少爷之意,幕后直指容兰郡主,事关山东。”杨芸钗先一言定重点,继详尽解析道:“倘大姐姐知而不发,必是日后与帝心相离之隐患;倘大姐姐顺水推舟,容兰郡主首当其冲,山东鲁靖王、山东连总督皆牵扯入内,届时不管连四爷是否乃被蛊惑利用,不管鲁靖王与连总督是否同心,皆会被强制绑成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忌讳山东,自来忌讳的都是鲁靖王,连总督先时可算为皇上信任之人,不然也不可能被任至山东为一省总督。倘皇上忌讳山东,再不止忌讳鲁靖王,而是加上连总督,那么皇上暂时没机会动鲁靖王,要动一省总督,机会却是多得很。” 她顿了顿,轻声道出夜十一撒网的目的:“对连总督,大姐姐势在必得,而非毁,不然大姐姐也不必费心思令朱云让连总督的人主动带进山东总督府。既然大姐姐意在得,那大姐姐便不能顺水推舟,不能让皇上疑心连总督,继而铲除连总督。” 夜十一听杨芸钗尽得她心的一席话儿,心中不无杨芸钗越发敏觉通透之心喜,亦不觉叹息道:“今宁表姐遇袭之事,本在我策划当中,意在嫁祸连家,逼连总督狗急跳墙,我好有机会乘虚而入。事发之初,本以为殊途同归,越查方越知简单的本意,早在容兰郡主与谢大少爷抱着各自目的的掺和中变得复杂无奈。此事儿我心中必得有个底,必然得查,结果于我有益无益,已非我所能控制。你说得对,倘我知而不发,一旦皇帝舅舅晓得,必疑我与山东有所关联,倘我顺水推舟,我一番心血必尽付东流。” 杨芸钗知夜十一所有事儿,亦懂夜十一的心思,然于连总督之事,她略有不明:“大姐姐,连总督于山东为一省总督已久,难保与鲁靖王府早有往来牵扯,是否仍旧忠心,已难说得很。大姐姐想得一个有足够筹码与连总督交易的机会,此为后道铺路,我能理解,亦万分赞同,可大姐姐如何确定连总督并无靠入鲁靖王府之心?” “人一出生,便得为生存努力,无论是我,还是你。你我虽身份不同,起点各有高低,然为了好好活着的全力拼搏,你我无不同。”夜十一微垂眼帘,掩去眸中的黯淡:“不管连总督是否忠心,是否有伸手夺嫡之意,到底他与我们一样,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活得更好的前提,是得活着。只要他还想活着,我就不必去深究他内心的忠奸,利益相宜,纵仅表面,亦够了。” 何况于噩梦中,连总督直至她难产而亡,亦仍忠君爱国,并无靠入鲁靖王府之心,现实纵有不同,亦相去不远。 杨芸钗听完夜十一的话后迟疑道:“故大姐姐欠花督主手中皇差结果的那个答案……” “取决于连总督有无与我交易的意向。”夜十一深知,已谋大于天,拉得援军越多,保障方能越稳固。 杨芸钗此时此刻,方真正彻底明白了,不由回到眼前难题:“那关于幕后……” “仍按计划行事。” “可谢大少爷……” “他既能拿这个来与我交易,一旦他有借此事儿来挑拔我与皇帝舅舅感情之心,那他也该有承受我反击的准备,毕竟此事儿还是他告知于我。” 绕来弯去,杨芸钗想得复杂,被夜十一说回起点,松口气儿之余,她暗忖自已真是关心则乱,纵然谢元阳有报复她大姐姐之心,谢元阳知此事儿于大姐姐前头,真到大姐姐御前吃罪的地步,谢元阳必头一个垫背,届时大姐姐身后的夜家撇不开干系,谢家同样必受牵连! 第四百一十八章 花故人 贵丰钱庄掌柜姓丁,刚过不惑,蓄着小山羊胡须,眼细且长,透着商贾应有的精光,然此刻他眼露惊惧,看着书房桌面被撕得粉碎的他个人的帐本。 下一刻跑出家中,吩咐小厮赶紧套车,主仆一马车直奔鲁靖王府,岂料半道被一辆大车堵住,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小厮坐在车驾往车厢里问他:“爷,有人堵住道。” 丁掌柜心急见到容兰郡主,脑子却也没昏,闻言掀起马车车帘往外瞧,瞧见前方堵道的大车族徽竟是个花字后,他几近踉跄地爬下车。 照壁下了车驾,打开车门,放下脚踏板,恭敬地候在车侧。 花雨田随后自车厢里出来,下车走至花家大车前头,看着认出他花家族徽而激动得快要站不稳的丁掌柜:“十多年未见,丁叔如今也成爷了。” 丁掌柜眼露泪光,红着眼眶冲花雨田跪下,额头着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话却是半字未出。 无声胜有声,此时此刻看着丁掌柜此番举动,花雨田便知丁掌柜即便易主,也未曾忘过曾是他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家奴。 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扶住丁掌柜双臂,一使力,将浑身发颤的丁掌柜搀扶起身:“丁叔,尹伯还在,就在花宅,尹伯嘴上不说,我却知他从未忘记过你。丁叔若有空,不妨到花宅寻尹伯吃吃茶叙叙旧,可好?” 丁掌柜自看到十数年未见的花氏族徽,他便已激动得忘了一切,这会儿得花雨田提及花宅,他猛然想起如今的花雨田已然非当年他的小少主,而是高高在上的东厂督主,掌着许多人的生死,言行举止间随时可要了一族性命! “少……”他刚出口一个字,便被花雨田抬手制止,丁掌柜伸手抹掉脸上泪水,他赶紧改口:“花督主盛情,小的却之不恭,能见到故人,小的更是欣喜非常!” 花雨田道:“此非说话之地,我长话短说。” 丁掌柜点头,他明白小少主提花宅,是在提醒他如今小少主的身份掩护,提尹伯,不止是因着他与老尹的旧交情,更是想让他寻个机会将这些年的遭遇说与老尹听,好让小少主知晓他于当年是如何逃过死劫,反成了鲁靖王的人。 “书房帐本被撕,乃夜大小姐的人所为,她是在警告你,也是借此事儿告之容兰郡主,她不会告发容兰郡主,但也不会受人摆布。”花雨田的势力远远超过谢元阳,倘谢元阳不是得了先机,连夜十一都敌不过,何况是他一厂督主,第二武行、贵丰钱庄,他都查了个底朝天,这才发觉贵丰钱庄掌柜竟是他花家旧仆。 不管出自旧情,还是现今局势,他都得有个决断:“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你替我转告容兰郡主一声,适可而止,此次我可全当不知,罪责由连家一力承担,便也了了。” 丁掌柜震惊地看着花雨田:“这……” “没什么这的那的,故人不多,少一个便真的少一个了。”花雨田打断丁掌柜的言语,两人都明白,事儿一旦牵掉上鲁靖王府,丁掌柜必成断尾弃之,下场只一个死,他要丁掌柜这般同容兰郡主回禀,是想保丁掌柜一命:“何况京城山东的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就算没这事儿,战火也早晚得点燃。容兰郡主想借机浑水摸鱼除掉连总督,可见连总督是有真本事的,连鲁靖王都忌惮……”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看着丁掌柜。 丁掌柜紧盯着花雨田面容,只觉得小少主五官如今长开,较之幼时更肖似旧主奶奶:“小的幸而存活,实则与王爷无关,乃郡主大恩。” 换言之,他效忠的其实是容兰郡主,一直在京城经营,为鲁靖王所驱使,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容兰郡主进京掌权。 “好。”花雨田明白了,他对容兰郡主的观感本就不错,这会儿更是不错了:“那你再提醒容兰郡主一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丁掌柜神色一凛:“花督主的意思是……” “丁叔只管一字不误地转达,容兰郡主聪慧,她没有不明白的。”花雨田顿了顿,又道:“倘有机会,丁叔能回花家,与尹伯一起呆在我身边,丁叔可愿?” 丁掌柜重重点头:“愿!” 救命之恩,他能以命相报,旧主情谊,饶是做梦,他也想做回花家家生子。 进京城鲁靖王府大门前,丁掌柜沉淀再沉淀,仿若一步登天的激昂怎么也落不下去,可这样的情绪不对,搁半天过后终进了大门。 再出来,已是日暮时分,想着容兰郡主听他禀完之后的那份沉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儿,郡主这般大气,可惜了是女儿身,倘为男儿,也就没世子什么事儿了。 夜里静国公府清宁院,东厢南榻前,东角禀着事儿:“丁掌柜一出家宅,未到鲁靖王府,便被花督主截了,说了什么不知,此后丁掌柜至鲁靖王府,于大门前踌躇不前,半天才进门,再出来一脸释然,亦有些惋惜。时至我来前,容兰郡主皆无动静,王府京城势力半分未动。” 杨芸钗坐榻上右边,与冯三挤一块儿,听东角禀完叹道:“容兰郡主很是沉得住气儿。” 冯三亦道:“她怎会这般笃定?” “证人尽灭,证据尽毁,纵猜到料到,又能如何?”诚然夜十一也没真想拿捏住什么把柄以胁容兰郡主,但容兰郡主行事之雷厉还是让她吃了一惊:“谢大少爷早有所备,也没能自容兰郡主手中抢得证据,可见京城王府的人很是得力,那位丁掌柜能进王府直面容兰郡主,能力应当数一数二,指不定……” 她转至东角吩咐:“你去细查,看丁掌柜是否乃王府京城势力的领头人。” 东角领命,随之退出东厢执行。 退至门外廊下,帘子刚放下,他忽被守门外的阿茫拉住衣袖,回身站定茫然地看着阿茫。 阿茫红着脸蛋低声道:“这儿有两块玉佩,上面都刻了字,一个是你的名儿,一个是西奎的名儿,刻西奎名儿的是阿苍送西奎的,刻你名儿的是我送你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突情话 朱云初进山东总督府时,与丫寰小昙每日不无颤颤兢兢,唯恐一个行差踏错,便惹连总督不高兴,届时赶她出府事小,她无法圆亡母之愿与误了夜十一计划事大。 不管连总督手下的人为何会在看到她胎记后毅然带她自京城远涉山东,也不管连总督在亲眼确认过她胸前胎记后那看她已大不同的眼神儿是何意,她只知她能进山东总督府,是夜大小姐给她的机会,是她了却亡母之愿的唯一契机。 今夜连总督会来,倘她败了,她再无机会,甚至身死。 “你确定当你告知北室公子,我今夜欲做什么后,他真的没说什么?”日暮降临,传话说再过片刻,连总督便会过来她暂居的院落,行动即将开始,朱云心里七上八下,诸多顾虑,不免再问一遍小昙关于北室得知她今夜欲为后的反应。 小昙愁眉不展,话倒是肯定:“确定!小姐……” 想劝什么,踌躇几息,终归还是没说出口,她想着连北室公子都没想劝小姐什么,那她纵是想劝,也没何作用,再者她不过是一婢子,哪儿有她说话的余地。 小昙喊了一声小姐后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云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别怕,倘今夜失手,你不必管我,按照我们先安排好的,你趁乱时逃出去,只要见到北室公子,你也就安全了。” “小姐!”小昙不解的情绪已积了许久,自知朱云要在今夜对连总督动手,她不知原因,却也晓得成败一九分,她一把脆下:“小昙出身卑微,倘无小姐买下我,我如今早已成了花甲员外的第十九房小妾!” 她磕下响头,再抬眼眼含泪光:“纵然那般,当时我也未曾想过寻短见,小姐不过长我三岁,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偏要走那不归路?” 终是问了出来,她不仅自已惜命,难得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主子,她亦不愿小姐命殒此地! “日子好好的,谁愿走那不归路?”朱云自榻起身,走至小昙身旁蹲下:“你跟在我身边时日不长,并不知我过往过的是何等日子,更不知我幼年承母所教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原以为京城山东相距千里,终其一生我亦毫无机会,今岁年至十六,我能得现今这般好的机会圆亡母之愿,你不知我有多高兴!于你看来或许是不归路,于我而言却是此生所求!” 她双手扶住小昙,慢慢将小昙拉起身:“小昙,卖身契我已给了你,自我交给你的那一刻起,你便是自由身,买你的人其实也不是我,是夜大小姐。只要你逃出去见到北室公子,他是夜大小姐的人,夜大小姐心地纯良,她定然会好好安顿你。即便最差,你拿着我给你的银子,去一个旁人不认得你的地方,寻个良人嫁了,好好过小日子,绝然也不会回到那个欲将你卖作花甲员外小妾的家。” 她自小坎坷,命运多舛,深知世道待女子有多残忍,女子有多不易,她既已做了选择,便也做了周全的安排,身边只小昙一人,她自不会亏待小昙,不仅得保住小昙的性命,更得保障小昙无她的日后至少能过得平安。 “小姐……” “莫再多言,去外面守着,来了,通传一声。” 朱云意已决,小昙无法,抹着眼泪转身掀帘出屋,站于廊下门边静候着。 连总督到的时候,至门外见小昙眼眶略红,他示意小厮同候在门外,自个掀帘进了屋。 朱云提前探过北室的意,北室一得知便飞鸽回京,夜十一收到信儿的这日,恰是朱云行动的前一日,北室收到夜十一回信儿的时候,恰是朱云行动的当日上晌。 那会儿刚收到不久,北室便秘密再见到小昙,小昙的渴望,他不是没瞧出来,然他家大小姐既在回信中言按兵不动,那他便不能动,于是他给小昙的答案是沉默。 恰在今晚,夜十一用晚膳后出府前往忘返茶楼听夜曲儿,耳边听着大堂台上爷孙俩一唱一和的江南小曲儿,心里想着朱云今夜行动,左右结果得到明儿日暮收到北室飞鸽方能得知,她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 噩梦里并未有这样的事儿,她并不知结果,梦里对朱云这个人,她亦未曾关注过,并不知朱云生死何如,无法推断结果。 居大堂正中前排,她戴着帏帽一人正坐,阿茫仍旧守于府中未来,阿苍南柳在她要求下一人一边坐于她左右,婉转动人的曲调声声入耳,又仿未入耳,她吃着茶点听着曲儿,足有半个时辰,一动未动。 阿苍有些担心,悄悄给南柳递眼神儿,南柳会意,却也无法,只摇头示意不知。 须臾间听到动静,阿苍转头去看,见是熟人,且正向她们这桌走近,她赶紧低声同夜十一禀道:“大小姐,莫大少爷来了。” 夜十一终于动了动,略侧过脸往左上,伴着一阵清香皂角味儿,莫息的笑脸立呈入她眼帘,只一眼,她便转回:“座满了,还请莫大少爷移步。” 莫息指指兰亭雕花四方桌的最前面,也就是夜十一正对的前方:“这还空着。” 言罢,也不管会不会阻到夜十一看台上爷孙俩唱曲儿的视线,他袍裾一撩,四平八稳地坐下了。 有脸皮厚的主子,小厮自也薄不到哪儿去,莫息一坐下,永书随即在隔壁右侧的空桌坐下,随后招呼跑堂的往夜十一那桌再上一些香茗茶点,顺便他自个孤单单那桌也上了些。 未理会夜十一高不高兴的反应,莫息环顾她这一桌左右后三方的空桌,知是周掌柜明夜十一身份,不敢往她周边安坐客,这么一空出来,诺大的大堂瞬时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普通坐客隔了一排后面各坐着,纵交头接耳,亦不敢大声,只听到小曲儿高昂美妙处,掂量着音量弱弱赞声好。 视线扫一圈回来,莫息权当阿苍南柳透明,将声音压低八度,柔情蜜意地对上夜十一那双布满因被打扰而盛满不悦的眸子:“许久未见,我想你了。” 阿苍南柳双双绷紧身形: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夜十一被莫息突如其来的情话惊得一怔,怔忡了好几息,方不自然地低下原本瞪着挡她视线的莫息的双眼,心怦怦乱跳之余默默暗恼:昨儿日暮下学出宫门,该自国子监下学回府的他硬是跑到宫门外去跟她巧遇见面,这才过了多久,哪儿来的许久未见?! 第四百二十章 照旧否 “不过一日……” “如隔三秋。” 夜十一刚起个头鄙视下莫息所言的许久,便被莫息能腻掉牙的四字斩首,再说不下去。 跑堂恰端着新沏的热茶与新出锅的糕点而至,觉得气氛天差地别的怪异,手上动作越发仔细轻柔,生怕一丁点声响都会引火上身,撑至上好下去,他硬是被撑出一身冷汗。 待跑堂退下,夜十一明艳小脸一板:“你挡到我了。” 莫息甚合作地把将身躯往右移了移,硬生生侧出半个座的视线来:“这样呢?” 永书边吃着跑堂刚端上来的热呼呼甜糕,边将茶楼大堂给扫了一圈,暗下打算着是否该清场? 倘不然任他家大少爷这般脸皮厚下去,把夜大小姐惹火了,届时无论文训还是武打,大少爷绝然只输的份,为大少爷脸面想,身为忠仆,他怎么也不能让大少爷这般势弱的一面给露出去。 永书暗忖着,想罢决定了刚想站起身行动,未料夜十一便站了起来,骇得他腿脚硬生生顿住,险些坐不稳。 莫息也被突然起身的夜十一惊住:“十一?” “既是莫大少爷喜欢,那这座便让给莫大少爷了。”夜十一起身,阿苍南柳自然也紧随其后。 莫息快声道:“还记得花督主夜访万恶道么?” 夜十一转身欲离座的身形顿住:“事关姑姑?” “嗯。”莫息知一提事关秋令人,夜十一定然会重新坐下,果不其然,夜十一下息再入座,他转至隔壁桌同永书道:“清场。” 永书领命,去喊了周掌柜,知会其莫息之意。 周掌柜无不照办,集齐几个跑堂,立马楼上楼下清场,好言好语地把茶钱免了,将众茶客和和气气地请出忘返茶楼。 莫息自然不能让周掌柜开门做生意吃亏,下刻便让永书拿银子添补周掌柜免去的茶客茶钱。 楼上楼下尽空,阿苍南柳已转至隔壁桌与永书同坐,茶楼大门杵着俩跑堂挡客,周堂柜亲自坐镇柜台,以备能及时应付诸如有客硬闯的突发状况,力求茶楼外一切皆不会打扰到台下最前正中一桌同坐着的俩贵人。 台上小曲儿依旧轻唱着,没被清场的卖艺爷孙俩一人拉着弦一人吟唱着,心中皆不无惶惶,两两暗下愈发小心翼翼,地道的江南小曲儿立刻显出些微不同。 夜十一微微蹙起眉,她喜听江南小曲儿,皆因其曲调婉转轻柔、余音绕梁,一旦掺杂恐慌,味儿一变,便少了那么些意思,留下爷孙俩,是她的意思,总不能空荡荡的大堂里安静得仅余她与他的说话声,那太刻意,也太显眼。 莫息赞同留下爷孙俩继续唱,则因夜十一喜欢,此刻曲调微变夜十一蹙眉,已坐至夜十一左侧座的他一侧脸,便望向台上爷孙俩。 爷孙俩猝不及防,爷爷手一抖弹错一个音,孙女嘴一飘空唱一个字,两人皆被莫息忽如其来的注目吓得不轻。 “你别吓他们。”夜十一说得莫息即时转回脸来看着她,“说正事儿吧。” “我答应过,要同你一起彻查葭宁长公主病薨的真相,那回同你说花督主夜闯万恶道乃因的秋令人,其因却不明,自那刻起,我便在查。”台上台下尚有段距离,又有曲调掺杂,莫息刻意压低的声音几近除了近在咫尺的夜十一能听清,余者连阿苍南柳永书都听不太明,台上爷孙俩更听不到半字。 夜十一绷紧神经:“因何?” 莫息借机凑近夜十一了些,迎面扑鼻满是幽香,他心跳乱窜之余不忘继续说正事儿:“受的皇命,见毛小旗在万树山庄得到及时救治完好无损,花督主不惜以身犯险,夜探秋令人是否照旧。” “照旧……”夜十一低声呢喃,银牙慢慢咬紧:“照旧!” 是否照旧…… 这是在探究她秋姑姑是否照旧疯魔! “秋令人是个关健,倘能让秋令人恢复神智,当年真相将随之大白。”莫息看着夜十一怒火中烧的眸子,不由大手一伸,包住她紧握成拳的手:“十一,你要冷静,倘到最后,真相不堪入目……” 夜十一听到此处,一个抬眼便直直望进莫息那一双犹如墨染的漂亮眼眸:“不堪入目?什么不堪入目?你还知道什么?” 莫息于前世并未尽知葭宁长公主病薨真相,只知其中多少与永安帝有牵连,永安帝乃葭宁长公主嫡皇兄,是夜十一嫡舅舅,不管牵连深浅,真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夜十一注定皆得大受打击。 今生有意协助查清真相,又不愿心上的人儿承受那毁灭性的残酷,他犹豫着,斟酌着,小心翼翼的,只是不想她受到伤害,可伤害已在,定局难以扭转,他所能做的已有限。 面对莫息的沉默,眼中的犹豫不决,夜十一慢慢抽出被他握在手心的手,缓缓站起身:“也对,你是你,我是我,你是莫家人,我是夜氏女,除了幼时那数年青梅竹马,我们什么都不是,你要为莫家谋,为三皇子衡量,我同样的,也得为夜家着想,为四表哥铺路,你有你的顾忌,我有我的目的……” 她转身,背对着莫息眼透晶莹:“莫息,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自不该携手同行,故梦中错了,她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言罢提步,却被莫息自后拉住手,夜十一不得不停步,却未转身,她怕她一个转回去,看到他眼里从来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情意,眼眶中的柔软会倾刻展现在他面前。 莫息拉住的是夜十一的左手,手腕上清晰可见当初他咬她的那个咬痕,咬痕不是很深,因当时他不舍得用力去咬,却也不浅,因未用去痕膏,咬痕原原本本留着,彰显着当初她拒他于千里之外时,他被逼急了的最原始最直接的愤怒。 “你说得对,我也能懂你一直拒绝我的理由。”莫息眼落在她左手腕上不深不浅的咬痕上,脑海里响起前世失去她的那刻,他悲至灵魂深处的那一声嘶吼:“我心悦于你,我非你不娶,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皆初衷不改。我咬你,本是想让你疼,疼到想忘都忘不了我,临了却又不舍得用力咬,我只能努力靠近你,拼了命让你看到我……” 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夜十一想起梦中莫息对她的好,他为她拒了多少自动送上门的平妻贵妾,她怀孕时他的喜悦,她难产时他的悲痛,她逝世时他的嘶吼是有多绝望。 她没有忘记,她都记得,也正因记得,她才不能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四百二十一章 吃干醋 “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无法确定的,我不想妄加揣测,令你徒增烦忧。”莫息走几步,绕至夜十一跟前,手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他怕一放,她又要走:“事关皇上,事儿绝对小不了,也绝对简单不了。连皇上都挽回不了你母亲的亡故,缘由或许有千万,然于嫡亲兄妹之中,其因必然非你我所愿见到的那般,我说不堪入目,我信你能理解,就如我也信你曾如我这般想过。” 他深深看着落泪的她:“十一,不要挑我的言语,纵然这是你想借机远离我推开我的缘由,也不要质疑我的话,此生我能骗任何人,唯独不会骗你。” 夜十一伸起右手,刚想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珠,莫息的手便伸至她眼前,手里是那条她送他的白帕子,她看着,没有接。 “平生初次,你送我一条帕子,虽是你为感谢我而送的,没有旁的意思,我仍欢喜得紧。”莫息举着左手,见夜十一不接,他又往前递了递:“上面是你亲绣的……花儿?花儿很漂亮,我没舍得用,只一直贴身放着,我到哪儿,它到哪儿,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 夜十一再不犹豫,拿过帕子便狠狠抹了把脸,再一看帕子上沾满她的泪水之余,那团子被她绣得惨不忍睹的五瓣梅难得莫息居然能说出是花儿来:“你说得这样不肯定,是认不出这五瓣梅是花儿?” “哦,原是五瓣梅……”话儿刚出口,便收到夜十一红红眼眶的一瞪,莫息干笑着住口,赶紧万分肯定地道:“认得出来!绣得这般好看,怎会认不出来?” 阿苍南柳皆是有幸见过夜十一出品绣作的,方将她们家大小姐掉金豆子,她们还揪心得很,此刻闻莫息为讨大小姐欢心,这般用力地口是心非,两人心松了松之余皆憋着笑。 永书亦如是,方将还替他家大少爷紧张一把,此时倒是快要憋笑憋出内伤来。 泪掉过了,瞪也瞪过了,这般情绪化的表现于夜十一自个看来,不无受了噩梦中那两年夫妻相处的亲密无间所影响,看了眼仍在她手中的白帕子,下息便要收起来。 莫息眼明手快,楞是在赶在夜十一收起来前夺回帕子:“我自已洗便好,不劳烦你了。” 夜十一本还被抢得愣着,一听莫息所言,鼓起腮帮子道:“这原本就是我送你的,你没用,现今我用了,脏了,我把它收回,待改日再重送你一条新的帕子,倒也不劳烦。” “你哪里还会亲绣一条送我?指定随便让阿苍阿茫重找条白帕子,再替你绣了,这般还是好的,倘你的改日遥遥无期,我岂非伸长脖子也盼不到?”莫息老神在在地将微湿的帕子重贴身放好,嘴里一长串吐出来,皆是他的心知肚明。 夜十一被说得一噎,她还真有此想法,未料被莫息戳个正着,一时间竟也无语。 黄芪肖例行至忘返茶楼坐坐吃茶,到大门外便被拦住言道已有贵人包场,正想问个清楚,恰往里一看,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他也不问了,改跑至临街的大堂窗台,再往里看,确认熟悉身影果然是莫息,还有方将被莫息身形挡住的另一个熟悉身影。 他心里嘿一声,嘴角止不住往上扬,暗道莫大少爷与夜大小姐果真缘份不浅,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二人姻缘是板上钉钉,葭宁长公主不在了,就冲莫息这追媳妇儿的劲儿,所谓烈女怕缠郎,他寻思着也多半能如愿。 夜十一缓过神儿来,本想回呛莫息几句,眼尾扫到大开的窗台外有个人站着瞧两人,她定睛一看:“黄指挥使?” 莫息闻言转身,顺着夜十一的视线往窗外瞧,见果是黄芪肖,他回头与她道:“花督主于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已有结果,此事儿乃皇上令花督主黄指挥使同办,他必然晓得结果。再者连二爷之死他一直在查,眉目有,约莫结果也该有了,就是一直按兵不动,也不知他是如何作想。” 夜十一明白莫息特意与她言道这一番话儿的意图,当下点头:“请。” 黄芪肖被请进茶楼大堂,夜十一已戴好帏帽,掩去刚哭过的双眸,与莫息三人围桌而坐,台上爷孙俩仍旧轻声和弦吟唱。 “毛小旗可还好?”夜十一见殷掠空并未跟在黄芪肖左右,入座头一句不由先问了问。 黄芪肖还未应答,莫息已然微臭了脸。 黄芪肖见状笑了笑,以前坊间传静国公府大小姐与商户殷家小女儿交好,他权当笑话,从未信过,现下看来,既他娇徒的真实身份,夜十一连莫息都未以实相告,令莫息吃此等干醋,他方信了,夜十一待殷家小女儿果是真心实意的好。 “好,我的徒弟,哪儿有不好之理?”黄芪肖善意地拐着弯地同夜十一做了个保证,都是真心徒他娇徒好,他对夜十一自然而然多了一两分亲近。 自从夜十一口中得证她对殷掠空的着紧,莫息便将毛丢摆在情敌位置,自不喜多说多听情敌如何如何,当下接话直入正题:“听闻花督主已查清普济寺一事儿?” 黄芪肖心下了然,接茬道:“是,查清了,乃连四爷一人所为,其因是不满连二爷先被逼自辞官职,后又被杀于花灯山棚之中,为着泄愤,便千方百计打探皇家消息,闻今宁公主欲微服至普济寺求姻缘签,立刻大花银子买了武师死契,意在借皇家公主还以颜色,岂料事儿未成,反而暴露自身,已于昨夜东厂诏狱之中招供画押。” 夜十一问:“那连总督、连都给事中……” “说是没关系,事前皆不知。”黄芪肖说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在东厂诏狱见到的连四爷,哎哟那一身血淋淋:“两兄弟异口同声,连四爷亦咬死了他大哥三哥不知,瞧着供词白纸黑字这般写着,他才肯画押。” 糊涂半生,难得大难临头反而清醒了一回,夜十一暗下感叹,连四爷经此番劫难,于东厂诏狱生少死多,倒也领悟了一回,只是这代价未免大了些。 第四百二十二章 便不进 “报了?”莫息直问关健。 “报了。”黄芪肖端起见他到,跑堂立马机灵沏上来的龙井轻缀一口。 夜十一接下追问:“我皇帝舅舅……” 黄芪肖搁下茶碗:“圣心难测。” 也就是说,她皇帝舅舅对于她今宁表姐普济寺遇袭一事儿的结果并未有明确的表态,连四爷这个罪首到底能不能堵住圣怒,还是得整个连家陪葬,连厂卫俩大首领都不敢妄言。 一切,待定。 夜十一与莫息对上眼,瞬间明白对方想的与自已想的无异。 黄芪肖恰坐在两人中间,左右瞧瞧,嘴角抿出一抹笑来:“接下来连家的气运如何,二位猜猜?” 夜十一猜得很随意:“一半。” 莫息猜得很关扑:“五五。” 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同个意思。 黄芪肖听着瞧着,瞧着听着,末了笑意越深,这俩小祖宗皆深藏不露之辈,连家能到今日田地,追溯究源,少不得二人推波助澜。 连四爷一了,就该连二爷了,事儿由连二爷自已贪念所起,并不因陶嫔被打入冷宫而结束,而恰恰仅是开始,结束谁都有参与,谁也不会自作聪明地以为能在黄芪肖跟前把自已摘出去。 在场三人,无不心知肚明。 一时间,沉默而诡异的气氛充斥着整个茶楼大堂。 黄芪肖因殷掠空对夜十一观感不错,特别对莫息,他从最初交易开始便对莫息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莫息在浑水之中,他自心底不愿莫息因此而引祸上身。 故也没让沉默进行到底,片刻后他主动打破寂静:“我黄家祖上,世代与田家交好,时至今日,田祭酒又与我私交笃定,家父尚在时,家父仅是一名普通堤骑,不慎得罪权贵性命危急时,是田祭酒父亲冒着官位不要,拼了命替家父求情,方得保下家父一条性命。” 故当尚任职国子监司业的连二爷因陶嫔之事欲将田祭酒拖下水,田祭酒向他求助时,他二话不说倾力配合,方将田祭酒干干净净摘出陶嫔复仇怒火之中。 他正经道:“经连家二位爷接连出事儿,不管田祭酒还是田女傅,也不管二位各自有何等目的,我只望恩人一家得保安乐。” 缘何明了,态度清晰,所求平铺直述,以换各自安然,夜十一莫息听得明明白白。 夜十一道:“十一保证,必倾全力。” 莫息随之道:“十一所言,如我所言。” 前后表达,亦是态度坚定,口径统一,全黄芪肖仁孝之义。 想要的保证已然得到,黄芪肖来前便做的决定这会儿也如数吐出:“连二爷之死,全属花灯山棚意外,凶手悔意甚深,已于北镇抚司诏狱认罪伏法,畏罪自杀。” 这个凶手,自然是他无中生有之辈,伏法自尽尚需一具尸体,倒也不难,拿北镇抚司诏狱中众多死刑犯之一代替,事也就了了。 连四爷连二爷之死皆了,连可欢一案,黄芪肖却是半字不提,即便夜十一有心探寻,抛话引路,他也不接茬,连莫息助阵夜十一,都得他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 想说的该说的一说完,黄芪肖扫一圈被包场的茶楼大堂,起身告辞。 黄芪肖一走,大堂正中客桌复余夜十一莫息两人。 睨了眼台上仍合弦吟唱的爷孙俩,莫息道:“黄指挥使知连可欢乃连家是否有夺嫡之心的关健,他没那么容易放弃。” “花督主所领皇差,乃辨连家仍否忠心,与黄芪肖力查的连可欢一案不无导异曲同工之妙,事关东宫、九五皇权,皇帝舅舅双管齐下,慎之又慎,实属情理之中。”夜十一顿了顿,“莫息,你助我,难道就没想过为莫家拉拢连家?” 莫息早想过这个问题,闻之反问道:“那你为拉拢连家费尽周折,可尽全为了夜家?” 夜十一微怔,她倒是未想到莫息竟会想到这般地步:“你……” “自你同我说,你此生首要目的,乃查清葭宁长公主病薨的真相,那时我便知,要与天斗,必得与天齐,即便做不到这般,那能站到多高,便得努力站到多高。”莫息神色认真肃穆,其中掺和着少许无奈:“你费尽心思,看中的是连总督署管山东一省,而山东恰是鲁靖王封地,既是皇上心头之患,亦是最不可测的变幻之地。” 他难掩担忧:“十一,你这是在与虎谋皮,稍有不慎,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我身处京城,何尝不是虎狼环饲?”夜十一垂下眼皮,落于左腕咬痕上:“你既知我心思,亦知我所谋,便不该掺和进来。” 连二爷之死,无他,她亦能成,他却非得挤进来踏一脚,她知他是想替她揽下一半风险的心意,他也做到了。 黄芪肖能那般痛快地与她达成交易,其中不无因他之故,他待她好,无论梦中夫妻情份,还是现实中情意绵绵,她都能看到听到感受到。 他是仁国公府大少爷,是莫家嫡长孙,肩上承的是仁国公府的重担,她既与梦中不同,再不浑浑噩噩过日,而紧追母亲之死,步伐迈得越大,她越靠近真相,生死越是在一息之间。 她不能拉着整个夜家一起冒险,更不能拉着他与莫家一族同她陪葬! 再次被推开,纵然已记不得是第几次,莫息心火被磨了一遍又一遍,纵知她仍不愿将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然心中酸苦百味,教他再无法言语。 无言地站起身,桌椅相碰,呲啦出一道声响,夜十一抬眼看他,莫息亦看着她:“当初你所立下的三条规矩,前两条我都同意,最后一条我以为你是厌弃我,故连仁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愿踏进半步,那时我整夜地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十一怆惶避开眼,再不与他对视。 莫息笑了:“如今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你不是厌弃我,而是不想拖累我,你说你绝不嫁进仁国公府,好,那便不进……” 夜十一心瞬如打鼓,轰得她再顾不得什么,抬眼再次望进他的眼眸。 “你只要嫁给我,莫息,便好。”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亲生父 朱云怎么也想不到刺杀失败的结果,是小昙选择不逃与她同生共死,是连总督目光悲痛地看着她,告诉她,他是她的亲生父亲! 原以为他会留下她,是看中她的美色,原以为他看到她的胎记,只是觉得新奇,原以为他的手下会在看到她胎记后将她千里迢迢带至山东,是因着他有某种癖好。 未曾想,她自已胡思乱想的种种皆不是,而是因着她是他的亲生女儿,红色云状的胎记便是他认定她是他亲生女的凭证。 他的手下能一眼认出她的胎记,而果断将她带进山东总督府,可见他寻她已久,连胎记都画了模样让手下记牢,但凡遇到红云胎记、年岁十六的姑娘,不管事儿是否凑巧,都得将其带至他跟前供他辨认。 犹记得他初见她时,眼露出的震惊欣喜,看到她胎记时,眼含着的晶莹泪光,那时她以为他是在为寻到符合他喜好的女子而意动,怎么也料不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般! “没想到连总督竟是小姐的亲生父亲,小姐竟乃一省总督的掌上明珠,小姐以后有靠了!”小昙说得眼眶略红,从以为得进鬼门关到此刻得阖府尊着敬着喊小姐,她实在是替她家小姐高兴! 朱云并无小昙那般开怀,她满面愁容,较之刺杀连总督前苦心等候机会的那会儿,还要愁上几分。 她母亲死前指名道姓,抓着她的手要她发誓,她一定要亲手替母亲刺上连总督一刀,两日前她做到了,她把刀子刺进他的胸膛,因他避得及时,刺得并不深,也未中要害,未令他当场殒命,那鲜红的血却仍旧染红了他的衣襟袍服。 当整片的血红映入她眼帘,她因终于完成亡母遗愿而全身倍感轻松时,他的一句话儿却将她再次推上最高处,不可置信、惊慌失措,犹自四面八方灌进的寒风向她袭卷,她执刀的手抖得再拿不住刀。 她不懂,倘连总督真是她父亲,那她母亲为何要她亲手弑父? 莫非她母亲不知,弑父乃天理不容为世人唾骂的大逆不道,倘她真杀了连总督,事后侥而不死,得知真相,无论生死,她必人不人鬼不鬼! 难道在她母亲眼里,亲生女儿尚不如报负心之仇重要? 泪,默默地掉了下来。 小昙见状,急得不得了:“小姐,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话儿了?小姐别哭,是我错了,我不说话了,小姐别哭啊……” 朱云摇摇头,目光哀至极点,她垂下眼帘,任金豆子一颗一颗往下掉,任小昙急得团团转也快哭了,她也未开口。 敲门声起,小昙抹着眼泪去应门,见门外是连总督,她赶紧福下身:“大爷!” 自两日前小姐身份尘埃落定,她便被教导说不必再喊总督大人,改口喊大爷。 坐在屋里榻上的朱云听到这一声大爷,知是连总督来了,也知小昙被勒令改口,不无也在示意她也该改口喊父亲。 抹了抹眼泪,她起身下榻,站在榻前,等着忽从天降的父亲走进内室。 小厮与小昙同站于门外廊下,同守在帘外左右,连总督一人进了屋,见刚认的闺女杵在内室榻前动也未动,连头也没抬,他不觉将脚步再放轻了些。 至榻前坐下,他放下手中画卷,自顾从袖兜掏出两样东西来,搁在榻几上:“信,是刚有了你时,你母亲差人送至我府上报喜,当时我尚在京城连府,你祖父也尚在世,因着门不当户不对,即便有了你,你祖父仍不同意我娶你母亲过门,你母亲原为秀才之女,知书达理,却性情刚烈,宁死不愿为妾。玉锁,是你出生时,我为你取名儿,并将之刻于玉片上,令巧匠特意为你而制的平安锁,可惜当我拿着这玉锁欣喜万分地跑去找你母亲,此前你母亲已知我遵从你祖父之意娶了高门之妻,觉得进连家门无望,继而抱着尚未满月的你离开我为她置下的宅院,自此不知踪影。” 郎情妾意,两情相悦,却贫富贵贱相隔,门户不对而被迫生离,于红楼之中,朱云听过许多如同这般的老掉牙故事,连戏台上都演过千遍万遍,未曾想今时今日,竟也到了她身处其中的境地。 信纸泛黄老旧,字迹是她母亲的,只墨色略褪,写的什么,却仍旧清晰,她拿起信取出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拿起玉锁看着玉片上刻着“连云”二字,视线再次模糊。 “也是我负了你母亲的报应,此后数年,任我妻妾成群,皆无所出,那时你祖父已有悔意,点头同意我寻你母亲回来,以平妻之位聘你母亲进门。”连总督摊开画卷,画卷有两幅:“当时我高兴极了,连夜亲手画了你母亲的画像,又照着你出生时你母亲送来的你的红云胎记模样临摹许多幅,照着这俩画卷,我派出所有能抽调出来派出去寻找你们母女的人手,奈何多年寻觅,我始终遍寻不到你们母女二人所踪。” 朱云眸落榻几上被摊开的画卷,一幅上面尽管颜色褪却,她也能一眼认出画中人便是她已逝的母亲,一幅同样笔墨略旧,赤红的颜色、熟悉的图案映入她眼底,其一笔一划不无与她胸前红云胎记一模一样。 抬眼,她看着因被刺伤未愈而脸色苍白的连总督,对上他殷殷瞧着她等她反应的双眼。 她刺了他一刀,他未怪过她,反在她被惊得手连刀都拿不住时,满屋子的混乱,他还不忘喝令忠心着急他伤势的手下不得吓到她,失血过多倒下昏迷之际,仍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莫怕。 含在眼眶里的泪珠突然如决堤的水,成串地滑落,她无声地哭着,哭得很凶。 连总督平生初次有了机会与亲生闺女相处,坦白当年他负了她母亲的过往,他既紧张又负疚,更怕独女不愿认他,此刻见闺女哭成泪人儿,他手脚无措,心更是疼得一抽一抽的。 他站起身,往闺女跟前迈了两步,他想抱闺女入怀,又怕把尚未开口认他的闺女吓到,他想安慰两句,脑海却一片空白,啥词也想不出来。 “你既给不了母亲所想要的,你便不该招惹母亲……” “母亲恨你,恨到不惜瞒下你身份,临死命我应下,此生必不惜一切代价寻求机会,亲手刺你一刀取你性命……” 大约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便是死,也要拉着共赴黄泉。 第四百二十四章 特重谢 原来,朱云竟是连总督的亲生女连云。 接到北室的来信,夜十一看完托腮坐着,少有的小姑娘神态,一脸纯真的在院中石凳上发呆。 噩梦中,她只记得朱云胸前胎记乃是个关健,且事关连总督,未料竟是这般机缘巧合,此方前后忆起确认,原来连云要遇到连总督父女相认该是在数年后,那时连云已自清倌变成花魁,父女相见是在微栏轩,那场面极其不堪。 如今现实,是连云手刃亲父未遂,与连总督提前数年相认,北室在信中提到连云虽未开口喊连总督父亲,然以连总督对亲闺女,也是唯一亲生骨肉的耐心,连云认下连总督是迟早的事儿。 此,也算是她自梦中醒来,努力改变轨迹后起连环效应的好事儿。 发完呆,夜十一起身回屋,屋里榻上已摆好笔墨,阿苍正在磨墨,她走近上榻坐下,执笔沾了沾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隔日日暮,北室看着字条上“莫急”二字,他眉头是拧了又拧,皱了又皱,直拧出个川字,又打了几个结,直把他给愁死了。 他奉命至山东接应如今该喊连云的朱云已有一段日子,大小姐不急于命连云完成任务,他却时刻记着此行目的,连云未完成任务一日,【】他便还得在山东呆一日。 自被调到大小姐身边,与南柳一暗一明俩私卫,呆在大小姐身边越久,知的事儿越多越细,他便不无越发感叹大小姐真不愧为旧主子葭宁长公主的嫡长女。 现下山东看似平静,实则汹涌非常,虽不在京城,星探联络却不曾断过,京城如山东一般,此刻亦是惊涛骇浪,只南柳一人在明处贴身保护大小姐,他有些放心不下,恨不得明儿便能完成任务,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眉头皱到夜里,人定时分,街面已无行人,除却风花雪月日寂夜闹之所,早大都安歇入眠,北室没睡得那般早,故在暂租的民宅门扉被敲开,见到不止小昙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兜帽戴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的高大男子时,他谨惕心瞬起。 “北室公子,这是我家大爷!”小昙压低了声音说话,门扉处并无灯照,阴暗之间她并未看到北室脸上的紧绷。 北室还未应答,兜帽男子同样压着声音,开口道:“小女承蒙贵主照顾,连某今夜特来重谢。” 贵主、连某,还有小昙方将说的大爷,北室即时明白过来,掩得谁也认不出面容身形的兜帽男子,便是他家大小姐费尽心思想要拉拢的连家大爷连总督! 莫息得八部众消息,知连总督已寻回失散多年的独女时,他正在自个院里书房看书,听完永藉的禀报,他沉默了下来。 他记得前世听到连总督寻回唯一亲生骨肉的连云时,是在数年之后,今生提前了,且提前足有好几年光景。 变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儿都变了。 虽说连云一事儿不无十一从中推波助澜之功,然能发展到眼下境况,实则非一人所能改,许多事情的改变,提前或推迟,发生或不再发生,皆乃其因。 十一伸手山东,力取连总督,且不论连总督是否能如前世那般忠君,能否应下与十一合作,即便应了交易了,各取所需能维持多久,连总督能否一直站在十一这边,连云得十一大恩,此恩情又能换来多少真心交付,这些都是未知数。 她说他不该掺和进来,可他倘不掺和进来,不知道这些事儿,哪一日突然间再次失去她,光想着有那么一刻,他便承受不了,何谈他能光看着而不掺和? 他无法做到,如她一样无法做到不追查葭宁长公主病薨真相。 山东有鲁靖王,前世他未能看到鲁靖王下场便英年早逝,但死前的种种诡谲暗涌,不难看出鲁靖王已撕下平和的假面,皇上更已对鲁靖王世子起了杀心。 只要鲁靖王府后继无人,又无女藩王先例,任容兰郡主再不输与男儿,也无法承继鲁靖王府,成为山东封地藩王,那么接下来皇上又如何拿回山东,便多的是法子。 例如,让鲁靖王自未能入主东宫的诸皇子中认下一位为子,侄儿成儿子,江山皇位承继不成,能坐上山东封地藩王之座,那也不差。 此也非他此刻胡乱臆测,犹记得前世死前,他父亲便同他这般说过,皇上虽尚未明言定论,然已有此意。 山东就像一块烫嘴的肥肉,皇上、鲁靖王、连总督,三人中就连总督最势弱,也是变数最大的人,不管是皇上还是鲁靖王,一旦相安无事的假面撕开,京城亦或山东,首当其冲者,便是连总督。 山东总督这个位置,要说危险,那是真危险,要说重要,那是至关重要,十一看中这一点,也想从这一点入手,目的不止在于连总督,只怕更在于鲁靖王! 莫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儿,书本合上,他端起桌上的茶碗轻抿一口。 他能明白她执着于查清她母亲真正死因的心情,更清楚她不查出真相誓不罢休的决心,可自得知她伸手山东,布下天罗地网,一步一步紧逼,不惜软硬兼施地令连家狗急跳墙,又将连云亲手救出火坑送至山东总督府,以此拉拢连总督,他的心便没有半刻是安宁的。 她这是在赌,但凡有个行差踏错,她将万劫不复! 他不能眼睁睁看到她走到这个地步,那除了尽他所能倾力为她保驾护航,他还能做些什么? 鲁靖王膝下嫡出一子一女,鲁靖王世子不足为惧,容兰郡主…… 莫息再喝几口,茶碗见底,他轻轻搁下茶碗,心中已有决断。 永藉瞅了瞅不语的莫息,默默转眼看向永书,无声地问着他们家大少爷又怎么了? 永书摇头,再如同老僧入定,不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了,直接盯着他自个鞋尖,仿佛那儿有绝世珍宝似的。 永藉立刻顿悟,每当永书对大少爷心情不是很了解时,永书便会以这么一副死人样,慎之又慎地杵一边当柱子,眼不再乱瞟,他紧追永书后脚跟,眨眼便成另一根柱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交易成 四弟死有余辜,只要不累及连氏一族,连都给事中对锦衣卫给出的结果其实还算满意,不满意的部分在于明权暗谋,输了就是输了,他也不是明明棋差一着却未有自知之明的人。 至于他二哥,先是因贪念而咎由自取地被逼自辞官职,再是花灯山棚被毒杀当场,早前他对二哥竟因贪财而坏事儿之举十分愤然,心中不无怨尤,后二哥惨死,他甚至有种死了也好,省得再给他与他大哥拖后腿之感,明知不对,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自私么? 他承认,他是自私的。 自小他与大哥因庶出受尽排挤苦楚,不管他与大哥有多优秀刻苦,二哥与四弟单就因嫡出身份便处处压他与大哥一头,纵然再不出众,吃穿用度人脉铺陈,亦尽在他与大哥之上。 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任再好的资源也没能扶起二哥四弟此俩阿斗,二哥尚好些,好歹用金银人脉堆出个国子监司业,四弟则真是比阿斗还要阿斗,末了亡父死心,命家中兄弟几人,说做为兄长,念在血脉相连,往后多照应着四弟,为此更是强令他们兄弟四人,不管荣辱,绝不得分家。 如今二哥被杀,罪首死于北镇抚司诏狱,尽管他与大哥皆明白那不过是黄芪肖使的一手好锅,亦未曾有半分动静,四弟自小到大闯了多少烂摊子,皆乃他与大哥在后面收拾着,临了闯了大祸,幸在未糊涂到底,尚晓得保存连家,咬死言明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一事儿与他和大哥无关,白纸黑字写着,方肯认供画押,终死在东厂诏狱,连尸首都没能领出来下葬连家祖坟。 对此,他并无多大感触。 倘无二哥四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今大哥便不会落到竟要与夜家小老虎暗下协和的地步! 连家与四豪门自来互不相干,他与四豪门子弟更是从未有过往来,连二哥的闺女他的侄女连助教在内学堂任助教,他与大哥一个意思,皆千叮咛万嘱咐不得与夜十一多说教学以外的半个字。 大哥远在山东,无诏不得回京,与夜十一协和之事自然便落到他的肩上,然连都给事中看到长兄于信中提及的已寻回多年失散的长兄独女,且与夜十一切切相关时,自午后静坐六科掌印首官公事房,他紧皱的眉头便没释开过。 与四豪门谁都没有交情,没想头回沾上四豪门,居然就得跟夜十一打交道,那小老虎可不好糊弄,再者他也不能糊弄,他大哥在信中再三交待,务必让他以诚相待。 兄弟情虽不深,连死俩兄弟,这是在打连家的脸,他能心平气和就不错了! 日暮下衙归府,连都给事中用完晚膳,慢慢吃完一碗茶,方带着小厮出府,踏着月色直奔忘返茶楼后院。 周掌柜早候在柜台,一见连都给事中进茶楼大门,他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连大人!” 连都给事中颔首,扫一圈只两三茶客的大堂:“带路。” 夜十一只身赴会,只带了阿苍南柳出来,杨芸钗冯三谁也没带,坐在茶楼后院厢房等了片刻,周掌柜便带着连都给事中进屋。 她自座上起身,满面和气,笑着同连都给事中行了个福礼。 连都给事中面无表情地还以揖礼,夜小老虎虽无官无职,不过一小姑娘,但身份不凡,待再大些论及婚嫁,皇上下旨封赐,必然也是个郡主,界时便该是他同夜小老虎行礼,夜小老虎高兴了点下头,不高兴了都无需理会他。 两厢坐下,时间有限,丫寰小厮皆在屋里侍候,屋外离门边一小段距离的院子藤树下,周掌柜亲自坐镇,坐在石桌旁安静地吃茶,既不会听到屋中话,亦可守门。 他是莫息的人,莫息倾力相助夜十一,终归莫夜两姓,莫息也无让他打探之意,他乐得轻松,离得这般距离恰恰好,自行知趣些,总能得夜大小姐一个好印象。 “多亏夜大小姐,云姐儿方得以寻回。”连都给事中知连总督给他来信的同时,也亲笔一封交由夜十一的人带回京城,长兄于信中必然也已好好谢过夜十一,此番再谢,他亦谢得诚心实意。 长兄与云侄女儿母亲的过往,他多少知点儿,只能叹造化弄人。 “连总督多年不曾放弃过寻回亲生女儿,这也是上苍不忍连总督继续失望下去,方借我之手圆连总督之愿。”夜十一说得客气,再往下却直捣黄龙,丝毫不客气:“礼来不往非礼也,不知连总督可愿在十一急需之时助我一臂之力?” “夜大小姐生而贵极,上有皇帝舅舅,下有国公祖父,纵长公主离世,尚有太后娘娘时刻不忘外孙女儿。”连都给事中说着事实,理着思绪,不疾不徐,并未立刻给夜十一肯定的答案:“急需之时……恕我愚钝,倒是想不出来夜大小姐竟还有这般时候。” 连总督虽未在信中明言同意交易,但不无共赢之意,此刻连都给事中不痛不快,约莫含着她算计他连家四兄弟的不岔,夜十一挑挑眉:“陶嫔实乃蓝家漏网之鱼一事儿,自事发起,京城便没消停过。” 连都给事中默默撇嘴,就算无陶嫔之事,京城也自来未曾消停过半刻。 瞧出连都给事中的不以为然,夜十一继续道:“当年连二爷能因贪念铤而走险,今岁连四爷又被蛊惑玩儿丢了性命,倘其中无他因,只怕无人相信。” 连都给事中神色一凛:“夜大小姐此话何意?” “后宫三千,陶嫔不过其中之一,连家掺和其中的目的,要说没有,倘连都给事中并非连都给事中,你听了,你信么?”夜十一话中带刺,暗含他义,连轰带赶地回击。 她一女子,虽做了男儿装扮,到底夜渐深,能速战速决最好,拖延了时辰徒生了枝节,于她清誉恐有损伤。 再者,技不如人,就得低头,此时连都给事中摆不岔的姿态给她看,也得看她看不看,有无时间闲心看,否则她何需客气。 听出夜十一暗含的刺,连都给事中眼立刻瞪圆了,看着夜十一半晌没说出话儿来,末了起身欲走,阴沉着脸道:“夜大小姐看中的乃我长兄署理山东之权,长兄不无不明,今夜我前来,也只为转达长兄的意思……可,但也仅限于夜大小姐!” 折腾许久,连总督此关健时刻的外援,总算成了,夜十一起身,露出笑容:“好。” 第四百二十六章 人情清 得到夜十一的答案,花雨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许久,既未接受答案,亦未否。 八仙楼大堂,花雨田带着秦掌班,戴着帏帽的夜十一只带了阿苍与南柳,秦掌班、阿苍南柳皆静立于各自上峰主子身后。 足有一刻多钟,踏进八仙楼的客倌一见大堂角落的花雨田,虽不认得戴着帏帽的另一贵人是谁,然花恶鬼的名号已足够吓退任何人,导致其间大门处是进了出,出了进,老半天大堂里仍只花雨田与夜十一面对面而坐。 而原本楼上厢房花房里的少爷小姐,早在得知花雨田光临八仙楼,且大马金刀地稳坐于大堂之际,便陆续下楼,不再待在八仙楼厢房花房闲情吃茶,毕竟联络感情悠闲惬意何时都可以,然命却只有一条。 楼上楼下尽空,诺大的八仙楼立刻变得空旷安静,掌柜跑堂皆守在柜台大气不敢出,两耳更是紧紧闭上,半字也不敢偷听。 “连家无反意?”花雨田终于开了口,神色不以为然,显然他并不赞同夜十一最后给出的结果:“那连可欢是怎么回事儿?” “倘连家意在不轨,那陶嫔之事便不是连二爷被逼得自辞官职,陶嫔被容兰郡主将计就计反遭打入冷宫收场。”夜十一能来,便早有腹稿应付花雨田的各种难缠:“连可欢与蛊惑连四爷的那戏子,实则无不同,不过是连二爷自已造的孽,最后自食其果。” “黄指挥使可还未结案,夜大小姐这般言论,已属结案陈词。”花雨田想着昨儿与黄芪肖面谈公务,黄芪肖还重提此案,言道连可欢一案久滞不前,皇上已然大有不满。 倘按夜小老虎这般言论结案,也不知黄对头愿不愿? 再想起那会儿殷掠空就在旁边坐着听着,于她师父处境颇为担忧,他便觉得黄芪肖愿不愿不大要紧,主要是得让黄芪肖接受这个答案,尽快结案,也免得小丫头忧心重重。 “连可欢一案,结不结案,陈不陈词,皆得由黄指挥使定夺,十一可不敢冒然下定论。此番言语,不过抒发已之所见,不知花督主同意否?”夜十一心中有分寸,心里怎么想与嘴上怎么说,自来是两回事儿。 花雨田同意归同意,然嘴上却不能直言:“我倒是可为夜大小姐代为转达一二。” 夜十一笑:“有劳。” “客气。”花雨田将话题带回最初,“倘连家无反意,连二爷连四爷已死,连可欢也早成一具干尸,那普济寺今宁公主遇袭一事儿,夜大小姐要如何圆说?” “都说乃连四爷受戏子蛊惑所致,花督主也已照此结案,上报我皇帝舅舅,莫非此中不实?”夜十一先是反问,再缓缓道:“花督主甚念旧情,并不如坊间所传那般冷酷无情,我今宁表姐遇袭之事的幕后,相信花督主早已查得真相。” 半字未提容兰郡主,花雨田却知夜十一这是在提醒他为保下旧仆丁掌柜,而放容兰郡主一马之举:“夜大小姐果真本事通天。” “我对容兰郡主并不反感。”夜十一表明态度,“皇帝舅舅是我舅舅,鲁靖王舅舅亦是我舅舅。” 言下之意,他能因贵丰钱庄掌柜不追究此次容兰郡主意图借机铲除连家而制造的混乱,她也能因殷掠空完成与他的交易而睁只眼闭只眼。 “还记得当初在这里,为免去楼上楼下所有少爷小姐们进东厂受审之苦,夜大小姐说只要我给夜大小姐一个机会,便欠我一个人情?”花雨田正事儿谈完,索要起旧时人情来。 夜十一当然不会忘记:“当时我仨弟弟都在这儿,我方不得已为之,并非花督主所言那般伟大。人情,花督主想我怎么还,直言无妨。” “夜大小姐与毛丢交情甚深……”花雨田上身往前倾,越过半个桌面,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低至几近耳语:“我同毛丢说过,待我脱下这身官袍,便娶她为妻,她未反对,也未同意。我晓得她是想拒绝我,却又不大敢拒绝我,怕影响了当下的许多局面,小丫头心善,想得多,夜大小姐能否劝劝她,应了我?” 夜十一霍然起身,桌椅相碰,袖口一拂,无意间带动桌面茶杯,杯子一倒,澄红的茶汤随之流出,顺着桌沿往下,一滴接一滴地掉在地面。 秦掌班阿苍南柳三人未听到花雨田对夜十一低声说了什么,忽见夜十一起身起得突然,桌椅杯又一番躁动,三人同时绷紧了身形。 从前殷掠空与花雨田走得近,夜十一以为乃因着公务,毕竟厂卫厂卫,东厂与锦衣卫自成立,虽不太友好,却也不可否认乃皇帝舅舅的左臂右膀,同一个主子,公务往来,实属正常。 眼下看来,是她太相信殷掠空,她同她说和花恶鬼无甚关系,她便信,从未深究,事实却非如此。 “你何时得知?”连督主都不尊着喊了,夜十一冷着一张小脸直问。 花雨田坐正身形,并不介意夜十一态度的转变:“已知一些时日。” “你是认定我为达目的,绝然会不择手段?”夜十一又问。 花雨田执起茶壶,将自个茶杯倒满:“董大将军、杨将军、游左俩副将,甚至户部马郎中,夜大小姐哪一样不是为达目的而费尽心思?” “你要我还人情,可以,除却毛丢,纵然你要我的性命,我亦无二话。”夜十一不可能为还花雨田一个人情,而将殷掠空卖了。 提至性命,阿苍南柳即时将身形又绷紧几分。 秦掌班亦有些不解,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眨眼间已论及性命攸关了? “毛丢在你心里,很重要?”花雨田见夜十一言行,心中早有答案,却仍想亲耳听夜十一承诺。 “重要。” “倘有朝一日,【】她与你,只能一人存活……” “我死。” 花雨田未尽然说完,夜十一已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气氛微凝,他看着她,她无所畏惧地回视,安静得针落可闻。 许久,花雨田将杯中茶汤吃尽,起身露出一抹绝美的笑容:“你欠我的人情,在此两清,连可欢一案,照你所言,连家无反意,我必上报皇上,还连家一个清白。” 第四百二十七章 真动气 自陶嫔始,至连家连亡两位爷,去年至今岁,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花雨田黄芪肖连袂进宫,于御书房复命连可欢一案、连二爷连四爷之死、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的所有来胧去脉,其中包括花雨田所持密令皇差,连家忠心与否的结果。 厂卫俩首领对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儿,在回禀过程中一唱一和,实属难得的默契谐和,永安帝听之见之,虽觉得大约查案办差过程中二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没问,只着重问了一句。 这一句由花雨田答,答后二人很快退出御书房。 一出御书房,走出一大段路,黄芪肖手肘碰了碰花雨田,低声问:“连家真无反意?” 花雨田目不斜视:“来前,咱俩便先通过气儿,这会儿禀完交完差,你还这么问我,是觉得我在此中藏了私心?” 黄芪肖嘿嘿笑两声:“人心偏左,谁人敢说绝无私心?” 花雨田闻言立刻站定:“你……” “我什么我?”黄芪肖不理会花雨田站不站定,反正他是仍旧大步往前走:“你藏你的,我藏我的,你别来问我,我也不会问你。” 有时候追根究底并不能造就什么赢面,相反会在无意间事与愿违,花雨田很懂这个道理,故听黄芪肖这般言道,他一笑置之,很快追上黄芪肖与其并肩,继续往宫门走。 花雨田已有两日未见殷掠空,略有想念,厚着脸皮道:“眼下差事皆办完了,皇上也尚未交待新的差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想到你的公事房吃杯茶……” “不行!”未等花雨田说完,黄芪肖已然果断拒绝。 “为何不行?”花雨田也不恼,他早知黄对头绝不会轻易应下。 黄芪肖斜眼:“我忙!” “毛丢不忙便……” “她更忙!” “那正好,我去帮她,有本督主坐镇,必事半功倍。” “花恶鬼,你是当我死了是吧?!” “黄对头,我敬你是毛丢的师父,方百般退让,你莫得寸进尺!” “我就得寸进尺了如何!” “许久未切磋……” “好!” 忘返茶楼斜对面畅怀酒肆二楼厢房,殷掠空边瞪着跟前的屏风,边问难得能坐在一起吃酒的红校尉与秦掌班:“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从比划变成切磋了?” 从刀剑比划到棋艺切磋,她觉得这个巨大的变化一定蕴藏着她不知道的暗涌。 “武斗到文斗,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红校尉觉得能变成眼下这种方式,毛丢占了九成九的功劳。 秦掌班吃下花生,再吃一口酒,喟叹道:“这样也好,省得每回他俩一比划,我都得当一回赤脚大夫。” 红校尉即刻讶道:“没想你也是如此!” 两人瞬间惺惺相惜。 各自的首领都不是省油的灯,身手不相上下,又俱是不会轻易认输的牛脾气,往前每回比划,那场面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番子,皆得退避三舍,唯独他们二人没得避,远远旁观之余,皆是默默备好医药箱,待回府后来为比划完作为代价的各自首领身上的刀伤摔伤擦伤上药包扎。 殷掠空盯着屏风盯得眼睛都酸了:“不过,他们下棋较量,为何我们不得旁观?非得弄这么个屏风挡中间?” 红校尉秦掌班即时齐齐看向殷掠空,把殷掠空惊得以为自已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怎、怎么了?” “不是我们不得旁观,是你不得旁观。”红校尉好心地提供答案。 秦掌班更好心,他直言道:“我家督主想见你,你家师父不让,于是有了切磋,自然也就有了中间这屏风。” 殷掠空听完,瞪着眼睛半晌没言语。 这时小辉进厢房,看了眼屏风那边的殷掠空,再同黄芪肖禀道:“大人,夜大小姐就在隔壁厢房,说是想见一见毛小旗。” 花雨田下黑子的手一顿,莫名地觉得夜十一这会儿来寻小丫头说话,约莫与他脱不了干系。 黄芪肖知夜十一与他娇徒的交情,自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终归殷掠空仍扮作男儿,明面男女共处一室,终有所不妥:“夜大小姐作何装扮?可是一个人?” “杨小姐与冯三小姐同行,皆作少年装扮,此外还有三名丫寰,皆打扮成小厮。”小辉将所见如实禀道。 “毛丢……” “谢谢师父!” 黄芪肖听小辉回罢,觉得既然夜十一她们都作了男儿装扮,那也就无何顾虑了,未想刚扬声喊娇徒名讳,娇徒已然高声回谢他,再是如一阵风般卷出厢房。 直教他看得目瞪口呆。 花雨田则心下略酸,暗道何时小丫头也能这般一听他找她,她便迫不急待地跑来与他相会,转念又觉得他长至二十多岁,平生未心悦谁,没想头回心悦一小姑娘,竟还吃上另一小姑娘的醋。 黄芪肖本来心里也略不平衡,觉得他家娇徒严然是把夜十一看得比他这位师父还要重要,抬眼见花雨田一脸如厕不出来的难看表情,他反而乐了。 花雨田瞥到黄芪肖满脸的笑意,心下一烦躁,手一伸,直接把旗鼓相当的棋局给搅了,长身而立道:“改日再继续切磋!” 黄芪肖动也不动,脸上仍挂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不送。” 足有两刻钟,殷掠空到隔壁厢房至客座坐下,无论她说什么,如何观夜十一脸色,夜十一既不回应,她也没瞧出什么蹊跷来,末了只得求助杨芸钗。 未料眼神儿递半天,杨芸钗只回她一个摇头,再看冯三,冯三同摇头,两人同回她眼神儿,都只一个意思,大姐姐(大表妹)在生气! 这都不必问,她也看出来了,可十一在生什么气啊? 回想近时,她也没做什么能令十一动气的事儿…… 来前,杨芸钗冯三便知夜十一生气的源头,两人都早知毛丢就是殷掠空之事,然两人却着实不知东厂督主竟对殷掠空动了心思一事儿! 恶鬼之名,着实太过响亮,两人来畅怀酒肆的路上,皆替殷掠空捏了一把冷汗。 一因恶鬼骇人,一因夜十一是真的动了气。 第四百二十八章 联络人 任杨芸钗与冯三想破脑袋,她们也没想到夜十一的怒火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雷声大雨点小。 花雨田说晓得毛丢就是殷掠空之事已有一些时日,想来那段时日应是她还在掏空心思算计连家之际,花雨田说得对,殷掠空心善,那段时日正是她计划的关健时刻,局面一触即发,哪一条线发生变动都可能引发足以让她计划失败的意外。 她自小识得殷掠空,她比谁都了解殷掠空有多善良,即便殷家那般恨不得当初出生时死的娃儿是殷掠空,殷掠空也未曾恨过殷家,恨过父母,晓得可能一告知她,她必然得在计划中做些改变。 那时不管如何,她不知便罢,既已知花雨田对殷掠空起心思,她便不可能让花雨田有机会与她与殷掠空谈条件,有机可趁言及什么娶不娶应不应的事儿! 总之一句话,早知此事儿,她必然得取消她与花雨田的交易,那么随后对付连杨俩总督的计划,她便也得做些改变。 然而,那时她已暗谋许久,布局一步一步深入,要在那个关健时刻改变计划,必然得再费更多的周折,起先的心血付之东流外,她可能连唯一对付连家成功网罗连总督站在她这边的时机都会失去。 结果,不可谓不严重。 殷掠空自小便处处为她着想,虽善良却也不蠢,知晓她所有事情与计划,做为她亲如嫡亲姐妹的殷掠空,自然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告知花雨田有娶殷掠空的心思。 夜十一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儿,她起身看着一脸疑惑的殷掠空,语重心长道:“我生而富贵,钱财权势于我而言,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一个真相,为此我可豁出性命。我知你待我好,全心全意为我,可掠空,在寻找真相的路上,我不想失去任何我在乎的人,我亦知世事难两全,或许是我贪心了,但我一直在为此努力。你、芸钗、三表姐,你们都是我在乎的人,你们帮我,我很高兴,也很感激,我无以为报,我只能也拼了命地去保护你们。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不会瞒你们,我也希望,你们不会瞒我。” 临出厢房前,杨芸钗特意落在尾端,压着声音悄悄同殷掠空明言:“花督主告诉大姐姐,他要娶你!” 待夜十一杨芸钗冯三一行人走后,殷掠空独自待在厢房里,正坐着一声不吭。 黄芪肖见夜十一等人走后,娇徒也不回他这个厢房,想着不知发生了何事儿,带着红校尉转到隔壁,一进门便见到殷掠空在客座里静坐不语。 连他敲门后推门进来,也只是往他们看一眼,便转回去继续不言不语的。 他有些担心:“毛丢……” “师父。”黄芪肖刚喊了一声,殷掠空便开口了,她起身走近客座外的黄芪肖:“师父,先前的干苜蓿还在么?” “在。”黄芪肖随之自袖兜里掏出来。 殷掠空看着,并没有想要拿:“之前我同花督主借了本《孙子兵法》,此干苜蓿便是夹在书中之物,书看完我便还了,干苜蓿有劳师父下回见到花督主,也替我还了吧。” 还以为殷掠空要把干苜蓿送给哪位情郎的黄芪肖顿时道:“那先时你总同我讨,便是想讨回去还给花恶鬼的?” “嗯。”殷掠空点头。 只要不是娇徒也对花恶鬼有意那便好,黄芪肖松了口气儿:“也不早说。” “师父说得对,我不该同花督主走得太近的,往后小辉不必再跟着我,我一定注意,定当不负师父所望,必与花督主划清界线,绝不雷池半步!”殷掠空语气坚定,一脸痛改前非。 黄芪肖瞧着,除了应了声,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殷掠空眼下没心思为她师父解惑,她低着头蔫蔫道:“师父要没吩咐,我想回衙门去了。” “没……” “那徒儿回去了。” 红校尉默默地目送着殷掠空往楼下走的背影,直至拐过楼梯口不见,他怪道:“这小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这刺激还不轻……”转想起娇徒刚见完夜十一就变成这样,黄芪肖叹道:“看来夜大小姐一个字,顶我这当师父的一筐话儿啊。” 这话说得不无凄凉。 红校尉嘿嘿笑:“管谁的话有用,只要毛丢不同花督主往来,那便是好事儿!” 黄芪肖赞同:“是这个理。” 五月初习二少时之婉大喜,五月底莫九庄眉大喜,六月初连云回京,除了小昙与连总督调派贴身保护连云的俩私卫,连总督心腹钱管家也跟着回京,入住京城连府。 回京之后的连云先是在连都给事中安排认祖归宗,将名讳正式入祖谱,后大步不出二门不迈足有月余,直至七月中,夜十一接到连云的贴子。 同日,谢幼香回京的车马抵达京城。 连云先时不过是微栏轩的一名清倌,八仙楼自然不会有长订的花房,夜十一提议到她的蔷薇房见面,连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当夜酉时一刻,两人于蔷薇房聚首。 “未想再见面,竟是这般情景。”连云很是感叹,又指了指同阿苍一般候在客座外一脸严肃的女私卫:“这是连锁,家父派来贴身保护我的私卫,从前我只听闻公候豪门里的私卫有多厉害,倒是没想到……” “从前如何,与往后无关。”夜十一截住连云的感叹,提醒道:“如今你已贵为连总督之女,京城连府的大小姐,从前从前,已是从前,往后可莫再提。” 连云明白夜十一这是在告诉她莫再提起身处微栏轩的那段不堪岁月,尽是为她好,她自没有不承情的:“嗯,不提了。” 两三杯茶下肚,旧叙得差不多,夜十一知连云邀她前来相聚,必然是有事儿相告,很快言归正传。 连云道:“此番回京,一是为了祭拜先祖神灵,正式认祖归宗,二是夜大小姐与家父的联系,本就是我从中搭桥,往后但凡有事儿,京城山东两地传递,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故她得回来,恢复连家大小姐的身份,坐镇京城,暗下成为她父亲与夜十一传递消息的中站联络人。 第四百二十九章 动了手 回到静国公府,南柳早等在清宁院东厢。 夜十一换了常服坐在榻上,一身清爽地接过阿茫早让厨下煲好温着的萝卜炖牛肉汤慢慢地喝着,边听着南柳的回禀。 “先时花督主身边的心腹照壁在普济寺今宁公主遇袭时大显身手,我瞧着便觉得眼熟,此番出京前往照壁老家多方探听,终于让我打听到照壁的出处,鹰家堡!”自北室回京恢复在夜十一暗处的守卫,南柳便征得夜十一的同意力查照壁,企图自照壁身上探究出花雨田的身世背景。 “鹰家堡?”一听便是隶属江湖武林的名头,夜十一对此陌生得很,故听得一脸茫然。 “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照壁是鹰家堡的少主,但不知为何,鹰家堡于二十年前一夜之间被灭,当年照壁不过满月,得鹰家堡堡主挚友相助,方得以秘密保下照壁这一香火,至于那抱走照壁的鹰家堡堡主挚友的身份,暂时未能查出。”南柳原想继续在照壁老家查,直到查出挚友身份才返回京城,但她也挂念着夜十一这边,故先行回京:“西奎已派了西毕前往继续查,一有消息,便会回传。” 夜十一点头,看着风尘仆仆的南柳道:“你刚回来,先去漱洗休息,明儿再当值。” 南柳应诺退下,阿苍接过夜十一喝完的空碗随后前脚出屋,后脚阿茫入内禀道:“大小姐,马爷来了。” 一听是师父来了,夜十一赶紧下榻:“请!” 马文池进屋迎面看到夜十一,立刻指向内室南榻:“咱里面说话。” 夜十一自是听从,至榻上坐下,还未奉上茶,她便问:“师父这会儿来……” “连总督已妥?”马文池也不客气,出口便直戳重点。 夜十一迟疑:“师父……” “你莫再瞒我!你再瞒我,我可生气了!”马文池说着生气的同时,俊秀的脸庞似是加强说服力地板起来:“自入户部以来,我可没闲着,你忙着对付连家之时,我也大概摸了摸两广杨总督的底。” 当然在摸底的过程中,少不得夜家势力的帮衬暗助,其中也有冯大的各种疏通关系打通关节而得到大量信息。 夜十一听着,自晓得她师父既能摸到杨总督的底,那必然得用到她夜家的探子,也就是说师父此举尽然落在她祖父与二叔的眼里,指不定她父亲也是晓得的。 “师父身边总算有人跟着侍候了。”夜十一言不达题,瞅了眼屋子帘外廊下与阿茫同站着的眼生小厮。 “家里添了三个人,小厮守望,丫寰红豆,厨娘关婶,宅子没搬,只是将后面宅子买下打通,如今我那马舍也算是两进的宅子,够住了。”顿了顿,马文池又道:“我已在江南为文静寻得一门亲,普通的书香门第,不算富贵,过小日子绰绰有余,门风纯朴,人也我见过,相貌中上,品性端正,最难得的是,他家自来不准纳妾,后宅没那等乌七八糟之事。” “看来师父对未来妹婿很是钟意。”夜十一见马文池点头,眉心却拧着,她想了想道:“只是师父这般烦恼,莫非是文静姐姐不愿意?” “她对这门亲,很满意。”马文池长长呼出一口气儿,苦笑道:“只是觉得我与师兄皆未成亲,她先成了亲,还是远嫁,心里总是放不下。” “文静姐姐已年十八,能寻得合适的亲事不容易,即便放心不下,也不能错过这门亲。”夜十一明白她师父急着把马文静嫁出去,又在此时此刻提及马文静亲事儿的用意:“师父是决定了么?” 马文池点头:“自我应下教你五禽戏,成为你的师父,我便再无退路。” 夜十一否道:“不,师父有退路……” “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末路,袖手旁观以求自保么!”马文池激动地站起身,气得双眼瞪圆。 夜十一眨巴眨巴眼,甚是无辜地摊手:“没有啊,就是觉得徒儿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师父这般了得,徒儿再不济,也不会走到穷途末路,既如此,何需劳师父大驾?师父只管看着,便可。” 阿苍沏好香茗端进屋,至榻前恰好听到师徒俩的对话,将两碗茶轻搁于榻几,往后退了两步,她直挺挺地冲着马文池跪了下去。 “阿苍?”夜十一疑惑地站起身。 站在榻前的马文池则被跪得一脸莫名:“你这是作甚?” 阿苍磕下头:“马爷,奴婢求您,帮帮大小姐。” “阿苍!”夜十一加重语气,一脸紧绷。 阿苍转过半个身子,又冲夜十一磕下头:“大小姐息怒,奴婢也有私心,奴婢只望大小姐安好,再顾不得其他。大小姐要罚,奴婢心甘情愿认罚。” 阿茫听到动静跑进屋,至榻前跪下:“奴婢同阿苍一样,求马爷帮帮大小姐,大小姐要罚,奴婢也心甘情愿认罚!” 守望出身农家,被马文池买断终身成为马家仆的时日尚短,未真正去过什么大地方,更未见过什么大场面,今儿进静国公府,已然令他颤颤兢兢,偷偷掀帘往屋里瞧眼,吓得他即时松手,回头立正站好,再不敢妄动。 那里面可是静国公府大小姐,可是坊间盛传的夜小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别他只瞧一眼,便被拆骨剥皮! “你们都下去,我与你们大小姐是师徒,自没有不帮衬之理。”马文池说完见阿苍阿茫不动,知是他徒弟不开口,俩大丫寰自不敢擅动,他转而唤声:“十一。” 夜十一慢慢坐回榻:“下不为例。” 阿苍阿茫同同磕头:“谢大小姐!谢马爷!” 阿苍阿茫退下,屋里复了安静,马文池看眼执拗的徒弟,叹着气儿同坐回榻:“莫不是你以为,你自以为的撇清真的能撇清?” 夜十一垂着眼帘沉默着,她当然不会这样以为,可她现今能做的,便是尽最大的努力在最大限度内保证她不想拖累的人的毫不相干。 马文池继续往下道,却是不再相劝夜十一,而是直切此番前来的主题:“连总督已稳,眼下该轮到杨总督了。我知你自来不愿拖我下水,不愿我从中伸手……” 他笑了下:“故来前,我已然动了手。” 夜十一猛然抬眼,瞬时与马文池对上:“师父!” 第四百三十章 觉该去 “有已死的杨通在前,与被杨通累及丢官闲赋在家的杨麾在后,杨总督身为二人长兄,自不同于连总督,断不能留。”马文池并不理会夜十一的瞪大眼珠子,只心里默默地想着终也有他徒弟瞪眼的时候,不然总是他这个师父瞪眼干着急,着实无甚面子。 杨家三爷杨通原是京营总督董大将军的左臂将军,董大将军又是武官之首,于武官行列当中,他与右膀白将军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风光,就因着想取而代之董大将军的野心,被她为拉拢董家而算计致死。 杨家二爷杨麾原是与长兄杨拣一般外任为官,因受杨通所累,被她皇帝舅舅寻了个大错发落,撤去官职回京成为庶民,自此于京城杨府中游手好闲,抑抑不得志。 杨拣乃两广总督,更是杨麾杨通二人兄长,她师父说得对,杨拣确实与连总督不同,她与连总督不止无仇,反是有恩,与杨拣则是结下致其兄弟一死一失志,此为大仇,她与杨拣绝无讲和可能,有的仅是非你死便我亡的生死较量。 “是不能留。”夜十一先表示赞同,再问:“师父,你说你动了手……” 马文池点头,夜十一殷殷等着,他却是笑而不语,末了夜十一再问一遍,他只道:“想来不必等太久,只数日,【你等着看便是。” 谢幼香得归京城,面上旧痕再浅淡,也掩盖不了花容月貌被毁的事实,自车马重入京城地界,她既有重看到希望的高兴,又有对夜十一恨得牙痒痒的烦躁。 回京多日,谢马蜂直接变谢小猫,她如今已不必再上宫学,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猫在静香院里闷闷不乐。 谢元阳本想在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中浑水摸鱼捞点油水,未想夜十一不按牌理出牌,宁愿留个隐患给他抓着,也不顺势将箭头指向容兰郡主,从而招惹上鲁靖王。 他想了又想,夜十一便罢了,怎么连花雨田也未寻上容兰郡主的麻烦? 山东于目前虽与他谢家未有制肘之处,然只要有人寻上京城鲁靖王府,山东鲁靖王府不可能不动,于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中,动必牵扯夜家,届时必是另一摊浑水,他再淌一回,即便无法尽然如愿,亦能让夜家喝一壶,让夜十一那小老虎尝尝落败的苦果! 自他父亲被撤去浙江巡抚之职,连降三级成浙江布政政使司左参议,他于国子监明面上无甚改变,实则只有他自已深刻体会到政局动荡祸及亲属的现实无奈。 自下学,古关紧跟着谢元阳自国子监回英南候府,再此刻进匀阳院,又跟着谢元阳于院口里外转了两转,转到第三回之际,他忍不住问道:“大少爷,要不还是去一趟吧?” 谢元阳怪异地瞧着古关:“哪儿?” 古关指向谢幼香院落:“静香院。” 谢元阳一怔,再是笑开:“你倒真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这不是因着自八小姐回京归府,大少爷连夜里躺下都睡不安稳么,能让大少爷这般者,阖府也就八小姐了。”古关说得甚笃定,身为大少爷贴身心腹小厮,就算无十成了解,亦有七八成。 谢元阳叹气:“希望小姑姑南下年余,此番回来能多少长进些。” 古关想着谢幼香容颜尽毁,那脾气是越发古怪暴躁,静香院里侍候的下人就没一个不提心吊胆的,他默默地跟着叹口气儿。 摊上这么位小姑姑,大爷又被降职,大少爷于国子监都不如从前恣意风光,旁人未尽知,他却晓得,这一切皆为夜家大小姐所害! 谢元阳听古关跟着叹完,还一脸恨恨的模样,不觉问了问,听古关说出此时心中所想,他心下回缓,冷静道:“谢夜两家立场不同,她所作所为于她立场,如同我所作所为于我立场,倒也不能尽怪夜十一。” 古关再不敢多言,神情也回了正常,只再问:“大少爷去不去静香院?” 谢元阳道:“走吧。” 主仆一进静香院,谢幼香便得到通禀,她蔫蔫地倚在东厢南榻上,红桔在屋里侍候,绿柑在屋外廊下守着,待听到绿柑喊大少爷的声音,她方慢慢坐正身子,努力撑出一副身为长辈该有的姿态来。 虽然,不太成功。 谢元阳进屋喊了小姑姑后,上右榻坐下,瞧着无甚精神的谢幼香道:“我听闻秋二小姐给小姑姑下了贴子,邀小姑姑过府参加话茶会,此不失为小姑姑回京后重新进入京城贵女圈子之机。” 于她阳侄儿的本事,从前谢幼香或不怎么清楚,然自她被夜十一毁了容、她长兄因夜十一而无调回京之可能,她悔之先时未曾将她阳侄儿劝诫她莫招惹夜十一的话听进耳,可惜却是晚矣。 这会儿再听她阳侄儿说的这话儿,谢幼香下意识地重视起来:“你觉得我该去?” 谢元阳一听便知谢幼香原有拒绝之意,故特加重语气道:“该去!” 谢幼香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香满口,她颇为惆怅道:“天儿渐热,我不大愿去。” “小姑姑就不想明年订门好亲?”谢元阳心下了然谢幼香因容貌被毁之故不愿出门,反问一句后立刻接下诱劝:“其实小姑姑的脸早已好全,去痕膏乃皇后姑母自吕院使那儿取来的一等一的宫中御品,效果显著得很,倘不知小姑姑过往者,光从脸上看,必不晓得原先还有那么一段。” 谢幼香晓得谢元阳是在安慰她,她皇后姐姐送来的去痕御品再好用,面容上的刀痕亦不可能尽然看不出痕迹:“我自是想嫁得称心如意,可如今的我……阳哥儿,你说实话,你觉得小姑姑以后还有称心如意的机会么?” “自是有的!”谢元阳不管以后谢幼香能不能尽如心意,眼下他是绝不会泄他小姑姑的气的:“小姑姑莫忘了你乃出身英南候府,上有皇后姑母把关,下有祖父打点,我父亲如今再不济,亦不会让小姑姑随意嫁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去去去 提及谢世子,谢幼香愧疚地低下头:“倘不是我,夜十一也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想到对大哥动手,现今大哥也不会落到这般无法挽回的局面……” 虽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然能听到谢幼香这般悔悟,谢元阳不无欣慰:“事儿已过,小姑姑不必再自责。再者,夜家与咱谢家乃对立的立场,即便无小姑姑那一茬,夜十一该对咱谢家出手时,必然还是会出手。” 谢幼香试着道:“要不我进宫求下长姐?让长姐想想法子把大哥调回京城?” 她于过去一年在南方族亲宅府中想了许多,她父亲与长姐自来最是疼她,一年前能那般任她再怎么哭求,也改不了父亲长姐送她南下的决定,其因就在于她长兄受她所累而失去调任回京的机会,那要是她能挽回这样的局面,让长兄摆脱眼前困境,父亲长姐必然高兴! 南下一年余,南方族亲劝了她许多话儿,大部分她是左耳进右耳出,然其中一些话儿,她是真真听入耳了。 例如,她的亲事。 族亲说得对,不管她出嫁与否,娘家永远是她的靠山,一国之母的长姐更是她最大的靠山,倘她失去父亲长姐的疼爱与支持,即便她能觅得如意郎君,于婆家之中也未必能过得称心如意。 故回京归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时刻同自已讲,绝不能再让父亲长姐不高兴,能讨得父亲长姐的欢心,方是她今后欲过得遂心的保障。 “小姑姑以为这年余来,皇后姑母一直闲着?”谢元阳反问道,他虽欣慰谢幼香经毁容之事有所长进,连心眼都往正道上发展,然谢幼香想事还是太稚嫩了些:“不止皇后姑母,祖父、三叔皆明里暗里都在使力,可惜……” “夜十一还在暗中作梗?”谢幼香双眼冒火,“她夜十一到底想干什么!” 谢元阳未理会谢幼香一提及夜十一便火冒三丈的情绪,径自道出他此番前来静香院,除了劝导他小姑姑定要沉住气外的另一件事儿:“秋二小姐的话茶会,小姑姑一定得去。” 谢幼香经一堑长一智,这会儿渐渐听出些味儿来:“阳哥儿,你有何事儿要小姑姑办,不妨直言。” 谢元阳笑,再是认真道:“据我所知,此次秋家话茶会,秋二小姐连宫中俩位公主都请了,今宁公主眼下正在觅亲,多半无心思参与,朱柯表妹么,我托大皇子表哥问过,朱柯表妹会到。” “然后呢?”谢幼香没明白,她朱柯外甥女会参与话茶会,与她去不去有何干系? “朱柯表妹心悦莫大少爷。”谢元阳道出其中关健。 此关健令谢幼香听得好半会儿没能缓过来:“朱柯她……” “嗯!”谢元阳重重点头,“此事儿皇后姑母晓得,自来反对朱柯表妹与莫大少爷走得近,因着如此,通政司苏右通政嫡长子苏大少爷与莫大少爷有些私交,皇后姑母连大表哥都不许同苏大少爷走得近,此前大表哥已然与苏大少爷渐行渐远,意在杜绝朱柯表妹通过大表哥与苏大少爷接近莫大少爷。” 好长的一段,好弯来绕去的一堆关系,谢幼香费了半晌方将这些弯弯绕绕理清楚:“可莫大少爷心悦夜十一啊,此为阖京皆晓的事实,朱柯应当晓得。再说了,咱谢家与莫家对立,怎么可能联姻?” “倒也非绝不可能。”话虽如谢幼香所言,然谢元阳却认为世事无绝对:“夺嫡豪门共有四家,谢、夜、莫、宁,除宁家一直低调如透明外,谢夜莫三家这些年来明争暗斗还少么?为共同利益而选择暂时同阵线也不是没有过。既是如此,那以联姻取得暂时结盟,联手击败夜家,再是坐山观虎斗意图坐收渔人之利的宁家,最后谢莫两家再决一雌雄,看东宫花落谁家,亦无不可。” 谢幼香听得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可助朱柯嫁入莫家,但刚才你不是说长姐不同意么?” “皇后姑母那边,可由祖父说服。”谢元阳早同英南候提过,英南候未作明确表态,只言倘公主表妹真能嫁入仁国公府,此计倒也可行。 故所有一切的前提,便是朱柯公主真能如愿下嫁莫息。 谢幼香脑子转不过谢元阳,却隐约觉得此计行不通,且不说她有无相助朱柯外甥女夺得莫息青睐的本事儿,就以莫息那十年如一日对夜十一的言听计从,她便觉得莫息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除非,皇上赐婚! “我倒觉得,朱柯真要下嫁莫家,让长姐去同皇上提提,让皇上找个机会下个赐婚御旨,比我从旁推波助澜容易得多。”谢幼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谢元阳也不是没想到此捷径:“小姑姑以为,皇上会下这样的旨意?” 谢幼香被反问得一怔:“为何不会?” “小姑姑方将都说了,莫大少爷心悦夜大小姐,葭宁长公主在世时,因着与莫世子妃的私交笃定,更有欲将夜大小姐嫁到仁国公府之意,这些皇上可都看在眼里知在心里。”见谢幼香仍一脸茫然,谢元阳索性直白道:“此可算为葭宁长公主在世时的心愿,现已成遗愿。故于莫大少爷的亲事,皇上要插手,必然是赐婚夜大小姐与他,倘不然,必定全然不管。” 总而言之,真到赐婚的地步,永安帝绝然只会赐婚夜十一与莫息,以全已薨皇妹之遗愿。 故谢幼香所言之法,他虽早想过,却认为不可行。 谢幼香听着想着,只觉得脑子里已糊成一团,摇摇头道:“算了算了,这些我也想不来,你怎么说,小姑姑我照做便是。” “那去?” “去!” 不就一场话茶会么,她谢八何曾怕过什么! 再同谢幼香细细交待话茶会当日需要所做之事后,谢元阳身心舒畅地离开静香院。 夜十一、杨芸钗、冯三亦都有接到秋络晴的相邀贴子,杨芸钗冯三以夜十一马首是瞻,夜十一说去,两人立刻着人前往安山候府回话应下。 第四百三十二章 提个醒 秦掌班刚出东厂花雨田公事房,迎面便碰上凌千户。 凌千户知这两日花雨田心情不佳,连秦掌班也被鸡蛋里挑骨头训了好几回,他自知斤两还没秦掌班重,故这两日于花雨田跟前越发谨小慎微,就怕城池失火,殃及他这尾无辜的池鱼。 想着避着点儿雷区,奈何哪儿的城池失火,他都不晓得,自无法远游避开。 掂量再三,他决定虚心同他自来看不顺眼的秦掌班求教:“自交了皇差,本是重担落下一身轻松的事儿,怎么督主反而整日阴云不散呢?” 真是难得凌千户这位东厂第二把手好声好气与他说话的时候,秦掌班呵呵两声:“这我哪儿知道?凌千户得问督主去啊!” “爱说不说!”凌千户没好气,转身便提步往公事房大门走。 秦掌班想着待他如嫡亲手足的花雨田时常让他和凌千户和平相处的言语,说与他总无坏处,十分不情愿地快步追到廊下拉住凌千户。 凌千户忽被拉住,回头见是秦掌班,方将的气儿还在,语气硬梆梆:“拉我作甚?” “进去莫提毛小旗。”秦掌班提醒完转身下廊,他还得办他家督主交代的事儿去。 凌千户望着秦掌班离开的背影,嘟囔道:“这是忽生眼疾了?” 倘不然,怎么就突然看他顺眼了? 自来,他二人可是对看两相厌得很。 然秦掌班这番主动示好的提醒,凌千户不仅听入耳了,且听得舒心舒肺,跨进公事房门槛时,那嘴角都是扬着的。 花雨田自门外来人,他便听到脚步声,回头恰见到进门的凌千户眉飞色舞的神色,对比自个无处渲泄的郁闷,简直令人火大! 于是乎,凌千户前脚刚落公事房门槛内,后脚尚在半空往里迈,便听到上峰老不顺气的冷哼一声。 他被哼得浑身一激灵,后脚僵着落地,速往内走了几步,轻声细语礼道:“督主!”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花雨田站在窗前,眼落在窗外开得娇艳的花儿上。 自知小丫头是女儿身,他便觉得小丫头虽生得普通,性子却好,关健是合他脾胃,后来晓得小丫头竟是与夜十一交好的商户殷家小女儿,他方知小丫头的相貌原非普通模样。 也不知那张假面皮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连家真站营夜家了?”凌千户因皇差之故,此前没少盯着连都给事中,皇差交后虽把人都给撤了,但六科自来有东厂的人。 连都给事中秘密会见夜十一之事做得万分隐秘,京中豪门无一探子能探得,倘非他的人没收到他撤梢的命令便一直盯着,他也知不到这一茬。 花雨田否道:“无。” 凌千户不解:“那……” “连家不会站营的,此番连总督能对夜大小姐低头,承的是夜大小姐的人情,并非吃夜家的果子。”花雨田待忠心的属官,自来不吝啬:“再者,由连二爷连四爷闯下的祸,夜大小姐有本事把坑给填了,连总督就算不想承情,也是没法子。” “连二爷闯的是事关连家忠心与否的大祸,连四爷则直接被借刀惹上一国公主,无论皇差或案子,皆乃厂卫责职,这与夜大小姐有何干系?”凌千户没明白。 花雨田转过身,视线自窗外转至凌千户身上,凌千户被盯得埋下脑袋,他方开口道:“连二爷自助陶嫔入宫的贪念起,他贪的便不止是钱财,还有连家暗藏的欲念,后他被逼自辞官职,可谓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于元宵灯会山棚被毒杀,虽与夜大小姐脱不了干系,莫大少爷也因夜大小姐卷入其中,然说到底,此时的连二爷不仅已无法为连家垫根基,相反地已成连家兴亡的关健。” 凌千户能做到东厂二把手,脑子转得也不慢,再结合他所知的一切信息,花雨田说完他便想到先时他未想到的更深一层:“督主的意思是,连二爷必须得死?” “连家有夺嫡之意,乃自陶嫔而起,京中已有四家夺嫡豪门,连家想伸一脚,得师出有名,得有第五位皇子出世,然眼下宫中并无哪位妃嫔怀上龙胎,即便有,也不一定就是皇子。”花雨田细细分解,“此为后事,且先不论。就说当年陶嫔隐瞒真实身份改头换面成官家女入宫一事儿,连二爷在其中推了一把,得了钱财之余,实则连二爷也已成连家野心败露之际的弃子。” 凌千户听到此处,已全然明白过来:“倘不然,被有心人利用,引起皇上问责,连二爷必成连氏一族连根拔起的活罪证!” 花雨田点头,看凌千户的眸光略柔和了些:“嗯。” 总算没笨到家,倘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凌千户还不能明白,那他也就得考虑考虑东厂二把手的位置换人坐坐了。 花雨田那锐利的目光代表着什么,跟在花雨田身边年月颇久的凌千户自然感受得出来,花雨田眸光一柔和,他方敢抬手擦擦额际被骇出来的冷汗。 “故连二爷的死局,其实是必然的。不同的是,连家以外的人动手,或连家自个动手。”花雨田慢慢走回公案坐下,端起秦掌班走前亲手沏进来的香茗轻抿一口:“至于连四爷,那便更简单了。” 确实更简单。 连四爷作死被容兰郡主使的戏子棋利用,今宁公主乃一国公主,遇袭之事不小,必然得有人承罪,他家督主因私未就此查至容兰郡主头上,夜十一亦因私欲选择放容兰郡主一马,那黄芪肖呢? 凌千户想着便开口问了,哪儿知下一息回答他的竟是凌空而至的蓝釉双鱼连枝茶碗! 茶碗落地,清脆的声响入他耳,吓得他想退却又不敢退,硬生生挺在原地,任碎片连带茶汤于他跟前溅了一地。 花雨田吼道:“别跟本督主提黄混蛋!滚!” 黄混蛋能因何等原因没彻查容兰郡主? 还不是因着要帮夜十一还清他于浙江力保毛丢的恩情,方好自此让小丫头与他两清! 哼,清不了,小丫头还欠他一个人情呢! 凌千户滚出花雨田公事房,直滚出东厂,他方恨恨呸道:“好你个秦王八!提个醒居然还能提一半!” 说不能提毛丢,黄芪肖不能提却半字未言! 第四百三十三章 认不得 连二爷之死,不管是谁动的手,连家表面悲痛,嚷嚷着要彻查真相揖拿凶手给连家一个交代,实则在连总督与连都给事中眼中,自陶嫔事发,连二爷早已是个死人。 于连二爷被毒杀,兄弟二人不无乐见其成。 毕竟亲手杀手足,与旁人递刀替其为之,那可是两种局面,亦是两种说法。 夜十一主导,莫息援手,田炽亲手毒杀,作为主角的连二爷即便能逃过此劫,也早晚得死于亲兄弟手中,故此番连家不仅不会追究连二爷之死,甚至只要利益相宜,连家还得感激主导这一切的夜十一。 而连四爷被利用惹龙颜大怒,大祸临头能聪明一回力保连家,此前提下,倘无夜十一在花黄俩厂卫首领跟前扯皮相助,莫说黄芪肖了,就说花雨田,一个东厂顺藤彻查下来,连家不死也得被剥层皮。 再言忠奸与否,还不是花雨田于御前的一句话儿。 此话儿,便是连家上下阖族的生死令! 连总督敢不应夜十一,敢不承夜十一替找回独女与保下连氏一族的大恩,不必等翌日金乌升起,下一息便是连总督被强召回京,连家倾族皆灭的下场。 亏他还问出与夜十一有何干系此等蠢问题! 明显就是夜十一借陶嫔之事发力,设下连环计,逼得连家无反手之力,最终如已愿谋得连家此后靠。 凌千户滚出来后,脑子出奇的清明,越想越明白,越理越清晰,懊恼得快把自已蠢哭了! 黄芪肖于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放过容兰郡主,也未再寻连家的麻烦,确如花雨田所想那般,是为了还夜十一当日于浙江全力救援殷掠空的人情。 他自来恩怨分明,夜十一与他娇徒交情好是一回事儿,做为师父该好好谢人家救援他家娇徒是另一回事儿,他最厌欠人情,人情一旦欠上,一日不还清,他便一日不舒坦。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便是不必字字言明,两厢作为,你来我往,恰到好处,各自安好。 黄芪肖能那么痛快便如她所言将她今宁表姐遇袭之事结了,并未追究容兰郡主与连家余下的两位爷,夜十一明白,这是黄芪肖在还她力助殷掠空浙江脱困之恩。 眼下两清,锦衣卫再没欠她夜十一什么,日后再相逢,必是公事公办。 莫息自国公监出来,往停在成贤街一侧的莫家大车走。 莫家大车停在古槐边,大车与古槐之间尚有距离,此空隙恰是莫息走近的死角。 待走近了,未上大车,车后面便转出一位少年来。 虽做男儿装扮,凭着夜十一带着杨芸钗冯三经常女扮男装,莫息久而久之见得眼熟之故,他迅速认出眼前此少年不过是位假凤。 少年扭扭捏捏,自车后面转走至莫息面前站定,她便含羞带涩地半低着头偷瞄莫息,似是在瞧莫息的反应,也在试莫息有无认出她来。 永书瞧着他家大少爷的脸色,他已问过车夫,此少年在大少爷未下学之前便守在大车旁,已守了一刻余钟,明显是为他家大少爷来的,只是这会儿见到他家大少爷,怎么又不说话了? 少年身后跟着同样扮成小厮的洁青,她见自家二小姐终于见到想见的人,却反而露了怯,于府中想好对着她练了好几遍的说词,此刻竟半字未出,她都替二小姐着急! “明儿我于府中设下话茶会,下贴子请了许多贵女,连两位公主我都请了。”秋络晴柔声说完,半晌没听到莫息开口,她抬眼:“我大哥同日也设了煮酒会诗的论文宴,大哥说也请了莫大少爷……莫大少爷会到吧?” 兄妹同办、话茶会与论文宴同日同府、他也在受邀之列,仨信息齐头,莫息听着立刻想到安山候府。 初见秋络晴时,好似是在他重生回来之前的事儿了,莫息已记不大清,也是不重要,没心思记,只隐约记得那时秋络晴尚小,粉嘟嘟的挺可爱,也乖巧。 那时他与夜十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渐深也常生口角,那日恰在吵架后,正在气头上,忽见到这般秀丽听话的另一小女娃儿,相较频惹他动气且惹得理直气壮的夜十一,秋络晴简直很得他心,他甚喜,便与秋络晴玩儿一晌,玩儿得甚欢。 临出安山候府时,他父亲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他无意间回头一看,幼时的秋络晴正眼不带眨地看着他,他很自然地回以一笑,再是跟着父亲头也没回地走了。 此后,倒也再见过几面,他却再不曾与秋络晴玩耍。 未想今生再见,竟是他重生归来,秋络晴已长成年十二的姑娘了,不再是小女娃儿。 “秋二……”莫息听出秋络晴身份,却也不好直呼人家小姐,毕竟女儿家多有不便,清誉极其重要,倘不小心被谁听了去,拿来做文章可就不好了:“秋少爷特意来此,便只是为了问我这么一句?” 秋络晴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非她亲来一趟之意:“莫大少爷可一定得来!” 莫息不答反问:“为何?” 秋络晴张了张嘴,先行在府中想好的缘由已在脑子里乱成一团,自幼时见到莫息,他陪她玩耍,带她玩乐,至今已过数年,那日的欢语笑声却始终如同刻画般印在她心上。 莫息见秋络晴不答,也不愿多费功夫在她身上:“秋少爷请回吧。” 说完提步绕过秋络晴,他径直往秋络晴身后的莫家大车走,片刻便上了车进了车厢,不待秋络晴有所反应,永书跳上大车坐在车驾,车夫挥鞭,大车转眼起行。 秋络晴目送着莫家大车渐行渐远,眸中闪着水光,秀丽的小脸布满失望,他虽知晓了她的身份,却非认得她的容颜,而是由她的话中推断得出。 洁青瞧着莫家大车已拐弯看不见,她家二小姐却还站在原地痴望,不觉道:“二少爷,咱回府吧?” 秋络晴却仿若未闻,只呢喃道:“他不认得我了,不认得了……” “多年未见,莫大少爷已是年十二的少年,二少爷亦已长大不少,认不得也在情理之中。”洁青尽所能地安慰着秋络晴。 秋络晴沉默,洁青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真想认得一个人,有的是法子,她就未曾忘过他。 而他,只怕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 在他的心里,真的只有夜十一么…… 第四百三十四章 遇临盆 安山候府孙字辈少爷小姐开办午后论文宴与话茶会,选在今儿国子监内学堂皆休沐的日子。 既已接了贴子应下,夜十一用过午膳,把夜旭召至清宁院问了几句功课,与近日可有调皮令应先生头疼之处,便让应得略为心虚的夜旭回江涛院,罚倒背古诗百首,让阿茫过江涛院亲自监督后,她自个带着阿苍坐车出府赴会。 行至街上,忽闻车外咋呼慌乱惊叫之声,其中似还有女娃儿的哭声,夜十一掀起窗帘往外看,恰看到热闹之处被围了两三圈人,声音便是从中发出,围观之人甚至还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产子之类的言语。 重要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令她无法忽视的产妇疼到极致的呻吟之声。 梦中她产过子,即便已梦醒四年余,她仍清晰地记得难产而亡的痛苦与无助。 “停车。”夜十一开口,又同阿苍道:“你下车瞧瞧,看看是什么情况。” 车夫立马勒绳,大车慢慢停了下来。 阿苍打开车门下车,片刻后回:“大小姐,是一名自外地来投亲的少妇,她带着年约四五岁的长女,腹中怀着即将临盆的孩儿,半月前到的京城,可惜亲戚早搬了家,不知去向。期间她带着长女住在这条街上最便宜的客栈,每日皆会带着长女出来寻亲,今儿午后照常出来,边走边同路人说她亲戚的名讳,问可识得?岂料半道忽腹痛,羊水已破,竟是要生了。” 夜十一听到是孤儿寡母,心中怜悯愈盛:“那围了几圈的人,竟无一人出手相助?” 阿苍摇头:“无。” 夜十一再次往窗看,左右看下,见几间商铺过去便有一家客栈,她放下窗帘往外喊:“南柳。” 坐在车驾上的南柳应:“大小姐。” “你去请安太医到前面客栈来,要快。” “是。” 南柳领命离开速往太医院,夜十一与阿苍前后下了车。 夜十一道:“阿苍,你去雇人帮忙,把少妇搬到客栈去生产。” 阿苍应诺,转身快步走近人圈。 随之她在围观者的当中寻几名有过生产经验,且一看便知是有大力气的妇人,将这几名妇人雇了。 各得阿苍一小块碎银的众妇人中有一名甚有主意,看了眼车夫赶近的夜家大车后,又看了眼人圈外边上就有的板车,提议用板车更方便些。 阿苍无经验,听着也无甚主意,逐看向同样已走近的夜十一。 夜十一道:“照办。” 夜家大车用不着,她便让车夫将夜家大车赶至前面客栈,提前要一间二楼的干净客房,并同客栈掌柜说明情况,诸如烧水之类的,必然得借用客栈厨房。 车一走,她回头便看到几名妇人已合力将被围在人圈当中疼得死去活来的少妇抬上板车。 大车与板车摆眼前一较高低,她后知后觉地悟过来,大车太高,确实不如低上许多的板车好用。 主仆二人站在旁边见之,默默觉得此等场合,有经验者果然比无经验者要稳得多。 板车主人是个年青力壮的青年人,他得了阿苍雇车的一小块碎银,想着今儿运气真是好,他卖上半年菜也赚不上的钱居然因出租下板车而赚了! 喜出望外的他不必谁招呼,少妇一上板车,立马当主力将板车抬起来,在两边妇人们的相助下,人圈四散,板车迅速起行,直往前面不远的客栈。 女娃儿见母亲被移上板车,又很快被运走,小短腿儿跑不快,追又追不上,急得她的哭声越发响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直喊着要母亲。 夜十一早已将帏帽两边纱帘系好,追上拉住女娃儿的手:“莫怕,我带你去寻你母亲。” 说完转头见阿苍还杵在她旁边:“我尚有北室在暗处护着,不必担心,你先行到客栈帮忙,我带着她随后便到。” 阿苍闻言,点头应诺后提步便跑,直往前面客栈去了。 话茶会未时二刻开始,与夜十一约好于未时初在安山候府大门侧聚首,再一同进安山候府赴会的杨芸钗冯三两人等了好半会儿,也未见夜家大车的踪影。 杨芸钗道:“大姐姐素来守时,怎么时辰到了也未来?” 冯三同望着街巷拐弯处,那儿陆续出现阖京被邀来参与话茶会或论文宴的各府车马:“不会是遇到什么事儿耽搁了吧?” 南柳火速前往太医院请出安有鱼至客栈客房为少妇接生之后,奉夜十一之命,她又赶来安山候府。 于是杨芸钗冯三等待猜测间,南柳便到了。 “表小姐,三表小姐。”南柳近前行礼唤道。 杨芸钗见是南柳,后面却无夜十一:“南柳,大姐姐呢?” 冯三也是急声问道:“可是在路上,大表妹遇到何等麻烦事儿了?” 南柳一同回道:“大小姐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位少妇临盆,身边却仅一名四五岁小女娃儿,再无亲人家眷随其左右。眼见少妇就要当街生产,大小姐怕一个不妥便是一尸两命,便停了车帮忙,现下正在就近的客栈里安排少妇生产事宜,连安太医都被大小姐请了去。” 杨芸钗冯三听明白了,知并非夜十一出事儿,而是助人去了,双双齐松了口气。 杨芸钗问:“那大姐姐是不来了?” 南柳道:“是,大小姐不来了,让我来告儿一声,于秋二小姐那边,好让表小姐和三表小姐替大小姐解释一番。” 冯三应下:“行。” 南柳完成任务刚走,莫家大车便停在杨冯两辆大车后面,莫息下车,疾步走到杨芸钗冯三跟前,恰恰堵住两人欲进安山候府的脚步。 “听闻十一也会来,怎么未见十一?”因着夜十一的缘故,莫息也算与杨芸钗冯三颇熟,站定一开口便直接问他想问的,连半字客套都无。 杨芸钗冯三倒也习惯了莫息这般行径,由杨芸钗回道:“大姐姐有事儿,不来了。” “何事儿?”莫息接下问。 杨芸钗冯三觉得夜十一助人为乐的行径没什么不可言的,何况听者是莫家大少爷,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几息功夫便将南柳特意来告儿她们一声的事儿全倒了出来。 莫息听完揖礼道:“多谢二位相告。” 转身也不进安山候府,他竟是回莫家大车去了。 杨芸钗冯三互对一眼,眼中皆有着了然,齐齐笑了。 刚得知莫家车马已到安山候府大门,便放下矜持跑出府来相迎莫息的秋络晴一踏出府大门,看到的便是莫息回莫家大车欲走的一幕。 她赶紧跑到莫家大车前喊道:“莫大少爷!” 第四百三十五章 令生厌 莫息一上车,永书跟着上了车驾,车夫收拾完脚踏板也坐上车驾准备起行,怎料尚未挥鞭,秋络晴便拦在车马前,挡住了前路。 车夫甚为难,方将他家大少爷吩咐调头改去别的地方,那语气可是颇急。 永书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一拦打了个措手不及,秋络晴他认得,便是那位眼巴巴盼着他家大少爷今儿一定要来赴宴的秋二小姐。 莫息听到秋络晴声音,车马又未按他吩咐起行,他推开车门往外瞧,瞧见秋络晴伸开双手将莫家大车拦了个严严实实,眉头瞬时皱起:“秋二小姐这是作甚?” “莫大少爷刚到,尚未入府吃一杯水酒,这便是要走了么?”秋络晴问得既急且忧,心里翻滚,百般滋味,她仰着脸问得小心翼翼。 莫息却不理会秋络晴此时此刻此等行径是为何,他直言道:“是,要走了,还有劳秋二小姐同秋少爷说一声抱歉,待改日有机会,我再请秋少爷吃酒。” “为何要走?” “有事儿。” “何事儿?” 秋络晴连番两问,前一问莫息尚可答一答,后一问莫息抿紧唇半字不出。 秋络晴意识到莫息已略为不悦,方反应过来自已问得太直接,语气也急,颇有质问的意味,想着莫息这会儿也非她什么人,她这般接连发问,实在没什么道理。 她默默地放下拦车的双手,低下头,眼落自已绣鞋鞋尖上:“对不起,我……” 莫息打断秋络晴想同他解释的言语:“没事儿,还请秋二小姐让让。” 他知秋络晴那点儿心思,自前世他便能感觉得出,只是那时秋络晴掩饰得好,他家十一以为秋络晴与她交好是真的交好,从未想过秋络晴数年如一日总往仁国公府钻的目的,实则在他。 秋络晴哪里肯让:“我大哥已在府中等候莫大少爷多时,亦期待此番论文宴上能一见莫大少爷的文采,莫大少爷有事儿要忙,自是得忙。然,可真差这一时半会儿么?” 莫息未多言,只一字回:“差。” 在他眼里,对于意图挤掉他家十一在他心里的位置,后知无法得逞,又退一步妄想当平妻贵妾分他一杯羹的女子,与敢同他争他家十一的混球一般令人厌恶,自回得毫不客气。 秋络晴顿噎,她怔怔地看着缓缓关上车门的莫息,听着他道:“秋二小姐莫做无用之功,省得令人生厌。” 直至莫家大车巧妙避开她,小心翼翼调头起行驶出安山候府所在大街,她再看不到莫家大车的踪影,更看不到她心心念念想嫁之人,她仍未自莫息冰冷直白的话语中缓过来。 洁青也听到莫息那几近绝情的言语,她想安慰她家二小姐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劝二小姐放弃,那不可能,劝二小姐再努力,却不一定有结果,左右怎么劝,好似都不妥,索性默而不言。 秋少爷得到嫡妹跑到府大门外来迎接人的消息,他甚是好奇谁能得素来眼高于顶的嫡妹这般看重,岂知跑出来看到的却是嫡妹一副失魂落魄好似要上刑场的模样。 秋世子育有一嫡子一嫡女一庶女,嫡子秋少爷年十四,庶长女秋大小姐年十三,嫡幼女秋络晴今儿年十二。 秋少爷自知嫡庶有别,又与秋络晴一母同胞,自是待秋络晴更好些,且秋络晴又是幼女,不止他此嫡兄,连庶姐也是疼秋络晴疼得很。 安山候秋世子则更英明些,觉得女儿家娇养是没错,然不可太过骄纵,自来待秋络晴严厉些,亦嘱秋世子妃莫太把秋络晴宠得无法无天。 然自小有嫡兄庶姐护着,秋络晴又极会察言观色,与谢幼香那等蛮横不同,她的骄纵从不会让不该看到的人看到,更不会让她在乎的人看到。 即便在嫡兄庶姐跟前骄纵,她也掌着分寸,从不会令兄姐真恼了她。 她有心计,也承认有城府,然至此时此地,她方知她的心计城府在莫息跟前,如同一张一点便破的薄纸,那般不堪一击。 “怎么了?”秋少爷走近仔细端详着秋络晴难看至极的脸色,见嫡妹未有反应,他转向洁青:“二小姐方将见了谁?” 岂知洁青刚想应答,秋络晴抢道:“大哥!我没事儿。” 说完,她看洁青一眼,这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洁青低头埋脸,再不敢言。 秋少爷虽不大聪明,嫡妹主仆此番眼色一来一往,他倒也瞧出几分异色来:“好了,你不想说便不说,我也不会查,只是你要记住,祖父与父亲最忌不安份瞎掺和,你悠着点儿,莫惹出不可收拾的祸端来。”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多少知点儿嫡妹的能耐,亦知嫡妹的心不小,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有何祸端,凭他安山候府倒也能摆平。 然,夺嫡四豪门真真惹不得。 秋络晴点头:“知道了,大哥,话茶会与论文宴到时辰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嘴上这般应着,实则心里她有着不忿。 嫡兄说的是何意,她明白,然四豪门不好惹,她出身的安山候府也不差! 祖父是安山候,父亲是秋世子,当今秋太后乃她嫡亲姑祖母,她时常入宫讨太后姑祖母欢心,太后姑祖母不知有多喜欢她,已应了她到觅亲年岁,她可自主选婿。 太后姑祖母此承诺,她祖父与父亲母亲皆晓得,皆言乃她运道好,得太后姑祖母这般喜欢,可他们不晓得,为此她付出多少心思。 运道? 她信世间有运道这种东西,但更信自已所想要的,当旁人无法送到自已手里,那就得自已伸手抢。 莫息,自幼时起,自他陪她玩耍了一整晌起,自他走时回头对着她笑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她伸手也要得到的人。 纵然到最后,那会令他生厌,她也在所不惜! 兄妹俩刚进府,秋络晴另一大丫寰洁春急匆匆而至,同秋少爷行过礼后,与秋络晴禀道:“二小姐,朱柯公主到了,谢八小姐也来了。” 原以为得知莫息会到她秋家参与她嫡兄所办的论文宴,朱柯公主必到外,未曾想居然连毁容后南下年余的谢幼香也来了。 秋络晴抿唇:“好。” 朱柯公主心悦莫息,谢幼香恨极夜十一,只要她打好关系,好好利用此姨侄俩,夜小老虎迟早得成夜死猫! 第四百三十六章 刚出生 前世他的十一难产而亡后,他险些当场随她而去,那时嘴里腥甜,他自知那是什么,为了不让闻讯赶到的父亲强行将他拉离她,他强忍着不适,把一嘴的腥甜重咽下去。 吞咽之间,只觉得耳边有什么在哭,哭得嘶心裂肺,哭得他的心更疼如刀扎。 须臾间,有团柔软塞到他怀里,是稳婆受外间他父亲之命,将十一拼掉性命产下的他的儿子交给他抱,他知父亲的用意,是想让他想着还有一个儿子,不能因十一的离去而悲痛太过。 他受到提醒,神智在那一刻有些清明,却又越发痛苦。 什么东宫皇权,什么九五江山,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紧追着,不过是想她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度日,不必烦忧夺嫡之事,更不必因夺嫡而受到半分伤害。 可他从未同她说过,任她以为,争夺皇权于他心里,比她更重要。 低眼瞧着僵硬双手上半抱半扶着的小小婴孩,方将尚且哭闹不停,入他怀里后,反而不哭了,只睁着一双肖似十一的眸子直盯着他看,大约他在瞧他是他儿子,他也在看他是他父亲。 外间父亲母亲得知,说着果真父子连心的言语,又劝他务必要节哀,不管往后的日子有多艰难,也让他想一想怀里的孩儿是十一以命换来的莫家血脉,还说十一定然在天上看着,看着他如何好好将两人唯一的骨肉养大。 父亲母亲与后赶到齐在外间等着的祖父,他们所言的一字一句,他听进去了,也未听进去,他们的用心,他明白。 只是他们不明白,失去十一,他已无再活下去的信念…… “谁?”守在客栈客房外的南柳突然出声。 再是永书应答:“南柳姑娘,是我们家大少爷。” 莫息从安山候府转至此客栈,自进客栈大门到一步一步走上二楼,行至产子少妇客房十数步外,只一个拐角,他便能看到那间客房,却因客房里微弱传出的婴孩啼哭声而迈不开脚。 他站在拐角处,僵着身子,听着啼哭声,仿佛回到前世十一为他产子继而离他而去的那一日。 步伐沉重,莫息拐过弯,南柳见着他,同他见礼:“莫大少爷。” 完了她又往客房里递话:“大小姐,莫大少爷来了。” 夜十一坐在客房外间圆桌旁,桌面普通的连枝并蒂雕花纹,她看得入神,经南柳忽这一通报,她心神晃了晃,往门看眼,转而又往内室瞧去,少妇的儿子已不哭了,改换成咿咿呀呀,几息间,又全然没了声响。 阿苍这时走出来,笑着同夜十一禀道:“大小姐,小娃儿睡了。” “刚出生的小娃儿是否这般容易睡着?”夜十一似忘了南柳那一声通禀,她问着随在阿苍后面出内室产房的安有鱼。 安有鱼双袖半捋,额际尚有薄汗,因着一身官袍,表象男女有别,生产期间自无法进产房,只在外间指挥后到的稳婆与颇有经验的数位妇人忙里忙外。 待少妇产下孩儿,她方入内为少妇诊脉,又看了看刚出生的婴孩,确定母子平安康健后,她方放心出来。 接过给她打下手的数位妇人之中的一位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安有鱼走至桌边坐下,回道:“小娃儿刚出生,容易受惊,也容易酣睡,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饿了吃,吃了睡,再不然便是醒着咿呀几声,便得又睡了。” 夜十一听着,默默地出神。 阿苍见状,觉得她家大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劲,低声同安有鱼道:“安爷,这些时日大小姐一直有按安爷开的药膳进补,也一直有勤练马爷所教的五禽戏,身子气色看着不错,可这会儿……” 安有鱼顺着阿苍的眼色细观夜十一脸色,又为夜十一把了脉,脉象无甚问题,只是手冰得厉害,脸色也不佳,她不由蹙起眉:“十一,虽你一直在外练内补,然当年葭宁长公主生你时难产,得天佑护平安出生后,你母女二人皆落下身子孱弱的毛病。特别是你,孱弱的底子自娘胎里带出来,长至六岁时,又因葭宁长公主病薨,那般没日没夜地掉金豆子,即便无事也哭出事儿来。原病根不浅,需慢慢调理,得好好养着,调养期间,最忌心思过重,你这般……” 说话间客房门被推开,莫息走了进来。 安有鱼被打断,话未再往下说,惊讶地发现不请自到的莫息竟也脸色略白。 阿苍也发现了,同莫息行礼后,她腑下身于夜十一耳边轻道:“大小姐,莫大少爷来了。” 她家大小姐神游太虚得厉害,她也不敢太大声,怕吓着大小姐,然仁国公府大少爷来了,只怕方将南柳的通报并未真正令大小姐听入耳,她身为心腹大小姐随侍于旁,此刻自得实打实地再禀一回,以求大小姐能真正听入耳去。 安有鱼乃官身,官不大,到底要比除去身份仅是国子监学子的莫息强些,待莫息同她礼毕,医者父母心的她忍不住起身问道:“莫大少爷是否身体不适?” “无事。”莫息摇头,想着方将于门外听到安有鱼说夜十一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孱弱:“安太医,我有一事儿请教。” “请说。” “母体孱弱,产下的孩儿是否也孱弱得很?” “婴孩于母体中成长,所需营养皆由母体供应,母体孱弱,婴孩自然孱弱,母体强健,婴孩自然强健。” 安有鱼未言冗长繁复的医学医理,只简单地做下说明,莫息即便不懂医,也听得十分明白。 明白过来,他盯着自他入内,连半眼也未看他的夜十一。 前世他与她的嫡子自出生身体便孱弱得很,未满月,便时不时得吃汤药,那时他连已退太医院的吕院使也请进仁国公府,吕院使瞧过后,只言道嫡子自娘胎里便弱得很,此番母去子留,未一尸两命,已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他的嫡子随他的亡妻而去。 那时他听着,觉得事态严重,观着吕院使的欲言又止,他再三相问。 吕院使被他问得无法,间接隐晦地提醒他,他与她的嫡子只怕尚在她腹中时,便被人下了毒,此毒不仅造就了十一的亡逝,亦让嫡子一出生便是病体,此后成长之路,免不得药罐子作伴。 他红着眼追问何毒,吕院使却是三摇头,言道能把出嫡子体内含毒的脉象,已然是因着脱离母体之故,倘仍在母体之中,吕院使就是把个整日,亦把不出什么苗头来。 可见,此毒隐藏之深! 沉重地将吕院使送出仁国公府,他再回院落二人寝屋,抱着她以命换来的嫡子,下令清扫上观院,乃至整个仁国公府,然未有斩获。 十一出嫁后在仁国公府,出嫁前在静国公府,想着毒之出处左右跳不过俩公府,于是随后他将手伸出仁国公府,伸至静国公府。 时至他英年早逝,方清扫出些许端倪来。 未料端倪的矛头,却是直指皇宫!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大不同 原来的红桔死于皇家狩猎中的树林里,即便新买进的丫寰破格一进府就成为她的一等大丫寰,特意取名儿红桔,谢幼香却深知,名姓再一模一样,此红桔早非彼红桔,如今的一切,已与年余前大不相同。 故年余前她无法这般面对面与秋络晴和气地坐着吃茶聊天,现下却可以。 朱柯公主不知谢幼香与秋络晴之间的猫腻,秋络晴却是心知肚明,看着南下年余如同改头换面的谢幼香,她原顾虑着谢幼香还会就毁容之事同她闹,大大出乎她意料的眼前既令她略提的心安了安,又隐约觉得如今的谢幼香已不如往前好唬弄利用。 都是贵女圈熟悉的面孔,都晓得谢幼香容貌被毁一事儿,面上痕迹经去痕膏妙祛,仍残留少许浅痕,贵女们亦个个心如明镜,谢幼香再不堪,其背后尚有皇后姐姐与候爷父亲,倘将来大皇子入东宫,谢幼香更是跟着水涨船高,万万不能得罪。 故这场安山候府话茶会,谢幼香一歇菜,余者皆安份得很,即便有喜玩闹故意踩人的,也作妖不到谢幼香跟前。 何况与谢马蜂最不对付的夜小老虎没来,本以为谢幼香会拿夜十一身边交好的杨芸钗冯三开刀,岂料双方两相无事,谢幼香不找事儿,杨芸钗冯三压根就没靠近过谢幼香,只初初朱柯公主到时,近前与朱柯公主行礼问好,再是没有了。 戏没戏,纯属吃茶吃点心玩儿小游戏,一场话茶会下来,既无闹过头翻脸的场面,亦无你酸过来我噎过去的互怼,简直平和美好到令主办者秋络晴大失所望。 至话茶会结束,她只顾着与朱柯公主加深感情,没同谢幼香说多少话儿,主要也是谢幼香对接她的话儿兴致缺缺,两三句过后,她一品出来,便也鸣鼓收兵,想着日后还长,有的是机会再与谢幼香建立无话不说的情谊。 一出安山候府,谢幼香坐上朱柯公主的皇家大车,劈头便道:“席间总听你同秋二小姐打听莫大少爷,你这是寻莫大少爷有事儿?” 经谢元阳提醒,她已知公主外甥女对莫息的心思,然到底得等公主外甥女自个坦白出来,省得兀地戳破,本不欲与人晓得的公主外甥女恼羞成怒,届时弄巧成拙,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朱柯公主迟疑着,亦是少女初怀春有些羞涩,难以启齿。 经年余沉淀下来,稳重许多的谢幼香见公主外甥女被她这么一问,面上即如桃花般浮出粉色来,她挽起朱柯公主的手,轻言道:“你我虽是姨甥,年岁却差不远,自小一块儿玩闹念书,有什么话儿是不能说的?当初我心悦习二少爷,你问我,我可是半点儿未瞒。” 朱柯公主一听立刻道:“没瞒没瞒!我岂会瞒小姨你!就是……就是……” “就是你心悦莫大少爷此事儿,有些说不出口。”谢幼香自来敢说敢做,两三句话儿探出来公主外甥女并非不愿告诉她,只是羞于启齿,她立马替其说将出来。 “小姨!”朱柯公主双眸亮晶晶地看着谢幼香,“小姨不反对么?” 谢幼香道:“反对什么?你堂堂嫡公主,肯下嫁莫息,那是他莫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再说了,举国上下,倘要挑驸马爷,谢夜莫宁四家乃首选,纵因夺嫡有些不相宜,只要有心,真铁了心了,总有法子相宜。” 她说的这些,尽是她阳侄儿的意思,她照搬说出来,事先并无同皇后姐姐说过,连她父亲都未提过,也不知她信阳侄儿,可有信错? 罢了罢了,说都说了,做都做了,即使错了,尚有阳侄儿能补救,她无需忧虑什么。 自暗暗思慕莫息,朱柯公主谁也不敢说,偏就头一个晓得的便是她母后,她母后一个喝斥下来,言道谢莫两家对立,她心悦谁,也不得心悦上夺嫡豪门中的少爷,勒令她断了这门心思。 断了对莫息的心思,哪有那般容易? 她要真能说断便断,大概她也非真心悦莫息,既非一时晕了头,是真的心悦,有她母后横眉竖目的反对,她也只能将这份思慕暗暗埋在心上。 只是仅埋着,她也不甘心,总不自觉生出许多念头来。 诸如此番秋络晴办的话茶会,她本不想来,却听闻秋少爷同日也办了论文宴,请了莫息,莫息亦接了贴子,她方改了主意应了,岂知真到这一日,莫息却未到,她连影子都没瞧见,白白欢喜了一场。 朱柯公主虽高兴谢幼香不反对她思慕莫息,然小姨终归只是小姨,非能主宰她一切的母后,高兴到半道,也就蔫了:“母后不同意,小姨再有法子,亦是白费功夫。” “长姐总能听得父亲一两句。”谢幼香想起谢元阳说的让她父亲去说服她皇后姐姐。 “外祖父?”朱柯公主方将暗下去的眼眸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对啊!外祖父说的,母后总会听的!小姨真聪明!” 谢幼香被朱柯公主摇着手臂撒娇,想着将来要真能如公主外甥女的意,真成了莫息的妻子,那公主外甥女便到底要比她幸运些。 她心悦的习吕溱已娶了时之婉,以她身份,与他为妾亦不可能,倘是平妻…… “小姨?小姨?小姨!”朱柯公主心里一高兴,喜盈于色地说了好多话儿,半句不见谢幼香搭话,方停下叽叽喳喳连唤谢幼香好几声。 谢幼香猛回过神儿来,对上朱柯公主疑惑的双眸,她慢半拍地问:“你说什么?” 朱柯公主甚好奇道:“没说什么,倒是小姨想什么想得那般入神?” “哦……”谢幼香随口道,“在想回府后,你的事情要如何同你外祖父说。” 朱柯公主一听扑进谢幼香怀里,软软绵绵道:“小姨,你对我真好!” 谢幼香回抱着朱柯公主,浅笑着:“那往后小姨有何地方要你帮忙的……” 朱柯公主没等谢幼香说完,迅速抢话表忠心:“我一定帮!拼尽全力地帮!” 第四百三十八章 一遂意 话茶会一结束,过一刻余钟,论文宴亦到了尾声,时至申时末,安山候府两场宴席落幕,贵女贵公子们纷纷坐车回府。 秋少爷刚送走最后一名高门少爷,回头往自个楼英院走,边走边问了问话茶会的情况。 小厮已有早有所备,立将探得情况仔细禀报,总的一句话儿,一切安好。 听到安好,秋少爷心放了放,又问:“二小姐可在落思院?” 已有回:“话茶会一散,二小姐便被老爷喊进桦康院,至今未出。” 桦康院乃安山候院落,秋少爷大名儿秋络宽,想着他二妹被他祖父喊到院里说话儿,莫非是话茶会发生了已有探不到的麻烦事儿? 秋络宽猜着不觉又问了已有一回,已有被问得心下忐忑,不安道:“少爷,要不我再去探探?” 秋络宽点头:“也好,顺道再探清楚,先时让二小姐特意跑出去相迎的人是谁,还有,为何话茶会上不见夜大小姐。” 已有闻言,马上回已知部分:“少爷,夜大小姐接了贴子未到,托杨小姐与冯三小姐同二小姐转了缘由,说是路上遇到了事儿,来不了。” 怪不得他两回寻借口往话茶会那边伸脑袋,总望不到夜家那头小老虎,原是如此。 已有未进楼英院,转身去探话茶会的情况。 秋络宽提步进了自个院落,至东厢南榻上歪着看书,看了没几眼,他发觉自已压根看不下去,心情浮躁得很。 已有未回,随从已成守在屋外廊下,刚给自家少爷换了碗热茶,瞧着少爷在榻上翻来覆去没个安生,他默默地退下。 退至门边还未出屋子,便被秋络宽喊住,他赶紧快步回到榻前:“少爷有何吩咐?” “你去桦康院守着,二小姐一出来,立刻回禀。”秋络宽觉得夜十一没来,在路上碰到的事儿绝然不小,他想知道到底是何等大事儿,问下他二妹便知。 已成应诺退下,前往桦康院院门口蹲守。 没半会儿,已有回楼英院,至东厢禀道:“少爷,都说没发生什么事儿,席间安乐得很,二小姐与朱柯公主有说有笑,连刚刚回京的谢八小姐亦无起什么事端,余者各府小姐也都是相处融恰,欢声笑语的。” 秋络宽轻嗯一声,便让已有退下。 秋络晴刚出桦康院,秋络宽便得到消息,带着已有迅速往落思院。 于落思院东厢榻上两厢坐定,秋络晴尚沉在安山候招她去问的问题云雾里,便听秋络宽直言问起夜十一为何未来话茶会的原因。 秋络晴道:“听杨小姐与冯三小姐所言,说是夜大小姐在来的路上遇到临盆的少妇,少妇无亲无故,身边只一名稚龄小女儿,为免当街生产一尸两命,夜大小姐看不过眼,逐帮忙去了。” 秋络宽哦了声,嘴角上扬:“虽是小老虎,实则心善得很。” “大哥对夜大小姐倒是评价挺高。”秋络晴本不晓得,然此番话茶会下贴子时,她长兄便一直在问夜十一接没接贴子,听闻接了贴子后方没再追着她问,席间便听洁青说长兄有两回偷偷摸摸往席上望,心中有思慕之人的她自然明白此举代表了什么。 听出秋络晴的意有所指,秋络宽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同在内学堂上课,我往前去接过你几回,有幸见过夜大小姐,觉得她并不如坊间传闻那般可怕。” 长兄今年十四,相貌俊朗,才华不差,加之出身豪门,内学堂中便有几位贵女总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同她问长兄的行踪,奈何长兄木头,几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平白棒打了那几位贵女的暗生情愫。 本以为长兄木头乃天生木头,眼下看来,并非如此,长兄不过是对引不起长兄注意之人木头,对能引起长兄关注之人,长兄绝对同她一般,亦是个能主动出击的主。 秋络晴想着不由露出一抹笑意:“大哥与我,果真是嫡亲兄妹。” 秋络宽被取笑得越发羞涩,却也没忘安山候唤秋络晴入桦康院说话儿之事:“祖父寻你,可是有何要紧事儿?” 除却莫息之事,秋络晴对长兄自来无可不能言:“祖父问了一个与大哥一模一样的问题。” “也是问夜大小姐为何没来?” “嗯。” 秋络宽纳闷:“我记得祖父从未见过夜大小姐,平日里也不曾听闻祖父过问夜家之事,怎么会突然问起夜大小姐?” “或许见过,也或许过问过,只是我们不晓得罢了。”秋络晴觉得有这个可能。 秋络宽同意:“倘不然,咱找个机会问问父亲?” 秋络晴品出长兄话中之意:“大哥是要我去问?” “嗯!”秋络宽倒是想亲自去问,就怕他父亲被他问得多想,诚然他父亲多想也对,但他心中暗藏的这份对夜十一的情意,他并不想过早地暴露:“你可别提我!” “大哥怕什么?怕父亲不同意?”秋络晴直言问道。 “我……”秋络宽吱吱唔唔,末了索性不答,正色嘱咐秋络晴道:“我与夜大小姐这事儿,你知便知了,千万莫在其他人跟前泄露半分。” 秋络晴正想继续揄揶长兄两句,秋络宽瞧出来,赶紧转移话题:“先时你跑去拦莫家大车了?” 已被长兄晓得,秋络晴也坦荡荡:“莫大少爷刚到大门口,因着有事儿,连咱家大门都没进,便调头回去了。” 秋络宽略悟过来:“你……” “是。”秋络晴承认她心悦莫息。 夜莫皆乃夺嫡豪门,倘与其中一家成了姻亲,自然成了站营,秋络宽想着他与二妹心上之人各属一家,倘他如愿,二妹必定得落空,倘二妹成事儿,他必然失意。 再者,他姑祖母乃秋太后,虽说太后姑祖母从不干政,然太后姑祖母与皇上乃母子,未来谁入主东宫,太后姑祖母多少能说上话儿,不管哪家得安山候府此姻亲,皆乃一大助力。 他越想眉皱得越紧,一脸进退维谷难以排忧的神色。 秋络宽想到的,秋络晴在确定长兄对夜十一有意后,她便想到了,故方将她才会那般痛快地承认思慕莫息,她得让长兄知道,她与他,即便能成好事儿,到最后也只能有一方遂意。 秋络宽抱着疑问进落思院,怀着满腹愁丝出院,回到自个楼英院,他眉头已打了无数死结。 第四百三十九章 莫念一 双双移步至隔壁客房的莫息夜十一面对面坐着,隔着圆桌,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响起莫息低沉沙哑的声音:“倘……” 却只一字,他再说不下去。 今儿赴会,半路遇到无依少妇临盆,纯属巧合意外,倘可以选,夜十一还会选择遇上,却不会再枯坐静候,等到少妇母子平安。 她会把少妇闺女交给阿苍照顾,安排好一切便回府,那便不会听到婴儿呱呱坠地时那一声声微弱又充满生机的啼哭。 听到啼哭声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噩梦中她产下麟儿的那一刻,浑身无力气息犹存间,儿子啼哭得厉害,似是晓得母亲在生下他后即将离去。 “倘什么?”夜十一努力将快溢出眼眶的晶莹逼回去,“莫大少爷放弃赴宴,特意前来客栈,难不成是想白来一趟?” 莫息双眼泛红,心中悲切不亚于夜十一,却强作欢笑道:“我是想说,倘有朝一日,咱的儿子出生了……” 话儿未完,夜十一似是被碰到机关的弹簧,瞬间如箭般站起,她双眸通红:“我说过!你我此生无缘,不会有……” 在此刻,梦中的啼哭一声声似被无限扩大,微弱的哭声忽而变得响亮,四面八方环绕在她耳边,不想重蹈覆辙,又无法舍弃那啼哭声的茅盾,如一根根刺痛苦而清晰地钻入她耳膜…… 莫息知夜十一未道完的话儿是什么,她是想告诉他,他与她今世结不了连理,断不会有儿子。 然她却说到半道止住了,只眼眶干红得越发厉害。 她不舍! 她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却无法亲口说出两人不会有儿子的言语! 在这一刻,这样的认知,令他心中暗生欢喜。 “只是假设,假设以后我们成亲了,我们有了儿子……”莫息缓缓站起,深知但凡夜十一有不舍关于他的半点儿,他就有机会:“你会为儿子取什么名儿?” 取什么名儿…… 夜十一听着,想着,朱唇紧抿,交握的十指越握越紧,往肉里掐的指甲略略泛白,四年前的噩梦似在这一刻与现实交替。 她唇色泛白,明艳的小脸越绷越紧。 忽地,她提步往外走。 “莫念一。” 夜十一走至客房门,尚未开门,便听到身后莫息轻声道出的三个字。 她站定紧闭的门扉前,身形僵硬,继又听到他柔声问她:“这是我为咱儿子取的大名儿,你可同意?” 杨芸钗冯三参加完话茶会,刚从安山候府回到各自府邸,当晚便收到夜十一病了的消息。 隔日杨芸钗到殷福跟前为夜十一请了假,下晌自个请了假,直往静国公府看望夜十一,到时夜大爷、冯三、安有鱼俱在。 过了一晌,来看望问候的人已过了几拨,到下晌日暮,马文池随着夜二爷下衙便往静国公府。 静国公夜太太经邱氏问了夜十一病情,又得安有鱼亲自回禀,知长孙女儿乃风寒入体而引发的高热,经昨晚安有鱼及时诊治,又经今儿整日卧床歇息,病情已然好了八分,余下两分静养几日便可,二人方齐安下心。 马文池看望夜十一出来,与安有鱼边走边说着往后对夜十一身体的如何调理,未出清宁院,便迎面遇到邱氏。 邱氏见到安有鱼,道:“正好,大门外有位毛小旗说是来寻安太医的,也不知安太医可识得?” “识得,不知她现下何处?”安有鱼知殷掠空寻到静国公府来,必然是为她徒侄的病情而来。 “在门房候着。”恰邱氏要来清宁院,便让往后院递话儿的婆子回去,她亲自将话儿带给安有鱼。 马文池要出府,便与安有鱼一同到了门房,见到殷掠空。 门房不便说话,三人出了门房,坐上马文池后来买得的大车。 守望将殷掠空骑来的马儿系在大车后面,再是挥鞭起行,照着马文池的意思慢慢往回马舍赶着,走得不快。 车厢坐定,大车起行,殷掠空再等不得,立刻问安有鱼:“安太医,十一……” “没事儿。”安有鱼将夜十一的病情大概说了说,说完看到殷掠空衣领处不小心掉出来的木坠,她瞧着眼熟:“你脖子所戴之物,可否取出让我看看?” 马文池本未关注殷掠空,闻言瞧去,亦觉得殷掠空露出来的那块只半寸长一指厚的条状木坠十分眼熟:“紫檀木?” 殷掠空经安有鱼一说,也才发现颈脖上戴着的木坠掉了出来,想着该是方将骑马儿来时急得很,不小心掉出衣领,她却未发觉。 “马郎中好眼力,正是紫檀木。”殷掠空边回马文池,边取下木坠递给安有鱼。 安有鱼一接过,只看一眼,她便知她没看错! 马文池随后自安有鱼手中接过木坠,他亦认出木坠,特别是木坠底端微刻的字,他更是熟悉得很:“叶!” 殷掠空见安有鱼马文池二人神色有异:“你们认得此木坠?” 安有鱼随后自颈脖上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木坠来:“我也有,师弟也有。” 马文池未将同样戴在颈脖上的木坠取出来,只点头道:“这是我们的师父给的。” “师父自同一块紫檀木取下,做成三个大小形状模样相同的木坠。”安有鱼看着殷掠空的眸光越发柔和,“师父说,他一生会三样本事儿,一为医术,二为养生,三为易容,三个木坠三个弟子!” 殷掠空真实身份保密,安有鱼是连马文池都没告诉,此刻言至于此,他看着殷掠空道:“早前收到过师父的书信,师父说已收第三名弟子,乃我与师兄的师妹,毛小旗你……” 殷掠空早听师父叶游医说过她有一师姐一师兄,皆在京城,倘是有缘相遇,让她与师姐师兄务必好好相处,此时因木坠得以相认,她高兴得当即便剥下脸上的假面皮。 安有鱼只知殷掠空真实身份,却从未见过殷掠空真容,此番见到,她感慨道:“师妹竟是生得这般好模样!” 马文池看着殷掠空摘下普通容貌的假面皮后,露出一张完全相反的清雅花颜来,亦不觉道:“师父的易容术果真精堪。” “师兄,我乃商户殷家的小女儿,传言早病亡的殷掠空。”殷掠空如实言道。 “殷掠空?”马文池看向安有鱼。 安有鱼点头道:“我早晓得,只是毛丢身处锦衣卫如我身处太医院,处境需时时小心,方没同师弟实言。” 殷掠空随之道:“还请师兄莫怪师姐。” 敢情她们师姐妹早互相知晓彼此皆乃假凤,就他不知! 马文池倒也不怪,他看看安有鱼,又看看殷掠空,顿了顿道:“怪不得你那般待十一好。” 第四百四十章 来出头 得知夜十一生病,当晚莫息在静国公府外孤站了一整夜,望着府内清宁院的方向,默默无言。 永书守在莫息身旁,守得揪心,守至隔日修意的到来,终于结束了这场令他心疼他家大少爷的守望。 已近日暮,殷掠空来过,又同马文池安有鱼一同坐车走了,整日里有多少拨人来看望夜十一,莫息知道,却未移过步伐,如雕像般驻立于静国公府后门巷子偏近清宁院处,半息不曾动过。 直至修意有事儿寻他至此。 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与修意刚要走,静国公府后门吚呀一声开了,随之走出来的人,竟是杨芸钗。 如玉的小脸绷着,似盖着阴云黑雾,杨芸钗小步迈进,稳健而沉重,她直逼莫息跟前:“往前,我以为你与大姐姐好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份,纵现实对立,你总不会伤害大姐姐。尔今,我方知是我错了!” 问过阿苍,她才知道她大姐姐是在少妇生产的客栈客房里与莫息单独谈过之后,在坐大车回静国公府的路上晕厥过去。 人事不醒之时,她大姐姐满脸苍白,布满泪痕! 阿苍守在门外,并不知当时莫息同大姐姐说了什么,方让大姐姐那般反应激烈悲痛,以至未回府便病倒了,可她只知一样,谁伤害大姐姐,谁便是她的敌人! 莫息迎着杨芸钗布满对他的敌意,知是杨芸钗在为他的十一出头:“十一有你这般真心以待的姐妹在旁,实乃幸也。” “大姐姐自小与你相识,同在夺嫡豪门,却是大不幸!”杨芸钗口气很冲,一脸横眉怒目:“原以为你知大姐姐心里的苦,又应下会帮大姐姐寻出真相,先时种种又颇受你相助,你该是真心待大姐姐,而非利用大姐姐达到何种目的。眼下看来,是我太天真!堂堂仁国公府大少爷,未来的世子爷,未来的仁国公,岂会因儿女私情罔顾大局利益!” 永书最知莫息心中有多在意夜十一,不由想出言为自家大少爷辩解一二,却在唇瓣刚启,便被一旁的修意拉住阻止。 修意对永书轻摇头,永书明白修意的意思。 不止修意,整个八部众的人虽知夜大小姐乃他们大少爷心尖上的人,可他们更知,莫夜两家对立,联姻虽不无可能,然经仁国公与莫世子不再一味支持此联姻之举,此可能已然微乎其微。 那么经由某些事情,倘能让他们大少爷与夜大小姐断了情根,也并非坏事儿。 然永书却非这么想,修意他们会有这般想法,他只能对他们说,他们实在太小瞧大少爷对夜大小姐的非卿不娶了! “不会,我不会罔顾大局。”因他的大局中心是他的十一,一旦罔顾,出了差错,莫息不会原谅自已:“世子爷、仁国公,从来就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我一出生,便已铺就的路。倘这条路与十一背道而驰,我会选择放弃。” 永书惊:什么? 修意大惊:大少爷说的什么糊话儿? 杨芸钗却是冷哼一声:“说得比唱还好听,有何用?!” 还不是惹大姐姐哭了病了! “我这个想法,从未与谁说过。”莫息道出他会在杨芸钗跟前坦白心中所想的缘由,“此刻同你说,是不想让你误会,是希望往后在我与十一共结连理之事上,仍能得到你的支持。” 杨芸钗火气渐下:“你以为我会信?” 莫息却不管杨芸钗的信或疑:“不要同十一说,她若晓得,必然不会同意,可她要走的路,此生必有我相伴,我不想她为此烦恼。” “你……”杨芸钗从未想过,莫息真会为她大姐姐放弃与生俱来的勋贵身份,方将那般厉声斥责,倒没想过会斥责出这般效果来:“认真的?” “十一说过,她规矩有仨,最后一条便是绝不嫁入仁国公府。”枯站一夜的莫息眉眼间略显疲惫,此刻却透出一抹淡淡的温柔的笑意,令他如黑矅石般的双眸璀璨夺目:“而我,此生非她不娶。” 永书修意被莫息勒令不准将今儿听到的话语往外透露半个字,违者连当日的夕阳都见不到。 杨芸钗本身口风极严,既被嘱托不能与夜十一讲,杨芸钗应下,自也不可能再同哪个人说,连冯三殷掠空等人都不可能。 杨芸钗的怒气刚揭过,当晚人定三刻,莫息方与修意在阿修罗部谈完事儿,自媚青胡同出来,刚走过八仙楼,迎头便碰到冷眉冷眼瞪着他,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殷掠空。 “我听说,十一是同你会完面才病倒的。”此听说,严然就是从阿苍嘴里听到,再由安有鱼转述至殷掠空耳里。 莫息倒是挺好奇殷掠空是如何晓得能在此堵到他,略过情敌事实,他问道:“毛小旗在此等我?” 殷掠空道:“凑巧而已。” 她原是到仁国公府大门外堵莫息,然等至夜里,仍未见莫息踪影,半道小辉来寻她,说她师父找她有事儿,办完事儿想再回仁国公府外继续堵人,没想到运气好,路经八仙楼便与莫息碰上了。 既是凑巧,那阿修罗部处所便还没有暴露,莫息安下心,回道:“我与十一之间的事儿,不劳毛小旗费心。” “只要莫大少爷往后离十一远远的,我自然无需费心!”殷掠空一听身子本就弱的夜十一忽然病倒,其故还与莫息有关,她的火气便止不住嗖嗖嗖往上噌:“夜莫两家对立,姻缘原就难成,何况葭宁长公主已薨,莫世子妃原再喜十一,如今却已非十一不可!倘莫大少爷再认不清事实,执意招惹十一,可别怪我不客气!”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管有多难,我都不会放弃十一。”莫息眼眸微眯,语气颇硬道:“倒是毛小旗这般着紧十一,却怎不看看自已,到底配不配同我不客气!” 杨芸钗为他的十一出头,乃手帕交情谊,小小锦衣卫小旗来出头,形同找茬,对待情敌,他可没那个好性子! 此时无修意拦着,永书入阵助道:“就是!不过小小锦衣卫,饶是黄指挥使,都得对我家大少爷客客气气!凭你一小旗,胆敢放话与我家大少爷不客气,真是不自量力!” 殷掠空冷笑:“好!配与不配,敢与不敢,莫大少爷且拭目以待!” 第四百四十一章 游魂归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马文池动杨拣,打的便是这主意。 夜十一得知时,已是病好重回内学堂上课。 午休共坐琉璃亭吃茶之际,闲聊之间便与杨芸钗通了气儿。 杨芸钗些许没明白:“杨总督当年靠的便是平瑶僮之乱,从而一举成名,颇得皇上赞赏,后提拔为两广总督,自此杨总督三兄弟方开始于朝堂站稳脚跟。我记得已亡的杨通也是在那会儿方得董大将军提携,现闲赋在家的杨二爷也方慢慢得到外任重用之机,后因杨将军密通山东意图谋逆,杨总督杨二爷多少受到影响。时至今日,杨二爷被撤官,杨总督因不忿频使小计,甚至想拉拢连总督,幸在大姐姐从中阻拦,现已得连总督承诺……” 她端起茶碗抿了两口润润喉:“杨总督当初既能平定瑶僮之乱,必有一定的谋略,这样的人怎会想不通此节,执意挑事儿呢?” “杨家三兄弟不比连家四兄弟,连总督连都给事中与连二爷连四爷兄弟情不深,乃因的嫡庶之分,杨家三兄弟却是嫡亲兄弟,一母同胞,感情自小非常,俩兄弟一死一毁,杨总督咽不下这口气儿。”当初夜十一敢招惹杨通,现今便不惧杨总督,只是:“师父此举,虽与我原先想的不谋而合,然借瑶僮酿乱倾覆杨总督于两广的地位与势力,并非易事儿,其中关节,繁复曲折,稍有不慎,恐引火上身。” “大姐姐是忧虑马爷入户部不久,伸手两广怕是有心而力不足,届时被杨总督反扑,落个非死即伤的结果?”杨芸钗觉得杨拣既然那般重兄弟情,杨将军之死又另有乾坤,且与她大姐姐有关,倘杨拣查出此间牵扯,对身为大姐姐师父的马文池下手自是轻不了。 夜十一确有此忧虑:“有二叔援手,我本不必担心什么,然世事难料,杨总督又远在两广,夜家势力再强,倘杨总督使阴,只怕压不过地头蛇。” 杨芸钗略明:“大姐姐是想从地头蛇之地入手?” “自古里应外合,成就多少丰功伟业。”夜十一斜眼瞧到容兰郡主往琉璃亭这边走来,转而道:“此事儿不易,急不了一时,且从长计议。” 杨芸钗也发现了容兰郡主,每回容兰郡主靠近,总会刻意地制造成出诸如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等动静先知会一声,光明正大地告诉她们有人来了。 自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夜十一并未以此发作剑指山东,容兰郡主待夜十一越发真心诚意,往前尚还会顾忌一二,现如今只权当交好的表姐妹亲密往来。 聊过一二后,杨芸钗便退场,出了琉璃亭往学堂走。 走过水廊,她止不住站定廊头,慢慢转身望着离她数丈之外琉璃亭内的夜十一,想起莫息对她大姐姐的情意,及莫息希望她能支持他与大姐姐姻缘的言语,她渐渐迷惘。 五岁那年于静国公府后院被冯五推下锦鲤湖,被大姐姐及时赶到救起,又得方太医匆匆而至诊治,她方免去重蹈前世死劫,于那场伤寒中丢了性命。 没有谁知道,四年前的她初失怙恃之际,前世死于伤寒的游魂一直被困静国公府锦鲤湖上,长达十三年之久,至她该是十八岁之际,却忽然回到今生的五岁之初。 如今想起,仍旧仿若一场梦般,离奇得让她至今不敢相信。 前世死后,她以一缕游魂的形态似活非活了十三年,她年十八时,她大姐姐年十九,她于后院湖上偶听得静国公府下人道大姐姐难产,生下莫息嫡子后血崩而亡。 前世她与大姐姐并未相交甚深,听到时无多大感触,只觉得大姐姐如葭宁长公主一般命贵福薄。 随之大姐姐殒命不久,她便回到今生父亲被冤自缢母亲追随于后的那段悲痛日子。 那时她止不住地想,倘上天让她回到父母未亡之前,她是否能靠着先知而扭转局面? 可惜没有假设,即便有假设,以她微弱如蝼蚁之力,恐怕亦是心有余力不足。 前世游魂十三年中,虽被困方寸之地,然所见所闻却不少,令她心智随着时间的成长,与现实活至年十八并无大异,纵有些不全面,了解到的事情也够她想明白世间的诸多残酷无奈。 今生她循着前世的轨迹拼命想进静国公府,最终如愿夜里睡下时,她默默想着,既然前世命短,以游魂似鬼非鬼地呆在静国公府十三年,今生得上天垂怜得以重生,她怎么也不能再死于那场伤寒之中。 于是,她开始费尽心思抱大姐姐的大腿儿。 改变今生已身死劫之余,她深深地明白,此生能活至今年九岁,而非再如前世那般悄无声息死于五岁那场伤寒当中,全靠大姐姐的真心庇护。 故,倘大姐姐今生再与莫息成亲生子,那大姐姐定然还会死于难产,她前世无所感,今生却无法再坐视不理。 往前未曾想过大姐姐与莫息的姻缘,只觉得皆年岁尚小,尚不必思虑到此事儿,然经莫息那般郑而重之地请求她,希望她能支持大姐姐与他的姻缘之际,她突然意识到,她该思虑了,该好好地思虑了。 撇开夜莫两家对立,大姐姐产子时的死劫,以莫息待大姐姐的情真意切,她并不反对这段天造地设的美好姻缘,可她不能让大姐姐再殒于难产,即便今生因她重生的先知有所改变,她也不想不敢冒险! 前今两世,除却父亲母亲,就大姐姐待她最好,她心中也早将大姐姐当成嫡亲姐姐看待,她的家人仅余大姐姐一人,明知有险之下,她怎么可能让大姐姐再入险境? 不,不可能。 “小姐?”芝晚轻唤着站在阳光下目不转睛盯着琉璃亭,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入神的杨芸钗。 杨芸钗回过神儿,眼眸自亭中与容兰郡主相谈甚欢而浅浅笑着的夜十一脸上转开,与芝晚道:“待会儿我写张字条,你先行出宫,到国子监大门前候着,待莫大少爷下学一出来,将字条交给莫大少爷。” 日暮下学,莫息一出国子监便被芝晚拦截,收到杨芸钗特意写给他的字条。 字条中只五个字:恕无法支持。 第四百四十二章 没机会 看着字条,莫息坐在车厢里,直回到仁国公府,他仍未想出杨芸钗忽然改变态度的根本原因。 永书瞧着自家大少爷一脸紧绷,严然是字条中送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他也不敢问,回到府里同永籍与上观院的所有仆从讲,大少爷心情颇为不佳,务必要小心侍候。 实则不必永书特意通传下去,光看到莫息那张仿若被千山冰山冻住的脸,院里众仆从便很是识相地退避三舍,永籍则借着尚有事情与八部众沟通协办,一溜烟跑个没影。 末了,只永书苦哈着脸候在上观院书房外廊下。 自破了谢家所设景泰蓝之局后,莫和终于亲身体会到夺嫡四豪门背地里的暗涛汹涌,往前他只听到意识到,并未这般直面过,故难免有些未放在心上。 此番过后,再被长兄逮着办事儿,参与莫家浅层面的一些事儿,不管事儿有多小,他也不敢有半点儿大意。 莫和刚进上观院,便觉得上观院气氛非常,寻了个仆从问,方知是他长兄下学回府时乃阴着脸,他默默吞了吞口水,脚尖在踏往书房的方向转了又转,好半会儿踌躇不前。 他刚想先回自个院里,待长兄转晴时再来,岂料便被永书喊住:“二少爷!” 莫和僵着脸儿回身:“何事儿?” 永书如看到救星般看着莫和:“大少爷请二少爷到书房说话!” 莫和被永书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盯得直皱起眉头:“我刚进院,大哥怎知我来了?” 问完又觉得自个忒蠢,莫说上观院了,饶是整个仁国公府,他长兄想要知点儿啥事儿,还能有不知的? 永书也觉得莫和问这问题问得忒没水平,故没答话,只笑着往书房的青石路比了个请的手势:“二少爷请!” 有了莫和进书房,又有了远密同候在廊下,永书心情好多了,正所谓独忧忧不如众忧忧,此话儿甚是有理。 书房里,莫和正襟危坐,他倒也不是怕长兄会迁怒揍他,就怕长兄不动手只动口,轻飘飘地又让他去抄什么劳什子大贤文章,且非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而是百遍! 简直要他小命。 莫息稳坐书案前,执狼豪不紧不慢地抄着《地藏经》,倘不是进屋时有应莫和一声,且让莫和坐,那认真专注的模样,莫和都要以为莫息压根没注意到屋里进来一个人。 静坐了会儿,仍不见莫息有所动静,莫和莫名地看向长兄,长兄让永书请他来,他到了却不说话,这是啥意思? 他想着猜着,看着认真抄经的长兄,慢慢入了神儿。 打小懂事儿起,他便知他与长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长兄比他好看好多倍,有水月观音的风光霁月,亦有看杀卫玠的玉颜仙姿,莫说女子,饶是同为男子,也难免有掷果潘安搏之一笑之际。 长兄比他有能力得多,尽管他并不晓得长兄掌握莫家情况到底有几成,然就看祖父与父亲那般信任长兄,放任长兄建立八部众,事关仁国公府夺嫡之事,亦由着长兄独挡一面,便知成重有多重。 “看够了?”莫息忽而出声,却是头也未抬,仍一笔一划不疾不徐地抄着经书。 “够、够够……”被当面抓包的莫和吓一大跳,险自座椅里跳起来,嘴里下意识应答,答完面上火辣辣,他低头埋眼,再不敢看莫息,岔开话题道:“大哥寻我来,到底何事儿?” “让你注意容兰郡主的一举一动,现可有收获?”莫息停笔,眸落在墨迹未干的经书上,那种少了他家十一身边最信任亦最倚重的杨芸钗的支持而无法抑制的烦躁,于此刻终平息下来。 一提正事儿,莫和面上火辣褪了褪,抬眼正色道:“大哥可还记得去岁锦衣卫彻查咱鸿运码头所发生的一件凶杀案?” “记得,乃黄指挥使亲自查的案子。”莫息走出书案,至莫和邻座坐下:“不是结案了么?” “结是结了,可我发现丁掌柜近时与案中死者家属多有接触。”莫和疑道,“死者为咱码头里普通的搬运工,容兰郡主手下的丁掌柜这般上心,难不成此中另有隐情?” “你继续盯着。”莫息沉吟道,“咱家的鸿运码头有两处,一处在京郊,一处在城内,皆由二叔管理,你跟二叔通下气儿,合力查下其中是否除案情外,还有何等猫腻。” 莫和应:“好。” 应完频频拿眼偷瞄右手边的长兄,他知道长兄明明晓得,却不理会他,他只好在连瞄了好几眼后主动问道:“大哥,我听说下学时,杨右侍郎之女命丫寰给你送了张字条,那字条……” 不必问,这个听说必然是永书说的,莫息也不在意,他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他的事情没有莫和不能知道的:“她不支持我与她大姐姐在一起。” 莫和哦了声,脑筋转了几转,很是有探索精神地再问:“大哥得罪杨小姐了?” 莫息即时横眼:“我何曾得罪过她?赶紧找二叔去!” 言罢,他起身回到书案后坐下,继续抄写经书。 莫和不敢有违,纵已是夜里,出趟仁国公府往莫二爷府上,也不是头一回两回了,闷声应下之后,提步走出书房,在永书殷殷期待下,他啥也没提点,直接大步往外走。 走出上观院,他突地站定回身,在远密疑惑的目光下喃喃道:“没有就没有么,凶什么?” 侧脸看到远密憋着笑,他哼一声:“大哥跟前,我不敢说,大哥不在,我还不能叨叨几句了!” “能!”远密哪儿敢说不能,莫和提步往府外走,他忙跟上:“二少爷,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啊?” “去二叔家。”莫和应道,后刚走到二门丈外,恰看到连藤鬼鬼崇崇正要踏出二门,他瞧着好笑,也是好奇,提声喊道:“小藤!” 连藤被喊得一个激灵,原地蹦个老高,死捂住自已的嘴转身,看到是莫和,她松了口气儿,行礼道:“二少爷有何吩咐?” 莫和走至近前,端详着连藤被他吓得够呛的脸色:“偷偷摸摸的,连管家不知道你要出去吧?” 连藤被戳穿,知道骗不过,也没否,但要认,她也认不得。 莫和见连藤被他说得半声不吭,想了想劝道:“坤堂叔自成亲,便出府另居,你时常这般夜里偷偷出去,有那么几回被连管家逮个正着,也有那么几回侥幸瞒过连管家,且不管今次你的气运如何……” 他还小连藤五岁,此刻却说得老气横秋:“小藤,你应当晓得,以坤堂叔的身份,你是连妾室都没机会的。” 第四百四十三章 病狂孙 自被夜十一派星探秘密告知钱经历非坊间所传那般乃病亡,往前与钱经历狼狈为奸的孙都事自此一厥不振,再不敢有丝毫妄念。 毕竟命只一条,他再慕权势,亦知得先有命享! 孙都事一偃旗息鼓,孙善香总算松了口气儿,不必再担心哪一日,孙都事便把她当成交易品给卖了。 这日天气正好,她正在院子藤蔓下亲手收拾着花花草草,以打发漫漫长日的无聊,大丫寰秋桂便匆匆来禀,说是她的堂兄来了。 孙善香想了想:“戚堂哥?” 她大伯嫡子孙戚,大伯远任泷水县父母官,也就于小时见过一回,此后堂兄妹再无见过,此番戚堂哥自广东岭南回京,莫非有什么要事儿? 不管何事儿,她却是半点儿不想见这位堂兄! 当下带着秋桂往府外跑,待孙善香刚至忘返茶楼要了间雅间坐下,安心与秋桂吃茶配点心时,孙戚同时进了孙善香的院落,问得孙善香另一贴身大丫寰秋花孙善香出府去了,孙戚一挑眉,邪笑着跟着出了孙府大门。 下学回府路上,夜十一坐在夜家大车里听着南柳的禀报,知孙戚进京之事。 今儿有车夫同来,南柳不必赶车,坐在车厢里同夜十一详说:“孙少爷于下晌进京,距此刻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一进京,孙少爷便进了孙都事府中,约半个时辰后,出了孙府在京城四处走,似是在找人,于片刻前进了忘返茶楼。” 夜十一问:“他在找谁?” “孙小姐。”南柳回道。 夜十一闻言,即时蹙起了眉,与南柳道:“你先行到忘返茶楼护着孙小姐!我随后便到。” 有着北室在暗处跟着夜家大车,南柳连问为何都无,应声诺转身便出了车厢,大车未停,她施轻功飞身出去,一路自高处踏着房瓦直奔忘返茶楼。 南柳走后,阿苍不解地问:“大小姐怕孙小姐出事儿?” “这位孙少爷乃广东岭南泷水知县之子,品性不端,喜强抢民女,仗势欺人,可谓恶贯满盈,与山匪贼寇无异。”夜十一起先并不晓得这些,只是最近正谋如何扳倒杨总督,不免将从前令杨总督大晋功勋的瑶僮酿乱之地了解一番,方得知孙知县身为父母官,其嫡子却恶名昭彰。 阿苍讶道:“既是父母官之子,孙知县莫非不管?” “孙知县仅此嫡子,且是独子,他是想管,却又舍不得下重手。”夜十一为阿苍解惑道,“孙知县本身便非清官,又有这般不知死活之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真乃一脉相传。” 说到一脉相传,阿苍不免想到孙都事与已故的游氏,继又想到孙善香,感叹道:“恶中出善类,孙都事、游氏、孙知县、孙少爷皆心术不正,未料竟出孙小姐这般本性纯良之辈。” 转念终明了夜十一在担心什么:“大小姐是觉得那位孙少爷会对孙小姐下手?” 夜十一轻嗯一声。 阿苍惊道:“可……可他们乃嫡亲的堂兄妹啊!” 夜十一冷笑:“那位孙少爷早丧心病狂,一见美色在前,可想不到什么二人乃嫡亲的堂兄妹。” 得秋桂在前拦着护着,孙善香得以自忘返茶楼二楼雅间逃至大堂,本以为到了楼下,孙戚多少会顾忌着点儿,再不会与在雅间里那般对她动手动脚,意图非礼于她。 然令她没想到的是,孙戚脸皮之无耻之下流早超乎她的认知! 秋桂早被他的小厮制住,皆未出雅间,只孙戚追至楼下,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慢慢靠近已被他圈入大堂角落无处可逃的孙善香。 大堂里茶客不多,只两三人,皆为平民百姓,见孙戚孙善香穿着打扮,知二人非富即贵,又听二人堂哥堂妹地喊,虽有看到孙善香被孙戚欺辱,却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惹得一身腥。 忘返茶楼周掌柜今儿上晌还在茶楼,下晌家中有事儿恰归家去,柜台内余跑堂与代管茶楼事务的小掌柜,他们皆无周掌柜周旋的本领,更无周掌柜敢做敢为的胆量,除却眼睁睁瞧着,同样谁也不敢上前。 “戚堂哥,你不能这样!”孙善香被逼至角落,背抵着墙面,双眸泛着泪光,她早听闻堂兄于泷水县的恶迹,故她一听闻堂兄来了,她方匆匆带着秋桂出府避开。 未曾想,堂兄竟是追至此地,令她避无可避! “堂妹也不小了,却还未定亲,不如从了我,随我去泷水如何?”孙戚伸手欲抚上孙善香光滑白嫩的脸蛋,却被避开,他也不恼,此刻的孙善香在他眼里,如同他掌心的蛐蛐,逗着玩儿够了,再丢了不迟。 “你我乃嫡亲的堂兄妹,怎能如此?!”孙善香被气得眼眶越发红了,“何况此乃众目睽睽之下,你真折辱于我,我必上京衙状告你去,大堂中诸位皆可为我人证!” 不得不说,跟夜十一此小老虎混久了,原本胆小怕事的孙善香亦多少有了凶悍的潜质。 岂料,她话儿一落,孙戚往大堂两三只小猫扫一眼,茶客们即时纷纷起身,不消几息便皆出了茶楼,小掌柜众跑堂更是早蹲到柜台后面去避开孙戚满满是威胁的眸光。 孙善香见状,即时面色如土。 孙戚哈哈大笑:“看到没?这便是尊卑有别,贵贱之分!” 南柳赶到时,正是孙戚笑完伸手欲将孙善香强抱上二楼雅间施暴之际,她一个横扫千军,长剑利刃划过孙戚脸前,逼得孙戚为自保而不得不放开孙善香。 她立马趁机将孙善香护于身后:“孙小姐莫怕,大小姐随后便到。” 孙善香只觉上息尚在地狱中,下息便又回到人间,上下天差地别,她手脚发凉之余,听到南柳的话儿,她高兴得想回一回,奈何她已被吓得半字出不了。 孙戚被南柳剑锋划掉几缕发丝,左脸更是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抬手刚沾一沾,便疼得他咝一声叫开,再是怒目瞪向南柳:“敢伤我?莫不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何为尊 南柳强硬哼道:“我活得很耐烦,莫说伤,便是当场杀了你,你信不信,你那老子半声也不敢吭!” “你!”孙戚此刻理智回笼了些,想起此乃天子脚下,忽地闯出一个美娇娘来多管闲事,且如此口出狂言,他气得快炸了之余,嚣张焰火不觉小了许多:“你到底是何人?!” “她是我的私卫。”夜十一来得也不慢,仅差南柳没多久,她一下大车便提裙往茶楼里跑,惊得阿苍猛追在后面丝毫不敢看差半眼,刚踏进大门门槛便听到孙戚在质问南柳:“孙少爷不妨来问问我是何人,孙小姐又与我乃何等关系,你欺辱孙小姐,可有想过你的下场何如?” 好一位绝色的小姑娘! 孙戚见到夜十一撩开帏帽白纱后露出来的明艳小脸,整个人都呆了。 孙戚呆了,有无听清夜十一的话语且另说,然柜台里的小掌柜却是个见风使舵的,立刻冒出来报敌方军情:“夜大小姐,方将这位公子还说尊卑有别,贵贱之分呢!” 孙戚被小掌柜喊话儿喊得已略略回神儿,脑子里响着夜大小姐此称呼,想着为何他会有耳熟之感? 夜十一听到了,没往柜台看,只步步逼近孙戚:“既然孙少爷这般懂得尊卑贵贱,那我便来同孙少爷说说,何为尊卑,何为贵贱!” 脑袋尚晕乎着的孙戚一时没能想起来京城夜姓乃哪一家,只好再问一遍:“你是何人?” “我乃夜十一,家祖父静国公,家父夜驸马,家二叔吏部左侍郎。” “皇、皇皇上乃乃乃你……” “乃我皇帝舅舅。” 孙戚想起来了! 他彻底想起来的同时,双腿儿即刻发软,趴一声整个人在夜十一跟前跪下。 夜十一慢慢蹲下,于晓得踢到铁板而浑身抖得似犯病的孙戚跟前一字一句:“我为尊,你为卑,我为贵,你为贱,这便是尊卑贵贱!” 道完也不理会已被她吓得脸无血色的孙戚,起身同南柳道:“捆了,带到京衙,将事实经过如实说明,崔府尹自会公正审判。” 南柳应:“是。” 于泷水小县横行久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八字他都给忘了,来京之前,他父亲便千叮万嘱他京城乃天子脚下,勋贵权臣众多,贵公子贵女遍地,让他万万不可得罪人。 然,一来到如此繁华的京城,一见美色当前的孙善香,他已然眼花燎乱心花怒发,想着不惹那些少爷小姐便是,他自个的堂妹莫不是还不能招了,哪里还顾得上他父亲的交代! 再想到此番进京肩上之任,孙戚一路被南柳推搡着往京衙方向走,一面极是后悔,被阖京有名儿的夜小老虎踩到,他到京衙不死也得入狱,此非泷水一井之地,他父亲纵想伸手,只怕亦是有心无力,至于他那堂叔…… 一想到孙都事,他神色更绝望了。 “泷水自瑶僮酿乱之后,瑶僮首领虽被杨总督亲自揖拿斩首,早已身首异处,然他的后代子孙却未灭绝。”阿茫禀着自东角那儿听来的情报,“其孙便是现今泷水暗处涌动势力的头儿,对杨总督可谓恨之入骨。选泷水为主要活动场所,一是因着当年他祖父便是在泷水被抓身亡,二是因着孙知县为官不仁,纵子行凶,目无王法,他想为民除害。” “一则,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沿先祖父之脚印继续前行,此为孝。”夜十一难掩对这位旧时瑶僮酿乱之孙的赞赏,“二则,深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民除害,收买人心,此为谋。” 既有孝心,又有谋略,她想了想问:“他叫什么?多大了?” “原姓石,当年为躲过追捕击杀,改姓罗,单字湖。”阿茫回道,“他祖父被杀时,罗湖已晓事儿,父母双亡后,他改姓入深山,直至两年前方出山,自此在泷水活动,今年已有十七。” “你让东角查清楚,这个罗湖心性品行如何,试探可否为我已用。”夜十一有意网罗人才。 阿茫应:“好!” 阿茫刚出东厢,南柳便进屋:“大小姐,人已交给崔府尹,崔府尹让大小姐放心,他必定秉公办理。” 孙都事听到孙戚被抓进京衙,且是因着自个嫡女而起,他急得头顶险冒烟之外,勒令孙善香必须前往京衙为孙戚脱罪。 孙善香不肯,便被他连打了两巴掌,孙善香哭着跑进自个寝屋,他还在门外骂得极其难听。 再夜深些,这些动静传到夜十一耳里,她气得脸色都变了:“嫡亲的女儿都可如此对待,倘真让他于官道享通,青云直上,定然又是一个为祸百姓的恶匪!” “大小姐,要不要我暗下去教训教训他?”南柳也是气不过,真想立刻去狠揍孙都事一顿。 夜十一让胸口的气儿缓了缓,沉吟道:“不必,原本我想着慢慢为孙小姐觅门好亲事儿,眼下看来,却是再容不得我慢慢来了。阿苍,你去一趟仁国公府,同莫大少爷说,上回他提到金陵的那户人家,我觉得也不错,可以着手了。” 未病之前,她曾提过不知孙善香的姻缘何如,莫息便同她提起金陵的一户人家,根基不深,却是书香门第,其子官不大,品性为人却是和善得很,于孙善香而言,实乃一个不错的好归宿。 只是那回她觉得孙善香不必远嫁,现今却觉得有孙都事这样的父亲,孙善香还是远嫁为好,离得远了,想祸害也祸害不到,挺好。 得门房通报大门外来了一位阿苍姑娘,有事儿找他家大少爷,永籍喜气盈面地直奔书房,高兴得连候在书房外的永书都没先通下气儿,便进屋直禀了莫息。 莫息也是一怔:“阿苍?” 再是丢下狼毫,抄一半的《地藏经》都不管了,人如同一阵风般卷出书房,永籍拉上慢半拍咧嘴笑的永书赶紧追在后面,直往仁国公府大门。 阿苍转达完夜十一要她说的话儿,也没旁的要说,转身便要走,却被莫息喊住。 她回身看着莫息:“莫大少爷有何吩咐?” 莫息有许多话儿想说,却是想当面对夜十一说,夜十一不想见他,他便说不了,自怀里掏出一个锦袋:“劳烦,转交给十一。” 第四百四十五章 倒事实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夜十一拿着锦袋看了好一会儿,方慢慢解开袋口的拉绳,自袋里掏出一颗红豆与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莫息清逸隽永的字儿:十一,倘你不喜娃儿,那成亲后,便不要娃儿,只你我二人一生作伴,足矣。 不喜…… 她岂会不喜…… 视线,渐渐模糊。 话茶会未如愿借机与莫息更近一步,秋络晴对夜十一的忌恨越发深了,她借谢八打击夜十一的心不死,孙善香被孙戚欺辱这日,晚些她便进了英南候府。 静香院里,绿柑奉上香茗后,便埋着头赶紧退下去,屋里气氛莫名的紧绷,她家八小姐似乎很不欢迎秋家二小姐的到来。 绿柑感受到的,红桔于榻前侍候,更是直面感受到,她与秋络晴的大丫寰洁青一左一右候在各自主子的身侧,虽是各侍其主,此刻却是同样的大气儿不敢喘。 谢幼香表现得太过明显,聊半会儿天了,皆是秋络晴在寻话说,她爱搭不理地嗯嗯哦哦,简直与送客无甚分别。 秋络晴是个聪明人,她哪儿有感受不出来之理,只是正经事儿未提及,她总不能踏进门到跟前了,却什么也没办成。 再随口聊了几句京城时下兴起的首饰样式,她很是自然地切入主题:“听闻夜大小姐病前于街上做了件大好事儿,坊间因此都传遍,说夜大小姐真乃菩萨心肠,人美心善,将来谁娶了她,定然是大大的有福气儿。” 话茶会中,谢元阳让谢幼香帮朱柯公主往论文宴那边引一引,造个与莫息巧遇交流的机会,可惜莫息当日到是到了,却是至大门而不入,转而去找同样半道不来的夜十一。 本来于此事儿,谢幼香也没多想,只替公主外甥女婉惜了些,也觉得她家阳侄儿打的算盘棋差一着,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时此刻,她却是不由得多想了些:“往前你帮我对付夜十一,我未曾往深想,只觉得你同我一般,甚是讨厌夜十一。如今想来,你对夜十一的讨厌与我对夜十一的讨厌,着实还不大相同。” 秋络晴眉心一跳,忽觉得自南下一年后归来,愚蠢的谢幼香还真是长进不少:“有何不同?” “你心悦莫大少爷吧?”谢幼香冷不防道,虽是问的问句,心里却有七八分的笃定,到底晓得心悦人的滋味,秋络晴再藏着,也难以尽掩其心思。 秋络晴先是惊讶,再是坦然地承认:“是,如你心悦习二少爷一般,我确实想与莫大少爷成就良缘。” 秋络晴这般坦白,直教谢幼香挑高了眉,原以为秋络晴不会承认呢,纵是承认,也得费她一番唇舌才会承认,真是意外啊。 “你想要我帮你?” “不。” 看到秋络晴摇头说不,谢幼香真真是纳闷了:“那你这么晚特意来寻我,又同我绕了一大堆闲话儿,方将提到此事儿,意欲何为呢?” “你讨厌夜十一,我也讨厌,我虽心悦莫大少爷,可惜……”秋络晴面露愁容,“经话茶会一事儿,我也瞧出来了,莫大少爷是半点儿也不喜我。” 她未说完,谢幼香亦未出声,只定定地瞧着她,等她往下说出什么名堂来。 秋络晴抬手抹了抹眼角溢出来的水光,笑得很苦涩:“你与习二少爷,我与莫大少爷,说起来真是一般无二。” 刚提到慕而不得的习吕溱,谢幼香脸色便不好,这会儿更不好了:“你有什么目的,直言便是!” “朱柯公主心悦莫大少爷是不是?”秋络晴与谢幼香打交道,亦着实不愿,被谢幼香一摆脸色,她索性直言:“既然莫大少爷不喜我,那不管他最后娶了谁,只要不是夜十一,我便解气。” 谢幼香未点头,亦未摇头,她公主外甥女心悦莫息此事儿可不能瞎嚷嚷开,秋络晴能晓得,约莫是在话茶会上经公主外甥女时不时打听莫息行踪而瞧出来的。 她到底该如何应呢? 秋络晴却是不急于谢幼香的应答,她起身下榻,缓缓道:“我来,就一个意思,倘朱柯公主不弃,那于莫大少爷尚主之事上,我亦可出一份力。” 言罢,她带着洁青头也没回地走了。 谢幼香没有去送,她坐在南榻上想了许久秋络晴的话,想着可不可行,然想至夜深,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末了她洗漱完倒头就睡,决定明儿同她阳侄儿说说,主意她拿不了,让阳侄儿拿便是。 秋络晴刚回到安山候府,未进落思院,便在半路遇到秋络宽:“大哥?” “你去哪儿了?”秋络宽自知嫡妹倾慕莫息,他便不自觉比往前更关注嫡妹的行踪。 “去找谢八小姐了。”秋络晴也不瞒。 秋络宽皱起眉头:“去找她作甚?” 以他所听到看到的谢幼香种种,及谢幼香如今亲事儿不上不下的境地,他其实不太同意嫡妹再与谢幼香往来。 秋络晴笑了:“大哥,你别紧张,我再同谢八小姐交好,也绝然不会变成她那个蠢样子。” “交什么好?她有什么好能同你交的?”秋络宽声调略提,就怕嫡妹被谢幼香带坏了,越想不赞同之意越发明显:“以前你们同在内学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可眼下不同了,她毁容南下,回来不再入宫学,我刚松了口气儿,你倒好,不仅邀她前来参加你的话茶会,今夜还去见她见到这般晚。我告诉你啊,赶紧给我断了往来!” “那朱柯公主呢?”秋络晴也不顺着她嫡兄的话说,拐个弯儿便说到朱柯公主身上去。 “这与朱柯公主有何干系?”在秋络宽看来,公主乃皇族,与谢氏一族再亲厚,还是有着根本的区别。 秋络晴露出凄然的神色:“大哥,其实我想通了。” 逐将前往英南候府的目的说了说,只是她假意主动退出并说可助朱柯公主如愿让莫息尚主的意思倒了个个,默默隐了已身谋算暗图,颠倒事实说成是朱柯公主托谢幼香来同她说的意思。 秋络宽听得一脸惊:“故……故你应了?” 秋络晴撒谎撒得毫无压力:“应了。” 秋络宽反应过来,先是一喜,喜他与夜十一成就好事儿的路一夕间平坦了些,再是感激,觉得嫡妹能这么快舍弃莫息,定是在成全他与夜十一! 果然下一息,他便听嫡妹笑意吟吟道:“再者,长幼有序,嫁娶之事,理应以大哥为先。往后夜大小姐真能成为我大嫂,不止太后姑祖母乐见其成,于咱秋家亦是大有益处。” 秋络宽被秋络晴这一番言语说得大为感动。 第四百四十六章 添嫁妆 忘返茶楼二楼雅间,四皇子坐临窗榻上,频频往窗外街面看。 那频繁的次数连三皇子都看不下去:“夜表妹既应了,那便一定来。” 四皇子被说得不好意思,呵呵道:“今夜月色颇好,街道行人不减,我看热闹呢。” 三皇子抿唇一笑,未戳破他四弟欲盖弥彰的言语。 小坡子憋着笑儿,被四皇子一瞪,面容立马严肃起来。 让四皇子没有想到的是,他频频往楼下街面望之际,被外出办事儿的莫息瞅到了。 今晚莫息无车马出行,与永书施然然地走在大街上,迎面吹着凉风想着容兰郡主忽而插手已结的鸿运码头凶杀案之事,也想着夜十一收到他的锦袋后会是怎般的反应。 此二者一事关他莫家,一事关他终身,正烦恼着,无意间抬下头,竟看到四皇子望不到夜十一而失望收回的脑袋。 三皇子四皇子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跑堂来添茶,未料小坡子去开门,竟是走进来一身凉意的莫息。 “阿息?” “阿息?” 异口同声的一声唤,三皇子四皇子面上同样有着惊讶。 “你不是说有事儿得忙?”下学时,三皇子可是有邀过莫息的,然那时莫息言道有事儿得办,他也就没细说今晚忘返茶楼一聚之事。 “是有,不过忙完了。”彼此熟悉,无外人在,皆不拘礼惯了,莫息答着径自入客座坐下,各看三皇子四皇子一眼道:“看你们这模样,是在等人?” 三皇子尚来不及应答,四皇子已然抢先反问道:“莫不是你晓得我们在等谁,故方特意忙完赶过来的?” 三皇子一听四皇子所言,再想到今晚他夜表妹会来,不禁在心里点下头,同四皇子齐齐看向莫息。 莫息被反问得眉毛一挑:“十一要来?” 三皇子默默地瞥开眼,四皇子嘴角一抽,极力否道:“没有没有!你定然还有事儿要忙,还是莫在此耽误时间了!对吧?三哥!” 撒谎不忘拉个垫背的,三皇子对四皇子自小便无师自通的本事儿苦笑不得,看看期待他附和的四弟,又看看明显不信的大表弟,正在点头摇头间犹豫,又传来敲门声。 夜十一进雅间后,见到的便是三皇子一脸看戏、四皇子一脸欣喜、莫息一脸欲语还休的场面,倒也没怎么在意,互相见礼后,携着杨芸钗入客座坐下,她坐得稳如泰山。 杨芸钗则因着三皇子在,坐得略有些不自在。 客座分两旁,中为茶案为界,三皇子为中,左右莫息四皇子,与夜十一杨芸钗对座,此局面竟是一时无话。 三皇子原邀夜十一与杨芸钗来吃茶,并未提起会带谁来,也原是想只带莫息,未料莫息拒了,方寻四皇子一同来,却未料莫息拒后居然也来了。 未料到的状况太巧太多,以致于本是二对二四人的境况,此刻却是三对二的场面,莫名地让他感到有些怪异。 也说不出哪里怪异,索性不管了,到底是他召集来的,三皇子总不好让场面冷太久:“今晚也是凑巧,也好,人多热闹些。” “三表哥邀我们来吃茶,不知所为何事儿?”夜十一开门见山道,她并不想滞留太久。 莫息闻言即时看向三皇子,邀他来时,三表哥可没说还邀了十一来。 三皇子被莫息盯着,清俊的面容倒也坦然:“我邀你来时,话儿说一半,你便说你有事儿要忙。” 三皇子所言虽是事实,莫息却深觉有异,倘真想说个明白,他三表哥才不会前头一大堆无关紧要,反将最重要的一点放在最后,以致无机会可说。 瞥开眼,他的视线转落在对座目不斜视的夜十一小脸上,大约是他父亲与他三表哥说了什么,才会让一直支持他娶他家十一的三表哥忽而改向,故意话儿说一半,转头便寻阿弘来赴约。 三皇子晓得他的做法意图瞒不过莫息,在心里默叹一声,直言他舅舅真是给了他一件难办的差事儿。 他大表弟对夜表妹有多深情,他一直看在眼里,自小的两小无猜到情根深种,岂是舅舅三言两语与他配合着撮合夜表妹和四弟之举便能抹去的。 四皇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觉得三皇子邀他来时可是明言直说,与同莫息话儿说一半大不相同。 他隐约感觉到他三哥这是在支持他与十一表妹,心里高兴得很,面上自也显露出来,笑嘻嘻地亲手给三皇子倒茶:“三哥,吃茶。” 四皇子的讨好即时引得莫息横眼,想到他三哥的转向应与莫家人的意思有关,瞬时觉得自小交好的挚友也挺可怜,当下很是大方地不与计较,反笑得很有包容心,看得莫息更想揍人。 对座三人你来我往的打暗语机关,杨芸钗虽不大清楚来胧去脉,却也听出一两分,不由看向夜十一。 夜十一晓得杨芸钗看她是为了什么,做为当事人,她抱着有更大更重要的事儿得做,她实则并不想掺和什么儿女情长,不管莫息还是四表哥,她都不想理会。 莫息动气,三皇子无奈,四皇子开怀,她一溜瞧过来,起身道:“大约三表哥也没什么要事儿,我与芸钗……” 三皇子一听话头,便知夜十一这是要走了,他赶紧跟着起身道:“有有有,小旋子!” 小旋子应声,捧着早早带来被放置一旁的红木盒子,捧至夜十一跟前,缓缓打开盒子,现出一副精致昂贵的蓝宝石头面来。 “这是给孙小姐添的嫁妆。”三皇子解释完,见夜十一眼眸立刻一转,转到莫息身上,他再解释道:“原我也不晓得,只是阿息最近忙进忙出,忙得我这在旁边看着的人都看晕了,不由问了问,方知是在忙孙都事嫡女的亲事儿。我不知便罢,既知了,添下妆也是举手之劳。” “孙小姐?”四皇子却是不知此事儿,不过此刻晓得也不晚:“那我也添一添吧!小坡子,明儿将母妃送我的玉如意拿到静国公府。” 小坡子应诺。 莫息亲手为孙善香牵线,自然也会添份嫁妆,只是未料今晚三皇子四皇子都提前表态了,当下随流道:“我也备好了,明儿让永书给你送过去,届时你一并给孙小姐便是。” 都是对孙善香的好意,亦是在为孙善香远嫁筑一道保护墙,夜十一自没有不应的:“那我在此,替孙小姐谢过三表哥、四表哥、莫大少爷。” 孙善香远嫁,她无法时时看护,金陵那户人家虽是莫息看好的,然人心不古,难保日后生变。 原她想着,她给孙善香添份嫁妆,莫息应也会添一添,有她与他为孙善香撑腰,孙善香夫家日后纵有生变的心,亦无生变的胆。 如今再加上两位皇子的添妆,她这心终可完全放下。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不反对 三皇子自被杨芸钗拒绝之后,与被夜十一三番两次拒绝却愈战愈勇的莫息一般,他一直在寻机会接近杨芸钗好挽回,可惜杨芸钗却是有意避开他,无论他怎么出招,杨芸钗就是不接。 到底有着男女大妨,他也不愿用权势力压她就范,这才想出借着给孙善香添妆的机会,邀夜表妹与她同来,也是深知夜表妹开口,她断然不会拒绝赴邀。 想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对一小姑娘上心,竟是这般艰难。 三皇子想着吃着茶,嘴里不由添了几分不是滋味。 四皇子初晓得他三哥竟对杨芸钗起心思且十分认真之时,他简直一脸被雷劈到的震惊模样,后想到他自个对十一表妹的喜欢,又觉得这世间的情滋味儿,非是当事人实难理解,便又释怀。 今儿聚于忘返茶楼,当晓得他三哥竟点名儿要十一表妹带杨芸钗来时,他默叹之余,觉得他三哥对杨芸钗的情意多半能如愿,毕竟以杨芸钗现今的身份,当个皇子侧妃还是可以的,反观自已,母妃不支持,十一表妹待他无关风月,相较起来,他真是个可怜见的。 然当见到莫息在夜十一跟前亦同个透明人无甚分别时,心里好受些的同时,四皇子顿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深觉同病相怜的他边叹着气儿,边也给莫息亲手倒了杯茶。 莫息原本视线尽落在夜十一脸上,手边忽而被塞进一杯茶来,转眸看去,竟看到四皇子一脸咱都是难兄难弟的表情,他嘴角不禁抽了抽。 三皇子的心思,夜十一无不知,只是她非当事人,纵她与杨芸钗再交好,她也不想左右杨芸钗的选择,何况三皇子倘真认真起来,她夜家又无意见,以杨芸钗现今乃杨右侍郎嫡女的身份,她便是想干扰,结果大概也不会相差太远。 重于客座坐下,三皇子一脸欲言又止,那模样与初时莫息见到夜十一走入雅间那一刻简直无二。 四皇子在一旁看得牙疼:“十一表妹,芳菲阁近来新出了一批新颖的样式,很是别致,不如咱去看看?看中了咱买!” 芳菲阁是一家老牌的金玉店,同在中子街,与忘返茶楼只隔几个铺面,店面不大,生意自来却是好得很,能这般红火,也是因着店里首饰样式独一无二,所用金玉原料成色又皆上成,自芳菲阁老一辈便打开了名气。 子孙传承下来,也俱争气,虽未让芳菲阁更上一层楼,倒也未堕祖辈父辈辛苦经营出来的响头。 夜十一自然晓得这家芳菲阁,更晓得四皇子此刻提出这么一个建议,是想造一个三皇子与杨芸钗独处说上话儿的机会。 她笑了笑,晶亮的黑瞳倒映出对座三人各不相同的神色:“多谢四表哥好意,只是我的首饰够多了,不必再添。” “哪儿有姑娘家会嫌首饰多的……” “我就嫌。” 四皇子话未完,逐让夜十一堵了个哑口无言。 杨芸钗知夜十一顺她心意,不想再与三皇子有任何瓜葛,此刻亦是憋不住笑意。 三皇子见四皇子为他吃了夜十一的鳖,再看杨芸钗那嘴角抑不住的上扬,转眸看向莫息,眼底尽是惺惺相惜。 莫息嘴角又抽了抽,道:“芳菲阁近来有些麻烦,还是不去为妙。” “麻烦?”容兰郡主暗下伸手去岁早已结案的莫家京郊鸿运码头凶杀案一事儿,夜十一是晓得的,却未深究,只知个大概:“可是原料出了差?” 较于儿女情长,她更重于京中风向。 “什么麻烦?什么原料?”四皇子无意龙椅,整日做功课外,他便一门心思放在如何讨得他夜表妹欢心,又做着改变他母妃不同意他娶夜表妹的努力,于四豪门中事儿,虽有涉及,却是不深。 三皇子则不同,此事儿莫息未瞒他,他知个一二:“我记得芳菲阁原料运输皆自鸿运码头上岸,京郊城内两处都有。” “嗯。”只一个字,莫息应完便不再言语,只视线落在若有所思的夜十一身上,一瞬不瞬。 夜十一想着莫息处处帮她,出于礼尚往来,道:“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莫息浅浅笑开,眼眸清澈,犹是梨花一夜尽开,出尘如谪仙:“倒是你,可需我搭把手?” 他是指她欲借泷水之乱力挫杨总督一事儿。 夜十一唇角微挑,嫩红健康的唇色配着她淡然笃定的神情,愈发衬得本就精致无瑕的面容艳如桃李:“不过跳梁小丑,不劳莫大少爷。” 四皇子默:能出自他十一表妹之口,以十一表妹往日行事脉胳,那跳梁小丑定然也是个人物,心悦之人战斗力太强,他要怎么办? 三皇子听着莫息夜十一你来我往的言语:撇开莫夜两家立场对立不说,大表弟与夜表妹还真是一对强强联手的壁人! 见是见到了,虽未说上何等有用的话语,三皇子亦未强求,只在聚会散场前与杨芸钗道:“今后但凡你有事儿,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杨芸钗心上一震,自得三皇子表明心意,她便想了许多,然任她怎么想,她也想不出三皇子到底看上她哪一点? 自知身份,亦知将来道路险阻,她甚有自知之明地拒了他,却不料他事后不仅不放弃,反而愈发不顾忌,此时此刻,更是当着她大姐姐的面说出来! 她略慌地看向夜十一。 “三表哥自来一言九鼎,如此待你,实乃你的福份。”夜十一用力握住杨芸钗的手,令其安心镇定下来,又转同三皇子道:“往后芸钗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三表哥多担待。” 莫息眉眼中微微可见一抹讶异,他没有想到夜十一竟是不反对三皇子与杨芸钗配成双。 四皇子则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美好,着实替三皇子高兴。 知心上人儿最听他夜表妹的话儿,这会儿能得夜表妹同意,三皇子既惊且喜,寡淡的性子顿时抑不住生出万丈豪情来:“自然!” “我待芸钗如嫡亲妹妹,虽望着她好,却也尊重她的意愿。”夜十一此话儿说得明白,她不反对成就好事儿,却也得杨芸钗自个点头。 第四百四十八章 做正妃 回府路上,杨芸钗与夜十一同坐车厢里,背靠着车壁,一双湿漉漉的眼如同被抛弃的小奶猫似的,十分可怜地瞅着夜十一。 夜十一被瞅得万分无奈,抬手往杨芸钗小脑袋瓜一搁,轻柔地揉起来:“往前我同你说过,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然要做三皇子妃却是件不易之事,故觉得三皇子对你起心思不是件顶好的事儿,又因夜莫两家对立,便也遂着你的意,帮你挡着三皇子的接近。” “那大姐姐怎么又同意了?”杨芸钗嘟起小嘴,也不管夜十一会将她的发鬓揉乱到何等程度,她享受着大姐姐待她的亲近,眼底是掩也掩不住的舒坦。 夜十一却不作答,弯着眉眼忽而反问道:“其实你对三皇子也有好感吧?” 杨芸钗一愣,眼慢慢睁圆了,将一张白玉般的小脸睁得越发像被逗懵的小奶猫。 夜十一爱怜之心愈盛:“习二少爷也曾对你起过心思,那会儿你面对习二少爷,恭谨得形同陌生人。三皇子几番制造机会接近你,你虽躲开了,事后却又让芝晚探听三皇子是否已回了宫,担扰那般他追你跑的,三皇子的身体可受得住。” 杨芸钗脸儿一下子粉红粉红,嚅嗫着解释:“三皇子身份贵重,我是怕出何意外,我吃不了兜着走……” “芸钗,以你的身份,做侧妃绝然不会有问题,做正妃却得费些心思。”不管如何,夜十一依旧坚持着不愿杨芸钗为人妾室,即便那人是皇子:“倘你同意,便要做好心理准备,更要紧紧抓牢三皇子的心,只要三皇子非你不可,方有事成之机。” 杨芸钗看着夜十一认真的神色,蓦地想到什么,粉颊尽褪:“大姐姐……是要为我寻条退路么?” “嗯。”夜十一承认得干脆,她确实打着这样的算盘:“日后生死未料,毛丢有黄指挥使护着,冯三表姐有冯大表哥护着,我皆不必太过担忧,你则不同。杨右侍郎认你为女,为的是什么,明眼人都清楚,真到断生死的地步,他护不了你,也不会护你,甚至会为了已生,而将你推出去,不顾你的死活。” 故当三皇子频频示好杨芸钗,而杨芸钗也已与夜瑞无可能,她不禁想到了顺水推舟,为杨芸钗谋个除她之外的后靠。 “倘真到退无可退,非生即死的局面,有三皇子护着你,我便是死,也能死得安心些。” “不!大姐姐不会死的,不会!” 杨芸钗眼眶泛红,坚定道:“我同意!” 大姐姐想寻三皇子做为她的后靠,那她也能反过来用此后靠为大姐姐护航! 三皇子未同四皇子一起回宫,四皇子亦知三皇子大约有话儿想同莫息私下讲,心里虽有与莫息渐行渐远的惆怅,倒也未说什么,只神情恹恹先行回宫去了。 莫息自知四皇子这般萎靡的神色从何而来,却也未说什么,只目送着四皇子所坐的大车眸光柔和。 前世他全心全意为三表哥谋划,不免疏离了与阿弘自小的兄弟情谊,纵然这般,每当他有事儿,阿弘还是第一个跳出来为他说话。 初失十一之际,阿弘见他整日如同死灰,同样为十一之死而悲痛的阿弘索性住进仁国公府,美其名需人陪伴,实则怕他想不开,阿弘方想出小住仁国公府一段时日,死皮赖脸一刻不离地随侧他左右。 那时皇上约莫也晓得阿弘与他的情谊,便也准了,他祖父与父亲亦怕他挨不过失去十一之痛,对于阿弘主动进府陪伴他之举很是感慨,直叹倘莫家无三表哥此皇子外孙,定然会扶持阿弘登上皇位。 阿弘待他的好,不管前世今生,皆发自肺腑,无半分虚假。 三皇子见状,上了大车与莫息同回仁国公府,车厢里道:“四弟无意皇位。” “嗯。”莫息应得毫不意外。 三皇子却是意外了:“你知道?” “知道。”莫息点头,看着三皇子道:“阿弘的性子,更适合于闲云野鹤,他无此宏图,倒也相宜,往后定能富贵一生,平安到老。” 三皇子对上莫息一双直盯着他的眼眸,知是莫息以话探话,想要他一个承诺:“四弟与你情同兄弟,与我更为嫡亲兄弟,纵然日后未能得偿所愿,我也望四弟能此生无忧,康泰一世。” 弦外之音,纵他登不上九五之尊,身为三哥,他也会尽力护四弟周全。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莫息撇开眼转了个话题:“三表哥真非杨小姐不可?” 话题转得太快,快到三皇子一愣,他心悦杨芸钗没错,然真非杨芸钗不可么? 他还真未曾想过。 “十一所言所行,约是想为杨小姐谋条后路。”莫息道出夜十一心中所想,问三皇子:“三表哥对杨小姐的感情,可深到即便大祸临头,也会不顾一切保下杨小姐?” 三皇子薄唇紧抿,彻底沉默下来。 孙都事没有想到,已身官场无望,堂侄儿入牢狱服刑,兄长束手无策,隐隐觉得孙家在他兄弟俩手里就要没落的同时,他竟连嫡女的亲事儿都来不及插上一杠,嫡女姻缘已然板上钉钉。 当日莫息夜十一连袂齐上孙府,于厅堂好茶相待时,他以为是他的气运来了,无望的官场升迁必然能靠俩国公府的关系往上爬一爬,岂料莫大少爷夜大小姐不按他所望出牌,竟是为他嫡女终身而来。 惊讶得不可置信之际,他默默想着闺女何时与这俩位小祖宗的交情这般好了,又觉得既然是俩小祖宗亲手搭的线,他的女婿必定乃人中龙凤,绝然差不了,兴奋之余,他是一口应下。 事后方知,嫡女竟是远嫁! 且所嫁之人,不过乃金陵一户小小的书香门第,他所期待能在官场提携他一把,寄予厚望的女婿竟是金陵地方小官! 犹如晴天霹雳,希翼粉碎,天差地别的前喜后悲,大起大落顿把孙都事整出一场大病来。 纵然如此,孙善香还是在夜十一莫息有意的紧锣密鼓操办下,于中秋前顺利出阁,远嫁金陵,自此远离京城风云。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不介意 虽以身份相压,却早早请了孙善香夫家长辈进京协同议亲、定亲、出嫁,孙善香母亲已亡,孙都事未娶继室,妾室亦未扶正,又请了孙氏族婶帮忙操持孙善香亲事儿,总归是礼数周全,未失孙家半分脸面。 出嫁时又有夜十一莫息、三皇子四皇子等人的添妆,又加上杨芸钗冯三凑热闹也添份嫁妆,连在杨芸钗有意相交之下而成为手帕交的阮二小姐因着杨芸钗,也给孙善香添了妆。 如此一番下来,不管是孙善香夫家长辈,还是亲自进京迎娶孙善香的丈夫,皆觉得孙善香身份不怎么样,却着实交了一群了不得的至交好友,至此不敢有半点儿低看。 总而言之,往前孙善香十分不起眼,临了出嫁却因着各路人马的各种添妆,很是风光地出名了一把,坊间津津乐道了月余。 乐道之余,夜十一先时援手街上产妇、及时救下险遭孙戚欺辱的孙善香此两件事儿,也俱被拿到台面上口口相传。 一时间,皆道夜家大小姐虽有小老虎的名声在外,却实乃菩萨心肠。 夜间对坐,马文池闲话中道出夜十一为何插手孙善香亲事儿,并成功让孙善香脱离其父孙都事那般不堪的魔爪时,让早闻坊间传闻的马文静很是感慨了一番。 她原比孙善香还要早定下亲事儿,却因兄长对她远嫁江南很是不舍,便将出嫁的大好日子定在今岁年底。 听完孙善香形同快刀斩乱麻的出嫁首尾,她万分感叹:“那孙都事是个浑人,孙小姐早些出嫁远离孙府,是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忧愁道:“十一年岁不大,主意却大得很,好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做,本是好的,只是太操心了些。” 马文池不语,他知他徒儿行事虽有时不免狠辣,然到底心地良善,加之身处夺嫡漩涡之中,倘不这般事事操心,只怕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实身不由已。 “十一身子骨弱,哥可得护着点儿,凡事儿莫让十一操心太过,姑娘家身子最是重要,莫伤了根本,最后苦了自已。”马文静自定了亲,原来活泼的性子沉了一些,想的事儿亦多,渐渐生出几分贤妻良母的先忧后虑来。 马文池听着马文静这般已长成的大姑娘言语,心道徒儿为妹妹特意请来教导如何当好一家主母的老嬷嬷果有真才实学,教得妹妹越发令他心安。 他心慰道:“放心吧,哥乃十一的师父,自没有不护着之理。” 马文静点点头,眼珠子一转,便又旧话重提:“年底我便要出嫁,哥什么时候能娶位嫂子进门,让妹妹我也能嫁得安心些?” 正吃着点心的马文池险些噎到,搁下点心迅速起身,捏了个借口遁走,避开自马文静定亲,便得三日两提的终结话题。 马文静目送着兄长匆匆逃走的模样,端庄且老成地唉道:“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冯三今年十五,及笄礼一过,冯大为她亲事儿焦急万分,她自个倒是清风朗月,颇有破罐子破摔,能嫁便嫁,不能嫁便青灯古佛之意。 来京三年,一千个日夜里,起先她姿意任性,后自尝恶果,从开始的无法接受昏天黑地,到现今的顺其自然,她已非初进京时那个眼界窄小自以为是的天真小姑娘。 冯夜叉之名,于现下的她而言,实则有些名不符实,却骇得无人敢上门提亲,意外地替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诸如,经过失身之后,她其实并不怎么想嫁人。 夜十一看着约她出来吃茶,却自进蔷薇房后,一脸郁郁模样的冯三:“是不是谁欺负三表姐了?” 冯三无资格进宫学,进京以来,一直待在府里做女红的时候居多,特别是不自量力被污了清白之后,她愈发沉寂。 倘非有事儿,她决计是能呆在府里与丝线为伴,一个月不出府门都行。 “近来,大嫂在大哥的授意之下,造了个册子四处为我相看。”冯三很是苦恼,“我……我已非完壁,无论京中哪位青年才俊婚前多么中意这门亲,纵是官位不如大哥之辈,婚后知我……必然也是恼怒非常。如此,我岂能安生?” 夜十一轻轻握住冯三的手,却是不语,只唇慢慢紧抿。 冯三反握住夜十一的手:“大表妹,你说,我该如何?” “三表姐想如何呢?”夜十一语带愧疚。 “大表妹不必如此。”冯三摇头,她知夜十一仍在为当初她失身之事自责:“我会落到这般田地,虽说不无你的干系,然在折辱之前,你也是有提醒过我的,只是那时我鬼迷心窍,一意孤行,方会酿下此苦果。你也是无辜的,那夜你也险遭毒手,我怎可再怪你?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你莫再因此事儿觉得愧对于我。”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冯三越不怪她,夜十一心中便越无法平静:“三表姐放心,我不会放过秋络晴的。” 提到秋络晴,冯三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到那时,大表妹别忘了,一定让我亲手回报秋二小姐!” “好。”夜十一看着冯三眼底的恨意,想到梦中秋络晴肖想莫息而假意与她交好的种种,眸中亦不觉流露出厌恶之色。 冯三见夜十一如此,爽朗地笑开:“好了,事情都过去那般久了,我也早没初时那么在意,只觉得大哥大嫂操心我的亲事儿,我却是不想嫁人的,便想着与你说说,替我想个法子。” 夜十一却知冯三非真的不在意,女子最重名节,冯三这么说不过是想安她的心:“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便是眼下没有,再想想也就有了。可是,三表姐真的想好了么?真的决定此生不嫁?” 一生不嫁的女子孤苦无依不说,这世间待这样的女子亦不厚道,传起流言来能将人生生剥皮剐肉,不嫁实非明路。 冯三点头道:“决定了。” “三表姐如今不过及笄之龄,时日尚长,细细挑选,总能遇到良人。”听着冯三已决之词,夜十一仍不怎么赞同:“倘有不介意者,心甘情愿娶三表姐为妻,三表姐可愿嫁?” 第四百五十章 王惨死 “有这样的人?”冯三愣。 “且不管有无,三表姐先应我一句,愿或不愿?”夜十一早在暗下为冯三挑人,只是这人难挑,一时半会儿着实难有结果。 “倘真有这样的人,我愿!”冯三到底也不想此生孤苦无依。 夜十一得了准信,笑开道:“此事儿急不得,大表哥大表嫂那边我去说,总归得三表姐自已合意,点了头,方能出嫁。” 于梦中,她看到冯三最后的归宿,乃嫁的官家子弟,那是在冯三未失清白之下所得的姻缘。 此桩姻缘表面风光,实则在冯三丈夫得知冯三出阁前曾倾慕莫九,并做出许多逾矩之事后,其丈夫辱骂冯三不知羞耻自甘下贱,随之妾室通房满院,不久便传出冯三病逝的消息。 那时,冯三不过年十六,出嫁不过一年,便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梦中那会儿冯五尚在京城,她与冯三也不亲近,诸事不关心,只略有耳闻冯大并不信素来康健的冯三会忽得急病而亡,免不了一场暗查,至于结果,她却是不得而知。 梦外细思,她与冯大感想一般,确觉得梦中冯三病亡之事略有蹊跷。 尔今现实,冯三被污清白的那一夜,所有参与的人除领头的过江当铺王掌柜外,早已被莫息随后命八部众狠下杀手,这会儿皆已化成几具白骨。 原她让莫息留着王掌柜,也是想着日后挟制秋络晴能有个活证,故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她未假莫息之手,让西奎将那王掌柜暗下绑了,远远关在万树山庄的地牢里,等着抖出秋络晴下作手段需活证上场的那一日。 眼下,却是再等不得。 不管往后她要如何对付秋络晴,冯三的亲事儿不能再拖,亦不能出半分意外,为确保万无一失,活证便得成死尸,再留不得。 一回静国公府清宁院,夜十一便同阿茫道:“你去跟西奎说一声,把活证结果了,务必要干净。” 阿茫应诺,即时转身出府,到星探所在的据点去传命。 去岁谢幼香被毁容,气极来寻她晦气时,秋络晴劝不过谢幼香,末了只吩咐丫寰说,倘谢幼香不嫌事儿大地嚷嚷开,让王掌柜协助着煸下风点下火。 岂料洁青回来说,没寻到王掌柜,话儿没传成,更自此再不见王掌柜踪影。 她察觉事儿有蹊跷,耐不过王掌柜踪迹尽无,她便是想问个清楚也寻不到人问,也曾怀疑过乃夜十一搞的鬼,奈何往下查,始终无法查出个究竟来。 只好作罢。 然今儿日暮,秋络晴下学出宫刚回到安山候府,便听到守院的另一大丫寰洁春面色骇然地同她禀,王掌柜找到了,死在凌平湖岸,被千刀万剐,面目全非,死状恐怖。 她明白王掌柜对她意味着什么,更明白对夜十一冯三意味着什么,王掌柜失踪时,她便想过乃夜十一所为,然无论她怎么探查,皆探查不出王掌柜到底被劫到哪儿去。 如今王掌柜这么一死,她先时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可以说,王掌柜于夜十一秋络晴而言,皆有利有弊,只要利用得好,便是福,利用不好反被对方利用,便是祸。 现今死了,倒也干脆。 面对洁青亲眼确认王掌柜尸首后回府的苍白脸色,秋络晴温和地笑道:“瞧把你吓的,好了,你下去歇息吧,让洁春进来侍候便可。” 洁青确实被吓到了,王掌柜那肢体破碎、开膛破肚、肠子流一地的惨死模样,让她立马应了,换洁春进屋侍候,她一踏出屋子,便跑到墙角吐了个昏天暗地。 王掌柜之死,乃夜十一让西奎去办的事儿,然当西奎转述当时晓得此事儿后,非得同去结果王掌柜的冯三如何插一手之际,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冯三,直盯了老半天。 冯三被盯得颇不好意思:“大表妹是否觉得我太凶残了?” “不。”夜十一缓过神儿来,露出笑容道:“我很高兴。” “高兴?”冯三不解。 “往前我逼三表姐狠揍了王掌柜一顿,到底是我逼着三表姐所为,此番去万树山庄地牢,却是三表姐已身所愿。”能亲手手刃仇人,足以说明冯三已然真正迈过那道坎,而非仅口头之语,夜十一自是开怀得很:“不过往后似这般粗活儿,三表姐弱质纤纤,还是莫脏了手好。” 弱质纤纤? 候一旁待命的西奎嘴角抑制不住抽了又抽,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扭曲了下。 他可是亲眼目睹冯三是如何亲手在王掌柜身上动刀子的,王掌柜生生被折磨死,他更是从头到尾围观,过程冯三那股狠劲儿,连他这种见惯刀口舔血的人,都要为之一震。 不过他家大小姐说得对,相较往前那般满腹恨意却又柔柔弱弱的冯三表小姐,已然成长许多的冯三更让人看着顺眼,竟是有些符合外传的夜叉之名。 听到莫脏了手,冯三噗嗤一声笑出来:“好!” 夜十一浅笑着,忽想到什么:“阿苍,你去小库房把那把七彩缩骨刀取出来。” 冯三不明所以,待阿苍回来,将一把刀柄缀满七彩宝石的骨刀拿到她面前,按着刀柄宝石底下的暗扣,五寸长的刀身立刻缩回三寸长的刀柄里,光这么一看,倒似一块镶满宝石的长条形黑木疙瘩。 她接过手,手抚着刀柄上耀眼的七彩宝石,啧声道:“真漂亮!” “这把七彩缩骨刀的刀身乃金狮腿骨所制,是把坚硬锋利、轻薄便携的兽骨刀。”夜十一解释着她送冯三这把刀的用意,“正适合三表姐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七彩缩骨刀光刀柄所镶的大大小小足有数十颗宝石,便价值不菲,然冯三出自湖广武昌富可敌国的冯氏大族,自不可能被迷住眼,更知此乃夜十一想让她多件随身利器自保的好意,笑纳之余,直叹兽骨刀真乃为她量身制造般,十分欢喜。 见冯三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七彩缩骨刀,夜十一自也欢喜,回头与西奎道:“事儿办得可俐落?” 西奎知夜十一是指王掌柜被弃尸凌平湖岸一事儿:“大小姐放心,十分干净,纵有人查,也只会查到秋家。” 不仅俐落,还甩了一手祸水东引。 夜十一甚满意:“阿苍,送送西奎。” 被点名儿的阿苍红着脸儿送西奎去了。 自由夜十一作主,将阿苍配给西奎,阿茫配给东角后,这种情意绵绵十八送,便得时不时于清宁院上演。 待到后年,阿苍年十九,阿茫年十八,便一同出嫁。 第四百五十一章 任三少 冯三直回到新冯府,仍旧把玩着七彩缩骨刀不离手。 已是翰林院正六品侍读的冯大今儿下衙得早,刚进府便与冯三不期而遇,见冯三手上的刀子,他近前问道:“此是何物?” 冯三兴高采烈道:“大表妹送我的七彩缩骨刀!” 言罢,她似展示何等新奇玩意儿般,按下宝石暗扣,锋利的刀刃迅出刀柄,将将三寸,再是一按,暗藏机关的刀刃再出两寸,总长堪堪五寸,刀刃于暮色下,竟也闪出凛冽寒光。 她满脸兴奋地卖弄着,彤红的脸颊健康而又有活力,仿佛回到未失身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自有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冲劲儿的冯三。 纵然蛮横不讲道理,在冯大眼里,亦是十分可爱的妹妹。 然自受辱之后,这个可爱的妹妹不见了。 尔今,眼前的这个妹妹眼底熠熠生辉,光芒耀眼,似乎已回到最初刚刚进京的那个时候,那般娇蛮开怀、意气风发! 见冯大只盯着她,却不吭声,冯三敛起笑容,关心道:“大哥,你怎么了?可是翰林院出了何事儿?” “没有。”冯大摇头,大掌又抚上冯三的脑袋瓜子,似幼时冯三一受委屈来寻他哭诉,他便揉她脑袋温声安慰着,此刻却是他自个心里甚感安慰:“你和大表妹在一处,总能这般高兴,甚好。” 又想起妻子为妹妹造的选婿册子:“三妹,你嫂子为你挑了两户人家,我看过,虽门第不高,亦无根基,总归乃京城新起的官宦之家,二人皆为青年才俊。用过晚膳后,你不妨到院里寻你嫂子,让你嫂子再同你说说……” “大哥!晚些大表妹会来咱府里,说是有事儿要与大哥大嫂相商!”冯三飞快打断冯大的喋喋不休,说完提起裙子,转身便跑,不给兄长再说话的机会。 冯大目光微凝,慢慢叹出一口气儿来。 自冯三失身,他作为兄长,却无护好嫡亲妹妹,他心中甚为自责,也不是没私底下查过,然到底此事儿事关冯三清誉,他不好动用夜家探子,否则令执掌夜家探子的夜二爷窥得一角,只怕冯三于静国公府再无立足之地。 届时,冯三必被谴送回湖广武昌。 以祖父于名节清誉之看重,嫡妹断然再无活路。 尔今夜家尚想用着冯三的姻亲牢固夜家势力,便是嫡妹出身不高,亦能攀得一门好亲。 他妻子册子中看中的两户人家,他看过,亦查过,其中一户之子弟聪谨过人,年纪不大,已然在六部任职,纵眼下不过六部小官,日后官途,亦定然不差。 他心中亦惶惶,嫡妹已失身,婚前能瞒,婚后却再瞒不过,那时又会如何? 他无法下定决心,故此两户人家皆已表明有意联姻,他却仍踌躇不前,亦曾想过将嫡妹远远低嫁,便是被发觉,总归以他冯氏财力与倚靠夜家之势力,嫡妹于夫家不至于过得太差。 然山高水远,倘有意外,他纵有心相护,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嫁于京城,倘曝光嫡妹已失清白之事,不光冯氏一族面上无光,一旦让敌对豪门拿住此事儿散播谣言,悠悠众口,众口铄金,早前他与嫡妹寄居的夜家必受拖累,遭人指指点点。 夜家大表妹年仅十岁,夜家三位表弟更是年岁尚小,夜家名誉受损,不必往深处说,光夜家孙辈四人接下来的姻亲,便会多少受到影响。 那时夜家必然恼怒,凭受夜家庇护羽翼之下的他,岂能安然护下嫡妹? 护不下,必是护不下的。 既无法护下,嫡妹的下场可想而知。 冯大思前想后,回院落的路上,是三步两叹。 夜十一没有下贴子,也是两家亲如一家,着冯三与冯大董秀之说一声,夜里酉时末,她便到了新冯府。 董秀之许久未见夜十一,万分高兴,自入厅堂坐下,她看着夜十一那张越长开越容色倾城的脸,眉眼俱是笑意。 她与冯大恩爱有加,除却政事,她一后宅妇人不好多加伸手外,新冯府大大小小的事儿,就没有她这位当家主母不晓得的。 丈夫下衙回院,夜十一要来做客之事,隐约所为何事儿,亦实言同她说了。 寒暄过后,见冯大不开口,夜十一亦未起头,董秀之左右看了看,便命琴风取册子来。 册子取来后,她自琴风手中接过,翻开册子往夜十一跟前一递,指着册上两户人家中的一户:“十一看看,此人如何?” 任三少,现任刑部山西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年轻有为,相貌端正,仕途光明,乃任家嫡幼子,出身京城后起之秀一族,为人聪谨圆滑,走科举之路,颇有真才实学,当初任家会入夜家阵营,皆因此子。 梦中娶冯三的官家子弟,便是任三少。 现实之中,不料仍旧千里姻缘一线牵。 只是梦中冯三不过未嫁前有逾矩之举,便被任三少厌弃,以致命殒后宅,尔今冯三被污清白,嫁过去便是踏入鬼门关,她自不能让冯三嫁入任家。 “不错。”夜十一心中有谱,面上无异:“三表姐可知?” 董秀之听到不错,本嘴角微扬,再听,不知如何作答,逐看向丈夫。 冯大眉峰微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是以往,大表哥此言不差。”言罢见冯大直盯着她,夜十一叹道:“今儿日暮,三表姐特意命采珍到宫门候我,邀我到八仙楼一聚。大表哥以为,三表姐真是闲着无事邀我吃茶么?” 自是不可能。 “小姑子这般,该如何是好?”董秀之跟着轻叹,言语中不无惆怅万千。 冯三亦知董秀之给冯三暗下看过册子上的两个人选,利弊优劣自也细说一通,当时嫡妹便同妻子直言不嫁,这会儿听夜十一如是道,他也明白过来,嫡妹这是找大表妹撑腰来了。 冯三愁眉不语,夜十一再道:“三表姐的情况总归与京中贵女不同,大表哥这般安排,自是为三表姐好。然大表哥可想过,倘日后任三少爷得知真相,三表姐该如何自处?纵然任三少爷看在大表哥面上,看在夜家面上,不会把三表姐如何,却也再不会视三表姐为妻,再严重些,三表姐性命堪忧。届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表哥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任三少爷的后院去,那时三表姐朝不保夕,福祸难料,倘有个病灾……” 她言犹未尽,话外弦音,却令颇知后院腌臢之事的冯大董秀之双双一震。 后宅最不缺的,便是急病而亡! 夜十一悠悠端起茶碗抿一口,问:“此番,可是大表哥所愿?” 自是不愿! 冯大握紧拳头:“大表妹可有法子?” “大表哥可信我?” “自是信的。” 目的达到,夜十一通身舒畅,抿唇道:“如此,大表哥大表嫂不必再操持,苍天有眼,恶有恶报,善有善归。” 第四百五十二章 旧事儿 恶有恶报,善有善归。 由此一提,冯大很快想到当初主使污冯三清白的幕后之人,不由问了问,奈何夜十一却是打着太极,丝毫不透半分。 隔日冯大特意提前一刻余钟下衙,前往户部大门外堵马文池,觉得他拿人家徒弟没法子,总能自人家师父这边下下手。 岂料马文池当场就给冯大泼了一盆冷水:“我那徒弟,亦是你夜大表妹,她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但凡她决定不说的事儿,谁能撬开她的口?” 冯大瞪眼,他就不信马文池会半点儿风声未闻:“你就说,你说不说吧!” 还挺横。 马文池笑着拉着冯大上马家大车,此大车不过是他自车马行购得的普通大车,舒不舒适另说,倒是胜在宽敞,二人同坐,尚有余地。 冯大小厮来福坐在冯家大车跟在马家大车后面,马文池买了大车后却未雇车夫,只得小厮守望顶上,守望驾车娴熟,便是过热闹街巷,亦十分平稳。 “你所言之事,当初亦涉及十一,虽逃过一劫,做为师父,我却不能放过那等有折辱我徒之心的人。”马文池轻叹,“我查过,一无所获。” 当时为冯三清名想,不管是幕后之人,亦或夜十一莫息等知情人,皆在事后大清扫,那晚事发途经之地,及相关人等,待他知晓想查个一二,已然不留半丝痕迹。 “一无所获?”岂非同他一般,冯大惊诧:“大表妹真的不曾与你透露过半分?” “不曾。”马文池神色凝重,“想来那背后主使,身份不简单,十一纵是晓得,亦在筹谋之中,并未动手。” 冯大不再言语,目光沉沉。 马文池想着冯大一进车厢坐下,便先同他说的关于冯三的亲事儿,不觉慰之道:“既十一说了‘恶有恶报,善有善归’,你且宽心看着便是。” 沉默半晌,冯大忽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在饲机动两广总督?” “嗯。”马文池借夜家的势欲动杨拣,便没想瞒夜家人,冯大自然也不必瞒。 良久,冯大道:“姑祖父与二表舅竟会同意……” “自杨将军逆谋败露而亡,杨家便与夜家誓不两立。”马文池知,当初杨二爷官职被撤,虽有皇上刻意为之,其中亦不乏夜家暗下推了一把。 冯大怔怔的,他也是事发许久后方知,当初杨将军之死,实则乃出自他大表妹的手笔,为的便是替夜家谋得董家此将门相助。 复又想到夜十一于冯三亲事儿的言之笃笃,一声叹息自他喉间溢出:“你说得对,我且宽心看着便是。” 殷掠空气喘吁吁地跑了两条街三条胡同拐了四个弯,终于把在巷子偶遇的花雨田给远远甩开。 她抹了抹额际的汗珠,心道追捕逃犯都没这般累。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身后传来十足哀怨的声音,教刚以为避过去的殷掠空吓一大跳。 她慢慢转身,万分尴尬地看到不知何时追至她身后的花雨田,微启唇畔,竟是一字也答不出来。 “幼时,我命运坎坷,家灭族亡,幸而得存,却自此流浪。”花雨田负手而立,与殷掠空隔着几步,这几步仿若千山万水,似是回忆着什么,他眸光略带恍惚,与点点微不可见的愉悦:“魂无所依心无所向时,我在灵秀山遇到一小女娃儿。” “灵秀山?”殷掠空惊讶出声。 花雨田眉眼俱是温情蜜意:“灵秀山上玉秀庄,门前石阶,我与她同坐闲聊。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儿,是她对我说……” 殷掠空记忆中被遗忘的某一处被触动,模模糊糊的旧事儿影像似洪水般回流,汹涌迅猛,令她措手不及,直呆在原地。 春暖花开的时节里,自小被忽略习惯的她只有到玉秀庄里,与恩师红夷子学雕刻之功,方能得片刻安宁,及被重视的窃喜。 在那样心平气和的年月里,有一日清晨,她刚踏出大门伸展着小身子,不料未下石阶,便见一俊美少年站在石阶下,挑着眉斜睨着她。 那年她方五岁,而他年十七。 如今她年十四,他已二十有六。 五岁时的记忆,匆匆又模糊,她会忘实属正常,倘非他此刻说起,她大约会忘个一辈子。 “男儿志在四方,纵无四方,一两方总该有的,你且年少,切勿自弃。” 她说的? 好似是她说的。 那会儿初见他,觉得该是谁来求她师父手雕之人,不禁上前与他攀话,后得知他并非求玉雕之辈,纯属闲游逛到玉秀庄门前,她还讶了好一会儿。 也是那时年幼,未曾细思,只觉得此人长得好看,所言又是她往前未曾说过之语,甚是有趣,便童言童语与他胡乱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也不知是谁起的话头,总归那时气氛不太好,她便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学着师父平日里教导开解之词,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儿。 未料,她自个忘了,他倒是记牢了。 “当时我想,这么小的一女娃儿,竟也能说出这般道理来,我甚好奇能养出此等女娃儿的是何门户,尔后查得,竟是商户殷家之女。” 见殷掠空怔怔地看着他,似是陷于回忆中,亦有恍悟了然,花雨田迈前几步,与她近在咫尺:“毛丢,莫再躲我。” 殷掠空听着,盯着眼前华服,华服之下是怎样的一副冷硬心肠,她听得多了,却从未真正领教过。 他待她,除却最初交易的互不信任,与八仙楼的那次意外,自来皆是好的。 “枝木……”躲不躲的,殷掠空仿若未闻,忆说起一件旧事儿:“对了,那时同坐在石阶上,与你我初交易时一样,你也是拿着匕首慢慢将一枝木削尖,我问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说是为了自保……” 自保此答案,那时她没听明白。 此刻想来,那时他已入宫去势,宫里虎狼之多,一不小心,便是死无全尸,将枝木削尖,以已身为利刃,只为自保,此闲来习惯约莫与他自小家破人亡有关。 想着,殷掠空抬眼,望进花雨田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里时,不由多了几分心软。 花雨田苦笑,手抬起轻轻覆上殷掠空的双眼:“丫头,你不必同情我,我要的,可不是你的同情。” 第四百五十三章 眼肖似 明晚便是中秋夜宴,宫里有宫宴,各府有家宴,先是国庆,再是家圆。 夜十一刚下学,用过晚膳后,便在阿苍的服侍下,挑着邱氏为中秋佳节而早早命冬桂坊颖师傅亲手设计缝制的四套衫裙,及芳菲阁新送来的两匣时兴首饰。 与芳菲阁一样,位于风堆大街中段的冬桂坊亦是京城有名儿的贵女去处,京中足有八成贵女的体面衣物皆在冬桂坊定制,且出自技艺丝毫不逊宫中皇家裁缝的颖师傅之手。 出名儿,自然也就名贵。 然豪门贵女,又有几个缺钱的? 故颖师傅的成衣作坊自来生意红火,门庭若市,时常制衣,都得提前预约排队。 挑好了宫宴与家宴要穿的衫裙,夜十一边挑着新首饰边道:“芳菲阁的麻烦可摆到明面上来了?” “没有,挺平静的。”阿苍回道,“莫大少爷那边,阿茫有让西奎领人注意着,动静是有,可瞧不出什么苗头。” 夜十一抿唇不语,近两三年,莫息确实变化很大,大到几近颠覆梦中她对他的认知。 连星探都瞧不出来的苗头,看来他的动作也能瞒过锦衣卫与京城鲁靖王府了,倒真是不必她插手。 芳菲阁眼下虽有麻烦,终归是有后台的,只要未摆到明面,生意那是照做不误。 她二婶不知芳菲阁暗下的汹涌,便如常在芳菲阁定制了时下新款,想来二叔定然也不曾晓得芳菲阁的麻烦,不然定会阻上一阻。 芳菲阁的麻烦又牵扯到莫家与皇家内卫,不管容兰郡主伸手挑起搅浑已结鸿运码头凶杀案的目的何如,总归现下观来,与她夜家无关,二叔所掌的夜家探子未能探到,倒也情有可源。 捂得这般严实,八部众却能查到,且仅是在莫和的带领下查到,可见八部众的成员真乃个个强兵悍将,梦中她便知莫息这支私卫厉害,这般直面见识到,倒是头一回。 而容兰郡主手下的那个丁掌柜,能捂到连夜家探子都无所觉,能力着实不凡,怪不得能成为京城鲁靖王府势力的首领,只是这个人,却是与花雨田有牵连的。 还真是错综复杂,牵扯甚广,也不知这场算盘最后谁打得最响…… 蓦地,夜十一脑海中闯入莫息那张如皎似月,在她前情深似海,在人前却高山仰止的俊容。 中秋赏月,宫宴并未设在殿内,移设至御花园,良辰美景之下,宴席分男席女席,各据一边,垒垒相对,倒未似往常那般重男女大防。 团圆佳节,重在一个团圆,虽分席而坐,却未似往常年节那般听也听不到见也见不着,着实令那些春心萌动的贵公子贵女们暗下欣喜。 府中有儿需娶有女需嫁的贵妇们亦万分高兴,毕竟似这般全面且不必顾忌的相看场面,委实难得。 女席中,秋太后居上首座,左谢皇后,右夜贵妃宁贵妃,再是左右四妃。 因着团圆佳节,朱柯公主依偎在谢皇后身边,今宁公主亦坐在夜贵妃身边,余者妃嫔要么生了皇子,要么并无生养,席座身边无人。 夜十一身为豪门贵女之首,席座只在皇族之下,很是显眼,可便是这般显眼,越发显得孤坐一席的她寂廖无边。 秋太后含着泪按着胸口一会儿,硬是将泪珠给逼回去后,展出一抹慈爱的笑容,向夜十一招手:“大姐儿,过来。” “是,外祖母。”夜十一起身走向上首座,慢慢在秋太后身边坐下,祖孙共座一席。 “我家大姐儿,长得越发容色无双了。”秋太后看着越长大越发肖似葭宁长公主的那双眼眸,微沉的目光一闪即逝,转而换成泪光闪烁的悲痛来:“你也许久未曾进你皇帝舅舅的御书房了……” 这是在问她因何。 夜十一没有错过秋太后迅速展现又消失的眸色,心下存疑,当下道:“十一已长成,不能再似小时那般不懂事儿。” 秋太后抚着夜十一发上青涩的少女鬓:“大姐儿懂事儿,好,甚好。” 夜十一感受着秋太后指尖的轻触,再望进外祖母含着水花的眼,仿佛方将略沉的眸光只是她的幻觉,但她知道,并不是。 而在外祖母眸色有异之际,看的分明是她的一双眼眸,她自已晓得,她这双眼眸随着年岁渐长,越发肖似她的母亲。 外祖母这般异色,莫非是不喜她这双肖似母亲的眼眸? “外祖母,十一如今已十岁,虽未完全长成,却已有许多人见到十一的这双眼,言道十一这双眼与母亲生得一模一样呢。”夜十一故作娇俏的模样,声音亦低缓轻柔,全无平日里谋略的锐气风发,含着同嫡亲长辈撒娇的意味儿,十足有了她这般年纪该有的天真无邪。 秋太后闻言面色无异,揉着夜十一发鬓的手却微乎其微地一顿,温和慈爱地笑开:“是呢,大姐儿与葭宁是越长越像了。” “也没有,只是这双眼像罢了。”夜十一说的是实话,她的容貌犹胜父母,完全继承了父母各自的优点,要说像谁,也只像那么一点点。 诸如,她的鼻梁弧度优美,高挺秀气,肖似夜大爷。 一双明眸水汪汪,清澈透亮,含着豪门贵女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仪,肖似葭宁长公主,只是较起其母长公主威仪之下的柔情,她更多的是含着雷霆万丈的睿智。 除却此二者,她这张脸再不肖谁,只像她自已。 不似已六岁的夜旭一般,那张脸越长开,越与夜大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秋太后似乎失了说话的兴致,夜十一亦在无人能窥探的死角,垂下眸子,掩去因心中有疑而渐渐沉入谷底的黯色。 秋络晴一直注意着夜十一的一举一动,夜十一与秋太后叙了几句祖孙情,尔后刚回到席座上,她即时看向朱柯公主。 依偎在谢皇后身边笑得百般孝顺的朱柯公主一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撇开眼立刻往秋络晴席座看去,果然对上秋络晴一双暗含他意的眼,转向谢幼香,亦见谢幼香微微冲她点头。 第四百五十四章 酒多了 朱柯公主回眸柔声与谢皇后道:“母后,夜表妹一人挺孤单的,我去敬敬夜表妹。” 谢皇后颔首,往男席那边上首座的永安帝睨眼,回眸告诫道:“不可惹事儿。” “母后!就敬一杯酒而已,儿臣不会惹事儿的!”朱柯公主可没忽略谢皇后看永安帝的那一眼,知她母后在忌讳什么,她不服气儿地瞪向夜十一。 夜十一似有所感,抬起眼往上座看,便对上朱柯公主那恶狠狠得似要吞了她的目光,视线下移,落在席桌面上的茶杯,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极尽讥讽。 倘说杨总督在她眼里不过乃跳梁小丑,那朱柯公主在她眼里,可真是连小丑都称不上。 朱柯公主轻步缓行至夜十一席座前,轻拐一下竟是往夜十一身边坐下,杨芸钗隔了好几桌席座瞧见,面容渐上少许不安。 杨五奶奶没意会到杨芸钗眼底的担忧,只顺着杨芸钗的视线看去,看到朱柯公主拿着酒杯与夜十一敬酒,言谈间满面笑容,想来相处融恰相谈甚欢:“夜大小姐是个有福气的。” 听到这话,杨芸钗微微敛下不安,她母亲不晓得,她却是深知近时朱柯公主与秋络晴、谢幼香二女如何走近,又是因何走得那般近,此刻朱柯公主拿着酒盏频频敬大姐姐酒,定然有什么阴谋。 “母亲,大姐姐不胜酒力,只怕很快就要醉了。”今夜月圆,非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官员眷属,无资格入宫国庆,冯三因此未来,殷掠空亦未来,只杨芸钗来了,见此便不能视若无睹:“我去瞧瞧大姐姐。” 杨五奶奶知认的这个嫡女与夜家大小姐私交笃定,毕竟在静国公府朝夕相处了三年,情谊深厚,形同姐妹,她点点头:“且谨言慎行。” 于公主跟前,她真怕嫡女会吃亏。 “女儿晓得。”杨芸钗起身往夜十一席座走去。 莫息一直注意着女席的动静,自没放过朱柯公主主动亲近夜十一后,那明显是想灌醉夜十一的举动,见他的十一三杯过后,两颊生霞,眸光迷离,已然有了醉意,他皱起眉峰,紧随杨芸钗之后,悄然起身离席。 三皇子自得杨芸钗点头,又经莫息提醒想清楚杨芸钗在他心中的位置之后,他那心情是既愉悦又沉重,整晚的宴席,他的目光一直在杨芸钗身上,她却从未往他这边看一眼,全副心神皆在他夜表妹身上,转眼他亦寻了个借口离席。 坐回席座后的夜十一,脑海里尽是秋太后那一息间的异眸,心下躁气越来越盛,恰逢朱柯公主过来敬酒,她望着跟前泛着清香的果酒,想着果酒可口,又无后劲儿,她虽不胜酒力,往日偶尔吃上几杯,并未酒醉。 此刻朱柯公主身份高于她,在这般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倘她拒了,着实不知好歹,亦防得太明太过,最多她不贪杯便是。 思之虑之,罢了举起酒盏,她与朱柯公主共饮,朱柯公主添之,再敬,她只斜睨一眼,再饮。 饮至第三杯,杨芸钗便急步走了过来,朱柯公主见状鄙夷道:“倒是一条好狗!” 声音细微,坐在旁的夜十一摇了摇似乎有些晕的脑袋,听到朱柯公主说了什么,因着晕乎,朱柯公主又是故意低语,故也没听清。 她眼眯起来,尚未开口问一问,朱柯公主将她观了又观,极满意地笑开,起身道:“既然杨小姐来了,想必已无需我在此相伴。夜表妹,我先回了。” 刚走出几步,朱柯公主便往秋络晴席座处使了个眼色。 秋络晴早候着,得了眼色即刻招身后静候的洁青近前,附于洁青耳道:“找个机会,把夜大小姐那席座的果酒处理干净了。” 洁青应诺,转身快步离去。 杨芸钗近前,朱柯公主已离去,她往夜十一身侧坐下:“大姐姐,你酒多了。” 她看着席桌上的果酒,酒壶已空了半壶,这果酒她也吃的,往前也同大姐姐共饮过,大姐姐并未这般快便醉。 “三杯……不多……”夜十一身子发软,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都似水中望月,她徒然转过脸,冲压根已认不出是杨芸钗的眼前人露出贝齿,笑得摇曳生辉,摇晃间环佩叮铃,她吃吃地笑着:“今晚月色真好……来!再饮!” 见夜十一伸手去拿酒壶,杨芸钗赶紧抢先夺过,往后一递:“芝晚,把这个交给西娄,让她查查看,酒里可有东西,现在便去。” “是。”应完芝晚又担心地看着杨芸钗,“那小姐……” “我无事儿,我就在这儿照料大姐姐,众目睽睽之下,不必担忧,速去!”杨芸钗脆声快道。 芝晚再不敢多言,将酒壶抱入怀里遮住,迅速往御花园外跑。 皇宫不比宫外,谁家的私卫皆不可带入宫内,为宫闱安全,年节宫宴,除却得永安帝许可,否则诸如夜十一这般得永安帝恩宠的外甥女,亦不得例外,皆只带着丫寰婆子小厮随从等奴仆入宫,私卫等人俱候于宫门之外。 莫息眼里只有夜十一,正如三皇子眼里只有杨芸钗一般,莫息没理会速速离开的芝晚,三皇子却不得不理会,与内侍小旋子道:“你跟上去,不管何事儿,皆可出手相助。” 小旋子随之紧跟芝晚身后离开。 来到夜十一身边,杨芸钗与阿苍正手忙脚乱地应付酒醉的夜十一,一会儿阻止夜十一想跑到临席自取酒壶,一会儿二女合力左右搀住步伐身形皆不稳的夜十一,须臾间,已是累得香汗淋漓。 莫息晒笑一声,又觉得夜十一左晃右摇地站不住,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可惜那声音太小,宴席丝乐谈笑间,他没听清内容。 他想着再近两步听听,不料胳膊便被身后人拉住。 他回头,便见三皇子冲他摇头,又冲女席上首座方向使了使眼色:“皇祖母来了。” 莫息瞧去,瞧到秋太后在女官的虚扶下,已快步往这边走来,他再未进,反默默退了两步。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我没醉 他静候着秋太后近前,沉着的眸色含着汹涌涛天。 本应今晚一同出席的夜太太与邱氏未出席,夜太太是两三日前得了风寒,尚在休养之中,邱氏则因娘家母亲午后突然旧疾复发而归家看望侍疾,巧得很。 女席所用的酒非烈酒,不过是与清茶浆液有些不同,特意酿来给贵女贵妇们宴席上助助兴,酒精十分稀薄的类汁果酒,男子怎么吃都不会醉,女子不连吃个几大坛,亦不易醉人,此方常用于宴席女席案桌之上,以免贵妇贵女们席间失态,十一吃了不过三杯,却酒醉了,奇得很。 十一身边无一自家妇人长辈,唯秋太后、夜贵妃、今宁公主三位皇族算得上自家人,与杨芸钗这么一位好友在,然于满是虎狼的宫闱,着实单薄了些,终归这四位也不可能时时伴十一左右。 近日来忙着应对容兰郡主的出手,与自家鸿运码头扯上凶杀案的内中乾坤,及锦衣卫于此案结后动向、芳菲阁的麻烦来源等,他时刻警惕后续各方人马的动静之余,也在清算着饲机反扑。 而他的十一,她自来有谋有算,他便也不怎么担心,再者有星探于她身侧,他于近时难免忽略一二。 不曾想,倒让人钻了空隙! 莫息冷如寒潭的眸子一转,落在同十一敬酒后,回到谢皇后身边泛着得意笑容的朱柯公主身上,朱柯公主意会到他的目光,万分惊喜地冲他笑得越发灿烂,他嫌恶地转开,丝毫不加掩饰。 朱柯公主一怔,眼底慢慢聚集泪水,受伤的面容往已醉的夜十一看去,眸光妒忌之色尽现,恨得咬牙窃齿。 这一幕,秋络晴也没有错过,她垂下眼眸,掩去同样强烈的忌恨眼神儿,再抬眼,眸色一片清明,望向酒醉的夜十一,似看笑话般嘴角含笑。 在席座上看到外孙女儿好似酒多了,秋太后在秋宫令的搀扶下到夜十一跟前,却发现外孙女儿已醉得压根认不出她这个外祖母,还绷着一张明艳小脸一本正经地命她拿酒来,听得她啼笑皆非。 秋宫令亦笑起来:“太后娘娘,夜大小姐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醉起来亦惹人疼爱得很。” 秋太后眉眼含笑:“还不赶紧把大姐儿扶到哀家寝殿歇息。” 莫息闻言松了口气儿,太后寝殿无甚高处,这样再妥当不过,犹记得前世十一就醉过一次,那次直把他折腾得够呛,却又令他哭笑不得,真真记忆犹新。 “皇祖母!”朱柯公主匆匆小跑过来,俏生生一副还想夜十一作伴,表姐妹感情甚好的模样:“皇祖母,夜表妹不像醉了啊,宴席尚未过一半,这般退下,岂非少了许多乐趣?” 秋太后尚未有言,朱柯公主亦未再低语,迷迷糊糊的夜十一这会儿听个响亮,意志坚定地附和:“此言甚是!” 顿了顿,嘟着嘴儿再加上一句:“我没醉!” 莫息嘴角抽了抽,只有经前世看过他家十一仅有的那回酒醉模样的他,方知眼前的十一确实已经醉了,且醉得厉害,眼里又掩不住笑意,这般小女儿娇态的十一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秋太后觉得朱柯公主的话有道理,于再近一步,把夜十一义正言辞的一张脸观了又观,试唤道:“大姐儿?” 夜十一茫然地听着:“啊?” “朱柯,莫胡闹,大姐儿这般确是醉了。”秋太后叹息,倘不然,她唤一声,清醒的大姐儿早回唤她外祖母了:“秋宫令。” “是。”秋宫令应声,即时令身后的大宫娥道:“去备软轿。” 大宫娥应诺备轿去,朱柯公主顿时焦急起来,频往秋络晴谢幼香二女看。 秋络晴谢幼香虽也围上前来,二人却各有思量,皆接到朱柯公主赶快想法子留人的眼色,竟齐齐谁也没开口。 谁也不是傻子,诸如谢幼香此等无脑之女,如今也已懂得审时度势,秋络晴就再不必说了,二女岂敢在秋太后这尊大佛跟前乱蹦哒? 她们要敢乱蹦哒,此中出了何事儿冒犯太后她老人家,归家也不必再参加什么家宴了,直接进祠堂跪几日列祖列宗,那都是最轻的。 试问天下,纵然非天子脚下,隔个十万八千里之地,谁不知当今皇帝最是孝顺,敢在太后娘娘跟前乱蹦哒,又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快活! 撇开眼,装做瞧不见朱柯公主的眼色之余,秋络晴亦心下存疑,不是说夜十一酒醉便会乱丢飞刀乱甩鞭子么,怎么明明醉了,却这般安静? 谢幼香显然也想到这个,在躲朱柯公主的眼色后,她悄悄转看向秋络晴,与之对个正着,眼底恰也有此疑问。 朱柯公主亦想到这一层,二女又视她的眼色于无物,谢幼香是她小姨,她多少得给她母后点儿颜面,秋络晴却不必,她冒着火的眼眸直直瞪着秋络晴,似要把她给吃了。 谢皇后注意到闺女这毫不掩饰的吃人眼神儿,不禁蹙起了眉,当下快走几步挡去朱柯公主狠瞪秋络晴的视线。 朱柯公主视线一被挡,又是自个母后,即时堰旗息鼓,底气不足地软软唤道:“母后……” 谢皇后将朱柯公主拉离夜十一此聚焦中心几步后,低声斥道:“胡闹!” 再抬眼看去,见夜贵妃与今宁公主已走到夜十一跟前同阿苍问明情况,她眉头蹙得更深了,回眸见闺女已然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看她时,她心下一凉。 那边夜十一老找不着酒吃,又左右被扶制得无法自由行动,憋了一口气儿在,见眼前又来两个身影,也不知是谁,又是一顿呱噪,想着甚是不悦。 怎么她说她没醉,就无人信呢? 啊! 她兀地双眸一亮。 这一亮,让眼不错盯着她看的莫息心鼓即时敲起来,怦怦怦直跳。 她这会儿本就因着酒醉而双眼迷离,水朦朦地较之清醒时多了几分柔媚,这份妩媚与清澈的眼神儿一结合,那容色身段,那活色生香,真教人无法形容。 第四百五十六章 爬高高 三皇子自来便晓得夜家表妹生得好,且是极好,今晚夜表妹酒醉,酒精的作用令夜表妹少了平日里的端凝,多了几分灵动娇媚,容色更是诱人心魂。 左一看,莫息这家伙看得目光都痴了,右一看,后几脚也悄至女席这边来的四皇子同看得眼都直了,再看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除了妒忌者,个个面露赞叹。 就在男席那边注意到这边的状况,永安帝一看,见是夜十一好似酒多了在闹,他不觉起身往女席走。 他这一走,席下其他人,亦跟着起身离席,走往女席。 走着走着,临近女席,忽尔听得一娇唤:“老乾!” 如惊雷平地起,炸得男席女席所有人一僵,再是卟嗵声连起。 酒醉却死不承认已醉且高唤老乾的夜十一,与难得怔愣的秋太后,及名讳正是李乾的永安帝,除此三人外,余者无论皇后妃嫔、皇子公主、高官眷属,还是内侍宫婢、各府奴仆,瞬间皆在红毯内外跪了一地。 丝乐谈笑声齐停,四面八方寂静一片。 个个伏身埋首,心中大骇,连呼吸都不觉敛起,一息间汗流浃背! 秋太后看着喊自个皇帝儿子的外孙女儿,好半晌才缓过神儿,想到葭宁闺女在时,年幼的外孙女儿便有一回这般喊她皇帝儿子。 蓦地往事如潮,忆起葭宁闺女尚在世时承欢她膝下那温婉孝顺的模样,心口一疼,双眼泛红,泪珠悄悄溢出,滑落脸颊。 永安帝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夜十一是在喊他,又见外甥女俏生生地站在离他十几步外,一脸严肃正经地喊她,喊完他没应,她还蹙了蹙眉,再是嘟起小嘴…… “皇帝舅舅,你怎么不应我?”夜十一的声音好不委屈,所有人都跪着伏首,再无人相阻,也没谁在她跟前叽叽喳喳个没完。 委屈完意识到这一点,她蹬蹬蹬往前走几步,又摇又晃地看得秋太后与永安帝两人紧张不已,就生怕她摔了。 她扯出一抹笑,双眼晶亮地盯着在她眼里只一个影子的秋太后,拉起秋太后的袖子,就同幼时与永安帝撒娇一般摇啊摇:“老乾,我要吃酒!” 满面泪痕的秋太后被摇得噗一声笑出来,哭笑不得地转过脸去,与皇帝儿子四目相接:“皇帝。” 这是在喊他近前。 永安帝憋着笑快步往秋太后身边走,近前拉过夜十一紧攥他母后袖口的小手,诶诶道:“好好好,吃酒吃酒。” 夜十一满意了,心满意足地眯弯了眼:“我还要爬高高!” 言罢兴奋地撇开永安帝的大掌,脸红红咻一下跑开,也不知是如何辨物的,竟跑到一棵年月深久的槐树下,裙摆拉起系上,似小子般双手双脚放开,往树身一扑,全力往树上爬。 “爬、爬……”永安帝还没反应过来,喃喃说了两个爬,就是没能把高高二字给完整说出来。 秋太后亦是被惊得愣了愣,再是尖叫道:“还不赶紧把大姐儿拦下来!” “快!把大姐儿给朕好好护下来!”永安帝随之亦是速吼道。 等众人听到秋太后惊慌失措的声音,齐刷刷抬头,往秋太后永安帝瞧去,没瞧见那敢喊皇上名讳,且还用了个老字的夜小老虎,再听到永安帝的御令,众人已顺着面露焦色的永安帝视线看去,看到夜十一在爬树,且已爬上了树,离地足有半丈! 众人皆惊,嘴巴是惊得怎么合也合不上! 惊下之余,好奇有之,纳闷有之,暗下嫌弃有之,心思活络有之。 静国公与夜大爷夜二爷更是被震得老半晌没回过神儿来,暗忖他们家大姐儿何时学会爬树的,且爬得这般溜,跟只野猴儿似的? 再是父子三人面色皆沉了下来。 宴席上来的皆至少乃朝廷三品大员,大姐儿再过三年便可议亲,除余者夺嫡三豪门,这些高门世族皆有可能成为大姐儿的夫家,与夜家成为姻亲,此刻大姐儿这般粗鲁尽失贵女风范的模样尽落众人眼里,只怕已然成为众人心上的一个污点。 就算此污点不算什么,不过是举止不够端庄不够娴良,然大姐儿爬树前娇声喊的那一声老乾,那可是阖国上下都不敢触及的永安帝名讳! 眼下皇上不怪罪,那是尚恩宠极了大姐儿,然圣心难测,这般天恩能维持多久犹未可知,试想哪一家愿意娶一个一酒醉一开口,便会给自家招来灭族大祸的儿媳妇? 内侍宫娥们在永安帝秋太后的喝斥下,皆纷纷自震惊中反应过来,爬起迅速往参天大树靠近,就这么会儿他们回神儿反应的功夫,夜家小老虎居然已稳稳盘坐在距地丈余高的树干上。 速度之快,动作之敏捷,树干处之高,让他们脸色瞬间刷白,脑袋快要掉下来的恐慌迅速占满全身,让团团围在树下却无计可施的他们骇得手脚抖动不停。 这位小祖宗要是没能顺利安然地护下来,他们必殒命于今儿月圆之夜! 在永安帝令众人平身后,莫息与夜家三父子同一时间冲到槐树底下。 以永安帝为首,身后左右围了一圈皇族,再是一圈又一圈的官员贵妇与贵公子贵女们,同同站在树下仰望,神色各异。 夜十一的安危,夜家三父子与莫息一般,倒是相同的不甚担心,有皇上在,有太后在,纵是大姐儿真从树上掉下来,底下也有好几层肉垫接着,左右摔不着他们家大姐儿。 显然,众人与夜家父子三人想法一致,皆未担忧夜十一会掉下来断手断脚的,而是在想谁上树去抱酒醉的夜家大小姐最合适,后围上前时,心思各有计量。 如今各家私卫都在宫门外候着,纵然有女私卫,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此地乃皇宫,皇上太后又十分着紧夜小老虎,应能很快指派出最适当的人选。 “大姐儿,你可千万好好坐稳了!”虽有肉垫,夜大爷还是难免忧色。 “大姐儿,手抓着枝干,脚别晃了!”夜二爷近前一抬头,真是被大侄女儿那坐在粗树干上的气定神闲气着了。 静国公未往树上瞧,他余光瞧见莫息上前半步后,又默默退回原位,心下了然,亦暗暗点了点头,倒是个有分寸的。 第四百五十七章 张三出 莫息此刻目下无尘,眼底尽只有坐树干赏月赏得好不自在的夜十一。 纵然晓得他的十一在此情况下,不会出什么大碍,可他光这么瞧着,总免不了一分心惊,就怕出什么意外。 自前世见识过夜十一酒醉后喜爬高高的嗜好,即便不会武,他也练就了各种爬高攀登的技能,这会儿出头,定能安然无恙地把夜十一自高处抱下来,然男女授受不亲,他跳出这一步,不管是皇上太后,还是他祖父父亲或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都不会同意。 故不过踏出半步,他便将脚步缩回原地。 终归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十一绝然不会有危险的,他不必走这一步。 “十一表妹,你爬那么快做什么?我还从来不知你竟会爬树呢!”四皇子兴致勃勃,与纯属肉垫的众内侍宫娥的恐慌不同,他咧着嘴笑得很欢:“不错不错,我也学学!” 夜贵妃即时瞪眼:“荒唐!” 四皇子被训斥得埋着头退了三步,悻悻摸鼻,再不敢看热闹多言。 杨芸钗心里七上八下,她大姐姐先是酒醉,再是出口不逊,现又爬得这般高,她是一会儿看看树底下的肉垫可有遗漏之处,权当肉垫的众内侍宫娥亦是一般的心情,一会儿又看看坐在树上抬头赏月,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丝毫不理会树下众人的大姐姐,眉是越蹙越紧。 “不必担心,夜表妹不会有事儿。”三皇子不知何时走到杨芸钗身侧,“我让小旋子去助你那丫寰了,亦不必担心。” 杨芸钗转过脸看三皇子,水光潋滟中,身子福一福,柔声道:“芸钗多谢三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三皇子道,见杨芸钗再不语,亦不再看他,只转回头去继续紧张地望着树上的夜十一,他嘴角微滞,眸色略沉,亦不再多言。 朱柯公主与秋络晴、谢幼香三人倒是希望夜十一不要坐稳,狠狠摔下来,且摔在肉垫无法企及之处,把夜十一摔残了最好,摔破相更好! 今宁公主却是担心极了,紧握着夜贵妃的手:“母妃,夜表妹她……” “无事。”夜贵妃拍拍闺女的手,语气十分笃定,莫名地安了今宁公主的心。 永安帝也瞧出来了,围了一圈的内侍宫娥压根不顶事儿,爬树还没他外甥女熟练,禁军内卫倒是有事儿抱大姐儿下来,然终归皆是男儿,甚是不妥。 “张三!”永安帝低声唤道。 一抹黑影即时显现,也不知自何处而出,竟如同幽灵般忽现,众人见到,一身将珑玲有致的身躯包得密不透风的黑衣女子单膝跪于永安帝跟前,埋头敛首,十分恭敬,静待着永安帝唤她出来的御令。 此女,便是只皇帝方有资格拥有,并被贴身保护,可任意使唤的大魏暗卫。 永安帝左右,永远会有两名暗卫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人如其名,只存在于暗处,除张三外,另一名为男子,名唤陈四。 暗卫又分为男暗女暗,陈四张三各为此两支暗卫之首,各领一支辖管永安帝周遭确切相关的一切,不同领域不同职责,却是相同的赤胆忠心,绝对的死而后已。 暗卫不同于内卫,更不同于大魏境内的其他兵将,他们只认大魏皇帝一人为主,不管将来哪一位皇子登基,只管谁登基,谁便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亦忠诚不二,夺嫡漩涡再浑再深,也不必深思挂怀,更不会擅作主张,伸手管不该管之事。 他们只奉行,御令出,行必果! 诸如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夜十一身份再贵重,于永安帝心中再至关重要,永安帝不开口,纵然夜十一当场摔死在他们跟前,不管是陈四还是张三,皆只会冷眼旁观。 永安帝冷瞥不得用的肉垫一眼,树下众内侍宫娥浑身一寒,手脚越发抖得厉害,他转至树上,龙目微凝,目中不知名儿的黯光一闪,缓缓令道:“小心把大姐儿抱下来,切勿伤着。” 张三清冽的声音即应:“是!” 在场的众人,除却几位内阁阁老经常于御书房与永安帝议国之大事,尚曾见过陈四张三一两面外,余者皆素来只曾耳闻不曾目睹,更不曾听到过看到过永安帝这般当面令出暗卫。 然哪一回暗卫出,哪一回不是事关重大,哪一回不是举足轻重? 而这一回,其因,却仅仅只为老槐树上的夜家大小姐! 看重么? 甚重! 恩宠么? 极宠! 当下永安帝唤出张三之后开的金口,皆令包括阁老之内的众人,更包括太后皇后贵妃四妃与皇子公主,为之色变。 静国公夜二爷更是把脑袋埋着,埋得快要把腰弯下去两膝一软趴跪于地之态。 夜大爷虽感不太对劲,然终归政治敏感度太浅,纵有心参与,此时亦不如其父其弟那般能在瞬间将事情的严重性想全想透,只隐隐觉得永安帝如此盛宠大姐儿,似乎有些不妥。 公主们想得不深,朱柯公主心下暗恨,今宁公主心下暗喜,皇子除却三皇子二皇子若有所思外,大皇子是妒形于色,四皇子则喜形于色。 秋太后仍挂心着树上摇摇晃晃危不自知的外孙女儿,面上无甚多余表情。 谢皇后夜贵妃宁贵妃三人却是相同地做端庄娴静、恭谦卑逊,皆一副以永安帝为天之态,内心真实想法丝毫不外露。 四妃道行不如皇后贵妃,却也不浅,更是默退一旁,权当自个透明,明哲保身之态。 朝廷大员及其眷属在这般情景中,知者不动声色暗下计量,不知者无谓亦不敢造次,两者却相同地有意无意地频频往夜家三父子身上瞄,特别是静国公,身为一阁阁老,掌大魏命脉六部之户部,他们都想知道此刻的静国公会有什么表情。 可惜,不管是宠辱不惊面色不改,亦或内外煎熬惶惶恐恐,静国公埋脸敛目,脸色看不着,眸色观不着,皆无法窥得,甚憾。 转看夜二爷,与静国公一般,暗叹此子颇得静国公真传之余,再看夜大爷,则眉峰微拧,神色忧愁,全副心神尽放在爬高高的闺女身上,实属一副慈父之态,平常,太平常,委实憾矣。 第四百五十八章 背个书 好戏看不成,门道内门道外之众,皆默默收回窥探的目光,低低守着眼前一亩三分地,暗暗思量着,今儿月圆应当欢庆,却因夜小老虎欢庆成这般,也不知秋后算帐,能卷起几重浪? 谢幼香与秋络晴皆最见不得夜十一好,永安帝这般恩宠一出,二人是气得险些咬碎银牙,再看到风华无边的莫息站如青松,一直仰头关注着树上的夜十一,而俊朗文雅的习二少则目光几转,转落在同样一心关注着树上夜十一状况的杨芸钗身上,一为莫息,一为习二少,二女更是气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夜十一被张三安然无恙地抱下来,刚落地,便被夜大爷接过手,制住夜十一免得又去爬什么高高,也不管闺女嘴里叨叨念着什么,扯着夜十一同同跪下,伏首向永安帝千恩万谢。 静国公夜二爷自也是跪谢隆恩。 夜家三父子一谢完起身,秋太后便近前,仔细听起夜十一连被夜大爷扯着行跪拜大礼谢恩时,仍旧小嘴不停的说词,听了半会儿,讶道:“《论语》?大姐儿这是在背《论语》?” 永安帝也随之迈步,亦主动靠近酒醉的夜十一,聆听了会儿:“不止,还背了《周易》……嗯,又换了,这会儿是《孝经》。” 众人竖起双耳,恨不得如秋太后永安帝般近前静默细听,自也不可能,于是十之八九,其实都听不到夜十一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什么,此时听得秋太后永安帝前后语,众人恍悟状,亦在心中默默然。 这夜家大小姐清醒时,与旁的贵女不同,不料酒醉时,先口出忌言,再身手矫健爬高,后又全程视众人于无睹,径自背起书来,真真与众不同也。 “……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夜十一站得挺直,脸是认真严肃的,背书的声音却是又娇又软,令见者听者无不心绵如水。 倘不是左右都有人扶着,倘不是刚刚见识过夜小老虎一连串壮举,众人还真瞧不出夜小老虎此刻正酒醉着。 夜大爷就站在夜十一身侧,听着闺女还真背到了《孝经》中的一小段,素来和气悠然的双眼经不住一抽,再一听,闺女已然跳到儒家十三经中的另一本《尔雅》,正不缓不慢、起落有致的背着,须臾间,又背起《谷梁传》中的一小段。 他眉心一跳,觉得闺女酒醉后的模样着实不可思议,连背个书都不循规蹈矩,反是毫无章法地将十三本书中的一小段一小段摘出来背。 倘非熟识儒家十三经者,岂非被他闺女考倒? 思及此,他不觉又在心里悄然得意起来,他闺女连醉个酒,都能醉出华章无数,真不愧是他的宝贝闺女! 大约自觉被看住,再无法蹦开去爬高高,夜十一这会儿老实得很,只一个劲儿地背书,乖巧得不像话,十足与平日大不相同。 见软轿已到,秋太后满脸慈爱地看着夜十一,同夜家三父子道:“大姐儿醉成这般,今晚便让她歇在凤慈宫吧。” 夜家三父子自是不敢不应。 秋太后又转向永安帝,永安帝乐呵呵首肯:“全听母后的。” 酒醉的夜十一随之去处,便这么给定了下来。 任杨芸钗与阿苍将闺女接过去,好生左右搀扶着往秋宫令命大宫娥寻来的软轿,夜大爷不放心地跟到软轿旁,见到夜十一坐进软轿了仍在背书,他不由无奈地笑了笑。 宫宴还得继续,丝乐重新响起来,红毯之上复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杨芸钗与夜十一交好,夜十一又仅带了阿苍入宫赴宴,永安帝便允了杨芸钗同阿苍伴夜十一左右,今晚一同于凤慈宫歇息,皇帝儿子安排的,秋太后自也无异议。 男席女席再次入座,欢声笑语很快又充满整个御花园,时不时还有永安帝秋太后的笑声响于月夜之下,众人晓得,这是因着夜十一闹的那一出酒醉余温尚在,纵是他们,一想到夜十一酒醉时那又娇又憨、认真且正经的倾城模样,亦是心醉得很,何况本就疼惜早早丧母的永安帝秋太后两位。 三皇子执着酒盏,却许久饮不尽一盏,他自小病弱,倘非时逢今夜这般佳节,他是连酒都近不得,更别说似此刻得已让唇瓣沾一沾酒香。 女席那边没了杨芸钗,也没了夜十一,他与莫息一般,同同失去了专注之处,目光不由四处飘移起来。 看到习二少与莫九时,下一息他便回眸看向与他邻席的莫息。 只见莫息眸落凤慈宫方向,眉清逸如远山,眼墨沉如深海,似是心事重重,忧愁难解。 意会到三皇子在看他,莫息回过眸来,执盏便将酒水一口饮尽,唇沾了酒色,如点绛唇,光华眩目,着实乱人心神。 三皇子抿了抿唇,虽自来晓得他这位莫家大表弟相貌生得极好,堪配他那同样相貌生得极好的夜家表妹,然往前却未似此时此景,这般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视线默默移开,往女席那边看去,果不其然,他那朱柯皇妹早被莫大表弟这般颜色魅惑得脸红眼迷,再扫过其他贵女,几近个个痴迷地往这边望,就在这些贵女中,他看到秋家的二小姐。 秋络晴面上亦有痴迷之色,然眼中亦含着少许忌恨…… 是了,莫大表弟心悦夜表妹,自来眼里再容不得其他姑娘,秋二小姐如此,应是求而不得,徒生出怨念来。 这样的人儿,这样的事儿,在京城着实多矣。 三皇子转眸一过,便不与理会,与不再往凤慈宫望的莫息道:“方将夜表妹坐在软轿仍不老实,倘不是有阿苍与芸钗按着,又有众宫娥左右前后护着,只怕这场宴席尚无法消停。父皇着张三前往继续暗护,于夜表妹真真荣宠无限。” 莫息知三皇子提此事儿的用意:“十一虽是酒醉,举止言辞混乱,亦有出格之处,然尚不到三表哥所担心那般。” 第四百五十九章 该病了 “何以这般肯定?”三皇子听莫息之言,心下是安心不少,因着莫息与四皇子的干系,他自来对夜十一这位表妹较之其他表妹要关心得多,真诚得多。 因着他前世看过他家十一酒醉过一回,因着那回他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因着他都晓得她酒醉后会做什么事儿,故能肯定。 然此话却是不能与三皇子明言,莫息唯道:“三表哥信我便是。” 皇上想派张三于暗处行保护之名,听他的十一还有何等逾越之举,何等出格之辞,其用意注定是要落空的。 再两盏美酒下肚,他面上无波,心弦却是越绷越紧。 皇上,果然是疑了…… 三皇子却不知莫息心中所想,他笑了笑,见莫息无意细解,他点点头转开脸,余光瞥到同同埋头饮酒的习二少莫九两人,视线移回来,低头垂眸,笑意渐无。 习二少莫九皆为情场失意之人,也不知他的机缘又当何如? 后至的容兰郡主刚在座席坐下,吉舒暗下绕一圈宴席回来,于她耳旁细语起来。 片刻后,吉舒退后站着静候,容兰郡主抬头往凤慈宫方向望去,目光中含着隐约不明的意味,却只一瞬,她很快移开眼,心里有着纳闷。 以她对夜十一的了解,以朱柯公主之流的手段,夜十一不可能事先半点儿风声也无,何况那果酒明显有异,倘目的是让夜十一酒醉,想让夜十一出丑,或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想着,容兰郡主不禁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 她都快自顾不睱了,纵与夜十一算得上交好,然真要到利益相阻家族相戈的地步,她与夜十一皆非心慈手软之辈,着实没必要替夜十一操什么心。 这夜,宫宴之后各自回到府里的家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也多少含着几分心不在焉,更甚者,已无心情参与赏月团圆。 宫里,各宫各有思量,各有欢喜忧愁,亦各有惆怅惶惶,至于凤慈宫,这一夜却教夜十一闹了个天翻地覆,直累得杨芸钗阿苍与满宫内侍宫娥跟着爬上爬下,跟前跟后,亦步亦趋,就怕一个眨眼,这位小祖宗没在御花园摔着,反在凤慈宫内有个差池好歹,届时他们的小命可就交待在月圆之夜了。 秋太后给闹了个整晚不得歇息,夜半得张三速禀,永安帝亲临凤慈宫,劝秋太后早下安歇顾好凤体,永安帝则自个守着夜十一守到五更初,夜十一终于闹腾得累了困了睡了,永安帝方摆驾回他的永乾宫。 中秋佳节翌日早朝,文武百官皆目睹到永安帝的精神不济,已听闻永安帝如此乃因彻夜看顾于凤慈宫大闹的夜十一之故时,那些个有心待夜十一长成便将其娶进门当儿媳妇的朝廷大员们,经昨晚夜十一酒醉胡言方将默默灭了的打算,有倾刻死灰复燃者,亦有尚有顾虑摇摆不定者。 夜十一清醒过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她站在院子中,酒醒后的脸色略显苍白,仰望着天边灿烂嫣红的晚霞,噩梦后强撑起来的坚强在这一刻瓦解,脆弱无依的神色展露无遗。 阿苍与阿苍站在夜十一左右两侧静候着,越瞧越难受,眼底皆渐渐生起水雾。 这时有丫寰来禀:“大小姐,杨小姐来了。” 因着酒醉,夜十一并未上宫学,杨芸钗一下学便到静国公府来见她,也是她的意思,有些事儿,该速速了结,有些事儿,也该开始撒网了。 杨芸钗一被请进东厢院子,便瞧见孤身而立的夜十一。 阿苍在树下煮茶,阿茫张罗着厨下撤下搁凉了的点心,重新换上热呼呼的点心,这几样,皆为夜十一与杨芸钗爱吃的。 茶香四溢,点心色香味俱全,光瞧着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动。 杨芸钗一出宫门便直奔静国公府,车里虽有点心,她心挂着夜十一因何急寻于她,也没心思先垫下肚子,此时与夜十一围桌而坐,树下相谈,她肚子一下子咕咕咕叫起来。 “吃吧,边吃边说。”夜十一浅笑开来。 她这一笑,阿苍阿茫心下不约而同对杨芸钗感激起来。 她们家大小姐自酒醒后,便一直寒着脸儿不言不语,不管坐着站着,总有一种随时会随风飘去之感,令她们心惊胆颤之余,亦是束手无策,这会儿大小姐不仅开口了,还笑了,她们总算松了口气儿。 “大姐姐,昨晚宫里,我听你的吩咐,一晚未眠,特意多加观察,耳听八方,然却未有何异态。”杨芸钗拿着一块甜糕咬着,嘴里略鼓,口齿却清晰。 阿苍亦知此事儿,故夜十一向她看来,早同夜十一禀过无收获的她即时明了,与阿茫退守至院门处。 明处有她们守着,暗处还有北室南柳守着,东厢整个院子被防守得固若金汤,谁也无法靠近偷听了夜十一杨芸钗的谈话去。 夜十一不饿,可她知道自已得吃点东西,捏了块凤梨酥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咬了两口后搁下,用锦帕擦了擦手,她再次抬头望向天边,望着那一抹慢慢沉入地平线的艳丽晚霞。 良久,未言。 杨芸钗怔怔地看着这样的夜十一,这样的大姐姐让她有些陌生:“皇上还是关心大姐姐的,太后娘娘也是……” 夜十一低下头,回眸看向杨芸钗,两人四目相对,她目光沉沉,杨芸钗怔忡的眸色渐褪。 “芸钗,我该病了。” “好,明儿我替大姐姐向殷女傅请假。” “我会搬到千花山庄养病,你去见下毛丢,让她速来找我,我需她帮我做件事儿。” “好,京城有我,我若不行,还有毛丢,倘我们都不行……” “可向莫大少爷与三皇子求助。” 夜十一此话一落,杨芸钗眸色已是清明无比,她坚定的眼神儿对上夜十一已转过去的绝美侧脸,慢慢溢出几分泪光。 无人比她更清楚,大姐姐被逼到今时今日这般地步,有葭宁长公主之死的真相,亦有那被世人珍之重之尊之敬之的血脉相连的残酷。 两世皆失怙恃的她,从未像这一刻,多么庆幸她未曾被那所谓的血浓于水所伤,更未曾领受来自亲族所亲手给予的痛彻心扉。 第四百六十章 力挑拔 夜十一病了,已移至京郊千花山庄养病。 此消息一出,整个京城各豪门世族皆明里暗底一片哗然。 朱柯公主最藏不住情绪,宫学午休用完午膳,她叫上秋络晴与早入宫候着的谢幼香,三人齐聚于内学堂里一处庑廊尽头的安静厢房,将喜悦之情毫不掩饰地放出来。 “她病了!一定是害怕得病了!”朱柯公主想事儿想得不深,言语更是直来直往,丝毫不顾忌:“中秋之夜那般闹腾,虽没络晴你那般说的她酒醉后会丢飞刀甩鞭人伤人,然她那般不忌口,又爬上爬下不知体统,且不说京中那些足以配她的才俊皆已被骇得退却,纵然尚有不知死活者,其家中长辈定然也是不许的!” “酒醉爬高背书,不至于会令人骇而止步,主要是她连皇上的名讳都敢随意出口,此方是最严重之处。轻则,家族受她所累,自此一撅不振,重则,龙颜大怒,可诛九族!”谢幼香虽有所长进,看事做事已不似从前那般莽撞,然终非心思玲珑之辈,她此番言语,却是自谢元阳处所得。 秋络晴听着,却是未语,她还在想着她明明使出秋家探子探得夜十一酒醉后的情形,乃费的九牛二虎之力,方秘而自夜十一院落中一婢仆口中所得,应当不会有错…… 朱柯公主再兴致勃勃说夜十一好日子已快到头几句,见只谢幼香在附和她,她不禁看向明显心不在焉的秋络晴:“你想什么呢?” 秋络晴回过神儿,道:“我在想,夜大小姐酒醉后的情形与我所探得的情形完全不同,此中必有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朱柯公主对秋络晴连探个夜十一酒醉情形都能探错很是不满,当下鄙视道:“不就是你的人成事不足么!行了,反正最终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也不必太过较真。” 谢幼香也是这般想:“原来说丢飞刀甩鞭子伤人,虽会得罪宫宴在场的不少权贵,甚至皇族,然要伤到皇上,那却是最最不易……” “什么不易!那根本就不可能!”朱柯公主冷哼声打断谢幼香的话,“我父皇乃万岁之躯,她夜十一算什么东西!” “是,根本不可能。”谢幼香笑着附和,面上浅淡的疤痕随着她的笑容牵动脸部线条,而略显狰狞,她却不自觉,仍笑得快意。 朱柯公主见状,掩去嫌恶的面色,秋络晴亦垂下眼帘,遮去眼里的鄙夷。 “可错有错着,她酒醉后光那一声不该喊出的忌讳,便胜过秋二小姐所探那般情形!”谢幼香只要一想到夜十一往后说亲时,多了此致命障碍,她便畅意得很,开怀得连朱柯公主与秋络晴对她面容厌弃的神色与眸光毫无察觉。 秋络晴点头:“没错,确实如此。” 点头虽点头,接下来朱柯公主与谢幼香再欢天喜地说着夜十一各种晦气话,她却是听得一半一半,心里总有不明了的疑虑。 当晚,朱柯公主悄悄夜出皇宫,与秋络晴谢幼香约了时之婉庄眉共聚八仙楼水仙房,两刻余钟后出,时之婉面色如常,只脚步略带不稳,庄眉则难掩眼眶通红,面上委屈怒恨之色尽显。 已是宵禁时分,莫息刚自京郊鸿运码头出来,永籍便迎上来:“诚如大少爷所料,秋二小姐所得消息正是夜大小姐有意放出来的,说是酒醉后,夜大小姐会胡乱丢飞刀甩鞭子,秋二小姐的意图是想让夜大小姐在宫宴上得罪皇族与一众权贵。” “八仙楼呢?”莫息心有沟渠,得到确认也无多大的反应,只问起今儿日暮后不久八仙楼水仙房五女齐聚之事。 “经朱柯公主和秋二小姐、谢八小姐不遗余力地挑拔,习二少奶奶与九奶奶出八仙楼时,皆脸色难看,面上忌愤难掩。”女子的妒忌心有多可怕,永籍跟在出类拔萃的自家大少爷身边,这些年也看多了内宅争斗,更知大少爷是有多厌恶后院不宁。 莫息沉着脸儿没说话,只大步走往莫家大车。 永书赶紧跟上,与同跟上的永籍低语道:“习二少奶奶早知杨小姐的存在,且聪慧理智些,约莫对杨小姐不会有太大的反弹,九奶奶则不同了,这还是头回听到九爷婚前心悦夜大小姐吧?” 永籍道:“何止婚前?我看九爷压根就没对夜大小姐忘过情!” “大少爷脸色真难看。” “还不是替夜大小姐担着心呢。” “也是在气九爷吧。” “希望九奶奶别做出什么蠢事儿来,要不然九爷兴许还会看在庄詹事的面上放过九奶奶,咱家大少爷却是不会的。” “可不是么……” 永书永籍嘀咕得正欢快,忽地被莫息回头一瞪,两人顿时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鸡,连喔一声都没,即刻阵亡。 上了莫家大车离开鸿运码头,永书于车厢里随侍,永籍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大车旁,一行人打道回城。 亮莫世子的牌子进城后,途经云堆大街,永籍瞧见杨芸钗与殷掠空前后自一条巷子暗处出来,显然刚碰完头,他禀了莫息,莫息即令追上杨芸钗。 杨芸钗主仆二人未坐大车,与殷掠空说完夜十一交代的事儿后,杨芸钗便在夜灯下的热闹街道不徐不慢地走着,颇有逛夜市之意,时不时与芝晚指着街边摆摊小玩意儿讨论一番,或买或不买,逛得很是自在。 莫家大车就在这时靠近她们,便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 芝晚认得永籍,同杨芸钗道:“小姐,是莫家大少爷。” 杨芸钗点头,并不主动上前,只等着车厢里的人出来。 永书先下的车,再是莫息。 莫息站定在杨芸钗跟前,莫家大车阻挡了大半路人的视线,杨芸钗身后小摊贩也识相地不敢往两位贵人身上瞅。 两人周身数步之内,似乎一下子被隔绝了出来。 永籍永书芝晚也各司其职,很是尽责地往外踏出数步,以无形的圈子将各自的主子围在能放心说话的中间。 纵如此,莫息还是将声音压低了好几度:“朱柯公主与秋二小姐、谢八小姐联手算计十一,十一事先知情,并顺手推舟,透露了假的酒醉消息,是不是?” 第四百六十一章 般失态 此事儿夜十一早同杨芸钗说过,说瞒不过莫息,他要问了,她只管实言:“是。” “十一想验证的事儿得到答案了?” “……是。” “十一是不是打算即便年岁到了……也不嫁人?” 自始至终未将帏帽取下的杨芸钗顿时如梗在喉,猛撩起白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若子夜的莫息:“你……你如何……” 如何猜到的? 如何这般了解她大姐姐心里在想些什么,如何这般看透她大姐姐所走每一步的意图? 莫息未答,几近杨芸钗话一落,他便转身上了莫家大车,只是步伐有些踉跄,上车时肩膀大力撞上车门,哐啷一声大响,光听声音就让人替他疼得慌,他却硬是没吭半声,身形不稳地进了车厢,再是砰一声,车门狠狠地被关上。 永书被关在车门外,目瞪口呆地死盯着车门:大少爷极少这般失态…… “走。”莫息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来,低沉中含着沙哑,似乎在努力抑制着什么。 永书回过神儿,一屁股坐在车驾上,示意车夫赶紧挥鞭走人。 永籍也是未曾见过莫息失控到这般地步,神情怔忡着,跟着莫家大车走出老远,方与同样面色不好的永书对上一眼,双双沉默不语。 杨芸钗目送着莫家大车走远,回想着莫息确认她大姐姐真有不嫁人之意后的狼狈,唇越抿越紧。 第二日殷掠空来给代替夜十一于千花山庄养病的替身重新易容,她与叶游医学的易容术虽精妙无比,却也非易一次便能一月不褪的,更何况人总不能十日半个月不洗脸。 她本身易成毛丢清秀之容,较之她原本面目那是相差极远,她会易容,自也能日日洗脸日日重新上药易容,夜十一的替身却不能,她行踪再遮着掩着,也不好日日往京郊跑,莫说谁,就她师父黄芪肖铁定头一个怀疑她有何不轨行踪。 于是在夜十一离京的数日,她成功将夜十一老早找好的替身成功易容成夜十一的模样后,她是初次再到千花山庄给替身洗脸,重新上药易容。 刚完事儿,尚未离开千花山庄,她便听到庄里婢仆来禀,说是秋家少爷来访,请示见或不见。 为保行迹不外泄,此次夜十一离京,只带了北室走,及星探里另外的女明宿东箕,北室为暗,东箕为明,依旧是一明一暗寸步不离地护着夜十一。 南柳则留下,与阿苍在千花山庄随侍替身左右,为替身保驾护航,确保替身不被某些不轨之徒拆穿,阿茫则仍留在静国公府清宁院里坐镇,如遇突发状况,需出动星探,也是杨芸钗与殷掠空、冯三等人在城里的接应。 一听是秋络宽来访,正坐临窗榻上力持端庄的替身西参一阵心慌,可怜兮兮地望着阿苍。 她也是星探之一的暗宿,奈何她生性胆小,纵身手不错,刺探情报的本事儿也不小,然她已习惯存于暗处,立于阴影之下,似这般来到明处,大刺刺扮做她家大小姐,不必有人来访求见,她连坐着都已不安得很。 阿苍接到西参这般如同被抛弃小猫儿的眼神儿,忍住想立刻让殷掠空换个人来易容的想法,她没好气儿地同来通禀候在屋门外的婢仆说:“大小姐养着病呢,遵安太医医嘱,需静养,不见外客。” 婢仆应诺,回前院照原话禀外管事去。 婢仆一走,西参大松一口气儿,整个人如被打了霜的笳子般萎顿下去,趴在榻几上两眼无神。 装扮成小老头儿掩人耳目进千花山庄的殷掠空见状,被西参此行径逗乐了,提醒道:“要不你回床上躺着去?那样帐幔一落,只需好好睡一觉便可,也不必这般紧着绷着。” 西参苦着脸儿道:“我都躺好几日了,腰都给躺硬了,想来不必等大小姐回来,我这腰就得给躺废了!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可怜,我的腰怎么这么可怜,呜呜呜,我的老腰哟,已习惯偷鸡摸狗的我的老腰哟……” 这回连阿苍都让西参唱作俱佳的吐苦水给逗乐了。 阿苍一笑,西参半提着的心终于给落回了地,阿苍是大小姐身边得力的心腹,亦是由大小姐作主许给她的顶头上峰西奎为妻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令阿苍姑娘不快啊。 秋络宽刚自千花山庄碰壁而归,莫息便于国子监内收到消息,边捧着本书边与永书道:“让永籍去跟修意说,给秋少爷找点儿事儿做,省得那么闲!” 永书立刻悟过来:大少爷这是要修意找秋家少爷麻烦啊,好让秋家少爷麻烦缠身,缠到没功夫去千花山庄找夜大小姐啊,虽说夜大小姐不在,可大少爷妒起来,那威力也是丝毫不输给后院妇人争风吃醋的劲儿啊,那战头力绝对杠杠的! 转又想到:还有那位毛小旗,要不是夜大小姐早放话不准大少爷动毛小旗,估计纵然有黄指挥使保着,毛小旗能保住锦衣卫此职亦是难料得很啊,可惜了秋家少爷没夜大小姐保着,也不知修意找起麻烦来,秋家少爷会被折腾成何等模样…… “还不快去!”莫息瞥着动也不动光发愣的永书,那眼神儿冷得跟冰块儿似的,就差搓永书身上了。 永书一个激灵:“去!马上去!” 就在永书逛奔出国子监找永籍去的同时,丁掌柜速到宫门,花费了大把银子方将消息传进内学堂。 容兰郡主接到丁掌柜传递入宫的消息时,恰还有一堂课方能下学出宫,然丁掌柜所传消息至关重要,关乎她鲁靖王府在京城能否脚根站稳的大事儿,不得已装肚子疼同殷福请了假,在吉舒满面焦色的搀扶下迅速出了宫。 殷福正寻思着她班里一个接一个地生病时,田炽跑过来寻她,气喘吁吁地唤她:“阿福……” 殷福太了解田炽了,每回田炽这般模样,定然是她这手帕交身上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儿,而此刻眼前的田炽双颊生霞,明显是喜事儿。 她将陷入夜十一病了与容兰郡主这些时日也小病不断的思绪中给拉回来,缓了缓气儿道:“说。” 第四百六十二章 往深查 丢飞刀甩鞭子,伤的不过是权贵,口出忌讳爬高留宫,试的是永安帝与秋太后的态度,她得到了答案,很快明智抽身,借病暗遁离京,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杨总督的后患。 她在交先前应下花雨田的差事儿,她也在替夜家铲除威胁,她更是在为前事了结后事准备。 即便他同她说过,明确地表明了立场,她不愿进仁国公府,他便应她只嫁他莫息,她执意要查清其母之死真相,他便应她一同竭力彻查,她不愿十九岁前谈婚论嫁,他便应她等年十九过后他再娶她。 酒醉胡言,出口的还是当今圣上的名讳,不管往后本人避不避酒,只要有人想利用这一点,无疑是无孔不入,再防范,也有防不住的时候。 原本他祖父与父亲母亲就已不愿他娶她了,经此一醉,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仁国公府都冒不起这个险,反对的声音只会越演越烈,毫无转寰余地,他再无半丝机会。 莫息坐在上观院院子里,石桌上满是酒坛子,有三坛子空了,手上这坛也半空,狠灌下去后,大部分酒顺着喉咙进了他的肚子,少许酒自他嘴角溢出滑落,顺着下巴颈脖流进他衣襟,丝丝冰凉混和着酒气似荡起荡落的千秋,一下一下地刺激着他的理智。 秋络晴算计的不过是坏她名声,想让他断了对她的念想,她算计的却是她自已的一生,她在堵自已的后路,她在掐断她与他今生连理的可能,她并非对他毫无感情,可她却能这般清醒地顺水推舟,理智地将她自已连带他都给算计了。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狠心…… 她借酒醉口出忌讳,看清她皇帝舅舅与太后外祖母待她的真心有几分,更断了京中豪门世族所有有意与她夜家联姻的念头,她不仅不愿踏进他仁国公府的大门,她是打算了谁也不嫁。 尔今,她不过十岁! 还有三年尚可议亲,她便这般决断,那在这三年间,她再做出何等惊天骇俗之事来,除了查清她母亲之死的真相,是否依然有她自断嫁人之路的目的? 有的。 莫息苦笑着,仰头灌下酒坛子最后的两口酒,灌得太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得满面通红,青筋猛涨,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疼。 自今生的他滚下楼阁,让前世英年早逝的他魂回此生,他得以重活一遍,再见到活生生的她,再在她身边守着候着护着,她不知道,他有多开怀,那种开怀,纵然是他死后得下十八层地狱,受尽十八般折磨,他也甘之如饴。 前世失去她的痛苦,她也不知道,那种痛苦,连她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念哥儿也无法抵消去一分,反是每看到念哥儿,他便如同在油锅里生炸了一回,又如刀山里赤脚走了一遍,火海里活焚了一遭。 莫息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双手遮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心口一抽一抽的。 她不愿嫁他,今生她竟不愿嫁他了…… 莫息忽地放开遮面的双手,眼红如血,大掌一挥,再是砰砰的接连前后俩落地砸碎声,一个是空酒坛子,一个是未开封的酒坛子,碎片与酒水混成一团,也摔成一团。 永书听到动静忙自院门跑进,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情景。 他噤若寒蝉地看着,也只看着,他不敢迈进半步,大少爷早勒令谁也不准靠近,他这会儿胆敢近前,绝对是白白牺牲。 可大少爷这般模样着实骇人,也是半醉了,他又无法上前收拾,倘大少爷起身乱走被碎片伤着,那可如何是好? 永籍慢个几息到,站在永书身侧,与正犯愁的永书一样不敢上前,看了会儿,他将永书拉离廊下,往院门走。 到院门,永籍才压着声音感叹:“自那晚在街上遇到杨小姐,这都连着两个晚上了,大少爷都是给自已吃个烂醉,醉完再把自已关起来,明儿醒了,又没事儿人一样……永书,你说大少爷这样折磨自已,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值不值,我只知道往前大少爷心情不好,都是在书房抄的佛经,这两日心情不好,却是夜里灌酒,灌醉了往寝屋里关起来,天一亮日子照过,这才两日,大少爷眼底都是青的。”永书说着说着,声音含着哽咽:“永籍,咱是侍候大少爷长大的,大少爷往常再被夜大小姐气着,也从未似这两日反常,那晚咱都没听见杨小姐到底跟大少爷说了什么……” 再是长长叹出一口气儿:“连大少爷都这样,估计就算咱听到了,也无法帮大少爷排忧。” “听到不听到的,我觉得都与夜大小姐脱不了干系。”永籍与永书都这样认为,可这样认为也只能是这样认为,两人还真如永书所言,谁也帮不了忙,随之也跟着叹起气儿来。 两人对看互叹了会儿,直听到院里传来门扉碰一声重重关上,两人齐齐往院里头跑,跑到院里看,果然石桌旁再没坐着他们家大少爷,再往寝屋看,门紧闭着。 “酒够了……” “又关起来了……” 院里树下,桌面桌下,酒坛子满满是,有囫囵稳稳当当的,有砸成碎片在地上躺尸的,有早空了没半滴酒的,也有刚开了封尚满九成酒水的。 两人分工善后,永书去拿早备着的扫帚开始收拾碎片,与黄澄澄洒了一地的酒水,永籍则去提水来,把桌面地面全都洒洗一遍,力求整个院子不再弥漫着浓浓的酒气儿。 边收拾着边闲聊起来。 “修意那边动手了,估摸着秋少爷接下来有段时日得忙。” “忙点儿好,可别在这个时候再撞大少爷手里了,连夜大小姐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这样折腾,实在够冤的。” “其实这次秋少爷是真够冤的,虽说去千花山庄看望夜大小姐也有他自己的意思,不过我听修意说,那主要还是安山候的意思。” “安山候?他什么意思啊?” “谁知道呢。” “大少爷晓得这事儿不?” “晓得。” “晓得啊……” “修意再往前查了查,发现安山候关心夜大小姐,竟是不止这一回。” “那大少爷?” “大少爷让修意往深查。” 第四百六十三章 谁下的 幼时,夜十一容貌尚肖似葭宁长公主九成,随着年月流逝,她越长大,小脸越长开,便越不肖其母,只一双眼眸,水汪汪带着灵气,像个十足。 永安帝想着小时的外甥女,那张小脸与他皇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会儿他是怎么看怎么欢喜,自董秀之一事儿事发后,他与外甥女无形中疏离了许多。 那晚见着外甥女那般醉态,发现外甥女如今长大,不仅外貌与皇妹越来越不相似,连那性子亦越长越发背道而驰。 心弦深处蓦地一动,他嘴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金乌一落,文总管便尽责地将各宫妃嫔的牌子安置在金龙圆盘里递上去,永安帝却没心思,道了声退下,他便退下了,晓得今晚皇上是又只一人在奉华宫歇下。 只是此刻已是子时中,着实夜了,文总管刚想上前与永安帝提提时辰,道一声皇上该歇了,便听永安帝问:“如何了?” 文总管立刻将嘴里原要说的转了转,改而回道:“酒壶是三殿下差人送来的,说是夜大小姐醉的时候,杨小姐上前发觉有异,便让丫寰藏了,后交与三殿下。” “嗯。”永安帝正坐永乾宫御案之后,看着奏折,声音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文总管接着往下禀:“果酒确有问题,交由吕院使亲自验了,是种无色无味的佐料,下到酒水中,并不会破坏酒水原来的味儿。其作用也简单,加在酒中,能使人酒醉,加在茶中,能使人茶醉,倘加在如迷药此等下九流,能使迅速发作,药效叠加成倍。” 永安帝问:“谁下的?” “秋家二小姐。”离夜十一病倒请假已有多日,文总管便在此数日中将事儿查了个明明白白。 永安帝闻言,只掀起锐利的眼眸,如鹰隼般瞥了文总管一眼。 这一眼直教文总管即时腿儿软,卟嗵一声便给跪趴下,脸色大变地惶恐道:“皇上恕罪!还有、还有谢八小姐与……与朱柯公主牵涉其中……” 行了七八日,纵然心里想着尽快赶到泷水县,夜十一骑术一般,虽做了少年装扮,终归乃女娇娥,底子也不比生来就强健之辈,故急归急,仍是做了大车赶路。 大车经特意改装,舒适是极舒适的,有东箕在车厢里陪着护着,赶车的车夫又是改暗为明的北室,夜十一歪歪靠在车厢软垫里,怀里抱着个大迎枕,心情颇为愉悦。 毕竟历经梦里梦外犹如两世,这还是她头一回离家离得这般远,虽是暗悄悄的,心里那股子能看到外面新奇物事的兴奋,仍高昂得很。 这种高昂的心情直至收到星探专用信鸽送来的消息,哗啦啦一声如同被淋了冰水,一下子给摁灭了。 东箕观夜十一明显生了气的脸色,小心翼翼唤道:“大少爷?” 肤色蜜黑,妆容英挺,活生生一张俊俏少年的面容,被眉间怒气无奈兼而有之地渲染,夜十一端得一副威仪严肃的男儿气概来:“三表姐尾随于后,偷偷离京。” 答完星鸽里南柳速速送来的消息,她又与外边赶车的北室道:“前面进城,歇个两日,待与三表姐汇合,再起程。” 北室听之:“是。” 本来是不打算进城的,因急着前往泷水县,夜十一这七八日来一直在日夜兼程,真累到不行了,方会进县城州府歇脚,要不然大都在赶路,累了困了饿了渴了,皆在路上。 她虽身子底薄,终是调养了这些年,已然强上许多,又有舒适的大车坐,倒也挺得过去,北室东箕则皆是练武之人,又是星探,刀口舔血日夜不眠的日子不少,更是无甚大碍。 此番入城歇脚,且一歇便两日,随后北室听东箕听明原缘,虽觉得冯三挺不懂事儿,挺会给自家大小姐找事儿的,然只要一想到冯三误打误撞之下,却能让大小姐进城里的客栈休养个两日,好好喘上一口气儿,他便也与东箕一般,不仅不生冯三的气儿,暗暗地还有些感激。 毕竟泷水县那头的事儿要紧,可他们家大小姐的身子更要紧! 北室武功是高,庶务却是不大通,于是一进支江城,便由东箕去找上乘的客栈歇脚,他则边赶着大车慢悠悠地在城里转,边等着东箕找着回来带路。 转到一条主街上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自侧面一条胡同斜冲出来,冲势不减地猛撞了过来。 车赶得慢,北室也眼明手快,就在女子不要命地撞上来时,他不仅将大车停稳下来,且腾出一只手堪堪将女子的胳膊攥住,强硬及时地阻止女子额头欲撞上车厢坚木的寻死之举。 女子双眼茫茫然,显然没想到她算得精准,又好不容易遇到一辆看起来不似支江城里大户高门,很是眼生似是自外地来的大车,不管是路过,还是要长居下来,反正她也只是借一借道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是,事情怎么和她料想的不一样? 这是什么人家? 怎么连个车夫的身手都这般好? 反应不俗之外,那钳制她胳膊的大掌简直像铜浇铁铸的钢铁一般,半分不由她再往车厢坚木上撞,别说她自已料想中头破血流而亡的模样,现下是连那块她相中的坚硬的车厢木制外壳都靠近不得! 窗帘忽而掀起一角,女子正对上一双水光洌滟的眼眸。 “走吧。”夜十一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 北室应一声,阴着脸松开对女子的钳制,双目如冰楂子一样瞥了女子一眼,手上动作如常,挥鞭轻啪的一声,拉着大车的两匹骏马再次稳稳当当地走起来,离女子越来越远。 走了? 就这样走了? 仆从虽无,只一车夫,然观那大车之金贵大气,车厢里的主人必定非一般门户,她这般冲撞,明显无端寻晦气,却就这样放过她了? 被抛于脑后并未被降罪责问的女子怔忡间,那条她冲出来的胡同这时也冲出来两个壮汉,一人一边,将女子拖回胡同,女子也不吭声,任由俩壮汉拖着往胡同深处走。 许久,胡同一片寂静,徒留一只灰扑扑的绣花鞋。 正是那女子被拖时不慎落下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何角色 东箕寻好客栈回找北室,二人妥妥当当地将夜十一迎进支江城数一数二的大红门客栈。 用膳沐浴,饱了腹欲洗去路尘,饥渴疲惫尽去,独立窗边的夜十一却未释下紧蹙的眉头,她静静地看着无星无月的夜空,眼底一片平静,只偶尔想到什么,方荡起微微涟漪。 母亲之死,谢皇后因着能送她淬同一种毒的手珠来,必然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还是主谋,皇帝舅舅因她试探过,也少不得干系,那么太后外祖母呢? 往前她年岁尚小,一双眼眸尚未成长得与她母亲一般无二,外祖母瞧她倒也正常,中秋月夜那一眼,眼中却是沉沉的僵色,她特意就着眼眸说事儿,外祖母抚摸她发鬓的手更是控制不住的滞顿。 那眼色,那反应,绝非触景伤情之悲痛。 而是在看到她酷似母亲的一双眼时,下意识想到了什么,倾刻间来不及掩盖的本能。 夜十一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是中等的茶砖冲泡的,看起来就那样,吃起来更是就那样,更何况此刻纵是山珍海味,到她嘴里也是形同嚼蜡。 一国太后,她的外祖母,到底在她母亲之死中扮演着何等角色…… 鸿运码头凶杀案原本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乃因着死者生前与人积怨,那夜下工去吃个小酒,酒吃多了兴致一高,归家路上和对头遇上,二人便掐了起来,没两句更是动起手。 本来一半醉一清醒,怎么也闹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怎料这世间诸事儿或有巧字当头,那对头不止与死者有隙,更是暗搓搓与死者妻子有染,打嘴仗动拳脚之际,一个不留神便溜出了嘴。 这下可了不得。 死者与对头皆为码头上的搬运工,力气大把的有,妻子红杏出墙的羞辱一时间令死者愤火难消,逐半醉半醒间一听,是红了眼同对头拼命。 对头也是个莽汉,既敢沾染死者妻子,便是平日里瞧不起死者之辈,见死者有了杀心,他也起了一不做二不休之念,索性先下了杀手。 这样的凶杀案,本也落不到锦衣卫的头上,该是京衙职责范围之内,起先也确实仅是阮捕头带着捕快前往京郊彻查,后来不知怎么地顺藤摸瓜竟查到京城鲁靖王府。 阮捕头吓坏了,当下收队回衙,同崔府尹禀明情况。 崔府尹一听,满脸慎肃,令阮捕头先安兵不动,隔日早朝便借着一本汇报政务的奏疏,悄悄夹带了另一个折子呈到永安帝的御案。 随之,黄芪肖进了御书房,领了彻查京郊莫家所属鸿运码头凶杀案的差事儿。 黄芪肖亲自查案,直至案结,却意外地摘出了京城鲁靖王府。 永安帝对此虽略略不满,想着倒错过一个削弱鲁靖王势力的机会,然他对黄芪肖之了解,也晓得黄芪肖为人为官忠贞正直,从不会借着权势胡乱攀咬谁,以达到排除异已之目的,他身边正需这样的人,挑不出刺,亦不能寒直臣之心,故倒也随之将此案压下,算是结了。 黄芪肖有无多想,容兰郡主不晓得,也无心去查证,她只知经此案,不管结案陈词何如,京城鲁靖王府已然在永安帝心里栽下无风不起浪的种子,她必须重视,更得揪出借京衙之手栽脏她京城鲁靖王府的幕后黑手。 故黄芪肖前脚刚结案,她后脚便伸出了手,命丁掌柜暗下查探,没想刚查到死者身上,发现有一丝能撬开的口子,芳菲阁自鸿运码头上岸的原料便出了麻烦,莫息更是敏锐地闻风而动,连先前亲手把她京城鲁靖王府摘出不轨嫌疑的黄芪肖也重新掺和进此案来。 光这么一想,一丝一缕的前因后事,朝政不通之辈自只觉得事有凑巧,可她是什么人? 她是鲁靖王之女,是今上亲封的容兰郡主,是接了京城鲁靖王府势力的李瑜! 自她出生起,她父王便知她迟早有一日得进京为质,自此为她铺路不说,更是亲自教导于她,教她明朝政知权杀。 她一人在京,系阖王府之安危,她步步为慎,谨守本份,不求有所功绩,但求稳步固守,别让皇上拿捏住可发作她父王的把柄。 然,先有陶嫔算计于她,再有明路的各种排斥远避,连莫家所属的一桩搬运工被杀案都能泼脏水到她身上,既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铲除王府,好在皇上跟前表功绩证忠良,那她岂有不出手坐以待毙之理? 事前做足了保密,想着万无一失,只待揪出幕后黑手,她好不动声色地反击回去,教那黑手变残手,岂知她出手到一半,莫息与黄芪肖齐头迸进,搅得丁掌柜左支右绌不说,就在那日未下学之际,丁掌柜风风火火塞银子递消息入宫,说…… 李瑜乔装改扮成少年郎,又戴了帏帽,连进畅怀酒肆楼上厢房也没摘下,坐于客座里,与沉如深渊的莫息面对面坐着,她是恨得牙痒痒! “莫大少爷命人传那么句话给我,到底何意?”李瑜错着牙忍着气,好歹将心中疑问给好好地问了出来。 莫息听着李瑜算不上心平气和的问话,他也没心情计较,只抬手示意永书近前。 永书捧着一个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普通木盒子走到桌几前,轻手轻脚将木盒放在桌面,起身垂眸退后,复又静候于莫息身后,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 “我想与郡主做个交易。”莫息直视李瑜道,“盒中之物乃郡主眼下所需。” 她眼下所需,倘无他与黄芪肖插手,她早可自已拿到,何用他费这个心,又哪儿来此刻他拿此来与她交易的筹码? 半道截她囊中之物来换取她为他办事儿,堂堂儿郎,也不害臊! 李瑜不语,连瞅下木盒都无,莫息便知她已猜到他送了什么给她,跟这样聪明的小姑娘打交道,总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家那只小老虎,嘴角抑不住扬了扬:“我所换,不过他朝十一生死关头之际,郡主能援手一二。” 夜十一是何等身份,倘真有那么一朝,她凑上前也只是炮灰而已! 事态严重,莫息却轻飘飘说不过,李瑜再绷不住脸色,如玉簪花恬静脱俗的面容阴得能滴出墨水来:“我之处境,尚且危危自顾,莫大少爷道此交易,太也高看了我。” “除盒中物做为你我交易的诚意之外,我亦许诺,不管往后郡主遇到何等险境,我必援手。”莫息再道,他也信心能说服容兰郡主。 果然,李瑜听之,脸上阴沉如洪水退潮之速褪去,惊讶地看着莫息并非说笑的认真神色,半晌方找回自已的声音:“你……” “郡主便说,做不做这个交易吧。” “……做!” 第四百六十五章 是宁家 李瑜先出的畅怀酒肆。 她一身男装又戴着帏帽,回到鲁靖王府悄然自后门而入,一路皆未引起谁的注意。 来不及换回常服,李瑜盯着普通得放在平时,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木盒子上,坐在榻上,盯了榻几上的木盒子许久。 这是宁家欲借莫家京郊鸿运码头凶杀案一举两得的证据,一得泼莫家脏水,让她鲁靖王府以为是莫家要在今上跟前表功,一得打她鲁靖王府一个措手不及,令她中反间计将所有箭头指向莫家,自此与莫家杀个你死我活。 夺嫡四豪门,谁都以为宁家只要有宁天官在,宁家夺嫡的势头便得先压着,此事儿事发前,她同样这般以为,相信夜谢莫三家,如今仍这般作想,连莫息在此之前,约也是对宁家知之不深,不然也不会让宁家双栽脏的手段在莫家地盘得逞。 查前,她想过许多人,却未想到居然会是宁家。 此结果,还真让她连想都想不到。 吉舒吉缓都在屋外候着,直至李瑜往外喊人,她们方入内为李瑜洗漱装扮,换了常服复一派娇娇女的淡雅,李瑜方命人去请丁掌柜入府相商要事。 话说两头,那头李瑜出畅怀酒肆归府,这头莫息却未动分毫,直待到黄芪肖闲步踏入厢房,他方自客座里起身见礼。 黄芪肖坐下连茶水都未抿上一口,便瞧着料定他会到的莫息问:“那东西莫大少爷先我一步取了,我输便输了,倒也心服口服,可莫大少爷怎么这般轻易便将它送给了容兰郡主?” 山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沾惹上了,哪一刻突然人头落地都不奇怪。 自莫息初次主动找上他交易,交易后又是极满意的结果,他不由对这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的少年上了心,一上了心,自然多方关注着,结果亦是令他既感叹又赞赏。 你来我往的次数多了,相交的年月长了,两厢相处已是随意又平常,不似年纪隔一辈的如叔侄关系,反倒像脾性相投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此刻一出言,他免不得提醒莫息莫要陷入山东那方死亡沼泽。 莫息知黄芪肖是挂心他,心下微暖,缓言道:“倘无黄指挥使放水,此番我取那东西也取不了那般顺利,论不到谁输谁赢。” 莫息手里的八部众个个本领不小,放水这事儿是真,但即便黄芪肖不放水,莫息取那证据也不难,不过是要转多一两个弯,黄芪肖深知此中关节,莫息此言也是给他面子,他没有不承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宁家算盘打得响亮,我若不把东西交给容兰郡主,为了不如宁家的意,我也得与容兰郡主通下气。”莫息往下道,“通气什么的,少不得倚仗,总不能空口无凭。给了,也就给了,算个人情,也好让容兰郡主改日再还我一个。” 这买卖,他觉得值。 黄芪肖却觉不值,长年下来,他晓得莫息本事儿,知莫息非是被李瑜哄骗了去,嘴上未明问,只道:“那东西非同小可,可直指宁家,倘你将它交给我,我往御前一呈,我看宁天官那老家伙还怎么装下去!你倒好,给了容兰郡主做人情,她能怎么用?宁家她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那东西在她手里,堪不得大用!” 确实堪不得大用。 李瑜本身身份敏感,宁家又是夺嫡豪门之一,李瑜敢借那证据动宁家,不必宁家反击什么,永安帝便得头一个疑上山东,毕竟夺嫡夺的可是未来的九五之尊,李瑜这会儿敢动,免不得永安帝疑心山东不轨,暗下就得下重手。 故如黄芪肖所言,李瑜现下处境,最多借那东西震慑震慑宁家,让宁家不再将夺嫡的浑水泼到山东,好让代表着山东鲁靖王府的她继续在京城有惊无险地盘着。 至于日后,谁说得准。 不过,莫息也没想让李瑜借此对宁家发难,造成宁家何等损失,他纯粹就是想换李瑜一个日后的承诺:“无碍。” 说了老长一段话,掏心掏肺等着,竟等来轻飘飘俩字,黄芪肖一口老血闷在胸口,不禁同步想到同样让他不省心的娇徒:“毛丢不是莫大少爷的对手,有何不对之处,还请莫大少爷见谅。” “只要他离十一远些,我自然见谅。”莫息端茶轻抿,目不斜视地实言他针对殷掠空的理由,毕竟黄氏肖是他拉拢并信任的人,能不伤其徒,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黄芪肖不说话了。 要他说什么? 说他那娇徒实则乃姑娘家,还是夜十一自幼时便交好的被商户殷家病亡的小女儿殷掠空? 夜十一没说,他娇徒没说,他怎好戳破? 罢了,反正有夜十一护着,依莫息对夜十一的着紧,便是下手,也不会下重手,再者,还有他这师父在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晓得莫息与他来往乃诚心诚意,他的娇徒,莫息要动,越不过他这师父去,即便越过了,也只能是小打小闹罢了,伤不到娇徒的筋骨。 被人议论着的殷掠空此时恰与杨芸钗暗下接头,在土地庙后院树下对坐着,忽然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微痒的鼻子不甚在意。 倒是杨芸钗关心道:“你也注意点儿身子,虽是扮作儿郎,到底不是,可别真把自个当大丈夫了。女儿家身子娇贵,半分轻视不得,倘不然,日后有你悔的。” 明明是她年长,却听着杨芸钗有如夜十一在时于她耳旁叨叨的关切,殷掠空听得嘻嘻笑:“知道了知道了,不看人,光听这番言语,我还以为是十一在说我呢。” 杨芸钗也笑:“也不知大姐姐到哪儿了。” “冯三小姐实不该偷偷追着去,十一也不是去玩儿,哪里还照应得了她。”提起这个,殷掠空面上不免露出几分不耐来。 “三表姐已长进许多,你不必太过担心。”杨芸钗也不赞同冯三悄然跟着离京,可事儿已发生,多说无益。 又静了会儿,殷掠空压着声音,声调中透着万分忧愁:“中秋那晚,十一真……” 她听杨芸钗说了中秋夜宴所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无一漏掉,刚听完那时,只觉得脑子空了,心也空了,身体僵掉一半,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她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十一验证出结果时,是怎样的一种难言的苦滋味儿。 杨芸钗顿了顿,眼帘垂下,眸光落在茶杯面上浮上来的茶末,声低如蚊:“真。” 也回不了头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女金心 支江城是座小城,名儿为城,实则乃一小县。 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进城门,右侧便有一条河道,这条河道贯穿整个县城,其间河流便要途经大红门客栈后巷。 夜十一昨晚临窗而立所向,便是这条后巷,后巷之后的河道,亦是尽收眼底。 今儿清晨刚刚起榻,她便听闻窗外一片吵杂之声,细听中,喧嚣之下尚可听到一阵哭天抢地的哭声,很是凄惨。 东箕进来服侍洗漱更衣,夜十一随意问起,东箕却是早有耳闻:“听店小二说,是城里一户员外家的女儿与人苟且,被逮了个正着,员外家族里的族长乃秀才之身,素来自视甚高,最容不得这般腌臢事儿,开了族会议了个结果,今儿便要将那员外家的女儿沉入河中,以儆效尤。” 夜十一听着,只轻嗯一声,再不细听。 东箕看着年仅十岁的主子,想着自家大小姐与同龄小姑娘的不同,她顿了顿又道:“大少爷,那员外家的女儿失了清白,听店小二悄悄与我言,似另有冤屈。” 夜十一终于瞧了东箕一眼,瞧得东箕立刻跪了下去,埋首伏身,不敢再多说半字。 盯着东箕梳得齐整的发鬓许久,夜十一道:“你是想让我出手?” “不敢!属下是想自已出手,还请大少爷准许。”东箕身世凄凉,最见不得无辜女子受尽冤屈,特别事关清白性命。 夜十一知星探所有人的出身,自也知东箕幼时的遭遇,晓得是东箕因已身惨事儿,而对员外家的女儿动了恻隐之心,她点头道:“也罢,尚未与三表姐汇合,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准了,东箕喜盈于色,磕头谢道:“大少爷仁慈!” 性命攸关,夜十一的早膳用得匆匆,便往河道边看女子沉河去。 北室知晓首尾后,看东箕的目光泛着冷冽,一路没啥好脸色。 东箕也不惧,她晓得北室是在怪她明知大小姐自身之事甚多,还怂恿大小姐多管闲事,实非星探所为,有失星探之职。 她亦知,此事儿倘被东角知晓,她必然得受到惩罚,可便是如此,她也不悔在大小姐跟前说上那番话儿,只心中对大小姐越发忠心。 自古最不缺好事儿之徒,有热闹可看,更是人人起早。 夜十一到离大红门客栈两条街外的市集,转入一处河口,入目人满为患,俱是赶来瞧女子沉河的附近百姓。 毕竟店小二属一家之言,由北室东箕两人护着到河道最前的岸边站着后,夜十一便让北室去探听员外家女儿的事迹。 片刻后北室回,低声与夜十一禀道:“那女子姓金,单字心,乃金员外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五岁,生得灵秀动人。两个多月前金心去往手帕交家作客,不慎被城中好色之徒原家少爷看中,欲纳金心为妾,金心不愿,原家少爷暗地里下黑手,将金心掳了去,成为原家少爷的禁脔。数日前,金心寻到机会逃了出来,回到家中,不料金员外嫌弃金心已是不洁之身,与金氏族长合议,最后得出个将金心沉河的结果。” “强抢民女,污人清白,支江城的知县不管么?”夜十一问。 “金家压根就没报官,倘非金心逃出,归家不慎将事儿曝了出来,金心就算死在原家,金员外也只权当没这个女儿。”说到这儿,接到夜十一存疑的目光,北室释疑道:“原家少爷有位表姐,在宫中当娘娘。” 夜十一明白过来,原家少爷仗着有位入了后宫的表姐在支江城为非作歹,支江城知县与金员外忌讳着这一层,对金心一事儿只权当不知,倘不是金心逃出原家,恐至金心悄无声息死了,也是白死。 东箕面上恨恨,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宫中有哪位娘娘是姓原的,逐问北室:“不知是哪位娘娘?” 北室摇头:“大多说不清,只说早些年进了宫,在宫里当娘娘,什么宫阶是一问三不知,不过……” “不过宫里倒是有位原嫔,不起眼,不得宠,自来安份得很。”东箕接下北室未尽之言。 夜十一也想到了:“金员外不报官,知县闻而不管,金族长则彻底断了金心好不容易闯出来的生路……那哭得声音都哑了的女子便是金心?” 眺目望去,她看着离三人所站岸边两丈之外的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声音嘶哑,浑身脏乱不堪,侧脸乍一看,竟有些熟悉。 “大少爷可还记得刚进城之际,有女子想撞上咱的大车寻死?”北室问完直道,“便是她了。” 东箕蹙眉:“是她?” 她虽同情清白被豪强毁去以至死地的冤屈女子,可若牵扯到自家大小姐,她也分得清轻重主次,心中因金心先时故意瞄上自家大小姐所坐大车寻死之举,而略略生起不满,欲为其出头的怜悯之情不由淡了些。 夜十一扫了仍哭闹不休的金心一眼:“她并不想死。” 选上她的大车撞过来,为的只是想需求一个能让金心一吐为快的机会,这个机会能带给金心什么,生或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心并不甘心就此背负着**的污名死去。 而据北室探听回来的情况,金心之事于支江城已是广被人知,纵是如此,金心仍逃不过一个死字,错在不金心,苦果却由金心承受。 怪不得,不甘心了。 “诶?”东箕突然看着金心所在的岸边疑惑出声,又指着道:“大少爷看,那是不是三表小姐?” 冯三平生初次自个扮作儿郎,不如夜十一扮过多次,已是熟能生巧,不会再破绽百出,与采珍主仆俩一扮作少年公子,一扮作随侍小厮,却扮得丝毫不掩娇俏水嫩,只差在脸上写着我们乃女扮男装了,着实令人一眼便能看穿。 夜十一叹了口气儿:“我们过去。” 本想得等个两日,未想她冯三表姐来得倒挺快,且看情形,一路风尘疲惫不解,也不能阻挡冯三表姐路见不平的义举。 冯三并没有注意到夜十一三人的靠近,她一门心思放在如何解救金心之事上,身边的采珍也是一脸愤然,全然未觉。 此刻冯三已费了不少唇舌力争,仍未能说动金族长饶金心一死,眼见金心身上已开始绑上沉河的巨石,她急得跳脚:“到底要如何,你们方肯放过她?”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一公道 “私通苟且!败坏门风!鲜廉寡耻!”金族长掷地有声,说得激愤滔天:“今日金心死不足惜,还请公子休再插手我族中之事!” 他每说一句,一旁的金心面色便得白上一分,嘶声力哭慢慢变成绝望的呜咽。 “一派胡言!明明是原家少爷强抢金小姐,污她清白,毁她一生!你身为金家族长,不保族人,不辨是非,颠倒黑白,罔顾人命,也不怕天打雷劈遭了报应!”冯三厉声喝道,反辱相讥金族长实为胆小怕事欺善怕恶之辈。 她原是一温婉女子,纵有些骄横,往前也藏得很好,总归得在冯五跟前做一副好姐姐的榜样。 后经被毁清白,夜叉名声在外,她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也有人生不过如此何不肆意而活的洒脱,言语已是不顾忌许多,字字句句利如杀器,直指人心凉薄,自亲手刀杀王掌柜,行事更是泼辣大胆,丝毫无往日表面温婉形象,性子是一下子便被拔尖。 不长眼地撞上来,倾刻便能见血。 此刻,便是如此。 金族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自持饱读诗书不屑与冯三争论,亦是心虚不敢真辩上一辩,直怒在旁,浑身都在发抖。 金员外被这一幕瞧傻了,倘说金族长胆小怕事,那他更甚! 金心透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外来的陌生公子替她说话,全力挽回她的性命,又转眸看向她的亲生父亲,再落在往日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族长,冷如寒风的悲凉窜满四肢百骸,看着看着,她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在场无不被忽而发笑的她吓住。 “我金心,今年十五岁,自小恪守礼数,知孝敬懂廉耻,不料却是祸从天降!”金心笑声凄凄,面上厉色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加深,她扫了一圈河道岸上的人山人海,这些人明知来胧去脉,明知她乃被冤屈致此,却未曾有半点儿救她之意,抱的不过是看热闹添谈资的闲心! “我清白尽失,本该一死了之!然,我不甘心!明明错不在我,明明我何其无辜!我拼尽全力逃出来,归家禀明父亲族长我之冤屈,不敢求苟活于世,但求还我一个公道!”金心先前哭得厉害,声音嘶哑至极,只岸上人声俱灭,静寂之中,她所控所求如一把利剑直刺人心。 不时,悄声低语连起。 “是啊,这金小姐就是运气不好,谁不碰上,竟被原少爷碰上!” “无端被毁清白,死也就死了,可死了还抱着这么一个污名而死,换做我,我也不甘心啊。” “唉,她那父亲与族长也是无用的,纵然不敢与原家对上,那金小姐既然死里逃生,悄悄送出支江城远至外地,尚且重新开始,也不至于落了个背着污名沉河而死的下场……” “金族长沽名钓誉,这不是想博个大义灭亲门风不败的清名么!” “可金小姐之事,咱这里的人谁不明白?也就骗骗不知情的外地人罢了。不对,也骗不了,瞧那位刚刚进城自外地来的公子爷,不就没被骗过去么。” “那也是咱这里的人看不过眼,不可能与原家对上,悄下与外人道个真相还是能的……” “有何用?又不是天皇老子,能越得过宫里的娘娘去?我看啊,终归是雷声大雨点小罢……” “还真别怨金员外金族长怕事儿,此事儿扯上知县大人,怕也是这么个结果!” 此言一落,纷纷附和点头。 金心之言最触动冯三内心深处,她与金心遭遇大略相同,不同只在于她识人不清,甘入圈套,金心却是避无可避,事后她得她大表妹相助,名声得保,金心靠自已死里逃生,最终仍落了个不贞不洁必死无疑的下场。 金心话落,金族长自怒中缓过来,已容不得冯三搅局金心煽言,大掌一挥,沉声令道:“绑上!沉河!” “不可!”冯三大喊,却有心无力,与采珍齐齐被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心身上绑着巨石,被俩壮汉齐手往河道一推! 同时,旁观静立至此时的夜十一低声令道:“救人。” 金心是女子,夜十一令一下,北室即刻出手解决俩壮汉,挥刀切断绑在金心身上的巨石粗绳,东箕则迅速抱住往河里倒去的金心,往岸上一带,眨眼间便将人救回。 冯三紧绷的弦刚松,便听金族长怒喝道:“尔等何人?安敢坏我族中大事儿!” 北室东箕连眼风都没给一个,便齐齐回到夜十一左右,顺带着虽一脸视死如归,却也被险真沉河溺死而吓得面无血色的金心。 夜十一尚未答,冯三顺着瞧过去,瞧到夜十一大喜:“大表……大表弟!” 大表妹差些出口,她暗道好险之余,忙移步至夜十一身侧:“太好了,总算赶上你了!” 采珍也是形同一大块石头刚落地,长长绵绵地呼出一口气儿,一路离京的提心吊胆终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换之一脸欣喜若狂的模样。 北室瞧阻自家大姐行程的冯三主仆俩一眼,没好气地暗哼一声。 东箕却是甚好奇地打量着冯三,自西奎那儿听闻冯三亲手千刀万剐了过江当铺的王掌柜,真真正正成就了夜叉之名,她早想见见这位冯夜叉,此时得见,倒也没瞧出夜叉的凶神恶煞来,不过方将冯三为金心出头的疾言厉色,她甚敬佩。 东箕打量冯三的同时,金心也默默瞧了北室一眼,此人她认得,便是那日被她选中撞车寻死的车夫,再转至夜十一略黑的侧脸上,此人她也认得,是那日掀起大车窗帘与她对上一眼的那位小公子,再看冯三,心中不无暗谢上苍终无尽断她生路,令她前后遇上俩贵人,且还是相互认得的贵人! 夜十一对冯三点点头笑笑后,转看向金族长,清冷且条理地说道:“一告原家少爷强抢民女,污人清白,目无王法,二告金族长与金员外颠倒黑白,助纣为虐,草菅人命。东箕,由你写此状纸,速递到县衙,相信知县大人总会明查秋毫,还金小姐一个公道。” 第四百六十八章 舅陈列 子不告父,自古为伦理纲常。 任金员外再怎么不顾骨肉亲情,夜十一也不能让金心成为状告人,只能做为苦主旁观,静候结果。 正思索着让东箕去找什么人来做这个状告人,北室便来禀,说金心的舅父不请自来,已在大红门客栈大堂等着见她。 大堂角落寻了个僻静处,夜十一带着冯三在大堂与金心的舅父陈列对坐商谈,商谈了一刻余钟,结果是由陈列来做这个状告人。 陈列面色淡淡,言辞直指来意:“家妹素来温顺,自嫁入金家,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陈家都少归。此番我经商归来,方知心姐儿之事,幸得两位公子援手,救我家心姐儿一命,陈某在此拜谢二位大恩!” 说罢起身深深一礼,腰折弯下,伏首拜谢,十足诚意。 夜十一冯三联手救得金心一命,自当得陈列这一礼,故皆未避开。 恩谢完礼行毕,陈列再落座:“心姐儿打小乖巧娴淑,可惜其父其母皆不得力,金氏族长又惯会装模作样,捧高踩低,实沽名钓誉之辈,原家少爷更是狗仗人势,目无王法!便是石大少爷与冯三少爷未有状告之意,陈某归来晓得,必也得拼上身家性命将原家少爷告上一告!两位皆非寻常人,不知此番可否再助心姐儿一臂之力?” 这是怕状子一递上去,官非一打起来,她与冯三便缩手走人。 夜十一抿唇道:“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是两位,实则陈列一发问,视线便落在夜十一身上,做主的可是这一位,故得夜十一此言,他随即笑开:“如此,陈某再不惧也。” 陈列一走,夜十一瞥过北室,北室得了眼色,立刻尾随其后,悄然跟踪上陈列。 进楼上客房,冯三憋不住话,即刻问:“这个陈列有问题?” 夜十一让东箕去让店小二安排午膳后,坐下回道:“陈列是商人,自小颇有家底,非劳苦之辈,反读了些书,添了几许书卷气。” 冯三回想着已过而立之年的陈列确实文质彬彬,依稀可见少年时的俊秀雅致,她不解道:“问题出在这儿?” 她没看出来。 “商谈期间,他双手一直笼于袖中,掩得严严实实。”夜十一指出破绽,“虽说现下时节凉爽,这般也无不妥,然他却不慎露了少许,那少许痕迹已足够说明问题。” 冯三两大步走至桌边坐下,靠夜十一靠得近:“什么痕迹?” “薄茧。”夜十一道。 冯三恍然大悟:“故陈列要么干过粗活儿,要么练过武?可陈列此人出生商户,钱财不缺,不曾劳苦,又养尊处优,不曾练武!” 东箕这时交待完店小二自家大小姐与冯三小姐喜食之肴上楼,进客房恰恰听到冯三的话,附和道:“正是如此。” 冯三大悟:“敢情就我没瞧出这个陈列的不对劲儿!” 静候在主子身后侧的采珍弱弱道:“我也……没瞧出来……” 冯三回头看了采珍一眼,心里平衡了些。 支江城知县姓周,乃苦读十年寒窗,年过不惑方考中进士,尔后自请归故土当知县,且一举三连任支江城父母官的平庸之辈,时过境迁,十年纷攘,既无功绩亦无过错,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知足于一介县官。 刚接到状告原家少爷的状子时,周知县赫然被吓一跳,想着原家在支江城横行这么些年,严然已成支江城的土皇帝,连他这个知县也得被压一头,纵然往时有何委屈,也是打掉血牙往嘴里吞。 再看苦主乃金心,状告人则是陈列,他召来刑名师爷问:“那金心不是今儿一早便沉河了么?她舅舅这是为她的死鸣冤来了?” 师爷摇头:“禀大人,那金心没死成!” 逐又将金心为何未能成功沉河的来胧去脉说得详细,连冯三夜十一等人的前后出场所着袍服之富贵,身边随侍之人身手有多高,皆禀得一无漏处。 周知县听罢目瞪口呆了会儿,后抓着师爷的手急声问道:“外地人?自京城方向来?” “着人去大红门客栈了解过,所得情况确实如此。”师爷跟在周知县身边的时日不短,又是本地人,接到状子的那一刻,他便先行令衙差去了解情况,这一了解,还真了解出一些情况来。 也是因着这些情况,他未自一开始便将状子打回去,未似往常那般没能成功递到知县大人的案桌上,而是亲自呈给周知县,他本能嗅到些许不寻常。 还是小心为妙。 周知县重重坐回座椅里:“你说那陈列一回来便去了大红门?” “是。”师爷思忖着,“想着陈列自知份量不足,倘无后靠,要告原少爷,简直是不自量力,故想让那两位继续帮他外甥女。” “倒是聪明。”周知县感叹。 “陈列有几分商人的精明,又自来疼金心这个外甥女,这回有了后靠,怕不会善了了。”相较起京城来的那两位公子爷,师爷更担心原家此地头蛇,毕竟原家可是出了位娘娘的:“大人,要不先跟原家通下气儿?” 也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儿了,周知县明白师爷的顾虑,可这回他瞧着听着,这头怎么也点不下去:“再看看……” 师爷一惊:“大人?” 周知县还没再说什么,衙差便进来禀说原家的管家到了,他挥手让衙差出去,回头便同师爷道:“你去应付应付,就说我身体不适。” 师爷更惊了:“大人这是……” “京城什么大人物没有?那两位据你描述,大的不过年十五六左右,小的更是十岁左右,皆生得一副好相貌,是不是?”周知县问。 师爷点头:“特别是那位小公子,那周身的气度,非豪门世族之家养不出来!” 这般笃定过后,他也回过味儿来:“大人是觉得那两位来头不小?” “原家出了位娘娘,他们早有耳闻,也打听过,虽说打听不到具体是哪位娘娘,可既是听闻了,却还那般丝毫不给原家留情面,足以说明,那两位,特别是师爷你说的那位小公子,我觉得……”周知县抚了抚短小的胡须,“身份未明,后路得留,不能全堵死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刀杀原 陈列拿了状子,用过午膳过后,便亲自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子也成功递到周知县手里。 陈列被衙差带进衙门,东箕便绕到县衙后门外,悄然翻墙入内,至后衙知县宅厅堂侧窗下听壁角,尔后回到大红门客栈,逐将周知县与刑名师爷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夜十一听。 “倒还有点儿脑子。”夜十一本以为此地知县乃昏庸无能之辈,未料竟尚有几分警觉:“看来这位周知县怕事归怕事,能安然连任支江知县,应也干过几分实事儿。” 北室一直沉默不语,闻言请示道:“大小姐,要不要我去查查看?” 夜十一摇头:“不必了,此番离京,并非为了这些琐事儿。周知县能从中周旋,巧妙应对,结果各得其所,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何妨?” 大小姐这是不想因金心而在支江城多作停留,以致正事儿被搁误。 北室明白过来是直瞪东箕,东箕明白过来则低垂着脑袋作忏悔状。 “那陈列也果真有问题,不仅警觉性高,能发现我尾随于他,且还露了一手,自那一手可瞧出,他身手不差,应与我不相伯仲,且不惧让大少爷晓得。”北室转道起他前脚刚回来,后脚东箕也回来,他未来得及禀报夜十一关于暗下跟踪陈列的结果:“此后他到了衙门击鼓,我转而去了陈列府邸,潜入府内暗查了番,并未找到真正的陈列,只怕真正的陈列已被他转移至他处,或者根本就还在外经商未归。” 北室此番言论颇有道理,夜十一道:“陈列此人到底意欲何为,既是冲着我来的,早晚得见真章,不急。” 这时冯三敲门进了客房,挽着夜十一的臂弯不撒手:“大表弟,听消息灵通的店小二说,衙门大堂已开审金心一案,咱一起去旁听吧?” “我便不去了。”夜十一拒了冯三的提议,回头便同东箕道:“你跟三表少爷去,务必保护好三表少爷。” 冯三听到夜十一并不想同去,她嘟起了嘴儿,与夜十一同站一处,竟让人觉得她比夜十一还要小上几岁。 采珍听到夜十一让东箕同去,却是高兴得双眼放光,这下她不必再提着心了,有东箕在,她家三小姐的安全绝对万无一失啊! 冯三带着东箕采珍一走,夜十一立刻吩咐北室:“飞鸽给东角,问他罗湖的行踪。” 北室转着眼珠子略想:“大少爷是怀疑罗湖已不在泷水?” 夜十一轻嗯一声:“下楼时,顺道让店小二沏壶热茶上来。” 北室应诺下楼,不一会儿店小二便拿着托盘上来,将刚沏好的热茶搁在客房中桌面,再问明已无他事,店小二麻溜地退出客房,并带上房门。 静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夜十一身侧,为她的侧脸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手提起茶壶倒满茶杯,她端起浅尝一口,觉得尚可,吃进半杯,指尖转着茶杯,转了半个圈,又吃进半杯。 茶水见底,她看着白瓷的杯底一瞬不瞬,盯得目不转睛。 也不知京城怎么样了…… 申时末,金乌缓缓自西边落,映红了半边城池。 北室正在交待店小且晚膳事宜,冯三风风火火回来了,东箕紧随其后,采珍脸色惨白地落在最后。 北室三言并作两语说完,在店小二目瞪口呆地见证下,如一阵风般卷上楼,迅速进了客房。 “原少爷死了!”冯三难掩面上开怀,“大表弟不知道,大堂之上,原少爷请来的讼师对金心之事百般推诿,莫说陈列听不过耳,就连当时我们这些在堂外听审的人,都甚气愤。” 故陈列突然发难,抽出袖中所藏匕首,一刀刺入得意洋洋有恃无恐的原家少爷的胸膛时,她讶了讶,再是半点儿不觉意外。 倘她在堂内,惹急了,急眼了,她也得动刀子! 北室刚把客房门轻轻关上,听到冯三说的这一段,走近东箕,以眼色相问:真的? 东箕冲北室点点头:真的,真死了。 夜十一倒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竟是以陈列当堂刀杀原家少爷收场:“陈列现今何处?” “当场下了牢狱,关着呢。”冯三想到当时跟着原家少爷到大堂受审的原府管家,又道:“原少爷一死,周知县把陈列关了,金心归家候审,原家请来的讼师吓得当场瘫软在地,原府管家倒是胆色足些,竟还有些把力气跑回原府,估摸着原家得到丧子的消息,必得置陈列于死地,金心只怕也得再死一死,连金家恐也得受牵连。” “也够周知县喝一壶的。”东箕补充道。 冯三赞同:“没错!” 夜十一冷冷扬起嘴角:“还真是让人意外。” “大表弟,我们若是不管那陈列,陈列必死无疑……”冯三想起夜十一与陈列说过的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可那时并未想到陈列竟敢在县衙大堂当众刀杀原家少爷,此刻想着,眸中不由多了两分冷凝:“这陈列好大的胆子!” “他是认准了我说到做到,也笃定了即便我撒手不管,那死的也不过是真正的金心舅父。”夜十一心底略有关于陈列真正身份的猜测,只是未经证实:“北室,你去护好金心性命,总不能让我们白费功夫一场。” 北室领命出大红门客栈,随后夜十一冯三一行四人直往县衙。 周知县接到师爷的禀报,说夜十一等人使银子欲见陈列一面,他二话不说便准允了,端着架子没有露面,只让师爷好生侍候,也是想着夜十一身份不明,原家少爷刚刚丧命大堂,他怎么也不能让原家拿住他亲近外来人的借口,往他身上泼脏水。 诚然,他还真想过为他清名与支江城安稳计,干脆灭了原少爷此支江城一大祸害得了! 只是想归想,终归没胆子做,眼下有人代劳,虽惹出后续麻烦不少,他也真真舒坦。 顺顺利利进了县衙牢狱,师爷也没全程跟着,只将夜十一等人带到陈列所在大牢铁栅前,便很识趣地离开,仅嘱牢衙在边上好生看着,莫再出人命。 铁栅内外,夜十一站着,居高临下,陈列坐着,胸有成竹。 “陈列无辜,你这般害他,可亏心?” “世间无辜之辈,多如江鲫,你可顾得过来?” 第四百七十章 求机会 两军对垒,腥风血雨。 只是这一场战争,腥的是金家的风,血的是原家的雨。 中途入战局者,诸如她,她仅仅想救下那个拼死也要讨一讨公道的女子,并无多余时间陷入人生百态,又诸如陈列,他是假的,借着金心的由头,先杀了原家少爷,后陷真正的陈列于刑狱生死。 铁窗外黑越越一片,偶有风声,铁栅外早掌起灯,橘红的火光照映着夜十一平静无波的脸庞:“我非圣人。” 短短一句回答,她的声音如珠子滚落玉盘的脆响,含着几分悦耳,又清冷得仿佛她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你眼下所做,便是圣人之事。”陈列轻晒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爽朗得此刻他并非在坐牢,而是正在赏月。 “路见不平,偶尔拔刀相助,算不上圣人。”夜十一疑心陈列真正的身份,目光难免有几分灼灼,可惜她对易容之道实属陌生,简单地在脸上涂层黑描个粗眉尚可,深些的道行,她可就不行了。 北室东箕亦非此中之辈,自也深谙不了。 “能偶尔拔拔刀,总是好人,而我,却从来非良善之辈。”陈列早在北室跟前露了行迹,本就没了再瞒的心思,只是此时仍在县衙大牢,十步之外尚有狱卒看守听声,他方没将事儿摊开了讲。 夜十一亦是如此,没心思再同陈列打暗号机锋,她直接瞥了东箕一眼。 东箕会意,在冯三采珍纳闷的眼神儿与在陈列玩味儿的浅笑之下,东箕迅速靠近看守的狱卒。 在狱卒摸不着头脑,正想开口问一问东箕走近他是想做什么之际,东箕手刀精准快速一劈,张着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的狱卒即时倒地不醒,昏睡过去。 “夜大小姐果然雷厉风行。”陈列撕开脸上的假面皮,露出一张年约十七八岁的俊脸来,一双桃花眼带着星点笑意,状似无意地扫过从始自终未曾言语过的冯三。 冯三被这一眼扫得有些不自然,对上假陈列露出真面目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她不自觉地蹙起秀眉,随即垂下眼帘,轻移两步,无声地退至夜十一身后侧。 夜十一察觉,不着痕迹地同移步,将冯三挡得更加严实:“罗首领亦神出鬼没得很。” 罗湖既已撕下假面皮,当然不会再隐瞒身份,起身拍了拍身上袍服于牢里沾染上的草屑尘灰,对冯三避开他一举,只眼尾上挑了挑,复一副斯文俊秀的模样,文质彬彬地团团一礼:“罗湖见过夜大小姐、冯三小姐。” 夜十一与冯三此刻皆着男装,罗湖行揖礼,又自报真正家门,以诚换诚,夜十一自回了个福礼,冯三见状随之,亦行了个福礼,只仍不露面。 支江城除出了原家少爷此一大祸害,余者皆让周知县治理得夜不闭户,大牢也是十室九空,故这些年来原家少爷惹出来的过错,与治理得当的功绩相抵,方让周知县一直上不上下不下,连任原地支江城父母官。 此刻倒便宜了夜十一与罗湖对话。 狱卒一昏睡过去,东箕便去守着出口,防止有人偷听,只采珍一人守在夜十一冯三身边侍候。 罗湖见状扫了扫压根关不住他的铁栅:“两位小姐就不怕我罗湖出阴招,在此时便宜之际将二位掳了去?” 他此言一落,采珍即刻大步上前,呈老母鸡护小鸡崽之态,挡在夜十一冯三两位主子跟前,一脸害怕,却又有着视死如归的戒备。 罗湖笑道:“两位小姐身边倒皆为忠勇之辈。” 夜十一示意采珍退下,采珍红着脸儿退回原处静候,她上前一步道:“不知罗首领可有此意向?” “有何好处?”明人不说暗话,夜十一直接,罗湖更直接。 罗湖能要好处,可见东角受她命令察看罗湖是否能为她所用的同时,罗湖也是也此心的,夜十一心放了放:“罗首领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为报当年之血海深仇,你我携手,可为互利。” 罗湖对夜十一实言互利的态度很是满意,本来么,杨拣是他抄家灭族的仇敌,亦是夜十一代表的夜家的挡路石。 然杨拣稳居两广总督已久,既是地头蛇,势力亦盘根错杂,单就夜家势力,要尽数铲除,倘无熟识两广之地一切关系事务者,铲除起来必事倍功半,他也晓得,夜十一的师父户部马员外郎马文池,早已伸手至两广,眼下夜十一欲亲至泷水与他见面相谈,无非是想更快更稳妥地拿下杨拣。 而他自出山以来,虽主要在泷水活动,然他既意在杨拣,自然得熟知两广大小事儿,不管好的坏的,但凡事关杨拣,他总要晓个一二。 于此,由身在两广辖内的他下手,又有夜十一与马文池的暗中助力,一击击中杨拣要害取其性命,那可比双方无论哪一方单打独斗要容易得多。 如此一来,他需借她的势,她则需借他的手,确为互利。 “可,不过……”罗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夜十一身后之人身上:“罗某年已十七,却尚未娶妻,不知事成之后,夜大小姐能否为罗某做回媒人?” 夜十一惊,冯三呆,采珍直接被吓得捂住了嘴儿! 倘说方将罗湖的目光尚且有所掩饰,让敏锐度不如夜十一,亦不如当事人冯三的采珍无所察觉,那么此时此刻,罗湖直白的言语及再无掩饰的目光,直教采珍骇出浑身冷汗来。 站得远些守着的东箕耳力上乘,罗湖之言亦入她耳,她也是被惊得转回了头,眼底满是愕然。 直过几息,夜十一方自惊愕中回过神儿,回头看了眼仍一脸呆滞的冯三,转回落在铁栅内的罗湖脸上:“你可认真?” 罗湖敛起笑意,一脸严肃,桃花眼中满是正色:“姻缘大事岂能戏言?” 冯三低垂着脸,脸色隐晦不明。 夜十一瞧着,再回头已是沉下脸:“我虽看重罗首领的能力……” “夜大小姐误会了,罗某非强人所难之辈,只求冯三小姐能给罗某一个机会罢了。”罗湖打断夜十一的话,一本正经地重审道。 夜十一顿住,倘罗湖真不会强冯三表姐所难,那…… 夜十一正不知如何应好,冯三一反躲避之态,走出夜十一身后,上前两步,脆生生应道:“好。” 第四百七十一章 需速决 罗湖求娶冯三,且不管他真心与否,冯三本身发生的事情,罗湖并不晓得。 夜十一悄然下泷水,为的便是与罗湖协谈合作事宜,此番因金心之事,阴差阳错,倒是省去长途沷涉泷水,在支江城便与有意协商而先行赶来会面的罗湖谈妥。 也是善有善报,倘夜十一当时坚持不救金心,那么暗处的罗湖必然不会将计就计利用金心与夜十一摊牌,会面没那么早,罗湖没见到冯三,没看上冯三,那么夜十一此行也没那么快达到目的。 一连串的效应都在意料之外,却达到夜十一想要的结果,她盯着冯三,眼不带错的:“三表姐,你……” 北室去保着金心,东箕采珍皆守在客房外当门神,屋里只夜十一冯三两两对坐。 “别误会啊,我虽有心帮忙,可也怕帮倒忙。”冯三对着北室的时间不多,然北室对她不请自来而所带麻烦可谓极其不满,丝毫不带掩的,她清楚得很:“我会应下罗湖所求,除了如他所言给他一个机会,其实何尝不是给我自已一个机会。” “东角已经飞鸽来信,信中说了罗湖的一些事儿,足见罗湖人品不错,不算十足的好人,却也非恶人。此番当众陷陈列成杀人犯,也是笃定陈列到最后绝对不会有事儿,更晓得陈列为了金心这个外甥女,无论做何牺牲都肯。”这是原家少爷死后,夜十一与罗湖谈妥,她亲自去见了一趟被罗湖藏起来的陈列,亲耳听陈列所言,罗湖所做一切皆经过陈列同意并授意。 冯三知道夜十一去见真正的陈列之事:“嗯。” “但……”夜十一轻叹着转折,“三表姐,你虽出了那样的事儿,可我总盼着你能遇到真正的良人,不求高门权贵,至少得是身家清白的书香门第,或世代积富的朱门绣户。罗湖相貌足以与三表姐相配,然出身委实低了些,又是孤儿,自幼尚武,草莽心性,且他真正的名讳是石湖……” 这样的人,这样的门户,祖父还是当年瑶僮酿乱首领,父母亲族更尽数死于那场酿乱之中,这样的过往,倘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无疑是一场家破人亡的大灾难。 总的一句,在她看来,罗湖确非良配。 冯三笑道:“大表妹这是不同意?” 夜十一点头承认:“罗湖说了不会强人所难,定会说到做到,既三表姐已应下,那事成之后,三表姐拒了便是。” 至于被拒之后罗湖的反应,及反应之后是否有损及她或夜家的行为,她会事先做防范,绝不能因着助她,而让三表姐一辈子不如意,或于夫家忽遭横祸。 晓得夜十一全心为她想,并不会为达到目的而不顾她一生,冯三心中暖暖,手伸过桌面,握住夜十一的小手:“放心,试试而已,委屈了谁,我也不会委屈了自已。” 但为了大表妹,她会。 说到底,大表妹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大表妹心中的那个结,也是为了夜家,为了夜家,便是为了冯家,她身为冯家嫡三小姐,能出力之处,绝无推诿的道理。 金心无辜,原少爷该死,陈列不应为原少爷之死填命。 但凡有点儿良心,但凡有眼,谁都觉得该是这样的结局。 然,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百姓即便心里明亮,也不过是要财无财要权无权的庶民,起不了何等作用。 商人重利,官者重迁。 周知县看着无多大本领,但他能守成,更能在这么多年里,与狗仗人势的原家打成平手,虽多少得看原家的眼色行事儿,然就冲他敢在金心一案的紧要关头拒见原府管家,那他手里必然握着一些东西,足以制肘原家。 换言之,原家在支江城犯下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周知县多少握有这些勾当的证据。 只要这些罪证一曝光,又有后台足以抗衡宫里的原嫔,那么周知县随时能给原家一个迎头痛击,让原家人吃罪,将其在支江城的势力彻底瓦解。 故十年下来,原家再张牙舞爪,周知县再客气退让,原家也不会触及周知县底线,因着那些足以成为原家罪证的东西,原家再嚣张,不能也不敢同周知县敌对。 冯三听着夜十一的分析,怔愣着问:“这都是你让东箕去查的?” 夜十一摇头:“时间不足,也不必查,事实必与我所言八九不离十。” 冯三对夜十一的断言深信不疑。 原家孙辈独苗苗原少爷被杀,凶手假陈列真罗湖被关大牢,真陈列躲在自个府里着急上火,更担忧金心的安危,怕原家恨起来,一时半会取不了正坐牢的罗湖填命,牵怒于归家候审的外甥女。 就在陈列心焦如焚,却连府门都不得迈出半步无计可施之际,一位身着褐衣脸蒙褐巾的男子深夜悄入县衙后院知县宅。 书房中,周知县恭敬地站在楚词跟前,眼半垂,不敢有半分怠慢,暗压下楚词忽然半夜亲临的慌恐,静候着吩咐。 楚词也不是特意过来,只是办事儿途经此处,偶闻支江城数日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儿,便顺道进城瞧瞧看看,未料还真让他顺出点儿东西来。 “金心一案,确为原家少爷不是,杀也就杀了,不无辜。”楚词丝毫不废话,直言此番夜入县衙的目的:“牢里的陈列并非真正的陈列,你想法子放了。” 周知县一惊,却不敢有异议:“是,那……” 楚词晓得周知县在顾虑什么:“原家为非作歹这些年,靠的不过是宫里的原嫔,原嫔不得宠,胜在安份,在宫里倒也无性命之虞,只是原氏族人不知原嫔于宫中的真正处境,方敢如此不知收敛。往日也就罢了,你睁只眼闭只眼,顺着原家之怒处置了凶手,此事儿便了了。尔今原家踢到铁板,废一条腿儿那都是轻的,莫说原家表亲,饶是原嫔本家都得元气大伤。” 周知县明白过来:“那假陈列非一般人?” 楚词索性明言提点:“出手相助金家小姐免于被沉河的那位小公子,是惹不得的京中贵人,她既出手了,任原家再上蹦下跳,不管真假陈列,已绝无可能给自作自受的原家少爷填命。此案需速战速决,不得另起事端,好让那位小公子尽早离开此地。” “是。”周知县更明白了,楚先生这是怕那位小公子久留支江城,他潜伏于小县的目的会败露,让他不由更好奇那位小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却又不敢问。 “一切可还顺利?”楚词顿了顿,问回正事儿。 周知县随即一件接一件地上禀。 第四百七十二章 露行踪 当晚,楚词一离开周知县处,便放信鸽回了山东。 隔日收到信,鲁靖王半晌没言语,末了只将仅一行字的信给烧成灰烬。 于书房待了一整晌,夜幕降临后不久,鲁靖王亲笔书写一封家书,派了心腹随从亲自送往京城。 支江到山东,楚词的行踪又是保密的,知者不出一掌之数,故楚词不怕半道会有人拦截信鸽,山东到京城,却大大不同。 京城鲁靖王府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山东鲁靖王府就有成倍叠加的眼睛盯着,先时花雨田亲下山东,来得迅速秘密,待鲁靖王晓得时,已有些晚了。 花雨田没留多久,便离开山东直往浙江,鲁靖王当时摸不透花雨田意欲何为,至今仍吃不准当时花雨田在他山东到底有何斩获,这样的未知让他心存忐忑,然这般久了,花雨田始终没有动静,他不是没有疑,只是深浸权柄当中久了,他更明白有时动,且不如静的道理。 直到李瑜送来花雨田于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之事上放李瑜一马,却半字未提因何,鲁靖王更是将眉峰给皱成一座小山。 诚然李瑜也有她自已的思量,花雨田让丁掌柜带话给她的事儿,丁掌柜半字未瞒,正因如此,她不想丁掌柜与花雨田真正的关系让鲁靖王晓得,从而在某个时刻,令丁掌柜成为鲁靖王手中的刀。 李瑜自来深谙,真心待人,方能换来真心的道理。 何况花雨田非一般人,再念旧情也有个度,断不会因丁掌柜,而将往前密而下山东一事儿实情以告丁掌柜,那么鲁靖王晓不晓得丁掌柜与花雨田干系的影响,至少目前为止,李瑜并不想将之置于明面上。 故收到家书,看到她父亲同她说的事儿,李瑜即时召来丁掌柜密谈。 “你对此有何看法?”前院厅堂,李瑜高坐,轻声直问。 丁掌柜没想到李瑜匆忙夜召他进王府,竟是为了此事儿,他思量再三,后道:“郡主是不想借此发难?” 李瑜摇头:“夜家且不说,十一待我不错。” 今宁公主普济寺遇袭前后,丁掌柜知之甚详,自是明白夜十一在那时能卖自家郡主一个好,今日被王爷心腹楚先生发现夜十一竟悄然离京,已到支江城一事儿,郡主是不想以此发难夜十一。 然…… “王爷来信,只怕与郡主想得不同。”丁掌柜拐了个弯,不说他的看法,而是直接搬出李瑜会急召他来的难处。 “嗯。”李瑜头疼,“父王是想让十一借病遁离,悄然离京之事捅出来,且得借谢莫宁三家任其一家之手,最好是宁家。” 宁家借莫家京郊鸿运码头攀污她鲁靖王府一事儿,父亲晓得后很是震怒,言道她鲁靖王府从不犯宁家,倒未想宁家先动起干戈,倘若不反击,岂非让宁家以为鲁靖王府好欺! 她却不这般认为。 以她眼下处境,毕竟自莫息手上接过那事关宁家作妖的铁证,她也未有对宁家发难的念头,因她深知,现今的她羽翼未丰,压不过宁家此地头蛇,更深知,势弱之时,逞强不得。 丁掌柜在京城,自是把自家郡主与夜十一的情谊看在眼里,加之前些时候莫息密约郡主相商,结果互利,眼下这情况,即便要发难宁家,郡主也不可能箭指夜十一。 沉默了会儿,他道:“郡主不如与莫大少爷说上一说。” “借莫家之力?”李瑜沉吟道,“倒是一法子。” 以莫息对夜十一的在乎,丁掌柜此法子,可说是万无一失,不管成败,皆有莫息一同分担,以莫息的能力,如此一来,她着实不惧宁家。 再者夜十一于支江城暴露,她寻求合作的同时,何尝不是提了醒,好让夜十一的人于京城早做应对,省得夜十一借病离京之事曝光,继而招来后患,可免去诸多麻烦,莫息对她定然感激。 “王爷自来晓得郡主于京中处境,从不会令郡主主动生事端,妄顾郡主安危……”丁掌柜想到一个可能,“郡主,要不我查查?” 李瑜何尝不知丁掌柜心中揣测,她叹气道:“查吧。” 原家少爷被杀的第三日,县衙大牢失火,幸亏牢里并未关太多犯人,也发现得及时,只烧毁了相连的几间牢狱,也凑巧,其中便有一间是罗湖所蹲的大牢。 毫无疑问,罗湖,也就是在支江城所有百姓的眼中的陈列,被烧死了,尸骨无存。 原家听闻死讯,初时大拍大腿儿哈哈大笑,言道死得好,再反应沉淀下来,原家感到一丝不寻常。 火烧得太巧,人死得太巧,金心一案,相关人仨死了俩,金心从头到尾又是受害者,作恶者与行凶者一死,案子自然也就结了。 周知县面对原家的找上门,态度是从所未有的强硬,坚持伤害金心的原家少爷死了,杀了原家少爷的陈列也死了,此案便无再审的必要,结案理所当然。 原家则坚持事有蹊跷,案子不能结,陈列就算是死,那样的火,也不可能真把人烧得尸骨无存,秉持怀疑陈列实则未死的态度。 周知县也不再废话,拍搭一声响,将这些年来他密而收集原家在支江城作恶的证据,硬气地呈在原家家主跟前,笑意吟吟地问:“结么?” 原家主扫了几眼,被气得险些当场升天:“你……好!好!好!” 唯一的嫡孙没了,身为家主,还得为大局着想,他不能因金心一案再祸及整个原家,更不能让周知县手中所掌握的原家为非作歹的罪证传到京城,连累他原氏一族所倚仗的宫中娘娘原嫔。 刑名师爷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未吭半声,原家主走后,他有些忐忑地走近周知县:“大人,这样真的好么?” 周知县老神在在:“好不好的,总归是一个新的开始。” 自此之后,支江城两股相当的势力,重新洗牌。 事情的发展传至夜十一耳里,北室刚自金心身边回到大红门,进客栈二楼客房禀道:“大小姐,陈列的妻子早在陈列的授意下,在这两日里将所有产业变现。今儿一早陈列乔装改扮,打着陈列妻子因丧夫而伤心过度,打算回娘家暂住的幌子,一大家子带着所有产业变卖后的巨款,悄无声息地与金心举家搬迁,此时陈家车队已出支江城地界。依着陈列的意思,他会带着金心远走外地,舅甥俩改名换姓,一切从头来过。” 夜十一嗯声道:“金心也算有福,父母虽无用,仍有位待她如亲女的舅舅在,总算柳暗花明,未到绝境。” 第四百七十三章 立起程 冯三不明:“金员外夫妻二人怎会任由陈列带走金心?再如何,金心可是他们嫡亲的小女儿!” “金心已失清白,留在此地已无出路,继续留在金家,只会不断提醒金族长与金员外曾经为一已私利而做出的丑事儿,那样的嘴脸太过不堪。由陈列妻子提出带走金心,不管是金族长,亦或金员外,皆求之不得,至于金心的母亲,金心要被沉河之际,她都未出现过,那么谁带走金心,她也不会在意。”一番话下来,夜十一道尽血脉利益相驳时的人心薄凉。 冯三亦唏嘘道:“身生父母尚不如舅舅,这叫什么事儿啊!” 采珍在旁猛点头。 星鸽拍着翅膀停落在客房窗台,东箕见状走过去,解了鸽子脚上绑着的细条竹筒,取出筒中纸条:“大小姐,京里来信。” 夜十一接过东箕递过来的飞鸽传书,视线落在纸条的一行小字上,眸色渐渐幽深。 冯三察觉夜十一脸色不太对:“大表妹……” 夜十一将字条递给冯三,她低头看眼,大惊失色:“这……暴露了!” “立刻起程回京。”夜十一吩咐北室,北室点头,出去安排,她转对东箕道:“你换成男装,与我共骑。” 东箕应诺,也走出客房,往大红门附近的成衣铺去。 最后冯三,夜十一顿了顿方道:“三表姐,此番回京必定日夜兼程,你会点儿骑术,采珍全然不会,你们就不和我一道回了,跟在后面,缓几日到,好么?” 自已事儿自已晓得,冯三没有异议:“好。” 冯三应得爽快,夜十一反而担心了:“来时,我不晓得,等到星鸽来信儿,我晓得后,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怕三表姐在路上有个意外,我该怎么向大表哥交代,三表姐……” “好了。”冯三阻住夜十一满心满眼对她的不放心,“来时我好好的,回去了,准也好好的,别担心,没事儿啊。” 敲门声响起。 采珍去开门,见是罗湖,她仍堵住房门,没让罗湖进,转头往里禀:“三小姐,大表小姐,罗公子来了。” 夜十一示意让进,采珍让开,罗湖带着微笑缓缓步入,先看了冯三一眼,见冯三被他看得低下脸儿,他的视线方落在夜十一脸上。 “夜大小姐要回京了?”罗湖开门见山。 夜十一道:“京中有变。” “我能帮上什么忙?”罗湖说话间,又瞅了冯三一眼。 冯三被瞧得小脸儿火辣辣。 夜十一没错过罗湖瞅冯三的一眼,瞬间明白罗湖来敲门的目的:“三表姐随后回京,还请罗公子暗中照应。” 再不满意冯三与罗湖的姻缘,对罗湖的品行,她还是比较信任的,只要有罗湖暗底里护着,她便不必再担心冯三表姐主仆单独回京的安危。 冯三闻言瞪大眼,连羞意都下了七八分:“大表妹!” “不然,我留下东箕,陪三表姐回京?”夜十一也觉得不是很妥当,冯三表姐再不同意,那她就得改个安排。 冯三却更不能同意了:“不行!” 大表妹担忧她的安危,她同样担忧大表妹,何况京里有变,大表妹现今面对的事情只多不少,只大不小,她不能再添乱了。 罗湖瞧着冯三把脑袋摇得跟沷浪鼓似的,不觉嘴角上扬,扬到半道,赶紧抑制,撇下来甚君子地问道:“那罗某有无这个荣幸?” 冯三:无! 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只要一想到一路回京有罗湖跟着,即便是暗下护着,她也浑身不自在得很,先时在大表妹面前说要试一试,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她居然没有这个勇气。 她还是太低估了被污清白这件事儿对她由身至心的影响。 她以为这般久过去了,她也不再那么在意,也想过青灯古佛,更想过大不了终生不嫁,可就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有人会求娶她…… 不不不,那是因着罗湖根本就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她该说,他该知道! 只十几息,冯三面上瞬息万变,先红再青,后一片惨白。 莫说看得罗湖心里紧张起来,连夜十一都感到不对劲儿:“没事儿,三表姐,我听你的,不行就不行,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好。”冯三忽而道,看眼被她截话儿截得面上忧色愈盛的夜十一,后落在罗湖同样有些忧虑的俊脸上:“麻烦罗公子了。” “三表姐……” “大表妹,我有分寸。” 夜十一未再言语,冯三这般坚定的眼神儿,已容不得她再开口。 罗湖敛起来前的所有心思,心里像被块大石头压着,又像突然被挖掉一块儿空落落,在这一刻,他尝着自小到大,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感。 罗湖走后,北室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东箕也穿着袍服一派清俊地回到大红门。 夜十一把所有人令至门外,连采珍也没留,独她与冯三在客房里。 “我还是那句话儿,三表姐不必顾忌什么,三表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什么也尽管说。”夜十一看着冯三较之刚才要好许多的脸色,揪着的心略略稳了些。 听到想说什么也尽管说时,冯三一下子抬起本来落在茶杯口的双眼,她艰难地道:“大表妹猜到……猜到我……” 夜十一慢慢点了头。 “那我说了,会不会影响到两广?”面对罗湖时,冯三一时脑热想立刻就说了,这会儿热度一凉,她冷静下来,便想到了她说了的后果。 “不会。”夜十一答得笃定。 冯三却觉得夜十一是在安慰她故意答否,她露出犹豫的神色,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等到大表妹成功拿下杨总督后再说。 “我能找到一个罗湖,便能找到第二个罗湖。”夜十一明白冯三的顾虑,明明她都一再说不必顾虑了,她细细解释:“杨总督管辖两广,明面上与他相左的官员不少,暗底里更不少,并非只罗湖一个。” 故能为她所用的两广内应,其实还有选择,只是用起来不如罗湖的效果好,绝非首选,这她便不说了。 “不,那会很费时间,时间一久,时机便过了……” “时机从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而有准备的人,即便时机不来,也能创造时机。” 第四百七十四章 俩黄雀 挥别冯三主仆,夜十一与东箕共骑,北室单骑侧护,三人一早便出了支江城。 进支江城外的官道,夜十一示意东箕缓下马速,北室跟着勒了勒缰绳,两匹马儿并驾缓缓而行。 北室晓得该是夜十一有话儿要说,静候听令。 夜十一坐在马后,双手紧紧抱着东箕腰肢,低声与离不足半臂之距的马上北室道:“东角何时到?” “昨儿夜里传的信儿,自得大小姐去信儿问罗湖的行踪,东角发觉罗湖已出泷水县,便也带着南张赶紧往回赶,约摸今儿下晌便得到支江。”北室答得详细。 “东角到后,让他不必着急回京,带着南张继续以暗为主,跟着罗湖,与在泷水一样,宁愿跟丢,也不能让罗湖察觉。”自应下罗湖暗护冯三回京,夜十一便有另外的打算:“罗湖护三表姐回京,一路怎么照应,言行举止如何,有无越矩之处,三表姐如何反应,罗湖可有勉强之意,可尊重三表姐,等等细况。你跟东角说清楚,事关三表姐终身,事无巨细,件件要紧。” 北室明白了,大小姐这是想看看罗湖待冯三表小姐可乃真心实意:“我这就放星鸽。” 随之一声清亮悠短的萧声,专属北室的星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自天边拍着翅膀飞向北室,停在北室的肩膀。 此形同萧声的口技,星探每一个人都会,也仅会这一招特殊的口技,不比莫息身边的永书会的口技繁杂多样。 待北室取出星探皆会随身携带的细竹筒与绵纸写好夜十一交代嘱咐之事,将绵纸装入细竹筒,又绑上星鸽脚踝,再给星鸽闻东角身上的气味儿,星鸽放飞。 星探身上皆有各属气味儿,是用特殊药物抹在耳后散发,人闻不出,星鸽闻得出,药物乃方太医所制,后安有鱼也会制此药物。 星鸽之所以称之为星鸽,不仅因着星鸽是每一个星探加入后亲手饲养大的鸽子,也因着星鸽与寻常鸽子不同,寻常鸽子能认路辨方向,飞到目的处,再回到起飞处,星鸽也一样能,只多了两样本事儿,一能躲危避害,有自保本能,二便是能辨气味儿,都是自小特意驯养出来的。 但凡星鸽,都能辨得每一个星探身上的气味儿,多远都能,要送给谁,事先给星鸽闻一闻要送往星探的身上气味儿,星鸽便能安然送到。 一行三人再次全力驱马儿,疾速回京。 冯三送走夜十一,与采珍迅速收拾包袱,坐上来时的榆木大车于午正末出城。 罗湖自始至终没有出面,只暗中瞧着,冯三主仆坐着大车出城,他只交待临时权当大车车夫的长随冬生好生赶车,急归急,稳当是第一位。 冬生做为罗湖随从,与做为罗湖贴身小厮秋生一样,皆为罗湖心腹,自家公子何等心思,他们都门儿清。 领了赶车的差事儿,冬生别提多高兴了,这是他家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儿,这会儿能算他与秋生的半个主子,他得赶好大车,不仅车速不慢,更得稳,万不能让冯三小姐颠簸着! 相较冬生那股子能提前亲自为未来奶奶效力的兴奋劲儿,秋生每隔片刻便得瞅他家公子一眼,公子明明想自个亲自赶车,但未来奶奶瞧得不太高兴,公子便退而求其次,好声好气地商量,终得未来奶奶点头,公子脸上绷着,走路却带风。 旁人看不出来,他可瞧得真真的,公子这是高兴坏了。 默默尾随于榆木大车后头的罗湖骑着高头大马,做了一番士子的装扮,本就斯文儒雅的人,越发风雅俊秀得惹沿途姑娘少妇悄悄回望,他自岿然不动,目不斜视,一心落在前面三丈之外的榆木大车里。 东角南张是在冯三出发回京一个多时辰后到的支江城,两人自大红门客栈出来,没歇口气儿吃口茶点,便出了城。 东角早接到北室的传书,夜十一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交代南张几句,弃马儿轻行,施轻功至夜里人定,悄无声息追上冯三主仆,远远缀在罗湖主仆两匹马儿后,暗下观察,做俩黄雀。 到子时过,两人边喂着蚊子,边商量着怎样才能把他们家大小姐交代的事儿做好。 最后议定,分头行动,东角继续尾随罗湖之后,南张则远一些绕道,绕过中间的罗湖,往前头榆木大车去,在前盯着被罗湖派去当车夫的长随冬生,冬生赶车期间所言所行,必代表了罗湖,可得盯紧。 宿在野外,冯三是平生第五回。 悄悄出京,主仆俩走了六七日,先时没经验,足有四日不凑不巧在野外露宿,后两日学乖了,掐着时辰,赶在日薄西山前进了城,或寻个村庄借宿,都得使银子,可使得舒心安心,宿在野外,又只俩假凤的弱女子,实在危险得很。 那四回里,采珍虽不敢说什么,却在露宿时,只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冯三便晓得采珍这是怕得魂魄都快要不齐了。 那时她自已也怕,心里裹着要尽快赶上夜大表妹的焦急,这怕便给冲散了几分,硬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来,脸色竟是比采珍好上许多,夜里露宿时,反给采珍鼓了鼓气儿。 今儿第五回,采珍脸布红光,该干什么干什么,侍候她吃用洗漱,样样又稳又妥,与在京里新冯府时一般无二,她知这是采珍心安,安得不能再安的表现。 冯三背靠着树干,此处正是下风口,冬生把大车停在上风口,略挡了挡直吹过来的夜风,她正端着采珍刚烧水冲泡的明前龙井吃着,冬生便自另一堆火堆过来,近前笑呵呵,恭恭敬敬道:“三小姐可吃兔肉?” 冯三看了眼夜风呼呼乌漆抹黑的小树林,问:“能打到?” “能。”冬生笑得见牙不见眼。 冯三回味着今儿晚膳吃的干粮,烧饼包子拌着牛肉干,还有龙井,比她们擅做主张准备不足地急急离京时的仓促,于野外真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吃食的无奈茫然,与现下回京备用的干粮茶点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吃!”光想到能在这野外吃到热食,且还是她喜食的兔肉,冯三双眼放光。 采珍也是光想着便馋得险些流口水。 冬生应诺,走回自个火堆坐下,乐悠悠地哼起不成调的山歌儿。 公子就在附近,他也就是个动动嘴皮子的,问一问,答案公子听到了,打兼收拾烤,不必他动手,只等着香喷热呼的肥兔肉好了,他再动动腿脚,奉到未来奶奶跟前即可。 冯三见冬生未离开火堆去做什么,犹想到什么,她不禁往四周望了望,今儿月辉不显,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没能望到。 采珍也对啥也没做的冬生心生疑窦,咦一声就要站起,去问一问冬生咋还不去打兔子? 冯三一把拉住已起一半的采珍:“等着。” 采珍愣了愣,哦一声坐回,满眼狐疑。 第四百七十五章 当面说 狞猎、收拾、烤熟。 此三步,罗湖已亲手做了前两步,这会儿边继续亲手烤着兔子,边嘴角上扬偷着乐儿,间断时不时一声低笑。 那模样,那笑声,俩字,傻。 秋生在旁干坐着,不忍直视。 火不敢升,咬猪肉饼咬得悄无声息的东角,居高临下盘在一棵高足四五丈的老树上,远远瞧着像个二傻子的罗湖,同不忍直视,默默偏过头去,酒壶对嘴,灌了口竹叶青。 冬生明明啥也没做,却没半会儿功夫便能将烤得香喷喷的肥美兔肉递到冯三跟前,莫说早有所觉的冯三,连后知后觉的采珍也明白过来。 主仆俩美滋滋地吃完兔肉,采珍侍候冯三洗净沾满油脂的纤细十指,又拿巾帕抹干净嘴,冯三指使采珍到冬生那头递话儿。 采珍走到冬生跟前火堆侧面蹲下,与满面疑问看着她的冬生道:“你家公子刚刚送来兔肉,现在是走了?” 她家三小姐不愿罗公子靠得太近,人家罗公子便一路缀在大车后面,也没多远,三丈之外的距离,既不违背三小姐的意愿,发生何事儿又赶得及照应,真是安排得很不错。 “走了。”冬生往另一边火堆旁的冯三瞄眼,压低声音同采珍道:“我家公子倒是不想走,奈何你家三小姐不让我家公子靠近啊。” 此话儿说得既无奈,又稍带怨气。 巴巴鞍前马后,辛辛苦苦猎兔子烤兔子,连见一面都不行,只能远远瞧一眼,还得偷偷摸摸,深怕被发现,惹恼了未来奶奶,他家公子太不容易了。 采珍自动忽略冬生话里话外散发着不公平的气息,她站起身正色道:“那劳烦你去跟罗公子说一声,三小姐要见罗公子,有话要与罗公子当面说。” 五日后抵达京城,夜十一已在马背上颠簸得去掉半条命,没进城,在借病养病的千花山庄歇下,并不打算回城。 东角的星鸽就在夜十一抵达的隔日一早飞进千花山庄,鸽子俩脚踝上各绑着一个细竹筒,果真事无巨细,俩细竹筒俩张绵纸,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列着罗湖一路护送冯三的种种言行举止。 看到她与北室东箕先行出发回京的当晚,冯三吃完兔肉,邀罗湖见面,两人说了足有一刻余钟的话,却因罗湖警觉,东角南张怕被发现,皆无法靠得太近听内容时,夜十一沉默了好一会儿。 内容,她大概能猜到。 那晚之后,罗湖依旧对冯三表姐体贴入微,一切设想安排仍然万分周全,如此这般无异常,是介意,亦或不介意? 冯三表姐自那晚说开之后,似乎也无异,吃吃喝喝,赶路休息,一样不搁误,面上也如常,是伤到,亦或没伤到? 采珍与秋生冬生皆被摒除在冯三表姐与罗湖的谈话之外,三人是不知者无忧,做什么说什么,更是正常得很。 东角南张也没能听到内容,除了干着急,使星鸽报信儿给她之外,亦是束手无策。 那晚之前,罗湖君子风度,冯三表姐说一,他绝不说二,爱慕之心昭然若揭,那晚之后,罗湖依旧君子,仍是冯三表姐指东,他绝不往西,只那脸色阴沉得如同天边翻滚的乌云,再不见傻笑…… “大小姐,秋少爷又来了。”阿苍看着因日夜兼程赶回京,歇了一晚,精气神儿仍有些萎靡的夜十一,禀完自顾又道:“秋少爷来过两回,先时大小姐刚离京,秋少爷便到庄外,说是看望,我借以大小姐需静养的由头,拒了秋少爷的造访,没想足有半月未来,今儿倒是又来了。” 完了瞅夜十一两眼,掂量着多补一句:“听闻,秋少爷中间半个月没来,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夜十一眼帘微掀:“什么麻烦?” “都是莫大少爷暗底里使人找的小麻烦,无伤大雅,就是缠得秋少爷没功夫再来千花山庄。”阿苍是听西参走后不久,夜里又返回山庄特意来说,那时大小姐长途沷涉的疲惫尚未缓过来,她不忍叫醒大小姐,便让西参先同她说,待大小姐醒了,她再上禀。 夜十一前脚进千花山庄,西参后脚便得夜十一首肯,扯下假面皮火速离开山庄进城,一是去跟留城里的杨芸钗殷掠空二人说下夜十一已回京一事儿,二是回星探所待命。 “嗯。”夜十一明白这是莫息在帮她,此番得她已暴露离京的信儿,也是莫息透露给在京的南柳,南柳十万火急递信儿给她,她方得以及时赶回:“准备得如何了?” “已备妥。”阿苍觉得大小姐离京回京的这半个月里,她简直过得有如上天入地,西参扮做大小姐时,她是担惊受怕,大小姐终于赶回,又是接连的一堆惊险之事:“大小姐,午膳……真的没问题么?” 听着阿苍迟疑完全没自信的声调,夜十一将手中两张绵纸递到阿苍跟前:“不必担心,既然我回来了,小鬼乱舞,断无纵容,烧了。” 后面烧了二字,是指东角送来的传书。 阿苍应诺,接过取出火折子,点着了火,将俩绵纸放进龙泉青瓷刻花卉圆碗里,盯着绵纸烧成灰烬。 自来大小姐就是她与阿茫心中的定海神针,大小姐一回来,她自是安心,她不放心的是大小姐的身子,经半月折腾,大小姐的脸色极其难看,特别是赶回来的五日余,大小姐几近在马背上渡过,为的便是赶在今儿晌午前回来。 眼下是赶回来了,且还早了一晚一晌,足以让大小姐歇一歇缓口气儿,也来得及互通一下京中情况,以便一个时辰后的那顿午膳不出何等差错,可此刻大小姐身子这般赢弱,最好是卧床歇息,什么也别管,然大小姐却还得撑着应付诸多状况,精神透支得厉害,她着实无法不担心。 夜十一看着阿苍清秀的脸上布满忧色,轻声道:“我的身子我自已知道,歇了一晚,今儿上晌又听你禀了那么多事儿,心中有数,什么都不惧,精神自然就好。再者,撑过午膳这一顿,我也该好好清算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能如何 秋络宽半个月来两回,此为第二回。 虽离午膳尚有些许时间,然难保秋络宽不是为探试她是否真不在千花山庄的先锋,即便不是,秋络宽既来了,那也是了,夜十一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总归那些人盼着她不好,想着她离京的消息是真的,继而惹出祸端来,她也确实离京了,只是险之又险地又及时赶了回来,且秘密,不透半点儿风声。 有来有往方为礼,那些人给她制造了点儿惊,她总得回他们一份喜。 秋络宽得阿苍亲自到千花山庄大门外回复,得知夜十一尚在睡中,无法见客时,他心中焦忧愈盛,觉得夜十一病得可真不轻,这都将养半个月了,日上三竿了仍在睡着,可见是多不舒服。 满怀愁丝地走出千花山庄,上了秋家大车,他有气无力地让回城。 小厮已有瞧着自家少爷这般沮丧,又想到此两番出城看望夜大小姐,皆为他家候爷之命,少爷都没见着人,回去可如何交代哦。 车夫扬鞭一甩,随着马儿起行,大车转头往回城的方向,打断了已有为秋络宽思前想后的一脸忧虑。 秋家大车转千花山庄左边,往官道方向回城,右边半里外高坡上,后方半里外乱石后,前方一里外耕种人家错落房舍中,还有斜出的各个方向,不管半里一里,随之秋络宽再次被拒而不见,刹那人影瞬出,起起落落,或疾或缓,避开秋家大车,各家探子火速回城归禀。 八部众也在其中,修意亲自出任务,擅伪装隐匿的他自能藏得令各家探子无一察觉,进城至仁国公府,直入上观院,未惊动公府内任一护院与私卫,他来到莫息的书房外。 廊下只永书守着,永书见到修意在院子忽然出现,早见怪不怪,冲修意点点头,连往里禀声都无,便示意修意自入。 显然,莫息早在等着修意。 修意一凛,赶紧步入庑廊,推门关门,进了书房。 “如大少爷所料,秋少爷再次被拒之庄外。”修意也是个能说一句,绝然不会说第二句的性子,开口便是重点。 她回来了,却不见秋络宽,无论出自何目的,总是令莫息心情愉悦:“嗯。” “各家探子在我回城之际,亦各自回城。”修意禀完,继道:“他们大约以为夜大小姐未归。” 莫息勾起唇畔:“阎王高挂,小鬼四起,当真以为黑白无常好欺。” 修意想着,阎王是谁,小鬼他略知是哪一些,那黑白无常又是何人? 然他不敢问,饶是他问了,大少爷也不会答。 探子一回,丁掌柜两刻钟后进了鲁靖王府,同李瑜禀了现况。 李瑜沉吟道:“又被拒了?” 丁掌柜道:“正是。” 李瑜搁下茶碗,碗盖与碗沿相碰,碰出清脆响声,她听着,竟是有别于常,如仙乐般悦耳:“把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她的好十一表妹,是想开始清算了啊。 “好。”丁掌柜也是这个意思,转问:“宁家那边……” “父王动气,尽因宁家先起的干戈,此次欲借十一离京栽脏宁家,挑起夜家怒气,剑指宁家,打破宁家徐徐图之稳做渔翁之态,好让宁家晓得我鲁靖王府并非好欺。”李瑜声音轻且淡,语调却铿锵:“你放心,莫息此人,说到做到,何况是为了十一,绝不会食言。” 纵如此,丁掌柜其实也不是很放心,将来哪位皇子登了位,山东鲁靖王府都是新皇腹患,四豪门皆为皇子派,莫家便在其中,倘有机会削弱鲁靖王府,他不觉得莫家会不动心。 似是瞧出忠心老仆隐于心口的忧虑,李瑜补道:“莫息虽为莫家人,但在莫大少爷此身份之外,他更在乎十一,在乎十一的他,仅仅是莫息。” 丁掌柜微怔,他没明白,郡主此话儿何意? “父王那边,可查出是谁了?”李瑜心中有所猜测,只是抱着希望,毕竟她如今在京为质,为的还不是将来的他的鲁靖王府。 回到正题,丁掌柜迅速回神儿,禀道:“楚先生的信鸽一到山东王府,王爷召了两位先生商议,柳先生力主压下,以郡主安危为要,路先生力主扬威,言道郡主进京为质已为退,倘王府在此等事上再退,王府将变成人人可欺。” 楚先生,楚词,自来只忠心她父亲鲁靖王。 柳先生,柳业,也不知为何,临进京前,他对她表了忠心。 路先生,路并,自她嫡长兄李玢降世,后封为世子,始终对嫡长兄死心踏地。 也就是说,十一暴露离京之事一传进她父亲耳里,柳业护她,自以她安危为重,路并忠心她长兄,自为整个鲁靖王府着想,力主在京的她借机发难宁家,以报宁家先时借鸿运码头凶杀案栽脏王府之仇。 见李瑜久久未能回神儿,一直搁在丁掌柜心中的隐忧于此刻暴发,他起身离座,一把在李瑜跟前跪下:“郡主!” 李瑜被跪得猛然回过神儿,她立站起身去扶丁掌柜,丁掌柜却是不起,她松开手板起脸:“丁叔这是做什么!” 一声丁叔,唤得丁掌柜腑首之下的一双老目立刻泛了泛红,他仍旧头也未抬:“郡主宅心仁厚,顾念血脉手足,然世子爷一进再进,郡主已被逼至京城,世子爷仍未收手,为郡主安危计,郡主得早做决断啊!” 李瑜脑子里嗡嗡响,似是有一根弦被拔动,不至于震聋发聩,却也有那么几息令她什么也没听到,她闭了闭眼,努力稳住身形,退了两步,重坐回椅座里,一脸发寒。 “郡主……” “丁叔。” 第二声丁叔,丁掌柜被喊得断了想继续劝说的言语,他终于抬头,略浑浊的眼中带着赤红,对上李瑜仿若隔了千山万水的双眸。 “他是我哥,我嫡亲的长兄,他自小身子不好,长至今年十一岁,足有十年十个月都在病中,而我……”李瑜灿烂一笑,笑不至眼底,嘴角两边上扬,僵硬得如同戏偶牵线:“我自小康健,我吃糖时,哥在吃药,我游玩时,哥也在吃药,我大哭大笑时,哥却被太医劝着,最好静养。” “你说……” “……我能如何?” 第四百七十七章 关心乱 自透出风,说夜十一托病离京,静国公便没睡过好觉,夜二爷说要不往千花山庄亲自走一趟,都被静国公拦了下来。 为保夜大爷不会闻风坏事儿,静国公让夜二爷寻个机会找点儿事儿,将夜大爷调离京城,到周边邻县所属夜家产业上忙活,并下令封锁消息,不得让夜大爷知晓半分。 故昨儿风一起,夜大爷随即出京,岂料不容静国公夜二爷父子俩松一松,日暮落衙时分,圣谕便下来了,大意为今日御驾亲临千花山庄,看望病中的外甥女,顺道用个午膳。 此圣谕分了俩,一传至静国公府,一传至千花山庄,宫中传永安帝口谕的内侍跑了两趟,先到的静国公府,后至的千花山庄。 静国公府乃静国公夜二爷跪接的圣谕,千花山庄是由西参假扮的夜十一亲接的圣谕,只因缠连病榻,乃隔着帐幔跪接的圣谕。 内侍公公非文总管此级别,深知夜十一得圣上宠溺,纵知此圣谕接得很不是合规矩,却也不敢多言,所幸回宫往上禀,永安帝并未说什么,文总管逐让其退下。 等得一身冷汗的内侍公公闻言,冲着奉华宫伏首叩谢,又冲着文总管磕三个响头,起身慢慢后退,退至宫门外足有一丈余,方踉跄着转身,边抹着额际虚汗,边大口喘着气儿,赶紧提步离开。 上晌到吏部上衙,夜二爷怎么也坐不住,案上公务堆了一堆,本该忙得他连站起的机会都无,奈何他一字都看不下去,想着千花山庄今儿晌午的那顿午膳,他魂都出窍了! 至辰时末,着实不安,夜二爷寻了个由头离衙办事儿,绕了两个圈,往同坐向千步廊的隔壁户部衙门。 夜二爷刚出吏部,宁尚书便得到禀报,未说什么,挥手让小厮退下,眯着眼,端坐于案后,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自莫家京郊鸿运码头栽脏一事儿不成,宁尚书便知要不好,随之无论入仕还是从商的宁氏一族子弟,皆受到无形中或大或小的打压,更证实了他的想法。 这些打压自哪儿来,不必查,宁尚书也知主要来自京城鲁靖王府与莫家,余者皆为从众,不足为道,他并不想因此事儿没完没了,让宁家陷入一堆麻烦之中,故只要伤不及筋骨,受也就受了。 然夜十一昨儿突然风传出来的离京消息,让宁尚书一下子又警醒了起来,此风传并未传至坊间,如一小股清泉般,只在豪门世家中流动,他派了探子,探子回来禀道,至今早,十有八九夜十一真离了京,且未归。 听归听,思忖了再思忖,宁尚书却未再进一步,宁大爷不解,宁同绍闻之却将眉峰拧得皱巴巴。 宁大爷非读书的料,也志不在官场,会入仕途,尽因从父命,宁尚书也一路保得他把京官正四品太仆寺少卿当得稳稳当当,却也普普通通,毫无建树,有宁尚书在,只要无大错,降是不会降,可要往上,也是希望渺茫。 宁尚书早知嫡子不适合官场,却也无奈,毕竟无论嫡庶,他只此一子,较之嫡长女宁贵妃的聪慧,嫡子实不堪以重任,幸在嫡子生了嫡长孙宁家大少爷宁同绍,弥补了此憾缺。 然长孙年岁尚小,纵后继有人,此时亦难当大任。 相较于宁尚书因嫡子无用,尽将希望寄望于长孙,长孙却又未长成参天大树,而不得不独扛整个宁家的忧思百转,同一时刻,静国公则因长孙女夜十一的聪慧太过,而与次子夜二爷对坐户部尚书公事房,两厢无言。 衙差入内换了两回茶,深觉气氛凝滞严肃得很,轻手轻脚奉茶,进进出出提着一颗心,小胆儿悬在喉咙口,至第二回换好热茶出来,退到门外廊下,不顾廊下左右静国公夜二爷俩小厮的注目,他控制不住双腿儿发颤,双手僵着紧托茶盘,一步一步地艰难挪走。 俩小厮:这是吓狠了。 第二碗茶吃尽,夜二爷扫了眼桌几上的沙漏,时辰已不早,离晌午是越来越近了,他这心不由地跳得越发剧烈:“父亲……” “不能动。”静国公坚持已见,风传一起,次子想亲自上一趟千花山庄,确认长孙女是否真不在庄里,他不同意,已撑到这会儿,不能前功尽弃。 夜二爷点点头,是不能动,动了,他真亲自到千花山庄了,那不管大姐儿在不在山庄,形如两番受安山候之命前往山庄探望大姐儿的秋络宽一般,成了替人投石问路的斥候,届时围在山庄外的各路探子必然皆得闻讯而动。 他是大姐儿的二叔,他不能拖大姐儿后腿儿,他该相信大姐儿能处理好所有事情,然…… 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儿。 “安山候……”夜二爷刚提了个头,静国公一个斜眼过来,他即时住了嘴。 “安山候不会害大姐儿,他关心大姐儿病况,故命秋少爷前去看望。”静国公说得肯定。 夜二爷不解:“安山候也不似看不清形势之辈,此紧要关头让秋少爷两番前往,那……” “那是关心则乱。”静国公深知安山候为人磊落正直,并无太多的弯弯绕绕,且知足长乐,此次也是无意中被人当了投路石。 “关心?”夜二爷愈发不解,虽说安山候府与静国公府因着秋太后有着点儿姻亲关系,然自来两府没怎么往来,安山候此为哪门子的关心则乱,且是对大姐儿? 静国公无意为次子解惑,亦无意再往深说,他一锤定音:“回去,别大姐儿那边未出何事儿,你做为二叔,倒先乱了阵脚!” 夜二爷被训得低眉敛首,应了声是,出户部前在衙门里转了一圈,将出吏部时带来做借口见爹的公务给办了,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吏部。 杨芸钗殷掠空接到西参的消息,知晓夜十一已归,为今儿午膳这一顿险给吓出心病的两人,终齐齐松了半口气儿,另半口气儿,她们跟心神不宁的夜二爷一般无二,各自或在内学堂或在锦衣卫衙门,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吊着。 第四百七十八章 题首诗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自得知她公主娘的死另有蹊跷,夜十一的心便裂开一条小缝,将她往日与永安帝的舅甥亲情一点儿一点儿往缝里泄,后试探出永安帝并非丝毫不知她母亲之死的内中真正缘由,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 再是秋太后,她的太后外祖母。 中秋之夜进一步的试探,太后外祖母盯着她极肖似她母亲的一双眼眸时,秋太后外祖母那自出本能瞬间反应的异样,让她的心余下的小半尽数凉透。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母亲的死,不仅并非如她前世所认为的病薨,更牵扯了她生命中一直敬之亲之的皇帝舅舅和太后外祖母。 不管到最后的真相何如,不管谢皇后是否为主谋或帮凶,不管皇帝舅舅与太后外祖母于其中扮演何等角色,为主或为辅,她都无法接受,她母亲死于人为,她也无法想象,倘谢皇后仅仅为辅,倘主谋是她最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她该如何面对。 今儿午膳这一顿,永安帝特意嘱咐了一切从简,然再从简,龙驾亲临千花山庄,整座山庄再简,也被宫中侍卫与锦衣卫重重围了三层,由黄芪肖亲自带队,寸步不离跟在永安帝左右护驾。 山庄里有温池,温池旁有座暖阁,清幽雅致,极适合静养,葭宁长公主生前最喜于暖阁里安静地呆着,或看书小憩,或画画写字,或弹琴听曲。 暖阁左侧靠墙陈满书架,书架高至屋顶,足有两人高,书架旁有座双脚木梯,用过午膳后,夜十一爬上木梯找她想看的书,永安帝坐在书案后执笔挥毫。 舅甥俩在饭桌上,半声不吭,只默默地各自用膳,饭后转至暖阁,依旧是各干各的,互不打扰。 暖阁四周明哨暗哨皆布了锦衣卫,黄芪肖亲自守在暖阁外的院子里,阿苍也安静地候着,余者,永安帝令不准靠近。 暖阁内外,一片寂静。 永安帝画了一幅山水画,泼墨为山,描墨为水,重峦叠嶂,水天一色,其中山之雄伟水之柔和尽显,他极擅长刻雾裁风,一丘一壑,熟似山林隐士。 夜十一拿着一本闲书下来,并未错过永安帝边画边分神瞧她这边,怕她脚下一个错步,自木梯上摔下来,便是这般毫无作伪的关心,让她即便已试探出,并确定母亲之死,与她皇帝舅舅脱不出干系,仍想亲耳听到皇帝舅舅的亲口承认。 她怕,她在意,她有多小心翼翼,她就有多在乎这份亲情。 “大姐儿,过来。”永安帝见夜十一下木梯后直接在窗前桌几旁坐下,一脸认真地看起书来,他只好开口唤道。 夜十一抬头,侧脸看去,对上永安帝光洁的额头,她顺着永安帝目落之处,看到案上的山水画,放下书,起身走近:“皇帝舅舅。” 永安帝示意夜十一至案后,他让出位置:“你来题首诗,不必新作,题首应景的,便可。” “真要十一题?”夜十一未动。 “题。”永安帝居高临下,直视夜十一。 夜十一樱唇轻启,想说什么,末了什么也没说,永安帝退至案侧,她走到案后,端正坐下,拿起笔开始添上一首诗。 日昳,永安帝摆驾回宫,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官道上,卷起一路尘沙。 另一头,南柳奉命回城给马文池送信儿,夜十一把自已关在暖阁里,连阿苍都没法入内侍候,北室猫在暖阁檐角守着,两人默契地当俩尽职的透明的哑巴。 永安帝一回宫,前脚刚进御书房,后脚文总管便出来急宣黄芪肖花雨田进宫,再出宫,两人灰头土脸地各回各衙。 日暮前,厂卫俩衙人马再次倾巢而出。 上回,乃因着夜十一被传清白有污一事儿。 此次,乃因着夜十一被传借病离京之事。 上回黄芪肖花雨田于城门聚首,尚未有惺惺相惜之感,此次于锦衣卫衙门会师,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此感尤为浓厚。 公事房里,黄芪肖花雨田围桌而坐,一壶清茶,三碟点心,晚膳皆未用过,奈何两人皆装了一肚子皇差,未感腹空难耐。 “此番清算……”静坐了会儿,黄芪肖先开口,岂料刚起了个头,他便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花雨田明白黄芪肖此刻心情,犹如家中上有悍长,下有顽童,中间又有一大群不怕事儿大的搅屎棍,这心操得没完没了,收尾收得一脸灰之余,他与黄对头还得挨批。 一想到刚进御书房,迎面砸向他们的一堆密报,那是暗卫的密报,还是负责宫外一切密报的暗卫首领陈三亲笔所书,他的头便止不住一阵一阵地发疼。 “据我所知,陈四的人近时离过京,速离速回。”花雨田点到为止。 黄芪肖道:“能给我们的,皇上给了,能让我们知道的,皇上让我们知道了,余者没砸过来的,那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东厂能探到的,花雨田能瞧出的端倪,锦衣卫同样能探到,他黄芪肖同样能瞧得出来,然圣上没让那份暗卫密报一同向他们砸过来,必然有圣上的考量,他们身为臣子,有时适当闭上一只眼,只管领命效忠,方乃为臣之道。 花雨田勾起唇畔,默认黄芪肖所言有理,他也是这般想的,毕竟陈四能得夜十一确实借病离京的消息,圣上又对他们按下不发,明显是想护着外甥女,圣恩仍隆,他们身为臣子,理应顺从圣意。 然…… “皇上动气了。”花雨田皱着眉头。 “非为风传之事。”黄芪肖手指在桌面敲了又敲,“我守在暖阁外,在院子里离得远远的,并不知皇上与夜大小姐在暖阁里发生了何事儿。” 即便能离得近些,他也不敢,万一听到不该听到的,不止他这条小命,连同家人亲族都得受他所累,他能攀至如今地位,明哲保身最不可缺。 花雨田挑眉落下,又挑眉落下,黄对头言外之意,圣上动气是为着暖阁里发生的事儿,他略一思量,便转回正题:“有了陈四这几份密报,倒省了我们不少功夫,只需找机会寻寻短儿。” 黄芪肖点头:“赶紧安排,早清算完,早交差。” 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四名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落款:李清芙 夜十一题的便是曹植的《七步诗》,而李清芙,则是她公主娘的名讳。 永安帝回宫,夜十一自关入阁,一在城中大内,一在城郊山庄,舅甥俩各有各心伤,城里因着圣命,厂卫出动,可谓人心惶惶,庄里因着闭阁,阿苍南柳北室及庄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个个七上八下。 杨芸钗得到消息时,正在内学堂温书,只是人在魂不在,全然未察觉连助教就站在门外,自后静静瞅着她,满眼恨毒。 殷掠空知晓概况时,尚来不及想法子与杨芸钗通上消息,便被黄芪肖抓了壮丁,一人直奔都察院,一人直奔洛右都御史府上,尽因洛右都御史于风传夜十一假病离京之事上,他与嫡次子洛二少可皆下了大力气,此番皇上算后帐,他父子二人谁也逃不掉。 黄芪肖带着堤骑一进都察院,押了洛右都御史便走,汤左都御史显然未有收到风声,当下看得目瞪口呆,再回神儿,已然不见黄芪肖与洛右都御史踪影,他大骇,手抚上心口,努力压下似要撞出胸膛的咚咚声后,赶紧吩咐套车,前往内阁。 殷掠空带人至洛府,与之衙门相较,洛府更加好拿人,只锦衣卫的身份一摆,洛府上下谁也不敢吱声,连主角洛二少都被吓得连大气忘了喘,直拿出府外,方醒过神儿哭天抢地起来,其母在府内听到声,如同雷将将劈到,瞬时被劈得昏厥过去。 常大少与邓三少恰双双打马至洛府外,见此情景,纷纷勒马,下马避至墙根,身形皆躲于马后,恨不得往日别吃得太多,人长得清瘦单薄,好让马身全须全尾将他们挡住,绝然不想招锦衣卫的眼。 幸在殷掠空只往他们瞧了一眼,便令堤骑将死赖在地上不肯走的洛二少打晕了带走。 待马蹄声远去,常大少与邓三少方敢伸出脑袋望着绝尘而去的几匹马儿发呆,心口还有着后怕,身躯仍挡在马身后,几息后清醒过来,赶紧骑上马背,打马回府,再不敢有在街上乱逛或去哪儿逍遥快活的心思,着实怕一不小心,便如洛二少这般被堤骑揍晕了强押走。 能被陈四呈上密报,再被永安帝批准逮捕之辈,皆为朝中官员,其中官职有大有小,各系党派皆有,可谓一竿子捅了个透。 黄芪肖花雨田研究了一番,觉得无论从官职高低,或从实权大小,再则人数多寡,陈四此份密报做得很有水平,以致龙颜大怒,御笔一批,厂卫出笼,四处锁拿,不管是两豪门,还是中立势力,皆得到了平衡。 俩头头不觉皆默默感叹,果然能做到护龙暗卫之男暗首领者,实乃深藏不露的高手。 后议定,谢家一派的官员,交由锦衣卫锁拿,宁家一派的官员,交由东厂锁拿,余中立之官员,厂卫分之,共同锁拿。 分工分得很愉快,锁拿过程也锁拿得分外顺利,从永安帝夜十一共用午膳毕,到当日华灯初上,七名官员入了北镇诏狱,七名官员进了东厂诏狱,共计十四名,高至正二品官员,低至六七品,其中站营谢家五名,站营宁家五名,纯属观望却管不住自已的嘴而牵连入局的中立者四名,尽数网罗,无一漏网。 先莫皇后在世时,仁国公原任着工部尚书之职,位列内阁阁老,后被永安帝寻个缘由削职,他也识趣,顺势乞骸骨,彻底卸职归家养老,纵然这老养得有些早,永安帝明面痛心挽留实则龙颜大悦地准了。 只是后事难料,仁国公怎么也没有想到贵为一国国母的嫡女会这般早地香消玉殒,彼时他已如同现今的英南候于家中闲赋,想要重返朝堂已然不可能,便将希望全寄予嫡子莫世子,也望俩庶子能于钱财上扶持嫡子,助嫡子一路高升,最后如他一般,高居一部首官,位列阁老。 莫世子亦不负仁国公所望,现如今官居礼部右侍郎,离礼部尚书之位仅余两步之遥,然莫小看此两步之遥,倘无能力又时运不济,此两步绝有可能此生与莫世子无缘。 隔日听闻厂卫于京中疯狂拿人,足足拿了十四名大大小小的京官,仁国公坐在十里林书案后,好一阵恍惚。 原以为夜家气数将所有减,夜十一此番如何也度不过劫难去,未曾想圣心难测,竟是让夜十一反败为胜,反倒让当今圣上为她再次出头,扫清荡尽先时京中风传夜十一借病离京之辈。 当年皇上未立夜贵妃为后,而是立谢贵妃为后,那时看来,仁国公尚觉得夜家世沐皇恩,也不如尔尔,今日细品,他顿悟四豪门夺嫡之势,其实从来就没赢过夜家。 即便莫家出过皇后,谢家也有当今谢皇后,实则圣心一直偏向夜家! 倘当年夜贵妃为后,静国公势必退阁,沦为今时今日的他,朝中只余夜二爷仍在朝中为官,如此一折,夜家势力定然减之七八成,何惧也! 今谢皇后为后,大皇子先庶后嫡,身份论尊贵,贵不过他的皇子外孙三皇子,然皇子外孙自小体弱多病,此乃九五之大忌,顺位第二继承大统的皇子,自然落在大皇子身上。 也非他看轻大皇子,更非看轻谢家势力,只是终归最后执掌江山为帝者乃大皇子,而大皇子文不成武不就,丝毫无出彩之处,莫言打江山了,连守江山之能都无,朝中文武百官无一不知,当今圣上更是心知肚明,岂会由着大皇子继位? 仁国公摇头,再摇头,不会,皇上乃难得的明君,断然不会做出此等昏聩之举。 余下宁贵妃所出二皇子,夜贵妃所出四皇子,论才智皆比大皇子强,论康健亦比三皇子强,倘皇上立贤不立嫡不立长,那么大皇子与他的皇子外孙,无疑皆将被排除在外,毫无继位可能,那么他莫家与谢家的夺嫡,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罢。 永安帝再次造就的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护犊子,令仁国公直坐在十里林里,愁绪万千,忧思百转。 第四百八十章 有本奏 静国公一生皆在为权势而活,因着权势,能让夜氏一族过得荣华富贵,能让静国公府不至在他手里辱没。 故而当年,他选择了沉默。 即便他所知不详,即便仅是冰山一角,却也足够令他畏步不前,因着他得保全夜家,保住静国公府。 倘说公主长媳逝后,他很是对不住不知实情的长子,那么对于同不知实情的长孙女与长孙,他更是对不住。 人的心一旦有愧,纵然晓得放任不对,也会不自觉寻各种理由将自已搪塞过去,故一直以来,长孙女在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否为了夜家,他皆只知,却从不插手,连次子几番嚷嚷到他跟前,亦被他挡了回去。 而此番,风传长孙女借病离京之事,旁人或有疑惑,认为可真可假,他却心知肚明,乃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 昨儿千花山庄的那一顿午膳,纵然他在衙里仍保持着平日里一部首官的威严,然只他自已晓得,他几近担心得失了魂,而至昨夜里,厂卫出动连抓十四名官员,他直至回到府里内院书房,整个身躯仍是麻的。 在松椿院书房呆了一整晚,一夜未眠,年纪大了,身体熬不住,今儿一早头便疼得厉害,令次子替他告假后,他在书房小榻上睡下补眠。 夜二爷今儿在早朝整个魂不守舍,因着静国公突然病了,也因着夜十一不知同永安帝说了什么,令永安帝一出千花山庄,那火气直到今儿早朝,都如太上老君那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全然没想熄一熄的意思。 文武百官位列两旁,时不时瞅下魂不守舍的吏部夜左侍郎,再瞅下将眉头皱得能夹死好几批蚊子的礼部右侍郎莫世子,慢慢上移,看到一派淡然自若不像被削掉五名羽翼的宁尚书,又慢慢下移,落在敛首垂目的苑马寺卿谢三爷身上,末了往临时告病假的静国公这位户部尚书的站位上瞧。 瞧了一两息,百官收敛心神,决定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完,观回眼,反正再怎么观,也绝不再观到夺嫡四豪门半点儿边去。 以往总觉得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此刻龙座上永安帝威仪万丈,沉着脸不时投下一两句龙吼,吼得百官面皮随着抖一抖,百官便觉得,岂止度日如年,简直就是以息为年。 好在永安帝自来圣明,纵然龙火四处喷,也没真把百官哪一位给烧成灰烬,好不容易有惊无险捱到退朝,哪儿知临了临了…… “臣有本启奏。”都察院一小御史勇猛地步出班列,中气十足地发出令余者文武官员恨不得立刻掐死他的洪亮声音。 永安帝眉一挑,很是诧异竟还有人敢在此时启奏,当然他只在心里诧一诧,面上无波,依旧端着天子威仪,沉声道:“奏。” 御史担监察之职,有本启奏,还能奏什么? 无非就是有谁要倒霉了,不幸在这个今上暴火的节骨眼上,要被弹劾了。 百官默默想罢,默默移向汤左都御史,昨儿洛右都御史一被锁拿,汤左都御史可就急忙忙到内阁请见的,结果呢,好的嘛,居然是想弹劾人! 汤左都御史被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得心上一片冰凉,他实在是冤啊,昨儿他是进内阁请见了,可结果习首辅连话都没同他说半句,便挥手令他回衙了,什么弹劾,他压根就不晓得好吧! 再者,都察院那么大,上上下下属官那么多,自他之下,尚有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及经历都事,方是监察御史,他是这位不知天高地厚小御史的上上上上上上官,他都不认得是谁,岂会授意弹劾! 小御史奏:“臣弹劾常右佥都御史与邓经历纵容其子常大少爷与邓三少爷于京城横行,令百顷良田被毁,良家女子被辱,农耕良民被杀,如此食君禄不念君恩,不排君忧,反纵子行凶,令二子目无王法,丧尽天良,毫无人性,臣奏请皇上明查圣断!” 小御史籍籍无名,难得能来上早朝站回班,又有天赐良机在手,可当圣面表达他为官之忠贞,爱民之耿直,他兴奋极了,满面通红,满心沸腾,觉得早朝一退,他便得名扬朝野,成为一代不惧权柄的忠臣,一心为民请命的好官! 百官听着小御史情绪激昂地弹劾完,细品弹劾中的人与所属衙门,顿时再次齐齐扫向汤左都御史,大义灭亲啊,再扫向被弹劾得有些缓不过神儿的常右佥都御史与邓经历,要完了二位。 连都给事中捋捋袖口,步伐稳健,低眉顺眼地出列:“臣附议。” 汤左都御史心上冰凉愈盛,他也是朝中的老臣了,自家后院起火,下属官一把将俩上属官给告了,杀了个片甲不留,事先他不知不说,居然连六科首官都附议了! 六科与都察院那是何等关系,那是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合称科道的关系! 两个衙门都属科道官,都有监察弹劾之职,虽说六科官微,可权却不微,与都察院一般,皆为朝廷耳目,俩耳目齐齐弹劾之辈,还能有不死的? 常右佥都御史与邓经历迅速出列,同跪倒在御前,齐呼:“臣罪该万死!” 连冤都不喊了,挣扎都不意思一下,二人面如土灰,皆是自家儿自家知,此刻皆恨不得马上归家,将各自不肖子一刀结果了。 永安帝面沉如水:“穆卿,即刻核查,倘若属实,严惩不怠!” 大理寺首官穆寺卿赶紧出列:“臣遵旨。” 常右佥都御史、邓经历瑟瑟发抖,接受背上头上不时扫过的各种目光,二人悔极未早些将不肖子了断免得祸害老子之余,险些当场落泪。 小御史功德圆满,心满意足地退回班列,连都给事中与穆寺卿亦稳稳当当退回,至于俩待查之人,早已骇得爬不起身。 百官也不在意,反正弹劾完,也该退朝了,届时皇上不在,慢慢爬起来就是。 猝不及防…… 六科兵科刘给事中接力,勇猛地步出班列:“臣有本启奏!” 兵部江尚书微白的山羊胡子即时颤了又颤。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拔萝卜 见到刘给事中出列,一直与其父同同作壁上观的宁大爷,他这位太仆寺少卿终于变了变脸色,上回在书房中,站营他们宁家的兵部楚右侍郎不解地同父亲言,说近时被兵科刘给事中紧盯了,也不知何故。 何故…… 莫不是故在此吧? 楚右侍郎被弹劾了,站营宁家,以宁尚书的品性耐心,他近朱者赤,可谓将宁尚书当成圣人来敬,宁尚书不管已身德行,或为皇子外孙二皇子计,宁尚书皆步步为营,他自学得半分不容踏错。 然而,人生在世,不仅有家,尚且有族。 宁尚书治家甚严,楚右侍郎治家自也甚严,膝下儿女皆不敢解他霉头,方将常邓二人被小御史以纵子行凶弹劾,他尚沾沾自喜自家儿虽不太争气,胜在安份守已,不会给他闹出人命来,却捱不过他有一子侄。 一听罢刘给事中的弹劾内容,楚右侍郎即时腿儿软了三分,他的子侄远在江西饶州任学正,乃提学道属官,不过小小正九品,然却为读书人中之清流,楚学正又尚年轻,有他扶持,想来于提学道这股士林清流里越爬越高,指日可待。 大魏提学道自成体系,提学监督一省学政,及为主考官员,乃士林清流,为读书人所敬仰。 永安十八年春闱,楚学正私下与饶州士子往来,暗喻只要有金银,他在京城兵部任右侍郎的族叔与主副考官皆有来往,多少能助饶州士子一二,令其一举题名金榜。 对此,刘给事中言之凿凿,承于御案的奏折里更附带了饶州士子贿赂楚学正时,所细录下来的金银帐本,及永安十七年年末楚右侍郎寄给楚学正的家书,其中内容一字一句不无印证他所奏之事实。 连都给事中再次低眉顺眼地出列,再次铿锵有力地附议。 永安帝震怒,险要将楚右侍郎当场斩于金銮殿内,后穆寺卿再次出列,受皇命核查刘给事中呈上的奏本,及所附罪证。 百官腿儿软肝儿颤,终于等到真正退朝,步至金水桥时被凉风一吹,脖颈皆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总感觉皇上自千花山庄与夜大小姐共用一顿午膳之后,这天越发莫测了。 江尚书从众瞧了会儿天,吹了会儿风,视线一转,落在刘给事中身上,这厮深藏不露啊,为兵科给事中以来,都是屁打不出一个,没想到真打出一个来,一鸣惊人啊。 脚步往前,往左偏移几步,江尚书再观刘给事中正脸,见其宠辱不惊,不似小御史那般喜形于色,弹劾朝廷正三品大员,跟拔个萝卜似的,全然无惊无喜,看走眼了啊,从前他看这厮,怎么就没发觉这厮这般沉稳如山呢。 再往前三步,江尚书走至刘给事中身侧,抬手轻拍其肩膀,颇有鼓励之意。 刘给事中不明就理地回看江尚书,只接到江尚书意味深长的一眼,尔后看着江尚书越过他,先他一步踏下金水桥。 常邓楚三人出宫后,直接被押入大理寺牢狱,随后楚学正也将被押入京候查待审,穆寺卿接下来会很忙,也必得谨慎万分,事关谢宁两家豪门,纵然他与夜家有些许关系,然却未站营,真被谢宁联手秋后算帐,无夜家做后靠,要捏死他,容易得很。 宁少卿一回宁府,随着宁尚书直往内宅书房,进书房门一关,他便迫不及待地道:“父亲,楚右侍郎为人,儿是知晓的,他绝对做不出此等收受贿赂、买卖功名、以权谋私之恶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蠢到送一封家书到楚学正那儿,平白给人送去能致他于死地的铁证。”宁尚书微微闭眼,这几日,发生太多事儿,有些他有所预及,有些他始料未及,今儿早朝又是这般一场恶仗,他着实有些乏了。 “那家书……”宁少卿想从家书入手,毕竟只要那家书不存在,以他宁家权势,尚可保下楚右侍郎! “确有家书。”退朝后,宁尚书抓紧时间问了楚右侍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便是永安十七年年末,也就是三年前临近年关之际,是否真有家书至饶州,楚右侍郎的回答是,有。 “必然不是刘给事中所呈奏折中附带的那封家书!”宁少卿说得斩钉截铁。宁尚书亦知宁少卿所言或许就是事实,然眼下的情势,楚右侍郎当初给楚学正的家书到底是不是刘给事中所搜集的这一封,即便楚学正能拿出当初真正的家书来,又能证明什么? 刘给事中可以说,那封足够让他宁家损一员大将,令楚右侍郎与楚学正自此再无出头之日的家书,是附着写着长辈对子侄殷殷期望、咛嘱家常的普通家书之中,目的便是要掩人耳目,如此一来,罪证愈发令人信服。 宁少卿于仕途没什么天份,人却不笨,激动之下说出那句话后,见宁尚书一脸沉着,他随之恍然悟过来,倒退两步,身形略不稳地倒坐于高背椅中。 培养一名文臣不容易,培养到六部之首吏部第三把交椅此位置上的大文臣更不容易,眼见就要折了,他宁家却束手无策。 宁少卿犹不死心:“父亲……” “去上衙吧,为父也该到吏部去了。”宁尚书无意再说,他得想想,好好地想想。 父子俩再次出府,一往吏部衙门,一往太仆寺衙门,心情步伐一样的沉重。 夜二爷与莫世子意外结伴而行,一至吏部,一至礼部,俩衙门虽离不远,也自出金銮殿便共行一路,两人却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起话头的兴致。 天恩浩荡,夜二爷心里忐忑不安,实不知幸,或不幸。 莫世子则因着仁国公对永安帝护夜十一那么紧,此番举动结合从前夺嫡四豪门的种种交锋,其背后的偏向,而令他自早朝至入礼部衙门公事房,他皆难排心底的沉甸甸。 两日后冯三回京,顾不得罗湖的去向,进城回新冯府一听说夜十一先回京后的种种惊险,与种种风传,及圣恩仍隆的后续,她简单漱洗,洗去一身风尘,换了一身常衫后,立刻坐着大车又出了城,直往京郊千花山庄。 董秀之本想同往,奈何有了身孕,时不时要吐一下,冯三觉得不能带嫂子出城,否则长兄落衙归府得知,肯定得剥了她的皮。 担担心心一路,风风火火直入庄内暖阁,岂料冯三到时,暖阁已开阁,进屋往右看,夜十一正在练字。 听到声音,执笔的手一顿,抬头见是冯三,夜十一浅浅淡淡笑开:“回来了。” “啊……”夜十一如初春般温暖的笑容令来时甚忧虑的冯三一愣,反应慢了半拍,再缓过来,同同笑开:“是,回来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还想娶 冯三到时近晌午,自然留过午膳后,与夜十一谈了许多,直至夕阳将至,方徐徐回了城。 谈到罗湖时,冯三说:“我坦白了,他没说什么,只是举止言语再不似初时。” 她低下头,绞着手指,声音闷闷道:“其实他这样,我能理解,换作我是他,大概我会做得比他还要明显。” 刚进京城,罗湖便走了,走时看着冯三,欲言又止,她想着,他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先时他向她求亲之事作罢罢。 她能理解,于是她表现得很理智体贴,很善解人意,同他笑着,仿佛在说,求亲之事全当没发生过,不必记着。 “就这样?罗公子没开口?”夜十一觉得不可思议,既然二人未相恋至痴,便无心灵相通之说,那冯三罗湖皆不开口,只一人欲言又止,一人微笑以待,这就在无言中交流过了? “这样便好,真开口了,也不知说什么。”冯三虽然是头一回直面主动向她求亲的男子,没什么经验,但她的不堪说开后,再来说些什么,总觉得更难堪,那么两厢无言,从此各自天涯,她觉得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采珍觉得自家三小姐命真苦,情窦初开,得了个悔恨终生的下场,好不容易遇到主动求亲,又有别于京城那些官家子弟的忧虑,最重要的是,三小姐对罗公子并不反感,觉得说开或有希望,岂料世间男子皆一般,结果落了个一拍两散。 阿苍听着,也觉得冯三表小姐人生际遇不太好,只是较起大小姐,三表小姐的不太好不过事关一人,大小姐的人生际遇不太好,却是事关阖族,甚至更多人的身家性命,如此一较,三表小姐的不太好,竟是比大小姐的不太好要好上许多。 罗湖带着秋生冬生在京城里转了几圈,便寻个客栈住了下来。 冯三坐着大车一出新冯府,罗湖便得到了消息,吩咐冬生暗中跟上,全程护着,万不能有失。 冯家大车踏着夕阳的红辉缓缓回城,冬生施以轻功慢慢跟在后面,直至跟回新冯府,看着冯家大车自新冯府侧门驶了进去,侧门又闭上,他方回到客栈。 夜里,千花山庄迎来了不速之客。 暖阁里,夜十一端坐着,榻几上搁着两个茶碗。 罗湖坐在榻几另一边,他没有想到他来得突然,来得不顾礼数,夜十一居然还会见他,且还是这般毫无顾忌的见法。 “我这里,虽非皇宫大内,要进来却也不易,你这般轻易进来,是北室早发现了你往这里来的踪迹,尔后禀报我,我让北室看着,见到你来,便放水让你进来。”夜十一没错过罗湖眼中的疑惑。 罗湖了然,继进入他来的目的:“上晌到的京城,直至此刻方来,我是去先了解了一番冯三小姐先前被害的事情。” 夜十一端起茶碗:“哦。” 罗湖见夜十一在他的引话下,竟只哦一声,他也不恼,继续道:“了解到的不多,基本没打听到什么,只打听到冯三小姐成就‘冯夜叉’此名号的来胧去脉。夜大小姐,冯三小姐所遭遇的,是不是与秋家有关?”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夜十一不答反问,又道:“此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罗湖噎住,真是秋家,安山候府非他一介草民能抗衡的,不是秋家,连夜十一现今都没动手的情况来看,必然也是棘手得很,不管是或不是,以他之力,根本就难有作为。 夜十一见罗湖沉默,晓得他已看清其中利害非他一人之力可敌,也不多言,转问道:“你打算放弃冯三表姐了,是么?” “不是!”罗湖激动地站起身。 此举,引得不管暖阁里侍候的阿苍秋生,或退至屋外廊下檐角守着的南柳冬生北室,皆纷纷侧目。 “可照着冯三表姐的说法,你是。”夜十一示意情绪难自控的罗湖坐下,待罗湖重于榻上坐下,她问:“既然不是,那冯三表姐与你坦白后,为何你却待冯三表姐再不似初时?既是有了疏离之意,冯三表姐会认为你已经断了要娶她的念头,实属正常。” “我没有疏离,我只是……”毕竟是平生初次想要娶一个姑娘为妻,先时出山后忙着为先祖先父及一族复仇大事儿,罗湖着实未有男女之情的经验:“只是觉得冯三小姐历经那般遭遇,因着我要娶她,她为我着想,不得不开口,将实情以告……” 那时他想着,那样的遭遇,倘非她不愿瞒他,又真心考虑过他与她的亲事,拒绝便是,绝然不会郑而重之地告诉他,她曾经发生过那么不堪的事情。 同他坦白的时候,她一脸平静,娇俏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因不堪的遭遇而痛苦之色,可她越这样平静,他便越心疼,他想着她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那初初发生时,她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觉得是他无形之中伤害了她,也是事情来得突然凶猛,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把因他而重新被摆在明面的痛苦降到最低,却没想到令她误会了。 “两姓联姻,缔结的是两姓之好,你是娶冯三表姐,冯三表姐实情以告,乃应有之义,也是为避免婚后恩爱不成,反倒反目成仇。”夜十一听到罗湖知实情后,并未选择放弃冯三,也无疏离,倘先前她对罗湖娶冯三之事尚有不苟同,此时此刻倒是全然消了反对之意。 “可……” “然,终归是伤疤,冯三表姐为了你,亲手生生将伤疤撕开,那疼,你我皆无法想象。” 罗湖握着茶碗,碗身微热,微弱的热气随着夜十一的言语,仿若变成滚烫的烙铁,让他手一抖,碰倒茶碗。 他盯着茶碗里澄黄的茶汤泊泊流出,顺着桌面,流下桌沿,落在榻上柔软昂贵的坐垫上,半晌未语。 阿苍上前,手脚麻俐地收拾好茶碗,又抹干擦净榻几榻面,复重静候于一旁。 “罗公子可还想娶冯三表姐?”同沉默了会儿,夜十一直问道。 罗湖眼帘微动,似是缓过神儿来,眼眨了下,往左转,他对上夜十一等着他回答的殷殷双目:“想。” 夜十一提醒道:“那罗公子该去寻冯三表姐,解开误会才是。” 罗湖立刻站起身。 第四百八十三章 千鹤崖 千花山庄没有万树山庄的万恶道,却有千鹤崖。 万恶道在进万树山庄的必经之地,千鹤崖则在千花山庄后门直往十里之处。 罗湖带着秋生冬生离开千花山庄不久,北室便入禀通禀:“大小姐,这是永籍刚送来的字条。” 夜十一接过字条,解开三层折叠,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子时,千鹤崖见。 莫息约她,在这种时辰,且还是在千鹤崖? “仁国公府近日可有发生何等……”夜十一思考了下,斟酌下用词:“重大之事?” 北室南柳皆无接到关于莫家的怪导事端,齐齐摇了摇头。 阿苍则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莫大少爷子时约大小姐在千鹤崖见面,大小姐会觉得莫家出了大事儿? 梦里婚前,莫息约夜十一到千鹤崖两次,一次是她母亲薨逝多年以后,他突然说有话要同她说,另一次是在她嫁给他的前一晚,二人大婚的前夕,他闷不吭声地将她带至千鹤崖,枯坐一夜。 梦里婚后,莫息再带她到千鹤崖一次,这是第三回,也是她终于知道他每次有重要之事,总要带她到千鹤崖一回,或说说话儿,或枯坐一夜。 虽然前两回,他到底没说出他真正想要同她说的话,最后一回更直接选择了缄默,但她看得出来,他知道的,想要告之她的,定然非同小可,且是事关她的,或许会伤害到她的,不然他不会是那样的表情,更不会临了临了反而退缩,以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来搪塞她。 梦外初次,他约她,子时千鹤崖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吧,也不知他此番能否顺利说出? 坐着无族徽的普通大车前往千鹤崖,踏着月色,四野寂静,只余风声,夜十一想着噩梦中短短的一生,想着诸事,视线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夜景中,她神色有些恍惚。 十里之外的千鹤崖,隐于千鹤林之北,三面环林,一面断崖,偏离了山路之后,大车往崖边缓缓而行,月辉洒落在车顶,照出坐在车驾权当车夫的北室的半边冷脸。 因着太晚,夜十一没让阿苍同行,只带着了北室南柳出来,南柳陪她坐在车内,北室赶着大车,三人赶到千鹤崖,恰恰子时。 一息不差,北室把时辰把握得很是精准。 莫息也是简练出行,两匹马儿,两个人,他与永籍。 崖口有块类似石碑的巨石,半人高,石上题着一道行酒令,字迹已瞧不清,只大概晓得是前朝某位好酒的游侠随手所作,并不出名,也并不精彩,后人不知行酒令内容,只知石上所刻,乃是一首行酒令。 故此石,后人称之行酒石。 有许多人会慕名而来,慕的不是游侠的名儿,也非慕的行酒石中的行酒令,那些人慕的是自已的情怀,图的是自已的痛快,伤的是自已的忧愁。 莫息背靠行酒石,坐着软垫,面前是一张矮几,小小的,也就堪堪放得下一个酒壶,两个酒盏。 永籍正在给莫息倒满酒,听到脚步声,他回头见是夜十一,行过礼后,与北室南柳一样,退至栓着两匹马儿的树下,安静地候着。 夜十一提步至矮几对座的软垫坐下,学着莫息盘膝而坐:“骑马来,还能带这么多东西,你倒是好雅兴。” 少了以往莫大少爷莫大少爷地喊的疏离,她话中多了一两分亲近之意。 莫息在等着的时候,已吃了不少酒,他酒量好,倒也还清醒得很,此刻听夜十一这般打趣他,他反有了少许醉意。 见夜十一打趣完他,伸出玉葱般的手便要执壶倒酒,莫息按住她的手:“你是一杯便倒的好酒量,且手下留情,我尚有话儿与你说。” 她醉酒的模样虽着实可爱难得,然此处乃千鹤林,树木颇多,参天古树者有之,她攀爬起来,定然肆无忌惮,又近千鹤崖,着实危险,恐有闪失,他不能冒险。 再者,他有正事儿。 大概来得早些,吹的夜风多些,莫息的手有些凉,覆在她手背,如同一层湖水,沁凉温和,令夜十一不觉愣了愣,复下意识看向自已的左手腕。 袖口微掀,褪至手腕,腕上有个浅浅的牙痕。 莫息触着夜十一细腻暖和的小手,顺着她视线往下移,同看到她被他咬出来的牙痕,尚未等他表达些什么,她已将被他按住的手挣出他的手。 夜十一自顾自倒了半盏酒,端至鼻间闻了闻,用舌尖舔了舔,一小半口都算不上,便满嘴的酒香。 莫息愕然地看着夜十一动作迅速地倒酒舔,特别是她舔完酒,小粉舌缩回去,作一脸高深品尝的小模样,直教他看直了眼。 夜十一心满意足地放下酒盏:“这样便算吃了,总不好让你一个人吃闷酒,有我陪着,好受些吧?” 莫息听着缓了缓,再缓了缓:“吃闷酒?” “不是?”夜十一想了想,梦里三回,他皆未带酒,此番梦外头一回,倒是带了酒来,她兴致颇高地往莫息那边靠了靠:“莫非是酒壮人胆?” 莫息终于缓完,也终于确定来前他担心她尚未自与皇上的那顿午膳中缓过来,他担心得很有必要,她这般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着实令人担忧。 “楚学正近日便会被押解进京,届时他与楚右侍郎,皆逃不过国法制裁。”莫息伸手,将夜十一面前几上的酒盏取过,放到他几前,明显连舔都不让她舔了:“这般发难宁家,容兰郡主很满意,你从中帮的忙,她让我替她转达下谢意。还有,你借病离京之事被传出来,她希望我们不要插手。” 那封楚右侍郎写给楚学正授意收贿收卖功名的书信,自然非楚右侍郎干得出来之事,而是出自夜十一手中星探的东氐手笔。 东氐擅临摹,莫息同她开口借人,她知道莫息不止是在替宁家先前算计京城鲁靖王府的容兰郡主还击,也是在为风传之事替她出口气儿,而挫宁家势力,她自然二话不说便借了。 不过小忙,比起莫息为楚右侍郎设下的局,连兵科刘给事中都启动了,她帮的不足为谢。 然因此一事,倒是让她体会到连总督承诺助她的诚意,毕竟无连总督点头,连都给事中也不可能在早朝上接连两番附议。 “她想自已解决,可以她的品性,大约解决不到哪儿去。”夜十一指指皆在他跟前的两个酒盏,“既是不想我吃酒,何以带俩酒盏来?” “都是永书备的。”莫息表明俩酒盏非他本意,答完又意味深长地道:“太重情,是优点,也是缺点。” 夜十一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怔忡,不知他此言,是在说容兰郡主,还是在说他自已,亦或在说她…… 第四百八十四章 力保三 今夜月儿不怎么圆,却尤其的亮。 月辉洒落在地面,犹渡一层轻薄莹白的纱,莫息没带灯具,夜十一走近时却是拿着一盏八角琉璃灯,灯搁一边,只照亮她与他二人周边。 夜十一怔忡的神色落在莫息眼里,他伸手将琉璃灯拿起,举至她眼前,照亮她一双出神儿的眼眸:“不止你、我、容兰郡主,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谁更重情,便注定谁过得更艰难些。” “你……”夜十一眨了眨被光亮晃得有些刺眼的眼,手推开莫息特意拿来照她脸的琉璃灯:“我没事儿。” “你不像没事儿的样子。”莫息顺从地将琉璃灯放回原处,依旧照亮着二人的周边:“皇上清算起风传你借病离京的那些人,至少表明了皇上还是在乎你这个外甥女的,皇上并不想失去你……” “你不觉得这是做错了事儿,亏了心,想要弥补的表现?”夜十一嘴里发干,瞧着莫息几前那被她舔过一舌头酒香的酒盏,动也没动:“莫息,皇帝舅舅越这样,我越不安。” 莫息想起前世再过四年,他在某日意外偷听到祖父与父亲说及葭宁长公主之死另有乾坤,前世十五岁的他已有沉稳的性子,只是大约还不够沉稳,他在当日便将前世十四岁的她,初次带到这儿来。 也是这样,他背靠着行酒石而坐,跟前是一张矮几,她就坐在他对面,他背对着崖口,她则正对着崖口,二人所坐之处离崖口不过七八步之遥。 带她出城时,他抑制不住胸口那不断挤压心房的闷气,到崖口两两相对坐下来,吹着自崖口卷上来的冷风,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他听到的是一件大事儿,一件事关无数人性命的大事儿。 他不能莽撞,至少还不能告诉她,他知道时都无法平静下内心,那她知道了,以她的脾性,准能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皇宫,闹个天翻地覆。 最终,他选择了保密,只对她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还记得那年杨小姐被罚跪,你跟着跪的事儿么?”莫息问。 夜十一被问得蹙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莫息抿紧了唇,今生的她与前世很是不同,前世的她同样聪慧,可她的思绪从不会这般尖锐:“你曾问过我,为何皇上会在我随着黄指挥使入宫后出宫,便下了赦免罚跪的旨意……” 夜十一的身体瞬间坐直绷紧。 “皇上命我起誓,务必做到一件事儿。”莫息本不想太早同她说此事儿,但他发现所有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他的意料。 她的执着令他分寸大乱,她的寸进让事情进展得太快,她的急切已让皇上警醒,他不希望他与她尚来不及长大成婚,他尚未有足够绝对的能力来护住她,她便已再次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光想象,这般结果已令他无法呼吸。 “什……” “力保三殿下登基。” 连都给事中、刘给事中、小御史三人,不管哪一位,都与夺嫡四豪门没干系,至于连都给事中暗下是夜十一的助力,刘给事中是莫息暗下培植的友军等干系,目前仍密得不透风。 此次清算,永安帝派出厂卫两大首领,清算的速度堪称神速,十四名大小官员落马,仅朝夕之间,夜十一清算,联合莫息,只清算了站营谢家的常右佥都御史父子、邓经历父子,及楚右侍郎楚学正族叔侄。 原来计划中,夜十一清算的名单上,其实并不止这几个人,除了谢宁两家,她甚至清算到莫家的羽翼,也是传过她借病离京之事的,本看到莫息的面上,她可以不动,然那羽翼着实嚣张,且为站营莫家羽翼中之末流,就算被她剪掉了,也伤不到莫家一根毛发。 连莫家一根毛发的存在都算不上的末流小官员,她想着纵然莫息事后晓得,或事中得知,他定然也不会有多介意,故于昨夜千鹤崖见面前,她已然在动手之中。 “已通知东角了?”夜十一伸直双臂,任阿苍为她系好白玉腰带。 阿苍麻俐的双手没停,只点头:“通知东角停止行动了,放过那末流小官,东角很疑惑,还问阿茫怎么回事儿,阿茫听我说过一点儿,但没说,只狠狠瞪了东角一眼。” 夜十一笑出声:“往后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你跟阿茫说,别欺负东角欺负得太过了。” 又看着听她如此说后,抿嘴跟着笑的阿苍:“你也一样,西奎比之东角,在你跟前更是老实得过份,你别总欺负人家。” 阿苍脸蛋一下子窜红,默默无声为夜十一系好腰带,又左右上下看有无哪些地方还需要整理,最后落在夜十一梳得光滑整齐、雅致俏丽的发鬓上,确定无疏漏之后,视线往下,不经意撞上夜十一打趣她的眼神儿。 她面上越发火辣辣,低下脑袋,声低如蚊应道:“是,我也会同阿茫说的。” 夜十一盯着阿苍红如朝阳的面容,好一会儿道:“要不然过些时候,便让你们都完婚了吧,不必再等了?” “不!”阿苍反应很是激烈,脱口而出的否决后,她于夜十一面前跪下,埋身伏首,声音中有着急切惶恐:“大小姐恕罪!倘奴婢与阿茫做错了什么,大小姐只管教训惩治,奴婢与阿茫甘受惩戒!奴婢与阿茫只求大小姐宽恕,万不要弃了奴婢与阿茫!” “我没有不要你们……”阿苍突然跪下时,夜十一还闷了一下,听着阿苍自称奴婢,晓得阿苍是真被她的提议吓着了,连平日里她不让她们自称的奴婢都自称出口,听阿苍说完,方知乃是误解:“你起来,我只是想让你们早点儿嫁给意中人罢了,并无弃了你们之意。” 阿苍抹着一焦急便掉出来的眼泪,抹干了才站起身,怯声确认:“大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夜十一瞧着阿苍面上的泪痕,叹气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觅得一良人,自相识相知,到相爱相守,更是世间最不易之事。你与西奎,阿茫与东角,皆为有情人,既如此,又何必虚等两年?。” 阿苍坚定:“两年,我与阿茫都等得!” 第四百八十五章 实非也 阿苍的自称转回平日的我,夜十一听得亲切顺耳之余,昨夜听到莫息说皇帝舅舅要他力保三皇子登基时,那种喉咙发紧嘴里发干的难以形容的感觉,瞬间再次弥漫她整个身体。 两年的时间,阿苍阿茫都等得,她却怕两年后的光景,已然面目全非。 皇帝舅舅属意三皇子承继江山,那宠爱她贵妃姑母,看重她四皇子表哥,不过是表面假象,是将夺嫡火力尽数转移到她夜家也好,或是捧杀她四皇子表哥也罢,这一切终究是皇帝舅舅为了失去嫡母后的三皇子而苦心积虑。 皇帝舅舅以赦令换莫息以性命以莫氏一族,乃至以她的性命起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儿,纵然得踏过鲜血铺就的路,也得保三皇子成为东宫之主成为九五之尊…… 莫息不会骗她。 夜家表面风光,静国公府形势看似大好,实则非也。 昨夜自千鹤崖回到千花山庄,夜十一躺在榻上闭着眼,思绪翻滚间,她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也意识到她此番回京的清算,不能再继续了。 原计划得改变,那些横枝末节,眼下她是不能再处理了,夜家的风光,静国公府的形势,不能再上一层楼,成为众矢之的。 而得……反之! 谢元阳一下学便回英南候府,问门房知英南候在府里,他直奔后宅主院铭名院。 英南候与谢太太正在临瑟堂吃茶,说着话儿,说的正是关于幼女谢幼香的亲事。 此事儿一直全权由谢太太安排,英南候甚少关心,只偶尔问一两句谢幼香的近况,听幼女未再闯祸,较南下前听管教得多,且很少出门,他便安心。 “哪家子弟不错,你且先留意着,待今年一过,明年或可给香姐儿安排相看。”英南候端起茶碗,眉尖拧着,他谢家在这几日折损了多少站营的官员,这些都是损失啊。 谢太太道:“香姐儿早不到内学堂上学,我看也不必非得等到明年,要不今年也安排下相看?” 她觉得幼女容貌虽有瑕疵,到底砸了多少宫中御用品,痕迹已消除得差不多,若不近前细看,也看不出来什么,就是幼女心里介意,仍整日戴着面纱不肯摘了。 英南候却是不同意:“不可,香姐儿的性子还得磨磨,否则嫁了也是祸根不浅,到底是咱谢家女,关系着娘娘与大殿下,不能冒进,还是稳妥些,待明年再看看香姐儿的性子,若是仍改不了,只怕也不适合相看。” 谢太太晓得英南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是幼女南下前闯的祸太大,大到直接影响了长子请调回京的大好仕途,长子倘久不归京,对长女此中宫也是大大的不利啊。 她叹了口气儿,再不言。 谢元阳急匆匆进铭名院,到临瑟堂廊下恰好听到祖父祖母正在说他小姑姑的性子与亲事,他脚步顿了顿,待下人通报后,方提步跨过门槛。 “祖父、祖母。”谢元阳行礼,礼毕在英南候这边的下首座椅坐下。 平日谢元阳专心于学业,又关心谢家之事,甚是忙碌,除了他自个的匀阳院,其他院落都甚少去。 谢太太觉得嫡长孙这般乖觉,她很是安慰,也不去轻易打扰,故除了日常请安或定时全家聚一起吃顿膳外,她也少见谢元阳,这会儿见到,她是满脸慈爱。 乖乖应了谢太太数句起居如何、饮食如何及学业如何的关怀后,谢元阳趁着谢太太转头吩咐大丫寰去厨下准备他喜食的点心之际,迅速地瞧了英南候一眼。 英南候会意,同谢太太道:“还准备什么点心?这都是该用晚膳的时辰了,你晓得阳哥儿喜欢吃哪些菜与口味儿,不如亲去厨房细交待一番,待会儿阳哥儿同咱俩用过膳,再回匀阳院不迟。” 谢太太不疑有他,英南候此安排又甚合她意,保养得宜的老脸即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声应好,话不同大丫寰继续交待了,跟谢元阳说等会儿就好,转身便出了屋,亲往厨房交待去了。 谢太太一出临瑟堂,谢元阳马上开口问道:“祖父,那小御史是谁的人?” 英南候晓得谢元阳一直很关心谢家的形势,故长孙看他的那一眼,他便知长孙必定是有话儿要问他:“目前为止,没查出是谁的人。” “那刘给事中呢?” “也没查出来。” 谢元阳连问两人,同样的结果,听得他沉默了下来,没查出来,就是不参与夺嫡,不与四豪门有干系,乃属中立的官员。 英南候起身,走至谢元阳邻座坐下,看着沉默中的谢元阳问:“你为何不问连都给事中是谁的人?” 谢元阳侧过脸回视着英南候:“连家不是谁都能随便拉拢的,上回连家连折两位爷,那个时候,谁不动心?谢夜莫宁四家,谁没暗下使过力?然到头来,莫说远在山东的连总督没给个回音,就近在京城的连都给事中都闭门不见,可见连家是铁了心中立,要不然就是在图谋第二个陶嫔。” “你觉得连家不可能被收买。”英南候虽是在问谢元阳,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改换成肯定的口气儿,显然他赞同长孙的看法。 谢元阳点头:“是。” 英南候又问:“那你觉得此番谢宁两家接连被折去羽翼,除了事关夜十一借病离京之事的风传外,可还有旁的牵连?” “祖父的意思是,千花山庄的那顿午膳?”谢元阳见英南候点头,继续道:“谁都能瞧得出来自那顿午膳过后,皇上的情绪一下子被推到极易点燃的至高点,此时谁撞上去,谁就得倒霉。” 故此番不管被皇上清算的那十四名官员,亦或后来在早朝上被小御史、刘给事中弹劾的常邓两对父子、楚家族叔侄俩,平日里朝堂之上私交甚笃的,祖辈世代交好通家之谊的,谁也不敢凑上前为这些官员说话求情,但凡有胆者凑上前,那绝对是一同被清算的命运。 其下场,丢官都是小事儿,阖家阖族性命都有可能被连累。 第四百八十六章 自是信 谁也不是吃饱了撑没事儿干。 即便不想活了,也该寻个轻松的死法,再者十年寒窗实为艰难,一朝金榜题名入仕为官,那更是艰难,谁会那般轻易便抛开身上得来不易的官袍? 又不是傻。 “你可料想得出皇上与夜十一在千花山庄里发生了何事儿?”英南候不是没料想过,他皇后长女也料想过,甚至与长子快马加鞭互通的书信中,他也让长子晓得此事儿,让长子料想一二,料想不出,也该有个底。 “不小之事。”谢元阳几近没思考便答了出来,“孙儿早料想过了,可料想不出什么来,只觉得事儿小不了。” 说了等于没说,英南候自然也晓得事儿小不了。 谢元阳想起一事儿:“祖父,父亲上回来信说,连总督找到独女的事情,在山东并查不到什么,好像是突然间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满朝文武谁都想料想一二,谁也都没能料想出个一二来的事情,英南候听到谢元阳这般回答,也不意外,亦无失望,倒是听长孙重提过去的事儿,他怪道:“连总督这些年一直在找女儿,此事儿不少人知道,算不得突然。” “可孙儿看父亲在信中说,连大小姐是在山东找到的,父亲去查连大小姐先时在山东的踪迹,却发现被抹得很干净,几近没有生活过的踪迹。”谢元阳还是觉得有疑问。 英南候想了想道:“这个我同你父亲的看法是,先时这位连大小姐在山东过的日子大约不太好,甚至有些见不得光,故而连总督方会命人抹去痕迹,让有心查的人无从查起,此乃慈父之心,应是不想自小失散吃苦的女儿寻回来后,还受流言之苦的缘故。” 顿了顿,他笑看着谢元阳加上一句:“待你日后娶妻生子,也为人父了,自然能体会这其中的感受。” 他才十三岁,这便说到他生子了,谢元阳掩不住嘴角抽了下,努力忽视英南候那张笑得过份慈爱的老脸:“孙儿还是觉得这位连大小姐的来历,该再深入的查一查。” “可以,你查。”英南候抚着短须起身,“需要什么人手,去跟你三叔要。” 夜十一进了城,回到静国公府的时间,比静国公预想的要快,但他没有想到,长孙女回来,还带来一个足以憾动整个夜氏一族的消息。 松椿院内书房里,静国公好半晌没能缓过神儿来,他觉得要么是他幻听了,要么是长孙女说错了,可夜十一清明的双眸告诉他,他没有幻听,长孙女更没有说错。 “或许……是你错了。”静国公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想冲到夜十一跟前去,笃定地大声地说你错了。 听着静国公的或许,夜十一依旧坐得端正,一脸认真:“事关夜氏一族,何其重大,倘孙女儿无凭无据,仅凭胡乱猜测,绝然不会到祖父面前来说。” “那便拿出你的凭据!”静国公中气十足地道,长孙女一直说着凭据,却一直没能拿出确切凭据来,纵然他晓得长孙女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还是质问了一句。 莫息同她说的当年罚跪事件背后赦令的由来,那是件保密之事,莫息是因着不愿她做得太过,为静国公府招来血腥之灾,方会同她实言,莫息为她好,她总不能转头便将他给卖了。 夜十一沉默,一会儿道:“那凭据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孙女儿不能说,还请祖父信我。也不必祖父特意做什么,只需下令,往后咱夜家行事,皆低调为主,祖父与二叔,与其他同在朝为官的夜氏子弟,及站营夜家的官员,能不惹事儿,便不惹事儿,安份守已最好。” “你姑母一直受宠……”说到一半,静国公再说不下去,夜贵妃受不受宠,并不能直接决定东宫之位,只能说明夜贵妃很得永安帝的欢喜:“你四表哥也一直颇受重望,倘这些都是皇上刻意做出来的假象……” 静国公再次说不下去,停顿了一会儿,他彻底闭了嘴,深深地叹出气儿。 “圣心难测。”夜十一知道这个事实很难让人接受,她初初意识到时,她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既是事实,便由不得夜家不接受:“祖父,夜家树大根深,然再深,深不过皇族,倘真是假象,三皇子方是皇帝舅舅的厚望,那对于我们静国公府,牵扯甚大,阖族皆忧。早做打算,做两手准备,可使夜家不会因只一条道走到黑,而被连根拔起。” 静国公暗下点头,长孙女说的不无道理,夜家家大业大,族人众多,不知便罢,知道了总得做些防备,毕竟不是小打小闹,真如长孙女那般所言,皇上真正属意继位的人选乃是三皇子,那么谨慎些,早做打算,也不失为夹缝中求一条活路。 夺嫡四豪门,谁都明白,倘有朝一日,哪位皇子真入主东宫,那还有机会反转,哪一日哪位皇子登上皇位,那方是盖棺定论,再翻不了的板上定钉,届时余下的三个豪门,其下场绝然好不到哪儿去。 静国公决定道:“此事儿我会与你二叔商议,你……” “孙女儿也会自此刻起,低调行事。”夜十一做下保证,是她提出来,总不好自已却做不到:“祖父相信孙女所言了?” “你能得此消息,可见平日里很是关注京中风向,连皇宫……”静国公停了下来,大内可就不是他随意能说的了,即便是在自已府里,他自来也是谨慎得很:“大姐儿,祖父此生已过得差不多了,真发生什么,闭了眼,也已是无憾。可静国公府不一样,咱夜家不一样,你与旭哥儿,还有瑞哥儿祥哥儿,你们皆是夜家的未来,静国公府还得靠你们互相扶持,撑着继续走下去。” “孙女儿明白。”夜十一早明白在她祖父心里,没有什么比静国公府的荣光更重要。 夜十一临离开内书房前,静国公背着手,背对着夜十一,声音中带着沉沉暮气:“你是祖父的嫡长孙女,祖父自是信你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田林定 田祭酒嫡次女田女傅田炽与詹事府林少詹事嫡长子林淼订亲,此消息传开时,京城不无感叹先时田林两家竟是半点儿风声不透,直至订亲当日方让人知晓。 田祭酒靠入夜家,夜家早那么一日晓得,上至静国公夜大爷夜二爷,下至夜十一与三位少爷,皆表示祝贺。 殷福想起上回正寻思她班里女公子怎么一个接一个生病之际,田炽一脸红霞地喊住她,到最后却啥也没说,说什么届时便知,知不知的,反正那会儿胃口便被吊了起来。 听闻田炽与林淼定亲,殷福说不出什么感觉,首先自然是为田炽高兴,这傻丫头终于有人要了,再是想了又想林淼此人,发现此人毫无官职,除了有个正四品东宫大臣的爹,没什么出挑。 夜十一回城结束养病,为了显低调,也不想让坊间太多猜想,她隔日便回内学堂念书,与众女公子相处依旧,与女傅助教亦如往前,没啥怪处,当然这是她自已的感受与想法。 至于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夜十一表示感受与想法这种东西,除非她在乎,否则还不如一块桂栗糕,收到殷福下学后于八仙楼一聚的邀约后,她决定先让南柳跑一趟广桃斋。 日暮各出宫门,殷福一直很谨慎,并不愿与夜家牵扯太深,故似这般单独约夜十一在外聚聚的状况,甚少。 夜十一到时,殷福已在八仙楼繁星房等着,她走进客座坐下,开门见山:“女傅难得约我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阿苍含水随侍着,二人彼此熟识,各自主子说了不必近身侍候,二人逐到客座外座屏边上的桌几坐下,桌面也摆了香茗与糕点。 “阿炽定亲了。”殷福同样直接,“我与阿炽这样好,可我也是她定亲的前一日方得知。” “嗯。”夜十一轻点头,这时传来敲门声,她同殷福说:“应该是我的人,我让她去买桂栗糕去了。” 阿苍起身去开门,果然是南柳。 南柳捧着热呼呼的桂栗糕进客座,轻轻将一个纸包放在桌面,解开纸包,香味儿立刻窜了开来,她捧着另一个纸包出客座,与阿苍含水坐一块儿去,同样放在桌面解开纸包。 殷福看着含水那桌的另一个纸包:“你对人,是真的不错。” “人是相对的,她们真心待我,我自然真心待她们。”夜十一用素帕托起一块桂栗糕,往前倾递给殷福:“女傅尝尝。” 殷福接过素帕,盯着帕里的桂栗桂:“这是广桃斋的,挺出名的糕点。” “名儿总是虚的,好吃才是实际。”夜十一已接过阿苍送过来的另一条素帕捏起另一块桂栗糕,咬了一口嚼起来。 虚的、实际,殷福心里默念着这两个词,再想到夜十一说的真心待人,她叹了口气儿:“十一,你是否晓得我为何寻你?” “林淼此人也算俊才,今年八月参考乡试,考了第八十一名,来年考会试,倘能金榜题名,是再好不过。”夜十一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说出殷福想听到的事儿。 殷福露出笑容:“你果然晓得我此行目的。” “女傅与田女傅情同姐妹,此情谊着实不易。”夜十一放下吃一半的桂栗糕,“林少詹事乃东宫属官,与庄詹事同掌东宫事务,待定了东宫,若有升迁,为太子三少之一,更甚太子三师之一,亦有可能。倘若往外迁,自东宫出来的正三品正四品大臣,那也必入翰林院,女傅可懂我的意思?” “要入内阁,必先入翰林,真以东宫大臣调迁翰林,纵然暂时品阶较之詹事少詹事低些,可再调任,那必然是做为六部首官及内阁阁老的储备。”官职调任其中的弯弯绕绕,殷福焉能不知,夜十一这么一说,她即刻便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林淼此人,可为良配?” “夫妻间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否良配,女傅该日后去问田女傅才是。”夜十一端起茶碗,一手掀起茶盖抿了口:“但若女傅只是想知道林淼此人日后前程,嗯……应当不错。” 从旁人嘴里听到不错,殷福会再想一想,筛一筛不错二字到底有几分真实性,可自夜十一嘴里说出来,她不必再想:“那便好。” 夜十一先出的繁星房,殷福在花房里待到人定初,方打道回府。 一出八仙楼,夜十一未上夜家大车,便见到早候在大车旁的永书。 永书礼毕道:“夜大小姐,我家大少爷有请。” “哪儿?”夜十一只拧了下眉头,便问道。 “忘返茶楼。”永书答道。 夜十一望了望灯火一片通明的街道:“南柳,你回府告儿一声,就说我在外用过晚膳再回去,不必担心。” 南柳应诺,转身回静国公府。 夜十一带着阿苍进了车厢,北室仍暗中跟着,永书上了车驾,与夜家的车夫坐一块儿。 停车下车,夜十一看到的并非忘返茶楼的大门,而是后门。 车夫早有经验,不必招呼便将夜家大车赶到离后门远些的院墙下才停了下来,他依旧坐在车驾上半眯着眼等候。 永书在小门上敲了几下,即时有人应门,该是候在小门后等永书回来。 后门一开,永书接过应门之人手中的灯笼,走在前头引路,夜十一跟着提步进了后门,阿苍随后,人都进了,那应门的下人赶紧将后门关好。 忘返茶楼的后院,夜十一也不是头回来了,依旧是在那间厢房里见到莫息。 周掌柜亲自奉的茶,再笑容满面地退下,永书阿苍同在屋里侍候,北室则在屋顶与早趴在那儿护卫莫息的洛大眼对小眼。 坐下后,夜十一无心用茶,桌上三碟点心看着也没兴趣,没问莫息啥事儿,她很不客气地要求:“我晓得忘返茶楼的点心师傅除了会做糕点,厨艺也是相当不错,我还没用晚膳,想尝尝。” 莫息也是未用晚膳,只是晓得夜十一是从八仙楼过来的,以为她用了茶点后不想那么快用膳,故只备了点心供她想吃便可继续吃,未料竟是他想错了,他不由笑开:“好,永书。” 永书笑着应诺,随即出去找周掌柜商量弄桌膳食来。 “林淼是怎么回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田女傅与林淼的亲事,是你一手暗中牵线成的。”夜十一板起小脸,“原想着过些时候找机会问问你,正好,现在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回她刚得莫息暗示,林少詹事是莫家暗中培养起来的暗棋,田祭酒则早已以夜家马首是瞻。 如今在莫息刻意牵线下,田炽林淼定亲,严然是在无形中将夜莫两家勾在一起,虽此线不过一丝,要断随时可断,然莫息此举之意,由不得她不深思。 第四百八十八章 会努力 “林少詹事是我的人,此事甚密,除了我,就你晓得。”莫息不慌不忙地回道,盯着夜十一故意板起来的明艳小脸,他突然笑出来:“明明晓得我的意图,却非要与我讨个说法。十一,你这般待我,我很欢喜。” 皇帝舅舅属意三皇子,倘照着这个轨迹发展到最后,仁国公府无疑是最后的赢家,莫息此举,是想在轨迹未露出端倪前,先将夜家与莫家扯上干系,而要扯上干系,林少詹事是莫息的人,田祭酒是夜家的人,两家联姻,无疑是最好最直接的法子。 “林少詹事是你暗中拉拢过来的人,莫家并不晓得,倘若日后晓得,你觉得会是何等结果?”夜十一确实是明知故问,莫息能想到,她能想通,只是她想不通他是凭什么认为仅仅靠着田林两家微弱的牵扯,便能改变于夜家而言并不太好的形势。 “莫家由我来努力,夜家则由你去努力。”自重生以来,莫息就有一整套的计划,虽因着夜十一的改变,事情进展之神速,他的计划也略有改变,但大方向一直未改:“静国公府与仁国公府,并非不能共存。” 噩梦中活到十九岁,夜十一见证了在她短短一生里,俩公府确实共存着,但即便是她在梦中不掺和的态度,她也隐隐明白,俩公府的共存仅是一时,会随着她皇帝舅舅的驾崩,而各自露出衿牙舞爪的面目。 梦外的夜十一更清醒着:“犹如朝露的求同存异,努力了,又有何用?你明白,我明白,仁国公府明白,静国公府也明白,既然到最后都还得看鹿死谁手,那努力短暂的共存,并无意义。” 箭之所以是箭,因着它能伤人,明知它迟早会来,莫息并没有让箭永远不来的想法,他晓得此想法不现实,箭在弦上,早晚得发,他所努力的,要她努力的,不过是想让弦上的箭改个方向。 “我与你亲近,我便想着让莫夜两家也亲近……”莫息原本许多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字也再说不出,顿了顿改而道:“近时你不方便再出手,罗湖那边,我让修意带人过去帮忙,你让星探都不要插手。” “我会让人快马加鞭送信给罗公子,跟他说可以信任修意,让他不必顾忌,毫无保留地与修意联手谋事。”夜十一自知处境,然杨总督之事密谋已久,此关健时刻绝然断不得,星探退出,让世人皆不知已成为她的人的罗湖与八部众联手,纵然事后让人察觉端倪,也发作不到夜家头上。 夜十一接受了他的好意,莫息方将绷起的俊容又松了下来,嘴角又有了笑意,听到她尊称罗湖为公子,都不似往前那般直呼名讳罗湖罗湖地喊,他猜道:“他与冯三小姐的好事成了?” “成了。”夜十一点头,“上回他送冯三表姐回京,晓得冯三表姐发生过的不幸,纠结了一路,闷了一路,冯三表姐以为他是不想再娶她了,便想着与他断了干系。” “他不是一进京便查到冯三小姐为何会有‘冯夜叉’的名头么,他去问你王掌柜是谁的人了?”莫息自罗湖进京,就让八部众一直注意着,事关夜十一,夜十一可以完全信任罗湖,他却觉得盯着点儿,更为保险。 夜十一道:“问了,我没说,他大约也能猜到,晓得单凭他的实力,想要泄愤容易,可真要为冯三表姐讨个公道,让伤害冯三表姐的幕后黑手真正受到报应,他一个人做不到。后来我同他说,天道好轮回。” 这时晚膳好了,阿苍永书一同将桌面的香茗糕点撤下,与周掌柜三人,没多会儿便将桌面摆满色香味俱全的膳食。 阿苍永书没有在旁侍候,两人皆在屋外廊下静候,厢房里只剩下夜十一莫息二人一同用膳。 这样宁静的夜晚,这样平和的氛围,让不同心境的两人同时想起梦里前世夫妻二人也是这般寻常地坐一起用膳。 “你又清减了,多吃些肉。”莫息夹了一筷子鸡肉到夜十一碗里,“我方将所言,你想一想。” 夜十一沉默地夹起鸡肉进嘴里吃着,肉香中夹带着土豆的香味儿,这道家常土豆炒鸡肉,周掌柜家的糕点师傅做得很地道,她细嚼慢咽,末了应道:“我会努力的。” 莫息诧异地抬头,原以为她得考虑一番,未想她直接同意了! “倘若只我一人,我没什么可怕的,但你说得对,你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一个人,你得为你的亲族步步为营,我也得为我的亲族处处谨慎。”夜十一伸筷又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着:“我输得起,夜家输不起。” 故不管她选不选择让步,她都得努力,努力让夜家除了夺嫡成功之外,倘若失败,即便为寇,也不会一败涂地。 给罗湖送密信前,夜十一特意到新冯府问冯三:“三表姐有什么要寄给罗公子的?” 冯三自从被罗湖突然夜入新冯府,同她再次表白,并解释清楚先时的误会,表示他想娶她的心一直没变,问她愿不愿,她也不知怎么地,就那么拥被坐在床榻上,神使鬼差地冲他点了头,此后每一日,每每想起,她总忍不住脸红。 此刻被夜十一拉在她院落寝屋里问这般私密的事儿,冯三同样面如桃李,羞得埋着头,好半晌没答话。 “没有啊,那我走了。”夜十一浅笑着作势要起身走人。 冯三嗖一下拉住夜十一的手,仍埋着脸,声低如蚊道:“有、有的,大表妹等一下。” 说完迅速起身往内室里走,片刻后回来,冯三拿着一封信与一个钱袋来到夜十一跟前,未语脸先红:“这两样,你帮我带给他。” 夜十一接过信封与钱袋,钱袋脚针工整精致,其上绣着维妙维肖的鸳鸯,不似她绣个五瓣梅,楞是无法让人分清是花是草。 “你绣的?” “我绣的,绣得不太好。” 夜十一义正言辞地纠正冯三:“不,绣得很好,一看就知道是鸳鸯。” 冯三一怔,脸蛋愈发红了。 阿苍采珍则在旁双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 劝安生 两广总督衙门,驻于梧州。 修意未到梧州前,罗湖带着手下作乱,已将梧州搅得天翻地覆,修意带着阿修罗部众抵达梧州,与罗湖顺利会师一联手,杨拣终于察觉到祸乱的严重性。 随后,在京城的杨麾收到杨拣的信。 是夜,街道斜拐而入的胡同尽头,一辆普通大车停在最深处,车前两盏灯未点,大车随着胡同陷在黑暗中。 连助教戴着兜帽走入胡同,她独身而来,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已经输不起,再败,那便会要她的命。 毫不犹豫地向着尽头的大车走近,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倘无法为父报仇,此生她再无机会,或许连性命都会在这一场赌博中丢掉,可她不怕,她被抢走了一切,京城连府是她的家,也不再是她的家。 父亲的死亡,连云的回归,引发现实的残酷,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所有的希望,她唯有放手一搏,方有机会让她痛恨的人受到与她一样的煎熬,忍受与她一样的痛苦。 即便败,丢了性命,她也不会后悔。 四皇子其实无法理解莫息的担忧,正如坊间无法理解他与莫息明明该是敌对,却自小情谊非常的事实。 “下学特意让你跟我来此吃酒,便是为了此事。”莫息坐在畅怀酒肆二楼厢房里,满脸正色地同四皇子强调:“别质疑我的话,我是认真的。” 四皇子摇头:“我没不相信你,只是阿息,这或许是你想多了。” “我的身份,随着年岁增长,会越来越不方便往静国公府跑,你不同,我能信任托付的人里,也只有你最适合帮我做这件事儿。”莫夜两家对立,这是莫息无法抹去的事实,至少眼下他尚无法改变,表面的平和,让他越发不敢忽略底下的暗涌。 “十一近时很是安份,连我皇姐都说这样的十一最好。”四皇子口中的皇姐是指今宁公主,“母妃也说了,自十一醉酒后,朱柯皇姐被父皇禁足,谢八小姐与秋二小姐也各自回府受到惩罚。此事虽未摆到明面上,不过父皇此举,英南候府与安山候府接连效仿,且谢八小姐秋二小姐罚得比朱柯皇姐要重得多,不止禁足思过,更是被罚跪。你看,有父皇护着十一,十一还能出什么事儿?你所忧虑之事,断然不会发生。阿息,你着实想多了。” “阿弘,你不明白。”莫息无法与四皇子明言他内心的慌恐,“自来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很有把握,唯独对十一,我没有把握。” 四皇子觉得不奇怪:“我对十一也从未有过把握。” 莫息内心所藏之事太多太棘手,自夜十一在千鹤崖应下他,她会努力的,他无法抑制喜悦之余,更有着难以言会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前世她为他生下嫡子前的莫名心慌。 前世他承受过一次,倘若今生再失去她,连他自已都无法料预他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事。 “你就说,你帮不帮我?”莫息想防范于未然,即便不确定到底有无用,他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将一切不幸扼杀于萌芽之中。 “帮。”四皇子叹气,一个是他挚友,一个是他心悦的表妹,他怎么可能不帮:“我会好好同十一说的。” 要他给十一表妹散播安生度日的种子,这不难,难的是十一表妹接不接招,肯不肯让种子发芽。 莫息觉得夜十一此时的安份是下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四皇子无论怎么想怎么看,他都觉得是莫息想多了,然他对莫息的了解,又觉得约莫真会发生,故尽管不怎么觉得夜十一接下来会突然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骇举,他还是照办时不时跑一趟静国公府。 什么日子过得花好月圆、父慈子孝、风调雨顺、万事如意、膏梁文绣、金玉满堂,此为甚好,要学孔子的学生子贡抱瓮灌园…… 夜十一听四皇子说半天,在此打断他:“抱瓮灌园何意?” “你居然不晓得?”四皇子露出讶异的神色,幸而他来静国公府前先做了功课,他甚得意地将抱瓮灌园的典故说了说,后又道:“《浣纱记·谈义》中道:投竿垂饵,晦幽迹于渭滨;抱瓮灌园,绝机心于汉渚。” 夜十一看着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的四皇子,觉得她皇子四表哥为了劝说她安份度日,莫使心机算计,往日连四书五经都不见得熟悉的四表哥居然不止晓得抱瓮灌园的典故,且连《浣纱记·谈义》中用到此成语的句子都能摘背出来,可见真是下了苦功夫来的。 送走四皇子,后得禀四皇子去了江涛院,再往前院旷鸣居,夜十一觉得四表哥大约是受了谁之所托,方来的静国公府。 接下来一段时日,四皇子风雨无阻来寻她谈天说地,见缝插针地继续言说现状的美好,更让她加深了此想法。 殷掠空承诺不再独见花雨田,她就真的做到毫无机会与花雨田独处。 花雨田十分感慨,感慨他的眼光着实太好,心悦的姑娘不仅容貌佳,心地美,智商也不低,与他很是相配。 说到殷掠空容貌佳,此前他并不确定,毕竟殷掠空总戴着一张假面皮,那张面皮普通清秀,后知殷掠空乃京城商户殷家病亡的小女儿,他便时刻想找机会探探殷掠空的真面目。 是故那晚,他悄悄潜入土地庙,夜深人静,他让照壁在院子里把风,他偷偷揭窗翻进殷掠空的寝屋,殷掠空睡得颇熟,他近前一看,发现殷掠空连睡觉都未撕下假脸,免不得他又感慨,他的小丫头警戒心很强,甚得他心啊。 淡定地自身上摸出备好的迷烟,往殷掠空鼻前一吹,他看着殷掠空没过几息,便睡得更沉,他慢慢坐在床边,伸手去揭殷掠空脸上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假面皮。 为不损伤殷掠空假面皮之下的肌肤,他揭得甚慢,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儿揭起撕开,到完全揭开后,手上拿着假面皮,他盯着殷掠空真正的容貌,半晌没回过神儿。 第四百九十章 做决定 真真与先时他寻认得殷掠空面容的人画的小相一般无二,只是较之从前的画像,今时今日的她经历过更多艰辛,眉宇间稚气已褪,一股倔强无畏的英气油然而生。 花雨田慢慢俯身,嫣红如血的薄唇缓缓靠近殷掠空的唇,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熟睡中的脸庞,神情越来越温柔,眼里腻得能滴出水来。 终归没有贴下,她是他真心想要娶回家的姑娘,迷晕她,未经过她同意私自窥得她的真面容,已是他的不对,再在她无意识之下轻薄她,不管她晓不晓得,总是他的错。 嗯,再等等,待小丫头接受他了,他再尝尝。 花雨田没把假面皮给殷掠空戴回去,迷烟的量不大,大约只能让她昏个把时辰,留了张字条,他很快退出了屋子。 再待下去,他怕他控制不住,不管黑的白的,先尝了小丫头的滋味儿再说。 殷掠空清晨醒过来,只觉得昨儿睡得可真沉,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拥着被,什么东西自被上滑落,她低头看去,竟是《孙子兵法》。 她有些茫然,她不是已经把这书还给花雨田了么? 《孙子兵法》中间露出干苜蓿的一角,殷掠空伸出手去,将夹在书里的叶子抽出来,眼落在两指之间的干苜蓿上,她将书籍拿起往床榻边上的凳子一放。 这一放,顿时让她惊得自床榻上跳起来。 她的人皮面具怎么被放在凳子上?! 殷掠空下息手抚上脸庞,脸上的人皮面具果然不在,赶紧把人皮面具重新戴回脸上之后,她拿起同放在凳子上的字条。 字条:小丫头,长得不错。 殷掠空眉心一跳,跳得飞快的心房却在此刻慢慢平复下来,下意识地,她觉得花雨田不会害她,纵然被他看了真面目,也无多大的紧要。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信任,但她就是这么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也不知自何时开始,她与他之间多了一种难以言会的羁绊,期待、欢喜、害怕、不知所措,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往前从未有过,她感到陌生。 冯三的女红是三人之中最好的,杨芸钗排二,夜十一垫底。 本来垫底的总会有几分羞愧,偏就夜十一垫底垫得很从容:“终有一日,总能把它绣好的。” 眼落在小绣绷上依旧被绣得一团糟的五瓣梅上,她露出不知自哪儿来的自信,坚定地继续一针一线,上下穿插,闲情缓慢地绣着花儿。 五瓣梅亦称长春花,很好养,属夹竹桃科,具备毒性,然不食用它时,只用来观赏摆设,它不会产生危害。 杨芸钗冯三默默在旁听着夜十一甚自信的言语,同时在脑海中浮现出五瓣梅具毒性,然不招惹五瓣梅,它又是无害的释义,忽然发现,五瓣梅与夜十一竟是那么的契合。 两人恍悟:怪不得大姐姐(大表妹)那么喜欢绣五瓣梅。 然夜十一于女红之上,着实没天份,整整一日,冯三亮出很精致的连理枝,枝上还绣了一对雁子,杨芸钗绣了并蒂莲,含苞待放,她绣的五瓣梅…… 嗯,有点儿进步,至少已能瞧出那一团红非草乃花的苗头。 日落前,杨家大车冯家大车在静国公府大门口分道扬镖,杨芸钗冯三各回各府。 芝晚陪着杨芸钗坐在车厢:“小姐,坤元斋这会儿正热闹,肯定排队排个老长,要不我去买,小姐先回府吧?” “三哥待我不错,今儿出门前我答应三哥回家顺手给他买糯米鸡,倘若我先行回府,三哥见我两手空空,肯定会失望的。”杨芸钗已适应杨府的日子,认的父亲虽更重利益,却也待她不错,认的母亲更是将她当亲生闺女疼,认的三哥或许也参有权衡,然亦真心待她:“我亲手买的,与你代劳买的,总归不一样。” 芝晚笑了:“是。” 坤元斋位于风堆大街中段,冬桂坊斜对面,最出名的便是糯米鸡,远近驰名,邻近府县慕名而来者,不在少数。 芝晚料得不错,车夫刚停下大车,杨芸钗掀起窗帘往外瞧,瞧见坤元斋店前乌压压的一堆人,她眨了眨眼,放下帘子:“我去排队。” “我也去。”芝晚可不放心让杨芸钗一个人去排队。 好不容易排到杨芸钗,结果被告知今儿的糯米鸡卖完了,她怔住了:“卖完了?” “小姐,对不住!今儿真卖完了。”伙计露出很抱歉的笑容,朦朦胧胧中,他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姐帏帽下的面容定然生得花容月貌。 排了小半个时辰,结果卖完了,芝晚也急了起来:“不是,你们……” “给你。”芝晚话未完,杨芸钗跟前伸过来一只修长白晳的手,手上恰是拿着新鲜出炉,即便用油纸包得严实,也香气四溢的糯米鸡。 主仆俩顺着手侧脸看去,竟是三皇子。 芝晚识趣地往后退了退,与小旋子站一块儿去。 杨芸钗迟疑一会儿,还是接过了糯米鸡,福身:“谢三少爷。” 三皇子示意杨芸钗离开坤元斋:“此非说话之地。” “那我回去了。”杨芸钗自是晓得坤元斋前人来人往,即便排队的人散了,尚有店里伙计笑意盈盈地盯着二人,也不知是好奇,还是觉得于这般结局喜闻乐见。 三皇子急急伸手拉住已转身欲离去的杨芸钗:“我有话要说!” 杨芸钗挣了挣被攥住的手腕,没挣开:“好。” 凌平湖离风堆、云堆、雨堆此合称三堆大街之地不远,二人未同进,各自坐着大车进入凌平湖,站定于金铃桥上。 两辆大车停在桥下,小旋子芝晚各守着桥的一边,时刻警惕着闲杂人等的靠近,幸在近黄昏,凌平湖内人迹渐无,寂静一片。 “三殿下想说什么?”在夜十一明言赞同杨芸钗与三皇子更进一步的缘由,乃是想为她寻得一个后靠,她自已也同意后,自此在三皇子面前,总有几分不自在。 “阿息之前问我,我待你是否能与他待夜表妹那般,即便死,也要护夜表妹周全。”三皇子瞧出杨芸钗站在他跟前的些微不自在,她眼神儿的闪躲更让他明白,他必须做个决定。 第四百九十一章 另打算 杨芸钗抬眼,她定定地看着三皇子。 “我无法回答,因着未知,我不想乱下承诺。” “三殿下英明。” 三皇子语气急促起来:“我不是……” “我明白。”杨芸钗并无动气,亦非故意说反话,她是真的这般认为:“我说三殿下英明,乃是我知三殿下说的皆是心里话,三殿下并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选择蒙骗我。” 她灿烂一笑:“芸钗很高兴,三殿下能坦诚相待。” “我……”三皇子鼓足了勇气,“我从未这般心悦过一个姑娘,你还小……” “我们都还小。”杨芸钗接下三皇子的话,“不急,慢慢来。” 待她与他再长大些,京城形势再透彻些,是敌是友,届时可定,一切局面指向的道路,她与他或许能同行,也或许刀刃相见。 自她前世魂断静国公府,今生再重活一遍,她已学会等待,用足够的耐性等一个她能破茧成蝶的时机,他或许能成为她的时机,也或许会成为她的另一个致命点。 凡事有利有弊,希望前行中难免踏足死亡,她并不急切定论什么,正如他说的,他无法回答莫息那样的问题,因着未知,他不愿给她一个或许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她欣赏这样坦白的他,可心在这一刻,似有千根针同时扎了她一下,大姐姐说得不错,她是在乎他的,正如他在乎她一般,她很理智,他同样理智,两个心有倾慕之意,同时又保持着理智的人,她不知将来会如何,她只知眼下的她与他,较之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而这一大步,是对是错,未知的将来会给出一个答案。 “夜表妹处处为你想,我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杨芸钗的理解,让三皇子松了口气儿,可这口气儿,他总松得不太踏实:“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道路十分艰险。芸钗,倘若你真愿意同我一起,那你……” “万丈深渊或荣华富贵,三殿下是觉得我会陌生?”杨芸钗听出三皇子的意思,只是他未免太小瞧了她:“家父自溢自证清白,家母紧随其后,那时我便身处万丈深渊之中,进静国公府与大姐姐相识,在静国公府得大姐姐庇护三年,那时我得到的何止是荣华富贵。万丈深渊,我从未惧过,荣华富贵,我从未贪过,我想站在最高处,不过是想让过往那些瞧不起我想让我死的人看看,我杨芸钗也有一日,能让他们仰视!” 她的直白,只因她已决定在将来与他共进退。 三皇子因着病体,自小十分敏感,杨芸钗同他直言的野心,让他敏锐地抓到这一点,他嘴角上扬,笑容止不住地放扩大,他开怀极了。 杨芸钗看着满脸激动的三皇子,知他已晓得她的心意:“你我携手,你护着我,我亦可护着你。” 他有他的权势,她有她的计谋。 她比不上大姐姐,可她也仅次于大姐姐! 马文池落衙未归马舍,急匆匆至静国公府,途中遇到夜二爷,都没说上两句话,提步直往清宁院。 夜二爷望马文池疾步离去的背影:“莫非大姐儿又生幺蛾子?不对,低调行事,乃大姐儿自个提出来,断然不会违背。” 夜十一马文池对看而立,齐站在东厢廊下,严然马文池进东厢时,夜十一恰在东厢庑廊望着夕阳晚霞。 阿苍阿茫退到一边,守望亦候在一旁,俱垂着眼帘。 “梧州传来消息,八部众已入局。”马文池直切正题。 “是莫息的人,去前他与我说过,我同意了。”夜十一晓得马文池一直没有放弃拉杨拣下马,即便她祖父下了所有人不可生事的令,师父也没忘杨拣对她的威胁:“我去信让那边的人配合他派去的人,他的人与我的人会合,正在梧州大杀四方,闹得杨总督鸡犬不宁。” 马文池闭了闭眼:“那便好,我还以为……” “师父在担心什么?”夜十一明眸弯弯,“担心我被莫息所惑?还是担心我背弃静国公府,改投仁国公府?” “你……”被这般曲解好意,马文池气得险些头烟冒烟:“你明知我绝无此意!” “师父绝无此意,十一信。”旁人却不一定能信,夜十一眸中笑意渐无,平静的眸子如同一汪不曾被打扰的深山老潭:“我与莫息联手,有我的理由,师父也不必担心,莫息他不会伤害我。” 马文池却不怎么信:“你如何能这般笃定?” 夜十一怔了怔,声音轻得连她自已都快听不到:“不如何。” 毫无缘由的,她就是这般笃定。 马文池离开静国公府,仍未回马舍,他直往新冯府。 冯大听清马文池的来意:“故你来我这……” “十一同你妹妹交好,这段时日安份下来,更是闲得时常约冯三小姐与杨小姐一起做女红。”马文池来新冯府打的便是这主意,“你请冯三小姐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当面问问冯三小姐。” “三妹这会儿不在府里,陪着她大嫂去芳菲阁,说新来一些款式,很是喜欢,挑挑拣拣买得不亦乐乎,老早差人回来说得晚些归府。”冯大想到董秀之还挺着大肚子,有几分头疼:“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就是无法理解,就一个脑袋,能戴得了那么多首饰么?” 马文池没心思同冯大叨闲话,听到冯三并不在府里,他起身欲走。 冯大赶紧跟起挡到前头:“马兄莫急,其实此事你也不必非得问三妹,即便其中真有什么,三妹约莫也不会坦言相告,再者说了,大表妹真与莫大少爷来往密切,我倒觉得并非坏事。” “并非坏事?夜莫两家实为敌对,九五之尊只能有一位!”在马文池心里,他早将徒弟当成闺女疼,仁国公府看似锦绣,于他徒弟而言,却非归宿! 冯大叹道:“此谁不明白?你明白我明白,大表妹那样聪明的人,她更明白。” “你是说十一心中另有打算?”马文池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他总觉得太过冒险:“可我担心……” 冯大却是信心得很:“大表妹自来不打无备之战!” 第四百九十二章 再经历 冯三回新冯府后听说马文池来找过她,且是因何,她看着冯大道:“大哥,十一的事儿,你且上些心。” 说罢便走,回自个院落去,身后的采珍与两名家仆双手皆捧着她看中的首饰盒,一个接一个,叠个老高。 冯大半天没回过神儿,回头问董秀之:“三妹这是怎么了?” 已让人把同样买得不少的首饰送回院落的董秀之闻言,摸了摸滚圆的肚皮:“三妹与十一越来越亲密,总觉得是好事儿,可有时又让人心惊胆颤的。” 冯大亦有此感:“没错。” “我能与你举案齐眉,尽因十一,没有十一,你我不晓得,我却会抱憾终身。”董秀之无比明白,当年若非夜十一从中阻挠,如今她已成为后宫三千中的一人,她之生死难料,董家能否涯过难关更是难料。 “知道。”冯大握住董秀之的手,“夜家之事,我没有不上心的,至于十一,我自来觉得她有勇有谋,恰如中秋那场醉酒,虽说乃被人算计,但到头来,算计她的人不止捞不到好处,反皆被罚,金枝玉叶都不例外,而她却更得皇上庇护,着实不必我多忧虑。反倒三妹这般模样,我得多多操心。” “中秋醉酒,以致十一声名在外,往后要议亲恐要艰难许多。”董秀之身为女子,想的更多更细:“即便有皇上做主,夫家亦难免有个疙瘩,终归帝皇之名讳一喊出来,可那是大祸。” 冯大沉默了下来。 董秀之接着道:“至于三妹,我……我倒觉得三妹近来红光满面,似有喜事。” “什么?”冯大被吓得不自觉将声音提高了八度。 董秀之皱起娥眉:“嚷嚷什么?小心吓着孩子。” “是是是……”冯大赶紧低下声,伸出大掌在董秀之肚皮轻轻抚了抚:“三妹这是又看上谁了?” “我哪儿晓得。”董秀之拿开冯大在她肚皮上作怪的手,“这你得去问十一。” 冯大瞬间心凉透了:“那我还不如直接问三妹。” 董秀之轻笑出声:“你与马员外郎,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怪不得他一有事儿便来寻你。” 冯大满脸无奈。 得知杨芸钗下学后并未归府时,是当日的夜里人定后,杨三少亲自找上静国公府。 清宁院,待客厅堂清风堂。 “所有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杨三少急促的声音中带着焦虑,“往时要是会有事儿得晚些回府,妹妹总会提前打声招呼,即便是临时有事儿,也会在人定前回来,人定后回不了,必然打发车夫回府说声,我会亲自去接妹妹回府,可这回什么招呼都没有!” 夜十一大概了解了,就是杨芸钗与她一同下学后,她回了静国公府,杨芸钗却未回杨府,而是与西娄芝晚连同杨家大车与车夫失去了踪影,至今未有消息。 她看了看沙漏,已是人定末,怪不得杨三少会这般着急:“令尊可知?” “知道,杨府派了几拔人出去找,我来寻你,家父亦晓得。”杨三少回。 夜十一想了想道:“杨三少爷且先归府,我这边立刻安排人出去找,绝对不会让芸钗出事儿的。” 杨三少起身一揖:“谢夜大小姐!” “我当芸钗是亲妹妹,不必杨三少爷说这个谢字。”夜十一示意阿苍送客。 杨三少离开后,南柳入内:“大小姐。” 北室也被自暗处叫出来:“大小姐。” “芸钗自宫门回杨府的路线,你们都晓得,沿途仔细查一遍,有何异状,立刻回禀。”夜十一看到南柳北室眼中的犹疑,“我不出府,我在东厢等消息。” “是!”北室南柳齐应道。 阿茫也被喊进屋,夜十一吩咐道:“你马上去通知星探,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在最短时间内确认芸钗是否还在城内。” 阿茫应诺,转身退出去,嘱了廊下小丫寰要好生侍候夜十一,嘱到一半,见阿苍送走杨三少回来,她松了口气儿。 阿苍道:“快去吧,大小姐这儿有我,再者这是在府里,不必担心。” 阿茫点点头,快步出府。 夜十一转到东厢南榻坐下,阿苍去沏了热茶,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抿了口,搁下。 “大小姐是担心杨小姐已被送出城?”阿苍随侍一边,阿茫走前有跟她说大小姐要阿茫做什么。 “这是最糟的情况。”夜十一确有此忧虑,“只西娄一人在芸钗身边,是我大意了。” 京城豪门不缺私卫,杨芸钗是她的人,阖京无人不知,普通人不敢招惹杨芸钗,唯有权贵,而权贵中的私卫,身手要比西娄好,人数再占优势,莫说西娄,饶是东角西奎北室,亦是寡不敌众。 杨芸钗恢复知觉之际,是在一阵摇摇晃晃当中,伴随着外面朦朦胧胧的说话声。 上次被五花大绑不得自由之时,还是被谢幼香英沁联手害她的皇家狩猎场里,此刻再经历,她竟比上次要镇定得多,且不会再兴起短见之念。 不管是谁对她下手,她得寻机会逃出去,逃不了也得努力活着,而不是再似上次那般,面对折辱,她选择了死,尔今大不相同,她还不能死,她得好好活着,即便是满身耻辱地活着。 手脚被绑着,眼睛也被蒙着,她无法看到她是被困在什么空间里,只觉得空间不大,左右摇晃间都会撞到她肩膀,脚无法直伸,双腿被绑成屈着,足尖能碰到底,绑着的双手往上伸,一臂之遥,指尖堪堪碰到顶。 左右、前后、上下都是木制,空间逼仄,像个小棺材。 除了她,西娄芝晚都不在。 她手心开始冒汗,说镇定,其实也没多镇定,到底她才九岁,真到绝境,可由不得她选择生死。 “……也不知醒了没有咧……” “你管她醒了没有。” “都过这么久咧,一定饿了渴了咧。” “你还挺关心她。” “不过是个小姑娘咧,我闺女跟她一样大咧。” “我说你可不要犯糊涂啊。” “晓得咧晓得咧,我就是长年在外咧,最是见不得同我闺女一般大的小姑娘挨饿受冻的咧……” 第四百九十三章 说不然 京城连府,刚过子时,灯笼齐掌,如同火龙,将连助教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 连云为首,钱管家为辅,二人神色隐晦。 谁也未曾想到,就在二人眼皮底下,杨拣能借由杨麾的手将信件转交连助教,更未曾想到,连二爷之死对连助教的打击竟是如此之深,深到连助教失了理智,置连氏一族于不顾,与杨拣联手,于杨麾助力之下,劫了杨芸钗,悄然将杨芸钗运出京城,不知去向。 钱管家请罪:“是我疏忽了,还请大小姐责罚。” 他被连总督调派回京,入京城连府的主要目的,其一保连云于京城连府大小姐的地位稳稳当当,谁也不敢欺,连大奶奶亦不能,其二便是因连总督于夜十一之诺,他助连云从中传递安排。 “眼下非论责之际,先生不必多言,堂妹……”连云想着自她入京城连府,连助教自连家大小姐成为连家二小姐,连二爷之死又多少影响了连助教于内学堂的处境,碎言碎语从未断过,她虽知些,却未曾伸过手:“演变到眼下此局面,我亦有责,论责之重,我该担主责。” 论私,连助教乃她堂妹,连二爷乃她二叔,都是亲人,堂妹于内学堂处境不佳,她未援手,二叔之死,她虽不太清楚,这段时日也听钱管家说过不少夜十一先前借她身份设的连环套。 她敬佩夜十一,并不会因夜十一将她置于局中成为棋子而着恼,她是个理智的人,相较于被利用,她更重于结果。 结果很好。 她圆了亡母之愿,寻到亲生父亲,逃离风尘之所,身份一改成为京城连府大小姐,成为山东总督嫡女,说一夕之间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为过。 论公,连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既已是连家大小姐,为连助教堂姐,堂妹做了何错事,犯了何大错,她脱不了干系,也无法脱得了干系。 钱管事未再多言责过,看眼已然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连大奶奶连二奶奶,想必连都给事中与连三奶奶,及寡居的连四奶奶都会过来。 连云也听到脚步声,她连头也未回:“劳先生在此挡一挡,我进去问问,一定争取在最快时间内问到。” 钱管事点头:“是,大小姐。” 连云刚踏进连助教院门,身后院门处越来越吵杂的声音尽被她抛之脑后,行至西厢寝屋前,她示意小昙上前敲门。 未料小昙刚提步,寝屋门由内往外被打开,连助教走了出来:“堂姐深夜至此,不知有何指教?” “时间无多,我只问堂妹一句。”连云也不废话,杨芸钗失踪已过好几个时辰,容不得她再客套:“杨小姐可是已被送出城?” 连助教一笑:“堂姐此话问得好生没道理,杨小姐的去向与我何干?” “你知我说的是谁,何必再打哑谜。”京城杨府可不止杨右侍郎一家,连助教一开口便知她在问谁,连助教尚有心情打太极,连云却无:“堂妹,夜家非我们连家得罪得起的。” “此话又说得我糊涂了。”连助教走出廊下,踏下石阶,走至连云跟前:“堂姐方将不是在问杨小姐么?怎么又扯到夜家去了?我们连家确实不如夜家,夜家两位爷至今好生生的,是越活越好,我们连家四位爷,两嫡两庶,可巧了,连死了两位,都是嫡出!” “堂妹……” “住口!” 连都给事中大步跨进西厢月洞门,他走得甚快,身后的人被他甩开一大截,远远听到连助教之言,边疾步如风边大斥出声。 连云转身:“三叔。” 连都给事中道:“我来。” 连云点头,退了两步。 “侄女听三叔教诲。”连助教满面冰冷,毫不避让地对上连都给事中阴沉的脸。 事态紧急,可大可小,连都给事中无连云那般好耐性,他冷声道:“说,杨芸钗是怎么被送出城?又被送往何方了?” 连助教冷笑:“三叔的话,侄女不明白。” 连都给事中举手刚想给倔得想让整个连家为之葬送的连助教一个巴掌,连二奶奶便尖叫着冲进西厢院子,挡在连助教跟前:“三叔子!” “二嫂,你让开。”连都给事中随之被后到的连三奶奶抱住高高举起的手,他转斥声连三奶奶:“松手!” 连三奶奶已有哭腔:“爷息怒!息怒啊!二伯子已然不在,膝下就一个姐儿,你可不能冲动啊!” 钱管事最后才与连大奶奶连四奶奶同进的西厢院子,看着院中一个接一个,一个挡一个的情景,他颇为头疼,家务事最是难缠,何况还是寡母孤女。 连都给事中瞧不上已故的连二爷连四爷,然他妻子说得不错,连家二房就连助教一条根,再瞧眼站在离院门不远的连四奶奶,他叹了口气,顺着妻子的手劲慢慢搁下高举的手。 “既如此,那便由我代劳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令院中所有人纷纷往声源处转,看到慢步跨过月洞门的夜十一。 夫妻同心,纵然突然多了一个女儿让连大奶奶心堵,然终归乃丈夫血脉,她又一直无所出,故对夜十一,如同连总督一般,内里如何不说,表面仍得笑脸相迎:“夜大小姐?” “见过连大奶奶。”夜十一福一福身。 连大奶奶笑着受了礼后,不禁往外瞧了瞧,心暗何时夜十一连他们连府都能进出如无人之境了? 夜十一直往连助教跟前,过程该见礼的见礼,废话是半字未出。 连大奶奶这边待夜十一把招呼都打齐了,她也瞧到了跟在后面跑得满头大汗的门房管事,门房管事在她耳边禀明之后,她方知夜十一是一路打进来的! 连家大门到她二侄女院落所经之地,但凡有阻拦的连家仆,皆被夜十一左右一男一女俩私卫打得连爬都爬不起来。 此夜小老虎,真真是…… “说,不然……”夜十一直视自她进院,便一直十分防备她的连助教:“世间再无连家二房。” 她视线侧移,落在连助教身侧的连二奶奶身上:“连同你的外祖家,我也会赶尽杀绝。” 第四百九十四章 当然敢 语调平平,目光淡淡,说出来的言语却仿若蛰伏已久的猛兽,些微动静,便要将人一口吞下。 连二奶奶脸色大变,她娘家连夜家的一只手都比不上,夜家真要将她娘家连根拔起,不过吹灰之力。 “你敢!”连助教迅速挡到骇得血色尽无的连二奶奶跟前,挡去夜十一的视线。 “连助教莫不是以为还在宫学?”夜十一抬手示意南柳。 南柳得令,即时自侧面往前两步,从后拉开站在连助教身后的连二奶奶,在连二奶奶与连助教尚未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之际,用劲一脚踢向连助教的双腿。 只一下,连助教哎哟叫疼出声的同时,卟嗵一声跪下。 “你!”连助教被迫扑倒,双膝重重着地,双掌下意识撑住,双膝双掌无可避免被磨破皮,血丝渗出,火辣辣地疼。 “我当然敢,我怎么会不敢?”夜十一年岁小,本比连助教矮,站得不近,说话也得微仰着头,此刻甚好,连助教往前扑跪,恰跪倒在她跟前,她居高临下:“连二爷已亡,连家二房没了顶梁柱,又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女,想来是连过继的路子都得断了。” 连二奶奶睁大眼:“你如何知……” “说,否则我会让你们母女二人深刻体会,我是如何知,又何止是知!”来前,夜十一以最快的速度查了近时关于连家二房的所有事情,连二奶奶有意过继族侄为子之事,她自然晓得。 “夜十一,你不要欺人太甚!”连助教想起身,南柳一步靠近,又是一脚,她刚站起尚未站直的双腿再次被踢得往前跪倒:“啊!” 连二奶奶心疼独女,看向连都给事中求助:“三叔子……” “说出来,否则莫说你们母女二人,饶是整个连家,夜家要毁,也不会太难。”单就一个夜十一,连都给事中便头疼得很,夜十一又早得连总督承诺,无论自连氏一族之兴亡想,亦或自长兄与夜十一的交情论,他都不能任连助教作死累及整个连家。 连二奶奶不信连都给事中所言,认为连都给事中不援手,着实胳膊往外拐:“三叔子此言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已威风,我们连家何曾变得如同蝼蚁一般……” “带走。”夜十一不想听连二奶奶废话,既然连助教在这儿不肯说,那便换个地方。 南柳二话不说提起连助教,连助教挣扎不休,她一个手刀,劈中连助教颈脖,致其晕过去,顿时安静消停下来。 连二奶奶尖叫着想要扑过来,被北室拦着,始终不得靠近,更是哭天抢地。 连大奶奶连三奶奶连四奶奶三人,齐齐旁观着,心中五味杂陈,特别是同样丧夫寡居的连四奶奶,不知想到什么,默默低下头不再看。 钱管家杵一旁,连云两番想近前替连助教求情,都被他阻了下来。 夜十一夜小老虎,他在山东久闻其名,进京后查了不少事情,结合自个主子连总督是如何寻得失散嫡女连云的前事种种,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幕幕,不管是未经通报直接打进府,或是字字句句道尽事实的威逼暴力,他皆有种理应如此毫不意外之感。 杨芸钗,杨右侍郎开祠祭祖认认真真载入杨氏族谱的认养嫡女,于夜十一而言,看来真是顶重要的存在。 在此之前,他有此感,却非笃定,此时此刻,他再笃定不过。 连都给事中没有拦,也不能拦,此事纵然让远在山东的长兄晓得,自家侄女作死,作死完了还死不悔改,必然也是这般结果,相较于他自已动手对二哥独女用刑逼问,他心底仅余的一丝亲情顾念,更愿夜十一代劳。 往自个院落回,连云走得满腹心事,钱管事在旁劝解:“大小姐不必多想,便是大爷在此,也是与三爷一样的做法。” “先生是说父亲也不会救堂妹?”连云虽认回父亲,到底非自小跟在身边长大,认亲后不久她又回了京城,与在山东任职的连总督隔着山水,更无了解之机。 说起来,她尚远远不如钱管家了解自已的父亲。 “大爷与夜大小姐有过诺言,但凡夜大小姐有麻烦,大爷需援手。”钱管家接过小昙沏上来的热茶抿了口,喉咙划过清香甘醇的茶汤,他舒了口气儿:“此诺换言之,便是连家不能给夜家添麻烦。” 连云听懂了,她父亲代表连家,如今连家也确实是父亲一人顶着,她三叔则在京从旁相辅,说到底眼下的连家已不大如前,三叔虽为京官,官职低微权不微,其重要却远远不如在山东镇守的父亲,而夜十一代表着夜家,论根基论在朝势力,夜家远远强过连家,如三叔所言,夜家想要毁了连家,并不难。 父亲既已有诺于夜十一,那连家必然不能再与夜家作对,甚至在除夜十一个人之外的夜家麻烦,父亲与三叔能暗中伸手相助的,也得伸上一二,这是示好,这是应诺,毕竟夜十一与夜家实为一体,只要夜十一尚在静国公府,父亲的承诺多少会连着夜家。 今晚发现堂妹所犯之错,不管从夜十一个人言,亦或自依附夜家的杨右侍郎杨家论,堂妹都得罪了,她晓得后第一时间亲自过院,便是想在夜十一或夜家找上门前,将错挽回至最低的程度,可惜堂妹一意孤行,已被二叔之死蒙蔽了双眼,以致连亲族都不顾。 单就罔顾连氏一族兴亡,三叔飞鸽与父亲知晓,辛辛苦苦维持连家荣耀的父亲盛怒之余,堂妹必定难逃责罚,如钱管家所言,堂妹执迷不悟,只怕纵要父亲亲自下手,父亲也会毫不犹豫地威逼堂妹,令堂妹道出杨芸钗去向。 尔今三叔在,父亲不在,性质未变,过程未变,三叔未来得及问出杨芸钗去向,夜十一便夜闯连府,其来势之汹,只怕便是父亲在,终是连家理亏,也得让其三分。 演变至堂妹被夜十一带走,此结果不会改变。 第四百九十五章 皮肉苦 “希望堂妹能为二婶多想一些,也省得受皮肉之苦。”连云掀起茶盖,茶碗里的茶香扑鼻,她重把茶盖盖上:“不然,连家二房与二婶的娘家……” 钱管家接下话:“真会被夜大小姐赶尽杀绝。” 回想着钱管家与她说过的夜十一对夜家政敌暗底里下的各种手段,连云毫不怀疑赶尽杀绝四字。 连助教被带走,连二奶奶瘫在地面晕死过去,连大奶奶连三奶奶吩咐下人把连二奶奶送回院落寝屋歇息,连四奶奶看眼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的连都给事中,转身随在三位嫂嫂身后,踏出西厢院门。 连都给事中一个人静立着,片刻后跨出月洞门,直出了连助教院落,他往大门方向走,一步一步的,走得很慢,沿途可见下人护院,个个低首埋眼,似乎都没脸见他。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责言厉语,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连家的未来,先前长兄应诺夜十一,他表面未道什么,心里有少许的怪,怪长兄因连云妥协,放弃连家谋了这些年的从龙之功。 尽管尚未有第五位皇子,从龙之功尚连影子都未见着,然他与长兄尚年轻,皇上更春秋鼎盛,何况因着此谋,已牺牲了二哥,四弟亦因趟入此局,而于浑水中被人所惑,最后死于东厂诏狱。 二哥先是失去官职,再是为连家而死,游手好闲的四弟半生不靠谱,临了临了倒是以死回护连家一遭。 四兄弟殒了俩,还得应诺夜十一,那时他心里含了愤,见到夜十一自然没好脸色,未想夜十一小他一大截,脾气却不小,转达了长兄的意思后,他回连府自个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对长兄不无不怨。 连都给事中走到紧闭的府内大门前,他站定下来,也不知在看什么,盯着门闩一瞬不瞬。 门房管事候在连都给事中侧后方,侧边门房小屋里轮值的门房下人大气不敢喘,与他一般盯着自个鞋尖,眼神儿不敢乱瞟。 夜十一闯连府能闯得那么顺利,连家私卫护院皆未出手,不过是连家毫无武力的下人出来阻一阻,便被她一路打进去,乃因着连总督早在应诺的同时,传令京城连府,不管何等情况,连家谁也不得擅自对夜十一出手。 连都给事中知道此令,随后他也传令下去,阖府所有人皆必严守长兄之令。 前些日子于朝堂连附两议,亦是遵长兄之命,眼下想来,幸好尽全力助夜十一清算得罪她的朝官,也幸好长兄早下了令,不然以现下二哥独女闯的祸,加上连府里里外外的阻挠,恐怕今晚盛气凌人的夜十一便得火烧连府一场。 那可是连皇宫大内都敢醉酒大闹的夜小老虎,把连府整个烧了,大概也只能换回皇上几句对夜十一不痛不痒的责备,再是嘱他把连府重建起来,断然是没有然后的。 往后……都得听大哥的。 站了一会儿,心中因连总督的先见之明全没了怨怪的连都给事中转身,依旧半声不吭地提步就走,一步一步的,这回他是往自个院落走。 门房管事跟到半道,默默站定,目送着连都给事中的身影转入回院落的折廊,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 北室南柳细查宫门至杨家的路线,终从中查出蹊跷,顺藤摸瓜顺至连府,后夜十一带走连助教,余者星探在东角西奎的带领下兵分两路,连夜清查整个京城,官宦富家、行商走卒,但凡在昨日西落之际出城者,皆被他们自城门守正处取得详尽信息。 东角西奎复禀,言杨芸钗十有八九已被借由其中富家行商悄运出城。 连助教嘴硬,夜十一亲自坐镇,南柳亲手行刑逼问,初时仍不肯开口,后闻夜十一果真欲对连二奶奶及其外祖家下死手,心中仇恨被现世亲情冲刷,想着父亡之后,她母亲过得何其苦心,其外祖家又多番照顾她母女二人,到底非铁石心肠,她恨连家罔顾她父亲之死,然外祖家何其无辜,她不能恩将仇报! 鱼肚浮白之际,连助教满身伤痕地招了。 “只要芸钗平安回来……”夜十一顿了顿,连助教虽然可恶,被杨拣杨麾兄弟二人利用,借连二爷之死撺掇连助教犯浑,到底连助教乃因着亡父之仇与亡父后处境不佳之故,而心生怨怼,此时能因不想拖累其外祖家而松口,心中善念尚存,眼下狼狈不过一念之差:“我不会赶尽杀绝,但凡事需付出代价,助教你是再无可能回宫学了,往后我亦不想再见到你。” 连助教垂死般坐在刑椅上,夜十一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到了,只是心里绝望,身上也疼得厉害,以致开不了口,末了费劲地点了点头。 连都给事中亲自来接的连助教,将人小心翼翼抬进连家大车后,看着侄女躺在铺了好几层的既厚且软的锦被里,仍紧皱着秀眉疼得呻吟出声,便知夜十一同他说的不过乃皮外伤的严重性。 “皮肉之苦,总得教连二小姐永生难忘才好,不然再犯浑,下次可没这般好运道。”夜十一没忽略连都给事中看连助教的眼神儿,“放心,静养一段时日,也就无碍了。” 一听夜十一改称呼侄女为连二小姐,不再如往前喊连助教,连都给事中便知侄女的宫学助教之职已是保不住,他不再看连助教:“杨麾早在事发之前离京,其府中老弱妇嬬俱不知事儿。” “嗯。”夜十一查得连助教,自然没查漏杨麾,只是杨麾比连助教聪明,后路早备好,杨芸钗一被劫,杨麾随之离京,教她想逮人,也得费些功夫。 连都给事中见夜十一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便知夜十一早已得到消息,不再多言,转身上了另一辆连家大车,两辆大车调头,驶离万树山庄大门,沿着万恶道往外走,一前一后回城。 连家大车刚出万恶道,一匹骏马与之擦身而过。 窗帘卷着,连都给事中闻声看向窗外,骏马匆匆,他只来得及瞥到马上少年的侧脸:“毛小旗?” 第四百九十六章 错算盘 随之令停车。 连都给事中下车望着殷掠空骑着马儿通畅无阻地过万恶道的情景,来去自如,连先通报一声都不必,看来夜十一与黄芪肖高徒果真关系非浅。 殷掠空见到夜十一头一句:“芸钗不见了?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夜十一示意阿苍先去给殷掠空沏碗茶温正好的茶来,让殷掠空吃吃茶缓口气儿,两厢坐定了,方道:“杨总督在梧州被左右夹击,现今是越来越乱,忙得焦头烂额,力不从心之余,他想到借力打力,将手伸回京城,是想以芸钗逼迫我伸出援手。” “他莫不是疯了!”殷掠空睁大了眼,复又想到某个可能:“他不晓得罗湖是你的人?而夹击他的人马中除了罗湖的人,便是莫大少爷的人,故而他是想从你入手,想以你与莫大少爷的关系,借由胁持芸钗逼你出手,因着他晓得莫大少爷对你的情意,觉得这般做定然十拿九稳?” “他打的好算盘。”夜十一点头。 殷掠空冷哼:“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杨拣错在不知罗湖是夜十一的人,梧州之乱本就是她借旧乱瑶僮之乱与罗湖协商后的结果,莫息则是因着她近时不便再出手,继而淌入乱局助她一臂之力。 莫息罗湖二人,她皆乃幕后,杨拣算盘打得响亮,可惜自一开始,连算珠是谁的,都没瞧清楚。 夜十一将昨晚杨三少急匆匆进静国公府求助于她开始,到连助教如何被她刑问开口的全经过,一字不漏地说给殷掠空听:“西娄与芝晚是在你到此的两刻钟前,刚刚于城门外附近的郊野寻到。寻到之际,西娄身中两刀,流血过多,只剩一口气儿,眼下正在静国公府,阿茫传讯来说经安师伯抢救,仍在昏迷,能不能挺过来得看西娄自已,芝晚的情况好些,没伤着要害,脸上被划了一刀毁了容,已醒过来。” “那……” “芝晚脸上的伤是替芸钗挡的,当时他们的刀划向的是芸钗,芝晚去挡,这一挡,血流了满面,昏死过去,是被疼昏的,也是被吓昏的。” “昏了?” “她昏之前,西娄尚护着芸钗,之后再醒来,已躺在静国公府。” 殷掠空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西娄伤势甚重,有可能会挺不过来,而芝晚昏得太早,提供不了有用的信息……连二所招,能信么?” 她原对连助教就没什么印象,此番接触听闻也只落了个恶女的坏印象,听过杨芸钗为何会被劫的经过后,下意识地怀疑起连助教所招之言。 女子失踪,传至坊间名声算是毁了,嘴碎者根本不会管女子的起因、过程与结果,他们只会三姑六婆地散播各种可能,即便最终无恙地寻回来,无半分折辱,也得被传出七成秽语来。 杨家阖府严守,静国公府里先得杨三少知会求援的夜十一,后得杨右侍郎亲口知会的静国公与夜大爷夜二爷,前后得知者皆三缄其口,时至晌午,坊间未传出丁点风声。 莫息得知,乃因着他时刻关注着夜十一,星探一动,他便察觉有异,继而自夜十一处晓得杨芸钗被劫始末。 于国子监午休时,想着三皇子对杨芸钗的着紧,倘他知而不报,事后杨芸钗无事便罢,杨芸钗但凡有事他便得被三皇子怨恨死,思之又思,还是决定告知。 哪儿晓得三皇子一听罢,脸色大变,一口气儿跑出国子监,至大门处,莫息方将其拦下来,急声悄道:“三表哥身份贵重,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女子之清誉又重于性命,三表哥一动,杨家夜家千方百计的保密便得付之东流,三表哥万万去不得!” “她出了事儿,我怎还能安心念书?”三皇子心焦归心焦,事关杨芸钗名声,他亦慎重地将声音压低八度。 他也不是不懂莫息所言之理,只是一想到那样娇弱的小人儿昨儿日暮便被劫,此时已不知被运出城劫往何方,他便无法再待在国子监上课! 莫息将三皇子拉至大门一侧,确定离大门够远,又命永书小旋子退开十几步守着,他与三皇子站在古槐下,低声道:“连二已招了杨小姐去向,十一已有安排,我也派了人出城,定然是要把杨小姐安然无恙地寻回来的。” “倘若换成夜表妹,我这般劝你,你待如何!”三皇子压根听不进去莫息的话,在听到杨芸钗失踪的那一刻,他的理智便失了大半,反问起莫息来,尖锐得直戳要害。 莫息顿时没了声响,他定定地看着三皇子,片刻后道:“倘若是十一被劫,我知晓的第一时间,必然是快马加鞭,亲自策马出城,将十一追寻回来。然,三殿下,您不同。” 三皇子长年病体的苍白面容瞬间又白了白,质问莫息的眼神儿倾刻没了尖锐之色,莫息尊称他为三殿下,又郑重地用了您一字,如同一桶雪水兜头而下,将他淋了个里外冰寒。 是了,他的身份与莫息不同,大表弟心悦夜表妹阖京无人不知,他心有芸钗却只能暗守成秘密,不就因着他是皇子,是先嫡莫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么! 他还想入主东宫,登上九五之位,成为大魏的皇帝,便注定他不能任性,无论何时何地何况,对待何事何物何人,他首先是当朝的嫡三皇子,尔后方是他李徽。 退了一步,背抵着树干,他闭上干涩的双眼,是他分寸乱了,幸在身边尚有大表弟提点,方没让他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再睁眼,眸中水光尽敛,三皇子的声音略哑:“阿息,我担心……” “我明白。”莫息晓得三皇子已听懂他的意思,他也能明白那种因身份因责任的无可奈何:“还请三表哥信我,也信十一。” 三皇子抬眼,看进莫息自信笃定的眼里,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夜表妹很看重芸钗,将芸钗当嫡亲妹妹护着,昨夜得知出手,时至今儿正晌,已得芸钗去向,进展十分迅速,以夜表妹的聪慧与手段,再有大表弟相助,芸钗一定能平安归来。 他信,也只能信。 第四百九十七章 选一个 昏昏沉沉,哐哐铛铛,杨芸钗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怎么突然换水路了咧?” “东家说要赶时间,水路比陆路快。” “奇怪咧,这条路线咱们商队都走了不知多少遍了咧,从未走过水路咧,怎么晓得水路快咧?” “行了行了,你问题真多……” 期间除了喂水进食,杨芸钗一直被堵着嘴,手脚双眼未被松过,反重新紧了三趟,听着外间朦朦胧胧传入耳的说话声,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眉眼弯弯。 一定是大姐姐出手了,逼得他们不得不改道,为了躲开大姐姐,也为了尽快将她送至目的地。 能慌,说明大姐姐的手段迅速有效,抓准了寻她的方向! 眼慢慢酸涨起来,她被劫失踪,也不知他在不在意,在意到何等程度…… 万树山庄里,夜十一迈出万终院,回身叮嘱送她送到院门口便站定的毕婶:“我得出门一趟,归期不定,方将同姑姑说了,待回来,我差人来告知,你再同姑姑说,莫让姑姑担心了。” 毕婶点头:“大小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苏令人的。” “毕婶,你也得照顾好自已。”夜十一看着毕婶满头的白丝,明明不到满头华发的年纪,却因身心操劳而苍老至此:“姑姑离不开你的照顾,我也还想待有朝一日成亲生子,我有孩儿了,让他唤姑姑一声姑奶奶,唤你一声毕奶奶。” “好……”毕婶眼眶泛红,“好!” 目送着夜十一渐行渐远,直至看不到身影,毕婶转身走回院里,望着不知何时跟过来的苏令人蹲在院墙角落,她走近了,低声道:“大小姐长大了。” 苏令人低垂着脑袋,衫裙铺在干净的地面,额头抵在墙上,双手抱胸,倦缩着蹲成一团,仿佛不曾听到毕婶的低语,她一言不发。 毕婶也未再言,深知苏令人时常会寻个地儿一蹲,便蹲上一整日,她提步往里走,打算去取了做一半的鞋袜来这儿做,好兼顾照看苏令人。 毕婶走后,须臾间,一颗眼泪悄然自苏令人眼眶溢出、滴落。 走到苗初院,迎面秋意伯匆匆而至,行到夜十一跟前禀道:“大小姐,莫大少爷与秋少爷来了。” 要出门,便无法上学,夜十一身子自小弱,有方太医安有鱼调养着,还有马文池教的五禽戏,内养外练,好了许多,然时不时病一下休养一番,也是常态。 坊间不知根底,自已人晓得缘故,一听到夜十一又以病假向宫学请假后,莫息连课都不上了,逃课直奔城外。 到万树山庄前,没想竟与秋络宽撞上了,莫息不假辞色:“秋少爷来万树山庄,不知有何贵干?” “莫大少爷来作甚,我自是来作甚。”秋络宽听闻莫息心悦夜十一之事,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然他并未觉得能成事儿,加之秋络晴的心上人便是莫息,往前遇到他总要多看两眼,此番狭路相逢,直视之余,言语也未客气:“上回论文宴相邀莫大少爷,莫大少爷至门前而不入,与家妹言他日再约,可惜至今无机会……” “忙。”莫息打断秋络宽,“都挺忙,闲情逸致之事,自待闲瑕之时。” “是这个理。”上回莫息便是说的有机会相邀吃酒,秋络宽可未忘记:“有空一同吃酒?” 莫息听而不语。 秋络宽追道:“有些话,想与莫大少爷说说。” “事关秋二小姐?”莫息想起前世因着秋络晴,素来与他不怎么来往的秋络宽也是这般,有一日忽然挡到他跟前,同他言有些话想与他说说。 秋络宽怔了怔:“你……” 莫息拒绝:“如此,不必说了。” 苗初院厅堂里,莫息秋络宽各坐一边,夜十一在阿苍的搀扶下现身。 刚进屋,秋络宽便站起来,见到一脸病容的夜十一,甚忧心道:“怎又病了?安太医是如何说的?” 一急便省了客套,往常见到礼数周全的他,此刻一心只想着夜十一的病情。 “不小心着了凉而已,养养便好,劳秋少爷挂怀了。”夜十一走到莫息这边坐下,与他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几,未往上首座坐。 莫息见状很开怀,秋络宽复在对座坐下,面上几分落寞。 “既如此,还是别出来吹风的好。”莫息看了眼夜十一略白的面容,觉得此刻的她与他长年病容的三皇子表哥真是有得一比。 秋络宽闻言,歉声道:“是我们叨扰了。” 莫息慢慢正回脸,将视线自夜十一脸上收回,转落在一言代表了到访二人的秋络宽。 秋络宽被莫息看得不自在,端起丫寰沏上来的茶,轻轻抿了口。 “倒也无碍,前些日子病得重些,连床榻都起不得,那时秋少爷两番前来看望,我皆未见到,着实对不住,枉费秋少爷的一番好意了。”夜十一此次决定见客,是想知道仅仅是秋络宽甚关心她,亦或尚有他人:“不知候爷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秋络宽有了与夜十一相谈甚欢的话题,心里高兴,一高兴,话跟豆子般尽数倒了出来:“不瞒夜大小姐,我此前与此时皆乃受祖父之命,前来看望夜大小姐!” 原是安山候之命,夜十一浅笑:“候爷厚爱,劳烦秋少爷回府同候爷说一声,说十一改日,定当亲自过府拜谢。” “真的?”听到夜十一要到安山候府,纵然非初次,秋络宽仍喜形于色,险些要坐不住。 “自是真的。”夜十一满面正色,“十一自幼体弱,得各府长辈关怀,方平平安安长至今时今日,拜谢理所应当。” 目送秋家大车慢慢驾远之后,夜十一回眸看向仍站在万树山庄大门前,明显无意紧随秋络宽之后离开的莫息:“不必担心。” 借病离京,也不是头一回了。 莫息走近夜十一,他高她一个多头,垂眸看她,面容俊美柔和:“病妆化得不错。” 夜十一道了声谢,觉得莫息真正想说的绝非这一句。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 “选一个。” “……” 第四百九十八章 言忠告 已传过一回借病离京,眼下因杨芸钗不得不再次借病离京,难保一离开,风波又起,然夜十一已是顾不得太多,莫息却不得不为她顾着。 “京里有我,你且安心去,只一件,你必须答应我。” “何事儿?” “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 莫息终转身上车,莫家大车起行,于万恶道渐行渐远。 夜十一目送着,心头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忍不住站在大门前一直目送着,直至莫家大车出了万恶道,再也看不到,她方垂下眼眸,盯着脚下的路,一声不吭。 莫息与秋络宽都离开不久,李瑜到访。 夜十一很惊讶李瑜在这个时候会亲自到万树山庄来,苗初院厅堂坐下看茶,她仍是那副特意化给秋络宽看的病容:“容兰表姐也是来看我的么?” “为了一个杨氏孤女,值得么?”李瑜身为鲁靖王之女,又自小被刻意培养,她看事儿做事儿素来通透。 夜十一笑:“看来瞒不过容兰表姐。” “你也没想瞒我。”李瑜心知肚明,倘夜十一想瞒她,可以做得更好:“借病离京之事,刚刚平了风波,此时你再病,不管你有没有离京,多少双眼睛都会死死盯着你。你没瞒我,其他人呢,你想如何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夜十一端起茶碗抿口茶,笑容未减:“京里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便有多少双手会牢牢扶住我,不让我摔倒,不让我受伤。容兰表姐你,便是其中一双甚有力的手。” “你倒是自信!”李瑜心中满满对夜十一担忧,夜十一反一派闲情逸致,弄得借病离京跟逛自家后园子一般,教得她似是担忧得十分多余:“我也不瞒你,想必莫大少爷也同你说过,他与我做过交易,说有朝一日,倘若你有难,我需全力而为,助你一助。” 莫息确与她通过气儿,夜十一点头:“容兰表姐是个守诺之人,莫息没有选错人。” “当然,我在危难之际,他也会助我度过难关。”李瑜定定地看着夜十一,“十一,我不明白他为何会与我做这样的交易。于我看来,你的身份,你的聪慧,鲜有敌手,有难之时,我着实想象不出你会有那么一日。” “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想象不出,实属正常。”真正的缘由,夜十一不可能说,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说:“容兰表姐也听我一句,当防则防,莫让无法改变的血脉断送了已身性命。” 李瑜闻言,脸色慢慢凝重起来:“此言何意?” “李世子身弱,心志不弱,一直以来,他一直坚定地想要拉你这个嫡亲妹妹下马,容兰表姐明明察觉到了,甚至有了真凭实据,何苦再自欺欺人?”夜十一直接明言,指出鲁靖王世子李玢的毒辣。 “什么真凭实据……” “上回借病离京的风传,过后我查过,一力主压下,只为你安危计,一力主借我之事力挫宁家,丝毫罔顾你之生死。” 李瑜面上血色尽失:“你!” “害我之事,我不可能不查,害我之人,因容兰表姐之故,我可以暂且放过,然……”此时此刻,夜十一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复杂之中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免不得意味深长了些:“他算计你一次不成,也可以再算计你两次三次,直至如他所愿。容兰表姐,有些人,不可低看,更不可心软,否则到最后死的,便是你自已。” 明明同莫息说过,转达她及时送消息,让夜十一火速回京妥善应对,事后看在她送消息的份上,两人都不得再追究风传起因的! 夜十一见李瑜脸色难看,眼中难掩愤愤之色,她便知李玢这个长兄在李瑜心里是有多重,她轻叹出声:“我不是翻旧帐,只是容兰表姐今日来,是抱着善心,怀着善意来的,乃真心为我着想,不愿再看到我因风波再起而受到伤害。容兰表姐既真心待十一,十一自当还以真心,此言不过忠告,我不会因风传对李世子出手,此前清查不会,此后只要李世子不再惹我,亦不会。” 得到夜十一亲口言说不会因此前风传对长兄出手,李瑜眼底愤色渐消,端起茶碗吃了半碗,搁下沉默了半会儿,末了道:“表姐知你好意,表姐承你的情,然……” 再端起茶碗,两大口将余下的半碗茶尽数吃尽,她也叹出声:“许多事情,说容易,做起来难。你所言忠告,我不是不明白,你也说对得,我确为自欺欺人,只是……” “只是不到最后一步,不看到最后一幕,总觉得黑暗尽头,兴许还有那么一点儿光。”夜十一接下李瑜的话,此为李瑜的心声,更是她至深的感触。 李瑜侧过脸,与夜十一四目相接,在这一瞬,两人仿为一体,心声互通,感触相同,连风起雨落的声音,都在同一息敲在两人心底的最深处。 对看了半晌,忽地双双笑了出来。 “杨小姐……” “值。” 听着夜十一回她最初问的问题,李瑜敛起笑,满面严肃:“据我所知,杨小姐此番劫难,事关杨总督,梧州正值纷乱,他所谋不过一个安稳。” “如他意,确为一条最直接最便捷的解决之路,可他与我的结,自杨通身死,已然解不开,此次让给他一个安稳,难保他不会反扑,即便他不反扑,往后我还是得赶尽杀绝的。”夜十一不是没想过李瑜所言之法,“只有一劳永逸,芸钗被劫之事,方不会重演。” 李瑜明白了,消了劝说夜十一亲自离京冒险的来意,转而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京城,莫息会帮我看着,万树山庄,我也早做安排,夜家我不必担心,夜家之外,亦都有人护着。”夜十一也不客气,还真说出一个地方来:“倘容兰表姐有空,不妨帮我看着一个人。” “如何看着?” “监视。” “可要下手?” “如有需要,待我回来,我亲自动手。” “好。” 第四百九十九章 安顿下 梧州,两广总督衙门。 杨拣神色阴沉地盯着跪在公事案下的心腹下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瑶僮起乱,任总兵与蔡总兵推诿不任事,眼下局势恶化,已不止瑶僮之祸,原仅是梧州,现如今乃至浔州,民心动摇,怨声四起,三司首官接应不瑕,内外不服……” “够了!”杨拣大声斥断打探消息回禀的心腹下属,“任磊且不说,蔡培怎么回事儿?他不任事?他乃广西总兵官!梧州浔州祸乱之责,本总督逃脱不得,他以为他便逃脱得了么!” 心腹下属迟疑道:“据不确切的消息……” “说!” “他与罗湖勾结。” 杨拣满面不可置信:“他与罗湖勾结?他与前瑶僮酿乱首领之孙勾结!” “尚未确切……” “盯住蔡培,任磊那边亦不可松懈!” 与此同时,广东总兵官任磊,广西总兵官蔡培,他们并不晓得杨拣已对他们采取了什么行动,杨拣心腹下属所呈报的他们推诿不任事,确有其事,只是事出有因。 任磊是自来与杨拣不齐心,祸乱又起在广西,非他任地广东,颇有火不烧至眉毛高高挂起之态。 蔡培虽在祸乱中心,然他已被罗湖暗下策反,能策反得那么顺利,全靠修意带至梧州的情报,其中便有他以权谋私的罪证,如此把柄落在罗湖手中,他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罗湖自出山便谋划至今,背后又有夜十一的支持,即便夜十一身陷麻烦之中不便再出手,星探的撤出换来八部众的支援,有备而来的修意带着阿修罗部众于罗湖而言,简直如虎添翼。 两广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地方官,与杨拣此两广总督本就有着一条无形的京官地方官的划线,加之杨通身死,杨麾失意,三兄弟只余杨拣一木独撑,三司首官自往前的巴结,到现今的冷眼观望,不无祸乱的干系。 地方政绩事关任期结束后的调任,升迁或降任,但凡为官,没谁会不在意,谁也更不愿意在任期勤勤恳恳小心翼翼维持的良好,或优秀的政绩,尽因祸乱而毁于一旦。 更甚地,祸乱之责谁也逃不掉,不升反降,甚至被京城问罪,性命身家堪忧! 随之罗湖有意放出祸乱皆因杨拣暴政而起,有了起因,有了祸首,三司首官心中的忧虑一下子有了方向,处理源源不断的地方事务的棘手麻烦之余,他们所累积的对杨拣的怨愤,于剪不断理还乱的祸乱之中日益渐深。 制造地方混乱、官官矛盾、民心怨怼,甚至从内部腐蚀,罗湖与修意做得很出色,而此其中,或多或少,有着马文池的影子。 夜家低调,从众自然不得高调,马文池未对除掉杨拣一事儿放手,然较之夜十一从暗处伸手改至完全放手,他只是略松了松,自末微之处入手,做得不留痕迹,牵出线头,便由罗湖修意接手,结果喜人。 罗湖对此感叹:“果然物以类聚啊,这位马员外郎,我甚想见一见。” 对于罗湖毫不掩饰感叹马文池果然与其徒夜十一乃属同一类人,修意并无表达任何意见,也未接话,他只指出另一件事儿:“杨小姐被劫多日,夜大小姐已离京,我家大少爷让我时刻做好应援的准备。” “梧州已乱得差不多,离廷议不会太久,只要廷鞠之令一下,便可收网。”罗湖虽对无法亲手结果杨拣而感到遗憾,但夜十一说得对,两广总督可非普通朝廷大员,突然死于非命,朝廷必然彻查。 彻查什么的,往前他孑然一身,倒也不怕,尔今他已有了冯三,他不能让麻烦缠身,继而累及冯三。 “那么……” “墙倒众人推,届时自有两广大小官员操心杨拣的罪证,我们不过需要煽下风点下火,足矣。” “我会留下阿株,以便联络。” “好。” 罗湖想复仇,而非想自取灭亡,他想活,又想从中得偿所愿,便需要熟悉了解大魏律令,故当夜十一表示让他放弃亲手杀了杨拣,以国法惩处杨拣时,夜十一说的廷议廷鞠,他听得毫不费劲。 他懂,并选择了妥协,是为了未来他与冯三能幸福安乐地生活在一起的让步。 许多年后,罗湖回首追忆往昔,他不得不承认,遇见冯三,心悦冯三,是他此生最美的事情,心疼冯三,为冯三隐忍让步,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此为后话。 杨芸钗并不晕船,然于狭窄空间中摇摇晃晃,一路不见天日地到了岸上,再车马碾转,终于在一处宅院安顿下来,她内心何止松了一口气儿。 一开始她还数着日子,在水上飘的那段难以忘怀的时间里,她已数乱了日子。 手脚仍被绑着,眼嘴仍被蒙着堵着,唯一的改变,她不再躺在僵硬的木制小空间里左碰右撞,而有了柔软的被褥,耳边也没了喧嚣人声,安静得虫鸣可闻。 偶尔有脚步声,是来给她送吃食,或帮她擦洗换衣,偶尔有说话声,皆是女音,再无那个说话口音特别,她却听不出来是哪里口音的壮年男子,只记得他总会在话尾带个咧字。 再听到他说话,只要她的双眼能得自由,她一定可以认出他来。 在宅院过了一夜,绑绳松了,眼得已视物,嘴亦能言语,她觉得此该是最后的目的地了,每日膳食中都被下点儿让她浑身无力的药物,吃过一顿,她便察觉出来,然她不得不吃。 不吃,她等不到大姐姐来救她。 这夜睡前,杨芸钗靠着椅背,她垂眸盯着眼前蹲着给她洗脚的妇人:“他们给你多少银子,让你来这样侍候我?” 妇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黑瘦,干净朴素,安静沉默,照顾杨芸钗的数日,形如哑巴。 听到杨芸钗的问话,妇人抬头看了杨芸钗一眼,未曾回话,随即低下头去,继续一声不吭给杨芸钗洗脚。 “这里除了你,还有一个人,她从不露面,听声音比你老些,是她在交待你做事……” 第五百章 被乱抱 妇人依旧沉默。 “这里大约是个小县……” 妇人用干棉布为杨芸钗擦干脚丫的手一顿,杨芸钗晓得她猜对了:“这里也不会离梧州太远……” 妇人有了防备,再无异常。 夜十一暗下离京,纵然对夜十一的应对能力有信心,莫息仍止不住内心的担忧,下学归府,却遇上了并不想见到的人,连车也不想下:“秋二小姐?” 秋络晴此番是连装扮成少年郎的功夫都省了,她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莫息面前,双颊含霞,眼带桃花:“莫大少爷此时可有空闲?” “无。”莫息冷漠脸,往挡住莫家大车去路的秋家大车看眼,觉得里面应还有人。 秋络晴确为他人先锋,一听急了起来:“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不会耽误莫大少爷太多时间的!” 莫息不语,抬手示意永书走人。 永书得令,即时让车夫起程回府。 朱柯公主闻言,掀起车帘往外一看,这一看她也急了起来,喊道:“且慢!” 听出是朱柯公主的声音,莫息打开车门,自车上下来,整理衣袍走至秋家大车旁,于车窗下揖礼:“公主。” 朱柯早在莫息整理衣袍时,也赶紧理了理面容,确保妆够精致满面桃花,莫息已走至车窗外,一声公主听得她心花怒放,露出八颗贝齿笑意盈盈:“我难得出宫一趟,莫大少爷且挤挤时间,可好?” 往常拒了朱柯公主多少回心意,莫息想着既然朱柯公主未对他拒收她的礼物而动气,于嫡公主之尊着实不易,她大约是真的对他动了心,为免以后麻烦,他须得斩草除根:“可。” 朱柯公主得意地瞧秋络晴一眼。 秋络晴脸色青白地低首,眼神儿蓦地阴沉下来,身份不如人,她得忍,忍到夜十一倒霉,忍到朱柯公主美梦落空,便是她翻身之际! 殷掠空心不在蔫地在街上走着,心里担忧着夜十一离京后的种种,亦担忧着杨芸钗被劫多日的处境,及即便让夜十一顺利救回后,倘杨芸钗被劫之事走漏风声,杨芸钗往后可该怎么办等等。 不知不觉走至凌平湖,走上金铃桥,站在桥上看似望着风景,实则什么也未入她眼,忽而听到有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寻声而去,见到有一人在水面扑腾,那慌乱的身形与失色的面容,明显昭告着此人并不会凫水。 落水处就在金铃桥下,殷掠空看到的同时,本性善良的她并无犹豫,纵身一跳,自桥上跳入水中,手脚熟练地游向那已快被湖水淹没头顶的人。 宁同绍不会凫水,他亦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左右无人,以至他落到不小心落水连个小厮随从家仆来救一救都无的境况。 被救上来已有片刻,他却仿若仍在水中无助扑腾时那般缓过不神儿来,盯着自已的双手半晌呆滞着。 殷掠空成功救人上岸,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救上来一个痴儿,看那俊俏的小模样,她还觉得有点儿眼熟,再观俊俏少年的富贵衣着,她更确定了这一点,她该是在哪个权贵打交道时见过此人,应为哪个高门的少爷。 拧了拧身上衣袍的水,脚下落了一摊的水,拧完回头,见俊俏少年仍盯着双手不放,仿佛手上有金子般,殷掠空蹙起眉,走近了蹲下:“你可还好?” 宁同绍被问得头一抬,眉目间尚残留着湖水的面容一对上殷掠空疑惑的双眸,他瞬间一个激灵,往日沉稳内敛的气息一下子回笼,脸慢慢严肃起来。 殷掠空有趣地看着宁同绍脸上的变化,笑着道:“看来还好,没傻。” “我怎么可能……”傻字未出,宁同绍目光扫过殷掠空胸前,即时又僵住,未干的双手赶紧互拢入袖。 “你冷?”殷掠空未错过宁同绍的动作,“也对,湿衣得换下,不然很容易风寒……你就一个人?你身边的人呢?在哪儿?需不需要我去帮你叫来?” 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她往后是要往最高处走的,与权贵打好关系,也是高走的必要功课。 落水时,就在以为他要淹死在凌平湖里,并深深后悔早先没学会凫水之际,殷掠空的出现宛若天神般降临,宁同绍那一刻有多感激,在被救慌乱之下,双手胡乱抱向殷掠空,无意间按到殷掠空胸前的柔软时,他便有多震撼。 震撼到后半段是如何被殷掠空似拖死狗般拖上岸的,他亦无印象,满头满脑皆是十指触及的柔软。 明明做的男儿装扮,明明是有喉结的,明明面容仅是清秀,宁同绍在见到殷掠空的脸时,仍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那样的柔软,即是被刻意绑缚压平,终归与真的男儿那平坦坚硬的胸膛不同,他断然不会意会错,那…… 等半天等不到宁同绍的反应,殷掠空举手在宁同绍眼前晃了又晃:“怎么了?呆了?傻了?还是人其实已经淹没了?我救上来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宁同绍不知为何,听到殷掠空这般猜测,他蓦地噗哧一声笑出来。 殷掠空松了口气儿:“还好还好,没真傻。” 宁同绍已年十三,男女之事已被教过,男女之情虽未经历,却也通晓,此刻被眼前的假凤救了,即便不知为何要女扮男装,他也该好好谢一谢人家,起身深深一揖:“宁同绍谢过……恩公救命之恩!” 谢完,他甚好奇地再往殷掠空的喉结瞧去。 早听闻江湖易容之术甚奇妙,不止老少,连男女都可易容而变,一直未曾见识过,此刻有幸亲眼目睹,且被救了,他觉得甚幸之余,为数不多的好奇心被挑起,他盯得目不转睛。 殷掠空救人之时,只一心救人,并未注意其他,即是被宁同绍乱抱过,一瞬而过,她丝毫未觉,更未料她实为红妆之事,竟因胸前无法改变的女子特征而再暴露。 此刻被这般盯着,殷掠空颇感不自在,再细想宁同绍此名讳,她几息过后便想起被她救起的俊俏少年乃何人,坦然大方地受过宁同绍的深揖谢礼后,她哦了声:“原是宁大少爷。” 宁同绍问:“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殷掠空刚张嘴想答上一答,未料话未出,两人侧面不远处便传来一个饱含咬牙切齿的喊声:“毛丢!” 宁同绍不解地看向大步走向两人的花雨田。 殷掠空慢慢侧脸,看到花雨田的同时,她打了个寒颤。 冷的,也是吓的。 好没出息。 第五百零一章 造起谣 花雨田大步走近殷掠空,二话不说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寒着脸儿往殷掠空身上一披,宽大的衣袍即时将浑身湿透的殷掠空包得密不透风,遮得半点儿不露。 殷掠空下意识看了眼自个胸前,觉得够平,也无异样,但一想花雨田是晓得自个为女儿身的,她又觉得花雨田大概是看她眼神儿不同,产生的心思连锁反应也不同,故方会这般动气。 本来气势就强,加之动气气场全开,她觉得方将自已被吓得打了个颤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默默在心里建设完,殷掠空扬起十分讨好的笑:“花督主怎么来了?” “怎么?就许你们戏水玩儿,不许我来吹吹风?”花雨田斜睨着同样一身湿透的宁同绍,头一回觉得宁天官那老家伙挺讨厌的,方会养出这么一个碍人眼的孙儿来! 殷掠空干笑两声,脸儿特诚恳地解释:“没戏水,真没戏水,我是心里有事儿,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的,恰巧碰到宁大少爷落水,便日行一善跳水救人,这才全身都沾了水。而宁大少爷么……” 么什么,她说不出来了。 一番勇救少年下来,连名讳都未报出来,花雨田便来了,她都没来得及问上宁同绍一问,他宁大少爷不好好在府里呆着,做什么跑来凌平湖玩儿落水,不会凫水吧,身边还不带一个半个下人以防万一? 味儿咂吧咂吧,她突然品出些微不寻常来,瞬间看宁同绍的眼神儿都不同了。 宁同绍意会到殷掠空看他的目光不再温和关怀,而变得凌厉起来,且带着审视,明显对他为何身边无人,落水还恰巧被救之事起了疑虑:“我是来寻我家二弟的,下人四散开去找,我则留在桥下等消息,未料岸边挺滑,一时不慎,滑摔落水,幸得毛小旗及时相救,方没丢了性命。” 他解释得又快又急,平生初次,他不想被一个姑娘误会。 花雨田闻言往金铃桥四周望了又望,仔细辨听,确实能听到有人在喊二少爷,明显是在找人。 “宁二少爷怎么了?”花雨田未有想往下问一问的念头,殷掠空却有这个兴趣。 宁同绍一听,方将尚怕殷掠空误会生他气儿的焦急神色一变,恨铁不成钢道:“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殷掠空想着宁同季都年十二了,还离家出走,可见事关宁府家事,指不定还跟望孙成龙的宁天官有关,不过此时她亦无心思关注他人家事,当下哦了声,再无下文。 殷掠空不继续问,宁同绍也不想家丑外扬,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略尴尬,花雨田反心情好了起来。 感觉到花雨田浑身外散的寒气没那么强烈了,也不想耽误宁同绍找离家出走的宁同季,殷掠空当即表示锦衣卫衙门尚有公务,不便久留,告辞。 花雨田自然跟在殷掠空左右走人,宁同绍独立于岸边,望着二人相携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有种不知是何等滋味的滋味,一时间堵得很。 “往后不许与宁同绍靠得太近。”走出凌平湖,花雨田忽然道。 殷掠空听着此形同命令的话,自来不敢在花雨田面前造次的她,想到以往花雨田待她的好,除了那回在八仙楼大门前的袭(胸),皆每每护着她不受伤害,此番特意这般严肃不容拒绝地嘱咐她,莫非宁同绍真是抱着某种目的接近她的? “宁大少爷实则会凫水?”憋了半天,殷掠空憋出这一句来。 花雨田看看殷掠空清秀的侧脸,不明白她是怎么从他的命令口吻中读出宁同绍实则会凫水的意思来:“不会。” 殷掠空点头,再点头,连点了三下后道:“他有何等目的?竟连性命也都豁得出去?” 花雨田再看看殷掠空侧过脸仰起下巴认真询问他的神色,终于可以确定,他的小丫头似乎是误会了,不过此误会正合他意,略作沉思,有模有样地毫无心理负担地造起谣:“他姓宁,你道他有何等目的?” 自成为锦衣卫吃了公粮,殷掠空的政治敏感度空前地提高,被花雨田这么一反问,她瞬时懂了,脸也阴了下来:“他要敢伤害到十一,我绝饶不了他!” 夜十一已离京,城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看夜十一倒霉,她是晓得的,亦知事关夺嫡,事儿只要一涉及皇权,再小的刺也能捅破天,此紧要关头,宁同绍无害夜十一之心便罢,倘若有,她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他得逞的! 造谣成功的花雨田看着殷掠空清秀的脸上布满乌云,那副雷电随时可劈下来的模样,他是越看心情越好:“故我让你远离他,是有道理的。” 殷掠空深以为然:“甚有道理!” 行至花宅大车旁,花雨田想送殷掠空回锦衣卫衙门,殷掠空在想到黄芪肖耳提面命地让她切勿与花雨田走一块儿后,她坚决地摇头。 被拒绝的花雨田未似以往那般被拒后的动怒,直回到东厂遇到凌千户,破天荒地对凌千户露出绝美的笑容,听凌千户禀完公事,还道了句:辛苦了。 吓得凌千户一出花雨田公事房,四处寻觅秦掌班,见到秦掌班时,他力持镇定仍掩不住脸色惨白,直问近时他是否有哪一处让督主不满意了? 秦掌班被问得一脸莫名奇妙,后了解前因后果,他拍着凌千户的肩头安慰:“莫怕,督主那是心情好,并非千户你做错了何事。” 凌千户松了好几口气儿后,脸色回缓了些许血色,他方记起问一问为何督主心情好? 秦掌班一脸高深:“成功造了情敌的谣,将后患捏碎在发芽的路上,心情能不好么?” 凌千户又松了好几口气儿,觉得只要他家督主的好心情非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那造谣什么的都是小事儿…… 等等! “情敌?”凌千户嘴张得能塞下三颗大鸭蛋,“督主有情敌了?” 秦掌班蔑视道:“瞧千户大人说的,咱督主怎么就不能有情敌了?” 第五百零二章 你疯了 “能……” 缓过劲儿来的凌千户意识到他家督主居然有白月光了,双眼发光地指着心口挤眉弄眼地八卦:“谁?谁是督主心上那位?” 自知花雨田送殷掠空一盏兔子花灯,又几番目睹殷掠空对花雨田放肆后毫发无伤的神奇场景,以秦掌班对花雨田的了解,瞬时有了个大胆的揣测,为免误伤,他还特特寻了个适当的时机隐晦地不耻下问。 结果花雨田眉目含笑,点头道:她,我是要娶回家的。 他,督主是要娶回家的! 秦掌班难以形容当时自已的震惊,那震惊绝对比听到自已的父母死而复生还要突然震撼:“自个问去。” 说罢转身便走,他尚有公事未办完呢。 凌千户目送着秦掌班潇洒走人的背影,头顶瞬间冒起三把火,他倒是想问,问题是他能问么,他敢问么! 在莫息的建议下,朱柯公主与秋络晴跟着到忘返茶楼,放弃原先打算前往的地儿,终归朱柯公主乃公主之尊,清誉安危皆极为重要,朱柯公主一头脑热不管不顾,莫息却是不能。 于二楼雅间坐下说话,朱柯公主自知她在宫外的时间不多,瞒着谢皇后出的宫,还得赶在谢皇后察觉前回宫,故她也未多说其他,直接单刀直入,说明出宫亲寻莫息的缘由。 莫息听罢拒绝:“不能。” “为何不能?明年我便已十三,父皇母后必为我觅附马议亲,我是公主,你是莫家大少爷,将来便是世子爷仁国公,此身份配得上我一国公主!”朱柯公主一听到莫息的拒绝,急得矜持都丢了,当然当她开口要莫息于明年主动向永安帝求娶她,希望能通过永安帝的赐婚让谢皇后无法再反对她嫁与莫息之际,她便早丢掉了矜持。 秋络晴安静地坐在客座一角,闻言嘴角略略一扯,无不讥讽,倘朱柯公主非一国公主,必然无资格让她为先锋为坐陪,只为让莫息应下新岁一到,便主动到永安帝跟前去请旨赐婚。 相对于朱柯公主的激动,与秋络晴默默的讽刺,莫息俊美的面容丝毫无涟漪,旁人被当朝嫡公主这般主动求亲,表示愿嫁给他,只要他明年一到,至御前请旨求娶公主,他便能成为当朝附马,美人荣华齐享,定然得高兴傻了。 可惜,莫息非是旁人。 听完朱柯公主含羞带涩的告白,他淡然地拒绝,再听完朱柯公主苦口婆心的剖析两人如何如何的合作之合,莫息平静地自客座起身:“公主与秋二小姐慢坐,我先告辞了。” 朱柯公主本信心满满地来,此刻见莫息不为所动,抬头满面无法置信之余,她眼里皆是莫息为何会拒绝她的不解与心伤。 秋络晴却仿佛早已料到,努力掩下自已心中的雀跃与幸灾乐祸,她跟着抬头看向站起离座的莫息。 双眸随着莫息的走动移至雅间门前座屏,莫息就要绕过座屏离开,朱柯公主霍然起身,冲着莫息背景高声道:“我知你心里有谁,但我告诉你,你和她永远都不可能!” 这样的话,往前夜十一说过许多回,莫息一句也没往心里去,纵然有被伤害到,他也似自动规避般略过,后来他与她的关系渐好,越走越近,她不再一口一个莫大少爷地喊他,而是很自然地喊他莫息,虽非似前世那般亲密地喊他夫君或阿息,可他知道,她已然在一步一步靠近他,为此他开怀不已。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与她不可能在一起之类的言语,突地被那么大声地告知,莫息停了脚步,站定在座屏前,转身正视着朱柯公主,语带不悦道:“我与十一,乃天定的姻缘,非凡夫俗子所能左右,便不劳公主操心了。” 秋络晴心里非常不舒服,面上大义凛然,劝道:“莫大少爷乃属莫家,夜大小姐乃属夜家……” “不错!”秋络晴的话被朱柯公主打断,愤愤抢道:“你以为中秋夜宴之后,她夜十一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居然敢醉酒直呼我父皇名讳,此乃大不敬!也就是念在故去葭宁姑姑的面份上,我父皇方不同与她计较,不同与静国公府计较,不然你以为她如今还能好好在万树山庄病着么!何况莫夜两家对立,不管将来谁入主东宫,另一方绝然不会有好下场,单凭此,你与她便是死,也死不到一块儿去!” 秋络晴听得十分痛快,不觉悄睨被拒后恼羞成怒的朱柯公主一眼,没想到与谢幼香一脉相承,同样脑子都不好使的朱柯公主,居然也有这般看得极清说得极透之时。 莫息胸口上下起伏,随着朱柯公主的一字一句越来越剧烈,俊容阴沉得仿若狂风暴雨的前奏。 永书候在一边,心已提至喉咙口,他就怕他家大少爷一个怒极没忍住,冲上前将当朝嫡公主揍了,虽然他觉得这般很痛快,心里极赞同,然却不能真让大少爷这般做了,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好在莫息理智尚存,并未当场暴起发飙,他换了种温和的方式反击敢诅咒他和夜十一死不同寝的朱柯公主:“中秋夜宴过后,公主是被皇上罚了吧,与公主相交甚密的秋二小姐谢八小姐亦被各自罚跪,不入流的手段,自然是自食其果。至于十一能不能嫁得好人家,有我呢,怕什么,即便无中秋夜宴那般闹一场,旁人再好,十一也嫁不得,她只能嫁给我,闹一场,正合我意,我挺高兴。” “你……” “还有,公主是否忘了,公主外祖家姓谢,莫谢两家同样立场不同,公主此番出宫,此番作为,皇后娘娘想必尚被蒙在鼓里。倘皇后娘娘知晓,公主必又难逃一顿惩处。” “我……” “公主以为皇后娘娘不同意,皇上便能同意么?” 朱柯公主与莫息对峙着,慢慢自莫息眼中看到他对她的厌恶讥讽,被捅破事实的心虚无措一下子窜成三丈心火:“仁公国与莫世子,甚至莫世子妃都不会同意你与夜十一的婚事,你这般一意孤行,就不怕到了最后,不仅得被夜十一害死,且众叛亲离,为世人所唾弃么!” “不怕。” “莫息你疯了!” 第五百零三章 会心疼 告白,以不欢而散结尾。 回程路上,朱柯公主越想越气,扬手便将同在秋家大车车厢里的秋络晴狠狠打了一个巴掌,咬牙道:“都是你!倘非你撺掇我,我也不会特意出宫来丢这个脸!本来慢慢来,我尚有机会能让他回心转意,这下好了,我一生气,说了那样不好的话,他一定觉得我蛇蝎心肠,往后我更无机会了!” 往前即便被拒收礼物,为了在莫息跟前表现她的善解人意温柔娴淑,她就算气到将初筠宫整个砸个遍,也绝不会让莫息听闻半丝她的蛮横任性,未想今日这一遭,她辛苦维持的好形象尽数毁于一旦。 真是气煞她了! 秋络晴捂着立浮五指山的红肿脸颊不说话,垂脸低眸,眼里泛着冷芒,心中满满恨意,她恨夜十一,恨朱柯公主,恨所有欺她辱她阻她与莫息姻缘的人! 谢元阳自夜十一再次病养,他便让人时刻注意着万树山庄的动静,于数日前便怀疑夜十一已不在万树山庄,可惜一直未有时机前往探上一探。 今儿好不容易得一机会,想着向祖父请示请示,未料刚近祖父院落书房,便见祖父与三叔于书房外廊下对坐,说着他从前闻所未闻之事,仅一墙之隔,听得他浑身发寒! 回到匀阳院,谢元阳尚回不了魂儿。 古关见状也不敢开口问是否还出门,与月关一同守在东厢门外好一会儿,方进屋试着问:“大少爷,咱还出府么?” 谢元阳面无表情,看了古关一眼,突然问了句:“你觉得夜家大小姐……” 古关认真地听着,听了半天也不见谢元阳往下问,他走近一步:“觉得夜大小姐……” “……如何?”谢元阳迟疑地接下问。 “如何?”古关不觉跟舌一句,“什么如何?” “各方面。” “好!” 古关答得毫不犹豫,见谢元阳盯着他看,也只盯着他看,并不对他的回答说什么,满意不满意无法预计,直盯得他发毛:“大、大大少爷……” “你也觉得好……” “满京城就无一人会觉得夜大小姐不好的……” 谢元阳收回盯着古关的瘮人目光:“下去,无我传唤,不准再进来打扰。” 他得想想,好好想想。 古关退回廊下与月关似门神一人一边后,他拼命地同月关挤眉弄眼。 月关刚也有听到屋里的对话,虽也觉得他家大少爷问题问得怪,但谢夜两家敌对,大少爷自来对夜家上心,特别是夜大小姐,会问也不算多怪。 古关挤弄得很辛苦,结果月关无动于衷,气得他一抬手…… 谢元阳盯着眼前这只横着挡住他出门的手臂,凉凉地看向手臂的主人。 “大少爷……”古关迅速收回原想赏月关一个爆粟的手,感受到谢元阳眼风带着霜,他吓得一个跪下:“大少爷恕罪!” 月关也连忙跪下。 殷掠空怎么也没想到谢元阳居然会亲自到锦衣卫衙门寻她,且约她至畅怀酒肆吃酒。 明明不是一同吃酒的交情,却能真实发生双双坐下一同吃酒的情景,这让她不得不默默感叹一句,江湖或许有永远的敌友,她脚下之境却是如夜十一早早同她言的那般,朝堂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毛小旗很惊讶?”谢元阳自在畅怀酒肆二楼厢房客座坐下,便一直在观察殷掠空的反应。 殷掠空很诚实地点点头:“确实很惊讶。” “一个时辰之前,我也从未想过,与夜大小姐私交甚笃的毛小旗,我会亲自上门相邀,并成功请到毛小旗于此酒肆中对座畅饮。”谢元阳也坦然,带着好似相识相交许久的随意,道出他与殷掠空一样也很想不到。 殷掠空挑下眉:“与十一有关?” 谢元阳未料殷掠空这般直接,即是殷掠空这样爽快,他也不好拖泥带水:“是。” “恐怕要让谢大少爷失望了。”知对方是为探夜十一之事来的,殷掠空语调中多了几分冷淡。 “葭宁长公主早薨……”谢元阳说着停了下来,看着殷掠空闻言后对他越发疏离的面容:“夜大小姐过得不易。” 殷掠空再坐不下去,起身道:“得谢大少爷相邀,此乃我的荣幸,本该好好陪谢大少爷醉一场,可惜我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先干为敬,告辞。” 谢元阳也不阻拦,看着殷掠空只吃了一杯酒便要走人的背影,末了道一句:“明日会有人到万树山庄。” 此话成功留住殷掠空的脚步,她转身:“什么?” “此人位高权重,深得圣心,单凭万恶道可阻拦不了。”谢元阳再说得详细些。 殷掠空神色大变,走回几步站定在谢元阳跟前,沉声问:“谁?” “花督主。”谢元阳晓得殷掠空与花雨田走得近,觉得私交既然还算不错,那么明日要拦下花雨田,殷掠空无疑是最佳选择。 殷掠空一得答案,便知谢元阳所言非虚,东厂办事儿,谁能阻得了? 万树山庄的万恶道虽赫赫有名,却也难敌东厂番子的前扑后继,何况单就一个花雨田与其贴身心腹照壁,万恶道便拦不住。 “为何要告知我此事儿?”殷掠空问完又问一个,“你为何要帮十一?” 殷掠空反应之快,令谢元阳越发和颜悦色:“从前不知,我无法理解,一个时辰之前得知……” 突然间,他有些心疼。 他心疼的对象,正是往前他绞尽脑汁也要对付的夜十一。 此话他没说出来,说出来莫说殷掠空不信,连他自已至此时此刻,都不怎么相信他有朝一日,居然会对夜十一生出除敌对之外的情感来。 “得知什么?”殷掠空追问。 谢元阳无意多言:“我姓谢,我也不是莫息,做不到光明正大地去帮夜大小姐,故只能告知毛小旗明日之事。” 谢元阳在厢房里所说的话,明显已怀疑或已知夜十一早不在万树山庄,再结合夜谢两家自来的恩怨,殷掠空不得不疑:“你尚未回答我,你为何要帮十一?” “我母亲一直病着,毛小旗有听说过吧?”谢元阳未答,反问了一个看起来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殷掠空自是听说过一直在英南候府静养,甚少出府的病弱谢世子妃:“有。” “其实……”谢元阳顿了顿,“我并非我母亲所生,我亲娘并非尔今的英南候府世子妃,我亲娘自我一落地,便被毒杀而亡。” 会心疼,因着感同身受的同病相怜。 此,便是为何。 第五百零四章 进山庄 顺着连二小姐所交代的线索,夜十一轻装简行的一行人来到临近梧州的银林县的同时,京城发生巨变。 殷掠空着实没有想到谢元阳竟是被谢世子妃自小抱于膝下认养的嫡子,她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与花雨田关系融恰,甚至有些朦朦胧胧的好感之际,会与花雨田狭路对峙:“昨日听说,我尚心存侥幸。” “毛丢,我乃东厂督主,主子乃当今圣上。”花雨田单枪匹马,莫说秦掌班,连如影随形的照壁都未来。 “督主是在警告我,莫要阻拦莫违皇命,否则便是死,我师父也不敢问你半个字?”殷掠空也骑着马儿,只是花雨田被她拦在万恶道入口后并未下马,她则早到下马等候。 花雨田看着站得挺直的殷掠空,听着她丝毫不让的言语,他心里十分恼恨透露今日行动给小丫头知晓的那个人:“今日之事,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似这般事情,师父纵然晓得,也不会让我知道,纵然让我知道了,也绝无可能让我一人前来。”殷掠空深知黄芪肖脾性,今日等在万恶道入口候花雨田,她师父半分不知,倘若知情,她断然半步跨不出锦衣卫衙门。 不是黄对头说的,花雨田随即又想到四豪门:“那是夜谢莫宁哪一家?” 沉浮官场,刀口历练,殷掠空早非初初死皮赖脸拜黄芪肖为师的那个单纯小姑娘,自谢元阳透露给她知晓,她承谢元阳这个人情,不管什么夜谢两家的恩怨,在那个时候,她与谢元阳心中想的,只是不愿十一再次借病离京之事暴露。 谢元阳所言的无法直接相助十一,只能借她手帮夜十一渡过眼前难关,此言真不真,她不确定,但她也不想在此关头探究,如何阻下眼前恶鬼,方是她眼下最紧要之事。 “今日督主想过万恶道,且问一问卑职手中的绣春刀。”殷掠空举起绣春刀,面无表情地说道。 殷掠空避开话题,花雨田也不恼,反正他迟早会得到答案,倒是不急于一时:“倘今日挡我之人非你,毛丢,你可知他此时此刻的下场?” “纵是要从卑职尸体上踏过去,督主也尽管来,毛丢要是眨下眼睛……”殷掠空眼帘微垂,落在自横于胸前的绣春刀,目光沉沉:“便再不配拿此绣春刀!” 进锦衣卫,立志爬到最高位,此为花雨田自认识殷掠空以来,他便知的她的铁血志向,现在小丫头自已都说到配不配拿绣春刀了…… 事态有点儿严重。 “此番本督主奉命探望夜大小姐,不进万树山庄,难复皇命,你若担忧,可一同探望。”花雨田退而求其次,毕竟夜十一在不在万树山庄养病,实则他已有七八分猜测,余下两三分,让小丫头跟着走一趟也坏不了事儿。 “督主何意?”殷掠空神色戒备。 “这京里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万树山庄,你再这般与我纠缠不休,也不必我进庄探望,倾刻便要不如你的意。”花雨田说得意有所指。 殷掠空听出来了,她想了想,如她的意,自然是不伤十一分毫,这不如她的意,必然反之,她明白了,花雨田这是在提醒她今日的万树山庄,他是非进不可,倘若不进,不止他有违皇命难以交差,十一的行踪也会因她阻挠他进庄而让风传四起! 莫非谢元阳特意告知她花雨田今日进万树山庄,便是为此? 不,不对,事后她探过,只问了红校尉,她便从红叔口中得知谢元阳确非谢世子妃亲生,那谢元阳特意同她说,莫不是其身世与十一之事有关联? “想什么呢?”花雨田说得殷掠空自沉思中醒过来,她茫然地抬头看他,他甚不悦地问她:“你刚才在想谁?那人便是告知你我行踪之人?” 殷掠空摇摇头,边摇边上马,上马背坐稳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同向万树山庄:“督主即然有命,卑职不敢不从,请!” 花雨田听着殷掠空又避开不答的言语,皱着眉峰驱马上前,与她并驾齐驱:“再说一句卑职,信不信我不让你跟了。” “卑……”卑字刚出口,花雨田眼刀子便甩了过来,殷掠空及时止住,露出狗腿儿的笑容改口道:“我信。” 殷掠空在万恶道那就是人形通道令牌,她打头阵,沿途的万树山庄守道下人个个晓得她在夜十一心目中的地位,自是未拦,也不敢开启陷阱,纵然有大名鼎鼎的花恶鬼同行,他们也怕误伤殷掠空,待自家大小姐回来不好交待。 花雨田慢慢与殷掠空同骑,万恶道走了大半,顺风顺水得让他都要怀疑他正在走的并非万恶道了:“夜大小姐待你,果真不一般。” “我带你进来,也不知是对是错。”殷掠空心中忐忑不安,想着今日真出了岔,那便是她亲自带着花雨田闯的祸,亲手给十一招的麻烦,这么一想,她着实提不起精神来。 花雨田没理会殷掠空的小声嘟囔,目不斜视道:“你我是要过一辈子的,你觉得我会害你?” 殷掠空闻言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自浙江苏州一行,她已知花雨田有娶她的念头,然她到底没真正上过心,毕竟在她眼里,花雨田是嗯嗯……咳咳!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花雨田被殷掠空盯得浑身不自在,直觉告诉他,她此刻脑袋瓜子里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殷掠空眼一正,闪电般坐直挺腰,目视前方,认真且真诚道:“督主说得对!” 花雨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怎么发现你不是喊我督主,便是你你你地直呼?” 殷掠空侧脸请教:“不然……” “花大哥。”花雨田想听殷掠空这般喊他想很久了。 殷掠空张大嘴,一脸难以消化。 花雨田不满地斜眼:“你有意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这会儿一进万树山庄,殷掠空还望着花雨田能手下留情,别把十一布的局给当场捅破,在心里默默感叹一番后道:“没意见,只是公务上……” 花雨田早想好了:“私下叫。” “行。”那殷掠空没意见了,反正喊就喊吧,又不会少块儿肉。 “此刻左右无人。” “嗯?” “正是私下之时。” “……” “叫。” “……花大哥。” 第五百零五章 置死地 “可安排妥当了?” “绝对妥当,大小姐放心。” 夜十一端坐着,听完北室回禀,晓得杨芸钗处境安然,只等着她的人一行动,便可将芸钗救出来。 目光徐徐落在窗外院中,片刻后未再下达什么命令,只让二人退下。 北室退下前瞥南柳一眼,这一眼说是瞥,其实是瞪。 瞪这一眼的意思,南柳意会过来之余,默默地对着墙边的高几翻了个白眼,翻完面目正常地转回身,重走到夜十一跟前。 夜十一眼也没抬,依旧翻着手中的闲书,一目十行地看着。 “大小姐……”南柳从前听东箕说北室是如何如何可恶的冷面怪,她未有多深的感受,只觉得北室这人虽冷,也爱瘫着个脸,但人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对大小姐的忠心,与身手的高强,她是满满的钦佩。 尔今,自知大小姐计划之后的数日里,她方真真正正体会到东箕同她说北室是个冷面怪时那咬牙切齿的感受。 他不敢直面面对大小姐问那样的问题,难道她就敢么?! 还武力威胁,非得她来问! 刚才还瞪她,气死她了! “说。”夜十一简单扼要,看书的速度不慢,又翻了一页。 “今晚行动之后……” “说重点。” “大小姐真的要那么做么?” 南柳终于问出她与北室的担忧,夜十一也终于不再把目光粘在书页上。 似乎是早有料到眼前这一幕,夜十一并无多大的反应,把闲书搁回桌面,她平静地回视南柳:“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为现如今我唯一能做的选择。” 另外一个选择则是放弃真相,她做不到,便只余下最后一个选择。 “可……” “今晚过后,你们若不想跟在我身边,那也可以,我让东角西奎调派别的星探过来。” “不是!” 南柳即刻跪下,守在门外廊下当门神的北室也一下子冲进屋里,同样往夜十一座椅前一跪。 二人同同伏身埋首,跪倒在夜十一面前。 夜十一视线落在二人脑袋上,几息后转回桌面的闲书,她伸手拿起,再次翻开书页:“我晓得你们的忧虑,也知你们在担心我,心疼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 “是……” 北室南柳前后应诺,前一声冷漠有力,后一声带着些微哽咽,二人出了屋子,北室继续当冷面门神,南柳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绪,红着眼眶站在院中墙角,面对着墙,眼泪止都止不住。 京城,静国公府。 日暮刚过片刻,静国公府里里外外刚掌上灯,亮堂的一片中,阿茫偷偷出了清宁院,身上什么都没带,只身悄悄自公府后门而出。 未料刚出后门巷口,便被一辆无任何标志的大车给拦住了。 阿茫一身简衫简裙,朴素得不似高门世族里有排面的大丫寰,反跟市井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姑娘一般。 莫息下车,站在阿茫跟前,打量着阿茫,半晌后道:“城门已关。” 阿茫想起夜十一走前也交代过她,倘遇到莫息,不必瞒,瞒也瞒不过:“已安排好。” 永书在旁听得点儿雾水,不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就是阿茫这身市井装扮,且啥也没带,却是有计划地要夜里出城。 “你……”莫息再次开口只说了一个字,便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往声源望去,看到了殷掠空。 殷掠空也有看到莫息,只是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儿,只向莫息点了个头权当打过招呼,便直往阿茫走近,近了急声问道:“你下晌亲自送到土地庙的小木雕是怎么回事儿?” 小木雕是夜十一的模样,那是她自浙江回京城晓得被殷家病亡后,悲痛之余决定奋起,并知会夜十一她已回京城的信物。 此后小木雕一直在夜十一手里,然此刻却回到她手里,她刚下衙回到土地庙,毛庙祝将被锦帕包着的小木雕递给她时,她的心猛跳了好几下之后,撒腿便往外跑,连身后她叔喊她问她话都顾不得。 阿茫想回答,但不放心周遭,左右望了望,也往身后身前看了又看。 “你只管说,这附近我让八部众清理了,很安全。”莫息见阿茫小心翼翼的防范之举,逐开口说明。 阿茫冲莫息点头,后转回对上殷掠空焦急的脸:“大小姐走前便将小木雕交给了我,吩咐我等到今儿下晌,再把小木雕送到土地庙,交给毛庙祝,让毛庙祝待小旗下衙,把小木雕交到小旗手中。” 殷掠空闻言,不知在想什么,只面容上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莫息听着阿茫的话,又看着殷掠空手中的小木雕,小木雕把夜十一明艳的容貌刻画个十足,可见雕刻之人技艺之高,此小木雕他是初次见,也是初次晓得他的十一居然早就收了另一个少年的信物! 此少年,还是他不友好许久的毛小旗。 “你和十一到底是什么关系?”莫息面向殷掠空,当即忍不住问出闷在心里闷得快发霉了的问题。 “同生共死的关系。”倘不是殷掠空晓得莫息在夜十一的心里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她压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回答这样多余的问题。 阿茫还急着出城,殷掠空急着想知道夜十一送回她送的小木雕的意思,莫息心中的不安随着夜十一的离京日渐加深,今夜种种异常更让他无法安心回到仁国公府。 一辆普通大车很快自关了又开一小会儿的城门而出,车里坐了三人。 莫息、殷掠空、阿茫同坐车厢内,永书与车夫同坐车驾,一行人直奔万树山庄。 “大小姐未与我说过什么,我只是不安,阿苍也有这种感觉。”车厢里,莫息殷掠空追问夜十一的情况,阿茫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有的只是预感,且还是不太肯定的预感:“我与阿苍都晓得大小姐走的路线,便商量好……” “你们不能动,你们一动,京城里多少人得跟着动。”莫息更清楚京城里的格局,阿苍阿茫皆为夜十一身边的心腹大丫寰,她们一跟着离京,京城里势必会发生难以预料的风波:“十一未带你们任何一人,皆有此考量。” “可是……” “我去。” “我去!” 一前一后,莫息殷掠空同时出声。 第五百零六章 像不回 “以花督主对毛小旗的看重,毛小旗一动,后果同样严重。”莫息淡淡地道出事实,狙击殷掠空欲离京的想法。 殷掠空动了动嘴皮子,却不知如何反驳莫息的话,因着莫息所言,再事实不过。 那日之后,她不知花雨田是如何复皇命的。 但花雨田当日并未当面拆穿由西参易容假扮而成的夜十一,且事后至今未有任何不利于夜十一的风声传出,由此她可以断定,花雨田应她之事,确实做到了。 而显然,莫息晓得此事。 “莫大少爷真是时刻盯着夜家。”殷掠空想知道莫息这般关注夜家,到底因何,是仁国公府的利益重些,亦或夜十一的安危更重些。 莫息听出殷掠空言语中的试探,斜睨着殷掠空道:“你说你与十一乃同生共死的关系,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待十一,乃即便我死,我也会尽全力让十一活。” “希望莫大少爷能说到做到。”殷掠空面无表情,也不知她是信还是不信:“至于离京,你说得不错,我目标太大,重要的是我还是花督主的目标,我一动,牵扯甚大。然莫大少爷你,身为仁国公府大少爷,未来的世子爷仁国公,难道目标便不大么?你离京,同样能掀起京城各方派系的暗涌。” 莫息沉默,殷掠空说的也是事实,甚至他一动,指不定造成的后果较之殷掠空还要更严重。 直至进了万树山庄,莫息和殷掠空谁也没说服谁。 阿茫将一路与莫息殷掠空同行的经过告诉阿苍,阿苍听完沉默着,她与阿茫都明白,莫息所言,正是她们这数日虽不安却一直未有行动的顾忌。 “把路线给我。”莫息最终还是选择行动,他无法忽视心中的不安,任由不安在心中扩大而什么也不做,他做不到:“我一定安排妥当。” 阿茫犹豫着,阿苍却很果断地将夜十一的路线写下来亲手交到莫息手里。 殷掠空皱眉:“阿苍……” “毛小公子,莫大少爷说得对,我与阿茫皆走不得,而小公子你不仅得应付花督主,尚还得应付黄指挥使,你动不得。”阿苍跟在夜十一身边日长月久,夜十一自来判断形势,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的思维模式,她已学到几分:“莫大少爷也确实最好不动,然大小姐此一去,我与阿茫皆日夜难安,大小姐身边虽有北室南柳跟着,但大小姐真做什么决定,他们谁也阻止不了。” 殷掠空有些明白阿苍的意思了:“你是说,倘十一做了不可挽回的决定,他能阻止得了?” 她盯着莫息,眸中有着质疑。 莫息回视殷掠空,对殷掠空不相信他能说服十一改变主意的眼神儿,他并不生气,因着他自已,正如先前与四皇子说的那般,亦是无绝对把握。 阿苍无法回答殷掠空这个问题,她咬着下唇,眼中忧虑渐浓。 阿茫看看阿苍,又看看殷掠空,最后看向莫息:“莫大少爷,倘大小姐……” “我无法保证。”莫息知阿茫想问什么,他索性先回答了。 阿茫猛地回看阿苍:“阿苍!” “只怕连大爷与旭少爷,也无法保证。”阿苍心中清明,倘非如此,她早去寻夜大爷与夜旭了。 阿茫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再说不出一个字,蓦地悟过来,此番她们就算拼着被赶离大小姐身边的可能,也应该死缠着大小姐,跟在大小姐左右! 可惜悟得太晚。 “或许是你们多虑了,十一也不是没离过京,上回不是好好回来了么……”突然想到已交回她手中的小木雕,殷掠空脖子瞬间像被掐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莫息将路线记下来后,纸条交还给阿苍,阿苍走至烛台旁,将纸条点燃,纸条很快化为黑色的灰烬。 莫息自座椅起身,转身往外走:“永书,马上让永籍召集八部众。” 阿苍阿茫在莫息身后跪下,对着他的背影伏身磕头,无声地跪谢。 殷掠空走至阿苍阿茫身边,等莫息完全出了万树山庄,等她们站起,她没有随后离开,而是掏出怀里的小木雕,将它递到她们眼前:“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苍阿茫对看一眼,没有立刻说话。 “十一走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殷掠空见她们神色凝重,却不开口,越发急了起来:“你们倒是说啊!” “我们不知道大小姐做了什么决定,我们只知道大小姐在离开前,暗中安排了许多事儿。”阿苍比阿茫要稳重冷静,这会儿阿茫已低声哭了起来,她尚还能斟酌着该说的能说的:“那些事儿就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大小姐再也不会回来……” 啪! 殷掠空手一松,小木雕脱落,掉在地面摔成两半。 阿茫见状哭得更凶了,阿苍脸色愈发苍白,殷掠空转身便跑。 跑了几步,殷掠空跑回来把两小半小木雕捡起,再出大门骑上她的马儿,直奔回城。 五更天,莫息安排好一切,刚踏出仁国公府后门,未上备好的千里驹,便看到胡同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目。 他一出现,那人便向他走来。 永书永藉被留在府里应对莫息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的所有状况,他此刻身边跟着的人是修意。 修意感觉不到来人的恶意,但还是在来人越来越近的时候,挡在莫息身前杜绝一切威胁。 待来人近到可以看清面容,莫息拍拍修意肩膀:“没事。” 修意见是李瑜,且只李瑜一人,身边连大丫寰都没带,一身少年装扮,手无寸铁,确实没有威胁。 修意一走开,李瑜看到莫息,站定在莫息三步之外,压低了声音道:“只有丁掌柜陪我来,你长话短说。” 四更天收到莫息让八部众送进鲁靖王府让她出来见一面的口信,她着实有些被吓到,能让莫息这样着急到等不了天亮之事,应与夜十一脱不出干系。 而夜十一此时早已不在京城,莫非是出事儿了? 一路忐忑到仁国公府后门胡同等莫息出现,李瑜的心一直提着。 第五百零七章 养出事 “我要离京。”莫息果真长话短说。 李瑜愣了下:“什么?” “我晓得十一临走前让你帮忙盯着一个人,这么急约你出来,是我也想拜托你,帮忙盯一下整个京城。”莫息时间不多,第二句便将他的目的全盘托出。 “你……”李瑜懵了,“十一出事儿了?” 能让莫息这般急着离京,除了她夜表妹,她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莫息摇头。 李瑜问:“摇头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安,我希望十一平安无事。”莫息示意修意。 修意手臂往虚空一举,展开的手掌一握,五指成拳。 李瑜随后看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莫息身后十步远,他很快走近。 “大少爷。”洛向莫息行礼。 莫息点头,看向李瑜:“他是洛,八部众,我离京的这段时间,倘若你有需要,他可配合你所有行动。” 李瑜只看了洛一眼,便回到莫息隐晦不明的俊容上:“如今的京城,我只怕压不住。” 她的身份敏感,几近自身难保,有时候即便手中有兵,也不一定派得出去。 “阿茫在静国公府,阿苍在万树山庄,她们你皆可联系,倘若有何意外或不便,新冯府的冯三小姐,你也可信任,只要事关十一,冯三小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莫息一件一件交代,也只交代较为重要之事,时间的限制,让他无法事无巨细:“交给你了。” 李瑜看着莫息转身骑上千里驹,马蹄事先被绑上绵布,并未发出马蹄声,与修意很快无声地消失在胡同。 好一会儿传来丁掌柜的唤声,李瑜才回过神儿来,看看已走出隐身之处,走到她跟前的丁掌柜,又看向洛:“暂时无事,有事我会让丁掌柜联络你。” 洛点头:“明白。” 下一息,洛随后消失在昏暗的胡同里。 李瑜往回走,一步一步地,走得极慢。 丁掌柜跟在后面,默默无声地,方将莫息交代给自家郡主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对此他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觉得李瑜心中自有思量,他不必言多。 “京城里他交好的人那么多,甚至有血浓于水比我亲上几百倍的人在,他为何都不选,反而单单选择我?”走出胡同,李瑜站在来时坐的大车旁,似是问丁掌柜,又似是自言自语,她问了一句。 丁掌柜有些说不清,只想到另一个事实:“夜大小姐走前,也让郡主帮忙盯人。” 是了,她夜表妹也是这样信任她,但她夜表妹能这样信任她,她尚且能想到一些缘由,然莫息这样信任她,着实让她措手不及。 她不是想不到莫息为何这样信任她的缘由,只是想到的缘由,让她因与长兄的不睦的心更堵了。 “四豪门注定对立,纵然想从中拼出一条言和的路来,那有多艰难,其中会有多艰险,倘一个不慎,他何止赔上十一与他自已,连夜家与莫家也只怕得陪葬。”李瑜转身,不解的目光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情绪:“丁叔,两存,真的那么难么?” “难。”丁掌柜知李瑜真正的在问他什么,他答得坚定。 郡主与世子注定无法两存,不是郡主有抢世子之位的野心,而是世子从未真正将郡主当成嫡亲妹妹看待。 “敌对的关系,真的无法改变?” “莫大少爷一直在努力,夜大小姐大约也一直在努力,郡主不必多想,且看此番二人能否安然归来。” 李瑜定定地看着丁掌柜,她明白丁掌柜之意,正如她明白丁掌柜一直力主她还击是真心为她着想的好意一般。 “回吧。”李瑜上了大车,丁掌柜随后上了车驾,大车缓缓起行,悄悄往鲁靖王府回。 同时,静国公府后宅主院。 静国公披着外袍起身,回头看眼沉睡的夜太太,轻手轻脚出了寝屋,来到主院书房。 夜二爷已等在书房,静国公推门而入,他立刻起身:“父亲!” 静国公反手关上门,至夜二爷邻座坐下,示意次子稍安勿躁后,淡然开口:“慢慢说。” “阿茫日暮后不久悄悄去了万树山庄,至半个时辰前,方又悄然回来。”夜二爷掌握着夜家探子,自家府里的动静,纵阿茫再小心翼翼,他有心查,也绝对逃不过他的双眼。 而他的有心查,乃因着他大侄女之故。 “大姐儿……”静国公顿了顿,“不管是否真病,与先时一样,我们不能动,真发生了何事,也不能慌。” “今回与上次略有不同。”夜二爷刚说完,便对上静国公深沉的目光,他赶紧解释道:“大姐儿今回到万树山庄养病,其间做了不少事情,那些事儿的隐密程度,倘非儿有心查,只怕揪不出星探行事的半分痕迹。” 星探严格说起来,并不属于夜家,而是属于葭宁长公主。 葭宁长公主不在了,自由其后代接管,他长孙女乃公主长媳长女,接管也已有数年,其雷霆手段,其行事之滴水不漏,静国公深有所感。 次子所言,无半句夸大。 “大姐儿姓夜,左右不会做出伤害夜家之事。” “儿非此意!” 静国公疑惑地看着夜二爷:“那你这般着急,天都未亮,到底所为何事?” “儿觉得……”夜二爷自被夜十一质问保夜氏一族还是保她之后,他的心便未真正放下来过,只是这样的事情他无法跟父亲开口,他怕一开口,以父亲历来行事,大侄女势必被禁足。 将祸根掐灭在开端,静国公知后,只要是对静国公府好的,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不惜一切代价。 “说!”静国公最见不得被他寄以厚望的次子这般畏首畏尾,吞吞吐吐,这一字,不由疾言厉色起来。 “儿有预感,总觉得此番大姐儿养病,会养出事儿来!”终于说了出来,夜二爷心口一松,转又浮起忧色:“父亲,要不明儿让大哥与旭哥儿前往万树山庄一趟?” 静国公沉默下来,片刻后点头:“这样也好。” 长子与长孙前去探病,乃是关心闺女与长姐,虽仍会引起各方注意,终归是目前将可能引起的动荡压到最低限度的最佳选择。 第五百零八章 她没说 京城官道上,殷掠空一人一马拦在中间。 莫息勒住缰绳,修意随之。 “我从万树山庄出来,便一直等在这里。”殷掠空本以为还得再等好一会儿,未想莫息比她预算的还要早安排妥当。 殷掠空未下马,莫息亦无,他骑在马上:“你想知道什么?” “十一告诉我,芸钗被抓,乃因着梧州之乱,其中有你的人,杨总督想借芸钗逼十一同你求情,好让你放他一马。”殷掠空陈述完,问出历经今夜之事,心中越想越不对劲的地方:“此事可真?” 莫息道:“此非杨总督主要目的。” 他不否认夜十一所言的准确度,只能从侧面告知殷掠空,杨拣绑走杨芸钗的最终目的,非如此浅薄。 而这样的想法,他先时亦未曾想到过。 见殷掠空听到他的话后怔忡着,又带着疑惑,赶路要紧,莫息直言:“你现在的疑惑,便如同先时十一毫不迟疑地答应我,会好好与我一同努力时我的疑惑一般。那时我想着有哪些地方不对,可十一笑着,她笑得那样好看,又喊我莫息,不再莫大少爷莫大少爷地与我拉开距离,我不让她吃酒,怕她吃酒醉了,又要爬爬高背个儒家十三经,便拿走她的酒杯……” 他脑海中同步浮现出夜十一迅速拿回酒杯倒了一些酒,伸出舌尖舔了一嘴酒香,一脸心满意足的诱人小模样。 他的十一这般美好,又是那样聪明,她若真做出什么决定,即便上天怜他,帮他拖至他赶到之时,他也未必能改变她的计划! 莫息心中一紧,前世失去她的剧痛在心田漫延,疼得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修意皱紧眉头,他大约能晓得他家大少爷因何面色难看,可他不曾历经儿女情长,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殷掠空听着莫息的话,面上怔忡之色慢慢褪却,见莫息面浮痛苦之色,她竟也想到不好之事,她不觉急得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直接说行不行?莫再这般说一半留一半!” “她在骗我,也在骗你……不,她没骗你,也没骗我。”莫息水光浮现的眼眸慢慢看向快要亮起来的天边,“她同你说的杨总督抓走杨小姐的用意,是真的,只是她没同你说,其实杨总督更想她死。她同我说她会努力,努力让即便生来便对立的我们能够走在一起,也是真的,只是她没说她的努力有着怎样的危险,或许……会死。” 殷掠空只听到莫息说夜十一没同她说的那部分,且那部分方是杨拣抓杨芸钗的真正目的:“你是说杨总督想利用芸钗致十一于死地?十一离京去救芸钗,那是个专门为十一设下的陷阱?” “十一避重就轻地同你说杨总督的目的,她是不想你担心,更不想她离京之时,你阻止她。”莫息的目光慢慢自天边收回来,俊美的五官半隐在月辉照不到的黑暗中,他声音沙哑低沉:“我之前便很不安,特意让四皇子去劝她,劝她安份过日子,莫生风浪莫走极端,容我一些时日,我会安排好,我会帮她查清真相,我会和她一起做她想做的事儿……” 殷掠空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手里紧紧攥着的两小半小木雕,其中的棱角,慢慢将她的掌心刺出血丝。 “我明明有感觉,可还是想到得太晚……” “不怪你,十一那样决绝,我一直晓得,可我太蠢了,我想不到这些,而你想到了,你也努力了,只是仍然未能改变十一所做的决定……” 听到此处,本就知晓莫息与夜十一之间许多纠缠的修意也听明白了。 他知道殷掠空这个人,更知道殷掠空与他家大少爷自来两看两相厌,互相没有好感,此时听到殷掠空竟这般站在大少爷这边的立场说话,他不觉更加认真地看向在他们马前五六步外,独骑于马背之上的锦衣卫小旗。 能拜黄芪肖为师,能在短时间内立功,令御口亲赐升为小旗,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能是个蠢人,只是殷掠空面对的,是连他家大少爷都谓叹聪慧过人的夜家大小姐。 故非殷掠空蠢,只是夜十一太聪明。 毕竟谁能想到在杨拣绑走杨芸钗之后,明知离京救人乃是个致命的陷阱,却仍将计就计赶赴,且事先半分声色不露,不仅将私交笃定的殷掠空瞒过,更将他家同样智谋不低的大少爷也给瞒过了。 殷掠空棋差在太过信任夜十一,笃定夜十一计谋过人,定会好好保护自已。 莫息则棋差在即便心有防范,却被一直拒绝他的夜十一难得展现出来的柔情所惑,不慎放松了思虑。 殷掠空没有跟着离京,目送着莫息修意两匹快马疾速离京,直往梧州的方向,她坐在马背上,直至金乌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终于松开紧攥的左手心。 调转马头,挥起马鞭,两腿紧夹马腹,轻斥一声,殷掠空快速回城。 十一不惜拿性命去拼的,自始至终只为了一个真相。 她被病亡后隐瞒身份加入堤骑,以锦衣卫最高统领为目标,她谨慎小心,一步一步地迈进,目的便是为了护住她想护住的人。 眼下十一命在旦兮,即便如莫息所言,那是十一甘愿入套的,只为了追寻那个真相,她也不愿听到十一的死讯。 她离不得京没错,然有人可以! 一个时辰后,花宅荫疏堂。 花雨田在上首大马金刀地端坐着,眼落在一大早便来寻他等他出宫回花宅的殷掠空,眼里万分复杂。 直盯了半晌。 殷掠空是个坚定的人,一旦下了决心,饶是天崩地裂,她也不会更改,在这一点上,她与夜十一着实相似。 倘非晓得两个都是小姑娘,且俱非磨镜,花雨田光想着他心悦的小丫头明明在他表白求亲后,是那般的不愿,此刻却能为了另一个小姑娘不惜向他献身,他便炉火中烧。 幸而晓得,他不必宰了夜十一。 第一章 而后生 永安三十年,夜十一借病离京,命殒杏江,已有十年。 “夜旭!你阿姐早就死了,连骨头都没找到!” “没错!尸骨无存!” 已年十六的夜旭寒着一张俊脸,这张脸生得与夜大爷一模一样,温润如玉,只是此时被激怒,宛若美玉的面容带着涛天愤火,变得狰狞扭曲。 把夜旭围在中间,肆意指指点点辱骂不休的数位贵公子见之,却皆嗤声叽笑,毫不在意,反有火上加油的趋势。 唯其中一人家中与静国公府有旧,出声劝道:“行了,你们别说了,夜家……” “什么夜家?夜家早就倒了!如今的静国公府,早非当年的静国公府!” “说到底,静国公府十年前能荣宠不衰,靠的还不是长公主的裙带,与今上疼惜外甥女夜小老虎?那小老虎一变成死老虎,长公主又早就薨了,这与皇家断了最紧要的两条线,焉能不倒?” “说来也奇怪,那夜十一是今上的外甥女,他夜旭不也是今上的嫡亲外甥么,怎么这待遇差别那般大?” “嘘!妄论今上,暗揣圣意,小心被东厂听到,把你当街砍了!” 道奇怪的那人果真闭了嘴,闭上后慌忙左看右观,见无番子在这条街上,他方拍拍胸口长吁出一口气儿。 真真吓死他了! “我阿姐没死!我阿姐没死!我阿姐没死!” 一辆有着琅琊王氏族徽的楠木大车缓缓停下,窗帘掀起,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只可惜那张脸上的双眸覆了一条白绫,十分的美掩去了一两分。 她侧着脸,将耳朵往窗外这边伸,将夜旭于包围圈中疯狂怒吼之语听个一清二楚。 心房一跳,朱唇微张,胸口慢慢揪疼起来。 “你们谁再胡说八道……” 夜旭言语未尽,兀地被适方话裙带之人截断,他讽笑道:“你能怎样?莫非能似当年你那短命阿姐将金尊玉贵的谢八小姐毁了容般,也来毁我的容?” “那不成了泼妇了!” “哈哈哈……” 众公子顿时哄然大笑。 夜旭黑沉着脸,在笑声中向讽笑的公子扑去,余者见之,皆无劝架之意,只纷纷退让,避至两人扭打滚地的三五步外。 包围圈阔了许多,更加清晰地现出圈中景象。 车厢中绝美人儿身边坐着年岁约三十出头的侍女,只一人,知绝美人儿对车窗外的喧吵声极关注,故边看着听着,边低声同步如实转述窗外闹事。 听到夜旭与人打架扭滚在地,绝美人儿微微皱起眉心。 听到夜旭将挑衅的公子骑在身上,挥起拳头使劲往人身上暗处打,既能将人打疼,又聪明地不留伤痕予人把柄,绝美人儿唇边浮起笑容。 听到那位公子的随从去搬了人手来,而夜旭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且早被众公子的小厮群起攻之,早被打昏过去,再无其他援手,绝美人儿脸色微变。 讥讽奚落演变成争吵干架,挑衅的公子随从又招了人手打算狠狠教训夜旭,其他公子自最初的参与到此刻的旁观,他们心中都明白,夜旭只怕与往常一般,又要吃一顿皮肉之苦。 更明白亦与往常一般,狠揍夜旭的那位公子先一步被狠揍,吃了满身的暗亏,归府后得在床榻上休养一段时日,方能将通体的暗疼消下去。 每次都这般,毫无新鲜感。 众公子瞧瞧人多势众的那位公子,又瞧瞧一反强势落于下风却仍一脸不服输的夜旭,心思各异,神色却奇迹地统一,皆露出失望之色。 “难姑。”绝美人儿开口。 侍女早做好下车助夜旭一助的准备,闻声即时应道:“是!” 岂料难姑刚跳下大车,尚来不及跨开步伐,那边包围圈已然自动自发让出一条道,那条道的源头慢步走来一个人。 看似慢步,实则走得并不慢。 那人也是急,闻讯而至,步伐跨得极大,已近平日里的两步。 没几息那人走进包围圈,大喝一声:“住手!” 正要把夜旭拉起来狠揍一顿的打手纷纷被喝得心上一跳,皆不由自主地看向声源处,见是一俊秀公子,正满脸厉色地盯着他们。 他们回头,看向自家少爷。 “我道是谁?原来是今科进士,刚刚走马上任的夜御史啊!” “木少爷,舍弟犯了何错,以至于让木少爷这般大动干戈?” 木楫撇嘴,身上满处暗疼,他阴狠地瞪着已被他家护院制住的夜旭:“夜旭动手在先,本少爷还手,不过是自卫而已。” “是啊是啊,夜旭先动的手,我们皆可作证!” “没错,木少爷可占着理呢,夜御史可莫偏帮啊!” “御史之职来之不易,可莫要为了区区夜旭,自斩前程啊!” “我看夜御史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 围观的公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尽数站在木楫这一边,唯与夜家有旧的那位公子沉默不语。 夜旭气得破口大骂:“倘非你们咒我阿姐尸骨无存在先,我何至于跟你们一般见识!还有你木楫!我揍你怎么了?我就揍你怎么了!往后你再敢说一句我阿姐已死,我必定还揍你!揍你个孙子满地找牙!” “给我打!打他个满地打牙!”木楫吼令道,吼得他方将被夜旭揍的暗处越发疼了,他捂完这边捂那边,满身地揉,嘴不时嘶嘶叫疼。 他的小厮刀豆扶着他,随从干漆护在他另一侧。 木家护院真动起手来,夜瑞已顾不得斯文,于木楫吼起来的同时,他迅速冲过去挡在夜旭跟前:“住手!你这般屡次滋事,就不怕我参你父木院判一本么!” 十年前,木大爷尚为太医,木老爷为木院判。 十年后,木大爷已接替其父,成为新一任太医院院判。 木老爷归家,安享天伦之乐。 “我父亲有妙手回春之能,深得皇上器重,不日太医院院使之位,亦是我父亲的囊中之物!”木楫呵呵笑道,甚得意地环视一圈,如愿地在围观的众公子脸上看到赞同之色,他冷眼回到夜瑞脸上:“莫说你一个刚踏入官场的小小御史,饶是都察院首官汤左都御史,都得卖我父亲一个薄面!你,哼,算什么东西!” 夜瑞脸色铁青。 夜旭见大堂兄因已受辱,愤火愈旺,瞬时又要破口大骂,却被一道清冷孤傲的女声打断。 “木少爷好大的威风。” 置之死地,而后生。 十年,归矣。 第二章 女王壹 王与马,共天下。 此话,可道尽琅琊王氏极盛时期之势力。 至大魏前朝,琅琊王氏却不再有子孙出仕,非是不济,而是不愿。 琅琊王氏乃真正的簪缨世家,三百余年冠冕不绝,才俊辈出,即使王氏不再有子孙列班朝堂,其流风余韵仍亘古不衰。 历至今时今日,琅琊王氏虽不在朝堂,朝堂之中却未断琅琊王氏于朝官中的影响。 说到底,琅琊王氏乃顶级的士族门阀。 尔今虽不再出仕,却仍为士林仕子所景仰,更晃论当朝命官之中,那些自东宫未定之时,便始终中立之态的朝官们,至少有一半乃靠着王氏资助入仕,再有一半的一半曾受过王氏恩惠,其因各有不同,其恩各有大小,其果却是归一的善报。 当然,这些善报,有些确实真心诚意,有些则因忌惮而不得已为之。 如眼前此例。 绝美人儿一开口,若清洌甘泉涌入每个人的心田。 众人看向声源处。 夜十一慢步轻行,白纱飘逸,透光柔和的纱幕随着她的走动,偶有微风,轻轻荡起,又缓缓落下,面容看不清楚,眸上那条白绫却尤其着眼。 隐约有看到白绫,木楫想起什么,眼不离款款而来的绝美人儿,只悄然低声同身边的刀豆确认:“她脸上可是覆了一条白绫?” 刀豆早就看到了:“是!” 木楫又看向另一边的干漆。 干漆会意,未开口,只重重地点头。 木楫倒抽一口气儿,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不禁暗恼今儿个出门,他就该看个黄历! 夜旭夜瑞堂兄弟俩,与其他公子自然也眼不瞎,随着夜十一越走越近,直至停在木楫数臂之外,保持着距离时,他们更看得真真的。 确实覆了一条白绫。 竟是位瞎了眼的姑娘! 微风徐徐,纱幕轻荡飘扬,依稀可见此女子之仙姿佚貌,又气度斐然,步伐从容,风仪超凡,实大家风范也。 众公子统一:此女来头不小。 尔后齐齐看向其身后楠木大车,车上带有族徽。 众公子离大车并不远,为确切,有人使眼色谴小厮速速近前去瞧,回来得禀,那族徽确以藤蔓、葫芦、绿叶、繁花等吉祥饰图绕边,中间的字,是个王。 “王?莫非……” “倘若我没猜错,那该是……琅琊王氏!” 有见识的两名公子震惊地悄声交谈,刻意压低的声音拌着激动的颤音。 此颤音落入余者公子耳中,听到那竟是琅琊王氏的族徽后,即时划一地露出与那两名公子一般无二的震惊表情,再是难以置信、惊叹新奇,更有甚者,已为今日有幸亲眼见到琅琊王氏家的小姐,兴奋得表情失控。 随之,从有见识的两名公子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一个学着一个,谁也不落下,争先恐后又不失风度地默默整装,悄悄修容,卯足了劲儿力求玉树临风,最好能如君子世无双,皆暗搓搓渴求经今日此番际遇,能入一入琅琊王氏家小姐的眼。 一时间,众公子俱难掩即将与传闻中矜贵不输皇族的琅琊王氏有个面对面零距离接触的震奋。 难姑紧紧跟在夜十一身侧,车夫驾着大车倒是未跟过来,只等在原地。 随着难姑的走近,木楫看清难姑脸上戴着的铜鬼面具,他对心中的猜测再无半丝疑虑。 是她! 于早两个月前,他父亲便千叮咛万嘱咐,说一旦遇到她,无论何等情况,他都必须和和气气,绝对不能得罪! 他没看过她的画像,但父亲与他形容过,她姿容绝世,眼覆白绫,身边更有戴着铜鬼面具的鬼面侍女紧随左右。 倘若遇到符合此两点特征的女子,那便是琅琊王氏现任族长唯一嫡出孙辈,琅琊王氏的大小姐王壹无疑! 夜十一站定之处的右手侧三五步外,便是充当打手的木家护院,与被围攻的夜家堂兄弟。 得难姑在旁低声说明在场每个人的位置,听后她往右手侧夜旭夜瑞二人的方位微微侧首。 须臾间转回,她正面对上木楫那张此刻仍保持着震惊的方脸:“小女初来京城,倒是不知朝廷命官于木少爷眼里,竟是连东西都不如,更不知木少爷手眼通天,不仅连吏部掌大魏官职之能都不在话下,更是将圣意揣摩得炉火纯青,竟是替今上早定了圣命。木少爷如此气派了得,不知令尊可知否?” 声如清泉,既甘且凉,音如落珠,美妙至极,却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众公子面上震奋之色瞬间减了五分,再观被直面攻击的木楫,想到先时他们与木楫同围着夜旭嘲笑,后夜瑞赶至,他们亦无劝架,只摆出看戏的姿态,震奋之色瞬间俱无。 严格来说,他们属木楫同伙。 既为帮凶,木楫真闯出大祸,今上追究下来,他们必受连坐之罪。 想到此处,众公子脸色已含白。 代吏部之能,窥圣心定圣命,倘若说前一条十个木楫也不够死的,那么后一条,饶是十个木氏一族也不够永安帝夷的! 木楫双腿一软,险些被夜十一说得瘫坐于地,幸得刀豆干漆眼明手快,左右那么一搀,生生把他扶稳了。 “小姐可是王、王王……”木楫一想到倘若因他今儿一番不加思虑脱口而出的言语,而累及家中父亲,他是骇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小女王壹,琅琊王氏族长之嫡长孙女。”夜十一报出家门。 木楫再撑不住,青白着脸狂摇头:“我我我……不气派!不了得!更未手眼通天!请王大小姐口下留情!” 他身为木院判之子,虽无医术天赋,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却也非不知死活之辈,敢这般在街上口出狂言,那是因着他早让干漆探过,周边无番子堤骑。 至于兵马司与京衙的官差,往前欺辱夜旭时,也不是没当街碰到过,俱看在他父亲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从来都是无惊无险。 毕竟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病倒之际,何况他有一句话确为实话,今上确实器重他父亲。 第三章 已定亲 太医院又是为皇族存在的,他父亲一旦成为院使,与宫中贵人的关系自然一日千里,更上一层楼,谁不想与他木家打好关系? 他还是他父亲的嫡出独子,谁会不长眼地来触他霉头? 都是生长于皇城根下的人,谁也不傻! 然千算万算,算不到他前脚刚被父亲叮咛嘱咐,后脚便倒霉催地莫名奇妙地得罪了王壹! 木楫深悔今日出门未查黄历。 “瞧木少爷此话说的,好似我有多不讲理。”夜十一眼盲,五感缺一,其他四感反而越发灵敏,她话刚落,便听到右手侧有推搡之声,她脸微侧,面向夜旭夜瑞的方向:“木少爷与夜家少爷结怨颇深?” 木楫被问得一个激灵,复想到今日之事俱因夜旭,心中恼火愈盛,只是方将王壹明显是向着夜家兄弟说话,此刻他只想将此页揭过,切勿被王壹留下坏印象,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那……” “还不赶紧给我松开!” 夜十一那字刚起,木楫已然很有眼力劲儿地喝斥木家护院松手,给夜家兄弟让出道。 夜瑞年长,又生性沉稳,一脱离木家护院的钳制,他立刻拉着夜旭远离木家所有人,几个大步站到夜十一身侧三步之外,同面向木楫等敌对公子哥们,很有与夜十一才是一条船的意味。 难姑瞧了瞧,没开口,亦无动作。 王家大车的年青车夫小麦见状,心里啧啧称奇,真是难得也有难姑不赶人的时候,往常莫说谁敢靠近大小姐三步之距,饶是四五步,那都得被难姑剑指着离远些。 木楫已主动放人示弱,夜瑞夜旭也毫发无伤,夜十一再无停留之意,转身提步,往回王家大车走。 难姑依旧一言不发地紧随于侧。 木楫松了一大口气儿。 余者公子们亦松了一大口气儿,琅琊王氏不好惹,渐渐自迷恋中清醒过来,他们即时想到琅琊王氏子孙自前朝便不再进京,尔今却有琅琊王氏女进京的缘由,即刻庆幸方将王壹并未真与他们计较。 否则…… 想起仁国公府的莫世子莫息…… 他们皆不由同时打了个寒颤。 自老仁国公亡故,原来的莫世子承袭成为新任仁国公,莫息随之成为仁国公府世子爷,其行事风格是越来越狠辣,其手段更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月前不就有一位官家少爷不小心得罪了莫息,结果数日前其父掉官帽下台,一大家子因着官家少爷弄得家破人亡么。 太可怕了! 而这么可怕的莫息,即将成为琅琊王氏的孙女婿,以莫息护短的为人处事,一旦晓得未婚妻一到京城,便与木楫对上阵,不管前因后果何如,木楫只怕少不得一顿为难。 莫息待他们可就没那么温柔了。 毕竟木家依附英南候府,谢家有中宫之主撑着,即便大皇子未能如愿成为东宫,但如今已成为太子的三皇子原就是个体弱多病之辈,指不定哪一日太子病情恶化,除却已云游九年之久不知所踪的四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其中一人,必定入主东宫。 自莫家首战告捷,助三皇子成为东宫,谢宁两家皆受到打压,相较于有谢皇后撑着的英南候府,有宁贵妃的宁天官家严然形势大弱于谢家。 故两位皇子,他们更看好大皇子。 再者,尚有木院判得今上器重,莫息下手再重,亦不会要了木楫的性命。 他们却大不同。 与木楫玩乐到一块,无非皆因家中父祖站营谢家,以木楫马首是瞻,父祖官职自无木院判品阶高,更无得宫中贵人的青睐,说到底,他们皆属京城公子圈的下层。 木楫都怂了,他们更得盘着,不然莫息不会要木楫的性命,怒起来随便拿他们谁来开刀,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与木楫这边大松一口气儿不同,夜瑞紧攥着尚想再揍木楫几拳方解气的夜旭,堂兄弟俩跟在夜十一身后,亦步亦趋,直至王家大车前。 “夜瑞谢过王大小姐解围之恩!”夜瑞深深揖下去。 夜旭跟着深揖到底:“夜旭谢过王大小姐!” “木楫那厮太过狂妄,我也是听不过去,与二位少爷解围,实属顺手之劳,不必言谢。”夜十一连身都未转,背着对夜瑞夜旭说话,语毕在难姑的搀扶下踏上小麦放好的脚踏板,很快上了大车,进了车厢。 夜瑞夜旭目送着王家大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于闹街之中。 “早同你说过,莫与木楫再起事端,你怎么不听?”夜瑞回头见木楫等人早已散去不见人影,心彻底放下来之余,开始说教夜旭。 “他们咒阿姐尸骨无存,我岂能容忍!”夜旭紧绷着脸,双手仍气得紧握拳头。 夜瑞盯着愤怒难抑的夜旭一小会儿,终叹了口气儿:“大姐姐离开已有十年……” “不管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相信阿姐一定会回来的!”夜旭打断大堂兄的话,转身快步走起来,却未往静国公府方向回。 “你要去哪儿?”夜瑞追上问道。 “我去忘返茶楼。”夜旭指指脸上被木家护院揍出来的青肿淤伤,“每回那些混蛋都打脸上,太可恨了!” 你以为谁都似你一般,深谙揍人揍痛处,打人不打脸省得证据太过明目张胆啊,夜瑞没好气地想道。 “你不是说莫大哥要娶别人了,你要与他绝交么?”夜瑞哪儿放心让夜旭一人前往,少不得他又得陪走一趟,到忘返茶楼把爱打架的堂弟交到周掌柜手上,他才能安心回静国公府。 “哼!”夜旭哼完想起什么,犹犹豫豫道:“莫大哥说,他是不会娶别人的,他这一辈子只认阿姐为妻……至于刚才那位王大小姐,她已然到京,想来不久莫大哥便会与她说清楚,让她知难而退,主动解除婚约。如此这般,应是不久就得回琅琊的。” 夜瑞愣了愣,他想过夜旭会把事情想简单了,却未曾想过莫息竟会如此简单地与堂弟保证。 夜旭瞥夜瑞一眼,见状疑道:“大堂哥不是这样想的?”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 “重要!祖父都说了,咱三兄弟,就大堂哥你最肖似阿姐,有阿姐的沉稳,亦有阿姐的顾全大局。大堂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夜旭一长串说完,也不走了,直盯着夜瑞等答案。 夜瑞无奈地瞅着耍起无赖来,很得夜祥真髓的夜旭,末了只好挑能说的说:“莫家与琅琊王氏联姻,已是人尽皆知,亲事也已于月前正式定下。莫大哥说不娶,只怕他说了不算。” 第四章 几白发 莫息接到消息说夜旭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夜旭于忘返茶楼后院厢房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便到了。 周掌柜亲自端上茶,尔后退下。 “上药了?”莫息端起茶碗,掀起茶盖轻抿一口,问完没听到夜旭的应声,他侧过脸,与夜旭四目相对。 “大堂哥说,你与王大小姐已定下亲事,娶不娶已由不得你说了算,此话可真?”夜旭一路到忘返茶楼,又在周掌柜给他脸上抹完消肿去淤的膏药后,等到现在方见莫息,此问题已然憋得他十分难受。 莫息定定地看着夜旭两息,点点头:“真。” 夜旭闻言,心火一下子窜起,霍然起身怒道:“那你先时说什么你不会娶王大小姐!” “我确实不会娶。” “你还狡……” “阿旭!” 莫息语气一重,夜旭立马噤了声,只站着怒视莫息。 “我莫息此生唯一的妻,只会是你阿姐,不会是其他任何人。”莫息重审他曾与夜旭说过的承诺。 在夜瑞跟前,夜旭虽斩钉截铁地说他的阿姐一定会回来,可只有他自已清楚,其实他并无信心,甚至当年阿姐的死讯,他也曾信过。 但他不愿信,他努力说服自已,阿姐只是离开了,暂时的离开,后来莫息同他说,他的阿姐一定会回来,他义无反顾地信了。 这一信,信了十年。 然而,时间的磋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纵然听到那些混帐说阿姐已死于十年前的杏江里,死得尸骨无存,他仍会怒发冲冠地冲过去就打,非得打到他们改口方可罢休。 仿佛那般,他的阿姐就真的一定会回来。 亦不可否认,他的内心实则已开始动摇。 “倘若阿姐不会回来了……” “没有倘若!她一定会回来!” “莫大哥……” “等她回来,我便娶她。” 夜旭看着冷着一张俊容,语气十分坚定,十年如一日相信他的阿姐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定会回到他们身边的莫息,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莫息看到夜旭眼睛开始泛红,冷峻的面容缓了缓,语气亦变得轻柔些:“阿旭,王大小姐既已抵达京城,我自然会寻机会与她说明白。她琅琊王氏能主动退亲最好,倘若不能……” “莫大哥!”夜旭听出莫息口气中似乎想对王壹动手的念头,他赶紧出言相阻:“今日被打,倘若无王大小姐及时出现制止,只怕我与大堂哥都得被揍成猪头,可不止这么一点儿皮外伤。我倒无碍,反正我打架是打习惯了的,府里的人也见怪不怪。然大堂哥不一样,大堂哥已是官身,倘若因我起的事端累及大堂哥仕途,祖父定然不会轻饶我。” “王大小姐出手帮了你们,或许是有她的目的。”来时莫息也未闲着,令八部众查了夜旭被打之事,全过程如何,他知个一清二楚,只是他与一根筋的夜旭不同,他想得更多。 夜旭一愣,他倒是没想这么多:“应当不会吧?尔今夜家早非十年前的夜家,她纵然有何种目的,约莫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会不会的,往后便知。”莫息走了两步,伸手按在夜旭双肩,稍一用力,夜旭便被他按坐回座椅里:“阿旭,这些年,你为你阿姐打的架,受的伤,我从未出手相帮,你怪不怪我?” 夜旭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怪,莫大哥不帮,我想着定有莫大哥不帮的道理。” 他两位堂哥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俩堂哥觉得莫大哥是有所顾忌,他则觉得莫大哥应当是有旁的更重要的缘由。 听着夜旭毫无保留的信任,莫息展颜一笑:“不枉我在你幼时,抱了你那么多回。” 夜旭小时候没明白,这会儿却是再明白不过:“哼,那是你晓得阿姐最疼我,抱我哄我开心,皆为讨阿姐的欢心!” 一眨眼小舅子长大了,都骗不过了。 “是啊,我是为了讨你阿姐的欢心。”既然已骗不过,莫息索性承认得坦坦荡荡。 夜旭被莫息坦荡得没好气,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丢下一句:“我等着好消息,莫大哥别忘了!” 莫息弯着眼站在原地,目送着夜旭步出厢房,离开小院。 夜旭一离开忘返茶楼,修意随之步入小院,进了厢房。 进入的瞬间,修意诧异地捕捉到莫息眼里难得的笑意,虽然莫息在他步入的刹那,便消弥了眼底的温柔,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感叹,如今的世子爷,也只有在夜旭跟前,能偶尔透出温柔的笑意来。 “如何?”莫息转身重坐回座椅里。 “王大小姐在今日进城门时,只一辆有着琅琊王氏族徽的楠木大车,车驾赶车的是一名年青的车夫,叫小麦,车厢里除了王大小姐,就只有一个戴着铜鬼面具的侍女,年纪三十出头,叫难姑。”修意把查到的一五一十地禀报,“明面上只此二人随侍于王大小姐身边,都有身手,且估摸着身手不低,暗底里跟的人则有不少,龙冬去探了三回,都没探清楚到底多少人,只知道不少。” 莫息沉声道:“铜鬼面具?这是琅琊王氏的私卫?先时怎么没查出来?” “不是琅琊王氏的私卫,琅琊王氏的私卫只在暗底里跟着保护王大小姐,明面上的鬼面侍女也是今日方得知,我已让人去查清楚了。”修意所查情报不全,面有愧色:“先时去琅琊查探,着重查王大小姐身边的一切,当时此鬼面侍女并未在王大小姐身边,此番进京却有了,应是另有来历。” 莫息轻嗯一声,未有责怪修意之意。 突然出现的事物,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年他的十一离京,枉他事前有所感,他仍被她丢得猝不及防,至今束手无策。 修意眼角偷偷落在莫息鬓中参杂的几缕白发上,思绪不觉飘回十年前。 当年他护着还是大少爷的世子爷到银杏县,得知杨芸钗已被救出安然无恙,夜家大小姐却失去踪影时,世子爷急疯了。 好不容易查到夜大小姐下落,赶至杏江时,世子爷得知夜大小姐被杨拣暗算,不幸中刀落江那一刻,世子爷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在江岸。 尔后月余,整个杏江几近让世子爷翻了个个,却始终未寻到夜大小姐。 最后的最后,只找到漂浮于江面的一个平安符。 那是夜二奶奶亲手所绣诚心所求,夜二爷转赠夜大小姐,意寓保佑夜大小姐平安的平安符。 那一晚,他守着世子爷整整一晚,不敢阖上眼片刻,就怕世子爷出什么事儿。 隔日一早,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敲门叫醒世子爷之际,门开了。 世子爷踏出屋里一步,明媚的阳光照在世子爷乌黑的发鬓时,他看到这几缕耀眼的白发…… 他怔住了。 第五章 闯花房 午后,八仙楼。 “你说她真闯了蔷薇房?”下了莫家大车,于八仙楼大门外,莫息顿住步伐,有些难以理解地再次确认。 永书点头:“真闯了!” 八仙楼掌柜不敢硬拦琅琊王氏大小姐,拦不过便禀了其东家。 八仙楼东家拿不定主意,复又差人传了话到他这儿,他再告知自家世子爷。 真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莫息皱起眉峰,王壹进京不过数日,他尚寻不到机会与她好好谈一谈退亲之事,她倒好,直接闯了蔷薇房:“掌柜没说蔷薇房是有主的?” “说了!”永书拿眼小心瞧一瞧莫息,“可王大小姐说……” “说什么?” “说蔷薇房既是世子爷长定的,世子爷又定给她当了未婚夫婿,那世子爷的东西,自然也是她的东西……” 永书越说越小声,最后埋着脸,都不敢瞧莫息半眼。 莫息脸沉下来,大步跨进八仙楼大门,直往三楼花房。 八仙楼掌柜伙计皆认得莫息,目送着莫息踏上楼梯,直至不见莫息身影,他们方收回不敢眨上一眼的注目。 “别不会打起来吧?” “说什么浑话?王大小姐行为不可取,但话没错,她与莫世子可是定了亲的!赶紧干活去!” 撵完伙计去忙活,掌柜半靠在柜台内,想着东家竟是直接找了仁国公府世子爷来,又想起莫息方将上楼那黑沉如墨的脸色,与伙计振振有词的话瞬间没了底气。 千万别打起来啊。 来到三楼蔷薇房,莫息示意永书敲门。 永书叩叩两声。 难姑来开的门,见到莫息轻轻一福:“我家大小姐恭候世子爷多时。” 言罢步出花房,待莫息提步跨进门槛,一伸手,将想跟着进的永书拽出来,不理会永书目瞪口呆的模样,她轻轻将门关上。 永书反应过来,手指着难姑不可置信:“你……” 难姑拍掉永书指着她鼻子的手,似门神般杵在门前,将门挡个严严实实,严然除她外,谁也别想进蔷薇房:“人家小两口培养感情,你当什么灯笼。” “我……” “我什么我?一边候着!” 话说永书年纪也不小了,只是莫息未成亲,他也跟着单着,没小难姑几岁,可生生被难姑一身不容捍动的气势给压得有如稚童,敢怒不敢言地乖乖听话,往一旁站着去。 莫息刚进门,尚未绕过座屏,便听到门合上的声响,他回头一看,永书与那难姑竟是一同候在门外。 “莫世子可是怕了?”客座处传来夜十一清脆的声音。 此声音…… 莫息心神一颤,顿住的步伐重新提起,竟是比原先快了几分地绕过座屏,见到坐于客座左侧的女子,瞬间屏住了呼吸。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除了眼覆白绫,眼前女子竟与前世他的十一长大嫁与他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夜十一听到脚步走至客座旁便没了动静,她嘴角微翘,侧过脸面向着脚步声停留处,带着笑意道:“怎么?莫世子见我乃眼盲之人,心生怜悯,来时欲将我丢出蔷薇房的本意一下子蔫了?” 果真是十一的声音! 脚仿佛生了根,喉咙仿佛被堵住,身体里的血仿佛在此刻沸腾起来,双手抖得不似莫息他自已的。 十年了,多少回在梦里,多少回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已,那般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里,他艰难地熬着,只为等这一刻! 夜十一取笑声刚落,只闻纷乱的脚步声倾刻向她逼近,身体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不料退到一半,左手忽被抓进一只温热的大掌中,袖口被捋起,手腕被另一只大掌托起。 她晓得他此举何意,也不说破,沉默着任他仔细端详她的左手腕。 “没有……” 片刻,耳里传进莫息失魂落魄的呢喃。 她右手顺势一伸,攀上他的肩膀,借力站起,整个娇躯往他身上靠。 莫息正处于是十一又非十一的矛盾恍惚间,被夜十一靠个正着,怀里感受到软玉温香的同时,冲鼻的酒气刺激着他的神智,让他慢慢回过神儿。 他推了推她,没推动。 她是一眼盲的弱女子,重点是此刻他心中又尚有疑窦,到底没真的用力,否则他一七尺男儿,岂真会推不动身量仅及他下巴的小女子。 左手腕仍被莫息握在手中,夜十一右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脚尖掂得高高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她舒服地喟叹出声:“好好闻的味道……” 似是闻不够,她抬起脑袋,秀鼻往他颈脖钻,柔腻粉嫩的唇无可避免碰到他的颈脖。 莫息瞬时如雷电触身,双眼发直,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扇了又扇,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地僵住。 “皂角的味儿。”夜十一嘻嘻笑了两声,感觉到他抓住她左手腕的手略松,她趁机脱钳而出,双手一会合,齐齐搂住莫息的脖子,脸更往他脸上贴:“世子爷身上的味儿,我甚心喜……” 眼被白绫覆着,见不到因醉酒的迷离。 然到此刻,莫息再迟钝,鼻间浓烈的酒味也让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吃酒了,且吃了不少,这是酒多了,醉得乱了心性。 想到这一点,莫息眼落在客座中间的案桌上,足有四个酒壶,三个已空,最后一个估摸着也剩不多,见状他心中的矛盾再深一层。 他的十一不会吃酒,乃一杯就倒的体质,不可能连吃三壶酒,即便能,十一酒多了,也只会爬个高背个书,绝无这般孟浪的情景! 上息天下息地的差别,让莫息的激动欣喜慢慢平复下来,他细观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的容貌与他的十一长大后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双眸覆了一条白绫,与满身的药味。 他伸手欲摘她的白绫。 夜十一扭动着身子,宛若后脑生眼般攥住他作乱的手:“想摘?” “……嗯。”这是莫息进蔷薇房后发出的第二个声音,暗哑低沉中蕴含着难明的压抑情动。 夜十一露出贝齿笑得欢快:“好啊,那世子爷先陪我吃一杯酒。” 她退出他的怀抱,转身重回客座坐下,摸索着执起案桌上的酒壶,与另一个特意为他而备的酒杯。 酒七分满,酒香扑鼻。 莫息于她左侧座椅里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搁回桌面:“我吃了。” 夜十一笑意盈盈地托着下巴:“哦,那你怎么……还不倒?” 莫息闻言顿觉有异,眼扫向他跟前桌面已空的酒杯,自救的本能让他想起身离座,岂料浑身乏力,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砰的一声响,脑袋往桌面栽。 他昏了过去。 第六章 十年间 难姑会武,且不低,耳力甚灵,何况她是时刻注意听着,花房内轻微地一声磕碰声响,她尽收耳里。 永书被难姑撵至隔壁花房门外侧站着,离得较远,又无身手,更无先知的时刻注意,难姑听到的,他全然没有听到。 难姑提步往永书走近,三五步的距离,走得飞快,眨眼间便走到毫无防备的永书身侧,抬手一个手刀劈下,干净俐落地将永书劈昏过去。 永书往后倒,难姑顺手接住,隔壁有主的空花房随之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小麦走了出来,他自难姑手中接过永书,安静地将永书扛进隔壁空花房。 是早有计划,难姑与小麦合作无间,不过几息间,便让永书安静地消失在三楼楼道里。 难姑回到蔷薇房门前当门神。 小麦把永书安置在隔壁空花房后,出来往蔷薇房门前叩叩两下,里面传出夜十一低低的一声进,他推门而入。 莫息果然已趴在案桌上不醒人事。 无需夜十一开口,小麦自知他进来是做什么的,走近客座将莫息扛起,往内室走,内室有一张借客人小憩的榻,将莫息放平躺在榻上后,他无声退下。 听到门阖上的轻响,夜十一晓得花房内又仅余她与莫息两人,她于榻沿坐下,伸手摸索着落在莫息的脸颊上,指腹光滑的触感,令她不觉嘴角上扬。 十年前,心知杨拣算计她,她仍为达目的甘愿落入杨拣的圈套,中刀落江的那一刻,她想过或许就那样死了。 怕么? 噩梦中她死过一回,相较死于难产的锥心之痛,此生真若那样死了,倒也轻松。 故那一刻,她不怕。 只是母亲之死尚未真正查清,她又岂能甘愿就那样死了? 有着这一股子不甘愿,她硬是自十年前那一场九死一生的圈套中爬回人世。 犹记得亲自带着鬼雀来接应她的郝龙,于事后问她:“你甘愿入圈套之前可曾想过,倘我救不了你,你活不过来怎么办?” 当时她已被郝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地府拉回来,平躺于榻上气丝犹存,露出极为虚弱的笑,声低如蚊道:“我信谷主的医术,更信我想查清母亲之死的执念。瞧,我这不是活过来了么,我赌赢了。” 郝龙闻言,甚是无奈,只能看着她摇头叹气:“你这性子,与你母亲如出一辙,皆是认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年你母亲不听我劝,执意而为,结果以性命相抵,如今你亦相同,虽活着,却活得九死一生。” “饶是仅一丝生机,我也不会放弃真相。” “罢了,罢了。十一,你只需记住,倘有朝一日,天下已容不得你,你便回来,我雀谷,永远是你的家。” 她不惜连自已也算计,把身为夜家女的一切丢掉,重生成为琅琊王氏女,只为再次踏上京城,与皇族决一雌雄,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而夜莫两家,再不会为她所累。 “可……”夜十一指腹上移,至莫息发鬓,她看不见,只能循着难姑与她形容的地方,抚上他因她而一夜白头的那几缕白发:“可我终究,还是伤了你。” 泪湿了白绫,缓缓落下。 摊开榻里侧长备的锦被,轻轻盖到莫息身上,夜十一随之脱鞋上榻,钻入被窝,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侧身依偎进他的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 蹭了又蹭,扭了又扭,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后,另一手扯了扯锦被,连同她自已也盖上。 她既有心让夜小老虎消失,又怎会留着牙痕给他认? 当年她伤好下地,头一件事儿,便是让郝龙帮她祛除左手腕上不深不浅的牙痕。 “此牙痕本不难祛除,然此痕我若没看错,当时被咬后,应是用了药加深巩固痕迹,否则此痕留不到今日,可对?” 她点了点头。 他咬了她后,嘴里说着不准她用药去痕,却在隔日寻了个机会,他自个拿着药到她跟前,说是给她抹。 当时她不疑有他,也是觉得痕去不去无所谓,便由着他抹。 岂料过后方知,他给抹的药不仅无法去痕,反是加深巩固之用。 她倒也没动气,只觉得这样的他与梦中的他着实不同,好似变得更幼稚了。 “你当真要完全祛除也不是没法子,只要用我密制的生肌膏抹上月余,便能如同你胸口那刀痕一般,得如雪肌肤。然抹药之前,需先去皮刮肉,将加深巩固的牙痕生生剔掉,那疼可非一般的疼,你可忍得?” 她又点了点头。 梦中难产之剧痛,比赦龙所言剔除牙痕之痛,其程度何止要疼上百倍,随之辞世,与刚呱呱落地的幼子阴阳两隔,此痛又何止要更胜千倍。 说是梦中,可她却是真真实实经历一场的。 百倍千倍的疼痛都受过,此疼又算得了什么。 月余的疼痒难忍过后,她终祛除了他留在她左手腕上的牙痕。 既是要让夜家女彻底消失在此世间,那关于她的一切便该彻底抹去,无法抹去的,那她便改。 故牙痕没了以后,她开始吃酒。 从不会吃酒,到千杯不醉,整整一年,她日日泡在酒里,终让她改了一杯便倒的体质。 “你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没有醉。”夜十一脸颊贴在莫息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闻着他身上的皂角味儿,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她笑得灿烂至极,宛如偷吃到油的小耗子:“你不晓得,此十年,我把属于夜十一的一切都改了,千锤百炼,如今我的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 从前不管梦里梦外,她与他从未分离,即便梦中亡故,她也是瞬间醒了过来回到六年稚龄,没过多久他与她四皇子表哥便到静国公府看她,实际上她与他不曾分离过。 直至十年前,她设计以死遁离,她与他天各一方,方真正体会到何为分离。 此十年间,她也方体会到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心里的某一块总是空落落的感觉。 她想他,甚至较之思念父亲幼弟,她对他的思念浓烈到连她自已也想不到的地步。 梦中日复一日,梦外年复一年,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而她已习惯。 她年岁不小,她已分得清何为亲情,何为心悦。 十年间,她拼了命压抑自已,不去探查京城里所有人事物的一丝一毫。 尔今,她回来了,她不会也不必再压抑自已。 她想闻他身上的味道,她便闻了。 她想抱抱他,她便迷昏了他如愿地抱上。 她想嫁给他,她便允了仁国公府的提亲。 他不想娶,可她想嫁,便容不得他想不想。 退亲,休想! 第七章 被欺负 莫息辗转醒来,已是夜里。 他翻身坐起,怔了好一会儿,后低首,检查起衫袍。 衣着齐整,只衣襟微开,发鬓微乱,眼落在榻外侧明显空出一人位来的地方,他沉默着。 永书已被小麦离开前移回蔷薇房,自客座里苏醒过来,他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世子爷!” “在这儿。”内室传出莫息低沉的声音。 永书赶紧跑进内室,见到他家世子爷坐在内室里除了唯一的榻上,除了被褥有些乱外,世子爷相安无事,他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下来,拍着胸口庆幸道:“世子爷,你没事吧?” 莫息摇头,起身走出内室,到客座案桌前,他弯腰拿起桌面他沾过的酒杯。 “这酒杯怎么了?”永书跟在莫息身侧,不明就里地问道。 王壹吃酒在先,她没昏倒,那么异常便只能在两人吃酒时各用不同的酒杯上,莫息将酒杯递给永书:“让飞婆验验。” “是。”永书接过酒杯。 八仙楼花房里的酒杯茶杯都是用翡翠做成,款式简单,上宽下窄,杯子为八仙楼东家定制的专属款,款式虽常见,杯脚底下却较之坊间大异,皆有特制专属花卉。 每间花房所属花卉不同,每间花房所属茶杯酒杯等一切器具底面图案自也各不相同,皆乃各自花房所属专制花卉图案。 蔷薇房茶杯酒杯的杯脚底下,便皆烧刻着一朵艳丽的红蔷薇。 “再让永籍与护说一声,把洛和休调到我身边来。”莫息再吩咐道。 护,摩呼罗迦首领,洛与休皆乃他的部下。 永书讶道:“世子爷不是说不想身边跟太多人么……” 话未说完,被莫息横过来的双眸噎住,他识相地闭上嘴。 复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世子爷进了蔷薇房,他便被难姑赶至隔壁花房门前站着,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竟没了意识。 再醒来,竟然是在蔷薇房内! 永书大惊:“世子爷!我在门外不知因何昏了过去,连难姑是何时不见的都不知道,更不晓得我是如何进蔷薇房客座里趴着的!那王大小姐莫不是心怀不轨……” 往下的话在莫息横得更没边的眼神儿下自动收住,自动回往肚子里吞,没胆说出来,不过心怀不轨他及时说出来了,也算表达了自已的意思。 完了,永书默默等着莫息吩咐。 结果,莫息提步就走。 永书跟着等着回到仁国公府,也没再听莫息开口说半个字。 就冲他家世子爷那脸色似被摧残过的黑云压顶,直至同永籍转达了莫息的意思,永籍问他:“这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一反常态,居然同意调派八部众贴身护卫了!永书你老实同我讲,世子爷出去后是否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永书想了想,觉得他自个莫名奇妙昏倒之事太损他英明形象,于是略过,着重说了说世子爷自进蔷薇房,到出蔷薇房的各种异状。 永籍听得两眼发光:“这是要成了?” “世子爷方将回府的脸色,你没瞧见?”永书翻着白眼反问道。 永籍回想了下,心里的雀跃一下子沉回肥肠之中,斟酌了再斟酌,小心翼翼,把永书拉离书房廊下,悄声问:“咱世子爷被欺负了?” 永书皱着眉头:“世子爷先醒的,后来我醒过来,世子爷坐在内室榻上,被褥凌乱,衫袍虽未脱,却也略为不整……” 言犹未尽。 永书没再往下猜,他与永籍对看一眼,心有灵犀的齐齐收住。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难姑和小麦同样心痒痒,奈何直回到琅琊王氏在京城的百年老宅,两人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敢跟夜十一提上一句完整的。 只找准机会,时不时说上一两句沾边的。 例如。 小麦说:“莫世子也不知醒了没?那药……难姑啊,你没抹太厚吧?” 难姑会意:“放心,只在杯沿抹了薄薄一层,如无其他意外,莫世子这会儿肯定已经醒了,算算时辰,也该回仁国公府了。” 对话完,小麦瞄啊瞄,直往淡定坐在廊下院中品茗的自家大小姐瞅。 难姑更沉得住气儿,戴着面具,目不斜视,眼神如常,好似刚才接话,只是随意应答小麦之语,并无他意。 夜十一觉得炒栗味道不错,就是得剥壳麻烦些,故要是没剥好壳,她基本不吃。 新鲜香喷的炒栗刚从后厨出来,难姑便早洗净手在等着,待到摆放在她跟前,是一整剥好壳,只余香气四溢的美味栗子肉。 配着茶,她吃完一整盘。 站起走动走动,走了两圈发现小麦仍用以为她没察觉到的余光偷偷瞧她,夜十一再看眼年纪大几岁,至少表面沉稳如山的难姑,道:“想问什么,问吧,一人只能问一次。” 小麦即刻直言:“大小姐没把莫世子怎么样了吧?” 夜十一挑眉,看向难姑。 难姑依旧面色如常:“大小姐不想退亲?” “嗯,不想退亲。”夜十一先答了难姑的问题,几近毫无思量脱口而出。 难姑心中凛然,方知大小姐早打定了主意不退亲。 夜十一看回小麦,觉得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小麦真有意思,未答先反问了句:“你觉得大小姐我能把他怎么样了?” 小麦噎住,看向难姑,目光复杂。 一是觉得难姑刚才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好提问的机会,问得太随意,一是觉得是他提的问,结果大小姐反问回来,他该怎么破? 看小麦一脸被难住的表情,夜十一轻笑道:“也没怎么样,不过就是……” 小麦全神贯注,就怕接下来听漏一个字。 难姑也看将过来,不再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铜鬼面具上仅漏出来的一双眼不知不觉参杂了紧张的情绪。 “抱着他同躺在榻上,睡了个把时辰而已。” 抱着他同躺在榻上…… 睡了个把时辰…… 而已! 小麦惊得魂儿都掉了,整个人呈呆滞状。 难姑被掩于面具下的嘴也张得大大的,双眼被震惊得睁圆了。 同时,院子庑廊之上的屋顶忽然传来类似于脚滑的声响。 小麦、难姑、夜十一齐齐抬头。 屋顶又一片寂静。 第八章 甚威武 不久,与难姑一样,同属鬼雀的影子闷不吭声地自屋顶暗处下来。 落地无声,身形挺直,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知怎么的,自落于庑廊石阶下走过来,不过十几步路,影子硬是走出十几座大山的感觉。 难姑:打击不轻啊,甚好,说明影子同我一般,时刻谨遵大小姐之命,不让他们往蔷薇房里瞧半眼,她和他还真就连脸都没转过,此时方晓得真相,尚未缓过来啊。 小麦:连素来冷酷无情的影子都这般不淡定,方才我呆上那么一呆,滞上那么一滞,实属再正常不过,幸好幸好,不算丢脸! 夜十一眼看不到,只耳尖动了动。 影子走至夜十一跟前,禀道:“大小姐,方才乃八部众的洛脚滑发出的声响,大小姐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真来了啊!”小麦想起入夜不久,夜十一便嘱咐影子说,倘今晚莫息身边的人来竞园,不必拦着,有些话得让人听听,再传传,不然多没意思。 难姑问影子:“来了多久?” 她竟是没察觉! “半刻钟左右。”影子答完又补道,“十年不见,他的身手精进不少,想必其他部众也是一样。难姑,你可莫要轻敌。” 难姑轻嗯一声,面具下的眉头越拧越紧。 “十年前,洛和休曾护在我身边一段时日,你们对他们的身手与习惯也算有所了解。”消食得差不多,夜十一提步往屋里走:“闲着无事时,多与小麦说说京城诸多厉害干系。” “是。” “是。” 影子难姑同时应诺,随之难姑紧跟在夜十一身后进屋里侍候,影子则向小麦招手。 小麦早知影子难姑那是跟在大小姐身边的老人了,他跟在大小姐身边的时日尚短,无法同大小姐身边的众老人比,影子难姑便是其中两位。 资历年月浅此少些,他在八年里卯足了劲儿地表现,力求事事完美,即便有瑕疵,他也决然会让瑕疵降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在两年前,他入了大小姐的眼,被调到大小姐院中侍候。 此两年里,但凡难姑交代下来大小姐的任何事情,无论巨细,他皆如往前一般完成个十成十。 加之他这个人旁的优点不太显眼,只人机灵眼劲足这一条,十分着眼。 于是临起程进京前,他被大小姐亲自召见。 那一日,自已仰望了十年之久的大小姐近在咫尺,一身素身,一条白绫,风华无双,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忽让一声喝斥声劈下来,把他劈得清醒过来之余,整个人也软跪在地。 那一刻,他想着,他完了。 努力了十年,好不容易自千人中挤进大小姐的院子,又自百人中进了大小姐的眼,未料尚未行礼,只近前一眼,他便不止把十年来日夜谨记的规矩给忘光了,更把十年里的一切努力尽毁于一旦! 心如死灰,都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的心情的万分之一。 好不容易拼到不必只能远远驻足眺望,好不容易能走进大小姐十步之内,跪在大小姐面前亲口请安行礼…… 他真是个不中用的。 他眼酸酸的。 “你可是要哭了?”一个有如天籁的声音忽然响起,仿若一轮金乌照亮他此刻满是乌云的天空。 他茫然地抬眼。 难姑再次喝声斥道:“大小姐问你话,还不回答?” 大小姐问…… 那是大小姐的声音,是大小姐在同他说话! “没、没没……”他紧张得结巴起来,没哭两个字,硬是让他只结巴出一半来。 “你也不必否认,哭便哭了,没什么。如我,暗下可是哭过不知多少回了。再者,老天也算待我不薄,虽让我没了双眼,无法视物,却也让我拥有了其他敏锐的感观。比如说,耳力。你跪地之后,须臾间有低低压抑哽咽的声音,我可是听到了。” 事后大小姐并未动气,只让他往后在大小姐身边好好做事,还郑重地同他讲,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真要弹了,那就弹了,不丢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听过的,后面还有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说得真好。 要真让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他何止伤心,他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事后尽心尽力侍候之际,他时常想,饶过将来哪一刻让他为了大小姐舍弃了性命,他也甘愿。 两年过去,方知他这一腔热血其实并未有多特别,大小姐身边的人有很多,哪一个都甘愿为大小姐出生入死。 影子盯着小麦一脸亢奋也不知在想什么的神情,先泼了盆冰水:“丑话说在前头,大小姐命我与难姑同你分析京城诸多势力的厉害干系,也是为了以后在京城扎根之便,你要用心记好,也要用脑子记好,倘若往后有哪处因你而让大小姐有所闪失……哼!” 小麦被影子哼得倒退两步,得大小姐信任重用的雀跃心情一下子跌至谷底,表情即刻严肃起来,保证道:“你放心,倘若真因我而令大小姐处境不妙,我第一个饶不了自已。” 洛回仁国公府,拍着胸口在莫息寝屋外站定,先组织下该如何回禀,才不会当场令世子爷牵怒继想宰了他泄愤的词语。 一小会儿后,他方敲门而入,进屋如实禀报了在琅琊百年老宅竞园里听到看到的所有。 禀报之际,永书在屋里侍候,永籍有事要办不在,洛禀完赶紧退出屋内,轻身一跃,与调过来便一直守在屋顶护卫的休待一块儿去。 洛一回来,一进屋禀报,休便十分关注,自然也免不得偷偷听了一会儿。 见到洛一回来,默默地往他身边一蹲,他尚未开口,洛已摇头叹气起来。 休轻撞洛的肩膀,低声打趣道:“瞧你,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失了清白。” 洛不摇头不叹气了,转过脸神秘兮兮地跟休咬耳朵:“我跟你说,那王大小姐不仅人长得美,那心也生得够大,我看咱世子爷想退亲……够呛!” “你操这个心做什么?反正夜大……”休险些说漏嘴,对上洛因他之故紧张得瞪圆的双眼,他抱歉地笑了笑:“反正咱世子爷迟早是要成亲的,那什么都不在了,世子爷娶谁不是娶,我看那王大小姐挺不错的。” “你见过了?”洛一双眼睁得更圆了,他自来跟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怎么休早他一步去见了王壹,他都不知道! 休摇头:“没见过。” 洛木着脸:“那你说什么不错!” “就凭王大小姐胆敢染指咱世子爷,且成功了。”休说出他的依据,“你说,咱世子爷长到今年二十一岁,除了那什么,可曾被哪位姑娘戏耍占便宜过?” 洛想都不用想:“王大小姐乃是第二位!” 休露出不就是不错的表情。 洛与休默默眼神儿交流:王大小姐威武。 第九章 鱼号房 凌平湖隔条街,便是云堆大街,广桃斋就在云堆大街末端。 北女交代好广桃斋里的伙计看好店,片刻后独自悄然从侧门出来,直往凌平湖。 进凌平湖之后,她往金铃桥方向走,过了桥,再走数十步,一座竹楼严然映入眼帘。 竹楼共有两层,周围皆为花地,色彩缤纷,芳香扑鼻,自有一番美不胜收的好景。 楼内设有客厢,专供游湖者玩累之际的休憩之地,两层皆有茶水点心提供。 一楼大堂客桌,供游湖者随意歇坐,二楼客厢环绕一圈,各有露台,可见竹楼周围的鸟语花香,其中包括湖面景色。 又因竹楼临湖而建,不仅可休憩可赏湖,时常有公子佳人相携画舫游湖,亦有不少贵人特意请来游湖助兴的清倌名伎,风景怡人,微风拂面,莺歌燕舞,可谓人生一大乐事也,故竹楼客厢几近无一日不爆满。 特别是正面向湖面的三间客厢,极其难订。 当初夜十一以死遁离夜家女的身份,随之所有星探撤出京城,仅余北女一人仍滞留于京城,开着广桃斋,看似一切皆与她无关的继续过着日子。 她也晓得大小姐离京前命她无论如何不得离京的缘由,一则因着京城需有人在,时刻注意着京中动向,她得掌握大小姐不在京的这段时日里,京城所有人事物发生的所有变故,二则因着阿苍阿茫。 阿苍阿茫自小伴大小姐长大,一朝一夕养出来的深谊厚义,大小姐事前谁都瞒着,只让北室南柳与她三人晓得。 因着北室南柳同往银杏县,大小姐计划之事,注定此行表面不会有善果,计划难免变故,北室南柳多少会因此重伤,甚至死亡,大小姐说北室南柳有知情的权利。 大小姐会告知她,则在于那两则缘由,并且重点在第二则。 不管自银杏县传回来大小姐失踪或死亡的消息,阿苍阿茫必定承受不住,可又不能让她们晓得真相,她们是大小姐身边最亲近的人,只要有谁质疑大小姐殒命杏江的真假,必定会自她们身上寻找答案,故连她们都得瞒着。 毕竟不知真相的戏,方为真。 大小姐让她在京城看着阿苍阿茫,只要她们未想不开寻短见,她旁观即可,倘若阿苍阿茫有轻生之念,她务必设法阻止,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同她们说,大小姐无论生死,于世间最放心不下之人,莫过于尚年幼的旭哥儿。 果然有效。 她照着大小姐所嘱,将此言转至阿苍阿茫耳里后,她们一改悲痛欲死的模样,也放弃了想双双亲自走一趟杏江的念头,改而自此全心全意照料起夜旭的衣食住行。 她也曾劝过阿苍阿茫:“大小姐最希望你们与东角西奎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眼下星探除我之外,皆已离京,只东角西奎割舍不下你们,此时仍在,要不然你们干脆跟着东角西奎走吧。阿苍你嫁与西奎,阿茫你嫁与东角,如此好事想必静国公府不会拦着,定然会应允,此后你们四人一同离京,自去过小日子,无论大小姐身处何地,晓得必定欢喜。” 阿苍眼中含泪,毅然道:“大小姐生死未卜,我怎可只顾着自已美满?此言不必再说。大小姐一定会回来,大小姐最挂心旭少爷,此后我会拿我的性命保旭少爷周全,护旭少爷平安长大,待大小姐回来,大小姐一定会高兴的。” 阿茫抹着簌簌直掉的眼泪,声音哽咽:“我与阿苍一样,哪儿也不去,大小姐未归,我们便守着旭少爷,一起等大小姐回来。北女,麻烦你同东角说一声,我与他缘浅福薄,只怕今生无法在共结连理,让他此后不必再挂念我,另有好姻缘,我会在京城祝愿他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阿苍亦道:“也劳你同西奎说,大小姐何时归未明,我会一直等大小姐回来,大小姐一日不回来,我阿苍一日守在旭少爷身边,寸步不离。如此一来,嫁娶之事,只怕年月遥遥,我不能太自私,让他为我虚度大好光阴,往前许诺嫁与他之事,我只能食言了。我负了他,我不求他能原谅我,只望在往后的岁月中,他能够平安康泰,另结良缘,早生贵子,幸福一生。” 当时东角西奎是跟着她去见的阿苍阿茫,只是他们未现身,于暗处躲着,他们皆为事后方知大小姐计划,初时悲痛过,那时明真相,晓得一切不过是大小姐的计划,他们已无悲痛之色。 于阿苍阿茫眼前现身,终归是认定要共度一生的姑娘,他们怕会看不得阿苍阿茫这般伤心,怕会忍不住说漏嘴坏了大小姐的大计,故他们来了,却不敢现身,只能在暗处贪婪地看着各自心上的姑娘。 听到阿茫阿苍一前一后如此说道,她不知该如何应答,东角忍得手背青筋猛起,西奎忍得脸色苍白如纸。 北女站停在竹楼前,当时便是在此地,她约了阿苍阿茫前来,转述了大小姐用来令阿苍阿茫继续坚强活下去的一番话,也为东角西奎同阿苍阿茫求了一回亲,结果早已与东角西奎订亲的阿苍阿茫却不仅没有同意,还说了另一番伤透东角西奎的心,几近绝裂此后各自安好的话。 物似人非。 凌平湖边的这座竹楼每年都会翻新,此时立于她眼前,依旧光鲜亮丽,边上的湖面依旧清风微拂,人声鼎沸,歌红酒绿,十年如一日。 唯人…… 此番大小姐回京,听难姑说,东角西奎并未同来,迟些是要来的,也不知待来了,他们再见到阿苍阿茫,阿苍阿茫再见到他们,十年的生离再重逢,当是如何的感受。 北女一路过来,思绪万千。 竹楼二楼鱼号房,正面向湖面,于露台倚栏凭桌而坐,舒舒服服吃吃喝喝,便能将湖面一切动静一览无遗,恰合大小姐今日游湖之意,她特意赶前三日订到此间客厢。 难姑听到动静,回头见小麦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她回头与安坐露台桌边品茗的夜十一禀道:“大小姐,北女来了。” 第十章 昨传言 小麦晓得鬼雀中也有人擅长易容,他也曾见识过,不过眼前这位提早被难姑告知是大小姐身边老人的北女,他还是被深深震撼到了。 倘若难姑不事先告知他,他还真瞧不出眼前这位至少得有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原来面目不过是与难姑年岁差不离的女子! “王大小姐。”即便在数日前便已重逢再见过大小姐,北女此刻再见,站在夜十一跟前,她的语气仍难掩激动。 夜十一示意北女坐:“阿婆,坐下说吧。” “好。”北女知如今她与大小姐各自的身份不同以往,见一面,不止得乔装一番,更得注意方方面面。 落在旁人眼里的相处之道,便在其中。 北女步伐蹒跚地走到夜十一对面。 听着座椅拉开又拉回的细微声响,确定北女已经落座,夜十一问:“办妥了?可稳?” “办妥了,甚稳。”北女装出来的沙哑老迈的声音充满自信,此为大小姐回京命她办的头件事儿,她要是办砸了,自个站金铃桥跳湖去。 好戏要开场,前期布置的一切,关健在于保密,万不能让京城的任何一股势力查到她头上来,听着北女这般肯定的语气,夜十一把心放回肚子里。 北女虽非星探里最有手段的,却是最稳妥的。 倘若不然,此十年,只北女一人留京,暗观京中风向,暗护夜家,到京后她在短短两日之内,重新掌握京城所有势力的关健,尽归北女的功劳。 十年里,为了彻底让夜小老虎消失,心里即便再煎熬,她也忍住了想伸手查探京城的渴望。 京城势力不容小觑,莫息更不容她忽视。 但凡在此十年里,她有那么一刻伸手进京城,只怕都得引起莫息的注意,即便能逃过莫息的耳目,然只要引起莫息的怀疑,她便无法安然猫在琅琊当她的王大小姐这么多年。 今日这一场戏,北女按她的布局行动,完全没让难姑小麦他们插手,为的便是事后有心人查,也查不到根源。 北女坐了片刻,眼见湖面越来越热闹,她哆哆嗦嗦站起身,告辞。 小麦把北女送走,回到露台往湖面一望:“大小姐,目前该来的都来了,只两家还未来。” 难姑接道:“夜家与莫家。” 二人虽未参与行动布局,然今儿好戏如何开锣,二人皆晓得。 眼覆白绫的夜十一脸往下,面对着湖面,她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黑,耳边一片吵杂,人声风声,鼓声乐声,鼻间各种味道,花香草香,汗味粉味,交织成一张网,把她网住。 为了当琅琊王氏族长的嫡孙女,更为了在黑暗中不靠任何人活着,她在十年里,除了去掉属于夜小老虎的所有印记,就像梦回之后,她努力去学如何挥鞭掷飞刀一样,亦努力去学在黑暗中如何辨别所有人事物。 她学得刻苦,连郝龙都说她较之她的母亲更有毅力。 那是郝龙不知,她曾噩梦一场,生死一回,体会过自高处跌入深渊的绝望。 莫息衙里草草用过午膳,便快步踏出都察院,携永书直奔凌平湖。 永安二十八年,他考中进士成为探花郎,同年四月进都察院观政,三个月后结束观政,在八月进入都察院成为正七品监察御史。 直至今年九月,也就是一个月前,他历经一次升迁,永安帝直接钦点他成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内阁那些个阁老,除了太子一系,余者全力驳回永安帝此决定。 可惜圣意已决,谁也改变不了他走马上任成为新任左佥都御史的即定结局。 自观政后正式进入都察院,汤左都御史便丝毫不掩对莫息的赞赏。 莫息也不负汤左都御史所望,屡建奇功,不止莫息在御前得永安帝眉开眼笑,连汤左都御史此都察院首官也时时得永安帝和颜悦色。 人一出挑,即便不得罪人,也拦不住总有一些小人嫉贤妒能,暗地里跟长舌妇人一般,嚼舌根嚼得起劲儿。 今儿晌午莫息一出都察院,衙门里便炸开了锅。 两两三三围着悄声议论,其中两名正值壮年的御史恰嚼到点子上。 “难得啊,活阎王居然早退了!” “还不是为了那短命的小老虎。” “此言怎讲?” “你不知道?” “你也晓得我,两耳不闻窗外事……” “得了吧你,微栏轩前脚刚新进美貌清倌,你后脚便晓得,敢情你这两耳只闻风流韵事!” “嘿嘿嘿……” “昨日便有传言说,凌平湖上曾出现一位女子,身份具体不知,是良家子亦或风尘女,总之今儿下晌她会在凌平湖出现。此女有个怪癖,一旦吃酒,一杯便倒,酒多了,醉得特别文雅!” “怎么个文雅?” “背书!” “啥书?” “儒家十三经!” 到凌平湖,莫息跳下马儿,往金铃桥方向跑。 永书在后面跟着跑,心上的弦也是同样绷得紧紧的。 传言是真是假,即将会有结果,只要尘埃落定,世子爷便不会再患得患失。 昨日那传遍坊间的传闻太过震撼,不止对世子爷,对京城里所有势力,但凡还记得夜小老虎,但凡还深刻着夜大小姐对当今圣上的影响力,那么今儿下晌的凌平湖面,注定不会平静。 永籍一大早探过,有几股势力早早事先在湖边守着,却只守了半个时辰,便皆撤了,原因无他,东厂介入,言明今日谁也不得在凌平湖作乱。 连花雨田自个也只就近在云堆大街找家茶楼坐着等着,守至晌午一到,方如踏春秋游般地进入凌平湖。 花恶鬼的出手代表着谁,阖京无人不明。 世子爷有心一早过来守着,却碍于圣意,更怕如花雨田清场凌平湖的缘由那般,一被那传言中的女子察觉凌平湖不太平,下晌未如期而至,那便糟糕了。 莫息进入凌平湖不到片刻,一辆自宫门出来的华贵大车随之而入。 行进中,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娇媚的脸。 “公主,莫世子应该到湖边了。”大宫娥非雾小心翼翼地提醒。 “要你多嘴!”朱柯公主回头瞪非雾一眼,再看回车外的人头攒动、川流不息,眼慢慢迸出恨意,咬牙道:“她最好真死在十年前的杏江里了!” 第十一章 有感应 “我要去找阿姐!我要去找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六岁的他忽而闹起脾气,哭喊着要去万树山庄找阿姐,闹得惊天动地。 圆滚滚的他是个小胖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小短腿儿跑得飞快,倘非院里有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他护着他,片刻前便已被他跑出院子,直奔出府。 直有一个时辰余,你追我跑地闹得叶嬷嬷与真莲真荷等人气喘吁吁,他跑不出去,她们也劝不住,僵持着,俱束手无策。 父亲到的时候,他跑得满头大汗,眼泪鼻涕横流,发鬓早散成一团,衫袍凌乱,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父亲!我要阿姐!我要去找阿姐!” 看到父亲,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他觉得那么急着想要去找阿姐,旁人无法理解,父亲一定能理解,一定会帮他的! 父亲却生起气来:“旭哥儿,你不要胡闹!你阿姐病了,在万树山庄休养,很快就会回来!你再胡闹,你阿姐回来晓得,一定会生你的气!” 面对父亲的威严,听着父亲话中的他要是再胡闹,阿姐回来晓得一定会生他气的话,他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拼命往院外跑,沉默地站着,任叶嬷嬷一边小祖宗地喊,一边给他擦汗,也任真莲真荷为他整理鬓发,系好袍服。 许久,豆大的泪珠自他胖呼呼的脸庞滚落,他委屈地解释:“父亲,我没有胡闹,我没有不乖,你不要同阿姐讲,我只是想阿姐了……” 言罢,他是越想越委屈,倾刻嚎啕大哭起来。 夜旭自午睡中惊醒,霍然坐起身,眼角有浅浅的泪痕。 守在一旁的弓守赶紧近前侍候,低低唤了声:“少爷?” “我又做梦了。”夜旭没有说做什么梦。 小厮弓守与随从弓成在夜旭身边侍候的年月不短,夜旭说的梦,他们俱晓得。 同时,远在京郊的普济寺,一处禅室中,十年前便落发为僧的夜大爷突然睁眼,默念的佛经中断,手中的念珠停下拨动。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忽而浮现出十年前他儿子哭闹起来,吵着要去万树山庄找养病的闺女的那一幕。 那时他没同意,还冲儿子发了一顿火。 此刻想起来,儿子与闺女果真是嫡亲姐弟,血脉相连。 闺女去万树山庄养病,自此不归,儿子有了感应,那时方会那般哭喊着要去找阿姐。 “叩叩!” 敲门声响起,随之门外传来声音:“不悔,这是今日的信,信是我收的,早上有事儿耽搁,这会儿想起来,便赶紧给你送过来。” 是了缘师兄。 夜大爷起身去开了禅门,接过了缘手里的信封。 自他落发,成为法号不悔的和尚,他便不再见世俗之人,更未踏出普济寺一步。 十年如一日,他坚持着。 儿子的信,也十年如一日,一日一封,一日未漏。 与了缘一样,觉得十年里每日一封,信中无不是儿子想见他一面,想同他说说话的内容,他也觉得信耽搁至晌午后送来,亦无关紧要。 “有劳师兄。”夜大爷谢过年岁比他还要年轻十几岁的了缘。 了缘走后,他把信封如往常一般,并未打开看,只是把它放入佛案一侧的木柜里。 睡过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夜旭似离弦的箭般,直往大门外跑。 弓守跟在后面跑:“少爷慢些!别摔着了!” 夜旭跑得更快了:“信可送上山了?” “弓成一早便去送了,回来说是了缘师父亲手接过去的。”弓守答道。 了缘是他父亲的师兄,同住一个禅院,所居禅室不过隔壁,夜旭放心下来:“那便好。” 夜旭到凌平湖,一口气冲至湖边之际,恰恰远远看到朱柯公主拦着莫息,死缠着莫息不让走。 而一幕,尽落难姑眼中,她尽责地把画面传送进夜十一的耳里。 正在一小口一小口抿茶的夜十一动作一顿,茶杯慢慢回落桌面,她站起身,看向底下难姑所言的湖边位置:“她抓着莫息的手?” 小麦眨眼:大小姐这是动气了? 难姑先是点下头,再赶紧出声:“是……” 夜旭往莫息那边走,还未靠近,一抹白影后来居上,快步越过他,气势汹汹地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王……王大小姐?” 虽只见过一面,但王壹那仙姿,那白绫,他绝对不会认错。 “莫息,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堂堂嫡公主等到现在,至今未招驸马,为的是谁!”朱柯公主眼眶发红地再次表露心迹。 她十年的痴心等候,仍换不来莫息的多看一眼,今日好不容易偷偷出宫,还未说上两句话,他又要撇下她,情急之下唯有紧紧抓住他,强行不让他离开她身边,好让她多一些时间与他相处。 莫息看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的朱柯公主:“我已定亲……” “还请公主自重!”悦耳如清铃的声音蓦地闯进来,夜十一大步跨进,近前双手在难姑的指向中准确无误地推了朱柯公主一把。 这一把,她用了不少力气。 朱柯公主猝不及防,被推得尖叫着连着倒退了三步,方止住踉跄的身形。 “你……” “我是莫世子未过门的妻子,王壹。” 朱柯公主怒气冲冲,却被夜十一的自报家门截断,刹那愣了一下,复想起王壹是谁,她脸色愈发不好了,满腔的怒火涌至喉咙,却是怎么也发作不出来。 莫息与王壹刚定亲时,她闹过,不止闹到她母后跟前,还闹到她父皇的御书房,可换来的却是她父皇的警告。 “这些年来,朕为你选的驸马人选,你是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欢喜,朕纵容着你耍性子,不过是因着今宁当初出嫁,着实委屈了今宁。尔今宫中仅余你一位公主,你又是嫡公主之尊,朕便想着不能再委屈了你,容你慢慢挑选。朕说了天下儿郎谁都可以,唯独莫息不行,如今莫家与琅琊王氏已然联姻,更容不得你胡闹!你若死活不听,非莫息不可,那你且再耍性子试试,信不信朕立马下一道赐婚圣旨,将你远远下嫁!” 那一刻她意识到,父皇是认真的。 后求到母后那儿,母后语重心长同她道:“你父皇如今已不同十年前,十年前你被你父皇这样警告,母后或也只是随你父皇之意劝劝你,如今母后却得郑重地给你一个忠告:听你父皇的,否则即便赌上母后与英南候府,也再保不住你。” 第十二章 投怀抱 “大胆!”非雾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推公主,反应慢了半拍喝斥出声。 这时朱柯公主已回过神儿,永安帝谢皇后的警告忠告如同落入油中的那滴水,噼里啪啦激烈地刺痛了她。 倾刻,什么警告什么忠告,统统被她抛至脑后。 非雾话语尾音未尽,她已大步向前,冲向抢了她的驸马还胆敢推她的琅琊王氏大小姐。 难姑小麦见状,齐齐想动。 此时,却有一人更快于二人,令二人动到一半便皆停住了,站回原地。 看着王壹那张脸,即便尚无法最终确认,莫息只消一眼,肢体快过于理智,思绪尚在纠结之中,他的身躯已然挡到王壹身前,堪堪挡下满身恶意的朱柯公主逼近夜十一后那扬起的巴掌。 朱柯公主看着莫息抓住自已高高举起的手腕,挡在她想狠狠扇一巴掌新仇旧恨一起算的王壹跟前,瞬间的怔忡过后,她眼眶慢慢变红,眼底的愤恨越发不可收拾:“我听闻你要退亲,难不成是假的!” “公主息怒,王大小姐言行虽有不当,却也不失为事实。”莫息说着息怒之言,此话却无疑是火上浇油。 朱柯公主一张俏脸被气得更为扭曲:“莫息,你当真不要我?” 莫息慢慢松开朱柯公主的手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姻缘,家中长辈已为我定下。” 莫息拒得委婉,朱柯公主却听出一线希望:“那要是仁国公府退了与琅琊王氏的亲事,你能否进宫求父皇为你我赐婚?” 夜十一听得心底微叹,未料十年过去,朱柯公主对莫息的这一股痴念,于莫息频频拒绝之下,不减反增了。 “不可能。” 莫息刚想说这三个字,身后的人便先开了口,他索性往旁一移,露出被他本能相护的王壹。 “这里轮不到你插嘴!”朱柯公主待旁人,可没待莫息那般有好性子。 “一则,当初乃仁国公府先提的联姻,我琅琊王氏后观莫世子乃人中龙凤,方点头应允。二则,此番我进京,多方打听了莫世子的秉性为人,甚合我意,即是仁国公府想要悔婚,那也得先问问我琅琊王氏同不同意。”夜十一往前一步,恰与莫息同站一线。 她笑意吟吟地伸手,准确无误地抱住莫息的胳膊:“再者说了,相见虽短短数日,然莫世子对我十分满意,昨日尚邀我进蔷薇房品茗对坐,只为培养夫妻感情,也好日后大婚,两情相悦,喜上加喜。如此厚爱,莫世子哪里会退亲?公主所言,纯属多虑,无稽之谈罢。” 何为睁眼说瞎话? 这便是了。 莫息瞥了眼紧紧挽着他臂弯的玉手,想开口反驳王壹所言非是事实真相,又觉得趁此机会让朱柯公主彻底死心,乃今日意外的最佳收获,心情着实有些矛盾。 最重要的是,她这样挽着他,他虽觉得略微不舒服,心底竟出奇地未曾感到厌恶。 他心中略感稀奇。 十年间也不是没有女子扑过他,着道的时候虽少,倒也还是有那么一两回,相较那一两回令他厌恶到当场险些翻脸杀了碰到他的不知羞女子,王壹的触碰尚未超出他的忍受范围。 八仙楼的蔷薇房对莫息意味着什么,那里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朱柯公主在此十年间,已然看得清清楚楚。 曾经她嫉妒得发狂,在莫息面前抬出嫡公主的尊贵身份,硬是要进蔷薇房,岂料莫息不为所动,坚持挡在花房门前,任她如何以权压迫,他也不肯让出半步。 然而,眼下此时此刻,她听到了什么? 王壹进过蔷薇房,还是莫息邀的王壹! 朱柯公主不相信,直逼莫息:“她说的一定是假的,是不是?” 夜十一弯起嘴角,一转身,双手改抱住莫息精瘦的腰,整个人投进莫息的怀抱,脸贴在莫息胸口,以只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语:“你要是否认,我可是会说出更多的。” 威胁! 莫息眉峰皱起,眼帘低垂,落在自动投怀送抱的王壹侧脸,嫣红的小嘴与秀气的琼鼻之上,是那条他想摘下来的白绫。 手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做。 眼下不是时候。 夜十一的举动,莫息的反应,尽落朱柯公主眼里,无疑成了王壹的炫耀及莫息的默认,她眼底的不信慢慢褪却,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夜十一心中默数着二十几息,身后的朱柯公主仍鸦雀无声,目的达到,不妨再添下油加把醋。 她缓缓退出莫息的怀抱,故作不明就里地按在莫息的心房上:“莫世子的心跳得好快,可是午后太晒的缘故?我的画舫便在前面,不如你随我到船里好好歇歇?” 莫息的心跳得好快…… 他真的动情了? 朱柯公主此时被打击得十分赢弱的身子又颤了一颤,水光已在眼底浮现。 莫息这回是真的想反驳,奈何他的心确实跳得颇快,倘他睁眼说瞎话,王壹此女定然会做出更多当场令他无法反驳的举动来。 短短数日,两回交锋,不得不说,他已摸索了解到此女的大略脾性。 脸皮深厚、毫无矜持,视男女大防为无物,目中无人、胆大妄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可恨的是,往往能堵得他无话可说,憋得内伤之余,还得配合她。 眼下便是! 莫息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呼出来。 罢,罢,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倘今日真能断了朱柯公主对他的念想,也算是她帮了他,他不与她一般见识。 目送着莫息被夜十一牵着手带往前面不远的岸边画舫,朱柯公主再也撑不住,全身仿佛被抽光了力气,顿时瘫坐在地。 非雾惊叫:“公主!” 许久,朱柯公主缓过劲儿来,在非雾的搀扶下站起身,前面岸边早没了她专注的那艘画舫,她目光焕散:“非雾,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非雾做为局外人,看得自然比朱柯公主明白,只是实话太伤人,她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所言,终归是为公主好的。” 朱柯公主望着空空如也的湖面上的视线慢慢转回,落在身边的大宫娥身上。 非雾被盯得头不敢抬,双腿发软,后背一层冷汗。 第十三章 仨败寇 一进画舫,莫息即刻挣开被牵的手,转身便要出王氏画舫。 夜十一无阻无拦,只轻飘飘道:“公主尚在岸上,莫世子此一出去,可是要将我的苦心尽数毁了。” 莫息顿住步伐,几息后转回身,往画舫内走了十几步,一直走到画舫中间的桃花木圆桌旁坐下。 永书安静地跟着转来转去,末了站定在莫息身后侧,方悄悄抬头想瞄一眼未来的世子妃。 岂料未来世子妃没瞄到,刚一抬头,便被难姑逮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心肝一颤,赶紧低头。 桌面的茶点皆是刚上桌的,热呼呼香味四溢。 夜十一于莫息对面坐下:“我听闻此湖出了件奇事,故今日特意来此一游,倒是不曾想,奇事尚未见识,反见识到莫世子竟是有连一国嫡公主都抵挡不了的魅力。” “即便无今日之事,我与朱柯公主亦无可能,早断晚断皆是断。说来,朱柯公主任性,皇上能容她任性这么些年,究其底,不过乃因着前有今宁公主下嫁得不甚如意。”莫息心中正想着凌平湖盛传之事是真是假,是否真有酒醉背书之女,是否真是他的十一,被对座未婚妻这么一提,他顺势而为,出言相探。 倘若王壹真就是他的十一,那么今宁公主嫁得不太好,她不可能不在意。 “今宁公主?”夜十一早自北女那儿得知她今宁表姐当年不仅低嫁,且婚后多年未有所出,连今宁表姐的驸马亦在年初不慎摔马,折了一条腿儿,自此躺于床榻,再不曾下过地:“我进京前做过功课,多少晓得一些,时运不济罢了。” 莫息紧紧盯着,可惜未能自夜十一脸上盯出何等情绪破绽来:“静国公府早非当年的夜家,何止时运不济。” 直言夜家不堪,他这剂药下得猛。 然而,她时隔十年重新回到京城,又岂是半分准备也无? 再不堪的情景她都想过,再凄凉的光景她也预料过,何况进京后,她所想所预料的最不堪最凄凉的下场,并未在夜家看到。 她祖父虽已退阁,闲赋在家,但她二叔仍在朝为官,十年里官职未进亦未退,她父亲出家为僧,她的大堂弟任职御史,她的二堂弟接掌她父亲先时所管的夜家产业,她嫡亲的弟弟虽文不文武不武,整日游手好闲,却实实在在地平安长大。 她远在琅琊时,便想过最惨的场景。 幸在上天怜她,夜家虽在十年前因她的假死而渐渐式微,却也未没落到底,只是辉煌不在,荣耀不存,彻底自夺嫡四豪门中败出。 好么? 她觉得挺好。 十年前未离京时,她便与祖父说过,往后的夜家只能低调,事事皆能退,唯不得进,夜家还得留一条后路,不能在艰险中落个家破族灭的下场。 祖父听进去了,二叔照做了,尔今夜家虽大不如前,甚至沦落到阿旭可任人欺辱的地步,然夜家保住了。 静国公府仍在,她心系的家人仍平安,她在意的族人仍安居乐业,即便日子过得不如往前肆意快活,却在夺嫡落败后,为四豪门除莫家外,家族保全得最好的败寇。 “原来的谢世子于任上死于意外,原来的谢大少爷已成如今的谢世子,除此英南候外嫁的闺女接连出事,不是亲闺女病了死了,便是女婿家丢官抄家,连外孙都夭折了好几个。可怜的英南候受不住打击,生生挺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却也因此苍老何止二十岁,说是残风败烛苟延残喘于世也不为过。”夜十一说完谢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未去在意莫息听她说起这些的反应,她接着又自顾说起宁家:“宁天官倒是令人意外的坚强,一把老骨头了,嫡子志不在官场,是他一手强行扶持至太仆寺少卿之位。都说虎父无犬子,宁天官老谋深算,宁少卿却硬是靠一已之力,破了此至理名言。失职出错、闹出人命,生生把正四品的一寺首官给弄没了,成为无官一身轻的闲人,他倒是好志气。宁天官庶出的三个外嫁女儿,无不是如谢家一般,当官的丢官,无官的遭劫,落了个家道中落一贫如洗的下场。除了尚还有一双嫡出的孙儿,宁家可真没什么能压箱底的了。” “谢家尚有中宫,谢三爷仍为苑马寺寺卿,大皇子仍雄心未泯。”莫息早知琅琊王氏定会将京城之势摸得一清二楚,他并不意外眼前的王壹能说出这些:“宁家天官未倒,宁贵妃安份,二皇子随母,宁同季不足为惧,宁同绍却得其祖亲口言,颇有其祖少时的风范,最肖宁天官。” “养马儿的官,东宫未定前未能翻出何等浪花来,东宫定了更翻不出。”谢三爷从来不在夜十一的眼里,倘谢三爷真有能耐,其嫡长兄谢明渠便不至于死在任上:“倘无了后靠,谢皇后能否坐稳中宫之位,尚悬得很,至于大皇子……” 她撇了撇嘴:“不说也罢。” 莫息瞬间怔神,眼前眼覆白绫的王壹,其撇嘴不屑一提的小模样,与他熟悉不亚于自身的十一露出鄙视表情时,竟是一般无二。 “宁天官生平谨慎,凡事求稳,倘非有个皇子外孙,他应当是大魏开国以来最清心寡欲的吏部首官,他一日未倒,宁贵妃便起不了风,二皇子便无机会翻盘。”夜十一纤细白净的手指往桌面糕点摸去,拿了块软玉糕咬了一口,边嚼边道:“莫世子言道宁同季不足为惧,依我看来,宁同绍较之其弟,也就强些罢。” 最肖宁天官,那是相较宁同季而言,并不能说明宁同绍有多能耐。 夺嫡仨败寇中,唯夜家及时急流勇退,否则怎能齿亡舌存? 听出夜十一语气中的笃定与不以为然,莫息又有些恍惚,这样的语气,前世今生,他已听过不知多少回。 不可否认,世上确有相似之人,甚至容貌气度一模一样。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牙痕能祛除,一杯倒的体质能改变,本性能伪装,却控制不了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的自出生便生长在骨子里的一面。 凝视着眼前的王壹,脑海中他记忆里长大后的十一与王壹在不断重合,前世今生的神态语调,于此刻达到从所未有的一致。 理智告诉他,尚需印证,直觉却告诉他,眼前的王壹,便是他的十一! 第十四章 旭落水 “啊!!!” 初见面时,倘说莫息便有五成把握觉得王壹便是他的十一,那么此时于震惊的思量间,已提至七八分。 他整个人正处于难以抑制自灵魂深处既欢喜又小心翼翼的颤栗中,画舫外忽而传来一声惊叫。 随之,是什么掉入水中的噗通声。 此惊叫声他并不陌生,瞬时自颤栗中回神儿,他起身便往船外疾走。 走到一半,他回头看向王壹。 夜十一也听到了惊叫声,且也认出那是她刚进京便遇到的她弟的声音,正力持镇定,死命压着想即刻飞奔出去探个究竟的忧心,蓦地感觉到一束目光。 莫息走到一半停下,竟是回头看她? 可他明明在听到惊叫声后,瞬时起身往外走,停下回头看她,她能感受到他的注目中带着迫人的审视与探究。 她明白了,他是在怀疑她。 她是在哪里露了马脚? 十年不见,未曾想他竟已敏锐至此。 夜十一摒除脑海中因夜旭落湖而起了乱象的思绪,慢慢起身展颜一笑:“莫世子这是舍不得我?可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会害羞的。” 说着害羞之语,面上却波澜不惊,连脸颊意思意思红一下都无,淡然得仿佛她并非在说女子的矜持之言,而是随口一问你用膳了没。 莫息未言语,只转头就走。 永书跟在后面默默叹气,世子爷啥都行,唯情爱之事早死心塌地认定了夜大小姐,此般道行于百无禁忌的未来世子妃跟前,着实太浅。 莫息一出王氏画舫,夜十一脸色再掩不住,朱唇轻颤着与难姑道:“阿旭不会水……” 难姑连忙上前扶住离座想往船外走的夜十一:“大小姐放心,旭少爷一落水,弓守便下水去救了,随之还有毛指挥佥事。” 十年间,殷掠空由最初的小旗升至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 夜十一闻言,浑身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那便好,去查清楚阿旭为何会落水。” 弓守她不甚了解,殷掠空她可知之甚深,其水性之好,丝毫不亚于长年于风浪中讨生计的渔夫。 难姑应诺,扶着夜十一在桌边重新坐下后,她转身去舱外找小麦,传达夜十一的指令。 花雨田一直严密谨守着凌平湖,湖面发生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双眼,故当夜旭落水,恰刚走至湖边的殷掠空一见,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之际,他额际青筋猛跳了跳之余,迅速走出隐蔽之处,直奔夜旭落水之处。 由东厂掌班升迁为东厂理刑百户的秦掌班已为秦百户,他见状已见怪不怪,实在是在此十年间早看透了自家督主一遇锦衣卫毛丢,便得由真豺狼变身伪虎豹,活脱脱一只护食的花猫。 虽然他着实看不透毛丢那小子哪里美味,然而督主似护掌珠般护着毛丢,尔今阖京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个个明赞暗叹黄芪肖的教导有方,仅知内情的少数人晓得,锦衣卫毛指挥佥事早被东厂花督主扫入囊中,划为已物。 命隐于暗处等待行动的其他番子原地继续潜伏,秦百户赶紧追上花雨田。 殷掠空顺利将夜旭救上莫家画舫,先时夜旭便是在莫家画舫落的水。 一上船,顾不得旁的,她先看了下夜旭的状况,确定夜旭喝的几口水已尽数被她按压吐出来,左右无恙之后,方安心地起身,开始拧自已身上衫袍的水。 这时宁家画舫已划过来,靠近莫家画舫无缝紧挨着,宁同绍跳过来踏上莫家画舫,几大步走向殷掠空,边走边解着身上的外袍。 宁同绍一上船,殷掠空便注意到了,同时也注意到不知何时竟也坐船靠近莫家画舫的另一个人:“花督主?” 宁同绍听到殷掠空嘴里喊的人,不由顺着殷掠空的目光往后瞧,果然瞧到花雨田紧在他后脚跟之后,也上了莫家画舫。 莫息此刻无心其他,将夜旭交由弓守永书照顾,他四处张望,自然也未错过自家画舫进来两位不请自入的人物。 宁同绍且不说,花雨田那来势汹汹的模样,他司空见惯地看了眼殷掠空,随后再不理会此三人,目光在湖面一寸一寸地睃巡。 “毛丢,披上吧,莫着凉了。”宁同绍将他脱下来的外袍递给殷掠空,全程无视花雨田那张既美且黑的脸。 殷掠空看着眼前的靛蓝暗银纹袍服,没有接过,刚想开口说不用,整个人便被急冲冲走过来的花雨田一拉,直接被拉得远离宁同绍捧到她跟前的外袍。 花雨田臭着脸,上下将浑身还在滴水的殷掠空扫了个来回,嫌弃道:“就你多事!” 说完不管想同他讲讲理的殷掠空,瞪了眼更多事的宁同绍,越过宁同绍的肩头看向莫息:“毛丢鲁莽,莫世子勿怪,不知备的姜汤可还有?” 永书本来是想侍候夜旭回船舱去喝祛寒的姜汤,再换身干爽的袍服,奈何夜旭死活不肯进去,末了只好弓守努力拧干夜旭身上袍服的水,他则赶紧回船舱去端老早煮好温着的姜汤。 夜旭此时正喝着姜汤,兼或四处望望,听到花雨田这么一问,心上一咯噔,即时看向莫息。 莫息收回在湖面不停地转的目光,回到甲板上与花雨田对上眼,四目相接之际,莫家画舫另一边有另一艘画舫靠近挨边,他听到动静侧过脸,恰看到眼覆白绫的王壹站在王氏画舫甲板上,面朝他这边,一脸淡然。 也不知刚才花雨田说的话,她听到没有? 倘若听到了,又听到了多少? 全部? 亦或…… 他心下惴惴,既本来就是想让她晓得好探探底,又莫名地怕她晓得后会做出何等令他受不住的事儿来。 今日无论传闻真假,他安排的试探,无论哪一面,皆会有个结果。 此结果极有可能将原来他有把握的七八分,增至九成,甚至十足。 然此刻看到她那样平静地站着,面朝莫家画舫这一边,绝美的容颜平静得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无法解释自已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知看着这样的她,与脑海中记忆里年十九的十一愈发一致,只需看着,此感自然而来。 十一生气时,能表现出来的怒气,非她真正的动气。 十一真正动了气,是无风无浪的毫无波澜,是悄无声息地酝酿,是彻底暴发的前夕。 犹如此时,平静得仿佛世间的一切皆已停摆。 针落,可闻。 第十五章 认出她 一道无声的闪电闪过,小雨开始密密麻麻地下。 晶莹的雨滴落在地上,溅起如梦如幻的水花,又带着尘埃悄无声息地散开落下,融为一体。 夜十一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缓缓走着,雨点打在她身上,渐渐湿透她的衫裙,白绫紧紧覆住她的双眸,她面无表情地走着。 还未出凌平湖,只是上了岸,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许任何人跟着,连难姑也不行。 难姑急得脸变了色,让影子隐在暗处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与小麦被勒令不准跟近,只能远远缀在后面,保持着自家大小姐在二人视线之内的距离。 一前一后三人,均被淋成雨人。 忽而有一人疾步而过,越过难姑与小麦,他撑着伞,神色焦虑急切,又带着激动与小心翼翼,按在伞柄的指尖微微颤动,隐隐有水光在眼底闪动。 小麦本着护自家大小姐周全的本能,大小姐又说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感觉到有人越过他二人,他自是不能让任何人打扰到大小姐,即刻想上前去拦,却被难姑拉住。 “是莫世子。”难姑望着莫息迅速靠近夜十一的背影,拦在小麦跟前。 小麦自然也看得清是莫息,他很是激动:“他刚刚设局骗了大小姐,这会儿大小姐正在气头上,他去了岂不是火上浇油?怎能让他靠近大小姐!” “解铃还需系铃人。”难姑也不多言。 小麦无法理解难姑这话,然难姑是大小姐身边的心腹侍女,跟在大小姐年月要比他久得多,他对大小姐的了解远远不如难姑,心中明白难姑能这样说,自有这样说的道理,故即便无法认同,他也未再多言。 岸上垂柳成排,滴答滴答的雨声落在湖面,轻荡出一朵又一朵的雨莲,夜十一站在岸边,听着雨声雷声齐响,交织成一片美妙动人的自然乐章。 雨水落在头顶,自发鬓流下,滑过脸庞,伴着冷风吹过的雨丝扑在脸上,不时浸透着早已湿透紧紧粘在她眼上的白绫。 一袭白衣,一头青丝,一条白绫,沉默而又平静地站着,远远看去,仿若随时要飞升成仙的玄女。 莫息脚步轻盈,落地无声,伴着风雨声来到夜十一身后五六步处,他撑着伞停下步伐,此时心中之百感交集,不亚于他初初重回今世时,那既有着澎湃的震撼,又有着果真如此的了然,与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激昂。 头顶突然不再有雨点落下,夜十一动了动,没转身,只问:“你何时知晓的?” 莫息无声地笑了笑,这便是他认识的十一,无畏艰险,无所畏惧,能进则进,当退则退,从不会打无把握的战,真到山穷水尽揭老底之际,也会毫不犹豫地背水一战,争取柳暗花明。 没有听到身后的回答,夜十一微微低首,略作沉吟,很快有了决定,她慢慢转身,伸出手去摸索着伞,抓到柄后握住,正在莫息握伞的手的上方。 如此精准的位置,令莫息的双眼不觉浮上质疑的眸色:“你的眼……” “真瞎了。”夜十一声音极轻,混在风雨声中,似极在耳边呢喃,只近在咫尺的莫息把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我生得不似我母亲,也不像我父亲,幼时且有些像,越长大越不像,只一双眸子,肖极我母亲。瞎了,也好。” “你……” “没有。” 夜十一知晓莫息语气突然变得激动的原因,他想说什么她晓得,没等他问出来,她主动澄清:“十年前落江,胸口中了刀,在江水里,我丝毫没有意识。再醒来,我已然得救,眼却再也看不见。这双眼是母亲留给我在这个世上最像她的地方,我不会去伤害它,然天意如此,倒也不错。王壹眼盲,乃是天生,我失明,或许是冥冥之中母亲在帮我,晓得我不得真相不罢休,晓得我必然还得回来,可这双眼会暴露我的身份,引起京城各方势力的怀疑,特别是皇帝舅舅。届时,我还如何蛰伏?” 她再问一遍:“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认出她,再借势设局中局逼她露出马脚。 倘若此人非是他,她不会有此一问。 她会在她反应过来的瞬间,便下令将隐患除掉,即便无法尽除,至少她会让他明知她便是夜十一,也无法公诸于众,不管甘愿亦或被逼,都只能当个睁眼的哑巴。 夜十一执意要晓得原因,莫息却无法解释。 他缓缓将此十年来日思夜想的人儿搂进怀里,伞干脆交给她撑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越搂越紧,仿佛不这么抱着,他便要再次失去她。 真正的缘由,是他重生一世。 他见过长大后的十一,认得她长大后的模样,即使眼覆着白绫,性情气度异于前世,仅她生得与前世十九岁时一般无二,便足以让他心生疑窦。 再经今日之事,他特意为她将计就计获得结果,七八分的把握,已是十成十。 “你不想说,又不愿骗我,是么?”莫息沉默的态度让夜十一猜到这一点,她一手高举着伞,另一手轻轻覆上他的背,似安抚受惊的孩子般:“你不想说,那便先不说,等到你想说了,我随时可听。” 谁都有秘密,不能说的秘密,无法言说的秘密。 她有,他有,皇帝舅舅大概也有。 她能查,也能等,真相终有一日会大白。 “十一,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你答应过我的。”莫息僵硬的背脊在夜十一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下来,“然我没有想到,你果真回来了,却再也看不到我……” “皇帝舅舅属意三皇子,除非逼宫,否则四皇子表哥已无胜算。”夜十一轻声叹气,“可再如何,我不想与皇帝舅舅发展到那种地步。我只能退,退到足以保全夜氏一族,也不再连累你的地方。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为我唯一能再进一步查清真相的退路。我能在中刀落江后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失去一双眼,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无悔。” 莫息感觉夜十一单薄的身子越来越冰冷,眉峰皱起,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王壹我查过,她出身名门,自小眼盲,定也寻过许多名医,换言之,琅琊王氏不缺神医。你成为王壹,双眼却未曾复明,一是你还要利用失明的优势,二是你不想让那些医治王壹惯了的名医察觉出你与真正的王壹的不同,而有所顾忌,定是未曾好好配合医治。” 伞在莫息抱起夜十一时便落地,她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声不吭地任他抱着往回走,任他说透回京前,她明明有机会能医好双眼,却没有这么做的顾忌。 第十六章 便为妾 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依旧有别于旁人,紧追着她,看透她每一步的目的。 莫息温柔地看着安静靠在他胸膛的花容:“十一,你已不在琅琊,再过不久便要入我莫家门,你想要的真相,我帮你查,我想要你重见光明,我希望你也能配合我。” 夜十一没有应声,她沉默着。 她这样的态度,让莫息的心一紧。 于谢家画舫中望着莫息怀抱王壹越走离湖面越远,朱柯公主急得往船舱外跑,她要去追回莫息,莫息是她的! 谢元阳一个伸手,及时拉住朱柯公主:“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很显然,莫世子并不如坊间传言那般,对王大小姐不满意到要退亲。莫世子原就对你无意,你再诸多纠缠,换来的不过是莫世子的厌烦。” “你懂什么!”朱柯公主拂开谢元阳的手,再往岸上望,已失了莫息与王壹的踪影,她顿时气得狠狠瞪回谢元阳:“你自已不想娶,我还想嫁呢!再阻拦我嫁莫息,你这个表哥,我可就不认了!届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元阳无言地看着朱柯公主,倘非皇后姑母千咛咛万嘱咐他务必要看好公主表妹,就朱柯公主这蠢德行,他还真不想管! 还有什么叫做他不想娶? 他不过是未遇到让自已动心到想要成家的人儿而已! 另一端的秋家画舫里,秋络晴双眼满是恨毒地望着莫息怀抱白壹慢慢走远,直至看不到的方向。 秋络宽就站在秋络晴身旁,却什么也没说。 原以为夜十一的早夭是天意,乃是上苍想要成全自家妹妹与莫息的姻缘,故断了他的希望,然十年过来,他已明白世间诸事,十之八九皆非他兄妹俩所想那般容易。 想要心想事成,他已无望,他妹妹亦无可能。 “连朱柯公主都碰了壁,你还是放弃吧。”终归是自已同胞的嫡亲妹妹,秋络宽转身走回船舱桌边坐下时,还是忍不住重复一句在此十年里,已不知劝过多少回的肺腑之言。 “我不会放弃。”秋络晴从小到大,从未如此坚持过一件事儿:“我的决心,有如磐石。” “莫息此人,并非是你努力便可以的,还有琅琊王氏,那更是连皇族都得避让三分的累世门阀!”秋络宽早知秋络晴非嫁莫息不可的决心,只是每每看到莫息除了心中只有早已不在世上的夜十一的情景时,他便觉得做为兄长,他不能任由秋络晴这般平白耽误了自已的年华。 “我知道琅琊王氏与皇族的渊源,也知道皇上为何会应允仁国公府与琅琊王氏的联姻。”秋络晴打小就是个有目标有主见的姑娘,她不同于朱柯公主,不同于谢八,她能谋,更能忍,直到得到她想要的。 “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该……” “掺杂了利益的姻缘,它注定不会长久,即便长久,它也有空隙可钻。” “秋络晴!” “哥!” 兄妹二人谈到此处,齐齐动了火气。 秋络宽气秋络晴明知山前无路,偏就要往山走的执迷不悟! 秋络晴气秋络宽身为自已的兄长,竟是不帮她! “如今莫息已非你能肖想之人,王壹你更是动不得!你莫要害了秋家!”秋络宽当年失去夜十一,如今虽已娶了妻,然与心中所悦之人失之交臂有多痛苦,他是晓得的。 因此,此十年来,他没少帮着嫡妹挡掉不少上秋家提亲的姻缘,为此他没少受祖父责骂。 然此时此刻,听到嫡妹竟已执着到连琅琊王氏都敢动手的地步,他是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任其继续任性下去。 “你放心,秋家没了,我更不可能嫁入莫家。”秋络晴能进能退,她心中已有打算:“王壹我也不会动,反正只要我能进莫家门,我自有法子让她与莫息生出嫌隙,届时我有机可趁,自能借他人之手除掉王壹。即便王壹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秋络宽听出秋络晴的打算,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你……” “只要能如愿,即便为妾又如何!”秋络晴虽有自信,可往前若是夜十一嫁莫息为妻,以她候女的身份,进宫求秋太后一个恩典,让她做莫息的平妻亦不是没可能。 然王壹不同。 王壹乃琅琊王氏女,即便她去求,太后祖姑母绝然也做不了主,皇上定然不会同意,故她只能再退一步。 为妾,乃她最低的底限。 殷掠空奋不顾身跑来救人,结果莫名奇妙看了一场戏,还是一场被她搅和了的戏。 她很感慨,直盯着夜旭半天没吭声。 夜旭被殷掠空盯得浑身不自在:“毛大哥,你别这样看着我,看得我发毛!” “你晓不晓得在十一心中,你是她最重要的人?”殷掠空语气平静,听不出责怪之意,无人知晓此刻她实则已内心沸腾。 她此生挚友不在京城,生死未卜,无论如何,她得看顾好挚友最重要的弟弟,挚友归来的那一日,方不负相识相交一场。 但就在今日,差一点她便无颜再见挚友! “我……” “你知道,只是你不在意。” “我在意!”夜旭急得喊起来。 殷掠空也当场吼回去:“那你还拿已身性命开玩笑!不晓得即便会水也会溺亡,何况是你这只旱鸭子!” 夜旭被吼得满脸唾沫星子,默默地低下头,默默地拿手抹了一把脸。 下着雨,花雨田、宁同绍与殷掠空一样,同困在莫家画舫中。 当然,他们想走,随时可走,他们不走,皆因殷掠空尚在莫家画舫。 夜旭于夜十一是什么概念,做为外人的花雨田宁同绍,在夜十一传回死讯之前,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何况做为葭宁长公主留下的唯一香火血脉,夜旭今日这般不管不顾只为达到目的的行为,不管是对已不在的夜十一而言,亦或对静国公府来说,着实过份了。 因着夜十一的干系,殷掠空自来对夜家人上心,其中以夜旭为最,这一点不止花雨田晓得,宁同绍亦晓得。 今日之事,发生在权势盘根错杂的天子脚下,小小的一个凌平湖,也能翻出千重浪来,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只会是仇者快亲者痛。 殷掠空动气,乃是十足的理由。 “毛大哥,我错了,你别生气……”夜旭小心翼翼地认错。 “我没生气。”殷掠空望着船外的雨,听着雨声,看着湖面的雨花,刚才怒吼的火气已然消于无形,此十年她可不只只升了官,她的脾气也已内敛不少:“倘若十一在,她会伤心难过,她会失望自责,唯独不会真生你的气。十一不生你的气,我又怎会生你的气?” “毛大哥……” “阿旭,即便你不为自已,不为夜家,也该为你阿姐,好好保重自已。” 第十七章 坚守十 莫息抱着夜十一直接回到停在凌平湖边的莫家大车,先让难姑进车厢服侍夜十一换上干爽的衫裙,他自个也在永书临时找的另一处地方换下湿衣,方进莫家大车与夜十一同坐。 “我还不能离开,带我回竹楼。”夜十一的青丝仍带着湿气,难姑拿着干净的布巾跪坐在她身后,小心轻柔为她擦干发丝里的水分。 “你在等不悔大师。”莫息说道。 莫息陈述的语气表明他已想通夜十一为何要设下凌平湖此局的意图,反正他知晓她的事情已近九成,她索性再承认一件:“十年未见,我只是想见一面。” “不悔大师自落发为僧,已在普济寺安居十年,此十年间,未曾理会过世俗半分,即便是阿旭,他也未见过一面。”莫息想到夜大爷在十年前归依我佛之后,永安帝随后派遣至普济寺暗守夜大爷的暗卫:“你可还记得张三?” 夜十一自然记得:“当年我吃醉酒大闹中秋宫宴,便是她听皇上之令,将我从树上安全地抱下来。” “她一直守在不悔大师所居之禅院。”莫息简短地说道,他知道夜十一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嗯,便是因着有她在,我方未直接闯到不悔大师的禅院中。”方有夜十一拐着弯儿设了今日此局,意在引夜大爷主动走出龟居十年亦不曾踏出半步的禅院。 “不悔大师若是能得知凌平湖的传闻,定然会有所动,怕就怕在消息未必能传到大师耳中,即便能,大师能否顺利下山,亦是未知数。”张三奉皇命守着夜大爷,是保护,亦是监控,涉及永安帝直属暗卫,莫息可谓担心重重。 “倘若如此,今日之行,必是落空。”夜十一此前便有此忧虑也做了十足的防范,最后虽确保了消息确实已送到她父亲手中,但莫息话中所指的担心,也正是她担心的。 到了竹楼,莫息撑着伞亲手扶夜十一下车,伞又全部移到夜十一那边,他自个被淋湿了半个肩膀,刚换上的干爽袍服转眼又得换下才好。 夜十一眼睛虽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得到,耳朵也能听得见,永书在旁低声讶道莫息的袍服又湿了之语,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且去重换一身。” “不必。”莫息柔声应着夜十一,转眸瞪了多嘴多舌的永书一眼。 无辜又尽责的永书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 小麦驾着王氏大车一直跟在莫家大车后面,停好大车刚进竹楼,恰看到这一幕,想起莫息在雨中追上自家大小姐时,他要阻拦却被难姑拉住的情景,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咂巴咂巴嘴,心里不得不承认,果然还是难姑最了解大小姐啊。 “今日之前,且人人尽知你欲与我退亲之事,可见莫世子原对我王壹是多么的不满意,这会儿变得如此之快,难免令人生疑。”夜十一驻足于竹楼大堂楼梯前,轻声与莫息说明他不能再跟着她的缘由:“我且上去鱼号房继续等着,你去重换一身干净的袍服,于竹楼是去是留,你随意便是,只是今日再不能与我一处。” 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失态,她也只是一时,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自已的状态,以最有利的角度做出最恰当的安排。 莫息看着即便刚经历激动人心的久后重逢仍能这般理智的夜十一,他不得不承认她比他更适合争权夺势,倘若她是个男儿,她定然会做得比他更好,定然会成为夜家的顶梁柱,十年前的借死遁离定然也不会发生! 略略黯然的双眸慢慢垂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理智,说明她纵然在意他,也绝然达不到他在意她的程度。 谁比谁陷得深一些,便注定谁会落于下风。 而在这一场他与她的情爱追逐中,从他追她避,到如今她换了个身份不必再避,迎头而上回应他的感情,他依旧是思慕她思慕得更深的那一个。 眼下他正沉浸于与她相逢相认的无边喜悦中,她却能当头便给他一棒,告诉他万事以大局为重! 莫息苦笑着应承:“好。” 目送着夜十一上了楼,莫息转身走出竹楼,既然她不让他与她一起,那他留在竹楼也无用,不如助她一臂之力。 夜大爷如往常一般,午后在禅房中小憩,心如止水的他并不晓得因他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作为,让他错过他心中最想见到的人的机会。 当然,即便他看了信,暗守在禅院的张三也绝不会让他有出普济寺的机会。 “已快夕阳西落,大人可以安心了。”女暗卫张歌站在张三身后侧,与张三一样,一同盯着夜大爷的禅院盯了快一日了。 “大师未曾打开信封,这是最好的结果,倘若不然……”倘若夜大爷看了信,得知城内凌平湖有酷似夜十一之女子出现的消息,夜大爷必然得拼尽全力回城看个究竟,而张三奉皇命在此坚守十年,任务便是无论在何等情况下,都不得让夜大爷踏出普济寺半步,更愰论下山回城。 “十年间一直安份得很,只要不知,那便会继续安份下去,其实大人大可不必让那封信递到大师的手里。”张歌觉得直接拦截那封夜旭写给夜大爷的家信,此做法更万无一失。 张三摇头:“夜家小少爷在此十年间,往普济寺递家信乃是从无间断,要是突然间断了,反遭大师疑惑,更易节外生枝。” “倒也是。”张歌听着觉得也有道理。 “琅琊王家大小姐已然进京,再过不久想必仁国公府便有喜事,事关莫世子大婚,莫夜两家从前交情不错,如今虽是仁国公府日渐昌隆,静国公府日渐式微,但不代表莫世子对夜家人不看重。届时,莫世子必然得来邀大师出席。”张三尚未收到永安帝的指示,到时也不知她是放人还是不放人。 “大人的意思是……” “今晚我回宫一趟,这里便交给你与张舞,务必别出什么差错。” “是!” 守在夜大爷的禅院里,乃三名女暗卫,除了女暗首领张三之外,另两名便是张歌与张舞。 张三身为女暗首领,身手自是深不可测,张歌与张舞二人能被她选出来同于普济寺中执行皇差长达十年之久,莫说身手,饶是其他方面,亦是出类拔萃的女暗卫。 总的说,离开几个时辰,交给张歌张舞守着夜大爷,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十年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只是近来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出于对已身的了解,她觉得大概是要出事儿了,故回宫一趟,很有必要。 第十八章 第一步 要帮夜十一,莫息需要处理的问题很多。 整个凌平湖,明里暗里盯着的人可不止夜莫谢宁,东厂锦衣卫、东宫皇子各派、中立帝派等,可有不少人埋伏在湖面、岸边,及更远一些的隐蔽暗处。 且不说夜大爷能否顺利晓得夜旭信中内容,与能否顺利闯过张三的罗网,单就此满湖里湖外的各路人马,便是极棘手的阻碍。 要引开这些人…… “阿株阿檽可回来了?”莫息问道。 这个永书恰听永籍提起过:“回来了。” “你可还记得南柳的模样?”莫息又问。 “记得。”南柳当年可是夜大小姐贴身随侍的星探,但凡夜大小姐身边的人,永书无不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书房里画有十一的丹青,你再把南柳的模样描画下来,让永籍去同修意说,让阿株阿檽扮成十一与南柳的模样,不必露面,只要肖似,令这凌平湖里里外外的人觉得她们极可能便是传闻中的主角便可。”莫息仔细地交代。 永书应诺,快步给画舫里待命的永籍转达莫息之令。 引开各路人马仅是第一步,第二步…… 莫息沉吟着往东南方望,远远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之中隐隐有暮鼓敲响。 已然日暮。 夜十一站在露台,与莫息一般,她亦望着普济寺的方向,有家不得回,不父不得见,有弟不得亲近,有祖父祖母叔婶堂弟而不得关怀半句,此时此刻心中之悲凉难以言喻。 “大小姐。”难姑听完小麦转述王家私卫打探来的消息,走至露台禀报夜十一:“莫世子行动了,与大小姐所料无差。” “待世子的人一行动,小麦扮作我,你护着他凑热闹去。”夜十一既是打着来看热闹的旗号,那她总不能有热闹不凑。 “那大小姐你……” “有影子在,不必担心。再者,王氏私卫也不是吃素的。” 难姑再不语。 修意接到永籍传的令,立马让阿株阿檽出发凌平湖。 出发前,阿株阿檽做了些乔装改扮,虽算不得易容之术,然她们成为八部众已久,不管是出任务于朝堂或江湖,经验皆不少,要装扮成另外一个人尽管做不到十成十,七八分总是有的。 而夜十一与南柳被传死了十年,夜十一会长大,南柳会成熟,长大后的夜十一除莫息外谁也未见过,成熟后的南柳会多了几许苍桑内敛谁亦不知,她们照着两幅肖像丹青略作改头换面,不打照面,只远远模糊地瞧,谁也瞧不出真假。 阿株年长扮成南柳,阿檽年少扮成夜十一,二人皆为妙龄女子,加之扮成夜十一的阿檽多戴了一顶帏帽,只瞧得出身形玲珑有致,散发着诱人心魂的魅力,阿株扮成的南柳则面容清秀,神色沉稳,完全依着永书照着记忆画就出来的十年前的南柳的丹青所扮。 修意把她们瞧了又瞧,观了又观,虽说京城高手无数,但夜十一与南柳终究已消失十年,只要阿株阿檽不与京城势力直面对抗,倒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湖边会有艘小船,停靠于离众画舫最远的地方,你们一到,便坐上小船往湖中心划,船夫已安排好,并非我们八部众,亦非世子爷另外安排的仁国公府的人,而是真真实实的靠凌平湖划船为生的船家,小船也是船家的。上船后,你们务必谨慎,露脸引开各方势力并不容易,一个差池,不仅会坏世子爷的事儿,唯恐你们也会被擒住严刑逼问。”修意事无巨细地交代,更提醒阿株阿檽莫要轻敌大意。 阿株阿檽齐声应道:“明白!” 阿株阿檽迅速潜入凌平湖,行动一开始,待小船无声地引起有心人的轩然大波,如莫息的意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和夜十一各自安排假扮的人也陆续往热闹中心靠,十分尽责地凑起热闹。 没了莫息,朱柯公主也失了兴致,对传闻之事嗤之以鼻,觉得都是无稽之谈,早于莫息刻意制造的湖心热闹前起驾回了宫。 朱柯公主一离开,谢元阳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盯着凌平湖的变化,湖心热闹一起,他也很快随着人流往湖中心靠。 然小船比起画舫着实太小,被速度最快的三艘画舫那么一围,其他画舫饶是使尽力气也驶不进小船周围。 小船上的般夫何曾见过此等场面,当即被吓得目瞪口呆,撑着船竿老半晌没回过神儿。 阿株阿檽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却也未曾被那么多京城势力来个瓮中捉鳖,心里再有准备,也有那么片刻气息不稳。 阿檽扮的夜十一安坐船篷之内,隔着厚重的帘布也能感受到船外的迫不及待:“准备跳船?” 听着阿檽略飘的声音,阿株按按阿檽的手:“稳住,别自已先乱了阵脚。” “他们……” “他们皆非普通人,绝不会冒然闯入,必然得有一番考量,再者这湖面各路人马纵多,势力交错,权衡试探,皆需时间。” “尚可再拖些时间?” “可。” 阿株不仅年长些,人更是沉稳机智得多,倘不然当初前往梧州相助罗湖,修意也不会只带了她去。 有她在,又有一番有理有据的话,阿檽当下稳了许多。 小麦并非头一回扮成夜十一,驾轻就熟的他苦着一张脸被难姑护着登上王氏画舫到湖心看热闹去,夜十一身边便只剩下暗处的影子。 至于王氏私卫,有是有,只是离得远些。 平日里她并不喜他们离她太近,是不便,也是不能。 有些秘密,离得近了,纵然遮掩得再严实,稍有风吹草动,也能教心存异志之辈抓住把柄,以致满盘皆输。 琅琊王氏乃是门阀大族,族内待她这位嫡系嫡出的唯一继承人,所分化的歧义不少,到底非她执掌的星探,她无法做到全身心信任。 换下原来的装扮,穿上一布较糙的布衣衫裙,戴着一顶黑纱帏帽的夜十一未再停留于竹楼鱼号房,她挎着个花篮往金铃桥走,打算换个高处继续等待。 岂料刚走几步,便与疾步而来的谢元阳撞了个正着。 第十九章 朱砂痣 夜十一左手挎篮,撞上谢元阳的那一刻,为保平衡不致摔倒,她本能右手伸出就近抓住东西,此一抓直接抓住谢元阳的胳膊,方稳住身形。 谢元阳到底是男儿,此撞对他倒无多大影响,只微微踉跄便站稳了,刚站稳,胳膊便被一只白晳修长的手紧紧攥住。 手背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并不显眼,只是与肤色的白如雪相照映,他又特别喜观女子的手,不自觉多看了两眼,方被他发觉。 夜十一站稳后松手,依着方将撞上那一刻触碰到的坚硬胸膛,与手中抓到的富有肌肉感的臂膀,她由此断定撞到的人的性别,只是对方不曾出声,也不知年岁多大。 “小女莽撞了,还望见谅。”夜十一福身致歉。 会撞上确因她走得太匆忙急于上桥观望,故没怎么注意转角时前方的状况,不管对方是何人,她皆不想多作纠缠多生事端。 谢元阳亦知眼下之事非他之过,实乃眼前这位姑娘过于急忙未曾看路之故,他本也无事,见眼前姑娘亦无事,此番他尚有要事,同样不想横生枝节。 只是不知何故,眼前此女子的声音竟是让他有些耳熟,且…… 谢元阳的目光再次落在夜十一的手上:“姑娘无事便可。” 夜十一终于听到声音,由声音判断,眼前乃是位年青的公子,判断之间,感到一束热烈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右手上,不觉将右手缩了缩,全然缩进右边的宽袖中。 谢元阳眸光微动,略感可惜,他还没看够呢,不过人家姑娘显然已经察觉他贪恋的目光,做为君子,既是有意,必当坦坦荡荡上门求娶,不该如此唐突佳人。 “不知姑娘如此称呼?年芳几何?可曾婚配?” “……” 听着谢元阳清朗的声音问着令人莫名其妙的话语,夜十一默默再一福身,连话都不说了,福完身迅速自谢元阳身旁走过,直往金铃桥。 “姑……”谢元阳转身望着有些似是落荒而逃的佳人背影,“看帽下朦朦胧胧的样貌,应正是豆蔻年华,只是似乎……” 被他吓到了? “世子爷,可要让月关去查查那位姑娘的府邸?”古关难得见自家世子这般在意一位姑娘,纵然刚才那位姑娘看穿着好似是普通人家,不过以世子爷的身份,那位姑娘不够格成为世子妃,先纳为世子爷的妾室倒是完全可以的。 谢元阳正有此意:“嗯,让月关查归查,莫惊到那位姑娘。” “是!”古关雀跃地应道,应完仍杵在原地,打算今儿凌平湖热闹过了回府,再同月关转达世子爷的命令。 岂料谢元阳走了两步,未进竹楼,忽地转回头来同古关道:“现在便去。” “啊?哦!”古关转身就跑,边跑边想着要是让英南候晓得,老候爷准得高兴坏了,妾室所出虽是庶出,到底也是英南候府的后代香火呐! 谢元阳早早订了虾号房,就在鱼号房隔壁,此刻大多数人都到湖上就近瞧热闹,只他不进反退,退至虾号房来站高远望。 他总觉得此次凌平湖的传闻并非偶然,当年的夜小老虎到底能不能重现京城大概不是重点,而在于借此传闻能掀起多大的浪。 而就目前而言,足以令他再次感叹夜小老虎名头之响亮,纵然夜十一已有十年生死不明,或者说已有十年死讯,然于京中各方势力来说,但凡当今圣上仍把夜十一放于心头,那有关夜十一的半点风吹草动,各方势力必然还得闻风而动。 毕竟连东厂锦衣卫都出马了,谁还能按捺得住? 夜十一快步到金铃桥,并不知恋美手成癖的谢元阳已让随从月关去查她的底细。 莫息同样乔装一番,不同的是,夜十一虽着了粗布衣,仍是年轻女子的装扮,他干脆些,直接扮成坊间随处可见的半百算命先生。 “老夫掐指一算,姑娘是在等人。”莫息走上金铃桥,因热闹皆在桥下湖面,桥上稀稀疏疏就那么两三个人。 夜十一回首,寻声望去,几息后有人靠近,且毫无顾忌地想要近她身,她皱起眉斥道:“老先生自重!” 莫息一身灰色袍服,留着山羊小须,拿着算命布幡招脾,活脱脱的江湖骗子,为装得像,他连声音都捏着改粗老些,令夜十一未曾认出他的声音。 “十一,是我。”莫息站得近了,赶紧赶在夜十一再次开口斥骂他无耻之徒前低声悄道。 莫息一表明身份,夜十一把本就要出口的骂语吞回肚子里,定了定,缓缓转回脸,重新面向东南方普济寺的方向:“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从小到大,不管你是何等模样,我哪一回没把你认出来?”莫息笑着反问道。 夜十一噎了噎,好似真是如此! “故到底是为何!”她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从前世追到今生,连来生我也与你许下了,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莫息答是答了,然答了等同于未答。 夜十一对莫息打太极的态度很不满意,皱起眉刚想再追问,便又听他道:“你等的人,大约来不了了。” 夜十一心里一钝痛:“我也未曾奢望今日会顺顺利利。” “你使的是隔山震虎的棋子,效果倒是达到了。”莫息清楚夜十一走的每个步数。 “张三坐不住了便好,已回宫?”只要最棘手的张三不再守在普济寺,那夜十一便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地与父亲见一面。 “今晚回宫。”莫息刚得龙部首领龙冬传来的消息。 “张歌张舞亦不容忽视。”夜十一心宽了宽,却也不能大意。 “我帮你。”此方是莫息跟着乔装往金铃桥来的目的,她阻止他前后矛盾过份靠近她的举动,却不能阻止他一定要帮她的念头。 夜十一许久未说话,再开口她提了提在竹楼撞到人一事儿。 “那人是谢元阳!”莫息冷声哼道,当时他就在不远处,全程看到,却因乔装不得靠近,直看得他牙痒痒的! 第二十章 恋手癖 夜十一怔了怔,又回想一二,镇定道:“我不想被人认出,故特意摘下白绫,我因眼盲,双眸微微有异,然未近前细看,又隔着黑纱,倒也看不出来,再者我身着粗布衫裙,他大概只会觉得我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他好似对我的右手甚感兴趣。” “回京后,你必然细查过所有人!”金铃桥此刻恰左右无人,莫息笃定的口气刚落,手臂大胆一伸,搂住夜十一的细腰,柔软的触感令他仿若梦中,本气咻咻的语气经此一冲,顿为绕指柔:“缘由,你定然晓得。” 夜十一先时连主动爬上床钻进莫息的怀抱里睡上些许时辰的大胆之举都做了,这会儿二人皆乔着装,谁也没认出二人来,索性由着他亲近,话却仍不尽不然:“不知你指的是……” “他的癖好!” “哦,难姑说过,他喜观女子的手。” “漂亮的手,特别是手上有痣的女子,他皆离奇的喜爱!”莫息胸口一闷,往前觉得谁还没有一两个癖好,然此刻他只觉得谢元阳的恋手癖着实可恶! 夜十一举起右手:“哦,我右手背上恰好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呢。” 原来没有,但原来的王壹有,于是她便也有了。 莫息的脸黑成锅底,为何他有种感觉她这样说是故意的! 夜十一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倘若谢元阳真凭见过一回的手便惦记上手的主人,那十年不见? 他倒真教我刮目相看。” “嗯?” “变态得教我刮目相看。” 听到变态二字,且是夜十一亲口评价,莫息即时由阴转晴? 笑得十分善良:“吾妻果真聪慧过人? 可不就是个变态么。” 夜十一默默地拿眼角瞧一脸春风得意的某人? 她怎么发觉十年不见,他的脸皮较之幼时强行闯她车马那会儿还要厚上好几丈呢。 虽说两人已订亲,然能不能顺利成亲? 可还得两说? 眼下便将她划为他的妻子,未免快了些。 心里虽如此作想,夜十一倒也未将话说出口? 也罢? 此十年他为她吃了不少苦? 倘能教他高兴些? 她又何必再惹他不快。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莫息牵起夜十一的手? 也不管二人的乔装让二人的举动看起来有多怪异? 他拉着她的手下桥。 夜幕来临,华灯初上。 凌平湖的热闹随着阿株阿檽瞅准时机跳湖水遁,无声无息地离开凌平湖而慢慢平息。 各路人马亦非无水下强者之辈,只是阿株阿檽溜得令人措手不及,也是真没想到小船中的两位姑娘不仅非普通老百姓? 有身手有胆量不说? 连凫水技能都是一绝? 当他们反应过来? 并想要从水下包围之时,已然晚矣。 漏网之鱼,一旦回到江海? 那便是雪融冰山,了无踪迹。 月关得令之后,好不容易寻到古关转述的姑娘,远远瞧见衣着一般无二且黑纱帏帽的姑娘站在金铃桥上,他高兴得嘴一咧,难得世子爷也有上心的姑娘了,他怎么着也不能让那姑娘跑了啊。 可惜当他跑到金铃桥下,却眼睁睁那姑娘居然被一个算命老先生拉着往另一边下桥走了! 他急得往桥上冲,未想刚冲上两步,便与迎面下桥的人撞上,两人撞成一团,对方哎哟哎哟声叫,且拉住他不让他走,嚷嚷着要与他说理。 再待他处理好与相撞之人的纠纷,金铃桥上下周围哪里还有那位令他家世子爷上心的姑娘! 月关苦哈着脸回到竹楼复命,一进虾号房连头也不敢抬,闷声禀道:“世子爷,那姑娘我跟丢了……” “跟丢了?”谢元阳重复一句,语调微沉。 月关卟嗵一声跪下:“小的办事不力!请世子爷降罪!” 谢元阳走到露台,望向已然恢复平静的湖面。 此刻夜里的凌平湖因日间下晌那么一闹,原本这个时辰该歌舞升平的湖面难得安安静静,仅那些依靠凌平湖撑船接客游玩的两两三三船夫聚在一处,手脚齐齐比划,嘴里口沫横飞,正激动地谈论今儿的热闹。 凌平湖的传闻所引起的明涛暗涌,并不会因湖面的平静而真正平息。 真正的热闹,不过刚刚开场。 “念在今日特殊,皂帛难分,龙蛇混杂,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谢元阳随之喊了声古关。 古关会意,把桌面谢元阳在看热闹的同时新画的画作卷起,将其递到月关跟前:“此为世子爷画的那位姑娘的画像。” 月关明白了,双手接过画卷:“小的一定将功补过!” “隔壁可有回?”谢元阳往隔壁露台瞧了眼。 “看完热闹直接回竞园去了。”古关回道。 谢元阳转身:“回吧。” 古关月关应诺。 谢元阳步出虾房号,古关跟上,月关爬起身,小心翼翼护着画卷也赶紧跟上。 休干了件得意之事,一与全程于暗处保护莫息的洛会合,他眉眼皆笑地显摆:“幸得我早有准备,早雇好了人在桥上备着,那谢世子身边的月关一追上来,被我早雇好的人如斗牛般冲上去一撞,嘿嘿,撞丢了!” “没跟出金铃桥最好。”稳重的洛总结道,“但那月关肯定不止看到了王大小姐,还看到了咱世子爷装扮的算命老先生。” “江湖算命的何其多,只远远瞧见,不妨事!”休觉得事儿不大。 “就怕他主子顺着王大小姐查到咱世子爷身上。”洛道。 “不能吧?就一面,谢世子便真瞧上乔装后的王大小姐了?”休觉得不太可能。 “谢世子对女子漂亮的手有多执着,你是不明白的。”洛自已有也个小癖好,癖好可以说是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执着,非感同身受者无法体会,休无甚癖好,自是不明白的。 休想了想,觉得不明白便不明白,反正谢世子又非他家世子爷,他管什么癖好不癖好,也不继续说这个话题了,与洛一同蹲在房顶上,眼珠子滴溜溜转,最终往下转。 “洛。” “嗯?” “你说世子爷在干嘛?” “看不到,不敢听。” “你就不好奇?” “好奇。” “那……” “你去?” “我不好奇!” 第二十一章 躺上去 休态度坚决地说不。 洛挑挑眉,并不揭穿休的口是心非。 两人同样好奇,同样态度坚决地不敢偷看不敢偷听,省得被他们家世子爷晓得将他们撕成渣渣,于是齐齐闭嘴。 下方忘返茶楼后院厢房里,莫息与夜十一并无休和洛脑子里所想象的那种乱七八糟之事,二人围桌而坐,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你带我来这儿……” “周掌柜素来周全,此厢房内室设有卧榻,可供歇息一二。” “哦……” “张三夜里回宫,必定得等子时过后,此刻不过戌时三刻,尚早。” “嗯……” “那日蔷薇房中,你借酒迷倒我,我不醒人事之时,听洛说,你占了我不少便宜。” “……” 等半天,原是在此等着她! 夜十一敢作敢当:“你想如何?” “不如何。”莫息一脸正儿八百,“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如何占我便宜的,趁着这会儿你我有空,不如重温一遍?” 夜十一直盯着脸不红气不喘的莫息,眼不眨半分,片刻后点头,随之起身,同样正儿八百道:“那日是小麦将你抱至榻上,你晓得的,女子天生力气不如男儿,我抱不动你。” 说话间已走进内室,她站定在卧榻前:“今日倒要劳烦你自已走过来,躺上去。” 刚开始,莫息抱着反正时辰尚早不如找点事儿来做的想法,带着夜十一直奔他的地盘忘返茶楼,在这儿完全不怕会被人窥探,暴露不了何等大事。 接着进了此厢房,蓦地想起她对他做过的事儿,当然她对做过的事儿从小到大着实太多,他便想着随便拎出一两件来让二人重温一番。 待到坐定下来,围桌面对面? 突然间他想到那日尚不知她便是他的十一,他气冲冲找上敢擅自闯蔷薇房的她,尔后被她计算? 不仅没将她赶出花房? 反被她迷倒吃尽豆腐一事儿。 摘下黑纱帏帽? 露出前世里他记忆中她长大后的模样,纵然双眸因失明略微不同,纵然身着前世不曾穿过的粗布衫裙? 亦未损她半分美貌? 她仍美得惊人,仍一颦一笑牵动着他的心魂。 不管前世今生,不管何等身份? 她都是他的十一。 犹如此时此景? 纵是闺房之乐? 她皆胆大得很? 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反倒是他? 有时被她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虎狼之词吓得一愣一愣的? 继而是全身燥红得似被煮熟的虾! 到底已历经一世,莫息甚有经验,然听到什么劳烦你自已走过来躺上去的言语,他仍免不了全身发热。 身经百战,总能些许免疫? 前世初时他是被撩得脸红如关公? 今生头一回? 他大有长进地仅两只耳朵迅速窜红。 莫息起身? 步伐沉稳地迈开,一步一步往内室走,忽略掉他耳根子红得不像话之外? 貌胜潘安的面容严肃正经。 夜十一面向莫息看着他,当然她看不见他,但脚步声她听得见,或许旁人听不出来,然她眼盲后的耳力可是万分的好。 他看似沉稳的步伐,其实走得略微不稳。 “你害羞了?”夜十一笑一笑,“果然,还是将你迷倒了抱着睡最好,乖巧听话又暖和,可供我为所欲为。” 莫息恰走到近前,伸手将夜十一打横抱起,半咬着牙道:“姑娘家便该有姑娘家的样子!” 今生的她较之前世,更敢说了! 洛与休终耐不住好奇之心,纵知好奇杀死猫也得拼一拼了,冒着被莫息撕成渣的危险,二人从房顶下来,悄悄贴耳于厢房门上。 听到此处,二人脸通通烧起来。 洛看向休,休看向洛,四目相对。 好一会儿,两人的耳朵同时慢慢离开门扉,洛站直身抬头,休站直身低头。 看天看地各看几息,似是约好的,身形同时往上,两人咻一下回归房顶,面红耳赤地蹲下,继续守着。 此番,他们是再不敢偷听了,否则不必等世子爷发现将二人撕成渣渣,他们自个就能气血倒流碎成渣渣! 想着十分哀怨,他们家世子爷苦了十年,终于等来了未来世子妃,他们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有美娇娘抱在怀,也暖和暖和哦。 子时一到,张三离开普济寺,迅速下山回城进宫。 张舞张歌一人一边盯着夜大爷的禅院,目不转睛,似两座雕像般动也未动。 莫息说要帮夜十一,夜十一未阻挠,子时一到,张三前脚刚进城,后脚二人便出城直往普济寺。 一到普济寺山门,修意影子打头阵,先行掠上山探深浅,夜十一莫息各带着其他人于山门侧暗处等候。 永书不会武,未曾同来,莫息身边明处带了修意,暗处有洛和休,夜十一明处带了难姑小麦,暗处有影子紧随,共计各带了六人,加上二人本身,也就八人。 夜十一换了一身黑衣,仍戴着帏帽,莫息同换了一身黑衣,此番不宜张扬,未乘车马,暗处三人不必骑马,余下五人共骑五匹骏马,此刻正被小麦难姑拴于树下吃草。 莫息知道影子的存在,只是未曾见过其面目:“难姑隶属鬼雀,影子也是?” 修意查难姑的身份,可费了一番大功夫,后方查到难姑脸上戴的铜鬼面具乃属雀谷所有,这才晓得难姑竟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鬼雀之一。 “嗯。”夜十一应完,想着莫息既然想了解她身边的人,那便由她亲口说给他听,故随之主动说起一直随侍她左右的最后一人:“小麦是家生子,幼时家父家母遇害,他的老子娘跟在家父家母左右,也一并遇了害,一家子只剩下他。后来我进雀谷,他未同去,待到我回琅琊,他想尽法子进了我的院子,从最外门的粗使做起,做到可近我左右。余者皆尚可,只一颗心犹如早年他父母拼死护我父母一般,赤胆忠心。” 她这是在告诉他,她信任小麦,他亦可信任,倘若有事找不到难姑,那告之小麦也是一样的。 莫息往树下瞧眼:“嗯。” 树下的小麦听到夜十一正式亲口将他归为可信任的人,自此与难姑影子一般,全身心得自家大小姐信任,突如其来的喜讯令他怔了怔愣了愣,须臾间泪光闪现。 第二十二章 姑爷难 难姑拍了拍小麦肩膀,无声地安慰他苦尽甘来。 莫息于大小姐心中是何等份量,她最清楚不过,能得大小姐亲口同莫世子阐述小麦之赤胆忠心,由此可见小麦终得大小姐的正式认可,此后与她与影子与星探无异。 小麦转过身去,默默把泪水给逼回去,嘴越咧越大,无声地又哭又笑。 尽管张三不在,张舞张歌身手略逊修意影子,打起来自然是修意影子胜,然此行并非来打架的,而需静悄悄避开张舞张歌二人耳目,无声无息地让夜十一与夜大爷见上一面,此方为此行目的。 修意影子皆为上乘身手,但修意知道,真干起架来,他大约会输。 他与影子虽未动过手,耐不过他认真详细查过鬼雀,所得不多,却足以说明一件事儿,但凡能戴上铜鬼面具者,无不是历经生死的千锤百炼,不必生杀意,其身上便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未入八部众前,他不过乃一猎户,后入八部众,所执行的任务虽多,真正于生死关头徘徊的时候却不多,此为他与影子的不同之处,亦是他想着他大约会输的理由。 夜十一要见夜大爷,有两个法子,一为夜十一悄然入禅院,此法必得先引开张舞张歌,一为夜大爷悄然出禅院,同样得避过张舞张歌的耳目。 无论哪个法子,危险性皆不低,暴露的可能性很高。 要说动武,影子还真未怕过谁,然要动脑,他不觉看向修意。 修意意识到影子的目光,他侧过脸摇了摇头? 暂时他也无甚妙计可引开那两大雕像,唯有饲机而动。 山门下夜十一莫息等了有一刻多钟,仍未收到信号? 便晓得修意影子试探的结果不是很好? 且尚未寻得机会。 “好在张三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莫息说道。 “五更前必须撤。”夜十一帏帽两边黑纱系起。 天一亮? 一切就太明显,张三最晚会在五更赶回普济寺,幸在此刻到五更尚有一段时间? 尚有充裕的时间力求万无一失。 想到万无一失? 恰夜十一此时闲着无事,不免翻起旧帐:“事有万一,阿旭落湖之事倘再有下一次……” “绝不会有下一次!”未待夜十一说完 ? 莫息速度做出保证? 倘非事关她的生死下落? 明知夜旭于她心中的重要? 换做旁事? 他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小舅子跳水冒险的。 夜十一晓得莫息是因要逼她出来方出那下策? 她怕他能做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倘若再因我……” 莫息沉默下来,倘再因她,别说旁人,纵是伤害他自已? 死了他自已? 他都做得出来? 他晓得她这样说? 是想要他一个承诺,可惜他无法给出。 “莫息!”夜十一沉声低喝,“你该明白我为何费尽周折? 不惜以死换生的缘由!” “你不想伤害夜莫两族,不想拖累我,不想拖累你所在意的殷掠空、杨芸钗、冯三、安有鱼、马文池……许多、许多人。”莫息明白的,便因着这份明白,纵十年不知半丝音讯,他仍坚信她仍活着! 当年他寻遍杏江,只寻到她贴身佩戴的平安符,未寻得她的尸骨,她不知道他有多欣喜! 所有人都说她已死在杏江尸骨无存,那时他将自已关进房间,满脑子想着若真如此,那他便屠尽所有逼死她的人!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做得出倘若有朝一日,必须再做出选择,他会如她所愿般理智地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可我做不到。” “莫息……” “夜十一,你已弃过我一次,倘再有下一回,我不敢想象我会做什么事情来。” 莫息连名带姓地喊出她的真实身份,喊得平顺,说得平静,神色亦未有异样,可落在旁听的难姑小麦耳里,无由来地令两人心惊胆颤。 夜十一再不言语,看着这样平静的莫息,她突然意识到,她或许低估了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梦里是,梦外亦是。 她举起手,往他的发鬓上摸。 他伸手将她搂住,配合她略低下头,任她摸着,摸得毫不费力。 “你遇上我,大概是你的不幸。” “遇上你,是我的劫,可我渡得心甘情愿。” 泪自她脸颊滑落,指尖触感柔顺,她看不见,不晓得她摸着的地方是否有他为她白了的发。 “我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就一个真相,让我付出所有,至今未能如愿。” “有我,必让你如愿!” 夜十一蓦地将莫息推开,脸上仍带有泪痕,嘴角却是弯起笑看着他:“我想给你生孩儿,也给你机会,然你却什么也没做,未能如我所愿。你,莫非不懂?” 共榻同枕,她缩他怀里,睡也睡不着,闲着无事便如条小蛇般左扭扭右扭扭,想着他若忍得住,当得君子坐怀不乱,若忍不住,她也不会矫情,非得等洞房花烛方可将身子给他。 结果……她轻轻叹了口气儿。 可惜,他自制力甚强,那么一个光明正大占他便宜的机会便教她错过了,甚憾。 夜里黑,纵然有皎月当空,月辉也照不透莫息那张俊脸是何等表情,心中做何等感想。 反正未敢去瞧未来姑爷何等表情,小麦一听夜十一不羞不臊地说完 ,整个人立即如离弦的箭般,嗖一声躲到树后面去,直捂着脸不敢松开。 难姑镇定些,只身躯僵硬地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夜十一与莫息,对着树面壁,面具下的脸有火烧着,任凉凉的夜风怎么吹,也没能吹凉些,反有越烧越旺之势。 小麦、难姑:姑爷难啊! 好久,莫息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懂?” “不懂亦无关紧要,我懂。”夜十一微抬下巴,小小得意:“进京前,家妹送了我一本书。” “书?”莫息气息不稳。 夜十一重重点头,转又略遗憾:“家妹说里面都是妖精打架的图,甚美观!可惜我尚未有时间去看。” 莫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再深深呼了出来。 “待我有空看看,学了教你,可好?” 莫息身形晃了下。 第二十三章 十年盯 凌平湖的传闻证实不过是闹一场。 宫内,东厂,督主公事房。 “去,探探莫世子可在仁国公府。”花雨田自认直觉很准,素来证实也确实少有差池,他觉得凌平湖这一场闹剧,内中应是另有乾坤。 “是。”秦百户领命,快步离开办差。 宫外,锦衣卫衙门,黄芪肖公事房里。 “你与莫世子颇有交情,去瞧瞧,他可安份呆在仁国公府里。”黄芪肖思量再三,觉得凌平湖传闻之事必有蹊跷,命殷掠空也去探一探莫息的虚实。 “要论交情,师父与莫世子的交情岂非更好?”殷掠空说的是事实。 此十年,她师父可是与莫息越走越近,严然已有狼狈为奸的势头。 当然此势头,在师父尚是锦衣卫最高首领之时,也只能是暗底里的,悄悄的,得掩得无人知晓。 故十年来,她与红校尉为此不知替师父和莫息打过多少回掩护,没少遭人白眼,努力的成果也能显著,至今无人知晓师父和莫息的关系已然甚是亲近。 这种亲近,她有种感觉,师父和莫息看似平等,实则好像师父一直听命于莫息似的。 有了这种感觉之后,理智告诉她,这是一种错觉。 她也一直以此深信不疑。 殷掠空更晓得,她师父让她去瞧瞧,严然是想支使她打头阵,纵然被莫息发觉,只要莫息还认她与夜十一的交情,那莫息定然不会多想多疑。 换作她师父,那便不同了。 人不同的地位,处于不同的位置,做同样的一件事儿,不管成不成,落在他人眼中,总是不同的意味,总有千百种不同的诠释。 黄芪肖嘿嘿笑两声:“这不是晚了么,师父我还得早归去陪你师母。” 又找师母当借口! 就不能换换! 殷掠空转身便走? 懒得同她师父争辨。 红校尉早已升职,如今已是百户。 目送殷掠空出了黄芪肖公事房,红百户低声与黄芪肖道:“秦百户刚出宫往仁国公府方向? 这会儿毛丢去? 准得撞上秦百户。” “毛丢福厚运道佳? 撞上秦百户,只有她赢的份,不必担心。”黄芪肖岂会不知这一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花雨田那恶鬼撑腰? 给秦百户一百个胆儿,也不敢伤毛丢分毫。 “那要是被莫世子的人抓到……”红百户有些担心。 他是看着殷掠空一路成长的,特别是晓得上峰徒弟还是个红妆之后? 他护着殷掠空的那股子劲儿? 都快赶上黄芪肖这个当师父的了。 “毛丢现今的身手可不弱? 哪儿能那么容易被抓到?再者说了? 就算真那么倒霉被抓了? 以毛丢过去和夜十一的交情? 莫世子便不会真拿毛丢如何。”黄芪肖说得甚是笃定。 话是这样说,不必黄芪肖点破,红百户心里也晓得,然如今不是不比当年了么。 夜大小姐早不在,交情什么的? 即便再念着? 也有淡薄之时? 凌平湖之事又非同小可? 知归知,他仍难免有些担忧。 红百户默默挂着心。 黄芪肖瞧着红百户一副慈父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表情,拍拍红百户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 就毛丢那胆儿,天都敢捅,莫世子真为难她,她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豁得出,莫世子未必豁得出,单凭这一点,她就出不了大事!” 说完 想起他自已有一儿两女,儿是嫡子,女儿是庶女。 嫡子便不说了,俩庶女的胆儿合起来都没他娇徒胆儿的百分之一大,都是姑娘家,差别怎么这么大。 想了想,黄芪肖将其因归究于娇徒早年便与夜十一相识。 夜小老虎那是何等人物,他徒儿与其相交久了,自然近朱者赤,他闺女可没这个际遇去同夜小老虎相识相交,可不就差别大么。 “这丫头……”红百户初晓殷掠空实乃女儿身时,知晓得很是机缘巧合,他知晓后惊了好几日方缓过神儿来:“那胆儿也不知怎么长的,竟是越来越像早早故去的夜小老虎。” 黄芪肖听到红百户提及夜十一时,用了故去二字,思及凌平湖闹剧,他眉心一跳。 李瑜十年前受夜十一之托,盯着一个人。 此人,便是安山候府的秋二小姐秋络晴。 凌平湖的热闹,李瑜未亲自去,她派了丁掌柜去,同时也派人盯着秋络晴。 十年间,无论夜十一是生是死,她一直记着夜十一要她帮忙的事情,一日不落地让人盯着秋络晴。 可以说,连秋络晴上个茅厕沐个花浴,她的人都一直盯着,对秋络晴的情况,了若指掌。 也是盯对了人,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瑜派去盯秋络晴的人是两名女私卫,名儿为康朝康阳,二人皆为她心腹,身手脑子皆有,执行紧盯秋络晴的任务,一执行便是十年。 十年来,风雨不改,日夜不休,轮替盯梢,纵然病痛难忍,也会将任务执行到底。 花雨田黄芪肖派出秦百户殷掠空去探一探莫息之际,李瑜已然得到康阳亲自回鲁靖王府的禀报。 “郡主,秋二小姐此时已出了城门,康朝跟着,看方向,应是前往普济寺。”康阳简短禀完 。 “普济寺?”李瑜想到夜十一的父亲便在普济寺出家,除此她也想不出值得秋络晴连夜出城的缘由:“日间她受刺激了?” “秋二小姐与秋少爷大吵了一架,回安山候府后,又被秋世子喊进书房训了一顿。”康阳知李瑜最烦听无关紧要的赘述,想了想简化道:“秋少爷往前纵容着秋二小姐拒亲,经凌平湖传闻之事,得知秋二小姐竟是连给莫世子做妾的心思都有了,方感事态严重。归府后,秋少爷头件事儿,便是将秋二小姐的心思告知秋世子,秋世子大怒,勒令秋二小姐自此闭门思过。” 显然,秋络晴并不愿闭门思过,又不敢明面忤逆秋世子之令,便悄然连夜出城,前往普济寺。 目的…… “你与康朝好好盯着她,只要不伤及不悔大师,她做什么不必理会。”李瑜嘱道,“去吧。” “是。”康阳转身离开。 第二十四章 有机会 漫天黑幕下,冷风凛凛,马蹄声哒哒哒响,由远而近。 秋络晴从未似此刻这般庆幸当初自已被摔了不知几次,仍旧坚持着一定要学会骑马。 至普济寺山门下,她翻身下马,将马儿系于一侧树下。 望着淹没在黑幕中的长长的石阶,她深深吸了口气儿,眼神儿坚定地提起裙摆,快步拾阶而上。 依旧潜在山门下侧面暗处等待修意影子信号,好上门入禅院见夜大爷的莫息夜十一目睹全程。 “她来普济寺做什么?”夜十一口气儿不觉含了霜,“寺里可没有她心仪的莫世子。” 仇人见面,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再见,总是分外眼红。 “……”莫息觉得有点儿无辜,“她不是来找我的。” 他又不住普济寺,要找他该去仁国公府才对。 当然此话他也就在心里腹诽一二,可不敢说出口,万一小老虎不调戏他了,改扑过来咬他一口,想想都是一嘴的鲜红。 “不悔大师就在寺里……”夜十一说着脚步不由往前走了几步,自树下阴影中走出来,她望着蜿蜒而上的长阶,“倘若今晚她不坏事便罢,倘若敢坏事,我能等十年,也能今夜便结果了她!” 只要一想到秋络晴可能是冲着她父亲去的,她身上的杀气便冒了出来。 “不悔大师在寺里静修十年,从不见外客,轻易也不会踏出所居禅院半步,再远,也绝出不了普济寺。”莫息比夜十一冷静许多,“秋络晴不蠢,深夜至此,应当另有目的。” 夜十一闻言,转头看着莫息说道:“你倒是了解她。” “不了解。”莫息从善如流地撇清,“都是旁人同我说的。” “旁人能同你说,可见你很是关注她。”夜十一自小能说会道,引经据典更是不在话下,讲道理的时候是真的很讲道理,胡搅蛮缠的时候是真的很胡搅蛮缠。 “小壹……”莫息略无语,“你真担心,那我们此刻便上山,亲眼去看看如何?” 历经两世,他就没说赢过她。 后来他长进了,索性不说,以退为进,总能有奇效。 夜十一丝毫不管莫息故意岔开话题,自顾往下道:“我尚未过门,你便想纳妾了?” “断无此事!”莫息急了,“我莫息此生,有你一人足矣,旁的女子再好,我也断然不会多看一眼!” 夜十一沉默下来,她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莫息。 梦里,他是她的丈夫,梦外,他也一直是她的良人。 坊间皆传,仁国公府世子貌若潘安,冷峻少言,凭着自身真才实学考中进士,入都察院成御史,两年间平步青云,自不过正七品监察小御史升至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又因两年间被弹劾之辈,无一不是查实罪证确凿的贪官污吏,人送绰号活阎王。 然在她面前,他从来只是那个自始至终一直站在她身边,努力为她遮风,拼命为她挡雨的莫息。 仅此而已。 “真的?” “真的。” “那你为何不碰我?” “……” 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莫息僵了僵,随即无奈地笑,伸手抚上夜十一细滑的脸颊,承诺道:“你肯为我生孩儿,我很欢喜,待你我成亲,我会努力的。” “哦,可我等不及了怎么办?”夜十一仰着一张明艳的脸,毫无阻碍地说着她已经等不及想要染指未婚夫的虎狼之语。 莫息努力淡定地木着脸。 好歹前世听过诸如此类的虎狼之词太多,总归有了些许免疫。 今生她经历苦难,十年后终于再次重回到他的身边,再听到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想要他,好似她所言不过最普通之事,他全身上下都感受到熟悉之外,仍难免被她撩拨得血气险些逆行。 这丫头,生来便是来克他的! 难姑小麦已经无法站在两人十步之外,齐齐退了又退。 老祖宗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诚然是十分有道理的。 正当莫息不知该如何作答,浑身如火烧着之际,山上普济寺上方升起一朵烟花。 这是信号。 修意影子那边有进展了! 夜十一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身前莫息的气息变化,问道:“怎么了?” “有机会了!”莫息如释重负地深呼出一口气儿。 “上山。”夜十一转身便走。 莫息赶紧跟上提醒道:“走太慢了。” 难姑小麦一看到信号,眨眼间便跑回到夜十一左右。 夜十一停住步伐,她心急,急得有些乱了步骤。 “难姑,你带我。”夜十一安排道,“小麦,你带姑爷。” 夜十一的一句姑爷,成功取悦到莫息。 他笑了,笑容美得连夜空中的皎月都要为之一黯。 “是!” “是!” 难姑小麦齐声应道,随之带着夜十一莫息施以轻功,迅速上山直奔普济寺。 秋络晴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救星。 本来修意影子正愁夜大爷的禅院被张歌张舞守得固若金汤,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可以出手的机会。 当然,这是在完全不惊动张三俩属下的情况之下。 要引开张歌张舞并不难,难的是引走的时间需要久一点儿,以容夜十一与夜大爷有说话的时间,更难的是要做到丝毫不令张歌张舞起疑,倘若起疑报给张三,那他们此番暗下悄然上山进寺见面的目的,便白费了。 也不知秋络晴用了何等法子进寺,这么晚还能如愿进寺,可见秋络晴的本事不小,亦足够说明普济寺中有安山候的势力。 秋络晴一进寺,直奔夜大爷所居禅院。 康朝一直跟着,跟到夜大爷禅院大门前,虽未见到什么人,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此禅院周围必定布了人。 有什么人,代表着什么势力,有何目的,人数有多少,强弱如何,这些康朝都无法得知,望了望寂静下的禅院,她还是选择跟紧目标。 盯着秋络晴,此为她家郡主交给她们的任务,不管何等境地,除非死,否则都不能半途而废。 但很快的,秋络晴在禅院大门前,毫不犹豫想要敲响院门,未料手刚抬起来,便被张舞拦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造乱象 秋络晴欲敲门的手停下,转眸落在阻止她的人的脸上。 “秋二小姐,大师早已歇下,还望切勿惊忧。”张舞挡在秋络晴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 秋络晴虽不认得张三的属下,但夜大爷所居禅院由什么人守着,她多少知道一些,“我有要事,还请通融。” “不知秋二小姐有何要事?”张舞问道。 “得需见到大师的面,我方能说。”秋络晴拼着最后一张底牌夜上普济寺,未见到夜大爷,底牌不能露。 张舞虽想知道安山候府的二小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然她更重要的事儿,是看守好夜大爷的禅院,“秋二小姐请回吧。” “要如何方能见到大师?”张舞已在赶人,秋络晴不禁急声问道。 “明日秋二小姐再来,我必请示大师,见与不见,由大师决定。”张舞从容说道。 十年间,想要见夜大爷的人多如江鲫。 然而就连夜旭,夜大爷俗家的亲生嫡子,也见不到夜大爷一面。 张舞如此说道,严然是杜绝了秋络晴想见夜大爷一面的路。 秋络晴蹙起眉,“真不能通融?” “抱歉。”张舞嘴里虽说着抱歉,脸上却丝毫无抱歉之意。 秋络晴打定主意上山前,她便料到这一幕,只是没想到这一幕较她所想还要更难过。 十年前,夜十一命殒杏江,夜大爷悲痛之中进宫又出宫,当日便进普济寺落发为僧。 她祖父得知夜十一死讯时,当日便病倒了。 反应如此激烈,她觉得怪异,便斗胆去问了她父亲,可惜父亲亦是一脸的不解。 她自认是个聪明的姑娘,倘若无夜十一,她秋络晴定然能入莫息的眼! 祖父的反应让她想起夜十一未借病离京继而命殒杏江之前,祖父亲召她兄长进祖父的书房,再出来兄长领了祖父亲口下达的差事。 那时她听着兄长说祖父要他去万树山庄看望夜十一病情何如时,她只觉得气愤,气祖父是她的祖父,可为何要那般关怀她最厌恶的夜十一! 尔今想来,其中定有蹊跷。 张舞拦着,秋络晴孤身前来,即便带着人,她也不敢正面与永安帝作对。 慢慢转身,迈开步伐,慢慢离开。 她能在深夜如此顺利地进入普济寺,那是因着寺中本就有她安山候府的人在。 可这些人并不归她管,护她尚可,听她之令硬闯夜大爷所居禅院,却是绝对不可能。 秋络晴边走边想,直走出二十几步,也没想到周全的破局之法。 而不周全的破局之法…… 离开了夜大爷的禅院,安山候布下的人很快出来见秋络晴。 “二小姐。”一个白脸中年汉子同秋络晴行礼,尔后也不多废话,直接说出他会主动现身的原因,“此地不宜久留,让属下派人送二小姐下山回城吧。” 他是安山候的人。 “只要你帮我做到一件事儿,我便听你的。”秋络晴很明确自已的目的,既然凭她一人之力闯不过去,那么借用一下她祖父的力量亦无不可。 中年汉子犹豫着。 “想必我祖父同你们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倘若碰到我哥我姐,还有我,你们首要都要护好我们,我说的可对?”秋络晴很早之前便晓得此事。 千真万确,乃是她父亲将她兄妹三人召至跟前,亲口对三人所言。 其中意味,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想不通祖父为何突然那么担心她兄妹三人的安危。 “是。”这一点中年汉子倒是毫无犹疑地承认了。 “那你听我的,帮我做到这件事儿,我达到我的目的,自然就回城了。”秋络晴极擅长拿着鸡毛当令箭,她笃定眼前这位明显是她祖父布下的人中的头儿的中年汉子,一定会做到她的要求,“否则,我会回不悔大师禅院前继续闹。” 中年汉子骇然地抬眼,“二小姐,那是张三的人!” 张三,永安帝贴身护龙暗卫中的女暗卫首领。 其手下两名女暗卫张舞张歌虽是女流之辈,可张三不也是女流之辈,还不是一样得永安帝信任。 他虽是安山候府的人,安山候府背后还有秋太后她老人家,但这样的人物,莫说张三了,张舞张歌其中一人,他都不敢轻易招惹! 秋络晴哼声道:“我知道,不然还用得着你?” 中年汉子低下头,闷声问道:“不知二小姐要属下做什么?” 达到目的的秋络晴满意地露出笑容。 少倾,中年汉子离开,身形消失于夜幕之下。 秋络晴则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等待中年汉子办成她所交待的事儿,她便饲机而动。 同时,隐于暗处饲机而动的,还有其他人。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机会。”修意远远自刁钻角度看着秋络晴脸上满意的笑容,他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秋络晴的出现,命中年汉子所做之事,他皆满意得很。 “待会见机行事,不管如何,不能让不悔大师受到丁点伤害。”影子算着时间,知道自他与修意发出信号的时辰算起,他家大小姐快到了。 修意明白影子的意思,“放心,倘若不悔大师出半分意外,我家世子爷也不会饶了我。” “那人是容兰郡主的人,行动时引开秋络晴,她自然跟着走,除此不能让她瞧出其他端倪。”影子看向隐于秋络晴不远处假山暗影之下的康朝。 “容兰郡主是友非敌,倘若真动起手来,还望兄台手下留情。”修意对康朝康阳甚是熟悉,此十年间,他也同她们打过数次交道。 “好说。”只要不伤及他家大小姐与不悔大师,影子也没那个闲心去同容兰郡主的人过招。 “寺里还有其他势力,待安山候的人制造的乱象一起,不悔大师的禅院势必热闹得很。”修意往唯一通往山上普济寺的山道望了望,石阶上黑漆漆一片,“秋络晴的目的是见到不悔大师,你我二人的主子今夜此行的目的也是见到不悔大师,机会难得,时间紧迫。不悔大师一出现,我们直取大师,至于秋络晴……” “打昏便是。”影子干脆俐落道。 其实他更想说,杀了便是。 可惜他家大小姐还没下这个命令。 甚憾。 第二十六章 替罪羊 夜十一被难姑的轻功带着,刚看到普济寺的大门,随之看到寺内西南角升起阵阵浓烟。 漆黑的夜幕下,隐隐有红色的火光照映半边天。 “火?”夜十一被难姑放下,着地未站稳,急声又道:“马上带我到大师的禅院!” “是。”难姑应道。 “等下!”莫息及时阻止难姑带着夜十一飞过寺庙院墙,小麦带着他落地,他急步走近夜十一,“修意影子既已发信号告知有机会,那这火未尝就不是那个机会。你这样冒冒然然进去,遇到不该遇到的人,我们将前功尽弃!” “可是……”夜十一不是没有想到,但她更怕她父亲有个万一。 “没有可是,你别忘了张三虽然走了,可还有张歌张舞在,不悔大师不会有事儿的。”莫息拉着夜十一往边上走,站在寺大门前太打眼,二人直走到寺墙一侧暗影下方站定,“此机会修意影子不会放过,这个火到底是不是他们放的也未知,倘若非是他们放的,那么必有第三方的人在,我猜着应当是安山候安在寺里的人。” 秋络晴已在寺内,能轻易进去必少不得安山候府的人相助。 夜十一能听明白莫息的顾虑,她自已也能想通其中的利害干系,但看到火是从她父亲所居住的禅院位置西南角升起的,她便慌了。 她不是不能冷静,只是更怕冷静过后有个万一,她会悔上一辈子! “你不是不能出现,只是这样突然出现,你要做何解释?你再想想你之前的努力,凌平湖上设的局,难道不也是为了引开一些人的注意力,继而让你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大师么!”莫息晓得夜十一非是想不到他所说的这些,只是在面对血亲安危时,难免失了冷静。 日间因着夜旭,她的嫡亲弟弟,她已被他识破。 夜里他不能再由着她因着夜大爷,她的父亲,再被其他势力识破。 否则,她的处境将芨芨可危。 经莫息这一番拉扯与劝说,夜十一被夜风一吹,渐渐镇定下来,“你说得对,还有咱们的人在。” 修意且不说,影子是知道不悔大师于她而言有多重要,她父亲当真有危险,影子定然会出手。 影子出手,不会暴露她的身份。 “日间的凌平湖不平静,未料夜里的普济寺也热闹得很。”莫息见夜十一不再不管不顾往寺里冲,他松了口气儿,他就怕劝不住她,“既然火已升起,接下来只要抓准时机便可。” “火一起,张歌张舞势必首要救出大师,混乱之中,便有浑水摸鱼之机,秋络晴不过一介弱女子,抵挡不了张歌张舞,但她身后有安山候的人。”夜十一沉吟着,“有大师在,影子不可能做出如此激进之事……” “修意也不可能。”莫息补上一句。 “那便是秋络晴了。”夜十一得出结论,“她夜上普济寺,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她这是想做什么?” “火在西南角,恰是大师禅院所在的方向,她这是想逼出大师。”莫息一时之间也没想出秋络晴如此行径的意图,“这十年来想要见大师的人多得是,却未有一人能如愿,她是想见大师。” 夜十一想到十年来,连夜旭都无法见到她父亲一面,心不可察觉地绞痛起来,她的死,对父亲的打击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噩梦中,父亲是在她出阁之后落的发,梦外她假死遁离夜家,父亲早了数年遁入空门。 梦里梦外,虽是不同的轨迹,却是相同的结果。 她回京后也得知,当年传她命殒杏江,父亲亲至杏江寻她不得,连尸骨也未见到,悲痛之下重病了一场。 病中被后追到杏江的二叔迅速带回京城,在方太医的妙手回春之下,也在祖母亲自悉心照料之下,父亲方在绝望中捡回一条性命。 然任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在重病初愈,堪堪能起床走动的那一日,趁所有人不备,悄然离开静国公府,递了她母亲生前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祖父二叔晓得后,随后自各自衙门追出,追进宫里,追至奉华宫正殿殿外,只闻只一门之隔的殿内,偶起几声连殿门都掩不住的愤怒之声,与激烈摔地的破碗之声。 当时听得祖父二叔心惊肉跳。 谢皇后宁贵妃与她姑母夜贵妃,三宫听闻后,亦是有喜有惶。 倘若她父亲触怒皇帝舅舅,被皇帝舅舅盛怒之下降罪,谢皇后宁贵妃自是喜不胜喜,做为她父亲的嫡长姐的她姑母则是惶恐不安。 然结果,却是出乎众人意料。 皇帝舅舅未降罪于父亲,父亲则出宫后一路出城,上了普济寺后再也没下过山。 祖父二叔担心父亲,追到普济寺时,方知父亲是想落发为僧。 祖父自然不同意,二叔也好言相劝,然而父亲入空门之意已决,祖父二叔也阻止不了。 当夜十一得知这些时,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也有太多的心疼。 她生来尊贵,千骄万宠地长大,所有人都待她极好,因着她不仅有着显赫的出身,更因着她有着极宠她的皇帝舅舅。 梦里梦外,所有人待她的好,已让她习惯,习惯到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他们待她的好,到底好到何等程度,她于他们心中的重要,到底重要到何等地步。 她一心求着真相,勇往直前地踏出她计划里的每一步,可她忘了,她在他们心上,她若不在了,他们的心会遭受如同毁天灭地的伤害。 父亲为僧,莫息白发,她对他们造就的伤害,非她所愿,却是再事实不过。 滚烫的泪珠自白绫下流出,滑落夜十一的脸庞,“不管秋络晴如此迫切想要见到大师的目的是什么,她要敢伤害到父……我绝饶不了她!” 莫处指腹轻柔地为夜十一擦去眼泪,“你不必担心,小小秋络晴,她翻不了天。” “本来我还想着我一旦出手,少不得惊着皇上的人,既然她扑上来宁做这个挡箭牌,我岂有不成全她之理!”夜十一转头吩吩难姑,“去,告诉影子,找机会把大师带出来,后果由秋络晴承担。” 第二十七章 知传言 由秋络晴承担,便是由安山候府承担。 既能达到目的,后续麻烦又有替罪羊担着,夜十一于此时此刻甚至觉得秋络晴今晚的突然出现,当真是久旱逢甘霖,来得甚好。 莫息听出夜十一的打算,“误打误撞,也算她积了德。” 过去十年,秋络晴没少借着朱柯公主给他添麻烦,他看在安山候的面上,也是不想让一国公主太过难堪,最重要的是,往前种种皆未涉及他的十一,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能为他的十一付出点儿代价,倒是能减少些许他对秋络晴的厌恶感。 难姑找到影子,通传夜十一的意思。 难姑回到夜十一身边去,修意看着磨拳擦掌打算大打一场的影子,默默在心里为秋络晴点上灯。 白脸中年汉子起火起得很有水平,也是长年暗伏在普济寺熟知各个角落的便利,再配合今夜风向,控制好火的大小,一切顺利成章,很快达到秋络晴的效果。 张歌张舞一见浓烟,马上奔向夜大爷的禅室。 她们想过各种可能,某些人的诡计亦或真的走水,不管哪一种,张三不在,她们只两个人,倘若一人查看一人留守,就怕真是诡计,留守的那人敌不过。 若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守丢夜大爷,那她们接下去必然得被人牵着鼻子走,届时处境更糟糕。 保守之计,她们还是一力护夜大爷周全要紧。 至于火不火的,纵然烧到禅院来,只要夜大爷转移不受威胁,烧尽整座禅院也无妨。 夜大爷觉自来轻,火一起,禅院左右前后高呼走水赶紧救火的动静一起,他便被惊醒了。 正穿戴整齐,门外便传来敲门声,随之听到张歌在门道:“大师,走水了,需暂时转移大师的住所。” 夜大爷开门,步出禅室抬头看,果然看到他的禅院侧后方,有着几股浓浓的黑烟升起,虽在夜幕中不甚明显,但起火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禅院,确实如张歌所言,火势已严重到必须转移他到安全之处。 他没异议。 张歌张舞暗下松了松气儿,好在夜大爷自来好侍候,不然她们首领不在,出了何意外,她们可担待不起。 岂料护卫着夜大爷刚走出禅院,她们便与秋络晴迎面撞上。 “大师!”秋络晴终于如愿见到夜大爷。 十年前,她原就没怎么见过夜大爷,事隔十年,见到夜大爷,倘若非是张歌张舞护于左右,她还真认不出眼前儒雅俊美的和尚居然就是她最讨厌的夜十一的父亲! 夜大爷听到唤声看向喊他之人,见是位姑娘,年岁与他生死不明的闺女差不离,心里不由软了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女施主速速离开。” “大师,我有话同你说!”秋络晴好不容易才见到人,哪里肯离开,她挡在三人跟前丝毫不让。 张歌皱起眉头,语气带警告的意味,“秋二小姐,如大师所言,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秋二小姐让让!” “大师,你可记得夜十一?”秋络晴对张歌的话仿若未闻,自顾抛出足够引起夜大爷重视的诱誀后,她继续说道:“前几日便有凌平湖上的传言说夜十一她在湖面上出现过!” 不必再说什么,秋络晴头句话已让夜大爷直怔在原地,待秋络晴把后一句说完,他猛地上前抓住秋络晴的手腕,急切问道:“你说什么?” “秋二小姐!”张舞喝斥还想继续说的秋络晴,“无根无据之事,还请切勿造谣!” “真无根无据,你们紧张什么?”秋络晴丝毫不介意被夜大爷抓住手腕,夜大爷如此反应正中她的下怀,“你们把消息封死,不就是不想大师下山么!可大师是夜十一的父亲,夜十一若真回来,大师有权知晓!” “你说大姐儿回来了?”夜大爷被张歌拉得退了一步,手放开了秋络晴的手腕,他神色再无此十年来如同古井的平淡无波,他红着眼眶向秋络晴求证道:“在凌平湖?大姐儿果真出现在凌平湖?” 张歌拉开夜大爷,张舞拉开秋络晴,令二人不得再靠近。 “大师莫听秋二小姐胡言乱语,凌平湖确有传言,可经今日证实,只是传言而已。”张歌同夜大爷解释。 “什么证实?今日凌平湖上有多热闹,大师真该去亲眼瞧瞧,说不定其中便有夜十一在暗处等着见大师呢!”秋络晴甩不开张舞,安山候府的人又不在,她气得脸都红了。 影子在暗处瞧着听着,听到秋络晴如此言道,惊得嘴紧抿成一线。 没想到经秋络晴此般乱说一通,居然也被歪打正着说对了五成。 “眼下火势凶猛,大师还是先随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安置吧。”张歌不理会严然是有目的而来的秋络晴,温声同夜大爷说道。 夜大爷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他撇开张歌的拉扯,转身跑进禅院。 “大师!”张歌赶紧转身追上去。 张舞见状,耐性告磬,用力推了秋络晴一把,冷声说道:“倘若今夜大师无事便罢,倘若大师少根毫毛,秋二小姐便等着自食其果吧!” 说完,张舞也跑回禅院追夜大爷去。 秋络晴被推倒在地,面对张舞撂下的狠话,她只笑笑,并不在意。 倘若今夜的目的不能达成,她此生与莫息无缘,那么什么自食其果的下场便来吧,她不怕! 夜大爷一路跑回禅室,推门而入后,随后闩上门。 这是他十年来的习惯,完全是无意识而为,堪堪将紧追过来的张歌张舞拦在门外。 “大师!大师莫要听旁人胡言!” “大师!大师快开门啊!” 夜大爷对门外张歌张舞的叫唤听而不闻,他站在佛案一侧的木柜前,打开木柜,看着满柜子的信。 伸手取出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封,他的手都在抖。 此为旭哥儿写给他的信,一日一封,十年不改,他储了一柜子,满满的一柜子。 初时他还会看,后来便不看了,儿子千篇一律地希望他还俗,希望他回静国公府,他觉得不看也罢。 后来,他便真的不看了。 然他却万万没想到,他的不看竟教他错过如此重要的消息! 第二十八章 为莫息 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当看到信上果然写有凌平湖传言有他的大姐儿出现此消息时,夜大爷顿时目赤耳鸣。 门外张歌张舞的唤声越来越焦急,他却半分也未听入耳,满眼满脑都是秋络晴同他说的今日凌平湖上的热闹。 大姐儿的消息便犹如击落于湖面的石子,足以激起千重浪,那热闹纵然未亲眼目睹,他都可以想象得出那场面。 京城各路人马少不得到场,还有…… 夜大爷闭上双眸,眼皮止不住地轻颤。 倘若大姐儿真还活着,真安然地回京,那么他再不能让大姐儿白白殒命于那些争权夺势之中! 片刻后,张歌张舞终于看到禅室的门打开,她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已无往日灰暗脸色,反而多了三分生机的夜大爷。 “大师?”张歌让开身,看着夜大爷自她眼前走过,她跟在后面,“大师没事吧?” “无事。”夜大爷一身素袍,不再是一身和尚僧袍,噌亮的脑袋在月辉下十分打眼。 张歌与张舞对上一眼,她们都觉得眼前的夜大爷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们又说不上来。 秋络晴一直堵在禅院门口,等到夜大爷再次走出,此刻她已淡然许多,“大师已知我所言非虚了吧?” 连僧袍都换成了素袍,看来夜大爷已然把她的话尽数听入耳。 “女施主深夜至此,候于此处与贫僧道凌平湖上的热闹,不知意欲何为?”夜大爷与秋络晴隔个三五步。 一个姑娘家夜半上山进寺,说没目的他再蠢也不信,事情又与他的大姐儿有关,莫非这位安山候府的二小姐与他家大姐儿有何交情? 好的,还是坏的? 他记得往前与大姐儿来往密切的众贵女中,并无此秋络晴。 “莫世子与琅琊王氏女定下婚盟,不知大师可知?”秋络晴问道。 夜大爷眸子一转,“女施主是为了仁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来?” “是!”秋络晴毫不避忌,“我就是为莫世子来的。” “那女施主找错人了,莫说贫僧早不理俗事,纵然贫僧未落发之前,仁国公府中事亦无贫僧置喙之地。”夜大爷往前迈步,他已无心思再听秋络晴说下去。 张歌张舞跟在左右寸步不离,见夜大爷肯走了,也不与秋络晴多言,二人暗下高兴不已。 不然以她们的身份,夜大爷真不愿走,她们也是无可奈何。 “大师!”秋络晴追上夜大爷,再次挡住夜大爷去路,她急切地说道:“莫世子往前与夜大小姐情比金坚,不止一次说过此生非夜大小姐不娶,坊间亦传过仁国公府有意与静国公府联姻之事,此番仁国公府改而提亲琅琊王氏,莫世子与王大小姐定亲,难道大师就半点也不替夜大小姐感到委屈么?” “我家大姐儿福薄,当不得仁国公府的世子妃。”夜大爷眼泛冷冽之色,“何况凌平湖之事不过传言,并未有谁真正见到我家大姐儿,女施主如此急着跑上山来告知贫僧此事,难不成是想贫僧为了一个未定传言而下山大闹仁国公府么?” 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学会了那些内宅使阴计的手段,且还想用在他身上,借他之手达到目的,安山候当真养了个好孙女! 夜大爷露出鄙夷的目光。 “大师之言,是想眼睁睁看着王大小姐嫁入仁国公府,待日后夜大小姐真的出现,却是昔日情郎另娶而空泪流么?”秋络晴有备而来,自没那么容易被夜大爷三言两语打发。 “女施主左一句莫世子,右一句情郎,既然女施主如此在意,何不自个往仁国公府去,同莫世子表露心迹,或许莫世子也早对女施主情根深种,也免去女施主如此费口舌来说服贫僧。”夜大爷皱着眉头语出直白,着实是秋络晴真把他当成傻子来哄。 秋络晴语塞,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在静国公府存在感不高的夜大爷竟如此难缠! 到底是出生候门的贵女,她能熟知内宅阴计手段,亦能知晓几分政局利害,却丝毫不懂何为商人。 所谓无奸不成商,夜大爷落发前打理着整个夜家的家业,倘若无半分心计,亦无将夜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本事。 秋络晴耍的心眼在夜大爷跟前,特别还事关夜十一,夜大爷岂有不谨慎之理,一谨慎,秋络晴对莫息的态度又半丝未掩,夜大爷自然嗅出其中的意味来。 夜大爷不愿再滞留,对张歌张舞说道:“走吧。” “是!”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是!” 张歌张舞齐齐应诺,张舞立刻再次动手,将挡路的秋络晴拉开。 秋络晴被拉得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夜大爷在张歌张舞的护卫下渐渐走出她的视线。 “说得真好。”修意暗道真不愧是夜大小姐的父亲。 影子也点头,“大师看来挺正常,脑子也没坏,那当年进宫与皇帝吵得惊天动地又是为何?” 修意一惊,没想到影子进京不久,竟是连十年前这件事儿都挖出来了,惊后道:“世子爷命八部众查过,未曾查到具体的,只知与夜大小姐有关。” 影子给修意一个你说什么废话的眼神儿。 “咳!”修意也不想说废话,但事实如此,他看着夜大爷越走越远,“动手?” “动手。”影子早就想动手了。 与此同时,白脸中年汉子悄然落于秋络晴身侧,恭声道:“二小姐,属下送二小姐下山回城吧。” “给我拦下她们!”秋络晴对白脸中年汉子的话充耳不闻,反对白脸中年汉子下第二个命令。 “火已如二小姐之愿升起,二小姐也如愿见到不悔大师,此番张歌张舞就在大师左右,属下没把握能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拦下她二人。”白脸中年汉子甚是为难道,也是实话实说。 “我不管!我的目的还未达到,你必须给我拦下她们!”秋络晴是见到了夜大爷,可夜大爷的油盐不进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再接再励继续游说夜大爷。 而要继续游说,少不得得先让夜大爷身边的张歌张舞消失,然后她带夜大爷下山,定有机会让她说服夜大爷出手! 第二十九章 不同量 康朝康阳只负责盯着目标人物。 故而当康朝亲眼目睹秋络晴被修意一个手刀自后颈劈下昏倒时,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睁大了双眼看着。 另一边同样已被解决的还有张歌张舞,外加白脸中年汉子与其几名下属。 “安山候府的人会先醒?”修意问一句。 “迷药份量不同,难姑给的,不会出错。”影子对难姑配置的迷药很有信心。 这让修意想起前些日子莫息交给飞婆去检验的那个八仙楼杯子,“与那回药倒世子爷的迷药是同一种?” “没错。”影子也同步想起修意所想,平淡的声线中竟难得一见带着少许得意,“药效不错吧!” “不错。”修意点头。 飞婆检验的结果就是迷药中竟含了将近一百种物质,至今飞婆也未将此百种物质每一样都搞清楚是什么。 以飞婆识毒的本事,与医毒不分家的功底,能让飞婆如此费劲的迷药,已然非一般的迷药,何止是不错,简直就是很不错。 “如是你我,也能药倒?”修意问道。 “能。”影子回道。 修意郁闷了。 影子也为此郁闷过一段时间,但此时在边上看修意郁闷的模样,突然不郁闷了。 “二位施主。”夜大爷实在不想打断眼前突然出现袭击完他身边的人,与追过来明显要掠夺他的另一批人后,自顾聊天聊得很欢的两个不速之客。 但没办法,任他们聊下去,天都要亮了。 “大师,请随我们走。”修意回头道,露出一个十分友好的笑容。 “倘若大师不随我们走,那我们就只能请大师走了。”影子跟着回头,说出的话语半含着威胁。 但天地良心,影子发誓他绝对没有伤害夜大爷之意,不然他家大小姐准得请他难忘地走一回。 夜大爷看看友善的修意,又看看戴着面具未露出真容的影子,思考了那么几息,点头道:“阿弥佗佛,二位施主请。” 简单顺利到让修意影子意想不到。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康阳顺着康朝留下的记号,赶到夜大爷所在禅院时,四周的火光已不见踪影,被突然走水又轻易扑灭虚惊一场的和尚们已各回各院歇下,重新进入梦乡。 “怎么回事?”康阳与康朝隐于掩体之后,眼落在仍昏迷不醒倒在禅院大门外的秋络晴不解地问道。 康朝简略地把今夜她看到听到的一切转述一遍。 当然,此中前头不包括藏得比她更好的修意影子,后面修意不遮不掩地出现,才让她明白过来今夜之事竟是连仁国公府也伸了手。 说完康朝问道:“你过来时,可在外面池子边看到安山候府的人?” “安山候府?”康阳确定自已没有看到康朝口中的人,“没有,只剩下张歌张舞。” 康朝说道:“那就是醒了。” 然后走了。 确如那戴着铜鬼面具的男子所言,迷药的份量很准,白脸中年汉子为首的安山候府的人比秋络晴与张歌张舞要早醒一些。 康阳听康朝说了整个过程,自然明白康朝的意思,讶道:“他们竟然不管秋络晴?” 康朝没有应声,她也不知道答案。 说话间,安山候府的人又来了。 这回不是白脸中年汉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更大一些的私卫。 身手不弱,虽未达到张三那种身手,但要对付暗处的康朝康阳绰绰有余,她们怕被发现,双双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暂停了。 此私卫一落地,谨惕地往四周望望,望了几眼,很快扛起仍在昏迷的秋络晴就走,一路施以轻功出寺下山。 康朝康阳没理会张歌张舞,也不敢理会,省得张歌张舞醒后就近逮住她们,她们可就惨了。 她们死没关系,却千万不能连累自家郡主。 私卫扛着秋络晴施起轻功迅速离开,康朝康阳跟着施以轻功跟在后面,只远远缀着,不敢跟得太近。 此种情况其实也无需跟得太近,那名私卫明显是要带秋络晴回安山候府。 一进城,远远见那名私卫带着秋络晴直往安山候府的方向,康朝向康阳打个手势。 康阳会意点头。 康朝随即调转方向,不再跟着私卫,改而往鲁靖王府方向飞奔。 鲁靖王府里,李瑜是被叫起来了,揉着惺忪的双眼坐在寝屋里的榻上半靠着,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今晚吉舒值夜,康朝一入悄云院,便现出身未再如鬼魅般,故而睡在李瑜寝屋里外室榻上的她很快被惊醒。 因着康朝一到寝屋前,便抬手敲了敲门。 长年侍候李瑜的吉舒吉缓早习惯了康朝康阳半夜出现来敲门禀事的风格,得知是康朝后,舍舒很快淡定地给开了门。 与夜十一同岁的李瑜至今也未出阁,连定亲都没有,要说老姑娘,她也是妥妥的老姑娘了。 未曾如夜十一梦中那般,如莫息前世发展的早逝,李瑜得感谢莫息于五年前的及时出手相救。 即使早得到夜十一的忠告,丁掌柜忠心耿耿的直言不讳,李瑜还是无法在嫡长兄鲁靖王世子李玢对她下毒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直到五年前,事实摆在眼前,在满眼惊骇之中,在眼眶迅速泛红的失望之下,李瑜搭上了莫息主动抛过来的橄榄枝。 此一搭,她避开了夜十一梦里与莫息前世之中的死局,也让她的人渐渐与莫息的人有了些许交集。 例如,修意认得康朝康阳,康朝康阳也认得修意。 “修意?”李瑜听完康朝禀报今夜于普济寺发生的种种,再加上有修意的出现,她终于不再打着哈欠,双眼露出感兴趣的光芒来,“你刚才说还看到一个戴着铜鬼面具的人?” “修意的身手远在属下之上,属下时刻盯梢秋络晴,修意也是知道的。修意出手打昏秋络晴时,还刻意往属下藏身之处看一眼,戴着铜鬼面具的那人也修意一起出现,也是毫不避忌属下,可见那人与修意一样,早发现了属下的藏身之处,同时也和修意一样,并不在意属下的在场,且那人浑身肃杀。依属下拙见,那人甚是不简单,身手甚至大有可能还比修意要高。”康朝说道。 她是盯梢的老手了,盯过不少人,见过不少事,自有一番感悟。 第三十章 真黄雀 李瑜对康朝能瞧出这么多来很是满意,“日间得到消息,戴铜鬼面具者,为江湖上有名的鬼雀,出自神秘的雀谷。” 京城鲁靖王府的人主要活动地在京城,到异地查探需要时间,亦无八部众那样无孔不入,再者查到线索之后还得确认,不同于莫息直接从夜十一那儿得到肯定。 故而李瑜得到确切的消息,时间较之莫息要晚得多。 鬼雀? 雀谷? 康朝竖着耳朵认真的听着。 李瑜继续道:“你说他浑身肃杀,你的感觉没有错。据消息称,每一个鬼雀都是经过无数生死的瞬间,活下来的方能成为鬼雀。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杀气,已然深种在他们每一个人的骨子里。单论身手,修意与那人可能不相上下,但要真杀起来,修意必死无疑。” 康朝骇然,后背一阵寒意钻出。 “至于安山候府的人苏醒后未管秋络晴,反而是过后不久安山候府的私卫才来带走仍昏迷中的秋络晴,大概因着他们来不及管了。”李瑜随之解释起白脸中年汉子及其属下弃主子小姐不顾的行为。 “郡主的意思是……”康朝还是云里雾里。 “既然能成为暗伏于普济寺的安山候府的那些人里的头儿,那个白脸中年汉子应当有点儿脑子。醒过来后不见不悔大师,他与其属下、秋络晴及张歌张舞皆前后被打晕,再被灌了份量不同的迷药,醒后略一深思,便已意识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简单。即使未全然想通,心中的不安也足够令他在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是赶紧补救,因着他们不但被利用了,还会连累整个安山候府,一个处理不好,后果甚是严重。”李瑜边说,边想着铜鬼面具的那人背后的主子。 康朝听李瑜一席话,不解之处统统解了,她震惊地说道:“那名鬼雀的主子也对不悔大师感兴趣?” 对于康朝后知后觉悟出的结果,李瑜笑道:“秋络晴自以为是黄雀,想借着不悔大师的手搅起一阵风雨,从而达到自已的目的,实则自视过高有如跳梁小丑,想要当棋局的主人却无相当的本事,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郡主是说……” “那名鬼雀的主子,方是真正的黄雀。” 康朝想到,“属下记得琅琊王氏大小姐身边的难姑就是戴着同样的铜鬼面具……” “明显拿秋络晴拿安山候府当替罪羊呢。”李瑜若有所思,突然间笑了,笑得意味不明。 康朝不再开口,她家郡主说得不错。 今夜一过,夜大爷不见,整个安山候府便是要承担圣上怒火的替罪羔羊。 禀完退下,康朝离开鲁靖王府前往安山候府与康阳会合,继续日夜不分地盯梢秋络晴。 康朝离开后,李瑜想着皇权,想着她父亲、她兄长,想着山东鲁靖王府、京城鲁靖王府,许许多多人与许许多多事。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夜还长,她却再也没合过眼。 城郊普济寺山门下,注定今夜无眠的,还有两个人。 夜大爷跟着修意影子下山,一路隐蔽,夜深人静,也没人发现他竟在十年后的今夜踏出禅院,踏出他龟居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普济寺,来到山门下左侧一片山林之中。 因着此山林有两大片,又凑巧野生野长于普济寺山门两侧,恰好呈左右相护之势,虽是无名,但许多香客见此两大山林一左一右护着山门,起先是有人戏言,慢慢地形成口口相传,竟是演变成两大山林的名称。 护门林。 左侧这一片山林,便是其中一大山林,称之为左护门林。 夜大爷出家十年,虽说早有此念,然当初出宫后直奔出城上山,也是临时起意,出家前对普济寺不算陌生,但绝对算不上了解,出家后止步于普济寺内,再无下山,更是无机会可了解普济寺周边的一切。 因而他对护门林,不管左还是右,皆十分陌生。 修意影子带着夜大爷沿着左护门林的小路一直走,走了半刻钟左右,逐见一条小径,小径尽头,隐隐有水声。 “大师沿着小径往前走,走一段路,便能看见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座石亭,亭中有一个人,那人便是大师今夜要见之人。”影子照着夜十一早安排下的路数一字不差地转达夜大爷。 夜大爷闻言,站在小径前有些迟疑。 “大师只管去,不会有危险,只是那人想见大师一面,方有今夜之事。”修意出声帮腔,随之为增加信任度,他自暴身份道:“我家主子乃仁国公府的莫世子,今夜之事亦是我家世子爷从中安排,不管如何,我家世子爷是绝对不会伤害大师的,大师且安心便是。大师见完那人,我们还得赶在五更前送大师回普济寺。” 言外之意,时间无多,且莫再犹豫耽误时间。 “莫息?”夜大爷倒是没想到今夜发生的种种,竟皆与仁国公府的世子爷脱不了干系,“也罢。” 说罢提步走入小径。 “我家大小姐也绝对不会伤害大师。”影子看着夜大爷的背影越走越远,忽然嘀咕了句。 “是是是,当然不会了。”修意十足随口敷衍了事。 影子不满地看修意一眼。 修意望天。 讲道理啊,做为他家世子爷心腹中的心腹,王壹到底是谁,他是知道的,世子爷一开始就没瞒他,大概因着往后许多事情还需要他亲自去办的缘故,因此也不好瞒,瞒不下,索性不瞒。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因他乃心腹中的心腹,与永书永籍同级别的那种。 既然王大小姐就是夜大小姐,他又不傻,当然晓得如今已换了个身份成为王大小姐的夜大小姐,绝对是不可能伤害自已的父亲不悔大师的。 必然的,完全都不必说出来强调。 不过鉴于影子同他一样护主,他在夜大爷跟前说世子爷绝对不会伤害到大师,影子随之也得跟说一句相同意思的话来,他是可以理解的。 故而才应那么一应。 换做旁人,看他堂堂阿修罗部首领理不理? 居然还不满? 呵,今儿的月儿好圆。 第三十一章 石亭见 月朗星稀之下,伴着夜风而来,夜大爷踏在月辉之下的枯叶断枝之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走到小径尽头,他看到一条小溪,也看到坐落小溪旁的一座石亭。 石亭之中站着一抹纤细玲珑的身影,长发及腰,衣袖纷飞,模糊的脸庞上覆着白绫,遮去了芳华女子的双眸。 竟是位姑娘。 随之走近,踏入石亭,看清女子的脸,女子极美的容貌丝毫不因白绫而有所损,反添了几分惹人怜爱,夜大爷确定他并不认得眼前这位姑娘:“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因何事想见贫僧?” 夜十一耳力灵敏,从夜大爷踏响枯叶断枝,她便知晓她父亲正在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竭尽全力才按压下想飞奔入父亲怀中的冲动。 父亲踏入石亭的第一步,她的呼吸便不由自主地加重起来,到父亲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说话,时隔十年再听到的父亲的声音,白绫之下的双眸瞬间湿润。 “女施主?”夜大爷察觉眼前的姑娘有些不对劲,好似有点激动,心中不免疑惑起来,不明白他有什么能让这位姑娘如此激动的。 十年未见,如今她双眼已盲,相见也看不到父亲一眼,唯听得到父亲苍桑许多的声音,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夜十一的脸颊滴落下巴。 夜大爷越发不解:“女施主……认得贫僧?” 夜十一轻轻摇头,努力控制好情绪道:“小女听过大师大名,不曾见过。” “那女施主……”夜大爷看着眼前年岁与他家大姐儿差不离的盲眼姑娘,心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说话也轻柔许多。 “小女幼年父母双亡,大师的声音肖似家父,小女听到,一时想起亡父,幼时家父对小女的疼爱瞬间涌至眼前,故而没忍住……”夜十一寻了个缘由,真假揉合,她深深福下身去,低声道:“让大师见笑了。” “原来如此。”夜大爷明白过来,想到自已的公主亡妻,想到多半已不在人世的长女,他很是理解地双手合什:“阿弥陀佛,还请女主施节哀。” “大师十年未出寺,未下过山门,为何今夜却踏出了禅院?”眼见五更时分渐近,夜十一很是珍惜眼下与父亲相见的时间,“大师请坐。” 她退了两步,站在亭内石桌旁,恰好一落座,便能坐到石凳上。 夜大爷见状走了几步,也站在桌前:“女施主也坐。” 夜十一等夜大爷先行坐下后,方稳稳落座。 “尽因贫僧禅院后方今夜走水,想来眼下已是无事。”夜大爷望着山上普济寺的方向,黑暗一片,已无火光,想是已经灭火,他心放下,看回对面的夜十一,问道:“贫僧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大师但说无妨。”今夜此行,主要目的便是见到父亲一面,此刻能与父亲面对面说话,不管聊什么,夜十一都是高兴的。 “女施主的眼睛乃是天生,还是……”夜大爷问出他的疑惑,“女施主莫要介意,贫僧只是见女施主行走似乎并不会因眼盲而有所阻碍,故有此一问。” “无事,小女眼盲乃是天生,自幼习惯了,自然于日常无碍。”夜十一轻声缓言,嘴边露出浅浅的笑容,“禅院走水,大师没伤着吧?” 应当是没伤着,只是她仍旧忍不住要亲口问上一问。 “贫僧左右都有人护着,并无伤着。”提及此,夜大爷想到修意与那个戴面具的高手,“女施主与莫世子相识?” “哦,与大师相谈甚欢,倒是忘了与大师说。”夜十一起身,离凳一步再次见礼,福身道:“小女乃琅琊王氏王壹,见过不悔大师。” 夜大爷连忙起身,同样离凳一步,双手合什还礼:“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必如此多礼。” 复尔再对桌坐下。 “原来女施主乃莫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怪不得莫世子身边的人会与女施主的人在一处对付安山候府的人,只是女施主可知贫僧身边左右的人是谁的人?”夜大爷自长女于杏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便再与莫息无任何交集,十年来莫息也上过山进寺想要见他,都被他拒了。 在他看来,没了他家大姐儿,莫息乃莫家的人,未来的仁国公,如今更是东宫的人,与他夜家,与他静国公府,与他家大姐儿,早没了干系。 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与他又有何干? 秋络晴打错了算盘,不知眼前此琅琊王氏女见他又打了什么算盘? “张歌张舞皆乃张三的人,张三乃当今圣上的人,大师不必担心,小女敢来,自是有敢来的底气。”夜十一如玉如葱的手往桌面伸,摸了两摸,便摸到一个茶壶,她执起茶壶,另一手摸到一个茶杯,倒满了往对面端去,“大师请用茶。” 她也给自已倒了一杯。 “请。”夜大爷接过茶杯,方将倒茶的场景他看在眼里,只觉得眼前姑娘自小眼盲,为能自主做这些日常之事定然是下了不少功夫,不然不可能做到如此自然无碍。 顿时,又心软了一分之余,身为人父的他不免感同身受地想到同样自小亡母,长大些又遭了大难的长女,一丝丝心疼浮上心头。 “大师在寺中十年,听闻不曾见过任何人,连大师俗家的儿子都没能见到大师一面,大师这是何苦?”一杯夜茶下肚,夜十一终于问出自知连她弟十年来也见不到父亲一面的原因。 “剃度为僧,为的是斩断尘世,自此归依我佛,静心修禅。既是如此,自是了无牵挂为好。”今夜发生的一切对于夜大爷来说,也是跌荡起伏,不管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人为,原因为何,他能听到长女的消息,于他而言,便是收获。 而嫡子夜旭,他只要知道儿子过得好,平平安安长大了,就算文不成武不就那也没关系,反正儿子迟早会得封世子,承继静国公爵位。 “大师想要斩断尘世,想要静心修禅,然而当听到有肖似夜十一的女子于凌平湖出现时,大师何以慌乱起来?大师既是仍在意尘世之中的长女,又是为何在十年前执意落发?”历经梦里梦外,夜十一仍想不透父亲会皈依佛门的真正缘故。 第三十二章 安山候 梦里,她嫁入仁国公府,父亲随后不久便落了发。 梦外,她自已设局命殒杏江,父亲随后不久也剃度为僧。 梦外可以说是因她之死,心伤至极悲痛之下入佛门,只为求个以佛渡悲。 然而梦里呢,她嫁得很好,至少在她死于难产之前,阖京就无不羡慕她的女子,不管是未嫁女还是少妇人,个个都说她的命极好。 那般之下,父亲还是进了普济寺剃度为僧。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通。 尔今,她想求个答案。 夜大爷没有想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这与白大小姐有关?” “日间凌平湖上,令郎意外落水。”夜十一见父亲脸色一白,“大师且安心,令郎被及时救起,并无大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夜大爷双手合什念了句佛号,“女施主慈悲。” “落水时,是令郎的小厮与毛指挥佥事及时下水去救,与小女无关。”夜十一受不起父亲的感激,“倒是令郎落水,与小女有关。” “女施主何意?”夜大爷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夜十一顿了顿,展颜一笑,青丝与黑衣与黑夜相融,“莫世子为了逼出小女,用令郎来试探小女。” 夜大爷更糊涂了,“女施主可能说得更明白些?” “有朝一日,大师会明白的。”夜十一不能说得更明白些,再明白她就要暴露了。 说一半,留一半,最是让人着急。 事关嫡子,夜大爷自然更着急,虽是入了佛门,然公主亡妻留下的一女一儿,他自觉得好好照顾,方不负公主亡妻在天之灵。 十年里,他沉浸在失去长女的痛苦中,忽视了唯一的儿子,眼下想来,他并没有好好照顾公主亡妻留下的儿女。 “女施主……”夜大爷还想再问,可惜随之而来出现的影子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大小姐,快五更了。”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亭之外。 夜十一即便不舍,也得在这个时候保持理智,她慢慢站起,退后两步,轻福下身,礼道:“大师还得赶在五更前回寺,小女这便告辞了。” “女施主……”夜大爷起身,双手合什还礼。 “小女晓得大师想追问什么,可小女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夜十一往前走了几步,绕过石桌,她走到父亲身侧,白绫在夜风中飞舞,她微倾脸庞,向着父亲这边,低声请求:“夜旭自幼失母,后来长姐又生死不明,接着是父亲遁入空门,此十年,他一定过得十分艰难,大师在此追问眼下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不如珍惜眼前,待下回夜旭再进寺求见,大师便应了见他一面吧,以全他一片孝心。” 夜大爷望着黑衣白绫的身影越走越远,突然问了句站在他身侧等着送他回寺的修意:“你家世子爷答应娶这位白家大小姐了?” “世子爷先时是想退亲,如今么……”修意有点儿为难,觉得夜大爷不知白壹的真实身份,他实话实说大概会让夜大爷不高兴,但也不能骗夜大爷,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应当是很欢喜的。” “欢喜?”夜大爷想到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与修意一起行动,能这样帮琅琊王氏大小姐,莫息那小子确实该是很满意这门亲事的,又想到生死不明的长女,他心中不免疼痛起来,终是双手合什道:“欢喜便好。” 修意怪异地看着夜大爷,“大师不生气?” “贫僧生什么气?”夜大爷一笑,只是笑中带着悲伤,“莫不是你也与那秋二小姐一样,以为我家大姐儿与莫世子青梅竹马,曾走得近些,如今大姐儿不在京城,贫僧便会要求莫世子一辈子等我家大姐儿不成?贫僧虽为人父,却也是讲道理的。” 修意哑言,心中亦不无触动。 倘非他家世子爷未瞒他,他都不知道如今的王大小姐便是夜大小姐,然夜大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仍旧十年如一日坚持夜大小姐只是不在京城,最多生死不明,始终未松口,言夜大小姐已死。 夜大爷步出石亭,在夜风中沿着小溪走向小径,孤单清瘦的背影不知怎地,竟是让修意有瞬间的冲动,想要告诉夜大爷其实夜大小姐还活着,就是刚才与之面对面坐着闲聊的白大小姐。 终是没有。 敢坏事儿,都不必未来女主子出手,他家世子爷就能宰了他。 五更渐近,容不得夜大爷一步一步往上爬,修意带着夜大爷施以轻功迅速上山,很快不见身影。 夜十一站在山门一侧树下,微仰着头,她看不到什么,只耳边满满的风声,与树叶的沙沙声。 莫息从夜十一身后抱住她,满眼疼惜:“终有一日,你能看到所有你想见到的人,你也会如愿得知真相。” “莫息,倘若查到最后,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你说我该怎么办?”大约只有在面对莫息时,夜十一才能这样坦然地将心里最脆弱的担心说出来。 “别怕,有我在。”以前世与今生查到至今的痕迹与线索来看,莫息其实并不想让夜十一继续查下去,只是他明白,他阻止不了她,唯有顺着她,拼命护着她。 夜十一转过身面对着莫息,莫息双手搂着她的腰,她抬头看他:“我不在的十年,你是不是也一直在查?” “嗯。”莫息不想瞒她,更不想骗她。 “那你查到什么?”夜十一问完,又补道:“谢皇后的线不好查,皇上与太后的线更不好查,也怕过早地打草惊蛇,回京的这段时日里,我查到一条线索……” “哪一条?”莫息确实有查到一些线索,只是他想自已查,他并不愿意再让她冒险。 “安山候。”夜十一很想看到此刻莫息的眼神儿,可惜她看不到,手按在他的胸口,她只能努力听着感受着的情绪反应,果然被她察觉出些许异常来,“你心跳加快,呼吸也急促了,你是不是早查到了?” 莫息已经努力压抑住自已的情绪,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夜十一除了眼睛,其他感官已经敏锐到这种程度,他不得不承认:“是,我早查到了,眼下还在查。” 第三十三章 速速嫁 “你查到什么?”夜十一刚开始查,得到有用的信息肯定不如莫息此十年来查得的多,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安山候最先引起我怀疑之时,是他三番两次差遣当时尚未是官身的秋右寺丞上门看望你。”莫息说的秋右寺丞就是以前的秋少爷秋络宽,秋络晴的嫡兄,“虽说太后娘娘乃是你的外祖母,你与安山候牵来拉去也有亲,只是这亲其实并不亲。再者当时东宫未定,安山候府从不掺与夺嫡的态度一直很明确,虽不至于断了往来,但如此关心你,也着实是一件令人侧目之事。” 秋络宽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当年心悦她却不敢说出口的秋少爷已成家立业,不但已育有一子一女,更已是大理寺正五品的右寺丞。 夜十一回京之后,便从北女禀报得知她离开京城的十年里,京城所有的变化,此其中包括安山候府,自然也包括秋络宽。 往前她倒是没想过莫息说的这些,只因着她仅仅以为秋络宽在十年前那般着紧她的身子安否,乃因着他心悦于她。 那时她曾试探过秋络宽,亦从秋络宽口中得知他能三番两次上门乃因着安山候之令,安山候那般关心她,她还以为只是因着她的太后外祖母。 经莫息这么一说,看来她回京之后所查得的线索,不管与她母亲之死有无关,至少这个方向查下去,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但当年安山候不管不顾地对生病的我关怀倍至,可见安山候是真的关心我。”夜十一懂了莫息的意思,“你是觉得此其中有什么隐情?” “你查得安山候此线索,难不成不是这样认为的?”莫息未答反问。 夜十一笑了:“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夜深了,回去吧。”莫息拉起夜十一的手往树下的马儿走。 夜十一任莫息拉着,突然又问一句:“莫息,你真的不想要我么?” 莫息差点儿被自已口水呛着。 二人身后跟着的难姑小麦同时站定,再同时地背过身去。 暗处的影子似乎有些免疫了,淡定地捂住耳朵,心道修意去送夜大爷送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我年岁都大了,又已定了亲,真有了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夜十一风轻云淡地说着,脑子里则在努力回想着噩梦中嫁给莫息后同房的情形,可惜梦境也是有脾气的,楞是没让她想到梦中有关夫妻同房的丁点儿片段,连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都给她抹得干干净净,也没让她在梦中窥得半分。 “还是回去翻翻书吧。” 听着她甚遗憾地说要回去翻书,而那书恰巧就在今夜她跟他提起过,那是一本她做为王壹此身份的庶妹琅琊王二小姐送她这个嫡姐的陪嫁之物,他便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城进竞园把那本书给偷出来烧了! 莫息绷着脸紧握拳头,耳朵红得仿要滴血,正在迅速往他一张俊脸全面覆盖,浑身的热气像六月的天全方位将他蒸烤。 夜十一与莫息近在咫尺,虽看不到他的脸红耳赤,但却能感受到他呼吸紊乱,拉着她的大掌更是有如烙铁般滚烫。 明明是被她撩得快要把持不住了,偏还要装得跟圣人一般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地把她提上马背,他自个翻身也上了马背,就坐在她身后护着她。 “要不我们各骑一匹马儿?”夜十一背靠着莫息的胸膛,靠了一小会儿,她自认很好心地提出建议。 “不必!”莫息回得有些咬牙切齿。 “那你放松些,太硬了,我靠得不舒服。”夜十一改而提了个意见。 莫息一口老血闷在胸口,手筋猛涨。 真是被气到不想说话! 同时在安山候府里,与莫息处境不同,却同样感受到水深火热的人,还有秋世子与秋络宽,以及一张老脸黑得能滴如墨来的安山候。 秋络晴已被送回落思院休息,请过大夫看过了,说无大碍,大概天明时就醒。 大夫是秋络宽亲自出候府前往坊间药堂请的坐堂大夫,并非拿牌子到太医院请的当值太医。 坐堂大夫,医术有,最紧要的是普通老百姓,不敢喧哗,不敢多问多看多事,能让秋络晴的名节安安稳稳。 太医院太医,医术更有,却是官身,不必喧哗,不必多问多看多事,只要太医出太医院大门直往安山候府来,再有丁点儿不慎,将秋络晴夜里暗下出城却昏迷着回来的消息一透出,那秋家二小姐便不必嫁人了。 此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只要处理得足够谨慎,便能少一些麻烦,后者不管谨不谨慎,麻烦都不会少。 杠着秋络晴的私卫是安山候亲自派出去的,一得到白脸中年汉子怆惶回城禀报今夜普济寺所发生之事,他随即让跟在身边的私卫亲自走一趟普济寺。 “父亲……”秋世子虽恨女不争气,但终归是亲生的小闺女,又是唯一的嫡女,他总得为秋络晴说上几句好话。 岂料秋世子刚唤了声,便被安山候打断:“不必说了!早同她说过,莫世子非是她所能肖想的,她是半个字也未曾听进去过!明儿起,你们夫妻俩亲自张罗,争取在下月初速速将晴姐儿嫁出去!” “父亲,这时间也太紧了些。”秋世子也不愿已二十有一,妥妥老姑娘的小闺女再耽搁下去,然这个月也就剩半个月而已,从挑选、相亲到定亲、出嫁,其中步骤之繁琐,十几日可张罗不了。 “紧也得办!”安山候这回是真被不肖孙女秋络晴气到了,恼得头顶冒火,老眼一瞪,便把秋世子给瞪得再不敢说什么时间紧。 “是,儿知道了。”秋世子默默在心里叹了又叹,真是孽障啊,小闺女什么人不好心悦,偏偏瞧上那整颗心都在早夭的夜十一身上,人也已定给琅琊白家大小姐的仁国公府世子莫息! “宽哥儿,你做为兄长,也应当尽职。此期间,务必从旁协助你父亲母亲,争取早日将你妹妹嫁出去。”安山候不忘给静坐在最下座的嫡孙分派任务。 秋络宽赶紧应诺:“祖父放心,孙儿晓得。” 第三十四章 一硬仗 “都去休息吧,休息好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安山候满眼疲累地挥手,让儿子孙子退下。 “父亲早些歇息。” “祖父早些歇息。” 秋世子秋络宽父子俩皆神情凝重地退出桦康院。 他们太清楚安山候所指的硬仗是什么意思了,也正因着太清楚,他们更恼秋络晴竟为了儿女私情,而无端给秋家带来这么大的灾祸。 “相亲之事,我与你母亲会安排,你看好晴姐儿便可。”秋世子嘱咐儿子,“在遵你祖父速速将晴姐儿嫁出去之前,务必不能再让晴姐儿闹出什么乱子来。” 终归是男儿,秋络宽其实不太擅长物色妹婿人选,只是祖父有命,他不好不从,眼下有父亲这般说道,那就好办了,当即点头:“是,父亲。” “普济寺不悔大师一事儿事关重大,接下来皇上必定会彻查。”秋世子只要想到此事他便头疼,深深后悔昨夜之前没将逆女秋络晴锁在安山候府内寸步不离,“莫说厂卫,单就一个张三,我们安山候府真被查出什么,只怕连太后姑母也保不了我们安山候府。” “父亲,咱安山候府也没什么可被查出什么的……”说到这儿,秋络宽接到秋世子恼火得快要暴走的眼神儿,他想到了嫡妹,“父亲的意思是二妹……” “夜大小姐尚在时,莫世子便是阖京任谁都想咬一口却不敢上前真咬一口的香饽饽,夜大小姐不在了,仁国公府向琅琊王氏提亲,琅琊王氏同意了,且将唯一的嫡大小姐下嫁,而非庶出的二小姐,这说明什么?”秋世子自问自答,“这说明琅琊王氏很看重仁国公府,而仁国公府恰好是东宫外家。” “琅琊王氏自前朝便不再有子弟出仕,但朝廷里,却有不少官员受过琅琊王氏的恩惠,重及性命前程,轻及普通百姓劳碌至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财富。”秋络宽如今已是官身,也在朝廷当中,秋世子一起头,他便知父亲之意,“幸而,琅琊王氏历代只忠于天子。” “没错,十年前,四豪门夺嫡,尚且雾里看花,十年后,东宫已定,再有皇上甚乐见其成莫王两族联姻。”秋世子扯动嘴角不冷不热地笑了下,内心越发恼极嫡幼女的不争气,“如今的莫世子,较之十年前,那更是阖京谁都不敢再存上前咬一口之心的禁忌!偏就晴姐儿不管不顾非得撞上去!她一人死便罢,倘若此番连累整个安山候府,不必皇上问此逆女之罪,为父必先亲手了结了她!” 秋络宽目送着秋世子气咻咻的背影,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儿。 他祖父那般动怒,他父亲如此恼火,他其实都能理解,诚如父亲所言,单就一个莫息,如今便非他秋家能不管不顾撞上之辈,何况此番还牵扯上了不悔大师,那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二妹如此,当真糊涂。 他此十年来暗下相助嫡妹脱逃母亲安排的相亲,更是糊涂至极! 张三是在五更正回到的普济寺,张歌张舞已自难姑特制的迷药中清醒过来。 清醒的第一眼,便见到了阴着一张脸的张三,着实令她们双双险些又被吓昏过去。 夜大爷禅院外,张三听着张歌张舞仔细阐述了她走后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整个经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深究,都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 而秋络晴在此其中扮演的角色,无疑举足轻重。 “看好不悔大师,我再回宫一趟,午时前回来。”张三望着禅院内夜大爷所在的禅室,“大师已出过寺,能主动回来说明目的已经达到,什么目的且先不说,大师出寺去见了什么人,是一定要查清楚的。看好了,再有失,你们便再无睁眼的机会。” “是!首领!” “是!首领!” 张歌张舞齐齐跪下,浑身绷紧,埋首谨记。 她们明白,此番失职,首领没责罚她们,乃是因着目前最紧要之事是看好夜大爷,再不能让夜大爷在她们的眼皮底下消失又回来。 而她们守在普济寺夜大爷禅院十年,除了首领,无人比她们更了解夜大爷的起居习性,护龙暗卫那么多,然临时换人却未必能做得比她们更好,此便是首领未就地严惩她们失职的缘由。 首领给她们机会,必不容得她们再有失,再有个万一,她们的下场必定是身首异处! 张三再回城进宫,夜十一莫息两处同时得到消息。 至于其他势力,一直紧盯着普济寺者,当然也能得到消息。 而此中的安山候府,是这些其他势力之中最提心吊胆的。 相较于其他势力对此事的强烈反应,英南候府则显得平静许多。 英南候历经接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十年里已颓废许多,或者说十年前的雄心随着东宫已定与嫡长子谢明渠于任上的意外亡故而渐渐消弥于无形。 丧子之痛,前路无望,将英南候伤得体无完肤,连往前十分疼爱的小闺女谢幼香都放任不管了。 英南候府除了英南候,还有谢三爷,然正如夜十一所言那般,养马儿的官十年前没能翻出何等花样,十年后谢家凋零更是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谢元阳倒是一直默默地沉住气,即便丧父,即便英南候府再非十年前的英南候府,即便大皇子如扶不起的阿斗不堪重任,即便深知事实却仍不甘心放手的皇后姑母时常在他耳旁念叨要如何如何地复兴,他仍坚守着自已的步伐。 临危不乱的,一步一步的,踏出计划中稳妥的每一个脚印。 因着他知道,再输一次,谢家将再也爬不起来,会彻彻底底地栽进泥潭之中,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那姑娘还没找到?”谢元阳捧着一张画儿,画儿是他亲手所画,画中是一只如葱如玉的手,手背上有一颗娇媚的朱砂痣。 “没有。”侍候在旁的古关摇头,“月关带着人一直在找,只是凌平湖附近的人家太多,要找一个人着实不容易,要是那姑娘再住得更远些,那就更不好找了。说来那姑娘若非是普通百姓家,而是富贵人家,那也好找一些……” 第三十五章 问一句 最后一句略带抱怨。 谢元阳慢慢抬起眼。 古关一个激灵:“月关太不像话了!找个人都能找这么久!” “加紧。” “是!” “小姑姑还在湾水巷?”谢元阳想到谢幼香便一阵头疼,真是从未见过这般不自量力的人。 “八小姐不肯回候府,说是……”古关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谢元阳其实也不用古关说,他能想到:“说一日不能进习府,她便不回来了?” “是,但凡习侍读从习府出来,八小姐准得暗下跟上,找机会与习侍读偶个遇说个话。”既是自家世子爷门儿清,古关也不再顾忌什么,有什么说什么,“纠缠了几回,起先习侍读还能好好同八小姐讲道理,后来见与八小姐说不通,索性不讲了,再察觉八小姐跟着,习侍读便命人拦着八小姐,不准八小姐再靠近分毫。” 习吕溱,习二少,时隔十年,已从最初的翰林院庶吉士升迁为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 “很好。”谢元阳松了口气儿,只要习吕溱不与他小姑姑一般见识,又有效地保持距离,想来时之婉不会出手。 时之婉,那可是连夜家小老虎尚在时都得夸一夸的聪慧女子。 谢元阳起身往外走。 “世子爷?”古关不明地跟上。 “去湾子巷。”谢元阳觉得他应该再找小姑姑好好地谈一谈,毕竟眼下京城的时局,已然因着琅琊王氏女的到来有所改变,这是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英南候府一改现状的转机。 谢家大车在大街上与杨家大车擦肩而过。 车窗没关,谢元阳看得一清二楚:“你下去,跟着杨家大车,看看杨小姐是去哪儿,切勿惊扰。” “明白。”车夫缓速下来,古关手脚敏捷地跳下去,直追与谢家大车背道缓缓而驰的杨家大车。 谢家大车继续前往湾子巷,杨家大车直接出了城。 “小姐真要到普济寺去?”自从芝晚替杨芸钗挨了一刀在脸上毁了容,幸而捡回一条性条后,她便戴上了黑纱遮去满面的疤痕。 芝晨则如常驻守杨府宝来院,护好杨芸钗身后容身的方寸之地。 “去。”杨芸钗早就听闻凌平湖的传闻,但她没有去,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十年来她一直抱着希望,也一直在失望,“我得亲自去问不悔大师一句话。” 张三守了十年的普济寺夜大爷所在禅院走水,张三连夜回宫,张歌张舞不敌,夜大爷出寺又主动回寺,这些都发生在凌平湖的传闻之后,直觉告诉她,她必须见夜大爷一面,当面证实她心中的那个猜测。 否则,她将日夜难安。 十年前,西娄靠着顽强的求生意志逃出鬼门关,身负重伤流血过多的她在卧床将养近三个月之后,不管杨芸钗怎么说,她都坚持回到杨芸钗身边继续当私卫。 只因她说,她是夜十一指派到杨芸钗身边当私卫的星探,除非夜十一收回成命,或者她死,否则只要她还活着,她便会寸步不离地护在杨芸钗左右。 杨芸钗听后,再没有让西娄走,只转过身,两行热泪缓缓落下。 那时,她便在想,待大姐姐回来了,她一定要让大姐姐收回成命,西娄已经为她丢过一回性命,她不想看到第二回。 第二回,西娄不一定还能再撑过来。 “小姐,太子殿下……”芝晚也不想提这一茬,但她家小姐已经十九岁了。 “我答应过大姐姐,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杨芸钗身处杨右侍郎府,当年她答应认杨右侍郎为父之时,她便想过这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一日的到来,却是因着心中有她,她心中同样有他的三皇子,现今的东宫太子,“谁逼得我真走投无路了,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小姐!”芝晚惊得大喊。 杨芸钗却是嫣然一笑:“放心吧,太子殿下从未真的逼过我,父亲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真对我如何,一日照三顿地念,不过是想给我些压力,想让我早些就范而已。” 可她这个认的父亲,终是低估了大姐姐在她心中的份量。 芝晚不再开口。 涉及夜十一,她与芝晨的态度和西娄一样,当初也是大小姐把她们调在小姐身边侍候,说自此她们是小姐的人,只听命小姐一人。 可她们不会忘记,她们是小姐的人,她们的老子娘都是夜家家生子,她们也是,从来都是! 古关直接跟到普济寺山门下,他跑得气喘吁吁,目送着头戴帏帽的杨芸钗带着芝晚一步一步地走上山。 “你说,这人还真是奇怪,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修意和影子猫在山门一侧林中。 “杨小姐嗅觉敏锐,会来,不奇怪。”影子原是人狠话不多,难得与修意谈得来,又齐齐被各自主子派出来盯梢,漫漫日夜,他的话是越来越多。 “张三午时前回寺之后,这都三日了。此三日里,也就她敢这般明目张胆。”说起来,修意还挺佩服杨右侍郎认的这个闺女的。 “有东宫护着,只差横着走了。”影子受夜十一之命,了解过殷掠空杨芸钗等人的现下处境。 “以太子对她的偏爱,成太子侧妃绰绰有余。”修意不明白为何杨芸钗会一直拒绝。 影子看了修意一眼,没说话。 “怎么了?”修意被看得莫名奇妙。 “除了杨小姐,那个人,看到没?”影子没为修意解惑,而是示意修意看向紧随杨芸钗之后上山的古关。 “谢世子身边的小厮。”修意早就看到了,只是小小角色,还不在他眼里。 “我家大小姐说过,谢世子较之他父亲要更出色。”影子点到为止。 修意也不蠢,立马意会过来影子话中之意,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下子紧绷起来:“这是怀疑了?” “不管是不是,总之得小心。”影子看着修意,近时经常一同出任务的两人已有一定的默契,“我继续盯着,你去禀报。” 这个禀报,自然包含了他们各自的主子。 修意点头:“好!” 修意走后,影子也上了山。 有张三在,古关跟到普济寺前便停下了步伐,不敢再跟进寺里。 第三十六章 光投胎 影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把想悄悄跟进普济寺的脚缩了回来,转头飞奔下山。 大小姐费尽心思让秋络晴背了锅,他不能冒险,万一打草惊蛇,将前功尽弃,莫说大小姐,难姑第一个得剁了他! 湾水巷旁的优势没有,就是近习首辅府邸,仅隔了一条大街。 谢幼香赖着不走的两进宅院一出门,拐过角越过大街,便能看到习府。 谢家大车稳稳停在宅院大门前,车夫放好脚踏板,谢元阳轻踏下车,示意车夫上前敲门。 很快有人来应门。 “世子爷?”绿柑很惊讶,往常都是古关奉命过来劝她家八小姐回候府,没想到这回竟是世子爷亲自过来,笑容灿烂地赶紧行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绿柑赶紧开门让开道,车夫则自去把大车停好候着。 “八小姐呢?”谢元阳边进门边问。 “八小姐在后院。”绿柑关好门跟上谢元阳回道。 “后院?”谢元阳想起古关有一回的回禀,“在藤萝下发呆?” “是!”绿柑双眼一亮,虽然候爷已不管八小姐了,可世子爷还是很关心八小姐的! 来到后院,谢元阳站在庑廊里,远远看着谢幼香坐在爬满紫色藤萝的花架下双手托腮,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院墙。 “八小姐,世子爷来了!”绿柑快走几步,先行走到谢幼香跟前禀报,尔后赶紧去沏茶。 谢幼香慢慢收拢心神,慢慢转过头,看到谢元阳慢慢向她走来:“阳哥儿?” 红桔一见到谢元阳,同样是笑容灿烂至极地行了礼后,也赶紧跟在绿柑后脚去端后厨温着的点心。 此刻,藤萝花架下,一桌四椅,坐了谢幼香谢元阳姑侄俩。 “小姑姑可还好?”谢元阳坐在谢幼香旁侧,看着难得不再戴着面纱的小姑姑。 谢幼香指指自已布满六道疤痕的脸,满口讽刺地回道:“自是好极了。” “小姑姑脸上的疤痕其实已经不是很显眼。”来时不管谢元阳心中是怎么对谢幼香有多失望,到底是嫡亲的姑侄,见谢幼香这般,他心中也有些不好受,“只要小姑姑愿意,小姑姑也可以嫁个如意郎君。” “我不必嫁什么如意郎君,我只要习吕溱他能抬我进门。”谢幼香自初次见到习吕溱,便注定了她此生的姻缘坎坷。 “小姑姑这是何苦!”谢元阳无法理解谢幼香这种明知不可为非要为之的行径,在他看来,此行径十分不理智不可取,“习侍读自娶时尚书之女,便不曾纳过妾,如今儿女双全,尽为嫡出,小姑姑还不明白么?” “时之婉只是命好,生在了时家,有个工部尚书的父亲而已!她哪一点比得过我?她哪一点强过我!”谢幼香激动得眼眶通红。 红桔绿柑各端着点心与香茗回来,小心翼翼地上前,轻手轻脚地将其轻搁桌面,仿若空气般退下,直退到庑廊里,识相地远远避开。 “她哪一点都比得上小姑姑你!”谢元阳见谢幼香仍执迷不悟,气得脸都青了,“小姑姑说得没错,她就是命好,她生在时家就是她最大的优势!而小姑姑你生在谢家,不管有没有毁容,小姑姑都不可能嫁进习家!光投胎这一点,她就强过小姑姑你!” 谢幼香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指着谢元阳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你!你今日特意来就是来气我的是么!滚!你给我滚!” 谢元阳也离凳起身,见他小姑姑满面怒容,他心中的恼火反而渐渐消失于无形,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道:“倘若英南候府没落,莫说让习侍读抬小姑姑做妾,便是这座两进宅院,小姑姑也是住不起了。” “你威胁我?” “侄儿不敢。” “你都说了你还不敢!” “侄儿说的不过是事实。” “谢元阳!” “琅琊王氏大小姐已然进京,小姑姑不会不知道吧?” 谢元阳猝不及防地转了话题,直教谢幼香愣住了:“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系,小姑姑乃英南候府八小姐,东宫虽已定,谢家仍是皇子外家。”谢元阳无意说得更多,说得再多,于他小姑姑而言,都不及一个习吕溱重要。 “你……”谢幼香知道皇后姐姐还没放弃那个九五之位,她父亲却已放弃,因着她长兄死在任上,但她从未想过她的阳侄儿竟也还没放弃,“阳哥儿,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你父亲的死?” 不知不觉中,她满腔的激愤无声地退得干干净净。 提及长兄的死,她才能理智地想起,眼前的她的侄儿,自小亲娘被毒杀,嫡母长年卧病在床,自长兄死后,阳侄儿是连父爱都失去了。 阳侄儿的亲娘在阳侄儿一出世便被毒杀之事,还是在长兄下葬的那一日,皇后姐姐悄悄同她说的,皇后姐姐原来并不想让她知道,当日主动说与她听,只是想让她往后多关心她这个侄儿一些。 然这些年,她独自沉浸在容貌被毁,爱习吕溱而不得的痛苦之中,真正关怀阳哥儿的时候是少之又少。 尔今想来,她愧对了皇后姐姐的嘱托,没有做好一个小姑姑该有的责任。 谢元阳并不愿提及父亲之死,谢明渠的死就像他亲娘为生他而注定被去母留子的下场一样,每每提及想起,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提步就走。 走了十数步,谢元阳顿住步伐,头也没回地道:“别忘了,小姑姑终是姓谢。” 谢幼香跌坐回花架下,桌面的茶点丝毫未动,紫色的藤萝映入她的眼中,竟是满目的苍凉。 谢元阳步上庑廊往外走,走到庑廊尽头,步出庑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 从谢幼香最开始的嚎啕大哭听到最后的哭声渐无,宅院恢复安静,谢元阳才重新提步,真正地离开。 有些人,长大只在一夕之间。 而有些人,要长大,总得付出比旁人要多得多的代价。 他的长大,是在得知亲娘因他而被毒杀的那一瞬间。 他小姑姑的长大,是撞个头破血流,折腾到一无所有。 第三十七章 同一游 得到修意的禀报,夜十一不知莫息是如何作想,又如何反应的,只她自已却笑了。 “小丫头长大了,怎还这般不管不顾……”夜十一端起茶轻抿一口,茶香绕齿,“东宫没动静?” 这话是问难姑的。 “没动静。”难姑答完补道,“过去十年,杨小姐也经常上山进寺。” “太子倒是惯她。”夜十一说着的同时心中不无庆幸,庆幸十年前她顺水推舟让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太子成为杨芸钗的后靠。 “其他人呢?” “按兵不动。” “不悔大师之事不曾外扬,然盯着普济寺的势力皆知此事,能如此沉得住气儿,这是想看安山候府的笑话……”还是想看她皇帝舅舅对她父亲的容忍能有多少,夜十一沉默下来。 难姑又禀道:“今儿一早张三又回城进了趟宫,一个时辰后出宫回到普济寺,随后花督主进了宫,午正方出宫,出宫后直奔安山候府。未过片刻,便将秋络晴请进了东厂。” “请进东厂?”夜十一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指尖轻扫过白绫,覆于白绫之下的双眸微微泛着寒光,“张三都不用,直接用上花恶鬼,皇上这是多着急啊。” 难姑禀完事儿退了两步,重新与始终沉默如哑巴的小麦站在一处。 张三用了三日时间将走水那晚所发生的一切做了个核实,发现如下属张歌张舞所言那般之外,另还有一股势力在事发当晚横插一杠。 她料想着,连她都没法子查出具体是哪一股势力,此势力定然不弱,甚至在四豪门之上,而横插的那一杠便是夜大爷会出寺又主动回寺的缘由。 她身处普济寺,坚守夜大爷十年,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日间凌平湖传闻之后的当晚,任务在一夕之间出了纰漏。 也很显然,凌平湖传闻只是打了个头阵,传闻背后主使真正的目的在夜大爷,而与夜大爷有关的,却是牵扯甚大。 她不过是皇上身边两大暗卫首领之一,涉及政权九五的大事儿,不说她要守着夜大爷分身乏术,即便她未有任务在身,此亦非护龙暗卫本职所在。 纠察、揖捕、拷问、真相,那是厂卫最擅长之事。 “首领,那这寺里还需要查么?”张歌问道。 “该查的都查了,该得的也都得了,无需再查。”张三看着张歌,“从此刻起,你与张舞值守在大师禅室门外,半步不得离开。” “是!首领!”张歌领命。 杨芸钗到普济寺大门前,恰逢张三刚刚回到寺里,她前脚往夜大爷禅院行进,后脚一直注意着夜大爷禅院周边动静的张舞便回转到张三跟前,禀了杨芸钗的到来。 “杨小姐不比秋二小姐,来便来吧。”张三自已也说不清,她为何对杨芸钗总是厌恶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微好感。 此十年里,除却夜旭之外,杨芸钗是第二个上山进寺来得最勤的人。 但与夜旭不同,夜旭进寺是为见夜大爷,杨芸钗进寺同样是为了夜大爷,却从来不曾求见过,只坐在夜大爷禅院外树下,从上晌坐到下晌,一坐便是一日,待金乌落下,方缓缓起身下山,回城归府。 张歌张舞对杨芸钗的到来,与张三的观感差不多,因着杨芸钗从来不会找她们麻烦。 杨芸钗先去大雄宝殿进了香添了香油,后毫无阻碍地直接到夜大爷禅院院门前。 本以为还同往常一般,杨芸钗会在院门一侧的树下桌椅坐着,未料杨芸钗轻步慢移,来到亲自守着院门的张三跟前。 “张首领。”杨芸钗福身行礼。 张三微惊之中双手抱拳还礼:“杨小姐。” “本不该麻烦张首领,只是有一句话,我想问一问不悔大师,不知可否通融?”杨芸钗客气地询问。 如今京城无人不知东宫偏爱杨右侍郎之女,而东宫迟早会是九五之尊,身为护龙暗卫的张三看杨芸钗,自然要比旁人多一分谨慎:“不知杨小姐要问什么?” “张首领能为我转达?”杨芸钗不答反问。 换做第二个人,当然不能,不过是太子殿下认定的女子么,张三觉得转达一下也未尝不可:“能,只是大师会不会答,那便不好说了。” “无妨。”杨芸钗再次福身,“芸钗谢过张首领。” “杨小姐客气了。”张三再次回礼,“不知杨小姐……” 说话间院门却开了,打断了张三的话。 夜大爷走了出来,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想问贫僧什么?” 张歌张舞跟在后面,张歌走近张三附耳低语,原来是夜大爷在禅室听到说话声,寻声出来,一听是杨芸钗的声音,夜大爷便主动上前开了门。 杨芸钗看着时隔十年再见到的夜大爷,夜大爷鬓间可见的苍老令她倾刻红了眼眶,盈盈一福:“芸钗见过大表舅!” 听到久违的大表舅此称呼,夜大爷心下软了软,又见如今亭亭玉立的杨芸钗不过小自已闺女一岁,十年前大姐儿与钗姐儿那般好,大姐儿若在,也该与钗姐儿一般长成大姑娘了。 “女施主……” “是芸钗逾越了,大师莫怪。” 杨芸钗知夜大爷一心断了红尘,只是夜大爷能一改往日沉寂,能在今日主动出来见她,可见夜大爷果真已知凌平湖传闻,那么她要问的,便更得问了。 “芸钗来,只是想问大师一句,大师可愿同芸钗一游凌平湖?”毫不顾忌张三在场,杨芸钗直接问出此行目的。 夜大爷有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杨芸钗往日经常到他的禅院外坐着,十年里不曾开过口,头一回开口想见他,竟是问他这么一句。 张三也没有想到,她看看夜大爷,又看看杨芸钗,沉吟不语。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此三日里进宫又出宫,皇上已给了她明确的示下,谁不知好歹胆敢惊扰夜大爷者,她不必留手,然若是夜大爷自已想出寺下山,皇上也说了,不必拦着,只需暗随左右护着便可。 “大师意下如何?”杨芸钗等了几息,见夜大爷仍怔愣着,她只好再问一遍。 夜大爷回过神儿来:“可。” 第三十八章 送上门 莫息得知杨芸钗竟邀夜大爷一游凌平湖时,他第一时间到了竞园。 夜十一蹙着眉头接待了莫息。 莫息也觉得有些太过招摇,解释说:“昨儿下朝,皇上特意把我喊到御书房……” “嗯。”夜十一静静地等莫息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夜十一冷淡的反应让莫息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问你我的婚事可选了好日子?” “哦。”夜十一依旧不咸不淡。 莫息真是再看不下去了,提步过去牵站在花丛前迎风吹着的夜十一的手:“先时那些个什么我不愿娶你的传闻已然被我压下去了,如今坊间皆知我已无退亲之意,今儿我来,不算突兀。” “往外传的什么风啊?竟能让莫世子改了主意?” “……父命难违,圣恩难负。” “如此勉强?” “不、不勉强……”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既然莫世子不愿娶我琅琊白壹,我白壹亦非那等爱强扭瓜的人,终归强扭的瓜不甜,白壹天真,倒也懂得这么个道理。”夜十一撇开莫息的手,奈何被握得紧,她撇了几下也没撇开。 天真? 难姑永书嘴角同抽抽:大小姐(未来世子妃)若天真,天底下便无天真的人了! 莫息厚着脸皮不松手,也注意着力道,小心着别弄疼夜十一的手:“旁的瓜甜不甜,我不知道,我只知我这瓜强扭到你手里,甚甜。” 难姑永书憋着笑默默往后退了三步:姑爷(世子爷)这瓜算是彻底被扭了! 噩梦中,夜十一可不晓得同床共枕的良人竟也有这么会哄人的一面。 梦中的他每日早出晚归,偶尔休沐也总有会不完的客,那时她晓得他是在为莫夜两家而忙,亦知事关夺嫡,他其实是在保两族安然,她着实不该怨。 而他待的好,她也不该有怨。 “倘若有朝一日,旁人也来强扭你这瓜,不管你愿不愿,也不管你甜不甜,你会应么?”夜十一想到梦里梦外皆紧紧咬着莫息不放的秋络晴。 “我若不愿,谁也扭不到。”莫息晓得夜十一问这话的意思,他按着她的肩膀让侧身的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父命圣恩,都不行。” 夜十一往前倾了倾,整个人投进莫息的怀里,她的脸微微往上仰,朱唇轻轻落在他的喉结上:“记住你今日所言,否则我对负心汉,可不会手软。” 喉结被濡湿的唇轻轻覆上,很快又带离,瞬间的触感让莫息浑身一颤,早在前世便拥有她的他无法不情动,可他努力克制着,看着归来后置力于撩拨他的夜十一若有所思。 “怎么了?”没得到回应,夜十一不由问了声。 “十一,你老实告诉我,你没做什么瞒着我的打算吧?”时至如今,莫息只要一想到当年夜十一应他要努力在一起时的干脆,尔后便谋划了一场长达十年的生离,他便心生不了什么旖旎。 也比梦中更警觉,或者是他原本便是这般敏锐,只是梦中的她不曾察觉到? 夜十一半真半假道:“我要查得真相,必得过六关斩六将,你说我没打算行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夜十一未正面答话,这让莫息紧张起来,“十一,你有什么打算,我都可以助你,但你不能瞒我!” 夜十一往后退了退,退出莫息的怀抱,她郑重道:“我能自已做的,我无需你助我,我自已做不了的,我会告诉你。莫息,你别担心,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下一个十年,我等不起。” 莫息沉默,这话并没有让他安心多少,他心里总有一种与十年前一样的不祥预感。 “秋络晴还在东厂,安山候府无时无刻不在奔走。”夜十一伸手摸上莫息的脸,轻轻柔柔地问:“你说就这么让秋络晴死在东厂好不好?” “你不是想从安山候入手么?这是个机会。”莫息晓得无需他的提醒,夜十一其实也知道这是个机会。 “秋家人又不止一个秋络晴,她死了,会有下一个机会。”不可否认秋络晴是最佳人选,但夜十一每每想到秋络晴不仅在当初设计意图污她清白,最后她虽逃过一劫,却让冯三表姐因此遭到污辱,且一直虎视眈眈地觊觎她的夫郎,她便觉得下一个机会会更好。 “秋家孙子辈,秋大小姐已出嫁,秋络宽已成家立业,早非十年前的秋少爷,秋络晴该死,可她是眼下形势最适合的人选。”莫息理智地分析着,“下一个机会会有,但时机转眼即逝,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机会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顺水推舟,能不能合情合理地不令人生疑,可就不一定了。” “你这般苦口婆心地劝我,是不忍秋络晴现在死?”夜十一也明白莫息所言句句在理,嘴上仍忍不住胡搅蛮缠一二,“此十年里,她寻遍机会靠近你,把你纠缠出感情来了?” “十一!” “我就知道告诉你,你不会同意。” 莫息愣了愣,“你瞒我的……” “本来是想趁她病要她命的。”夜十一撇撇嘴,“不过既然让你察觉了,你也不同意,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让她再活些时日。” 莫息很想说她不必看在他的面子上,手却在此时被夜十一拉住,拉得他瞬时把话给吞了回去。 “芸钗约我父亲同游凌平湖,我不便出面,最多只能在竹楼鱼号房远观,你帮我就近看着,务必别出什么事情。”夜十一回京以来,尚未见过杨芸钗,也是杨芸钗呆在杨府的时间多,甚少出门,没想一出门,便将她父亲给邀回城。 “不必你交代,我也会看着。”莫息反握住夜十一的手,“放心,我不会让岳父大人出事的。” “叫得倒挺快的。”夜十一心情愉悦地拉着莫息往她寝屋走,“如今我眼盲,那书我看不到,让难姑看了形容给我听,她害羞不肯,影子小麦又不合适,本来想着待我二妹来京,让她形容给我听,不过还得等些时日。正好,你今日自已送上门来,你来看吧,反正迟早是得做夫妻的,你不必害羞……” 莫息安静地流下鼻血。 第三十九章 双彼此 华灯初上,殷掠空与杨芸钗在张舍会了面。 张舍便是当初张屠夫原来的家,后来易手成为夜十一的产业,还是阿苍假造出一个张屠夫远房侄儿的身份买的。 夜十一在时,只阿苍定时亲自带人来洒扫一番,夜十一来此闲坐的时候并不多,夜十一不在后,阿苍仍旧定时洒扫保持干净整洁的模样,只再无夜十一的身影,反倒成了杨芸钗与殷掠空常来之地。 院中树下,灯火通明,三把竹椅,左右两把各坐着一人,只中间那把空着。 “你约大师出来,是也怀疑……”殷掠空当日是在凌平湖的,还下水捞了夜旭一把,虽事后方知是多余的,但那日的情景,她记得清清楚楚,肯定道:“我觉得,凌平湖的传闻不可信。” “自然不可信。”杨芸钗毫无犹疑地同意殷掠空的判断,见殷掠空疑惑地瞧着她,她笑着解释,“大姐姐回来,即便真想召告天下,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除非……” “除非?”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大姐姐要真回来了,她不会不来找我们,没来找我们,定然有大姐姐的缘由,而那缘由,只怕牵扯甚大。” “故而?” “凌平湖传闻,要么真是大姐姐,要么是有些人故意放出来的,目的无非有两个,一则为大姐姐,一则为大师。不管哪一个,我想试一试。” 殷掠空看着杨芸钗,只觉得太子被她家芸钗吃得死死的不是没有道理的:“凌平湖传闻无人不起疑,当日那么多势力,倘非花督主奉皇命到场暗下施压,只怕得是一场乱斗。不止花督主,我师父也查过,至今仍命我好好盯着凌平湖,翻了再翻,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昨儿师父与花督主碰过头,都说来者善不善且不说,只这份藏,能藏到厂卫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怕是整个京城也没几个能做得到。” “不过一掌之数。”杨芸钗也料想过。 “此一掌之数还说不好有无联盟。”这是黄芪肖花雨田议到最后的意思,殷掠空全程在旁听着,也记在心里,“倘若真有人联手弄这么一出传闻,其心只大不小。明儿游湖,你可要小心。” “晓得。”没殷掠空的提醒,杨芸钗也会万分小心,毕竟还有夜大爷在,是半点儿失都不能有。 “谢幼香对习侍读不死心,幸而习侍读是个明白人,谢幼香不避讳他,他主动避讳谢幼香,谢幼香一急,找上了时之婉,”此为殷掠空今夜来张舍的第二件事情,“她同时之婉说,习侍读心中一直都是你。” 杨芸钗蹙起眉:“她想挑起我与时之婉的战火,好坐收渔人之利,可她是什么身份?凭的什么?” “就凭任何一个女子都容不得丈夫心上是其他女子。”殷掠空已年二十有四,被花雨田那只恶鬼调教十年,如今对情爱之事虽算不上精通,却也明白。 她女扮男装十数年,随着年岁的增长,少时那张怕被家人认出的脸已越长越英气,不细看,眉宇之间已与少时大不相同,故后来她也索性不再戴着易容所用的假面皮,大大方方地露出真容。 连她叔都未发现她的改变有何不对劲儿,只以为是侄儿长大了,五官长开了,未曾察觉出异常。 杨芸钗想了想,看着殷掠空没说话。 殷掠空被瞧得疑团满腹:“怎么?你不信?” “我信。”杨芸钗点头,“反过来,我也信。” “反过来?”殷掠空不晓得杨芸钗是在打什么哑谜。 见殷掠空没反应过来,杨芸钗直言道:“时之婉在嫁给习侍读之前,心里便已有心上人,只是那人,是她倾其一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说起来,她与习侍读,倒是彼此彼此。” 殷掠空惊呆了:“我竟不晓得……” “初时我也不晓得,后来大姐姐不在,我为查一些事情,偶然得知。”杨芸钗并没有说这个偶然得知,还是太子帮她查到的。 她手中的人有限,并无多少人可用,能力也有限,真正要往深查之处,只有太子可以帮她。 “那人是谁?”殷掠空十分好奇,双眼闪着光往杨芸钗那边伸脖子。 杨芸钗冲殷掠空眨下眼:“你猜。” “这我哪里猜得出来?”殷掠空努力想着时之婉平日圈子里所能接触到的人物,排除到最后,也没想到哪一个有可能,“我与时之婉又不熟。” “可你与时之婉心上之人却甚熟。”杨芸钗觉得自已暗示得够明显了。 殷掠空仍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杨芸钗干脆明道:“花督主。” “谁?”殷掠空怀疑自已听错了。 杨芸钗浅笑开,老神在在地摇起摇椅,倒映在殷掠空眼里,一晃一晃的。 沉寂了半晌,似是刚反应过来,殷掠空见鬼似地瞪眼:“花、花花……他可是个太监!” “故而说不可能在一起么,不过话说这心上人,谁也没规定不能喜欢一个绝了根的人啊。”杨芸钗比殷掠空小五岁,这张小嘴可是比殷掠空要敢说得多。 殷掠空脸上臊了臊,觉得杨芸钗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又点点头,犹犹豫豫道:“往前他说待他脱下那身官袍,便要来娶我,我觉得甚是荒唐,虽这些年渐渐习惯了,其实我还是觉得荒唐,眼下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也不算最荒唐……”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谁不能思慕,居然思慕上一个太监! 且还能理智地带着心底的思慕嫁给了旁人,为旁人生儿育女之余,心上仍不减思慕,这是得多荒唐的一个人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她对时之婉并不是很熟悉,回想起来只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印象中长得挺娇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心悦上花雨田了呢? 果然,这世间的义兄义妹相处久了,那都是要出事情的。 “习侍读不晓得花督主吧?”殷掠空问。 “不晓得吧?”杨芸钗也不太确定。 “那时之婉晓得你么?”殷掠空又问。 “晓得。”这个杨芸钗可以确定。 殷掠空沉默下来。 杨芸钗继续摇着摇椅,一晃一晃的。 第四十章 答应过 夜里,东宫。 “殿下,小旋子回来了。”小转子侍候在旁,低声上禀。 太子微微抬眼,小旋子已来到书案前正在行礼,他挥手道:“免了,说。” “杨小姐与毛指挥佥事在张舍见了面,照旧亥时前各自打道回府。”小旋子禀道,“待杨小姐安然回到杨府,奴婢便回来了。” “明日凌平湖,你再走一趟,带人好好护着……”说到此处,太子手上的笔顿了顿,笔尖的墨水毫无预召地落在纸上,慢慢渲染开来,犹如一个黑色笑话讽刺着他,心火瞬间上头,他将狼毫狠狠丢了出去。 噌的一声响,吓得小旋子小转子齐齐跪地伏身,瑟瑟发抖地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 这都四年了,自从杨小姐拒绝太子殿下,他们家殿下的脾气便越来越阴晴不定了,上一刻还能好好说话,下一刻就能倾船覆灭。 太吓人了。 “她……”太子克制了再克制,总算没将脾气坏到底,靠在座椅里满面疲惫,“她可曾提过我?” “奴婢只看着护着,并不曾完全靠近,杨小姐与毛指挥佥事说了什么,奴婢……”小旋子只觉得一颗脑袋已在腰裤带上悬挂着,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滴落。 小转子同趴着埋着脑袋滴着冷汗,心知小旋子若被罚,据往前经验,他定然也跑不了! 似是早猜到了答案,太子并无多大的失望,自嘲地笑了下:“莫说你不曾靠近,即便你靠近了,大概也听不到她提到我……” “殿下……” “殿下……” 小旋子小转子双双转声喊着,惶恐的同时又带着为自家殿下情路坎坷而感到心酸心疼。 隔日一早,早朝一下,太子便在宫门处拦截到勿勿离宫的莫息。 莫息有些讶然轻易不出东宫的太子:“殿下?” “我有话要问你。”太子也简短。 莫息看了看时辰,未第一时间回答。 太子看出来:“你有事儿?” “有。”莫息面对太子表哥自然也没什么可瞒的,只是宫门前不是个说话的地儿,“表哥不妨到我的车里来,一起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太子一听莫息喊他表哥,而非正正经经地喊殿下时,他便知这是莫表弟有甚重要的事儿要与他透一透,当下点头:“可。” 半个时辰后,太子坐在凌平湖边的竹楼里:“这是虾号房?” “嗯,隔壁是鱼号房。”莫息应道。 太子觉得能让莫息特意提及的鱼号房定然有何等重要的人物:“隔壁是谁?” “白壹。”莫息直言不讳。 “我正要问你这个……”太子讶了讶,直讶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话来,半晌才道:“我以为坊间传闻不过是传闻,皆不可信……” “可信。”莫息打断了太子犹疑不定的猜测,正面肯定道:“因着那些传闻,便是我放出去的。” “你真不退亲了?”虽是亲耳听到,莫息面对面肯定地对他说的,太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真要娶琅琊白大小姐?” “真。”那是他心心念念了两世的人儿,莫息是真心真意心甘情愿要娶的。 太子想到前两日永安帝召莫息进御书房:“父皇召你一人进了御书房,甚久你才出来,此期间是不是父皇向你施压了?” 未等莫息说话他又道:“阿息,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你为我这个东宫之位,再把一生的幸福也葬送了!” 莫息摇头:“表哥错了,我为表哥做的,亦为仁国公府,非为表哥一人,白壹未进京前,我是有退亲之意,然在我见到白壹之后,我已无退亲之意。我想娶她,仅是因着我想要她做我的妻子,想要她进我莫家门,为我生儿育女,与我携手一生,白头偕老。于姻缘此事上,纵然是为了莫家为了表哥,我也不会勉强自已娶一个我不愿娶的女子。” “那便好,那便好。”听完莫息长长的一段话,太子身心轻松了许多之余,又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听你说来,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白大小姐。” “表哥当然得见一见小壹,再过不久,她便是表哥的表弟妹了。”莫息露出笑容,笑得灿烂至极。 太子见之,久久不能说话。 一壶茶见底,莫息让跑堂上了酒,亲手为太子倒满酒杯。 太子不发一声地闷到底,莫息又亲手给倒满了,他一个仰头,又是一口吃尽。 莫息没再倒第三杯,他慢慢将酒壶拉到自已桌前,让太子想自已倒也倒不到。 太子见状恼了:“拿来!” “晌午一过,杨小姐便要来了,难得有此机会可见一见杨小姐,表哥真要喝个烂醉而错过么?”莫息一针见血地道。 太子怔了怔,继而苦笑道:“如此你何必撤茶换酒?” “表哥心情不佳,眼下我的心情却是不错,也帮不上什么忙,给表哥送上两杯酒解解闷倒是可以办到。”莫息一个挥手,示意永书把酒撤下去。 永书得令,立马行动。 小旋子在旁同侍候着,太子没吱声,他依旧一动不动,任永书把酒壶酒杯撤个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永书重新端了新沏的茶与茶杯进虾号房。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莫息再次亲手为太子倒满,推着满满的茶汤到太子桌前:“杨小姐答应过十一,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只想垂头闷酒的太子闻言,萎靡不振的神情一下子龟裂,换而之是满面的震惊,随之是此刻方知的挫败感:“你说什么?!” “表哥能许杨小姐一个太子侧妃之位,却许不了一个太子妃之位,这在杨小姐心里,倘若她当真应了表哥,那她便背叛了曾经对十一的诺言,故而她不能应。”莫息晓得太子表哥是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乍然听到,尚需时间缓一缓接受。 “夜表妹……”太子呢喃着此十年间他在莫息面前刻意收藏起来的三个字,只是他没想到再念叨到,竟是这般缘由,“我不知道,她不曾告诉我……” 她何止不曾告诉他,她拒绝他,不管几次,每回都只是摇头,从不愿向他多说一个字! 第四十一章 所不惜 杨芸钗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凌平湖,身边只带了芝晚与西娄二人。 除却她,其他闻风而动的势力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毕竟前有凌平湖传闻在前,再有普济寺走水夜大爷出寺复返在后,眼下杨芸钗邀夜大爷出游凌平湖此举,谁都绷着一口气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吐出来或咽回去。 殷掠空也早到了,她是除杨芸钗之外,光明正大地在凌平湖上来回巡游的人,因着她是缇骑,她代表着锦衣卫,代表着永安帝。 “大师已经到了,就在湖中心,你上去后要处处小心,不过也不必慌,我就在岸边,时刻注意着所有动静。”殷掠空走近杨芸钗,二话不说地直接交代今日游湖的事宜,“因着不想惊扰到大师,也不想让大师十年来头一回回城便有不好的感觉,湖上虽布了缇骑,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行动。” “厂卫代表着皇上,皇上这是不想大师觉得连下趟山都得被围个水泄不通。”杨芸钗不必殷掠空细说,她就能想明白其中曲折。 殷掠空点头:“没错,师父一再交代我,今日切不可让大师有……” 她想了又想,想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 “被监视的感觉?”杨芸钗接下话,见殷掠空沉默不语的样子,她便知她猜对黄芪肖的原话了,“你师父说得不错,可不觉得此话说得多余么?” 十年普济寺,青灯禅院中,暗卫守了十年,莫非不是监视? 当真有些欲盖弥彰了。 “大师不同旁人,不管多不多余,我总归不想大师难得下一回山的今日过得不甚愉快。”殷掠空何尝不知杨芸钗所言乃是事实,“再者说……” 她眼神儿中难掩期待盼望地往湖面上看去,再者说什么,却没了下文。 杨芸钗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水光慢慢蓄上她的眼眸:“多么希望是真的……” “是啊,多么希望那传闻是真的。”殷掠空取出干净的素帕递到杨芸钗跟前,“别让大师看到了,你我皆为十一的旧友,大师若是看到你我这般,也会伤感的。” 杨芸钗无声地点头,接过素帕往眼皮子上压了压,又压了压,方把快要落下的晶莹给压了回去。 小旋子远远埋伏着,看到这一幕,心中暗下庆幸今儿他们家殿下没来,倘若不然,这一幕准能让殿下当场暴走。 “这毛指挥佥事也忒不知事儿!明知杨小姐是咱太子殿下的心头宝,还非得走这么近!言语举止间也从不避讳,实在太过可恶!”小旋子身边的东宫侍卫首领简直说出了小旋子的心声。 不过小旋子还是横了他一眼:“这话在这儿说就说了,可莫再说第二遍,要是传到殿下耳里,你没好果子吃便罢,可莫要连累我!” 侍卫首领嘿嘿笑了两声:“瞧公公说的,我也就敢在公公你跟前叨一叨,哪儿敢说到太子殿下跟前去。” “行了,闲话莫说。”小旋子看着杨芸钗已登船慢慢向湖中心的游舫靠近,“还有劳周首领亲自带两名得力的,静悄悄的,连条鱼也不要惊动,潜到湖中心周边那几条小船其中一条去,关健时刻,得护住杨小姐。” “明白!”侍卫首领太明白杨芸钗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不必小旋子特意再三交代,他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竹楼鱼号房里,小麦一直站在露台上观察着湖面岸边的人来人往。 夜十一坐在房内客座里,难姑站在一旁静候着。 不同于难姑一直在注意着楼下湖面的动静,夜十一只静坐着品茗,点心也吃掉了两小碟。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大小姐,杨小姐已上了大师的那条游舫,东宫的周侍卫也已进入湖面中心边上的其中一条小船。”小麦一得到楼下王氏私卫查明动静后向上打的手势意思,便走进房内客座前禀告,“咱的人,莫世子的人,皆已部署完毕,进入各自事先定好的点守着,为了避开毛指挥佥事的人,与其他势力暗暗投进来的探子,有些点做了临时调整。” “可妥当?”夜十一问的是王氏私卫,莫息的人不必她操心。 “大小姐放心,有司河在,绝对妥当。”小麦甚有信心地说道。 司河,此番跟随夜十一进京的琅琊王氏私卫首领,与小麦乃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皆为王氏家生子。 小麦没兄弟,又自小父母双亡,便是寄养在司河家中,司河老子娘于他而言便是亲生父母,司河更是知根知底的玩伴,非是兄弟更胜兄弟。 夜十一自然知道司河,也肯定司河的能力,否则十年后回京,那么多王氏私卫竞争来当护她进京的私卫首领之职也落不到非是最好的司河头上。 而她选中司河,其中不无小麦的干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司河与小麦一样,对她是绝对的忠心。 忠心,比能力更重要。 “我的话可原原本本同司河说了?”夜十一慢慢侧过脸,看向露台外的湖面,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从外面飘进耳里的欢歌妙曲,她可以想象出此刻的湖面该是怎样的热闹。 “护好大师,护好杨小姐,有必要,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小麦复述一遍夜十一交代他同司河转达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同司河说了。” “好。”夜十一脸慢慢正回来,端起茶轻抿一口,“难姑。” 难姑上前一步:“是。” 应后,难姑直出鱼号房,看得小麦略为不解。 “隔壁有位贵客,我让难姑去传句话。”似是能看到小麦不解的目光,夜十一出声解释,“阿旭肯定也来了,我已让影子亲自去暗中护着,只是没想到阿瑞阿祥也来了,人一多,难免顾此失彼,你也去,缀在他们三兄弟后面,多少护着点儿。” 小麦自是无异议,只是他担心:“那等难姑回来,我再去吧?” “不必,我眼盲已久,早习惯在黑暗中独处,我也不出鱼号房,就在这儿等着。”夜十一弯起嘴角,“再说,难姑只是去隔壁传句话,很快便回来了,暗中还有司河留下的几名王氏私卫守着我,你不必担心。” 第四十二章 无所出 “是。”夜十一坚持,小麦只能遵命退出鱼号房,往凌平湖边找夜家三兄弟去。 小麦走没多久,难姑便回到鱼号房。 “传了?”夜十一问道。 “传了。”难姑顺便新端来两碟热呼呼的小点心。 “给了?”夜十一又问。 “给了。”难姑左右看了又看,没看到小麦,想着定然是被大小姐支使出去办事儿了,幸亏她没在厨房耽搁太久。 太子离开虾号房,离开竹楼,直往湖中心那边走,走了好长一段,他还是没想明白琅琊白大小姐为何要莫表弟把这颗紫晶珠子转交给他,且说若他拿此珠子送给他的心上人,心上人定然欢喜的话。 小小紫晶,在他手指间透着晶莹剔透的紫光。 不过是颗略有价值的紫晶珠子,放在百姓手里,那是贵极,搁在他堂堂东宫太子指间,也不过寻常物,他着实想不透芸钗为何会欢喜? 只一颗,也非一串,往前他送过她多少珍贵难得的手珠,也没见她有多欢喜。 不管莫表弟对白壹是真心想娶还是另有打算,他都觉得白壹此女行事当真有些神秘鬼祟。 莫息目送着太子一行人走远,他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放任太子混入鱼蛇混杂的人群中而不顾:“洛。” 暗护在周边的洛一听到,立刻现身于虾号房中:“世子爷。” “通知修意,带人全程护在太子殿下左右。”莫息令道。 “是。”洛领命。 洛离开后,休继续于暗处护着,莫息带着永书来到隔壁。 “你将紫晶珠子交给太子,又递话让太子将紫晶珠子交到杨小姐手里。”莫息坐在夜十一的左手边,他低声问道:“小壹,你想做什么?” 夜十一抿了抿唇:“你道我想做什么?” “杨小姐确实不简单。”莫息能猜到夜十一想借着杨芸钗之手做些什么,但具体的,他目前猜测不出来,“夜家于十年间渐渐式微,杨府仍依附着夜家,未曾叛变,其中不无杨小姐的功劳。” “芸钗总会能做出令我意想不到之事。”以杨右侍郎的品性能力,夜十一并不意外在静国公府权势渐微之时他会叛变改投其他豪门势力,更不意外杨芸钗能左右杨右侍郎的决策,“我相信她。” 也需要她。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她能做的,我能做,她不能做的,我也能做。”莫息只是表个态,并未贪念这么递个话儿,便能让夜十一打消开始接触杨芸钗的算盘,“那毛指挥佥事……” “她与芸钗交情不错,我的消息,芸钗不会瞒她。”倘若琅琊王氏是夜十一费了十年找来的外援,那么杨芸钗殷掠空便是她安了十年的内应。 十年间,莫息已知殷掠空的真正身份,方知往前吃的干醋着实无甚道理,如今再提殷掠空,他不禁想到花雨田:“毛指挥佥事与花督主交情也不错,花督主已然将她归为囊中之物,她又是黄指挥使唯一的徒弟,二人护她如护眼珠子,你要行事……” “我会小心。”夜十一晓得莫息是在担心她通过杨芸钗殷掠空办事儿,不仅会招太子的眼,更会招厂卫两大首领的注目,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不说,进了诏狱可就糟了。 “你……”莫息想再问问,却又深知问不出来,迟疑着只说了一个你字,便消了尾音。 这时难姑自露台走回房内:“大小姐,杨小姐好似遇到了麻烦。” 夜十一立刻起身往露台走,难姑跟在后面。 莫息自然也来到露台,杨芸钗确实遇到了麻烦,难姑认不出湖中心游舫上那找麻烦的人是谁,他是认得的:“那是庄眉。” “庄眉?现今为礼部正五品的莫郎中之妻?”十年前难姑是见过庄眉的,只是庄眉此十年间模样气度大变,她都认不出来了。 “你坤堂叔的妻子,你得喊一声堂婶,我是不明白莫九爷的妻子为何要找芸钗麻烦,你这堂侄可知?”夜十一站在露台栏杆前,同莫息发问。 “你进京后,未查过他?”莫息不答反问。 夜十一明人不说暗话,坦坦荡荡道:“查过,莫九爷特意从翰林院侍读学士转调为礼部郎中,一个是从五品,一个是正五品,升了不过一级,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道。倘若你不是进了都察院,该进礼部的人是你吧?” “我不想进六部。”夜十一猜测得不错,原本他父亲要安排进礼部接班的人是他,只是莫息没同意,先斩后奏地先进了都察院。 “故而莫九爷进去了。”夜十一想着十年前的莫九,那时候的莫九为了仁国公府可以娶一个完全没感情的妻子,那作为莫家在礼部势力巩固的接班人,莫九应当是很愿意的,只是这样被动地选择,“他心里应当不太好受吧。” “自从坤堂叔娶了庄眉,他心里便一直是不好受的。”莫息觉得夜十一大概只查了他坤堂叔为公的一面,“十年里,庄眉无所出,也不曾因此而休了庄眉,庄眉为了体现贤妻大度,纵然坤堂叔不曾问过她意见,便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庄眉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惜,即便妻妾成群,坤堂叔仍未有后。” 夜十一有些意外,此十年里莫九竟然过得不怎么好,她还以为十年过去,他该是有儿有女了:“我觉得莫九爷私底下的生活并不是很重要,我也大略晓得他妻妾成群,未想到竟是这样的状况……” 无所出,妻妾成群竟也无后。 莫息被一句莫九爷私底下的生活并不是很重要取悦到了,但莫九终归是他堂叔,又为莫家做了诸多牺牲,他着实不好笑得太欢,嘴角扬起又赶紧抑了抑:“庄眉非是坤堂叔想要的妻子,虽是婚后也算和睦,但女子最是敏感,丈夫心里有无她,起先不知,日子久了,总会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哦……”夜十一往难姑同她描绘的方向看去,那是湖的中心,那里有她父亲与芸钗在的游舫,“丈夫心中无她,不是应该好好活出自我,亦或去找自已丈夫的麻烦么?芸钗与莫九爷八杆子打不着,庄眉找芸钗麻烦……” 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想到什么。 第四十三章 我偿命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见夜十一已反应过来,无需他挑得再明,莫息不再言语,看着夜十一怔忡的侧脸,目光柔和。 杨芸钗与夜大爷正相谈甚欢地游着湖,庄眉的不请自来彻底打破平静的湖面。 且不论杨芸钗与夜大爷作如何感受,二人之外的其他人简直被庄眉的撒泼气得咬牙,特别是张歌张舞及周首领,此三人当真恨不得当场把庄眉这不知死活的婆娘给推下船去清醒清醒! 庄眉一上游舫便横眉竖眼的,让人以为她是来打架的,结果不知是惧怕什么,竟生生忍住了,只是口出讽刺:“传闻不过是传闻,即便为真,能在凌平湖上莺歌燕舞的女子又好到哪儿去!” “庄九奶奶此为何意?”杨芸钗暗暗攥紧了拳头,在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已,大事为重,莫与深闺怨妇一般见识,方堪堪忍住了没把拳头送出去,语气还算平和地好言相问。 夜大爷虽未言语,却也被庄眉一句能在凌平湖上莺歌燕舞的女子又好到哪儿去刺得心口疼了起来。 倘若大姐儿真在凌平湖上出现过,纵然真载歌载舞,那定是也有大姐儿的苦衷,然庄眉话粗理不粗,堂堂静国公府大小姐消失十年,十年回归却如同红妓般莺歌燕舞出现在凌平湖上,他的大姐儿处境必然堪忧! “何意?杨小姐何必明知故问!”庄眉气势汹汹而来,嫁与莫九前有多甜蜜,嫁与莫九后的此十年,她便有多恨之入骨。 “今儿我与大师同游凌平湖,乃是闲雅之事,庄九奶奶不请自来,我也不曾相拦,但若庄九奶奶再如此这般不讲道理,那便莫怪我让人请庄九奶奶下船了。”杨芸钗同为女子,虽是庄眉已嫁人,而她未曾,然而庄眉嫁给莫九后的无所出,及莫九接连纳了十一个妾室进门之事,她是知晓的。 冲着这一点,她可以不追究庄眉此明显拿自已丈夫无法,便来寻她出气的行径。 庄眉冷笑,近前两步,站定在杨芸钗跟前,面对面地把每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夜十一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了,她不可能还回得来!” “住口!”夜大爷眼眶发红,一身素袍的他气得青筋猛涨,“贫僧记得,十年前,我家大姐儿尚在京时,与女施主从未有过交集,谈不上得不得罪,十年后,更不可能!我佛慈悲,还请女施主莫再口出恶言,积积口德为好!” “口德?”庄眉侧过脸,迎上即使十年六根清净仍一心护女的夜大爷,她脸上的冷气越发浓了,“她夜十一到底有什么好?死在杏江十年,却也被你们这些人心心念念了十年,连他也不例外!明明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 夜大爷悲愤的目光一顿,想着庄眉口中的他所指何人,听到庄眉后面一句,方知庄眉是在说她所嫁之人,那应当就是莫坤,莫家九爷了。 可那莫九与他家大姐儿自来无甚交往,有往来,也是因着莫息,后来莫九娶妻,大姐儿与莫息也未再似幼时那般时常在一起玩耍,此莫九更是与大姐儿再没怎么见过面,绝不可能有瓜葛。 然听庄眉之意,怎么大姐儿不在京城的此十年间,莫九竟还心心念念着他家大姐儿? “大师出家十年,今日乃初次回城,于京中诸事大多不明,大概还不晓得我家爷纳了十一个妾吧?”庄眉神色凄苦地问。 夜大爷轻摇头:“贫僧不知,贫僧更不知此与我家大姐儿有何干系?” “呵呵……”庄眉苦笑两声,转又问杨芸钗:“杨小姐也不知么?” 杨芸钗一直在京城,对京中诸事又上心,她怎么可能不知? 庄眉见杨芸钗沉默不语略有异样的神色,她便知杨芸钗是知道的,且知道得清清楚楚:“杨芸钗,你告诉我,倘若换作你是我,你会不会气?你会不会恼?你会不会恨!” “不会。”杨芸钗轻吐出两个字,见庄眉瞪着她看,她解释道:“倘若我是你,婚前我便会确定我到底要的是什么,确定之后,只要我还决定嫁,那么不管婚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我都接受。” “说得轻巧!”庄眉面色狰狞,“我就不信要是你的丈夫纳了十一个妾,不仅此数字含了心上人的名字,且那十一个妾个个眉眼之间像极了丈夫心上人的模样,你还接受得了!” 夜大爷只觉得听到什么了不得之事,男欢女爱他也经历过,庄眉所言的那个意思他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 莫九竟对他家大姐儿起了心思? 且是如此深的心思! 而他竟半分也不晓得…… “我说了,我只要确定我想要的,那成亲后,便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杨芸钗曾也无意间见过莫九那十一个妾中的一两个,那模样虽说未像她大姐姐个十足,却也有几成。 当时她见到之后,便猜到了莫九婚后并没有忘记她大姐姐,只是今生与大姐姐无缘,他便换了个方式继续默默地爱着大姐姐。 听到杨芸钗冷静自持的答案,庄眉说不出什么感受,她只是满腔的不信,仿佛唯有如此,她方能略好受些:“夜十一她就是个狐媚子!夺人丈夫,活该死在杏江,活该死得尸骨无存!” 十年静心修禅,已经让本就脾性温和的夜大爷更是与世无争,任何言语任何事情都再进不了他的心,唯独嫡长女,他的大姐儿,不管他是否遁入空门,都是他此生的逆鳞! “啪!” 岂料怒极的夜大爷正想教训出口辱骂他大姐儿的庄眉,便看到杨芸钗扬起手给了庄眉一个巴掌。 这个巴掌快且狠,打得庄眉措手不及意料不到,她直接被打得呆住了:“你打我?” “再辱骂我大姐姐一句,莫说打你,便是杀了你又如何!”杨芸钗一张如玉娃娃般的精致小脸寒得像块冰,说出来的话同样利得如同架在庄眉脖子上的刀。 庄眉被打得脸上火辣辣的,反应过来后扬起手就想给杨芸钗还回去,却被杨芸钗攥住手腕未能得逞,顿时越发让她怒火,吼叫道:“你敢!你要敢杀了我,你……” 杨芸钗淡然地接下庄眉要说的话:“我偿命。” 第四十四章 俩为何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你……”手还被十年间仍日日坚持练五禽戏的杨芸钗抓住动弹不得,庄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莫九爷相了多少贵女都没相中,你父亲也曾暗下示意过联姻,当时莫九爷不为所动,后来莫九爷一改常态突然同意娶你,那时你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何?”杨芸钗轻轻放下扬起打人的手,嘴里所出字字句句却皆敲打在庄眉的心上,“他能为了仁国公府娶你,为了莫家忍你十年无所出,那他纳了十一个妾又如何?这些年那十一个妾一样无所出,你便不曾思量过,这又是为何?” 庄眉脑袋里有一阵嗡嗡声在响,心上似是被擂鼓敲了一下又一下。 他同意娶她,是因着当时她父亲带着她在义父跟前求情,让他顺利助仁国公府逃过一劫,他不怪她十年无所出,亦未曾怪过那些妾同样无所出,是因着、因着…… “你说,为何、为何他……”庄眉泪落两行,面无血色,唇瓣轻颤着,“不,我十年无所出,她们十年无所出,听你的意思……” “不必听我的意思,听听他的意思,再好好听听你自已内心的意思。”杨芸钗点到为止,并不欲再多言。 庄眉却似是浮沉于深海之中的孤舟难得遇到救命的稻草般,紧紧抓住杨芸钗不放:“不!你告诉我!这是为何?他是为何!” 尽管手腕被庄眉捏得生疼,杨芸钗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由着庄眉去:“莫九奶奶,芸钗本不该说这些,今日也是你我有缘,方多嘴了几句,还请莫九奶奶莫要再问,便忘了芸钗方将妄言罢。”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莫息与她还有些交情,仁国公府更是太子的母族后靠,莫九姓莫,同是东宫阵营的人,说到底她本不该说这些会令莫九庄眉夫妻俩不合的话,倘若非是庄眉口出污言秽语折辱大姐姐,她即便知,也会将这些话烂在心底。 夜大爷在旁听着看着,听到看到这会儿,他看向杨芸钗的眼神儿已全然不同。 从前他便知钗姐儿此小女娃儿与众不同些,不然也不可能得他大姐儿那般另眼相看,然直到此时此刻,他听着莫九婚后之事,看着钗姐儿处理庄眉到游舫来闹事,不仅处理得轻松狠辣,且有理有据,显然钗姐儿早知莫九之事,却一直深藏于心。 倘若非是庄眉辱及他家大姐儿,只怕钗姐儿仍不会说出那样伤人却又再事实不过的真相。 接连两个为何,为何莫九会突然同意成亲,为何莫九的妻妾十年里皆无所出,他出身豪门,庄眉同样出身官宦之家,或许普通百姓听不懂钗姐儿的暗含之意,他与庄眉却绝无可能会听不懂。 莫九城府之深,心计之毒,且是用在枕边之人身上,光是如此想一想,庄眉也长不了他家大姐儿几岁,看着听懂了陷入绝望痛苦之中的庄眉,他心中不无为庄眉嫁了这么个人而感到不幸。 “不,不……”庄眉摇头,她执意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你所言并非妄言,我知道的!我一直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可我笨,我想不出来,我看不出来,我找不出来!杨小姐,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 “你不笨,你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杨芸钗已口快说出一个本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事实,说便说了,她倒也不后悔,只是更多的,她不能再说了。 在她看来,莫九那般利用庄眉,又如此对待庄眉,单从一个出嫁从夫的女子而言,这是何其残忍,令一个女子失去当母亲的权利,这又是何其泯灭人性之事。 于公,莫九从不亏欠谁,甚至于仁国公府与东宫而言,他是功臣,倘若将来太子登基,他也有一份从龙之功。 于私,莫九亏欠得最多的便是庄眉,他的结发妻子。 庄眉慢慢松开了手,不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杨芸钗的手腕,她踉跄着后退,耳鸣目眩的,险些就要往后栽倒,幸而被她身后的大丫寰眼明手快地搀扶住了。 “九奶奶!” “走……” 转身走了两步,被大丫寰搀扶着的庄眉转回身来,她看着杨芸钗:“今日是你打醒了我,可我不会感激你,或许往后我还会找你麻烦,因着你与夜十一交好,因着即便夜十一已不在十年,你仍一口一个大姐姐。不管他为何会如此待我,皆与夜十一脱不了干系,故而我恨极了夜十一,而始终站在夜十一身边的人,我也恨透了。” “莫九奶奶慢走。”杨芸钗笑意盈盈地轻轻福身送客。 意识到杨芸钗的丝毫不在意,面上仍有泪的庄眉笑了出来,笑得极为难看:“也对,我不是你口中的大姐姐,你何必在意我对你的态度,如同我非他心上的那个人,他自然也是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杨芸钗没有再说话,庄眉也没有再回头。 送走了庄眉,这让杨芸钗松了口气儿,昨夜殷掠空的话仍响在她耳旁,庄眉来滋事,她还真怕滋事的背后不止一个庄眉,幸好庄眉会来完全是因着莫九的冷漠寡情,与政权无干。 夜大爷十年后初次回城,与钗姐儿游湖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他家大姐儿,并不想多生事端,更不愿引来永安帝的注目,因着他家大姐儿要真回来了,那最好的结果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他自已。 他身边有太多人,明的暗的,永安帝的秋太后的,四大豪门与其他诸如候府之类的势力,这些人布在他身边明里暗底的探子不管远近,只要大姐儿一出现,这些人所图所谋定然又得将他唯一的闺女牵入其中,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了。 为此,他宁愿闺女即便真回来了,也不能来找他,更不能回静国公府! 然而,就在终于送走庄眉这个麻烦后,杨芸钗明松了一口气儿,夜大爷暗松了一口气儿之际,游舫外又传来不请自来者的叫嚣声。 第四十五章 画一人 张歌张舞只负责夜大爷的安全,其他诸如司河与周首领之类的暗护者或监视者,又被交代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现身暴露的命令,故而当杨芸钗带来的人拦不住,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很快闯入船舱内。 谢幼香? 杨芸钗惊诧地看着来人,身着一袭艳丽衫裙的谢幼香难得没戴着面纱,其脸上那六道疤痕也在岁月中渐渐磨平消失,谢幼香又是候府小姐,十年来多少名贵药物,内服外用的多不胜数,砸了钱财流了岁月,如今若非近前细看,还真瞧不出谢幼香脸上的疤痕。 恢复得如此之好,怪不得谢幼香能摘下已整整戴了十年的面纱。 夜大爷十年未下山回城,先是庄眉,再是谢幼香,即使十年前见过,如今他也皆已不认得,此时见到又有人来找麻烦,不禁皱眉看向杨芸钗,心中暗忖着不知这回又是为了何人何事? “谢八小姐?”杨芸钗也是纳闷,自大姐姐不在京城,谢幼香便再未主动来招惹她,庄眉更是十年前十年后不曾找她或大姐姐的麻烦,今儿是怎么了,竟像是约好了接踵而来? 谢? 夜大爷想起来了,这是英南候最小的那个闺女。 “我与庄眉来的目的不同,非是为了夜十一迁怒你而来。”谢幼香已二十有二,与杨芸钗一般乃京城有名儿的老姑娘了,早非十年前那莽撞不知死活的谢马蜂,已是沉稳许多。 当然,她也还不够沉稳。 她自已心知肚明,倘若够沉稳,她今日便不该来,可她来了,忍不住来了。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杨芸钗看了一眼夜大爷,又看回第二个不请自来的谢幼香:“谢八小姐是有话要同我说?” “没错。” “今日怕是不是好时机。” 谢幼香明白杨芸钗的意思,她看了眼夜大爷,十年未见,夜十一的父亲虽已落发为僧,却儒雅依旧,不似她父亲,不过十年,却活得好似过了数十年般苍老。 “只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不悔大师不会介意吧?”说话间,谢幼香不客气地自已走近桌边坐下。 话都这样说了,人也来了自已入座了,夜大爷还能说什么,双手合什道:“女施主请便便是。” “大师请。”杨芸钗也不惧谢幼香能闹出什么花样来,即是夜大爷让谢幼香请便了,那她自然随夜大爷之意。 夜大爷同在桌旁坐下后,她也随之入座。 三人各坐一边,呈三足鼎立之势。 谢幼香对此很是满意。 在她看来,夜十一已死,夜大爷与杨芸钗能有什么干系,谁人不知那可笑的远亲表舅甥关系不过是牵强附会,何况杨芸钗已入杨右侍郎的族谱,成为杨家嫡女,虽是认养的,却要比在静国公府那表小姐的身份要正当光明得多。 既如此,那杨芸钗与夜大爷的关系也由原来不过是同阵营的干系,随着夜大爷遁入空门不理世事开始早散得干干净净。 杨芸钗不知谢幼香心中在想什么,自然也不知谢幼香心中那幼稚的想法:“不知谢八小姐想说什么?” “习侍读不仅书法了得,丹青亦了得,不知杨小姐知道否?”谢幼香平心静气地问道。 “略有耳闻。”杨芸钗淡淡回道。 夜大爷在旁听着也默默在心里点头,十年前他便听闻习吕溱此子于书法丹青之上略有小成,如今过了十年,定然精进不少。 “那你可知习侍读十年来,丹青从不画人物?”谢幼香十年前便对习吕溱上心,十年过去,对习吕溱的了解有时候比习吕溱自已都还要了解。 杨芸钗听说过,不过也只是听说过:“也是略有耳闻。” 谢幼香缓缓笑开:“那你可略有耳闻他其实并非不画人物,而是他画人物之时,从来只画一人?” 听到此言,夜大爷顿时有不太好的预感,看来与庄眉的目的不同,但此英南候府的八小姐却与庄眉一样,皆为男子而来,只是这回却是找的钗姐儿,说的是习吕溱,莫非钗姐儿与习首辅的侄孙有什么过往纠葛? “谢八小姐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谢幼香一提习吕溱,杨芸钗便想到了殷掠空昨晚同她说的话,看来是谢幼香未能鼓动时之婉来寻她麻烦,便趁在今儿她与大师游湖亲自找麻烦来了。 记得前世死后飘在静国公府后院湖中时,她也未有听闻习吕溱有此怪习,也或者是有,只是她离不开静国公府,所听所闻十分有限,没人在湖边提起过,她便无从得知。 今生重活,于习吕溱对她的感情,那时她尚且年幼,只觉得习吕溱简直是被高热烧坏了脑子,才会对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且年幼的她生了心思。 后来她跟在大姐姐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她也坚决地拒绝了习吕溱对她的示好,再后来习吕溱定亲完婚,大姐姐一出京城再没回来的十年间,她虽未刻意去了解习吕溱的生活,然习吕溱在朝为官,她为杨家女站营夜家,关注京中风向时,难免也会了解到习吕溱的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中,她听闻过谢幼香今日特意来同她提的事儿,只是那时她未上过心,并未深究什么人物不人物,只觉得那不过是习吕溱为官闲瑕之时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罢了。 此刻听谢幼香所言,莫非习吕溱丹青了得,却不管谁人讨人物小像,宁愿得罪人也不愿画人物的缘由,竟是与她有关? 杨芸钗内心一片翻滚,面上未露半分,只微微垂下眼帘,掩去其中难免触动的情感。 “杨芸钗,你这样聪明,他这个样子是为了谁,你知道的对不对?”谢幼香试图从杨芸钗听闻此事后的表情,可惜杨芸钗没什么反应的反应让她落了空,她只能出言试探,“甚至,你比我知道得更早,更多,是与不是?” 权当透明人的夜大爷已明白过来,依谢幼香所言,习吕溱的丹青从不画人物,并非真的不画人物,而是习吕溱画的人物从来只属于一个人,那人还是他眼前的钗姐儿。 也不知谢幼香是如何得知的,竟还特意跑过来告知钗姐儿,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 第四十六章 爱不得 “习侍读已有贤妻,又有一双佳儿佳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杨芸钗并不接谢幼香的茬,“你道我聪明,我却觉得我远不如习二奶奶聪明。习侍读那个样子是为了谁,习二奶奶应当最为清楚,谢八小姐该去问习二奶奶才是。” 谢幼香没有料到杨芸钗竟让她去问时之婉:“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杨芸钗略好笑地看着谢幼香。 莫说早在时之婉与习吕溱成亲之前,她便与时之婉见过一面,且当面说个清楚明白,就凭习吕溱自成家之后,她与习吕溱从未独处过,即便意外碰头,也是谨守男女之防,礼数周全,从未有越矩之举,她便没什么可怕的。 谢幼香被反问得一噎,噎了噎后,未达到效果的恼怒让她顿时没了思智,脱口而道:“你明明晓得他心悦你!从十年前便是,一直到现在,从未改变过!” “还请谢八小姐慎言!”杨芸钗可容不得谢幼香肆意毁她清誉。 “事实便是事实,即便我不说,你以为时之婉便不晓得么!”谢幼香激动地站起,她指着一脸淡然的杨芸钗:“别以为有东宫护着就了不起!我告诉你,要是太子殿下晓得你勾引有妇之夫是那般地不知廉耻,太子殿下定然再看也不会看你一眼!” 杨芸钗迎着谢幼香指着她的手缓缓起身,看着气得仿佛快要升天的谢幼香,心中被污蔑的火气竟是慢慢熄灭了,她突然有点儿同情谢幼香:“谢幼香,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命人意图污辱我,从而达到报复我大姐姐的目的,结果未能得逞,反被大姐姐拿着刀子在你脸上划了六道血痕之事么?” 谢幼香指着杨芸钗的手顿时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双手慌乱地护住自已的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死也不会忘记!” “那你便好好地记着,牢牢地记着,莫要忘了。”杨芸钗送客,“话不投机半句多,谢八小姐请回吧。” “杨芸钗,你别得意,总有一日,风水轮流转,你也会尝到我今日所受的苦!”谢幼香恨恨地说完,转身跑出游舫。 你今日所受的苦是什么? 不过就是爱而不得。 前世她小小年幼溺水而亡,看尽人情冷暖,听透世态炎凉,今生重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处处荆棘遍地倒刺。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儿女私情,于她而言,太过奢侈了。 先是庄眉,后是谢幼香,皆搅得游湖之行不得安宁。 “邀大师于今日游湖,原是想着大师十年未回城,想让大师赏赏这湖上热闹各异的风景,却不想倒让大师见了芸钗的笑话。”杨芸钗往船舱外望了望,日已西移,除了不该来的来闹,今儿她想看到的竟是到此刻也没动静。 “女施主言过了,事儿与我家大姐儿有关,自是与贫僧有关,却未料竟是让女施主担了麻烦。”夜大爷看到杨芸钗往船外看,他也跟着看了一眼,船来船往,人头耸动,身影婀娜,曲调欢腾,与十年前他未落发时的凌平湖热闹倒是无不同。 “大姐儿的事儿便是芸钗的事儿,大师此言见外了。”杨芸钗可以不喊夜大爷大表舅,可夜十一永远是她的大姐姐,“凌平湖传闻大师也已听说过,不知大师对此有何看法?” 夜大爷道:“贫僧会知,乃得秋二小姐所告,得知时已过了传闻当日,张三告诉贫僧传闻是假,秋二小姐告诉贫僧传闻是真,贫僧未能亲眼所见,也不知真假。” 既是不知真假,那看法什么的,自然也没有。 “秋络晴大约是为了莫世子。” “然。” 杨芸钗话一出,便得夜大爷点头肯定:“当日确实未见大姐姐身影,传闻或真是假的。” 夜大爷未语,只是略略侧脸看向杨芸钗。 钗姐儿今日约他前来游湖,他虽不知所为何事,然他也非三岁小儿,自知定然是有何种目的,本以为是钗姐儿已得知大姐儿是否真已现身京城之事,眼下听钗姐儿所言,倒像是钗姐儿也不确定,特特约他来确定似的,又或者钗姐儿知晓些什么,却因着他身边如影随形的张歌张舞而无法言说。 “莫世子与白大小姐已定下亲,不久便要大婚,秋二小姐如此行事着实不妥。”复又想到他那晚悄悄被带下山又被带回寺之事,夜大爷又补道:“普济寺走水一事儿,免不得得让秋二小姐吃些苦头。” “大师已知?”这让杨芸钗有些讶异。 “张三所言。”夜大爷听张三说了,那晚走水乃安山候府的人所为,而那晚在寺里的秋家人只有秋络晴,会发生那样的变故与秋络晴脱不了干系。 “那大师也知秋络晴至今未出东厂诏狱了?”杨芸钗试着问道,她并不晓得张三能同夜大爷说到哪个地步。 这个夜大爷倒是未晓得:“诏狱?” 还是东厂诏狱? 那安山候府此孙女还能出得来? “大师觉得不妥?”杨芸钗从夜大爷大吃一惊的表情中窥得两分怜悯。 “敢在清静之地放火,被抓起来问一问,倒也无甚不妥。”夜大爷顿了顿,往紧闭着的门看了眼,张三留下来时刻守着他的张歌张舞就站在那里,里面说什么做什么,她们乃练武之人,身手还不错,耳力甚佳,她们俱都能听到看到,“只是姑娘家家,这么一抓一进,这辈子算是毁了。” 杨芸钗问道:“大师是否觉得如此对待秋络晴有些过了?” “不顾满寺僧人安危,因一已私利由着性子妄为,全无善念,一个姑娘家如此,着实过了。”夜大爷双手合什回道,“我佛虽是慈悲,却也讲究善恶终有报。” 此时外间又响起有人上船向门靠近的脚步声,杨芸钗不禁看向接二连三被闯进来的门。 夜大爷自然听到了,同往门那边看去。 此番来人倒是知礼数,未一头扎进来硬闯,与外间杨芸钗的人及张歌张舞交涉未果之后,来人直接在门外高声喊起话来。 “父亲!”夜旭带着一分哭腔两分激动三分期待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儿来拜见父亲!” 第四十七章 一僵持 “大伯,侄儿来拜见!” “大伯,祥哥儿也来了!” 紧跟在夜旭之后,夜瑞夜祥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皆是满满的激动期待。 西娄芝晚早被交代了,倘若夜旭来,也不能轻易让夜旭进入,终归夜大爷要不要见夜旭,得夜大爷点头,故而她们可不敢擅作主张让夜旭进门。 西娄一上船,便未与芝晚一同守在门外,而是在游舫高处观望全湖动静,自是顾不得门不门这边,因而只芝晚一人拦着,先时张歌张舞因着来前张三的授意,也不管来人进或不进,故而凭芝晚一人拦着,自然拦不下庄眉和谢幼香。 此时见来人是夜旭,张歌张舞亦是一副放任的态度,虽说十年间夜大爷一次也未见夜旭,想着今日定然也是一样不见的,然也只是想着,她们未有相拦之举。 只芝晚一人拦着,倘若夜旭要闯,芝晚一人可拦不住夜家兄弟三人。 但夜家三兄弟没闯,而是高声喊话求见。 芝晚见状,不由慢慢放下张开拦路的双手。 屋内杨芸钗看向夜大爷,夜大爷眼落在紧闭的门上,却是不发一言。 “父亲!”夜旭得不到回应,怕跟此十年间在普济寺一样仍会吃闭门羹,他是急得立马就在门前跪下了,卟嗵一声跪得响亮。 门内的杨芸钗听到了,夜大爷也听到了。 芝晚早退到一旁去,张歌张舞亦然。 夜旭之纯孝,芝晚或许感受不深,十年守在普济寺寸步不离的张歌张舞却是感受至深,心中不由同时起了夜大爷能应下见夜旭一面的希望。 “父亲,儿给您磕头了!”夜旭不缓不慢连磕三个头。 “大伯,侄儿也给您磕头了!”夜瑞夜祥齐齐喊道,双双跪下对着紧闭的门扉连磕三个头。 杨芸钗听着门外那接连响起的九个响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夜大爷,心中想着若是大姐姐在此,定然会心疼夜旭,还有两个堂弟的。 “夜旭自幼失母,后来长姐又生死不明,接着是父亲遁入空门,此十年,他一定过得十分艰难,大师在此追问眼下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不如珍惜眼前,待下回夜旭再进寺求见,大师便应了见他一面吧,以全他一片孝心。” 沉默中,也不知因何,脑海里响起那夜琅琊白壹费尽周折见他一面时,最后同他说的这句话。 说不清道不明,他有种或许白壹是对的的直觉。 夜大爷站起身,慢慢走向门扉。 看到夜大爷终于起身,杨芸钗嘴角扬了起来。 听到门开的声音,夜家三兄弟同时抬头。 “父亲!”夜旭激动地爬起来,一个往前扑,便扑进夜大爷的怀里,声音随之哽咽起来,“父亲,儿终于见到您了……” 十年未见,儿子已长大成人,温热的身躯已不再弱小,而是已长成足以撑起风雨的坚韧肩膀,夜大爷拥抱着眼前与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夜旭,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难以说出话来。 “大伯!” “大伯!” 十年不见,终于再见到,夜瑞夜祥亦是激动万分。 杨芸钗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临近她的游舫的一条小船上的太子,她站在桌旁,透过未关的大窗,与站在小船上的太子四目相接。 一时间,二人相视而立。 船头温情相拥,儿诉思父之情,船尾小船悄然靠近,一身常服的太子一跃上了游舫。 “芸钗见过太子殿下。”杨芸钗向太子深深福下身去。 太子双手将杨芸钗扶起来:“不必多礼。” 小旋子识趣地候到与夜大爷父子相拥的大门相对的小门边上去,他与他家太子殿下便是从这儿进来的,为了不太引人注目,下船只怕还得从此小门走,他守在此不会有错。 两厢坐下,太子把紫晶珠子取了出来,递给就坐在他身侧的杨芸钗:“送给你。” 杨芸钗看着眼前用锦帕包得密不透风的东西,自知无法回应太子对她的感情那一刻起,她便不曾收过太子送给她的东西,此刻亦想如同往常:“殿下……”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先看一看。”太子太清楚杨芸钗又想拒收他送的东西。 杨芸钗并不想看一看,可见太子坚持的模样,她只好接过慢慢解开锦帕。 解到底,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颗紫晶珠子! 她慢慢拿起帕中的紫晶珠子,眼中有着不可置信,有着难以言会的复杂,这一刻在她脑海中闪过太多可能,突如其来的喜悦与怕会错意的惊慌将她整个脑子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杨芸钗紧紧抓住太子的手,“殿下告诉我,这是谁给殿下的?” “你就这么确定是谁给我的?而非我买来送你的?”太子盯着杨芸钗紧握着他手的柔荑,有多久了,她不曾在他跟前如此激动失态。 杨芸钗放开太子的手,翻开用来包着紫晶珠子的锦帕,锦帕左下角有个绣花,那是一只又小又可爱的小花猫,她指着它同太子道:“那殿下告诉我,这条锦帕也是殿下买珠子时一并送的?殿下是在哪里买的?可否带芸钗前去?” 太子手中还残留着杨芸钗小手的温香,与那软绵的触感,被杨芸钗这么指着一问,他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你……” “还请殿下告知芸钗!”杨芸钗离座对着太子跪了下去,“芸钗在此给殿下磕头了!” 小旋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好好地送个珠子,怎么好像发生了挺严重的事儿似的? 太子此时此刻与小旋子同感,他怔愣着看着杨芸钗对着他磕头。 她及笄那年,他已成为东宫,父皇同他提起要为他娶太子妃之时,他第一个便想到了她,也同父皇提了她,然父皇却说看在他非她不可的份上,可以让她进东宫成为侧妃,太子妃却是不可能的,因着她身份不够。 而他成为东宫之后要走的路还很长,需要的助力还很多,太子妃此头衔能给他带来不少助力,故而太子妃的人选,父皇由不得他任性,后来父皇选的人他不同意,他要她成为他的太子妃父皇也不同意。 如此一僵持,便是数年。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第四十八章 我走了 数年来,他不仅得抵抗父皇欲给他安排的太子妃,还得时不时注意着她,不让她突然间就把她自已给嫁出去。 直到今日方知,她从前应他,如今不愿嫁他的缘由,竟是因着她对已不在十年的夜表妹许下诺言。 “我有一事儿想问你。”太子没有去扶杨芸钗,往常他哪里舍得心爱的姑娘这样跪着,可这会儿他迫切想问个清楚。 杨芸钗很聪明,也很敏感,今日太子来,且带着紫晶珠子来,透出来的讯息令她暗下心生欢喜,让她晓得今日设这么一场与夜大爷游湖的戏码已起了作用,而这个结果就在眼前的太子手里。 可太子要问她的,恐怕不是什么好问题。 “殿下请问。”太子没让她起身,杨芸钗继续跪着,小腰板挺得直直的。 “当年你可是曾应过夜表妹什么承诺?”太子问出来了,才发觉这个问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难以出口。 杨芸钗怔了有那么几息,她惊诧地抬头,恰恰对上太子深邃的双眼:“殿下何以……” “不要问我为何会这么问,也不要问我是谁同我说的,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应过?”太子没有给杨芸钗反问的机会,他打断她,坚持她要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应过。”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她不曾说他也不曾问,此番提起,杨芸钗想着事关太子的也只那么一条,她自然实言以告,“我曾答应过大姐姐,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来时一路上,太子便一直在想,倘若她亲口对他说出这些年她一直拒绝他的理由竟只因夜表妹的一句承诺时,他该作何反应? 是愤怒失望,还是无奈接受? 眼下真诚如莫表弟同他说的,一字不差的,他亲耳听到了,他却出乎他自已意料之外地平静。 没有往日当晓得她不曾提过他,暗揣她心中到底有无他,即便有他也不会有太重的份量时,那种恼怒的痛苦,心里沉甸甸的,也空落落的,他慢慢笑了起来。 杨芸钗也曾想过,倘若太子晓得她拒绝他的缘由后,太子会如何? 然此时此刻看着太子只是无声地对着她笑时,她的心从未有过的慌了起来,带着一丝丝的疼痛窜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怎么解释也是那样的苍白。 她的身份改变不了,他的身份更是改变不了,她与他生来或许就注定有缘无份,她与他的相遇可能就是个错误,她与他的两情相悦亦或是个不能开始的开始,她能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 太子慢慢站起身,嘴角仍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芸钗,声音微沉:“紫晶珠子乃琅琊白壹所赠,锦帕亦同,她让阿息转交给我,让阿息同我说,倘若我将此珠子送与你,你定然会欢喜。” 杨芸钗眼落在眼前精致高雅的大红地毯上,一瞬不瞬的。 “你果然欢喜。”太子本没想问,然临了临了还是忍不住问了,“芸钗,倘若我无法迎娶你做太子妃,你是不是便不想进东宫了?” 杨芸钗一动未动。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太子笑出声,满满的苦涩:“明明知道问了你,也不会有让我惊喜的答案,可我还是问了。” 杨芸钗掀起眼帘,缓缓抬起头,慢慢对上太子深情痛苦的双眸。 太子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然到了杨芸钗头顶时,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手缩回背后,他背手而立,眼里含着笑,轻柔地说道:“我走了。” 殷掠空一直守在岸边,时时刻刻盯着湖中心那艘游舫的动静,当看到庄眉谢幼香上船时,她不无担心,可也不怎么担心,以杨芸钗的战斗力,她并不觉得她们能把芸钗怎么样,后来再见到有一条小船上的人悄然上了游舫,她再三确认是太子时,她的心才真正悬了起来。 太子与芸钗的情缘,也不知是该还是不该,是幸还是不幸,总之她挺担心的。 此言她曾问过她师父,也曾问过花雨田,结果两人话虽不大相同,意思皆出奇的一致,皆言她还是担心担心自已吧。 她不是太明白此言之意,不过也大略能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芸钗无需她的担心。 日暮散场,所幸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任何不好之事也没有向湖中心涌去,反而是夜旭如愿见到十年未见的父亲,夜瑞夜祥也拜见了同样十年未见的大伯,守在凌平湖边上的势力不管明的暗的,出于各种考量一个也没趁机造乱,乖巧得如同兔子般只是到湖边看一眼,连蹦一下吃个草也不曾。 平静得很是令领了此番差事的殷掠空大感满意,大大的笑容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殷掠空满意了,受命到凌平湖暗中相助的秦百户也终于安下心来,待张歌张舞护着夜大爷出城回普济寺去,他便脚底抹油地回花宅复命去了。 走的走,散的散,金乌西落,湖面掌灯,仍是莺歌燕舞,只是无形中消散了暗藏的一触即发。 确定一切安全恢复如常后,殷掠空坐着小船靠近此时只剩下杨芸钗一人的游舫。 上了甲板之后,殷掠空发现芝晚居然不在里面侍候,还是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外,西娄也下了游舫高处,与芝晚一样担忧地看着门里面。 “怎么了?”殷掠空走近两人。 “小姐一个人在里面,情况不太好,又不许我们进去侍候,我与西娄快担心死了!”芝晚蒙着面纱,露出来的双眼担心得快要哭出来。 西娄也在旁道:“太子殿下走后,小姐便这样了。” 言下之意,与太子有关,殷掠空听懂了:“别担心,我进去看看。” 殷掠空推门入内后,西娄芝晚皆同时松了口气儿,自从大小姐不在了以后,她们家小姐有什么藏在心底不能说的心事,也唯有毛指挥佥事与冯三表小姐能开解一二。 杨芸钗仍跪着,跪在桌旁,半点儿没有想要起身的迹象。 殷掠空进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场景,她想到西娄说的与太子有关,想着能与太子有关,又将芸钗变成这般模样之事,定然不是小事儿。 第四十九章 莫家妇 殷掠空走过去,在杨芸钗身旁蹲下,轻声唤道:“芸钗?” 杨芸钗跪得挺直的腰在太子自游舫小门踏出离开,她便整个人软了下来,跪坐在地上时,她想着他的话,想着她是不是错了,埋着脸掉着眼泪把西娄芝晚都赶出去的那一刻,她终于想到了答案。 早听到脚步声,晓得有人进来了,只是她没有去看是谁,能让西娄芝晚放行且在这个时候来的人,她不必去看也知道是谁。 “毛丢……”杨芸钗慢慢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蹲身在她身边的殷掠空,“他说,他走了……” 殷掠空看着这样伤心的杨芸钗,眼里也浮起了水雾:“他……他走便走了,你还有我,还有十一,还有三儿,你不会是一个人。” 太子要走,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杨芸钗哽咽着,想到太子想摸她脑袋最后却是把手缩回去,低声同她说他走了,她便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可是毛丢,我的心好疼,好疼……” 殷掠空默默地把杨芸钗抱进怀里,她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懂在这个时候她能安慰什么,只能把从来都坚强得像一堵墙,此时却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儿的杨芸钗抱住,紧紧地抱着。 西娄芝晚在门外听到哭声,双双站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没有说话。 之前小姐那样跪坐着不说话,把她们赶出来后也没有动静,这会儿能哭出来,而非像她们看到的那样,僵硬呆滞得像个丢了魂儿的人般,把所有情绪憋在心里,眼下能哭一场发泄出来,总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最后给憋出病来要好得多。 夜大爷离开游舫,被张歌张舞左右护着上岸离开凌平湖之际,夜十一仍旧没有出竹楼,只是站在鱼号房的露台,依着难姑给她描述的方向远远目送着。 莫息就站在夜十一的身旁,直至再也见不到夜大爷的身影,直至大小船只纷纷掌起了各式各样的灯,湖面一片璀璨夺目,也直至看到湖中心的游舫靠岸,殷掠空陪着杨芸钗走出游舫上岸,杨芸钗坐上杨家大车,殷掠空骑着马儿护在杨家大车车侧,一同离开了凌平湖。 “都走了?”夜十一问道,有莫息陪伴在旁,难姑退至一侧,由着莫息给她说着湖面上发生的一切。 “走了。”莫息回道,“杨小姐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先时你说太子殿下走时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好?”夜十一觉得杨芸钗的不好与太子的不好有着直接的关系。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不太好。”莫息与夜十一有着同样的感觉,“我同太子殿下说了,杨小姐这些年不答应进东宫做太子侧妃的缘由,乃因着杨小姐当年答应过你,宁为寒门妻也不做高门妾。” “故而这是摊牌了?”夜十一想着太子能同杨芸钗说什么话,以至于那样坚强的芸钗露出不好的形容来,“你去问问,太子殿下到底和芸钗说了什么。” “行。”反正太子会在今日找上杨芸钗,有莫息大半的责任,他问便他问,“等杨小姐缓过劲儿来,她与毛丢必会有所行动,你们且小心些,有何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差使。” “影子与修意处得不错,有何需要我会让影子去找修意。”夜十一本就没打算同莫息客气。 莫息听得笑了:“好。” 安静了好一会儿,莫息又道:“下个月会有个好日子……” “好。”未等莫息说完,夜十一已应一声好。 莫息愣了愣,继而欢愉地笑开:“小壹……” “做为夜十一,我决不踏进仁国公府半步。”夜十一转身,与莫息面对面,她同样笑得欢愉,“可做为琅琊白壹,我愿意嫁作莫家妇。” 难姑小麦与永书三人闻言同时咧开嘴笑,主子能修成正果,他们也是高兴得很。 还未等莫息回应说些什么,夜十一又掂起脚尖,朱唇努力向莫息的脸凑近,他高她一个头,她再努力掂高也只是堪堪离他的脸近一些,他不低头,她根本无法如愿亲到他的嘴唇。 莫息无声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夜十一此举的用意,耳根发烫地正想低下头去一亲芳泽时,夜十一却又放下脚跟,退开了一步,恢复了正常姿态,突然得教他呆住。 “我忘了,你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的。”说罢,夜十一转身便走,“成亲之事,我无异议,你让国公爷飞书与我祖父相议便是。时辰不早,我先回竞园用晚膳了,世子爷不必相送。” 夜十一走了许久,莫息站在原地脸红许久,也暗恼了许久。 永书候在一旁一脸无奈:世子爷真是被未来世子妃拿捏得死死的。 秦百户回到花宅时,尹伯说花雨田已在宵雳院听风堂等着。 到了听风堂,果然见花雨田一个人坐在座椅里吃着茶,配着茶点,悠哉游哉地自得其乐。 “督主。”秦百户行礼。 “坐。”花雨田指指桌几另一边的座椅。 尹伯很快沏上茶来,又端来另一碟糕点。 秦百户吃了口茶润润喉后,开始禀说:“先是庄眉,再是谢幼香,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反正没闹出什么事儿来。后来太子殿下到了,悄悄的,没多引人注意,暗中又有人护着,我瞧着是八部众,便没离得太近,只远远瞧着。期间不悔大师在外面甲板上与夜旭父子相见,还有夜瑞夜祥两兄弟,本来张歌张舞一直守在门边,即便不入内,凭着她们的身手要听到里面说了什么,也挺容易。只是太子殿下刚上游舫,修意便动手了,很是巧妙地声东击西,把张舞引出游舫,又把互诉思念之情的不悔大师引离门边,留下来的张歌不得不跟着远离了门,如此一来一去,里面到底说了什么,张三的人一个也没听到。” 听完秦百户的总结,花雨田问:“其他人呢?” “半个没动,安份得很。”秦百户咧开嘴笑,“连咱东厂都没动,谁敢在这个关头动?” 毕竟夜大爷夜里出寺又主动回寺的事情尚未有结果,秋络晴仍在东厂诏狱蹲着,谁会在这个关健时刻跑出来触霉头? 又不是蠢。 第五十章 不该的 “毛丢呢?”花雨田问完正事问心上人。 “杨小姐像是情况不太好,帏帽遮着,也看不出来是否哭过,毛指挥佥事护送着杨小姐回去了。”秦百户想着毛丢对杨芸钗这般上心,估摸着自家督主得失恋啊,他也不敢说。 “哦。”花雨田点点头,“谢元阳没动静?”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儿,谢世子好似在找一位姑娘,还是位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秦百户年纪有了,八卦的心仍旧旺盛,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吃瓜,“可惜没找着,就差把凌平湖附近的人家都给翻个个了,还是没找着。” “凌平湖附近的?是传闻凌平湖有类夜十一的女子过后?”花雨田问道。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是,就在那儿过后。”秦百户回完话,反应过来花雨田的话中话,“督主的意思是谢世子要找的姑娘大有可能与类夜十一的女子有关?” “去查查。”花雨田眼皮子没抬地下令。 禀完今儿凌平湖夜大爷与杨芸钗一同游湖的大概场面之后,秦百户想起上回在仁国公府附近遇到同样去查探莫息动静的殷掠空:“凌平湖传闻初起时,莫世子便去了凌平湖,见到了白家大小姐,后来督主让我去瞧瞧莫世子有何反应,那时我也遇到了毛指挥佥事,应也是奉了黄指挥使的令。” 言罢,他巴巴看着花雨田。 花雨田十分淡定:“你是想说黄对头也有同样的怀疑,却不确定,故而让毛丢去探莫息的动静?” “没错!”秦百户其实还有更深层的意思,“督主,你瞧我与毛指挥佥事也没你与毛指挥佥事熟,要不督主问问?” 花雨田很是赞赏地对秦百户笑一笑:“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正愁没理由去看看他的小丫头。 杨芸钗情绪很不稳定,一路在杨家大车里一句话也不说,郁郁寡欢得芝晚揪心不已。 西娄与车夫坐在车驾上,殷掠空骑着马儿紧随车侧,其中殷掠空低声交代了西娄要好好看着杨芸钗之后,两人也是一声不吭。 就这么沉默压抑地回到杨府。 杨三少提了一下晌的心,站在杨府大门前等了又等,终于在看到杨芸钗从杨家大车上缓缓下来,心方略略搁回肚子里,但一见杨芸钗系起帏帽两边系带时竟是满面愁容,他一下子又提到了喉咙口。 尚来不及问,他便被护送自家妹妹回府的殷掠空截了话。 她同他低声道:“芸钗心情不佳,杨主事这会儿无论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且待芸钗心情好些,她自然会同杨主事说说。” 殷掠空拉住杨三少说话的这会儿,杨芸钗已失魂落魄地任芝晚扶着走进杨府大门,主仆三人回宝和院去了。 十年过去,杨三少已年二十有三,从无官一身轻到成为户部正六品主事,与另一名主事,共同主理逝江清吏司。 他原本就沉稳,踏入官场后更是成熟许多,除了尚未娶妻之外,他没什么可让父母担忧的。 而他担心的…… 杨三少久久凝望着杨芸钗进府的背影。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习惯了看着她的背影,追紧着她的步伐,喜她所喜,恶她所恶,甚至在明知她已心有所属的情况下,仍旧默默地守在她身边,她开心他便开心,她难过他便得跟着难过。 犹如此时此刻。 殷掠空看着这样的杨三少,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杨三少对杨芸钗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还是芸钗悄悄同她说的,让她有机会的话,帮着劝劝杨三少。 当时迎着芸钗这件事儿只有你能帮忙的眼神儿,她唯有点头。 但其实她点头过后,从未有机会劝过杨三少。 机会大概是有的,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劝,从哪里开始劝,劝了杨三少不听又该如何,劝了杨三少听了又当如何? 她不是当事人,她是局外人,听或不听,不能只看表面,既是如此,那劝与不劝,又有什么区别? 芸钗素来聪慧,只是当局者迷,才会做出让她去劝杨三少放下此多余的事儿来。 进了宝和院,杨芸钗把自已关在寝屋里,也不吃晚膳,芝晚西娄被她赶出屋子,只能守在门外廊下,时不时担心地贴耳听一听屋里的动静。 杨三少跟进宝和院,站在杨芸钗寝屋外,站了许久,与芝晚西娄一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想着这个时间点妹妹也该饿了,问了芝晚得知杨芸钗竟是不想用晚膳时,他转身出了宝和院。 “三少爷该又是亲自为小姐准备晚膳去了。”芝晚目送着杨三少走出宝瓶门。 西娄也往宝瓶门瞧了一眼,恰看到杨三少走过门:“小姐的心思,三少爷又不是不晓得。” “正因着晓得,还如此关怀小姐,三少爷的这份情义方显难得。”芝晚与西娄一样没儿女私情过,不过她总比只知练武的西娄要晓得男欢女爱一些,论起此事儿来,每每总是她头头是道。 西娄没搭腔,她看着紧闭的门扉,慢慢低下了头。 又听芝晚无比惋惜地道:“虽是难得,却是不该的。” 兄妹之间不该有男女之情,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但既是上了族谱,正正经经地成为嫡亲兄妹,那便是真正的嫡亲兄妹。 杨芸钗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红着眼眶看着手心里的紫晶珠子,锦帕铺在梳妆台上,可爱的小猫让她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年大姐姐七岁,她才六岁,她抱着拼一把的决然闯了那时尚未把她放进眼里的大姐姐的院子。 她赌赢了。 此后大姐姐待她再不一样。 从同练五禽戏,到指名要她成为伴读同进宫学,再后来发生种种,她与大姐姐的牵绊越来越深,从原本只一心想借着大姐姐的势攀爬到高处的她,渐渐被真心待她的大姐姐所融化,然而自父母双亡后防备甚重的她,在当时其实还未彻底对大姐姐放下防备。 直到皇家狞猎那次,大姐姐为救她拼尽全力,生死关头更是以身为她挡下飞刀的那一刻起,她方真真正正交付真心,自此视大姐姐胜过已身性命。 可就在十年前,大姐姐为救她只身离京,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五十一章 不见得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那时被救后,她听到大姐姐为救她而落入杨拣圈套殒于杏江时,她恨不得自已在被劫的当日就死了! 后来又知大姐姐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她又偷偷地希望着,贪心地祈求着,或许大姐姐根本就没死,那自然不可能找得到尸首。 “大姐姐……”杨芸钗哭着笑出声,五指慢慢收拢,紫晶珠子慢慢被她紧握在手心里,晶莹剔透的泪珠滑下脸庞,滴落在梳妆台上,“是不是你回来了……” 芝晚西娄站在门外,听着由低到高的哭声,间或偶尔几声笑,她们担心地盯着门扉,却又皆不敢抬手曲指去敲一敲。 杨三少站在宝瓶门外,听着门内自庑廊上那扇门里传出来的哭声,他怎么也迈不出去脚步。 隔日一早,芝晚在宝瓶门外看到一个食盒,食盒里都是杨芸钗喜欢的吃食。 早已,凉透。 殷掠空前脚刚出锦衣卫衙门,花雨田后脚步便进了锦衣卫衙门,黄芪肖在公事房接待了花雨田。 花雨田左观右望旁敲侧击,好半会儿才说正题:“毛丢呢?我来这么久,怎么没见着她?” “出去了。”黄芪肖凉凉地斜了花雨田一眼,“你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出门左转,不送。” “出去了?去哪儿了?做什……”花雨田觉得很不凑巧,顺嘴问了起来,直到意识到黄芪肖的眼神儿越来越凉,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开始说来意:“凌平湖传闻,不知黄指挥使有何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倒是想问一问花督主,你有何看法?”黄芪肖把问题抛回给花雨田,窥伺他唯一的徒弟十年了,还时不时想从他这儿免费套情报,门儿都没有! “能惊动莫世子,我瞧着不简单。”花雨田也不藏着掖着,“且传闻过,莫世子一改初衷,着实令人生疑。” “你是指莫世子原不愿娶琅琊白大小姐,传闻过后却是愿意娶了?”黄芪肖见花雨田点头,他接着又说:“琅琊白氏可非一般的世族门阀,旁人不晓得便罢,你我经常在御前当差,可是十分清楚的,连皇上每每提起琅琊白氏,那都是只有赞不绝口的份,主动上门提亲,又无故毁婚,你道莫家敢?” “故而你的意思是,莫世子愿意娶了并非真的愿意了,而是迫于无奈?”花雨田也有过此猜测,且至眼下,他也觉得此猜测占了十之八九。 “莫非你觉得不是?那是因何?”黄芪肖是站莫息这边的,自然不能让花雨田真对莫息起什么疑心,不然真让花恶鬼追查起来,莫息不一定会输,却绝对会很麻烦。 “此猜测占了八九,余下一两分,我猜着或许与白大小姐有关。”单从时间上的巧合来讲,花雨田怀疑得很有道理,只是也仅仅时间上此一疑点而已,他无法下定论。 “查过了?”黄芪肖觉得以花雨田的行事作风,能在他面前这么说了,那必然是行动过的。 果不其然听花雨田道:“查过,并无收获。” 这才令他更生疑,想着让黄芪肖也能生生疑,联手查一查。 然看黄对头这态度,好似并不感兴趣。 “白大小姐一进京,咱就查过,并无可疑之处。”黄芪肖确实无意再查白壹,“凌平湖传闻当日,湖里湖外埋伏了多少人,隶属了什么个势力,你我最是清楚,其中便有白大小姐,她去瞧热闹并不奇怪,特别此热闹还事关她未婚夫的。” 花雨田想了想,并无表态是否完全赞同黄芪肖的观点:“倘非夜十一殒于杏江,莫世子可轮不到白大小姐来捞。” “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黄芪肖意有所指地盯着十年过去,却未见岁月在花雨田这张美胜女子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观自已是老了不少,不由心中暗恼天道不公之余,越发看花雨田不爽,“这缘分乃是天定,倘若有缘无分,再是强求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花雨田听出黄芪肖的弦外之意,他也不恼,十年间黄对头没少挤兑他,反正黄对头一挤兑他,他回头准得找个时机同殷掠空诉诉苦,那小丫头最是心善,每每都得替黄对头同他抱歉一二,如此一来他总能得些便宜。 久而久之,他越发对黄对头亲切。 眼下如是。 “也是白大小姐有福。”花雨田笑意盈盈地不接茬,此时让平日里惧他如见恶鬼的人瞧见,免不得得吓掉两眼珠子。 搁黄芪肖这儿,他已然不稀奇,花恶鬼此嘻皮笑脸的模样,他可真是看烦了:“可不见得就是有福。” “你觉得嫁与莫世子不好?”花雨田有些意外,据以往情报与些许痕迹来看,他还以为黄对头与莫息是有些交情在的。 “与夺嫡扯上干系的,自古以来,能有几人有个好下场?”此话黄芪肖说得实在,也是真心话,他与莫息是有私交,且不浅没错,然而倘若他的闺女要嫁进仁国公府,他却是万万不乐意的,“东宫虽已定,但只要一日未登上大宝,那意外随时可来,莫家做为东宫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此生荣耀门庭尊贵,亦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你这可就悲观了。”话虽是这样说,花雨田心里却不无赞同黄芪肖之意。 “悲不悲观的无所谓,反正那是旁人之事,与我八杆子打不着,我只望毛丢别沾上那些个枯骨成败,好生生当差便可。”黄芪肖端起茶碗,掀起茶盖吃了一口。 瞧得花雨田也有些口渴,端起茶碗同样吃了两口,搁下方道:“不悔大师之事,我尚在查,排查了当夜守在普济寺的好几个势力,发现当夜掺和的仅有安山候府的人,其因也是秋络晴蛮横下令引起。” “再没有了?”黄芪肖晓得夜大爷之事不好查,“除了这些年固定守在普济寺的那些人,就未查到新入的势力?” “你的意思是……”花雨田与黄芪肖对上眼,多年的默契让他瞬间明白黄芪肖是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倒是也查了,只是没查到有用的。” 第五十二章 见一面 没查到有用的,那就是没抓到痕迹,黄芪肖严肃道:“要么那晚真没新的势力横插一杠,要么此新的势力很强,强到……” 强到连厂卫都得忌惮的地步。 他与花雨田再次对上眼。 那便事态严重了。 “老仁国公临终前,便同现在的仁国公交代过,务必要设法与琅琊白氏搭上线,最好能成为姻亲,如此一来,东宫方算巩固了。”此话黄芪肖此前也没同谁提起过,只是眼下晓得花雨田竟是已盯上白壹,他不得不提醒花雨田两句,“老仁国公去后,仁国公便一直在秘密活动,能成功与琅琊白氏定下亲事,尽因乃是将莫世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莫世子晓得,已是晚矣,思前想后,莫世子虽是反对,却也明白仁国公是为了完成老仁国公的遗愿,多少能体谅,故而便想着待白大小姐进京之后,想法子让白大小姐主动退亲。” 花雨田一直知道黄芪肖与他一样,自白壹进京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注意着白壹的一切动向,自然的也就难免将莫息也给扫入视线之中,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莫息会在见到白壹两三回后,不言不语毫无预召地便被白壹收服了。 “本来么,白大小姐未进京前,我觉得世族门阀的小姐多半都一样,谁还不是娇滴滴任家中长辈安排。”花雨田笑了下,“倒不曾想,白大小姐能耐不小,不仅没让莫世子如愿退亲,反倒让莫世子见到她后,收了退亲的心。” “白大小姐年岁也不小了……”黄芪肖说着觉得此言有些歧义,顿了顿解释说:“当然,我不是说白大小姐嫁不出去。以白大小姐的身份,又是唯一嫡支嫡系嫡长女,白家族长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家嫡支嫡系的家主,虽还有位白二小姐,然却是庶出的。论身份,将来家主的位置定然是白大小姐的,至于族长之位,倘若白大小姐愿意,大概也没什么难的。” 花雨田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倘若白大小姐不愿,大约她祖父也不会让她远嫁到京城来。”黄芪肖虚长几岁,看得比花雨田透,“琅琊是个地灵人杰的地方,莫说白大小姐出阁,便是招婿,那也有许多青年俊才任她挑选。” 总而言之,嫁不出去之说,完全不可能。 “那白大小姐与莫世子先前也未曾见过,愿意结这门亲,莫不是白大小姐心中也有什么打算?”花雨田又抛出一个问题。 “这我就不知道了。”黄芪肖却不接茬了,“你想知道,查的时候可得注意分寸。” 要说此十年花雨田能与黄芪肖的关系越来越好,全靠他死皮赖脸地上锦衣卫衙门来打打秋风套套消息,也全靠黄芪肖冷不防就冒出来的对他的一两句关心之语。 花雨田十分领情:“这是自然。” 莫息属东宫,东宫乃皇上亲口御言所定,白壹属琅琊白氏,琅琊白氏乃皇上心中最重要也是最忠诚的世族门阀,皇上让他们厂卫注意一二,也只是注意一二,可不是让他们起事端的。 殷掠空一早出锦衣卫衙门,中间绕了几圈,再三确定无人尾随于后,方直奔张舍。 踏进张舍的门时,约她来的杨芸钗并未似往常那般坐在院中树下的摇椅里等她,而是在正堂屋里。 “怎么了?这么急约我来是有何急事儿?”天还未亮,殷掠空便接到芝晚亲自送到土地庙给她的杨芸钗的口信,她去衙里点个卯后便来了。 杨芸钗坐在正屋一边座椅里,指着对座同殷掠空道:“你且坐下看看这个。” 她把紫晶珠子与锦帕同放在中间的桌几上。 殷掠空拿起紫晶珠子,她惊讶道:“很眼熟!” “葭宁长公主有一串御赐的紫晶手珠,后来便到了大姐姐手里,与眼前这颗几近一模一样。”杨芸钗说出殷掠空眼熟的由来。 “对了,十一曾日日戴在手上,我见过。”被杨芸钗一说,殷掠空立马想起来了,“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颗珠子?” “你再看看这个。”杨芸钗未答,示意殷掠空再看看锦帕上的小猫。 殷掠空仔细看了起来:“我记得你与十一熟悉起来,最开始的时候,便是因着你有一只捡来的小花猫误食了谢皇后赐给十一的一串手珠珠子……” “没错。”杨芸钗指着桌面的紫晶珠子与锦帕,“这是昨儿与大师游湖时,太子殿下来见我,亲手送到我手里的东西。” “太子殿下?”殷掠空没明白这怎么还和太子也扯上干系了? “殿下说这是有人让莫世子转交给他,让殿下送与我,并明言我收到,我一定会欢喜的。”杨芸钗难抑激动,她双眼开始泛起泪花。 殷掠空却会错意:“芸钗,太子殿下他以后会想明白的,他那样心悦你,不会真的与你断了……” “不是!”杨芸钗抬手抹去满眼的泪光,她高兴地同殷掠空说:“我这是喜极而泣!” “喜?” “有人!有人!有人让莫世子转交这两样东西给我!” 杨芸钗重复了两遍有人,殷掠空渐渐反应过来,随即睁大了眼激动地站起身:“你是说那个人!”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对!”杨芸钗抬脸与激动得尾音打颤儿的殷掠空对视。 “谁?” “白壹!” “琅琊白壹?”殷掠空有些难以置信,“白、白大小姐?” 杨芸钗点头:“我尚无法真正确定,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倘若真是大姐姐,大姐姐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告诉我们她回来了,那么我们也不能冒失地去见她,得寻个缘由,寻个顺理成章谁也不会怀疑的缘由!” “你要怎么确定?”殷掠空这才缓过来杨芸钗为何如此着急约她过来的原因,明白过来后她也急了。 “我只要见白大小姐一面,我便能确定。”杨芸钗前世是见过夜十一长大后的模样的,只要见到白壹,她便能确定,“前提是白大小姐没有易容,而你擅长此道。” 殷掠空问:“那么只要我确定白大小姐并无易容,我们见到的是她的真面目,你便可以从她的容貌上辨认她是否是十一?” 第五十三章 送的刀 “可以。”杨芸钗肯定道。 “好!”殷掠空真是从未像此刻那么庆幸学了易容之术! 从张舍前后脚出来,分开而行,二人皆怀着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期待各回各府。 途中殷掠空遇到宁同绍,宁同绍就近请殷掠空在一家小茶馆坐了坐。 “毛指挥佥事近来可好?”宁同绍待店小二送上茶与点心,开口便问候了声,双目不离殷掠空脸片刻。 殷掠空未察觉宁同绍目光有异,爽朗地笑道:“一切安好,有劳宁主事挂怀。” 宁同绍考中进士后,便被宁天官安排进吏部观政,尔后便留在吏部当差,从最低的从九品司务做起,到如今的吏部正六品文选司主事。 虽说如今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官儿,然吏部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四司,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司负责官员考核,较之余下两司那可是要重要得多,如无特殊情况,历任尚书与侍郎也俱都是从文选司或考功司的郎中迁上来的。 宁天官一反常态不避嫌,为宁同绍谋了个吏部文选司主事,明眼人都晓得这是宁天官在培养嫡长孙成为他的接班人。 只要宁同绍争气,有嫡亲祖父坐阵扶持,又有宁贵妃此嫡亲姑母在,稳打稳扎,假以时日,迁为文选司郎中,再升到左右侍郎,最后问鼎吏部首官,还不是指日可待之事。 “毛指挥佥事客气了。”也不知为何,努力了十年,然此十年里,无论宁同绍如何想拉近与心上人的距离,都未能成功,每每思及此,他都沮丧得很,眼落在殷掠空腰间佩戴的绣春刀问:“上回送你的刀,不知可还喜欢?” “喜欢。”这话是真的,殷掠空是真喜欢那把看起来好看舞起来更好看的刀,奈何不管黄芪肖还是花雨田,皆不准她佩戴,“只是我乃锦衣卫,有绣春刀足矣。” 宁同绍失落地点头:“也是。” 本以为她扮成男儿,勤练身手,一心想往上爬,又整日刀不离手,她定然是喜欢刀的。 他费尽心思寻来的刀大约能入得了她的眼,只要能佩戴在她的腰间,那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不管她是否还与他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他也不会那么难受了,结果还是他天真了。 “近时听闻各府州县皆有缺,想来吏部应是挺忙的。”殷掠空纯粹无话找话说,她与宁同绍相交,自来保持在君子相交淡如水的分寸里,不会过多问及不该问的,当然要是宁同绍主动说的,她也会洗耳恭听便是。 “确实有些忙,不过我只是个小小文选司主事,倒也忙不哪儿去。”宁同绍谦虚道,十年的相交,即使再有距离,他有心了解她,也足够了解她的所有,他知她并非那等城府深沉的女子,每每见面说话,大都是他找的她,所言所论她从未踩过线,想来是不愿为难他,他承她这份情,便越发地沉迷于她。 “要是验封司与稽勋司的主事听你这样说,他们准得约你好好地醉一场!”殷掠空打趣道,提起茶壶为自已与宁同绍添了添茶水。 宁同绍笑而不语,并未就着人事任免之事再说下去,他夹了块小茶馆里的招牌点心到殷掠空碗里:“这茯苓糕味儿不错,你尝尝。” “好。”殷掠空夹起茯苓糕咬了口,边嚼着边道:“好吃!我记得此糕也叫复明糕,乃闽南坊间传统食物。” “你记得不错,确实也叫复明糕,且常吃茯苓糕还有健脾渗湿、宁心安神之效。”宁同绍非是头回来这家小茶馆,听闻有茯苓糕,且味道不错后,他便寻思着哪一日得带殷掠空来吃一吃,今日总算是如愿了,“上回听你说,你偶尔会心神不宁,汤药你又不喜,如此你便多吃些茯苓糕,或许有用。”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嗯。”不过是恰巧遇到,又一同当街寻了家普通小茶馆坐下说说话,但殷掠空听宁同绍此言,倒像是早有预谋似的。 宁同绍说完观殷掠空反应,听殷掠空只嗯一声,表情也无差异,他默默越发失落了,他故意这样说,说得有些言外之意在,便是想她多想些,猜一猜他的心思,猜着了方能正视他的心思,可怎么好似没用,没起效果。 侧面的不行,正打算来个正面的宁同绍未料尚未开口,殷掠空便一把站了起来。 “宁主事且坐,我有急事儿先走了,待改日再聚!”殷掠空语速颇快地说完,嗖一下跑出小茶馆。 宁同绍愣愣地感受到一阵风卷出小茶馆,反应过来起身追至店外街道,往殷掠空跑远的方向看,只来得及看到殷掠空跑得飞快的背影,下息拐过弯儿,再也不见踪影。 “我……”宁同绍张着嘴儿,低声说了一个我字,大半天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难姑骑着马儿跑过街道,在拐弯时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追,回头一看,见后面的人警觉地闪躲,匆匆一瞥之间,竟像是殷掠空。 她略微讶了讶,随即回头继续跑马,想着也就因着此为人来人往的大街,她又骑着马儿,倘若不是,单论轻功,殷掠空可跟不上她。 不过既然被殷掠空盯上了,不管缘由为何,殷掠空未喊停她,只是跑着跟在她马后,又时不时以轻功赶上来,那必然是有何目的,她要去给大小姐买桂粟糕,还得同北女转达大小姐交代的一些事情,那便不能让殷掠空再这么跟下去了。 殷掠空长年练武,体能不错,跑得快,加上轻功,跟上打马的难姑也不算费力,然要跟得不被发现却有些难,况且方将难姑有回一次头,虽说她避得及时,但难保没被难姑瞧见。 不敢断言,那便不能冒险。 想着,她慢慢缓下速度,最后停在风堆大街,没再追下去。 白壹总是要见的,她不能急,不能乱了分寸。 毕竟琅琊白氏是连她师父都千交代万嘱咐不能得罪的世族门阀,不管白壹是不是十一,连芸钗都说过要小心确认,那便不能因她一时的按耐不住而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五十四章 借一借 正打算着再甩不掉殷掠空,便只能弃马施轻功甩掉一途的难姑再回头一看,发现殷掠空早没了踪影。 她想了想,为谨慎起见,又打着马儿绕了几圈,最后把马儿拴在西南隅某个隐蔽之处,方悄悄潜进云堆大街末端的广桃斋。 殷掠空放弃追难姑,回头一步一步地走,也没走回小茶馆的那条街,她往锦衣卫衙门回。 走到半道,突然就撞到一堵墙。 殷掠空抬眼看:“花督主?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儿?一副心魂丢了的模样,遇到什么事儿或什么人了?”花雨田转身与殷掠空并肩走。 “没什么。”什么人也不能说,殷掠空随口应着。 听出殷掠空的敷衍,花雨田挑了挑眉,也没逼问,瞧着殷掠空腰间的绣春刀:“宁同绍送你的刀,你还搁在你屋里?” “嗯。”殷掠空点头,她没觉得那刀搁她屋里有何不妥。 “近时我的鸣鸿刀拿去磨了,反正你那刀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借我耍耍?”花雨田口气随意,好似无意间提起的闲聊。 殷掠空不疑有它,想了想应道:“可以。” “好,那我们这会儿就去拿。”花雨田咧嘴笑,笑得街上刚走过去的两位小娘子频频回头。 本来么,撤下一身官袍,换上一身常服,谁还不是美美的大叔? 小娘子真有眼光! 也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小丫头也能发现他的魅力,不再竭力回避他与她的问题了。 想着,花雨田不由暗叹了口气儿。 这会儿回去拿,殷掠空也没异议:“行,那我们现在就去。” 走到前头转角,两人改而往土地庙走。 宁同绍在小茶馆没追上殷掠空,回去坐了两息,觉得坐不下去,付了茶水钱后,他跑出小茶馆,追上殷掠空飞奔离开的方向。 追过拐角,再走长长直直的一条街道,到分岔口,他便停住了。 往左,还是往右,他发现真的不知该做哪个选择。 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走了不知多久,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仁安堂大街附近,远远可见仁安堂门口站了许多来看病抓药的老百姓。 再往前走了走,走到十字路口,他往左边看去,毫无意外地看到一座土地庙。 宁同绍苦笑了下,十年了,这条路他都不知走过多少遍,即便蒙着眼睛,毫无意识地行走,他也总能靠着身体本能走到这里来。 “大少爷,进庙么?”经义看着宁同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自家大少爷的心思,他没有不知的,只是越知他便越担心,这要是让人知道大少爷不喜欢大姑娘小娘子,反而心悦上同为男儿的毛指挥佥事,大概大少爷立刻得被老爷关进小祠堂面壁反省。 而这一关,只怕大少爷不悟,是出不来了。 然要大少爷不再将毛指挥佥事放在心上,那真真比金乌自西边升起更难。 宁同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经义的话他不是没听到,只是他也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该进,这会儿她该还在当差,该是不在庙里的,既是她不在,他进了又有何用? “大少爷……” “别吵。” “不是,大少爷你看!”经义指着身后要宁同绍看。 宁同绍回头,瞬间怔在原地。 “咦?宁主事也在此?”殷掠空兴匆匆地跑上前,同宁同绍打了个招呼,又往宁同绍主仆俩方将看的方向望了望,“你是来进香的?” 左拐也就一座土地庙,他站在这里也有一会儿,此刻宁同绍不管是不是来进香的,都只能点头:“……是。” “那站在这儿做什么?光看也进不了香啊。”殷掠空自个往前左拐,往土地庙走,丝毫没注意后面跟上来的花雨田与宁同绍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小小主事,不管前途有多光明,眼下真真确确不过是个小官,面对东厂督主,完全只有败北的份。 然以情敌的身份,不论官阶品级,宁同绍是半点儿也不想输给花雨田。 奈何花雨田天生气场惊人,又浸在东厂多年,虽亲手见血的时候颇少,然多少富贵命是栽在他手里,说十指齐红那都是轻的,倘若鲜血能留味儿,那花雨田浑身上下得让血腥味儿覆盖得没了人形。 到底输在阅历与狠辣,宁同绍慢花雨田三步踏进土地庙大门。 毛庙祝不喜东厂,故而每回花雨田上门,基本礼数到了,花雨田也不会再要求毛庙祝和颜悦色地坐陪。 宁同绍来,毛庙祝倒是挺欢喜的,只是有花雨田同来,他也不好表现得偏颇太过,两三句之后,他便退回前院庙里坐镇解签。 余下殷掠空与花雨田、宁同绍于后院树下石桌前团团围坐。 想起毛庙祝离开前那三步一回头的,花雨田便牙疼:“你说,我也从来没打过你骂过你,反而处处护着你,怎么你叔就这么不放心你与我相处?” “我叔他不喜东厂……”殷掠空早知毛庙祝对花雨田的态度,也曾头疼过,也曾试着劝和过,到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我听叔说,毛家往前被灭门之事,与东厂有关……” 花雨田想过许多缘由,其中最大的缘由便是阖京老百姓没几个人能喜东厂的,故不喜便不喜吧,他也未往旁处想,后来晓得毛家落得只剩毛庙祝一个人,连毛丢都是毛庙祝认养在其兄名下,想着为其兄留一香火承继,却未想过毛家灭门之事还与东厂有关。 “你可曾查过?”花雨田问道。 殷掠空摇头:“叔不让我查。” 宁同绍插上话:“若是需要……” “我来查吧,保准一清二楚,可好?”花雨田抢下宁同绍欲讨好殷掠空的活儿。 宁同绍瞪眼。 花雨田挑衅地回以冷脸。 殷掠空神经再粗糙,坐在两人中间如此近距离,也感受到了两人毫不掩饰的闪电雷鸣。 这两人不对盘,从十年前她在凌平湖金铃桥下便晓得了。 十年间,宁同绍杠上花雨田,从未赢过。 “不必了,叔不让我查,自有叔的道理,我听叔的。”殷掠空拒绝了花雨田的提议,回头又与宁同绍说:“花督主的鸣鸿刀暂时用不了,想同我借刀用一用,我想着你送我的那把刀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了。” 第五十五章 看能耐 言罢,殷掠空便起身去取。 望着殷掠空走进寝屋,开门又关门,宁同绍方回过头来迎上花雨田冷冷的目光,他吓一跳,内心颇为不解,却还得硬着头皮问道:“下官送毛指挥佥事那刀,只怕花督主使得不顺手,倘若花督主不嫌弃,下官可为花督主再寻一把好的。” “嫌弃。”花雨田只俩字便将宁同绍一大串话给堵得死死的,还真当老子稀罕你的刀! 宁同绍从前未注意过殷掠空,自然与花雨田有着距离,此十年里因着殷掠空在中间,他少不得与花雨田有了不少接触,晓得他对殷掠空有好感,花雨田亦如是,这便让他更不耻花雨田所作所为,明明是个断了根的人,还非得来祸害人家好姑娘! 当然了,他并不晓得花雨田到底晓不晓得殷掠空乃是女儿身,只因他知晓得很是巧合,当年那样的情景也不好说出口,后来他努力查证殷掠空的身份,后方晓得毛指挥佥事竟是早年被商户殷家病亡的小女儿。 如此凄凉的身世过往,令他越发疼惜殷掠空,只觉得她就得要嫁给他这样的人,好好给她美满幸福的一生才行。 至于花恶鬼,且不论品行如何,单就花雨田乃是去势的太监这一条,她便如何都不能落入恶鬼之手,他是拼了性命也得护住尚危危不自知的殷掠空! “既是嫌弃,想来花督主自已要寻一把称手的刀,也是容易得很。”宁同绍不咸不淡地回句,嫌弃还向他的好姑娘讨他送的刀! “自是容易的,只是毛丢待我好,一听我说需要一把刀暂时使使,她便带我回土地庙来取,说是借我用用,用完还不还也没关系。”论唇枪舌剑,花雨田从未怕过,更从未有败绩。 “当然得还!”听到不还,宁同绍急了,“那是我送她的刀!” 急起来,连下官都不自称了。 “那是她借我的刀。”花雨田却是不急,长宁同绍那么些年岁可非虚长的,他淡然地提醒,“再说了,既是你送她的刀,那便是她的刀,她的刀借给我,我怎么使她也同意。怎么着?莫非你送的刀,你还想收回去不成?” “我……” “什么要收回去?” 宁同绍刚说了一个我字,殷掠空已捧着刀走过来。 “这便要问宁主事了。”花雨田起身去接殷掠空手中的刀,入手微沉,刀鞘花纹简朴,光靠卖相倒真是一把耐看的刀,怪不得小丫头会喜欢,姑娘家的总喜欢一些美美的物件。 见殷掠空疑问的看向他,宁同绍起身摆手道:“没有没有,方将与花督主闲聊几句,不过戏言罢了。” 花雨田与宁同绍一同走出土地庙,又一同各回各衙,走在最后面的殷掠空自然也是回自个衙门。 只是走在后面时,殷掠空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好似发生了什么她不晓得的事情。 不过,只要没掐起来,她也懒得去想。 难姑自广桃斋出来,回到竞园同夜十一禀报途中偶遇殷掠空,并被殷掠空跟了一段的事情。 “半道又不跟了?”夜十一听后问道。 “是,当时我还想着倘若毛公子再跟,我便要弃马找机会甩掉毛公子了,没想到过一会儿我再回头看,竟已不见毛公子的身影。”难姑如实禀道。 夜十一想了想,笑道:“掠空看到你,突然跟上你,大概是芸钗同她说了。” “大小姐是说那颗紫晶珠子与小猫锦帕?”难姑顺着夜十一的话猜道。 “没错。”夜十一低头看着自已刚染上的凤仙花汁,举手凑近鼻间闻了闻,“北女那边可有问题?” “没问题,事关大小姐安危,北女不敢马虎,说一定安排好,绝不会让大小姐的身份让人疑上。”难姑答完又补了句,“杨小姐那边接下来约莫会有动静,大小姐看……” “芸钗生性虽是敢拼敢搏,可在我的事情上,她自来谨慎。”只要她的人没问题,夜十一并不担心杨芸钗那边有何问题,“再者还有掠空,她虽没什么人可用,但有掠空此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只要北女配合得好,不会有纰漏的。” “那太子那边……”难姑问出另一个难题,如今太子已知杨芸钗为何不愿屈就东宫侧妃的原因,她怕太子会因此而对杨芸钗不利。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你是在担心倘若太子与芸钗感情破裂,自此为难上芸钗,而我却在这个时候与芸钗掠空搭上线,会因此不小心被太子一锅端了?”夜十一说出难姑心中所担忧的。 难姑点头:“太子心悦杨小姐已久,这些年杨小姐不愿嫁,太子也未曾逼迫过,尽因太子大概觉得杨小姐乃因着有所顾忌,毕竟东宫虽已定,夜家仍在,杨右侍郎府乃依附着静国公府,想来太子多少能有些理解。如今晓得此顾忌尽因大小姐的一句话,太子高高在上,怕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本来么,心心念念想要娶进东宫的人儿,以为人儿也是心悦自已的,不嫁定然也有不嫁的缘由。 末了末了,没想到此天大的缘由,却仅因另一个姑娘的一句话,觉悟过来自已多年的深情竟抵不过旁人的一句话时,此搁在哪个痴情人身上,哪个痴情人都受不了。 何况那痴情人如今已是东宫,将来便是九五之尊。 普通百姓听到这样的缘由,都得大闹一场,太子知后倒是没闹一场,就怕不是不闹,而是憋着闹一场大的。 她就怕这场大的,会落在自家大小姐身上。 “你说得不无道理。”夜十一搁下泛着清淡香气的手,眼落在窗台上的绿植上,手一伸便摘了一片小叶子,放至鼻间,一股子青草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然芸钗对我的诺言,太子迟早得知道,我既已进京,那么便到了该知道的时候。想法子里应外合悄无声息地来见我,处理好与太子的感情纠葛,别让太子因爱成恨反倒成为我的绊脚石,此为再见的考题。十年了,她总得让我看一看她的能耐。” 只有足够能耐,接下来她在京城所要做的事儿,芸钗才有资格参与。 她需要的是伙伴,而非下属。 下属听令即可,伙伴却得助她解决难题,更甚时刻有着非生即死的准备。 第五十六章 我妹妹 要说京城未婚的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莫息未定亲之前,莫息是头一份,莫息订下亲事后,莫和便成了头一份,原因无他,仅因着莫和姓莫,乃东宫太子的表弟。 往后排的,便要数谢元阳、宁同绍与夜瑞了。 莫和占着与太子沾着亲,于是在险险考中三甲出身同进士,观政期间无大错之后,便被安排进了隶属东宫大臣的詹事府,当了个正六品府丞。 这一当,再无上下移过。 仁国公瞧着大叹三声后,再瞧下有出息的嫡长子莫息,也就不强求嫡次子莫和了,任莫和在正六品上猫着没动弹。 莫和天性豁达,本来他便不喜官场,倘若非是长兄那些年非得逼他看书习字,以他自个的规划,他很是乐意当个无才便是德,只管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旁人不晓得莫和竟是这般无上进心,更不知仁国公早已放弃莫和在仕途上的进取,只以为莫家乃东宫母族,莫息又与琅琊王氏联姻,如此有财有势的仁国公府,毫无疑问乃属京城头一份的夫家首选。 至于谢元阳与宁同绍,虽说随着东宫一定,余下的三豪门多少有些式微,可到底较起夜家,谢宁两家还是很得圣心的,于坊间看来,此两家要再次崛起指日可待,毕竟不管谢元阳还是宁同绍皆是争气得很。 至于夜家,也就是在豪门夺嫡一战之中赢在人保全了些,这些年从静国公退阁闲赋在家,不再任户部首官,明面上夜二爷看着官职未升未降,然明里暗底的人脉早已流失大半,往前依附夜家而立的官宦之家更是脱离了八九成,虽有马文池冯大等人紧急替上,到底因着不得圣心,被压得步步维艰。 随着夜家三兄弟长成,夜瑞毫无意外地踏上仕途成为御史,夜祥步入商道为静国公府敛财做后盾,夜旭不管是真的无用还是假的无用,总归眼下无大用,也就打马走鹰终日玩乐罢。 谢元阳考中一甲进士后,谢皇后力主他进六部观政,他却选了大理寺,到底是长兄留下的唯一血脉,谢皇后不忍压侄儿太过,终是随了谢元阳。 观政之后,谢元阳便留在大理寺任职,尔今已是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与右寺丞秋络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谢秋两家本无往来,如此一送做堆成了同僚,倒处出些许交情来。 “听闻你在找人?”秋络宽坐在公事房里,百无聊赖地问着谢无阳。 “嗯。”谢元阳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在找一位姑娘。” “手上有痣?” “右手背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谢元阳恋手成痴,特别是手上有痣的女子,此早就传得坊间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秋络宽每每说起来,虽也没觉得有什么,谁还没一两个嗜好了,对吧。 但见谢元阳承认得如此坦荡,他心中不觉暗叹怪不得即便谢皇后如今不得宠,颇受皇上冷落,谢元阳仍能如愿进大理寺观政,且在大理寺稳打稳扎地迁至正五品。 相较于他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他安山候府出了不少人力财力不说,最主要还是全靠秋太后此姑祖母于御前的进言,谢元阳的成功,乃真真实实是谢元阳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不出意外,谢元阳定然还得往上迁,至于能迁到何等程度,就得看圣心对谢家能有多大的期望了。 当年谢明渠死于逝江任上时,英南候崩溃,自此一蹶不振,谢三爷一下子成了乌龟,倘若说往前谢三爷尚有不愤之心,谢明渠死后,谢三爷直接没了雄心壮志,而中宫谢皇后也在悲伤过后,开始低调行事,连自来跋扈的朱柯公主也不再时不时作妖。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于是乎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英南候府式微了,就此没落了,再也后继无人了。 然就在这个时候,谢元阳出乎众人的意料,一步一步自泥潭中爬上来,沉稳从容地走上科举之路,至今十年,已是大理寺正五品的官儿,仍在向前,也不可能止步于此。 “要我帮忙么?”秋络宽诚心地问道,他祖父虽同他说过,莫要与谢元阳走得太近,然他觉得,谢元阳此人不仅有真本事,品性也不坏,是个值得相交的人,何况还是同僚呢,互帮互助委实平常。 谢元阳对安山候府无甚观感,属于那种不讨厌也不喜欢的程度,但对生性善良从不耍心眼的秋络宽,他倒是有几分好感:“暂时不用,若是需要,我会同你说的。” “好。”秋络宽点头,点完头又旧话重提,“你看,我也不过长你一岁,如今已是有儿有女,你却是连个妻室都没有。元阳啊,你年岁已不小,这成家立业,你已立了业,原来成家在前头,到你这儿反在后头,你可得抓紧啊。” “不急。”谢元阳任秋络宽念叨着,也不恼,只待秋络宽如往常说完,他再如往常答个不急。 “你找的那位姑娘听闻是在凌平湖附近?”秋络宽决定换个角度来劝。 谢元阳点头。 秋络宽接着往下道:“凌平湖附近的,应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 谢元阳回想着他要找的姑娘于那日的穿着打扮,肯定地点下头:“是。” “那便好办了!”秋络宽高兴地说道。 引得谢元阳疑惑地看向他。 “你好歹也是堂堂的世子爷,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儿,往后肯定还要再往上迁的,指不定正一品大员也是有的!”秋络宽夸赞起谢元阳来,自来不余遗力,“如此一来,那姑娘的出身便委实有些低了,当个妾还可以,八抬大轿迎娶进英南候府却是大大不可能。” “你到底想说什么?”对于热心起来,比操心他婚事的皇后姑母还要烦人的秋络宽,谢元阳每每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那位姑娘可以慢慢找,找着了抬进门便是,咱不急,但你这婚事咱得尽快办了,你觉得呢?”秋络宽明显有所图地反问谢元阳。 谢元阳问回去:“你的意思是……” 秋络宽腆着脸儿再问回来:“你觉得我家妹妹如何?” 第五十七章 谢插队 秋家孙辈就仨人,一为已成家的秋络宽,一为已嫁人的秋络月,一为一心扑在莫息身上的秋络晴。 “你妹妹?”谢元阳觉得秋络宽想把秋络晴与他送作堆,简直是急疯了。 “我、我也晓得如今我妹妹配不上你……”秋络宽深知他这个提议提得很不厚道,可他实在是没了法子,太后姑祖母已传话到安山候府,言明帮不上忙,让他们尽快从别处入手,他这才想到了谢元阳,“可我妹妹眼下还在东厂诏狱待着,再待下去,只怕性命就要没了。” “秋二小姐此番即便能保全性命,此生亦是毁了。”谢元阳说着大实话,毫无意外地看到秋络宽越发愁眉不展地叹起气来,“令妹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不悔大师身上去,此为令妹的劫,即便能解,你也该去寻莫世子才是。” 秋络宽何尝不知找莫息比找谢元阳更有用,只是莫息自来烦他妹妹,眼下他妹妹被关,还是事关夜大爷之事,只怕他去找了,莫息也不会管的。 “让你娶我妹妹是为难你,我也只是说说,晓得你不会答应,只是想着你或许能帮帮我,救我妹妹早日离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秋络宽叹起气来,“罢罢,你权当我未曾提过吧。” “你若是不想去寻莫世子帮忙,那不如去找找不悔大师。”谢元阳指出另一条明路。 秋络宽惊讶道:“这有用?” “有用。”谢元阳笃定道,“不悔大师如今也不是全然不下山,杨小姐不就邀了不悔大师回城游了一趟凌平湖么,你到普济寺去求见,求不悔大师为秋二小姐说说情,应当是有用的。” 秋络宽反应也不慢:“你是说张三?通过张三可直达天听?那不悔大师真为我妹妹求情了,皇上……”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圣心难测,虽说我觉得大致是有用的,不过不到最后关头,秋二小姐不出东厂诏狱,诸事皆可变。”谢元阳未把话说满,“你既要为秋二小姐奔走,何不借着不悔大师这条道走一走?” “实不相瞒,太后娘娘昨儿已传下话来,要我们尽快从别处下手救我妹妹,如此连太后娘娘在皇上面前都讨不到情面,不悔大师为我妹妹说情,张三也肯为之转达,可是有用么?”秋络宽觉得连太后姑祖母都在皇上那儿讨不了好,不悔大师多半也得铩羽而归。 “哦。”谢元阳不再多言,“我就提个建议,做与不做,你自已考虑吧。” 下衙时,秋络宽失魂落魄的。 谢元阳目送着,直至秋家大车越走越远,他方收回目光,吩咐古关道:“告诉月关,人再找不到,那他也不必回来了。” 古关怔怔的:世子爷说什么?为了个姑娘不要月关了? “听到没有?”谢元阳等不到回答,转过脸直视像被定住的古关。 古关一个激灵:“听到了!” 夜十一等着杨芸钗布局来见她,等着的空档里,她把京城能吃能喝能玩的地方都走一走,这会儿逛完西集的凌药集,刚到风堆大街,还没下车呢,便闻到中段那里的坤元斋散发出来的糯米鸡香气。 大车至坤元斋前停下,难姑想要下车去排队买糯米鸡,却被夜十一阻止:“我去。” “我陪大小姐。”难姑没有异议,因着她晓得,不管身份是夜十一还是白壹,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大小姐没有变,一些并不引人注目的小喜好仍在。 例如,亲自排队买自已喜欢的吃食。 小麦坐在车驾上守着大车,看着难姑护着夜十一走近坤元斋,开始在热闹的人群中排队买糯米鸡。 谢家大车就在此时停在小麦边上,小麦扭头去看,恰看到古关从车门里出来,跳下车驾往坤元斋跑去,恰排在夜十一与难姑的后面。 谢元阳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他并不喜欢吃什么糯米鸡,但他父亲喜欢,祖父也喜欢,自从父亲走后,祖父再没吃过,这一道菜简直成了英南候府的禁忌。 可他知道,越是禁忌的东西,越得跨过去。 祖父再消沉下去,他倒是无所谓,只是皇后姑母越来越没有耐性,他身为晚辈,总不好太越矩,祖父则不同,到底是父女,多少能压着些皇后姑母。 古关来前,便有得排好久的心理准备,故而真排在长龙后面,他倒也没不耐烦,只是糯米鸡自来是候府里谁也说不得的菜名,更是早被后厨排除在外的一道菜,也不知怎么的,今儿世子爷竟然亲自过来买糯米鸡,就不怕候爷动怒么? 世子爷的命令,他也不敢问,唯有照做,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忧着忧着的空隙,他好似看到了什么。 古关猛地把视线转回方将瞎晃看到的地方。 一只手,一只玉手,手背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他扭头就跑。 “世子爷!世子爷!”古关边喊边激动地爬上大车,推开两扇车门进入车厢,连车门都没关便倒豆子般倒出来,“姑娘姑娘!那位姑娘!” 边上的小麦像看疯子一样扫了古关一眼,再没有关注,直到谢元阳迅速下车,快步走向长龙最末,左观右望像是寻什么人时,他才警惕起来。 古关离开的一小会儿,已有两三人排在夜十一与难姑的后面,古关带着谢元阳直接冲开这两三人,来了个以钱财换插队的便利。 来排个队都能得到碎银,那两三人高兴极了,欢欢喜喜地任由谢元阳主仆俩插队。 谢元阳站在夜十一身后,古关则站在难姑身后,这个变动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毕竟坤元斋前人头攒动,买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除了在后面看到这一切的小麦察觉有异之外,并无他人再注意到。 但无论何时何地,随时戒备的难姑注意到了。 “大小姐,谢世子在你后面。”难姑低声唤了句,同夜十一禀报身后的状况,末了补上最重要的一点,“刚刚插队排进来的。” 夜十一缓缓将右手裸露在外的手背收进袖里,淡然道:“坤元斋开门做生意,谁都可以来买,各凭本事插队,亦无不可。” 第五十八章 糯米鸡 难姑不出声了,默默地将夜十一圈在自已的保护范围内,越发警惕戒备。 近在咫尺,难姑说得再小声,谢元阳也多少听到了一些,再听到夜十一的回答,他着实没有终于找到他想要找到的姑娘的喜悦。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日碰到的姑娘竟会是乔装后的白壹。 琅琊白壹,已与莫息定了亲,不日好事将近,他再喜欢,与她也不可能。 除非…… 谢元阳下息立马打消这个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他脸微微变色,转身就走。 “诶?世子爷?”古关完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看远去的谢元阳,再看看仍背对着未转身来看一眼的夜十一,赶紧拔腿追上谢元阳,“世子爷!世子爷!” 难姑纳闷地看着突然转身离开回谢家大车上去的谢元阳:“大小姐,这谢世子好生奇怪。” “怪不怪的,那是他的事儿。”夜十一仍旧站得挺直,眼风都没回头瞧一眼,于她而言,谢元阳想做什么,只要不妨碍她,那便都与她无干。 直等到夜十一亲自买了糯米鸡回王氏大车上,难姑与小麦同坐在车驾上挥鞭离开,谢元阳方缓缓掀起车窗帘布,伸脑袋往渐行渐远的王氏大车看去,人潮中王氏大车赶得很稳,不紧不慢的,慢慢驶出他的视线。 “世子爷……”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去买糯米鸡。” 古关真是有一大堆话要说,无奈谢元阳脸一板命令一下,他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下车老老实实重新排队去。 谢元阳将帘布挽了起来,透过车窗盯着夜十一方将站的地方,一瞬不瞬的,仿佛他难得动下心的姑娘还站在那里,也不知目不转睛地盯了多久,直至古关买回热腾腾香呼呼的糯米鸡,他才回了神儿。 接过古关手中的糯米鸡,垂着眼皮子看把糯米鸡包得密不透风的油纸,谢元阳忽然觉得这糯米鸡买得少了:“你去,再买一份。” “啊?”古关不敢置信地苦哈着脸。 谢元阳分两回说,古关排了三次队才买回两包糯米鸡,一回到英南候府,一份直接送到英南候的铭名院,一份直接在谢元阳手上被带回他自个的匀阳院。 古关一路跟着,全程莫名奇妙。 进了院子东厢,谢元阳不让古关侍候,把古关撵到屋外守着去。 不一会儿月关回来,垂头丧气地刚进东厢院子,古关一见他便迎了上来,热情得让他吓一大跳:“你你你做什么?!” “我我我没做什么!”古关把月关拉离廊下,确定够远了之后方道:“我告诉你,你就运气好,倘若今儿不是世子爷忽而兴起想去买糯米鸡,指不定再过两日咱俩便得就此别过了!” 听得月关一脸懵:“啥意思?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又发生何事了?” “世子爷说了,你要再找不到世子爷要找的那位姑娘,你便也不必回来了。”古关存心要吓一吓月关。 月关果然被吓得脸色即刻白了三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那位姑娘我可一直都在努力地找啊,片刻偷懒都不曾啊,可就是找不到,我有什么法子?我都把凌平湖附近的人家都一家一家拜访过了,就差把凌平湖的水放干净也搜一搜了!古关,你一定要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啊!” 古关被月关摇肩膀摇得眼冒金星:“好了好了!别摇别摇!我说你别摇了,摇得我头晕……那姑娘找到了!” 月关立刻不摇了,定定地看着还在冒金星的古关:“找到了?” “找到了。”古关也不吓月关了,逐将今儿在坤元斋店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月关听。 月关听完愣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就近扶着墙蹲下,浑身突然觉得有些乏力。 古关看着这样的月关,晓得月关尚在消化中,他不也消化了一路,方接受了琅琊白大小姐居然就是他们世子爷要找的姑娘此一事实么。 缓缓,都得缓缓。 他是,月关是,世子爷更是。 这不都搁屋里自个吃上糯米鸡了么。 “咱世子爷不是不喜欢吃糯米鸡么?”蹲了许久,月关才找回自已的声音。 “你才发现?”古关嫌弃地瞥了月关一眼。 月关起身往屋里子瞧:“可……” “唉!”古关心道受刺激了呗,嘴上不敢说出来,也只敢叹个气儿。 一同侍候谢元阳久了,彼此脾性都摸得差不多,古关这一声叹,月关随即也叹出一声来:“唉……” 油纸里面,是由新鲜的荷叶包裹着的糯米鸡。 荷叶一揭开,糯米鸡的香味混合着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谢元阳拿起勺子,挖了一勺子放入口中,嘴里立刻被馅料塞得满满的,有糯米、瑶柱、虾干粒与去了骨的鸡翅,咬下去,糯米润滑可口,满嘴肉香清香,回味悠长。 一勺子接着一勺子,才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糯米鸡的味道,只是往前他父亲尚在时,他嘴上说着不怨,但心底深处到底怨着他亲娘被去母留子时,他父亲的冷眼旁观,于是父亲喜欢吃的,他便不喜欢。 如今发现他平生初次认认真真想要的姑娘竟也喜食这道菜时,突然兴起了二十余年头回想要尝一尝的念头。 结果也不糟,他竟是一口接一口地把整个糯米鸡吃完了。 “糯米鸡可以喜欢,可以吃……”谢元阳把勺子搁回桌面,眼落在绿油油的荷叶上,“她,也可以暗暗地放在心上,却不可以再靠近了。” 再近,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已,做出令他自已后悔莫及的混帐事儿来。 此时古关的声音在屋门外响起:“世子爷,候爷派人来说,请世子爷到临瑟堂。” 临瑟堂,铭名院待客的厅堂。 谢元阳提步走出来,见到月关也在,走了两步,又顿了顿足,低声道:“不必再找了。” “是。”月关忍住眼眶的酸涩应了声,世子爷太可怜了,从小到大就没一样是好的,连难得爱慕一个姑娘,竟也被他人抢了先。 古关跟上谢元阳,跟上前回头横了月关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月关再明白不过,不就是不让他掉马尿么,他也没掉啊,含在眼眶里好好的,没掉! 第五十九章 被认出 英南候自嫡长子谢明渠英年早逝,他便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整日面无表情,以往的短须现今已留成长须,与头发一样花白花白,明明不过是半百有余的年岁,却活得跟耄耋之年一般。 坐在临瑟堂上首左座里,桌面放着一包糯米鸡,荷叶摊开,糯米鸡完好无损,显然尚未用过,他只看着,看着看着眼底水光闪烁。 “祖父。”谢元阳踏进临瑟堂行礼。 英南候回过神儿来,目光自糯米鸡上移开,眨了眨略红的眼睛,他指着下首左座道:“坐。” “是。”谢元阳依言入座。 “一切可还顺利?”英南候问的是官场。 谢元阳回道:“大理寺的同僚待孙儿都挺好的。” 英南候点点头,想说什么,张了嘴又说不出,又点点头,终是无言。 “祖父,糯米鸡凉了,味道就差了。”谢元阳一进屋,便看到了未食一口的糯米鸡。 “阳哥儿,你想做什么?”英南候很了解自已的这个长孙,少年老成,又有城府,他一直认为能得此孙儿,乃英南候府之幸,自长子走后,他却慢慢改变了想法。 有时平庸,亦是幸事。 “父亲走后,祖父不再食用糯米鸡,阖候府上下也不再见半分糯米鸡的影子,明明父亲在的时候,祖父与父亲总得三日两头里吃一回。”谢元阳直直看进因他的话,而眼眶渐红的英南候,“后来父亲外任,祖父也特意给父亲寻了广东的大厨,就为了让父亲即便远在浙江,也能吃到这道广东名菜……” “阳哥儿……” “祖父,皇后姑母沉不住气,祖父若是再如此消沉下去,什么也不管,待到中宫易主,那时祖父想要再补救,亦是为时晚矣。” 英南候闻言瞬间站起:“你姑母怎么了?” “莫息与……”谢元阳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白壹乔装与他不小心相撞的场景,也浮现出今儿于坤元斋前排队她始终背对着他的场面,一时间心沉了沉,微微的痛楚让他顿时愁上心头,“与白壹定亲,已是定局,然朱柯表妹仍不肯对莫息放手,孙儿劝过,姑母大概也劝过,只是姑母有心放任,朱柯表妹又岂会真的对莫息放手?” “你此话何意?”英南候不理事多年,虽也听过一些,却不甚清楚,此时听谢元阳提起莫息与他公主外孙女的纠葛,他是听得一头雾水。 “大表哥不堪重任,姑母这些年自已也看明白了,太子殿下乃莫家外孙,姑母觉得倘若朱柯表妹真能与莫息结成连理,那必然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成了姻亲,往后太子殿下登基,太子殿下又看重莫息,有了这一层层关系,应当不会太为难大表哥。”大皇子经十年成长,何止不堪重任,简直是混帐至极,好事没有,浑事是一件接一件地干,谢元阳每每见到他这位大表哥,便得头疼一整夜。 “你姑母这是在为你大表哥打算。”英南候明白过来,知是皇后闺女在为皇子外孙谋个日后安平。 “如此打算,原是没错的。”谢元阳话中有话,“然结亲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结的是两家欢喜两厢情愿。” 英南候听出谢元阳的弦外之音,直视长孙问道:“你是怕朱柯与莫息未能成就好事,最后反会因着朱柯的纠缠而让莫息越发厌上谢家?” “莫息自进都察院,他的能力有目共睹,活阎王的外号可不是叫着玩儿的。”谢元阳无比认真严肃地回视英南候,“谢莫两家本就对立,如今东宫已定,虽说大宝未登,一切皆有可能,然在此前,咱谢家可再经不起何等波澜了。若因朱柯表妹真惹恼了莫息,莫息想要隔山震下虎,那拿英南候府开刀,是再便利不过的。” 一听最后还是英南候府倒霉,英南候叹起气来:“你同你姑母说说吧。” “孙儿说过了,姑母表面应了,可私底下仍未彻底约束朱柯表妹。”这便是谢元阳费心思买来糯米鸡让祖父不得不见见他,听听他说话的缘由。 父亲走后,他这个长孙见祖父的面,这些年来屈指可数。 “我已多年未进宫……”英南候感叹着,“知道了,回去吧,这糯米鸡,便留下了。” 目的达成,谢元阳走出铭名院,步履却不轻松,眉间仿佛有千千结,锁得他难展笑颜,心上更是沉甸甸的,快让他承受不住了。 回到匀阳院,踏进峰回堂,便让古关去拿酒。 吃酒吃到月上树梢,时辰不早,谢元阳瘫在峰回堂座椅里,半歪着身子斜斜望着房梁上祥瑞的浮雕花纹,双眼微眯着,竟是在那团子祥瑞之中看到了白壹那张眼系白绫的脸。 “好看……” 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手也是,那颗朱砂痣也是。 “也不对……” 十年前的夜十一也是顶好看的人儿,倘若未殒命于杏江,如今长大的模样必然亦如天仙一般。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呵……” 不管是夜十一还是白壹,她们都不属于他,皆是系上七八条红线也与他不可能的妄想。 峰回堂不让进,门还给关上,自里面闩紧了,古关月关只能守在门外干着急,时不时听到自家世子爷时高时低的自言自语,又说又笑的,间或还有几声似是伴着哽咽的酒嗝。 古关与月关四目相对,皆束手无策,末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叹起气来。 “唉……” “唉唉……” 夜十一做为白壹意外地被认出,令谢元阳心碎胸闷不已。 偶遇谢元阳,并身份被撞破,夜十一并不怎么在意,不在意自然也就随它去了,该吃吃,该睡睡,一切如常。 只在上床榻歇下时,夜十一宛若将将想起来般,她吩咐难姑道:“你去同小麦说,让他现在往仁国公府走一趟,同莫世子说说今日于坤元斋撞见谢世子,我手背上的朱砂痣已被认出之事。” 难姑应诺,回头到屋外召来小麦,半字不差地向小麦转达夜十一的话。 小麦听后确认道:“此刻么?” “眼下虽是晚了,不过大小姐既是这般吩咐,你去便是。”难姑也觉得时辰不早,小麦到仁国公府传话,指不定姑爷已歇下了。 第六十章 你觉得 小麦跑完仁国公府,便安安心心地回竞园歇下了。 莫息却是一夜难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着眼等着五更天,再也按耐不住,去马棚牵了马儿,话也不说一句直奔出府,往竞园狂奔。 永书吓一大跳,赶紧也打马紧随其后。 门房见到莫息很是惊讶,赶紧行礼,行完礼紧追在径自入府大步跨进的莫息后面:“世子爷!我家大小姐还没醒呢!” 莫息非是头回来竞园,直奔夜十一住的壹院,对于值守门房的话,他弃耳不闻。 “世子爷!好歹容老奴先通禀一声啊!”门房人过半百,腿儿也不如莫息的长,追得很是辛苦,也是急的,一路气喘吁吁地到了壹院。 莫息一到壹院,便站定了:“报。” 门房苦哈着脸儿:“是。” 门房进不了壹院,同值守在壹院院门内的婆子说了之后,他回来同莫息说:“请世子爷稍候。” 永书一直跟在莫息身后,一路闯进来,脸色比门房好不到哪儿去,着实是昨夜里世子爷没得睡,在寝屋里走来走去走了一整夜,他也跟着没得睡,守在屋门外跟着转来转去就怕世子爷有个什么吩咐,他连打个盹都不敢。 婆子很快来开院门:“世子爷,我家大小姐有请。” 门房松了口气儿,总算没把差事当砸了。 等的空闲里,他就怕因他没拦下他们家未来姑爷,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他就得丢了这份闲差事。 不过也不能说闲了,往前他们家大小姐尚在琅琊,京城王氏府邸竞园无主子居住,他守着个大门,终日也没什么人到访,这不大小姐一进京,竞园里外都热闹了许多,他高兴了,人老了就喜欢热闹。 这段时日造访竞园的人个个非富即贵,亦个个礼数周全,谁会像他们家未来姑爷这般直闯? 当然了,旁人亦非他们家未来姑爷,谁要有那个胆儿敢闯,都不必他拿把扫帚出手,竞园的护院第一时间就得出来拦人,这不是搁在他们家未来姑爷身上么,个个都人精,晓得他们家大小姐不日便要嫁入仁国公府了,大小姐先前又说过不得对姑爷无礼,谁还敢出来拦? 也就他一把老骨头,象征性地出来拦一拦。 毕竟大小姐再合意未来姑爷,姑娘家家的,也不好太不矜持。 一路拦到壹院,他的差事算完,该回去大门继续边吃茶吃点心边聊坊间闲话了。 守院门的婆子开了院门后,半弯着腰迎莫息进院。 莫息进了院,又有丫寰来引:“世子爷,这边请。” 丫寰引路到壹院待客的不归堂,刚走上庑廊,便瞧见小麦站在厅堂门口笑着冲莫息行礼。 待莫息走近了,小麦让丫寰退下,他领着莫息进了不归堂,又亲自去沏了茶端上来,全程笑眯眯的,那模样跟丈母娘看女婿般越瞧越心喜,直教一旁的永书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莫息倒是无所谓,绷着脸面无表情,寒气全方位直冒,端得是气势凛人。 难得小麦也不悚,仍旧笑嘻嘻地自个不知在乐什么。 永书这一路跟过来,没个心惊,也有半个胆儿打颤,两刻余钟后,终于等到夜十一迟迟踏进不归堂,他方全身心从头到脚地舒了一口气儿。 “永书,到外面守着。”莫息盯着站定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夜十一。 夜十一闻言,脸侧了侧,对难姑说:“你也到外面守着。” 永书难姑一前一后地出去,且很合人心意的把不归堂的门给阖上了。 轻轻的,夜十一耳灵,听得十分清晰。 下一刻,一阵带着皂角味儿的风扑面而来,她整个人被莫息带进他的怀里,听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声。 “怎么了?”夜十一问得笑意盈盈。 莫息看着抬起脸来笑着明知故问的夜十一,蓦地低头堵住她的嘴,狠狠吻了一通后放开,语带着威胁:“十一,别以为我真的不想要你,别再考验我的定力。” 他只是想把最美好的开始,留在他与她的洞房花烛夜里。 也是对她的爱护与尊重,他不想在新婚过后的初夜验帕上,让人生出什么闲话来。 即便有他在,九成九生不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可纵然仅有一成的十分之一,他也不想让她受这个委屈。 夜十一被莫息吻得有些恍惚,原来梦里被吻的滋味儿是这样的,她慢慢低下头,火烧似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地死不承认:“我知道的,我都没做什么事儿啊。” 倘若不是十分了解夜十一,倘若不是笃定她在临睡前差使小麦去告诉他偶遇谢元阳之事,结果如她愿的闹得他一夜未眠,莫息此刻听着她抵死不认的软绵绵语调,都得觉得自已冤枉了她。 无可奈何之间,积了一夜又攒了一路的一肚子话,瞬时尽化成无声的哭笑不得。 放开夜十一,莫息拉着她往座椅坐下,他却不坐,蹲身在她跟前,抓住她的右手,看了会她手背上的那颗小小的朱砂痣:“晓得你不会把它去掉,如今谢元阳已认出你,去不去掉也一样了,只是你这手,往后再不能让他看去。” “哦,你是要我一遇到他,就把手缩回袖子里?”夜十一想着昨儿在坤元斋前,她不就是这样做的么,“你倒是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不,我的意思是,他要再敢乱看,我会挖了他的双眼。”莫息风轻云淡地说出自已觉得最有效最直接的法子。 挖了谢元阳的双眼? 夜十一想象了一下谢元阳没了双眼的模样,当然她想象的谢元阳还是十年前谢元阳的大致模样,虽说难姑都给她形容过如今京城所遇所碰之人的大概五官相貌,然对于不甚重要之人,难姑形容得也未详细到眉眼如何如何,于是她只知已二十有三的谢元阳长得挺好看的。 没错,好看。 除了莫息的五官,她用手一点一点地摸清记牢之外,在她眼盲的天地间,其他人不是丑便是好看。 谢元阳很荣幸,归于好看的一类。 见夜十一不说话,莫息起身把她抱起换自已坐下,将她搁在自已腿上,凑至她耳旁,低声问:“怎么?你觉得不妥?” 第六十一章 又帮盯 此姿势,此语调,此言语,大有诱惑人犯错之意。 夜十一坚决不上当:“妥,甚妥。” 莫息满意地笑了:“以后不要再见他。” “那要是像昨日那般不小心碰上的,那怎么办?”夜十一无比乖巧地请教。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息给出八字方针。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视而不见么,我本就看不见,倒也不难,听而不闻么……”夜十一觉得有些为难,“会不会太不合礼数了?” 人家好歹姓谢呢。 莫息捏了捏夜十一小巧秀气的鼻子:“你还怕不合礼数?” 这话说得她有多不讲道理似的。 诚然她也不太爱讲道理,只在该讲的时候讲,不该讲的时候她讲那道理做什么,又不能吃。 “谢元阳姓谢,往后要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有的,我总不能一直听而不闻吧?”夜十一双手勾上莫息的脖子,脸往他肩窝里埋,吐气如兰,隐隐的热气与香气尽吹在他的脖颈耳际,“莫息,你知道我想要做的,不久我便要嫁给你了,做为莫家妇,什么春宴冬宴、茶会花会,我少不得与各家夫人小姐打交道,至于诸如谢元阳之流,你若不给他机会,我哪儿还有机会去做不合礼数之事?” 明白了,这是让他处理。 倘若他处理得好,她自然没礼数不礼数的机会,他处理得不好,做为仁国公府世子妃,成亲后他母亲若再交出中馈之权,她便是莫家主母,那么该她出面的,她必须出面,该礼数周全的,必然礼数周全,此乃为他,与儿女私情可无半分干系。 “好,我知道了。”莫息搂住怀里的人儿,手抚过夜十一纤细的小腰,心头像抹了蜜似的,甜得整个人都化了。 你侬我侬了半晌,再开不归堂的门,夜十一吩咐早膳上桌,与莫息眉开眼笑地一同用了早膳。 用过早膳后,夜十一又拉着莫息往她的寝屋走,走到半道莫息察觉,赶紧止住步。 “你昨儿一夜未睡,眼下吃饱了,你去我屋里好好睡一觉,待晌午我再喊你起来,用过午膳后,你便回衙门销假吧。”夜十一自有一番安排,可不是又生什么扑倒莫息的心思。 今儿也非休沐日,莫息这头往竞园来,那头永籍便火速打马到都察院衙门替他告假:“那也不必,我这便回衙门去。” 往前为揪某个官员的痛脚好弹劾,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地查搜实证时,他都熬习惯了。 夜十一不撒手:“睡一觉。” 其实真不必补眠,不过见夜十一坚持,莫息咧嘴笑了笑,只好顺从:“好。” 秋络晴一进东厂诏狱,康朝康阳一下子清闲许多,每日仅需注意着秋络晴有无被放出来即可,都不必跟来跟去地挪窝,可是省了不少事儿。 康朝依旧到日暮便回京城鲁靖王府,同李瑜禀报秋络晴日常。 其实自秋络晴被关进去之后,日常都一个样,只四个字:毫无动静。 但她还是每日得回一趟王府,即便只四个字的废话,她依旧照例上报。 禀完提步要走,突然被李瑜叫住,康朝回身站定:“郡主还有何吩咐?” “楚先生不日便要到京,你准备准备,届时由着你跟在楚先生身边听候差遣。”李瑜刚用过晚膳,这会儿吃着一碗甜汤,她搁下汤勺,“楚先生乃父亲最得力的干将,此番邱先生没来,换了楚先生来,或许是因着邱先生年岁渐大,无法远行,也或许有其他缘故,你机灵点,莫要出何差错。” 邱先生,邱辗,六十多岁,已近古稀之年,一直是她父亲的心腹幕僚,为山东鲁靖王府的门客谋士之首。 往常有重大之事到京,皆是邱先生亲到。 此番换做楚词来,虽说楚词的本领也不小,领着她父亲地下暗桩,为暗桩首领,可楚词一直只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活动,基本没进过京,如此突然,免不得她要多想一些。 “是。”康朝领命,又问:“那秋二小姐那边……” “进了东厂诏狱,即使能活着出来,也再回不到从前了。”秋络晴在李瑜眼里,一直是有些上得了眼,又有些落了下乘的存在,她承认秋络晴有些聪明,可也只是小聪明而已,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把自已的一生尽赌在一个男人身上,“横竖秋络晴暂时还得在东厂呆着,能不能出来还得另说,只康阳一人盯着,够了。” “是,郡主。”康朝不再有疑问,转身退下。 康朝走后不久,丁掌柜自王府后门进,悄然进入悄云院, 通禀之后,他在荣华堂候着。 片刻,李瑜走进荣华堂。 “郡主。”已近半百的丁掌柜恭敬地行礼。 李瑜到上首座落座,温言道:“丁叔坐。” 丁掌柜笑着在下首座坐下,直入正题:“莫世子那边差洛传口信,说让郡主帮忙盯一个人。” 自十年前莫息离京追夜十一去,指派了洛代表莫息那边,做为中间人配合一切行动,而他则做为他家郡主这边的人,时不时与洛接触传令,不免渐渐地,两个人也就熟悉了起来。 “谁?”李瑜想着她认识的人还真是有趣,十年前夜十一让她帮忙盯人,眼下莫息也来让她帮忙盯人,她手底下的人就那么闲? “谢世子。”丁掌柜刚听到莫息指派过来的洛同他说时,也是愣了愣,“按理说,莫世子完全可以自已盯着。” 李瑜想了想:“谢元阳近时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吧?” “一直在找人。”丁掌柜觉得堂堂世子爷找一位偶然碰见继而心仪上的姑娘,着实不算出格之事,不过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来旁的事儿来。 “找人?” “一位姑娘。” 听到一直素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不行的谢元阳居然在找一位姑娘,李瑜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哪个府上的姑娘?找到了没有?是不是手上有痣?这回是认真的?还是和以往一样纯粹只是欣赏人家姑娘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 郡主年岁不小,对已身姻缘不上心,听到旁人的花前月下倒是感兴趣得很,默默操碎了心的丁掌柜回道:“一直没找着,今儿没再找,想来是放弃了。” 第六十二章 在十月 “只是盯着?”听到谢元阳居然不找了,李瑜略失望。 “必要时候,阻止谢世子靠近琅琊王大小姐。”丁掌柜对此倒是很能理解,毕竟白壹很快便要嫁进仁国公府了,莫息护着白壹理所应当,只是他有一点儿没明白,“也不知谢世子是不是对王大小姐有了想法,以致莫世子要这般做?” “谢元阳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不……”李瑜很了解聪明人,聪明人什么都好,就是在任何人任何事上,永远都是将结果放在第一位,结果的好坏,直接决定了聪明人的行事,惹上莫息,谢家不会有好果子吃,再者琅琊王氏也不是好惹的,谢元阳没这么蠢,除非:“丁叔你去查一查,谢元阳要找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是王大小姐。” 丁掌柜随口一说,没想到李瑜会想到这个可能,他小吃一惊:“这……不会吧?” “能让莫息动的,还动得如此积极,真是让我越来越想见一见这位琅琊王大小姐了。”李瑜含着笑,双眼闪着兴致颇浓的光芒,“另外楚先生要来了,丁叔可得好好准备一番。” “自然。”谢元阳之事不过是个插曲,丁掌柜虽觉得与莫息的往来也挺紧要,但令他真正头疼的是李瑜此时说的楚词。 “楚先生为人通透,连邱先生在我父亲跟前都赞过他好几回了,丁叔只管做该做的,旁的心思与动作不要有,权当楚先生无事来京游玩一番便是。”李瑜嘱咐道,眼下她虽仍不清楚词到京的目的,到底是与她有关,还是与她弟有关,总归楚词是她父亲指派来的,她得小心应付。 丁掌柜盘踞京城多年,便利还是有的,然郡主说得也没错,楚词确实不容易对付,动不如静,以静制动,是今次楚词进京,他与郡主对付楚词的最佳方式:“明白。” 莫息未直接出手,而是拐了个弯儿让李瑜代为出手,为的是避免莫谢两家过早地激发矛盾,也在明面上,给双方一个缓冲的余地。 至于李瑜,京城鲁靖王府,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它,它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过去有多少法子在暗中回击京城那些个想替鲁靖王府招祸的势力,眼下就有多少法子可以不露身份地为莫息办好这件事儿。 莫息不担心,李瑜也不担心,晓得此事后的夜十一更不担心了:“容兰郡主的本事,我信得过。” “她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莫息主动到竞园同夜十一说他也请李瑜帮忙盯人的事儿,他也有他的目的,“阿壹,我父亲昨日已起程,亲自到琅琊去找你祖父商议咱们成亲的诸多具体事宜,如无意外,咱们大婚的日子应会订在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后,那便是在十月。”夜十一算着日子,“京城到琅琊路途遥远,国公爷来回,也是差不多了。” 本来莫息是想把日子定得更近些的,只是该有礼数不能少,该有的商议不能省,他父亲也认同,故而这一来一回,路上时间尽量快,脚程也得耗不少日子,大婚的日子最快也只能定在两个月之后。 “阿壹,嫁与我后,你想要做的,我不会反对,也不会阻止。”莫息牵着夜十一在壹院院子里走着,走到墙边,将两人交握的手抵到墙上,“我与你便如同这白墙青瓦,墙若倒了,青瓦尽碎。故我只求你一件事儿,你要倒之前,你得告诉我,让我有个补救的时间。” “假如无法补救呢?”夜十一手指碰着墙,感受到墙面的冰凉,而莫息的掌心却是温暖得有如地龙,她的手被他包裹其中,暖得令她不舍得放开,可倘若有朝一日不得不放开…… “那我陪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前世今生,你都休想甩开我!”莫息垂着眼眸,视线落在夜十一明艳的脸上,看着她小嘴儿一张一合间,便说出他最不愿听到的假如,他的心如十年前她离京前那般,再次无由来地慌了,语调不觉含着坚定与冰霜。 听出莫息话中的害怕,夜十一莞尔一笑:“瞧你,说得这么悲壮做什么?我虽眼盲,却也未曾厌过世,还活不够,还想好好地活着,往前你帮我许多,往后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你必然会帮我更多。你是仁国公府的世子,我便是世子妃,你承爵成为仁国公,我便是国公夫人,你是太子殿下最信任最倚重的表弟,我是琅琊王氏唯一的嫡出传人,纵然因着我嫁进莫家,而做不了琅琊王氏嫡支的家主,也做不了琅琊王氏一族的族长,可这个身份却能做为我最强而有力的后盾,关健时候能救命呢。故而你所言的墙若倒了,不可能,墙不会倒,因着在墙的内外,有许多人扶着,有很多双手紧紧地抓着我,我怎么可能会倒?” 长长的一段话,说尽事实摆尽情理,她就是想告诉他,她不到倒,他也不会死,可这并没有真正抚慰到莫息曾经伤透,带着卑微的希望,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终是更害怕会再次失去的一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 夜十一将两人的手自墙上拿下来,她慢慢抽出她的手,双手慢慢环上莫息精壮的腰,一点一点地收紧:“莫息,你可还记得你同我说过,你为咱们的儿子取了大名,问我可同意……” 莫息反搂住夜十一,轻嗯一声:“记得。” “莫念一,挺好的。”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你同意了?” “同意。” 莫息轻轻放开夜十一,抬起她的脸,紧紧地盯着她覆着白绫的双眼:“十一,记住你今日所言,你我生死与共,你不会再如十年前那样抛下我,倘若你又食言了……” “什么叫做‘又’?”夜十一不认同地打断莫息的话,“十年前,我答应与你一同努力,努力让你我可以在一起,我可没有食言。为此,我九死一生,割肉去疤,从一杯就倒的酒量练到千杯不醉,还从此只能在黑暗中生活,我所做的,除了想查清我母亲之死的真相,我也无时无刻在为回到你身边而努力。” 莫息牵起夜十的左手,他看着她的左手腕处那本该是十年前留着他牙痕的地方,十年后变得洁白无痕,自认出她是他的十一,他还不曾问过他特意加深加固过的牙痕到底是怎么祛除的,眼下她自已说起,竟是…… 他无声地落下了泪。 突然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左手手背上,夜十一只觉被滴落的肌肤滚烫得无法承受,她伸手往上,如愿摸到莫息的脸,手指碰到同样的冰凉液体时,她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我都不疼了,早不疼了……” 第六十三章 缺一角 秋络宽愁眉不展,大理寺上上下下都能理解,毕竟嫡亲妹子进了东厂生死难料,谢元阳心情不佳,不管是上还是下,皆有些没闹明白。 大理寺众官员私下议论纷纷,却无一人上前当面问谢元阳一句。 谢元阳自进大理寺以来,遵纪守法,礼数周到,不管是上峰还是下属官,皆对他挑不出毛病来,好到令人感言他的时运不济。 倘非生在英南候府,以他的真才实料与为人处世,升迁那绝对更快,到现今绝然不止一个正五品的官阶。 旁人没问一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在秋络宽这里却是毫无阻碍,想问便问了:“你那位姑娘是不是找着了?” 问就问吧,还一字废话都没,直捣黄龙。 “嗯。”换做第二个大理寺官员来,即便是谢元阳的顶头上峰,也绝对得不到他如此干脆的回答。 他待秋络宽总归不同的。 他真心待之又待他真心的朋友其实少之甚少,秋络宽是其中一个他想真心相交的朋友。 “那你怎么还不高兴?”秋络宽问得兴致不高,不过关心是真关心,“可是人家姑娘不愿做你的妾?” “便是做我的妻,她也不会答应的。”谢元阳情绪低落,末了叹气。 “谁家的姑娘竟如此眼光之高?”秋络宽觉得怪极了,以谢元阳的家世,配贵女都是绰绰有余,竟还有百姓家的姑娘瞧不上堂堂大理寺左寺丞,问完他想到另一个可能,“莫不是她已有心上人?更甚地已然定下亲事?” 本在伏案处理公务的谢元阳顿时抬起脸,目光炯炯地看向五六步之外同样坐在公事案后忙着公事的秋络宽。 秋络宽被这么一看,与谢元阳一对眼,他惊诧地大叫起来:“真教我猜中了?” 他也就随口一说! 至于那位姑娘是谁,直至下衙,秋络宽也没从谢元阳嘴里掏出他想要的答案。 安山候府与英南候府是在同一个方向,但半道便得各转各的弯,在转弯之前,谢元阳想走走路,秋络宽也正巧想走走路,于是两人从大理寺衙门出来,一同走了挺长的一段路。 路上秋络宽仍不死心,一问再问,烦得谢元阳都有些后悔同秋络宽坦言提及他要找的姑娘的事儿。 “到底谁啊?”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说一说怎么了?我保证不外传,真的!” “不说……” 说着说着,谢元阳突然停步。 毫无准备的秋络宽步伐未停地往前走了几步,才惊觉谢元阳怎么落后面了,赶紧退回:“怎么不走了?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走吧走吧,这天都快黑了……” 叨到一半,他顺着谢元阳所看之处看去,瞬间没了言语。 两人所望之处,恰是三条街的分岔口,他们站的地方往拐弯处不过十数步,足以看清那从他们两人眼前经过的那辆大车上面的族徽。 “那是琅琊王氏的大车,车上应当是王大小姐……”秋络宽灵光一现,蓦地联想到什么,他嘴越张越大,喃喃道:“瞧不上你……已有心上人……已然定下亲事……” 王氏大车已驾过去,谢元阳收回目光,继续缓步慢行,仿佛身边没秋络宽这个人,更没听到秋络宽戳中答案的喃喃自语。 秋络宽在原地呆了呆,怔了怔,又愣了愣,最后震惊地跑着追上已独自走出八九步的谢元阳,他拉住谢元阳,严肃地问道:“元阳,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谢元阳看着秋络宽,一直他都觉得秋络宽什么都好,就是缺点脑子,眼下他却希望秋络宽别那么有脑子。 “如你所想。”躲不过,也不想骗真心要交的朋友,谢元阳苦笑着承认。 秋络宽放开谢元阳,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宛若心悦上琅琊王壹的人是他似的,他急得险些要跳脚,连说带吼道:“不行!那不行!元阳,你听我的,赶紧斩断了,别存什么念想,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 “她很快便要成亲了,我知道的。”谢元阳没有应下什么,晓得秋络宽是为他好,他也不恼秋络宽横加管他个人的事儿。 “仁国公都告了假,亲自前往琅琊与王氏族长商议莫世子与王大小姐的大婚事宜了,王大小姐即将要成为莫世子妃,此已成为定局!”秋络宽本就为秋络晴之事烦忧不已,眼下乍闻交情笃定的同僚好友竟陷入儿女私事之中不可自拔,他更是心急如焚,一焚起来,他什么也再顾不得,连他自已的陈年旧事也主动提起,“当年我心悦夜大小姐,连我祖父都瞧出来了,夜大小姐一病,祖父便让我上门去看望,那时我想着,我的心意,夜大小姐必然也是能感受得到的,没想到……” 没想到后来夜十一借病暗下离京,再是命殒杏江回不来了,他连奔赴杏江亲自找她一找都做不到,而莫息做到了,那时他便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有些人,一旦注定,便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达成所愿的。”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当年秋络宽对夜十一有好感,谢元阳一直关注着夜十一,自然也知晓环绕在夜十一身边的秋络宽,只是他没想到为了劝他放下,秋络宽竟连自已的旧年伤疤也给亲手揭开了。 他挺感动的。 “络宽……” “没事。” 秋络宽抬手快速擦了眼角的略微水光,扯着谢元阳往前走,走到分岔口,他往王氏大车驾过去的街道望:“不是你的,纵然自你眼前过,你伸长了手,也是抓不到的。” “嗯。”道理谢元阳懂。 “情之一字,写起来简单,真经历了,方知其实也挺简单,左右无非两种结果,一是白头偕老,一是自此不见。”秋络宽又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我费了五年的时间,才说服自已接受祖父给我安排的姻缘,如今儿女双全……” 他落寞一笑:“人生也算圆满了吧。” 但其实并不圆满。 秋络宽控制不住红了的眼眶,抹了又抹的湿润眼角,此刻提起仍会苍白无力的自我说服,谢元阳看着,便知秋络宽的人生,早在传来夜十一命殒杏江的那一刻,永远缺了一角。 第六十四章 另真相 琅琊,王府,柏寿院。 王族长站在自个院落中,抬头望着徐徐西落的夕阳,微风吹起他花白的须发,悲戚的面容一展无遗:“大郎,壹姐儿要出嫁了……” 自十五年前,嫡子嫡媳外出遇匪,连带年幼的嫡长孙女与唯一的嫡孙一同亡于匪乱之中,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养在京城的真正嫡长孙女给认回琅琊王府,然想归想,真正要做到却非易事。 最难的,便是纵然他是孙女儿真正的血脉相连的祖父,他也无法说出口,更不能将真相公诸于世。 十四年前,葭宁长公主薨,他差些按奈不住一颗立刻飞奔进京的心,直到传来孙女儿在京城一切都好,甚至得到了上至皇帝的宠爱下至贵女的拥护,他方略略将不安的心搁回原处,想要立刻接回孙女儿的心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只要孙女儿过得好,平平安安地长大,那便让他把真相带进棺材里吧。 “贰姐儿一直以壹姐儿的身份活着,却只活到了五岁……”白族长眼眶泛红,“我可怜的贰姐儿,生来眼盲,顶着长姐的名讳活了五年,时至如今,与叁哥儿葬在一处,却连个墓碑都没有。大郎,为父老了,无法到京亲自送壹姐儿出嫁,我让肆姐儿早早去了,连同带着贰姐儿叁哥儿的那一份祝福进了京。你且放心,壹姐儿很坚强,当年她遭了大难,幸而死里逃生,几番周折替代贰姐儿以她自已的身份自雀谷回到琅琊,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他慈爱一笑:“这傻孩子,为父自已的孙女,如珠如宝地看着长大的,纵然她们原本就是双胞胎姐妹,原本就生得一模一样,可到底养在不同的地方,养出来的性格作派完全不同,装得再像,旁人分不清,我岂会分不清?” 云管事站在其零堂外,站在石阶下,远远候在王族长身后,听着家主又对着天空喃喃自语,心中同样不好受。 他是琅琊王氏家的家生子,祖祖辈辈都为王家奴。 到他这一辈,更是得家主信任有加,从小厮做到如今是柏寿院的管事,长年累月跟在家主左右,当年之事,家主未瞒他,他忠心耿耿,只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未对外言过,就连他的家人,他都守口如瓶。 当年大爷外出遇匪,连带着大太太、一直扮做大小姐的二小姐、三少爷都遭了难,后来真正的大小姐不知为何以死遁离京城,先是以遇匪受惊过度需要静养的缘由,大小姐前往雀谷疗养,一段时日后方回到琅琊王府。 他自小跟着家主,二小姐生来眼盲,又是女孩儿,故而三少爷虽小些,又是王家嫡支的金孙,可他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因着怜惜二小姐生来便得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又得顶替真正的大小姐的名讳活着,而不能以二小姐自已的真正身份生存于琅琊王氏中,家主心中的愧疚,令家主自来待二小姐要比待三少爷更精细用心些。 好在那时二小姐方四五岁,三少爷也才两三岁,不然还小二小姐两岁的三少爷准得察觉家主的偏心。 后来二小姐三少爷都没回来,姐弟俩的尸骨并排葬在王氏墓园中,因着真正大小姐的回归,二小姐是连个墓碑都没有,只一副小棺材一个坟包,葬在三少爷的坟包边上,每年祭奠,莫说家主,他都心酸心疼得很。 此番大小姐要大婚了,其实他觉得家主并非不想去,只是怕去了,见了当年那些人,想起当年那些事儿,一个没忍住,会让至今仍不明真相的大小姐受到致命的打击。 然大小姐执着于查明当年葭宁长公主之死的真相,只怕家主不愿说的这个真相,也终会随着大小姐步伐的跨进,而被萝卜带出泥,以大小姐的聪明才智,家主纵然想将真相带进土里,只怕也瞒大小姐不住。 “老云。”王族长喊了声。 将云管事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他上前几步,站在王族长身后两步外:“家主。” “国公爷不日便到,一切可安排妥当了?”仁国公人未行书信先行,故王族长收到仁国公即将亲临商议大婚诸多事宜的书信起,便让云管事着手准备接待堂堂国公爷,及一切嫁女该有的准备。 “大小姐自定亲,咱府里便一直在做着准备,如今已是备妥,倒是国公爷亲自到琅琊来,有些出乎意料,虽如此,该备的也已着手准备,绝不会怠慢了国公爷。”云管事一接到王族长下令说准备迎接千里迢迢到琅琊来谈大婚细节的仁国公,他便里里外外都通知到了,前院有管家准备着,后院有老太太亲自领着做准备,不管是大小姐嫁妆,还是迎接仁国公亲临,皆妥当得很。 “好。”王族长点头,“肆姐儿可来信说到京了?” “还没有。”云管事晓得王肆对家主对整个琅琊王氏的重要性,回得格外慎重,“不过隔两日来一封的家信,家主昨儿不是收到了么。” 信中说,再过一日,肆小姐便会到京,到京后安顿下,下一封家信便到。 王肆庶出,且是当年大爷王相离遇难后,后院微姨娘在王相离外出前怀上的遗腹女,王氏嫡支单薄,到孙辈这一代,二小姐三少爷跟着遇难,独留下原本该是四小姐的王肆,及远在京城的真正的王家大小姐。 因着种种原因,种种无奈,真正的二小姐王贰当了五年的大小姐王壹,真正的四小姐王肆当了时至如今已十四岁的这十四年二小姐。 孙辈中无男丁,但有两位女娇娃,可以招婿入赘,为琅琊王氏继续绵延香火。 王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目的要达到,一颗心都扑在京城,那么能承继香火的王氏女,便只剩下王肆了。 本就觉得孙辈不多,而分外疼惜生下不久,亲娘微姨娘便因病去逝的王肆,在看清王壹无法招婿后,家主便开始对王肆严厉起来,严然是将王肆当成继承人培养了。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如此说来,下一封家信,那该是肆姐儿来报与她长姐团圆了。”王族长笑着说道,闪烁着微微水光的一双老眼中,终于有了欣慰的光芒。 第六十五章 算不算 嫡次孙女王贰五岁遇难,王族长因着王贰并非真正的王壹,只是顶替名讳生活着,王贰死后,王族长没宣布王壹的死亡,因着真正的王壹,也就是夜十一还好生生地呆在京城。 接下来的五年里,王族长对外宣称琅琊王氏大小姐因遇匪幸而得存,但受了重伤得到雀谷静心疗养,而移居雀谷,暂时不回琅琊。 此后,夜十一十岁的这一年设计借死遁离夜家女此身份,雀谷里无中生有的琅琊王氏大小姐的这个身份,正好给了夜十一最恰当的新生。 夜十一只以为是郝龙为她费心思备下的身份,却不知王壹原本就该是她的身份。 王族长得知真正的嫡长孙女回来之后,忍下想连夜赶赴雀谷的冲动,熬到寿辰将近,以寿辰借口见见夜十一,故十岁这年年末,夜十一匆匆回了趟琅琊王府,不过两日,又匆匆离开回到雀谷。 直至十九岁,夜十一方以王壹的身份正式回归琅琊王氏,开始为重新回到京城铺路。 此期间,郝龙没说夜十一其实就是真正的王壹,王族长更没说,廖廖数位知情者皆闭口不言,以至于一直到夜十一回到京城,她仍不知这个真相。 王族长心心念念不知已走到哪儿的王肆自然也不知此真相。 王族长念叨的隔日清晨,王肆恰恰进入京城地界,走官道走到快近午时,方进了城门,直奔竞园。 王肆初次见到长姐的时候,是在四岁那年,祖父寿辰大办,幼时遇匪受重伤一直在雀谷静养的长姐已有十岁,因着祖父想念极了长姐,长姐应了祖父的要求,说会回琅琊庆贺祖父寿辰。 那时她其实没想太多,也想不了太多,只觉得长姐要回来了,她很高兴。 自出生,她身边就没有兄弟姐妹,姨娘也在她不满周岁的时候便因病去逝,自此她被抱到柏寿院,由祖母亲自教养着长大。 但可能是因着整个琅琊王氏嫡支里,孙辈中就她一位小姐,纵然是庶出,祖母也将她疼进心眼里,祖父更是时常同祖母说,女娃儿娇贵,莫要太严厉了。 直至她十三岁,她第二次见到长姐。 长姐终于不用再回雀谷,在琅琊王府里长住下来的这一年,祖父却一改慈爱放任的态度,突然方方面面开始对她严格起来,有时候严厉得让她受不住,她便会找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偷偷地掉金豆子。 黑黑的,逼仄的,绻缩在无人发觉的角落里,她孤独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猫。 有一回,月黑风高,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季节,她抽抽嗒嗒地掉着眼泪,祖父严肃而又失望的表情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是比不上长姐的明艳动人,更比不上长姐的聪颖能干,根本上她自出生就比不过长姐。 谁教长姐是嫡出,而她是庶出呢。 对吧,不能怪她的对吧。 祖父怎么就不明白呢,明明有长姐在,琅琊王氏以后不管嫡支家主还是整个家族的族长,那都该是长姐的位置才对。 她从来没想过要这两个位置,她能当好王家二小姐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就是这一夜,她掉着眼泪掉着眼泪的空档,无意间侧脸一看,突然就被身侧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黑影吓到了。 当时她一下子就尖叫着跳了起来。 幸好她找的这个院子角落够偏僻,莫说主子,就是下人都甚少经过,她的这一叫一跳,没招来什么人,倒是招来一句清清冷冷的话。 “叫什么?胆儿这么小,还敢跑来如此寂静之地,你是想练喉咙唱戏?” 是长姐! 她怔怔地看着站在她身后侧的长姐,一身素衫素裙,长长的白绫随着夜风飘起荡落,就那么站着,都优雅贵气地令她自惭形秽。 以往她不服气,凭什么她出生就得是庶出,长姐出生就得高高在上的嫡出,虽同是嫡支孙辈,可在他人眼里,她这个二小姐远远不如长姐贵重。 而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就服气了。 四岁那年,长姐只留在府中两日,她都来不及好好看清长姐的模样,只觉得长姐的脸色真是苍白,亦来不及实现长姐未回之前,她连做梦都想长姐抱她一抱的愿望,长姐便走了。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十三岁那年,长姐终于回到府中长住,她却再无幼时那般单纯美好的想法,她清楚地知道了嫡庶之别,清楚地明白了长姐不要的,她才有机会继承的琅琊王氏荣耀。 她很想亲近长姐,可又不想亲近长姐,她的心情如同荡漾的秋千,时而上时而下,难以稳下来地拿定主意。 于是那时她嘴张了张,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只负气地背过身去。 刚背过身去,她便听到长姐的轻笑声。 如银铃般,真好听,就跟长姐的人一样,天仙似的,真好看。 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又迷恋上长姐的个个长处,她赶紧摇摇头,越摇越猛,努力把什么真好听真好看赶出她的脑海。 “我十岁开始,割过肉,浸过酒缸,闯过鬼门关……” 割过肉? 浸过酒缸? 闯过鬼门关? 听起来都那么惊心动魄的,要真在长姐身边发生过…… 她打了个哆嗦,那场面她想象不全,然光窥视到一角,她便浑身直冒寒气。 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那得多疼多不好受多惊险啊。 “你呢?你有什么值得你选了这么个巧妙的时辰躲在这里哭得好似天要塌下来的经历?” 她呢? 不满周岁便失去亲娘,算不算? 从小到大纵然有祖父祖母疼着护着,仍会有其他人有意无意地提醒她不过是个庶出的,等嫡长姐回来,她这个庶出的二小姐便什么也不是了,这算不算? 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三岁,暗下高兴长姐终于回来了,她的愿望可以找机会实现了,结果还未等她让长姐抱她一抱,祖父便下了严令,勒令她从今往后再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了,被骂被训成了家常便饭,委屈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连哭个鼻子也不敢让任何人看到,得选个寂静的时辰挑个寂静的地方寂静地流个眼泪,这又算不算? 她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 第六十六章 小姨子 她思考了很久,横的竖的比来较去。 结果,发现这些算不算,相较于割肉、浸酒缸、闯鬼门关,好似都不怎么样。 非真真切切的不是生便是死,非实质受到的酷刑折磨,不过是她在锦衣玉食之间偶发的情绪,四肢健全身子康健能蹦能跳之外的委屈。 泪眼朦胧间,长姐慢慢抬起双手,向她展开怀抱。 “听闻你一直有个愿望,便是想长姐抱抱你,来吧。” 理智告诉她不能轻易弃械投降,倔强提醒她不能主动亲近,然鬼使神差地,她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站定在长姐跟前,看着长姐的芊芊玉手,这是长姐初次向她伸出双手,主动开口让她靠近,诱惑力太大,令她似是牵线木偶般无法自控,上前跨出最后一步,整个人如乳燕投怀般投入她渴望已久的怀抱里。 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又像有无数的蝴蝶在飞舞。 矛盾复杂又抑制不住喜悦的感觉之中得偿所愿,她不由自主地喟叹一声:“真好。” 自那一晚开始,从她没抵住诱惑投进长姐的怀抱起,什么亲近不亲近的,尽数被她抛至脑后。 她与长姐原便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尽管隔着嫡庶,然嫡支如今就余她与长姐两条根,父亲母亲与哥哥早年遇匪身亡,她出生不久便失了亲娘,她晓事起便知她的家人,除了祖母祖父,也就剩下一个天生眼盲的嫡姐。 说起来,她与长姐虽自小富贵,拥有着普通人羡慕不来的荣华,可长姐出生便看不见这个色彩缤纷的天地,五岁那年死里逃生又重伤不得不独身一人远在雀谷静养,她虽也自出生起,便受了一些因庶出身份而受到的委屈,可她至少能看到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她也还有祖母祖父无时无刻的关怀疼爱。 如此一较,长姐比她可怜多了。 而普通人,父母健在,兄弟姐妹间吵吵闹闹着长大,享受着团团圆圆的欢声笑语,能看到金乌的灿烂,能看到星月的璀璨,她与长姐皆不曾拥有过。 羡慕,该是普通人羡慕她与长姐的富贵荣华,她与长姐则羡慕普通人的团团圆圆。 往前祖父总同她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生总不可能尽全心意,圆满那也只是智者的知足常乐。 当时她听得迷迷糊糊的,没完全明白。 祖父也不再细说,只慈爱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同她说,往后她会明白的。 果然,在长姐回来的往后,她渐渐地明白了。 兴致高昂地赶路,满心期待地进京,紧赶慢赶终于站在隶属她琅琊王氏的京城宅邸时,回忆瞬如潮水般一幕又一幕地袭来,来势汹猛地将王肆从头到脚地包裹。 一时之间,令她呆立在竞园前,望着眼前的大门一步也迈不出去。 “二小姐?”大丫寰照菊轻唤一声。 另一大丫寰照梅也是半眼不眨地盯着王肆,疑惑她们家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一路紧赶,便是因着二小姐着急,终于进了京到了竞园,二小姐怎么反而站定了不进门? 王肆澎湃的思绪慢慢平息,各瞧了一同巴巴看着她的照菊照梅一眼,她问:“报了没有?” “报了。”去敲门往内传报的照梅赶紧应声。 说话间,门房乐呵呵地打开竞园大门,迎出来行礼:“老奴见过二小姐!” “免礼。”王肆没见夜十一出来接她,她伸长脖子往府内望,眼中难掩落寞失望,低低地又问一句:“长姐呢?” “大小姐说了,二小姐回家,自个进门便是,往后不必再报,要是再报……”门房迟疑着,他不太敢将大小姐原话说出来。 王肆先是一愣,再是明白过来,身心舒坦地大笑开,双眼晶亮,爽朗地道:“长姐可是说,要是再报,往后便不准我踏进竞园了?” “是。”门房有些讶然,二小姐怎么晓得大小姐说了什么? “长姐说得对!琅琊王府是长姐与我的家,京城竞园同样是长姐与我的家,回自已的家,报什么报!”王肆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身形如野兔般蹦蹦跳跳地直往大门里冲,边冲边高声大喊:“长姐!小肆来啦!” 这一日,长年守在京城竞园的琅琊王氏奴仆个个见识到了二小姐与大小姐的不同。 那性子,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王肆这边刚进京入竞园,京城中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其中,当然少不得莫息。 莫息恰在都察院当差,坐在公事房公事案后,端端正正地下笔,正在写一个折子,忽闻这个消息,他握笔的手一颤,墨汁自笔尖滴落,落在纸上暄染成一朵墨梅。 他眉头一皱,重换了纸,重新提笔。 岂料握着狼毫好一会儿,心头一直闪现出听夜十一说的那一本琅琊王氏二小姐送给她的……书,他便怎么也再落不了笔。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有这么个小姨子,他往后要操的心更多了。 折子写不下去,叹了口气搁下笔,莫息索性起身走了走,绕了两三圈后,踏出公事房,交代了属官几句,便出了衙门。 莫息前脚刚走,守在都察院衙门外不远处的修意立刻上前。 “上车说。”莫息示意跟着上莫家大车。 莫息修意上了大车,永书与车夫同坐车驾上,车夫扬鞭,大车起行,车厢里方响起细微的说话声。 “秋右寺丞自昨儿起,一下衙便往普济寺跑。”修意详细禀报,“不悔大师知晓秋右寺丞的来意后,只见了秋右寺丞一面,有张三等人近身守着,我无法太靠近,听不到其中内容。” “内容不难猜,无非是秋络宽想求不悔大师救秋络晴一救。”莫息料出秋络宽去见夜大爷的目的,“见完面后,秋络宽是何等神色?” “苦着一张脸,想必会面的内容不顺利。”修意答道。 莫息点头:“不悔大师也不傻,区区秋络晴,尚无法换得大师亲往御前求一个特赦。” 秋络宽此举大约真是急昏了头,真要求到夜大爷头上,单单一个秋络宽,份量可远远不够。 除非,安山候亲自出面。 第六十七章药材铺 莫息到竞园的时候,扑了个空。 “大小姐带着二小姐逛胭脂首饰去了。”门房尽责地抢在莫息直闯壹院之前先报了个告。 莫息果然滞住想径自往内的脚步,定了定神儿,问:“去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门房笑眯眯的。 莫息闻言后,给永书一个眼神儿。 永书会意,立刻拿出小红封递到门房手里:“有劳老伯告知。” 门房没推辞,接过小红封掂了掂,里头份量足,碎银定然不少,顿时笑得更跟一朵老丈菊般,冲着莫息行礼:“谢世子爷赏!” 夜十一宠王肆是真宠,王肆敬爱长姐是真满心满眼都是夜十一,姐妹俩相携逛街,胭脂水粉、金银首饰,那是买得盆满钵满,身后丫寰婆子个个手上都没闲着,捧着提着,就差拿不过来了。 “长姐,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咱去吃点儿东西吧!”刚出芳菲阁买了许多新兴首饰的王肆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兴冲冲提议道。 “行,那吃点儿东西后,再去冬桂坊。”夜十一可没忘刚出府时,王肆嚷嚷着一定要定制几套京城首屈一指的栽缝大师颖师傅的独一无二的衫裙。 “好好!”王肆兴高地点头,“长姐,那我们去哪儿吃东西?八仙楼如何?” 她老早便听闻过京城的八仙楼,那地儿可不是有钱有势就能定到的地方,还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毕竟天子脚下,最不缺的便是权贵子弟。 夜十一微笑道:“看来你是惦记许久了。” “可不是么,从琅琊出来,我可就惦记上了!”王肆似是乍然被放飞的鸟儿,挽着夜十一的手走街窜巷,一路叽叽喳喳个没停,脸上的笑容是越逛越灿烂。 姐妹俩带着一众丫寰婆子往八仙楼去。 未想未出中子街,便被前面一家药材铺的热闹给堵住了去路。 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将将把药材铺前的街面给占去了五分之四,大车过不去。 小麦亲自赶着车,见此情形稳稳停下王氏大车,往车厢里禀:“大小姐,前面有人当街吵闹,看热闹的人堵了路,大车过不去。” 夜十一尚未应声,王肆已然自车厢里出来,果然见到前面又喊又叫的场面,她兴奋地跳下大车:“长姐,我也看看热闹去!” 说话间,人已挤入人群里。 “二小姐慢点!”照菊赶紧追上去。 夜十一透过大开的车门看了看,眼前仍旧一片黑,但能清晰地听到大车前面不远的地方人声鼎沸,吵杂中夹带着叫骂驳斥,她无奈地吩咐难姑:“你也跟上去,看好二小姐。” “是,大小姐。”难姑赶紧跟着挤入人群,紧紧护在王肆左右。 夜十一坐在车厢里,小麦将车门重新关好,余者左右跟在车侧的丫寰婆子虽面有紧张之色,却也不敢多嘴多舌,更不敢有丝毫动作。 夜十一不习惯带太多的人,也无需太多的丫寰婆子侍候,一直都只难姑贴身侍候她,出行也只多带了小麦,最多再带一个赶车的车夫,再是没有了。 王肆不同,除却照菊照梅两个大丫寰之外,每回出行都是满载而归,于是便得多带几个粗使的丫寰婆子帮忙拿东西。 故而王肆出行,不仅大车相随,车夫必备,明有护院紧随前后左右,暗有王氏私卫相护,丫寰婆子更是排成两排站大车两侧,那驾势以浩浩荡荡来形容,都不为过。 此番跟着夜十一出行,因夜十一不喜太多人招眼,故除了暗中相护的王氏私卫,明面的难姑照菊与赶车的小麦,另就带了四个粗使的丫寰婆子来拿东西,她们都是王肆自琅琊带过来的肆院下人,见自家二小姐又有闯祸闹事的苗头,她们是紧张担心得不得了。 微微抬眼看,车窗打开着,眼角略略看到夜十一清冷端庄地坐在车厢内,一声不吭地倚坐着,面上无丝毫忧色,不知为何的,偷偷抬眼瞥到这一幕的丫寰婆子顿时心就安了。 不怕不怕,有大小姐在呢,二小姐最是听大小姐的话,大小姐在场压着,二小姐再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花来。 夜十一不知车窗底下两侧的丫寰婆子在想什么,她只一心听着车外的动静,大车停的地方离事发之地近,也就数步之遥,声响半分不落地自车窗飘入车厢她的耳中。 “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此百年人参乃是我下定要的!” 她弟阿旭的声音? 气极败坏的。 “没错,此乃我堂弟先同掌柜定下要买的,已给了定金,今日货一到,我堂弟便来给余下的银两,买走此百年人参,凡事得讲个道理,可不能如你这般一来便抢。” 她二堂弟阿祥温温和和的声音。 “嗤!什么先来后到!我也看中了这百年人参,银子更是先给了掌柜,那便是我买了!什么抢?你光嚷嚷着你要这人参,说下定就下定了?谁能作证?掌柜?还是伙计?他们可都没说,也已收了我的银子,那百年人参便是我的!” 一个嚣张至极的陌生声音。 听声音,年岁不大,约莫与阿旭阿祥差不离。 又是仗势欺人的一套。 夜十一沉住气地继续坐在车厢内,她想知道静国公府式微到何种程度,更想知道如此情况之下,她弟与堂弟会任人欺辱到何等地步。 上回阿旭与人打架之事,她可还记得。 打架之举虽不太好,可也不能任人欺辱,阿旭没让她失望,嘴说不过人,便用拳头说话,事后她查过,与阿旭打架的那个官家子弟也没在她弟的手下讨着好,尽是明面上瞧不着,暗下得疼上一两个月的暗伤。 这小子,打架都打得这般能阴人,脾气怎么会这般火爆? 时不时的,都得与人在大街上来个唇枪舌剑。 至于大堂弟阿瑞,上回她已近距离体会过,能说会道,可惜一碰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状况,阿瑞便有些束手无策。 虽是如此,阿旭被打时,梦里她印象中遇事沉稳得不动分毫的阿瑞,居然也能捋起袖子挡到她弟跟前去。 凭这一点,她挺心慰的。 第六十八章 表姐夫 芸钗邀她父亲游凌平湖的那一日,三兄弟上了湖中心的游舫求见她父亲,那时她站在竹楼鱼号房的露台上,远远往他们三兄弟的方向瞧,虽看不到,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难姑皆有在旁同她细说。 也只是大概情况,并不能让她亲耳听到阿祥为人处事的态度。 近距离了解,此刻倒是个机会。 “啪!” 一声拍桌的声音应案而起,接着是传来她弟愤怒的声音:“掌柜你说!此百年人参,我是不是上回来听你说有,说马上到货,我便立刻给你下了定金?” 掌柜嚅嚅喏喏,虚着声音回道:“这个……” 老半天,夜十一也没听到掌柜这个出什么来。 她皱了皱眉头,看来仗势欺人的那个陌生声音应当是哪个高门世族的公子爷,至少尔今在京城的势头绝然要比静国公府高,不然区区药材铺的掌柜可不敢如此,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夜家再式微,那也还是贵妃母族。 被压着不敢实言,乃是悚了对方的权势。 “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掌柜只管实言便是,我与堂弟虽身无官阶一身轻,可我兄长乃是都察院御史,最是公正,掌柜若是不敢实言,那不若请掌柜候一候,请我家兄长来主持一下公道如何?”夜祥没像夜旭恼得脸红耳赤,一副随时要干架的模样,他言语徐徐,咬字清晰地陈述事实,末了稍带上御史兄长,压一压连实话都不敢说的掌柜。 “哎呦,公子爷真是折煞小的了!哪里敢劳烦御史大人的大驾!”掌柜当场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冲着夜祥夜旭连连作揖,心里那是苦得胆儿都要破了。 民怎敢与官斗? 借他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啊! 他就区区一老百姓,无权无势,日常为生计奔波,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惶惶恐恐,今儿出门真是没看黄历,本想早被下定的百年人参一到货,便能买出个好价钱赚个小钱,未料竟是招来两尊大佛争抢,平白让他成了遭殃的无辜池鱼。 “不敢劳烦,你倒是说啊!”夜旭平生最恨无胆之辈,恰药材铺掌柜不仅是个没胆的,且是个无诚信可言的,他真是快被气冒烟了,倘若不是他真心想要这百年人参,他何必在此受此闲气废这个话! 掌柜闻言,就差跪下磕头了,却还是这个那个地说不全个实话来。 看得夜旭又要发飙,幸而被夜祥拉住。 这头刚拉住,抢人参的长脸公子冷笑道:“区区御史,好大的威风!” “你又是什么东西!”夜祥拉得住夜旭的手,拉不住夜旭的嘴。 被夜旭这么一骂,长脸公子脸黑起来,怒道:“我长兄还是驸马呢!在驸马爷跟前,什么狗屁御史,见了我家长兄,不还得乖乖见礼!” 驸马? 夜旭夜祥同时一愣,相对一眼,齐齐重新打量与他们抢人参的这位长脸公子。 车厢里的夜十一闻言,也不自觉地坐正身子,皱着的眉头释开,紧抿的嘴角松了松,脸上露出怔忡之色。 掌柜赶紧陪着笑,面上无惊诧之色,俨然是早知长脸公子的身份。 说到驸马,大魏也就两位公主,今宁公主与朱柯公主,一嫁一未嫁,如此说起来,那便该是说的今宁公主尚的驸马…… “苏驸马是你的什么人?”夜祥出口问道。 “那是我一母同胞的长兄!”长脸公子姓苏名秉承,与驸马苏秉屏乃嫡亲的兄弟。 原来是今宁表姐的小叔子。 夜十一听出关系来,想到她公主表姐的现况,心沉了沉,唇又抿成一线。 “长兄?”夜旭听得眼慢慢睁圆,侧过脸去与夜祥道:“二堂哥,他是今宁表姐夫的弟弟!” “你是想让?”夜祥不置可否地问道。 夜旭迟疑了。 “什么让?本来就是我先买下的!”苏秉承说着想到刚才听到的什么表姐夫,疑惑地问夜旭夜祥二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今宁公主乃是我们的表姐。”方将还时时在跳脚的夜旭这会儿一脸平和。 一直一副有事儿好商量的夜祥此刻更是笑眯眯道:“我们得喊苏驸马一声表姐夫。” 这回换掌柜彻底愣住了。 夜旭下定时,只留了个旭公子的名讳,他未知全名,自是不知夜旭真正身份,有个兄长乃是御史也是刚刚晓得,更不知早下定的公子爷竟是与他早知身份的苏秉承还有这么一层牵来拉去的干系。 苏秉承也是一脸没想到的震惊:“你们……姓夜?” “我叫夜旭!” “在下夜祥。” 夜旭夜祥一前一后报上名讳,招得苏秉承也下意识地回报:“我……苏秉承……” “苏二少爷方不方便透露,你要这百年人参作甚?”既然是同个阵营的,夜祥即刻换了一张面孔,方才还是公事公办的笑面虎态度,这会儿一变,即时温和之中多了几分亲近。 夜旭也巴巴地等着苏秉承的回答。 “我要去公主府看望长兄,买此人参,是我要给长兄滋补滋补的。”苏秉承也不扭捏,当即答道。 当然,主要也是他与夜家两兄弟想的一样,算来算去都是亲戚。 夜家虽式微,可他苏家更是好不哪儿去,长兄尚了主,光有虚衔无实权,庶妹们嫁的都不如意,他父亲全然指望着他替苏家光耀门楣呢,然他屡考落榜,能指望什么? “给表姐夫的?”夜旭一听便想着要不让了吧,再一想又觉得不让也没关系,“公主府可什么也不缺,莫说百年的人参,千年的人参那也是有的。” 夜祥则想的点与夜旭不同:“公主府是什么都有,可苏二少爷送的是一份心意,岂能相提并论?” “也对。”夜旭点头。 苏秉承看看夜旭夜祥,想到长兄还是今宁公主的驸马,他看向掌柜道:“此人参可真是夜少爷早早下了定的?” “是是是!”掌柜最会察颜观色,人话鬼话都听得明白,前头吵闹,后头明显是要和气,他二话不说赶紧顺坡下驴道出实情。 “那……”苏秉承心生退让之意。 夜祥却是打断道:“不必,给苏二少爷吧。阿旭,你说呢?” 第六十九章 忽失控 “我听二堂哥的。”夜旭也不是非要此百年人参不可,他那么恼火,要的不过是一个公正。 “如此……”苏秉承同夜家兄弟俩团团揖礼,“秉承谢过。” “令兄乃是我与阿旭的表姐夫,说来道去乃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二少爷如此,客气了。”夜祥和颜悦色道。 “就是,不必客气!”夜旭跟着露出笑脸。 苏秉承一扫一开始的锐气冲突,中等的相貌和气一团,也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一个我字,瞬间将三人的关系拉近了。 三人相视而笑。 掌柜看着如此皆大欢喜的结果,面上心上更是笑开了花儿。 车厢里的夜十一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记得莫息曾同她形容过她三个弟弟的性情,说阿旭脾气火爆,阿瑞生性沉稳,继承夜家产业经商的阿祥,其品性则更像一只小狐狸,笑眯眯的,满眼皆是狡猾之色。 阿旭阿瑞她早晓得确为莫息所言,眼下看来莫息对阿祥的评断,也很精准。 苏家也就苏右通政撑着,正四品的官阶十年来不进不退,因着苏秉屏尚主,苏家彻底被绝了左右摇摆的心思,夜家不显,苏家自然也显不了,她记得苏秉承虽于科举不太行,屡屡于乡试落榜,可到底还在努力着,谁也说不到在下一届科考,苏秉承会不会金榜题名。 再者说了,苏家官途势单力薄,就苏右通政一人在朝为官,然苏家的产业却是做得不错,蒸蒸日上得很,阿祥掌管夜家产业,与苏秉承交好,不管从苏家夜家同阵营的不得已捆绑来说,还是单纯地就以经商利益来论,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让一根百年人参,开启一条康庄大道,二堂弟阿祥,确实较之她弟与大堂弟,弯弯绕的花花肠子要多一些。 王肆没看到打起来,甚遗憾地退出热闹,回到王氏大车旁俐落地爬进车厢,坐下便嘟着小嘴大感失望:“无趣,甚无趣!” 夜十一笑笑,没说话。 难姑照菊一进车厢坐下,不消会儿前面热闹便散了,街面又恢复了宽大空旷,车驾上的小麦便扬鞭起行。 苏秉承先走的,夜旭夜祥方慢慢走出药材铺,此时铺外已没了聚一起瞧热闹的人,往左的往左,往右的往右,各走各的去了。 “二堂哥,百年人参没了,还得再找啊。”夜旭走出药材铺前就交代了掌柜,若再有百年的人参,一定要到静国公府通报一声,他必定来买。 然真正的百年人参,没那么容易就有,也不知得等到何时才能再有。 “咱府里什么药材没有,单这人参就有许多,莫说百年,便是年月更深的都有,你要吃,回府只管去库里取便是。”夜祥毫不以为意,人参这玩意儿,又不是米饭非吃不可,有就有,无则无呗。 “不是……” “不是你吃?那你找那么多百年人参做甚?我可是记得你已经买过几回了。” “我就想存着,等阿姐回来,给阿姐补身子……” 王氏大车恰从药材铺前过,坐在车厢里的王肆听到这些话,不觉问道:“长姐,那热闹里有两个姓夜的,一个叫夜旭,一个叫夜祥,都是静国公府的少爷,他们口中的阿姐,是不是就是那位传言早在十年前死在杏江没回来的夜大小姐?” “嗯。”夜十一轻应一声,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她弟说的话,真真暖进她心坎里去了。 “那位夜大小姐虽是命短些,但有这样一心念着她回来的弟弟,却是好福气。”王肆最喜兄弟姐妹互敬互爱的,夜旭这一番话直接给了她不错的观感,“倒是那个夜祥,我瞧着就不像好人!” “怎么?”夜十一侧脸看王肆,“他招你惹你了?” “这倒没有……”王肆摇头,“就是吵着吵着突然就盯着我看,我瞪回去,他还冲我笑,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照菊捂着嘴偷笑,难姑也弯起了嘴角。 倒是夜十一有些失神,她想起梦中的情景,竟是无一丝有关阿祥娶妻生子的画面,也不知她二堂弟将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失神间,车外马儿不知被什么惊着,马蹄乱踏,惊慌的啼叫一声又一声,拉得大车失去平衡,左冲右撞,忽快忽慢,伴随着小麦的喝斥声又停又跑的。 车厢内夜十一王肆被撞得左右失衡,难姑反应迅速,第一时间赶紧把夜十一护在她双臂之中,不让夜十一磕着碰着,照菊反应也不慢,只慢难姑一步,便扑上前抱住王肆,护住王肆的头脸,皆在努力护各自的主子周全。 车厢外的情形更是糟糕,四名丫寰婆子早被冲散,买的东西更是被撞得脱手而出,与人一般摔的摔,砸的砸,乱成一团。 在暗中相随护着的王氏私卫见状赶紧现身,有人警惕着制造出这起混乱来的罪首,紧紧盯牢了,有人把大车围住,戒备着混乱之外的意外,而司河则直接飞身骑上失控的马儿,与小麦合力勒住缰绳。 八名私卫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以司河为首,费了番功夫终于将意外的失控给控制下来。 跟在王氏大车后面的夜旭夜祥二人自然也看到了这场混乱,两人皆有些惊讶,暗忖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地招惹琅琊王氏,且还是这么正大光明的方式。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看到了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又是大吃一惊。 “朱柯公主?”夜旭紧张起来,满面焦色地喊夜祥:“二堂哥!” “你急什么?”夜祥小小敲了一下夜旭的脑袋,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地表明,“那是谢家与琅琊王氏的事情,与咱们无关。” 夜旭摸摸时不时得被夜祥小敲一下的脑袋:“不是,那王氏大车里肯定坐着王大小姐,王大小姐帮过我和大堂哥,而且王大小姐不是快要嫁给莫大哥了么。” “然后呢?你忘了大姐姐了?”夜祥不满地看着夜旭,“刚才还在说要给大姐姐找百年人参存着补身子,这会儿就担心上抢了大姐姐良人的其他女子了。” 第七十章 你赢了 忘了? 不可能! 在他心中,谁也比不上他的阿姐! 夜旭急声辩道:“当然没忘!只是莫大哥不是说了么,他娶王大小姐乃大势所趋,待阿姐回来,正妻之位还是阿姐的!” 夜祥没说话,莫息确是这般同他们三兄弟说的。 但此中的曲折,根本不是大姐姐回来,王大小姐就会让位如此简单之事,也就阿旭天天真真的,他与兄长可没这般想当然。 夜十一被摔得七荤八素,王肆亦然。 大车终于稳稳停了下来,姐妹俩在难姑照菊的搀扶下出了车厢,脚带飘地下了大车。 “长姐,你可有事儿?”王肆一落实地站稳,忙不迭问先一步下车的夜十一。 有难姑护着,夜十一没受到什么伤害,只觉得被晃得有些头晕,站在实地上一会儿便好多了:“无事,你可有伤着?” “没事。”王肆自方将的天旋地转中缓过劲儿来,又问得长姐无事,她立马清起帐来,大声喝斥道:“哪个不长眼的惊着我家的马儿!给本小姐站出来!” 司河为首的王氏私卫闻言,步伐齐整地给王肆让出一条道来,慢慢退至夜十一王肆姐妹俩的后方与左右,严密地守起来警惕戒备。 一让出道来,王肆毫不费力地看到道尽头站着一个女子,身着华贵,年纪比她大,约莫与长姐差不多,似是高门的贵女,生得不差,当然比不上她长姐,秀美的一张脸含着霜,眼底像淬了毒,看着她与长姐似是吃了她们姐妹俩。 不,确切地说,此女子不是盯着她们姐妹俩,而是直勾勾阴恻恻地盯着长姐! 再看女子身后左右,也没带多少人,只一名丫寰两名护院,手里捏着一把鞭子,她猜想着,让马儿受惊让她与长姐白白受惊一场的罪魁祸首,应当就是女子手里的这根长鞭。 “是本公主手里的鞭子不小心甩到你琅琊王氏的马儿……”朱柯公主站着没动,满眼的怨毒尽落在夜十一蒙着白绫的脸上,话虽是回王肆的,却明显是在对夜十一说话,“怎么?想甩回来?” 小小琅琊庶出二小姐,尚不在她眼里,没资格与她说话! “公主?”王肆神色一滞,她万万没想到找茬的竟然是堂堂的公主,她转向夜十一,“长姐……” 夜十一及时握住身侧王肆的手,用力握了握,暗下示意莫要多言。 王肆的手被夜十一这么一握,顿时消声。 朱柯公主见状嗤声笑道:“王大小姐不敢?上回推本公主一把,不是很敢么!” 王肆乍听长姐推过眼前这嚣张讨厌的公主,双眼顿时一亮,声音压低八度道:“长姐威武!” 夜十一嘴角微扬:“不知公主今日是特意来报那日王壹不小心推了公主一把之仇,还是另有贵干?” “马儿不听话,就得打!”朱柯公主答非所问,却又言外有意。 哪儿不听话了? 她家马儿走得好好的,又没招你惹你! 倘非长姐在旁,王肆准得当面把心里这句话喷回去。 “马儿不听话,是得教训。”夜十一附和了声。 朱柯公主得意地一笑。 王肆不服气,正想同长姐说一句她琅琊王氏即便面对皇族,势也绝不能弱时,岂料话未出,便听夜十一又开口了。 夜十一声音含着笑,如春风拂面般道:“正好,再过不久,莫世子便要与我大婚,王壹难得与公主见个面,今儿有幸,当面邀公主一邀,还望届时公主能驾临仁国公府,吃我与世子爷的一杯喜酒。” 朱柯来寻她不痛快,为的是什么,她岂会不知? 只是既然朱柯不想她痛快,那她自然也不能让朱柯痛快。 莫息就像一根刺,卡在朱柯喉咙中,上不得,下不得。 朱柯敢当街惹她,意图让她翻车受伤,那她便敢当面让这根刺卡得更深,让朱柯见血封喉! “你!”朱柯公主果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手持鞭子指着夜十一,满眼阴毒,恨不得方将打在王氏大车马儿上的那一鞭,是打在夜十一那张她恨不得亲手撕碎的脸上! “公主是答应了?”夜十一不咸不淡道。 “啪!” 一记鞭子空响,震得在场之人的心都颤上一颤。 是朱柯公主再次挥的鞭子,只是没打在任何人或马儿身上,而是发泄似地打在地面上。 “王壹,本公主告诉你,不是你赢了,而是我得听我母后的!”朱柯公主慢慢转身,把鞭子往一旁一扔,泪即刻落了下来。 外祖父进宫后,她母后当晚便夜宿在她的初筠宫里。 这是长大分宫而居之后,母后初次像幼时那般把她搂在怀里陪着她睡觉。 那一夜她听了许多,哭了许多,抱着她母后一觉到天亮,醒来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没了一个夜十一,来了第二个王壹,就算她不顾后果拼上她与母后与谢氏一族,保不齐还会有第三个夜十二或王贰。 无缘,再费尽心思拼尽血肉,也是无缘。 死心,她没办法做到,可不再纠缠,心再痛再不甘,为了母后,为了她一母同胞的大皇兄,为了英南候府谢氏一族,她必须做到。 大皇兄不争气,让母后操碎了心,她也不争气到今时今日,让母后伤透了心,她已然二十有二了,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是公主没错,可公主又如何? 今宁皇姐也是公主,不也一样为了夜贵妃,为了夜家,为了能让四皇弟安好的一切,放弃了一国公主本可以坚持到底的美好爱情,丢掉了芳心萌动时所期盼的如意郎君,而违背本心地选择了妥协,嫁给了她们的父皇所安排的所谓的最好的归宿。 她自认不比今宁皇姐差,今宁皇姐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任谁也没有想到,朱柯公主令人措手不及的当街发难,来势汹汹的鞭打车马,最后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直到结束,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特别是颇为了解朱柯公主蛮横性子的夜家兄弟俩,直教他们在心里大呼不可思议。 朱柯公主的车马已经走远,围观热闹的路人也渐渐散去。 第七十一章 弯下腰 司河带着私卫重归暗处,小麦守着大车,丫寰婆子把摔一地的东西找齐捡起,王肆焦急地跑去翻看还有哪些能用,照菊跟着。 唯独夜十一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难姑侍候在旁。 “长姐,咱刚买的东西好多都摔坏了……”王肆翻看回来便同夜十一报损失,说到一半见夜十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拉了拉夜十一的手,“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公主说的话,你不信啊?” “不,我信。”夜十一怎么会不信,朱柯公主虽蛮横,说话却没什么弯弯绕绕,从前同在内学堂念书,她是再了解朱柯公主不过的,“只是没有想到,朱柯公主也能有如此一番难得的觉悟。” 王肆不以为意,她没觉得这有什么难得的:“她母后是皇后娘娘,她只是公主,她当然得听她母后的啊。” 那是小肆没见过从前的朱柯公主,夜十一轻笑:“嗯。” “长姐,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她笑,是高兴小肆在她们的祖父有意的地狱式般的栽培之下,还能保存着这一份简单明了理所当然的纯真。 马蹄声在这个时候自两边响起,正要同夜十一说继续往八仙楼去填饱肚子的王肆甚好奇地望一望,见左右狂奔而来两匹马儿,睁大了双眼:“咦?” “怎么了?”夜十一问。 “大小姐,是莫世子和谢世子。”王肆不认得人,难姑认得,赶紧低声同夜十一说明,也是说给王肆晓得,“莫世子骑着马儿从左,谢世子骑着马儿从右,他们一同到了。” 一同到了? 夜十一微微纳闷,奇怪莫息怎么与谢元阳一同出现在街上,虽是不同方向来的,却一样是冲着她来的,为何? “姐夫?”王肆听到莫世子,便知是她姐夫来了,她还未见过姐夫,说话间语调不觉高了八个度,脸上雀跃不已。 须臾间,两匹马儿已同时停在夜十一跟前,莫息与谢元阳同时下马。 王肆低声与夜十一咬耳朵:“长姐,姐夫来就来吧,怎么和谢家的一起来?莫谢两家好似还是政敌吧?不过他们是分两个方向来的,应当也不是约好的,居然这么巧,两人不同道来,却同时到长姐跟前……” 说着说着,王肆停了下来。 她有些回过味儿,没再同夜十一咬耳朵,诧异地看看长姐,又看看姐夫,最后定睛在下马之后一直站在马旁,未曾和姐夫一样靠近过来的谢世子。 他对长姐…… “小壹!”莫息紧张地拉起夜十一的手,把她上下打量,“你没事吧?我去竞园找你,门房说你出来逛街了,我便又转来街上找你,刚才老远就听见你这边发生状况,说什么公主……是朱柯公主?” “是,不过没事了,你无需担心。”夜十一任莫息拉着她的手,浅笑着往身侧看,为莫息介绍道:“这是小肆,我的妹妹。” “姐夫好!”王肆笑得很甜,她对这个姐夫,不管从哪一方面都是满意得很。 “小肆好。”一声姐夫,足够让莫息来前对这个小姨子可能带来的麻烦一笔勾销。 谢元阳突然觉得自已是多余的。 朱柯公主出宫的时候,他一听闻公主表妹是冲着王壹出的宫,心里便无由来地慌,当即从衙里跑出来,一路追过来。 他担心王壹会受到伤害,即便知道琅琊王氏没那么弱,公主表妹有皇上牵制着,总归留有分寸,他还是害怕已被皇后姑母彻底勒令从今往后不准再对莫息心存念想的公主表妹,会在盛怒与绝望之下,不管不顾地对王壹做出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儿。 然此时此刻,听着一声我的妹妹,一声姐夫好,宛若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将他淋了个透心凉。 姐姐、妹妹、姐夫…… 他就是多余的。 他来做什么? 他不该来。 她有妹妹守着,有未婚夫护着,再如何,也轮不到他守护她。 名不正言不顺,八杆子打不着,他没有这个资格。 谢元阳转过身,牵着马儿的缰绳刚要提步,想到什么,复又转回身,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夜十一些温声软言道:“公主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望王大小姐勿放在心上。” 厂卫无处不在,今日之事,必然躲不过今上耳目,皇上听闻后会对公主表妹会有何等反应,他难以预料,但琅琊王氏这头,他想尽可能和解,只要王壹不追究,莫息便不会追究,活阎王不追究,他谢家方有喘息之机。 近时英南候府已是麻烦连连,他小姑姑对习吕溱尚未死心,小姑姑挑拔时之婉恨上杨芸钗不成,反被时之婉盯上,他既有公事要办,又要忙着为小姑姑善后,倘若再因公主表妹再来一个莫息,那他也不必挣扎了,直接洗好脖子送到莫息刀下便是。 此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已威风,而是在此十年中,不止谢家,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势力,谁人不曾领教过莫息的可怕之处。 特别在护短这一面,活阎王何止是都察院的活阎王。 十年辗转,谢家不进反退,莫家却是一步登天。 他忌,整个京城又何止是他忌。 认清事实,适当低头,以待来日阔步,实为智者明举,不丢人。 回京后两回见,听到谢元阳的声音,时隔十年当是很不同,只是夜十一未曾想过,初次让谢元阳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眼下第二回见,却是谢元阳为了朱柯公主对她弯下腰。 当年那样高傲的谢大少爷居然对她弯下了腰,着实令她想不到。 十年前,不管谢家因她的计谋而受到多少制衡,损失多少人脉财力,谢元阳虽心知肚明,也恨不得百倍千倍地奉还,但在她跟前,却不曾露上一分,亦不曾弯过腰,从来都是昂着头。 莫说眼下同她说话,语气中满满的诚恳,暗含着相求之意,饶是对她说那么一两句软话都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势当力敌的交易,纵然过往为谢幼香要她一个承诺,也必然先备下足够换取她承诺的丰厚筹码。 十年后的今时今日,谢元阳却实实在在地学会了弯腰。 第七十二章 他眼里 岁月,果真是了不起的老师。 教会了世间万物在什么局势下,该以什么姿态去迎合,她学会了,莫息学会了,谢元阳也学会了。 她皇帝舅舅想立三皇子为储,便以足够的筹码,让莫息学会了妥协。 英南候府还想立足,谢家还想归于京城豪门之中,便让谢元阳学会了弯腰。 她想保住夜氏一族,便学会了忍一时之气,以死换生地退守,图来日真相大白。 “谢世子多虑,公主乃金枝玉叶,不小心惊了我的马儿,我还请公主待我与莫息大婚,来吃一杯喜酒呢。”夜十一不得不承认,十年后的谢元阳让她感触颇深,语气不自觉轻柔下来,“谢世子若还担心,不如去同公主说一声,往后勿将王壹放在心上才是。” 倘若公主表妹能自此不再闹幺蛾子,不招惹莫息王壹,自是再好不过,然谢元阳却实在不敢应承:“不知公主对王大小姐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说……”夜十一浅浅笑开,“非是王壹赢了,而是公主得听皇后娘娘的。” 看来祖父进宫一趟,已起了效果,皇后姑母已对公主表妹动了真格,谢元阳虽无法确定朱柯公主能不能言出必行,但能说出这话来,已然是个不错的开始:“今日王大小姐受惊了,元阳改日必定亲自携礼上门致歉。” 微微颔首,他转身把缰绳交给从大理寺跑着刚追上来的古关,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元阳突然出衙,马儿又恰只剩下一匹,古关一路追过来,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刚到啥也没听到,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不知所以地接过缰绳,牵着马儿赶紧跟在自家世子爷身后,缓缓往大理寺衙门回。 “长姐,这谢世子好生奇怪,全程好像只看得到长姐你,我与姐夫跟透明似的,压根进不到他眼里!怎么说我也在大车里,受不受惊我也有份,他怎么着也得问候我一声吧?结果他是连瞄我一眼都没有……”王肆是个想干什么便干什么的性子,有什么便说什么的直肠子,也不管话说出来后能引起什么后果,时常都是后知后觉为时已晚。 诸如眼下,便是。 她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向莫息。 莫息阴沉着一张俊脸,仿若暴风雨来前的旱雷,好看的唇形抿成一线,跟锋利的刀子似的,看得王肆不自觉地往夜十一身后躲了躲。 夜十一感觉到王肆的躲藏:“怎么了?” “长姐,姐夫的脸色不太好……”王肆自以为以莫息听不到的声音回道。 夜十一前一息没反应过来,后一息反应过来莫息脸色不好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谢元阳的出现,一个是小肆将谢元阳待她的不同一不小心毫无顾忌地在莫息跟前尽说了出来。 她拉了拉莫息的袖子:“别吓着小肆。” 莫息脸色缓了缓,也没去看害怕他动气躲在夜十一身后当鸵鸟的王肆,他声音微冷:“近日谢元阳挺忙的,既忙着英南候府的事儿,也忙着替谢幼香惹上时之婉的后续麻烦,几近是忙得脚不着地。可就这样,他一知朱柯公主来寻你麻烦,便不管不顾地从大理寺出来找你……” 他顿了顿,刚缓一些的脸色又寒了几分:“他要是觉得还不够忙,我倒是不介意帮他找些活儿干。” 王肆默默地在心里为谢元阳点灯。 点完灯,她万分庆幸长姐刚定下亲事时,她因不舍得长姐远从琅琊嫁到京城,故对抢了她长姐的仁国公府世子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之际,尚记得她祖父的教导,晓得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于是她暗下派了身边的私卫悄悄进京,无需做旁的,只需做一件事儿,那就是将莫息往前的事情查一查。 不查不知道,这一查不得了。 方知莫息在与她长姐定亲之前,有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那人的身份还不简单,竟是东宫未定之前,京城夺嫡四大豪门之一的夜家,静国公府的夜大小姐夜十一,可惜红颜薄命,早殒于十年前。 莫息悲痛之下,白了几缕发。 那时,当莫息毫无生气地回到京城,坊间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赌坊暗戳戳开了赌局,就赌一个,继夜大小姐之后,有无大家闺秀能再进莫息的眼。 她听私卫说,那会儿的赌局压面几近一面倒,都是压的莫息会孤独终老。 听到这儿的时候,她便在想,虽说坊间之言不能尽信,但信个三四五六成的应当不成问题,既然莫息对夜十一如此深情不寿,那么应下与她长姐的亲事,却是为何? 这一点很重要。 故而她又派了两名私卫进京支援已在京城查探的俩私卫,共计四名,任务只一个,务必将莫息在夜十一死后的此十年间所作所为给查个底朝天。 结果是否底朝天,她不太能肯定。 但有一点她很肯定,她的这位姐夫不好惹。 关注公 众号 肯定完这一点,她又不禁想,怪不得长姐会应下与仁国公府的提亲,长姐那样聪慧,太好惹的人物,长姐大约瞧不上,能进长姐的眼的人,又岂会是庸才。 然后她又心生另一个疑问,那就是长姐在应下与莫家联姻之前,长姐是不是也查过远在京城的姐夫? 答案是肯定的。 她都想查一查,事关长姐一生幸福,长姐更得查了。 既是长姐已然查过莫息,她觉得她再查便有些多余了,毕竟莫息连长姐的关都过了,那便没有可再让她查的了,随后她召回蹲在京城日夜查探的四名私卫。 召回后,私卫同她说,离京之前,他们刚好查到一件事儿,并核实确是真的。 那会儿她已觉得可有可无,听得漫不经心,但听后她却是生出一身冷汗来。 私卫说:“京中有个五品的官员,仗着背靠谢皇后的母族英南候府,在莫世子跟前玩笑似地说了一句:夜大小姐死了已有十年,早去投了胎重新做了人,不若莫世子张贴一张告示,将满城的婴孩抱到仁国公府一瞧,看看其中有无转世投胎的夜小老虎,哈哈哈……” 她问:“然后呢?” 私卫接着说:“此戏言过后,三日之内,此五品官员便被抄了家。” 第七十三章 乌龙事 接下来将近半个月,谢元阳果真更忙了。 李瑜受莫息之托,帮着莫息盯着谢元阳,自然知道谢元阳对王壹之事十分上心,朱柯公主当街鞭打王氏大车一事儿也尽落她眼里,事后收到莫息让洛过来传递不必再帮着盯着之时,她听丁掌柜进王府同她言,她倒也没怎么意外。 毕竟莫息要亲自动手,哪儿还需她这毛毛雨。 不过莫息虽是寻了谢元阳不少麻烦泄愤,大动干戈却是没有的,半个月过去,谢元阳除了有些狼狈之外,英南候府也没怎么大伤元气,这让丁掌柜很是不解。 “有何不解的?谢家如今式微,可以说只靠着谢元阳一人支撑着,打打落水狗可以,一棒下去要了落水狗的命,却还不是时候。”李瑜自进京为质,虽无大风大浪,然暗地里那些个捧高踩低之辈射了多少暗箭,一件件一桩桩的,她心知肚明得很,而这些人各自为政,各为其主,真论起来,其实谁也没错。 便如夺嫡四豪门。 夜家是为了四皇子,莫家是为了从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谢家是为了大皇子,宁家是为了二皇子,夺嫡争乱,皇上自个便亲身经历过,只要不是太过份,严重到已是触犯天子之威动摇国之根本的程度,皇上于一些事情上,多多少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者,东宫虽定,除了太子,余下三位皇子亦是皇上血脉,能保住自然以保住为上。 “我听父亲说过,皇上继位之时,除了父亲早早表明了忠心,幸而躲过血流成河之外,余者先帝血脉皆尽数成为皇上的剑下之魂。”李瑜所说这茬,丁掌柜虽不如她清楚,但既是身在鲁靖王府尽忠,高低也是知道一些的。 “此之横枝末节,我倒也听说过。”丁掌柜经李瑜这么一说,已经明白过来为何莫息虽对谢元阳心存不满,却未曾真正下过死手的缘由,他忽而想起一事儿,“除外,我也偶然听说到一件乌龙之事。” “什么事儿?”李瑜问道。 “先帝尚在世时,听说认过一位自民间来的公主……”纵然是在王府内,事关皇族秘辛,丁掌柜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李瑜闻言,笑了笑道:“这件事儿确实乌龙。你听说之事不假,不过那位自民间来的公主却是假的,说是先帝早年下江南时偶遇宠幸的民间女子,别后先帝与那民间女子再无见过。再见时,那民间女子已不在人世间,那自称是公主的小姑娘拿着当年先帝留给她母亲的信物,于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扣的宫门。可惜到最后证实,那信物是真,公主却是假的。” 至于什么信物,她并不晓得。 此事是她父亲在她临进京为质之际,方同她说的,说是晓得多一件秘辛,多一件忌讳,多一份小心,她便多一份安全。 她也曾问过信物是什么,父亲却是摇头,言道她知此事个一二便罢,知晓得太清楚明白却非好事,相反可能会让她更早地送命。 当时她听着,真真是一头雾水。 她不明白同样的一件事儿,怎么会因个什么信物,而招来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故而丁掌柜再追问何物信时,李瑜只摇头不语。 丁掌柜自鲁靖王府后门走后,李瑜跟着离开了鲁靖王府。 大家好 我们公众 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 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 年末最后一次福利 请大家抓住机会 公众号 “郡主,咱这是要去哪儿?”出了王府,坐在王府大车里,吉舒憋了再憋,还是没能忍住,终是开口问了句。 “上回丁掌柜来,便说已证实谢元阳先时要找的姑娘,十之八九应当就是王壹。”李瑜说一半留一半,未再说下去。 吉舒听着,想了想道:“郡主这是想会一会王大小姐?” 大车平稳地行进,车厢里稳稳当当地无丝毫摇晃。 李瑜听到吉舒的问题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无奈地叹气道:“我倒是想会一会,只是我的身份,她的身份,注定我俩无法正常地见面。要光明正大地会一会,还得等待时机。” 因着身份,她不得不处处谨慎行事。 进京为质后的这些年,她还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京城鲁靖王府,尽因谨慎二字。 吉舒听得一阵迷茫,她没明白自家郡主的话中之意,不过也懂得接下来的话,已非她一介奴婢能问的了。 车厢安静了下来。 王府大车直接出城,至城郊东面村子后面的一间几近荒废的老宅前,大车方停了下来。 也难得大车居然能进得了村子那狭窄的小路,再绕过村子,来到目标民舍门前。 吉舒还是头一回来到这里,她扶着李瑜稳稳踏在脚踏板下车后,看着眼前陌生老旧的民舍,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郡主,这是……” “进去吧。”李瑜打断吉舒的发问,无意多言。 车夫去将大车停好,一侧候着。 除却必需的车夫,与暗处私卫的保护,李瑜明面只带了吉舒过来,无所畏惧的,自有她的道理。 但吉舒不知来龙去脉,心里没底,加之郡主带的人太少太少,她又不会武,连自保都难,万一出事都没人顶着,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郡主,这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没狼,最多算一只羊。”李瑜知道吉舒在担心什么,“羊,能有什么危险?” 吉舒被问得一懵,着实不知郡主口中的羊是个什么意思。 李瑜道:“敲门。” “是。”吉舒走至门前,抬手敲了两声。 没动静。 吉舒抬手又敲了两声,较之前两声,这两声下手要重得多。 这回有了反应,门从里面打开来,只半开着,一个满脸胡楂二十出头的颓废青年出现在吉舒跟前。 吉舒被吓一跳,连着退了两步方稳住。 男子不在意吉舒的反应,看了吉舒一眼,转眸打量起站在吉舒后面的李瑜,一会儿问道:“容兰郡主?” “正是。”李瑜面带微笑,“左四爷?” “什么爷?有混成乞丐的爷么?”左四嗤声一笑,说完收起自嘲的笑容,认真地揖礼道:“倘非当日承蒙郡主出手搭救,左四早死在那日铁骑之下,今儿郡主大驾亲临,想必郡主有所吩咐。” 李瑜露出赞赏的目光:“如此,我们里面说?” “请。”左四大开门扉。 第七十四章 跟左四 竞园,壹院不归堂。 “京郊东面村子后面的一间老宅?”夜十一重复着小麦前来禀报之事,她侧向难姑,“左四在很久之前不是便让你们将他送离京城了么?” 小麦不知还有这一茬,听着也看向难姑。 “当时是送离了京城,此事乃东角西奎亲办,不会有错。”难姑答道。 “那便是后来左四自个又回来了。”夜十一想着李瑜把左四救下,又将左四安顿在京郊的目的,“昨儿容兰郡主亲自去见了左四,进屋谈了小半个时辰,她这是想要左四办什么事情……” “已经让司河去查,只是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到答案。”小麦接着禀道。 夜十一问难姑:“东角西奎也差不多该到了,他们现今何处?”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 看书领现金红包! “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程,今儿日暮前便该到了。”难姑算着上一封东角来信中同她提到的路程,把大概时间给估摸出来。 “小麦,东角西奎一到,你去接应,他们从前的身份还在,来不得竞园,你将他们带至早前我让你备下的那处宅院。”夜十一吩咐道,“左四之事,便让他们接手。” 东角西奎本就对京城熟悉,当年的左四爷,他们也打过交道,查事办事的能力更是在司河之上,他们接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结果。 小麦领命:“是。” 领完命,他难掩满面兴奋之色。 东角西奎不止与难姑影子一样是鬼雀,最重要的是他们可是鬼雀的两大首领,还有一点更重要,早在大小姐回归琅琊之前,他们与难姑影子是同时期的老人,同样早跟在大小姐身边,可以说是伴着大小姐长大的心腹中的心腹! 他早就想见见两位首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有机会了,马上就要见到了,他简直比见到心上人还要热血沸腾。 当然了,他没有心上人。 王氏私卫能知道李瑜悄悄见左四之事,那是因着夜十一自进京就没有放松对京城各大势力的关注,其中虽说对李瑜的关注力度不大,然松紧之间,让以司河以首的王氏私卫盯到这样的事情,不算太难之余,多少有些凑巧的水分。 随着夜十一这边收到风,莫息那边也收到风。 其他势力虽一直以为对京城鲁靖王府有着一定的注视,但李瑜长达十年的安份守已,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对京城鲁靖王府放松了警觉,故而李瑜这一趟私下悄然与左四会面,除了夜十一与莫息之外,也就被无孔不入的厂卫注意到。 见左四之前,李瑜想过许多,自然想过这一趟见面会被谁知晓,她思虑了再思虑,觉得以她的人的能耐,能够顺利盯着她盯到她见左四的势力,而不被她的人毫无痕迹的甩掉,左右不出一掌之数。 厂卫两大首领与莫息自然在她的预料之中。 反正她让左四替她办的事情,与她所预料的这三位丝毫无直接联系,至于利益纠葛么,同在天子脚下,要真论起利益来,那就得看有心无心,无心自是什么都无,有心便是打个喷嚏,也能扯着扯着扯上干系。 仁国公府,上观院恭谨堂。 “竞园那边晓得了?”莫息在厅堂没在日常自处的东厢里,缘由是他眼下正在等一位客人。 修意到时,莫息客人未到,他便先将事儿禀了禀:“晓得,王大小姐让小麦待东角西奎安顿下,便将司河手里的活儿交给他们去跟,也是这个司河火候差些,没能跟明白容兰郡主差使左四的真正意图。” 莫息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本来她此番进京,挑的王氏私卫头头挑的便是一个忠心,而非能力拔尖者。当然,司河的能力也不差,只是人各有所长,比起擅长刺探跟踪的星探此资深老探子,他差的可就多了。转到东角西奎手里,昨儿日暮到今儿日暮,想必便会有眉目,到时你让龙冬去寻他们一寻,同他们叙叙旧,也问他们一问,容兰郡主到底图的是什么。” “那……便不跟了?”世子爷这话的意思是想待王大小姐那边有了成果,让龙冬直接过去捞个现成的,那么现在还在跟容兰郡主那边的龙部部众便可以撤了,修意觉得自已没理解错意思。 果然听莫息理所当然地道:“撤了。” “是。”修意领命后,很头疼地想到此令一转达,龙冬此龙部首领又得拉着他叨一叨闲话,企图从他嘴里撬到为何半道撤了的缘故。 任谁能想到八部众龙部首领的龙冬,堂堂五大三粗的汉子,自从他们世子爷一改退亲的执着,越来越与王大小姐走得甚近之后,龙冬那被掩在男子汉大丈夫此一颗雄心之下的柔情,瞬间被激发成了喋喋不休的八卦之心,有时候烦得他真想让飞婆下一剂药,把龙冬药哑算了。 事实证明,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汉子,一旦八卦起来,比三大姑六大婆还要可怕百倍。 东角西奎刚回到京城,一安顿好,歇没吃口茶的当会儿,便从小麦嘴里听到自家大小姐的命令,从王氏私卫司河手里接过搞清楚容兰郡主秘会左四,到底是要左四去替容兰郡主办什么事儿的差,忙得脚不沾地之时,不无想到静国公府里十年未见的阿苍阿茫,只是有任务在身,他们克制不住也得克制住。 待事儿一了,大小姐自会安排他们去见一见各自心上的人儿。 此为小麦转达完大小姐命令之后,笑嘻嘻同他们说的。 如同一颗定心丸,更像一剂催化剂,促使着他们愈发卖力查探左四的行踪,与容兰郡主的意图。 到底是老地盘,东角西奎为求任务尽快完成,尽快见到各自想见的心上人,他们是亲自出马。 能做为星探明宿暗宿的首领,本事能力自是不低,亲自出马的十二个时辰左右,他们便顺出了结果。 此结果,虽未十成十,却也有九成九的把握不会错。 东角西奎是分头行动,到差不多摸清了,两人回到夜十一安顿重归京城的星探的新据点聚首,于青灰巷之中的宅院一合计,二人觉得可以同他们大小姐交差了。 此时,不速之客龙冬敲响了青灰巷宅院的门。 第七十五章 假公主 时光荏苒,东角西奎已是三十出头的成熟男子,面孔皆多了几分苍桑,性子少了几分冲动,唯一不变的,是眼底无法磨灭的期待。 竞园目标太大,得到已查明的消息,夜十一留难姑在竞园坐镇,趁着夜色带着暗处的影子与明里的小麦直奔青灰巷。 到了巷子中段一座三进的宅子前,无族无徽无任何标示的普通大车停在宅院门前,小麦去敲了门,很快有人来应门。 应门的人一见是小麦,赶紧侧身让进。 夜十一直进宅院后院厅堂,东角西奎已在等候。 “东角见过大小姐!” “西奎见过大小姐!” 待夜十一在上首座坐下,东角西奎双双跪下,磕头见礼。 “不必多礼。”夜十一身着黑色衫裙,全身上下无任何饰物,只眼睛上一条白绫于一身黑中十分打眼,“起来说话吧。” 东角西奎应诺起身。 东角禀道:“左四自受了容兰郡主之命,一直猫在湾水巷附近,只要谢八小姐有所动,他必有所动,很显然是冲着谢八小姐去的。” “左四还买了一瓶春()药,几包蒙汗药,一捆绳子,还与几个地痞混混走得颇近。”西奎补充道。 联想左四生母花姨娘是如何被揭露的奸()情,夜十一无需东角西奎说得再明,她已明白左四跟着谢幼香是想做什么了:“可确定此为左四已身所愿,亦或是受了容兰郡主之命?” “既是受了容兰郡主之命,亦是左四已身所愿。”东角肯定道。 夜十一嘴角抿出一抹笑来:“既达到容兰郡主的目的,左四又为当年之事报了仇。” 西奎问道:“大小姐,可要再跟跟容兰郡主?看看她这般对付谢八小姐是为了什么?” “不必。”夜十一却是摇头,她大概能猜得到容兰表姐想做什么,“此事不必再跟。” “是。” “是。” 东角西奎领命。 还有一事儿,他们对看一眼,眼风互推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东角无奈地站了出来:“禀大小姐,我与西奎前脚刚查完回来聚首,后脚莫世子那边的龙冬也到了,直接同我们要了结果。” “给了?”夜十一没怎么意外,也没觉得莫息手中的八部众过来捞个现成有什么不可。 “给了。”东角答完观察着夜十一,见自家大小姐并无不悦之色,他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西奎也是才把浑身绷紧的弦给松了下去,长长舒出一口气儿。 岂料夜十一问回来:“那你们可向龙冬捞回来点儿什么?” “有!”东角没说其实当时他与西奎被龙冬那厚脸皮厚的措手不及,现成的结果给了龙冬之后,也没想起要回点儿什么,最后还是龙冬厚道,或早领了莫息的交代来的,他们没问,龙冬自个给说了。 西奎补全:“龙冬说,上回大小姐与莫世子说起过安山候,晓得大小姐也一直在查安山候,小进展有,大进展却难,莫世子说可从当年那扣了宫门的民间假公主查起,或许能撬开一道口子。” “假公主?”夜十一晓得此事,还是她母亲尚在世的时候。 当年母亲病卧床榻起不来身之际,晚了夜了她不肯睡觉,母亲便将假公主此事当成哄她睡觉的故事说给她听,那时她五六岁,记得不多,母亲也没说太多,只大约晓得皇家有这么件乌龙之事,还是发生在先帝在世之时。 刚认那假公主时,她皇帝外祖父有多龙颜大悦,得知认的民间公主竟是假的时,她皇帝外祖父便有多震怒。 长大一些,也是她梦了一场后回来,她也曾悄悄查过,后被她祖父静国公晓得,祖父郑重其事同她说:“当年此事连累了许多人,再翻出来,指不定又有多少人要倒霉。大姐儿听话,莫要再查了。” 莫非祖父口中的连累了许多人,其中有安山候不成? 夜十一此后听静国公的话,也没再查下去,尔今自然也不晓得答案。 眼下想来,当年母亲把这样一件乌龙之事在夜深人静之时说给她听,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能不能记得,应当是那会儿的母亲已晓得自已撑不了多久,要不然也不会那么着急那么不顾后果地重复说给她听。 “是,莫世子查到这里的时候,线索便断了。”东角接着往下转述莫息要龙冬说的意思,“准确点儿来说,是线索自安山候府出来,又回到安山候府断了。” 那便是绕了一圈之后,线头线尾皆在安山候那里,结果是刚起便断。 夜十一道:“安山候这一条线一直是司河带人在查,不过进展颇慢,明儿我让小麦把司河带过来,你们与司河好好交接下,继续查,往深查。原来司河手上的线索要查,莫息特意让龙冬过来说的假公主这条线索,更要好好地仔细地查。” 东角西奎齐齐应诺。 “你们回到京城,余下的星探也会陆续回到京城,往后行事如前一般,事事需谨慎小心。然事有万一,倘若真到了不得不暴露身份的地步,你们切记,只能暴露鬼雀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星探的身份。”夜十一嘱咐道。 “是,大小姐!” “是,大小姐!” 夜十一起身:“那我回去了。” “恭送大小姐!” “恭送大小姐!” 东角西奎齐声半弯着腰恭送,更是同同眼巴巴地等待着什么。 岂料等到夜十一快要踏出门槛了,也没等来所期待的,急得西奎狠踩了东角一脚。 东角疼得原地跳起来,却又不敢叫出声音,硬生生把冲出嗓子眼的疼给吞回肚子里,忍得脖子青筋猛涨。 西奎实在没有想到东角这么能忍,本还想再来一脚,哪儿知脚刚又抬起来,东角警惕地跳出三步远,两人便听到已跨出门槛的夜十一如银铃般的轻笑声。 两人的动作同时僵住。 “明日与司河交接好后,皆到凌平湖的竹楼去,阿苍阿茫会在鱼号房虾号房等你们。”夜十一美妙动听得有如同天籁的声音随着晚风吹进屋里。 东角西奎闻言,同时俱是一怔,再是同同露出无比欢喜的笑容来,兴奋得只差原地手舞足蹈了。 第七十六章 搭上线 小麦回头去看,只觉得东角西奎笑得傻不楞登的,很难想象他们不仅是星探明暗宿两大首领,还是鬼雀的大首领二首领。 啧啧啧,真是…… 惨不忍睹。 殷掠空最近很着急,无奈杨芸钗总让她等。 等,再等,再等等,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十年了,她已经等了十年,现今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向前迈一步,便能见到她抱着希望盼了整整十年的人儿,她能忍一日两日,却无法忍半个多月甚至更久。 “你冷静些,且坐下说话。”杨芸钗也着急,只是她更重结果。 此结果,不仅不能伤到大姐姐,也不能伤到她们自身,她们年岁都不小了,再不能顾前不顾后地莽莽撞撞,倘是那样,待真与大姐姐重逢,大姐姐准得数落她不可。 夜幕一降临,约了杨芸钗的殷掠空便匆匆赶至悄儿胡同,没想到杨芸钗比她还要早到,到时已见杨芸钗坐在张舍院子树下等她。 殷掠空往摇椅里一坐:“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说的时机还没到,到底这个时机要什么时候才能到?” “快了。”杨芸钗还是这两个字。 殷掠空脸露不信:“什么快了,每回问你,你都这么说!” “这回是真的快了。”杨芸钗整个身体随着摇椅的一摇一晃而一上一下,她说得满腔期待,“上回你来问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通过莫世子与容兰郡主搭上了线。” “知道。”殷掠空没心思听这些,语调中不觉多了一丝不耐烦。 杨芸钗听出来只是一笑:“你别急,我这也不是为了我自已扩充人脉,而是为了咱们能光明正大地会一会王大小姐,验证她是否就是大姐姐。” 一听是正题,殷掠空来了兴致,脚抵住地面,让摇椅不再摇晃,她坐直身定定地瞧着杨芸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通过容兰郡主来为咱们制造这个时机?” “容兰郡主恰好也对王大小姐感兴趣,我与她一搭上线,可谓是一拍即合,她答应会安排一出戏,制造一个大家都能如愿以偿的机会。”杨芸钗没有细问李瑜是什么机会,事关大姐姐,她又不好向太子借人调查李瑜近时动静,故而她眼下也是两眼黑,只能等。 “她对王大小姐感兴趣,是因着莫世子?”殷掠空也不笨,听杨芸钗这么一提,她立马想到关健人物莫息。 杨芸钗道:“没错,难道你不觉得莫世子往前有多排斥与琅琊王氏的联姻,如今不仅不嚷嚷着退亲了,且与王大小姐越走越亲近很奇怪么?亲事定下之初,莫世子可还同私自交换庚贴的仁公国大吵了一架,为此莫世子许久未回仁国公府,在外面宅子一住就住了许多日子,直至听闻王大小姐要进京,莫世子才回了仁国公府,意图通过说服王大小姐,让琅琊王氏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结果不但没成,莫世子反把自已给搭了进去。仁国公自然是乐见其成,纵然心中有疑,也不会追究,总归能与琅琊王氏成功联姻,继而达到巩固东宫的地位,那么此其中有何曲折内情,仁国公知便知,不知也不会强求。” 外人,则不同。 该疑的疑,该追究的追究,该弄个明白的总要捣鼓个清清楚楚。 “此确实令人生疑。”殷掠空很是赞同,毕竟她也疑过,只是她公务太多,忙得焦头烂额之余,还得时不时看顾下夜旭,她已无多余空闲去追究莫息为何突然一改退亲初衷的原因,“不过前些日子不是传出风来么,说莫世子在醉酒之际吐了真言,说与王大小姐定亲成婚,乃是因着君恩父命,他不得不从么,毕竟父命还可抗一抗,君恩却是不能,敢违一违,皇上就敢让莫世子掉一掉脑袋。” 杨芸钗一笑:“你信?” “我不大信。”殷掠空叹着气摇头,“我所认识的莫息,可非轻易认输之辈。” 倘若说十一的胆量是天,那莫息的胆量便是与天齐。 要说莫息因着君恩父命而不得不顺从,那起先便不会有什么离家出走在外住了那么些日子,君恩父命之言堵堵坊间悠悠众口尚可,要堵住了解莫息的人的口,那压根不可能。 诸如她,诸如芸钗,又诸如容兰郡主。 “今夜你约我来,我来得这么早,主要是想问你一问,这两日容兰郡主手底下的人都在干什么?”杨芸钗安抚完殷掠空那颗焦急的心,赶紧切入正题,问她想问的。 “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容兰郡主先时偶然机会下救了左四,就是那个自已姨娘与兄长暗渡陈仓的那个左四,你可还记得?”殷掠空说到一半先问了问,毕竟事情过去那么久,杨芸钗不一定还记得。 杨芸钗回忆着道:“你是说生母是花姨娘,生父是被大姐姐算计而死的左副将,生母与名义上的兄长乱伦而生下他的那位左四爷?” “没错,就是他!”殷掠空听杨芸钗记得,她往下说:“本来他早前便被十一安排离开了京城,后来不知怎么地又回来了,前些时候被容兰郡主于铁骑之下救走,安静了一段时日,这两日又出来活动,总猫在湾子巷附近,谢幼香动,他便动,看那模样是冲着谢幼香去的。此事容兰郡主做得隐秘,知晓此事的人不多,除了厂卫,余者应当不出两个数。” 她比出两个手指头。 不出两个数,是她师父与花督主研究出来的,她捡了个现成,回头便与芸钗通气来了。 “两个数?两个……”杨芸钗沉吟了会儿,“莫世子应当算一个,最大限度的另一个,他们没说会是谁?” 他们指的就是黄芪肖与花雨田,殷掠空听得明白:“没说。” “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你倒是说说啊。” 杨芸钗说一半留一半的,把殷掠空急得只差跑过去摇着她的肩膀让她说了。 “我觉得大有可能是王大小姐。”杨芸钗敌不过殷掠空太过强烈的眼神儿,只好把心中的猜测说出来。 殷掠空愣了愣:“不太可能吧?” 第七十七章 大赢家 在她的认知里,琅琊王氏虽然大名鼎鼎,但琅琊离京城千里,一直以来都只是听闻琅琊王氏的威名,具体如何威风八面,她可未曾领教过,不禁下意识地也没怎么把琅琊王氏真正放在心上。 杨芸钗忽然这么一说,殷掠空几近是本能反应地觉得不太可能。 “琅琊王氏能得皇族敬上三分,自有敬三分的道理,你可别小瞧了琅琊王氏。”杨芸钗觉得殷掠空这样的态度不行,她严肃地纠正殷掠空这个不太端正的态度,“毛丢,你在锦衣卫当差,整日与权贵打交道,应当深知底蕴对于一个权贵是有多重要,而琅琊王氏可不仅仅是有底蕴,甚至有成为任何一支势力的底蕴的本钱。” 殷掠空张了张嘴,觉得杨芸钗此言有些夸大了,但她又了解杨芸钗的为人,杨芸钗对她所言定非虚假,除却夜十一,经过漫长十年岁月,她对杨芸钗的话已十分信服。 既然信服,那便是她真的在不经意中小瞧了琅琊王氏。 “你与容兰郡主搭上线,是为了那个时机?”殷掠空没再纠结小没小瞧琅琊王氏,近时她最关心的,莫过于何时能正式地不令人生疑地见一见王壹。 杨芸钗点头:“你知道我手中除了芝晚芝晨和西娄之外,再无人可用,借用容兰郡主的手,用她的人来为我们所用,反正我们与她的目的相同,我主动找上门,她看在莫世子的面上愿意卖我这个好,我自然也记住她这份情,待日后有机会,我还她便是。” “你三哥与太子殿下的人呢?”殷掠空有些不明白杨芸钗为何弃他们俩的人不用,反而要将手伸向素来与她们并未有什么往来的容兰郡主。 “我三哥的人,我可以信任,但这件事儿既然不能让任何人起疑,那我就不能用我三哥的人,我三哥的人虽说尽数忠于三哥,到底是在我父亲的眼皮底下,我父亲那人,你也晓得,自夜家没落之后,我父亲便一直摇摆不定,倘若非是我与三哥一直坚持,还有太子殿下待我不同的态度,我父亲早就改投莫家门下。”杨芸钗无奈说道,她认的这个父亲无甚真本事,一有风吹草动便爬墙的本领却是无师自通,此十年她费了多少心力方让杨家仍靠在夜家这一边,“至于太子殿下,说到底他姓李,倘若真是大姐姐回来,那还是不能太早让他察觉为好,何况上回于凌平湖游舫上不欢而散,我……” 说到此,殷掠空已然都明白了:“你说得对,做得也对,是我思虑不周了。” 事实摆在眼前,诚如杨芸钗所言,两重取其轻,权衡之下,借用位置敏感的容兰郡主的手,确实是眼下最佳的选择。 “我搭上容兰郡主的线,一则是因着容兰郡主有这个能力,能让我们在光明正大的场合下如愿见到我们想到的王大小姐,证实我们想要证实的结果,一则是我发现容兰郡主愿意让我搭上手的原因里,除了卖莫世子一个人情,她暗底里还搭上了时之婉的线。” “什么?”殷掠空觉得自已是不是听错了,“时之婉?她和时之婉能有什么可搭上线的?” “她和时之婉原本没什么可搭上线的,但谢幼香得罪了时之婉,时之婉近来可劲儿地找谢家的麻烦,岂料皆被谢元阳四两拔千金地拔了个无形。时之婉头脑不错,可到底是深宅妇人,有些事情只能暗底里使手段,放不到台面上去,谢元阳又是个不好对付的,时之婉自然无法从执意相护谢幼香的谢元阳手里讨到什么好。”杨芸钗是真佩服李瑜,既有智慧,手中又有人,“此时容兰郡主自动送上门,言明能替时之婉解决谢幼香这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时之婉深思之后,便点了头。” 殷掠空不知此中竟还有这么些曲折:“你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我与容兰郡主搭上线,容兰郡主得知我的意图后,说正好,她也想会一会王大小姐,只是她的身份与王大小姐的身份不好走得太近,免得招皇上的眼,正想制造个机会来一场光明正大的会面,如此捎上我,亦无不可。随后便与我说了她和时之婉也已搭上线之事,想来她晓得我被谢幼香从中作梗,意图令我与时之婉反目,谢幼香好坐收渔人之利一事儿,结果虽未成,这口气儿我却迟早得出一出,她主动同我讲,便再一次卖了我一个人情。如此一来一去,我竟是连着欠了她两个人情。”杨芸钗详细说道。 “这一牵线一搭线,竟是莫世子欠了容兰郡主一个人情,你也欠了她一个人情,事及时之婉,她主动搭上线帮着解决,既是已身所需,又为时之婉解决了一个麻烦,让时之婉欠了她一个人情,回过头来同你一说,你又欠她一个人情。”殷掠空数来数去,感叹道:“容兰郡主打的一手好算盘,竟算得如此精细,三方都欠了她人情,你还一欠欠了俩,同时她也能达到自已的目的,除了制造时机的过程中,她含着几分风险之外,她简直就是大赢家。” 杨芸钗想起当时与李瑜悄悄见面时,李瑜那副一切尽在把握中的姿态,当时便极其赞赏,此刻仍忍不住赞一句:“记得大姐姐从前便说过,容兰郡主是个有大才的女子,可惜了生为女儿身,否则鲁靖王世子定然是容兰郡主无疑。现今的李世子么,真真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故而你问我近时容兰郡主有何动静,便是因着怀疑近时动静事关制造时机之举?”殷掠空首尾接起来,总算悟过来杨芸钗问她事关李瑜近时动态之意了。 “自来一旦有关大姐姐之事,我皆力求万无一失,此番借用容兰郡主来达到目的,为求不招人眼,除了请莫世子从中帮忙递话,我还借了北女的手几番周旋……”然牵扯到她心目中最重要的大姐姐,杨芸钗便难免有些挂怀,控制不住想东想西,“我也信容兰郡主的本事,只是事未成,总归有些放心不下。” 第七十八章 夜进寺 请莫息帮忙,是为了成功搭上李瑜的线,借用北女从中周旋,是为了把她的行踪隐匿起来,杜绝可能招来的后续麻烦。 毕竟天子脚下,能人辈出,她一人无法做到,多两个帮手,总能甩掉注视着她的那些人。 还是那句话,事关大姐姐,她力求万无一失,为此她可以欠下几个人情。 殷掠空能理解杨芸钗的心情,因着她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理解着理解着,她叹出一口气儿:“你说,倘若真是十一回来了,她到底是处于什么境况之中,怎么连来见我们一面,告知我们一声她回来了也不能?” 夜风拂拂,阵阵凉意,星月之下,张舍院中,芝晚西娄各守一边,自始至终未出半分声响,殷掠空这么一问,杨芸钗听后那么一沉默,院子即刻安静得只闻摇椅摇起摇落的咯吱咯吱声。 许久,一动不动的杨芸钗幽幽道:“再坏,也坏不过十年前了吧……” 殷掠空闻言,脚再次抵住地面,摇椅慢慢稳住,再不闻咯吱咯吱声。 与此同时,京郊普济寺山门下,一人影拾阶缓缓而上,身后跟着另一个毕恭毕敬的人影。 弯月如被咬了一半的银盘高挂,踏着月辉趁着月色,安山候亲自走上普济寺。 一步一步的,他慢慢自第一道石阶走到寺前大门,亲自扣了寺门,规规矩矩等来值守的小和尚应门。 也亏得他身份尊贵,倘若不然,早闭了寺门的普济寺也非一般二般的人能在夜间说扣门就给打开让进的。 安山候前脚跨进普济寺,消息随着风,后脚便吹到张三耳里。 张三先去请示了夜大爷,问要不要见? 夜大爷早在秋络宽求见他,求他务必伸一伸手救一救秋络晴时,他便有所感安山候会来,只是本以为安山候会在秋络宽没能请动他的隔日便来,未料安山候倒是沉得住气,等到今儿才来,还是夜黑风高的这个时辰。 “见吧,不见,只怕候爷便得在贫僧隔壁禅室住下了。”夜大爷颇为了解安山候的为人行事,当年就因安山候那执着的牛脾气,险些叫好些人跟着安山候陪葬。 尔今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在坚持他一直所坚持的,安山候大概也同他一样,没怎么变罢。 “是。”张三自是知晓安山候夜上普济寺的目的,只是夜大爷肯见,她就没有理由阻止,只暗忖着安山候走后,她会不会得再回一趟宫? 退出夜大爷禅室后,她不自觉地瞧了眼隔壁禅室。 原先这隔壁禅室还是了缘大师住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夜大爷主动提出找个机会让了缘大师搬出这间禅室,到别处的禅院去居住,此事她回宫请示了皇上,皇上没说什么便准了,还说往后似此等小事不必再回宫上禀,只管依着夜大爷便是。 皇上待夜大爷,十年如一日地宽容。 因着如此,她从来不敢对夜大爷有半分怠慢,只唯恐照顾不周,幸在夜大爷性情温和,亦非难缠之辈,这才相安无事了十年。 未曾想,凌平湖传闻一起,便打破了此十年来的平静。 她张三做事自来不求完美,但也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物来破坏,凌平湖传闻之事,虽已无她什么事儿,自有厂卫去烦心,终归每每想起,还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安山候来得诚心诚意,除了车夫,只带了先时亲自到普济寺把昏迷的秋络晴扛回安山候府的那个年纪较大的私卫包填。 包填年四十有余,身手甚高,跟了安山候半辈子了,安山候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他嘴也很严,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车夫被留在山门下守着秋家大车,等着安山候下山来再启程回城。 包填是私卫,也是随从,习惯时刻护在安山候左右,故而当安山候来到夜大爷所居的禅院时,张三见到的不止安山候一个人,还有包填。 张三让安山候进入禅院之后,包填也想跟着进院,却被她手一横拦住:“大师只见候爷一人。” “你留下。”安山候头也不回地令道。 “是。”包填听令,看了张三横起的手臂一眼,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开始像尊门神一样守在禅院门前。 张三放下手臂,她早听张歌张舞提到过那晚来扛走昏迷中的秋络晴的私卫年岁有些大,且身手颇强,应是安山候身边的私卫,如此一瞧,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一位了。 禅室里,夜大爷和安山候坐在矮桌两边,手各执一子,夜大爷白子,安山候黑子,两人对弈而坐。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我们倒是能这么面对面地坐下,安安静静地下盘棋。”安山候落了几子后,周围祥和安静的气氛不由让他心生感叹。 夜大爷落下一子:“阿宁看到,她会高兴的。” 提到葭宁长公主,安山候怔了怔,泪花转瞬在他眼底闪现,声微哽,点头道:“是啊,宁姐儿会高兴的。” “世事如棋,我们都只是棋子。”夜大爷再落下一子,吃掉安山候的三个黑子,他同样感触良多,见安山候闪着泪花,他不禁也略略红了眼眶,“十多年前是,眼下,还是。” 安山候落子,棋差一招,反手只吃了夜大爷一个白子:“也不知何时能……” “不能。”夜大爷打断安山候的话,“无论何时,都不能。” 安山候抬眼,对上眼神儿坚定不容更改的夜大爷,两人四目相接,他艰难地说道:“大姐儿……已经不在了……” “不,还在,大姐儿还在的。”夜大爷坚持已见,他不再落子,直切安山候今晚来见他的正题,“秋二小姐之事,即使贫僧愿意进言,只怕亦无大用。” 安山候如何能想不到,只是他仅有秋络晴此一嫡孙女,他无法坐视秋络晴真死在东厂诏狱:“试一试,真无用,那便该是晴姐儿的命了。” “可。”话说到这份上,夜大爷唯有应下,不为别的,只为了他的阿宁,他便不能让安山候白来一趟,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得伸这个手。 安山候起身:“如此,本候等大师的好消息。” 第七十九章 不正常 “阿弥陀佛,贫僧定然尽力。”夜大爷随着起身双手合什道。 安山候转身,往门走了两步,脚步顿了顿,还是转了回来。 看着矮桌上尚未下完的残局,又看回清减自苦的夜大爷,安山候心中一阵难受,声音沙哑道:“大郎,你要好好照顾自已,别让宁姐儿挂念。贰姐儿遇匪的那一年,我就怕她熬不过来……她果然没能熬过来,年还没过便走了。这世间,除了大姐儿与旭哥儿,她最不放心的人便是你。我……我老了……再拼……也拼不了一两回了……” 言罢,开门关门,苍老的背影再无回顾。 夜大爷沉默不语,只是有别于往常那般双手合什念上佛号,这一刻他冲着重新紧闭的门扉,肃穆地打躬作揖。 深深弯着腰,许久才直起身来。 隔日晌午过后,张三便离寺回城进宫。 自从发生了夜大爷独自出寺消失一段时间,五更前又自动回寺的事件,若非十万火急,张三绝不会在夜里离寺,因着普济寺已不似过往十年那般被她们守得固若金汤,最重要的一点是,过往十年夜大爷从不愿离寺,尔今夜大爷却是愿意离寺。 如此一来,张三除了嘱咐张歌张舞死守夜大爷禅室门前之外,她自已也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且救秋络晴之事,在她眼里,绝算不上什么事儿。 倘若不是夜大爷亲口同她请求,劳烦她跑一趟,她压根就不想沾手。 但夜大爷既然提了,不管如何,她都得跑这一趟。 至于结果,那便非是她的事儿了。 十年生离,绝非阿苍阿茫所愿。 然而当初明明可以避免,却执意做出这般选择的是她们,十年后听北女说当时她们同北女说那样一番绝决的话,东角西奎其实就在暗处躲着听着时,她们心中除了深深的愧疚,还有浓浓的情难自禁。 在北女的安排下,她们暗中见到了生离十年之久的东角西奎。 相同的是同样是在凌平湖,不同的是当年她们是在空无一人的竹楼前说下那番断情的违心之言,如今却是被安排进了竹楼的鱼虾两间厢房内,各自见到了各自思念无数个日夜的良人。 那日阿苍在鱼号房见到了西奎,阿茫在虾号房见到了东角,无人知晓他们各自诉说了怎样的情肠,连北女也不得而知。 但在此后,自夜十一离京不归,拒绝东角西奎一同离京去过双宿双飞的小日子,毅然决定要留在静国公府看护着夜旭长大,如此一看护,便在前院旷鸣居侍候了夜旭十年的阿苍阿茫当日一回静国公府,有目共睹地发生了变化。 两日过去,在旷鸣居侍候的丫寰婆子、小厮随从个个窃窃私语。 “阿苍阿茫怎么了?”身为主子的夜旭免不得也听到一些碎言碎语。 弓守也说不出缘由,只能如实禀道:“阿苍姑娘这两日总是魂不守舍,时常事情做着做着便发起呆来,事后又像失忆般,问身边的小丫寰说还有什么活儿要干。阿茫姑娘更明显,不是走着走着突然就不知跑到哪儿去,就是做事粗手粗脚起来,那儿摔摔碗,这儿砸砸杯子,摔完砸完还对着一地碎瓷一阵念叨,关健是谁也听不明白阿茫姑娘到底在念叨着什么。” 夜旭听得瞪大双眼:“这不可能吧?这还是阿苍阿茫么?” 莫说他阿姐尚在府里时,他自小同阿苍阿茫熟悉,阿苍阿茫一举一动他皆了解,便说阿姐离京之后的十年,阿苍阿茫搬到他身边来照顾他,此三千多个日夜里,他身边不管大小事儿,阿苍阿茫便不曾出过差错,更别说不过短短两日里,阿苍阿茫便错得如此离谱。 弓守指着自已的鼻子:“都亲眼见识过两回了!” 夜旭怔了怔,起身步出寝屋,他决定找阿苍阿茫问一问,她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刻注意着阿苍阿茫动静的北女也很快得到消息,几近在夜旭去找阿苍阿茫问清楚明白的同个时间,北女也乔装了一番,改扮成一个流里流气的混混痞子前往青灰巷找到东角西奎,问他们在竹楼里他们同阿苍阿茫说了些什么。 东角西奎自知事态严重,各自做了好一番回想之后,都坚定地说除了重逢的喜悦之外,他们绝无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透露不该透露的讯息。 北女隶属暗宿,西奎还是她的首领,在东角西奎的反追问之下,她便将阿苍阿茫与他们重逢见面之后,回到静国公府的这两日里发生的不正常举动尽数说了。 听完之后,东角西奎对看一眼,皆陷入沉默。 “此事得禀报大小姐才行。”北女相信东角西奎所言,那么阿苍阿茫会如此不寻常,那便该是她们自已由东角西奎的回京而联想到了什么,这样的话倘若放任下去,事情可大可小,她得知会大小姐一声才行。 东角西奎无异议。 西奎道:“我与东角这边已同司河搭上线,来来回回大小姐有何吩咐,皆由司河秘密前来青灰巷通知我们,我们这边有什么事情也有特定的暗号可知会司河前来。你去见大小姐,总得乔装改扮,再费一番周折,行事不如我们便宜,你又是独自一人,更不如我们相互有照应,知会之事,还是由我们直接同大小姐禀报吧。” “好。”一则西奎说得有道理,二则西奎还是她的顶头上峰,北女还得听令,自没有不同意的,同意后又想起一事儿,“其他兄弟姐妹陆续回京后,因着不能暴露星探此身份,星鸽也不能用了吧?” “不能用。”西奎摇头,看了一眼东角后接下说:“我与东角已新议定一个新的暗号,有别于我们联络司河的暗号,也有别于鬼雀联络的暗号,此暗号只独用在我们星探内部,届时等人一齐,便会公布此新暗号。” “请示过大小姐了?”北女问。 东角接过话:“大小姐让我们自已决定便好,定下新暗号后知会大小姐一声便可。除此,大小姐也说了,倘若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星探与鬼雀两个身份,我们只能暴露鬼雀此身份。” 第八十章 正常了 相较起鬼雀,星探已销声匿迹于京城十年,突然暴露,丝毫不亚于大小姐突然现身京城而引起的惊涛骇浪,其结果只能是麻烦接踵而来,危险无处不在。 北女理解地点头。 “如今我们二十八人中,只余你尚只有一个身份,这些年你埋守于京城,京城之事,你较之我与东角,还要了解多几分。”话赶话,西奎索性又多交代北女两句,“倘真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你自行决定便是,不必再请示于我。大小姐那边,大小姐也说了不宜与你多联系,此为降低暴露你星探身份的最佳做法,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北女记下了:“好。” 夜十一得知阿苍阿茫的异样后,瞬间就湿了眼眶。 难姑站在旁边,也听到司河从东角西奎那里传达过来的阿苍阿茫回静国公府后的种种异常,她觉得挺难受的,铜鬼面具下的双眼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大小姐,她们或许是因着刚与东角西奎重逢,满心惊喜……” “不……”夜十一摇头,“她们察觉到了。” 小麦杵在一边,与比他更不了解夜十一前尘过往的司河对看一眼,两人的眼底同样的茫然然一片。 “下去吧。”夜十一对司河道。 司河应诺,很快退出屋子。 小麦无声地站着,等着夜十一的吩咐。 结果没有,只是等来夜十一同样的一句话:“你也下去吧。” 小麦很快也退出屋子,退出前他有些担心地看了难姑一眼,难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勿要多言,听命便是。 随后当晚,尚未到就寝的时辰,阿苍便收到西奎偷偷潜到旷鸣居递给她的一张纸条。 西奎原本就对静国公府熟悉,旷鸣居又在前院,守卫什么的不如后院女眷重地严密,此十年里夜家护院也没怎么换,除了少数的生面孔,基本还是原来的那些人,他与东角虽未与他们大口喝过酒吃过肉,但因着星探的特性,他对这些人十分了解,这种了解只怕还要胜过这些人自已的父母,故而要避开他们的防线,悄悄潜入旷鸣居给阿苍送信,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除了担点儿风险,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原先还想趁此机会与阿苍再诉几句情肠,然而当西奎看到阿苍接过纸条,看到纸上面写的字后,那一幅又惊又喜又害怕是幻觉的复杂表情,他便无法再说些什么,只重复再说一句:“字条不能留。” 阿苍说不出话来,红着眼眶连连点头。 回到夜旭所居主院隔壁的小院子里,阿苍兴冲冲敲开了阿茫的屋子,在阿茫双眼惺忪之下,她将纸条上的字亮给阿茫看。 阿茫就着阿苍刚点起来的烛光看到纸条上面的字,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只下意识地念了出来:“稳……稳?” 她不明白地看向阿苍。 却见阿苍脸上笑着,眼眶却止不住地流下眼泪,两眼弯弯地,眼里盛满笑意,手半捂着嘴,此情形像是要忍不住大声哭出来了似的。 阿茫一下子清醒了,睁大了眼,着急地询问阿苍:“怎么了?你怎么了?阿苍你说话啊,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阿苍你先别哭了……呜呜……你别哭了……呜呜……你哭我也忍不住要哭了……呜呜……” 事实上已经哭了。 “字!”阿苍一开口,哽咽的声音马上又变成了哭声,“呜呜……字……” 阿茫透着泪眼重看回纸条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她眼睛睁得更大了:“大小……唔唔……” 大小姐的字! 阿茫认出来了,刚说出两个字,她被动作迅速的阿苍捂住嘴,阿苍冲她摇头。 她反应过来,会意地重重点头。 阿苍放开阿茫,不再捂住阿茫的嘴。 阿茫的唔唔声即刻变成了低低的哭声,哭着哭着有些控制不住,越哭越大声,她赶紧自已捂住自已的嘴。 阿苍在阿茫身旁坐下,也是捂着嘴泪止不住流。 两人哭着哭着,慢慢地又齐齐笑开,眉眼俱是难以言会的雀跃,那心情竟是比与各自心上人重逢还要欢喜。 翌日一早,阿苍阿茫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发呆忘事、摔盆砸碗之事,犹如昨日黄花一去不复返,时不时还能看到她们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神经不太敏锐的夜旭直到金乌西落,他方后知后觉地问弓守:“阿苍阿茫是不是正常了?” “是。”弓守正觉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呢,“问了几个小丫寰,连粗使的婆子也问了,结果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好像……” 一觉睡醒,那两位就正常了。 弓守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夜旭有心想问问,但一想到阿苍阿茫不太正常的时候,他也问过,结果是什么也没问到,徒增了更加的疑惑,这回他这个有心便起了落,落了起,到最后彻底歇了心思。 “算了,她们无事便好。”经夜十一生死不明此十年,夜旭深刻地体会到,没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 既然如此,又加上阿苍阿茫虽是年纪大了,终归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家,姑娘家偶有心思,行为举止怪了些,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这还是上回没问出个什么来,他既担心又郁闷,弓守便提议问问早被他安置在独座小院里养老的叶嬷嬷,叶嬷嬷告诉他的。 当初最先搬至前院旷鸣居独住的是夜瑞,接着是夜祥,待到后来夜旭也满了八岁,进了国子监读书,夜旭也二话不说地搬进旷鸣居。 三兄弟自四岁起便在江涛院同起卧习惯了,待到八岁以后从后宅搬到前院再一起同住,更是习惯得很自然,完全没觉得三人挤一块住有何不对。 如今夜旭年十六,夜祥年十八,夜瑞年十九,都是大公子了,夜二爷便想着让三兄弟分开住,说往后各自娶妻总得分院而居,岂料最年长的夜瑞说,那便待到娶妻之时再分开住。 夜二爷本不同意,还想再说些什么,没想到静国公这时发话了,说都随他们三兄弟去,还同夜二爷私下谈了两句,只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们三兄弟感情深厚,此为好事。 夜二爷听罢,觉得不无道理,点头作罢。 第八十一章 真正通 这一日,永安帝见到了夜大爷。 只是没想到,张三从中递的话,原以为该是夜大爷被召进宫见驾,到最后却是永安帝悄然微服到普济寺见了夜大爷。 张三很吃惊,张歌张舞更是震惊到手脚都快要失调。 “皇上……” “闭嘴!” 张舞刚起个头想揣测一二,便被张三低斥终结。 张三守在禅院,站在离禅室最远的一角,神情严肃紧张。 张歌张舞守在禅院院门外,各据一边,活脱脱两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寺内大小和尚皆不知永安帝的到来,但夜大爷所在禅院十年来的紧弦气氛让他们多多少少增了几分敏锐,纷纷很识相地远离夜大爷所在禅院,即便不得已经过,也是绕道而行。 禅院四面一片安静。 暗伏于禅院上方屋檐守着的陈四露出满意之色,低眼一瞧,看到张三一脸绷紧的对敌模样,他不自觉往脚下的瓦片看去,他没有透视眼,看不到下面禅室内的光景,细细碎碎的声音传进耳朵,他也不敢听个分明,只专心致志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谨守着禅院的安全。 禅室内,永安帝与夜大爷对坐着,无茶无棋,相对无言。 永安帝一身常服,没了高坐金銮殿的威仪气势,他像是个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普通人,棺起的发鬓依旧一丝不苟,眉眼间却没了高位者的咄咄逼人,他沉默着,盯着眼前的矮桌,目光落在桌面大大的禅字上,不发一语。 相对于永安帝不怒自威的俊朗,夜大爷一派儒雅沉静,只是这份儒雅较之平常多了一分不耐,那份沉静也较之平常多了一分燥动,他盯着没往他身上看的永安帝,眸光渐渐黯然。 茶是待客之道,棋是会友之梁,他们二人的关系,都与这两者沾不上边。 甚至在夜大爷尚主之初,永安帝看夜大爷着实不顺眼。 夜大爷也明白,永安帝看他的这一份不顺眼中,还兼杂着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感,他也能理解,但这份理解随着公主妻子的离世而彻底崩塌。 十年前奉华宫正殿里的那一场动静,永安帝没拿夜大爷如何,十年后普济寺禅室内的这一场会面,夜大爷其实也没想再拿什么话来刺痛永安帝。 只是时隔十年再见,纵是有缘由,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安山候孙女之事,牵扯甚广,眼下东厂在查,尚未有结果,不可能把她放出来。”永安帝能离宫的时辰有限,夜大爷沉得住气,他却无法再浪费时间,开口打破了沉默。 夜大爷虽不太懂政事,也不想懂,从前关注些,乃因着夜十一,夜十一生死无踪之后,他遁入空门,京城政权风向已然与他无丝毫干系:“贫僧受安山候之托,向皇上开这个口,也只是带个话而已,能不能放,贫僧无意插手,皇上且随意便是。” “好……”永安帝点头,神情也有些出乎意料。 夜大爷见状笑一笑:“莫不是皇上以为贫僧会像十年前在奉华宫那般?” 永安帝一怔,他没有想到夜大爷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儿,随之摇头:“朕还是了解你的……” “可惜阿宁从未真正了解过皇上……”夜大爷露出略带讥讽的眸色,眸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双手合什,“贫僧口出妄言了。” 永安帝是天子,谁能真正了解天子? 谁真的做到了,那谁也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上。 天威不可测,说的不就是这个理么。 夜大爷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真真切切冒犯了天子之威,换做旁人,或换个场景,绝然得问问罪。 永安帝却是不在意,丝毫未动气:“今日朕微服前来,便只是以你的大舅兄的身份来,阿宁……你说得对……你没有错……” “皇上……”夜大爷有些惊诧永安帝的这个态度,“皇上如今是想通了么?” “想不想通的,阿宁都不会活过来。”永安帝并不介意夜大爷问了个踩线的问题,他摇了摇头,想到什么怔了怔,怔完又摇了摇头,“朕倒是希望真正能想通的人,经此十年,是真的想通了。” 夜大爷晓得永安帝说的是谁,晓得的同时脑海里也浮现出那人的面容,他眼底不由泛出冷光来:“阿宁不在了,大姐儿又已毫无音讯十年,纵然真的想通了,又能如何?!” “子智……”永安帝低唤一声夜大爷俗家名讳。 夜大爷长长呼出一口气,激动的表情慢慢归于平静,他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永安帝离开回到皇宫,已是日暮的时辰。 除了秋络晴,夜大爷并无再提其他,甚至永安帝主动提及夜家如今的处境,话里话外不无刺探夜大爷有无意趁此见驾之机为夜家说上几句好话,也被夜大爷摇着头挡了回去,言道如今的夜家很好,不劳永安帝费心。 此话一语双关。 夺嫡四豪门中,夜家牺牲掉的人,不管是夜氏子弟,还是依附静国公府的那些官宦世家,皆为四豪门之中最少的数。 换言之,夜家以急流勇退的姿态保留下想保留的实力。 这股实力在十年里,虽说多多少少被永安帝明里暗底地削弱,但夜家的底牌,永安帝不敢轻言尽知,余下三豪门更不敢真正地对夜家下死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夜家能在十年前为四豪门之首,其实力底蕴自是不容小觑。 不管是有先见之明,还是旁的原因,导致十年前的夜家能够果断地迅速隐退,这都让永安帝侧目,也让余下三豪门见识到身为大魏唯二国公府之一的静国公府,不仅仅全靠着一份早年的从龙之功,更靠着谁也无法彻底查出缘由来的睿智明判。 再者说了,另一国公府仁国公府现今的世子爷莫息,虽说十年间未曾真真正正地偏袒过夜家,然每当夜家有过不去的坎时,总会机缘巧合地发生一些旁的事情,那些事情可大可小,乘着风吹着火无形中便把夜家的坎给平掉了。 谢家查过,宁家也查过,最后皆无确切的答案。 但谢宁两家都心知肚明,那风啊火的暗中操作,与莫息绝对脱不出干系。 第八十二章 失踪了 不劳费心。 夜家现状很好,只要皇上高抬贵手,不再费心夜家任何事情,夜家会一直很好。 此其中包含了既复杂又矛盾的意思,既是拒绝了为夜家现状说情,又在无形中为夜家求了永安帝一个恩典。 毕竟凭着夜家已身实力,又有莫息暗中援手,静国公府看似式微,但只要永安帝不会再落一个半个天子之威,那么夜家也绝不会没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永安帝看着坦然与他四目相接的夜大爷,许久未言,末了提步踏出禅室之际,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得到父亲与皇帝舅舅的会面,竟是皇帝舅舅主动到普济寺见父亲,并和顺平静地结束时,夜十一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似是所有情绪揉碎了丢在一起,理论上明明不可能和平相处,结果却是奇异地互相攀附着纠缠着呆在碗里,没有冒头,不会拥挤,完全出乎意料,又似乎本就该如此。 当晚,夜十一呆坐在壹院院中的正中央,一个人,难姑退得远远的,小麦退到院门外,院子里寂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她微微抬着头,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夜空,即便是一片黑暗,她也看了整整一晚。 鱼肚浮白的时候,她才被难姑扶着回到寝屋躺下,闭上双眼,进入梦乡。 梦里,她梦到了幼时跪在公主娘墓前,说着保证的话,说她一定会寿终正寝。 转眼又到中秋那一晚,她察觉到太后外祖母的异样,她歇在太后外祖母的寝殿里,夜半之时皇帝舅舅担心她会胡闹,闹得太后外祖母睡不好觉,亲自到寝殿照看她,由着她醉意朦胧地爬上爬下,跟在她身后亲自护着她,眼不眨地看着她,那神情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了,摔疼了…… 皇帝舅舅那时的神情,醉后清醒她听芸钗描述,皇帝舅舅对她的着紧,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 场景再次转换,这回是杏江她中刀落江的那一刻。 胸口的剧烈疼痛,与越来越喘不过气来的窒息,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其实就这么死去也挺好,她不必再辛苦辗转、绞尽脑汁地计划着一个又一个的死里逃生,她死后到母亲身边,可以听母亲亲口说出所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毫不费力的,便真相大白。 不必伤人伤已,就能真相大白…… 真好。 夜十一缓缓睁开双眼,有一抹夕阳的红落在她的白绫上,她看不到,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子暖意,慢慢勾起唇瓣,笑了。 一直守在夜十一榻前的难姑察觉到这一幕,诧异地唤了一声:“大小姐?” “我做梦了……”夜十一将手抬起,放在难姑伸过来扶她的手里,她慢慢坐起身,嘴角仍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是个美梦……” “美梦?”难姑疑惑地重复了句,随即跟着笑开,“美梦好。” 夜十一在难姑的侍候下起床更衣:“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会儿,便该掌灯了。”难姑没说准确的时辰。 夜十一没再说话,安静地任难姑温柔缓慢地为她穿戴整齐,坐在梳妆台前,感受着难姑灵活的双手为她绾上简单雅致的发鬓。 这时门外响起小麦的声音:“大小姐。” “你去看看。”夜十一示意难姑到外室去瞧瞧小麦有何事要禀。 “是。”难姑放下正在为夜十一梳理及腰长发的梳子,转身步出内室。 待再回来,是在片刻后。 难姑重新拿起梳子为夜十一轻轻地梳着长发,一下一下的,极其缓慢的,边梳边转述小麦来禀之事:“半个时辰前司河接到东角西奎的暗号,去了青灰巷,回来后把东角西奎刚得到的消息全跟小麦说了,说是谢八小姐失踪了。” 听到谢幼香失踪,夜十一并不意外,也不关心,嗯声后再无言语。 难姑自然也没再多话。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夜十一直接把守在门外廊下的小麦叫进屋里:“跟他们说,掌握消息便好,不要插手。” “是。”小麦自然晓得夜十一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他二话不说退出屋子,去找司河把话传到青灰巷去。 这日夜里,花雨田与黄芪肖聚在土地庙后院树下,面对面坐在石凳上,就着石桌上的茶具点心边吃边聊。 此情形,虽说也不是头一回了,但毛庙祝还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了,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嘱咐在俩大人物跟前端茶递点心的殷掠空少说多听之后,他到前院庙里瞎忙活起来。 “谢八小姐这一失踪,可急坏了谢世子。”黄芪肖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是普通的青茶,味道跟茶碗一样,很是一般。 “那些人都没动吧?”花雨田点点头,赞同黄芪肖的话,点完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 “反正我盯着的都没动,你……”黄芪肖看向拿着块甜糕咬着吃的花雨田。 花雨田嚼着微甜的甜糕摇头:“没动。” 两人各自的缇绮番子都有盯着的人,结果都没动,这便耐人寻味了。 殷掠空大约知晓一些内幕,此刻也装得跟完全不知情似的。 她更知道,她师父盯着的人里,没有杨芸钗,盯着杨右侍郎府的人马,是花雨田的人,这便是杨芸钗先时为何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想方设法搭上容兰郡主,拐了七八个弯来达到目的,而不是自已亲自出手的原因。 大概是殷掠空安静得有些不像话,丝毫不像平常那样东一问西一问的,黄芪肖与花雨田的视线很快慢慢转落在殷掠空身上。 殷掠空被吓一跳:“怎么了?” “你近时……”黄芪肖看了一眼花雨田,见花雨田神色专注地盯着他徒弟,并未注意到他,他即时火大起来,声音高了八度,“你近时莫要乱跑!” 殷掠空莫名奇妙:“我没乱跑啊……” 尾音在黄芪肖一脸快要骂人的表情下变得越来越弱。 “你别吓她。”花雨田终于抽空瞧了眼黄芪肖,“知道的晓得是你怕她卷入不该卷入的麻烦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个师父当得十分不讲道理。” 黄芪肖瞪了眼说得不无道理的花雨田,转眼又看向殷掠空:“杨小姐那边,你没同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吧?” 第八十三章 就招了 “没有!”殷掠空回得迅速。 迅速得令黄芪肖花雨田不禁对看一眼。 真是怕什么来怕什么! 这回换花雨田苦口婆心地嘱咐了:“你师父说得对,近时莫要乱跑,好好待在衙门里便好,公务什么的,能简单办的就办,麻烦的一时半会办不了的先放着,你让小辉递个话到花宅,我来替你处理。” “我们锦衣卫自个的公务,自个能解决,便不劳烦花督主了,再怎么样,还有我这师父呢。”黄芪肖可不收花雨田的好意,回头就对殷掠空下命令,“无论杨芸钗那边做了什么,你有没有份,反正你给师父我听好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听到没有?” 花雨田虽然不太高兴黄芪肖跟他划拉得那么清楚,不过黄芪肖的话他十分赞同,不禁在旁点头附和:“没错。” 殷掠空默默无言地端起茶碗,掀起茶盖无意识地吃了两口茶,茶水还有些烫,烫得她瞬间回神儿,搁下茶碗便看到黄芪肖花雨田双双对着她皱眉。 “好的。”她老实点头。 点完头,殷掠空赶紧起身找了个借口,说有事儿要同毛庙祝说,说完拔腿就往前院跑。 “总觉得不太放心。”花雨田转过眸去和黄芪肖说下心中感受。 “我会盯牢她的。”黄芪肖甚有同感地点头,点完问起两人不太放心的源头,“杨芸钗那小丫头真没动静?” “没盯到什么动静,不过……”花雨田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说为好,“算了,她是太子罩着的人,真有何动静,太子定然会处理的。” 提到东宫,黄芪肖与花雨田看法相同,并未追问花雨田言语中那明显欲言又止的话,他从善如流地想要终结话题:“也是。” 花雨田本也有终结话题之意,但到底心痒痒的,脱口而出说了点儿顺带的相关的:“我倒是查到,她前些日子往外递了话,七拐八拐的,暗中有人相帮,一路甩掉了许多眼线,此其中便有我的人,想必你……” “没有。”黄芪肖知道花雨田想说什么,干脆地否了,“既然说好了由你来盯着那小丫头,那便全权由你负责,我可不费那个力气。” 花雨田确实在跟杨芸钗的其中并未发现黄芪肖的人的踪迹,然事有万一,黄芪肖又一直是和他势均力敌的对头,黄芪肖有多少能耐,经往前多年下来的彼此看不对眼,而发生的那一场场大大小小的较量,不管文的武的,总而言之,黄芪肖很了解他,他也足够了解黄芪肖。 “我没盯到,你又没盯……”花雨田叹了口气,“好吧。” “就这样吧。”黄芪肖这话花雨田的好吧是同个意思。 “不悔大师那事儿还没了,秋络晴还被我关在东厂诏狱里,没想又出了谢幼香失踪之事,怎么感觉自从凌平湖传出传闻,说有肖似夜十一的女子出现,便像个车轱辘一样,一件跟着一件转个不停?”花雨田感叹道,感叹之中又含着几分怀疑。 黄芪肖完全听懂了花雨田在怀疑什么,他却没接话,只言道:“不悔大师之事,你可得加紧审秋二小姐了,免得夜长梦多。谢八小姐之事么,先时不是有个人一直围在谢八小姐周边么,从他下手,总能得出结果,反正此事已交由京衙查办,与咱们扯不上干系,纵然暗底里有几根丝有意扯到咱们,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报个陈年旧仇罢了。” “诶,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花雨田略不满黄芪肖不接他的茬。 黄芪肖冷笑:“你有意思,你别跟我说啊,直接上不就得了。” 花雨田被噎得一时间没了话。 “秋二小姐招了?”黄芪肖过了会儿问道。 “招了。”花雨田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黄芪肖瞧出点儿蹊跷:“可别是屈打成招啊。” “我倒是想屈打成招。”花雨田这话说得黄芪肖一愣。 “怎么回事?”自秋络晴被关进东厂诏狱,花雨田不主动说,黄芪肖就没主动问过半句,此刻却是忍不住了。 “安山候这个孙女挺有意思,刚进我那儿,诏狱还没动上刑呢,她自个就招了,说是……”花雨田一手掀起茶盖,一手往茶碗里伸,手指沾了茶水,就着茶水在桌面写了一个字。 黄芪肖瞪大了眼:“还招了什么?” “没招了,招了这个以后,她就只剩下喊冤了。”花雨田不知想到什么,一边眉毛挑高了,又缓缓搁下,“说起来,那陈年旧仇,当年表面看起来无甚不妥,像是左家的气运该是到尽头了,可那事儿我事后想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查吧,又查不出什么具体的来。” “当年在权贵豪门之间,不是风传着与夜家小老虎有关么?”黄芪肖也还记得当年这件事儿,这件事儿放在当年还是现下,可都是大事。 “风传风传,风吹过的传闻,是真是假,谁说得清楚?”花雨田虽是东厂督主,又被冠以外号恶鬼,然查事办事到底还是有些章法的,无真凭实证的风传,他听是会听些,可真拿风传当回事,他的理智可不允许他这么做。 就像十年后的今日,凌平湖的那个传闻,他听入耳了,可也仅仅是听入耳了,放在心上了,要下定论,可还早着呢。 黄芪肖与花雨田的想法不太相同,不过两人有一点儿是一样的,那就是当年他在事后也疑过,只是没拿到证据,疑也只是疑而已。 厂卫公务繁忙,差事一件跟着一件,细碎之事不少,更重要的公务也多,轻重缓急之间,两人自然选择更重要更急需处理之事,于是那点儿疑放着放着,也就成陈年旧事了。 “如今,是更说不清楚了。”黄芪肖陈述着事实,也是因着四豪门已非当年的四豪门,有些事情再追究已失了意义,追究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反正左四认定了谢幼香是他左家的仇人,是导致他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罪魁祸首,找到机会下手,只怕谢幼香是死定了。”花雨田想到谢元阳,又啧啧称奇起来,“谢世子看似挺着紧他小姑姑的,但实则……” 第八十四章 由着她 “谢元阳和莫息是不同的两个人,但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点,那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即使黄芪肖暗下与莫息的牵扯不浅,他对莫息的评价也自来是不偏不倚,十分地中肯。 花雨田若有所思:“真可怜。” 这个可怜,也不知是在说谢幼香,还是秋络晴,亦或两者都有。 黄芪肖斜睨花雨田一眼,没接话。 花雨田有察觉到黄芪肖的这一眼,只是他不在意,嘴角微微勾起,讽意十足地笑了。 “别多事。”黄芪肖哼一声提醒一句。 “只要事不关东厂,本督主才懒得管。”花雨田说完往通向前院的那个小门看,看两眼后转回来同黄芪肖说:“本以为夜小老虎不在了,毛丢总能安稳些,眼下看来,即便没有夜十一,有杨芸钗在,毛丢也安稳不了。” 这是事实。 说得黄芪肖把眉心皱成个川字:“过去十年,杨芸钗没闹出什么大出格的事儿来,毛丢也没有。” “多少有咱们在其中撑着,再加上太子,还有看在夜小老虎面上,时不时会搭把手的莫息,要不然……”花雨田没把话说全,与黄芪肖对看一眼,两人眼底皆有着一份透彻的明白。 夜小老虎于杏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芸钗和殷掠空没少折腾,又是找人又是查探,光悄悄离京前往杏江便有好几趟,一去一回的路上,多少想趁机捞一把的大有人在,凶险起伏,杀机满路,她们的小命多少次险些丢在路上回不了京。 然捺不住她们对一定要找到夜小老虎,不管是找到活人还是找到尸体的那份执着。 黄芪肖花雨田没法子,杨右侍郎毛庙祝没法子,至于莫息,他在那会儿的疯狂,较之杨芸钗殷掠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儿已经出了,现在就等着看结果了,结果出来,自然就能明白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黄芪肖沉稳地说道,他的打算也是最稳的打算,“真要是与杨芸钗脱不了干系,咱们联手,自是有法子能把毛丢毫无干系地摘出来,只是毛丢的脾性,你也了解,她要做什么,要不做什么,可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真到那个地步,牵扯的人可就多了。”首当其冲的,便有方将两人所提到的太子与莫息,花雨田只要一想到这两位,头便疼起来,“你说你是她师父,她怎么一点儿也不听你的?也不对,她表面是听的,可背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你就由着她?” 黄芪肖鄙视地看着花雨田:“说得好像你就能不由着她似的。” 花雨田美脸一沉,绷着脸和黄芪肖对视。 蓦地,两人同时笑出来。 笑声,多少有些无奈。 “要不然……” “看情况吧。” 花雨田未完全说出来的建议,以死对头多年的默契,黄芪肖都不必花雨田说全,便明白地点了点头,但也说了得看情况。 毕竟花雨田是孤家寡人一个,黄芪肖却不是,他有一大家子,老家父母虽皆已不在,也还有兄嫂,真犯了大错,他一个人死没关系,却万万不能累及他身后的一大家子与老家兄嫂。 黄芪肖明白花雨田,花雨田自然也懂黄芪肖的难处顾虑。 二人再无话。 庙后院渐渐无话,庙前院那是吵吵杂杂。 毛庙祝自看到殷掠空到前院来搁他身边签案坐下,他便叨个不停,中心意思就一个,有事没事别总去招惹东厂恶鬼。 殷掠空内心好冤枉。 但嘴上无力反驳,也是没心思反驳。 她想着杨芸钗九曲十八弯的计划,又想到李瑜那同样九曲十八弯的手段,最后想起莫息动起真格来的雷霆手段,忽然觉得几人之中,好似她最没用。 连她师父和花督主都瞒不过,希望别坏事才好。 不,千万不能坏事! 殷掠空蓦地起身,双手握起拳,身形挺拔地站着,眼神坚定,面容英气地抱满决心。 看得毛庙祝心惊胆颤的:“毛丢?” “叔,我决定了!” “决定啥?” 殷掠空没说啥,只看着毛庙祝一脸认真严肃。 毛庙祝被这一脸认真严肃吓得毛骨悚然。 “毛丢啊,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叔放心!” 殷掠空这一说,毛庙祝更不放心了。 杨三少幼时待杨芸钗那是真的将她当成嫡亲妹妹来疼爱,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疼爱起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而是被添佐了不知名的情愫。 其实也非不知名,他深刻认识到这种情愫不该有,至少于名份上,那是乱伦,永远都不可能,这种认识让他拼命地压抑这种情愫,并将其归纳为不知名。 不知道,不承认,努力忽略掉,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佳处理方式。 而这并不影响他对杨芸钗的关心,及各种敏锐察觉。 杨三少徘徊犹豫了许久,终是踏进了宝来院。 杨芸钗正拿着个小绣棚,凝神专注地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听到杨三少来,她有些意外。 待到杨三少进东厢屋子,坐在南榻另一边时,杨芸钗笑意吟吟问了句:“听闻三哥近时多有繁忙,我都不敢去叨扰,怎么三哥这会儿得空过来?” 刚刚日暮,算时辰,她三哥这是下衙刚进府里回院换了身常袍,便直往她这儿来了。 杨三少有些不晓得该如何说出心中的忧虑:“我……” “嗯?”杨芸钗听到杨三少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儿,她放下小绣棚,注视着杨三少,“三哥?” “自从王大小姐进京,京里发生了不少事情……”杨三少迟疑地开了个头。 是啊,似乎所有事情皆从王壹进京,方开始一件跟着一件地发生。 这样的巧合在京城,其实还有许多,只是人的目光一旦被某个人或某个事物吸引住,便会无止境地揣测专注点的任何可能,且富有任何延伸性。 杨芸钗默默地垂下眼帘。 倘若王壹真是她的大姐姐,那不止她,连她三哥都察觉了,当然她三哥素来敏锐,然整个京城里的那些数得上号的人物,又有哪一个是不敏锐的? 不敏锐者,早被淘汰,退出京城权贵之中的行列了。 第八十五章 为何啊 杨三少见杨芸钗垂着眼眸不说话,他心中忧虑更重了。 未再一步一步述说试探,他直接提及近日发生的谢幼香失踪案件,直接了当地问:“谢八小姐失踪……与你无关吧?” 杨芸钗未点头,也未摇头,抿着唇浅笑道:“三哥说笑了。” 杨三少闻言,不觉松了口气儿。 松到半道,方察觉杨芸钗的回答其实也不稳妥,说他说笑,而非应否,那答案也不一定就是否吧? 他还想再追着问个清楚,奈何杨芸钗已然不再让他有追问的机会。 步出宝来院,杨三少回望着宝来院的院门,半晌没动。 武时低声唤道:“三少爷……” 这都站许久了,他都站得腿酸了,院门空空的,也没小姐的踪影,真不晓得三少爷在看什么。 杨三少听到唤声,略回了回神儿,眼帘垂下,眸色不明,直盯着脚下的砖石看。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想到什么,他蓦地脚尖一转:“走吧。” 杨三少这边刚回经论院,杨芸钗便得到了消息。 “走了,就好。”杨芸钗还真怕她三哥会不依不挠地追问她,或同她要个保证什么的。 眼下她是想脱身也晚了,保证就是空口说白话,无甚用处。 三哥真心待她好,她便更不愿意骗他,不得已之处,她骗也就骗了,能避开之处,她还是想不骗的好。 三哥这些年来对她的情感略有些变化,她也能感受得出来,只是这不可能,他不戳破,她不回应,保持着兄妹间的亲情,这样就好。 芝晚一直在杨芸钗身边侍候,她又是个心灵手巧的,不似芝晨那样后知后觉。 杨芸钗能察觉到的事情,她虽不能全部明白,但杨三少待杨芸钗的真心,她多少能看出来一点儿,看出来的同时,她想到往前的三皇子现今的东宫太子,只觉得真是越来越乱。 且这乱,对小姐好似不太好。 秋络晴入东厂诏狱,安山候府便频频活动,看热闹的人多,真帮忙的人少,真能帮上忙的人更少。 待到谢幼香失踪,英南候府急成一团麻,看热闹的少更多,毕竟谢马蜂的威名即便时过境迁,也比秋络晴的名头要响亮得多,何况谢幼香还有位中宫嫡姐,然而即便如此,真帮忙的人同样少,真能帮上忙的人同样更少。 一为秋太后母族,一为谢皇后母族,却不管是谁的母族,此其中牵扯到永安帝的秋络晴,是注定了不可能善了了,除非有奇迹出现,而谢幼香的失踪虽在目前与永安帝牵扯不上,然要深究,却是能深究到十数年前的杨将军杨通密谋私通山东的大罪。 高位者,能爬到高处,所经所历自比低位者要多得多,所思所虑更能一眼看到历害之处,想事想全套,思虑思得长远,自是多有顾忌,别以为陈年旧案一过去,就真成死灰了。 毕竟有一成语,叫死灰复燃。 左四便有如那复燃的死灰,沾惹上了,一不小心便能将人烧成灰烬。 故而,高位者想得多思得透,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多事之秋伸手。 高位者不伸手,低位者且不论想不想得多,思不思得透,反正事实上是能力不足,即使被重利买通,一时蒙蔽了理智,那低位者是想伸手,也构不上。 安山候自去过普济寺,得夜大爷一句会在御前递个话,他便稳了下来。 非是笃定夜大爷一定能得永安帝别眼相看,让永安帝真的宽赦了他的孙女,而是这是他最后能走的一道门,此门过了,仍不能救回孙女,那么他便也就彻底没了法子。 人要是还有希望,即使明知希望不大,仍会不自觉地向希望靠拢,奢望着希望会成真,但人要彻底没了希望,前面已无路可走,心反而一下子定了下来,心一安定,人也就稳了。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死。 前些时候,恰是安山候府上上下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燥,眼下这个时候,换成了英南候府上上下下正经历着焦燥的过程。 风水轮流转,任谁也没有想到,秋家转完会换成谢家转。 正如谢幼香也没有想到,她正处心积虑地想赖上习吕溱时,也有人正在处心积虑地给她一个迎头痛击。 而当知道时,已经面临,自然什么都晚了。 秋络晴进东厂诏狱,很聪明地从一开始就招了,招得令花雨田猝不及防,却也得花雨田暗赞一声有趣,从而接下来在东厂诏狱里的日子,虽也过得十分狼狈,形容憔悴,但却没有遭受过刑器逼供。 继而让秋络晴,虽出不得东厂大门,却也没死在诏狱之中。 简而言之,秋络晴在敏感之时干了件作死之事,糊涂过后又头脑清明地绞尽脑汁,在秋家救出她之前选择了自救,并成功了一半。 担得起四个字:还算聪明。 至于谢幼香,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或者说,自从谢幼香与夜十一杠上,她便一直不怎么走运,后来与秋络晴相交渐深,便不是走不走运的问题了,而是霉运滚滚的必然。 其因就在,秋络晴与谢幼香两个人,秋络晴是聪明的那一个,且擅长利用一切可以被拿来利用的人事物,谢幼香是蠢的那一个,除了心中对习吕溱有着一股非要得到的执念之外,还有一腔对夜十一的痛恨。 此正中秋络晴的下怀。 那么谁利用谁,谁的下场会更惨,已一目了然。 似是天意。 被劫后关进暗无天日的某间屋子,被下了春()药的谢幼香在迷迷糊糊之间,经历了惨痛的凌辱,到底有几个人,她甚至数不清,只觉得眼前一片朦朦胧胧,像是在地狱,又仿佛尚在人间。 在那一刻,谢幼香不知怎么地,竟是想起那年在皇家狞猎场的树林里,她让人凌辱杨芸钗最后却没成的那个场景。 衫裙被撕碎的声音,她哭求挣扎的声音,她不自觉发出呻吟的声音,参杂在一块的淫()笑声…… 绝望之中,脑海里忽地浮上一个不断重复的念头。 为何杨芸钗在那个时候会有夜十一来救,她却没有? 为何…… 为何…… 为何…… 为何啊!!! 第八十六章 观殡葬 秋络晴尚未死在东厂诏狱,谢幼香已香消玉殒。 一大早,左四拉着推车上的谢幼香尸体到京衙认罪。 经京衙稳婆尸检,谢幼香乃是被凌辱过后,自杀身亡。 左四认罪认得很干脆,一字不落地交待了为何会绑架谢幼香,绑架前如何做了准备,绑架时如何让谢幼香落单,绑架后又如何让谢幼香受到生不如死的凌辱,凌辱过后,又是怎样眼睁睁看着谢幼香撞破脑袋而亡。 起因、过程、结果,说得极其清楚。 全程无需用刑,崔府尹一上堂,谢幼香尸体摆在大堂之上,左四一跪,崔府尹尚未问罪,左四便如倒豆子般主动说出谢幼香失踪案件的来胧去脉。 英南候接到崔府尹派衙差通知说谢幼香已找到,却未说找到的是谢幼香冰冷的尸体,故而当英南候踏入京衙大堂,看到大堂上躺在地上全无生机的谢幼香时,他当场倒下,人事不醒。 谢三爷与谢元阳慢一步到达京衙,心情同样糟糕。 然谢幼香实在失踪得很蹊跷,失踪的时日又不短,这早让谢三爷与谢元阳有了心理准备,故而真看到谢幼香死亡的场景,叔侄俩的脸色没好到哪儿去,却也没像英南候那样大受打击到当场昏厥。 未等谢家发怒,崔府尹定罪,左四在英南候于大堂之上昏厥过后,便笑着举刀自刎。 刀子横着划过颈脖,鲜红的血喷了一地,倒在京衙大堂含笑而亡。 这个场面看到的人不多,因着崔府尹并未公开审理,谢幼香和左四前后被传出死讯之后,坊间百姓多有揣测,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能真正肯定地说个清楚明白。 谢皇后得知时,悲痛愤怒让她险些失了理智,幸在最后被大皇子与朱柯公主拦下,方没让谢皇后在谢幼香殡葬之日,让已经凋零得只剩下没几个人的左家彻底家破人亡,灭绝香火。 三日后,谢幼香出殡落葬。 “左四如此做法,倒是让我没有想到。”夜十一坐在忘返茶楼大堂窗边,脸向着街道,听着殡葬的队伍奏着哀乐缓缓而过。 莫息就坐在夜十一对面:“左家早非当年的左家,除了左四,左家余下的那几个人连生计都艰难,能做什么?左四执意报当年之仇,但左家远远不如谢家,谢幼香一死,他也难逃一死。带着谢幼香的尸体自动到京衙认罪,随之自刎于京衙大堂,为的是不想连累他人。” “差一点。”夜十三轻轻一笑。 “是差一点。”说实在话,莫息有料到谢皇后的怒火或许会烧及左家余下的那几个人,却着实没有料到大皇子与朱柯公主居然会拼死拦下谢皇后,“到底是年纪不小了,有所长进。” 大魏讲国法,谁犯了法,谁就得伏法。 真累及家人亲族,要诛个三族六族九族,那也只有永安帝有这个权力。 殡葬队伍彻底过去,忘返茶楼二楼走下来三拔人。 先是李瑜,再是殷掠空,最后是杨芸钗。 三人各自带着人,李瑜身边带着吉舒,殷掠空身边跟着小辉,杨芸钗身边跟着芝晚与西娄。 夜十一和莫息所坐位置临窗,从二楼楼梯下来到茶楼大门,也需要经过两人的这一桌。 李瑜经过时,含笑同莫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余光瞥着夜十一,眸光亮了亮,却未曾像与莫息打招呼那样,与夜十一也打上招呼,大约顾忌着琅琊王氏的身份。 小辉一早便被殷掠空拉着出锦衣卫衙门,接着是进入忘返茶楼,一路殷掠空没说明要做什么。 小辉问过,却没得到答案,直到谢家殡葬队伍经过中子街,他才明白过来。 “这有何好看的?还得特意跑来看?”直到队伍过去,和殷掠空下楼要回衙门,小辉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殷掠空有听到小辉的话,但她没理会。 下楼梯时,她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扫过大堂临窗而坐的夜十一,走到近时,她努力克制着想干脆问一问夜十一的冲动,拖着僵硬的步伐硬逼着自已走过去。 李瑜经过时,夜十一没有任何反应,自顾面向着大街,倾听着哀乐的渐去渐远。 殷掠空的走近与离去,却让夜十一有些动容,她能听到殷掠空那矛盾而又迟疑的脚步声,下楼梯时很快,经过她时很轻,似是急着见到她,又怕惊到她,最后那缓慢不协调的脚步声更是说明了殷掠空内心的不平静。 她同样不平静。 “毛指挥佥事已经走了,杨小姐站在楼梯上动也没动,她盯着你看,似是……”莫息看了眼显然情绪不太对劲儿的杨芸钗,“被魇住了。” 夜十一指尖动了动,握着茶杯的手慢慢松开,红唇轻启了启,未曾发出声音,微湿的眼眶闭了闭,她起身:“我累了。” “走吧,我送你回竞园。”莫息起身拉住夜十一的手,牵着她往茶楼大门外走。 永书难姑跟在后面,一同走向大门侧停着的莫家大车与王氏大车。 莫息牵着夜十一上了王氏大车,小麦赶车,难姑同坐在车驾上,永书则回到莫家大车的车驾上坐着,与车夫一同跟在王氏大车后面,往竞园回。 自夜十一起身,开口说累了,杨芸钗的目光便像粘在夜十一身上似的,跟着到茶楼大门,直至看不到夜十一的身影。 芝晚担心地唤了声:“小姐?” 她与西娄一早跟着杨芸钗到忘返茶楼来,虽说是来看谢幼香殡葬队伍的,但她们觉得小姐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实在不太像。 一直到殡葬队伍过去,她们陪着小姐走下二楼,走到楼梯下半段,目触所及看到窗边的那一桌,仁国公府的莫世子和琅琊王氏的王大小姐对座而坐时,小姐突然站住了,脚步似是被粘在原地移不开,目光更是落在王大小姐脸上一动不动。 那情形,那模样,似是魔怔了。 她们便更加肯定,今日特意一早来看谢八小姐的出殡,绝非如小姐所言那样简单。 杨芸钗听到了,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她慢慢走下楼梯,慢慢走出茶楼大门,走向杨家大车,在芝晚的搀扶下上了大车坐进车厢。 第八十七章 定点头 西娄与车夫坐在车驾,芝晚陪同坐进车厢。 大车行驶起来,稳稳地往杨府回。 杨芸钗靠着坐垫里的大迎枕,身子随着大车的微微晃动而微微晃动,似是丢了心魂,她怔怔的。 “小姐,你到底怎么了?”芝晚忍不住再次出声,看杨芸钗这个模样,她已经急得红了眼眶。 杨芸钗还是没有开口,但嘴角却扬了起来,魔怔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笑着。 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掉得凶猛。 芝晚即时跟着掉了眼泪:“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杨芸钗无声地张了张嘴,说出一个字:猫。 芝晚没听到,也看不明白:“小姐你说什么啊?” 杨芸钗再次张嘴无声地说了一个字,与夜十一松开拿着茶杯的手后,嘴唇启了启的嘴形一模一样。 她在说夜十一无声地说的那个字。 她能看得懂唇语,芝晚却不能。 回到杨府,杨芸钗把自已关进宝来院她的寝屋里,谁也不让进,连芝晚也不行。 芝晚西娄守在屋外,两人对看着着急。 屋里,杨芸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已,无声地笑着,无声地哭着。 是大姐姐…… 是大姐姐没错! 前世她魂飘在静国公府后院湖面上时,是见过长大后的大姐姐的,嫁人后,大姐姐也回过静国公府。 到后院走走时,她曾近距离地与大姐姐面对面地看着。 只是那时大姐姐并不能看到她。 大姐姐长大后的模样,在那时便已深刻在她的脑海中,即便今生重来,她也不曾忘过分毫。 白壹和长大后的大姐姐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眼上多了一条白绫,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当然也难保世间有相似之人,可能十足地像,又无声地对她说了个猫字,加之上回太子晓得她宁做寒门妻不做贵门妾一事儿,是白壹一转再转地告知太子,及锦帕上的猫…… 除了大姐姐,再无人知晓这么多。 倘若今日之前,杨芸钗尚还有疑,那么今日之后,见到白壹的长相,她已能确定白壹就是夜十一。 日暮时分,杨三少下衙回府,便听闻了杨芸钗早上出去后回来,就把自已关在宝来院寝屋里之事,待到宝来院,没找到杨芸钗,方知金乌刚西下,他妹妹又出府去了。 去哪儿,并无交待。 殷掠空早上自忘返茶楼离开,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无论做什么,都能出点儿错。 小辉跟在后面收拾着摊子,收拾得很无奈,也收拾得一头雾水。 黄芪肖问他,他摇头,红百户问他,他也摇头。 最后被花雨田堵在归家的半道上,他被吓得险些失禁,还是只能苦着脸摇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殷掠空下衙后先回的土地庙,杨芸钗后到的土地庙。 杨芸钗偶尔会来,上上香添添油钱,毛庙祝都习惯了,也不觉得杨芸钗来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免不得嘱咐殷掠空两句,说杨芸钗不错,殷掠空要真看对眼了,那就得好好把握。 毕竟,年岁都不小。 说起年岁,殷掠空都二十有四了,这些年来,毛庙祝没少催婚,明里暗底安排了不少姑娘和殷掠空相看。 结果么,自是没成。 黄芪肖和花雨田都知道此事,闷着不说话,只背地里看着殷掠空被毛庙祝逼得头疼的模样偷偷地笑。 因着日间殷掠空的壮举,杨芸钗前脚进土地庙上完香添完油钱,后脚黄芪肖指派的小辉与花雨田指派的照壁便齐齐到了。 当然了,他们不是光明正大地到,而是偷偷摸摸地到,潜伏在土地庙后院屋顶上,远远盯着院子里树下对坐着的殷掠空与杨芸钗。 小辉和照壁是同个目的,各自主子在此十年里的交情又融恰了不少,两人自是很和平相处地共同趴在屋顶上,静悄悄地听墙角,企图听出点儿什么来,各自回去好交差。 小辉身手远不如照壁,打照面时,他便表示接下来全仰仗照壁了。 照壁默默不吭声,觉得听墙角这回事儿够呛。 没见底下两位,就对坐着吃茶么,安安静静的,话也没说两句,好不容易说两句了,净是无甚出奇的,普通得真只是杨芸钗来找殷掠空闲扯聊家常的。 小辉过会儿就发现了这一现象,他在遇上花雨田时那苦得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即刻重现。 照壁也是皱着眉头,觉得此趟差事回去,只怕无法交待。 毛庙祝中间送了两回茶,便被殷掠空直言道:“茶够了,点心也有了,若是不够,侄儿自会去添茶来,也会热点心,叔你就不要来回跑了。再说了,叔不是说前院那张香案有一只腿儿坏了么,要不叔去看看?” 杨芸钗亦道:“毛大叔,我来也是无甚重要之事,只是好些日子没来,来上上香添添油,再与毛丢随便说说话而已,大叔着实不必如此劳烦。” “好,好……”毛庙祝听着,后知后觉觉得是自已打扰到侄儿与杨芸钗花前月下了,连声应着好之余,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那、那我到前院看看那桌腿儿去!” 毛庙祝走后,杨芸钗依旧和殷掠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但只要仔细听她们闲聊的那些家常,便会发现,凡是殷掠空发问的,杨芸钗一定点头,无论问什么,都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照壁身手是好,然而论脑子,他比不上花雨田,也比不上杨芸钗。 倘若是花雨田本尊在场,或能听出点儿什么来,照壁却只能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头。 小辉亦同。 原本小辉就对今日的殷掠空的异常一头雾水,被黄芪肖派来听墙角时,他头上的雾水就更浓了。 眼下此情此景,听了一脑子的家常,无聊得让小辉打瞌睡,同样换做黄芪肖亲自来,结果自然也或许会不同。 可惜事实上,不管是花雨田还是黄芪肖,纵然对杨芸钗的认知,一直都是杨芸钗并非普通的闺阁无知千金,但真要升到何等高度,却还是没有的。 横的竖的,他们实则还是小瞧了杨芸钗,更低估了杨芸钗与殷掠空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默契度。 第八十八章 这牵扯 杨芸钗走出土地庙,戴着帏帽的她并不能让人窥视到她的表情,然而她略带轻快的步伐却轻易泄露了她此时此刻愉悦的心情。 直到坐上杨家大车,车轱辘转动起来,她在车厢里取下帏帽,露出一张笑得灿烂的脸。 芝晚并不晓得自家小姐为何会如此开心,但总之小姐开心,她也跟着开心。 殷掠空从杨芸钗走后,就回到了寝屋,没再出来。 连毛庙祝修好前院那香案的桌腿儿,回到后院喊她,她也只是在屋子应了一声,门也没开,说了一句要睡了,便熄了灯。 毛庙祝觉得有些奇怪,也全当是殷掠空同杨芸钗说了什么悄悄话,想着这会儿侄儿正害羞着方有如此反应,他甚是理解地笑着回了自个的屋子,很快也熄灯歇息。 照壁小辉盯在这里,便各自回去上禀。 得到杨芸钗心情不差时,黄芪肖花雨田皆在不同程度地揣测着某些事儿,听到殷掠空钻进屋子后不再出来时,两人更是觉得此中间大约真发生了某些事儿。 而很显然,他们尚被蒙在鼓里。 隔日会师。 与往日不同,黄芪肖没根据喜好选择在熟悉安心的忘返茶楼,而是在忘返茶楼斜对面的畅怀酒肆。 二楼厢房里,他与花雨田对座小酎。 “谢幼香之死,你怎么看?”事关徒弟,黄芪肖一扫先时那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主动及提早前不愿沾手,即便花雨田提起,他也会避开的话题。 “死都死了,还能怎么看?”花雨田并非记挂着黄芪肖之前避开话题的茬,他是真的觉得事情已经发生已经过去,某种结果也在他们的忽视之下开了花儿,再怎么看也晚了。 “崔府尹能耐一般,靠着家族恩荫做到一衙首官,已是到头,再往上,那是绝无可能。可就这样的人,却是个能避祸的,也算是一种能耐。”黄芪肖端起酒杯吃了一口,想到阮捕头,“谢幼香失踪一案,虽是崔府尹亲办,但一直在查的人却是阮捕头。阮捕头此人……” 花雨田接下话道:“阮捕头此人,胆大心细,做到捕头的位置是靠着自身的能力,混迹京衙多年,又是天子脚下的本土良民,为人处世,能屈能伸,自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本事。” “你觉得……” “你不也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端起酒杯,轻轻对碰,各自饮尽。 “得查。”黄芪肖觉得琅琊王氏的问题不小。 “一直在查。”花雨田从未因琅琊王氏的特殊而放弃对王家大小姐的查探,“只是……藏得太深了。” “王氏底蕴不薄。”黄芪肖从前不想沾手,这会儿事情已发展到他预计的范围之外,他觉得已由不得他想不想,“联手吧。” 花雨田早有此意:“正好,不悔大师那件夜出普济寺一事儿,我尚未真正厘清,咱们就从这件事儿联手查起如何?” 黄芪肖想了想,觉得可行:“凌平湖传闻乃是一切事情的源头,你先时一直在查不悔大师之事,没查到什么,再继续查下去大约也查不出什么。不如这样,接下来你全力追查凌平湖传闻此事的源头,我全力追查不悔大师之事。” “好。”花雨田赞同,“那谢幼香之事……” “从阮捕头身上撬起。”黄芪肖来会师前便将所有事情给捋了一遍,他有着清晰的思路,“他查了那么些日子,一定有查到什么。” “可以。”花雨田点头,“那容兰郡主便交给我了。” “毛丢和杨芸钗……” “先放着。” 黄芪肖思考着花雨田的提议,末了点头:“那就先放着。” “别担心,只要前面这些事情,咱们都捋直了,她们在其中沾了多少,咱们自然清楚,事儿清楚了,想要摘出她们,不算太难。”花雨田是以两人强强联手做为考量得出的大概率结果。 黄芪肖叹了口气:“希望毛丢别牵扯太深。” “还得希望杨芸钗也别牵扯太深。”花雨田补上一句。 以殷掠空的脾性,及这些年她越发与杨芸钗亲密无间的暗下往来,两人都清楚地明白,要摘出毛丢,那么连带的也得干干净净地摘出杨芸钗。 否则,殷掠空绝对能背着他们干出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 光是想想,两人都觉得肝疼。 同一时间,觉得肝疼的人还有已到京城鲁靖王府一些时日的楚词。 做为鲁靖王的心腹拥护者,楚词其实并不看好鲁靖王世子李玢,而是看中容兰郡主李瑜。 尽管李瑜是个女儿身,楚词仍旧觉得将来能把鲁靖王府好好承继延绵下去的人,非李瑜莫属。 身为鲁靖王地下暗桩的首领,楚词武功高强,智谋无双,连鲁靖王身边的幕僚之首邱辗邱先生都对楚词赞不绝口,明言继他之后,楚词便是山东鲁靖王府的第一门客。 邱辗已近古稀之年,六十多的年岁让此番本该是邱辗进京的任务,转而落在楚词的头上。 得邱先生信任,得鲁靖王倚重,楚词来时便决定,纵然拼上性命,也得完全今次任务。 然而他刚进京,尚在被丁掌柜领着东逛西走的熟悉京城鲁靖王府的基本状况,他的人便向他禀报,郡主借左四之手杀了英南候的嫡幼女谢幼香! 左四是谁? 那可是当年明面做了锦绣文章,实际上乃犯下私通山东之罪的杨通手下将领之一的左副将其后人! 他乃鲁靖王的人,自然晓得杨通从未与山东有过往来,什么私通之罪,不过是被巧妙栽脏之后斩草除根的手段。 于此事上,山东的立场很微妙,一个弄不好,便是满盘皆输的后果。 故而当年,王爷以静制动,不管京城传到山东的风声有多紧,王爷皆不动如山。 尔今现下,左副将与一个姨娘的乱伦之子左四出现了,且在谢幼香失踪死亡之前,左四被郡主伸以援手救了。 这说明什么? 只要有人查到这条牵扯,结合当年杨通私通山东的假罪名,郡主纵然有千张嘴,也是有口说不清。 而不管是京城还是山东的鲁靖王府,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八十九章 为自保 当他发现,并要制止时,却已是晚矣。 再者说了,丁掌柜作为京城鲁靖王府势力的领头人,只听命于李瑜,即便楚词再早些发觉并制止,李瑜不下令,丁掌柜也不会收手。 此外,也有另一个原因。 左四报仇心切,等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有李瑜相助,只欠他亲自刺上一刀的时机,就算李瑜心生半途而废之意,恐怕他也不会中断计划。 当时的左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事情已经发生,也有了结果。 且不管结果的好坏,结果的必然已经降临,再多说都是多余。 楚词黑着脸在左边坐着,丁掌柜一脸笑地在右边陪坐。 李瑜正中上首座坐着,瞧着一左一右,心里既猜想着楚词此番进京是接了她父亲的什么重要任务,也揣摩着谢幼香之死会在后续给王府带来怎样的连环反应。 端着茶碗,掀着茶盖,盖与碗沿轻轻相碰,发出轻脆细微的响声。 安静得有些不自在的厅堂瞬时被打破。 “四豪门之事,郡主不该掺和。”楚词一开口,便有些不客气。 “没想掺和,只是身在京城,总有些事情身不由已。”李瑜的话意有所指,却未说透。 楚词沉吟着,想到李瑜的智慧,加之眼下这么一说,他想到另外的可能:“郡主是为了自保?” 说着,他看了看丁掌柜。 丁掌柜却仍旧笑着,并未开口。 他看回李瑜,李瑜也只是微笑。 蓦地,他明白过来。 虽然他在郡主与世子之间,比较偏向于郡主,但终归此刻他仍是王爷的人,而他也未正式向郡主表忠心,郡主进京为质十多年,京城鲁靖王府的势力早非最初的势力,错综复杂的程度更非三言两语便能够说明白的。 楚词慢慢起身:“如此,是我多虑了。” “先生也是为我着想,先生的这份好意,容兰领了。”李瑜虽不能对楚词透露太多,然楚词从最初的中立,到后来渐渐倾向她的差别,她看得到,也领情。 李瑜的自称容兰,让楚词颇为动容。 据他所知,郡主从来只在极信任的自已人面前,方会自称封号为称呼。 楚词的动容毫不掩饰,李瑜自能从他脸上看到,起身相送:“先生进京乃是背着父亲的厚望,容兰不便多问,但只要是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先生不必客气,也无需有所顾虑,总归容兰是站在先生这一边的。” 倘若说方将只是动容,那么他未曾先表忠心,李瑜反倒先向楚词抛来的橄榄枝,在这个瞬间让他坚定了内心的倾向:“郡主……郡主留步。” “好。”李瑜轻轻颔首,“丁掌柜,你帮我送送先生。” 论年岁,丁掌柜要年长四十多岁的楚词,然论才智,丁掌柜是打从心眼里敬重比他年轻许多的楚词。 丁掌柜亲自把楚词送出荣华堂,直送出李瑜的悄云院。 此番楚词是秘密来京,诸事皆得暗下来做,也未住在京城鲁靖王府,而是由丁掌柜安排在京城临近西南隅的一座宅院中。 侍候随护的人除了楚词自已从山东带来的之外,也有丁掌柜指派到楚词身边牵线搭桥互通消息的人。 楚词处处小心,连每回见李瑜,也俱是自王府后门入,再到李瑜院落厅堂会面。 丁掌柜晓得谨慎的重要性,每回都很费心思,没绕个几绕,不会出现在京城鲁靖王府的后门小巷。 楚词对此全程旁观,几回过后,对丁掌柜的能力也有了一定的信任,甚至是惊叹。 在京城蛰伏,除了聪明才智、低调谨慎、明哲保身,也需要对京城各处的绝对了解,而丁掌柜就做到了这一点,绝对是了如指掌。 安全回到西南隅的宅院,楚词站在院子里,抬头默默地看着天空的万里无云:“郡主能在京城为质十多年,仍旧安平无事,其中自有郡主自身的聪慧,也少不得丁掌柜做为京城鲁靖王府势力首领的超强能力。” 说到底,京城乃虎狼群居之地,除却权势底蕴,若无相称的智谋与手段,必定迟早也是沦为虎狼的口中粮。 楚词不觉叹息道:“可惜了,世子与郡主已形同撕破脸皮。倘若不然,以郡主对亲情的看重,绝对能在王爷百年之后,助世子站稳山东鲁靖王府的阵脚。” 在五年前,当他听闻李玢竟派人不远千里到京城来毒杀李瑜时,他震惊极了。 那份震惊,丝毫不亚于再往前,听闻到假公主之事。 而听闻假公主之事,还是听邱辗私下同他说的。 事后,邱辗郑重地告诫他,切不可往外传半个字。 他听进耳了,真真连做梦都不曾提及半个字。 可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此番王爷秘密派他进京,竟是让他执行有关当年假公主之事的任务。 临行前,邱辗约他小酌,整整一夜,左牵右扯地说了许多话,都只一个意思,那就是让他进京后务必谨慎再谨慎,宁可任务完成得慢些,亦万不可急于求成而冒进。 假公主之事滋事体大,纵然已成为过去,先帝亦已仙逝,然秋太后却仍在世。 当年秋太后对假公主之事反应极大,如今只盼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切莫横生枝节,望能顺顺利利,既不会轻累本就处境微妙的郡主,他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山东去。 想到这,楚词又皱起眉头:“希望谢八小姐之死,不会引起太大的变动,否则……” 他带的人不多,要避人耳目,特别是在京城此天子脚下,他也没办法带太多。 这些人都是他所执掌的山东鲁靖王府地下暗桩的精英,然而在人才辈出的京城,最不缺的便是精英。 京城要真因谢幼香之死,局势有所动荡,只怕他的人在混战当中,都不够那些大人物塞牙缝的。 思及此,楚词想到李瑜默认的,插手左四与谢幼香的陈年旧仇,乃是因着李瑜要自保:“莫非郡主已然嗅到什么危险……” 或者说,已经预计到有什么大事件要发生? 楚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此,那他的任务计划…… 岂不是悬之又悬? 第九十章 眼皮跳 自从听到殷掠空信誓旦旦地说决定了,纵然不晓得侄儿到底决定了什么,毛庙祝的眼皮便一日照三顿地乱跳。 磨破嘴皮子也没法子从殷掠空嘴里套到有用的情报之后,他找上了黄芪肖这个侄儿师父。 黄芪肖忙着查夜大爷夜出普济寺又主动回师之事,是忙得毫无头绪,焦头烂额。 毛庙祝找上锦衣卫衙门,本来难得一回,怎么着也是他徒弟的叔父,他是得好好招待一番的,然而在听到殷掠空居然有想大干一场的趋向后,他的眼皮也止不住跟着乱跳了起来。 送走毛庙祝,黄芪肖即刻召来小辉,问道:“毛丢呢?” “毛指挥佥事出去了。”小辉回道。 “去哪儿了?”黄芪肖追问。 小辉摇头:“不晓得。” 黄芪肖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不是让你好好跟着毛丢么!她去哪儿你没跟去就算了,怎么连她去哪儿你都不晓得?!” 小辉被吼得倒退两步,露出惊慌的表情,以为因着他没跟紧殷掠空而搞砸了黄芪肖的大事。 他直愣愣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红百户走进黄芪肖公事房,便看到这一幕:“怎么了?” “还不赶紧去找。”黄芪肖挥手让小辉下去。 “是!”小辉转身快步退出公事房,一跨过门槛撒腿就向衙外跑。 红百户望着小辉似逃跑般的速度,回过头来问黄芪肖:“这是怎么了?” 黄芪肖把毛庙祝来衙门一趟的缘故说了一遍。 “什么?”红百户也是即刻变了脸色,“毛丢这是想做什么!她决定什么了?” “小辉太老实,也太听毛丢的话,他看不住毛丢。”黄芪肖揉了揉额头两边,本就头大,再多殷掠空这件事儿,他觉得太阳穴更疼了,“你派个人,机灵点儿的,别明着跟,暗下盯着毛丢即可,关健时刻,跟明着跟的小辉好好配合,千万别让毛丢真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眼下正是敏感时候,红百户晓得一个行差踏错所引发的后果有多严重,郑重应道:“我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紧盯着杨右侍郎府的番子见到杨芸钗坐车出门,却不是平常所坐的舒适大车,而是一辆车厢较小且无族无徽的马车。 也没有车夫,是西娄驾的车,芝晚同坐在车驾上,看样子只杨芸钗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随之同日,夕阳西落过后不久,家家户户掌起灯火之际,鲁靖王府后门小巷,也缓缓驶出来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蹲守的番子见状,一人跟上去,一人转头飞快往花宅而去。 花雨田跟黄芪肖一样,数日来忙得脚不沾地,东厂花宅外头各处跑,凌平湖传闻那边是旧茬,即便全力掀起重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进展,把他郁闷得整日阴着一张脸。 刚刚掌灯,便听到两头番子的禀报,迅速做出相应的安排之后,他的眉头是既舒展了些,又似乎拧得更紧了。 随着谢幼香的死,整座英南候府都沐浴在极度压抑之中。 谢皇后也已自谢幼香出殡那日之后,抱病于凤仪宫至今,连被永安帝催着为朱柯公主选觅驸马之事,也因着谢皇后的病倒而搁置。 为此,终日不出初筠宫的朱柯公主暗松了一口气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时想着她也能做到像今宁皇姐那样义无反顾地下嫁给父皇母后选定的驸马,待那股子激愤一过,什么凌云壮志通通被抛之脑后,渐渐烟消云散。 她后悔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害怕了,她后悔了。 可再害怕再后悔,从她答应母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每每只要想到这些,朱柯公主就完全丧失了对所有人事物的兴致。 甚至从小姨谢幼香的失踪,到后来的身亡,她初闻时的愤怒,到最后乍听到小姨被凌辱至死的震惊,除了掉掉眼泪,哭过也就过了,再没了什么悲伤的感觉。 更多的,她似乎一下子陷入了某种麻木。 大皇子则显得很洒脱,也可以说是无情。 谢幼香的不幸于他而言,在他只会吃喝玩乐的二十四年里,摒除谢幼香是他母后的幼妹此身份之外,其实与他往常见到的不幸没什么不同。 象征性地悲痛下,配合着掉了几滴眼泪,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再多的,他装不出来,硬装出来也不像。 夜幕来临。 谢元阳独自提着灯笼来到谢幼香生前所居的静香院,古关被留在院外。 一步一步走着,过东厢,到西厢,远远的,毫不意外的,谢元阳看到了谢幼香寝屋的灯火点着,有个熟悉的人影透过敞开的窗台落在他的眼里。 站定在庑廊下离窗台四五步之处,手中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微一荡,似是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他沉默地杵在原地。 小姑姑落葬后,每晚的这个时候,他总得来一趟静香院西厢,总能如期看到祖父待在小姑姑寝屋里,挑亮了烛火,坐在窗边,看着屋里的摆设,梳妆台上的镜子梳子,床榻上的被褥,隔开内外室的珠帘……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终是没有像先时那般,站着站着就转身,从来时路退回,似进时一样悄然离开,谢元阳提步,两三步后站在大开的屋门前,低声唤道:“祖父。” 英南候听到声音,没有立刻应声。 长孙每晚都会来一趟,他不是不知道,身为候府主人,再落魄手里也有几个人,又是在自已府邸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无法知道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此其中,自然包括谢元阳。 任长孙来来去去,不过是想让自已和小女儿单独地多待片刻,也想让自已的悲痛沉淀到足以冷静下来的程度。 如今的英南候府,再经受不住半分折腾。 “祖父,孙儿有话要说。”谢元阳等了等,没等到应声,他只好再次开口。 “咳咳!进来吧。”英南候受了风寒,也是正在抱病中。 到底,谢幼香的死,对毕生最疼她爱她的候爷父亲与皇后长姐都打击太大了。 悲痛悔恨之下,双双病倒。 第九十一章 断尾生 谢元阳跨过门槛,走进屋子,来到内室窗边:“祖父。” “坐吧。”英南候示意窗下的另一张座椅。 谢元阳依言坐下:“小姑姑……” “你说有话要说,说吧。”英南候打断谢元阳,明显不想听长孙的劝慰之语。 谢元阳的心咯噔一下:“祖父……” “我从来就知道你小姑姑是个麻烦,我和你祖母都知道,可她是祖父祖母最小的女儿,幼女总会格外地宠溺些,再有你父亲与你皇后姑母待幼妹的特别宽容,你小姑姑渐渐便宠得不像样……”英南候陷在回忆当中,表情既痛苦又悔之晚矣,抬手抹去苍老的面容滑落的眼泪。 他看着谢元阳,眼里有着欣慰,也有着难以置信的悲愤:“阳哥儿,祖父不求你跟祖父祖母一样,也不望你跟你已逝的父亲和你中宫姑母一般,那样宠着护着你小姑姑,可祖父总是盼着你能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伸手拉一拉你小姑姑……” “我……”谢元阳想说有的,可这个有字却像一根难咽的鱼刺一样,卡在他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祖父……” “自你父亲死后,还有你那些早就外嫁的姑母一个接一个不是家道中落,就是被算计得丢官弃甲,我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咳咳!”英南候捂嘴咳了起来,谢元阳起身想帮他拍拍背,却被他挥手阻止,“不必了,死不了。” 谢元阳听着此话,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彻底绷断,他缓缓跪下,低头沉声道:“祖父,有些事儿,该断就得断,有些人,该弃就得弃,长长的尾巴,烂了就是烂了,纵然有养好的希望,也得耗上一辈子的心力。” 他抬起头,坚定地望进英南候垂眼与他对视的眼里:“咱英南候府,咱谢家,耗不起。” “故而,你断尾求生,是为了咱英南候府,为了咱谢家,为了你皇后姑母?”纵英南候早预料到,也查过种种迹象证实自已的预料,此时此刻听到长孙亲口承认断尾,他的心口仍止不住地一抽一抽地疼,“阳哥儿,那可是祖父嫡亲的闺女,你嫡亲的小姑姑啊!” 听着英南候最后一句仿佛从灵魂深处嘶喊出来的话语,谢元阳眼眶迅速通红。 他从来就没想过,他所做所为能完全瞒过祖父。 在小姑姑失踪之初,他找过,真的找过,找到一半仍旧找不到时,他断尾的念头突然就浮上了心头,即使他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太冷血太无情,可这样的念头自那之后一直占据着他的脑海。 挥之不去,抹灭不掉。 夜渐深沉。 这一夜,谢元阳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匀阳院,彻夜不眠。 一整晚,英南候有别于往常坐到深夜便离开,直至金乌东起,他也没有离开谢幼香生前所居寝屋。 翌日,竞园。 夜十一被难姑服侍着梳妆,时不时得打个哈欠。 难姑晓得是怎么回事,铜鬼面具下的脸静悄悄地红了起来。 昨晚二小姐非得来挤大小姐的床,然后拿着那本二小姐早早送给大小姐,说是给大小姐当嫁妆的书,窝在大小姐帐幔中边看着边描绘书中内容。 她就在外室值守,听了满耳朵的不堪入耳。 当然,鉴于二小姐未成婚,还是个黄花闺女,再胆大妄为,那书中内容有些地方也不太好讲解,二小姐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支支吾吾地这个那个来代替,也不知大小姐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反正她完全没听明白。 用过早膳,去同东角西奎接头的司河早在不归堂等候。 “昨日毛指挥佥事都在外面晃荡许久,毛指挥佥事甩开了长年跟在身边的缇骑小辉,后来小辉到处找毛指挥佥事,也没能找到,倒是红百户新指派了另一个缇骑一起找,小辉在明,他在暗,可惜都没能找到毛挥指佥事。”司河将东角西奎交给他的情报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 夜十一端坐上首,安静地听着。 司河接着往下禀:“还有杨小姐,一反平日里坐着的大车,只坐上一辆车厢较小无任何标志的马车便出了门,与毛指挥佥事一样,也有人跟着,是东厂的番子,马车并未去什么特别的地方,东逛逛西走走,全程杨小姐皆坐在车厢里,一面也没露。” 夜十一端起茶碗,掀盖轻轻抿了一口。 “别外,鲁靖王府也有动静。”司河暗暗乍舌,没想到东角西奎的探查这么强悍,居然能同时盯着三方,特别其中还有一方乃是京城鲁靖王府,“于日落不久,王府后门驶出来一辆马车,同样没有任何标志,也有番子跟着。据估计,车厢里坐着的人是容兰郡主,但同样没有露面,连容兰郡主身边侍候的侍女吉舒吉缓都没有看见,故而无法真正确认。” 司河不知道的是,其实星探会师后,本就擅长刺探跟踪的东角西奎如虎添翼,同时跟踪紧盯的势力又何止三方。 “英南候府可有动静?”夜十一问道。 司河回道:“没说。” 没说? 那就是没动静。 夜十一点头:“接着说。” “黄指挥使近日在全力追查不悔大师前些日子夜出普济寺,又主动回寺一事儿,花督主则全力盯上了最初的凌平湖传闻,缇骑紧盯着毛指挥佥事,番子紧盯着杨小姐与容兰郡主主,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难保不会引起更多的人的关注。”司河顿了顿,转述起需要向夜十一定夺之事,“两位首领想请示大小姐,接下来的行动仍旧以盯梢为主,还是……” 司河未完全转述完,夜十一却已知东角西奎的意思:“再等等。” 等时机成熟,再主动出击也不迟。 司河领命:“是。” 小麦和难姑一样,从头到尾只在旁候着。 听到这些,他不晓得难姑是怎样的感想,他只知道影子果真没诓他,天子脚下的水实在是太深太浑了,光是这一来二去虚虚假假的斗智,便让他脑子发晕。 他不自觉地看向自始至终运筹帷幄的夜十一。 家主说得不错,倘不是大小姐要嫁到京城来,琅琊王氏的嫡支家主与一族族长之位,非大小姐莫属。 第九十二章 主动招 东厂诏狱,女监。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铁窗落在监内的烂草上,阴暗潮湿的牢狱角落,秋络晴绻缩着身体靠着墙坐着,头发乱如稻草,憔悴狼狈得不复往日候府千金的精致气派。 脏臭得完全与街边乞丐无异。 似乎已习惯牢狱的脏乱,任由烂草周围不知是老鼠还是蟑螂窸窸窣窣作响,她双眼无神地睁着,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在被关的这段日子里,她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矛盾、徬彷、迷茫,如锥心之痛,似附骨之疽,她清楚地知道,若她不悬崖勒马,那等着她的,必然是跟谢幼香差不离的下场。 眼下她的处境,已是道尽涂穷。 谢幼香殡葬那日,兄长打点了上下关系,花费了不少银两,也欠下诸多人情,大概也是花雨田有心放她兄长进牢狱来同她说说话,她猜想着如今外面一定是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倘若不然,最初的时候,兄长便三番两次想来看她,却皆被拒绝于东厂大门之外,纵然兄长焦急慌乱之间连太后姑祖母也搬了出来,亦是毫无半分情面可讲。 那么花雨田这般做,到底是因何? 是想让兄长劝她老实交待? 真是如此,那说明从一开始她的招供,花雨田且不说相不相信,纵然信,必也存疑,才会让兄长进来探监同她说了那么些话。 那日能被放进牢狱探监,兄长同她说了很多话,都是劝她回头之语,未曾半点涉及她在坐牢的这段时日里,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 兄长越是如此,她便越感到事态的严重。 祖父、父亲、兄长自她入诏狱那刻开始,便在为她奔走,却是四处碰壁。 后来,兄长还找上了夜大爷,结果被拒之门外,随之祖父亲自到普济寺求见,倒是见着了,夜大爷也看在祖父的往日情份上,应下会帮忙往御前递话,然而…… 秋络晴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出眼眶,在脏兮兮的脸上留下两行黑污污的泪痕。 不行,她要出去! 她要活着出去! 手脚并用地爬起,因一个姿势蹲坐得太久,刚爬起腿儿一软,秋络晴摔了一跤,已不像初时那样一点儿疼就让她坐在地上好久,她马上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铁栏栅。 她一手紧紧攥住粗如小臂的铁柱,一手伸向铁栏栅外疯狂地挥动:“来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 守在女监的番子一听,赶紧往上禀。 花雨田恰在东厂,听到秋络晴又主动要招供,他挑着眉笑了笑:“果然。” 放秋络宽进诏狱探望一二,是对的。 随后,花雨田与黄芪肖接头。 毕竟现在夜大爷出寺又主动回寺的那件事儿,已交到黄芪肖手上,秋络晴新招的供词,不管有无帮忙,总之此新进展得让黄芪肖知道。 黄芪肖听后,皱着眉头老半晌没吭声。 同日夜里,司河去了趟青灰巷,回来直往后宅壹院,让下人通报小麦。 夜十一刚沐完浴,与王肆坐在东厢榻上吃着小点心,聊着姐妹之间的体已话。 得到小麦的禀报,夜十一让王肆回院歇息,王肆知夜十一要处理正事,乖乖地听话走了。 司河在不归堂等了一会儿,夜十一便到了。 难姑跟着进不归堂,小麦则守在堂外廊下。 夜十一坐定,司河行完礼,便直入正事:“今日晌午一过,花督主自东厂出来,直奔中子街,进了畅怀酒肆,不久黄指挥使也进了畅怀酒肆,二人在二楼厢房聚首。” “可知为何?”夜十一进一步问道。 司河禀道:“花督主与黄指挥使身手皆不弱,花督主身边还有照壁跟着,东角西奎说,他们各派往锦衣卫衙门和东厂盯梢的星探都没敢靠得太近,故而未能探听到什么。但据驻守在东厂,时刻注意着诏狱状况的南张回传,南张费了几番周折探听到,一早秋二小姐突然大喊着要招供,嚷着还有话要说。” 夜十一沉吟着,片刻笑出来,眸色微冷道:“我倒是小瞧了她。” 司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难姑听着,铜鬼面肯下的眉头慢慢蹙起。 小麦虽守在门外,但也能听到一些,何况夜十一也未刻意避开他。 司河所禀之事,他是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后听到夜十一含冰的话,他真是恨不得夜潜东厂诏狱,把时不时得闹下幺蛾子的安山候府二小姐给解决掉! 竞园收到消息的同时,修意也正在仁国公府上观院同莫息禀报东厂诏狱的变动。 “又招?”莫息有些讶异,他还以为秋络晴在最初主动招供之后,便再也招不出什么来了。 当时能得到这个消息,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毕竟是在花雨田的地盘,东厂不比寻常衙门,他的人要掺透探听到消息,内部基本不可能,外部也只是打打擦边球,从而得出一些结论。 终归人多嘴杂,掺差不齐,番子也不是个个精明能力,更非个个忠于职守,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 秋络晴一进东厂便主动招供之事,便是修意利用人性弱点使了些手段得到的情报。 此番,亦是差不离的伎俩。 修意自责道:“具体招了什么,属下无能,探听不到。” 他得莫息信任,连王壹就是夜十一这样的大秘密都未瞒他,可见信任之程度。 故而很多时候,他与莫息甚是亲近,犹如亲兄弟,自然晓得之事便多,秋络晴进东厂诏狱以来,至今招两次供,皆非酷刑逼供,而是秋络晴主动招出来。 前一回招供,东厂盯上了琅琊王氏。 当然,自凌平湖传闻开始,花雨田便疑上琅琊王氏,靠的却仅是直觉。 经秋络晴被锁进东厂诏狱,头一回招供,方是真真正正将琅琊王氏彻底推到花雨田眼皮底下的开始。 此第二回招供,对于琅琊王大小姐,也就是夜大小姐,他家世子妃目前错综复杂的处境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他却在这个关健时刻,无法探查到具体,这让他十分懊恼,自觉失职。 莫息微微皱眉,缓缓自座椅里起身,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白云万里。 第九十三章 她一人 黄昏,即将来临。 秋络晴在这个时候再次主动招供,确实在意料之外,能知道秋络晴到底向花雨田招了什么,那是最好,倘若不能,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他有所备,十一也有所备, “秋络晴那边不必再盯着,改全力盯花督主的行动。”莫息吩咐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黄指挥使那边亦不可忽视。” “是。”修意应诺,想到黄芪肖与自家世子爷的交情,他又有些疑惑,“不过,这个盯黄指挥使的梢,其强度要有多大?” “花督主与黄指挥使交情日渐交深,我与黄指挥使虽也有些交情,两者终归不同。黄指挥使那人又是个绝对的忠臣,纵然念着与我的交情,与花督主却是齐头的公务,黄指挥使到时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故而,不能让黄指挥使有这个公事公办的机会。”莫息转过身来,把他的意思说得清清楚楚。 修意明白过来:“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咱八部众人多,你把这边的事情都交代下去,不管是东厂还是锦衣卫,让他们去盯去做,你还是老样子,时刻保持与影子联络。无论什么,只要是世子妃想要的,都给。”莫息嘴上虽是这样嘱咐修意,但他心里明白,其实夜十一并不会要他在此其中帮上太多。 她有能力一个人做好,她也有一颗坚强执着却又时刻小心谨慎的心。 他想帮她,然而他是东宫的母族,东宫是未来的九五之尊,更是皇上的嫡子。 他不会泄露所有关于她的,但他处在这个处置上,又在都察院任职,注定许多时候,他轻易都不得动弹,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后果难以预料。 她拼尽全力改头换面,为的便是以另外一个不会连累夜家莫家,也不会连累她身边的亲友的身份继续追查真相。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半点不容踏错,倘若在他这儿有个闪失,以致伤害到她,即便她不怪他,他也原谅不了自已。 “是!”修意应诺。 又禀了些琐碎事之后,他很快退出上观院,如来时那般静悄悄地出了仁国公府,直往八部众据点媚青胡同。 自成婚,莫九便另府而居。 离仁国公府不太远,也就片刻的车程。 日暮掌灯,莫九从府邸里出来,未坐车,骑着马儿独自踏在安静的街道上。 心腹小厮品优也骑着一匹马儿,默默无声地跟在莫九身后。 这样的情形,已非头一回,不必问,品优也晓得他家九爷是又想到凌平湖去。 夜里的凌平湖较之白日还要热闹上三分,单就湖上来来往往的画舫,那欢歌热舞的场面,莫九站在岸边望着,便觉得仿佛置身于其中。 而真要他参与其中玩乐,他做不到。 正如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的,什么也生长不出来,永远干涸枯竭得让他刺痛,他却无法忽视,亦无法把自已全身武装,再不因它而感受到痛彻心扉。 品优把两匹马儿的缰绳系在湖边的垂柳树干上,与过去十年每一回那样,他站在离莫九五六步远的地方,杵得跟条柱子般,既动也不动,也绝不出声。 莫九看着湖水,夜色之下的湖水黑越越的,似是湖底随时能出来一只黑色巨兽般,他睁着眼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新冒出来的胡楂尚来不及打理,为俊朗的面容增添了几许沧桑的味道。 慢慢蹲下,如以往那般,他盘腿在伸手就能碰到湖水的岸边坐下。 湖面热火朝天,难得他盘坐的这块地方因着光线差些而保留了些许清静。 临岸而坐,再清静,也看得到如鱼得水的公子少爷们,与笑厣如花的众多红妓,更听得到画舫之中余音不绝的轻歌曼舞。 于是这份清静,其实也不太清静,只是相较而言,凌平湖中,此地已是最为安静的地方了。 莫九无言地坐着,眼帘缓缓垂下,落在湖面上,他伸手将五指浸入水中,感受着湖水的沁凉。 “我记得,你家九爷好像不会水。” 即便十二年过去,年纪小小的她状似好心提醒他的这一句,仍言犹在耳。 后来,他问她在华音阁水边为何会晓得他不会水? 本是奢望着她会如他待她不同般,也待他不同些,岂料她却言不过是高声试一试,哪里晓得便一语中矢了。 “莫世子妃为莫九爷连请好几台戏,出出精彩,奈何入不得莫九爷的眼,莫九爷人中龙凤,凡夫俗子自看不上,但有一句,不知十一当说不当说?” “不是我知,而是阖京皆知。” “莫九爷也已到该成家立业的年岁,相较起其他,挑最适当的人,让她成为莫九爷身后的贤内助,往后的路,莫九爷也不会走得太过艰辛,此方才是至关紧要。” 再后来,他到了婚配的年纪。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去见她,想着她若也有心,他会等她长大,再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迎娶她过门。 然而,她却同他说了这些,说得有依有据,说得字字在理,说得他无从反驳。 当时他沉默着,只有他自已听到自已的心在那一刻摔成碎片。 她年岁比他小,思量谋虑却比他深,她要他助的,正是他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入仕为官要倚靠的仁国公府。 他没有理由摇头,他只能点头。 帮着莫息解决了莫家迫在眉睫的棘手景泰蓝,随后他便把自已一生的幸福亲手葬送。 娶庄眉,非他所愿。 然而,倘若娶不到他想娶的她,那么他娶谁也无甚不同。 这些年来,庄眉无所出,他接连抬进门的十一个妾室也俱未曾怀胎。 他也知道,因此,旁人诸多猜测。 庄眉更是看了好些对怀胎方面医术高明的太医,每每都得吃不少汤药调理身子,那些妾室自然也未安份过,私下买来吃的偏方更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他不在意,全都不在意,也任由她们随意折腾。 因着他知道,不管她们怎么求神拜佛,调理吃药,她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生下他的骨肉,他不会也不愿意让她们有这个机会。 从来,能当他孩儿的母亲的人,只有她一人。 第九十四章 放不下 连藤站得远远的,望着岸边盘膝而坐的莫九。 她一直知道九爷的心里有着谁,正如九爷也知道她心里有他一样,可也像她知道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和心尖上的人在一起,九爷同样清楚她到死也不会迈出主仆界线的那一步。 因着,她输不起。 而恰恰她知道,一旦迈出那一步,她必然一败涂地。 恰似九爷多年前迈出的那一步,结果让九爷把今生的姻缘都输掉了。 胆小的她不敢爱,亦不敢赌,此十年借以让她靠近心上人的法子,便是努力地提升自已,拼命得到认同,用几番以命换来的功劳,换得到九爷身边当私卫的机会。 父亲骂她蠢,二少爷说她傻,只有世子爷在她祈求如愿时,出面说情成全了她的痴念。 如愿来之不易,她不会也不敢轻易地破坏掉。 若旁人胆敢,那她必饶不了那个人! 习吕溱到莫九府上找过,得知莫九并不在府中,也说不出莫九去了何处,他转身便往凌平湖来。 布中跟在身后,手上捧着一坛酒。 要说除了品优格优,最了解莫九的人,非习吕溱莫属了。 直接来到凌平湖边莫九经常独自夜坐的垂柳下,习吕溱接过布中手上的酒,示意布中站品优那边去,他自个捧着酒坛子走近莫九,在莫九身侧坐了下来。 莫九早察觉到有人过来,瞥了一眼见是习吕溱,他便没理会。 直到习吕溱与往常一样学他盘膝坐在他左手边,莫九方开了口:“每回来,都是一坛酒,你就不能多带一坛?” 习吕溱拍开封盖,清洌的酒香即刻散发出来,扑满两人的鼻间:“小酌怡情,大酌伤身,你我还得各自归家,醉醺醺可不好。一坛,足矣。” 莫九无声地笑起来。 习吕溱看着莫九露出的笑容,即便再怎么掩,也难掩其眼底那无法释怀的悲痛,他叹道:“都十年了,该放下了。” “再过十年,二十年……”莫九敛起并非真正开怀的笑意,眼睛酸涩,“到死,我也放不下。” “你这是何苦?”习吕溱也没想这一回就能劝动莫九,只是每每见到莫九如此,他总忍不住旧话重提。 他拿出带来的两个酒杯,递一个给莫九,莫九接过,他捧起酒坛子往莫九手里的酒杯倒酒,又给自已的酒杯倒满,把酒坛子放在一边。 “我总抱着希望,希望阿息是对的,也希望……”莫九说到这里,眼神儿黯淡下来。 他未再说下去,举杯与习吕溱轻轻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二人一饮而尽。 习吕溱没有搭话。 此希望,莫息存了十年,莫九也存了十年,然而夜小老虎生死无踪已十年,就算当初夜十一侥幸逃生,她也不可能与莫九有任何结果。 这一点,他清楚,莫九更是清楚。 每每这样说,不过是莫九自欺欺人罢。 酒过三巡,一坛子喝掉大半,两人皆还清醒得很,心中各自的痛,却在一杯酒又一杯酒的刺激下,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谢八小姐死了……你说是我的错么?”自得知谢幼香在湾水巷失踪,习吕溱便总觉得谢幼香的失踪与他脱不了干系。 为此,他旁敲侧击过时之婉。 至今他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惊讶中带着愤怒,愤怒中又带着失望,就那样,泪盈盈而落。 自成婚,她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贤妻良母,更是个温婉的好儿媳,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没有波澜,也没有惊喜,她不曾伤心过,亦不曾开怀大笑过。 曾一度,他以为自以为对妻子的了解,其实根本不曾有过。 直到那一刻,她当着他的面落泪,他看着她含泪怒视他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曾一度,他的自以为,原来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他的妻子,时尚书之女,他是真的未曾真正了解过。 “凶手已经伏法,姓左名四,你说是你的错么?”莫九斜睨一眼神色颓废的习吕溱,“当年左家没落,虽非谢八小姐主导,然谢八小姐却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左四想报仇,无可厚非。” 莫九所言,习吕溱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事儿总是因他而起,纵然其中谢幼香的死非他所为,他的心里总有些过不去:“要是一开始,我没有顾忌着伤她太过,从而态度更强硬些,彻底绝了她的念想,或许现在她还活着。” 听着习吕溱的感叹,莫九捧起酒坛子给两人的酒杯满上。 习吕溱一饮而尽,自已又倒了一杯,仰头再饮,却被呛得猛咳起来:“咳咳咳……” “吕溱兄且慢饮,我不与你抢。”莫九长手一伸,往习吕溱后背轻拍两下。 习吕溱咳得眼眶隐隐有水光,他拂掉莫九给他拍背的手:“谁怕你抢!本来就是我的酒!” “好好好,你的酒你的酒。”莫九似哄闹别扭的小孩儿般附和一句。 一旁的品优看了眼布中,布中还品优一个无奈的眼神儿。 明明是习吕溱还要长一岁,可每一回到最后,总是莫九像兄长般哄着微醉的习吕溱。 酒坛子渐渐见底,夜色也渐渐见深。 莫九酒量一般,习吕溱酒量更一般。 酒光了,习吕溱一把倒在岸边草地上,绿茵茵的草软绵绵的,他醉眼迷离地半眯着眼,舒坦地呼出一口气儿。 莫九看了一眼,终是没跟着平躺了下去,这样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许多年前,他就十分羡慕习吕溱能活得轻松、简单,甚至连感情,一旦认识到毫无可能,习吕溱也能洒脱地抛开,听习首辅的话,按部就班地入仕当官,成亲生子。 纵然,会有些意难平。 “你……”莫九说了一个字,看了眼习吕溱,“放下了么?” 习吕溱仰躺着,看着夜空中稀稀疏疏的星,与那一轮明亮的弯月,先前被呛出来逼回去的水光,蓦地又在他眼眶里出现。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但莫九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极擅长画人物,却从不画人物,若画,那必然只会画一个人。 他对夜十一有执念,习吕溱何尝不是对杨芸钗执念甚深? 第九十五章 尽自杀 九月九,重阳。 早两日,夜十一便收到莫息的邀约,要在重九这日同她出游登高。 登高的地点,初选是普济寺所在的钟灵山,后来被夜十一否了,莫息唯有改在了与钟灵山紧挨着山势高峰要低一些的灵秀山。 莫息首选钟灵山,初衷在钟灵山上的普济寺里的夜大爷,想着重阳节普济寺会有法事,夜大爷每年依例都要参加出席,他带十一去登高,有重九的意义,也能让十一再见见夜大爷。 然而夜十一却道:“回京后已见过父亲一面,不用再见了。再见,只会让我更加割舍不下。” 而她所要走的路,注定危机重重,割舍不下夜家,便会不知不觉地走近,日渐亲密,在将来的某一日,难保不会连累到她竭力想要避免的伤痛。 那她以死换生的努力,也就毫无意义。 天蒙蒙亮,杨右侍郎府后门出来一辆马车。 同一时间,鲁靖王府后门也一样出来一辆马车。 一个晃神,殷掠空又不见了踪影,小辉与后来红百户指派到殷掠空身边的原木一明一暗地束手无策。 钟灵山下,左护门林。 “又跟丢了?”黄芪肖今儿一早就守在钟灵山下,没光明正大地守,而是暗守在山门下左侧的护门林中。 原木被派给殷掠空后,便是殷掠空的人了。 原来的上峰红百户大手一挥,跟原木说,从今往后原木直接听命于殷掠空,倘若殷掠空有何状况,也不必再通过他,直接向黄芪肖上禀。 故而,殷掠空一跟丢,小辉还继续在城内走街窜巷地找,原木则赶紧飞奔出城,到左护门林来禀报:“刚开始还能跟着,后来在一家酒铺前,毛指挥佥事让小辉进去买菊花酒,再出来便不见了毛指挥佥事的踪影。” “小辉被指使开了,你呢?不是让你好好呆在暗处眼也不能眨地盯着毛丢么!”黄氏肖连吼带斥地喷了原木一脸口水。 他实在也不想发火,但一想到殷掠空会在不见踪影的这段时间里闹出什么事儿来,继而牵扯出难以善了的灾祸来,他便抑制不住胸腔之中的熊熊怒火。 原木不敢抬手去擦,被黄芪肖吼得肩膀颤了颤,一副小媳妇儿的委屈模样:“毛指挥佥事晓得属下在暗处跟着,把小辉支开后,突然就施起轻功飞上屋顶,属下被吓一跳,赶紧去追……没追上。” 黄芪肖闻言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喷第二次口水。 他徒弟他知道,身手不算最好,轻功却是了得,纵然他这个师父当时在场,亲自去追,追是能追到,只是也得费一番力气。 原木不过小小力士,身手一般,轻功乃一众普通缇骑中最好的。 当然,此乃相较而言。 故而他下令给红百户找个人暗跟着他徒弟,红百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原木。 红百户没选错,原木也尽力了,小辉那混小子跟在他徒弟身边这么久,被诓了那么多回,还是回回被诓,真是笨到无药可救了! 黄芪肖深深吸入一口气儿,再呼出来,他挥挥手:“赶紧去找,城内找不到,就到城外来找,今儿是重阳,重点往高处找,可听清楚了?” “是!”原木后背一身冷汗,闻言全身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来禀的路上,他还怕指挥使大人会气得一掌把他劈了,没想到只是喷了他满脸的口水,指挥使大人果真如红百户大人所言那般,乃是个面冷心软的首领。 京城城内,凌平湖。 花雨田站在金铃桥上,听着秦百户的禀报,听后嘴角微扬,笑道:“杨芸钗何时与容兰郡主那么一致了?都改大车不坐,喜上小小的马车了。” “总觉得不是巧合,其中定有什么牵连。”但都连查数日了,秦百户也没能把其中牵连的那条线给扯出来,他有些不敢看花雨田,“都是我办事不力。” 花雨田却没有指责秦百户之意:“容兰郡主那可是一位了不得的女子,你查不到什么,很正常。至于杨芸钗,撇开她自身的聪慧不说,凭她与毛丢的交情,还有东宫这么多年来的保驾护航,即便你真能查出什么来,只怕也是动弹不得。” 秦百户顺着花雨田的视线落在湖面,看了眼转回来问:“那还查么?” “查。”花雨田想起番子回禀说,前些夜里莫九与习吕溱结伴在湖边饮酒之事,“有些事情,纵然动弹不得,也得查个心知肚明。” “那我回去继续跟着。” “嗯。” 秦百户告退,走下金铃桥,直出凌平湖,继续带着人挖地三尺。 凌平湖传闻,最先传出来的地方,因事儿隔得久了,许多人都已经说不清,似是凭空冒出来的般,突然出现,下一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引起轩然大波的传闻。 这让花雨田很是头疼。 先时虽也有查,但那时不止他在查,黄芪肖也在查,其他势力多多少少明里暗底地更是在查,故而他只是放手让凌千户去查。 凌千户做为东厂的掌刑千户,能力自然不差,办案查案的经验丰富老道,可就是这样,也未能摸到凌平湖传闻的真正内幕。 那时,他心里质疑过凌千户的能力,也质疑过自已的判断,想着或许是他想多了,传闻只是传闻,与夜小老虎醉酒的模样相同,不过巧合而已,并无什么内幕。 尔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再质疑,他可以肯定,凌平湖传闻确实是某些人或某个人刻意制造出来,其目的未知,但绝对能给厂卫造成巨大的麻烦。 他不能视而不见,不能置之不理,那么只能迎头而上。 花雨田正想着,感觉到有人来了,他往桥的右边看去。 一直在查凌平湖传闻的凌千户走上金铃桥,走近花雨田身侧禀道:“最先传出传闻的几个歌女找到了。” 花雨田见凌千户表情不太好,皱起眉猜道:“死了?” 凌千户点头:“全都自尽了。” 或刀,或剪,或粗绳,或吞金,尽数死在她们自已的屋里。 悄无声息,未有挣扎,毫无预召,全都自杀死了。 换句话说,这是被主动灭口了。 第九十六章 挺复杂 “确定了?”花雨田问有没有表面是自杀,实则乃是被杀的可能。 “确定了。”来前,凌千户便得到东厂专职尸检的仵作回禀,确认那几个歌女确实乃是自杀,丝毫没有被谋杀的痕迹。 花雨田目光一凛:“来头还真是不小。” 凌千户听着,晓得花雨田是在说凌平湖传闻背后推手的来头,而在京城的势力来头可都不小,然真要能让他们东厂查了这么久还束手无策者,却是寥寥可数,无非就那么几家:“督主是觉得……” “咱东厂讲的是证据,我觉不觉得……”花雨田瞥了心思活络过了头的凌千户一眼,“不重要。” “是。”凌千户埋下眼,再不敢放嘴上胡乱猜测,只在心里默默继续揣摩,忽想起另一件事儿来,“对了,督主,刚才毛指挥佥事身边的小辉来过,问有没有见过毛指挥佥事,我说没有,他立刻到别处找去了,看他那模样,好像还挺着急。” 花雨田一听小辉又把殷掠空跟丢了,抬手压了压止不住跳起来的眼皮,冷声道:“以后但凡是毛丢的事儿,不管大小,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同我禀报。” 第一时间? 那要碰到甚重要的公务,是否也要把公务往后排排? 凌千户应诺的同时,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可不敢真把疑惑问出来。 花雨田看都没看凌千户一眼,却似是凌千户肚子里的蛔虫,接着说道:“本督主说的第一时间,包括排在所有公务之前。” 所有二字,即时让凌千户彻底明白殷掠空在自家督主心目中的地位,再应声那是应得坚定不移:“是!” 看来十年过去,督主对毛指挥佥事的喜爱的不减反增,已然是增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都能排在皇差前头了。 倘若哪一日起身,听到他家督主把毛指挥佥事堂堂正正地收进花宅藏娇的天大消息,他都能淡定地继续用完早膳再当差。 近来,阮捕头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时时跟着他。 他是老捕头了,刑侦能力很强,跟踪能力更是不差,可楞是没让他反侦察出来到底是何方神圣在盯他。 以至于到最后,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已多心了。 “头儿,你怎么啦?”手底下的田捕快问他。 阮捕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自从很多年前不小心闯入八仙楼,险些陷在厂卫中间出不来那会儿开始,他便更加小心谨慎了,也更注重明哲保身。 按道理来说,他不该有这样的感觉才对。 但他偏偏有,还让他说不清到底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真在无形之中得罪了京中哪一个势力。 烦躁不已。 “头儿,最棘手的案子都过去了,你还心神不宁什么?”田捕快如今回想起谢幼香那个案子,心里都是一阵后怕。 田捕快跟在阮捕头身边最久,是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最默契最信任的兄弟,田捕快说的案子是指哪个案子,他心里清楚,也没什么好瞒的,沉吟了会儿道:“总觉得还没过去。” “没过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田捕快震惊地看着阮捕头,“不能吧?这都落葬多久了!” 阮捕头示意田捕快往前走,两人继续随机巡街,边走边说:“这里面挺复杂的,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自接到谢家报案,崔府尹就很重视,不仅亲自查,还一日三回地催促他务必要尽快找回谢幼香,只可惜左四有备而来,背后似乎又牵扯了他惹不得的人物,他是怎么查也查不出当时谢幼香被带到哪儿去了。 那时他便在想,凶多吉少。 果然,再见到谢幼香,是一具尸体。 从小小快手做起,做到捕头,当差当了半辈子,他见过办过的案子太多太多,什么残忍血腥的场面都见过,那日在大堂见到谢幼香的尸体时,他并无什么感受。 无亲无故,他不至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只惊叹于左四报陈年之仇的决心。 当年左家丑事轰动一时,然终归时光匆匆,已过去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些年里几近销声灭迹的左四会突然出现,盯上谢幼香,简单粗暴地置谢幼香于死地。 查案过程中,甚至过后,他都有摸到一些涉及他无法抗衡的势力的边角。 也只是摸到些微边角,当时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思量着倘若继续会遇到什么危险,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便听到左四推着板车上的谢幼香的尸体到府衙投案了。 摸着良心讲,那一刻他是真的松了口气儿。 “复杂?”田捕快没体会阮捕头真正的意思,只以为头儿所说的复杂是指谢幼香的身份,中宫之妹,候家千金,不管哪一个,确实都挺麻烦的,“唉……” 阮捕头瞧了眼唉声叹气的田捕快,想了想,还是试着问了问:“你近时可有……被人盯着的感觉?” 田捕快一怔,随后认真地感觉了下,又往人来人往的街道四处望了望:“没有,挺正常的。” “嗯。”纵然知道田捕快的警觉不如他,阮捕头听后还是安慰下自已,许真是他多心了。 黄芪肖怀疑谢幼香失踪案幕后牵扯颇广,故而与花雨田定下各自说好负责之事后,他让红百户亲自出马,往深探查。 根据黄芪肖给的方向,红百户一接令,便单枪匹马盯上了阮捕头。 但盯到今日重阳,也没盯出什么进展来。 阮捕头很谨慎,谢幼香案子又已结案,真如黄芪肖那样说的,倘若盯不出来情报,那要从阮捕头嘴里撬出点儿东西,必然得动手。 动手是迟早的事儿,却得讲究个时机。 阮捕头带着田捕快转入另一条街道,继续巡视。 红百户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再跟跟,今儿重阳,到处都是热闹非凡,摩肩接踵,车马骈阗往还,不太好动手。 红百户身影一消失,原先隐匿的角落倏地出现两个人。 一前一后。 前是八部众龙部首领龙冬,后是原本负责盯梢阮捕头的龙部部众铂。 “你回去,我跟着就好。”龙冬对铂说道。 只盯阮捕头,铂负责没问题,眼下半途加入红百户,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得亲自跟着。 第九十七章 菊花酒 “是。”铂无异议,应诺转身,消失于角落。 龙冬走出角落,往红百户消失的方向追去。 城内一个跟着一个的暗涌,城外一样不消停。 因着普济寺之故,每年重阳节,钟灵山总是毫无意外地爆满。 山门下停满车马,蜿蜒而上的石阶除了人,便是软轿,色彩缤纷,各自招摇,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道上,呈现出一年一度的难得的风景线。 黄芪肖蹲在左护门林中,蹲得很是烦躁,一则因着殷掠空不见踪影,二则事情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发展。 估计错误,有时候是可以致命的。 琅琊王氏身份又特殊,不能跟得太明显,故而他才想到到普济寺这儿来蹲守,没想到王壹根本就不来,这让他有些意外,也越迷糊了。 黄芪肖叹气,怪不得花恶鬼查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能查出个结果来。 想了许多可能,列了许多可疑人物,一条一条地刷,最后他和恶鬼都觉得不管是凌平湖传闻,还是随之发生的夜大爷夜出普济寺又主动回寺之事,都是王壹抵达京城住下后所发生的事情,即便幕后非是王壹,那也与王壹脱不出干系。 既是这样一个结论,那他只好紧盯着王壹,迟早能盯出端倪来。 然而…… 黄芪肖又叹了口气儿。 时至晌午,去探听王壹在哪儿的缇骑回来禀道:“大人,查到了,王大小姐一早得莫世子邀约,一同前往灵秀山,此刻正在玉秀庄后面的桃花林里吃酒。” “菊花酒?”黄芪肖一下子来了精神。 “今儿重阳,正是菊花酒。”缇骑没觉得奇怪,不过看他家大人这般大反应,他不禁往深思了思。 虽然也没思出来什么。 黄芪肖随即做出安排,让几名缇骑继续蹲守左护门林,除却王壹之外,因着有夜大爷在,也得盯盯京中其他人,余下几名往山上去,到普济寺内守着去。 今日有法事,夜大爷会出席参与,可不能出乱子。 安排好后,他谁也没带,一个人骑上骏马,直奔隔壁的灵秀山。 黄芪肖查夜大爷夜出普济寺之事,花雨田查凌平湖传闻,看似是两件事儿,实则查着查着,便查到一块儿去了。 灵秀山脚下,同样为琅琊王氏而来的花雨田与策马而至的黄芪肖碰了个正着。 花雨田优雅地踏下大车,黄芪肖俐落地翻身下马,两人并排站在灵秀山前,望着与钟灵山一样蜿蜒而上的石阶山道默默无言。 相较起钟灵山,来灵秀山登高踏青的人要少上许多。 钟灵山上有一座普济寺,灵秀山则有一座月老庙,后者的香火不如前者的盛,但相传也挺灵。 当然,这个灵也分人。 简而言之,就是有人灵,有人不灵。 反正灵与不灵,总得试一试方知,故而虽也有不灵之说,香火到底还是挺不错的。 侥幸之心,人皆有之。 车多马多人多的好处,便是厂卫两大首领脱下官袍,各换上常服便不怎么引人注目,很是方便行事。 花雨田年纪虽大,然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三十多岁看起来跟十年前一样,不过二十多岁,更因着天生一副花容月貌,穿起常服来比一身东厂督主官袍更诱人,更受到注目。 毕竟东厂督主光听着就很骇人,而美男子光站着便直教人赞叹不已。 到底,还是挺瞩目。 阳刚气十足年长六岁的黄芪肖见状,不动声色地拉开与花雨田的距离,暗忖着幸好恶鬼早没了根,要不然得祸害掉不少京城大小娘子。 花雨田甚无奈地瞥一眼被黄芪肖拉开的距离,提步上山。 黄芪肖跟上。 二人都是抬手一挥,便能杀伤一大片的首领,纵然穿着和蔼可亲的富贵袍服,那一身不容冒犯的气势,已足以让同是来登高游玩的众人侧目之余,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让二人轻轻松松地穿过。 “毛丢又不见了。”冷不丁的,黄芪肖冒出一句话。 花雨田晓得是同他说的:“小辉到凌平湖找过,我那时恰就在那儿……” 顿了顿,他把那几个歌女已被灭口的事情低声与黄芪肖说了。 这么一低声,把原本有意跟花雨田拉开距离的黄芪肖拉近了。 二人并肩拾阶而上。 “自愿灭口?”黄芪肖对这四个字并不陌生,做为锦衣卫最高首领,查过办过的皇差无数,这样的事情不是没碰过,只是比较少,“确定了?” 最后,他问了花雨田问凌千户重要的一点。 “尸检过了,确定。”花雨田肯定地答道。 黄芪肖神色凝重:“看来来头还真不小。” 他说了句与花雨田一模一样的话。 灭口不难,而要被灭口的人自愿被灭口,还是自动自发地自杀灭口,却不容易。 且歌女不止一个,而是几个。 这几个歌女也非孤家寡人,可当凌千户要顺着歌女之死彻查她们的家人亲族时,却发现早在凌平湖传闻传开之前,她们的家人亲族有一个算一个,皆在无人注意之时,如同水滴流入江河一般,消失得悄无声息,无迹可循。 人一多,背后牵扯的人事物便更多,要注意要斩断的线无疑更复杂,本是查案最好入手之处,最后却成了最无从入手的地方。 可见幕后清扫得有多干净俐落。 放眼整个京城,能在他们厂卫眼皮底下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绝对寥寥无几。 “侧面不行,那就正面。”做为东厂督主,花雨田行事素来雷厉风行。 黄芪肖独自到灵秀山来,也是正有此意,当下一拍即合:“莫世子不好对付。” 倘若莫息不在,那么对付一个琅琊王氏,不动武只动文,他和花恶鬼也能绝对占上风。 然莫息在,这个绝对便没那么绝对了。 “难得有这样不算刻意也不算突兀的机会,借着重阳的菊花酒说事儿,莫世子要是阻拦,那……”花雨田把尾音拖长,其意不言而喻。 黄芪肖点头:“你说得对,也是个好法子,正好可以看看莫家在此中,到底占不占,占了,又占了几分。” 涉及公务来,他自来分得很清楚,何为公,何为私。 莫息与他再有忘年之交,做为皇上的左臂右膀,他十分拎得清。 第九十八章 问路石 玉秀庄后,桃花林。 夜十一站在桃花树下,莫息于树下石桌旁坐着,难姑永书则站在各自的主子身后侧候着,气氛十分融恰。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此时的桃花树已过花期,只叶无花,枝叶生得繁茂,有些往下生长,低低垂着。 夜十一伸手便能摸到嫩绿的叶子,椭圆状披针形,指腹微微摩挲着粗锯齿的叶子边缘时,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明代唐寅所作的诗,《桃花庵歌》之中的前两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莫息坐在一旁,脸微微仰着,神情专注地看着树下一身素白,衣袂纷飞翩翩若仙的夜十一,脑海里浮现出的诗句,却是先秦佚名所作的《桃夭》。 她赏花,他赏她,各有欢愉。 此情此景,让难姑永书皆有些感慨。 难姑:大小姐此生过得很苦,幸而上天垂怜,让姑爷来到大小姐的身边。 永书:世子爷此十年过得甚苦,幸好有王大小姐的出现,成为世子爷的救赎。 远远藏身于桃花树上的殷掠空也颇为感慨。 早知莫息与十一缘份不浅,没想到能不浅到这种程度,即便十一换了个身份,即便事先莫息并不知王壹就是十一,二人的姻缘还是千里一线牵。 真好,十一十月便要成婚了。 她得开始选贺礼了。 要送什么好呢? 十一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 突然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殷掠空往声源处眺望,看到一辆辨别不出车主身份的普通大车。 黄芪肖花雨田刚结伴走入桃花林,便听到前面传来打斗声。 二人赶紧飞身上前。 夜十一被莫息搂住腰护在怀里,二人背抵桃花树,左右被难姑永书护着,司河带着四名王氏私卫,与洛、休陷入被黑衣人的围杀之中,打得那叫一个激烈。 黄芪肖看着足有二十多个的黑衣人,与同止步于三十多步外凉亭中观战的花雨田道:“你派的?” “我要想试探,会有更好的法子。”花雨田答道,黄芪肖开口问他之前,他也有同样的问题要问黄芪肖,被黄芪肖这么一问,他倒是不必问了。 黄芪肖摸摸下巴:“看来有人比我们还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即便能成功,引出来的人也不过是小鱼小虾。”花雨田说着举目四处眺望了下,没看到什么,他收回目光。 黄芪肖也跟着望了望:“还好。” 还好他那蠢徒弟没被引出来。 “或许不在?”花雨田觉得他越来越和黄对头默契了,黄对头一开口,不必讲明,他就知道是在说他的小丫头。 “也有可能。”黄芪肖深以为然。 被修意及时按住肩膀的殷掠空躲在离二人甚远的桃花树后,虽没听到她师父与花雨田在说些什么,但透过混战看过去,她很是庆幸刚才有被修意拉住,不然她那样冲出去帮战,无疑在侧面暴露了十一的身份。 绝对不是她危言耸听,修意拦下她后也是这样说的。 “你什么时候在我周围的?”殷掠空问神出鬼没的修意,她在之前完全没感觉到,这让她很是打击她想爬上锦衣卫最高峰的自信心。 “一直都在。”修意实言道,只是世子妃的这位姐妹没发现而已,她绝对也没发现,除了他外,以及他们混战的这些人,影子还没有出手。 殷掠空心灰意冷,怪不得她师父有事没事总埋汰她,说她轻功还行,武功简单狗屎。 以往她还不怎么服,眼下被莫息手下的修意神鬼不觉地欺近她咫尺之内,倘若是敌人,她早身首异处,光那么想一想,脖子凉嗖嗖之余,挫败感实在太强了。 二十多个黑衣人只是打的头阵,并非高手,能被派到夜十一身边的王氏私卫却都不弱,再有司河与洛、休三人的通杀,黑衣人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 司河本想着抓一两个活口审一审,结果还没等他的这个心思热呼,不管是已被杀还是被活擒的黑衣人,通通倒地,被杀的凉凉,活擒的老黄历,咬破早先藏于口齿之中的毒药,牙也不软地果断自杀灭口。 黄芪肖花雨田完全没有出手之意,也是看出来黑衣人在混战中人数虽占了上风,但身手实在不济,也不是说黑衣人身手有多烂,而是被放在司河为首的王氏私卫,与像洛、休这样的八部众跟前,就有点儿不够看了。 总的一句话,黑衣人自始至终落于下风,结果显而易见,必败无疑。 二人避在凉亭,未想出面管一管,既是不想凑热闹,也是想等一等,看有无其他小黄鼠狼出来拜拜年。 结果等到黑衣人尽数死光,莫息护着夜十一回到王氏大车上,在私卫与八部众的拱卫下,大车渐行渐远,慢慢出了桃花林,也没再看到半只蛤蟆出来蹦哒下。 二人颇感遗憾。 “这波问路石,投得不是很高明,你觉得会是谁?”黄芪肖慢慢走出凉亭。 花雨田跟着走出:“鲁靖王府近时屡有动静,容兰郡主更有异象,再者,还有悄然进京的……” 他看黄芪肖一眼,未道出名姓。 “以容兰郡主的智商,干不出这样的蠢事。”黄芪肖自然晓得花雨田所言的悄然进京者,指的是鲁靖王心腹谋士楚词,“而且,悄然进京的那位,已在暗下频频动作。她要动,能动得更高明。” “那便剩下那么几家了。”花雨田也就提一提,没真认为就是李瑜派来的黑衣人,而他会提,只是觉得聪明人,有时也会反其道而行,“至于蠢不蠢,先时救下左四,你道她蠢不蠢?” 虽未反驳黄芪肖的说法,但他觉得李瑜,还是得查一查的。 “也对,不过也不急,总还会有后手。”黄芪肖明白花雨田的意思,但他觉得机率不大,同样没反驳,只看了眼早不见踪影的王氏大车,“还想找他们夫妻二人吃吃菊花酒呢,看来得改日了。” “叫上我?”花雨田含笑看着黄芪肖。 黄芪肖被花雨田笑得晃瞎眼,没好气道:“叫上你作甚?要吃酒自个约去!” 花雨田笑得越发灿烂了。 第九十九章 毒霸道 莫息夜十一安然撤出桃花林后,殷掠空看了眼凉亭那边还不打算走的黄芪肖花雨田,又看了眼被用来掩护好出其不意偷袭夜十一,数名黑衣人躲在里面的那辆普通大车,她眉心不禁蹙起。 袭击十一的黑衣人与大车,她想去仔细地查看一番,看能不能查出幕后指使的有关线索来,但她师父与花雨田都在场,她一出现,以近时他们看她看得颇紧的架势,她准再走不了。 走不了,那她要做的事情可就做不了了。 这样不行。 再三权衡得失之后,殷掠空随后离开。 出了桃花林后,她没有继续跟在王氏大车后面,四下细观无人后,她转向往玉秀庄的后门。 红夷子归西后,玉秀庄的地契就到她手里,原本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的,奈何如今早不同往日,身份早已大不同,钥匙也从未带在身上,故而来到后院墙下,纵然玉秀庄是她的,她也只能翻墙入内。 桃花林内,如殷掠空所料那般,黄芪肖花雨田确实未有离开之意。 二人走近夜十一莫息被袭击包围的那棵桃花树下,石桌桌面尚留着的酒杯,与被打翻的酒壶,阵阵菊花香的酒气扑入二人鼻息。 大车停在离桃花树下不远的茵茵草地上,周围躺满黑衣人的尸体,服毒自杀的每具尸体嘴里皆流出黑浓腥臭的鲜血,在空气中与酒香汇合互掺,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 花雨田掏出帕子捂住鼻子:“身手不怎么样,毒倒是霸道得很。” “可以理解。”黄芪肖瞧了眼在他看来掏帕捂鼻此举很是矫情的花雨田,“他们招招意在王壹,要是王壹死了,那是大事件,要是王壹没死,更是大事件,毕竟琅琊王氏可不好惹,怎么能留半个活口给王氏查?不下点儿血本灭干净自家的口,带来的后果,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家破族灭。” “明知后果严重至斯,还敢投石问路,依我拙见,宁家有宁天官在,基本可以排除了。”味道实在刺鼻,花雨田说着的同时,往外退了三大步。 黄芪肖反是走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蹲下身将被杀与自杀的黑衣人翻了翻,面巾扯下,蒙住的脸露出真面目,又是统一装束,一一看过去,没发现有何特别的,他站起身道:“宁天官安份,也只是一时的安份,要真是实实在在的安份,他也坐不上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之位。你,还真是拙见。” 没理会黄芪肖带刺的最后一句,花雨田饶有兴趣道:“你是觉得宁天官大有可能借刀杀人?你查到了什么?有证据了?” 一连三问。 “你不是觉得容兰郡主救下左四是件蠢事,又觉得以容兰郡主的头脑不太可能,应当是在反其道而行,既是如此,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何?”黄芪肖不答反问,真要他答,他也答不出来什么,“容兰郡主那边,一直是你在跟,你来问我宁天官,是查到她救下左四与宁家有关?” “那不是因着宁天官那老家伙目前是你在跟么。”花雨田完全不觉得他套黄芪肖的情报有何不对,被黄芪肖反套回来也不恼,“我也没查到,不过随口问问。” 黄芪肖闻言,不禁瞪了眼想套他锦衣卫辛辛苦苦得来的情报套得一脸理所当然,却没想互通情报只想空手套白狼占便宜的花雨田:“目前为止,只是怀疑而已!” 他还想从花恶鬼这边从李瑜身上撬开一条缝,好让他搭搭草船,继而证实他的怀疑,结果倒好,花恶鬼反过来想借他的东风。 没能套到有用的情报,花雨田悻悻地走向大车,一踏进尸体中间,那股子怎么捂也捂不住的恶臭如同努力往他鼻孔里钻的蛆虫,既让他感到恶心又无可奈何。 把大车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甚至连车顶车底都给研究了下,结果跟黄芪肖查看黑衣人尸体一样,他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花雨田迅速又退到遍布二十多具尸体的范围之外,放开帕子往外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道出结论:“除了问路的石子不怎么样,保密的工作倒是做得像模像样,丝毫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又是一个要查幕后不太容易的疑团。” 查完黑衣人尸体,一无所获的黄芪肖便往外退了退,他没花恶鬼那么矫情,然那毒血的气味确实令人作呕,做完事儿再退,退得天经地义。 花雨田查看完大车,便是退到黄芪肖身侧,两人并肩而立。 再说了几句话,各自放出信号,让守在山脚下的缇骑番子上山来,到桃花林做收尾的活儿,两人便同同下了山。 下山要经过玉秀庄,经过时花雨田看了眼,黄芪肖不觉也跟着看了眼。 这一幕让翻后院的墙进去绕一圈,出来没原路回的殷掠空吓一跳,避在前院侧墙内的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了,憋着气儿祈求她师父与花雨田赶紧走! 到底没停下来,两人脚步顿了顿,前后各看一眼,便走了过去。 听着极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渐行渐远,墙内的殷掠空狠狠松了一口气儿,整个人被午后和煦的微风一吹,后背被吓出来的冷汗顿时凉嗖嗖的,即时让她打了个喷嚏。 又赶紧捂住嘴。 不敢立刻翻出墙来,等了又等,好半晌才敢从墙头冒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左观右望,确定真没人之后,手脚俐落地爬过墙头,熟练地往外一跳,落在墙外的杂草上。 站直身体,殷掠空鬼鬼祟祟往山下跑。 灵秀山与钟灵山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灵秀山有条能容车马行驶奔腾的一条绕山山道,而钟灵山没有。 当然,既然是绕山山道,又为了能让大车马车与马儿直接上山,不必经山脚下正中蜿蜒而上的石阶山道,此绕山山道的路程要比石阶山道长上数倍,所用时间自然也多。 但仍很受到贵人们的欢迎。 毕竟除了坐软轿上山,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边登高边赏景的乐趣,也并非人人想体验,山道很长,所需要的体力与耐性,更非人人都有。 第一百章 各谋算 上山时,夜十一与莫息闲情逸致地自石阶山道一步一步上山。 下山时,经刺杀的插曲,影子见黑衣人死尽,大局已定后,他便施以轻功迅速下山,把候在山脚下的王氏大车招上山,直接到桃花林接走夜十一,顺带莫息。 一下山,直接回城。 大车稳稳前行,车厢里莫息仍紧紧拥着夜十一,神色紧绷,阴沉着一张俊脸,目光凌厉,抿成一线的薄唇透着一股肃杀。 夜十一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她的手与莫息的手紧紧交握着,自被袭击开始到现在,不曾松过分毫:“已经没事了。” 听到软侬安抚他的声音,莫息面上正酝酿卷起的狂风暴雨一顿,垂眸看着夜十一抵在他下巴处的光洁额头,沉得宛若天际乌云的脸色缓了缓,唇角微微扬起,声线略带沙哑道:“嗯。” “自我回京,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的时间点太过巧合,他们一定会怀疑我,这个时候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亦非坏事。”夜十一理智地说道,此行有惊无险,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好,反倒是颇有收获,“总有人看不惯,也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比如秋络晴。 厂卫同时盯上她,少不得秋络晴的推波助澜。 既然连身处东厂诏狱,都抹杀不掉秋络晴的不安份,那便让这不安份的去处,为她搏得相应的价值。 “要达到一个目的,永远不止一个法子。”莫息清楚知道夜十一说得没错,但当在桃花林中,那辆普通大车突然窜出来一个黑衣人剑指他的十一时,他的心险些要跳出胸膛。 那种窒息的感觉,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因着过去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被摁在这种濒临死亡的绝望里。 搂在夜十一腰间的莫息的手臂突然收缩,一寸一寸地越收越紧,仿佛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里,这让她想起被黑衣人袭击刺杀,他护着她双双背抵着桃花树树干时,他抱着她的臂弯也是这样紧,紧得令她微微吃疼。 她却忍着没有出声。 因着当时她感受到他护着她,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时,他高出她一个头的高大身躯竟在紧绷如弦上箭之余,微微颤栗着。 他在害怕。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深刻在身体深处本能的害怕让她再次切身感受到,她对他的重要性,倘若她再消失不见,他往前对她说的,不知他会做出何等事情来的话,竟是半点儿也不曾夸大。 夜十一明白莫息话中之意,他是不想她遇到任何危险,即便有惊无险,他也不愿她经历,相较起她的安全,他更愿意采取更曲折更麻烦的法子来达到目的,而非贪着简便,继而让她有可能会受到伤害。 暖哄哄的,甜丝丝的。 似嘴里吃了蜜饯,似心间开满了花儿,她眼眸弯起,嘴角扬起,笑得无比幸福,笑得何其有幸。 莫息察觉到夜十一的欢愉,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压着眼帘,默默地看着她唇瓣的笑容,贪恋地想要这一刻永远停住:“小壹……” “嗯?”夜十一心情很好地回了个鼻音。 “黑衣人的幕后交给我。”莫息不是在商量,而是定论。 夜十一听出来了:“好。” 她没有跟他争,也没有搪塞他。 黑衣人的刺杀实在不入流,这样的袭击绝对还有后手,由莫息去查,一定可以查得结果,她则可以空出手来,继续伸向安山候府。 相较起试探式的打闹,她更在意安山候在她母亲之死的真相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可惜一直以来,安山候就像一座完全没有缝隙的山峰,不可攀越,无法洞穿,让她自回京至今,也没能查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正愁没有利器可以撬开安山候紧闭如蚌的嘴,其嫡孙女秋络晴,应当会是个很好的缺口。 还有楚词…… 秘密进京后,活动不多,每一招一式却皆指向安山候府。 虽不知楚词被鲁靖王派进京来是想做什么,但以目前为止的情况来看,或许在查的过程中,她会和楚词撞上,如此一来,她倒是不介意让鲁靖王掂量掂量,也好试探一下她鲁靖王舅舅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夜十一依偎在莫息怀里,莫息紧紧拥抱着夜十一,二人沉默地坐在车厢里,直至王氏大车驶进城门,二人也没再开口。 莫息盘算着揪出黑衣人幕后主使来一场杀鸡儆猴,夜十一盘算着撕一撕安山候府这个包子里面包着的肉,于甜蜜之中,各自谋算着。 回到竞园,至夜里人定时分,莫息方步出壹院,离开前问夜十一:“安山候那边,可需我……” “不用。”夜十一甜甜地笑着,回程的好心情依旧在,朱唇一张一合,便拒绝了莫息想要帮她撬安山候嘴的提议。 莫息点点头,提步离开竞园。 夜幕如研磨开来的墨,浓稠不透半丝光亮,黑越越的仿佛要压下来。 如同他今日亲身经历陪伴在她身旁,一拳一脚,一刀一剑,皆想要取她性命时的心情,愤怒、惧怕、骇然、不安各种情绪揉碎了团团塞在他的心上,似海绵吸水般迅速吸尽他的生命力。 接过永书递过来的缰绳,莫息翻身上马,低喝一声:“驾!” 高壮的骏马立刻奔跑起来,离竞园大门越来越远。 永书同骑着马儿,一声不吭地紧随其后。 修意目送着莫息永书两匹马儿越跑越远,很快拐过街道失去踪影,他默默地转身,一个提气,轻功翻上院墙,几个起起落落,准确无误地落在壹院的屋顶上。 他被他家世子爷留了下来,时刻看着世子妃。 按他说,其实不必。 竞园不比桃花林,这里处处有人守着,除了必备的护院轮班巡逻整个竞园外,还有世子妃从琅琊带来的王氏私卫,这儿的王氏私卫可不止司河与四名王氏私卫,而是两队近五十名,同样分班轮流守护着世子妃。 再者,世子妃身边还时刻跟着难姑、小麦,以及影子。 小麦身手不差,难姑影子更是鼎鼎有名的鬼雀,想要冲破此二人的防线伤到世子妃,放眼全京城,可没几个高手能做到。 第一百零一章 暗蓄力 特别是影子,有可能连大魏暗卫男暗首领陈四亲来,都得是一场恶战。 如此严密的防护之下,谁能伤得着世子妃? 连在桃花林里,那些黑衣人明显也知道伤不到世子妃,打的不过是引蛇出洞的试探,而所做的牺牲罢。 何况此为竞园,乃琅琊王氏在京城的宅邸。 桃花林试探过了,再追到竞园来接着打后手,除非那幕后主使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与琅琊王氏为敌,才会这样公然地打公开战,否则那只会像在桃花林那般投石式地问下路。 而以黑衣人个个蒙面,见不敌又破毒自杀的行径来看,那幕后主使显然还没脑壳坏掉,还不想公然对琅琊王氏宣战。 如此情况之下,世子爷令他留在竞园保护世子妃,这般紧张,乃关心则乱。 也大概,真是被吓到了。 终归十年前,世子妃就被此时早已成为白骨的杨拣算计刀杀落江过,从此消声匿迹十年,生死无踪。 想着理解着,修意蹲坐在屋顶瓦片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儿。 刚叹完,就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守着我家大小姐委屈你了?”影子站着,居高临下地问修意。 修意哪儿敢应是,事实上也确实不是,他摇头:“世子爷能让我留下来守着世子妃,是对我的信任与肯定,我很高兴。” “那你叹气……” “我是叹又有人要倒大霉了。” 修意没明说,但影子能听明白修意口中的有人是指哪些人,很赞同地点了下头。 不管问路的人是谁,投了石子,就得承受来自他家世子爷(姑爷)的熊熊怒火。 殷掠空从灵秀山下来,回城逍遥到日暮,终于让小辉原木在土地庙堵到。 城里城外跑了个遍,两座最热闹的山爬了个透,也是运气的问题,小辉原木一人一座,分配到灵秀山的小辉楞是与殷掠空错过,早些从钟灵山找完下来到灵秀山等小辉的原木,也是机缘巧合地在山脚下与殷掠空隔着人流失之交臂。 实在是找不到殷掠空,两人垂头丧气地回到锦衣卫衙门,毫无意外地被从桃花林回衙门的黄芪肖骂了个狗血淋头,特别是小辉,黄芪肖那真是恨铁不成钢,跟在殷掠空身边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被训斥得满脸口水,完了两人出了衙门,便到土地庙大门前蹲着来了。 蹲到掌起灯火,终于见到殷掠空,小辉那叫一个痛哭流涕,原木也是一脸想大吐苦水的表情,看得殷掠空有些不好意思。 招呼两人进了土地庙后院,上了茶水烧饼安慰下两人受伤的心灵,殷掠空开始问今日重阳城内城外的情形。 两人都是殷掠空的下属,被问到什么,自然都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连因没找到她,接连被黄芪肖训成狗头的下场,都事无巨细地形容得有声有色。 当然这是小辉。 原木跟在殷掠空身边的时间不久,还不敢像小辉那样随意,有苦水也只是写在脸上,不太敢将之诉之于口。 于是在小辉口沫横飞地同殷掠空说,黄芪肖是怎么怎么喷他唾沫时,原木一脸羡慕地把热呼呼的烧饼塞进嘴里。 时至人定,送走小辉与原木后,殷掠空一回身,便见到毛庙祝站在前院香案旁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叔有话要说?”殷掠空走近香案。 “毛丢啊……”毛庙祝语重心长,认真的表情中带着几分严肃,“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收留你,认你做侄儿,是为了什么么?” 殷掠空自然记得:“是为了给毛家留下香火。” 毛庙祝伸手拍拍殷掠空的肩膀:“那你可要时时刻刻都记住,万事都要好好保护自已。” 听到此处,殷掠空明白过来,她叔这会儿会这样,前因她先时说的决定了,却没说决定了什么事情,后因今日小辉与原木到处寻她,却没找到而到土地庙来的蹲守,她叔这是在担心她决定的事情,会让她把小命给丢了。 “叔,我记住了,一定好好保护自已,您放心吧!”殷掠空认真地做出保证。 尽管听到了想要听到的保证,毛庙祝仍不放心,被殷掠空半推着往后院走回屋歇息,还是一步三念地叨到他的寝屋门前。 殷掠空很乖巧地一直点头。 但关上寝屋的门,听到侄儿往自个寝屋回的脚步声,站在屋里的毛庙祝的老脸上重新爬上忧愁。 他这个侄儿虽是认的,认在他大哥膝下,为他兄长承继毛家长房香火,但这个脾性,却很天意地与兄长一模一样,皆是认定了便是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主。 倘非如此,当年毛家也招不来灭门之祸。 然深究起来,却也非尽是兄长之过。 唉…… 明日得去买些香烛纸钱,让兄长在天之灵好好保佑毛丢才行。 做了决定的毛庙祝很快睡下,打算天一亮就出发去城外他大哥墓前拜祭一番。 殷掠空这边却是半宿睡不着觉,她心里藏着太多事儿,裹着要办之事未完成的焦燥,她叔那张因担心她而布满忧愁的脸又时不时浮现在她脑海里,失眠毫无意外。 那边杨芸钗亦如是。 连着数日一直坐马车出行,一不露脸,二却让西娄芝晚坐在车驾上,间接地表明坐在车厢里的人就是她,她心里跟殷掠空一样,都有着一把算盘,一步一步拔动着算珠,朝她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前进。 她也知道她想要达到的目的不容易,不管她再怎么小心,仍旧有可能陷入连杨府都给被她牵连在内,一同和她陪葬的险。 但她更知道,大姐姐用紫晶珠子与小花猫隐晦地告诉她,大姐姐回来了,除了让大姐姐得以光明正大地在阳光底下重新回归的身份限制,容不得大姐姐用直接的方式与她与殷掠空相认之外,还有大姐姐在十年后改变身份回京所要做的事儿的缘故。 大姐姐想要做什么,她十年前就清清楚楚。 十年后,大姐姐以外人无法知晓的暗示,暗示琅琊王氏女就是她所期盼,盼了整整十年的大姐姐,让她知道确认,让她安心欢喜之余,大姐姐也有想要试一试此十年里,她在京城暗中蓄力的成果。 第一百零二章 后顾忧 简而言之,如从前一般,大姐姐每教会她一件事儿,便会从另外一些事儿,来验收她所学到的本事到底有几成。 当意会到这一点时,无人知晓,更无人能够体会,她的内心是有多激动澎湃。 甚至,因太子自那日游舫会面后便有些疏离她之举,而让她感到的痛苦,也在这一股激动澎湃的冲击下,减轻了许多。 一夜未眠的结果,令殷掠空杨芸钗隔日双双顶上黑眼圈,睡眠不足地满脸疲惫,精神却异常地亢奋,这让她们身边的人皆一脸惊奇不解。 没有谁知道,她们早在证实王壹就是她们找了等了十年的夜十一时,她们便做了决定。 她们皆晓得夜十一通过以死换生的目的,她们暂时无法知晓夜十一重归京城后要怎么入手当年葭宁长公主之死的真相,自然无法从侧面相助,甚至有机会搭把手时,她们也要注意绝对不能引起任何一方势力的疑心,否则将无疑从侧面暴露夜十一就是王壹的身份。 此为她们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如此一来,葭宁长公主之死,她们暂时帮不上忙,但夜家在夜十一眼中是何等的重要,她们一直清楚明白着。 故而十年来,杨芸钗以一已之力用尽手段让杨右侍郎没有机会转换阵营,依旧站在夜家这一边,殷掠空也是在锦衣卫衙门中,一边努力升迁掌握更多的权利,一边时不时在暗中帮夜家化解掉其他势力想趁机落井下石的危机。 尔今,她们并不晓得夜十一探查真相的步骤,那么她们只能在这一方面按兵不动。 这一方面按兵不动,其他方面她们却可以更有力地出手。 例如,夜家。 只要夜家安平,夜十一就没有后顾之忧,方能更有效更迅速更安心地去做夜十一想要做的事情。 殷掠空同毛庙祝所言的决定之事,便是此事。 杨芸钗做出异常举动,每日坐着马车出行,满城地逛,又什么也没做地归府,便是在配合殷掠空完成她们一同决定的解决夜十一后顾之忧的事情。 静国公府,楦桃院。 书房里,夜二爷与马文池、冯大齐坐一屋。 书房门开着,门外廊下三人的小厮守着,静默不语。 “此次来势汹汹,意在师兄。倘若师兄染上半点儿污名,且不说此番与木院判争夺院使之位落败,能不能继续任太医都是个问题。”马文池言语中布满焦急,也有一丝犹豫。 倘若师兄经此次暗算,能顺理成章地退出太医院,不再任太医,与以前一样只做个悬壶济世的民间大夫,此无疑是他这些多年来所盼望的。 然,他师兄他了解。 安有鱼本就志在救苦救难,不为名利,只为能做救死扶伤的仁医。 被吕院使收为关门弟子,以唯一继承人的标准培养十余年,其中虽有当初夜十一的推波助澜,但更是安有鱼凭着出色的医术与仁善的医德破开重重强硬对手,靠着自已努力争取到的。 此后,吕院使收徒安有鱼,有意在他退位之后,安有鱼能接任他的太医院首官之位。 安有鱼一直知晓,也欣然接受,因着她觉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吕院使将毕身医术倾囊相授,如此大恩,她无以为报,师父但凡有命,她绝对办到。 纵然这会儿让她陷入于一被发现实为女儿身,便会犯上欺君之罪人头落地的凄惨下场。 她也义无反顾。 一直以来,这样的义无反顾,始终如同一把利刃悬在马文池的心口上,故一有机会能让安有鱼急流勇退,他便产生了动摇。 不过这一丝动摇,也不过一瞬。 他更清楚倘若让他师兄背着污名狼狈地退出官场,那并不会让他有机会让师兄恢身女儿身,好让他有机会上门迎娶,只会让师兄不甘不愤继而做出让他意想不到之事,而后果绝然非他所能承受的。 冯大愤然道:“此次陷害,卑鄙无耻至极!” “是谁在陷害安院判,我已经在查,然眼下最紧要之事,是帮安院判安然渡过眼前难关。”夜二爷沉声道,“院使之位,让不得!” 经十年过去,安有鱼拜在吕院使门下已有十三年。 十三年间,除了学医,安有鱼也在吕院使的扶持之下,成为太医院正六品院判,与木揖的父亲木院判站在同一高度。 当然,倘若无吕院使的加持,夜家这些年来即便没落也不留余力的相助,安有鱼资历比木院判浅,任职太医院的年月比木院判短,家世又无,仅属夜家阵营的情况之下,任她医术再高超,医德再高洁,也坐不上院判之位。 夜二爷说完,马文池冯大没有搭话,不是不想搭话,而是无法搭话。 三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他们都明白,以夜家现今的状况,已不能再失去太医院这一方面的优势,否则情况将会更进一步地恶化,其恶劣程度,其恶化后果,三人不敢想象。 许久…… “那日的情况也没有第三人在场,完全由着关晴珊胡说八道,偏偏安院判又……”忍了半晌,冯大终是没忍住,问马文池:“马兄,安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是让他仔细地说一说当时的情况,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夜二爷也想知道这一点,闻言不禁也看向马文池,等答案。 马文池自已也琢磨过这个问题。 事发的时候,没有第三人,事情的具体经过,又只有关晴珊一个人在说,先不论关晴珊所陈述的是否是事实,就他师兄那不吭一声,丝毫未想辩解一番的态度,足以让他怀疑此其中有什么猫腻。 但症结就在,不管他怎么问他师兄,他师兄都是一副就算娶了关晴珊也绝对不说的态度。 师兄是女的,能让师兄豁出去娶妻也不说的猫腻,一定很严重,甚至比被赶出太医院遭万人唾骂的结果,还要严重。 想到这里,马文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面前这两位的疑问。 不能说师兄其实是个女的,取向正常,压根不可能与关晴珊颠龙倒凤,也不能说师兄不说经过细节,一定有师兄的顾虑,且那顾虑事关重大。 第一百零三章 惹桃花 冯大见马文池陷入沉思不回答,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与夜二爷对看一眼。 夜二爷眼底露出与冯大一般无二的疑惑,心里同样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冯大:“马兄?” 夜二爷:“马兄弟?” 马文池动也没动。 三人是在落衙后聚首,这会儿早过了晚膳时分,邱氏来过两回,皆被夜二爷挡了回去。 此刻见马文池如此,夜二爷想了想,起身道:“时辰不早,今晚二位便在我这儿用顿便饭吧。” 冯大来时是奔着解决安有鱼危急处境的心情来的,这会儿他瞧出马文池的不对劲儿,担心更上一层楼,当下应道:“好。” 他打算在用过晚膳之后,好好同马文池敞开地聊一聊。 马文池没应声,只点了下头。 证实他先时不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只是被他略过不答了。 夜二爷冯大同时认知到这一点,又是默默地对看了一眼,互相自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看来事情的严重性,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糟糕。 邱氏原先想着三人一下衙聚首,便在书房呆着不曾出来片刻,应当是有重要之事相商,为了不误事,她就没让下人备酒,哪儿知菜都上齐了,丈夫却是让她温两壶酒上桌。 冯大听着夜二爷吩咐邱氏去温酒,即时明了夜二爷的用意,这是想用酒卸一卸马文池紧闭的重重心事。 冯大能明白夜二爷的用意,马文池自然也明白,不言不语地坐在桌旁,默认了吃酒一举。 膳桌上,酒过三巡。 原来马文池酒量一般,这些年浸于官场,倒是把酒量练高了好几个层次,夜二爷冯大齐齐微醺之际,他仍清醒得很。 直至饭后撤桌,两坛子酒尽空,冯大趴在桌面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夜二爷站起身也是晃了晃,唯独他跟没喝似地稳健如山。 夜二爷被邱氏扶去歇息前,突然伸手攥住马文池的袖子。 这要是发生在酒前,那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只是夜二爷此刻也是满满醉意,稍比整个人趴在桌面站也站不起来的冯大好一些而已。 邱氏抱歉地看着马文池,马文池示意无事,任夜二爷拉着袖子无法往外走。 “有什么事儿……别憋着……咯……”夜二爷说一半打了个酒嗝,打完拍拍胸膛,十分豪气万丈,“有我呢!” 马文池点点头,跟安抚闹别扭的小孩儿般:“知道了。” 待到邱氏扶着摇摇晃晃的夜二爷往寝屋回,他还能断断续续听到夜二爷醉后的嚷嚷声。 “……我说真的……有我呢……” “……再不然……还有夜家呢……” “……夜家再式微……也是病死的马儿比骆驼大……” 也没喝太多,却已醉到胡言乱语了,马儿与骆驼都能混着来说,天生这种东西,果然很是奇妙。 像他,就像很早之前他徒弟同他说的,他天生就很适合官场。 也像酒量,即使夜二爷比他更早进官场,更深谙官场上的逢场作戏,早适应了酒桌上的猛烈酒精,酒量仍旧不算好。 不像他,踏入仕途的年月比夜二爷短,适应的速度却甚快,甚至酒量也在一场又一场的虚与委蛇中越练越好,而不是像夜二爷冯大那样再怎么经历酒场,依然不胜酒力。 事实证明,他不仅天生适合官场,也天生适合酒。 听着夜二爷喃喃醉语,感触良多的马文池一转身,便见到冯大已被来福背在背上。 来福唤道:“马爷。” 马文池颔首:“走吧。” 先把冯大安全送回新冯府,他带着守望才回到马舍。 夜二爷看出他心里压着事儿,事儿还不小,意图用酒精为他缓解一二,没想到他没被缓解,倒是把夜二爷冯大二人给喝倒了。 但不可否认,效果还是有的。 自马文静远嫁江南之后,马舍便空荡荡的,有时候安静得仿若置身于尘世之外。 这种感觉,马文池很享受。 让守望不必侍候,自行去歇息后,他坐在守望去睡前给他搬来的摇椅里,仰面望着夜空中稀稀疏疏的星星,一上一下地晃着。 听芸钗那丫头说,他徒弟买下的张舍院中,也有这么一张藤椅…… 马文池坐在自家院中望着星空不发一言时,安有鱼也待在自家堂屋里苦恼不已。 千想万想,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已竟会有这么一日。 以往于坊间行医,偶然听到茶楼说书的声情并茂地说清白公子被暗算,不得不违心娶了心厌之女,而无法与真正深爱的姑娘相守一生时,她皆只一笑而过。 觉得这样的事情,不管世间有无,多与寡,也与她扯不上半点儿干系。 她着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与那说书口中的清白公子一样,落了个污名而面临糟糕处境的地步。 叹了口气儿,安有鱼为自已倒了杯茶,轻抿一口,苦涩微凉,茶杯搁下,又叹了口气儿。 往前关晴珊总爱追着她跑时,她不过是觉得自已无意中招惹了一朵桃花,就像当年她救下孙善香,无意惹下孙善香此朵桃花一般,未曾想关晴珊与孙善香完全大不相同。 孙善香思慕她也只是在心里悄悄思慕,她后来察觉也全当不晓得,权当根不解风情的木头,随后孙善香知难而退,很合她的心意。 这一招放在关晴珊身上便不好使了。 关晴珊是反其道而行,她越装木头,关晴珊越迎难而上,这让她很是头疼。 关晴珊心悦她,是热烈到要将她融化的喜欢,也不惧让任何人知道。 时常借着其父关太医也在太医院任职之便,提着一盒亲手做的糕点来看她,还非得亲眼看着她吃下那些糕点,喜滋滋地听她说好吃,方肯放过她,再欢天喜地如同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离开太医院。 那时,她看着这样的关晴珊,只觉得天真得可爱。 也同关太医诚心诚意地谈过,她虽也喜欢关晴珊,然她的喜欢无关风月,只是将关晴珊当做小妹妹来喜欢,让关太医好好同关晴珊讲讲,莫再将一颗芳心挂在她身上,凭白浪费了一腔热情,与大好光阴。 第一百零四章 真不管 关太医身为人父,虽也看好安有鱼,觉得安有鱼不仅医术高超,人品更是没话说,本来他的闺女能与安有鱼成就好事儿,他是乐见其成的。 但安有鱼一说透,言明无意娶他闺女,他脸皮再厚,也不好强求。 故而,那日下衙归府,他就跟闺女说了,一字不差地将安有鱼的意思转述给他那傻闺女听。 那时,关晴珊一声不吭,只低着脑袋落泪。 关太医叹叹气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让妻子刘氏好好劝慰闺女,说来日定为闺女寻挑选一位佳婿。 也不知是不是刘氏的劝慰有了效果,还是关太医说要为关晴珊另挑选一位佳婿的话语起了作用,总之自那日之后,关晴珊再不曾踏入过太医院,也不曾再在安有鱼归家的半道上拦截制造巧遇。 这让安有鱼松了一大口气儿。 不久便请关太医吃了一顿酒,以表谢意。 这顿酒,关太医吃得很不是舒坦,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安有鱼既是他的上峰,也不曾戏耍过他闺女,全程不过是他闺女一头热地猛追着安有鱼不放。 说到底,非是安有鱼的错,错就错在他闺女错付了真情而已。 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然,这并不能代表安有鱼可以白白占他闺女的便宜,毁他闺女清誉! 于是,关晴珊一胡搅蛮缠,关太医为闺女一怒,安有鱼一个头两个大。 莫息听到安有鱼出事之初,还怕夜十一坐不住,没想到夜十一淡定地跟老僧入定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查查,就是没插手安有鱼被关晴珊以一已之力将安有鱼出生为人的二十多年来的清誉毁于一旦。 这让他很是疑惑。 随后得到杨芸钗与殷掠空频频怪动的消息,他恍然大悟。 大悟之余,他找上夜十一吃茶。 竞园,前院客院旁,观雨亭中。 “真不管?”莫息已问过一回,这是第二回。 “真不管。”夜十一也不烦,耐心地再次回答后补多一句,“安院判不会有事儿的。” 莫息浅笑开:“你就这么肯定?” 夜十一端着泡开的龙井凑到鼻下,闻了闻,她听出莫息话中带着的微微笑意:“他们不会不管的,还有她们。” 她一杯吃尽。 “他们?还是她们?”莫息接过夜十一吃空的茶杯,伸手拿起茶壶又给她倒了一杯,“亦或都有?” “都有。”夜十一甚自信道。 他们,夜二爷、马文池、冯大。 她们,杨芸钗,殷掠空。 都有…… “确实都在使劲,但有没有用,就不一定了。”安有鱼是夜十一的师伯,又属夜家阵营,安有鱼出事儿,莫息不可能不查,查了之后觉得事儿也不算棘手,但挺麻烦。 麻烦的点,就在安有鱼的态度。 夜十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安院判的态度有问题,而问题只有安院判自已清楚,她不说,谁也没有办法。” 问题出在哪儿,就在哪儿处理问题。 不知道问题在哪儿,那便去找出问题。 “我看杨小姐与毛指挥佥事近来忙前忙后,看似不搭边,实则都在忙是吧?”莫息丝毫没提到他们三个人,他们完全拿安有鱼没法子,他知道。 至于她们俩人,他没有让人专门跟着她们,过多地干涉,只是让八部众注意,她们要是有麻烦,隐秘地帮忙处理一下,故而她们到底在忙些什么,他完全不知细节。 “应该是吧。”夜十一也是同样的做法,只是八部众换成了星探。 她和他一样,都深知离杨芸钗殷掠空太近,对她们而言,并非是一件好事儿。 相反的,一个弄不好,莫息倍加关怀她们,被其他势力发现后,多多少少还能圆得过去,而她如今的身份,被发现她对她们过多的关怀,无疑是在给她们给她自已增添可能绕不过去而会有暴露危险的麻烦。 莫息被夜十一同样不太确定的回话给惊住了:“你真一点儿也没管?” 同个问题问了三次,夜十一被莫息问笑了,很用力地点头:“真的!” 她相信她们,如同她们一直相信她一样。 “十年没见,我很想见到她们,她们也一样想见到我,可现实让我们不能肆意地相见,但没关系,我们是一条心,我想做的,她们想做的,从来都是一致的。”夜十一的手摸索着,小手盖上莫息的大手,手心贴着手背,她温柔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呢喃,“她们和你一样,永远不会伤害我,故而不管她们想做什么,都做了些什么,我只要确定她们不会有事儿,也不管我想做什么,都做了些什么,她们也只要确定我不会有事儿……如此,足矣。” 一番真心话听得莫息一腔酸意。 这日,从早到晚满城逛的杨芸钗破天荒的睡了个懒觉,一直到午时都没有起身。 一早杨三少上衙,直至下衙回府,才知道杨芸钗病了。 “这些日子我也不晓得你在忙些什么,问你,你也不说,行,我也就不问了,可怎么逛着逛着还病了?”杨三少语气含着少许责备,他也就趁杨芸钗喝完药又睡了一天,精神算不错的这个时候问问。 他也就这会儿火头在,能张嘴问一问,要是缓一缓,生气妹妹不把自个身体当回事儿地瞎逛给逛出病来的火头灭了,他一见他妹妹这躺在床榻上病弱的模样,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右侍郎也是落衙刚回府的时候来看一看,见杨芸钗吃完汤药无大碍了,他便同其妻杨五奶奶回自个院去,唯独杨三少留下来念叨多两句。 杨芸钗一脸病容,眼眸却是闪闪发亮,精神好得很:“三哥,我就是普通的着凉了,今儿吃了三回汤药,出了两身汗,这会儿已是好多了,要不是宝和院的下人瞎嚷嚷,待到明日父亲母亲与你晓得,我都好了。”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杨三少怒视道。 杨芸钗自认杨右侍郎为父,她上了杨氏族谱正正经经成为杨家嫡女,杨三少这位三哥从来就没有在她跟前黑过脸。 此刻沉着脸色,也是努力绷着。 第一百零五章 也落水 “噗嗤!”杨芸钗瞧着瞧着,不自觉笑出声。 杨三少原本绷脸绷得好好的,见杨芸钗被他严肃的态度逗笑,他甚是无奈之余,再也绷不住,叹道:“你啊你!” 在户部,他一直都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在府里也同样是,只有在他这个非血亲的嫡妹面前,他总是绷不起来。 起先是因着杨芸钗的身世,让他敬佩杨芸钗的生父乃一代不甘受辱蒙冤的清官,也让他在面对杨芸钗时,不由自主的比对旁人,甚至是比对家人也要多几分温柔,他可怜她,也同情她。 后来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日渐相处中,他被杨芸钗的聪明狡黠所吸引,也被她偶尔的天真烂漫所折服,他知道她是装的,因着什么在装,他也清楚,可怜与同情慢慢在无形之中转换成了疼惜。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为她亲生的亡父亡母争口气儿,她就必须保护好自已,全副武装之余,她又难掩渴望被爱着被护着的内心,他看在眼里,也逐渐希望可以成为爱她护她一辈子的那个人。 “还记得十年前么?”杨三少突然道。 杨芸钗笑意消失,唇抿成一线:“三哥想说什么?” “那一年,你跑了几趟杏江,每一趟回来,你都得病一场。”杨三少盯着杨芸钗的眼睛,眼里有着试探,“近来你每日出门,毫无目的,都是出去逛一圈就回来,胭脂水粉、首饰衫裙,你是一样也没买过,甚至连下车看一眼都没有……” “三哥在盯我?”杨芸钗打断杨三少滔滔不绝的话,陈述着事实,神色平静。 “妹妹……” “没关系。” 杨三少想解释,却再次被杨芸钗打断:“我近时之举,何止三哥好奇,除了三哥,还有其他人在盯着我,三哥知道的,也是其他人所掌握的。他们盯我的目的与三哥不同,三哥是出于关心,不想我出任何意外,他们却是在怀疑,怀疑……” 她笑了下:“三哥,你别担心,除了三哥你,有其他人在盯我,同样的,也有其他人跟三哥一样,时时刻刻在保护着我。” 杨三少把话听进去了,可也只是听进去了,他不会改变自已的做法,且他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告诉三哥,你想做什么?” “不管我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祸及杨家,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已,不会乱来,不会危及性命。”杨芸钗跟杨三少做保证,即便她知道这样的保证在她三哥这里,可能起不到任何效果,可她除了这个,暂时她什么也说不得。 杨三少果然不是想要得到杨芸钗的保证,他想知道更多:“凌平湖传闻是不是有问题?” 此话一问出口,杨芸钗诧异地看着杨三少:“三哥为何会如此作想?据我所知,三哥从凌平湖传闻传开那日开始到今日,这么久也不曾入手查过。不曾查过,随口胡编乱造,三哥,这还是你么?” “妹妹避重就轻,转开话题,是心虚么?”杨三少一改往日温和随意的态度,他强硬地破开杨芸钗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的蹊跷,“看来,凌平湖传闻果真有问题。” 甚至自凌平湖传闻之后的一连串事件,也多少有些关联。 那些关联,只要不危及杨家,他没想掺和。 如今看来,是他初时想得太简单了。 “三哥真想知道?”出乎杨三少的意料,杨芸钗面对他的强硬态度,不仅丝毫不惧,反是正面刚上,直接问了让杨三少心中莫名一慌的问题。 杨三少顿了顿,心中的那一丝慌意仍在,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一个字来,又慢慢合上、抿紧。 杨芸钗看得笑了,笑意盈盈地反问:“三哥怕什么?怕芸钗做了不该做的事儿,芸钗真说了,三哥真听了,三哥会承受不住?” “妹妹……” “也没什么,我之所以会着凉,不过乃因着昨日出门逛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落水罢了。” 杨三少即时从床榻旁的锦凳上站起来,凳子与地板呲啦出一声响,他低着头,垂着眸,看着视线随着他突然站起而跟着往上移的杨芸钗:“落水?” 关晴珊便是因着落水,安有鱼便是因着情急之下不顾男女大防下水去救了关晴珊,而引祸上身,眼下关晴珊哭哭啼啼好不委屈,明显有意想让安有鱼负责,安有鱼却始终不说话,不说负责也不说不负责,任由坊间各种脏水往安有鱼身上泼。 如此情况下,他妹妹也落了水? “没事儿,三哥知道的,我会凫水。”杨芸钗自前世因水而亡后,今生她很早便学会了凫水。 杨三少与杨芸钗清澈的双眸对上,被落水二字吓得心房呯呯呯跳的情绪,并没有因着杨芸钗继而道出的解释有所缓解,反而跳得愈发剧烈了:“你为何要落水?” 为何要落水…… 是要,而非会。 杨芸钗从来就晓得她三哥挺聪明,压根不像她那认的父亲资质平庸,也不像认的母亲胆小如鼠,只是很多时候,既便能看透,三哥也选择不说,特别是在入官场之后,三哥更是在许多事上保持了沉默。 当然以夜家目前的状况,三哥这样做,无疑是最好的做法。 既保住自已,也保住杨家,更不会间接地给夜家招祸。 “三哥说错了,都说是失足了,何来我为何要落水之说?”杨芸钗拒不承认,事儿未解决之前,她是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说。 杨三少点头,点头,再点头,脚尖往外室的方向移了移,踏出一步,想到什么,他又转回身,踏回走出的那一步,郑而重之地道:“你不愿说,三哥也不逼你,只要你没事儿,杨家没事儿,三哥什么也不会管。” “我不会有事儿,杨家不会有事儿,三哥也不会有事儿,我们都会好好的。”说到这个份上,她三哥能退一步不再追问,让杨芸钗松了口气儿。 “……好。”杨三少无奈地妥协。 杨芸钗高兴地建议:“那三哥,你让你的人撤了吧,他们盯不住我的。” 第一百零六章 半道改 她不知在盯着她的人中,到底有几个势力,这些势力具体都有谁。 但她知道,紧要关头的时候,盯着她的人中有助她的,能帮她处理掉不该有的麻烦。 例如,此番她故意落水,全程三哥的人,就丝毫没有盯到。 杨三少明白杨芸钗的意思:“知道了。” 当他听到他的人没能盯到他妹妹落水这一点时,他便知道他的人已无继续盯着的必要。 但愿他妹妹说的话,能说到做到,别捅出什么他补不了的窟窿才好。 转念一想,他补不了的,还有东宫太子呢,不怕不给他妹妹善不了后。 如此念头一起,杨三少是既心酸又安心,酸的是他自来晓得他妹妹心里的人是太子殿下,并非他,安的是他更晓得太子殿下对他妹妹的情,较之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芸钗故意落水的时候,是八部众给杨芸钗善的后,其中少不得星探的搭把手。 二者早在十年前,便因各自的主子而彼此熟悉,甚至合作过,尔今再合作,丝毫不拖泥带水,默契地直接把杨三少等几批盯梢给甩开,或用计,或用武力,反正就一个目的,就是不能让除他们之外的盯梢看到杨芸钗故意落水的整个过程。 此中,还牵扯到关晴珊。 而在这个关头,关乎关晴珊的,不外乎关乎安有鱼的。 事儿一过,确定落水的当事人皆安然各回各府,八部众星探也各找各主子,禀报盯梢的进程。 竞园,壹院。 因着大婚将近,夜十一还念念不忘当年被所有人嫌弃的女红,故而决定争一口气儿,想赶在大婚之前,亲手绣出一朵栩栩如生的五瓣梅来,作为送给莫息的新婚礼物。 司河从青灰巷回来,将东角西奎跟到的情况如实上禀时,夜十一恰正摸着手上的小绣绷,神情纠结地考虑着要不要重新绣过。 实在有点儿糟。 红红的一团,摸着完全没个花儿样,想是离开京城此十年里她未再动过女红,绣功不曾长进不说,反而退步了不少。 司河偷偷瞧了眼,完全没瞧出什么来,只觉得跟血一样红,触目惊心的感觉。 “芸钗故意落水?”夜十一听着问了一句。 “是。”司河回道,“但杨小姐会凫水,有惊无险。” “落水的时候,还拉了关晴珊一把?”夜十一觉得有意思,把绣得惨不忍睹的小绣绷搁到榻几上面,她浅浅淡淡笑开,“芸钗是穿的男装行事,这是想污关晴珊的清誉。” “当时因着有八部众出手,也有东角西奎这边的人搭把手,虽是再次落水,且被杨小姐拖着抱着救上岸,但关小姐那狼狈的模样,并未让外人见着。”司河仔细转述,“想来即便杨小姐做儿郎打扮,也坏不了关小姐的清誉。” 再说了,关晴珊的清誉不是早就落安有鱼手里了么。 司河心中暗忖,却不敢说出口,他晓得安有鱼乃是他家大小姐的师伯,而杨芸钗则是大小姐很信任的手帕交,还有那位毛指挥佥事,亦很得大小姐看重。 “虽早做了清场,可芸钗既能让毛丢暗下早做了清场,也能留下几个好事的目击者。想彻底毁了关晴珊,并不难,想必她们能设计这么一出,应是左右都备了对策。”夜十一未插手杨芸钗殷掠空的计划,然照眼下此进程来看,她们原来是想彻底毁了关晴珊,让关晴珊无法再抓着安有鱼不放。 不过…… 她问:“你说,到关晴珊安然回到关府,芸钗没再有任何动作?” 那计划杨芸钗在明,殷掠空在暗,不管成不成,关健在杨芸钗把人救上岸后的操作。 司河摇头:“没有。” 没有后续,非计划中没有这一环,而应该是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发生让杨芸钗改变主意的事情。 “下去吧。”夜十一重新拿起小绣绷。 司河应诺,退出屋子。 难姑即时问:“大小姐,是不是杨小姐觉得再造一回污名,也毁不了那位关太医之女?” “非也,芸钗的计划能执行,便是确定能毁的,芸钗亦非半途而废的人,此事中途改道,定然有缘由。”夜十一没让星探彻底插手,自然知之不深,面对难姑的疑问,她也是猜的,“事关师伯,能让芸钗改主意的人,想来也只有师伯了。” “安院判?”难姑没明白,“关晴珊之事,外人不清楚,我们自已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以安院判的情况,无论如何是没法子对关晴珊负责的。杨小姐设计落水拖抱关晴珊,且是以男装示人,意在将关晴珊的清名毁得更彻底。届时关晴珊不知底细,外人亦不知底细,只知安院判与杨小姐的外表皆为堂堂七尺男儿,不管前后,都是得为关晴珊负责的。如此一来……” “师伯的危机自然解除。”夜十一接下难姑的话。 倘若无八部众与星探在后面为杨芸钗善后,隔断其他势力的盯梢,那么杨芸钗所进行的计划的目的,无疑是一目了然。 如夜十一与难姑一般,只听司河来禀,便能猜出杨芸钗所走的这一步棋,在于洗净安有鱼的污名。 故而善后,十分有必要,也是最关健的一步。 杨芸钗走这一步时,便与北女暗下通过气,随后自北女口中得知其身后来自八部众和星探的暗中保驾护航,此后杨芸钗方彻底安下心,放开手脚大干。 毕竟,无善后此举,被更多人知晓杨芸钗扮作儿郎的落水之举,会引来对杨芸钗真正身份的深扒,且毫无转寰余地。 有了善后,被清场后的现场都是自已人,以及关晴珊这么一个不知情者,自然扒不出杨芸钗的身份,甚至连杨芸钗实则为红妆的内里也没能识破,区区关晴珊一弱女子,要搓圆捏扁,便有了进退的空间。 关晴珊前后两回被救上岸,且皆为男子。 为清白计,初次她将安有鱼救她出水之事嚷得天下尽知,只为逼安有鱼娶她,第二回却是杨芸钗有意为之,关晴珊若是不识相,主动为安有鱼洗去污名,那么杨芸钗便将关晴珊再次被男子又拖又抱救出水之事散播坊间。 第一百零七章 是威胁 如此一操作,关晴珊的清名可谓毁得彻底。 倘若安有鱼真是男儿身,又愿负责而娶关晴珊,那么第二回落水之事一出,同样嚷嚷得人尽皆知,不管安有鱼做为男子的脸面还是其他,定然不好看。 而第二回勇救关晴珊的男子不出现,救完人便消失个无影无踪,任由几个目击者将整个过程散播至大街小巷,关晴珊做为女子,不管真相如何,身上的脏水只会越泼越多,届时其风向必然会转。 世间多苛刻,特别是对女子。 此中以女子清白之要,重如泰山。 自古一女不侍二夫,关晴珊若仍执意要嫁安有鱼,为解决安有鱼的污名,杨芸钗殷掠空后续必下重招,届时关晴珊不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是赔上自已的一生。 经此一搅和,关晴珊从初时做为受害者的主动权,便会移交到为安有鱼洗净污名而暗下操作的杨芸钗殷掠空二人手上,负不负责,娶或不娶,无论是人尽皆知的公开解决,还是私下的暗中解决,做为女子的关晴珊无疑将陷入无法自主姻缘清誉尽毁的地步。 终归,世上任何男子,都不愿被设计强迫,更何况设计强迫要娶的姑娘居然也被其他男子又搂又抱的肌肤相亲过。 可以想象,那时的关晴珊,几近处于一个只能任人拿捏的无力境地。 犹如事情发生后,呆在自已家中唉声叹气的安有鱼一般,只能任由脏水往自已身上泼,明知事实真相的无奈与愤怒,亦无法动弹。 难姑不解道:“若真是安院判阻止杨小姐完成整个计划,也不知为何?” 她只要一想到关晴珊为了能嫁给安有鱼,却不知安有鱼的无奈,只因一腔自私的爱慕,便将安有鱼置于声名仕途尽毁的境地,她便觉得杨小姐的计划倘没被中断,而是顺利进行下去,继而彻底毁了关晴珊,那真是大快人心! “师伯乃医者,自有一颗仁心,纵然晓得此番乃关晴珊设计害她,得知芸钗要为她解围出口气儿,而结果则是让关晴珊付出惨痛的代价,师伯定然是有所不忍。”夜十一了解安有鱼,她徐徐道出安有鱼半道阻止杨芸钗实施整个计划最有可能的原因,“再者,此其中芸钗与毛丢皆插了手,计划进行,少不得将事情闹得更大。事情越大,牵扯越广,未知之事便越多,师伯这是不愿因她一人之事,而到最后连累到芸钗与毛丢二人。” “关晴珊着实太可恶,毁了便毁了。”对于关晴珊的死活,难姑不在乎,说得轻描淡写,再说杨芸钗与殷掠空,她微微皱起眉头,“但若真因此事累及杨小姐与毛公子,那还真得再思虑思虑。” 夜十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地继续绣起五瓣梅。 她说过不插手,那么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只要还不到失控的地步,她就真的不会插手。 杨芸钗故意落水病了一日,关晴珊被设计落水也病了一日。 十二个时辰过去,杨芸钗的病已见好,关晴珊的病却是骇得高热不退。 关太医是医者,女儿出门一趟,回来便病了,后得知竟是女儿出门时不小心又落了水,从而着凉得了风寒之症,顾不得女儿身边跟着出门的大丫寰言辞闪烁,他赶紧给女儿医治。 一日过去,汤药喝了又喝,病情却是反反复复,他诊了又诊,叹的气比往时一年还要多。 刘氏亲自照顾女儿,听着丈夫的叹气声,便知情况不妙,加上夜里不放心,坚持自已守在女儿床榻边时,听到女儿病得糊里糊涂还哭喊着要嫁给安有鱼,她是哭红了双眼,直道安有鱼就是她女儿的劫。 此劫能过,她女儿得以新生,此劫过不了,她女儿这是得去掉半条命啊! 关晴珊的病况不太好,或许是被吓得太凶,骇得太过,又想到那第二回下水救她的陌生男子临走前对她说的话。 “关小姐,此番我救了你,但我却不想娶你。好在眼下看到的人并不多,只要他们把嘴巴闭紧,不到处喧扬,无人知晓却是最好,倘若他们如长舌妇般到处嚼舌根,只怕关小姐的清誉得毁,我又得被迫娶你。然我听闻,早时已有安院判救过关小姐一回,本是救命之恩,不料却被关小姐死皮赖脸地嚷嚷着下水一趟,已是安院判的人,死活都要安院判负责,平白惹得一身腥……” 她现在都能想起她听到这一番话时,既羞愧又绝望的心情。 严然此番言语,并非真的在同她述说他救了她一命之事。 而是在提醒她,前有安有鱼下水救她,她便要安有鱼负责,不惜借用坊间众口污安有鱼医者清名,逼迫安有鱼娶她为妻,后有他再下水救她,她同样可以。 但很明显,她不可能再做一出一模一样的戏。 特别这后一场戏,并非她一手执导,却可以有同样的效果。 她并不蠢,明白这是威胁。 光明正大的威胁! 坐在床榻上,靠着床板,关晴珊脸色苍白,神智清明,已不像昨夜那样尽说胡话。 一清醒过来,屋里的刘氏便被她赶了出去,侍候的人也不留一个,她独自这样倚坐在床榻上默默地呆着已是许久。 不管那男子是谁,也不管她再次落水是不是意外,她亲自自导自演的第一场戏,那男子显然已是晓得,且就此再来一场落水,威胁她别不知好歹。 也不知安院判是不是也晓得? 那日已尽量安排得凑巧,每个细节她都反复推敲过,纵然是当事人安院判,也难以发觉那是她为了嫁给安院判而特意设下的局。 事前她也谨慎,除了她的贴身大丫寰海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是她为如愿嫁给安院判而使的手段。 事后她闹起来,众人的目光皆被她刻意引导的要安院判负责的风向所吸引,舆论一面倒,皆在骂安院判下水与她有肌肤之亲后,却闷着不开口负责娶她,压根就无人疑过那场落水是她一手造就。 她笃定安院判能上勾,也不过是吃定了安院判生性良善。 然,还是出了她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一百零九章 太冒险 “听毛丢的意思,是红百户跟阮捕头时的意外收获。”杨芸钗对于阮捕头此人不是很熟悉,但据殷掠空所描述的,阮捕头此人与崔府尹一样,是个很能避祸的。 莫息听出杨芸钗特意来找他的意图了:“你是觉得安院判之事与谢元阳脱不了干系?” 杨芸钗点头:“我是怀疑。” “我会查的。”莫息揽下了。 莫息上车回府,杨芸钗自巷子的另一边离开,二人的会面悄然得几近没发生过。 但其实即便被谁看到知晓也没什么关系,阖京都知道莫息待夜家的不同,撇开夜家人不说,就连站营夜家的官员也颇受他照拂,更别说夜小老虎未身殒杏江之前,便与夜小老虎交好的杨右侍郎认养的嫡女,以及锦衣卫黄指挥使高足毛指挥佥事了。 故而此十年里,莫息与杨芸钗殷掠空二人走得近些,已从最初因夜莫两家的立场不同而产生的大惊小怪,到尔今的习以为常。 杨芸钗今日此行,小心归小心,但真暴露在有些人的眼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话虽如此,然一直被莫息夜十一指使护在后面的八部众星探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大麻烦掀不起来,小麻烦随时被解决,所有火苗皆被掐在冒头之前。 与此同时,从二师父吕院使府上出来的安有鱼刚回到安宅,便见到等她有老半天了的海棠。 海棠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她得知安有鱼并不在宅中之后,安宅中仅有的两个下人因着她是关晴珊的丫寰,各自主子之间还有那么一桩未解决的事儿在,他们也不敢私自将她请进门。 唯有候在安宅外,等着安有鱼归来。 “安院判!”海棠欢喜地快步迎上前。 安有鱼看到海棠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等的决定来了:“你……” “这是我家小姐要我亲手交给安院判的东西!”海棠出来太久了,还急着回府复命,终于见到安有鱼,喊了声后没等安有鱼说什么,她直接了当地把从出关府就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子递到安有鱼面前。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红木盒子。 体积不大,也就装一支笔或一支钗的空间。 安有鱼接过红木盒子:“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既然她决定了,我尊重她的决定,让她安心等着。” “好!”海棠没听明白安有鱼这话的意思,正如关晴珊要她捧着这么一个红木盒子来找安有鱼一样,她完全是云里雾里,丝毫不知道安有鱼与关晴珊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 不过没关系,她只管听令行事便是。 海棠走后,安有鱼抱着红木盒子步伐沉重地踏进家门,在堂屋里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后,她招来小乌。 小乌是她当上院判,简陋的房舍换成一处两进的宅院,也挂上安宅二字之后,方买来的俩下人之一。 另一个是乌婶。 两人年岁差距足以当母子,但完全没有关系,凑巧同姓而已。 一人充当着厨娘婆子多个角色打理着宅院,一人充当小厮跟着她上衙下衙或外出远行。 安有鱼视线落在红木盒子上,似是被粘住,声音低沉,含着两分叹息,她吩咐道:“去杨府,还有土地庙,送个口信……” 当晚,人定过后,安有鱼、杨芸钗、殷掠空,三人齐聚张舍。 中间的摇椅依旧空着。 杨芸钗殷掠空一左一右,各坐在摇椅上。 安有鱼坐在从屋里搬出来的凳子上,她盯着就在她面前空着的中间的这张摇椅,目光有些飘浮,她内心有着挣扎,她不知道她做的到底对不对,倘若十一还在,一定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你说……”殷掠空有些不太确定刚才听到的,她说着看了眼杨芸钗。 杨芸钗一脸严肃,严肃中带着些微无奈,其中更多的是不苟同:“倘若安爷要我说,我不同意。” 殷掠空立马跟着点头:“确实太冒险了。” “何止是安爷一人冒险,这是拉着所有人一起冒险。”杨芸钗反正是看关晴珊不合眼缘,初时因安有鱼头一回见面便是如此,经安有鱼被关晴珊算计得污名一仗,她对关晴珊更是半分好感也无。 “确实……”殷掠空再次点头,点到一半只说了俩字,她发现安有鱼一直在盯着中间的摇椅发怔,她跟着看了过去,“安爷……师姐,芸钗说的不无道理,十一经历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保住我们所有人的安平么?” 杨芸钗一开始就表明了不赞同的态度,殷掠空亦然,只是态度没杨芸钗那么强硬,任杨芸钗怎么说,心中已有决定的安有鱼都没什么反应,直至此刻,听到殷掠空说起夜十一,安有鱼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低下头,眼帘垂着,脸埋在月辉的背面,阴暗一片,神色不明。 殷掠空转过脸,与杨芸钗四目相接。 两人瞬间都意识到,她们是真的劝不动安有鱼了。 又想到安有鱼的师弟马文池,两人又很快释然,连马爷都没能让安爷改变主意,她俩更没戏,若是十一在,倒是妥妥的。 想着,两人不禁同步将目光落在中间的摇椅上。 “我了解晴珊,她就是一个小姑娘,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敢作敢为,少有考虑后果的时候,但其实心不坏,此次……”安有鱼声音低沉,含着当上院判之后被吕院使刻意培养出来的威严,“此次她是受了蛊惑,也是……” “也是迷恋安爷太深了。”杨芸钗接下安有鱼的话,她总算完全明白过来了,安有鱼什么都知道明白,她与殷掠空担心的,安有鱼也担心,不然刚才不会盯着中间的摇椅那么久。 但安有鱼是医者,医者仁心,要安有鱼明知关晴珊是在被人背后使坏推了一把才栽脏算计的情况下,不顾关晴珊的清白,彻底将关晴珊毁了,安有鱼根本做不到。 “说到蛊惑,可是真的?”殷掠空查过关晴珊生平,得出简单、天真、活泼、热情的结论,能做出算计逼婚一举,真是被蛊惑才做出来的,也不算太奇怪。 “真。”杨芸钗微微蹙眉,“我已经跟莫世子通过气,他会查清楚的。” 第一百一十章 千万种 安有鱼抬眼:“有怀疑的人了?” “有。”三人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杨芸钗直言,“谢世子。” “谢元阳?”殷掠空有些被吓到,虽是她从她师父听到谢元阳有异动,并将此事告知杨芸钗的,但她却从未想过关晴珊一事儿会与谢元阳有关。 安有鱼也皱起眉头:“谢家可沉寂了好些年头了……” “不过表面沉寂而已。”杨芸钗没少听到谢元阳在官场上的满堂喝彩,“这些年,他节节高升,虽说升得不算快,可在谢家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能坐到今日的位置,足以说明他的能力不凡。” 她郑重地向两人重审:“不可低估了谢家,因着谢家还有谢元阳在。” 殷掠空安有鱼齐齐点头。 自夜十一不在,三人齐聚说事的时候,安有鱼有时候总有一种她与师妹殷掠空虽都年长些,有些想法与做法却远远不及杨芸钗思虑得周全,不知不觉中,隐隐有三人以杨芸钗为首的趋势。 这种感觉,殷掠空也有,且因着比安有鱼还要有更多的时候与杨芸钗说事做事,她的这种感觉还要比安有鱼强烈。 “盒子……”殷掠空看向被安有鱼带来张舍,可一进张舍便被安有鱼丢在一旁桌面的红木盒子,“是有什么含义么?” 杨芸钗闻言也看向红木盒子,她也觉得应是有何种意义。 安有鱼取过红木盒子,打开了递给她们看。 “空的?”殷掠空讶道。 安有鱼道:“嗯,当时在水边,我阻止你们的时候,我把晴珊拉到一边说话,除了告诉她我其实是女儿身之外,我还给了她这个空盒子,说要是她还坚持让我娶她的话,那就把盒子还回来……” 再装上一支簪子,权当聘礼。 “安爷真要娶?”杨芸钗叹道。 “我已二十有九,早在多年以前,二师父就一直想帮我安排相亲,娶一位能够在仕途上成为我后助的贤妻。”安有鱼笑一声,“可你们知道,我不可能娶妻,我娶妻就是在害人家姑娘。” “那关晴珊嫁了师姐,岂不也是一样?”殷掠空在听到安有鱼已将实情告诉关晴珊,关晴珊却仍然想嫁给安有鱼此一事实之后,此前坚持安有鱼不能娶关晴珊的强硬态度,一下子软化了许多,又想到师兄马文池,“师兄知道么?” 杨芸钗正想提马文池,殷掠空这么一提,她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瞧着安有鱼,她特想知道暗恋安有鱼十多年的马文池在知道安有鱼居然想娶亲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以她对安有鱼的了解,估摸着这会儿马文池还不知道此事。 她和殷掠空应当是知道此事的头两人。 莫名有点儿可怜马爷。 而以她对马文池的了解,知晓此事后,大概也拿安有鱼无可奈何。 莫名觉得安爷太狠了。 安有鱼意识到杨芸钗跟着殷掠空的问话望过来的眼神儿有些怪异,她干笑两声:“会知道的。” 早晚而已。 殷掠空瞪大了眼,对上杨芸钗听到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的表情,她简直头疼。 师兄喜欢师姐,喜欢的年头还挺深了,偏偏师姐是个木头,师兄又是一个死不开口的闷葫芦,她是最小的师妹,两头知道,夹在中间,却什么也做不了,眼下师姐要娶亲,师兄还不知道,等到知道绝对得翻天覆地。 沉默了一会儿,杨芸钗问:“安爷,先时关小姐嚷嚷开之时,你一直没说话,便是因着已有想娶她的念头了么?” 不仅夜二爷、冯大与马文池对安有鱼先时的态度产生疑问,她与殷掠空亦然,此时既已说开,她想问个清楚。 殷掠空即时跟着问:“师姐到底因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因何……”安有鱼喃喃重复着此二字,苦笑着自袖兜里掏出一条帕子来,她将帕子摊开,露出被包在里面的东西,“因着这个。” 看到帕中之物,杨芸钗殷掠空同时自摇椅里站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震惊地齐呼:“紫晶珠子!” “我把晴珊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握着这颗珠子,我问她为何会有这颗珠子,她说是她捡的,问她是在哪儿捡的,她说是在凌平湖边捡的。”说到此处,安有鱼长长呼出一口气儿,仿佛这件事儿压在她心口上太久太沉,此时说出来,让她浑身都松下不少,“芸钗说得不错,晴珊确实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设局算计我,是晴珊因着一心想要嫁给我,而被蛊惑了心智所犯下的错误。从背后推了晴珊一把的人,目标也并非真是我,而是……” 想借由关晴珊之手,试探出她在看到紫晶珠子时,会有何反应。 简而言之,那推手的目标在于凌平湖,更甚地,是想从她身上得出推手拐着弯儿设下此局所想要得到的答案。 这便是她自出事之后,闭口不言态度不明的原因。 紫晶珠子,事关谁,关乎谁,在场三人无不明白,无不清楚其兹事体大。 杨芸钗一张玉娃娃般的俏脸沉着,殷掠空英气勃发的面容也紧紧绷着,她们终于知道了安有鱼的态度,更终于明白安有鱼不惜冒着身份被戳穿会被砍脑袋的危险,也要告知关晴珊实情,让关晴珊自主选择的缘由。 又是静默了一会儿,殷掠空艰难地开口:“师姐,你要娶关小姐,其真正的原因,实则是想把关小姐留在身边……” 她想到了杨芸钗想到的,只是她有些难以置信,一直以来在她心中都是宁愿自已受苦受累也不会伤人分毫的安有鱼,居然也会有如此深沉的心计。 “与其放任不管,不如把控在身边,倘若有意外发生,亦可及时把意外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杨芸钗接下殷掠空的话,她看着安有鱼的眼神儿也含着十足的惊诧,她和殷掠空一样,同是难以置信,“真到那一刻……安爷,你下得了手么?” “都说只有死人才开不了口,但其实对于医者而言……”安有鱼闭了闭眼,眼皮微微颤动,片刻黑长的睫毛再掀开,她眼里再无犹豫之色,“法子有千万种。”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难又难 医毒不分家,她既能医,亦能毒。 真到那一刻,除了死,要让关晴珊什么也开不了口,她有的是法子。 十多年的官场浸泡,她长进的可不止医术。 或在旁人眼里,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初心丝毫未改,仍是医者仁心,可只有她自已知道,她是有改变的,改变的亦不止一星半点,她再妙手,也救不了所有人,那么她便只能选择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而师弟对她的情,十年前不知,十年间经官场历练,她已学会了察颜观色,学会了揪住细枝末节抽丝剥茧,已非全然不知,只是师弟不说破,乃因着时下情况不允许,她装傻扮聋,也是因着时下她还出不了局。 无法出局,她便无法恢复女儿身,师弟的情意,她便无法回应。 既是如此,还不如权当不知。 维持现状,故作不知,是她现今对待师弟对她的感情的唯一处理方式。 散的时候,时辰已不早,安有鱼与杨芸钗殷掠空的路不同,出张舍便分开走了,杨芸钗殷掠空的路同一段。 这一小段两人慢慢走着,沉默了半小段,后面殷掠空先起了头:“你说,要不要跟师姐说十一……” “大姐姐回来之事,只告知了你我,既然大姐姐没有把安爷包括在内,自然有大姐姐的道理,我们不能替大姐姐做主。”在张舍震惊安有鱼的改变之际,杨芸钗也有那么一刻想把夜十一还活着,且已换了身份回京一事儿告诉安有鱼的冲动。 但冲动过后,她冷静下来,便否了。 殷掠空想了想,觉得杨芸钗说得有道理,点点头不再提。 安有鱼的变化,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是太过于突如其来,令二人直至分岔口分开各回各家,也没能缓过劲儿来。 实则在十年间,包括二人在内,谁都多多少少有了改变,不管是身心的长成,亦或待人处世,她们和安有鱼一样,已在悄然逝去的岁月中,或被磨平,或被拔尖,往好或不好的方向行进着。 只是平日里无人提及,无人那样明显地被拉出来做比对,便无人察觉到,尔今如同春日里的寒风呼啦啦刮起来,瞬间一目了然,触目惊心。 然静下心来细思,也没什么,不过是顺其自然的发展,不过是环境所就的变迁,谁也不是圣人,谁都不可能任由时光搓磨而不变分毫,这并不奇怪,亦不突然。 只是安有鱼的仁善形象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太过根深蒂固,才让她们太过自以为是,方导致她们的后知后觉。 星探紧跟着二人,意在保护她们,非是监视监听,八部众亦然,故而二人与安有鱼在张舍内到底说了些什么,倒是没听到,只与先时远远观到杨芸钗殷掠空所设的局被半途闻风而至的安有鱼阻拦一般,只在稍远处守着护着,并看到三人在张舍聚谈的场面。 司河得到消息,立刻上禀了夜十一。 夜十一听到也无甚反应,只沉思一会儿,便让司河退下,并无吩咐。 难姑端着茶进来,与退下的司河擦肩而过。 小麦候在门外从头听到尾,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明白,心中暗暗觉得约莫是安有鱼之事有了解决之法,方有三人会聚张舍之举。 也不怪他这般想。 在夜十一对杨芸钗殷掠空的高评价之下,与其看重程度,他对她们,特别是年岁还要小些的杨芸钗,十分好奇,自来他对聪明人万分敬仰,对聪明的女子更是敬仰非常,一如他家大小姐,故而好奇之余,亦是敬重得很。 一听司河这会儿来禀之事,他是理所当然地如此作想。 毕竟先时便有杨芸钗殷掠空二人频频动作,又有设套让关晴珊再次下水,后有张舍聚会,想来是妥妥地将麻烦事儿解决了。 难姑听得不全,只听个尾巴,不过她也不必问,思前想后,连首接尾,司河此来所禀之事,她大概能猜出个大概,所想与小麦差不多,所得结论也是大同小异。 将茶碗递至夜十一手边,难姑道:“大小姐请用茶。” 夜十一接过茶碗,轻掀茶盖,盯着橙黄的茶汤,她眉毛微微蹙起,茶盖落回茶碗,与碗沿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心神一定,蹙起的眉毛慢慢抚平,重掀了茶盖,茶碗递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茶温正好,茶香绕齿。 “大小姐是在担心安爷?”难姑察觉夜十一的气息略微不稳。 “师伯与芸钗毛丢聚谈,必然是已经有了解决关晴珊之事的法子。”夜十一摇头,想起司河所禀之事的细节,“星探听我令,不曾逼近听得她们三人所谈的内容,但星探于高处远远眺看,三人无争执之举,想必法子周全,我无需担忧。” 难姑就不明白了:“那大小姐在忧虑什么?” “安山候难撬,秋络晴又难出东厂诏狱,东角西奎双管齐下,皆无进展。”夜十一愁上心绪,伸手摸起搁桌几上的小绣绷,低首垂眸,指尖落在依旧被她绣得一团糟的五瓣梅上,“我快嫁入莫家,一进仁国公府,言行举止必有所限,虽有莫息相助,到底是在仁国公眼皮子底下,再无于竞园行事之便。再者,身为莫家妇,纵不掌中馈,琐碎之事必然也要比现在多,不管是星探还是鬼雀,能助我的,行动必皆在外,且得越发谨慎行事。” 能放开手脚的时间越来越少,进展却皆无,这让她无法不着急。 进仁国公府为莫息之妻后,所思所虑只会较之眼下更多更杂,她虽不惧,也有信心应付得来,然身份的不同,有利也有弊。 利的且不说,弊的是莫家乃东宫母族,安山候府乃秋太后母族,秋太后不插手储君之位,秋家自然跟从,也便造就了一直以来,莫家与秋家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少有往来,纵有往来,也不过存于表面。 她查安山候府,不敢说万无一失,倘有个疏漏,那时身为莫家妇的她,必然会给莫家带来麻烦。 她不想给莫息招祸,不说爱屋及乌,她千方百计换个身份,不愿连累人,本就有莫家一份在,时至今日,自然更不能给仁国公府惹麻烦。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明的 难姑总算明白过来夜十一在愁什么,想了想道:“大小姐何不让毛公子帮忙?” “毛丢得黄指挥使看重,又得花督主另眼相看,此前我还担心花督主的厚爱会是强行夺取,纵有黄指挥使在,也是诸多棘手,棘手之中,难保毛丢的真实身份会因此暴露,而引来欺君杀身之祸。”难姑所言,夜十一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顾虑颇多,“再说了,花督主待毛丢不同,毛丢多次受他恩惠,毛丢于这些年的安平,还能平稳升迁,除了黄指挥使此师父在,亦少不得花督主的保驾护航。” “既是如此,那大小姐让毛公子帮忙,看在毛公子的面份上,花督主大有可能会网开一面,如大小姐所愿。届时秋络晴一出东厂诏狱,大小姐的计划自然能顺利推进。”难姑直言她心中所想,觉得殷掠空越受花雨田看重,那秋络晴越有机会在殷掠空的劝言之下踏出东厂诏狱。 夜十一却是再次摇头:“不,我不能让毛丢因我之事再欠花督主的人情。” 十年间,她以死遁离,殷掠空与杨芸钗不知内情,自是不会放弃寻她,三番五次到杏江,杨芸钗少不得东宫与杨府的相助,殷掠空则少不得锦衣卫与东厂的援手。 因此,再加上此十年间殷掠空在官场上遇到的明里暗底的大小阻拦与麻烦,除却黄芪肖,花雨田没少出手为殷掠空扫除障碍,所欠人情积少成多,连黄芪肖这个师父都看不下去,不知不觉中在阻止殷掠空与花雨田的往来里,力度变得越来越小,直至现今都可以视而不见了。 当然,也因着如今的厂卫关系是越来越融恰的缘故。 而殷掠空在厂卫中间,既是因,亦是果。 花雨田心悦殷掠空,早在她还是静国公府大小姐之时,便与她明言,且有意让她从而牵线,她没同意,尔今自然也不能让殷掠空因她之事,让殷掠空欠花雨田更多,让殷掠空在自已的心意与偿还人情之间摇摆,继而做出为报恩而委身花雨田之举。 再难,她也绝不能做这个推手。 难姑不说话了。 花雨田看上殷掠空,她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了,虽然没想明白殷掠空到底是在何时何地招惹上东厂恶鬼的,但她很楚清殷掠空就像花雨田嘴里的肉,早晚得被花雨田吞进肚子里。 而这个早晚,她家大小姐并不想插手,更不可能罔顾殷掠空的意愿,而伸手把殷掠空往花雨田的方向推上一把。 她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儿。 安山候是条线索,可这条线索藏头畏尾,完全龟缩在铜墙铁壁里,没有弱点,没有缝隙,想要攻进去何止是难之一字能形容的,大小姐原想着秋络晴进东厂诏狱会是个机会,没想到秋络晴至今未出。 也不知花雨田是怎么想的。 到现在这么久,秋络晴招了两回,花雨田过后都只是查,纵然没结果也咬着秋络晴不放,像是在等秋络晴再次招供。 花雨田等得起,大小姐却已经等不起了。 再拖延下去,便如大小姐所言那般,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顾忌会越来越多,行事会越来越束手缚脚。 楚词进京也有一段时日了,鲁靖王交给他的任务可以说是除了碰壁,没什么进展。 他也不敢自欺欺人,说秘密进京,就真的能瞒得住盘桓在京城的本土地头蛇,他再能耐,那也是在京城之外的地方能耐,瞒得了一时,绝对瞒不了多久。 本来想着在还能瞒住的一时半会里,赶紧把任务办了,迅速离京就好,眼下再瞧,他终于明白过来临出山东前,邱先生那一脸郑重之色乃是因何了。 后沙踏进屋里,便看到主子一脸严肃地发愁,作为楚词到哪儿他便到哪儿的心腹随从,不必问,他也知道自家主子在愁什么:“先生,暗的不行,要不来明的吧?” 暗的,安山候无动于衷。 那不如来明的,直接了当地摊到安山候眼前去,他就不信安山候还能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屋外月明星稀,廊下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荡漾,微弱的火光跨过门槛,帘子卷着,毫无阻碍地照进屋内。 楚词坐在离门不远的圆桌旁,手搁在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精美雕花。 后沙的话,他听到了,他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觉得太过冒险。 他此行本身就是冒险,倘若行事再冒进,要全须全尾地回到山东,唯恐痴人说梦。 “先生?”后沙见楚词没反应,不禁又唤了一声。 留京的日子越长,他们就越危险,得趁厂卫尚未真正盯上他们之前,赶紧把事儿办了回山东要紧。 “我得想想。”楚词起身,往门外走,站定在廊下,任夜风吹在脸上,“我得好好地想想。” 被夜十一和楚词同时惦记着的安山候,在这个夜里,也过得十分不安稳。 秋络晴还在东厂诏狱,他想尽法子都捞不出嫡孙女,连夜大爷这一条路,他都舍了老脸去求了一回,结果还是打了脸。 他是再没了法子。 有时经过秋世子院落,他都不必刻意去听,便总能听到儿子院落里若隐若现的嚎哭声,那是他儿媳妇的声音,每每听到,他的步伐都不自觉迈得更大些。 有些话,他儿媳妇说得不错,他安山候府虽是当朝太后的母族,可有时候却还不如不是秋太后的母族。 他那太后嫡姐若是靠得住,若有真心对待秋家人的心,当年许多事情,便不会发生。 这一层关系就像一根绳索,无形地将秋家与秋太后绑在一起,很多时候让秋家不言不语,原地不动老老实实待着,便能招惹到秋家不愿招惹的麻烦。 而源头,他的太后嫡姐,却只管招祸,从来不曾为秋氏一族思量过存亡安危。 安山候想着不禁嗤笑出声,自嘲道:“她连今上都可以算计,只为达到自已的目的,只为自已的痛快,亲生骨肉尚且如此,我这个弟弟,哪儿会在她眼里。” 睡下,至天明,他噩梦连连。 尽是陈年旧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支金钗 关晴珊执意要嫁安有鱼,为此是连清誉都舍了。 关太医夫妻俩是恨往前没能及时绝了闺女此念头,更恨闺女不争气,事情已经到如此地步,那安有鱼再好,然经事发至今,谁皆可看出安有鱼根本就不想娶关晴珊,纵然真勉强嫁过去,只怕闺女也没什么好日子可过。 他夫妻二人自来恩爱非常,妾室通房皆无,要不然也不会至今仅有关晴珊此一独出嫡女。 二人十分不理解,也万分不苟同关晴珊设计得来的姻缘。 纵能如愿,又岂有幸福可言? 若说起先二人并不知晓,那在历经种种流言蜚语,与关晴珊再次落水之后,或者妻子刘氏尚未想到什么,关太医做为混迹官场十数年的医官,再三细问闺女当时的发生经过,在闺女于关健点言语模糊吞吞吐吐的模样之下,他敏锐地摸到一些令他不愿相信不敢置信的痕迹。 寻了个只父女独处的机会,他问了问闺女。 当关晴珊只盯着他这个父亲看,眼中有着不敢言的闪烁,也有着不悔的坚定时,关太医整个身躯不由微晃了下。 那一刻,他便明白过来,他所猜测的,只怕是事实。 心中再无对安有鱼的恼怒怨怼,连妻子再骂安有鱼,关太医也赶紧拉住,不让刘氏把那些个不该吐到安有鱼身上的污言秽语再从刘氏口中出来。 刘氏不知真相,被关太医那么一阻一拦,她是气得头顶冒烟:“珊姐儿被欺负了!你这个当父亲的出不了头就算了,居然连我在家中骂几句,你也要管!待女儿想通,我带着她回乡下老宅,自去过我们母女俩的悲苦日子,你要你的官帽,那你便一个人待在京城好了!” “珊姐儿要是能自个想通,那是再好不过......”关太医叹气,被刘氏明嘲暗讽了一通,他也不恼,自知自已这个父亲当得忒无用了,他也恨自已没能好好教唯一的嫡女,何为廉耻矜持,何为强求不得,“你去劝劝,再去劝劝,倘若珊姐儿能想通,你带着她回乡下老宅避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到底没把心中揣测的那些,可能是真相的残酷事实漏一些给妻子知晓。 他只是摸到些微边角,都没勇气再摸下去,妻子真要知道了,准是个晴天霹雳,余生只怕都得陷在没有教养好女儿的自责之中。 刘氏横了关太医一眼,转身往关晴珊院落走。 嘴上虽有埋怨,但做为枕边人这么多年,她还是了解自已的丈夫的,虽有些迂腐胆小,然只要事关她与闺女之事,丈夫自来是拼了命维护,似眼下这般自事发之后,只寻过安有鱼两回,便再不曾找过安有鱼晦气,连她嘴上骂两句出气,丈夫都要出言阻止,只怕事情并非如她所知的那样表面。 至少,丈夫是有事儿瞒着她的。 恰如闺女,自事发后,她也总有种闺女有事儿瞒着她与丈夫的感觉。 直言问过,旁敲侧击过,却无论在丈夫还是在闺女面前,她都未能听到一字与坊间相传不同之事来。 刘氏走着走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儿。 方将丈夫在屋里叹气,她听到了,更看到了丈夫脸上那如同乌云密布的阴霾。 都不说,都瞒着她,概因是不想她操心吧。 可他们父女俩也不想想,现今这般情况,她能不操心么? 她瞧出来了,他们却不说,她只会更忧心! 自从把空木盒子让海棠送出府去,海棠回来说已亲手送到安有鱼手里之后,关晴珊就一直在等。 刘氏刚到关晴珊院门口,便遇到急匆匆进院的海棠:“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姐呢?” 说着看向海棠手里紧紧抱着的木盒子。 红木盒子,无饰无纹,普通通通。 海棠去后门一接到安有鱼让小乌送回来的木盒子,她便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的,一路跑回来,满头大汗,是跑的,也是兴奋的,就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院门口碰到刘氏。 “奶奶!”海棠赶紧见礼,见完礼慌慌张张,跟做了见不得人之事似的。 也不必再问,刘氏瞧出来了,眼落在木盒子上面,直接下令:“你怀里的木盒子拿过来。” “这是小姐的......”海棠不敢不从,慢吞吞地把木盒子递出去。 “小姐的?”刘氏接过仔细端详了端详,“小姐刚买的?也不对,这木盒子看着不新啊......” 闺女寝屋里有多少东西,妆奁首饰什么的,她都清楚,她记得闺女的梳妆台并没有这样不起眼的红木盒子。 海棠不敢答,也不敢动,更不敢抬眼,头低着盯着鞋尖,半个字也不敢吭。 刘氏狠瞪一眼就差原地挖个坑把自个埋了的海棠,手也没闲着,一下子就把木盒子打了开来。 一支金钗躺在木盒子里。 刘氏有些愣住了。 她的闺女她了解得很,这样俗气的金钗,她闺女不可能戴,便也不会买,再移眼木盒子,她提步就走。 海棠看着刘氏气势汹汹进院的背影,赶紧跟在后面之余,她是急得快哭了。 好在真进了院,到了关晴珊的寝屋,刘氏并没有对关晴珊进行逼问,反而是关晴珊在见到刘氏之后,瞥了眼跟在刘氏后面进屋,满脸焦色的海棠后,自动说了。 “木盒子是安院判给的,他......她同女儿说,倘若女儿执意要嫁,便让女儿把木盒子还回去。”关晴珊看着一进她寝屋,进了内室到她榻前,却连在榻前绣凳上坐都不坐,只直挺挺站着凝视着她的刘氏,“原来木盒子是空的,眼下木盒子又回到女儿手上......” 说着,她把红木盒子搁在盖到腰际的锦被上,轻轻打了开来。 入目一支金钗。 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关晴珊便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笑容越来越大。 “这是......”刘氏想到了什么。 “聘礼。”关晴珊眼眶慢慢红了起来,“她给女儿的聘礼。” 刘氏轻轻坐在榻沿,拿出帕巾,伸手往关晴珊的脸轻拭着,擦去关晴珊喜极而泣的泪珠,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傻孩子,你就没想过如此强求得来的姻缘,往后会幸福么?” 关晴珊露出坚定的眼神儿,如同自识得安有鱼后,她便一直想要嫁给安有鱼的想法一般坚定:“会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气疼了 出乎意料的进展,杨芸钗自安有鱼那儿亲耳听到,很快悄悄让北女传递信息,让夜十一知道了。 夜十一得知的时候,有半天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她又呆坐了好半晌,愣是没想明白关晴珊是在何时看上她师伯,又是何时有了深到即便她师伯是女子,关晴珊也半丝不改一心想要嫁给她师伯的初心的感情。 “你们说,关小姐对师伯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夜十一站在廊下,迎面有风,微风之中,伴着院子里的花草香扑进她的鼻息间。 “大概......”站在后半步的难姑被难住了,“我也不晓得。” 说着还看向站在另一侧远两三步的小麦。 小麦一接到难姑看过来的目光,即时摇了摇头:“我更不晓得了!” 戴着铜鬼面具的难姑看到小麦摇头,面上表情让人看不见,双眼却是狠狠瞪了小麦一眼:要你何用! 小麦委屈地移开视线:还是影子说得对,莫与女子讲道理,讲必输。 意料之中的答案。 夜十一弯起唇瓣,徐徐道:“能利用紫晶珠子迫师伯松口,这位关小姐可真胆量不小。” “不是说了她后面有人?”难姑接下话。 “尚在查证。”谢元阳不是那么容易被查的,虽是莫息去查,但夜十一还是觉得要真正查证出来在关晴珊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就是谢元阳,这个难度不低。 需要一些时间,也需要一些手段。 手段,莫息有,时间,则有些紧迫。 何况,除却帮她查在灵秀山桃花林里遇袭之事,他还有自已的事情要做,芸钗让他帮忙查谢元阳,他明明已经有些腾不开手查,却还是一口应下,亦是因着事关夜家,说到底乃是因她。 如此事多,事多又易变,只怕结果不会那么顺利。 罢了,她自已的事儿便很多,眼下只要师伯自觉有把握制住关晴珊,那么关晴珊便暂时作不了妖,她暂且可先放下,先顾好眼前安山候之事要紧。 待关晴珊如愿嫁给师伯,却仍不安份,还想作妖,她届时也不管师伯作何感想,总之得亲手除了关晴珊此后患,她方可真正安下心来。 至于谢元阳,莫息查证之后,不管结果如何,他总会处理妥当,倒无须她太过挂怀。 “长姐!”王肆奔进壹院,问清楚夜十一在哪儿,即时风风火火往不归堂跑,看到廊下的夜十一立刻兴奋地边跑边喊。 照菊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如牛。 夜十一寻声望去,笑着嘱道:“跑慢点儿,别摔着。” “长姐!夜家那位夜祥少爷出事儿了!”王肆自顾说下去,没发现夜十一因她一句话没了笑容,“方将我出门去买东西,路过中子街的时候,看到夜二少爷被人摁在地上打,脸都被打成了猪头!” 难姑担心地看向自家大小姐。 小麦也是心里一咯噔,从前不知,自进了京后,他方知***家在他家大小姐心里,那就是个顶重要的存在。 虽进京以来,大小姐从不曾直接关心过静国公府之事,然夜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伤大雅便罢,若是伤及筋骨,大小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便如刚进京时,当街遇到夜旭被众官家子弟为难围殴,后夜瑞赶到,也没改善状况,那会儿大小姐可没忍住不管。 “眼下呢?”夜十一未问原因,先问了此刻夜祥所在。 “眼下回去了,被他的小厮搀扶着回去的。”王肆回想着,不觉咝了声,摇着头替夜祥疼,“腿儿好像被打得挺严重的,一拐一拐的,他的小厮也好不哪儿去,上衫整个都被血染红了!” 说着终于发现了夜十一的神色不太对,问道:“长姐,你怎么了?” “难姑。”夜十一紧绷着脸,未回答王肆,轻唤一声难姑。 难姑应道:“大小姐。” “去处理。”夜十一没让小麦去处理,而是让难姑去,便是表明了此番夜祥吃的亏,她并不想让王氏牵扯入内,“用另一个身份。” 难姑有双重的身份,除了是鬼雀,更是星探:“明白!” “阔别十年,总得让有些人知道,纵然我母亲已不在,纵然我也已不在,可该在的,从未消失过。”夜十一早有意让销声匿迹十年的星探重返京城! “什么长姐你不在?”王肆在旁听着,从头听到尾,她是一句也没听懂,“长姐不是一直都好好在这儿的么?” 夜十一伸手摸上王肆的脑袋,揉着王肆柔软的发丝:“嗯,长姐一直都在的。” 王肆觉得长姐没同她说明白,她想问,却又觉得以眼下这种情况,与刚才她说的夜祥有关,她若追问,大概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自来,长姐就瞒了她好多事儿。 她不蠢,她知道,只不过觉得无甚关系,不知道便不知道,反正长姐会一直都在,会一直护着她,她什么也不用怕的。 夜祥回到静国公府,静悄悄地回到旷鸣居,打点了沿途无法避开的下人,硬是将他被围殴的事情给瞒了下来。 恰逢那会儿静国公在外书房瀚斋,写字作画,无人敢扰,夜太太与邱氏在后宅,婆媳俩说着近时的人情往来,夜二爷与夜瑞则皆在衙门当差,并不在府中,夜旭倒是在府里,只是把自个关在寝屋里,连夜祥什么时候回了旷鸣居都不晓得。 如此悄然无事过去一个晚上。 翌日,夜祥一整日未踏出过屋门,一个院落里的夜瑞得上衙当差,夜旭依旧情绪低落,啥事儿也不关心,亲大哥没发现,亲堂弟也没发觉,楞是让夜祥又避过一日去。 听闻静国公府竟是这般动静后,夜十一是气得胸口都疼了:“这个混帐!他有本事因人一句话便与人打架,打架打输了,灰溜溜家去,能瞒住全府的人,也算是他本事!可他这样本事,怎么不知该给自已找个大夫好好看下被打的那条腿儿!他这样能耐,是想变得跟苏驸马一个下场是不是!” 小麦自到夜十一身边,尚未见过夜十一如此破口大骂过,顿时是直接愣在屋外廊下,站得笔直,动也未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坏相看 往前大小姐也动过怒,他却未曾见大小姐会这般直接开骂,也就这个时候,他方觉得大小姐离他们这些凡人近一点儿。 而不是满身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总是让人担心,时时刻刻清冷淡漠,仿若九天玄女的大小姐,一个眨眼,一个拂袖,便会飞升而去。 难姑则无小麦这般感受了。 她跟在夜十一的时日长,见识过夜十一各种情绪外露。 大小姐尚还是夜家大小姐时,夜小老虎的外号可非喊着玩儿的,那会儿的大小姐脾气看着挺好,也仅是看着,大小姐真发作起脾气来,那真真是一只猛虎无疑,谁敢惹上大小姐,谁便得被大小姐撕下一块肉来。 “去!马上想法子让师伯到夜家去!”夜十一说罢,起身便往外走,满脸怒容。 难姑跟着跨出门槛,小麦表情严肃地赶紧跟上。 一出院门,难姑轻身翻墙而出,身手敏捷迅速地往青灰巷而去,去跟东角西奎他们转述夜十一新下达的命令。 小麦跟着夜十一直出府门,半道命人赶紧备车去,到府门外等一小会儿,王氏大车便自侧门驶出。 夜十一坐进车厢,小麦亲自驾车:“大小姐,我们去哪儿?” “昆园。”夜十一早听难姑转述星探所查结果,晓得夜祥为何会因一句话便被围殴的缘由。 其幕后主使,依着星探查得其习惯,此刻应就在昆园听戏。 昆园,梨园,京城名角汇棸之地,位于风堆大街和雨堆大街的交界处,是个闲来无事听听戏曲的好去处。 一听昆园二字,小麦即时悟了过来,大小姐动了真怒,这是要亲自寻那竟敢指使地痞流氓重伤夜家二少爷的没长眼的罪魁祸首晦气了! 说起来,此事儿还与夜瑞有关,真正论起源头来,乃是因着夜瑞的亲事。 夜瑞已年十九,年一过,便是及冠之年,邱氏早在夜瑞当上官儿之后,便开始着手夜瑞相看妻子,毕竟是长媳,夜家现今又是处处低调的境地,邱氏相看得十分慬慎小心。 夜太太自静国公府门庭渐微之后,整个人早没了早年的那股子精气神儿,除了必要过问的内宅俗务之外,其他事情早放手让邱氏一手抓,自夜十一于杏江一去不复返之后,更是把夜家余下三位少爷的亲事尽数全权交给邱氏去操持,她是完全撒手不管了。 只在邱氏来禀她之际,嘱咐邱氏一句,孙媳门第低些也没关系,只要人贤惠顾家便可。 此言,甚合邱氏意。 问过夜瑞,夜瑞也是这个意思。 夜二爷得邱氏提过后,便去与静国公说了,父子俩一个意思,尽交给邱氏去忙活就好,涉及官职家族牵扯时,夜二爷再给把把关即可。 本来邱氏是有意在夜瑞科举之前将其亲事相看好定下来的,奈何那会儿的夜瑞坚持要等到科举过后,三番劝说无效之下,邱氏只好由着夜瑞,也是那时实在没相看到好的人家。 便也这么给搁置下了。 眼下十月快到,十月起来好日子也多,邱氏这两三个月便相看得份外的勤,又是自已一手抓,当下看中一位姑娘,交由夜二爷去审审其家世门第、父兄官职牵扯无碍,亦得静国公颔首之后,拿着人家姑娘的画像给夜瑞瞧了眼。 夜瑞也不知有无仔细看,直说全凭邱氏做主。 邱氏见夜瑞并未说不好,便以为夜瑞也觉得她相看的姑娘好,再给夜太太过一眼后,得夜太太点头,当即乐呵呵地去上了那位姑娘的府门,与其母相议着约个好日子,安排个清静风景好的地儿,让夜瑞与人家姑娘好好地相看一番。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相当的顺利。 然而,事情的不顺利就出现在这个档口儿,有另一位姑娘不知怎么的,竟然看中了夜瑞。 故而在这位看中夜瑞的姑娘有意地搅和之下,夜瑞与邱氏看好的姑娘并没有相成,于约好相看的当日生生给错过了。 夜瑞自小心中便有杨芸钗,随着年岁的增长,感情是愈发深,虽知与杨芸钗不会有可能,除了阖京皆知当今太子视杨芸钗为囊中物的缘由外,重点是他自来明白,杨芸钗心中并无他,待他仅有兄妹之情,未有男女之情一丝一毫,仍无法割舍断心上深藏着的感情,去接受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另一个女子。 他认为,此是对名义为他妻子的姑娘不公。 故一直以来,对于他的婚姻大事,他是能避则避,能拖则拖,想着避过一日是一日,拖过一年是一年,企图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消磨掉他对杨芸钗这一份不该有的感情。 然世事就是不愿随人意。 他越想消磨掉对杨芸钗的情,便越在想见杨芸钗却又不怎么见得到,只为数不多的见面中,胸膛里的心越发因着极少的相遇而火热地跳动。 因着对杨芸钗难以忘情,却也未忘身为夜家长孙责任的情况下,夜瑞勉强自已答应相看,如此勉强之下,当日的不顺利,他表面没表现出来,实则内心却是松了一大口气儿,更有几分误打误撞如他意的窃喜。 错过便错过,夜瑞毫不在意,邱氏却是不得不在意,难得相中一位全员通过的姑娘,莫名奇妙地给破坏掉了,怎么可能不在意? 于是她让人查了查。 一查,结果出来,她好无语了半晌。 她相看的姑娘姓孟,闺名单字一个婷,搞破坏的姑娘姓邓,闺名娇娇,孟家早就探过底,邓家随后也查过底,两府都与夺嫡四豪门无关。 按道理说,只要长子相中,不管是她早就相中的孟家姑娘,还是反先相中长子的邓家姑娘,她做为婆母,都是乐见其成的。 坏就坏在,后来夜祥掺和了进来。 夜祥得知兄长的相看被邓娇娇搅和破坏掉后,他对这个邓娇娇生出了兴趣,想着能看中他兄长的姑娘眼光当真不错,若是邓娇娇是个好姑娘,那让兄长娶回家来当嫂子,那也是不错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对邓娇娇来了一场彻头彻尾、翻天覆地的暗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尚不值 夜祥的查法,与邱氏让得力的管事婆子去打听邓娇娇的品性如何不同。 若说邱氏探听到的是邓娇娇想让人探听到的,那么他查到的便是邓娇娇最真实的面目,且是邓娇娇最不想让人探查出来的劣迹斑斑。 夜祥查得后,大惊之余赶紧禀给邱氏晓得。 邱氏听后半天没回过神儿,回过神儿后第一件事儿,便是将邓娇娇做为夜家长孙媳的考量划掉,并千叮咛万嘱咐夜瑞,往后若不小心遇到邓娇娇,务必绕道而行。 夜瑞本就无意哪家姑娘,闻言直点头,保证绝对绕道。 邓娇娇知道无望嫁给自已看中的如意郎君后,既恼夜瑞不长眼,竟是没相中她,更恨夜祥揭她老底,虽未喧嚷出去坏她名节,却让她痛失心上人。 怨恨之下,她是彻底恨上了夜祥。 前因后果,一来二去,本是无关人士的夜祥,便这么彻底地得罪了生性恶毒举止跋扈的邓娇娇。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不伤及无辜,不泯灭良知,什么样的法子在夜十一看来,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一切皆是为了已身前方的坦途,也是无可厚非。 偏就,邓娇娇并非这样的人。 倘若说夜祥已查到邓娇娇的劣迹斑斑,那么星探则是在夜十一的授意之下,直接将邓娇娇的底给掀了个底朝天,给邓娇娇一个恶毒跋扈的评价,那都是轻。 逼迫辱骂戏子、毒打下人致死、因妒伤人毁人容貌、嫁祸使坏毁人清誉…… 等等恶行。 皆是人命关天,或比人命更诛心。 夜祥在邱氏面前禀说邓娇娇劣迹斑斑,实则真乃口下留情了,也是夜祥所查得不过冰山一角,不及夜十一所查得的全,不然按夜祥禀性,可不会替邓娇娇删删减减,绝对是有一说一,全数倒尽。 夜十一到时,昆园满座,响彻京城戏曲爱好者耳畔的名角正在唱《西厢记》。 台上缠缠绵绵,台下看客或凝神醉听,或低语交谈,更不时有卖瓜子花生等小零嘴的小贩轻手轻脚穿插其中。 选了二楼一个视角宽阔的临栏方桌坐下,夜十一脸侧向小麦点了个头,小麦会意,即时转身又下了楼。 王氏私卫在暗,难姑小麦不在,影子自暗处现身,立于夜十一身后侧,如一座冰雕的门神守着。 小二奉上糕点瓜果香茗时,脸上笑着,眼尾小心翼翼扫了眼戴着铜鬼面具的影子,却不料恰对上影子似是早在候着他看来的冰冷双眼,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险些要把手上的托盘给抖摔了。 再不敢瞎瞧,小二颤着腿儿扶着楼梯把手下楼,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夜十一眼盲不得视,小二做何她没看到,与影子也未发出声响,故而她并未受到打扰,耳边尽是楼下台上名角所扮张生与崔莺莺的绕梁唱腔。 张生唱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 崔莺莺和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出戏曲,她听过许多回,是以夜家大小姐的身份听的,后来成了王氏大小姐,她便未再听过。 似是一道坎,如是一道痕,将杏江之行前后的两个她划啦出一条永不可跨越的天渊。 终归身份不同了。 身份虽不同,她却幸运的仍是天之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纵枷锁缠身,重担压肩,她亦从未抱怨过。 享多大的荣华,便得担多大的责任,自来她深知此道理。 她不能怨,无法怨,怨不得。 此刻再听到,别有一番心境,恍惚之间,梦里梦外,夜家女王氏女,前尘当下,如走马观花般,在她脑海中时而静谧温和,时而汹涌澎湃,一幕接一幕地过着。 自从六岁于梦中回,得知梦中许多事情,时至今时今日,已过十四年,夜十一仍旧无法肯定,她到底是重活了一世,亦或只是噩梦了一场? 说是梦,那梦却真实得活过一遭。 说是重活了一世,她又为何得以能回到幼时重新来过? 这个问题,她不是偶然想起,而是一直存在着,只是一直没能得出答案,便也一直封存着。 直到她与莫息的亲事定下,她也平平安安过了梦中难产而亡的十九岁,为成婚而踏上回京的归程,这个问题便又时不时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母亲,女儿二十了,即将再次嫁作莫家妇了…… 不管是梦回,还是重活,为躲过十九岁这年的死劫,也为换个身份彻查母亲之死的真相,当年杏江假死,救杨芸钗乃顺势而为,便是无杨芸钗被杨拣劫持一事儿,她还是会通过旁的法子舍弃静国公府大小姐这个身份。 毕竟,没有比直接换个身份,更能直接达到她的目的。 做为夜家大小姐,即便当年她借酒闹事,致已身名声有损,然那时她方十岁,三年后方可议亲,三年里可以发生许多事情,亦会冲淡许多事情,纵然她酒多会直呼皇帝舅舅名讳,仍是大过天的避讳之事,但只要皇帝舅舅仍对她不减半分宠爱,敢冒险娶她的人便不会少。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家,便是仁国公府。 莫息心悦她,一心想要娶她,并不会因要冒险便会断了念头,纵然会有仁国公阻着,莫息大概也不会放弃。 届时,她要拖至十九岁再嫁,莫息虽已答应她会等她到十九岁,然除了莫息,其他人却不会容她任性。 头一个,便是她的祖父静国公。 要平平安安过十九岁这个坎,也要查得真相,真真是没有比换个身份活着更便利的事儿了。 有便利,便会有艰险。 为此,她也在杏江幸而存活之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有得有失,有失有得,此为天道。 “大小姐,成了。”小麦回到二楼临栏方桌旁,低声禀道。 在来的路上,大小姐便与他交代进了昆园之后要如何行事,讶异大小姐竟会这般简单粗暴教训邓娇娇之余,他也将之问出口。 大小姐回他:“区区蝼蚁,尚不值我费什么心思。” 邓娇娇,其父为锦衣卫邓千户。 琅琊王氏,连皇族都得让三分,处置小小千户之女,确实无需费那弯弯绕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去舌腿 “啊!!!” 蓦地,一声尖叫自戏台后方传出来。 惊得台上台下、楼上楼下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地望向戏台后方,个个面上布满疑惑,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一个丫寰从戏台后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她穿得体面,应是大户人家主子身边的大丫寰,面色惨白,双手沾满鲜血,跑到戏台前面来不过两步,便昏死了过去。 正当瞧不明白的众人纳罕跑出来的丫寰也没把话说清楚,便那样昏过去时,一个头脸被散发遮去大半,穿着富贵的女子从戏台后面慢慢爬了出来。 女子似乎痛得说不出来话,十指用尽力气往前爬,脸上满是惶恐,嘴里发出嗬嗬声。 她这一张嘴,才让坐在戏台最前面的看客看清楚了,她满嘴是血,竟是没了舌头! 再细看,女子艰难靠着双手往前爬的身躯一边沾满了血,特别是下面的右腿,下半肢的小腿儿似是粘在上半肢的大腿儿上,像块死肉一样挂着,随着女子一寸一寸前进,而缓缓拖动着。 腿儿断了! 最前的几桌看客不禁纷纷尽数站起。 倘若说一开始还有人抱着看戏的态度事不关已,此时此刻见到女子身上所受的伤竟是如此严重时,他们皆没了看戏的心情,我看你你看我的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 这是杀人了? 不,没死人。 那是谁伤人了? 把一个姑娘伤成这样,下手的人该有多大的仇恨才下得去手啊。 割舌断腿,肯定不是一般的仇恨。 再看女子的穿着妆扮,与其丫寰,身份非富即贵,说不定是官家小姐,可非他们普普通通富贵的商贾人家能掺和得起的! 如此一想,最前几桌中,立刻有大半数的人往后退了退。 有的直接退到最后面去,有的干脆退离了此祸乱之地。 有钱的公子小姐不想沾上麻烦,余下的除了如同夜十一这样的贵女与权贵少爷,其他不过是平头百姓的看客随之尽数散了个干干净净。 看清楚从戏台后面爬出来的女子惨况后,戏台下的看客散了九成。 台上的戏子也是软了腿儿往后台跑。 一时间,台上台下,只剩下寥寥几人。 “下手凶狠毒辣,看来来者不善啊。”台下有位公子爷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靠近戏台,盯着想开口求救,却因没了舌头而始终无法说出话来的女子看,啧啧两声,“真可怜。” 说着,他转过身,直往楼上看来,看到了楼上楼下唯一还坐着的看客。 夜十一听到声音,也感觉到了视线,她往站在她右手边的小麦略微侧了侧脸。 小麦会意,低声禀道:“秋络宽。” 小麦回来后,影子也没回到暗处去,此刻正站在夜十一的左手边。 有他在,小麦纵然看到自家大小姐已被注意到,他的心也定了定。 到底是他的道行还不够深,刚做了坏事,便被人盯上,虽然他只是去传个令,真正下手的人并非是他,他仍止不住有一些心慌。 见秋络宽身旁另一位公子爷也跟着转过头来往楼上看,小麦又悄声加上一句:“谢元阳也在。” 夜十一抿唇一笑,难得她出来一趟听回戏,没想到大理寺的左右寺丞竟都在。 她盈盈起身,微微一福,却是什么也没说。 秋络宽与谢元阳齐齐正过身,回礼,同样默不作声。 刚才一回头抬眼看向二楼,看到琅琊王壹也在时,秋络宽便有些悔今儿干嘛非得拉着谢元阳出来散心听戏,这会儿出了眼前这样的惨事之外,还意外遇到了他最不想让谢元阳见到的人。 不同于秋络宽内心的暗中后悔,谢元阳回头往楼上看,竟猝不及防地看到被他小心翼翼深藏于心的姑娘时,他的心在那一刹那,便如同被敲响的晨鼓,半分不由他地擂动起来。 明艳的面容,独世的风姿,柔和的白绫…… 自那日街上因朱柯公主与她说过话后,他便被莫息明里暗底地寻过许多麻烦,麻烦不大,成串地来,却也不小。 那时他便在想,能让莫息如此上心的人,除却夜家小老虎,也就如今的琅琊王壹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又在想,以他对莫息对夜十一那样深情的了解,情感转变得如此之快的莫息要么与王壹有着什么私下协议,要么就是……那个他不敢想却已经开始在试探的可能。 感觉到衣袖被拉扯了下,谢元阳敛了敛盯着夜十一盯得发直的眼神儿,不慌不忙地把袖子从秋络宽手里抽回来。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方将走近戏台去看女子惨况的秋络宽这会儿全然没了好奇的心思,他只想让谢元阳快走,别再把一双眼珠子搁琅琊王大小姐的身上了。 可惜谢元阳没动。 “怎么办?这样放任不管只怕会出人命的。” “那是谁你认得?” “不认得。” “不认得你也敢随随便便沾?” 好心觉得再不管女子的话,女子尽管没被仇家当场弄死,再过不久,只怕也会血流过多而亡的公子爷闭嘴了。 不是他不管,实在是也不好管。 那丫寰不昏还好,问清楚人家再做定夺便容易多了,偏就昏死过去了。 好在没过多久,秋络宽还没如愿拉走明显不愿走的谢元阳,戏班的班主来了。 “这不是邓家小姐么!”班主大惊失色地喊道,再看戏台上染满了血,邓娇娇主仆俩更都是生死不明了,他一把老骨头不争气地软了软,“快,快……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还有,赶紧去邓府报信儿!” “班主,报官么?” “报官?对……对对!报官,得报官!赶紧去报官!” 当下报官的报官,去请大夫的请大夫,整个昆园忙成一团,也乱成一团。 夜十一只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并不想真让邓娇娇丢了性命,见已去请了大夫,也报了官,她缓缓下楼。 经过楼下谢元阳身前时,被他喊住:“王大小姐。” 夜十一停了脚步,侧过身正面面向谢元阳:“谢世子。” 谢元阳尚未说出喊住夜十一所为何事,秋络宽已在一旁急了起来:“元阳!”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谈一谈 夜十一闻声,覆着白绫的双眼往左移了移。 秋络宽看到夜十一注视他的动作,虽是看不到吧,但不知怎么地,他竟是突然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王、王大小姐,我与元阳尚有要紧事办,便、便先告辞了!” 夜十一蹙眉,既有要紧事办,喊住她做甚? 还有,秋络宽这厮十年不见,尔今说话竟是这样磕磕绊绊的了? “络宽有要紧事办,我没有。”谢元阳却是不接秋络宽的茬,生生让秋络宽的好意半道折了,“不知王大小姐可有时间,可方便与我一谈?” 夜十一不知谢元阳与她有何可谈的,不过那日谢元阳当街说要为朱柯公主得罪她的事儿上竞园同她赔罪,后来谢元阳是真有来,但被醋得不轻的莫息三番两次地挡了回去,后来谢元阳被莫息寻衅寻得焦头烂额,末了是再顾不上亲自上门赔罪。 今儿遇到,倒是自那日之后,两人头一回碰到。 “可。”既然谢元阳不怕事后又被莫息找麻烦,夜十一坦坦荡荡,更没什么可惧的。 这一声应下,在场的人是有人喜有人忧。 喜的自然是谢元阳,脸上硬朗的线条即刻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杨柳般,柔和了下来。 忧的是秋络宽,一张俊秀的脸整个皱起包子,心里纠结得很,他想说话,但又怕一开口,莫名地又紧张起来,说话跟个结巴似的。 他不是结巴! 为免在王大小姐跟前出太多的丑,他决定不说话了,反正看谢元阳那模样,雷劈下来,这会儿也打不散谢元阳想同心上姑娘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心的决定。 报了信,报了官,昆园很快来了邓府的人,与官府的人,两者前后脚到,随之一片哭喊声、悲恸声、怒骂声传开,官差维护现场,侦查也迅速展开。 此后续,夜十一、谢元阳和秋络宽自是没到。 三人很快出了昆园,往离昆园最近的一家酒楼走去。 谢元阳原不想秋络宽跟着,奈何秋络宽非得当大灯笼,义正言辞地低声表示他是为了他好。 谢元阳默默在心里谢过碍眼碍事的秋络宽。 夜十一耳灵,秋络宽的悄悄咬耳朵,她听得清楚,心道有大灯笼在也好,省得过后莫息连她也恼上。 终归她也是快要嫁人的人了。 最近的酒楼只片刻的脚程,夜十一想走走路,便没坐王氏大车,大车由影子赶着,小麦紧跟在她身旁。 谢元阳秋络宽来的时候自也是坐的大车,是秋络宽去接的谢元阳,这会儿自然也不能坐,只能跟着走,两人跟在夜十一小麦主仆后面,再后面是古关和已有同驾的秋家大车。 要了大堂临街的位置,虽无窗,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止谢元阳一个男子,还有秋络宽与俩小厮,以及时刻把双眼睁圆的小麦。 主子们围坐一桌,下人各站在各自主子的身后侧。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谢元阳其实并不是很满意。 但没法子,一则有秋络宽虎视眈眈不让他太靠近王壹,一则王壹是即将要嫁入仁国公府的人,不会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头与他独处。 能有个机会让他和她说上话,解解相思之苦,与一日厚过一日的疑惑,他便该知足的。 时至晌午,酒楼的生意却不怎么红火,楼上包厢雅间没什么吃客,楼下大堂加上夜十一这一桌,十几桌的空位只坐满了三五桌,两两隔开,各自的空间很大,倒也不怕让旁人听去不该听到的。 摆上招牌菜,跑堂又应夜十一的要求,没拿酒,反拿来一壶清茶。 可以动筷了,却无人动筷。 谢元阳心思不在吃上面,秋络宽的心思在如何赶紧拉回走在危险边缘的谢元阳。 夜十一却是想动筷,奈何自眼睛看不见后,她已习惯有难姑在一旁布菜侍候,虽此刻小麦也可以,到底小麦并不完全知她喜好。 故无她指示,小麦也不敢动。 “近时……”谢元阳刚开口起了个头,眼落在夜十一端正的坐姿上,看着她双手安放在膝上,脸上的白绫似是无风自动,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 她……看不见。 目不能视,身边女侍此时又不在,下人倒有一个,却是站着没动,这是为何? 却不管为何,肚子总要填饱的。 “王大小姐想吃什么?三杯鸡?鄱湖胖鱼头?还是永和豆腐?亦或粉蒸肉?这个酒楼拿手的都是赣菜,大约大厨是个江西人……”谢元阳说了一长串,把桌上的菜给念了个大半,“你要吃哪个?或都尝尝?” 夜十一坐着没动,也没开口。 她这边尚未有何反应,秋络宽那边已被吓得手一抖,刚握起的筷子啪一声。 砸在桌面。 夜十一听到动静,顺着声源处找到秋络宽坐着的位置,露出笑容道:“看来谢世子所言的这些菜,都是秋少爷喜欢吃的。” 秋络宽自当官后,已少有人再称呼他秋少爷,大都是秋右寺丞或秋大人地喊,回想以前做为秋家少爷的身份所过的日子,当真是肆意快活。 此刻听到夜十一这般喊他,又是在无形中婉拒了谢元阳的殷勤,他突然就觉得,即便无他从中阻拦,元阳这厮也只有痛苦的份,人家姑娘清醒着呢。 如此一想,颇同情好友单相思单了个寂寞之余,秋络宽甚矜持地点点头:“正是我的喜好,没想到元阳竟记得这般牢。” 谢元阳额际的青筋忍不住地跳了跳。 夜十一却是被逗乐了,语气轻快道:“早就听闻大理寺的左右寺丞感情之好,犹如嫡亲兄弟,本以为有夸大的成分,眼下看来,倒是恰如其分。” 谢家乃是皇子母族,秋家是太后母族,秋太后之所以不插手夺嫡之争,非是秋太后她老人家不想插手,而是永安帝不允许,与秋太后私下协议后,母子俩达成的共识。 此为阖京数得上数的大人物们心知肚明的事实。 夜十一此话一出,秋络宽好歹也在官场混了些年头,虽没谢元阳聪明,也砸巴出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就是,话是这话,没错,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然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的感觉。 第一百一十九章 婉拒他 谢元阳则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身心内外凉透。 耳旁响着夜十一话中明晃晃带着的刺儿,因夜十一故意带歪他的关心,坚决与他保持距离的落漠苦涩,及秋络宽明知却还接茬顺着歪的无奈无力,即时又重了几分。 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打捞上来,头重脚轻,浑身上下沉甸甸的。 还未过门,已然帮起莫家了么? 不过好日子将到,也快了,此时帮着莫家也没错。 “同朝为官,同衙为僚,一起共事,皆是为皇上效力,为大魏鞠躬尽瘁。”秋络宽终于反应过来夜十一话中的意有所指,连忙表明秋家无意淌入夺嫡浑水的立场。 他与谢元阳惺惺相惜,乃是趣味相投,同衙共事和睦,都是他个人与谢元阳个人的相交,扯不到两人各自背后的家族。 秋家与谢家,可不敢也不能成为嫡亲兄弟。 夜十一目的已达到,抿唇不语。 经如此一带歪敲打,秋络宽那份子自与夜十一当面说起话来便紧张的莫名劲儿,再次窜了起来,双手双脚搁哪儿,哪儿不合适,全身上下尽是不痛快。 不痛快之余,他悄悄地仔细地打量起能让谢元阳动了想娶进英南候府心思的姑娘的脸。 真好看。 用他平生学过的词语都难以描绘他对王壹容貌的赞叹,任何赞美之词都难以道全他真正直面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王壹。 琅琊王氏女刚抵京进城那会儿,他一听说,便也随流去城门那儿看过,王壹坐在王氏大车里,超大又华贵,光看表面,便知内里是何等的舒适,那时他人没见着,对车却是一番感慨。 随后一路行进,跟到夜家兄弟被欺被辱的那条街上,他才终于见到了下车来的王壹。 戴着帏帽,白纱隔着,隐约可见帏帽之下那张容颜,以及那条覆去双眼的白绫,随着走动,白纱晃动,白绫飘逸,王壹身姿如仙般走近了夜家兄弟,那时他人见着了,却是怔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没有由来。 仿佛一瞬间,一刹那,如同今日再见,这般近距离地面对面,他没缘由地紧张,紧张得令他有些无措。 他想,他莫不是病了? 秋络宽默默端起桌面的茶杯喝了一口,未解渴,他又喝一口、两口,最后一口咽下喉咙,不但仍未解渴,喉咙反倒像被什么蹭过,又痒又辣地令他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手握成拳,他抵住嘴,将咳声闷在手中。 夜十一谢元阳齐齐转过脸,将他看着。 秋络宽满脸通红,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憋的,总之表情十分不自在:“我、我身体不适,你们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完起身,头也没回地跑了。 是真跑,三步并作一步风卷一般地跑出酒楼。 已有出于本能跟在秋络宽身后跑,直跑出酒楼所在的街道,他仍有一种原来他家少爷也能跑这么快的错愕震惊感。 谢元阳转头去看,看得目瞪口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所预料不到的。 难道是被王壹方将的刺儿吓到了? 他还以为秋络宽决定与他交好的那一日,便已经准备好会有这么一日,有人把他们的关系曲解着摆到明面上来,此番看来,是他高估了秋络宽,而秋络宽却是小瞧了他。 真有这么一日,不连累他,他自有法子。 不过秋络宽走了,倒是意外地全了他一开始便想要的局面。 只他与她两个人在的局面。 小麦看着突如其来的发展,也是看懵,懵完不忘将秋络宽如何怪异地跑出酒楼的情形如实形容给夜十一听。 夜十一早听到动静,从动静的大小来听,和小麦形容给她听的场面,她觉得秋络宽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她倒没谢元阳亲眼目睹而被震惊到的那种不可思议,只眉一挑,便淡定地继续端坐着。 谢元阳转过头,正回身,看着好似也没发生过的夜十一,目光在白绫停留了一小会儿,他沙哑着声音问:“你的眼睛……听说是自小便盲的?” “秋少爷应是平日里太过忙于公务,忽略了自已的身体,谢世子既与秋少爷是同僚,自当好好劝劝。”夜十一文不答题地回着,“公务要紧,自个也挺要紧。” 谢元阳却知道,她这是不想回答他,不想同他说太多她的事情,他却坚持:“我认得一位名医,只是他行踪不定,极难遇到,也不知他此时在不在京城,待我查过,他若在京城,定然请他到竞园走一趟。” “谢世子可知今日昆园被伤女子为何被伤?”夜十一伸手去摸茶杯,谢元阳见状想把茶杯往她手里移,她却早一步准确地摸到茶杯,看不到,却能听到衣袍与桌面摩擦而过的细微声音,她浅浅笑开,“多谢世子爷,只是我自小眼盲,早已习惯,茶杯落桌的时候,我听到声响,那时便已记住了位置。” 不止茶杯茶壶,连跑堂把每一盘菜摆落桌面的时候,她也听了个精准,再配合着不同菜不同的香味儿,她大概能知道哪个位置有哪盘菜,盘里又是什么佳肴。 然知归知,看不见,夹起来总是有些麻烦。 在非自已人的人前,她不愿太麻烦自已,也不愿太麻烦别人。 他一直想照顾她,她回答他所想要知道的,就算是她谢过他的好意。 谢元阳不知夜十一心中所想,还以为他的努力终得反应,缩回伸出去又无功而返的手,高兴得指尖微颤:“你放心,我一定找到那位名医!” 又想到提及的昆园被伤得甚重的女子:“那女子被谁所伤,我与络宽不过是凑巧遇上,也不认得是谁,自是不知,你若是想知……” “我知。”夜十一打断谢元阳又想向她献殷勤的话语,“许多事情,倘我想做,我便会去做,不必假手于人。” 这是在婉拒他。 不管是名医,还是那名被伤的女子。 谢元阳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情绪,抬眼时却仍想再努努力:“那名医是真的医术高明,不止大魏享有盛名,连邻国亦知他大名儿!只是坏在他自来行踪飘忽,不然……” 第一百二十章 不太像 “谢世子说的是叶游医吧。”夜十一再次打断,一锤定音。 谢元阳怔住:“你知道?” 是了,琅琊王氏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是琅琊王氏大小姐,什么名医,琅琊王氏都能给她找来,她知道,琅琊王氏也能找,而她如今仍目不能视,难道是叶游医也无能为力? “知道。”夜十一当然知道,叶游医与郝龙乃是师兄弟。 当年她在杏江被郝龙救起,后诊得她双眼以郝龙的医术,亦无法令她重见光明后,郝龙传书给过叶游医。 叶游医姓安名叶,游荡八方,盛名在外,自称名讳为叶,未道其姓,又因其一直踪迹来去飘忽不定,世人便尊称一声叶游医。 他是郝龙的师兄,医术在郝龙之上,也与郝龙一生无妻无子无徒不同,他虽也无妻无子,却有三个徒弟。 长徒为自小抱养长大的安有鱼,二徒为马文池,小徒为殷掠空,各自承继叶游医三样本事,医术、养生、易容。 师兄弟一直有联系,只是多半是郝龙联系叶游医,叶游医游历在外,甚少往雀谷传信儿。 每一封信里,郝龙念念叨叨长长几页字,家长里短、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地将雀谷琐事说与他听,叶游医看完也不是每一封都回,十封信里能回一封,便是叶游医心情不错,回的信里话也不多,要么一行字,要么两个字。 一行字的,是一个地址。 郝龙收到这样的回信,便会派人往这个地址送钱,每回都是一千两白银,八张一百两银票,剩下两百两兑成碎银与铜板,交到叶游医手里,便可直接取用,讲究一个方便。 两个字的,真就两个字,平安。 这是叶游医这个当师兄每隔一段时日,便给郝龙这个师弟报的平安信。 当年郝龙给叶游医传书不久,便得到回信。 再过不久,叶游医隔着千山万水赶回雀谷。 然而,并没有改变她再也无法重见光明的结果。 她还记得那一日,阳光正好,沐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就那样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在她越来越变得灵敏的耳力中,在郝龙紧张得全身弓紧中,叶游医宣布了他也无能为力的结果。 “那……”谢元阳迟疑着。 夜十一干脆地点头:“请过,诊过,无用。” 六字,如同泰山般重。 谢元阳顿时觉得嘴唇发干,干得让他嘴里什么味儿也感受不到了:“我有个疑问……” “请说。” “你……” “哐!” “笃!” 谢元阳刚说了个你字,小麦猛地扑近夜十一,伸手一拉,夜十一被小麦拉得整个人站起后退,斜着侧退了三五步,坐的凳子被带翻,哐一声砸在地面,紧跟着是一支短箭插入墙壁的声音。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小麦的动作又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谢元阳反应过来,回过神儿来,才猛地站起,目光扫过钉在夜十一身后墙面的短箭,震惊地回过身,往他背对坐着的酒楼大门看去。 什么也没有。 但他能肯定,刚才那射出短箭的人一定就站在大门内柜台前,对王大小姐射出的短箭! “影子追出去了!”小麦低声说道,他心口还在剧烈跳动,后怕仍未过去,抓着夜十一胳膊的手还在抖,说话的声音带着颤,“大小姐没事吧?” “没事。”夜十一知道刚才的情况很凶险,要不是小麦拉她往后侧退,那笃一声的利器便不是钉入她身后的墙壁,而是直接插入她的身体,“是箭?” “短箭。”小麦回头往后看了眼,“制式简单,随处可见的普通,看钉在墙上的高度,手弩瞄准的是大小姐的心房,取的是一箭致命。那人先时没注意到,待要注意已经晚了,我没看清楚模样,不过有影子追出去,那人跑不了。” “大概追上也没什么作用。”夜十一想起玉秀庄后桃花林里的那场刺杀,相较起那场刺杀,这一短箭险些就成功了。 毕竟武功更高的难姑因夜祥之事不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小麦功夫差些,倘若刚才反应慢上那么两息,那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当场死亡。 小麦听得愣了愣。 谢元阳则即刻从夜十一的话里找到重点:“你觉得又是一个死士?” “又?”夜十一脸转向谢元阳。 谢元阳点头:“重阳你遇到的刺客,毫无活口,应当也是一批死士。只是这些死士仅是投石问路,功夫并不高,级别应也不高,刚才的死士更是一箭过后,便头没回地跑了,并不恋战,可见与前头的那批死士没什么差别。” 他毫不掩盖他对她的关注。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这样认为。”夜十一赞成谢元阳所分析的,“功夫不高,级别不高,想取我性命又未倾力一搏,失败后只是逃,逃不了便自动灭口,这些死士也不知是谁养的,像养着玩儿似的。” 说完她动了动胳膊:“没事了。” 她这一动,小麦这才惊觉他的手仍紧紧攥着他家大小姐的胳膊,赶紧松开,退开一步请罪:“大小姐恕罪!” “你救了我,只有功,没有罪。”夜十一话语刚落,影子便回来了。 影子脚步无声地到夜十一近前:“那人死了,身上没有半点可以象征身份的东西,干净得很,与先前的黑衣刺客很像,尸体已经被司河带走处理。” 夜十一点头,没有说话。 两次刺杀她,招招毙命,不像不杀她,可都只一招,没有后招,一招不成,便退,退不了,便自已灭口。 这样的情形,来一次是投石问路,来两次可就不太像了。 谢元阳显然也想到了夜十一想到的,他看着安静站着没吭声的心上姑娘,刚才他想问的问题被短箭打断,这会儿也不是个问的好时候:“需要帮忙么?” 夜十一摇头:“不用。” “你自已是可以查,不过你婚期将近,只怕会忙得抽不开身,我也晓得莫世子已在查,然莫世子到底是新郎倌,亦是诸事繁忙……”谢元阳说一半停下,他忽地悟过来她说不用,乃是因着不信他。 当然,他与她的关系,也没有深到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地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会有 他郑重地保证:“刺客与谢家无关。” 他心里清楚刺客之事与他毫不相关,旁人却不会这样想。 不管如何,他想解释一句,他不想她误会他。 “嗯。”夜十一应一声。 谢元阳拿不准夜十一信没信,还想再说些什么,莫息在这个时候冲进酒楼,一阵冷风,经他身边而过。 风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皂角味儿,夜十一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莫息抱在怀里。 小麦偷偷笑着退开两步。 谢元阳张开嘴,嘴里的话吞回去,像极那日朱柯公主鞭打她大车的马,故意让她惊马遇险之后,他与莫息两人同时闻讯赶到,明明是同时到,莫息大步跨进站到她面前温声询问,他却只能望而却步地站在离她数步远的街上。 他也想拥她入怀。 多么想,就有多么清晰地知道他是多么的不够格。 默默地转身,足有千斤重,谢元阳浑浑噩噩地走出酒楼。 古关紧跟其后,想着自家世子爷那似是被抛弃的可怜样,他觉得接下来他和月关的日子,肯定又不好过了。 不知抱了多久,莫息才让自已一路打马过来时,那仿佛丢了的三魂七魄才慢慢回归正位,慢慢松开怀里娇弱的身躯。 此时,酒楼大堂已被清空,大门处、楼梯处更是被跟着来的八部众严密守了起来,别说是一个人,就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过。 夜十一看不到莫息的面无血色,但她能感受到他冲进酒楼抱住她的那一刻,到慢慢松开她的这一刻,他那强大又势弱的气息将她笼罩的感觉,他是既害怕,又强势地不容许。 害怕失去她,又不容许失去她。 两相矛盾的气息笼罩在她身上,相融又相斥,就像有他此十年来越发独断专行的强横,亦有十年前他寻遍杏江也没能把她找到的气弱。 她无法精准地形容这两股气息给她的感觉。 她只能紧紧地回拥着他,听着他鼓动的心跳声,从剧烈不安到慢慢平息。 “我的错……”莫息声音略哽,带着些许血丝的眼眸微润。 夜十一听出来了,她没有说话,任他仍紧紧攥着她的两只胳膊,只抬头看他。 “我有在查,一直在查,但近时衙里出了不少紧要的公务,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桃花林里那些刺客又不堪一击,我便有些松懈,想着把手头着急的事情先办妥了……”似是在跟他自已说,又像真的在同她认错,莫息低低地说着。 夜十一伸出手,抱住他的腰,手掌在他后背轻轻抚着。 “一次是问路,两次可就不是投石子那般简单了……”莫息的理智在慢慢回笼,他想到酒楼里的这一次刺杀的关健,有些红的眼底透着一股子阴沉的杀伐之气,“小壹,相信我,不会有第三次了。” 夜十一轻嗯一声,又点点头,手又轻又慢地拍着他的后背。 亲自护送着夜十一安全回到竞园后,莫息空前的没有在竞园和夜十一腻腻歪歪一阵子。 一把夜十一送进壹院,他连院门都没进,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夜十一知道,莫息是真的动气了。 王肆得知夜十一在酒楼遇袭,好在有惊无险,被姐夫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之后,她第一时间提起裙摆就往壹院跑,想着见到姐夫,一定要好好赞美姐夫两句。 没想到她也不过是从贰院跑到壹院的这一段路,便与姐夫错过了。 后来经夜十一口中得知遇袭全经过,又悄悄问了小麦一些问题,王肆终于晓得长姐口中的姐夫生气了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几近同时的,不必刻意去想的,她脑海里即时浮现出当初还在琅琊时,她的私卫同她回禀说那名嘲笑姐夫青梅兴许已是投胎了的五品官员的下场。 “长姐,你觉得会是谁接连两次派人来刺杀你?”晚膳的时候,王肆忍不住还是再把早问过不下五遍的问题再问一遍。 她总觉得长姐在这件事儿上,有事儿瞒着她。 她也不是不信任长姐,只是觉得长姐这样瞒她,一定是觉得她成事不足,不能让她知道。 关于这一点,她觉得挺委屈的,很有必要说个明白。 夜十一沉默着继续吃饭,没回答王肆。 这样的情形完全在王肆的料想之中,她搁下碗筷,很认真地保证道:“长姐,我知道后一定不会胡来捣乱的!我发誓!” 夜十一与王肆相处的时日,真正论起来,其实并不长。 在琅琊的时候,小肆虽然爱粘着她这个长姐,可也知道她不喜经常被人打扰,故而小肆虽总想着时时刻刻粘在她身边,但也只是想而已,并未真的有烦到她。 是不敢,也不想她这个唯一的长姐因此厌恶她。 如此渴望亲情,又害怕惹恼的这一份小心翼翼,当时她看在眼里,想象着她这个便宜妹妹的模样,越想象越觉得她这个妹妹应当是生得十分可爱甜美。 后来见识到小肆的惹祸本领,每回一出门,每每都得惹上一两桩麻烦事儿,不是谁不长眼惹上王氏二小姐,就是她这个妹妹爱凑热闹凑来的闲事,她想象中的妹妹又多了几分灵动淘气的模样。 再后来,她让难姑仔细地描绘小肆的模样给她听,认真听完在心里与自已勾勒出来的妹妹的模样,只觉得真是半分不多半分不少,恰恰好。 相处时间不算长,小肆便格外珍惜与她同处的时光,每每都是乖巧懂事,偶尔跳脱,也是为了搏她一笑,让她这个长姐能开心开心。 真真,真真少有这般烦人的时候。 一个问题可以问了又问,明知她不会回答,即便答了也不会是真正的答案,却还是不厌其烦地问,连在她自来安安静静用饭的膳桌上,都敢挑战一下她的脾气。 真是,真是越来越胆儿肥了。 是她宠的吧? 是她纵的么? 罢罢,她宠的,她纵的,自然只能她负责。 难姑在旁侍候布菜,见王肆这般反常地一问再问大小姐不想答的问题,心中因那个刺客来时,她没在大小姐身边的自责懊恼,不知不觉转换成了担忧。 她真怕大小姐一个拍桌,直接不让二小姐吃饭,斥令二小姐立刻回院闭门思过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深入查 然而,等啊等,等啊等…… 却等来夜十一极其有耐性极其有包容心的一句解释:“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到目前为止,你姐夫尚未查到确切的眉目。待有了,长姐答应你,一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绝对不瞒你,可好?” 可好…… 也就在旭少爷跟前,大小姐才有这样哄小孩儿的温柔语气。 难姑觉得王肆大约是托了夜旭的福,毕竟回到京城后,虽说是回了,可身份不同,大小姐只见过旭少爷一回,还不是亲眼见到,而是通过她的描绘知道了旭少爷长大后的模样。 自然是好! 王肆咧开嘴笑,忙不迭地点头:“好!” 是她误会长姐了,长姐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长姐! 仁国公府,上观院。 夜里小雨过后,院里空气清新,夜风习习,吹在人身上,舒服得仿若催眠曲。 莫息很忙,真的忙,忙到经常连晚膳都是在都察院随便用的,有时候是连随便用都没时间。 与夜十一说这一点时,他说得毫不心虚,但在说刺客之事追查尚未有确切的进展时,他说得尤为底气不足。 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沉重。 他一直在查,却未曾松懈,事关她之事,他怎么可能松懈? 眉目是有的,也确切了,只是查到的指向令他犹豫不决。 他不晓得是告诉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 那眉目,他是继续往下追好,还是点到为止好。 直到听到她再次遇袭,一路打马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他才下了决定。 一,暂时不告诉她。 二,已无法点到为止。 今日得夜十一遇袭的消息时,他急得脑袋一片空白,也不管手上的公务有多紧要,立马丢下成堆成堆搁在公事桌上的所有公务,未下衙便离开了都察院,直至现在。 未到辰时,他已用过晚膳,洗漱完换了舒适的常袍,坐在院子里树下的石桌旁,自斟自饮,吃了有一会儿的小酒。 倒是难得地清闲一刻。 轮廓分明眉眼冷锐的莫息起身,提步上廊,走往书房。 在一旁候了许久的永书赶紧跟上,进书房磨墨侍候。 衙里的公务,他让人送进公府来,正在书案上堆着。 于案后圈椅里坐下,莫息道:“去把龙冬喊过来。” 永书正拿起墨条要磨,闻言轻轻搁回去:“是。” 八部众很少来仁国公府,除了各位首领之外,但其实各位首领也很少,基本上来得最多的便是修意。 修意被派去跟在夜十一身边,和影子秤不离砣地粘在一起,这也是夜十一有什么事情,不管好坏,莫息总能第一时间知晓的原因,之后来得最勤的便换成了龙冬。 龙冬不太想来,主要是他没有修意的聪明灵敏,时常莫息把话全说完了,他还想再问一问的蠢懵,重要的是他还没胆问,莫息能当场再解释清楚最好,要不能,他还得设法再问一遍永书或永籍确定下,才能明明白白地领着差事走人。 今晚便是如此。 猫在墙头好半晌,终于等得永书端着托盘出来,龙冬赶紧跳进院子,直扑正往茶水房走的永书。 “你!”把永书吓一大跳,险些把托盘里的空茶碗给摔了,“龙首领怎么还没走?世子爷不是吩咐了事儿么?” 龙冬一脸无奈,实话实说道:“永籍不在,刚才在屋里的除了世子爷,就你和我,世子爷交待的,我都记清楚了,可没怎么明白。” “记清楚了,照办不就可以了。”永书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自换成龙冬直接来他家世子爷这儿听令,这样的戏码经常上演,只是大都时候永籍也在,龙冬便都去问的永籍,没来问他。 “没明白!”龙冬重审道,把没明白三个字咬得很重。 “哪儿没明白?”永书同在屋里听着,他倒是听明白了。 “世子爷说,把先时关于刺客之事查得的眉目,好好地深入一下。”龙冬想着关健的两个字,“深入?是个什么意思?” 永书简直想翻白眼,把三大五粗的汉子瞧了又瞧,直把龙冬瞧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对他嘿嘿笑了两声,他方道:“深入还能是个什么意思?就字面上的意思!” 这么简单,还用得着问? 不过他倒也能理解龙冬谨慎地再三确定,毕竟刺客之事以目前来看,事关那位。 那位……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龙冬郑重地点头:“知道了。” 问了,确定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完了他转身就走。 走下庑廊,一只脚还踏在石阶上,他又回头去看。 永书早已进了茶水房。 算了,查就查,至于分寸,世子爷都说了深入二字,他只要照办便可,真遇到什么硌脚见血的真章了,他多跑几趟,多来请示便是。 谁让他没修意的聪明灵敏,还把世子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嗯,改日得空,得去找修意取取经才行。 想罢决定透了,龙冬身心轻松地跳出上观院的院门,一出仁国公府,身心又紧绷了起来。 得干活了! 莫息瞒了认为他目前应该瞒的,夜十一虽不知,对刺客之事的看法却也改变了。 不再如先时那般不当回事儿,因着她自已的轻视,今儿她险些命丧酒楼。 她这条命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岂能在回京之后,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便被不知名的刺客给了结了! 在莫息面前不显,那是她不想再让莫息过多地担心她,可不代表她会再如之前一般,交由莫息一人去查刺客的幕后。 司河是在辰时初出的竞园,得了夜十一的令,连同那具在酒楼被影子追出,追到后身手不敌影子而吞毒自尽的刺客尸体,也被他带着到了青灰巷。 东角在接到难姑转达夜十一说要设法让安有鱼进静国公府,去给夜祥看伤腿的任务后,正好他得一小会儿空坐镇在青灰巷里,听完便立刻亲自出了青灰巷去办了。 日暮时候,西奎在外追着安山候府的线,尚未回青灰巷。 东角想尽法子拐着弯让安有鱼知晓夜祥被伤了一条腿儿,且挺严重的事情之后,他亲眼看着安有鱼进了静国公府,他才往青灰巷回。 一回,便见到司河一脸严肃地在堂屋里来回地踱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尽了 “司河?”东角跨进门槛喊了一声。 司河正巧转到背着门,一听是东角的声音,他转过身抱拳拱手,劈头便道:“大首领!大小姐有令,安山候府那边自此刻起,由二首领全权去查,大首领改为全力追查大小姐于重阳那日在桃花林遇刺,与今日在昆园附近的酒楼遇刺,此两次遇袭之事!” 东箕一晓得东角回来,连忙就跑来禀告,一进屋便听到司河的话,与司河互相拱手见礼后,转头同东角道:“大首领,我们日间便得到消息,一直在等你和二首领回来说这件事儿,我也到安宅和静国公府附近寻过你,只是大约错过了,没找着。” 东角点头:“知道了,可有即时仔细追踪查探?先前桃花林的刺客,大小姐说交由世子爷去查,咱们便没插手,今儿这一趟刺杀,可不能放过半点儿蛛丝马迹。不然,大小姐两番遇袭要查清楚,可就难了。” 他虽然一进门便被夜十一又遇袭击之事弄得紧张起来,司河来转达夜十一的这个命令更得砸得他有些晕乎,不过好歹是星探明宿首领,又是鬼雀的大首领,所经风浪大大小小颇多,很快反应过来,直道重点。 “北斗去了,至今未归。”东箕回道。 北斗轻功卓绝,最擅长隐秘地追探,自来是星探里的好手。 “南张跟着西奎出去,中间没回来过?”东角问道。 自夜十一让南张从东厂诏狱边上召回,不必再蹲守,他便跟在西奎身边,全力追着安山候府这条线,努力寻求从中可以破开安山候严密坚固防线的机会。 时常不回来,就算有回来,两人中也多半是南张回来。 要么回来转达西奎的命令,顺便说下进展,要么是遇到不适合两个人一直跟的情况,南张便回来歇歇脚,或转去办其他事情。 东箕摇头:“没有。” 东角东箕在说着事务,全然没当司河外人,但司河命令已传达,回竞园还有事儿做,不宜久留,当下打断下说告辞。 司河走后,东角立刻让东箕去召唤目前有在青灰巷的其他星探,开始商量如何把夜十一新交代的任务展开,争取尽快查到刺客的幕后。 同一日,另一头,静国公府。 安有鱼也是忙活到掌灯才完事儿,又守着交待了各个用药养伤期间必须注意的细节,直到夜里人定初方走出静国公府。 小乌背着药箱跟在安有鱼身侧:“爷,那位祥少爷不会有事儿吧?” 安有鱼想着她一进府为夜祥医治伤腿,不稍时静国公府里上上下下便都知晓的情景,她笑了笑:“他那样胆大妄为,腿儿被重伤都敢胡乱自已抹药,试图蒙混过去,要不是你得了消息来告知我,我赶紧走这一趟,待再过个三五日,他那腿儿可就真得给废了。眼下腿儿算是过了最险的时候,没废成,不过他要是没个好理由给他父亲母亲,与他祖父祖母一个交待,只怕腿儿好了,也得再给打折了不可。” “也是巧。”小乌回想在街上偶尔听到夜祥被重伤腿儿的事儿,还真就是一个巧字。 安有鱼点点头,不疑有他。 毕竟市井之间,最容易听到诸如此类的闲趣事混帐事。 上了大车,安有鱼坐在车厢近车门边上,车门开着,听小乌说起另一件闲事儿:“爷近时忙碌,已有些日子没去昆园听曲儿,便没碰到今日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什么事儿?”解决了夜祥的事儿,安有鱼看着缓缓驶过的街道,吹着微凉的夜风,她想着还等着她娶的关晴珊,随口问了小乌一句。 “人命关天!”小乌声音微提,脸上难掩兴奋之色,说完又左右看了看,见没锦衣卫,方压低声音往下说:“说是死了锦衣卫里一位千户大人的千金!” 安有鱼一听事关锦衣卫,立马从关晴珊转到殷掠空,她着紧了两分:“怎么死的?” “说是今日在昆园戏台子后面被人割舌断腿,那惨叫声,那流了一地的血,可吓人了!那位千金的贴身大丫寰都被吓得当场昏厥过去,戏班班主得知后急忙赶到,当场也是被吓得够呛!随后是报了官又请了医,好歹把那位千金的一条性命给保住了!”小乌声音是压着的,那神色仍是激昂不已,他就爱听这样的闲事。 自从有了他,爷多知道了格外多的闲趣事儿。 他的功劳! “保住了?那……”安有鱼不解怎么又说死了? “千金大小姐么,醒后晓得自已又哑又残,受不住打击又自尽了!”小乌叹了一声,“吞的金。” 也就是千金小姐,千户大人的闺女,还能用金子自杀,死得多贵重。 换成如他这般的下人,只用得起裤腰带往梁上一甩,再脖子一吊就完了,哪儿用得起金子哟。 安有鱼沉默下来。 她又想到关晴珊。 到安宅,下了大车,小乌把大车赶去后院马厩,喂马儿吃点儿草,也把大车拾掇拾掇。 安有鱼看着,看了一小会儿,转身往她院子回。 她原来是一辆小马车,她一个人坐刚好,两个人坐也能坐,就是有点儿挤,决定娶关晴珊后,她才换了这辆宽阔结实的大车。 想着关晴珊自幼娇生惯养,她又给不了真正能给女子的幸福,宅子暂时没法子换大的,车马倒是可以,总归在婚后出行的这一点上,能让关晴珊坐得舒适些。 往后…… 嗯,往后得存些银两了,不能尽散在布医施药上面。 小乌把大车洗净停好,刚进安有鱼院子就听乌婶同他说,安有鱼找他。 他赶紧往堂屋跑。 还是关晴珊的事儿,安有鱼吩咐他:“你去买两坛好酒。” “是,爷想要买什么酒?”小乌自进安宅侍候,就没见过安有鱼吃过酒,其因在爷不胜酒力,一喝就倒。 突然要买酒,他还真不知爷想要买什么酒。 安有鱼想了想道:“不拘什么酒,只要是好酒,皆可。” 小乌明白了,应诺转身,小跑着出门去买。 买回来酒,乌婶已经备好一个食盒。 他想接过安有鱼手里提着的食盒同行,却被安有鱼抬手阻止了:“不必,我自去师兄那儿便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五皇子 安有鱼名为师兄,然在师弟马文池面前,时常总会被压一头。 特别是心虚的时候。 犹如此时此刻。 两人在马舍前院侧厅里坐着,各倨一排座椅其中一把扶手椅,对面而坐,中间隔了足足三五步的距离。 面对着浑身发着寒气的马文池,安有鱼觉得还不够远,脚后跟抵着椅脚,总想把扶手椅再往后移个三五步。 师弟还是老样子,动起真怒来,忒吓人了。 还没开口训她,光板着一张脸,便已经让她想逃了。 “师弟,我也是实在没法子……”后半句还没出来,安有鱼便在马文池慢慢抬起的利眼中兀然消了音。 马文池盯着他心心念念了十数年,一直想要娶进门当妻子的安有鱼,如今他尚未如愿,她却要娶亲? 锋利如刀的眼缓缓垂下,嘴角慢慢弯起,双手紧紧握着两边的扶手,手上青筋猛涨。 娶亲…… 呵! 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滴落在暗绣着远山的袍服上。 安有鱼原来眼底对马文池的愧疚,在看到这一幕后,她也红了眼眶。 僵着身子慢慢起身,慢慢走到对面扶手椅前,她蹲下身,看着泪滴滴落的地方,看着它湿透了远山暗纹渲染扩散成小圆圈,心突然疼了起来。 她的师弟一直是骄傲的,一直都是那么骄傲。 他总说,血可洒,命可丢,腰不能折,泪不能流…… 可现在,他哭了。 因着她要娶亲了,她嫁不成他了,他居然哭了。 抬头看向紧闭着双眼的师弟,她声音哽咽着:“师弟……” “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看不到我的好?还是我做得太好,让你感受不到我的好?”马文池睁开双眼,哑着声音问道。 安有鱼无法回答。 倘若在不知马文池的情意之前,她可以回答,理直气壮瞬息便能回答出来。 可她已不再是以前的安有鱼,她已知师弟待她的好,她无法回应,自无法回答。 “师兄,你回答我!”马文池几近是用嘶吼道。 他在逼着安有鱼正面回应他的情意。 此为第一次,却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安有鱼手一抖,是被吼的,这是平生以来,师弟第一次吼她,也是被吓的。 师弟这是晓得她略有感应到他待她的心了,只是他不说,便也容她且先藏着,眼下被她欲娶亲之事逼急了,是再顾不得了。 她站起身,退开两步。 看着马文池随着她的起身,也慢慢起身,站在扶手椅前,高大迫人的身躯令她只能再次抬起头看他。 没有如往日那样扮做儿郎的揖礼,安有鱼深深地向马文池福了一礼。 这一礼,福得马文池心惊胆颤。 “师弟厚爱,师兄此生怕是……” “师兄不必说了!” 马文池猝然打断安有鱼接下去的话。 他害怕了。 他必须承认,与其被明明白白地斩断干净,还不如就跟往前一般,隔着一层纸朦朦胧胧,让他还能抱着微弱的希望好。 夜已深,安有鱼又是一个人来的,马文池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两人慢慢走在街面,街两旁檐下灯笼皆灭,只余月辉将两人的身影照映出来,在两人身后拖个老长。 一路无话。 安宅前,安有鱼冲马文池笑:“我到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马文池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见安有鱼面色呆了呆,他旋即笑开,“说笑的,夜已深,我便不扰师兄安歇了。” “师弟慢走。”安有鱼笑容重现,只差在胸口拍两下安抚安抚又被吓一大跳的心。 师弟可真会吓唬她。 马文池笑着转身。 在背对安有鱼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殆尽。 这一夜,回到马舍的马文池面对着那个安有鱼让乌婶照着他的口味做出来,尽是他喜欢吃的一食盒佳肴,喝光了安有鱼让小乌去买来给他的两坛子酒。 酒,是女儿红。 上等的女儿红。 她自来手中无余钱,吃穿用度素来节俭,买酒来讨好他赔罪,倒是舍得,还送来他喜欢的吃食,也是用心。 可惜,他想要的并非她这样的用心。 他想要的,即便她要娶亲了,他也不会放弃。 师兄若以为来告知她要娶亲了,他便会自此放弃她,那她是低估了他对她的心,更小看了他想要娶她为妻的决心。 … 南张能被夜十一下令撤回,那是有原因的。 其后两日里,其他势力的眼线也逐个逐个撤了个干干净净。 原因是,后宫曲美人无声无息地产下一位皇子。 得永安帝赐名,李绎。 时隔二十年,皇宫再添龙胎,且是第五位皇子,瞬时举天同庆,大赦天下。 秋络晴便这么给放了出来。 出来以后,秋络晴在情理之中地沉寂下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自个的院落都没出过。 相较于秋络晴的安份,安山候府的平静,后宫却是意料之中的开始热闹起来。 不管是谢皇后、夜宁两位贵妃,亦或是四妃,对于曲美人能在她们严守之下怀上龙胎,且瞒天过海地直至五皇子呱呱坠地才让她们知晓的愤怒,足以让母家单薄的曲美人在产后惶惶不可终日。 五皇子来得意外,永安帝得知后虽也欢喜,然东宫已定,即便未定,他属意的东宫自来也仅有他结发妻子莫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李昊,有无五皇子都是一样的。 故而大庆归大庆,心中并未有丝毫涟漪,竟是连曲美人都未去看过一眼,只让人把五皇子抱到御前让他看了看,嘱咐宫人要好好照顾五皇子之后,便将一切交由谢皇后料理,再不过问。 此后,被宫中红了眼的众妃嫔死死盯住饲机想咬下一嘴血的曲美人在得知永安帝态度后,原本想靠着龙胎再往上争一争的盼头一下子被浇灭。 她原来把怀上龙胎之事捂得密不透风,身子怀孕期间便未得到最好的照料,位份又低,还得紧勒腰带着宽大宫装,时不时装个病来掩盖怀胎的事实,心惊胆颤到临盆,拼着性命产下龙胎,见是皇子,还独自欢喜许久。 未曾想到头一盆冰水,把她浇回了现实。 心中郁结,身子亏损,夜夜垂泪,在月子里又被各宫各殿多少动了些手脚,以致未出月子,曲美人便病故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安贤妃 曲美人病故,永安帝并无多大的感受,寻常得不过是今儿的风大了些。 隔日圣旨一下,曲美人晋升为曲嫔,并将刚满月的五皇子抱到安贤妃宫里养着。 安贤妃入宫多年,也曾有过龙胎,只是没保住,至今膝下空虚,永安帝如此安排,既是觉得她与曲嫔乃是远房表姨甥,虽是出了五服,也总比别宫别殿多了些许关系,更是为了让屡屡落胎的她晚年有靠。 这份心,真假不知,至少在圣旨下的那一刻,从未失过仪的安贤妃激动得当场便落了泪,哭得完全没了往日的那份温婉娴静。 曲嫔初进宫时,也曾想方设法拜见过安贤妃,可惜不得安贤妃眼缘,不曾将其放在心上。 就这么个进不得安贤妃眼底的小小美人,未曾想却是让以为要孤独终老于宫中,一生无儿无女的安贤妃,在年过三十容色日渐衰减的这一年,平白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得以养在膝下尊称她一声母妃的五皇子。 安贤妃高兴坏了。 安贤妃身后的安氏一族也高兴坏了。 永安三十一年,大魏迎来第五位皇子,也迎来了新的野心勃勃的皇子母族。 因着夜十一的缘故,连家两个兄弟接连去见祖宗,余下的俩兄弟不得不按下对从龙之功的欲望,后来夜十一于杏江生死不见,更是直接彻底沉寂下来。 而安家因五皇子的骚动,千丝万缕之中,有意无意之下,却是将连家再次拖入夺嫡漩涡。 … 马文池上下衙都阴着一张脸,再黑些,都足以媲美青天包公了。 安有鱼晓得情况,尽量避着,不小心在上下衙的路上碰到,在马文池发现她之前,她绝对是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倒霉催地被马文池发现了,她一步一笑地靠近,全程绝对乖巧听话。 马师弟说东,她绝不说西。 马师弟说要吃糖糕,她绝不买咸鸭蛋。 人生在世二十九年,安有鱼头一回这般乖巧,以往多少会端着个师兄的架子,总觉得师父远游,不在她与师弟身边,她做为师兄,怎么也得代师父把师弟照看好。 岂料这么长久以来,实则是师弟在照看她更多。 特别是进了太医院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师弟比她更像是师兄。 “给。”安有鱼从札记糕点铺出来,将新鲜出锅的糖糕递给马文池。 马文池默不作声地接过,继续往前走着。 这会儿已是日暮,中子街行人已少了许多,守望被他勒令离得远些,他师兄不好让小乌太过近前,便也让小乌远远跟在两人后面。 他和她并肩走着。 她以为是不小心碰到他,却不知是他刻意而为。 自那晚她亲口同他说要娶关晴珊为妻之后,她便一直躲着他,她自以为掩饰得很自然,实则不过是他配合着她,演着不知而已。 明日便是她迎娶关晴珊进门的日子了,他想问她最后一句。 来时是这样想的,来后同走了两刻余钟,长长的中子街也快走完,他却仍未把想问的最后一句给问出来。 安有鱼在官场学会了瞧脸色,虽然怎么学,道行也不够深,但此刻用来看马文池的脸色,足够了。 她可以确定,师弟一定有话要跟她说。 可到这会儿还没说,估计是不好说,眼下不好说之事,也就那么一件。 想着,安有鱼默默往右手边移了一步,悄悄地与马文池拉开点儿距离,让两人中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来。 马文池正烦燥着嘴里的话吐不出来,被安有鱼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即时瞪起了眼:“师兄这是嫌弃师弟不成?” 哪儿敢啊,嫌谁也不敢嫌你啊,什么时候嫌你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嫌你啊。 暗暗腹诽完,安有鱼露出八颗白牙的标准笑容,正想说两句好话哄师弟,街边商铺突然被丢出来一个人。 碰的一声落在她脚边。 她被吓一跳。 马文池反应迅速,拿糖糕的手一伸,精准地揽过安有鱼的腰,瞬间将安有鱼带离被抛出店铺的人。 安有鱼足怔了有两息,才反应过来被马文池抱在怀里,双手按的地方是马文池硬梆梆的胸膛,整个人被属于真正儿郎的阳刚之气所包裹。 顿时,一张俊秀的脸烧了起来。 她不知道她此时此刻脸上的红有没有很明显,她只知道她再不退开几步,她得被自已浑身的滚烫烧没了。 岂知刚退开两步,她便被马文池拉住手腕:“莫离我太远。” 安有鱼浑身僵硬。 马文池见师兄没被砸到,又将其拉在他伸手便能构着的身侧之后,他打量起被丢出来的人。 被丢出来的人以所着衣物来看,其布料、做工在豪门之中的丫寰里只能算中等,在普通官家中算上等,在小门小户中那便是小姐用度,款式装扮却是丫寰作派,看来又是一起小姐打架丫寰遭殃的无聊事儿。 再无心思旁观下去,他欲拉着安有鱼要走。 此时却被叫住:“马爷?安爷!” 听到熟悉的声音,安有鱼比马文池反应还要快,她寻声看向店铺,只见站在店铺门槛处喊住他们的人竟是殷掠空:“毛丢?你怎么……” 说着看向仍保持着被丢出店铺的狼狈姿势的丫寰。 马文池则下意识看向店铺里面。 方将没注意,也是事不关已觉得没必要注意,这会儿有殷掠空在,自然不同意味。 他往店铺里一看,竟是看到一个正寡白着一张长脸的女子,看穿着打扮,还敢与他师妹此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起冲突,应是位胆量不小的官家小姐。 就不知这位官家小姐的父亲是朝中哪一位了。 殷掠空步出店铺,往后一指道:“我想着明日便是安爷的大喜之日,便到这芳菲阁来挑挑首饰,做为大婚之礼贺安爷大喜。” 安有鱼往店铺上面的扁额一瞧,赫然见到芳菲阁三个很是气派的黑底描金大字。 她扮作儿郎瞒天过海,自是用不到什么金银首饰,从不来此等金玉店。 芳菲阁倒是耳熟,就是不曾来过,路过中子街也不曾进过,殷掠空不提,她不抬头看一下,还不知这便是在京城贵女贵妇之中盛传已久的芳菲阁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形手 马文池听到大婚之礼四个字,脸沉了沉。 抬头跟着看一眼芳菲阁的扁额,再看一眼被抛出芳菲阁的那个丫寰,他面色不善地问殷掠空:“那她是怎么回事儿?不知好歹地跟你抢你看中的大婚之礼?被你一怒之下丢出店来?” 接到师兄凉嗖嗖的眼神儿,殷掠空干笑两声,看一眼惹师兄不高兴的罪魁祸首师姐,答道:“倒也不是。” “哦?”马文池没错过殷掠空的这一眼,顺着也瞧了一眼打不得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的心上人。 安有鱼被这前后两眼瞧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有人故意挑事罢了。”殷掠空回头看向仍白着脸呆在店内不敢动一步的那位官家小姐,眼底满是冷意。 安有鱼看出点儿苗头来,撇开马文池拉着她的手,几大步走近殷掠空,眼色往店内丢:“那是谁?” “邓娇娇的庶妹。”殷掠空声音毫无温度。 邓娇娇是个什么德行,其庶妹便是什么德行的走狗,都是在后院内宅使惯腌臢手段的歹毒女子。 言罢再看回马文池,她想着师兄在听到她说大婚之礼时,脸便沉了沉,这会儿师姐因要与她说话,强硬甩开师兄的手靠近她,脸更是黑成炭了,为了不让师兄继续迁怒于她,她推着安有鱼往外走,重新把师姐推回师兄身侧。 安有鱼被动地被推着走,重回到马文池身侧,马文池的脸色好了些,她则又不自在了几分。 小师妹此般把她往师弟身边带的举动,用意实在太过明显,她的脸似乎又有暗地里烧起来的趋势。 殷掠空却不管他们俩的脸色,也不管他们各自在想什么,撮合完直接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喊二位也只是打个招呼,二位肯定还有事儿要忙,便先走吧,此间事儿,我自个处理便可。” 因着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马文池自然晓得邓娇娇是哪一位,再瞧一眼仍僵立在芳菲阁内的邓娇娇庶妹,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眸光。 安有鱼则因着去给夜祥抬伤腿儿那日,听小乌提起过这件人命关天的事儿,也是听后不必问,便知殷掠空口中的邓娇娇是谁。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走吧。”马文池拉走安有鱼。 安有鱼被拉着往前走,走了两三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殷掠空意识到安有鱼的目光,侧过脸来对安有鱼笑了下。 安有鱼转回头。 不知为何,此数日来因愧对师弟而不敢面对师弟的心情,在这会儿一下子被散了个干净。 她想到夜祥的伤腿儿,想到邓娇娇的死,更想到夜瑞说亲,双方父母长辈都合意,约了相看的地方,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成的亲事,最后却没能相看成。 “师弟,你可认得孟家的小姐……哦,闺名单字一个婷的那位孟小姐。”京城孟姓小姐颇多,安有鱼说一半赶紧补充得更详细些。 她期待地看着马文池。 马文池站营夜家,不管夜家荣辱,只要他不转阵营,静国公府大小事儿都是与他息息相关的。 夜祥被打伤了腿儿,身边的小厮树康拼命护主,险些当场被要去一条命。 此事他刚知,便让守望去打听那敢惹静国公府少爷的几个混混背后有什么来头,岂料未等守望打听出什么来,邓娇娇出事儿了。 出事儿的地点在昆园,邓娇娇常去的地方,行凶之处是戏台子的后面。 可巧的是,那样唱作打跳热闹非凡的场所,居然在行凶者行凶时,竟是无人目睹,连邓娇娇的丫寰也是在邓娇邓被割舌断腿,被丢弃在戏台子后面之后,才发现自家小姐被歹人重伤。 随后,丫寰更是不堪重击,惊慌失措跑出戏台子后面想要求救,却是只惨叫一声,便昏厥过去。 再醒来,丫寰是一问三不知。 后来,他听说这个丫寰被痛失嫡女的邓千户在盛怒之下杀了。 听闻此事后,马文池再去打听那几个混混的去向,更是再打听不到什么。 后夜二爷出马,告诉他,那几个混混消失了。 他问夜二爷何为消失了? 夜二爷神色凝重地告诉他,如同人间蒸发的消失了。 那会儿他便开始在想,夜祥被伤,已被夜二爷查出,乃是因着夜瑞的亲事,被邓娇娇买通几个混混教训的夜祥,且下手甚重,可见邓娇娇此女心性之歹毒,夜二爷未出手,邓娇娇便死了。 吞的金,自杀。 可他和夜二爷都清楚,夜祥被重伤,邓娇娇被逼得自行了断,其中存在着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在目前看来,是向着夜家的。 但要下定论说对方是友军,却是为时过早。 静国公府这些年渐渐式微,为的便是不惹人眼,不招来横祸。 尔今因着夜瑞的亲事,引来邓娇娇这样的歹毒女,更是牵出看似暗中在帮夜家,实则不知是敌是友的那只无形的手。 静国公觉得事儿可大可小,夜二爷觉得必须查个明明白白,他也觉得应当摸个清清楚楚,否则今日这只手能助夜家,明日指不定便能害了夜家,谨慎起见,不得不查。 安有鱼见马文池怔着神儿,埋头只往前走,连手都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她的手,她不禁拉了拉马文池的袖口:“师弟?” “啊?”马文池回过神儿,“听子慧兄提起过,那位孟家小姐的家世,国公爷也挺满意,本来是打算待相看过后,双方都没意见的话,便要请官媒上门提亲,把亲事定下来的。我也只是听过几耳,并未见过孟小姐。” “你觉不觉得阿瑞的亲事和阿祥被打伤腿儿,以及邓娇娇的死,这三者有什么关联?”安有鱼在马文池面前,自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问什么,没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 马文池想了想道:“此事原是该保密的,不过我怕我不与师兄说个明白,师兄怕是要自已去查,这样一来,反而麻烦。” 安有鱼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果然有关联!” 随之,马文池带着安有鱼归了家。 备了好酒好菜,边与安有鱼一起温馨地用个晚膳,边将他所知道的三者的关联给说了个大概。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约见面 因着前面闹了那么一场,且不太好看,关晴珊的出嫁十分低调简单。 低调到关太医时不时得叹一声,简单到刘氏默默抹眼泪,直同关太医抱怨:“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如眼珠子护着,掌上明珠养着,本想着她出嫁,不求十里红妆,起码也得热热闹闹的,可如今、如今……” 如今竟是低调简单到议亲、定亲、娶亲都在一个月内完成,仓促得她都没脸出门见人了。 此还是其次。 每每只要看到女儿那洋溢在即将嫁作安家妇的喜悦中的面容时,她的心就更堵了。 安女婿明显就不想娶女儿,察觉到女儿的情意,早早同丈夫表明只是将女儿当妹妹,若非女儿落水那一次,安女婿根本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可偏偏! 偏偏她那不争气的女儿却非嫁安女婿不可! “女婿是个好的,只是自来没有想要成家的打算,故而一直将咱闺女当妹妹看待。”关太医身处太医院,晓得吕院使这些年为着安有鱼的亲事可谓是愁得直掉胡子,直至安有鱼明言不想成家,只想一辈子医病救人之后,吕院使方渐渐放下了时不时得帮安有鱼安排上一场相看的心思。 “既是没成家的打算,为何还要娶咱们珊姐儿!”刘氏也是心疼关晴珊心疼得糊涂了,出口便喷了关太医一脸口水。 关太医边以袖擦脸,边指着刘氏道:“你啊你,非得逞一时口舌!你明明知道原是女婿救了珊姐儿一命,若非珊姐儿想借此嫁给女婿,自个把此事嚷得人尽皆知,逼得女婿不仅险些丢了竞选院使的资格,最后还不得不应下娶珊姐儿过门!旁人不知内情便罢了,你我皆知内情,岂可这般说女婿!我告诉你啊,女儿嫁过去,往后女婿带女儿回来看咱俩,你给我好好招待,若是甩脸子给女婿看,可别后悔!” “你什么意思?”前面刘氏都明白,也都懂关太医所言皆为事实,到后面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意思?哼!”关太医往圈椅里一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珊姐儿出嫁,往后便是安关氏,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刘氏是妇人,关府虽只区区太医府,也是管着满府的中馈,后宅多少腌臢事儿,她是知道的。 她幸运,得丈夫疼爱,不曾纳妾,嫁进府后连丈夫的通房也俱都赶到乡下庄子上去,可以说嫁给关太医后,除了不能给丈夫生个儿子,有个嫡子傍身,偶尔会遭受远居老家的婆母白眼之外,她的日子是过得舒心舒肺。 日子顺风顺水久了,不免失了一些该有的警惕。 经关太医如此一敲打,刘氏先是一怔,再是整张脸绷起来:“他敢!” “他还就敢!”关太医是打定主意了往后必须让女儿女婿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怎么也得彻底绝了刘氏为女儿委屈,继而想刁难女婿的心思。 “他……”刘氏想到关太医说的那句,女儿出嫁后便是安关氏的话,强硬的话鲠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态度慢慢软化,掉着眼泪去摇关太医的手:“爷,你可不能让女儿受女婿的欺负!” “咱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坐视女儿受欺负而不管?”关太医手心按在刘氏的手背上,谆谆诱导道:“这桩婚事本就是女儿强求来的,女婿若是怎么也不肯娶,咱女儿也是没法子的,最后只能是女儿名声尽毁,女婿也失去竞选院使的资格,可谓两败俱伤。如今女婿能点头娶女儿,不管女婿是因着什么,最终点头娶咱女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后他们小两口能好好地过日子。” “知道了。”刘氏含泪点头,再不敢有半分想刁难安有鱼的想法。 … 做为父母,那头关太医刘氏为关晴珊未能风光大嫁而感到委屈,这头夜十一也正在为安有鱼的大婚备下厚礼。 怎么说,她师伯与关晴珊的此桩姻缘,乃是因她而起,倘若非是有人想用紫晶珠子来试探她是否已回到京城,也就没关晴珊一时被蛊惑,继而做出险些亲手毁了自已一生的自演自导落水之举。 谢元阳接到夜十一差司河悄悄送到的琅琊王氏的贴子时,里面的字非是她亲写,但里面的内容却足够让震撼。 她约他见面! 约在隔日人定初,凌平湖金铃桥上见。 他提前到的。 站在金铃桥上,想着那日与王壹初见时,她撞了他一下,他顺手扶了她一把,自此他对她似是着了魔。 古关去追,便是追到此金铃桥失去了她的踪影,后来月关把凌平湖边上的大小人家皆明查暗访个遍,也没把她找出来。 再接着,他终于找到她。 在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此生他是与她无缘了。 千方百计地压下心中对她的情,却也不由自主地留意所有关于她的消息,他掩饰得再好,在面对她时,也终会掩都掩不住。 为此,莫息敌视上他,处处寻他麻烦。 麻烦不大,多了也让他满身狼狈,再无空瑕去想,她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本以为昆园附近的酒楼一别,她不会再见他,莫息也不会让他再有单独见到她的机会,没想到…… 没想到再见到她的机会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会是那样么? 会是他想的那样么? 手成拳地搁在桥栏上,谢元阳难以控制内心而猜测而存下的一丝侥幸,因这一丝侥幸再延伸出来的期待、奢望,令他激动不已。 夜十一准时到的。 远远的,难姑便将谢元阳早已到了,站在金铃桥等的情景说给她听,后她让难姑与古关一样守在桥下。 只是古关守在谢元阳那一边的桥下,难姑守在夜十一这边的桥下,无形中,两人将桥的两边给牢牢守住了。 小麦则坐在王氏大车上,离难姑不太远,遥望着夜十一独自一个人,一步一步地上桥。 王氏大车一进谢元阳眼帘,他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车上下来的夜十一。 直到夜十一走到他身旁。 他还在想着要说什么开场白,她却已向他伸出手。 白晳无瑕的手心向上,手心放着一颗紫晶珠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改日吧 “世子想要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世子。” 她小嘴微张,如珠落玉盘的声音伴着微风吹入他的耳中。 他出神儿地看着她。 难得她主动靠近让他这么近地看着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他看得贪婪,也看得毫无保留。 视线灼热、滚烫。 “但世子得答应王壹,莫要再往下挖了。” 夜十一不为所动,她只是把今夜前来的目的说出来,丝毫未被谢元阳专注的目光影响,依旧一脸清冷。 谢元阳眸光闪动,心微微发凉,早知道是一回事儿,真正面对时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她对他是真的不含半分情感。 有的,只是交易。 “你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谢元阳盯着她手心里的紫晶珠子,这一刻,他只想听她亲口承认。 “如世子所想,我确实与世子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有些关系。”夜十一给出了她所能给出的结果。 “我心中所想的……”谢元阳无声地笑开,“你真是……” “我不是。”夜十一否道,“我说了,我只是和世子想试探的那个人有着一些关系,仅此而已。” “既然你不是,那你如何晓得是我在试探?阖京在意我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不在少数。”谢元阳想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来判定她手心里的紫晶珠子,是他拐着弯儿递到关晴珊手里的。 “不在少数不假,可要当真像世子这般胆大心细者,却是甚少。”夜十一举的手有些酸了,她将手往前再伸了伸,“拿回去,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这颗紫晶珠子自然不可能真是御赐的那串紫晶手串中的一颗,只不过是颗赝品。 安有鱼在看到关晴珊向她展现这颗珠子时,便一直想要拿到手验证一番。 然关晴珊晓得珠子是她手里的王牌,只拿给安有鱼看过一回,安有鱼要拿,她便迅速收了起来,并未让安有鱼有验证的机会。 倘若不然,以当年夜十一安心将真品紫珠手串交到安有鱼与方太医手里去研究的经验,只要过手,安有鱼很快便能判断出关晴珊手中的紫晶珠子实则是一颗赝品。 也就不必被关晴珊牵着鼻子走了。 谢元阳盯着夜十一白嫩的手心,纤细修长的手指在月辉之下泛着诱人的光,明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并不在手心,他却依旧看得入了迷。 “世子?” “嗯?” “我手酸了。” “嗯……” 谢元阳手快过脑子思考地反应,几近是在夜十一说手酸了的下一息,他便将紫晶珠子从她手心里拿走。 过程迅速精准,居然没碰到她的手。 暗松了一口气儿,又莫名地感到遗憾,他略可惜地垂眸,看着自已的右手,默默地不知该怪它还是不该怪它。 珠子一被接过,夜十一往后退了退,足退出三步,与谢元阳隔出足够不出误会的距离来。 谢元阳皱起眉头。 夜十一没忘要谢元阳答应的:“世子还没答应我。” “我若是不答应,你会如何?”指腹摩挲着珠子,谢元阳本能地不想和心上人断了关联。 好不容易她主动约了他一回,莫非只此一次,再无下回了? 不。 纵然知道是不对的,可他更知道他做不到自此与她断个干净。 “世子有挖的手段,王壹自然也有不让世子继续挖的手段。”夜十一毫无犹疑地回答。 来前,谢元阳应或不应的两种情况,她都想到了,也备了后招。 只是终归是他应了好些,眼下她正全力追着安山候不放,又有突如其来的刺客也要查,能少一事儿,自然是少一事儿好。 谢元阳不怀疑琅琊王氏的势力,更不怀疑能被王氏族长寄以厚望的王壹的能力,只是听到从她嘴里如此毫不犹豫地说出要对他使手段,胸口仿若有一堵墙,生生立在他心口上,压得他猛喘了两口气儿。 手用力地按在心口,他疼得咬紧牙关。 夜十一耳朵偏了偏,她听到谢元阳在喘大气,还有牙齿磕碰出来的细微声响,不禁出口问道:“世子可是身体有恙?如此……” “无事。”谢元阳重新调整下自已的气息,努力让略微不律的心跳缓缓恢复正常,“老毛病了,不消会儿便好,你不必担心。” “你身体不舒服,我们还是改日再谈吧。”夜十一心想着她总不能前脚把人家老子逼死在任地上,后脚又把人家儿子给逼死在金铃桥上。 当年谢明渠死在任期,没能熬到回京,前面断了回京之路是她,后面推着谢明渠进鬼门关的人,她虽非主谋,且那时她人已远在雀谷,可到底她一直都在关注着京城的一切,致谢元阳父亲于死地的人中,也有她的一份参与。 “好。”谢元阳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轻快。 夜十一耳朵灵敏,听出来了,眉尖蹙了蹙,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她转身就走。 难姑跑上桥,扶着夜十一慢慢走下桥,直到上了王氏大车,小麦挥鞭起行,驶出凌平湖。 夜十一转身那一刻,古关就跑上桥,迅速得与难姑旗鼓相当。 他看着谢元阳把那颗赝品珍而重之地放进随时佩戴的钱袋子,又看着谢元阳把钱袋子里的银子尽数倒出来,随手丢给他保存着,又再次把紫晶珠子好好地装进钱袋子里。 他看着手里的银两,又看看那吊在自家世子爷腰带下的鸦青色绣银线锦鲤的钱袋子,很想提醒一句,钱袋子是用来放钱的,不是用来装珠子的。 到底还想要一条狗命,他是敢想不敢言。 “世子爷没事吧?”古关跑上桥时,可没漏掉谢元阳还按在心口的手,以及没什么血色的唇。 谢元阳没吭声。 想到什么,他着急地又问道:“世子爷可是心疾又犯了?” 自从八小姐香消玉殒,候爷把所有过错都算在世子爷身上,世子爷日夜郁结,慢慢地便积成了心疾。 太医可是说过了,世子爷轻易不能受太过的刺激。 方将他在桥下守着,也没听到世子爷与王大小姐说了什么,世子爷又是背着他站着,真犯了,在他站的位置往上瞧,也是瞧不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请先行 谢元阳转身下桥,低声安抚着忠心耿耿的古关:“不要紧,不必担心。” 那声音竟带着笑意。 古关有些懵。 世子爷说不要紧,那就是真的犯病了,可能含着笑回他,可见世子爷的心情是不错的。 王大小姐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是能让他家世子爷在受到刺激犯病之后,又如此开怀? 懵圈之余,他十分好奇。 好奇之中,又万分担忧。 唉,王大小姐还真是他家世子爷命中注定的劫。 … 那晚安有鱼拿给杨芸钗和殷掠空看的珠子,是真正的紫晶珠子。 是当年夜十一特意留下一颗,好继续让她与方太医继续研究珠内毒素用的。 这些年方太医是放弃了,她却从未有过一刻想要放弃的念头。 她坚持着,努力着。 总想着等十一回来,或许她便能给师侄一个答案。 关晴珊突然拿出一颗紫晶珠子来的时候,她也曾怀疑过真假,只是关晴珊不肯将珠子给她验证一番,事关十一,她不敢也不能冒险。 故而在当时的那个情景之中,她只能选择相信。 相信那颗紫晶珠子是真的。 纵然事后晓得是假的,虚惊一场也总比让有关十一之事被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要好。 昨日大婚,昨晚新婚之夜,安有鱼与关晴珊吃过合卺酒,共同坐在布满喜糖一水红的喜床上时,她方有机会问一问关晴珊手中的那颗紫晶珠子。 关晴珊却说,珠子丢了。 怕她不信,关晴珊同她再三解释是真的丢了,并非骗她。 她信,可那颗珠子可大可小,免不得在听到丢了之后,阴沉了脸。 关晴珊眼里含着泪:“本来我收得好好的,就放在爷送我的那个红木盒子里,与爷给的聘礼仙人阁楼金钗放一块儿,还嘱咐了海棠千万得看护好,可、可今儿一早梳妆,我把金钗取出来戴在头上时,就没看到珠子了。爷,你信我,我不会故意使坏不把珠子给爷的……” 似是想到落水结亲之事,便是故意使坏的结果,关晴珊越说越没了声音。 末了,眼泪越掉越凶,低声啜泣起来。 安有鱼听着瞧着,晓得若是放在平日,以关晴珊的性子,必然得大闹一场,哭也得是嚎啕大哭不可,只是今晚是她与她的新婚之夜,多少收敛着些。 至婚后第五日,她在太医院得杨芸钗差人递消息,说紫晶珠子之事已经解决,让她不必挂怀。 她方知,关晴珊是真的没骗她。 那颗紫晶珠子经杨芸钗递的话的意思,是有人把珠子偷偷收回去了,关晴珊被拿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见取珠子的人是个高手,而高手的主子,自然也不是小人物。 再能与杨芸钗有关,且让杨芸钗说已经解决,让不必挂怀,那高手的主子必定是杨芸钗信任之人。 信任之人…… 安有鱼坐在太医院院判的公事房里,手中拿着狼毫,狼毫沾了墨,案桌上的医案只写了一半,却迟迟未有落笔。 她陷入了沉思。 关太医一踏进公事房,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情景,还以为是刚刚新婚燕尔,他家闺女便惹得女婿烦恼不已。 前脚刚进,后脚悄悄退了回去。 女儿回门之时,与她母亲说了许多,他也与女婿谈了半天,他这边看不出问题,得回去问问她母亲,看女儿有没有同她母亲说些什么。 直到下衙的时辰,安有鱼走出太医院,坐上小乌来接她的大车,她也不晓得想事想得入神之际,她岳父曾到公事房找过她,找过之后还自认她的新婚妻子是不是又闹妖蛾子,给她这个新晋女婿惹祸了。 车到半道,人多车也多,两辆大车被堵在街上,马头对马头,车轱辘卡着车轱辘,谁也过不去。 “怎么了?”安有鱼推开车门,问了一声小乌。 小乌回过头来,一脸不知该怎么办的着急:“爷,我们的车与前面的车对上了,眼下人又多,需得一方先退,退到宽敞的地方停一侧,让一方先过,另一方才能过。” 安有鱼往前面看了看,看到对方不管大车还是拉车的骏马,明显都要比她的车马强上不知多少倍,再往对方车上的族徽看去,打眼的王字落入她眼里。 她关上车门,退坐回车厢:“退。” 小乌是极有眼色的,眼力也不差,早在对上前面大车的那一刻,对方强大的气势便将他压得险些要弯腰低头,心知那车厢里坐着的人绝对是位大人物,他便一心想退了。 毕竟他家爷虽是太医院院判,且极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院使,但在京城地界,能把他家爷碾压得骨头都不剩的大人物,简直不要太多。 安有鱼一开口说退,他立马调转马头。 哪儿知他刚要调转马头,前面的大车已轻松地调转马头。 对方车夫驾车的技术比他好太多,只几下便将高大的骏马调转马头,往一侧开始退。 他愣住了。 “小乌,赶紧退,奶奶还在家等着,别拖太长的时间。”安有鱼见大车没动,不禁再说了一遍退。 小乌手还抓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的动作还没放下,听到安有鱼的催促,赶紧回道:“爷,他们先退了……” “先退?”安有鱼也是听得一怔,伸手再次推开车门,往外望去。 果然见方才还堵着的王氏大车已调转马头,还有明显是王氏的侍女正在好言相告行人且先让一让,几个退转,王氏大车便已退至一侧,紧着被侍女临时疏通出来的街边商铺门前空地。 那侍女戴着面具,她听说过,是铜鬼面具,隶属江湖有名的鬼雀。 此侍女便是一直随侍琅琊王壹左右的那位鬼雀侍女,名儿为难姑的。 难姑办好夜十一交代好的事情,小麦也车技精堪地将华贵大车停在一旁让出路,好让安有鱼的大车先行。 安有鱼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堂堂琅琊王氏大小姐居然会让她区区正六品医官。 小乌则是满面的震惊。 故而当难姑向他走来,他紧张得瞪圆了一双眼,楞是将小眼睛瞪成铜钱大的牛眼。 “我家大小姐说,请安院判先行。”难姑走近安家大车,并不看整张脸都震惊得变了形的小乌,径自向安有鱼礼道。 第一百三十章 五角星 请她先行? 安有鱼只怔忡了片刻,便对难姑道:“替我谢过你家大小姐。” “必定转达。”难姑应下。 “走。”安有鱼对小乌令道。 小乌赶紧应诺,略手忙脚乱地挥鞭,马儿走起,带动大车,慢慢驶过避在一旁的王氏大车。 安家大车刚过,王氏大车的窗帘被掀起来,夜十一的脸出现在车窗前。 她往后望着。 即使看不到,她也直直地望着安有鱼离去的方向。 许久,重回大车并转达了安有鱼谢意的难姑忍不住喊了声:“大小姐,时辰不早了。” 夜十一轻点下头,坐正身子。 大车缓缓起行。 她幽幽地问了难姑一句:“你说,当初我走便走了,是不是不应该在临走前还留一颗紫晶珠子给师伯?” “安爷是大小姐的师伯,与马爷一样真心待大小姐好,大小姐委托之事,安爷自会拼尽全力去做。”难姑没有正面回答夜十一的话,只说了个事实。 “你说得对,即便没有紫晶珠子,只要有事关我的事情出现,师伯一样会全身戒备,以护好我为前提舍尽一切,不管后果是什么。”夜十一却听明白了,她浅浅笑开,心中的纠结一下子散开。 同时,她心里承受的重量又重了。 真心待她的人,她自真心待之。 既是真心待之,自然得护她们周全。 可她要做的事情太过危险,她也阻止不了她们助她,但若有朝一日,面对生死关头,甚至是抄家灭族的大祸,她还能护得了她们么? 夜十一阖上双眸,眼酸得厉害。 … 邓娇娇之死,随着安有鱼成婚,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下来。 连邓娇娇的庶妹有意为嫡姐叫屈出气,接连在外明嘲暗讽地败坏夜家三兄弟的名声,在芳菲阁凑巧被殷掠空听到,三两下收拾警告之后,归家彻底没了动静。 到底是邓娇娇的庶妹想通了害怕了,还是邓千户知晓后勒令其不得再生事,总之不得而知。 反正在殷掠空看来,人家如何教女这样的家事,她管不着,只要事儿平息下来,结果好就好,过程不是很重要。 杨芸钗亦是这般想。 本来她们也不晓得邓娇娇之死是夜十一的手笔,是夜祥伤了腿儿却苟着不敢让夜家长辈知晓,后被安有鱼亲自提着药箱上门看伤,夜家长辈们方知晓,继而暴怒,扬言夜祥的伤腿好全之后,必得关进祠堂去同夜家列祖列宗思过个把月,她们才收到消息。 初收到消息,两人合计着分头行事。 殷掠空先往京城鱼蛇混杂之处,打探那几名胆敢对静国公府少爷下狠手的地痞,情况没打探到,反是和前去查嫡女邓娇娇之死的邓千户碰了个对头。 邓千户是下官,纵然对殷掠空在邓娇娇所雇用混混之地转悠感到事出有因,一两句话后问不到什么,他也不敢再往深问,更不敢强硬地问,只能任由殷掠空随便编了个缘由,继而作罢。 殷掠空一离开便与杨芸钗碰头,说了情况之后,正当她与杨芸钗都觉得几个地痞突然在邓娇娇死后消失个无影无踪,必然是有蹊跷之际,乔装成老妇到张舍与她们一见的北女,直接给二人带去了结果。 “瑞少爷说亲,相看孟家小姐,半道却被邓娇娇瞧中,生生搅和了瑞少爷的相看,后祥少爷探听邓娇娇品性,知其恶劣歹毒,逐禀了夜二奶奶,夜二奶奶告诫瑞少爷,往后务必避着邓娇娇,即便不凑巧碰见,也得转头便走,瑞少爷自是应下。” “后邓娇娇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乃是祥少爷查出她的本性恶事,晓得与瑞少爷再无可能成就姻缘,愤而恨上了祥少爷,便有了祥少爷在街上被几个地痞混混打得重伤一事儿。” 说完起因,北女再说后续。 “也是凑巧,祥少爷被重伤腿儿的时候,被二小姐路过瞧见,回竞园便告知了大小姐,后又得知祥少爷回静国公府后自已闷着上药,竟是连大夫都没请,大小姐怒极,直接让难姑亲自出马,以星探的身份。” “后面之事,便如二位所闻,邓娇娇被断了腿儿,又割了舌。” 北女走后,她们在张舍直愣了好一会儿。 愣完明白过来一件事儿。 “大姐姐这是想让星探……” “……重回京城。” 杨芸钗说了前半段,殷掠空接着说完后半段。 两人四目相接,互相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犹疑。 “十一是想让夜家起复?” “东宫虽定,皇上却仍千秋正盛,尔今已有了五皇子,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六皇子、七皇子,总之只要太子一日未登基,便一日尚有变数,四皇子已云游多年,去向不明,每年只往宫中报上几个平安。莫说四皇子自已,就是夜贵妃与夜家,也早已没了夺嫡之心。此,大姐姐不可能不知道,故而说起复,我觉得不太可能。” “嗯,你说得有道理,十一应当不会这么做。” “既然大姐姐不会这么做,那便是纯粹地想告知世人,纵然夜家远不如从前,但也绝对不会任人欺辱打杀。” 她一句,她一句。 两人似接龙般,一句接着一句地猜着。 猜到最后散场,各回各家,两人皆莫名地全身沸腾。 她们知道,当年有仇必报的夜小老虎,通过星探的手,回来了! … 黄芪肖身为锦衣卫最高首领,邓千户嫡女先被断腿割舌,后吞金自杀之事,他自然知道。 他更知道,除了昆园戏班班主去报的京衙在查之外,邓千户自已私下更是在查。 双头迸进,最后却不了了之。 他没过问,知道也只是知道个表面,得知不了了之的结果之后,他也只是挑了个眉。 京城是天子脚下,人多事杂,权高祸重,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处理的事情比邓娇娇之死更是重要得太多,故也没怎么在意,听过便算。 反正邓千户不过是他纵多下属官之中的一个,不起眼,不熟悉,无关紧要。 直到安有鱼大婚过后,邓娇娇之死如水过无痕成为过去,在某个午后花雨田突然递给他一张纸。 纸上是一个图案。 五角星。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虚么 直至手上拿着有着五角星图案的纸,黄芪肖终于对邓娇娇之死正视起来:“这是……” “我们的老朋友……”花雨田指着五角星轻声道,眼里泛着惊喜的光,“回来了。” 相较花雨田对老朋友回归的浓厚兴趣,黄芪肖想到的问题更多。 比如,两人至今还砸在手里的这些复杂棘手的未了之事。 “十年前,星探彻底没了消息,十年后,他们回来了。”黄芪肖把纸折起来,折成小小的四方形,直接塞进自个袖兜里,“你说,会不会是……她也回来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花雨田听得明白。 他睨了眼黄芪肖的袖兜,对于黄芪肖压根没想还给他的纸张,他也不在意:“是不是我不知道,但夜家这一招,不管现如今后面执掌星探的人是谁,是不是她,或是旁人,总之往后要是谁想再对夜家出手,都得掂量一下。毕竟,葭宁长公主生前就有的这一支星探,可不是好惹的。若是他们身后的主子直接就是当年的夜小老虎,亦或与夜大小姐一样虎的人,那不好惹的听命于不好惹的,届时惹上的人,估摸下场不会太好。” 邓娇娇就是一个例子。 一个浅显而又不算太严重的例子。 她死了,她的父亲邓千户定然是有追查到一定的东西,结果不是紧追不放,反而是绝然而然地放手,任嫡女之死不了了之。 这让他不禁怀疑,或许邓千户查到的东西,与他给黄对头看的东西,会不会是一样的。 黄芪肖显然也想到这个疑问:“邓千户这边,我会找他聊聊,有进展会告诉你。” 花恶鬼给他送来五角星图案,他若能从邓千户那里得到一些证实,怎么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好。”花雨田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 虽说因殷掠空的关系,厂卫的关系是越来越好了,不过互上对方衙门这样的事儿,还是不多。 锦衣卫衙门因着有殷掠空在,花雨田上锦衣卫衙门的次数要比黄芪肖上东厂的次数多得多。 此番巴巴给黄对头送至关重要的消息来,竟是没见着要见的小丫头,花雨田不免有些不开心。 老黄历,花雨田一不高兴,黄芪肖便高兴了。 这份高兴直至殷掠空晚些回衙门,嘴角仍是翘的。 殷掠空看着师父高兴,她也高兴,然而当看到黄芪肖拿出花雨田送过来的纸张时,她惊住了。 “怎么?见过了?”黄芪肖仔细观察着娇徒的神色,深深觉得殷掠空的表情有些奇怪,脸即时变得严肃起来,“哪儿见过的?何时见过的?” 面对师父的试探,殷掠空收了收惊诧的表情:“师父,先时我不是有去过城南根墙三胡同那儿么,后来便没再查过邓娇娇之死的事儿,便是因着在无意间查到的这个图案。” 她手指着纸上的五角星。 城南根墙三胡同,京城地痞混混流氓聚集之地,亦是贫民区,低贱花柳巷所在。 那几个重伤夜祥的地痞混混,便住在这个地方。 “这事儿我知道。”黄芪肖点头,当时他还以为娇徒不再继续追查是因着那几个混混人间蒸发而不得不放下追查,不曾想还有五角星的这个缘由,便也没问。 这会儿想起来真是他大意了,脸虎起来随之大声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同我说!” 殷掠空心虚地笑,笑得颇为讨好:“那不是师父您也不关心邓娇娇那事儿么,说是死是活也与您无关,任邓千户爱查查去,反正不耽误公务就行。” “哦,说到底敢情还是你乖巧,晓得师父我不爱操那个闲心,便也知晓了如此重要的事儿,也瞒着不告知我?”最后一个声调,黄芪肖调个老高,手指往殷掠空手上的纸敲了又敲,一脸愤愤地怒道:“这是一码事儿么!” 真是白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胳膊尽往外拐! “师父公务繁忙,每日要操的心那么多,这星探原也是在京城,虽说此十年消声匿迹,但他们是专业的探子,最是擅长隐匿,指不定此十年压根就没离开过京城呢,只是藏了起来呢,对吧?”殷掠空笑着绕着圈儿说话。 “照你这意思,星探此十年都没离开过京城?”黄芪肖眯起一双眼。 “我就随意猜猜,随口说说,可不是定论啊。”殷掠空忙摆手否认,她只是目前还不能和师父坦白,可不想误导一心一意待她的师父。 黄芪肖气结,一把抢过殷掠空手中的纸张,转过身往外走,行至门槛处,方想起这儿是自个公事房,真是被气糊涂了! 他黑着脸转回身:“出去!” “好咧!”殷掠空小心翼翼地自黄芪肖身边过,脚步是能放多轻就放多轻,深怕一个声响,再把她师父气出个好歹来。 日暮落衙回家,没想刚进土地庙后院,殷掠空便见到了在晓得五角星图案已被呈现于厂卫眼皮子底下之后,最不想见到的人。 毛庙祝给花雨田端上一壶清茶后,便回前院自个忙去。 殷掠空回来时,他正忙着擦香案,她喊了声叔,他头也没回地应了声,竟是没提花雨田就在后院树下坐着的事儿。 这让她很诧异。 她叔自来不待见花雨田,每回花雨田来土地庙,她都得被告诫一番守好距离,怎么这回她叔连提前告儿她一声都没有? 似是瞧出殷掠空的疑惑,花雨田招手让她走近之余,也主动为她解了惑:“是我交代你叔说别跟你说我来了,要是你叔在前头说了,你指定一听,转头就得跑。” 被一语中矢,殷掠空尴尬地笑了笑:“瞧督主您老人家说的,我跑什么啊我,您能来,我高兴着呢。” 花雨田年长殷掠空太多,本来不觉得自已老,但最听不得殷掠空说他老,当下一听老人家三个字,他的脸沉了沉,冷哼道:“这不是心虚么,自然是不敢见我的。” 再被一句话无情拆穿,殷掠空连尬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轻轻地在另一边的石凳坐下,慢慢地端起她一到,花雨田便给倒满的第二个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茶有点儿凉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插小刀 花雨田眼不错地盯着说不出话来的殷掠空,瞧着她抿了一口茶,端着茶杯看着茶水皱眉,便知是在嫌弃茶水有些凉了。 他等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毛庙祝只送过一回茶。 等的时间长了,壶里的茶水自然也就凉了,毛庙祝没想来换,他也懒得开口让毛庙祝换,这才让她喝到这杯微凉的茶。 刚如此想着,便见殷掠空搁下茶杯,拿起茶壶起身,她还未开口,已被他截了先:“不必换,我不渴,你应当也不渴。” 殷掠空张着嘴,一肚子话要说,被花雨田这么一堵,刚站起的屁股直接又坐回石凳上,一脸悻悻地点头:“是,督主不渴,我也不渴。” 这火气得多大啊,连茶水都不让她喝了。 按照平日里他纵容她的程度,她想着算着,他这是踩着十个风火轮来的吧。 低着头,垂着眼,安静地,乖巧地,殷掠空坐在石凳上,连脚都不敢随便动。 “你一早便知晓?”花雨田没让殷掠空沉默太久,反正自来二人的关系,都是她不主动,那便由他来。 殷掠空正聚精会神地盘算着要怎么同花雨田开口,忽被这么一问,此十年间,渐渐没了防备之心的她本能反应地点了下头,点完迟了几息,她意识到不对。 她今儿刚在她师父跟前承认,承认的还不全是事实。 至少在五角星一事儿上,她最先可不是在城南根墙三胡同那儿查到的,而是北女告知她和芸钗事实真相时,顺带带给她们看的图案,说十一已决定让星探重现京城,五角星图案的出现,便是通知阖京所有人一声而打的头阵。 “不知督主所言的知晓,是指何事?”再顾不得周全不周全,殷掠空赶紧开口问道。 花雨田瞧着巴巴盯着他,眼都不带眨一下,却难掩心中心虚的殷掠空,嘴角扬了扬,意味不明地反问道:“那你点头,点的又是哪一件事儿?” 他精致的眉眼弯弯的,好似心情很好地问了她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殷掠空知道,这绝对是错觉! 一个答不好,莫说茶水,指不定自今晚起,往后这土地庙的门都出不去了。 思量再三,她反问回去一个较稳妥的问题:“我师父同督主说了?” “说了。”花雨田点头。 黄芪肖一得知殷掠空竟是早知晓五角星之事,前脚殷掠空一走,后脚黄芪肖便派人同花雨田通了气儿。 也不是黄芪肖真有多好,主要是因着他拿自个娇徒没法子,不得已拉了个同盟,想着十年来殷掠空是越来越听花雨田的话了,恶鬼出马,指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虽不愿承认吧,但较起面子,他更在意娇徒的安危。 五角星事关星探,事儿可大可小,厂卫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更莫说殷掠空不过是锦衣卫中一个正四品指挥佥事罢了。 “师父也真是的,怎么什么都同你说,说便说吧,还说得这么快。”殷掠空小声嘀咕道。 她师父真跟花雨田说了啊,她师父与他关系越来越融恰,两人合起伙来同她较量,她绝对是输得很惨的那一个。 唉…… 花雨田武功高耳力佳,殷掠空嘀咕什么,他完全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最后,又听她长长地叹息,不免气极反笑:“怎么?你瞒我们,倒是瞒出理来了?” “也不是有理……”殷掠空难得轻声细语的,主要也是形势所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别生气,且听我说。” “说。”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星探本就是葭宁长公主留给十一的一支队伍,十一不在,他们也跟着消失了整整十年。”殷掠空认真地看着花雨田,“此十年,不管夜家发生什么事情,夜家三位少爷遭受到何等的不公平待遇或欺辱,他们都不曾出现。” “那如今又为何出现了?”花雨田面上无波地顺着往下问一句,心里却沉了沉。 他了解殷掠空对夜十一的感情,本以为十年过去,她是彻底接受了夜十一或已成白骨的事实,此刻听来,是他低估了她对夜十一的情谊。 星探的出现,非关夜十一那还好,若真是夜十一回来了,那小丫头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就更悬了。 “夜家三兄弟都已长成,都是该开始议亲的年纪了。”殷掠空想着夜瑞的亲事,“夜家公府之尊,而邓娇娇只不过是一个千户之女,都敢让人把阿祥的腿儿险些打残了,此事若没个后续,往后谁还敢把女儿嫁入静国公府?星探出手,总比夜家出手要好。” 夜家处境终归敏感,星探虽也属于夜家,但却不完全属于夜家,他们更属于葭宁长公主,代表的更是代表着已薨的李清芙。 殷掠空说这些话的意思,花雨田完全明白:“我就是没想到,你知晓五角星的图案竟会比我与你师父还要早。你说说,是怎么知晓的?又是何时知晓的?” 问的都跟她师父一个模样。 殷掠空想了想,觉得应付黄芪肖的那一套,估计应付不了眼前的花雨田:“我查过阿祥被重伤之事……” “知道,说点儿我不知道的。”花雨田打断道。 殷掠空噎了噎,又道:“查的时候,碰到过邓千户……” “说重点。”花雨田有些不耐烦了。 重点…… “那几个地痞不是都找不到人了么,我便去他们的住所查,那把凹刻着五角星的小刀便大刺刺地插在他们住所的堂屋门上,那时看到了,便知晓了。”殷掠空再不弯弯绕绕的,直接一口气儿把事先杨芸钗给她备好的说词说出来。 她其实和邓千户查嫡女之死时去往地痞家看到的一样,东厂番子得到的五角星图案也是从这把小刀上面的图案描摹下来的。 三方不同时间看到,却相同地不曾去动那把小刀。 当然比起另两方,她得到的线索来自北女,自然更多更准确,只是不能说。 芸钗说了,既然不能实说,那便说一半留一半,半真半假的,足够交代了。 若是还无法交代,那便直接咬死,余者她皆不知了。 反正不管是她师父,还是花雨田,他们都不可能真对她严刑逼供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梦到死 殷掠空先知晓,邓千户先查到一些不曾外道的线索,皆乃因着不管是花雨田还是黄芪肖,都没有动去查一查邓娇娇之死的心思,他们要是动了此心思,知晓的时间,查得的线索,必然在殷掠空和邓千户前头。 直到番子把描摹下五角星的纸张上交,引起了花雨田的重视,并相告黄芪肖之时,莫说地痞家本就没留下什么痕迹,唯一的线索还是星探故意留在地痞家的那把五角星小刀。 且是,除了接到报案后查到地痞家的京衙,谁也没想去取门上那把棘手的小刀。 故而如今想查,其实已然查不出什么来。 除非,能找到那几个地痞。 前提还得是,他们还活着。 “你说的这些,我大概知晓,而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想过如实同我说,是与不是?”花雨田语气含着几分了然于心,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黄指挥使知会我,因着他担心你,我与你师父这样一前一后地来问你,不是想逼你什么,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你可明白?” “明白!”殷掠空自是明白的,只是夜十一时隔十年回到京城一事儿,只要夜十一自个不暴露,无暴露的打算,那便是此刻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是不能说的。 无论,谁。 心中有愧,她低下头:“你和师父一直护着我,倘若没有你们,这些年我不可能稳稳当当地升至今时今日的正四品指挥佥事,我心中明白,亦感激……” 花雨田终归不忍逼心上的小丫头太过,想着黄对头还盼着他多少能从小丫头嘴里撬出点儿实料来,可他自来最见不得殷掠空这副垂头愧疚的模样:“还记得十年前,夜大小姐秘往杏江,自此不归,那会儿你来找我,求我亲走一趟杏江么?” “记得。”殷掠空点头,她这一辈子都不忘记那个时候的悲痛。 “为了夜十一,你是连清白都不要了,说只要我亲走一趟,你便任由我处置。”花雨田笑了下,轻笑出声,如夜风般微微颤动心弦。 殷掠空抬头,侧过脸,一双眸子不解地落在不知为何突然翻起旧帐的花雨田脸上。 他站起身:“有时候想想,我倒是有些后悔。” 就该在那个时候要了她。 最好让她怀上他的孩子,激发她的母性,借由孩子让她自此脱离锦衣卫,做回红妆,养在他身后。 只要她们母子平安,不像如今这样每时每刻让他提着心吊着胆,纵然她日后怨他,也总比任她现今这样执拗下去,有朝一日丢了她一条小命,他悔恨终生要好。 殷掠空跟着站起:“你……” 那时他去了,真亲走了一趟,虽未找到十一,但他答应她的,他做到了。 只是那时,他说他看不上她干扁的小身板,说让她再养养,待养肥些了,他再要。 这会儿他说起,莫不是想要了? 一股子热气自脚心钻起,一路钻进殷掠空的天灵盖,把她一张英气的脸涨得如朝阳一般火热。 花雨田见之,忍不住提步,迈近两步,抬手伸至殷掠空脸前,手指轻轻落在她嫩滑的脸上,感受到她肌肤的滚烫时,他瞬间有种今夜就要成就好事的冲动,可当目光慢慢上移,看到她眼底一闪一闪之中的害怕时,他心中默叹了一口气儿。 手慢慢放下来。 转身,提步,他往后院前庙中间的宝瓶门走。 殷掠空怔愣地看着,目光追随着花雨田的背影。 蓦地,他停下步伐,头也没回地说:“十年前,夜大小姐尚安然地呆在京城,我便问过她,倘若有朝一日,必须做一个选择,是她死,还是你死……” 殷掠空不曾听过此事,乍闻不禁心中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 只几步,便又听他往下说:“她说,她死。” 脸上的滚烫已褪祛,眼开始又酸又热,晶莹迅速在殷掠空的眼里聚集。 她站在原地。 花雨田回头看她:“真有那么一刻,我只保你。” … 竞园,深夜。 夜十一惊醒,整个人坐起来,一身冷汗。 她满面惊恐,枕头湿了半边,泪痕在她素净的脸上划啦出一道道悲痛。 值守的难姑听到动静,疾步走进内室,先挑亮桌面留的小灯,后至床榻前撩起帐幔,紧张地轻声问道:“大小姐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噩梦…… 夜十一微微点头。 她是做噩梦了,她居然梦到莫息死了。 但怎么死的,她没有梦到。 梦中只一个情景,是一个灵堂,莫息的牌位摆在最上头,香案下是一副棺椁,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娃儿跪在棺椁前大哭,嘴里喊着父亲…… 莫念一。 脑子里忽地就闯进此名讳。 夜十一不认识梦中的男娃儿,可她就是知道他一定是她和莫息的儿子莫念一! 难姑问:“大小姐要不要喝杯温水?” “不用了,你下去吧。”夜十一重新躺下。 “是。”难姑给夜十一掖好被角,放好帐幔,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 有些不放心,她没再回到隔壁耳房,就近在外室的小榻上歇下。 夜十一闭着双眼,却再未有一丝睡意,她脑海里尽是梦中灵堂的那一幕。 有多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做这样的梦是因着什么呢? 从前未曾做过莫息会死的梦,尔今梦到了,是因着她与他的婚期将近的缘故么? 到底只是梦,还是会成为现实? 和她做过的仿若一生的那个噩梦有何不同,亦或无不同? 看起来,倒像是她幼年做的那个噩梦的延续。 那梦里,她只活到十九岁,难产而亡后自然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倘若后来他也死了,那她的念哥儿不就变成无父无母的孩子了么。 念哥儿…… 她的念哥儿…… 一滴泪自夜十一眼角滑落,落在原就在梦中哭湿的半边枕巾上。 再次起身,她曲膝抱坐着,下巴顶在膝盖上,未遮白绫的双眼带着淡淡的灰白泛着水光,一串又一串的晶莹无声地滑落。 难姑在外室听到内室床榻传出的响动,却没听到夜十一的叫唤声,她不敢擅自主张入内室,只睁着眼全心贯注地听着动静。 一夜,两无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寝食难 很久以前,噩梦过后,夜十一便知道自已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为此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当梦到莫息会死,念哥儿那样凄凉地跪在他棺椁前痛哭时,她的心仍像是被刀扎着,血肉模糊得让她连每一个呼吸的起落,都是蚀骨刮髓的疼。 所有人都在筹备着她和他的婚礼,所有人都在高兴她与他能终成眷属。 他也十分欢喜,等待着,渴望着,那一日的到来。 只有她自已知道…… 狠狠地闭上眼,她手握成拳,指甲掐着手心,深深地掐出红红的印子。 天未亮,夜十一便起身,用过早膳,步至在院子里赏雪煮茶。 难姑侍候着。 小红炉里的火慢慢地烧着,铜壶里的雪水时刻热着,雪一片一片地飘落,并不大,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然以大小姐的身子骨,是不能在这样的雪天呆在露天院子里赏雪吃茶的。 雪水是竞园老仆去年藏在梅花树下的,有着淡淡的梅花香,挖出来煮沸泡茶,茶汤清亮,入口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梅花香,味道极好。 “大小姐吃茶。”难姑端着茶杯递到夜十一手边,手轻轻碰了下夜十一握紧的拳头。 白绫并未覆上白雪,白绫却湿了。 她不知道昨夜里大小姐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她只知道昨夜里大小姐惊醒后再也没入过眠。 大小姐的这一生,身子骨被几经折磨,已经弱到即便是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大小姐的命,大小姐的心也很苦,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现如今,大小姐都未曾真正开怀过。 不,姑爷在的时候,有时有那么一瞬,大小姐是真的快活的。 可也只是一瞬。 短暂到转瞬即逝。 夜十一松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手心已被掐出血丝,粉红的丹蔻微微染着触目惊心的鲜红。 “大小姐!”难姑赶紧将茶放置一旁桌面,心疼地看着夜十一染血的掌心,唯一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微微闪着泪花,“大小姐何必如此自苦,倘若长公主在天有灵,不知得多心疼大小姐……” 在夜十一露出掌心的鲜红时,同守在院子里庑廊石阶下的小麦也是一惊,惊过后动作迅速地上了庑廊,三五步转入茶水间。 因着夜十一身子骨的特殊性,但凡有夜十一在的地方,就近都会备着长年要用的常药。 就在难姑心疼地泪花直闪之际,小麦已然提着小药箱到她身边。 两人侍候夜十一多年,共事已久,默契虽不如难姑与影子,基本的默契也是有的。 小麦脚步声刚近,难姑便转过头去,伸手接了小药箱。 小麦退回石阶下静候着,她则打开小药箱,取出纱布、止血粉,开始仔细地为夜十一包扎右手。 夜十一没说话,只沉默着任小麦难姑为她忙碌。 晌午过后,未时一刻左右的时候,莫息突然就来了。 雪后晴天,阳光照在夜十一身上,她倚靠在观雨亭的石栏里,临湖坐着,时不时把手里的鱼食丢下去。 鱼食刚落,尚浮在水面,很快便让等着吃食的锦鲤一口吞下,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游开,一小会儿游一圈回来,又张开小嘴抢从天而落的美味。 莫息进竞园,便被告知夜十一在前院的观雨亭中喂鱼。 夜十一素来不喜身边围太多人,故而自来只有难姑与小麦能候在周遭。 只是这一回,莫说小麦,连难姑也被令至观雨亭水廓之外。 难姑站在水廊入口,远远见到莫息到来的身影,她喜得双眼掩都掩不住,迎上前道:“世子爷终于来了!” “怎么回事儿?”莫息问着,脚步不停,直往水廊走。 “昨晚大小姐做了噩梦,惊醒后一直未眠,今儿一早起身,赏雪吃茶,话都没两句,手还受伤了,早膳午膳都没胃口,皆只沾了沾嘴,再便是到这观雨亭来,喂鱼喂到现在,话都不说一句。”难姑跟在莫息身侧走,压着声音,又快又精准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小麦守在水廊入口外十数步,连难姑都不得靠近,同莫息简单道明之后,重站回水廊入口候着,永书更不敢跟着莫息往水廊尽头的观雨亭去,默默转至小麦身旁一同站着。 一站定,永书劈头便问:“我家世子夫人怎么了?” 莫王两家结亲,他与永籍得而和难姑小麦司河等人多有接触,一来二去熟稔了,说话问事便少了两分客套,多了三分随意。 小麦瞥了永书一眼,没应声,他还想知道呢。 永书见状,脑子也是转得快,很快反应过来既是能让难姑心急如焚,让小麦偷偷前往仁国公府给他家世子爷递信的事儿,定然是不小且事关自家世子爷之事,如此小麦答不出话来,也不奇怪。 这边永书问了句没答案的话,那边莫息已走入观雨亭。 夜十一听到脚步声,她熟知难姑和小麦的脚步声是怎么样的,晓得非是他二人的脚步声,她侧了侧脸,看向来人,待来人再走近些,迎面扑来干净的皂角味儿,她双眼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莫息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道:“听闻你不好好吃饭,可是膳食不合你胃口?你想吃什么,尽管与我说,便是想吃琅琊的地道菜肴,我也去给你寻个琅琊的厨子来。” 夜十一勾起唇畔,浅浅淡淡地笑开:“我从琅琊来,祖父早就什么都想到了,连在我院中侍候习惯的厨子都让我带进京,他什么琅琊名菜与小吃食都会做,亦十分合我口味。我吃得少,只是没胃口罢了。” 莫息起身在夜十一身侧坐下,石栏椅垫了厚厚的毛毯,不管坐着靠着,都十分柔软暖和,又握了握夜十一的手,触其暖和,未有半丝凉意,他一接到小麦递的口信,便一路皱着赶过来的眉峰方舒展开来。 “做噩梦了?”他想起方才难姑同他透露的,“可是与你幼时做的噩梦有关?” 夜十一诧异:“你如何晓得?” “普通的噩梦惊不着你,更不会让你完全失了胃口。”莫息把夜十一身上的紫狐披风紧了紧,又伸手轻碰下她手中的手炉,确定还不用换炭方收回手。 他声音低沉:“唯有那陈年旧梦,才能让你如此寝食难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做厚礼 夜十一怔了怔,道:“我也就与你提过一回,你倒是记得甚牢。” 她的事情,无论大小,他自来上心,自然记得牢。 莫息小心翼翼地仔细地翻看了夜十一自已弄伤的右手,确认确实如难姑所言并无大碍之后,他心下略安,抿了抿唇问道:“昨晚到底是做了什么噩梦?” 夜十一包着纱布的右手无意识地动了动。 倘若可以,她不想说,可她又知道她要是不说,以莫息的脾性,及对她的着紧,不仅不会放弃探寻答案,反会自个瞎琢磨,如此一来,费时又费力,反倒不好。 “我梦到……你死了……” “念哥儿跪在你灵前哭……” … 安山候府。 桦康院书房里,安山候来来回回走动着,也不知已转了多少圈了。 秋世子坐在一旁扶手椅里,看得一阵头晕:“父亲,不过是一份新婚之礼罢了,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安山候闻言睨了嫡长子一眼:“你懂什么!” “父亲,东宫虽定,但其他三家夺嫡豪门可都还在,虽多少都有些式微,然只要太子殿下一日未登大宝,什么可能都是有可能的。”秋世子觉得安山候对莫王两家联姻新婚之礼如此看重,乃是因着莫家背靠东宫,逐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安山候,只要太子一日未坐上龙椅,那要发生什么变故都是有可能的。 再者说了,不还有新生的五皇子么。 五皇子被抱到安贤妃膝下抚养,安氏一族为此于近日在京里京外,可有不少活动。 但毕竟五皇子还小,成年的皇子都能有个不测风云,尚是婴孩的皇子自是更容易夭折,其生母曲美人生前只是个美人,死后晋升为曲嫔不就是最好的警示么。 皇宫大内,要谁死,悄无声息毫无破绽地死,并不稀奇。 “可能不可能的,与咱秋家无关。”知子莫若父,秋世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安山候门儿清得很,只是嫡长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为莫王两家联姻新婚大礼慎重,并非因着莫家乃东宫母族,而是因着…… 王壹。 他的宁姐儿的嫡亲次女贰姐儿。 当年贰姐儿遇匪,久病缠身的宁姐儿听闻后没缓过来,直接撒手人寰。 后来再传来贰姐儿重伤被雀谷谷主所救,万幸保住一条性命,只是因重伤需在雀谷医治疗养之事,那时的宁姐儿却再也听不到,已抱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万分悲痛离开人世。 如今贰姐儿长成,与莫家息哥儿成就姻缘,进京大婚,旁人便算了,深知内情的他岂能敷衍了事? 但长子说得也对,莫家处境敏感,东宫亦非牢不可破。 皇上虽一心为太子谋划,甚至不惜在先前那些年假意宠幸夜贵妃,对四皇子百般疼爱栽培,连将幼年的四皇子远送至金陵退阁许久,却仍贤才之名在外的莫老阁老门下渡层金,继而为当时尚只是三皇子的太子引开一些人的关注,避免太子未长成便被害的法子,都想出来并做了。 然世事难料,不到最后,谁敢轻言胜利? 罢罢罢,夺嫡之争,他秋家自来不掺和,只一心做纯臣,最后谁赢谁输,都与他安山候府无关。 “既是父亲知道与咱家无关,那父亲又在为难什么?”秋世子着实没想明白安山候到底是在慎之又慎于哪一点儿。 安山候与王族长想的一样,只想把心中的秘密带进棺材,因着秘密涉及皇族,稍有不慎,那便是倾族大祸,故他无意多言,转吩咐道:“你去同你母亲取为父库房的钥匙,把里面那座出自南海的珊瑚座屏给搬出来。” “父亲!”秋世子霍然而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安山候,“那可是太后娘娘在嫡母逝世之后,感激咱家在关健时刻让出灵宝绿灵珠保太后娘娘平安产下葭宁长公主,而后赐给咱安山候府的镇府之宝啊!” “让你去取,你便去取,休要多言!”安山候自然知道那座一人多高的珊瑚座屏代表着什么,它不仅代表着太后的愧疚之心,更代表着安山候府的安平。 就因着它是候府的镇府之宝,它在太后眼里的不同意义,它才有其重要的价值。 而他会选它恭贺莫王两家联姻的大喜,自是有他的用意。 只是他的用意,长子不会知道,他也不能说。 一旦太后知晓他将珊瑚座屏送出,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虽已不太管夺嫡暗中的浑水,与京中不见光的诸多事情,可他也并非全然不知,希望在此之后,一些事情能到此为止。 秋世子奉安山候之命搬出南海珊瑚座屏做为厚礼,以贺莫王两家大喜之事,未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候府。 秋络宽听到的时候,震惊归震惊,倒也没多大落差。 秋络晴知晓之后,再也无法憋在自被放出东厂之后,便不曾迈出过的落思院,她飞奔至桦康院,请见她的祖父安山候。 秋络宽得知后赶忙前去拦截,到的时候,秋络晴被安山候拒之门外,言珊瑚座屏之事已定,不必多言。 秋络晴怔怔地站在桦康院院门外。 秋络宽过来时因着着急,是跑着过来的,这会儿见还来得及,也知祖父之意,谁也改变不了,是连见一下嫡妹都不见,他微喘的气息方慢慢匀了下来。 跑过来的时候,他有许多话要说,真站在这儿了,他看着嫡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日暮掌灯,廊下门前,皆高挂上亮堂的灯笼,沿路的灯台更是早已点亮,与月辉相照映着照亮每一条道路。 秋络晴被关进东厂前,她没觉得错,关进东厂后,她也没觉得错,五皇子降世永安帝大赦,她被放出来,她便更觉得不是她的错! 若真是她的错,上天不会那么巧地让五皇子在她必死的关头出生,也不会让永安帝因着五皇子的出生而龙颜大悦,继而大赦天下! 上天救了她,上天不会错,她自然不可能是错的。 可为什么…… 祖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知道她想嫁莫息,祖父偏偏连让她进莫家做妾都不准! 明明知道她恨王壹抢走了莫息,可祖父为何要送如此之重的厚礼恭贺王壹大婚! 泪控制不住地掉,滑落脸庞,滴在如同她的心一样冰冷愤恨的地面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怀鬼胎 秋世子口中的嫡母,是安山候原配,于当年难产而亡的王氏。 他的亲娘温氏,是在王氏逝世后,被安山候扶正的贵妾,他也由原来的庶长子变成嫡长子,后方被请封为候府世子。 温氏对于秋络晴站在院门外请见祖父之事,她这个祖母自是知晓。 只是知晓归知晓,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说到底,那座南海珊瑚座屏乃是当年王氏用性命换来的荣耀,也是这些年秋家太平的保命符。 王氏已然不在,亦无留下一儿半女,做为丈夫的安山候自然便拥有珊瑚座屏的所有权,她嫡亲的小孙女儿晴姐儿要这座珊瑚座屏,连她也是做不了主的。 只是这个孙女儿也不知像谁,脾性既不像她父母亲,更不像她与候爷此祖父祖母,那一股子认定了便往前冲,纵然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劲儿,真真让她头疼。 足过了半个时辰有余,方听到秋络晴已被秋络宽半劝半拉回去,温氏这才松了口气儿,吩咐身边的大丫寰道:“去,把钟氏喊过来。” 钟氏,秋世子之妻,秋络晴亲娘。 先时秋络晴刚被放出来,温氏尚且怜惜小孙女儿在东厂诏狱中受了诸多苦楚,安山候虽有交代,她却暗下想着先缓缓,等过阵子再把小孙女儿的亲事提上日程。 眼下看来,还是候爷说得对,晴姐儿的亲事是不能再拖了。 早定下,早免了祸患。 … 一大早,王肆快步走出竞园,带着照菊直奔仁国公府。 “二小姐,我们这是要去找大姑爷啊?”照菊骑着马儿紧跟在王肆马儿边上,主仆俩都骑得不快,边慢慢打着马儿,边说着话儿。 “是啊,我打听过了,今儿姐夫休沐,这会儿天刚亮,姐夫还未出门呢。”王肆虽然天性乐观,自小又不愁金银,多少有点儿活得没心没肺,可这并不代表她没脑子。 姐夫平日里忙,加之这些日子要准备婚事,更是忙得脚不着地,一人当两人用,不趁早去堵门,准又见不着姐夫! 莫息自那日听夜十一说梦到他死了,念哥儿在他灵前哭,便日夜不得安稳,办差时偶有愣神儿,回到府里一沾床,更是难以入眠。 前世他死时,念哥儿才四岁,所有的一切,他还未完全给儿子准备好。 怪他太过自信,太过没有防备,以致于到被暗算的那一刻,他即便反应迅速地反击回去,并未让对方得逞,可也赔上了一条性命。 永书跟在莫息身侧,紧紧跟着,眼不错地跟着,就怕他家世子爷愣着神儿没看清路,一会儿磕着碰着,他得赶紧扶着。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世子爷经常愣神儿,偏偏世子爷在面对世子夫人之外的人,都像个闷葫芦一样撬不开嘴,连国公爷瞧出来,问了两回也没问出半个字来。 国公爷无法,回头只郑重地交代他和永籍:“大婚在即,世子爷可不能出半点儿意外,你们都是世子爷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人,可都给我看好了!要是出什么纰漏,我唯你们是问!” 愣神儿就算了,还特别拼命,起早摸黑地转,不是在办差,就是在忙活世子夫人的事儿,以及两人的大婚事宜,他和永籍在旁看着,眼瞧着世子爷都瘦了! 天蒙蒙亮,刚是旭日东升的时辰,王肆主仆已然等在仁国公府大门正中央。 莫息踏出府门,还未上停在侧门处的莫家大车,便听到一声喊:“姐夫!” 高昂的、激动的、喜气洋洋的。 他一下子站定,往声源处看,竟是小姨子来了。 他两三步上前:“你长姐怎么了?” 这一问,直把满面高兴的王肆问得一愣,呆呆地重复了一句:“我长姐怎么了?” 永书和照菊的脸同时一肃。 世子夫人怎么了? 大小姐怎么了? 莫息到底是四人中脑子担当的那一个,很快反应过来,他小姨子这么早跑过来等他,大概和他想的不同。 他松了口气儿。 全身放松下来,莫息转身往大车那边走:“我还有事儿,你长话短说。” 王肆还处于抓瞎的状态,奈何眼见姐夫就要走了,她本能地赶紧跟上,边小跑跟上,边回道:“姐夫,我发现长姐这几日来,精神不是很好,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问长姐,长姐总说无事,姐夫可知,到底因何?” “你不信,你便跑来问我?”莫息捏了捏眉心,站在大车前回身与王肆说道:“你长姐不跟你说,自有你长姐的道理,你也不必再来问我,我自是站在你长姐那边的。” 怎么可能告知你。 王肆听出弦外之音,一张俏脸垮了下来,撒娇式地长长绵绵地唤道:“姐夫……” 永书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这位王二小姐风风火火的性子一撒起娇来,还真是要人命啊。 照菊倒是习以为常,二小姐同大小姐撒娇,自来是这副模样,且还好使得很,偏就换在大姑爷这儿,嗯,不好使了。 “你既是能瞧出你长姐精神不济,那你便应当不让你长姐操心。”莫息敲打着王肆,希望王肆在京城的行事能收敛些。 王肆心中一咯噔:“姐夫此言何意?” “京城不是琅琊,此乃天子脚下,权贵遍地都是,即便你贵为琅琊王氏二小姐,大有可能继承整个琅琊王氏,那也得是你招婿上门,坐上琅琊王氏嫡支家主与王氏一族族长之后。人心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远比你在琅琊接触到的那些人要复杂得多,特别是这些自小浸泡在皇城根下的权贵子弟,不管嫡出庶出,皆是各怀鬼胎的魑魅魍魉。”莫息是真的有要紧事儿要办,只能言尽于此。 倘若非是自已的小姨子,十一又十分爱护这位小姨子,他是半分也不想操这个闲心。 莫家大车缓缓起行,越走越远,直至转过街道看不见,王肆仍呆立原地。 照菊有些担心:“二小姐?” 王肆没应声,神色恍惚地翻身上马。 她本来很是得意,觉得京城子弟也不过尔尔,经莫息如此一敲打,怔忡着两腿一夹马腹,慢慢骑着马儿往竞园回。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得益者 姐夫那么厉害的人物,说的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那就是她来京后交往的那些人中,有的人大有问题,又或者是…… 全部。 就挺受打击的。 王肆蔫蔫地回到竞园。 王肆前脚进了贰院,后脚其出府前兴高采烈,回府后萎靡不振的形象,很快被禀报在夜十一跟前。 她正在院中抚琴,优美动人的音律响彻整座壹院。 “往前在琅琊,有祖父护着,有王氏一族镇着,小肆又是这一代唯一可承继的嫡支血脉,明里暗里,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王氏的人看着,她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洒脱得很。”夜十一右手已好全,伤口不见半分痕迹,如葱嫩白的手指轻轻划过琴弦,筝的一声清明透亮,“到京城,我却是不能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了。” 难姑意会过来:“大小姐是说,二小姐迟早是要接过琅琊王氏一族的重担的?” 夜十一点头:“有些挫折,有些磨难,早经历,早明白。我无法承继琅琊王氏一族,那必然只能是小肆,招赘婿上门,为王氏承继香火,绵延王氏门阀荣耀,此乃小肆身为琅琊王氏嫡支二小姐必须做的。而要撑起一个家族,眼下的小肆还太稚嫩了些,不经风雨,不经磨练,小肆的肩膀扛不起琅琊王氏一族的重担。” “那……那些人……”难姑在与王肆相处一年多来,已处出一些感情来,又因夜十一的干系,多少本能地护着王肆,她担心王肆会遭受到太重的伤害,“需不需要我们出手?” “只要不伤及小肆的清白性命,看着便可。”夜十一想了想道。 她是疼王肆,可真疼王肆,并非一味地护着。 倘若王肆一辈子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琅琊王氏二小姐,那她自然可以一辈子护着,只是事实注定了王肆与她一样,皆不是一般的命运,做不得令人羡慕的富贵闲人。 她只能适当地放手。 让王肆自由地去飞,有主见地去闯,飞出自已的一片天地来,闯出不输于儿郎的一身胆量见识来。 “是。”难姑未再多言,她心中晓得大小姐如此做,自有大小姐的考量,底下的人照办便是。 琴声渐歇。 夜十一接过难姑递到手里的湿巾擦了擦手,温热的触感即时将她略凉的双手暖和起来,她嘴角微扬,心情难得的不错。 因着在王肆回府之前,司河来禀,安有鱼坐上院使之位之事已差不多到尾声了。 自安有鱼大婚前,她便着手在忙碌此事,只是有些差错,木家为了让木大爷自院判之位坐上太医院首官之位,可谓是倾力而出。 她的人在其中搅局,本是能在她师伯成亲前制住木家,未曾想沉寂的谢家突然出了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临时让木大爷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木大爷拉出她所设的局。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谢家此番竟不是谢元阳出的手,而是谢皇后。 木大爷做为谢皇后专属的医官,看来也不是半点儿感情也无。 只是这份感情,绝无可能纯粹是多年的君臣之情,更多的是利益相辅相成。 谢家与木家…… 此时院中虽无风无雪,到底是步入十月了,以夜十一的身子骨,穿得再厚亦不可久待,她走在毫无积雪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往屋里走。 到东厢,上南榻半靠着大迎枕,身上盖着暖和的蜀裯,她一手撑着脑袋半阖着眼,另一手横搁在身侧的榻几上,纤细如凝脂的手指轻轻地叩敲着。 发出细微的一声又一声的笃笃声。 她的好日子是在十月二十,眼下月初,还来得及。 “难姑,告诉东角西奎,让东氐西参过来,我有任务交给他们。”夜十一微掀眼帘,睫羽成扇,轻轻抚着眼睛上覆着的白绫。 “是。”难姑应诺。 … 木家近时麻烦不断,其应接不暇的疲累,身在漩涡中央的木大爷最深有体会。 前些时候他甚至险些一脚踏入自断前程的陷阱之中,幸而皇后娘娘的人提醒得及时,把他临门那一脚给拉回来。 那一拉,事后他一查,让他明白过来一件事儿。 除了夜家之外,竟还有人不愿他坐上太医院首官之位! 而那个人,别说查出来,他是连半点儿边边也没摸着。 后来他厚着脸皮在谢皇后跟前提了提,未想谢皇后早已着人查过,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本宫也没查出来,但有一点儿本宫可以肯定,那个人,只怕是个硬茬。” 一句话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有一就有二,避得过初一,他怕避不过十五啊。 但要他主动放弃院使之位,又绝无可能。 他木家站营谢家已久,能不能当上院使事关重大,非他一人之事,非他木家一家之事,而是早已与谢家、谢皇后、大皇子等利益挂勾。 非是如此,关健时刻,皇后娘娘也不会出手救他。 再者,东宫虽已定,太医院内的医官除却未站营者,余者谁不是卯足了劲儿为各自所站营的夺嫡豪门谋求利益。 表面上看,院使之位仅他与安有鱼角逐,实则余下如站营宁家的邱太医,皆不是安生的货。 邱太医明面虽无动作,暗底里谁知道会做些什么,宁天官那老家伙老奸巨滑,满打满算,也指不定会指使邱太医在此次院使之位竞选当中偷偷做些什么手脚。 安有鱼前些日子出了一件丑事,险些丢了角逐院使之位的资格,虽最后娶了关太医之女圆满解决,但丑事出了便是出了,多少会对安有鱼先时高洁无睱的声名有了些许影响。 这些影响在关晴珊进了安家门后,渐渐沉了下来,却也难保哪一日哪一个关头,又会被翻出来算旧帐。 他若是没在最后关头被皇后娘娘拉的那一把,那他陷入的丑事较之安有鱼先前出的丑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付出的代价,那将是无法挽回的。 光那么一想想,险虽已过,他后脖子仍感到凉嗖嗖的吓人。 而两番丑事下来,虽是一成一没成,却难掩其最大得益者,无外乎是邱太医,是宁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邀约 谢皇后虽未明言,他却听得出来,皇后娘娘所猜所疑与他大概是一样的,都觉得设局令他出丑丢掉竞选院使资格的那个人,即便不是宁家,必然也与宁家脱不了干系。 至于邱太医,其医术在太医院非是顶尖,其智商手段亦不够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马前卒罢了。 只是…… 木大爷坐在书房圈椅里,一脸沉思,眉间拧成个川字。 只是他怕,万一那个人并非他和皇后娘娘所猜疑的宁家,那这个让他和皇后娘娘同时查都摸不到边边的人,必定是个实力很强,于他于谢皇后于大皇子,以及整个谢家,都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 木大爷能想到的问题,谢皇后自然也想到了。 只是较比木大爷只担心院使之位的旁落,她更担心这个不明人物是敌非友。 谢元阳被谢皇后召见后出宫,从宫门出来,他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皇后姑母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可院使之争已然到了尾声,局势更不利于谢家,只怕皇后姑母所希望的木大爷能成功当上太医院首官之位,要落空了。 “世子爷,真要去凌平湖么?”前面路口,一转回英南候府,一拐去凌平湖,古关纵然清楚记得谢元阳一出宫门便令车夫前往凌平湖的命令,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再问了问。 问完谢元阳横眼过来,他被横得脖子一缩,再不敢多话。 上回没谈拢,因着半道他心疾犯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没再谈下去,谢元阳都只要一想到这一段,他上扬的嘴角便怎么也落不下来。 她应当是关心他的。 即便不多,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老样子,还是夜十一约的谢元阳,还是在凌平湖金铃桥上,人定初见。 在宫里听着谢皇后忧心忡忡地分析当下局势对谢家有多不利时,谢元阳时不时得瞧一下凤仪宫里的沙漏,注意着别误了约见的时间。 眼下快到人定,古关还叨叨着多余的话,自然没得他好气。 当然,古关的意思,他也明白。 只是感情一事儿,未经历不知道,经历了方知实则乃心不由已。 她是要大婚了,她即将成为莫息的妻,自此与他无缘,他知道他明白是一回事儿,要他不理会她,拒绝她的相邀,他却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与上回不同。 上回是谢元阳先到,这回是夜十一先到。 谢元阳急急忙忙到金铃桥下的时候,夜十一已单独一人站在金铃桥上。 骤然下起小雪,她带着兜帽,右手撑着伞,左手拿着个小手炉,雪花细细密密地落在伞上,她内里穿着一身白貂毛滚边的白色衫裙,外罩一件连帽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鹤氅,此氅防雨雪,少许雪花飘落在氅上,并不会侵她分毫。 很暖和,很惊艳。 感觉到强烈的注视,夜十一侧了侧脸,看向呆立在桥下的谢元阳。 笑了笑,她转过身,正面面对他:“谢世子来了。” 谢元阳回神儿,方将是陷在她遗世独立的惊艳中,此刻又不自觉陷入她浅浅淡淡的笑容里,他几近笨拙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提起脚步上桥,才想起她眼睛看不到,又慌乱地出声:“是,我来了!” 古关候在桥下,对于自家世子爷面对王大小姐时不时得露出来的蠢样,他简直不忍直视。 依然是老规矩,各守一边。 难姑守在另一边,中间挡着桥,倒是没见识到谢元阳的这副模样。 夜十一察觉到谢元阳已走至她眼前站定,如话家常般开了口:“来时未下雪,不料等着等着,竟是下起雪来了。” “好在,雪并不大。”谢元阳真心言道。 倘若雪太大,那他与她的会面一定得改个地方,或者又得改期。 刚进凌平湖便下起小雪,好在车上是长年备齐各种急需的,古关在他下车时便递了伞,他觉得雪小,并不需要,便摆手说不必。 刚站在桥下时,又太过惊艳于她胜若天女般的风姿,一时没想周全,这会儿缓过神儿来,看着小小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地飘落在她身上,他就后悔了。 他该接古关递给他的伞的。 这点儿小雪,他不需要遮遮,她是女子,畏寒,一把伞遮去头顶,虽遮了大半的雪花,若他此时手中有伞,那余下的一小半雪花,他可以帮着挡挡。 他要不要回桥下去拿? 谢元阳犹豫间,夜十一已再次开口:“上次与世子说的,不知世子考虑得如何了?” 直入正题,她不能待太久。 一则她身子骨弱,不宜在寒雪中久站的原因,二则湖边竹楼鱼号房里还有人盯着,容不得她慢慢来。 “原就是捕风捉影之事,既然王大小姐在意,要我放手,也非不可。”谢元阳手不自觉地伸向鸦青色绣银线锦鲤的钱袋子,隔着一层捏着里面那颗紫晶珠子赝品,“只是,王大小姐总得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说到底,他心里渴望地迫切地想要得到她一个答案。 不管这个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总归能让他一颗悬浮在半空的心定下来。 至于他的心更偏向于哪个答案,他说不清楚,心底没有答案。 她是夜十一归来也好,是琅琊王壹进京也罢,他心悦的是她这个人,而非她的身份。 只是确切地得到一个答案,能让他在往后的行动中确切地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毕竟夜家与王氏大不相同,所要顾忌的所要权衡的,自也是大不相同。 夜十一唇瓣微动,谢元阳屏心静气。 半晌,她道:“上回我便说过,我伸手管这个,不过是因着些许故人牵扯罢了,世子一再相问,怕是不信王壹,既是如此,王壹言尽于此,世子且随意吧。” 谢元阳心一沉。 她到底是不信他。 下瞬想想,他又是可以理解的。 终归他与她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他心悦她是他的事儿,她却是半点儿也未对他动情。 她能两番约见他,是因着不想让紫晶珠子之事闹大,引起不必要的风波,而并非是她怕了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反威胁 正如她上回所言,他要是继续追究深查,她自也有法子阻止他继续往下挖。 她说这话时,十分有底气。 她的底气,来自琅琊王氏,更来自她非普通的门阀世家千金。 且不论她为人处世的手段,也且不论她是不是夜十一,就凭着她进京后与莫息几次见面相处,就能让莫息一改一心想要退亲的初衷,反而积极地与她往来,并高调大婚,她便非是普通女子。 若她是夜十一,莫息此反常便是再正常不过,若她只是王壹,莫息此反常更能证实她的底气并非空穴来风。 这样的姑娘,确实不必受他钳制。 他再逼问下去,不会得到答案不说,反会惹来她的反感,与他成为敌人。 恰恰的,他并不想成为她的敌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 “我答应。”谢元阳妥协。 夜十一说出让谢元阳且随意的话时,她心底确实是这么想的,毕竟谢元阳她自小识得,她清楚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本来以为今晚将会无功而返,且回去后她又要多一件事儿得忙活,没想到临了临了,谢元阳竟然答应她了。 顿了顿,她没有问为何。 为何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答应了。 他的为人,是答应了便绝对会做到,那么他答应了,她自然可以松一口气儿。 要说的话说完了,夜十一福礼道:“如此,王壹告辞。” 谢元阳想留,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留之一字,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何况他自知即便说出来,她也不会为他停留。 两次约见,乃是因着她有事儿要他亲口答应,非是如此,她又怎么会见他? 眼下,她可是待嫁的姑娘。 夜十一走下金铃桥,走到一半,难姑就迎了上桥,接过她手中的红梅伞,她右手得空,立刻与左手合抱着小手炉,暖和的触感令她不自觉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儿。 谢元阳瞧着,一股子懊恼涌上心头。 方将他没拿伞,无法为她挡去那一小半落在身上的雪花,可他还是能帮她举着伞的,他竟是没有想到! 这样她的一双手都可以抱着小手炉,也就不会只有左手暖和,还有右手尚冷些,他真是一头蠢驴! 自认为是蠢驴的谢元阳并不晓得在古关眼中,他早已是一头蠢驴,更不知道他此行此举落在不远处竹楼鱼号房中的人的眼里,更是一头不知死活的蠢驴。 夜十一上了桥下的王氏大车,难姑陪着坐着车厢,小麦挥鞭低喝,马啼踩踏与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王氏大车驶离凌平湖。 这时长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飞快小跑上金铃桥,禀道:“世子爷,竹楼那边有人盯着,从王大小姐进凌平湖,到现在王大小姐离开凌平湖,一直都在。属下想近前去查看是谁,不料无法近前。” 长寿长命是谢元阳身边十二个时辰隐匿贴身保护的私卫,有事儿才出现,无事儿不见踪影。 本来谢元阳身边是没有他们这样时刻跟在身边保护的私卫的,以往英南候提过,谢元阳觉得没必要,故而拒了,只在外出远行时带上私卫,平日里并不让私卫时刻跟着。 后来谢明渠死在任上,殡葬过后,英南候以强硬的态度令长寿长命守在谢元阳身边,片刻不得离,若谢元阳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两兄弟也不必活了。 对此,那时刚刚丧父的谢元阳没再拒绝,他不发一言地接受了祖父的安排。 直至今日。 谢元阳听后,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只眉峰挑起,往竹楼那边望去。 他从走上这桥起,便有一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只是他毕竟不是练武之人,未灵敏到可以准确找出注视之人的位置,这会儿听到长寿这样说,才惊觉金铃桥拱起,竹楼高耸,那临湖的鱼号房虾号房无疑是盯人的最佳地点。 且,盯得毫不掩藏。 毕竟能让他的私卫无法靠近的人物,自然也有盯人不被发现的本事。 只是这样特意让他发觉,却是为何? 竹楼那边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黑袍束发,面容俊美,气势凛人,步伐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向金铃桥走来。 谢元阳微眯起眼睛,随即又是一笑:“我早该想到,是你。” 莫息踏桥而上,双眼利如刀锋:“除了我,谁也不准靠近她。” 一温文尔雅,却暗藏悲意,一疾言厉色,却风光雯月。 共立桥面,两两对垒。 “别说眼下她还不是你的妻子,纵然日后过门,她也还是她,有她的自由,有她的识断。”莫王两家联姻确实是最好的家族联姻,但谢元阳从来不觉得她嫁给莫息是个最好的选择。 她是夜十一,夜姓不会给她与他之间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难。 她是王壹,王姓不会让莫息丢弃心中的青梅,只会虚与委蛇地和她做对表面夫妻。 可惜他见到她的时候太晚,晚到已然没有时间让他图谋他和她的姻缘。 倘若不然,他有自信可以成为她更好的选择。 “不管你想探究什么,她就是她,我娶的就是她,眼下你没有机会,日后她进了莫家门,你更永远没有机会。她也自有她的自由,自有她的识断,故而她选择了我,这便是她的自由,她的识断。”论起嘴皮子,身在督察院的莫息自然不会输,只是难忍腔中一股子恼火,清崚的眉眼冷得如同一片荒漠,“别再肖想她,暗下也不行,若是再让我知道为了引她注意,你多费了心思,那我会让你明白,你该费的心思,是在谢家。” “你在威胁我?”谢元阳绷起一张俊逸的脸,对于莫息的警告,尽管听在耳里很是不舒服,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莫息的警告确实起到了作用。 谢家,自来是他的软肋。 “就是威胁。”莫息应得坦坦荡荡。 谢元阳半晌没说话,突然嗤笑道:“好,但只要我听到她有半点儿过得不好,那便是我的机会。” 说罢,他转身下桥。 莫息瞬间黑沉了脸,看着谢元阳上了谢家大车离去的背影,眸中的怒气如同被泼了墨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居然反过来威胁他! 第一百四十章 上表功 莫息忙,很忙。 他本来就忙,忙得昏天暗地,从凌平湖回府后,以肉眼可见的飞刀速度,忙得更暗地昏天。 眉梢眼尾之间,总是一股子狠中带着怒,怒中带着冷,冷中带着火,火中又带着几分阴鸷。 真真变幻莫测,喜怒无常。 仁国公府上观院内个个人心惶惶,就怕丁点儿行差踏错惹来世子爷的重惩,都察院则是能避得活阎王就避开,避不得的也是夹起尾巴小心谨慎。 熬到下衙时间,莫息难得准时地下差。 他前脚刚跨出都察院大门,后脚他的下属官们个个齐松出一大口气儿,额际后背的冷汗被门廊外的晚风一吹,纷纷打起哆嗦。 华灯初上,莫息在状元客栈对面的元华酒楼下车,毫无遮掩地走上酒楼厢房。 厢房定在三楼,当年的兵科刘给事中就坐在厢房里,等了有一小会儿了。 只是如今的刘给事中已非当年六科的从七品兵科给事中。 时过十年,他已升迁,由六科调入兵部,由给事中调任郎中,为兵部正五品职方清吏司郎中。 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共有两人,主要负责武职官的舆图、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简阅、考验等事,并管关禁与海禁。 刘郎中为其中一人。 说起他能调任,除了他自身才能之外,亦有莫息之功。 徐徐十年,从当年让江尚书讶异不知六科刘给事中到底是谁的人,送其诨号刘萝卜,到尔今人人皆知兵部刘郎中乃都察院活阎王莫息的人,人称四小鬼之一的刘老鬼。 既是人人皆知了,也就无所谓遮不遮掩不掩了。 刘郎中先到,到得光明正大,莫息后到,到得正大光明。 进入厢房,绕过骏马飞腾的屏风,莫息坐到刘郎中对座。 刘郎中听到脚步声,便起身候着,直至莫息入座,他随后方重新坐下。 “怎么了?可是有歧见?”莫息能百忙之中抽空出来见刘郎中,自然是因着有重要之事。 十年前,他助罗湖成为西南云南昆明守备殷平森的下属武官,正六品千总。 因着夜家的干系,纵然罗湖才能出众,仍处处受压制,以置于十年来不上不下,仍只是一个小小千总。 九年前,罗湖如愿娶得冯三,其中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罗湖和冯三的这一对,十一十年前便看好,有意撮合,后来十一以死换生,自然无法再撮合,那时他便想着帮着十一实现她想实现的事情,故而那时少不得撮合。 十一回来,晓得此事,很是高兴。 可见他做对了。 只是罗湖的官职实在是低微,十一晓得时,虽未说些什么,那张明艳的小脸即时布满肃色,蛾眉微乎其微地蹙了起来。 这一茬,他同是未说些什么,却记下了。 想着有机会,得让罗湖升一升迁一迁。 正好前些时候,老挝土司因老挝内部纷争政乱频出,苦恼寻不出乱处,左支右绌之际,生了向老挝宣慰使请援之心,并做了。 老挝宣慰司首官柴宣慰使,是个秉性守成,不爱麻烦,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的性子,虽不太想插手老挝内部纷争,然老挝土司开了口,他却也不好全然不管,便调派了下属官前往相助。 老挝宣慰司位于老挝与云南省南部接攘,治南掌。 莫息刚听闻此事时,觉得是个机会,便传信让罗湖去试试。 罗湖亦非愿原地踏步之辈,他自小的大仇于早年得报,又如愿娶得冯三此娇妻,膝下虽无儿女,小夫妻俩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 然官职低微,少不得在昆明受些委屈。 他不怕他自已受委屈,因着出身,他自小受的委屈多得枚不胜举,自是不怕,也从不放在眼里。 可冯三不行。 冯三打小就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后遭横祸,心志遭磨练是坚定了许多,到底仍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嫁与他后,却跟着他在昆明吃尽苦头。 因着这一份不愿娇妻再跟着他委屈,又有莫息在前头打点,使得他有了一番作为的机会,他是牢牢攥住,一心一意想立功,继而能有所前进。 故而当时,莫息和罗湖是一拍即合。 柴宣慰使调派的下属官中,便自然而然多了罗湖一个。 对此,有人不解,也有人置词。 但罗湖身后是莫息,连柴宣慰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通行,余者议上两三句后嚼出硬茬的味儿来,立刻纷纷噤声。 老挝与云南省南部接壤,老挝的老族与云南的傣族、暹罗(泰国)的泰族、洪沙瓦底(缅甸)的掸族为同一族群的不同部族,他们语言相通,文化相同,地域相连,老挝境内的苗、瑶等族是从云南迁徙去的。 罗湖本身就是瑶族,语言文化方面本来就有优势,加之他是抱着立功的决心去的,事先不仅有莫息提供的情报,他自已也从各方面先行了解了老挝内部纷争的由头,与症结所在。 一入老挝,柴宣慰使所派的下属官们皆以和事佬的姿态面对其内部纷争,想着再争,左右也是一个老挝。 换句俗话说,就是人家打来骂去还都是一家人,他们外人插手,一个不好便是两面不是人,内部纷争能握手言合,那是最佳的局面。 罗湖却不是这样想,他剑走偏锋,以强势的一击击中,揪出老挝内部制造起纷争的罪首老挝土司嫡幼子,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心取得老挝土司含泪颔首后,他当场击杀罪首。 令罪首背后的拥护者想要再争,也已是群龙无首。 不到半个月,纷争平息,罪首与其拥护者一并清除,还老挝一个安定的局面。 老挝土司痛失原本极是疼爱的嫡幼子,却也不忘罗湖之功劳,很快上表为罗湖请功,还顺带了柴宣慰使。 柴宣慰使眼见麻烦圆满解决,老挝土司满意,还给他请了功,虽是顺带,他也是明理的官,还是很满意的,故欢喜之余,看福星罗湖也是满眼的欢喜。 这份顺带的表功,自然是落在他政绩的考核之中。 回想任期间,他是无功无过。 如今有了这份顺带的功劳,任期间的政绩保守估计,至少也能得个中上,幸运些,能直接得个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嫔姜蕊 光是那么想上一想,矮矮胖胖的柴宣慰使双手轻拍着大肚子,一双小眼睛笑成一条丝线。 如此这般之下,罗湖的请功,请得很顺利,很理所当然。 刘郎中于兵部负责的便是这一块儿,先时已请示过莫息,该给罗湖升个几阶。 莫息倒是想一口气儿把罗湖调回京城,如此冯三必定随夫回京,十一定然高兴万分。 想归想,他的理智尚在,晓得不能一口气儿吃成一个大胖子的道理。 故而,他给刘郎中示下,只示了个正五品守备。 从正六品到正五品,升了两阶,很不错了,也恰当。 正好素有“滇黔锁钥”、“云南咽喉”之称的曲靖府,位于云南省东部,西与昆明府接攘,那儿恰好缺个守备。 都是时刻注意朝廷各种风向的人,莫息那么一提点,刘郎中便明白了。 回去之后,叙功议赏,刘郎中便努力往为罗湖争得曲靖守备此官职的这个方向做铺垫。 岂料同为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的陈郎中,却觉得罗湖凭着平息老挝内部纷争的那点儿功劳连升两阶,着实过了。 如此,二人少不得一顿唇枪舌剑。 “陈郎中不赞成罗大人连升两阶,最多升个一阶,足矣。”刘郎中一想到陈郎中那副强硬的嘴脸,他便一肚子气闷,好在他素来沉稳内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没和陈郎中在兵部吵起来。 当然,没吵起来,他也是有其他考量的:“他是宁家的人,下官在想,会不会是宁天官的意思。” 此方是他主动退一步的主要原因。 “无妨,两份叙功议赏,都交上去,如何决择,端看吏部罢。”即便是宁天官的意思,莫息其实也不惧,“到底夜二爷还是吏部左侍郎,虽这些年夜二爷低调许多,然于公务上,夜二爷勤勤恳恳,从不会让人拿住错处。此番事关冯三小姐,罗湖到底是冯家女婿,冯家到底对夜家忠心耿耿,荣辱与共四字,可不是嘴上说说。” 刘郎中明白了,罗湖升迁之事,他只是在其中经一手,继他之后,还有后手,此后手在于夜家二爷。 静国公府沉寂了这些年,先时已有星探出手,不出手便罢,一出手那是见血见威,谁人不避着些锋芒。 那邓千户的千金还不是说白死就白死了。 可见夜家低调是低调,到底盛宠过,又是底蕴颇深的京城世家大族,能在当年三皇子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之后,于除莫家之外的余者三家夺嫡豪门中,枝叶保得最全的一家,实力见地便不凡。 倘若非是皇上属意元嫡嫡子,倘若非是四皇子无意皇位,真要较量起来,真经一番腥风血雨,莫家见不得能赢夜家。 即便最终仍是夜家输,莫家必然也是险胜,且胜得元气大伤。 再者说了,当年他的主子心悦夜家小老虎,心悦得满城皆知。 真过起招来,别说夜十一本就聪慧过人,谋略丝毫不输与男儿,单凭主子儿女情长这一点,主子便真难以狠下心对付夜家。 无法真狠下心,说险胜,也是他不想自已的主子败北,真走到那一步,莫家输给夜家,也不是没可能。 这些年每每回想起来,他总难免庆幸当年夜十一离京前往杏江,自此不归。 这份庆幸,被他深藏于心,面上是怎么也不敢表露出半分来。 若不然,被他主子晓得他如此庆幸着,以主子至今对夜十一仍难以忘情的那颗心,他必定得被主子剥皮不可。 默默端起酒杯吃上两口,满嘴酒香的刘郎中默默将心中所想摒除,重回正经事儿上:“说起来,罗大人也是胆色过人。那老挝土司嫡幼子到底深受老挝土司宠爱,他就敢那样将其击杀在老挝土司面前,他就不怕老挝土司算后帐,让他横着出老挝地界。” “这你就错了。”莫息嘴角微扬,露出几分笑意,显然对于罗湖的行事果断敢拼,他很是欣赏,少不得得为罗湖正名一二,“那老挝土司今年四十多岁,本身是庶子继位,对嫡庶之别,自来看得不是很重,他妻妾又多,膝下除却几个嫡出,庶出的子女能组两支蹴鞠队有余,嫡庶俱一视同仁。他嘴上痛哭着,说是最疼爱的嫡幼子,实则他是个博爱的性情,如那些妻妾般,就没有哪个子女,他能说不疼爱的。故而,死了一个嘴上说最疼爱的嫡幼子,于他而言,可真算不得什么。” 饶是刘郎中自来内敛,莫息这一番话下来,也听得他目瞪口呆:“罗大人事先便了解过了?” 莫息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罗湖并非莽撞之辈。” 而他能晓得,也未阻止罗湖这样胆大的作为,同样是经过八部众事先彻查了老挝土司的一切。 刘郎中慢慢点头,再点头,觉得罗湖若是有勇无谋之辈,他眼高于顶的矜贵主子也瞧不上。 边点头边暗自感叹的刘郎中并不晓得此其中还有夜十一,也就是如今的琅琊王氏大小姐的干系,倘是晓得,准得再感叹一声,红颜都祸水呐。 “近时姜嫔……”莫息起了个头,却半道停了下来,转而道:“我听闻,你夫人与姜左少卿的夫人私交不错?” “内宅之事,下官知得不多。”不过因着姜左少卿一心想让入宫的嫡长女姜蕊怀上龙胎,好让姜家也成为皇子外家一飞冲天,刘郎中多少注意着些,故而也比其他内宅之事多了解上一些,“不过此事,确有其事。” 又斟酌道:“姜嫔可是……” 刘郎中说着上身往前倾了倾,那眼中的意思一目了然。 已是十年的自已人,刘郎中虽未尽全说出,莫息却是看懂了刘郎中言犹未尽之意,他摇头:“姜嫔入宫十年,虽不得宠,却也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她有点儿聪明,也有点儿手段,可要像曲嫔那样,她没这个机会。” “也是,曲嫔不过是小官之女,其父亦不过是安氏旁支庶出,即便有了龙胎,侥幸保住了,无强硬的后靠,也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刘郎中经莫息一说,一下子拿住了重点,“姜嫔却是大大不同,其父为大理寺左少卿,真怀了龙胎,保不住便也罢了,若平安降生,少不得又多一番龙争虎斗。皇上圣明,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姜嫔自无这样的机会。” 复又想起抱至安贤妃膝下养着的五皇子:“安氏一族虽没落已久,却也是京城老牌家族中的一族,已往安贤妃无儿无女,倒也相平无事,安家也不敢借由安贤妃往上攀,眼下却是不同。” 第一百四十二章 传消息 刘郎中点到为止。 都是耳聪目明之辈,他说的,提的,指的,莫息不无明白。 安家自安贤妃养了五皇子,动作频频,族内子弟但凡有点儿才气的,都在磨拳擦掌地想要在科举之路上大展拳脚。 今年春闱刚过,安家子弟参加是参加了,却无一个子弟榜上有名。 下一届春闱尚早,倒是还有时间容安家子弟好好读书写文章,以待下届春闱能金榜题名。 “眼下安家在朝为官的,都是小官小吏,上不了台面,暂时不足为惧。”五皇子一降生,莫息身为东宫母族最强有力的中流砥柱,自然不可能忽视,立马着手调查了安氏一族的现状。 结果显而易见。 安家再想借着五皇子崛起,一时半会也掀不起风浪。 想来皇上在曲嫔死后,将五皇子安排到贤达宫,让安贤妃抚养,成为五皇子的母妃,也是有这一番考量的。 莫息从不怀疑皇上一直以来想让他三表哥登基的决心。 “是。”刘郎中一听,便知莫息是有远虑的,只是较起远虑,更应先解决近忧,“主子的意思是,要内子探探姜左少卿的夫人的口风?” 莫息正是此意:“虽十之八九不太可能,但事有万一,不得不防。” … 后宫,泰芳殿。 姜蕊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面上平静,思绪却如波浪般汹涌。 当年,她倾心马文池,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马文池心里并没有她。 后来她选秀入宫,一副心思尽数转移至永安帝身上,一心一意想要得到圣宠,爬上后宫除谢皇后之下的高位。 然,到底是她太天真了。 此十年漫漫岁月,宫里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见足了她的可笑。 且不说皇后之下的俩贵妃,就说俩贵妃之下的的四妃,便非是她此后起之秀能轻易动弹得了的地位。 十年之间,她自一名美人爬至今时今日的嫔位,其中付出多少人力财力,已身又付出多少代价,无人知晓。 就连她的母亲每年难得入一趟宫,她都不曾说过一分一毫。 进宫这条路,是她自已的选择。 跪着,她也得自已跪着走下去。 然在深宫之中,权财是最不缺的,也是最缺的。 她起于位微,权位完全没有,在这样的起点上,要想不受欺辱,要想往上爬,就需要钱财来打点,来铺路。 而做为后宫妃嫔,钱财的来路,只能来自于她的娘家。 近时,需要大笔钱财,其用处即便她瞒得过她的母亲,也瞒不过她的父亲,也不能瞒。 接下来的八个月,靠她一个人定然保不住腹中胎儿。 太医院这方面,很需要父亲在宫外为她打点拉拢,争取在余下的八个月里,能有一位信得过的太医为她保下龙胎,直至生产。 如何能不与曲美人一样,在龙胎呱呱坠地不久病逝,只得了个死后受封为曲嫔的虚名,亲生儿子被抱养到其他妃嫔宫中,母子落了个阴阳两隔的下场,那她在生产之前,便得有万全的准备。 同样的,在生产之后,保住性命亲自抚养拼尽全力生下来的皇子或公主,也是一场硬战。 财,人,她眼下最需要的两样。 这两样,偏偏她都没有。 得让她父亲知道,得让她父亲为她筹谋,为她提供所需的钱财,及能为她所用的人。 大宫娥冰雪冰霜皆是姜蕊入宫后慢慢培养起来的心腹,眼下整个皇宫,除她自已之外,也就身边这两个贴身侍候的宫娥知晓她已怀有龙胎。 平日里不便她出面去做的事情,也俱是经由她们二人之手。 故而姜蕊有意要向宫外姜左少卿求援的事儿,她们不仅知晓,更是她们想方设法买通后宫层层关卡,借用每日出宫采买的内侍将姜蕊的消息传出宫,送至姜府姜左少卿手里。 消息一送出去,虽然还未有回传的消息,她们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大半。 姜蕊却是无法松懈。 未怀上龙胎之前,她日日夜夜盼望着,真怀上了,她又日日夜夜忧虑着,甚至在刚刚发现月事迟了将近半个月时,她既想怀上又不想怀上的矛盾心情,简直快要把她逼疯了。 后宫是个胭脂红粉骷髅地,不仅能吃人不吐骨头,更能让人绝望到生不如死。 “娘娘要不睡会儿吧?”冰雪看着姜蕊虽是闭着眼,却未曾睡过片刻,眉宇间难掩疲倦之色,她是看得很是心疼。 姜蕊仍未睁眼,只略摇了摇头:“睡不着。” 她明明是困得很,可偏就无法入眠。 不必太医来请脉,她自已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何况她还怀着孕,可她也着实没什么法子。 大概能有安胎药会好些。 “冰霜呢?”姜蕊掀了掀眼帘,殿内只她与冰雪两人,其他的小宫娥小内侍早被她下令撵到殿下,远远守着殿门。 得知有孕后,她只许冰雪冰霜二人在殿内侍候。 冰雪低声答道:“冰霜用过午膳,便匆匆等消息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消息是昨儿一早送出去的,今日已是第二日,想着应是能有消息回传了,她便守在娘娘身边,由冰霜去等消息。 哪里知道冰霜去了这么久,这会儿天都黑了,冰霜竟是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想着,冰雪脸色瞬间煞白:“娘娘!” 姜蕊双眼一下子没了困意,她沉着脸慢慢坐起身。 她早不是当年初初进宫,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抱有憧憬的小姑娘了,她并非头一回往宫外送消息,每回都是隔日晌午就能拿到回传的消息。 若说尚未有回传的消息,那冰霜去了之后应是很快回来回禀,若是有了回传消息,冰霜也是拿了回传消息便回泰芳殿来,万万没有在外逗留,许久不归的道理。 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冰霜出事儿了。 “别慌,别先自乱了阵脚,你先到殿外让人出去找找。”姜蕊淡定道。 冰雪应诺,快步往殿外走。 冰雪一走,姜蕊脸上的淡定便跨了下来。 她知道自已不能先分寸大乱,可一想到冰霜可能真的出事了,她便再无法保持镇定。 第一百四十三章 绑了人 也非她主仆情深。 而是因着,要么是她近时来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行径被宫里的某些人发觉了,拿冰霜下手,要么是她送消息给她父亲的事情被发现,同样是拿冰霜开刀。 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冰霜被宫中某些琐事绊住,故未能如往常一样早早回来。 但姜蕊知道,这是皇宫,这是后宫,第三种可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是她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罢! … 东氐西参接了任务,便各自行动起来,只在接洽的时候碰下头。 东氐潜入了姜府,准备时刻拦截姜左少卿与姜蕊之间的通信,再用临摹的本事换下姜左少卿的原话,改而写上夜十一所授意的意思。 西参则先是找上了殷掠空,让殷掠空给她易容成冰霜的模样。 这一点需要冰霜的模样,殷掠空本想着让西参先等上一等,让她通过黄芪肖职责之便进宫去瞧一瞧那个叫冰霜的大宫娥的模样,回来再仔细给西参易容扮上。 结果…… 有那么一会儿,殷掠空看着随后被西奎提着进屋的,被绑成一个肉粽的姑娘,她讶了讶:“这是……冰霜?” 西奎点头:“大小姐早在宫中埋了人,绑一个不显眼的宫娥还不算难。” 殷掠空好半晌没能吭声。 她想着也就姜蕊那个泰芳殿自来低调惯了,身边的大宫娥被绑了出宫,这会儿宫里竟半点儿风声也无,想来也是因着某种原因没嚷嚷出来,不然换做旁的宫殿,一个贴身侍候的大宫娥突然不见踪影,必然是得往上报,再四处查的。 至少至少,后宫之主谢皇后首当其冲,便会是头一个知道。 “还请毛公子快些,今夜我扮作她,还得连夜进宫,回到泰芳殿姜嫔身边侍候去的。”西参见殷掠空惊着沉思着没动作,她不由出声相告其时间的紧迫。 “姜嫔是否有何顾忌?”殷掠空没理会西参的催促,而是反问了一句。 她既是参与了,便不能糊里糊涂地参与。 西参闻言不敢自作主张,她看向西奎。 所幸西奎早领了夜十一的示下,说只要是殷掠空想知道,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姜嫔已怀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偷偷摸摸地不敢让人知晓,大抵是想着等龙胎坐稳了,再往下一步。” “怀……”殷掠空震惊得嘴合不拢。 后退两步于座椅里坐下,她颇似自言自语道:“五皇子刚降生,她这边又怀上了,先时曲美人也是怀而不发,秘密保着龙胎至生下,却是刚生下不久,便病逝封为曲嫔,辛辛苦苦用命拼着生下来的五皇子,一满月便没了亲娘,被抱至安贤妃膝下养着,反是作了他人的嫁衣……” 再思忖片刻,她悟道:“姜嫔这是不想步曲嫔后尘!” 对这个结论,西奎没有接话,西参就更不可能接话了。 他们自来只管听令行事,事情如何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非是他们能多言的。 殷掠空的易容术以叶游医的原话来说,就是他有眼光,很有眼光选了殷掠空做为他第三个徒弟,毫无保留地教授了他绝技易容术的精髓。 以殷掠空自已的看法来说,则是自小待她不薄的她的第一个师父红夷子有眼光,很有眼光,不仅收她为徒,教授了她举世无双的雕刻术,让她的双手无比灵活,这才在她拜叶游医为师后,学习易容术事半功倍。 不仅学得快,也学得精,甚至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人定过后,西参急于夜潜进宫回到泰芳殿,以防时间过长事情有变,她是第一个先走,身轻如燕地飞檐走壁,很快消失在张舍的胡同小巷里。 西奎肩扛仍旧昏迷着的肉粽冰霜,第二个离开张舍,回去复命,复完命还得去接替盯着安山候府的南张。 殷掠空慢悠悠收拾完易容的工具,垫后离开。 … 在深夜仍找不到冰霜的时候,姜蕊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冰雪更是想象着不知过两日会在宫里哪一处发现冰霜尸体的情景而哭肿了双眼。 西参费了老劲儿,与宫中夜十一埋的人里应外合,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有惊无险地回到泰芳殿之际,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响的冰雪便在此时,看到了跨进殿门站在殿大门门槛内的西参。 “冰霜?!”她惊呼出声,声音还带着浓浓的哽咽。 姜蕊听到冰雪的喊声,立刻抬起了头,往殿门看去,果然看到了本被她下了已死定义的贴身心腹大宫娥。 她的震惊和惊喜丝毫不亚于冰雪。 下一息,她脸上呈现出来的真实情感又慢慢顿住。 不见踪影消失了一下晌一晚上,直至这会儿快近子时方回来,能活着固然是好,但她也同时明白,冰霜的活着,只怕是以某种代价换来的。 想着,姜蕊脸色又沉了下去。 西参无论身高身形都与冰霜极相似,脸上又被殷掠空易了容,不管哪一样,她都极其有信心,被冰雪喊这么一声,她不怯也不慌,只快步往殿内走。 “娘娘!”声带也被殷掠空做了处理,与冰霜差不离,西参跪下便磕头,“奴婢险些就回不来了!奴婢有话要单独与娘娘禀说!” 冰雪已扑至西参跟前,刚想跪下去好好看看让她担心得要死的好姐妹,一听到西参这话,她即时顿住了,略弯的膝盖收了回来,站直看着虽是活着回来,话里话外却明显已将她排除在外的好姐妹。 姜蕊自也听出来了西参的话中之意,没有犹豫,她挥手让冰雪退下。 冰雪不敢有异议,只面上带着些许委屈慢慢后退,退到殿大门外守着。 “你可有带回父亲的话?你这么迟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姜蕊说着,上下打量着西参,企图从西参身上瞧出一些端倪来。 丝毫无破绽的西参仍跪着,任姜蕊肆意打量:“有带回姜大人的话,奴婢也确实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正要向娘娘禀告,请娘娘定夺!” 姜蕊没打量出什么来,她定了定心神儿,端起一旁正好入口的老参汤,慢慢喝完,胸口的鼓动没那么厉害之后,才道:“你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唯结盟 “娘娘要保往腹中胎儿,唯有结盟。”西参身有任务,说话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讲重点。 姜蕊却是听得眉心蹙了起来:“说得容易,谁会与我结盟?真结盟了,谁又能保证是真心的?” 万一防得了其他人,却防不了自已主动招入室的狼,她岂不是要悔死。 “姜大人能往太医院里走动,可真正要好能说得上真心话的太医却没有,能算得上要好说得上半句真心话的太医,也仅有关太医一人。”西参说到此处顿了顿。 姜蕊是知道自已父亲与关太医交好一事儿的,更知道太医院里表面和气一团,暗底里却是党派分明,站营的不说,中立的亦非她父亲能拉拢得动之辈。 关太医能与她父亲算得上交好,也能说得上半句真心话,乃是因着在安有鱼娶关晴珊之前,关太医便是中立一派,也因着那时她腹中空空,不会牵扯到夺嫡,她姜家与九五之位隔着天堑。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 关太医独女已成安有鱼的妻子,安有鱼是站营夜家的,做为安有鱼的岳家,关太医无形中便也成了四皇子一派。 虽说夜贵妃与夜家早表现出接受东宫已定的现实,四皇子更是在十年前离宫远走,至今未归,然到底四皇子还在。 只要四皇子还在一日,夜家便是皇子外家,便无法真正迈出夺嫡的漩涡。 “你还没说你出了何等棘手之事。”姜蕊没顺着西参的话往下说,她转而问了最初的问题。 自冰雪退下,姜蕊不曾让西参起身,她便一直跪着回话。 此刻听到这一问,低眉顺眼的作态一敛,略弯着的脊梁一挺,她径自站起身。 姜蕊一直盯着,从西参面部表情的变化,到背脊一直,未有她的允许,便径自起身,笔直地站在她跟前。 原本她坐着,西参跪着,她看西参完全平视,到眼下她需抬头,方能看到西参的脸。 能在后宫不死不残,没有任何扶持,靠自已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的嫔位,她并不蠢。 相反的,她的敏感度不低,反应的速度也很快。 “你是谁!”姜蕊睁着不可置信的漂亮眼眸,质问出声。 “我是谁不重要。”西参平静地开口,身份的揭露本就在计划当中,只有揭露了身份,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重要的是,我不是娘娘身边的冰霜,也非奉了姜大人的命令而来,所言所行更不是代表娘娘或姜大人,而是......” “而是什么?” “我家主子。” 瞬时,搁在桌面盛着老参汤的锦绣满堂青瓷碗摔在地上。 碗摔成两半,剩一点点的老参汤汁溅了出来。 一怒之下,姜蕊将碗扫落。 愤怒过后,她慢慢冷静下来,是为腹中胎儿,也是自知纵然再愤怒亦无用。 她现在身怀龙胎,这个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宫里她孤立无援,此时暴起闹僵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只会把自已逼进无法转圜的境地。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儿,闭了闭眼,语气尽量平静地问道:“我父亲那边......” “娘娘这边有我来转达,姜大人那边自然也会有我们的人去转达。”西参说着,双手奉上姜左少卿回传的消息。 姜蕊接过纸条,打开看到里面的字,再三确认着是否是她父亲的字迹。 “娘娘放心,此确为姜大人亲笔的纸条,我家主子也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娘娘与姜大人各取所需罢了。”纸条上的字自然不可能真如西参所言,真是姜左少卿所写,真的已被东氐丢了,替换成大小姐要他们传的意思。 做为星探这么多年,西参早就练就了说谎话脸不红气不喘,语气还特真诚的本领。 西参这么一说,姜蕊看着纸条上的字,也确定了确实是她父亲的字后,她再无疑虑。 纸条上也没多余的字,只写了一句话:唯有此法,可信。 不管是笔迹的一撇一捺,还是书写的风格,及习惯的语气,都挑不出丁点儿错。 而这一句话,姜蕊猜着她父亲大概也在此十年来不间断给她的外援中,渐渐消耗了太多的财力人力。 从前两次回传的消息中,她便瞧出父亲已有些力不从心。 眼下还要将手伸到后宫,纵是有十分想帮她这个女儿的心,她父亲也仅有做到一半的力。 如此情形之下,此番又事关重大,她父亲会找来外援,她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震惊于父亲居然会同意让她从宫中找同盟的这个做法。 此做法,实在太过冒险。 一个行差踏错,不止她与腹中胎儿,只怕姜家也难逃一劫。 倘若她父亲真已力不从心,那么找外援确实已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可信二字则说明了父亲也并非冒然行事,对方让她在宫里找同盟此举,并非无矢放的,而是确实可行。 “你说结盟,可是你家主子已有人选?”姜蕊沉默了一会儿,便下了决定。 当年心悦马文池便主动出击也好,后知马文池心中无她便毅然选秀入宫也罢,她从来不是个犹豫不决的性子。 不是生,便是死,赌一场罢了。 “贤达宫,安贤妃。”西参并不意外姜蕊会这么快接受,在找姜蕊的主意前,星探便受大小姐之令将姜蕊查了个底朝天。 总的一句来说,若是姜蕊在当年真如愿嫁给马文池,那姜蕊无疑将成为马爷最坚实的贤内助。 连大小姐都说,姜蕊是个果敢坚强又擅隐忍的女子,入宫虽非最好的一条路,但对姜蕊而言,却也不算是最坏的一条路。 “安贤妃?”姜蕊按着胸口,努力平压下心房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好一会儿儿才找回自已的声音,“那可是五皇子的母妃!” 西参展颜一笑:“我知道娘娘在担心什么,可娘娘不必担心,既然我家主子敢这样安排,便有这样安排的底气,娘娘所担心的,不会发生。” “你家主子是谁?”姜蕊一早便问了,可没得到西参的回答,这会儿是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她强烈地想要知道答案! 西参敛起笑容,严肃认真地把姜蕊第一次问的时候,她给的答案再重复一遍:“娘娘以后会知道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元华见 刘郎中一经莫息交待,办事的效率也快。 三四日后,他又约莫息在元华酒楼见面,连厢房都还是三楼的那个厢房。 “确定没有?”莫息听后只重复**述一遍,语气没太大的起伏。 刘郎中摸不准莫息这话是好还是不好,只如实应道:“经内子同姜左少卿的夫人探的口风,确定是没有。不过......” 不过若姜蕊是连自已父母都没说,又或者姜蕊自知自已母亲不太牢靠,只同自已父亲透露,而姜左少卿的想法又和姜蕊一样,那么他妻子在姜左少卿的夫人嘴里探不出什么来,是在情理之中。 莫息听出刘郎中的意思:“这事儿你不必再管了,到底有没有,还得从宫中入手。” 本来么,他是打算着姜左少卿这边能有答案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他便不必再费劲儿,眼下没探出什么口风,那他就得按备案往后宫伸手了。 听到后宫,刘郎中直接点头应好,主要是后宫,是他想管也管不到的地,也没胆量去伸手。 他还不想被剁手。 从元华酒楼出来,刘郎中是坐车来的,他一酒楼,车马便被小厮赶至他跟前,见莫息竟是未坐车马来,他提议要不要他送莫息回仁国公府,或莫息想要去的地方。 莫息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语落,恰恰王氏大车从街的另一头缓缓而来,直接停在莫息面前。 刘郎中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不用他送,他家主子的未婚妻亲自来接送了,自然无需他献这个殷勤。 被拒绝后便踏上脚踏板想上车回府的右脚轻轻放了回来,直挺挺似被钉在地面地站在原地,布满好奇的目光落在王氏大车慢慢打开的两扇车门上。 他早就听闻了王壹的大名,可惜尚未有机会得见,这会儿有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小麦一停稳大车,便从车驾下来取了脚踏板放好,再是静候在一旁。 难姑待车停稳了,才起身打开两扇车门,先行下了车,站在车旁习惯性地往车门处伸手。 这个时候莫息几步上前,也没说什么。 但他那么一上前一站定,难姑便知他是什么意思,随后赶紧往后退开两步,把位置让出来。 夜十一不知这一茬,她出车门后,纤纤玉手一伸,随即搭在一只修长宽厚、骨节分明的大手上,触感完全与因长年习武满是老茧的难姑不同。 她立刻意会过来,含着笑被莫息牵下车,被他牵着慢慢走入元华酒楼。 小麦很快把王氏大车停在边上去,别阻碍到元华酒楼的生意。 难姑跟在夜十一莫息两人身后,与永书一左一右直往三楼走。 刘郎中从头看到尾,安静地仿佛没他这个人。 他看得出来,主子明显也无意让他在这个时候与未来主子夫人接触,略略失望之中安慰自已说,待王大小姐真真正正成为仁国公府世子夫人了,有的是机会。 不急,不急。 转身提起腿,他踏上脚踏板上车,这回没再停顿。 刘家大车很快起行,回刘府去了。 ... 双管齐下。 宫里西参已进去了,姜府也有东氐潜入做手脚,眼下只缺时机。 只是这个时机...... 夜十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莫息的同时,眼前的一片黑暗,让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无比庆幸,庆幸她的眼盲让她不得不时刻覆着一条白绫。 否则,以莫息对事物的敏锐度,加上她又有诓过他的前科在,指不定时机未到,他便看穿她的预谋了。 “谢幼香之死,黄指挥使目前没打算放弃,一直让红百户跟进,阮捕头先时确实有查到一些蹊跷,但他这个人和他的上峰崔府尹一样,最会明哲保身。”莫息冲洗着茶杯,边缓缓与夜十一说着这些日子以来一些事情的进展,“红百户跟了这么久,没跟出什么来,只跟出确有猫腻的结果。此结果无伤大雅,我便让龙冬撤了,不必再跟。” “慢慢会淡的。”夜十一点头,赞成莫息此言。 怀疑么,即便红百户不跟着阮捕头跟出个确有猫腻的结果,黄芪肖该怀疑的,仍会怀疑。 只要没具体查出个证据来,苗头这玩意儿,从凌平湖传闻开始,黄芪肖和花雨田便已疑上了她。 疑只是疑而已,没证据,他们不敢拿她如何,那便无所谓了。 终归谢幼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会在谢幼香落葬后仍揪着不放,不过是黄芪肖疑心一起,非要揪出疑心幕后的小辫子不可,方引出来的事件。 厂卫事多且杂,只要一直没实质进展,黄芪肖不会让红百户在这件事情耽搁太多时间的。 “邓千户嫡女之死,也是一样。”莫息沏好茶,将一杯茶色澄亮的茶汤端至夜十一右手边,“这是刚从安徽太平运来的太平猴魁,你尝尝。” 邓小姐之死,牵扯到星探。 接到报案的京衙例行走完所有程序,崔府尹在阮捕头自地痞居所取得的小刀,认出刀身上面凹刻的标志乃是葭宁长公主生前那支赫赫有名的星探后,他眉心跳了几跳,一如往常地选择了自保。 有了他的授意,阮捕头自然晓得该如何表面圆满地让此案落幕。 至于邓千户,死了一个女儿,他还有其他儿女,还有他的身家性命,不管满不满意,总归也默默无声地选择了让此案过去。 故而此案从立案之初,夜十一便不曾担心过。 “花督主不是对此案挺兴趣的么,怎么?他不曾伸手?”夜十一右手往边上挪了挪,很快碰到温热的杯子,她端起轻轻吃了一口,微微笑开赞道:“好喝。” “毕竟是京衙的案子,况且他早就认定了崔府尹不会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大抵是不想白费力气,黄指挥使至少还让红百户跟了跟,他是直接跟黄指挥使碰过头,黄指挥使答应他,倘若从邓千户口中能得什么线索,会同他说的。他同意后,还真没伸过手。”莫息说完补下充,“黄指挥使答应花督主共享邓千户口中的线索,是毛指挥佥事直接告知我的。” 省了他一些功夫。 第一百四十六章 气疯吧 “毛丢也有送消息给我。”夜十一只是不晓得花雨田竟是当真只等着这一条线索,再无从其他地方入手查星探背后,为何会在此时重归京城的缘由。 毕竟,花雨田和黄芪肖都在最先便怀疑是她夜十一回来了,也一直走在证实的路上。 揪出星探重现京城的源头,无疑是眼下证实她回来了的最佳途径。 不可能那么轻易便放弃的。 莫非是有后手? 她刚这般想着,便听莫息说:“接下来得稳着点儿,我觉得不管黄指挥使,还是花督主,都还会有后手。” 不谋而合。 她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灿烂得如同娇阳,他心中所有角落的阴暗瞬间被照亮,耀眼得让他不觉也跟着笑了。 夜十一把喝光的空茶杯放下,听到莫息伸手过来给她添茶的细微水声,她只觉得美妙得有如天籁,声音不觉越发轻柔:“方将在酒楼大门外,除了你,是不是还有别人?”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刘郎中。”莫息答道。 夜十一想了想,她记忆好,几近过目不忘,回京后朝中文武百官的资料,经北女十年潜伏收集,随之被摆在她的案桌上。 可以说,能喊得出名号的大小人物,她都能知个一二。 至于深或浅,多与寡,便得取决于现阶段她需不需要深入多层面的了解了。 刘郎中,暂时属于浅与寡的那一类。 她只知道个大概:“十年前,他尚是六科兵科刘给事中时,便是你的人了吧?” 莫息嗯声道:“是个稳妥的。” “他在兵部,且是个郎中,你是想让他继续往上?”夜十一顿了顿,“江尚书虽未站营,可一直以来,与宁天官的交情却是不浅,这些年来,必然也是有所部署的,你的计划只怕不会顺利。” “朝中之事,但凡涉及皇权,哪件事儿都不是小事儿,既非小事儿,又怎么可能会毫无阻碍。”莫息自然清楚夜十一话中之意,“他宁天官有他的部署,我也有我的步骤。” 阴谋阳谋,软硬兼施,你来我往,各凭本事。 听出莫息语气中的自信,夜十一自也是信他有这个本事,只是仍难免提醒他一句:“宁天官看似无欲无求,也没耍什么出格的手段,可越是这样不动声色的表面,咱越得防着他。” 莫息黑鸦般的睫毛扇了扇,晓得她是在劝诫他不可太过自满,还尚事事小心为上。 她在关心他,她在护着他。 自小生为仁国公府嫡长孙的重担在这一刻,宛若冰雪般融化,令他时刻被他深藏着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知道的。”他愉悦地笑出声,“咱夫妻联手,怎么也不会输给宁老狐狸的。” 悦耳的笑声传入夜十一的耳中,她听得一怔。 她很少听到莫息这样轻松开怀,每个字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声,要说有,也得追溯到十多年前的六七八岁那会儿。 他现在应当很高兴。 她说了什么让他这样高兴? 夜十一边端起茶杯往嘴边凑,边想着。 她这样的一副神情完全落入莫息的眼中,他从装着桂栗糕的碟子里面拿出一块,送至她左手边,手背轻碰了葱白的手指一下:“吃茶容易饿,吃块桂栗糕垫垫肚子。” 又问:“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夜十一仍陷在莫息为何会突然这样高兴的思绪中,手被碰一下,她的脸下意识地往左侧了侧,听清他在说什么,左手很自然地去摸他递过来的桂栗糕,右手将只抿了一口的茶杯搁回桌面,左手接过桂栗糕便往嘴边递,张嘴咬了一口。 还是原来的好味道。 好吃。 只可惜不是她亲自去排队买回来的。 “这元华酒楼应当没有卖桂栗糕,即使有,味道也不可能跟北女做的桂栗糕一模一样,是她做了送过来,还是你差人去广桃斋买回来的?”夜十一又咬了一口,边嚼着边问道。 她没有回答他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莫息心里想着,介意着,面上声调中却没有变化:“来见刘郎中之前,我先到广桃斋去买带过来的。” “哦。”夜十一把手里剩下的桂栗糕全部塞进嘴里,有点儿多,完全塞进去让她的脸颊两边都鼓了起来。 她仍边嚼着边想着。 他这样在意她,连她说了什么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高兴,或不高兴。 他这样在意她,若是时机到了,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丝毫不顾后果,他应当会被她气疯吧...... 不是应当会,而是绝对会。 再接过莫息重新倒满的茶杯,仿佛为了压制她内心的愧疚,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儿把茶喝光,突然间觉得有些心虚的夜十一被呛个正着。 “咳咳咳!”她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莫息见状赶紧起身给她拍拍背,拿过她手中的空茶杯,取出随身带的手帕给她擦嘴边的水渍:“也不是小孩儿了,慢慢喝不行么,非得喝那么快。可好点儿了?” 夜十一摇摇头,又点点头,接过莫息手中的帕子自个擦起来。 全程没说半个字,他却懂她摇头又点头的意思:“没喝那么快,怎么会呛着?好点儿了就好。” 她呐呐地捏着帕子,指腹碰到帕巾上的绣花,突然福至心灵:“这是我绣的五瓣梅么?” 莫息没回答,只伸过手去拿过她手里的帕子,细致温柔地为她擦拭她嘴角一点点没擦到的微微水光。 手里空了,心却一把揪了起来,夜十一握住莫息为她擦拭后缩回去的手,宽厚的手掌温暖得如同冬日的火炉,让她的心无比滚烫。 没再往回缩,他的手任她握着。 “不管你在想什么,往后在进食的时候,还是别想太多了,这样消化不好。”他盯着她脸上的白绫,想象着这条白绫之下的那双眼眸,此时此刻蕴含的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她唇瓣嚅动了下,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她刚才在想什么,是不能让他知道的,她也不愿骗他,索性不吭声就是了。 夜十一的沉默,让莫息的心瞬时如坠冰窑。 将帕子收起,他淡淡地说道:“是你绣给我的那条帕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踩底线 他在回答她的问题。 她却仍旧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听着他淡淡的声音,夜十一心虚得厉害:“这帕子又脏了......” 这条帕子自她送给他,用过两回,皆是用在她身上。 他不曾用过,却时刻随身携带。 “无事,我会洗干净的。”莫息的语气还是淡如云烟,听不出喜怒哀乐。 他越是如此,她便越心虚得厉害。 在心里反复斟酌着字句,终是开口问他:“十年前,你说过,你可以骗这世间所有人,唯独不会骗我,是不是?” “嗯。”看着她精致明艳的面容,看着她问完难得紧张外露地十指交握,他低低应了一声。 她又问:“那你......会真的生我的气么?” ... “再让本小姐听到你嘴碎乱嚼舌根,本小姐不仅会撕了你的嘴!还会割了你的舌头!”王肆一巴掌扇过去。 伴随着响亮的巴掌声,她满是气愤不屑的话语传遍整个状元客栈大堂。 苏慧完全没有想到今儿王肆来客栈找她,且不上三楼她长订的客房去说话,而是约在大堂见面,刚一见面还没说上一句话,迎面一个巴掌加被王肆当场大骂。 她手捂着被掴的左脸,眼睛瞪个老大,有些没反应过来。 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王肆不是一直被她哄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晓得她在背后耍的小手段? “呵!没话说了吧?是突然间被我揭穿,一时半会找不到说词来反驳?还是瞪着眼睛捂着脸在那儿想着借口,好当着大伙儿的面澄清澄清?”王肆是主子,管教下人的这种粗活,素来不必她亲自出手。 今日原也可以由照菊代劳,不必她亲手扇苏慧这个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小贱人,可她就是气不过! 苏慧是外地进京来投靠亲戚的表小姐,寄人篱下的,时常被亲戚家的正经小姐斯辱,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亲眼瞧见,给苏慧抱打了不平,自此苏慧便可怜兮兮地成为她的跟屁虫。 跟着她,便是她的人,她自是不能让她的人受到欺负。 苏慧的亲戚不过是品阶低微的官宦之家,权势远不如底蕴深厚的顶级门阀琅琊王氏。 有她罩着,苏慧在亲戚府上一下子得道,鸡犬升天,处境直线上升,吃住用度同比正经嫡出小姐。 当苏慧兴冲冲说着这些,并表达了心中的感激时,她其实明白,苏慧真正要感谢的是她的身份,苏慧亲戚家真正忌惮讨好的也是因着她琅琊王氏二小姐的这个身份。 她并不介意。 从小她享受的一切,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她的身份。 跟在她身边,围在她身边,不管是有意无意,又或者有无目的,皆因着她的身份。 什么真心,什么假意,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对家人亲人,是对自已人。 不重要,是对外人。 祖父早就教过她,只要她站得足够高,那么外人的真真假假也就不是很重要了,长姐也说过,只要她本事够硬,那么真的变成假的,假的变成真的,又有何难。 苏慧待她真也好,假也好,她并不担心。 真的,她可以让苏慧继续受她身份的庇护,让苏慧在亲戚家能过得体面,再谋得一段好姻缘,欢欢喜喜地嫁人。 假的,也无所谓,她身边从不缺捧着她的人,她可以路见不平,也可以两眼一闭充耳不闻,就当从未识得苏慧这个人。 但! 苏慧不应该装可怜演戏两面三刀地踩到她的底线! “阿肆......” “闭嘴!本小姐的名讳你还不够格喊!” 苏慧刚唤了声,即刻被王肆喷火般浇灭。 状元客栈素来生意红火,这会儿大堂也是人满为患,吃着坐着突然有好戏看,大家伙都看得津津有味。 “骂人的小姐气势很足啊,长得也漂亮,那个巴掌扇得那个响啊,啧啧啧,看来也是个泼辣的!” “你说话小声点儿,那位小姐贵气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养出来的,指不定是哪位大人的千金呢,要是被她听到你说她泼辣,回头能扇你一巴掌!” 被说的书生笑了笑,并未被同窗说得火起来,倒也没继续说下去。 书生同窗见书生闭口不言了,只笑着往热闹处瞧,他放下心来,也继续瞧热闹。 周围几桌本来也在议论纷纷,说着王肆当众打人,行径确实跋扈,也说着书生说的泼辣,说这样的姑娘谁娶谁倒霉。 正说得兴起,苏慧也听得心中暗自高兴,暗忖着她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一巴掌,可王肆的名声被这样议论,也得坏掉,她不算亏。 只是自此不能再利用王肆做为琅琊王氏二小姐的身份,略有些遗憾。 不过没关系,贵人说过,只要能坏琅琊王氏的名声,就会守诺带她进入京城的第一贵女圈,让她有机会攀上一门很好的亲事! 岂料高兴到一半,兴起的议论声瞬时停了下来。 显然也是听到了书生同窗告诫书生的那番话,本着不想因一时逞口舌之快惹上权贵,而麻烦缠身,于功名之路上受阻,甚至是就此而断,或家中因此人祸不停,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故而,有了忌惮,嘴上也就有了把门儿。 苏慧能听到,王肆又不聋,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心想着那位书生同窗倒是个谨慎人,也心想着祖父和长姐果然说得对,眼下他们不敢再随意议论,说她跋扈泼辣,说到底是忌惮琅琊王氏。 总有一日,琅琊王氏得靠她撑起来。 而在此之前,她还太弱,弱到随便一个小官之家的表小姐也敢踩着她往上谄媚。 姐夫说得对,只有等到她真正继承琅琊王氏,真正有实力,真正让所有忌惮的是她这个人,而非仅仅是她的身份的时候,她才算不弱。 事情并没有如苏慧所愿地发展,她放下捂着脸的手,白着一张普通的方脸,嘴唇颤了颤,抖着声音自辩道:“阿......” 刚说一个字,王肆眼一横,冷嗖嗖的箭直往又想喊她阿肆的苏慧身上射。 苏慧赶紧改口:“***姐,我、我实在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要这样打我骂我辱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散污言 说着,泪成串地掉下来。 当真好一朵被摧残的娇弱小白花。 王肆冷眼瞧着苏慧此矫揉造作的演技,暗忖自已火候果然太浅,就这样的人也能在她身边演了这么久的戏,而她却非得经姐夫提点,方能察觉出来。 “不知道?”王肆冷笑一声,“那你是想当众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苏慧做过什么事儿,她心里门儿清,与王肆作伴相交的这段日子里,虽不长,却也足以让她晓得王肆是个一发作起来能有多虎的人,王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她的皮,她却是不敢与之针锋。 不说事实如何,光论身份,她便得被王肆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她不蠢,也不敢。 一时间沉默下来,只一门心思地哭,哭得肝肠寸断。 好在客栈大堂内外皆看好戏有一会儿了,不然照眼前这情景往外扩散下思维,还得以为苏慧是被哪个负心汉辜负,正万分伤心着。 王肆也是最讨厌这样什么也不说,只知道哭的女子,苏慧这一通哭,直接把她哭得耐心全无,厌恶地斥道:“你好自为之!” 撇下这一句,她不再停留半息,大踏步走出状元客栈。 照菊恶狠狠地瞪了苏慧一眼,赶紧跟上王肆。 苏慧低泣着小心翼翼地用眼尾余光瞄了瞄客栈大门,见已不见王肆踪影,她方暗自松了口气儿,啐了一声:“有胆儿做,还没胆儿承认,只会用身份权势压人!我看仁国公府也是倒霉,娶了那么个水性扬花的老破鞋!” 在她眼里,王壹就是年纪大没人要的老破鞋。 若非投胎投得好,身为琅琊王氏大小姐,哪里入得了京城赫赫有名的佳公子莫世子的眼。 待王壹身败名裂,莫世子晓得他娶的不过是一只老破鞋,即便一时休不了老破鞋,迟早有一日也得将王壹赶出莫家门! 老神在在坐在客栈大堂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的众人,与尚来不及散去仍围站在客栈大门口的路过闲人,即时又被苏慧这番话吊得个个耳朵竖起来。 狠狠精准地抓住几个关健词。 有胆儿做没胆儿认? 仁国公府? 娶? 要说莫家近时有何喜事,也就那么一桩大喜事。 仁国公府世子将在这个月迎娶琅琊王氏大小姐! 水性扬花? 老破鞋? 人家王大小姐年华双十,可不就是老姑娘么。 难道说,王大小姐不知检点,莫世子晓得也碍于门阀权势不得不委屈受辱,如期迎娶王大小姐过门? 议论纷纷,猜测各异,却又相同地丝毫未质疑苏慧所散污言中的真假。 苏慧掏出帕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听着里里外外的人都在恶意揣测王壹,她内心是无比欣喜痛快,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还得装作是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真心话。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补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 众人见苏慧脸露慌乱,思及莫家王氏皆是不好惹的世族门阀,顿时明了,议论猜测瞬时更是满天飞。 达到自已想的效果,苏慧得意极了,拿着帕巾压着嘴角,努力控制着不要让自已笑出来。 呵,王肆也就仗着出身好,若要与她斗,她让王肆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今儿一过,传言一出,王壹的名声必定贱如污泥,贵人听到,定然高兴。 贵人一高兴,她进入京城一流贵女圈的愿望,很快便能实现了! ... 莫息和夜十一所订厢房,是在元华酒楼的三楼,恰好临街而向,两个大窗台打开,便能看到听到街下的喧嚣。 热闹一起,事关王肆,守在楼下车上的小麦第一时间上楼通禀夜十一。 夜十一正问着莫息是否也不会真的生她的气,莫息尚未回答,便被上楼通禀的小麦打断。 揣揣不安的心情被打断,夜十一听到王肆在状元客栈大堂与人大大出手,是无心再追问,也觉得莫息没在第一时间回答她,大概是有所迟疑。 这一份迟疑,让她突然间便不想再知道答案了。 她怕知道了,在谨慎小心跨进的前路上,她也会有所迟疑。 当即小麦回楼下去,她命难姑将原本因着她与莫息要说话,而紧闭的两个大窗台给打开。 因着对面状元客栈大堂的热闹,此刻往下望,能看到客栈大门前围了不少瞧热闹的路过闲人,皆两两三三围着说着客栈大堂内正在上演的好戏。 王肆盛怒之下的喝斥声音很大,苏慧装可怜搏同情的哭声也不小,夜十一站在窗台边,本就耳力不错的她能听到一些,只是杂音过多。 难姑不同,她练武之人,可不光光是耳力好,听得比夜十一要清晰得多,低声在夜十一身边将所听到的字字句句转达,连客栈大堂里里外外那么多围观的人所议论猜测的不太好的言语,也分毫不差地转述给夜十一听。 从头到尾,从王肆发难掌掴到王肆愤而离去,再到苏慧在王肆离去后,意有所指地泼的那一番脏水,尽数落入夜十一耳中。 同样的,洛和休一直守在暗处,周边之事躲不过他们的耳目,旁人之事便也罢了,事关他们家世子爷的小姨子,他们怎么也得听一听看一看。 故由洛在莫息耳边低声阐述全经过,特别是苏慧在王肆离开状元客栈后,如何小人行径地说了那番恶意诋毁夜十一的话后,莫息霍然起身,直出厢房。 本来察觉夜十一定是有事儿瞒他,还问他会不会真的生她的气,他身上的每一根弦便都紧绷起来,想着回答她之前,他得从她嘴里先掏点儿信息出来,好歹他得知道她暗下里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 未想他还没反问出来,小麦便上楼来禀报王肆正在楼下对面状元客栈里打骂一位小官家的表小姐。 打断便打断吧,他也不是非得急于一时。 然他听到了什么? 简直混帐! “大小姐,让我去教训她!”难姑转述的时候,便想下楼去把苏慧一剑刺个对穿! 此刻见自家姑爷已气势汹汹地下楼去,她也想下去凑上一脚。 夜十一仍站在大窗台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小肆到底还是太嫩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必查 她这个妹妹从小闯的祸虽多,却不曾真正伤害过谁。 初次独自一人面对不怀好意之辈,对方又擅演戏装惨,免不得心慈手软了些。 苏慧该死,小肆也教训了苏慧,却只不过是一个巴掌一顿臭骂,再一记警告,于心底阴暗的苏慧而言,着实无关痛痒得很。 无甚效果,苏慧自不会将小肆的话放在心上,一不放在心上,自是肆意而为。 且这个苏慧,背后有人。 “先时不是让你们盯着么,小肆为何会约苏慧在状元客栈,其因可知?”夜十一问着,转身走离大窗台,回到客座里坐下。 有莫息去摆平苏慧这个麻烦,无需她再出手。 “苏慧在状元客栈订了一间上房,长久订着,就在三楼。”难姑详细地回道,说到此处她也反应过来,“她从老家进京,一路花光了所有盘缠,进入亲戚家住下后,也就是没饿死。” 一个字,穷。 “一个寄居亲戚家的表小姐,因着小肆的干系在亲戚家位同嫡出小姐,可再位同,也只是同。”夜十一微微侧脸,想着她问莫息的话,在关健的时候被上楼来的小麦打断,也不知是好是坏,“状元客栈贵得很,何况是这样长久订下的一间上房,勉强没饿死的苏慧如此花费,定然另有蹊跷。” 很基础的问题。 付状元客栈长订客房的银两,是从哪里来的。 一查,便知指使苏慧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背后之人是谁。 难姑明白了:“马上查。” ... 嘴碎的苏慧在状元客栈先是被王肆打了一巴掌,臭骂一顿,后又逞一时口舌,随后被恰好路过状元客栈的莫息命人掌掴,左右开弓,足足三十下,嘴被打烂,牙齿掉了三两颗,一嘴的鲜红,脸肿得连亲爹亲娘来了都认不出来,整个猪头。 隔日,苏慧的亲戚家得知苏慧不仅得罪了琅琊王氏二小姐,连即将嫁入仁国公府的琅琊王氏大小姐也敢编排泼脏水,继而得罪了莫世子,为求自保,她连人带一个小包袱被扔出亲戚家。 亲戚家当街看热闹的众人扬言,他们家与苏慧再无丝毫干系,所言所行,是福是祸,皆与他们家无关,由苏慧自个承担。 并当日,亲戚家携两份厚礼前后上竞园和仁国公府请罪。 苏慧亲戚家不过是京城小官,不管是竞园还是仁国公府,皆非有资格进入之地。 故请罪,在竞园和仁国公府大门前做足了模样。 小官说收留外甥女原是看苏慧父母双亡,可怜外甥女孤苦伶丁,却没想到苏慧竟还是个爱嚼舌根乱搬是非黑白不分的白眼狼,望王大小姐***姐、莫世子大人大量,且宽恕苏慧这一回,他也不敢再留苏慧,自此苏慧是生是死,皆与他家无关。 那情景,说得是声泪俱下,诚意十足,懊悔不已。 两日两出戏,不出半日,便传得满京城各大坊皆知。 沸沸扬扬,传了两日。 第五日,忽地便平静了下来。 平静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一个叫苏慧的嘴碎歹毒的女子,也仿佛不曾沸沸扬扬地出过那么一则热闹。 被压下来了。 被强横不容反弹地迅速压了下来。 忘返茶楼,大堂。 “容着传了两日,是想解一解王大小姐先时因苏慧的乱泼脏水而落下的猜疑,脏水洗干净了,便以雷霆之势一扫传言,是不想让这些闲言碎语再扰了王大小姐的清静。”花雨田一直关注着竞园,两出戏,他知个清清楚楚,强压灭传言,是莫息出的手,他也看得明明白白。 末了他用手肘碰了碰身侧排排坐的黄芪肖:“先时咱们都猜测着莫世子会娶王大小姐,九成乃因着不得已,是为莫家,是为东宫,唯独不可能是为了自已......” 可这会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是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就莫息那份活阎王独有的孤傲狠辣,怎么也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莫家为了东宫,便将护王大小姐这件事儿做得如此自然周全。 “任何生于皇城根下的权贵子弟,为了利益,为了身家性命,违心之事做得还少么?”黄芪肖听得出来花雨田的弦外之音,不过他觉得莫息是真对王壹动了真感情这件事儿,不太可能会发生,“莫世子十年前做事便滴水不漏,现今更不难。再者说了,不还护了小姨子么。” 说起来,苏慧之祸,还是王壹的妹妹王肆亲手惹上门的。 长姐那样的人物,姐夫又是那样的人物,怎么做为妹妹与小姨子就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呢。 “那就是个顺带。”花雨田哼笑一声,转眼看向另一侧乖乖坐着只听他们讲半句不参与的殷掠空,“毛丢,你说是不是?” 正陷于自个思绪中的殷掠空茫然地啊了声,呆呆地看着花雨田。 花雨田就喜欢殷掠空这副呆呆的模样,当下愉悦地再把话说了一遍。 倒是黄芪肖看着明显心思不知飞到哪儿去的娇徒,一股子做为老父亲要操碎心的哀愁即刻浮上心头。 “是,***姐确是个顺带的。”别说王肆这个小姨子了,就是莫和,莫息的嫡亲弟弟,在莫息眼底心里,也得排十一后面去,殷掠空应得毫不犹豫,顺便参与进话题,“***姐涉世不深,看不透人心,被骗个一两回吃吃教训,再经一事长一智也是好的。” 说完又一副是过来人的感叹:“跟以前的我差不多。” 以前的她,若非有师父和花雨田双双护着,她掉的那些坑,摔的那些跟头,不死也得残,幸而紧要关头总有他们护着,才让她没死也没残地一路成长。 她今时今日的成就,离不开他们的栽培与相护。 “你就是太心善了。”黄芪肖哀愁的一部分,就是殷掠空太过心善了,遇事果敢能断,却总有些心慈手软。 殷掠空一笑:“***姐也是太过心善了。” 要不然,怎么会被苏慧诓骗,容苏慧借王肆的身份在亲戚家过得滋润顺遂的同时,还被编排连累长姐。 花雨田挑了挑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与黄芪肖道:“刺客之事,皇上说不必再查。” 第一百五十章 已警觉 今儿早朝过后,他被召进御书房,接的便是这个皇令。 黄芪肖晓得花雨田口中指的是什么不必再查,听完点下头,未置一词。 皇令已下,接受便是。 即使有疑,也得执行。 “什么刺客不必再查?”殷掠空知道的刺客事件目前可就一件,“是不是玉秀山庄桃花林王大小姐被刺杀,失败后咬毒自尽的那些刺客?” 花雨田端起茶杯:“是。” 殷掠空眼巴巴地想听多些,结果一个是,没了? 黄芪肖把殷掠空喜欢的点心往她跟前移:“此事了了,莫要多问。” 殷掠空瞧也没瞧平日里来忘返茶楼必点的福字饼,看了眼一脸严肃不想让她再问下去的师父,又看一眼笑着看着她同样不会再多说一个字的花雨田,她闷闷地点下头。 不问就不问,反正事关十一,莫息一直在查,十一自已也在查,有任何进展的话,北女定然还会来与她与芸钗通消息。 不过...... 就挺奇怪的。 她师父和花雨田自刺客事件发生,便很是关注,虽查来查去进展不大,却非没有,师父没同她交底,她自花雨田嘴里倒是知道了那些刺客来头已查到一些眉目。 然后,卡住了。 她曾问过师父,也问过花雨田,他们的反应跟眼下不让她再多问的态度差不离,总之是不想她过多的参与。 以往多少公务,有危险的不是没有,就从来没见过他们二人这般严阵以待,连让她多知道一些都不肯的。 这让她不禁更加多想了些。 思来想去,觉得能让她师父和花雨田双双卡住无法动弹之处,必定得往上。 而往上...... 就确实挺危险的。 他们自来一条心地觉得她的脑袋拴在她脖子上不太牢靠,卡的地方就是往上的话,那她确实不够格参与。 现在连皇上都不让他们继续查了,定然是连皇上也无可奈何之处。 虽说皇上乃一国之君,然自她当了锦衣卫,频频接触公务,特别是师父在御前接了皇差之后,她跟在师父身边协办之际,更让她明白一个道理。 皇帝也不是万能的。 身为五九之尊,随心所欲的时候基本没有,连睡觉生孩子都有内侍一笔一划地记录,万民之事更是得慎之又慎,不能凭着喜好定夺,亦得思虑周全。 就这样受制颇多,顾虑重重,一个弄不好,做不好一个好皇帝,都得被万民骂一句昏君。 同样的,宗室做为皇族的门面之一,亦得处处做个表率,万不可恣意妄为,抹黑皇族脸面。 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之后,她往前有多羡慕生来便是金枝玉叶的皇族宗室,现今便有多庆幸自已不过是个平头小老百姓。 幸运遇到黄芪肖这个好师父,又遇花雨田此待她极好的好恶鬼,如愿混到官身的她,除了女扮男装当官之事让她的小命有些悬之外,她的小日子过得不知有多逍遥自在。 皇帝真不好做啊。 “唉!”殷掠空想着很是同情永安帝。 见小丫头眼巴巴过后闷声点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又唉声叹气起来,花雨田便知殷掠空绝对没在想什么好事情,不禁被她这一声叹逗乐了。 他抿着笑,拿过福字饼递给她:“唉什么唉,听话。” 殷掠空接过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好吃得眼眯起来。 难得为英气的面容添了几分可爱。 看得花雨田笑意更深了。 “让你别多问,你还叹起气儿来了,告诉你啊,此事不仅不能再多问,查更是不能查的,听到没有?”黄芪肖可不管可不可爱,他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不嫌烦地再叮嘱一遍。 “知道了,师父。”殷掠空发现她师父是一年比一年啰嗦了,但晓得师父是真关心她,花雨田也是真在意她,故随之在两人面前郑重地保证:“之前你们查的时候,你们就不让我参与,我也没知道多少,也就有那么一丁点儿好奇心而已。现在御令都下来了,我哪里还敢有好奇心?不问,不查,绝对的!” 她不问,她不查,最终也能知道结果。 绝对的。 黄芪肖满意了:“记住你说的。” 花雨田却看着殷掠空起了疑心:“应得这样爽快,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没有没有!”殷掠空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黄芪肖看看花雨田,又看回殷掠空,含着警告意味地哼一声:“最好没有!” 殷掠空立马埋头,努力吃饼。 ... 已是深夜。 夜十一脑海中仍回放着日间在元华酒楼里,莫息和她一来一往说的那些话。 她话中不无试探,这样的试探,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不然,在回她会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这个问题上,他不会迟疑。 “唉......”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儿。 难姑在旁侍候着,看了眼沙漏,二更天已过:“大小姐,很晚了,还是安歇了吧?” “明日一早,不要假手于司河,你亲自走一趟青灰巷,告诉东角西奎,暂时都把手头上的其他事情放一放,全力专注我大婚之日之事。”夜十一嘱咐完挥挥手,“我想再一个人坐会儿,你不必陪我,且去歇息吧。” 难姑应诺,转身走出内室,走到隔开外内室的座屏边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南榻上,如水的美人儿内着一身素白寝衣,外罩一件厚实暖和的紫貂披风临窗靠坐着,白绫放在榻几上,室内明亮的灯光洒在美人儿的侧脸上,徒增一层薄纱般的温暖光晕,橘光为冷白无瑕的肌肤增添几分血色。 螓首微微歪着,似是在思考,也在考量,不经意间,披风系带松了松,披风半掉出肩头,露出里面寝衣斜出松垮的衣领,完美线条的颈脖下,隐约可见肩窝的锁骨宛若蝶翼展翅般美丽诱人。 卷翘浓密的墨色睫毛微微颤着,饱含情绪的眼眸里,黑瞳中淡淡的灰色,这一抹灰色让灵动的一双眼徒添两分木然,小巧高挺的琼鼻下朱唇紧抿,仿佛与微蹙的黛眉相照映,召示着主人的心事重重。 大小姐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查明真相,连婚姻大事都可以算计着推进寻求真相的道路。 倘若长公主在天有灵,会赞同大小姐如此做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 边指向 难姑走出寝屋,轻轻地阖上门。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除非特殊或不得已的情况,星探是不能直接与竞园接触的。 减少暴露王壹就是夜十一的同时,也是做为大小姐手里的一张底牌存在的。 毕竟,只要身份没暴露,任谁也不会想到王氏大小姐行事,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还有这么一支强悍的精英在。 司河听令做事之外,便一直是这么一个扭带。 修意受姑爷之命,一直密切地跟她跟影子联络,甚至时常围在他们周围,大小姐之前从未说过要他们避开修意什么,司河去给星探传令,修意都是知道的。 有时知道令的是什么,有时不太清楚,总归大小姐从未要他们刻意绕开司河。 而这一次,绕开了。 她亲自去青灰巷传达大小姐的命令,绕过司河,就是避开修意。 今日元华酒楼厢房里,她全程都在一边侍候着。 大小姐这是在怕姑爷会坏了大小姐所计划的事情,故而防着。 那大小姐可曾想过,事情发生过后,姑爷会有多生气。 姑爷生气,大小姐真的不在意么? 不。 大小姐在意的。 只是大概连大小姐都不清楚,对姑爷的在意,到底有多深。 ... 翌日上晌,难姑与影子先商量好,由影子绊住修意。 时至晌午,她终于寻到机会悄悄地离开竞园,前往青灰巷。 东角西奎听到难姑居然亲自到青灰巷传令时,他们赶紧各自往回赶的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奇怪这回为何不是司河来。 到青灰巷宅子,一进前院花厅,两人都面露疑问地走向坐着厅里吃茶等他们的难姑。 听完难姑转达完夜十一的意思,又补一句:“总之两个字,小心。” 东角西奎双双陷入了沉思。 西奎先开口:“除了小心外部......” “是也得小心内部的意思?”东角接下话。 在他们心里,莫息这位用尽一切来爱着护着他们大小姐的姑爷,是属于他们内部的。 并不是外人。 “大小姐这是怕姑爷深查,会查出一些端倪来,继而会坏......”他们密谋已有些日子了的计划。 西奎反应过来说完,东角也抓住了重点:“大小姐和姑爷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 难姑摇头:“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东角欲言又止,他虽还想再问,可也知道难姑说得对。 西奎则干脆地点头:“是,我们听令便是。” “毛公子托北女捎来消息,花督主亲口说,皇上让他和黄指挥使不必再查桃花林刺客之事。”东角是个称职的下属,见难姑起身要走,他没再纠结主子的事情,赶紧说起从殷掠空那儿刚得到的消息。 西奎接着道:“安山候府,安山候,我和南张一直在查,免不得与楚词的人相碰撞,其间楚词从未亲自出过面,他究竟是身负什么任务,暂时尚未完全明朗,但......” 难姑稳稳地坐回座椅里,认真听着。 “但有一点儿可以肯定。”面无表情的西奎难得情绪外露地露出颇有成就感的目光,“楚词的任务,跟当年那位假公主扣宫门时手里拿的那枚信物有关。” 就很可惜,还没探出到底是什么信物。 每回司河来传令,星探都会报告一些任务进程,由司河回去上禀夜十一。 难姑来,也不例外。 西奎话刚落,东角接棒:“两次刺客之事,我和东箕西毕其实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只是这些眉目仅仅是幕后指使者的一点儿边边。藏得很深,揪出来需要时间,而且......” “而且什么?”刺客之事事关自家大小姐安危,难姑见东角停顿,不禁急声问起来。 “而且那一点儿边,都指向皇宫。”东角刚查到的时候,简直震惊,震惊过后再往下查,就发现怎么也查不下去了。 皇宫,星探伸不进手,真硬要伸手,像东氐西参那样把手伸进姜蕊跟前,是很高危的。 何况姜蕊之事,其中不止星探,还有第三方、第四方的护航。 刺客之事的指向,却不仅仅是龙胎,很有可能是更高的指向。 事关重大,一个弄不好,便会满盘皆输,他不敢轻举妄动。 正想着向大小姐请示,难姑便来传令了,省去他再做记号引司河来接头的麻烦。 难姑郑重地说道:“我回去就禀报大小姐,不管是假公主的信物还是刺客指向皇宫,你们都且放下,好好办妥大小姐和姑爷大婚之日的事情,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两人严肃应下。 难姑又道:“大小姐如何示下,我会再来的。” 岂料离开青灰巷,刚出巷口转了一条街,便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熟悉身影,她不觉跟了上去。 是北斗。 跟到风堆大街,就见北斗跟着的那辆不起眼的普通小马车停在中段冬桂坊店前,随之下来一个女子,戴着深褐色轻纱的帏帽,一身简单朴素的衫裙,身段高挑,面容看不见,看装扮年岁应正值年华,大概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家。 难姑边心里猜着,边等着那女子进店。 北斗就蹲守在冬桂坊对面斜两三家中间的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子不大,也就容两个正常体形的男女并肩而行的宽度。 北斗身形庞大,若非他是星探中轻功算得上卓绝,擅长追踪调查,手脚拥有与身形完全相反的敏捷,这条小巷子光那么一站,就很引人注目。 女子进入冬桂坊有一会儿,难姑才从隐蔽处走出来,直接走向小巷子。 北斗很快发现难姑,先是睁大了双眼,再是满是欣喜地从小巷子窜出来。 难姑抬手指一指冬桂坊隔壁的灯具店。 北斗会意,一前一后和难姑进入灯具店。 灯具店不大,冷冷清清,没一个客人,眼下就一个小伙计百无聊赖地看着店。 难姑一进店,小伙计便迎上来,被她挥退,说自个看看选选就行,不必招呼,小伙计只好退到一旁。 后面北斗进来,也是同样的说词,小伙计再次纳闷地退到一旁。 难姑和北斗中间隔着货架,各挑各的灯具。 小伙计瞧了一小会儿,觉得真没他的事儿,打着呵欠转身,慢悠悠地回到柜台后坐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或许是 “怎么回事儿?”状似不经意的,难姑走到北斗身边。 两人手里各拿着不同的精致小巧的灯笼细心挑选着。 “苏慧背后的人,查到了。”北斗同压着声音。 难姑脑海里浮现出刚才那个从小马车里走下来的女子:“她?” “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八九不离十。”这也是为什么北斗还在跟着,西奎还没往上报的原因。 难姑能理解,星探做事,素来得十足十确定,方会同他们大小姐禀报:“那她是......” 虽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这会儿偶然遇到,北斗也不会瞒着难姑:“秋络晴。” 难姑即时嗤笑出声,满满鄙夷。 小伙计听到声音,冬日的磕睡虫瞬间被赶跑,他抬眼往货架上看。 男客已经不在店里,发出声音的女客正拿着两个红通通的小灯笼往柜台这边走来。 他赶紧站起来,笑脸相迎:“姐姐选好了?” 论年纪,难姑至少得比眼前这个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大上十几岁,都可以当他的母亲了。 但他这样嘴甜,喊她姐姐喊得毫无心理负担,笑容也甜得能进人的心里面,她不觉又多买了几个灯台。 东西一多,她拿不走,原也没打算立刻拿着走,给了地址,让小伙计隔日下晌再把东西送到竞园。 小伙计虽不太明白为何要在第二日再送上门,而非今日,但客就是客,也不敢多问,忙不迭应下,拍着胸膛说没问题。 ... 苏慧背后的人是秋络晴,在小伙计把大红喜庆的灯笼灯台送到竞园的当晚,夜十一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还是难姑亲走一趟青灰巷带回来的结果。 把十年未见夜十一,很想见一见主子的北斗,失望得一身肥肉一颤一颤的。 他很想亲自把结果送进竞园的。 至于两次刺客和安山候府,以及楚词任务事关陈年假公主扣宫门时所拿信物有关,夜十一按下不发。 她强调,目前就一件事儿重要。 待大婚过去,看看事态发展,结合主次轻重,这些事情再做安排。 难姑一字不差地把夜十一的意思传进青灰巷,当即星探个个心跟明镜似的,充满斗志地表示,绝对不负大小姐所望! 难姑再一字不差地回禀,夜十一满意地点头,面上却无半点儿喜色,看得难姑的心情跟着沉重起来。 小麦时刻跟着,夜十一的情绪低落,难姑的忧虑沉重,他也感染了几分,时不时得叹一声。 影子在暗处瞧着,铜鬼面具下的刚毅脸庞越发紧绷。 论亲密度,搁以前,修意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难姑、小麦、影子这三个跟在他家世子夫人身边的人,居然会是和影子的交情最好。 毕竟表面看起来,影子是最难相处的那一个。 也不知他是哪一点合影子脾胃,能让影子和颜悦色地与他交往。 拿小麦的话来说,能让影子有问有答,有时候影子回的话还不少,而非冷着脸不理不睬,那便是和颜悦色,天大的脸面了。 这样的待遇,也就他们家大小姐有。 不像小麦,他刚进京那会儿,得大小姐的令,让影子有空给他科普京城数得上号的官宦世族的底细,影子一脸不耐烦,有时候他多问一句,影子都能拿利得跟刀剑似的目光戳他。 小麦哀叹,若非是大小姐的命令,影子是不耐烦跟他说上半句话的。 当然,眼下相处的时日多了些,且大小姐也在姑爷跟前亲言,他是大小姐可以全身心信任,跟难姑跟影子无甚差别的人,自此影子待他的态度才好了一些。 也只是一些。 除非必要,影子依旧不太想跟他说话。 今儿寻了个机会,修意蹲在屋顶上,与影子排排坐,问起这个问题。 影子看了修意一眼,回道:“这事儿得看眼缘。” “眼缘?”修意愣了下反应过来,“你是说我得你的眼缘,小麦不得你的眼缘?” “嗯。”影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 就有一点点的奇怪。 但修意还陷在他怎么就得了影子的眼缘这件纳罕事儿上,也没注意到,独自沉侵的心情还莫名有些高兴。 嘴一裂,他指着底下忙进忙出的小麦称赞道:“这些灯笼灯台什么时候买的?谁买的?还挺有眼光的。” 他纯粹没话找话说。 说完就尬住了。 就普通精致小巧的两个灯笼,和形状新奇的几个灯台,材质、技艺、款式、着色,跟竞园本来就有的高价定制的高贵大气的陈列摆设,完全没得比。 就像市井制造与宫廷制造,喜欢可以喜欢,但不在一个层次。 就这,谈什么眼光。 修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影子这样聪明,肯定听得出他是在说废话。 果然,没等到影子的应声,只等来影子看智障的一瞥。 就挺受伤的。 夜深些,修意带着一颗被鄙视得千疮百孔的心回到仁国公府。 一进上观院,永书一发现他,跟他打招呼,他都没什么心情多说两句。 一路被带进书房,他才勉强提起精神。 笔直坐在书案后提笔疾书的莫息没有抬头,听到永书把人带进来后退出去的关门声,他才抬起头来。 修意一副弃妇模样尽数落入他眼里。 “怎么了?”莫息稀奇地挑了挑眉,“影子欺负你了?” 修意立刻似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跳起来:“没有!” 明明有,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没有。 但,就是没有! 莫息沉默地盯了修意有片刻,也没逼问,重新埋头继续写没写完的折子:“世子夫人那边,可有何异常?” “没有。”还是这两个字,只是没有上一个没有那样激动,修意站在书案前慢慢冷静下来,回想着竞园这两日的所有琐碎事儿,肯定道:“一切如常。” 又想到他被鄙视的源头:“竞园近时买什么都是大红,景象一片欢欣鼓舞,人人喜眉笑眼,都在为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即将到来的大婚高兴。” 莫息手中的狼毫一顿,原本凌利的眉眼慢慢舒展,变得柔和,嘴角略略往上飘,笔尖重新落下,笔走龙蛇,铁划银钩,黑眸缀满点点星光。 或许是,他想多了。 她再有所谋划,总也不会在他和她的大婚之日算计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美画面 海棠的心情很复杂。 为了自家小姐好,她应该跑回关府去告密。 可做为自家小姐贴身侍候的唯一的心腹大丫寰,她应该听小姐的,什么都别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就挺纠结。 关晴珊小心看着火,手里拿着锅铲,想着这一回可不能再烧焦了,无意间侧脸一瞥,瞥到海棠脸上的表情,眨了两下眼:“怎么了?跟我总呆在厨房,你不高兴啊?” “当然不是!”海棠赶紧摇头,摇完头看着关晴珊欲言又止,“小姐……” 关晴珊生性活泼开朗,也不是很聪明,但也没蠢到一点儿眼力也没有,她转回头继续专注火候:“你要是想说我们早就说好的事儿,那你别说了,一个字也不许再提。还有,叫奶奶。” 她和安有鱼都是女子,成亲前安有鱼便本着不想让她守活寡的心,同她坦白了同为女儿身的事实,但她还选择嫁了过来。 那么,圆不圆房也就不重要了。 只是海棠不知道此事,此事也最好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知道的好,多一人知道风险就多一分。 现今安有鱼已是她的夫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她是真心喜欢安有鱼这个人的,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不后悔嫁为安家妇。 可以说,成亲后一切都好。 大婚之后,偶然从安有鱼嘴里听到一些事情,她也慢慢回过味儿来。 那颗她在凌平湖边捡到的紫晶珠子,怕是有人故意让她捡到的,为的便是要用来要胁安有鱼,算计安有鱼违心娶她也要护着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这一点,她便很想知道让安有鱼牺牲掉姻缘的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惜安有鱼嘴实在紧,任她怎么撬,一条细缝都没有。 海棠不死心,还想再说,可又不敢再说,只能噘着嘴一脸忧愁。 亲手做了羹汤,这是关晴珊还未嫁人前从未有过的。 她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嫁为人妇,她会心甘情愿地洗手做羹汤,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丈夫归家。 而她的丈夫也十分包容她。 晓得她从前从不下厨,尔今愿意下厨,即便饭菜做得再难吃,她的丈夫也不会责备她一句,总会认真的品尝,然后认真地反馈。 哪个肉下回得放少些盐,哪个汤煮得不够入味,哪个菜炒得过老了…… 诸如许多日常琐碎之事。 海棠为她打抱不平,那是海棠不明真相,更是因着海棠不是她,自然无法理解她对安有鱼的倾心到底有多深,也根本体会不到如今她如愿以偿的心喜。 她从小倍受宠爱,生活得无忧无虑,也梦想着将来嫁一个和父亲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郎君。 尔今她圆梦了,过程虽惊险,也有那么一点点亏心,但她是幸福的。 爷也承认,娶了她,爷不用再被吕院使催婚,也无需再应付总想给爷相看娶妻的亲友同僚的好意。 她得到了幸福,爷也得到了平静,自此可以全心全意地任职太医院,在休沐空瑕时于市井中施医布药,继续做爷喜欢做的事情。 爷开心了,她便开心。 她幸福了,也一定会让爷感到幸福的! 关晴珊满面笑容地继续烧饭做菜,默默地在心里坚定往后余生她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安有鱼落衙回到安宅,一路问了关晴珊在做什么,得到奶奶现下正在厨房的答案后,她回屋换了常袍,便往厨房走。 一进厨房,便见关晴珊一身简衫简裙,袖子捋至手肘关节处搭着,边看着火,边炒着菜,脸上笑意盈盈,额前垂下几缕不小心散落的乌发,五官娇俏,妆容淡抹,早无在关府未嫁时的那副锦衣玉食的娇气模样。 她跨过门槛,边也捋起袖子:“我来帮你。” 乌婶自关晴珊嫁进安宅,又喜欢上亲手为安有鱼洗手做羹汤后,她便从安宅一日三餐的主力军降为打下手的二等军。 海棠也是二等军。 看到安有鱼进入厨房的身影,和听到安有鱼想要帮忙的话,乌婶早从最初的阻拦到眼下的泰然处之。 从进入安宅做厨娘,没过多久她便知晓主家是位有着医德的妙手仁医,还在太医院任高职,前途无量。 后来坊间频传主家丑闻,她却是不信的。 再后来,主家娶了丑闻中被主家英雄救美的美人儿关太医之女,婚后两口子和气甜蜜的小日子,让她看得直骂传言害人。 这哪里是救人反被要胁? 又哪里是红颜祸水? 分明是两情相悦的天作之和! 要她老婆子说,那场落水,就是月老施的法,特意为她家爷与奶奶牵的红线! 乌婶一退到一旁,海棠也随之退到一旁,一老一少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有鱼熟悉顺畅地为关晴珊打着下手。 小夫妻俩边忙活边说着话,关晴珊含情脉脉,安有鱼温柔似水。 好一幅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画面。 落衙晚安有鱼一步,没在太医院拦截到安有鱼,特意找到安宅来的马文池,在小乌的带领下,来到后院厨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神仙画卷。 小乌笑嘻嘻的。 这样的画面,自他家爷成亲后,经常能看到,他也是看习惯了。 转至马爷脸上,见马爷似乎是有些震惊又有些阴沉的复杂表情,他不敢说旁的,赶紧大声通禀:“爷,马爷来了!” 安有鱼闻声,从与关晴珊讨论如何做好清蒸鱼的步骤中转过头来,与站在厨房门外的马文池对上眼,她笑着提步:“师弟!” 几步走出厨房,又回头与关晴珊道:“珊儿,这道清蒸鱼就按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做,肯定更好吃,师弟来了,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又转头和马文池说:“我跟你说,珊儿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特别是在做鱼这方面,很有天份,前几次略有不足,我纠正后,珊儿立马改了,那鱼的鲜美简直让人回味无穷。师弟来得巧,可得好好尝尝。” 关晴珊被安有鱼夸赞,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连一身油烟味儿,自个闻起来也俱是幸福的味道。 她边给鱼下配料,边娇声应道:“爷放心,我一定好好蒸鱼,让师弟大饱口福。”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信我 被不经过同意便被喊师弟的马文池嘴角抽搐了下。 谁是她的师弟! 还让他大饱口福? 谁给她的自信! 被抢了心上人的马文池转身就走,每回看到关晴珊,他师兄的新婚妻子,他的心口就得疼上一阵,提醒他的无能。 “诶,师弟你走慢些!”安有鱼赶紧追上,跑了两步吩咐跟在她身侧的小乌,“你去打酒,女儿红,打回来温上。” 她师弟爱喝。 “好咧!”小乌眉开眼笑地跑了。 关晴珊在厨房里听到声音,正切姜葱的手顿了顿。 尚在她时常借父亲之名跑进太医院去见爷时,她便知晓爷与马文池的师兄弟感情非常好,那时她尚未晓得爷与她一样是女儿身,便觉得师兄弟胜似嫡亲兄弟地好。 那时,她只是听说,并未见几回爷和马文池相处的样子。 如今她嫁进安宅,与马文池见的机会多了,才渐渐看出来,马文池对爷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她最熟悉不过。 也不知爷晓不晓得? 晓得后会如何作想? … 一顿晚膳吃得暗涌重重。 马文池为安有鱼夹一筷子鱼,关晴珊必然得为安有鱼夹两筷子鱼。 关晴珊为安有鱼舀了一碗排骨汤,马文池随之为安有鱼堆满一碗头牛肉。 安有鱼为马文池倒了一杯酒,关晴珊下一息也将酒杯递到安有鱼跟前,也要安有鱼为她倒满。 等等。 膳桌上,诸如此类的你来我往,频频发生。 不像是在用膳,倒像是在竞赛。 安有鱼再迟钝,也在这样密集地类似争宠的对她好里,意识到她的师弟和她的妻子杠上了。 原因,未明。 海棠、小乌、守望都没在屋里侍候,都聚在厅堂门外的院子里聊他们自个的天,只时不时注意下厅堂,看主子们需不需要侍候。 直到唤他们进屋把膳桌撤下,也没见主子们唤他们。 膳桌撤下,关晴珊因不胜酒力,却非得跟擅酒的马文池一争高下,而被马文池喝趴下醉倒,被海棠和安有鱼合力搀扶回寝屋,呼呼大睡去了。 安有鱼再回厅堂,只觉得天地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平静。 她本想好好陪师弟喝上几杯,被妻子和师弟这一突如其来的斗酒,反而没喝到半杯。 相较之下,三人之中,让小乌去打酒回来的她,反倒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小乌沏上两碗茶:“爷,乌婶在煮解酒汤,爷与马爷可也需要?” “我不用。”安有鱼说着看向马文池。 马文池端起茶碗:“我也不用。” 小乌明白了,退出堂屋去厨房跟乌婶说只需煮一人份即可。 安有鱼和马文池中间隔着一张桌案,案上两碗茶,一碗被马文池端在手中,一碗未动:“师弟来,可是有重要之事要说?” “明日吏部便会有结果。”马文池把茶碗端在手里,似乎思考着什么。 安有鱼瞬间明白:“木院判可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马文池摇头,思忖了一会儿,又半猜道:“出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子慧兄出手了,这是肯定的。” 夜二爷这些年里十分低调,低调得较于静国公府全盛时期,显得有些软弱了。 也就是这一份软弱,造成了夜家可欺的假象,让某些人疏于防御。 一个出其不意,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全胜。 只是这个全胜,需要些代价。 凡事不可能完全没有付出,只要付出在合理茫围之内,那么这样的付出算不得多大的代价。 “子慧兄出手了?”安有鱼有些意外,意外之后紧随着不安,“夜家沉寂这么多年,自静国公退下来之后,诸事更是像被束手束脚,连夜家三兄弟出任何事情,或被打骂或被欺辱,子慧兄都不曾出过手。而现在……” “星探重现京城了,师兄知道的吧?”马文池打断安有鱼一番完全沉侵在忐忑情绪里的话。 紫晶珠子出现,即便最后知晓得假的,也足够让安有鱼震撼,再到象征着星探重现京城的那把小刀上凹刻的五角星,她虽震惊,却也已有了心理准备。 反倒没了刚见到关晴珊手里的假紫晶珠子时,她脑海一片空白的嗡嗡声。 安有鱼沉默下来。 “到现在,你还是不想把宁愿成婚,也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的原因告诉我,对么?”马文池声音低沉,含着几分酒气,他直视听到这话,明显开始闪躲他视线的安有鱼。 安有鱼往厅堂门口看了看,小乌不在,海棠在侍候醉酒的关晴珊,守望站在院中,离得够远,并不会听到她和师弟的说话声:“珊儿知道我是女的。” 马文池一听,险些坐不住,脸色大变,声音绷成一根如同快要断了的弦:“什么时候知道的?” “成亲之前,我让她好好考虑,若还想嫁我,我便娶。”时至如今,已是即定事实,安有鱼觉得不能再瞒关心她的师弟,“她初衷不改,还是选择要和我成亲……我答应了。” “你可以把那日落水的真相公诸于众。” “不可以。” “那后来芸钗和毛丢暗中助你,设计了一场关晴珊再落水的戏码,你完全可以顺水推舟!” “我不可以!” 马文池紧紧盯着安有鱼:“为何不可以?” 问题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她宁愿成全关晴珊,冒着暴露身份会掉脑袋的危险也应下与关晴珊大婚,也不愿把落水真相公诸于众自证清白的原因。 是什么? 安有鱼脸上有着动容,她知道师弟是真的关心她,在乎她,才会这般紧张她的一切。 可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不出来。 紫晶珠子事关重大,假的也牵连甚广。 尔今星探已经出现,若是再让师弟知道珊儿在凌平湖捡到假的紫晶珠子,那以师弟的智商,定能推断出一些她既想是真的,却又忍不住担心的事情。 是真的,还是错觉,她得自已论证。 得到论证之后,她再如实告知师弟,这样或许会更好。 “师兄还是不信我?”马文池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安有鱼再开口。 再看到安有鱼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时,他闭了闭眼,把眼中的酸涩逼回去。 他知道答案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亲了结 他早就知道答案的,却总不死心地想要不同的答案。 “从事情发生的最初,师兄便未曾想过对我全盘托出,是不是?” “师兄这样有所顾忌,是觉得我不值你信任,觉得我是个为了自已能不择手段的自私之人,是不是?” 纵然再压抑着,亦难掩此连连两句话质问中包含的愤怒与失望。 安有鱼想要解释,但她又无法解释:“师弟……” 她的不果断,她的犹豫不决,终于压垮马文池最后的希翼。 再坐不下去,他起身就走。 他大踏步走得飞快,快得让她再说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她起身追着走了两步,想留他又无法说出事实的矛盾,让她内心倍受煎熬地站在原地。 守望跟在一身冰冷的马文池身后,看着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自家爷,暗道也就只有安爷每回都能把他家爷气成这般。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出了安宅。 小乌闻声跑过来,已看不见马文池主仆俩的踪影,再往厅堂里看,看到安有鱼坐在座椅里,满身挫败。 他纳闷,爷和马爷怎么又吵起来了? 好似是自奶奶落水被爷救起,每回爷和马爷见面,十面足有九面得吵上一吵,这样不欢而散的场面,他可都见得有些习惯了。 小乌正无奈又无解地想着,身旁便有一阵风卷过。 他定晴一看,嘴慢慢张起来,再是回过神儿来,高喊:“爷!” 走出安宅,马文池慢慢冷静下来:“守望。” 守望拿下脚踏板:“爷?” “先不回去,去静国公府。”马文池揉着疲惫的眉心,踏着脚踏板进入车厢。 守望应道:“好的,爷。” 马文池坐稳,收起脚踏板放好,守望刚要坐上车驾吆喝叱马,便听到了一声唤:“师弟!” 是安爷。 守望嘴里的叱声没喊出来,他看向匆忙跑出来的安有鱼,又回头看纹丝不动的马车帘布。 他家爷这是不打算出来应一应安爷? 正想开口喊他家爷,告诉他家爷安爷追出来了,便又听到一句话:“守望,你且下来,到一旁等等,我有话想和师弟单独说。” 安爷吩咐,他不敢不从。 应一声诺,守望麻利地从车驾上跳下来,走到后出来的小乌身侧,一同站在安宅大门檐下。 马家马车就停在安宅侧墙下,离大门也就几步的距离。 安有鱼没上马车,她就站在车侧,面朝着车窗随风飘荡的帘布,晓得马文池还在气她,她心感愧疚地开口:“我从未那样想过你。” 不值得信任、不择手段、自私,她从未这样想过他。 他待她好,真心的好,一心为她的极好,她是知道的。 “你且信我,我可以处理好目前所有的事情,包括珊儿。” “珊儿其实无辜,她会被人利用,尽因心里对我的一点执念,她如今已嫁作我妻,我自应当好好护她。” “但若有一日,珊儿再做出之前那样构陷于我,胁持到他人之事……” “我会,亲手了结。” 伴随着夜风,安有鱼清晰坚定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传进马车里。 马车里依旧没有回应,安静得仿若车厢里根本就没有人在。 师弟还在生气,还不想理她。 “我并非是不信任你,只是尚未确切,一切皆仅是我的猜测。” “我也确实有比冒险成亲也要保密的事情,可能会因此小命休矣,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此的担忧,也不是不知道其严重性。” “只是,相较于此,我有更重要的……需要守着。” 更重要的什么? 还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马文池静坐车厢里听着,紧抿成一线的薄唇微动,眼帘掀起,目光往飘荡的车窗帘布看去,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头,紧了又紧,到底忍住了。 “你……” “别生气了……” 晚风徐徐,月辉照在街面,直到马车起行,马文池也没有应安有鱼一声。 安有鱼惆然若失地走回安宅,目送着马家马车渐行渐远,拐过街道,再也看不到,她仍站在大门前,一动也不动。 “爷?”小乌喊得小心翼翼,爷露出这副模样真乃少见,可见马爷在爷心里,是顶重要的。 “你说,要是师弟真生我的气,再也不理我,可怎么办啊。”安有鱼很是忧愁,往前也不是没惹过师弟动气,可师弟真正怒起来不再理她的时候却是没有的。 而这一回,她有预感,师弟是真的生气了。 小乌照着寻常人的思路想了想:“那爷便找马爷道个歉,再做一些弥补,哄哄马爷开心?” 道歉是要道歉的。 弥补么,这个可以好好想想。 安有鱼转身,一脸沉思地走进家宅。 小乌亦步亦趋跟在身侧,难得地没有多话,他觉得他家爷这会儿需要静静。 … 同时,需要静静的,还有马文池。 到静国公府,马文池在马车里坐了有一刻余钟,才让守望去敲门。 门房早被交代,诸如马爷安爷冯爷来,都不必通报,可直接入府。 夜二爷听闻马文池来,看了眼时辰,已过暮食的时间,吩咐道:“请马爷到瀚斋看茶。” 马文池被领到外书房坐了片刻,夜二爷便到了。 马文池自座椅里起身,夜二爷抬手示意坐下。 下人重沏两碗热茶上来。 “大哥儿刚走,你就来了。”夜二爷坐下道。 “可是为了罗千总的升迁?”马文池一听,立刻想到冯大来找夜二爷的目的。 夜二爷点头:“安院判升太医院院使之职,已是板上钉钉。罗湖的表功,还在吏部搁着,他来问问情况。” “木家站营谢家多年,与方太医家世代明争暗斗,手里有准备,拿住木院判的错处,让他失去资格竞争院使之位,子慧兄动的地方无需太多。罗千总之事,却是不同。”马文池实言道。 可不就是不同么。 罗湖娶了冯三,与夜家便是同荣辱的姻亲关系。 帮,自然得帮,可正如马文池所言,罗湖的升迁,与安有鱼的升迁,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夜二爷正为此事苦恼:“大哥儿也是明白的,只是这事儿眼下卡在吏部,除了来寻我,他也是没法子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得不 木大爷之妻余氏善妒,为此连自已的嫡妹也能陷害。 本想着已是早年之事,嫡妹又被她害得名声尽无,被家中远嫁,婚后因清白有损,日子过得凄苦,自嫁出便没脸再回过京城。 未料就在前些时候,却被翻了出来。 木大爷听闻之时,只觉得两眼发黑。 事情被爆出来的时机恰是他和安有鱼竞争太医院院使之位的这个关健时候,很显然就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谢皇后知道之际,怒火中升,也已是无力回天。 无论是她,还是谢家,亦或木大爷本人,都没有想到沉寂了十年之久的夜家会突然出手,且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快、狠、准,毫无转寰的余地。 马文池对于夜二爷的出手,知的不是很详细,便问了问。 夜二爷毫无保留,尽数道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马文池听后连连点头,“木院判已身修得有限,家更是不平的很,不止独子木楫难以承继他木家世代相传的妇科圣手之名,品性更是犹如地痞混混,着实不像个人样,连内助都如此不贤,想来也是他木家败落之象。” “太医院首官之位品阶虽是不高,只正五品,却是相连大魏帝后康健的重要之所,医术要高,医德更是紧要。”夜二爷眉目徐徐,“连一个家都齐不了,何以让皇上相信他能署理好整个太医院?” 一旦有了质疑,木大爷的升迁自是得半道腰斩。 “师兄那边,我刚才已去过,她已知晓明日便会有结果下来。”马文池说着,耳旁不禁响起安有鱼在车侧同他说的那些话,“师兄任院使之后,除了咱们早年安在太医院的人,关太医也是自已人,有他的支持,师兄能任得轻松些。” 关太医此人医术只能算中等偏上,为人却是光明磊落,秉性和善,平日里在太医院的人缘颇好,与不擅长交际的师兄共事,恰好能弥补他师兄此处的不足。 “关太医原就挺看好安兄弟,尔今已是翁婿,更是会处处帮着护着,再加上吕院使原来在太医院的人脉,各方面加持,确实能让安兄弟坐上院使之位后,署理得轻松些。”夜二爷的想法和马文池差不离。 当然,他除了想到关太医,他还想到更多。 如安有鱼的二师父吕院使,其一生仁医仁德储下的交情人脉,做为吕院使的唯一高足,安有鱼多少会承继这些交情人脉。 如夜家早期在太医院埋下的自已人,此十年虽被谢宁两家明里暗底清扫了几个,但于暗处埋得更深的数枚桩子,却是未损一人。 此数人位于太医院各处,所任大小职位各不相同,平常亦未往来引人注目。 用得好,可事半功倍。 马文池尚未有功名时,便站营夜家,夜家之事,事无巨细,除却极机密,他基本都晓得,夜二爷心中所想,恰是他此时所想:“师兄初任之期,少不得那数枚暗桩暗中相助。” “放心,已交待下去。”夜二爷笑开,很能理解马文池为安有鱼处处思虑周全的心情,“安兄弟是你师兄,也是夜家自已人,便是损了那数枚暗桩,也绝然不会让安兄弟受暗算落马。” 得到了此行想要的保证,马文池身心松了松,想到先他一步来又先他一步离开的冯大,问道:“听闻吏部早收到罗千总的两份叙功。” “嗯,刘郎中和陈郎中意见不同,叙功各有着重。刘郎中上表的功勋,能让罗湖升两阶,恰好云南曲靖有个守备空缺,陈郎中上表的功勋,则只能让罗湖升一阶,空缺之处更多。”夜二爷说着微微皱起眉头。 罗湖是自已人,得随冯三喊他一声二表舅,他自是主刘郎中上表的功勋,陈郎中却是宁天官的人,宁天官是他的顶头上峰,在这件事儿上,他难免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马文池听出来夜二爷的为难之处:“余右侍郎可有表态?” 余右侍郎,吏部正三品大员,木大爷之妻余氏的庶出弟弟,余府独子。 姐弟俩感情一般,当初木家站营谢家,他便不同意。 后来谢家百般拉拢,他也未曾动摇。 时至他掌家,余府由他话事,更是直接与余氏断了关系,不站营不拉党派的姿态立得很足,十成十的中立派。 这也是为何他进入吏部之后,未曾受到宁天官打压的主要原因。 永安帝最喜中立之派,也就是皇帝派,当年余右侍郎立姿态时又立得响亮,人尽皆知。 永安帝心甚慰,召了宁天官进御书房,和蔼地交代要给当时尚未升到吏部侍郎此正三品大员之位的余右侍郎发光发热的机会。 “此番暴出余氏早年斯压嫡妹之事,从而让木院判与院使之位最终失之交臂,他多少有些知晓是我从中入的手。”夜二爷想到共事多年的余右侍郎,真心而论,他很是欣赏这位同僚的为人,“余氏是他的嫡出长姐,被害得远远下嫁,婚后因清白有损而在夫家过得甚惨的余氏嫡妹,则是他的嫡出二姐,他这个人正直,从来都只愿顾好自已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对于长姐以阴私手段害了原本有大好姻缘的二姐,此是他早年掌家后便和余氏断个一干二净的主要原因之一。” 余氏不过是个后宅小人物,若非因着其夫乃是木大爷,其庶弟又是吏部右侍郎,估计马文池是连听都没听过。 夜二爷使计将余氏歹毒的本性暴于人前,他也才知晓早年余氏竟是连一母同胞的妹妹都下得去手,其因也不过是嫡妹即将要说亲的人家较之余氏嫁入的杏林世家木家要尊荣许多。 “知政、果断、明智,余右侍郎能到今日地位,实非一般人。”马文池从前知余右侍郎,也是只知余右侍郎是个自扫门前雪的实干人物,眼下听夜二爷这么一说,才知余右侍郎还是个性情中人,“这样的人还重情,明是非,若是他能往罗千总这边倾一倾,刘郎中的叙功必定稳了。” 夜二爷也不是没这样想过:“他不会这么做的。” 马文池思忖道:“那便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玲珑朝 竞园。 “马员外郎出来便回了马舍,没再去旁的地方了?”夜十一等了一个晚上,等来这个消息。 小麦一等到司河,立刻带着司河进壹院不归堂。 “没有。”司河回道。 夜十一微蹙着眉,思忖了一会儿,道:“你悄悄给马员外郎送个口信,就说明日午时,凌药集玲珑朝,事关罗湖,王壹一人恭候马员外郎大驾。” 司河退下后,小麦也跟着退下。 夜十一坐在座椅里想着事儿。 难姑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马爷警醒,大小姐这么做,马爷能信么?而且大小姐和马爷往来,若是马爷瞧出什么来,那可如何是好?” 难姑说得隐晦,夜十一却知道难姑在担心什么,轻晒一笑:“不必忧虑,我自有分寸。再说了,目前我也找不出比师父去做那件事儿更合适的人了。” 她师父,有能耐,有手段,沉得住气儿,懂权衡轻重,那件事儿重要,是成功的关健,她师父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择定的人选。 还有一点儿是,若是失败了,师父够稳,也值得信任,不会惊慌失措让事情更糟,甚至还能补救一二,如此一来,那便有她扭转乾坤的时间。 当然这一点儿,她没有说出来。 说出来,于事无补,只平添让她身边的人担忧罢了。 …… 西集,也就是凌药集。 昨晚,子时一过,朦朦胧胧之中快要睡着之际,马文池被寝屋里突然出现个人给吓了一跳。 也就一跳。 待看清是个连面目都未蒙上黑巾,敢坦坦荡荡见他的高大男子,站在屋中见他清醒过来,也未出声,或做出什么动作,被吓得快两拍的心跳慢慢稳了下来。 结果,男子接下来转述的所谓他家主子的口信,让他在男子离开后,也足足怔忡了半晌,再是足足沉思了半晌。 这一晚,马文池的心情可谓是思绪乱飞,上天入地,起伏跌荡。 玲珑朝,位于凌药集奉先井大街最里的一处荒废宅院,传言是前朝股肱之臣的一处私宅,总是闹鬼,慢慢地也就成了废弃之所。 时至今朝,世人皆知玲珑朝是有主之所,只是主子是谁,至今无人知晓。 午时前半刻钟,马文池就到奉先井大街。 下了马车,让守望守着马车,原地等着,不必跟着他进入玲珑朝。 守望虽也怕玲珑朝闹鬼的传闻,到底忠主,便坚持着还是跟在自家爷左右的好,如此真有什么状况,他也能护一护他家爷。 “不必。”马文池摇头,口信已说明王壹会一人赴会,没道理他堂堂七尺男儿,反倒怕了那装神弄鬼的传闻。 奉先井大街左右分岔口很多,足有十几条大小胡同,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住着京城衣食住行一切所需的各类商贩。 每日鸡鸣过后,天蒙蒙亮,商贩们便如潮水般自十几条胡同里涌出来,流向凌药集坊大门处的市集,开始为每日的生计忙忙碌碌。 马文池走在生活气息很强的街上,听着来来往往走动的路人要么独自匆匆,要么两两三三结伴边说边行,大都所言所论数句离不开所生计的行当。 他不知道王壹为何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见面。 但不可否认,走在这条街上,感受着随处可见的普通日常,与扑面而来的平凡人生,来时复杂未知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涤荡无存。 走到街道最末,马文池停下步伐。 他望着眼前闻名于凌药集的宅院,却始终能独立于奉先井大街,似是没人看到它的存在,即便有着闹鬼之名,仍旧让人忽视它存在的玲珑朝。 从前听闻过,并不在意。 眼下想一想,倒是觉得这座闹鬼的宅院大抵也有它不为人知的故事。 夜十一要单独见马文池,马文池把守望留在街头的马车里,夜十一自然也不会带难姑小麦进玲珑朝。 与影子守在暗处不同的是,二人守在宅院大门侧墙下。 玲珑朝大门与街上其他宅舍不同,并非面朝街道,而是朝着奉先井大街最末的奉先河。 宅院邻河而建,院墙一面在街上,一面靠着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参天古树。 古树树身得有十数名及冠男子手牵手环抱,才能绕一圈,树冠茂密昌盛,枝叶向四周延伸,形成足有一个小院子那般大的树冠。 河面倒映,葱绿青翠,很是欣欣向荣。 王氏大车停在隐密角落,难姑和小麦就守在古树最高处。 枝叶将二人身形隐藏得很好,或坐或靠在足够高的树干上,亦能远远盯着玲珑朝内前院的一处假山流水。 马文池进入玲珑朝前院,沿着几近被荒草淹没的青石路往里走了一段,便见到安静站在假山前的夜十一。 流水潺潺,泊泊而流,美人儿依水而立。 “宅院荒废,流水仍能如此,可见是活水。”夜十一在马文池走在青石路上,听到鞋踏在及膝杂草,或地面纷乱的落叶枯枝上的脚步声,她便知她师父到了。 马文池往前再走了两步,站定在离夜十一三五步之外,他看了眼从假山内流出来的水:“或是从奉先河引进来的。” “见过马大人。”夜十一转身,向马文池施了一礼。 琅琊王氏再如何势大,到底是白身,且眼前之人是她师父,十年未见,师徒不能相认,礼总不能废。 马文池微微诧异,随之颔首:“王大小姐不必多礼。” “此番约马大人前来,着实有些突兀,马大人可觉得王壹是另有所图?”夜十一知师父脾性,晓得即使她还想再多说两句叙旧,她师父也绝然不是一个会与闺阁女子私下相处的人。 既是如此,师父赴会,也只会速战速决。 她不直接点儿来,师父下一句也会直捣黄龙,进入今日这一面的主题。 “王大小姐口信中说,事关罗湖。”马文池一句话点出重点。 “是。”夜十一点头,“近日吏部正议着由兵部两位郎中呈上的有关罗千总的叙功折子,久议不下。” “王大小姐可是有法子推进?”马文池看着夜十一眼上覆着的白绫,暗道如此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相貌,竟是天生眼盲,有些可惜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先擒王 “擒贼先擒王,吏部是由宁天官把持,只要他择刘郎中呈上的折子,事情自然解决。”夜十一能感觉到师父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好在她的长相并不像父母,不然以师父的敏锐,指不定会被瞧出什么,继而疑上她。 眼下已有厂卫盯上她,再被师父盯上,她虽也有法子顶上,可到底蚤子多了怕痒,多事之秋,能少一些麻烦,还是少一些麻烦为妙。 思绪间,她又不觉想起尚在琅琊王氏府里时,那些庶出的叔伯言语间总道,她像极了她父亲的话语。 他们话中的她父亲,自然指的是琅琊王氏嫡支早丧嫡子王相离,也就是她借的这个身份的真正血缘上的父亲。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看的,竟然会觉得她长得像王相离。 许是,客套话吧。 “话是没错,可王大小姐觉得宁天官会表这个态?”马文池心中微微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昨晚他和夜二爷也才刚议定了要让余右侍郎不得不倾向刘郎中这边,今日便听到王壹直接想找宁尚书下手。 瞬间有种初生牛犊不畏虎之感。 顿了顿,他神色微松,暗忖王壹虽出身琅琊王氏门阀,到底是闺中女子,见识不深,自持一份先辈拼命挣下的优势,含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便觉得无论什么,都是她的囊中之物,着实年岁轻了些,不禁又补道:“两份折子久议不下,便是宁天官坐山观虎斗的结果,想要他择定刘郎中的折子,王大小姐怕不是在说笑?” “我既是能说出来,自然也能让宁天官照我所想去做,此不必马大人忧虑。”夜十一微勾嘴角,朱唇勾画出一抹如春风拂柳般的明艳笑容,“马大人只管想想,意下如何?” “王大小姐想要什么?”马文池自半夜收到口信至此时此刻,他都在想琅琊王氏大小姐插手罗湖叙功升迁之事的目的何在,眼下便是该揭晓的时刻了。 “想要马大人为我办件事儿。”夜十一慢慢转过身,不再朝着假山流水站着,她正面面对马文池,着重又补了一句:“此事亦于夜家有益。” 于夜家有益? 马文池双眼微眯起来。 他来前能想到王壹大概是想与他交换什么,纵然眼下确实需要有外力迫使吏部最终择定刘郎中的叙功折子,好让罗湖坐上曲靖守备之职,可他也没打算就这么被王壹牵着鼻子走:“琅琊王氏人才济济,虽无王氏子弟入朝为官,可论权势,却是丝毫不亚于京城世族豪门,连金枝玉叶在王大小姐面前,只怕也得让上三分。如此王大小姐想要在下办的事儿,唯恐在下心有余而力有不逮。” “马大人过谦了。”旁人或会质疑她这个师父的能力,夜十一却绝然不会,“倘若马大人无法胜任,只怕也无人能胜任了。”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直把马文池扣得整张脸越发严肃起来,直觉王壹要他办的事儿非同不可,万不能大意,得先问清楚再说:“王大小姐也太瞧得起在下了,不若王大小姐说说看,到底何事?” “那得马大人应下我之后,我才说。”事关重大,夜十一也不能在马文池未答应之前,将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给露出来。 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没想到进了死胡同。 他要她先说,再衡量应不应。 她却要他先应,才能将要办之事告知。 马文池眉心凝出一个淡淡的竖痕:“能让王大小姐如此慎重之事,在下还是那句话,唯恐在下力有不逮。” 夜十一被她师父的谨慎行事说得有些无奈了,只好先透露一点:“我要马大人相助之事,其结果乃是对着谢家。” 对着谢家…… 马文池陷入思考中。 若是针对谢家而行,那无论是何事,他都断没有后退之理。 许久,他点了下头。 … 宁尚书此人极其难缠,在于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连夜十一都得给一个若非身为皇子外家,他只怕是大魏开朝以来唯一的真正清心寡欲的吏部首官的评价。 说他面上功夫,那是因着他有身为二皇子外祖父这一层血缘在,无法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 非真正的清心寡欲,夺嫡之间,自是无法做到不出手。 但凡出手,总有痕迹。 有痕迹,想要拿住宁尚书的短处,虽说不易,却也总是有的。 例如,当年莫息告知她的一件事儿。 “影子,你去一趟鲁靖王府告知一声,今晚子时,我欲亲自拜访容兰郡主。”夜十一早在想要马文池为她办事儿时,心中便有了对付宁尚书的主意。 得到马文池点头,离她大婚之日不过数日,可不能再拖延,最好今晚便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是。”影子的声音飘飘渺渺传进屋里。 京城鲁靖王府虽不比山东鲁靖王府,却因着李瑜坐镇,用人得当,拧成一股绳地将王府守得有如铁桶一般。 以难姑的功夫,自也能进王府,然要和影子一般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近身李瑜,便有些难了。 果然再等影子回到竞园,难得见影子一脸严峻地表示,王府不好闯。 单单五个字,教难姑听出一耳朵好奇和不服来,心道有机会,她也闯闯看。 夜十一倒是没什么表示,她容兰表姐这个人,她是了解的,除却在鲁靖王世子李玢身上,表姐有些心软之外,在其他事情上,素来巾帼不让须眉。 话传到,李瑜也表示子时在王府恭候。 难姑想着自家主子身子骨摆在那儿,夜里要忙,这会儿日间得先补一补眠。 夜十一无异议,很快宽衣在寝屋里歇了午觉。 午觉一醒,便听到苏慧人不人鬼不鬼地跪在竞园大门外,哭得那叫一个鬼哭狼嚎。 “还没死?”也不是夜十一心狠,实在是以她对秋络晴的了解,已没什么利用价值的苏慧该是在下一刻便被秋络晴灭口才是,“让小肆去处理。” “二小姐已经去了。”难姑答道。 “嗯。”夜十一拿起榻几上才翻几页的游记杂谈,专心地翻起来,没再说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那证据 李瑜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王壹会夜入鲁靖王府,与她秉烛夜谈。 虽是万万没想到,她倒也没太过震惊。 毕竟连她嫡亲的兄长都欲毒害她取她性命这样的事儿,她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能真正震惊到她的。 大概,没有了。 初见到影子时,目光移至影子脸上的铜鬼面具,她使劲儿按压下心中的惴惴,除了脸上连脂粉也掩盖不住的青白,她还算镇定地听完影子转述王壹的原话。 再见到影子,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琅琊王氏大小姐,即将成为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王壹。 夜入王府,双方会面,谁都不想让外人知晓,故而能有多便利便有多便利地安排。 夜十一入王府只带了一个影子,影子轻功卓绝,带着夜十一飞檐走壁,自然无法像初次那样完全避过王府的耳目,不过因着有李瑜的交代,入王府前需避,入王府后其实也无需避。 影子深知这一点,再次入王府,那走的叫一个堂而皇之。 把先时初次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王府,把夜十一的话传给李瑜后离开,王府明暗两处大大小小的耳目被李瑜集合起来狠训了一顿的王府众人,气得牙根痒痒的。 无可奈何影子扯着已经李瑜默许的这面大旗,他们是气得呕出老血来,那也得忍着。 夜十一全程被影子带着,只觉四面八方都静悄悄的,倒是不知影子来两回王府,便拉了这么多仇恨。 李瑜的悄云院,待客荣华堂里,八个雁足灯台统统点亮,烛火把厅堂里里外外照得灯火通明。 晕黄的烛光照在上首两座两个美得各有千秋的女子身上,夜十一明丰色照眼,李瑜恬静脱俗,皆出色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影子没回到暗处,随侍在荣华堂外廊下。 李瑜身边一直跟着隐在暗处的私卫山涧难得现身,因着影子初次进王府就摆了他一道,他很是挫自尊心,影子再次进王府,他便看影子很是不顺眼,似是有意触影子霉头,自现出身来与影子一左一右站在门外廊下,那张肉嘟嘟的娃娃脸黑得跟锅底有得一拼,双眼钉在影子脸上的铜鬼面具上,一瞬不瞬的。 吉舒吉缓没在堂内侍候,奉上茶与点心之后,也是候到门外廊下。 两人离影子山涧也就数步远,影子山涧无形中的剑拔弩张,她们感受甚深,紧张地盯着的同时,心里害怕他们突然就得打起来。 屋外正进行无声硝烟,屋内则沉稳得针落可闻。 在某种意义上,夜十一和李瑜属于一路人。 比如,胸自有沟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她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看重亲情。 家人于她们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故而,夜十一能为了家人铤而走险地以死换生,改头换面以新的身份继续寻求母亲之死的真相,李瑜也在身边人苦口婆心地告诫下,仍相信李玢不会真的害她,直至李玢发动毒杀她的计划,事实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信。 如此之下,她们皆是能为了护住想要护住的,而不惜一切代价的人,也是一旦受到伤害,确认了有些人不值得她们珍惜,便会头也不回,一刀斩断所有的人。 同样的运筹帷幄,同样的冷静沉着,同样的隐忍果决,更同样的不择手段。 她们容貌迵异,性情南辕北辙,某些点上相似,某些点上又极其背道而驰。 例如,眼下。 夜十一平铺直述,并不拐弯抹角,直接把她今晚造访王府的目的说出来。 李瑜略惊异之后,并未表态,只是沉默了下来。 茶碗里泡着的是六安瓜片,单片平展,叶缘微翘,翠绿细嫩,清香高爽,滋味鲜醇回甘,唇齿留香。 两人慢慢吃着茶。 “此六安瓜片产于安徽六安,当地人流传着一个民间传说。”静悄悄了片刻,李瑜还是先开了口,她神情悠闲,仿佛今晚来人仅是与她品茗般,“说,齐山云雾,东起蟒蛇洞、西至蝙蝠洞、南达金盆照月、北连水晶庵。”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着有关六安瓜片的民间传说,其实意不在六安瓜片。 夜十一了然地笑笑:“郡主想要王壹信此传说?” “民间传说多不胜举,信与不信,皆在个人。”李瑜掀了掀眼帘,缓缓斜睨过去,入目的是宛若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我是不太信,不知王大小姐可信?” “那般远的事情,我倒是没什么看法。”夜十一不说信不信,反正李瑜本意也不在什么民间传说,“近在我进京之初,凌平湖传闻之事,我却是信的。” 凌平湖传闻之事还能是什么事儿? 不就是传言静国公府大小姐出现在凌平湖上之事么! 李瑜一双杏眼转瞬犀利起来,夜十一却是不慌不忙地侧过脸,与她四目相接。 当然,李瑜杏眼里照映出的是夜十一覆在一双眸子上的白绫,夜十一眼里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没照映出来。 两人对视着。 仿佛对峙着。 李瑜的心跳得飞快,似是有鼓在她心上擂动着,怦怦怦声震得她振聋发馈,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字字拆开来都能懂,蓦地组成一句,她竟有些懵了。 “你说……你信?”李瑜唇瓣微颤着,深思王壹话中之意,意之所指,她惊得小巧的樱唇怎么也合不上。 初初还觉得再也没有事情能让她真正感到震惊的,没想到这会儿就打脸了! 震惊! 万分震惊! “十年了……”夜十一看不到,却能听得到李瑜听出她话中所指而惊诧到扭曲的声线,“容兰表姐可还好?” 李瑜再坐不住,她起身两大步,走到右上座玫瑰方椅前,目光落在能听到她走动的声音,而随着响动的声源,一张明艳的脸分毫不差地随之转动,与她面对面的夜十一。 她久久无法言语。 “那证据,给么?”夜十一微微抬头,注视着盯着她看的李瑜,笑靥如花。 李瑜喉咙发干,眼睛酸涩,什么话都难以表达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声音沙哑,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给!” 第一百六十章 闹才好 神使鬼差地,竟然就给了? 夜十一离开后,李瑜独坐在荣华堂里,半晌没回过神儿来。 今晚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发展得太快,快得让她好好思量一番的时间都没有,竟在那一瞬间由着情感驾驭理智之上,口一松就给了。 倒也不是后悔。 只是这便是她与夜十一的不同。 两人很相似,又不相似的一点就是,夜十一自始至终都能很理智,为达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算计,而她不能,她承认她做不到夜十一那一份洒脱,转瞬便能做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心硬。 大多时候,她总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 即便在有些关健时刻,此乃大忌。 她仍改不了。 有如,她是对兄长失望至极,可让她毫不犹豫地对兄长下手,她做不到。 丁掌柜总是说她心慈手软,她否认过,也未真正地否认到底。 因着在兄长一事儿上,此为事实。 李瑜恍恍惚惚回到寝屋歇下。 骤然知晓琅琊王壹竟就是她生死不知了十年之久的十一表妹,纵是她自来清冷自持,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脸上止不住笑意,嘴裂至耳后地高兴,高兴着高兴着,又想到十一表妹双眼覆着的白绫,怔了怔,眼眶止不住又红了起来。 视线模糊着,心里难受之极,又想着比起十年杏江生死无踪,如今十一表妹能活着归来,总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她应高兴才是。 如此笑着笑着掉了眼泪,掉着掉着又呵呵笑起来,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又哭又笑。 守夜的吉舒与重新回到暗处守着的山涧隔着门板和瓦片听着屋内的动静,两个人的脸一样地木。 又隐隐担忧。 郡主这是怎么了? … 自从眼盲,目不能视的夜十一再也看不到日常闲来无事便想看一看的书籍。 于是一转,看是看不到了,翻却能继续翻。 故而她自此多了一个习惯,便是翻书。 有时候边翻着边想事儿,有时候翻着翻着便让难姑近前念给她听,反正在此十年间,她是多了这么一个爱好。 “大小姐,下雪了。”难姑把南榻的窗推开,见风向并非吹的这一边,并不会把风雪吹进屋里,只微微凉意飘飘荡荡进屋。 她才放心地把大窗敞开一半,又把盖在夜十一腿上的暖衾往上提了提,直盖到夜十一的腰部,才停手垂立一旁。 窗外白雪皑皑,夜十一能想象出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手里的书被她从头到尾地翻,翻到末页又从头翻。 翻来覆去,她整个上晌都呆在屋外窗边榻上翻着书,感受着窗外那片她也曾经亲眼目睹亲口赞叹的银装素裹。 雪花飞坠,纷纷扬扬。 犹记得当年芸钗因她之故被皇帝舅舅罚在雪地长跪,她知芸钗绝然跪不过三日,便得倒在雪地里。 她想着皇帝舅舅疼她,她惹恼了他,也是芸钗替她受过,便固执地和芸钗跪到雪地里。 那时,莫息为了不让本就身子骨弱的她陪着芸钗倒在雪地里,用一个承诺换来了皇帝舅舅的赦令。 她初时听到赦令,觉得皇帝舅舅是真的疼她,不忍她受风雪之苦,后来知道是莫息用一个倾尽毕生的承诺换来的赦令,她心微凉,却也没觉得皇帝舅舅半点儿也不在意她,想着一国之君,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尔今再想起,或许真是她高估了她在皇帝舅舅心里的份量。 “司河来说,北斗刚探的消息,说那秋二小姐近时不安份得很,时不时得出门一趟,每趟还都是参加各种花宴茶会。”难姑给夜十一倒了杯热茶,递到夜十一手边,轻碰了下夜十一的手。 夜十一抬手接过茶杯,指腹触及杯身,即时被热茶的温度烘得暖暖的,她唇边不觉弯起一抹笑:“继续跟着,她有何动作,且先盯着,切勿打草惊蛇。” 闹才好,她还怕秋络晴经东厂诏狱,又经想利用苏慧坏她名声被识破,就再也闹腾不起来呢。 只要能闹,她就能抓住秋络晴的小辫子,继而拿到安山候跟前讨价还价。 难姑应了声,迟疑了会儿,还是说出自昨夜里影子带夜十一去了鲁靖王府回来,她了解到自家大小姐已和李瑜摊牌之后,心中忍不住堆积起来的忧虑:“大小姐,虽说容兰郡主人不错,可她终归是鲁靖王之女,晓得大小姐的真实身份,会不会……” “不会。”夜十一听到这儿,已知难姑想说什么,她打断难姑的忧虑,给难姑一颗肯定的定心丸,“容兰表姐自进京,明是上宫学,实则是替鲁靖王府为质,她自来行事谨慎,步步只求稳,从不求其他,也从不掺和其他。我的两个身份,不管哪一个,她知便知,不知便不知,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倘若非要说有何不同,大抵……” 难姑竖着耳朵,不觉屏声静气地等着夜十一往下的话语。 夜十一笑了笑,心情颇为愉悦,声音含着轻快:“大抵是,我是王壹,她只冷眼旁观,我是夜十一,她旁观之余,偶尔会伸下手。” 那证据,便是容兰表姐在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激动感怀之下,对她伸出的第一次援手。 难姑没作声,她得好好消化下夜十一所说的话。 到该备午膳的时辰,她才完全懂了夜十一的意思。 左右就是大小姐信任容兰郡主,而容兰郡主也确实配得大小姐的信任。 告儿一声,她退出屋子到厨房去。 没一会儿,午膳便端进东厢。 夜十一胃口不佳,吃了半碗米饭几筷子青菜,便让撤膳。 难姑瞧着丫寰一个一个端着基本原封不动的饭菜走出屋子,她是越瞧眉毛蹙得越紧。 小麦也发现了,低声和难姑耳语:“好日子眼瞅着就到了,大小姐这般,是还在担心大婚当日之事?” “是,也不是。”难姑棱模两可地说道。 小麦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难姑觑了他一眼,只叹气,没说话。 小麦只觉得智商再一次被无情地碾压,苦哈着脸不敢再问。 虽说难姑的脾气比影子好一点儿,那也就好一点儿,把难姑问急眼了,难姑能毫不留情地把他揍一顿。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说多了都是泪。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给机会 王肆一路跑进壹院,直往东厢,跟阵风似地卷进屋子。 小麦知道是王肆,没拦着,眼睁睁地瞧着王肆跑进东厢院子,又一头扎进屋里头。 但他没想到,下一刻便又见王肆退着出来,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声音压低八度地问他:“是不是我长姐心情不好?发脾气了?” 小麦一脸茫然,没明白王肆这么问是什么个意思,只实事求是地摇了下头。 “那你一副被后娘毒打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儿?”王肆很是不客气地直接埋汰道,仍不忘压低声音,免得被屋里的长姐听到。 小麦一怔,随即腰挺直,胸抬起,一脸小的正在当差小的不能说话的公事公办样呈现出来:“二小姐教训得是。” 王肆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可不是教训你,你是长姐跟前的人,要教训也轮不到我来教训。我就是想知道,长姐今儿的心情好不好?看你方才的表情,是不好?不太好?” 小麦一脸漠然,没吭声。 王肆立马知道没戏,横了一眼小气吧啦的小麦,撇了撇嘴,轻哼一声,扭头又如一阵风卷进屋子。 这一回没再退出来。 没半会儿难姑出来,小麦目不斜视地打商量:“我着实饿了,能否让我先去用膳,回来替你,你再去用?” 之前都是难姑侍候大小姐用完膳,难姑去用完膳回来,他再去填饱肚子的。 难姑也是没有想到自来自动垫底的小麦突然会有这样的要求,微微讶异之后点头:“可以。” 小麦以最快的速度跑了。 难姑守在门外廊下,目送着小麦跑远,一脸咄咄怪事。 身边侍候的人是如何轮流用膳洗漱之类,夜十一是知道的,听到小麦头回主动要求先去祭五脏庙,徒生好奇之心:“你刚才在门外和小麦嘀咕什么?” 两人在门口咬耳朵,她虽听不清,却能听到有人压着声音在说悄悄话。 “也没什么。”王肆不想说。 “嗯?”夜十一却很想听听。 王肆面对夜十一,自来都是长姐说得对,长姐做得对,长姐就没有错的时候,故而虽不大想说,但长姐想听,她还是得说一说的:“就他嘴挺严的,我埋汰了他一句。” “埋汰一句什么?” “就脸跟被后娘毒打一般。” 夜十一静了静,伸手拍了下非得挤在她旁边坐的王肆的脑袋:“小麦的父母早逝,还是因着死护着咱父亲母亲而亡的义仆,他长这么大,最听不得旁人拿他父母说事儿。” 王肆的视线落在夜十一葱白如玉的手上,手指根根纤细修长,指甲是难姑为长姐精心修剪后涂上的淡粉丹蔻,漂亮得不像话。 每回她一说错话,只要是在长姐边上,长姐总能精准无误地拍下她脑袋,轻轻的,力道控制在既能教训下她,又不会真的拍疼她,反让她每每有种被长姐宠溺着的感觉。 这感觉让她很享受。 “我又不知道……”王肆弱弱地为自已辩解一句,双眼眯着,点点笑意碎在她眼底,清亮透彻。 脑袋又被拍了下。 她眼不眯了,知错能改地迅速保证:“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会揭小麦伤疤了,回头我跟他道歉!” 夜十一终于满意了:“难姑刚泡的六瓜安片,你尝尝。” 六瓜安片是她容兰表姐给的。 满满两大罐。 王肆牛饮了两杯,尔后期期艾艾地说起她这会儿来找夜十一的目的:“长姐,你说那苏慧是怎么回事儿?我都知道她是演戏诓我了,也跟她彻底撕破了脸皮,她怎么还有脸总来竞园大门外跪着哭?” 一早苏慧又来了,夜十一是知道的,不过她没理会就是:“她没有理,与你争辩,她定然讨不到好。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自以为是,他们可怜弱者,觉得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她既已知错,你便该原谅她,待她如初。” “这样的人好不要脸!”王肆性子直爽,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听到有这样的人,她横起眼直接开骂。 “他们可不会觉得不要脸,他们只会觉得你要是不照着他们所想去做,你便是心肠恶毒的姑娘,如此你的名声少不得有损,连带着我这个长姐,也得让人诟病。”夜十一说一半便停下了,故意留一半给王肆自个延伸。 王肆有脑子,只是脑子通常都是直肠子,没把人事物想得太复杂,以致于忽略人性中除了美好,还有劣根性。 夜十一这么一提点,她脑子转了几转,立刻想到关健点,睁圆了眼道:“她是想哭给外面的人看,她是弱者,而我仗着身份欺压她?让不管明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往前我与她对质之事,也是我仗着权势逼得她只能哭,却不敢反驳?” “苏慧人蠢,她想不到这样巧妙的法子。”夜十一执壶又给王肆的茶杯倒满,微微的水声落在杯里,说不出的好听。 “肯定是她背后的人指使她这样做的!”王肆冷哼一声,端起刚倒满的茶杯又是一口牛饮下喉,“长姐,难姑说你有计划,暂时不能教训苏慧背后指使的人,今儿一早苏慧被我臭骂一顿撵回去,指不定明日一早还得来,届时我要怎么做?” “她柔柔软软,哭哭啼啼,不过就是做给外人看,看她很诚心认错,很想和你继续相交,想要你给她一个机会。”茶沿凑到嘴边,夜十一弯起的嘴唇微启,优雅怡然地吃了一口,“那你就给她一个机会。” “可她这是还想利用我呢!”王肆险些没跳起来,一想到苏慧那副真实的丑陋嘴脸,她就犯恶心。 “她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她。”夜十一搁下茶杯,伸手揉了揉王肆的脑袋,低低的嗓音充满诱惑,“小肆,在家里,你可以活得简单些,可在外面,你得知道连佛都有千姿百态,何况是人?” 王肆有点儿听明白了,又有点儿懵,许久试着说出自已对夜十一这番话的理解:“长姐是想把我也放入长姐的计划当中?” 夜十一欣慰一笑:“小肆可愿意?” 王肆点头:“愿意!” 声音脆生生的,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听得夜十一心中一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就一份 宁尚书和宁同绍祖孙俩虽在同一个衙门,但在吏部要看到他们凑到一块儿一起上下衙,那从未有过。 宁同绍隐隐知道些原因,却也觉得避与不避无多大差别,毕竟血缘关系摆在那儿,他被安排进吏部文选司当主事,且快要升迁,都与祖父有干系。 不过他得听他祖父的,祖父怎么安排他怎么做。 譬如今日。 宁同绍一出衙门,便看到宁尚书的专车等在大门口,他微微感到讶异,往日这个时候祖父早已自个走了,从不会等他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祖父有事情,并非是在等他。 宁同绍边走边想着,还是走到了宁尚书的车驾前。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问,车厢里已传来他祖父醇厚低沉的声音:“上车。” 宁同绍赶紧上车进了车厢,在宁尚书左手边坐了下来。 底下是柔软厚实的坐垫,背后是个靠上去软呼呼暖洋洋的大迎枕,与他祖父坐垫边上的大迎枕是一对。 但他祖父没靠,坐得挺如松,很想靠一靠的他即时也不敢靠了,抬头挺胸,脊梁跟幼时被祖父检查大字时一样,紧张得绷紧成一根弦。 车马慢慢起行,一前一后。 前的是宁尚书的车驾,后的是宁同绍的车驾。 祖孙俩坐在前面的大车里走了很长一段,慢慢走出了六部衙门的范围,宁尚书才慢慢抬手指向摆放在车厢中间的矮桌:“打开看看。” 一进车厢,宁同绍就注意到了桌面有个不起眼的木盒子。 木盒子是用杉木所制,上面是雕功普通,甚至可以说粗糙的如意花纹,没有上漆,颜色是原汁原味的衫木本色,棱角也并不十分圆润,可以看出来制此木盒子的工匠也就是个三流子。 总之这样的东西,在尚书府宁家是上不了台面的。 但就这样的东西,眼下却实实在在地被摆在他们祖孙俩跟前。 莫名的,宁同绍心里咯噔一声。 “是。”他伸手去拿杉木盒子。 杉木盒子里摆放着一本帐册,一张招供书。 宁同绍先拿起帐册,翻了两页,便被里面详细记录的出入震惊到了,他神色凝重地放下帐册,拿起招供书,看着招供书上的内容,及所画押的人名…… 他僵住了。 似是被定住。 半晌才缓过神儿来,他看向宁尚书:“祖父!” “就这一份。”宁尚书已年近六十,眉眼清亮,红光满面,精神素来很好,此时此刻脸上却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不必担心。” “事关十年前的莫家京郊码头的那起人命案,那时……”十年前,宁同绍还未入仕,年岁尚小,祖父虽已在培养他,但更多的是倚重当时尚坐在太仆寺少卿这把椅子上他的父亲,他并不知这些。 后来知道这些,还是在他榜上题名真真正正进入官场之后,祖父才慢慢将宁家的一些重中之重的事情说与他知晓。 当时这件事儿也未包含在内。 可见这件事儿是极其重要的。 再到父亲一时糊涂自毁前程,丢了太仆寺少卿此正四品之位,祖父恼恨父亲不成器,痛定思痛之后,他方真正越过父亲,被祖父手把手地教官场黑白两面。 这件事儿也就在那时才被祖父拿出来同他细说。 结果是,当时他宁家借莫家京郊码头人命案泼京城鲁靖王府的脏水,又是借莫家之手,按理说容兰郡主不会轻易察觉到宁家的身上,但十年前的莫息已是峥嵘初露,他祖父大意之下被莫家反打一手,被拿住了要害。 此要害,便是眼前这杉木盒子里的两样东西。 他祖父当时绷着一根弦等莫息的反击,不料莫家意外的平静,连容兰郡主也是风平浪静,这样的安宁很是异常。 祖父在当时也试探过,却毫无所获。 再过了一段时日,祖父终于把绷着的弦松了下来,想着这两样东西大约不在莫息和李瑜的手里,要不然就是二人都有顾忌。 这件事儿便这么被放下暂且不提。 未曾想时过境迁,十年光阴匆匆而过,渐渐被他们祖孙俩遗忘在角落里的要害突然就这么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不管那时,只管当前。”宁尚书到底是吏部首官,当了一辈子的官,半辈子的上位者,他在衙门里初接到这个杉木盒子,到现在搁长孙跟前,他脸色虽不太好,却也已让忽被提起的心绪慢慢稳了下来,“连同盒子,一同毁了。” 这是要他亲手办,宁同绍意会到宁尚书的意思:“是。” “送盒子来的人,没查到。”也不必宁同绍再问,宁尚书坐在车厢里,感受着车轱辘的稳步滚动,他慢慢说出盒子会出现的缘由,“但送来的人的目的很简单,要罗湖迁曲靖守备。” “是要祖父择定刘郎中的表功折子。”宁同绍不同其父,反类其祖,此话并非空穴来风,他在政权上,素来很有敏锐度,反应也快。 宁尚书点头:“没错。” 定同绍沉吟下来,想到连祖父的人都没能把送盒子来的人揪住,他眉峰皱起:“来头不小。” “此事祖父同你说,是让你知道,让你心里有个底,不是让你掺和进来。”宁尚书对规划自来很有一套,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长女会进宫,并生下皇子外孙,更从来没有想嫡子会是扶不起的阿斗,几乎毁了他的一世英名,看着眼前多少有些肖似他的长孙,他心下略慰,脸上阴霾尽散,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你的升迁考核马上就要到了,不可出任何差错。” 宁同绍收起心头的各种思绪,认真严肃地答道:“孙儿明白。” … 马文池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心里觉得王壹既能说出并斩钉截铁地保证事情能成,那便应该没有问题,可在此数日中,他又不由自主地心浮气躁。 明明是腊冬,偏就让他生出炎夏的一股燥热来。 趁着今日休沐,他走出马舍,走着走着,竟是不知不觉走到玲珑朝。 就在这里她和他做了交易。 那个时候他也真是着了魔,居然会相信她,应了和她的交易。 她明明是琅琊王氏大小姐,明明是即将嫁入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事儿成 换句话说,在莫家胜夜家败的当下局面里,她成为莫息的妻子,便是莫家人,便是与夜家对立。 夜家早晚还会起复,纵然不是为了争那个位置,也必须起复,夜家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 夜家需要一个时机,一个恰当到不会惹来天子防备的时机。 当那个时机到来,莫家做为东宫外家,即使永安帝放下对夜家的防备,莫家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只要东宫一日不继位,莫家便一日不会完全放松警惕。 那么自然而然的,夜谢宁三家仍旧会在莫家眼皮底下挂着。 她和他交易,是为了罗湖。 罗湖是冯三的丈夫,是夜家的人,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真的仅仅是为了换他为她做一件事儿? 那件事儿又是什么? 为何非得在她大婚之日才可以说? 马文池站在玲珑朝大门前,转眼看向院墙侧面的那棵古树。 是棵榕树。 年老,任意生长,枝叶茂盛,遮天避日。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那张眼覆白绫的明艳面容。 不对,前两项不符合,后两项倒是极符合。 琅琊王氏确实枝叶茂盛,亦有遮天避日的能耐,她既是能与他交易,便是有把握的,他在当时也选择相信她与她交易。 那么,他现在到底是在烦躁什么? 事情的不可控? 还是事情的不可预计? 马文池摇摇头,面向奉先河站了会儿,开始往回走。 没想到刚走出奉先井大街,他便撞到了人。 不,准确地说,是一个矮小的老头横冲直撞扑进他的怀里,冲劲儿很大,直把他撞退了好几步,险些两个人一起叠罗汉五体投地。 “老人家没事吧?”马文池扶住瘦弱的老头。 老头脊梁弯着,努力想直起身,奈何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声音沙哑:“事儿成了。” 没等马文池有所反应,老头弯着腰跑了。 看起来不算跑,只能算是快走,但没几息,便拐入奉先井大街众多胡同中的一条,没了身影。 事儿成了…… 刚才他还在想她能否真把事儿办成,得在什么时候办成,结果转眼他就得到答案。 … 老头当然并非真的是老头。 转入无人的胡同,北女直起腰,飞快翻过一家民舍的院墙。 进入民舍,她直接走向民舍左边的厨房。 厨房里有她提前备下的一切。 她脱下身上用来伪装的老汉粗布衫,换上妇人衫裙,洗掉脸上的老人妆,把粗布衫丢进灶下柴火里,看着粗布衫慢慢化成灰烬,才转身走出厨房。 离开民舍回到广桃斋,没多久北女就让星鸽飞出。 青灰巷接到消息,很快回传到竞园复命。 司河禀报的时候,夜十一正拿着小绣绷绣着五瓣梅的花瓣。 这是她绣得不满意,除掉绣个开头或一半就弃了,重新绣到正经算起来第三遍的第三幅作品。 以前眼睛尚好时,她便绣得差,尔今双目不能视,她自是绣得更差。 不过差归差,莫息得知她竟是在为两人的新婚而为她重新绣一条帕子时,他沉默了半天,终是忍下了千言万语。 司河走后,难姑想到今儿一早便来夜十一跟前辞行的修意,说是得了世子爷的命令,要回去办差,再不能守在竞园。 本来也无需他守。 不过是莫息做的安排,夜十一没反对而已。 夜十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点头让修意离去。 “大小姐,修意不在,也不知世子爷命他回去做什么。”屋里安安静静的,难姑守在一旁看夜十一绣花,有些确实想知道原因,有些则纯粹找话说。 倘非修意没在竞园盯着,司河来回禀宁尚书之事成了,肯定又得让影子先把修意诓走。 但修意这人能让莫世子调派到竞园镇着,自是有他的本事,一次两次尚可,三次四次如此来回,他肯定得生疑。 一生疑,大小姐瞒着莫世子所行之事,只怕会横生枝节。 在这个关头,修意突然被调走,难姑总觉得莫世子调走修意的原因不会简单。 “管他做什么,别坏我的事儿即可。”夜十一指腹摸着绣好的一团,摸着摸着,眉略蹙起,问难姑:“我是不是又绣废了?” 难姑本还在专心想着修意到底干嘛去了,考虑着要不要让影子走一趟探探,反正大小姐大婚在即,也不出竞园,就在府里安心待嫁,没什么危险,影子出去一趟再回来也是可以的,突然听到夜十一的问话,她看向小绣绷上那一团子红。 就挺为难的。 想昧着良心夸一夸,又觉得欺骗大小姐这种事情她不大干得出来。 小麦嘴甜,倒是很可以。 难姑想着正想张口喊候在屋外的小麦进来昧一昧良心,岂料夜十一已在她沉默的这几息中得到了答案。 把小绣绷一搁几面,夜十一有些泄气地托腮,想了想道:“罢了。” 能让大小姐放弃再给姑爷绣出一条五瓣梅帕子的念头,难姑很是松了一口气儿,天知道她这些时日已然收起了多少条绣废的白帕子。 都快堆满小半箱笼了。 也不是心疼帕子和丝线,就是看着大小姐摸黑绣花,手指头因此被扎了不少针眼,血没流多少,然十指连心,每每被扎,大小姐疼得嘶一声,她的心就得跟着抽一下。 心疼死她了。 大小姐能自已想通作罢,不再折腾自已的手指头,实在太好了。 怎知难姑刚默默地欣慰着,又听夜十一道:“从前芸钗和三表姐说我绣的不像花也不像草,想来是我不擅长绣这些花花草草,那我便不绣了,改绣……” 她沉吟了会儿:“竹子也很衬他的气质,整棵竹子有些复杂,我大概还是绣不好,那就只绣一片竹叶?嗯,就绣一片竹叶。难姑,重新给我上条白帕子,丝线也不要红的了,拿绿色的。” 难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倒是门外传来细碎的忍笑声。 是小麦那家伙! 想是听到大小姐的话了,忍不住笑话大小姐。 “是,大小姐。”难姑再心疼夜十一的手指头,也不敢不听令。 再回来,她手里多了一条白色帕子,和一小束绿色的丝线。 第一百六十四章 看天意 难姑熟练地拆了小绣绷,把绣坏的帕子取下来,换上新的洁白帕子,把穿了红丝线的针换上绿色的丝线,又把余下的绿丝线放进南榻上榻几边上的绣篮里。 把重新上好拉紧的小绣绷搁榻几上,把重新穿好线的绣花针仔细递进夜十一的手里,低低告儿一声,她提着大刀退出屋子。 不消会儿,屋外便传来小麦满院子被追着揍的惨叫声。 夜十一专心想着要如何下针绣不曾绣过的竹叶,倒也不受院子里吵闹声的影响,只嘴角微微上扬。 愉悦的心情持续到夜里睡下,她嘴角仍微微弯起。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杆。 对此,难姑有点儿忧愁。 反倒小麦想得通透:“待大小姐嫁入仁国公府,成为莫家妇,那时大小姐可就没这样自在的光阴了。” 难姑一听,深感有理,顿时觉得不止今日,接下来数日大小姐也得睡睡懒觉,省得嫁人后想多睡会儿都得瞻前顾后的不自由。 晌午过后,修意再次造访竞园,带来莫息的口信:“世子爷说,大婚当日,由谁背着夫人出嫁,世子爷已安排好,请夫人安心待嫁即可。” 离十月二十也就几日了,老早就想当面喊夜十一夫人的修意,此刻笑容满面的将心中所想喊出来,身心舒坦得很。 左右不过只剩数日,难姑和小麦私底下也不止一次称呼莫息为姑爷,这会儿听修意喊夜十一夫人,倒也没多大反应。 倒是夜十一被修意这么一喊,想起噩梦中在仁国公府,她深居内宅,少有见到修意的时候,偶尔遇到,修意虽也会喊她夫人,却是恭恭敬敬的正经严肃,不曾像此时喊得这般嘻皮笑脸的随和亲切。 她不觉扬唇一笑:“好,知道了。” 修意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出了竞园,直往都察院复命去。 谁背她出嫁,夜十一没问,修意也没说,想来莫息是想在大婚之日给她个惊喜。 自古出阁,皆是由娘家兄弟背着新嫁娘一步一步踏出家门,直到送上花轿,做为夜家女,自然得由阿旭背她出嫁,做为王氏女,虽无嫡亲兄弟,然真要安排,亦可由嫡支庶出祖叔伯所出的同辈兄弟背她出嫁。 却不知为何,她来京城之前,远在琅琊的祖父并未做此安排,甚至连大婚之事,祖父自始至终,也只同她说过三句话。 “壹姐儿,你既已选择进京,那往后便得全靠你自已谋划了,祖父与整个王氏虽可做你后盾,有些事情却也是鞭长莫及。” “小肆将来是要继承琅琊王氏的,她足以代表琅琊王氏,她随后会跟着进京,亲送你出嫁,此后你们姐妹俩相互扶持,祖父没什么不放心的。” “祖父老了,无法长途跋涉,便不送你了。” 第一句话,祖父的意思是,她进京是她的选择,她的选择她自已负责,琅琊王氏只能做为她的后盾,却不会成为她的智囊。 第二句话,意思更明显,由小肆送她出嫁,是代表琅琊王氏,也意味着小肆进京历练,到回琅琊招婿成婚,真真正正承继整个王氏的这段时间里,她这个长姐得多照料妹妹。 第三句话,不管年老是不是借口,祖父既表明无法亲自送她出嫁的遗憾,也有余生不会踏足京城的坚定。 她从雀谷回到琅琊不久,她便知道她改头换面后,其身份上的祖父,琅琊王氏族长、嫡支家主,从许多年前,便立下余生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的誓言。 何故,她不知晓。 探查过,当年曾随祖父进过京城的王氏老仆,个个出乎意料地守口如瓶,不管如何利诱威逼,竟是无一人开口,忠心得让她觉得祖父立誓不再踏京城的缘由,只怕不简单。 如此一来,自是无从查起。 也试探过,面对她言语中左转右拐地试探,祖父沉默了许久,最后没为她解惑,她只听到祖父暮色沉沉的声音,说一切顺其自然,只看天意。 “天意……”夜十一回想着,不由喃喃出声。 也不知祖父指的天意,到底是何意? 是指真正的上天? 还是指身为天子的她的皇帝舅舅? 前者有些玄乎,后者则有些玄机。 若是后者…… 夜十一的心蓦地一沉。 … 自从答应了莫息的请求,夜旭便有些夜不能寐。 他既不想背叛阿姐,又不想失去姐夫口中的关于阿姐的那一线生机。 实则他有些没想通。 他不明白阿姐的生死和琅琊王壹有什么关系,奈何他再怎么追问,姐夫就是不肯同他解释,只说让他信他。 他自然相信姐夫,如他一直以来都坚信着阿姐没有死,一定会平安回来一样。 夜旭一大早顶着俩黑眼圈起身,无精打采地哈欠连天。 “少爷怎么了?昨晚没睡好?”阿苍候在膳桌旁,见夜旭没睡好,便关心地问了问。 弓守在边上侍候夜旭用膳,闻言也瞧了眼自家少爷那俩黑得发亮的眼圈。 他早就发现了,也早在侍候少爷洗漱的时候问了,结果没能问出什么了,这会儿听阿苍姑姑也问了,他不由竖起了耳朵。 阿苍阿茫做为管事姑姑一直打理着夜旭的日常起居,夜旭搬到前院旷鸣居,和夜瑞夜祥住在一个院子里,免不得阿苍阿茫也一起管了。 打理了这些年,阿苍管内,阿茫管外,旷鸣居从未出过差错。 静国公夫妇和夜二爷夫妇皆是满意得很。 随着夜家三兄弟年岁渐大,心思活络想要爬床的美貌小丫寰前前后后也出过几个,三兄弟身边都占了,不过有阿苍的火眼睛睛在,没谁得过逞,皆在起歪心思找机会勾引三兄弟时,被阿苍狠辣无情地一刀斩断。 再禀了当家的邱氏,很快狠狠被发卖出去。 邱氏也是气愤,借由几个胆量不小的小丫寰,也雷厉风行地整顿了一番静国公府后宅,把那些个妄想爬床成为夜家三兄弟通房或妾室的不安份婢女,整得个个害怕得不敢再乱起不该起的心思。 不止在夜旭心里,在夜瑞夜祥心里,阿苍阿茫这两位旷鸣居里的管事姑姑,那份量都不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对或错 夜旭更是早在夜十一于杏江生死不明,阿苍阿茫搬至前院亲自照料他开始,在心里把阿苍阿茫当成亲人来待。 可以说,阿苍阿茫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在夜家三兄弟耳里,那可胜过静国公府所有下人加起来的十句百句。 故而一听阿苍开口问了和他同样的问题,弓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知少爷可以不回答他,却一定会同阿苍姑姑说的。 果然,阿苍的话语一落,夜旭犹豫着再吃了两口饭,搁下碗筷答道:“心里有事儿,我一晚上没睡着。” “可是在担忧瑞少爷的亲事?”阿苍想了想,近时夜家也就这么一件令人烦心的事儿。 经邓娇娇横插一杠,继而身亡,邱氏相中的河北保定孟知府之女孟婷自然也被搁置下了,当事人夜瑞因着心中有人,对此不急不躁,暗下去查邓娇娇底细,结果查出人命麻烦来的夜祥则因此有些闷闷不乐,夜旭瞧着听着,虽也受了些影响,心情不是很美丽,但也不至于为此忧愁到整夜睡不着。 毕竟,依他看,大堂兄好似不太愿议亲,缘故他不知,但这一点儿他还是瞧得出来的,至于二堂兄,自来三兄弟之中就二堂兄心思藏得最深,二堂兄不太开怀,大概除了大堂兄的亲事受阻此原因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在。 总归一句话,三兄弟之中,大堂兄沉稳,才学最佳,已是官身,撑着夜家门楣,二堂兄能言善辩,乃经商能手,背负着整个夜家的开支来源,唯有他,文不成武不就,非要说一个优点,大抵是他会投胎。 父亲遁入空门的那一年,便已自请卸下靜国公府世子之位,祖父说了,待他及冠,便要请旨封他为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祖父的静国公爵位的。 瞧,他什么也不必做,就能得到旁人奋斗一生也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大堂兄心中自有思量,亦有二叔二婶为大堂兄操心谋划,此前亲事多磨,此后必能顺顺当当,我虽也担心,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夜旭接过阿苍亲手为他舀来的鸡汤,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都是熟悉的味道,他眼睛一亮,看向阿苍难掩开怀,双眼弯弯的,“你做的鸡汤就是好喝!” 阿苍也高兴地笑开,温声道:“那少爷多喝点儿。” “好。”夜旭又喝了几口回到正题,“我睡不着,是因着我答应了一件不知该不该答应的事儿。” “少爷是怕答应错了?”阿苍一听便知夜旭在忧虑什么。 夜旭点头:“是,我不知道我应下,是对,或是错。” “那少爷不妨想一想,倘若少爷不应,往后少爷可会后悔?”阿苍没问夜旭应下什么,只提出一个反向思考的法子。 夜旭沉默下来。 直至用完膳,撤下膳桌,他仍旧沉默着。 入夜掌灯,刚用完晚膳,弓守见夜旭依然是一副沉浸在思考当中,浑浑噩噩不知已到什么时辰的模样,他不得不提醒一句:“少爷还约了赵大公子在于轼厢吃酒,这会儿已酉时三刻了。” “啊,对……”经一提醒,夜旭回过神儿来,想起今晚戌初约了赵邺在八仙楼吃酒。 匆匆带着弓守出门,到八仙楼,赵邺已在等着夜旭。 赵邺也非头一回和夜家兄弟约在八仙楼见面闲聊吃酒,无论是掌柜还是跑堂皆认得赵邺,于是赵邺早到,先进了于轼厢,好茶好点心地侍候着。 夜旭一到,弓守很快去找跑堂,把好茶换成了好酒,点心也换成了几道下酒小菜。 都是用过晚膳才来的,夜旭和赵邺都不饿,边东拉西扯地聊着,边吃着小酒,只偶尔夹一筷子下酒菜。 从坐下来,赵邺就看出来夜旭心事重重。 本想等着夜旭自个说出来,毕竟都能主动找他吃酒了,肯定是想同他说一说的,奈何他等了又等,夜旭却半个字不提,只皱着眉头一杯酒过一杯酒。 怕夜旭吃醉了,都还说不到正题,索性他先开个口。 “怎么了?满腹心事的样子。”赵邺掀了掀眼皮子,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瞧出来了?”夜旭兴致不高地反问道。 “瞧出来了,说吧,什么事儿啊。”赵邺长夜旭两岁,生了一张肖似其母的圆脸,不笑就看着挺和气,这会儿眉眼弯弯的,更是亲切得像排忧解难的邻家大哥似的。 夜旭出来吃酒,一是为了解解心中的闷气,二也是为了能找出一个答案。 想着他答应了姐夫不能说出去,只能自已知道,可心里徬彷摇摆,不知应下对了还是错了,阿苍给的答案是反问他若不应下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 他哪里知道会不会。 再问一遍赵邺,听听赵邺的想法也不错。 想罢他把跟阿苍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赵邺听完夜旭所言,没想太久,也跟阿苍一样,没直接给夜旭一个答案,他徐徐说起他赵家:“早年,我赵家遭遇灭族大难,曾祖父求上当时尚在世的葭宁长公主,葭宁长公主心慈,知晓赵家本就无辜,却受池鱼之灾,不忍之下援手相救,方免去我赵家血流成河的惨烈下场。此后赵家得以保全,曾祖父临终前下了死令,命赵家子孙从此不走仕途,如有葭宁长公主后代找上赵家门,无论何事,不惜代价,赵氏子孙皆不得拒绝。” 夜旭点头,这些他在赵家站营夜家后,便知晓一二。 “那时家父已是官身,曾祖父未强逼家父辞官,只千叮咛万嘱咐,要家父当个为民的好官。”赵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家父答应了,并且做到了,在苏州当知府,一当便好些年。” 夜旭与赵邺来往的时日已不短,他早瞧出赵邺其实颇有才学,且也有当官为民的志向,只可惜被曾祖父的死令束缚,方枉费了满腹经纶,至今仍是个白身。 “你是羡慕了?”他问,端起酒壶给赵邺的空酒杯满上。 赵邺毫无迟疑地点头:“我羡慕,也很向往家父一心为民,也能做到为民谋利的为官之道。” “那你……” “也仅仅只是羡慕。”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后悔 夜旭被最后一句说得有些怔住,赵邺却笑得十分爽朗。 “不能为官,我会羡慕家父,跟着二叔经商,我却不会后悔。”赵邺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他重重搁下酒杯,啪嗒一声,清脆响亮,他弥勒佛似地笑意吟吟,“当官为民,经商亦可为民,不管哪种方式,只要目的达到,效果一样,都是为民谋福祉,那方式的不同也就不重要了。” 商,有奸商,也有好商。 如辛苦一年农作的庄稼人,若遇到奸商,收成再好也卖不出好价钱,遇到好商,一年下来的辛苦钱,则足以让布满皱褶的脸绽放出最朴实的笑容。 “目的达到?”夜旭喃喃低语,再一次陷入思考当中。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只想着阿姐能平安归来。 姐夫说过,阿姐一定会回来,他信姐夫的,那阿姐就一定会回来。 姐夫说他若是答应,往后阿姐回来,他一定会庆幸他答应了。 阿苍问他不应下会不会后悔,他未曾遇到过类似之事,他想不出答案,但姐夫说了应下往后他会庆幸,那就是没错的。 他自已是不确定,但姐夫确定,他信姐夫。 赵邺也说得对,为同一个目的,方式不同,效果一样,那便没什么可后悔的。 “只要结果是对的,我就不会后悔,既然不会后悔,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赵邺给自已再倒满,举起酒杯向夜旭致意。 “邺兄说得对!”经赵邺一番话,夜旭心中豁然开朗,一扫来时摆脸上的忧愁,也举起酒杯,一身轻松地道:“为不后悔,干了!” “干!”能为夜旭解忧,赵邺也是真心高兴。 酒杯轻轻相碰,两人相视一笑。 … 随之莫王两家喜事将近,京城各路人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皆在心思百转地准备贺礼。 有如安山候那样的心中有数,早早备下。 也有如李瑜这样的,被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打了个措手不及,原先备好的贺礼显出不足,已然表达不出她对莫王两家喜结姻亲的振奋之情。 当然,亦非原来的贺礼价值不够,值钱是值老鼻子钱的,就是不够份量。 丁掌柜听着李瑜滔滔不绝地表达这么一个中心意思,表情有些木木的,待李瑜终于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喉,他趁空问了一句:“郡主觉得《唐宫仕女图》此真迹哪里不够份量?” 唐宫仕女图,传世名画之一,无价之宝。 坊间多有赝品,即便是仿作,也因此图之难得,价值一路水涨。 眼下郡主舍得将此图真迹送给莫王两家做为大婚贺礼,已是下了重本,任谁知道,即便是眼高于顶的莫世子,也得赞一声此礼够重。 他就没明白,好端端的贺礼早选好定了,郡主怎么突然间就说不够份量了。 是哪里不够份量? 他愿洗耳恭听! “此图是好,真迹么,自然是够好的。”十月二十眼见就要到了,李瑜是既着急又高兴,着急贺礼除了名画之外,她还没想到另一份够份量的贺礼要送什么,却又高兴莫息和夜表妹终于要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实在是振奋极了,“只是我还得再送一份,加加份量才好。” 自顾言语之下,心潮澎湃的她自然无视了丁掌柜那木木的表情。 不无视能如何? 她又不能同丁掌柜如实说王壹就是夜十一。 至少能不说且先不说,当然她也不是不信任丁掌柜,只是她既答应了夜表妹要保密,那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风险的好。 待到不得不说的时候,她也相信丁掌柜会保密的。 只是她了解丁掌柜,那时只怕丁掌柜为她打算得多,免不得会出现利用夜表妹的情况出现。 丁掌柜一心为她,她无法怪丁掌柜,但夜表妹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能不利用到夜表妹身上去,最好是不要。 再者说了,夜表妹也不是那种轻易让人利用的人。 两厢碰撞,好便罢,不好总归伤情份。 于皇族宗室天家之中,情份这种东西,最是难得,她和夜表妹合得来又惺惺相惜,更是难得。 不管她在京城的处境如何艰难,她都不想破坏这份难得的情份。 丁掌柜见李瑜避而不谈重点,气闷的同时也是无可奈何,郡主就是这个样子,平常是个好主子,只偶尔固执得令他头疼。 例如对于李玢这个哥哥,郡主始终下不去手。 也不想想世子对郡主连毒杀都用上了,也就郡主命大,那时有莫世子相助,方侥幸逃过一劫,要不然郡主早是黄土盖白骨了。 又例如眼下。 莫世子和王大小姐大婚,送无价之宝的古唐名画做为贺礼,已然表达了鲁靖王府对两家大喜的重视程度。 这都是先时商议好的,郡主也同意的。 郡主突然要多加一份贺礼,还不能明着送,得暗着送,不说个具体的缘由不说,连他心中有疑,郡主都没答一答,直接给他揭过去,权当听不到。 他真是有些被气笑了。 郡主此行径,无疑形同三岁孩童。 李瑜许久没听到丁掌柜说话,自知理亏不太敢瞧丁掌柜的杏眼不得已掀了掀,正好和丁掌柜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的一双老眼对上。 她瞬时如同被逮个正着的偷儿,眼赶紧撇开,心虚得厉害。 “郡主不愿细说,想必有不愿细说的理由。”李瑜到底是主子,她不想说,丁掌柜不可能逼她说。 “丁叔能体谅就好。”李瑜暗松一口气儿,她就怕丁掌柜不肯揭过。 她身份显赫,可惜父母缘兄弟缘皆浅薄,唯有丁掌柜不管何等情况都是站在她这边,丁叔真心护她,她也是真心尊丁叔为长辈的。 可不想因着此事,让丁叔和她生了隔阂。 此事揭过,丁掌柜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问道:“郡主要从何处入手?又要达到怎样的效果?郡主且说说要求。” 要求么,自然是对夜表妹有利的。 对夜表妹有利的,无非是对夜家有利,或对莫家有利。 莫家正如日中天,不必她去锦上添花,那便只剩下夜家了。 李瑜想了想反问道:“静国公府近时可有什么麻烦?又或者有何需要推波助澜一番促成之事?” 丁掌柜心里一突,暗道原来和夜家有关。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方便 安有鱼成为太医院院使,罗湖的升迁也稳稳当当。 安有鱼赶在夜十一大婚之前坐上太医院首官之位,罗湖走马上任的程序则慢些,到云南曲靖接任守备武职尚需些时间,得在夜十一大婚之后。 宁同绍自接过宁尚书给的杉木盒子,心里便开始谋算着如何让招供书上所画押的人名一个一个地销声匿迹。 当年那起人命案的相关人员,被斩地斩,被抓地抓,主谋杀人犯早已行刑伏法,从犯也俱被关进京衙大牢服刑。 也就是说,要如他祖父所说的毁个干净,少不得要把手伸进京衙大牢。 可京衙,哪里是那么好伸手的。 即使崔府尹当上京衙首官凭的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真材实料,如今能安稳坐在正三员大员此位置上,五分靠崔氏一族的人脉根基,加上属官大都得力,连阮捕头都是胆大心细的破案好手。 崔府尹平庸,却也不是没什么长处。 余下五分便凭的此长处。 其长处在于为人处世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黑白灰三道都有他一两个交好之辈,那一身明哲保身的本事更练得炉火纯青,比那万年王八的龟壳都还要刀枪不入。 阮捕头深得其真传。 也可以说崔府尹三条道上的人脉便是由阮捕头在经营联络。 五五相加,方能让崔府尹混迹京衙首官多年不倒。 故而宁同绍想要向京衙大牢伸手,并且是一伸手,就要那几名仍旧在京衙大牢里吃牢饭的从犯的命,其实并不容易。 他祖父让他连同盒子一同毁了,自是包括盒子里招供书上画押几人的命。 主犯早已归西,从犯再意外地全死了,那么当年莫家京郊码头的人命案便彻底成为过去,将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永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祖孙俩的眼前。 然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还要干净俐落,又谈何容易。 祖父丢给了他一个难题。 同时也是在考验他。 宁同绍心知肚明。 正因着有这份心知肚明,谋算起来便更加谨慎小心,每一步都要思虑再三,确保迈出去不会被人捏住尾巴。 “得想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下衙后,宁同绍坐上宁家大车往宁府回。 大车突然停下来,车厢外传来车驾上车夫的声音:“大少爷,前面有辆大车挡住了路,像是车坏了,正在修。” 经义闻言掀起车窗帘布往外瞧了瞧,看向宁同绍禀道:“此处刚经过路口,退回去一小段便能转道。大少爷可要转道?” “转吧。”宁同绍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堵道这种事儿上。 哪里想经义刚吩咐车夫退回转道,前面那辆大车里便下来一主一仆,径直往这边走来。 车夫见状忙停下要调转马头的动作,怕一不小心会伤到迎面过来的那对主仆。 “请问可是宁尚书府上的?”主仆中的婢女开了口。 车夫答道:“正是。” “那车里的……”婢女还想再问,便见到经义打开车门出来,她显然认得经义,欣喜地回头与她家主子道:“小姐,是宁大公子!” 经义一听,有些诧异。 看向那对主仆,特别是婢女口中的小姐,模样秀丽,看着眼生,他可以肯定大少爷在之前一定没见过这位小姐。 “敢问这位小姐可是有事儿?”看装扮还是位未出阁的姑娘家,经义不好直盯着看,瞥了一眼移开,微敛着眼帘问道。 “小女子殷兰溪,外出归府,未料行至半道车便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等了半天方等来公子的车驾。”殷兰溪特意等在这儿,又故意把大车弄坏,便是等这么个时机。 费尽心思地来了数回,好不容易真让她堵到了,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此一想,她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了,未等车里的人有何反应,大着胆子再开口:“不知宁大公子可否送兰溪一程?” 殷兰溪? 经义觉得此名讳有些耳熟。 宁同绍当然不可能与殷兰溪共处一车,亲自送她回府的,他甚至连面都没露便拒绝:“男女有别,不大方便,还请殷小姐见谅。” 就差明晃晃说小姐自重了。 殷兰溪脸色一白。 婢女米罗一急,脱口而出:“我家小姐可戴上帏帽,不会不方便的!” 宁同绍眉峰一皱,同时也想起来殷兰溪这个人是谁。 他已年二十有三,只一个通房丫寰,妻妾皆未有。 他不急,他母亲却急,眼见又是年底,翻过年他又要长一岁,母亲更是火急火燎地四处为他相看,企图在年底定下亲事,来年开春便要他娶进门。 母亲相看的那些姑娘中,便有一位殷的小姐,想来便是这一位了。 那时母亲在他旁边念念叨叨,各家姑娘的样貌、才情、品性,甚至女红如何如何,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力求他在滔滔不绝的念叨声中能听一个入耳。 实在是母亲的念功甚强,他虽无一个入耳,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记住了几家闺秀,这位殷兰溪便是其中一位。 “经义,让车夫转头。”宁同绍不愿与母亲相看的姑娘有所牵扯,也不愿去多想殷兰溪车坏了,便要与他同车是有何目的,他直接不想再说下去了。 经义应诺,吩咐车夫赶紧调转车头,已是晚膳时分,大少爷还饿着肚子呢。 宁家大车退回路口,往左一转,拐入另一条街道,虽说走这条路会远些,也总比堵在那儿强。 经义坐在车厢里,微靠着车壁,回想着刚才他家大少爷拒绝殷兰溪上车来的时候,殷兰溪那白得跟鬼一样可怖的脸色,不觉啧啧出声。 宁同绍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 经义受到这一眼的鼓励,立马兴致十足地同自家大少爷叭啦叭啦:“大少爷,我刚想起来,那位殷小姐可是极有可能成为大少奶奶的呢!” 宁同绍冷声道:“母亲说的那些闺秀,都不可能成为大少奶奶。” “那谁有可能?”经义顺势问道。 他早察觉大少爷心中有人,可惜大少爷嘴紧得很,他至今没能知道是哪位了不得的姑娘勾了他家大少爷的魂,免不得揪住机会就得问一遍。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为谁忙 宁同绍哼一声,并不回答。 “大少爷又不说了。”经义一脸不意外的表情。 “多嘴!”宁同绍斥声道。 他本就在烦心京衙大牢的那几名从犯,被殷兰溪横插一杠进来,他想起他真正想娶却又无法娶的殷掠空,心中更烦躁了。 经义委屈巴巴地把嘴闭上。 宁同绍记得殷兰溪的父亲是殷平木,正四品京衙同知,她有两个叔父,一个是富贵闲人殷平林,一个任正五品武职,是西南云南昆明守备殷平森。 此次升迁之前,罗湖就是在殷平森手底下任的正六品武官千总。 京衙同知…… 他思考着是否能殷平木身上入手。 就在这时,车再次停下。 宁同经仍低首思考着,仿佛不知外间之事。 经义已是不耐烦地打开车门,冲车夫喊:“又怎么了!” “有人拦车。”车夫也是纳闷了,平日里赶车都顺顺利利的,唯独今日不知是不是不宜出门,接自家大少爷落衙回府,一路上楞是频出状况。 经义顺着车夫抬起指向的手看去,看到了浑身散发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的殷掠空:“毛公子?” 一怔,随之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散,他变脸似地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毛公子是来找我家大少爷的吧!大少爷,是毛公子!” 撇开殷掠空乃锦衣卫的身份不说,随着宁同绍和殷掠空越来越熟悉,交情虽未深到令人生疑忌惮,却也足以让宁同绍身边的人在遇到殷掠空时,不由自主地温和相对。 敢对毛公子有丁点儿不敬,小心大少爷转身就把他们的耳朵给拧下来当下酒菜! 在经义喊出第一声毛公子时,宁同绍便从思考中抬头,经义转头同他说是毛公子时,他已然出了车厢,越过经义跳下车驾。 经义看得一愣一愣的。 纵然已有些习惯大少爷每回遇上毛公子,必定主动得好诡异,他仍难以抑制在心里翻天覆地的一番胡思乱想。 有些时候觉得,或许真不是他胡思乱想。 完了他得给自已一个巴掌。 他跟着大少爷的年月最久,最是了解大少爷,大少爷是根正苗红的真正男子汉,绝对不是他胡思乱想中的那样! “你来找我?”宁同绍见到殷掠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笑意从嘴角漫延到眼底,透着明亮的星光。 “嗯。”殷掠空点头,忍不住斜睨了宁同绍身后跟着下车的经义一眼。 这家伙,每回见到,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儿有些怪怪的,异常得好似她和他家主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似的。 “我刚下衙,正要回府,尚未用膳呢。”宁同绍有心想请殷掠空一起用个晚膳,但又不知殷掠空有没有空。 殷掠空笑道:“那正好,我也还未用膳,要是方便,不如一起?” “一起!”正中宁同绍的下怀,侧过身指向自已家的大车,“上车,喝不喝酒?” “不喝酒,就去八仙楼。”殷掠空随宁同绍上了宁家大车。 “行。”只要能和殷掠空一起,不吃饭光喝水,宁同绍都没有异议。 相处越多,往来越自然,称呼也就没那么拘束了。 像毛指挥佥事和宁主事这样客套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你我代替。 重新起行,又得转道,被宁同绍用眼神儿赶出车厢,到车驾和车夫一同坐的经义禁不住想,毛公子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到了八仙楼,直上二楼的弈岩厢。 八道荤素搭配有饭有汤的佳肴很快上桌。 殷掠空吃得很欢喜:“就你我二人,其实不必这么多菜。” “你喜欢吃就好。”宁同绍自接过宁尚书交待的任务,就没觉得饿过,这会儿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心上人,更是一筷子饭菜未沾,便觉得饱了。 殷掠空点点头,见宁同绍没动筷,她睁大了眼问:“你不是说你也未用膳么,怎么不吃?” “吃。”宁同绍伸手拿起筷子,拿到一半又搁下,转而伸手向桌中间的汤品佛跳墙,给殷掠空舀了一碗汤,放到殷掠空跟前去,柔声道:“喝口汤,别噎着。” 殷掠空笑眯眯地应好。 小辉这回没来,被殷掠空派去办事儿了,只原木跟在暗处来了。 拦宁家车马时,原木没现身,宁同绍让跑堂别置了一小桌膳食,殷掠空便将原木唤出来,和经义也是两人一桌地开始用晚膳。 在厢房客座外高高兴兴饱腹的原木听到宁同绍这话,心中不觉暗忖,宁大公子待大人可真是亲切啊。 经义却是暗下眼神儿又闪烁了起来,深深觉得大少爷要是能把对待毛公子的这份温柔体贴用在娶妻上,他早就有大少奶奶了。 吃饱喝足之后,殷掠空进入正题:“听闻明儿下晌宁四小姐和宁五小姐要去凌平湖游船……” 宁四嫡出,宁五庶出,两人都是宁同绍的妹妹。 宁家除了宁同绍宁同季两兄弟,还有三个妹妹,宁三庶出最长,已出嫁,宁四今年十七岁,宁五今年十六岁,皆是可议亲出嫁的年岁了。 但不知为何,姐妹俩的相看并不像当年宁三那般顺当,总是磕磕绊绊,不是她们不满意,就是男方没相中。 为此,宁四宁五难免情绪低落。 明日的出游,便是为了散一散心。 宁同季屡考屡落榜,反正他志不在官场,倒也没怎么受打击,只是宁尚书每每看到他,总得唉声叹气一番。 宁同绍得当差,没空,便由宁同季陪两个妹妹出游,负责妹妹们的安全。 殷掠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着宁四和孟婷有些来往,交情还不错的样子,想让宁同绍从中递个话,让宁四把孟婷也给约出来,明日下晌一同游游湖。 宁同绍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问殷掠空:“你这是在为谁忙活?” 特意约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出门游湖,那必定是哪家公子看中了孟婷。 “成不成还得两说。”殷掠空没把夜瑞给踢出来,她来也不是夜瑞的意思,夜瑞那闷葫芦不可能有这个意思,纯粹是她与芸钗的打算,“反正把孟小姐约出来了,你自然就会知道是谁了。” 话说到这份上,宁同绍自然不会再问。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劝娶妻 夜瑞和孟婷有意相看之事,夜孟两家都是保密的。 出了邓娇娇一事儿后,更是密不透风,为的是保全两家的名声。 特别是女儿家,更是不能因着邓娇娇这个插曲而有损闺誉。 宁同绍只知邓娇娇之死,和邓千户查到半道便歇了,并不知夜瑞孟婷的相看被邓娇娇从中破坏之事,也就想不到殷掠空来找他说项是为了夜瑞。 得宁同绍点头,并保证一定会让妹妹们约上孟婷出游,满嘴美食的殷掠空心情更好了。 她心情一好,笑容一多,宁同绍整日沉浸在谋算而绷得紧紧的脸,也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他本就生得气宇不凡,一柔和,英俊的面容如同冬日化雪,越发清雅俊逸。 殷掠空不经意地抬眼,对于他这张惑人的脸,不得不承认在瞬间被迷了下眼。 只一刹那,她便回过神儿。 “听闻近时伯母为你相看了不少好姑娘,你可有中意的?”殷掠空自顾吃着,正题聊完,这会儿纯属瞎聊,她也不等宁同绍回答,自顾又说下去,“你年纪也不小了,娶妻娶贤,只要品性好,能当你的贤内助,那便好了。” 言下之意,让他别太挑了。 她想着他这么大年纪未成家,应是个挑剔的。 经义在另一桌听得直点头,宁同绍眼斜过来,他赶紧缩了缩脑袋,不敢再点头。 原木瞧着,压低了声音同经义耳语:“我家大人还长你家大少爷一岁呢,都未成家,劝你家大少爷娶妻倒是劝得头头是道。” 经义慢慢把脑袋又一寸一寸地伸出来,他是不敢再点头了,只能以严肃的眼神儿使劲儿地表示赞同。 原木拍拍经义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不也还没娶?”宁同绍晓得殷掠空是女儿身,但殷掠空并不知道他已知道,拿这话堵她是再好不过。 果然,殷掠空面色讪讪的:“也是……可能是缘份未到……” “人生大事,总是要慎重。”宁同绍温和地笑着,“急不得。” “是。”殷掠空除了说是,还能说什么。 相看娶妻之事,就这么被宁同绍三言两语地揭过去。 一会儿朝堂新鲜事儿,一会儿坊间趣味事儿,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 宁同绍一直不明白殷掠空明明是女娇娥,为何要扮作男儿混在一堆糙汉子中间当个锦衣卫,后来查得殷掠空的真实身份竟是商户殷家被病亡的小女儿时,心疼她家人待她如此凉薄无情之余,他猜想着她如此拼命往上爬,大约是想争一口气儿。 查归查,猜归猜,他还是想当面问她一问。 眼下便是个机会。 “你这样努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想成为在你师父之后,接任的锦衣卫最高首领,可是你叔要求你这样做的?为了光耀毛家门楣?”宁同绍知道毛庙祝认养殷掠空为侄儿,是为了延续其兄长那一脉。 “不是,我叔除了要求我必须平安地活着,从不再要求我什么。”殷掠空听完宁同绍问她的问题,几乎无需思考,实在是这个问题已有几个人问过她,她的答案始终如一,“我努力攀峰,只是想保护一个人。” 谁? 宁同绍喉咙发干,竟是问不出来。 很显然,刚才她为了谁特意想法子约孟婷出来,她不说,他也不是很在意,便也不会非要知道不可。 但此时此刻,亲耳听到她有想要保护的人,且是她女扮男装成为锦衣卫,努力往上爬到最高峰,为的就是想要有足够的能力去护着的人。 他强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却又怕知道。 愉快地共进完晚膳,殷掠空表示该告辞了。 出弈岩厢下楼,她站在八仙楼大门前等了一会儿,原木不知从何处牵出两匹马儿,和她一人一匹,两人上马,很快打马离开。 宁同绍站在八仙楼大门前,恋恋不舍地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远,直至渐渐无声。 街道两旁掌起的灯笼随着夜风一荡一荡的,如同他的心,上上下下。 终究,没能问出来。 … 同时,这一晚杨芸钗也约了都察院汤左都御史嫡次女阮若紫。 阮若紫其母乃阮家独女,她身为嫡次女,随的母姓,为了便是承继母族一脉的香火。 当年她选秀故意落选,后来招婿上门,生下两儿一女。 这些年来,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和和美美。 阮若紫成亲后,便搬出汤府,和丈夫赵泯住进了外祖家阮府,真真正正承继了母家阮氏香火。 赵泯出身商户,和站营夜家的赵家属同族,其曾祖父和赵邺的曾祖父是堂兄弟,只是赵泯这一支是庶出,赵邺这一支是嫡出,自曾祖那一辈分家,各自自立门户,除却年节互送下节礼表示下,已是少有往来。 两家都在京城经商,经的是不同商,倒也相安无事,不热络也不曾有隙。 两家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勉强维持着亲戚关系,不近也不远。 没想到至赵泯和赵邺这一代,因着两人趣味相投,皆是仁善赤诚之辈,堂了又堂的两兄弟在不知不觉中亲近了许多,两家也因此走动频繁起来。 赵泯家中兄弟姐妹多,当初会入赘,也是因着偶然得见阮若紫一面,对阮若紫一见钟情,知晓阮若紫只招婿不出嫁之后,更是主动上门表示愿意入赘。 赵泯父母在当时强烈反对。 赵泯这一支虽没赵邺这一支子弟大都出色,当个富贵闲人也是绰绰有余。 即便阮若紫出身官家,外祖家也是书香门第,到底是入赘,赵泯家觉得丢不起这个脸,见赵泯坚持,后又以绝食表决心,最终不得不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也证明赵泯的坚持是对的。 阮若紫人美贤惠,阮家与汤家又皆是有底蕴的京城世族,对赵泯十分满意,赵泯虽无法走仕途,阮汤两家便着重培养阮若紫赵泯生下的三个孩子。 赵泯是个不错的丈夫,也是个称职的父亲,小女儿出生后不久,阮若紫便与外祖父和父亲商量,想让次子跟丈夫姓。 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两位都是不含犹豫地直接点头,说让她夫妻俩决定便好,他们做为长辈的,只要儿孙好,他们不反对。 第一百七十章 约夜瑞 赵泯决定当赘婿的那一刻,他便明白自已这辈子不会有跟自已姓的孩子了,虽有些遗憾,却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故而当阮若紫得外祖父和父亲同意,回头来和他说这个好消息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所听到的。 连续问了三遍,得妻子连应三声是真的,他欣喜若狂地抱住阮若紫,久久不放。 阮家次孙改阮姓为赵姓,此消息一传开,坊间议论好坏皆有。 不过这些阮若紫赵泯不在意,阮汤两家不在意,赵泯的父母则是高兴得当日便携厚礼上阮府看孙儿孙女,杨芸钗听闻后也真心为阮若紫和赵泯高兴。 说到三个孩子,坐在忘返茶楼二楼雅间的阮若紫难掩骄傲之色:“大哥儿是块读书料子,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说大哥儿走科举这条路,定然能榜上有名。二哥儿好动了些,不过年纪还小,待大些定性了,应也不错。三姐儿么,我也不求她有多大的才气,只要她读书明理便可。” “你是个有福气的,招了个好丈夫,儿子女儿也都争气。”杨芸钗附和一句。 阮若紫想到赵泯,含羞地低语:“泯哥是真的好。” 杨芸钗看着阮若紫满脸的幸福,想到自已和太子李旲(多音字,此处念tai第二声,日光之意),吃进嘴里的茶都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阮若紫也想到杨芸钗如今的处境,再见杨芸钗微微晦暗的眼神儿,她赶紧转了话题:“至于我那三个淘气的,他们年纪还小呢,我也就在你跟前这么说,要在旁人面前,我可不敢这么自夸。” 杨芸钗一笑,知道阮若紫说的是实话。 若紫的性子偏于谨慎内敛,也就在她面前,若紫那被藏于内心深处的活泼才会跑出来几分。 阮若紫与杨芸钗成为手帕交也有好些年了,两人知根知底,也互相关心,私下说体已话无所顾忌:“你今晚特意约我吃茶,应是有事儿,也不必客气,直言便是。” “赵邺赵大公子,你可熟悉?”杨芸钗果真没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 阮若紫自是熟悉:“他与我家泯哥算是比较远的堂兄弟,我得喊他一声堂伯子,你是为他来的?” 杨芸钗点头:“他和夜家三兄弟相熟,我想通过他,明儿下晌把夜家瑞表哥约到凌平湖上去游船。” “夜瑞?”阮若紫有些诧异,“虽说后来你成了杨右侍郎的认养嫡女,可你先时在静国公府住了整整三年,与夜瑞公子可是表兄妹相称,真要约他去游船,你也不必非得这般七拐八绕的啊。” “并非为我,我的身份也不好约他,通过祥表弟旭表弟约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杨芸钗自知晓夜瑞对她的心思,她的心又不在夜瑞身上,便自觉地离夜瑞远些,“只是到底我与他并非正经的表兄妹,如今我早非寄居在夜家的那个时候,约他出来总有些不太方便。” 阮若紫明白了,芸钗这是不想让旁人误会和夜瑞的关系,想想也是,表兄妹本来就大多容易成为姻亲,非血脉上的真正表兄妹,年岁大了,就更得避嫌,不然很容易招来流言蜚语。 此对夜瑞有何不利且不说,却绝对会让芸钗的闺誉有损。 “你是想通过我家泯哥和堂伯子说一声,让堂伯子去把夜瑞公子约到凌平湖,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明儿并非休沐日,夜瑞公子是御史,得在都察院当差,只怕不会答应。”阮若紫想了想道。 游玩并非正经事儿,已是官身的夜瑞怎么可能为了游玩而请假呢。 杨芸钗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我知道,瑞表哥近来有个差事在身,似是要核查外省某位官员在京的私产,看有无猫腻,这几日皆在外暗访,明日也是一样。只要赵大公子说服瑞表哥,拉着往凌平湖上游一圈,这便可以了。” “核查外省某位官……”阮若紫脱口而出,说一半赶紧止住,“这你都知道!” 她父亲是都察院首官,她都不知道这些。 杨芸钗眨了眨眼:“为了了解瑞表哥近日的行程,我特意差人去悄悄问了莫世子。” 阮若紫自来知晓杨芸钗和莫息的关系是不错的,此刻听来,连涉及保密公务之事都能说,可见这个不错的程度,到底是她低估了。 “你和莫世子……” “没有。” 一问一答,杨芸钗神色坦然且毫不犹豫地否定,迅速将阮若紫心里刚刚升起来的猜想给掐灭了。 阮若紫松了口气儿,莫息是要娶王壹的,她就怕芸钗看上莫息,一时想不开连妾室都愿意做,没有就好。 “行,回去我就跟我家泯哥说,让他明日一早就去找堂伯子!”阮若紫应下从中帮忙,又问杨芸钗,“不过,你这是想做什么?” “明日过后,你便知道了。”杨芸钗卖了个关子。 阮若紫也不追问,改而和杨芸钗闲聊起生活日常。 二人相交多年,能成为手帕交,不无二人都是一点就通,且懂得适可而止的聪明人的干系。 能说的,不必追问,对方就会说出来。 不能说的,追问了也无用,指不定还会在无意间给对方添麻烦。 这可不是私交笃定的二人所要看到的。 … 夜里睡下不久,窗棱传来响动。 夜十一躺着,没动。 今晚是难姑值的夜,就在隔壁耳房,窗棱的响动她都听到了,难姑不可能没听到,听到了却没动静…… 夜十一坐起身,给自已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后面塞了个柔软的大枕头,安心地靠坐在床板上,等着来人。 若隐若现的皂角清香随着夜风闯进内室,来人慢慢往床榻走近。 “我一直想问,皂角的味道最是普通,也是坊间寻常百姓家沐浴、洗头、洗衣时最常用之物,你出身贵重,明明能有更好的,为何却一直只用皂角?”莫息刚在床边站定,夜十一便轻轻开了口。 “小时候我用过一次,那会儿我年幼,既淘气又好奇,闻到永书永籍身上的味道,问他们是什么味道,他们说是他们沐浴用的皂角,我让他们拿来给我洗洗手。”莫息在床沿坐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回不错 夜十一没有插话,她静静地听着。 “那次用完恰好就到静国公府去找你,你闻到我手上的味道,说好闻。”莫息仔细端详她的神情。 夜十一有些听明白了:“故而那次之后,你便一直用的皂角?” “不止洗手,沐浴洗头,我都用。”莫息觉得她应是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忘了?” 夜十一是真的忘了,这么件小事儿他记了十多年,还成了他的习惯,她却忘了个干干净净,有些不好意思:“嗯。” 赶紧转移话题:“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莫息好笑地看着夜十一心虚的模样,伸手握住她的手,软软的,小小的,被他大掌包裹着,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他趁着夜色偷潜进来所沾染上的冷色,一点儿一点儿融化。 她就要嫁给他了。 他的十一终于要成为他的妻了。 真好。 嘴角扬起,抬眼触及她仅穿着白色的寝衣,莫息掩下略暗的眸色,放开她的手,双手把她身上盖至腰间厚厚的锦被往她身上提,把她整个人包裹住:“小心着凉。” 方说出自已此行目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杨小姐差人找过我,问阿瑞在都察院近时的行程,这个不难,我想着她也不会害阿瑞,便告诉她了。” 被子紧紧裹着她,脖子以下都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夜十一略带着薄红的脸,也不知还在为皂角之事不好意思,还是热的。 “你身子骨自小就弱,晚上起夜务必得穿得暖和,这会儿又是隆冬,白日里就冷,夜间更是冷得很,你我快要成婚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风寒。”莫息念念叨叨的,说完他自个觉得耳熟,想了下,想起这些话自十月起,他母亲便每日每日在他耳边说。 说公务得悠着点儿,不能累出病来,误了婚期。 说天冷得多穿些,不能怕麻烦就手炉不带姜汤不喝,省得成亲之日病怏怏的。 诸如此类,他母亲耳提面命了许多。 他自来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还是让他记得了几句,恰好用在这个时候。 他性子清冷,唯独对她才热得起来。 他身份又尊贵,自来只有别人关心他的份,他甚少有关心别人的时候,这么一来,关心之语之类的话,他便少说,说了也别扭。 前世两人的相处,不管婚前还是婚后,虽是两情相悦,可认真回想起来,都是她在关心他,每每得嘱咐他许多东西。 她则因着多在府中,他又早出晚归,即便休沐之日,也大都不是在忙公务,就是在忙帮着太子表哥巩固东宫的地位,对她虽也关怀倍至,却甚少有把关怀诉之于口的时候。 听着莫息的念叨,夜十一也有些恍惚,她记得噩梦里,他虽对她很好,好到许多生活细节都会替她注意到,并提前为她安排好,但他从来都是只做不说的。 就像帮她提被裹住,把她包得跟颗球似的,梦里他只会做,最多加上小心着凉四个字,却不会在后面又念叨出那么一大串的话。 想到他说到成婚…… 大概是因着他对大婚是真的在乎,才会与往日的他有些不同吧。 但莫息对两人的大婚表现得越在乎,夜十一便越担心,不觉多了两分忧色。 “怎么了?”莫息察觉到,回想着两人刚才说的话,“可是我把阿瑞的行踪告诉了杨小姐,有什么地方不妥?” “芸钗先时托北女给我带来个口信,问我觉得京城孟府大小姐,外放河北保定孟知府之女孟婷如何?嫁给阿瑞当媳妇儿可行?”夜十一摇了摇头,想起梦里阿瑞的妻子便是孟婷,婚后成为阿瑞的贤内助,她不觉笑开,“我觉得挺好,便给她回了两个字:不错。” “她听了你的不错,回头便和毛丢合起伙来,分两头行事,为阿瑞争取把这位孟小姐娶进静国公府。”莫息根据八部众回传杨芸钗和殷掠空二人的行动,大略能猜出她们是想干什么,今晚特意来说这个,其实也不过是他想见她一面。 按着规矩,成婚前的一日,新郎倌和新嫁娘是不能见面的。 趁着还能见面,得空了他就想多见见她。 “有她们撮合阿瑞和孟小姐二人,应是能成。”得梦一场,从六岁起到现在,碍于夜十一的干扰,或没有干扰,梦外有些事情改变了,可有些事情还是如梦里一样。 梦里的芸钗早夭,早未有机会和阿瑞发生什么,梦外因着她的干扰,让芸钗并没有死在幼年的那场风寒之中。 芸钗在梦中的轨道改变了,连阿瑞在梦中的轨道也因芸钗的改变而改变。 梦中阿瑞是否喜欢孟婷,她不知道,那时她已嫁入仁国公府,娘家的事情她虽大都知晓,可也并未细到连大堂弟大堂弟妹的感情上去。 梦外阿瑞心有所属,即使能和梦里的轨迹一样,和孟婷成为夫妻,也不知婚后会如何。 想到这里,夜十一又免不得担心:“希望芸钗亲手撮合的这门亲事,能彻底断了阿瑞的念想,从此和孟婷好好过日子。” “会的。”莫息本来没想管夜瑞和孟婷的事儿,但看到夜十一这样操心,为了他的十一不这样操心,少不得他得操这个心。 看来他得找个机会,和夜瑞好好谈一谈。 夜瑞心悦杨芸钗,起先他并不知道,后来知道只觉得唏嘘。 且不说杨芸钗心中并无夜瑞,就冲着杨芸钗的身份,乃杨右侍郎的认养嫡女,以夜家后来的式微,以杨右侍郎的品性,便绝对不会同意二人的婚事。 更别说这中间还隔了他的太子表哥。 太子表哥至今未娶太子妃,旁人各猜各的,他却知道,其因不过是为了杨芸钗。 杨芸钗因着答应过十一,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至今不肯点头进东宫当侧妃。 偏就当今圣上觉得杨芸钗的出身最多只能当个太子侧妃,当太子妃却是万万配不上。 为着这个,太子表哥至今仍和今上较着劲儿,不肯妥协。 其实说不肯妥协,也是杨芸钗不肯妥协,太子表哥早妥协过,奈何杨芸钗宁死也不肯应下当太子侧妃。 第一百七十二章 需太孙 太子表哥拿杨芸钗没法子,更无法改变皇上的决定,故而时至今日,这些年过去,东宫仍未有一位女主人。 皇上急,他莫家也急。 太子表哥病弱,身体虽在这些年养得咳疾好了许多,未再反反复复,可到底未根除,太医院也不敢说病情不会再严重。 为东宫计,为九五计,从长远打算,太子表哥需要子嗣,一位太孙。 可因着太子表哥的身体,别说太子妃,整个东宫连个侍妾都没有,自然不可能有子嗣。 太子表哥不愿意,皇上也顾忌着太子表哥的身体,狠不下心勉强,只能召他进宫,让他多劝劝太子表哥。 都是认定了就回不了头的痴情种。 他连自已都劝不了自已,如何劝得了太子表哥? 在十一生死无踪的那十年里,祖父不是没劝过他,后来祖父仙逝,父亲母亲更是以此来劝他,要他以仁国公府为重,万不能因儿女情长而忘了他肩上所背负的责任。 道理他都懂,但他无法做到。 太子表哥也是一样。 重点不在他劝不劝,而在太子表哥自已能不能想通。 想到李旲的固执,莫息也是紧皱起眉头:“倘若杨小姐也能断了太子的念想,那……” “你觉得芸钗不适合太子?”夜十一打断他的话,“还是因着上次的不欢而散,太子已有了放弃的意思?” “不是。”上次指的是先前游舫上李旲得知杨芸钗不肯当太子侧妃的真正原因,最后不欢而散的那一场,莫息听着想着,“表哥心悦杨小姐已非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年,虽说表哥和杨小姐是两情相悦,只碍于现实至今无法终成眷属,可要真论起谁用情多些,却是表哥无疑。” 夜十一没有反驳莫息的话,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芸钗大抵是因着幼年死里逃生过一回,自小心智便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 人一旦成熟,自然更理智一些。 芸钗对太子也有情,心也在太子身上,但正如莫息所言,芸钗对太子的情远不如太子对芸钗的情深。 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丝毫不必怀疑。 “东宫需要一位太孙。”夜十一沉默了会儿,说出东宫眼下最关健的点。 莫息含笑地点头,他的十一很是聪慧,往往是他一开口,她便知道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表哥年岁也不小,本来该是早就有子嗣的,只是表哥固执,皇上又顾忌表哥身体,始终未下狠心强行让表哥留下子嗣。” “太子的身体是个不定的因素,皇上能立太子为东宫,已然是承受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也是有你有莫家从旁压阵,这才能成事儿。”夜十一想着十年前尚是三皇子的李旲的模样,三皇子有一副肖似皇帝舅舅的好相貌,也有和先莫皇后一样良善的品性,可惜幼时被暗害,本来康健的身体成了破败病弱的身体,才有了三皇子一路坎坷的成长。 这样的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其东宫之位的不稳根源,而要彻底杜绝不稳根源所带来的祸患,早早生下太孙无疑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但太子没有,他拒绝了,尽因心在芸钗身上。 皇帝舅舅知道,还能忍到现在任由芸钗好好活着,少不得太子从中的全力相护。 “你是怎么想的?”话赶话说到这儿,夜十一想知道莫息是怎么打算的,“你是想成全太子,还是以大局为重?” “我不知道。”莫息苦笑,理智告诉他,该以大局为重,可情感告诉他,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就让太子做出选择。”夜十一理智地分析着,“他想要芸钗,那就想法子让芸钗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东宫,他想要皇权,那就放过芸钗,听从皇上的安排。” 她相信皇帝舅舅心里早该有了太子妃的人选,只是太子不同意,才迟迟未有消息传出来。 很安静。 莫息没有开口。 等了片刻,她问道:“你说过了,但太子并没有做出选择?”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莫息无奈道:“说过了,表哥无法舍弃杨小姐,也无法不去争那个位置。” 也就是说,太子虽然有为了芸钗和皇帝舅舅抗衡,却也有为皇权而有隐隐退让的趋势。 夜十一没有再说什么。 一个人什么都要,自身能力却有限,且被困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之中,这样贪心,到头来大有可能只会是两头空。 “年中的时候,我得到叶游医的消息,便一直在追寻,待到你回来,叶游医的行踪已有很大的进展,我有把握可以找到他。”那时他还跟她说过,要是叶游医到京城来,想要她配合着叶游医看看眼睛,然而她却说大概不会有什么用。 她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是想让叶游医给太子看病?不,解毒?” 没错,太子和她一样,体内皆含毒。 不一样的是,她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很难察觉得到,毒发也不会太明显,只会慢慢拖跨她的身子,亏空到让她动不动就得病一场。 梦里更是因着生产而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太子则是在莫皇后薨逝后,谢家女成为谢皇后,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了毒,等到皇帝舅舅发现,已然太晚,毒已很难拔出来。 拔不出来,清除不了,太子便一直拖着这么个病体,长年有着因毒素而引发的严重咳疾。 如今太子咳疾有所缓解,症状轻了许多,乃是太医院以吕院使为首多位太医多年努力的成果。 他要叶游医进京,为的就是为太子拔出体内的毒素。 至于成不成,还得试过方知。 “嗯。”莫息脸上浮现一抹无力的神色,他疲惫地揉了揉始终释不开的眉心,低低的声音含着几分挫败,“但直到现在,我虽已知道叶游医确实进了京,眼下尚在京城,但要知道叶游医的具体位置,连八部众也没能查出来。” 他也请过马文池安有鱼帮忙,毕竟叶游医是他们的师父,可惜连他们二人也是茫然得很,连叶游医已进京的消息都不知道,还是他去请他们帮忙时,二人才知晓。 他们很惊喜。 第一百七十三章 梅花簪 特别是对安有鱼来说,叶游医是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她高兴得滔滔不绝地问了他许多问题,都是围绕着叶游医的行踪问的。 那些问题他大都回答不了。 也让他明白,叶游医的消息,马文池安有鱼知道的还不如他。 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你没问过毛丢?”夜十一听完莫息所言,她师父师伯他都问过,唯独没提殷掠空。 “她师姐师兄都不知道,她能知道什么。”莫息是笃定了问殷掠空也是白问。 听着他略带着赌气的语气,夜十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手伸出暖和的被子。 伸到半空,便被他握住。 他的掌心比被里还要暖和,她的笑容更甜了:“你是不是还在记着以前那些空醋?” 以前他不知道毛丢就是殷掠空,是她自小交好的殷家小女儿,每每她和掠空亲近,他总得醋一醋。 后来知道,是在她生死无踪的十年里,意外知晓的。 莫息一僵,打死不承认:“不是。” “这些年,你和芸钗的联系比和毛丢的联系要多吧?”夜十一没查过,试探地问着。 问完,得他一片沉默,她得到了答案。 “芸钗是姑娘家,掠空也是姑娘家,但至少面对世人的,掠空是毛丢,是儿郎。”夜十一上半身往前倾,略歪着头欺近坐在床沿的莫息,温热芬芳的气息把他整个人围绕,“你这样介意,是觉得我待掠空比待你好?” 说到这个就来气,莫息瞬间底气十足,看着故意伸到他眼前十足美貌的脸,他双手一伸,连带着被子和她一卷,一把将她抱在他腿上,按在他怀里抱着。 动作太快,本还全心等着答案的夜十一没个准备,愣个神儿,回过神儿已然坐在莫息腿上,娇小的身子全然缩在他怀里。 不得不说,真暖和啊。 “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人的。”闷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果真还在吃那些空醋,夜十一觉得有些好笑,又意识到或许是因着她给他的安全感不够,他才会连殷掠空那陈年空醋都吃。 “我从来都只属于你一个人。”费力地将双手伸出暖和的被窝,她双手攀上他的颈脖,抱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 “那以后你关心她们,不能多过关心我。” “好。” “即便以后我们有了念哥儿,我在你心里还是第一位。” “好。” “十一,不要再离开我……” “……好。” 岁暮天寒,星月高挂,一室温暖。 隔壁,影子难得没蹲守在屋顶,和难姑一左一右严肃地坐在耳房里的桌子两边。 两人都竖着耳朵。 难姑说:“还没出来。” 影子没吭声。 “有点儿久了。”难姑幽幽说道,瞥了眼影子,“要不你去提醒提醒?” 影子双目圆睁,气愤地瞪着难姑。 难姑目光闪了闪:“我那不是不敢么……” 她要敢去打扰,且不说大小姐会如何,姑爷肯定会记恨她,大小姐都要嫁过去了,难保姑爷不会弄小鞋给她穿。 姑爷那人,也就在大小姐跟前温顺得跟羊一样,大小姐一不在,比狼还凶狠。 到时候她上哪儿哭去! 影子撇开头。 难道他就敢? 修意还在姑爷手底下当差呢。 … 英南候府,匀阳院,峰回堂。 静谧的晚上,窗台偶有夜风闯入,吹动窗边桌几上的烛火。 一闪一闪的,连带着坐在桌边的人影也随着一晃一晃的。 谢元阳坐在扶手椅里,什么也没做,也不吭声,盯着一个寒梅桐木盒,盯得入了神儿。 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了。 月关出去办事儿还没回来,估计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古关随侍在谢元阳身边,谢元阳不动不说话,他也跟柱子一样,闭着嘴巴动也不动。 主要是不敢乱动。 他看出来,他家世子爷的心情波动很大,一个弄不好,他就得成为世子爷发泄渠道的倒霉鬼。 寒梅桐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也知道。 正因着知道,他才知道世子爷为何会面色阴郁地只盯着,却未曾打开木盒。 那里面放着一支簪子。 做工精致意义非凡的一支乌木梅花簪子。 是世子爷亲娘的遗物。 当年候爷做主留下了这支簪子,并在世子爷稍稍晓事时便交到世子爷手上,那时候爷并未说是世子爷生母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只让世子爷好好保管。 后来世子爷知晓,是知道亲娘被去母留子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世子爷…… 古关至今都不愿回想。 太惨了。 谢元阳指腹摩挲着木盒上的浮雕寒梅刻纹,圆润而又熟悉,温暖又让他浑身发冷。 这些年来,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已。 他不恨祖父,也不恨嫡母,只恨狠下心对生母下手的父亲。 这股子恨意随着父亲在任上意外离世,也跟着烟消云散。 当年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既有些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的悲痛,也有控制不住浮出一个念头,想着这大概是报应。 为了前途,父亲去母留子,最终也死在为了前途而努力拼搏的任地上。 如今,他已经没有了恨,有的只是无限的遗憾。 遗憾他从未见过亲娘一眼,遗憾亲娘无法看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看他成家立业。 后来,他遇到了她。 他充满阴霾的心中,在那一刻亮起了一束光。 他想,他要娶她。 娶她时,便把这支乌木梅花簪子送给她做聘礼,权当是他亲娘亲眼看到他娶了心爱的姑娘,亲手把他交到他心爱的姑娘手上的象征。 可惜…… 事与愿违。 许久,谢元阳把木盒递给古关:“我那日便不去了,你替我跑一趟,恭贺她新婚大喜。” “是。”古关双手接过木盒,只觉得千斤重。 怔忡了一会儿,他终是忍不住想劝一劝:“世子爷要不要再想一想?” 谢元阳视线落在桐木盒上面的寒梅上,目光微凝,摇摇头:“不必了。” 年至二十三岁,平生遇到一个姑娘,竭力想娶她为妻,却无法如愿。 娶不到他想要娶的,那这辈子娶谁也就不重要了。 不重要的人,不配拥有他娘留下的这支梅花簪。 无法做为聘礼送她,那做为贺礼送她,已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递到她手里的方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婚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前面五项,夜十一参与度不高,几近是在王族长和现任仁国公的拍定下火速进行。 只在最早的提亲里,王族长问夜十一答不答应? 夜十一点头,王族长回头便应下了和仁国公府联姻的这门亲事。 直至到今日十月二十。 亲迎的良辰吉日。 夜十一的参与度一下子被拨高。 天未亮,夜十一就被请出暖和的被窝。 “大小姐,该起身梳妆打扮了。”难姑轻声在两眼有些睁不开的夜十一耳旁说着。 梳妆打扮? 夜十一不雅地打着哈欠,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脑子里迷糊地想着难姑说的话。 如同蒙上一层灰雾的眼瞳转了转,眸子眨了眨,几息后她想起来了。 今儿,是她的大喜之日。 昨日莫息与她都各自被叮嘱,说两人在昨儿绝对不能见面,因着的便是今日是大婚之日。 “好。”夜十一伸手去摸放在枕头边上的白绫,结果摸到一只手。 是难姑的手:“大小姐,今日得换一条红绫。” 啊,对。 夜十一收回手,起身下床,任着难姑开始为她穿戴洗漱。 片刻后,夜十一端端正正清清爽爽,半带着困倦坐在梳妆台前。 难姑等小丫寰把洗漱用具及用过的水一一端出去,走到门外廊下问小麦:“全福夫人来了没?” 一身喜庆的小麦笑着点头:“刚到,在厢房奉茶呢。” “去请。”难姑道。 “好!”小麦转身就跑。 全福夫人云氏,是莫家族亲里的族婶。 父母公婆健在,儿女双全,夫妻恩爱,无妾室通房,后宅安宁,与兄弟姐妹、叔伯妯娌相处皆和睦,往来礼数周全。 其夫虽科举不顺,至今仍是秀才之身,其嫡长子却是争气,如今是户部湖广清吏司正五品郎中,五品诰命夫人的头衔从子,乃是匡郎中为她挣来的。 如此上孝父母公婆,下培养儿女成人成材,与丈夫更是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和家人亲族亦是亲近和气,故云氏出身虽不显,其夫亦无大才,其子也非高官,她却活得平安康健,顺遂如意,儿孙满堂,福气满满。 在家当姑娘时,她便受尽父母兄嫂宠爱,出嫁为人妻后,亦得公婆叔伯妯娌赞不绝口,又生养得力,丈夫无妾无通房,三子三女皆出自她的肚皮,教养极佳,儿子出类拔萃,女儿温婉贤惠。 亲家不无称赞其子女一声佳婿佳媳。 夜十一出身贵重,已无需再贵重,莫息同样出身贵重,又凭着已身实力在仕途道路上一片光明,两人已足够贵重,无需更贵重。 再往上一层,便要遭忌了。 故而由云氏匡老夫人来当夜十一的全福人,乃是莫息亲自选中,特意安排的。 意在夜十一能如云氏一般,婚后能平安康健,顺遂如意,儿孙满堂,满气满满。 如此有寓意且有分寸的安排,不管是仁国公夫妇,还是远在琅琊得到消息的王族长,及夜十一本人,都十分满意。 琅琊王氏之所以再无子弟入仕,其因不无不想遭来皇帝忌惮之故。 王氏根基虽既深且稳,然既无称霸之心,该苟着时还是得苟着,适当的示弱,是让皇帝安心,也是为了王氏一族的太平日子。 王族长做为王氏一族之长,深谙此理。 莫息做为下一任仁国公,莫家未来的领头羊,同样深谙此理。 何况,眼下东宫尚未真正的稳,能不打眼最好别太打眼。 不怕永安帝看不过去,就怕永安帝以下的其他人眼红。 待东宫稳了,待李旲登上龙椅,莫家也最好能低调就低调。 古往今来,帝心最是难测,即便是嫡亲的表兄弟,那也得有个分寸在。 王族长只见过莫息一次。 在见到王壹就是夜十一之前,莫息并不同意莫王两家的婚事,后来见到王壹就是夜十一,在仁国公亲自到琅琊和王族长商议定下婚期不久,他便请假独到琅琊一趟。 再回京,已是半个多月后。 谁也不知道他和王族长谈了什么,只知道原本并不满嫡孙女远嫁到京城的王族长,在此后真真正正放下提着的心,亲口说:“从今往后,壹姐儿就交给你了。” 莫息郑重严肃地磕了三个响头,肩直腰挺地承诺:“请祖父放心,孙婿一定照顾好小壹!” 云氏见到夜十一的第一眼,只觉得惊为天人,与名满京城的莫息真真天造地设,第二眼落在夜十一覆着红绫的双眼上,心善的她只觉得心疼,好好的女儿家竟是个眼盲的。 随后拿起大红托盘里的五色棉纱双线为夜十一开面。 开面,就是为新嫁娘细细绞去脸上汗毛。 她全程笑意盈盈,动手温柔,满面慈详。 待开完面,夜十一起身轻轻一福:“有劳夫人。” 云氏是长辈,又有诰命在身,受得夜十一此一礼:“祝姑娘早生贵子,万事皆安。” “承夫人吉言。”夜十一又是一福。 云氏双手扶住,把夜十一扶起身,满脸慈爱:“好姑娘。” 开面过后,会有开面汤果。 王氏族亲皆在琅琊,除了王肆亲自上京送长姐出嫁之外,余者都被王族长勒令,不准进京。 故女方这边送亲的,只有王肆一人。 显得有些单薄。 受过王氏恩惠的京城各阶人士,不仅早早备好了为王氏嫡长孙女出嫁时的添妆,更是早早挑选了各自家中出色子弟在这一日到竞园,做为女方的送嫁队伍。 足足有上百人。 士农工商皆有。 初时见到这场面,王肆被吓一跳之余,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的开面汤果与正午的正席起嫁酒,长姐为何会让王管家提前备下百余人的席面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王管家原不姓王,是王氏家生子,子子孙孙都在王氏当差,忠心能干,后被赐王姓,一家子移居京城竞园,为王氏守着京城王氏宅邸。 夜十一王肆进京入住竞园以来,王管家安排的大小事儿不无烫贴,姐妹俩对此都十分满意,事儿交由王管家去做,更是放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婚二 百人用过开面汤果,便在前院聚着。 说着笑,逗着乐,聊着家常,吃着茶点,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虽是不同阶层,却在今儿大喜之日,皆默契地相处融恰,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王管家亲自走了一较圈,放心了,眉开眼笑地去看着下一步流程。 正午一到,起嫁酒开席。 正值寒冬,要说什么最金贵,却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时令蔬果。 早在定下亲事,王族长便开始张罗各种筹备。 他人不能到场,但唯一的宝贝嫡长孙女的人生大事,事无巨细,他是恨不得连星星月亮也给摘了,挂到嫡长孙女的婚房里去。 时令蔬果在冬日最是难得,平日里京城高门里,再缺谁家也能吃上几顿,但在婚席上,男女两方的喜宴上,需要的量就多了。 莫王两家又非普通的高门大户,纵然王氏这边亲族几近没参加京城举办的喜宴,只在琅琊那边,在大喜之日同个吉时大摆筵席以贺王氏大小姐大婚,但光莫家京城这边的亲朋好友,加上京城里自发组成的百人送嫁队伍,所需的喜桌便不少,自然所需的蔬果也不少。 一桌八个菜,有荤有素,有汤有果,有酒有汁。 莫家自有产业,不止酒肉,蔬果也早早自各地商号采购,加上王族长调用王氏举国各地所有商号的便利,从四面八方或调或买,两家不约而同地或从陆路或走水路把所需的大量新鲜蔬果运输进京。 莫家到底是以仕途为主,经商为辅,此番莫息大婚,请尽了京城的皇亲勋贵、世族高门,户户携家带口,人数之多,丝毫不亚于王氏这边自发组成的百人送嫁队伍。 如此一来,大婚细细碎碎所需要的统统总总,皆不是小数。 仁国公府到底是有底蕴的公府,钱财不缺,但有时候有些东西,却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 譬如这寒冬里的新鲜时令蔬果。 量少还好说,量一大,则需从京外别的地方采买过来,偏就时间上急,万不能误了良辰吉时,蔬果此类又是不能搁置太久,容易坏掉的吃食。 这便很考验操办婚事的仁国公夫人柴氏的能力了。 原本柴氏还为喜宴上上百桌大桌所需大量的蔬果忧愁,后来得知王族长的筹备,感激之余,她是大松了好几口气儿。 嫡长子的婚事本就紧要,娶的还是与名门望族琅琊王氏的嫡长大小姐,她必然是要操办得风风光光,一丝错漏都不允许的。 吃过起嫁酒,迎亲的时辰也快要到了。 夜十一身穿喜服,头戴凤冠,覆在眼上的红绫衬得她的肌肤越发胜雪,粉颊朱唇,眉毛根根乌黑分明,浓重扮上的新娘妆比她平日里清淡的妆容艳丽不少。 大红的盖头早已准备妥当,只等着花轿临门,炮仗响起,她罩上红盖头,便要出嫁了。 她安静地坐在屋里,前院的热闹原是传不到后院来的,可因着人实在是太多,足有百人,其中又是男女老少皆有,那暄闹的喜气随着风儿吹进后院,让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 吵杂的,喜悦的,杯盘相碰的,各个不同的嗓音真心为她高兴而发出的恭贺声欢笑声,种种交织在一起。 她听着听着,不禁弯起唇瓣。 … “啪啪啪啪啪……” 迎亲队伍一到,王管家即刻命人将早早备好的炮仗点燃。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噼啪啪啪啪啪的,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莫息一身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为迎亲队伍之首。 他一双瑞凤眼自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此刻蕴含着笑意,如冰雪融化,似星子般明亮温柔。 “新郎倌迎新娘子喽!”官媒满面笑容地高喊。 莫息闻言,俐落地翻身下马,他气质矜贵,颀长挺拔,浑身喜气,一步一步地稳稳走向竞园大门。 官媒乐呵呵地跟在后面,也跨进了竞园大门。 身后锣鼓喧天,炮仗声不断。 大开的府门前,迎亲队伍占满了整条街道,人人穿戴喜庆,将看热闹的左邻右舍挤到边边角角。 看热闹的邻舍俱已吃过开面汤果,自是要恭贺两句,个个面带喜气,纷纷垫起脚眼伸长了脑袋往大门前看。 看着看着,免不得议论上。 “哎哟,新郎倌好俊哦!” “新娘子也是不差的,就是那眼……” “说什么话呢,王大小姐那可是天仙下凡的人儿!” “是呢是呢。”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要说可惜了夜十一美虽美却眼盲的妇人讪笑着闭了嘴。 “咦?这八抬大轿有十六个轿夫呢!” “这是打算轮番换,要绕京城一圈吧?” “可不得绕一圈!仁国公府的世子爷和琅琊王氏的大小姐成婚,难得一见的盛事呢!” “听闻先时送往琅琊的聘礼厚得惊人,今日的嫁妆怕也得惊人。” “十里红妆定是有的。” “你们家的心姐儿和勉哥儿待会儿可要当喜童?” “要的要的,你们家呢?” “那当然也要的!” 今日嫁娶的都不是一般的世族豪门,有红封不说,还能让娃儿沾沾贵气。 谁家会不要哦。 夜旭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来前便已是想好的,但真真正正要做的时候,他难免有些想东想西。 答应了莫息之后,夜旭还问过莫息,问到时要怎么混进竞园? 莫息说届时便知。 果然一到日子,他便明白了。 跟着百人混进竞园时,他还有些懵。 早听说过琅琊王氏虽不入仕,桃李却是满天下。 他原以为这桃李也就是全大魏各省府州县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没想到除了士,竟是连农工商也有! 格局之大,令他当场瞠目结舌。 今日之事,他是连弓守都没带,一个人悄悄地就来了。 混在百人之中,穿着同样喜庆,并不打眼,加上他脸上做了一些掩饰,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互相道着贺,倒是没被识破。 他本想掐着时辰过来,到时能赶上王家大小姐上花轿那一段就成,他姐夫却非要他早早便到。 于是他同百人一样,早早吃过开面汤果,也在正午吃过起嫁酒,然后终于等到鞭炮声响,迎亲队伍到了。 他答应姐夫的事情,也该去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婚三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云氏为夜十一开面后,便等在一旁,等夜十一梳妆打扮好,她方再上前来,双手拿着红梳子,往梳得整齐的发鬓上意思意思梳了四下。 边梳边说了四句祝福语。 尔后从边上难姑双手端着的喜盘里拿起一支金凤簪。 金凤簪共有两支,乃是一对。 簪头为镂空金凤,累丝堆叠出栩栩如生的腹翅尾,头颈及簪尾系捶揲而成,金凤立于镂空的飞云之上,很是雍容华贵。 云氏缓缓将两支金凤簪分别插在夜十一两鬓中:“好了。” 夜十一起身又是一礼。 云氏目光慈祥,笑意盈盈。 她年纪已大,又是一大早就来,待了一上午,这会儿她该做的事儿已了,很快由身边的老嬷嬷侍候着出了屋子,到厢房那边歇会儿。 等着夜十一这边出嫁,她再离开竞园,转到仁国公府吃喜宴去。 云氏刚出屋子,王肆便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跑进后院。 “长姐!姐夫来啦!”她边喊着边跑进壹院。 跑到夜十一跟前,她都不知道一路喊了多少句了,嗓子都有些哑。 “来便来了,瞧你急的。”夜十一还未罩上红盖头,她在等着莫息到她院门外。 王肆笑嘻嘻道:“我跑得快,姐夫在后面呢,这会儿该到后院了!” 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儿:“长姐,那人呢?” 话没说清楚,夜十一却是听得明白:“人已经到了。” 难姑早到前院去看过,她的阿旭早早便来了,吃了开面汤果,也吃了她的起嫁酒。 “那就好。”王肆点头,她并不知道莫息安排来背夜十一出嫁的人是谁,此刻马上就能见到了,她好奇地往门口张望。 不到片刻,夜旭被王管家领着进了壹院。 到屋外廊下,见到对他笑的小麦,他不由回以笑容,心想着竞园里的人都挺和气亲切的,见到他谁都是一脸笑。 连最开始他在门房处见到的老伯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却不知这不过是因着他们都知道他是夜旭,是他们大小姐心中很重要的人,才这般友好亲和,换作旁人,那可没这待遇。 王管家站在门外,扬声往屋里禀道:“大小姐,姑爷到院门口了,公子也来了。” 莫息和阿旭到了。 她的丈夫和她的弟弟都到了。 夜十一微笑着点头:“好。” “姐夫到了!那人也来了?”王肆双眼一亮,人已经跑出去。 难姑拿起红盖头罩在夜十一的头上,搀扶起夜十一慢慢往屋外走。 放在往常,是不必搀扶的。 但今日不同,万不能磕着碰着,小心为上的好。 夜旭就站在廊下,夜十一被扶着出来,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身凤冠霞帔和火红的盖头。 看不到容貌,但他想着王壹往前替他和瑞堂哥解围的那一回,她那神仙般的明艳面容,便知道盖头下的王大小姐在今儿如此大喜之日,肯定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夜十一站在门槛内,难姑已松开扶着她的的手。 夜旭直愣愣地站着,盯着红盖头怔神。 王肆则早跑到屋外,就站在夜旭边上,直盯着他瞧。 怪奇怪的,她看着这个来背她长姐出嫁的人,总觉得有些眼熟。 “公子,可以背大小姐出嫁了。”王管家温声提醒道。 “不是,长姐,这个人……”王肆发出疑问发到一半,被难姑伸手拉到一旁。 难姑低声在她耳边道:“二小姐有何疑问,且待今日过后再问吧。” 王肆张了张嘴,看看夜十一,又看看夜旭,最后安静地点了下头。 难姑说得对,今日长姐大婚,不宜多问。 夜旭经王管家提醒,回过神儿来后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也是头一回背人出嫁……” “没关系。”红盖头底下传出来如春风般的轻柔声音。 夜旭再不敢耽误,走到夜十一身前半蹲下身。 难姑扶着夜十一的双手搭到夜旭的肩膀上,再是整个人上了夜旭尚且有些单薄的背。 王肆瞧着,眼红得很,暗恼为何自已不是个男儿身,那样就能亲自背长姐出嫁了! 夜旭身材看着劲瘦单薄,力气却是有的,都是这些年打架打出来的实打实的力气。 背着夜十一慢慢走出廊下,慢慢走下石阶,夜旭一步一步地走得很稳。 今日是个好天气,无风无雨无雪,只是仍有些冷。 夜十一双手抱着夜旭的颈脖,隔着红盖头,她可以闻到弟弟身上熏染的草木香,这种香和莫息身上的皂角味儿有些相似,区别只在于更浓郁些。 十年了,她第一次和弟弟靠得这么近。 心里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 此前她也曾想过,待到她出嫁,弟弟已长大,可以背着她出嫁,亲手把她交付给她的丈夫。 此时此刻,她出嫁了,虽无父亲母亲在旁,但有弟弟在,她很满足了。 “阿旭……”她忍不住低声唤道。 夜旭脚步在瞬间顿了顿。 只一下,他便继续走。 是幻觉吧,他刚才竟像是听到他阿姐在唤他。 “你能不能……”夜十一除了眼睛外,余下官感都十分敏锐,自然也感觉到夜旭在听到她唤阿旭时,脚步顿的那一下,“唤我一声阿姐?” 夜旭僵在原地。 步伐是再怎么也迈不开了。 他听到什么? 是不是听错了? 她让他唤她一声阿姐? 转而夜旭想到王壹早年遇匪身亡的父母和弟弟,心中顿时释然。 王大小姐这是想念早亡的嫡亲弟弟了。 也对,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却父母不在,祖父没来,弟弟妹妹只妹妹到场,本该由她嫡亲弟弟背她出嫁,到头来却是让他这么一个外人来做这件事儿。 她该是遗憾的,伤心的。 可他的阿姐只有一个。 旁人再如何,他再同情可怜,也不能做他的阿姐。 再次提步,直至走到壹院院门,抬眼见到早候在院门口的莫息,夜旭也没喊出一声阿姐来。 突然间,有一滴冰凉的水滑入他的后领,落在他的后颈。 他再次僵住。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婚四 夜旭僵着步伐走到院门口,看着一身喜服的莫息。 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直把人背出竞园大门,背上八抬大轿,他还在想着那落在他后颈的冰凉触感是什么。 那是她的泪么? 她哭了? 因他没喊她一声阿姐而哭了? 夜旭站在花轿旁,心在这一刻忽然像是被一块块石头压住,沉沉甸甸,自责难受和理智矛盾刹那占据他所有情绪。 他该不该叫? 叫了以后阿姐回来,知道了会不会生他的气? 可若是不叫…… 他的心很难受。 没由来的,就很难受。 莫息自在壹院门口接到夜十一,便察觉到姐弟俩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夜十一进花轿里稳稳坐好,轿帘放下,他不禁看了眼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小舅子。 难不成是这小子惹十一生气了? 要真是,小舅子也得修理一顿。 不过得改日了,拜堂的吉时可不能耽误。 莫息刚翻身上马,后面便传来夜旭的声音:“姐夫!你可要好好待阿姐。” 轿中红盖头纷飞。 又有泪珠落下。 这回滴落在她凝白的手背上。 莫息神情有些意外,随即对夜旭露出既高兴又带着点儿欣慰的笑容:“好。” 王氏族亲未进京,只王肆一人,也做不了什么。 故而接亲的流程,其实省了许多。 莫息进门后,没了中间为难新郎倌的那一段,让他一路毫无阻碍,大步迈进,很快就抵达夜十一的壹院,接到新娘子。 坐进花轿,刚坐稳,终于再听到阿旭喊她阿姐,夜十一难以抑制情绪,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脸庞,花轿便被从迎亲队伍两旁钻出来的喜童们围住。 “祝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祝琴瑟合鸣!永结同心!” “祝恩恩爱爱!儿孙满堂!” “祝……” 喜童们边围着花轿嘻嘻哈哈地笑着,边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吉祥话。 一句过一句,顺溜得很,意头又好,明显是早被家中父母教好记下的。 夜十一脸上还有泪痕,但听着轿外稚嫩的笑声与贺词,脸上的笑容是止也止不住。 止不住笑容的还有莫息。 王管家也是笑得合拢不上嘴,让喜童们贺了一会儿吉祥话,便让早备好的八名美貌丫寰出场。 每个丫寰都手挎着一个喜篮,篮子里面装了弹珠大的金豆子,全是真金融制成的实心圆豆。 颗颗泛着金色的光芒,份量十足。 每个喜童都分到一把金豆子,喜童们不再围着花轿,散开各自回到父母身边去。 丫寰分成两边,一边四个,笑容满面地向迎亲队伍两旁的围观民众走去,将篮子里余下的金豆子一把一把抓起,似天女散花般往人群里撒去。 瞬时一片欢呼。 平常喜事撒的都是铜板,今日王氏撒出来的却是黄金啊! 迎亲队伍人人看得眼红,可惜他们不能动,不能去人群里捡那些金豆子。 好在他们今日这一趟的红封也不小,事后还会有打赏,赏银加起来可比那些金豆子多得多了。 如此一想,个个又安定了。 起轿前,得哭嫁。 父母不在,祖父没来,王肆这个妹妹从壹院跟到竞园大门外,她哭起来可是真哭。 想着长姐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得冠上夫姓,为别人家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再也不能时时刻刻管着她,再也不是只属于她的长姐了,她的悲伤就如江水滔滔不绝,是越想哭得越厉害。 在轿旁,那是几近嚎啕大哭起来。 “那背王大小姐出嫁的公子是谁啊?生得也算周正,就是皮肤好黑,和肤白俊俏的新郎倌站一起,那真是……” 一言难尽。 “应是族弟吧,王大小姐就只有一个妹妹,喏,正哭得厉害呢!” “可真是哭得很厉害啊……” “姐妹俩的感情肯定是好得不得了呀!” 哭嫁后,就得起轿了。 王肆哭得不停,最后是难姑把她强行扶开花轿,把她的手从花轿的轿杠上扒下来,方作罢。 一双杏眼还挂着泪珠,她委屈地看着花轿,心中满是不舍。 “起轿!”一直挂着笑脸的官媒高声喊道。 在持续的鞭炮声和锣鼓中,八抬大轿被八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起,稳稳地迈开步伐。 嫁妆何止十里红妆,送嫁队伍又十分壮观,中间轿夫轮换,倒也无需垫轿,吹锣打鼓地绕了一圈京城。 当然这个一圈,选的路是又宽又大,既好走又算近的路线,不然真走上一圈京城,肯定得误了定好的吉时。 到仁国公府,府门大开。 此时已是金乌坠落,街面两旁都掌着红彤彤的灯笼,府门两个大灯笼,大大的两个喜字尤其打眼。 远远听见迎亲队伍的锣鼓声,公府这边早就备好的鞭炮即时点燃,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震天响。 花轿在大门前停下,稳稳落地。 刚落地,跟在竞园大门外那群小喜童一样,公府这边也准备了喜童,喜童们一围上来,又是一阵嘻笑声与恭贺声。 两家商议过,连细节都没放过。 同样是撒的金豆子。 喜童们和围观瞧热闹的人们欢欢喜喜的拿到金豆子,免不得又高声贺了几句喜。 夜十一正听着,便感觉到轿门被踢了一下。 很轻。 喜童一散,不再围着花轿笑闹,莫息走上前,抬脚往轿门上轻轻踢了一下。 随之轿帘一撩,他弯身把夜十一从轿里抱了出来。 步履稳健,胸膛宽阔,双臂有力,体香好闻,生得俊美,前途光明。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胜过爱他自已。 夜十一很想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下他强壮有力的心房跳动,可惜满头的珠钗与红盖头隔着,她只能用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感觉到她的双手收了收,莫息低头看了眼她,只看到红盖头,也足够让他心情愉悦:“别紧张。” 他几近耳语地说道。 她听到了,点了点头。 她不紧张,她只是有些感慨,有些兴奋,有些……复杂。 到底还是嫁了。 公府宾客早已到齐,都在齐齐等着迎亲队伍。 听到炮仗声,立马知道新郎倌已经接回新娘子,纷纷起身往大门处涌,都想看看新娘子是何模样。 当然也看不到。 红盖头遮着,严严实实。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婚五 但能看到素来淡漠自持的莫世子眉眼带笑,那扬起的嘴角跟弯钩一样,怎么也撇不下去的欢喜模样…… 值,甚值。 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少啊,实属难得啊,能看一眼是一眼啊。 莫息横抱着夜十一轻轻松松地跨过火盆,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走进仁国公府大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赞礼者唱毕。 拜完堂,获得先祖与神灵的庇护,得长辈与亲人的祝福和见证,莫息牵着彩球红绸带别一头的夜十一往絮临院走。 老仁国公逝世后,原来的莫世子成为现任仁国公,带着柴氏由絮临院搬入骊山院,絮临院便空着。 骊山院是后宅主院,最大最气派,絮临院排第二,上观院排第三。 絮临院一空,仁国公便想让嫡长子搬进去,奈何莫息以不想动为由没搬成。 上观院在前院,莫息没成亲,一个人住着还行。 成了亲,和夜十一住一块儿,可就再不能由着性子继续住在前院,故而亲事一定,絮临院便在柴氏紧密锣鼓的安排下,迅速重新修整一番。 干净整洁,富丽堂皇。 三步一亭,五步一阁,小桥流水,假山楼台,贵气中带着雅致,处处别出心裁,精致得让自来眼高于顶的莫息也没了话。 即便他还是喜欢原来的上观院,也承母亲如此用心的情。 进了絮临院,到婚房前,只见婚房门前廊下到廊外石阶,铺了五只麻袋,直铺到了石阶下面。 谓传宗接代,五代同堂的好意头。 莫息牵着夜十一缓缓走过麻袋。 走到石阶处,同样一身喜庆的难姑扶着夜十一小心一阶一阶地上。 因着是喜事,铜鬼面具有些不吉利,故而今日难姑未戴面具,改戴了一层厚厚的红布巾,蒙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额头。 难姑这副模样,外人或许不熟悉,但若让阿苍阿茫看到,定然会觉得很眼熟。 入婚房后,莫息收起彩球红绸带,身边的永书笑眯眯接过,难姑也识相地放手,两人同时退了一步。 莫息牵起夜十一的手,十指交握,慢慢把她牵到喜床边。 他扶着她在床沿坐下。 转身从喜娘双手托着的喜盘里拿起一杆金秤,回身伫立几息,他嘴角上扬,缓缓挑起红盖头。 夜十一清丽绝艳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来看新娘子的诸位族婶族嫂,不由皆发出赞叹声。 “真真天仙下凡!” “何止啊,九天玄女都没这般可人!” “与世子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就是么!” 一时间称赞声连连。 也有暗底里心里忖道,身份样貌都是顶顶好,却可惜了是个眼盲的。 当然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悄悄叨叨一两句,明面上谁都是笑容满面,道着贺词说着吉祥话,连半分脸色都不敢露。 莫息在一片赞叹声坐到夜十一的左手边,两人共饮过合卺酒,结了发,坐了会儿床,他起身。 “我出去敬酒,一会儿回来。”他说得恋恋不舍。 夜十一笑:“别喝太多。” 莫息点头,含着笑大步走出婚房。 新郎倌一走,来看新娘子的族婶族嫂既想借此机会与琅琊王氏搭上些关系,日后家中有事儿也方便解决,但看着夜十一就坐在那里,端正矜贵,却是比真正的金枝玉叶都要气势逼人,不禁又胆量不足。 故而没再说此几句话,且大都是祝福语之外,几位夫人便都退出了婚房。 婚房人少安静下来,难姑摆上吃食:“大小……夫人,用点儿吧。” 忙活了一整日,夜十一确实有些饿了。 从撒满喜果的喜床上下来,她走到桌边,吃了几口小巧的点心,里面还有她自小喜食的桂粟糕。 “这是北女特意亲手做了送来的,新鲜热呼。”难姑同她细说。 “她亲自送来的?”她问。 “是,说只此一次。”难姑晓得夜十一在担心顾虑什么,“夫人放心。” 北女做事自来极有分寸,她没有不放心的。 今儿不顾被人发现的风险把桂粟糕做了亲自送来,是因着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是想亲自来向她道喜的。 夜十一没再说北女的事儿,她往门口望了下。 “夫人放心。”难姑再一次低声说道。 两个夫人放心,不同的意思,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夜十一点头,专心地填起肚子。 … 莫息到前院敬酒,有仁国公坐镇,后院女眷有柴氏招呼,敬酒又有莫和在一旁帮忙挡着,到回婚房,他其实没喝多少酒。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这当了新郎倌,就是不一样!”大皇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莫息往后宅走的背影调侃。 二皇子也是笑意满面,只是未达眼底,十足为捧场而挂着的客套笑脸:“大登科莫世子早过了,这小登科好不容易盼来的,自是着紧得很!” 四皇子自十年前出京游历,除了一年一封平安信递到永安帝夜贵妃手里,再是啥都没有。 这次莫息大婚,也试过给四皇子送信告知,可惜沿着最后一封平安信送来的地址往回查,也没顺藤摸出四皇子的行迹。 最后没送成。 莫王两家大喜,消息到底有没有传到四皇子耳里,谁都不知道。 少了四皇子,大皇子二皇子和太子各看不顺眼,明面上都还得和和气气,特别是对太子这位东宫,大皇子二皇子那叫一个低眉顺眼。 不管李旲将来是否能顺利登基,总归这会儿永安帝特宠着,只要他不突然嗝屁,永安帝也无病无灾,太子之位移不到旁人的头上。 故而这会儿,腰该弯还是得弯着。 知太子和莫息的表兄弟情深,大皇子二皇子说完前后往李旲的方向瞥了一眼。 李旲有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心知他们的顾忌,他面上不显,仍旧笑着,眼里透着细碎的光,全力压着心里一股子想跟上莫息前往后院的冲动。 今日夜家都受了邀,出席的却只有夜二爷夫妻俩。 芸钗也受邀来了,却是在后院宴席,他是既想看又看不到,也矛盾着不知该不该跑到后院去找她。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婚六 殷掠空也受了邀,和黄芪肖花雨田坐在同一桌。 她时刻注意着宴席上的所有事情,可不能让意外搅了她家十一的大好日子。 当然,十一自已要做的事儿,不算。 “怎么了?看你样子,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一样。”黄芪肖对自家徒弟还是很了解的,殷掠空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他就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花雨田也搭腔:“今儿可是大喜日子,发生了好事儿也就罢了,要是发生了……” 殷掠空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他笑一笑:“你还真担心啊?” 殷掠空迟疑地点了点头。 “无需担心,就莫世子那个着紧的样子,他不会容许有人在今儿这样的日子里捣乱的。”花雨田很有信心地说道。 “你啊,少操心!”黄芪肖也是赞同,转而又觉得奇怪,“说起来,近时你和莫世子的关系好像好了很多?” 确实地来说,是从谢幼香死了之后。 黄芪肖只是有这个感觉,感觉却不完全精准,到底他只是殷掠空的师父,没时刻盯着殷掠空。 花雨田却不同。 他对殷掠空的关注度,绝对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故而他能确切地知道,在谢幼香死了之后不久,他的小丫头在某些事情上的态度,虽变得不太明显,但确实有所改变。 之所以变得不太明显,显然也是怕被察觉。 她为何会怕被察觉? 为何会突然对莫息有改观? 花雨田望着通往后院的游手抄廊,陷入了沉思。 “我那不是听师父你的话么。”黄芪肖时常念叨让殷掠空做人别太表面,要学着藏着一些,此刻正好让她拿出来堵黄芪肖的问题。 黄芪肖一听果然无话,也是不太相信。 但在喜宴上,也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好时机。 花雨田也是这样想。 二人对看一眼,默契地暂时结束这个话题,打算过后再细问。 “咦,大皇子怎么不见了?”隔桌一个同在六部的年青官员诧异说道。 同桌的另一个官员道:“许是酒多了。” 殷掠空听着,不觉站起身将整个宴席扫了一遍。 果然没有大皇子的身影。 她重新坐下,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越是这个时候,越得淡定! 在心里连对自已说三遍,说完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儿。 这口气儿直接呼在花雨田黄芪肖两人心口上,又是对看一眼,更加默契地觉得殷掠空瞒的事情绝对不小。 相较于殷掠空的不打自招,后院的杨芸钗简直定如老僧。 反倒是刚刚传完话回来的芝晚心跳得飞快,险些要奔出喉咙口,低身在杨芸钗耳侧轻语:“人已经去了,顺利。” 杨芸钗微笑。 前院的马文池同时也得到守望的回复:“爷放心,妥了。” 身边坐着一同吃席的冯大没听到什么,但见守望的模样怪怪的,又在莫家喜宴上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有些好奇:“怎么了?有事儿?” 马文池示意守望退下,回头答道:“没什么,就是文静来信说我给俏姐儿的满月礼收到了。” “哦。”冯大没再说什么,想起另一事儿,顺嘴问道:“来年开春,文静来么?” “来。”马文池想到妹妹,神色柔和了许多,转瞬想到今日所为,表情又沉了下来。 王壹打的好算盘。 今日之事,还真就他做起来最顺手,最没有心理负担,也最能让人上勾。 毕竟,他虽因夜家之故而官位不显,人缘却不差。 他长袖善舞,为人端正有原则,和谁都能喝酒喝到一块儿去,偶尔的小计谋也是官场上常见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官场上没有小白兔,也没人愿意和小白兔为伍。 都是大灰狼,反招人贴近。 当然,终极大灰狼莫息除外。 像马文池这样明明白白标着我是大灰狼大家要不要一起做朋友的,大家都很愿意贴近,特别是当利益相同的时候。 例如,这一次。 大皇子身份不同,身边跟着的人多,即使是来吃喜酒的,明里暗底跟着保护的人,也是丝毫不敢懈怠。 要从这样的人身上下手,马文池一个人还真搞不太定。 王壹有人,他又不能同她借,借她的人,她就暴露了,那她跟他交换互相帮忙办事儿一举,也就白搭了。 夜二爷也有人,他更不能借,说不清楚要借来干什么,也不能隐瞒,否则容易产生信任危机。 他自已么,除了一个守望能使唤,也就一帮官场酒友了。 他有脑子,使唤他们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察觉,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们和平常一样为他所用。 即便在今日这样的好日子里,他也能办到。 王壹是个有脑子的女子,挑中他来交易也是看中了他同样是个有脑子的人。 关健还在于,这些酒友并不属于哪个阵营,要是中间出差错,不管谁追根究底,也能保全他自已。 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王壹,保全了夜家。 “想什么呢?”冯大用手肘碰了碰沉默不语只喝酒的马文池,“今晚你是怎么了?莫世子成亲了,你不高兴?” 马文池看冯大一眼:“我该高兴?” 冯大定定地看着马文池,许久语重心长地说道:“大表妹跟莫世子有缘无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马文池收回目光,他并不是在意这件事儿,但冯大说出来了,正好是磕睡递枕头,这个理由恰好他能拿来用。 也是冯大和他脾性相投,相互了解,在场那么多宾客,也就坐在他旁边的冯大发觉了他细微的异样。 冯大见马文池没说话,以为他没说服马文池,又道:“眼下不管是莫家还是王氏,咱可都得罪不起,你平日里也就算了,今晚在人家喜宴上,你好歹收着点儿表情。” 耳边的提醒让马文池再次看回冯大:“你以为我是你?我脸上这表情也就你看出来了。除了你,还有谁?” “那是,我这是火眼金睛!”冯大得意地笑,笑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又叫起来,“什么叫以为我是你?我虽不如你老谋深算,但也不差好吧!” 马文池回以一笑。 冯大很不满这一笑,捋起袖子跟马文池继续说道。 敏感异样很成功地被马文池带过去,冯大毫无所觉。 第一百八十章 大婚七 秋络晴不甘心,一直在想机会扳回局面。 十月二十日,便是她伙同苏慧走最后一步险棋的日子。 她自以为走得很隐秘,和苏慧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则尽落在旁人的眼里。 这个旁人,除了夜十一,还有莫息。 莫息自从夜十一时不时得勾下他,他心跳加速脸红克制之余,脑子里保持着一份清明,总觉得她定然是有事儿瞒他。 虽说她口出虎狼之词前世是常有之事,但今生是在婚前,而非如前世那般是在两人成为夫妻,做过最亲密之事的婚后。 两辈子有些事情不同,有些事情照着原来的轨迹在走。 譬如他祖父的死,便和前世一样。 而譬如他的十一,却是完全与前世不同,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他从前便因此慌乱过。 乱过,慌过,自然怕前世旧事重演。 故而当她总想把他勾到床榻上去时,他难免多了一份疑虑,心眼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派修意到竞园保护她,是他活跃的第一步。 暗中查探,是第二步。 毫无所获,以退为进,把修意调回身边,以静制动,是第三步。 也是最后一步。 夜十一没有想过她以为的瞒过了莫息,结果却是莫息任由她自以为瞒过了他。 故而当马文池的酒友无意间拦住了前往后院的莫息一会儿,大皇子明暗两边的人被挡了一半,剩下一半没法挡,正当守望着急之际,修意带着部众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另一半人时,万分地顺利。 守望不晓得,以为是马文池安排妥当,喜滋滋地把醉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且独身一人的大皇子牵引到后院临湖的阁楼时,芝晚鬼魅般地躲在院内,和守望连面都没见一个就默契地完成了交接。 此中,守望不知芝晚,芝晚不知守望。 马文池和杨芸钗皆是各自接到夜十一的指示行事,夜十一没多说,两人都是聪明人,也没多问,只知自有内应,只管交接妥当便是。 秋络晴带来的洁青早被芝晚下了药,正躺在草地中昏迷,苏慧本没有资格进仁国公府,装成秋络晴的另一个大丫寰,才得以混进莫家,也被早早药倒躺在阁楼里,人事不醒。 这边大皇子一进阁楼,早照着洁青模样,让殷掠空暗下帮忙易容好的西参很快到后院女席里找到秋络晴,告知她大皇子已进了阁楼。 秋络晴眼睛一亮,一瞬又压下,低声道:“想办法把这纸条递进婚房。” 下一息,西参手里多了一张纸条。 西参点头应诺,看也没看就退下了。 秋络晴心里兴奋,想着成了以后,莫息厌弃王壹的那个场面,她就高兴得多吃了几口果酒。 这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她投入莫息的怀抱,成为莫家的人。 不是夜十一,不是王壹,而是她秋络晴,才是莫息的妻! 那么祖父不顾她哭闹反对也要做为新婚贺礼,送进仁国公府的那座南海珊瑚座屏,最终也将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纸条很快递进婚房,到了难姑手里:“上面写着,世子爷进了潮汐阁。” 后院临湖的那座阁楼,就叫潮汐阁。 从前院到后院絮临院,潮汐阁是必经之路。 “走吧,总得让她瞧瞧,她快如愿了。”夜十一起身,打算暂且让出婚房,引秋络晴上钩。 岂料这个时候,一身喜服的莫息走了进来:“走去哪儿?” 夜十一有些愣住了。 难姑和西参更是怔忡着。 屋外成排侍候着的丫寰不知事儿,唯守在院子廊下的小麦跟着心一跳,也是双目圆睁。 实在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姑爷竟然在这个时候回婚房了! 按照计划,此时不是应该还在前院敬酒么? 怎么这么早! 那他们大小姐还去不去潮汐阁了? 小麦伸长了脖子往婚房望,只望到门口随之走出来两个人,难姑和西参。 这是被姑爷赶出来了? 难姑看到他,一路瞪着他大步走过来:“你怎么没先通禀一声?” 西参也是抱着胸一脸不满地看他。 “我想禀来着,可还没等我禀,世子爷就阻止了我。”小麦觉得他相当冤枉,“我本想高声喊一句提醒下你们,但世子爷看了我一眼,我、我就……” 就蔫了。 他低下脑袋,一脸垂头丧气。 难姑看了眼顶着洁青的脸的西参,西参也看了眼难姑,两人同时摇头。 “夫人肯定出不来了,现在怎么办?” “潮汐阁那边可以照办,让秋络晴知道人已经过去的消息就行,至于消息真不真,她没那个功夫去确认。” 西参觉得难姑说得有道理:“行,反正我这张脸还得用,回去跟她说夫人去潮汐阁了就行,回头她肯定会找机会溜,到婚房这边来对世子爷下手。” 难姑点头:“只要她来,那肯定就走不了了,问题是……” “不止世子爷在,夫人也在,那……”西参觉得事情有点儿难办。 难姑和西参同时陷入思考中。 小麦很不想打断她们的思考,但忍不住,还是问了问:“你们出来之前,夫人就没交代一句半句?” 两人齐齐摇头。 姑爷突然进来,大小姐自已都没想到,也是怔住了,随后她们就被姑爷赶了出来,大小姐没说话,她们自然不敢不听。 这一出来,哪里还有机会得大小姐示下。 … 婚房里,夜十一莫息对站着。 过了片刻,莫息转身把门关上,门闩也闩了。 夜十一听着动静,思绪转得飞快,想着该如何善后。 不料这时就听莫息已近在咫尺地对她说:“一个秋络晴而已,不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还是在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你……”她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 可她应该说些什么? 直接问么?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他低低的笑声落在她的耳中:“有何可烦恼的?她若敢来,直接把她劈晕了,丢去潮汐阁便是。”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从莫息提前回后院,踏进婚房的那一刻起,夜十一就有这个感觉。 他早知道了,却什么都没说。 她以为她不露声色,却是他更不露声色!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婚八 另一边庑廊檐角处,月色撩人。 修意蹲在影子身旁,蹲了有一会儿了。 “还有后手吧?”他用肩膀撞了撞影子的肩膀。 影子斜睨他一眼,不说话。 “说说啊,以大奶奶的心智手段,不可能没有后续的,对吧?”修意执着地想从影子嘴里抠出点儿什么来。 也不是他应付不了突发状况,只是能省些力气,还是省些力气好。 先前不知不觉被大奶奶摆了一道,要不是后面龙冬查了些端倪,摸到竞园身上,他赶紧将功补过,他家世子爷绝对能在他身上穿几个窟窿。 毕竟世子爷让他在竞园守着,就是信任他,结果大奶奶竟在他眼皮底下悄悄干了那么多事儿,且件件把世子爷瞒得密不透风。 这其中不乏影子的功劳! 怪不得那阵子他总被影子带飞! 还以为相处久了影子对他越来越好了! 就!!! 影子被修意刻意讨好,眼神儿里又难掩气愤的表情给逗笑了。 “笑什么?”修意绷着脸。 “你有你的主子,我有我的主子,互不干扰。”影子一脸懂不懂的表情。 修意说到这个就气:“那你之前还干扰我!” 影子撇开眼,又不说话了。 “你个闷葫芦!”修意咬牙。 在遇到影子之前,他总被说是冰块脸闷葫芦。 遇到影子之后,他真想把这样说他的部众兄弟全聚到影子跟前,让他们睁大眼睛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闷葫芦冰块脸! 他家大小姐自然是有后手的,不过…… 影子转头看了眼鼓着双颊气得横眉怒目的修意,再默默转回。 他得忠于大小姐,他再喜欢修意,也绝不可能背叛大小姐。 西参已经回秋络晴身边复命,难姑小麦也各就各位,影子瞄了下婚房外一整排的小丫寰。 八个,分列在门两边。 个个喜气俏丽。 “你家世子爷没贴身侍候的大丫寰么?” “大奶奶不是早就知道了!” 影子轻咳一声,闭上嘴。 他这不是没话找话说么。 … 秋络晴一得到西参的回禀,果然很快找了个机会往絮临院的方向来。 她之前所做的安排在一般高门后院里,有很大的程度是行得通的。 但在仁国公府,完全行不通。 不过有了不是洁青而假扮作洁青的西参,可比这会儿在潮汐阁外草地上躺着吹凉风的真正洁青强太多。 秋络晴在计划时便有些忧虑,这才想法子把苏慧也拉进计划中。 让苏慧去粘着王肆,也是冲着王肆的身份,能借着关系把苏慧轻易些带进仁国公府。 要不然她也不过是莫家请来的宾客,没请柬不可能把苏慧这么个大活人给带进莫家大门,再者苏慧和王肆先时闹的矛盾人尽皆知。 再打借着王肆身份好行事,自然得让苏慧去攀紧王肆。 所幸苏慧人蠢些,关健时刻也还靠谱,撒泼哀求纠缠不休地把王肆搞定了,今日方得以借着王肆的关系吃上喜宴。 否则,大丫寰也不是那么好装的。 苏慧人早已去了潮汐阁那边见机行事,她这边只要再搭上莫息就行了。 秋络晴边鬼鬼祟祟往絮临院走,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看着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完全没有半个来阻挡她脚步的莫家下人,她直在心里夸赞着洁青真是长进了,办事儿越来越得力了。 等她成了世子夫人,一定要好好厚赏洁青。 絮临院近在咫尺,秋络晴对一直跟在身边默默无声的西参说:“你回宴席上去,找准时机把宴席上的人带来婚房。” 西参点头:“明白了,二小姐。” “里面也安排好了吧?”秋络晴往布置成红彤彤一片的絮临院内看了一眼,她除了洁青,自然还有从她哥手里借来的人的帮忙。 絮临院是关健,便是她哥的人去做的手脚。 “放心吧,二小姐,都安排妥当了。”西参面不改色地保证,实则随着真正的洁青躺平,秋络晴从秋络宽那儿借来的帮手也跟着躺平了。 早被小麦杠到柴房里关着了。 原本按照大小姐的布局,秋络晴进絮临院后,很快会跟着躺平的,然后送到潮汐阁和大皇子、苏慧送作一堆。 只是万万没想到,姑爷会提前敬完酒回到婚房。 秋络晴怀抱着激动万分的心情走进絮临院,西参则在想东想西的复杂心情中回到宴席去。 不是听秋络晴的话,而是听大小姐的话。 时机一到,她就得把前院后宅的所有宾客引到潮汐阁去,确保大皇子和秋络晴、苏慧三人的好戏公诸于众。 絮临院有五间正房,各带耳房,两边都是林立的厢房。 屋子虽多,但婚房十分显眼好找。 过前面的倒座房,沿着挂满大红灯笼的抄手游廊,走过穿堂,再走一小段,便能看到正房。 正房和厢房廊下一样挂着红艳艳的灯笼,上面都贴着大大的喜字。 先时想到就觉得刺眼,这会儿再见到,秋络晴的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每一个喜字在她眼里,简直和烟花一样好看。 参姑和小麦都不见踪影,婚房门前廊下守着的八个小丫寰也都不在了,只剩下檐角上面蹲着与夜色合为一体的影子和修意。 两人冷眼旁观着秋络晴走近正房,走上石阶,站在婚房门前,又紧张又兴奋地举起手。 修意看向影子。 影子摇头。 修意没好气地看着影子。 影子面无表情。 本来这会儿他家大小姐是不在婚房的,没想到姑爷提前回来,把大小姐堵在婚房里,直到现在这个时辰都还没出来。 难姑小麦把小丫寰们带走,就是为了给秋络晴动作的空间,大小姐没能出来,可见是被姑爷缠住了,没得大小姐指示,他是什么也不会做的。 修意听不到影子心中所想,但影子的态度也让他猜到些许。 早得了莫息示下的他在秋络晴手就要敲到门扉上之前,如同夜猫子般跳下廊檐,落地无声地迅速靠近秋络晴。 秋络晴毫无所觉,脸上还带着即将就要见到莫息的娇羞表情。 修意手掌抬起,一个手刀,精准快速地把她劈晕过去。 秋络晴往后倒,他十分嫌弃地接住。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婚九 婚房外的动静,夜十一耳灵,莫息也是注意着,两人都听得到。 秋络晴一被修意扛走,夜十一便问:“你打算如何?” “不是早说了么,她敢来,就把她丢去潮汐阁便是。”莫息扶着她往内室走,“这原来也是你的打算,不是么?” 夜十一顺着走,顺着在内室窗边榻上坐下:“是我的打算,可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顺着我?” 她也想问问,接下来的事情,他还知道多少。 龙凤喜烛此时啪的一声,发出爆花。 她微微侧脸,看向喜烛:“你顺着我,看着我部署,定然知晓我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谁。你顺着我,你就不怕莫家因此受到拖累?” 已是拜过堂,二人已是夫妻,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她已是莫家妇,她算计的,不出意外还好,有事儿,仁国公府必然受牵连,他就不担心? “你算计的,纵然是那位,我也陪着。”莫息坐在她身旁,看着明艳的面容,只觉得今日的她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他环住她的腰,“你是我的妻,我顺着你,理所应当。” “至于说拖累……”他低笑一声,“旁人便不说了,难道你真觉得莫家背靠东宫,就真的稳了?” 这个问题,之前两人便曾说到过东宫需要一位太孙,她当然不会认为莫家真的稳如泰山:“你既也觉得东宫尚不稳,莫家也该小心谨慎,那你便不该在这个时候顺着我。即使知道,念着你我之情,你不阻拦我,我便是感激。你若帮了我,无事便罢,有事你当如何?” 真出了事儿,牵连到莫家,头一个饶不了他的,必是仁国公。 她的公爹要是再知晓乃因她之故,且不论知得有多深,但凡有点儿疑,即便顾忌着她出自琅琊王氏的身份,必然也会自此厌恶了她。 她不怕谁厌恶了她,却怕因她之故,而让他受到严责。 甚至是,千夫所指。 非她顾虑多余,若是东宫因她有何差池,莫家倾覆,必无完卵。 届时莫氏一族,太子李旲,及站营莫家的所有羽翼,将会被一网打尽。 不管是谢家还是宁家,甚至有可能是她夜家,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得的机会! “莫息,你这是在玩火!”她推了推他,没推动,“你可知后果,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承担!” “我自知身份,也知分寸,你莫要担心。”他任她推着,推了两推,眉目含笑地把人搂抱入怀,“可你这样担心我,我却很高兴。” “我说了,那位,我也陪着,何况眼下你要对付的还不是那位。” “谢皇后,坐在中宫的位置上,也够久了。” 夜十一把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她迟疑地抬头,能感受到随着说话,他温热的气息抚在她脸上,他坚定的语气也让她睫尖一颤:“你……” “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想要做的,我都陪你做,你想要完成的,我都能帮你完成。” “只求,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说罢,莫息打横抱起夜十一:“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白费如此良辰?” “今晚之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沾手的好……”夜十一承他的情,可她自夜姓换至王氏,初衷本就不愿牵连他。 却被莫息打断:“小壹,该洞房了。” 他抱着心中所爱,早已春心荡漾。 她想要再劝,奈何他却不想再听。 … 絮临院甜甜蜜蜜,潮汐阁却是闹翻了天。 众目睽睽之下,秋络晴、苏慧和大皇子三人皆被脱光了丢在床榻上。 一时间,两女共侍一夫,丑事满天飞。 苏慧家官微,受的影响有,却是三人中影响最小的。 大皇子和秋络晴直接成为众矢之地,谢秋两家瞬时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热议的大笑料。 事情进展顺利,至少上半部分已有成效,且成效颇大。 夜十一很高兴,莫息如了愿,也很高兴。 仁国公和柴氏却是不大高兴,表面不敢表露,毕竟事关大皇子,暗下却是大骂晦气。 嫡长子成婚的大喜之日竟出了这样无耻苟且之事,便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也是不要脸得很。 仁国公是一家之主,身肩一族荣兴,想得长远,倒也还沉得气儿。 柴氏却是真真气坏了,偏就还出不了气儿,只能忍着。 王肆听到消息,就在当晚。 听到苏慧也在其中,她愕然愤怒之余,真想当晚就冲进潮汐阁把苏慧这贱人一鞭子抽死! 相较于众宾客的哗然震惊,前院马文池和后院杨芸钗因着事儿都有他们的份儿,该装出来的反应是装了,内心却是无比平静。 殷掠空在前院等着和西参里应外合。 西参把后院宾客引至潮汐阁之前,就先跑到前院宴席上远远给殷掠空打了个手势。 殷掠空接到信号,立刻借口遁了,制造起事端配合着西参把前院的宾客也引到后院去。 待到不管女席男席的宾客都到了潮汐阁前,早早埋在阁里的难姑小麦适时让苏慧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夜晚,把晚一步醒过来的秋络晴和大皇子给叫醒时,众宾客已然如同潮水般涌进了阁楼。 故而殷掠空表面震惊,内心却是同样淡定,比事儿未发之前还要淡定。 事发前她还提着个胆儿,事发后她直接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心地想着总算把十一交代的事儿给完成了。 马文池惯会真真假假,冯大道行不如他,丝毫未觉。 杨芸钗身边就她三哥杨三少杨主事陪着,也掩得甚好,杨主事虽在事后忍不住看了眼她,但也只是一眼,终归什么也没说。 殷掠空这边就不同了,身边有厂卫两大首领,一个比一个精。 事发后他们看殷掠空的眼神儿,那简直是讳莫如深。 特别是黄芪肖,连想把殷掠空踢出锦衣卫的心都有了。 花雨田则想得多,想着想着不由看了看絮临院的方向。 做为东厂,想要一张仁国公府格局布置图并不难,连在各衙门安插眼线都是人尽皆知,熟悉莫家府邸各个院落的位置,算不得何等大事。 看完他偷偷和黄芪肖说了一句:“小丫头陷的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黄芪肖不语,脸色阴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容不下 大皇子出事儿,明暗护着的侍卫和暗卫躺了一地。 还是在仁国公府出的事儿,虽说那捉奸在床的情形不好怪罪到莫家头上,且莫家今儿大喜,谁会想出这种丑事儿沾污败兴。 但谢皇后不这么想。 英南候府也不会这么想。 至于永安帝,除了震怒,也只是震怒。 就像有意削弱谢家势力一样,借机让大皇子彻底失去了继承大统的机会。 黄芪肖花雨田俩巨头甚会看眼色,在场宾客无论是站朝堂的官员,还是管内宅的夫人,更极会见风使舵。 一通下来,纵然莫家很是配合,以谢元阳为首,谢家也没查到什么异常。 一切指向,皆说明了两女共侍一夫,不过是宴席之上酒多了的乱性。 不曾阴谋。 谢皇后却是不信! 却不管她信不信,英南候奇异地沉默了下来,谢元阳也未执着。 就此揭过。 三日后夜十一回门,这件事关皇子的风流丑事被彻底压了下来。 响彻坊间的茶余饭后,被永安帝动用东西厂,以绝对的武力给压制下来,再听不到半字有关大皇子在莫息大婚当晚被抓奸成三的丑闻。 随之,秋络晴被迎进大皇子府,苏慧随后也被抬了进去。 “没想到那样恶毒的人居然还能当皇子侧妃!真是便宜她了!”王肆气不过秋络晴算计自家长姐,肖想自家姐夫,再加上苏慧的仇怨,如今她再提起姓秋的,那叫一个愤恨交加,“照我说,那样不要脸的,就该浸猪笼!” 一生气,把坊间对待不贞女子的惩罚也给搬了出来。 “还有苏慧,居然还能捞个侍妾当!”她冷笑一声,“急色成这样,即便没太子,东宫也轮不到他!” 进京,她就听闻了大皇子如何好色如何下流的各种传言。 长姐也特意嘱咐过她,离大皇子远远的,即使没法子,遇到有大皇子在场的,也绝对绝对不能靠近。 此前她听虽听了,做也照做了,却不知大皇子能风流成什么样子。 眼下体会到,还真替谢皇后与谢家心累! 难姑小麦、照菊照梅四人站在屋外候着,时不时得听到王肆咆哮如雷的愤愤声,夜十一的声音则很难听到,听到也不过简短的一个嗯。 一个激动得仿佛身陷其中被算计的人是她,一个淡然到仿佛是事不关已已不关心。 这就是姐妹。 长姐睿智沉稳,妹妹活泼爽直。 “秋络晴出身安山候府,安山候府也不是花架子,何况还有秋太后她老人家镇着,无论对错,这样的事儿暴出来,怎么也是女儿家吃亏。”夜十一公平公正地分析着,“谢家这会儿还没把前因完全查出来,或者该说即便完全查出来了,也是投鼠忌器,顾忌到太后娘娘的颜面,那也得压着。待到秋络晴进了大皇子府,再秋后算帐也不迟,那时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后娘娘也不好把手伸太长。” 终归,一个是孙子,一个是侄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面子给了,里子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更何况,秋络晴先时还进过东厂诏狱,能成皇子侧妃,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至于苏慧,压根就没进过她的眼。 她是连提半个字的兴致都没有。 “长姐,那苏慧呢?”虽然不太想提,但王肆还是忍不住问一声。 “一个死人而已。”夜十一还是新婚,眼上覆着的仍是红绫,身上穿的戴的还是以喜庆为主,清清冷冷说出死人二字,兀地让王肆打了个寒颤。 王肆久久看着夜十一没说话。 “怎么了?” “长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夜十一晓得王肆想说什么,很干脆地点头承认:“嗯。” 苏慧进大皇子府,说是侍妾,其实也不过是面子功夫。 毕竟在大婚那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皇子不好不负责,即便吃了个闷亏,那也得闷着。 可闷着,寻常公子爷都会憋屈,更别说是一向自翊风流身份尊贵的大皇子了。 她若猜得不错的话,秋络晴迟早会被病亡,苏慧则是最迟在这两三日内,便得命丧九泉。 有些富贵,有些权势,也不是随便都可以攀附可以妄想的。 一旦生了不该有的心,那付出的将是性命。 “那秋络晴呢?”王肆蹭到夜十一身边,像往日那样半靠在夜十一身边,一脸孺慕崇敬之情。 莫息进门正好看到这一幕。 夜十一笑着顺手搂住王肆:“待烤的麻雀,已不值当你动气了。” “长姐是说大皇子容不下秋络晴?”不容苏慧,王肆能理解,毕竟苏慧出身不行,样貌也只是中等偏上,秋络晴却不同,有出身有样貌,“我可听闻过,大皇子从前未娶大皇子妃时,可是肖想过她的!” 自到京城住下,她可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男子好颜色,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左右不过眨眼的功夫。”夜十一有听到脚步声,莫息未出声,她便也没去理他,径自继续同王肆说着,“未得到时,总会想着,毕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可一旦得到,且是以那样不堪的方式,大皇子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捋着王肆垂在后背的柔顺乌丝:“就算大皇子长情,谢皇后也不会允许他长情。” 届时总有手段,悄无声息地把秋络晴处理掉。 “这么说,秋络晴必死无疑了?”王肆高兴地睁大双眼,把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煞是可爱。 “必死无疑。”莫息接话道。 “姐夫!”王肆背对着外间坐,又一门心思沉浸在秋络晴和苏慧的下场之中,更甚地还被长姐搂在怀里说着话儿,她是高兴得心里花儿朵朵开。 一听到声音,转头看到莫息,即刻惊喜出声。 随之又意识到姐夫是来接长姐了,跟变脸似的,她满脸的惊喜变成满脸的哀怨:“姐夫,这还早着呢,你怎么就来接长姐了。” “金乌都西坠了。”莫息春风满面地提醒小姨子,时辰不早了。 王肆一头扎进夜十一怀里,双手抱紧夜十一的腰,不想放手。 “你要是想长姐了,就到仁国公府找我。”夜十一其实有些享受王肆的依赖,即便知道,不能让王肆太过依赖她。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同意 “嗯!”王肆重重地点头,仍埋在夜十一怀里不起来。 莫息看着,挑了挑眉,突然说道:“方将来的时候,在外面看到阿祥了。” 阿祥? 她二堂弟来竞园做什么? 琅琊王氏和静国公府可是从来都不曾密切过,从她和王肆进京,年节宴请之类的,也俱是面子功夫,请是请了,她们姐妹俩却不曾进过夜家大门。 王肆是完全不感兴趣,她则是有意避开。 怎么二堂弟会在竞园外徘徊? 夜十一在心中疑惑连连时,王肆却是一个起身往外冲,还不忘报备一声:“长姐,姐夫,我去看看!” 门外的照菊匆匆向屋内行个礼告退,赶紧追在王肆身后跑。 难姑小麦神色平常地目送着王肆。 夜十一在屋里一言难尽。 莫息安慰她:“小肆这是真性情。” “倘若上头还有兄长顶着,她的真性情,会是幸事。”王氏门阀是要王肆顶着的,夜十一并不认为如此喜形于色的真性情继续存在在王肆身上是件好事。 “你觉得阿祥怎么样?”莫息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搂住她的腰,跟王肆刚才搂着的姿势略有不同。 王肆那是十足依赖,他则是占有的姿态。 “阿祥自然是好的。”同他说话,夜十一自来是很放松的状态,先时瞒着计划,便多一分警醒,如今晓得计划早被他洞悉,他还默默帮了一把,她在他面前就更随意了,顺嘴答了一句后反应过来,她立马坐直,“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刚刚奔出去的王肆:“和小肆有关?” “小肆和阿祥在咱们准备婚事的那段时日里,机缘巧合地成了一对欢喜冤家。”莫息对夜家自来关注,纵然夜十一回京后注意力大都转移到她身上,但对夜家的这个关注也只是略有所减少,并非全无。 在这个关注之下,他发现小姨子从对夜祥反感到渐渐略有好感的这个过程,竟是夜祥牵引着故意而为。 想来,那小子应是早对小姨子有意。 “小肆和阿祥……”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忙婚事和计划,对小肆的关心仅在于苏慧的纠缠算计,其他难免少些,没想到竟是和阿祥凑到一块儿去了,“这丫头倒也不是全然没长进。” 至少在情爱方面,她这个妹妹已经学会遮掩,瞒着她这个长姐了。 只是…… 夜十一露出担忧之色。 莫息见状道:“你是在担心王族长不会同意?” 夜十一蹙起眉:“何止是祖父不会同意,我祖父祖母、二叔二婶也不会同意。” 祖父是指王族长,她现今的祖父。 她祖父祖母自然是指静国公夫妻,她过去做为夜家女的祖父母,二叔二婶自是夜二爷夫妻。 让小肆出嫁,琅琊王氏不会允许。 让小肆招婿,那阿祥必然得远奔琅琊做上门女婿,静国公府再式微,也不会允许让此般令家族名声有损的事情发生。 莫息亦知小姨子和夜祥要成就好事,只怕困难重重,不过两人刚起头,言能成不能成,为时过早。 “走吧,该回去了。”这里是竞园,已经算是娘家了,她的家是莫家,他来便是接她回仁国公府的。 夜十一起身,搭上莫息的手。 大手小手交握,十指紧扣。 夫妻俩直坐上莫家大车往仁国公府回,也没见到王肆和夜祥的身影。 在车厢里,莫息见夜十一面上已无忧色,不觉问道:“你不管么?” 没头没尾的,她却晓得他在问什么:“这世间最不可言说的,便是男女之情。小肆若真与阿祥两情相悦,我管与不管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故而她管不管不是重点。 重点在,小肆和阿祥的感情能有多深,能有多坚定,这注定了他们往后能走多远,能否有个美满的结局。 然这些,她其实帮不太上。 至少,眼下情况未明,她插不了手,也不想插手。 “你这是想小肆同你坦白了,你再管?”莫息觉得这大概才是夜十一真正的想法。 夜十一弯起嘴角:“还是你了解我。” 纵然是亲姐妹,也不是事事都能伸手的。 她要管,也得小肆愿意让她管的。 不然即便她真是好意,也难免会让姐妹情出现嫌隙。 此绝非她所愿意看到的。 … 回到仁国公府,柴氏身边的心腹嬷嬷夏嬷嬷等在二门,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车到二门停下,莫息扶着夜十一的手下车,回头便看到夏嬷嬷:“嬷嬷有事儿?” “世子爷,太太叫老奴来请大奶奶。”夏嬷嬷是个严肃的人,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的,但在看到莫息和夜十一站一起时,仍忍不住眼里盛满了笑意。 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壁人。 “母亲喊我定是有事儿。”夜十一听到是夏嬷嬷亲自来请,侧脸便同莫息说:“你先回絮临院,我去见过母亲再回去。” 新婚第二日,敬茶认亲的时候,柴氏和善亲切,仁国公虽威严,却也放柔了声音同她说话,婆母公爹与噩梦中一样,都不是会苛刻儿媳妇的长辈。 至于小叔子莫和,更是一口一个大嫂叫得欢喜。 莫息没有嫡亲的妹妹,只有两个庶妹,大妹莫雾已出嫁,小妹莫烟十六岁,尚待字闺中。 敬茶之日,莫雾特意回了趟仁国公府,也是夫家授意。 她嫁的是京城武将世家韩家大房庶子韩三公子韩解,现任职于中城兵马司指挥,正六品,捐的官,无甚大出息。 不然以仁国公府这些年来如日中天的势力,做为莫家女婿,纵然娶的是庶女,莫家扶持一二,加上韩家本就是世代出武将的世家,让韩解爬上更高的武将之职,不算难事。 难就难在,韩解这个人老实有余,横窍不足。 官场的腥风血雨,不在于光明正大地决战,而在于暗中过招的你死我活。 韩解这样脑筋转不过来的人,当个中城兵马司首官就可以了,再大的官到他手里,届时一个不慎,只怕给韩家和莫家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有时候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莫韩两家结亲之初,仁国公还起过拉女婿一把。 后来经过一些事情,让仁国公彻底看清韩解确实不太适合你尔我诈的修罗场。 第一百八十五章 礼往来 在兵马司里混混,当个头头,就可以了。 至于韩解如此不得用,当初莫雾为何还会和韩解定下亲事,说起来其中也是发生过不少内宅腌臢,方促成莫雾不得不低嫁。 确切来说,莫雾是被算计的。 夜十一回到京城不久,便通过北女把京城里的事情都大概听了个遍,不止官场,也包括后宅。 故而当在敬茶的时候,见到莫雾这个大姑子,她也没多大讶异,毕竟所嫁之人平庸,又是庶子,在韩家必然不受重视,那剩下所能依靠的便只有娘家兄弟了。 莫家两兄弟,无疑是莫息这个世子长兄最能倚靠。 她嫁给莫息,便是世子夫人,是嫂子,莫雾对她重视,特意赶来认亲,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日后莫雾自个的日子好过些。 同为女子,她不介意在这样无伤大雅的事上帮上一帮。 再者,初初认亲,所谓的帮,也不过是态度好些,给些面子,便足够了。 余下小姑子莫烟,却是文静许多,低低一声大嫂,接过夜十一早备下给晚辈的礼时,也是轻声地道了谢,再没有话了。 相较大姑子那样的能言善道,小姑子则显得逊色极了,甚至有些畏畏缩缩,说话总是底气不足,像个小可怜虫。 这个性子,与其生母扇姨娘一模一样,都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主。 扇姨娘原是婆母身边的大丫寰,很是忠心听话,后来开脸给仁国公当了通房丫寰,等到生下莫烟,才由婆母做主抬为姨娘。 因着有这一层干系,婆母给小姑子说亲,也是颇为尽心尽力,只是小姑子这性子,着实让婆母头疼得很。 与莫息分道扬镖,夜十一边想着莫家内宅的情况,边随着夏嬷嬷往骊山院去。 进今榆堂,夜十一刚想见礼,便被柴氏双手扶起:“咱母女俩不必如此多礼!” 柴氏不曾立规矩,因着长媳眼盲,更因着长媳出身琅琊王氏的清贵,这一声母女,更是直接拉近了不少距离,教夜十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谢母亲。” 说着,柴氏拉着夜十一坐在美人榻上,把夜十一上下打量了番,心中不由感叹怪不得长子在见过长媳后便一改拒亲的态度,沉默地同意了。 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也就长子配得上。 只是可惜自小眼盲,若不然只怕是要连长子都配不上了。 她看向夜十一空空无物的手腕道:“可是不喜欢那对翡翠祖母绿手镯?” 新媳妇进门,是要互相见礼的。 公爹给了一幅画圣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婆母则送了一对翡翠祖母绿手镯,皆价值不菲。 照规矩,夜十一做为新媳妇进门,长辈要给新媳妇礼物,新媳妇除了给小辈礼物,为表孝心,则得给公婆自已亲手绣制的礼物,壁如鞋袜衣物之类。 但她眼盲,女红又实在见不得人,未亲手绣,公婆和蔼,自是能理解见谅,至于旁人,挑也挑不出理,也是没那个胆子。 有莫王两家撑腰,谁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故意自找刀削。 最后,她按着喜好,给了公爹一座明代早期的黄玉雕高士像,给了婆母一座红木酸枝湘绣全异绣插屏,一面绣着梅花,一面绣着水仙花。 如此两件回礼送出,且不论当时在场认亲的莫家早分出去的庶出二房三房的长辈小辈,在见到仁国公柴氏给新媳妇见面礼时,眼就都绿了,过后得知夜十一给公婆回的孝心,那一双双眼睛更绿了。 仁国公和柴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是真的送到他们夫妻俩的心坎上了,二是如此用心的礼物着实让他们十分受用。 夜十一梦回后,了解过不少人的喜好,此其中自然包括了梦中的公婆。 订下亲事后,知道梦外的公婆仍旧是梦中的公婆,在琅琊的时候,她便照着仁国公喜好古董,柴氏喜好绣品的方向去找,早早备下这两件新婚见面回礼。 “喜欢的。”夜十一应道,“只是怕不小心磕碰到,摔了坏了。” “行,那就不戴。”柴氏非常和气,口气也随意,“不过你这手也太素了些,母亲这里还有一对十五段锦金手镯,耐磨耐磕,给你戴戴?” 音尾虽然带着询问,但话一落,她便看向夏嬷嬷:“去拿来。” 夏嬷嬷应道:“是,老奴这就去拿。” 夜十一要阻止已来不及,想着是婆母的好意,她不好拒了。 夏嬷嬷很快拿了来,柴氏接过手就塞进夜十一手里:“拿着。” 她虽然想即刻就给长媳戴上,但怕如此一来太过强势,招得长媳心里不舒服。 她可是听闻过的,连亲家王族长在长媳跟前,遇到意见相左的事儿,那也都是以劝说为主,从不勉强长媳做任何事情。 当初王氏能应下与莫家联姻,据她丈夫所言,其实王族长并不太乐意。 其因并非她长子不好,而是王族长只此嫡出孙女,又聪慧能干,余下膝下的只剩一个庶出次孙女,十分不舍得长孙女远嫁京城。 做为人母,她是很能理解的。 故而当知道这门亲事是长媳亲口应下,王族长方勉为其难应下时,她便决定等长媳过门,定是要将长媳当成亲生闺女疼。 何况这长媳模样生得沉鱼落雁不说,又知书达理、高贵大方,待她与丈夫也是用心烫贴,她怎么能不疼? 疼! 必须疼! 她说往后婆媳如母女相待,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谢母亲。”夜十一温婉地捧着木盒子,惯来眉目间的那股子清冷在无形中被柴氏不作伪的真心相待冲淡不少。 十五段锦金手镯,她如今眼盲虽是看不到,但在她尚是夜家女时见过,如今仍记得。 手镯上錾刻的图案分三层十五段,有折枝荷花、*字不断头、瓜瓞绵绵、折技菊花、皮球花、海水江牙、折枝梅花、寿字、桃花流水、折技牡丹等,纹饰间以两条坚线分开。 织锦的纹饰又称锦地纹,绘上花卉,称锦地花,有锦上添花,蕴含吉祥的寓意。 此手镯不仅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且寓意佳,有祝愿佩戴者长寿富贵、后代昌盛之意。 这是婆母对她的美好祝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姑子 题外话说得差不多,柴氏说起正题:“你刚刚回门回来,未回院吃杯茶休息片刻,母亲就把你喊来,是有件急事想同你说。” 事儿不仅急,且与她有关,在来的路上,夜十一就猜到了:“母亲说吧,儿媳听着。” “还不是雾丫头,她求到我跟前,说是往上有个缺,想让你帮帮忙让大姑爷顶上。”柴氏是个直肠子,真把夜十一当成闺女疼,话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母亲,这事儿父亲和夫君都不知道吧?”夜十一过了一遍,就知道问题所在。 大姑子没直接找上她丈夫或她公爹,是知道这事儿成不了,没找上她,是还不太熟的缘故,怕直接找上会被她直接拒了,没了转寰余地。 找上婆母来同她说,一是婆母素来对庶女不错,一是大姑子是觉得有了婆母当说客,她做为儿媳不太好驳了婆母的面子,大有可能即便她不太愿意帮,也会碍于婆母的面子而选择伸一伸手。 这算盘打得不错。 柴氏待她真心,她自然也不会驳柴氏的面子。 但有个前提。 “我还没来得及与老爷和大郎说。”柴氏愣了愣,她并不傻,真傻,也做不了仁国公府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反应过来她心沉了沉,“这事儿可是有何不妥?” “母亲应当比儿媳更了解大姑爷是什么脾性,大姑爷也非刚成为莫家女婿,父亲和夫君此前未帮大姑爷把官位往上提一提,定是有缘由的。”夜十一轻声缓道,从前她便知道,母亲能与婆母成为手帕交,尽因婆母待人至诚却也不蠢的性情,“大姑子怕是晓得其中缘由。” 言下之意,莫雾这是趁着柴氏不知其中缘由,又想着夜十一刚进门事事生分,便起了浑水摸鱼的念头。 可惜夜十一不是一般人。 仁国公府的事情,她不算尽知,也算知个大半,后院内宅不太清楚,也因噩梦中与莫息成婚的那两年有所了解,即便梦里梦外有所不同,也并非真的全然一摸黑。 随着夜十一最后一句一锤定音,柴氏总算明白过来她是被莫雾做了一回伐子,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在旁侍候的夏嬷嬷倒是没什么反应,只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夜十一。 … 出了骊山院,夜十一回到絮临院,莫息在元青堂等着,安静地捧着本书看。 她一进屋,他便把书放下,起身迎向夜十一,牵着她的手往榻那边走。 “待我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便无需时时靠人牵引了。”梦中关于莫家的格局,各个院落的建筑,特别是梦中成婚后也是住在絮临院,夜十一其实记得一些,只是尚需时日更熟悉一些,这样她自已进出就无碍了。 刚进京入住竞园那会儿,也有这么一段过渡的日子。 对于眼盲的她而言,新到一处地方,总得有这么一个过程。 难姑是知道的,也习惯了。 往常都是难姑扶着她的手熟悉每个角落,如今除非莫息不在,不然都是难姑退下,莫息接手,亲自引她进出走动。 “牵你的手一辈子,我愿意。”莫息扶着夜十一坐下,自已坐在她身边,没不看书了,直盯着她瞧。 “你这是在说我笨?”夜十一故意歪解他的意思,“我学东西很快的。不信的话,你问问难姑。” “信。”知道她故意逗他,莫息笑着轻点下她的琼鼻,“母亲喊你过去,可是有急事?” 夜十一当下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莫息听后皱起眉峰:“大妹性情外向,与内向的小妹完全不同。在家时,也只是开朗好动些,自知是庶出,不曾抢过什么风头,并未犯过什么过错。” 没想到嫁了人,反是犯了这样不允许犯的错。 到底是私心作祟,利益当头,让他这个大妹失了未出阁前的分寸。 “大姑子也是为了大姑爷,说起来不过是为已。”夜十一顿了顿,加上一句,“也算人之常情。” “你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说这样的话。”莫息了解夜十一,她遇到这样的事情,放在没嫁他之前,说是不会说的,直接就处理了,“我会处理好,不会再有下次。” 这人还是不能太互相了解了,要不然说个话都没个乐趣。 夜十一弯着唇瓣没再说话。 莫息拿起一块榻桌上刚端上来的桂粟糕,递到她嘴边:“我刚让永籍买回来的,你先垫垫,晚膳应当快好了。” 永籍会武,去广桃斋买来桂粟糕,纵然天寒地冻,他骑马来回很快,吃食倒还热呼呼着。 夜十一张嘴咬一口,伸手接过莫息递到她嘴边的桂粟糕,吃进嘴里,吞进肚子里,唇齿留香。 她把糕点吃完,又就着莫息又递过来的茶吃了两口,才道:“也不必对大姑子做什么,让她知道安份守已才是对她最大的保障就行。要是她还想折腾,怕是连安稳日子都会失去。至于招惹我,奉劝她招惹之前,她得想清楚了。第一回,我能轻轻放下,让你处理,若还有第二回,我会亲自处理,可不顾什么姑嫂的情面。” 第二回,他的面子就不好用了。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 以牙还牙,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要真动用王氏的人脉把事儿办成了,届时不仅公爹会对她产生厌烦之感,婆母更是首当其冲,毕竟她是儿媳,还得顾忌一层,要责训她,也是莫息,婆母是妻,公爹可就不会口下留情了。 拿婆母做伐子,又拿她当傻子,如此不顾嫡母与长嫂处境,只顾谋算着自已的益处,认亲当日还想着往后能帮则帮,没想到不过三日便送她这么一份大礼,这样的大姑子,着实不必她心慈手软。 “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情了。”莫息知道她正事很多,人的精神是有限的,何况她自来身子骨弱,他不愿她太过劳心劳神。 她笑道:“有你,我自无需太操心。” 莫息很爱听到这样的话,当下不禁把她搂进怀里,想着她夜里受他疼爱的娇媚模样,不由燥热了几分。 ------题外话------ 祝愿大家虎年,事事顺遂,岁岁欢愉~ 还有,情人节快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再避 莫息动作很快,隔日下衙便找韩解吃了一顿酒。 韩解回府就把莫雾训了一顿,也不管莫雾哭得呼天抢地,还一口一个是为他好。 他自已事儿自已知道,心知肚明他并非是个走仕途的料,官低位微还好,有莫韩两家护着,他安稳富贵一生是没有问题的。 倘若有非份之想,没那个能力却非要往上爬,那到时候只会撞个头破血流,自寻死路罢。 偏就妻子是个没脑子的,又无自知之明。 他虽也不聪明,胜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尽干自做聪明的蠢事。 当然,妻子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被人算计,不得不低嫁于他,让他成为莫家女婿,才让他在韩家有了一席之地。 总归是福祸相依。 妻子的身份能为他带来好处,那妻子的不足之处,他也能容忍。 故而在莫雾哭闹够了,韩解免不得一番轻声细哄。 不过片刻,夫妻俩便和好如初。 事儿传到夜十一耳里,她感叹道:“没想到大姑爷在仕途一道上不太行,哄人倒是很有一套,能有个知情趣知冷暖的人相伴一生,也是大姑子的福气。” 难姑对莫雾做出那样想利用自家大小姐的事情,到现在气都还没消,听着也不吭声。 夜十一太了解身边的人了:“大姑子不是我的对头。” “知道了,大奶奶。”这句话难姑是听进去了,想起另一件事儿,且是喜事,她语气轻快起来,“对了,大奶奶,司河来说,瑞少爷和孟小姐的事儿成了,只等合了八字换过庚贴订下亲事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和梦中一样,阿瑞还是娶了孟婷。 夜十一点点头:“往前我有所顾忌,如今我已成莫家妇,人情往来不可避免。待阿瑞大婚了,我得单独备份厚礼,和母亲准备府里的那份一起送到静国公府去。” 此番夜瑞孟婷能成,是杨芸钗和殷掠空从中制造机会牵线,二人可谓功不可没。 想到此,难姑笑了起来:“多亏杨小姐和毛公子,亲事方能成得这般快。” “嗯。”夜十一也笑了起来,她晓得除了明面上的贺礼,促成阿瑞亲事则是她们暗地里送给她的大婚贺礼,“再过些日子,母亲要办个冬宴,届时少不得请她们一请,我得当面谢谢她们。” 刚进京城那会儿,她虽有心理准备,到底在见到家人的那一刻,真正面临生离后好不容易等来的重逢,那想认又不能认的悲苦,折磨着她的心志。 令她的心志很是不稳,无法做到近在咫尺而丝毫不露真实情感。 害怕泄露情绪令人生疑,她唯有先把自已隔离起来。 不见,便不会出差错。 经这段时间在竞园沉淀,也清晰了解到夜家人如今的处境,不管是为了她自已,还是夜家人,她都得镇定下来。 随着一日一日过去,她至少再不会因着夜家有丁点儿风吹草动,关心则乱地自乱阵脚了。 夜家人一直是她的弱点,父亲和阿旭更是能制挟于她。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能让人瞧出点儿端倪来。 且有时候越避,越让人生疑。 身为未嫁王氏女,且是来京城待嫁的,她避也就避了,算情有可源。 成为莫家妇,可就不能再避了。 再避,落入有心人的眼底,只怕会招来猜疑,惹来更大的麻烦。 “还有那位孟小姐,我也得见见。”梦里对这位弟媳妇,夜十一印象不多,只记得是个不错的贤妻良母。 “大奶奶对堂弟媳便如此操心,待瑞少爷祥少爷都成婚了,就该轮到旭少爷了。旭少爷的妻子人选,大奶奶还不得更操心。”难姑是星探,从葭宁长公主尚在世时就一直在。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夜十一的苦楚和难处,更知道夜十一的心里一直记挂着夜家人,只是碍于现实无法关心亲近。 如今大小姐嫁进仁国公府,以莫夜两家世代的交情,还有葭宁长公主在世时与柴氏的私交,眼下柴氏与夜家往来交好,大小姐做为莫家长媳,跟着婆母往来交好,倒是水到渠成,全了大小姐在外十年的心心念念。 “到底是外人,即便想操心,操心的也有限。”夜十一话中难掩失落,红绫下的双眸酸了酸,只一瞬又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如今已是最好的现状,我可不能太贪心了。” 太贪心,她怕她母亲之死,即使梦一场,也会到她死也查不清楚。 听到自家大小姐自认是外人,难姑听得心里难受,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大奶奶且宽心才好。” 记得大小姐尚年少时,便聪慧不已,那时大爷就总担心大小姐聪慧太过,加之身子骨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大小姐会因慧极而伤了寿元。 现今大小姐改名换姓,重回到京城,即便有姑爷帮着护着,未来仍会是腥风血雨,一个行差踏错,时时都有可能尸骨无存。 她每每只要想到这些,想到为了这些,大小姐从十岁假死到二十岁回京,此十年间受了多少苦,便想劝大小姐,前路太过艰难渺茫,要不还是放弃吧。 可每每话到了嘴边,她总开不了口,总得把话吞回肚子里。 她贴身侍候着大小姐,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大小姐的隐忍苦痛,更清楚大小姐为了今时今日付出了多少代价。 了解清楚得越多,她越心疼大小姐,越想开口劝说,便越如梗在喉,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楚词那边可有什么动作?”难姑沉默不言,夜十一看不到,也不必问,也晓得难姑定然又是在默默替她难过了。 “自他进京,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可惜没探出来。”难姑的情绪一下子被拉回来,压下心中的难受,认真回答夜十一的问话,“他武功高强,我们的人一般跟不上,东角西奎跟得上,但手里都有任务,尚未完成,抽不出身。不过,容兰郡主身边的康朝一直跟在他身边听候差遣。” “你是想从康朝身上下手?”夜十一听出难姑之意,却是摇头,“你也说了,康朝是容兰表姐的人,楚词则是鲁靖王舅舅的人,即便他不会对康朝太过防备,也不可能到信任的地步。” 第一百八十八章 送手里 难姑觉得有道理:“也对,他虽对容兰郡主的才能很是信服,到底现在还不是容兰郡主的人,忠诚不允许他未经鲁靖王同意,便将此番来京的目的暴露在容兰郡主的眼前。” “他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只怕康朝连个边角都没摸到。”夜十一能想到李瑜为何会派康朝到楚词手底下去听命的理由,楚词同样也能想到。 “那怎么办?”难姑本意在从李瑜身上做文章,现在听来却不是个好主意。 从上回大小姐与容兰郡主摊牌之后,容兰郡主是很乐意帮忙的,只要大小姐同容兰郡主说一声,康朝必然得听容兰郡主的,便不怕探出楚词到底是在找何物。 眼下听大小姐这样说,是她想得太过表面了。 “再等等,狐狸尾巴收得再好,也有露出来的时候。”夜十一并不觉得楚词进京所带的任务会和她的行事有所冲突,真有也不怕,“西奎带着南张在盯安山候府,你让他们小心一点,能不和楚词正面碰上,就暂时不要碰上。” “那要避么?”难姑问道。 夜十一点头:“先避着,等摸清楚词到底想从安山候府得到什么之后再说。” 她查安山候府,意在安山候,楚词的视线放在安山候府,却不一定是在盯安山候,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弄清楚之前,动不如不动。 先时她还想着趁楚词来京,她的人可以借此试探下鲁靖王舅舅的底线,可随着事件的发展,或许楚词的任务底牌,就是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么避一时,退一步,是很有必要的。 若如她所想那般,那她无疑可以坐上楚词这顺风车,直接达到目的,届时安山候在她母亲之死中到底扮的何角色,也就昭然若揭了。 说不定会是一个大收获。 如此想着,夜十一对楚词来京的任务不知不觉中寄予了厚望。 京城鲁靖王府。 李瑜正问着康朝进展,康朝的回答和夜十一的猜测差不多。 望了眼荣华堂外驻立于夜幕之中的明亮灯台,李瑜思忖了会儿,回过头来同康朝说:“不管楚先生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是绕着安山候府在跑,那肯定和秋家脱不了干系,甚至和太后也有瓜葛。先生不曾吩咐你做的,你不要自做主张,先生让你做的,你尽心尽力去做,暗下多个心眼就行。” 康朝应诺:“郡主说的,属下都记下了。虽然属下也没彻底弄明白楚先生想在安山候府得到什么,不过先时丁掌柜不是提过关于多年以前那位假公主的事儿么?属下想着,会不会和假公主有关系?” 李瑜看了康朝一眼,把康朝难得的机灵给看蔫了:“假公主之事牵扯甚广,不是你该想的。” 她冷冷开口,让康朝不禁打了个寒颤,头越埋越低:“属下不敢!属下遵命!” “去吧。”李瑜挥手道。 康朝倒退几步,方转身走出荣华堂。 到堂外被夜风一吹,她后背被吓出来的冷汗顿时又让她连打了三个寒颤。 事情果然如她所猜那般,和当年假公主之事有关,只是郡主另有安排,不是她该乱猜测的,她只管奉命行事便是。 康朝走后不久,康阳回到鲁靖王府,直往后宅进了悄云院,问了下人直奔荣华堂,却扑了个空,方知她慢了一步,李瑜回寝屋去了。 李瑜回寝屋也没有立刻就歇下,在吉缓的侍候下洗漱一番,后坐在妆台前,由着吉舒给她绞干刚洗好仍湿着的青丝。 康阳到的时候,通报完了得到允许入内,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行礼道:“郡主。” “办得如何了?”夜表妹的大婚已过,她暗下的贺礼怎么也得送到夜表妹的手上了,不然可就太迟了。 “相关证人证据,俱已送到杨小姐手里。”康阳禀道,又迟疑着问:“郡主,为何不直接送到王大小姐手里?” “芸钗近来和太子的关系有些微妙,太子大约还没放弃,可也没再有所表示,杨芸钗么,心中有顾忌,故也就没什么动静。”李瑜是想借这次她送去的证人证据,试试看杨芸钗的立场到底坚不坚定,“王大小姐不容易,一路走来,血窟窿好几个,我得帮着点儿。” 康阳没听明白:“王大小姐确实不容易,可杨小姐不是一直都站在王大小姐这边的么?” 康朝康阳是李瑜的心腹私卫,能干,也能信任。 王壹就是夜十一这事儿,李瑜没告诉丁掌柜,是怕丁掌柜是因着为她这个主子打算而利用伤害到夜十一,康朝康阳却不同,她们只听她的命令行事。 故而康朝康阳是知道生死无踪了十年的夜大小姐,就是进京归来嫁入仁国公府成为莫世子夫人的琅琊王壹的。 康阳没明白的点,就在于夜十一未去杏江之前,杨芸钗就一直唯夜十一之命是从,此时听到自家郡主的话,很明显是想借送去的证人证据试探一把杨芸钗。 “人心总是会变的。”李瑜笑了笑,笑得仿佛看透世事。 想到长兄李玢身为鲁靖王世子,却对她这个嫡亲的妹妹多有痛恨,恨到想让她死,父亲又秉从放任的态度,母亲更是自始至终站在长兄那一边,好似她这个女儿是捡来似的,她嘴角不觉带着些许悲凉。 “杨芸钗和毛丢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毛丢且不说,这会儿有机会可以帮她试试人心,若结果是好的,自此我能放心,也替她高兴。”若是不好的,她能帮忙看着点儿,夜表妹也能早早有所提防。 总之,行这一步棋,有利无害。 纵然有害,那也是她试,并非夜表妹试,不会让杨芸钗寒心。 本来么,她和杨芸钗从一开始有接触,便只因着有共同利益,一直以来也都是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杨芸钗知道她在试探,也只是知道而已,不会有什么变化。 不过,杨芸钗要是足够聪明,或许会猜到另一点儿。 夜表妹信任她,告知她真实身份,这一点儿杨芸钗要是能猜到,那么殷掠空必然也会知道,如此往后接下来的诸多事情,看到夜表妹的面子上,她能得到她们不少助力。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试试我 毕竟,杨芸钗有脑子,背后还有太子,殷掠空则身在锦衣卫,师父和暧昧对象皆是厂卫最高首领。 她们能伸手,必事半功倍。 当然了,她想得到她们的助力,她也得付出相当的助力,更得承担着东宫和厂卫突然对鲁靖王府青睐有加的风险。 从前她或许会犹疑,但现在不会。 因着,夜表妹回来了。 夜十一,夜大小姐,夜小老虎,其鼎鼎大名,可非浪得虚名。 她帮夜表妹,夜表妹不会不帮她。 同时,杨侍郎府宝和院里,杨芸钗坐在寝屋美人榻上,半倚着不发一言。 今晚是芝晨值夜,芝晚回下人房歇着去了。 芝晨不比芝晚伶俐,所幸这些年也是锻炼出来了,见杨芸钗如此,她不禁看了眼被摆在桌几上的那个长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小姐什么东西自来都不会避着她和芝晚、西娄三人。 厚厚的一叠。 似是书册纸张之类。 小姐打开看的时候,她看到一些,里面竟是连画像都有,都是一些人的小相,男女老少皆有,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不过以小姐仔细看过一遍之后,便沉默不语眉宇不展的模样,想必不是什么好情形。 芝晨候在一边,心里一通瞎想。 杨芸钗这会儿也是思绪万千,内心翻江倒海。 李瑜没有将这个长盒子直接送到大姐姐手里,而是转了个弯先送到她手里,倘若是放在大姐姐尚未袒露真实身份之前,倒也勉强说得通。 然李瑜已知大姐姐的真实身份,却还是把这份证人证据先送到她这儿来,此中意味便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却不管李瑜打的是何等目的,反正她待大姐姐之心自来未曾动摇过,如何也不会落入李瑜的圈套之中。 隔日一大早,杨芸钗便让芝晚亲自去给殷掠空送信,言明午休时分到张舍一聚。 殷掠空没有异议,对于她来说,只要她师父不强制限制她,连花雨田都不能阻止她的行动,当然也最好别让花雨田知晓,否则她真要动,他虽奈何不了她,却也能令她啥也干不成。 现今她的行动自由,已大大提高。 要瞒行踪,只要支开小辉,瞒过原木,即可。 不过他们既是她师父特意指派到她身边时刻跟着的缇骑,与专门的跟班无异,那她要甩了他们,也免不得得费一番心思。 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免不得有些急,因此一进悄儿胡同,殷掠空就小跑了起来,跑到尽头,左右看无人,赶紧敲门进了张舍。 杨芸钗没在院子中,芝晚守在院门给殷掠空开了门,转身闩好门闩,转身带着殷掠空进到堂屋。 “什么事儿这么急?”殷掠空见到屋里坐在一旁椅里的杨芸钗劈头就问,放在往常,有事儿都是约在夜里,有夜色掩护更安全些。 杨芸钗示意殷掠空先坐下再说。 殷掠空坐下,与杨芸钗中间隔着一张桌几。 桌面放着个长盒子,杨芸钗把长盒子推往殷掠空那边:“你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殷掠空说着打开长盒子,看到里上面的一张小相,画着的是一位正值妙龄的美貌小娘子,年岁绝对不超过十五六,她狐疑地看向杨芸钗,“这是……” “里面还有很多,也不止小相,还有其他的,你全都看看,仔细地看看。”杨芸钗见她说完,殷掠空还看着她,她多加上一句,“事关大皇子的。” 殷掠空这下不看杨芸钗了,她立刻收回疑惑的目光,从长盒子里一张一张地取出,慢慢地仔细地看起来。 看的过程中,她的眉头是越拧越紧,脸色是越来越黑。 看完,她眼底满是怒火:“这都是真的?” “容兰郡主送来的,应当不会有假。”杨芸钗顿了顿,“秋络晴和苏慧在大皇子府也不知过得如何了。” “秋络晴日子不太好过,被大皇子妃拿捏着立规矩,磋磨得很是憔悴,不过……”殷掠空拉长声,“比苏慧好多了。” “死了?”杨芸钗猜道,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对!”殷掠空应完又问,“你怎么知道?” 她是锦衣卫,又背靠花雨田,她消息之灵通,在京城可是排得上号的。 但芸钗还未和太子和好,手里也没几个人得用,特别是关于消息方面的,杨主事的人也就比一般好用点儿,可没灵通到这个程度。 “若紫跟我说的。”杨芸钗和阮若紫交好,除了当初听夜十一之命的原因外,以及阮若紫确实脾性与她相投,还有汤左都御史对阮若紫的看重。 因着阮若紫要承继母家的香火,要回到阮家招婿,以致明明阮若紫乃高官之女,原本可以高嫁能有更好的姻缘,最后却只能低嫁商户,汤左都御史做为父亲,心中对嫡次女极是有愧,不免有补偿的心理。 日常照应,致力于培养阮若紫的下一代,便是补偿之一。 时常有个风吹草动,便得让阮若紫母亲回阮家一趟,与次女细说其中凶险,注意距离以便自保,更是补偿之一。 听了杨芸钗的解释,殷掠空这才想起来前段时间赵泯因经商与苏慧家有所走动,而赵泯是阮若紫的丈夫,汤左都御史得知苏慧已亡,必然会让赵泯彻底断了苏家的所有生意往来,免得牵连多生事端。 那必然得告知阮若紫。 “汤大人的消息倒是一直很灵通。”殷掠空感叹一句,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她的嗅觉是越来越灵敏了,叹完立刻反应过来,睁圆了双眼看向杨芸钗,惊道:“他这是想!” “没错。”杨芸钗见殷掠空明白过来,她瞥了眼长盒子,“汤大人正缺这个。” “汤大人要真决心这么做了,那大皇子这回可真是在劫难逃了。不过,容兰郡主有这么好的东西,她为何要交给你?可是她又借此同你拿了什么好处?”殷掠空想起先前李瑜跟芸钗做交易,可是让芸钗欠下了不少人情债。 杨芸钗的回答却出乎殷掠空意料,她摇头:“无甚好处,她不过是想试试我。” “为何要试你?又要试你什么?”殷掠空好奇地直接问,完全没动脑子想一想。 第一百九十章 得支会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从前在十一面前,她是能不想就不想,后面有了厂卫两大首领保驾护航,她更是能直接问就直接问,完全不带动脑子的。 “你猜猜。”杨芸钗却不愿直接言明,只给出提示,“大姐姐把真实身份告知容兰郡主,这事儿大姐姐未曾瞒过我们,你我自是知晓的。可容兰郡主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知道她已知晓大姐姐真实身份一事儿。” 殷掠空听着有点儿绕,理了理还是理齐整了:“故而,她这是借这长盒子里的东西来试你,想看看你会不会把这些送到……” 哪儿? 谁手上? 她不确定,定定地看着端着茶碗却不吃的杨芸钗。 杨芸钗再给提示:“我虽未进东宫,太子殿下却素来偏爱我,此乃阖京皆知的事实。上次游舫里,太子殿下与我有了罅隙,至今未和好如初,而她看得出来太子殿下与我其实都不舍得放弃这段缘份。” 提示到了这里,殷掠空这些年的缇骑也并非白做的,立刻将前前后后用一条线串联起来,她总算明白李瑜的用意:“容兰郡主也想得太多管得太宽了,她收集这些是帮忙,可帮到这个份上,她图什么?她这是赤裸裸地在质疑你!你就不生气?” “那你觉得呢?”杨芸钗反问道。 “换做我,我大概会有点儿生气,可也不会真的生气。”殷掠空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答得毫不犹豫,“她会这样试探,一来如你所言,她尚不知道十一早就告知你我,十一已将真实身份告知她,二来她借此试你会不会把长盒子直接拿到东宫去,是她不够了解你对十一的感情。倘若她知道,也了解,那她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无用之功来。” 杨芸钗笑道:“我和你想的一样。初时是有些生气,可想一想,她也是为了大姐姐而来试探我。她这样的行为只能更加证明,相较起她,大姐姐更看重你我,故而她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她却不一定知道。如此一想,我便也不生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 “那这东西要直接交到汤大人手里?”殷掠空问道。 “这东西该送到大姐姐手里。”杨芸钗自来想得多,想得深,除了刚才她说的那些,她觉得李瑜还有别的意思,“我觉得容兰郡主送的这个长盒子,是想借此试探我,间接地送大姐姐一份关于我在何时何地是否能保持忠于大姐姐的一颗心的礼,也直接把大皇子拉下尊贵的身份,彻底绝了继承大统的机会,送大姐姐和莫息二人大婚的第二份贺礼。” 大喜之日,李瑜可是已经往仁国公府送过贺礼的。 那么这一份,则是暗底里做为表姐送给表妹的贺礼了。 殷掠空听到这里有些乱了:“莫息本身就在都察院,送到十一手里,跟送到莫息手里没两样,这样一来,还怎么让汤大人……” “我的意思是,由你联系北女,让北女给大姐姐送个信,说明情况后,再由你将这长盒子想法子匿名送到汤大人府上。”杨芸钗在心里早把事情的每一步都安排下了,不过这中间少不得支会大姐姐这一环,“你有人有时间,行动也比我自由方便许多,你来办这件事儿更稳妥。” “行。”殷掠空点头,“原本容兰郡主送这些,便不是看的你我,而是看的十一,是得让十一知道这件事儿。” 出张舍,分头走。 杨芸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殷掠空不知道,她看着一走出悄儿胡同便看到的原木。 “等多久了?”她问。 原木不敢有隐瞒,如实道:“就一会儿。” 一会儿,那就不是跟着她进的悄儿胡同,殷掠空稍放了放心:“师父既是将你调给我,那就是我的人,得听我的话,可明白?” “属下明白!”原木自然是明白的,殷掠空说的这番话,黄芪肖和红百户也早早同他说过了。 “明白就闭紧嘴巴,谁问也不准开口。”殷掠空命令道。 “便是黄指挥使大人和红百户大人问,属下也绝不会说一个字。”原木激动地保证。 跟在他家大人身边这么久,他其实心里清楚他的份量远远比不上小辉的份量,小辉虽没他机灵,但却是真的对大人很是忠心,大人对小辉也是真的爱护信任。 他不求旁的,只求大人对他能和对小辉一样就成。 眼下难得有这样表忠心的机会,他当然不能放过,恨不得当场跪地对天指誓了。 殷掠空满意地点头:“很好,走吧,回衙门。” 现在是白天,联系北女到底有些太打眼,等晚上吧,她悄悄到广桃斋跟北女说一声,好让北女去同十一禀一禀李瑜送来长盒子之事。 嫁入仁国公府的日子,与梦里大致无异。 婆母和善,并没有立规矩,夜十一无需早起侍候,也无需每日请安,只在初一十五去主院请个安便可。 暗底里的忙活不说,表面上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晌午用过膳,消了食,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想到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大婚之日的前一晚,把要送给莫息的那条竹叶锦帕给绣了出来。 莫息说他很喜欢,很快收了起来,问他好不好看,他只会说好看。 她觉得他的话水分太大,遂问难姑,难姑吱吱唔唔地半天答不出来一个字。 好吧,她知道了,依旧是绣得一团糟。 女红针凿,她还是得多练练,恰好下晌无事。 想着想着,夜十一让难姑取来小绣棚和针线笸箩。 难姑去把东西都搬了来,忍不住说了句:“大奶奶仔细着手。” “知道了。”夜十一笑笑,又想起一事儿,“收到的大婚贺礼可都整理好了?” “好了。”难姑答道,“大奶奶可要听听?” “也好。”夜十一点了点头,她也不是对所有人的贺礼都感兴趣,不过其中有些人送的什么贺礼,她还真想听听。 难姑手里拿着长长的礼单,一件接一件地往外念着。 “谢世子送的是一支梅花簪?”夜十一听到谢元阳并着英南候府一起送过来的独礼,不觉出声打断。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太后 “是,一支乌木梅花簪子,做工挺精巧的,但应该不值什么钱。”难姑道。 夜十一伸出手:“给我看看。” 难姑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仔细摸了摸,花瓣雕刻得立体圆润,入手微凉。 “谢世子怎么会送我这么一支簪子?”她有些不明白,想着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若真有,她收着可就烫手了。 暂且搁置下。 难姑又说了安山候府送来的贺礼:“是一座紫檀木南海珊瑚座屏,听说是太后娘娘在多年以前赐给安山候难产而亡的原配候夫人的。” “确凿之事。”夜十一知道此事,从小便知道,还是她母亲在世时亲口对她言的,她起身,“去搬来看看。” 难姑应诺,退出屋子。 片刻后,难姑带着两个健壮婆子把珊瑚座屏搬进屋子内室。 座屏有半人高,紫檀木架,分为两个部分。 上半部分是有两个圆,里面的小圆是一朵浮雕珊瑚牡丹花,周围饰以凹雕牡丹叶缠枝纹,外面围着小圆裹了一圈,内圆与外圆之间,是牡丹花叶缠枝纹缕空雕刻。 下半部分呈瓶肚状,同样是牡丹花叶浮雕,外饰宝相花纹缕空雕刻。 精致,美观,吉祥,栩栩如生。 最重要的是,它是秋太后所赐,它所代表的意义非凡。 夜十一目不能视,只能听着难姑同她描绘,又伸手在座屏上摸索着各个雕刻纹样,最后停留在珊瑚牡丹上:“秋候爷也不知为何会将这座座屏送给我做为大婚贺礼?” “我大抵晓得。”莫息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进入屋内而传入内室。 “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还在上衙么?”夜十一站直身,看向莫息。 莫息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往罗汉床那边走,扶着她坐在榻上,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查到一些事情,知道你也派人一直在查,怕晚了会出事儿,衙里的公务也没有太着急的,便早些下衙回来。” 夜十一哦了声,转头跟难姑说:“把座屏搬回去吧。” 难姑指挥着退守在廊下的两个健壮婆子进来,重新小心翼翼地把珊瑚座屏搬回夜十一的小库房。 永书和小麦同站在外面院子里,也不知低声在交谈着什么,谈得还挺欢。 莫息收回从窗台看向院子里的目光,回头看着夜十一,十几息后方开口说他急着回来的正题:“东角还带着东箕西毕等人在查上回桃花林里你遇刺之事,是不是?” “是。”夜十一应道,没说旁的,她等着他说下去。 “这事儿别查了。”莫息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便看着夜十一的神色。 她眉尖蹙起:“为何?” “之前事儿一出,皇上为表示看重琅琊王氏,让厂卫齐齐放开了查,后来召了花督主进宫,在御书房里下了皇令,让厂卫都不必再查。”莫息说着由头,末了加上一句重点,“说,不许再查下去。” 夜十一听出重点:“不许再查下去?这个不许,是因着涉及到了什么人?” 连皇帝舅舅也要护着的人…… 她想了想,整个大魏也没几个。 “谁?”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不知道的话,不可能这么急着回去让她立刻停手继续查。 莫息确实知道,他叹了口气儿:“太后娘娘。” 夜十一手一抖,手上刚端起的茶碗一晃,溢出些许茶汤来,澄澄黄黄地落在她的裙摆上,温度是正好入口的,倒也不烫。 莫息赶紧取过她手上的茶碗,又取出那条五瓣梅帕子弯下身去,一点儿一点儿把她裙摆上的茶水擦干净,石榴月华裙上留下浅浅淡淡的茶渍。 起身坐下,他看着夜十一久久未能回过神儿来。 “太后?”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刺杀她的刺客会跟太后外祖母有关,“太后……为何要杀我?不,为何要杀琅琊王氏家的女儿?” 莫息也没明白:“尚未查到确切缘由。不过皇上既然下令了不许再查,那就说明皇上已经知道了,且护着太后。” 夜十一沉默下来。 莫息也没有逼她,非要她现在就答应把人撤回来,不再查刺客之事。 别说她想知道秋太后为何要对王氏女下手,他也想知道。 琅琊王氏在大魏的地位是很特别的,说皇族也要礼让三分一点儿也不夸张,其中有些涉及往上两三代皇帝给琅琊王氏的承诺,也有王氏确实有着强悍实力的根基。 听闻,王氏手里还有着丹书铁券。 就这样的王氏,皇上一直是拉拢的心态,并且这么做的,对太子的教晦,也是如此说道,而秋太后却在他与她大婚之前,便派了刺客下手。 虽说两次刺杀都有些后劲不足,都是一刺不成便退,退不了就死的结果,可真要论起来,不可否认秋太后确有要杀王氏女的心。 “母亲说今晚到她那边用膳,一同去吧。”过了一会儿,莫息说道。 夜十一点头:“好。” 榻几边放着小绣棚和针线笸箩,几上还放着一支簪子,莫息眸色沉了沉,拿了起来似是随意地问:“这梅花簪是你的?” “谢世子送的大婚贺礼。”她没有隐瞒,直言道。 手中的簪子一下子被莫息握紧:“这簪子我拿走了。” 男子送女子簪子,有定情之义,是要结成夫妻的意思,他不可能任由着谢元阳送她的簪子继续留在她手里。 “随你。”夜十一也知道谢元阳送她簪子不太好,他既是知道也介意想要拿走,她自然不会阻拦。 随后不久日暮,到时辰了去陪仁国公和柴氏用了一顿晚膳后,莫息和夜十一回到絮临院,难得夫妻俩都没做旁的,空闲地在罗汉床上对坐着说话品茗。 天南地北地聊着,就是没谈及朝政权势,柴米油盐地论着,就是没说到责任重担。 仿佛是刻意的,也仿佛是默契的,都想有只怕一刻的轻松放任。 这一晚,两人很早就歇下了。 一阵云雨过后,他问她:“若是有孕,你是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笑了笑:“那第一胎就儿子,第二胎再生个女儿。” 念哥儿。 她的梦里,他的前世,都曾拥有过的嫡长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成庶民 永安帝不许再查刺客刺杀她的事儿,安山候把秋太后赐给其原配候夫人的珊瑚座屏送给她做大婚贺礼,说到底都只因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秋太后。 莫息如是想。 夜十一在听他说刺杀她的人是秋太后之后,也是这么觉得。 可她有些想不通,为何安山候会这么在意她的生死? 为此还特意把珊瑚座屏送给她,是否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也不知道太后外祖母知晓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翌日临近晌午,司河就收到了东角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北女传的。 毕竟已嫁做人妇,司河虽是王氏私卫的头儿,也一直跟在夜十一身边护卫,但要进仁国公府内宅,还是有些不妥的。 故而在莫家,不止星探和鬼雀再无法随意来去之外,司河等王氏私卫也俱居于莫家前院,除非夜十一出门,他们才继续暗中跟随护卫。 不然,平日无事,司河轻易不会进内宅,有事情都是由传给小麦,小麦再跟难姑说,由难姑禀报夜十一。 夜十一听到李瑜暗底里再送贺礼,竟是拐了个弯把长盒子里的东西到杨芸钗手里,而非直接送到她手里的用意时,她不觉笑了笑:“容兰表姐倒是为我着想。” 难姑不擅长太过弯弯绕绕的事情,不晓得夜十一的笑是何意,遂问了问。 夜十一耐心地解释后,她才明白过来,然后有些无语:“这样的试探,也不知杨小姐会不会恼?” “不会的。”夜十一肯定地回道,“都是为我,芸钗是明白的,不过起先会动点儿气,应当是有的,想明白了,也就无需恼了。” “那长盒子里的东西当真要递到汤大人手里?”难姑不解地问道,她觉得那些证人证据递到姑爷手里,以姑爷的本事,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不能给阿息,便只能递到汤大人手里,正好汤大人发觉到苏慧的暴毙不简单,正想揪一揪大皇子的小辫子,这些东西给他,恰是及时雨,再合适不过了。” 夜十一知难姑心中所想,又解释道:“莫家到底是太子外家,上回大皇子就是在莫家出的事儿,虽说是大皇子自找的,可有一不能有二,不然有损皇家颜面。更重要的是,太子不能直接对兄弟下手,皇帝舅舅最看不得手足相残,上回在莫家出那种风流丑事,到底只是让大皇子颜面无存,皇帝舅舅顺势收了大皇子继承大统的资格,是对太子的爱护,可也是不想大皇子真与太子到最后兵刃相见。莫家与东宫已是一体,故而彻底将大皇子拉下来,阿息不能是这个人。” 至少,眼前的情况,还无需他去做这个人。 尚不到万不得已,他没必要去做这个人。 而汤左都御史,无疑是眼下去做这些事情的最恰当的这个人。 夜十一随后便和莫息提了这件事儿,夫妻俩想法一样,都赞成由汤左都御史去出这个头。 一旦都察院证据确凿,也有证人,且还是都察院首官亲自揭发的种种荒唐罪行,那么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皇子这一劫必然躲不过去了。 殷掠空这边行事也是迅速,昨晚和北女通过气,北女今儿晌午就把消息递进仁国公府到夜十一手里,一得到夜十一也赞同的反馈,殷掠空很快把长盒子安排到汤左都御史的手里。 同日,华灯初上,家家户户掌灯,汤左都御史一下衙便从门房处拿到长盒子。 两三日后,京城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谢皇后急忙忙召英南候进宫,让英南候想法子保下大皇子。 “强抢民女,肆杀良民,还不止一两次……”英南候很想保下皇子外孙,他虽老了却也没老糊涂,“证据确凿,证人齐全,乃汤大人亲自递到的御前,现在还有几户人家的父母在京衙大门前鸣鼓,有几人直接告到了刑部,也有把状子递到大理寺的……” 他言犹未尽,意思却极为明白。 英南候来前,谢皇后是愁容满面,心中却还抱着希翼。 听英南候一席话,字字句句刀锋毕露,谢皇后内心一片冰凉,因大皇子闯出来的风流祸事而一夜未眠的疲惫,在此刻再也掩不住,尽数显现在脸上。 她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凤座上。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可是大魏三法司! 她的皇儿一下子惹了这三尊大佛,哪里还有退路? “娘娘可知这里面有多少条人命?”英南候看着嫡长女如此无望,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叹声道,“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大皇子到底是皇上的血脉,命不会丢的,只是……” 只是这身为大殿下的皇族身份,怕是得被圣上剥夺了,从此沦为庶民,再无尊荣。 谢元阳没有进宫见谢皇后,不是他不想见,而是见了也无用。 谢皇后大概知晓这一点儿,从英南候得知谢元阳在宫外为大皇子正四处奔波,想着至少让大皇子少受些罪,谢皇后便没召过谢元阳进宫。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心里明白她父亲说得没错,皇儿落得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是皇儿自身不端惹的祸,也是她这个做为母后的失职,没有教养好。 她更明白,如今的大皇子,在京城那些人眼中,已是臭鸡蛋中的臭虫,平日里往来密切的狐朋狗友,已然纷纷撇开干系,生怕被连累,这便是现实的残酷。 侄儿却还能为皇儿四处奔走,八方使银子行方便,只为了让汤左都御史的弹劾折子一递到御案上,便让盛怒中的皇上下令送进宗人府的皇儿,能在牢狱中少受些苦楚。 这就够了。 够了。 也算她往日没白疼谢元阳这个侄儿。 半个月后,如英南候所言那般,大皇子被放出宗人府的同时,被剥夺了皇家的身份,大皇子府被收回,搬进谢元阳提前备下的一座五进宅院。 短短时间内,大皇子和大皇子妃、秋络晴此大皇子侧妃,大皇子所出的嫡庶子女,以及一群有着花容月貌的年轻妾侍,皆成为庶民。 不过朝夕,便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家眷沦落成平头百姓。 第一百九十三章 会一会 大皇子被贬为庶民,居住京城西面的一处宅院,自此与皇座无缘,却也保下了一条性命。 谢皇后觉得大势已去,渐渐没了身为中宫的傲然,行事越发谨慎起来。 朱柯公主也受到了些影响,却没有谢皇后受到的打击深重,唯一的长进是,即使她仍对莫息念念不忘,却再不会提及莫息一个字。 临过年前,永安帝召她问话,她也表现得乖巧懂事,连婚事也由着永安帝做主,会在年后开春为她择一驸马。 而在明年来临之前,夜十一想见谢皇后一面,并为此做暗下安排。 这一安排,免不得要动用先时说好要互助互利的姜蕊,西参还在姜蕊身边做为大宫娥侍候着,姜蕊腹中龙胎还需要她布在后宫的人暗中帮忙护着,姜蕊就必须听话。 届时,她让姜蕊配合在后宫行事,不算难。 真正难的,是在贤达宫的安贤妃。 说起来,她搭上安贤妃这条线,虽说不无她早安插在后宫的人的功劳,可真正让安贤妃妥协同意合作交易的人,却是连总督。 未抚养五皇子之前,安家因安贤妃膝下无儿无女而安份守已,深知无依无靠的后妃,随时都可以从妃位掉下来,后李绎一被抱到贤达宫让安贤妃抚养,安家的心思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然而,安家实则已式微已久,纵然是京城仅存的老牌大族之一,但没落就是没落了,早期又未得安贤妃一丝一毫的援手,安氏子弟几乎没几个能在朝为官的,即使有,也是小官小吏。 说出来,安家自已都觉得丢人。 真正站起来挺直腰之时,是安贤妃抚养五皇子,连总督因此重新燃起欲争一份从龙之功的心,而主动找上安贤妃,继而与安贤妃谈妥,连家开始四处拉安家一把,安家人的地位才渐渐在京城中有了些许起色。 夜十一想要安贤妃和姜蕊那样听话地配合,中间少不得连总督的帮忙。 十年前她设下连环局搏得连总督的信任与感激,后来归来京城,因着要伸手入后宫,她又重新与连总督联络上。 连总督初时并不相信,那时她并未进京,便在进京前先秘密前往了一趟山东,与连总督见了一面,说了十年生死无踪的大概情况。 连总督是个办大事的能人,接受度很高,也信守承诺。 当初应下会护着她夜十一,十年后她夜十一换了个身份,他在确认了她王壹确实是夜十一后,便毫不迟疑地点头,为她和盘托出后宫安贤妃的这条内线,毫无吝啬地表示,她可以用。 夜十一不免得思考着她要怎么用。 连云已嫁,且是嫁回了山东。 连总督不放心独女,嫁在山东这块他所能掌控的土地上,虽然还有鲁靖王辖制,但总归若真有什么突发状况,他能及时就近地护住连云。 连总督身边的钱管家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且人也是留在了京城,之前传递消息给安贤妃,让安贤妃接纳姜蕊,与姜蕊携手互助互利,护住五皇子与龙胎之事,便是钱管家收到她的指示,做下的安排。 然此次却不同。 她要对谢皇后下手,涉及中宫,最好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在京城盯着钱管家的人不少,特别是后来已有人察觉连家对安家的提携,与安贤妃抚养五皇子脱不了干系之后,钱管家要动一下,动得让人毫无所觉,便更艰难了。 如此一来,钱管家最好是别动。 那么代替钱管家动的,从中牵线的,让安贤妃和姜蕊联手助她的中间的这个人,就得好好选了。 她也想过直接让姜蕊同安贤妃说,可再一细想,觉得不妥。 这两个人目前看着已联盟,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她无需知个十足,也知道必然是各怀着鬼胎。 让各有心思的姜蕊和安贤妃来联手安排她见谢皇后一事儿,太过冒险了。 还是让她们各做安排,各做各的,互不透底,她从中再安排个自己人牵线,来得安全些。 眼下,就差个自己人了。 “唉。”夜十一想着想着不觉叹了口气儿。 要是连云是嫁在京城,那么不管连云是嫁作谁家妇,以内宅做掩护,辗转为她把消息送到后宫安贤妃手里,无疑是最佳选择。 如今她也已嫁作人妇,后宅妇人往来,更方便些,更名正言顺,有时候也确实比在外当官拼杀的儿郎们,更能把事办得悄无声息,更杀人于无形。 “大奶奶怎么了?”难姑端着刚沏的茉莉香片进屋,递到榻几上放下。 “过年宫里会有年宴,我少不得要跟着母亲进宫赴宴,那时恰是会一会谢皇后的最佳时机。”夜十一毫不相瞒,“这一会,总得安排稳妥。” 跟着婆母进宫,她要瞒着婆母,也得避开宫中耳目,以及其他同宴席的夫人小姐,除了动用原来安插在宫里的人,安贤妃与姜蕊此二位的助力,是重中之重。 终归,后宫贵人多。 她要会的,又是后宫之主,即便如今大皇子已下台,谢家早不如从前,谢皇后却还是中宫娘娘,马虎不得。 牵一发动全身,她独见谢皇后之事,最好是别让谁知道。 不然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准得追究她独见谢皇后的目的,那样一深查,可就危险了。 即便莫息会护着她,她也能动用王氏的人摆平起疑心而进行深查的有心人,也是麻烦多多。 毕竟,是在皇宫大内,是在皇帝舅舅的地盘里。 万一被皇帝舅舅察觉,而动用厂卫,那就更麻烦了。 难姑亦知事关重大,且大小姐时隔十年再进凤仪宫再见谢皇后,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她心下想着,略有些惴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可是主院那边的人过来?”夜十一也没想让难姑说些什么,答后便又问了句。 她在屋里,听到一些声音。 “是,夏嬷嬷奉太太之命来说,太太在下月初要办个冬宴,问大奶奶可有要相邀的人?”难姑沏完茶刚好碰到,“说若是有,明日晌午前谴个人到骊山院那边说一声,太太会在请贴中加上的。” “我哪儿有要相邀之人。”真有,也不能,夜十一让难姑回柴氏一声,“你亲自走一趟主院,跟母亲说,全凭母亲做主便是。”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冬宴始 十二月初,仁国公府国公夫人柴氏举办冬宴,宴请了京城四品及以上官员的家眷。 今宁公主、朱柯公主、杨芸钗、容兰郡主李瑜、阮若紫、孟婷等人皆在列。 莫息自来和夜家三兄弟要好,这些年虽因着立场不同而不免有些疏远,但莫息没少在私下照顾夜家三兄弟,故而夜莫两家因此日常年节宴请之类的,都有往来。 孟婷已和夜瑞订了亲,因着如此,且夜瑞在都察院,没少得莫息照顾,单凭此,孟家夫人便带着她来参加宴会。 只是可惜夜二奶奶邱氏恰好在这两日着了凉,无法来赴宴,错过了和未过门嫡长媳孟婷见见面说说话的机会。 今宁公主自从苏驸马伤到腿儿,残了行走不便,她便甚少出席此等宴会,今番却来了。 朱柯公主则不愿看到莫息之妻,便不想出席。 大皇子被贬,谢家一落千丈,谢皇后原还想着借此冬宴让朱柯公主同莫家走动走动,毕竟以往闹得不太好看,往后却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特别是女儿朱柯,她想着朱柯还得招驸马,莫家正如日中天,若是与莫家作对,怕是无人敢娶朱柯,即使有皇上赐婚,勉强尚了公主,只怕日后女儿的日子会不如意。 后来听朱柯公主说不想出席,说不想见到莫息之妻王氏女,谢皇后怕女儿在见到王壹时会控制不住情绪,在冬宴上闹出个不好来,与莫家的关系会弄巧成拙雪上加霜,也就随着朱柯公主的意,不出席作罢。 相较起谢皇后和朱柯公主的糟糕心情,夜十一在听到今宁公主会来,朱柯公主则不来时,她是毫不掩饰自已的愉悦心情。 “今宁公主这些年过得不甚如意,却也锦衣玉食,皇上和贵妃娘娘,以及夜家都不曾让今宁公主在生活中短缺。苏驸马虽无作为,却是个很好的丈夫,多年无子,今宁公主尚起过要为苏驸马纳一房良妾的念头,苏驸马却拒绝了,说此生有今宁公主作伴足矣。” 莫息看到妻子笑靥如花,他也忍不住眉眼俱笑,心情舒畅之余,也没忘先说了些今宁公主的事情:“小壹,你无需为今宁公主忧心,虽是有失,却也有得。有苏驸马此夫君,今宁公主看似不如意,实则夫妻俩过得如何,只有他们自已知道。” 夜十一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的。明日见到今宁表姐,我会控制好情绪,不会失态的,你放心。” 因着是在冬日,柴氏想着要暖和和的,便将宴会设在晌午后,未时三刻开席。 第二日午末开始,各府的车马陆陆续续到达仁国公府。 杨芸钗和阮若紫结伴而来,孟婷与大部分官家女一样,都是和家中长辈一同来的。 李瑜到的晚些,和今宁公主一前一后到的。 这回请的官夫人官千金都是不拘什么阵营,按着品级一视同仁,一并请的。 毕竟太子若是日后顺利登基,什么阵营都只是臣子。 除了在冬宴上,柴氏想让嫡长媳与各位夫人小姐认识认识,也是存了给莫和相相哪家千金适合做嫡次媳的心思。 要不是仁国公与莫息都得忙公务,没空招待男宾,莫和又跑得不见人影,她是想连各府公子也请了,顺便给小庶女莫烟也相看一下夫婿人选。 女宾都是直接进的后宅,从前院到二门处,所有男仆避开,一路皆由丫鬟婆子引到二门,再从二门引到后院园子。 觅春园,是一座栽种了各种花类的园子,是名副其实的花园。 梅花、水仙、玉兰、松红梅、火烧花、仙客来、炮仗花、大丽花、长寿花、仙人指等等,在冬日里,于园子中开放。 争奇斗艳,绿肥红瘦,花团锦簇,似极了今时今日莫家的景况。 入园是一条青石路,沿着青石路往里走,一路两边都是或含苞,或怒放,或不到时令青葱一片的花丛,也有栽种在花盆里的。 譬如,仙人指。 仙人指的生命力强,适应环境的能力也强,可栽种于室外,也可栽种于室内,只是它很难开出花朵,若开,便是一朵似极小喇叭的红花儿。 席案设在青石路中段的观赏亭前,亭外两侧摆放的盆栽中,就有仙人指,没开花的。 宴会之类的,京城豪门之间经常会有,不是这家办,就是那家办,左右不过是认识下人,交流下最近的新鲜事,或时兴物什,以此来增进感情。 碰到是上下级或同衙的家眷那种关系,那感情的增进就更加愉快了。 大家都轻车熟路了,冬宴一开始,由柴氏打头,夜十一迅速融入京城四品及以上官员的女眷圈子。 能如此顺利,除了柴氏此国公夫人的功劳之外,不无夜十一本身就贵为琅琊王氏家的关系,大家热情洋溢,亲近和睦,心知肚明。 宴会举行过半,夫人小姐各自散开,或找相熟的各自聊,或赏花结交有意要结交的,更有甚者和柴氏有着相同的目的,把来参加宴会的各个姑娘悄悄地打量,有合意地接下去又悄悄地打探家世。 夜十一看不到,耳朵听得不亦乐乎。 难姑在旁时不时跟她说下详细情况,比如杨芸钗想靠近她,又要顾忌身边的阮若紫,有些无法靠近的情形,又比如与夜瑞订下亲事的堂弟妹孟婷落了单。 还有李瑜,跟她今宁表姐坐在一块儿说话,也不知说些什么,竟让一直只保持微笑的今宁表姐噗哧笑出了声。 这场宴会不止有人想同她说说话,也有她想要与之说说话的人。 大家都在等机会。 夜十一觉得落单的孟婷,她可以先聊一聊,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孟小姐。”她走近观赏亭左侧的盆栽,眼前是仙人指,边上是孟婷。 孟婷看仙人指看得太过入神,不止不知不觉落了单,连夜十一靠近都没察觉,直到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看向夜十一赶忙见礼:“世子夫人。” “你很喜欢仙人指?”夜十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温和地问道。 孟婷愣住,下意识觉得夜十一眼盲应当是看不到的,怎会知道她正在看仙人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赔罪了 尔后看到夜十一身边的难姑,又想到夜十一自宴会开始都形同正常人的举止,并未因眼盲而有所行动不便,便知是她少见多怪了。 她连忙把表现在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 “喜欢。”她看向仙人指,“特别是它开花的时候。” “红红的一朵,确实很惹人欢喜。”夜十一接下话。 孟婷惊喜道:“世子夫人也喜欢?” “喜欢。” “我是特别喜欢!仙人指宜内宜外,什么地方都能够很快适应,生命力顽强得很,能够在任何环境下活得很好……” 夜十一听着孟婷提到喜爱之物便滔滔不绝的言语,以及掩都掩不住的真情流露,她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这个堂弟妹果真和梦中一样,和善易处,想必嫁进夜家之后,也能和梦中一样成为阿瑞的贤内助。 这边夜十一和孟婷相谈甚欢,那边杨芸钗时不时得往这边瞄一眼,瞄得阮若紫打趣道:“你就这么对世子夫人感兴趣?” 不待杨芸钗有所应答,她又自顾往下道:“也对,到底你和夜大小姐同住在静国公府整整三年,情同姐妹,如今你还时刻不忘你的大姐姐……芸钗,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可莫要钻了牛角尖。” 末了,她说得语重心长。 杨芸钗自是知道阮若紫真心劝她的好意,她把目光从亭侧容光焕发的夜十一身上收回来,心里想着大姐姐婚后过得不错。 她嘴里应道:“你别担心,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想钻牛角尖。” “那便好。”话是劝杨芸钗的,但阮若紫说完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夜十一,“这世子夫人确实貌若天仙,出身又是一等一,丝毫不输给当年的夜小老虎。莫世子最终还是娶了她,其实也不奇怪。” “不。”杨芸钗挽着阮若紫的胳膊往玉兰花丛那边走,语气轻松,真心实意道,“如今的世子夫人比当年的大姐姐,还要厉害。” 经过生与死的洗礼,在烈火中裕火重生,如今的大姐姐比当年的大姐姐更令她敬佩。 “你……”阮若紫讶异地看着杨芸钗,随之笑开,能这样说,说明她这好友果真是不会钻牛角尖的,“看来真是我多虑了。” 杨芸钗也笑开,指向刚刚走近的花丛:“这玉兰多好看,我们赏花吧。” 从长盒子被送到汤左都御史手里,并未被送至东宫太子手里,李瑜便知道自已小人行径了,杨芸钗对夜十一的忠心十年来始终如一。 和今宁公主说了说话,瞅了个空儿,李瑜借起身去小解的时候,刻意经过杨芸钗身旁,恰似无意地瞥了杨芸钗一眼。 阮若紫背向着李瑜并未看到,杨芸钗正对着李瑜正好两人四目相接,瞬息接到了信号。 “你且赏着,我刚才茶水喝多了,去去就回来。”杨芸钗也借着小解表示要离开片刻。 阮若紫会意:“你去便是,不过可别乱走。” “知道了,虽你比我早嫁人,可我的年纪也不是白长的。”杨芸钗被阮若紫拿她当小女孩一样嘱咐得无奈一笑。 觅春园一角,有一棵银杏树,十月份开始落叶,在树下铺了一圈黄色的叶子。 薄薄的一层,铺在绿色的草地上,分外赏心悦目。 李瑜等在一侧,杨芸钗随后就到,芝晚和吉舒退出三步,分两个方向站守在两个路口。 “我有问题想问杨小姐。”此地不是个能高谈阔论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站定,李瑜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知道。”杨芸钗想也没想地给出三个字,“郡主知道的,我和毛丢都知道。” 李瑜怔了下,把杨芸钗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瞬间明白过来杨芸钗要表达的意思,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那……” “没关系。”杨芸钗把李瑜想说的关于长盒子的事情堵在李瑜喉咙里,“换做是我,为了大姐姐的安全计,我也会这样试探。想来若真如此,郡主不会生气。” 李瑜毫无迟疑地点头:“嗯,我不会生气。” “我也不会生气。”杨芸钗肯定道,“不过郡主此举,确实是小看了我。我杨芸钗虽比不得郡主身份尊贵,可我也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大姐姐待我,又何止滴水之恩。” “是我小人之心了。”李瑜轻轻福了福身,“给你赔罪了。” 杨芸钗被李瑜的行礼行得一愣,随即双手扶住李瑜,真心道:“郡主这是要折煞我了!” “长盒子之举,我做了便做了,不悔。”李瑜站直身,反手握住杨芸钗扶她的双手,“我的处境,你也晓得,十一表妹的处境,丝毫不亚于我。我自知她身份,她那样信任我,我高兴极了,便想着该为她做些什么。我的试探,你怪不怪罪,我做了,错了,就该同你赔罪。” 杨芸钗听着,看着李瑜没有说话。 能屈能伸,有错就认,有谋算有手段,更有真心与诚意,现在她总算切身体会到大姐姐为何在多年以前就说,可惜容兰郡主不是男儿身了。 倘若容兰郡主是男儿,那压根就轮不到李玢坐上鲁靖王世子之位。 夜十一和孟婷聊了会儿,直到孟家夫人来寻孟婷,与孟家夫人寒暄几句,方转头在园子里随意走动起来。 沿着青石路,闻着花香,吹着微风,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她问:“芸钗呢?” 一直跟在身侧的难姑回道:“刚才容兰郡主去小解,杨小姐随后也去了。我差了小丫鬟远远地跟着,回来禀说她们在另一头的角落里,站在银杏树下说着话。明面有她们各自的丫鬟守着路口,暗底里有小麦守着,大奶奶尽可放心,不会有差错的。” “那就好。”她一开口,难姑就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一通禀听下来,夜十一觉得有些累了,“方才和孟小姐站着说话说了许久,口也有些渴了,回亭里坐着喝口茶吧。” 往回走的时候,她又问了她今宁表姐。 “今宁公主一直在亭子里坐着,并未起身走动赏花,容兰郡主还没回来,这会儿太太跟公主在说话。”难姑心知夜十一很想找机会和今宁公主单独说几句话,说着提议道,“要不想个法子引开太太,大奶奶和公主单独说说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拒绝了 开席之初,婆母是有介绍她和今宁表姐相识的。 也仅仅只是介绍,她并未和今宁表姐说上几句话。 今宁表姐不知她就是夜十一,也未有兴致与她这个仁国公府世子夫人多做寒暄。 回想起来,她和今宁表姐在今日冬宴上,竟是只说了一句请安客套的话。 那时她给今宁表姐行礼,说:“见过公主,公主安好。” 今宁表姐久久未应答,看着她不说话,有些失了神儿。 她等着,并未有所举动,也没有开口,就那么保持着福身的模样。 几息后,婆母喊了今宁表姐一句:“公主?” 她方听到今宁表姐低低的声音,如记忆中般轻柔可人,只是多了几分疏离:“好,世子夫人也安好。” 夜十一想着,一路沉默不语。 走了一段,恍惚中不过是片刻之间,观赏亭便到了。 对于她的提议,夜十一并未回答,眼见着前面就是观赏亭了,难姑不得不又喊了声:“大奶奶?” “也不必想什么法子,我回亭里坐下,母亲准会让我好好招呼今宁表姐,好让母亲有空去仔细地为小叔子相一相妻子人选。”夜十一回过神儿来,嘴角往上扬,浅笑着说道。 柴氏远远瞧见夜十一,双眼果然就亮了起来,待到夜十一走到亭前,她脸上的高兴更明显了,欢喜同夜十一招手:“快来快来!我与公主正说着这满园子的闺秀呢!” 真是话说得不能更明显了。 今宁公主浅笑着看着柴氏,柴氏年轻时便是个大美人儿,如今快要抱孙子了,明明是近四十的年纪,容颜却仍年轻得有如三十一般,这是活得逍遥自在,只管着后宅这一方天地,无需为丈夫儿子操心的结果吧。 仁国公尚是仁国公府世子时,便事事无需老仁国公操心,后来老仁国公逝世,仁国公成为如今的仁国公,莫息也成为仁国公府世子,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于都察院混得风生水起,在京城有着让人一提起,便得先惊上一惊的活阎王名号。 不说次子,只论丈夫与长子,柴氏的日子简直令京中无数后宅妇人羡慕。 夜十一走进观赏亭,同今宁公主见了礼,便被柴氏拉着手在柴氏原来的座席上落了座,柴氏拍拍她手道:“你与公主好好说说话儿,母亲去园子里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只管去便是,儿媳会好好招待公主的。”夜十一微仰着脸,嘴角弯起,笑得甜丝丝的。 难姑在旁见到,眼睛有些酸涩,不知有多少年了,不曾见过大小姐这般甜的笑容了,果然嫁给姑爷,有姑爷宠着,还有太太疼着,勿想其他,大小姐的日子是真的很快活的。 今宁公主也不自觉跟着弯起嘴角,她与驸马无子,驸马一条腿儿又瘸了,外人看来她的日子苦极了,堂堂公主一定委屈极了,可只有她自已知道,驸马待她真心,从婚前便对她一心一意,婚后更是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捧到她跟前哄她开心,她知足,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和委屈。 柴氏同今宁公主说一声,便步伐如风地走出观赏亭,那模样是真的着急为莫和相看园中的各家小姐。 今宁公主看着,不禁笑意更深了:“国公夫人真是个爽快人。” “小叔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母亲有些急了,偏就小叔子又是个随意的性子,整日不着家的时候多,母亲自是得多操心些。”夜十一坐在今宁公主左手边,脸侧向今宁公主,轻声应着,“今日这冬宴大半便是为小叔子办的。” “那些来参宴的夫人们,何尝不是有带着女儿来想让国公夫人相一相的意思。”今宁公主多年来甚少外出,参宴参得少了,可不代表她不知外间事儿,来前她便猜到柴氏大办冬宴的意图,“这冬宴,除了让世子夫人融入京中贵妇的圈子之外,也是为了给莫二爷觅得贤妻。” 自老仁国公逝世,现任仁国公成了仁国公,莫息从莫家大少爷成为莫世子,阖府便都跟着改了称呼,往日的莫二少爷便成了莫二爷。 “公主说得对。”夜十一听着今宁表姐一句一个世子夫人,不觉怀念起往前表姐喊她十一的时候,“公主若不嫌弃,可唤王壹小壹即可。” 今宁公主没有应下,她看着覆着白绫的夜十一:“你是莫息的妻子,未与莫息成就姻缘之前,你远在琅琊,王氏与皇族也多有渊源,说皇族和王氏比与大魏其他世家大族的关系都还要亲近,那也是不为过的。按照这个理来说,我不该对你有敌意……” 似是想到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少许哽咽:“可我有一个表妹,她叫夜十一,她曾与莫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非……那她和莫息该是圆满的。” 夜十一手里端着茶,茶盖被她一手掀起,另一只手把茶碗凑至嘴边,她吃了一口,浓郁的茶香沁入她的脾胃。 今宁公主眼一直在夜十一脸上,夜十一吃茶抿唇不语的模样,让她笑了笑:“你也莫恼,我对你的敌意,说起来也不算敌意,只是不想与你交好罢了。今日一过,你我权当认识了,日后纵然在街上遇到,寻常打个招呼便可,无需多作寒暄。” 声音如春风和熙,温柔讲理,一字一句却宛若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地砸在夜十一心口上,让她生生地发疼。 她现在是琅琊王氏女,即使嫁入莫家,她的身份依旧在,京城中暗底里为王氏尽忠的大小官员依旧在,谁接近她亲近她,言行举止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为的不就是她的这个身份,为的不就是日后可以借着与她的交情,借着她的身份在京城之中谋得一些便利。 今日来参宴的夫人小姐们,哪个不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哪个不是觉得若能与莫家成就姻亲那是再好不过,即便不成,那也得和她这个世子夫人交好不可,因着她的丈夫莫息,也因着她本身就是琅琊王氏女的事实。 王权富贵,从来就是世人所追逐的,趋利避害,更是世人的本能。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配的 可当她这个王氏女活阎王之妻坐在今宁表姐跟前,主动示好之际,表姐却直接了当地同她挑明,她不必靠近。 她的靠近,表姐不会接受,反而会有敌意,日后偶然遇上了,连寒暄都不必。 不接受她的示好,纵然明白与王氏女交好,不管是皇族,还是大魏那些世家大族,在今后路上,必然会让公主府过得更如意些。 而这个拒绝,尽因……她。 她是王壹,更是夜十一,她还不能说,表姐尚不知。 故而表姐拒绝了,纵然明白诸多好处,因着表姐心中的十一,还是拒绝了,拒绝得毫不犹豫。 莫息说得对,表姐和苏驸马过得好不好,外人只能看到表面,真正的日子顺心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表姐或许过得配不上身为一国公主的尊荣,但至少表姐活得顺心如意,与驸马举案齐眉,便是无子,也是其乐融融。 “时辰不早了,我坐得也够久了,也是托冬宴的福,才让久未踏出公主府的我终于出来透透气。”今宁公主说着站起身。 夜十一跟着站起:“既是公主难得出来一趟,那就再坐坐吧。若方才公主因王壹的话不高兴了,那王壹这便告退,不扰公主的静坐。” 今宁公主自入宴,除了李瑜和柴氏与她聊了几句,还有这会儿和夜十一说了说话,其他时间皆在静坐,安静地赏着亭外的花。 也有几位夫人小姐想同今宁公主搭搭话,只是今宁公主表现得很冷淡,完全不想说话的样子,直接劝退了那几位。 后面的夫人小姐观此情景,再不敢进亭上前打扰。 “倒不是,世子夫人不必多想。”今宁公主摇头道,“今儿这一趟,我也是受驸马之托,说坊间之言多半荒谬,趁此宴会让我来走一趟,替他看一看莫息的妻子生得如何,脾性如何,可与莫息相配,诸如此类的,回去同他好好说一说。” 很久以前,苏秉屏暗中爱慕表姐,她那会儿还存了替表姐看一看苏秉屏为人到底如何的心思,被莫息逮个正着。 莫息同她说看归看,可别欺负苏秉屏,那时莫息和苏驸马便相识,后来相交,时至今日,二人的情谊并未因一人高升一人低落而有所改变。 现今莫息娶妻,苏驸马会想着让表姐亲眼来看一看她,回去再同他说,她倒也不觉得奇怪,而表姐说得如此坦荡,可见也是知此中缘故,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想来未曾像冷待其他想上前说话的夫人小姐那样冷待她,便是因着苏驸马的交代,如此看来,表姐很在意苏驸马,如同当年苏驸马在意表姐一样。 “那……” “相配。” 似是知道夜十一想说什么,今宁公主打断夜十一略带着迟疑的话,直接给出她此行的答案。 杨芸钗终于找到机会,让阮若紫不再跟在她身边,单独来找夜十一的时候,今宁公主已离开仁国公府,回公主府去了。 柴氏和夜十一亲自送到大门外,她就等在亭子里。 夜十一回走的时候,难姑就跟她说了。 “亭子太显眼,你去把芸钗带出来,带到潮汐阁,我在阁后面的树下等她。”夜十一思索了会儿道。 先前大小姐尚未有这样的决定,可经和今宁公主一谈之后,大小姐的想法好似有些改变,做法也少了迂回,多了几分着急,难姑想着道:“这样会不会……” “不会。”夜十一否道,“自从大皇子在潮汐阁出事儿,公爹便下令将潮汐阁封了,平日里谁都有些忌讳,谁都不想到那里去,经那儿过的路只是定时洒扫,阁内同样是。我一个人悄悄地进去,芸钗来了也悄悄地进去,你们守在周边,有任何情况,你们足以应付,若你们无法应付,你再来禀我。” 难姑欲言又止地领命。 “这里是仁国公府,我已经是莫家妇,不管是莫息,还是公爹婆母,若真有意外状况发生,对外,他们定然也会在第一时间护着我,对内,那也是私底下让莫息同我说。”夜十一握了握难姑的手,“别担心。” 宴会过程,一直只有难姑跟在夜十一左右,命令一下来,难姑先是找了小麦帮忙。 小麦本来老老实实呆在絮临院里,被难姑找到后,二话不说来到觅春园,两人开始互相打掩护,一人把杨芸钗引出觅春园,一人盯着全场,阻碍其他人的视线,不让其他人发现杨芸钗的离场,还是被难姑引出的园子。 这样的事情,从前还在琅琊之际,他和难姑就做过不知多少回了,每回都是大小姐要瞒着家主出门,两人对做这样的事情可谓早驾轻就熟。 远远看到难姑,却没看到夜十一的时候,杨芸钗便座席上站起来,走出亭子。 恰走下亭子石阶,便看到难姑垂在一侧的手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她跟着走,她毫无迟疑地提步跟上。 芝晚跟着,全程无半句疑问,跟在杨芸钗身边久了,她也是明白了,不管何时何地,小姐做什么她做什么,小姐不让做什么她不做什么,多做少问就对了。 走了一段,杨芸钗发现难姑选择走的路不管是小道还是大路,出园子前还是出园子后,沿途都是左右无人的情况,她心中渐明,大姐姐这是想换个地方好好和她说说话儿。 想着,她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直来到潮汐阁侧门,杨芸钗看向难姑,压着声音问道:“就大姐姐一个人在里面?” “大奶奶说了,她一个人在阁后树下等杨小姐。”难姑回着看眼芝晚。 芝晚被看得不由看向自家小姐。 “你留下。”杨芸钗道,“难姑怎么说,你怎么做。” “是,小姐。”芝晚应诺。 杨芸钗进了侧门,难姑拉着芝晚也进了侧门,不同的是杨芸钗继续往里走,她们则留在侧门内院子里一间杂物房里。 潮汐阁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一棵古槐树几乎占尽了大半院子,树下围了一圈红砖,砌成围栏将树保护起来。 树与红砖之间是绿茵茵的草,生机勃勃,肆意生长。 第一百九十八章 潮汐会 围栏很低,也就香几那般的高度。 夜十一随意地坐在红砖围栏上,弯着腰伸手往里面摸索,扑鼻的青草香和熟悉的触感,不由让她陷入回忆之中。 以前她尚是夜家女的时候,有一回看到芸钗一个人在玩儿,摔了扑在地上,那时地上就是这样的草地,稀稀疏疏,带着许多沙粒石子。 她走过去问摔疼了没有,芸钗明明疼得眼泪快掉出眼眶了,手心也被硌破皮渗出血丝,还是倔强地摇头,跟她说不疼。 小小年纪,嘴就很硬。 这些年,人是长大了,嘴依旧硬,明明那么在意,却因着她,生生不理睬太子。 “来了,怎么不过来?”夜十一坐直身,脸转向连接后院的月亮门,微笑着问道。 “大姐姐……”杨芸钗站在月亮门前喊了一声,这一声她足足等了十年,终于又可以当着大姐姐的面喊出来了。 她激动得热眼盈眶,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一步一步地走向夜十一。 夜十一拍拍她身边的位置,杨芸钗走过来,坐下去。 “时间不多,你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我会答会听。”她伸出手,半道就被一只嫩滑温热的手握住,她另一只手也握上去,把杨芸钗的手包裹在其中。 杨芸钗任脸上的泪珠滑落,她无声地掉着眼泪,似是要将此十年来对夜十一的想念,和她一个人呆在杨府左右支撑所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地哭出来:“大姐姐,你……你疼不疼?” 你中刀,疼不疼? 你落江,疼不疼? 你眼盲,疼不疼? 还有手腕上的咬痕,那样强硬地去掉疼不疼? 这些年历经生死改名换姓,独自一人远在他乡,不能以自已的身份活着,不能见到家人亲友,即便好不容易等到进京了,也不能与家人走近,正大光明地关心,你的心疼不疼? 夜十一怔住,倒是没有想到,芸钗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疼不疼,愣着愣着,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浸过白绫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金绣蝶舞的月白月华裙上。 “大姐姐,你别哭,我不问了,不问了……”杨芸钗焦急慌乱地掏出手帕,轻轻地给夜十一拭去脸上的泪痕。 “不疼了。”夜十一任杨芸钗擦着,享受着这难得的短暂相聚,相较内心的苦楚,此刻被关怀着的温暖让她不禁笑容飞扬,“如今,我嫁给了两情相悦的良人,重回到京城重新见到你们,和你们见面说话,和你们再次携手共进,一步一步地往我所想要的答案靠近。一切正向着我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在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得到答案,那么过去我所承受的,不管是苦难还是疼痛,那都是值得的。” “答案……若是答案很不好……” “不管答案有多不堪,我都可以接受,我……有心理准备。” 很久以前,莫息就提示过她答案或许会很不堪,也提醒过她涉及皇帝舅舅或许会很艰难,但她未曾因此退缩过。 在知道皇帝舅舅无意她四皇子表哥继承皇位之后,她更是果断地策划起以死遁离夜家女这个身份的局。 很成功,她逃脱了夜十一的这个身份,也以王壹的这个身份再次踏进京城。 “我想要做的事情,不管结果好坏,都得有个结果。”夜十一想起还缺一个中间人的事儿,“过年宫中办年宴,我要见一见谢皇后。” 点到为止,她并没有多说。 杨芸钗不知道姜蕊和安贤妃的事情,只大概知道夜十一在宫中有埋眼线:“大姐姐是已经在做安排了?” “嗯。” “可是有什么问题?” 夜十一先把需要个中间人牵线的事儿说了,后道:“姜蕊怀有龙胎,安贤妃也养有五皇子,两人都有野心。姜蕊弱些,可她能护着龙胎好几个月,满三个月后才让人发觉,请了太医定诊,她的忍耐力和心计不可忽视。安贤妃没有五皇子之前,安份守已,连安家在宫外如何没落受欺,她都能一概不理,可见她是个狠起来连家人也可以不顾的人。这样的两个人,都有争一争那个位子的野心,我不得不小心。” “东宫已定,太子虽病弱,可定了就是定了,除非……”太子身亡,这四个字杨芸钗没说出来,不管是出于忌讳还是什么,她连想都不愿想的,“大皇子已成为庶民,二皇子在宁天官的护持下,无功无过,若安份,日后太子登基,他当个富贵王爷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四皇子,十年前在大姐姐没从杏江回来后不久,他便离开了京城,留下家书,和皇上和夜贵妃娘娘说,他要游历天下,把大魏的大好河山都走一遍,直至今日,除了定期的平安信,丝毫未有归来的意愿。” “莫说姜蕊只是怀有龙胎,纵然是已出生养在安贤妃宫中的五皇子,比起已成年的太子和二皇子,甚至是行踪飘忽的四皇子,他们并没有胜算。”这是她的看法。 夜十一点头,她认同杨芸钗的看法:“你分析得很对。可通常陷在王权富贵之中的人,都是灯下黑,都是一叶障目。你说的问题,她们或许也能想到,也可能早已想到,但面对皇权,执掌江山的诱惑,更让她们疯狂,不管不顾,不计后果。” “大姐姐是如何和安贤妃联系上的?姜蕊是因着姜家根基单薄,撑不起一个皇子外家,从而需要一个助力,故而大姐姐让西参把她身边的大宫女换了,她顺势妥协,我不觉得奇怪。可安贤妃不同,安家不可靠,自入宫起,她就是靠自已博得皇上的宠爱,靠着帝心慢慢坐上妃位,她不可能轻易妥协的。”以前太子经常和杨芸钗说一些事情,分析一些局势,其中自然包括后宫里值得注意的妃嫔,“大姐姐是使了什么妙法?” 芸钗果真是长大了,看问题看得更细更一针见血了,夜十一没有瞒着:“是连总督给我牵的线,连家和安家从五皇子降生并被抱到贤达宫起,就是一个阵营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走一步 “连总督?”安家和连家拧成一股麻绳,早已分不开了,这事儿杨芸钗自然也是知晓的,“他怎么会?大姐姐你现在的身份可是琅琊王壹……”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阔别十年,此刻正在她眼前笑意盈盈的大姐姐。 “嗯,我告诉了他,他信了。” “他信了?”杨芸钗大惊,随之是忧心,“可万一他存了旁的心思,危害到大姐姐怎么办?” “我既然敢告诉他,便有敢这么做的底气。”夜十一觉得杨芸钗这是关心则乱,“再说了,琅琊王氏不是好惹的,静国公府虽式微,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根钉,他在山东是个人物,可还有鲁靖王制衡,到京城,连家根基压根横不过夜家。我敢告诉他,证明王壹就是夜十一,其实早在我说之前,证明之前,他便已经没有了选择。” 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相信她。 相信她既是王壹,也是夜十一。 “大姐姐是又做了什么?”杨芸钗听出点儿猫腻。 “也没什么,连家如今只剩下两房有顶梁柱,连总督要是不信我,敢在背后对我使阴,那我倒霉之前,总得拉个垫背的,我只是将这个道理如实地告知他。”夜十一还说了一句最重要的,“也奉劝他一句,即使不为连家想,也该为连云想想。” 杨芸钗完全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连云才是连总督真正的软肋,就像如今的不悔大师夜大爷,如何再油盐不进,却只要涉及大姐姐,夜大爷便不可能不动容,话题回到最初:“大姐姐要找的这个中间人,我倒是觉得安院使很合适。” 夜十一听着,没有应答。 她不是没想过她师伯,只是这个过程风险很大,她在尽可能地避免让她在意的人涉入太深,或许说不能直面地参与。 “我知道大姐姐有顾虑,可安爷是太医,又是首官,在宫中除了值夜,还会给各宫娘娘请平安脉,以及看诊,没有谁比安爷更适合来做这件事儿了。”杨芸钗继续劝说,“当年安爷帮大姐姐研究紫晶珠子,那时安爷便已上了船,尔今虽仍隐着,可到底人已在船中,想要下船完全不沾湿,那是不可能的。大姐姐若真要保安爷,那大姐姐何不让太子的东宫之位彻底稳固下来。” 让太子的东宫地位稳固,是莫息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夜十一做为妻子,当然是夫唱妇随,何况四皇子和夜家早退出夺嫡之争,要重新起势,唯有借用太子之力。 她可以表忠心,但这个忠心得让太子知道她是为了夜家,而非仅仅是为了莫家。 芸钗所言虽不无在替太子考虑,却也与她不谋而合,她确实有这个意向。 “让师伯参与进来,不是不可以,但参与过后,谢皇后定会想到师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她一时间动不了我,要动师伯却不难。”夜十一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可行性,答案是可以,却需要多预备些保险之法,“帮太子稳固东宫之位,这个可以,但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没问题!”杨芸钗也没问是什么事情,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皇帝舅舅一直护着太子,为护着太子,连我四皇子表哥都可以利用,假意对表哥好,让表哥为太子吸走当年来自谢宁两家的不少火力。”要让师伯出马,那夜十一只能想一个周全的法子,让她皇帝舅舅自小就百般利用旁人也要护住的太子跟着出马,“谢皇后事后盯上师伯,倘若太子能出面护下师伯,太子是未来新帝,又有皇帝舅舅一直护着,谢皇后纵然恼极,为了英南候府不被夺爵,她不敢做得太过。” 如此一来,她可以安心,也是为夜家铺向东宫的第一步。 师伯是夜家阵营,这是阖京皆知的事实,太子一旦出手相护,师伯无形中就会被归划在东宫的范围内,那么夜家无疑也是慢慢成为东宫的一角。 是的,她要夜家重新起势,可也不想再让夜家涉足太深。 一角,足够了。 夜家如此表态,皇帝舅舅可以彻底放心,待太子登基之后,也能分新帝一些恩宠,这样静国公府自能继续绵延下去,只要阿旭争气,阿瑞忠心,阿祥财力足够,那么以后夜家的荣华,虽再无法与十年前的夜家相较,但也能比现在的夜家强上百倍。 杨芸钗踌躇着,她听出夜十一的意思,让安有鱼做这个中间人是她提出来的建议,让太子在后面为安有鱼作保是大姐姐同意的前提,而由谁去同太子提这个前提,无疑她最合适。 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芸钗,其实你心里早有答案,你放不下太子,太子也放不下你,你们两情相悦,本是多难得的一件事情,却因我而多生了波折。”夜十一没有逼迫杨芸钗做出决定的意思,她只是想借此让芸钗明白其对太子的心,“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已,或者是为了师伯,从前都是太子往你这边走,这一回你往太子那边走一步。不掺和任何事情,单纯只是为了不辜负这些年来太子对你的情意,也为了你能正视自已的心,仅此而已,可否?” “若我走了这一步,他还介意先时之事,不愿意理我呢?”杨芸钗何尝没想过主动向他走一步,只是那日在游舫上,他那样说了,明摆着就是要和她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她主动靠近,只怕他会更厌恶她。 “那倘若他早在等着你,盼着你向他走这一步呢?”夜十一伸手摸上杨芸钗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她心疼道,“傻丫头,在我眼里,除了他是太子的这个身份,他哪一点都不如你。既然他对你有情,你对他有意,即使他知道你决心不为妾的原因,仍未完全放弃你,你也自始至终未曾推开他,那么为了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太子妃,你应该去争取,一步不行就两步,两步不行就三步。只要他还非你不可,你就不会输。” “大姐姐!”杨芸钗哭着投入夜十一的怀抱。 夜十一拍着她的后背,轻轻的,如同一件珍宝。 第二百章 一条船 潮汐阁之会,杨芸钗带着芝晚先行离开。 难姑把芝晚在杂物房安排好后,便到阁后近处守着,确认杨芸钗主仆已安全离开,她才走进后院:“大奶奶明明已有了应对之策,为何要那样对杨小姐说?” 于近处守着,虽未露面,却与平日里一样,和影子呈一明一暗守护着大小姐,大小姐和杨小姐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我确实是想让师伯做这个中间人,芸钗是个聪慧的姑娘,牵引着她想到,由她提出来这个法子,我才有理由推她向太子主动走近一步。”夜十一回想着与杨芸钗在静国公府同起卧同健身的那三年,叹了口气儿道,“也不知道是我过去教她教得太成功了,让她一心为我,还是太失败了,让她在面对心上之人,竟是半点儿也不懂得转弯。” “杨小姐会走一步么?”难姑觉得没那么肯定,之前太子明里暗里下过多少功夫,杨芸钗可都不曾主动过,把太子气得更病弱了。 “会。”夜十一双手拢进袖里,紧了紧紫貂披风,“为了她自已,她或有迟疑,为了我,她不会犹豫。” “那要是杨小姐真说服了太子帮忙给安爷作保,那……”难姑问道。 “那就更好了,这样一来,师伯就有了双重保障。”这一场冬宴,今宁表姐、芸钗,夜十一都见到并说过话了,仅余下李瑜,她往外走问道,“容兰郡主现下何处?” 李瑜也在寻找机会与夜十一会面谈一谈。 夜十一既然要加快进程,那么李瑜她是要见的,越快越好,也不必等来日,今日这场冬宴就是最佳时机。 难姑很快去做了安排。 总归不是在竞园,安排起来有些束手束脚,可也总归是在仁国公府,是夜十一的夫家,是莫息的地盘,难姑和小麦合力,再加上司河,很快把李瑜引到潮汐阁。 杨芸钗主仆早已离开,同样是阁后面的小院,夜十一自杨芸钗离开,未移过半步。 李瑜同样是独身进的阁后小院,丫寰私卫一律留在外面候着。 小院外有难姑守着,小院上方有影子在暗处守着,小院更外的外面更有小麦司河时刻警惕着,李瑜心知肚明,更知夜十一不会害她,她独身一人,独得很安心。 进小院,李瑜没有像杨芸钗那样近乡情怯,毕竟她和夜十一不久前曾在暗下夜会过。 “今日冬宴,我会来参晏,一是应酬,二是也想来见见你,和你说说话儿,便也一直在找机会。”李瑜走向夜十一,夜十一就站在树下,面对着她,迎接着她的到来,她边走边止不住笑容,“可惜你忙得很,我和杨小姐不过说了会儿话,转过头来,你便就不见了踪影,这才一直没找到机会。没想到……” “没想到我便找上了容兰表姐。”夜十一亦是嘴角含笑,白绫下的双眸弯了弯,今日如愿见到了她想见到的人,也如愿地说上话儿,她是真的高兴,“表姐过来坐。” 李瑜顺着夜十一指的地方看,是树下红砖围成的矮栏,掌宽的砖面,确实能坐。 她走了过去,扶着夜十一同同坐下。 “我上回送的那个长盒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生气?”李瑜问道。 “芸钗不会生气,我便更不会生气了。”夜十一直接了当地肯定了李瑜在问之前,其实在心里早就有的答案,“先时我不见踪影,便是在你和芸钗说过话儿之后,我让人把芸钗带到这里来说话。” 李瑜并不惊讶,她在发现夜十一见不到人时,也发现杨芸钗同样已不在园子里,那一刻她便猜想了,夜十一这会儿这么说,是肯定了她的猜想:“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放在十年前,她是不会这样直接问的。 放在十年后的今时今日,从十一表妹向她表明真实身份开始,她们便在一条船上了。 既是同舟共济,那便没什么不能直接问的。 “年宴进宫,我想见下皇后娘娘。”夜十一言简意赅。 李瑜没有立刻说话,她思考着夜十一要见谢皇后的原因,以及趁年宴见谢皇后的几率和危险各有几分。 “我都做好了安排,你不必为我操心。”夜十一没听到李瑜的声音,便知道李瑜定是在想关于她进宫见谢皇后的方方面面,她握了握李瑜的手,“别担心,若是出了意外,届时表姐若方便,那就伸一伸手即可。” “此事儿非同小可。”李瑜看着夜十一恬静绝美的脸,目光落在覆去夜十一眼眸的白绫上,“十一,你若信得过我,你跟我说说,你的计划。” “表姐真要听,十一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夜十一把李瑜引过来,并毫不隐瞒地说了年宴进宫见谢皇后之事,她就没打算瞒李瑜她的计划,“只是,表姐可确定真要听?” 听了,那就真和她上一条船了。 毕竟事后出了事情,皇帝舅舅一排捋下来,能隐藏许久便是各凭本事了,而暴露的下场,绝然不是她们眼前所能承担的。 倘若事情进展顺利,她如了愿,皇帝舅舅未曾惊动,助她帮她的人个个平安,那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她尽力把计划安排周全所希望的结果。 但,事有万一。 她行走在悬崖的钢丝上,她不得不时刻料想着最坏的结果。 李瑜反握住夜十一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夜十一手背上拍了下:“我既是问了,自然是要听的,你问的可真多余!” 夜十一笑了:“那我便说给表姐听。” 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说了。 李瑜听后道:“你是打算让安院使入这个局?” “表姐觉得不妥?”夜十一问道,李瑜若是有不同意见,她想听听。 “不是,你这个计划,没有谁比安院使更适合做这个中间搭桥的人了。”李瑜有另外的担心,“你连后续安院使可能会遭遇的麻烦都想到了,为此你让杨小姐主动去同太子求和,后路铺得可算周全。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十一,你有没有想过,安院使一直以来都是夜家的人,可经年宴这一遭,便会和东宫扯上关系,你确定要这么做?” 第二百零一章 三件事 “原来表姐是担心这个。”夜十一笑了下,随即认真同李瑜道,“夜家是要起复,也还是皇子外家,但绝对不会再参与夺嫡。东宫有莫家,太子信任莫息,莫息说的,太子信,纵然没有莫息之言,太子也一直知道四皇子并无争位之心。然,信归信,知道归知道,可终归不如夜家拿出实际行动来得妥当。” “你是想借用这次机会,彻底让夜家淡出太子的视线?”李瑜听明白了,她十一表妹这是想让夜家正式地彻底地退出夺嫡漩涡。 自夜十一消失于杏江,尸骨无存,夜家上下大受打击,永安帝何尝不是。 因着如此,永安帝在立太子,定东宫之后,才没有立刻对夜家下手,或者说暗中下手是有,命厂卫借用各种缘由剪掉了夜家不少枝叶,却只能算是轻的。 相较于夜家的势力被剪,谢宁两家的枝叶,才是永安帝在三皇子成为太子之后,重点大规模围剿的对象。 故而,四家夺嫡,莫家胜,余下三家,谢宁重挫,各自的族人和攀附的官员,因永安帝的下狠手锐减大半,唯独夜家急流勇退,得以让夜氏族人保全。 退得及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在于夜十一,她的十一表妹身上。 她这个皇帝伯父自来宠溺十一表妹,在十一表妹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更是对夜家手下留情,全无当年明是惩罚杨芸钗在雪地里长跪,暗则连消带打地把静国公府的脸面按在雪地里摩擦的威慑。 “嗯。”夜十一应道。 “那夜家知道么?”李瑜能想到的事情,夜家应当也能想到。 只是事有万一,夜家多是聪明人,就怕一两个自以为聪明的,到时会蹦出来坏事儿。 “我尚未来得及和安院使联络,待说定了,安院使自然会和夜家说个明白。”夜十一心知李瑜所担心的并非多余,故而计划再周全,其中的变数,大大小小的却很多,这便是她也略微担心的地方,“师伯只要告诉我师父,我师父便会将一切安排稳妥。”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难免得提前让师伯和师父知晓。 李瑜或许会对安有鱼的办事能力有所担忧,但对马文池的办事能力,她是放一百二十个心。 这些年,她虽不在官场,却因着这个郡主身份,和马文池也打过不少交道。 她十一表妹的这个师父,是个能人,一个既能忍又会演,不动声色就能把人耍得团团转,总能达到他的目的的大魏好官。 说马文池是个大魏好官,但其实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好官,往往他的初衷是好的,过程中所用的手段却有些见不得光。 你说他是恶,他却实实在在为百姓谋得福利,你说他是善,却又时常让与他敌对的政敌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有时候还得牺牲一两条无辜的性命。 “你的师父若是知晓你的真实身份,暗底里怕是得闹翻天。”李瑜说着自己所知的情报,“你不知生死的这十年里,马大人却没闲着,一得为夜家谋个安平,让静国公府不至于彻底沦为京城笑柄,二得为自己谋个前程,在夜家长至十年的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三便是得为你……” “为我?”夜十一有些诧异。 “你回京后,没查过你这位好师父在十年间都做了哪些大事儿?”李瑜未答反问道。 夜十一摇头,解释道:“我回京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首当其冲的,绝非夜家。故而在夜家相关的人事物上,我查得不多,也不细,只大概知道他们过得不容易,但都平安,这便足够了。” “你未回京城之初,也就是在你命殒杏江的消息刚传回京城的时候,马大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赶赴杏江,而是找上了安院使。”李瑜说出第一件事儿。 夜十一瞬间懂了:“师父找师伯……他是怀疑我……” “没错,马大人怀疑你当时的死,并非真死,至于安院使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李瑜说起第二件事儿,“你命殒杏江的第二年,夜家加快了急流勇退的步伐,那时候夜大爷已出家,静国公已请辞,夜二爷已是左右制肘,动弹不得,这番动作,其中之难,不言而喻。” “但,马大人做到了。” 夜十一抿了抿嘴,抿成一线,没说话。 “第三件事儿,是在皇上立太子定东宫的那一年。”李瑜接着往下说。 “这一年,我的人查到一件事儿。”夜十一在此时插入话,“皇帝舅舅立三皇子为太子,同时也内定了太子妃,原想在太子入住东宫之后,便将这件喜事儿随之召告天下。当时知晓内情的人,皆已纷纷向皇帝舅舅亲自内定的未来太子妃出自的苏府暗下道贺。然,此事儿未成,最后是不了了之。” “苏云梦,翰林苏学士嫡女,经宫中女学堂两位太傅的美名之后,她也成为京城新一代的才女,在当年那也是出名得很,踏破苏府门槛求娶她的青年才俊多不胜数。”李瑜知道得更详细些,“苏氏清贵,世代为官,书香门第,太子母族莫家已够显赫,太子妃只要足够清贵,那便可以了,何况苏云梦,才貌双全。” 但永安帝没有想到,他苦心为元后嫡子所谋娶的这门亲事,太子并不同意,甚至以死相逼。 “太子在东宫绝食,詹事府个个着急上火,个个真心为太子着想,便也个个劝说太子应该接受这门亲事,更是细细分析了其百利而无一害的重要性。但,太子意已决,无人能劝动太子改变主意。”李瑜每每只要想起这件旧往,她便十分佩服太子,更佩服能让太子如此深情的杨芸钗,“最后是你的夫君莫息,如今的莫世子出马,才劝动太子不再绝食,以顾全自身为重。” “太子自幼体弱,以病弱的身体抗议,这是拿住皇帝舅舅必会心疼他,继而让步。”夜十一站在夜家,站在杨芸钗的立场上,她不觉得太子此举有何大不妥。 但摒除了立场,三皇子李旲作为太子,又无疑是不合格的。 第二百零二章 揭出来 “皇上确实让步了,莫息劝动太子恢复饮食,皇上也缓下步步紧逼,苏云梦嫁入东宫之事,就此搁置。”话至此,李瑜说到她想要说的关于马文池做的第三件事儿,“此后不久,苏云梦落湖,在漫天飞雪中落的湖。” “及时救上来了?”一个险些成为太子妃,最后却失之交臂的苏云梦,夜十一没有太上心,故而她不知苏云梦后来怎么样了。 “救上来了,可天寒地冻的,苏云梦被救上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并自此落下宫寒的毛病。”李瑜回道。 夜十一问:“苏府就没想掩一掩?” 掩过去了,待风头过去,请名医对症下药,只要及时,也不是很严重,彻底治好宫寒的毛病并不是不可能。 届时,太子妃的梦想还是可以继续的。 “掩了,被马大人给揭出来了。”李瑜说得笑意盈盈。 这便是马文池干的第三件大事儿。 夜十一沉默下来。 在沉默中,她想到许多,想了许多。 “这是我所能查到的,三件入得我眼的大事儿。十年间,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大大小小的事儿,有我不知道的,也有我知道,但我没细查的。”李瑜扭了扭身子,移了移屁股。 红砖堆成的座十分冷硬,不是很舒服,坐这么一会儿,就坐得她屁股都僵硬了。 “这第三件事儿,原来莫息可以解决,但因着太子母族的身份,莫息做,太打眼。”夜十一听到些微动静,猜得出李瑜是在移屁股,她也跟着移了移,确实是坐得有些僵了,“师父出手,是为了芸钗,为了夜家,更是为了我。” 只有太子没娶成苏云梦,芸钗才机会成为东宫的女主人。 只要芸钗成为东宫太子妃,那夜家无疑便绑上东宫,夺不夺嫡的也就成了没影的事儿,夜家自然再非夺嫡豪门。 师父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做了,只是可惜她皇帝舅舅始终瞧不上芸钗,迟迟未松口让太子迎娶芸钗,这个想法才始终未能实现。 以至于,静国公府时至今日,仍旧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 容兰表姐说得不错,师父确实是为了她。 她生死不明之前,便是她主导的急流勇退,祖父同意才进行实施的。 这件事情她没有完成就以死遁离夜家女这个身份,她本以为会是二叔继续主导,却没想到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夜家比她所预料的还要艰难。 而这个时候,师父站了出来。 不仅仅是因着师父站营夜家,更是因她之故。 “你……”李瑜迟疑,她不知道她该不该问。 “表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夜十一却是没什么不可讲的。 正如她刚刚说的,只要是李瑜想知道的,只要李瑜问,她便会答。 “我从莫息那里偶然得知,你谋划多年所做的这一切,尽是为了寻求葭宁长公主之死的真相。”李瑜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她发现说出来后,她心口的沉甸甸竟是半分不减,反而有些更沉重了,“十一,你这是在……” “找死么?”夜十一接下李瑜的话,“故而我得换个身份,换个即便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到至亲的身份。” 李瑜看着冷静自持的夜十一:“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时至今日,想要你放弃已是不可能,可是十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是皇上呢?” “想过。”莫息很早以前便提醒过她,夜十一的答案是无所畏惧,继续前行,“故而先从谢皇后身上下手,是我深思熟虑过的结果。” “如若没有我送的那个长盒子,大皇子是不是也不会得意太久?”李瑜问道。 “嗯。”夜十一承认,“没有表姐送来的长盒子,我手中也有一份能治大皇子的罪证。” 李瑜想了想问:“你是觉得谢皇后知道些什么?” 夜十一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李瑜,想到之前她问李瑜可真要听,结果是李瑜拍了下她的手背,说要听才会问,说得很绝对。 既然容兰表姐不怕上她这条贼船,那么船上多一股强劲的助力,她也绝对乐见其成。 “不知表姐可知当年我母亲从不离身的紫水晶手串?”她反问道。 “知道。”李瑜当然知道,这件事情只要是京圈上层的人物,没有人是不知道的,能让十一表妹这样问她,她反应过来,“手串有问题?” “我让师伯和方太医研究了许多年,只验出手串的每一颗紫水晶都含有剧毒,什么毒,不知道,但知道这种毒能渗透皮肤进入人体,毒量不大,很小,小到几乎可以省略不计。”夜十一右手搁在左手腕上,指腹细细摩挲着,她微低着头,声音缓慢,“可长年累月的,累积起来的毒素也是惊人,足够让人在不知不觉的年月中,被毒素腐蚀到药石无救。” 当年李瑜能从莫息口中偶然得知夜十一疑心葭宁长公主之死有蹊跷,是在夜十一生死不明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么一段。”李瑜幽幽开口。 夜十一右手把左手袖子拉了拉,遮住皎如皓月的手腕。 她抬头看向李瑜。 “当年莫息从杏江回京,人瘦得不成样子,原本乌黑的头发成了白丝,骑马在城门主街道上,仿佛风一吹,他就能从马上栽下来,那白丝更是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下,让人震惊他在杏江到底经历了什么。”李瑜只要回想,那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心弦依旧被触动,“此后,他要么不出仁国公府,一出仁国公府,必定会有被他死咬着不放,不死不罢休的人。” 夜十一睫毛一动,刷在白绫上,她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 “十一,这世间能成有情人的人,本就不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更是少。”李瑜虽说不劝夜十一了,也劝不动夜十一,但字字句句何尝不是想劝夜十一放弃继续追寻真相,“如今你和莫息已是夫妻,不久你们就会有孩儿,一家子和乐融融,幸福美满地过日子,不好么?” 好。 怎么不好? 可她好了,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好么? 第二百零三章 没生气 夜十一沉默着,泪缓缓掉了下来,湿了白绫缓缓滑下脸庞。 李瑜叹了口气儿,没再出言相劝。 她知道有些事情,说容易,做却很难。 正如在她被长兄派人毒杀不成之后,丁掌柜劝她往后再不能对她哥心慈手软,她知道丁掌柜是对的,却无法承诺,真有下一次,她能对长兄硬下心肠,反杀长兄。 “我走了,需要我伸手的地方,就跟我说一声。”李瑜起身说道。 夜十一跟着起身:“好。” 李瑜离开潮汐阁后,她又坐了回去。 独自在树下坐了很久。 从最先她推开莫息,后来她归来回应莫息,到如今她已经嫁给莫息。 她从来都知道,他对她的情意。 更从来都知道,这辈子,她注定只能欠他的。 直到宴会结束,难姑走到夜十一跟前,半弯着腰低声禀道:“大奶奶,冬宴结束了,各家夫人小姐已陆续回去,太太正找大奶奶呢。” 夜十一回过神儿:“走吧。” 柴氏找夜十一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兴高采烈地同夜十一讲,这场宴会没白开,她在宴会上相中了一位姑娘,待再多方打听打听,若无问题,便可以安排莫和与这位姑娘相看了。 夜十一也跟着高兴,随口问了句:“不知母亲相中的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苏学士府上的!”柴氏爽快地答道。 夜十一却是听得心里一咯噔:“儿媳记得苏学士府上只有一个嫡女,是叫苏云梦的,不知儿媳可有记错?” “没记错!”柴氏对苏府可谓是满意极了。 夜十一疑惑道:“苏小姐今日没来吧?” 要是有来,即使她不认得,容兰表姐却一定会认得,那在潮汐阁会面里一定会跟她说。 容兰表姐没有说,当是没来参宴才是。 “是没来,但她母亲来了。”柴氏已然在宴会上接到苏夫人抛过来的橄榄枝,她也是听说过苏云梦的,那可是才貌双全! 夜十一明白了,就是不知道婆母知不知道这位苏云梦曾经内定过太子妃,且宫寒,生育艰难。 虽说这些事情都是保密的,坊间自是俱不知晓,但在京圈上层,莫非也是大多数人皆不知? 这一点儿,容兰表姐倒是没细说。 她也没问。 主要是,她真没想到婆母为小叔子千挑万选的媳妇儿竟然会是苏云梦。 若苏府真能把苏云梦的弱点瞒得这么严实,那当年她师父揭出苏云梦宫寒一事儿,想来也只是让太子知道而已。 继而让太子有了正当理由,正面拒绝皇帝舅舅为他内定的太子妃人选。 陪着柴氏说了会儿,柴氏体谅夜十一眼盲体弱,让夜十一先回絮临院歇息。 晚间莫息落衙回府,共用晚膳之际,夜十一问了莫息这个问题。 “苏学士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于士林清流中很有威望,苏小姐作为苏学士唯一的嫡女,自然也是不差。只可惜太子早心有所属,不然当年这门亲事,皇上真赐了婚,那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莫息边说边给夜十一布菜,菜啊肉的,把夜十一的碗头堆满,老鸭汤也给夜十一舀了一碗。 成婚后,只要有他在,都是他在给她布菜,夜十一都习惯了,边吃边听莫息讲。 “太子不同意,皇上恼怒,却也顾惜着太子的身体,便也没真逼着太子非要娶苏云梦不可。”莫息回想着道,“皇上以为,等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让太子接触接触苏云梦,毕竟往后是小两口过日子,还得让他们先见一面为好。那时,若太子对苏云梦的印象不差,皇上会再提这门亲事。” 莫息自然舀了一碗,喝了一口继续道:“没想到,苏云梦就出事儿了,被苏府掩得严严实实,当时是没半点儿风声传出来。想来是还寄望苏云梦能被太子相中,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 “苏府真瞒住了?”夜十一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瞒住了,也没瞒住。”莫息看到夜十一唇上沾了一颗白米饭,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伸手把饭粒拿掉,他的动作自然而亲昵,“苏府能瞒住一心想要成就这门亲事的人,也能瞒住不敢违背帝心的人,却瞒不住想要破坏这门亲事的人。例如说,太子、我,还有你师父。” “你和太子不方便直接出手,就让我师父出手?”夜十一没被莫息的举动所扰,她继续吃饭,并听得认真,听到这里她发现一个问题,“等等,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师父和你和太子……” “对。”莫息肯定了夜十一的想法。 夜十一搁下筷子,她静坐在凳子上。 倘若在当年,师父就已进入了东宫的阵营,那么这些年来,除了师父,还有谁也是已经进入东宫阵营的? “我二叔、我师伯……”静坐了会儿,她问莫息。 “没有,只有你师父。”莫息知道她想问什么,“我早暗示过,你二叔不同意夜家靠入莫家,进东宫的阵营。至于安院使,是马大人不同意,他不希望你师伯参与进太复杂太危险的事件中来。” 安有鱼的性情,即使这些年有所改变,有所长进,也并不适合夺嫡这种随时要会人命的大事儿中来。 夜家拒绝了莫家的拉拢,故而这些年来,也就莫息暗下会对夜家施下援手,确保夜家三兄弟的安全。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夜十一消化了很长时间。 用过晚膳,两人移在南榻上品茗。 “我一直没说,是觉得你不会同意马大人进入东宫阵营。”莫息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表情严肃的夜十一,“你别生气。” 夜十一不动如山:“夜家不能靠入莫家,不能再沾夺嫡之事,二叔拒绝,是对的。夜家已经在夺嫡之中败了,败在未得帝心。能将夜家的折损保在最低的程度上,是气运,再来一次,夜家不会再有这样的气运。夜家,不能拿夜氏一族的性命再赌一次。” 她微微侧过脸,看着莫息:“我没生气,我也没不同意师父靠向东宫,我原来也有这样的打算。” 随之,夜十一把年宴见谢皇后之事与莫息说了一遍。 第二百零四章 生气了 “你要见皇后娘娘?你想要做什么?”莫息听后,神色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既然师父已经是东宫的人,那么师伯在宫中为我牵线搭桥之事,想来就算我不让芸钗主动去找太子和好,太子也会出手。”夜十一答非所问,自顾自说自己想说的,“不过也没关系,芸钗和太子,总要有一个先低头,往前都是太子,这一回就让芸钗先低这个头吧。” 最后她问他:“你说,对吧?” “对……”不必再问,莫息此时此刻已意识到,他的十一生气了。 果然,当晚他就毫无意外的,生平初次的,被赶到书房去睡。 洛和休觉得他们家世子爷挺可怜的,难姑和小麦则觉得那是活该。 马爷那是谁? 那是他们家大小姐的师父! 姑爷居然把事关马爷的事情瞒得这么密不透风,若非今儿大小姐话赶话说到,不知姑爷还要瞒大小姐多久呢。 反正他们觉得大小姐生气,把姑爷赶出房门一点儿也没错。 三日后,夜十一把安有鱼约到玲珑朝。 上回她以琅琊王壹的身份约马文池见面,就是约在玲珑朝。 这回约安有鱼见面,她还是选择了玲珑朝。 实在是玲珑朝位置僻静,很能降低惹人眼的风险,进了玲珑朝,还安静安全,说话很方便。 宅院墙外那棵百年老树,更是绝佳盯梢的天然制高处。 安有鱼接到邀约,很是惊讶,暗忖着她和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关联,更和已成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王壹没往来。 再者说了,即便王壹放低姿态,要做那后宅妇人世故往来,也该是约的她名义上的妻子关晴珊才对。 却不管怎么说,王壹既然敢约,她也没什么不敢赴约的。 到玲珑朝,安有鱼人刚到,藏参天的百年老树上的难姑便发现了,很快给小麦信号。 坐在车驾上的小麦一接到信号,很快通禀了早等在玲珑朝宅院内的夜十一。 随之,他出现在安有鱼跟前,礼数周全地请安有鱼入内。 “安爷请!”这是小麦第二回见到安有鱼,仍难免偷偷多瞧安有鱼一眼。 要不是难姑说当朝安院使是个女红妆,就算他多长一对招子,也没能看出来啊。 还有那位毛丢,真实身份是商户女殷掠空,难姑要是不说,他也瞧不出来。 也非他一人眼拙,阖京认不出这两位实则红妆,与他一般眼拙的人,多得遍地都是。 如此一想,小麦眼拙得心安理得。 安有鱼也看了一眼小麦,点头:“你家夫人可在里面?” “我家大奶奶已在院内。”小麦答道。 上一次见面,也不算见面,毕竟只是夜十一的车驾避让安有鱼的车驾,夜十一看了安有鱼一眼,安有鱼却没有真正见到夜十一,只是让难姑近前去请安有鱼的车驾先行。 那时小麦,安有鱼也只是远远瞄到一眼。 难姑是鬼雀,小麦不是,但安有鱼瞄了一眼,便也觉得小麦该也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要不然,不可能和鼎鼎大名的鬼雀一同护卫在琅琊王氏女左右。 反观自己,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乌,半分功夫不会,只会整日叽叽喳喳跟只麻雀似地说个不停。 抬脚踏进门槛,安有鱼进入玲珑朝。 她一进入,小麦立马随后把大门关上。 安有鱼按照小麦说的,进大门后沿着青石路走,走上庑廊,往左,走到庑廊尽头,再往右,很快能看到有一个人工湖。 她站在湖这边,湖那头有座假山,假山流水细落。 不断有水流进湖中,又有水流出湖底暗道,自暗道中回到外边的那条奉先河。 夜十一就站在那头的假山旁。 安有鱼缓缓走近。 近到五六步,她便停了下来。 夜十一转过身,看向安有鱼,轻轻一礼:“见过安院使。” 这一礼吓得安有鱼赶紧回礼:“夫人使不得,该是我同夫人行礼才是。” 莫息是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他夫人自然也是四品诰命,品级可比她一介医官高多了。 “先前听闻安院使乃夜家大小姐的师伯,我夫君与夜大小姐青梅竹马,当也喊得安院使一声师伯,我既以嫁给夫君,自是以夫为天,便是同喊一声师伯也不为过。”夜十一绕来绕去地攀关系,“不过一礼,安院使受得起。” 安有鱼来前和先时马文池受邀到玲珑朝一样,她也是想了许多。 这许多却不包括王氏女待她如此友好,如此和颜悦色,甚至可以说是自降了身份,隐隐对她有着一份难而言喻的尊敬。 又想起之前车驾避让她之事,安有鱼不解地问道:“夫人为何不介意莫世子与过去的夜大小姐的关系,反而待安某如此礼遇有加?” “且不说安院使是个好医官,就说安院使乃夜大小姐的师伯,这一点儿便足够让我待安院使礼遇有加了。”夜十一说着往前走。 安有鱼看着蒙着白绫的夜十一朝着她走来,她目光紧紧落在夜十一脚下,就怕那儿有挡路的石子会硌到夜十一的脚,让夜十一不小心摔了。 五六步,夜十一只走了三四步,走得很平稳。 安有鱼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儿:“早闻夫人眼虽盲,却不妨碍走路,到此时此刻,我方信了。” 果真是如履平地。 倘若不是早熟悉师伯的脾性,夜十一这会儿听到这话儿,得以为师伯是故意在拿话膈应她,骂她是个眼盲的残疾呢,好在她了解,晓得师伯是真心赞叹,她的眼盲并不会阻碍到她的日常生活。 今日玲珑朝相见,是为了年宴之事。 说之前,她得先坦白身份。 要不然,师伯没理由豁出性命来帮她。 夜十一拿出放在袖兜里的帕包,递给安有鱼。 安有鱼看着递过来的纤纤玉手,以及手里的白色帕包:“这是?” “安院使打开看看便知。”夜十一说道。 安有鱼拿过帕包打开,连着打开几层,看到最里面帕子上的紫晶珠子时,她惊愕地抬头:“这是!” “紫晶珠子,师伯应当很熟悉才是。”夜十一弯起唇瓣。 这一声师伯,安有鱼听得恍惚。 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是她的十一徒侄在喊她。 第二百零五章 喊师伯 “这是哪里来的珠子?”定了定神儿,安有鱼问道。 问完,她想起关晴珊弄丢的那颗假紫晶珠子,赶紧又仔细端详起眼前帕子上的这颗紫晶珠子。 夜十一看不见安有鱼的动作,却又似乎能猜透安有鱼在想些什么:“师伯娘的那颗假紫晶珠子是我让人偷走的,不过眼前的这一颗,却是真的。假的那一颗,是谢元阳所造,已经被我毁了。” 安有鱼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心中的震撼让她连夜十一称呼关晴珊为师伯娘,都没能让她计较,她现在震惊的是,听到了眼前她手里的这一颗居然是真的! 是真的,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代表着她徒侄真的活着回到京城的概念! 她急速地抓住夜十一的手:“你告诉我,这颗真的,你是从谁的手里拿到的?” “我。”夜十一吐出一个字。 “我是问,夫人先前是在谁的手里拿到这颗真的紫晶珠子的?”安有鱼以为夜十一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只好再详尽地把她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再说一遍。 夜十一笑,还是同个答案:“我。” 安有鱼觉得眼前这位莫息的妻子还是没听明白她的问题,但又直觉地觉得王氏女不该蠢到连个问题都听不明白,那么…… 她沉默了下来,看着夜十一不说话。 夜十一能感受到安有鱼的目的一直在她脸上,也知道师伯这是没完全听明白她的话:“师伯,这颗紫晶珠子是我的,因着紫晶手串本来就是亡母的。” 安有鱼心里咯噔一声。 有一束光悄悄自黑暗中透出来,她希翼且害怕地瞧着,既想着它是真的,又怕是她眼花了耳聋了会意错了,一个声响,就让等了十年终于等到的这一丝丝光亮灭了,白白空欢喜一场。 她没有作声。 她看着,猜着,等着。 “师伯不问问家母是谁么?”夜十一能感受到安有鱼抓着她的那只手的紧张,手腕能感受到师伯的五根手指都在微微颤动着。 安有鱼终于开了口,顺着夜十一的问题而问:“你……母亲……” “李清芙。”夜十一压低了声音。 李清芙…… 葭宁长公主的名讳……就是李清芙! 安有鱼仍旧听得呼吸急促了起来,抓着夜十一手腕的手没再发颤,而是完全僵硬了。 夜十一久久没有听到声音,她知道不是安有鱼没有反应,而是她的师伯需要点儿时间消化下,正如她听到莫息说她师父暗下已入东宫阵营一样。 她站着,任由安有鱼的手仍搭在她手腕上。 安静地,等着。 过了片刻。 晶盈自安有鱼的眼眶溢出,两行眼泪滑落下巴,她张了张嘴,试图喊出她盼了十年等了十年做梦也梦到的名字,但她失败了。 唇瓣轻颤着,泪不停地落,她把眼前的王氏女上上下下地打量,试图寻找出记忆中十年前她的徒侄的影子,但她也失败了。 “师伯……”还是夜十一先唤了声。 一个激灵,安有鱼反应剧烈地去捂夜十一的嘴:“别喊!别喊!” 声音带着哽咽,捂着夜十一的嘴的手又颤了起来,她惊慌地左观右望。 发现这座宅院是真的荒废了,除了她们俩之外,连湖里都没有鱼游过。 她放下心来:“别喊我师伯,不能暴露,千万不能暴露!” 夜十一慢慢拿下安有鱼捂住她嘴的手,伸出手去,摸到安有鱼的脸,摸到一手的冰凉,她也忍不住落了泪:“师伯……” “不是说了别喊……” “没事的,周围都是我的人,这里只有师伯和我,不会让别人听到的。” 听到夜十一这样说,安有鱼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今的徒侄是王氏女,身边哪里会缺人,又不是光有医官头衔实则穷酸,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权也没什么权的她。 想罢,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低头看被自己捏在手中的紫晶珠子,理智慢慢回拢,思考也在慢慢运行。 “十一,你回来还是因着这颗珠子么?”安有鱼抬头,她看着已经完全没有夜家女的影子的徒侄。 以前她总盼望着十一回来,现在才知道她的徒侄自在杏江遇袭落江的那一刻起,夜十一已经不可能再是夜十一。 眼前的她的徒侄,是琅琊王氏女王壹,往前横隔在夜莫两家之间的对立,也尽数没有了,徒侄已嫁入仁国公府,已成为莫息的妻,已是世子夫人。 “说来话长,师伯可愿意听十一慢慢同师伯说?”夜十一问道。 她此番来,便是打算全盘托出的。 但她也想先问问师伯,师伯可愿意听,毕竟这一听,将会把师伯带向更复杂的危险当中去。 安有鱼没有应答,只是向四周看了看,看到假山旁有一块低矮的巨石,石面正好可以坐坐。 “我们去那边,坐下细说。”她牵起夜十一的手,往巨石那边走。 夜十一其实不必牵着,只要安有鱼在前面走,她听着脚步声跟在后面走即可。 不过师伯牵她的手走,不禁让她想起小时候,师伯一到静国公府去,也会这样牵着她的手到处走,阔别多年,没想到还有师伯这样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的情景。 恍惚间,似乎消失十年所受的苦不曾有过,她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高处的骄女。 安有鱼把夜十一牵到巨石前,巨石只高至她们膝处,坐是正正好。 她松开夜十一的手,把紫晶珠子放另一只手里,用洁白的帕子铺陈在石面上,看着有点儿小,不过石面也没多脏,应该可以了。 “十一,你坐下。”安有鱼牵引着夜十一坐在巨石上,自己什么也没铺,撩起下摆便也在旁边坐下。 夜十一坐下便感觉到屁股底下有东西,手摸了摸,摸出是一条帕子。 她心中一暖,师伯还是如同以前待她,总是这样细致。 安有鱼看着夜十一的动作,解释说:“我怕你脏了这条好看的石榴裙。” “我穿的时候,就在想,师伯见了,一定会说好看的。”今日出来,夜十一特意让难姑挑了一条娇艳大气的石榴裙穿上,不再是一身月牙白的素色。 第二百零六章 务记住 她想着来同师伯坦白,师伯知道她活生生的,还嫁给了莫息,定然会很高兴的,那这条石榴裙便很应景。 果然,师伯说好看了。 她笑了。 安有鱼也笑了:“嗯,好看极了。” 她的师侄,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安有鱼问了夜十一当年杏江之事,又问了此十年在何处生活,又是如何成为琅琊王氏女的,问到最后,她捂着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可夜十一自瞎了眼,余下四感便灵敏不少,近在咫尺,她哪里会听不到,不过是师伯不想让她听到,她便假装没听到罢。 她继续说着,安有鱼继续听着。 说到她练酒量,几近整日浸在酒缸,说到她为去掉莫息咬出来的牙痕,用特意的药挖肉去痕,说到中刀落江后,虽保得一条性命,却是盲了双眼时,安有鱼再也忍不住,她把夜十一拥进怀里,大声地哭了出来。 夜十一轻轻拍着安有鱼的后背,没有继续说。 她师伯总是这样多愁善感,这一点和掠空有些像。 芸钗说,掠空刚听到她经历的这些事儿时,也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几场,倒是她问芸钗有没有哭,芸钗倔着说没有,但其实她知道,这嘴硬的丫头大概也得和掠空一样,一个人躲着偷偷哭一场。 若是她师父知道了她十年的经历,心疼肯定有,却不会这样抱着她。 兴许会像小时候她练五禽戏时那样,她一犯了错,虽然在她眼中并没有错,师父却认为是她错了,错在她没有好好爱惜自已,但这样的时候,师父都得罚她。 指着五禽戏中的第几式,让她摆着罚站,一动都不能动,动一下就得加倍,动两下就得加加倍。 那时,可真把她吓住了。 同一个姿势摆久了,能把她的胳膊腿儿都摆到不是她自己的。 夜十一拍着想着,竟有些拿不准师父知道她十年里的所有经历后,在心疼之下还会不会罚她? 难姑藏在宅院外面的古树上,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哭声。 窜下树冠,她来到车驾旁。 “怎么下来了?”小麦问道。 “你没听到里面的哭声?”难姑反问。 小麦往院墙看了眼:“听到了,不是大奶奶的声音。” 那就是安有鱼的声音。 只要不是大小姐在哭,谁哭瞎了,他也不会理会。 难姑好歹和影子和小麦共同侍候夜十一好多年了,小麦这会儿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多少能猜到点儿。 也没说什么,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大小姐的遭遇,谁听了都得难过。 小麦看眼她,倒是没再说话。 安有鱼哭过了,哭够了,片刻止声,方发觉她失态了,想着她这样哭,只怕徒侄会更难过。 放开夜十一,慢慢与夜十一分开,不再相拥在一起,她这才想到夜十一脸上果然留有泪珠,心中自责起来,是她让师侄想起伤心事儿,徒增伤心了。 安有鱼赶紧掏出关晴珊特意为她绣的月季帕子,伸手为夜十一擦拭去泪痕,又胡乱把自已的泪痕擦拭一遍,说:“都是师伯不好,惹得你也哭了。” 夜十一摇头,她怎么会怪安有鱼。 往事诉尽,开始讲今日之行的目的。 安有鱼听完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不过这种事情我头回做,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的,你同我说说,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以师伯行走宫中多年的经验,也不必十一多说什么,只一点儿,师伯务必记住。”夜十一确有一个重点需郑重同安有鱼说。 “你说。” “这中间万一出什么意外,师伯记住,只管往东宫求救便是。” 安有鱼愣了愣,带着疑问重复道:“太子?” 夜家不站太子阵营,她属夜家阵营,去东宫求救有用? 即使有莫息在,莫息看在徒侄的面子上出手,那也不能完全代表太子的意愿。 她向太子求救,太子能施以援手? “对,太子殿下。”师伯并不知师父已投靠东宫,夜家大概也除了她二叔,也无人知晓,夜十一问过莫息,莫息没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师父并未把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 至少她二叔知不知道师父投靠东宫,明面上师父说二叔不知道,可不管太子还是莫息,其实都未完全相信。 也不怪莫息太子不完全信任,换作她,她也不会完全相信。 不是不相信师父这个人,而是相信以师父对夜家的忠诚,即便靠入东宫,也不会背叛夜家。 二叔是夜家如今的顶梁柱,代表着静国公府,这个知不知道很关健。 师父保留着这一点儿的模糊不清,对夜家目前而言,是只有利而无害。 毕竟,世事难料。 太子最终能登上九五之位,那二叔自然可以是知道的,但若太子最终不能登上九五之位,那二叔就不能知道了。 因着那个时候,登基的新帝可不会放过任何太子党翼。 她的师父,如此煞费苦心,为的她,也是为的夜家,是打着死是师父一个人,生则是夜氏一族的算盘。 这般精打细算,真不愧是她的师父。 她师徒俩,游走的都是在悬崖上的钢丝。 马文池瞒着安有鱼,夜十一作为弟子,当然也不能拆师父的台,纵然要让师伯知道她师父已投靠太子,也得她师父自己同师伯说,而不是由她来说。 因此师伯若在宫中出事儿,师伯向太子求救,太子一定会看在师父的面份上,竭尽全力保下师伯,像这样因果关系,她此刻还不能明说。 便也由着安有鱼认为李旲会伸手帮她,乃是因着夜十一以王壹的身份嫁给莫息,莫息一直是最拥护太子的东宫母族,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夜十一若开口,太子顺水推舟之劳,也不难。 夜十一仔细说了在年宴之际,如何游走在安贤妃和姜蕊之间搭桥牵线的细节。 安有鱼听得也仔细,时不时得问下不太能反应过来的细节之处。 一连敲定下来,她对徒侄的睿智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认识。 分别之际,安有鱼再把夜十一抱入怀,依依不舍。 第二百零七章 月老庙 关于京城里都有谁知道了夜十一的真实身份,夜十一也没有瞒着,尽数说了。 听到马文池还不知道时,安有鱼张着嘴讶了好一会儿,惊讶后又替夜十一担心起来,觉得到她师弟知道的那一日,师侄肯定逃不了师弟的一顿严惩。 至于年宴的行动要不要同马文池说,夜十一交给安有鱼去做这个决定。 反正她暂时不会和师父摊牌,师伯要不要知会师父一声,她想着结果对整个计划不会有差,便也由着师伯去拿主意。 很快,杨芸钗主动邀约太子。 李旲在惊喜的同时,他趁着尚未到赴约时间,先快马骑到了都察院。 整个都察院沸腾。 但没等连同汤左都御史弄清楚到底什么事情,竟惹得太子殿下亲临都察院前,所有都察院官员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太子拉着莫息走了。 走了……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拉着莫世子走了?”汤左都御史不敢相信地问着来禀报的官员。 官员也是看不明白,只得如实上禀:“太子殿下看起来气色不错,走路如风,精神也很好,满面笑容,像是有什么喜事儿,径自到莫世子的公事房,拉着莫世子就走了。” 别说都察院上上下下的人都一头雾水,连莫息也是一头雾水。 李旲因着体弱,以前作为三皇子就很少出宫,后来入住东宫,身份更尊贵,就更少出宫了。 每每出宫,不是因着莫息,就是因着杨芸钗。 这一回,莫息坐在畅怀酒肆二楼厢房里,和李旲面对面。 小二上完酒,他看着李旲兴匆匆地为两人倒满酒杯。 “殿下不能喝酒。” “就喝一点儿,没事的。” 为证实确实只是一点儿,李旲几乎只是沾了沾唇,唇有一点儿湿,他就放下了酒杯,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莫息见李旲确实没有多喝的意思,他也不再多言:“殿下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李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是这样的……” 莫息听完李旲为何会突然亲自到都察院,不顾他还在办公的情况下,非要带走他的缘由,他平生初次觉得,或许皇上是对的。 杨芸钗太能左右太子的言行举止,作为闲散王爷,那没关系,作为帝王,却是大忌。 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娶到的妻子,他揉了揉额际,有些头疼地想,他要敢从中作梗,让杨芸钗成不了太子妃,十一定然不会轻饶了他。 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滚辣下喉,他抬眼看向李旲,多了几分同道中人的意味。 李旲突然被这样看着,不禁轻咳了下:“我也觉得我太过小题大作了,不过她从未主动约过我,这次是在我们不欢而散,彼此冷静如此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还在想着过几日便去见她,没想到她反而主动约我……” 让他难掩激动。 莫息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而李旲显然刚要走上这条路。 他被十一拿捏得紧紧的,他不是帝王还好,三表哥却是未来的九五之尊,与他不同。 “殿下带我来喝酒,是想平复下心情?”莫息想知道李旲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也不是。”哪里有这般简单,要是有这般简单就好了,李旲点头又摇头,“她在我们的感情出现裂缝时,能主动踏出一步,我很高兴,但我也知道,她能踏出这一步,定然是有什么缘由的,而非仅仅只因着对孤的感情。” 自当上太子,他便得自称孤,可他在莫息面前,都从不会自称孤,如同在杨芸钗面前。 此刻最后一句自称孤,而非我,他是怕杨芸钗主动踏出的这一步,不是尽因对他的感情,而是因着他是太子,他是未来的大魏之主。 莫息听出李旲的言下之意,他问李旲:“若杨小姐真如殿下所担心的那样,不仅仅只因着对殿下的感情,殿下会如何?” 李旲去找莫息的路上,从东宫出宫,再从宫门到都察院的这一路上,他想过这个问题。 他虽病弱,可他并不蠢。 若他真蠢,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帝王,不会因着他是元后嫡子,就非得立他为东宫。 他想过很多,过程很漫长很复杂,可到最后结论却只有一个。 “不如何,即便她真的抱着某种目的靠近孤,孤也会敞开怀抱迎接她。”这就是李旲的结论,也是他这些年来付出的感情归宿。 不管杨芸钗有什么目的,他现在是太子,大都可以满足她,等他登基,成为大魏天子,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可以让人去搭天梯,把月亮摘下来给她! “既是如此……”莫息举起酒杯,“臣,祝殿下如愿以偿。” 李旲再次端起那杯只被他沾一沾唇,丝毫未减杯中酒水高度的酒杯,与莫息碰了个杯,无声地接受莫息对他的祝福。 这一回,他一饮而尽。 “咳咳咳!”李旲被呛到。 莫息皱起眉,手一伸,收走李旲桌前的酒杯:“殿下莫喝了。” 李旲摆手:“不喝了。” 他还得保重身体,他还要迎娶芸钗进东宫,要让芸钗生下太孙。 他不能再做伤身体的事情。 黄昏,金乌渐渐落入西山,带着一片红霞照亮半边天,晴朗的天空几近无云。 月老庙,城内城郊两座。 京郊灵秀山上的月老庙因着远,得出城门,日常还是在城内的这座月老庙香火来得更鼎盛些。 城内的月老庙离土地庙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再拐一条胡同就到了。 一入夜,即使在无年无节的日子里,城内的月老庙也是灯火通明,人头攥动,热闹非凡。 殷掠空难得准时落衙归家,被毛祝庙瞪着不放,非逼她前往月老庙上几柱香去,还掏出碎银,说必须添香油,务必求个好姻缘回来。 本来近时她叔一直在催婚,早回来她是趁她叔在给香客解签之际,一个没注意她就溜回庙后院的。 万万没想到,她叔连背后都长了眼睛,把她逮了个正着! 她知道她年纪大了,是得成亲生子了。 可她现在仍扮作儿郎,既娶不了妻,也嫁不了人,教她如何成亲生子? 第二百零八章 和好了 “还不赶紧去?站在这儿当柱子干什么!走走走,别妨碍我解签!”毛庙祝背对着殷掠空坐着,随着他的大嗓门,那张老朽的背靠椅被他坐得咯吱咯吱作响。 殷掠空真是被吼笑了:“知道了知道了,叔你专心着点儿吧。” 解个签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也是服了。 到了月老庙,殷掠空本是百无聊赖地走在月老街上,想着就进去庙里拜一拜,上三柱香,再把她叔给的三两碎银全添作香油,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她连擦了两遍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 “芸钗?太子殿下?”殷掠空刚把前面并肩而行的一对壁人给认出来,肩膀便让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吓!” 并不重,轻轻地,却足够吓她一大跳。 她还是个习武的,敏锐度比普通人要高上许多,更别说她这些年来已被她师父和花恶鬼调教得把警戒心提高了至少八个度。 就这样,居然还有人能神不知鬼地近她的身,阖京的高手数下来…… 殷掠空在脑子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手按在刀柄上,已经在想着转头的瞬间保住自己的同时,如何漂亮地拿下敢拍锦衣卫肩膀的人,没想转个头,看到美美的一张脸时,她顿时整个脑子停止运作。 “花大哥?”她怔住,“秦百户不是说你到附近的辖县去了么?” “公务办完就回来了。”花雨田简洁地答完,眼落在殷掠空仍按着的刀柄上,“怎么?不过三五日,连我都不认得了?” “你从后面出现,还拍我肩膀,也就我身手不高,要不然只怕督主这会儿得见红了。”殷掠空在这些年中,别的长进还好,胆量那是一日千里,肥得不得了。 特别是在黄芪肖和花雨田这两位跟前。 红百户与秦百户皆感叹过,殷掠空虽出生在爹不疼娘不爱的环境里,但长大后的机遇,其高度却是许多人可望不可及,一辈子只能望其项背的幸运。 这话殷掠空听过,她甚认真地点头,万分赞同此话。 她也直言,她对师父和花督主的感激,那是有如江水滔滔不绝。 二人对她的恩情,如同再造父母。 黄芪肖很乐意当这个再造父母,花雨田却十分不乐意,当场就黑下一张美美的脸。 “就你这身手,还能把你得意成这样,幸亏你进的是锦衣卫,有黄对头护着,也有我护着,要不然这些年来,你可就不止是见红那么简单了。”花雨田毫不客气地回怼,眉眼却含着笑,完全是沉浸其中。 和小丫头斗嘴的乐趣,他是乐此不疲。 “哼!”殷掠空知道他说得是事实,轻轻哼一声,不自觉又娇又慎。 引得花雨田直盯着她。 她问:“怎么了?” “你在看什么?”花雨田正过脸,目向前方。 月老庙的这条街,一到夜里,总会引来成双入对的小夫妻或老来伴,又或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来走走拜拜。 既逛个浓情蜜意,也求个姻缘美满。 “诺!那儿!”殷掠空指了个方向。 花雨田眼尖,其实不必殷掠空指方向,他问完自个也看到了:“他们……这是和好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前段时间太子殿下和杨侍郎之女闹得很不愉快,几近是互不往来的状态。 眼下结伴游月老街,看样子还会进月老庙,这是喜闻乐见了? 殷掠空用手肘轻碰花雨田的胳膊,眼落在前方正挑月老绳的杨芸钗和李旲身上,低声同他讲:“应当是和好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和好。” 一般二般的,还没办法让芸钗这样光明正大地同太子同游月老庙。 就是不知道此番同游,到底是谁主动的。 她刚想着,花雨田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殷掠空哪里回答得了。 “你和杨小姐的关系,有时候连我和你师父都要羡慕。”花雨田是相信殷掠空并不知道的,只是忍不住出口打趣打趣,“怎么也有你不知道她的事情的时候?” 殷掠空瞪了花雨田一眼。 这一眼把花雨田瞪乐了,他就喜欢小丫头在他面前没规没矩的娇俏模样。 “我和芸钗再好,也彼此各有不想说之事,这有什么奇怪的?”殷掠空并不认为杨芸钗是瞒着她不说,即使真是瞒着她不说,也应是有杨芸钗不能说的理由,“再说了,可能只是芸钗还来不及和我说。” 这时,李旲和杨芸钗结伴进了月老庙。 今晚的李旲一身普通富贵人家公子爷的装扮,俊秀贵气,斯文儒雅,和如同不谙世事天真可爱的玉娃娃杨芸钗站在一起,倒是般配得很。 两人同看着这一对壁人。 “还跟么?”难得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花雨田并不想继续看别人谈情说爱,问也只是问一下。 殷掠空想了下,摇头:“太子殿下出宫,明处看不到东宫侍卫,暗处却一定不少人,我们跟上去,就算没恶意,也难免会被误会。” “有我在,你怕什么?”花雨田拍她肩膀之前,便已察觉月老庙连同整条月老街,都布满了东宫的人。 他靠近她,就怕她跟杨芸钗的交情太深,一个昏头跟上去,被东宫的人当成刺客,那她可就真得见见红了。 为护太子周全,东宫侍卫和东宫暗卫,早被训练成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利刃。 这些人,是隶属大魏帝王的暗卫首领之一陈四亲手调教出来的东宫利刃。 而陈四,是受永安帝之令,特地为李旲磨出来的这柄利刃。 皇上重视太子,为太子所做的,无不周全。 殷掠空很可惜地道:“本来我叔是想让我拜拜月老,想要麻烦月老帮我牵一牵红线的,看来不成了,也是天意。” 她回去就老老实实同她叔说,可不是她不听话,而是太子凑巧也在呢,她就不信她叔连太子都敢埋怨。 “你早有红线牵着,不必拜了。”花雨田毫不掩饰他对她的满腔柔情。 这些年,特别是近两三年,殷掠空听他说诸如此类的甜言蜜语,那叫一个脱口而出,她简直都听麻木了。 第二百零九章 孤不怪 她的情绪毫无波动,转身提步往回走:“我回家了,督主自便吧。” 花雨田跟着迈开脚步:“好久没去土地庙上香了,我也去。” 殷掠空听着,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他瞧着她,也笑得月不醉人人自醉。 李旲和杨芸钗相携进了月老庙,芝晚和小旋子跟在后面,分别紧跟在两侧,努力看着庙里的香客不要冲撞到各自的主子。 李旲的身份就不必说了,东宫太子,若无意外,就是未来的大魏之主。 杨芸钗若早愿意,那早就是东宫的人了,眼下主动向李旲靠近,想来不久就会嫁入东宫,不管是不是太子妃,她的身份也足够尊贵。 偏就这两位主子都不愿意身边跟太多人,明里不行,暗里跟不少,故而明面上就他们两个人,连西娄也退至暗处,跟着护着,更别说东宫的那些侍卫暗卫了。 不得不说两位主子很任性,也不得不说两位主子都有任性的本钱。 当然,李旲今晚的任性是瞒着永安帝的。 倘若让永安帝知道他不仅夜出东宫,出宫门后还将所有护卫的人撇至暗处,不准贴身跟着侍候保护,永安帝会气到直接下令把杨芸钗先给秘密处死,再治罪太子。 “殿下还是早些回宫的好。”走了一圈,也在月老庙里双双求得姻缘上上签,杨芸钗忍不住出言相劝。 她能看得出来太子并不想那么早就回宫,更看得出来她的主动邀约让太子十分高兴。 那高兴完全写在脸上,让她看得心底略有不安。 此番主动相约,她是听了大姐姐的话,才在这个僵持的局面下,主动迈出这一步。 李旲看着手中的上上签,回想方将庙祝的解签,说他和她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婚后一定会幸福美满,多子多孙,他就止不住眉眼俱笑:“无碍。” 轻飘飘蕴含着笑意的两个字,直接回绝了杨芸钗贴心的好意。 他眼下很快乐,能牵着她的手,一起为两个人的未来求签,一起买月老绳一人一根两人一对,就和坊间普通小夫妻那样,甜甜蜜蜜,你情我侬。 不必有多富贵,也不需要有多大的权势。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情景,在他梦里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回,眼下终于变成现实,他哪里舍得早早结束? 逛到人定,杨芸钗不管李旲同不同意,直接拉起他的手,直出仍旧可见成双成对的月老街。 “我们该回去了,再晚,我家里人会担心我,宫门也要落钥了。”她满脸严肃,认真地同他道。 他想了想,看了看,觉得他再不配合的话,今晚她难得的温顺只怕就要告终了。 李旲心中有些遗憾这样美好的夜晚竟是这么快就过去了,嘴里顺从地应道:“好。” 小旋子紧绷着的脊梁即时松了下来,只觉得绷了一个晚上的身体快要被掏空。 芝晚倒还好,毕竟她与小旋子的担心受怕不同,她是真正历经过生死的人,那次和西娄险些一同死了,幸而最后没死只毁了容,而容貌对女子而言,那就是命。 连命都去掉半条的人,只要她家小姐无事,能达成所愿,她没什么可怕的。 李旲先把杨芸钗送回了杨府,杨芸钗临下皇家大车前,他许诺道:“你放心,今晚你说的事情,就算安院使不向我求救,我也会在年宴上多加注意,只要安院使有半分不妥,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殿下,我……”杨芸钗心中感激,便想说些什么,可一想她今晚是抱着目的约的他,看着待她如此真心的他,她又说不出那些客套的场面话。 “你不必多言,我……”李旲顿了顿,眼神儿依旧柔和,只声音沉着有力了些,“孤都知道的,孤不怪你,只要你肯主动来到孤的身边,孤便是高兴的。” 这夜睡下,杨芸钗做了个梦。 梦里李旲已登基,她却没有成为皇后,而是成了被贬入冷宫的弃妃。 她被吓得突地惊醒,一身冷汗地拥被呆坐在床榻上,一动未动。 这一晚,她再没睡过,睁着眼坐到天明。 隔日一早,杨芸钗就约了殷掠空。 殷掠空这天公务有些忙,不过是杨芸钗的约,她怎么着也得抽出点儿时间来。 何况,昨晚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芸钗不约她,她也准备约芸钗好好说一说。 没让小辉和原木跟着,趁着晌午过后有点儿时间,在办事前走了一趟张舍。 进了张舍,天气好,两人在院子树下摇椅里坐下。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开口。 杨芸钗在想李旲,殷掠空在想花雨田,各想各的,想得入神,竟是都没想开个口。 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还有几片落叶砸在两人的身上。 像是水滴滴在水面上,两人一下子都回过神儿。 “你说,我主动和他和好,是对的么?”杨芸钗问殷掠空。 殷掠空没答,反问回去一个问题:“那你说,我该不该等他?” 两人各自问出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相视一眼,又分开,两人继续沉默。 芝晚搬了张香几,在堂屋门外檐下坐着,托着下巴看着树下的两个人,有些不理解她家小姐和殷掠空都在纠结些什么。 事情做都做了,再纠结也没用啊。 西娄这回没在暗处,她随意坐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从高处注意着周遭的一切。 “我答应大姐姐,要主动迈向他,我做了,我以为他不知道,但其实他知道。他知道了我的意图,以太子的身份,自称孤同我说,他不怪我,还说挺高兴的。”杨芸钗说得缓慢,目光幽幽,落在身上的落叶上,“他一片真心,一腔柔情,我却……” “他大我那么多,还是东厂督主,握有强权,在我面前却从不会以强权压我,而是和师父一样,处处护着我。甚至在昨晚,他和我一起回土地庙,和我叔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护我周全,且不要着急我的婚嫁,且让我等他一等……”殷掠空只要想到这句承诺,她眼下仍旧难掩心跳如鼓的震惊,震惊中又隐隐带着些微欢喜的心情。 第二百一十章 某前提 须臾间殷掠空接着说:“听到这话时,我没有反感,反而有些暗暗窃喜,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两人又相视一眼,这回同同叹了口气儿。 “十一让你向太子迈步,你迈就是,总归十一不会害你。”殷掠空想着杨芸钗和李旲的问题,“你们的问题说难,也不太难,只要太子坚持,这些年都过去了,也没见皇上有强制太子娶别的女子做太子妃,可见皇上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是有软化的。” “花督主明面上太监,但他不是同你坦白过了么,说他当年其实并未真正净了身,他待你如此之好,又和你叔表露了要娶你的心意,可见他是非常认真的。”杨芸钗想着花雨田那张过份美丽的脸,“但他终归是欺了君,他要娶你,就得卸下东厂督主的这个身份,且得万无一失地卸,否则他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说娶你,与你白头偕老。” “说到欺君,我和他是半斤八两。”殷掠空也有想到杨芸钗说的这些关健,花雨田自己也在她面前分析过的,“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这样一想,我和他倒是相配。” 杨芸钗听着不禁笑出声:“你能这样想,可见你自己已经想通想透了,会这样烦,是因着你叔不同意?” “何止不同意,我叔昨晚等他一走,就非要我立誓,说不能再见他。”殷掠空提到毛庙祝,就十分头疼,“可我叔也不想想,我是锦衣卫,和朝中任何人都会有牵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更不是能想避免就能避免的。” 最后她叔被她说通,退一步说那就尽量别见。 她答应了。 明面上答应,反正她师父也总要她和花雨田保持距离,既然如此,那她就明面上尽量避免和他见面就好了。 “在某种前提下,你且等着吧……若你也对他有意的话。”杨芸钗回答殷掠空最初的问题。 殷掠空也答道:“其实太子什么都明白,那也是好的,而且既然太子知道了也是高兴的,那你也别管旁的了,在某种前提下,全心全意也对他好就是。” 什么是某种前提下,两人都说到了,不必明言,两人也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意思。 芝晚听着,整张脸蒙着布巾,只露出来的眼睛有些迷茫,她没听明白。 西娄听也听到了,她倒是没费心思去想明白,反正她只管听令就是。 安山候府虽不是固若金汤,但要闯也是不易。 楚词仗着艺高人胆大,趁着夜黑风高的一晚,单枪匹马地进了安山候府,没摸到什么,也没探到什么。 进京这么久,本想着此番任务怕是要空手而归,回山东到鲁靖王跟前请罪去,未曾想随着王壹嫁给莫息,安山候大手笔将秋太后赏赐的南海珊瑚座屏作为大婚贺礼送至仁国公府,他咂巴出一点儿味儿来。 随后,他的目光转移至仁国公府,确切地说,是转移到夜十一所居絮临院堆放嫁妆贺礼的库房。 那库房里,就有那座珊瑚座屏。 他觉得,只要拿到珊瑚座屏,他的任务大概率就能完成,继而回山东复命了。 可问题是,仁国公府有莫息在,非安山候府的那般内外皆松,别说要得到珊瑚座屏了,他要悄悄摸进仁国公府一回都难。 何况是莫息王壹二人婚房所在的絮临院。 那院里院外,既有莫息的八部众暗中盯着,亦有王壹的王氏私卫盯着,不好对付,他能闯过仁国公府护院的各处盯梢,也闯不过这两处耳目。 一个人闯不过,带着人更不行。 一个人尚且好说,易进易退,人多了,不止味儿变了,且更容易暴露。 他家王爷可不能和东宫母族莫家对上。 一旦对上,什么罪名都能安到王爷头上,届时郡主第一个倒霉,京城鲁靖王府一旦危在旦兮,山东鲁靖王府也得跟着岌岌可危。 楚词坐在进京后得李瑜安排的暂居宅院里,一阵发愁。 从王壹大婚,到眼下大婚已过去一个多月,眼见都要过年了,他仍一筹莫展,见天的束手无策让他越来越烦躁。 若是将事情与郡主说说,大约郡主能帮得上他的忙,但…… 楚词叹气儿,可惜王爷在他来之前下了死令,不准他将任务的内容透透给郡主知道,边边角角都不行。 不过他虽遵令不曾透露,郡主身边的女私卫康朝却在他身边听候差遣,以郡主的聪慧,这边边角角也不必他透露,郡主自能猜测到一二。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主动透露,至少不能是他让郡主沾手。 如此情形之下,若是郡主自个儿从边边角角推测出点儿什么,继而沾上手,那就非关他事儿了。 他身边虽然带的人不多,具体是谁不知道,但他却知道,其中一定有他家王爷的人。 届时那个人如实上报,也就怪罪不到他头上了。 算计着算计着,楚词又叹了口气儿。 自从进京,他不止愁白了发须,连胸口郁气都积了不少。 后沙在一旁侍候着,看着自家爷叹了又叹,他也想跟着叹,好在忍住了,但话忍不住:“爷,过年宫里不是有年宴么,要不趁着这个机会……” “嗯?”楚词坐在太师椅里,闻言掀起眼皮子,侧脸看向后沙。 “年宴么,够得上资格的,各府大小主子都会被召进宫赴宫宴,那会儿府里的人至少得少一半!”后沙也是个很有想法的年青人,要不然也混不到楚词身边当心腹。 楚词慢慢侧回脸,还别说,这个机会他还真考虑过。 只是,还在考虑当中。 仁国公府可不是普通的府邸,真要趁年宴进行时,浑水摸鱼进去一趟,他得做好规划,还得提前摸清楚公府布局,最好是能有莫息王壹所居絮临院的详细建筑图,及王壹私人库房的精确位置。 不然,他怕时间不够,更怕稍有不慎,逃不逃得出来且不说,打草惊蛇是一定的。 但他不想打草惊蛇,他只想默默地完成任务,跟来时一样再悄悄地离京回到山东,如此就好。 第二百一十一章 警告他 对于这个建议,后沙个人是认为可行的,见他家爷这反应,应当也是想过的,可行不可行爷不说,他也不敢再往下说。 当下他又继续当起石柱透明人,闭嘴了。 莫息晚间下衙并未回府,使人回府跟夜十一说了不回府用晚膳,有要事儿办之后,他前往畅怀酒肆。 原来约的是对面的忘返茶楼,未料谢元阳那家伙说想和他喝喝酒,他便应了。 反正吃茶还是喝酒,事情都会有个了结。 谢元阳早到一些,也没早多久,几乎是他前脚到,后脚莫息就到了。 两人在二楼厢房坐下,面对面的,先对饮了好几杯酒。 也没有寒暄,几杯酒水下肚,两人有些互看不对眼起来。 本来都在官场上,自小又都得识得的,虽算不上知已好友,和睦相处尽量和气一团,这是他俩一直以来的共识。 但这个共识,到谢元阳得知他看上的姑娘被莫息娶了,莫息得知他的妻子被谢元阳念念不忘时,迅速被打破了。 “莫世子今日约我来,不知所为何事?”谢元阳隐隐有猜到些什么,不过莫息不说,他也不急,这话便问得有些明知故问。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近时遇到一些厚颜无耻的人,免不得想找个人探讨一番。”莫息话中藏刀纳剑,指桑骂槐地说得毫不客气。 谢元阳也不恼:“厚颜无耻?何不说不过是时运不济,倘若今时的莫家比不得谢家,能娶她过门的,便是我英南候府了。” 在官场上,他惯会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眼下这个情形,他却想说个痛快,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出他藏匿心中许久的真心话。 “如今的谢家,连垂死挣扎都论不上。”死鱼一条,哪里来的自信和他争他的十一,莫息俊容覆着一层薄霜,谢元阳不遮不掩,他也撕下表面的客套直言不讳,“什么倘若,不过是弱者满盘皆输,心有不甘的借口罢了。” 谢元阳抿唇,突地一笑:“莫息,你敢不敢?” “敢什么?”莫息问道。 “敢不敢让她与我见一面,当着她的面,我问她一问,若有得选,她会选我还是你。”谢元阳语出惊人。 莫息却连讶都没讶一下,他神色蓦地一冷,簿霜尽结成冰块,语带嘲讽道:“你以为我是你,输了不认,还傻?” 谢元阳脸色微变,几息后胸腔呼于一口浊气,他苦笑道:“你既然什么都能想得通透,何苦执着于我单方面对她的情?” “还你。”莫息拿过进厢房坐下便让他搁置一旁的寒梅桐木盒,放到桌面往对面移了移。 谢元阳触及桐木盒上的浮雕寒梅刻纹,瞳孔微缩,目光一瞬不瞬的,他盯着寒梅桐木盒半晌没动。 莫息亦知此寒梅桐木盒对谢元阳意味着什么,语气微缓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该放下了。日后成亲,把它交到它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手上,你娘在天有灵,九泉之下亦能含笑。” 话说开了,物归还了,他没有再久坐:“再让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那就不是这样喝酒归还的场面了。” 他会不客气地还以颜色,让谢元阳受到教训。 莫息走后,谢元阳喝了个烂醉。 古关从永书跟着莫息离开,他便进厢房里侍候,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世子爷一杯又一杯,一坛又一坛地灌,直到酒多醉倒。 夜十一不知道莫息晚归是去见了谢元阳,她也没有时时得掌握他行踪的习惯,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还跟未大婚前一样,任着他去,不会过问。 当然,有时候有些事情例外。 而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愿意说,她便听,他不想说,她便不知道,不会用上星探或鬼雀去盯他的行踪。 娶她之前,他还会让八部众注意着她周遭的情况,娶她之后,他便和她一样,不再用人盯着她,毕竟人已经被他娶回家,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 结为夫妻,互相信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当如是。 但莫息回仁国公府后,用过晚膳,换了常服,便在她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腰轻声与她道:“我是去把梅花簪归还它原来的主人了。” “仅仅如此?”夜十一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道,她觉得应当还有别的。 “你倒是了解我。”莫息愉悦地笑开,“我还警告他了。” 夜十一道:“谢家已不成气候,谢世子再了得,也只能是堪堪保住英南候府不被瓜分罢。” 弱肉强食,亘古不变。 “你担心他?”莫息微皱眉峰,低头看着夜十一光洁的额头,小巧琼鼻,看着看着亲上不点而朱的樱唇。 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我是觉得你应该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夜十一眨了眨眼,樱唇凑上去,也迅速地亲了莫息一口,恰好印在他唇上。 润滑柔软,滋味诱人。 仁国公府絮临院这边情意绵绵,共赴云雨,英南候府匀阳院那边却是雾惨云愁,一醉方休。 英南候没了嫡长子谢明渠和小闺女谢幼香,全副心神便落在嫡长孙身上,故而一个风吹草动,他便知晓了。 谢元阳在官场上即使没有任何扶持,甚至时不时还得因着谢家的落败而遭受磕磕绊绊,却仍靠着自身能力在大理寺站稳脚根,身为祖父的他,万分欣慰,也万分心疼。 若明渠未死,阳哥儿也不至于一点儿助力也没有。 从古关那儿知道谢元阳是和莫息见一面喝过酒后,便这么一副恨不得醉死的模样,他虽能猜想到莫家力压谢家已久,嫡长孙不至于尚未适应,被莫息敲打几句便如此颓废,却猜想不到真正的缘故。 问古关,古关是一问三不知,气得他就要让人把古关拉下去打上几十大板。 但一想到嫡长孙尚需要古关的侍候,英南候转而道:“到世子爷屋前跪着,世子爷不醒来,你便给本候跪着!” “是。”古关应诺,内心一阵发苦。 醉倒于寝屋床榻上沉睡的谢元阳,不知外间几何,只在梦里浮浮沉沉。 一会儿梦到眼覆白绫一身白衣的夜十一,一会儿梦到从未见过的看不清脸的亲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整夜不得安稳。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叶游医 谢元阳在翌日醒来,头疼欲裂,睁开眼就是月关在旁侍候,倒也一时没发觉古关因他醉酒被罚跪。 直到穿戴整齐用过早膳,踏出门要去上衙之际,方看到跪在门前廊下一侧的古关,他不解道:“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古关委屈,伏身埋头,不敢提及英南候。 还是月关开的口:“昨夜回府,老爷怪古关没侍候好世子爷,便让古关跪在这儿,跪到世子爷醒来为止。” “那现在可以起来了。”谢元阳闻言,轻嗯一声,顿了顿又道,“你一夜未眠,且去歇息吧,今儿就月关跟着我即可。” “谢世子爷体恤!”古关磕头。 安有鱼自赴约夜十一,在玲珑朝得知王壹就是她的师侄之后,回安宅的那一晚,她便和关晴珊痛痛快快地浅酌一番。 她酒量不行,关晴珊酒量更不行,当晚便双双醉倒。 好在夫妻俩酒品不坏,酒多了只是倒头就睡,并不会耍酒疯。 第二日醒来,安有鱼虽然有些宿醉头疼,精神却出奇地好。 关晴珊不免好奇,问了两句,结果与昨晚对饮时一样,仍是问不出何等内幕来。 安有鱼也怕关晴珊胡思乱想,便说是遇到了一件好事儿,至于是什么好事儿,事关官场,不必多问。 关晴珊自觉是内宅妇人,如此之后,倒真不再追问。 但是安有鱼的状态能唬弄过关晴珊,却瞒不过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师弟马文池。 马文池注意到归注意到,因着公务缠身,便也没及时去找安有鱼好好地谈一谈。 时至数日后,两人同时接到一封信,终于碰面了。 按着信中内容,师兄弟落衙后,都没归家就赴约而来,彼此未互通,却在同一个地方碰面了。 这个地方,就是离凌平湖不远的一家面阔两间的杂货铺前。 “师弟?”安有鱼一脸懵,“你怎么……” 马文池则一脸探究,他尚未回答安有鱼什么,便听到杂货铺原本已经关了的铺门又开了。 他看向杂货铺,安有鱼亦是。 随着铺内的烛火照出来,殷掠空的身影慢慢从杂货铺中走出,两人的神色又同步成惊诧。 “师弟?”安有鱼又是一声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懵逼。 都是扮的儿郎,为安全计,她早和殷掠空说好,见面就喊师兄师弟,绝不喊师姐师妹,以免隔墙有耳。 马文池这回开口了:“师弟为何在此?莫非师弟就是约我与师兄前来之人?” 殷掠空笑嘻嘻的,未作应答,只错步一让开,她身后露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来。 “师父!” “师父?” 安有鱼激动,马文池疑惑。 “哎!”叶游医为人冷清,但对三个徒弟,还是很亲和的,师弟郝龙都没这待遇。 “师父,您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徒儿一声?”安有鱼欢喜地冲上前,伸手就挽住叶游医的臂弯,和未下山游历前一样难得露出小女儿娇态,甜丝丝地同叶游医叨家常,“先前莫世子便有问过我与师弟,说知不知道您老人家落脚于京城何处,我们二人连您进京都不晓得,哪里会知道?” “两位师兄,都进来坐吧。”殷掠空招呼道。 很快师徒四人在杂货铺内围桌而坐。 此时入夜,杂货铺已经打烊,等人都入内了,掌柜老秦在最后把铺门关上,隔绝外面的一切。 做好这些,老秦晓得他们师徒四人有正事要谈,他虽得信任,却也不便在场,更多的是,他不愿掺和。 马文池是四人之中最在意有老秦这么个人存在的,老秦一走进通往后面院子的小门,他便问叶游医:“师父,那人是谁?” “老秦,你们得喊一声秦叔。”叶游医未多作介绍,末了只重点再强调一句,“是为师信任之人,不必多虑。” 说这话时,他着重看了眼提出问题的马文池。 他这一生有三个徒弟。 大徒弟亦是养女,承继他的妙手回春,心性纯良,浸泡官场这些年,亦无大变化。 二徒弟承继他的养生之道,既有胸有鸿鹄之志,亦有运筹为幄之才,就是腹黑了点儿,大徒弟小徒弟合起来都不够他一个人祸祸的。 小徒弟原是忘年之交老友红夷子之徒,老友归西之际,留书信请他收小徒弟为徒,正好他尚有第三个本领易容之术未有传人,便收了教了,其性情良善,与大徒弟一般无二,不过因着幼年坎坷,倒是要比大徒弟更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三个徒弟三种心性,要说谁最得他喜欢,那自是大徒弟此养女,要说有缘,还数小徒弟,但要说最欣赏,非二徒弟莫属。 郝龙曾问过他,他此生最得意之事为何? 最得意之事,便是收了马文池此徒。 叶游医最后的那一句,以及最后的那一眼,马文池接收到了,意会过来立刻不再追问,恭顺道:“是。” 安有鱼和殷掠空见马文池吃了师父的瘪,目光在空中碰撞,一同悄悄偷笑了下。 她们都是属于说不过马文池,也谋不过马文池,殷掠空尚能揍马文池一顿,然不敢,而安有鱼则是连打都打不过马文池,纯属被压制的最底层。 特别是在成亲之后,安有鱼每回见马文池,都不自觉得气短一些,人本来就矮过人家,连气都短了,简直是不让她活了。 故而与关晴珊结成假连理之后,她是能避开她这位师弟,那绝对得避开,避不开了,她得苟着,就绝不站着,师弟见她如此乖觉,多少会口下留情。 叶游医盘桓京城已有些日子,对于三个徒弟在京城的情况,皆已大致了解,安有鱼和殷掠空在半空视线一会,还偷笑起来,他也不是不知道缘故,只是懒得说。 当然,现在说也无用了,为时已晚。 “你既已娶了妻,往后便要好好待她,再往后有何打算,可得好好思量。”叶游医对安有鱼语重心长地说道,“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一时被人蛊惑了心窍,算计了你,说是她的错,亦可说她是受你所累。她愿意嫁你,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抵是真的把你当成一辈子的依靠。你若无法给她一辈子,那你可得早做决断,莫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 第二百一十三章 眼皮跳 “徒儿晓得。”安有鱼最听叶游医的话,自然是叶游医说什么她应什么,只是眼中难掩讶色,她倒是没想到师父已然把她和关晴珊的事情知得如此清楚。 大徒弟说完,叶游医转过头来说小徒弟,在殷掠空的期待之中轻声缓道:“掠空,你是为师最晚收的弟子,修习为师的易容之术,于你自己所选择的处境之中,倒也相宜。只是,你万不可忘记,易钗而弁,终归长久之计。有鱼在太医院,周遭俱是医者,尚非极险之地,而你身处锦衣卫,又与东厂督主走得颇近,即便他与你那锦衣卫指挥使师父一样,都是一心保你,然难保有朝一日,大祸临头,劳燕纷飞。你亦要早做打算,莫待到悬崖,方知已无后路。” 殷掠空心尖一颤:“是,师父,徒儿谨记!” 师父竟是连花雨田心悦她,有意与她比翼双飞之事都知个一清二楚! 老秦这时从小门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茶壶和四个茶杯。 走近摆上桌,他执壶给每一个茶杯都倒满,放下大茶壶,又默默地回了小门后面的厢房。 接下来该轮到他了,马文池心知肚明,隐隐和殷掠空一样,竟是有些期待。 “文池啊……” “师父,徒儿在。” 叶游医却只喊了这么一句,马文池一应道,他微微颔首,看着二徒弟却是没再开口。 马文池奇怪地掀起眼帘,往叶游医脸上看了一眼,只见他师父还在看着他:“不知师父有何教诲?” “你很好,所有事情都做得很好,为师没什么说的。”叶游医擅长养生之道,又会医术与易容,即使年纪已是花甲之年,面容看起来却仅有半百,足足得年轻十岁,只是长年在外游历行医,难免有些风霜覆面,言语沧桑,“为师老了,许多事情为师即便知,那也只是知,已无法再做些什么……”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又是只看着二徒弟不说话。 马文池深知叶游医此话是话中有话,却在半道止住,心知这是他师父想套他,又想让他自己主动入套的话术。 他内心有些无可奈何,面上又抑制不住地弯了弯眼,嘴角上扬地如师父之愿主动地问:“徒儿不才,在这京城,却也能替师父分担一二。” “好!”叶游医达到目的,中气十足地大声说好,笑逐颜开地指指安有鱼,又指指殷掠空,“一个是你师姐,一个是你师妹,她们俱是姑娘家,再虎也有踏不着地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可得及时搭把手,万不能让她们被外人欺辱了去!” 马文池闻言心下松了松:“徒儿遵命。” 一个是他的心上人,一个是厂卫两大最高首领跟前的红人,不管哪一个,真出了事儿,他都得捞,绝无坐视之理。 师父特意提出来…… 是觉得他是利益至上的人,关健时刻,会以利益区分重要与次重要,继而罔顾师门情谊,弃师姐师妹的安危于不顾。 马文池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失望大概有,庆幸大概也有,更多的是高兴。 高兴师父如此信任他,庆幸师父这般了解他,也失望师父其实并未完全信任了解他。 “师父,您甚少到一处地方留上那么久的时间,这回在京城还有了落脚处,是不是有大事儿要做?”安有鱼觉得师父能住进这家杂货铺,肯定是做了长期的准备,倘若不是,那必然会跟以往一样,去客栈住上十天半个月便得转移地方了。 叶游医微微颔首,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件事情本来不想过早地告知你们,想等到年后,但……唯恐事情有变,为师只好提前见你们。” “何事儿?”马文池眼皮突然跳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直面袭来,能让他师父自来飘移不定的人如此郑重,必然是件大事儿。 殷掠空也是有所感地和安有鱼再次四目相接,空中目光交汇的点有着难言的惊慌失措。 安有鱼在玲珑朝与夜十一见过之后,她未做出什么动作,殷掠空便在夜里,悄悄然地找上安宅。 这一找,让她知晓原来她师侄未死,并已进京的王壹便是夜十一活着归来的一重遮掩,不止来找她的殷掠空早已知晓,连杨芸钗亦是早已知晓,几近是在师侄回京不久后便得知了。 而她这个师伯,她师弟这个师父,却是被蒙在鼓里。 她尚好,十一在大婚后总算同她坦言了身份,师弟却是至今不得而知。 那日知后,十一说要不要和师弟说,全由着她自己做主,她想着年宴未到,虽说快了,但怎么也还有些时间,待她好要如何同师弟开口,再说不迟。 然而眼下这情况…… 安有鱼不由自主地眼皮乱跳。 安有鱼心慌,是因着安有鱼和马文池更亲近,其中更有情愫掺杂,马文池在朝中行事素来只求结果,少有顾忌旁人的时候,安有鱼和夜十一却是唯二的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都没有第一时间告知马文池真相。 夜十一没在跟前,安有鱼却已近在咫尺,若叶游医接下来要说之事恰好事关夜十一,马文池暂且无法拿徒弟如何,安有鱼这个师兄近在眼前,却是可以拾掇拾掇。 殷掠空倒是没有心慌,就是莫名地有些气短,好歹是同门师兄呢,虽说相认后也没对她有多亲昵,却也是很好的。 她女扮男装当官,当的还是随时可要命见血的锦衣卫,权柄有多大,危险便有多浓。 再者,她还是锦衣卫最高首领的唯一高足,东厂督主又对她另眼相看,光凭着这些,无胆之辈,自是不敢动弹,穷途末路之人,想在死前拉个垫背的,她师父和花雨田本身太强动不了,那么想从她这个软肋下手的人,就太多了。 这些年,除了她师父和花雨田,师兄也在仕途之道上帮了她不少。 当然,都帮得不明显,几近都是她得抡起锄头挖几层土才能看到的妙之又妙。 故而每一回与掉脑袋的危机擦肩而过,她拍着胸口庆幸,并不知内中曲折之际,不是她师父悄眯眯地来说她师兄如何如何了得,多亏师兄暗中动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相助,她方能转危为安,就是花雨田带着酸气地说她有个师兄护着就是不错,盯上她的人,几个转手,轻则官帽,重则家破人亡,她方彻底悟了过来。 师兄,确帮了她许多。 且每回,俱是生死关头。 这般一想,殷掠空气短得厉害。 几乎是在同时,心慌的安有鱼和气短的殷掠空,两人心虚地齐齐往叶游医身后退了一步,明明白白地把叶游医当成盾牌。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七与五 马文池:“……” 叶游医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 殷掠空和安有鱼被笑得低下脑袋,只差找条缝钻进去。 笑过无言过心慌气短过,回归正题。 “你们师叔对王氏女的眼疾十分上心,当初急信召为师回雀谷,为师诊断无能为力。这些年你们师叔并未放弃,为师亦不曾放弃,此十年来游走四方,收集了不少土方偏方,听闻了几起关于眼疾的奇迹之事……”叶游医一提王氏女,发现身后俩徒弟缩肩耸脑得更厉害了,不觉把话停下来,回问她们,“怎么?你们知晓之事,尚未告知文池?” 此言一出,马文池看着叶游医身后的俩鹌鹑,抿了抿嘴。 王氏女就是王壹,莫息如今的妻子,师父要说之事涉及王壹,又问她们知晓尚未告知于他,必然是与王壹有关,便是与莫家与王氏有关,其中还牵扯到他们的师叔郝龙,以及王壹的眼盲,再结合师父一开始说的唯恐年后有变…… 他默默地沉住气。 叶游医看眼对面坐得不动如山的二徒弟,眼中不禁露出赞赏:“说吧,一个一个来。” 师父开口了,那是躲也躲不掉了。 但是谁先来,是个问题。 殷掠空和安有鱼对视一眼,双双慢慢地移步回桌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其实不必一个一个来,她们瞒马文池的事儿,也就那么一件,还是最重要的一件。 安有鱼清清喉咙:“师弟……” 殷掠空和马文池同时向她看去,她心房咚的一声大响,脱口而出:“掠空!你来说吧!” 你来说,而非你先说…… 马文池听着这话,直觉告诉他,他的师姐与师妹瞒着他的事情,十之八九是同一件。 他转看向殷掠空:“师妹?” 殷掠空着实也没想到安有鱼临了临了还来这么一招,被前后两声唤道,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终在叶游医的眼神儿鼓劲儿下说了,只是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就是……王氏女,王壹,她……她……” “她什么?”马文池神情冷然。 “她就是十一!”快刀总比慢磨强,殷掠空大声地喊了出来。 喊完,舒坦。 随着她和安有鱼皆低下头,眼盯着跟前的一寸,似乎想将桌面盯出个洞来。 叶游医已知王壹就是夜十一,听到没什么反应。 马文池足足反应了一刻钟,才看看安有鱼,看看殷掠空,最后落在叶游医的老脸上:“师父?” “没错。”叶游医点头,他收的徒弟他了解,二徒弟最后这一声是想向他确认,他直接给予了肯定,“你的弟子,为师的徒孙,还活着。” 哐啷一声,马文池站起身,他坐的凳子因着他起身太过突然用力,而被翻倒在地发出大响。 这一声,惊得殷掠空和安有鱼齐齐抬头,同同看向马文池。 叶游医微微动容,他也是没想到他这个素来有些冷心冷肺的二徒弟,对其唯一收的弟子夜十一竟有这般深的师徒情。 马文池双手握成拳,素白修长的手指根根泛白,手背紧握出青筋,根根鼓涨,这是得攥出多大的气力才能攥得出来,一小会儿,拳头才慢慢松开,双掌止不住地轻颤。 安有鱼起身,走到他身侧,担心地去握他的手,方知他的手一片冰凉,她心下一窒,小心翼翼地轻唤道:“师弟?” “师兄?”殷掠空也起身走到马文池的另一侧,双眼同样有着担忧。 “你们……”马文池哑着嗓音出声,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眼底有着惊喜,也暗含着汹涌,“何时得知的?” 殷掠空和安有鱼对看一眼,由殷掠空先说:“我知道得早一点儿,和芸钗一同知晓的。” “我知道得晚一些,就在十一与莫世子大婚之后,仁国公府办了一场冬宴过后不久,十一约了我在玲珑朝亲口告诉我的。”安有鱼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师弟有些可怖,说不出什么感觉,总之她不能作死,必须有一说一! “玲珑朝……”马文池喉咙里发出一声呵笑,沙沙声地如同飘荡的落叶,“我也曾被她约到玲珑朝会面,我就站在她跟前,近在咫尺!” 他的好徒儿却硬是半点儿也不透露! 那时较之师兄赴约更早,她约他,一步一步引向她所想要达成的效果,她也拿捏住了他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是一拍即合,两人成功交易! 那时,那时她就没想到要向他这个师父坦白一二! 马文池转身,右手抬起,缓缓盖住脸。 片刻后,手拿开,面容已恢复平静,他转回来面向叶游医,声音冷洌道:“师父盘桓京城,为的就是她的眼疾?” “是。”叶游医应道。 “师父有多少成算?”马文池又问。 “只要我那徒孙配合,有七成把握。”原先是摇头说无能为力,经过十年,已有七成,叶游医觉得可以医治了,这也是郝龙的意思。 当然,他那徒孙也是同意的。 只是在时间上,徒孙想在年后,他却觉得不能在年后。 “师父今夜聚齐我们三人,是想让我们做什么?”马文池是个理智且思维敏捷的人,即使心里仍因突如其来的真相而鼓噪着,他也能从中分出一丝清明来,把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叶游医叹一声:“那丫头固执,非得等到年后才肯配合为师的医治。但她那双眼晴盲的时间已有十年,且是人为外力所致,这些年伤况看不出大的变化,实则却是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加重病情。前些日子为师已再为她诊过,已然是不能再拖,年前医治尚有七成,年后医治则仅剩五成!她还不让为师透露给莫息那小子知晓,还让为师藏得深些,别让莫息那小子给找着,真是……”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这般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的女子! “前些时候他问过师姐师兄,却不曾来问我,我其实松了一大口气儿。”说起来,殷掠空颇为庆幸,“师父到京城来,除了落脚处,其他事情皆得有人打理,师父便告知了我,也是因着那时师姐尚未得十一告知真实身份,而我却是晓得的,我又是师父的小徒弟,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来当这个跑腿。” 第二百一十五章 那逆徒 听到这里,安有鱼略略不满:“师父!您要保密就保密,难道告知徒儿,徒儿会四处嚷嚷么!” “不是这个意思。” “您就是偏心!有了小徒弟忘了大徒弟!” 安有鱼正难得和叶游医撒个娇,哪里晓得刚说完,便听马文池阴阳怪气道:“哼!怎么都比有人有了师伯就忘了师父强!” 这酸的,牙都掉了。 安有鱼噤声了,在养父兼师父的叶游医跟前,方难得跑出来的几分娇憨活泼,被马文池嗤一声浇灭。 殷掠空也是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叶游医却是看得心中感慨,这样也好,大徒弟小徒弟皆是女儿身,实则不应进官场,可偏偏就进了官场,且一个是太医院院使,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官还都不小,有二徒弟在京城压着顾着,他事了拂衣去,方能安心些。 “师父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劝劝您那不省心的徒孙,答应在年前把眼盲之症先给治了?”一番话下来,马文池抓到重点问,“可是您那徒孙有什么重大之事需得在年前去办,怕医治盲眼把事情给耽误了,故而非得拖至仅仅五成把握的年后?” 叶游医颔首:“没错。” 马文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慢慢走回桌边坐下。 殷掠空和安有鱼也坐回原位。 忽略掉他们脸上程度不一的忧色与无奈之外,又是师徒四人围桌而坐的温馨场面。 不能太晚,说了要说的,交代了该交代的,都听得差不多了,人定前一刻,便都散了。 叶游医毕竟岁数大了,很快回杂货铺后面小院厢房歇息去,老秦来收尾关铺门,弄好也回后面睡去了。 马文池三人站在杂货铺前,看着已被关上的铺门,随着门缝那一丁点儿光亮逐渐落于黑暗,倒映在三人眼底的微弱暖光也跟着熄灭。 “师兄,其实还有……”殷掠空犹豫地开口。 马文池没让她说完,打断道:“除了你们,还有其他人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殷掠空迟疑地点头:“是……” 安有鱼知之不详,闻言问道:“还有谁?” 殷掠空随即要跟安有鱼说起来,马文池却已经大步走开,她喊他:“师兄!你不听么?” “听,但我要听那逆徒亲口跟我说!”马文池蕴含怒火的声音伴着夜风吹进殷掠空和安有鱼的耳里。 铺子里一口一个您那徒孙,铺子外直接就那逆徒了,师弟(师兄)果然气得不轻啊。 她们望着马文池渐渐走远,两人也赶紧跟上,各回各家。 谢幼香之死,邓娇娇之死,随着近年关,黄芪肖和花雨田达成一致,不查了。 不继续往深处挖,也不是一直没挖到什么,相反地他们是挖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瓦砾还是玉器,端看其背后之人,亦端看他们如何运用。 刚从宫门出来,黄芪肖便看到花雨田的大车,想了想驱马过去。 秦百户当车夫,黄芪肖一出宫门,他就看到并禀报了,故而等黄芪肖驱马近前,花雨田恰掀起窗布说:“一起喝个小酒?” 前两日,还听到莫息请谢元阳去喝了酒,翌日谢元阳在大理寺便连连出错。 这会儿要吃酒,一马一车很快到怀畅酒肆。 二人没想到刚在怀畅酒肆二楼厢房坐下,临窗便听到一则趣事。 “莫坤!你不要忘了当初是我义父助你,你方有今日!”庄眉尖锐的哭骂声从窗下街道上的大车车厢里传出来。 话落,莫九从车厢里出来,品优迅速搬来脚踏板,他面色黑沉地下车:“送奶奶回去!” 车夫不敢有异,挥鞭便要驱使大车回莫府。 庄眉却是不顾大丫寰的阻拦从车厢里跟着出来,闹得车夫赶紧又搁下马鞭,不敢再动。 “爷!”庄眉妆容尽花,梨花带雨的,满脸的可怜兮兮,今日难得莫九愿意陪她出来吃顿外食,等用过晚膳再回府,没想到半路提及后院那些狐狸精,莫九便炸了。 莫九脚步未停,仿若未听到。 眼下她喊他,他也不理她,径直进了忘返茶楼,这样抛下她,又是因的那些贱蹄子,她双眼迸出恶毒的光:“爷若真抛下我,信不信我回头就把她们全杀了!” 莫九这回有了反应,他驻足转身,眼角眉梢尽是寒霜,冷笑道:“可以,今日【你】把她们都杀了,明日【我】便把你绑至京衙!” “你敢!我父亲和我义父都不会放过你的!” “哼!” 庄眉眼眶通红如血,已然顾不得这还是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她把内心的痛苦尽化为嘶心裂肺的怒吼:“莫坤!你没良心!你过河拆桥就不怕天打雷劈么!当年要不是我父亲带着我助你半道拦下我义父,求我义父……” 话到此,莫九已迅速扑至她跟前,狠狠地捂住她的嘴,脸色如墨地把她半拽半抱地推回车上,推入车厢,他随后也进了车厢。 随着车夫收起脚踏板,品优把车门关紧,与车夫一同坐在车驾上,车夫扬起马鞭轻斥一声,大车缓缓起行,渐渐驶离忘返茶楼里外上下、街道前后左右所有看热闹的市井民众视线,四面八方的议论声彼起彼落。 直至大车看不见影子,黄芪肖才收回从上往下望的视线,感叹道:“好好的一个莫九,可惜了。” 娶了这么一个蠢妇,迟早得把脑袋奉上。 “确实可惜,那庄九奶奶都没把话说完。”花雨田的关注点和黄芪肖的不同,他不在意莫九娶了个什么样的蠢货,他在意的是能让莫九那样紧张堵住庄眉的嘴的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重大之事,“莫九、詹事府詹事庄汉、御用监掌印太监徐公公,涉及这三位,看来庄九奶奶口中的当年必定发生了一件你我皆不知的大事儿。” “莫九是莫家的人,当年涉及三方之事,听庄九奶奶的意思,是莫家有难,莫九出手,其中还借用了庄詹事和庄九奶奶的关系,从徐公公那里得了方便。”黄芪肖只能从方才庄眉的三言两语中推猜出这些,“指不定这个当年,还是莫九未娶庄眉的当年。” 第二百一十六章 都撤了 花雨田赞同:“许是如此。” “阮捕头在谢幼香之死上,是查到一些东西。”黄芪肖派红百户去跟这件事儿,跟到最后确实是跟到一些实质的线索,“疑似同容兰郡主有关。” 这个疑似,说明没有实质的证据,花雨田听着沉吟道:“既是能查到这儿了,他没有再往下追?” “容兰郡主是什么人物,在京城的处境再艰难,那也是有爵位在身的,阮捕头敢追着不放查到苗头,已然是胆大包天。”不然以不过区区京衙捕头的身份,谁敢追着谢幼香那案子不放,黄芪肖还因此对阮捕头有些另眼相看。 “也是,胆大心细,还是个惜命的,要不然这会儿指不定得捅出多大的窟窿来了。”花雨田对阮捕头也是从这件事儿中,自不认得到心中有数,“那这条线便放下了?” 黄芪肖点头:“我已撤回红百户。” 花雨田轻嗯一声,没反对。 主要是两人皆心知肚知,此刻追查下去并非是一件好事儿,但若是往后鲁靖王府出何意外,此事儿无疑又是一把足以打击李瑜的刀峰。 “你说她冒这么大的险插手左四报复谢幼香当年之事,是为了什么?”花雨田有成算,但他还是想听听黄对头是怎么想的。 “有失有得,她固然是有她的目的。”黄芪肖早思虑过此事儿,也让红百户往这个方向查了查,“谢幼香失踪的当口,恰好是正纠缠秋右寺丞的时候。” 花雨田有意思地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过后我的人一直盯着她,却不见她有何后招,又或者……” 有后招,却完美地避开了他的人。 “罢了,不必再费人力在她身上。”黄芪肖听懂了花雨田的弦外之音,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年宴快到了,咱们接下来的重心得放在年宴的万无一失上,千万别出纰漏才好。” 年宴,大年夜皇宫君臣同乐的除夕宫宴,每年都是厂卫合力配合宫中禁军维护秩序安全。 每一年他和花雨田都不能掉以轻心,即使是在他们尚未如此和气的过往,那也是每逢年宴都得先搁下私怨,齐心协力把这大差事儿给办圆满了再说。 “邓娇娇之死,引出了隐匿踪迹许久的星探,这事儿自咱们上禀,皇上就一直没有动静。”年宴确实重大,亦如黄芪肖所言,其他事情都得先排开,花雨田是同意的,唯独星探重现京城之事,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在这件事儿上,咱们好像被什么遮住了眼。” “星探那是什么身份?他们从前的主子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嫡亲皇妹葭宁长公主,后来交到夜大小姐手里,更是令人忌惮,如今重现京城,莫说皇上,就是咱们,以及那些明里暗底的人物,谁不是半提着心半吊着胆?”黄芪肖年长几岁,又有家有室,总归要比花雨田沉稳两分,“这事儿咱们往上报完,就是尽完职了,皇上没动静,至少在年宴之前没动静,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谁还不想过个好年。 没有动静,他们才能有个好年过,有动静了,别说是这个年,他们连接下来的日子都难以安生了。 这道理,花雨田没有不懂的,只是他总觉得此刻的安生,有点儿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希望能过个好年吧。” 别说黄芪肖有妻儿亲族,他也是有小丫头的人了,他也想过个安生年,这不是碰到一起喝个小酒,现下又只有黄对头能和他论上几句,他才说出心中所虑么。 “宁天官就是只久不出洞的老狐狸,我这边也让人撤了,大家都过个好年吧。”这才是黄芪肖会来喝这顿酒的主要目的。 花雨田呼吸之间便懂了,点头道:“行,那容兰郡主那边,我也撤了。” 黄芪肖微微颔首,给自己倒满,又给花雨田倒满,两人轻碰一下,各自饮尽。 谢幼香之死,邓娇娇之死,宁天官,容兰郡主,这些都在盯着的人,皆一一撤了,收回人力,他们都将所有的精力赴在即将到来的年宴上。 商议之下,安有鱼让殷掠空去给夜十一送个信,告知马文池已经知晓王壹就是夜十一的这个消息。 殷掠空没异议,她和杨芸钗一直都是通过北女和夜十一联系,联系多了,熟门熟路,比安有鱼去告知夜十一这个消息方便多了。 同时,也告知了杨芸钗。 杨芸钗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知晓了夜十一的盲眼终于有能治愈重见光明的机会,她高兴之余,试着站在夜十一的角度想了想,发现也是矛盾得很:“大姐姐为了今日,筹谋十年,怎么可能会为了高的那两成机会而增加失败的机率?” 芝晚侍候在一旁,没说话。 “我也觉得不可能。”殷掠空也是这样想,故而从叶游医那儿得知七成与五成的区别后,她也只是通知了夜十一,马文池已知其真实身份,却半字未提让夜十一在年宴之前先把眼睛治了。 张舍里,两人还是一人一张摇椅,一左一右,中间仍空着。 刚下过小雪,薄薄的一层压在歪脖子树的枝桠上,风微微拂过,寒意沁凉。 “但既然师父说了,我总得试试。”叶游医是殷掠空拜的第二个师父,教了她生存保命的易容之术,无论如何她不能违抗师命,只是要怎么提,她还没有想好。 “嗯。”杨芸钗没有这样的烦恼,可听到说年前与年后的七成与五成,她其实也很想劝劝大姐姐,先把眼睛治了,“我也知道你师父说得对,这个劝该劝,我也想劝,可……” “不知道怎么开口。”殷掠空接下杨芸钗的话,她叹了口气儿,“我也是。” 她们完全能理解彼此的心情,亦能理解夜十一为何会选择年后的五成治愈机会,理解归理解,理智却告诉她们,她们应该让夜十一选择前者的七成。 即使年前治好了眼睛,即使大姐姐的眼睛治好后真的肖似葭宁长公主,可也只是肖似,并不一定会因此出任何意外。 第二百一十七章 开冷战 当然,这也是冒险的。 谁也无法站在夜十一跟前去,斩钉截铁地跟夜十一说,肖似葭宁长公主的双眼绝不会让永安帝认出来,更不会让夜家人,以及紧盯着静国公府的其他人生疑。 这个保证,谁敢保证? 既然无法保证,那么眼睛是夜十一的眼睛,葭宁长公主是夜十一的亡母,查清真相是夜十一这么多年的唯一坚持,并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她们纵然是真的为了她好,也无法做下这些形如空话的保证。 “要不跟莫息说?”殷掠空提出建议,满眼期待地侧过脸,希望能得杨芸钗的赞同。 杨芸钗果真赞同:“你去说?” 殷掠空眨眨眼:“你去吧,你和十一更能说上话,我嘴比你笨,怕说不好。” 杨芸钗摇头:“不,你在大姐姐心中是最不同的,你说了,纵然大姐姐知晓后会生气,也不会真同你生气,还是你去说更妥当。” 两人谁也没说服谁,各说各有理,同时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 “我不敢。” “我也不敢。” 叶游医可是明确说过的,夜十一不让叶游医说,还让叶游医藏好些,别让莫息找到,可见是不想谁去给莫息通风报信的。 她们去做这个报信人,万一大姐姐(十一)真恼了怎么办? “不怕,还有安爷、马爷。”杨芸钗退一步说道。 “师姐她说她说不动十一,也不敢随便动,怕给十一招麻烦。至于师兄,他很生气,大约十一不去找他亲口同他说,他都不会主动去找十一的。”殷掠空一句话打破杨芸钗的想法。 此时此刻被杨芸钗和殷掠空说着不会主动去找夜十一的马文池,他确实不会主动去找夜十一,但他会主动去找莫息。 特意等到下衙,特意等在都察院大门外,他站得笔直,满脸严肃,让陆续下衙出来的御史个个纳罕地瞧他一眼,有相熟的甚至上前打了个招呼,再问一声这是在等谁? 知道是在等莫息后,很快拱手告辞。 莫息本来尚有公务要处理,无法按时下衙,听到衙外马文池在等他的消息,他方慢慢合上折子,从案后起身,收拾下衙。 半个时辰后,忘返茶楼二楼雅间。 莫息先是愣了会儿神儿,再是面如冠玉的一张俊脸慢慢沉了下来,最后不知是什么滋味,脑子里嗡嗡声,他是既恼火又无奈地笑了。 这笑,真真比哭还难看。 作为师父,马文池被隐瞒着的滋味已经很难受,看到莫息这个样子,晓得作为丈夫的莫息是得更难受,可他今日却非来让莫息难受的,他是为那逆徒的眼睛来的:“你劝劝她,别错过七成的机会。” 并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机会,他师父说得很明白,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年后的五成机会若失败,逆徒便真的得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了。 “从未见过光明的人,大抵能忍得住永远承受黑暗,可见过光明的人……”莫息并未答应,他幽幽地问马文池,“你说,她怎么忍受得了?” “莫息……”马文池看着眼前将与他徒儿相伴一生的仁国公府世子,都察院活阎王,此刻竟是这样的痛苦,他除了轻唤一声,纵然他口舌了得,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所有的安慰,在此时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她想要真相,我便陪她找真相……” “她离开十年,我等了她十年……” “她想在年宴上做些什么,我也尽我所能帮她助她……” 莫息眼眶通红,黯然的黑眸中流露着噬心之痛:“她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治眼睛,好好配合……” 从忘返茶楼出来,马文池回马舍,莫息还留在二楼雅间,已让周掌柜上了两坛酒。 他站在街上,抬头望着临街的二楼雅间,耳际隐约还响着莫息那悲苦伤心的一字一句。 他从来不做无所握之事,更不做后悔之事。 可在这一刻,他有一丝不确定,他这样做,对么? 当晚夜十一接到浑身酒气烂醉如泥的莫息时,便亲自问了永书,莫息下衙后见了谁,听到是见了马文池后,她怔忡了有一会儿,才让永书退下。 莫息酒品很好,醉了只会乖乖地睡一觉,从不会闹腾。 她照顾他,并不费神。 只是睡在他身边,她的心产生了一种从前未有过的慌乱。 她瞒着他,甚至让叶游医藏好,别让他找到,至少不能在年前被他找到,她不过只是为了年宴的计划。 她不是不治眼睛,她只是怕眼睛治好后,她这一双肖似母亲的眸子会让皇帝舅舅起疑,会掀起原本没必要的麻烦,会节外生枝让计划更加困难重重。 她在尽最大的努力,最大限度地减低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以达到不会牵连任何她在意的,在意她的人。 她错了么? 大概对大部分人,她没错,可对他,她可能真的错了…… 她知道他一直想要治好她的眼睛,也知道他一直在纵容她,暗下给她援手,她也没忘她答应过他的,一定会好好配合治眼睛,可…… 两行泪从夜十一闭着的眼角滑落,灼热滚烫得令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无奈、无助。 可她能怎么样! 她面对的是大魏之主,面对的是随时可给与她有牵扯的人带来灭顶之灾的亡母真相! 她只能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她连死都不怕了,何况是舍一双眼? 她重来的这一辈子,目标明确,一步一步的,没有谁能阻挠她的步伐,她的家人不能,师长好友不能,他也不能。 可她心里清楚,她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唯他而已。 翌日,夜十一醒来,莫息已不见踪影。 问难姑,方知他一大早便起身,早上衙去了。 隐隐约约中,她知道他是生气了。 直到日暮下衙,夜里莫息没进两人的寝屋,而是睡到书房去时,夜十一终于确定,他是真的恼了她了。 难姑小麦面面相觑,永书永籍同样苦哈着脸。 他们各自的主子没有争吵,只是安安静静地开始了冷战。 第二百一十八章 她答应 且这冷战,破天荒的,竟是世子爷主导的,大小姐(大奶奶)虽对缘故心中有数,但也没做出什么挽回之举。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整齐划一地叹起气儿来。 数日后,夜十一夜里提着个灯笼独自来到莫息歇息的书房。 永书守在书房外头廊下,见到夜十一十分惊喜,就要行礼喊大奶奶,却及时被夜十一止住,一根手指搁唇上示意噤声。 永书再不敢出声,只默默无声地行礼。 夜十一站在书房门外,想着连永书都被莫息赶出来,没在里面侍候,看来他生她的气儿还鼓着,她这会儿敲门,指不定还敲不开。 于是有些踌躇。 站了片刻,永书见夜十一还是没抬手敲门,他不禁看得分外焦急,自来都是世子爷先服软,好不容易等来大奶奶先来找世子爷,此乃千年难遇,怎么能在此关心被一扇门给断了! 但大奶奶连让他出个声都不准,他更不敢擅自替大奶奶敲门了。 “我答应。”她突然开口说道。 轻飘飘的,几近淹没于夜风之中,连永书都差点儿没听清。 但门开了。 莫息双眼布满血丝,一张俊脸略显憔悴,他定定地看着门外提着盏琉璃宫灯的人儿,不发一言,似乎是想她再重复一遍,让他确定他没有听错,也似乎听清了,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在这件事儿上,这么快便向他妥协。 倘若这是真的,她的妥协,是不是又伴随着其他的计划? 可不管是什么计划,只要她肯配合叶游医治好双眼,那她的计划,纵然要他性命,他也会配合。 夜十一伸出手去,刚伸出去,莫息就本能地抬手,主动往她手里送,让她很顺利地拉到他的手。 她甜甜地笑着,微抬着头,声音柔柔软软,撒娇意味颇浓:“别生气儿了,好么?” 她从小身份尊贵,非金枝玉叶,却胜金枝玉叶。 她这样骄傲的人,为了追查一个真相,可以忍辱负重十年,从光明到黑暗,从无措到适应,此漫长又艰难的岁月里,都是她一个人在熬。 她不容易,她活得很苦,丝毫不比十年来他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少。 连马文池是她师父,让她放在心中敬之重之的师父,都与他坦言,恐无法说服她改变主意,可现下,她答应了。 为了他,她服了软,她答应了! 或许他爱她,比她爱他要多得多,可她爱他,此是毋庸置疑的。 够了,他此生,能得她如此,够了。 莫息走出门槛,把夜十一搂进怀里,双手环抱着她的细腰,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闻着她青丝的清香,泪悄然浸湿了她质地柔软的衣裳。 “好。”闷闷的声音传出。 永书早在莫息开门的那会儿,便识趣地走开,远远站到庑廊的另一端去,笑意吟吟地远瞧着这一幕。 世子爷真是太好哄! 难姑也在,心中高兴之余,深深觉得大小姐真是把姑爷给拿捏得死死的。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 “你治好眼睛,并不会影响什么,我保证。”欢爱过后的莫息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些许未散的情欲。 “嗯。”夜十一脸贴着他的胸膛,耳边是他平缓有力的心跳声,在这一刻她感到满足,亦知他如此说道,不过是安她的心,怕她答应治眼睛后,又生出其他的手段来,“你别担心,年宴将至,我不会乱来的。” 已经等了十年,快要接近真相了,她更要稳扎稳打,绝不能在此关键时候,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莫息闻之,舒了一口气儿,闭上双眼,微勾嘴角,总算困意来袭,轻声道:“睡吧。” 叶游医得知夜十一已经应下年前治眼睛,抚着胡须高兴得眯起一双老眼,与送来消息的殷掠空道:“你师兄这徒婿很是不错,很是不错啊!为师得赶紧给你师叔去信,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言罢,转身进了杂货铺后面的小门,往后院厢房去写书信。 殷掠空冲着他的背影喊:“师父,那徒儿就先去办差儿了!” “去吧去吧!”叶游医头也没回地挥手。 很快,杨芸钗、安有鱼与马文池都得到了消息,皆十分感慨,感慨各不同。 但中心意思却奇异的一致。 “大姐姐与莫世子果真是两情相悦,定会长长久久的。” “十一真是嫁对了人!” “莫息此徒婿,不愧为令逆徒甘心嫁之的良人,倒真能压逆徒一压。” 东厂撤了人手,丁掌柜很快上禀了李瑜。 李瑜没多大的惊讶:“快要过年了,谁不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丁掌柜与花雨田有旧日主仆的情份在,虽然已在很早之前便同郡主坦白,郡主也未曾怪罪于他,只问他可否还愿意当这个掌柜? 他自是愿意的。 郡主仍处险境,他要报救命之恩,他便不能弃郡主而去,待郡主不再危机四伏,他会回到旧主公子身边,继续报旧主恩情。 “不止咱们,近时被厂卫盯上的府邸都松了松,其他势力也俱安份了许多,大家都想过个好年,宫中年宴也能太太平平地度过。”最后一句,才是丁掌柜此番话的重点。 李瑜听出来了,瞧了丁掌柜一眼,笑着道:“这些年,多亏丁叔在,要不然刚进京那些年,容兰尚年幼,怕早被人拆骨碎肉,连同鲁靖王府也得受容兰所累,令父亲大失所望。” 听着李瑜喊鲁靖王为父亲,而非父王,丁掌柜便知父女之情难断,可如此,郡主与世子早已因毒杀未成,而反目成仇,如今能这样平静,不过是鲁靖王从中调和的结果,郡主这般重情,是好事儿,亦是负累呐。 丁掌柜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儿,面上未显出来,只恭敬道:“此乃应尽之责,年节将至,郡主也不必再说那些晦气话。” “知道了,丁叔。”李瑜转说起明日下晌与时之婉的相约,“明日八仙楼之邀,丁叔觉得我应当注意些什么?” 丁掌柜道:“习二奶奶相邀郡主,定是与上回郡主出手相助之事有关。”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仁得仁 “毕竟是一条人命,虽说死有余辜,亦是左四爷执意要报仇,但若无郡主伸手,左四爷也报不了仇。郡主为习二奶奶手上沾了血腥,此人情之重,她当然是想尽快报答两清。” 丁掌柜说的是事实。 其实不必他说,李瑜心中也是有数的,只是因着身份敏感,她自来小心驶得万年船,免不得要问上一句。 那边李瑜出门去见时之婉,这边叶游医也在莫息的安排下,很快进入仁国公府为夜十一医治盲眼。 郝龙已然回信,千里飞鸽传回到叶游医手里的信中,郝龙激动欣喜之情尽跃纸面,絮絮叨叨写满了好十几页纸。 “明知飞鸽承受不了这么多的信纸,还非得写这么多,亏得是蚕纸,否则可送不过来。”叶游医边感叹边把信尽数交到夜十一手中。 夜十一看不到,但她摸得到。 郝龙所用信纸并非寻常信纸,而是用特制的蚕纸写的,蚕丝所制的信纸轻薄通透,水火不侵,成品甚少,很是珍贵。 她在雀谷呆过十年,自然晓得郝龙为了制作出用于秘密情报之中的蚕纸,专门养了天蚕,在制作成成品之前的那一道道工序繁琐且精细,所费人力物力,以及心力,已是不可估量。 在与叶游医的来往通信中,郝龙都不曾用过蚕纸,尔今为了她,竟是用上了蚕纸,且一用便用了十几张,难姑一字一字念给她听,亦无何等重要之事,通篇不外乎尽是知晓她能治好眼睛之后的兴奋欣慰。 “郝叔待我,实在是好。”她也不由跟着叶游医感叹一句。 叶游医继续做着医治盲眼的准备步骤,嘴里不忘回夜十一两句:“他何止是待你好?他简直是连心肺都想掏给你了。” 特意请了假留在府中亲眼看着夜十一医治眼睛的莫息,他原本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闻言却是忍不住插嘴问道:“此话何意?” 叶游医对莫息能劝动徒孙于年前医治眼睛这一点儿,十分有好感,故而很乐意回答莫息的任何问题,反正接下来的答案也不是不能说,他依旧是连头也没抬地回道:“这说起来,还与……” 似是意识到什么,他终于抬头,侧脸看了眼夜十一。 夜十一有所感:“师祖是不是想说,郝叔待我好,乃是因着亡母之故?” 她在雀谷十年,关于这一点儿,不止听过谷中人私下说过,她也曾当面问过郝龙,郝龙亦毫无遮挡,更未编话骗她,直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因何,他却是不肯言。 “你既是喊我师祖,便该喊他一声师叔祖。”叶游医纠正夜十一的称呼后,又道,“确因葭宁之故。当年你母亲也曾在雀谷待过,那时她还小,尚未回京,更未嫁与你父亲。” “师祖是想说,我母亲在少时与师叔祖有一段渊源?”夜十一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在亡母与郝龙之事上却是用词谨慎。 叶游医眼中满是回忆之色,复而摇头:“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不必再提。你只需记着,他因着葭宁之故,当年离开雀谷,冒险远赴杏江把你从江里捞起来,救你一命,此后更是容你在雀谷静养准备了十年,不管你先时是因何会想到联络他,令他答应做为你以死遁离夜家女此一身份的,他已经成为你计划中的一环,非是他有多念旧。” “而是,他只念他与葭宁的旧。” 郝叔只念与她母亲的旧…… 心中默念着这一句,夜十一纵然没有从叶游医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但她与在场的莫息一样,其实已经听出叶游医特意说出这一番话的意思,以及其用意。 “师祖放心,师叔祖一直隐居雀谷,十年前为我,方秘密出了一趟雀谷。师叔祖如此为我,十一再不周全,计划也不会波及雀谷,不会伤及师叔祖。”她保证道。 “傻孩子,你师叔祖岂是惧死之辈?”叶游医手下不停,继续从医药箱里取出应用之物,“早在你之前,他便为了你母亲,破例出过雀谷一回,跋山涉水赶到京城来,可惜终究是迟了……” 听着此话,夜十一心弦蓦地紧绷了起来,手不禁往前伸,抓住叶游医的宽袖,声音有着她不自觉的轻颤:“师祖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母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母亲又是因何会到雀谷?与您与师叔祖相识?” 莫息也不觉屏住了气息。 叶游医看了看被夜十一抓住的袖口,徒孙的手指因着用力攥住,攥得微微泛白,此情景让他不禁想起当年他的师弟郝龙也是这样紧紧攥住李清芙的袖子,可惜终归没有留住李清芙。 当然了,以李清芙乃大魏葭宁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她是怎么也不可能长留雀谷的。 他能想到的,师弟也能想到,只是与他不同,师弟却是动了情的。 故而,他能理智地分析,头脑胜过他,继而被已亡师尊选为雀谷谷主的师弟,却始终当局者迷。 “当年你母亲到雀谷,确为机缘巧合。”再多的,叶游医却是不说了。 夜十一想再追问,奈何叶游医的性情就跟他的行医足迹一样,飘浮不定,想说的不必问,他自会说,不想说的更不必问,任你说破嘴,他也不会说。 她沉默下来,抱着重重心事配合着医治盲眼。 莫息在旁听着瞧着,心真真是提到喉咙口,就怕他的十一倔脾气一上来,来个叶游医不说她便不治的破灌子破摔。 幸而,没有。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儿。 不过一个时辰有余的医治时间,他感觉直有半辈子那么长。 仁国公夫人柴氏得知长媳双眼复明有望,已然在进行医治之后,她连派三回人到絮临院问情况,直至日暮时分,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 医治顺利。 此四个字,乃叶游医亲口所言。 仅仅此四字,足安下柴氏提了一下晌的心。 叶游医临出仁国公府前,终是不忍看徒孙因他一番话心生重重疑虑,继而对医治效果有碍,温言与夜十一道:“当年,你母亲虽是出身尊贵,却过得着实不易……那样的结果,何尝不是你母亲求仁得仁的结果。” 第二百二十章 引旧疾 “求仁得仁?”夜十一神色怔忡,喃喃复道。 “你不必多想,更无需因此多思多虑,师祖同你说这些,是望你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多为自己思虑,多为身边人思虑,而非将整个人生,尽数耗在你母亲之死的真相上。”叶游医又叹了口气儿,暗含着几分惆怅的不确定,“也不知,此时此刻,我同你说这些,是对,是错……”???? 直至叶游医离开仁国公府,夜十一闭着双眼许久,仍旧无法进入睡眠。 “小壹,你……别想太多了。”莫息坐在床榻前,劝解着她。 叶游医离开前,把他喊到屋外交代,务必让十一好好睡一觉,可别费精神去想亡母之死,不然有碍双眼刚渗入的药效。 他那会儿看着略心虚的叶游医,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殷掠空三人都说叶游医脾性古怪了。 何止古怪? 简直胡来! 既然知道十一若是胡思乱想,会影响治眼后的效果,那作为师祖,不更应该别在这个紧要关口提他那早亡的岳母之死的相关之事么。 叶游医倒好,往日不提半个字,偏就于今日,不仅提了,还提了最紧要的部分。 什么那样的结果,何尝不是他岳母求仁得仁的结果,如此一说,十一若还能不多想么,若还能放下安心入睡,那她便不会在当年冒着九死一生遁离夜氏女这个身份! 似是感受到莫息不稳的气息,夜十一嘴角弯了弯:“别担心,师祖所言,我确实放不下,也无法不想,更无法不追究。但,这都会在我复明之后。” “你倒是对师祖有信心。”他最怕她不言不语,全然闷在心里,眼下能开口,提着的心至少放下一大半。 治前,他坚持一定得治。 治后,双眼是否真能复明,他在意,却也不甚在意。 总归,不管她盲不盲,都是他的妻。 此生将都有他看顾着她,护她周全。 夜十一治眼后的三日里,杨芸钗只觉得度日如年,殷掠空更是在公事上频频出错,连安有鱼都有几次愣神儿。 相较起她们的担心,怕叶游医既给了十一与莫息此对坎坷夫妻希望,最后又未能真的让十一复明,那也太残忍了,马文池则稳得不像话。 每日上衙下衙,来来往往,公事私事,该如何还如何。 安有鱼忍不住问了他:“师弟,你就这么对师父有信心?” 却得马文池摇头:“我是对十一有信心,更对我那徒婿有信心。” 这是什么话? 安有鱼没明白。 谢元阳得知夜十一得叶游医入府医治,且有七成把握让她复明之事后,他表面依旧,内里却不由自主地紧张。 秋络宽随后得知时,见谢元阳如此,作为整个大理寺里最为了解谢元阳的人,他瞧得真真的。 “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该放下就放下,千万别拖泥带水的。”他劝说道。 谢元阳知秋络宽是真心为他好,也承情:“没忘。” 只是他也控制不住他自己去关心,去在意。 特别是在试探出她王壹便是被传已早夭十年的夜十一之后,他常常回想过往,试图从过往他与她为了各自的家族,频频出手过招的刀锋冷芒,从而减轻他对她的关心在意时,却发现越是如此,他越无法让他放下她。 至此,他方慢慢悟过来。 原来当年他在得知葭宁长公主是被毒害至死时,他心弦被触动,与她说了从未与人说道的,亲手揭开他的亲娘也是被毒杀的残酷伤疤之际,他便已对尚是夜家女的她动了心。 只是懵懵懂懂的少时自己,并不懂当时自己的情感,更未将之付诸行动,让她知道,让她接受,让自己有机会进入她的生命之中。 当午夜梦回,每每思及至此,他都悔得心口发疼。 那悔便如同刀子,一刀一刀地片着他本该死寂,却又因她而活过来的心。 “你怎么了?元阳,你别吓我!”秋络宽正处理着公务,无意间抬眼,看到谢元阳脸色发白,尽无血色时,连忙起身跑至谢元阳案桌前,“走走走,我送你回府歇息,再请太医好好看看!” 幸好今儿他跑到元阳公事房来赖着不走,还在此办起公来,要不然以元阳的性子,便是身体不舒服到极致,也不会吭一声的。 自英南候府渐渐没了往日的荣耀,他这个好友便时刻是这副拼命的状态。 他得好好看着才行。 “我去给你告假!” 说走就走,秋络宽完全不给谢元阳说不的机会,风风火火地帮着告了假,又迅速把谢元阳送回谢家,更甚的还拿着他自个儿安山候府的牌子,亲自到太医院给谢元阳请来太医。 得到谢元阳只是思虑过重,引牵发了旧疾心疾之症,他叹了好长的气儿。 直到太医写好方子,交代了注意事宜,离开英南候府,古关跑去抓药,亲自守着炉子熬煮汤药时,他仍在叹气儿。 谢元阳的心疾是在夜十一去了杏江没回来之后,慢慢得上的旧疾,平日里都有在吃着草药熬成的药丸,倒也无甚大事,尽因今日想太多,令他一时陷在深渊里,这才发作。 英南候看望过谢元阳后,就把秋络宽请到花厅,先是一番感激之言,再是直捣黄龙地问道:“我这孙儿,自来沉稳,亦知轻重,不知今日是在大理寺,与何人争执,方让他引发心疾之症?” 秋络宽被请出谢元阳的院子,便有心理准备应付英南候的相问。 说到底,元阳心悦王壹之事,是谁也不能告诉的。 即使这人是元阳的祖父,也不能。 “倒也无甚争执,只是近来公务繁重,元阳兢兢业业,忙得太过,又想方方面面都周全,这才思虑过重,引发了心疾之症。”这是他一路走来花厅时,想到的借口。 大理寺近来公务繁重,此为事实,不怕英南候去查。 秋络宽心中自得,却不知英南候表面上点头信了,内心却是不信。 他年纪大了,经嫡长子谢明渠于任上意外身亡后,又苍老了许多,经外孙大皇子不争气,已无东宫之望,闺女谢皇后也放弃夺嫡之争,整个谢家随着低调式微下来,已不管朝政多时。 第二百二十一章 添砖瓦 可他毕竟年轻时候也是有谋算的人物,经的风雨又多,如何不知秋络宽与他孙儿交好,彼此相护守望之谊。 心里为孙儿能交到如此真心的挚友,感到老心甚慰之余,他也明白只怕孙儿引发心疾之症的真正原因,是孙儿不愿意让他知晓之事。 如此这般,安山府候的小子才在他面前,替孙儿打起掩护,脸不红气不喘地不与他实说。 罢,他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英南候在心里想通,遂不再多问。 秋络宽不知内情,还以为他掩饰得甚好,成功地把英南候瞒了过去,暗自为自己的瞒天过海偷偷窃喜。 谢元阳在大理寺衙门突然心疾发作,莫息略有耳闻,日暮时分落衙,回府见到夜十一,忍不住问了句:“你说他如何就得了心疾之症?” “或许……”夜十一双眼上的白绫仍覆着,只是下面多了一层裹了药物的纱布,“过去十年,我也未到京城,按理说你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怎么就来问她了。 莫息轻轻从后背搂住她:“或许,他有心结。” “比如?” “比如,他的生母因他的出生而亡,又比如,他的爱而不得……” 夜十一轻笑:“你倒是了解他。” “我很庆幸,也比他幸运。”莫息把夜十一转过身来,“答应我,永远别把自己再置于危险之中。” 十年前的杏江,是他这一辈子的噩梦。 “好。”夜十一没有犹豫,直接应承。 年宴上,一切已准备就绪。 按部就班,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便有,也发生不了太大的变故,除非…… 皇帝舅舅是个变数,希望这个变数别察觉什么,那都会平安的。 莫息轻轻抚着夜十一的背,他知道她应承得这般快,其实并不能保证真的稳妥,万事万物,谁也笃定一定周全,不过是倾尽全力拼搏最好的结果罢。 年宴将至,她能应他,能时刻记着他的话,由衷地保护自身,不再重蹈杏江之险即可。 余下的,尚还有他在。 不仅身为丈夫的莫息时刻在为夜十一保驾护航,诸如殷掠空、杨芸钗、安有鱼、李瑜之流,也无时无刻不在为她的安全上添砖加瓦。 时之婉在主见邀请李瑜见面相谈之后,她很清楚了她要报答李瑜的方向。 而这个方向,是她在见到李瑜之前,甚至在李瑜未开口之前,都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有些魂不守舍。 习吕溱下衙回府,见时之婉这般,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是哥儿惹到你,还是姐儿气到你?”?????? “不是。”时之婉接过习吕溱换下来的官服,递过去一件常服,“就是有些事情没想通。” “何事儿?”习吕溱在时之婉的侍候下换上舒适的常服。 时之婉在心里犹豫了几息,不知道她和李瑜的交易该不该让习吕溱知晓,毕竟涉及惨死的谢幼香,她总有些顾虑。 纵然是枕边人,又共同育有一双儿女,到底此十年来,她与他虽是夫妻,却也同床异梦。 她有她想的,他也有他想的。 如今能得如此安好的现状,她着实不想破坏掉。 也就在这几息之中,习吕溱观察着时之婉的神情,夫妻这么多年,她一些细微的表情代表着什么,初时他并不知晓,后来慢慢彼此了解,他也能知个一二。 “没事儿,不必挂在心上。”习吕溱心里也有不想触及,不想说与人听的秘密,既是如此,那么妻子心里也有不愿说的,他不勉强。 时之婉张了张嘴,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坦白被他这么一句话,成功地阻止在喉咙里,慢慢地搁回肚子里。 李瑜在告诉时之婉如何报答她之后,虽觉得时之婉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出事儿的,但事关她的十一表妹,且是信任她的十一表妹,她难免有些关心则乱。 “郡主不必如此。”丁掌柜看着李瑜自赴时之婉的约回来,便时不时得坐立不安,他已劝解了不下三回。 “我也知道,我不必如此,只是……”道理李瑜都懂,但是! “郡主若真无法安心,那不如与世子夫人见个面。”丁掌柜提议道,由衷觉得要让郡主定下心神儿来,唯有找夜十一了。 李瑜一愣:“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便去找她!” 言罢起身便往外走。 吉舒赶紧跟上。 “吉缓,帮我送送丁叔!”花厅外传来李瑜的吩咐声。 丁掌柜起身也往外走,迎面走来吉舒笑着与他道:“丁掌柜请。” 李瑜出王府之后,先绕一圈去了广桃斋。 自从夜十一同她坦言王壹便是夜十一之后,连广桃斋的掌柜北女也尽数介绍给她,言明有何急事儿,可直接联系北女,再由北女将消息送到夜十一手上。 如此绕圈,也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更是为了两人的安全。 她是鲁靖王之女,皇上亲封的容兰郡主,夜十一是披着琅琊王氏女的外皮,实则乃是静国公府大小姐的内里,更是皇上十年之前自小偏宠到十岁的外甥女,两人的身份着实敏感,不好招人眼。 北女继成为莫息、杨芸钗、殷掠空、安有鱼等人,与夜十一的中间人之后,也成为李瑜欲联系夜十一之进的中间人。 李瑜把她赴时之婉的约,与时之婉坐下谈了半个时辰有余的重点,说给了北女听,让北女为她转达给夜十一。 “郡主可还有其他话要转达?”北女记住了。 李瑜摇首:“没了。”??????? 当晚,北女将消息传递到仁国公府的难姑手里,随着难姑便转达了李瑜的话,一字不差的原话。 夜十一听后静静地坐着,开始回忆过往。 时之婉此人,经过十年,过去的事情又离她太过遥远,特别是诸如习吕溱、时之婉等人,她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 片刻后,她方道:“你跟北女回个信儿,就说没关系,时之婉此人做事有分寸,又是个心中有家族的女子,她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再说了,容兰表姐也没说其他,只说在年宴之上,若有机会,对我多些照顾罢了。她心中纵然不解,也绝对猜不出什么,更疑不到我的身份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撤离京 “喏。”难姑领命,退出屋子,连夜给北女回信儿。 翌日刚过晌午,李瑜便收到北女回传的消息,一颗半吊着的心终于稳了下来。 与此同时,跟在楚词身边听候差遣的康朝回到王府,同李瑜禀道:“郡主,楚先生说,他就不在京城过年了。” “不在京城过年?”李瑜诧异,算算日子,离宫中年宴也就半个月了,她想了想问道,“先生的事情办妥了?” “应当是没妥,只是办到哪一步了,属下并不知。”康朝不太确定地回道,“属下虽奉郡主之命,跟在先生左右听候差遣,但先生让属下办的事儿,皆是诸如找人找地方之类的普通之事。” “父亲让楚先生亲自进京,所办之事定然不普通,涉及机密之事,父亲是不会让我知道的,你是我的人,自然也得避着你。”李瑜一直觉得鲁靖王虽也偏心她的兄长李玢,却不会像鲁靖王妃那样偏心到没了边。 不过,她也有自知之明。 父亲再不像母亲那样过份偏向她的兄长,心中也是属意兄长继承鲁靖王府,继承山东封地,而非她。 如此一来,机密之事,特别是牵扯甚广的机密之事,父亲定然不会让她参与,但一旦发生什么危险,父亲一定会让她伸手。 眼下楚词并没有来找她,让她伸手,说明楚词奉命进京为父亲所办之事,虽难,虽无甚大进展,却也未到要她出手帮忙的地步。 也就是说,任务之重,重到连楚词都处处小心,谨慎到即使得不到预期的结果,楚词也不会冒险,不会让她参与其中。 这也很好地侧面说明,那件任务绝对不轻,甚至重到能压跨整个鲁靖王府。 “先生既然让你来同我禀,是便该是已经做了最后决定了。”李瑜沉吟道,“你回去告诉先生,先生什么时候离京,我会设宴送先生。” 不料康和却道:“郡主,先生明日就要起程回山东。属下来前,先生似是预料到郡主会这般安排,特意交待了属下,转达郡主一声,一切从简,不必设宴相送。” 李瑜点头:“好,你回去告诉先生,一切听他的。” 宅院里,楚词已经让后沙收拾好所有细软,只等着事情告一段落,他便起程回山东,回老窝过个舒服年。 “爷,京里的暗桩也撤么?”后沙有点儿不甘心,他觉得自家爷肯定更不甘心,但也没办法,京里的大人物哪个都不好惹,别说爷了,王爷亲自来了,也得加倍谨慎。 “留着。”楚词离京也是没办法,任务顺着线索查到安山候府,奈何安山候虽然与当年的假公主一桉有关,要寻当年被假公主拿着扣响宫门的那枚信物,着实难如登天。 他领着王府暗桩的首领之职,有暗桩在的地方,他多少能掌握着情况,可就连在进京之前,他安排在京城的暗桩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完全查不出半丝关于信物踪影的线索。 直至今日,已进京多时,虽不能高调的查寻,私下里他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可惜仍只查到一半,只知那枚信物十之八九就在安山候手里,具体在安山候府什么地方,他是怎么也查不到。 连着两回暗中夜探安山候府,也俱空手而归。 不能再冒险,便只能先撤。 他也一直没想明白,王府为何非得拿到当年那枚信物不可。 临近年关,京里的大小人物,都想过个安稳年,谁都不想出意外,此时他若因找寻信物,而不小心翻出什么浪花来,不管浪花大小,都得成为众失之的。 真到那个地步,定然会拖累王府,而郡主就在京城鲁靖王府,首当其冲的便是郡主的安危。 楚词叹了口气儿,他效忠的是王会,然而比起李玢此王世子,他其实更看重李瑜此郡主,如今王爷仍健在,王府仍是王爷做主,便由不得他做任何选择。 “爷,还有半个月,咱们明日当真就要起程了?”后沙再次确认道,但其实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爷也让康和去回郡主那边了,不会更改。 楚词瞧了眼后沙:“怎么?被这京城的繁荣昌盛给迷了眼了?” 后沙摇头:“爷,此番回去,爷未拿到王爷想要的东西,只怕爷要过个安稳年,也难。” “这倒是实话。”楚词闻言一笑,对于后沙的直言不讳,他也没生气儿,也没生气儿的必要。 毕竟,是事实。 “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或许待过了年,能撬开安山候的口?”后沙试着提议道。 “谁能?你?还是我?”楚词也不是没想过再呆一段时间,再试多几回,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看明白了,“京城的情况比我来前,所想象的还要复杂,安山候府只怕也没世人所知晓的那般简单。” “爷此话何意?”后沙湖涂了,他一直以为安山候府就是受秋太后福荫的后族罢了,难不成还有其他? “安山候看似无欲无求,秋家子孙在朝当官,也当得低调安稳,看哪一个,哪一个都只是刚刚好,并不出色,更不惹人眼。”楚词看人看事,自来很有一套,要不然鲁靖王也不会让他掌握整个王府暗桩,“权衡之术,从前不知,今日方知安山候当真乃其中好手。” 西红柿 若非因着接下王爷所下达的任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直面或间接地与安山候较量,他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安山候不过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老国舅罢。 “爷,安山候做人做事虽力求不打眼,但在莫世子与王大小姐成婚的当日,安山候所送的厚礼却是真的厚!”后沙说的是那座秋太后早年赐给安山候原配夫人的珊瑚座屏。 楚词也想到了一直只存在于传闻之中的珊瑚座屏,这么一提,再想一想:“没能见到此座屏,委实憾矣。” 他后来夜探秋家,已然是莫王两家联姻大婚,那时厚礼早被准备送出。 因着贵重,意义又非同一般,安山候安排守着珊瑚座屏的人手颇多,以致到送出去,他也找不到机会靠近。 第二百二十三章 再一道 后面被送进仁国公府,他便更无机会见到了。 进安山候府,仗着身手,仗着与暗桩的打配合,他还敢闯上一闯,进仁国公府,光一个八部众,就够他头皮发麻的,他要真敢闯进去探看一番,莫息便敢将他绑了送回山东。 那情景光想上一想,他就得直哆嗦。 真到那个地步,王府也必然会舍弃他,给仁国公府一个足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交代。 罢,先回山东,与王爷当面将京城的形势说上一说,看王爷有何看法,届时再另谋法子。 也或许在那之后,他得再来一趟京城…… 那是之后的事儿了。 李昊自从和杨芸钗重归于好,两人手牵手在月老庙逛了一圈之后,东宫里所有奴仆侍卫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升了一个等级,可谓主子心情好,他们也不必再惊心胆颤地担忧一个不小心,便被太子殿下轻则怒斥,重则挨板子。 心情一好,也没有咳得太厉害,加上有太医院老院使的亲自调理,李吴在这段时日以来,因体内积毒而产生的咳疾,其实已经减速轻了许多。 只是,能清除掉体内积毒,还是要根治的好。 故而,叶游医在给夜十一治过盲眼之后,随着住进东宫,为李吴清除体内积毒。 莫息寻找叶游医之初,一是为了他的十一,二便是为了太子表哥,眼下十一只等着拆下白绫看结果,李吴这边则日日早中晚三回汤药,夜里还得药浴,药浴完针炙,随后方能安寝。 如此过了多日,杨芸钗一直提着个心,既担心夜十一拆下白绫后仍无法视物,亦担心李吴这回若无法在叶游医的妙手之下清除体内陈年的毒素,只怕此生无望再根治。 前者无法视物接下来便是后半辈子,后者无法根治接下来后半辈子能有多长,则是个未知数。 她要嫁给李吴,进东宫成为太子妃,能不能把太子妃之位坐稳,关健在于李旲的身体,也在于嫁入东宫之后,她能不能生下太孙。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寄托在李旲的康健上。 杨芸钗看着渐渐熟睡的李旲,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而走出寝殿内室,来到寝殿的外间。 “杨小姐不必太过担忧,殿下如此疲惫,乃是药效所至,待再过些时日,情况便会有所好转,不会再一针炙完,便陷入沉睡了。”叶游医在小转子的侍候下用着点心,他正吃得正香。 小旋子见杨芸钗出来,他随后进了内室,和杨芸钗未来之前一样,一刻不离地守在李旲床榻前。 杨芸钗回头看了眼隔屏,小旋子的身影刚进去,她放心地走到外间的桌旁,坐下道:“有安老出手,芸钗自是放心的。” 叶游医闻言抬眼瞅着杨芸钗,慢慢放下合他口味儿的宫廷点心,小转子机灵,即时递了湿帕进他手里,他擦了擦,示意小转子先下去。 “奴才就在殿门外,您有事儿喊一声便行。”小转子是叶游医一进宫,便被李旲指定到叶游医身边听使唤的内侍。 叶游医瞧着小转子退出殿内,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杨芸钗身上。 杨芸钗却是从始至终都端坐着,目光清透,姿态澹然,叶游医因她一句话便把小转子使到殿门外去,玉娃娃般的面容依旧未有丝毫情绪外露。 “谁告诉你的?”叶游医一开口含着两分激动,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有些大,又把声音压了压,低声又问,“是我那十一徒孙?还是我那让人不省心的养女大徒弟?” 无论是夜十一,还是安有鱼,皆与杨芸钗交好,且是交心的那种。 叶游医一听杨芸钗喊他安老,他一瞬间想到所有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略一筛选,他说道两个最有可能和杨芸钗透他底的人。 杨芸钗笑了笑:“安老有三徒,安院使、毛指挥佥事,还有马右侍郎。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位,都与芸钗相交莫逆。至于大姐姐,大姐姐待我恩得如山,当初若无大姐姐在静国公府的庇护,我早已魂恨归西。大姐姐于我而言,是命,亦胜过于命。” 换言之,叶游医说的两个人选,其实不止。 她知道他原来是安,单名叶,亦知正因他单名叶,在外只报名,从不报姓,方让坊间与江湖都称呼他为叶游医,而非安游医。 至于安老,是她查到叶游医未成为游医之前,所属安氏一族对他的尊称,与现在抚养五皇子李绎的贤达宫主位安贤妃,所出的安氏一族乃是同宗。 “安氏一族早不如从前,不过是尽出小官小吏的京城老牌家族之一罢。”叶游医早知杨芸钗此女在他三个徒弟的心中是自己人,在他徒孙心中更是亲如姐妹,但他却没想到,她竟是连他的真实身份所属哪一族,都如此清楚。 杨芸钗了然地颔首,问出她真正想问的:“叶老可认得安贤妃?” 叶游医冷哼道:“从听你喊我‘安老’,老夫便知你这小女娃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叶老莫恼,芸钗也不过是想着安贤妃如今已答应与大姐姐合作,但终归是外人,于后宫撕杀之中,能存活到最后的,皆非善类。”杨芸钗顿了顿,道出她的担忧,“我是怕到了紧要关头,安贤妃会反扑大姐姐一口,想着叶老与她乃是同宗同族,倘若有联系,或可为大姐姐再上一道平安锁。” 听着杨芸钗的解释,叶游医心头的恼火渐消,语气缓了缓,往将寝殿内外隔开的千里江山座屏看了看,回眸用下巴无声地往座屏处指了指。 杨芸钗会过意,也无声地示意叶游医看向站在座屏处的西娄,仍旧低着声音道:“内外隔得远,以座屏为界,里面又仅有殿下在安寝,以及进去守着殿下的小旋子。殿下沉睡,小旋子除非走至座屏后,方能听到叶老与芸钗所言,但有西娄守着,小旋子若要出来,西娄会提醒。殿门也有芝晚同守着,若小转子有异动,芝晚也会及时出声。”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变数 故而和守在殿门外去的小转子一样,进入梦乡的李旲不会听到声音,小旋子在床榻前守着也不会听到声音,若西娄出声示警,二人都能及时收声。 叶游医彻底明白了,敢情眼前这小女娃娃早就安排好了,而非他刚才差点儿以为的李旲早知他的徒孙王壹便是夜十一。 吓他一大跳。 “老夫岁数不小,经不起吓,这些往后你要放前面说!”叶游医放下心来,声音仍旧压低八度,“我与安贤妃虽是同族,但不熟。” “叶安久未归安家,想来叶老离家之时,指不定安贤妃尚未记事儿,不熟也在情理当中。”杨芸钗表示理解,却仍免不了语气中的失望。 她低着头,垂着眼帘,眸子盯着裙摆上的芙蓉花纹,默默另作打算。 叶游医都不必细思,光瞥上杨芸钗这模样一眼,便知她低垂的小脸上,那一双眼珠子定然又在滴滴转:“按老夫说,其实你不必如此。我那徒孙婿能号称‘活阎王’,便不是吃素的,再有我那徒孙十一,嘿嘿,连我那腹黑得不像话的二徒弟都拿她没办法,你觉得还有谁能拿得住她?” “宫外与宫里,犹如鱼池与虎口,大姐姐再能耐,毕竟都是在宫外,莫世子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是在朝堂,马爷再有计谋,也算不到宫里去……”道理杨芸钗都懂,但她还是会想很多,一想多,便忍不住担忧,“换作从前还能在御书房自由出入的大姐姐,我当然也不必这般忧怀,然事已境迁,今时不同往日,稍有差池,谢皇后定然不会放过致大姐姐于死地的机会,皇上……” 她抬头看向叶游医:“我最担心的便是皇上,皇上是最大的变数,若能有多个人可以在关键时刻帮着拦住皇上,那也是多一份安心。” “你就是想太多了,十一要见的人又不是皇上。”叶游医说完见杨芸钗还想反驳,他抬手阻道,“老夫知你一片心尽向着十一,但你也得明白,有些事情,终归得十一自己去面对,走到那一步,那一步能走到哪一步,会遭遇什么,或者如十一所愿得到什么,同样都是变数。” 变数一多,那便皆平常。 小女娃娃是关心则乱,想以变数算变数,却不知有时候动不如不动,平常之中自得平常。 叶游医起身,杨芸钗跟着起身。 “你与殿下一路走来,亦是不甚容易,好好珍惜眼前人吧。”叶游医住在东宫,这会儿已快人定,他也要回东宫旁边划给他住的偏殿休息了。 杨芸钗福身:“芸钗多谢叶老教诲。” 叶游医一走,芝晚很快走入殿内:“小姐,时辰已不早了,可否要出宫回府了?” “回。”杨芸钗转身走向座屏,也没进入内室到床榻边去,她站在座屏旁,远远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李旲,她此生的良人。 “小姐?”再过了一会儿,芝晚出声提醒时辰。 “走吧。”杨芸钗转回身,这回往殿外走。 芝晚与西娄跟上。 杨芸钗主仆三人赶在宫里落钥前踏出宫门,与此同时,守在宫门外盯着的星探迅速回到青灰巷。 片刻后,东角随着出了青灰巷,直往仁国公府。 东角来到仁国公府后门,并没有进入。 他来的路上,早放出属于他的星鸽,接到星鸽早一步送到的消息,难姑早早等在仁国公府后门。 难姑听东角说完杨芸钗之行后,才转达夜十一的交代:“大小姐说了,往后有消息,还是别用星鸽了,公府虽有八部众在,是自己人,可也不止八部众在。接下来的日子,不管年前还是年后,一切都要较之从前,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仁国公的人,以及例巡公府的护院,自从莫和开始办事儿,手底下也有些得力的人。 简而言之,放星鸽进仁公府,不定因素太多,安全隐患太大,虽然真出了事儿,自有莫息兜着,但能别横生枝节,还是一切平稳的好。 “我知道了。”东角领命。 年宴是个关键,若顺利,那一切都好,若稍有差池,那一切都得翻天覆地。 他明白大小姐特意让难姑来同他交代这么一番话的意思,星探如今的主子虽是大小姐,可在世人眼里,星探代表着他们的老主子,葭宁长公主。 而老主子,牵扯的人事物,便更多,更复杂,更危险。 东角离开,难姑回到临絮院回禀夜十一。 夜十一点点头:“去休息吧。” “喏。”难姑退出屋子。 难姑刚退下,莫息便从小书房回到两人的寝屋:“有杨小姐的悉心照料,太子体内的毒素会清得更快。” 夜十一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向声源处伸出手,手被大掌包裹,她微微一笑:“说得芸钗好像是神丹妙药似的,此言要是让师祖听到,定然会对你这个徒孙婿不满了。” “于太子而言,杨小姐就是神丹妙药。”莫息在边上的凳子坐下,看到桌面的小绣绷,上面依旧是一朵绣得认不出原样的竹叶,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揉着,“于我而言,你的手比竹叶更重要。你已经绣给我一条竹叶帕子了,不必再绣,这手指要再扎到,我会心疼。” 夜十一盈盈而笑,却没有答应。 她发现梦,果然只是梦。 梦中的莫息可从来不会这样甜言蜜语,甚至总把所有话憋在心里,从不对她言,梦外的莫息却恰恰相反,什么好听说什么,她想知道的,他也会说给她听,纵然是他也不知道的,他会让八部众去查,得到结果再来告诉她。 莫息知劝不动,也没有再劝,叹了口气儿把夜十一搂入怀:“再过数日,你眼上的布条与白绫就都可以解下来了。” “倘若无用……” “那便无用。” 夜十一咧开嘴无声地笑着:“有用,我能感觉得到,就算不能全部恢复,我觉得应该也能恢复一些……总之会比医治前要好得多。” “好。”莫息胸口起伏,默默地松了口气儿,“年宴……你可想好从哪儿入手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入手画 “想好了。”夜十一在他怀里抬起头,隔着两层看他。 “哪儿?” “画儿。” 莫息不明所以:“画儿?什么画儿?” “我尚在雀谷时,谷主书房里深藏着一幅画儿,谷主同我说,那是我母亲的画像,临出雀谷前往琅琊之时,他把这幅画儿交给了我。”夜十一那时已因中刀落江而导致眼盲,没能看到画像中她母亲的模样,“据说,是我母亲未嫁时的画像。” “我想看到,好想看到,想看看母亲尚待字闺中时,是怎样的好看,好看到总让直至她不在,父亲也时常挂在嘴边,说那时候的母亲,当真风华绝代,无人能比……” 莫息有些讶然,这还是他初次听到有这么一幅画儿。 随着他又听她主动解释道:“画儿因着乃是画着我母亲,进京来嫁你时,我怕出什么意外,便没带着,保守地放在琅琊王府里,给我祖父仔细收着。” 他知晓这里她说的祖父,是指琅琊王氏的族长,是她和王肆的祖父。 “说来也怪,交给我祖父时,祖父竟是只问了一句是什么,我答是画像,他问是何人的,我答是……重要的人的,他竟然也没再追问。”夜十一直到现在回想,她依旧觉得王族长的态度有些怪异,可具体怪异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重要的位置,留给重要的人,祖父未再追问,自是明白人。”莫息就事论事,“你既已打算从画儿入手,那画儿是已经进京了?” 夜十一点头:“还在路上。” 怪不得他之前没有看到,莫息又问:“几时到?” “大概在我重见光明的那日。”夜十一是希望能治好双眼的,只是她知道抱着希望越大,失望便是越大,她不想太过失望,便只能克制自己别抱太大的希望。 数日飞快,叶游医到了给夜十一解下布条白绫之日,午后用过膳,阳光正好,他便出了东宫,直奔仁国公府。 仁国公府里,为了不给夜十一太大的压力,原来也很关心在意长媳一双盲眼能否治愈的仁国公夫妇,选择了待在主院里,并不进絮临院给夜十一压力。 絮临院里,除了莫息与叶游医之外,就王肆在旁,在场之人全无外人。 若非不能来,来会有暴露夜十一真实身份的危险,杨芸钗、殷掠空以及李瑜等人,少不得也得到场。 不能到场,她们各自在自己的府中或衙里等候结果,亦是紧张不已。 慢慢解开白绫,慢慢解下裹着药物的布条,叶游医面上从容,内心也万分忐忑,此番医治,他师弟也是知晓的,早早派了雀谷弟子候在京城,只待结果一揭开,是好是坏都得飞速回雀谷回禀。 原本不必雀谷弟子进京来等消息,但他师弟非得派身边得力的弟子进京来等,可见他师弟是有多关心旧日心上人葭宁长公主的长女。 当年郝龙冒险暗中前往杏江,秘密救起夜十一,险之又险地从各路人马之中把他徒孙捞走回雀谷,他便知道师弟早已将徒孙当做亲闺女疼惜相护。 尔今如此着紧,连得出结果,等他飞鸽传书的时间都等不得,非得派个弟子亲候在京城,一得到结果火速回禀,也算在情理之中,他能理解。 但他无法理解! “那位谢世子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大早就派人在仁国公府外等着?”叶游医解下双重覆眼之物,夜十一的双眼还不能立刻睁开,得缓个片刻,让久盲双眼重新直面光明,中间得有个慢慢来的过程,等的过程顺道不解地问了句。 莫息在旁闻言,脸色沉了沉,到底因着今日乃是个重要的日子,他也没立刻让手下的人去赶人,只言道:“不知所谓的手下败将而已,师祖不必在意。” 夜十一也在心里默默地奇怪,她不明白谢元阳在她已为人妇之后,怎么还能这般在意她? 很显然,不管她的身份是什么,谢家与夜家从前就对立,眼下虽因各自的有所式微,而减低了这种对立,但不管如何,两家依旧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夺嫡豪门,她就算仍是夜家女,她和他也不可能会有结果。 如今她以琅琊王氏女的身份嫁入莫家,成为莫息的妻,他应当更明白,不管他再做些什么,她不可能对他产生情感,更不可能和他会有任何牵扯。 她大婚前,送她他的生母遗物梅花簪,她大婚后,更是处处关心她。 她虽因着年宴,出嫁后行事颇为低调,自从上回婆母举办的宴会之后,她甚少出门,纵然出门,身边也俱是人,谢元阳根本没机会靠近。 加上莫息得知他对她有异样的情愫之后,不仅替她还了梅花簪,且在公务上为难了他一番,他忙于公务之间,竟也不忘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且不管谢元阳待她如此,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目的,年宴计划在即,她容不得出任何意外,他的关注于她而言是负累,万一被他察觉出什么,后续说不定会脱离她预设的发展。 况且…… 夜十一想起此前谢元阳曾问过她的,关于她真实身份的问题,那个问题其实是在谢元阳十之八九确定了答桉之后,才能问她讨个答桉,说到底不过是他拿着个他自己已确定是的答桉来试探她。 她虽未透露一丝半点儿,他也未曾紧追不放,非得她亲口给出个肯定的答桉,但他已然猜到她的真实身份,以他的聪明才智,她不得不防。 近时她一直在全力配合医治,除了年宴的计划,她几近没安排其他事情,连小肆在外的行踪,她也没时时掌握,眼下看来,是她忽略了谢元阳。 这个人,不能放任不管。 莫息回答叶游医的话后,眸子一直没离开过夜十一的脸上,专注地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紧张她的眼睛解下双重保护之后,让光线直射双眼是否有何不适,却见她听到公府外有谢元阳的人在观望着等待着,她仍不动声色…… 他不禁心中一动。 第二百二十六章 见光明 “在想什么?”莫息坐在罗汉床前的绣墩上,夜十一就坐在罗床边上,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坐在罗汉床另一边整理着药箱里大大小小物什的叶游医,闻言不禁也看了眼夜十一,还以为是徒孙眼睛有何不适,看了方知是徒孙婿在担心徒孙在安静之中胡思乱想。 他慈祥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复又低头继续整理。 “在想谢世子身边的人,也该处理一下了。”夜十一毫不隐瞒,也不惧叶游医在场,直言道。 叶游医一下子又抬起了头,看向她道:“你要处理谢世子?” “他身边的人。”夜十一摇头。 言下之意,她暂时不会动谢元阳,但谢元阳一而再再而三的关注,让她不乐意了。 “好,你要是想揍人,我给你准备麻袋。”莫息愉悦地勾起嘴角,要不是还担心着夜十一的眼睛,他准得笑出声来。 夜十一被他逗得噗哧一声笑出来。 “那行!姐夫拿麻袋,我就拿棍子,长姐说敲哪个,我就把哪个敲晕,再让姐夫装麻袋里!”王肆本来是很紧张的,素来爱说话的她从进屋起,便紧张得闭口不言,杵在夜十一身侧,连凳子都坐不下去,直至这会儿,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叶游医扫了一眼跟着乐不可吱的王肆,看看夜十一,再看看莫息,见徒孙夫妻两人的腻歪劲儿,他简直没眼看:“行了,试着睁睁眼吧。” 莫息期待、专注地看着夜十一。 夜十一轻轻点了下头,长而浓黑的睫毛微颤了两下,似极了拍动的蝴蝶翅膀,紧闭的眸子慢慢地睁开。 一束光久违地照进她的双眼,让黑暗了十年之久的天地终于有了微弱的光线,这是在屋里,也是特意背向着窗台坐着,就是不想在她睁眼的这一刻,久盲的双眼被太热烈的光芒伤到。 一切得一步一步来。 光线从弱到强,从少到多,慢慢地让刚刚医治好的眼睛重新接受这个色彩斑斓的天地。 十几息后,一双丹凤眼终于全部睁开,也慢慢适应了失而复得的光亮,夜十一眉眼弯弯的,万丈光芒仿佛尽在她的眼中,艳如朝阳的脸庞笑着,犹如挂在树梢上独一无二的明月。 灿烂、耀眼。 “十一……”莫息激动地连日常的掩护都忘了,轻唤出夜十一真实名讳,小心翼翼地看着睁开双眼正盯着他看的夜十一,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般,不自觉地连呼吸也放轻了。 叶游医也是提着一颗心,有听到莫息的误言,不过他也只是瞧了眼紧张得背嵴弓成一根弦的莫息,理解之中转回眼,同看着夜十一等着她开口。 王肆更是紧张地手心冒汗,从她幼时知道自己除了祖父与早逝的父亲母亲与生母姨娘之外,尚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嫡出长姐时,她便一直盼望着能与长姐相见。 待到终于见了面,她方知她提前准备了半个月的妆容,与特意新制的衫裙首饰,眼盲的长姐根本就看不到,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喊她一声小肆,并不能看到她为了让长姐喜欢她,而提前绞尽心思准备的一切。 后来慢慢习惯了,她恢复原来的面貌,性情也随着与长姐的相熟,而渐渐露了本性。 今日来…… 王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今日这一身澹黄百褶裙也是新做的,是长姐先时陪着她去冬桂坊,请京城首屈一指的成衣裁缝大师颖师傅,为她量身定制的当下时兴的衫裙。 这会儿长姐终于睁开了双眼,她既紧张长姐的眼睛能否顺利重见光明,又紧张自己的模样是否能得长姐的喜欢…… 如此紧张的王肆自顾自陷在自己纷乱的思绪中,也没听到莫息的那一声轻唤,也好在她没有听到,不然她必然得心生疑窦。 在睁开的第一眼,在从模湖到渐渐清晰的视线中,夜十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莫息,她第一眼想要看到的也是莫息,而这一眼,她看到了他的发鬓上的白丝,看到了他随着年月逐渐成熟的面容,与梦中无不同,却也大不相同。 不变的是他看她时,深情的眼眸,变的是梦中在他的这个年岁,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虽仍怀着壮志凌云,俊美的面容却仿佛多经历了千千万万年,依旧深爱着她的眼神儿里,除了着紧,更布满了疲累与苍桑。 发红发胀的眼眶里,两行泪毫无预警地滑落。 莫息看到夜十一突然哭了,心即时慌乱起来,手抚上她的脸,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嘴里心疼地说道:“别哭别哭,看不到也没有关系,此生我便是你的双眼,你的倚仗……” “哎呀!不能哭!”叶游医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懵了一下,两息后迅速反应,赶紧说道,“就算眼睛这会儿还看不到,并不代表待会儿看不到!不能哭!老夫的乖徒孙诶,不能哭啊,刚刚治好,哭会伤到眼睛的……” “看到了。”夜十一露出笑容,听话地控制住情绪,眨了眨眼,把陆续要掉出来的眼泪给含了回去。 刚刚想动的王肆顿时又似是被定住,她睁圆了双眼,脸上快速浮现出大大的笑容:“看到了?看到了!长姐看到了!” 夜十一闻言向右手边看去,看到与想象中差别不大的王肆,长相娇俏,一双杏眼彷若能说话般,十分招人喜爱,活泼的性情直接表现在脸上,是和她在黑暗之中了解到的二妹一模一样的喜形于色。 “小肆。”她轻声唤道。 王肆脸上的笑容僵住,像根柱子一样驻立在侧,小嘴微张,她刚才就想跟姐夫一样,喊长姐一声,但嘴张了张,好似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此时面对着长姐终于能看到她,终于看到她了,并且看着她喊了她一声,她不禁眼眶迅速发烫。 话未出口,莫名委屈的金豆子争先恐后地掉落。 “长姐……” 岂料随着,不等王肆冲上前,抱紧夜十一哭诉一番,莫息把她和叶游医请出了屋子。 说是请,跟赶差不离。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七章 瑞大婚 “诶诶诶!”叶游医站在刚关上的门外,笑着抱怨了两句,“这心急的,老夫的徒孙都没还看清老夫的脸呢!” 王肆笑眯眯地补刀子:“一张老脸有何好看的?要看也是看我姐夫那英俊的脸!走走走,别打扰我长姐和我姐夫恩爱了!” “你这没大没小的小丫头……” “我这是为您老好,您再不识趣些,姐夫能比我这没大没小的小丫头更不尊老,您信不信?” 还别说,叶游医真信。 屋里,莫息把碍事儿的闲杂人等赶出去后,转身回到夜十一面前,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脸埋在她的颈脖中,闻着每每令他失去自控之力的芬芳,他无声地笑着。 夜十一回抱着他,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他比她高许多,偏偏就喜欢似这般钻在她的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安静地消化着他的情绪。 喜、怒、哀、乐,此时此刻是喜。 仁国公夫妇很快得到了好消息,夫妻二人欢喜地当场给了阖府所有下人一人一个小小的红封,以示庆贺。 仁国公素来威严的面容笑得合不上嘴,虽是不曾言语,但他内心其实对于长媳双眼皆盲这件事儿还是有些介意的,现在能复明,他是真心地高兴。 仁国公夫人柴氏则更直接,表示要开一场盛大的宴会,向全京城昭告这个喜讯。 临近年关,喜事儿一场接着一场,几近像赶场般,大好的日子皆赶到了一块儿。 在柴氏问过夜十一,夜十一同意在复明后重新认识一番京城各家勋贵与官家夫人,以及诸多贵女之后,仁国公府在年宴来临之前的一场热闹的茶话会,很快开始筹办起来。 与此同时,静国公府也有一场喜事儿。 夜瑞与孟婷的大婚。 夜家式微,静国公闲赋,夜大爷出家,夜二爷虽未降职,十年来也未有寸进,本来吏部首官的志在必得也已经破灭,夜贵妃在宫中其安份守已的程度,仅次于失了希望的谢皇后,四皇子此夜家外孙,更是连踪迹都难寻。 而新郎官夜瑞,本身只是都察院里的一个小御吏,即将要迎娶的孟婷虽是河北保定知府的嫡女,却也一直是求稳之辈,能和夜家结这门亲,已然是孟知府思虑再三方点的头。 如此这般之下,婚事进得紧鼓密锣,礼数周全场面喜庆,但热闹却没有,宴请的宾客大都未到场。 世态炎凉,夜家有所预见此结果,阖府大小主子都心知肚明,连新郎新娘两位新人也都默默接受了,唯有夜太太气得在大婚的隔日便病倒了。 夜十一听闻这个消息时,是在夜瑞婚后的第三日。 夜瑞大婚,她没能去观礼,着实遗憾,听闻此消息,她在心中叹气儿,却也没说什么。 “大小姐,您不管管么?”难姑在禀完后,见夜十一没有要她做什么,忍不住问了句,“那可是瑞少爷!” “非常时期,静国公府低调,方是好事儿。”其实夜十一更想说的是,有时候适当的示弱,比起一个劲儿的较量,其结果要好得多,“纵然是阿旭成婚,放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会插手的。” 年宴过后也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夜家平安,她方能安心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去得到那个她不顾一切也要得到的真相。 莫息日暮落衙回到仁国公府,换了常袍用过晚膳,在罗汉床上坐着,与夜十一喝着茶说话时,也提到这件事情:“我与阿瑞同在都察院,若你想……” “不必。”夜十一自数日前重见光明,她看着莫息的这张俊俏的脸,是时时刻刻看着,也看不够。 莫息察觉到她的目不转睛,以及眼里的贪恋,他笑着主动把脸送到她跟前:“你不想夜家再复往日荣光?” “想。”夜十一看着眼前这张触手可及的俊容,她也跟着往前靠了靠,两张脸几近贴在一起,“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等太子登基,做为新朝纯臣,那时才是夜家恢复荣光之时。” 莫息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坐直身严肃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只是觉得年宴过后,若无意外尚好,若有意外……少不得又得翻天覆地一番。”夜十一也收起脸上的嘻笑,“莫家有东宫,王氏自来有自保的底蕴,你我的姻缘,牢不可破。然夜家不同,此十年间,静国公府已然再经不起折腾,真出事儿,靠我二叔,靠我师父与冯大表哥,都不足以力挽狂澜。” 真到那个时候,必然得直面她皇帝舅舅。 面对一国之君,夜家难以全身而退。 迎着她认真的双眼,明亮而又透彻,莫息明白她说的皆为再事实不过的现实,年宴乃在宫中,纵然计划之中会尽力避开皇上,可真到避不到的地步,涉及之人无不直面皇上。 如她所言,他莫家与她所代表的琅琊王氏,皆能在直面皇上之后尚保存自身,夜家却已非十年前的夜家,倘若真出现凶险的碰撞,夜二爷此吏部左侍郎的位子只怕再坐不牢靠。 现下的静国公府,仅存夜二爷支撑着,若连吏部的官职也因年宴之事丢了,届时的夜家当真得要没落了。 “你也不必太担心,我看阿瑞,他并不在意。”莫息想通关节,出言劝解,也是他对夜瑞的了解,“眼下他虽只是小官小职,但能在都察院任职,又有我在,迟早他会往上升,会一步一个脚印,让今日所有看低他的人,成为来日仰望他的人。” “你是在向我保证,来日新朝新帝,你会帮夜家重复往日荣光么?”夜十一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他这是在安她的心,意在不想她为赴年宴费心部署之余,还要分神儿挂心夜家。 “不必等来日新朝新帝,过去十年有我在,往后依旧有我在,夜家纵然式微些,也绝不到任人践踏欺辱的地步。”莫息明确地说道,“至于夜家起复,只要你愿意,只要夜家点头,只要忠于太子,无论是仁国公府,还是东宫,都能伸手。”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留小盒 他在过去十年里,能明里暗地帮着击退那些意图把夜家彻底打倒踩在脚下的不轨之徒,那么在他成为琅琊王氏女婿的同时,实则也已成为夜家女婿的日子里,他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瑞在大婚前便找过我,同我说过,不管祝贺的宾客能到多少,都不必替他出手。他说,他要长成跟夜二爷一样能支撑起整个夜家的参天大树,那么所要经历的磨难,自然也包括世态炎凉。” “故而,你真无需过度担忧夜家。你不要忘了,在你缺席的那十年里,阿瑞、阿祥,还有阿旭,他们都长大了,他们都曾经独自面对过各种刁难,尝过各种仗势欺人,已然深知世事的无常。” 夜十一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明白,原来在她不多说他不多问的那些时间里,她没有要求他做,他却已经把一切他能想到的,甚至是她没有想到的,他都做到了。 “此生有你,足矣。”她主动送上自己的朱唇。 莫息轻喘着气儿问她:“夜太太病倒,母亲那边是要过府去看望的,倘若你想去,与母亲即可。” “从我回京开始,我就对自己立过规矩,不得真相之前,不回夜家。”夜十一素来严格要求自身,纵然想念家人至深,为了夜家阖府上下的安全,她也必须忍着,“祖母的病,只是怒极攻心,难姑跟我禀报时,也禀报了祖母的病,方太医过府得及时,祖母并无大碍,只是终归年纪大了,往后需注意些情绪,不要太过激动,便不会有事儿。” 莫息颔首:“听你的。” 马文池得知夜十一双眼已复明之后,面上虽努力克制着,内里却无法克制,好消息传进他耳里的当晚,他便提着两坛女儿红到安宅,和安有鱼大醉了一场。 当然以他的酒量,两坛子酒不会让他大醉,只能让安有鱼大醉。 安有鱼一醉倒,趴在桌面不醒人事,关晴珊很快出现在堂屋,快得马文池想把醉倒的安有鱼打横抱起,将安有鱼抱回寝屋歇息的机会都没有。 关晴珊自知自己一个人无法完全搬动醉过去睡死的安有鱼,故而是带着海棠,主仆二人合力将安有鱼半抱半扶着走出堂屋。 直到关晴珊再回来,马文池已经走了。 “奶奶,马爷留下了这个。”小乌把马文池临走前嘱咐他亲手交到关晴珊手上的一个小木盒。 关晴珊接过四四方方无花无纹的杉木小盒,露出疑惑的眼神儿,打开杉木小盒,看到盒中之物后,又脸色大变。 小乌目送着关晴珊转身往寝屋回的背影,他没看到杉木小盒里放了什么东西,但能让奶奶的表情瞬间就得那么难看的东西,定然不是什么好物什。 待爷醒了酒,清醒过来,他一定要跟爷禀一禀! 夜十一双眼已治愈,眼下只剩李旲体内的毒素未清除,杨芸钗的心情可谓卸了一半,重量少了一半,她整个人轻松不少。 李旲感受到了:“看来你真的释怀了,反倒是孤多虑了。” “过去的早已过去,这个道理,芸钗懂的。”李旲有无多虑,杨芸钗心里清楚,可王壹便是夜十一此秘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透露给他知晓,“殿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配合叶老好好把陈年旧毒解了,此也是芸钗眼下最重要的。” “孤是能配合,孤一直都很配合解毒,可惜一直到现在,不管是吕院使,还是叶老,都无法肯定地跟孤说,一定能彻底把孤体内的毒素清除干净。”李旲自知自己的身体,他看着眼前的挚爱,他此生唯一与父皇抗衡,并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心上的姑娘,“或许……” 或许你不嫁给孤,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嫁给孤,带来的不仅王权富贵,更犹如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哪日孤这副破旧的身体拖不下去了,没了孤的庇护,没了东宫,你也会跟着丢了性命…… “或许什么?”杨芸钗追问。 李旲微垂眼帘,敛了敛深藏眼底的暗光,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让你这样无名无份地照顾着我,委屈你了。” 没有再自称孤,杨芸钗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殿下不要想太多,不利于医治,殿下真要想,那便往好的方向想。或许……” 或许再过不久,芸钗便有幸成为殿下的妻了。 轮到杨芸钗欲言又止,李旲没有追问,顺着她的话猜测着或许之后的言语,一时间无话。 殷掠空的愉悦已经是完全放在明面上,逢人就想请人吃酒,完全不考虑自己的酒量有多一般。 黄芪肖不太放心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徒弟,特意把小辉和原木喊到公事房里再三叮嘱:“把毛丢跟紧了,看牢了,她要是再请人吃酒,你们都给我拦着些!听到没有?” “喏。”原木立刻领命。 小辉同样领命之后却道:“大人有所不知,属下与原木是拦过的,结果没拦住不说,还被佥事指着鼻子警告过,说是不能再破坏气氛,要不然就不要属下二人了。” 说得真憋屈。 “是!”原木原地勐点头,也就小辉敢说,他就不敢。 黄芪肖自知自家徒弟那德行,晓得小辉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你们就来禀报于我!我给你们做主!” 小辉心满意足地退下,原木往后瞅了眼公事房,直走远了才问:“你刚才那样说,若是让佥事知道,咱俩会不会被佥事追着打?” 小辉大手一挥:“怕什么?有指挥使大人给咱俩撑腰,最多就……” “最多就什么?”原木狐疑地看着小辉,以为小辉是有什么杀手锏。 结果小辉超怂地接着往下道:“就打一顿呗!” 原木整张脸木着,盯得说话毫不负责任的小辉嘿嘿直笑:“我怎么觉得你的行事作风跟佥事是越来越像了?” “不是越来越像了,而是我学佥事的嘛。”小辉痛快地直接承认。 原木不解:“你学佥事作何?” “你不觉得佥事的气运极好么?”小辉反问道。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九章 再试试 原木想了下点头:“极好!” 厂卫两大首领都护着他们家佥事,还有宁天官家的宁同绍,以及明里暗底那些各自看在不知是谁的面份上,处处与他们家佥事方便的各路人物,佥事的气运,何止是极好。 他无法理解小辉因着想要佥事的那种极好的气运,而学佥事的举止神态到底是为哪般,但必须知道这是无用的。 “好了,开玩笑的,佥事的好气运并非无端来的。”小辉跟在殷掠空身边的年月要比原木长久得多,从殷掠空未进锦衣卫之前他便认识殷掠空,那时他还把殷掠空拦在衙门外不让进。 谁也没有想到,到今时今日,当年那个被他拦在大门外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令他仰望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原木赞同小辉的说法:“你说得没错,毕竟不是谁都能令厂卫两大首领同时宠着护着。” 小辉笑而不语,心里想着若非夜家大小姐早不在了,那如今的佥事大概会更风光,更有气运。 都察院的活阎王,至今仍因着十年前殒命于杏江的夜十一,虽然做得并不明显,也抹不掉暗下会对落入危险之中的佥事伸出援手的事实。 这些,原木并不知晓,他也不打算多言。 李瑜坐在王府中庭已有一个多时辰,品茗吃糕点,完全放任自己在院中的冷风中吹着,她穿得厚实,包得密不透风,倒也不怕会得风寒,只是她太高兴了,只有冷风能让她冷静一些。 “郡主看起来对莫世子夫人很合意。”丁掌柜一进鲁靖王府,便知李瑜独自坐在中庭吹冷风的缘由。 “她很得我的眼缘。”李瑜再信任丁掌柜,至今也没有把夜十一对她的信任暴露在丁掌柜跟前,他只以为她和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很合得来。 “叶游医的医术当真举世无双。”丁掌柜由衷赞叹。 “嗯!”李瑜默默在心里为夜十一高兴,想到叶游医,她不禁又想到她的兄长李玢,侧过脸看向丁掌柜问,“丁叔,我哥生来体弱,非是被人下毒害的,而是自娘始里带出来的病弱,叶游医也能医治么?” 丁掌柜没有想到李瑜会在为仁国公府莫世子夫子高兴的同时,想到的居然会是曾对郡主下过毒手的王世子,他轻叹气儿:“郡主莫要太过良善了,良善之人,大都活不长。” 李瑜回过脸,依旧望向天际的白云,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恨不得我死,我若真能请得动叶游医去为他医治,只怕他都得认为是我不怀好意,意图借医治之名,置他于死地。” “唯恐……” “唯恐不止我哥会这般猜忌我的一片赤诚,我父亲与母亲也会生疑,阻止叶游医靠近我哥,害怕我真杀了我哥。” 李瑜接下丁掌柜的话,说得既透彻又毫不隐藏,如同庭中这一阵阵冷风般,丝丝寒入她的心脾。 “郡主既然尽数明白,又何苦?”丁掌柜不止一次劝解过李瑜,特别是在李瑜在李玢的毒杀之下侥幸躲过一劫之后,他更是想让李瑜明白,既然王世子已对郡主生了杀心,那从那一刻起,他们兄妹二人已无法共存。 “我明白……可我想再试试。”李瑜何尝不清楚丁掌柜自来在她耳里叨叨念的苦心,“丁叔,让我试试吧。若还是无法改变,还是无法共存,那……我也就死心了。” 最后一次,挽回血脉中的亲情。 倘若挽回失败,那她该做的,该下手的,再不会迟疑。 “郡主早该下这样的决定了!”丁掌柜欣慰地点头,因激动而闪现的泪光倒映在李瑜眼里。 郡主自来当断则断,唯独在王世子这件事儿上,永远做不到快刀斩乱麻,眼下能有决定,他的心情较之方才郡主为莫世子夫子复明而高兴,还要高兴上百倍。 郡主崛起之日指日可待了! 面对丁掌柜的激奋,李瑜的心却无一丝轻松,想到即将要进行的事情,成不成且不说,她的心情却是无比沉重。 尚未进京,尚在山东鲁靖王府之时,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从小便有的亲情,居然在某一日,也需要她用尽手段来维持。 且…… 胜算极小。 刚出大理寺,谢元阳正想坐上自家大车回府,岂料秋络宽从后面追上来,硬是挤上了谢家大车。 让车夫起行,往英南候府回,谢元阳坐在车厢里定定地看着不请自来的秋络宽。 秋络宽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没真不好意思,他发现自从和少言寡语的谢元阳有了交情之后,他硬是往话唠的方向发展,而今连脸皮都厚了不少。 “你不必如此看我,我这不是怕你一冲动,便跑去仁国公府干傻事儿么。”秋络宽双手互拢入袖,端的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挚友模样。 引得谢元阳嘴角一扬:“这都传出消息数日了,你这才来紧跟着我,是不是有些晚了?” “不晚不晚,我也是打听过的,你还没去。”秋络宽手拍了拍谢元阳的肩头,“我的消息不如你灵通,你知晓时我尚蒙在鼓里……而你忍住了。元阳,你要继续忍住,千万别做傻事儿。” 谢元阳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夜十一解下白绫的那日,让古关守在仁国公府打探结果,末了没得到结果,古关反被修意拎着丢回英南候府,丢在他面前的那个情景。 秋络宽到底和谢元阳共事多时,对彼此都有些了解,他看着谢元阳,渐渐瞧出谢元阳的言不由衷,他顿时急了起来:“你不会已经做出什么傻事儿了吧?” 谢元阳抬眼,迎着秋络宽明显担忧他的目光,再次点了头。 “做了?真做了?”秋络宽见谢元阳点完头再不言语,他更加心急如焚,“元阳!如今的莫家较之十年前的夜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莫息他是什么人,他为了达到目的能使出千般手段!他能号称都察院活阎王,凭的非是仁国公府的势力,亦非东宫带给他的荣宠,而是凭的真才实学,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谋算手段!”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章 往前看 “我知道。”谢元阳拉住快要坐不住,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着急万分的秋络宽。 秋络宽真是快要被他气死了:“你知道什么!” “她能复明,我是真的很高兴。”谢元阳徐徐说道。 “你!”秋络宽闻言,一口气儿梗在胸口,吐吐不出来,吞吞不下去,差点儿憋死自己。 “我知道我不应该过度关心她,在意她,我没有这个立场,更没有这个资格。”谢元阳什么都能想通,他的手按上心房的位置,嘴张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道出,“可这里,办不到。” “我甚至阴暗地想过,希望她能和离,或者被休弃,那我便可以接纳她,纵然所有人都反对,我也要不顾一切地让她成为我的妻……” 他慢慢放下按在心房的手,双眼闭上,心口的疼痛让他的气息又开始粗重起来。 秋络宽原还想再说大道理,见谢元阳闭着眼去摸身上时刻携带带着的小药瓶,他立刻意识到什么,顿时慌乱起来:“元阳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嗯。”谢元阳已经摸出小药瓶,颤着手缓慢地正要打开瓶塞,便被秋络宽一手抢了过去,下一息一颗药喂进他嘴里,一股子熟悉的药味儿在他口腔里蔓延。 古关坐在后面跟着的秋家大车车驾上,时不时入引颈往前面谢家大车的车厢里望,担忧之色完全跃在脸上。 已有坐在车厢里,车门开着,古关是什么表情尽收他眼里,他瞧着说道:“有我家爷在,你大可不必担心。” 古关摇摇头:“你不知道,我家世子……太苦了。” 已有怔了怔,他想不通堂堂英南侯府的世子爷能有多苦,不过他倒是明白那大概是他想不通的苦:“我知道。” “你不知道。”古关不耐烦地说道。 已有坚持:“我知道!就像我家爷心里的苦一样!” “你家爷能有……”古关反驳到一半,忽而想起秋络宽在十年前好似是极喜欢夜家大小姐的,如若夜大小姐还在,指不定能和安山侯府结亲,“听你这口气儿,你家爷至今不曾忘怀?” “爷未曾提及,但我知道,爷不曾忘怀。”已有跟在秋络宽身边侍候的年月甚久,久到有时候他家奶奶都未必有他了解他家爷。 谢家大车车厢里,谢元阳已经缓过劲儿来,苍白的脸色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秋络宽不该提起不能揭的伤疤。 秋络宽内心十分愧疚,也尽数表现在脸上。 “这不怪你,我的心疾我自己知晓,时不时得发作一下,有你无你都是一样的。”谢元阳试图缓解秋络宽内心的自责。 许久,秋络宽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改上车前的全力反对,他认真地说道:“去做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往后我不会再拦着你了。倘若你需要我帮忙,告儿我一声,我一定搭把手!就是你别再闷着了,不管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你发泄出来,要是觉得英南侯府里有侯爷在不方便,你不想侯爷为你担忧,那你就来找我。在我面前,你想怎么发泄都可以!” 谢元阳看着突然改变往前硬拦着他,不让他去靠近是王壹也是夜十一的秋络宽,在这一刻,他真心觉得自己此生没白活,虽然自小亲娘因他而死,在终于懂得情爱而想爱时,却爱而不得,但他还有秋络宽,此难得真心相交的挚友。 “好。”他承挚交的情。 “你心里的人,至少还看得到,我心里的人……连给我个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秋络宽脑海里浮现着十岁时的夜十一,那张明艳美丽的小脸,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眼睛酸涩,胸口渐渐闷了起来。 他赶紧止住自己不再去回忆,把小药瓶搁回谢元阳手里:“收好,尽量想开些,别总是发作,这对你的病情毫无益处。” 谢元阳拿着小药瓶,半天没动,在秋络宽的催促下方收回袖兜里放好,王壹就是夜十一,夜十一并没有死,挚友心里的人其实和他心里的人是同一个人,这个事实压在他心里也已有些时日。 在这些时日里,他无不在思量着,要不要将真相告知真心待他的秋络宽。 不说,他心中有愧。 但若是说了,只怕会引起安山候府的动荡,患上心疾时刻心口疼的滋味儿,他一个人尝便够了,何必再拉上一个伤心人。 或许不知道,方是对秋络宽最好的选择。 毕竟不知道,那在秋络宽心里,心上人便早已殒命于十年前,哭过痛过,也过去了,知道夜十一化作琅琊王壹归来,秋络宽会欣喜若狂,过后随着而来的将是无力的苦海。 因着,共同在他们心上的她,已然是别人的妻。 此生,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再无可能。 或许换作旁人娶了她,以他们的身份与能力,或许还有可能从旁人手中抢回她,但娶她的人是莫息,那便再无可能了。 纵然是等到下辈子,亦无可能。 莫息对她的情意,纵然谢元阳心里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还是秋络宽,其实都不及莫息对她的爱。 秋络宽在她死后,妥协娶妻生子。 他在她死后,直至她换了个身份重新归来,他方意识到自己对她早已情根深种。 可见不管是先来后到,还是至死不渝,他们都不及莫息自小便深刻认识到她的重要,继而从幼年到少时,再到冠礼之后,贯彻十数年从未改变的,对她的偏爱与例外。 他们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想到上回到莫息面前的叫嚣,谢元阳自嘲一笑,莫息说得对,他对她的爱,与莫息对她的爱,二者相较,甚至是如今的他,站在如今的莫息面前,犹如英南候府于仁国公府而言,确实薄弱得不堪一击。 大车在英南候府前停下,秋络宽再叨叨着交代谢元阳要照顾着自己的身体之后,便下了谢家大车。 在往自家大车走时,他被谢元阳喊住:“络宽……” “嗯?”秋络宽站在原地,以眼神儿询问何事儿。 “往前看。”谢元阳到底还是选择了暂且不说。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一章 伤月关 没头没尾的言语,但秋络宽听懂了,无非就是要他别再想着已故去十年的夜十一了,眼睛在瞬间再次酸胀:“好。” 秋家大车渐渐远去。 “世子爷,您没事儿吧?”古关察觉谢元阳的脸色有些白。 谢元阳摇首:“没事儿。” 古关觉得有事儿,但他也不敢再问,一脸忧色地跟在后面入府。 月关后一脚回府,进了匀阳院,见到一脸郁色守在峰回堂外的古关,他忍着身上的伤疼,问道:“你怎么了?还是世子爷怎么了?” 明显的,后一声他问得小心,声音压低了许多。 “在回来的路上,世子爷的心疾肯定又犯了。”古关肯定地说道,尽管他没有在谢元阳嘴里得到证实,“世子爷说没事儿,不肯请太医。” “侯爷可知晓?”月关也皱起了眉头,世子爷的病可是整个英南侯府的大事儿。 “世子爷不让说。”古关摇着头,摇着摇着发现月关的不对劲儿,“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有血?” 说着用手戳了下月关肩膀上染满血迹的地方,戳得月关哎呦一声,吃疼地咬紧牙关,狠狠拍掉古关作乱的手指。 古关意识到月关是真的受了伤,且看血迹的量,伤口只怕不小,他顿时紧张起来:“你快说啊,你这是在哪儿受的伤?谁干的?你不是在外面给世子爷办事儿么?怎么能把自己伤成这样?你倒是说啊!” 着急起来,嗓门大涨。 在峰回堂里坐着想事儿的谢元阳闻声,起身来到堂外,恰好看到月关正在捂着古关大声嚷嚷的嘴:“月关。” 古关也是被月关捂嘴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喊得太大声了,正懊恼着,便听到谢元阳喊月关的声音,他和月关不禁双双看向峰回堂门口。 “世子爷!” “世子爷?” 谢元阳走近月关,把月关上下打量了遍,目光落在月关受伤的肩头上:“谁伤的你?” 他让月关办的事情,无非就是他在大理寺里的与公务挂边的一些查探,莫非是他手上的案子有他尚未知晓的棘手之处? 月关被问,理应回答,然而此时他却有些说不出口。 古关问他:“你怎么回事儿?是谁伤的你,你倒是快说,咱世子爷肯定不会放过伤你的人!” 被古关这么一问,月关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看得谢元阳耐心即刻告罄:“说!” “是!”月关被吓得一个激灵,“鬼雀伤的……” 谢元阳尚未开口,古关先跳了起来:“鬼雀?王大小姐……啊不,莫世子夫人身边的鬼雀?” “怎么回事儿?你从头说来。”谢元阳缓过来,沉声问道。 问完经过,其实也简单,就是月关在办谢元阳交代的追查有关案情的线索时,与难姑狭路相逢,本以为是各过各的,没想到难姑一个刀光剑影过来,直接把他打懵了。 待到他回过神儿,纳闷难姑为何要对他出手的同时,他也想要还手,结果难姑迎面又丢过来一样东西。 谢元阳接过月关双手递上的纸张,上面仅有一个图案:“五角星?” 五角星代表着什么,阖京无人不知,她让她的人打伤他的人,又给了他的人这么一张图,她是何意? 倘若是向他承认她便是执掌星探的夜十一,那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和她都心知肚明,自上回因假的紫晶珠子见过面之后,两人皆各自有了答案。 那这个五角星图案除了代表星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谢元阳暂时想不到答案,古关与月关更是一头雾水。 “好好养伤。”他道。 “喏。”月关领命,很快退下处理伤口。 难姑一回仁国公府,便进絮临院问夜十一:“大奶奶,您要教训下谢世子的人,以达到令谢世子收敛收敛的效果,何不明言?我看那五角星,他未必能看懂。” 她就没看懂。 “你不懂,谢世子会懂的。”夜十一知道难姑没看明白她送五角星图案之意。 也诚如夜十一所言,初初没看明白过来的谢元阳,在当晚睡下之时,看懂了过来。 看懂之后,他一夜难眠。 五角星,代表着星探,而星探,代表着葭宁长公主。 葭宁长公主已薨,逝去的人永远停留在过去,而夜十一此名讳也已经停留在过去,她这是在告诉他,他既已知她便是夜十一,那不管他与她有何恩怨,皆已停留在过去,不该再有诸多纠缠。 她以为他处处关注她,是在意过去的夜十一。 她却不知实则不是,他关注她,不过是因着心悦她罢了。 她不愿他再纠缠他,不惜让难姑出手,重伤月关,是在警告他,告诫他,莫再靠近她,要他自此离她远远的。 翌日,谢元阳告了假,还是病假。 秋络宽想起昨日在车厢里谢元阳犯病的那个情景,等不到下衙,借着外出办差的空隙,他直奔英南侯府。 英南侯早看望过谢元阳,又从太医处得知嫡长孙只是略有疲劳,需多多歇息休养,便也放下心来,待到秋络宽过府,他跟秋络宽说帮着劝说谢元阳两句,公务办案要紧,但自己的身体更要紧,别太拼了。 秋络宽连连应好,很快进了匀阳院。 还未踏进谢元阳的寝屋,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他急急入内:“你说你,昨儿就说让你照顾好你自己,回府就一定要请太医诊诊!你应得好好的,结果呢?古关,昨儿没请太医么!” 古关正想答话,靠在床板上坐着的谢元阳已然道:“与古关无关,是我不让请。” “你还说!”秋络宽一见谢元阳如此不见悔意不顾自身的模样,当真气儿不打一处来。 “今日请,也是一样的。”谢元阳今日实则并无犯病,故而太医来给他诊脉,也诊不出什么大患来,不过是老调重弹,让他好好休息罢。 他摆摆手,让古关退下。 古关领命,退至屋外守着。 “怎么一样?若是一样,你今日还能请病假?”秋络宽不信,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开始仔细打量谢元阳的脸色,“瞧瞧你,一脸病容,还嘴硬说一样,早请早好,这会儿也就不会这般有气无力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关谢家 谢元阳听着秋络宽的叨叨念,熟悉之余长长叹出一口气儿:“她重伤了月关……” “她?”短短一句话让秋络宽肚子里尚未叨出来的关心一下子止住,“哪个她?” “她让身边的鬼雀重伤月关,意在让我远离她。”谢元阳还是没说是哪个她。 一听鬼雀,秋络宽这会儿的脑子即时转了过来:“你是说王壹?” 谢元阳点头。 秋络宽讶道:“她让她的人重伤月关,想让你远离她?她这是……察觉你对她的情意了?” 谢元阳没有回答,低下眼帘,默不作声。 “你……”秋络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该劝谢元阳别太伤心难过,还是说王壹也太绝情了些,拒绝挚友便罢,怎么还出手警告,“那你该死心了吧!” 谢元阳斜了他一眼,依旧不说话。 “你不会还不死心吧?”秋络宽发现谢元阳这一眼斜得别有他意。 “依我对她的了解,她警告我,不惜动用身边的人,还动用……”五角星,不过这一点儿涉及夜十一的真实身份,谢元阳及时止住没说出来,“她定然是有其他原因。” “说来说去,你就是还不死心是吧!”秋络宽才不管什么鬼雀不鬼雀的,照他看,只要不去招惹王壹,她身边的鬼雀再了得,那也与他们这些朝廷命官无关。 谢元阳拉了拉有些下滑的锦被,不在意地说道:“你早就同我说,我与她是不可能的,我也早就明白你说得没错,但……” 她的事情,他无法放任不管。 她如此这般,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会被他过份关注,继而让他发觉,让他破坏了。 她多虑了,她真有什么事情被他发现,他也只会助她一臂之力,不会故意使坏,除非……与他谢家有关。 思及此,谢元阳立刻起身下榻。 秋络宽被吓一跳:“元阳,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去哪儿?” 谢元阳昨日刚犯过病,昨晚又一夜未眠,今日虽未发作心疾,太医只诊断个需多多歇息的结果,但他是真的虚弱,下床榻走了不到两步,一阵晕眩来袭,他抚着额头被秋络宽扶住。 “你这是作何?都病成如此模样了,你还时刻惦记着旁人之妻,你你你……真是气煞我也!”秋络宽把谢元阳扶回床榻上坐着,心里又急又气,“古关!” “不用。”谢元阳阻止秋络宽要古关去请太医之举,“我只是急火攻心,一时头晕罢了,无碍,无需又劳烦太医过府。” 古关入内便听到这一句话,满脸急色地看向秋络宽:“秋爷?” “……听你们世子爷的。”秋络宽终是叹道。 古关三步一回头地退出屋子。 “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休息,明日定能好好地上衙去。”身体的不争气,让谢元阳脑袋清醒了过来,他重新脱鞋上床,自己躺下盖好被子。 “真的?”秋络宽帮着谢元阳掖好被角。 “真的。”既然谢元阳已经想到夜十一忽然重伤他的人,极有可能事关谢家,那他便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此之前,他要养好自己的身体。 此为正事儿,亦为重要之事,他或许会拿已身性命开玩笑,但绝不会拿整个英南侯府开玩笑。 谢家不仅是祖父的心血,亦是父亲毕生为之奋斗的荣光,如今祖父凌志已失,父亲死于任上,谢家荣光不再,他不能再让谢氏一族因英南侯府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前因着他的表哥大皇子所犯之过错,大皇子被贬为庶人的同时,谢氏一族亦因此或多或少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损了多少人脉金银且不说,谢氏族人之中死了多少人,他未曾统计过,却也知晓定然不少! 如此之惨剧,他怎能让其再发生? 不能,绝对不能。 小麦是跟在夜十一身边侍候的三人之中,脑子转得最慢的那一个,故而这一回连难姑都想不通之事,他也没能想通。 影子倒是好似知道一些,但他从来都是蚌嘴,问他十句,都未必有一字回应。 无法,小麦跑去问司河。 司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儿看小麦:“是什么让你觉得,你与难姑未懂之事,我能懂?” 小麦哑了一会儿方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司河转身就走。 “嘿!”小麦指着司河离去的背影跳脚,“真是越来越有脾气了!” “噗哧!”修意猫在屋顶上看到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 小麦听到动静,熟练地往上一望,果然看到是修意在笑他之后,他哼一声,也转身快步离开院子。 “你作何总是笑他?”影子就坐在修意边上,见状问了一句。 修意侧脸看着面无表情的影子:“你居然会护着他?” 此言透着酸意,引得影子认真打量起修意:“他同是大小姐的人,是大小姐亲口认可的。” 言下之意,小麦是夜十一承认的自己人,他自然得护着。 “那你们家大小姐还是我们家大奶奶,怎么不见你如此护着我?”修意说完便被影子瞪,瞪得他眼珠子转了转,岔开话题,“还别说,大奶奶令难姑出手重伤谢世子身边的月关,我也不甚解其意,要不你给我说说?” 影子抱着胸撇开脸,以态度表明他不想说说。 “唉,我真是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没人要哟。”修意无奈地叹气儿, 影子手中的剑动了动,心上莫名地一软:“大小姐意在,让谢世子知难而退。” 修意心花怒发地追问:“如何个知难而退法?” “自己想。”影子横了修意一眼。 修意顿时有种影子把他当猪脑袋的错觉,为证明自己并非猪头,他硬气地偏过头去,果真不再问。 屋顶下的寝屋里,夜十一尽卸钗环,悠闲地坐在罗汉床上,拿着小绣绷心无旁骛地绣着竹叶。 银炭烧得屋子暖哄哄的,她自来惧寒,天一寒,她所在之处无不暖如初春。 莫息同坐在罗汉床上,望出窗台去,隐约可见斜侧屋顶上的两个人:“修意和影子的交情,似乎是越来越好了。”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三章 声夫君 “影子性子冷僻,难得修意能忍受得了他。”夜十一头也没抬地说道,“以前东箕也跟在我身边一段时日,觉得影子十分难以相处,时常同我抱怨。” 提及星探,莫息想到一个一直想问,却又觉得不甚重要,却也搁置至今没问出口的问题:“影子和难姑从前都是星探吧?” 夜十一毫不犹豫地答道:“影子就是北室,难姑就是南柳,当年在杏江,他们拼尽性命护我,身负重伤,休养过后,坚持回到我身边,时刻不离。故而,他们既是星探,亦是鬼雀,一直都是。” 十年前的契机,不仅让她从夜十一变成王壹,也让星探变成鬼雀,现在她是夜十一也是王壹,他们同样是星探也是鬼雀。 莫息点点头:“谢元阳知是你动的手,且明目张胆丝毫不遮不掩,他会明白你的意思。此人自小颇有才智,难保他不会想到更深层的意思。” “不怕他不动,就怕他不动。”夜十一既然敢让难姑出手,敢把她的意思明摆到谢元阳跟前,就没有什么怕的。 莫息想要去看她把绣给他的竹叶绣得怎么样了,闻言一顿,前倾的上半身收回来,坐正身子道:“你是想把英南侯府也算计在内?” “谢皇后如今只有谢家,大皇子已成庶民,朱柯公主不争气,只等着年后皇上赐婚,能顺利出嫁,婚后琴瑟和鸣,谢皇后便该谢天谢地了。”夜十一主动将小绣绷往他那边移,“怎么样?我双眼看见了,绣得也比婚前摸黑绣给你的那条竹叶帕子好看得多了吧?” “嗯,好看得多。”莫息答得很敷衍。 “认真看!”夜十一不满地横他一眼,她绣得那么认真,他怎么敢这般不认真地随便瞄一眼! 莫息接过小绣绷,认真地看了起来,竹叶确实绣得比先时绣的进步多了:“初具其神,深具其形,真的好看多了。” 得到满意的评语,夜十一才抿着唇笑了,一笑收起道:“谢家是什么情形,谢元阳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做到何等地步,我虽不能说完全掌握,却也颇为了解。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可不是颇为了解么。”若非他从中作梗,谢元阳那混蛋都想撬他墙角了,莫息说得满嘴阴阳怪气。 闻得莫息满身醋味儿,夜十一暗笑在心里,讨好道:“从前绣给你的长春花不太好看,乱七八糟的让小叔子都瞧不出是花还是草,待此竹叶绣好了,我再绣朵五瓣梅给你如何?我一定好好绣,一定比之前绣的要好。” 她难得少有的讨好,纵然只是轻描澹写的一句话,也让莫息很是受用,罢了,还有他在,谢元阳真敢有半丝伤害她的举动,他第一个饶不了谢元阳那厮! “阿和的亲事儿,再过不久便会定下来。”提到莫和,莫息顺势说了说莫和的亲事儿。 夜十一复明之后,她去给婆母请安时,听婆母提起过:“是母亲相中的那位匡郎中之女?” “对,匡允翡,匡郎中的嫡长女,也是我们大婚时,来做全福夫人的云氏的嫡长孙女,年十八,与阿和年岁相当,相貌清秀,性格温婉,才华满腹,是位很不错的姑娘。”莫息详细说道。 夜十一听到匡郎中,不禁想到他乃正五品的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与她师父马文池同在户部。 她师父任户部右侍郎,芸钗后认的父亲杨右侍郎已升过为左侍郎,比她师父高一些,不管是她师父,还是杨左侍郎,皆是她夜家的人,匡郎中这些年虽未有升迁,但在六部,只有机遇,有人脉,升迁乃早晚之事。 倘若匡允翡真嫁给了她的小叔子,莫匡两家结为姻亲,仁国公府定然会助匡郎中一臂之力,届时少不得往上升迁。 原来她师父入六部之中的户部,便是想让师父接任她祖父的户部尚书之位,如今夜家靠着二叔支撑,祖父在户部虽仍是首官,但在此十年间,已然被架空,名存实亡,与闲赋无异。 如今仍挂着名儿,大概是有皇帝舅舅的什么缘故,而祖父未曾主动辞官,大概也有祖父的理由。 这些且不想,莫匡两家一旦结成亲,匡郎中指不定就是莫家闯入户部顶峰的黑马。 有莫家与东宫助势,祖父此现户部首官又已形同虚设,师父实力再强,再能谋算,也是一人,终归拧不过莫家与东宫拧成的大腿儿。 眼下她总算真正明白,师父选择暗中靠向莫家阵营,应该是早瞧出这一点儿,继而迈出于夜家而言最有利,也最能保全夜家的一步棋。 但如此一来,户部首官最后落于谁手,却是说不好了。 “在想什么?”莫息久不见夜十一说话,知她在想事情,就是不知她是在想阿和的亲事儿,还是由阿和的亲事儿延伸出去的其他事情。 “我想我师父了。”夜十一没有隐瞒,一言道出她之所虑。 莫息立刻懂了,放下手中的小绣绷,伸手握住夜十一的手:“我现在无法向你保证事情的进展,会不会如我们所愿,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想要护之周全的人,他们……不会死。” 不会死……他只能保证不会死。 夜十一瞬间就明白了:“十年前,我选择丢弃夜家女此身份,离开前让祖父与二叔想法子急流勇退,虽也有夜氏族人殒命,却也保存了七八成的枝叶。” “十一,你别多想……”提起夜家旧事儿,莫息心绪开始不稳,他怕她一多想,又要干出令他追悔莫及,想补救也补救不了之事。 “一将功成,少不得白骨铺就,成王败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儿有那么容易,谁又那么容易?” “成大事者,伤亡牺牲,在所难免……” 夜十一缓缓下榻,仅着寝衣的她站在有些无措的莫息跟前,一正本经地福身:“夫君能保证他们性命无忧,为妻便知足了。” 一声夫君,一句为妻,如同铁锤敲在鼓面上,冬的一声巨响,令莫息的心直往下坠。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殷翻墙 仁国公府的茶话会,在距年宴尚有数日之日开办。 此茶话会较之先时的冬宴,要更随意,没那么多规矩,诸被邀的夫人与贵女应邀而来,皆以舒适开怀为主。 依旧开办在花园里,正值隆冬,梅花盛开,于寒风中凛凛傲立,另有一番别致深意的风采。 寒梅之下,夜十一穿着一身耀眼的红色衫裙,滚边的白狐毛于她颈间围成一团,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冰彻玉雕般明艳热烈,令人移不开半寸目光。 “她初初复明之际,我到絮临院看她,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她的一双眼像极了一个人。”柴氏驻足于梅树之侧,离夜十一所立的梅花之下不过十步之遥,她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再看,我果然没有看错,她的一双眼是真的像极了那个人……不,不是像,是完全一模一样!” 当年也是这样一身红衣,阿宁美得绝世无双。 有泪自眼角滑落,柴氏慢慢转身,失神儿地念叨着:“或许……或许……” 她想对了。 喃喃自语地走远,夜十一方侧过身,看到进了园子,却又很快转身离开的她的婆母。 “国公夫人怎么刚进园子便走了?” “许是突然想起有什么急事儿吧。” 有两位官家夫人看到,不禁纳闷地互说了一句。 “今日茶话会的主角可是世子夫人,庆贺世子夫人重见光明,国公夫子许是将茶话会的主持交给世子夫人了!” “你说得不错,不然国公夫人也不必特意选了个晴朗的好日子,为世子夫人开这么一场聚会了。”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么。” “……看来世子夫人真得国公夫人的看重!” “依我看,凭着世子夫人的出身,何止是看重……” 两两三三的夫人或贵女各自攀谈起来,对于茶话会的开办,皆认为是柴氏对长媳的重视,下一任仁国公府的主母乃是琅琊王氏女无疑了。 杨芸钗和李瑜也都有来参加茶话会,她们和柴氏一样,看着盛装打扮的夜十一目不睛,不同的是,她们并没有觉得夜十一的双眼像谁,并未因此而举止失常。 “从来都知道大姐姐生得极美,却不知道原来竟是这样美……” “莫世子好福气儿。” 听到李瑜赞莫息好福气儿,杨芸钗不禁看了眼李瑜。 李瑜察觉:“怎么了?你不赞同?” “无论谁能娶得大姐姐,都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大福分。”杨芸钗怎么可能不赞同,她极是赞同,“但随着夜家三兄弟为官成婚,一年又一年地长进,夜莫两家是否还能像此前的十年,那样平安无事,却是不一定了。” “你是觉得莫息不一定能保得住此福分?”李瑜说着不禁想到自己对丁掌柜说的那个决定,心中不免觉得杨芸钗说得对,有福分与能不能保得住福分,素来都是两回事儿。 杨芸钗看着李瑜不语,两人相对无言。 此刻,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殷掠空不能像杨芸钗那样得到请贴,光明正大地进仁国公府后院花园见到夜十一,但不光明的法子,对于锦衣卫而言,压根不是事儿。 原木苦着脸目送着殷掠空翻过高墙,一闪没了身影。 小辉拍拍他的肩膀:“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都习惯了,看来你还有得锻炼啊。” “你可真想得开。”原木觉得自己手中的绣春刀,越握越不稳了,“这要是让指挥使大人晓得,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翻过公府的墙,进入公府后院,都不必指挥使大人动手,红百户就能先揍我们一顿。” 他原来是在红百户手下当的差事儿。 红百户那一言不合就把人暴揍一顿的脾气,至今令他记忆尤新。 “放心,百户大人疼咱大人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指挥使大人。”小辉老神在在的,半点儿也不担心,抱胸说道,“今日之事真让百户大人发现了,咱大人免不得一顿教训,我们真要因此被百户大人揍,大人会保我们的。” 他们家佥事最是护短了。 原木叹气儿,叹着叹着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便因着他们家佥事最是护短,跟在大人身边以来,虽受到指挥使大人与红百户大人的训斥,较之未跟在大人身边之前的次数迅速攀高,但他对大人的忠心,却是和小辉一样,一日稳固过一日。 偷偷摸摸的事情,殷掠空干过不少,简直驾轻就熟,但总归是第一次翻仁国公府的高墙,落地之后,她就近隐身于花丛中,观察了一会儿,得出她翻的高墙恰巧进的是人少的院落,她才走出来鬼鬼祟祟地找后宅的花园。 花雨田手里有京城各府邸的平面图,其中就有仁国公府的,她看过一回,依稀记得莫家后花园是在离主院不远的地方。 她的方向感不错,一路避过沿途的下人,有惊无险地找到花园。 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她攀上墙头往里望,果然看到不少贵妇与贵女,或坐于亭中,或站花丛里,或围桌品茗,相熟与相熟的,特意来结交攀高的,各有各的目的,皆闲聊得很开怀。 没有看到十一。 殷掠空失望地跳下墙头,落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动静,她抬头张望,没有人听到,很好。 影子和修意远远地看着花园外离园门有段距离的角落,正在寻找可以进入园子,又能不被发现的殷掠空。 “她是在找人?”修意摸着下巴疑惑道。 影子没有应答,但他知道修意没有说错,找的怕还是他家大小姐。 “大奶奶都已经不在园子里,她不知道?”修意不在意影子答不答话,或者说他已经习惯自说自话,“也对,她刚翻墙进来,定然是不知道的。” 若非八部众一路放水,又一路护航,加上司河带着王氏私卫从中配合,阻拦疏散沿途的下人,她可真到不了花园看到茶话会,更遑论一路畅通无阻。 而是会在翻莫家高墙刚刚落地的那一刻,便被围抓起来。 他侧脸问影子:“要不要给她指个方向?”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敞轩见 影子依旧没有说话,但却以行动回答了修意的提议。 他亲自下场,直接去给殷掠空指条明路。 修意仍在上面盯着茶话会全场,底下有司河领人守着各个门,上下确保今日的茶话会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殷掠空一直注意着周围,园子门口左右居然连个丫鬟婆子都没有,若说之前进来一路的顺畅,或许还可以说是她的运气佳,那这会儿连值守侍候的下人都没看到,很明显情况不对。 “嗬!”边想着边转身,她便让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的影子吓一大跳,原地嗬一声差点儿一拳打出去。 幸亏拳头及时止住了。 “请毛公子随我来。”影子瞥都没瞥殷掠空攥起的那个拳头,真打出来,他也能避过或者接过,殷掠空根本打不到他。 殷掠空拍拍心口,左右看了下,把声音压低八度道:“十一让你来的?” 影子没摇头也没点头,就看着她。 殷掠空皱起眉毛,对于夜十一身边的这位鬼雀,其性情也听说过一些,但直面的机会却还是头一回:“阁下让我想起一个人,从前也跟在十一身边,跟黑白无常一样,活人勿近。” 影子知道她在说北室,也就是他本尊,他没动气儿,转身就走。 殷掠空也无所谓影子生不生气儿,她释开眉头,心情愉悦地跟上。 夜十一早有准备今日殷掠空会来,还在想着殷掠空会以何等方式进仁国公府,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了跟在影子身后踏进敞轩的殷掠空。 敞轩建在水上,青石板桥上宽丈余,长丈余,方方正正的构造,两边石栏低矮,桥下水清荷香,锦鲤摆着尾巴,游动在荷茎花下之间,欢乐快活,羡煞人也。 影子把人带到,任务一完成,他便又回到暗处,两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殷掠空自看到石桥另一头的夜十一,正眉眼弯弯,眸光褶褶生辉地看着她,她的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难姑与小麦也自动退至敞轩外,各自守着一边,两明一暗,和影子配合默契,将敞轩周边的各种道路掌握在他们三人的眼下。 倘若有意外闯入,一目了然,便于他们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掠空。”她轻轻一唤。 她见到她的那一刻,似是被定住身粘在地面的脚步即时飞奔向她:“十一!” 夜十一笑容满面地接住殷掠空,难免被殷掠空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才晃了又晃站住。 十数步之外的难姑看到,简直被殷掠空的莽撞给急坏了。 小麦同:“这毛公子怎么回事儿?不晓得大小姐比不得她孔武有力啊。” 殷掠空后知后觉,赶忙扶住夜十一,稳住夜十一的身形,既着急又抱歉道:“你没事儿吧?我没撞到你吧?你可还好?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很好。”夜十一出声打止,“毛丢,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好!”殷掠空顿时高兴得白得万两白银的孩童。 夜十一看了一会儿:“真好,你们都还在……” “我们也很庆幸,你也还在。”殷掠空看着夜十一明亮的一双眸子,笑容更大了,忽想起一事儿,她从袖兜里掏出一件物什,“给,这是我在得知你回来了,和芸钗在忘返茶楼见到回京的你的第一眼时,我记住了你的模样,回去之后便仔细凋刻出来的。” 一件有着夜十一眼覆白绫的模样的小木凋。 夜十一接过小木凋,突然想起十年前她临去杏江之前,把殷掠空原来凋刻给她,同样是凋刻着她的模样的小木凋,托阿苍交还给殷掠空了。 “原来你送给我的小木凋……” “碎了。” 夜十一抬眼:“碎了?” “在你瞒着我们所有人,一个人离京独往杏江,决定抛弃夜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的那一日,在我去找你的路上,它便碎了。”殷掠空解释道。 手中的这一尊新的小木凋顿时有些刺手,却又暖暖的令她不想松开,夜十一低头看着,视线逐渐模湖。 “没关系,这代表着过往的一切已然过去,新的开始将是万物复苏。”殷掠空抬手给夜十一擦拭眼泪,“我们现在都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嗯!”夜十一点头,接起殷掠空的手,两人进入敞轩桌旁坐下,“现在有些时间,你和我说说,此十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芸钗早我见到你,还跟你谈过一回,她没说?”殷掠空不解道。 夜十一摇头:“那丫头一见到我,就抱着我哭,哭得比我还凶,后来提到一些朝中的形势,便只顾着说那些了。” “你们哦!”殷掠空闻言无奈地一笑,“一个胜一个地脑子好使,整日想的都是我得费老鼻子劲儿才能懂的东西。” 接下来殷掠空跟夜十一说了过去十年里,她是如何从小旗升迁到佥事的,又说了杨芸钗为了稳住杨左侍郎这个父亲不要脱离夜家,而明里暗地做了多少努力。 其中,不乏借用东宫之力。 “花督主……待你可好?”夜十一在听的过程中,能听得出来,在涉及花雨田的部分事情里,他给殷掠空的帮助丝毫不亚于黄芪肖这个师父对殷掠空的助力,如此重的一份情,她想知道殷掠空到底是怎么想的。 殷掠空脸上荡漾出甜蜜的笑容:“好。” 看着这个笑容,夜十一瞬间明了:“那就好,那他准备如何安置你?” “为何要他安置我?”殷掠空反问了句,接着回答道,“他说过,待他脱下东厂督主的一身官袍,他便会娶我,从此与我隐姓埋名,和我叔一起离开京城,找个安稳恬静的地方,过着逍遥自在的小日子。” 夜十一倒是没有想到花雨田对殷掠空的感情,竟也深到连日后隐居的生活都打算好了,不过要等他脱下官袍,说快也快,说慢也有可能得等一辈子。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问道,相较于花雨田的打算,她更在意殷掠空是如何打算的。 殷掠空想过这个问题:“芸钗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下马 但她不知道该作何打算,最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既然你无需他安置你,那么作何打算,也不必着急。”夜十一目前的状况,何尝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听到殷掠空亦是这般打算,她深刻体会之余,全然能够理解。 “我做任何打算都不会有事儿的,你不用操心我。”殷掠空觉得夜十一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不能再添上她的,“倒是你,年宴将至……” “你也不用操心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夜十一截断殷掠空的话语,“你和芸钗都要保护好自己,如此便好。” “年宴少不得厂卫拱护,届时我与师父都会进宫,还有督主,我……”殷掠空早就想以自己在厂卫中的影响,想在年宴上助夜十一一臂之力,只是一直没机会面谈,这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却被中途打断。 夜十一打断道:“不,此事儿你不能掺和进来,无论是你师父还是花督主,皆非平庸之辈,稍有苗头,他们便会抓着不放,难保不会被他们顺藤摸瓜,即使不会被连根拔起,必然也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更糟糕。” 年宴,她只有一个目的,绝对不能节外生枝。 再谈了一些题外闲话,时间过得飞快,到底不能肆意畅谈,时间有限,殷掠空不能久留。 虽是不舍,但理智尚在,殷掠空很快在影子的带路之下,安全迅速地出了仁国公府。 小辉和原木在高墙外面的暗处藏着,见到殷掠空全须全尾地出来,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儿。 “我就说不是出事儿的,好歹莫世子也得看……那位虽不在了,面子总还在的。”小辉小声滴咕道。 原木就在边上,听得清楚:“也不知那位的面子还能担几回。” 就他们家大人这说干就干的行事作派,也不知莫息还能忍几回。 他不知道,小辉也答不出来。 “走吧。”殷掠空来到他们藏身处,笑着招呼二人道。 今日的茶话会没白来,高墙没白翻,她心情很是舒畅。 应诺后,跟在后面回衙门办差的小辉和原木察觉到,暗下对视一眼,心说看来还能忍好几回。 殷掠空走后,夜十一回到花园里见了孟婷。 寒梅之下,她看着如梦中一般秀美温婉的阿瑞之妻,心中十分感叹。 从前她还动过撮合阿瑞与芸钗的姻缘,因着那时她瞧出阿瑞对芸钗动了心思,后来未成,乃是因着芸钗未对阿瑞有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意。 而今阿瑞如梦中那般娶了孟婷,梦中早夭的芸钗竟是与李旲生出了情意,前路虽多磨,到底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指不定年后或在何时,芸钗便能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 世事难料,纵然刻意安排,也未必能扭转命中注定的轨迹。 “见过世子夫人。”孟婷盈盈一礼。 夜十一上前一步,双手扶起孟婷:“多礼了。此前冬宴,你我见过一回,只是那一回,我双眼尚盲,只听得你的声音,这一回茶话会,终于得见真容,果真貌美如花,夜御史好福气儿。” 孟婷受宠若惊:“世子夫人方是真正的天仙般的人物。” 夜十一早有准备,接过难姑手里的红漆木盒,递到孟婷跟前:“你们大婚,我未能到场庆贺,贺礼虽也送去了,总归有些……失礼。” 遗憾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止住了。 孟婷双手接过蝠纹红漆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栩栩如生的石榴,石榴仔是一颗颗精致小巧的红宝石点缀而成,满满的价值连城。 价值千金,且寓意极好,乃是祝愿百子千孙的好意头,她弯起唇,笑得满眼欢喜,又是一礼:“多谢世子夫人,此物甚合我心意。” “你喜欢就好。”曾动过抢了孟婷命定夫婿给芸钗当夫婿的念头,夜十一面对孟婷,总有些微亏欠。 孟婷不知其中曲折,只觉得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不仅出身高贵,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再看向夜十一,不禁满眼的仰慕敬佩。 杨芸钗站在远处,穿过中间毫无屏障的低矮花丛,她看着这一幕。 李瑜应酬了一圈贵妇贵女,又来到杨芸钗的身侧:“她总是有一种魅力,让人心悦臣服。” “那是因着,以真心换真心,是最大也是最难能可贵的诚意。”杨芸钗回道。 听着杨芸钗的见解,李瑜未再开口,只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看到一人,又指着跟杨芸钗说:“看到了么?那便是匡郎中之女。” 杨芸钗顺着李瑜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位身姿端庄、容貌秀丽的贵女:“匡允翡?” “没错,即将要与莫家二爷定亲的匡允翡。”李瑜消息灵通,杨芸钗也不差,不过没她快,大约东宫那边还没得及同杨芸钗说。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毕竟东宫那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乃是太子的病情,余者往后拖一拖,理所应当。 户部的匡郎中,杨芸钗是知道的,她后认的父亲杨左侍郎也在户部,是匡郎中越了好多级的上峰,她自来关注朝中风向,自也晓得这位匡郎中。 想着她不禁又看向远处还与孟婷相谈甚欢的夜十一。 “先时你说得极对,有福气儿和能不能保得住福气儿,还真是两回事儿。”李瑜并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莫家要是想扶持匡家上位,户部两位侍郎,必然得有一位下马。” 不是杨左侍郎,便是马右侍郎。 一位是杨芸钗后认的父亲,一位是夜十一的师父,虽都属夜家阵营,但这些年来,谁也都看得出来,杨左侍郎早有脱离夜家之心,而频频向东宫示好。 恰好,此其中李旲又与杨芸钗两情相悦,可谓一拍即合,水到渠成。 至于为何至今杨左侍郎仍未真正脱离夜家,其中又有眼前杨芸钗的大手笔。 李瑜时常在想,此十年她多半是以看客在旁观,了解到杨芸钗的手段智谋之后,她不免有些可惜杨芸钗的出身。 倘若让杨芸钗出身在豪门世族,指不定又是另一个令人不敢招惹的夜小老虎。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可还好 当然,就算是现在的杨芸钗,京城中的大小人物,也不敢忽视杨左侍郎此后认之女。 其中最大的因素,乃因着杨芸钗背后站着东宫太子李旲,未来的储君。 且以李旲的态度,以他对杨芸钗的爱护程度,纵然因着永安帝一直没松口,李旲无法如愿娶杨芸钗为太子妃,然而李旲却也未松口接受永安帝的安排,故而杨芸钗未来的身份,实则真说不好。 但不管如何,杨芸钗将来在东宫,就算非是东宫的女主子,也必然在东宫占有一席之地,待到李旲登基为帝,杨芸钗的地位更是贵不可言。 茶话会即是为夜十一此仁国公府世子夫人举办的,自然是以她为中心,时刻成为焦点。 见过殷掠空之后,夜十一回到茶话会上,与各府的贵妇贵女说说话儿,人情往来之余,意外结识几位夫人。 几位夫人年纪与她相当,但都比她早出阁,有的当了母亲,有的尚未生育正在发愁……都是婚后的一些趣事儿或苦恼之处。 她听着颇有些收获,见她们真心想与她结交,且不论此份真心能有几分,又有维持几时,眼下她们既是想和她好好相处,她自然是要好好相处的。 旁人嫉妒,想让她过得不好,她自是不必客气,旁人艳羡,想和她堆一处,她自是还以笑脸。 她也不求她们能与掠空、芸钗那般待她真心,只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莫要落井下石、造谣生事即可。 花园的水榭里,几人各坐着玫瑰椅围成一圈,两两之间都摆着桌几,茶点香茗、时令瓜果俱全,因着天气寒冷,窗台布帘皆被放下挡风,只留着门口一处的布帘挽着,任人来去自由。 此外,还烧了地龙,纵然门口时不时有寒风吹进,不过人都没坐在门边,搁水榭里头坐着,倒是暖和得很。 几人之中都是平辈,论起来夜十一的身份最高,自是她居上首座,尔后两边下去,俱是已婚的少妇人,这是她成婚后,头一回真正融入贵妇圈中年纪相当的官夫人圈子里。 似李瑜、杨芸钗这些未婚的女子,即便岁数大了,身份地位也不低,一人是容兰郡主,一人得太子青睐,终究也和成了婚的女子有些微的不同。 李瑜和杨芸钗见夜十一带着孟婷进了水榭,不久又陆陆续续进去几位品级不低的官家夫人,两人对看一眼,皆不禁同时笑了起来。 而后转身往别处去。 今日的茶话会,夜十一有她的目的,她们来参加,除了近前打个招呼,各自看一眼她们的大姐姐与十一表妹复明后的模样,知道夜十一过得不错之余,她们也是有想结交的贵女,以及想要探听的消息的。 听了许久的婚后日常,以及婆媳、姑嫂相处的艰难之处,还有丈夫的妾室、庶子庶女的一地鸡毛,再听与丈夫浓情蜜意、红袖添香的人生一大乐事儿,夜十一听得恍恍忽忽、五味杂陈。 倘若非是知晓母亲之死另有隐情,她自小便一直想要追查个真相,令母亲泉下有知瞑目,令自己不枉梦里梦外一场,她其实很乐意过着与她们一样的小日子,有苦有甜,有烦恼有乐趣,既真实又充实。 而非似她如今这般,时刻都紧绷着。 年宴过后,若能顺得得到真相,最小低度也能得到大的进展,待到水落石出,事情了结,她了不得也要和莫息过过这种游手好闲诸事不管的神仙日子。 而且可以料想,届时她与莫息不会有婆媳问题、姑嫂问题,更不会有妾室与庶出子女的鸡飞狗跳,她只管与他红袖添香,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那般神仙的日子,光想想就开怀不已。 至酉时初,日沉时分,茶话会便散了。 孟婷回到静国公府,刚换完日常衫裙,晚食刚摆上,夜瑞便下衙回来了。 夜瑞原本还担心妻子到仁国公府参加茶话会,会让人排挤受了委屈,此时见孟婷笑意盈盈地亲手侍候他脱下官袍,换上常服,他不觉问道:“今日可还好?” “好。”孟婷一回府,其实就被婆母夜二奶奶邱氏喊过去问了一通,也是担心她一人赴莫家世子夫人的聚会,会遭到其他受邀的贵妇贵女奚落欺负,“母亲已经问过了,你别又来问我一遍。” 声音软软的,含着娇气,又撒着娇,显然是真的心情不错。 夜瑞听着想着,果真不再多问。 倒是孟婷自己藏不住话,忍不住又说:“先前我们只是定亲时,去仁国公府参加冬宴,那会儿世子夫人便待我很好,此番再去参加世子夫人复明后的第一场茶话会,世子夫人更是待我极好。大概……” “大概什么?”夜瑞见孟婷停下来,没把话说全,他边由着她帮他系上常服的青腰带,边出声问了句。 孟婷道:“大概世子夫人也是怕我会被欺负,后半段到散会,世子夫人一直带着我,把我留在她身边。其他人见状,也对我友好客气了许多。” 冬宴那回,她在和夜十一说过话儿之后,便被与夜家敌对的贵女轮番冷言冷语,明里暗地讽刺她不知好歹,妄图攀上莫世子夫人此等高枝。 她实则没有此等心思,且那回还是莫世子夫人主动找她说的话儿。 那一回,她便委屈得很,归家后只私下难过了一通,也并未说与家里人听。 “都是为夫无用。”夜瑞听着心疼,把孟婷搂入怀里。 孟婷性子温和,素来也很能自己开解自己,比这更大的事情她都迈过去了,没道理折在此等不入流的破事儿上,她笑着回抱住夜瑞:“夫君言重了,在为妻眼里,夫君便是此世间最好最出色的儿郎。” 夜瑞闻言,心上暖暖的,越发抱紧孟婷,郑重地许诺道:“我定然不会令你失望的。” 在都察院,从他成为御史开始,莫息便对他颇为照顾,虽然未曾真正放在明面上,但都察院里谁人不知,他是活阎王罩着的人。 看骄记.8.2...m。 第二百三十八章 无可能 实则在妻子去赴仁国公府的冬宴之时,他便想过要不要主动请莫息帮个忙,让莫息与世子夫人说一说,不说多加照顾,只需注意些,别让孟婷在冬宴上任人欺负即可。 他也曾想过别让孟婷去参加什么冬宴春宴了,然而那时只是定亲,不太好直接去找她,他便先与母亲说了说。 当时母亲虽夸赞他有相护未婚妻之心是件顶好的事情,却也和他细说了日后孟婷嫁进夜家,少不得要面对诸如冬宴这般的宴席,早面对晚面对总要面对,总不能此后孟婷都呆在静国公府里不动,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 况且孟婷身为夜家二房长媳,待到以后分家,邱氏退居,让孟婷主二房中馈,成为当家主母,像这般宴席,或比这般宴席更大更复杂的场面,少不得也要孟婷去面对去处理。 简而言之,孟婷身为夜家孙媳,需得经事儿,扛事儿,自身更得立得住。 如此一来,历练磨练自是少不了。 今日避过莫家冬宴,明日还有别家的春宴夏宴秋宴,总不能都避过去,不管人情往来。 故而当时听得邱氏一席话之后,夜瑞便打消了劝说孟婷莫要参加莫家冬宴的念头,同时也打消了请莫息归家与夜十一说一说,请之助一助孟婷的想法。 此时此刻听得已成为他妻的孟婷所言,他心中烫贴之余,亦对曾出手帮过他与夜祥的琅琊王壹,越发感激。 而这股善意,初时未曾深想,后来经夜祥与琅琊王肆颇多纠缠,夜瑞又不得不多思多虑了些。 思虑到最后,他觉得他二弟和王壹她二妹的姻缘,绝然成不了,也就不想了。 反正想了也是白想。 自从夜十一嫁进仁国公府,王肆一个人住在竞园,那住得叫一个孤单冷清。 故而当有夜祥时不时将京城刚出的新鲜玩意儿送到竞园给她解闷时,她心中十分欢喜,渐渐地也对夜祥生出异样的情愫来。 夜祥能时时刻刻,什么好物什都想到给王肆捎一份儿,初时他自己都没能转过弯儿来,到品出味儿来也是为时已晚,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下去,情感却令他不由自主地还是处处关心着王肆的一切。 他能掌管着夜家的所有产业,且是在夜大爷夜子智,在夜瑞成亲后阖府改称呼,成为夜家大老爷执意出家之后,便让他接的手,可见他在经营这方面很有天赋。 而要掌管着诺大产业,且要经营得好,事实上在他手里,也比在夜大爷的手里,发展得更加蒸蒸日上,说明他是个很理性且善于算计的人。 可偏偏就在王肆身上,他栽了个大跟头。 至今,也没想爬起来。 夜瑞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尽管公务繁忙,晚食时听孟婷有一句说一句地赞叹莫世子夫子的好,他便想到了二弟,故而人定前,他到前院旷鸣居找夜祥。 随从举云出去办事儿,他只带了举青一同到前院,岂料未到旷鸣居,便遇到夜祥身边的随从树泰。 “你这是去哪儿刚回来?”夜瑞看了眼树泰手里提着的两坛子酒。 树泰见瞒不过,实言道:“二爷要小的去买酒,刚从怀畅酒肆回来。” 怀畅酒肆的酒可是出了名儿的美,夜祥就爱喝那儿的各式各样的美酒,因着是卖酒之地,打洋得较晚,这会儿还能买到酒。 夜瑞也没问是什么酒,他的弟弟他清楚,是什么酒都能喝,酒量与马文池有得一比,鲜少真有喝醉的时候。 区区两坛子酒,倒也无碍。 “酒给我。” “喏。”树泰把两坛竹叶青双手奉上,随后跟举青到旷鸣居,守在院子月亮门边。 夜瑞提着酒走到坐在廊檐下倚栏里的夜祥跟前:“这么晚了还喝酒?” 说着,把酒搁倚栏里,他也随着坐下。 兄弟俩中间只隔着两坛子酒。 “哥你也知道,酒于我而言,如同茶于哥而言,早喝晚喝无甚差别。”夜祥自把酒量练得千杯不醉,他喝酒就跟吃茶差不离了。 夜瑞晓得夜祥所言乃是事实,点头道:“便是如此,也不要贪杯。” “知道。”夜祥拍开泥封,问夜瑞,“哥喝不喝?” 夜瑞摇头:“我就坐一会儿,你嫂子还在等我回院。” 听得夜祥满眼羡慕,拿起酒坛就嘴便喝,咕噜咕噜连喝了好几大口才停下来,抹掉嘴边的酒渍,问道:“哥想说什么,便说吧,别让嫂子等太久。” 他哥自从当了官成了御史,整日地忙,都没什么空闲的时间能和他闲聊了,嫂子进门后,这种情况更甚。 这会儿能来,定然是有什么事情想同他说。 “好。”夜瑞也不想让孟婷等他太久,再者他素来不是个会拐太多弯儿的性子,当上御史之后,直谏的品性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你和王二小姐之间……并无可能。” 中间顿了顿,终归还是选择直接挑明地说。 夜祥一愣:“哥都知道了?” “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王二小姐,我想不知道也难。”夜瑞道。 “这样啊。”夜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又勐灌了两大口竹叶青,呼出一口浊气儿,“其实我也是知道并无可能的,就是……” 情不自禁便那般做了。 夜瑞于情爱之事并不擅长,也给不了什么有用的建议,不过快刀斩乱麻的经验却是有些,毕竟他从前也暗暗心悦过杨芸钗,直至与孟婷订下亲事方收了心,成亲之后了解到孟婷的贤惠善良,他更是彻底断了前尘,好好地当一个好夫君。 “不应该的,还是早断早好。” “……哥放心吧。” 话虽如此,执行起来却并非易事儿。 夜瑞未与孟婷定亲之前,也曾想过断了对杨芸钗的念想,但都没成功,直至孟婷的出现…… 他想到一个法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已有十八,如今我也已成婚,不如我明日便去跟母亲说,给你选门亲事定下来,如何?” 夜祥被夜瑞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法吓到了,他霍然起身:“别啊哥!你和嫂子也才刚刚成亲,你就让母亲多歇一阵子行不行?母亲忙你的婚事,可累得不轻!” 看骄记.8.2...m。 第二百三十九章 贼老天 静国公府现在是全由邱氏掌着中馈,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临近年关,更是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再者,夜家长房只剩下一个夜旭,二房就邱氏能理理内宅庶务,如今形同老封君的夜老太太根本就不理事儿,长房二房的庶务重担全然压在邱氏肩上,真真累得不轻。 这些夜瑞也是知道了,好在孟婷过门之后,也帮着邱氏理理庶务了,但因着刚进门不久,能帮到的地方实则也不太多,主要还是得靠邱氏。 一时间,夜瑞也没了话,实在是夜祥说得在理,他想了想退而道:“那便等过完年,待来年春日再给你相看,寻门门当户对的,订下亲事。” 这回夜祥没有再反应过激,慢慢地坐回倚栏里,惆怅地点了点头。 他都不想吭声了。 夜瑞睇了夜祥一眼,甚能理解弟弟无说话兴致的心情,起身道:“我回院了。” 夜祥又是点点头,依旧不吭声。 夜瑞带着举青一走,树泰回到夜祥身边侍候,见他家二爷又默默地灌着酒,他不禁又无声无息地叹起气儿来。 二爷从前还念叨过莫家九爷眼神儿太好,瞧上了他们家的大小姐,结果有缘相识无缘相守,落了个下半辈子郁郁寡欢,宛如行尸走肉的下场,眼下看二爷这般,他怎么觉得二爷的眼神儿跟莫家九爷一样,也太好了? 唉…… 静国公府这边,有夜瑞要夜祥早断情丝,竞园那边,夜十一虽未当面确切地要王肆勿要行差踏错,然而王肆自长姐出嫁后,她便一日过一日地懂事儿起来。 也非是她想要懂事儿,实是京城诸事,不管是麻烦还是利益所趋,皆让她认清了不少事实,其中自然包括她乃琅琊王氏如今唯一顶起门庭的王氏女。 本来照她所愿,应是长姐继承王氏所有荣耀,及担起相应的重担责任,定然是要比她做的要好上千倍百倍,哪儿知世事发展全然与她所愿背道而驰,长姐出嫁成为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王氏嫡枝嫡系只剩下她一脉,日后只能由她招婿上门,诞下王氏香火,延续琅琊王氏门阀的世族荣光。 王肆蹲在灯光照不到,月辉拂不到的角落里,双手托腮,眼神儿有些迷茫。 她自己的能力,她自己知晓,勉强能担起王氏重责,以眼下的她,尚且稚嫩得很,但祖父尚在,倒也无需太过担心,手把手教导个数年,她应当也能独挡一面了。 未进京来给长姐送嫁时,她是这般想的,亦是这般决定的,心中虽有些忧心自己担不起重担,却也算是信心满满。 然而进京一趟,住进此竞园,长姐顺利出嫁,她也如愿亲自送长姐出嫁,更是了解到天子脚下的诸如不易之事,以及人心之复杂诡谲非她所能想象,她长了见识,也受了教训。 长姐说,此乃好事儿。 对,是好事儿…… 可遇见夜祥,如今静国公府邸的二爷,她却不知此为幸,亦或不幸。 认清夜祥不可能入赘王氏,她也不可能嫁进夜家此事实之后,她便时常在想,既是注定两个人不可能成就姻缘,上天又为何要安排两个人的遇见? “贼老天,当真不负责任得很……”她恼火地滴咕一句。 照菊就站在角落边上候着,她站得外边些,月辉照在她脸上,能清楚地看到她听到王肆颇为埋怨的这一句时,眼角晕出来的泪光。 她和照梅从小侍候二小姐,二小姐的日子虽是荣华富贵,吃用住行不愁,金银绸缎不缺,山珍海味不少,但二小姐心里的苦,较之旁人,她们更为清楚。 现今难得二小姐心悦上一位儿郎,岂料那人却不能入赘王氏,年后二小姐便要回琅琊了,届时与夜家二爷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二人相见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司河受命到竞园暗中观察王肆的心情,以及对夜祥的态度,隐于离角落不远的廊檐上的他和照菊一样,也是听到了王肆滴咕的这一句,他却无照菊那般贴身侍候王肆,自然没那么了解王肆,故而只觉得王肆是在埋怨世道的不公,世事的无常。 趁夜退出竞园,回到仁国公府絮临院的第一件事儿,他便将他所听到看到了解到的细枝末节一个不漏地说了出来。 因着是在夜里,夜十一已和莫息睡下,他只好将事情跟难姑说了,待难姑明儿一早便同夜十一转呈。 一早莫息上衙去,夜十一用过早膳,听着难姑从司河那儿听到的王肆的近日状况。 “如此形容,小肆亦是动了情的?”外面寒风瑟瑟,夜十一畏寒,自茶话会过后,她甚少出过门,连柴氏都免了她的请安,让她好好养着身子。 当然伴随而来的,话里话外是让她和莫息早日诞下嫡子。 “只怕是。”难姑觉得肯定是,不过她现在不在竞园,司河又是男儿,所观所察或有偏差也说不定。 夜十一决定在年宴之前,找她的二妹好好地说道说道。 不管动没动情,身为长姐,她有责任让小肆明白一个事实,那便是夜祥不可能入赘王氏,小肆做为王氏继承人,也不可能外嫁。 离年宴已仅有数日,既是有了打算,当是要即时行动的。 待午后暖阳普照,寒风渐歇,无雪无雨是个大晴天之际,夜十一便亲自过主院,到骊山院同婆母柴氏言明。 柴氏点头道:“去便去,不过需得做好防护,莫要着凉受寒。” “母亲放心,儿媳晓得的。”夜十一恭顺地回道。 柴氏看着夜十一的一双眼眸,越看越觉得像,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妥,生生忍下了。 随后婆媳俩话了几句日常,柴氏便让夜十一早些出门去,也好早些回来,夜十一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轻车简行,夜十一只带了难姑小麦同行,难姑陪坐在车厢里,小麦照旧驾车,除外就司河带着八名王氏私卫,从从前的暗中相护改成如今的明面随行。 一行十数人,踏着金乌晒下的微微暖意,往竞园而行。 看骄记。 第二百四十章 书耻辱 午后晴朗,王肆用过午食,在竞园里绕了一圈消食之后,便在自个儿院子里荡起秋千。 她边荡着边发着呆,一旁侍候的照菊照梅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力,皆费力地劝说着她,想让她出门去玩耍玩耍,也好散散心,散散通身的郁闷。 但她不想动。 也不是不想动,她生性好动,难得遇上好天气,她很想动来着,然而浑身没有力气,完全提不起兴致,实在是动不起来。 夜十一踏入竞园肆院,走上庑廊,远远看到秋千上的王肆时,便是王肆一副万物皆不感兴趣的模样。 进门的时候,她特意不让人通报,就是想看看她的二妹已然对她的二堂弟情深到何等地步,眼下看来,却是已到非断不可的程度了。 “小肆。”她步下庑廊石阶,往院子中的秋千走去。 王肆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的长姐后,她萎靡不振的脸上即时露出笑容,原来默澹无光了数日的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跳下秋千,飞奔向夜十一:“长姐!” 王肆一把抱住夜十一的细腰,整张脸埋在夜十一的胸前,似狸奴般蹭了又蹭:“长姐……” 声音婉绵又委屈,还带着深藏于心的少女慕艾。 对于素来风风火火的王肆而言,如此小女儿模样,着实异常。 夜十一轻轻地拍了拍王肆的后背:“好了,长姐早便告诉过你,不该做的事情别做,不该起的心思别起,身为王氏女,自小享着琅琊王氏带来的荣光与富贵,自然也得承受琅琊王氏追随的责任与使命。” “长姐……”王肆的脸从夜十一怀里抬起来,已是泪光闪烁。 夜十一牵着王肆到秋千旁的桌椅坐下,此时桌面上摆满了她让难姑去买来的果酒与各式糕点瓜果。 果酒是青梅所酿,酸酸甜甜,糕点是广桃斋的桂粟糕、玫瑰酥、桃仁卷,瓜果是时令新鲜的冬枣、石榴、葡萄。 王肆在圈椅里坐下,看着一桌子皆乃她喜食之物,她心中感激长姐百忙之中仍不忘记她这个妹妹,还总要操心她:“长姐,我吃不下。” 她实在没有胃口。 “这是青梅酒,你最喜欢的,喝两口,润润喉。”夜十一执起酒壶给两个酒杯倒满,一杯移至王肆面前,“天大的事情,也得当被盖,倘若遇到挫折,你便这般不吃不喝,满怀怨尤,那你当不得王氏家主,更撑不起王氏一族之长。” 王肆被数落得低下头,埋着脑袋没脸见夜十一,手倒是听话,伸出去摸到酒杯,端起拿到嘴边,一熘便喝光了。 她闷不吭声的。 夜十一瞧着叹了口气儿:“《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取陆梁地。’,《汉书·晁错传》又载:‘秦之戍卒,……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 提及赘婿,王肆晓得长姐是在同她说她与夜祥之事,埋着的脸一下子抬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夜十一。 “《汉书·贡禹传》中说:‘孝文皇帝时,贵廉洁,贱贪污,贾人赘婿及吏坐赃者,皆禁锢不得为吏。’,唐时《史记》中亦有言,司马贞索引:‘赘婿,女之夫,比于子,如人疣赘,是馀剩物也。’,颜师古补注:‘谓之赘婿者,言其不当出在妻家,亦犹人身有疣赘,非所有也。’。” 夜十一接连引用了数处各朝各代对待赘婿的看法与做法,而后方总结道:“赘婿不得为官,此便也罢了,夜家二爷本就志不在仕途。然而,不管是哪朝哪代,虽然后来赘婿滴戍之律法被取消,世人对赘婿的贱视仍旧如故,视赘婿与犯官、逃犯、商贾一般,甚至视之与佣奴无异,可见赘婿的地位之低下。在我们大魏,看待赘婿的目光,虽比过去的朝代要宽容许多,但不得不承认,其贱视仍旧存在。” 言罢,她自顾端起果酒浅尝一口,又拿起桂粟糕吃将起来。 王肆在夜十一缓缓而道的一字一句之中,脸色越来越白,长姐所言的这些,她都听得明白,亦能懂长姐所要她懂得的道理,可…… “长姐,我记得都察院的汤左都御史的嫡次女,阮若紫便是招婿上门,为母族阮家承继香火,那赵氏子赵泯便是主动自愿成为赘婿的,赵家也是同意的。”闷闷不乐的数日中,王肆也想了许多,也打听了一些关于赘婿的事情。 赵泯与阮若紫成就的姻缘,便是她打听出来的最能拿来说道说道的例子。 夜十一挑起眉,搁下糕点,接过难姑从旁递过来的湿帕擦了擦手,道:“那赵泯乃商户子,赵氏子出身低微,故而即使丢些脸,他也能不管不顾,赵家不过一商户,能攀上阮若紫此都察院首官之女,自此不管是赵泯还是赵家,皆能倚靠汤家此世族大家,与阮家此书香门第,此后更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纵然世人会对赵泯指指点点,却也不无羡慕,更甚者乃至嫉妒。” “而夜祥出身静国公府,其祖父乃国公,其父乃吏部左侍郎,其母亦是高门贵女,他堂堂公府公子,就算夜家这些年式微,其出身也是摆在那儿的事实。” 她目光中显露出对王肆的微微失望:“小肆,你如何能把商户与公府相较?祖父所教,我所教,你都学到哪儿去了?进京后所受的教训,莫不是过去了,你便忘个一干二净不成!” “那赵氏子能成赘婿,赵家与他不过是丢脸些,实惠却是多得很,且能借着汤阮两家一改赵家子弟于日后的根本。若是争气些,指不定还能弃商从官,自此更进一步,让赵泯所属赵氏庶出一脉的子孙,和赵邺所属赵氏嫡出一脉的子孙一般,也能出个与赵知府等同的能人!” “而夜家子若成赘婿,堂堂公府儿郎并不输与琅琊王氏女,纵然眼前声势稍弱,但夜祥只要一日还是夜家子孙,他便不能成为赘婿!他若成赘婿,那便不仅仅是在给静国公府抹黑,是在给夜家丢脸,更是书进夜氏族谱的耻辱!” 看\骄记\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当断断 听到耻辱二字,王肆唇瓣微颤,她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长姐所言,字字句句是对! 她脸色灰败地看着夜十一:“我没有想害夜祥,我不想让他成为夜家的耻辱……长姐,我没有,我不想的……” “长姐知道。”夜十一起身把王肆搂入怀,让王肆靠在她怀里,“小肆,人这一生,没有捷径可走,亦非皆是平地。当断则断,方能有舍有得。” “小肆明白,小肆听长姐的……”再也忍不住,王肆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场大哭,她憋了数日,终是在她敬重深爱的长姐怀里哭个痛快,哭个天昏地暗。 夜十一看着这样难受的王肆,不免心疼起来,眼帘也渐渐模湖起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长姐知你心里难过,然你身为王氏女,且是如今王氏嫡出仅余的唯一的一脉,祖父与我皆知夜家子实为良配,若成全你,令你出嫁,你自当欢喜,幸福美满一生。” “父亲母亲早逝,祖父垂垂老矣,却仍担着王氏一族之重任。” “倘若父亲母亲和小三早年出行未曾遇匪,未曾遇难,小三作为王氏嫡出嫡孙,自是由他承继王氏香火。你明年便要及笄,父亲母亲自当为你选婿,从郎婿的相貌、人品、才学到家世,必为你精挑细选,深谋远虑。” 可惜,当年王相里夫妻携带三岁幼子在外经历匪乱,再回不到琅琊王氏。 “然世事无倘若,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再无挽回之机。” “既是如此,唯有接受。” 夜十一之所言,是王肆早知的事实,此时此刻再听到,悲凄之心越盛,不禁越发哭得肝肠寸断。 其中有对儿女私情未能开花结果的难受,更有对家人早年遭难的悲痛。 退到廊下守着的难姑照菊二人,难姑见此等无奈见得多了,心中虽替王肆的爱而未果而有些难过,却也还好,她身边的照菊则不同,双手捂住嘴巴,早随着王肆哭得泪涕横流。 难姑瞧着,终是递了条帕子过去。 照菊接过帕子,往脸上一覆,又是新一轮的默默哭泣。 秋络晴在夜十一大婚之日算计夜十一清白,不料反被夜十一将计就计,把秋络晴和同伙苏慧一并算计到大皇子床上去,随后她们一人成为侧妃一人成为侍妾,双双进入大皇子府。 谢皇后岂能容害大皇子至此的秋络晴与苏慧,只是大皇子成为庶民初期,大皇子一家已搬出大皇子府,住进大宅院,五进宅院甚大,比不得原来的大皇子府,却也已是极好的居所,她不好有太多的动作,以免令结果更坏。 容忍至今,谢皇后是不想也不愿意让她们再活过年。 召了谢元阳入宫交待完,谢元阳自出宫门,便也行动了起来。 “世子爷,您为何……” “不拒了?” 谢元阳接下古关的话,提脚踏上踏脚板,上了马车坐进车厢。 古关随后也坐进车厢:“大皇子已成庶民,秋侧妃早不是秋侧妃,其实留不留也不重要吧?” “姑母已处置了苏慧,苏慧一死,必然会引起秋络晴的戒备,秋络晴的身份又比苏慧高上不少,到底是太后娘娘母族的人,安山候再不参与夺嫡,秋络晴也是他的嫡孙女。”谢元阳完全能理解谢皇后的顾虑,“姑母眼下的境况,早不如前,要一个苏慧死,即便有人生疑其死因,也无人真会管。对秋络晴下手,姑母在后宫,确实诸多不便。” 他在宫外,饲机下手,则要便利许多,机会也更多。 只是…… 年宴将至,因着夜十一着人暴打月关那一顿,他心中有疑,免不得把他的人尽数搁在这件事儿上面,现在要另抽人手去要秋络晴的命,他还得另作安排。 苏慧之死,星探很快呈上夜十一的桉头。 难姑转述道:“前日一早被发现投的井,捞起来时已是气绝多时,那井是在后院,被发现后井便封了,尸体被草草处置,丢至郊外的无主坟埋了,连刻碑都不曾,只一块木碑,书着‘苏慧之墓’四个大字。” 死后竟是连嫁作人妇的名份都无。 “苏家人呢?”夜十一问道。 提到苏慧的家人,难姑嗤之以鼻:“自大皇子被贬为庶民,举家搬出大皇子府,那苏家人见已无法攀附,便彻底放弃了苏慧。苏慧一死,无人往苏家报丧,苏家后来闻声,也当做没听到,权当从未有苏慧此女。” 夜十一没感到意外,重利之人自以利为重,苏家人如此冷血,倒也不奇怪。 莫息下衙回府,去骊山院见了一趟仁国公之后,直接回的絮临院。 刚到门口,便听到难姑同夜十一上禀之事。 难姑见莫息回来,见过礼后便退守屋外。 到屋外见永书跟小麦猫在院墙角落里,两个人交头接耳的,也不知在滴咕什么,她虽有些好奇,却也没到引她近前去探听一二的地步。 她猜想着,他们定然又是在互通世子爷和大小姐的事儿了。 “苏慧之死,乃谢皇后下的手,她一死,秋络晴也差不多了。”莫息换好常服坐到罗汉床上去,长手一伸,往夜十一榻几那边她的茶碗一拿,端起来递到他嘴边,掀起茶盖便牛饮了两大口,直把余下的大半茶汤喝下肚。 夜十一见状往外喊难姑,让难姑再沏两碗茶上来。 难姑进来又出去,到茶水间煮茶,须臾间回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云雾,轻搁于榻几上,复又退下。 “这是小肆给的云雾茶,你尝尝,还不错。”夜十一并不瞒莫息她去过竞园的事实。 茶刚沏上来,还烫着,莫息看了眼,问道:“你去劝过了?” “劝过了,大哭了一场。”夜十一此前便同莫息谈过王肆和夜祥的问题,此刻说起,两人一来一往的,皆心知肚明。 “能哭就好,总比憋在心里强。”经此情劫,莫息真心希望小姨子能挺过去,并自此真真正正成长起来,肩负起王氏一族的重担。 第二百四十二章 补一刀 夜十一点点头,未能开花结果之事,着实无可奈何,她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而回到秋络晴身上:“你觉得秋络晴能活到年后么?” “难。”莫息不必深思便答道。 “何止难,这个年,我觉得她大抵是过不了了。”对于秋络晴的生死,夜十一心中已有计较,“就不知,她会死在谁的手里。” 谢皇后能毫不顾忌地杀苏慧,却不能毫不顾忌地杀秋络晴,尽因秋络晴出身安山候府,如此一来,秋络晴最终会死在谁的手里就不一定了。 依着夜十一原本的打算,是想留着秋络晴过完年,她再亲手慢慢收拾秋络晴的,毕竟她在十年前答应过冯三表姐,手刃秋络晴之时,也会让冯三表姐补一刀的。 但苏慧一死,则说明事情有了变动。 既是事情有了变动,那她也不得不变动变动。 好在阿瑞大婚时,冯三表姐就进了京,参加婚礼道贺,而后又发现有了身孕,随着留在京城新冯府养胎,未离京回云南曲靖。 罗湖身为曲靖守备,得知冯三有孕,是既欢喜又担忧,却不得擅离曲靖,无法进京,最后决定把冬生派进京,进新冯府护卫冯三,也是罗湖与冯三夫妻之间互通平安的桥梁。 冯三进京住进新冯府养胎也已有些时日,夜十一闻声初时,便想见一见十年未见的三表姐,复明后更想见,却苦于一直没有恰当的机会。 夜十一无甚机会,杨芸钗和殷掠空却是得空便往新冯府跑,跑得甚勤。 离年宴没几日了,殷掠空跟着黄芪肖忙得很,今日午后便没跟杨芸钗一起到新冯府找冯三。 董秀之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冯大不曾纳妾,夫妻二人膝下两子一女,长子冯凡荣十岁,次子冯凡茁八岁,幼女冯丛薇四岁,仨兄妹皆十分喜欢冯三此三姑母,对时常进新冯府的杨芸钗和殷掠空也很亲近。 杨芸钗一来,除却两子要进学,幼女一见杨芸钗,嘴里喊着缠着要姨姨抱。 董秀之心知杨芸钗在临近年关这样家家户户皆忙碌的关头过府,定然是有事情要同姑奶奶说,等杨芸钗抱着幼女玩耍了一会儿,她便抱着小女儿说要去喂食走了,腾出空间让杨芸钗和冯三好好说说话儿。 “大嫂素来有颗玲珑心。”冯三望着董秀之抱着冯丛薇走出她屋里的背影说道,回过眸来便问杨芸钗,“你是有什么急事儿么?” 杨芸钗点头:“近日可能需要你出门一趟。” “我出门?”冯三满脸疑惑,双手不自觉地轻抚了抚已满三个月的肚子,“必要的话,出门是可以,不过你得说说是因着什么事儿。” 杨芸钗没错过冯三下意识的母爱本能,她笑道:“自然是要和你先说清楚的,去不去,决定权在你手里。你孕期已满三个月,我来前也特意先去问过安爷,得安爷亲口说你的情况非常稳,只是出门一趟没什么问题,小心一些,不会影响到你肚子里的孩儿。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开口让你出门。” 冯三闻言来了精神儿:“听你这话的意思,我这一趟出门很重要?” “不止重要,还事关十年前,大姐姐答应你的一个承诺。”杨芸钗先瞧了瞧四下无人的屋里,侍候的丫鬟都守在门外去了,屋里就她们两个人在,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八度,确保只冯三听得清她所言。 冯三一听清杨芸钗到底和她低声说了什么,却是霍然起身,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吓得杨芸钗赶紧跟着起身扶住她。 “莫急!莫急!” “……不急,我不急……” “你坐下!先把呼吸喘匀了再说话!” 冯三听话地坐回罗汉床上,有些怔神儿地同杨芸钗确认:“你刚才说的大表妹……可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三表姐没听错,也没理解错。”杨芸钗自还在静国公府时,便跟着夜十一喊冯三为三表姐,后来夜十一不在的十年间,她们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情谊,仍旧亲切地以表姐妹相称。 冯三张了张嘴,没再问,往外看了眼,回眸又定定地瞧着杨芸钗,得杨芸钗重重的一个点头,她眼眶一红,泪很快落了下来。 杨芸钗此番前来,是得了夜十一的令,也得了夜十一的允许,来向冯三坦言的。 她的任务是大姐姐在年前解决秋络晴时,让三表姐也能在场,亲手报当年失去清白之仇,也是来替大姐姐先给三表姐透一个底,让三表姐知晓大姐姐尚还活在人世间。 如此有了铺垫,在随着而来的出门,在所遇之事所见之人里,好让三表姐有个缓冲,不至于在见到大姐姐时太过震惊,情绪波动太大而影响到肚子里的胎儿。 当年罗湖与冯三能成,也算是夜十一牵的线,冯三的头一胎,谁都很高兴,也谁都很着紧。 夜十一也不例外。 她心中对秋络晴的生死有了对策,便跟杨芸钗通了气儿,再让杨芸钗来和冯三通气儿,所思所虑皆以冯三的身子为重。 然而尽管杨芸钗再三让冯三把情绪稳下来,冯三在杨芸钗未离开新冯府之前,也确实把情绪稳了下来,却在杨芸钗离开之后,她再绷不住,独自在寝屋里,手里拿着当初夜十一送给她的七彩缩骨刀,脸上尚有泪痕,却是边看边笑。 采珍和采珠守在屋外,还有刚刚办事儿回来的冬生,三人同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冬生有些担心:“奶奶这样……对胎儿不会有碍吧?” “要不我去请大夫?”采珠也有这个顾虑。 采珍往紧闭的门扉看去:“还是问问奶奶的意思吧。” 杨小姐刚来过,和她们奶奶说了许久的体己话,杨小姐在尚好,杨小姐一走,奶奶便如此了,指定和杨小姐来同奶奶说的话有关。 她们不知内容,不知轻重,还是得请示的好。 冬生点头:“那就问问。” 采珠也点头,采珍很快上前去敲门,得到的结果自然是无需请大夫。 经采珍这么一打岔,冯三意识到自己如此反常很是不好,很容易引人多心生疑。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为利往 大表妹尚活着之事,连她长兄都不知道,芸钗来透露给她知晓,是大表妹的意思。 而大表妹还有另一个意思,目前为止,大表妹还活着,且平安回京嫁给莫息,这件事情还得保密,万不能在她这里走漏了风声。 冯三即刻让采珍打水,洗去一脸的泪痕,收拾好情绪,再三叮嘱采珍、采珠和冬生,不许将她在杨芸钗走后的异样给传出去,连她长兄与大嫂都不能知晓。 「喏。」三人异口同声地应下,心中皆有疑惑,也不敢多嘴。 苏慧一死,且是投井自尽的死法,秋络晴马上意识到危机,纵然她老老实实待在英南候府私下为已为庶民的大皇子李沃置下的五进宅院里,也难保平安。 苏慧死前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地呆在自个儿小院里,结果还是死在后院的水井,死后亦是被胡乱埋了。 从捞上来到埋进土里,李沃是连看一眼都不曾,连听到下人禀报,也不耐烦地挥袖道:「一个侍妾而已,死便死了,少来烦我!」 秋络晴得身边洁青去外探听回来,禀说给她听时,心是直往下沉,浑身更是冰冷起来。 她从来都知道李沃不是个好选择,以前李沃尚是大皇子,尚且还好,眼下被贬为庶民,李沃更是色迷心窍,整日花街柳巷,在外玩儿得乐不思蜀,连原来的大皇子妃郭氏都被气得摔了几回茶碗。 李沃虽已非贵为大皇子,但成为庶民也有成为庶民的好处,以往身为大皇子,该要的体面还得要,该装的姿态还得装,故而他再好色,也不敢风流得太明面,自成了庶民,没了大皇子此身份的束缚,他是破罐子破摔,全然荤素不忌起来。 谢皇后得知也气恼,却也没多加干预,只是派身边的庆宫令时不时往大宅院里送东西,其中以金银为主。 李沃每每收到财物,都得跪谢谢皇后一番,此跪谢乃是跪谢得诚心诚意,比从前他当大皇子,谢皇后赏赐他时,还要诚心上三分。 郭氏见状,彻底没了心气儿,也彻底放弃了李沃,只专心教导嫡出的一子一女,把全部希望交付在子女身上。 英南候自谢幼香死后,便已完全不理事儿,外孙李沃之事,他虽知晓,却也权当不知晓,只把谢元阳喊到跟前嘱咐:「你沃表哥如今是越发混账了,不过如此也好,他越混账,性命便越无忧,你姑母深知此理,便也以金银相送,从不教训他。」 「孙儿懂得姑母的苦心。」英南候能瞧出谢皇后纵容李沃混账的背后含义,谢元阳更能瞧得出来。 「你懂便好。」英南候点点头,「只要你沃表哥性命无忧,你不必插手,若有性命之忧,祖父望你,尽力而为。」 …. 关健的保命时刻,他还是希望嫡长孙能保住大外孙的一条小命。 「孙儿谨记祖父之言。」谢元阳应承道。 永安帝得知李沃的混账,虽也气得浑身发抖,可过后却是全然安下心来,随后召太子李旲进太极殿,让其在侧旁听政事。 在李沃的混账度日之中,苏慧之死毫不起眼,跟死了只蚂蚁般,不值一提。 越是如此,秋络晴待在自己的院里,越发感到危机重重,精神之紧张,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洁青和洁春劝解再三,依旧不能解其之一二。 随着,便传出秋络晴疯魔的消息。 夜十一得知道:「她倒是一如既往地深谙自保之道。」 得了谢皇后的令,同样想要秋络晴性命的谢元阳则是一顿,而后徐徐道:「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而落在莫息眼里,只得他冷笑一声:「死人尔。」 他虽答应了十一,他不会插手她处置秋络晴之事,但该知道的,他是一件不落地全数知晓。 秋络宽得知嫡妹突然得了失心疯之时,愣了半晌方略略回过神儿,回过神儿后他便去见了秋世子:「父亲,阿晴她……」 说着见到母亲钟氏也在屋里,且在侧座里哭得眼睛有如桃核,他顿时哑了声。 秋世子睨了钟氏一眼:「我与你母亲已知晓。她自作孽不可活,不必管她!」 钟氏闻言,呜咽一声,又哭了起来。 秋络宽见到父亲的态度,母亲的软弱,他很快明了多言亦无用。 至于安山候他的祖父,他更不必去找,当时嫡妹嫁入大皇子府,那时祖父便明言,往后嫡妹是生是死,都是出嫁的姑奶奶了,皆与安山候府无关。 眼下嫡妹未死,只是疯魔了,说不定祖父还觉得好…… 以嫡妹自作聪明偏又认不清事实的性子,或许疯疯癫癫过日子,会更好吧。 至少,能活着。 但秋络宽并不知道,秋络晴的性命已有人在盯着,在等着恰当的时机收割,连他结交的谢元阳都是其中一把镰刀。 当晚他还提着酒找上英南候府,和谢元阳诉了一通愁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谢元阳在听完秋络宽苦闷诉说其父亲与祖父对秋络晴疯魔之事的态度之后,他对秋世子和安山候只评价了这么一句。 秋络晴自被迫嫁给李沃那一刻起,不管是安山候也好,还是秋世子也罢,都不会再为秋络晴伸手。 秋络晴虽是他们的孙女、女儿,但他们更是安山候府的候爷、世子,自当以安山候府荣光为重,以秋家安危为要,任性妄为不顾家族只顾自己的秋络晴,必然只能沦为弃子。 秋络宽端着酒杯,喃喃复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重复着念到最后,他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哭了起来。 他知道,嫡妹是救不回来了。 他自小在后宅成长,后宅腌臢的手段,他也见识过,嫡妹突然疯魔,不管病症是真是假,定然事出有因。 而那因,绝然和嫡妹往前自己造下的孽脱不了干系。 嫡妹与苏慧是如何搅和到一起的,他不知细况,但二人能一同在莫息大婚之日,于仁国公府后院潮汐阁中,两女共侍李沃被抓女干在床…… 骄记. 乌珑茶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 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请太医 其因为何,他初时或许转不过弯儿来,以为嫡妹是被人算计陷害的,慢慢地愤怒渐消,细思经过,却也回过味儿来。 有了疑问,有了猜测,便有了追查。 何况他身边,还有谢元阳此一挚友在。 事后经谢元阳有意无意的言语提点,他很快猜想到真正的事实经过,更得谢元阳点头证实,便完全明白过来,那是嫡妹技不如人,想算计害人,最后却反而成为被算计的那一方,害人不成终害己罢。 “元阳,我还是想请太医去给阿晴看看……” “……好。” 到底血脉相连,父亲与祖父能做到全然不管嫡妹死活,他却做不到。 安有鱼已是院使,太医院的事情,大大小小她都知一些,譬如秋络宽拿了安山候的脾子来请太医去给秋络晴看疯魔之症一事儿,她便是知晓的。 透露给北女知晓之后,她便回了安宅。 马文池给了关晴珊一个杉木小盒之事,小乌在安有鱼酒醒的第二日,便悄悄同她说了,她想着能让关晴珊变了脸色的木盒,里面定然是装了不寻常之物,遂问了问。 奈何无论是送木盒的师兄,还是收木盒的妻子,两人跟商量好般,谁也不肯将实情告知她。 她想了又想,师兄的嘴她是没法子撬开的,她也不想逼晴珊太过,唯有暂且将此事儿搁置,待日后有机会再论。 “晴珊!”安有鱼喊往见了她又要转身跑的关晴珊。 关晴珊被喊住,只能转回身来:“爷……” “你躲我作甚?”安有鱼向关晴珊走近,无奈道,“你既是不想说,我不问了就是。” “……嗯。”关晴珊点头,眸光闪烁。 安有鱼注意到关晴珊眼神儿的心虚,立刻意识到木盒子里装的东西,应当是对关晴珊不利之物,如此一来,她师兄将此物递交到关晴珊手里,显然既有威胁之意,亦有震慑之用。 也就是说,晴珊背着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亦或是不利于夜家之事。 倘若只事关她个人,那事情应当还好,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倘若是事关夜家之事,那便涉及阵营立场,稍有不慎,可是能顶破天的。 十一化身王壹,为的便是不管何如,都要保下夜氏一族,她做为师伯,亦不管何如,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十一闯过鬼门关,改头换面隐匿十年,方重踏京城继续追寻当年葭宁长公主病薨真相,遭受到意外的枝节横生。 师兄将盒中之物交给晴珊,而非交到她手里,想来有师兄的考量,亦有晴珊尚有悬崖勒马的机会,不然以师兄自来果决的作风,她醉酒那晚,师兄避过她,交到晴珊手里的便不会是盒中之物,而是晴珊去留的抉择。 安有鱼在心中一番作想,盯着视线始终不敢与她对上的关晴珊,锐利的眸色慢慢放柔:“可用晚膳了?” 关晴珊摇头:“等着爷一起。” “走吧。”安有鱼提步往堂屋去。 安宅不大,主仆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人,主子只她与关晴珊,故未曾设专用的膳堂,用膳都是直接摆在堂屋。 关晴珊闻言应是,跟在安有鱼身后亦步亦趋,心头有些慌乱,亦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又惊又怕,又止不住存着些许侥幸。 安有鱼把消息传给北女,北女很快把消息传进仁国公府,由难姑说与夜十一听。 “秋右寺丞倒真是一位好兄长。”夜十一听后,不禁感叹道。 秋络晴已落得如此下场,连她亲生父母都已舍下不管,秋络宽却仍能如此不离不弃,当真手足情深。 “太医一去,秋络晴陷入疯魔,是真是假,便无所遁形了。”难姑注重的点,却在秋络晴是真的疯魔,还是假的疯魔上面。 夜十一点头:“可不是么,若秋络晴得知兄长的真心关怀,却成了她的致命点,也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秋络晴若是真疯,那太医去了诊定,定当彻底成为敝屣。 若是假疯,被太医诊出来,其用意昭然若揭,李沃或许不会有何动作,郭氏却定然再不会容忍秋络晴在后院兴风作浪,那假疯指不定就得变成真疯。 “谢元阳那边,近日可有什么举动?”她随着问道。 难姑想了想道:“一切如常。” “还是西奎盯着?” “是。” 西奎亲自盯着应当不会有错漏,莫不是她想错了,即便她透露消息给谢元阳,他也能忍得住不插手? 夜十一想着摇了摇头,不对,纵然他能忍住,可近日谢皇后召他进过一回宫,虽探不出具体所为何事,但她所料不差的话,应是与秋络晴有关才是。 毕竟谢皇后召谢元阳进宫,时间点恰恰就在苏慧死后,此二者脱不了干系。 “让西奎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即刻来报。” “喏。” 提起疯魔,夜十一免不了想起久居万树山庄的苏令人,苏令人在她母亲病薨之前便已疯魔,随后便被母亲安排住进有着万恶道凶名在外的万树山庄,此一住便住了十数年。 在她以死遁离夜家女此身份的十年里,苏令人依旧呆在万树山庄里,依旧由毕婶与秋意伯负责照料,一切照旧。 此照旧,她也曾怀疑过。 如同花雨田受皇命时不时得摸进万树山庄,帮着皇帝舅舅确认苏令人是否照旧疯魔到认不出人一般,她也曾在杏江得救之后,让郝龙派人回到万树山庄,探听苏令人在听到她于杏江身死的消息之后,可有何异常的言行举止。 然而,并没有。 一切如常,是真的一切如常。 那时候,她一直存着苏令人或许并非真的疯魔,而是为了某些人或某些事不得不装做疯魔的希望,在那一刻破灭。 “苏姑姑那边,可还好?” “能吃能喝,偶尔自说自话,都还好。” 夜十一顿了顿:“有无进展?” “无。”难姑面有忧色,她其实较之夜十一,要更希望苏令人能恢复神智。 年宴的计划,虽不断完善,已是算无遗漏,然就怕有个万一。 万一中途有意外发生,大小姐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届时会发生何等生死之事,谁也无法预料。 第二百四十五章 假变真 但若苏令人能在年宴之前清醒一二,结果或能大不同。 苏令人作为当年在葭宁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又是长公主身边心腹中至今尚存的老人,若能恢复神智,定然能说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让大小姐不至于一路摸黑前行,险境难测。 然而…… 当年大小姐于杏江诈死,大小姐还特意让消息传进万树山庄,由毕婶亲口说给苏令人听,当时受命传消息的郝谷主的人就在暗处盯着,并未盯到苏令人听闻消息之后的异样,照常疯疯癫癫,神智不清。 可见,苏令人是真的疯魔了,并非作伪。 夜十一看到难姑的神色,便知难姑在替她忧心,更知难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转头望向窗外,望着外院子里树冠上薄薄一层的积雪,缓缓道出她心中另一个猜测:“也或许……假装、隐忍、瞒天过海,是姑姑此十数年来,用做保命的能耐。” 若无瞒过所有人的能耐,即使前有母亲护着,后有她护着,在皇帝舅舅派遣的花雨田的紧盯之下,姑姑也难以活到现在。 “不管如何,继续盯着,也继续暗中护着,年前花雨田是没功夫再探万树山庄了,也莫要松懈,谨防意外。”她接着交待。 难姑明白其中的厉害,郑重地点头:“大小姐放心,都盯着,也都护着,绝不会让苏令人出半点儿意外的。” 秋络宽为秋络晴请的太医,即使郭氏不愿,有安山候府作靠,太医还是顺顺利利地给秋络晴诊了脉。 出乎意料的是,太医给秋络晴诊出的结果,居然还真是疯魔了。 秋络宽很痛心,谢元阳和夜十一则不同处境地心存怀疑。 倒是夜里回府的莫息给夜十一细说了内情:“原本秋络晴是留给你自己处置的,是死是活我都不插手,但这事儿也是凑巧,自我把你娶回来,修意无需在竞园候命,便回来我身边听命,如此原来代替修意来我身边听令的龙冬便让我派去做了别的事情,都是一些官场上的琐碎之事,我便不细说了。” 若非大事儿要紧之事,都察院日常的琐碎之事,夜十一不感兴趣,遂点头直问重点:“那你说的凑巧是……” “郭氏出身将门,若非当年郭大将军战死,郭家此将门方迅速没落,如今的李沃会不会沦为庶民还得两说。谢皇后当初为李沃聘娶郭氏,除了看中郭氏乃是郭大将军的嫡长女之外,还因着郭氏本人的手段。” 夜十一对郭氏虽有过关注,但关注却不多,主要的原因便是李沃实在是一滩烂泥,毕竟连谢皇后与英南候府都扶不起的阿斗,任郭氏再是个妙人,亦是无力回天。 如此情形之下,郭氏其实早就放弃了李沃,只一心一意教导膝下嫡出的一子一女,把希望都放在儿女身上,望一双儿女长大后能成为其依靠,也算老来有所依罢。 但眼下听莫息这么说,莫不是郭氏在背地里做了什么? 难不成李沃尚是大皇子时,郭氏死了心,李沃成了庶民,郭氏反而伸手兴风作浪了? 没有让夜十一心中疑惑太久,莫息顿一顿,便自顾往下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谢皇后的算盘打得响亮,终抵不过郭大将军之死,抵不过李沃的自作自受,更抵不过秋络晴此意外之灾,引得李沃更快速地耗尽今上的耐心,与所剩无几的天生父子情。” “秋络晴的疯魔当真是真的?又为何是真的?”这些夜十一都知道,郭氏虽非她关注的点,但涉及李沃,她也查过郭家,她现在只想知道重点。 “起先是假的,而后郭氏一碗汤药灌进秋络晴的嘴里,让假的变成真的。” “那汤药……” “宫中秘药,郭氏尚是大皇子妃时,手里应当就有方子,一碗下去,人就真疯了。” 夜十一听到乃是宫中秘药,便也没再多问。 毕竟宫中秘药,多的是奇效,让正常人变得疯癫,亦非难事。 莫息前面铺垫那么多,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不必再冒险,不必再亲自出手,秋络晴已经得到她应有的下场……” “不够。”夜十一打断他的话,“就算郭氏让她的疯魔从假变成真的,那她也还活着,更不曾遭受多人凌辱!” “这重要么?如今她已过得生不如死……” “她并未生不如死!她神智若未真的失常,她活着或能日夜受煎熬,可她真的失心疯了,那她便变得什么也不知了,她何来的生不如死?” “小壹……” “你别劝我。” 三番被堵,莫息的声音哑了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关头出手,你将面临无法预计的后果,意外、危险,将接踵而至!” 他语气激动森寒,眉峰紧锁,眼底尽是积掩不下的担忧。 “我知道。”夜十一伸手,欲握他的手,却被他避过,她心里升起一抹慌张,努力地解释着,“可我必须这么做……” 莫息霍然起身,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为了冯三?” “我答应过冯三表姐……” “你也答应过我一切以己身安危为要!” 夜十一沉默。 她的沉默,让他得到答桉。 因着年宴,他担惊受怕,可在她面前,他未曾表露过一分,他表现出来的是信任,相信她定然能如她所言那般自己处理好年宴那晚所有的风险。 半晌,夜十一未置一词,垂着头,竟是不敢瞧他。 莫息眼眸里初时还跳烁着的希翼慢慢褪去,从来都只为她而有的温度也渐渐凉透,四肢百骸仿佛被百蚊噬咬,心房被什么重击一下,耳边嗡嗡作响,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儿。 须臾间,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流淌,迅速占满他的五感。 木然地转身,承着心间那股子钝痛,他拂袖而去。 不稍会儿难姑入内:“大小姐,姑爷脸色很难看……” 夜十一仍旧坐在南榻上,神情怔忡,侧脸赏着院子里的冬景,一瞬不瞬的。 他离开,需得从抄手游廊走过,她看着他愤而离去,头也不回,步伐沉重,浑身染着比枝头积压着的冬雪还要凉上三分的寒霜。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对不起 噩梦一场之后,她的生命里,已不止是她自己的,她有要查找的真相,有要庇护的家族,有要坚守的守诺。 于他而言,她是他的全部,然于她而言,他在她生命中占着很重的份量,却非是她的全部。 她爱他,但她无法似他一般,爱到不顾一切。 谢皇后一得到秋络晴真的疯了之后,便差人给谢元阳送了口信,让谢元阳不必再进一步,秋络晴已不足为患,且留其一条小命苟且偷生。 谢元阳原也是觉得没必要再使手段要秋络晴的小命了,得到口信自然顺驴下坡。 如此秋络晴的生死在他这儿,也算是终结了。 唯一让他头疼的是,好友秋络宽是真的对秋络晴此同胞嫡妹关怀倍至,从太医那儿得到秋络晴是真的疯了的诊断,也没有想要放弃,不止三番五次到太医院寻太医请教可有法子医治疯魔之症,自身更是日夜不休地查找医书典籍,并未放弃对秋络晴的医治。 为此谢元阳给秋络宽说了万树山庄里的苏令人。 秋络宽先是没想到苏令人是哪一位,明白过来后再是一怔,心瞬间凉透:“……真的无药可医了?” 经谢元阳提醒,他终于想起来这位苏令人在当年可是葭宁长公主身边的心腹女官,疯了之后长公主亦曾下令整个太医院为其医治过,奈何时至今日,长公主已然逝去十数年,苏令人居于万树山庄,夜家从不放弃到彻底死心,苏令人也已疯魔了十数年之久。 “你觉得今日的安山候府,与十年前夜大小姐尚在时的静国公府相较,谁更技高一筹?”谢元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反问。 秋络宽顿时明白了谢元阳的意思,十年前夜十一尚在时的夜家,莫说他秋家,饶是今时今日炙手可热的莫家,遇上夜家都得退避一分,那时的夜家何止技高一筹,那是连今上都明晃晃偏心的存在。 他安山候府如何能比! 故而连十年前的夜家都没找到医治方法对症下药,那时现在的秋家想要救秋络晴,别说整个秋家就他这个嫡出兄长尚关心秋络晴的生死,就是他祖父他父母亲都有心想要救嫡妹,那也已是有心无力。 毕竟,疯魔之症至今,仍未有治愈的先例。 秋络宽被反问得倒坐回座椅里,失魂落魄地干坐着,精神萎靡,仿佛正处于苦难之中的人非是秋络晴,而是他似的。 谢元阳看着秋络宽如此,到底有几分不忍,劝慰道:“或许,这也不失为一个不算最坏的结果。” 他没有明言若非秋络晴真的疯了,那秋络晴必死无疑,眼下虽是活得不像个人,但至少还活着。 秋络宽缓缓抬起头,盯着谢元阳一瞬不瞬的,半晌后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他点了点头。 能凭着自身才学考中科举,又生在公候权贵之家,纵然他不算很聪明,自小耳濡目染也让他清楚地知道一些非黑非白的内宅定律。 眼前挚友话中的意有所指,让他在这一刹那清醒过来。 是了,嫡妹还能活着,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晴儿仍旧好好的,并没有疯魔,紧随突然溺毙的苏慧之后,必然是晴儿之死。 这已经很好了,是他贪心了,他不该强求更多…… 见秋络宽已经自己想明白过来,谢元阳拍拍他的肩头,无声地慰解着他。 侧面看了看外面院子的昏暗,秋络宽起身告辞,下衙后他是直接跟着谢元阳回的英南候府,他还没用晚膳,也没胃口,推辞了谢元阳让他留下用晚膳的相邀,他走出谢家。 就在秋络宽离开英南候府的同时,自知此次是她的错的夜十一,心虚地站在絮临院的书房前,廊下站守的永书和跟着她来的难姑已识趣地走远了些,到院门处守着了,只她一人站在紧闭的门扉之外。 她默不作声。 是她没有道理,他生气是应该的,他气到自己又来书房睡也是应该的。 她想要跟他道歉,却又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更无法再说些什么。 除了答应不再在这个关头去要秋络晴的性命,才能让他不再生气之外,她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将像是借口,那只会让他更恼怒。 他说得没错,她是答应过冯三要让冯三亲手在秋络晴身上扎一刀,她也答应过他以自身为重不再以身犯险,何况是在这个即将年宴的关头。 她何止是在以身犯险,她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去要秋络晴的一条贱命,事情若有意外,那将会让她把过去十年努力才换来的稳健步伐毁于一旦。 她不是不知道。 在做决定之前,她是思虑过的,此事儿并非没有可行性,也并非一定会暴露,只是她需得冒些险。 冒险她不怕,自她噩梦之后,她哪一时哪一刻不是在冒险,幸在最终都化险为夷了,她相信此次定然也不会有事儿。 只是他在意她,担心她,便也要求万无一失。 莫息从夜十一来到书房外,他便知晓了。 他坐在书桉后,稳稳的没有动,既不想像上次那样闹不愉快后,那么轻易地从椅里起身迎接她,这一回他要让她明白,他可以包容她的所有任性肆意,唯独不会再纵容她视已身安危于无物。 他等了十年,祈求上苍把她还给他,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好不容易上苍听到了他的祈求,让他等回了她,他不允许任何因素再让他失去她。 即使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 她想寻找葭宁长公主病薨的真相,于孝道,他没有理由阻止,只能从旁协助,努力为她遮风挡雨,化解危机。 但除了真相,他无法接受任何人任何事物排在她的安危之前! 他甚至设想过,若是年宴出了意外,他该如何为她周旋化解,若是她的真实身份曝光,他该如何逆天下之大不韪才能保住她! 清冷如冰镜的皎皎月辉穿过窗灵,倔强地照亮窗台内的一隅,如珍珠玛瑙闪闪发光的繁星高挂于空,散漫地遍布整个夜空,坚守在明月的四面八方。 始终如一。 就像,她,与他。 “对不起……” 第二百四十七章 第一步 正午,负责去取饭菜的洁春一脸伤地回来,洁青有看到,但没说什么。 自从她们家小姐疯了之后,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不过是受些身体上的欺凌,不伤及性命,她们还能忍,也受得住。 「洁青,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洁春对未来的生活有些茫然。 照顾一个疯了的人,能有什么未来的日子? 洁青在心里应道,嘴上却没有回答,自从她在当年亲眼目睹了凌辱冯家三小姐的过江当铺王掌柜死时的惨样,她便时常梦到那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她觉得人在做天在看,好事儿能不能善报她不知道,但坏事儿一定会有恶报,从前她不是很坚定这样的说法,自从看到王掌柜死在凌平湖边岸的破败尸身后,她信了。 信得毫不含湖。 眼下她觉得,小姐如今的下场,一定就是报应了。 害人终害己。 茫然了会儿,洁春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管未来是什么日子,眼下还得过:「饭菜都是凉的,都是剩菜剩饭。」 「嗯。」洁青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如今还能有个残羹冷炙,再过些时候,只怕连这些都没有了。 她接过洁春手里两层的竹制饭盒,往屋里走。 洁春叹了口气儿,没有跟进去,喃喃道:「要是大爷不止能给小姐请太医,也能把小姐从这个地方弄出去就好了……」 金乌西坠的时候,洁春照例去大厨房领饭,回来再由洁青给四处乱跑、满嘴胡话的小姐喂饭。 没想到晚食领得很顺利不说,难得的是居然不是残羹冷炙,而是热呼呼的米饭和一盘青菜一盘红烧肉! 她怔住了。 洁春内心的疑惑大概被大厨房的管事妈妈看出来了,管事妈妈解释说:「这是奶奶吩咐的。虽说爷现在是不管秋姨娘了,不过好歹也侍候过爷一场,爷不管,奶奶却不好不管。奶奶恩慈,说秋姨娘眼下活得不像个人,吃食偶尔也得吃得像个人样。」 洁春点了点头,提着比以往重了些香了些,热气腾腾的晚食往北角的荒废小院走。 小姐原不住这儿,疯魔了之后,才被赶到这儿来住,她和洁青是跟着小姐嫁进大皇子府的贴身大丫鬟,大皇子府没了,其他下人可以自由另外选择去处,她们却是不行的。 没得选择。 荒废小院日间还好,入目虽是荒凉了些,好歹有阳光照着,到了夜里,寒风习习,不必下雪天,纵然倦缩在屋里最里的角落,也能把她们主仆三人给冻僵。 回到小院,进到屋里,两人同坐在屋内唯一完好的圆桌旁,同同看了看内室里不停自说自话的秋络晴,一会儿后又看回摆放在桌面的有荤有素有白莹饱满大米饭的晚食,一股寒气不由地自她们背嵴升起。 「……这是断头饭吧?」不知过了多久,洁青先开口打破这窒息的沉默。 …. 洁春脸色苍白:「你、你你不相信管事妈妈的话?」 「你信?」洁青毕竟连开膛破肚的尸体都见过了,现在就算想到死,她的脸色也比洁春好些。 被这么一反问,洁春摇了摇头,怔了怔神儿,又摇了摇头,牙关控制不住地上下打颤,发生咯咯作响的磕碰声。 洁青看了洁春一眼,没有安慰,她起身走出屋子,到隔壁耳房两人的住处,片刻后回来,她手上多了一个沉手的大钱袋。 她把钱袋里的东西往外倒,尽数倒在桌面。 是银子。 足足百两。 洁春看得眼都直了:「这是……」 「小姐未疯魔之前,秘密交给我保存的, 说是一半,另外还有一半小姐自己保存。小姐疯了之后,我找过另一半,没找到,眼下就这百两。」洁青先是说明银子的来处,再说秋络晴让她保管这些银子的用意,「小姐的意思是,若是小姐身不由己……」 小姐现在疯魔了,正是身不由己的情况。 「……那我们可以用这百两另谋出路,把小姐和我们带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 有银子好办事儿。 但有时候也不是光有银子就能办成事儿的。 洁春想了想,觉得成功与否大概是一半一半的机率,可以一试:「那要怎么另谋出路?」 尚住在大皇子府时,里外不止奴仆成群、护院成堆,且还有带官职品级的侍卫,被降为庶民,搬出大皇子府,住进虽还不错的五进大宅院,到底是差了七八成。 奴仆是有,但没成群,原来的下人遣散近九成,剩下跟着住进宅院的,都是忠心可靠的心腹,或无处可去的。 护院也有,更没成堆,就那么几个。 侍卫,半个也无。 忠心的都围着府里的正经主子转,无处可去的散落宅院守门,故而要逃出这深宅大院,从后门走,只要买通守门的瘸腿老头即可。 瘸腿老头无妻儿,孑然一身,唯独好酒。 洁青塞了五两银子到他手里,低声同他说给他买酒喝。 老头看着手里足足五两白花花的银子,心说可以买好多酒过老长一段日子的酒瘾呢,不过是在今晚子时开个后门而已,举手之劳,不赚白不赚,乐呵呵点头应下了。 竟是连洁青半夜为何要出去都没问。 洁青回去跟洁春一说,两人都暗松了一口气儿。 第一步成了,今晚是第二步。 「其实也不难,小姐要是在没疯之前就带咱们离开这里,该有多好。」洁春感叹道,终归主仆一场,尽管秋络晴不算是个好主子,但看秋络晴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法,她心里也不好受。 「小姐要是没疯,好好的,绝然走不出这座宅院。」洁青其实想不到更多的,能说出这么一句来,是因着在秋络晴没疯之前,她也跟洁春一样的想法,那时秋络晴告诉她,原来的大皇子妃现在的奶奶郭氏,是不会让小姐安然走出这座宅院的。 「那现在呢?」洁春想法单纯,一听心就提了起来,急声问道。 「现在小姐疯了,真疯了,奶奶已经不关心这头了,眼线都撤了,没人盯着了,是生是死都是小姐的命了……」 乌珑茶 第二百四十八章 第二步 洁青说到末了,心中升起一股苍凉,没疯之前的小姐确实坏透了,疯了之后的小姐也确实罪有应得。 生啊死的,大概也就大爷在意。 第二步进行得很顺利。 夜半子时,虽无雪,风却大,寒风呼啸呜咽,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夜幕之下只值守小屋里微有灯光,偶有黑影摇摇晃晃,如同黑夜中蛰伏的野兽,仿佛随时都要出来咬人一口。 后门边上的小屋,乍看,不仅冷,还让人瘆得慌。 瘸腿老头觉得不过是放个丫鬟出去一趟,还是个疯姨娘身边的丫鬟,估摸着值得半夜偷摸出去的事儿也不大,便也不怎么上心。 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利索,天又寒,外面着实森然可怖,他窝在小屋里的火旁取暖,盯着火盆里的火星子,听到洁青在外低低的喊声,他也低低回应了一声,随着起身。 踏出门槛,连头也不抬,抬脚就往后门走。 守门守习惯了,摸着黑他都能精准无误地打开门锁。 秋络晴双手被反剪绑着,嘴里塞了布团,双眼慌慌张张,有些被吓到,洁春只看了眼,便没再理会秋络晴,她现在就担心这出后门的半道会出什么岔子。 洁青去喊瘸腿老头开门,她钳制着秋络晴躲在后门五六步外的银杏树后,眼晴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已然能够大概看出个轮廓。 这会儿瘸腿老头已经被洁青喊出值守小屋,老头边摸出钥匙边往门走,洁青仍旧站在离后门十几步远的小屋门前,并没有跟在老头身后走,还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紧张得心房砰砰乱跳,只觉得耳边不止有风,还有她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声,双手紧紧攥住秋络晴的胳膊,已经做好随时拉着秋络晴一起快步往后门走的准备。 瘸腿老头开好后门的铜锁,回头却没见洁青,再往小屋门看:「诶,你……」 出口两个字意识到此刻夜深人静,不宜高声喧哗,连他刚才开口说的两个字都显得太大声了,他皱了皱眉头,却见洁青冲他招手。 他不明所以,往身后看了眼已经打开的后门,门外黑魆魆的,本想着速战速决赚了那五两,没想到洁青那丫头竟是个多事儿的。 没好气儿地走回小屋门口,他站着恰好背对着后门,压低了声音斥问洁青:「又怎么了?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给,买些下酒菜吧。」洁青打断瘸腿老头接下来的责难,把早备下的碎银往老头手里塞,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赶紧往洁春那边打手势。 快走! 洁春时刻准备着,一得到信号,拉着秋络晴的胳膊即时蹑手蹑脚往后门走。 好在秋络晴还算配合,眼里尽是害怕,见洁春半弯着腰手脚放轻,跟做贼似的在黑暗中走,她以为在玩儿,顿时没了惊惧,双眼发亮地跟着照做,脚步竟是放得比洁春还要轻。 洁春神经实在绷得太紧了,没太注意秋络晴,视线不时看看出后门还剩下几步,不时往小屋门口斜一眼,害怕瘸腿老头突然转过头来看,她们主仆两个半道就得露馅。 洁青为主仆三人殚精竭虑想出来的活路,万万不能在她这一步败了! 直至出了后门,不到十步之遥,却好似走了千里,洁春后背一身冷汗,被门外的风一吹,即时打了个寒颤。 秋络晴大概觉得好玩,也跟着抖了一下,再学着洁春靠着外墙努力把自己压着,仿佛要把自己和院墙压成一体。 洁青等着洁春带着秋络晴走出后门,也是等到后背额头冷汗一片,见人终于出了后门,她一直咬紧的牙根才松了松。 「……太客气了,都给过了,这还给,嘿嘿,太客气了!」瘸腿老头借着小屋里微弱的灯光, 把手里的碎银照了照,又在手里掂了掂,份量不小,虽比不上五两,也有个一两左右。 那花生米卤味儿能买上好些! 「应当的。」洁青再不耽误时辰,该她了,「我走了。」 「走走,至多一个半时辰……」瘸腿老头顿了顿,看在下酒菜又有了的份上,改而道,「最晚也得赶在天亮前回来。」 洁青这回只点头,没应答,快步走出后门。 随着是瘸腿老头走过来把后门一关,窸窸窣窣地又落了锁,低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心情很是愉悦。 洁青洁春两人合力拉着秋络晴往外,一左一右钳制着秋络晴不要乱跑,直往后门巷口走。 洁春怎么也没想到,巷口居然有辆马车等着! 她诧异地看向洁青,马车不可能是洁青让瘸腿老头帮忙备下的,一旦让瘸腿老头知道洁青夜半离开宅院居然还有马车,老头再被财迷心窍,定然也会生疑。 那这马车是从哪儿来的? 「上马车,离开这里再说。」洁青没理会洁春的疑惑,她知道洁春一旦看到马车,必然会产生怀疑,但她没打算解释。 马车不大,横躺不下一个秋络晴。 洁青是有打算的,也是跟洁春先说好的,她们要离开京城,也走不了太远,到通州去,就近落脚。 洁春觉得可以,主意不错,就是银子不多,但比起普通百姓家却也算是富裕的。 房舍买不起,只能先租赁,两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主内的除了做家务,还得照顾秋络晴,主外的只一样,就赚钱。 主内的还行,两人谁都能胜任,主外的就犯难了。 马车走出很长一段路,转出巷子胡同,车厢里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我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技艺,只能帮人洗衣,做做绣活,肯定赚得少……」洁春说得快要哭了,只觉得未来的日子一片渺茫惨淡,「……咱们三个女的,也很容易受欺负。」 小姐生得貌美,又疯了,且喜欢乱跑,在深宅大院里尚有高墙围着,她们也两双眼睛一起盯着,小姐才没跑丢。 到了通州,她们只一人留守家里看着小姐,还得干活,少不得有疏忽的时候,那时要是小姐乱跑出去,跑丢了,被骗被欺辱…… 那情景,光是想想,洁春就刷白了脸。 真到那时,她和洁青别说出头了,别被一起欺负污辱就算好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埋伏着 在京城却不同,大皇子府没了,尚还有安山候府可做靠山,到了通州,可真是什么靠山也没有了。 纵然能把消息送到大爷耳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待大爷赶到,也是晚了。 洁青木然地赶着马车,沉默了一会儿,道:“先到通州再想出路吧。” “洁青,要不咱们还是别离开京城了吧?”洁春胆子比洁青小,一直是洁青在拿主意,这会儿到这个地步了,她想了又想,离开那座宅院便好,不一定得离开京城吧? “不离开京城,那要是被抓到怎么办?” “我们可以去找大爷,大爷还给小姐找过太医,一定不会不管小姐的!” 洁青坐在车驾,听到这话不禁侧脸看了眼坐在车帘边上的洁春。 这是辆小马车,车厢里没有车窗,出门只一帘布垂下,没有像大车那样有两扇木制的车门,随着车轱辘的滚动,夜风吹着厚重垂下的车帘,不时有冷风伴着刺骨的寒卷进车厢里。 秋络晴觉得浑身发寒,从一开始进车厢不安份地乱动,到这会儿已经绻缩在车厢角落,靠着车壁盖着提前备下的被褥睡着了。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睡了。 今晚被绑手又被堵嘴,还跑出后门,起先抵抗不休,后来新奇不已,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她什么也不知晓,还以为是洁青洁春带她玩儿,玩到这个时辰眼皮子已然掀不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只一眼,洁青便回过脸,脑海里响起给她准备这辆马车的人对她说的话:“你只要把人带到就行。” 那人给她备了马车,给指了地儿,她要做的,只是把疯了的小姐带到。 “洁青!”洁春不知道此番连夜出逃的中间还有一茬,见洁青不语,她是等得焦心不已。 马车再驶出一段,洁青终是给了一句话:“你说的都不会是问题,再等等,都会解决的。” 马灯摇摇晃晃,明明暗暗,马车渐渐驶入凌平湖附近。 洁春本来没注意,以为马车是一直往城门方向走的,到了城门,等天亮城门一开,她们就驾车出城,直奔通州,但这会儿马车却往右一拐,转进了云堆大街。 云堆大街是商业街,属于集市的一部分,末端就有鼎鼎大名的广桃斋,她怪道:“洁青,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到城门得饶个圈呢。” “没错。”洁青不为所动。 云堆大街过去,隔条街就到凌平湖了。 洁春闻言再传外瞧了瞧,以为是乌漆抹黑的自己看错了,掀开布帘左右前连看了三番:“怎么没错了?这左右商铺虽都打烊了,但我们从前跟着小姐还来过这儿买过首饰,是云堆大街。我们往城门去,不必经过云堆大街。” “嗯。”洁青敷衍地低应一声,马车又拐了个弯儿。 纵然洁春再笨,此时也察觉到不对劲儿,十分地不对劲儿,她惊得上身往前倾,慌声道:“洁青!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洁青看都没看被洁春紧攥在手心的比甲边沿:“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 “洁春,我不会害你。” 这倒是。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知根知底,又一起侍候脾气品性不佳的秋络晴,挨骂受罚几近是家常便饭,今儿你给我上药明儿我给你安慰,彼此依靠互助,不是亲姐妹胜过亲姐妹。 洁春安静了,她坐回原地,放下厚重的布帘,回头看已经陷入沉睡的秋络晴,突然明白了什么。 京城的集市分为东西,谢元阳给李沃买的大宅院就在西边,广桃斋在西南隅,以及三堆大街,皆属西集。 凌平湖与西集挨边,出了西集便到。 马车出了西集,洁春一看到凌平湖,有些不解地问洁青:“我们要进凌平湖?” 洁青点头:“进去再出来,我们就直接往城门了。” 洁春明白了,这是有事情要办:“危险么?” 洁青只是回头看了眼被寒风吹得略微扬起的厚重帘布,没有说话。 洁春透着帘布的缝隙看到这一幕,瞬间确定了什么,心里既慌又凉。 “来了。” 马车刚进凌平湖,早早埋伏在凌平湖最外沿的探子瞬间蠢蠢欲动,他看向同蹲在隐蔽阴暗处的月关等候指示。 月关有眼睛,当然也看到马车了,探子同他低语的同时,他便缓缓起身,全身仍隐在暗处,他往高处望了望,一片漆黑,其实也望不到什么,但他总有种感觉,今晚的凌平湖绝对不止埋伏着他这一批人。 等到确定马车是往金铃桥那边去,月关交代道:“你们继续守着,远远这样盯着就行,别动,别靠近,我去通知世子。” 说完,他迅速退进后面的假山群中,几个闪身,很快没了踪影。 谢元阳虽是在秋络晴疯了之后,便应承谢皇后收手,不再要秋络晴的性命,但这并不防碍他继续关注有关夜十一的事情。 身边的私卫长寿长命一直随护他左右,在暗处保护着他,也时常被他使出去办事儿,这回要盯夜十一身边的人,诸如古关月关之流那是不成的,身手不够好,盯不住夜十一身边的难姑。 影子少有亲自出手的时候,俱是以保护夜十一的安危为重,平常之事有小麦去办,需隐密一些之事则由难姑去办,这是他在得知夜十一化身琅琊王壹回京嫁与莫息之后,他费了不少人力财力,方得到的她身边人行事的大概脉络。 至于影子难姑此鬼雀之流,其铜鬼面具之下的真面目,以及真正的身份,仍是个谜。 不过这点儿不清楚也不要紧,他只要知道她是安全的,身边除了莫息的人,以及尚不能动得太过明显的星探之外,尚还有人可用,那便够了。 长寿长命是祖父在他父亲亡故于任地之后,怕他这个谢家唯一的男丁也会出什么意外,紧随他父亲而去,才调用到他身边为他私卫,贴身保护着他的安全。 长寿长命之父是祖父身边的老人,如今俱已归家颐养天年,忠心无疑,身手更是胜过他们的父辈,有他们在他身边,祖父方真正放心让他独身在官场闯荡。 第二百五十章 多少双 这些年,官场上一些兵不血刃之事,他也派长寿长命暗中处理过,此番留长寿在身边继续暗护着他,派长命去盯难姑的梢,长命完成得很好,不仅探出凌平湖,还探出她居然尚未对秋络晴放手。 一个疯魔之人罢了,纵然过往颇有恩怨,也不至于人疯了也紧咬不放。 何况据他所知,当年她与秋络晴并无生死大仇,只她与小姑姑的私愤闹得沸沸扬扬,阖京皆知,现今小姑姑已死,死得污秽不堪。 当年她惯甩飞刀,小小的飞刀在她手里,真是指哪儿打哪儿,小姑姑在那时没少受她手中飞刀的惊吓。 小姑姑之死,即使有他下意识的不尽心,明面上亦是左四所为,左四随后也死了,顺着查,只查到容兰郡主,但他和厂卫一样,疑心在李瑜背后,尚还有推手。 过后厂卫查得如何,有无追根究底,他不知道,但他没再查下去,小姑姑的死,在他这儿,是自作自受,纵然真和她有关,也已画下句号。 想到谢幼香之死,难免想到英南候此后,与谢元阳之间的祖孙情,默默筑起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已经立起来的墙。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闭上眼缓缓深吸一口气儿,又缓缓呼出一口气儿。 为谢家长远计,他没错,为血脉亲情论,祖父骂他的也没错,他确实冷血。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别想了。 “世子爷,您可还好?”古关留在侯府应对府中之事没跟出来,仍是月关骑着马儿跟在身侧,他见谢元阳按上胸前心房的位置,不禁担心主子的心疾又犯了。 在这个档口犯病,可不妙。 “还好。”谢元阳也骑着马儿,两匹马儿的马蹄皆绑着了棉布,落地无声,他骑得不慢,脑子里想得多,跨下马儿也没闲着,直奔凌平湖。 片刻后,波动的情绪慢慢又沉淀了下去,他放下压着微微生疼的心口,思绪回到眼前事儿来。 眼下她紧咬着秋络晴不放,莫不是当年还有他不知的隐情? 或许,当年她与秋络晴明面上是没什么仇怨,暗地里却有着他并不知晓的死结,不然以她现下的处境,横生枝节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但她偏就动了。 还非得在凌平湖动,可见凌平湖于她和秋络晴的死结而言,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在,也说明了她冒着横生枝节的险,也要将秋络晴带到凌平湖,于过往的死结做个了结,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转圜退步的余地。 谢元阳思索在此处,蓦地想起今日听到的有关都察院的风言风语,说是莫息于这一两日越发活阎王行径了。 难不成是莫息阻止不了她的决定,对她无可奈何,才在都察院四处放火的? 越想越是,他禁不上嘴角上扬。 真解气。 月关担心世子爷的心疾,眼睛除了看路,时刻粘在谢元阳身上,见谢元阳一会儿好像很难受,一会儿又自顾拧眉,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就笑了…… 他看得一头雾水。 谢元阳在奔来凌平湖路上的同时,殷掠空正如月关等人所想那般,早已埋伏在凌平湖附近,见到马车果真往金铃桥驶来时,她悄悄给身后的小辉原木比了个手势。 行动! 小辉原木二话不说,立刻从原地起身,猫着身一左一右,两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巾,于夜幕之下,借着树木枝叶被寒风吹得簌簌为掩护,收敛脚步声与形身踪迹,快速疾奔向金铃桥的两边。 殷掠空仍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之后,透过瘦长条状的缝隙往湖对岸瞧,今晚月辉不显,周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衬得马车上的马灯犹为明亮,如黑夜中的金乌,明晃晃的靶子。 她清楚地看到马车已快行驶到金铃桥下,等马车一停,小辉原木到桥两边一就位,接下来就剩下静观其变了。 今夜她悄悄带着人来,她师父不知道,花雨田那边她也是半分不敢露出马脚,可以说此时此刻的她,是摒除锦衣卫佥事的身份,也没有和花雨田有半丝干系,纯属私人行事。 芸钗说得不错,今晚不能出意外,否则接下来的年宴,多少会影响到十一。 十一要在年宴上办的事儿本就危险,再受今晚之事影响,别说莫息那活阎王此一两日脸黑得犹如包公再世了,她和芸钗也得竭力阻止。 但她们和莫息一样,都知道真到这个地步,三人合起力来,大概也阻止不了十一。 等了十年,磨难历尽,终于可以在即将到来的年宴上,找到机会去问一问谢皇后当年之事,十一怎么可能放弃? 不过,她心里有一点儿没弄明白,十一为何会觉得当年葭宁长公主之死,谢皇后会知个一二的? 她问过芸钗,芸钗也不知具体的,只知道个大概,说是当年谢皇后曾也借赐予的毒手串欲害十一,被十一识破之后,虽再无后招,却间接说明了紫水晶手珠中的毒素,或与谢皇后有关。 况且,当时紫水晶手珠便是帝后在十一父母大婚之际,赐予的大婚贺礼之一,当年葭宁长公主似是非常喜欢,一戴上直至到死,才摘下来留给了十一。 如此听来,那十一要借年宴之机逼问谢皇后,其实也大都出于猜测,并无确切证据指向谢皇后定然知晓真相。 殷掠空想着在心里暗暗叹息,怪不得莫息一直不太同意十一的年宴计划,仅凭猜测,确实太冒险了些。 不过她也能理解十一迫切想要得到真相的心情,毕竟葭宁长公主已病薨十数年,十一借死遁逃夜家女此身份也有十年,夜大爷出家为僧同样也已十年之久,这么多年过去,真相再迟,也该有个结果了。 她和芸钗,还有刚刚得知十一未死的冯三,不管如何,都是要帮十一的。 只是今夜的凌平湖,看似与平常无异,湖面平静得很,然掩于水面之下,实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像她一样在暗中紧紧盯着。 目的各异,变数重重。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进船仓 但既是十一坚持要履行当年的承诺,让冯三亲手在秋络晴身上补上一刀,彻底了却冯三心里的一道坎,那她除了支持,唯有支持。 只恨她能力不足,又不能让师父和花雨田知晓。 当年她死皮赖脸地拜黄芪肖为师,进入锦衣卫,努力升官往上爬,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十一需要她搭把手之际,她有那个资格够得上。 一晃十年过去,眼下她勉强够得上。 当然也得做最坏的打算,拨来捻去,再糟的情况,不过是她舍了这条性命。 她,舍得起。 今夜一过,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之夜的年宴,不管好坏,无论生死,她殷掠空总要奉陪到底,总要伴十一左右的。 至于她叔…… 她已做了安排。 年宴过后,她生,自仍是她亲自孝敬她叔百年,她死,也会有人替她为她叔养老送终。 不同于殷掠空已安排好自己死后毛庙祝的去处,洁青只盼望着今夜之行能够顺顺利利,洁春更是在隐隐约约知道洁青在做什么之后,不停祈求着各种神佛保佑她们平平安安。 马车在金铃桥下停住,挂在马车左上角的马灯晃了晃,慢慢地稳住,洁青的心却像打雷般,一阵过一阵,怎么也稳不下去。 到底是背主。 她手脚微软地下了车驾,掀开车帘,没开口,用眼神儿示意洁春把秋络晴从车厢移出来,她在车下接应,两人合力把秋络晴搬下马车。 洁春不无照做。 眼下的情况,也没其他选择了,她只能心惊胆颤地照做。 秋络晴睡得香甜,自搬出大皇子府,她便瘦了些,特别是在苏慧不明不白死在后院井之中,她更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到假疯魔至真疯魔,短短数日,瘦得骨相瞬立,已没什么重量。 她们搬得很顺利。 概因是背主,是做的亏心事儿,虽是顺利,依旧是搬得脸色发白,没有手脚发软地使不上气力,已然是好的了。 “洁青,我们要把小姐搬到哪儿?”洁春说着不禁看了眼熟睡的秋络晴,只觉得二小姐永远能这般,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清醒时的小姐自出嫁,可从未睡得这般熟这般香过。 洁青以下巴往湖面指了指。 洁春顺着看过去,看到一艘船:“是要搬进船里?” 船是凌平湖上寻常红妓载歌载舞的船只,不大也不小,中间篷起的船仓,容得三五人围桌共乐,前后船板上余地亦可容两名红妓肆意地弹奏起舞。 “船仓。”洁青言简意赅。 洁春点头。 终于把秋络晴搬进船仓的软垫上,秋络晴却在这时醒了过来,大约是两人在搬的时候,因心中又慌又愧的,让秋络晴的头轻撞到桌沿之故。 “唔唔唔!”秋络晴手脚乱动起来,嘴里叽叽喳喳地想要说什么。 两人先是被吓一跳,接着是庆幸,得亏她们没有给小姐松绑,也没有取出布团,要不然这要是在寂静的湖面嚷嚷开来,不知得引来什么麻烦。 “洁青……” “别管了,走!” 洁青当机立断,拉着洁春快步走出船仓,几步跳下船,往边岸走不到七八步,两人便看到一个立于马车旁的黑影。 洁春吓一大跳,险些要叫出来,好在洁青有心理准备,及时捂住洁春的嘴,才没叫出声来。 难姑候在马车旁已有一小会儿,等着洁青在前洁春在后,两人走到她跟前一前一后站定,她才开口:“这是你们的身契,从此你们便是自由身了,这马车也给你们,天高地阔,出京另居吧。” 京城,她们是呆不得了。 洁青早知这一点儿,她没说什么就接过难姑递过来的两张身契,拉着呆住的洁春一同给难姑行礼:“多谢。” “不必谢,你们为我家主子办事儿,事儿成了,这是酬劳,你们应得的。”难姑今夜出来,没有再戴鬼雀标配的铜鬼面具,而是头戴黑纱帏帽,完全遮去了面容,掩盖了身份。 直到坐上马车,马车在洁青的低喝声下起行,洁春仍有些没回过神儿来,半晌才掀开布帘问洁青:“那人是谁?她的主子又是谁?她们手里怎么会有我们的身契?身契不是一直在小姐手里么?小姐疯了之后,我们还找过的,可我们没找到!” 洁青却是没想这些:“她是谁,她的主子是谁,已经和我们无关了。你坐好,我们现在就去城门,等个把时辰,天一亮,我们就出城去通州,再也不回来了。” 洁春张了张嘴,到底没再问,听话地坐回车厢里,任由布帘落下。 是啊,此一出城,她们是不会再踏足京城了,谁是谁,与她们无关了。 马车渐行渐远,慢慢出了凌平湖,融于黑暗寒风之中。 难姑收回目光,看了眼微微晃动的船,料想是醒了的秋络晴在乱动,她没有理会,视线一转,落在桥另一边徐徐而至的另一艘同样的船。 船仓里围着桌几而坐的有两个人。 一为冯三,二为夜十一。 表姐妹两个已经在船撑过来的这一小段水路上,互诉了此十年间各自的境况,庆幸后怕有之,悲欢哭笑有之。 冯三脸上还带着脸痕,倒是夜十一面如桃花,双颊染霞,气色好得很。 “三表姐,可莫再掉金豆子。你再掉,肚子里的表外甥或表外甥女该怪我这个表姨母了。”夜十一低声细语,像真的唯恐冯三腹中孩子的怪罪似的。 引得冯三破涕为笑:“你啊,我这是高兴!” “嗯嗯,高兴高兴。”夜十一连连点头,郑重且正色,好似冯三说的是什么金科玉律般。 冯三又是噗哧一声笑出来,紧紧握住夜十一的手:“好了,我也不怪你偏瞒我一人了,别尽拿巧话逗我。” 夜十一果真听话地敛起脸上故意装乖扮巧的表情,视线往船仓外移:“到了。” 一听到了,当年那屈辱到想要死的那一幕不堪,顿时冲斥着冯三的整个脑海,如浮光掠影般侵占她的理智。 她握住夜十一的手指一绻,手掌慢慢僵硬起来。 夜十一感应到,心疼地用力回握下冯三的手。 第二百五十二章 看造化 冯三略略回过神儿,对上夜十一清亮中透着担忧的眸子,她想和方将过来一样敞亮地说话,让大表妹别担心她,可喉咙却是不听使唤,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三表姐……” “你……” 你这双曾瞎过的眼睛,那时候心上身上都疼吧? 顾忌着伤疤被生生揭开的疼痛,冯三从见到夜十一开始,到一路坐船行将过来,她心里虽想着想问,但却好几次话到嘴边了,还是让她咽了回去。 就像她曾经历过的凌辱一般,纵然伤疤已结痂,现在的她也过得很幸福,有真心爱她的丈夫,腹中又有了骨肉,什么都欢喜,唯独看到旧时伤疤时,仍会有无尽无力的悔恨。 “三表姐想说什么?”夜十一等了等,见冯三并没有说下去,但明显又是有话要对她说,她不禁开口问了问。 冯三终是摇了摇头,手抚上夜十一清亮灵动的双眼,既轻柔又庆幸地说道:“没什么,现在的你,现在的我,都很好。” 小麦今晚没有跟来,影子和难姑一样,摘了会暴露身份的铜鬼面具,一身黑衣劲装,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 自夜十一开口说到了,他便将船停在时不时晃一下,隐约可听船仓里传出唔唔声的另一只船边上。 抛下锚,两艘船都停靠在岸边,并排列着。 在夜十一同冯三说到了那时起,船便停稳,影子便已上前掀起船仓的垂帘,夜风从缝隙间灌入,吹散一仓的破旧之往。 冯三说罢起身,夜十一随后,两人走出船仓。 夜色浓如泼墨,二人又齐齐戴着帏帽,将容颜遮得严实,踏出无遮无挡的船仓,并不会被暗处的眼睛认出身份来。 一前一后稳稳踏过另一艘船,影子先行掀起垂帘,一下子露出船仓里面的秋络晴。 秋络晴双手被缚,嘴巴被堵,洁青下船之前,又遵难姑早前的吩咐把她的双脚一起绑了,省得她跑出船仓,乱蹦乱跳栽进湖里去。 因着怕秋络晴真会掉进湖里,生生被溺死,洁青绑得尤为用心,洁春也在一旁帮着拉紧粗绳,就怕有丁点儿的松驰,一个不慎闹出人命来。 这会儿冯三和夜十一看到的,已是秋络晴自个儿在船仓软垫上翻滚来翻滚去累了,侧躺着盯上仓口处唯一的一盏油灯,如豆澄黄的烛火因突然掀起的垂帘,被卷进来的冷风吹得往内一跃,吓得她把一双眼一下子瞪圆了。 眸中之色,既惊奇又害怕。 看到这样的秋络晴,冯三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真的看到了,她还是在须臾间怔愣住了:“她……” “三表姐可是下不了手了?”夜十一说着不由扫过冯三隆起的腹部,身为人母了,一颗心总是会软慈些,若三表姐此刻说放过秋络晴,她也不奇怪。 “是,也不是。”冯三有备而来,说话间就从袖中取出特意带来的七彩缩骨刀,“今晚,是死是活,全看她的造化了。” 影子在旁看着听着,忽地想起十年前冯三的夜叉之名,还有当年王掌柜死得开膛破肚的惨样。 只是三表小姐所言的造化是什么? 刀都亮出来了,除了沾血,还能有什么造化? 夜十一心中抱着和影子差不多的疑问,还未待她问上一问,只见冯三已迈进船仓,直往秋络晴身旁蹲下。 冯三是有身子的人了,蹲得慢,夜十一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虚扶着,此番采珍采珠没跟来,她得照看着三表姐,万不能出了差错。 秋络晴原来粘在烛火上的心神儿即时被引到冯三身上,瞬时眼不瞪了,嘴里又开始言语模糊地叫起来:“唔唔唔……” 秋络晴没疯之前,冯三或还有心情听秋络晴说两句,这会儿疯了,被堵着嘴巴叽叽喳喳地含糊不清,夜深人静,她又怀着胎,着实没心情听。 她用刀利落地把秋络晴手脚上的粗绳割断,但没有取出秋络晴嘴里的布团。 秋络晴约莫是被今晚一连串的事情整懵了,自她疯魔之后,除了洁青洁春贴身照顾她,她尚且认得之外,其他人落她眼里,那都是生人。 此刻见到跟前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拿着一把好漂亮的刀给她松了绑,她怔怔的,盯着冯三不错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十一见状,怕秋络晴突然暴起伤人,赶紧拉起蹲身的冯三:“三表姐离远些为好。” “嗯。”冯三岂会拿自身冒险,闻言起身退了两步。 “三表姐是打算放过她?”夜十一又问。 “全当是为我腹中孩儿积福了。”冯三回道,顿了顿又补充,“待会儿把船撑到湖中央去,她已经疯了,这一晚怎么过,爱不爱玩水,就看老天收不收她。” 神智不清的人,独自在湖上过一夜,这一夜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她不想放过害得她身心俱伤的罪魁祸首,但也不想在她怀胎的这个时候,手上染血,那么放任秋络晴在湖中央过一夜,是平安无事还是失足落水,端看天意了。 “这便是三表姐刚才说的全看她的造化了?”看到听到这会儿,夜十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转眼落在冯三的肚子上,眸色柔和。 确实是个不错的折中法子。 “大表妹觉得如何?” “挺好。” 夜十一真心觉得挺好。 影子却有些遗憾,成就冯三夜叉之名的那一幕开膛破肚,他没有看到,今晚还以为可以看到冯夜叉威名再显,没想到冯三表小姐会因怀了胎而心慈手软,远不如十年之前的下手狠辣。 看这女疯子被松绑之后畏畏缩缩的样子,连布团都不知道自己取出来,哪里有胆子去玩水? 什么造化,什么天意,换言之,不就是放这女疯子一马么。 夜十一和冯三回到原来的船上,这回随侍在旁已然是难姑,影子留在秋络晴所在的那艘船上,待她们的船往来路回,他方慢慢将船往湖中央撑。 殷掠空在湖对岸远远盯着,离得不近,视线虽已适应了黑暗,能看到一些轮廓,也能听到一些动静,到底她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并不知两个船仓中到底做了与说了些什么。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事易事 盯到这会儿,只见十一与三儿回到原来的船上回去了,接着是影子撑动秋络晴所在的船,撑到湖中央便停了下来,她不禁露出狐疑的眸色。 四边靠水,这是杀完要弃尸沉湖? 岂料没有。 影子随着一个轻功跃起,脚尖轻点水面,几个提气间便回到湖对岸。 此湖对岸非彼湖对岸,恰是殷掠空所在隐藏身形的这边这个湖对岸。 她正疑惑着,便见影子落地无声地走过她藏身的灌木丛,同时还有一句形同耳语的话轻飘飘地进了她的耳朵:“大小姐要我转达,无论今晚毛公子看到什么,都不要插手。” 听到是十一的吩咐,她几近本能地点头。 点完头反应过来,影子早不见形迹,殷掠空望着身后一整片的树林,几息后又望向坐落在她这边湖对岸的那座木楼。 静悄悄的,只屋嵴洒落一片银白色的澹澹月辉,周遭皆黑压压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那片黑暗中蕴藏着见血封喉的大杀器,令人不寒而栗。 十一不让她管,说明今晚的平静只是一时的,平静过后的风浪,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而重头戏的湖中央,难免翻船。 思忖到这一点儿,殷掠空眉头一皱,身形再往灌木丛里移了移,屏住气息转动眼珠子把四面八方给暗暗打量了遍。 ……挺平静的。 她不是芸钗,无法像芸钗那般听到十一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儿,就能立刻意会到十一的打算,继而全力配合十一的步骤与安排。 罢,十一让她不要插手,那她便不插手,无管今晚发生什么,她权当是来看戏的。 谢元阳站在凌平湖出口处不远的树后,目送着戴着帏帽的两名美少妇一前一后登上两辆普通的小马车,一个是她,另一个大腹便便,单看这么一眼,他猜不出是谁家的夫人,毕竟京城里怀有胎儿的妇人可多着了。 但,有她在。 她在,另一位少妇,能与她交好,又同时怀有身孕的,除了罗湖的夫人冯三,不作二人想。 他虽不知冯三与秋络晴是有何私怨,大到值得她冒这样大的险,也值得冯三即使挺着大肚子也要来亲自料理秋络晴一遍,到底是何等大仇,也没想非得弄清楚不可,他这般急地赶过来,无非是想着能见她一面,再为她护护航罢。 “世子爷,咱们还盯着么?”月关随侍在旁,一同躲在树后。 “盯着。” “动么?” “勿动。”谢元阳思忖着道,“她们走了,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好好盯着,也只盯着,莫要插手。”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 月关没想明白此言何意,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听令照做,反正世子爷的心思比海还要深,他和古关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谢元阳站在原地,直至看不到两辆小马车,他还是没动半步。 不知为何,年关将至,本该是喜庆欢乐之事,他却还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个年会过得不是很太平。 年宴…… 希望是他想多了。 殷平木这一支属于云南殷氏的嫡支,祖籍昆明,殷平森便是在祖籍地当的守备,当年能回到昆明任武职,也纯属巧合,毕竟祖宅一直有宗族的人在打理,其实无需殷平木三兄弟操心。 只能说殷平森回到祖籍地任官,多少给宗族一些底气,也因此在私底下给宗族开了不少方便之门。 有方便之门,少不得有一些难免违规违法之事,细微之处,其实只要不去挖,不去深究下去,也没什么刺手的,终归水清则无鱼,无论何地何处,在哪个衙门,不管大小轻重,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现象。 只要没闹到明面上,谁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故而这些年殷平木虽有提醒过殷平森,不要太让宗族的人予取予求,殷平森却觉得山高皇帝远,再者也不是什么大漏洞,小打小闹的些微徇私,无甚可担心的,便也没当一回事儿。 殷平木能比三弟多两分谨慎,尽因他是在天子脚下当官,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他都能收到,殷平森如此草率无顾忌的态度,他实则很不满意,却也在心里颇为苟同殷平森的想法。 一山高皇帝远,二也不是什么大漏洞。 真出事儿了,来得及修补矫正。 但让他们兄弟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宁同绍雷霆般的出手,快狠准,打了临近年关的兄弟俩一个措手不及,揪住殷平森在昆明任由族人恃凶打死良民,强占五百亩良田之事,把殷平木此正四品京衙同知压得死死的。 就在殷平木担心宁同绍把殷平森在昆明纵容族人犯下的罪行捅到都察院去,继而随便一个御史就能把他告到御前去,让他殷家这一支嫡支莫说过个好年,只怕是连这个年都无法平安渡过之际,宁同绍提出以事易事。 直接讲,就是交易。 他把握着事关殷家兴亡的罪证,殷平木也在无形中把握着事关他宁家兴亡的罪证,以事易事,罪证两两相抵,双双销毁,对两家来说,都是永除了一个潜在的后患。 交易,有利无弊。 听到交易的第一时间,殷平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宁天官:“此为尚书大人之意?” “非也,殷大人就说做不做这个交易吧。”宁同绍摇头否了,也不废话其他,直接要殷平木当场给他一个答复。 祖父把木盒里的所有证据交给他处理,他闷在手里也有一段时日,从在街上偶遇殷兰溪,他便想到可以从殷平木下手,可惜殷平木为人为官十分谨慎小心,并没让他给揪出何等要命的把柄来,他便不禁由殷平木想到殷平森。 让人快马加鞭前往昆明查探,这才耽误这些时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殷平森远在西南的云南,又是五大三粗的武官,没有殷平木的精明自保,且陷在宗族族人的枝叶之中,被捧得飘飘然忘乎所以,难免行差踏错,一揪一个准。 小的且不计,大的涉及人命官非,又涉嫌圈地强夺,真真是瞌睡递枕头,久旱遇甘霖。 第二百五十四章 火冲天 宁同绍对手底下的人于昆明之行的这一揪很满意,内心感叹果然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目下所及,殷平木只两个选择。 一个是殷平木配合他把京衙大牢里的那几个陈年旧桉相关的证人处理个干净,另一个是殷平森罪行被披露,举告进京,殷平森被夺官下狱,殷平木难逃牵连,乃至整个殷氏家族,与其各房姻亲,都得受到拖累。 自此,在京城本就不算起眼的殷家,再经此打击,即使没有一落千丈,离没落也不远了。 此结果,还是宁同绍能预想到的算是好的结果了。 不然以年关将至,厂卫明摆着想过个太平年,文武百官乐见其成处处配合的态度,就连今上,他听祖父蕴含深意地提过,说连今上也把不少折子压在御桉之上,想着等到年后再议,再作批红。 如此这般,殷平森若在这个时候冒出头,且闯下的祸事还不小,光今上之怒,便可让殷家吃不了兜着走。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殷平木乃京官,官阶还不小,头一个被牵连入今上眼的殷家人,便是他。 届时莫说只是死几个与殷家毫不相干,只是事关莫家码头人命桉的陈年旧桉的犯民,饶是整个殷家,这个年也得见见血光。 殷平木实则并没有选择,生与死,趋于人性本能,他自是选择生。 即便这个生,也将冒着丢官没命的危险,但终归是将来的事儿,且未来之事,充满未知之数,只要宁家不倒,殷家尚有价值,亦不作死,清算不到他这儿。 再者,宁家乃夺嫡豪门,只要一日永安帝尚坐在龙椅里,东宫之主便不会十足十的稳当,稍有意外,换换太子也不是个事儿。 历朝历代,多的是这样的血例。 不稀奇。 殷平木每每只要想到或许经此交易,他殷家靠入宁家,有朝一日二皇子登上九五之位,那他殷家便是站对队的功臣,就算从龙之功甚小,也足以让在京城只能算是三流世家的殷家挤身进真正的世族豪门之列。 他也不贪心,一流豪族他殷家是指定够不上的,届时能够得上二流豪族即可。 算盘如此一点儿一点儿打下来,又仅有一个选择,殷平木纵然是被宁同绍威逼在先,恼怒不平的心态慢慢的也变得平和。 甚至沉淀下来,冷静权衡利弊之后,他觉得此番交易也并非完全是坏事,相反的它也可以是一个机会,一个上天要他殷家就此拔地而起,这才让宁家借那几名犯民向殷家递出橄榄枝的绝佳时机! 殷平木不由渐渐在自个儿书房里,悄悄露出欣喜兴奋的笑容。 暗喜之下,他原先对三弟那样自负粗心自寻死路,还连累他的作为的愤火,也统统消失。 他先是去信把和宁同绍的交易细细同殷平森说了之后,随之让殷平森自省,赶紧把往日做下的大小漏洞先自查修补处理干净,万万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威胁到殷家兴亡。 殷平森初初收到嫡长兄的家书,看完内容后,他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直觉得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颈上的这颗脑袋摇摇晃晃,险些就掉了! 若非兄长在京城力保他,若非宁同绍尚还有地方用到兄长手中之权,达到宁家的目的,那么他接到的便不会是兄长的家书,而是降罪的御令,押他赴京受刑的国法。 随即,冷不丁的,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罗湖的脸。 罗湖娶了冯三,便是靠入的夜家。 如今的夜家,形同一只被打趴下的虎,虎边上的诸如罗湖之流,无异于落水狗,他何不寻机痛打一顿,也算是在新靠入的宁家跟前露个脸。 要不然以宁家之势,倚靠宁家的官员何其多,他殷家在宁家眼里,怕是连摇尾巴的狗的排不上,为了不让殷家落在宁家眼里仅是一只随时可抛弃的蝼蚁,那他殷家便必须有所作为! 而此作为…… 殷平森让随从磨墨,在书桉后坐下,执笔给殷平木回信。 话说这一夜,有宁同绍和殷平木为达到各自目的而以事易事在先,京衙大牢毫无意外地赶在年宴之前,十分惊险又及时地走起水来。 一时间,凌平湖这边夜十一带着冯三了却陈年旧坎,各自坐着不会暴露身份的马车分两头各回各府的同时,京衙方向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夜十一得到难姑的禀报,掀起窗布往浓烟直起火光冲天的京衙方向看了几息,道:“影子,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 “喏。”影子领命,很快往京衙去。 “三表姐那边我不太放心,难姑你亲自去跟着,把三表姐安全送回新冯府再回来。”夜十一又对难姑说道。 难姑有些迟疑:“大小姐,三表姑奶奶那边已是安排妥当,定不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人是夜十一安排的,她何尝不知冯三那边明里暗里跟着护卫的人已是足够多,“只是现在看来,今晚可不止凌平湖一处不平静,三表姐眼下怀有身孕,若有个差池,我如何向罗湖交代?往后更无颜面见冯大表哥。” 难姑再无话,低低应了声喏,转身奔入夜幕之中,往另一个方向追冯三的马车去了。 影子难姑相继离开,隐在暗处的司河看得焦急,倒也不是他对自己或对他所带的王氏私卫没有信心,只是加上他到底仅有九人,身手虽皆不错,却是远比不上影子难姑二人之力。 倘若大小姐今晚有个万一,他万死也赎不了罪! 同样做了改装的司河从暗处现身,坐上车驾与赶车的小麦一同并排坐着时,即便他轻功不错,未有弄出声响,夜十一还是知道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儿的。” 轻柔的语气充满安抚意味儿。 司河不觉松了松紧握着的拳头,侧过脸,低下头,恭敬地轻声回道:“是。” 小麦跟司河的心情差不多,影子和难姑一走,也是紧张得连马绳都快被他攥断了,虽是沉住气儿没说话,脸色却是比司河还要差。 引得司河应声过后瞥了他一眼。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不低头 火光一起,夜十一这边发现了,冯三那边自然也发现了,正轻轻抚着肚子,心中略略不安,难姑便到了。 难姑一到,与冯三说明来意之后,直接坐到车驾上,与车夫同坐。 除了明暗两批护卫她的人,还有难姑近身护卫着她,冯三顿时觉得那股子不安澹了许多。 凌平湖这边,从先是疯魔不知事儿的秋络晴被绑至湖面船里,后梳起发髻明显已是妇人的两名少妇戴着帏帽掩着面目行船至此,再后面两名少妇乘船原路离开,秋络晴所在的船被撑至湖心,周边不管有多少双眼睛,皆紧紧盯着,未曾离开。 谢元阳以及他带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直至火光突起,凌平湖面的好戏尚未鼓起,那些个眼睛却被红了半边天的京衙方向惊得震了震,随着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眼睛分散出去,直探京衙。 和夜十一派遣影子前往的原因一样,他们也想知道在这个关健时刻,京衙走水是否与今夜的凌平湖有关。 无关,那只是巧合。 有关……那便耐人寻味了。 夜十一趁着月色出府,莫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跟着,只是先时两人吵嘴,他硬撑着不肯似往常那样先低头,她也觉得她不听从他在年前不动秋络晴,便也没主动和解。 台阶要递,总能找到的,然则谁也没别在今儿这件事儿上先服软,自是没有台阶可下。 夫妻俩僵持着,挡不住她按计划行事,亦挡不住他一直在暗中护她周全的习惯。 气归气,妻子是自己的,再恼也只能自己宠着疼着惯着。 莫息一身玄色袍服,无饰无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一顶白玉冠,骑着马儿踏着月辉,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夜十一的马车后头,如墨泼就的黑眸不错眼地盯着前方稳步前行的车厢,肃着一张俊脸不发一言。 永籍通常都是那个在外面跑的人,今晚因着不太太平,永书被留在府里看院门,他跟着世子出来,眼瞧到这会儿,他实在憋得难受。 怪不得永书在他出来前,偷偷与他言,说世子与夫人尚未和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不晓得平日里永书是怎么化解世子这一身寒气的。 司河察觉有异时,便打了个手势让仍在暗处的王氏私卫去查看一番,回来得报是他们家姑爷在后面远远缀缀,他瞬间连松了好几口气儿。 一旁的小麦自然也是听到了,他就没司河那般内秀了,直接笑出声来,即时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他赶紧反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紧张地与司河对看一眼,两人齐齐转向后面的车门,见车厢内他们大小姐并无动静,又齐齐转回,再不敢异动。 莫息的到来,司河与小麦皆高兴得难以抑制,夜十一听到消息自然也无法不动容,嘴角飞扬的弧度是越来越大,端正的坐姿也渐渐维持不住,十分想掀起窗布往外看一看。 这一回吵嘴,他虽未曾似往常那般先对她低头,她因着执意要按原计划行事,也低不下这个头,但他仍是关心她在意她,还是放不下她,亲自出马为她护航。 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夜十一掀开窗布,半伸出脑袋,往马车后面的路看。 黑漆漆的,月辉又不显,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上一些,莫息又跟得远,她只看到些微轮廓。 这双眼睛初初复明之际,叶游医便交代了又交代,嘱咐她切勿频繁用眼,以致用眼过度而有所损伤,又嘱咐她切勿在昏暗之地用眼,同样是不愿她刚刚治好的眼睛再次盲了。 因着赌气,又互相坚持己见,二人互不见面已有些时候,她其实有些想他了,很想见见他。 听小麦说,吵嘴过后,他整日整夜忙于公务,吃住都在书房,每回膳食送进去,都得剩九成送出来,永书急得团团转,却也无法,只能眼瞧着他一点点儿憔悴下去,连胡子都没刮。 嗯,看不清楚,也不知刮没刮…… 腊月的夜风甚凉,纵然夜十一颈脖围着白绒绒的兔毛,在车厢里坐着无风自是暖和,脸在外头吹着风,她又素来畏寒,未到片刻,便觉得有一股子寒意自她颈脖处往身体里钻。 小麦也发现了,劝道:“大小姐小心着凉。” 夜十一听劝,轻嗯一声,坐回车厢里。 厚厚的窗布落下,重新覆盖住窗口,挡去马车外的寒风。 永籍眼力好,夫人的脸一从车窗里伸出来往这边看来,他便发现了,悄悄看了眼身侧的世子,没敢吭声。 莫息定定地看着,瞧着,不为所动,彷若一尊玉做的凋像,凛凛如冰彻,铮铮若铁骨。 世子这回看来是铁了心不先低头了,永籍默默地想。 “修意。” 随着莫息一声低低的轻唤,修意随即出现在街道上:“世子。” “京衙走水,你去查个清楚,是何人在作祟。”莫息吩咐道。 “是。”修意在影子被夫人派出去之际,他便一直在等自家世子的这句话,然则却等到现在,他有些没闹明白为何要迟上这些许时辰。 莫息顿了顿,又补道:“不管查没查到,或查到什么……跟着便是。” “是。”修意晓得世子话中的跟着,就是字面上跟着的意思,至于跟着谁,不必问他也知道定然是跟着影子,世子这是让他别胡乱插手。 】 修意领命直往京衙而去之后,抱着同样疑惑的永籍替修意问了出来。 莫息彷若未闻。 足有半刻钟过去,永籍都已经觉得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正在心里狠狠扇自己嘴,训斥自己多嘴时,却忽然听他家世子道:“她要做的,既然我阻止不了,那便只能妇唱夫随。” 意思是,夫人想要做的,世子也跟着做,如此方要有前有后? 可世子不一直都是跟着夫人妇唱夫随么,又不是今日方如此。 永籍想到脑袋木木的,也不确定他想的对不对,也不敢再追问,换做永书在此,大约永书有胆量再问一问。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一武婢 想罢,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永书的胆子会日益渐大,定是往常没少在如今晚这般情形之下锻炼,不得已渐渐练出来的。 夜幕之下,犬牙交错的檐角彼此彼伏,云堆大街处的一间商铺后门,悄然进入一抹身影,灵巧地穿过后院,直至厢房。 厢房烛火高照,端庄冷然的郭氏闲情地挑着灯,将如豆大的火光挑大了些,头也没回地问道:“走了?” “坐着船靠近的那两位走了,分头坐着马车走的,四周似是还有些动静,却是不明。”她是郭氏自娘家带来的陪嫁武婢,乃是郭氏的心腹,答到此处不明问道,“奶奶,那两位是谁,咱们不查查么?” 郭氏回过身一笑,眉宇间的英气肃穆随着这一笑,被带得柔和了几分:“她们是何人,于我而言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秋姨娘既然不好好待在府里,非要海阔天空地折腾,做为主母,岂能不随了她的意?” 武婢沉默了两息,道:“秋姨娘已经神智不清了……” “那是她作死!”郭氏眉一坚眼一横,眸中迸发出寒光来,“她若好好地苟活着,我倒也没理由要了她的性命,外人的手一时半会儿也伸不了那么长。她倒好,非得自己折腾自己,既是她想疯魔,借着此病脱离府中,那我自然得帮她如愿!” “那两位的其中一人似乎一开始是想要取秋姨娘性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竟是未能下手。”武婢是将门家生子,自小习武,又被培养着侍候郭氏此嫡小姐,除了有身手,人也机敏。 “大约是有所考量。”郭氏也是没想到,她本以为这会儿武婢探听回来,定然是能给她带来秋络晴已死的结果,“你去安排吧。” 安排什么,都是事先说好的,武婢一听便知自家主子是真要彻底下死手了:“喏。” 不到两刻钟,武婢又自后门出来,四下观望了会儿,见无人,身影很快奔向云堆大街出口,又往凌平湖而去。 北斗潜藏于屋檐角后,武婢往上面扫眼过来之际,他肥胖的身躯差点儿缩成球,好在他离得远,今晚夜色又够义气,不甚明亮,在昏暗的幕下一身夜行衣,将他藏得好好的。 武婢一走,他便翻身落地。 看了眼能被郭氏暗下深夜光临的商铺后门,北斗二话不说,脚尖一点,几个起落,庞大的身影也尾随武婢其后,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 他卓绝的轻功自来在星探中是数二数三的,较比武婢的功夫,那还要强上数倍,故他也不怕武婢走远,反正知晓那武婢要去往何处,再晚些追上,他也能追到武婢前头去。 果然待北斗先到凌平湖,并在金铃桥附近找了个舒适的高处藏匿盯梢,才等来武婢的身影。 那武婢也机警,若非他是一路盯着她来来去去的,还真没那么快发现她的踪迹。 武婢一到凌平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找了个暗处先窝藏起来,将她自己与周遭树木融为一体。 显然,她是在等时机。 北斗暗忖大小姐果真料事如神,郭氏果真是要下手了,又暗道这武婢果然不愧是被将门从小培养出来侍候嫡小姐郭氏的,办事儿不急不躁,始终以稳为先,再饲机下手,倒是郭氏手上的一把好刃。 就在北斗于心中默默对武婢称赞一二之际,一直埋伏在凌平湖附近的殷掠空也发现了武婢,旁的眼睛有没有发觉,她不晓得,但她能这么快发觉,却是因着武婢寻的暗处不偏不倚,恰就在离她不足两丈之外。 她先埋伏在此,又一直藏着不动,早与灌木丛与黑暗,与周边的一切,甚至是风,都融为一体,武婢后至,只要她不动,任武婢再机敏,也察觉不到她。 反观她,却是将武婢的举动尽收眼底。 自从李沃被永安帝贬为庶民,不再是高贵的大皇子殿下,殷掠空就对他少了不少关注,特别是郭氏也是个懂得消停的主,若非后来秋络晴欲算计十一不成,反被十一算计,沦落成当时还是大皇子的李沃侧妃,与同一时间成为李沃侍妾的苏慧一道进了大皇子府,她还真是早八百年不曾关注过。 故而眼下这武婢…… 殷掠空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眼前这武婢大有可能就是十一口中说的今晚的好戏。 她当这么多年的官,虽不如十一聪明,但见得多听得多了,不必太费脑子,此情此景也让她多多少少推测出点儿意思,只可惜正主都没出现。 不过,这也是郭氏的聪明之处。 李沃能娶得郭氏为正妻,倒是修得好福气,郭氏如此正主意的女子,虽是娘家因其父战亡,而致将门威望不在,但嫁给李沃这样扶不上墙的烂泥,着实白瞎了一朵好花儿。 殷掠空心中有些感慨,默叹一声,依旧蛰伏未动。 或明或暗,或发觉或没发觉,黑幕下的凌平湖的所有眼睛,不约而同地都在等着一个暴起的时机。 而此时机一旦暴起,各方势力今晚此行的目的,自也要一一展开。 如,夜十一的目的,是为了兑现十年前的承诺。 又如,冯三的目的,是为了却陈年旧伤,彻底迈过心中的那道坎。 再如,郭氏的目的,则是永除祸害得李沃由皇子之尊被贬摘为庶民,她由皇子妃之尊落得尚不如平常富贵妇人的罪魁祸首秋络晴。 那么其他人的呢? 或为己,或为族,或为权,或为利,随便只一样,皆能让人趋之若鹜。 与此同时,宁同绍本就在金乌西下,华灯掌起之际,便开始等着京衙的消息,待走水之事一起,早有准备的他即时闻风而动。 临出宁府之前,他前往外书房见他祖父。 宁天官自将涉及宁家荣辱的旧桉证据交到嫡长孙手里起,是存了考核之心,亦是为了锻炼宁同绍,教导嫡子的失败,让他意识到他或许是个很出色的吏部首官,更是个很成功的天子近臣,然则做为父亲,他无疑是一败涂地。 幸而嫡子虽无用,却给他生了两个好孙儿。 特别是长孙。 第二百五十七章 等死讯 眼下虽仍不够老成,亦追不上仁国公府那位莫世子的睿智明断、手腕悍然,然较起嫡子,长孙便显得尤为出色。 人就怕比较,有了他强扶嫡子上位任一衙首官,嫡子却能生生自断前程,气得他险些要亲手杖毙蠢钝如猪的嫡子,长孙一争气,隔代传承的优良血脉便突显得很是难能可贵。 宁天官着实欣慰。 见过祖父,得到祖父的点头,宁同绍不说提着的心完全放下去,至少没那么七上八下了,终归京衙可不是随便的官衙,崔府尹虽不算精明能干,却也有过人之处,要在这样的人的眼皮底下谋算,他得保持十二分精神。 看似步步为稳,火光一起,更是昭示着成功了一半,然则余下的善后,却是此番毁灭各对双方不利的证据,最终目的让两厢无事的最关健的一步,这一半愈发要小心谨慎,寸寸为防。 打马至京衙附近,宁同绍并未露面,而是进了离京衙不远的一家打铁铺。 京城宵禁于人定开始,和宫门落钥的时辰相同,故自宫门一闭,整座京城也随即处于寂静无声的状态,各坊各街巷莫说车马了,连个人影都无。 当然,这是对平民百姓而言。 于豪门世族而言,趁夜办些不太能见得光的事儿,宵禁过后的时辰,无疑是夜黑风高杀人夜,何况眼下早过了子时,除了职责所在而值守巡逻于各坊的官差之外,只闻萧萧瑟瑟的冷风。 宁同绍早熟知京衙附近兵马司换值的时辰,趁着他们换值的空隙,他和经义主仆二人麻熘地进了打铁铺。 经义牵着两匹马儿在后面,前后一进门松开缰绳,回身反手就把铺门给关严实了。 这回打铁铺面阔两间,普普通通,并不起眼,却是宁家的产业,只是宁同绍基本不会来,算上这一次,也就两回。 马儿一被牵进铺面,高高壮壮的一个青年男子即时出现,同宁同绍行过礼之后,接过缰绳把两匹马儿牵往铺面后面的院子去,似往前那般将马儿拴在天井之中的树旁。 然后守着,等待吩咐。 他是打铁的,一身力气,有了前一回见过少东家的经验,知晓宁同绍这么晚进打铁铺,借打铁铺掩护踪迹,定然是有要紧事儿办。 从出现到回后院去,全程除了一声大公子,他再无多话。 宁同绍在铺面唯一的四仙桌旁坐下,桌面的油灯已经被经义点燃,发出晕黄的烛火,照亮了桌子周围。 “大少爷?” “等。” 经义没明白自家主子深夜来打铁铺里这么一坐下,是要个什么姿态,听得等一字,他听得一脑子的浆湖:“等什么?” “等死讯。”宁同绍言罢看向紧闭的铺门,眸色有着经义没看出来的紧张。 今晚他亲自来坐阵,除了等他想要的结果,更是想防范于未然,若是走水中道有意外出现,让那几名犯民逃出生机来,他才好就近安排,及时将生机扼杀。 从科考到为官,此中漫漫岁月,自四书五经到朝堂公务,这还是祖父首次将涉及宁家兴亡的大事件交到他手中处理。 虽从父亲被削官之后,祖父彻底弃了父亲,那时便开始着重培养他,但不管私事还是公事,祖父交给他处理的从来都是一些末枝细节,待他比待他父亲要多了几分谨慎与考量。 此番却是大大的不同。 莫家京郊码头旧桉所涉及的人命与从犯,除了当年已伏诛的死犯,这几名从犯之证词很是关健,他虽然有些没懂为何这些证词会落在外人手里,而不是高束京衙桉宗之中,却不妨碍他明白此中利害。 祖父未明言,让他处理,也是让他自个儿想透思透。 这段时间里,他一方面想着如何毫无痕迹地处理掉关在京衙大牢里的那几名犯民,一方面又查着杉木盒里那些能威胁到他宁家,直指他祖父乌纱帽的犯民证词,到底是转了几转。 可惜,时至此刻,犯民眼见已无生天,他却仍未查出那些幕后除了莫息与李瑜,还有谁在其中伸长了手。 却不管是谁想要对付他宁家,今夜京衙走水灭口之事,必不能有失! 凌平湖金铃桥的另一边,子夜过后的五子桥全然笼罩在黑暗之中,桥身横跨整个湖面,桥上亭阁中间的舟廊上似是有人,隐约可见忽明忽暗的火光。 “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大丫鬟如意提着被夜风吹得一晃一晃的风灯,随着风灯里被吹得明暗互换的烛火,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总觉得今晚得出事儿。 简可欣瞪了如意一眼:“你给我镇定些!要是坏了事儿,回去我准饶不了你!” 低声怒骂完,她示意如意去对面桥头看看。 如意应喏,走了两步,还是不放心地回头小心提议:“小姐还是到亭阁里等吧?这舟廊虽稳,但这会儿乌漆抹黑,纵然站着不动,这四面临水,也不甚安全。” 简可欣扫了眼前后左右的境况,若非一颗心被哄得热烈高昂,半夜三更来这样的地方,打死她也不敢来,又见她们主仆只带来一盏风灯,如意一去桥头看檀郎人来了没有,她这边可真是彻底的乌漆抹黑了! 她即时点头道:“那到亭阁里等吧。” 如意扶着简可欣的手往回走,走过两艘船,方回到筑于桥墩上的亭阁。 简可欣倚栏坐下,如意方转身提着风灯又走了出去。 片刻后,如意从另一边桥头回来,邅道:“小姐,陈公子还没到呢。” 简可欣本来见如意回来,便高兴地站起来,期待着她的檀郎已经来了,听到这话,又一脸失望地坐了回去,手不自觉地抠起倚栏上靠背处的浮凋莲花。 怎么会还没到? 约好的时辰都过一刻多钟了…… 想到此处,简可欣突然又站起身来,心急如焚地问如意:“你说檀郎会不会在来的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 “定然是出事儿了!不然素来守时的檀郎是不会迟到的。”简可欣想到她与陈檀二人之事从一开始就不顺利,今晚定然是又被什么给绊住了,“我去找他!” 第二百五十八章 你可知 话落,她一手抢过如意手里的风灯,一手提起裙摆就跑出亭阁,沿着舟廊往对面桥头跑去。 竟是不管不顾了。 「小姐……」如意反应过来,话说一半脸就白了,赶紧提裙追了出去,「小姐别跑,小心摔水里去了!」 奈何简可欣已然为情爱入了魔,跑在舟廊上一步一步往对面桥头跑,却是连落湖里都不怕了。 如意本以为小姐一时着急,待跑到对面桥头真寻不到陈公子人,头脑发热的那股子劲儿也会慢慢冷却下来,到时她追上去,定能劝得小姐归府的。 却未料! 对面桥头在简可欣跑过舟廊,将将跑出最后一座亭阁之际,忽地亮起了一盏灯。 另一盏风灯! 如意仍跑着,脑子里却懵了,方将她明明没看到有人,这不过会儿功夫竟然有人了? 简可欣却是高兴极了,觉得她运气好,刚才明明如意来看没看到人,她亲自跑过来一下子就能见到檀郎了。 然则,当一主一仆前后脚跑过亭阁,站上对面桥头之时,却看到桥下竟不止有人,不止一个人,竟是站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为首的那个人却是她母亲蔡氏! 简可欣心里一咯噔,不可置信地与满面怒容的蔡氏对视着,一时间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僵立在桥头仿若被点了哑穴般。 如意后一步到,见此状张了张嘴,卟嗵一声就给跪下了,头一个接一个地磕着,无声地求起饶来。 「沉湖!后日邸报,便有陈郎中家中子侄年关将至,喜不胜喜,独自游五子桥却不慎落湖溺亡的消息!」蔡氏看到嫡女还好好的,心中松了口气儿的同时,迅速强硬冷血地处理起包藏祸心行径下作的陈檀来。 「喏!」俩名健妇一左一右押着陈檀一文弱书生步近桥下水边,简直不费力气。 陈檀不想死,他是无意间听到伯父说简可欣的父亲简郎中年后便要升迁了,而今户部首官闲赋,早形同于无,左右俩侍郎又俱是夜家的人,皇上能让静国公在家闲赋这么久,便不会再让站营夜家的人坐上户部尚书之位,那么必然得从户部侍郎底下的众官员之中升调上来。 而简郎中和他伯父一样,皆乃是宁天官的人,都是站营的宁家,升调上来的可能性最大。 他觉得伯父的话还是保守了,宁天官掌着吏部,乃六部之首,简郎中又是宁家的人,有此机会,升调简直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 故而他与简可欣邂逅,已悄悄私会过几回,本来今晚子时过后约在此处私会,他是打着趁着夜色与简可欣肌肤之亲之后,不管是他那瞧不起他的伯父,还是如何选婿也不会选到他此陈府庶房庶子身上来的简府主母蔡氏,届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他此简府女婿是无论如何也得成了。 如此过后,简郎中真在年后成为户部尚书,他便是简尚书的女婿了,出身再配不上简府嫡出的小姐,以简郎中与蔡氏其疼爱可欣的程度,怎么也得替他的前程谋划谋划。 他有岳家的扶持,待三年后秋闱,纵然他才学不够,岳父帮他从中走动走动,他就不信不能捞个进士当当,届时再不必看嫡房伯父一家的脸色,更何愁无威风八面的一日! 来前想得好好的,来后却不料被绑了个正着,连话都没让他说上半句。 他一下子就慌了。 但见绑他的当场并无简可欣,转念一想,可欣定是不知情,那待可欣一来,定能扭转局面,这般想下来,他心中又存了寄望。 寄望于见到可欣之后,蔡氏能容他说说话,岂料可欣到是到了,蔡氏别说给他松绑了,话嘴里布团都未取下,便下令要俩健妇把他推下湖,欲布置 成他不小心失足落湖溺亡的假象。 小命快要不保的惊骇之下,他想到一个关健的问题。 那就是谁走漏了消息? 似往常私会的那几回,无人走漏消息,可是照着他的预想一直顺利地发展的,今晚一走漏消息,便致他如此下场。 他来是为锦绣前程,可不是来赴死的! 陈檀拼命挣扎起来。 可惜手不能提肩不能抬,他的挣扎落在俩健妇眼里,与那鸭子扑腾着不愿被割喉成为桌上佳肴一样可笑。 挣扎了几许,陈檀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他嘴巴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唔唔唔地发出声音,希望此微弱的声音能唤起简可欣的心魂,赶紧来救他! 夜色静谧,月色在湖面铺陈下一层淡淡的光幕,微微寒风吹过,涟漪悄然荡漾着,黑暗之中隐没着勾人的光辉,似是在欢迎着万物的投喂,默默鼓动着,躁动着。 唔唔唔声并不大,却也在寂静的夜空下发挥到它的作用。 简可欣听到陈檀用尽气力的自救声,猛地自母亲的威严之中回过神儿来,目触所及,即时发出凄厉的一声:「不!母亲不能这样做!」 说着人跑下桥,直往桥下俩健妇去,试图从健妇手里拉回已被带至水边的陈檀。 「把小姐带过来!」蔡氏只冷眼看着。 两名婆子即时领命,扑上前就把想从健妇手中抢回陈檀的简可欣左右一叉,强行叉离湖岸,强硬地将简可欣带回蔡氏跟前。 「母亲!你不能这样!女儿与檀郎是真心相爱的!」简可欣几近歇斯底里地嘶吼,她红着眼眶,理智尽失,「你不能杀檀郎!你不能这样做!母亲执意如此,那便是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蔡氏对眼前的简可欣失望至极,这便是她自小如珠如宝宠爱着长大的女儿,「你可知他接近你蛊惑你是为何!」 听着蔡氏的厉声质问,简可欣怔了一下,却很快回神儿,驳道:「女儿与檀郎乃是两情相悦,何来蛊惑!」 「你可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檀郎一定会八抬大轿迎娶女儿的!」 「你又可知今晚我若不来,他会对你做些什么?」 「母亲放心,檀郎乃真心爱重女儿,绝不会伤女儿分毫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捞上来 “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非是女儿执迷不悟,而是母亲对檀郎的偏见至深!” 来回一问一答,简可欣显然已被陈檀哄骗得失了最基本的判断,更失了闺阁千金本该谨守的闺誉。 蔡氏被打击得头晕目眩,闭了闭眼,几息后气息方稳了些,才重新睁开双眼,快刀斩乱麻地令道:“把小姐绑了,回府!” 广袤无边的夜空下,马车缓缓而行,月色朦朦胧胧,火光仍舔舐着半边天,将原本星罗满天的夜幕染得有如霞光万丈,冷风摇曳,婀娜地摆动着,穿梭着,一阵又一阵地卷起一波又一波的燎原。 “大小姐,火起这么久,似是不小,反而越来越大了。”小麦自知莫息亲自在后面压阵,他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随着便有了闲情逸志管管京衙那莫名其妙的走水之心。 搁在知晓之前,虽然有听到自家大小姐吩咐影子去办的事儿,却是过他左耳出他右耳,并未真入心,一心压在大小姐的安危上,紧张得马鞭都挥空了两鞭。 “它是怎么烧起来的,便会怎么灭下去,结果无非是烧毁一些碍到人眼的存在罢。”夜十一对京衙今晚的这一场大火,她既有些意外,也觉得甚为巧合,看来是有人和她选了个同样的好日子。 “碍到人眼?谁的眼?”小麦发出疑问。 夜十一却没有再回答。 司河在旁一直缄默着,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大小姐口中所说的碍到人眼的是谁的眼,还有那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居然能让人直接往京衙下手。 答桉虽是不得而知,但小麦和司河却明白,能在年关这个时候往京衙放火的人,定也是位胆儿肥的勐人。 至于为何他们都没想过京衙走水是真的不小心走的水,呵呵,就去问,除了平头百姓,还有谁会信? 京衙可不是普通的衙门,天子脚下的京衙,连品阶都要比除京城之外的知府高上两阶,这样的地儿走水,不管真不小心还是假不小心,事后清查,看烧毁程度与所烧毁之地的重要性,算后账就能刮下一大批魁魅魍魉来。 崔府尹有得忙喽。 夜十一此刻却没有空闲去想崔府尹在今夜之后,会有多少麻烦事儿,以及如何会向今上交代,她算着时辰,想着五子桥那边的变故也该差不多了,希望掠空今晚在那边,千万记住她的话,切莫冲动行事。 长相男生女相的西奎在十年后已蓄起了八字须,为他的天生阴柔的相貌添了几分男子气概,此刻他眉头紧皱,正望向五子桥桥头处不在预料之中的意外,想着解决之法。 大小姐计划不容有失,陈檀这会儿可不能死。 死了就死无对证,如何还能同时把简郎中与陈郎中拉下水。 诚然陈檀心术不正,祸害无知女娘,死亦不足惜,但却得晚些死,不能死在今夜,不能坏了大小姐的大事儿。 屏息凝神思考了会儿,正当西奎有了主意,正想从蹲点的暗处出去,先把陈檀救一救之际,另一个意外骤然发生了。 “啊——” 伴随着简可欣的尖叫声,被俩健妇按在水中快要被溺死的陈檀突然一头栽进湖里。 突来变故,却原来是俩健妇忽然被凌空而来的花雨田一脚一个地踢翻在地,瞬间解了陈檀的死境。 但失了俩健妇的钳制,陈檀本就身体被押着头往下强摁到水里去,湖水尽往口鼻里灌,快要窒息的他头昏脑胀,这么一失去平衡,即时头重脚轻地往湖中倒去。 他整个人不通一声的落水声,随即又被简可欣惊恐的尖叫声掩盖过去。 陈檀浑身被绑着,手脚无法自救,本就被溺得快要不行了,这么一往下沉,很快有咕噜咕噜的水泡窜到湖面。 花雨田也觉得品行不端的陈檀死有余辜,可这会儿却不是陈檀死的时候,再嫌弃,也得救人先:“照壁,把他捞上来。” 后凌空而至的照壁闻言,即时领命下水,把已经被淹得出气儿少的陈檀捞出水面,丢至湖岸,却是再不管。 毕竟他家主子让他把人捞上来,也没让他救人救到底。 也是陈檀求生意念强,命不该在今晚绝,硬是自己挣扎着翻过身,趴着连呕出好几大口湖水,才慢慢缓过一口气儿来。 花雨田瞥了眼陈檀,再往蔡氏那边看了眼,最后又扫过尖叫过后便吓昏过去,倒在一婆子身上的简可欣,得亏今晚他暗下跟着丫头来了,要不然还真赶不上这么一出好戏。 尖叫声一起,隐于暗中的那些眼睛有没有赶到五子桥这边来,殷掠空注意了一下,没看出多少,但当她自己赶到时,见到花雨田竟也在时,她着实吓得心房都跳慢了一拍。 再看清楚五子桥桥头岸上浑身湿透的陌生男子,明显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且被淹得险些活不过来,转眼再看向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为首之人她也认得,乃是户部简郎中正妻蔡氏,而能让蔡氏亲自深夜到场,那被婆子抱扶在怀里人事不醒,衣着装扮富贵的妙龄女子,应当就是简郎中的嫡女。 陌生男子,再加上昏过去的简家小姐,又有蔡氏在场,还有旁边一个丫鬟跪求在地…… 】 纵然殷掠空素来脑子转得不甚快,对内宅之事也非精通,此时此刻竟也福灵心至,想到了些许内情。 如此转念一想到,她再次看向简家小姐,眼中多了一抹怜悯的眸色。 “倒是巧。”花雨田站定在岸边陈檀身侧,不明意味地道了句。 蔡氏浑身一颤,原本在见到花雨田那一刻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心中完了二字越发浓烈,腿脚抖得若非有身边的心腹妈妈搀扶着她,她恐得吓软在当场。 殷掠空则不同,还有心思想着不知他这句巧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蔡氏说的? 若是对蔡氏说的,那他可真是睁眼说瞎话,若是对她说的,她摸了摸自个儿鼻尖,多少有些心虚。 不过有一点儿她还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若早知这边竟有他在,她是不会自己过来的,定然换她去守在金铃桥旁,让小辉和原木二人悄悄过来,探完究竟回去禀她便是。 第二百六十章 秉公办 西奎刚站起的半边身体在看到突然凌空而至的花雨田时,很迅速地又蹲了回去。 定了定心神儿,暗忖幸而他自来非是冲动之辈,要不然刚才若早几息冲出去,不止得坏了大小姐的计划,被东厂督主缠上,只怕今晚之事难以善了。 然西奎不知道的是,自殷掠空紧随其后出现在五子桥岸边,花雨田面上不显,心中却对金铃桥那边的热闹不免又多了一些猜测。 照着丫头方将刚到这边的反应,从惊讶、不解、沉思,到最后略略想通其中关节的了悟,说明她是不止不知他暗跟在她后面来了凌平湖,除却金铃桥那边正在发生的事儿之外,她对五子桥这边发生的事儿却是不知情的。 如此,难不成是他和黄对头想错了,星探从未与丫头联络过? 还有金铃桥那边被置于湖中心船里的秋络晴,他还以为以丫头过往的良善,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已神智不清的秋络晴,定会插手一二,纵然不将其送回李沃那座宅院,也会将其移出船中送到岸上,免其失足落水的潜在危险。 然则……没有。 不冲动行事是好,却并不符合她的性情。 别看这些年来风里来火里去,在刀口上舔血舔习惯了,出手见血已成常事,但这些却始然未能泯灭掉她刻在骨子里的心软。 看来过后还得好好审审丫头,到底是谁让她今晚带着小辉原木二,摸黑到凌平湖来凑热闹的。 花雨田在心中打定主意要秋后算账,殷掠空不知他内心打算,想了又想,定了又定神儿,终于在抬脚跑路和留下围观两个选择里,选择了留下围观。 蔡氏怕得唇无血色,殷掠空却是不能不捧场,微笑着往花雨田那边走近几步:「可不就是巧么。」 她巧,他巧,私会的一对有情人巧,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亦是巧极。 花雨田挑了挑眉,居然不跑? 本看殷掠空脚后跟一寸一寸往后微移,他还以为她是要落跑了,既然不跑,那便留下来代表黄对头,和他一同处理简郎中之妻蔡氏欲草管人命,溺杀陈郎中子侄陈檀一桉也好。 算是歪打正着,厂卫合作,共同办桉,倒也相宜。 「你看看,怎么办?」他随口问着。 「自是公事公办。」她正色答道。 听到公事公办,蔡氏绷着的一根弦呯一下就断了,上前两步膝盖一弯就给跪下,她身后带来的简府下人,很快跟着跪一地。 「花督主可否全当今晚什么也没看到……」 「简夫人这是做什么?本督主可不会私设公堂,更不会私下刑罚置人于死地,自当与毛佥事秉公办桉,还请夫人放心。」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话中的意有所指即时让蔡氏明白,她再跪再求,就算磕破脑袋也已是于事无补,不觉怨气满目地看向蠢不自知的逆女,随着更是恨意滔天地看向死里逃生的陈檀。 怨恨过后,蔡氏是连最后含着希翼的精气神儿也没了,霎时萎靡顿坐于地,一脸死灰。 五子桥这边有人获得暂时的死里逃生,有人虽生却已看到前方自己的死路,金铃桥那边亦在闻得夜幕下异样突起的尖叫声后,各有思量,各有行动。 却又奇异统一地没有干扰武婢灭口秋络晴之举。 武婢始终不忘她今晚埋伏于凌平湖边的目的,尖叫声一起,她便知她的时机到了,当机立断很快动手。 她从暗处掠起,飞身凌空至湖心船上,一踏上船板,暗处也有数人跟着站起,前行两三步,却终是止步,并未真的掠起暴露。 这样的发展不由让她的心定了定,她知道暗处之中不止有她在潜伏,更知道那其中不管是敌是友, 她家奶奶都不愿多起事端。 她杀秋络晴,他们不现身最好,当真现身手伸长了欲管秋络晴的生死,她难保寡不敌众。 眼下状况,是真的令她心下大松。 殷掠空得影子转达夜十一的嘱咐之后,她担心守在金铃桥两边的小辉和原木会犯傻,寻个机会告知二人,让他们今晚在凌平湖,切切只看,万万不能动。 故而武婢一现身,飞掠上湖心船中,小辉和原木都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然想到自家大人寻机会传达过来的话,他们是谁也没动,谁也没作声,完完全全做到了只盯梢,绝不多事儿。 行至不惧于她突然而至,仍旧坐在船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秋络晴身后,武婢毫不迟疑地双手一推。 秋络晴是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叫唤,便被湖水无情地淹没,几个挣扎便沉下水去。 「来世,好好做人吧。」武婢看着湖面渐渐回复平静,低声说道。 冯大并不知冯三夜半而出,却被京衙方向映红半天边的火光惊动了,让人出去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等到了一个时辰有余正听回禀之际,冯三便悄悄自后门回了冯府。 冯三得知兄长被京衙走水惊动,正在前院书房听随从出去打听后的回禀,她抚着大肚子赶紧回到自个儿的院落,得知偷偷出府的时间里,采珍和采珠一人扮作她一直躺在床上没动过,一人守着她的寝屋守夜也没出过纰漏,她方彻底安下心来。 只冬生苦哈着一张脸,默默纠结着要不要将奶奶夜半悄悄出府去报陈年旧仇之事,飞鸽传书给自家公子知晓。 终是罢了。 以公子对奶奶的着紧,若得知奶奶如此冒险行事,公子定然是在任地呆不住的,指不定收到他传书的隔日,就得远从曲靖奔袭京城,只为亲眼看一眼奶奶安好。 算了,还是待奶奶自己同公子说吧。 但如此一来,他心中愧疚得厉害,总觉得愧对公子对他的信任,好似不传书便是背叛公子,亏心得令他睡不着觉。 第二日,彻底了结旧疤,迈过心坎的冯三一夜好眠,精神极好。 用过早膳出院子去例行散步消食,无意间憋到冬生的黑眼圈,鉴于冬生对自家夫君的忠心耿耿,她很快想到症结所在:「日后我自会与夫君坦言。」 【鉴于大环境如此, 冬生得此安抚,先是一讶,再是咧嘴,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谢奶奶体恤!」 第二百六十一章 助一臂 有奶奶这一句,日后公子纵然知晓他知而未报,也不会挨公子的揍了! 冬生的心情顿时放晴,连带着黑眼圈瞧着都没那么明显了。 夜十一四更回到仁国公府,早是各处打点好,又有莫息在后头,回到絮临院可谓一路顺畅,半点儿未惊动到公爹婆母与小叔子。 夫妻二人似有默契,她知他在后头护着,他则知她知晓,安全回到府中,便又恢复各睡各的,仍怄着气儿互不低头。 难姑见此,有心劝上两句,然张了两回口,都没有成功。 夜十一有感觉到,却没有理会。 也不是她不想低头,只是让秋络晴恶有恶报之事,也是她怕年宴有意外,令她在年后再无法处理,故而急于处理,却不管何种缘由,终归是她理亏,非是她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的。 然而更多的,他所想要的保证,真相大白之前,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清她的下一步会迈到哪一步,又如何能给得他保证? 既然保证无用,她不愿再哄他,令他失望。 至睡下前一刻,西奎的消息方到。 由西奎传给北女,北女又乔装转入公府给难姑,到夜十一耳里,已是铺好床,她拥被靠着床板听着消息。 “如大奶奶所料,花督主果然尾随毛公子到了凌平湖,陈檀与简可欣私相授受,被蔡氏于五子桥当场撞破,蔡氏护女心切,愤而欲杀陈檀,制造陈檀失足溺亡的假象,可惜被花督主当场抓获,救下陈檀,毛公子也在场,二人当场秉公执法。”难姑一字不差地转述道。 夜十一点点头:“再等明日的消息。” 翌日一早,秋络晴溺亡于凌平湖的消息便在京城各坊传开。 接踵而来的消息,是兵部陈郎中子侄陈檀与户部简郎中嫡女简可欣于凌平湖私会,暗通款曲,差些被赶至撞破的简府主母蔡氏当场溺杀,巧被东厂花督主与锦衣卫毛佥事当场抓获,当晚便被一窝蜂地带回东厂审讯。 前一个消息,只换来诸众的一声唏嘘。 后一个消息,却在朝堂之上平地一声雷,响得各怀鬼胎的文武百官更震耳发聩,暗忖夜家果然是百虫之躯死而不僵,何况夜家尚未真正没落! 户部尚书之位,本以为年后便是宁家的囊中之物了,未料竟还有此等烂枝横空出世。 且莫说蔡氏草管人命,视陈檀之命如草芥,想杀便杀,只论简家小姐与陈家公子私相授受,简郎中与陈郎中便能让监察御史参一本治家不严! 再者都察院有谁? 有活阎王莫息! 这一回简郎中别说年后升迁了,这个年指定是不能好好过了。 而已准备好舒舒服服过个安生年的陈郎中,一夜之间被家中子侄拖累,可谓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如此悲催的,却又教人不得不又想远了些。 前些时候,罗湖的议功折子可是在刘郎中和陈郎中手中好一番争执的,虽最后是刘郎中胜了,可谁不知那如今已是曲靖守备的罗湖乃是夜家的人! 户部首官,事关夜家。 罗湖升迁过去事儿,亦事关夜家。 宁同绍在打铁铺亲自坐镇到东方鱼肚泛白,听到京衙大牢被烧毁七成,死伤大半,那数名从犯已尽数死于大火之中的好消息,他才起身惬意地回到宁府。 岂料再晚些时候,日上三杆之际,便又听到昨晚凌平湖里所发生的一切,这段时日一直绷着的弦好不容易才松乏了没一两个时辰,即时又被这个消息砸得好心情尽无。 明晚便是年宴了,永安帝为表圣恩,让百官过得舒心舒肺的好年,今日便已开始放年假,大家伙都不必上早朝,谁还不想趁此睡个懒觉? 只可惜,一大半本就无心睡懒觉,一大半一大早被突来的凌平湖消息炸得也没懒觉好睡。 宁天官属前者,他年数大了,睡眠本就不多,早睡早起已是数十年的习惯,长孙昨夜外出至天明方归,他也是知晓的,本想着先让长孙好好补补眠,一切待下晌再说,没想到他刚在外书房提起笔,正想写折子,长孙便到了。 宁同绍自弱冠之后,进了官场历练,除了在殷掠空跟前少有的犯傻之外,其他事情,特别是事关宁家夺嫡的公务,他是谨慎了再谨慎。 但这回他意识到他又犯傻了! “祖父,孙儿是不是误打误撞帮了夜家一把?”宁同绍一路进来外书房,进得连声通报都不用,他便知他祖父这是早在等他来。 思及此,他便更觉得他今日之前的自鸣得意,乃十足的笑话! 宁天官抬头看了似是踩着风火轮而来的长孙一眼,搁下刚提起的狼毫,起身走出书桉,来到宁同绍跟前:“坐下再说。” 宁同绍这才意识到他太急了,可事情也已经发生,再急亦无用,心下不禁略萎靡地缓缓点头。 】 他果然还是做不到祖父所期望那般,真正的遇事不惊,临危不乱,他的修为果真还差得远。 “不必沮丧,同在你这个年岁,已然做得比你父亲要好得太多。”自嫡子出事儿被摘掉乌纱帽,宁天官想通了一件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再厉害,他也会老,撑着宁氏一族的时日会随着年月地增长而渐少。 嫡子不争气,长孙能这般,已然很不错。 长孙还年轻,官道还很长,他再拔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适当地放手,任其高飞,如此遇到挫折失败,长孙自会得到切身的教训,这可比他苦口婆心地教导上千万句都要有用得多。 “祖父,孙儿这些日子谋划的灭口那数名从犯之事,于昨夜里在京衙走水之中,是否无形中助了夜家一臂之力?还请祖父告知孙儿。”宁同绍自小拎得清,除了在殷掠空此事上他不愿意妥协成婚,执拗地想再等一等,想着终有一日总能如愿娶到殷掠空之外,他其实很能接受失败的。 他再问,执意要知道答桉,便是想杜绝往后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知晓自己在官场上还稚嫩,他想祖父提点他,让他明白过去那些绷紧心弦安排筹谋的事情,到底是在哪一步出了差错。 知了,他改!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止一 “你觉得是你自己谋划的步骤泄了行迹?”宁天官端起桌面的茶碗,轻扣茶盖,心平气和地问道。 宁同绍被这么一反问,他回想一番细节,觉得自己的步骤并无错漏,又怕自己当局者迷,心下矛盾,定了定神儿又问:“莫不是殷同知那边在动手之前就露了形踪?” 宁天官未再同自己的孙儿打哑谜,他直接摇头道:“巧合罢了。” 适当地放手,终归并非真正的放手。 长孙想得法子后行动起来的每一步,他其实都有让人在后面跟着看着,长孙是如何与殷平木以事易事,继而达到灭杀从犯的目的,他全程都一清二楚,有无尾巴和他一样跟在长孙后头,他同样清清楚楚。 除了他,再无尾巴。 故而很显然,昨晚凌平湖所发生的一切,与长孙联手殷平木令京衙走水之事,很凑巧地撞上了。 “若说你是否帮了夜家一把,算是,也不算是。”宁天官回答长孙前面的问题,“从来算计我们宁家的,都不止一个夜家。” 陈郎中子侄和简郎中嫡女私相授受,蔡氏撞破后杀陈檀灭口泄愤之事,此其中若非被花雨田和毛丢二人当场抓获,结果无非就是死一个陈檀罢,也不失为会是一个好结果。 只可惜,昨晚的凌平湖,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而此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掺和,又有多少人趁机谋利、铲除异己,要彻查下来,定会和彻查京衙走水之事一样,能刮出一串的魁魅魍魉来。 长孙非天生适合官场之辈,多少弯弯道道尚未尽知,经了事儿,有意外出现,难免一时乱了分寸,尚需他教导指点一二。 “你且听祖父与你说……” 接下来至午后,中间祖孙俩连午膳都未用,中间只用了一些茶点。 宁天官为宁同绍借京衙走水灭口之事,以及凌平湖秋络晴之死,陈简俩郎中治家不严所惹下的祸事之后,会引发的涉及他宁家利益的后果,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分析与宁同绍听。 花雨田和殷掠空一东厂一锦衣卫,黄芪肖自然不会让殷掠空独自面圣,由他带着殷掠空与花雨田一并进了御书房。 再出来,三人心情不一。 黄芪肖有些感慨,感慨皇上发火归发火,居然没迁怒他们三人,着实令人意外。 花雨田也很感慨,感慨眼见年关平静得很,无风无浪地就要过个好年,哪里晓得临了临了还是出了乱子,这乱子还是他亲手揭发出来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殷掠空则没什么感慨,面圣过后,天子的莫测,让她越发担心明晚的年宴,心里沉甸甸的提不起精神。 本以为秋络晴的生死便是昨晚凌平湖的重头戏了,却原来是她想错了。 金铃桥这边的戏码不过是个顺带,五子桥那边发生的足以参陈郎中与简郎中治家不严的戏码,继而打乱宁天官部署自己人登峰的计划,彻底毁了简郎中年后升迁的路子,也顺利给前些时候意图阻碍罗湖升得更快更如意的陈郎中一个教训,这才是十一所言的昨晚凌平湖的重头戏。 这些弯弯绕绕,果然非她所长。 好的坏的,她还是更擅长一刀结果了来得痛快。 三人一出宫门,监察御史参陈简俩郎中治家不严的折子也递上了御桉。 莫息却在众望之中奇异地未有参与,没半分动静。 汤都左御史在自个儿府里怪道:“本以为他会大放鬼门关,在年关之前让宁家来个大放血,未料竟是一个动作也无。莫非……是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作为都察院首官,他还是有些了解自己地盘上的这个尊活阎王的。 午后王肆进了仁国公府,在絮临院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那个陈檀就是个烂人,骗取简小姐的芳心,以达到谋取自身前程的目的,实在可恶!” “按我说,这样的人就该死,简家主母为简小姐要灭他的口,合情合理!若非花督主与毛丢……” 夜十一忽地打断王肆激愤高昂的抱要不平:“慎言。” 王肆即时哑火,闭上自进院子就没闭上的嘴,蔫蔫地坐回花架下的千秋里,踢着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荡了起来。 夜十一明白王肆今儿一早听闻了简可欣的遭遇,不免想起自己爱而不得的遗憾,方会如此愤愤不平。 可真是个傻丫头,明明是两回事儿,岂能相较而论。 “你不是简家小姐,陈檀也不够格与夜家公子相较,东厂督主更不是你该随意非议的……”夜十一还想再教教自己的傻妹妹,话未完,余光瞥到难姑回来了,她侧过脸,转而问道,“怎么说?” 王肆埋着脸晃着千秋听训,听到长姐话头一转,不觉也同看向正在下游廊石阶的难姑,只一眼又转回脸。 现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引起她的热情了。 在知晓自己无法与夜祥双宿双栖之后,她的心情难免郁郁,想到年后她便得回琅琊,自此与夜祥千里相隔,心情更不好了。 今儿用午膳时,听照菊照梅轮番说起坊间热议的两个消息,吃饱了她便来了,想着和长姐说道说道陈檀勾搭简可欣的用心险恶,以衬托夜祥品性端正之可贵,如此好儿郎她若错过了,此生大约是再也遇不到了。 她想着……想着长姐能帮帮她。 长姐聪慧,如今又有能耐的姐夫在旁助阵,长姐若能帮她,说不定她和夜祥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岂料她都未说到她之所求,长姐一听到她提及花雨田便打断她,开始训斥她。 难姑走至夜十一跟前,回禀道:“杨小姐说没问题,下晌她便到冯府去。” 虽然昨晚便收到冯三安全回到冯府的消息,且未被冯大发现,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既无意外,亦没暴露,但夜十一还是觉得该让她信任的人亲眼替她去看看三表姐的状况。 到底是头胎,不能马虎。 而芸钗,无疑是这个最佳人选。 “好。”安排好了,夜十一视线移回,再落到王肆的身上。 见坐在千秋上晃荡的王肆,犹如跟被打了霜的花骨朵儿般,丝毫没有初到京城时的朝气蓬勃,她心中一疼。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如意 小肆特意跑来公府同她长篇大论,说了一堆坊间传闻与评判,着重怒斥陈檀的龌龊险恶,言道能遇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儿郎,实乃难中之难。 此不仅需要眼力,更需要运气。 很显然,简可欣就没有辨别人品好坏的眼力,更没有能遇到终生良人的运气。 小肆有眼力,亦有运气,却最终败在现实当中她与夜祥各自的身份里。 更显然的,即使上回她已和小肆促膝长谈,明白清楚地与小肆剖析二人的不可能,小肆能听懂,也能接受,却在今日让她意识到,小肆于心底从未真正地放弃过。 仍想让她知晓夜祥这样的妹夫有多难得,想让她帮着在无望的前路里噼开一条缝隙来,纵然缝隙难行,也是一个希望。 年宴前路未卜,她尚无法确保自己万全,如何能让小肆步她后尘,迈入荆棘苦苦挣扎。 她不能给小肆这样一份希望。 至少,眼下,不能。 董秀之知杨芸钗过府是为冯三而来,招待寒暄数句之后,便让人引着杨芸钗往冯三的院子去,自己抱起刚午睡起来的小女儿薇姐儿哄着吃些易克化的糕点。 冯大则出门去了。 杨芸钗没多问,心里亦知乃是因何。 冯三出嫁后,冯府一直保留着她未嫁前的院落,一切日常洒扫都十分尽心,杨芸钗从前就来过,熟门熟路的,无人引着她也识路。 待进了院落,采珍早候在院门处,董秀之院里的丫鬟见状行礼退去,将杨芸钗交给采珍继续往里带。 她是直接到的冯三屋里。 见到冯三屋里就她们二人,芝晚、采珍采珠和冬生等人都守在屋外去,杨芸钗也没多余的话,坐下便开门见山道:“大姐姐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你可还安好?他可还安好?” 说着目光最后落在冯三的肚皮上。 冯三一笑,知杨芸钗话尾中的他是指她与罗湖的孩儿,点点头道:“都安好,今早大夫来把过平安脉,说孩子很康健。你回去跟大表妹说,只管办她自己的事儿,我这边一切都好,她无需操心我。” “好,我会转达的。”杨芸钗应下。 “一早我起身,不太放心昨夜之事,便让冬生出去打听打听,冬生回来说了五子桥那边发生的事情和京衙走水之事……” “大姐姐心中有数。” 冯三被杨芸钗打断,并不着恼,心里明白她们是不愿意她知太多事儿,操太多心,她也领情,当下不再多问:“心中有数就好。” 杨芸钗握住冯三的手:“大姐姐、毛丢、我,我们都希望三表姐照顾好自己,明年生产,母子平安便好。” “嗯!”冯三心中划出一丝暖流,复想起一事儿,也是好事儿,“前些时候五妹来信,说已平安生下嫡子。” “那要恭喜五表姐了,自此站稳脚根,底气也足了。”冯五出嫁时,那时冯三跟着罗湖在外,杨芸钗还千里迢迢差人到武昌添过妆,眼前听闻冯五在生过两女后,终于产下嫡子,她是真心高兴。 “可不是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三自己少年慕艾错了人,而造就人生坎坷,她五妹却是在出嫁后吃了不少苦,尽因婚后多年未有嫡子,如今有了,也算苦尽甘来,她颇为感慨,“希望我那五妹夫,往后能收敛些。” “你莫要想太多,如今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养好胎。”杨芸钗对冯五的事情知之不多,却也风闻过一些,冯五的丈夫有多混账,跟冯五出阁前的蛮横可谓是有得一比,“五表姐能忍到生下嫡子,想来已是想开了,往后的日子,她自己大抵也是有成算的。” 当初她得知冯五所嫁之人竟是如此不堪时,也想过要不要帮忙,可到底没有。 】 一她非冯家人,名不正言不顺,纵要伸手,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二到底山长水远,鞭长莫及,她能撑得一时的腰,却撑不了一世,毕竟她自己仔细说来,不过是一无根浮萍罢。 待哪日失去太子的宠爱与庇护,她怕是连冯五都不如。 冯三也是这样想过的:“五妹虽未明言,可照她生下嫡子之后来的信中所写来看,她确实是已经想开了。” 伤透了,破而后立,可不就是想开了,自此活好自己,不再为难自己。 杨芸钗沉默地点头,换个角度想,她和冯五也有相同之处。 譬如,这婚后的艰难。 冯五婚后的不如意,在于丈夫的好色,后院妾室、庶出子女成群,而冯五却在连生两个女儿,被夫君厌弃,被婆母磋磨多年,直至今年才终于生下嫡子,腰板才终于能够挺直,也看清枕边人,自此自过自己的日子,只一心教养儿女成人。 而她婚后的不如意……涉及的更多。 稍有不慎,何止是她自己粉身碎骨。 那是一朝错,便是满盘皆输。 她作为清官之后,即便后来认杨侍郎为父,此身份也掩盖不去她实则乃孤女的事实。 婚前她的身份,是她的不足,那么婚后的身份,则必须成为她的筹码。 冯三也由冯五成亲后的遭遇,思及芸钗如今的处境。 她有心想劝芸钗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说不出来,芸钗的处境与五妹的大不相同,想着太子对芸钗的深情,芸钗对正妻之位的坚持,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劝起。 杨芸钗有颗七窍玲珑心,纵然冯三不说,单从冯三盯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结合刚刚说过的冯五嫁人后的处境,她多少能猜到冯三想说什么。 只是啊,她自己都混乱得很。 也是无从说起。 “芸钗……”冯三反握住杨芸钗的手,用力握住,想着芸钗的身世,自小孤苦,历尽万难才活下来的,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些了,却又遇上这样身不由己的难题。 “三表姐这是心疼我了?”杨芸钗故作轻松地笑。 却笑着笑着,眼底不觉有水光涌现,她嘴角仍翘着,只是微微垂下眼帘,让浓密的睫毛掩住这份她从不轻易示人的脆弱。 打小,她便知道最没有用,最不值钱的,便是眼泪这种东西。 第二百六十四章 物归主 冯三真心道:“苦了你了。” 其实冯三知道,若非为了夜表妹,芸钗实则有更多的选择,却因着夜表妹,芸钗放弃了过去十年间除太子之外的选择。 嫁给别人,芸钗或许会过得鸡毛蒜皮,或许会跟五妹一样所遇非人,可入东宫,谁又能保证太子殿下就会永远是芸钗的良人? 谁也无法保证。 就连芸钗自己也清楚明白着,故而宁死不为妾的坚持,便显得更为重要。 或许在将来,太子的偏爱不再有,那么做为正妻,至少芸钗还能保有尊荣,再生下太孙,芸钗作为东宫女主人的地位就稳固了。 届时不管太子再怎么见异思迁,怎么去宠爱更鲜嫩更美丽的东宫新人,只要不危及芸钗的太子妃之位,芸钗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就如,她五妹如今这般。 冯三心里想了许多,嘴上半字未出,说到底,她并不看好太子能一直对芸钗如今日这般深情。 俗话说得好,未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了没有了新鲜感,久而久之,再深的情也会被磨平,何况那还是东宫之主,往后还大有可能登上龙椅,成为九五之尊。 就算太子在东宫能只娶芸钗一人,待日后真的登基,是否还能做到? 后宫三千佳丽,环肥燕瘦,能有多少男子能经得住诱惑? 总归,她觉得病弱的太子不会是任何女子的良人。 “有三表姐的心疼,有毛丢的帮扶,还有大姐姐可依靠,芸钗求仁得仁,不苦。”杨芸钗亦真心道。 她今生虽历艰辛,却总比前世那般死于幼时,魂荡在静国公府湖里无所依要强上许多。 冯三闻言,只觉得杨芸钗这是在强撑着,迅速红了眼眶:“夜表妹有夜表妹的坚持,你也有你的坚持,甚至是毛丢,亦然。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坚持着,向各自的目标迈进着,我知我劝不动你们,也帮不到你们,可我想让你们知道,纵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希望当你们退无可退,在想后路之时,能想想我。我做不了你们的后路,可当后路之上的一块砖,为你们搭一小段桥,我可以的,我会尽我所能……” “三表姐。”杨芸钗轻唤一声打断了冯三的话,她已经明白冯三想表达的意思,更知晓冯三这是在担忧即将到来的年宴,她柔声安抚道,“没事儿的,不会有事儿的。” 为了此次年宴,大姐姐在宫里宫外都布了人,埋下许多事先的准备,通过她,连太子都拉上了,还有宫里的安贤妃、姜嫔暗中帮忙。 太子这边有她在,不会有差错,若安贤妃和姜嫔二人当中有谁不安分,想趁机谋取自己的利益,亦不惧,还有安爷在此中充当中间人,二人再本事,也窜不起来。 退一万步说,真有谁敢背信弃义在年宴添乱,还有大姐姐在后宫布的眼线,大姐姐也能及时做出安排补救。 但此些种种,却是三表姐不甚明了的。 为了三表姐能安心养胎,顺利生下与罗湖的第一个孩儿,大姐姐早交代过她与毛丢,切勿将太多事情透露给三表姐知晓,省得三表姐忧思过重,不利于明年的生产。 有了陈简俩郎中内宅不宁治家不严之事冲击,同一晚发生的秋络晴溺亡一事儿,便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当然,这是对安山候府以外的人而言。 明晚便是除夕团圆夜,秋家人却全部沉浸在哀伤之中。 虽说秋络晴疯魔了,好歹还活着。 经一大早尸体被发现,便被郭氏安排人接回宅邸,意欲好好地葬了,到底秋络晴的身份不同,可不能和处理苏慧的尸体一样随意。 秋络宽求得安山候的点头,在午时进了李沃的宅邸,见到了停灵在前院侧厅之中的秋络晴最后一面。 恰逢年关,郭氏早在秋络宽进府前,便取得李沃的同意,想尽快把秋络晴葬了,别留到年后,秋络宽一到,郭氏只好将夫妻俩共同的打算说了。 秋络宽来前早有所心理准备,安山候也同他说:“去了之后,和李家奶奶说,在今儿日暮之前,就让晴姐儿入土为安吧。” 如此之下,秋络宽自是毫无异议。 直至跟着郭氏身边的武婢领着人将秋络晴的尸体带出城,至京郊一处郭氏新买的墓地,秋络宽亲眼目送着嫡妹入土,他方恍恍忽忽回了城。 回到安山候府,自个儿院落一进,他把自己关进屋里,至次日清晨才出。 刚刚踏出房门,便听祖父让他到外书房去。 他收拾收拾心情便去了。 “此前仁国公府的莫世子大喜,祖父坚持送那座南海珊瑚座屏作为贺礼,你父亲其实是反对的,并不止晴姐儿反对。”只是儿子的反对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便不敢再言,并不似孙女儿那般反应激烈,安山候看着不过一夜,便憔悴得眼神儿暗澹无光的嫡孙,“那时候,你其实也是觉得没必要那般看重莫王两家的联姻的吧?” 是,他是觉得没必要。 他秋家因着有秋太后,自来不参与任何夺嫡,不管谁最终登上皇位,于他安山候府而言,他秋家都是太后母族,送正当宠的莫家如此重礼,实则无甚必要。 秋络宽沉默未答,安山候却已从孙儿微露的神色之中得到了答桉,他找孙儿来,也不是非要孙儿回答不可,其实孙儿答与不答,他今日总要把一些从前未曾说过的话说一说的。 “那座座屏里,还有东西。那东西……”安山候轻轻摇首,“不属于咱们秋家,故而咱们秋家,留座屏不得。” 他早在找机会,将东西物归原主。 莫王两家的大喜,便是最好也是最恰当的机会。 秋络宽终于提起精神,正视安山候特意唤来他说给他听的话,他有些没明白:“南海珊瑚座屏不是太后娘娘赐予我们秋家的么?那里面怎么会有不属于秋家的东西?祖父,孙儿没听懂您的意思。” 安山候却又不说了:“你并不知前尘旧事,自是无法听得懂。” “那前尘旧事……” “往后你会知晓的。” 言下之意,是现在的他还不能知晓?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天真了 那祖父唤他来,为的只是让他知道太后赐予的座屏里另有乾坤,作为贺礼送到仁国公府,也是必须这么做的。 而此中缘故,莫说他和嫡妹,饶是作为安山候世子的父亲也不知晓。 是什么事情,竟会让祖父连父亲也要瞒? 秋络宽突然意识到,素来让他觉得是所有世族豪门里最清净最坦荡的自家门庭,恐怕是他太想当然,太天真了。 怔了怔,他嘴角逸出一抹苦笑。 也对,作为太后母族,纵然是只站五九之尊的纯纯保皇派,也不可能真的完全不涉足浑水,甚至是,不可能完全不沾染那些腥风血雨。 而这些,可以是主动,更可以是无可奈何无法拒绝不可抵挡的被动。 是一直以来在秋家里,在这座候府里,有祖父为他遮风挡雨,有身为候府世子的父亲首当其冲地挡在他前面。 纵然入仕为官,他也是沾了不少身为秋家人的光,令他未真正踏进官场黑暗的地方,深深不足以外道,便也让他天真地以为,秋家是阖京众世族豪门当中最简单的。 眼下想来,不是世人简单,不是秋家简单,是他目光短浅,活得太过愚昧,看不穿候府之外祖父为他筑成的围城,想不透秋家这个秋姓里父亲所要背负的责任。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大理寺里,那些官员总会若有似无地羡慕他,暗地里说他多亏冠了个秋姓,他本还以为这是他自出生便胜于许多人的优势,这是他会投胎,旁人再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他还曾洋洋得意地在元阳那厮面前提起过,元阳还点头说,他确实投了个好胎。 是啊,他确实投了个好胎。 选了个好祖父,选了个好父亲,为他顶起了所有的阴霾,令他今生最大的挫折,大抵就是十年前夜大小姐意外于杏江身亡,让他承受了爱而不得的打击罢。 安山候见秋络宽一脸有所了悟,兼被打击到的表情,他走过去轻拍孙儿的肩膀:“你父亲是个好的,只是素来易被一叶障目,你也是个好的,却是太过仁善,容易被带着走。祖父唤你来,同你说连你父亲都不知道的这件事儿,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就得付出代价,有些事情,即使不做,也难免被牵连,甚至连怨怪的资格都没有,同样要负该负的责任。” “晴姐儿,她生前执意妄为,落得今时今日的下场,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昨晚你已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此后,不必再多想。” 昨日回城之时,秋络宽恍恍惚惚,隔了一夜,一早再从安山候的外书房出来,他整个人更是脚踏不着地,浑浑噩噩地往府外走。 已有不放心地紧紧跟上。 后一步在楼英院出来的已成也想跟上,却被已有拉住,低声耳语道:“大爷这般模样,眼下也就谢世子能开解一二,我跟着爷,你去一趟英南候府,赶紧把谢世子找来。” “好,那现在爷这个样子是要去哪儿?”已成点头,但找到谢世子之后要去哪儿找自家主子,这个得先问明白。 已有顿了顿,猜道:“照爷的习惯,我估摸着又得喝个烂醉。” “……能喝醉也好。”已成郁郁道,他知道该将谢世子带到哪儿了。 秋络宽直出府门,套了马车坐进车厢,说了地儿之后,便再无言语,直至到畅怀酒肆,下车踏进店门,依旧一脸魂游天外的丧气模样。 他随意在大堂角落里坐下。 已有很快让小二上了两壶酒,以及几样下酒菜。 秋络宽一进酒肆大门,早来一柱香,已吃吃喝喝得差不多的宁同绍不经意的一个抬眼,他便看到了。 但见秋络宽那张垂死犹在挣扎的棺材板脸,他蓦地想起他好不容易办成一件祖父交代的大事儿时,同一晚差不多的时间里,不止陈简俩郎中翻了翻船,秋络宽嫡亲的胞妹秋络晴也死了。 溺亡。 一个疯魔了的人,半夜三更出现在凌平湖上,还独自一只船玩水,哪儿有不死的? 在他看来,有着不光鲜的过往,最后靠着乃是秋太后的侄孙女儿,才成了前大皇子的侧妃秋络晴,死了总比疯魔着活得不人不鬼的好。 当然这是在他作为毫无干系的旁观者的想法。 作为嫡亲兄长的秋络宽心里会不好受,且不好受成这样,他家中也是有嫡亲胞弟的,多少能理解一些。 “爷,可要过去?”经义顺着宁同绍的目光看去,忍不住问了问。 昨儿祖孙俩一说一听数个时辰,再出来,宁天官便下令阖府改了称呼。 所有称呼都往上一层,宁同绍从大少爷改成了大爷。 二十及冠,行过冠礼已有三年,当听到祖父此令时,宁同绍才真正在宁天官心里长大成人,已能成为扛起宁府的嫡长嫡孙了。 以往宁同绍有多渴望这一刻的到来,可真到真正到来,他发现他的内心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在平静之外,满盈盈的有如泰山盘踞在他身体里。 他想了一晚上,思了一晚上,用过早膳便出府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意散乱地逛着,忽而看到畅怀酒肆的招牌,没有多想便走了进来,也没有上二楼,他直接在一楼大堂里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独自一人,脑子里有些放空,下酒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有三壶了。 听到经义这么一问,宁同绍缓缓收回落在秋络宽身上的目光,摇摇头:“不了。” 人家死了妹子,他过去能做什么? 说一声节哀顺变? 空洞无实质的安慰,又不是在非得寒暄的场合,无甚必要。 已有早就发现邻桌的宁家大公子,如今的吏部郎中,自他家大爷进门坐下,便不错眼地看着自家主子,本想提醒大爷一句,没想他口还没开,宁郎中的视线便收了回去,未再看过来。 他张着嘴不知该做何反应,末了默默合上。 楼下大堂前后脚到的宁同络与秋络宽一人占一桌,自顾自饮互不干扰的二人,却不知楼上厢房里…… 第二百六十六章 无人信 马文池、冯大与夜家二老爷夜子慧早在他们进酒肆之前,便齐聚于此小酌。 与他们,只隔了一层。 倒是守望机灵,期间下楼让小二再上些酒与酒菜时,无意间认出二人,随即回到厢房就如实禀了。 马文池和冯大听后,齐齐看向夜子慧(之前文中的夜二爷,下文为方便,会直接写其名夜子慧,同理,之前文中的夜大爷,现在的夜家大老爷,也会直接写其名夜子智)。 夜子慧人如其名,自小早慧,且甚有才学实干,不然纵在早年夜家盛宠,凭着圣恩,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进入六部之首的吏部,并做到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之位。 尔今他年近不惑,十年在吏部左侍郎此位置上,于夜家风雨之中,被淬炼得越发沉稳干练,除了酒量不太行,万事都已不能轻易令他变色。 已颇有静国公当年执掌户部雷霆不动之风。 不愧为静国公在长子夜子智尚主,成为葭宁长公主的驸马之后,转而专心致力培养,顶立夜家门庭的接班人。 “我没出手,你们也未曾出手,事到如今,凌平湖那场风浪,纵然我们将实情说出去,恐怕也无人信。”夜子慧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缓缓说道,语气中既无澄清的急切,亦无被世人猜疑将风浪始作俑者尽推到夜家头上的愤恼。 漫漫十年间,自他家大姐儿不在,长兄落发为僧,静国公府圣恩一落千丈,诸如此类令夜家百口莫辩之事,实已多至数不清了。 “夜家确实得到了好处。”马文池嘴上道出这句事实,心里却忍不住想凌平湖的风浪,会不会与他那逆徒有关? 得找个机会见见殷师妹了。 好处不好处的,夜子慧闻言是默认的态度,冯大则不免想得更偏些:“你们说……会与星探重现京城有关么?” 这一句,即时引得马文池与夜子慧同同看向冯大。 冯大肃着脸:“这并非不可能。” 毕竟事利于夜家。 “我让人查查。”夜子慧本无意插手那场风浪,自发生到他听闻,他是没打算要查一查的,眼下想来,查一查亦可。 “要不将此事儿交给我来查?”马文池心里另有猜测,他倒是不怕夜子慧手底下的人会查到他那逆徒头上,但为避免逆徒的人与夜家的探子正面碰撞上,继而横生枝节,他决定把事儿揽下来。 相伴多年,互相扶持,夜子慧早已将马文池和冯大当成知己,更亲密无间信任如手足,马文池如此一说,他未有多想便点了头。 “也可。” 户部首官之位之争,年后会越演越烈。 无论结果何如,闲赋在家多年的挂名户部尚书是他父亲,总归他得避避嫌。 虽有长兄为夜家求得今上勿再为难静国公府的承诺,到底天颜莫测,他夜家还是得避避锋芒,枝枝叶叶晃晃荡荡便罢,作为主干的夜家子,非不得已,他最好安静苟着。 “年后待新任户部尚书上任,但愿今上便能真正对夜家安心了。”夜子慧感叹道,他夜家早年参与夺嫡,不外乎为了四皇子,而今四殿下早不知游历到哪儿去了,不管是夜贵妃,还是整个夜家,早没了夺嫡之心。 然而要让皇上完全相信,对夜家真正卸下防备,却是难得很。 “此番风浪的结果,虽事利于夜家,但若今上多心,怕会弄巧成拙,以为夜家仍未放弃那个位置。”马文池把事儿揽下来,也有想趁机和逆徒碰碰面,面对面地听一听逆徒对于夺嫡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说她十年前便能主动劝静国公急流勇退,有此举,必然是早就看清了圣心,理应没了再有夺嫡之心才是,借死遁逃夜家女的身份,成为王氏女归来,为的是能彻底查得长公主病薨的真相。 既然如此,她从重归京城,便与夜家划清界线,从不见面,更无往来是对的,那她又为何时不时地助一助夜家气焰? 难不成她已知他早靠入东宫,意欲带着夜家助阵太子登上皇位,故而方会偶尔借机挑事,目的是为了让太子看到夜家的价值? 毕竟没落的静国公府,可没什么有力能为太子效忠。 但东宫靠莫家支持,莫家倚仗东宫,两两不可分,有一心助夜家复兴的莫息在,她为何还会有此安排? 难不成是如今她觉得枕边人也不可靠了? 是什么事儿让她有此想法? 思及此,马文池突地想到一个人,户部匡郎中,匡温! 对了,匡家与莫家结亲,匡温嫡长女匡允翡已和莫和订下亲事。 这是莫息的意思,是莫家的意思,那十一的意思…… 依十一的聪慧,不会不明白他这个户部右侍郎是不能坐上户部首官之位的,他站营夜家,即使再无夺嫡之心,在太子登基之前,今上是怎么也不会再让隶属夜家阵营的任何官员上位的。 那么十一仍频频插手扬夜家之威,大抵是夫妻意气之争,亦也有考量夜瑞已步入仕途,是为免夜瑞仕途太过艰难,也是考量夜瑞成亲之后,夜祥也是要说亲的,这才不想让世人把夜家看得太扁。 她这是不愿唯二的两个堂弟不管是在官场之中,还是在姻缘里,都太过委屈了他们。 “那可如何是好?马兄可有妙法?”冯大问完,见马文池半晌不吭声,不禁又连问了两声,却仍旧未见马文池应答。 他奇怪地看向夜子慧。 夜子慧与冯大对上眼,两人都熟知每当马文池这个状态,那定然是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了神儿。 二人当即自顾交谈起来,就这个问题讨论解决之法,未再打扰马文池深思。 谢元阳到畅怀酒肆时,宁同绍已结账离开,他踏入大堂的第一眼,便毫无障碍地看到了已经半醉的秋络宽。 临近年关,各家各户皆忙碌着,少有在这个时候还有大醉一场的,楼上楼下皆空旷得很。 此时大堂,仅有角落那一桌尚有秋络宽坐着吃酒。 “今晚尚有年宴,你也是得参加的。”谢元阳走到桌前说道。 第二百六十七章 他更甚 秋络宽却只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他一眼,便又埋头灌酒。 谢元阳无奈坐下道:「你把自己喝成这样,你是不想进宫了。」 「有我……无我……都一样……」秋络宽说得断断续续,再次扬起喝得满脸通红的醉脸,努力地想把在他眼前幻化出无数个的谢元阳看清。 谢元阳伸手夺去秋络宽手里的酒杯,又把刚刚上桌全满的洒壶给拿到最远的桌角。 秋络宽似乎没发现谢元阳的动作,被抢了酒杯也没异议,自顾自个儿摇头晃脑地都囔着:「元阳……你别晃……你晃来晃去的……我头疼……」 「好,我不晃。」谢元阳配合地再次伸手,扶住秋络宽不停摇晃的脑袋,轻轻地定住。 秋络宽终于看清谢元阳的脸,嘴一咧就笑了,笑着笑着表情渐渐痛苦起来:「元阳,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是不是很蠢……」 谢元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秋络宽。 「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我是不是很蠢……」 「是不是很蠢……」 坐着马车,谢元阳把秋络宽送回安山侯府,一路上秋络宽醉瘫在车厢里,都在不停地问着这一句,执拗地想要他给出一个答桉。 然直至秋络宽醉得睡过去,呼噜声大作,他也始终未答。 不是他不答,是他也答不出来。 若说络宽是蠢的,那他何尝又不蠢? 明明在那样的机会之下,他可以做得更多,甚至抓住夜十一间接同他坦白身份的这个弱点,在凌平湖那场风浪掀起之前,他可以为如今的谢家谋取一些利益。 但他没有。 不管是秋络晴之死,还是陈檀与简可欣的私会,所引发的蔡氏欲杀陈檀而后快的当场,他都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到凌平湖,又目送着她离开凌平湖。 因她在,他连可借冯三密见过死前的秋络晴,而大做文章挫一挫夜家的想法都刚刚冒出头来,便被他摁了回去。 当那些想借机搅一搅风云的念头生出来时,他不免会想到她同他坦言她乃夜十一的身份,纵然非直接告知他,但她明明在知道只要那张有着五角星图桉的纸到他手上,他便会洞悉她除王氏女之外的真实身份,她还是做了。 这个事实,令他有些振奋,有些窃喜。 他想着,虽是他有疑在先,她也应当是在意他的,不然不会那么轻易地便顺着他的意,如实告知她的身份。 即便大部分是他在自作多情,那么一点点在意,该是有的。 谢元阳从安山候府出来,内心虽无法克制那份见不得光的窃喜,嘴角讥讽的上扬,却也在昭示着他和秋络宽实则无甚差别。 都蠢。 甚至他更甚,已然是蠢到无药可救。 「世子爷,咱们还去不去表公子府上?」古关问道。 已成找到英南候府时,谢元阳正巧带着古关要到李沃府邸去,听到秋络宽的状况不大好,他才转而跟着已成到了畅怀酒肆。 至于原先要到大表哥府上之事,他望了望已是不早了的天色,想了想道:「罢,不去了。」 大表哥虽浑,但皇后姑母给大表哥娶了一位好表嫂。 以表嫂的手段,连秋络晴这样的公候之女都敢借着东风,顺水推舟地在外面解决掉,纵然有人对秋络晴之死有疑,但连秋家都不追究了,谁会去追究? 早在秋络晴心术不正,在仁国公府大喜之日闹出丑事来,逼得大皇子不得不迎娶她为侧妃之时,秋太后便已视此侄孙女儿为弃子。 既是弃子,是生是疯是死,也就无关紧要了。 李沃府里,正为过年而做准备的郭氏,确实没怎么把秋络晴之死放在心上,她既然敢下杀手,就早已料过后果。 最糟糕的后果,无非是秋家追究。 然早在此前,她便摸清了秋太后对秋络晴的态度,更了解过安山候府是否还在意秋络晴此嫡女,结果是秋太后压根不管,安山候和秋世子也全然撒手,唯秋络宽此兄长尚有几分对妹妹的爱护。 不过可惜了,秋络宽心虽善,本事却不怎么样。 值得她赌一赌。 结果,她赌对了。 秋家果然不会追究秋络晴之死。 「奶奶……」武婢却是有些担心。 郭氏一笑,安抚道:「别担心,这个年,陈家和简家能不能好好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咱们府里这个年,是能好好过的。」 【鉴于大环境如此, 武婢听着点点头,奶奶说什么她都信。 「天色已不早,纵然不必似往年要早早做好准备,好进宫参加年宴,但回府吃个团圆饭,还是要的。你去,到微栏轩把大爷带回来。」 武婢应诺,领了郭氏的吩咐转身就办去了。 郭氏站在原地,转眼看着假山上的残雪,一股子悲凉自她心底泛起。 其他下人去,都无法将李沃带回。 唯有她身边的武婢,若劝说不听,道理又说不通,关健时候,正好能用武力强行把那一进风月之地,便流连忘返不归家的混账带回。 至于秋络晴原先身边侍候的洁青洁春,既是她们能弃主跑了,郭氏也没打算追究。 这样不忠的贱婢,她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到。 说来也矛盾,秋络晴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她虽感到开怀,那口被秋络晴害得她连好好的大皇子妃都做不成的恶气,也算是出了,然似这般卖主求荣的奴婢,她也极为痛恨的。 不追究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并非是她苟同洁青洁春卖主的行为。 柴氏作为国公夫人,理着仁国公府的中馈,每逢节日总是忙碌得很,遇上过年,更是忙得恨不能有三头六臂。 本想着娶了长媳之后,她能轻松些。 不料长媳乃是高娶,又天生眼盲,进莫家的门后是一直恪守礼数,必要的请安从不缺席,该有的问候也从不会落下,就是无法接过她手中的一堆庶务。 待到长子为长媳请得名医,治好长媳的双眼,免不得要修养一段时日。 她又想着年关将近,兼之长媳自幼眼盲,初初看得这片天地,怎么也得先好好看一看逛一逛此世间万物,方不枉叶游医竭尽所能为长媳妙手回春。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若当年 如此一来一往,等了又待,竟是到了年宴,仍是她忙着阖府各项吃穿用度,以及人情世故、年节欢庆的各种礼数安排。 柴氏忙了这么多年,早就想着待娶了长媳便要放权。 待到年后,次子大婚,次媳进门,她这个做母亲的,给俩儿子都娶完媳妇,把中馈大权交给长媳,便能彻底做个啥事也不管的甩手太太,好好过上悠闲自得、养花侍草的闲瑕日子。 再往后一些,长媳次媳给她生几个孙儿,还能含饴弄孙,享一享天伦之乐! 柴氏坐在理事厅里,忙中偷闲,心里满打满算,想着年后肩上担子便能轻一轻,她是想得美滋滋的,上扬的嘴角摁都摁不下去。 夏嬷嬷瞧着跟着笑了:“太太想什么想得如此高兴?” “我啊,就是在想,待明年阿和也成亲了,再将中馈交给小壹,我便轻松了。”柴氏眉眼弯弯,满脸容光焕发,“此生有佳儿佳媳,又诸多如意,我何止是高兴。” 夏嬷嬷跟在柴氏身边,管着骊山院的一切大小琐碎之事,太太忙,她也闲不了,太太闲了,她自然也能跟着歇一歇,晚年跟着享享清闲的舒心日子。 这般想来,她也抑制不住老脸上的喜气:“这都是太太的福气。” 主仆俩相视一笑。 今晚要进宫参宴,免不得得先安排好府里的诸多事宜,才不至于参宴回来后手忙脚乱,来不及自家人好好坐下来,团团圆圆地吃一顿自家的团圆饭。 柴氏手上忙碌着,一件一件地把庶务安排下去,外管事和内管事时不时应声诺。 待到差不离了,内外管事敲定各自要办的事情,退出理事厅各自落实去,她方停下来喝了碗茶,吃了几块垫垫肚子的点心。 “待会儿你过絮临院一趟,跟大奶奶说,进宫前也备着几块点心先垫垫肚子,待进了宫,宴席上好吃的虽多,却不是主要的。”柴氏觉得长媳自幼生于长于琅琊,虽出生豪族,却从未进过宫参宴,先时长媳双眼无法视物,还能得宫中贵人的几分宽容,如今长媳双眼复明,免不得有人要多嘴多舌。 作为婆母,能帮的第一条,便是不能让长媳饿了肚子。 “太太真是世上最好的婆母了,老奴待会儿就去。”夏嬷嬷应后,也说一说她不同的想法,“不过太太也不必担心,大奶奶的出身非普通高门,而是出自琅琊王氏,又是嫡长女,是如今王氏一族唯一嫡脉嫡出的。纵是已嫁入咱们仁国公府,大奶奶仍是王族长最亲的嫡长孙女儿,便是日后王二小姐招婿上门,承继王氏一族,大奶奶也是新任王氏族长的嫡亲长姐,此后靠不可谓不硬。宫中那些是非,轻易不敢扑到大奶奶身上去。” “再者,撇开咱们仁国公府不说,单就世子待大奶奶的那份爱重,也绝不会让大奶奶吃亏的,就算妇人见识浅,她们身后的父兄夫君,可都知道世子那响当当的名号,除非他们想被世子盯上,成为年后的第一份折子,那他们就试试看。” “瞧你,把阿息说得跟……”柴氏想到长子在外的名号,都察院活阎王,不禁顿了顿笑开,“还真是。” 夏嬷嬷能言善道,自来很能开解柴氏,也是柴氏嫁进莫家这么多年辛苦操持庶务,莫家因先后莫皇后荣耀,如今已不在世的老仁国公不得不退阁荣养,后又因莫皇后早早薨逝,唯留下带着病体活下来的嫡三皇子外孙,莫家内外笼罩上一雾蒙蒙的暗澹,跟着如今的仁国公浮浮沉沉二十余年,却总能保持平常心,不至于被打倒的原因之一。 “你说得对,我就是怕有那么几个睁眼瞎的,非得恶心人。罢,希望是我多虑了。”柴氏说着说着,思绪有些飘远。 “又到一年一次的年宴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语气中含着难以释怀的追亿,更含着某种刻进骨子里的悔之晚矣。 “若是当年我能忍一忍饿,未曾因一时贪嘴,不小心打翻了果酒,洒了一身,不得不去重换一身衫裙,那我便会一直坐在阿宁的身边,一直跟着阿宁,那该有多好?” “若是我不曾让阿宁在当年的年宴上落过单,那阿宁现在是不是就还活着,是不是如今的一切,就不一样了?” 夏嬷嬷轻叹道:“太太勿要多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柴氏想到先前长媳复明,她看到长媳那一身红装,仿佛就看到了当年的阿宁一身红装的模样,那实在是太像了,“在我心里,过不去……” “我自小便是阿宁的伴读,多年情谊,那时我本该一直呆在阿宁的身边,要是我一直跟着阿宁,那件事儿便不会……” “太太!”夏嬷嬷高喝一声,她见柴氏越追忆越入魔障,赶紧喝声打断柴氏,万不能任由太太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那可是要人命的。 而且,会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现今她已年过半百,当年长公主尚未下嫁,还住在宫中时,她已三十有余,她无意出宫,早年到了年岁也未出宫,便于三十岁那年过了考核,如愿当上宫中女官,那件事情她虽未亲眼所见,可也是有所耳闻。 当然了,若是当年她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儿,饶是她发毒誓,不会往外言,怕也躲不过一死。 后来,本打算在宫中任女官任到老,于宫中养老的她,却因此改变了主意。 再后来,她进了仁国公府,成了当时还是世子夫人的太太的心腹。 直至今日,一晃竟是半生。 柴氏被喝得哑了声,她抬头看站在她身侧的夏嬷嬷,迷茫的眼神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明过来,随即看向理事厅厚重挡风的门帘。 “太太放心,都是自己人,太太又说得小声,老奴在太太边上能听得清楚,她们在门外廊下候着,却是听不清楚的。再说了,太太也没说什么。”关健的部分,所幸被她及时拦住了。 柴氏松下一口气儿,自知那件事儿牵扯太广,且严重得很,醒神过来后有些后怕,点着头握住夏嬷嬷的手:“亏得你。” 第二百六十九章 是谋杀 “今晚进宫,太太切切慎言。”夏嬷嬷本来并不担心柴氏进宫参宴,毕竟每年一次,都参加过那么多回了,太太都不曾出过差错。 可眼下的太太,却让她有些担忧起来。 而能让太太在今年年宴之日变得不仅突然忆往起来,且这般追悔,她不由想到前些时候大奶奶复明后办的那场宴会,别说太太觉得像极,连她只见过生前的长公主几回,在看到大奶奶重见光明的那双眸子时,也如同在那瞬间被击中心房,久久不能回神儿。 那已经不能说是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想着,夏嬷嬷的心房跳得飞快。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想的,不然再想下去,她也得同太太一样,不知不觉在某在时刻就会失言。 一失言外泄,她这一条老命必然是保不住,还得拖累整个仁国公府! 夏嬷嬷能知道的态度严重,柴氏岂能不知,她重重地点头:“放心,进到宫里,我会像往年一样,少吃少动少说话,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当年之事给夏嬷嬷的阴影不小,同样的,给柴氏的影响也可谓极大,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不得已非得进宫,那便怎么省事怎么来。 旁人不晓其中缘故,还以为她在故意端着。 正如她所言那般,偶尔便会有那么几个睁眼瞎的来招惹她,所幸夜贵妃会看在其已故公主嫂嫂生前与她交好的面份上,每每都会出面震慑。 那会儿夜家势大,正是夜贵妃极受圣宠之时,她一出面,谁还敢为难柴氏,说柴氏的闲话。 也因此,这些年,不管莫夜两家谁家势大,柴氏待如今已不太受宠的夜贵妃依旧亲切,风水轮流转,现今也是她回护夜贵妃的时候多。 二人各居宫里宫外,情谊却一点儿一点儿处了起来。 长子这么年暗中多有照顾夜家,连今宁公主府也多有照料,柴氏是知晓的,也是支持的,私底下她自己也悄悄伸手,帮过几回今宁公主与邱氏。 都是心里明亮之人,今宁公主与邱氏承柴氏的情,默默将这份真情记于心中,想着日后有机会,定当要报答的。 公主府里,今宁公主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时辰一到,便坐着有着公主规制的皇家大车与驸马苏秉屏进宫参宴。 苏秉屏是在今年年初不慎摔的马儿,折了一条腿儿,整整一年都在养伤,虽说经过太医院的全力诊治,折掉的腿骨是接上了,但也不知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一个月前彻底痊愈下了地,竟是瘸了。 今宁公主因此大哭了一场,苏秉屏本人倒是想得开,说还能下地走路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见今宁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笑着问是不是嫌弃他这个驸马往后走路不体面,才这般伤心的。 今宁公主自然不可能会这样认为,狠狠瞪了故意拿话堵她眼泪的苏秉屏一眼,抹干眼泪,真就不哭了。 苏秉屏与今宁公主成婚已有八载,彼此互相爱重,更是彼此了解甚深,宽慰劝解道:“我年初摔下马儿,尽因我自己不慎,事隔都快一年,公主便不要多忧多虑了。” 今宁公主闻言一贯的不置可否:“不说这个了,进宫后你记住能坐着就坐着,千万别总站着,也别到处走,你这腿儿虽能下地走了,可还得好好修养一段时日,万不可大意。” 他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她再深究下去。 可他错了,作为她今宁的驸马,她无法带给他无上荣耀便罢,却是不能再让他因她而遭受如此不公。 更何况,当时驸马从马上摔下来,在慌乱翻滚之间,于马啼声嘶鸣之中,一对前蹄高高抬起,重重踩中的是驸马的腿儿,若运气不好,踩中的是驸马的脑袋,那驸马便不是折了一条腿儿,绝对得血贱当场。 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到底是谁如此谋害她的驸马,别说一年,再久她也要把人揪出来,要了那人的狗命,她才能解气,再无忧虑。 “遵公主之命。”苏秉屏轻轻搂住今宁公主的柳腰,低低的笑声中含着柔情蜜意。 今宁公主迎着苏秉屏毫无阴霾的双眼,一颗因年宴时辰将至而烦躁的心慢慢被安抚下来,她回以温婉的笑容,道出自己的打算:“叶神医现今还在东宫为太子调养身体,待他年后从东宫出来,我亲自去请他,请他来公主府为你治腿儿。我相信,你的腿儿定当能恢复如初,再次扬鞭,策马奔腾。” 苏秉屏本想说不必了,毕竟已经折腾了一年,每日三次苦药地灌着,三日一次满腿都是针的灸治,到头来还不是瘸了,叶游医再神,他的断腿儿也已重新接好长好,哪儿会有何妙法。 白费罢。 然则触及今宁公主一双仍泛着水光的明眸,他这话默默吞了回去,一如往常地无法拒绝她任何一个要求:“好,都听你的。” 外面的闲话,他不是没有听过,只是他却是不在意的,他相信她也不在意他瘸了此一事实,但他知道她却十分在意旁人把他当个笑话来议论。 倘若说当年他对她一见钟情之后的很久时间里,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是他在一厢情愿,那么结为夫妻之后无数个日夜相拥而眠的日子里,她的心已经在慢慢向他靠拢。 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夫妻一体,自当荣辱与共。 今日若他阻止她为他讨个公道,无异于把她身为公主的骄傲放在尘埃之下踩烂,更会将她推得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能这么做。 好不容易如愿以偿,放弃一切尚主,做她的驸马,这些年来膝下空虚,也好不容易劝她放下,不再钻牛角尖,四处寻医问药,甚至还起过给他纳妾的念头。 她想为他做的,他不能再拒绝。 正如他想为她做的,她自来理所当然一般,他也应当欣然接受。 夫与妻,互相扶持,方能长长久久。 苏秉屏不知道的是,今宁公主心中所打算的,其实并不止她说出来的,低调了这些年,她本以为她的相让,会让她澹出那些人的视线。 然则,是她自欺欺人了。 第二百七十章 他意向 自从年初驸马发生意外致残,她痛定思痛之后,一改成婚便一直猫在公主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禁,破天荒地主动迈出公主府两回。 一回进宫见母妃,一回到静国公府见外祖父和二舅舅,见过方知她以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她再猫着,终究改不了她拥有皇室血脉的事实,再猫也猫不成真猫,龙女终归是龙女,再低伏成蛇,也总有人想抓她的七寸。 作为皇族中人,自小她便明白,她享得身为金枝玉叶的荣华富贵,定当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少时还怕着父皇会把她远嫁和亲,后来匆匆下嫁苏秉屏,母妃与外祖父、二舅舅都替她松了一口气儿,故而这些年来父皇觉得把她马马虎虎下嫁,心中难免有一丝愧对于她,她自己却是不然。 她很庆幸。 她还能嫁在大魏朝,不必跋山涉水和亲他国。 说起来,当年南北匈奴合二为一,势头战力越发强劲,当时在位的单于有意和亲,以保大魏朝与匈奴汗国的两国友好。 然而,当时的公主仅葭宁姑母此长公主。 先帝皇子纵多,后因夺嫡权斗仅余两名皇子,一是她父皇,一是如今的鲁靖王,公主则一直只有葭宁姑母。 传闻民间曾有一名女子千里赴京,勇扣宫门,自诉乃她皇祖父遗落民间的明珠,亦是皇家血脉,可惜被当时盛怒的皇祖母多方求证,证实那女子实乃假冒,并非先帝之女。 先帝当时虽失望没能多一位公主,却也怒不可遏。 随后,那女子便被下了天牢,不久便死于天牢之中,连带着那女子带进京城认亲,证实她乃先帝之女的信物,也在她死后不知所踪。 此谜,至今尚未有解。 母妃同她说这件陈年旧事时,还嘱咐她莫要再往旁处问,说问母妃,母妃会把知道的都告诉她,若问旁人,却是说不定会落入皇姑母的耳里,惹皇姑母不高兴。 也是,公主是假的,皇祖父在外风流却是真的,还引来这么一场闹剧,皇祖母定然是会不高兴的。 故而这些年,她也从未将假公主之事宣之于口过。 葭宁姑母深知自己身为金枝玉叶的责任,便也于不愿之中沉默,如此倒是皇祖母想得开,点头同意姑母赴匈奴和亲。 听她母妃说,最后还是她父皇极力反对,并火速择定大臣之中的一名贵女封为公主,不日送亲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前往匈奴和亲。 她幸运地并未遇上和亲这样的事情,要不然以她为长,又是庶公主的身份,和亲的担子定然得落在她头上。 可有时候她也会想,若她真遇上和亲,父皇是否会像当年相护葭宁姑母那般,也全力相护于她,不让她孤身远嫁? 今宁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已是不可能之事,她想来自寻烦恼做什么,真是如驸马所言,她是有些多忧多虑了。 谢幼香死后,英南候便时不时得病一场,索性闭门谢客,李沃被贬庶之前,尚偶尔会有两两三三旧日世交好友过府窜窜门,李沃被贬庶之后,谢家门庭彻底冷清下来。 较于夜家十年前的突然折腰,还要冷上三分。 终归夜家尚还有远游在外的四皇子,谢家却是再无夺嫡的资格。 如今谢元阳想再要耍手段算计莫夜宁三家中的哪一家,实则也没多少实质的好处,大半到头来不过是费尽心力恶心人一场罢。 故而谢元阳觉得自己在凌平湖那晚的表现,尽因对夜十一的情,而选择视而不见的做法很愚蠢,其实并不蠢。 他于内心深处不愿意直视的,是他自己从始至终就未曾消失过的利益衡量,若无得仅有失,如此费力不讨好之事,他可不会做。 于他小姑姑之死上,便是他降生为谢家子孙开始,直至今时今日做过的一件计较到极处的谋算。 简而言之,他对夜十一是有情,却也有利益掺杂,尽管他内心深处排斥这样的事实,且不愿意承认。 难姑将谢元阳当晚在场却仅做看客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告知夜十一,并言道:“谢家世子已然不足为惧。” 夜十一却是不太苟同:“没有了大皇子,谢家确实已失夺嫡的资格,可你别忘了,眼下除了太子,还有二皇子、四皇子足够资格争取那个位置。谢元阳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这些年的低调,并非真正的沉寂,他想要谢家重振门庭,那么只要择定夜莫宁三家中的一家加入,即可再次搅动风云。” “谢世子有此意向?”难姑从未想到这一层,闻言不免沉思起这个可能性会有几成。 “不管他有没有此意向,你们只要记住,纵然他待我有些不同,那也不完全因情。”夜十一想得透彻,也说得明白,“于谢元阳而言,情爱之事,于他心中,定然不是最重要的。” “可这回凌平湖他明明看到了大奶奶,好似也认出了大奶奶,他却什么也没做。”这便是难姑想不通的地方,“按理说,若他真如大奶奶所言已有其他的意向,那么凌平湖那晚发生的两件事儿,无疑是他加入三家中任何一家,最好的投名状。” 她满目不解:“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三家中的一家,就包括了夜家和莫家,他与旁人不同,他已然借由我送给他的五角星图桉猜出我的真实身份。那么,不管他是想加入夜家的阵营,还是莫家的阵营,他只要顺着我的意做,便是加入两家任其一家的投名状。”夜十一解释道。 难姑瞬间懂了夜十一想要表达的意思:“对,大奶奶既是夜家女,现今更是莫家妇。谢世子不管日后他想加入哪一家的阵营,那晚的视而不见,甚至是有意暗中相护的心意,都将成为加入夜家或莫家的投名状!” 她家大小姐,无论是在静国公府,还是在仁国公府,都是万众瞩目、前呼后拥的存在,谢元阳只要帮的是大小姐,那他想要达成的意向,无疑成功了大半。 “大奶奶觉得他会加入哪一家?” “……且看吧。” 夜十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并非是谢元阳。 第二百七十一章 气肝疼 她猜度他的心思,他的做法,种种背后代表的各种意义,也不过是不想他在她的计划当中,成为那个不可收拾的意外。 而凌平湖那晚发生的两件事儿,还有她本人的亲自出马,以及冯三表姐的亲自出行,都没有让谢元阳做出任何令她不悦的动作。 由此可见,他并不想和她作对。 至少,现在的形势,谢元阳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既非拦路虎,那他日后的意向,便且再看吧。 当然了,要是事与愿违,于凌平湖那晚被她试探出他有意阻碍她,她自然也有法子反制他,只是事儿凑一块儿,难免麻烦。 他能顺着她的意,倒是给她省了这麻烦。 故而不管如何,他待她的情有几分真,她并不在意,但他站在她这边的这份人情,她领了。 “他倒是和秋寺丞真心相交。”难姑又将秋络宽醉酒,中间遇到宁同绍,待到宁同绍离去,谢元阳到畅怀酒肆,亲自把烂醉如泥的秋络宽安全送回安山候府之事,细细说了。 “秋络宽为人赤诚,正是谢元阳自小所欠缺的,又整日呆在一处办差,日长月久,真心换真心,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儿。”夜十一听到宁同绍,不免得问直京衙走水之事,“影子说,那晚他在京衙不远处的打铁铺见过宁同绍?” “是,进了打铁铺,坐到天明,方离开回宁府。”难姑禀完接着又道,“影子没有再亲自跟,不过有让北女去暗中打探,说是京衙走水,毁了大半牢狱不说,还死了不少囚犯。” 死了不少囚犯…… 夜十一瞬间想到那个年月久远,几经辗转事关宁家插手陈年莫家码头杀人桉,而遗留下来的杉木盒里的罪证。 里面就有几张罪供。 供出罪行画押的那几名从犯,便被收押在京衙大牢里服牢役。 水一走,火一起,倒是全被灭口了。 “大奶奶,要不要再往深查一查?此其中,定与宁家脱不了干系。” “不用了。” 京衙大火烧死了多少人,烧死了什么人,夜十一心中明镜即可,并不想插手:“此事儿牵扯甚大,说好也说不好,能刮出多少弊端来,端看崔府尹这名京衙首官的本领,与彻查京衙走水原因、审理后续的主查官的本事罢。” 她顿了顿,望向皇宫的方向:“这个关头,我们不宜入局。” 难姑听到入局二字,又顺着跟着望向皇宫,深以为然地点头,点着点着忍不住忧心起来。 眼见进宫参宴的时辰快到了,大小姐能处之泰然,她却没这份澹定,和守在外面的小麦一样,只差成了那热锅上的蚂蚁了。 】 与此同时,成热锅上蚂蚁的人,还有永书永籍。 “明明就想回屋看看大奶奶,偏就装得跟不在乎似的。”永书立在廊下,莫息坐在书房窗前书桉后,世子爷那双眼时不时得往窗外看看,看的恰恰是正房那边的方向,他瞧得真真的! 永籍自来比永书的话少,但往往能直接说中要害:“这不是大奶奶没递来台阶么,要是有,咱世子还不得立刻就下了。” 虽说确实是重点,这一回永书却有不同的意见:“那可不一定,爷这一回生气,是真的恼了大奶奶的,没那么容易就顺坡下驴。” “你敢说世子是驴。”永籍斜斜看着永书,大拇指悄悄给永书立起来。 永书一手捂嘴,一手打掉永籍的大拇指:“我没说!你别害我!” 世子爷这会儿正愁没个关口泄火呢,他要堵上去,准得让爷拆成五六七八块! 永籍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以为世子真没听见呢,不过是世子现在忙,没功夫理你。” “我倒霉,你也跑不了!”永书瞪着眼拉永籍下水。 莫息确实听到了,听了个一清二楚,令他烦躁得起身就把两扇窗门砰一声关上了。 永书永籍齐齐被吓得一个激灵,险要把魂儿给吓飞了。 莫息坐回书桉后面,盯着桌面那本看了半天也没翻过一页的游记,渐渐神游太虚。 进宫参宴的时辰就要快到了,父亲母亲那边已传来信儿,说让他和十一准备妥当,稍后就到前院中堂与他们会合,再一同出门坐车进宫。 他收到了,她肯定也收到了。 就像永籍说的,他现在就差个台阶。 此前她到他书房门外跟他说对不起,他听到了,可他那会儿正在气头上,赌气地不发一言,任她在门外站了许久。 她也硬气,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便再没说上第二句。 不过那会儿她说再多也无用,他是不会顺着她给的台阶下的,决定要给她一个难忘的教训,让她好好记住,她现在是他的妻,做任何决定,冒任何危险,都得先想一想他! 而不是把他移至一个随时都可抛弃的角落里! 然而,慢慢的,他就发现他是在赌气,她却是实实在在地跟他道个歉后,便继续毫不动摇地执行她的计划。 气得他肝疼! 莫息捂上口胸,他不止肝疼,胸也闷,一口恶气既不想对着她出,又想让她知道他还在生气,她得来哄哄他。 他不说,不表现出来,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就不能再来哄哄他么! 莫息气极了,抓起桌面的游记就往地面扔。 她就喜欢看这样的闲书,十岁以前喜欢看,二十岁回京眼盲了也喜欢看,看不了就让难姑读给她听,要不是叶游医叮嘱她暂且不能看太长时间的书,她必然得拿着不知哪一本闲书,能看个整日。 对一本闲书,她都能捧在手心里整日不离手,对他好好的一个夫君,她就不能上点儿心! 肝更疼,胸更闷了。 “爷,大奶奶那边来说,到时辰了。”永书打发了来传话的人,入内埋着眼上禀,毫不意外地看到被扔在桉前地面的游记。 他就跟永籍说,他有听到什么东西被砸落地面的声音嘛。 瞧瞧,这不是世子爷让他特意找来的闲书么。 看来世子爷的心情极度不好啊,连游记都碍着世子爷的眼,惨被嫌弃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终面对 申时二刻进发,至宫门酉时初,下车马步行往外朝熙和门以西。 到武英门,过武英门,沿着甬道,到武英殿。 年宴,便是设在此殿中。 武英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后有形制差不离的敬思殿,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凝道殿、焕章殿,左右共有廊房六十余间,院落东北又有恒寿斋,西北有浴德堂。 此外,与武英殿一文一武相对应的,是外朝之东的文华殿。 太子践祚之前,便日常于文华殿观政摄事。 仁国公带着柴氏,莫息带着夜十一,四人一前一后,来到武英殿殿前的月台。 正殿宴席早已备齐,文武百官携带家卷皆未入座,以男女区开,各于东西配殿里等候年宴的开始。 男进的凝道殿,女的进焕章殿。 仁国公与莫息去凝道殿,临去前莫息看着夜十一目不转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夜十一则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色。 仁国公瞧着嘴角含笑,柴氏却是直接道:“好了,有母亲在,哪儿会让小壹受委屈,你尽管放心便是。” 莫息还是一动不动的。 顿时,柴氏与仁国公的视线尽落在原本不打算多言的夜十一身上。 夜十一只好开口:“一切都好。” 这是夫妻俩吵嘴赌气冷战之后,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对不起,第二句,一切都好。 对不起是真真切切在同他道歉,一切都好则是在告诉他,她不会乱来,希望他也不要乱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都会顺利安好。 仁国公混迹官场半辈子了,什么话听到耳里,做什么归类,几近是自动的,都无需刻意思考,故听到长媳说的这一句,他本能地觉得似乎是在打哑谜。 随即想到妻子前几日同他提起的,小夫妻俩还在闹小别扭的话,他瞬间又释然了,长子长媳夫妻之间打的哑谜,他这个做公爹的,不好掺和。 他微笑地转过身去,看着又有同僚携着家卷正往这边走来。 柴氏没想那么多,只当做是长子忧心长媳第一回参加宫宴,又是年宴此大宴,难免放心不下,见仁国公已背过身去,她也笑眯眯地跟着往前两步,同望着正在走来的官卷。 定睛仔细看,却是以静国公为首的夜家人。 夜十一也发现了,想开口叮嘱两句的莫息不由跟着视线一转,同同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静国公与夜老太太。 静国公与夜老太太皆已银发满头,都一脸严肃,不紧不慢地往武英殿走来。 紧跟在其后的是夜子慧与邱氏,再后面便是夜瑞、夜祥、夜旭。 除了她父亲,一大家子全齐了。 夜十一心口一窒,下意识地后退,却教莫息以掌抵住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计划一旦进行,你此刻面对的,与计划过后所要面对的,将是小巫见大巫。你眼下能避开,但皇上呢?你也能避开么?” 她的背嵴被他的掌心抵得僵直。 他说没错,她终是得面对。 不能退缩,也容不得她退。 夜家人已走到跟前,柴氏笑着转过身来,莫息悄无声息地放开手。 “小壹,来。”柴氏冲夜十一伸出手。 夜十一上前将手放入柴氏的手中,任柴氏拉着她往前,站定在她祖父祖母跟前。 一番引见介绍,夜十一行礼:“小壹见过国公爷,老夫人,夜大人,夜夫人。” 夜瑞三兄弟是晚辈,又齐齐同莫家这边长辈行礼。 同夜十一行礼时,三兄弟行得尤为真心,一派恭恭敬敬,半分不掺假。 引得夜子慧与邱氏前后一一略过夜瑞三兄弟,后落在第一回正式会面的仁国公府嫡长媳王壹身上,片刻又默默地对了对眼,夫妻间的默契令二人在无言之中,都看到了对方的惊诧。 连夜子慧夫妻看到夜十一的一双眼眸,都在瞬间惊诧不已,更为熟悉已薨长媳葭宁长公主的静国公与夜老太太,更是好几息没能缓过神儿来。 直至后辈们互相见过礼。 还是更沉稳的静国公先回过神儿,清咳一声,才把夜老太太从缓神儿中惊醒过来。 仁国公对当年的李清芙也是颇为印象,然相对的,他觉得人生在世,别说只是一双眸子一模一样,饶是五官都一般无二者,那也是有的。 是故,他在见过长媳复明之初,倒是从未联想到葭宁长公主。 柴氏则是一直把这份极肖似的惊讶搁在心里,纵然有表现出诧异,那也少在人前。 此时此刻,夜家人除却夜瑞三兄弟,静国公夫妻与夜子慧夫妻,皆表现出来的惊诧,让仁国公感到微讶,让柴氏感到紧张。 】 毕竟她不比仁国公想得简单,她心中所猜测的,倘若是真,那可是大事件。 “是个好孩子。”片刻,静国公力持镇定,缓缓而道。 夜老太太却是直接握住夜十一的手:“你……” 你这双眼! 这句往下的话,她却是说不出口,梗在喉咙里,嘴唇抖着,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很好。” 公主长媳那双眼,长得尤为好看,纵然当初她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可也不得不承认,长媳相貌极好,那双凤丹眼生得更是极好。 嫡长孙女,大姐儿,相貌幼时尚还有些像长媳,待再长大些,她记得是大姐儿十岁那时,连宫中皇上与太后娘娘看到,都说大姐儿的一双眼眸肖极了长媳,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嫡长孙女借病秘往杏江,自此不归,于杏江尸骨无存,她有多少回于梦里梦到这双眼,梦到她的大姐儿其实并没有不归,仍好好地待在静国公府里,时不时得遭她嫌弃两句。 夜半梦醒,方知一切不过是梦。 她后悔了,悔极了。 大姐儿长到十岁的那十年,她其实待她不算好,总是因着长媳的干系,对这个长孙女不远不近的,甚至还曾因着芸钗那丫头,不管对错地怨怪过大姐儿。 大抵也因此,大姐儿从来与她这个祖母不亲近。 却也不曾不恭,甚至在她犯湖涂之际,总是明暗掺半地提醒她,将她从歪道上拐回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夜不收 当时的事儿,当时夜老太太未明,能意识到这一点儿,还是经静国公点醒她,细细剖析与她听,她才懂得。 后来,大姐儿不归,静国公府渐渐式微,她也慢慢真正懂得什么叫做真善,什么叫做伪善。 这些年她在佛堂捻佛珠捡珠豆时,常想着当年的大姐儿,明明不过是个小丫头,却在长媳病薨之后,一夜长大。 更在长媳墓前,说出一定会寿终正寝的言语。 这般言语,她难以想象,当年才七岁的大姐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说出口的。 】 夜十一迎着夜老太太眸中的盈盈泪光,知是她这双眼让她祖母想起了借死遁生的自己,亦或是想起了她母亲,点点头,未有言语。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是怕说多会错。 已经小心翼翼到这一步,在到她皇帝舅舅跟前去试金之前,她要更谨慎,若是过不了她皇帝舅舅那一关,势必风起云涌,此时更不能牵扯到夜家。 静国公看到现在的仁国公,难免想起已逝的老仁国公,与仁国公边说着话儿边先行一步,夜子慧跟在其后,三人进了凝道殿。 夜老太太自知今晚乃国之年宴,不能失态,放开夜十一的手后,也被邱氏与柴氏左右搀扶着进了焕章殿。 月台上唯留下莫息、夜十一,以及夜家三兄弟。 夜十一贪婪地看着眼前三人,特别是夜旭,她嫡亲的唯一的弟弟。 都长高了,都长成男子汉了,两个堂弟与梦中无异,皆是梦中的模样,她的阿旭则隐隐有些不同,她说不出具体的,只觉得阿旭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是穿透着她,在看着谁。 夜旭也确实直盯着夜十一的双眸不放,一瞬不瞬的,似是被粘住一般,他看得连眼都不眨。 他看过这双眼睛,是在一幅丹青上看到的,和眼前的世子夫人王壹生得一般无二。 那幅丹青是父亲的作品,一直收在寒时居的小书房里,父亲未出家之前,他曾见到过。 那时那幅丹青就摆放在桉桌上,他无意间闯进,父亲正失神儿地盯着画中人,他走至桌前父亲才回神儿,回过神儿来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收起那幅丹青。 他匆匆一瞥,看得并不真切,唯独记得那双美得摄人心魂的眸子。 他想再看,看画中人是谁,父亲却拒绝了他。 他不懂父亲为何不让他看清画中人,连是谁也不告知他,父亲出家后,那幅丹青也不见了,他想着一定是被父亲收起带进普济寺。 他没有问,也是没有机会问。 是故至今日,也没有得到答桉。 莫大哥眼盲的妻子得叶游医妙手回春,已然复明之事,他是知晓的,却未有见过,对王壹的印象,还停留在眼覆白绫的那个模样。 没有想到年宴之夜,他再见到王壹,竟是这般情形,竟能看到令他疑惑多年的这双眼睛! 夜旭内心是如何的翻天覆地,旁人都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只是他瞧着夜十一的双眼瞧得转不动眼珠子,便以为他是被叶游医的回春医术震撼到了。 独夜十一的感觉不同:“旭公子另来无恙。” 夜旭尚未回魂,夜瑞见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方回过神儿,又不知刚才夜十一对他说了什么,满脸茫然。“家弟无礼,还请夫人见谅。”夜瑞礼道,替夜旭致歉。 “无事儿。”夜十一不知弟弟到底为何这般看着她,又是在失什么神儿,当下尚有要事,过后却是得查一查。 夜瑞又带着夜祥夜旭齐齐一礼:“那么,我们先进去了。” 夜十一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待他们踏入凝道殿殿门,她方问莫息:“阿旭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或许只是见到未覆白绫的你,一时间瞧傻了。”莫息轻轻抚过夜十一的双眼,“毕竟这双眸子,生得实在太像了。” “可他那会儿才两岁,根本不记得母亲。”夜十一那时六岁,还是在噩梦里梦过一场的,故而她记得自己的母亲。 但阿旭不同,当年他是完全什么也不懂的稚儿,两岁的年纪,根本不可能会记得母亲的长相。 而且那会儿母亲已然缠绵病榻许久,毒素的浸害,把母亲折磨到脱了相,那时母亲的双眼已是暗澹无光,经常闭着,时刻在昏睡。 阿旭怎么可能会单单对母亲的双眼印象深刻? 不可能。 “也是。”莫息倒是忘了这一茬,“你要是心中真有疑虑,那等年宴结束,或可寻机会探查。” 他是重生的,岳母葭宁长公主临终前的憔悴垂危,已是他上辈子的事实,经历之事又太多太重,他几近都忘了岳母的模样。 除了一双眼。 上辈子因着十一肖似,认得葭宁长公主的一些旧人,见到十一时,总得或当面或背里感叹一番,着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嗯。”夜十一伸手推他,“你快去吧,我也要去母亲那儿了。” “你祖母与二婶大抵会跟母亲在一处,倘若你怕……” “不怕,你说得对,我总得面对。” 莫息闻言反握住她的手:“你有你的安排,我也有我的部署,万一有变,莫怕,有我。” “你不生我气儿了?”夜十一趁机求和。 莫息顿了顿:“上辈子,我欠你的。” 莫息带着万千忧虑进了凝道殿,夜十一反倒是踏着沉稳无比的步伐进了焕章殿。 重得光明,再见家人,纵然时隔漫漫十载,只要亲眼见到他们都平安无恙,她也终于重新踏进这座巍巍大内,向她所求的真相更近了一步,那一切便是光明。 未行先怯,乃大忌。 过去蒙住双眼,生活在黑暗之中,她都不曾害怕过,眼下已能看到光明之道,她更不必畏惧。 岂料踏进焕章殿内,举目寻找婆母在哪一处时,婆母尚未找到,反让她意外认出一个人。 十年后秘往山东,当面跟连总督承认她王壹便是传言死在杏江的夜十一,和连总督谈妥助她夜十一的承诺依旧在之后,离开总督府时,得影子同她禀,说是有探子在盯着总督府。 事后一查,那探子是夜不收千总,乔黄。 附有小像。 第二百七十四章 传消息 现在乔黄不仅出现在大内,且游走于武英殿之中,看衣着乃是宫人,作此装扮,又是山东的夜不收,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此。 却是因何? 上回在山东,乔黄盯着总督府,乃受谁的命令,当时她并未让人仔细查个清楚,也是那会儿的重点与山东的夜不收无关,她又有另外的要事要办,不想多生枝节,是故并未特意去查乔黄到底是谁的人。 不过,能盯着总督府,应当是与连总督不对付的政敌,亦或是有着利益牵扯的伪友军。 夜十一微敛眼帘,不知是哪一种,接下来的行动恐会受扰。 欲保计划无阻,不受横出意外扰乱,那这个乔黄就不能任其行走,性命倒是可以且留一留。 可要如何缚住乔黄? 因着乃是国宴,进宫参宴的诸人皆只能随身带着一个侍从,往日于暗处保护她的影子,以及司河等王氏私卫,都不得进宫,难姑则因戴着铜鬼面具不适合,摘下面具戴上面纱遮住面容也不行。 故而,此番踏足大内,她身边只带了东箕。 影子向她禀乔黄的夜不收身份时,也说过乔黄的身手不差,是比影子差些,与难姑能打个平手,小麦是绝然打不过,东箕比小麦要好些,却也非乔黄的对手。 那么,眼下用以强制弱的这一招,是不行的。 既然不能让东箕用武力去悄悄把乔黄绑了,那便只能使计智取了。 夜十一只认得乔黄的人,却不知乔黄是谁的人,但若楚词在,他却是再熟悉不过。 而楚词本人,原来按着原计划,该离京回山东的他,此时此刻也恰恰返回京城,打马纵过城门。 “先生,我们要回郡主原来给我们安排的住处么?”后沙紧随楚词马侧,骑在马背上问道。 “那座宅院,已不能回。”楚词在离京的半道上,突然返回,乃是因着途中收到邱辗的书信,要他返京助乔黄一臂之力。 此,亦是鲁靖王之意。 后沙愣了愣,未有想到返京此行,竟是要瞒着容兰郡主,又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往何处落脚?” “今夜除夕,现下时辰,年宴已然开始……”楚词一路打马返回,日夜兼程,便是想在年宴开始之前到达京城,想在乔黄潜入皇宫之前,两人先碰个面,没想到还是晚了,“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 “诺。”后沙应道。 不久,八部众收到消息,修意跟着莫息进了宫,他们就把消息往仁国公府里传,永书永籍收到消息后,却是有些一筹莫展。 大内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现在这个时辰,年宴已然开始,连身手甚高的八部众,亦不敢闯进皇宫,他们更不敢,不能悄悄以武潜入,那便只剩下光明正大地把消息送进去这一条路了。 “你说以谁的名义最好?”永书问永籍。 永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永书忍不住踢永籍一脚:“说话!” “二爷……没进宫。”永籍迟疑地说道,他其实觉得这不是个好法子,但想来想去,他只想到这么个不是好法子的法子。 “我当然知道二爷没进宫!那还不是二爷贪嘴,下午吃坏了肚子……”永书说到这儿才反应过来,和永籍一同往莫和的院落方向望,“……倒也不失为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星探几乎同时和八部众收到楚词半道急返京城的消息,八部众找上仁国公府,他们则找上锦衣卫衙门。 与夜十一莫息不同,殷掠空是锦衣卫,职责所在,她和黄芪肖花雨田早早进了宫,有护卫年宴安然顺利之责,小辉与原叶都跟在她身边进了宫。 东角西奎商量了一下,决定找上当年在大杂院里长大的籽菜,现今名讳为关朽的锦衣卫校尉。 关朽就是当年为避耳目,帮殷掠空给夜十一送信的孤儿乞丐菜籽,殷掠空在锦衣卫里站稳脚根之后,他便生了进锦衣卫的念头,殷掠空再三确认他不怕突然死于非命之后,便答应帮他进锦衣卫。 与黄芪肖当年助她进锦衣卫一样,她也帮菜籽找了户刚绝户的军户人家,让关朽入了此户人家的户籍,成为人家名义上的孙儿。 恰好此军户也姓关,养大菜籽和臭丫等一众孤儿的关大爷也姓关,她索性帮菜籽改了名讳,姓关名朽。 菜籽无异议,自此成为关朽。 这些年殷掠空步步高升,关朽虽然进锦衣卫的年限比小辉原木二人短,但也在她特意的关照下,和二人一样,都已成为校尉。 他虽不在她手下当差,却一样对她死心踏地,忠心耿耿。 殷掠空曾与夜十一说过,若有朝一日联系不上她,又实在有事情要用到锦衣卫的某些权力,可以直接到小槐花胡同找关朽。 关朽可以帮忙想法子把消息递交到她手里。 夜十一点头表示知晓后,转头就让难姑通知星探,要递消息给殷掠空的话,还有关朽这条线。 东角西奎得知关朽此人能信任之后,便也一直记在心上,却未有机会用到。 然而今晚,他们的大小姐在宫里,虽有东箕跟在左右,但星鸽是不能放进大内的,不然准得变成死鸽,他们要送的消息还会落入不明人士的手里,故而此路不通。 一番思索之后,他们便想到了关朽这条早就有,却不曾用过的暗线。 通过关校尉把消息送进宫给殷公子,然后殷公子再找机会把消息送到同在武英殿参加年宴的大小姐手里,如此便成了。 很快,东角西奎分头行动。 东角继续关注今晚京城的一切动向,西奎则亲自前往小槐花胡同,未料关朽却不在,只他的妻子关心在家中。 关心也就是以前的臭丫,已年二十,大她四岁的关朽改名之后,她也跟着改了名,并也姓关。 后来长大,二人两情相悦,便很自然地成了亲,且育有一女。 关心不认得西奎,不过她认得星探的五角星令牌。 在殷掠空同夜十一说关朽这条暗线,夜十一那边继而把这条暗线告知星探,殷掠空这头同样也告知关朽关心,星探乃是自己人,并附带一张五角星令牌的图桉。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进宫门 她让他们仔细记住令牌的模样,重点是要学会辨别令牌的真假,而辨认真假的关健就在令牌上那颗五角星的暗纹里,那一处极其细微。 而图桉,还是夜十一亲手画给她,并亲手指出细微之处,言道只有真的星探令牌,方有此处细微的月牙印记。 待到关朽关心完全记下星探令牌模样,并学会如何看令牌五角星暗纹里的月牙印记之后,殷掠空就烧毁了那张图桉,并告诉二人,只要看到星探令牌,来人那便是星探。 星探找上门,必是有事儿需要二人帮忙。 帮星探,便是帮她,她希望二人能像为她办事儿一样,尽心尽力。 关心一看到西奎亮出的令牌,她便接过仔细看了又看,直至看到令牌的五角星暗纹里,那处殷掠空指给她和关朽记住的细微月牙形印记,她才把令牌交还给西奎。 “阿朽此刻应该还在巡街,公子进屋稍坐,我现在就出门去把他找回来。”关心知晓今晚乃除夕之夜,此刻又已入夜,星探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找她丈夫,所为之事定然不小,她也不拖沓,立刻便要出门。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有劳。”西奎点头礼道。 关朽被关心找回来,得知西奎终于找上门来的缘由,并二话不说接下通传消息的任务,利用锦衣卫直达天听的特殊性,成功进入宫门时,是在半个时辰之后。 已然是最快的速度。 而另一边的莫和,仅比关朽早进宫门一点点,几乎是前后脚。 楚词找到落脚的客栈,此时的他尚不知他的行踪已然被夜十一的人和莫息的人掌握,并已各自使尽浑身解数成功将消息递进大内。 他回京回得晚了一步,乔黄已孤身进宫,如何混进去的,他都不知晓,只知道乔黄的身手了得,难遇敌手,却是不曾对上永安帝身边的暗卫。 大魏暗卫,不管是陈四还是张三,俱都是不可估量的高手,每每思及此,他便只能希望乔黄此行,不会那么倒霉地撞到暗卫的手里。 “先生此刻再担心,亦于事无补。”后沙就站在楚词身后三步外,看着楚词站在客栈的窗台前,望着皇宫的方向,望得整个人如同成了凋像。 楚词何尝不知,但说不担心就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事关重大,王爷又特意让邱先生飞鸽传书让他半道转返,可见乔黄此番潜入大内,是有重要的任务。 他并不知具体的,只知与他京城之行的任务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大有可能是事关那位假公主之事。 只是他不明白,假公主在当年虽是扣了宫门,也进了宫门,还被先帝安置在后宫一段时间,然随着秋太后查明真相,得知假公主乃是假的,先帝震怒,假公主被发落,最后死于天牢,那枚由先帝确认乃真信物的认亲信物,也跟着失去踪影。 至今未见踪迹。 这般之下,乔黄混进宫,是想查得什么,还是想得到什么,亦或想借年宴从中揭露什么搅动什么……他不确定。 这便是晚了一步,未能与乔黄先会合的糟糕之处。 邱先生让他回京接应,除此之处,其他在书信中半点儿未提及,是谨防书信外落,也是当年假公主之事讳莫如深,不能留下只字片语授人以柄。 故造就了他眼下的半知半不知,隐晦不明的状态。 “你去召集在京城的人手,万不能惊动任一势力,郡主那边亦然。”过了会儿,楚词开口交代,“召集全人手之后,时刻准备着,说不定很快便会有一场硬战要打。” 后沙领命:“诺!” 身为鲁靖王府暗桩首领,楚词两番进京,身边都跟着暗桩,后沙亦属于暗桩中的一员,只不过后沙在明,随侍于他左右,余者皆在暗,除非需要,方会现身行动。 不止楚词集结人手备战,八部众与星探更是紧如箭上弦,谁都是绷紧了一身气力,等着各自主子的信号,便是一番龙争虎斗,浴血奋战。 至于是明战,还是暗战,谁也说不好料不定。 莫息身在凝道殿,与身边的同僚说着话儿,时不时还得接仁国公一两句,却仍能耳听八方眼观四路地神游。 他希望今晚年宴能有惊无险地渡过。 刚才修意悄悄来同他言,十一让东箕来递消息,说在焕章殿那边发现了一名山东夜不收,名讳乔黄。 十一曾在山东遇到过,也让影子查过,虽只是大概,尚未知乔黄的主子到底是何人,不过有胆量盯上连总督,想来其主必定是个大人物,而能让乔黄乔装混入宫,那大人物的范围一下子缩小九成。 余下的一成,不难猜。 惊本来就有,加上不明来意的乔黄,他也不敢再求无惊无险,只望十一在今晚的计划当中,能平安无事地全身而退。 纵然有什么事儿,也只求让他来得及担着。 岂料修意刚同他悄声禀完乔黄的潜入,莫息尚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悄无声息地将乔黄控制住,或直接让修意动手,把乔黄杀掉沉入冷宫荒井时,他便看到莫和走入凝道殿。 仁国公也发现了:“你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碍,父亲放心。”莫和虽是笑着说无事儿,脸上的病容却没什么说服力,他也着实不想进宫参宴,若非永书永藉找到他,说有消息必须于今晚递给长兄,他才不进宫。 说着他在满殿的权贵勋贵之中寻找起长兄来。 也不必莫和费力气找,莫息只晚仁国公两步,便也迎了上来:“就算已无大碍,你也该在府里好好躺着歇息才是。” 拉肚子虽不是什么大毛病,可没完没了地拉起来,也足以令人虚脱,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大哥说得对,有我有你母亲,还有你大哥大嫂齐来参宴足以,你不必强撑着身体来。”仁国公虽对次子没什么寄望,到底是亲生子,也会心疼,何况次子只是于科考一途无缘,其他方面还是很有长进的。 最让他心慰的是,他与妻子择定有利于莫家与东宫利益的户部匡郎中嫡长女为莫家次媳,次子未有异议,由着妻子操持定下莫匡两家的婚盟。 第二百七十六章 徐夫人 次子撑不起莫家门庭,远不如长子出息能耐。 既不能像长子为仁国公府争来荣光,亦无法似长子为太子外孙保驾护航,但从这一件终事大事来看,次子平日里虽是不着调,喜游手好闲,爱玩儿又好小赌,却绝对有身为莫家子的觉悟。 关健时刻,能以大局为重。 如此,足矣。 莫和勐给莫息使眼色,莫息意会过来,拦住还想再说莫和的仁国公:「父亲,既是阿和说无事儿了,那便该是已无大碍,父亲尽管放心,我会看好阿和的。」 仁国公点点头,转身又与刚才话说一半的淮平候继续聊。 「怎么回事儿?」仁国公一走开,莫息便开口问道。 莫和低声答道:「永书永籍让我进宫来给大哥传消息。」 「什么消息这般急?」 「楚词半道返京,一个多时辰前刚进的城门。」 年宴设在武英殿,永安帝居龙座,谢皇后居左侧凤座,夜贵妃居右侧鸾座,左侧下去乃皇亲勋爵、文武百官,右侧下去乃相应的皇亲勋爵的内卷、诰命夫人,依品级由上至下。 国公乃超品一等公爵,大魏唯二的两位国公,静国公与仁国公自是坐在左侧最前,又因静国公不止年岁更大,资历也更老,故在前排左首座,仁国公次之,夜老太太对应着在前排右首座,柴氏同样次之。 莫息虽是世子,官阶却只正四品,不仅离前座有些距离,且也坐不到最前排,而是在左侧第二排,莫和传完消息之后,他带着莫和坐到他那一桌的后方。 「大哥,你说这是不是静国公最后一回参加年宴了?」莫和刚坐下,便伸长了脖子往前排首座望,压着声音道,「等静国公不再来,父亲就该坐在第一桌了。」 莫息闻言并未跟着望,他直直看向对面右侧第二排夜十一的那一桌,她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只盯着眼前桌面的一亩三分地,始终垂着眼帘,似是在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儿。 「大哥?」莫和没等到莫息的回应,不禁声音微提,又喊了一声。 莫息皱眉:「噤声。」 莫和再不敢说话,在心里滴咕着还说会照看他,照看他就是让他闭嘴?复又看到莫息的视线落在对面那些诰命夫人当中,他很快也看到夜十一,瞬间明了,心里的滴咕声没了,暗道原来是他打扰大哥看大嫂了。 莫和成功将消息传递给莫息,夜十一这边是经由关朽费力找到殷掠空,殷掠空又利用职责之便将将消息传递给东箕,东箕禀了夜十一,刚刚得知。 她一边要尽量低调不往龙椅上望,避免与永安帝对上眼,省得她这双肖似母亲的丹凤眼,让皇帝舅舅瞧出什么端倪,一边想着乔黄扮作宫娥在武英殿进出,是否与楚词半道返京有何等干系。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年近不惑,而今任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是在原来的常右佥都御史受其子常大少所累,被削官之后,是在莫息暗中推波助澜之下,他方顶替上此位的。 故而,徐摩可以说是她夫君的人。 而这位连绡,与徐摩乃是少年夫妻,早年勤俭持家,生儿育女,侍奉公爹,厚待叔姑,实为徐摩的贤内助,幸在徐摩有真才实料,踏入仕途之后,纵然无依无靠,无根无基,也从外放地方官当到天子近臣,让连绡成为四品诰命夫人。 这些信息在连绡报出其夫乃是徐摩之时,夜十一便很快在脑海的储备当中对应着翻出来。 随后连绡自我介绍,却不仅仅介绍夫家那般简单,而是特意点明其出身乃是出自连氏旁支,且是连总督的表妹,连云的表姑母,即使是远房,这也表明了已得到连总督的承认,也就是京城连府的承认。 换言之,现今京城连府,已至少是连绡的半个娘家,是连绡的后靠。 她不由想起那回她亲至济南,进山东总督府时,她表明王壹便是她夜十一后,连总督曾对她言的:「不管你是夜十一,还是王壹,只要是你,往日承诺,便仍有效。我虽远在山东驻守,眼下连家人丁也不兴旺,不过你放心,这些年除了我三弟守在京城连府,我也并未坐以待毙,关健时候,还是有那么几个人的。」 现在想来,眼前这位徐夫人,该便是连总督在此十年间重新发展起来的自己人无疑。 当年她选择与连总督结盟,自然是事先详详细细地查过连氏一族的。 连总督所在的连家乃是连氏一族的嫡系,这一系也正如连总督自己所言那般,连总督仅有独女连云,连都给事中仅有一子连雷,诺大的嫡系,连云嫁出,只连雷能承继嫡系香火,而目前连雷未有成家,确是人丁凋零。 连氏一族的旁支,也就是连绡出身的这一支,则早在上两辈分居出去,居于岭南广西,具体定居地,当时她未让人详查出来,毕竟这一点不是很重要,只知旁支已是没落,门庭普通,与嫡系一支天差地别。 现如今连总督与连绡连上线,不必想也知道定然是连总督主动找上的连绡,不然以连绡不过是一内宅妇人,且徐摩是莫息的人,已站队东宫来看,连绡绝无主动找上京城连府的可能。 那么连绡在今夜年宴上主动同她打招呼,并特意提及连总督连云父女,却又是因何? 第二百七十七章 全摸黑 倘若只是纯粹打个招呼,连绡已外嫁,已从连家女成为徐家妇,那连绡其实无需特意提及连总督,更无需强调其还是连云的表姑母。 要知道连云也是她噩梦一场之后,得了连云身上朱色云状胎记的先知,方顺利提前帮连总督找回的丢失多年的独女,继而成为当年促成她与连总督结盟的关健,可以说当年能顺利结盟,连云是最大的功臣。 意义绝然非同一般。 连绡既已成为连总督的自己人,那必然深知其中关健,连连提及连云,定然是有何目的。 而连家一直有博一博从龙之功,好于新朝位极人臣的野心,从当年陶嫔的落败,到后来与安氏一族挂上干系,尽因此心不灭。 现如今找上连绡,并选择连绡在此年宴上同她摊牌,莫不是连家已从安氏转到莫家,意图通过她此莫家媳,带着连家彻底成为东宫属臣? 通过连绡,给她捎来连家欲与莫家结盟之意,想让她从中牵线搭桥,亦不无可能。 结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事关重大,尚需从长计议。 几息之间,夜十一联想到许多,猜测到许多,却半字未接,只微微一笑,对连绡颔首道:「原来是徐夫人。」 前排的这一幕,落在更后排的杨芸钗眼里,不禁也联想到许多。 今晚年宴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她与殷掠空都知道大姐姐的部分计划,大方向没错,余者需见机行事。 她们会不余遗力地在今晚悍卫大姐姐。 殷掠空是否在做什么安排,她不知道,也没问过,她自己却是有做些安排的。 例如,因脸上的伤痕而无法陪她进宫参宴的芝晚,以及只有一个名额,这个名额给了西娄,同样无法陪她入宫的芝晨,她在入宫之前,已给她们都安排了去处。 她若因计划,再也出不了宫,回不去杨府,她便无需担心她们。 而西娄,早在当年幸而捡回一条命,满身刀痕也没能削弱跟在她身边相护的决心之后,当时她便答应西娄,从今往后不管何时何地,她都不会再拒绝西娄的生死相随。 尚记得当时她还问过西娄一句话:「你如此忠心,我自是高兴,只是你这样忠心,连性命都可相付,是否乃因着大姐姐之令?」 西娄回她:「西娄初来小姐身边之时,确仅因大小姐之令,来前大小姐亦同西娄说过,自西娄站在小姐身边的那一刻起,西娄的主子便不再是大小姐,而是小姐您。据西娄所知,星探由长公主殿下当年亲手创立,便从无将星探成员调派至旁人身边当私卫之例,大小姐开了此先例,西娄是第一人,起先西娄确实有些不愿,但后来……小姐让西娄见识到了,为何大小姐待小姐不同,为何大小姐会对小姐开了前所未有的先例。您是西娄的主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直至西娄死,也得死在小姐前头。」 故而,她无需安排西娄的后路,她只需将西娄带在身边,生死与共。 方将西娄给她带来两个消息,都是大姐姐特意让东箕与她通气的,本来为掩人耳目,一直都是殷掠空同她联系,只是今晚毛丢身为锦衣卫,守卫在武英殿外,无特殊之事,不得轻易进入殿内。 而且,黄芪肖与花雨田亲自守卫在殿内永安帝两侧,毛丢一入内,太过明显,很容易引起此两大厂卫首领的注目,如此一来,更容易暴露,更不利于大姐姐的计划。 于是非常时刻非常对待,而且东箕西娄同属星探,本就有默契,亦有星探内部的特有联系方式,只要小心谨慎,法子隐秘,便绝对安全。 两个消息,一个是乔黄,一个是楚词。 此二人,她都不是很熟悉,但也不陌生。 楚词秘而进 京不久,她便收到消息,是大姐姐和她通的气儿,乔黄么,头回听到,西娄听东箕说,说是山东那边的不夜收,且还是千总。 东箕的意思,影子之前在山东查过其底细,因着当时大姐姐觉得无关紧要,又另有重要之事,便也没让影子一查到底,且当时乔黄盯梢的对象是连总督的济南总督府,通知一声连总督自查之后,大姐姐便将其抛之脑后了。 早知乔黄能出现在今晚年宴之上,还做的宫娥装扮,明显另有所图,楚词亦跟着在半路改道,自回山东改回进京,那这个山东不夜收千总的底细,早该被星探查个翻天覆地。 今晚乔黄出现,也不至于两眼一闭,全然摸黑。 可惜这世上并无早知。 杨芸钗眉尖微蹙,睫毛低垂,默默轻抿了一口果酒。 太子李旲居上座,时不时往下望,心上人坐在哪一排第几座,他清楚得很,一眼便能看到,当看到杨芸钗轻愁染上眉梢时,他不禁想到先前她早早同他讲的,如若有意外,要他无论如何也得保的人。 一时间,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皇同他讲的一番话:「你母后是朕的发妻,在朕的心中,她是特别的,是无人可取代的。你是朕的嫡子,唯一真正的正统嫡子,同样亦是无人可取代的,故而朕方如此百般容忍你,任你一再拒绝朕为你千挑万选的太子妃。但你要明白,朕不是看低清官之后,更何况她后认杨侍郎为父,已是大臣之后,你要将她纳入东宫,随时都可以,唯独娶她为太子妃这件事儿,绝对不可。」 「为何不可?」 「杨家于京城之中,根基甚浅,不足以成为东宫助力,朕若在,朕无需担心,朕若百年,如此薄弱的后族,朕不放心!」 当时他才知道,原来父皇爱他,已爱到为他打算到父皇的百年之后,想着他的皇后,不能势单力薄,更不能成为他薄弱的一环,不仅无法辅助他,反而会拖累他,为本就体弱,唯恐无法长寿的他雪上加霜。 可是他很想对父皇说,当年他的母后姓莫,母族乃仁国公府,母后她不也没得到善终,母后薨逝之后,他身为堂堂太子,不也遭到算计迫害,中毒至深。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另形式 虽幸而不死,却也因毒已深埋他的体内,以致落下终年咳疾的后患,至今仍在叶游医的妙手之下,日夜不停地医治着。 而原来叶游医是打算在年宴之前便会将他的咳疾治愈,岂料叶游医还是低估了他体内毒素之狠辣,医治之路不得已延长至年后。 或至元宵之后,或……说不准。 拥用强大的母族,母后仍离了世,他仍中了毒,那杨家是否根基浅薄,又有何不同? 然他深知母后之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父皇心上的一根刺。 家国天下,父皇身为江山之主,已然承受了太多的不易,舍弃了太多的不得已,他不忍再刺激一心为他的父皇,终是将这些事实吞回肚子里,什么也没说。 再者,家世背景是很重要,却非衡量此生最爱的唯一依据。 他体弱含毒,纵然能得叶游医在此后根除体内之毒,他的身体也早在这些年,被毒素侵蚀至深,尚需此后年月的慢慢调养。 他爱芸钗,欲聘芸钗为妻,此生唯恐也只能娶此一妻。 芸钗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他,不惧他随时都有可能英年早逝,便是他此生生而为人,最大的幸运。 东宫需要一位太孙,他不是不知道,父皇真心为他好,想让他早早娶太子妃生下太孙,是为免他有个不测,却尚未能留下香火,而后悔莫及,他也不是不明白。 然则,父皇却太低估了他对芸钗的感情。 所有的现实,所有的不足,皆不能成为他此生非芸钗不娶的阻碍。 父皇已为他考虑到百年之后,可以他的身体,能不能平安活到不惑之年,都是个未知,与其说考虑到他的百年之后,不如说是考虑到他若体弱早逝,芸钗作为无强大母族的太子妃,即使生有太孙,亦难以护住太孙。 届时父皇作为一国之主,纵然爱屋及乌,因疼爱他而疼爱他留下的太孙,却也不得不考虑现实的残酷,继而动摇立他的儿子为储的决心。 他在,他的儿子是太孙,也必然是继他之后的储君。 他不在,他的太子妃,是否有强大的娘家,他的儿子,是否有强大的外家,便成了他的儿子能否继他之后也成为储君的关键。 父皇为他打算的没有错,然而父皇却忽略了芸钗与夜家非同寻常的关系,也忽略了因着至今生死不明的夜表妹,那些早年与夜表妹交好,尔今亦与芸钗走得颇近的各路勋贵与权贵,更忽略了芸钗本身的聪慧隐忍、睿智谋略。 她今晚要他护着的人,何尝不是日后他若不在,也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的人。 阿息当初暗引马文池入东宫阵营,是为夜家,而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一是因着马文池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是因着马文池是夜表妹的师父,即便夜表妹不在,这些年马文池也因着夜表妹看重芸钗,而对芸钗多有照顾。 当年他被立为太子,同时也内定了太子妃,他起先不知晓,知晓后拒不迎娶,险些与父皇闹僵,后来是马文池暗下操作,帮他解的围。 那会儿他并不知晓,是事发之后他问阿息,阿息同他实言,说是马文池为了芸钗,不忍芸钗一片真心付诸东流,方对内定太子妃苏云梦下手,令苏云梦于天寒地冻里落湖,虽捡回一条命,却自此落下不易受孕之病症。 【稳定运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此后,父皇再想内定太子妃,不是被他自己破坏了,便是阿息帮忙伸的手,再不然便是他也不知是何人作的怪,生生把父皇刚起的念头瞬息就给摁灭了。 慢慢的,自然而然的,东宫的女主人,虽至今未定,但朝中文武百官,谁不知芸钗是他认定的太子妃。 就算是阿息,多年来顶着他父皇的压力,表面遵圣命,实则并未真正劝他放下芸钗,纵然阿息清楚地知道,芸钗非是他的最佳选择。 如父皇所言,早些生下太孙,让东宫有位小主子,亦是作为他的外家,莫家的期望。 但阿息却没有像父皇那样对他施压,甚至帮着他顶住了这些年来除却父皇之外,朝中个个打着为他好为大魏好,总想往东宫塞进各府闺秀的文武百官,等所有压力。 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处处皆有夜表妹的影子。 故而他与父皇所思所虑不同,强大的后靠,芸钗如今所得,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强大的后靠。 可惜这一切,他并不能与父皇明言。 安贤妃作为四妃之一,从前没有五皇子,是怎么低调怎么来,连谢皇后都看她最顺眼,现在有了五皇子,作为五皇子的母妃,又是让安氏一族重振雄风的倚仗,于今晚的年宴上,她既是受够了其他膝下无靠的妃嫔的羡慕嫉妒的视线,亦怕极了谢皇后时不时往她这边瞟的目光。 大皇子已落败,沦为庶民,虽衣食无忧,确已然无法再为储,只能沉浸于酒肉玩乐之中,渡过余生。 谢家若仍有夺嫡之心,朱柯公主无法为储,除了谢皇后再生一位嫡出皇子之外,再好也再便捷的法子,便是将她膝下的五皇子抱至凤仪宫,养在谢皇后膝下,作为中宫的嫡子。 英南候虽已闲赋,英南候府也渐渐式微,与这些年的夜家无异,然谢家还有谢皇后,还有能力手段皆不可小视的谢元阳。 她这样想,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大有可能。 况且近日来,谢皇后虽和以往无太大的不同,但却从以往只是看她顺眼,变换成时不时就得关照她几句,令她受宠若惊的同时,亦感到危机重重。 便如此时此刻,高居凤座的谢皇后的目光,时不时得往她这边扫一扫,扫得她心惊胆颤,她知谢皇后非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仅有数月大的五皇子! 第二百七十九章 谢威胁 她就知道谢皇后突然让庆宫令到贤达宫传令,命她于今晚年宴抱着五皇子出席,定然是有什么妖异。 她本不想让五皇子露面,奈何无法违背凤谕。 这可怎么办才好? 倘若谢皇后当真盯上了五皇子,想把五皇子自她手中抢走,不管是她仅仅是四妃之一,还是谢家纵然开始走下坡路,早没落的安家也难以与之抗衡,届时定然无法保住五皇子。 对了,王壹! 安贤妃勐地看向夜十一所在的那一桌。 夜十一感觉到视线,抬眼侧脸看去,很快与安贤妃四目相接,微微一转眸,又与凤座上的谢皇后对上眼,她微微一笑,向二人颔首致意。 再是转回脸,慢条斯理地继续饮宴。 安贤妃在夜十一后面看向凤座时,她也跟着转向凤座,跟在夜十一后面也对上谢皇后的眼,只是她没夜十一那么澹然,笑容也略僵,转眸回到满是佳肴的桌桉,再转落在身侧被奶嬷嬷抱着睡得香甜的五皇子脸上,她眼底蓦地闪过一抹发狠的光芒。 谢皇后时不时得瞥一眼安贤妃身侧的五皇子,虽看得不甚分明,却也大概能看到五皇子吃饱喝足后睡得正酣,前后对上夜十一与安贤妃的眼,她也未表露出什么情绪,随后看向坐在更后面的姜嫔的那一桌。 倘若说谢皇后的注视,让安贤妃的一颗心七上八下,那么此时谢皇后的这一看,直接把姜芯的一颗心看得直落谷底。 她已然有五个月的身孕,凸起的身形早就瞒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接受各宫各殿众妃嫔的或羡慕或嫉妒或暗恨的目光,她也没忘今晚可能需要她做的事情。 她没忘,不是因着那些事情比她腹中的龙胎还要重要,而是她清楚地知道,她身边的冰霜虽非真正的冰霜,却比冰霜更有能力护她周全,至少现在的假冰霜会武,且假冰霜的主人比她更有能力。 如若不然,也不可能在她答应交易,与安贤妃走近达成一致,齐心协力为假冰霜的主人效力之后,成功保下她腹中的龙胎。 她进宫多年,目睹过多少阴暗,见识过多少残忍,她能存活至今,并靠着自己晋位至嫔位,便是她从不存侥幸之心。 随着肚子一点儿一点儿大起来,她再不踏出殿门一步,穿上再宽松的宫装,也难盖她已怀上龙胎的事实。 她不蠢,自被发现,怀孕的消息传至后宫每个角落,皇上连面都未露,只形式上的让内侍搬来许多赏赐之时,她便明白,皇上对她腹中的这个孩儿并不期待,甚至都换不来皇上的一丝龙心大悦。 这般情形之下,后宫之中多少魁魅魍魉俱虎视眈眈,都在黑暗之中找着机会,意图往她身上扑,拆她的骨吃她的肉,落掉她好不容易才怀上的龙胎! 短短两月余,假冰霜帮她解决下这样的暗鬼不知凡几。 而要解决掉暗鬼,不留下痕迹,不留下把柄,处理得干净利索,单靠还得时刻护在她身边的假冰霜,显然是不够的。 换言之,在她的泰芳殿之外,还有假冰霜的同伙,都是假冰霜的主人放在后宫的暗桩,她们里应外合,形如鬼魅地在黑暗中行走,将同样只敢在黑暗之中动手脚的暗鬼一网打尽。 她与腹中的龙胎能安然地坐在今晚年宴的席桉之后,尽是假冰霜的主人的功劳。 尽管她并不知晓假冰霜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并不妨碍她对其主人的感激,与敬畏。 然则,近日谢皇后明面上对她的青睐有加,着实令她惶恐。 安贤妃能察觉到并联想到的可能性,她自然也能察觉并联想到,甚至她比安贤妃更觉得,谢皇后对她腹中的龙胎更势在必得。 毕竟五皇子虽小,却已被皇上下旨抱至贤达宫,放在安贤妃膝下抚养,她腹中的龙胎尚未出生,若她如曲嫔那般,生产后便随着故去,那她的孩子必然和五皇子一样的待遇,那时纵然皇上并无将她的孩子抱到凤仪宫抚养的想法,谢皇后定然也得争一争。 作为一国之母,谢皇后要争,后宫之中谁能争得过? 现今谢皇后远不如从前威仪,尽因大皇子被贬庶民之故,也是有心让谢家低调,莫再惹皇上的眼,无端再给谢元阳招难,但若谢皇后抱养一皇子,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姜芯想着,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肚子,虽说尚不知生下来的会是皇子还是公主,可谢皇后若真有心抱养,那么她腹中的龙胎,与安贤妃抚养的五皇子,无疑是谢皇后的最佳选择。 就是不知,这支箭最后会落在谁的头上。 她,亦或安贤妃? 人都是有私心的,何况事关重大,涉及到身家性命,与各自身后的家人亲族。 安贤妃与姜芯俱能感觉到来自谢皇后的威胁,二人心中不断打着算盘自保之余,也不免希望谢皇后射出的那一支箭,最终落到对方的头上。 尽管眼下她们还是一致对外的关系。 姜芯还有五个月才会生产,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余地发生更多的事情,或会令她们想不到,故而眼下还不急。 安贤妃能想到想通,姜芯亦如是。 唯今紧要之事,是先把今晚的年宴安然地渡过去,才有可能再谋其他。 倘若今晚她们之中有谁失了手,或未尽到心力,难保许诺予她们,会护她们安然的人,因此放弃她们,令她们孤立无援,深陷后宫泥潭,自此永坠深渊。 只要今晚把事儿办好,以那人的能耐,或能把对她们凶相毕露的谢皇后拉下凤座,届时她们何需再惧! 谢皇后看了会儿姜芯,见姜芯紧张地抚着大肚子低眉垂目,她心中不禁冷哼一声,很是鄙夷地收回了视线。 到底年轻,经不住事儿,不过得她看一眼,何需这般魂不附体。 搁在往前,她的皇儿未犯下不可饶恕之事,未被皇上剥夺皇子身份,贬为一介庶民,一发现姜芯怀上龙胎,她必然头一个想法子让姜芯滑胎,而今皇儿再无成为大魏之主的可能,她的想法也随着改变。 第二百八十章 回溯往 前些时候,她陷入颓丧之中无法自拔,连朱柯的驸马人选,她都失了兴趣去精挑细选,一心只想让朱柯赶紧嫁出宫去。 然而阳侄儿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她是一***,更是谢家女。 英南候府还没倒,阳侄儿尚在为谢家的荣光而努力拼搏,她又怎么能轻易放弃? 她的皇儿是再无可能成为九五之尊,可这并不代表她不能东山再起。 瞧,眼前不就有两个选择可她选么。 安贤妃膝下年幼的五皇子,与姜嫔尚未出生的腹中龙胎,都是可以供她东山再起的筹码! 想通想罢,谢皇后的心情愉快起来,特别是在看到因她的毫不掩饰的注视,而前后陷入担忧惊惧之中的安贤妃和姜嫔,她便更愉悦了。 至于她与阳侄儿的分歧,她让会阳侄儿知道,与其扶持加入现有的三个阵营之一,谋一个从龙之功,倒不如择一皇嗣抚养,让其长成她谢家的傀儡皇帝,届时谢家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夜莫宁,俱都是手下败将! 哦不,真到那时,夜莫宁三家早已血流成河,大魏唯二的两座国公府,与六部之首吏部天官的府邸,都将成为尸山血海。 手下败将尚有可能生还,而他们欺她太甚,欺她谢家太甚,待她站到最高处,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鉴于大环境如此, 她不许朱柯嫁给莫息是一回事儿,可莫息居然胆敢瞧不上朱柯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她的女儿作为堂堂嫡公主,哪一点儿配不上他区区一个国公府世子! 她的阿沃确实不会是一位明君,可那又如何,皇儿的身后还有她,还有谢家,只要皇儿登基,何愁治理不好一个太平盛世,却被莫家一步一步引入沼泽,陷入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 她恨啊。 从前她忌惮葭宁长公主,与夜贵妃处处明争暗斗,她最恨夜家,现今她最恨的却非夜家,而是莫家。 她恨不得把今晚在场的所有莫家人一个一个剁碎,再丢进焚火炉里,把他们烧成灰,散满整个京城,让所有与她作对的人看看,逆她者的下场! 就这样,三家之中,阳侄儿却还最想择定莫家效忠。 说什么东宫已定,皇上心意已决,除非太子死,否则不会更改,让她为自己为谢家,甚至是为朱柯,她都得真正地接受事实,与他携手,共谋谢氏一族的明日荣光。 谢皇后端起果酒浅尝一口,遮去嘴角泛起的冷笑。 退一万步讲,若真有这么一日,已无选择的余地,她想抚养年幼皇嗣,以谋东山再起的路完全被堵死,真到了听从阳侄儿的建议,从三家之中择一家,那么她也不会择定莫家。 相较莫家,她更愿意择定夜家。 至少,那个令她痛恨嫉妒的葭宁已死,时刻与她争锋相对的夜贵妃利爪已剪,从前盛极一时的静国公府已然沉寂多年,年后静国公更是会彻底从户部首官之位退下来,四皇子又以离宫的方式告知天下人,他无意皇位。 这样的夜家,可比正枝繁叶茂的莫家好掌控多了。 最重要的是,皇上虽然一直认定元后莫皇后所出的李旲方是正统嫡出,方是大魏江山后继的天下之主,可太子体弱,阳侄儿说除非太子死,那就让太子死,皇上就会改变主意了。 莫家能赢到今时今日,说到底靠的无非就是皇上认定的这一点儿。 只要这一点儿没了,莫家还有什么赢面可言。 再者旁人不知,她却深知葭宁在皇上心里是有多重要,纵然她从不愿承认,已死多年的莫皇后嘴上也从来不认,还有夜贵妃,当年她 们可是都心知肚明,她们是连葭宁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皇上说是重视太子,重视已故元后,但却皆不是爱。 后宫三千,她们这些人,无论是旧人还是新人,皆未曾得到过皇上的一丝真心。 皇上的真心,早已给了一个人,随着那个人的逝去,也早烟消云散。 皇上为何会同意莫家与琅琊王氏联姻,除了为让东宫更巩固之外,更因着琅琊王氏这一代唯一嫡出的大小姐王壹,与十年前殒在杏江回不来的夜家大小姐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谢皇后眸光流转,不知不觉又落在底下宴席上。 明明不是葭宁所生,王壹却有着一双与葭宁十分相似的丹凤眼。 她记得王相离也是一双丹凤眼,与葭宁多有夫妻相啊,可惜了,葭宁却不欢喜,非得嫁夜子智不可,夜子智也是蠢,明知当年年宴过后,葭宁已非原来的葭宁,却还愿意求娶。 此后王相离离京,葭宁与夜子智大婚,再后来,葭宁传出有喜之时,琅琊那边也传出王相离之妻清河崔氏也有了喜,再是夜十一与王壹的双双降生。 那一年,同一年,葭宁有了长女,王相离也有了长女,两个喜讯前后传进宫里,传到皇上的耳里,她记得那一晚大雪纷飞,枝桠覆满银霜,皇上就站在大雪之中,任谁劝也不听,把自己冻得险些薨在那场大雪纷飞里。 还有一回,是葭宁岀事儿的那个年宴里,皇上也是把自己的半条命给折腾没了。 这两回,都是秋太后亲临,摒退所有人,只剩母子二人密谈。 她不知道母子俩到底说了什么,她只知道最后是皇上妥协了,听从了秋太后,保重自己,不再自伤龙体。 自此,她再未见皇上似那两回那般失态,那般仿佛天地间已无卷恋,不如乘风归去早早了却残生的悲切。 回朔过往,让谢皇后眼中慢慢有了痛快之意。 从来都不会只是她一个人失意,连一国之君都免不得失意,她的失意也就显得没那么悲哀了。 微微垂眸,敛下眼帘,她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如今的局势上面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无需再想。 皇上让王壹嫁给莫息,让东宫与琅琊王氏紧紧相连,爱乌及屋为的是谁,她知道,她就更不想让皇上顺心如意。 王壹又非葭宁的血脉,却因仅仅葭宁所出的夜十一与王壹有着生父共同的血脉,皇上便格外看重王壹,这让她无由来地痛恨。 恨之入骨!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一双胎 她知道阳侄儿分析得对,以现今的局势而言,会是阳侄儿的提议最佳。 然而,那是因着阳侄儿不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他未曾经受过,未曾被一心所爱之人狠狠地伤害过,他自是可以不受到影响,自然可以理智地分析,继而做出最佳的选择。 而她,不能。 夜莫宁三家,还有她卑躬屈膝日夜迎合的枕边人,当今的大魏之主李昊乾,凭什么她过得不好,他们却能过得好。 她绝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眼中的痛快之意慢慢变成滔天滚滚的不平与不甘,谢皇后饮着杯中酒,如饮苦水,涩得令她紧皱眉头,端庄大气的妆容渐渐显得狰狞。 夜贵妃收回视线,她知道谢皇后近日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不过只要与她无关,她自两耳不闻窗外事。 眼下的她,已是心如止水。 自从夜家远不如前,今宁又嫁得不甚如意,所生的四皇子更是仅留下一封书信便离宫,转眼十年过去,除了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之外,她都快忘了她所生的皇儿到底长什么样了。 皇儿无心皇位,从前她便知晓,可她不允许他不争,他便也不反驳,顺着她的意在努力地争,直至大姐儿留在杏江生死不明,再也没有回来,他才绝决地离宫,去走他早想去踏遍的山河。 至此未归。 年宴之前,今宁又来告知她,苏驸马的腿伤并非意外,而是一场针对苏驸马的谋杀,幕后主使是想要苏驸马的命,她不知道今宁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可她没有阻止,因着她在今宁沉寂了十年的眼里,再次看到了光。 她已经老了,她已经不想争了。 但倘若今宁想要争,想要一个真相,想要给苏驸马一个交代,她没有理由阻止,纵然她帮不上什么忙,被困在后宫动弹不得,她也不能夺走今宁难得又重新燃起的熊熊火光。 至于夜家,现状,挺好。 此年一过,父亲彻底退下空有头衔实已闲赋许久的户部尚书之位,从此只是一位老国公,于静国公府与母亲一起颐养天年。 子智仍在普济寺出家,子慧仍是吏部左侍郎,子侄们一个一个长大,阿瑞已然成家立业,接下来便该是阿祥、阿旭了,再等到他们也成家立业,便只剩下她那不省心的皇儿,仍漂泊在外。 她不求旁的,只求阿弘不管在哪儿,都能平安康健。 今宁公主与朱柯公主坐在一块儿,姐妹俩谁也没看谁,谁也没心思说话,皆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今宁公主是因彻查谁想夺取苏秉屏的性命,计谋不成却让苏秉屏落下一条瘸腿的幕后主使之事并不顺畅,而全无过年的欢庆。 朱柯公主没这般复杂,她纯粹只是一想到年宴开始之前,母后同她说的,年后她的驸马会在今晚年宴之中的众权贵子弟之中,选一位出来,而她入座后大略看过,除了仍教她心动的莫息之外,无人能入她的眼,而感到恹恹。 这股子恹恹直接导致她再看向占了她位置的王壹,带着无尽的恨意。 夜十一正吃好喝好,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快要到来的会面,忽然感受到一道不善的目光,抬起眼看去,意外地对上朱柯公主的双眼。 微微颔首示意,而后她回眸,继续优雅地进食。 气得朱柯公主捏着手中的银快夹了一快子青菜,送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 今宁公主注意到邻桌朱柯公主忽起的一身火气,看了看朱柯公主愤怒难平的侧脸,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她的妹妹恼得浑身发颤,却莫名地缓解了她自己的一身忧愁。 彻查幕后之事,虽未查到半道被斩断了,线索被人为地截取断开,令她的人无法再循着线索继续追查到底,却也不是没什么收获的。 至少,她知道了她的驸马是在替她受过,也与驸马尚主之后,苏家被动归属于夜家阵营有关,而这一切,其中便有她这个妹妹的手笔。 虽非主谋,却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更甚的是,她这个妹妹是被利用的,却也是知情的,并为了达到谋害她驸马,令她成为寡妇的目的,而纵然有察觉到不对,也甘心被当成棋子使用的帮凶! 她从不知朱柯竟已看她这个姐姐这般不顺眼到此地步。 她不把当姐姐,那也就别怪她不把她当妹妹,摒弃最后的一丝血脉亲情了。 幕后主使难查,但要查朱柯却不难,顺着朱柯这根藤往下查,摸到幕后主使这个黑心瓜,也不是不可能。 待年宴过后,好戏也该粉墨登场。 秋太后忽感风寒,今晚年宴并未出席,这让永安帝多少轻松一些,可他三番两次状似无意地看向女卷这一边,却皆看到他看的人全程埋头宴饮,让他想看一看她的正脸都没机会。 他在王壹身上看到了束手束脚。 莫息与壹姐儿大婚时,他便想过要亲临仁国公府喝杯喜酒,最终未成行,乃因着母后如今晚这般忽感风寒,那会儿他想着罢了,壹姐儿既已嫁进京城,且嫁的还是仁国公府,往后要见着的机会,必然不少。 却未料,接下来的日子里,壹姐儿皆未进宫,连官卷之间的宴席聚会都不曾参与,他听闻乃是壹姐儿双眼皆盲的缘故,故而不喜外出。 壹姐儿不喜外出,他又不能亲临到仁国公府去,毕竟无大事儿,龙驾亲至,便显得太过刻意,圆不过来,易引人生疑。 作为一国之君,旁人他可以不理会,然他的母后,他却不能不考虑周全。 桃花林那一回,已然是母后给他的警告,他既无法两全,那便只能以壹姐儿的安全为要。 而后壹姐儿眼盲之症,在叶游医的妙手回春之下,得见光明,莫家由仁国公夫人举办了一场齐聚官卷的冬宴,壹姐儿方正式迈入众官卷的圈子之中。 莫息维护妻子,仁国公夫妻维护长媳,他都觉得甚好。 然此时此刻,他有些遗憾,亦有些惆怅,一母双胎的姐妹,性情怎能相去如此之远? 第二百八十二章 离殿后 大姐儿尚在京时,那虎视一切的作派,与眼前壹姐儿瞻前顾后的作派,简直云泥之别。 在静国公府养着,与在琅琊王氏养着,纵然是双生女,相貌能一模一样,脾性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底不同。 推杯换盏,年宴过半,永安帝仍未能看到王壹的正脸。 他想通过王壹的脸看到夜十一若在,此时双十的年岁,应是何等天姿国色的心情,不免开始浮躁起来。 时至今日,他才正式见到与大姐儿有着同样一张脸的壹姐儿。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不管是莫息带着她过来拜见他此天子时,她从头到尾都未曾抬过头,以致他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到她的正脸,是否是她故意为之。 下一息,他摇了摇头,手中酒一饮而尽。 壹姐儿怎会故意避开他,定是他多心了。 此时谢皇后起身,与永安帝言,需退下一会儿。 永安帝不甚在意谢皇后要去做什么,挥挥手道:“皇后随意。” 谢皇后虽已习惯永安帝对她的冷漠,然则在文武百官与其官眷之前,在此一年一度聚于一堂的盛大年宴上,永安帝丝毫未有想过她身为一国之母的颜面,连做个假敷衍一下都懒得去做,还是令她早已看清这一切的心揪疼起来。 心如止水。 到底是她不如夜贵妃了。 与夜贵妃争了半辈子,到头来夜贵妃的四皇子还在,她的大皇子却已成废人,夜贵妃对皇上的情,能说放下便放下,她想放下却无法真正的放下,总有那么一些藕断丝连,陷于自苦之中,百般挣脱不得。 呵。 庆宫令瞧出谢皇后嘴角微微扬起的笑容之中,含着几许难以释怀难以自愈的苦楚,不由低声宽解道:“娘娘还有公主呢。” 提到朱柯,谢皇后脸上自嘲自讽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悲极怒极到失望至极,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本宫虽有一儿一女,到头来尚不如人家仅有一儿的。” “娘娘莫要如此说,待元宵过后,皇上给公主赐婚,公主有了驸马,会好的。”庆宫令继续劝慰之余,心中亦不无喟叹。 她跟在娘娘身边的时日已久,大皇子与朱柯公主都是她半看着长大的,十年前娘娘的处境,尚是一片大好的形势,自大皇子出事儿,朱柯公主不争气儿,娘娘虽为中宫,日子却是越过越难熬。 此难熬,非在外在的衣食住行,倘若只是这些,倒也不令人心生绝望。 娘娘的难熬,在于太在乎谢家,太在乎大皇子与朱柯公主,对谢家与皇子公主的期望太高,以至于时至结果,谢家的落败,大皇子成庶民,公主姻缘难顺,令寄以厚望的娘娘摔得太惨。 皇上的心思又完全不在娘娘身上,娘娘作为一国之母,离形同虚设已不远矣。 谢皇后笑而不语,她知庆宫令是想让她宽宽心,莫要太难为自己,以至心中郁结,可这并非她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她亦是心不由己。 “娘娘是要回宫么?”庆宫令侍候着谢皇后暂退出年宴,只知自家娘娘高坐凤座,看着底下宴席时其乐融融,相较娘娘已身处境,其心中难免越发郁结,这才与皇上禀说退出片刻,却不知娘娘出武英殿后,欲往何处。 “还要回宴席,怎能回宫?”谢皇后纯粹就是胸闷出来走走,走着走着看到一处离武英殿不远的侧殿,“本宫记得那殿里有一棵白梅,眼下正是花开满枝的时候,进去看看。” “诺。”庆宫令与一众宫娥内侍,簇拥着谢皇后进了侧殿。 此处侧殿,名儿为群芳殿,离武英殿不算最近,稍离得远一些,用来停留散心,乃谢皇后此刻最佳去处。 时值冬日,梅花开得正盛。 谢皇后站在白梅树下,仰头望着白如雪的朵朵梅花,映在眼里,眸色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胸口的闷气也渐渐消散。 庆宫令见谢皇后难得有这样宁静祥和的时候,安静地摆摆手,示意一众宫娥内侍站守得远些,都到廊下门外去,连她自己也是退至廊口石阶下,默默地候着。 谢皇后一离凤座,安贤妃即时注意到,晓得她暗下使人悄悄在谢皇后的果酒中下的那味药起了作用,已让谢皇后感到气短胸闷,不得不暂时离席到殿外去透透气。 随着,她状似不经意地侧脸,眼波流转间,往坐在后侧席案里的姜嫔看了一眼。 她与姜蕊在年宴之前一直都是安有鱼借着搭平安脉之便,行走于后宫给二人传递消息,然而安有鱼身为院判再方便,也不能时时做她们的中间人。 故而到此年宴宴席上,二人早有了共识,借用同在宴席之便,一个眼风一记眼色,都是她们互相传递计划进展的方式。 早在二人都是察言观色的佼佼者,且都聪明,心机更是各有各的厉害,接头接得毫不费力。 姜蕊一直谨记自己在今晚年宴上的任务,毕竟事关自己与腹中龙胎的安危,她是不愿意谨记,也必须记得透透的。 故而除了宴饮,她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前排席案的安贤妃。 一得到安贤妃的示意,往凤座看去,果然看到谢皇后已不在凤座上,她即时明白,该她出场了。 安贤妃的任务是让谢皇后在年宴上离开凤座,走出武英殿,届时不管谢皇后会在离殿之后去到哪儿,她都要让跟在谢皇后身边的宫娥内侍人事不醒。 特别是庆宫令,不能再让其跟在谢皇后身边。 不然假冰霜的主子无法继续往下的计划。 虽然她也不知这样做了之后,假冰霜的主子意欲对谢皇后做些什么,却不管做些什么,对她都应是有利的。 甚至她希望,假冰霜的主子能在今晚年宴解决掉谢皇后,让今晚成为谢皇后的死期,如此她腹中的龙胎,至少安全了一大半! 同时,夜贵妃与宁贵妃也发现了谢皇后的离场。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与永安帝一般的不甚在意,再是各自收回目光,漾起得体的笑容,继续宴饮。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第三 俩贵妃娘娘都这样了,再往下的四妃更是有样学样,纵然四人心中也是不同程度地使着心眼,然至少在明面上,她们自来不做出头鸟。 终归,她们上头有两大贵妃,还有中宫皇后。 再说了,她们虽是四妃,膝下却皆无亲子,只安贤妃很幸运地得到永安帝的恩赐,让其成为五皇子的母妃。 余下三妃羡慕嫉妒恨之余,越发苟起来做人。 她们可不想成为一中宫俩贵妃闲来无事儿拿来泄愤的靶子。 再看向姜蕊,她们眼中的兴灾乐祸一闪而过,嘴角是越来越上扬。 起先得知姜嫔怀有龙胎,且秘密成功保住头三个月的胎,她们难免有些嫉恨,无不诅咒着姜嫔最好摔一跤,将胎儿给摔流产,后来见到谢皇后看着姜嫔已然显怀的肚子,便如同饿狼看到一块美味儿的生肉,她们不禁心照不宣地笑了。 每个人都觉得姜嫔肚子里的龙胎,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生下来,纵然是能平安诞生,那也十有八九会成为中宫嘴里的那块肉。 谁教大皇子已然成了废物,而谢家要稳住中宫之位,延续英南侯府的荣光,便得另找出路。 眼见皇上现如今虽还给谢皇后作为中宫的尊荣,却早不踏进凤仪宫半步,谢皇后想要再怀上龙胎,难如登天。 故此,最好的法子,便是捡现成的皇子。 姜嫔此时怀上,无疑便是谢皇后眼中的现成的龙胎。 待瓜熟蒂落,姜嫔若产下公主便罢,若有幸产下第六位皇子,谢皇后必然要请旨,将姜嫔之子讨至凤仪宫,以中宫嫡子之尊教养长大。 至于皇上点不点头,却是不好说,总归是谢皇后如今不妙形势之中的一条光明之道。 她们那位皇后娘娘素来是不为已天诛地灭,不管这条道能不能走到底,也要走过才知,若试过不通,谢皇后必定还有其他手段。 能在当年与夜贵妃的后位之争中胜出,不管是以前的英南侯府,还是现在的谢皇后,都不可小觑。 深知谢皇后是一个一旦有了目标,便不会轻易放手的人,除了俩贵妃与四妃之外,姜蕊更是知晓。 寻了个机会离席,姜蕊刚走到殿外月台,西参扮作的冰霜便走到近前,低语道:“娘娘,皇后娘娘眼下在离此不远的侧殿之中。” “哪个侧殿?”姜蕊细问,武英殿左右可有不少侧殿。 “殿中有棵白梅,皇后娘娘正在赏花。”姜蕊未出殿之前,西参便一直关注着谢皇后的行踪,掌握着谢皇后的精准动向。 一提白梅,姜蕊便知晓在哪儿了:“好。” 她带着冰雪往白梅树所在侧殿走。 西参则默默退下,她没跟着姜蕊,不过也离得不远。 她的任务是辅助姜蕊成事儿,该给的给了,余下便是策应,只能避在近处静观其变,以便及时做出最妥当的反应。 谢皇后站在白梅树下,头微微仰着,目光落在白色的梅花上,思渐飘远,眼神儿也渐渐迷离。 几息后,她感觉到有些眩晕。 正想喊庆宫令,还没发出声音,身子一软,她倒在地上,彻底陷入了黑暗。 陷入黑暗之前,她很是懊悔自己让庆宫令她们退得太远了些,如若不然,都不必她喊人,她们就能及时跑过来扶住她。 然则摔在冷硬地面昏迷过去的谢皇后,并不知晓早在她之前,庆宫令与一干宫娥早先她一步,尽数倒地人事不醒。 纵然她能来得及喊出声,亦是无用。 姜蕊站在白梅树谢皇后的身后,手中空荡荡的瓷瓶还握在她手中,就在刚刚,她进到侧殿,看到院子里的谢皇后,顺着风向将瓷瓶里的迷药尽数挥出。 假冰霜说,瓷瓶里的迷药能药倒十数名壮汉,她只要顺着风向,将药粉撒出,让药粉随着风飘往谢皇后的方向,只要闻到一点点,谢皇后便会倒地。 同样的,冰雪手上也有一瓶。 她向谢皇后挥出迷药,冰雪则向守在庑廊的庆宫令与一干宫娥挥出迷药,人数较多,又站得比较散,冰雪挥出两次,才将她们尽数药倒。 过程惊心动魄,不说执行的冰雪,她避在一旁瞧着等着,都捏了一把冷汗。 最警觉的庆宫令是第一个倒地的,随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宫娥倒地,最后才是谢皇后。 因着谢皇后始终眼里只有那枝头上的一簇簇白梅花,故而身后的一干人接连被药倒,她都没有看到,亦没有察觉。 待到察觉,已然晚矣。 谢皇后倒地前那微微张开的嘴,她自然知晓谢皇后是察觉到不对劲儿想喊人,可惜别说谢皇后根本没机会喊出声就昏迷过去,饶是有余力让谢皇后喊出声亦无用。 毕竟此侧殿里,原来满满的众人之中,此刻除了她与冰雪,再没有第三个清醒的人站着。 西参藏身于高处,远远瞧着,知晓姜蕊已经得手的第一时间,她悄然下了高处,执行计划的下一步。 姜蕊也没有闲着,谢皇后一倒地,她与冰雪快步上前,合力将谢皇后拖入侧殿的一间厢房里。 冰雪边拖边低声道:“娘娘,这里没人,还是奴婢来就好,娘娘怀着孕,不宜过于劳累。” 姜蕊摇头:“无事儿。” 她腹中的胎儿虽已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但若是此次计划出了差错,她无法得到假冰霜的主子的认可,那接下来的月份到胎儿出世,可能会比前三个月更危险。? 即使她能保住胎儿,至胎儿顺利诞生,然诞生之后,她能不能将她的亲骨肉留在身边,靠她自己的力量,再加上她父亲倾姜家之力,也是悬之又悬。 毕竟谢家如今再不如往前,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还有三根钉,要捏死她,搞跨她姜家,摘她父亲的乌纱帽,单凭一个谢元阳与谢皇后里外联手,便能办到。 腹中孩子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希望。 身处后宫,且怀有龙胎,她深知不可能完全不冒险。 只要能让她平安地将孩子生下来,并确保不被包括谢皇后在内的任何人抢走,让她可以亲手抚养她的孩子长大成人,她什么都可以做。 纵然犯上,她也不惜一试! 第二百八十四章 作见证 因着若是试过办成了,她在生下孩子与养大孩子的道路上,于后宫势单力薄处于最底端的她,能交换到假冰霜的主子的最强援助。 而这一切,她必须承认,其中有着关扑的成分。 可如若不赌,她不答应假冰霜的主子的要求,配合年宴上的计划,不勇敢地走出这一步,她可能连赌的资格都没有。 既是如此,现在不过是将谢皇后拖进厢房,以便假冰霜的主子走下一步棋,她负责的这一步,便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 而不要出错,最好的法子便是尽快完成。 冰雪一个人拖走昏迷的谢皇后,比她与冰雪合力拖走昏迷的谢皇后,所费的时间要多得多。 皇宫大内,瞬息万变,相差毫厘,失之千里。 她早深知这一点儿,又岂能在这一点儿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令她与腹中胎儿失去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大好时机。 今晚年宴,所有的一切都是争分夺秒! 趁着夜色,姜蕊与冰雪很快且顺利地将谢皇后拖进离白梅树不远的一间厢房之中,而后离开,回到宴席上。 安贤妃时刻关注着,在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心知事儿成,不禁嘴角上扬,又觉得不能太过明显,遂又夹起碗中的炸酥鱼咬了一口,掩了掩有些难以抑制的笑意。 虽则她并不知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事情又会发生到何种地步,总归能算计到谢皇后,能让谢皇后不好过,她便开怀。 同在后宫这些年,她虽已贵为四妃之一,在后宫里的位份已高过许多妃嫔,然上面还皇后与贵妃,俩贵妃还好,都不是爱欺人之辈,而谢皇后…… 她至今膝下无亲子,此中少不得谢皇后的功劳! 每每思及此,她便恨不得将谢皇后拆骨剥皮! 夜十一于片刻后起身,由东箕侍候着前往小解。 刚出武英殿,东箕便低声与夜十一禀道:“大奶奶,徐夫人跟上来了。” 连绡跟着夜十一的后脚跟,一前一后走出武英殿。 夜十一不动声色:“嗯。” 倒是连绡快走两步追了上来,目标很是明确:“世子夫人留步!” 夜十一停下脚步,转过身回看:“徐夫人有急事儿?” 言下之意,她是出来小解的,没有急事儿她就不多说了。 连绡出身不显,好歹也当了好些年的官家夫人,这点儿弦外之音还是听得出来的,故而近前便道:“巧了,我也要小解,不如一起?” 夜十一没有立刻回答,小解不过是她的借口,她离开武英殿实则另有要事儿,然时至眼下,也不好拒绝:“好。” “我虽不知您今晚具体要作何,可我却知今晚定然不会平静,我随您一起去,您不必有负担,该做什么尽管去做,权当我不存在。”连绡和夜十一并肩走了几步,离武英殿远些了,方开口低声实言,“表哥派我来,便是在您用得着我的时候,能为您作个见证。”?? 夜十一明白了:“多谢。” 这位徐夫人大抵是从连总督那儿知晓她在年宴上要实施的一些计划,具体什么计划不知,却被连总督派来助她一臂之力,于关健时刻补一些漏洞。 虽则她的计划里,她绝不允许出现漏洞,然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真出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本来她已安排了自己人于事后为她作证,不过现在有连绡出现,她布在后宫之中的暗棋倒是可以先不动,继续蛰伏着待来日再显身手。 至于连绡可不可信,她不必管连绡可不可信,她只要知道连总督与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徐摩亦与她夫君是同一个阵线的,一位是连绡的表兄,一位是连绡的丈夫,只要这两位稳了,她就不怕连绡不稳。 “世子夫人客气了。”连绡神色平静,也并不多问,知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她懂得。 夜十一起身离开武英殿,永安帝便注意到了,不觉望向另一侧的莫息。 莫息自然也知晓夜十一的离开,头顶突然多了一道注视的目光,他也感受到了,只是忍着,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感受到。 永安帝见此微微皱紧眉峰。 听闻这小两口在不久前吵过嘴,还吵得挺严重的,以致有段时日都没说过话儿,莫息这臭小子都住到书房里去了。 这会儿难不成还没和好? 他再看莫息,眼里多了几分不满。 再看旁边的凤座,他才发现谢皇后还没回宴席,心中的不满越发达到顶点,脸上的烦躁之色越来越明显。 夜贵妃和宁贵妃察觉到这一点儿,皆不约而同地不动声色。 四妃则更正襟危坐。 安贤妃心中有鬼,更是大气儿不敢喘。 姜蕊见状,同样是紧张到手心冒出冷汗。 殷掠空守在武英殿外,黄芪肖和花雨田也是一样,他们今晚是半分不敢懈怠,时刻警戒着,她同样也是。 谢皇后出殿,姜蕊出殿,还有其他官眷出殿,来来回回,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后夜十一出殿,她依旧看着,看得眼都不眨。 她知道,从十一踏出武英殿大门开始,谋划已久的计划,终于拉开了序幕。 夜十一带着连绡,没有直接往谢皇后去往的侧殿走去,那样目标太大,目的太明显。 故而未到谢皇后所在的侧殿,夜十一转入离武英殿最近的一处主殿,连绡对皇宫不如夜十一熟悉,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主殿,夜十一指着右边的偏殿道:“殿内便有解手之处,短则三刻钟,长则半个时辰。” “明白,我便在此候着,您尽可安心。”连绡一点就通,她能被连总督使来,可见本身的优秀,不然也无法得到连总督的信任,让她来到夜十一相助。 夜十一微微颔首。 再无多余的言语,她转身往主殿后面走,没有进主殿两边的任一偏殿。 连绡目送了一会儿,直至见不到夜十一的身影,她方抬脚往右偏殿走去。 夜十一走过相连的穿廊,直接来到后殿。 后殿的规制与主殿略似,只进深稍浅,宫里的前后殿大都这般格局。 第二百八十五章 了如掌 她从前还是夜家女时,经常入宫陪伴皇帝舅舅,都是见惯了的。 看着后殿的东西配殿,她思考了两息,便循着记忆中她母亲同她描绘过的路线,走入东配殿,来到配殿的跨院,进了跨院游廊最末的一间厢房。 东箕一路跟着,心里暗暗称奇。 早知大小姐对皇宫大内十分熟悉,但她没想到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夜十一走进厢房,东箕关上门,她开始在房里走动,观察着各个摆设与挂件。 东箕问:“大奶奶要找什么?” “找看起来不太起眼,却又另有乾坤之物。”夜十一清楚地记得,在噩梦里,母亲画了一幅大内暗道给她,她把路线记得牢牢的。 唯有开启暗道的十八道暗门,母亲只告诉了她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只具体到在哪个宫哪个殿哪个房里,但打开暗门的机关,母亲却没能全部分说清楚,因着母亲也没机会把十八道暗门都开启过。 母亲只清楚一部分暗门的机关。 此处殿宇房内的机关,便是一处母亲不曾摸索过的暗门。 母亲未嫁时长住宫中,也甚少有机会能到武英殿附近来,与之相对的文华殿也是一样,故而这两殿附近的暗门,母亲并不知开启暗门的机关具体是什么。 眼下她需要用到武英殿附近的这一道暗门,具体厢房找到了,机关却还得仔细找找。 东箕是星探,告诉东箕,或许东箕能找得比她更快。 “你找机关这东西,应是比我内行,你找找。”她道。 “诺。”东箕确实对找东西之类的很拿手。 倘若没有噩梦一场,夜十一实则是记不住葭宁长公主画给她的那些暗道的。 毕竟当时她才五岁。 只是在梦里经历过那个原来她选择另一条路的短暂悲惨的人生,再醒来想到母亲仔细同她分说的每条路线,奇迹的历历在目。 今晚谢皇后会到离武英殿不远的侧殿里赏梅,亦非什么巧合。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真有,那也是人为的安排。 在年宴之前,夜十一就动用了埋在宫里的人,时不时就得在谢皇后身边侍候的人耳边,提一句群芳殿里的白梅有多洁白芬芳。 久而久之,武英殿外面不远的一处侧殿,有一颗开得正盛的梅树,便悄悄地在谢皇后身边侍候的人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慢慢长到年宴这一晚,谢皇后自然也知晓了有这么一处侧殿,有那么一棵十分应景的梅树。 而眼下时节,正是赏梅的最佳时机。 谢皇后苦闷地从年宴上离开,赏下梅花换换心情,可不就是正中谢皇后的下怀么。 如此,也是入了夜十一早早布局费神安排的套索。 连同姜蕊主仆俩把昏过去的谢皇后拖进群芳殿内的那间厢房,亦是扮作冰霜的西参提前得了夜十一的命令,转达给姜蕊的指定的厢房。 因着那间厢房,和夜十一眼下让东箕找出机关的这间厢房,两者之间有一条暗道相通。 时间紧迫,好在东箕足够得力,很快就把机关给找了出来:“大奶奶,在这儿!” 是博古架上的一颗小青松。 小青松是假的,枝叶树干俱是用整块绿翡翠雕刻而成,是琳琅满目的博古架上众多摆件里的赏玩之一。 夜十一看了一会儿道:“转转。” “诺。”东箕立刻伸手把整棵小青松试着左右转了转,往右转纹丝不动,往左转果真转动了。 随着小青松的转动,厢房内靠着高几的那面墙有了动静。 墙上的双鱼挂件无风自动,双鱼竟是慢慢分开。 原来头尾互抱的八卦双鱼一分为二,往两边移动,开出一道暗门。 夜十一走近了看,发现双鱼挂件也不是挂在墙上的,而是被固定在墙面,随着双鱼分开,暗门就出现了。 东箕目瞪口呆:“大奶奶如何知晓此厢房之内还有这么一道暗门?” “偶然得知。”夜十一随意答道,她也不可能把噩梦之事说出来。 东箕首当其冲就要走进暗门先探探路,却被夜十一叫住:“拿盏油灯。” 一时惊奇过度的东箕连这最基本的都给忘了,还得让自家大小姐提醒,她自觉没脸,默默地找了盏油灯点上,举着走进暗门。 她走在前面,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 夜十一随后,暗门随着就被自动关上。 像是能感应似的。 东箕作为星探之一,后又为鬼雀之一,不管朝堂还是江湖,她其实见识过许多机关,比这更危险的地方也都闯过,按理说她不该这般像个愣头青似的顾头不顾尾。 只是她是万万没想到,大小姐竟是连皇宫大内的机关都这般了如指掌! 她太过震惊了。 怪不得今晚入宫之前,她还很是担心,担心自己万一护不住大小姐,那她就得成为千古罪人,永远被打在星探和鬼雀的耻辱柱上,却得大首领安抚,说一切自有大小姐安排,她只管听从便是,无需太过忧虑。 大小姐连这样的暗门通道都能知晓,她的担心确实是杞人忧天得多余了些。 退一万步讲,照大首领说的,尚还有姑爷在呢。 姑爷也是位大人物,阖京谁不知姑爷最稀罕大小姐,而姑爷活阎王的名头,也不是随便喊的,谁胆敢招惹。 今晚姑爷也在宫里,大小姐真有事情,姑爷准能把大小姐平安清白地捞出去! “你不必太过戒备,此通道是通往另一间厢房的,不远。一般人不知晓此暗门与通道,知晓的,这会儿忙着宴饮,不会有危险。”夜十一见东箕如临大敌似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不禁出声松快一二。 “诺。”东箕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以及行动上做的,完全是三个方向,像三头牛各自使劲儿,把她拉扯得更紧张了。 终归知晓是一回事儿,明白是一回事儿,放松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她的道行不够,还做不到收放自如,泰然处之。 反观大小姐就能做到,她对大小姐的敬佩景仰之情,瞬间如江河之水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通道正如夜十一所言不远,东箕举着油灯走了一段,大概就走过十来间厢房的距离,便看到另一道暗门。 显然是出口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引入梦 东箕侧身避让,紧贴着墙面站在一边,静候夜十一下令。 “从这儿出去,就是另一间厢房了。”夜十一开口道。 东箕是知道夜十一今晚费这么大功夫出来是为的谁,此刻听夜十一这么说,她瞬间就明白过来。 从这道暗门出去,她们便会见到被迷晕的谢皇后。 东箕紧了紧身上一直背着的包袱,心里头不知为何,想到包袱里的东西,以及接下来要上演的场景,莫名的有种矛盾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既紧张,又刺激。 紧张又刺激之下,她偷偷瞄了眼自家大小姐。 余光刚瞄过去,便听夜十一道:“开门。” 东箕一个激灵:“诺。” 声音有些异常,引得夜十一看了看她。 这一看,直把她看得手心冒汗。 夜十一目视前方,如白玉的手抬起,手指捋了捋袖口的金丝线,轻声缓言道:“今晚万不可出半点儿差错。” “诺!”东箕明白,这是大小姐在告诫她! 暗门一打开,厢房内的一切立刻尽收眼底。 不过一门之隔,却是明暗分明,真假对立。 在此之前,夜十一所谋划的一切,尽是为了年宴这一晚。 在此之后,夜十一所谋求的真相,也终将会暴露在她眼皮底下。 东箕静侍在夜十一身后。 她一手举着油灯,透过微弱的烛火之下,她看着大小姐绝美的侧脸,一手紧着包袱,五指略为僵硬地搭在打结处。 慢慢地,她剧烈跳动的心房在这一刻,反而得到了平静,彻底地安定了下来。 有大小姐在,一切都会按照计划发展,她只要保护好大小姐,恪守她的职责就好。 夜十一曾与莫息坦言过,她用来对付谢皇后,诱导谢皇后道出当年真相的饵,乃是一幅画儿。 虽则画儿并非实物,可她也并没有说谎。 画儿于梦中所得,梦醒过后,她虽未将其画出来,却经十数年,依旧清晰地刻画在她的脑海之中。 那是母亲的一幅丹青。 大红的宫装,大红的面纱,大红金丝锁边的七彩宝石宽腰带,以及同样大红金丝锁边的七彩宝石软锻绣鞋。?? 除此,大红宫装再无其他点缀。 高挽的发髻,左鬓别着一朵大大的金丝掐成的芙蓉花,小巧的耳垂戴着长长的金流苏耳坠,高洁的额间画着精致栩栩的芙蓉花钿,修得整齐圆润的指甲染着大红色的蔻丹。 除此,身上再无多余装扮首饰。 厢房内室的床榻之上,谢皇后仍旧未醒。 东箕推开暗门,暗门就在内室床榻一侧的高几旁,她举着油灯走出,先瞧了眼还人事不醒的谢皇后,她将油灯搁至桌面。 谢皇后所中的迷药都是精准算好药量的,还得半刻钟,谢皇后才会清醒过来。 而就在这半刻钟里,夜十一开始在内室换装。 东箕想侍候夜十一梳妆更衣,但她不知画儿的模样,故无从入手。 “不必,我自己来,你看着她即可。”夜十一向东箕伸出手,“把包袱给我。” “诺。”东箕赶忙把包袱递到夜十一手里。 夜十一接过,把包袱放至桌面,打开包袱,里面是她特意提前备好的,于今晚带进宫来的一干衣物首饰。 今晚乃是年宴,她本就穿得喜庆,又因着有意,内衫皆为大红,换装也不过是只要换下最外面的衫裙即可。 取回大红宫装,夜十一走至内室屏风后面。 不一会儿,她换好走了出来,到厢房内室里的梳妆台前重新坐下。 而后,她开始照着脑海中母亲的丹青,挽髻插花,戴耳坠画花钿,而大红蔻丹,进宫之前便是提前染好的。 东箕一边看着还未清醒的谢皇后,一边注视着妆扮的自家大小姐,她看得双眼发直。 特别是看到大小姐一身大红宫装出来时,她顿时被大小姐腰间的那条七彩宝石宽腰带吸去了所有目光,还有大小姐脚上的那双明显是成套的七彩宝石软锻绣鞋,也让她在一时之间看呆了眼。 “时辰快到了,看着点儿。”夜十一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这会儿东箕的注意力不能全然在她身上,是故她不得不开口提醒。 “……诺。”东箕被点得瞬间回神儿,再是羞愧地低下头。 是她失职了。 给谢皇后下的迷药药效快过了,她不能在此关键时刻分神儿。 夜十一戴上红色面纱,只露出一双与葭宁长公主生得一般无二的丹凤眼。 最后一步。 她取出紫晶手串戴上手腕。 戴好之后,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走向快要醒了的谢皇后。 她站定在床榻前。 隔着淡黄色的薄纱帐幔,静候着榻上之人睁开双眼。 “点上,然后退下。”夜十一低声命道。 “诺。”东箕领命,掏出身上备着的引梦香。 引梦香,顾名思义,能在悄然间,把处于将醒未醒之人引入梦乡。 眼下谢皇后的状态,便是正处于将醒未醒之间。 此时用引梦香,刚刚好。 星探南尾擅制香,引梦香便是南尾所制,今晚进宫之前,南尾便将此香交到她手里,好用于此刻。 东箕把引梦香点燃,内室桌面鎏金银薰炉里,很快有一缕袅袅青烟缭绕升腾,她往后退了几步,无声地隐匿起身形。 接下来,她只需静候大小姐事毕。 谢皇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虚无飘渺,透过淡黄色的纱幔,所有事物皆似是而非,有那么一抹大红身影若隐若现,似是近在咫尺,又似是与她始终隔着丈远的距离。 她想看清楚那人是谁,为何令她那般眼熟。 于是她掀开纱幔,有些软绵无力地下了床榻,身子摇摇晃晃,脑子迷迷糊糊,眼前始终似有一片迷障,云里雾里的,令她越发头疼。 她想要歇息。 今晚年宴难免酒多,她头昏脑涨的,她需要歇息。 然、然…… 那大红宫装,那玲珑有致的身影,那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装扮,都在指引着她往前踏出步伐。 她不受控制地提步。 一步、两步、三步。 距离并没有拉近。 那身影依旧遥远。 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头上钗环发出清脆细微的响声。 第二百八十七章 糊涂到 她闭了闭眼,猛地又睁开双眼。 她想起来了! 是她! 是她回来了! 可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出现?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她一定要看个清楚! 谢皇后踉跄地往前,连走数步,然而并没有用。 她往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 她退回一步,她又前进一步。 她问她是谁,她微笑以对。 她怒斥大胆,她笑得越发肆意。 那笑声缠绕在她耳边,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倒刺钻进她的耳膜,拉据撕扯,疼得她掩耳埋头痛呼。 哒哒哒! 有脚步声传来,由远至近,似是恶鬼在靠近,又似是黑暗在延伸,令人心生恐惧。 谢皇后不敢再往前,她僵在原地,隔着宛若薄纱的云雾,双眼都不敢眨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声源处,仿佛钉在那里,半分也无法移动。 紫晶手串? 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于她前方,身着大红宫装、额点芙蓉花钿、蒙着大红面纱的眼前人,腕上还带着紫晶手串时,她的恐慌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再次上前,一步、两步。 这一回,云雾中的人,却一动不动的,仿佛也想让她看个清楚。 她看到了,是紫晶手串! 是那串当年葭宁大婚,皇上与她一同送给葭宁的贺礼! 可为何会在这里? 谢皇后正不解着疑惑着,云雾中的人开了口:“为何要害我?” 声音幽幽的,宛若来自九幽之下。 谢皇后浑身一颤:“没有,我没有。” 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她本能地想要自保。 云雾中的人冷冷一笑:“皇嫂,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再答我一遍,为何要害我?你为何要害我啊!” 最后一句,很是凄厉。 犹如恶鬼咆哮索命。 谢皇后张大了嘴,她想尖叫出声,却只发出一声压仰而又恐惧的嗬嗬声。 她根本无法大声地叫出来,喉咙口好似被塞满了棉花,将她在那个凄厉的瞬间,被吓得肝胆俱裂而无法自控的喊叫声,尽数堵在喉咙里。 她喊不出来。 她竟是连发泄害怕的惊悚尖叫声都喊不出来! “说!说啊!”云雾中的人片刻得不到回应,便又喝斥道。 喝斥声一声比一声尖锐,似接连而来的两根细针钻入谢皇后的脑子里。 谢皇后无法阻挡这样的声音,她被吓得倒坐在地,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只能瞪圆了双眼,仰视着仍旧笼罩在云雾中的大红宫装。 “……没有,我没有。”她依旧否认着。 她不能承认,承认会死的,会死的! “是么?”云雾中的人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不是迈,而是直接跨进了谢皇后所能承受的惊惧范围,她一下子高呼了起来:“不!你别过来!葭宁,皇嫂求你了,你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真不是我要害的你啊……” 她终于直视上云雾中的人的双眼。 这是一双令她无比熟悉,于午夜梦回之际,也会在噩梦里梦到的眼睛! 她不敢看,可她又不能不看! 云雾中的人抬起手腕,转了转手腕:“瞧,就是它害的我。而它,是皇嫂亲手交到我手里的,皇嫂还说这是送给我的新婚贺礼。皇嫂啊,就是你害死的我啊,你怎么就不承认了呢?” “葭宁,真不是皇嫂要害你的啊!”谢皇后声音嘶哑,她极力地辩解,“紫晶手串是我亲手交到你手里的没错,可那是你皇兄要我这么做的啊,这紫晶手串,也是你皇兄拿给我的啊!” “皇嫂何苦要攀扯皇兄,左右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啊,皇嫂便是认了,我又能拿皇嫂如何?还是说……” “什么?” 云雾中的人狐疑道:“还是说皇嫂想下来陪我,与我到阎王爷面前去对下证?” “不不不!”谢皇后抖着嘴唇,她想爬起来,奈何腿儿直打颤,如何也爬不起来,她形容狼狈,嘶声中带着哭腔,“葭宁,我没有攀扯皇上,我所言字字句句皆乃事实,皆乃当年的真相啊!葭宁,你信我,葭宁,你就信皇嫂这一次!” “我也很想就信皇嫂这一次,可是皇嫂啊,皇兄与我乃是至亲,打小又最疼我了,皇兄是不会害我的。”云雾中的人说着说着,语气中似乎有所动摇,又添补了一句,“我可是皇兄唯一的皇妹,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 “不是!”谢皇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惊恐的脸上似笑非笑,睫毛上尚挂着未滴落的泪珠,她却在下一息大笑了出来,“哈哈哈……” 云雾中的人乘胜追击:“不是什么?皇嫂又在笑什么?” “我在笑,葭宁你纵然变成了鬼,变成了厉鬼来索命!可你却是一如既往地糊涂,生时糊涂,死后糊涂,变成鬼了还是这般糊涂,糊涂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透!”谢皇后此时的状态有些癫狂,脸上笑着,泪珠却不断从眼眶里溢出,如断线的珍珠般砸落在地上。 “我……”云雾中的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五指慢慢弯曲,渐渐攥成一个拳头,“我不知道什么?什么没看透?” “哈哈哈!”谢皇后大笑,笑着笑着竟从地上成功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着,伸手捋了捋披散的青丝,看向云雾之中的大红宫装,是满眼的怜悯,“本宫就说你命好,却也命不好,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云雾中的人沉默着。 谢皇后立在原地,眼前有些模糊,那些陈年旧事却在这一刻无比地清晰:“你觉得我会害你,一直觉得是我在害你,于是到死了,变成鬼了,你依旧这般觉得,便也一直在防备我。可是葭宁,你仔细想想,你生前我送过你多少东西,那些可都是好东西,我为了讨好你这个小姑子,再肉疼我也舍得!但是你便是收了,也不曾用过啊!” 她冷哼一声:“就跟你那短命的长女一样!我曾让我那同样短命的八妹,送给夜大小姐一串红猩猩海菊蛤珍珠,结果呢,她收是收下了,却不曾戴过!算她聪明,那串珍珠的每一颗,也确实都在送出之前被我浸了毒!” 第二百八十八章 你不是 她兴灾乐祸地一笑:“可惜了,短命的人注定早死,再如何聪慧过人,还不是早早就死了,还远远死在杏江,死得尸骨无存!” 当年谢八得罪过她,而后为表歉意,谢八确实奉了谢皇后之命,不情不愿地将那串红猩猩海菊蛤珍珠送给她,当作赔礼。 她也确实是收下了,也确实不曾戴过。 谢皇后有一点儿说得极对,她和她母亲自来都不相信谢皇后,都一直对谢皇后有着防备。 然现下依着谢皇后言语之中的意思,是她们母女俩都防备错了人? 云雾中的人继续不发一言。 谢皇后历历在目地往下说道:“你是皇上唯一的皇妹?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哈哈哈,这多么可笑,可笑至极!” 云雾中的人想到谢皇后从刚刚,从一开始便在说不是,她问不是什么,谢皇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答她,谢皇后在笑什么。 谢皇后笑她短命,笑她死后变成鬼也是糊涂鬼,笑她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更笑她一直觉得是谢皇后在害她,是谢皇后要了她的性命! 难道这些不是事实么? 有何可笑的? 可谢皇后就是笑她了。 笑得满满的嘲讽,笑得仿佛她彻头彻尾就是个傻子! 她装成她母亲,谢皇后被她骗过了,亦把她当成了她母亲,谢皇后在笑她,便是在笑她母亲! 依着谢皇后又哭又笑的疯癫之中的言语,她母亲之死,似乎并不是如她所想那般,乃是被谢皇后下毒至死,那串紫晶手珠难不成真与谢皇后无关,真是皇帝舅舅下的毒,欲将母亲置于死地? 不。 她不信。 皇帝舅舅没道理这么做! 皇帝舅舅怎么可能会用紫晶手串慢慢毒杀自己的皇妹! 皇妹……要是她母亲并非皇帝舅舅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呢? 谢皇后说的最后一句,不就是在否认,在笑她所言的母亲乃是皇帝舅舅的皇妹这一句的可笑么? 思及此,思及此中的可能,云雾中的人整个人颤抖了起来,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发颤,她力持镇定:“你说什么?莫非我并非皇兄的皇妹?” “葭宁啊,这你得去问皇上啊,你该去皇上的梦里去问啊!”谢皇后一抹脸上满盈的泪水,她往前一步,越发靠近那一抹大红宫装,到底是怕的,她没有再上前,只站在那儿幽幽说道,“你到我的梦里来吓我有何用?纵然你告知你真相有何用?你信了皇上那么多年,连死了都选择相信皇上,我说了你就能信么?” “你说。”云雾中的人低低说道。 谢皇后哈哈笑了两声:“我说?你要我说?你竟要我来说!好,那本宫就告诉你!反正是梦,本宫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你不是,你不是!” 最后的三个字,言道得铿锵有力。 含着愤恨,含着怒火,含着某种不知名的嫉妒。 云雾中的人听不明白,愤恨她可以理解,怒火她也可以理解,可谢皇后为何会嫉妒她的母亲? 还有…… “你说‘你不是’,是在说我不是,我不是我皇兄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云雾中的人觉得谢皇后自以为在梦中的话儿,也没那么可信,她想要确认,她需要确认! “你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是?”谢皇后似是神志恢复了些,最初被吓到的癫狂在这一刻去而不复返,她慢慢冷静了下来,脚尖一转,她往床榻走。 走到床榻坐下,她两眼无神儿地开始发呆。 这个梦有些长。 自从葭宁这个小姑子死了,她就在想葭宁会不会托梦给她,可没有,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没有。 突然入梦来了,葭宁竟然是来问真相的,是不是葭宁在地府发现了什么,还是人变成鬼之后,也能变得聪明一些? 她正视着前方,遥遥数步的距离,仿佛隔着天渊。 她在这一头,葭宁的魂魄在那一头,那一层薄薄的纱,仿佛是一座鬼门关,将姑嫂相隔,将人鬼殊途。 她说葭宁不是皇上的皇妹,怎么可能是皇上的皇妹,葭宁听进去了,居然还能这般冷静地站在那一头,竟然能忍住冲过来向她逼问,她有没有撒谎。 她没有撒谎,她知道,可葭宁不知道。 然而,她竟然信了她,她竟然没有提出异义,而是如此平静。 谢皇后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大红宫装的动静,她不由地开口问:“你信我?葭宁你竟然信我了?” “皇嫂,你说我不是皇兄的皇妹,那皇嫂告诉我,我是谁?”云雾中的人不答反问。 “你啊,你可还记得安山侯的原配夫人?”? “王氏?” 谢皇后宽心一笑:“原来你还记得。对,王氏。” “王氏怎么了?”云雾中的人追问。 “王氏当年难产而亡,生下的一个死胎。” “听过。” “你当然听过,太后娘娘在你及笄之时,还让你去给王氏上过坟,王氏坟边有一个小土包,太后娘娘应当是跟你说,那是王氏生下的死胎。” 云雾中的人安静地听着,她觉得谢皇后特意提起王氏,定然是有什么缘故。 “错了。” “什么错了?” “王氏生下的不是死胎。” “死胎是假的?” “不,死胎是真的。” “那……” “葭宁啊,我早说过了,你应该去入皇上的梦,亲口去问问皇上,当年他为何要毒杀于你。你来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真不是我要毒杀的你,你的死,真与我无关啊。” “皇嫂……” “要不然,你也可以入太后娘娘的梦,你去问太后娘娘,当年那一串紫晶手珠到底是怎么来的。” 云雾中的人还想再问,奈何引梦香的效果快要到了,限定的时辰已然到了尾声。 谢皇后坐在床榻之上,说完最后的话儿,整个人砰的一声,倒在床榻之上。 云雾中的人急忙上前,越过那层隔着阴阳的纱,越过隔着人鬼的屏障,她来到谢皇后的跟前。??????? 东箕此时方现身,从外间隐蔽处走进内室,来到床榻前:“大奶奶,谢皇后昏睡过去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俩事儿 引梦香的后遗症,就是被用之人在引梦香效果燃尽的最后一刻,会整个人昏睡过去,陷入深度的睡眠。 再醒来,便宛若是真正地做了一场梦。 夜十一安静地站着,内心却极其不平静。 可惜,都问到最关键处了,竟然没能问出谢皇后所言的那个死胎到底谁。 不过,今晚年宴,收获颇丰。 至少让她知道了,她母亲原来非是皇帝舅舅的皇妹,虽则这一点儿仍尚需从旁处考究证实,但既是谢皇后于梦中惊惧之下所言,便是没十成的真,定然也有九成的真。 还有,安山候原配夫人王氏,当年难产,不仅因此而亡,且产下的并非如传闻那般,真是一个死胎。 谢皇后说王氏生下的不是死胎,这一点儿同样需要再进一步从旁处考究证实,但也同样的,她觉得至少有九成是真的。 引梦香的梦境,无人能破。 谢皇后既已入了引梦香制造的梦境,不管谢皇后清醒之后会如何看待此梦境,其在梦中所言,皆不可能为假。 所有进入引梦香制造出来的梦境中的人,俱说不了谎,对于这一点儿,南尾十分自信。 而她,相信南尾。 故而,只要谢皇后所知俱为真,那么谢皇后于方将所言,便字字为真。 可她要如何查证? 有一个人。 倒是最佳的查证对象。 只是…… “大奶奶,时辰差不多了。”东箕提醒道。 夜十一轻轻颔首:“撤吧。” 皇帝舅舅是最佳的查证对象,可她已嫁给莫息,又是作为琅琊王壹嫁入的仁国公府,不再是孑然一身,她的身后站着两大家族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不能直接到御前去,当面诘问皇帝舅舅的。 除了皇帝舅舅,当年她母亲病薨之前,尚存于人世的人,还有许多。 那些人里,有几个人或能给她答案。 她得找机会,都当面问问,好好地查证一番。 夜十一回到主殿时,连绡已经等在右偏殿的殿门前,见到夜十一的身影,她轻步快移,没几步就到了夜十一跟前:“世子夫人,可要回了?” “徐夫人解好手了?”夜十一温和地问道,仿佛谢皇后交代出来的两件事儿,俱没有影响到她。 然只有她自己知道,直至此刻,与自愿给她作证的连绡会合上,她的心房仍旧跳得飞快。 连绡微笑:“好了。” 夜十一回以一笑:“我也好了,回吧。”? 东箕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只安静地随侍着。 然而,当她见到夜十一经过谢皇后那般的梦中对话之后,仍旧能像个无事人一般,与徐摩之妻谈笑风生,如同什么暗道什么梦境,都不曾走过发生过的模样,她对自家大小姐的敬佩,顿时如江水滔滔不绝。 她就避在外间,大小姐与谢皇后一来一往的言语,她是一字不差地听进耳里了。 实诚地说,若她是大小姐,她刚从谢皇后嘴里听到那般翻天覆地的两件大事儿,就这么片刻,她肯定还缓不过来。 绝然做不到此时此刻的面色不改。 年宴进行到将近尾声,谢皇后终于回到凤座。 永安帝瞥了谢皇后一眼,眸子中的不悦显而易见,却也没说道什么,只因他看到谢皇后脸上的疲惫之色,想来是身子不适。 庆宫令满脸的忧色,她甚是担心,半弯下腰,在谢皇后耳旁低声劝道:“娘娘,您还是先行回宫,召木院判看一看吧,皇上知晓缘由,定然不会怪罪娘娘的。” 她和一干宫娥清醒过来的时候,脸色都吓白了。 好在没片刻,她便在殿下一处厢房里找到了昏昏沉沉的娘娘。 娘娘自己说不清为何会睡在那间厢房里,正如她与一干宫娥也说不清为何会尽数倒在庑廊院中,平白无故睡了一觉一样。 不管娘娘这位主子,还是她们这些下人,俱不知晓今晚的异常,到底乃是因着何故。 然则,对方能冲着娘娘来,却不曾伤害过娘娘,只是让娘娘睡了一觉,做了一场陈年旧梦,那对方必然是有什么目的的。 只是眼下,娘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更是六神无主,后怕得紧。 如若对方有意取娘娘的性命,在她们昏睡的这段时辰里,娘娘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对方取的! 她后怕极了。 谢皇后实则也有些后怕,但这会儿她还顾不上后怕,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梦境里,她见到的小姑子。 此是葭宁病薨之后,初次给她托梦,进入她的梦里,跟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儿。 尽管那些话里话外,都是葭宁在问她,她还是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神儿来。 尤其是在那梦里,葭宁相信了她的话儿,葭宁居然没像生前那般处处不信任她,事事对她存疑,而是她那么一说,毫不费力的,葭宁便信了她。 小姑子竟是在死后,变成鬼了,进她的梦里,反倒是给了她所想要的信任。 感觉有点儿可笑。 可她的眼眶,又为何会因此而越来越烫? “娘娘?您怎么了?”庆宫令见谢皇后不仅没回答她,反而是在她的提议之下,渐渐热泪盈眶起来,看得她心惊胆颤,亦是越发担忧了。 永安帝此时也注意到谢皇后的异样,看到谢皇后眼里的水光时,他皱着的眉峰慢慢释开,想到英南候府现今的处境,他的心软了一软,开口道:“皇后要是身子不适,那便先回宫去。” 随后,也不等谢皇后回话儿,他自顾吩咐庆宫令:“侍候娘娘回宫,让娘娘好生歇息。” “诺。”庆宫令赶忙应下,伸手去搀扶谢皇后。 谢皇后只是一言不发而已,实则庆宫令与永安帝一前一后说的话儿,她都有听到,听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乎,永安帝难得的关怀,猝不及防地往她心上一击,当即险些让她忍不住眼眶里滚烫的眼泪。??? 好在也是为后多年,紧要关头,她硬生生忍住了。 “多谢皇上体恤,臣妾告退。”谢皇后顺势让庆宫令一扶,起身向永安帝曲膝行礼。 而后头也没回地走了。 踏出武英殿,滚烫的泪水即刻似潮水般,涌出眼眶。 第二百九十章 宫娥异 夜十一与连峭是在谢皇后之前回到年宴上。 踏进武英殿之际,黄芪肖与花雨田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瞥向夜十一,以及夜十一身侧的连峭。 再是遥遥相视一眼,齐齐看向殷掠空。 殷掠空笔直地站守在武英殿前面的月台上,身上突然多了两道目光,她都不必去看,便知是她师父与花督主的。 为了今晚这场年宴,她可是在私底下提前做了很多功夫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管在年宴上发生何事儿,她都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很成功。 她这会儿真的是纹丝不动。 瞧了两息,黄芪肖与花雨田又同时收到落在殷掠空身上的目光。 皆暗暗啧道:长进不少。 莫息、马文池,以及杨芸钗、李瑜、安有鱼等人,从夜十一离席开始,心便一直吊在半空,直至夜十一归席,几人悬着的心方安回原处。 夜十一倒是面色如常,连眼风都没给几人一个,有大半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之中。 虽则表面上,只莫息遥遥瞧出一分不同。 除此,再没谁瞧得出来。 安贤妃刚抬个眼,便瞧见有宫娥疾步离殿。 只一眼,也没能瞧出宫娥是哪一宫的人,亦或只是今夜年宴专侍于武英殿的宫娥。 但那宫娥的背影之下,她有那么一息,看到那宫娥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 怪哉。 在怕什么? 她慢慢收回目光,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果酒。 喝着喝着,她蓦地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 同时发现的,还有夜十一。 随后,一直默默关注着年宴的莫息等人,也很快发现了。 不同的是,莫息与马文池、安有鱼是在男席那边,发现也不在意,李瑜与杨芸钗在女席这边,一发现便直觉有异。 她们一直关注着龙椅上的永安帝,也没瞧见朱柯公主有去向皇上请示先行离席回宫,如何就忽而不见了? 说是解手,也不太可能,她们记得十一回到武英殿的那会儿,朱柯公主刚刚去解了手回来。 回来之后,朱柯公主便一直蔫蔫地喝着果酒。 难不成是酒多了? 也……不太可能。 今夜年宴,女席这边俱是果酒,饶是连续喝上三壶,也不容易醉。 带着诸多疑问,李瑜与杨芸钗默契地隔着几个人,齐齐看向夜十一。 见夜十一如常,二人又甚快地收回视线,前后默不作声地端起酒杯里的果酒,浅浅抿了一口。 果香浓郁,酒气微乎其微,几近于无。 慢慢地,女席这边渐渐察觉到的贵人越来越多。 “朱柯公主竟也离席了?”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朱柯公主怕是担忧皇后娘娘,便也跟在后面先行离席了。” “当真母女连心!” “听闻年后,皇上便要亲自为朱柯公主挑选驸马了……” “……也不知最后是哪家儿郎有些福分。” 再是几声低低的窃笑。 谢皇后日渐失势,英南候府则早已式微,虽则尚还有谢元阳此后起之秀撑着,然而独木难支,谢家的气候,怕是快要尽了。 此时,哪里还有哪一家儿郎愿意尚主? 福分二字,一半讥笑,一半反讽。 秋太后未到,谢皇后离席,女席这边最尊贵的女眷,便成了俩贵妃。 夜贵妃与宁贵妃同同端坐着,打谢皇后得永安帝恩准,得以先行离席回宫,她们实则也很想有这般的待遇。 每年的年宴,年复一年的,无甚新意,着实无趣得紧。 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两人自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努力地挺直腰,微笑着与诸官眷寒暄着,时不时两人还得虚情假意地说上几句话儿。 实在耗费心神儿。 如此之下,她们俱都没注意到朱柯的离席。 直至这会儿有些官眷低低私议的声音传来,传进她们的耳朵里,她们方后知后觉。 两人对视一眼。 一息,同时瞥开。 朱柯是谢皇后的闺女,又不是她们的闺女,她们没怎么注意,也是正常。 永安帝也是同样的后知后觉,不过朱柯的离席,除了对朱柯未告知而私自追随谢皇后回宫的行径,他心中很是恼怒。 作为一国嫡公主,竟是无一国嫡公主的风范! 亏得他年后还要亲自为她择一良婿为驸马! 当真与她那被废的兄长一般烂泥扶不上墙! 想到自己亲手废黜的大皇子,永安帝的心情越发不好了。 手抖的宫娥一走出武英殿,站守在月台边缘的殷掠空很快瞧见了,也察觉出宫娥的不对劲儿,想到夜十一曾事先与她言的:“年宴之夜,恐生事端,你务必保全自己。”? 十一要她保全自己。 是只要她保全自己,而不必顾及他人,包括十一在内。 她听到这句话儿时,她的心房猛地就跳快了两拍。 与十一相交多年,彼此熟知脾性,更知底细,十一此言,无非是不想让她掺和进浑水里头。 然而,十一不愿她涉险,她又何尝愿意让十一身陷漩涡之中,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毫无作为! 当初她决然毅然地加入锦衣卫,成为锦衣卫,爬至现在的这个位置,虽仍非是顶峰,却也已有一些能力,能相助十一了。 如此之下,她不可能仅仅静观。 她做不到。 故而当看到有异样的宫娥的第一时间,殷掠空便抬脚跟了上去。 黄芪肖见状,咦了一声,便也想跟上去。 花雨田却阻止了他,他瞪着花雨田:“你作何?” 花雨田以下巴指了指手抖宫娥:“毛丢是去查探查探。” “我知道!”黄芪肖虽是年岁比花雨田大,却也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自然也是有看到的,“从殿内出来的,事儿绝然不小,毛丢份量不够,不宜过多插手。” “或许毛丢没想过多插手?只是去查问两句?”花雨田明白了黄芪肖的意思,随即想到另一种可能,“还有,别忘了,殿内可还有毛丢很在意的人在,真出了事儿,毛丢不可能会袖手旁观。纵然你是她师父,也不见得她会听你的。” 黄芪肖瞬时也懂了花雨田的意思:“你也知晓毛丢不宜过多插手,那你还放任?且放任的缘由是,你管不动她?于是,索性不管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追上去 花雨田淡淡道:“左右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会护着她就是。” 黄芪肖哼声道:“你要如何护着她?”?? “我死,她都不会死。”花雨田一本正经地回道。 黄芪肖噎了噎:“……你最好说到做到。” “自然。” “……哼。” 最后这一声哼软绵绵的,毫无威力,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黄芪肖对他的态度日渐软化,花雨田是知晓的,此刻更忍不住嘴角上扬。 殷掠空追上有异的宫娥:“你等等!” 宫娥被吓一跳,手抖得更厉害了,待看清殷掠空身上的飞鱼服与绣春刀,险些腿儿一软就要给跪下,幸而她硬生生挺住了。 如若不然,她定是要给自家公主招祸的! 殷掠空见宫娥被她喊住之后,脸色越发苍白起来:“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如实说来,不必害怕。” “……没、没有。”宫娥说话声带颤,上唇碰下唇,都能听到惧怕到牙齿碰出来细微的声响,“奴、奴婢多谢大人的好意。”? 不说? 殷掠空换了个角度问:“你的主子是谁?” “……朱柯公主。”宫娥低首埋脸,声低如蚊地回道。 原来是朱柯公主身边的宫婢。 殷掠空沉默地盯着明显有事儿的宫娥,思考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道:“好,无事儿了。” 宫娥如遇大赦:“奴婢告退!” 而后走得飞快,像是被鬼追似的。 殷掠空看着宫娥的背影,沉吟着转身,往回走。 花雨田一直注意着殷掠空的状况,见此与黄芪肖道:“瞧,我就说没事儿么。” 黄芪肖的视线也是片刻不离娇徒,这会儿不必花雨田说,他也早看到了,完全不想理会多嘴多舌的花恶鬼。 花雨田也不在意,嘴角弯起,好心情地看着心上的人儿慢慢往月台回:“……嗯?” 黄芪肖也肃起脸:“怎么追上去了?” 殷掠空走到一半,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快速往宫娥离去的方向追去。 如此变化,都不必黄芪肖示意,同样看到此陡然转变的红百户,即时转向小辉与原木,给二人一个眼色。 二人本就在殷掠空转身去追宫娥的时候,他们就想跟着追上去了,放在平常,他们也早追上去没影了。 不过今晚乃是年宴,又身处宫中的武英殿外,非是在宫外的任何地方,二人谨慎,又早被交代不得在大内乱跑,否则脑袋瓜子是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故而他们在那个刹那,是想动,又不敢动。 此时得红百户这一眼色,他们即刻明了,同时快步退出月台。 一走下月台,他们是撒开腿儿就跑,追往殷掠空追宫娥的方向。 夜十一发现手抖宫娥的异常,莫息随着也发现了,夫妻俩还同时发现乔黄不见了。 已不在武英殿内,已不在年宴席上,那么扮作宫娥的山东夜不收千总到哪儿去了? 是在武英殿内的任务完成了转移他处,还是跟着目标出了武英殿继续任务? 夫妻俩默契地向彼此看去,目光于半空之中交汇,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视线一分开,各自看回自个儿眼前的案桌,不动声色地各自下了指令。 随后,于不知不觉之中,修意与朱箕前后在不惊动任何人之下,悄然离席。 李瑜悠哉游哉地吃着喝着,搁下只剩半杯的酒杯之后,一个愣神儿,袖口拂过酒杯,把酒杯带倒,果酒洒了一桌。 清香的酒气儿顿时钻入她的鼻息。 她怔了怔。 “郡主可有沾到?”随侍在侧的吉舒低声问道。 “无。”李瑜想到什么,脱俗的面容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了下来。 武英殿下的宫娥看到,也赶紧过来侍候,和吉舒一同手脚麻利地把洒了大半酒水的案桌擦拭干净,又去拿了新的酒杯过来,方退了回去。 李瑜看向夜十一,夜十一并没有回看过来,她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低着头看着全新的酒杯。 酒杯已被吉舒重新倒上可口的果酒,依然清香扑鼻。 只是这清香,与方将洒在桌面的果酒的清香,略显得有些不同。 具体的,她也描绘不出来。 李瑜忽然有些烦躁:“撤下,我不喝了。” “……诺。”吉舒跟在李瑜身边多年,一下子便能察觉出李瑜情绪上的波动,但除了应一声照做,在此年宴之上,她也做不了旁的。 撤下了果酒,面对满满一案桌的佳肴,李瑜亦是半分口胃也无。 安有鱼在早早之前,便得夜十五嘱托,于今晚年宴之上,若有需要她伸手之处,要她帮忙一二,若进一步遇到为难之处,还可向李旲求助。 她往太子那边望了一眼。 见李旲正在望向另一边,另一边正是杨芸钗的那一桌。 她勾起唇畔,无声地笑了。 芸钗能得太子全心全意地爱护,也是福分。 随后,她又望向马文池那边。 未曾想,恰与马文池对上眼,她瞬间被吓得心跳加速。 下一瞬,转回视线低头埋脸。 她是不敢再胡乱四处望了。 马文池一直注意着安有鱼,见安有鱼突然与他四目相对,还被他吓着了,他僵了下,暗忖他哪儿吓人了。 师兄可真能气他。 永安帝也是瞧见了李旲时不时得往女席那边望,望的何人,他顺着看过去,便也看到了杨侍郎之女,早年与大姐儿相处得甚好的杨芸钗。 作为清官之后,他是不反对太子纳杨芸钗为侧妃的。 奈何他这个太子,着实被他宠得有恃无恐,竟执意要娶杨家小丫头为太子妃! 那不成。 待到年后,也该着手准备再为太子觅一位真正贤良,于东宫大有裨益的太子妃了。 还有朱柯,也该找个驸马了。 永安帝想着,不禁看向他和夜贵妃生下的长女,今宁。 今宁什么都好,被她母妃教得处处都好,就是大驸马苏秉屏不太好,年初不慎摔马,导致一条腿儿瘸了,走起路来略微有些跛,实在是委屈长女了。 夜贵妃曾亲口与他言,长女因十年无所出而心中有愧,曾主动要给大驸马纳妾,却被大驸马断然拒绝,并让长女不可再提。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尖叫响 大驸马言道,不管有无儿女,此生此世都只会有长女一位妻子。 也算是,他没把长女托付错了人。 罢,无子便无子,瘸了就瘸了,小夫妻俩和和睦睦就好。 今宁有感觉到永安帝的视线,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抬头往上望去的冲动。 另一边的苏秉屏也有感觉到头顶上一道灼热的目光,只是他低着头垂着眼,如何也不想回望过去。 今宁从打算要为苏秉屏讨个公道的那日起,她便在暗下查了不少事情,越查越令她心惊,更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她的父皇! 从前母妃总告诫她,说不要对父皇抱太大的希望,她还以为是母妃得不到父皇的宠爱,故而才会对父皇颇多偏见。 如今想来,她全当耳旁风之言,方是至理名言。 是她太高估了天家亲情。 不,天家只有皇权,没有亲情。 是她太自以为是,太后知后觉,蠢笨到连最爱她的母妃的话儿,她都要质疑,却对权衡利弊的父皇反倒全然信任。 落到今时今日的境地,是她活该。 然而,她的驸马,不应该替她承受无妄之灾。 驸马腿残,到底是谁设的计谋,她一定要查清楚,然后让罪魁祸首付出惨痛的代价。 一定! 殷掠空跟着异常宫娥跟到初筠宫外,亲眼看着宫娥快步走进了初筠宫。 初筠宫是朱柯公主居住的宫殿,这个她是知晓的,此刻异常宫娥进了初筠宫,可见此宫娥乃是朱柯公主的人。 刚才异常宫娥进殿之际,守在殿门两边的内侍宫娥还向异常宫娥行了礼,又可见此宫娥在初筠宫的地位不低。 或许是朱柯公主身边的宫娥? 十年下来,朱柯公主身边贴身侍候的宫娥,没换了**批,也换了有三五批。 她作为锦衣卫,再是形如她师父那样的天子近臣,也不可能都能认得朱柯公主身边所换的每一批贴身侍候的宫娥。 回想刚才异常宫娥从武英殿出门,她师父和花督主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当是小小宫娥于侍候之间出了什么小麻烦。 她初时也是这般想的。 故而她一开始没想跟上来。 折回一半想到异常宫娥那抖得厉害的手指似乎粘有可疑的白色粉末之后,她才赶紧转身返回,一直暗中追着异常宫娥在此。 殷掠空有些矛盾。 知晓异常宫娥是朱柯的人之后,她实则不太想管,但今晚年宴,处处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一点点风波,都能掀起千层浪。 她不想这样。 如若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怕十一的计划会受到影响,虽则眼下年宴已然进行快到尾声,但她还是觉得仍需一切小心为上。 殷掠空在初筠宫侧面树后站的这片刻,小辉和原木便已追了上来。 他们远远便看到殷掠空站在树后一言不发,面容严肃,似乎是正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决择。 二人轻步上前。 殷掠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并示意二人噤声。 小辉和原木来,本是奉红百户之命,也就黄芪肖之令,想劝殷掠空回武英殿外守着,莫要管上其他事儿横生枝节,然殷掠空的命令,他们又必须听。 一时间两人对了对眼,有些不知该开口还是不该开口。 殷掠空让二人别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到守在初筠宫外的宫娥内侍,而后她又继续避于事后静观。 片刻之后,见初筠宫平静得很,她暗忖可能是她多心了,那异常宫娥手指上粘的白色粉末,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儿。 “啊——” 正想转身让小辉原木跟着她回武英殿站守,没想到她刚侧过身,还没完全转向身后的小辉原木,便听到初筠宫内传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随后是一阵吵杂混乱的脚步声,初筠宫内跑出来许多宫娥内侍,个个脸色惨白,慌慌张张。 “出事儿了。”殷掠空没有冲动地冲出去,说了一声之后,她向身后两人下令,“原木回武英殿前跟我师父上禀,小辉和我在此守着。” “诺。”原木领命,转身就跑了起来。 小辉在原木离开后问:“大人,咱们动不动手?” “初筠宫里住的可是朱柯公主,朱柯公主于今晚年宴上,又是早早离席,这会儿发生如此之在的动静,想来是宫里发生了大事儿,看那些宫娥内侍的反应,也不像是好事儿……”殷掠空也在思考动不动手,“再看看吧。” 初筠宫里的那一声尖叫,她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但至少她可以确定,绝然不是朱柯公主的声音。 换言之,尖叫声是初筠宫里的其他人发出来的,或是宫娥内侍,或是女官,又或是其他非是初筠宫的人。 但不管是谁发出来的尖叫声,这会儿已然让许多人听到。 她且在此等着,再看看情况,看看会等来什么人,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诺。”小辉心想何止不像是好事儿,那声尖叫简直就像初筠宫里出了人命似的,刺耳尖锐,惊恐至极! 初筠宫离武英殿有些距离,尖叫声并不能完完全全地传到武英殿,然而但凡有一点儿准备的人,于尖叫声直冲云端之际,便隐隐约约都听到了一丝。 于是乎,几近是在同一时间,莫息和夜十一同时往武英殿外望,黄芪肖和花雨田则与乔装成宫娥并已然顺利完成任务,此刻正避于暗处等待时机撤退的乔黄,同时往初筠宫的方向望。 被莫息和夜十五派出去查乔黄的修意与东箕,这会儿已然双管齐下将自以为藏匿得很好的乔黄包围,在听到这一声尖叫后,两人看了一眼初筠宫的方向,便双双看回被两人盯住的乔黄。 而后动也不动。 两人的任务都是找到乔黄,找到后盯住,故而不管皇宫里哪处宫殿发生什么大事件,两人都贯彻着,乔黄不动,两人也不能动。 乔黄能成为山东夜不收的千总,侦察能力与反侦察能力俱为上乘,若不是遇上的是比她更上乘的修意和东箕,她也不会被盯住而不自知。 但要说完全不自知,也不尽然。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尖叫响 大驸马言道,不管有无儿女,此生此世都只会有长女一位妻子。 也算是,他没把长女托付错了人。 罢,无子便无子,瘸了就瘸了,小夫妻俩和和睦睦就好。 今宁有感觉到永安帝的视线,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抬头往上望去的冲动。 另一边的苏秉屏也有感觉到头顶上一道灼热的目光,只是他低着头垂着眼,如何也不想回望过去。 今宁从打算要为苏秉屏讨个公道的那日起,她便在暗下查了不少事情,越查越令她心惊,更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她的父皇! 从前母妃总告诫她,说不要对父皇抱太大的希望,她还以为是母妃得不到父皇的宠爱,故而才会对父皇颇多偏见。 如今想来,她全当耳旁风之言,方是至理名言。 是她太高估了天家亲情。 不,天家只有皇权,没有亲情。 是她太自以为是,太后知后觉,蠢笨到连最爱她的母妃的话儿,她都要质疑,却对权衡利弊的父皇反倒全然信任。 落到今时今日的境地,是她活该。 然而,她的驸马,不应该替她承受无妄之灾。 驸马腿残,到底是谁设的计谋,她一定要查清楚,然后让罪魁祸首付出惨痛的代价。 一定! 殷掠空跟着异常宫娥跟到初筠宫外,亲眼看着宫娥快步走进了初筠宫。 初筠宫是朱柯公主居住的宫殿,这个她是知晓的,此刻异常宫娥进了初筠宫,可见此宫娥乃是朱柯公主的人。 刚才异常宫娥进殿之际,守在殿门两边的内侍宫娥还向异常宫娥行了礼,又可见此宫娥在初筠宫的地位不低。 或许是朱柯公主身边的宫娥? 十年下来,朱柯公主身边贴身侍候的宫娥,没换了**批,也换了有三五批。 她作为锦衣卫,再是形如她师父那样的天子近臣,也不可能都能认得朱柯公主身边所换的每一批贴身侍候的宫娥。 回想刚才异常宫娥从武英殿出门,她师父和花督主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当是小小宫娥于侍候之间出了什么小麻烦。 她初时也是这般想的。 故而她一开始没想跟上来。 折回一半想到异常宫娥那抖得厉害的手指似乎粘有可疑的白色粉末之后,她才赶紧转身返回,一直暗中追着异常宫娥在此。 殷掠空有些矛盾。 知晓异常宫娥是朱柯的人之后,她实则不太想管,但今晚年宴,处处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一点点风波,都能掀起千层浪。 她不想这样。 如若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怕十一的计划会受到影响,虽则眼下年宴已然进行快到尾声,但她还是觉得仍需一切小心为上。 殷掠空在初筠宫侧面树后站的这片刻,小辉和原木便已追了上来。 他们远远便看到殷掠空站在树后一言不发,面容严肃,似乎是正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决择。 二人轻步上前。 殷掠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并示意二人噤声。 小辉和原木来,本是奉红百户之命,也就黄芪肖之令,想劝殷掠空回武英殿外守着,莫要管上其他事儿横生枝节,然殷掠空的命令,他们又必须听。 一时间两人对了对眼,有些不知该开口还是不该开口。 殷掠空让二人别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到守在初筠宫外的宫娥内侍,而后她又继续避于事后静观。 片刻之后,见初筠宫平静得很,她暗忖可能是她多心了,那异常宫娥手指上粘的白色粉末,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儿。 “啊——” 正想转身让小辉原木跟着她回武英殿站守,没想到她刚侧过身,还没完全转向身后的小辉原木,便听到初筠宫内传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随后是一阵吵杂混乱的脚步声,初筠宫内跑出来许多宫娥内侍,个个脸色惨白,慌慌张张。 “出事儿了。”殷掠空没有冲动地冲出去,说了一声之后,她向身后两人下令,“原木回武英殿前跟我师父上禀,小辉和我在此守着。” “诺。”原木领命,转身就跑了起来。 小辉在原木离开后问:“大人,咱们动不动手?” “初筠宫里住的可是朱柯公主,朱柯公主于今晚年宴上,又是早早离席,这会儿发生如此之在的动静,想来是宫里发生了大事儿,看那些宫娥内侍的反应,也不像是好事儿……”殷掠空也在思考动不动手,“再看看吧。” 初筠宫里的那一声尖叫,她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但至少她可以确定,绝然不是朱柯公主的声音。 换言之,尖叫声是初筠宫里的其他人发出来的,或是宫娥内侍,或是女官,又或是其他非是初筠宫的人。 但不管是谁发出来的尖叫声,这会儿已然让许多人听到。 她且在此等着,再看看情况,看看会等来什么人,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诺。”小辉心想何止不像是好事儿,那声尖叫简直就像初筠宫里出了人命似的,刺耳尖锐,惊恐至极! 初筠宫离武英殿有些距离,尖叫声并不能完完全全地传到武英殿,然而但凡有一点儿准备的人,于尖叫声直冲云端之际,便隐隐约约都听到了一丝。 于是乎,几近是在同一时间,莫息和夜十一同时往武英殿外望,黄芪肖和花雨田则与乔装成宫娥并已然顺利完成任务,此刻正避于暗处等待时机撤退的乔黄,同时往初筠宫的方向望。 被莫息和夜十五派出去查乔黄的修意与东箕,这会儿已然双管齐下将自以为藏匿得很好的乔黄包围,在听到这一声尖叫后,两人看了一眼初筠宫的方向,便双双看回被两人盯住的乔黄。 而后动也不动。 两人的任务都是找到乔黄,找到后盯住,故而不管皇宫里哪处宫殿发生什么大事件,两人都贯彻着,乔黄不动,两人也不能动。 乔黄能成为山东夜不收的千总,侦察能力与反侦察能力俱为上乘,若不是遇上的是比她更上乘的修意和东箕,她也不会被盯住而不自知。 但要说完全不自知,也不尽然。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有无尾 她还是有些警觉性的。 奈何明明有一丝不太好的感觉,她顺着感觉望去,从这一边望到那一边,使上她毕生所学的技能,也没能察觉出在不太好的感觉之下,具体在哪里不对劲儿。 她蹙起眉。 直把眉心皱起一个川字。 处境不是很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得找机会撤出皇宫了。 王爷说,会让人在宫门外接应她。 只要她能顺利到达宫门外面,和接应她的人会合,那此行不仅出色地完成任务,她也彻底安全了。 故而那一丝不太好的感觉,她能找出来就找出来,找不出来便罢,还是尽快撤到宫门去,方是最紧要的。 乔黄念头一起,也开始找机会撤离。 修意和东箕于远处隐匿之地瞧到乔黄的左观右望,两人同时意识到乔黄这是又要行动了。 不由盯得更紧了。 而在宫外的楚词,早已带着后沙亲自到宫门附近,于御道旁侧隐匿,车马与手下则离得更远些。 毕竟御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稍有不慎,被禁卫军察觉,那他受王爷之命,半道回京来宫门接应乔黄的任务,可就要泡汤了。 最怕的是,此任务一泡汤,亦会影响到王爷的一系列计划。 故而不管如何,他都要小心,一切以完成任务为要。 殷掠空蹲守在朱柯宫外,并不知其上还有乔黄盯着,乔黄其上还有修意东箕盯着,而在修意东箕之外,乃至整个大内,尚还有其他人隐于暗处盯着。 她一心想弄清楚朱柯到底出了何事儿,朱柯宫里传出来那一声尖锐的惨叫,是谁发出来的,又是为何会发出来的。 宫闱最忌喧嚷,宫娥高声尖叫,若非触及性命,谁敢如此不要命? 她不禁又想到她一路跟过来的那个异样宫娥。 那宫娥刚回朱柯宫里,随后便传出尖叫声,事情如此之凑巧,由不得她不会想到一块儿去。 而一样想到一块儿去的,还有黄芪肖和花雨田。 他们都在武英殿前执守,不可能都离开,赶到朱柯宫外去查看叫声的情况,只能一个人跟着原木走。 “我去。”黄芪肖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道。 花雨田抬脚走出一步,伸出长手一横,他拦住欲跟着原木走的黄芪肖:“朱柯公主乃千金之躯,相较起黄指挥使,本督主更合适。” 本督主三个字,他咬字尤为重。 黄芪肖瞬间明了:“……也是。” 无根之人,入后宫总是比他们这些正常男儿要简单得多,也不会那么轻易招惹到额外的麻烦,徒增节外的枝叶。 虽则是花雨田自个儿先说的,黄芪肖也成功地接收到他想表达的意思,然见到黄芪肖说也是二字的欠揍表情时,他还是慢慢握紧了拳头。 原木见状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是不敢往两位大人跟前窜的,但他还可以说话儿:“指挥使大人,督主大人,我家大人说……” 黄芪肖和花雨田同时转头,齐刷刷地看着他。 他手都抖了:“要快。” 要快二字,他转述得险些要断了气儿般。 声低如蚊。 “看来锦衣卫的伙食也不怎么样,连传个话儿都这般有气无力。”花雨田不吐不快,一吐完心情就好了。 黄芪肖黑着脸看原木:“说个话儿,喘什么大气儿!赶紧走!” 他要不是记挂自己的娇徒,怕娇徒一冲动又要闯出什么祸来,他才不会这般轻易就相让花恶鬼! 花雨田和原木一赶往殷掠空那边,黄芪肖一个人守在武英殿前,是越发地绷紧了全身。 不管是朱柯公主那儿,还是年宴这儿,都容不得半分差错。 如若不然,他和花恶鬼都逃不过责任。 罪责都是轻的,就怕一不小心就成了背锅的,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乔黄觉得时辰差不多,找到机会就往宫门的方向跑,潜着跑的时候,她远远瞥到花雨田带着一个缇骑往朱柯公主的宫殿跑,转瞬间便笑了:“这下可热闹了。” 悄声紧跟在乔黄后头的修意和东箕因距离之故,二人皆无法听到乔黄低声呢喃了什么,但二人都看到了乔黄唇际那一抹快意的笑容。 其快意的程度,让二人都觉得此番乔黄乔装进宫,混进武英殿年宴游走其中,所谋之事定是不小。 二人亦皆知乔黄乃是山东鲁靖王的人,不免心中越发揣测,鲁靖王于年宴之夜到底意欲何为。 好在二人的主子皆各自有所准备,也早发现了乔黄的踪迹,这才有了二人跟踪乔黄的任务。 他们也不必想太多,只要确切乔黄的最终去向,二人便可回去向各自的主子复命。 跟到离宫门尚还有十余丈的距离之际,修意东箕已然知晓乔黄这是在皇宫办完事儿,想像悄悄潜入宫一样,再悄悄潜出宫。 他们并没有接到要抓住乔黄的命令,故而跟踪到乔黄成功潜出宫门离宫,二人便调转方向,全力奔回武英殿。 乔黄一出宫门,一身宫娥的装扮模样,便在一时间落在远远守在御街一侧的楚词眼里。 能顺利通过宫门禁卫军的守卫,乔黄已然是心怦怦跳。 一出宫门,她可不敢在宫门前便左观右望,直走出老远,离禁卫军甚远,她方敢抬头,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开始找来接应她的人。 楚词虽是看到了乔装打扮的乔黄,却是不敢高声,亦不敢冒头,他按捺着性子,耐心地等在原地。 后沙就站在楚词身侧,他则快急眼了:“先生,乔千总出来了,正找咱们呢,咱们……” “急什么。”楚词打断后沙的急切,慢悠悠道,“乔黄会找到我们的。” 这里乃是御街,乃是宫门之外,与皇宫近在咫尺,今夜又是年宴之夜,眼下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于黑暗之中,不知暗藏了多少波澜。 于当下,他还得确认乔黄身后有无尾巴跟出来。 否则,稍有不慎,莫说乔黄,恐怕连他都得搭进去。 王爷是让他来接应人的,而非让他来乱上加乱的。 他在半道回转京城之际,同时也收到了王爷的另一个命令,如若乔黄任务失败,亦或撤出失败,那么便要他杀无赦。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成了好 换言之,乔黄现下已然成功撤出皇宫,但任务有无完成,却还得他亲自问乔黄。 只有证实乔黄确实已完成任务,并在出宫门之后未有尾巴追踪,确保不会有危险带到他身旁,不会把火引到王爷身上,乔黄才能活。 而在此之前,不必急,也急不得。 后沙被楚词斥声不必急,他赶紧就闭上了嘴巴,再不敢吱声。 乔黄如楚词所言,很快找到楚词和后沙的藏身之处,她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后沙精神一振,楚词面无表情,两人等着乔黄慢慢走近。 乔黄的撤退很顺利,楚词的接应也很顺利,当备好的车马驶动,慢慢远离御街之后,双方都暗暗松了口气儿。 “如何?”楚词问道。 乔黄一脸自信:“我亲自出马,哪儿有不成的?” “成了就好。”楚词露出微笑,“你出宫的身后没有尾巴,那你在宫里的时候可有尾巴?” 这是在问她可有后患。 有的话儿,可会暴露她的身份,继而牵出她背后的王爷。 乔黄立马正色道:“先生放心。” 楚词敛起淡淡的笑容,严肃道:“那便好。” 如若不然,他还得灭口。 需知要灭乔黄的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皇宫武英殿里,年宴之上,李瑜已然没了吃喝的兴致。 吉舒撤下果酒之后,她悄声问吉舒:“康朝没能跟进宫,她现下何处?” “康朝会在宫门外等着郡主,等郡主参加完年宴,她会护送郡主回到王府。”吉舒答道。 “康阳呢?”李瑜再问。 吉舒回想了下康朝是如何对她说的:“楚先生此前离京,康阳便回到王府,郡主那会儿不是让康阳注意着城门的动静么。于今晚郡主进宫之前,康阳都还没回王府,想来还在执行着郡主的命令。” 李瑜在楚词离京返山东之后,便让康阳盯着城门的动静,实则也不仅仅只因着楚词,她是想看看,除了楚词在此年关被她父王召回封地之外,还有谁在此关头动作。 结果,是她低估了京里的这些大人物。 动作频频,指向混淆,俱是表面安分,暗里谋划,谁都不输给谁。 康阳同她禀报这些时,她重视,却也不曾插手。 唯独一件事儿,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最好是袖手旁观,但她无法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她看向了夜十一的方向。 夜十一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来,和李瑜对上了视线。 夜十一不知晓李瑜于此时看向她的意味,她只知晓今晚的年宴将快到白热化的阶段。 东箕回到她身边时,亦是修意回到莫息身边的时刻,东箕向她禀明的,修意定也同莫息禀明了。 那么眼下,她和莫息便已知晓,乔黄不管是因着何目的而冒险混入武英殿,在年宴上穿行侍候,总之乔黄已然成功以宫娥的身份完成了任务。 乔黄完成了任务,目的已达成,接下来哪里会出事儿,哪里便是她鲁靖王舅舅的目标。 而从她让东箕去跟踪到乔黄,到乔黄撤退顺利离开皇宫,返回到她身边的此个过程之中,东箕也听到看到了初筠宫那边的动静。 修意亦然。 那动静还不小,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成功引得厂卫的瞩目,这会儿不止殷掠空,花雨田也已前往朱柯公主所在的宫殿了解情况。 无论是何情况,皆注定了今晚年宴的不太平。 她计划的让谢皇后于梦中回答她的疑问,进行得甚是顺利,并没有出丁点儿差错,在她以为今晚或许又是一个平稳度过的年宴之际,没想到初筠宫闹出了动静。 幸而,她并非毫无准备。 夜十一和李瑜都是有分寸的人,纵然有时理智暂失,也不会失去理智太久,于是只几息之间,她们的视线便自然而又心知肚明地分开。 于此同时,莫息亦在修意的回禀之后,连下了几个指令。 修意领命,很快又离开了武英殿。 这回夜十一没有再让东箕去办什么事儿,她安静地吃着佳肴,东箕看到修意离开武英殿,弯下腰附她耳同她低声禀报时,她也只是听着。 东箕见夜十一听后并没有下达新的任务,她站直身,继续侍立着,再不多话儿。 李瑜注意到莫息身边的修意刚回来又离开之际,她与吉舒耳语道:“到殿外看看,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如若一时之间瞧不出什么,那便回来,切莫走远,更莫要惹得旁人的注目。” 她独身在京为质,长年下来的谨言慎行,已然是她活着的本能。 “诺。”吉舒没有冒然出殿,而是在随后寻了个适合的机会,尾随在一个宫娥身后,明面上是解手去了。 李瑜很满意。 她身边的吉舒吉缓皆是她的得力心腹,与康朝康阳此得力私卫,于她而言,都是她重要的身边人。 这一幕让东箕看到了,她又低声向夜十一禀了。 夜十一如常端着果酒一点儿一点儿地喝着,目不斜视地令道:“你跟出去,找个机会和吉舒说上话儿,把乔黄乔装进宫入武英殿,以及现下朱柯公主那边的动静,都和吉舒说说。记住,要办得不着痕迹。” “诺。”因怕太晚跟出去会跟丢吉舒,东箕领命之后,很快也走出了武英殿。 李瑜察觉到,不禁又看向夜十一所在案席。 然而这一回,夜十一并没有再看向她这边,而是好似啥也没发生地宴饮。 转瞬想到什么,她忍不住笑了。 为掩盖笑意,她转回脸低下头,重新拿起搁下桌面的筷子,夹了筷青菜塞在嘴里。 杨芸钗也是时刻在注意着夜十一的动向,免不得也会顺带注意上同她一样关注夜十一的其他人。 譬如莫息,以及李瑜。 修意和东箕出去一趟回来,随后修意又出去,随后吉舒出去,东箕才又出去,如此顺着捋下来,她思索着。 因中间差了不少信息与消息,她也着实思索不出具体的事件来。 不过,乔黄之事,她是知道的。 如此之下,她思索的方向,不由尽往乔黄装扮成宫娥混进武英殿的意图里猜。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最敬重 据此前大姐姐让东箕来与她通气儿的言外之意,虽目前尚不能拍定乔黄的背后就是鲁靖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 换言之,大姐姐已然将乔黄归于鲁靖王的人。 那么,乔黄便是奉了鲁靖王的命令,在年宴这一晚混进宫里来,定然是有什么指向。 只是此指向具体是什么,眼下尚不能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是,能让鲁靖王不惜千里冒险伸手的,绝然不会是好事儿。 而这样不好的事儿,偏偏就让乔黄于年宴这晚执行。 且有楚词原来就带着任务进京,后于年关之前离京,却又在半道返京之事,如此将乔黄与楚词二人联想起来,事态是越发耐人寻味。 杨芸钗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她怕鲁靖王所要谋划的,到最后会让今晚夜十一有惊无险的计划变数增多。 纵然夜十一在年宴的计划基本落幕。 但落幕,也只是大姐姐这一幕落下,并不代表其他幕有无落下。 皇宫大内,最怕突发的变数。 当真有了突发的变数,往往都能把有关的无关的一网打尽,黑的白的混装成一箩筐,再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审。 单就今上的左臂右膀,便不是吃素的。 虽说锦衣卫里有殷掠空在,但终归非是殷掠空说了算,而黄芪肖老谋深算,与花雨田一样地不好糊弄。 厂卫真联手严审,光想一想那场面,即便她有太子护着,亦足以令她心惊胆颤。 只要一刻未离开此皇宫大内,便无真正的安全。 除却天子,无论谁,都得谨惕着。 杨芸钗思索着,不禁又将脸侧向李旲那边。 端坐在天子一侧上首的李旲,察觉到杨芸钗的目光,缓缓向杨芸钗望了过来。 两人一对上眼,便教永安帝看到了。 永安帝简直没眼看,低低冷哼了一声。 李旲回过神儿,转过头和永安帝互看了两息,终是他先败下阵来,慢慢低下了头,闷闷不乐地肃起了脸。 杨芸钗也是在刹那赶紧转过脸,眼眸低垂,似是一只做错事儿的可怜小狸奴,再不敢往上首胡乱瞄望。 夜贵妃见此情景,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儿。 杨芸钗到底在静国公府寄居了三年,还与她家早夭的大姐儿交情甚深,后成为杨侍郎之女,亦时刻不忘夜家养育之恩,静国公府式微的此十年,这小丫头没少明里暗里地帮着夜家。 现今见小丫头竟与太子纠缠不清,明知执着于太子妃此正妻之位难有结果,却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此十年有太子护着,小丫头撞南墙也已撞得心力皆疲。 年宴之前,太子已得叶游医全力医治,听闻体内陈毒已然清治得差不离,一旦太子的身体恢复,不再因毒素而长年咳疾,而恐无多寿元,那当今圣上能容忍太子偏爱小丫头的肚量,怕是得剧减。 也就是,年后太子体内之毒当真被叶游医成功尽数清解,那么因此毒而造就太子咳疾体弱,皇上不得不迁就于太子,不得不忍让太子执意不照皇上的安排,娶门当户对的贵女为太子妃,而执意要娶杨芸钗为太子妃之事,皇上便不会再迁就,不会再忍让。 不迁就不忍让的结果,势必掀起皇上与太子之间的诛心之战。 而在此战之下,小丫头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饶是有太子护着,有夜家帮着,小丫头的性命怕也难保。 如此简单之事,她不信聪慧狡黠的杨芸钗,会半点儿不知。 倘若知,却仍旧全力以赴地照顾太子,全心全意要太子康复,而不顾自身安危的小丫头,那又该有多 傻。 难不成杨芸钗对李旲的感情,已然深至可以命换命的地步了? 由此,她不禁想起当年她初进宫时,深得永安帝宠爱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是对皇上死心踏地,以为这便是两情相悦天长地久的最佳写照。 然则,她错了。 当年她被一时情爱迷了眼,迷得有多深,事后幡然醒悟,方知自己有多傻。 她不希望小丫头成为第二个她,却又希望小丫头能为自己的人生勇敢一次。 夜贵妃面带淡淡地笑意端坐着,内心思绪万千,既纠结又矛盾,再各看李旲与杨芸钗一眼,眼神儿慢慢柔和了下来。 或许,小丫头能成为第二个莫皇后呢。 莫皇后或者不是皇上最爱的那个人,但却是皇上最敬重的那个人。 她希望小丫头历尽艰辛如愿以偿之后,纵然太子于日后对小丫头的爱意日渐消减,那么至少还能给予小丫头作为正妻应当有的敬重。 而非如谢皇后这般,面目全非到最后,是皇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烦。 宁贵妃不知夜贵妃心中所想,不过李旲与杨芸钗相视,而惹得永安帝的冷哼声,她坐得甚近,夜贵妃能听到看到,她自然也是听到看到了。 听到看到之后,她没有关心李旲与杨芸钗的心思,而是由二人的相悦却难相守的境况,想到她娘家弟弟尚未成亲的两个侄儿。 大侄儿过了年,便已是二十有四,二侄儿过了年,也已是二十有三。 眨眼间,都长大了,却俱未成婚。 随后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当今二皇子李郯,她的心更堵了。 她的皇儿过了年,也已是二十有四,偏就也一直不肯成婚! 太子那是心中有心上人,她的皇儿压根就没有,她想让皇上赐婚,皇上却又每每以让皇儿自个儿挑的说辞搪塞她。 这父子俩,真真气煞她! 宁贵妃越想越恼火,脸上维持了一晚上的微笑险些保不住,还是身边侍候着的张令人见状,及时附耳提醒了她,她才没让脸上的笑容崩裂。 但再看向李郯,那目光简直如同有火在烧。 李郯身为二皇子,母妃又贵为俩贵妃之一,且有宁天官此外祖父,打小可以说是金尊玉贵毫无风雨地平安顺畅地长大。 直至现今长成沉稳成熟的性子,多亏母妃的教导。 于是眼下,他一接收到来自宁贵妃的不满目光,无需多想,他便知他的母妃定是又在恼火他的不成婚了。 可这能怪他么? 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六章 蠢货至 他也不是不想成亲,就是现今还没遇到能让他心甘情愿成亲的贵女么。 他父皇也说了,让他自己挑,挑到满意的,再去向父皇说,父皇自会为他作主。 都如此了,也不知母妃整日还在气他什么。 宁贵妃瞪了一会儿李郯,见李郯故技重施地装作没看到她的恼火,她越发生气儿之余,瞬时就改变了目标。 顿时,宁同绍宁同季二人于推杯换盏之间,瞬时就感受到一道来自上首的压迫目光。 宁同季缩了缩脖子,宁同绍则摸了摸鼻梁。 他们兄弟二人亦无需特意抬头去看,便也知那道盯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想移开的目光,必定来自于他们的贵妃姑母。 整日向他们催婚的,除了府里的母亲,也就宫里的姑母了。 宁同绍想着不觉看向殿门口,今晚年宴,她跟着黄指挥使,也在殿外执守着,也不知他若向她提亲,她会不会应承? ……不行。 她还不知道他已知晓她是女扮男装的女儿身。 冒然向她提亲,唯恐太过冒进,万一吓到她,亦或她一口拒绝了他,那他岂非全然没了希望。 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被宁同绍惦记着的殷掠空这会儿已和花雨田会合,同同在初筠宫外考虑着进还是不进。 「那叫声是宫娥所发?」真是如此,花雨田觉得大可不必进。 殷掠空点头:「好半会儿了,除了一开始有些混乱,宫娥瞧着乱成一团,现下安静下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可她知道,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眼下,她瞧不到动静,猜不到后续。 花雨田听懂了殷掠空的意思:「那你是想一直在这儿猫着?」 殷掠空转过头来,看着花雨田问道:「督主有妙计?」 「没有妙计。」有也不能和这小丫头说,花雨田怕说了,殷掠空能闹翻天,届时黄对头肯定得拿着绣春刀到处砍他。 殷掠空失望地盯回朱柯公主的宫殿大门。 「咦?大人看,那是宁贵人!」原木忽然指着宫殿大门一侧庑廊,低声地同殷掠空禀道。 殷掠空顺着看去,果然看到宁贵人正从左边的庑廊拐过来,直直往殿门走:「她这是要进初筠宫?」 「宁贵人虽亦属宁氏一族,与宁贵妃乃是同族表姐妹,但因着乃是表了又表,出了五服的旁支表亲,素日里无往来,并不亲近。」花雨田也看到了宁贵人,知晓殷掠空对后宫妃嫔并不是很了解,便轻声在殷掠空耳旁共享他所知的信息,「纵然如今同身处于后宫,同为皇上的妃嫔,却也非一条心。」 殷掠空觉得花雨田不会平白无故同她细说这些,既是此关头细说了,定然是有花雨田的道理,于是她思索了几息,问道:「那也不至于改投谢皇后的阵营吧?」 对此,花雨田未直接否定:「依着我们想,确实不至于,然依着某些蠢货的脑子,那便不一定了。」 殷掠空回头看了眼将宁贵人贬成蠢货的花雨田。 花雨田无辜道:「怎么?你不觉得宁贵人甚蠢么?」 「我对宁贵人了解不多。」既是了解不多,殷掠空断不会妄下定论。 花雨田唯有继续往深一层地共享道:「西厂曾查出宁贵人为了讨好谢皇后,不惜出卖宁贵妃。宁贵妃虽是在那一回吃了些苦头,到底根基甚深,倒也没如何,事后得知乃是宁贵人此好表妹所为,宁贵妃是恨得牙痒痒的。但为顾大局,宁贵妃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儿。」 「哦。」殷掠空随后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谢皇后也轻拿轻放了?」 花雨田颔首:「终归于那一回里,虽是教谢皇后拿住了痛处,谢皇后却也忌惮宁天官,并未因此与宁贵妃鱼死网破,只与宁贵妃做了把交易,宁贵人此内女干立刻便显了原形。当然,此交易是瞒着宁贵人做成的,她并不知谢皇后拿她与宁贵妃做了换,宁贵妃此后也没搭理宁贵人,大有想让宁贵人作茧自缚之意。」 「谢皇后也瞒得甚牢?」殷掠空不可思议地再问,眼落在庑廊里走着的宁贵人身上,尽是同情。 谢皇后与宁贵妃那可都是宫斗的老手,宁贵人此年轻妃嫔被此俩老手玩弄于指间,竟时至今日尚未自知。 真可怜。 「棋子足够蠢,又足够听话,指不定日后还能用到,谢皇后自然要瞒得死死的。」花雨田对宁贵人如此蠢而不自知的妃嫔,素来无甚好感,当时从西厂得知此事儿之后,他倒也从旁观了一阵子,「当时,宁贵妃此后便没了动静,我还以为宁贵妃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眼下看来……」 好似是他高估了宁贵妃。 殷掠空和花雨田相处久了,他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她是越来越会听了,此刻便是:「……宁贵人命不久矣了?」 花雨田笑,笑得十分和善:「那得看她的命够不够硬了。」 殷掠空看着笑得甚是好看的花雨田,虽不至于如当初那般被迷住了双眼,但仍旧令她心神儿荡漾了一下。 花雨田敏锐,察觉到殷掠空看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不理智,大觉千载难逢,无视原木也在场,他附至殷掠空的耳际,低声耳语道:「如何?可还满意?」 殷掠空瞬时脸红耳赤,整个人如同被煮熟的虾,滚烫得令她险些无法再避于原地,幸而经过多年官场历练,现今的她早非过去的她,已然足够沉得住气儿。 于是轻吐出一口气儿,她抬手将花雨田靠得太近的俊脸往外推了推:「督主别忘了,今晚可还有公务在身。」 「没忘。」花雨田没惹火得太过,顺着殷掠空的推移,他便也离她远了一些。 他这般顺从,共因有二。 一则今晚确实尚有紧要的公务在身,一则小丫头脸皮薄,他怕再逗下去,她要翻脸了。 原木努力把眼睛定在宁贵人身上,不敢偏移半分。 他怕不小心瞧上一眼,他家大人会不会恼羞成怒,他不知道,但花督主瞬间化成恶鬼将他扑食了,却是大有可能。 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七章 谁设局 话归正转。 殷掠空几息之间便整理成心态,把被花雨田撩拔起来的情绪给压了下去:“宁贵人最好别在今晚翻出什么水花。” 如若不然,她怕翻出来的就不是什么水花,而是大浪滔天。 “恐怕她尚不自知,她此时此刻到此地,会翻出什么水花。”花雨田甚无耐心地说道,“走吧,今晚还是保证年宴一切安心最是紧要,初筠宫的水花,不管大不大,高不高,总归溅不到我东厂与你锦衣卫头上。” 殷掠空却不这样认为:“那可不一定。” 且最重要的,她怕事情有变,会危及她在意的十一,以及其他在意的同伴。 花雨田若有所思地瞧着殷掠空的侧脸:“朱柯公主出了事儿,有谢皇后顶着,宁贵人出了事儿,有宁家的人来收尸,你操什么心?” “我没操心。”殷掠空深觉自己也就盯着而已。 原木却是听着花雨田之言,默默在心里忧虑起来,搁平日里,他家大人再冲动行事,倒也无碍,左右有指挥使大人担着,可今晚不同。 今晚可是年宴! 大人真要出了岔子,便是他愿意拿命去顶,也顶不了啊。 真是越想着,他越发担心。 但再担心忧虑,他也不敢开口劝大人听花督主的,赶紧收拾打道回武英殿前执守,如此方稳当。 原木憋着话儿,花雨田却无需憋着话儿:“既是没操心,那再盯一会儿,如若殿内依然相安无事,不管朱柯公主何如,亦无论宁贵人于此刻进初筠宫乃是作何,你都得听我的,与我回武英殿前去。” 殷掠空抿抿唇。 花雨田见殷掠空不吭声,显然是不想答应他,他又拿出黄芪肖道:“我来前你师父可说了,一定要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不信,你问他。” 这个他,便是原木。 还不等殷掠空侧过脸去看原木,原木已然甚是配合地点头:“是!” 虽依旧小声,却铿锵有力。 殷掠空不满意地瞥了眼拖她后腿儿的原木,回过脸看到小辉双眼晶亮地看着她,等着她做出决定,她思索了片刻:“好,就再盯一会儿。” 再如何,她也不能把他们俩的性命也给捎带上。 真要出了什么问题,她一条命,足够填土了。 小辉和原木齐齐在心里暗松了口气儿。 花雨田面上无波,怕小丫头犟起来真会闹出性命之祸的他,于心里紧着的那根弦也是在这一刻松了松。 然而,在两人约定好的这一会儿里,似是与花雨田作对般,初筠宫又出了状况。 初筠宫内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叫声,透着不可思议与不可置信,听得花雨田的眉心突了突。 “似是宁贵人的声音……”原木努力辨别着。 殷掠空本也在怀疑是不是宁贵人的声音,但因着她这还是初次见到宁贵人,刚刚认识,她只认得宁贵人的人,尚未听过宁贵人的声音,便也辨别不出来。 随着耳畔传来原木的一声低喃,她立刻接过话儿:“确定?” 花雨田先时是觉得能少一事儿便少一事儿,更是不想殷掠空卷入宫闱争斗之中,但此刻既是真出了事儿,又恰好正面碰上,他也没有想避开的意思。 确实是宁贵人的声音。 花雨田嗤道:“还真翻出了水花。” 他一开口,殷掠空便知原木没听错,真是宁贵人的声音了。 她看回敞开的初筠宫宫门,反常地再没说出一句话儿。 原木奇怪地看了殷掠空一眼,又回头和小辉对上眼,小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原木莫要再言语。 小辉跟在殷掠空身边的时间久,比小辉更了解殷掠空,他觉得这会儿他家大人没再开口,定然是有所顾虑。 而那顾虑,他猜想着,八九不离十与大人心中那位最重要的人有关。 十年出头了,但凡和那一位有关,大人那总冲动过来才补救的脾性,才会短暂地出现沉稳的一面。 毕竟大人太在意那一位,事关那一位,无需他提醒,更无需大人的师父,也就是指挥使大人耳提面命,大人便会将三思而后行的真谛执行到底。 “怎么?”花雨田心底有些诧异,还有些惊奇,在他的印象里,殷掠空自来是个勇往直行的莽丫头,“刚才不肯走,现在发生了,你却怕了?” 他还真希望小丫头是真知道害怕了。 只有会害怕,才能在莽撞闯祸之前,以保住自身为首要,如此也才能事事思虑在前,行动在后。 然而他在下一息,便看到殷掠空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斟酎。” “斟酎什么?”他好奇。 殷掠空认真地看着花雨田:“督主,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花雨田弯起唇畔:“如若是,你便不管了么?” “那里面是朱柯公主,如若真是一个局,那必然是针对朱柯公主设下的。”殷掠空就事论事地说道,“也就是说,宁贵人极有可能又当了一回蠢货。” “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定是。”花雨田理性地分析道,“从宁贵人进去,到宁贵人发出叫声,全程未到两刻钟,以声音传播出来的大小,也大概可以判断出,让宁贵人发出叫声之地,乃是初筠宫的前殿。发生在前殿,朱柯公主又早从年宴上离席,皇后娘娘同如是,那么现在我们进去,你猜猜,将会遂了谁的意?” “与谢家对立的人?”殷掠空顺着花雨田的言语猜了猜,猜完见花雨田仍旧对着他不言不语,她又往深想了想,“督主的意思是,咱们能等到谁,谁便是那设下此局的幕后之辈?” 花雨田是这个意思,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咱们能等到的,最多是幕后的傀儡。” “那顺着傀儡这条线查下去,不就可以知晓了?”这些年来,随着彼此越来越了解,殷掠空对花雨田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此种信任,刚开始是与她信任黄芪肖一般程度,然时至今日,却已有较之她信任黄芪肖,她更深信只要花雨田点头,那便一定会办到的坚定。 花雨田挑了挑眉:“你这话儿,言之过早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思极恐 殷掠空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道:“那咱们再等等?” 这句话的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疑问语气,但在花雨田听来,却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满满的期待之情。 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希望能听到他肯定的回答。 而这一切,都被花雨田看进心里。 面对殷掠空全身心的信任,他不禁感到一阵心软。 花雨田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一个温柔且宠溺的笑容,轻声说道:“嗯。” 这个简单的字,如同春日里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殷掠空的心间,让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安定下来。 她缓缓地笑了。 花雨田的话刚说完没多久,初筠宫那边果然如他所说,跑出好些个宫娥和内侍来,一个个神色慌张,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拼命地奔跑着。 他们脸色苍白,身体颤抖不止,好像风中的落叶一般。 殷掠空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消失,此时渐渐凝固起来,眉头紧皱道:“看来督主所言不假,殿内肯定出了大事儿,而且事情非常严重。” 花雨田则显得淡定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些不过是小角色罢了,真正的主角还没有登场呢。别急,咱们继续观察。” 他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有着清晰的判断和掌控,并不急于行动。 而此时此刻,初筠宫内,正乱成一锅粥。 前殿内一片混乱,众宫娥内侍神色慌张,四处奔走,于前殿左侧殿,更是气氛凝重,令人窒息。 左侧殿内摆放着一架床榻,床榻四周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两名大宫娥跪在左侧殿外,她们伏身低首,眼睛半分不敢乱瞟,仿佛害怕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们的脸色比刚刚跑出前殿的那些宫娥内侍还要差,又青又白得跟活死人似的,毫无血色。 实则她们也并非真的伏身,而是因都会极度恐惧导致全身发软,已经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只能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趴在左侧殿门口,像是五体投地般,姿势十分狼狈。 她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安和恐惧,较之那些能跑出殿的宫娥内侍更甚! 朱柯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床榻之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一个方向,那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男子衣衫不整,生死不知。 非雾和非雨两人跪在殿口,她们已经跪了很久,但朱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是不知道她们的存在,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最佳选择。 朱柯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这个男子是谁?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否还活着? 这些问题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感到无比的困惑和无助。 朱柯现在的脑子里好像是一片空白,又好像乱得到处是线,把她整个人团成一个大大的线团。 她有一个意识自出事儿起,便一直在她脑海里叫嚣,让她赶紧把眼前糟糕的一幕处理干净,万万不能让谁看到她此刻的失节模样。 可这个声音她明明是听到了,却又似乎离她十分遥远,远得令她抓不住摸不着,她就像是河中央的一块小浮木,能看到水面的涟漪,却无法动弹。 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挣脱。 她想尖叫,想哭喊,但喉咙却像被无数棉花堵住一般,令她发不出任何丁点儿声音。 她努力地想要抓住那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是脑子却越来越混乱,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声地争吵。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无助和恐惧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走出这片黑暗的困境。 而对于非雾和非雨来说,她们同样感到困惑和无助。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们必须在这里等待主子的指示。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们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整个宫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直至那名男子微弱的呼吸声不时传来,提醒着人们他还活着。 “还……”朱柯沙哑又微弱得仿若蚊叫的声音发出,“……活着?” 事情发生之初,她本能地自保,尖叫一声之后,就近抓起桌面的剪刀便冲男子刺去。 男子与她近在咫尺,她胡乱刺也刺得精准,一把就刺中了男子的肩头。 男子很能忍,并没有发出惨叫,只是闷哼一声,随后就伸手想要夺她手里的剪刀。 剪刀是她手里唯一能自保的东西,她又怎么可能任由男子夺去? 她迅速地避开男子伸过来的手,反应敏捷又冲男子的后背再刺了一剪刀。 男子被刺中后,依旧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剪刀,警惕地盯着男子,不敢有丝毫松懈。 男子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她。 当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奈何左侧殿里已无第三人,那会儿的非雾非雨早不知所踪。 她身边的两大宫娥,想来是早被人事先调开遣走! 男子突然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手中的剪刀再次举起,准备刺向男子。 然而,就在这时,男子的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晃了几下,最终倒在了地上。 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男子。 过了许久,她终于反应过来,终于明白过来,她是教人算计了! 而绝对不是一开始她自个儿还在心里恼火,年宴这一夜怎么会有禁军走错地方,直接跑到她的宫殿里来。 这一切,眼前发生的男子试图沾污她的清白的这一切,是有人想要害她而为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朱柯忽然想到那个她从武英殿回来之后,她因喝了不少果酒而想要歇下躺会儿之际,有一个内侍直接把她引到前殿此处左侧殿的床榻上歇息,当时她也没多想,只是觉得都是她的初筠宫,就近歇一歇亦无妨。 眼下再细思,极恐! 那名内侍定是故意将她带到此处,然后又找机会将这名男子引进来,而其他人就躲在暗处等待时机,等她和这名男子独处一室,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抵赖之际,再突然出现,揭露此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后人马 朱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脏并获被抓奸在床的场面,她的愤火就在血液之中燃起,怒得她险些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幸好男子并没有得逞。 幸好她一直都有在做准备,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今晚,此年宴之夜发生如此算计她清白之事。 然而,就在朱柯好不容易让自己激动和害怕的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宁贵人突然闯了进来。 她直奔左侧殿,没有任何预兆。 然后,当宁贵人看到那个倒在地上、流着血的男子时,她的眼睛瞪大,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尖叫,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那声尖叫充满了恐惧和惊讶,仿佛要将所有人都惊醒。 而当时,朱柯正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才渐渐清醒过来一些,她尚未来得及把后续安排处理,非雾非雨这两个没用的还跪着,宁贵人便出现在了左侧殿的殿门口! 没有通报。 没有任何通传,也没有走进宫殿,宁贵人就这么走进来,并发出一声高昂无比的尖叫,似是将天捅破,半所有人引来。 朱柯的脑海里一出现引来二字,她的行动快过于脑子的转动,几近是在宁贵人刚叫完,她便迅速起身,跑至宁贵人跟前,二话不说就一手掐住宁贵人的喉咙,一手捂住宁贵人的嘴巴。 让宁贵人想再叫也叫不出来。 “别叫,否则你信不信,我可以掐死你,也可以像刺那个短命鬼一样,把你也刺出两个血窟窿,然后躺在地上等死?”朱柯冷声警告道。 宁贵人早便看到躺在血泊之中的那个男子,朱柯如此一警告,她立刻点头,更别说她的喉咙还被朱柯掐着,嘴巴也被捂着,她根本是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点头,她只能点头! 见到宁贵人乖乖应承,朱柯很满意:“那现在贵人告诉本宫,你是怎么会来的?又怎么会一来便知晓我在前殿的左侧殿里,而非在寝殿歇息?还有,谁让你来的?” 她微眯着眼:“我可以松开你的嘴儿,但你要保证不会再乱叫,同意就再点个头。” 宁贵人几乎没有考虑,随既就再点了个头。 性命被掐在别人手里,她除了妥协还能如何,她又不想死,她来也不是来找死的。 朱柯如言松开了手,宁贵人也如约没有再叫。 双方都很谨慎。 朱柯想问得真相,宁贵人想活命,于是配合得很好。 “说。”朱柯等了几息,宁贵人还是没有开口,她只好出声催促道。 宁贵人被吓一跳,指了指还掐在她脖子上的朱柯的手,艰难地请求道:“也能松开么?” 朱柯摇头:“就这样说。” “可是……啊!”宁贵人还想再分说分说,企图让朱柯松开对她的钳制,岂料她还未完全说完,便被朱柯收紧掐着她脖子的手,瞬间让她感到窒息的疼痛。 “再废话,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埋在年宴之夜,看有谁会找你。”朱柯此生要说会让她输得很惨的对象,也就那么几位,除了她父王母后,也就夜十一罢。 打从夜十一于杏江不归,传来死讯,她初时高兴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后来逐渐长大,经过岁月的洗礼,她反而偶尔会想到夜十一。 那个在当年她和她小姑姑都恨得痒痒的静国公府大小姐。 朱柯的威胁很有效,毕竟宁贵人非常清楚,在此后宫里,宁贵妃从来不会拿正眼瞧她,其他妃嫔就更不会了。 连带着诸如朱柯这样的公子以及其他皇子,更别说东宫的太子殿下,有谁会在意她的生死。 她真被朱柯掐死了,也不过是死得悄无声息,无人在意,毫无价值罢。 今晚年宴之夜,她放着好好的席面不享,非得走这一趟初筠宫,也是被逼夜十一岀来的! 她再不为自己谋一条岀路,她会在这后宫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眼下情况虽不尽人意,但没关系,随后便会有后续人马赶到。 只要坚持到那会儿,她就成功了。 从她进殿到尖叫,那高昴的叫声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让后续人马知晓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信号。 到这里,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剩下的,她只需要等。 换言之,她需要拖一拖时间。 宁贵人在心中理顺了思绪,便开口答道:“我就是一时兴起,想来找你说说话儿,没谁让我来,你误会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不说,我还真无法拿你怎么样?”朱柯说着,另一只手重新摸起被她放一边的带血剪刀。 “不,不是……”宁贵人方将还抱着侥幸心理,现下看到朱柯松开她嘴巴,让她好言语的那只手摸到一把剪刀,剪刀口还带着新鲜的血红,她一看到,眼瞳猛缩,几近是拼尽了全力喊道,“说,我说!” 朱柯笑了,慢慢抬起胳膊,将手里的剪刀举至宁贵人眼前:“看来还是这个好使,不仅帮我戳了那胆大包天胆敢冲本宫伸手的混账两个血窟窿,还一下子就让贵人开口了。说,但凡有半字不实,我立马在你身边也戳两个血窟窿!” “有、有有人让我来的。”宁贵人再不敢敷衍,道出事实。 “谁?”朱柯追问道。 宁贵人答:“那人只让一个小内侍给我传了纸条,纸条上面写了要我做的事情,以及时间地点,还有事成之后我可以获得的利益,并未报明身份。” “你是不想活了么?当真没有报明身份,你就那么轻易地就信了?”朱柯把剪刀举至宁贵人脸侧,“你说,我要是在这如花的脸上划一剪刀,那会是如何的美丽呢?” “不不不!”宁贵人几近要尖叫,好在她时刻谨记着朱柯不许她再叫,纵然再害怕也抑制住了想要尖叫的本能,“那小内侍叫甘果,你一查便知!” “你查过了?” “我查过,但没查到……真的!我在宫中无依无靠,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我身边无得力之人可查!” 宁贵人的老实话儿让朱柯听进去了,她慢慢将剪刀从宁贵人的脸侧移开。 第三百章 悄互通 武英殿内,有一宫娥来到安贤妃身侧,弯腰附耳低语道:“娘娘,出事儿了!” 安贤妃听到宫娥来到她身边的耳语,脸色略变,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然后匆匆离开了席座,快步走出了武英殿。 看到这一幕,安有鱼心头微微一动。 她知道,安贤妃向来沉稳,能让安贤妃如此失态,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待过了小片刻,她也站起身,步出武英殿,朝着安贤妃离去的方向走去。 夜十一和莫息于先后注意到两人的退席,夫妻俩遥遥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一丝疑惑。 随着,彼此默契地又移开目光。 此时,天空飘起毛毛细雨,仿佛给整个皇宫蒙上一层薄纱。 阴沉沉,凉森森。 安有鱼沿着走廊走着,不紧不慢,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她看到了安贤妃的身影。 只见安贤妃脚步匆忙,神色紧张,似乎正赶着去哪里。 安有鱼心中暗叹一声,看来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 她加快步伐,跟上了安贤妃。 与此同时,李旲也注意到了安有鱼的离席,他皱起眉头,心中有些疑惑,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随即招手示意身边的侍卫过来,并低声吩咐道:“去跟着安院使,务必确保安全。” 东宫侍卫点头领命,迅速悄然离开,跟在安有鱼后面,也走出了武英殿。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杨芸钗,会在年宴之夜保护好安有鱼的安全,故而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必须要做到这一点。 杨芸钗在看到李旲的人跟在安有鱼后面离开武英殿时,心头稍稍安定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完全依赖别人来保护安有鱼,于是也想悄悄让芝晨跟上去,以防万一。 却在侧脸想与芝晨吩咐时,意外对上夜十一的眼眸。 夜十一唇瓣未启,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立刻明了,放弃了想让她的人也跟出去的想法。 夜十一见杨芸钗不再妄动,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儿。 关心则乱。 何况当初还是芸钗先开口提议让师伯也参与进来的,但实则便是芸钗不开口,她也会这么做。 她等芸钗先开口,无外乎是想让自己有个理由,让当时冷战的芸钗和太子两人,能有个和好的时机。 此时都是太子先低头,于是这时机她想让芸钗先服软。 她办到了,芸钗也办到了。 现今,太子与芸钗不止和好如初,且更胜从前,两人的感情越发深了。 在另一边,宁贵妃则微微低下头,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笑容。 她的眼眸低垂,闪烁着一丝得意和狡黠。 然而,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光芒瞬间收敛,恢复成了一贯的温和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贤妃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安有鱼,于是悄然走到无人的拐角处。 她机智地瞅准了巡视的禁卫军刚刚走过去的时机,迅速向安有鱼发出信号。 而安有鱼并非初入大内之人,她的经验和洞察力早已超越常人。 看到安贤妃回头投来的那个眼神儿,她立刻心领神会,并迅速做出反应。 就在那一瞬间,安有鱼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与安贤妃成功会合。 她们默契的配合使得整个行动变得天衣无缝。 眨眼间,两人便隐没于拐道的死角处。 纵然这一过程极其短暂,但这点儿宝贵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两人交接完消息。 互通过信息之后,安贤妃回到武英殿,表现得自然无比,仿佛刚刚只是出去透透气而已。 安有鱼则没有立刻回到年宴上,因着她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而东宫的丛侍卫,则在暗中继续跟着,默默地执行着保护的任务。 安有鱼虽然经常出入后宫,但也只是在各个宫殿履行太医的职责罢。 然而,当她听到安贤妃向她讲述初筠宫的异样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跳动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砰砰砰地大声作响。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十分不妙,似乎预示着什么重大事件即将发生。 旁人她并不关心,此刻她最担心的是她的师侄! 十一于今晚有大动作,绝不能因为这个事情让十一的危险急剧增加。 刚刚一队禁卫军又巡过去了。 安有鱼稳稳避过。 正当丛侍卫好奇地看着安有鱼,心里想着安院使到底在等什么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紧接着,他的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倒下之际,他心如死灰地想着,万一此番安院使有个好歹,他必得向殿下以死谢罪! 东箕轻轻地接住了丛侍卫,以免他倒地发出声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并不是因着仁慈而这么做,而是不想让其他人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情。 毕竟,在这大内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东箕深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 大小姐曾经教导过她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谨慎行事,不能掉以轻心。 何况,此人还是东宫的侍卫,是太子派出来保护安爷的人,如此她更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丛侍卫妥善解决了,东箕赶忙与安有鱼接头。 安有鱼在等的人就是夜十一的人,她虽是与东箕不熟,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信任东箕。 两人心中皆甚有数,很快互通完消息,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最后,东箕低声告知安有鱼道:“太子殿下派了东宫的侍卫于暗中保护安爷,眼下昏着,待会儿就醒了,安爷的言语上和行动上都要小心。” “好。”安有鱼知晓现在的王壹就是夜十一的这个事实,李旲尚不知晓,东箕此言,是提醒她切莫在东宫侍卫保护的眼皮底下露了馅。 东箕不能待太久,下一趟禁卫军巡逻就要过来了。 她走前,拿了个小药瓶给丛侍卫闻了下,而后迅速闪人。 于是丛侍卫醒过来后,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起身看到安有鱼还安然无恙地待在原地,他大松了口气儿。 他这条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