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皆尽》 第一章 江湖格局与那王朝更替一般,成王败寇、风水轮流。好似还在昨日,那江北西堂十年内便称霸一方,贸易垄断,不管是那不义钱财,还是军饷官俸,只要拿得到手,便什么都敢收,丝毫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 而成为西堂子弟,便比入仕为官还要得意登天,横行霸道奢侈荒淫已然是西堂的标志。而今日,不过短短一年,江湖之上再无什么江北西堂的立足之地,当日的繁盛在如今看来,不过是阑珊灯影,泡沫一现。 西堂在江南的大宅子早已换了匾额,俗不可耐的构造布局也在半年之内赶工翻新,宅内上下仆从丫鬟管事无一人是半年前的模样。 正客房桌椅乃是檀木打磨雕刻,最内侧摆放着一通身白润光滑的大肚菩萨,笑态和蔼,栩栩如生,而两边则分别摆着金壳镂空云层纹饰香炉,以及金蟾吐财的香鼎,上面还插着一炷三股、燃了一半的香。皆烟雾氤氲,混杂着檀香与淡雅的崖柏清香。 味道常人闻着怪异,但坐在正前面,略微发福的傅凛却眯着眼,沉浸于此。而他身后的丫鬟身材高挑,就算一身绒裙略显厚重,那曼妙身姿依旧隐隐可现。 客房内两侧各站了五名丫鬟,年岁十四左右,身量不分上下,就连容貌都是上乘之姿,清一色带着些许弱柳扶风。 屋内除了傅凛,靠左下侧坐着位白衣长袍,披着鹤氅牡丹印金下摆的公子苏昱,年岁不过二十三、四,眉眼却老成深沉。面对眼前老谋深算,吃人不吐骨头,一举敢吞下西堂这块地皮的傅家大老爷,他也能面不改色,从容淡定。 冬月已深,纵然是江南也大雪纷飞,寒意入骨。客房燃了暖炉,却暖不起苏昱那刚纵马一路,冷风入肺腑的身子。身后的丫鬟又添了暖茶,他又喝了一口,才觉得缓了些。 “江湖传言早已传得不成样子,苏贤侄又何必当真。”傅凛一直在屋子内,外罩的狐裘便又他身后的娇美丫鬟小心拿着,他只端着热茶润润嗓子,略带尖厉的嗓音却混在刻意放缓的语气之中,叫人听不出用意,“西堂楚老儿猖狂不可一世,仇家自然难免。商贾官宦家宅别院,哪一个没沾上几滴血?相比之下,这宅子可要干净不少,只流了那楚老儿一人的血,挂了他一人的头颅,我住着甚好,”说着他眯着浑浊的双眼,侧头调笑般看了一眼柔柔浅笑的婢女,伸手指了指背后金蟾上方,“那头颅当时便被挂在那儿,我每日三炷香供着,也不枉费楚老儿与我当年相互扶持。” 苏昱不予置否,西堂正独霸一方之时,傅家庄子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楚老爷赚钱的管事,再寻常不得。楚老爷忽而命丧,傅家一夜之间将西堂掀了个底朝天,纵然惹了江湖骂名,傅凛只道那本就是他与楚老爷二人得来的财富,厚颜无耻的地步,倒是无人能及。 先不论傅凛那得天独厚的时机,亦或是本就存了的弑主夺财的念想,如今的江湖,已成三足鼎立之势,苏昱所在的苏家、傅家,以及一刀斩杀楚老爷、推波助澜毁了西堂的圣乐坊。 苏昱嘴角的笑意分毫未见,只将暖了些的手把玩了两下那红釉青底的杯盏,“傅老爷既然觉得甚好,那便也无碍。只是听闻傅老爷下月要宴请贵人,前来助兴的乃是圣乐坊的倌人与乐伶?” 自苏昱打着问候的旗号进来,傅凛便知晓他要问的是这个。苏家掌家的便是苏昱生父,向来自翎浩然正气,接济天下。西堂之事在江湖搅动地那般大,苏家再不出面倒是说不过去。傅凛心中嗤笑,同是卑贱商贾,却非要做什么侠义之士,一不小心,便要累个道貌岸然的名声。他面上如常,回答道,“这天下唱曲儿的,圣乐坊说第二,就算是朝堂宫中的伶人也不敢说第一。楚老儿的确命丧圣乐坊,但一码归一码,我要请的贵人身份不凡,自然要请最好的。你苏家若想调查圣乐坊,我傅凛不管,但若要在我的地盘上动手脚...” 话还没说完,苏昱连忙摇头道,“傅老爷言重了,晚辈并非是此意,”语调一顿,傅凛只是侧头泠泠瞥着他,示意他说下去,苏昱接着道,“傅老爷与西堂楚老爷关系匪浅,楚老爷命丧圣乐坊之手,晚辈只是担心...” “苏贤侄一番好意我傅某心领了,圣乐坊的行事作风诡谲难测,但对人不对事,无关情仇恩怨。”也正是因此,鲜少有人怀疑圣乐坊会与傅家勾结。而傅凛心中每每想到楚老儿之死,便觉得好笑,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他本来还苦于找不到合适之人宰了楚老儿,圣乐坊竟动了手,“这些年江湖那几桩命案,哪一个不是在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又何曾与那圣乐坊有半点争执纠葛,却都被下了帖子,纳了命走。” 在朝堂看来,圣乐坊不过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伶人妓倌,在江湖人中,他们却独成一派,亦正亦邪,像是楚老儿西堂这般的毒瘤、当年的正派武林盟主,亦或是其他一些人物,都命丧圣乐坊的伶人之手。只是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关联,或是哪里得罪了圣乐坊,却无从得知,江湖各派出去的探子无一生还,连一点儿碎末的消息也挖不出来。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往下查了,折兵损将之事实在不是一笔好买卖。 些许觉得是正派君子之流,不会愿意和圣乐坊扯上什么关系。但凡像傅家苏家这般商贾出身,穿梭朝、野两岸之辈看来,两家只要相安无事,各靠各的本事赚钱,哪管你手下落的是长虹剑气还是血色头颅。 而圣乐坊有个规矩,便是在杀人之前,要送上门一索命帖。正是因此,只要未曾收到那一血色帖子,江湖中人便也无需庸人自扰。 苏昱抿嘴,青色杯底扣在深色檀木桌面,发出闷声一响,他轻拂衣袖,站起身来便拱手笑道,“既如此,倒是晚辈多虑,今日唐突上门造访,傅老爷莫要怪罪。” 傅凛也跟着呵呵一笑,眸中透了点慈爱之色,“贤侄接触江湖之事不过一两年,这些旧闻不清楚亦是自然。贤侄特地从淮北过来,却是为了我这老儿安危,这两日不如就住在我府上,好生休整一番,也让我做个东道主。” “傅老爷客气了,”苏昱嘴角上扬,却是摆手婉拒,“晚辈还有私事要处理,却是不麻烦傅老爷了。若是有机会,苏家定当宴请傅老爷,傅苏两家若结成秦晋之好,淮、河之间便不分你我。” 两人再各一句客套话,傅凛只坐着目送苏昱带着护卫离开,带着一阵风似的,屋子内的寒意逐渐被暖意重新湮没。 傅凛身后抱着狐裘的丫鬟捏了捏酸涩的肩膀,纤腰轻晃,两步并做一步绕到椅子前倚靠在傅凛的胳膊上,她美目似水涟涟,眼波流转柔情瞅着傅凛,“老爷,苏家这大公子倒也奇怪,圣乐坊独来独往,江湖早就人尽皆知,难不成还来怀疑老爷与那群女人有什么关系不成?” 美人娇怨,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让傅凛心猿意马,他却只是伸手拉着丫鬟的纤纤素手,挑眉笑道,“楚老儿死了这么久,苏家表面大张旗鼓派了不少人手,实则也只是蒙混世人的假像,免得丢了正气凛然的做派。可最近苏老儿却忽然动了真格,他儿子东奔西走亲自调查,而来我这里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件事罢了。” “求证?老爷莫非知晓什么内情?”丫鬟满脸好奇,侧身蹲下仰望着傅凛。 客房内早已没有苏昱待过的痕迹,那下方的茶盏也清理干净,傅凛眯着眼,下巴的胡渣顺着上扬的嘴角微动,“圣乐坊杀人的内情,恐怕只有圣乐坊自己知道,苏昱不过是为了那索命帖。说到底那帖子也是传出来的,也不知是圣乐坊下手干净,还是别有用心,人死帖子却也消失,亲眼见过的也没几个。” 傅凛忽然想到楚老儿死前一个月,那夜雷雨交加,一方帖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楚老儿的大堂之内,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水渍。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那帖子的模样,像是在血水里浸泡染色,带着点腥味儿,内里并未落款,却一眼能辨识出乃是圣乐坊的手笔:胭脂作痕、青黛为墨。 丫鬟眨眨眼,手中的狐裘有些往下落,可另一只手却还被握在傅凛手中,她只不动声色抬手,好似摸着自己头上的簪子,“为了一张没了踪迹的帖子,便一路赶到这里来,”丫鬟蹙着眉头,娇憨叹了口气,“纵然是假的又能如何,西堂老儿的死都是圣乐坊做的,还能有假不成,有这个空闲还不若去圣乐坊那倌人窝里看看。” 傅凛浑浊的双眼一深,望着正前方大厅门前的屏风,略微压低的嗓音,“如今索命帖的真伪对苏家来说可当真要紧。苏老儿的正房太太、苏昱的生母,前些日子不小心收到了一封血色的帖子。” 丫鬟身子一顿,双眸清明,却是明白过来了。 第二章 寒冬腊月初,街道小巷红灯笼已然挂满,而江南冀州的城门朝北十里的官道被肃清得干净,余下那一点积雪也融化进泥土,这是年前最后一次清理。各家各户皆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宜,却不知哪家在这关头,还驾着一列马车,装着大小的行李,浩浩荡荡往淮北方向驰去,只留下遍地的车辙。 苏昱胯下一玄色翻羽,长鬃柔顺,双目炯炯,耳短蹄坚。脚底已经是厚重的雪层,离开冀州已有一个时辰了。今日天色尚好,并未飘雪,苏昱的鹤氅却沾了不少湿气,他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那辆马车,而后朝着队伍最后头望过去,一切如常。 此番来冀州,除了去探望傅凛,便是要将苏母唯一的妹妹接去淮北,了却一桩心事。 他生母的确是收到了一封帖子,但真伪难辨。苏父已将消息压了下去,并调遣诸多探子去查圣乐坊的风声,亦花重金请了打手日夜守在苏府内外,但江湖上圣乐坊送出去的帖子,从未有失手。 苏昱敛眉,双唇抿在一起,苏氏与那圣乐坊本毫无交集,苏母端庄贤德,也断不可能与那群女子牵扯,却无端收到索命帖,就连苏母本人都不敢相信。他握着裹了粗布的缰绳,半生学问,竟毫无用武之地。直到今日,苏府连圣乐坊的主子都不知是谁,更别提是为了钱财还是情债。 苏昱骑着马在最前头,他的贴身护卫留在末尾,还有数十名镖师打手守在车列中间。年关盗匪猖狂,十来辆马车并非有什么值钱的货物,但女眷老弱却更得小心护着。 身侧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张精致通红的小脸便露了出来,柳叶双眉,透亮瞳眸,她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后视线还是落在苏昱的身上,怕他听不见,便扯着嗓子道,“苏堂哥!”她乃是苏母妹妹的女儿,李思芸。苏昱只带了笑回过头去,听她继续道,“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多久才能到?” “思芸妹妹倒是心急,这儿还是冀州的地界,若赶路急一些,也要小半个月才能到。”来时苏昱日夜兼程,且只带了一护卫,不过四日便可,但这一大队人马,小半个月都是保守估计。 李思芸还未出过远门,这下一听倒是有些心急,只皱皱鼻子接着问道,“那这一路可有什么好玩儿的?淮北有什么好吃的?可有桂花味儿的软糕?还...”一连串的问题还未问完,马车内便有妇人一声低浅的斥责,李思芸蹙眉却也只能皱着脸说了句,“苏堂哥你好生骑马吧,等到了淮北再告诉我。” 苏昱笑而不答,等那帘子垂下去便收回视线,心思又绕到了那圣乐坊上。 听闻圣乐坊大都女子,身法鬼魅,武功不凡,如教徒般对其主子忠贞不二。但其规模据地,至今还是个迷。 而圣乐坊唯一袒露人前的,便是京师最大的妓倌。那里的女子各个模样出挑,精于媚术,吹拉弹奏诗词歌赋样样拿得出手,自然深得不少达官富贵的青睐,也刮了不少金银宝库。可惜那老鸨却只是个管事的,对圣乐坊的内情一无所知,甚至未曾见过圣乐坊的主子,只见过一位颇有地位的人物——乃是一名女子,名唤青黛。 苏昱心中自嘲一笑,知道了那‘青黛’又如何,天下之大,要寻一个行踪不定之人犹如大海捞针。难不成,当真要坐以待毙,等死?若是他自己也就罢了,偏生是自己的母亲,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姐姐,你瞧,那排头马上的公子长得可俊俏?”右前侧忽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清脆清晰,正好听进苏昱耳中。前面赶着马车的车夫心里一骇,就见苏昱抬手,后头一长队马车便立刻停下来,镖师与打手接拔刀出鞘,谨慎望着四周。 左右皆是枯木残雪,一点儿生机也见不着,可却也不见一丝人影儿,苏昱手中缰绳一紧,翻羽便转了个头,朝着一边走了几步。 “俊俏形容的可是白面小生,这公子像是习过武,身量颀长胸膛笔直,想来我家主子应当喜欢...” 纵使苏昱脾性再好,被人如此侮辱,却也是心下不耐,他蹙眉只道,“在下苏氏昱,途经此处,不知说话的姑娘可否露面。”话音刚落,雪地上便悄无声息落下两抹浅青身影,裙摆席地,从青色外袍内拖曳而出,她们长发绾起,红珠发簪,眉眼露骨传情。苏昱惊异于两人的功夫,一拉缰绳便翻身下马,轻拂鹤氅下摆,他拱手遵着江湖规矩行了一礼,“荒郊野岭,不知两位姑娘在此有何指教?” 身量稍小的女子手中持了一把浅粉油伞,面容瘦削红润气色却自内向外,她笑意尚浅,两手转折伞柄笑吟吟上下打量苏昱,好似并未听到苏昱的问话,只回头道,“近些看,的确是个好货色,不若就带回去罢,就当做是年礼了。” 车队周围忽而被一阵胭脂奇香笼罩,上百名身穿白袍,长帽遮盖半张面容的人影,却瞧得出来皆是女子。苏昱转身望过去,百来名女子红唇妖艳,这一路他竟是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周围,心中无端生出妖魅异端四个字。他眸中忽而一暗,还没来得及问话,那些白袍之人便冲着苏昱的方向冲来,苏昱大惊,两步回身上马,对着车队大声喝道,“走!” 车轱辘霎时迅速转动,连带着马车左右颠簸,苏昱策马护在左侧,近处的白袍女子却已然追上来,纵身跃上马车顶,从腰侧拔出两把短刃,锃亮漆黑。苏昱大惊,亦是拔剑脚下一蹬,便从右侧翻上了马车,挥剑砍去。 白袍女子嘴角一扬,轻易用短刃挡住,力道之大竟让苏昱拿剑的右手一震。脚下的马车剧烈一晃,李思芸忍不住惊呼一声,苏昱闻声蹙眉,眼看着后面更多的白袍之人涌过来,那些打手与镖师竟也阻挡不住,眉眼一横,便扫腿将那女子踢下马车,自己也后退落在雪地之上。 本直冲着头辆马车的白袍人居然调转了方向,往苏昱的方向而来,一阵刀光剑影,短刃便直劈过来,苏昱抬手用剑身挡了一半,而赶来的几名打手击退了其余的刃口。 那些女子下手有度至极,刃刃似是朝着命脉而去,刀锋一转却只割裂衣袍与肌肤,对方人多势众,纵然都是女子,苏昱与打手们却也败下阵来,衣衫破损,逐渐被包围。 车队尾的护卫已然冲进来,苏昱这才得了分心的余力,只见之前说话的两名女子还站在不远处的枯木之下整暇以待,而车队分毫未损,越走越远,他心中忽而有了些计较,便道,“不必管我,去护着夫人与小姐。” 那些打手不过都是拿钱办事,听得此命令,自然巴不得,钻身从白袍人中杀出去,白袍女子果真没有追上去,只继续钳制着苏昱与那护卫。 遍地已沾染血迹,已有白袍女子的尸身横在官道正中央,却并无苏昱的人有性命之难。苏昱一剑斩向一女子的胸口,双眸通红,面上溅了血渍,他对着身后之人道,“你也跟上,务必护送他们安全抵达淮北!” “少爷!”护卫嗓音沙哑,自是不肯。 苏昱嘴角一扯,冷哼一笑,一个侧身挥剑,丹田出声压低音量道,“她们乃是圣乐坊之徒,我心有计较,你且听我之令!” 话已至此,护卫心中明了,不再纠缠,从薄弱之处抽身一跃上苏昱的那匹翻羽便走。 苏昱见状,下手故意松力,几刃便实实割进他的后背与胸膛,鹤氅早已经不知去向,滚烫的肌理便只感觉那刀刃的冰寒。等他回神,数把刀刃就架在脖颈之上,动弹不得。 撑伞的女子从尸身与斑斑血色之中缓步走过来,嘴角依旧带着方才的那分笑意,她俯身凑近单膝已跪在地面的苏昱,留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侧头与那女子正面相对,“我便说了下手轻一些,还好这脸还好好的,要是割破了,可不好带回去了。” 不远处的女子嗤声一笑,万般不在乎的模样,她依靠在后面的树干上,抱着胳膊道,“若是坏了,再找一个便好,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呢,不急。” 苏昱喘着气,并未反抗,只几不可察打量这两人,等面前的女子松手,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便也跟着松开,他还未做出反应,眼前一黑便再无意识。 第三章 沉睡之后时辰长短总是有些异常,苏昱的意识深深浅浅,分不清昼夜晨曦。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好似躺在一马车之上,摇摇晃晃急速转弯,身子一直没能暖和起来,寒气从薄衾缝隙处直侵骨髓,他几乎能感受到腰腹与后背发烫结块的血迹与伤疤。 他醒来又睡去,马车与轿撵来回更替,身上的衣衫也换了又换,但十余处大小的伤口却并未被处理,好在天寒地冻,没那么容易恶化出脓。耳畔断断续续有人声传入,苏昱轻咳两声,下意识扯了衣衫想要听清。 “...青黛姐姐,主子如今在何处...” 那娇俏的问话,声音正是那日拿伞的女子。苏昱身子一颤,这才察觉自己惊醒了过来,却是为了那一声‘青黛’。 此处靠近北部边境,近年国泰民安,与邻国关系融洽,这一带倒是已有十来年的安平。而最为繁盛的,乃是西北一隅的煌城,虽比不得长安的灯红酒绿,就那异国风情商贾佳人,也算是一番特色。只是这里一年内几近五个月,都是严寒冬日,大雪弥漫,街面上瞧不见轿撵,随处可见的乃是骑马的男女。而徒步的行人则粗布裹身,斗笠遮掩,穿着厚底的皮绒大鞋,埋头快步。 城外往南数百里,有几处商人的别院宅邸,规模一般无二,内里却大有乾坤。 苏昱并不知晓自己眼下就处于其中一处宅子,他强撑着意识,费力睁开眼,便见一青灰厚绒外袍的女子便站立在自己前面,神情冷漠,气势非凡,倒不至于冷傲冰霜,却也拒人千里。 他粗布袖袍下的手略微用力,内力尽失,苏昱心中大骇,却也早该料到会是此等后果,不过事关母亲安危,破釜沉舟万劫不复也不枉为人子。 身侧有人将他扶坐了起来,苏昱余光瞥过去,正是之前拿伞的女子。待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宽亭内的铺地竹席之上,两边乃是镂空云涌雕刻的大屏风,左手放置一狐裘白绒坐垫的软塌,脚边立着个深肚乌金的小香炉,香烟袅袅,伴着一丝热意。 青黛只睥睨了他一眼,方才说话的女子便笑吟吟接着道,“放心,我给他喂了药,可不会像之前的那些了。”说着她还忍不住朝着四周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蹙着眉头望着苏昱道,“主子性子好,又有天人之姿,也不知晓之前那些男人怎的那般不识好歹,一个个都想着如何溜走。你可别白费了这一路我与竹姐姐的照顾,好生伺候主子。青黛姐姐,您觉着,主子可会喜欢这个?” “待主子来了,看看再说吧。”青黛将手腕上的白布一裹,只淡淡回了最后一句。 话音刚落,正前方的石铺路两边的白袍女子竟纷纷跪地,积雪只微微一层,刚好能埋过两足。青黛与亭子内其余女子接调身转过去,苏昱的视线便开阔起来。 本是寒冬,亭外萧条,那一抹艳红身姿缓缓靠近。那女子身着血色绫罗曲裾长裙,裙摆宽大曳地,一双玉足就那么赤脚踩在雪层之上,白皙入骨,晃眼望过去分不清雪与足。袖袍好似特意裁剪过,一双胳膊曝露在外,左手戴着一红绳,与长裙浑然一体。若非周遭女子白袍厚重,苏昱几乎快要忘却那入骨的寒意。 他内心惊异,抬眸往上看,那女子未施粉黛,红唇却好似涂了凝脂,妖艳欲滴,双眸漆黑如墨,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末端以鹅黄细绳束在一起,看上去,也不过十六岁,含苞待放,却已是倾城之姿。 青黛蹙着眉头,两步走下亭子的台阶,候在外头的婢女便捧着长靴与鹤氅外袍跪在一旁,她连忙单膝跪下,替她穿上那与衣裙丝毫不协调的厚靴,语调微有些埋怨,“主子!您可别糟蹋自己了,”说着又站起来将那鹤氅披在她身上,“这寒冬图一时爽快,等到了炎炎夏日,可又要遭罪了。” 方才站在身侧还娇笑连连的女子早已收了嬉皮笑脸,跪在一旁不敢轻易抬头,苏昱盯着那女子,他对护卫交代乃是圣乐坊一事不过心中猜测,耳闻那青黛才心中才觉得自己赌对了,但瞧见那十六岁的‘主子’,苏昱却生出几分怀疑:圣乐坊的主子,竟是这么个与思芸妹妹一般的小女儿? 胭脂抿嘴含笑却没回话,只垂眸老实让青黛替她穿好,再踏上亭内,侧头望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苏昱。 青黛一瞥苏昱身侧的女子,后者立即带了些讨好的笑意道,“主子,这个乃是我与竹姐姐找来的,模样甚好,许是哪家的公子。来年开春,青黛姐姐与众姐妹又得一阵忙,这男人可用来解闷,算是我与竹姐姐献给主子的开年礼。”说着她还不忘伸手扒开苏昱散乱的额发,捏着下颌好让胭脂看清楚,不用想苏昱此刻也是薄唇乌紫,双眼凹陷,哪还有之前的俊逸硬朗,“受的都是皮外伤,又一路艰苦,过些时日便会好,不碍眼的。” 胭脂走了过来,俯视着苏昱,双眸平静无波,卷曲的长睫毛投下阴翳,她并未作出评价便转身走到了软榻上,轻拂外袍随意坐了上去。 女子不解,扭头便见青黛面色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却放缓了语调,“主子收下了,去叫个人来替他疗伤。” 苏昱躺下半阖上眼,后背却是一阵暖意,身侧的女子竟笑着替自己披上厚实的皮绒大袍,而后起身就走,生生把自己撂在这里。 亭外又是一阵寒风,苏昱尚且觉得刺骨难耐,那女子瘦削弱骨,却连个暖炉也不曾有,还待在这四面无遮掩的亭子内。他喉中干涩,又是一阵咳嗽,却想到方才她一身清爽长裙出来,许是什么怪异的内功,能让她不察寒意。 胭脂侧头,看了眼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并不忌讳身边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直接问道,“帖子送出去了吗?”她嗓音稚嫩却略带沙哑,沉稳让人蓦地安心。 “送出去半月有余,可要在年前动手?”青黛背对着苏昱,后腰别着的两柄短刃插在皮质的腰带之上,与那些白袍女子所用不甚相同,“那苏家主母一解决,便只剩下十人,主子若想快些,属下便加紧人手将余下的找出来。” 苏昱眸光一凛,急忙闭目掩盖。 说话的两人均未察觉,胭脂叹了口气,天真烂漫,“苏家那女人与我颇有些渊源,倒是不急,余下那十人也让他们逍遥快活久一些罢,不必赶着时间。”胭脂一个仰身便躺在软榻上,柔软的触感紧贴肌肤,穿好的厚靴又被脱在地面,鹤氅亦是散乱开来,“年前都不必忙活了,想回家的让他们回家探亲吧,年后你也安心待在中原,别来回奔波,我这儿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黛听得此,眉头反而一敛,埋怨之色更甚,“主子您还算听我一句劝,我若不回来,您这般任性不爱惜身子,过个三五个月我再回来时,主子可是想躺着见我?” 软塌之上银铃一笑,胭脂翻身起来,“你每每半夜归来,哪次我是站着的?” 入夜后的煌城萧条冰寒,烛台灯芯都已僵硬难点,纵然是煌城繁华地带,也难见几处星火。宅邸内早已经灭了灯,廊道内有白袍女子如鬼魅身影一般守在角落之处,却如同死寂一般悄无声息。 胭脂的寝房在宅邸最深处,只两面透风开窗,占地虽不宽,却只放置了一张无脚的床铺,以及昨日才安放至角落的成人宽软塌,以及方惊醒过来的苏昱。身上的薄衾依旧是白日里被顺手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个,虽自小习武,身强体健受惯了淮北干湿皆宜的腊月寒冬,可如今内力全失外伤遍体,终归难耐刺骨之寒。 他顺着寒风来向望过去,却是敞开的窗户以及星点不明的夜幕,苏昱没忍住轻咳一声,垂眸之际瞧见了不远处宽大低矮的大床,被褥轻柔蓬软,胡乱扔在地面,而床榻之上并无人影。 这一哆嗦受寒,耳畔呢喃浅吟之声归为沉寂,苏昱才清醒意识到,方才有人在哼着歌,略微回味,那调子低沉严肃,却与子夜的孤寂交织,格外安抚浮躁的心绪。苏昱伸手捂住口鼻沉声一咳,这才扭头望过去,胭脂便坐在窗沿之上,背对房内,却扭头看过来。 她依旧是一身凉薄如丝的长裙,只是朦胧月色之下,有些分不清是红色还是粉色。藕白的胳膊撑在身子两边,袒露在寒风中,长发编了个辫子垂在身后只一串晶莹发光的珠子拴在发梢。 若是个普通人,怎能如此耐寒!苏昱只觉得周身温度降至霜冰,喉中一痒便又接着咳嗽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隐忍。胭脂一个翻身回来便正对着苏昱,只淡漠一瞥便落地走向床榻,不及苏昱反应过来,将那上好的鹅绒被褥扔了过去。 苏昱只觉得头顶猝不及防袭来一物,下意识抬手一挡,那物却并无多大冲力,直接裹在了身上,暖意便瞬间从皮肤涌进身躯。竟是那女子的鹅绒厚杯,苏昱心下不解,将视线腾了出来望向那边的女子,却见她已然盘腿坐在软塌之上,如夜中星子一般的双眸看了他一眼便仰躺下去再无动静。 苏昱想起圣乐坊的诸多传闻,言说圣乐坊的主子囚男**虐体磨心,但凡进了圣乐坊,生死不过十日之久。又言说其人乖张狠辣,生性暴戾,偏爱酷刑...他越想越是觉得冷寒,只是抬眸望到蜷缩在软塌中心的身躯,又相信不了那些无稽之谈。 第四章 离除夕只余十来日,淮北街巷喜庆一片,飞檐斗拱下琉璃灯盏,行人比肩接踵,花酒通宵。路面还留着昨日落雨的湿漉,只是天寒潮润,雨迹难消。正街来往的轿撵马车后头,都浩浩荡荡跟好三三两两的仆从丫鬟,从木雕小轿出来的皆是鹤氅披身的达官贵人,手捧暖炉,下人搀扶。 淮北第一豪商苏家,却是连开了三日的大门,而后在几辆风风火火归来的马车停靠之后,闭门谢客。 往年苏家最是热闹,提前一个月便发帖宴请淮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年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竟还没有什么动静,只传了些闲言碎语出来,说苏家正值多事之秋。 平常人顶多猜测乃是家道中落,商贸中断,但有了西堂的前车之鉴,这家业再大,旦夕之间也会更名换姓,这传言便足够危言耸听,一时间苏家门可罗雀。 只有像傅凛这般埋下眼线之人才知晓,苏家遭遇的乃是生死之劫,水火不容的两大派别的正面迎击——谁让那苏家自翎正义。 而此刻苏家内的气氛也着实压抑得紧,掌家的苏昱生父、苏皓哲正坐在大厅内侧,左手边蹙眉不安的便是苏母林谙,茶几上的一套祭蓝釉暗花茶盏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此刻却觉得乃是扰乱心神的迷神香。 而同样心慌意乱的林娴坐在下首,即使刚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发髻依旧一丝不苟,衣衫也仍旧规矩平整,唯独那焦灼不安的面色,打破了整个人的端庄气质。而早已吓得不轻的李思芸一踏进苏家,便哭得满面狼狈,站在林娴身后,不停压制着微让人恼意的哽咽之声。 林娴已然没心思去管束女儿的仪容得体,只攥着手中的丝帕垂眸,不敢抬眼去看坐在上方的姐姐与姐夫的脸色。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意外,与她本无关,但倘若苏昱当真有什么好歹,她定会愧疚余生。她朝着厅内环视一圈,下人早被屏退了的大半,只余几个管事与苏昱身边的护卫禀报当时的情形。 “那群人来历不明,身法诡谲,却并无下杀心。少爷断定她们乃是圣乐坊之辈,另有打算。”方说到圣乐坊,上头的苏皓哲抬手轻咳,回话的范致远下意识便停顿下来,一时间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便是一直跟在苏昱身侧的护卫,他年过二十七,常年习武身材魁梧有力,佩剑不离身,面庞硬朗棱角分明。他明面上虽是苏昱身边的护卫,但实际也不过是做着管事的杂事。再者苏昱那一身武艺,不在他之下。苏皓哲没有怪罪到他头上,自是因此事关乎圣乐坊,明白他已然尽力,且也是听从苏昱的命令。 厅内一咳一顿,气氛陡然一滞,就连林娴也有所察觉,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姐姐,便见她鬓角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眼角细纹有些明显,而眼窝处的疲惫似是近日睡得不安稳所导致,将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压抑了不少。 苏母费力缓了下心神,抬眼刚好与林娴视线一对,便回过头来哽咽道,“老爷...此事便让我妹妹知晓吧。” 林娴面露疑惑,正想发问,却见苏皓哲对着范致远颔首,便暂且咽下快出口的问题,听得范致远继续道,“少爷本可脱身,却让众镖师与小的先抽身护送林夫人回府,而二少爷却假意被擒...” “真是胡闹!”苏皓哲一拍桌案,而后深吸一口气,苏昱向来胆识过人年少有为,但此番确是有些莽撞。他忽然有些无颜面对发妻,那圣乐坊的帖子递来了两个月,苏家竟一点进展也没有,除了坐等死以外,竟再无别的路可走。只是如今难道连儿子也要折进去?他垂眸,手肘撞上茶几上的杯盏,这江湖上,还未曾有谁入了圣乐坊,还能活着出来的! 苏家最有身份的齐管事与范致远同站在厅内,年过六旬的枯槁面庞唯有那浑浊的双目夹杂着一丝亮色,嗓音已然干哑沧桑,却并不失那一分胸怀气度,“老爷急不得,二少爷做事张弛有度,既然肯孤身犯险,自然也是有所考量的。那群劫匪不劫财不劫色,却单单掠走苏家少爷,连天下第一大镖都招架不住的匪徒,定然非同寻常,二少爷既然猜测其与圣乐坊脱不开干系,定然不会有错。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圣乐坊,此等机会自然不可错失,二少爷虽是心急,却也不失为大义之举。” 苏皓哲长吁一口气,心却如何淡定得下来,苏昱寻得圣乐坊之事的突破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代价却难以估量。江湖传言多少都有可信之处,圣乐坊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苏皓哲终归碍于林娴在场,未将圣乐坊的恶昭一一陈列,只咬牙沉声道,“我苏家,还需要小辈来舍生取义不成?!” 苏皓哲语气稍重,音量一高,话一落便显得屋内安静至极。齐管事只点头称是,苏家不过是商贾的名头,但对江湖中人仁至义尽之事已然做到最大限度。眼看着苏皓哲有动怒的迹象,齐管事转头接着问道,“你可还得了别的消息?全数说出来。” 范致远略微点头,将这两日归途中所调查之事如实禀报,“江南往北的官道上,小道分支不可计数,可关隘通行需文牒的,不过两处,小的已经派人快马前去查过了,并无那群人的踪迹。此外还有十处毕竟的官道口,却也毫无结果,除非那群人插翅而逃,定然是循着小道走的。” 话已至此,厅内之人皆是明白,苏昱已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但既然是圣乐坊的手笔,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纵然苏母端庄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侧头拿手帕掖了掖眼角,眉眼处的颓然之色更加明显。 林娴早已坐如针毡,却是听得迷糊,不过是个土匪团子,还是京中的妓倌的名头,怎的,难不成还跟苏家的生意有关?眼下却见又见苏母失态,还是忍不住开口,“姐姐、姐夫,我嫁入官家多年,这江湖之势不甚明了,唯独听闻那圣乐坊不过是京中第一大伶人院儿,只是方才听你们这般言说,莫非那圣乐坊还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厉害?昱哥儿遇险,我这个姨脱不开干系,这便写信给我家老爷,求他去...” 还未说完,上头的苏母连忙摆手,嘴角连笑意也扯不出来,林娴红了眼,以为是姐姐牵罪于她,却听林谙道,“这都是江湖之事,万不可惊动妹夫,只是妹妹不知晓,这其中确有隐情。”瞧见林娴的疑惑不解,苏母却先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皓哲,这才继续道,“官家眼中的圣乐坊,想必也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妓院,可在江湖,却也算得上是一大派别。” 饶是林娴想了诸多有关一个妓倌能做出的买卖,却也未曾想到那群弹琴唱曲儿卖着皮肉生意的圣乐坊,竟是个连苏家主母都要高看几分的势力?她面上惊疑不定,就连身后的李思芸闻此,都制住了抽噎,偷偷抬眼望过来。 “只是这圣乐坊实在算是正派人士眼中的一大毒瘤,他们皆是些走投无路的魔教异徒。”苏母神情顿时愤然,下一刻却又深吸口气,慢慢解释,“他们亦正亦邪,虽说替天下之人杀了些奸吝小人,却残害了不少正派人士,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西堂门主、以及行侠仗义却死于非命的武林盟主秋盟主。” 林娴微张开嘴,万分惊愕,“难不成...” “正是。”苏母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皆是圣乐坊的手笔。” 西堂门主威风了十来年,而秋盟主之事亦是惊动了天下人,就连林娴丈夫都听闻秋盟主的大名,皆忍不住扼腕惋惜,但朝堂江湖之间终归有难以逾越的沟壑,只听闻秋盟主死得过于突然。 京师那圣乐坊外表鲜丽,伶人各个有头有脸,只要是官家,若是宴客待人不请上圣乐坊的乐师舞女,都算不得风雅之士。也正是因此,林娴同这圣乐坊的女人倒是打过不少照面,却从未想到,那群低贱为妓的女人的背后,竟如斯可怕。 “只是这圣乐坊,如何要同苏家作对?”林娴不知晓圣乐坊同江湖中人的恩怨,眼下急切想知道的,便是苏家究竟对圣乐坊为何如此小心翼翼,连昱哥儿都甘愿冒险要查清其底细。 苏母听得此问,双眸顿时没了光彩,鬓角的白发醒目惹眼。一屋子的管事下人都默不作声,就连苏皓哲都好似不愿打扰两姐妹谈话一般,任这前厅陷入尴尬的气氛。 林娴眨眼瞥了一眼态度默然的苏皓哲,心中却也不敢随意猜忌,便听得苏母道,“圣乐坊有个规矩,若要取人性命,定要先送上一张索命的帖子,西堂门主与秋盟主皆收到过。”说着她嘴角扯出一难看的笑意,这才故作镇定道,“而前些日子,却有一封送至我常去的经阁门前。” 其中之意无需再深说下去,林娴大惊失色,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屋子里的阵仗,着实有些大。往年她来苏府之时,府内家丁不过寻常商贾家的配置,此次来,这门外守着的二三十名打手,皆严防死守,严阵以待,原来是要护着苏母的安危! 也怪不得,向来谨慎知礼的姐姐,竟在年关之际还要请她上门一叙,林娴攥着手帕起身,却在站直身子之前顾及在场并非林家人,便又坐下,双眸不复沉稳,连语气都带着一丝惊惶不定,“可、可姐姐你从不与人交恶,如何会得罪那什么圣乐坊?” 苏皓哲见此事林娴已有了几分明了,便不再缄默,冷哼一声解释,“倘若圣乐坊做事遵循‘理’字,也不会成为江湖魔教!”话语一顿,他又长叹一口气,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到如今也无人知晓圣乐坊的来历,更别提其目的。” “既然如此,妹妹便更不能坐视不管,”林娴抿嘴起身,裙角曳地,她两步走到苏母身侧,眸中含泪,方伸手,苏母便也起身握住妹妹手腕,听她道,“妹妹我不晓得江湖恩怨,那圣乐坊再如何厉害,却也是斗不过朝堂威严,我这便书信给老爷,让他帮忙查一查,虽比不得苏家探子在江湖的遍布深广,可朝廷的势力却也不可小觑。” 苏母重重握住林娴手腕,却是婉拒道,“好妹妹,此事莫要牵连妹夫。我央你来苏府,本就只是想着能过个年,留个念想,万不曾想昱儿出事,这才让你得知这些琐事...” “姐姐无需多言,都是一家人,我如何能袖手旁观。”林娴打断苏母,言辞恳切,“我心中已有计较,若有官家上的需求,姐姐直接同妹妹说便是,定不会让昱哥儿有什么好歹!” 苏母不再拒绝,只点头不知如何言谢。 第五章 煌城虽称为城,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四面沙土砌墙,一支骁骑重兵便可血洗全城的边陲蛮夷之地罢了。城门内外散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的异样,便会严查通行文牒。 比起江南淮北烟雨城镇年末的热闹辉煌,煌城街道除却多了几家卖羊汤的小摊儿、糊上了红色砂纸的木板门、与偶尔能见到的舞龙杂耍的大汉,便再无年关的气息。能留在煌城安家立业的,无非是些生根于此,不愿背井离乡甚至于无法离开的朴实百姓,以及同邻国贸易,牟取暴利的商贾罢了,因而大街小巷也难以见得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相反,城外的宅邸大多却是过得精致奢华。 抄手回廊挂了不少鱼跃龙门纹饰的镶金琉璃宫灯,流苏悬垂其下,到了夜里烛光微黄,倒是有些奢靡之景。而院儿中枝干粗壮的古梧阴翳枝条上被系上了挂灯彩带,下头绑着红纸糊过的篾条缠成的球形空壳,只等除夕前往里头放上蜡烛。正院儿一隅是个梅林,就在胭脂常去的亭子北面,十来棵梅树早就盛放,枝头的积雪掩盖着花苞,只残留的星点艳红昭示着它们依旧存活。 而来来往往的白袍女子帽襟之间,像是为了刻意点缀般,各个带上了从江南带回来的丝绸缎带,也算是驱散了清一色的清冷之气。 青黛每到年关,却是一年之中最为悠闲的时候,江湖琐事都可暂且搁置,只需偶尔盯着不省心的主子,其余时间便领着抓了苏昱的竹芜与兰釉布置着府内装饰,而后到煌城内请江南一带的绣娘缝制来年的衣裳,再如同寻常女子般去试染新出的胭脂、唇纸,花样百般的珠钗宝钏,倒像极了一群作乐游玩的闺阁之女。 苏昱在马车上连日受冻,到了宅邸内虽有了胭脂扔过来的棉被,但却正是因着温暖舒适,精神稍许懈怠,到了第二日一早仍旧染了风寒。待他悠悠辗转醒来时,日头已近午时,面庞略显病态,双唇干涩,口中舌齿之间却残留些浓郁的药味。 他捂住口鼻坐起来,察觉缠绕胸前的棉布被人换过,而背部伤口之处带着药草的清凉,宽敞的屋子已无别的人影儿,除了正前方的床榻上放置了新的金丝棉被之外,和昨夜并无太大差别。他蹙眉叹了口气,他险些以为这几日只是病中一梦。 软塌一侧加了个小杌子与暖炉,上面叠好的纯白鹤氅被炭火烘得舒适温暖,还带着些微馨香。苏昱捏了捏干涩的脖颈,抬头瞧着这暖炉鹤氅与中间那一方床榻之间的距离,那鹤氅确实应当是备给他的,心中觉得可笑之余,又开始怀疑那女子的身份。 他本以为,圣乐坊之主,怎么也该是个极端病态的中年男子。苏昱觉得手脚有些冰凉,起身披上鹤氅便踱步至窗后,谨慎朝外望去。 入眼的却是数十步之远处清澈见底的天然冰泉,左右不过二十余尺之大,泉源乃是立于东面的山石,泉水自下涌出。冰泉四周修缮得体,质地光滑的大理石砌于四周沿壁,构造之巧妙,恐怕寻常工匠难以修建出来。而冰泉右侧临墙垣立着的便是苏昱方来时的六角斗拱亭台,只是此刻那亭台无人在内。 北漠之境天寒地冻,但凡这等奢靡宅邸,建造温泉也并非怪事,只是这泉水,却似是从冰山引入,寒气入骨。苏昱倏地便想到那穿着轻薄绸纱裙的女子,以及赤脚踏雪之姿,却只一瞬他便垂眸抛开这些心思,一个翻身便落在窗外,悄无声息。 园中积雪未除,只有左侧廊道拐角尽头有几名白袍女子巡视,那帽襟上系着的红缎带至院门消失。苏昱回头瞧着院子另一处出口,乃位于亭台另一侧,心下一沉,打定主意便掖住鹤氅边缘两步并做一步朝着左侧飞奔而去,待到拐角之处脚下一顿,还未来得及查探院门外的形势,那几名白袍女子竟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与苏昱正面相对。 苏昱眸光一凛,后退半步却只至廊道边缘,这才想起那一身武功尽废,身法亦未曾恢复,心中大骇,只原地防备。可那几名白袍女子却好似并无察觉般,漠然与他错身而过,厚重的斗篷遮盖住半张脸,瞧不清神色,如鬼魅魍魉般毫无生气。 苏昱在其身侧丝毫感觉不到白袍女子的温度,他心中微寒,眼睁睁看着几人背对自己而行。苏昱讷讷瞧着那几人,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缘由,只得转身侧身出了院子。 只是院门外之景,与这寝院内截然不同。 整个院子规模大小与寝院内大同小异,只地势整体低了几个台阶的高度,苏昱所在之处乃是院内唯一出入口,一眼便可窥尽全貌——四面墙垣之内,只有一二层高楼阁,其余之处积雪除尽,沙石堆积,只因寒冬潮润,润土潮黏。苏昱忍不住回头一望,若非四周墙垣之上残留的积雪,他只觉得方才恍若一步踏入寸草不生的北荒贫瘠之地。 苏昱片刻回神,直觉认定此处不同寻常,仔细看过去。那楼阁八面闭窗封死,只余朝西正门大敞,门楣略低,门槛却甚高,看不清内部构造。他抬脚从石铺廊道踏上那潮润沙土之上,落脚便印下痕迹,若是走过去,必然被察觉,但苏昱心知机会难得,不再多想便悄声靠近。 那楼阁内部越发明了,如深山宝塔,四面墙壁被层层框架填满整,每层不过半尺之高,一尺之宽。地底应当留有烧炭空腔,自下而上一股暖意,正上方悬挂着一盏游龙宫灯,八面支柱之处亦是镶入八宝玲珑宫灯,灯光虽微弱闪烁,但一眼瞧过去,竟有些恢弘庄严气势。 苏昱一时微怔,裹着一步踏进去,那框架之内竟放满了古籍手札、名家真迹! “你倒是会找地方。” 声音源自院子入门左侧,苏昱心中一惊,下意识偏头望去,胭脂盘腿坐在软薄的坐垫之上,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一盏乌金绒兔镂空雕刻的宫灯放在身前,手中拿着一本破损古籍,四周亦是散乱放着不少手札,一双眸子透亮漆黑,如谪仙飘然入世,不染风尘,只慵懒望着门口的苏昱。 胭脂瞥见他身上的鹤氅,顿时明了,却只带了些笑意垂眸道,“此处乃是府邸禁地,若无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苏昱还未做出反应,两名白袍女子便好似凭空出现般从身后两下架住他,力道绝非普通女子,苏昱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开,抬眸却是故作惊慌,语调急迫,若非那嗓音干瘪沉闷,倒还算有些气势,“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将我掠至此处!” 胭脂始终未曾起身,瞥着他那一双本波澜不惊却忽而失措无助的双眸,好似兴致而起,轻声一笑,“吾乃圣乐坊坊主,胭脂。” 只言片语证实他最初猜想,却也将他那微弱的念想斩断得干净,心中无端想起四个字,‘卿本佳人’。苏昱半身匍匐于地,瞳眸神色变幻让胭脂心情大好,她将手中的古籍轻放于地,起身离开坐垫,双足竟未着丝履,手提裙角曳至他身前。屈膝蹲下,如骨纤指将苏昱耳畔散开的乌发别至他耳后,指尖轻拂他面庞,却是意料之外的温热。 苏昱身形一顿,恼羞挣扎之余咬牙抬头,鼻尖与胭脂唇腭仅距一手之远,他第一次真切瞧见胭脂的双眸,不沾染一分血腥戾气,与那嘴角的笑意反倒温柔纯粹,如她整个人的气质一般,不入凡俗。 “圣乐坊的名声想必早就臭名昭著了吧,你可别被吓傻了。”胭脂银铃笑出声,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个入了神的男子,除了面色依旧略显苍白外,倒是比昨日初见之时更耐看几分。只是瞧着她的视线夹杂了诸多疑惑与敌视,胭脂反倒觉得新意,语调更是轻快明朗,仿佛置身事外,自己与圣乐坊毫无关联,“你倒也是可怜,遭那飞来横祸,被抓来献给我做陪伴。但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不过困斗之兽,想要苟且活得长久些,便老实一些。” 苏昱只觉心中生出怒意,她如何能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坐实了在江湖的恶名:七情斩绝,六欲隔断,泯灭人性。他挣扎欲想起身,双臂上的力道却半分都不曾松懈,只闷声道,“圣乐坊向来先递红帖,我倒不知晓我何时收到过上门做客的帖子。” 胭脂敛眉点点头,越发觉得苏昱有趣,“好似有理。”说着一顿,小腿微酸,她轻叹一口气,直接盘腿坐下,伸手把玩苏昱垂下的头发,只道,“可圣乐坊乃是魔教异端,其坊主更是惨绝人寰,不做些坏事,如何说得过去?” “...” 第六章 阁楼不期而遇对胭脂而言不过是遑遑一日的插曲,待苏昱被白袍女子挟住双臂出去,阁楼内恢复十年如一日的寂静后,胭脂便回到方才坐下的软垫上,将那倒扣卷曲的书册重新提起来,垂眸似是打发时间一般一字一字咬着,心下却是格外的明朗。 今日的天色也如胭脂的心境一般,是北疆难得的晴朗,日头一出来,往日的大雪北风皆似被驱散,地面的积雪晶莹反光略有些刺眼,却也因着阳光照射显得柔软温和。 苏昱本以为会被关押至宅邸内的某个地方,纵然没有传言中那般布满圣乐坊主子恶习与狠戾的刑具,却也该是个规避囚犯的禁地。可实际上,他被拎着出了院门口后,胳膊上的力道便松懈,身后那两名看似瘦弱的白袍女子便悄无声息回到阁楼两侧驻守。 他拉紧鹤氅,束起的耳发微有散乱的意味,耳畔却带着一股燥热,在阁楼内停留的半盏茶功夫,与胭脂平息对视,以及最后她如玩笑自嘲般的字句,一声一声钝敲在苏昱的心头。往日对圣乐坊的猜忌与好奇越是深入骨髓,这两日匪夷所思的所见所闻便如龙藤鞭笞苏昱的思想。猜测与实际多少都会有所偏差,却应当是在能被接受的限度之内,一旦成了两个极端,对错便交织缠乱难以分辨。 圣乐坊之前的作为已经变得模棱两可,苏昱看不真切,也想不通透。尤其是那个慵懒随性,荣辱不惊,上一刻还斟酌着手里的史记兵法,下一刻便与他这个‘囚犯’谈笑风生。本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断不该是江湖上的那个圣乐坊坊主。 胭脂明媚的眸光搅动着他前二十年的江湖道义,他站直身子,心绪浮动,却瞧见院儿外的廊道内白袍女子不知何时多了一倍,就连西北方向的亭台外,都已然恢复成苏昱来时的模样:十来名白袍女子严阵以待,身姿挺拔,与官宦宅邸的护院侍卫如出一辙。好似是因着他方才的乱闯,这院内才加大的戒备。那些白袍女子对待这廊道内多出来的男子却仍旧好似视而不见,任由他随心所去,除了进入那只有阁楼的院子。 苏昱心中忽而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张送上门来的索命帖,以及归家途中被劫持,皆是命定要他入这圣乐坊的内里乾坤一探究竟,让事实大白天下?只一瞬,苏昱便觉得可笑至极,商贾利益之争都觉得人心叵测,更别提江湖一大势力,事实便是圣乐坊的恶昭已然钉在天下人眼中,他深吸一口气,断不可被她三言两语蛊惑心智。 青黛携着竹芜、兰釉在煌城内逛得尽兴才终于坐着马车从悠悠归来,比起江南淮北工艺精湛,打磨细腻,还绝不重样的缀放绶带、水粉头钗,这城内珍宝玩意儿算不得上佳,连绸缎珠钏的样式皆平平无奇。可三人年年都能逛个三日不停歇,买回来的东西一半儿送进了厨院儿,剩下的如数送进了胭脂的院子。 连青黛都不知何时起,一到年关,留在煌城郊外府邸内的人,都齐心替主子的来年做着采办。不过只稍许细想,便也能明白,甘愿入圣乐坊的,皆是天涯无道,穷途末路之人,唯一给予的施舍,便是主子的容纳。 四辆马车轮轴轱辘碾过皑皑积雪,最前头的马车乃是镂空蝙蝠雕窗,厚绵氅贴紧门缝,里面坐着青黛三人。而后的三两皆是载物的马车,一辆载满了盒匣绸缎,书册文墨,一辆放着新定制的宫灯杂物,棉被软垫,余下一辆便是食材小料。 车轮依次一顿,兰釉掀开帘子就与竹芜下了马车,不复在城内时的规矩老实,阔步昂首,江湖儿女的不羁洒脱显露无疑。青黛紧随其后,面色严肃可嘴角却隐隐有些笑意。她方踩到地面,就瞧见竹芜已经指示着门口等候的白袍女子卸载货物,分批运入宅邸。 赶车的马夫皆是煌城本地之人,年年都受这些城郊外头富贵人家照顾生意,只当他们与别的宅邸中住的的一样,不过是谁家的夫人小姐,亦或是姘头**,却都无关紧要,只笑呵呵拿了银钱便回城。 “青黛姐姐,”兰釉身着水粉色对襟夹袄,领口绣着彩蝶,外头罩着席地长的鹅绒大氅,这两日入城,还精心绾了发髻,却是有吴侬小女的风姿。她领着最后头的马车往侧门而去,侧头盈盈一笑,“咱们今晚可要吃些什么?” 竹芜年纪比兰釉稍大,身姿高挑,齐腰曲裾外罩白绒鹤氅自是显得出尘脱俗,她听得兰釉这话,最先反应过来不戴青黛开口就先问道,“府里吃的向来不都一样,怎么,你可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兰釉抿嘴娇笑,耳珠随着她轻颤摆动,“我早些便想好了,主子甚少出府,对吃食也从来没什么讲究。只是这年关总要有些不一样才有趣,现在时辰还早,今儿晚上可要围一桌请主子尝尝南边的口味?” 瞧着兰釉那一脸欣欣雀跃,竹芜便笑着打趣,“你个丫头还真会献殷勤,可青黛姐姐不知晓,我还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青黛一听转头望过来,却并无恼怒,只等着竹芜说下去,“兰釉生于淮南,素来偏爱辛辣,前几日在府内吃得清淡,早就牙痒痒了。今日还未出门便想着哪家的酱最有味儿,去馆子也里只挑着上火气的食材。倘若青黛姐姐不许,她定然要寻个借口,去厨院儿亲自动手,以解这口腹之需。” “就你话多!”兰釉的心思被当场揭穿自然有些羞愤,左右环视一圈便两步至一旁从雪中拾起一臂长树枝,回身便朝着竹芜跃过去,身姿矫健,落地无痕。纵然一身厚重的鹤氅棉袍,此刻也变得轻盈飘逸。 竹芜自然晓得她是闹着玩儿,揪着鹤氅下摆便错开身,轻易躲过那树枝。身手敏捷绝不输于兰釉,却只躲到青黛身后,一副委屈的模样,“你瞧,我不过是说了你的心里话,便恼羞成怒要持棍打我了,我好生无辜啊。” 兰釉不敢在青黛面前造次,只得将树枝仍在一旁,冷着脸小心打量青黛的脸色,“我晓得主子不喜燥热的食物,待让厨娘熬制一锅骨头汤底,咱们围着锅炉涮肉煮菜,倒也清淡得很。府内热热闹闹,让主子开心开心也好...” 两人跟随青黛时间最长,见到胭脂的次数自然也最多,晓得主子对这些生活琐事能免则免,得过且过,一年到头都清清冷冷不见得有多严肃却也难得见她眼中有什么笑意。 青黛听了,却也觉得甚好,“也好,该让主子改了爱吃冷食的毛病,多吃些暖和的东西。” 才说完,兰釉得了准,便故作一副故作趾高气昂的模样,扭身从竹芜身侧大摇大摆走到后面的马车前头,挑着眉含笑。竹芜瞧着温温一笑,两步跟上便同兰釉凑到一块儿,“这下得你所愿了,快跟姐姐讲讲你都买了些什么吃的?我记着好似有酥肉、羊肉、排骨...好似还有蒸糕、酥酪...” 第七章 待胭脂合书起身,两眼早已酸涩模糊,裙摆被压出深浅不一的折痕,却仍旧洒脱超然。阁楼内宫灯微黄迤逦,将她的身影映射在八面墙壁之上,重叠交错。她跨过软垫前后不知何时摆满的掐丝珐琅镂雕宫灯,顺着寒风来向曳步至门口。 煌城的天空低压,天角余晖虽惨淡无光,可万里无云,星河耀目。又是一日到头,另一日将至。 阁楼内的暖意从脚底蔓延至胸腹,再蔓延至四肢,胭脂光脚跨出门槛,冰寒的触觉顿时将暖意驱散,热寒交织熨帖,胭脂长吁一口气觉得惬意。只另一脚还未踏出,已候在门外一刻钟的青黛便侧身瞧见她,蹙眉带着手捧大氅厚靴的白袍女子,两步走过来,“主子,先把鞋穿上。” “...”胭脂身形一滞,面红若桃花,眉眼略显疲惫,只抿嘴重心后移,乖乖抬脚任青黛替她穿好才复出门槛。院内萧瑟寂寥,白袍女子悄无声息来回游走守卫,更显得这宅邸诡异。廊道左右的宫灯十步设一盏,此刻还未点上,路面干净光滑倒还瞧得清,胭脂便如往日一样,准备去前院用餐。青黛紧随胭脂左右,脊背挺立,一回府她便换回往日装束,绛紫色厚袍服贴合身,并无绶带赘余,缎带扎紧长发,除却一对碧玉耳珠点缀,再无旁的饰物,“青黛,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翻春便二十七。”青黛轻描揭过,好似年岁不过是个度量时日的东西,心中微疑,胭脂极少问起这些琐事。 “这里皆道女子十四及笄,十五婚配嫁做人妇,持家相夫教子。倘若过了二十仍未出嫁,便会遭人闲话,愧对父母。”胭脂面目清冷,语调不温不火,她不动声色偏头一瞥,身侧之人与她身量相当,原本功夫就不差,这些年在外奔波更是练就一身的本领。只是圣乐坊如今的名声与行事便利,皆算是青黛一人着手起家。心中措辞颇久,有些酝酿的好些时日的话终究趁此机会开口,“你我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随我放逐于此,亦足足有八年,我尚且乏了这日复一日的苟且残喘,你却从一而终,初心未改。这本是对我的责罚,却累了你数年如一日在外奔波,虚度韶华。” 青黛心中只觉得酸楚,双眸垂下,似自嘲般道,“我生来本就是为主子而活,虚度二字着实算不上。且主子过得糊涂,许是忘了,主子你何错之有?”一语将胭脂余下的话冲得干净,青黛几不可察吸了一口气,“有些话青黛本不愿说,可既然主子提起,我却是忍不住想多嘴几句。纵然苟活却也有活的法子,主子既然来此,何不放开胸怀,坦坦荡荡逍遥快活。何故偏要将自己桎梏在这宅邸之内,如苦行僧一般清苦寂寥...” 还未说完,胭脂听不下去,摆手不耐,却抿嘴不言。 青黛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愿胭脂因着她的几句话便烦闷于心,余下的劝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提,便转而道,“那会儿子回来,我瞧着兰釉带回来的男人在院子里转悠,这般放任着他当真无事?” 穿过抄手回廊,便到了前院,古榕树下的烛灯熠熠生辉,隔着数十步远都能感受到厅内竹芜与兰釉两人的嬉笑热闹。胭脂脚下一顿,这才回想起方才经过寝院儿,自己的视线总飘忽不定,原来是为了瞧着那陌生的活人气,“无妨,左右不过之前两人一样,是个想重见天日的小狼崽,在这深渊激不起什么浪花。” 胭脂随口敷衍,她说的是实话,却也没过心。 前厅的门槛低,内里宽敞只余两面开窗透气,点燃的红木花雕的落地纸画宫灯以及扑面热流将人间烟火诠释得透彻。胭脂还没跨进去,热气便好似鬼魅直接裹附周身,披在外头的鹤氅便显得多余。 提灯的白袍女子停候在门外,竹芜与兰釉听得人来,放下手中的竹筷便起身走到胭脂身侧,福身行礼,而后替她取下鹤氅,束紧长发。 屋内摆着两张檀木长桌,一张摆满了圆盘方碟,洗好切片的嫩肉蔬菜便摆放其上,另一张则在一端摆着长脚双层温鼎,白汤熬煮沸腾,八角花椒上下沉浮,白气儿便顺其而上,三张圆椅围在三面,一端放着蓝釉红底的细瓷碗,周围摆着蒸糕软点,小料蒜蓉,其后放着的圆椅铺着兔绒坐垫。 整个屋子只一隅放置暖炉,焦炭烧得并不旺,却也暖意十足,加上这温鼎的热气,竹芜与兰釉两人均是卸了绒袍,绾着袖口。 这等阵仗胭脂少见,那股股白烟混着一丝鲜香,若是寻常一碗汤,闻来定然颇有食欲,只这温鼎烧着,整个厅内都好似置于锅炉之中,燥热难耐。不消看,青黛此刻定然站在门前堵着她回头的路,倘若她回头自然招来青黛的长篇大论连哄带劝,胭脂不想受那个聒噪,便先耐着性子往兔绒圆椅上一坐,多瞧了几眼瓷碗旁的蒸糕,“怎的今日做这些个吃?倒是稀奇。” 其余三人视线你来我往,竹芜手肘被兰釉一杵,便笑盈盈答,“主子常在煌城,南下的时日甚少,口味自是清淡。平日里只吩咐清粥素汤也就罢了,过年这等喜庆的日子自是要红火一些方快活,兰釉是南边人,便想着让主子试试这温鼎,却又怕主子不喜辛辣,特地命厨娘熬的鲜汤,倒是准备了大半日。” 说完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兰釉也壮了胆,“是啊主子,这底汤足足焖锅熬了一个时辰,鲜香浓醇,烫上酥肉,亦是清淡可口,主子定然会喜欢。” 青黛没拆穿这一唱一和,将身上厚重的棉袍卸下,点头走到胭脂身侧,替她舀了热汤撒上葱花放置一旁凉着,“我在府邸的时日,主子便莫想着凉食了,这温鼎甚好,主子试试若觉得还可,年前余下几日天天做这个都无妨。” “...”胭脂耳畔残留着竹芜兰釉低低浅笑,提起银箸默不作声先尝了块软糕,她一动手,余下三人自是欢欣涮肉煮菜,一边替胭脂夹菜,一面起身去旁边取菜,不亦乐乎。只两人顾忌胭脂在场,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不曾尽兴。 不过一刻钟,胭脂还是忍不住起身,浑身难耐热气,以透气为由出门闪身朝着寝院而去,院中的冰泉被撒上银光,若非寒风呼啸,这月色倒还撩人。左侧墙垣外便是府邸之外,胭脂一身艳红轻纱在寒夜中格格不入,缓步经过冰泉,却扭头瞧着那两人高的红墙。心思浮动,如燎原之势占据整个心头,便两步回了寝屋,随手从游龙雕刻木施取下绒袍外衫披上,侧身翻窗两步一跃上了墙顶。 夜色已然分明,廊道两边宫灯烛火在风下摇曳闪烁,可府邸外乃是丛丛灌木,枯木残枝,无半个灯笼照路,一时间倒是无处下脚。胭脂在墙垣上转了个身走了两步,抬眸欲往下却撞见廊道末端直直盯过来的苏昱,两人视线一对,皆似是做了错处被当场看穿般心中一惊。 苏昱立在昏暗屋檐下,一身鹤氅罩在外身只显得身量颀长,晦暗神色隐于夜幕,唯有一双眸子瞧着不远处的女子发亮。他只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在巡卫的女子间错身擦肩,故作闲暇查探了一下午,唯有一点他觉得诧异,便是这宅邸内的白袍女子皆一个模子雕刻出来般,步态身量不尽相同,对待苏昱亦都视而不见。而此外,除却阁楼禁地未曾细察,其余院子丝毫没有什么发现,其摆设精简奢侈,构造繁复雅致,当真是个深居闺阁的小姐别院,任谁也想不到这等宅邸,会与圣乐坊有什么关联。 再加上白日与胭脂一席话,苏昱之心被动摇得越发厉害,但兴许,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阁楼之内。 胭脂回过神便见渐近的白袍女子,嘴角含笑便纵身落地,却是落在府邸内侧,转身看清苏昱双眸的复杂之色,却只两步上前不给他反应的几乎,伸手揽住他的腰身胯上,复循着方才的位置跃了出去。 带着个八尺有余的男子纵身翻墙,落地还无声无息,苏昱侧头俯视着松开手的胭脂,只惊叹于她绝好的轻功。 第八章 煌城自围墙建城以来,连年烽烟弥漫,闭城从未晚过未时,而如今边疆安定,煌城府尹便将时间推迟至申时,却也仍在日暮黄昏之前。月色下两匹神清骨岭、四肢稳健有力,毛发卷曲的骢马载着一男一女便停在正南城门外侧。 郊外宅邸与煌城至多半刻钟的马程,胭脂单手拉着缰绳翻身下马,满面桃红,嘴角笑意明媚,倒是颇有些飒爽之姿,只那外罩棉袍略显凌乱,简单束起的长发散开一半。 苏昱跟着下马,看着她从外袍中伸出光洁白皙的手臂,娴熟地扯下发带复系在发梢,瞧着规矩了不少,但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般发髻不堪,早被侧目指点,无地自容了,但偏生在胭脂身上,反而显得随性洒脱,自在不羁。 若是在府内胭脂未曾看见他,他自然也会跟上来,但眼下胭脂带上他,反倒给他便利瞧瞧她意欲何为。 胭脂似是做惯了般,伸手接过苏昱手中的缰绳,寻了处阴翳隐蔽的树干旁,拴好缰绳,而后也不给苏昱半个开口说话的机会,拉着他看准时机便两步飞奔至城墙之下,隐匿至月色之下。 苏昱垂眸看了一眼攥着自己手腕的女子,感受那不同寻常的炽热与力道,脑中不自主回想起方才搭在腰侧的手臂,敛眉微恼,却只在心中微叹,任由胭脂拉着自己。城墙上沿巡逻守卫的禁军身穿铠甲,手持长矛,兵甲摩擦以及脚步来回便清晰传入两人耳中。 苏昱回了神,瞧了眼胭脂发亮的眸子,心中顿时一惊,最终还是斟酌开口,“你可知被这禁军发现的后果?” 他方才自是见到胭脂的一身不凡功夫,她若是要进去,必定能让那城墙之上的铁甲毫无知觉。可再带个毫无内力的成年男子,跃过这禁军把守的城墙,绝非易事。况且,一旦被发现,胭脂弃他而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许是一日缄默,又刻意压低音调,他嗓音低沉微哑,胭脂几乎能听见苏昱胸腔的回响。 她蓦地抬腿后退半步,蹙眉抬眸对上苏昱的视线,神色分明是疑惑不解,苏昱只当她全然不知,正要开口,却听她小声道,“此等戒备松懈、意识散漫之辈,有何之患?” 她语调带着几分自傲,却满面正经,好似理所当然。苏昱看着她,一时间竟也没来得及答上话,只转口问道,“那你可知夜闯边城的罪过?” “罪过?”胭脂吟吟一笑,却似猫挠似的不温不火,本蔓延至眼底的笑意渐渐冷却,只余上扬的嘴角残留着自嘲,“罪过二字,无非落得个革职贬谪、发配边疆亦或是人头落地的下场。头两个不是得罪政党权势,便是得罪了皇帝,余下一个那也是自己没本事。你瞧我这圣乐坊,该落得哪一个下场?” 苏昱心中微末的担忧瞬间化为灰烬,觉得自己仿佛入了冰窖寒洞,他倒是忘了,让别人身首异处的,便是这圣乐坊惯做之事。他错开眼,将逐渐占据心头的恼意压制下去,却又反应过来胭脂这态度,如被碰触了逆鳞... 待他再低头看过去,胭脂眸光已然恢复明媚爽朗,白袍微敞,内里艳红的纱裙将瘦小的身姿显露出来,配上那厚底短靴,这穿着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他还没寻着搭话的由头,胭脂便如同方才翻出府邸墙垣如出一辙,伸手揽过苏昱,沿着城墙跨出去几步,而后一跃而起蹬上一旁枯枝树干,借力回身,两边禁军正好交接回身,她便从哨塔另一侧顺势而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这月色中略过的巨大禽鸟。 这一纵一翻身,费了些力气落地难免沉了些,低下的响动自是惊扰了上头已经靠近的禁军,胭脂手臂还未离开苏昱,便一把抓紧他的腰带,扯着他往斜后一跨,两人便没入一旁房屋阴影的黑暗中,却是胸膛紧贴,相互感受着对方的暖意。 苏昱不过弱冠之年,这些年又接手苏家事务,南下北上一番历练,家中虽有心留意婚配的女子,到如今却还没个定夺,只是苏母有意无意便提起那个李思芸,但苏昱权当她是自己妹妹,再无别的心思。反观现下,胭脂一身炽热贴在他身前,他竟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城墙头上探出带着铁甲头盔的禁军,积雪厚重,灰蒙蒙一片断是分辨不出新旧脚印。等他缩回去,胭脂便将苏昱推开至身侧,双眸却是波澜不惊,好似并无男女有别的意识。 苏昱抬手捏下鼻尖,便被胭脂拉着从房后一路往城西北。这边城重地,在苏昱看来,本该重军巡逻,灯火彻夜断绝,可穿过几条街巷,林立的房屋后头,竟还有个小小的夜市深街。 自近处的房檐一直延伸至尽头,纸糊的灯笼一致随风摆动摇曳,左右店铺的木板门一半插在门缝内阻挡寒风入屋,余下一两块用于出入。 苏昱在淮北倒是从未在北境过年关,他只看着街头摆出的木板小摊,架起来热锅浓汤,一碗一碗盛给身穿厚重皮毛大袍的粗犷男女,另一边手握砍刀的大汉一边吆喝一边剁着砧板上的羊骨,羊膻味浓烈刺鼻,却还混杂着一股羊汤的鲜香。 这一条街地面湿漉,积雪却是化得干净,还有不少裹得似是个粽子的还同言笑晏晏。偶尔见得一两处摆放着江南淮北司空见惯的糖人儿软糕,却是备受行人喜爱,皆驻足围观忍不住扔出几个铜板买回去。 这等淳朴民风,在淮北倒是少见。 苏昱瞧得认真,身侧女子反而觉得这场景再熟悉不过,松开手自己一个人往这长街深处而去。 看得那衣袍朝前,他这才回神,下意识紧随其后,快至尽头,些微悠悠酒香便充斥四周,几近掩盖路边的小吃羊汤,他便眼见着胭脂一路径直朝着一处酒馆,从门口绕到了后门,方抬手轻扣,房门便被打开。 开门的却是一年过五十的老妪,鬓角花白,木簪绾发,满面岁月雕痕却难掩慈祥和蔼之色。 苏昱缓步走过去,只见那老妪目色平和,似是知晓门外来者,“...就说你这两日铁定要过来,一直盼着。方才我家老头子老远就瞧见你了,还没过来就让我这个老婆到院子里等着开门,来来来,都备好了的,全是你喜欢的!”老妪一边笑着,一边让开路,这一侧身便望见身姿挺拔的苏昱,神色一顿,犹豫问道,“丫头,这个大小伙儿可是跟着你来的?” 胭脂未曾料到苏昱跟过来,转头对上他疑惑的视线,心中虽是不解,却只回道,“是我朋友,无妨的。” 听她这般说,老妪复放心点头,多看了几眼苏昱,再瞧瞧胭脂,却是比方才的笑意更浓,“那便好,进来罢,还傻站着做什么,这才刚入夜便怪冷的。”待看到两人都进来,便关上门,亲切拉着胭脂往一旁的矮屋过去,“早说你还带个朋友,我便多备些,你这丫头酒量好,回回把我这酒窖喝空。这小伙子又高又俊,一看就是什么跑江湖的后生,喝起酒来恐怕也像个回事儿。我跟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也是比酒划拳认识的,酒量可不比你们差!” “...”苏昱跟着,却是不知所以然,胭脂此刻只笑吟吟听着那老妪说话,竟有几分乖巧懂事的模样。 “哎哟你这丫头,”那老妪倏地停下脚步,捏了把胭脂外身的衣袍,蹙了眉头还回头瞪了一眼苏昱,才接着道,“这都快大年三十了,怎的还穿着这薄袍子,姑娘家的别老顾着好看,身子才是打紧的!等你到老婆子这岁数,就晓得苦头咯!” 正巧说着,一老汉竟从那屋子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一端被烧红的粗棍,却也是老实忠厚的模样,与来着三人点点头,便同老妪道了声‘齐了’,便绕回那街道前头的小摊儿去了。 胭脂将那衣袍一裹,老妪以为她也晓得冷,伸手一戳她的额头,“知道冷了?青黛那丫头也不晓得多盯着点你,多大个人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认识老头子!你还跟十年前一样不长进,还让人操心。别傻站着了,老头子把炭火盆儿都放进去了,你们俩先进去暖和暖和,喝口热汤驱寒再喝酒,免得伤身。我去给你找个体面点儿的袍子披着,难是难看了些,受用!” 说着只把二人往里头推,苏昱却是看出来了,胭脂将衣袍裹住全身,恐怕是怕里头那纱裙给露出来... 第九章 十来尺的小屋内与屋外温度相差无几,唯一的窗户由木板钉死,不至于灌入寒风,而屋中央地面的炭火盆烘烘烤着,此刻却并无多大用处,寒意依旧自下而上渗透入骨。屋中只一方半人高的小方桌,四周围着四张长凳,上下皆算不得平整,还清晰可见大小裂缝刻痕。 角落处放着粗制的烛托,却并未点灯。反倒是桌面上摆了四五盏烛灯,窗口内沿摆着几盏油灯,昏黄摇曳,光亮集中,映着桌面一大碗羊汤烟气朦胧。屋中酒香浓烈,苏昱轻咳一声环顾一圈,却未曾见得酒在何处。 胭脂两步至长凳坐下,将倒扣的陶瓷敞口小碗翻过来,亲自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而后侧头对上苏昱双眸,“刘妈妈熬的羊汤,可要尝尝?” 她一开口,两人入城后的僵持便缓和不少,苏昱顺话回头掩上门,在胭脂对面坐下,这才瞧见放置于内侧的大小酒壶,外壁擦拭得干净,塞口的布巾皆被提起,轻轻掩盖。他不动声色瞧了眼胭脂,便将视线移至桌上,碗里的鲜汤除尽了膻味,苏昱端起来一口入腹,汤中并无任何浮面的作料,却爽口香醇,暖意便瞬间包裹周身,他忍不住赞叹,“甚好!” 胭脂笑而不语,蹙眉一饮,自咽喉而下的温热使她周身不自然颤栗。 苏昱未曾抬眼,心中却镇定下来,如此平和暖身饮酒,与他来时所想实在相去甚远,本在心中做了诸多铺垫,眼下也没个干净。若说出府时胭脂一身轻功惊艳于他,入城时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云流水,足以让行走大江南北多年的他瞠目结舌。江湖传言好歹有几句对的上,这圣乐坊坊主,武艺高强,邪功傍身...苏昱蹙眉,邪功?他抬眸朝着胭脂衣襟望去,却难下定夺。 若要知道更多,想来最好的目标便是面前的女子。屋内热炭有了些作用,自腿间蔓延开暖意,他嘴角轻扬,“堂堂圣乐坊坊主,坐在茅屋喝热汤,想必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听得他语气中的调侃,胭脂自是乐意奉陪聊下去,“圣乐坊自是臭名远播,可都是些凡夫俗子,还能容不得我喝口汤了?” 苏昱心落地,胭脂心思简单,心绪也易猜,不过寥寥几面他几乎能摸得准面前女子一颦一蹙的含义,“自是喝得!”他浅笑一声,转口却问道,“只我有些疑惑,此地寒风大雪,围城守卫森严,想来非边境便是北关。为何这城中一隅,竟还有夜市?” “机缘巧合罢了。”胭脂一手提起离腿边最近一处的圆肚酒坛,坛口拂近鼻尖,悠悠解释,“三年前煌城府尹新车上任,那府尹是个开明不按常理的主儿,金蝉脱壳离了主队一路纵马赶早到了一日,却一声不吭找了个驿馆住下,不巧的是那驿馆正处这条街尾。旧官已走,新官未到,又正值年关,官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管。第二日赶首的侍卫晓得此事,领着车队匆遑赶来,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将事情压了下去,谁料那府尹本就是出生京都,三十多年温香软玉见得腻了,反倒喜欢这难得淳朴,又正好收买民心,便下旨腊月二十至正月十五,不必宵禁。” 胭脂替自己斟酒,十年的粗酿老酒芬芳便掩盖羊汤,转手却拿木匙替苏昱添了热汤。苏昱没推脱,指腹的温热一寸寸入骨,就连这一路来的猜忌与疑惑都逐渐驱散,他抬眸望着胭脂嘴角的笑意,小心翼翼仿佛是偷腥的小猫,“幸好这府尹迩安远,只是你竟对这些陈年旧事记得甚是清楚。” “纵然是寒窗苦读闭门不出的书生,还能不知晓隔壁书肆的一举一动?” “...”平心而论,胭脂姿容清冷倾城,却坦率较真,倘若是个寻常女子,想必求亲之人定是踏破门槛。苏昱复饮下热汤,将心中突生的妇人之仁压制下去,片刻才接口,“这般说来,你倒是常来此处饮酒?” 正说到此时,老妪推门而入,满身带着屋外的寒气,手里拿着一缝补过甚的棉袍,棕灰粗布面料,看着便厚实挡寒。老妪看了眼胭脂,却扭身将棉袍递给苏昱,“丫头常来,就好这口,隔两个月准来一两次,平日宵禁早,她便早早过来捧着书看,等入了夜才开坛。哎哟我这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几本书,更别提识字,就连我家老头子年轻那会儿读的几本穷酸句子早就忘到脑后头了。这丫头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怕伤眼睛!” “刘妈妈...”胭脂敛眉打住,双眸却不含怒意。 老妪闻言慈爱一笑,不再多言,只冲着苏昱指着那衣袍,“这丫头向来听不得劝,难得带个朋友,肯定听你几句,这袍子你拿好,定得穿到丫头身上!你们慢慢聊,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了。” 老妪后退两步带上门,这一打岔,苏昱觉着不自在,指拿着那袍子递过去,却见胭脂并无接过的意思,只得讪讪收回手道,“你与这刘妈妈,似是颇熟。” “刘妈妈长女嫁的早,给人做了童养媳,带去了南边。余下两个儿子从军皆战死,老无所依,大抵是我与她女儿年岁相仿的缘故。”胭脂语调平平,却徒生寂寥凄清的错觉,“刘妈妈本有熬汤的手艺,却以酿酒为生,便是因着无钱无力,没几个铜板,养不活小羊崽。只余下两口气,挂念着嫁做人妇的女儿,苟延残喘。” 苏昱不晓得自己心中作何感受,本是冷眼旁观说着别人的事,他直直望向胭脂的双眸,看见的却并非是那语气中的淡漠冰霜,“我见你对刘妈妈半分架子也没有,有几分晚辈待长辈的敬意,如你所说,刘妈妈将你待作女儿,而你莫不是将她当做了家中什么人?” 胭脂不答,将空坛扔至一旁,周身气势却是骤然冷寒,直接倾坛畅饮麻痹身心。 “是我失言,”苏昱了然,知道自己恐又触碰了胭脂的禁区,随手提起酒坛倒了碗烈酒,急忙转了话题,“你既然爱喝酒,为何不在府内藏酒,若有地窖,将刘妈妈酿的酒保存起来便可,何必三天两头跑这么远?” “青黛管得严,不肯我多喝。”胭脂耸肩,语气甚是无奈。 难怪要翻墙纵马一路飞驰...苏昱侧头又看了一眼地面整齐拜访的一排酒坛,粗略数过去,都有十坛,他看着苏昱瞧着胭脂光洁的项颈,心中思量斟酌,半晌还是道,“我见过不少奇人怪事,书中亦是有记载,有人生来畏寒,有人天生惧热。只是女子向来体寒阴柔,但我见你回回赤脚沾雪,身上这棉袍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可是你生来体质如此?” 胭脂没答话,手中酒坛蓦地一滞,苏昱方才的话还没缓过劲儿,这一句便扎刻进心底。她放下坛子,嘴里竟还含着一口酒,却再也咽不下去。苏昱眼见着她一口吐出来,就着衣袍随手一抹酒渍,不复盈盈笑意,只拂袖起身,漠然道,“我出去转转,你自便。” 老妪与老头子在店面卖酒,小院子内漆黑一片,胭脂从后门出去,顺手掩上门,特地绕到店面另一侧避开正门而走。衣袍下的纱裙摩挲着肌肤,本是江南上好的丝绸锦缎,此刻却如刀刃寸寸割裂每一寸肌理。若是能选,她倒是希望自己再寻常不过,纵然是畏寒也好。 这深街烟雾缭绕,热气氤氲,吆喝声此起彼伏,胭脂耳中却再听不得半句,眼前也只不断重复着一个场景:黄沙遍地,寸草不生,流放高台,以及亲兄长挫骨扬灰的字句,“倘若你并非伴日而生,便不会成为我前路绊脚石,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我兄妹情深,这点牺牲,你是愿意的吧?” 胭脂顿时心腹燥热,火气难消,转头想到屋内被无端扯进来的男人,咬牙回身往前踱步。 第十章 虚掩的木门被北风吹得颤颤巍巍,刺骨的寒意便顺着缝隙灌入狭小的屋内。苏昱冷眼看着桌面上摆着的羊汤,股股暖意扑在双颊,水汽骤冷,混淆着满腹的疑惑与思量冻成冰霜。 倘若胭脂真是圣乐坊的坊主,倒还真教人想不出来圣乐坊究竟何来的能耐与谋略,在这江湖中跻身为上,让正邪两派闻风丧胆。譬如此刻,已然知晓圣乐坊据点的他,竟被疏忽大意的坊主留在此处,给足了机会与时间逃脱;或是留下蛛丝马迹,这圣乐坊的里外,不出三日,便可被全天下知晓。 但落入圣乐坊之手的俘虏,这么些年都从未有过生还的先例,甚至似苏昱这般被半路劫来的最终沦落何种下场也无从得知。 苏昱大可立即与苏家取得联系,以眼下煌城外宅邸内守卫的布局,剿灭不过须臾一刻。只是,他尚且不清楚胭脂究竟有何异人之处,这圣乐坊可还有别处的据点以及这些年来所做之事的缘由或是阴谋。一旦圣乐坊曝露于世人,或是苏家有何动向,圣乐坊阵脚一乱,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生母。 苏昱叹了口气,竟生出无力的颓败之感。行商多年见惯了的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到如今面对十来岁的胭脂,满腹的谋略都化成了若水,还被这煌城的冷寒凝结。 离除夕只余下七日,若要在年前将圣乐坊调查清楚绝非易事,眼下那宅邸内的书阁便是唯一的希冀,兴许会有圣乐坊的格局分布。 屋内烛火异常晃动,连带着眼前的视物都在惶惶不安,苏昱侧头瞥见长凳一侧的外袍,眉头紧锁,思绪却飘至别处,胭脂的体质莫非真是什么邪术而致? 半宿也不过倏忽就过,胭脂顺着煌城东面小巷的屋檐高墙,卸了绒靴一深一浅踩着积雪,借着脚底的冰寒镇静心头的烦闷。孤月高悬,北风越发刺骨,除却夜市深巷零零散散的灯盏、意兴阑珊的小摊以及余味萦绕的羊汤,整个煌城最终还是没入冷寂。 胭脂一深一浅行至巷口站定,衣袍裙摆早已沾湿凝结上霜,她睥睨了眼寥寥僻静的深巷,默不作声靠在房屋一侧,纵然不畏严寒,几个时辰下来,双脚也麻木钝然,却仍旧将一圈积雪融化。胭脂抬头遥望那一轮绕了半个天际的模糊月影,便不再打算四处闲逛,将绒靴穿好。 刘妈妈的酒铺已打烊关门,只余酒香从低矮泥墙内混入冷风扩散开来,猛嗅轻闻,多的都是刺入鼻腔的凉寒。 后院儿依旧漆黑,专门留给她喝酒的屋子却还燃着微弱的灯,胭脂在门外一顿,悄声推开门,屋内的苏昱杳无踪迹,这才松口气,反手关了门。桌面的羊汤与去时无异,刘妈妈的衣袍便放在苏昱的长凳一侧,想必她出去不久,苏昱便走了。烛灯只余下一盏还亮着,窗沿的油灯倒还存了三盏,桌下的木炭也烧尽成灰,连火盆都已恢复冰凉。 在夜色中逛了半城,胭脂双眸倒还能视物,便如来时惬意坐下,伸手捞了壶酒仰首便接着前半夜痛饮,宛如以往一个人一般,不醉不休。 煌城入夜颇早,晨曦却也甚晚,加上夜市闹到近寅时,至日出,城中商铺才陆续开门营生。胭脂面色微醺,双眸清亮却晕着几分凉薄,与平日在府内浅笑温和截然不同,此刻才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起身将脚边的酒坛踢开,轻拂裙摆外袍沾上的灰渍。唇舌还充盈着酒气,脑中浑浑噩噩,恍若隔世,再想不起什么烦闷之事。胭脂扶着矮桌起身,一对耳珠起伏乱晃,一身酒气顺着翩跹外袍散开。胭脂趁刘妈妈未曾起身,便立刻出了院子。 城门大开几个时辰内,皆有列队带刀的侍卫在街面巡视。 煌城内好歹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城外除却临近城墙的几处林子,便是一片萧条黄沙遍地,出城之人甚少,多数是纵马报信的探子或是马车并行的商贾,裹着皮氅,脚蹬厚底长靴,紧随在马车左右,在两人官道上,碾过车辙与脚印。 胭脂一身外袍刺绣精致,一身酒气引人注目,便错开侍卫顺着沙土城墙,混入商户列队后头的女眷。 方踏出城门,不经意抬眸,胭脂胸腹之间的酒气,便一涌而上,直抵咽喉,迫使她聚精看清楚。来时的两匹好马依旧拴在树干上,而枝桠的另一侧,倚靠着身披鹤氅的男子,颀长身姿微微弓着,眸下些微浮肿显出一些孱弱,双唇亦是有些不自然的深色,间断压抑着几声咳嗽。 胭脂心中微动,吐出一口酒气,便见苏昱侧头,双眸相对便立即站直了身子,倒是有些惶恐之姿。她心下一顿,还是缓步走了过去,这才察觉,她还未曾正眼打量过这个被兰釉带回来的男人。 他眉目如剑,双眸却带着几分温润气度,鼻梁坚挺,面庞不似北疆边境的粗犷,气色难看。 胭脂一瞥那衣袍肩头凝结了一宿的雪霜,有万分的猜忌,心下却也有些莫名的悸动,她侧身望向那渐行渐远的商队,“你可知此官道通往何处?” 煌城乃为边疆最北,再往上便是羌夷邻国,苏昱一时察不清胭脂用意,便只如实道,“中原。” “那你可知,你身侧的乃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翻山越岭、踏水涉江,不饮不食能行三日。”胭脂神色冷凝,语调平和,苏昱心中一顿,却仍有疑惑萦绕心头,却听胭脂道,“我给了你好马,指明了道路,还留下半宿的时间,你却不逃?” 苏昱挺拔的身姿一僵,心中对圣乐坊的诸多猜忌又开始动摇,一时间半个字都回应不出,只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子,难掩眸中的惊愕。 胭脂瞧着他像是个练武出身,而如今却也不过是个张不开拳脚的废人,心中了然,“竹芜找的药我可不知晓来头,也拿不出什么解药,但她做事向来留有余地,断不会毁你根基。” 苏昱轻抿下唇,斟酌片刻才郑重道,“...姑娘...在下虽非江湖中人,却也听闻不少街巷传闻。但自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下未曾见过圣乐坊之辈,其中种种,也都不过以讹传讹不足为信。况且,这两日与姑娘片刻相谈,与那圣乐坊坊主的偏颇传闻着实,相去甚远。在下虽不曾见过什么风浪,却也懂得些道理,姑娘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苏昱身量比胭脂高上不少,此刻相距三步之遥,他便要略微低着头,“姑娘的年岁与家妹相差无几,纵然开了个乐伶馆又如何,靠的是本事,如何要背负江湖上的这等罪名...” 胭脂轻笑出声,不复方才一路的冷傲,却多了几分自嘲,摆手打断了苏昱,睥睨着他,“罪名不是背负来的,是做来的,圣乐坊做过的,我悉数承认。你我不过片面几语,眼下也不过第三次相谈,你便向我缴械投诚。倒让我好奇,若非贰心,是什么缘由能让你敢与整个江湖背道而驰。” 苏昱咽下未曾讲完的说辞,恭敬垂眸,神色有几分躲闪,面色有些不自在,“若说缘由...那日不慎闯入姑娘的书阁,古籍书册琳琅满目,皆珍藏妥善。在下十来载寒窗苦读,都不曾想有朝一日能见得这般多贤者真迹...” “原来是个书呆子。”面前的女子盈盈一笑,苏昱却沉下心来,看来她是信了。他抬眸望过去,却不慎被胭脂那满面欣喜刺伤眼。这般年岁的女子,喜怒又皆形于色,难料她此刻被江湖唾弃的身份。“你名唤什么?” 苏昱陡然回神,他差些忘了,人心叵测之外,还有个各侍其主。他乃是苏家子,从商经年,断不该还有此等优柔寡断,思虑过甚,“祖籍周姓,名昱。” 胭脂颔首,展颜道,“那我便唤你阿昱吧,”周遭本是黄沙北风,胭脂一身轻薄外袍,竟徒生出些不同于灼热的暖意,“年前你可随意进出书阁,在青黛面前安分老实些。年后你何去何从,是生是死,全靠你的本事了。” 第十一章 昨夜胭脂前脚跨出去,青黛便放了碗筷追出去,却未曾想,还是让她出了府。整个煌城能让胭脂半夜溜去的,也就那酒家了...青黛便也无心再吃下去,只回屋换了身衣裳,散尽身上的油味儿便到主院儿候着,一直到天角发白,再到竹芜起身准备膳食,最后兰釉抱着洗晒熏香过的棉被来,都不曾等到胭脂归来。 青黛冷哼自嘲,指腹摩挲着剑柄刻字,周遭寒气裹身,唯有手心留有一丝温度。胭脂这些年是随性惯了,而八年前初识胭脂之时,她与皇族贵胄娇养出的小姐,又有何大区别,若要追根究底其中的转变,也只是嫌命太长。只是余下六人解决之后,该如何善后... 兰釉甫进院儿,就瞧见了寝房门前的青黛,厚重的玄色绒氅裹在身上,倚靠在白墙边缘,发髻一丝不苟,面容却稍显憔悴。兰釉踱步过去,棉被松软遮掩了正前方的视线,她侧身探出头,只感觉到青黛周身的冷凝,加上眼下的乌青凹陷,迟疑片刻,有些不合时宜问道,“青黛姐姐你候了一宿?”见她漠然颔首,心中也有些明白情况,“主子这会儿都没回来,莫不是宿醉厉害...” “...”青黛嘴角一撇,戾气自眉眼毫不掩饰散开,早晚她要寻个由头拆了那酒馆。 兰釉及时住嘴别开视线,脚下往前挪,不用想也知道青黛此刻恐怕已然气急,“既然主子没回来,那这被子也不必换了,青黛姐姐我先去干别的活了。”说着却又想起另外的事,兰釉顿时苦着脸停下来,懊恼方才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正事儿都给忘了。她谨慎瞥着青黛的神色,看着她垂眸隐忍,秀眉紧蹙,稍许不耐便要吃人的架势,只转身将脸隐在被子后面,“还有一事,青黛姐姐莫要生气,那、那带回来的男人恐怕被主子一并带走了...” 人被带走?青黛冷哼一声,不用猜也晓得胭脂的算盘,怒气还未发作,她眸光一凛,便见从侧院高墙翻身而入一道身影,迅速窜入院中,正是胭脂。酒气顺着微风扑来,青黛咬牙两步并做一步截上去,却依旧晚了一拳之远,让胭脂卸了外袍,滑进院中冰寒池水中。 听得水声,兰釉这才回神反应,侧身望去心中暗道不好,不敢马虎,转身进屋将棉被放下便去厨院寻竹芜。 周遭巡视的白袍人也似是有所察觉全数涌过来,相视而望不等命令,在潭水四周架起柴火。青黛一瞥四周堆积的白雪,以及寒潭被破的冰层,伸手便要拉胭脂起来,“主子,竹芜备了醒酒汤,清热去燥,你且先上来罢。” 胭脂面露不悦胸腹灼热之感越发上移,每吐出一口气,仿佛便要融了面前的冰层,摆手之时却叫那冰层棱角划伤手臂,渗出的血液却又黏在肌肤不曾晕开,仿佛凝固了一般。 “主子!”青黛不由分说便跪下去,积雪霎时融化浸湿裤摆,“天寒地冻,这般泡下去,身子定是吃不消的。” 水中的胭脂闭目蹙眉,青黛更是心急,跪行过去,“主子!您先起来,喝了汤散开酒气胸腹便不会烧得慌。这般逞一时爽快,定是要在房内躺个小半个月才得缓!主子,奴婢求您了,快些起来吧。” 胭脂闻言这才睁开眼,眼窝深陷,双唇乌红干涩,她瞥向青黛跪着的膝盖,那‘奴婢’二字又如寒刃直逼胸腔。胭脂咬牙起身,泡在寒池中的长发立即干硬,青黛立即将自己肩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费力起身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跪进水中。 急忙赶来的竹芜兰釉急忙跑过去,竹芜立于一侧将手中的棉袍亦是披在胭脂身上,兰釉则替她穿上厚靴,忙扶着去屋内。 书阁外。 阁楼门口台阶下压实的黄沙地面凹槽处结着冰碴,越靠近阁楼,脚底而上的寒凉便逐渐变浅,取而代之的是阁楼内的拂上衣袍的暖意。院落与阁楼两侧的白袍女子未曾撤离,苏昱站在阁楼内,眉头却紧锁。 他同胭脂甫归,胭脂直奔后院,他便也趁此机会片刻不敢耽搁往书阁而来,相较于胭脂改变主意,苏昱心知,此事若是被仍在这宅邸中的青黛知晓,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苏昱站定在屋内,上次偶然进入,不过匆匆略过,层层木架上摆放着的的确是珍贵藏书与手札。苏昱退至门口,环视一周,游记诗经医药野史,狩猎颇多,但格局大同小异,无一多余的摆设或是出口,无特别引人注意之处。这两日在院中查探,白袍护卫不似侍从丫鬟打杂,却是日夜巡逻,只是不知晓守卫的是何物何人。 思及此,苏昱觉得颇为讽刺,这宅内处处他皆走遍,无人阻拦却让他心生疑虑这是请君入瓮的戏码,只是就眼下而言,他着实不清楚那些白袍人的底细与作用。 收回思绪,苏昱思忖片刻,侧头左望,地面光洁平整,但彼时胭脂便坐在那儿,他抬脚踱步,从最上层往下查看。只是方蹲下,苏昱便隐隐瞧见那书架底层之下,有一张叠好的泛黄纸张。 苏昱胸口一顿,侧头望了眼屋外,便迅速将其抽出起身行至另一端,刚好错开正门敞开、光线照射的范围。纸张褶皱不少,又被磨平柔软,边角处还有虫蛀的痕迹,表面朝上的一小片区略有些灰烬,却也不过搁置了不过十日的程度,透过背面,苏昱能看见里面俊逸娟秀的字迹。他轻轻展开,只粗略一看,心中立刻汹涌波涛。 其上写着两行,第一行多半乃是数年来死于圣乐坊之手的江湖侠客,共四十八人。一半以上的名讳苏昱此次出门前便烂熟于心,余下几个恐怕因其乃是无名小辈,江湖未曾传开,前四十六人的名讳之上皆被划上朱砂,剩下的两个,便赫然是苏母其名,以及当朝权贵之子韩烨。 苏昱蹙眉,那韩烨纨绔风流,常踏足烟酒风月之地,与商贾之间有所交涉,这便对此人略有耳闻,这韩烨应当未曾收到圣乐坊的帖子。倘若他猜想得不错,被划上朱砂的已然命丧黄泉,而剩下两个便是圣乐坊接下来的目标。只是这些人之间,单论韩烨与苏母,便毫无干系。苏昱往下看去,便见这些名讳之下,每一个都对应于另一个佶屈拗口的代称,他不解其意,但其共五十三,多了五个。 难不成...苏昱心绪百转,陡然忆起那日胭脂所言,这五十三人难不成便是圣乐坊全部的目标? 来不及细想,门外的白袍女子忽而一动,连带着廊道刚拐过转角悉数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苏昱一顿,两步跟上转过廊道拐角,却见白袍之人皆围在院中的池边,沉吟片刻便将手中的纸张叠好放入袖口,而后却是转身从归来时的墙垣翻身而去。 第十二章 京师最为奢靡之地乃寻烟巷,倌楼妓倌、赌坊酒馆,此巷多为富贵商宦洒金游乐,寻常百姓若是往这儿走一趟,怕是要倾家荡产,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巷口环绕着穿城护城河,横过一座百余年的石桥。圣乐坊的宅子便坐落于寻烟巷末尾,本不是个好地段,却在这些年权贵钱财来去,挥金如土的荒淫楼馆,暴利至极,别处望尘莫及。 虽说是个伶人妓倌,但规模大小说是宅子并不为过,红铜正门面朝寻烟巷是一座飞檐斗拱,红墙白瓦的三层高楼阁,其大小可堪比京中不少客栈,乃是圣乐坊唱戏的地盘。进门的大厅环绕着膝高的中空台子,搭建的木板纹路颇有些陈旧,却依然结实。台子左右并排着身着红白绿直裾衣袍的乐师,却是清一色的高挑女子,高束长发,妆容飒爽,比起江湖上吹拉弹奏的白袍男技,看起来要赏心悦目得多。台内侧帷幔自三楼垂下,轻纱曼妙,青烟微胧,别有一番旖旎的味道。而厅内身着兔绒外袍的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子手举茶盏,来回于来客之间斟茶。 这三层楼的位置与价钱挂钩,一楼难窥台上全貌,却是寻常商贾常去的地方,桌椅依次安置,相互之间只隔了两人的距离,谈笑风生只听听曲儿倒也不错。而二楼三楼则是分别有单独的雅间,二楼由屏风隔开,三楼则修葺有墙,常是京中仕宦光顾之地。 这大厅内侧由屏风隔着两扇门,廊道穿过水潭假山、阴翳花园直通宅子后院,便是圣乐坊纸醉金迷的妓倌。 韩烨坐在正门大厅二楼拐角,一身浅蓝曲裾华服,头戴镶玉头冠,慵懒卧靠在软垫之上,眉眼尽显贵族之气,薄唇浅带笑意,一双狭长的凤眸盯着手中的朱红血祭的茶盏,杯沿乃是精致的莲花纹饰。他身前摆置着膝高的桐木桌,其上黄地素三彩莲花纹折沿大盘盛着桃花糕,圆肚三角半镂空香炉烧着沉香,右侧人高屏风处有一半人高的暖炉。他乃是当朝丞相嫡子,荣宠于一身,便生了个风流不羁的性子,常出没于烟酒之地。 年前府内忙成一团都无人管束,纵使今日除夕,也不会有人对他指手画脚,年礼琐事自有人打理,况且他未曾娶妻,闲散惯了,家中便也放纵他出入这风尘之地,只消在晚宴前回去便罢。 他唇角轻扬,一身绒袍略微松散,这厅内暖炉颇多,门窗紧闭倒也不见得多冷。贴身小厮皆被他打发到门口守着马车,这等听曲玩乐的好事,自然不能有人在旁边瞪眼盯着才好。他惬意侧身望向一楼,台上站着十来名女子,戏服披身,眸光无神,正唱着寻常的戏文,余下的女子轻纱罗曼,翩跹舞姿,也是再寻常不过。 “这圣乐坊雕楼玉宇深院水榭,格局如权贵宅邸。就这大堂中的茶水糕点都精致可口,难怪这一小隔间就足足约了三日才得。且...这里的女人也果真不一般,就这奏乐的打杂的,都是沉鱼之姿,闻那黄莺细嗓,当真让人听着都骨头一酥,不愧是京中一绝。” 杯中的茶水刚咽下一半,左侧屏风后头便传来声音,韩烨只轻轻一瞥,从镂空雕饰处隐隐瞧见乃是对视而坐的两人,一灰一白,装束不羁。只嘲讽轻笑,回过头继续往下看。圣乐坊中的女人的确皆姿色不凡,妆容精致,秋色各异,难寻得上相似能相比较的,且比起别处的女人,这里的女人听话得紧,极为顺从,不过倒少了那么些趣味。 韩烨放下茶盏,将鹤氅往身上一揽便换了个姿势,便又听屏风那头另一人道,“纵然一副绝色皮囊,绝色美人,这圣乐坊的人白白给李兄你,可敢收?” “风尘中人,我一个跑江湖的倒不拘此拮。”白衣男子笑道,却在喝了口茶后转口道,“不过要这圣乐坊的女人伴在身侧,倒还真要多加考虑才是。” 那灰衣男子轻笑一声,略微前倾低声道,“我还道李兄你原是西堂之人,虽比我辈更清楚圣乐坊的行径,却依旧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那豺狼虎豹也要美人在怀,原来还有句后话。” 白衣男子附和一笑,一提西堂便想起那封血色帖子,西堂老堂主当年也是雄极一时,若非遭那横祸,如今的西堂也不会改换傅姓,他心有余悸长叹一声,“我等泛泛平庸,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下这些蛇蝎美人啊。” 两人一时无语,灰衣男子喝了几口茶,将话题转移,“听闻近些日子苏家颇为诡秘,南下的商铺几乎抽走了一半的护卫打手,南风镖局以及长门镖局皆放了生意,在替苏家办事,也不晓得暗中在做些什么。” 白衣人啧啧嘴,“方才还说着圣乐坊,怎么忽而便提起苏家了?苏家虽说不过商人,向来君子作风,本与我西堂该是水火不容。不过苏家老子倒也开明,遇上我西堂便退避三舍,两不相干,便也相安无事。纵然当了回道貌岸然的小人,做的也都是百万银两的大生意,碍不到你我头上来,你操的可是什么心。” “李兄说这话难不成是不知晓近来的一些传闻,”灰衣人蹙眉,将袖袍往两侧轻扬,更往前凑了几分,这才继续道,“说苏家收了封圣乐坊的帖子!这才急急忙忙雇了不少镖师打手护其周全,连带着底下开始查探圣乐坊的来龙去脉!自圣乐坊出现以来已然八年之久,前些年倒还安生,这几年便越发猖狂起来,帖子频繁送出来,也不晓得下一个遭殃的是何人!” 白衣人一顿正襟危坐,左右环视,“这等大事苏家可未曾说一个子儿,我也丝毫没听到一点儿风声,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前些日子赶路偶遇了商人,便无意间听到了这些,我还以为江湖早已传开了,只是未上明面罢了。”灰衣人心中发憷,还在面前这人乃是多年好友,“这江湖纠葛我等自是掺和不起,方才之言,李兄权当是我酒后失言,莫要听进耳罢。” 韩烨闻此挑眉抬眼,圣乐坊在江湖的传言他早有耳闻,却从未亲眼证实,就算常来京师此处伶人馆,也丝毫瞧不出有什么魔教异徒的痕迹。这圣乐坊来往的江湖人士,多半是来一窥究竟,又不敢造次听完戏喝完茶出门便走。如今的江湖形势,榜首的乃是苏家、傅家与圣乐坊,苏家处事圆滑,明面上钱财取之有道,朝廷倒也不好交涉,而那傅家却又是西堂后生,土匪窝子出生,好不到哪儿去,便也招惹不得。唯独这圣乐坊,京师权贵自恃高人一等,不会将江湖之事放在眼里,因此多半只知其是个妓倌,不知其在江湖的恶名。 他复轻笑几声,这等传闻他早听腻了,无甚兴趣,便懒得再听屏风那头两人的闲话,眯了眯眼又斟了杯茶。从正厅门口跑来一名小厮,穿过抄手回廊,朝廊道的两名打手略微颔首便上了楼梯,直奔韩烨雅间而来。 “四少爷,方才来了位白袍女子,送了封信来。”说着便躬身跪着将那信纸双手奉去。 信函向来直接送往府上,除了拜帖便是请帖,韩烨被这打扰甚是不悦,只是轻轻一瞥,却见小厮手中平放的血色信纸平整光滑,微有腥味,上有胭脂作痕...他倏地起身坐直,一手抽出拆开来看,内里无一字,却是青黛为墨。韩烨上下翻看,脑中却闪过传闻中圣乐坊的帖子,嘴角着上笑意,立即问道,“何人送来的,可留下什么话?” 随身小厮皱紧了眉头,抬眼看了眼韩烨,小心翼翼回答,“那人身着白袍,从头到脚,遮掩了面容,不过身姿瘦小,嗓音柔细,应当是名女子。说来奇怪,那人拐过街角一见我便直奔我来,并未交代姓名,也不问问我是哪家的小厮,直接伸手递了信函,只让我交于四少爷。我本想再问问,谁知一眨眼那人便没了踪影,我一想着,少爷您也是四少爷,她既然知晓少爷您,兴许也认得我。” 韩烨冷哼一笑,眸中兴致盎然,手中把玩着信纸,一时间也难下决断。 戏曲终了,茶凉香淡,屏风那头的两人正巧起身,拿上放于身侧的长剑,二楼隔间虽左右隔开,过道处却并无遮掩。两人说笑朝着楼梯而去,却在经过韩烨隔间时,白衣人不经意撇头一望,只一眼便脚下一顿,胸口麻木冰凉,直呼道,“血、血色帖子!是圣乐坊的帖子!” 第十三章 当朝丞相府业大宅深,位处长安东南安平巷口,此地皆是朝中华贵建宅之处,亦是皇家恩赐的先选地,寻常百姓自是鲜少来此巷溜达,比起寻烟巷的彻夜灯火花团锦簇,这里多了几分静谧华贵。 韩烨的院子在府中西北一隅,距正厅甚远,靠近侧门出入倒是方便,却也是顺着韩烨的想法,宠溺着丞相嫡出的幺子。院子本并不宽敞,却生生同东面毗邻的闲置的院子打通,挖土造池植树栽花,才有了如今气派如正院的模样。参天榕树生于书房后,宽大的枝桠树叶正好遮掩住半个房顶,酷暑夏日待在屋中,平添凉爽之气,而眼下寒冬腊月,残叶飘零,几分萧瑟湮没在树下一侧吹弹唱曲的靡靡之音中。寝屋前十步之远砌上池塘,养有红鲤睡莲,池中立有凉亭,飞檐斗拱,桐木支柱。倒是颇有深幽后庭,山中屋院的味道。 韩烨站在亭下,身后放着软垫躺椅与兰花雕饰的圆木方桌,韩烨手握一把鱼食,慵懒闲散撮起几颗扔向水中,肩上的玄色绒氅便顺着下滑,立于一侧的丫鬟见状不动声色上前,将绒氅盖过韩烨的后背。 他倒是未曾料到那圣乐坊的帖子竟有这般的影响,昨日白衣男子那一声惊呼,竟惊得一楼落座商贾侠客,二楼对面镖头跑堂,皆停下来朝他望去,就连台上的伶人舞女,都停下来眸光异动,不过这望来望去的功夫,那老鸨也从一楼厅前门口至台前善后。 恐怕这圣乐坊的江湖传闻,一夜间长安京师家喻户晓。韩烨嘴角含笑,望着池中枯残的荷叶,只是这等江湖传言如何入得了权贵的视线,二哥归来后也不过是训斥了传话的奴仆小厮,差人要好好教教那圣乐坊规矩罢了。 “五少爷,尚书徐家三少爷来了。”亭外候着两排小丫鬟,末端的丫鬟看了眼自院口小跑而来的小厮,对视一眼便转身躬身禀报,只见韩烨颔首,便侧身朝那小厮微微点头,复站直身子不再多言。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徐长旭由小厮领着快步走来,一身华服袖袍轻扬,直走到韩烨面前这才喘了几口气道,“不是我说,你这院子离正门着实远了些,你如何非要住在这里?”说着还环视四周,瞧着这院子的规模,咧着嘴角感叹道,“这院子着实宽敞,可你这池子却占了大半,都来养这些鱼做什么用...” 韩烨双眸平静无波,却是摆手轻瞥身侧的婢女,自己轻拢肩上外袍,将手中剩下的鱼食投下,打断徐长旭回回都要说一遍的牢骚,“不如你来当这院子的主子?”徐长旭语塞,正要开口,却听韩烨又道,“嫌路远便由侧门而入。” 徐长旭也不恼,耸肩挑眉,退后一步便大方坐上软塌,毫不客气自己斟上茶喝起来,却还是忍不住道,“好歹我也是尚书之子,如何能走侧门?” 韩烨不答,狭长的凤眸瞥向徐昌旭,“这大年初一的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徐长旭手里端着茶盏,脑中这才回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忙放下茶盏,抿嘴正色,“子安兄,昨日你在那圣乐坊之事,我都听闻了。我倒未曾晓得这唱曲儿的地方,在江湖竟有这般大的名气,听说那弄堂里听曲之人都吓得不轻。但凡跑过几年江湖,无不知晓圣乐坊的名头,也都晓得那血色帖子的来源。圣乐坊我也去过几回,竟从不知晓这些事,如今那帖子送至子安兄处,可有何打算?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便好。” “这等市井杂闻,你也信?”韩烨轻笑摇头,于亭中另一侧的方凳上坐下,“皆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 徐长旭一听心中一急,忙站起来绕到前头,“朝廷向来与江湖无甚联系,我不信也就罢了,子安兄见多识广,难不成与我那哥哥一般,当真不将这江湖豪杰放在眼里。倘若仅一两人说,倒还要怀疑其真伪,可整个坊内的江湖人皆深信不疑,难不成他们说的这些年来惨死的英雄侠客还是假的不成?再说了这可危及你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江湖上什么怪事遇不上。” “长旭心忧子安,我自是感激,那帖子我着实收到了,就那老鸨的反应,也瞧着的应当不是伪造。但他们不过江湖浪客,纵然有一身武艺也都是凡夫俗子,铜墙盾壁千军万马都难过京师长安,还能这般大张旗鼓威胁要我这丞相之子的性命?”韩烨说得云淡风轻,侧身便斟茶,好似全然看戏般不放在眼里。 只是他这般不在乎,徐长旭眉头一敛,略有不解却更是头疼,一把夺过韩烨手中的茶盏,茶水倾泻烫在手心,却也不过眉前此事焦灼,“子安兄这话却是怪了,往日我提起江湖传闻,皆一笑了之,子安兄却对我言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与这朝廷宦海一般难窥深浅。怎的为何如今作壁上观,反倒没我这个局外人忧心。江湖人都随心随欲,哪讲什么爱恨恩怨,当年那武林盟主横死之事连朝廷都传得沸沸扬扬,却未曾想竟也是那圣乐坊的勾当,那可是武林盟主!身手了得,左膀右臂又是江湖榜上有名的高手,都能被一刀毙命,何况子安兄手无寸铁,又没学过几年功夫,如何能不防一防想些对策!”言下一顿,徐长旭却见韩烨依旧不温不火,笑话般瞧着干着急的自己,长叹一声转而道,“再说了,我也并非是助旁人焰势。长安护卫铁甲是沙场来的,杀敌逮匪身有军功,可若遇上江湖单打独斗的狠角色,却也是难敌其手,子安兄你当真半点儿没得顾虑?” 韩烨轻笑出声,起身将徐长旭摁到椅子前坐下,而后回身,再取杯斟茶,“你的心思我自是知晓,我自也是长去圣乐坊听曲儿,不过是一群女人罢了,不必庸人自扰,”他见徐长旭又要起身,“不过,我手底下那点人手尚能用,我有何能耐,长旭应当明了。” 听他这般说,徐长旭这才省心,连忙符合点头,“我就省得子安兄自有决断,正巧用用你手头的能人,也好让弟弟我见识见识。不过那圣乐坊在江湖人之间的名声可当真不好,子安兄可不得轻敌,能把江湖搅动的如此不安,可非等闲之辈。我瞧你今日还悠闲在这里喂鱼,可是已经有什么计策了可与我讲讲?” 韩烨神色未变,只挑眉瞥向徐长旭,后者见他那般推诿的神色,便也不好在问下去,笑嘻嘻转了话头。 只是韩烨拿着那杯盏,瞧着杯沿张狂随性的纹路,却由如他心中顾忌。在圣乐坊之辈面前,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恐怕也钻不得什么空子进去,此事哪有嘴上说的那般轻巧。不过连当朝丞相都不屑谈此,不将此事放在眼里,他这个做儿子的又何必杞人忧天,没事找事,劳命又伤财干些琐事。且又如何能将这尚书嫡子卷进来,若当真生出个什么祸端,这城门失火的带价他可不想背负。 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圣乐坊的女人,他倒是越发好奇。 第十四章 韩老夫人的两位贴身丫鬟领着长房、韩烨大嫂院儿内的五名大丫鬟浩浩汤汤,环佩交错低眉恭首,绕过抄手回廊,穿过大堂,个个手捧月季刺绣红绸遮盖着的金雕木匣,大小各异,隐隐飘忽些微中药香。直至靠近后门韩烨的院子内,丫鬟们才抬眸朝着门口的侍从躬身行礼鱼贯而入,而后快步进入韩烨的书房。 韩烨正坐在书桌前手捧手札,桌上手侧燃着香炉,微暖的烟气烘着书卷,他听得禀报却不曾抬眼。 排首的两名丫鬟披金戴银,一身衣裳也是上好的鹅绒大氅,两人皆年岁也不过三十,挺胸昂首盈盈笑意,其中一名道,“五少爷,近日年关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惹得人心惶惶,老夫人晓得少爷受了委屈,便命奴婢将这玲珑酒盏送来。” 说着便让丫鬟们将匣子好生放置在进门处的软塌方桌之上,匣子内放置的乃是前些日子皇帝钦赐西域贡品胡玉圆盘玲珑酒盏一套,韩烨睥睨一眼,不做言语。 另一名丫鬟见状,与身侧之人对上视线,上前一步,嗓音莺歌婉转,却少了妩媚迎合,反而多了些大气端庄,“老夫人关怀少爷,不是一日两日了。少爷可莫要听信外头的传言,这皇家地界竟有人欺到韩府,定然会好生处理。少爷近日若是无事,倒可四处走走散散心,那圣乐坊终归是风尘之地,唱曲儿的这京师大有地儿在...” 还未说完,韩烨便有些烦了,摆手就要打发她们走。两个丫鬟都知晓五少爷的性子,住嘴只垂眸行礼,而后领着侍从小丫鬟们躬身瞧了几眼屋内侍奉的丫鬟,便退了出去。 屋内侍奉的丫鬟见韩烨一言不发起身,手札随意扔在香炉旁,面色晦暗踱步至窗前立着,视线飘忽至屋外渐昏暗的天角,知晓他恐心绪不佳,便不敢扰,轻声告退便遣散小丫鬟们把这些匣子原封不动收起来,而后不做声响至门外守着。 昨日除夕长安竟还生出这般传闻,不肖想,这套皇家御赐便是韩老夫人送来的安抚。京都江南淮北西域的珍宝奇货,韩老夫人也不晓得送了多少过来,韩烨却明了老夫人对传闻的态度:天子脚下危言耸听,皆是些江湖小人造谣生事,哪敢当真动刀弄枪。韩烨倒是早已料到,老夫人年岁已高,偃旗息鼓却心高气傲得紧,安泰顺意了一辈子,自然不会忌惮从未交涉的江湖势力。 韩烨垂眸,嘴角的笑意只深不减。 丞相育有四子,除韩烨皆在朝中兼有实职,三省六部皆有人脉渗入,大哥还已加爵,唯独他闲散在家无官无职,偏生样貌性情似极年轻时的丞相,年岁又最小,便自小受宠。韩烨却心知,这宠溺与上面三个哥哥所得到的教导有些不同,但无妨,他并不在乎这些。不过但事关他性命,几位兄长不会坐视不理,多少会管管,只是凭借几位心在朝野的兄长通过朝廷眼线,势必查不出什么有关圣乐坊在江湖的东西。 “韩五少爷。” 韩烨抬眸回神,那声音来自窗外几步之远,以刚好两人能交谈的距离,匿形于参天榕树后,不见其人。他抬手提起肩上下滑的衣袍,盖过后颈,恍若未闻般把玩着系在腰侧的镂空浮花玉佩。 那人便是苏昱往日带在身侧的护卫、周敦。他一身黑袍魁梧有力,面遮黑布,背缠长剑,只是长臂缠纱,渗出只他一人才能闻的药味,正是那日与白袍人纠缠时留下的刀伤。二十步之外便有侍从来往经过,竟无人察觉他的存在,“韩五少爷,小的乃是苏家之人,不递名帖冒昧来访,乃是有一事要告知韩少爷——不知韩少爷可曾听闻知晓江湖中的圣乐坊?” “都传苏家浩然正气,调查圣乐坊数年,”韩烨细想在坊内听闻的有关苏家的传言,狭长的眸子弯成一道弧,语气依旧不咸不淡,“血色帖子才送至我手里,苏家便不请自来,这般神速倒是出乎韩某意料,也不愧为江湖三首之一。” 话至此,周敦知晓韩烨对江湖势态的了解,蹙眉一凛,“夺命帖已然送至韩少爷手中?何时之事?” 韩烨这才有了几分兴趣,轻笑出声侧头望向周敦所处的位置,入眼处只有残花枯枝与高墙白瓦,“苏家身处京师,竟未曾听闻传遍深巷大街的流言?正是昨日、除夕。” 圣乐坊此前从未同时送出两封帖子的先例,周敦心生疑惑,但那封信的确是出自苏昱之手绝无造假可能,只是他日夜兼程,刚到京师未落脚便直接来了丞相府,倒是忽略了沿途的消息。本计策以此为由说动韩烨相助,但韩烨分明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他又比那帖子慢了一步,略微思忖,那边的韩烨也好似有些不耐烦,转身背对窗外,意料摩挲出声响,“小的前日收到消息,韩少爷乃是圣乐坊下一目标,便马不停蹄赶来报信。圣乐坊心狠手辣,做事从未失手,既然帖子已然送出来,三个月内定然会行动。苏家此番前来,便是希望能得韩少爷的协助。” “这般而言,苏家已有所进展,还来找韩某,莫非那圣乐坊与朝廷有何联系?” 周敦手中剑一紧,这韩烨恐怕不好应付,只好如实回答,“并非如此。实不相瞒,这消息乃是苏家二少爷自北借商道而来,但二少爷还有些旁的打算,并未透露位置。商道传信向来隐秘,几经辗转才将消息送来,纵是动用苏家人脉,也动不得商道...” 韩烨牵起嘴角,略有所悟,背后忽然刮起一阵风,窜入衣襟,顿时生出几分困顿,“你们便是想让韩某利用朝中查清近日官道商队,但凡经过关口,必定会记录在册?”那人不答,却是默认,韩烨微动臂膀,往一侧倚靠,“可我韩某人无官无职,丞相的声望头衔也是家父端着,与我无干。且老夫人已经有所决断,不再深究此事,恐怕我有心无力,帮不上这个忙。” “......” 屋外几近灰白,廊道院落已经点上烛灯,窗内外一阵沉默,韩烨又拾起玉佩摩挲把玩,悠然试探一问,“苏家大可不必心急,火急火燎难不成真如韩某听闻的那般,苏家也收到了血色帖子?” 饶是周敦对韩烨这等皇家子弟的能力提前放大了猜忌,听得这话还是心中一凛,不知其究竟还知道多少,“韩少爷说得不错,那帖子已然送至苏家半月。对苏家与韩少爷而言,已是生死之际,但苏家怎奈不过商贾世族,实在难抵朝廷一兵半卒,若非情不得已,定不会叨扰韩少爷。请丞相府与我等草民合作本就不合规矩,只是希冀韩少爷能给些方便,尽快将那圣乐坊端个干净,以免再为祸江湖。” 韩烨颔首认可,复起身站直,长叹一口气,“苏家的能力韩某深信不疑,我也是俗世之人,苟且余生,若要我不明不白丢了性命,绝非可能。苏家若是执意要我韩某相助,能与苏家合作的只是韩某人,并非丞相府。一旦有些消息,我自会命人与苏家联系。” 周敦暗自舒了一口气,“多谢韩公子,苏府有了进展,定然也会送到此处。” 院落内竟渐渐落起寒雨,只是细不可察,顺着寒风飘落至韩烨后颈。苏家这些年来吃了些软饭,如今祸到临头才正襟危坐未免有些迟了,却仍旧想着坐享其成,看来亦是想趁机通过他来巴结当朝丞相这块肥肉,那苏家老子也是舍得之人。韩烨侧头,细雨便落在面庞,刺骨寒意伴随一声讽刺轻笑,与钱财打交道的人同久历宦海之人不过一个德行。 第十五章 整个寻烟巷皆知晓坊子得罪了丞相府的五少爷,说到底也是那听曲儿的江湖客人出口无章,得罪了世族,转身两袖清风便出了京师,杳无踪迹,便累得圣乐坊担待这罪责。韩二少爷雇了些散人前来闹事,厅中央台上台下的戏角儿乐师都免不了受了些伤,皆是些弱柳扶风的女子,如何经得住练家子的拳脚。戏班子便暂歇几日,大厅内桌椅幔帷撤得干净,只点了两盏烛灯引路,后院的姑娘客人仍旧灯红酒绿寻欢作乐,好似初一那日的混乱惊慌不过是年初的一场新戏。 圣乐坊的老鸨曹妈妈面颊下垂,双眼微凹,身材却是有些轻微发福,白粉满面,胭脂浓香,妆容厚重倒能遮掩面上瑕疵。她站在门口刚接待侍郎家的小儿子,老远便瞧见了悠闲踱步过来的韩烨,眉眼一敛,心中骂了声‘小祖宗’,忙将手中的刺绣香帕扔到别处,两步上前低身讨好,“韩五少爷,您可来了。哎哟,妈妈我念叨了两日,可将您给盼来了。前日不晓得是哪个不晓事的江湖人,没个眼力见儿,冲撞了五少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说什么夺命贴,要人性命的鬼话,都是江湖后生编来的故事。老身这圣乐坊可都是些万里挑一,唱曲儿跳舞的好货色,可不敢舞刀弄枪的,更不敢胡诌编排,五少爷可千万别把这账算在我圣乐坊啊!您瞧瞧,前日打得我们坊内乐师都吹不出来了,姑娘们也跳不起来舞了,连平日常来我们这儿做客的好几位少爷这两日都不肯来了,哎哟,再这么下去,我这坊子可就要歇业了!” 曹妈妈掀开帘子,神色当真有些急。韩烨方踏进去,这大厅内果真无一人影儿,只几盏孤零零的烛灯微醺旖旎,但穿过厅内的屏风,院内廊道花园内仍旧点香燃炉,莺莺燕燕奢靡一片。韩烨轻笑出声,瞥向不远处喝酒猜拳的、左右拥着嗤嗤浅笑姑娘的几名男子,“曹妈妈可当真是说笑,那几位不就是长安钱庄的几位出手豪爽的公子哥吗,难不成钱庄的银票还填不满曹妈妈的胃口?” “五少爷说的哪里的话,妈妈这么大的坊子,上上下下百来号来人,吃穿用度哪里不需要银子!”曹妈妈忙打断韩烨,愁眉苦脸带着韩烨往后院儿清净点儿的屋子去,“您那几位哥哥可都是朝中名望极高的,下手又狠,五少爷又是丞相的心头肉,我这坊间可招惹不起!前几日之事全当做妈妈我的过错,让那不省事儿的溜进来,还望五少爷多多美言几句,当真与我这坊子的姑娘们没有多大的干系!五少爷今日肯来,老妈子便知晓您大人有大量,不会因那几言便当真记恨上我这小小的窑子了!您若有什么需要,与我这老妈子说便是,定伺候周到!只是今日当真没法唱曲儿了,可要哪个姑娘来陪您,不论是谁我都去给您叫来,这局就算是老妈子我向您赔礼道歉。等过两日唱曲儿的姑娘嗓子好了些,您要听哪出戏,便听个够!” 韩烨不答,只带着笑意往里走,穿亭回廊外种着翠竹黄菊,只是眼下并非花季,悠悠翠竹竟有些曲径通幽处的错觉。前面聘聘婷婷走来两位轻纱遮面,深貂衣袍的女子,婀娜多姿暗送秋波,嘴角含笑望着韩烨,后者只是侧头颔首回以浅笑却并未叫停,“曹妈妈既然有心要赔礼道歉,我便问几个问题,曹妈妈定能如实相告吧?” 曹妈妈眉头几不可察一蹙,大致猜得到他想问何事,心中为难却还是扯出几分笑意,“五少爷怎的这般客气,我这坊子内的姑娘每日招待客人,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只是不知晓少爷想问些什么,若我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若答不上来,五少爷还要多担待。”再往前立着一座二楼楼阁,韩烨抬眸一瞧,那正是圣乐坊如今花魁的屋子,曹妈妈一见,忙笑着道,“胧月姑娘今日无客正闲着,屋子宽敞好说话。” “也好,胧月姑娘的古琴颇有些韵味。”韩烨点头,随着曹妈妈进了屋,胧月闻声便抱着琴从二楼款款下来,只与曹妈妈对视一眼,便自外间拂袖坐下,拨弦起音,竟是一曲高山流水。屋内点了暖炉,韩烨便卸了外袍,往软塌上一卧,垂眸不语。曹妈妈吩咐小丫头斟茶点香,而后只站在流苏垂帘后头,半晌没有动静,韩烨这才慢悠悠开口,“曹妈妈不必提心吊胆,我往日常来听曲儿,江湖上之事也听了不少。而除夕不过是往这儿一坐,就生出满城风雨来,我便有些好奇,曹妈妈经营的这圣乐坊,可当真是江湖人耳熟能详的那个圣乐坊?” 曹妈妈心中一沉,面上的笑意浅了几分,心知含糊不过去,顿时觉着这屋内的暖意闷得人心慌,自胸口生出些汗意,直窜脑门,“我便猜到五少爷想问的乃是此事,京师的坊子的确是江湖的圣乐坊。这京师的坊子虽是我开着,大部分钱财亦是被我挥霍了,但坊子内的姑娘们都是一位名为为‘青黛’的姑娘送来的,且对她唯命是从,当初也正是青黛姑娘将这京师的圣乐坊交于我手里的,如今江湖恐怕无人不晓得圣乐坊的坊主身侧有位青黛姑娘。” 外间琴弦铮铮,搅乱着韩烨的思绪,“只一位青黛姑娘?你可见过其坊主?” “青黛姑娘向来独来独往,有时却会带着两个年岁不过二十的姑娘随同,不过她们两个以姐妹相称,究竟姓甚名谁我便未曾过问。至于坊主,说来惭愧,到如今我都未见其人,是男女老少,我一概不知。”方才斟茶的丫头从厨院儿端来玉盘糕点,外层裹着细砂糖,香软温热,曹妈妈亲自端过来送至韩烨面前,“五少爷尝尝,这可是京中一绝的梅花糕,入口即化,我敢说,除了皇宫御膳,这长安城可没有比得过我这坊子的梅花糕。” 京师圣乐坊这些年越做越大,这么大的窑子,竟没人知晓其真正的主子,那位青黛姑娘倒也是个奇人。韩烨未动,只睥睨曹妈妈一眼,曹妈妈肯干脆说这些,恐怕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坊子的姑娘听从青黛的命令,江湖的圣乐坊有全是女人,难不成这窑子里的...“那你可知青黛姑娘的行踪?” “哎哟,青黛姑娘只偶尔过来瞧一眼姑娘们,亦或是途径此处歇一晚,四处奔波,来前走后从来不留信儿,与我一年总共也一言两语交待些琐事。我若是知晓,这些年哪还能好端端待在这长安城,就那苏家便要剐我上千回了,若非能得这把钱财,当年又是青黛姑娘接济,我如何敢替这圣乐坊做事,只不过我若离开着窑子,也活不过几日,横竖都是一死,能享一日便苟活一日罢了。”曹妈妈瞧韩烨终于捻起梅花糕,松了口气接着絮絮叨叨,“说来上回青黛姑娘来,还是冬月初,本要是处理什么事儿,可才休整了半日,便接了什么别的消息,半夜里要了好马走了,又过了六日才回来。” 外间胧月指尖倏地一重,曹妈妈一惊,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言,好在软塌上的韩烨倒未曾发觉,只轻笑了两声自语道,“六日...” 曹妈妈心头有些发憷,胧月依旧低着头不见神色,讪讪一笑,“五少爷,老妈子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了,至于那劳什子夺命帖子,未必是真的,江湖传闻也半真半假,哪晓得明日便又要编出来什么危言耸听之事。” 韩烨轻笑一声,转口却问道,“青黛姑娘上回来,可是如何穿着?” “穿着?”曹妈妈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不知其用意,“青黛姑娘向来不拘小节,常穿着男人的装束,上回来亦是棉袍皮靴,倒是无什么特别之处。” 胧月抬眸,一拨一挑皆用上了力,内间的韩烨便冷眼侧头一望,身侧的香烟袅袅,暖炉熨帖,“罢了,我也无什么再问了,曹妈妈先去忙你的吧。” 曹妈妈忙松了一口气,躬身行了一礼就往屋外退,垂眸与胧月错开眼神,只低声吩咐,“你可要好好招待五少爷,有什么要的只管叫人支会我一声,自己看着做主便可。” 第十六章 夜色早在韩烨回府时便深了,许是一日晴朗,今夜的月色映衬着寒冬枯枝的惨淡,院落内水面耀着莹莹磷光,只是无波无纹犹如若水。带刀护卫每隔半个时辰于穿堂外院巡视一圈,内院则由掌灯婢女守夜。 寝屋内漆黑空无一人,暖炉却燃了小半个时辰。若是往日,五少爷早早歇下,便已到了守夜值夜的时辰,近日至此刻五少爷仍点灯呆在书房内。守夜婢女搬着小杌子坐在寝屋门口,热意自门缝处渗出,熨帖着冻僵的背部。却因门窗紧闭,屋内气闷,她便进屋将小香炉端至屋外。 书房离寝屋不过百来尺,大丫鬟轻扣房门,闻得回应,推开门垂眸径直悄声至暖炉前,今夜已是第三次加炭,再过半刻钟便是子时了,熬夜伤眼劳神,外头的小丫头早已遣回去,只余下几名服侍少爷歇息的丫鬟。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倚身在书桌前的韩烨,几欲开口,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只字未言行礼退出房去。 关门那一刹那,屋内却似有人说话。 “少爷。” 韩烨醒神轻拧鼻尖,视线回到桌面的地图、江南以北几个隘口放置着的几颗玄色透亮的棋子上,“可有何收获?” “苏家近日的确动作颇多,苏老爷苏皓哲雇佣了近十家镖局,江湖原本只是以为苏家是要彻底调查圣乐坊才如此。但近日少爷收到帖子的消息传开后,苏家收到血色帖子的消息也逐渐散布开来,只不过还不知晓目标究竟是苏家何人。圣乐坊从未同时送出两封,故已有风声猜忌这两封的真伪。”回话之人立于榕树旁窗口一侧,影子倾斜映于旁边的窗柩之上,正好落入韩烨视线内,“昨日入府相告之人,乃是苏家二子苏昱的左膀右臂范致远。而苏二少爷腊月上旬雇佣江南镖局,接其姨母自江南回淮北,然出城不过半日便被一群行迹诡异的白袍人劫上,镖局难敌,可劫匪最终并未害人性命亦未劫走钱财,只是将苏家二少爷掳走一路往北,再无踪迹。” 门口丫鬟们迎着寒风罔若未闻,方才加炭的大丫鬟却暗自蹙眉,略微侧头,韩烨并非习武之人,音自咽喉,虽隔着门,夜深人静依旧格外刺耳,清晰可闻,但对话那人却压低至丹田出声,如低吟呢喃难以辨别内容。 韩烨将那伸手拾起散落的那几枚棋子,圆润冰凉的触感于掌心蔓延,“掳走一路往北?” “镖局从江南出城便顺着官道往淮北,劫匪路径与其相左。镖局而后派人跟上去,的确往北毫无异议。只是临近建安城门,标记便中断,仿佛销声匿迹,那几位镖师也被灭口尸首处理得干净。不过据镖局称,那帮白袍人人数不少,若要平白失踪绝非易事。而后苏老爷便将此镖局辞退,不复雇佣,苏家二少爷是生是死便无从得知。” 建安属于官道隘口,若要在城内重兵眼皮下聚众消失,的确不太可能。 不过镖局一路赶往淮北,淮北又是苏家的地盘,那群劫匪的目的,也不当是淮北。若要绕城而走,在近建安时处理耳目倒能解释。韩烨将棋子握在手中,视线自建安官道再往北,乃是京师长安与上庸。长安皇城繁荣耳目众多,算不得隐匿的好地方,上庸邻海贸易倘若出海潜逃倒是无迹可寻。若百来号人水路而走,却无一点风声绝非可能。而上庸再无别的官道,只进无出。韩烨凤眸一转,摁在上庸的指腹一轻,回到长安的位置。 不过苏昱既然杳无踪迹,却又破天荒打破了苏家多年无所进展的瓶颈,递回了圣乐坊的消息,韩烨眸中一动,与劫匪交手时,范致远定然在苏昱左右,昨日却唯独对那劫匪有意隐瞒,莫非那群白袍人便是圣乐坊之辈?“镖局如何猜测那群劫匪的来历?” 窗上人影侧身微动,手中剑柄轻响,略微思忖道,“传闻圣乐坊便是那般白袍打扮,只不过这些年假冒之人层出不穷,面目遮掩分不清男女,便也不好妄下定夺。” 韩烨往后倚靠,慵懒笑出声,将一枚棋子放置于地图长安之处,“那苏昱可习武?” “自四岁启蒙,识文断字骑射刀剑无一落下,身手了得。还听闻他年少时曾有幸随周敦习过几年武,而后突飞猛进,几位兄弟都难敌他几招。” “周敦?”韩烨嘴角笑意更浓,周敦其人名声可谓是响亮得很,十五岁从军,十八岁便得了军功受陛下亲赏,二十六岁便当了将军。为人仗义,不拘小节,虽百姓拥戴位高权重,却并无阶级荣殊。而苏家在江湖也算是有近百年浩气正义,若是那位周敦,肯教导苏家之子,也并非不可能,“莫非是那位以一敌百、叱咤疆场,六年前却因谋反而株连的那位、周将军?” “正是。” 既然苏昱从师周敦,习武多年,臂膀范致远尚在,苏昱人却落入敌匪手中...倘若他猜想的没错,苏昱便可能已诱敌深入。他仿佛听闻,圣乐坊坊主,有些嗜好囚栾...那苏昱倒是英勇可嘉。可转念一想,苏家如此兴师动众,苏昱又肯将声誉尊严置之脑后,那帖子便定是送至了苏家了不得的人物手上,保不准,还是苏昱哪位血亲。韩烨起身,继续瞧着那地图,自长安能六日往返行程之地不少,但青黛姑娘应当也是习武之人,棉袍皮靴如此装束,想来常去之地必然极寒,从长安往北便越发贫瘠,人口也比不得南边。 此外,商道本多为朝廷送信,能在江湖上立足,无非是消息隐秘稳妥,若非特地嘱托,绝不会透露来源。但若要传递消息,商道并非最快之径。既然危乎生死,苏二少爷仍旧选择商道,恐怕并非单单是有意隐瞒这般简单,而大有可能是只有此道能走。 韩烨指腹紧贴地图纸面,自长安逐渐向上,几近北部边疆。而后将手中余下的三枚棋子,分别置于毗邻三处,分别为开平、煌城与泰州,“你带些人,连夜赶去这三处探探城内妓倌,以及城外府邸,切忌打草惊蛇,若有异样,自商道传信回来,我再做打算。” 屋外之人闻言便一跃入屋内,只一眼便看清地点,颔首出窗又没入夜色之中。 第十七章 韩烨每日起身得晚,便免去了请安与早膳,院子内小厨房只需备他一人的膳食,倒也不比厨院儿差多少。昨夜在书房候得有些晚,起身时屋外早已透亮。屋外丫鬟听得动静,捧着盥洗面盆便悄声推开门,替韩烨洗面穿衣束发,一只玉脂发簪刚插入头冠,大丫鬟相思便垂眸递上漱口的茶水,待韩烨含在口中,禀报道,“五少爷,大少爷传话要见一面少爷。” 吐出的水渍一两滴溅在面颊上,韩烨冷眼睥睨相思,她乃是母亲身插在他身边的心腹,但凡韩烨身边的大事小事都要通通禀报于母亲。丞相夫人虽疼爱韩烨,身为母亲却也不得不管束一二,但偏生舍不得责罚,便向来将此事交给韩烨大哥。韩烨心知肚明,只不温不火道,“知晓了,你随我一同去。” 韩家大少爷韩子澄已近而立之年,本来就生得冷峻,一双眉毛上挑有力,不怒自威,如今下颚胡渣与鬓角耳发让他更加威严,再加上久历宦海,别有一番官家姿态。他入职大理寺,一双眸子如炼火精睛,但凡下头扑朔迷离的案子,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 他的书房布局与韩烨大相径庭,几乎无什么古玩饰物,入目精简。书案前放着不少大理寺宗卷备案,他便正襟危坐字句仔细琢磨,屋外渐近问安之声,传至门前,便见韩烨面露倦色,悠悠跨进来,韩子澄冷不丁将手里的宗卷放下,闭目喝了口茶润嗓。未听得韩烨道声‘大哥’,就见韩烨径直往旁边的软椅倚靠着坐下,一副慵懒随性不羁。韩子澄一见那般模样,想起他恣意妄为的行径,便满腹气懑,却也只冷哼一声,毫不吝惜不满情绪,“你倒是活得逍遥自在,差人问了三回才起身回话。早已及冠何不某个官职早日成家立业,整日闲在家中无所事事成何体统!” 韩烨轻捏耳垂,坐姿十分不雅,狭长的凤眸瞥向侧身后的相思,相思却只是垂头不为所动。 韩子澄见他不答话,更是怒从中来,一拳头拍在书桌上,“我同你说话,你便这般态度?简直目无尊长!” 书房气氛陡然一滞,韩烨便带着三分笑意,并未正眼瞧着韩子澄,便将头歪在一边,眸子内带了些水汽,带着些微睡醒的惺忪,“大哥一大早将我叫来,便是为了絮絮叨叨一遍早该腻了的说教?若还是往日那些旧话,便快些说吧,说完我便去吃东西了。” 韩子澄青筋凸显,像是气急,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侧身绕过书桌,伸手指着他额前,“腻了的说教?我说的你可曾听进去一言半语?!你好歹是丞相府嫡出的五少爷,整日与你那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没个正经,长安城最奢靡最是烟花酒地便数你名气大,行事嚣张跋扈只差个长安地头蛇的恶名没扣在你头上!你却丝毫无自省之心,如此自甘堕落,韩家的盛名便要毁在你一人身上!” “大哥言下之意,我那狐朋狗友尚书嫡子,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想来,尚书家也要毁了。” “你!”韩子澄气得一讷,却又无力反驳,“好的不比偏比这些歪门邪道,那徐长旭好歹在有官职在身,职位虽小,却也是个实职,能帮衬着徐尚书,而你呢?不给丞相府捅娄子都是破天荒难得了!” 眼看着韩子澄骂到兴头上,越说越远,再这般较真下去,便不知要何时才能说道重点了。韩烨起身抖抖衣袍,摆出将走未走之姿,“朝中之势有父亲与几位兄长掺和便好,韩氏一族如今已是招风大树,连陛下都要忌惮三分。我若在入职吏部,这朝堂便无韩氏未涉之地,难不成是想让丞相府架空这三省六部?” 韩子澄瞪大眼睛,身子前倾一顿,不等韩烨抬脚,往前一跨便一巴掌实实拍在韩烨耳畔,“混账!”韩子澄打完好似并未解气,重重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心神,“看来父亲母亲将你宠溺得不成样子,让你成了今日这般德行!出口便是浑话,可是想毁了我们韩家?!” 屋内丫鬟皆被吓得不轻,就连方才平静无波的大丫鬟也耸着肩膀噤声不敢动,韩子澄深得丞相栽培,在府中甚是有说话的地位,向来也是他管束着韩烨,只是这些年五少爷长大了,便越发不听大少爷的教导了。但气的大少爷动手打人,却还是头一次。 韩烨眼前发黑,耳中鸣响,片刻才缓过来,并未听见韩子澄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一拂衣袖,又退后坐下,仰视着韩子澄不做声响。 韩子澄恶狠狠回坐到书桌前,又喝了口凉茶,“以往做的那些混事我也不肖提起,可这几日你都干着些什么勾当,我心知肚明!年关长安因你闹得沸沸扬扬,纵然不是你之过,你二哥也已叫人去替你出了恶气,你如何还要聚众江湖门生为你做事!” 终于说到此事上,韩烨反倒轻松不少,两手搭上后椅,坐姿又随意起来,“江湖人要我性命,我便请江湖人处理干净,不烦劳韩家一兵一卒,这也碍着大哥的眼了?” 韩子澄胡渣乱抖,若非这是他同胞亲弟,他非得打断他的腿免得出门成祸害,“你还有理?!几句江湖传言便吓破胆要保命,可还有半分君子气节?而如今朝中局势已是破竹之势,陛下年事已高,太子党争斗得你死我活,成败不过一念之间!你却养了那么多江湖能人异士替你卖命、在这京师长安胡作非为,你还嫌父亲被弹劾得不够?!” “丞相府若再壮大羽翼,待太子登基必然会一番打压,还不如眼下收敛些,静观其变。”韩烨咄咄回嘴,语气如常,仿佛不过是兄弟叙家常,“且朝野向来互不相干,我又非朝廷命官,与江湖后生相交难不成还能杀进皇宫造反?可当这皇都禁军是吃软饭的?” “闭嘴!”韩子澄一把将茶盏置地,碎瓷片混着半杯茶水四处溅开,落至韩烨脚下,“越说越离谱,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敢说出来!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几日你便闭门思过谁也别见也别想出去鬼混,好好反思所作所为,将你手头那些来历不明之人遣散干净!莫要让我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