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裳》 第一章 夺舍重生(1) 在被砍了二十一刀,被抛下净化一切邪妄的神寂海后,一切有关玉无裳的事情便都成了过往云烟,世人终于都可以光明正大慷慨激昂的唾骂于她了。 玉无裳原本也以为,她那副身躯已然腐朽沉入大海,就连死后的亡魂也深受神寂海的禁锢,往后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但没想到,就在她死后渐而被人淡忘的某一日,竟然也会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她感觉身体很僵硬,双眼只能睁开一条细缝,全身上下能动的也不过只有左手的食指而已。其实微微颤动的那根手指到底是食指还是中指,恍恍惚惚间她也分不太清。 她只知道,此时正身处于一间幽窄逼兀的小屋里,很黑很暗,举头三尺便分辨不出任何东西的形状了。 又过了片刻,她的双眼才得已完全睁开,也能微微扭动脖子,往旁边左右看看了。 身边左侧的墙上有一扇尤为狭窄的小窗,此时应该黎明未到,外边也没多大光亮,望出去亦是乌压压的一片黑暗,依稀可见树影婆娑。 她的鼻子是最灵的,就在稍稍恢复了些感官之时,她便已然闻到一股十分难闻呛人的味道,仿佛是多日不曾清理打扫的牲口棚子,若是定力稍稍差些,只怕她要被臭得呕吐出来了。 但即便是她想吐,这胃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儿东西,恐怕也只能吐些酸水来充充数了。 就在她的身上稍稍恢复些力气时,她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嗯,果然饿得十分彻底,已然前胸贴后背了。 玉无裳仰躺着思忖了片刻,脑海中已然对自己眼下这情形有了大概的推测。 当初她被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逼得走投无路也无话可说,本想反身回去自己的神寂岛,不同他们一起搀和便也就罢了。 但他们竟如此不依不饶,追赶在她的身后,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她格杀于神寂海上。 那时她离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不过只差了几步之遥而已。 就在她遍体鳞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她那残破的身体高高的落入了神寂海中,激荡而起大片的水花模糊了她的双眼,却让她最后只见,那群不知是正义凛然还是道貌岸然的修仙名士,已然齐刷刷的站在神寂岛的岸边,所有人的剑,都直指向了她。 那时她合上双眼之前在想,罢罢罢,左右娘亲已然离去多年,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而爹爹的坟墓就修缮在岸边的青云崖上,想来那些人自诩名门正道,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做不出来掘人坟墓这样缺德的事情来。 但现在她却在想,那几乎将她分尸的二十一刀,她一定要原封不动的还给那些执剑之人。 否则她这样稀里糊涂的又活了过来,如果不报仇的话,好像就没什么意义了。 虽说她生前也算得上是个天资聪颖敏慧通透的一个人,但死了这么些年了,乍一还阳于人世,这脑子当真有些转不过弯来,像生锈了似的很是驽钝。 所以她躺了这么久,才堪堪捋清了自己眼下这处境。 身处的这间小屋不仅逼兀而且憋闷,但那股子牲口棚的味道却是源源不断的涌入她的口鼻,若是再不出去透透气,恐怕就要被熏死了。 这若不是在牲口棚子隔壁,便是她此时就身处于棚中。 又歇了好半晌,玉无裳这才能缓缓爬起身来,坐在一堆干草铺陈的垫子上。 她不由叹了口气,这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住在牲口棚子里,连张床也没的睡。想来不是贫民,便是遭人欺负践踏的低等下人。 而且这个女孩子也是足够倒霉,玉无裳在被人砍了二十一刀又自高空跌落入了神寂海,本来便是力竭必死的命。但这世间谁人想死不想活着,她就算到了临死的关头,那求生欲亦是十分强烈的。 想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她无甚意识的,夺了她的舍。 所以原本必死无疑永世不得超生的玉无裳,在她死去的数年之后,竟又在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上还了魂,想来便是被她夺舍的缘故。 想着她不由又叹了口气,以一个无辜的人的性命来换取她的,虽然她也在庆幸劫后余生,但这心中却总是觉得不是滋味儿。 不过事情已然是这样了,除了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便没了别的选择余地了。 摸约是这副身体刚刚易主的原因,只觉格外饥饿之余,还十分疲累。于是就在这间弥漫着各种异味的狭小房间里,她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到天亮,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之时,玉无裳才被这动静给惊醒了。 来人是个面色不善的少女,见她还躺着未曾起身,顿时便嚷嚷着骂开了,“就属你最会偷懒!你这个丑丫头,以为你那短命小姐死了之后便可以不干活了么?还不快去厨房帮忙,倒泔水喂猪……” 她的声音就在玉无裳坐起身时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不仅没了声息,而且连扬手准备打人的姿势都被定在了半空中。 玉无裳缓缓站了起来,只低声道:“聒噪。” 这时门外传来了另一名少女的声音,笑着道:“玲儿,那短命小姐死了之后便再也没人护着这个丑丫头了,你便是狠狠的打她也无妨,不必将她的嘴紧紧捂住!” 玲儿这身子本来就不受自己的控制,连双眸都显得格外呆滞。她连动都未动分毫,便扬声向外回道:“我知道了。” 外边那个少女不过只白话了几句,便笑着走开了。 玉无裳看了看被她操控住了的玲儿,只见她虽跟个木头人似的不能动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但玉无裳的鬼控术只能控制人身而不能掌控人心,是而玲儿的神智尚且十分清醒,此时她的双眸中正盛满了恐惧,和掩盖不住的厌恶。 想来她们素来都欺负她惯了的,眼下即便身处劣势,一时之间也转换不了对她的轻视与嫌恶。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已然换了个芯儿,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丑丫头了。玉无裳只随手一指,玲儿便身不由己的走到了她刚刚所躺的那处干草铺上,直挺挺的躺了上去。 第二章 夺舍重生(2) 玉无裳推门就出去了。 到了门外一看,这应是大户人家鲜有人来的后院,圈中都养满了牲畜。看来这丑丫头就住在这牲口棚中,难怪这味道那样提神醒脑。 走过这后院再往前去,人显然便多了起来,个个都步履匆匆形色仓促的模样。 且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都是下人。 有几个人在看见玉无裳之后,便皱着眉头要过来找她。但还没走到她的面前来,便被鬼控术神不知鬼不觉的驱赶开了。 于是她很顺利的便穿过了花厅,直往厢房去了。 从前她还是神寂岛上唯一的住客玉无裳时,所走的修行之路虽说总是顺势而行,但在她离开了神寂岛来到这人世间时,众人皆说她这是专注于噬魂攥心的灵修,也是大多数女子都会选择的一条修行之路。 与此相对的便是这世间大多数男子都会选择的武修,顾名思义,灵修专注于控魂修灵,而武修则更倾向于招术精湛。 这二者虽然相对而立,却也相辅相成,各有涉猎。 神寂岛是个灵气旺盛修行的绝佳之地,是而玉无裳那时虽懵懵懂懂不知世事,这灵修之术却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所以如今就算是时隔多年,她这具新得的身体也才刚刚完全掌控,但控制这些从未修行过的常人,也是毫不费劲。 来到了厢房门前,便只见廊下挂着几盏白纸糊成的纸灯在风中摇摇曳曳,白绫装饰了屋檐,一派丧礼之状。 屋内简单的设下了灵堂,桌案上奉着两盏油灯,有一个身穿孝衣的少女在一旁边打哈欠边守着,仿佛随时都要睡过去了似的。 玉无裳便让她彻底的睡死过去了。 这座宅院显然是大户人家,非富即贵。但这间灵堂设置的竟如此简陋,想来去世的也是无关紧要不受重视之人。 玉无裳曾将通鬼术研制得十分透彻,也正是这只鬼有着莫大的冤屈与怨气,正在吸引着她一步步的前来。 那应是新死之鬼,最早不过昨日的丧期。看他那满身掩盖不住的暴戾之气,本来应该昨夜便要起尸发作的。 但不曾想竟这样巧,因着玉无裳的突然而来,倒是压制着他不得不老实了一夜,也阻止了他自毁阴德,走上那条成为厉鬼的不归路。 此时玉无裳若是贸然离开这座宅院,自行为砍她的那二十一刀寻仇去,这只怨气难平的死魂定然会变成厉鬼,将这阖府上下所有活物全都屠杀殆尽。 生者多是无辜,死魂更是难以自控。 玉无裳倒是没多犹豫,便想先将此事解决,也算是重活一次行善积德了。 走过灵堂进了内室,迎面便只见一张破旧的小床,层层布幔之后隐隐约约好似躺着一个人影,颇为消瘦且死气沉沉。 寻常人即便是胆大不怕,进门来第一眼看的也是床上之人,而不是漂浮在半空中,那只晃晃荡荡的女鬼。 但玉无裳显然不是普通人。 她的双眼直直的望过去,仿佛能将那只女鬼看透一般。 若是将床上的那些布幔全都撩起的话,便能看到,那只面色青白七窍流血的女鬼,与床上仰躺着的那名少女长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是那已然死去的少女显然被人收拾打扮过,虽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但面色相对平和,不见半分狰狞之色。而且衣饰也很整洁利落,不似女鬼那般,衣裳破损云鬓散乱。 二人遥遥相望了片刻,女鬼终于不再犹疑,只十分肯定的道:“你不是小玉。” 小玉? 应该是这个丑丫头的名字,看来还真是有缘分,玉无裳曾也被人称过为小玉,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女鬼在消除了疑心之后,显然更加纠结害怕了。但她就死在这间小屋里,死魂受了限制,倒也躲避不得。 她成为鬼也不过才一夜的功夫,于此道还不熟悉,所以不认识玉无裳也属正常。 但也正是只有成了鬼才能如此敏锐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小玉,于她而言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存在。 所以她十分畏惧的缓缓飘落了下来,跪伏在地,颤声道:“我、我不过一介孤魂野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玉无裳只静静的看着她,“你既已然做了鬼,便该知道做鬼的规矩。以鬼之身杀一人为作祟,杀三人则为厉煞。我看你这架势,好似要将这全家几十口人都要杀了。你当真就不想好好投胎,再世为人了?” 女鬼虽然怕她怕得牙齿直打颤,但听她提及自己的心事,还是不禁恨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那是他们欠我的!都是他们欠我的!” 新丧之鬼本就十分不稳定,且只瞧她这副惨状便可得知,她在临死前曾遭受过多么残酷的伤害,方才累积了如此深的恨意。 此时若不能将她安抚下来,恐怕她便要借着这这份冲动,顺势便失去理智了。 女鬼的戾气在骤然迸发大盛之时,门外灵堂上的那两支白色的安魂烛台就在倏然间灯芯一抖,只余两缕青烟了。 玉无裳只轻轻抬手,似有无形的力量从她的指尖直直的压在了女鬼的肩上,不过瞬息之间便将她全身的戾气净化大半,她整只鬼便都安静下来了。 “看你这个样子,应也是受了在此凶杀之地的影响。”玉无裳将女鬼收入自己的袖中,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轻轻安抚着她,“我便先带你出去再说吧。” 女鬼尚且不能踏出这间小屋半步,但就在她的衣袖之中,却被轻轻松松的便带了出去。 披麻戴孝的那个少女还在倚着桌案沉睡,玉无裳在迈出灵堂之后,想了想,便让她睡眼惺忪的醒了过来。 那少女也很奇怪,自己怎会如此无声无息的便睡的如此之沉。但她抬头只见案上的一双白烛依旧在安静的跳跃着微微火光,便也就放心下来了。 “小姐已然是死得透透的了,还非要我守着这两盏烛台,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听那什么江湖野道信口开河,哼!” 第三章 夺舍重生(3) 玉无裳顺着原路又回到了后院的牲口棚子,玲儿还瞪着双大眼躺在干草堆上,此时看她进门来,又是满面惊恐的神情。 这间小屋虽然紧紧的挨着旁边的猪圈和牛棚,但好在小玉还算勤快,除了难闻的异味无法阻挡之外,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挺干净。 玲儿又惊又怕,不仅动弹不得且无法出声,又闻了这么半日臭烘烘的味道,她的脸早都绿了。 玉无裳原想忽视她,但这整个屋子里唯一能坐下的便也就只有那干草堆了,她便伸手一指,让玲儿靠着墙角老实站着去了。 于是就在玲儿的注视之下,只见那丑丫头挥了挥衣袖,她早晨还讥笑为死鬼小姐的那个少女,竟在她的眼前由模糊透明渐而变成了真实存在,且还是一副如此可怖的模样。 她顿时便将两眼一翻,“扑通”一声便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女鬼与她显然是有宿怨的,且大多数人在生前愈是懦弱可欺,到了死后便愈加凶性大发,尤其是在看见曾经欺负过她的人之时。 这世间的厉鬼大多数来自于此,令人觉得又是可憎,却又觉可怜。 这会儿若不是玉无裳也在,恐怕女鬼早就爬过去,将玲儿给掐死了。 玉无裳盘腿坐在草堆上,向女鬼招了招手,“你且先过来,让我为你洗净身上的戾气与仇怨,你也好安全些上路。” 她说的上路,自然是黄泉路。 鬼魂留在人间本就有违天道,除非被人做成鬼使供其差遣,或是由修行之人收服,都不如老老实实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来的好。 女鬼不敢反驳她的话,但这心中实在是不甘,便只好抖抖索索的上前来,在草堆前跪伏下了身子。 玉无裳抬起了手,便隔空轻抚上了她的头顶。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女鬼的样貌顿时便恢复了她生前的美好容颜,面泛桃花眼若秋水,羞羞怯怯清新脱俗。 玉无裳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能受她点化,且由她亲手为她洗去身上的戾气与怨念,也是女鬼的造化了。 原本女鬼应该叩谢于她,再行离去便也就罢了。但只见她面色似有十分挣扎为难,踌躇满面就是不肯离去。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依旧跪拜在玉无裳的面前,连连叩首道:“请大人见谅!不是小女子不肯接受大人的好意,洗尽这前尘往事去往黄泉路上。实在是这些往事太过刻骨铭心,令我回想起来,都是历历在目切肤之痛啊……” 当人做了鬼,虽依旧能保持生前的形态样貌,但却有什么事情是与人大不相同的。 譬如鬼没有影子,没有血泪,也没有可以触摸真正存在的形体。 眼前的这只女鬼,她虽然面容悲戚声调颤抖得不成样子,但双眼却是干涸一片,没有半滴悲从中来的眼泪。 玉无裳不由暗中叹了口气,自己与她又有何不同,都不过是孤魂野鬼身负血海深仇罢了。 于是她也没忍心打断女鬼的倾诉,只细细的听完了她的故事。 原来这是紫桑城外的一户显贵人家,曾经也是鼎鼎有名的修仙大家的旁支后裔,姓氏为程。而这只女鬼,便是这程家旁支这一脉如今唯一的血亲单传,闺名唤为翠珑。 玉无裳在生前是知道紫桑程家的,虽说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修仙大家,但也不算名不见经传,也算是中流之等吧。否则依她的性格,定然对此一无所知。 程家这旁支的家族子嗣实在是太过稀薄了,翠珑小姐的祖父就没个兄弟姐妹可以帮衬,只独自一人撑起了这偌大的家业。 彼时那程老爷尚且也算得上是众修仙者们之间的佼佼者,人到中年时便突破了许多人都难以突破的固元期,迈步进了更上一层楼的金丹期。 那时紫桑程家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便对这一脉流传下来的旁支家主十分亲切,常年都多有来往,遇事也都请他一起前去,这么多年来当真是意气风发,四处露脸。 但也就因着这频频露脸惹出了事端,就在程老爷还未突破金丹中期之时,便因着一次修仙世家之间的纠纷,便让他丧了命。 这时家中只有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儿,也就是翠珑小姐的母亲,如今已然过世三年之久的程小姐,后来的程夫人了。 这位程夫人显然比她的父亲程老爷更有修行天赋,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然突破了固元期,临死前更是一位快到金丹后期的修行者了。 而至于她的死,却不是因着各大修仙世家之间难以调解的纠纷了。 这位程夫人在双十年华时招赘了一名外来男子为夫婿,也就是如今这位执掌府邸内外的程老爷,是翠珑小姐的父亲。 但只因着此事,却让他们与紫桑程家彻底的闹翻了,再也没了往来,只形同陌路。 原本程家从宗族中挑选出了一名男子,要与程夫人结亲,好亲上加亲,使主支与旁支更加亲密,若是能重新融为一体便更好了。 但彼时还是未嫁女的程夫人却是打死也不愿与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成亲,于是干脆利落的便与程家断绝了关系,搬出了紫桑城来自立门户。 这样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在翠珑小姐的记忆里,在她十五岁之前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十分幸福。但十五岁那年是个分水岭,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岁月了。 也就是那一年,她的母亲好好的忽然便生了重病,不过捱了几日的光景,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暴毙身亡了。 而就在翠珑小姐还没来得及好好为母亲伤心一场之时,却忽得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她那平日里温和慈祥的父亲,竟然在外早就有了人了。 而就在程夫人头七未过之时,那位招赘上门的程老爷已然将他的新欢迎上门来,欢欢喜喜的便霸占了程夫人生前所有的好东西,包括这个位置。 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位新过门的程夫人竟然身怀有孕数月之久,就在程夫人七七还未过完时,她便已然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阖府都沉浸在这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之中,只有翠珑小姐一人哀哀戚戚的守着她母亲的灵位,哭了整宿不曾阖眼。 第四章 夺舍重生(4) 都说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话放在翠珑小姐的身上,当真是不假。 起初府里的下人都还一如既往的服侍她,谨记着从前程夫人的规矩,丝毫也不敢逾越。但渐渐的,就在那位新夫人产下小公子站稳了脚跟之后,便再也不必重视那位整日里只知道哭丧着一张脸的小姐了。 也不知新夫人是否有授意过,反正府中的下人们对翠珑小姐愈发的不好,衣食住行无一处是顺心的,倒好似她越来越刁钻,难以伺候似的。 而从前对她百般宠爱的程老爷,也在有了儿子之后便对她渐而不重视了起来,即便他知道翠珑小姐的困境窘态,也不过只不痛不痒的申斥几句,便轻轻带过了。 于是翠珑小姐的日子便更加难过了起来。 直到她长到了十八岁这年,无意间听到了她那黑心爹与恶毒后娘的谈话,从此便知道了,原来她的母亲是被这二人合伙算计而死,根本就不是病逝。 翠珑小姐实在是太过天真单纯了,她在门外听得此等隐秘之事,竟然直接便冲进门去,质问那对害人性命谋人家业的奸夫**。 如此一来自然是正中对方下怀,直接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翠珑小姐给拿下了。 拿下之后,那夫妇二人便对如何处置她,产生了分歧。 自然是不能再放她自由了,否则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宣扬出去,引得紫桑程家前来肃清旁支,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但这丫头即便是再不好,到底也是程老爷的亲生骨肉,若是将她无声无息的杀死自然断绝后患,不过想起来终究是有些不落忍。 那新夫人眼见着无法将这根眼中钉拔除,不过眼珠一转,便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就在程夫人死后,这位招赘而来的程老爷便愈发扶不上墙来,也无法好好打理这偌大的家业。并且他不过只是个刚入固元中期的惫懒庸才,即便是有这样的心思,亦是无能为力。 于是他们便死皮赖脸的又以程家旁支的身份贴上了紫桑程家,日积月累下来倒是有些收获。 紫桑程家有一位财色皆沾臭名远扬的二公子,这程老爷贴不上旁人,便与他臭味相投走得十分相近。 都说了这位二公子贪财好色,而翠珑小姐长得又如此楚楚动人,若是能将她送给二公子不论是为妻还是为妾,于双方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原本程老爷还有些犹豫,担心把女儿给了那位二公子,会过不上什么幸福的日子。 但那程夫人却是力劝,只道这丫头早晚是留不住了,还不如就这样打发出去,不仅省事儿而且省心。何况紫桑程家是远近闻名的修仙世家,难不成这样的家室,还能委屈了女儿不成? 如此,程老爷便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 但翠珑小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是犹如五雷轰顶,顿时便悲愤交加,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原想着就算后母不好,父亲待她也还是极好的。而母亲的死大多都是后母的算计,父亲想来也无辜的很。 但不曾想他们竟然为了掩盖住这个秘密,就要把她送给那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程家二公子! 而更让她意料不到的是,他们为了将生米煮成熟饭能够快刀斩乱麻,竟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便将那程二公子请了来,引进了翠珑小姐的闺房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法收场了,原想着这位娇娇怯怯的小姐定然不是那身强力壮的二公子的对手,不过哭闹一番便也就罢了。 没承想那程二公子进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满身狼狈一脸晦气的跑了出来。 “不识抬举的小贱人!” 他扔下了这句话,一脚踹开了迎上前来的程老爷,便连夜又回城去了。 那二公子虽然人品不济声名狼藉,但这一身的修为可是在金丹中期,于是这一脚狠狠的踹下去,那程老爷的半条命便交代了。 但程夫人此时可顾不得丈夫了,忙推开了身边的侍女,直往翠珑小姐的闺房里奔去。 不过片刻的沉寂之后,房中便传出了她咬牙切齿尖利的骂声,“……这个天杀的小贱人!” 翠珑小姐死了,但却背负了一身的骂名。 玉无裳盘腿坐在草堆上,面前的女鬼依旧跪伏在地,在讲述这些事情时,她的双肩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都说做了鬼便没了血泪,但若真是深仇大恨,即便是无法流泪泣血,这心头的痛楚却依旧无法减免,只会更甚。 翠珑又重重的磕了个头,请求道:“还请大人能容我些许时日,此时我若是走了,我母亲的命,还有我的命,便白白葬送了!” 玉无裳静默了半晌,还是想着该开解开解她,“……天道自有轮回,你该顺天由命才是。” “何谓天道?何谓命运?若是所谓天道便是死者无从申诉,血仇无法得报的话,我便甘愿成为厉鬼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翠珑此时的神情玉无裳看不见,但她知道,定然与她刚刚苏醒时,没什么两样。 这世间谁人能没个执念,旁人觉得是为你好,不如你自己真正觉得很好。 她不过轻轻一叹,“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我想做的不过只是息事宁人而已,更何况你本不是厉鬼,又何必要走上那条不归路。” 翠珑又深深拜了一拜,“多谢大人。” 从前那众多妖魔鬼怪都称她为“仙尊”,如今她换了副皮囊,这称呼倒也更加接地气了。 翠珑虽然是新死的鬼,并不知道从前的仙尊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存在,但她的本能在告诉她,眼前的这位大人,绝对是可以掌控他们的一切。 所以她如此恭敬畏惧,倒也不只是生前那怯懦的心性使然。 原想着再点拨她几句也罢,但玉无裳这腹里却是一阵抽搐,口中也泛起了酸水,面上的神情顿时便有些被凝固住了。 从天还没亮时她便已然在挨饿了,这小玉摸约从昨日起便没怎么吃上东西,所以饿到现在,她这副身体已然有些承受不住了。 第五章 夺舍重生(5) 翠珑最会察言观色,忙体贴的问道:“大人应是该用饭了吧?” 玉无裳颇为惆怅的点了点头。 这样饥饿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既熟悉又难受,无孔不入的在提醒着她,自己曾经再如何厉害,眼下也不过只是个脆弱的凡人而已。 翠珑虽然十分体贴,但她现在是只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玉无裳的眸光从她略显尴尬的面容上扫过,忽得定格在墙角处。 之前被翠珑吓晕的玲儿,可不是正好能差遣的人么。 她站起身来掸掸衣角,提步便走了过去。 这玲儿当真是被吓狠了,晕了这许多时候,竟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玉无裳正盘算着要不要强行将她唤醒,眼角一瞥,却只见一只满满当当的水壶腾空而来,就停在她的手边。 翠珑双手提着这壶凉水,渐渐的便在她的眼前显了形。 “白日里阳气太重,你不要再擅自出去了。”她只轻声叮嘱了一句,翠珑忙连连点头。 “哗——”一壶凉水从玲儿的头上浇了下去,顿时便彻底的将她给浇醒了。 玉无裳退后两步放下了水壶,只静静地看着玲儿皱着眉头嘟囔着骂了几句,睁开了双眼。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时,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指派了玲儿出去拿吃的,玉无裳转身又回到了草堆上,闭目养神静坐着。 直到玲儿带着食物回来了,她睁开双眼才只见,翠珑一直都安静的站在墙角边,目光哀戚面色清愁,由灵魂聚成的身体在渐而浅淡,几乎快要透明了。 玉无裳让玲儿放下吃的自己出去转转,不过思忖了片刻,便道:“你灵前的供奉实在是太少了,不足以支撑你这样消耗自己的力量。不然你到我的珠串里歇息些时候,如何?” 这话说的实在委婉,翠珑小姐的灵堂上压根就没有供奉任何东西,只有那两支白烛台,还是为了压制她不许作祟用的。 她只虚弱的笑了笑,便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了。 鬼魂最为灵体,要比血肉之躯的凡人对于各方面都敏感多了,她知道自己再这样虚耗下去,定然会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玉无裳随手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串珠玉,白莹莹圆润润的煞是好看。 她两指一拈,便取下了一颗珠子,将翠珑收在了其中。 这珠串里的灵气最是养人,对于修护有损的灵魂也是极有好处的。如此神妙的灵器当然不是小玉这样的普通小丫头能有的,这是玉无裳的灵魂自带而来的。 从前她在神寂岛上生活时,一直都以为自己与父亲别无两样,都是普通的凡人而已。 但自从她离开了神寂岛,真正踏入红尘中时,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几乎就如同所有世人修行的最终目标一般,已然超脱于俗世之外了。 他们管这个叫做,近神。 而这存在于灵魂,也与她的生命密切紧联的珠串,便是近神最大的特征与能力。 接下来的几天,玉无裳白日里便指派玲儿出去觅食,夜里就放翠珑出来吸食阴气,渐而教她做鬼的规矩,不至于连自己魂飞魄散了都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横竖这也只是鲜有人来的后院牲口棚子,除了气味难闻些之外,倒也算得上清幽,至少无人搅扰。 耽搁了这么些天,玉无裳也渐而弄清楚了如今这时候,与当初她未身死时相差几何了。 前尘往事在脑中尚且还似昨日之事,但在这世间光阴流转间来看,却是已然相隔百年之久了。 一百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有慧根修行之人也不过才刚刚步入修仙期而已。容颜相貌大多不改当年,仿佛岁月在他们的身上静止了似的。 而百年光阴又是如此漫长,凡人寿数再长,也不过如此。英俊青年已然化为白骨,子孙后代也已数不胜数。 何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抵便是如此了。 但那些踩着她的尸骨爬上神寂岛的仇人,定然还好好的活着,等着她去复仇的那一日。 虽然现在的已然不是当初那副身体,但每每思及那二十一个刀刀致命的血窟窿,她的胸膛都还在隐隐作痛。 她不由轻叹口气,抬手抚摸着那些不再存在的伤口。 大约只有解决了那些事情,她才会真正的得到自由吧。 如此,便不要再耽搁了。 探清了眼下的门路,小玉的身体也完全能够掌控了。至于一心想留在程府不愿离去的翠珑小姐也算是安顿好了,她也无需再在珠串中修复自己了,就算玉无裳离开了,只要她不作祟,只安静的守在程府,应该不会有人多管闲事,非要收了她。 这是她的执念,本来就该成全她的。 到了夜里,玉无裳打发了这些日子一直都被她身不由己的使唤着的玲儿回去睡觉,自己不过背了些干粮与清水,便出了门。 在这座牲口棚子里住了这么些天,虽然感觉不是太好,但好歹没让她席天慕地的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她想了一想,倒是先将肩上的包裹放下,在门前的草地上拔些青草喂喂那些与她比邻而居懵懂可爱的生灵们。 牲口棚中的牛羊正在“哞哞”“咩咩”的叫唤呢,玉无裳拔草也拔得正起劲儿,但不过一阵阴风携着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顿时便让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前院出事了。 她原想着今夜要走,未免翠珑小姐会有挽留之语,便特意支开了她,自己好悄悄的离去。 但没想到就在这关头,竟然会有外人深夜来访。 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之辈,以他的功力,收服像翠珑这样道行的鬼完全不在话下。 玉无裳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便往前院走去。 那便帮人帮到底,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吧。 这座宅子白日里还井井有条各做各的事儿,但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竟忽得喧嚷了起来。尤其是翠珑小姐的灵堂,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不知道在瞧什么热闹。 街坊四邻的本就对先程夫人与翠珑小姐的死充满了好奇,毕竟紫桑程家的名声在附近也算是昭著了,这小程府就算只是分支,也足够让人侧目的了。 第六章 夺舍重生(6) 此时正好大门敞开着,乡下人夜里能有什么热闹好凑,自然是别人家的秘闻最好拿来反复咀嚼口口相传最好了。 于是这些人便全都簇拥在厢房门前,倒是让玉无裳只能站在外围干瞪眼,完全不知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即便大家再如何吵吵嚷嚷交头接耳,也阻止不了翠珑小姐的声音从厢房之中尖锐凄厉的传出来,仿佛濒死一般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凡人无法听见的,否则他们早就一哄而散了,谁会想在这大半夜的遇见鬼啊。 玉无裳站在人群外边,伸手一个拨弄,那些挤在前头唾沫横飞的乡亲们却不自觉的纷纷让开了来,让她一下子便有机可乘,挤了进去。 她这才发现,原来厢房里的人比外边的还多,全都气喘吁吁的在砸翠珑小姐的灵堂,将原本便十分简陋寒酸的灵堂彻底的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 为首的那对衣饰华丽的中年夫妇,显然便是翠珑小姐的招赘爹和后娘,他们二人就如同与翠珑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砸起灵堂来丝毫都不手软。 玉无裳漠然的看着他们,只见灵堂里边翠珑的卧房门是紧紧关闭的,想来她便是被关在自己的凶杀之地,全然脱不了身。 正要进去瞧个究竟,玉无裳的眸光在划过墙角时,忽得便被一个蹲在墙角处的小孩儿给吸引住了。 那个孩子瞧着不过三四岁正懵懵懂懂的年纪,长得倒也算玉雪可爱,仔细一看,他那眉目间还有几分与翠珑小姐相像之处。 这便是那程老爷与新夫人诞下的小公子了。 大人们砸东西正砸得兴起,是而便忽视了他,倒叫他一个人摸到墙角处玩耍。 玉无裳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蹲下身来,只见他在捧着一只小陶罐,往外不停的撒着朱红色的细粉末。 那是修道之人多用来镇压鬼魂的血色砂,几乎是所有灵体都见而却步的驱邪之物。 她忽得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小孩儿显然没什么防备,只脆生生的回道:“娘说姐姐是恶鬼,就该魂飞魄散!” 一言惊心,便是如此。 玉无裳的面上看不出喜悲,但她的心中却是犹如大浪翻涌,波涛不绝。 她站起身来,正欲推门进去卧房,却只见已然有人手快了一步,从里边出来了。 那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道士,他手中的乾坤袋里正装着翠珑小姐,还在里边挣扎不休,仿佛遭受了很大的痛苦。 那程老爷夫妇忙迎了上去,连声道:“道长、道长!恶鬼是不是已然被收服了?我们阖家都安全了吧?” 本来大家都挤在一块儿是为了凑热闹,但只听那程老爷张口便是询问恶鬼,顿时众位乡亲便都一哄而散,人全都走光了。 这样一来,面色不善的玉无裳便格外显眼,一下子便让那位道士的眸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是而他无视了程老爷在旁不断的聒噪,只定定的看着玉无裳,“这位姑娘好似不同凡响。” 程老爷颇为不耐的将手一挥,“那不过只是小女生前身边的一名侍女而已!她能有什么非凡之处……” 但程夫人却是拉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噤声了。 毕竟人家是驱邪的大师,既然大师都发话了,那自然是有些蹊跷的。 玉无裳却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本质,不过只是一个任人驱使的式神而已。但他的主人道行未免不凡,否则也不能使出如此精妙的障眼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竟无一人能瞧出他的破绽。 她想了想,只直直的向他伸出了手,“把她交给我。” 翠珑小姐大约是感应到了她的接近,只在乾坤袋中徒然挣扎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悲鸣。 而那位刚刚还在勇斗恶鬼威武不凡的道长,此刻竟然面色煞白,满脸的惊慌失措。 那程老爷已然看呆了,还是他的娘子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他该出手了。但这一出手便高下立显,毕竟只是个固元期的修行者,又能对付得了谁。 玉无裳抬袖一扫,便将他挥至一边去了。 程夫人不可避免的尖叫了一声,忙扑过去将丈夫儿子全都搂住了,他们一家三口挤在角落里,此时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这一家人相互拥抱的如此之紧,哪里又有翠珑小姐的容身之地。 她无法亲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而就守在此处等着他们的报应,这当真不是明智之举。 玉无裳轻叹了口气,径自向那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的道士走了过去。 式神这种东西,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但凡是突破了金丹期的修行者,都会有一定的能力为自己召唤来只诚服于自己的灵魄。 这灵魄可以是人死之后的死魂,也可以是任何东西的生灵,只消看主人的通灵术修炼得怎么样了即可。 厉害的主人自然能做出精巧凶猛的式神,而不那么厉害的主人,做出来的式神自然也就显得粗糙滥制了。 这不仅是靠天赋异禀,自身的努力也占了些许部分的。 将灵体召唤来养成之后,便注入自己灵力充沛的法器之中禁锢住,这场契约便算是达成,而这式神便也就做好了。 这原本是正道修行者的把式,他们一般做式神的企图不过只是行个方便,有个可以用来驱使差遣的小玩意儿而已。 而且他们所取的灵魄大多也只属于动物花草的精魂,虽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使唤起来顺手,也很听话。 但自从百余年前,她玉无裳以人的死魂做出了式神之后,这一切便都乱了套了。 以人之死魂所做的式神,于式神契约而言,式神是必须得服从主人的一切指示,包括做他生前不愿去做的事情。式神若是敢违逆主人的命令,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是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烈数倍。 那么问题便来了,这人即便是成了鬼被做成了式神,那么他生前的能力绝对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反倒受主人灵力的影响,说不定会更加厉害。 那么是否可以如此,先将一个人杀死,再将他做成自己的式神,以此来壮大自己的声势,达到所有一切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七章 夺舍重生(7) 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就在玉无裳以通鬼术做出第一个用人之死魂而成的式神之后,那些正道的修行人士便如同炸开了锅一般,顿时物议沸腾。 所有人都认为她居心叵测,想藉此统治整个修仙界。但又有几人能得知,她只是救了一个不愿意离开的朋友而已。 恍惚间思及了前尘往事,但玉无裳却也丝毫都没有手软,在接过那道士手中的乾坤袋之后,她便一指点向了他的眉心。 式神该如何破,让他显露了原型即可。 所有的式神原本都不过只是虚无缥缈的精魂,要想让他们以真实形态显露在世人面前,首先得为他们做出可以依附的假体。 于是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玉无裳一指点了过去,那道士在瞬息之间便忽然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了踪影。 只有玉无裳自己知道,让他依附的那张蘸满了鲜血的纸片小人,正在她的手心牢牢的握着呢。 难怪大老远的都让她闻见了血腥味儿,这式神的主人虽然有这贼心贼胆学了通鬼术,却实在不怎么高明。 以鲜血祭死魂,也不怕式神养足了精神,反过来吞噬了主人。 这世道,当真是为了一己私欲竟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心中暗叹了一叹,转脸便只见那程老爷一家人不知何时召来了许多家仆,正心中发虚面上却十分凶狠的瞪着她。 程夫人将手中的儿子交给了身边的侍女,这才转脸冲玉无裳面目狰狞的尖叫道:“你这丑丫头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祟?!那死鬼小姐死后不得安生闹得家宅不宁便也就罢了,竟连下人也是如此!当真是家门不幸啊,连驱邪的道长都被她给害死了!” 这显然便是仗着人多就撒泼,程老爷刚刚被她随手一挥便毫无招架的能力,显然还十分忌惮着,倒是没的像他娘子这般聒噪,只恶狠狠的瞪着她,仿佛双眼如同利剑能伤人似的。 玉无裳无视了吵嚷不休的程夫人,只目光直直的看着那程老爷,“你请人来家中驱鬼,也知道那其实是你女儿死不瞑目的缘故?” 程老爷被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盯得一个激灵,眼神躲闪了开去,没有说话。 程夫人却是劈头盖脸的骂道:“那是什么女儿!那是邪祟恶鬼!她自己银荡成性勾引男子不成自寻死路抹了脖子,还在赖在家中不肯走,如此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将我们程家的脸都丢尽了!” 这话说的当真是极其不要脸,那程老爷可不是程家的儿子,乃是招赘上门的女婿。在生下翠珑小姐后,他倒也算得上是程家人。 可这新夫人算是怎么回事儿?竟也一口一个“程家人”,这在场的家仆都比她更有资格说这话! 但玉无裳却是对她的咄咄逼人置若罔闻,只紧盯着那程老爷,寒声追问道:“你知道那道士驱赶收服的死魂是你女儿,到底是也不是?” 程老爷被她逼退了两步,虽依旧是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但他那略觉恐惧的眼神已然将他一切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了。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乾坤袋中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但当初他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谋害她的母亲开始,他便与这个女儿,再也回不去以前父慈女孝的时候了。 所以后来那新夫人踩着翠珑小姐作威作福,他便只当是没看见,丝毫也不往心里去。后来找了那紫桑程家的二公子程清流来作践翠珑小姐,他便在心中自觉,与这个女儿的父女情分便彻底的断绝了。 一个女儿有什么要紧的,哪有这踏踏实实的家业握在手中令他安心。而且他如今也有了宝贝儿子,区区一个女儿也无甚打紧! 玉无裳没有得到他的回答,那程夫人也还在怒目直视骂骂咧咧。也不知他们这是哪来的胆子,竟还能如此不客气。难道她当真脸上都写字拒不杀人这几个字么? 翠珑在乾坤袋中虽不得脱身,但那外边的动静她还是听得见的。玉无裳也正是为了她方才追问那程老爷,只叫她早点儿死了心,不再在这儿干耗着便也罢了。 但若是就这么走了,恶人依旧逍遥法外,对翠珑也很不公平。 玉无裳只略思索了片刻,提起乾坤袋凑近过去轻声道:“你若是愿意,我立马便放你出来。” 没有半分犹豫,这乾坤袋便晃动了起来。 此事若是搁在从前,她绝对不会这么办。有道是针没扎在自己的身上,便永远都不知道别人有多疼。从前她便遇事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永远都以善意揣度旁人,但最终的结果又是如何,这苦头实在是吃的太多了。 她将袋口紧系乾坤袋给打开了。 这下那口齿伶俐的程夫人也被吓得哑了声,一群人都面色惊恐的看着一只女鬼从乾坤袋中爬了出来,满面怨毒的神情。 玉无裳只静静的看着翠珑,“你便去吧,有什么事情我都替你担着。但只有一点,不许伤及无辜,可听清楚了?” 翠珑向她深深的一拜,“多谢大人成全,我必铭记在心。” 她取出了自己怀中的珠串,摘下了一颗莹白圆润的珠玉。这珠玉身上立马便生出了熠熠生辉若有若无的丝线来,她亲手给翠珑戴在了脖子上。 如此灵气四溢的东西自然彰显了她这身份绝不可能是以前的那个丑丫头小玉,程老爷虽然灵力低微,但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忙上前高声道:“姑娘灵修已然超凡入圣,为何非要卷入我家私事?况且要与一只女鬼为伍,未免也忒跌身价了些!” 这若是从前的玉无裳,恐怕没等她拿出珠串来,所有人便都知道她修行的境界,已然是世间凤毛麟角少有人能企及。 翠珑小姐好歹也是他的女儿,但此时他的眼中却不曾有她。 玉无裳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乐意,你管得着?” 从前也有许多人曾追在她的身后问她这个问题,仿佛她不与那些自诩正道人士站在一起,便是多大的罪过似的。 当初她怎么就不知道这样简单粗暴的回答这个问题? 第八章 夺舍重生(8) 程老爷不由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翠珑小姐被晾在一旁已然许久,她那绵里带针的后娘便也就罢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只顾着自保,也不多看她一眼。 她这心中已然恨极,若不是玉无裳的珠玉束缚着她,恐怕此时就要化为厉鬼,扑上去撕碎所有人了。 程夫人眼中那驱散不开的恐惧已经显然可见,她不由后退了两步,忙将身后抱着那小公子的侍女推开,叫道:“快、快带小公子离开这里!” 那侍女踉跄了两步,转身便没命的跑了起来。那孩子到底也才不过只是三岁稚童,顿时便被吓哭了。那尖利的哭声响彻了整座庭院,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将漆黑的夜空都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但就在这一声尖锐而又短暂的哭声戛然而止之后,那程夫人在瞬息之间便如同疯了一般,凄厉的尖叫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原来就在这众多下人都在四散奔逃之时,那披头散发面色青白的女鬼不过身形一掠,便追上了那名抱着幼童往里院跑的侍女。 就在程老爷回过神时,只见那名侍女已然昏死在地,女鬼单手提着他的宝贝儿子,正阴恻恻的看着他们夫妻二人。 那孩子被拎着后颈提在半空中,顿时便勒着也哭嚎不出声了,只徒然的凌空划拉着手脚,小脸儿憋得青紫。 程老爷顿时只觉睚眦俱裂,面目狰狞的怒吼道:“你这个孽障!还不快放下你弟弟——” 翠珑小姐满面寒霜,声音如同空谷幽灵一般冰冷虚妄,“原来你还知道这是我弟弟,我是你女儿啊,爹爹。” 程夫人尖叫道:“小贱人!你有什么仇怨都冲着我来,快放了我儿子!他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翠珑小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当初谋害我母亲时,我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那时你怎么忍心就对我家下手了?还是你觉得别人都可以死,就你儿子死不得了?” 程夫人一时哑然,但只见她儿子被翠珑提在手里虽受了点儿罪,但好歹没什么性命之忧,便忙向程老爷怒目而视,“你说话呀,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们的儿子被她给害死?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 程老爷也气躁的很,听了这话颜面上也挂不住,便愈发将气全都撒在翠珑的身上,只疾步走了过去,边怒道:“听见你母亲说的话了没有?还不快将你弟弟放下!” 玉无裳只冷眼瞧着他们这做派,显然翠珑在他们面前总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所以现在即便是已然成了鬼,他们也依旧不怕,只继续欺压她。 但常言道泥人都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身负杀母大仇几次都差点儿成了厉鬼大开杀戒的翠珑小姐。 程老爷上手便想将那小公子夺下来,但他还未碰到孩子,却被翠珑一手抓住了喉咙,顿时便被制服住了,丝毫都不得动弹。 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不仅是对于面前的这只女鬼身上那远胜于他的本事,且还有之于她,冰冷得早已没了往日里半分做人的情感。 他直到这时才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只女鬼,真的可以一只手就能叫他命丧当场。 翠珑只两只手便轻轻松松的控制住了程夫人最在乎的两个人,这一大一小被她提在手中,仿佛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似的。 这时下人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除了躺在地上的那名昏死过去的侍女,整座庭院都显得空空荡荡,死寂一片。 那位程夫人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好女儿,自然也与修行无缘,明面儿上来看不过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 此时她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被那女鬼提在了手中,她恐怕除了放声尖叫抱头大哭之外,也没别的事儿可做的了。 玉无裳早就站到墙角去了,她虽能掌控全局,但翠珑小姐的心智尚且被珠玉保护得很好,倒不需要她出手。 本来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翠珑冷冰冰的看着那个曾经趾高气扬对她不屑一顾的女人,她的话语要比她的眼神更加冰冷数倍,“你可要看清楚了。”她渐而收紧了左手的力气,程老爷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爆出来了,“这是你可以依靠终身的丈夫。” 程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但她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的看着程老爷的面色快要成为青紫色了。 “这是你十月怀胎最心爱的儿子。”翠珑提起那昏死过去的小公子,慢条斯理的道:“你既然谋害了我的母亲,便一早就该想着要赔命。你倒是说说,我该让他们俩,谁来赔我母亲的命呢?” 程夫人放声大哭道:“你怎么敢!他们可是你的父亲你亲弟弟啊!” 翠珑只冷笑道:“那好,既然父亲弟弟我杀不得,那你便以死谢罪,来换他们俩一条生路,如何?” 程夫人顿时连哭都忘了,只一双泪眼祈求似的望着程老爷,当真是我见犹怜。 僵持了片刻,翠珑只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转而向程老爷道:“父亲,当初你遇险时,我母亲可是能舍了性命来救你的。你和那个贱妇合谋害死了她,可曾想到会有如今这样的境地?” 原本以为这些话会字字锥心,没想到做了鬼之后,这生前的情欲便渐而浅薄淡却,虽这恨意依旧刻骨铭,却再也不会因此而伤心落泪了。 看来鬼魂无血无泪,当真是极好的。 但她做人时实在是太过单纯了,如今做了鬼也不设防,依旧中了旁人的暗招。 程老爷被她一只手掐住了喉头,离她是极近的。只见他抬手往怀里一摸,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他手中的那张猩红的符纸便已然击中了女鬼的胸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本来已占尽上风的女鬼忽得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她不仅后退了两步放开了程老爷,且手中不受控制的将那小公子给掷了出去。 程老爷到底也是修行之人,反应极快,径自扑了过去便将孩子搂在了怀中,就地一滚卸去了冲劲。 第九章 夺舍重生(9) 玉无裳没想到竟有这层变故,虽说她的那颗珠玉为翠珑挡下了绝大部分的伤害,但程老爷手中的那道符篆对鬼魂绝对是有能飞灰烟灭的效果。 所以她急着想上前去查看翠珑的情况,但没想到那位程夫人不去看她的夫君孩子,竟怒容满脸的冲她迎面而来。 就在二人几乎擦肩而过之际,程夫人忽得抬起了手,将一把布满了寒光的锐利刀锋送入了玉无裳的怀中。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几乎都静止了。 玉无裳大抵是忘了,她现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遇神杀神横扫天下的自己了,如今这副时隔百年之后的身体,只是一个普通脆弱到了极致的凡人而已。 鲜血开始从怀中奔流而出,那程夫人犹自觉得不解气,反手便狠狠的将刀又拔了出来。这一下这血便如泉喷涌了,汇聚在她的脚边集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在这清冷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尤为诡异奇观。 程夫人将刀拔出之后,便掷在了地上,反身回去查看她孩子和夫君的状况去了。 翠珑本就被伤得不轻,在被那张符篆打中之后,她的魂体都渐而变得透明,几乎就要不见了。但只见玉无裳重伤倒地,她还是挣扎着挪动了过来,伏在玉无裳的面前低声唤道:“大人,大人!” 玉无裳这下子有点儿懵。这一刀来的太过快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然是这般情形了。是而她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却没觉有多痛。 那程夫人虽然是带着强烈的恨意捅了她这深深的一刀,但到底也只是个无知的妇人,没能捅到要害上。否则这一生将要比上一世更加短暂,玉无裳到死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又死了。 翠珑摘下了脖子上的那颗珠玉塞回她的手中,小姑娘都快被吓哭了,带着哭腔道:“大人!你该不会就这样被我连累死了吧……大人!” 玉无裳晕乎了这么久,这才开始觉得痛了。也正是这阵剧痛袭来,才让她忽得睁大了双眼,只见就在翠珑的身后,那程夫人从丈夫的怀中又取出了一张与刚刚一模一样的符篆,正满面怨毒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她想让翠珑彻底魂飞魄散,如若再中了那道符篆的话。 玉无裳不由瞳仁缩紧,她想提醒翠珑躲远些,但她才想开口,便只能咳嗽着从口角处流出血沫来,身上的伤也更痛了。 但就在程夫人那张十分狰狞的面目几乎快要与翠珑渐而透明满面担忧的面容重叠之时,玉无裳忽得想起了,她手中还有一个东西可以用。 那是刚刚变作道士的那只式神。 这式神因饮人血才缔结契约,刚刚才被她制服,此时正好派的上用场。 她费力的抬起手来,让那式神身染了她的鲜血,继而很快便催醒了他。 程夫人不过只是眼前一晃,便只见他们费重金请来的法力高强的道长此时竟然站在了那妖魔鬼怪的那一边,顿时便气得破口大骂,“到底还是邪祟有本事些,竟连道长也不分是非黑白,刚刚莫名其妙的跑了,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回来了!道长难道是想收取两边的报酬这才两边倒,来个好事成双么?” 这式神是用了人之死魂做成的,虽然他被迫须得听命于玉无裳,但自己的神智还是好好存在的。 这便是他的主人高明之处了,竟将当年玉无裳制成式神的方法学了个全,做出了这样与众不同的式神。 程夫人虽然骂得起劲儿,但却没人回她,都只静静地看着她。 毕竟翠珑被那张符篆烧得几乎魂魄不全了,玉无裳重伤之下勉强将式神唤醒,也没了操控他的能力。 而这式神本也不是她的,自然不会全心全意的护主,只静默的站着便也就罢了。 顿时又陷入了僵局之中。 但玉无裳却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她这凡人的身体被捅了一刀虽未命中要害,但到底也流了这么多的血,光是失血过多都能让她晕一晕了。 但就在她彻底晕过去的前一瞬,她还是先将元气大伤的翠珑收回了珠串中,保护了起来。 毕竟那道符篆给她的伤害实在太大了,若是再不休养灵体的话,她真要因消耗太大而魂飞魄散了。 而至于玉无裳,她想着横竖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是再死一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是觉得很是对不住小玉,夺了她的舍不说,还让她最后背负上邪门鬼道的骂名。 人家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啊。 就在程夫人无休止的咒骂声与式神冰冷的注视中,玉无裳摸了一把自己身上的血,很果断的晕过去了。 她心想,或许再次醒来时,又该过去数百年了。 不知到了那时,她的那些仇人是否还能活着等她前去报仇。 这一夜的清寒弯月很快便被丢弃在了漆黑的夜空之中。 待玉无裳的神智再次恢复清醒之时,她敏锐的感觉到,此时已然身处另一处地方,不是之前那座坐落于紫桑城外的小程府了。 睁开双眼所见便是木雕圆漆的床顶,上挂着浅粉色的纱幔摇坠而下轻轻撒动,犹如天边黄昏时的云霞,轻轻柔柔若隐若现。 她一醒来,藏在珠串中的翠珑立马便感知到了,从里边蹿出来立在床边,慢慢的显了形。 见了她玉无裳便知道了,看来那夜还是没能让她交代了这条小命,反倒逃过一劫了。 “大人!”若不是她一直都看上去很冷漠的样子,只怕翠珑此时已然扑了上来。但就算没能直接扑上去,翠珑也十分激动的跪在了床边,“大人,你终于醒了!” 被她这一跪,玉无裳只觉眼前又晃了晃,只好抬手扶着额头,低声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翠珑生怕惹得她心生不悦,便忙又站起了身来,怯怯的束手站在了一边。 玉无裳却是不禁暗叹,当初她接受万鬼朝拜也心安理得,如今只被一只新鬼略跪了一跪,便只觉有损阴德,承受不起了。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翠珑显然很关心她的状况,但只见她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便只期期艾艾的站在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十章 紫桑程家(1) 玉无裳继续仰躺了片刻缓了缓头晕的感觉,这才翻身起来,靠坐在床边,看着翠珑淡淡的道:“我无事,你不用担心。” 翠珑笑得颇为天真,连连点头道:“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此处是在何地么?” 玉无裳老实的摇了摇头,“你说吧,那夜之后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原来就在她失血过多晕倒之后,程老爷与程夫人就如何处置她的问题上,又起了分歧争吵了起来。 程老爷虽是一家之主,但这性情实在优柔寡断,便只想着先将玉无裳关押起来,待她醒来再好好审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通晓通鬼术,翠珑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程夫人却是蛇蝎心肠,全力坚持要趁着玉无裳昏迷之际将她杀死,以绝后患。横竖她瞧得十分清楚,翠珑的灵魂之所以能那么厉害,还不是那个性情大变的丑丫头操控的么? 二人争吵得十分厉害,但就在还未见分晓之时,府中忽得造访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襟袖轻盈步履飘然,相貌非凡气质超群,一看便知不是个普通人。 果然,翠珑躲在珠串之中,只见这两位见了他来,连争吵都忘记了,忙十分谦卑满面笑容的向他问好,直称他为“程大公子”。 翠珑曾在生前听过与这差不多的称呼,那个被她的后母找来,意图**她的猥琐男子,可不就是这位程大公子的弟弟,程二公子么。 原来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品貌仪态竟然也能有天差地别之区分。 翠珑在说到这位程大公子时,双眸之中似有整片星空在微微闪烁,面上神情既娇羞且神往,仿佛是在诉说自己的心上人,少女情怀一览无遗。 玉无裳看她这个样子便只心中暗叹,这缘分当真是十分奇妙,若是那位程大公子能够早些认识翠珑,依翠珑这花容月貌,得幸与他想来也不会太难。 不过如今人鬼殊途,即便是缘分降临,也只是有缘无份而已。 这位紫桑程家的大公子之所以会漏夜前来,只是因为他的式神出了不可掌控的状况,于他有所感知而已。 原来那个假作道士欺骗过众人的双眼的那只式神,是他之物。程老爷眼见着解决麻烦的救星来了,便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全都告诉了他。 他便藉由要夺回自己的式神,便将昏迷不醒的玉无裳给带了回去。 当初那程二公子逼死了翠珑之后,大公子的式神偶尔路过小程府,感知这院中似有冤魂盘桓,且不日便要化作厉鬼,掀起一场诛灭满门的血雨腥风。 是而他便得了大公子的指示,在翠珑的灵堂前供奉上了一盏白色的镇魂灯,以此来压制那不安的灵魂,既保住了生人的性命,又保全都死魂的阴德。 原本这举手之劳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想来那位程大公子也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牵扯了许多的情仇怨恨,甚至其始作俑者,都是他的亲兄弟。 听了这些话,玉无裳倒是对他有了些好奇心。紫桑程家虽跻身不了一流仙门世家的行列,但好歹也是紧跟着大家的脚步,宣扬自己名清派明,即便是如此小有名气,也都是走的正道,绝不可能踏足半步邪门。 而依翠珑之言,那位程大公子在紫桑程家想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否则以小程府都别院而居的资历,是不必对他毕恭毕敬的。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以血与亡魂祭成式神,还掩藏得这样好,在这种不大不小的地方也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 玉无裳思忖着这些,却只见翠珑面上思春的的神情似有愈演愈烈之状,便只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躺了多久了?怎么觉着都过去数日了。” “是呢,大人。今天已然是第三日了,大公子日日都亲自来看你,瞧这时辰,他应该马上就会来了。”话题略绕了绕,却又绕到了那位程大公子的身上。翠珑面上的神情愈加陶醉,当真让玉无裳忧心不已。 这个傻姑娘,刚做了新鬼就是不懂事儿,不知道人鬼殊途的道理。 躺了好几日的时光了,玉无裳这副凡人的身子骨儿早已颇为吃不消,浑身都只觉十分僵硬了。这让她想起了从前曾为祸人间的走尸,可不就是这样四肢僵硬脑袋里一锅浆糊么。 她尝试着要下床走走,之前被捅的那一刀倒是不怎么痛了,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纱布,也不知是谁包扎的伤口,这手法略有些蠢。 翠珑温言阻止道:“大人,您的伤还未痊愈,应该躺在床上多多休息才好……” 她的话音未落,却只见玉无裳愣在了原地,仿佛整个人灵魂都被抽空了似的,顿时便没了任何反应。 翠珑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在她的面前不过摆放着一面落地的铜镜而已。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耀进来,正好落在那面铜镜之上,将里边的那个人影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晕,乍一眼看上去,倒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玉无裳直到今日方才真正看清了她如今的这副相貌身姿。之前她也不甚在意这个,想着不过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生得无论美丑都无所谓,是而一直也不曾仔细留意过。 但今日在这面光洁的铜镜之中,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在小程府时,她明明有名字叫小玉,旁人却偏偏都叫她丑丫头。 只见镜中的那个小姑娘,身量虽不是太矮,却十分干瘦难看,于身姿便已然没有任何优势了。再看那副相貌,说她生得平平便已然是最大的赞誉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长相平平的少女,面上会有那么大一片麻斑,简直难看至极了。 这也难怪当初在她取出珠串相助翠珑时,那位程老爷看着她十分的惊讶,仿佛是美玉落入了粪坑,美人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似的。 那样灵力强大的灵器,实在不该是一个丑丫头的所有之物。 在如今这人人都崇尚修仙的世道,人们对于格局愈高的人,便有着愈高的要求。就譬如说这长相,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不仅会驻颜有术寿命长延,而且仙气在周身萦绕,令人相貌愈发容光焕发,格外光彩照人。 第十一章 紫桑程家(2) 这便是到了修仙的境界了,之前敢到近前来围攻她并且乱刀劈头盖脸的砍过来的那些人,应该都步入了修仙期,方才如此大胆。 是而如今虽与那时相隔百年,但玉无裳还是挺相信他们的,没有因凡人的生老病死而亡,正都等着她去报仇呢。 那时说起来也不是太快乐,因着父母的相貌都好,给了她也是一副挺好的容颜姿态,不论走到哪儿都颇令人瞩目。 世人最擅以貌取人,就在她才出神寂岛刚刚涉世之时,人人皆对她十分恭敬,在这敬畏的背后还有很想亲近的意思,但却无人敢做那只出头鸟,都生怕被旁人打了去。 渐渐的她便被捧上了神台,身为仙尊便有着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譬如说要清清冷冷只可远观,不管做事还是说话都要端着架子,一刻也不许放下。 可她本只是个活泼天真的少女而已,日日都这么端着,当真是累得慌。 所以说做人就是这么的身不由己,她曾经很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但那种行为方式却已然都刻到她的骨子上了。是而她即便重生再世为人,依旧还端着从前做仙尊时的架子,生怕放下了。 但直到这一刻,她在铜镜之中看清了自己这张满面麻斑的脸,忽得便只觉自己解脱了,再也不必像以前那么似的活得那样累了。 从前顶着张仙尊的脸,便须得端着仙尊的架子。如今长着张自己的脸,便只需好好做自己,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翠珑只见她直勾勾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半晌都没怎么动弹。这心中正担心呢,忽得只见她转过头来,冲着呆站在一旁的翠珑诡异一笑。 翠珑被惊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唤道:“大人……” 玉无裳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我不是叫小玉么?” 翠珑不由满面惊恐,“……” 她虽与小玉自幼便一起长大,也对着这张脸唤过无数次小玉了,但就在她漂浮在卧房之中看见那小玉推门进来,只静静地看着她时,她便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再是小玉了。 她们主仆二人也真是倒霉,不过一夜之间的功夫,小姐成了孤魂野鬼,侍女成了行尸走肉了。 既然做了鬼,便要遵循鬼道。凡人亦分三六九等各不相同,鬼便更是势弱依附势强,方才能保魂体不受损伤。 这么些日子下来,翠珑早已对玉无裳有了敬畏依赖的心思,否则又怎会这么心甘情愿的一直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我是小玉,你便叫小翠吧。你可以做我的鬼使,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并且保护你,而你便要听从我的驱使为我办事,如何?”玉无裳面上的笑意不减分毫,继续道:“这是你我的魂定契约,签还是不签都随你。” 程夫人简简单单的捅一刀就被撂倒了的经验告诉她,若是想要复仇,只凭她自己这凡人之躯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要多攥些筹码在手中,收鬼使便是第一步必行之路。 翠珑自然是毫不犹豫的便立下了契约,毕竟若只凭她的能力,决计不可能再杀回小程府,痛痛快快的报仇雪恨。 这边才刚达成共识,那边便有人在敲门,颇有礼貌的三下连敲,便按下不再急敲了。 翠珑面露喜色,低声道:“大人……”玉无裳不由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改口道:“小玉,是程大公子来了。” 玉无裳只略想了想,便回身上床靠坐在床头,将被子盖好,以眼神示意翠珑,可以让他进来了。 门外刚好在敲第二次,翠珑的声音颇为空灵,“请进来吧。” 一名侍女应声轻轻推开了门,躬身站在一旁,请入了一位衣着十分齐楚的公子。 紫桑程家的这位大公子果然不出所料,身长玉立神采奕奕,长得很是俊朗。因出自世家,他的神态做派亦十分端正有礼,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跟在他身后还有两名侍女,一个手中端着一碗药,另一个则提着食盒,都低着头不说话,这家规显然十分严格。 那程公子一进门来便只见玉无裳是醒着的,面上不由微微一怔,才浅笑道:“姑娘终于醒了,翠珑姑娘可算无需再担忧了。” 一开口便令人只觉如沐春风,也难怪翠珑这样情窦初开的女鬼都不免动了情肠。 那三名侍女显然是这几天就在这儿服侍着的,只十分熟练的抬过来一张小几放在床边,又依次放下药碗与饭菜,这才低着头又全都出去了。 这整个过程她们不仅一声不吭十分静默,且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玉无裳原本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这个男子身上的,但她到底心思比较敏锐,还是让她发现了端倪。 翠珑本来很想与他说话,但玉无裳还没有开口,她便有些怯怯的,不敢再像之前那么多话了。 等到那几名侍女全都出去且将门带上之后,玉无裳这才看着他,凝神静气的问道:“你究竟是存了什么居心?” 翠珑不由一愣,张口便想为他辩解。但只见那程清歌依旧笑意盈盈面不改色,倒是让翠珑无话可说了。 “姑娘当真是好眼力,不仅破了我的式神,且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招魂术。”程清歌的双眸中似有赞赏之意,“看来我当真是救对了人。” “那你这样费心的救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横竖自己如今也不再是什么高人了,玉无裳索性便将话挑明了来说,“你若是想与我做交易,那得要拿出能吸引住我的筹码才是。” 程清歌不由愣了愣,“我原以为,救回了姑娘的性命便是给姑娘最大的好处了。” “这话你应该在救我之前说才是。”玉无裳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现在才说,未免也太晚了些。”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横竖我现在也死不了了,你又有求于我,总不能将我打得半死不活再医治好,重新拿来谈条件。若是真想实现自己的愿望,那就得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 这些话是从前神寂岛的仙尊不敢说出半个字,只能在脑中转一转便也罢了。但如今她既是毫无仙气的一个丑丫头,自然是半点儿亏都吃不得了。 第十二章 紫桑程家(3) 程清歌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姑娘当真是十分精明,我甘拜下风。不过此事对我尤为重要,即便姑娘坐地起价,我也必须得答应下来。” 显然,他想让玉无裳为他所做之事,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听他这话便知这是个厚道人,玉无裳便径自直截了当的道:“公子不必太过担心,我想要的只是个小玩意儿而已。百余年前,整个修仙界对神寂岛进行了一次围剿,紫桑程家定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不知围剿之后,程家都得到了些什么东西?可有一两样方便拿来给我看一看?” 程清歌这下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他不由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其貌不扬无甚出彩之处,让他之所以会将她给救回来,也不过只是为了那件事而已。 而围剿神寂岛之事则是百年前所发生的,那时他都尚未出生,更别提她了。她为何想要神寂岛的东西?为何又要从他这儿取去? 见他沉默不言,玉无裳也不着急,只摸索着手中的珠串,对翠珑柔声道:“小翠,你可是累了?要不要进去歇一歇?” 翠珑虽然天真单纯,但她也知道瞧人眼色,便点了点头,化作一道虚影钻入了珠串之中。 程清歌再一次目睹她这精湛的通鬼术,倒是叫他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姑娘所求,倒也无不可。但是我的事情,不知姑娘可能应承下来。” “招魂术本就是禁忌之术,非正道修仙世家可用。紫桑程家虽说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好歹也门风清正,不偏不倚。”玉无裳不紧不慢的道:“但你可真是胆大的很,不仅以鲜血祭式神,且擅用招魂术,损伤了生灵的心智。” 那几名照顾她的侍女,她们的生魂可都是被人以纯熟的招魂术给强硬的召唤回来的。本来人死不可复生,做了鬼便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才是世间正统。 若是硬将她们召回扣留在原来的身体里,不仅会损伤生魂的心智,且如此逆行,势必是要遭到天谴的。 玉无裳在看过那些侍女之后,便知程清歌竟连天谴都不怕,也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他便愿意付出更大的代价,她也就可以坐地起价了。 程清歌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涩然道:“姑娘这是误会了。我的目的既是想将招魂成功,必然不会做这些有损阴德之事。否则即便是我担待得起,她、也是承受不住的。” “你知道就好。人存于世即便是阴德有损,亦是能做善事补救回来。但若是一只鬼,于她而言便是万劫不复了。”玉无裳许是想起了些什么往事,眸光不由既寂静且哀伤,喃喃道:“做人啊,还是厚道些最好……”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程清歌没想到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多的心思,不仅有些疑惑,而且颇为不解。 但他们二人之间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已,这小姑娘显然就不是个简单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他的事最重要。 “姑娘,你用了我们紫桑程家的秘制伤药,即便之前伤势惊人,经过这两天的休养,你这身子已然无大碍了。不知何时能够应承我的事情,我们彼此也好早些安心才是。” 玉无裳略沉吟了片刻,才道:“招魂术之所以被列为禁忌之术的行列,不仅是因为逆天而行,而且这其中风险极大,很容易便会全军覆没,魂魄缺失。为了保险起见,我须得有一件灵器护身,方才不至于到了关键时刻,为了保护自己而放弃死魂。” “这有什么要紧的,我虽说不济,但几件不错的灵器还是能拿出来的。”程清歌答得极快,“姑娘先服药用饭,我去取了灵器再来。” 他告了辞便去了,很快又有两名侍女进来,跪在床前便要服侍玉无裳吃饭喝药。 玉无裳虽说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被几名活死人服侍也不算什么。但她如今可不似以前那样坦然受之,这阴德得小心谨慎的积攒着,否则哪日被那飞来横祸当头砸死,她都没地儿哭去。 是而她便发出了简单的驱使指令,伸手一指门外,轻声道:“你们都出去,在门口守着便是。” 那两名侍女便毫不犹豫的起身来,出去了。 她们虽是由程清歌招魂而来,本应只听他一人的驱使才是。但玉无裳到底不同于常人,即便是如今换了一副躯体,亦是如此。 就在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之时,却只见翠珑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床前低着头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无裳只自顾自地放下了药碗,又端起了饭碗。 刚用这副身体时,她便差点儿饿死在那牲口棚中。就从那时开始,她尤为珍惜在意粮食,再也不想生受那种被饿得半死的感觉了。 翠珑作为一只鬼,最能体察人的弱点与恐惧之处。此时她将这一腔心思全都扑在那程清歌的身上,自然将他的渴望与害怕看得清清楚楚。 程清歌心中的那个人,便是他想让玉无裳为他用招魂术召回的那个死魂,不仅原是个女子,而且是他心中所爱之人。 玉无裳虽说没有刻意去探知,但翠珑对此定然十分介怀。 所以她也没去扰了翠珑,只静静地将所有饭食一扫而空,又将自己在被窝里安置妥当,换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床头,微微阖眼闭目养神。 从前她便时常打坐静心,有时候寻到了一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一坐便是好几日。那是谁人见了她都会绕路走,倒也甚少有人会扰了她的清静。 如今倒是不行了,不到半日便要进食,夜间有些打坐着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然天大亮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忽得耳中钻入一阵细细的哭声,仿佛有人正在她身边无法自抑的伤心,却又勉力抑制自己,强忍着哭声。 玉无裳不由暗叹一声,睁开了双眼。 这鬼魂虽说无血无泪,但也有情有伤。是而翠珑虽眼中无泪,但心中有伤,却也难过得难以自持。 第十三章 紫桑程家(4) 她伏在床边,将头埋入双臂之中,哭得正伤心。 玉无裳本就不擅安慰旁人,只好抬手轻抚她的肩膀,噤声不言。 也不知她是哭自己的身世凄惨境遇难安,还是哭她这段尚未开始便已然要结束的感情。 翠珑伤心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满面悲戚的望着玉无裳,哑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很倒霉的一个姑娘。 本来人家也算是仙门世家的大小姐,集父母宠爱于一身,无需昼夜劳作四处闯荡之辛苦,不仅无忧无虑,而且衣食颇丰。 若是三年前她的母亲没有被害死的话,如今她依旧还是那位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想找寻程清歌这样的如意郎君,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是人生际遇本就如此坎坷,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当初,不过是不甘心再加了些怀念,所臆想出来让自己愈陷愈深罢了。 “你虽倒霉,但这天底下有的是比你更加倒霉数倍之人。等你的心事了却之后,我便送你上路吧。这一世的悲苦截止之后,来世便会平安喜乐,安享终生了。” 玉无裳想,她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心肠柔善性子庸懦,还是不拉她蹚这趟浑水好了。 翠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听门外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她略一迟疑,便闪身回了珠串之中,想来是不愿再见程清歌了。 但没想到,来人却不是程清歌。 因为门是从外边被一脚踹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侍从在前开路,吆喝着迎进来了一位身着华服盛气凌人的公子,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是为何而来。 那公子玉无裳虽未曾见过,但只见他那副面容与程清歌似有三分相似,再加上珠串里的翠珑忽得焦躁不安起来,便有些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这位应该就是紫桑程家的那位二公子,骄纵跋扈贪图美色的纨绔。 也就是他,被翠珑的继母引来家中,欲对翠珑施暴不成,失手掐死了她的那个狂徒。 这也难怪翠珑待在珠串中都还如此难以安静,若不是玉无裳强行将她压制住,此时她只怕是要冲出来,徒手撕了这面目可憎之人了。 “我当大哥金屋藏娇收了名怎样的美人儿呢,没想到竟然只是个丑丫头!啧啧啧……”那程清流进屋来便绕了一圈,十分轻佻的道:“看来大哥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这丑丫头如此之丑,当真是叫我下不了手!” 他的两名随从一边随手将屋里的东西打翻毁坏,一边听着他这话,十分配合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玉无裳却只静静的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但她就这样看着,却也将那二公子给看恼了。 “长得如此之丑,当真是玷污了公子我的眼睛!”程清流随手一指,对他的两名侍从道:“今日公子给你们俩一个好,便将这丑丫头赏给你们了!你们且瞧她长得这样丑,想来也还是个雏儿,那滋味可真是……啧啧……” 两名侍从哪里不知他的心思,自然是配合着极尽羞辱她,连连摆手大声笑道:“公子可饶了我们罢!这样丑的女人,与母猪又有何分别?” 程清流抚掌大笑道:“你们懂得什么!女人美丑只是白日里看得见,到了夜里蒙上被子,都是一样的!今日公子心情好,赏了你们,你们便在此处办给本公子看着,也好涨涨公子的兴致!” 他都这样说了,若是再行推辞,恐怕就讨不到好了。那两名侍从跟着他也不是一日两日,自然是明白他那喜怒无常跋扈惯了的脾性。 是而玉无裳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淫笑着想欺身上前来,但还未摸到床沿,他们便已然定住了身形,一动也动不了了。 但这仅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就在程清流还未发觉有不妥之处时,门外忽得响起了两声尖锐凄厉的呼啸声。刚刚还在门外十分安静的那两名侍女,突然只见她们面目狰狞十指高举,骤然破门而入。 听见这动静,众人不由都回头去看。谁知那两具走尸速度如此迅猛,已然奔至屋内来了。 程清流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旁的,忙往侍从的身后躲去,边叫道:“快保护我、快保护我!快来人啊、来人啊!” 他指望侍从们保护他,但他们已然被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又如何能保护得了他。 而程清歌为玉无裳安排养伤的地方又是程家最为寂静少人来之处,若不是程清流故意找茬儿找来了,这边常年都是少有人来的。是而他惊惧之下大呼来人,又有何人可来? 眼看着屋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两具走尸一个守在门口不许他们逃出去,一个守在玉无裳的床前不许他们靠近,再时不时的照着他们的头脸抓挠两下,这滋味也够他们受的了。 不过片刻,他们主仆三人已然被这两具走尸挠的皮肉开花,瞧不出原样了。 经玉无裳所驱使的厉鬼邪祟之中不乏嗜血之辈,但只要是为她办事儿,便从来也不曾下了重手,伤人性命。 这是神寂岛不成名的规定,不可杀生便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条。 而今日她驱使了那两具实力不强的走尸将他们围住一顿痛殴,既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出言不逊的教训,亦是想为翠珑出口恶气,让他们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是而就在程清歌带了灵器回来之时,老远便听见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忙快步赶了过去。 程清流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亲娘似的,忙痛哭流涕的冲他叫道:“大哥!大哥快来救我!它们、它们想杀了我!” 玉无裳不由心道,我若是想杀你,你也活不到这会儿还能向人求救。 程清歌到底是明眼人,他的本事也比他那草包弟弟要高明的多,一下子便冲了进去护住了程清流,冲玉无裳道:“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翠珑生怕那两具走尸会伤了他,又在珠串里躁动了起来。玉无裳便让它们停住了动作,低下头乖乖站到墙角边去了。 眼见着没有危险了,那两名侍从便都拥到了程清流的身边,举起衣袖便十分殷勤的替他擦拭着面颊上的累累血痕,当真是十分忠心。 第十四章 紫桑程家(5) 程清流也缓和了这一口气,立刻又十分盛气凌人了起来,由他的侍从搀扶着后退了两步,伸手指着程清歌的鼻子骂道:“你瞧瞧你都带回来了些什么妖魔鬼怪!你是不是老早就盘算着要将我杀死,你好成为爹的唯一继承人?我告诉你,紫桑程家不可能会成为你的,只要有我在一日,便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看他这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倒真是忘了刚刚他还揪着程清歌的衣袖,躲在程清歌的身后瑟瑟发抖的那副狼狈模样。 他放完了狠话,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那两具立在墙角边的走尸,便忙由侍从扶着跌跌撞撞的奔出门去,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一定要告诉爹和娘为我主持公道”、“要让这些妖孽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许是见惯了他这弟弟素来便嚣张跋扈的样子,程清歌也只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飞也似的逃了出去,这才转过身来,颇为复杂的看着玉无裳,“应是舍弟口无遮拦得罪了姑娘,他这才遭此皮肉之苦的吧。” 虽说这本就只是一件两句话就能概括的事情,但那程清流的罪行绝对不只是如此轻描淡写。 今日若不是玉无裳本就深藏不露,若当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恐怕玉她的遭遇绝对会比翠珑还要悲惨数倍。 这世间人心之恶本就深不可测,有的人做起恶来,就连厉鬼邪祟都会甘拜下风。 玉无裳只摇了摇头,看向了门外,“公子若是不将他拦下,你想做的那件事便成不了了。” 程清流去找了紫桑程家的家主,都无需他赘言告状,只消瞧他那副狼狈的模样,都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毕竟走尸伤人留下的痕迹是修仙世家人人都无比熟悉的,而走尸这一类的邪祟,也是他们十分重视的头号消灭对象。 如果程清流再适当的添油加醋说上几句程清歌的坏话,与邪祟混在一起的这项罪名,便足以让程清歌吃不了兜着走。 听她这一提醒,程清歌不由一怔,便反身又快步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押着那主仆三人又回来了。 程清流显然十分气急败坏,还未进屋他那咒骂声便已然传入了玉无裳的耳中,“程清歌!你究竟什么意思?你自己在家中做这些丑事不知悔改,难不成还想杀了我?我告诉你,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娘定然会将你碎尸万段!” 那两名侍从虽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骂主子,但他们都狠狠的瞪视着程清歌,倒是不甘示弱。 程清歌显然是听多了这些污言秽语,只反手关上了门,却还好声好气的道:“二弟误会了,我何时要杀了你。只是今日你若是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我定然不能成事。所以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你先委屈一下,待我事成之后,定然会自行向爹负荆请罪……” “你少这样假惺惺的!”程清流却是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话,一双怒目狠狠的瞪着他,“我最讨厌你这副做什么事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模样!有你在我的面前,我便日夜都寝食难安,如今你自己自寻死路与这些污糟邪祟混在一起便也罢了,竟还想拖我一起下水……” 本来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那原本老老实实站在墙角处面壁的走尸忽得又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吓得他撕心裂肺的一阵尖叫,差点儿没当场尿裤子。 这自然是玉无裳动的手,但她只见程清歌下意识却伸手护住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她不由暗叹一声,那两具走尸自然便在他们的面前停住了,只依旧沉闷的嘶吼着,虎视眈眈的死盯着程清流。 程清歌不禁抬头看了玉无裳一眼,只见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漆黑发亮,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如同在那直射的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他的身躯只僵住了片刻,便缓缓让开了去。 那两具走尸对他手下留情,对程清流可毫不客气,只赶着他们主仆三人往里屋去了,谁若是走慢点儿便是当头一爪,直挠得他们鬼哭狼嚎的,哪儿还有骂人的力气。 将闲杂人等驱散了去,玉无裳对程清歌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忍不住道:“世人都说兄友弟恭是美德是正统,但若是做弟弟的对兄长不恭敬在先,为人兄者倒是不必对他多番忍让友善。有些人他就是白眼狼,不知道也不值得你对他好。” “姑娘本是好意,但我也只能心领了。”程清歌只颇为歉意一笑,“阿流还只是个孩子,骄纵的有些不成样子了。待我抽出空来定然回禀了我父亲,会好好管教于他的。” 见他冥顽不灵,玉无裳也是无计可施。她只好问了正事,“我要的灵器,公子可曾带来了?” 程清歌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两样小巧的玩意儿来。 那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与一把古朴精巧的匕首。 玉无裳也没怎么看,便取去了那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青碧色玉佩。 程清歌想试探她的本事,这她是知道的。玉佩重于防御,匕首重于主动攻击。有的人天赋极高,即便是身上没有半点儿异于常人之处,却也能在各种事情之上,胜过旁人。 这便是天神赐予的天赋能力,曾经的玉无裳在众人的眼中,便是这样令人既艳羡又嫉妒的存在。 神寂岛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但玉无裳作为一个凡人,却是从小便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再加上她极高的天赋,是而她很容易便达到了普通人毕生也不可企及的高度。 那时七大世家联合了修仙门第大大小小数百家的子弟打上门来时,想来他们也只能在神寂岛的边缘处略歇一歇脚,拾到沙滩上几样不轻不重的宝物,便再也深入不去了。 而等一夜过去到了第二日清晨,所有人都会在神寂海的浅滩上醒来,虽然性命都无大碍,但也只能远远的遥望着那座孤寂的小岛,很难才能再靠近过去了。 那时玉无裳虽已然都死了,但她知道神寂岛是个十分圣洁虚幻之处,她如今是回不去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凡夫俗子自然也无法踏足半步。 第十五章 紫桑程家(6) 而今她彻底的换了一副身躯,即便是被人暗自试探,她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 毕竟从前的玉无裳,早已尸沉大海,世间再无此人了。 她将这块玉佩挂在脖颈之上,抬眼望着程清歌,“因为你弟弟要去告发你,而你却不忍苛待他的缘故,我们必须得速战速决了。” 若是让程清流逃了出去,他定然会以清除邪祟的名义,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 而玉无裳的这副凡人身躯当真不堪一击,到那时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她之所以这样积极的要与程清歌做成这笔交易,也是想得到从前的东西,好保护自己而已。 程清歌肃然的点了点头,“一切全听姑娘的吩咐,事成之后我定然不会出尔反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玉无裳依旧靠坐在床头,示意着程清歌走上前来,做在床沿边。 程清歌本是世家翩翩佳公子,不仅灵力卓然而且礼仪周全,玉无裳虽然看上去不过只是个丑丫头,但到底是女子,他还是犹豫了片刻,方才缓步上前来。 玉无裳不由心中暗道,这与程清流当真不像是亲兄弟俩,二人之间的差别未免也忒大了,定然不是一个娘生的。 她把手伸了出来,眸光清澈的看着程清歌,缓缓的道:“掌心相合,闭上双眼,心中默念着那个人。” 她于灵修之道早已登峰造极,此时程清歌的本事即便是再翻一倍,入了她的眼便不得不在其中迷失了心智,恍恍惚惚的便跟着她的引导走去。 这换句话而言,便是玉无裳顺着他的记忆在慢慢的找寻着,直到找到那个他一直都找不到的灵魂,然后将她带出来再见他最后一面,如此便完事了。 其实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毕竟人的一生得经历多少事情,玉无裳得耐心的在他活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慢慢排查,才能找出那个正确的人。 从前她也曾做过这种事,知道这事儿做起来毕竟麻烦,是而这次便已然都有心理准备了。 但没想到,这次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 他的记忆被人动过。 在骤然获得这个认知时,玉无裳便敛了心神,仔仔细细的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他这所有的记忆。 原来这紫桑程家在外虽是风光无限,在内却是污糟一团,当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程家的家主本也是一位风流人物,年轻时仗着自己修行颇高有一表人才,家中更是显赫远近皆知,便做了多少花天酒地辗转其中之事。 那时他时常借着驱邪除害四处修行的由头,大江南北的到处游荡,遍地都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有那许多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在与他春宵几度之后,正满心期盼着他能信守诺言,风风光光的迎娶她们过门。 当然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这位家主最是喜新厌旧,从来也不曾在哪位姑娘的身上停留过真心。不过只是游戏人间,极尽欢愉罢了。 就在他四处潇洒的那段时日,偶然的一次机会让他邂逅了扶风白家嫡亲的大小姐,二人一见钟情相谈甚欢,不过在一起数月的时光,便很快就敲定了婚事。 这桩姻亲在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毕竟那扶风白家在修仙界的声势可不是中上流的程家可以比拟,即便是拍马也难以追上。 扶风白家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然成名于整个修仙界,在后辈们的努力中,直到如今都还是顶尖的一等世家,阳春白雪高寡清独,是众人都敬仰艳羡的对象。 而那位嫡亲的大小姐虽说修行天赋不是太高,当初年纪轻轻时也不过才固元后期,如今数十年过去,好歹也修行到了金丹中期的境界了。 这样的境界在资质平庸的凡人眼中自然是突飞猛进只能遥望其项背,但在人才倍出的龙泉白家,却也只是笑谈一句,“女孩子家嘛,要那么高的修为作甚,只要她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好!” 玉无裳见程清歌的记忆中偶然闪现过扶风白家的片段,虽然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旧相识,心难免有些复杂,是而便反反复复的多看了几遍。 那白小姐不仅有着如此高深的家室背景,相貌亦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儿,温婉可人落落大方,颇有大家之姿。 且她为人十分真诚,初见面时便透露了自己的底细,这才让那程家主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与她结为夫妇,两家联姻。 初成亲时的那几年,因着两家来往殷勤,白小姐又是那一汪温柔的春水,倒是让那程家主安定了下来,老老实实的就在家中主持各种大小事宜。与妻子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日子过得倒也和谐美满。 但这样的日子却也只保持了数年而已,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程家主本就是好色之人,即便家中的妻子美若天仙,他也觉得外面的母猪更加新鲜。 于是就在白小姐诞下孩儿前后的那两年,他借着要外出办事的藉口,又过上了婚前那样潇洒自在四处留情的日子。 白小姐独自在家哺育孩儿打理家事虽说十分辛苦,但女子的心思总是十分敏感,不过一些时日,她便察觉了丈夫在外的那些秽乱之事。 起初她只以为丈夫不过是被外面的野花野草一时迷惑了双眼,几经苦口婆心的相劝之下,程家主倒也看在扶风白家格外显赫的份儿上,不仅好言好语的对白小姐做出了承诺,且再在外行事时也隐蔽了许多,不再似往日那边肆无忌惮了。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数年之久,就在程清歌长到十岁之时,白小姐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丈夫不贞的日子了,在又一次的捉奸在床之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带着孩子回去娘家,从此要与程家主一刀两断,和离便罢了。 程家主亦是恼羞成怒,紫桑程家好歹也算是名门望族,在修仙界虽说不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但也算得上是中上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第十六章 紫桑程家(7) 在这世道,男人只有有些本事有点儿家业便可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而他身为仙门世家的家主,竟连一房姬妾也娶不得,一个外室都没有养,这还成何体统? 原想着看在扶风白家的面子上,即便是他想,也就委屈着自己偷摸的来吧。但他都如此委曲求全了,竟还被那黄脸婆揪住了不放,竟还想和离带走他程家的孩子? 于是他一怒之下,将白小姐关了起来。 他倒是忘了,当初风风光光的迎娶白小姐时,跪在扶风白家的家主面前,他可是做了承诺赌咒发誓,“今生能娶得柔儿为妻,是我三生之大幸也!此生此世我只对她一人好,我们夫妻二人携手共渡,白头到老。若是我敢有另娶纳妾之心,便让我天打五雷轰!” 所以说有的人一诺值千金,而有的人说过的话,却如同放了个屁,回想起来当真是令人作呕。 程清歌的记忆到了这里,便有些断断续续的了。其实之前的那些记忆之所以会如此深厚,多的是白沁柔独守空房暗自垂泪之时,搂着幼小的他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诉说而致。 这是与扶风白家有关的部分,让玉无裳不免多看了几遍。其他的童年记忆都无关紧要,便也就粗略的掠过了。 但也正是这里的记忆被人动过了手脚,因为在他的脑海中,看到母亲的最后一个片段是被父亲怒吼着关进了暗室之中。在一片漆黑与虚无之后,便立马承接了下一个连接不上的场景。 这个场景颇为古怪,入眼四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空中飘洒着白色的纸片,人人都穿着白色的麻衣,带着白色的布帽。 年幼的程清歌低头看了看自己,亦是如此苍白的穿戴。他的双眸十分茫然,被他那满面哀戚亦是身着一片白色的父亲牵着手,带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面前。 在乍然一见那个人恍若谪仙般俊美无匹的面容之时,玉无裳不免心神微微一荡漾,原本十分集中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些许。 她所见的均是程清歌的记忆,是而就在程清歌那稚嫩的嗓音木然的冲那人唤了声“舅舅”之时,她才缓过了神来,但却再也难以去倾听他们所说什么,这双眼眸也只能紧紧的盯住了他,片刻也不能移开。 这人是白东台,扶风白家的大公子,白沁柔的胞兄。 玉无裳心中恍惚不定,程清歌的记忆也颇为动荡。幸而这一段并没有什么要紧之处,只是程家主向白东台声泪俱下的讲述了白沁柔是如何病逝的,他又如何心痛难忍日夜难安,连带的儿子都伤心坏了,全然不见往日里的活泼伶俐。 白东台略略安抚了他,又仔细的打量了程清歌,便道想带他回去扶风,多多与外祖家人亲近,也好抚慰他幼年丧母的伤痛。 但这时程家主的反应却颇为激动,仿佛白东台会抢了他儿子似的,忙不迭的便一口回绝了。 时间再往后推移了数年,程家主娶了继妻,程清歌便也就有了后母。 这位继妻也颇有来头,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家的女儿,但她进门时,身边却是依偎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也就是被两具走尸赶到了里屋正鬼哭狼嚎的那个程清流。 那时程清歌已然年过十五,他的天赋显然更靠近他的外祖家,也强于他的母亲,不过少年便已然突破了金丹期,是世间少有的修仙奇才了。 而程清流那时已然年满十岁,说是继母带来的继子,但他的眉眼与程家主有多相似,明眼人一看便能得知,他是程家主的亲生子。 这便有多可笑之处了,那程家主口口声声说自己深爱着已然逝世的白沁柔,直到她逝世五年之久,方才再娶了一位夫人。 可是这位继夫人带来的孩子却已然十岁了,原来白沁柔活着的时候他便已然在外偷偷养着外室,更别提她如今已然入土化作白骨了。 继夫人一来,便显得程清歌更像紫桑程家的外人了。为了安抚娇妻与幼子的情绪,程家主便一次次的派遣程清歌外出去做各种各样或涉险或艰苦的事情,一年到头数下来,他能在程家的日子当真屈指可数。 如此又是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就在程清歌弱冠之年时,他在外结识了一名女子,唤名为醉雪。 这位醉雪姑娘容貌秀美温婉动人,她倾慕于程清歌翩翩公子俊逸不凡,倒是一对良人佳配,十分难得。 在一看到她时,玉无裳便已然知道,就是她了。 这姑娘也是个命苦的人,自幼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平日里就靠着她自学些医药方面的本事居于山脚之下,日子虽然清贫过得却也安定。 他们初次相逢时,便是程清歌独自一人上山清除作祟的山妖,但因寡不敌众而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在天黑之前逃下了山,就昏倒在醉雪的小屋门前。 这姑娘行医施药素来便是一副仁慈心肠,见了浑身是血的程清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将他拖回屋中,好好的救治了起来。 到了金丹期的修行者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不过半日的功夫,程清歌便悠然醒转,迎面便见素衣素面的醉雪,顿时便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那段灭山妖的时日虽说不过月余光阴,但在程清歌的心中,却是一生中最为欢愉喜乐的一段时光。 他幼年时总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的诉说着父亲的无情与无耻,那些话就如同颗颗尖利细小的钉子,一颗一颗的全都揉在了他的心上。 童年时父母争吵的场景时常上演,结局总是父亲满面怒容摔门离去,母亲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的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便是一夜又一夜。 阖府的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样的气氛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令他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欢乐可言。 长大后继母疏离,幼弟跋扈,父亲也对他冷淡了许多。 直到他遇见了醉雪,才算是真正品尝到了人间的温情究竟有多温暖,他几乎就想在那山脚下的小屋里,就如此度过一生便也就罢了。 第十七章 紫桑程家(8) 但程家主催他回去的书信却是一封接着一封,让他不得不从这短暂的温馨时光中脱身出来,向醉雪说,他该回紫桑去了。 这二人正是情浓之时,此时若是让他们分开,当真生不如死。 是而不过一夜无眠,两人心有灵犀,程清歌便带着醉雪,回去了紫桑程家。 他原想向父亲禀明,他要娶她为妻,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情到深处本就可结为连理,如此本是喜事,但程家主却只听他一言,便一口拒绝了。 “痴心妄想!你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你可是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身上还有扶风白家的一半血脉!而她呢?不过只是一介乡野村姑罢了!就凭她那样低贱的身份也想做我们程家的少夫人,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早早的绝了这个念头,还不滚回祠堂跪着思过去!” 这些话字字锥心,醉雪原也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若不是真心深爱着程清歌,恐怕才听得只字片言,便该拂袖而去了。 但她咬紧了一口银牙,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这毕竟是程清歌的回忆,是而玉无裳只能看到程清歌所做的事情,倒是不能知晓就在他跪在祠堂闭门思过的那一夜,醉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正到了第二日清晨,就在程清歌遍寻整座程府不见她时,她已然被挂在后院一处常年不曾有人来的槐树下,香消玉殒。 至此,程清歌的记忆便戛然而止了。再往后他便过得如同行尸走肉,记忆犹如一张白纸一样让人一览无遗,没什么可再看的了。 玉无裳现在总算是有些理解了,他为何身为名门正派,所做的却总是偏离了正轨,有往邪魅方向而去的趋势了。 于此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与不好的,曾经她被人奉为仙尊几乎站在云端,到后来还不是被那同一批人拉了下来,踩入泥潭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是妖魔鬼怪。 所以说究竟是邪是正,别人说了不算。 这样漫长的探知记忆总算是结束了,玉无裳的神识回到自己的魂魄中时,几乎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在程清歌的记忆中走过了他的前半生,不仅是她,还引导着他也重新走过了一遭。 所以当她的双眸恢复清明之时,所见的程清歌早已不是初见时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只见他双眉紧蹙,泪流满面。 这样痛到了极致,令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玉无裳的眼前又浮现了他记忆中最后的那个片段,就是当他找寻了许久,终于在那角落处的槐树下看见她冰凉的尸身时,他的眼眸之中顿时弥漫而起的那层失去一切的绝望。 他在那时,恐怕已然魂魄不全了。 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他将她视作自己的性命一般重要,骤然之间失了她,也难怪他会如此消沉,甚至有走上邪路的趋势,也要将她找到。 就在这时,玉无裳察觉到,她的珠串似有些许微弱的异动,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死寂一片。 看来翠珑在她刚刚进入程清歌的回忆时,也偷偷窥视了几眼,晓得了个大概。 这个姑娘也是个倒霉的命,本来身世就已经够悲惨的了,如今做了鬼反倒爱上一个凡人。且这凡人还心有所属,属意者又是另一只女鬼。 如此乱糟糟的事情,想来就连月下老人都理不清,更何况是看人回忆看得眼花缭乱的玉无裳了。 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来,在程清歌的肩头上轻推了一把。 只消瞧他那副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样子,便知指望他自己醒过来,是不大可能的了。 程清歌被她推了个激灵,如同骤然惊醒般忽得睁大了双眼。他迷迷瞪瞪的看着玉无裳,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触手四处都是湿漉漉的,面颊之上那是泪水,额头之上那是冷汗。 程清歌颇难为情的勉强笑了笑,只那笑比哭还难看。他哑着嗓子道:“……让姑娘见笑了。” 玉无裳自然是很同情他的遭遇,他不仅痛失了爱人,而且还丢失了一段尤为重要的记忆。 “客套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且只与你说一说要紧的事儿。”玉无裳微蹙了双眉斟酌着用词,迟疑着缓缓道:“因着你的记忆不全的缘故,我无法辨其真伪。” 程清歌在幼年时失去了母亲,那时他年纪还小,估计是自我保护的意识太过强烈了,是而他便丢失了那一部分关于母亲病逝前的记忆。所以这才有前一个片段是他父亲将母亲关进暗室,后一个片段便是他母亲葬礼的情况了。 因着有这个先例,是而在醉雪死时他也是上下承接不起来,前一个场景他还跪在祠堂一整夜,后面立马便是醉雪死去的场景了。 玉无裳是有些迟疑,这两者究竟只是巧合,还是程清歌的问题。 程清歌的面上则是实打实的疑惑,“姑娘是说,我的记忆有问题?” 玉无裳心道,与其说是记忆有问题,还不如说你有问题更为妥当。不过她实在看他很可怜,便好好想了想才十分委婉的道:“或许是你健忘,将那些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程清歌满面茫然,“……” 玉无裳只好不那么委婉的直接道:“我的意思是,以你的天赋与修为而言,你是有这个能力的。你幼年时母亲逝世,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智,是而便刻意将那段无比伤痛的记忆给遗忘了。你现在想想,对于母亲是不是几乎都没甚印象了?” 程清歌细细回想,却是如她所说,他印象中母亲的样子,全都是如同盖了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虽说当初母亲去世时他才不过十岁,距今也有十数年之久了。但母亲在孩子的心中是一种特别的存在,绝对不可能说忘便忘得如此干干净净。 玉无裳会做此猜测,也是以己由人。在她年少时,因着爹爹病逝,娘亲悲伤至极总是走不出这道坎儿,便在一日留下了字条,孤身一人带着爹的骨灰离开了神寂岛。 她走得十分潇洒,此后便一直都不曾回来。玉无裳独自一人守着悬崖边上爹爹的衣冠冢数年之久,每到人间团圆佳节之时,都会做上几个爹爱吃的小菜,打上一壶娘爱喝的清酒,在那花雨纷飞的庭院之中,恍若一家人还在一起言笑晏晏,欢乐幸福。 第十八章 紫桑程家(9) 那时爹爹与娘亲的面容在她的醉眼中无比清晰,爹依旧还是那么温柔俊朗,娘也如从前般爽利美艳,全然不见后来那副悲戚苍白的模样。 那是一场她做了多年的美梦,就如同在阳光下洋溢而飞的细小泡沫,虽然足够美好却终是一场虚幻。 眼瞧着程清歌那副魔怔恍惚的样子,玉无裳实在心有不忍,想了想便又猜测道:“当然了,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程清歌求救似的抬眼看她,急急的道:“姑娘请说!”任谁也不想忘了自己的亲娘,想来他也不例外。 “凡人的记忆本就如同一卷白纸一样干净无物,从出生起,这卷白纸上便开始一一书写他的生平。自然,这样的生平卷记是以自己为第一视角而写,要比寻常的人物撰记繁琐复杂上千倍。”玉无裳斟酌着道:“是而有时候觉得忘了什么东西也属正常,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记忆白纸上能书写的东西便也有限。可是似母亲这样重要的存在在十数年后便忘得连长相都记不清了,这也不大合理。” 她抬眼细细的打量了程清歌一番,忽得道:“这种可能,便是旁人在你的身上施加了什么法器,锁住了你的记忆。” 原本程清歌被她打量得便浑身发毛,但只听了她的话,顿时便身子一僵,神色也不可避免的十分僵硬。 若真是这样,有人想让他将他的母亲淡忘,那么势必是有什么隐情在其中。而那白沁柔的死,便也就因此由简单病逝而变得扑朔迷离了。 原来只是两方交易,玉无裳帮他召回醉雪的魂魄,他便给她一件由神寂岛而来沾染了些微灵气的物件。此等交易公平又公开,倒是一目了然。 但在看了半天的记忆之后,倒是由此牵扯出了有关他母亲逝世的事情,若是做成,倒是得再加些筹码,方才显得公平了。 玉无裳边在心中暗暗的打着小算盘,边倒也对此产生了些兴趣。 从前她一个人在神寂岛时,整日里也无甚事情可做,便总是自己捣鼓些仙灵法器,虽说也无人欣赏,但总有花间灵树浅滩游鱼对她大声称赞,倒是令她愈来愈有兴趣,所做之物便也就愈加多了。 除却那些捧场的朋友们都人手一件之外,还有许多都散落在神寂岛上,想来百年前众世家打上门时,定然也捡去了些。 这些自然都是白话,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法器的兴趣,倒是不减当初。 所以她才用那样略带着些兴致与好奇的眼神望着程清歌,让他不由只觉浑身都不太自在。 “这你便要想好了,毕竟你母亲逝世已然多年,你此时想要做的,也只是召回醉雪姑娘的魂魄而已。”玉无裳瞧他脸色实在是不好,便也只得收一收自己的心性,耐心与他分析道:“虽然你的记忆不全,但若是让我在其中找寻醉雪姑娘的魂魄,这也不算太难。不然,便将你母亲的事情放一放,先办完了这事儿再说?”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程清歌到底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略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于是玉无裳伸指在他的额头轻轻一点,自己微阖上了双眼,直接将食指连通了他的神识,探入了他那层最为宝贵的记忆之中。 既然他与醉雪是真心相爱,那么醉雪的魂魄如若不在人间飘零的话,便绝对还停留在当初那最为美好的地方。 她心性果断干脆,既有那七八分的把握,便定然要用十分的力气去尽力一试。 这一试自然就成功了,毕竟那醉雪原本只是个普通的柔弱女子,死后那点儿灵力也微弱的很,几乎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当然了,也正是因着她灵力微弱,这才让玉无裳聚精会神的好一通翻找,才堪堪找出了她的踪影。 就如同翠珑一般,刚刚从程清歌的记忆中被拉出来的醉雪,那周身浅淡的几乎快要透明了。若不是玉无裳有先见之明早已摘下一颗珠玉将其护住,恐怕她才一见这青天白日,立时便要魂飞魄散了。 她虽然已身死,但灵魂还很周全。若是她愿意的话,此时早已轮回转世,再世为人了。但她却躲在一片荒芜的记忆中不肯离去也不肯现身,这事儿的蹊跷之处,绝对不低于白沁柔那桩事了。 程清歌虽承受了记忆被抽离的痛苦,就在玉无裳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时,他已然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就在他迫不及待的睁开双眼,四下搜寻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的身影时,玉无裳却忽得只觉,刚刚那些让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于他而言应该不算什么。 此时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本是一眼便能望尽四处角落,但只见程清歌神情怔仲,便想往一处墙角边走去。 就在那个放置了一个小小花几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一只半透明状的女鬼。 那女鬼想来是不愿见生人,便将正面对着墙壁,只给了他们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程清歌乍然一见了她,这心中顿时便只觉绞痛不已,眼眶也早已湿热一片,他望向玉无裳时,那泪流满面倒叫玉无裳吃了一惊。 只见他那清亮的双眸中含着请求,玉无裳顿时便读懂了他的意思,便只微微颔首。 在他的记忆中,那位醉雪姑娘虽说脾性和婉温柔,但于许多事情来说,她亦是十分坚强刚毅之人。是而在此时得已故人相见,但已然是天人永隔,她总是心中哀戚,不愿过来。 玉无裳便随了他的请求,将灵力毫不吝惜的倾注入醉雪的灵体内,倒叫她渐而由半透明转为完全实实在在的存在,恍若当初为人时那般清清楚楚。 程清歌这才缓步走上前去,抬手便轻柔的握住了女鬼单薄瘦削的肩头,柔声唤道:“醉雪,是我,我来了。” 鬼魂本来是没有实体的,因为人死了,身体便与灵魂剥离开来,基本上是再也回不去了。但若是因特殊情况又回去了,那便不再是凡人,而是起尸成怨了。 但这醉雪是被玉无裳强行召回的,即便不是她的鬼使,却也能听从她的驱使,受她掌控。是而玉无裳往她的灵体里多灌些灵力,便也就能给她实体,不过是多耗费些精力罢了。 第十九章 紫桑程家(10) 女鬼从背影上看着,本也身单力薄是个柔弱女子的模样。但就在程清歌握着她的双肩温柔的将她转过身时,她却忽得扬起了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 这个耳光十分清脆响亮,玉无裳也没想到会突然有这样的变故,不由惊了一惊,还以为她做鬼做的久了,变得六亲不认心智尽失了。 程清歌显然也被打懵了,他不由抬手轻抚着自己的面颊,愣在了原地。 玉无裳原想着将她的灵力抽回来,以免醉雪狂性大发骤然发难,这样就闹得不好收拾了。但只见她也只打了这一耳光,便再也没了别的动作。 这时间仿佛被凝固住了,屋子里两人两鬼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等待着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翠珑躲在珠串之中虽然始终都未曾现身,但她对程清歌与醉雪的关注,绝对不低于玉无裳。 比起程清歌满面的不敢置信,醉雪要沉静冷漠的多。 她依旧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眉目间秀丽而又文弱,清雅温婉,素衣素颜。因着玉无裳给她的灵力格外足的缘故,她也没有似一般鬼那般面色青白身形飘忽,倒是与她生前的样子相差无几,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程清歌受不了她这么冷漠的看着他,双手只握着她的双臂,依旧轻柔无比,仿佛是怕吓着她似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能好好保护你。但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我们会有怎样的下场,任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 听他这话的意思,仿佛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不愿再放她离开了。 世人都道修仙好,想来修道之人比起凡人,是多了这一重好处。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这是谁也抛不开的束缚枷锁。但凡人若是有亲近之人去了,便不过是办丧事哭几场,再如何不舍但在经历天人永隔之时,也不得不舍下。 但若是入了修仙的门道,那便大有不同了。就好比玉无裳与翠珑,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弱女子,一个是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缘分使然让她们结下了契约成为主从关系,翠珑即便是鬼,也可继续留在人间。 可鬼使这样的存在依旧是正道人士所不耻的,程清歌身为紫桑程家的大公子,在修仙界无论如何也有一席之地可容身,他们又如何能够容忍这样出身清白世家的翩翩公子的身边会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鬼? 这样的事情玉无裳能想到,自然别人也都想得到。 是而醉雪依旧双眸如冰刀般面无表情的看着程清歌,声音就如同自寒潭深底而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程清歌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个答案,如今好不容易即将揭晓,但他看着醉雪那双冰冷的眸子,心中却忽然有些胆怯了。 “那日你被你父亲叫去,我一人百无聊赖,便在你们府中随意走动。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的弟弟……” 程清歌显然知道他那弟弟是个什么德行,他面上的神情由关切转为痛苦,不过瞬息之间的事儿。他无力的闭上了双眼,低声道:“你不要再说了。” 醉雪对他的逃避视若罔闻,“我遇见了他之后,才知道何为世间最好的男儿。可知我与你的那段露水情缘,当真是我瞎了眼了……” 这话说的不仅程清歌如被雷劈,就连局外之人玉无裳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难不成在程清歌的记忆中所见他们你侬我侬情投意合,竟都是假的? 翠珑最是沉不住气,若不是玉无裳刻意将她摁下,说不定此时她已然冲出来了。 越是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问题,越是不能让外人多做掺和。否则便更难说清楚了,于谁都没有好处。 “那夜我等你等得百无聊赖,便在这后院遇见了程二公子。我与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当夜我便决定,此生非他不嫁……” 程清歌死死的盯着她,喃喃道:“你别说了……” “……二公子对此自然欣喜若狂,但他怕被你知晓,便做权宜之计,只与我做了那一夜的夫妻。一夜恩爱之后我们自是要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安身,你也知道,你父亲觉得我不过只是一介村女,是配不上你们紫桑程家的。于是我便对二公子说,我们可以私奔离去。” “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们在天未亮时便奔逃出府,但你父亲的耳目众多,还未出城我们便已然遭到了追击。在慌乱之下我失足跌进了护城河,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水。”醉雪的语速又快又急,全然不复做人时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于是我便被淹死了。” 程清歌睚眦欲裂,忽得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怒吼道:“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这些时日以来,你不就是想查证我究竟是如何死的么?现在我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你,你怎么又接受不了了?”醉雪苍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冰冷,她轻蔑的笑道:“你父亲怕我影响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便将我的尸身挂在了后院的槐树之上,假作自尽而亡。” 程清歌低吼了一声,抱着头痛苦的蹲下了身去。 翠珑在珠串之中躁动不已,她听了这些话定是怒火中烧,一心想冲出来给程清歌讨个公道,痛斥醉雪那个水性杨花的负心人。 她做人时便是如此天真单纯,如今做了鬼依旧是本性难改。 玉无裳只依旧一声不吭的围观着,顺便按住翠珑让她不得脱身,否则程清歌的这两朵鬼桃花一碰面再一言不合,还不把这间小屋给拆了。 说完了这些冷冰冰的话,醉雪便不再去看蹲在角落里没法儿抬头的程清歌了,只飘忽不定的抬起了双眸,望向了玉无裳。 玉无裳上辈子与这辈子加起来也算得上是阅鬼无数了,但就在她与醉雪遥遥相视之时,这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醉雪忽视了程清歌,直直的走了过来。 她在玉无裳的面前屈膝跪下,俯身低声道:“拜见大人。” 第二十章 紫桑程家(11) 这一点她倒是比翠珑要乖觉的多,也聪明的多。 玉无裳亦低声道:“不必多礼。” 醉雪站起身来,玉无裳微微倾身过去,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有什么话要交待,现在便明说吧。” “多谢大人。”醉雪的声音就如同冬日里雪花落地一般细碎的簌簌而起,她靠近了玉无裳的耳边,几乎低不可闻的留下了一句话。 玉无裳微微一怔,但想来她也不会说假话,便只定定的看着她的双眸,微微颔首。 醉雪留下了她那最后一句话,便如释重负一般微微叹了口气,面上那可以堆积的霜雪也渐而融化,她已然恢复了从前那副恬静美好的模样。 但这样子却不是给程清歌看的,就在程清歌还沉浸在她那些如同刀锋一般的话语中无法自拔之时,醉雪已然渐渐流逝了灵力,由实体到透明再到完全消失,也不过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而已。 情痴至此,当真是让玉无裳大开眼界了。 她无声的叹息着,缓步来到了程清歌的身边。 程清歌依旧跪在墙角处,他早已泪流满面。 原本以为自己所做都是对的,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的寻求得来的答案,却是错上加错。这样的打击与痛失心中所爱,足以能让他崩溃了。 但若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玉无裳蹲在他的面前看了他许久,忽得低声道了句:“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便已然扬起了手掌,一掌便冲着他的头顶狠狠的拍去! 这若是在平时,程清歌定然会毫不费力的便能躲了过去,还能顺手将她擒住,好好问一句为何要偷袭他。 但此时他已然心神俱乱,别说玉无裳拍的是软绵绵的巴掌了,就算她当头给他拍一块板砖,他也没甚反应。 于是玉无裳这一掌拍的极其顺利。但就在她的掌心触碰到程清歌的头颅之时,他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面上原本浑浑噩噩的神情也瞬间便被驱散了。 此时他的面容之上,却是吃痛的模样。 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能力超凡天赋过人,自然不会被她一巴掌就给打痛了。但只见她的手掌微微离开他的头顶之时,她掌心的那块玉佩好似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似的,竟将他头颅之中的一样东西给缓缓吸了出来! 那竟是一根泛着寒光细长的银针! 尖针探入头颅深处,再用外力吸附毫不留情的拔出,这其中有多痛楚,只消去看程清歌那瞬间满面汗如雨下的模样便可得知。 这银针名为“锁”,顾名思义,它不是杀器不是法宝,只是单纯的能锁住任何人的任何记忆的一件小玩意儿而已。 其实在最开始时,修仙界为何有这种锁针出现的原因只是为了划清与凡人之间的界限。譬如说哪个世家的哪位女仙在除妖降煞之时不小心露了真容被人瞧见,而这位女仙又不欲公开自己的容貌,如此便以此锁针探入对方的头颅之中,只消锁住他多看的那一眼记忆便可。 这于修仙界只不过是个小把戏而已,人人都能用,但也只能锁住凡人片刻的记忆而已。 可程清歌脑中的这一根,却不是区区小把戏就能使得出的了。 首先程清歌不是普通凡人,他的修行境界已然到了金丹期,说的通俗些,他虽未脱了凡胎,但与凡人却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要锁住他的记忆并且不止一个短暂的片段,这枚锁针定然是有人出了大力凝制而成。 毕竟在这个凭能力与天赋说话的世道,同一件法器分人使用尚且效果云泥之别,似这种小玩意儿,自然有的人使成了小把戏,有的人却使成了大杀器。 就在玉无裳还在研究指间的这枚锁针究竟像是出自谁人之手,一直都颓然低头的程清歌,却被他脑中忽然涌来的新旧记忆冲击得七零八落。 那些骤然涌现而出或熟悉或陌生的场景与诸人,顿时便让他只觉不知所措,无从是好。 毕竟曾经他一直都以为,他虽掌控不了其他那诸多之事,但只要是关乎自己的,全都牢牢的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但那也只是曾经自以为而已。 “娘!娘!我要我娘!” “来人!还不快将公子带下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就会傻愣愣的杵着!”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清歌!爹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你娘那是生病了不能见人,你是不是想让你娘的病势更加沉重?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娘亲?” “等她病好了!还不快把公子带回去!这样闹着成何体统……” “……” 对了,那是他十岁那年,父亲对外声称娘亲病重的时候。那时扶风白家也遣了人来探望娘亲,但父亲却对所有人说,娘亲染上的是风疾,最忌讳有人时常打扰,让她的病雪上加霜了。 那时的父亲当真是一副爱妻深切的模样,不仅衣不解带的亲自服侍娘亲汤药清洁,且时常夜不能寐,人都熬得十分憔悴。 也正是他这副样子,使得白家来的人都没话说,即便是见不到他们家大小姐的面儿,也可以得知程家主当真是用心尽力了。 那段时日年幼的程清歌过得十分难熬,他本就十分依赖母亲,但自从母亲生病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于是他夜夜噩梦缠身难以安枕,再加上食不知味心悸难安,小小的孩童也渐而神情恍惚,再也不似从前那么活泼伶俐了。 时光慢慢推移,终于到了那一日,父亲面色沉痛的向众人宣布,母亲最终病重不治,不幸亡故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那是全然不信的。他身为母亲的唯一独子,为何在母亲临终前都不能与她见上一面? 他每每追问父亲时,得到的回答总是你母亲身体不适不宜见人,等她好了你再来与她问安吧。于是这一等,便是从此天人永隔,再也没了见面的机会。 他虽心有不甘,但却无可奈何。 从这里开始,他的记忆便出了问题了。 那根冰冷尖细的锁针,正是他的父亲,紫桑程家的大家主,亲自送入了他的头颅之中。 第二十一章 紫桑程家(12) 这便能解释玉无裳的疑惑了,紫桑程家能跻身于整个修仙界中上流,且拥有不低的地位,当然是其能力使然。 而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制出不同于寻常的锁针,且将程清歌的记忆一锁便是十几年,不仅没人能瞧出其中破绽,且还锁住了他大段的记忆。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的原因,程清歌已然隐约可以猜到,但他不想看也不想听。可是这样如潮水般涌入脑中的记忆,却是停不住脚步,也定不了身形。 他心中即便是千般难受,也不能改变杀死他母亲的那个凶手,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而且就在父亲将母亲暗算致死且对外瞒得密不透风之时,还数次都对他下了毒手,举起了毫不留情的屠刀。 但那时他的运气实在是好,本来不过一个“因母亲去世而心神俱损郁郁夭亡”的说法便能置他于死地,不过是因着扶风白家的介入,对他这个外甥也颇为注视,这才让程家主没有即刻下了狠手,让他们母子前后上路。 为了避嫌,也是怕了扶风白家的实力,这才有了他程清歌的一条活路。 这个打击显然比之前心爱的女子转头投向兄弟的怀抱并且在私奔的途中失足淹死一事更显重大,后者他只是泪流满面无语凝噎,前者却是让他不由哭天抢地嘶声怒吼了。 玉无裳之前便对他很是同情,刚刚也是她多事伸手拔了他脑中的锁针,这才让事情更加雪上加霜,让他又多受了一重打击。 是而她在同情之余,心中又多了一重愧疚在其中。 此时在这小屋之中,程清歌那愤怒而又痛苦的哭嚎声已然将里屋那两具走尸的嘶吼声给全然盖住了,若不是这后院僻静少有人来,恐怕眼下已经被人发现了。 但若是让他这样伤心下去,被人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无裳想了想,伸出手指聚起了些灵力,虚虚的按在他头上两侧的太阳穴上,助他平心静气安神定心。 果然不过须臾,程清歌便安静下来了。 他那俊朗的面容虽依旧苍白且布满了泪痕,双眸也涣散开来无甚精神,但好歹从两重打击之中勉力脱开了身,也勉强镇定了下来。 玉无裳怕他再哭,便忙问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不知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程清歌就如同死过一次似的,哑声道:“多谢姑娘帮我探知了这一切,我定然言而有信,将之前承诺的东西奉于姑娘。” 答非所问,看来他是想自己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想再让她插手其中了。 玉无裳平日里虽说无所谓给人帮忙,但她也最是识趣,不做勉强他人之事。是而她便顺着这话客气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程清歌跌跌撞撞的推门出去了,只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谁都会瞧出破绽,知道他今日异于往常。 玉无裳本想出言提醒于他,但一时哑然,便眼睁睁的看着他出去了。 倒也是,这让她怎么说呢,你小心些,莫轻易的让人瞧出你的心思暗算你?如果他就是奔着摊牌去的呢。 这事儿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当真是不好插嘴也不好伸手。 程清歌前脚刚走,翠珑便一个按捺不住,从珠串里冲了出来。她这些日子养在玉无裳的珠串里倒是灵力充足,不用玉无裳另给她些灵力,她都能化出实体了。 “大人,你可一定要帮帮他啊!”翠珑面带着愤怒在她的面前跪下,急切的道:“否则大公子定然躲不过这一劫,该要送命了……” 她虽一直都不曾露面,但玉无裳没有切断她对外面的窥探,是而在程清歌的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可都看在眼里。 玉无裳平静的看着她,温声道:“你又唤错对我的称呼了。小翠,你先起来,我好好的跟你说话。” 翠珑不由微微一怔,“是,小玉。” 她虽站起身来与玉无裳相对而视,但倒没了刚刚那一鼓作气的勇气,她便低下头去,不敢去看玉无裳的双眼。 “你想让我去帮他,可他却不一定想让我插手。有些事情只得自己去做,旁人是帮不了忙的。”玉无裳好声好气的道:“程清歌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想着取了我想要的东西,打发了我这个局外人走了便是。” 翠珑虽然天真单纯,但她也不是个傻子,自然一点即通。 但她尚且还不甘心,“可是小玉,我知道你对人的事情不管也罢,但大公子的事情里还有一个女鬼,这你也不管么?” 说起醉雪来,玉无裳明显能看得出来,翠珑对她是极其厌恶的。 本来也就是这么个理儿,程清歌在翠珑的心中就如同明月光似的高贵皎洁,可她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将程清歌视为珍宝,可有人便是如此不屑一顾,而且还转身便投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淫贼怀抱中。 这些想法并非玉无裳猜测所得,而是只消瞧翠珑那义愤填膺的面容,便可全然窥知。 “万事皆随缘,若是他需要我的帮忙,自然会有我插得上手的时候。但若是他只想凭一己之力而为,而我却强行插手,那恐怕反倒帮了倒忙了。”玉无裳沉吟道:“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且先看看他究竟如何处置此事。” 别的先不说,就看在程清歌是白东台的亲外甥的份儿上,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就此不管。 一思及那人,她这心口就仿佛一汪盈润的春水在微微荡漾,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她的心头,既酥麻又微痒。 自己都有这种难得的体会,再看翠珑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玉无裳也能更加体谅她的心情,那种为情所困的感觉了。 听她这样细细说来,翠珑即便是一颗心全都贴在了程清歌的身上,此时也不得不按捺住,静候着他归来。 不过片刻,便只见程清歌回来了。 他好歹也是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虽说心思至诚素来光明磊落,但他并非鲁莽之人,出去走了一圈倒是稍稍平复了心情,不似刚刚那般脸色极其难看了。 第二十二章 紫桑程家(13) 翠珑在他进门前便隐入了珠串之中,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还不如就当自己不存在了简单利落。 程清歌向玉无裳伸出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掌,“姑娘,你瞧瞧可是这个东西。” 在他的手心里,静静的躺着一枚小小的圆贝壳。 那贝壳明眼人一瞧便知是稀罕物,虽说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但其光泽莹润纹路清晰,如同一颗上好的珍珠那般莹白温润。 这若是落在常人的眼中,定然会觉得能卖个好价钱。但落在修行者的眼中,所见的却是笼罩在其上的那一层盈盈丰润的灵气,无论谁都会在暗中称赞。 玉无裳对这贝壳自然熟悉的很,从前她在神寂岛上生活时,那靠近海岸的浅滩上四处都是这种灵气四溢的小东西。但它们于神寂岛而言是十分依赖的,如今被人带离了那片海域,便也就渐渐失了曾经的灵力和光彩,只能似现在这般委委屈屈的了。 眼看着想要的东西就在面前,玉无裳却没有立即便伸手去取,只仔细的打量着程清歌的面容,“我拿了这东西自然是立刻就要走的,不知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程清歌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家事,自然得凭我一己之力去解决。姑娘已经完成了与我的交易,本该取了报酬便离开。”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玉无裳隔着衣袖拍了拍她挂在腕上的珠串,似是在说给翠珑听,“我再留下也是给公子添乱,如此便告辞了。” 她甩了甩衣袖,十分潇洒的抬脚便走。 程清歌双眉一紧,移步挡住了她的去路,双眸紧紧的锁住了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沉声道:“姑娘就这样走了,岂不是白帮了我的忙。” 他将手中的贝壳送至了玉无裳的面前,“你的东西还未取走。” 玉无裳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便是从前我们从神寂岛上带出来的。” “你们?”玉无裳的双眸本来好似随时都要睡着了那般毫无焦点,但此时却炯炯有神的聚焦于他的面上,她那满面麻子肤色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据我所知围剿神寂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大公子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来岁,怎么与这事儿还能扯上关系么?” 程清歌只笑而不语,目光中闪烁的光芒极为诡异,脸依旧还是那张脸,但他却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玉无裳却没有很在意,依旧绕过了他,目不斜视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但一脚才跨出门槛,抬头没见耀眼温暖的阳光铺陈满身,却只见这小院中乌压压的四处都是人,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敌。 就在那扇小门被推开时,守在门口的那几名修行者立即便将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器都冲着门口而来,好似玉无裳若是再往前一步,便要被这些尖锐的兵器刺个对穿了。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便静止了。 须臾,玉无裳才缓缓转过身来,微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呢,程家主?”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程清歌一人。 这间小小的屋子原是后院随意储放杂物的地方,里屋通着外屋,就坐落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屋子门前种着一棵极其繁茂的槐树,也正是有这棵槐树在,才挡住了这间小屋里的所有阳光。 明面儿上来看,这屋子建造的位置不好,既沉闷又阴寒。但在修行者的眼中通俗的来说,这里便是个招阴引煞的好地方。 而且从程清歌的记忆来看,他心爱的姑娘便挂在门前的这颗老槐树上,从此人鬼殊途。 “姑娘当真好眼力。”那程清歌微微一笑似大有深意,整个人的气质与之前的那个程清歌简直有着天差地别。他抬手缓缓的抚了抚下巴,“我儿与姑娘本也只是泛泛之交,但没想到姑娘竟对他如此了解,一眼便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刚刚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出去的程清歌,显然不是现在待在屋里的这一个。 “程家主真是爱开玩笑,你的耳目一直都藏在暗处偷窥,难道会不知道,我与大公子相识不过寥寥数日么?”玉无裳毫不客气的道:“你的伪装可以说是完美,但你难道不觉得,此时这屋内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么?” 就在程清流想去通风报信之时,玉无裳曾驱使着两具走尸将他们主从三人逼进了里屋,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可不小。 可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竟连半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玉无裳几乎可以确定,若不是因着她不会动手杀人的缘故,刚刚程清流若有一丁点儿涉险的可能,这些修行者早就会在紫桑程家的授意下,直接杀进来了。 那程家主虽与程清歌的相貌极其相似,但他们到底是父子,中间隔了这么多年的阅历与见识,即便是程家主修行高深可保相貌依旧年轻,但于人之气韵和些微细小的容颜沧桑,这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玉无裳望着眼前这个笑得意味深长的男子,耳中尽是一片静谧之声,心里却不由暗道:“这老家伙,偏心都偏到骨子里了。” 明明程清歌与程清流都是他的亲生儿子,程清歌也比程清流出息得多,是个修行问道的好苗子。若是他肯好生引导帮助的话,假以时日程清歌定然能让紫桑程家在这众多修仙世家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可惜这程家主私心疑心都太甚,既偏爱继妻幼子,又生怕长子得知是他害死了白沁柔。这么多年来他百般防着程清歌,不正是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便难以掌控这局面了。 程清歌视他为尊父,他却视儿为仇敌。 “姑娘既然心知肚明,那我们便不必再兜什么圈子了。”程家主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手掌,外边对玉无裳拔刀相向的诸人便都应声退下,院中的站到了院外,挤在门口的去了角落。 看他这样子,是要说些什么不能外传的隐秘之话了。 玉无裳便也十分配合的又迈步回来,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心想着便也折一折他的寿,且听他一回使唤,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第二十三章 紫桑程家(14) 回身再看站在床边的那人,他将周身的障眼法去下之后,倒是与程清歌不那么十分相似了。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童颜依旧但却鹤发丛生,不仅气度少了几分年轻人的锋芒多了些阅历丰富的从容,眼角的那些细纹也明明白白的彰显着,他早已洗去了年少气盛的鲁莽,当真是仙风道骨,颇有风姿。 这程家主活了百来岁,虽说生活作风有些一言难尽,但他看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至少他不会似程清歌那样管头不管尾,一见玉无裳有纯熟的御鬼能力,便将她这个不知根底的人给贸然带了回来。 所以他此时打量玉无裳的眼神,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两厢无声的对视了半晌,终于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程家主缓声道:“姑娘虽说披着一张凡人的皮,但这内里的情况,却依旧骗不了人。” 玉无裳心道,我从来也没想着要骗你们,自然会被你一眼看穿。而且紫桑程家当初虽说也参与了围攻神寂岛那一战,但因着那时顶尖的世家都挤在前面砍杀,倒是让他们落了后,没有亲手参与“斩杀妖尊”这一荣耀事件。 听说那时程家主还颇觉遗憾,若是当时他能挤上前去戳个一刀半剑的,此时的紫桑程家也不至于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了。 不过若是让他知那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尊就披了层人皮眼下就站在他的面前,恐怕他反倒就会庆幸当年那一步之差了。 毕竟从前做仙尊时的玉无裳虽是人畜无害就如同一朵洁白的小莲花儿似的,但后来做了妖尊的玉无裳,却是睚眦必报,护短又爱记仇了。 此时虽说不惧让他知道实情,但若是让妖尊重现人间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了的话,必定会引起各大修仙世家的重视与警惕。 那样对她的复仇计划便太不利了,毕竟人人都在防着,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来的方便。而且就算她老实的承认了自己就是玉无裳,想来也没几个人会相信的。 毕竟当初那二十一刀结结实实的砍了下来,从前那位容颜倾城灵力绝世的祸世妖尊早已从灵魂到身体都被圣灵洁净的神寂海清洗消磨殆尽,就算她侥幸有残魂逃脱了去,也不过只是一丝半点儿的神识,很快便会荡尽在这茫茫人世间。 且最重要的是,在这修仙界里,只要是当年有幸见过玉无裳真容的不论是人仙还是妖鬼,恐怕都不愿相信,眼前这样一个满脸麻子的干瘦小丫头,就是当年那位风华绝代冰肌玉骨的仙尊大人。 所以思忖了片刻,玉无裳想着还是得稍作隐瞒比较好。所以她随口便扯了个藉口,面不改色的道:“你瞧着这许大的年纪,眼力当真是不行。我明明只是肉体凡胎,不过是幼时学了些玄道的小把戏,拿来糊弄人的罢了。” 程家主被她噎了一下,却依旧能保持面上的笑容不改,当真是好定力,“当真只是小把戏么?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那样信手拈来的御鬼术,在姑娘的眼里竟然只是小把戏而已。” 若只是御鬼术便也就罢了,毕竟不论是正道还是邪道,只要是修道之人,多多少少都会些驾驭灵体的本事。 可就在这间小屋里,玉无裳还驱使了两名魂魄不全的走尸为己用,还伤了程家的二公子程清流,这笔帐想来也是要算一算的。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反正我不过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此时身陷于你们家后院,即便是你想杀我灭口,我也是没有法子。”玉无裳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双眸炯炯有神的看着他,“你要不要动手试试看?” 简单的说辞忽悠不了他,便只好扯开话题了。 程家主的多疑性子早已展现的淋漓尽致,她愈是这么说,这小命便愈能先保住。她虽说不惧他们紫桑程家的能力,但此时的她毕竟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任谁的法器丢偏了些,都有可能叫她命丧当场。 程家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姑娘这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啊。” “我不过是想活命,你想要的是保住秘密。可最能保密的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所以我知道你们家那么多的隐秘之事,想来今日要全身而退,也是颇为艰难。”玉无裳说的甚是轻松,她抬眼看着他的神情细微的变化,便又闲闲的改了口,“或许可以说,几乎就没这个可能。” 程家主仿佛受她的影响,也放松了心情,出言便纠正了她的话,“姑娘若是将‘几乎’二字隐去,便更加贴切此情此景。” 许是胜券在握,他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另起了个话头,悠然道:“我对姑娘的来历实在是觉得好奇,姑娘若是不急的话,可否向我透露一二?” 前面便是黄泉路上的鬼门关,玉无裳又不赶着去投胎,自然是不急的。是而她只微微笑道:“我不过只是个大户人家的粗使丫头,因为犯了事便逃了出来,遇见了程大公子,才被他带来了这里。我这来历说出来定然是让你失望了,不知在你的眼中,我究竟会有怎样的来头?” 程家主定定的看着她,忽得道:“你与一百年前覆灭的神寂岛有关。”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十分肯定的直言。 被他劈头盖脸的乍然一问,玉无裳不免心惊了一惊,但只见他那窥探的神情,便又缓缓安定了下来。 疑心谁人都有,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 他既然是摸着石头过河,那便是以试探为主,知道些实情最好,探知不到便也就罢了。毕竟这种状态的玉无裳于他那样修行了数百年的高深修仙者而言,当真不在话下。 她不由微微扬眉,“阁下何出此言?” “我活了这百来岁,曾在年少时有幸见识过当初神寂岛的主人,那时名扬天下的仙尊大人出手过。你的御鬼术可谓是与她同出一辙,几乎没有半点儿偏差。”程家主面儿上虽依旧一副闲适的姿态,但只见他的眼底深处,是十分紧张并且畏惧的。他似无甚在意的看着玉无裳,“莫不是当初神寂岛遗留下来的后人?” 第二十四章 紫桑程家(15) “我活了这百来岁,曾在年少时有幸见识过当初神寂岛的主人,那时名扬天下的仙尊大人出手过。你的御鬼术可谓是与她同出一辙,几乎没有半点儿偏差。”程家主面儿上虽依旧一副闲适的姿态,但只见他的眼底深处,是十分紧张并且畏惧的。他似无甚在意的看着玉无裳,“莫不是当初神寂岛遗留下来的后人?”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再三的打量着玉无裳这副尊容之后,他面上的神情便愈发犹疑了起来。 在这世间凡人众多,其中有修行天赋之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而且这数千年来,修仙界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便是,不论修行高低天赋如何,所有人的仪容相貌,即便不是一等一的好,也要面目周正容颜尚可,最忌讳的便是歪瓜裂枣相貌丑陋之人。 就譬如长成玉无裳这样的。 他的眼神实在怪异,但玉无裳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当初你既然也参与了围剿神寂岛,那必然心中知道,岛上是否还有残存的生灵。” 那时她虽已然死得透透的了,但依她对神寂岛的了解便可得知,那些正义人士是绝对不可能完成搜岛这一任务的。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她与娘亲之外,外来者能穿过神寂岛外围的迷雾迷林来到中心小筑,也仅只有两人而已。 一个是她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另一个便是扶风白家的二公子,少年时的白东台。 一想起这人的面容来,玉无裳的思绪便不自觉的飘了好远,拉都拉不回来。但只见程家主的面色愈加有异,便不得不轻咳了一声勉力拉回了思绪,淡淡的道:“我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幼时曾经高人指点一二,这么些年自己摸索着慢慢修行起来的罢了。” 当初玉无裳从神坛上被那些人给拉下来,自然是什么脏水都往她的身上泼,将她的声名糟践得愈难听便愈能随了他们的心愿。 是而待她心灰意冷反身回去神寂岛时,昔日里那些对她顶礼膜拜赞誉有加的正道人士追杀至此,自然不会对世人说,他们那是以多欺少一大群人围攻一个弱女子才堪堪取得了胜利。 是而神寂岛便在众人的口中颠覆了以前的模样,从仙灵之地堕为妖魔之地,也不过只在世人的口舌之间而已。 就在玉无裳身死之后的这百年间,围剿神寂岛这一战是众多修仙世家正道人间护卫世人的正义之战,众位高阶修仙者浴血奋战了七日七夜,才将那妖岛上的一众妖魔全都斩杀殆尽,没有放过一只让其逃出为祸人间。 这样的讹传不仅能轻易的给众人洗脑,而且在流传了这数百年后,曾经那些知道真相的人,都被自己的谎言给感动的相信了。 眼前的这位程家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虽说这些话只是用来蒙傻子的罢了,以程家主这样多疑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杀了她,将此事的线索断掉。 但她这性命也保不过两日的功夫,他只需随意一查,便能得知丑丫头小玉是紫桑城外小程府的使唤丫头,再与小程府那对黑心夫妇一合计,玉无裳曾经驱使鬼使破除式神的事情便都会暴露无疑。 这样不仅她会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就连程清歌以鲜血祭人魂做式神的事情都会被他那偏心爹探知个清清楚楚。 如此程家主之前还因忌惮着扶风白家不敢擅自处置了程清歌,但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大义灭亲了。 忧心,实在是不得不忧心忡忡。 想来也是不屑于对她这样的小角色动手,程家主自那日领着一群徒众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而来又如退潮般不知不觉而去之后,倒是再也没有来叨扰过她了。 之前在这间小屋里养伤不得外出,现在被困在其中依旧不得外出,玉无裳本也不是愁眉苦脸之人,倒是照常吃照常睡,叫人瞧不出半点儿破绽来。 翠珑可就不一样了,她虽与程清歌相识也不过数日而已,但这一颗骤然萌动的春心实在是叫她难以安定,若不是有玉无裳的明令禁止,恐怕她早就按捺不住,偷着跑出去找他了。 这可不似在城外的那座小程府,在这偌大的紫桑程家里,恐怕任意一个门徒都比那草包程老爷要厉害的多。 所以如今之计除了等,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如此过了两日,翠珑终于是克制不住等待不了了,只心急如焚的追问着玉无裳,“小玉,小玉!程公子自那日出门之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你说他会不会被那位程家主暗中杀死了?” 这姑娘也是心直口快,从前做人时好歹还有几分含蓄,如今越来越习惯做鬼,倒是将那含蓄的心思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玉无裳虽然打坐打得昏昏欲睡,被她这如连珠炮似的追问炸了一个激灵,但她在回过神时,还是甚有耐心的安慰道:“放心,虎毒还不食子呢,大公子虽说知道了些许内幕,但只要程家主还兜得住瞒得了,便不会对他如何。” 否则他早就对程清歌下手了,毕竟斩草要除根,这才是最干脆利落的做法。而扶风白家本就是阳春白雪风情优渥的上等世家,想来即便是对妹妹外甥接二连三的没了心生犹疑,但也绝对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轻易与紫桑程家撕破脸的。 眼下最好便是等,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才是脱身的最佳之时。 于是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两天。 这几日过得实在是太安静了,每日黄昏时分便有人将食物放在窗台边,等着玉无裳自行去取时,便连个送饭的人影都瞧不见。 想来是怕被她攥取了心神,有人为她所用便不好了。 但只见这小屋四处都静谧一片,玉无裳却是知道,若是她不知轻重推开门便想出去,除非她有能罩住全身的法宝在手,否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便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射成一只刺猬。 到那时还能不能再次重生重新来过,想来机会定然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