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香》 第一章 丹桂香 九月,漓水之畔丹桂飘香,神州大地呈现出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 我叫漓香,是漓水之国的华公主。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辰,天还未亮,栖梧宫便跪了一地的宫娥太监,他们都守在我的丹阁外,大概是想提前向我道贺讨一份赏钱。 兰嬷嬷有些无奈的冲我笑了笑:“公主,这些个大大小小都被你给宠坏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我掩了嘴轻轻笑道:“兰娘平日里最是有办法,必是早有准备了吧!”说完并不再理她,自顾自地翻着桌上的书。 “公主真是越发不可爱了,整日里翻弄这些个书本都快变成书呆子了。” 兰嬷嬷曾是我已故的母后身边最受宠的宫女,性子确实活泼了些,自从我出生后她便一直在我身边教习,母后大概是希望我也能像兰嬷嬷那样简单快乐地活着吧。 “往日里兰娘总是嫌弃我没有公主的仪态,如今我每日里修身养性就是为了讨得兰娘的欢心啊!”说完一边抱住兰嬷嬷的腰,一边望着她无辜地眨着眼。 兰嬷嬷看我难得地俏皮一回,竟有些哭笑不得,“公主若能像以前一般,老奴缴了头发做姑子也是愿意的。” 这些年兰嬷嬷如同母亲一样为我操碎了心,此时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有如针扎般难受,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一年来,夜里我总是浅眠得紧,兰嬷嬷为我一夜掌灯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为此她在我面前抱怨过,隔三差五地请御医过来看诊,最后得出了个兰嬷嬷觉得最为荒唐并且一直也不愿接受的结论,我这是“心病”。 无论如何我肩上的担子也不会因此减少一分,生活还是得继续,尽量快乐地过吧,“兰娘,你要做姑子也得等我把今日的生辰过了再说啊!” 兰嬷嬷听了这话也全不在意,笑呵呵地一拜:“多谢公主开恩。” 随后兰嬷嬷便传了话,打开了丹阁大门。我坐在首位上接受阖宫上下的祝贺,兰嬷嬷依次给大家发放赏钱,热闹非常,如同往年一般。 一切当真如往年一般吗? 这一年我深居简出,以抱病为由避开了所有的国事活动和宫廷宴会,只为躲避那人,只是今日怕是避无可避了。 一番赏赐下来,天已是大亮,兰嬷嬷召了管事的宫人们吩咐着栖梧宫的大小事宜,并且亲自主持着我生辰的各项布置工作,按照礼部的占卜,我的生辰宴会下午申时才会开始,时间充裕得很。 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我也该为这个国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于是告知了兰嬷嬷,取消了今日的晨课,我便带着我的贴身宫女翠儿去到了勤政殿,兰嬷嬷有些诧异但很高兴我能走出栖梧宫。 勤政殿是我的弟弟漓景办公的地方,是只属于这个国家皇者的居所。 景儿现在该是在太和殿上早朝,这一年里总是他到栖梧宫来看望我,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 他每日的时间和行程早就有人规划好了,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肩上便扛了这个国家的重担,我应该在他身边的,至少我不应该让他觉得寂寞。 第二章 摄政王 我借了勤政殿的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和米粥,想着时间足够便多做了些,景儿上朝回来便要进学,可以和太傅一同进餐,正好可以瞧瞧他和太傅处得如何。 不多时景儿便在宫人的拥簇下下朝回来了,一身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还显稚嫩的小脸神采奕奕。他看到是我很是高兴地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抱住他,他便被李公公拉住了,随后一屋子人全部跪倒在地,我很是不解地望向景儿。 李公公忙向我使了眼色,我向外望去,只见一人一身朱色蟒袍,霎时全身的血液只往上涌,纷繁的往事扑面而来,又在一瞬间散去,只余下那一夜的混乱和屈辱。 我强压下心中的绝望和恨意,缓缓福了福身,“见过皇叔。” “不必多礼,听闻你前些日子身子不太好,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熟悉的温柔的语调,惑人的手段而已,当初我怎么会轻信? 看着他慢慢向我走来,逐渐放大的脸,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人的脸,满含着焦急、欣喜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一恸。 “你就如此恨我吗?”耳旁传来那人痛苦的话音,充满了悲切之情,我该恨他,为何还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不该恨你吗?漓钺。” “一会皇叔,一会漓钺。香儿,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漓钺微微勾起唇轻笑着。 “无耻之徒。”我被他的笑深深刺痛着,抬起手拼尽全身的力气向他扇去,却被他紧紧握住。 “香儿,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冷硬的语调中透露着无限的威严,只这一瞬我便败下阵来,抽抽噎噎软倒在床上。 他见我已平静下来,轻声哄着:“御医刚刚给你看诊过,你需要多休息,我稍后遣人送你回栖梧宫。” “这里是哪里?”我有些戒备地问他。 却换来他的大笑,“我的寝房。”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又补上一句:“勤政殿的。” 我当真越活越回去了,我刚刚在景儿面前这般情形,怕是吓坏了一屋子的人,此时不在勤政殿又会在何处呢? 不一会我在翠儿的照顾下坐了软轿回到栖梧宫。 兰嬷嬷见我好端端地走着出去,现在竟被抬着回来,心中很有些怨气,我哄了好半天才总算蒙混过关了。回到丹阁的寝房里,我便只留了翠儿在身边。 “翠儿,我昏过去之后的事,详细说来。” “公主。”翠儿突然跪倒在我床前,有些慌张地道:“奴婢不敢议论摄政王。” “皇叔当真如此令人惧怕吗?”我本想继续教训这小妮子,让她知道谁才是这栖梧宫的主人。又一想我刚刚还不是被他生生给吓晕了过去,罢了。“你且起来回话,我和皇上、皇叔乃是亲人,亲人之间互相关心是寻常之事,你且把你看到的、听到的说一下吧,只当是成全了我的念想。” 翠儿继续跪着,并未起身,“多谢公主体恤奴婢。”她俯身向我一拜,又继续说道:“公主昏过去后,皇上很是担心,本来想陪在公主身边,因着进学的安排,才将公主交给摄政王照顾。” 所以我醒来时并未看到景儿,漓钺不仅在学业、礼仪上对他如此严苛,还如此罔顾我和景儿的姐弟亲情。我如今要见上景儿一面简直难如登天,当真让人恼恨。 “皇叔怎会出现在勤政殿,以往这个时候他都是在内阁司职?”我已经有一年未曾理会宫中和朝中之事,莫非这期间有何变故? “为了督导皇上,摄政王已在勤政殿住了有小半年了。” 竟然有这等事,都怪我这一年来诸事不闻,尤其是关于漓钺的,兰嬷嬷和宫人们观我言行后更是形成默契决口不提他的事。这样的日子景儿是怎样度过的?想到此处我只觉心如刀割,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应该躲避了。 “翠儿,我想休息一会,你先下去吧。” 翠儿起身为我掩好被子,放下床帷后便退下了。我也不再多想,我是真的想好好休息一下了,养足了精神才能与景儿一起面对这宫墙内的风雨。 第三章 白玉镯 好久没有如此好眠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隔着床帷都能感觉到外面阳光的明媚,大概快到晌午了吧。 我缓缓坐起身,听见旁边倒水的声音,翠儿这丫头真是贴心,还一直守在我身边。看她已倒完水站在床边,我撩了撩床帷,接过她手上的茶杯,抬起头却惊得摔了杯子,竟然是他。一杯子的茶水全洒在了我的胸前,好在这茶水只是温热并不烫人,我慌乱地紧着胸口的衣服,最后扯了被子包住自己,极力稳住已失的心神。 “香儿,为何总是在我面前如此狼狈?”浑厚的男声,不带丝毫的感情。 “皇叔以为是为何呢?”我直直地望向他,他有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坚定而不容置疑,曾经我以为他是我和景儿最重要的亲人、最温暖的依靠,现今我只想撕开他虚伪的面具。 “你终于愿意面对了吗?”他叹着气。 “难道不面对,所有已经发生的事就不存在了吗?”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漓钺坐在床沿上,轻抚着我的头、我的发,如同安慰幼时受了委屈的我一般,“你一直在等着我的道歉吗?” 耳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只这一瞬我便掉下泪来,难道这一年来的辗转反侧只是为了他的一句道歉? 漓钺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任我的泪水落入他的手心,“香儿,我不会向你道歉,那夜的事我并不后悔。” 这么温柔的语调说着如此残忍的话语,这人到底有几张面孔,哪一张才是真正的他? “漓钺,你当真是这世上最混蛋的人!”以公主之尊咒骂一个人仅此一次了吧,为何我只觉得满心的悲凉? 却换来漓钺哈哈的笑声,这笑声来自于他的胸腔,如释重负的声音。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被我这样咒骂他不是应该拂袖而去吗。 漓钺握住我的右手,我被他突来的亲昵吓得只想拼命挣脱,他的手劲太大,我被握得生疼。 “别躲,我只是有东西要送给你。” 听他如此说,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见我不再挣扎,从袖口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锦盒打开来,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他取出那玉镯缓缓为我戴上。 “这镯子早就想给你了,还喜欢吗?” “既是生辰礼物哪有不喜欢的,多谢皇叔!” “你的生辰礼物下午的宴会上一并送你,这个不是。”他深深地望向我的眼。 我愰了愰神,总算记起了宫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宫中宴会,亲友大臣们都需得将礼物交由礼部统一登记,再由礼部代为转交,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大家已经形成了这种默契。 往年我总会特别期待他的那份礼物,虽说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都是他亲手所做,比如一整套的奏乐面人、十二生肖糖人、走马灯等等诸如此类的小孩玩意。 漓钺那时成天地忙着各种国事家事,还能抽出空来亲手为我做礼物,我心中是万分感动的,所以对他送的礼物一向珍而重之,一直摆在我的寝房内最显眼的地方。只是去年的某一日我让兰嬷嬷全部收起来扔了,现在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一定也发觉了。 见我又是不言语,他轻轻笑着,“你可乐了吧!往年你总是嫌弃我做的那些个物件是骗小孩子的,说我是铁公鸡,现下你手腕上这个镯子可是我家里最贵重之物了,你可不能乱丢了啊!” “我从未嫌弃过。”不知为何我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我这是在为丢了那些东西而后悔吗? 漓钺捉着我的手,轻轻抚着我腕上的白玉,“香儿,你若愿意一直戴着这玉镯,我可以允你一件事。” 不容反抗的言辞,这人怕是早已习惯了如此居高临下了吧。只是这条件太吸引人了,我无法拒绝。在这宫墙内我和景儿都身不由己,既然这人是堵越不过的高墙,我便只能做那攀附而上的藤蔓了。总有一天景儿会长成那参天的大树,茂密的藤蔓也能覆了那高墙。 “我可以每天去勤政殿看看皇上吗?”这是我心里唯一的愿望,他会答应吗?我仍然有些忐忑。 “自然是可以的,皇上年幼,性情还未定,有你这个长姐在旁督导,一切都会顺利很多。” 我没想到他如此爽快便答应了,还在兀自惊疑中。 漓钺又继续补充道:“你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没有谁会限制你。” “多谢皇叔!”他这个人平日里阴谋诡计一大堆,但是总算有个优点,他答应了的事是绝不会反悔的。 “你这谢怕是也不是出自真心。罢了,我权且收下了。我已为你传了午膳,多吃些吧,下午宴会上还有得累的。” 漓钺唤了兰嬷嬷进来布膳,随后又交待了些事便离开了。 第四章 芙蓉锦 用完午膳,兰嬷嬷和翠儿为我打点着宴会的宫装服冠。 只单单这礼服从里到外就有十三层,虽然知道这正是按照规制所制的礼服,真要我一件件穿上,我还真有点后怕。 往日我闲散惯了,于穿着上也很是随意,今日要如此隆重地妆扮,心里一下子就没了底。我个人失些颜面倒没什么,若是在亲友臣工面前失了皇族体统却是大罪。这么一想叫苦连天的心思一下子就给咽了回去。 兰嬷嬷看我又是叹气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公主,摄政王来了一趟,你倒是活泼了不少。” 我有些狐疑地望向她,她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 “公主,咱们还是别和摄政王置气了,和和气气地不是挺好。”兰嬷嬷突然正经了起来,语重心长的,很有些长辈的架势。 我有些不置可否,我还是不愿谈和那人有关的话题,“兰娘,你不用在外面布置了吗?我这边有翠儿伺候便好。” “摄政王刚刚抽调了十几个宫人过来,怎样也用不着老奴了,现下连公主也开始嫌弃老奴,这可怎生是好啊?”兰嬷嬷掩着面抽抽噎噎地,一副很是委屈的模样。 我从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假的,偏偏她这一招在我这里每一回都是管用的。 “兰娘,你成天“老奴老奴”的,都不怕折煞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其实兰嬷嬷今年才三十出头,只是因了曾经伺候过我的母后惠皇后,后来又做了我的掌事女官,宫里人都敬重她,才得了“嬷嬷”这个称呼,她反倒很是受用,整日里倚老卖老了起来。 “公主的嘴巴是越来越甜了,公主长大了呢!” 兰嬷嬷示意翠儿给我梳头上妆,翠儿这丫头平日里虽然寡言少语,但为人机警,善察言观色,行事也利落。 “翠儿,妆容和发式尽量简单些吧。”我还未行笄礼,发饰上简单一些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好的,公主。”翠儿拿了粉扑开始为我上妆。 “兰娘,皇叔派这么多人来究竟为何?” “这次公主的生辰,摄政王可是下了大功夫,公主等着看吧!” 自五年前父皇驾崩,漓钺便扶了我的幼弟年仅五岁的景儿继位后,他便做了辅国摄政王,大权在握,一时间权倾朝野,风头无两。一月后我的母后又接连薨逝,凤印至今无人执掌,后宫一切的人事调动和财务支出全部都要经过漓钺的裁可。 所幸这些年来他也算勤俭持家,把个后宫打理得妥妥帖帖,虽然大家日子清苦了些,但总算还是习惯了,反而他哪天发一下善心赏赐些什么,众人那是各种的感恩戴德啊!不知道这算不算另类的收买人心。 想起那漓钺我心中又是一阵烦闷,手腕上的玉镯如有千斤重,我想也不想便摘了下来放在梳妆台上。 “兰娘,替我收起来吧。” 兰嬷嬷轻轻抓起那玉镯仔细瞧着,“这白玉镯浑然天成,世间少有,究竟是何人送给公主的?” 我房里的这些个物件兰嬷嬷怕是比我还熟稔,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稀罕物她一定是会刨根问底的。 “以后再和你细说吧,先收起来。我们老这样翠儿该抱怨了。”说完示意翠儿给我挡一挡。 翠儿也很是机灵地接下,“哎呀,公主眼睛上面的妆有点花了,奴婢再给你补一补。” 兰嬷嬷终于收起了八卦的心思,“咱们得快一点了,可再不能出错了。” 我和翠儿相看一眼,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兰嬷嬷将那玉镯放在锦盒里,又有些不舍地偷偷看了几眼,“公主,这玉镯里圈刻了个字,好像是个“林”字。” 我闭着眼睛不再理她,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大抵也觉得自己多言了,遂又笑呵呵地料理我的衣饰去了。 “林”是漓钺曾经的姓氏,二十年前我的祖父孝武皇帝收了他为养子,将他的名字写入漓氏族谱,从此他便拥有了皇族的身份,与我的父皇宣德皇帝成了兄弟。 不多时,翠儿已为我上好了妆,束好了发。薄薄的、清爽的桃花妆,看起来有生气多了;头发自然垂下,翠儿很用心地将每一根发丝梳得又垂又顺,最后取了两侧的头发在头顶绕了一个圆髻,这是往年我出席各种活动最常梳的发式,也是我最喜欢的,只因为轻便。 束了发就该穿礼服了,望着这繁琐的衣服我犯了难,兰嬷嬷不以为意地一件件为我套上,里里外外粉色的、白色的、浅绿的,我都怀疑我被裹成一朵荷花了。 穿好这一整套礼服生生用了半个时辰之久,终于是大功告成了。并没有想像中的臃肿,反而意外地合身。虽是有十三层之多,但除却最外层的粉色外衫,其余里衣均薄如蝉翼。那碧色腰封更是点睛之笔,将这所有的衣料束在一处,裙摆就这样层层叠叠地散了开。这还是我第一次穿这样郑重的大礼服呢! 翠儿接着端来了发冠和发饰,竟然全都是用粉色水晶镶嵌而成,甚是难得,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少女心。 翠儿将发冠套在我的圆髻上,还准备继续簪发饰,被我拦住。 “发冠就够了,发饰留着以后用吧。” 我站起身,往铜镜里看了看,总算看着有个公主样了。大概是因了这礼服吧,这样的礼服上身没来由的便让人生出一股子正气来,正气与贵气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我现在这样大概隐约也能看出些贵气来吧。 “公主现在就如那出水芙蓉一般,宛若天人,就是那九天上的芙蓉仙子也是比不上的。” 听得翠儿难得的夸赞,我很是有些受用,转头对着兰嬷嬷吐了吐舌头,“是吧!” 兰嬷嬷扶额叹息:“你们两个是越发厚脸皮了。” 第五章 百花宴(上) 我的生辰宴会将在邻近太和殿的保和殿内举行,此时距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 翠儿取了那粉色丝质披帛,这是与我身上礼服配套的最后一个物件了。她将那披帛缓缓挽过我的腰后又旋绕在我手臂上。 我又想起了那被我打入冷宫的白玉镯,还是戴上吧。以后便可以天天见到景儿了,这个时候我不能横生枝节。于是只能央了兰嬷嬷再给我取来,免不得又被她取笑了一番。 这一番嬉闹后,我终于在翠儿的掺扶下步出了丹阁。 一瞬之间,我的眼里繁花万千,姹紫嫣红,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我眨了眨被色彩迷离了的双眼,一阵晃神过后,终于意识到了兰嬷嬷所说的“下了大功夫”是何意了。 翠儿一边掺着我往前走,一边向我介绍着这些种类繁多的花儿。 丹阁院子里此时摆满了紫色的桔梗。曾经这里满是丹桂,是我出生时父皇亲手所植,往年这个时节早已满院浓郁的甜香了。 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发了疯似的厌恶这甜香,厌恶这丹桂,如若不是对父皇的念想,我怕是早已命人将它们全数砍了烧了。最后在兰嬷嬷的建议下,将那些丹桂移到了栖梧宫另一边的凤阁里,那是我母后生前的居所。 通往栖梧宫大殿的回廊上各色的风信子清香四溢,粉的、蓝的、紫的、黄的、白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过了回廊来到大殿时,我被殿内正中央的木芙蓉一下子吸引住了,粉红的一片似花海一般。我突然玩心大起,凑到那花海中央,轻轻抚着那些粉红的花瓣转着圈,任衣袂飘扬,任发丝在风中飞舞。 殿内慢慢安静下来,刚刚还含笑注视着我的宫人们纷纷低了头跪成一片。 我慢慢停下脚步,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就见一人一身玄色深衣,缓缓向我走来。 “香儿,这一身“芙蓉锦”甚是配你。” 是漓钺,一身的常服,看起来闲散悠闲得紧。 我稳了稳身子,轻轻向他福了福,“见过皇叔,让皇叔见笑了。” 他并未就此停下脚步,就这么行到我跟前来,凑到我耳旁,轻声说着:“真美!”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于我,立时被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谁知腕上披帛被那木芙蓉扯住,一时身形不稳,就在我以为我会很没有仪态地摔倒在地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横在了我的腰间。 醇厚清冽的男性气息迫得我万分的窘迫,我奋力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了。我心中的恐惧更甚,记忆里的某些东西蠢动着,我狠命捶打着他的胸口。这次他居然没有制止我,反而笑呵呵地,“香儿,大家都还看着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霎时我便回过神来。四下望了望,整殿的人全都低垂着头俯跪着,又有谁胆敢冒犯摄政王的威严呢?于是耷拉着脑袋不再理他,他也很是识趣地放开了我。 我望着那倒了一地的花瓶和木芙蓉,轻轻将披帛从花海中抽出,叹着气,“芙蓉虽美,怎堪折之!” “香儿惜花,我若将那整株的木芙蓉移到你那院子,你待如何?” 这人怎如此不讲道理,我又没求他给我种花,他反倒向我讨人情了。我只当他这是调笑的话语,并未放在心上,“随你。” 听了我这敷衍的话,漓钺似乎心情大好,赦了全殿的人起身。 “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这话像是对着我说的,也像是对着全殿的人说的,发号施令的语调,反正也没有什么不同。 翠儿闻言赶忙跑过来,为我重新理了理头发和衣饰。随后我在宫人的拥簇下乘上了去往保和殿的软轿。 第六章 百花宴(中) 漓钺在前面骑着马,俨然一副武人模样。 我都忘了他也曾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在七年前与交趾国的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大获全胜、一战成名。待他凯旋而归便被我的父皇宣德皇帝敕封为睿亲王。 那时二十岁的他成了漓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亲王。 在这皇宫大内也只有他才会如此张狂。 我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只想赶紧寻个法子驱了心中的阴霾。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翠儿闲聊着这一路上的繁花。 粉的、红的、紫的凤仙花,紫红、橘红、乳黄的旱金莲,各色的百日菊、月见草、金鱼草等等,这个季节开花的品种几乎全齐活了。 “翠儿,你什么时候对这些花草这么有研究了?” “回公主的话,奴婢是现学现卖的。上午缠了那些花匠们一一认全活了,现在才敢在公主面前班门弄斧。” 我一向晓得她聪明过人,就是总爱藏着。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我轻轻笑着不再搭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等下的宴会上礼仪繁多,还有得折腾的。 不一会便到了保和殿,我和景儿的銮驾一同在偏殿会合。 快到申时之时,景儿和漓钺先随了礼官进到大殿,我因着要行大礼稍后才会入内。 当礼官宣布一切就绪后,掌礼嬷嬷领着我进到殿内。 我微微垂下头,双手交叠缓缓举到头顶,再慢慢步入到大殿中央。翠儿在我身后侍奉着,两侧的宾客一定也在注视着我,只一小会我便又重新适应了这样的场合。 我在大殿中央的蒲团后站定,礼官开始吟诵祝祷辞。祝祷过后,在掌礼嬷嬷洪亮的引导声下,我面对着天地君亲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整套大礼下来,我的额头已微微冒了些汗。好在此时已是秋高气爽,不至于失了仪态。往后再不能老窝在丹阁了。 接下来我还需要向皇上和族中长辈们敬茶,从他们那里得到祝福寄语。这些寄语会写在绢帛上,收在锦囊里,最后我会将它们念出来。据说这样的祝福方式最为灵验,由此便形成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掌礼嬷嬷继续引导着我往大殿的首位行去,那首位上坐着我的弟弟当今的皇上。我已来到他跟前,低垂的脸微微抬起偷偷觑了一眼端坐在龙椅上的景儿。他调皮地向我吐了吐舌头,随即又马上恢复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儿,我有些好笑地微微扬起了嘴角。 翠儿将宫人端来的茶水递予我,我双手端着茶杯恭敬地递给景儿。景儿接下喝了一小口,便将寄语锦囊交予我,我轻轻拆开锦囊取出绢帛。 “生生世世喜无边,日日年年福绕前。”这是我最疼爱的弟弟给我的生辰祝福,没有比这更贴心的了。我满心欢喜地将这段寄语诵读出来。 坐在景儿下首的是我的两位皇叔,右边是漓钺,左边是我的二皇叔,英亲王漓铮。 我的父皇一辈兄弟姐妹共有五人,父皇排行老大。 三皇叔漓钥一向是个逍遥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于他没能出席宴会没有人会感到惊讶。 漓钺排行老四。 这老五是位姑姑,早就嫁作人妇,是位知书达理、仪态万方的贵妇人,也是兰嬷嬷口中要我当作榜样效仿的贤惠公主。她被安排在右侧的宾客位列席。 这五位长辈除了漓钺是收养的,其余四位皆是我的祖母太皇太后陈氏亲生。 第七章 百花宴(下) 我们漓国一向以右为尊,漓钺以辅国之尊居右位自是理所应当,二皇叔虽是兄长,也只能屈居左位,这是我漓氏皇族先国后家、奉国礼为先的传统。 可是今日我却需先为二皇叔奉茶,只因这是预先就安排好的。至于是谁的安排?根本不用想,自然是我那四皇叔,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了。他大概是想借此彰显自己的仁德吧。 我走到二皇叔跟前,向他恭敬地奉上茶水。他朝漓钺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很是有些不自在。许是对于我竟然先向他敬茶的事感到惊讶了吧。 二皇叔一边喝着茶,一边朝着对面的漓钺闲聊着:“四弟,咱们的香儿侄女已长成大姑娘了,这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将来必定能颠倒众生。” 我听着这样的夸赞有些赧然地低下头,但更多的却是不安,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二哥说得是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将来怕是要操碎心了。”漓钺也是一副悠哉看好戏的表情。 “既然四弟也同意为兄的看法,这锦囊香儿便拿去吧。”说完将那寄语锦囊递予我。 我取出那绢帛,正欲将这寄语念出,顿时傻了眼,心中警铃大作。我偷偷向漓钺的方向瞟了瞟,正好迎上他那双古水无波的眼,他面上神色莫辨,倒让我没来由地放下心来。 我慢慢将这寄语念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二皇叔就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去吗?故意让我在这满朝的亲友臣工面前念出这样的词句,是要当众为我招驸马了。 此事漓钺竟然不知吗? “华公主乃金枝玉叶,国色天姿、钟灵毓秀,两位王爷可愿割爱于世家?”说这话的正是我的舅父惠峻,他在左侧的宾客位。 闻言,右侧的宾客位上丞相陈煜起身分辩:“今日乃华公主生辰大喜,皇上及两位王爷与公主共享天伦之乐,惠大人怎忍在此时逼他们忍痛割爱?” 丞相陈煜是我的祖母太皇太后母家子侄,也是我那姑姑宁公主的驸马,平日里与漓钺颇为亲近。今日他这话倒是帮了我的大忙。 只是此话一出,令得全场气氛尴尬到极点,两位大人怕是都有些火气了,这左右两边的人马似乎都有唇枪舌剑战一番的打算。 礼官见状连忙催促着掌礼嬷嬷,摄政王的茶还没敬就这么被晾在一旁许久,确实不大妥当。 我看漓钺压根儿就不在意,他正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心情愉悦地欣赏着场下的好戏。虽然他的面上毫无表情,但他这个转扳指的小动作我是知道的。 我在掌礼嬷嬷的引导下,将手上的茶杯奉给他,我还真有点期待他的祝福寄语。他朝我的额头看了看,轻声说着:“等一下就结束了,再坚持一会吧。” 我想大概是我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被他注意到了,我也确实有些疲累了。他将那最后的锦囊交到我手上。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我恳切地诵读出这段词句。 他这是在引用孔圣人的话来为我解围吗? 堂下右侧的宾客们纷纷站出来,夸赞我贤惠仁德、克勤克俭,不仅在宫中孝顺太皇太后,还勤勤恳恳扶助年幼的皇上。见右侧那边气氛热烈,左侧的客人只好心有不甘地附和起来。 我被夸得云里雾里,有那么一瞬都怀疑这夸的还是我吗?总之,我的危机暂时算是解了。 这一番奉茶下来,我今日的礼数也周全了。翠儿扶我在景儿右侧坐下,今日我是寿星,居上首位也是应当。 景儿轻轻挽了下我的胳膊,笑眯眯地小声询问着:“姐姐,你这么高兴,当真不愿嫁入世族?” “姐姐不放心你这个拖油瓶啊,你要快些长大哦。”我们姐弟二人私下讲话甚是随意,经常会开一些小玩笑。 “姐姐是有心上人了吧,不愿让人乱点了鸳鸯谱。” “你这都是在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朝景儿旁边的李公公瞪了瞪,这小李子性子活络,能言善道。当年母后着了他在景儿身旁伺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太妙。小李子被我瞪得不太自在,面上还堆着笑。 突然听到下首的咳声,是漓钺,大概是嫌我们太没规矩了吧。我和景儿也很是听话地端身坐定。景儿凛着身子,很是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了。 筵席在礼官的祝祷声中依次布开来。席上的菜肴多是平日能吃到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菜色。唯一令人称道的是,这些个菜全部用了鲜花点缀,五彩缤纷的,让人一看就很有食欲。 我正准备敞开肚皮吃的时候,煞风景地想起了兰嬷嬷的交待,“公主的仪态就是皇上的脸面,就是皇族的体统。” 话说打蛇打七寸,景儿就是我的七寸,兰嬷嬷无比精准地捏住了我的七寸。我只好一边叹着气,一边掩着嘴细嚼慢咽。话说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 好在这顿膈应的饭吃了一会,漓钺便遣人送了我和景儿离开,他则继续留下招呼宾客。 主人先离了席也是皇族的体统之一,去它的皇族体统。不过对于此时的我来说,这个体统还是要得的,我简直如临大赦。 第八章 金花酿 我和景儿出了保和殿,便放下了一切的束缚,如同小时候一般,我牵着他的小手在这宫墙内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姐姐,今早你昏过去可吓死我了。” “姐姐是故意吓唬你的,你还当真了。你看姐姐现在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身体倍儿棒!”吓到景儿实在是我的错,现在我只能随便胡诌了。 “姐姐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连摄政王都被你吓得够呛,我从没见他如此慌乱过。” 漓钺在勤政殿当场吓晕了我,为我担心下还算有点良心。“你们俩倒同病相怜了。皇叔他平日对你可还严厉?” 景儿白了我一眼,“姐姐你这是多此一问。” “你这小鬼倒学会贫嘴了,有个好师傅还真不错。”说完我又向那小李子瞅了瞅。“你这师傅借到我那用两天?” “既是姐姐开口了,我哪有不从的。李公公,你随皇姐回栖梧宫当两天班吧。”景儿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这让我有些诧异。 小李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苦着一张脸,“奴才接旨。” 我看着他二人即将上演的主仆情深的双簧觉得很是有些好笑,“李公公,你现在归本宫了。本宫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愿不愿接?” 小李子吓得一哆嗦,但又无可奈何地耷拉着脑袋,“但凭公主吩咐。” 我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本宫要你回皇上身边专心伺候,可好?” 他听我如此说着,那股子机灵劲儿瞬间就恢复了,朝我连着磕了好几个结实的响头,“多谢公主。” “姐姐你太狡猾了。”景儿撅着嘴抱怨着。 “景儿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姐姐可要将刚刚的话收回去了。” “好吧,我认输,还是姐姐魔高一丈。” 听他如此形容我,我作势要去捏他的脸,被他躲开了,我又追了上去,如此你追我躲地闹在一处。我们姐弟两个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开心了。 “姐姐,要是每天都能见到你该有多好!” “能的,姐姐向你保证。” 就这样说着说着不一会就到了勤政殿门口,因着景儿还要做功课,怕打扰他我便没有跟着进去。 此时天色已晚,我乘上了软轿径直回到了栖梧宫。 这一身繁重的礼服当真累人,回到丹阁我便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了一身清爽的淡蓝色常服。 我很是有些乏了,但是仍没有睡意,大概是刚刚与景儿在一起玩闹的那股子兴奋劲头还没过去吧。于是取了我那些闲书来,不疾不徐地翻看着。我的这些闲书本子都是央了我那逍遥的三皇叔帮我找来的,大多是些游记和奇闻趣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宫人来报摄政王身边的林嬷嬷求见于我。我心中抵触不愿见她,只因她见证了我心中的那处永不能为外人道的伤痛。 我让兰嬷嬷出去应付她,谁知她竟说是奉了摄政王令有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我。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见她一面。 我寻了些事由将兰嬷嬷和翠儿相继打发了出去,留了林嬷嬷一人在我房间。 林嬷嬷向我行着跪拜的大礼。“今日是公主的生辰,老奴祝公主生辰快乐,万事顺意!” “嬷嬷快请起。”我虽然心中排拒她,但是我仍然感激她去年那几日的陪伴。 她缓缓起了身,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了两道吃食放到我面前。一道是五彩金花酿,一道是桂花糕。 “记得从小到大公主每次到我们睿王府,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两道菜了。” 是啊!这是整个柳都内只有在睿王府才能吃到的美味。 因着这两道菜都是需要就地取材的。特别是这五彩金花酿,属于酿菜的一种,如若就地取材就地烹饪,那可是绝佳的风味。 此酿菜选用食材关键在于一个“鲜”字。 外用食材多是当日采收的瓜类、花类、果类、菜叶类、竹笋、蛋类、菌类。 内用食材多是新鲜的糯米、花生、肉、鱼、豆腐。 将这内用食材嵌入到外用食材里,再通过煎、煮或蒸等手法烹熟即可食用。 那睿王府大部分的空地终年种着各种蔬菜瓜果,想吃什么那是应有尽有。那些年我总是借此去睿王府小住。 “公主快趁热尝尝这五彩金花酿,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接下她递给我的筷子,夹了一块马蹄酿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公主,味道还可以吗?” “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呢!”我一边吃着一边赞叹着。 我想此时的我大概已经没有多少公主该有的仪态了。于吃上面我一向不甚拘束,好吃的吃够本,不好吃的也不会勉强自己。 林嬷嬷看我这样竟然很是高兴,一个劲地劝我多吃些。我想她大概是早就看惯了我这副模样吧。 第九章 美人图 不一会,整盘的五彩金花酿已被我一扫而光。 林嬷嬷又指着另一盘的桂花糕,继续劝着我:“公主,你再尝尝这桂花糕,这是用丹桂园里今年刚采收的桂花做的,可香甜啦!” 睿王府的丹桂园是我永不愿忆起的地方,那是我和漓钺一切错误的开始。 我举着筷子踌躇着,那桂花的甜香激得我一阵反胃,我尽力稳定住心神。我已经厌恶这甜香到如此地步了吗? 林嬷嬷见我变了脸色,担忧地问道:“公主,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无事,可能是刚刚吃得太急了,嬷嬷不需担心。” 林嬷嬷又伺候我喝了些茶水,总算感觉舒服了些。 “嬷嬷奉了皇叔的令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吃食吗?” “王爷心中念着公主,担心公主在宴会上吃不好,便派了人回王府叫了老奴过来。” “替我谢谢皇叔吧。” “公主心中还恨着王爷吗?” 我对他的恨意有那么明显吗?我心中苦涩,不知如何开口。 “公主,这一年来王爷过得也并不比公主好多少,他心中的煎熬老奴看在眼里。” 他不好过,他煎熬,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白日里还毫无愧色说出不会向我道歉的那种混蛋话。 “嬷嬷,无论如何我和他都回不到过去了,恨与不恨又有什么用?” 林嬷嬷叹着气,“老奴有一物交予公主。”说完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卷轴递给我。“公主请看。” 我轻轻展开那卷轴,是一幅人物风景画(月光下的一个静谧的庭院里,一年轻女子悠闲地抚着琴)。 画中那女子的样貌看不清楚,但那神态和抚琴的动作惟妙惟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画卷的左上角还题了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字好生熟悉,我在脑中快速翻找着,心中有根弦忽然断开。是漓钺的字,想必这画也是他所作。 只这一瞬,我的心乱作一团麻。我终于看清了这画中女子竟是我,这庭院正是丹阁外的花园。 他到底什么意思? “有一日,王爷醉酒回来把自己关在丹桂园的书房里,画了这画。谁知第二日他就命我烧了它,我瞒着他一直收藏着。王爷对公主的感情比我想象的更加地深切。” 他竟然对我存了这样的念想,我只觉心中阵阵悲戚,泪水就着这样毫无声息地落下来,“嬷嬷,他怎可以这般对我?” 林嬷嬷走过来抱着我的肩,轻轻抚拍着我的背,柔声劝慰着:“公主,人的感情岂是自己能控制的?” 我与漓钺之间,岂止是隔了江水?我与他隔着天地,隔着君亲。 “嬷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 “这样也好,公主好好想清楚了,不见面并不能解决问题。这画老奴便交你处置了。”说完她便离开了栖梧宫。 哭是软弱的表现,又有什么用处?我默默擦干了泪,又望着那画。 刚刚只顾着看画中的人和诗句,现在再一看,这画的视角有些奇怪,像是从高处向下俯视的视角。 我拿了这画小跑到庭院里,站在画中弹琴的地方向高处张望,展开画卷对比着视角和光线,对上了栖梧宫大殿的屋顶。 漓钺他曾经在那里默默地注视过我吗? 他画艺精湛,画中满是情意,旁人一看便知。此画确不能留。 我快速将那画卷卷起,又望向天上的月,想起去年八月十五中秋的圆月。那日在三皇叔口中得知漓钺擅长画山水画,却从不画人像,着实令人费解。他以帮我寻游记这类的闲散书为饵,撺掇了我去试探漓钺。 我很没有骨气地上了钩。跑到漓钺面前一番纠缠,要他画了我的像在我生辰那天当作礼物送给我。本以为他会寻了理由拒绝,这样我也好向三皇叔交差。谁知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后来,我生辰那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再后来我根本就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东西了。 兰嬷嬷看我一身单薄在庭院里望着天上发呆,很有些不解,“公主,咱们还是回寝房吧,外面天冷,可别冻着了。” 我随着兰嬷嬷进到屋内。“兰娘,去年生辰摄政王送我的礼物还在吗?” 兰嬷嬷很是诧异地望向我,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无比欣喜地说着:“公主,你总算是想通了。摄政王送给公主的那些个物件,老奴一件都没舍得扔。你稍等下,我马上找出来。” 竟然还在,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点点的欣喜,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兰嬷嬷带回来一个长长的锦盒,我又寻了个事由将她打发了出去。 确认她走远了后,我打开了那锦盒,果真有幅画。画中的我巧笑嫣然,豆蔻年华便已隐有出尘绝代的风姿。他把我画得太美了,美得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 他那时便对我生了这些情意,带着这情意画了这画。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有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他当真不适合画人像,他的情绪和感情全都在画里了。像他这样手握社稷的人怎能随意在人前袒露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这两幅画都不能留,我拿了烛台将它们付之一炬,毫不留恋。 我当真是绝情! 第十章 傅女史 翌日,因着和景儿的约定,我得为他准备早餐,天还未亮我便起身了。 昨晚我终于是睡了个囫囵觉,说来也怪,想不明白。大概是昨天太过疲累的缘故吧。 我在栖梧宫的小厨房忙活着,没有再去借勤政殿的,皇帝的居所毕竟郑重,我不想因为我破坏了规矩。 在翠儿和几个宫人的协助下一顿丰盛的早餐终于搞定,有翡翠虾仁粥、鲜肉包子、鸡蛋卷、红薯饼。 从栖梧宫到勤政殿步行只需要一刻钟,我算好景儿下朝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刻钟送到了勤政殿。 景儿下朝回来见我如约而至,很是高兴地冲过来抱紧我,我有些戒备地朝外望了望。 景儿笑我,“皇叔去内阁议政了,没有跟回来,姐姐莫担心。” 我白了他一眼,觉得心中有些疑问还是问清楚的好,以免往后踩到老虎的尾巴。 “那他昨日跟着你回来做甚?” “说是有公文落在勤政殿的寝房了。” “这你也信。”漓钺做事从来小心谨慎,像这种落公文的事我是坚决不信的。 “姐姐这又是哪来的无名火。我饿了,快给我饭。”景儿耍着赖皮。 看着景儿这副泼皮样儿,我忽然感觉一阵的踏实,能这样陪在他身边真好。 小李子将这些吃食都摆上了桌,我和景儿一边吃着一边闲聊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景儿进学的时间,我也该走了。我和太傅打了个照面,寒暄了一番后便回到了栖梧宫。 我也有我的课业,教授我德言容工的傅女史已经在殿外侯着我了。得寻个法子让她以后将我的上课时间往后挪一挪。 这傅女史乃是刑部尚书傅恒的夫人,也是漓国四大世族之一温氏的嫡女。为人庄重守礼、学富五车,但并不古板。甚至在十年前还曾做过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她放弃了世族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当时还只是刑部无名小吏的傅大人,斩断了与家族所有的联系做了平凡人家的妇人。 后面的故事就如那坊间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般,在傅女史的陪伴下傅大人很是争气,一路奋斗升迁至刑部侍郎,在三年前又被漓钺拔擢为正二品刑部尚书。至此傅女史总算扬眉吐气,重新得到了族人的接纳。一时成为坊间美谈。 半年前,她得了贞敬夫人的诰封,又被漓钺邀来宫中担任女史,专职为我讲学,并且在各方面督导于我。 此事自是惹来朝野上下的各种非议,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上书皇上来关心我,怕那傅女史的名声将来带累于我。她却对这些非议和流言毫不在意,每日里活力满满地为我授课。 我那时意志消沉,傅女史的到来为我无望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她总是能将一个小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有趣得紧。往日避之不及的《列女传》、《女诫》居然也能让我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有空的时候,傅女史还会给我讲一些乡野趣事。早年间傅大人到地方上为官,傅女史跟着增长了不少的见闻。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当真是羡慕。 今日晨课上到一半中途休息时,我决定和她谈谈推迟上课时间的事。对傅女史有话直说就好,她是个通达的妇人,总是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师傅。”我有些讨好地唤着她。 她一个激灵,“公主现在就像只小狐狸。说吧,莫憋坏了。” “还是师傅了解我。”我讪讪笑着,“我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去勤政殿和皇上一起吃早餐,晨课时间可以往后延一延吗?” 傅女史沉默了一会,“此事摄政王可知晓?” 我点头如捣蒜,“嗯嗯,他答应我了的。” “公主愿意多出去走动走动,陪陪皇上,是个大好事呢。” “师傅是同意了吗?”我兴奋地欢呼着。 傅女史看我欣喜的模样,笑着轻轻点了下头。 第十一章 三花酒 上午晨课结束后,我留傅女史一同吃了午饭。又和她在书房说了些闲话。 “师傅,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傅女史喝了口茶水,意味深长地望向我,“女儿家的心事?” “师傅,你又取笑我。”我一边装作嗔怪的样子,一边又向她撒起了娇,“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最近遇到感情上的问题。” “哦?好朋友?”傅女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嗯嗯,是有个人喜欢她,但她和那个人又不可能在一起,你说她该怎样拒绝那个人,让那人彻底死心。” “你那个好朋友喜欢那个人吗?” “不可能在一起的,喜不喜欢还重要吗?” “如果不喜欢,就直接了当地跟对方讲明白。如果喜欢,为何还要拒绝?”还真符合傅女史的性格。 “若是所有人都能像师傅这般豁达,这世上就没有烦恼之人了。” 如此这般闲话一番后,我送她出了栖梧宫。下午有另外的女史教我女红,想到这我就觉得一阵头痛,于针线上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天赋。 不管了,先回丹阁睡个午觉再说。 穿过回廊便到了我的院子,这哪还是我的院子。整个大变样,昨天的桔梗全被搬光了,重新种上了绿油油的草皮和一堆木芙蓉。 错落有致,这样看起来真是个小花园了。 我不由得驻足观赏了一小会,正好碰上兰嬷嬷出来。 “兰娘,咱们这花园是怎么一回事啊?” 兰嬷嬷看起来很是高兴,“是摄政王派了人过来种的。” 昨日我只当是他的笑言,不想他真的种上了。 漓钺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还真是他的风格。 下午的女红课当真无比的心酸泪目,我的手指头都扎肿了,好在这女红课一个月也就这么两次。兰嬷嬷很是心疼地为我擦了些药酒。 晚饭的时候我撒娇撒了个够本,央着兰嬷嬷像小时候一样给我喂了饭。我最近真是越发孩子气了。 掌礼嬷嬷刚刚把昨日宴会上的生辰礼物和清单一并送了过来。兰嬷嬷一下就找出了漓钺送我的礼物,屁颠屁颠地送来给我。 “公主,这是摄政王的礼物,你快拆开看看,可不能再像昨日一样不小心给烧了。” 我白了她一眼,拆开礼盒,是一坛酒。我撕开了酒坛的封口,凑上去使劲闻了闻。此酒清澄透明、蜜香清雅,是陈年的三花酒。 这酒香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 七年前漓钺奔赴战场的前夕,父皇在宫中设宴为他壮行,饮的便是这用漓水酿制而成的三花酒。 在这家宴上,漓钺与父皇、二皇叔、三皇叔四兄弟痛饮当歌。 我依稀记得漓钺当时壮怀激烈地念了一首辞。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那时我还太小,并不能明白这辞句里的深意。我只是觉得莫名的难过,便央着漓钺讨酒喝。 “四皇叔,香儿也想敬你一杯。” “女孩子家也想学人喝酒,至少也等你成年了再说。”他笑呵呵地逗弄着我。 我瘪了瘪嘴,装出一副似要哭出来的模样。他见了又很是讨好地哄着我:“你别哭,皇叔跟你喝还不行嘛。” 他示意我倒了两杯酒。他两手各取了一杯,举起来碰了一下杯身。 “香儿,右手这杯是皇叔的,皇叔先喝了。”他举起右手的杯子一饮而尽。 “左手这杯是香儿的,皇叔替你喝了。”他又举起左手的杯子细细啜饮了起来。 “真想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他轻轻抚着我的头、我的发,叹息着。 当日其他的景象都已模糊,唯独与他的对话我还记得如此清楚,仿佛是在昨日一般。 第十二章 相见欢 今夜皓月当空,晚风徐徐,适宜独酌。 我央了兰嬷嬷在庭院的木芙蓉下摆了张矮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赏花、赏月,别有一番情趣。 这坛三花酒酒味醇厚芳香,入口柔绵,落口爽洌,回甜,饮后留香。倒是比往日我偷喝的任何一种酒还要来得香。 兰嬷嬷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我少喝些,我笑她瞎操心,还作势要拉她作陪。 她立刻吓得离我远远的,“公主,这可使不得,老奴可挨不得内廷司的板子。” “这美酒我一人独饮真是可惜了。”我嘻嘻地笑着,又是一杯下肚。 忽听得宫人来报,说是摄政王来了。这大晚上的他来做甚? 我倒没什么,兰嬷嬷像是被吓到一般,“公主,这可怎生是好,咱快把这桌子和酒给撤了吧。” “兰娘莫慌,这酒还是他送我的呢。” 听我如此提醒,她总算缓了口气。就算现在马上收也来不及了,人都到回廊了。 漓钺今日一身水墨色常服,乌黑的发在头顶束成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竟像个翩翩佳公子,一身的清风霁月。 我缓缓起身,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甩掉刚刚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感觉。他走到我近前,我才回过神来。 我轻轻向他福了福身,“见过皇叔。” “你喝酒了。”责备的语气。 “皇叔曾经说过,香儿成年了便可以喝酒了。况且这酒还是皇叔送我的生辰礼物。”我真不明白既然不想我喝,为何还要送我? “那时候的话你竟还记得?”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 我邀了他一同坐下,让翠儿再拿了一个酒杯过来。 “那年皇叔远赴沙场,半年还未归。我总是拿那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问父皇,父皇说皇叔你是盖世的大英雄,这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意思。一个月后你真的大胜而归。” 他接着我的话往下说:“我回来了,你却躲着不见我。我后来才知道你是嫌弃我满脸胡子拉碴的野人样儿。” 我很有些尴尬地低了头,替自己辩白道:“我以为那不是你,那是父皇用来骗我的把戏。” 他听我如此狡辩着,呵呵笑了起来。 “那年皇叔得胜而归,柳都连贺了三日,香儿都没来得及向皇叔道贺,一直引以为憾事。” 我将桌上的两个杯子满上这三花酒,继续道:“今日请让香儿借这祝酒敬皇叔一杯,了却此憾事。” 我拿起一杯恭敬地奉给他,他凝了我一会,终是接下了。 我拿起另一杯,口中说着祝词:“恭祝皇叔凯旋而归!”我与他两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皇叔永远是香儿心中的大英雄,那时对皇叔的拳拳仰慕之心、孺慕之情,至今未变。”这算是彻底地拒绝了吧。 “你只是想对我说这些吗?”漓钺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在一瞬又恢复如初,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别过脸去,望见一树的木芙蓉,便叉开了话题,“这一树的木芙蓉竞相盛放,美不胜收。若不是皇叔,我怎能见此美景。多谢皇叔费心。” “既是谢,香儿打算拿什么来谢?” 我一时语塞,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在心中怨怪着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昨日他便提过要我谢他的事,我只当作了玩笑话并没有放在心上。现下我自己一头撞上去又能怪谁。 他看我这般模样似是有些不忍,便轻声哄着:“若是一时想不到,慢慢再想,等想到了再来告诉我可好?” 我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着:“嗯嗯!” 他似乎心情极好,又望了望那木芙蓉,有感而发念了一首小诗。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 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 他一边念着这小诗,一边又转头凝视着我。 我被他看得很是有些不自在,“皇叔甚有雅兴,若是这木芙蓉有灵识,必会感激皇叔的相知厚爱。” “香儿怎知我夸的是这木芙蓉?说不定是另有其人。”他深深地望向我的眼,不知道想要窥探什么。 我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人影一时模糊,一时又清晰无比。这三花酒的后劲竟如此大。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将我抱起,我还来不及多想便落入到一个温暖又结实的怀抱里。 我下意识的抱紧这人的脖子,努力睁了睁似有千金重的眼皮想要看清楚他的眉眼,却是徒劳。 好在我并不是纠结的人,顺从自己的意念软软地靠在这人紧实的胸间,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醇厚的气息,感觉着他逐渐失速的心跳。 忽然一些混乱的画面在我脑中闪过,我想要去捕捉。捕捉到的竟是我赤着身子被人抱在怀里肆意亲吻的画面,刺得我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招呼在这人脸上。 我捂着脑袋又是一阵的天旋地转,彻底断片了过去。 第十三章 浮生事(上) 当我再次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再看看那日头,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可把我给急坏了。 顾不得还疼着的脑袋,我大喊着兰嬷嬷:“兰娘,你怎的不叫我起床,这都晌午了。” 兰嬷嬷赶忙跑了进来,见我如此说话,很有些没好气地抱怨道:“公主还好意思说,老奴昨晚就劝你莫要贪杯。” “贪杯?”这是从何说起。 她见我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提醒了句:“三花酒还记得吗?” 我顺着她的提醒慢慢回忆起昨晚之事。昨晚漓钺似乎来过,我还敬了他一杯酒,后来还与他闲聊了一会,再后来我就真的没印象了。 “我是真的喝醉了吗?” “公主总算记起来了。”兰嬷嬷扶额叹息着。 以前总听人说醉酒误事,今日我便因此失约于人,当真追悔莫及。 “兰娘,景儿和傅女史那里可怎生是好?” 兰嬷嬷见我心中不安,笑了笑,轻声安慰道:“皇上那里今早翠儿已送了早餐过去。至于傅女史那里摄政王昨晚就替公主请好了假。” 太好了,总算混过去了,不算失约。 “皇叔他竟如此好心!” “公主,你还记得后来的事吗?” “什么事?” 兰嬷嬷黑了脸,摆了摆她的脑袋,一副沮丧又无奈的表情,就这么伺候着我梳洗穿戴。我被她这表情带累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随便吃了下午饭后,在栖梧宫里闲逛着。 那些个宫人们见着我都分外有礼,只是见过礼后说不了几句话便寻了理由躲开,今日是怎的,个个见我都避之不及的样子。 我实在是无聊得紧了,只好回到丹阁又翻起了我那些闲书。 又过了一会,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看我,我万分的高兴,总算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了。 就见景儿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怎的,姐姐脸上开花了吗?” “今早不见姐姐过来,还以为姐姐身体抱恙了。” 听景儿如此说着,我都有点嫌弃自己了,这一年来我对他关心太少,反而经常惹他担心。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姐姐。 “抱歉了,又惹你担心了。” “我以往当真是小看姐姐了。”他本来一本正经地,突然笑成了一朵花。 “你这小鬼坏了气氛哈,姐姐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要反省反省。” “姐姐莫要自谦了,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的江水连绵不绝。” 这究竟哪跟哪啊,还夸上我啦。 景儿捂着嘴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姐姐,你都没瞧见今早上朝那会的好戏,皇叔的那张脸让群臣都惊呆了,下朝后大家立马笑得人仰马翻的。” “怎么又是惊呆,又是大笑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姐姐,你给皇叔的那一大嘴巴子,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啊!” “什么?” “姐姐,咱姐弟之间,你还藏着掖着。” 我立马变了脸色,“皇上,你该回勤政殿午休了,下午还有课业呢。” 他见我不太对劲,点头应着我:“好吧,姐姐。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叫太医来看看啊。” 我送景儿出了栖梧宫后,回到丹阁叫了兰嬷嬷和翠儿来问话。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兰嬷嬷不疾不徐地反问道:“公主想问哪些事?” “我喝醉之后的事,翠儿,你来说。” 翠儿有些迟疑,“回公主的话,公主醉了后就被送回了寝房,喝了些醒酒的汤药后就睡了。” “被谁送回的寝房?” 翠儿突然跪倒在地,梨花带雨地:“公主,求你别问奴婢了。” “是摄政王吗?” 兰嬷嬷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你别为难翠儿了,老奴回你便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摄政王抱着公主回的寝房,却在途中莫名被公主扇了一耳光。” 我彻底傻眼了,我怎么做出如此莽撞之事,现在竟然还成了朝野的笑柄。 第十四章 浮生事(下) 我遣了兰嬷嬷和翠儿出去,一个人躲在寝房自怨自艾了起来。 我十分不雅地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任凭时光从指尖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兰嬷嬷兴冲冲地跑过来禀报我,我的好闺蜜慕岚来了。我欢欣雀跃地起身去迎接她。 “拜见公主!”她见了我欣喜地俯身一跪。 “慕岚,快起来,自家姐妹不用这么多礼数。”我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好久没见她了,我留了她在我的寝房内,说说悄悄话。 “公主,几日不见你看起来精神多了,面色红润,眉间隐有喜色,走桃花运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看相的了,我怎不知。几日不见?我们都个把月没见了,你这没良心的。” 她瘪了瘪嘴,“我说不过公主。” 我笑了笑,“今日怎的想起我来。” “还不是街市上的那些流言,气死我了。” 我把桌上的茶递给她,“喝口茶降降火,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嚼我们二小姐的舌根?” 她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是说我的。”说完还直勾勾地望向我。 “怎的啦,难道是说我的。”我故意开着玩笑,心中不以为意。 她点了点头,我望着她怔愣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是怎么说我的?” 她试探地说道:“他们说你打了摄政王的耳光。” “确有其事,他们还说了别的吗?” 她见我如此大方地承认了,有些消化不了地问道:“你真打了?他可是你的摄政王皇叔父,整个漓国谁都不敢得罪的人。” 我点了点头,她很有些担心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稍后再与你细说,街上到底是怎么议论我的?” 她面露难色,“他们说你因为前日生辰宴会上两位皇叔要将你嫁出去,心中不忿,便借酒装疯打了摄政王。” 天地良心,那日宴会上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我已是待嫁之年,家中长辈为我寻一门好亲,我为何不忿?” “他们说你早就与人私定终身,却被棒打了鸳鸯。”她吞吞吐吐地问着:“公主,你是真的心里有了人,才看不上惠吉哥哥的吗?” 我被她的话气得翻起了白眼,那日宴会上看舅父的说辞确是要将我和惠吉哥哥凑做一对。只是这私定终身,怎会传出如此荒唐的事? “我只当他是哥哥,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想嫁的人。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花痴吗?” “可是惠吉哥哥这么优秀,你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惠吉哥哥是我漓国第一才子,自然是出类拔萃的,可是因为这样我就要喜欢,就要嫁吗?我有的时候真想钻到这丫头的脑瓜里看看里面究竟长的是什么。 “你赶紧回家求了你爹慕光大人替你说项,早日定下惠吉哥哥来,我怕我哪一日抵挡不住他的魅力真嫁了他,到时你就哭去吧。”若是慕岚能与惠吉哥哥定下来,舅父该会放过我了吧。 她似是真被我吓唬到,竟还带了些哭音:“公主,你可不能做这种见色忘友的事。惠吉哥哥是我的。” 我有些无奈地软声安慰道:“好,他是你的。” 听我如此说了,她立马喜笑颜开了起来,当真是个傻姑娘。 我与慕岚一边聊着天,一边嬉闹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还带了她亲手晒制的月柿送我,总算这丫头有心,还记得给我补上生辰礼物。 我留了她吃了晚饭,又遣了人送她回家。 对这些流言蜚语我本来不以为意,可是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街市上的那些谣言竟然传到宫里来了,那些个说辞越发的有板有眼。 我每日里除了给景儿送早餐,便是把自己关在丹阁里,如此这般龟缩了四五日,这天终于是忍不下去了。趁着傅女史为我授课的间隙,找她为我出出主意。 “师傅,外面的谣言你都听说了吗?” “既是谣言,充耳不闻便是。”又是这么大智慧的话,可惜我还没到这个境界。 “我现在有两宗罪在身,该如何解?” “哪两宗?” “其一,说我与人私定终身,是为名节败坏;其二,说我掌掴皇叔,是为目无尊长。” “你与人私定终身了吗?” 被她这样直接了当地问着,我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无稽之谈。” “既是无稽之谈,假以时日便可自证清白。” 听她如此说着,倒很是有理,“师傅说得是。” “话说你真的掌掴了摄政王吗?”傅女史一副很是不愿相信的表情。 我扶额揉了揉太阳穴,“那是误会,我那晚喝醉酒不省人事,并不是故意的。” “我的小祖宗,既然这事确是事实,咱就得摆正态度诚恳道歉。” “怎样道歉?”我很是虚心地求教。 “男人在外面最好面子,公主你此次让他在众臣面前颜面扫地。所幸摄政王一向对公主疼爱有加,公主只管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看他如何反应。” 我沮丧着一张脸,叹着气。也只能如此了。 第十五章 几分愧 当天我就让翠儿找小李子打听了漓钺最近的行程安排,据说他无论多忙,晚上总会按时回勤政殿监督景儿的课业。 我想着既然是要道歉,就得祭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拖得越久越不好,当机立断就今晚了。 我让兰嬷嬷取来了二皇叔送我的千年人参,又让翠儿去御膳房抓了一只老母鸡来,在栖梧宫的小厨房里守着炖盅守了一下午。 为了炖出鸡汤的鲜味来,我加入了少许的红枣和淮山,又用了隔水炖的方法。先用大火烧着铁锅,等铁锅里的水沸腾了,再将炖盅放入沸水里慢炖。 整个下午我一直忙着往灶里添柴火,往铁锅里加水。兰嬷嬷和翠儿本来还抢着要帮我,都被我回绝了,既然要表现诚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 待到晚饭过后,我便叫了人直接抬着铁锅去到勤政殿。此时,漓钺还未回来,我又借了勤政殿的厨房,继续用小火煨着保温。 忙完所有的事,我便在勤政殿的殿门外站定,等着向他赔礼道歉。 景儿看我如此作为,放下课业就跑了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姐姐,外面风大,咱们一起回殿内等皇叔吧。” 我叫了小李子带景儿回书房,又语重心长地劝说着景儿:“皇上,这本是姐姐一个人的错,如若连累你无心课业,这便是错上加错。你回去好生进学才是帮了姐姐。” 景儿红了眼睛,犹豫了一会,终是不情不愿地回北辰阁的书房去了。 今晚这老天似在跟我作对一般,冷风呼啸着,卷起了满地的落叶竞相飞舞。还好没有让兰嬷嬷和翠儿跟来,不然她们也要跟着我一起受罪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手也僵了,脚也快麻得撑不住的时候,终于寻到前方的一点亮光。 那亮光渐渐接近,是一个宫人提着灯笼,旁边的漓钺神情肃杀。我心里一咯噔,他心情不好,我这是要撞在刀口上了。 天太黑了,当他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是我。 我赶紧朝他一跪,颤着声音向他道歉:“皇叔,香儿知错了。” 他叹着气,“进去说话吧。” 我也想起身随他进去,却发现怎么也挪不动步子,身子一阵发虚,冷汗直冒。 他赶忙扶了我,抓住我的手,“竟如此冰冷,你在外面究竟站了多久?”焦急的语调。 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将我裹住,又一把将我抱起,往殿内的西花阁快步走去。 他将我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又为我盖上了厚厚的锦被,现下我当真是被裹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肉粽。 他又吩咐宫人拿了些热汤过来,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喂给我。我的身子终于在这热汤的补给下回暖了过来,味觉也跟着回来了,这汤的味道怎么这么像我的人参鸡汤。 “皇叔,这汤?” “厨房里只有这是现成的,听说是你带过来的。” 他的左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红印,这红印占了他大半个左脸,应是我醉酒那日掴出来的,难怪傅女史说我让他颜面扫地,这确是我的过错。 我终于想起来我来这的正事,换上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皇叔,这汤是准备孝敬你的。” “哦?” 我的体力已恢复了大半,屋子里也甚是暖和,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这里是漓钺的寝房,我不愿在他床上多呆一刻。 我去到小厨房,盛了一碗人参鸡汤,又回到他的寝房,恭敬地呈给他,“皇叔,你平日里为国事家事操劳甚多,喝点鸡汤补一补。” 他接过汤碗,舀了一勺,还没到嘴里又放回到碗里去了。我很是有些可惜,喝个汤就这么难吗?哎,道个歉真难! “香儿,你就这么把我给打发了吗?” 果然,这个人真是难相与的。跪也跪了,歉也道了,这赔礼人家还不接受。罢了,他想咋滴就咋滴吧。 这里是勤政殿料他也不敢过分到哪里去,我所幸豁出去了,“香儿但凭皇叔吩咐。” 漓钺示意房里的几个宫人全退了出去,只留了我一人,我这才开始慌了起来。 他直直地望向我的眼,“从殿门口开始到刚刚,你都是在做给外人看。你对我到底有几分愧意?” 要说我对他的愧意是当真一丝也没有的,对于掴了他的事我心中反而很是快意,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清醒的时候不敢,醉了倒当真如愿。 只是我怎么敢在他面前如此说。只能曲意否定,“香儿对皇叔自然是满心的愧意,诚心的道歉。” 他苦笑着:“如果这一巴掌能解了你对我的恨意,倒是值得的很。” 他这样纠缠着到底是何意?不能任由他再如此了,我把心一横,往他面前一跪,“香儿掌掴皇叔,目无尊长,请皇叔重重责罚。” 漓钺握着拳背过身去,“香儿,你知道吗,恨也可以让人记住另一个人。”说完顿了会,又转过身面向我,神色莫辨,“如此也好,你便领了罚在这勤政殿做十日的宫女吧。” 他这是何意?是要我继续恨着他吗? 我不再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事,这罚是我求来的,只为心安。 “香儿领罚,多谢皇叔。”傅女史的一番教诲我终于是辜负了,她该笑我蠢笨了吧。 突然门外有人有急事禀报,是漓钺身边伺候的小六子。他二人说了些话,漓钺便匆匆出了勤政殿。看样子是前朝出了状况,究竟何事如此晚了还要劳烦摄政王亲自去处理。 现下只余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寝房里,我四下张望着,这房里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满了各种公文,他竟将这些繁冗的东西带进了寝房,这如何睡得好觉? 我只呆了片刻,吩咐值夜的宫人继续煨着那鸡汤,漓钺若回来还有口热汤暖胃。之后我便起身回了栖梧宫,收拾好心情明日便到勤政殿上工了,没什么好抱怨的,至少能和景儿在一起。 第十六章 萝卜糕 翌日,天还未亮我便起了身,穿上了兰嬷嬷昨晚就为我准备好的宫女装束,又将头发全部梳上去盘成一个流云髻,再插上一根檀木发簪固定住。宫女的着装发饰再简单不过,若是我每日都能如此,那是再惬意不过了。 兰嬷嬷很是不能理解,我昨日煞费苦心准备的赔礼道歉为什么就没能入了漓钺的眼,反而将我如此重罚。若是被她知道我的那些作为,估计她会被气得吐血三升。 只是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能为景儿做早餐,还是有些遗憾的。 我独自一人来到勤政殿报到,勤政殿的掌事女官宋嬷嬷领着我进到西花阁,又带着我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角落里有一间小房间,看格局应是一个小杂物间,现下却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小床和一个破旧的梳妆台。虽然简单,但收拾得极为干净。 “公主,摄政王吩咐往后十天你都需得在他身边伺候,这是为你准备的住处。”宋嬷嬷躬着身子轻声说着。 我以为他会给我安排那最苦最累的浆洗洒扫的活计,原是伺候他,我宁愿做那苦活累活。 “皇叔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摄政王请公主做一顿家常的早餐,他今早下朝后要在华英殿招待一位老友。” 华英殿是漓钺平日召集百官议政、处理政务的地方,是世人所说的内阁的所在。他的这位老友想必也是位品阶不低的官员。 只是这“家常”如何解?算了,就当是家里来了朋友,随意中加点心意吧。 “嬷嬷,皇叔的这位老友是哪里人氏?” “听说是漓西抚州过来的。” “抚州啊,听闻抚州的白萝卜又甜又脆,倒是很适合做点心。” 我心下已有主意,赶忙去到厨房查看了一番,缺少的一些食材我立即让宫人去到御膳房借了过来。 我和几个宫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做好了这一顿丰盛的早餐,连带着景儿的份也做了。 以前母后在世时,常年亲力亲为地包揽了我们一家人的伙食。我的记忆里都是母后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的笑、她的泪都弥漫在这里。 为了父皇她做了妻子所能做的一切,天下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 能够吃着母亲做的饭长大的孩子是幸福的,所以我和景儿都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太过短暂,而我现在只希望尽我所能的为景儿延续这样的幸福。 我将景儿的那一份留在厨房保温,随意啃了两个肉包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宋嬷嬷便带了我拿着早餐来到了外朝的华英殿。 不一会儿,漓钺便回来了,随他回来的还有另一人。这人一身宝蓝色袍服正是我朝四品大员的官服,只是这人皮肤黝黑,剑眉挺拔,目光炯炯,实在不像个文官。 这人见我盯着他瞧,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两眼。我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随即低了头去深深检讨。我现在只是个小宫女,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冒犯大人们的威严。 待他二人进到文渊阁的茶室,宋嬷嬷和我也紧随其后,将一桌丰盛的早餐布上桌。 当我们准备退下时,这位大人突然叫住了我。 他指着桌上的一盘吃食很有些好奇地问我:“姑娘,这东西看起来既像糕又像饼,到底是什么?” 果然是有眼光的,一下便挑中了我特意准备的,“大人请先尝一尝。” 他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吃完一块立刻又夹了一块,大快朵颐起来。连着吃了好几块后,停下来问我:“这点心外表焦咸适中,内里甜香四溢,是怎样做出来的?” “回大人的话,这是萝卜糕。先将白萝卜切成丝,加入稻米粉和澄粉搅拌后,再加入少许香菇和虾皮上锅蒸熟,再用铁锅煎炒至两面金黄便可出锅。” “我在抚州吃了两个月的萝卜,竟没吃出来这点心里用了萝卜,姑娘当真好厨艺。不知姑娘在哪里当差?姓名为何?”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 这人竟比我还大胆,当着漓钺的面问一个小宫女的姓名。我朝漓钺的方向瞟了瞟,他正兀自吃着早餐,一脸的无所谓。 既然他不愿帮我,我只能靠自己了,“回大人的话,奴婢是在摄政王身边侍奉的宫女。” 他突然哈哈笑着对漓钺说道:“王爷果然好福气。” 漓钺笑了笑并不搭理他。 我见这二人还有公事相谈便要告退,却被漓钺拦下,“既然是我的贴身宫女,便在旁边好生侍奉着吧。” 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贴身宫女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无奈我只能将这黄连硬生生地吞下去。 于是只得乖乖立在一旁,听这二人继续谈笑风生。 第十七章 抚州困 原来这人竟是抚州州牧晏青,此次突然来柳都拜见漓钺是为求援而来。 抚州今年夏季遭了蝗灾,稻米和其他农作物的收成不到去年的一半,除去要上交给国库和地主的那部分,剩下的余粮都不够糊口的。 难怪这晏州牧说他吃了两个月萝卜的,如今五谷都遭了蝗灾,抚州可不就只剩下萝卜了吗。 我曾看过一本游记详细描述过蝗灾,蝗虫所到之处人畜皆无生路的惨状让人不寒而栗。相比之下,抚州还算幸运的,至少还有萝卜可以果腹。 “王爷,户部那群人当真可恶,不愿开仓发放赈济粮食也就罢了,竟然连减免佃农的税赋都不肯松口,这是要饿死我们抚州的老百姓吗?”晏州牧心中气愤,语调也逐渐高昂起来。 漓钺没有立刻答话,反而望向我。我瞬间就领悟了,快步走到茶室角落的茶水间,取了一壶我先前已泡好的冻顶乌龙茶,为他二人倒上。 漓钺拿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句:“晏州牧,先喝点茶降降火吧。” 晏州牧有些尴尬地取过茶杯,讪讪地解释道:“王爷,肯定是昨晚你给我喝的人参鸡汤太补了,以至于我现在火气太旺。” 我的人参鸡汤最后竟然是被这人给喝了。 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味着:“这鸡汤鲜而不腻,清爽中带着股甘甜,比我以往喝的任何一种汤都要来得鲜美,余味无穷。” 这宴州牧当真是我的知音人,饶是我这样的厚脸皮也经不起如此夸赞,抑制不住欢欣鼓舞的心,就这样兴奋红了脸。 漓钺看了我一眼,又转向那晏州牧揶揄地道:“当真便宜你了。” 那晏州牧看看漓钺,又看看我,“莫非这人参鸡汤也是出自姑娘之手?” 我有些赫然地轻轻点了点头,又低了头去。 晏州牧突然起身走到我跟前,“在下仰慕姑娘厨艺,可否将姓名告之。” 我此时只是个小宫女,他这样一个朝廷大员对我这样的宫女自称“在下”,当真吓了我一跳,竟还用上了仰慕,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的调戏。我朝漓钺望了望,他径自悠闲地喝着茶,毫不理会这边的情形。 我只好端着身子,庄重地朝着晏州牧福了福身,“回大人的话,奴婢贱名小香。” “当真人如其名。”他说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着漓钺继续感叹着:“真希望我们抚州的百姓也能有幸喝到这样的汤。只是此时他们连饭都吃不上,说不定再过段时间只能啃树皮了。哪里还敢肖想这样的美味?” 他这是在嘲讽我们的奢侈吗? 这些年漓钺大幅缩减了皇宫内院的各项开支,还将一些闲杂的宫女逐年放出宫,这些被放出宫的宫女都对他感恩戴德。 在外朝,他精简了各部门的官员和办事的章程,为了这个国家克勤克俭、殚精竭虑。 到了他本人这里,粗茶淡饭已是习惯。平日除了朝服外,也就那几套日常换洗的常服了。 昨日我为了向他赔礼道歉,才用了这名贵的千年人参,不想今日他却因此被人拿住了话柄。 我忍不住挺身而出为漓钺辩驳道:“晏大人,王爷为了漓国日理万机,茶饭不香。小香这才擅自做了这汤,希望能为王爷调理身体。谁知昨夜大人风尘仆仆而来,王爷心疼大人路途辛苦,又将这汤赏给了大人。” “小香似乎在怨怪我呢。”晏州牧对着我呵呵笑着。又转向漓钺:“王爷身边有如此可心之人,倒真让人羡慕。” 漓钺愉悦地扬了扬嘴角,放下了茶杯,“晏青,你我相交多少年了?” “我与王爷于交趾的那场大战相识,而后互相引以为知己,到如今已过去七年。”晏州牧陷入到回忆里。 “七年前,抚州百姓砸锅卖铁助我们赢得此战,本王一直铭感于心。现今抚州困顿,本王绝不会坐视不理。”漓钺向他郑重承诺着。 晏州牧总算松了一口气,“就等着王爷这句话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原来这晏州牧先前的那一番作为都是因着这个目的。先是故意调戏于我,后又借故嘲讽漓钺,只是在不断地试探漓钺的底线而已。我竟然还傻傻地为漓钺辩白,看他那副悠哉的样子定是在笑话我。 漓钺凛了凛神色,“必须要让那些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晏州牧急切地问着。 “如若抚州蝗灾后的惨状举国皆知,又有谁敢反对赈灾。” “王爷睿智,晏青代抚州的百姓叩谢王爷。”说完晏州牧屈身跪在地上朝漓钺磕了三个响头。 他二人商议这些国家大事竟毫不避忌我,我该感到欣慰的吧。 第十八章 小世界 送走了晏州牧后,漓钺回到文渊阁的书房,开始处理各部公文和各州府奏折。他没有别的吩咐,我只能在外间候着。 这文渊阁甚是清静,伺候的宫人并不多,偶尔来几个大人呈报奏疏。好在这些大人们并不曾见过我,也没有投来任何异样的目光。 就见小六子时不时地从另一边搬来些公文,次数多了我就有些好奇了。我拉住他问了才知道陈丞相在旁边的谨身阁办公,这些个公文是从他那里传递过来的,他已经看过一遍了,需要漓钺裁可的才会送来文渊阁。 我看着漓钺书案上的公文和奏折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他仍聚精会神地在这座小山里奋战,好不容易消灭了一沓,又来一沓,当真没完没了。看来这人上人也并不轻松。 我就这么候着,但并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一切都新鲜得紧。这华英殿里堆叠如山的公文正是我漓国的社稷江山,终有一日景儿将全部接手。 既然漓钺说我是他的贴身宫女,我也该尽我的本分了。我回茶室重新泡了壶乌龙茶,为他倒了杯置于他案前,再轻手轻脚地回到外间继续候着。这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着,我并不想打扰他。 再次进去为他倒茶时,发现杯子已然空了,我还真怕他忙得都忘了喝口茶,诚然他对我的这些行为并非毫无所觉。于是我进去添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终于有一次进去时,漓钺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我都要以为我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他突然来了句:“香儿,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以先回勤政殿去。”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会啊,华英殿是个有趣的地方。” 漓钺笑了笑,“我倒是第一次听人用“有趣”来形容内阁的。” “这些大人们虽然个个严肃、板正,但心里装的、口中讲的,那些家国大事小事,倒是比我那些游记本子里的精彩多了。” 他有些好奇地盯着我瞧了瞧,“香儿看起来很有些心得了,说说看。” “我觉得华英殿就像是个小世界一样,漓国的万象全部被记录在这里,而这里所有的决策也会影响到漓国的方方面面。” 他笑了笑,并不再言语,喝了口茶后又继续埋首于公文中。 我知道我不该对这些国事品头论足的,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中午的时候,漓钺邀了陈丞相在茶室一同午餐,我在旁边随身侍奉着。 陈丞相初时见到我,只稍稍愣了一会儿,便要向我跪拜,被我扶住。 “姑父,快别多礼了。我现在是宫女小香。” 陈丞相很有些奇怪地望向漓钺,“王爷,这是怎样一回事?” 我立马抢白道:“姑父,你听我解释,是我自请做宫女的,与皇叔无关。” “是因为外面那些谣言吗?”他关切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去,默不做声。 他又转向漓钺的方向,“王爷,你就任由那些不实的谣传在外面肆意侮辱香儿的名声吗?” “也不算全然的失实吧,至少我脸上这个红印是真的。”漓钺悠闲地说着。 “四哥,不管怎样,咱们都是长辈。小辈犯了些错,循序渐进教导便好。况且香儿她也并非故意为之。” 见姑父还在不遗余力地劝着漓钺,我面上羞愧难当。其实姑父比漓钺还要年长上许多,平日里多是用“王爷”来称呼他,今次为着我姑父也是拉下了自己的脸面。 这罚是我求来的,实在不该连累他人为我说情。 “姑父,我这样挺好的,比呆在栖梧宫有趣多了。” “还有趣?香儿,你真是个豁达的孩子。”他叹着气。 “只是还请姑父不要将此事告知姑姑。” “这华英殿人来人往的,过了今日这事便会传开,你姑姑那里怕也是瞒不住的。” 是啊,她迟早也会知道的。姑姑虽然贤名在外,但是内里却极其护短,幸运的是我也被她算在了那个“短”里。 那日生辰宴会上,怕是姑姑撺掇了姑父替我说话,才回绝了舅父惠峻大人的提议。她一直知道我对惠吉哥哥并无男女之情。 只是今次我并不想要这样的幸运,“姑姑那里能瞒几日是几日吧。拜托姑父了。” “好吧。我不会主动跟她说,但她若问起来,我只能如实告诉她。” “谢谢姑父。”我殷勤地给他加了些茶水。 漓钺和姑父又谈起了一些公事,我不想再因为我而打扰到他们的正事,于是退了出去在华英殿里浑转起来。 第十九章 小株儿 这华英殿甚是宽敞,北边是漓钺办公的文渊阁,西边是陈煜丞相与另外两位次辅议政的谨身阁。 这南边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杂乱无序地种了些花草,怎么看都有些萧索之感。大概是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缘故吧,这些红袍子大人们当真一点闲情雅致都没有。 于是托了一个小宫女带话给兰嬷嬷,让她从栖梧宫抽调了两名花匠过来。说来栖梧宫的这些花匠还是漓钺拨给我的,生辰那天他送了这许多花给我,自然需要有专人每日照料的。 我又想起那日丹阁庭院里紫色的桔梗,优雅桀骜的神秘之花,倒很适合这肃穆的华英殿。 自从我那院子里重新种了木芙蓉后,这桔梗便被移到了栖梧宫的大殿外。我嘱咐花匠们清理完华英殿南院的杂草后,再将那些桔梗移栽过来。 此事我虽已自作主张,但是还是知会漓钺一声比较稳妥,毕竟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我又回到北边的文渊阁,此时已过了午休时间,他该是又在忙了吧。 我在茶室泡了一壶茶,又找了些点心小果,一齐放在他的书案边上。接着拿起茶壶斟了一杯放在他手边后,我并没有像早上一样马上走开,而是静静地立在一旁。 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察觉到了。他放下手中的公文,轻声问了句:“香儿,可是有事?” 我按照宫女的礼仪屈膝跪下向他一拜,“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让人将这华英殿南边的院子给整理了一番。” 他有些无所谓地道:“你喜欢便好。” 我一向知道他是个讲理之人,我这无偿帮他修整院子怎么算都是他赚了,只是我没料到他如此容易便放过了我。 我有些小小的欢喜,欢喜他对我的纵容,一如小时候一般。若是能就此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多谢王爷。”拜谢完后我便退了出去。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我在文渊阁和南院之间来回忙碌着,充实无比。 一会给漓钺倒倒茶,一会又跑到南院和花匠们聊聊天。花匠们的进度倒是快,只一个时辰便清理完了所有的杂草,接着将桔梗一株株移栽到小径两旁。 我选了一株才刚刚冒出花骨朵儿的,紫色的花瓣蜷缩在花苞里,鼓胀鼓胀的像一个个小灯笼。 在花匠的指导下我将这小株儿种在了一个小陶盆里,抱着它欢欣地疾步回到文渊阁。就见漓钺拿着一卷公文在书房里踱着步子,再看看那书案上的茶杯,已是空空如也。 我赶忙放下小株儿,去到茶室洗了手,再提了茶壶出来时,却见他手里捧着我的小株儿,神情温柔而专注。 这一瞬的岁月静好仿似梦幻泡影一般。我只想就此驻足,却在下一瞬如梦初醒。 漓钺叫了我一同进到书房,将我的小株儿放在书案上后,他又径直去到书房的里间拿了一条纯色的帕子给我,又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擦擦吧,怎的还像小的时候一般。” 我接过帕子,还没想明白怎么一回事,他指了指里间,“里面有面铜镜,进去照照吧。” 此话一出,我立马拔了腿慌忙跑进里间,寻了那铜镜照了照,我都成一小花脸了,怎的这般不小心蹭了一脸的土还不自知。 这里间还有个小床,洗漱用品一应俱全。看这配套都是个小型的起居室了,红袍大人们当真会享受。 我取了些水,对着铜镜好好清理了一番后,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踱了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想要悄悄出了这书房。却被他抓了个正着,“香儿,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我停了下来,挺直了腰杆有些委屈地道:“奴婢怕打扰到王爷。” “别忘了你的花。”他看了看书案上的小株儿。 我会意地走过去抱了起来,他又朝我看了看,“香儿喜欢这桔梗?” 我轻轻点了点头应着:“嗯,喜欢得紧呢。” “为何?”他直勾勾地望向我。 “不知为何。见到了,便喜欢上了。”我直白地说出了心里话。 “你知道关于桔梗花的传说吗?” 我摇了摇头,一脸期待地望向他,“什么样的传说?” 他拿着手上的公文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一脸的神秘,“等这株桔梗开花了,再讲给你听。” 我瘪了瘪嘴,心中抱怨他吊人胃口,其中必有阴谋,偏生我又是十万分的期待。 若是如此我只能日日将小株儿带在身边了,这样它一开花我便知道了。 “王爷,奴婢瞧着你这书房有些冷清单调,不如让这小株儿陪你一阵。”我有些讨好地建议道。 “小株儿?你还真当个宠物养了。” 我毫不理会他的戏谑,在这书房的四周寻了一圈,指着窗台处的矮桌,“这窗子边上阳光充足,花儿最是喜欢。王爷,小株儿暂时住这了好吗?” 漓钺摇了摇头,又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最后笑呵呵地回道:“香儿说怎样就怎样吧。” 这么些个表情变换只在一瞬间,当真精彩得很。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难怪如此好说话。 第二十章 剪不断 后来漓钺一直埋首于公文中,我们再没有说话。直到天黑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批阅完了最后一叠奏折。 我随他回到了勤政殿的西花阁,此时太晚了,景儿那边也已就寝多时。整个世界笼罩在这茫茫黑暗中,只余西花阁的点点灯火。 秋日夜凉,宋嬷嬷领着几个宫人准备好浴桶、热水、帕子等等沐浴的物事后,退了出去。 此时漓钺的寝房里只余了我和他两人,我有些尴尬地无所适从。 “小香,过来给本王宽衣。”他一边随意地说着,一边向两边抬高双手。 小香?他真把我当婢女使唤了。我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旁,半晌下不去手。 “小香,本王实在疲累得紧了,只想快点沐浴完睡觉。”他作势打起了哈欠。 我无法只得又往前靠近了一步,闭着眼颤抖着双手伸向他的衣领,手间却传来温热的触感,下一瞬便被一双厚实有力的双手握住。 我惊的睁大了双眼,我怎的摸到他脸上去了?被钳制的双手挣脱不得,我有些求饶地望向他。 他笑了笑放开我的手,谆谆教导着:“这官服蟒袍需得先把玉带取下。” 我“哦”了声后,将手伸向了他腰间的玉带,摸索了好一阵才解了开来。他犹自带着浅笑看着我,我只觉得手中的玉带成了那烫手的山芋,想赶紧找个地方撒手。 我慌慌张张地朝旁边的桌子走去,不想却被凳子绊了一下,在我以为我会很狼狈的摔上一跤时,却落入到一个有力的臂弯里。 漓钺将我扶了起来,手臂还横在我的腰间,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刚刚我被绊倒时,玉带被甩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宫人们在门外候着,此时若是闯进来看到我们两人这样的情形,该如何是好? “皇叔,香儿无事,快放开我。”我拼命地推搡着他。 “不放。”他固执地将我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小香当真狡猾,你现在只是个奴婢,该怎样称呼本王?” 我有些不可置信,这是怎样荒谬的境地?我一双眼幽怨地望向他。 他诱哄着我:“叫王爷,就放了你。” 我只迟疑了一会,就顺从地叫了声:“王爷。” 他当真马上放开了我。我赶忙向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他却呵呵笑了起来,“小香,今日为何在晏青和陈煜面前如此维护我?” 好吧,他既然喜欢玩这王爷和奴婢的戏码,我只好奉陪到底了。 “回王爷的话,这些本都是奴婢的过错,岂有让王爷背黑锅的道理。” 他似笑非笑着,“你自小便欠不得别人半分的人情,今日也要与我如此撇清吗?” 维护他是我本能而做出的选择,到如今无论我与他之间纠缠了多少东西,我对他的敬仰和爱戴从未变过,所以我容不得任何人在我面前嘲讽他、冤枉他。 “奴婢自小欠王爷的怕早也数不清了,又何曾还过?”我有些凄然地回着他。 “我倒宁愿你恨我。”他叹着气,“罢了,我很高兴你心里仍然在乎我,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我颤着唇想说些什么,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我无法回答他,也无法回应他。 “下去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说完他径直走到屏风后面,慢条斯理地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袍服。 我隔着屏风望着他宽阔高大的背影,脸上火辣辣的。好一会才察觉到自己的失仪,我赶忙收回目光,镇定了心神,缓缓步出了房门。与门外的宫人寒暄了一阵后,我便回了角落那处的小屋,我暂时的居所。 屋里又添置了些衣服和被褥,还有我的梨花枕,这是母后生前给我绣的,她最爱梨花了。我每晚一定要抱着它才能入睡,定是兰嬷嬷叫人送过来的,这一天不见她在我耳边唠叨,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一切都是新奇的,我似乎看见了另一片更加广阔、浩渺的天空,我想要进入那里,探索那里,加入那里。 我抱着梨花枕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我只有半人高,那时父皇和母后都健在,漓钺也没有如今这样忙,他带着我在柳都的大街小巷里浑转,我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听他讲军营里的笑话。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口水沾湿了他的肩膀。他转过身轻轻捏了捏我的小脸,温柔的笑容如同从树荫洒落的阳光。 第二十一章 露凝香 一觉醒来外面天还黑着,我实在有些口渴便起了身,随意披了件外衫,拿了烛台就出了房门。 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个值夜的宫人,向她讨了些水喝。本想转回去继续睡大觉,问了宫人时辰,此时距离上朝也只有半个时辰了,便立马打消了睡觉的念头,在这西花阁里漫步着。 清晨的空气中凝着微微露气,一边走着,露气扑在脸上清清爽爽的,连同最后一丝睡意也消散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微光闪闪的地方,点点烛火映着一人挺拔的身姿。那人手执长剑,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这身形太过熟悉,我只驻足了一小会便抬步欲走,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拦住了去路。是漓钺,前一瞬还气贯长虹之势不可挡,此时已是云收雨歇,当真来去如风。 许是靠得太近了,近得我只觉得他平稳的呼吸声渐渐压迫着我。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醇厚的气息,额上微微冒了些汗,我想也没想便取了腰间的帕子,往他额头上轻轻擦了擦。想起此举似乎有些不敬,又将那帕子塞到他手里。 漓钺笑呵呵地接过帕子,凑到面上嗅了嗅,又往脸上和脖子上擦了擦,随即放回到自个儿袖口里。我瞪大了双眼,很是不可置信,我的帕子就这样被没收了。 “本王昨日借了帕子给你用,你今日既然主动还回来,本王权且收下了。” 昨日在文渊阁他给我的只是条普通的棉布面巾,今日我这帕子可是丝绸面儿的,而且这还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绣品。 这帕面上绣了只五彩的凤蝶,其实这凤蝶是教我女红的师傅绣上去的,但是这凤蝶翅膀上五颜六色的斑点可是我引以为傲的杰作。所以自绣成之后我便一直带在身边,看谁还敢来笑话我的绣工。 现下被人抢去,有如割了我的肉一般,当真亏大了,偏生我还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摆出一副哀怨的模样望向他。 他面上快意万分,掸了掸我发梢上的露水,“小气鬼。” 我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又往身上瞧了瞧。我出门时身上穿得单薄,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头发也披散着,我这般模样大约也没什么形象了。都怪往日在栖梧宫太过随意,今日在这西花阁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拢了拢外衫极力包裹住自己,挪开步子逃也似地跑走了。只听得他在后面喊了句:“小香,今日的早餐也拜托你了。” 我回到小屋后,匆匆收拾了一番,接着又与宋嬷嬷等人一同在大殿外送了景儿和漓钺上朝之后,我便开始在厨房里忙活早餐,照旧连同景儿的份也做了。 我提着漓钺的早餐早早地来到华英殿的文渊阁,匆匆将食盒放在茶室后,跑到书房里和我的小株儿打招呼:“早上好,我的小株儿。让姐姐来看看你的朵儿好吗?” 我自言自语了一番后,打量着小株儿的花骨朵儿,好像和昨日差不多,并没有长大些,也丝毫没有要绽放的意思。 昨日花匠公公也嘱咐我要耐心些,不能看它不长个就一个劲地浇水,要多晒太阳。想起这些叮嘱我便释然了,打开了矮桌旁的窗子,让小株儿尽情享受阳光雨露。 我就这么站在窗边和小株儿同享这一片蓝天,平和而宁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声传了进来,我转身准备出去看看漓钺回来没,却见他在门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即使我转过了身,他仍然没有收回他的目光,他究竟这样瞧了我多久了。 我装作看不见他的样子,径直出了书房来到茶室,将早餐的吃食一碟一碟地摆了出来。他也一脸的无所谓随着我来到茶室,这一顿饭吃得相当的无言,他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我却被他今日这些怪异的行为带累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吃饱喝足后,他终于来了句:“小香,陪本王到你那院子逛逛,消消食。”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院子?” “你昨日整理的那院子啊。”他好心提醒了句。 我终于反应过来,华英殿的南院啊,只是这南院什么时候成了我的院子了。 第二十二章 天下人 我随着漓钺漫步在这南院花海里,这一片紫色的海洋甚是惹眼。走近了看那紫色花瓣上的点点露水,当真惹人怜爱。想不到昨日才种下的,今日开得更加冶丽了。 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我总不能一直不理他,得找个话题驱散这尴尬的氛围。想起昨日晏州牧的来意,我轻轻开了口:“王爷,小香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他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哦?说吧。” “昨日晏大人提起户部不愿赈济抚州,这是为何?” “小香也懂得关心黎民百姓了,王爷我甚是感动。” “王爷,快别取笑我了。”我很有些不好意思,接着问:“对于赈济之事,王爷也是赞同的,为何不向户部明示?” “世人皆谓本王权倾天下,小香以为如何?”他反问。 不正因为他权倾朝野,我才有刚刚那一问吗?我低了头沉默着,他这一问我不能作答。 他见我不语,接着道:“世人所说大多谣言,不足信也。” 他这是什么意思?又有谁敢怀疑摄政王的权威,我不愿在这件事上与他多费唇舌,便又转到晏州牧身上,“晏大人真能想出办法来让天下人都知道抚州的灾情吗?” “你倒是挺关心这小子的,他一向鬼点子最多,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看漓钺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快,我不过可怜抚州百姓多问了两句,他至于吗?眼见老虎的毛都已经竖起来了,我还是收着点吧,于是也不再多问什么,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样儿。 我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在这花海里徜徉了片刻后,便回了文渊阁。我本欲在外间候着,他却将我叫进了书房,又递了一本奏折给我。 我惊诧万分,迟疑地接了过来。 他淡淡地道:“打开看看吧,或许可以为你解惑。”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阅览外朝奏折,忍不住有些兴奋了。像我这样的内命妇看了国家的机密文书可是大罪,只是此时我已顾不得了,反正也只有漓钺知道。 这奏疏写得洋洋洒洒,颇具文采,只是内里多矫饰之辞、搪塞之言,寻了各种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否决赈济抚州之事。再看看那落款,竟是户部尚书慕光大人,我的好友慕岚之父。 我的心都凉了半截,慕尚书怎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王爷,户部为何不愿赈济抚州?”我当真想不明白。 “这要问他们了。” “什么抚州之地蛮荒,赋税、徭役本就轻薄;抚州之民懒散,忧天下之民效仿。全是虚妄之言。”我心中很是有些不平,越说越愤慨,语调激愤难平。“虽然抚州曾被交趾所占,但是七年前王爷大胜交趾时就已将抚州夺回,抚州百姓也是漓国百姓,他们怎可区别对待。” 漓钺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仿似我脸上开了朵五颜六色的花,“小香之言远胜过朝堂上的博学栋梁之士。” 原是想夸我,此时漓钺眼中的赞叹太过明显。能得他的夸赞实属不易,我的心里笑开了花。只是这么浅显的道理连我都懂,那些六部堂官怎会不知。 “慕尚书看起来并不想支持王爷的赈灾计划。” “所以小香你看,就是这样的事也会被万般阻挠,并不是我说了就算的。这天下并非我一人之天下,仍然是天下人之天下。” 他这番慨叹听在我耳里只觉得沉雄悲壮,原来他也曾这般无奈,如此委曲求全指引晏州牧另寻他法,只为救抚州之民于水火。 “小香愚钝,过往总是将所有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倒希望你能永远这么简单地活下去,但是你终究是长大了,甚至比我期望的更加聪明懂事。” 此刻,我丝毫不怀疑他是站在叔父的角度,来看待我这个侄女的成长。 第二十三章 齐民术 后来漓钺命人在他的书案旁加了一张小书桌,让我就呆在他旁边看看书,莫再出去瞎晃。不让我出门这才是对我真正的惩罚,亏他想得出来。 我将这屋里的书架全翻了一通,其中有一半都是兵书,剩下的全是些修身治世的经国大典。 我犹豫了半晌也找不到一本感兴趣的书,漓钺低低笑着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给我。 我拿在手上看了看封面,“齐民要术?” “我见你于烹饪上颇有心得,对花草也甚有兴趣,这本书必能帮你更上一层楼。”他娓娓解释着。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齐民要术》可不是一般的民间杂文,也不只收录了烹饪、园林之术,这可是本旷世农学经典。 虽属农书,但内容“起自耕农,终于醋酸”。把农耕当作一种手段,最终将农产品制造成食品才是目的,方可以使“齐民”获得“资生”之术。 我知道这些还要归功于我那博闻强识的师傅傅女史,她的父亲乃是工部尚书温守大人,掌管全国的农业、商业、水利。大约是从小跟在温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她总能在教授我知识时插几句关于农学的话题。 这本《齐民要术》如此博大精深,我却只对其中的烹饪部分感兴趣,这让我很是有些惭愧。 我翻了翻手上的这一册书,竟然是第八卷,专门讲制酱、酿醋的,甚合我意。以往我做饭时放的酱料都是现成的,种类就那十数种,实在没什么新意了,不如学学这本书里的酿造之法,或许能得些许灵感也未可知。 我安分地端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书倒是好书,只是这词句着实精炼,内里虽也有诸多注释,但仍然晦涩难懂,我这样的年岁要完全看懂当真得费一番功夫。且先读着吧,后面有机会再向傅女史请教。 漓钺见我抓头挠耳的样子,让我给他倒杯茶,我如临大赦般小跑出了书房来到茶室。他刚刚一定是在笑话我,反正我也无所谓了,他笑就笑呗,我又没少块肉。 我很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放风时间。将那泡茶的一套工序做得极尽优雅、极尽缓慢,这有什么,所谓慢工出细活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将泡好的茶盛给了漓钺。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状似无意的来了句:“看来比起看书,小香似乎更喜欢身体力行。” 他这是在嘲笑我的怠惰吗?在他面前我根本用不着掩饰,他比谁都更了解我的一言一行,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他就已经心领神会了。 我所幸直接了当地说了:“这书里的词句太难了,好多都看不懂。” “倒是我太急切了,应该循序渐进才是。” 他反而责怪起自己来了,我只觉得心中愧疚,若我以往把看闲书的那些功夫花在正经学业上,现下也不至于在他面前如此丢脸。 “后面我会让傅女史教你些有用的东西。那些三从四德、女红的看你也没什么天赋,就别学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以往学的那些都是无用的吗,虽然我也深以为然,但被如此否定了人生还是很有些怨念的。 他又从袖口掏出一方锦帕,随意往手上擦了擦,“这花蝴蝶的两只翅膀一红一绿的甚有新意。” 这不正是今早被他抢去的我的绣帕吗,得了便宜还在这里酸言酸语嫌弃我的审美和绣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爷,此物乃小香贴身之物,早已用旧了,前些日子小香生病之时还曾用来擦过鼻涕。”我如此说着就是要恶心他一把,况且我说的也是事实。 只是我还需得憋着笑装作讨好的样子,“听说针工局近日新进了一批绣帕,那帕面儿据说比金井澜唱曲儿的姑娘家的皮肤还要软滑。要不叫她们呈上来给王爷挑选挑选。” 我这绞尽脑汁的一番言语竟没能撼动他半分,他仍是一副神色莫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他将那锦帕放在手中轻轻抚了抚,又凑到鼻尖嗅了嗅,最后竟然还放到嘴唇上。 我看着他将那凤蝶放在唇瓣上轻轻舔了下,瞬间傻眼了,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恍惚中好像听他说了句“果然软滑”的话。 第二十四章 岚之泪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之后一直执着地守在外间,只有添茶的时候才会短暂地进去一会,也是倒完茶立马就溜之大吉。 漓钺对我这样的行为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批阅着公文,也不再理会我。我也乐得清闲了。 下午的时候有个小宫女趁我在茶室泡茶时递了张小纸条给我,我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开来,是慕岚的笔迹,她竟混到这守卫森严的华英殿来了,还说想见我一面。 她平日里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断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华英殿来,定是发生了什么。正好此时来了几位大人与漓钺在书房议事,我便借机溜出了文渊阁,找到慕岚藏身的地方,又拉了她来到南院的亭子里坐下来。 我见她也是一身宫女装束,很有些疑惑,“你就是穿了这一身才混进来的?” “算是吧。”她一脸的苦大仇深,旋即又梨花带雨地扑进我怀里,“公主,惠吉哥哥他不要我。” 这丫头怎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慕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放开我坐起身,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眼泪汪汪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我抽了腰间的棉布帕子替她仔细擦了擦,她却来了句:“公主你当真越发没品味了。” 我那丝绸帕子被人抢了去,如今只能将就着用这棉布帕子,这也不能算是我的错吧。这小妮子太没良心了,“都有心打趣我了,看来你也没多大事儿。” 她继续抽抽噎噎起来,“那日我听了公主的话,回到家中就求了爹爹,爹爹却狠心地让我绝了对惠吉哥哥的心思。” 要说这慕家与惠家同为世族,门第相当,惠吉哥哥与慕岚也算良配,这慕光大人怎忍如此回绝爱女的恳求。 “你爹爹不愿替你说项,你也用不着如此伤心啊。” 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安慰了好一阵她才平静下来,还好这南院并无其他人,不然还以为我欺负了她。 “虽然爹爹不愿帮我,但我不甘心,昨日约了惠吉哥哥相见,他却说他已经另有心上人了。” 这个打击对慕岚确实有点大,她从小就爱慕惠吉哥哥,小时便有言“非君不嫁”。 “他那个心上人是何人?” 她收起了眼泪,直直地看向我。她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她终是憋不住,“惠吉哥哥说他心里只有公主。” 我犹如骨鲠在喉,卡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难怪这丫头今日非要见到我,我便给她这颗定心丸吧。 “慕岚,你听着,这话我只说一次。”我抓着她的肩膀,郑重承诺着:“我对惠吉哥哥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也绝不会嫁他。” 我绝少在别人面前解释什么,也从不轻易承诺什么。只因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希望她幸福、快乐。 听到我这样的承诺,她破涕为笑,“公主,我还是有机会的吧。我这么喜欢他,总有一日他会被我感动的。” 这傻姑娘,若是男人的感动就能化成爱,那些年我母后对父皇的一腔深情便不会徒留遗憾了。这样的憾事我永远也不希望慕岚去经受。 “世上好男儿千千万,就没有其他人能入得了咱们二小姐的眼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又是在哪个话本子里瞧的。” 她怒目娇嗔起来,“公主,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收起了笑,“好吧,我也问你点正经的,你如何知道我在这华英殿的?”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回道:“姐姐听说你被摄政王罚做宫女,念及我和你情谊深厚,便告诉了我。” 还好并不是街市上听来的,我被罚做宫女的事貌似没有像上次掌掴漓钺那样传得那般快。 “你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姐姐认识在华英殿里当差的一位嬷嬷,将我扮作那位嬷嬷身边的小宫女一同进来的。我还得早些回去把那个小宫女换回来。” “慕雪姐姐当真神通广大,只是此事可大可小,以后万不可再为。”我有些为她担心,直觉此事并不会如此容易便过关了。 “知道了。”她笑开了花,“只是还有一件东西交你。” 她取出了一个长长的锦盒递给我,“这是姐姐之物,还请公主帮忙转交给摄政王。” 这慕雪姐姐一直钟情于漓钺我是知道的,但今日突然对我请托实在有些唐突,她知我看在慕岚的面子上定不会拒绝。她费尽心思帮助慕岚偷偷进来找我,竟是为着这个目的。 我看着慕岚那一脸天真活泼的样子,感叹着这两姐妹虽是一母所生,这性子却全不一样。 “雪姐姐这是何意?” “姐姐十五岁及笄后,家里的门槛都要被那些求亲的人给踏破了。她却一个也看不上,一心只想着摄政王,如此过了三年,近日爹爹突然给她定了一门亲。” “雪姐姐如何打算的?” “姐姐说,无论将来如何,总要让摄政王知晓她的一片心。” 所以这是要我做那搭桥的喜鹊吗。 我只顿了片刻便应下了,我想帮她。 这天下女子的爱恨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似她这般用些小手段又有何妨。 第二十五章 鹊桥仙 我和慕岚分开后就直接回了文渊阁,漓钺还在书房与诸位大人议事。 那锦盒太过惹眼,得寻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寻思了半晌,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幸直接放在茶室的抽屉里了,又有谁敢乱翻摄政王的东西,且漓钺也从不会亲自泡茶,这抽屉他也是不会动的。 此时就交给漓钺并不是个好主意,他若问起这锦盒如何进的这华英殿,那不是把慕岚给出卖了吗。这小妮子当真给我找了个难办的差事。 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再交给漓钺,但是这情形,雪姐姐应是很着急了,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个敏感的当口托了我做这事。 我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在茶室里晃来晃去。直到书房里的会议结束,众位大人散去后,我提了茶壶进去为漓钺添了茶。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突然来了句:“小香,见到你想见的人了。” 我心里一“咯噔”,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只能硬着头皮,“王爷,小香一直在外头候着,并不曾见过什么人。” 他起身缓步走到我跟前,低头凝视着我的眼,“有人托你捎给我一个物件,拿过来瞧瞧吧。”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带着我无法拒绝的语气。 他竟然发现了,还知道得这样详细,恐怕连那锦盒藏在哪他也是知道的,怎么办? 我知道再瞒下去也是徒劳,便到茶室取了那锦盒来,恭敬地放在他的书案上。 “打开吧。”他继续命令着。 如他所言,我将这长长的锦盒打开来,原来是一幅画。又将这画轴取出,在他的示意下,我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画卷展开平铺在书案上。 是一幅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森林、有鸟儿,这画卷的每一角都满含着勃勃的生机,恬然自得,一派雅趣。 画的左侧题了一句辞:“山有木兮木有枝。” 这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已经呼之欲出。这便是那点睛之笔了,雪姐姐不愧是我漓国第一才女。 漓钺擅长山水画,雪姐姐便投其所好,以画传情,岂不诗意。今日这红线我若能牵好,将来这才子佳人的戏文里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正在自比那戏文里的红娘、喜鹊时,漓钺却突然来了句:“拿去烧了吧。” 我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不耐地继续道:“还愣着干嘛,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拿个盆来就在这里烧。” 他这是何意?他知道我在丹阁烧了他两幅画的事了吗? 我的思绪忽然一阵混乱,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其他的。现在当务之急是他怎能如此糟蹋一个女孩子的心意。 “王爷,雪姐姐就要定亲了。” “这与本王有何关系。” 他竟如此绝情,不知道雪姐姐听到会做何感想,会深悔自己的痴心错付吗。 “王爷留下做个念想也好啊,雪姐姐也只是希望王爷知道她的一片心罢了。” “她既然敢让人潜入这华英殿,她想要的就不只这一点了。” 他发现慕岚了吗?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忧虑,“你那傻乎乎的好友我已着人将她送走,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 看来他并没有为难慕岚,我终于放下心来,“多谢王爷。” “先别谢我,我虽不会惩戒她,但自有人会罚她。” 我一向知道内阁乃机要之地,岂容他人随意进出?就是我,也只是这次被罚做宫女跟随在漓钺身边,才有幸能够短暂地进出这里。 若是漓钺动真格的,慕岚恐怕早就被内禁卫投入刑部大牢了。此时她能平安回到家已属万幸,只是犯了如此大错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王爷莫不是将此事告知了慕光大人?” “养不教,父之过。他应当知晓并且承担。” 漓钺他难道想要借此事逼得慕光大人同意他赈灾的计划?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全身一凛,毫不犹豫地屈身跪在地上向他一拜,“王爷,求你放过慕岚,不要让她成为这些事的牺牲品。” “她也该学聪明些了,你也不可能总护着她。况且这次是她的亲姐姐亲手将她推入了这泥沼。”漓钺顿了顿,又向我解释道:“至于你心里怀疑的那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我漓钺还没有卑鄙到要利用女人达到目的的地步。” 此刻,我只满心的心疼慕岚这傻丫头。 雪姐姐为了她自己的幸福,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妹妹推了出去。慕岚被发现并不是偶然,这宫禁朝堂有多少的密探暗卫潜伏其中,这结果早已注定。 只是雪姐姐在赌,她在赌漓钺是否对她有心。若是有心,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情趣罢了,漓钺自不会追究;若是无心,于她不过赌输了而已。 或许她原本觉得自己是很有胜算的,只要漓钺对她存了一丝的不忍,她便赢了。她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平日里被众星捧月惯了,如此主动表明心迹,又有哪个男人不会动心?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只是漓钺这层纱仿佛是用铁铸就的,铁石心肠。 女人,把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事已至此,我不再迟疑,起身寻了个火盆,点燃烛火很是干脆地烧了这画,也算是彻底绝了那慕雪的心思。 “慕岚她会如何?” 他叹着气,“放心吧,知道你心疼她。早就让人带了话,说她不过是迷了路,正好被我们的人遇到。慕光顶多只会斥责她几句,再禁足个几天做做样子。” 得了他的承诺与保证,我总算安下心来。从小到大,他对我的承诺都是做了数的,从未让我失望过。 第二十六章 一朵花 接下来的这些天,我对着漓钺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伺候得越发殷勤起来。 除了这些生活上的琐事,我又大包大揽地接下了文渊阁的其他活计,比如整理书房,帮着小六子传递文书,将漓钺批阅过的公文整理分类之类的,整日里忙得像个陀螺一样。 当然,我这样的新手出错也是难免的,比如将某位大人错认成别的府部的,将礼部的公文错放到吏部那类去,诸如此类的失误漓钺也只是哈哈一笑并没有斥责我,反而很有耐心地手把手的指点我。 我与他的关系越发融洽、和谐了,仿佛回到从前一般。 这样的日子甚是充实、快乐,唯一让我感到有些挫败的是小株儿,这四五天里它不仅没长个儿,花骨朵已经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蔫蔫地垂在枝头上。 我又找来花匠公公问过数次,他还是那些话。要我耐心些,四五天浇一次水,多晒太阳。这盆栽的不比南院露天养的,可供吸取的养分本就少。小株儿要活下去,先得消耗本身的养分,把根部养肥了、服盆了,上面的枝叶、花朵才能繁盛。 听着似乎很有道理,看来是我阻了小株儿的前程,它本可以在南院享受肥沃土壤的护养,阳光雨露的滋润,与兄弟姐妹一起茁壮成长,共享这蓝天下自由的风。却被我囿于这书房的一角,孤独而倔强地活着。 我也动过念头,想将它重新栽回南院,只是它现在的状况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暂时呆在我身边吧。”我自言自语地跟它打着商量。 却被漓钺瞧见,他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似乎早已习惯。我却很是不好意思,我刚刚那模样要是被外人瞧见,怕是以为我鬼上身了。 为了消除我的尴尬,还是说些什么比较好,“王爷,小株儿如今这模样都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这桔梗是极易生长存活的,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听他这话,他似乎有办法。我端着温婉的笑狗腿地求教起来:“王爷真是博学多闻,若能让小株儿活下来,怎样都好。” “小香听说过舍车保帅吗?” “这是象棋对战里面最有名的战术。舍弃次要的,保住主要的。” “一样可以套用在人、动物,甚至是植物身上。” 我似乎从中领悟了些什么,急切地问道:“如何用?” “对于你的小株儿来说,此时最重要的就是保住枝干和根部。” 他这是让我把小株儿的花骨朵全摘下来的意思吗?我瞬间就垮下脸来。他径自回到书案前继续批阅公文,不再理我。 我心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寻了把小剪刀。站在小株儿面前,我还是有些不忍。思忖片刻,终是一剪刀下去,一颗楚楚可怜的小朵儿就这么应声掉进我手里,无限哀婉。 有一就有二,接着我又连着剪了好几朵下来。剪到最后顶上的那朵时,我犹豫了。 漓钺侧过头来望着我,“这唯一的一朵留下来吧,给小株儿留个念想,说不定它更有动力活下来。” 他怎的说话一套一套的,正说反说都还有理了。“王爷竟还知道小株儿在想什么。” 我立马放下那剪刀,取了腰间的手绢将这些个小朵儿细细包起来后,塞到我的袖子里。 他起身走到矮桌前,轻轻抚着小株儿这唯一的花骨朵,慨叹着:“一株草,只需这一朵花的绽放,便是圆满。”又转身看向我,目光温柔而坚定,“一个人,也只有一颗心,一生一爱一瓢饮,便是幸福。” 他最近怎的越发诗意了,不过就是一株草,也能引发他如此多的感触。这话题实在聊不下去了,我随便找了个由头,想要出去做点别的事来摆脱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 却被漓钺拉住,“明日我休沐,随我出宫逛逛可好。” 仔细想想,我有多久没出宫了,整整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我失掉了太多的东西,包括我的勇气。宫外的花花世界我是想念的,但更多的却是怀念。怀念柳都大街上那个神采飞扬的我,那个无所畏惧的我。 我只迟疑了一会便答应了他,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走出去。 第二十七章 休沐日 这么久没出过宫,都不知柳都会有怎样的变化,一定还是如往昔那般喧嚣热闹吧。 回忆一如陈年老酒般越发浓烈,那些繁华里沉醉着的花团锦簇,一簇一簇地向我抛来,我不及闪躲,也不愿闪躲。 如同往年一般,今日我作了男儿打扮,一身浅色袍服,腰间束着一条淡绿色祥云锦带,将头发拢在一个素色纱帽里,手上随意拿了把小折扇,俨然一副涉世未深的小书生模样。 对于这身装扮我是很满意的,翠儿这小丫头眼光果然不错。昨晚漓钺办完公就出宫回了睿王府,我被他特赦回栖梧宫住了一晚,高床暖枕的一夜好眠。 在兰嬷嬷絮絮叨叨的嘱咐声中,翠儿为我打点好一切出宫的行头。兰嬷嬷很有些诧异我竟然没有回嘴抱怨她,反而笑眯眯的、平静得像一个乖小孩。我告诉她我想她们,反而把她弄得不好意思了。 在如此温馨愉悦的氛围下告别了兰嬷嬷后,我在翠儿的陪伴下步出了宫门。 漓钺和我约定好在宫门口碰面,却只见一人神采英拔,负手立于宫门一侧,此人正是睿王府护卫长孟安。他从小便跟随在漓钺身边,从前在宫外无论漓钺走到哪,他都是亲自护卫的,今次却撇下漓钺来接我定是发生了什么。 因是在宫外,大礼都免了,于是他向我抱拳躬身一礼,“公子,王爷突然有要事外出,命小人过来保护公子的安全。” 漓钺怕是又被公务缠身了,休沐日也不得闲,还真是可怜。往年我被他放鸽子的事也不少,枉我开开心心去睿王府小住,却被他晾在府中整日里吃吃喝喝,回宫的时候我都变成个小胖子了。 “孟大哥,王爷可有交待你别的。” “王爷只嘱咐小人一定要保证公子的安全。” 看来并没有别的,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没限制我只能在哪些地方吧。” “公子多虑了,王爷只希望公子能玩得尽兴。”他堆着一脸笑,倒是比在漓钺身边时那副板正的样子有趣多了。 “孟大哥,等会可否将你身上一物借予我。” “是何物?” “等会你就知道了。”我卖着关子,朝他狡黠一笑。 他有些无奈,却也不再多问。 这柳都的大街小巷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一切恍若隔世,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一行三人第一站便是柳都的早市,这早市上各种物件、吃食目不暇接,人头攒动。我可是空着五脏庙出来的,先把肚子填满再说。 我们三人合计了下,好不容易寻了个有座位的摊位坐下,这家是做豆腐脑的,老远就闻到豆香了。翠儿又去别的摊位买了几个糍饭团来,这可是我的最爱,一个有巴掌这么大。糯米裹着油条,榨菜和腊肉藏在这油条里,糯米内外又各粘着一层炒熟的黄豆粉,吃起来香酥绵软,糯口有嚼劲,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啊! 我一口气吃了两个,又喝了碗甜豆腐,可把我撑着了。平日里这糍饭团吃上一个就该有个七八分饱,都怪这老板做得太好吃了,我又一想以后吃的机会也不多,便纵着自己多吃了一整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吃相太难看了,引来一群人的侧目。我很有些尴尬地拉了翠儿和孟安跑到另一条街上去了,本想着逛逛街消消食的,谁知这条街卖的都是糕饼零嘴之类的,我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会,不经意就走到一家卖龙须酥的铺子,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我和慕岚似乎正是在这里不打不相识的。 记得那是我八岁时,漓钺西征交趾大胜而还,我却因他的大胡子躲着不见他。后来他刮了胡子,又用了这龙须酥哄了我出宫。 我依稀记得那日出宫时天色已晚,漓钺带着我快马加鞭赶到这处,正碰到店家在收摊,说是已经全卖完了。忘了漓钺说了什么话,居然让店家深受感动,将准备带回家与家人一同分享的这最后一包拿了出来。 此时过来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也想要这龙须酥,我和她互不相让,相持不下。最后不知是谁提议我和她二人一同分食,于是我和她就这么在这铺子里争抢着吃完了一整包的龙须酥。 许是太过投缘,吃着吃着就吃出缘份来了。从此我与她在吃食上不分彼此,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享给对方。 第二十八章 慕尚书 我让翠儿再回去买几个糍饭团,我则和这龙须酥铺子的老板闲聊起来。 自那年后,我再也没吃过这龙须酥,只因那日吃得太多伤了牙,母后便再不许我吃甜食。后来母后离世,一直到现在我已绝少再碰甜食。反而是慕岚,她一向嗜甜如命,只因了家人管束才有所收敛,明目张胆吃是不敢的,偷偷藏几块在枕头下的胆子还是有的。 不一会儿,翠儿便提着包好的糍饭团回来了,我也让老板给我称了两斤的龙须酥。这糍饭团得趁热吃才好吃,接下来的行程得加快了。 这第二站便是慕府。 我们三人是疾步小跑到这慕府的,我和翠儿已是气喘吁吁,孟安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也是,他本就是武人,这点距离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歇了一会,稍稍恢复了,我便叫孟安拿出他的睿王府令牌,上面有睿王府的丹桂徽印,寓意着高尚的道德和崇高的品质,这徽印乃是父皇当年敕封漓钺为睿亲王时一并赐下的,但凡有点见识的人一看便知。 孟安依言拿出了令牌,“公子要此物何用?” “你便去那门房试上一试便知。”我指着那慕府的大门处。 “公子想见那慕尚书家的二小姐吗?” 孟安是知道我与慕岚的交情的,我来这慕府也自然是为着她。数天前的那件事虽然漓钺向我做了保证,但我还是想见上慕岚一面,确定她的平安。 “还是孟大哥有心,不过咱们得先过了这慕府王管家这一关,再见一见二小姐她爹。” 往日我也是来过慕府的,但都是以公主的尊仪过府,这府里好些人也是识得我的。今日我算是微服出游,不愿惊动这阖府一大家子人。 况且近日因了街市上的那些流言,我的名声似乎不大好,若是我这身男儿装扮再被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谣言来,我那仅剩的一点颜面怕也是保不住了。我自是无所谓的,只是为着皇家的体统和景儿的颜面我也该三思而行。 孟安甩着手上的令牌,勾起嘴角笑了笑,“这还不容易。” 他几步便行到大门口,招呼了慕家的下人叫来王管家。我和翠儿跟在他旁边,他将那令牌在王管家面前晃了晃,那王管家盯着看了好一会,终于大叫着:“你们是睿王府的人?” 孟安指着我正经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家公子,想要求见你家老爷。” 王管家一边低头哈腰堆着笑,一边还偷偷觑了我两眼,似乎并没认出我来,反而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听说摄政王尚未娶亲呀?” 这管家是什么眼神啊,漓钺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儿子吗?孟安看了我一眼,赶忙拉了王管家到旁边嘀咕了一阵,又见那王管家拿着孟安的令牌往内堂去了。 不一会就见慕尚书匆匆出了内堂,朝我们走来。我很有些诧异,慕大人乃六部尚书之一,以他的地位,就算是睿王府的令牌在手,他也不会亲自相迎。 慕尚书见到我倒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他邀了我到他的书房说话。在书房里他向我行了跪拜大礼,我穿着这一身男装受着他这样的大礼,十分的不好意思,我赶忙扶了他起身,“慕大人,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本是你们的休沐日,我却还过来叨扰。” “公主可是来找慕岚的?” “正是,我有些想她了。” 慕尚书再次屈膝跪在地上朝我一拜,“前些日子两位小女犯下大错,多谢公主在摄政王面前求情救了她们。” 他竟然知道我求了情。他不知道的是无论我有否求情,漓钺想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他不想做的事情我也强求不了。 “慕大人言重了,慕岚现在还好吗?”我俯下身子扶了他起身。 “她犯下如此大错,得了摄政王的恩赦,自是感激涕零,这些日子在家里潜心反省、修身养性。”看慕大人的样子,他对漓钺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难怪看到睿王府的令牌马上亲身相迎,看来漓钺这一招收买人心是奏效了。 我在脑中幻想着慕岚修身养性的样子,实在有些别扭。这分明就是禁足嘛,这丫头给她老爹罚一罚,收收性子也好。 “我可以见见她吗?” “公主来看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二十九章 岚之悟 慕大人带着我们来到慕岚的住处,她这房间我一年没来,当真大变样,连绣架和花绷子都摆上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慕岚关了门,想和我说说悄悄话。我将那两样吃食摆在她面前,指着还热着的那一样,“赶早给你买的,尝尝看。” “还是公主懂我,难怪今早的早餐我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的,原是我这五脏庙知道公主要来啦。”她一边笑眯眯地,一边猴急地拆着包着糍饭团的油纸。 “就你嘴甜。”我实在看不下去帮着她一起拆。 她那樱桃小嘴吧嗒吧嗒一会就吃了两个,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还真与我是同道中人,真是给我面子。 我怕她吃得快会噎着,一边倒了水给她,一边劝着:“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她接过水匆匆喝了口,打了个饱嗝,又望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好一个俊俏风流的小公子。” 我顺着她的话作风流态,以折扇挑了她精巧的小下巴,调笑道:“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不若从了本公子,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可好。” 她突然一言不发,脸也垮了下来,我赶忙收回折扇,故意叹着气,“不经逗。” 这丫头闷头闷脑的来了句:“如若公主是男子,我便嫁了你再也不作他想。” 怎还认真起来了,“惠吉哥哥你不要了?”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许是我和他当真没有缘份,我也不该再纠缠他。” 这还是那个敢爱敢恨的慕岚说的话吗?我故意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没发烧啊,你这丫头怎的尽说些胡话。” “公主,以往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什么没脸没皮的事都做尽了。我累了。” 前几日她来华英殿找我,虽然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但心中仍怀着希望。不过这几日,怎的就想要放弃了。 “为何这样想?”我有些担心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以往做的那些荒唐事累及家人,实在不该。我该同姐姐一般早些认命才是。” “雪姐姐有何事?” “姐姐她已经同意嫁人,都是我连累了她。” 她眼中满含泪水,看得我心中一阵不忍。“这是雪姐姐自己的选择,又怎么能怪你?” “公主,都怪我太不小心,那日从华英殿出来就被人发现,当时我害怕极了。” “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这傻丫头,无论她怎样做,结局都不会变,她被人发现是必然的事,只是我怎忍告诉她这些。 “没有,那些人对我还算客气,什么都没问就送了我回家来。不过他们倒是和爹爹聊了好长时间。” “你没事就好。”漓钺果然没骗我。 “我是没事了,爹爹不过训斥了我一顿,不许我出门罢了。可是姐姐却被他罚跪了一夜的祠堂,第二天又被送到洗石庵清修,直到出嫁之日。” 那洗石庵是东郊的一处尼姑庵,也是一些富贵人家犯了错的贵妇清修悔过的清静之地。虽然日子清苦了些,但也不至于受太大罪。 “明明是我犯了错,爹爹为何不罚我?若是那日我再小心一点,便不会连累姐姐。” 我当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慕岚,这些并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想必慕大人也猜到了雪姐姐利用慕岚做的这些事,作为一个父亲该是怎样的心痛。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谢谢你,公主。”她迟疑了一会,接着问道:“那日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位嬷嬷如何了?” 我记得那日后的第二日宫女们私下议论过,有位嬷嬷不知犯了何事突然被调到一处冷宫,大概正是那位带了慕岚的嬷嬷吧。 以往漓钺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一向都是用重典的,只是此次他既放过了慕岚,想必也不会为难了那位嬷嬷,放到冷宫已经是最大的恩典。 “听说那位嬷嬷被调到其他的地方做事去了,放心好了。”这丫头再不能让她多想了。 “嗯,这样我便放心了。” 我拿过桌上另一包吃食,极尽缓慢地拆着绳子,“猜猜这个是什么?” 慕岚似乎被我挑起了兴致,“本小姐没有别的本事,只是在这吃食上可是从来过嘴不忘的。” 慕岚将她的小鼻子凑过来闻了闻,惊呼:“这香甜的味道,是龙须酥。”说完,快速扒开油纸,欣喜若狂。 这丫头还真是好哄,我也被她高兴的情绪感染到,“吃吃看,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她赶忙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含着,安安静静的,这斯文的样子看得我好生不习惯。过了好一会儿,她眯着眼满足地笑了起来,“入口即松、细丝万缕、回味甘甜,比咱们那时候好吃多了。” “你还说,那时候咱们俩就顾着抢啦,哪里有空尝出些别的滋味来。”我好笑地打趣着。 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公主,那些陈年往事就别再提了。”她又拿起一块龙须酥,却是往我这边送,“你也尝尝看,咱俩今天一起慢慢品一品。”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犹豫着张了口,一口吃下。 第三十章 醉仙居 整个上午我都呆在慕岚的闺房里,和她一起解决那龙须酥。要不说是自作孽不可活,早市时就不该一时心软买给她,直到干掉整包龙须酥她才肯放我走。 出了慕府,我拉着翠儿跑到一条隐蔽的巷子里,叫翠儿拿了条丝巾出来,然后畅快地解放了我的袖口。看着从袖口哗啦啦掉下来的龙须酥,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孟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在旁边大笑起来,“看来这慕家二小姐也是个人物。” 笑吧,笑吧!对那丫头我从来都是不忍心拒绝的。 现下已经是中午了,想必他们两个也饿了,找个地方打尖儿去,我也该吃点咸的来压压胃里不断翻腾的甜腻。 于是我带着他二人来到我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酒楼醉仙居,这家酒楼的装潢倒没什么特别的,极其简朴。 可千万别小看它,虽然朴素,但贵在用心,从掌柜到店小二服务周到、热情细致;菜价虽然平价,可是店里用的河鲜、蔬菜都是当日采买的最新鲜的食材。这里是平民百姓们聚餐的首选,俨然已成为柳都最有名的江湖菜馆。 所以此时排队等位的人已经排到大门外好几百步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到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可以见识到各色各样的人物,听他们天南地北地侃着各地不同的风物、见闻,或是各门各户的闲话家常。热闹非常,喧嚣中带着十足的生气。 我给翠儿使了个眼色,她马上意会,跑到掌柜那儿拿出了我的贵宾号牌,这可是七年前醉仙居刚开业那会儿发放的。 那时漓钺的睿王府还没有建成,他又带了我出来游玩,路过醉仙居时顺便吃了顿便饭。那时醉仙居的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为了答谢我们这些头一批光顾的客人,给每一桌发了一个贵宾号牌,说是以后凭此物可以免排位。 后来吃完饭出门时,看见地上扔了一地的贵宾号牌。漓钺却把手上的号牌递予我,让我好生保管。还别说,过了几年醉仙居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号牌还真用上了。 去年我让兰嬷嬷扔了所有和漓钺有关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个贵宾号牌。好在兰嬷嬷也并没有扔,这次出宫之前,她将这个物件塞到了我包袱里,想是知道我定会来此。 掌柜见到此号牌,眼中绽放的光芒让我惊讶,他亲自带了我们上了二楼的包间,留下后面一群议论纷纷的人,交头接耳地谈着些什么,仿似从没见过这样的物件。 “掌柜,楼下的客人不会闹起来吧?”我有些担心,这号牌虽好用,但偶尔会引发一些小小的骚乱,以后还是提前定位吧。只是我每次都是临时起意才会过来,这提前定位恐怕也不怎么可能。 “是他们少见多怪,小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小公子今日莅临,令小店蓬荜生辉,只管在此好吃好喝一顿。” 掌柜让小二拿了菜单和茶水过来,亲自招呼我们,又交待小二到楼下安抚其他客人。 我有些尴尬,“又麻烦你们了。” 这掌柜似乎很懂我的口味,介绍的菜式都是平日里我爱吃的。综合了翠儿和孟安的建议后,我们点了三菜一汤,水煮鱼片、辣子鸡、农家地三鲜和莲藕排骨汤。 不一会儿就全上齐了,这些菜看起来清淡少油,实在不是江湖菜的风格。我有些好奇地问了掌柜:“掌柜,是不是上错菜了,这鱼片和鸡块怎的一丝红油和辣椒都没得。” “小公子还记得前年的事吗?”掌柜试探性地问着我。 “前年?”我努力回忆了下,前年我似乎背着漓钺偷偷来吃过一次,那次我可是狠吃了一顿,尤其挑那些麻的辣的,吃得过瘾又舒爽。结果回睿王府后上吐下泻了两天,漓钺放了狠话再也不许我去醉仙居了。 “前年怎的啦?” 掌柜有些无奈又欢喜地道:“后来有位公子在你的贵宾号牌名下预存了银子,嘱咐我们一定要用最清淡的菜肴招待你。” 我睨了孟安一眼,他避开我探究的目光,尴尬地咳了咳。 不用想只有漓钺才会做这么龟毛的事,他那时发了狠不许我再来,下一刻又跑来存钱。他还真了解我,知道我但凡有机会还是会背着他来的。 他不知道吗,我这样的性子都是他惯出来的。 “既然有人请客了,咱们敞开肚皮吃吧。” 虽然看起来清淡,但食材的原始风味和鲜香保持得恰到好处,仍然不失为极佳的美味。 第三十一章 金井澜 从醉仙居吃饱喝足出来后,我们一行三人继续在大街上闲逛着。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这是自然的,下午大部分小摊贩都收市回家忙农活去了,只有我这样的闲散人还在到处乱晃。 “你们说接下来去哪儿好哩?”我百无聊赖地问着。 孟安果断接过话题,“林嬷嬷今早一起身就在厨房忙活,公子要不要去府中稍作歇息,她老人家想你想得紧了呢!” 若是以往,我想也不会想便直奔睿王府去了。而今心里只有抵触。 “我还不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玩个够本。” 我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抬头便见到一个金字大招牌“金井澜”,心中一阵熟悉的感觉,但我确实从未来过此地。 我赶紧驱散了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似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听说里面有漂亮姑娘唱小曲儿,我们进去看看吧。” 孟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公子,若被王爷知道,小人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我白了他一眼,“我听说王爷是这儿的常客,况且这金井澜只是个乐坊,又不是什么风月之地。任谁都可以进去的吧。” 这一句话堵得孟安哑口无言,他也不再拦我。 其实这金井澜也不只是个乐坊,它能成为柳都最耀眼的那颗夜明珠,自是有它独特之处。最让人称道的是它对客人从不做任何限制,来者即是客,除非听曲儿不给钱进了黑名单。 这里达官显贵一掷千金,文人墨客挥毫泼墨,有志之士针砭时事,各个阶层、兴趣各异、志向不一的人一同汇聚在此处,雅俗共赏,矛盾而和谐。 “孟大哥,想必你对此地也甚是熟识,今日你领着我们进去见识见识吧。” 孟安那黝黑的脸竟泛着微微的红,有些尴尬地应道:“小人遵命。” 孟安带着我们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纸醉金迷之地。一进门便有数个娇俏姑娘凑了上来,尽是打趣孟安之言。 “孟护卫长,稀客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都多少日没来了?” “今日怎的不见王爷?” “你身后那位俊俏的小公子给咱们介绍一下呗。” …… 诸如此类的调戏之言,我算是见识到了,这儿的姑娘大胆又热烈,言语之间虽然有些轻浮,但姿态举止与外间良家女儿一般无二,倒激起了我的兴趣。 孟安那板正凛然的一张脸此时已快挂不住了,我在一旁掩嘴轻笑准备看他的笑话。 忽然看到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迎面而来,一身儒雅白袍,清风朗月,如同画中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 孟安如看到救星一般,“翎公子快来救救孟某。” 那些小姑娘瞬间收了声,柔顺地立在一旁。 那位公子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笑,“在下见孟大人与她们几个很是聊得来,要不考虑一下全娶回去得了。” 往日里是听说过金井澜有不少姑娘入了达官贵人府中做妾,这也是有例可循的。 孟安堆着笑讨好道:“翎公子,承蒙姑娘们抬爱,孟某还不识好歹,孟某错了还不行吗。” 这孟安在这柳都城里好歹也是个人物,怎的见到这翎公子恁是半分气势也拿不出,这翎公子想必也并非一般人物。 翎公子总算饶过了他,又转头向我这边望过来。看那半眯着的凤眼,莫不是要杠上我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慢慢踱着步子目光萦绕在我周身。 看来这人已是识穿了我女子身份,还当真有些识人的本事。 “公子慧眼如炬,小生佩服。” 他见我一派坦然的样子,诧异了一瞬又眯起眼勾着唇微微笑着,带动着他那双凤眼越发往上翘。 “小公子容貌国色,只怕这全漓国的姑娘都要被比下去了。”说完又猝不及防凑到我耳边,“王爷是怎么舍得放你出来的。” 我一惊,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好在他也并未多作纠缠,我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翠儿跑过来扶住我,我站定了身子有些疑惑地望向他,“公子认得我。” “一见难忘。”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眉眼。 孟安见状赶忙打断,“翎公子,我们公子有些累了,麻烦安排一间上房可好?”这孟安此时怎的硬气起来了。 翎公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孟大人越发不可爱了。姑娘们,好生伺候着。”吩咐完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小美人儿,再见咯!”说完施施然抬脚往别处走去。 这人,说他轻浮吧,还算进退有礼;说他有礼吧,几句话之间就搅扰了别人平静的心湖。 第三十二章 翎公子 我们要了一间二楼的雅室,安安静静的饮着茶水,我都怀疑起这还是刚刚所见的喧嚣之地吗? 这金井澜的二楼厅阁取了个很是优雅的名字“澜巳厅”,专门接待文人墨客、风流才子,这群人最讲究修身养性,是以一派安静祥和。偶尔传来的丝竹乐声仿若空山鸟语,令人心旷神怡。 “孟大哥,你与那翎公子看起来甚是熟稔。”我果然还是对那人讲的那些话有些在意。 孟安顿了顿,有些好笑地回道:“这大半个柳都之人恐怕都是识得他的。只因我陪在王爷身边日久,他才屈尊与我多说了些话。” “哦?这翎公子竟如此有名。”看来这翎公子果然非一般人。 “公子听说过蕙园萧翎之名吗?” “柳都第一肖像画师。莫非?” “正是他。” 我心中一凛,这人的名字好生熟悉。我觉得熟悉并不只是因为他被人称颂的画艺,而是那日在文渊阁整理公文时,让我诧异的一件事。 那日我正整理着礼部的公文,恰好看到关于我生辰宴会的开销清单,竟然只花了几百两银子,我的眼珠子当即都要掉下来了。 且不说我那一身定制的“芙蓉锦”,就是那粉色水晶珠冠拿到市面上也是无法估价的。还有那些满院、满宫盛放的百花,都不要钱的吗? 看到后面,发现这百花当真是不要钱的,是有人赠送的,至于这赠送之人正是柳都第一肖像画师蕙园萧翎。而这粉色水晶是交趾国去年上贡的贡品。 漓钺当真是勤俭持家得很啊,只是他怎会无缘无故接受那翎公子的馈赠呢?端看今日我便有些明了了,想必漓钺与那翎公子有旧,还不是一般的旧。 “那翎公子与这金井澜又是何关系?”我看他今日都是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模样,很是有些好奇。 “世人皆知翎公子画艺绝伦,多少王宫贵女捧着万金只求他画一幅美人图。鲜少有人知道他做生意的功夫那也是一绝。” “莫非这翎公子便是这金井澜的幕后大老板?” “公子聪慧过人,一猜便中。” “孟大哥竟也学会这溜须拍马了。” 原来如此,这翎公子好大的手笔,这一出手天下百花皆聚首,这并不只是区区财力便可办到的,这翎公子的手段和能力可见一斑。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琵琶声,打断了我的思虑。不一会外间一阵骚乱,与这优雅静谧的厅阁实在格格不入,这二楼澜巳厅接待的都是些文人墨客,总不可能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吧。 我这好奇心已起,总是要去探究一番的。孟安本欲拦我,怎奈我先他一步已是跑到门外。却见一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抽抽噎噎的委屈模样。 原是这姑娘技艺不精,被这些文人嫌弃,这些人正在和管事之人扯皮。那姑娘偷偷抬眼看向我们这边,准确地说是看向孟安。孟安眼里闪过一丝的怜惜和不忍,旋即恢复如常。 这姑娘与他有旧,他为何不出面护她。这些男人们的心思当真难以捉摸,且让我来帮上一帮吧。 我向管事之人和这些文人承诺这姑娘一天的费用全算我头上,这才算了结。我又邀了这姑娘进到雅室的里间,翠儿和孟安在外间候着。 “小女云姬,多谢公子解围。”她施施然向我福了福身。 此时我才看清了这姑娘的容貌身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如此美人,那群自诩胸中万卷书的书呆子们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云姬姑娘可否为我们弹奏一曲?” “公子想听何曲?” “姑娘随意。”有美人看便好,我可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要求。 云姬退于一侧,缓缓坐于软凳上,左手托起琵琶弦槽,右手随意地拨弄了两下琴弦,再微微调了下弦轴。看她这调音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若是技艺不精,哪会在意这些小细节。 我闭了眼,只专注于这悠扬恬淡的旋律里。 初时,似闻鼓声、箫声疏密有致地悠然兴起;接着,委婉如歌的、富有江南情调的主题款款絮语;其后各段,运用了各种变奏手法,并适时以水波声、桨橹声等拟音加以点缀,仿若置身于那清丽的山水间,回风、却月、临水、登山、啸嚷、晚眺、归舟。 正是那《夕阳箫鼓》。 一曲罢了,我仍闭着眼犹自回味着这阳春白雪。 第三十三章 澜中忆 一时间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 待我心情舒畅地睁开眼时,那暗沉的天空在粉色晚霞的映照下看起来活泼不少,不知不觉间已经这样晚了。 云姬仍护着琵琶端坐在软凳上,唇间含着一抹笑,幽幽望着我。 “姑娘一曲如同仙乐,小生只觉得自己犹在梦中。”我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只觉任何辞藻都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公子谬赞,云姬愧不敢当。” “姑娘技艺精湛,先前为何藏拙?”先前她故意在那些文人面前弹错音节,宁愿受辱,这是何苦? “非是知音之人,只是虚掷光阴而已。” “姑娘的意思是小生正是那知音人了。”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抬了折扇欲勾她娇俏的下巴,却被她翩然躲开,身轻如燕不过如此了。待我回过神来,我的黑发如瀑布般垂直散落而下。 “小女的知音人果然是个女红妆。”她拿着我的纱帽晃了晃,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原来刚刚那一瞬间她还连带着取下了我的纱帽,倒是越发激起我的兴趣了。今日连着被两人识破我的装扮,实在不太好想。 “姑娘是怎样看出来的?”我虚心求教着。 云姬迟疑了一会,“这并不是小女第一次见到公子。” “哦?姑娘何时见过我?” 云姬笑了笑,“去年一日公子在此喝醉了酒,被摄政王一路抱着走出去,可是羡煞了我们一众姐妹呢!” 我被漓钺抱着从这里走出去?为何我没有一丝的印象,甚至记忆中我从未来过这金井澜,这次还是第一次啊。“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不会错,看到公子这一头秀发,小女已经肯定那日见到的人正是公子。那日摄政王神色焦急地抱着公子,当时公子全身上下被包裹得紧实,只余这一头长发飘了出来。” “姑娘并未见到那女子的真容,又怎么肯定一定是我呢?”肯定是搞错了。 “因为小女再次闻到了公子头发上的桂香。小女的嗅觉自幼便比一般人灵敏。” 这倒是真的,自我出生之时头发上便带着桂香,所以但凡出门我总是将头发裹在帽子里,实在不方便。 “所以今日姑娘见到孟安,便笃定那女子是我了。”漓钺在外面风流快活,今日被人误会,这风流帐上恁是要加上我这一笔,冤不冤啊我! “正是,公子能得摄政王的垂青,是我们这些人几世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你若知道我与他的关系,便不会有如此荒唐的猜测了。”我今日与她似乎说得太多了。 她有些尴尬,“公子,是小女多言了。晚饭的时间到了,小女下去为公子布菜。”说完正欲退下,被我拦住,“云姬,你说的那一日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顿了顿,回道:“大概是去年九月桂花飘香的时节。” “好的,我知道了,下去吧。”云姬依言退下。 我暗自陷入回忆,在记忆的碎片里搜索,却一无所获。我去年生辰那日的记忆一片模糊,只余下我与漓钺发生的那铁一般的事实。 只是这结果就已让我这一年来无数个日夜痛不欲生。那些我不愿触碰也不愿记起的过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要去探究吗?若是真如云姬所说,我定是在这金井澜发生了什么。 我头疼欲裂,不愿再纠结,就此遗忘了吧。 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任时光流转,静静地阖上了眼。 第三十四章 今日生 这一觉睡得混混沌沌,梦里回闪过太多人的身影,太多过往交织在一处,乱麻织就的一般。我想要掰扯分明,却更加地错乱无序。 梦里有一只坚实温暖的手向我伸过来,我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我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发现下一刻便是更黑暗的深渊。惊得我弹坐起身,冷汗涔涔,我大口地喘着气,身边有人轻抚着我的背,为我缓缓顺着气。 我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人的手,我有些讶异,原来不是梦。 “好些了吗?”这浑厚的嗓音,是漓钺。 我微微抬了头,他眼中的疼惜、焦急竟让我没来由地安心。“我无事,一个噩梦而已。” 他取了帕子为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怎么不吃晚饭就睡了?” 这责备的口气一如往年我在睿王府的园子里淘气错过了饭点被他抓到时,一模一样。 我曾敬他、爱他如父亲一般。 “今日出门玩得太开心,有些累了。” 我手上触到柔软的棉被,雅室还是那个雅室,只是此时我躺的是那柔软的美人塌,而不是那冷硬的桌面。漓钺他就这么看着我睡了多久? “香儿,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来这里的。” “为何不来?”我望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莫非那日我真是来过? 他一时哑然,半晌才回了一句:“想来便来吧,这里总归可以多些见识。” “香儿是第一次来这里,有没有增长见识倒不敢说,但香儿是喜欢这里的。”确实如此,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惊异片刻,脸上微微带了些怒意,“你是真忘了,还是想躲我。” “为何躲你?我失去的那些还深深的印在我脑子里,这还不够吗?”谁又能了解我心中的痛与挣扎? 漓钺从背后揽住我的肩,醇厚的嗓音中竟带了几分痛意,“所以你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 “随你怎么想。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有些没好气地回道。 他将我揽得更紧了,坚硬的胸膛正抵着我的背,我竟然没有推开他,任由着他与我这样紧密相贴。他呵呵笑了起来,我能感受到从他胸腔里迸发的愉悦。“小香这句醒世箴言本王甚是喜欢。” 我不再理会他,可是我空空如也的五脏庙似在与我做对一般,很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他轻抚着我发丝的手顿了顿。 若是在平时我倒不会觉得有什么,人有三急,肚子饿了自然是要叫的,再正常不过了。今日在漓钺怀里我却觉得万分丢脸。 “好好呆着,我去给你弄吃的。”说完他终于放开了我,径直向外间走去。 离了他的怀抱,我只觉周身一阵寒凉,只得又缩着身子将自己套进软被里。 如果说对他的依赖是毒药,我也是甘之如饴的吧。 不一会儿,翠儿便将饭菜摆了进来,又连忙退了出去,迅速得我都来不及问她和孟安吃过饭了没。 此时里间又只剩下我和漓钺两人,我自顾自地吃着饭,对他时不时投来的不明所以的目光选择了无视。 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了:“香儿,你还记得抚州的晏州牧吗?” 这人怎么没头没尾地来这么一句,我要怎么回啊,于是我只能点了点头,让他自己去意会。 “他又来柳都了。”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急急地问:“是抚州灾情有新的变化了吗?”我有些担心听到不好的消息。 只见漓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别担心,他这次来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你是说赈灾的事有十足的把握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漓钺轻点了下头,“我们就等着看他的连环好戏吧。” “这次抚州的灾民有救了。”既然漓钺都说有十成的把握,那必然是能成事的。 我欣喜万分,连饭也顾不得吃,跑到漓钺身旁缠着他讨要内幕消息。 他却是故作神秘,引得我好一番搜肠刮肚的讨好。最后他似终于耐不住我的纠缠,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今日是没有戏看的,不过既然小香感兴趣,本王就勉为其难带你去看看前奏也可。” “奴婢小香多谢王爷。”我吐着舌头俏皮一笑。 “先把饭吃完再说。” 我听话地拿起碗筷,急急地往嘴里扒着饭,又惹来他一阵轻斥。 第三十五章 饥民望 以往我从没觉得吃饭是个费劲的差事,今日算是领教了,我辛辛苦苦地扒完饭漓钺还不满意,又逼着我扫荡完一桌子菜才堪堪放过我。 吃完饭,我匆匆将一头青丝塞到纱帽里,心中雀跃,“好了,我们出发吧。” 却见漓钺徐徐逼近于我,他抬了手为我细细理着鬓角的碎发,“怎的还是这般孩子气!”语气中充满着宠溺,全无责怪之色。 我低垂着头,心中满是羞愧。定是我匆忙之间没有照镜子,仪容凌乱,他实在看不过眼,才亲手为我整理的。 傅女史教我的德言容功我是一样也没学全,那日在文渊阁漓钺嘲笑我对这些没有天赋,叫我别学了,他还真是有识人之明。 如此这般又耽搁了一阵,终于是出发了。 孟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辆马车,他在前面娴熟地挥着长鞭驾着马,翠儿坐在他旁边,我和漓钺则在车厢里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马车突然停下,我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掀开一边的帘子往外看去。外面灯火通明,城墙各处燃着熊熊的火炬,御林军卫戍个个英姿挺拔,竟是到了城门口。 “我们这是要出城吗?”我问出心中的疑惑。 漓钺朝我点了下头,我心中竟生出些许欣喜。我长这么大从未出过柳都城,再怎么疯闹也只是在这城内,这城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我全然不知。 漓钺这般的神秘,我心中竟无丝毫的不安,反而循着游记里的描述,一遍遍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瑰丽的田园画卷,这画卷里有田埂、有藩篱、有农人、有家畜,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令人无限向往。 漓钺看我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知我已神游太虚多时。 “待会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他又这么没头没尾的来了句。 我犹自沉浸在幻梦中,却被他生生打断,“失望?”我不明所以。 “不要有太多美丽的期待。但是等会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定会让你毕生难忘。” 暗沉沉的车厢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这氛围越发肃穆起来。 又赶了十多里路,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农庄,我们一行四人下了车穿过院子时,正巧碰到了晏州牧。 晏州牧看到我很有些讶异,旋即惊喜地道:“小香也来啦!定是来支持我的吧。” 我微微垂了头向他拱手一礼,“听闻大人近日要办一件大事,特来助威。” 见我们似还要寒暄一番,漓钺有些不快,“晏青,带我们进去看看吧。” 晏州牧有些无奈地与我相视一笑,领着我们从一间偏房穿过去,来到一处宽阔的草场,这片草场上竟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帐篷,看式样像是行军打仗的军用帐篷。 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帐篷外游荡,见到我们一行人纷纷跪了下来,晏州牧跑过去逐个扶起了他们。 此时帐篷里的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走了出来,这些人个个形容枯槁、面黄肌瘦,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眼里含着同一种悲伤。甚至还有个抱着婴孩的妇人,那妇人已经是骨瘦如柴了,孩子却还在不停地哭,妇人无法只得将自己的拇指咬破拿给婴儿吸吮。 这些都是我以往不曾见过的,或许偶然在书中得见,却怎么也抵不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这些人大概都是抚州过来的灾民吧,他们如今的模样都是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苦难所造成的。 晏州牧带着我们逐个帐篷慰问这些灾民们,听他们讲述他们目前的生活状况。 原来这百来号人都是来自抚州不同的县、村里的,这数十个帐篷一个帐篷住着同一个县的人,这各县都遭了灾,无一幸免。 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咬破手指喂孩子的母亲,她家中的地遭了蝗灾后,颗粒无收,她丈夫为了能让她吃上一口肉,发奶水喂孩子,到山中打猎被猛虎咬死,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她的公公婆婆又因过度伤心、长期营养不良也病死了,家中只剩下她和她怀中的婴孩。这次随了晏州牧千里跋涉来到这里,只为了能让孩子活下去。 还有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大爷,他的儿子在与交趾之战中牺牲,留下这嗷嗷待哺的孙儿。好不容易将孙儿拉扯大了点过了几天好日子,去年老伴又去了,留下他们爷孙两人孤单度日。今年的稻米长势和品相极佳,本来想着收成了拿去卖一部分给孙儿找个学堂读书识礼,到如今全是一场空,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能让孙儿有口白米饭吃。 我不敢相信这么些悲惨的事都是他们已经经历了的,我终于体会到了那足以令“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的世间事是什么样的,是超出我所能想象的。 我想起上午在慕岚那偷偷省下来的龙须酥,让翠儿从包袱里找了出来,发给了一些妇人和小孩。 这一番探访过后,晏州牧走向草场的高处,示意乡亲们安静下来。 “乡亲们,咱们日盼夜盼终于到了柳都城外,明日过后,我们抚州所有的百姓都有白米饭可吃了,大家高兴吗?” 下面传来一阵欢呼:“高兴!” “明日上街大家有信心吗?” “有!”下面的人坚定回应。 “我们今日的饭食和住处都是这位漓老爷安排,大家和我一起来谢谢漓老爷。” 晏州牧指着漓钺的方向,与下面的乡亲们一道向漓钺深深鞠了一躬。 原来漓钺今早撇下我去办的要事正是此事,我微微抬起头凝望着他,他这个人平日里虽有些跋扈,对百姓的爱护之心却是比真金还真。 第三十六章 公主愿 回来的路上,漓钺竟没问过一句,比如“你有何感想”这类的话。他哄了我随他出来不就是想让我体察民情,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吗。 倒是我实在忍不住了,“王爷,你们明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明日你自会知晓。” 又是这干巴巴的一句没有营养的话,我的耐性正在与我大脑里的那股冲动较着劲,最终耐性胜出。 我长吁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王爷,不知有哪些事是小香能帮上忙的?” 他望着我看了好一会,低笑出声,“好生呆在我身边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他这什么意思,仿佛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他惹麻烦的人。我脑中的那股冲动是再也压制不住了,语调中竟带了些咆哮的意味:“王爷到底是如何看我的?我当真是百无一用吗?” 我是真有些气恼了,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地使了性子。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感觉胳膊被人抓住,下一刻我便落入到漓钺的怀里。 我忍住想要大呼出声的冲动,慌乱地推着他靠得越来越近的胸膛,挣扎间我的纱帽不知去向,一头青丝如瀑垂下。他发了狠般用了蛮力将我一把摁在怀里动弹不得,我心中顾忌车厢外的两人,只能忍着疼将那声痛呼吞进肚里。 漓钺轻轻摩挲着我的鬓发,声音里带了一丝暗哑,“别动,一会就好。” 我心中羞愤不已,我与他现在算是怎么回事?看他现下这般不管不顾的样子,我若与他硬碰硬,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只得软言求道:“你轻一点,弄疼我了。”至少能让身体好受点,这一番思量只一瞬之间,我还是很识时务的。 漓钺终于软下心来,稍稍放松了一点对我的钳制,“这样好些了吗?” 我低如蚊蚋地“嗯”了声,他的胸膛似有一团火,炙烤着我,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我心乱如麻,漓钺却一下一下拍抚着我的背,如同小时候哄我睡觉一般。只是傍晚时在金井澜我已睡过一觉,此时虽已夜深,却是毫无睡意。在马车的颠簸声中,我依偎着他,灵台越发清明起来。 “皇叔,若我以公主之尊,可以为抚州的百姓们做些什么?”即便我本人不学无术、一无是处,这个公主的身份总还有些用的。 漓钺低下头,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缓缓将我扶起身端正坐好,又将我的一头秀发拢在纱帽里。 “在刚刚的那处庄园里,我见你特别留意妇女、孩童们的情况,她们也甚是喜欢你。” 在这昏暗的车厢里,漓钺那棱角分明、刚毅的脸渐渐变得疏朗温润起来,我心中似有千言欲向他倾诉。 “妇女孩童都是弱势之人,遭遇这样的荒年本已不幸,又失了家人,即便朝廷同意赈灾帮他们度过难关,可这日后无依无靠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沦为乞丐还是娼妓?”说着说着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香儿想要帮她们吗?”漓钺说话的语调越发温柔起来,大概是看到我这副模样有些心软了吧。 我抿着唇坚定地点着头,只是我虽已打定主意定要做些什么,但是心下仍是一片茫然。我微微低下头,首先该想的是做什么才能帮到她们。只是要做什么呢?我抬眼望向漓钺,故意眨巴着双眼,装出一副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的无辜模样。 以往我若是如此,他定会心疼得立马帮我找出解决之法。真是想不到,事到如今我这般大了,竟还扮作小孩模样来讨得他的怜惜,羞也不羞啊!果然,我的脸皮已经修炼得如那柳都的城墙一般厚了。 漓钺看我这模样,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女孩家的矜持你是半分也没有。”偏又拿我无法,只能叹着气点了点我的额头,“真拿你没办法。” 这招真是百试不爽,我就搞不懂了他明明知道我是故意的,却一次次地上套,究竟为何? “皇叔,你就指点下香儿嘛!”我有意将声音放得软软糯糯,撒娇一般。这套路自然要做全套的,这最后一击定要将他拿下。 “玩这小孩的把戏,你害不害臊。”他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我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何意了,真不该说这后面一句话,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明日去找你三婶问问,她定是有主意的。” 果然,他这是要甩包袱了,我瘪了瘪嘴,不说话。 “既然想为妇女、孩童做些事,自然是要找女人商量的。” 漓钺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三婶一向都是最有法子的。她出身商贾之家,却能嫁入荣平郡王府为正妃。数十年来将个衰败的郡王府打理成如今的繁华模样,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容忍了三叔漓钥的放浪不羁,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她一年里大概有一大半的日子都是独守空房,且从未有人听她抱怨过,当真是位奇女子。 对这位皇婶我是很喜欢的,只有一点,大概也是和出身有关吧,她凡事拎得太清了。我若请她帮忙,定是要剥下我一层皮的。 漓钺见我有些犹豫,软言安慰道:“给你三婶的见面礼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只管找她便是。” 咦?他竟想得如此周到。 他一向如此,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必定早已胸有成竹。 第三十七章 若回首(上) 马车已经进了柳都城内,终于可以回宫好好休整一番了。 孟安隔着帘子禀告漓钺:“王爷,此时已过子时,宫门已经关闭了。咱们回王府吗?” 怎的现在这样晚了吗?这一路上我竟然都忘了问时间了。皇宫大内天子居所,到了宫禁时间,除非有重大军机要事,这宫门是绝不可能开的。现下该如何是好,我不想去睿王府。 “皇叔,这宫门是真进不去了吗?”我垂着头明知故问。 “当然进得去。” 听他这话似乎还有别的办法,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怎样才能进去?” “再过三个时辰上早朝,便可以进去了。”他一脸悠然地看向我,我气急。 在宫门外等三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即使不睡觉我也是可以等的。只是到太和殿早朝的路上百官聚首,我这副男儿装扮定是不能叫他们瞧见的。再说我也不会矫情地等上四五个时辰,等所有官员到了太和殿,我再慢悠悠从宫门回到栖梧宫。 我这小脾气上来了,他非但不哄着我,反而继续激我:“今日金井澜都去过了,我这睿王府又不是豺狼窝,香儿怕了吗?” 这睿王府自然不是豺狼窝,不过看这睿亲王倒像是只饿狼。只是这话我是万不敢在他面前浑说的,只好别过脸去不理他。 他见我不言语,轻轻捧着我的脸转向他,柔声哄着:“好生呆在王府,明日你要如何都行。去外面看看热闹,或者去找你三婶。” 看在他为我出主意,又为我准备了送三婶的大礼的份上,怎样我也该给他这个面子。 于是我就这么不情不愿地撇着嘴应了。去睿王府的路上漓钺似乎心情极好,我则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想离他远远的。 去睿王府的路我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些街街角角、弯弯绕绕都镌刻着我曾经的身影,越是接近,那些记忆深处的情感就如那火山下炽热的岩浆般,越是挣扎越是叫嚣着喷薄而出。 再过一个街角便到睿王府的大门口了,我心中的忐忑更加深了几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说的便是我这样的吧。我从小就把这里当作了半个家,来来回回理所当然地很,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无法面对。 我和漓钺终究无法再回到过去,即便我的心里仍然把他当作叔父一样敬爱着。 隔着帘子,远远就见到林嬷嬷在大门口张望着,望着她在风中佝偻着的身子,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待到下了马车,我疾步小跑到林嬷嬷身边扶了她。 “公主,老奴终于将你盼来了。”她激动得语调都有些不稳,拉了我就要进门去。 以往来睿王府我总会提前告诉她,她也是这般在门口盼望着我,如今,没有知会一声我便来了,不知害得她在门外等了多久。 漓钺在后面装作一副和我争宠的样子,“嬷嬷,本王也好久没回家了,怎没见你对我如此热情?” 林嬷嬷掩着嘴有些好笑地回头看看漓钺,又转回来看看我,“若不是公主回来,王爷哪还想得起来这个家啊。” 这话乍听起来要有多酸有多酸,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时又想不出。 “嬷嬷教训的是,本王马上反省还不行吗。”漓钺堆了一脸笑哄着林嬷嬷。 他这般随意、放松的模样恐怕也只能在睿王府才得见,在这个家里他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和面具,再也不是朝堂上那个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摄政王了。 第三十八章 若回首(中) 我们随着林嬷嬷穿过王府的大堂来到旁边的膳厅。 一大盅莲子福圆汤摆到我面前,这大晚上的奔波劳苦到现在,能有一碗热汤下肚真乃人间美事。我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羹汤,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挪开目光,装作一副矜持的样子望向漓钺。 “公主,这汤是专门给你熬的。”林嬷嬷将汤盅里的汤舀了一碗呈给我。 漓钺手里正拿着一杯茶慢慢啜饮着,我这才毫无顾忌地接下林嬷嬷递给我的羹汤,总不能让他看着我一个人喝汤,那多尴尬。 我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那若有似无淡淡香甜的气息沁人心脾,这桂圆的味道是彻底炖出来了,吃上一口齿颊留香,尤其是那粉嫩嫩的莲子米吃到嘴里如同化了一般。 我接连着吃了好几碗,这一大盅羹汤已被我吃掉一大半,我忍住打饱嗝的冲动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 “嬷嬷,这汤真好喝。”对好吃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吝赞美之词的。 “公主吃得好老奴便放心了。”林嬷嬷又是欣慰又是高兴地说着。 大概是上次我没吃那桂花糕,她现在不太拿得准我的口味,瞎操了一番心思了。 “嬷嬷受累了,这汤怕是花了些时间和功夫吧。用慢火少说也要炖个三四个时辰。” 这炖汤比起做饭来更需要耐心和细心,林嬷嬷年纪大了,实在不该让她如此操心。 “老奴不累,看到公主啊,老奴做什么都不觉得累。” 我和林嬷嬷如此这般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闲话,最后终于疲得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感觉重了许多。 如此我和漓钺便各回各屋去了,漓钺自是回他的丹桂园,我被林嬷嬷领着回了果梅园。 这果梅园还是我八岁那年睿王府建府时,我嚷着想吃梅子漓钺让人专门辟了这处园子,种上了这照水梅花。腊月时满园白梅竞相绽放,远远看去就如一片茫茫雪海。 我记得雪姐姐最喜欢这白梅了,前年有一日我去慕府找慕岚玩,听雪姐姐有意无意提过一嘴,那时我也没多想,便邀了她和慕岚有机会一起来这赏玩一番,却因漓钺的拒绝而最终也未能成行。现在想来,漓钺当真是狠心,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愿给她。 这睿王府到如今也没个女主人,实在不像个家,加上漓钺因了要监督景儿的学业,这半年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勤政殿的西花阁,呆在这王府的时间寥寥可数,难怪林嬷嬷怨怪他的。 漓钺若是在正经年岁成婚,怕是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若是他没有当着天下人的面发下那个决绝的誓言,他便不会被如此桎梏着,到如今还是孑然一身。 五年前父皇骤然驾崩,留下传位诏书,传位景儿的同时封漓钺为辅国摄政王总理朝政直到景儿亲政。那时满朝臣工非议、妄议者甚众,皆因他非皇族亲生。最后他当着天下人的面立下重誓,在景儿亲政之前他绝不会大婚,只愿一心辅国,这才赢得了臣工们的拥戴。 我们一家人欠了他如此之多,怕是永远也还不完的,我心中又怎敢恨他半分。 那雪姐姐也是个痴心人,就算漓钺对她有意,她也做不了他的正妃。要么现在屈身为妾,要么等到景儿亲政之后再与他大婚,只是女子的青春怎经得起如此虚耗。她这是下了决心不惜以尚书家嫡女的身份自降为妾,也想搏一搏漓钺的爱。 第三十九章 若回首(下) “公主,今年六月收的果梅已经腌渍好了,就贮藏在这园中。公主可要尝一尝。”林嬷嬷的话将我拉回现实中来。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我也很是想念,只是现在太晚了,我是再也吃不下了,只想洗个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嬷嬷,我明日再吃,你且回去歇下了吧。我这边还有翠儿伺候着呢。” “老奴还不困,公主在这果梅园,老奴自然在这里伺候着。净室的洗澡水已经放好了,公主可要沐浴?” 正中下怀呢,赶紧去洗个澡除了这一身的味儿,今日也跑了一天,到现在是什么念想也没有了,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只怏怏地点了点头。 林嬷嬷会意地出了门,关门之前还殷切地嘱咐了一句:“公主,老奴就住在这旁边偏房,公主有何吩咐只管叫我。” 我“嗯”了一声,心中猛然一恸,去年那些时日她也是这般住在旁边的偏房,整日整夜地守着我,但凡我这边有点动静,她马上就会跑过来照顾我、安慰我。 那些日子我整日里混混沌沌的,睡着时噩梦翻来覆去惊扰着我,醒着时也不理人只一味掉泪。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才养成了洗澡时不愿任何人伺候的习惯,林嬷嬷再了解不过。 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到了净室。 我竭力甩掉那些痛苦的记忆,清空脑海里所有的一切,将自己置身于这清透洁净的水里,仿佛这样便能洗净我一身的罪孽。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年我十三岁,那时漓钺整日忙于政务,无暇教管于我,我这顽皮的野性子又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每回来睿王府不为别的,只为了方便到街上和小伙伴们瞎混,还组了个“小饕盟”,成员就是这些和我玩得来的小伙伴们。 我每日里带着大家到各家酒楼里试吃,美其名曰切磋品鉴,其实就是找不痛快。 寻着别人的错处和菜品的瑕疵,更是到厨房亲自上阵,定是要人家心服口服,因此也害得好些名厨丢了饭碗。 这实在是个大罪过,只是彼时的我还只是小孩心性,以为自己为饕界做了多大贡献。 却不知我的恶行已传遍柳都,睿王府恶霸小公子的名声已是无人不知,只是因了打着睿王府的旗号,无人敢推辞我的品鉴。 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日漓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这些行径,狠狠训诫了我一顿。 迫于他的威吓,也为了保住出宫的福利,我只得如壮士断腕般解散了“小饕盟”,永远地退出了江湖。 想起“小饕盟”的解散会,还是颇有仪式感的。我在醉仙居订了个包厢,我们一群小饕把酒言欢,撒欢地吃尽各种重口味辛辣菜肴,只想以此来铭记我们这段难忘的热血青春。 之后的事就像今日醉仙居掌柜说的那样,乐极生悲了。 那日回到睿王府后,我上吐下泄了两天,更糟糕的是我的初癸竟在此时不期而至。 我永远记得漓钺得知此事后,不可置信的俊脸上那抹古怪的红。 我捂着肚子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以为他会像往常我生病时一样安抚我、关心我,然而他却一言不发地落跑了。 过了几天等我好些了,他便将我的居所从丹桂园的偏房换到了果梅园,从此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要知道我以往一直都和他一起住在丹桂园的,他住正房,我住偏房。这般的调整后,过了好长时间我才适应。 从此他待我仍然一如往日,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比如他再也没进过我的闺房,再也没有在我跌倒时抱起我。 直到十四岁生辰那日的荒唐之前,我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若时光就此定格在“小饕盟”的这一年,再也不会翻到十四岁去,我愿用一切来换。 第四十章 短见说 翌日醒来之时,我浑身感觉飘乎着,头晕目眩,挣扎了好一会才坐起了身。 “公主,你总算醒过来了。”翠儿焦急、欢喜的声音虚虚实实传入我耳里,“你昨晚可吓坏奴婢了。” 我甩了甩不甚清醒的脑袋,“怎的啦?”这嘶哑、虚浮的声音竟是出自我口。我缓了缓心神,只觉胸中闷闷的,喉咙灼痛如同被火烧过。 翠儿见状轻轻抚着我的背为我顺了顺气,“公主,奴婢给你拿点热水过来。”说完便出门去了。 林嬷嬷听到声响赶忙跑了进来,坐在床沿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公主,你怎的还如此想不开,寻那短见。”声音中满是怜惜,还带了一丝的怨怪。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我何时寻短见了,我一脸疑惑地望向她。 “还好翠儿发现得及时,王爷也在不远处,才堪堪将公主救了回来。”林嬷嬷一边抹着泪,一边万分庆幸地说着。 我脑袋里面仍是一片浆糊,看着林嬷嬷的眼泪,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愧疚来,“嬷嬷,你别哭啊。” 她却更加责怪自己了,哭天抹泪的:“都是老奴的错,不该放着公主一人在净室。” 昨晚我确实独自一人在净室泡了好长时间的澡,还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后来就没印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我在泡澡时睡着了,又不知不觉掉到了水里。这个想法一跃到我脑海里便被我肯定了,若是这样,还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去年那个时候我在此每天泡澡也没想过要寻短见,到今时今日我又怎么还会做这种傻事呢!我这个人一向惜命得很。 “嬷嬷,这是个意外,我真没那些轻生的想法。”我一脸无辜地望向她。 翠儿端了茶水过来,喂我饮了一小杯。一杯热水下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活过来了,尤其是我的胃,正万分空虚地叫嚣着。 “嬷嬷,我饿了。”我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像小雏鸟讨食般乞求地望着林嬷嬷。 林嬷嬷一脸如释重负,欣喜地连声应着:“好,好,公主稍等一会,老奴这就拿过来。”说完匆匆出了门去。 “翠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经晌午了。” 竟如此晚了,“扶我起身吧。” 翠儿有些担心,“公主,大夫嘱咐过,你还需得卧床休息几日。” “无妨,我没那么娇气,起来活动活动说不定好得还快些。” 翠儿劝我不过,只得依言扶了我起身,我往铜镜里照了照,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吓了我一跳,怎的才过了一晚我就这般憔悴损了呢。 翠儿拿来几套衣服供我挑选,我选了一套淡粉色的,提提气色也好,我现在这般鬼样子走出去真怕吓到人。 翠儿将这成套的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件为我套上。我又想起刚刚与林嬷嬷的一番对话,昨晚之事到底如何还是要问清楚。 “昨晚我在浴桶里溺水了吗?” “昨晚奴婢在门外见公主好半天都没动静,才自作主张闯进净室。那时王爷也在果梅园附近,听到动静跑过来救了公主起来。” 原来竟是漓钺救了我,他住在东边的丹桂园里,那个时辰居然还在我这西边的果梅园附近闲逛,真搞不懂他。 刚刚一直被我忽略的一件事猛然浮上心头,漓钺从浴桶里将我捞起来时,我总不可能是像现在这般穿着衣服的吧,况且我也没有穿着衣服泡澡的爱好。想到这样的情形,我宁愿我已经淹死了。 当真恼人,“后来呢?” 我语调中带了些怒意,翠儿一惊停了手上替我穿衣的动作,又顿了顿,“后来王爷命人叫了韩大夫过来给公主看诊,所幸王爷早已为公主做了急救,并无大碍。” 漓钺为我做了急救? 我曾偶然见过一次,一位医者为了救一个溺水之人,不停按压那人的胸口,再交替以面贴面,以口对口,不断地将自己的呼吸渡给那人,如此这般耗时费力后终于将人救醒。 漓钺当真做到这般程度才救的我吗? “再后来呢?”我的怒气已无以复加。 翠儿不知我怒从何来,忐忑地回着:“再后来,王爷一直守在公主身边直到去上早朝为止。” 他竟这般执着,我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你继续吧。”我示意翠儿继续为我穿衣。 衣服终于是妥帖地穿好了,翠儿又为我仔细梳理着一头长发。我让她簪了两个粉色蝴蝶花钿在我耳朵旁,只以此固定住两边的头发,简单又落落大方。 这一番梳洗过后,林嬷嬷也已将饭菜布置好了。 我虽说胃口不太好,仍是强迫自己饱餐了一顿,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吃些总是没坏处的。 第四十一章 田祖神 秋日的天空清澈澄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那样纯净地把温暖淋了个满身。 我在庭院里沐浴着日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活了。我心中本就记挂着抚州灾民之事,只是昨晚的那一番折腾下来,漓钺定是已经下了命令不许我出府的。 在这府中逛逛总是可以的吧,林嬷嬷经受不住我可怜兮兮的央求,终于允我出了这果梅园。只是林嬷嬷和翠儿如此这般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叫我万分的无奈,仿佛我是个被拘禁的人一般。 虽说这确实影响了我散步的心情,但我一向都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加之昨日万幸地捡回一条命,虽然我是半分印象也没有,只看把这一屋老小吓得不轻,昨晚我应当是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所以现下也未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我来到果梅园外不远处的菜地,看到一大片水嫩嫩的圆白菜、绿油油的秋葵,瞬间心情大好。 隔老远就见到一位妇人在地里忙活,一边拔着杂草,一边哼唱着市井歌谣。 “庄稼抽穗已结实,籽粒饱满长势好,没有空穗和杂草。 害虫螟螣全除掉,蟊虫贼虫逃不了,不许伤害我嫩苗。 多亏农神来保佑,投进大火将虫烧。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这是一首庆贺丰收的歌谣,以往倒从未听过。这歌词里寄托着人们的喜悦和希望,但这曲调着实有些哀婉、忧思,尤其这最后一句“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更是凄苦。 不由得让我心中生出一股子怨气来,我又想起抚州的那群灾民和他们遭受的苦难。如若田祖有神,为何没有福泽抚州百姓。 我两手撩了撩衣服的裙裾,抬脚就跳下田埂,撒丫子般朝着那妇人奔去,完全不顾及身后林嬷嬷焦急的呼喊声。 原来这妇人正是张大娘,她是这睿王府里专事田地的管事,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跟在她身后,看她如何养大这些蔬菜瓜果。 看着一棵小苗长成大苗,大苗再开花结出果实,果实渐渐长成硕果,其中的喜悦与艰辛只有亲历者才会知晓。 若是自己好不容易精心种植护养的作物被蝗虫践踏席卷,该是怎样的痛心与无奈。 张大娘看到是我欣喜万分,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屈身跪地朝我一拜,“公主你终于来了,老奴都一年没见你了。” 我赶忙上前扶了她起身,“大娘,快别多礼,是我打扰你做事了。” 张大娘将我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公主又长高了,这容貌出落得更加无人可比了。” 被人这般夸赞,我应当表现出我的羞赧,但张大娘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无需在她面前矫揉造作,累人累己。 “大娘的夸奖我且收下了。”我咯咯笑着。又想起正事来,“大娘,你刚刚唱的那首歌谣听着有些感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唱的?” “是今早街上开始传唱的。”张大娘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往下说了:“听说今早天还没亮,有一群人自称是抚州灾民,一直在城门口唱着这首歌谣。听说是抚州遭了蝗灾,都没有吃的了,这才一路乞讨到柳都。”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掉泪了。 她一边用袖口抹着泪,一边叹着气,“庄稼人是看天吃饭的,都不容易。” “大娘别难过,皇叔和皇上定会想办法赈济他们的。” 看来晏州牧的这个办法果然有用,只这半天时间抚州的灾情就已传到这深宅内院里来了,恐怕到明日定是传得举国皆知。接下来只看漓钺如何做了。 我正想着漓钺在文渊阁的情形,却见张大娘突然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我转身望了望远处,林嬷嬷和翠儿也恭敬地跪着,她们旁边站了一人,那人一身朱红色朝服,不是漓钺还有谁。 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恐怕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要不然林嬷嬷和翠儿也不至于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张大娘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忐忑。 自我解散“小饕盟”后,漓钺给我立了许多的规矩,誓要将我培养成一名淑女,其中一条就是再不许我胡乱跑到田地里。 今日被他抓了个正着,该如何是好?我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会回王府来。却见漓钺突然跳下田埂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怔愣住,直到他走到我近前我才反应过来。 他果然是生气了,一脸的冷肃。 我突然感觉身子一下子腾空了,竟是漓钺将我抱了起来。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菜地,却没有放下我,又继续朝着果梅园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二章 罗襦香 漓钺在这几人面前这么大剌剌地抱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好在这菜地与果梅园接近,一路上再没遇到其他人,我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头脑发热跑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与他如此接近,几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如同他本人一般沉稳而有力。 阳光下他身上朱红色的朝服刺痛了我的眼,我这才意识到他竟然官服都没有换就过来逮我,他需要这么急切吗? 刚刚在菜地里我那么不管不顾地奔跑着,怕是裙裾和裙摆上沾了不少的尘土。现在这些尘土免不了又沾到他的官服上,我心中升起些许愧疚,软声央求着:“皇叔,快放我下来,你的官服……” 漓钺本来绷着的脸更加紧绷了,“无妨,你昨晚浸了水,怎的不好生休息,还这般胡闹。” 提起昨晚,我面上就有些不自然了,于是不再搭话。 我和他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到了我的寝房,他终于将我放了下来。 他的官服上果然沾了尘土,我赶忙取了腰间的手帕弯了腰为他细细清理着。我不愿让人看见他官服不整的模样,也不愿他的威仪因此折损半分。 打理好漓钺后我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脏污,实在不成样子,得马上换下来。 可是这人还赖在这里不走是怎么回事? “皇叔,香儿想休息了。”我提醒着他。 “甚好,终于愿意听话了。”他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在我的床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座椅坐了下来,拿了本书随意地翻着。 我简直惊呆了,又羞又恼,难道有过那样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吗?他这般的登堂入室、无所顾忌。也是,这本就是他的地方。 翠儿和林嬷嬷也不知去了哪里,怎的还没回来?任他如此欺负于我。 我所幸大了胆子,“皇叔,香儿要换衣服了。” “如果你要在这里换我也不介意。”他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戏谑。 他将我骗来王府就是为了这般折辱于我吗?“为何这般欺负我?”我眼中带泪,委屈地望向他。 漓钺起身走过来抱了我,凑到我的耳边,“对于不听话的人我是很有耐心的。” 我赶忙收了眼泪挣开他,随意拿了几件衣服跑到了净室。 我换了一身衣服,又理了理头发,光着脚踩着木屐回到寝房。他的眼胶着在我身上,我毫不理会他的目光,径直走到床边,拉下床帷躺在床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漓钺这么大尊神在旁边镇守着,我若能安睡那委实也是个人才了。 再者我故意不安分地翻来覆去,也是在向他无声地抗议,他想让我休息,可是他呆在这里就是存心不让我休息。 漓钺突然起身掀开了床帷,惊得我手忙脚乱地紧裹着被子坐起身,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戒备地紧盯着他。 他却毫无廉耻地凑了过来,将我渐渐逼到床角,我再也避无可避,拼命踢蹬着。他一把捉住我作乱的双脚,我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手捉着我的双脚,一手抚过我的脸颊,摩挲着我的鬓发,“我若想对你做什么,不用等到现在。” 他面上清清冷冷,呼吸却浓重而灼热,黑色眼眸里深不见底的黑让我的心越发慌乱起来。 他放开我坐起身,一手仍然握着我的双脚。从菜地里回来我的脚就一直冰凉冰凉的,此时被他握着反而觉得十分地温暖。 他将我的脚放到怀里捂着,我的双脚正踩在他的官服上,他竟丝毫不介意。他一边扯过被子将我的脚包裹在他怀里,一边搓着我的脚背,很快我的双脚就暖和起来了。 “今早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今早?”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中急切,“那些灾民们怎样了?” “我已下令打开城门将这些灾民迎入城内安置。” “他们好些人染了病,可有医官为他们诊治?”我仍是有些担心。 “放心,这些早有安排,礼部下设的惠民局已经收容了他们,稍后医药局便会派出医官为他们看诊。” 灾民们被接受,看来此计已完成一大半了,我心中欣喜不由得又露出俏皮本性,“皇叔昨日承诺的连环好戏已经去了两环,不知蝗灾亲历者和醒世歌谣这算不算是两环?” “当然。” “既然是连环,这下面还有几环?”我心中求知欲空前高涨。 “香儿猜猜看。” “现下抚州的灾情已在市井之间传开了,但是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还不一定有深切的体会,得找个地方给他们上一堂生动的课才好。” “说得不错,继续说下去。”他鼓励着我。 此时我的脚已经很暖和了,我试探着从他怀里抽出我的脚,却被他抓得更紧了,他又变换了手法,轻轻揉捏着我的脚踝。 我万分不自在,注意力全集中在脚上,无暇再接着猜下去。我别扭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我们二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漓钺先开口了:“今晚就在金井澜开课。” 果然是那金井澜,今早的热闹错过了,这晚上的怎样也不能缺席,我转过头央求着他:“皇叔,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可以是可以,但你务必要听我的话。” 我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只是要我听他的话,我还不够听他的话吗? “好。”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的双脚终于从他的怀里解脱了出来,他为我拢好软被,又放下床帷,“先睡两个时辰的觉,养足精神。” 既然已经答应他要听他的话,我也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着了。见我如此乖顺,他心情极好地回到先前的座椅上继续看起了书。 这一番折腾下来,我确实有些累了,不一会我便进入了梦乡。 第四十三章 金屋娇 待我醒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这一觉睡得忘乎所以,醒来时只觉周身疲累一扫而空,胸口也不闷了,喉咙里的灼痛也减轻了不少,一身的神清气爽。 我轻轻将床帷拨开了一点向外望了望,漓钺不在,太好了。我匆匆起身给自己套了件湖绿色外衫,随意梳了两下头发,又想起漓钺答应带我去金井澜的事,他不会抛下我自己去了吧。翠儿和林嬷嬷都不在,我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 我心中焦急,也顾不得穿上袜子,光着脚踩着木屐一路“喀嗒喀嗒”小跑到前厅。漓钺还在啊,他已经换上了常服在前厅与另一人茶话。 至于这另一人,很不幸正是那晏州牧,经过这几日的事我对晏州牧的为人和行事由衷佩服,特别是他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决心让我叹服。在一个让我如此敬佩的人面前这般失礼,我只觉得万分的窘迫。看晏州牧那神情,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般出现在他面前。 我匆匆向晏州牧福了福身,“晏大人,小女失礼了,请容小女暂且告退。”如此说完我赶忙转身离开,刚刚一直在漓钺身旁伺候的林嬷嬷跟在我身后追了出来。 我一路小跑回到寝房,林嬷嬷很有些疑惑:“公主,以公主的身份何须向那晏大人行礼。” “那晏大人是皇叔的旧识,前些日子我与他偶然相识,是以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况且刚刚那番情状,若让他知晓我的身份,岂不更不成体统。” “公主说得是。” “嬷嬷,替我寻一套小厮的衣服,稍后我要随皇叔出门。” 随漓钺出门自然是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可不能像昨日一般接连被两人识破我女子身份,再闹出什么风波来可不好。扮作小厮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地伺候着最妥当了。 林嬷嬷对我穿男装出门的事早已见怪不怪了,就是现在这衣柜里也有好几套新做的男装,据说是按照我现在的身量做的。我昨晚还打趣过林嬷嬷说她当真神算,竟能算到我这几日会来王府,提前便按照我的习惯把衣服首饰、日常用具、用品全部都准备妥帖了。 现在想想,从我出宫游玩,到去城外的庄园看那些抚州的灾民们,再到进不了宫门,这一切都是漓钺给我下的套,我竟还毫不自知地往里钻。 不一会林嬷嬷便找来了一套崭新的小厮衣服,我在屏风后面一件件换了上身。我甩了甩及膝的长发走出屏风,却见漓钺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怎的这般不避嫌,无礼又专横。 “皇叔,虽说这里是睿王府,但这毕竟是香儿的寝房,你怎的不打声招呼呢?”今日一定要表明我的态度。 他慢慢逼近于我,目光戏谑地扫在我身上,突然捏住我的下巴,“你还在乎这些吗?衣衫不整光着脚在外面勾引男人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怒极,抬起手狠命扇向他,却被他拦下,我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身上的疼与心中的委屈霎时化作了那天边的雨云,泪水就这么无法控制地倾泻而下。 他慢慢放开我,轻轻触了触我的脸颊,又快速地弹开,紧接着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他右手紧握的拳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不能原谅他今日对我的羞辱。 漓钺大步走出了我的寝房,我胸口秉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开,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痛意软软地坐在地上靠着屏风放声大哭起来。 这般不管不顾地哭着,实在没什么形象了,我只是再也无法忍耐,仿佛这一年来的怨气和悔恨都能经由这泪水全部排出我的身体,从此烟消云散,从此我便能无忧无虑。 这么宣泄了一会,好像真的有点用处,最起码我的心没那么痛了。我慢慢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望着镜中哭成泪人的自己,竟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这都多大了,即使这般闹着,又能得到谁的怜爱。 我随意取了条帕子对着镜子细细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林嬷嬷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我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她,她面上焦急,有些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她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公主,是王爷惹你生气了吗?”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生气,为何面对漓钺无理的责难我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我生气,为何面对他时我这般无能为力。 “公主,王爷已经出门了。” “嗯。”我无所谓地应着。走了也好,这样的状况我是再没心情同他一处了。 “王爷留了孟护卫长在府里,如果公主还想出门,可以让他带着你。” 我以为漓钺今晚不会再放我出门了,竟然开了恩了。 “嬷嬷,可以开饭了吗?开饭的话叫上孟大哥一起吃吧。” “好嘞!”林嬷嬷开心地应着,然后退出去为我布菜去了。 第四十四章 蝶自舞 晚上这一顿吃得甚是丰盛,席间林嬷嬷更是有意无意地说尽了漓钺的好话。 “公主,王爷昨晚一夜未阖眼守在你身旁。老奴心疼他想要替一下他,他都坚决不肯,直到上早朝才离开。” “后来听说公主醒了,王爷放下内阁要事又忙不迭地赶回来。” “这桌菜都是王爷按照公主的口味命了厨房做的。” “王爷知道公主喜欢这花,便亲自带了回来。” …… 诸如此类的相帮之言。 这一顿饭吃得我万分尴尬,仿似我真的是那祸国的红颜一般,连累得漓钺连国家大事都不管不顾了。 不过漓钺帮我带来了小株儿,我是感谢他的,毕竟在百忙之中他还能记得这件小事,已实属不易。 看着小株儿顶上的那小朵儿含苞待放、将开未开的模样,我心中有了期待,怕是这几日就要开花了。 为了摆脱林嬷嬷的洗脑,我捉了只顾着在旁边扒饭的孟安,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对着他嫣然一笑,他立即打了个寒颤。 “孟大哥,等会儿出去,我给你做小厮好吗?”温言软语间又添了三分柔情。 “公主,这可使不得。”他立马变了脸色,一副很是吃不消的模样,刚刚吃到嘴里的饭似乎噎在喉咙里了。他赶忙喝了口汤,总算将将咽下了,不料却打起嗝来,怎么也停不下来。 “孟大哥,我说做你的小厮,咋被你嫌弃成这样。”看他这副窘迫的模样,我心中又好笑又有些许愧疚,便收起了继续作弄他的心思。“好啦,好啦,还是和昨天一样吧。” 如此这般不平静地吃完了这顿饭,我选了衣柜里新做的一套湖色男装,衣服布料自是上乘,风格偏向市井,混到人群里应该任谁也找不到的吧。 翠儿为我打点着服冠,她一言不发抿着唇,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下午的时候应该也是在门外的吧,我哭成那般,想必她也有些难受。我知她一向最是惧怕漓钺,也顾及我的颜面并未进来安慰我,此时怕是心中生了愧疚不得解才这般形状。 我捏了捏她的小下巴,调笑道:“美人儿,稍后公子带你出门见识见识可好?” 翠儿闻言红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公主,你没生我的气吗?” “傻丫头。”我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一番打点妥帖过后,我们坐着马车直奔金井澜而去。一路上孟安一边驾着马一边打嗝的情景真是让不少路人在风中凌乱,我对他的愧意更深了。 这金井澜平日里本就门庭若市,今日这门外挤了一堆的人,争抢着想要进去却被拦在门外,完了,我们怕是也得在这外面耗着了。 “公子,嗝……王爷已经……为咱们订好了位子。”孟安捂着嘴艰难地说完,然后拿了手中的号牌跳下马车,为我和翠儿开好了道,护着我们进了金井澜的大门。 这一楼的井辰厅已然被挤爆了,这般热闹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正想咬咬牙挤进去瞅瞅,却被人拉住,这人自然不可能是孟安,刚刚吃晚饭的时候我不过小小逗了下他,便把他吓得不轻,此时还在打嗝。 我转过身,竟是那翎公子,一双凤眼面若桃花,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我果然也是肤浅之人。只是这食、色,性也,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小公子对这井辰厅的事感兴趣?”翎公子弯着嘴角和煦一笑。 这一笑真真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什么都想说与他听,“是呢,翎公子。” “在下有一处可以看到这井辰厅所有的事,小公子可愿随我来?” 这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岂有拒绝的道理。 见翎公子仍拉着我的胳膊,孟安急得都忘了打嗝了,“翎公子,咱们家老爷还在楼上等着呢,还请翎公子放我们上去。” “孟护卫长,你不打嗝啦!”翎公子戏谑着他。 孟安一下子反应过来,尴尬地咳了两声。 翎公子再接再厉,“你看,这还得感谢我吧。” “你……”孟安一时语塞,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在旁边看着这两人逗趣的画面,笑开了花。 翎公子趁着孟安不注意拉了我往里间跑去,我竟也由着自己随他在这噪杂的人群中肆意奔跑着,任衣袂在风中飞舞,恣意而洒脱。 第四十五章 云之端 翎公子带着我奔到一处木板搭就的台面上,木台四周的栏杆足有一人高。 我犹自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着气,却见他使劲拉了一下木台角落的麻绳,突然我就感觉脚下面的木台“蹭蹭”动了起来,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脚也有些不听使唤,整个人重心都有些不稳了,好在翎公子及时扶住了我。 我稳了稳心神,看着脚下的台面缓缓上升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兴奋,“翎公子,这是何物?竟如此神奇。” 他笑了笑,“一个小升降台罢了。” 小?这台面一次足可以站上十数人,可不小了。而且听着这台面下木轴滚动的声音,让我想起一本游记里是如何描述水车车水的。 “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 我们此时就如那车中之水,人随台升而升。这小小的升降台下不知有多少轴承、榫卯在运转,凝聚了多少匠人的智慧和心血。 这些对这翎公子来说竟也是不值一提,我对他的兴趣更浓了。 随着升降台缓缓上升,一处楼阁映入我的眼帘,里面有人开了门似乎正等着接应我们。这楼阁出现得太突兀了,就这么生生挂在这琼楼玉宇、雕栏画栋的半空中,让我想起了一个词“空中楼阁”。 “翎公子可是要带我去那处?” “正是,那处是在下的居所,小公子莫要嫌弃才好。”他一脸的恬淡。 莫怪乎世人给他冠上了另一个雅称的“住在云那端的公子”,以往我总以为这是世人用来形容他画艺绝伦、高不可攀的,原来竟真有其事。 不多时,木台快升到了与楼阁持平的位置时缓缓停了下来。楼阁里的人拿了几块大木板铺在楼阁的台阶与木台之间的空隙处,翎公子扶了我缓缓走下木台,又越过楼阁的台阶后进了门。 进门后我被各色繁花迷了眼,不只繁花,还有各种草木高低相间、错落有致,整个就是座小花园。 翎公子领着我穿过花丛来到厅堂,闻着这一路的花草香味,我只觉神清气爽。 这厅堂里无甚华贵的摆件,都是一些市井小玩意随意搁在置物架上,且大多都是用来晾着画笔刷的,这些笔刷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好些是我见都不曾见过的,有几支我都不确定是不是笔刷,尾端绑着黑色石墨状的东西。 这柳都第一的肖像画师所用的画笔果然非同一般。 这屋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随意中更添儒雅,这空间里所有的物件都衬托着它主人的光华。 上首放了一张罗汉床,床中央摆了一张矮几,矮几上是一盘未下完的棋局,黑子白子镶嵌其中,看不出胜负。 这分别装了黑子白子的两个棋笥都放在矮几的左侧一端,莫不是先前翎公子正与自己对弈?我曾见过一人深谙此道,对这种自己对战自己的玩法很是热衷,只是我于弈棋之道一窍不通,实在体会不来。 厅堂中央置了一张矮茶桌,配了八个蒲团,桌上茶具虽已陈旧但干净得有些过分,毫无茶垢,想必这翎公子定是爱极了茶艺。 翎公子邀我一同品茶,我随意寻了他侧边的一个蒲团坐下了。 我懒着身子幽幽注视着他一派气定神闲地做完了洗杯、落茶、冲茶、刮泡沫、倒茶、点茶一整套工序,一时间满室生香、沁人心脾,茶还没喝到嘴里我就已经沉醉了,就是单单只看他泡茶也是一种享受。 他递了一杯给我,我慢慢啜饮,细细品着其中滋味。 “此茶初初饮着只觉苦味醇浓,品着品着竟慢慢生出些温香甘甜来,一如小生初时见到公子之感。”品茶一如品人,对着这样的翎公子我竟生出些亲近之感,没来由地想要与他攀谈。 “哦?在下以为小公子是再也不愿见到萧某了,不曾想今日竟被如此抬爱。某又惊又喜,该如何是好?”他一双凤眸往上翘了翘,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笑。 好在我也并非扭捏之人,他这副调笑模样对昨日的我兴许还有些用处,今日只觉可爱得紧,“翎公子气度高华,令吾等鄙陋之人仰望。今日得公子款待,实乃小生之幸。” 我朝着他拱手一礼,嫣然一笑,“幸甚!幸甚!” 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望着我又好生打量了一番,莫名感叹着:“难怪!难怪!” 第四十六章 千里镜 翎公子这句感叹来的突兀又莫名,我思忖了一会仍是不得其解。待我想要追问之时,他却转移了话题。 “刚刚进屋之时,我见到小公子对这棋局甚是感兴趣,不若咱们来一局可好?” 我有些尴尬,但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我还是很坦然地承认了:“翎公子,我不会下棋,也从未与人对弈过。” 我虽如此坦白了,但仍是免不得一阵的羞赧,心中腹诽着自己,早知道就该学个一招半式的,也不至于如此丢脸。只是在翎公子这样的高手面前,就算是有个一招半式,我还敢拿出来班门弄斧吗? “我只是见到翎公子自己与自己对弈,有些好奇罢了。” “小公子竟知我在与自己对弈,你还说不精于此道?”翎公子一副不信的模样逼问着我。 “我只是……只是……曾经见过一人这样下过棋。”我言语间竟有些磕巴了,讪讪地低了头去。 真搞不懂我自己,只不过提起那人的一件小事罢了,有何好紧张的,我的心绪竟因了他有些起伏。 好在翎公子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当真是个体贴的人,于是我自顾自继续饮着茶。 不一会儿,有一个仆人过来禀报于他:“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裘叔。”他应了一声,又转向我微微笑着,“小公子,且随我来吧,你想看的都在上面。” “嗯。”我点了下头,心中很有些兴奋。 我跟在翎公子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这楼阁的顶部,往下望去一片的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好不热闹。只是隔得太远了,放眼望去只一片嘈杂,什么也看不真切。 “失望了?”翎公子带了些笑语。 我脸上的失望之色如此明显吗?我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今日能得见翎公子,又与他相谈甚欢我已十分的满足。 翎公子带了我走到一台奇怪的装置前,先前我太兴奋了,只注意到下面的人潮,并未留意到这怪异的物件。这东西上头有个长长的圆柱形的杆,杆中央由下面的支架支撑着,杆像个跷跷板一样两边还可以上下跷动。 翎公子将那杆调到向下的角度,对着下面的人群,我凑近了看这杆原来是个圆柱筒。翎公子给我做了示范,我按照他的方法将眼睛对准这圆柱筒朝里看,竟看到清晰的人像。 我吓了一跳,掩不住兴奋地大叫了声:“里面有人。”忙又掩了自己的嘴。我又朝那圆柱筒里看了看,一群人在里面指着某个地方有说有笑,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但有种仿佛身临其境的感觉。 “翎哥哥,这是什么东西,怎的如此神奇?”我一时兴奋过了头,竟脱口而出生生将我二人的关系又拉近了,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地上下张望着。 “能得小公子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是萧某的福气。”他竟然一点也不怪责我的无礼,反而欣然接受了,“我这做哥哥的还不知妹妹芳名呢?” 这会轮到我局促了,我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小女李香,让翎哥哥见笑了。”既然已经叫出去了,我也不好再收回来。 “这筒里面的人好真实啊,我都要以为是真人了。”我心中有一大堆的疑问想要一一请教于他,语调都有些急切了。 “确是真人不假,这个角度看下去正是一楼井辰厅中央的大厅。” “竟是真的?这太不可思议了,这装置究竟是什么?”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圆柱筒两边分别装了一块透明水晶般的物什,筒里面还不定有什么更稀奇的东西。 “这是一个千里镜,还在试验中,我借来把玩几天。” 我这才体会到他先前提到升降台时那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并非谦虚,而是与这千里镜相比,那升降台确然算不得什么。我这般糊里糊涂的,竟认下了这位了不得的哥哥,今日当真幸运得紧。 他又教我上下左右微微调着角度,可以将大厅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四十七章 镜中妙 这井辰厅的大厅里聚集了各色人等,并不只是江湖义士、平民百姓,竟还有贵族、门阀、卿大夫等人掺和其中,这些人从服饰和冠冕上便可辨出。 这与传闻中的井辰厅太不一样了,平日里这些贵族门阀只会与世隔绝地呆在三楼的金乙厅,绝不会屈尊到这平民草莽混迹的井辰厅来。 我再将千里镜的镜头微微调整了下,对准了大厅中央的舞台,众人的目光汇聚的地方。那里正表演着一出民间戏,那些戏子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面上涂着黄色的泥巴,那表演出的一幕幕场景不正是昨晚我在城外庄园里看望的那些抚州灾民们的故事吗。 我这般望着镜头看了许久,眼里、心里都是那些抚州灾民们的苦痛,他们经历的这些苦难虽然并不是一定要世人感同身受,但至少要让大家知道抚州的人民是如何坚强地面对这一切的,是如何坚韧地活着的。 我实在有些感怀,便将镜头又移向观众群。观众们都是一脸的肃然,他们在倾听,静静地倾听这悲伤。此时无论是锦衣华服的贵族,还是粗布麻衣的平民,他们心中所能感受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身而为人的悲悯之心。 突然间镜头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我的三皇叔荣平郡王漓钥,他一身平民装束,却在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说来他又是大半年未回柳都了,最近我又有事想找三婶帮忙,想起他来也不足为奇,可能刚刚就是我脑中的幻影吧。 我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回到现实中来。 莫非这场戏就是漓钺所说的给这些贵族门阀们上的课吗?想必二楼的澜巳厅和三楼的金乙厅同样上着类似的课吧。 “翎哥哥,还可以看到二楼和三楼的大厅吗?”我是真的很感兴趣了,语调里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三楼没有大厅呢,那些大人们都有各自的空间。不过二楼的大厅倒是看得到的。”翎公子凝了我一会,耐心解释着。 我当真问得多余,像漓钺这样的人能把自己的隐私和行踪暴露给人看?这些大人们在三楼的金乙厅互相串串门还可以,蜂拥在一处的事定是不会做的。不过今日倒是个例外,这些大人们竟然屈尊跑到井辰厅和平民百姓们推挤在一处。 “那三楼上的各位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是香儿唐突了,翎哥哥莫怪。” 翎公子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终是笑了笑并未接话。他帮我往上抬了抬千里镜的镜头,调整好高度和角度后,又交还给我。 二楼的大厅里,一人站在大厅中央的展示台前,向台下的儒生和贵族们展示着一幅幅画作。我将镜头调得更近,那些画作上都是蝗虫肆虐过的情景以及灾民们的汗水和泪水交织的画面。 看这些画的工笔线条应该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台下的人开始纷纷举牌,这是要做拍卖吗? 我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翎哥哥,这些画都是哪来的?” “都是些名家捐赠的,今晚在此拍卖,所获银钱全部捐赠给抚州做赈灾之用。” 想不到漓钺竟做到这地步,还用上了私人的关系。 漓钺画艺精湛,犹其擅长山水、风物画,只是自他接手朝政以来,我再也不曾见他蘸墨作丹青,除了被我烧掉的那两幅画,他再没任何产出了。 想必今日拍卖的这些画都是出自他往日友人之手,这也最能达到宣传的目的,一举两得。 今日想看的都看到了,想凑的热闹虽然隔的有些远,但用了另一种新奇方式来体会,也算是不虚此行。不仅不虚此行,还超值了。我在哪里才能再有机会体验这千里镜的妙处? “翎哥哥,托了你的福今日才有幸见到这千里镜,香儿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我朝他浅浅一笑。 “能搏妹妹一笑,裘叔造出的千里镜也算是值了。” 这台神奇的装置竟是旁边这位身着仆人装束的裘叔所造,翎公子身边果然藏龙卧虎。 我又拉着裘叔问了好些千里镜的制造原理,裘叔虽然很是耐心讲解,奈何其中深奥岂是我这般小女儿可以参透的,深觉浪费了大师的时间,我又不想打扰了大师的热情,败了他的兴致,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着。 第四十八章 小野猫 好在翎公子总算发话了,他邀了我回到屋里喝茶,算起来我们在楼顶上少说也呆了一个时辰了。 “香妹妹对一楼和二楼的活动可有想法?”他抿了口茶随意问着。 “香儿终于知道为何金井澜会被世人称为柳都的明珠了。虽然华贵却紧紧接着地气,果然名不虚传。”漓钺今日借了金井澜这个平台,再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明日也会成为全漓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遑论抚州这样大的灾情。 看今日贵族门阀们参与的热情来看,上层的阻碍也在慢慢减少,漓钺赈济抚州的计划已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香妹妹嘴巴真甜,我现在已经开始嫉妒起某人了。”翎公子突然叹起气来。 他口中这个“某人”是谁?搞不懂。 我已经在翎公子的居所待了不少时间了,孟安和翠儿在外面等急了吧。想起他们俩我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之前我仅凭着心中那股子叛逆的劲头,不管不顾地随了翎公子跑来此处,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撇下了他们,实在不够厚道。 就此向翎公子告辞吧,我也打扰他够久了。 “翎哥哥,外面还有人在等着香儿,请容香儿先告辞了。” “香妹妹这就要走了?为了那个“某人”,香妹妹竟如此舍了我。”他又恢复了昨日那副玩世不恭调笑的模样。 虽是调戏之言,但从中我还是听到了些许挽留的意味,或许他真与我一见如故,还想再与我叙叙话也说不定。于是正准备软言安慰他几句,却听得有人来报他:“公子,摄政王在楼下想要拜访你。” 漓钺找过来了,我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来找我的。他过来找翎公子定是有要事相谈,他们二人果然是故交。只是此时断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翎公子站起身,“请王爷上来吧。”又眯了眯他的凤眼瞧向我,“香妹妹,你的那个某人可是找来了哦!” 原来他刚刚一直提及的“某人”竟是漓钺,他是否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此时我已没有时间再细想这些问题。 “翎哥哥,可否容我回避一下?” “你不想见王爷?” “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突然门外升降台轴承的声音响了起来,漓钺怕是马上就上来了,我心里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好吧,随我来吧。”翎公子终于软下心来,将我带到厅堂旁的房间藏了起来,他则去到厅堂的门口迎接漓钺去了。 这房间的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的颜料,角落里堆了好几叠宣纸,这地方应是翎公子作画的房间了。我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就听得门外熟悉的脚步声,虽然隔了很远,可能还在厅堂门外,但我一下子就感知到了。我对漓钺太过熟悉了。 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地缩在窗户下面。我听见他和翎公子互相寒暄了一阵,又听见倒茶的声音,大概是翎公子请他坐下品茶了。 “不知王爷驾临寒舍有何要事?”翎公子发问。 “听说我家里的小野猫跟着公子跑了,公子可曾见过她?”漓钺笑问。 什么野猫,他这是在说我吗?莫不是他真是过来找我的?我祈祷着翎公子看在我们刚刚才建立起的那点友谊的份上千万别卖了我。 “既是小野猫,也无甚稀罕的,王爷何不将她让了我?”翎公子这话此地无银三百两,已然是卖了我。我咬碎了一口银牙,心中一遍遍腹诽着他,我与他算是友尽了。 “既是野猫,自是野性难驯,还怕她不懂事惊扰了公子的清静,特来寻回。”漓钺对翎公子的态度果然不一般,客气中带着熟稔。 “正好相反,萧某倒觉得这小野猫聪明懂事又可爱,甚是讨人喜欢呢!”看在他这么夸我的份上,暂且原谅了他。 “我确实见过她,但她现在不在我这。赶巧我正闲得发慌,如果王爷愿意陪我下完这盘棋并且赢了我,我或许可以将她的去向告知一二。” 这是要拿我做赌注了吗?不过这么无聊的事情漓钺真会答应吗? “既然公子有此雅兴,本王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竟答应了,他是有多无聊啊。 第四十九章 棋语者 漓钺与翎公子真的就着那未下完的棋局继续下了起来。 他二人现下应是专心在棋局上,我便大了胆子起身凑到窗户旁,透过窗户的缝隙处堪堪看到他二人跪坐在罗汉床上弈棋的身影。 翎公子坐在左边执白子,漓钺在右边执黑子。这盘棋本是翎公子自己与自己对弈未完的局,现下中途拉了漓钺充做那对手,恐怕漓钺要吃了亏去的。 漓钺深谙弈棋之道,也常玩这与自己对弈的游戏,难道不知这样的玩法总会偏向一方?这些道理还是他教给我的。 恐怕那翎公子先前一人执两棋时定是偏向了那白子,漓钺的黑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我替他操这些心干嘛,是他应了别人下棋的,他若输了我正好可以看看笑话偷着乐会儿,而且他也再没理由找翎公子要人了。 “这黑子注定败局,王爷仍然选了它,是觉得这些年未尝一败太过孤单了吗?”翎公子揶揄着漓钺。 竟然真被我猜中了,漓钺究竟是如何想的? “本王还有别的选择吗?白子已被你占了。”漓钺自嘲着。 “王爷当然有别的选择,王爷可以拒绝我的邀请,不过在小野猫面前失了些面子罢了。” “是吗?本王看这黑子还是很有反败为胜的潜力的。” 他二人很有闲情雅致地一边打着嘴炮一边下着棋。我这对弈棋一窍不通的人对着棋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且静静等着吧。 我在窗子下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闻着这满屋的墨香和颜料香味,我环顾四周,仔细观察着这屋里的陈设,和厅堂里的摆设一样的风格,极尽简洁、朴素之能事。原来这第一画师的画室也并非传闻中的那般神秘,倒是平常得很。 有一点我比较在意,他竟然连自己的一幅画作也懒得挂上去,这真有点匪夷所思了。不对,还是挂了一幅的,挂在他作画桌子对面的墙上,正好在窗子的旁边。 我心中好奇他挂了幅怎样的画,怎样的画又值得他这样的珍惜,专门挂在桌子的对面,作画时抬头就可以看到。 我因为起身时用力过猛,反而连累自己摔了一跤,不可避免地弄出了些声响。我后悔不已,都说好奇害死猫,我这只小野猫倒被自己吓到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漓钺就此进来揪了我出去。 好在他二人也并未起身,只听得他二人随意聊了两句。 “定是有只小老鼠闻到我的颜料香来偷吃了。”翎公子有些尴尬。 “你怎知不是那淘气的小野猫又折回来了。”漓钺语调清清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既然他二人并未拆穿我,我所幸大着胆子走到那桌子前,我也体会下翎公子看那画的感觉。 那画中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稚气可爱,正无忧无虑地追着蝴蝶满院子奔跑着。 这画正是出自蕙园萧翎之手,他最擅长捕捉人物在动态中的神态举止,以往他所绘的美人不计其数,每一幅都将人物刻画得跃然纸上,他尤其善于将画中人的优点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毫无痕迹、做作之感。 这画中的小女孩眉眼神态间竟与他有几分肖似,莫不是他家中姊妹? 我走近了看那画,觉得有些不对,这画并非出自蕙园萧翎一人之手。这画中的庭院、蝴蝶并非他所画,这工笔线条、渲染的手法太过熟悉,是漓钺。漓钺竟与蕙园萧翎合作了一幅画,而这幅画被萧翎视若珍宝地挂在自己的画室每日相对,看来他二人的关系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 “我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翎公子的话惊得我回过神来。 “王爷真乃独孤求败,但求一败,却始终不肯败于我。”翎公子语调哀怨,却满含着佩服之意。 漓钺竟赢了,他的棋艺果然还是无人可以匹敌,我心里居然有些高兴。我究竟在高兴什么,还是想想等下被他揪出去怎么办吧,得想好一番说辞才好。 想起他下午说我在外面勾引人的那些话,我就一肚子火,我还没原谅他呢。凭什么是我躲在这里想说辞应付他,应该是他先向我道歉才对。 我又凑到窗户旁边偷偷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不过侥幸小胜而已,公子不必介怀,往后还有的是切磋的机会。”漓钺仍是淡淡的语调,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按照约定我该带王爷去找小野猫,但是小野猫有自己的想法,我又怎忍拿她做赌注。不如我给王爷换一个赌注,保证分量十足,定不叫王爷失望。”这翎公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萧兄的厚颜本王今日算是领教了。” 翎公子突然转了个话题,气氛瞬间严肃起来。“今日这些表演、拍卖的活动王爷煞费苦心,现下成效卓著很是可喜。只是如若后院失火,王爷之前所有的筹谋将前功尽弃。” 漓钺凛了凛神色并未接话,翎公子接着往下说:“暂住在惠民局的那群抚州灾民们对柳都的规矩不甚习惯也是正常之事。” 漓钺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起身向翎公子拜别:“本王还有要事,今日就不打扰公子的雅兴了。” 漓钺匆匆离去,我终于被解放了。 翎公子有意无意提的那些事竟让漓钺如此在意,莫不是抚州灾民们在惠民局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章 男人心 漓钺走后我也按捺不住跑了出来。 “翎哥哥,惠民局发生何事了?”我心中担忧。 “情势尚且不明,不过相信王爷定会处理妥当,妹妹不必忧心。” 翎公子虽如此说,可我想起漓钺刚才的神情心下仍然担心,此时是一刻也坐不住了,于是便起身向翎公子告辞,他知我心事也没有再多做挽留,并且亲自带我站上升降台,送我到了楼下。 孟安和翠儿正在这里等着我,待到升降台停稳当后我急忙跳下来,急切地问道:“孟大哥,刚刚可是见到王爷了?” “是的,公子。王爷吩咐小人送你回府。” 漓钺既然不愿我跟着去,我也不该扯他的后腿,且先回府等他的消息吧。 我们三人出了金井澜,孟安赶了马车将我和翠儿送回了王府。一路上我都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定然不简单,到王府门口时,我终是忍不住向孟安打听着:“孟大哥,王爷去了何处?” “小人也不知。王爷方才走得匆忙,只嘱咐了小人一定要保护好公子。” “已经回王府了,我的安全已是无虞,你且去寻了王爷在他身边贴身保护才是。”我一介小女子,何须这般保护。倒是漓钺,他乃辅国之躯,在外面行的都是家国大事,免不得被虎狼窥视,更需要有人护他周全。 孟安仍在迟疑,我知道他一向唯漓钺的命令是从,也知晓他与漓钺之间并非只是主仆,他二人之间的情义如同兄弟一般。 我向他保证着:“孟大哥,香儿已经长大了,知晓事情的轻重,你放心我会安心呆在王府等你们归来。” 孟安见我如此诚恳地向他作了保证,便放下心来匆匆离去了。 我和翠儿回了果梅园。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这样晚了林嬷嬷依然守着烛火做着针线活等着我们。 “公主,在外面玩得可还高兴?”她见到我们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欣喜地问着。 “嗯嗯,有趣得紧呢!”林嬷嬷面上尽是疲态,我实在不愿她如此劳苦,便间接地劝她去休息,“嬷嬷,我有点累了,泡个澡后就睡了,你也回房休息吧。” “老奴得伺候着公主泡完澡才能离开。”我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定是在纠结昨晚我在澡盆里溺水之事,这下好了,怕是怎样劝都无法了。 我只好认命地由着她为我打点着洗澡的物事。这一年来我都是一个人泡澡的,今日身边多了个人伺候还真是不习惯,尤其这个人还一脸慈爱、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被林嬷嬷看得心里都有点发毛了,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她朝我走过来,作势要帮我宽衣,我吓得赶紧捂住衣领。 “嬷嬷,我自己来。”我终于败下阵来,虽然从小到大林嬷嬷也没少为我洗过澡,但现在我就是别扭。 林嬷嬷笑了笑,叹着气,“公主是大姑娘了,害羞了。老奴出去一会,稍后回来给你搓背。”说完她走出了净室拉上了门,我知道她并没有离去,只是守在门外罢了。 我心中感谢她的体贴,一件件除了身上的衣物,进到浴桶里坐好,深吸了一口气,舒服地靠在浴桶边缘闭目养神起来。 不一会,林嬷嬷敲着门,我无法只得允了她进来。我将手臂搭在浴桶边缘坐起了身,我得精神一点她才不会胡乱担心。 林嬷嬷拿了棉巾过来为我搓背,一边轻柔地搓着,一边像母亲一样慈爱地赞叹着:“公主这皮肤嫰得像婴儿一样,老奴都忍不住想上去咬上一口了。” “嬷嬷你又打趣我了。”我佯装愤怒地嗔道,脸上有些不自然。 林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当她擦到我的右手臂时突然停了下来。凑过来仔细瞧了瞧。 我也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先前都没注意,胳膊上面好大一块紫红。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抬起手臂凑到眼前看了看,猛然想起下午的事。 那时漓钺羞辱于我,我气愤之下抬手欲扇他,却被他捏在手中,他那时使了狠劲,我的右手臂疼得都麻木了。后来我也没在意,谁承想竟瘀伤成这般。 此时看着这片紫红我倒也没觉得有多疼,只是心中的羞愤余怒还未消散。 只林嬷嬷在旁边莫名地叹着气,“公主,这男人在外面无论多么位高权重,回到家里他也只是个男人。这事虽然是王爷的不对,公主也体谅下他,别和他置气了。” 她这一番话听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与漓钺在她口中成了什么,是情人吗?我抿了抿唇,淡淡地开口:“嬷嬷,我与王爷是亲人,断不会为这样的小事生他的气。” 林嬷嬷愣了片刻,回道:“老奴人老了,有些话就是没经过大脑瞎说的,老奴也常常弄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公主莫放在心上。”说完她笑了笑继续为我搓着背。 第五十一章 下弦月 今晚这澡洗得很是迅速,林嬷嬷为我搓完背后,我便随意洗了洗就算好了。洗完澡林嬷嬷又拉着我涂了好几遍药油后,总算放了心,她终是被我劝说着回房休息了。 我因挂念着惠民局的事无甚睡意,但因着怕打扰到林嬷嬷,我和翠儿商量好先吹灭了烛火,假装睡一会。 过了有半个时辰,翠儿确定林嬷嬷已经沉睡后,我们二人又偷偷摸摸地点燃了烛火。我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扇窗,今夜无风,月光熹微,星星倒是明亮得很。 让我想起今年生辰那晚的月亮,一如今晚般柔和,那晚因了那两幅画我才知道漓钺对我的心意和念想。 那时还是上弦月,现下已经变换作下弦月了,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去十几日。这些日子我经历了好些事,说不清是快乐多一些,还是苦痛多一些,总之我又寻到了生活的希望,似乎这样过下去也算不得多辛苦。 窗子下面有一张矮桌,因我习惯于在窗子下面看书,所以这里的寝房也这般布置了。白天的时候漓钺带回了小株儿,我就将它安置在这矮桌上,此时它正可陪陪我。 翠儿为我点燃了一盏灯置于桌上。她的床榻就在我的寝房角落处,我让她去睡觉,她却仍是执意陪着我,我无法就由着她了。 随后我取了本游记坐在矮桌旁随意翻看起来,翠儿则在旁边时不时给我添一点热茶。 不知过了多久,恐怕已经过了子时了,我听见院子里渐渐接近的熟悉的脚步声。我起身踩了木屐跑出了寝房,穿过大厅,想也不想地打开了大厅的大门,却见一人一身寒凉、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发在月光下有些凌乱,下一刻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我一把抱在怀中,我并未挣扎任由他抱着。 他将我打横抱起穿过厅堂回到我的寝房,翠儿见我们如此情状,低着头羞红了一张小脸,如小兔子般迅速地退了出去。 漓钺将我轻轻放在床上,脱下我脚上的木屐,为我盖上软被,又拢了拢将我裹成了个肉粽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我。 他随手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在一边,坐在床沿上凝着我。 “秋日夜凉,怎的也不多穿些?” 他语调中满满的关怀让我有些无措,我低了头去不看他,他凑过来捧了我的脸,柔声低语:“孟安说你担心我的安危,央了他去找我?” 我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他幽深的黑眸,他一瞬不瞬地凝着我的眼,仿似要望进我的心里,我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下意识闭了眼。 下一刻他摩挲着我鬓发的指腹扫过我的额头,落在我的眼窝。我眼睫轻颤,强忍着心中的紧张屏住呼吸。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一些,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灼热,搅得我心慌意乱。 他的鼻尖碰到我的脸颊,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抬起双手狠命推着他。他捉住我作乱的胳膊,正好碰到我的瘀伤处,我闷哼一声,疼得额头都冒了些冷汗。 他将我抱在怀里,焦急地掀开我右胳膊的衣袖。看到我的伤处他眉头深锁,眼中无限怜惜,“你这倔性子是像谁呢?下午的时候一声不吭,当真是恨极了我吗?” “皇叔,香儿心中对你只有敬意,别无其他。”我这般柔顺地靠在他怀中,当真只是对长辈的依恋吗? “别无其他?”漓钺苦笑着,“你今日如此紧张我又是为何?” 他为何总是这样逼我?他究竟想要怎样的答案?怎样的答案才可以将我们的关系理清楚?即使理清楚了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皇叔是这世上对香儿最好的人,你若有事香儿怎会不担心?” “原来在你心中我只是个好人。”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尽的失落。 我垂下眼不愿感受他的失望,却瞧见他衣袖上的裂痕,我从他怀里起身拉了他的袖子仔细查看。这并不像一般的撕扯裂痕,倒像是利刃划上去造成的,我心中骇然,“皇叔,你可有受伤?” 他点了点头,我忙掀开他的袖子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胳膊并未受伤,“伤在哪里了?”我担心不已急忙问他。 他往自己的心口指了指,我又朝他的胸口望了望,气结!他竟是存心逗弄我。我抡起拳头作势要挥向他,被他轻轻握住放在他心口处。“香儿刚才的那番话伤了我的心,你看它现在还痛着。” 他怎的越发没正形了,我该怎么办?我尴尬地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低低笑了起来,“我若受了伤,香儿可会心疼?” 我又想起他那袖子上的裂痕,定是与人一番武斗过,是谁竟敢行刺摄政王? 此时能见到他平安回来,我心中万分庆幸,还有些后怕。“皇叔,惠民局发生了何事?” “几个宵小之辈作乱而已,已经解决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什么样的宵小竟敢与摄政王动武?我正烦乱地想着,忽听得一声细微“砰”的声响,几不可闻,若不是这样寂静的夜怕也不会注意到。 随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若有似无。我闭了眼细细探寻着,是从窗子那边飘过来的。我猛地睁眼瞧向那边,一抹神秘的紫华竟夺了下弦月的月华。 让月光都失了华彩的那抹紫正是我期盼许久的小株儿的绽放。 第五十二章 桔梗语(上) 我顾不得穿上鞋子,光着脚下了床跑到窗子那边,花香越发浓郁竟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我抱起小株儿,轻轻触了触它柔嫩的紫色花瓣,欣喜地望向漓钺。他已来到我身旁,“你该睡觉了。”说完又抱起了我往床边走去。 我抱着小株儿,他抱着我。这情景如同小时候一般,我抱着玩具,他抱着我,他纵容着我的顽皮,想尽了一切办法哄我入睡,比如讲睡前故事。 他将我轻轻放在床上,起身准备离去,却被我拉住。 “皇叔,香儿想听睡前故事。”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下一瞬我便后悔了。 我知晓他这些天不仅要处理政事,还要四处奔波劳苦,加之昨夜因我之故已是一夜未眠,现下本该放他休息,我怎能这般孩子气又无理取闹。 “皇叔,是香儿任性了,你就当没听过。”我垂下头去。 他取过我手上的小株儿,将它安置在床旁边的矮几上。又坐回到床沿上替我拢好被子,放下床帷。 “睡吧!本王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想听什么故事?”他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如同羽毛般抚过我的心,柔软一片。 我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任由身体的重量全部释放在这软和的被褥间。我轻轻翻了个身,侧着身子透过床帷的薄纱望向他高大的身影。 “皇叔先前承诺过,若是小株儿开花了,就给我讲这桔梗花的故事。”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你真想听吗?” “香儿想听。”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想。 他坐在床沿下放鞋子的床基上,背对着我。 “七年前我出征漓西,在一片山林里失了方向,偶然遇到一位独居的老妇人,她引着我一路穿过茂林、山涧到她山顶的草屋小坐。那座山林当真美极了,漫山遍野盛放的桔梗花,仿若紫色的海洋耀了人的眼,许是这样我才迷了路。” “那座山林可有名字?”我心中好奇。 “重紫。” “重紫……真好听。那妇人和你讲了这名字的由来吗?”我知道不该打断他,但又实在想知道。 “她种了这满山的桔梗花,只为等他的爱人归来。” 这重紫之名竟然是因了一段爱,“她的爱人去了何处?” 漓钺顿了许久才又开口:“二十年前交趾入侵漓西,林缙将军率军讨伐,那时这位老妇人的爱人为了守卫家乡也加入了征西军。再后来她也不知道她的爱人是否还活着,只凭着一腔执念苦苦等着,守着这份无望的爱。” 二十年前的征西军,漓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林缙将军是他的生父啊! 二十年前交趾国欲吞并漓西之地,林缙将军率领二十万征西军将士迎头痛击,本来节节胜利的战事,却因袍泽的出卖,中途遭遇惨败。 交趾国将漓西两州(林州、抚州)据为己有,林缙将军率领征西军主力奋勇拒敌夺回林州,后来在争夺抚州之战中身受重伤依然顽强抗敌,最终力竭而亡。 抚州仍落于贼寇之手,之后征西军与交趾在林州与抚州的边界对峙十几年。直到七年前漓钺再次率领征西军西进,终于夺回了抚州,告慰了他父亲的在天之灵。 这些事都太过久远了,我所知道的也并不多。 林缙将军英勇报国后,被我的祖父孝武皇帝追封为忠勇武侯,供奉于太庙,永享后世香火。那时漓钺才七岁,他的母亲为他的父亲殉节了,我的祖父和祖母怜他年幼无人照管,便收了他为养子,入了漓氏的族谱,成为皇族的一员。 漓钺西征之时我才八岁,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万人景仰的武神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并非只有人伦,年龄的鸿沟也是无法跨越的。 第五十三章 桔梗语(下) “那位老妇人如今还在等着她的爱人吗?”那时的漓钺就已深深懂得恋慕一个人的心情了,而那时的我还在田地里淘气地玩着泥巴。那时的漓钺心里可有恋慕着何人? “在那一年她就如愿以偿了。征西军取回抚州之后,我带着队伍路过重紫山时拜访她,那日他的爱人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我作为婚礼唯一的宾客献上了我最真诚的祝福。这是我参加过的最特别的婚礼,新郎只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这确实特别,怎能容于世俗? “婚礼过后那位老妇人便仙去了,她那年轻的夫君将她埋葬在重紫山上的桔梗花海里。他说是这桔梗花海指引着他找回了她。我才知道那位老妇人也不过才三十岁。” “怎会如此?三十岁的人怎会是老妇人?”我心中惊疑,实在匪夷所思。 “那男人在二十年前的征西之战中就被俘虏到交趾国,他说那些年每次的死里逃生似乎都是因为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护佑着他。当他找到老妇人时,他一刻都没有怀疑过那是他的爱人,是她一直在保佑着他。” “相爱的人最后也没能在一起,这实在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心中感怀,一滴泪已渗入枕头里。 “我问他会追随老妇人而去吗?他说他不会,他会像老妇人等他那样在那重紫山上等着她。” “我问他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不会觉得无望吗?他说不会,他已经得到了他的爱人给予他的永恒不变的爱,他的脸上满溢着幸福。” “永恒之爱与无望之爱吗?这实在太深奥了,不是我能理解的。”我万分挫败。 他转过身望向帐中的我,我辨不出他的神色,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压抑,似乎正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爱而不得才是无望,既然他们都对彼此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全部,又岂能算是不得,又岂是无望?情之一字,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一念无望,一念永恒;一念生,一念死;身化劫灰,初心不改。” 他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爱而不得吗?他这般样子仿佛只是个身陷情爱的男子。他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摄政王,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此时的他于我太过陌生了。 “桔梗花还有一个鲜少为人所知的名字。”他背过身去恢复了往常的稳重语调,仿似刚才那个为情爱所困的人并不是他。 “什么名字?” “重紫花。” 重紫?难怪那老妇人所住的山林取名重紫的,“桔梗竟然还有一个这么神秘的名字。” “后来我在重紫山下遇到一位老者,他将那重紫花的由来讲与了我,香儿想听吗?” “嗯。”我轻声应着。虽然我已经有些疲累得睁不开眼了,但我一向最讨厌听故事只听到一半。若是此时只听得一半,日后还不定怎么抓心挠肝地脑补,所以此时强撑着也要听完的说。 “传说漓西大山深处有个神秘部族,乃是神龙的后代,可是只有少数族中少女才得以继承神龙灵力,她们将自身的意念和灵力灌注到重紫花中,便可实现愿望护佑族人。但是这一切也是有代价的,需要用她们的寿命来换。” 今日的故事怎的都这样憋屈?这两个故事之间有关联吗? “香儿,你说是那老妇人在冥冥中护佑了他,还是他对老妇人坚定的心念支撑了他活下来?”他今日怎这么多感怀? “无论是哪一种,都只是证明了他们相爱这个事实。这便够了。”我再也撑不过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打了个哈欠。 漓钺站起了身,望着我低低笑着,“送给你三婶的礼物我已让孟安打点妥贴,你随时都可以去拜访她。” “谢谢皇叔。”我怏怏地应着。 “睡吧!” 下一瞬只余了月光的清辉,是他吹熄了烛火。他沉稳有力的步子越来越远,我闭了眼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有人在低低咏唱: “言灵的重紫啊! 以吾之精血,遵循古老的盟约,倾听吾之耳语,打破时空的界限; 吾以契约呼唤,以血脉请求,以吾身为器,以吾灵魂为贡献; 籍远古神龙之语言,诵念汝之真名:重紫; 听吾之命,开启永恒之门!” 忽然一道白光划破梦境,接着一个温柔慈爱的女声在远处唤我:“香儿,我是紫浓。” 第五十四章 惠民阻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对于昨夜梦里那个叫紫浓的姑娘我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就当作做了一个灵异的美梦吧。 我叫上了孟安一起吃早餐,昨晚惠民局的事定要好好问清楚。 虽然漓钺说过已经解决了,但我知道他向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多大的事都能被他轻描淡写。我也知道他不愿我担心他,但我就是忍不住为他担心。 “孟大哥,昨晚惠民局发生何事了?” “无甚大事,出了点小乱子而已。”孟安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打着哈哈。 看来他已是被漓钺封了口,我只得直截了当地问了:“皇叔的袍服为利刃所划,这还是小事?” 孟安赶忙放下手中还未吃完的半个馒头,就着水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急忙道:“公主,王爷不让我说。”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定是发生了不小的大事。 “孟大哥若不告诉我,我便只能瞎猜了,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我顿了顿,猜测道:“皇叔与人动过武?” 孟安点了点头。 “动武之时你可有赶到?” 孟安再次点了点头。 “既然孟大哥已经赶到,为何还会让作乱之人靠近皇叔?”我直直地望向他的眼,逼视着他,“且容我揣测……” “公主,我全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孟安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头来求着饶。 “昨日抚州灾民被惠民局收容后,其中的几个年轻人被街上的混混引诱跑去了望春楼,鬼混完回惠民局的路上借着醉意调戏了良家妇女。” 这几个年轻人怎的这般不知轻重,他们来柳都是为求援,是为了全抚州的百姓请愿而来。甫一来便犯下两宗罪;其一,重责在身竟然还有功夫狎妓;其二,调戏良家妇女扰乱都城治安。这两宗罪名若定谳,漓钺的赈灾计划怕是会再次经受重重阻力。 想到此处,我吃早餐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们怎的这般不知轻重!” “说来也不能全怪他们,抚州百姓大多豪爽好客,喜结交友人,年轻人更是心思单纯。见到柳都的花花世界难怪受到蛊惑。” “他们如此作为,孟大哥还要为他们开脱吗?”我质问道。 “他们虽然有错,但给他们下套的人更是居心叵测。” 此事竟然并非偶然,“他们才来柳都,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啊。”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莫非有人想阻碍赈灾?” “那些被调戏了的女子的家人们受到了煽动,跑来惠民局大闹,要求朝廷将这些灾民们赶出柳都。” 竟已闹到如此地步,“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那几个小子被人哄骗进了望春楼中了迷幻药,又被人引至街上人多的地方故意让他们做出失当之事。王爷明察秋毫当机下令刑部尚书傅恒大人连夜查明此事,给了所有人一个交待。” 此事既是傅恒大人经手,想必已经水落石出。傅恒大人乃是我漓国刑侦第一人,经他手的大案小案无数,没有不真相大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短短数十年间,从刑部的一个小吏一路升任到如今的刑部尚书。不得不说我的师傅傅女史还是很有识人的眼光的,这挑丈夫的眼光更是一绝。 “究竟是谁如此陷害他们?” “此事王爷并未深究,只抓了那几个设陷阱之人。” “皇叔不想找出那幕后主使吗?”漓钺究竟如何想的? “王爷已命令所有昨日在场的人不得议论此事。” 此事如此不清不楚地了结究竟为何?莫非这背后有牵扯不清的人和事? “皇叔又怎会与人动武?” “期间王爷并未向众人表明身份,我们赶到惠民局时,现场已乱作一团。讨说法的人与抚州的灾民们扭打在一处,王爷、晏大人和我才不得已出手阻止。” 漓钺从不轻易与人动武,动则必胜。此次全因了爱民心切才会出手,混乱中谁都不忍伤害,束手束脚才会有了袖子上的那道划痕,也真难为他了。 “公主,该说的不该说的,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以后可再不能谈论此事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这次多谢孟大哥了。”我拿了他的碗舀了几瓢粥,讨好地递给他。 第五十五章 关心乱 直到孟安吃完早餐,我也没再打扰他。要知道吃饭中途被人打搅可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且等他一等。 待到他吃饱喝足擦着嘴时,我问了:“孟大哥,皇叔给我三婶准备了什么样的大礼?” 孟安闻言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方绢帛递予我,我连忙接过展开来。 绢帛上是昨日那首醒世歌谣《田祖有神》的曲谱,这字迹绢秀有力,似极了我的三皇叔漓钥的笔法。我虽许久不曾见过了,但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他的真迹,而且昨日我便觉得那歌谣的韵律、词曲的格律有些熟悉,原来竟是他所作。 三皇叔其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晏州牧此次能请得他相帮,想必费了一番功夫了。 以三皇叔亲手所谱的歌谣赠予三皇婶再合适不过,漓钺有心了。 “孟大哥,你可知道我三叔现在在何处?” “郡王爷仙踪飘乎,我并不清楚呢。” “这手稿又是何处得来的?” “王爷只是托我转交给公主,并未谈及其他。” 看来得找漓钺问上一问了,若是三婶问起来我也好作回答。只是漓钺现下在太和殿上早朝,上完早朝也会在内阁批阅奏折,也不知他今日回不回府。 况且此时去找三婶,我心中也没了底,昨晚惠民局发生的事还不知对赈灾有何影响,此时冒然行事恐生变化,不如等待时机再作打算。 如此思量片刻,只觉在这王府我本就没有呆下去的必要,更没有呆下去的理由。不如回宫继续做那劳什子的宫女,就近伺候他,这第一手消息便可在手,还可以把欠着的三天罚补完。岂不一举两得? 如此想着,我便让翠儿收拾行装回宫。 孟安却来了句:“公主,王爷吩咐过,若公主还想知道郡王爷的事,可稍等片刻。” 我愣了片刻,猛然想起昨日在千里镜里看到的那抹人影,莫非? “孟大哥,皇叔可是有三皇叔的消息了?” “公主再稍等片刻,王爷稍后便回来了。” 这大白天的漓钺能不顾政事回王府?这越发不像他的作为了,昨日也是,在这果梅园守了我一下午。待问清楚了三皇叔的事便回宫吧,我不能再耽误他的大事了。 又过了一会,婢女来报说是漓钺回来了,却是身体抱恙被抬着回了丹桂园。 我狐疑地望向孟安,“皇叔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日这是唱的哪出?” 孟安突然一本正经扼腕叹道:“王爷日夜操劳国事,伤了身子这是迟早的事。”很有些为漓钺打抱不平的意味。 莫不是漓钺真的病了?孟安与林嬷嬷一道去了丹桂园,我则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那丹桂园于我是梦魇,是不可触碰之地。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况且今日这情形实在太突然了。但我又实在担心漓钺的病情,只得叫来刚刚见过漓钺的婢女问话。 “皇叔他身体如何了?” 那婢女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看向我的眼,颤着声音:“回公主的话,王爷回来时一直昏迷着,胸口的衣襟上还有血迹,不知是不是吐血了?” 吐血?他莫不是真的得了重病,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一路小跑着到了丹桂园的门口,渐渐浓郁的桂香刺得我一阵发晕。 我强自稳定心神,我竟有些害怕见到漓钺,也害怕从旁人口中再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只一遍遍说服着自己,他一向体格强健,一定会没事的。 我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漓钺的寝房,林嬷嬷和孟安刚刚出门来,见了是我有些惊讶,还没等她开口我便冲进了房间,林嬷嬷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轻轻拉上房门。 我快步走到漓钺床前,隔着床帷凝望着他平躺着的身影,他竟真的病了吗?我轻轻掀开帷帐的一角,缓缓坐在床沿上。 他周身都盖着被子,只露出了一张憔悴的脸,我心中悲伤难忍,眼泪就如那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若是早知道他病得这般重,昨晚我就不该留他给我讲了那么许久的故事。我应该放他休息,说不定他就不会病发了。 我心中自责难恕,背过身去捂住嘴不让抽泣声泄露丝毫。 忽然间却被人从背后揽住,熟悉温热的气息包裹着我,漓钺捧过我的脸望向他。我再也抑制不住,鼻子一抽一抽地抽噎起来。 漓钺却大笑起来,“我还没死呢,你怎的哭成这般?” 他竟然还有心情逗我,现在这般情状,我是再也哭不下去了。 第五十六章 思无邪 漓钺拥了我靠在他怀里,取了我腰间的帕子为我细细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水。 “我竟不知道香儿这般舍不得我死。”他眼波流转间,满是情意地俯视着我。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想些什么。“太医给你看过了吗?是哪里不舒服?” 他将我拢在怀里抱得更紧了,因他病着我也不敢随意乱动,任由他宽阔的胸膛紧贴着我。 他贴着我的脸耳语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久而久之积郁成疾。”他的呼吸轻轻浅浅拂过我的脸颊、耳朵,仿佛被绒毛柔柔扫过一般,心中痒痒的。 这太医怎的将他的病说得这般隐晦?我思忖了半晌,终于咀嚼出了点意味,这不是相思病吗? 我大窘,耳朵都要烧起来了,“皇叔,求你不要再戏弄香儿了,你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他将脸贴到我的秀发上摩挲着,“香儿,我很开心。即便现在老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是无憾了。” 他今日怎么总说这些晦气话,我心中抽痛,下意识伸了手捂住他的嘴,眼角含着泪怔怔望向他,“不许再说这些不吉利的,皇叔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捉了我的手,蜻蜓点水般细细吻着我的手掌。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因为在外面调皮不慎划伤了手,其实我并没有觉得有多疼,但因为被漓钺瞧见了,我怕受罚,才故意在他面前哭爹喊娘地叫着疼,结果他自然是没有罚我的,还很是细心为我包扎好了伤口,又哄了好一阵我才止住了哭声。看来我这厚脸皮应当是天生的。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他一边笨拙地吹着我的伤口,一边温柔地哄着我:“香儿乖乖,呼呼就不疼了……” 那一次又一次的“呼呼”犹如蝴蝶的翅膀扇过一般,只余下心中的无限柔软。 而此刻,他的吻轻轻浅浅落在我手心,我的心竟跟着微微颤了起来。我挣扎着想要缩回我的手,却被他顺势按倒在床上。 我脑中“嗡嗡”的,待回过神来,望见他那双古水无波的黑眸一瞬不瞬凝着我,他的眼波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清晰而澄澈。这一刻我忘记了挣扎,心中澄明一片。 我伸出手慢慢靠近他的脸,他的脸部线条刚毅、棱角分明,不怒自威,怪不得在宫里那些宫女侍从们皆对他敬而远之,就连暗地里也无人敢议论他;他的眉浓而上扬,就像他的剑势一般,决绝中隐有三分荡气回肠;他的眼耀若晨星,剔透处另现万倾烟波荡漾,柔和了那一脸的肃然。如若有幸见到他的笑,定叫那含黛远山也失了颜色。 只此时他那双清澈的眼中缱绻了无限温柔,我这才发觉我竟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审视过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入脑海最深处,又如那最珍贵的宝贝一般需得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收藏在心底最深处。 只这般便够了,我慢慢收回这僭越的手,朝他粲然一笑,“皇叔长得好看,香儿未来的皇婶当真好福气。” 闻言他剑眉微蹙,按在我肩上的手抓得更紧了,他向来醇厚有力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不会再有别人了。”他眼中有隐忍,有坚定,也有决绝,还有我怎么也忽视不了的深情。 我别过脸躲开他让我窒息的目光。他的身体更加逼近我,指腹摩挲着我的脖颈,轻声耳语,又似在自言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翻了个身躺在我身旁,我如临大赦欲翻身下床去,却被他揽住了腰动弹不得,“别闹,让我补下觉,我实在是困了。”下一刻便传来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扰到他。他睡得这般沉,先前都经历了怎样的殚精竭虑、奔波劳苦?如若这一觉醒来他便能健康如初该有多好。现下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只能在他身边陪着他、守着他,祈祷着他的平安。 我放松着自己侧躺在他身边,抚过帷帐,抚着身下的被褥。去年生辰的第二日我正是在这张床上惊醒过来,赤着身子,一身的狼狈。这里是我的噩梦,我最不愿回首的地方,还有那浓郁的桂香曾在无数个梦魇里折磨着我。 如今我却能平静安然地躺在这里,心中没有恨,也没有怨,人心当真是易变。 第五十七章 云锦乱 我心中缺失的某个角落似乎又回来了,喜悦盈满全身,我再也不会像往日那般折磨自己了。 如此敞开了心扉,这一年来郁结在心中的浊气一扫而空,周身前所未有的安宁。我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望着漓钺安静的睡颜,不知不觉我也慢慢阖上了双眼,心无挂碍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过来时漓钺已不在我身边。我心中暗骂着自己,怎的这般荒唐与他同榻而眠?他又会如何看待我?不对,不是他抱了我,我无法动弹才留在那床上的吗?对,都是他的错。 我赶忙起身下了床,身上衣衫倒是齐整,就是睡了好些褶子出来。我一边拉扯着衣服上的褶子,一边满屋里搜寻着铜镜,遍寻不到。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漓钺手中拿了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他朝我打量了一番,笑意满满,“都晌午了,饿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肚子还真有些饿了,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他将手上的包袱放在我近前的桌子上,“我这里简陋,这包袱里的东西你或许用得着。” 我将那包袱打开来,是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和配套的珠钗头饰,还有一面铜镜。衣服是我衣橱里面的其中一套,这铜镜倒有些特别,看似朴素,细节处却做得极是用心。 此镜镜面光亮平滑,衬得人肌肤胜雪、面若桃李;背面以睿王府的丹桂徽印做纹饰,简洁中透着股华贵;镜钮处挂了串橘红色的吉祥如意结,可随身携带,十分的方便。我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把玩着,这样精致的女儿物件想必没有哪个闺中少女能抗拒得了的吧。 “这镜子平白的将人照美了许多!”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感叹着。 “香儿是在夸这镜子还是在夸自己?” 我大窘,刚刚注意力都在镜子上,竟忘了旁边还站了尊神。我讪讪回着:“自然是夸这镜子。” “依我看是这铜镜沾了香儿的光。”他笑容清浅,目光诚恳,倒像是真心在夸赞我。只是我有什么好夸赞的? “多谢皇叔为我寻来这些东西。”我竟不知他还有这般细心的一面。 “我留了晏青在这里吃午饭,你也一起来吧!” 晏大人?他此时过来应是来探望漓钺的。我又想起漓钺的病来,朝他望了望,他一脸的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哪还有半分早上的憔悴。不过才睡了一觉,病竟全好了? 他见我一脸的狐疑,却并不在意,“这屋里的人都唤你小姐,晏青面前你应可自在。” 他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我哪里还有不应的理由,况且我确实想见见晏大人了,不知他和抚州的乡亲们如何了? “皇叔,我稍后便到。” 漓钺又望了我一眼,便离开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起身关了房门。 我拿了包袱里的衣服在屏风后面匆匆换了,这里毕竟不是我的住处,怎样也是不自在的。 漓钺这房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书,我便随意在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叠放在桌子上,正好给这小铜镜垫一垫,大不了等下再还回去,反正也没人知道。 我端着身子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云鬓乱了,头上的发钗也松了,这副模样怎能出去见人,好在我没有头脑发热跑出去。 我又翻了翻包袱,果然还有一个月牙木梳,紫檀木的,做得十分的精巧,梳子背上零星点缀了几朵丹桂,与那铜镜应是一套。 我一一取下头上的发钗,重新梳了个简单的流云髻,随意簪了几朵花钿在发髻上,就算完事了。想起晏大人还在等着我,我匆匆将换下来的衣服和发钗,还有这铜镜和梳子一起收在包袱里包好。这包袱现下是带不出去的,便暂且放在这里了,稍后再让林嬷嬷帮我拿回果梅园吧。 如此这般打理完过后,深呼了口气,端着仪态走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小纸船 我出了房门便遇见了林嬷嬷,她带着我穿过大厅来到旁边的餐厅。隔老远就听见晏大人爽朗的笑声,到了餐厅门口果然见到他与漓钺相谈甚欢的愉悦情景。 漓钺从不会在这丹桂园里招待外人,晏大人对于他来说是老友,更是亲人般的兄弟吧。 晏大人见到是我,很有些高兴,调笑了几句:“几日不见,小香是越发水灵了,这睿王府的水果然养人。” 我不恼也不羞,欣然接受了般朝他福了福身,“小女多谢晏大人的抬爱,几日不见,您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小香总这么“大人、大人”的,倒把我叫老了。”他故意皱了皱眉。 我朝他狡黠一笑,“这确是小女的过错,依大人看小女该怎么叫你?” 这晏大人看起来和漓钺年龄相仿,他与漓钺兄弟相称,按照辈分我自然是该叫他声“晏叔叔”的。只是此时这般情形,倒叫我为难了。我朝漓钺那边瞧了瞧,他面上神色莫辨,不知何意。 “我若讨了小香一声“哥哥”,不知旁边这位舍得否?”晏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漓钺。 这情景怎的有些似曾相识?我想起多年前我第一次在漓钺面前叫了孟安“孟大哥”,他那时面色那个不善,以至于接下来的数日我仿佛被乌云罩顶了一般,做什么都不顺,尤其是有漓钺在身边的时候。 之后孟安也故意躲着我,再后来我和孟安形成了默契,只有漓钺不在的时候我才会叫他“孟大哥”,此后这才顺风顺水起来。 经此一事后,我对漓钺友人的称呼方面是很有警觉的,我赶忙抢白道:“晏大人,这些日子你为了抚州百姓四处奔波、衣带渐宽,好不容易来王府稍坐,请让小香为你接风洗尘。” 林嬷嬷会意地叫人传膳,我在旁边殷勤地为他二人端茶倒水。 “还是小香知道疼人。”晏大人很是满意地看向我,又转头鄙视着漓钺:“人说摄政王宰相肚里能撑船,依属下所见那是条巴掌大的小纸船吧!” 漓钺也不恼,只淡淡地:“原来咱们陈煜丞相的肚子里撑的那船竟是条纸船,不知宁公主听到会做何感想?” 这陈煜丞相可不是别人,是我那温良贤淑的姑姑宁公主漓锦的驸马。姑姑她什么都好,就是见不得家里人吃亏,特别是在名声上吃的亏,她总会想尽办法找补回来。 “王爷铁齿铜牙,属下甘拜下风。”晏大人爽朗一笑,自顾自地喝起了茶。果然姑姑这点不为外人知的小脾气晏大人也是知晓的。 不一会菜都上齐了,我在旁边给他二人布着菜。 “小香也别忙活了,坐下来一起吃呗!”晏大人朝漓钺使了个眼色,漓钺朝我点了点头。 我朝他二人福了福身,“多谢王爷和晏大人。” 我本就在等着晏大人这句话,漓钺哄了我出来吃饭,到现在还一口没吃上。所幸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有得吃便吃。我找了个离他二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着晏大人那毫无拘束、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瞧瞧漓钺悠然自得、不紧不慢的模样,这两人性情当真大不一样,却能成为至交好友,奇哉!怪哉!但是这画面没来由地让我觉得万分和谐。 “小香,别光看着我们,你也吃啊!”晏大人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催促着我,好像他才是主人,而我是他的客人,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漓钺能有晏大人这样真性情的好友,是他的福气。而我,我想起了慕岚,她在我面前无论何时都是最真实的她,她在我面前哭过、笑过,无话不谈。但我却不是,我心中有太多不能告诉她的事情,但我从未欺骗过她。 “嗯。”我微笑地应着他,拿起筷子开始我的午饭。 我们三人就这般无话又自在地吃完了一顿饭。吃完饭漓钺和晏大人去了书房,林嬷嬷想给他们送点茶水、鲜果过去,被我半路截了胡。 我揽下这个活计,并非想窥探什么国家大事,只因为实在是太过无聊了,这般不事生产地活着,总得想方设法为自己寻些乐子。晏大人是个有趣的人,漓钺正好相反,真想看看这两人能碰撞出什么火花来。 第五十九章 贤内助 晏大人见我进来,似乎又有了打趣的心思。 “王爷能得小香这样的贤内助,当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你说我怎么就没这样的福气呢!” 贤内助?他莫不是真把我看做漓钺的小妾了?我心中羞愤难言,仍强作镇定,“小香乃一介婢女,如何能助得王爷?王爷的贤内助将来必是这睿王府的正妃主母。” 晏大人被我这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上下左右张望了一番,最后定在漓钺身上,求救一般:“王爷,你快说句话啊。” 真是流年不利,我就不该自作主张接了这份差事,以至于将自己陷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里。还是尽速遁走吧,如此想着,我悄悄抬了步子准备开溜,正在此时漓钺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小香,你能知晓自己的本分,本王很欣慰。那便继续在这里尽你的本分吧。” 我真不明白他,此时放我出去对他对我都好。现在好了,该如何收场?我一脸哀怨的低下头立在一旁,听候差遣。 倒是晏大人很有些为我抱不平:“王爷,你这话太伤人了。” “她受得起。”漓钺仍是一副淡漠的样子。 漓钺说得对,他并没有说什么我受不起的话,倒是晏大人这话里话外仿佛我是个受了欺压的小妾一般,我刚刚不是解释清楚了吗?我只是漓钺的婢女啊。 我反复咀嚼着刚刚回晏大人的话,似乎从中真嚼出了那么点醋味来。若我真是漓钺的小妾,那话真真是要不得的,连未来正妃主母的醋也吃上了。那晏大人定是如此想了,所以才会让漓钺来哄我这个吃味的小媳妇,我真真比窦娥还冤啊! 天知道我对那未来的婶母是存着敬意的啊! 此时解释再多晏大人可能也认为我只是想掩饰,暂且先表明我的态度,往后再慢慢解释吧。“晏大人,王爷并未伤我,小女也没有委屈。” 晏大人一脸郁结的样子,复又安慰我道:“小香,你是个好女子,凡事不计较,也不争抢。但太不计较也未必是好事,显得男人无关紧要了。” 前面倒像是在夸我,只是这后面的话怎么听怎么怪,弄得我一头雾水。他这是劝我要和漓钺计较吗?可我又有什么可与漓钺计较的。 我二人这般对话把漓钺晾在一旁总觉得不怎么好,便想将话题转一转,“小女打扰了王爷与大人的正事这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你们继续你们的事,不必理会我。”说完我便退到角落处静静地立着。 晏大人终于放下了我这小儿女之事,与漓钺攀谈起了别的事。 “王爷,你这一病准备病多久?” 晏大人这话问得奇怪,哪有人知道自己会病多久?又哪有人病了不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 “三日,三日过后一切将尘埃落定。”漓钺斩钉截铁地回着。 他莫不是在装病?难怪一觉醒来跟没事的人似的,亏得我还为他担心了那么久,眼泪也白掉了那许多。 晏大人有些忧虑,“王爷这哪像是病了的样子,要装也装得像一点嘛!” “无妨,既然是作态,显而易见不是更表明态度吗?”他果然是装的,还装得这么明目张胆、理直气壮。 “王爷这一小病,震动朝野,恐怕接下来的日子这睿王府的大门要被踏破了。” “踏破了也好,我这府邸也可以修缮修缮了。”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番后,晏大人便起身告辞了,他还有这许多抚州乡亲们要看顾。 晏大人走后,我再也无需伪装,怒目注视了漓钺好一会,连句话也不想与他说了,准备就此离去。 漓钺总算发话了:“不问我为何骗你?” 他怎可以这般理直气壮?他的话里竟一丝歉意也无。 “为何独独骗我?”他的病装得明目张胆,无意欺骗任何人,却唯独叫了婢女来诓我,又是吐血又是昏迷,我竟然还傻傻地担心了这许久。 漓钺起身走到我近前,捧了我的脸,迫着我与他对视,“若非如此,我又怎知你如此在意我。” 我避开他的眼,心中气愤难忍,一时又找不到出口,眼泪便不争气的如断线珠子般落入他手心里。 他神色慌张起来,“是我不对,我不该拿这种事骗你,莫要哭了。”他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了。 可我如何止得住?先前一直为他的病情担忧着,我的一颗心仿似吊在半空中。现在这颗心终于落了地,可是却空落落的,仿佛失落了什么。 第六十章 宁公主 漓钺拿我无法,只得任由我继续哭闹,他则像牛皮糖一般粘在我身旁为我拭泪。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迹象,漓钺幽幽叹了口气,竟开始笑话起我来:“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自顾自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水。 “你这模样稍后可怎么见你三婶?”他又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吸了吸鼻子,故意刺他:“三婶是过来探病的吧。” 他笑了笑,并不在意,“你可还记得我让孟安带给你的绢帛?” 我连忙从袖口取出那方绢帛,展了开来,“这歌谣可是三叔所谱?” “这确是你三叔的亲笔手稿,我已命人将仿制品送给你三婶。” 依三婶对三叔的感情,若是她见到这仿制品,第一时间便会寻了漓钺问个明白,所以她随时都有可能过来的。如此想着便再也没有了哭闹的心思,出了书房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洗了把脸,又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 又过了好一会儿,确实来了位尊贵的妇人,却不是我三婶,竟是我那贤淑的姑姑宁公主。 姑姑她丽质天成、气韵高华,又兼满腹诗书、温良恭俭,为世人称颂。而我现下被流言缠身,清白名声尽毁,有何面目见她?就算没有这些莫名的谣言以前,我也是害怕与姑姑共处一室的。我与姑姑同是公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太有压力了,在她面前我从未自在过。 先前让姑父帮忙隐瞒的关于我的那些事,不知姑姑现在知道了几分。我本欲躲着她,却被林嬷嬷告知姑姑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在这睿王府内,这一面是怎么也避不过了。 既然免不了要见面,还不如我主动相迎,礼数周全了什么都好说。我一路从大门口迎了姑姑进门,又一路殷勤地领着姑姑来到这丹桂园的前厅。 姑姑见到我很是高兴,一路上拉着我的手叙着家常,毕竟自那日生辰过后一直都没机会见姑姑一面。但是自进到这丹桂园,姑姑便无话了,脸也阴沉下去,真不知是谁冒犯了她?屋里的一干人等只得小心伺候着。 姑姑拿着茶杯轻啄了一口茶,看向林嬷嬷,“听闻王爷病了,本宫特来探望,还请林嬷嬷通传一声。”虽是客气之言,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命令。 林嬷嬷依言去了书房禀报漓钺,不一会便回来请姑姑入内相见。姑姑与漓钺叙话,我就自由了,我正暗自庆幸时,却被姑姑一把牵在手上,领着我一同进了书房。 我当真是欲哭无泪,本打算带着姑姑来这丹桂园,我就可以马上做了那甩手掌柜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姑姑将我带在身边究竟是为何? 姑姑见了漓钺先是恭敬地福了福身,“锦儿见过四哥。” “小妹总这般多礼,倒显得生分了。”漓钺探究地看向姑姑,“小妹此来怕不是探病这么简单的吧。” “四哥赋闲在家,扔下我们家那可怜的陈丞相忙得连口午饭都吃不上,哪里值得探望?” 姑姑这明显是来找碴的,她午间定是去华英殿看望姑父了。只是她找碴干嘛捎带上我啊,我现下坐在姑姑旁边如坐针毡一般。 好在漓钺只笑了笑,并未说什么。说起来他对家中的女孩子一向爱护有加,从来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只捧在手心里宠着,对姑姑是,对我也是。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这贤惠的姑姑才会难得地现出些女儿情态来。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敢在漓钺面前半点颜面也不给他,也只有姑姑和我了。而我是个晚辈,却是怎么也不敢造次的。 “四哥,听说你带了香儿在华英殿里侍奉茶水,可有此事?” 看来姑姑已经知道我被罚的事了,我心中打定主意,先蒙混过去再说,“姑姑,是香儿自愿做这些事的,皇叔他政务繁忙,做晚辈的偶尔也该在他身旁尽尽孝心。” “香儿,姑姑知你孝顺,可你糊涂啊!”姑姑握了我的手,面上满满都是怜惜。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辨不出她话里是何意?只垂下头去。 姑姑又转向漓钺那边,“王爷不过挨了一巴掌,我香儿却平白失了名节。”姑姑语调中满含着责难和痛惜。 市井的那些谣言终究是被她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啊? 姑姑起身走到书案前,面对着漓钺,“王爷本可以息事宁人,为何什么也不做,任由谣言满天飞。又罚了香儿做宫女,这不是变相承认了那谣言吗?” 原来姑姑此来是为我抱不平的,她这般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实在有愧于她。 “悠悠众口如那大河之水,岂是说堵就能堵得住的。清者自清,假以时日谣言必能不攻自破。”漓钺这话说得颇有些道理。 “四哥这话说得漂亮,只是女子名声岂容得假以时日?何况香儿已是待嫁之年,现下该如何是好?” “香儿乃是我漓国的公主,无上尊贵,嫁与谁便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妹多虑了。” “四哥毕竟是男子,又未婚配,怎会明白流言对女子的伤害之深?我是怕她日后嫁了人,夫妻之间会因此事生了嫌隙。” 这些都是我从未细想过的,姑姑竟为我考虑得这般深远。只是那谣言虽假,但我已非清白之身,从未敢奢望过嫁人之事。只等景儿亲政后,我便离了这皇宫独自逍遥、四海为家去了。这谣言正好成全了我,帮了我的大忙。 只是姑姑那边还需得好生劝导劝导,于是我小跑过去抱住姑姑的胳膊,软言撒娇道:“姑姑,香儿还想继续缠着您多淘气几年,不想这么快就嫁人。” 姑姑拿我无法,与漓钺的论战只好暂且作罢。 第六十一章 女强人(上) 我送走姑姑后,本想直接回果梅园,可又突然想起三叔的事,先前匆忙间竟忘了问漓钺三叔的行踪了。只得又折回丹桂园的书房。 我敲了敲书房的门,“皇叔,香儿可以再占用你一点点时间吗?” “进来吧。” 我依言推门而入,正见到漓钺放下手中的书,离了书案向我走来。我低下头看着他慢慢接近的沉稳的步伐,最后竟与我的脚尖相触,只听得大门重重相合的声响,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被他牢牢地抵在门上。 我惊惧万分,可又不敢挣扎,这地方虽然不是人来人往,但如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可怎生是好?他这是吃定了我不敢反抗,故意让我难堪。不过在姑姑那吃了些瘪,便要从我这里讨回吗? 他轻轻抚着我的发,凑到我耳边低语道:“这如花的年纪,想嫁一个怎样的夫君?” 虽然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出如此让我难堪的话。我嫁不了人究竟是谁造成的? 我惨然一笑,“香儿但凭皇叔做主,皇叔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他眉头微微一皱,捏住我的下巴望向他。他这个人平日里冷冷淡淡的时候最多,难得被人引得生一场气,看他现下这模样已是被我的话完全激怒了。我知晓他的脾气,却故意触了他的逆鳞。 我望进他漆黑的眼,那里除了怒火,还有着我辨不清的某种危险的东西,与记忆中的某些不甚清晰的画面重合。刺得我一个激灵,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推着他,却逼得他使了蛮力,他将我死死地钉在门上,我完全动弹不得。 他按住我的后脑,凑近我的唇,我躲不过了,认命地闭上了眼。 “王爷,荣平郡王妃求见。”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林嬷嬷的声音。三婶终于来了,多亏了她们我得救了。 “请三嫂过来吧。”他又恢复了清冷的语调。 林嬷嬷应了声“是”便走开去请三婶。林嬷嬷脚步声越来越远,漓钺复又贴向我的脸,“你想做的事,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实现。” 他总是这般,欺负我一下,再给颗糖。我本欲恨他,却怎样恨得起来? 他放开了我回到书案前坐下,我还兀自愣在门旁。 “把门开了迎一下你三婶吧。”漓钺提醒着我。 我终于反应过来,将门打了开,走到门外端着身子迎接三婶。 三婶见到我有些惊喜地道:“香儿也在啊!也是来探望你四叔的吧。” 我向三婶福了福身,有些尴尬地“嗯”了声。 “你这小丫头怎的脸这么红。”她抬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还好,还好,不是热病。” 都怪漓钺,让我在三婶面前这般失仪。我心中怨愤,却又不能发作,憋的当真难受,一时无法,只得暂时咽回肚子里。 漓钺见到三婶进来,起身相迎,“三嫂稀客!” 三婶望着漓钺好生瞧了瞧,又将这屋子看了个遍,最后将目光放在漓钺的书桌上,上面堆满了公文和奏折。 “四弟操劳国事多有辛苦,这病了竟也不得闲。” “多谢三嫂关心。” 他二人又是好一阵寒暄。林嬷嬷带人上了茶后,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又谈天说地起来,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家长里短、市井风物无一不谈。 这就是我三婶,叱咤风云的商场女强人,荣平郡王府的顶梁柱。 第六十二章 女强人(下) 林嬷嬷已经着人添了三次茶了,我都快怀疑三婶是真的一心一意来探病的。 终于在添第四次茶的时候,三婶提起了那事:“四弟,我今日收到一方绢帛,上面有一首歌谣,总觉得有些眼熟,四弟可否帮忙解惑?” 三婶从袖口取出了绢帛,起身走到书案前,将那绢帛展开来放在漓钺面前。 漓钺故意瞅着那绢帛研究了半晌,“这绢帛上的字迹与我三哥的字有九分相似,难怪三嫂觉得熟悉。” “不仅是字迹,看这歌谣的格律和意蕴,定是郡王所作。”三婶语调都有些激动起来。 “三嫂对三哥情深似海,了解甚深。既然三嫂说是三哥所作,那就一定不会错。”漓钺无耻地附和着。“三哥心系百姓,这次帮了抚州灾民们一个大大的忙。” “四弟也觉得他这件事做得对吗?”三婶面上有些忧虑。 “三嫂有话何不明说?” “郡王一贯闲散,从不会涉足朝堂争端,此次赈灾之事他既已涉入,往后恐怕再不得逍遥了。” “三哥这次取了大义,皇上和抚州百姓都会永远感激他的。” 三婶叹了口气,“四弟,我和你说些私心底的话,也不怕你笑话。我确实很高兴他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留在我身边,可是我这心里又七上八下的。” “能得三嫂这样的贤妻,三哥当真令人羡慕。我愿与三嫂盟誓,此生必保你们夫妇周全。” “四弟光明磊落、一言九鼎,何须盟誓?” “三嫂真乃女中豪杰,令人敬佩。”漓钺由衷赞叹着。 三婶有些欲言又止,漓钺追问:“三哥、三嫂与我是亲人,又有何话不能说的?” “你三哥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若是能得些音信也好啊,即使见不到也有个念想。” “我倒是听说他不久前在抚州出现过。” “四弟是从何处得知的?” “我也忧心三哥去向,近来遣了人在抚州和周边四处寻找,只盼能早日找到他。三哥早年就行遍了漓国的名山大川,对各地风俗民情的了解远胜于朝中任何官员。往后抚州赈灾诸事繁杂,如若能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尤其是灾后妇女孩童的安置最令我头疼,他若在定能寻到解决之法。” 这是要把三叔捧到天上去,我竟不知三叔什么时候做得谋士了。 “四弟过奖了,我的夫君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我们荣平郡王府虽然不值一提,但四弟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们定是义不容辞的。” 几句话之间就将三婶这样的巾帼英豪收归己用,我对漓钺的佩服简直如那滔滔的江水连绵不绝了。 “不知三嫂对妇女、孩童的安置有何见解?”漓钺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这下总算说到重点了。我凝了凝心神,准备专心致志地听他二人的高见。 “妇女、孩童皆是弱势群体;妇女如若自立自强,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孩童幼弱,若失去父母亲人,便只有国家可以依靠。”三婶娓娓道出自己的想法。 “妇女当如何自立?” “抛开世俗成见,习得一技之长便能自立。”三婶果然非是一般女子,若不是她勇敢挣脱了世俗教条的枷锁,抛头露面做生意,又怎会有今日荣平郡王府的繁华。 “国家又当怎样抚养那些孤儿?” “国家可以鼓励民间一同出资兴办抚幼所,因材施教,将这些孩子抚育成有用之人。” 漓钺眼中满满的欣赏,“三嫂之才,令吾辈男儿汗颜,若为男子必能与朝中众臣比肩。” “四弟谬赞,我只是个无知妇孺,不过见过的人和银子比一般人多些罢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漓钺故作犹豫。 “四弟方才还在劝我,我们是一家人。”三婶直言。 “三嫂刚刚提到的这些事如若开展,可否帮忙留意跟进。” “四弟太客气了,能为朝廷办事,好些人求都求不来呢。” 漓钺起身朝三婶一拜,“多谢三嫂为民解忧!”谢完三婶又朝我看了过来,“香儿,你三婶这般智慧高义,你可要向她学习啊。” 漓钺这是在帮我搭桥啊,我赶忙起身朝三婶一礼,“三婶,香儿一向对您敬佩有加,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向您求教。如今三婶接了皇叔的差事,香儿想给三婶做个助手,不知三婶嫌弃不嫌弃?” 三婶人精一般,马上收下了我这什么也不会的“助手”,还顺带夸奖了我一番:“香儿自小聪明乖顺,日后若是能常来郡王府与我叙叙话,这是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福份啊!” 三婶与三叔至今膝下无子,这确实是个憾事。虽然三婶平日里“铁公鸡”了点,但对家中小辈一向很是疼爱,或许也是因了这一点吧。日后若能多陪陪她,也算是替三叔还债了。 我袖口里还藏着三叔的真迹绢帛,只是他二人刚刚话语间并未提到,我也不好拿出来,真不知道漓钺是如何打算的?他就想这么一直吊着三婶吗?而且还找了我做帮凶,我心中泛着愧疚,说不出的滋味。 我与三婶又聊了些家常,她便从漓钺处取回了那仿制品绢帛,与漓钺闲聊了几句后就告了辞。 我送了三婶离开后便径直回了果梅园,再也不愿踏入那狼窝了。 第六十三章 结发梳 大事已了,这睿王府我再也没有呆下去的必要了,便找了林嬷嬷来叙话。 “嬷嬷,我这出宫已好些天了,皇上那边我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公主这才呆了两日不到,以往公主回来王府少说也会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是老奴和府中下人哪里做得不好吗?”林嬷嬷面上不舍。 我赶忙解释道:“嬷嬷待我如同亲生儿女一般,万般的好。府里的奴婢们与我也甚是熟稔,我也很喜欢大家。只是我身为长姐,不该像以往那般随性了,陪在皇上身边照顾他才是我应该做的。” 我将皇上搬了出来,林嬷嬷是再也找不到留我的理由了,只犹犹豫豫地道:“公主准备何时动身?” “我已让翠儿收拾行装去了,稍后便动身。” “公主,再过一会就到晚饭的饭点了,可否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林嬷嬷这般恳求着我,看得我心中一阵不忍,只得应了下来,反正现在离宫禁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林嬷嬷手中拿着个包袱,好像是我落在漓钺寝房的那个。林嬷嬷将包袱打了开,取出里面的铜镜和木梳放在我面前,这正是先前在漓钺房中我用过的。 “公主,请让老奴再为你梳梳发吧。” 我这寝房里有现成的梳妆台,只是看嬷嬷这意思似乎想用这套小铜镜和檀木梳为我梳妆。我倒弄不懂她是何意了,不过反正我也要走了,便顺着她了。“好呢,嬷嬷。” 林嬷嬷将我头上的花钿簪子一一取了下来,又将我的发髻解开顺了顺,“公主的发还是这般香,天生的得天独厚、与众不同。” “只是香而已,也没什么旁的用处,有时反而是累赘。”这天生的发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我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 林嬷嬷笑了笑,取了那檀木梳一缕一缕细细地为我梳着发,“公主可知道民间男女之间相赠梳子有何含义吗?” “有何含义?”我对民间的一些习惯也不甚了解,于是很虚心地求教。 “去年乞巧节那天王爷也这么问过我。在这之前我就听闻王爷在外面找了柳都最有名的工匠订做了一套女儿家的梳妆用具。我那时还取笑他是否有了心仪的女子,他竟一脸的无措。我又问他可知道送梳子的含义,他那时便像公主这般天真无邪地问着我。” 林嬷嬷取了少许的发油往我发梢上抹了抹,继续用那檀木梳自上而下缓缓梳着,“在民间送梳子代表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我以为王爷想要向中意的女子求亲,可他却叹着气说,“送个梳子竟还有这样的含义,看来是送不得了。”” 我心中一震,去年乞巧节之前漓钺确实答应要在乞巧节那天送我一套精巧物件,后来却在那天食言而肥了,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小孩物件糊弄我,惹得我好些天都没理他。 “嬷嬷,你口中所说的那梳子可是你现在手上拿的?” “正是。今日老奴再见到这梳子,只觉得造化弄人,王爷终是将它送给了它原本的主人。” 我面上平静,心中已思绪万千,“嬷嬷是说这梳子原本的主人便是我。” 林嬷嬷赶忙解释道:“公主莫要误会王爷,王爷那时从未想过要伤害公主,甚至那时他都未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只一心把公主当个孩子一样宠着。” 我心中悲伤,“他既然从未想过伤害我,为何会让事情变得这样无法挽回?” 如若去年生辰那日我不出宫,只在栖梧宫好生呆着,今日我便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赖在睿王府,吃他的,住他的,肆意地叫他皇叔,向他撒娇讨好。 “男女之间,情到深处自然水到渠成。此事并非王爷一人之过,公主可曾深想过。” 她这是在指责我将过错全部推给漓钺吗?自从与漓钺发生了那事,我深陷痛苦与煎熬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几乎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突然有一日醒来,我竟完全忘却了那段不堪的记忆,只记得那日我偷偷溜出了宫,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全不记得,直到我从漓钺的床上醒来。 后来的日子虽然过得浑浑噩噩,但毕竟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了。我想或许是出于对自身的保护,我的大脑便有意无意地隐藏了那段记忆。 那段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嬷嬷以为我对皇叔有情吗?”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被我否定了。 “公主是如何想的?” “这是不可以的,也是不被容许的。”我语调坚决。 “不可以爱,与不爱,两者并不等同。公主可有问过自己的心?” 我竟然无言以对,我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心,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便是现在我也是不敢的,就连想想都觉得是罪恶。 第六十四章 朝朝暮 林嬷嬷为我重新盘好了发,她将那铜镜递予我。我对着那镜子照了照,这镜中面若桃花、蛾眉微蹙的女子竟是我吗?这般大好的年华,哪里来的这许多愁怨? 这铜镜和这檀木梳此时倒成了那烫手的山芋,既退不了,也留不得。我正在踌躇,却听得外面婢女来报,“王爷来了。” 我望向林嬷嬷,心中忐忑,“嬷嬷?” “公主,与王爷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好吗?有些事说开了,反而对双方都好。”林嬷嬷苦口婆心地劝着我。 就算我不愿意,该来的总会来。林嬷嬷退了出去,漓钺一脸悠闲地坐于我对面。 “要走了吗?”就这简单的四个字?我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了。 “嗯。”我只好低低地应了声。 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取过桌上的茶壶,给我斟了一杯茶,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看来他对我回宫的事并不意外,也并不在意,这便好。 漓钺一边喝着茶,看了眼桌上的那檀木梳和铜镜,“这套梳妆用具用得可还习惯?” 如若是在先前我还不知道它的来历,我定会如实相告“做工考究,赏心悦目,很是难得”。但现在我不能继续没心没肺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让皇叔费心了。” “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这么客气了?” 还是客气些好,以往没大没小惯了,都忘了自己该谨守的份际。 我又想起三叔的真迹绢帛还在我这,忙从袖口取了出来,“皇叔,这个交还给你。” 漓钺并未接过,“你留着吧,过几天就用得上了。” 我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继续道:“三天后朝廷的赈灾方案便会拟定,届时你和你三婶就可以行动了。” 他向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赈灾之事他已是成竹在胸。 “多谢皇叔给机会香儿为百姓们做些事。”我又将那绢帛叠好放回到袖子里。 漓钺叹着气,“这可是个苦差事,我本不想将你卷进来。” “香儿不怕吃苦,只怕力有不逮。” “你若是男儿身,这漓国江山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 “皇叔这话折煞香儿了,香儿这般顽劣,哪里堪当大任。幸好托了女儿之身!”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眼中柔光一片,“幸好!” 不好!我就不该托身到皇家,更不该与他诸般纠缠。我心中百转千回,万般滋味,如被虫蚁啃噬般密密地疼。 他面上满满的疼惜,起身走过来从背后环住我,贴着我的脸低语:“你这般模样我该拿你怎么办?错不在你,莫要折磨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竟是这般懂我,将一切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林嬷嬷说得对,又怎会是他一人之过? 我们这般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凉凉开口:“你姑姑她说得对,我本可以息事宁人的。甚至那流言都是我有意让人放出去的。” 毁我名声之人竟是我最敬爱的皇叔,我该不信、该斥责、该咆哮,但我却出奇地平静:“为何这么做?” “因为我是个男人。”他语调里的坚决之意让我震惊。 他往日隐隐晦晦说的那些情话,我全可以装作听不懂,只今日这句,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那谣言说我与人私定终身。我现下已经用过了那含着结发之意的檀木梳,那与我有了白首之约的人便是他了。天意弄人,何曾饶过谁?到此时那谣言还能算是谣言吗?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我还想要更多,我想与你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你……你疯了……”他竟说出如此荒唐、有悖人伦之言。 “我是疯了。”他竟一脸的云淡风轻。 “值得吗?”他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知道会失去什么吗? “值得。” 他疯了,可是我还没疯。他作为摄政王爱国如家、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清名,作为将帅攻无不克、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武神威名,不能因为我而蒙上尘埃,更不能因为我而折损半分。 可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心里是有他的位置的,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位置,他想要的我给不起。 漓钺从袖口取出一个锦盒,这锦盒看着好生眼熟。他打开了锦盒放在桌上,里面躺了个白玉镯,我终于想起这是生辰那日他送我的。 作为看望景儿的交换,我答应过他每日都会戴着的。但这次出宫游玩,我因一身男儿装扮就没有将这玉镯戴出来。此时这镯子出现在这里,定是他找兰嬷嬷要来的,他这是何意?我像被人抓到小辫子一般心中忐忑。 “明日皇上会驾临王府,戴上这玉镯去见他吧。” 他为了将我留下竟连景儿也搬出来了,他根本就没病,竟还拉来景儿帮着他一起作戏?但他这次病得这般高调,为了彰显皇帝的仁德孝心,景儿也应该来做做样子。 “皇叔这般费心只是为了能多留我几日,但又能留到何时?” “三日,三日便够了。总归你还欠着我三日,这次一并还了,你也不吃亏。” 他说的这三日正是我自请受罚做宫女还没罚完的三日。他这人如若真心同人计较,定将那个人计较得干干净净。先前的七日,在华英殿的文渊阁他办公的地方侍奉茶水倒还算清闲,接下来的这三日我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还会像先前那般轻易的放过我。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取过那锦盒里的玉镯,在他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戴在了右手腕上。 第六十五章 长乐琴 看着我自愿戴上这白玉镯,漓钺嘴角勾起了满意的弧度。 “今日暂且放过你,从明日开始上工吧。”漓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这哪是放过我,明明是变相延长了我受罚的时间。可我却只能在心中腹诽着他,别无他法。话说我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性子,怎的在他面前就像个唯唯诺诺的小受气包。 我只得勉强地“哦”了声,表示我听到了。 他笑了笑,全不在意我的不满,叫了屋外的两个丫头抬了个物件进来。我定睛一看,竟是我的长乐琴,漓钺竟将它从栖梧宫带了过来。我又一想既然已经带了个玉镯出来,多带一台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许久没有听你抚琴了,晚饭前可否为我弹奏一曲?”他一脸轻松愉悦的模样请求着我。 这一年来我和他再没有像现在这般恬淡自在地共处一室过,这样悠闲的时光能抓住一刻是一刻,我没有迟疑便答应了。 我又命人将琴搬到窗子下面的矮桌上,我习惯在窗户旁边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做喜欢的事情,这样身心都能保持愉悦。 我推开了窗子,却发现屋外已是烟雨漫天,濛濛如画一般。 一时间只觉心中万般的感怀都化作了那漫天的丝雨,旋即转身兴奋地道:“香儿想即兴乱弹一首,皇叔可愿听。” 他堆着一脸宠溺的笑,“开始吧。” 我带着从他那里得到的莫大鼓舞,端坐于桌前,凝望着雾蒙蒙的暗色天空,感受着空气中散发的雾气和水气微微抚过我的脸庞,心中明澈一片。 我将双手覆上琴面轻轻摩挲着琴弦,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柔触感,这长乐琴是我母后的遗物,乃是父皇母后大婚时我的祖母现在的太皇太后所赠,母后仙逝后就一直由我保管。 这长乐琴共有九弦,音色清亮,适合弹奏欢乐的乐曲,故名“长乐”。与我父皇的无忧笛正好配成一对,鸾凤和鸣,长乐无忧。 我父皇年少之时就已身负盛名,精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尤其擅长吹奏竹笛,深得我祖父孝武皇帝的喜爱。父皇十岁生辰时,祖父赠了他这无忧笛,让他当着满朝臣工的面吹奏此笛,一曲罢了,众人皆谓之“龙吟之音”,祖父当即册立了当时还是大皇子的父皇为皇太子。 父皇驾崩后,无忧笛竟不知所踪,至今遍寻未果,留下“长乐”独自寂廖,不得不说是一大憾事。 母后在父皇驾崩后一个月积郁成疾也薨逝了,她临走前病得糊里糊涂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长乐”此生能与“无忧”相伴,足矣!” 小的时候不懂事,以为母后是身体不好,才早早地便去了。再长大些,懵懵懂懂晓得些世情,便开始怨怪母后的恨心,为了追随父皇而去,情愿抛下我和景儿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还好有漓钺,这些年他为我和景儿遮风挡雨,虽不至于让我们无忧无虑,但能过上安定的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再后来到现在,我对父皇和母后只剩下怀念。 我轻轻触摸着这承载着母后全部心念的长乐琴,闭了眼在心里默问它:“长乐啊,请你告诉我,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需要怎样的勇气?母后她是怎样做到毫无怨尤的?” 长乐陷入沉思,我温柔小意地拨弄着它的琴弦只为助它谱出所想。我听到了长乐时而沉吟、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时而悠扬的爱恋之音。 “淡淡烟雨淡淡愁,淡淡明月上西楼; 淡淡流水溪中过,淡淡鱼儿水中游; ?淡淡清香香盈袖,淡淡蝴蝶落绣球。?” 长乐想说什么?母后便是这般淡淡地过活的吗?缠绵悱恻的情意最终仍是抵不过时间的洗礼趋于平淡了吗? 这乐曲中途滞涩隐有戛然而止之势,我虽想勉力救上一救,却不知从何下手。正在此时,漓钺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这冰凉的空气中回荡,涤荡了这一室的倾颓之音,如救命的仙药一般续了这乐曲的后半段。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酒解淡淡愁; 淡淡愁过淡淡秋,淡淡回首淡淡忧; 淡淡忧来淡淡去,淡淡人生淡淡流。” 一曲终了,只觉心中无波亦无澜,过往所有的哀与伤、悲与痛似乎都随了那时间的洪流渐渐消散了,只余下那淡淡的回忆。 第六十六章 顺本心 “好一个淡淡人生,皇叔心中的淡淡人生是怎样的?”我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雨后暮霭的天空。 天空是那般浩瀚,而人这般的渺小。 漓钺走到我身旁,牵了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吐露心声:“顺应本心。” “顺应本心,可得自在。皇叔现在自在吗?” “有你,我便是自在的。” 我默默抽回被他粗砺大掌包裹着的右手,手心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温暖又令人安心,是我贪念了这本不该属于我的温柔。 接下来的晚饭吃得甚有家的感觉。我和漓钺一同来到餐厅,林嬷嬷已命人摆好了碗筷,饭菜也上齐了,照旧的三菜一汤,五彩金花酿、松鼠桂鱼、红烧排骨,再配上一大碗暖暖的大骨冬瓜汤。 看似平常,却是林嬷嬷精心搭配的。这五彩金花酿鲜香爽口,是林嬷嬷最拿手的,也是我最爱吃的睿王府招牌菜;这松鼠桂鱼林嬷嬷多花了些心思,皆因我喜欢这些漂亮花样;再配上排骨和骨头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漓钺平日里于衣食住行方面极是简朴随意,常常忙起来就胡乱对付一餐。若是他一人在王府,也总是就着一个菜吃完一餐就过去了。林嬷嬷也拿他无法,只有我在的时候林嬷嬷才有机会大展厨艺。 林嬷嬷本欲亲自为我们布菜,被我劝住。 “嬷嬷,你们都退下各自吃饭去吧。皇叔这里由我来侍奉。” 林嬷嬷听我如此安排,面露喜色,“有劳公主了。”说完便招呼了屋里的丫头们麻溜儿地退下了。她今日退的倒是快,往日在我这里可得费好一番唇舌才能劝动了她老人家。 此时这偌大的餐厅里只余了我与漓钺二人相对,我起身拿了漓钺面前的碗盛了半碗骨头汤,恭敬地递回他面前。 “皇叔,先喝些热汤暖暖胃,接下来的饭菜才会更香些。” 漓钺抬头凝了我一眼,取过汤碗,一勺接一勺地喝着汤,最后竟嫌不够快,捧着碗直接喝起来,不一会碗里的汤就见底了。 “接下来吃什么?” “皇叔想先吃哪一样?”我快速转动着我的小脑瓜。 “香儿给什么,我便吃什么。” “这……”他这话像是在宠溺,又像是在向我撒娇。我怎会有这般奇怪又矛盾的感觉?在他面前我的脑容量是怎样也不够的。 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他的喜好。这般耗费脑力得出的结果竟是一无所获,我竟全然不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还没什么是他不吃的,准确的说他这个人是完全不挑食的,有什么便吃什么,还真是这样。 我只能按着我的喜好和习惯,挑了几样放他碗里,几块马蹄酿和一小撮桂鱼。 “这马蹄鲜甜可口,桂鱼酥香软嫩,搭配着吃别有一番风味,皇叔试试看。” “你也坐下一起吃吧,就坐我旁边。” 以往与他同桌吃饭,总会隔几个位置而坐。其实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我从出生开始受到的教养、养成的习惯便是如此,对父皇、二叔还是三叔我都是这般敬奉的。 我这个人虽然顽劣,想不到骨子里竟这般敬老尊贤。 漓钺此时提出这个要求,我虽有些迟疑,却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慢吞吞地挪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好。 他自顾自吃得香也没怎么理我,我反而松了口气。我给自己盛了半碗汤,一小口一小口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这是我这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这热汤暖了我的胃,暖了我的身体,更暖了我的心。 喝完这热汤,全身心地放松下来,我才真正体会到饥肠辘辘的感觉,我的胃又满血复活了。我再也顾不得仪态,往碗里添了些米饭,就着饭大快朵颐地吃着酿菜和桂鱼。 第六十七章 美人顾 我正吃在兴头上,漓钺往我碗里夹了几块红烧排骨。 “你自小就不爱吃太荤腥的东西,勉力吃几块还是可以的吧。我见你瘦了许多,也该补补了。” 这一年里我虽愁困总是失眠,但于吃食上从未亏待过自己,这瘦从何来? “皇叔,香儿早就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的小肉包了。”我朝他俏皮一笑。 他拢了拢我额间的碎发,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勾起我的下巴,“小肉包长大了原来是这副模样。” 我有一瞬的恍惚,恍惚回到了七年前父皇设宴为漓钺西征践行的那个晚上,那日他喝了许多酒,也喝了我敬他的酒。那日他眉宇间皆是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却依然抚着我的头、我的发,叹息着:“真想看到你长大的样子。” 一切恍若发生在昨日,我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皇叔可还满意?” “兰为舟兮桂为桨,望美人兮天一方。”他趁我不备将我用力拽入怀中,轻笑道:“美人在怀,幸甚!” 他又是这般不管不顾的。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我却也不敢乱动,也不敢在言辞上故意激他,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宣判。 过了许久,我耳边终于传来了他淡淡的声音:“吃了这几块排骨就放了你。”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这还不容易。”说完我便欲从他怀里起身,却被他一手摁住。 “你这般不老实,我得亲自监督你。”说完他拿过我的碗,将我碗里的排骨夹了一块凑到我唇边。 他这是拿我当小孩一样哄着吗?小的时候他为我夹菜倒是常有的事,毕竟那时我小胳膊小腿的上桌吃饭,隔的远的菜自然是够不着的,需得他费一费心。可是他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亲自喂我吃过饭,这是把我当婴幼儿一样伺候着啊! 我当即尴尬万分,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硬着头皮一块接一块嚼着他喂给我的排骨,完全顾不得嘴里那一团接一团让人有些讨厌的油腻的肉味儿。 我一边费力嚼着嘴里的肉,一边斜着眼瞟着碗里。碗里的排骨终于空了时,漓钺的那只手仍然摁在我腰间,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我瘪着嘴一脸委屈地望向他,他取了我腰间的帕子,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我的嘴角,仿佛我是个珍贵的瓷器一般。 我的嘴究竟是沾了多少油水,需要他擦这么多遍。虽然他已经极尽温柔地没有让我感觉到一丝的不适,但这是种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折磨,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温柔的折磨。 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又擦了两下后他终于是放过了我的唇,结束了这折磨。 他握在我腰间的大掌慢慢松了开,我眼疾手快地迅速起身,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窜回到我原来的座位上。我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端身坐好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扒着饭。这样他便再也寻不到我的错处了吧。 这顿饭着实花了些时间才吃完的,天都黑了。我是拿出了十成的功力才勉强对付了这桌子菜,不敢有一丝的保留。漓钺看我吃成了个皮球才堪堪放过我,正待我松了口气时,他又让我陪他散散步。 散散步倒是可以,我也确实需要消消食。我祈祷着路上可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听到了我虔诚的祷告,这一路上无比和谐。漓钺竟耐心地听我讲了一路的日常琐事,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厌烦。我所说的日常琐事涵盖比较广泛,比如这次出宫游玩遇见的奇闻趣事,宫中宫女太监们的日常消遣,诸如此类的,只是关于我自己的倒是很少。 绕着王府走了一大圈,我那皮球已是消了一大半,漓钺又将我送回了果梅园。还算他有良心,给我留了那一小半够我晚上睡觉消耗的,不至于到半夜被饿醒。 漓钺将我送到寝房门口,又交待了林嬷嬷几句后,便转身欲走,被我唤住。 “皇叔。”我的语声低微如蚊蚋,不知他是如何听到的。其实我并没有很迫切的事要说与他,只是见到他要走,下意识唤出了声。 漓钺身形一顿,转身凝望着我,眼中含了些许期待。 我心中慌乱,急中生智,“皇叔,明日我想借厨房做做饭。”我太佩服我的急才了,刚好景儿明天也要过来。好些天没见他,他在宫中会不会觉得憋闷?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明日做丰盛些给他补补。 “沾了皇上的光,本王明日也有口福了。”漓钺顿了顿,又继续:“只是此等小事你与林嬷嬷商量便好。” 我别过脸尴尬地咳了咳,以往这些后院之事我总是直接说与林嬷嬷的,何时请示过他?他定是看穿了我的马脚。 他走到我身旁,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道:“今日忙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嗯。”我乖顺地应了声。 他低低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我呆立在门口听着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直到完全消失我才反应过来。 第六十八章 梦里人 回了房,我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林嬷嬷和翠儿。我想一个人安静地收拾自己。 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我虽然平静地面对了,但并不代表我就能接受,我还需要时间去消化。 那檀木梳和铜镜依旧平躺在先前的桌子上,并未移动分毫。我的梳妆台上多了一个锦盒,盒子上面镶嵌着丹桂图腾,我走过去打开来,是空的。 虽然是空的,但看得出来这正是用来装那梳子和镜子的礼盒。 这明显是逼着我做出抉择。 以往我总想着会有那么一天漓钺终会醒悟,到那时,他明白过来他有更好的选择,他会感谢我今日的绝情。 我找了把小剪刀剪下了这檀木梳的一根木齿,又用剪刀的尖端划花了铜镜的镜面,将这两样残破的物件装到这锦盒里。 做完这一切,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我不允许自己这般脆弱,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这样对他对我都好,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因为这样的事影响到景儿。 这秋日的夜当真寒凉,我窝在净室的浴桶里,贪念着这满室的温暖。 小株儿被我安放在浴桶旁边的凳子上,有它陪着,我才不至于陷入“万般心事可与何人说”的悲凉境地。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小株儿,虽然我知道它给不了我任何回应。 “小株儿,听说你还有另一个名字。是叫重紫吧!” “但我还是觉得小株儿好听些,你觉得呢?” “我就知道你也是这样觉得的。” …… “小株儿,听说有那么一群神人借由了你们来实现愿望,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你能帮我走出这困境吗?我只希望我和皇叔能回到以往。” …… 这般神神鬼鬼,自言自语一番过后,一股倦意袭上来,我连着打了数个哈欠。实在困得不行,我便起身离了浴桶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 打理妥当后,我带着小株儿回到寝房便熄了灯盏,又立马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倒头没一会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我在一个幽深的山谷里迷了路,遍寻不到出路急得团团转。突然从远处传来熟悉的女声,起初辨不清在说什么,慢慢的那温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竟是在唤我的名字“香儿”。 那一声声亲切的呼唤让我困惑却又觉得万分的温暖,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害怕。 我试探地询问着:“你是谁?” “我是紫浓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昨日在梦中呼唤我的那个女声。终于找着个熟人了,虽说实在算不得熟,甚至完全不认识。在昨天的梦里我都没搭理她,连句话都没搭过算是什么熟人,但我却没来由地信任她。 “我迷路了,你能带我走出去吗?” 忽然一阵香风袭来,迷离了我的眼,朦胧中一位素衣女子从天而降。她见我有些狼狈便邀了我去她的住处小坐,饮些茶水去去疲乏。 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拉了我的手,指尖捻了个诀,周身的环境瞬间转换成了室内。刚刚我们还在山上,转眼间就到了一间竹屋内,当真玄妙! 这竹屋内的陈设十分地简单,甚至是简陋,除了一张竹床,便只剩了一张竹制的茶桌和两个竹凳。偏生我觉得处处透着股清雅出尘的味道。 她邀了我坐下,给我沏了杯茶。 我接过茶杯,细细啜饮着,清甜可口,竟全无茶的苦涩之感。“紫浓姑娘,这茶是我从未尝过的?” “香儿可还喜欢?”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这里什么味道的茶都有,苦、酸、甘、辛、咸、淡六味俱全。” 看来这紫浓姑娘并非一般人,这屋里也处处透着神秘,比如这茶壶里并没有茶叶却能泡出茶水,这屋里没有烛火却甚是明亮。 “哦?竟有这么多变化,姑娘今日为我选了这甘茶是何意?” “香儿心里苦,我想帮你。” “姑娘知我因何而苦?” “自苦。” 我心中千般计较、万般纠结的事竟被她一语道破。 “姑娘想如何帮我?” “陪着你。”她声音轻柔,语调里却满含着坚定的意味。 我有了一瞬的恍惚,我与她素昧平生,她竟能这般明白我心中所思所虑。 “姑娘是如何认得我的?” “昨日我无意间进到你的梦里,感知到你的心绪与我相通。” 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进到别人的梦里,窥探别人的隐私。 “相通?可我并不能感觉到你的心绪。” “那是因为我现在只是个没有过去的灵魂,我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没有过去,也没有悲喜。” “你究竟是何人?” “我只是一抹漂泊无依的残魂,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去到何处,但现在我想留在你身边。” 我心中骇然,“你……”我都磕巴得说不出话来了,突然间被鬼魂缠住可不是个值得高兴的事。 “香儿别怕,闭上眼你就能感受到我的真心了,我对你绝没有欺骗。” 我仿佛受了蛊惑般依言闭了眼,眼前一片虚空,心中不断流淌进来某些不知名的东西,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充盈着我的心。这一刻我与她心意相通。 我靠着她的肩,睡意朦胧,“今后我唤你姐姐可好?” “嗯。”她轻轻抚着我的发,语声温柔慈爱:“睡吧!我陪着你。” 第六十九章 何以悦 翌日,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低低唤着:“紫浓姐姐……” 应了我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公主。”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终于记起来我身在睿王府。昨晚那一番际遇竟是一个梦,好美好甜的一个梦,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口腔里甘茶的余香和紫浓姐姐温软的肩膀。 我的心仍然满满的、饱饱的,那充盈了我心中的感动一丝一毫都未消散。 “紫浓姐姐,你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吗?”我心中遗憾,颓然地自言自语。 “公主莫要吓奴婢。”翠儿惊慌的语声将我生生拉回到现实里。 “我什么事也没有,莫要自己吓自己。” 我随即起了身,由着翠儿伺候我梳洗。我又想起从今日开始接下来为奴为婢的三日炼狱,心中默念着:“百忍成钢,百炼成金。”为自己加油鼓气。 “翠儿,给我寻一套丫头的衣服过来。” “正好有现成的。”翠儿马上就从衣柜里找出了一套崭新的丫鬟服饰。她一边展开那衣服,一边解释着:“前天公主要小厮的衣服,林嬷嬷就一起预备了这套丫鬟的衣服。” “还是嬷嬷懂我,我这般心血来潮的事她也能猜得到。样样都为我提前备好,这需得操多少心啊!”我心中感动。 “嬷嬷把公主当女儿一样疼着呢。”翠儿附和着。 我叹了口气,本来还想把那套梳妆的礼盒交回给林嬷嬷,现在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做这事。她若晓得我这般糟蹋漓钺的心意,还不知私下怎样偷偷掉泪呢。只能日后慢慢寻个时机亲自交给漓钺了。 “翠儿,将桌上那锦盒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好的,公主。”翠儿应声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果然是我调教出来的人,竟这般懂我的心思。 翠儿又过来伺候我换衣服,我这才注意到我右手腕上竟带着那白玉镯。我记得昨晚洗澡前,我是摘下了这玉镯的,怎的一觉醒来竟又戴在手上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也无从查证。昨日晚间我迷迷糊糊的,说不定是我自己又给戴上了。 这般想着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翠儿给我换好衣服后,我又让她给我梳了个丫头们常梳的双丫髻。 这般梳妆完毕后,我起身在翠儿面前转了一圈,俏皮地来了句:“我这般样子在这王府里做个一等大丫头也是可以的吧!” 却见翠儿捂着嘴偷偷笑着,定是在心中腹诽我的厚颜,正待我要过去挠她,外间传来洪亮的妇人语声。 “是也!是也!这般明眸善睐的一等大丫头也只有咱们王爷有福气享受她的侍奉。” 是林嬷嬷,她也起身了。 “嬷嬷为老不尊。”我瘪了瘪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公主生起气来也这般惹人……” “嬷嬷。”我娇嗔着打断她的调笑之言,以免她说出让我更加窘迫的话来。 “嬷嬷,皇叔今日是如何安排的?” “王爷正在练剑。”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这般好习惯造就了他今日的好体魄,在我的记忆里竟是从未见过他生病。傻子才会相信他得了重病,不巧我就是那二傻子。 “我想为皇叔做些早餐送过去。” “那就有劳公主了。”林嬷嬷笑逐颜开。 我在果梅园的小厨房里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做了顿简单的早餐,香菇鸡肉粥、土豆丝饼和鸡蛋卷。 出锅便放到食盒里保温,翠儿本想趁热代我送过去,被我拦住。既是我受罚,我一人即可,何必再拖累一个。 我取了食盒一路小跑到丹桂园的门口,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朝里望了望,院子里并未见到漓钺舞剑的身影,大概已经结束了吧。 我进去向丫头们打听了一番,漓钺方才回了房间,还未进过早餐。我便径直去了餐厅,让丫头去通传一声。 不多时就见漓钺推门而入,他一身单薄的裋褐,紧衣窄袖,袖口处绑着布条,隐隐透着些剑士风骨。 他的额上还残留了些水渍,应是刚刚用水清理过的。可是他上身的衣服大部分都被汗水浸透,也不换一下的吗?这般样子就过来了,我顿觉尴尬万分。 可不知怎的,心口莫名一痛,不自觉便起身跑过去抱紧了漓钺。待我回过神来,我已深深陷入他的怀抱里,心中有悲,却更多是喜。 这悲喜究竟从何而来?我的眼眶里为何盈满了泪水? 第七十章 何为欢 我不明所以,心中慌乱一片。 “香儿为何掉泪?”漓钺仍紧紧拥着我,抚着我脸上的泪。 “我也不知。”我又是茫然,又是不知所措。 我心中那些悲喜是真实存在着的,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得到的,但却不是我的。 “你这般样子扑到我怀里,是惊喜还是惊吓?”他柔声询问着我。 我终于缓过劲来,刚刚那股子波涛汹涌的悲喜总算平息了下来。 我尴尬地低了头,不想却抵到了他的前胸上。额头传来濡湿的触感,他周身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浓烈。许是先前练剑的缘故吧。 我心中反复思忖着该如何解释我这失控的行为,该给他个惊喜还是惊吓? 我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还是不要吓他了,“皇叔,香儿日后若是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可以原谅我吗?” “所以你这般样子是在讨饶吗?”他低声笑了笑。 “我……”我一时语塞。我可以说不是吗? 他捧了我的脸,将我的下巴勾向他,他的脸慢慢逼近,灼热的气息笼罩了我,我下意识抿紧了唇。他的脸即将与我相贴时,突然转到我的耳侧。 耳边传来他坏坏的低笑,他凑到我耳边低声戏道:“让你失望了。” 在我放下心防,以为他良心发现放过了我时,额头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他竟吻了我,我的脸火辣辣的,心儿也跟着狂跳。 “既然你主动讨饶了,我若不取点什么岂不吃亏?” 他这般理直气壮,当真可恨。 我恨得牙痒痒,瘪了瘪嘴,“那香儿还真该做点什么,才对得起皇叔这般厚爱。” “我一向只厚爱你,你难道不知吗?” 我被他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地道:“皇……皇叔,早餐……要凉了。” 他笑意满满地放开我,“今日的早餐我很满意!” 啊?这还没开始吃,他到底满意个什么? 我将那食盒里的早餐一样一样摆到餐桌上,那香菇鸡肉粥还冒着热气,还好还好! 我见他已在餐桌旁就位,取了食盒里的碗碟、筷子、调羹、餐布,一样一样摆到他面前。然后退到一旁,“王爷,早餐齐了。” “不错,很有大丫鬟的潜质。” 我垂下头不再理他,自顾自思索着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诡异之事。刚刚我那般失态,都是因了那股突来的情绪,让我感同身受,一发而不可止。心意相通吗?倒是与昨晚我对紫浓姐姐的感觉是一样的。 莫非那不是梦,我在心中一遍遍呼喊着她:“紫浓姐姐,紫浓姐姐……求你告诉香儿……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脑中回荡起一个声音:“香儿,对不起,对不起……” 是紫浓姐姐,我心中顿时柔软一片。“姐姐,你竟不是我的梦,这不是梦。” “香儿,你不怪我?” “怎会?能再次见到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也是。” “前两次都是在梦里见的姐姐,今次是怎样的机缘让姐姐再次来到我身边?” 我右手腕上的白玉镯似有感应一般,在我腕上晃动了几下。“香儿,我暂时附身在你腕上的白玉镯上,只是现下我灵力虚弱,与你如此对话已是勉强,待我恢复,一定知无不言。” 如此说完,她又瞬间消失不见了。我握着右手腕上的白玉镯,真不敢相信我与她竟凭着心念对话了这许久。 当我再次抬起头,正好撞见漓钺关切的目光。 “香儿可是有心事?”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身边多了个灵魅,她就附在我腕上的玉镯上,我虽有一瞬的惊讶却一点也不害怕,竟还有些小小的期待,她的来历必定不凡。 “过来。”漓钺淡淡地唤了声。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走到他近前,听候吩咐。 “怎的这般心不在焉?适才夸了你,竟是这般不经夸。”他话中虽是训责之言,语声却是温柔的,竟像是在关心我。 “香儿……香儿知错了。” 我看了看桌上的碗盘,竟被一扫而光,一丁点也没剩下,真是给面子。 漓钺起身点了点我的额头,“稍后书房见。” 果然,今日怕是离不得他了。 第七十一章 江山图(上) 我收拾完碗盘,又在餐厅里磨蹭了好半天。我这般消磨光阴不为别的,只为躲着漓钺,能躲一阵是一阵。我何时也变得这般鸵鸟心态了,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我深吸了口气,取了壶泡好的乌龙茶,快步踱到他的书房门口,轻轻扣了扣门,“王爷,需要茶水吗?” “进来吧。” 我应声推门而入,却见他一脸恬然地立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他已换了一身清爽的常服,刚毅的面庞隐隐透了些许清俊。 如果说刚刚在餐厅里的他是灼人的太阳,热烈得似要将人融化;现在在书案前执笔的他就是那温润的月亮,如水般澄澈、明净。 待我走近,他已是停了笔。原来他刚刚在为一副山水画题词,那画墨迹还未干,原是他适才挥就的。那画里尽是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画面细致入微,却又气势磅礴,正是我漓国的大好河山,令人心向往之。 只是似乎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一时间倒想不明白。我又注意到他刚刚题上去的辞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正义的事业必将如那长江大河,以排山倒海之势涤荡一切污泥浊水,而奔流不息、滚滚向前。而我漓国的江山也会如那长江大河般万古长存。 题了这句诗,这幅画在气韵上更上了一层楼。真是可惜,如若刚刚我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便又能亲眼见到一幅传世名画的诞生过程了。 “王爷这画大气磅礴,这世上怕是无人可以媲美了!” 漓钺笑了笑,“香儿也这般会拍马屁了。” “拍王爷马屁的差我一人又何妨?王爷竟也妄自菲薄了。”我掩了嘴轻轻笑着。 “在你面前菲薄一回又有何妨?本王心甘情愿。”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我身上,仿佛我身上开了一朵诱人驻足的花一般。 所以说我为何要躲着他,似他这般毫不避讳,寻着机会就调笑于我,我不躲着他才怪。 我赶忙转了个话题,“王爷,你可知道皇上何时会来?” “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故作神秘吊人胃口,偏生我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硬生生将心中那股子气憋回去。 “香儿知道如何装裱书画吗?” 我摇了摇头,“香儿不知。” “稍后给我搭把手吧。” “嗯。”我下意识便答应了。 仔细想想以往还从未见过他亲自装裱过自己的画作,今日倒是新鲜。 “那画还要晾一会,随我出去散散步吧。” 我随着漓钺出了门去,却仍是在这丹桂园里闲逛,并未出这园子。满院满眼的桂树橘红色一片,映着晨光中的朝霞越发的充满了生机。 从昨日到今日,来去匆匆的我完全忽视了这大片美景,也许我是故意忽略了它。 往年我在这丹桂园生活的时日要远多于果梅园,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曾投注过感情,它们于我太过熟悉了。以至于当我选择从记忆里抹杀它们时,我的心痛苦又愤怒。而当我真正开始憎恶它时,我的心里只剩下悲凉。 现在我虽然可以平静以对,却仍是抵挡不住在我心里生了根的那股排斥感。我随着漓钺在这桂树林里漫步着,那股不适的感觉渐渐爬上心头,一点一点累积着,我额上微微冒了些冷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漓钺转过身关切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又拉过我的手探了探我的脉,眉头微微一皱,拥了我入怀,轻轻抚拍着我的背。 “香儿,你心中郁积的怨与恨皆是因我而起,恨我便好,别再折磨自己了。” “皇叔……”他竟这般了解我的痛,还让我继续恨着他。可我已经不恨他了,我与他该何去何从?“皇叔,我不恨你,我只恨这错误的命运。” “你这孩子天生心地善良,从来只为别人着想。叫我如何放得下你?” “跟我来。”他拉着我的手在这林子里一路穿梭着、奔跑着,如同大街上十几岁的少年般,飞扬恣意。 来到一棵雄壮的老桂树下便停了下来,之所以用“雄壮”来形容,是因为这棵树需要三个人手拉着手才能堪堪环抱住。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在这棵树下面玩耍、乘凉,平日里各种捣鼓、胡闹也是少不了的,早早便与它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总是亲切的称呼它“桂爷爷”。 之所以这样称呼它,这不很明显吗?那老桂树根如蟠龙、皮若裂岩,少说也有个三百来岁了。这般高寿,自然得好生敬着。 第七十二章 秋千架 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坐在这老树根上嬉闹,玩家家酒,后来漓钺怕我着凉,就着桂爷爷他老人家粗壮的枝干搭了个秋千架。 如果说我的童年有一半的美好时光都是在这睿王府里度过的,其中再分出一半来便是在这秋千架上。 我慢慢踱步到秋千架下面,缓缓伸出手抚着那长长的藤条,顺势而下触到藤条下悬挂着的蹬板,往事纷至沓来。 以往漓钺总是忙于政务,闲下来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即使来王府小住,我也总是被晾在一边。虽说来王府住只是我出宫游玩的一个掩护,但被人忽略的感觉始终不怎么好受。于是趁着漓钺休沐日在王府时演了一出。 休沐日的前一天晚上,我瞒着林嬷嬷将晚饭喂给了小猫小狗,忍饥挨饿、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了休沐日那天早上,我的熊猫眼和惨白脸终于成功地引来了漓钺,为了达到目的我也是不择手段了。 面对漓钺这样的对手,如若只一味做戏、耍赖、讨好,那是绝无胜算的,要演也得有九分真在里面。看,我那时才十一岁,那般小的年纪便已知道如何同他斗法了。 可是不知是不是我那一分的演技太过拙劣了,不一会便被他察觉。他又是气,又是无奈,最后只得端了粥坐在我床边,温柔地哄着我:“香儿,吃完这碗粥你要如何我都答应你。”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于是我乖顺地张了嘴一口一口接过他喂过来的粥,可是吃到一半时却怎么也吃不下了。胃里面膈得慌,不知是不是昨晚饿过头了,我的胃也开始造反了,它大概是在埋怨我虐待了它吧。真是可惜,若是能吃完,漓钺可是任何要求都会答应我的,多好的机会啊! 漓钺看着我难受的样子,叫了昨日伺候我的一应奴婢来问话。将我昨日从早到晚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巨细无遗地问了个遍。 他语气淡淡的,面上不怒自威,一众奴婢们战战兢兢地将我的老底全掀了,连昨日我喂食的小猫小狗也未放过,牵到了我面前。这下人证物证俱在,是要我当庭画押认罪的节奏吗? “嬷嬷,将昨日伺候公主饭食的奴婢拖出去杖毙。”他语调仍是淡淡的,面上神色莫辨。 那小丫头一听这话当即晕倒在地。我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地上恳求他:“皇叔,是我逼她瞒着大家的,求你放过她,香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漓钺走到我面前,面上担忧之色一闪而过,“看在公主替她求情的份上,本王暂且饶过她,以后若是再犯,定不饶恕。下去吧!” “多谢王爷恩典。”林嬷嬷应声带着一屋子的奴婢急忙退了出去。 我终于是输了,我太天真了,竟然妄想能在他面前讨得好处。 漓钺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又将我安置在床上。 “你这丫头,我若不遂了你的意,我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说吧!” 啊?说什么?我一脸蒙圈地看着他。 “说出你的请求,我考虑考虑看要不要答应。” “皇叔,你刚刚才说我要如何你都答应的。”我撒起了娇。 “刚刚是刚刚,况且我刚刚说的是你要吃完一碗粥,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人模鬼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吃,现在想吃了又吃不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嫌弃着我,“而且你刚刚求我放了那奴婢,我也放了。这么算起来你还倒欠我一次呢!” “哪有人这么算的?”我气鼓鼓地瘪了嘴。他这人算得太精了,就不该与他讨价还价的。 他捏了捏我的包子脸,好笑地道:“再鼓,小肉包变小金鱼了。”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皇叔欺负人,你才金鱼呢!”只觉得万般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皇叔是金鱼,香儿莫哭,皇叔是金鱼……”他一边抚拍着我的背,一边诱哄着:“皇叔带香儿去荡秋千,给香儿赔罪好不好。” “嗯。”这还差不多,我总算止住了泪,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 从那以后,漓钺得了空便会陪我在这秋千架上荡秋千,即使再忙也会忙里偷闲陪着我。 我荡着秋千,似蝴蝶般在空中飞舞,笑靥如花;漓钺坐在近旁的老树根上批阅公文,神情专注,但他偶尔也会瞥上我两眼。为何我能捕捉到?只因我的目光一刻未曾离了他。 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现在回想起来仿似就发生在昨日,可又是这般的遥远。是心远了?还是心境不一样了?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 岁月逝,忽若飞。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我扶着藤条缓缓坐于蹬板上,脚一下一下点着地,逐渐累积的力道将我抛向那高高的天际,我的心仿佛长了翅膀般飞了起来。漓钺坐在那桂树的老树根上,嘴边噙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向他的方向看去,恍惚间只觉过往与现在相合,再也辨不清了。 “皇叔,是那公文好看一些,还是香儿好看一些?” “自然是我们香儿好看些。” “那为何皇叔宁愿成日盯着那些乏味的公文?” …… 他接下来是如何回的?我想不起来了,我怎会想不起来了? “皇叔,是那公文好看一些,还是香儿好看一些?” 隔了好一会都不见他回话,我的眼也晃花了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心中没来由地着紧,等我反应过来我已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还来不及害怕便落入到一个柔软又坚实的怀抱。 第七十三章 鱼与欲 虽然漓钺极力护住了我,却仍是难免在草地上滚了两滚。刚刚在秋千上我就已经有些犯晕了,此时在他怀中两眼一抹黑我以为我晕过去了,可是我的神志清醒得很。 我抬了抬头,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朦胧中漓钺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香儿,香儿……” 原来漓钺用他的身体护住了我,他的双臂仍然护着我的头,现下我正趴在他胸前,“皇叔……”我似魔怔了般执着地问着他:“是那公文好看一些,还是香儿好看一些?” 漓钺捧了我的脸,摩挲着我的脸颊,眼中混沌好似一片汪洋,波光粼粼。突然他翻了个身将我压住,醇厚的声音里竟带了些哽咽:“自然……自然是我们香儿好看些。”他的指尖掠过我的发丝抚上我的眉眼。 “那为何皇叔宁愿成日盯着那些乏味的公文?” 他抚过我的鼻尖,指腹轻触我的唇瓣,“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那日他也是这般回我的,他既想守住漓国的万里河山,也想要体味家人的天伦之乐。那日的我只觉得不明所以,我那时才十二岁,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哪里懂得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而此刻他这话又是何意? 我推开他坐起了身,我没想到他今日这般好说话,我只试探着推了推他,他便放开了我。 我理了理身上的衣饰,尽量放稳声音问着他:“这句话的后半句皇叔为何不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如果说漓国的江山是熊掌,我就是那无足轻重的鱼,岂有舍熊掌而就鱼之理。 他靠过来坐在我身旁,执了我的右手,低低地道:“香儿于我便是那熊掌。”他语调坚定,不容置疑。“你知道吗?你刚刚从那秋千上跳下来的那一瞬,我的心脏都停止了。” 我的无心之失竟这般吓到了他,我低了头,满心愧疚,“我不是故意要跳下去的,对不起。” 我的眼前突然闪现一些画面,正是在这老桂树下,漓钺也是这般坐在这老树根上,举着酒坛子,一坛一坛地灌着酒。漓钺这个人一向严谨克制,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放纵自己。 “皇叔,你可曾在这树下独自饮酒?”完了,我这不经意间竟脱口而出。 漓钺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反问道:“举杯消愁愁更愁,香儿何以以为我会做这样的蠢事?” 我万分尴尬,讪讪回道:“香儿随便猜的,皇叔莫要介怀。” 他侧了身子苦笑着凝着我,“香儿猜得不错,我的确做过这样的蠢事。” 哪有人这样自曝其短的?我心中讶异,不知如何接话,正在暗自思量,却被他拥入怀中。 “真想永远这般看着你,哪儿也不去。” “皇叔……”他这般样子仿佛真离不得我了,我可怎么办啊? 反正在王府也只有这几日了,回宫后再不见他便是。现在留下些好的回忆日后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遗憾。 我这般柔顺地任他环抱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时我与他心无芥蒂,我满心里都是对他的崇拜和敬爱,他像一座山稳稳地立在那里,即使只能远远地仰望,也能让我倍感安心。 而现在我依偎在这座山的臂膀上,和暖的阳光穿过桂树的枝叶,洒下点点的亮光,就如那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调皮地眨呀眨,眨呀眨……迷离了我的眼。 渐渐我的脑袋越发地昏昏沉沉,我使劲睁了睁眼,竭力抛开那股子睡意。春困秋乏,莫不是真应了?可似我这般早上便昏昏欲睡还真不多见。 我强打起精神,“皇叔,咱们回屋吧。再呆下去,香儿真要睡着了。” “此处惬意,小睡一会也无妨。” 他还不想走了?此处景色虽美,总在这也不是个事啊。 一不做二不休,我拉了他的手撒娇道:“皇叔,走嘛!香儿还想跟你学裱画呢!” 他盯着我瞧了一会,瞧得我都有点心虚了,他怕是知道我并非真心求教他。 “都听你的。”他竟是这般干脆,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我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在林间蜿蜒的小路上漫步,他时不时回过头来与我闲话两句。 好一会我才发现这返回的路已经不是来时的样子,他竟选了一条曲折无比的路,带着我来来回回地兜圈子。 我所幸随了他,悠闲自在、得意舒适了一番。我一会和林间的飞鸟打打招呼,一会欺负欺负叶儿上的毛毛虫,偶尔也会因几朵艳丽的野花而驻足。仿佛只这般才不会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漓钺由着我像个孩子般自得其乐,他则在一旁安静地做个旁观者,不言不语,就那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满脸和煦宠溺的笑,竟比那满眼橘红色的丹桂还要耀眼。 浓郁的桂香萦绕在我周身,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甜香缠绕在鼻尖,这是我最爱的味道,曾经失却,现在终于又找回来了。 红墙珠翠披霞雾,九曲连环风雨路。? 游遍芳园不愿归,庙宇玲珑遮古树。 第七十四章 好时光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皇叔,香儿累了。”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把蹲在地上,很不雅地揩着额上的细汗。 刚刚那一番嬉戏玩闹我确实有些累了,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如此这般作态只为故意与漓钺做对。谁叫他先作弄我的,说好带我回屋,都不知在这园子里转了多少圈了。此时我若不反应,还不知道接下来还要绕多少弯。 他转过身,好笑地看着我,“不过走了条小路,咱们香儿什么时候这般不济了?” 我白了他一眼,需要这般拆穿我吗?还小路?有这么曲折的小路吗? “香儿实在走不动了。”我故意作出一副求饶的样子。“要不皇叔背背我?” 他走过来弯了腰,点了点我的额头,低低笑道:“小懒虫!依你。” 他捉了我的手,作势将我扶起身,随即又弯了腰身背对着我。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奸计得逞的贼笑。 我心满意足地盯着他宽阔的背,他的背结实又温暖,担着我走过这十几个春夏秋冬,在我骤失双亲时成为我最坚实的依靠。他的心胸比大海还宽广,装得下漓国的万里河山。如今却为我这等小女儿迷惘,终究是我带累了他。 我眷念地贴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颈,“皇叔,香儿抓紧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确定我抓好了,像幼时般捉了我的腿拉向他的身侧,然后直起身背起我。 他一边背着我在这茂密的桂树下穿行,一边又低笑着叹着气:“真沉啊!” 沉?平日里我虽然贪吃,可我在同龄的女孩子中算是很匀称的了。 我心有不甘,“香儿玲珑身段,哪里沉了?还是说皇叔老了,背不动香儿了?”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噎了一下,顿了好一会,却又突然大笑出声,“香儿是嫌我老吗?” 完了!踢到老虎屁股了! 他如今二十七岁,却早已功成名就,正当盛年,虽说比我大了十几岁,却怎样也算不得老的。 我赶紧觍着脸补救:“怎么会呢?皇叔青春正健,武神威名远播,不知叫多少闺中少女仰慕呢!” “这其中也包括香儿吗?” 怎的还扯上我了?我斟酌着词句,“当然,香儿比她们更甚。皇叔是香儿心中的神。”只能在心里敬着,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神吗?”他放缓了步子,淡淡地问我:“神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也原谅他吗?” “香儿只愿他心无挂碍、一切顺遂,仍然是那个受万人景仰的神。”我的脸轻轻靠在他右肩上,安静地闭了眼,我小时候便是这般依恋他的,此时此刻这感觉依然未变。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无论如何我都是幸运的,我得到了这许多,老天不曾薄待我。 漓钺背着我走出了桂树林,又带着我穿过大厅径直回到书房。一路上的丫鬟小厮皆低头趴伏于地,不得不说他在管教奴仆的手段上堪称一绝。这王府里的奴才竟比宫里的宫人还持重一些。 漓钺少年时便从军历练,管人的那一套想也是随了行伍吧。幸好他没把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不过景儿就可怜了,每天的课业和行程可能在一个月前就定好了,漓钺近乎苛刻地拟定和监督了这些。 培养一个帝王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和心血,这些本应是我父皇的职责,可他就这么一撒手,全副担子交给了漓钺。我虽知道漓钺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景儿、为了漓国,但仍是不免心疼景儿,若不是生在皇家,他该是和平常百姓家同龄的孩子一般无忧无虑享受着恣意的童年。 到了书房,漓钺终于将我放了下来。 “在想什么?”他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想景儿了。” “皇上晚饭之前会过来,在这之前帮我裱画吧。” “啊?”景儿竟来得这样晚,怪不得漓钺早上故作神秘的。而且这裱画竟需要这般久吗? “刚刚背了你一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现在得缓缓,这装裱的活儿就由你全权代劳了。” “这……”他竟这般记仇。 见我为难他笑了笑,“总归这画是送皇上的,若由你亲自装裱更显亲切。” 这画竟是送景儿的,漓钺他是如何打算的?我可不会以为这是他心血来潮的偶然之作,其中必有深意。 “可我从未做过裱画,若是一个不小心糟蹋了皇叔的大作,香儿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我说出心中所虑。 “香儿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学裱画,这才一小会就打退堂鼓了。” 我这个人一向最受不得刺激,若是往常有人这般激我,那人肯定能如愿以偿。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而且在漓钺面前我早就没脸没皮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又不差这一段。 于是厚着脸皮道:“若是香儿打退堂鼓了,皇叔待要如何?” “香儿希望我如何?” 他这个人怎的这般会转移话题?又扯到我身上来了。他辩才无双、铜唇铁舌,在他面前谁又能讨得了半点的好。 我颓丧着一张脸讨饶道:“皇叔可否教我?” “你若是总这般听话,可以帮我省去多少烦恼,你可知道?”他语声柔柔的,不见一丝一毫的抱怨,反而仿佛心满意足了般。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第七十五章 一双人 好在漓钺并未真的让我做全套的,只是让我在一旁帮忙递些工具。想不到这裱画也是个精细的艺术,单单这工具和原料就有十数种,排笔、棕刷、裁刀、裁板、竹起子、生宣纸、覆背纸等等。 以往倒是听漓钺的书画友人讲过一句俗话,“三分画七分裱”。大概就是为了表明装裱工艺对书画的的重要性,我今日才真正意会到这话里的含义。 漓钺将桌上的那幅画放在裁板上,方裁整齐,又将那画心翻了个面,背面朝上。接下来便是托心刷浆糊了,漓钺取了排笔蘸了些浆糊,在画心背面来回均匀地刷着。 “香儿可要试试?”漓钺笑问着。 刷浆倒不是什么难事,贵在细心。既然先前答应过他要帮忙,总是要做些什么才好交差的。于是很是乖顺地“嗯”了声。 漓钺后退了一步给我让出了些位置,我慢吞吞地挪了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排笔,学着他的样子蘸了些浆糊,小心翼翼地来回刷着画心。 谁知眼前又闪过另一幅画面,正是在这个书房里,在这张桌案前,漓钺醉意熏熏地画着一幅画。那画只消一眼我便认了出来,这正是我生辰那晚林嬷嬷有意带给我的。这画是他爱恋我的铁证,可我却亲手烧了它。 漓钺借着醉意笔走龙蛇般一蹴而就,我在月下弹琴的身影就这般跃然纸上。他失了魂般靠坐在座椅上,满眼的痛色,口中喃喃的。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却瞬间读懂了。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我拿着排笔的手猛然一抖,幸好在一旁的漓钺眼疾手快扶了我的手,不然这幅得以流传后世的画作便就此毁在我手里了。幸好!幸好! 漓钺握了我的手,一边继续着刷浆的动作,一边淡淡地问我:“谁教你这句词的?” “啊?”莫非我将那句词念了出来?刚刚那些画面并非我记忆里的,我也断不可能拥有这些记忆,那这些究竟是从何而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漓钺凑近我的发,柔声问道:“这般凄切婉约的词句你是从何处学得的?” “偶然听到的。”这也算得大实话了,这词确是我刚刚所见,不知是何机缘所生的幻觉,竟那般真实。 “你一向并不喜欢这些哀婉的诗词,如今竟也能吟上几句。” “皇叔这是在笑话香儿不学无术吗?”我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以往见到那些伤春悲秋的词藻,我虽不至于嗤之以鼻,但是能避多远避多远。总觉得这世界这般美好,那些多情的词人为何编派出这许多的愁和怨。 到如今我却也成了这副样子,这世界在我眼里再不复清明。尤其在睿王府的这些天,整日里各种的感怀,有时觉得豁然开朗,有时又似乎陷得更深了。 漓钺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淡淡来了句:“看来这一年来你长进颇多。” 我辨不出他话中何意,只庆幸他并未深究我突然念出的那句词。 刷浆完毕后,他取了生宣纸覆在画心背面,就着刚刚刷的浆糊慢慢服贴上。又取了棕刷来回扫在生宣纸上,将画心与生宣纸之间的空气渐渐挤出去,使之更加贴合。 他一边扫着,一边又状似随意地与我闲聊着:“香儿可知那句词的含义?” 他为何仍是要追问? “香儿愚钝。”我摇了摇头,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这男女之间相互思慕的词句,怎样也不该是我和他的话题。 托心刷浆糊的工序做完后,漓钺带着托好的画心来到窗子旁的挣墙边,一边上墙一边用棕刷崩平。 “我曾画过一幅画,将我不为人知的心念也画了进去,香儿可见过那画?” 这要我怎么回,我知晓他口中的那幅画,可那画怎样也不应落入我手里,更不应被我瞧见。 “皇叔那么些画作,究竟说的是哪一幅,香儿得好好想想。”我故作沉思的模样。 做完上挣子的活儿,漓钺大步来到我面前,我忙接了他手上的工具放好,又取了条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手。 他接了我手上的帕子,却是捉了我的手,细细为我擦拭着手上的浆糊。我怎这般不小心沾了这些在手上,我一个女子竟比不得他这样的男子细心。 “香儿想到了吗?”他温柔地擦着我的手,低低问着。 我轻轻摇了摇头,又迅速低了头去。他离我这般近,我根本就没办法坦然地面对他。 他捧了我的脸,俯低了身子,前额与我的额头相触,低声哄着我:“想不到,就慢慢想,若是有一日想到了,再来告诉我好吗?” “嗯。”我低如蚊蚋地应了声,心中松了一口气。 第七十六章 为谁春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也没做旁的事。吃完午饭,漓钺在书房里批阅公文,我则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侍奉茶水。 不多时,挣墙上的画心已完全干透,漓钺取了竹起子把画心起下来,又用裁刀和钢尺方裁整齐,接着在画心的边缘镶上云纹锦绫,然后在画心背后贴上覆背纸,之后又再上墙以待挣干。 “当真是个细活儿啊!”我幽幽叹着气。 “香儿可学会了?” “额……”我苦着一张脸瞅着他,这些活他做起来如同行云流水般,可我这样的新手怕是只初初窥得了些门道罢了,岂敢班门弄斧。 “那木芙蓉的事香儿可想好了?” 他突然来的这一问我好一会才想起来,他往我丹阁的园子里移栽了木芙蓉,我还欠着他。已过去这么久,我都以为他忘了这事了,不想他这般记事,现在就来向我讨要回报了。 “皇叔想要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公文,抬头凝望着我,“我想要的,香儿都会给吗?” 他这话里隐隐带着暧昧和无限的遐想,他当真是个中高手,可我也不差,“放眼天下,还有什么是皇叔想要却得不到的?”我也一向心高气傲,并不甘心总被人挟制,即使是漓钺也不行。 “看来香儿知晓我想要的是什么。”漓钺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 我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再明白不过,他甚至从未隐藏过。他这个人做事一向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在情爱上竟也是如此。但他仍然克制,只因顾念我的感受,不愿伤害我。 若我与他不是这样的身份,能被他这般放在心上该是多幸福啊!可若不是这样,我又怎能独享了他这十几年的宠爱。他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香儿这般顽劣,这些年辛苦皇叔了。” 他叹着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又是这般深奥的话,但我却听明白了其中的一个意思,我与他的纠缠还会继续,他是不会轻易放了我的。 墙上的画已干透,漓钺起身过去起了下来,又给这画的首尾装上了天杆和地杆。这就是我平日里见到的成品画轴了。 “香儿日后可愿为我一人裱画?” 这便是那木芙蓉的交换吗?他一向醉心国事,往后作画的功夫怕是不常有。只是就这几株木芙蓉便想买断我的服务,怎么算都是他赚了。可是此时我若不答应,还不知他又想出别的什么更意想不到的来。 如此这般纠结了一番,我终是开口道:“这便是皇叔想要的答谢吗?” “不错。香儿可愿?”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却见漓钺微微勾起了唇角,他竟笑了。 他将这已装裱好的画卷卷了起来递给我,我有些讶异地盯着他。 “皇上稍后就到,随我一起来吧。”说完他就抬脚步出了书房。 我赶紧追上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会儿我就发觉有些不太对了,这是去他寝房的方向。 我心中疑惑骤升,“皇叔,我们这是……” “回寝房。” “啊?可是我们不是要去见皇上的吗?”他怎样打算的? “这欺君之罪本王可不敢领受。本王为了国事忧思过甚,又操劳过度才抱病在家,正应该好好卧床休息才是。” 他竟是这样打算的,接下来怕是免不得要配合他演上一出了。 第七十七章 出师表 “小香,替本王宽衣吧。”漓钺走到屏风后面抬高臂膀命令道。 这转换速度也太快了吧,已是把我当奴婢使唤了。我也赶忙进入角色,向他福了福身,“奴婢遵命。” 我慢慢凑近了他,虽然我不断给自己做着各种心里建设,仍是颤抖着双手,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将他的外袍解下来。 我犹自盯着他身上的浅色里衣发呆,却换来他的戏谑:“本王只是小憩,并不是要沐浴,还望小香开恩给本王留下这么件里衣吧。” 他低低的笑从他的胸膛传到我的耳际,我这才尴尬地回过神来。他这话里话外仿佛我是个小色女般,可怜我刚刚不过开了会小差而已,现下便被扣了顶大帽子,我冤不冤啊! 我开小差是因为想起了景儿,不知他与漓钺稍后相见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这一年来他们处得如何? 我选择了无视他的戏弄,绕过他走到床边,撩起床帷整理了下被褥和枕头。 “王爷,都打理妥当了。” 漓钺走到床边,淡淡地道:“小香,本王病中无聊得紧,为本王读会书吧。” “王爷想听什么样的书?” 他指了指屏风旁的书架,“那边有一本《三国志》。”说完便抬了脚靠坐在床头。 我按照他的指示取了那书来,他又示意我坐到床旁边的椅子上,神情肃然,“翻到卷三十五,《出师表》。念!” 我赶忙翻到那一页,屏气凝神。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这一篇忠义的谏文,读来皆是创业兴国的肺腑之言,率直质朴、恳切忠贞。莫怪乎后人谓之曰:“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通报,“皇上驾到!” 是小李子的声音,景儿已在门外。我欣喜地起身望向漓钺,漓钺笑了笑,“去吧!” 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景儿堆着一脸笑探究地打量着我,大概是我这一身的丫鬟打扮让他有些不习惯吧。他自己今日也是一身常服,戴着个小儒帽,倒像个小学童。 他拉了我小声问道:“姐姐,皇叔是真病了吗?” “要不然皇上驾临是为何故。”我这话是说给他旁边的小李子听的,此事不容任何人乱嚼舌根。“皇叔操劳国事伤了身体,皇上能屈尊过府探望,实是仁德孝义。” “姐姐说得是。”他鼓了鼓小脸。 “景儿,姐姐这些天好想你。”我一改刚刚的严肃,对他温柔一笑。 他稚嫩的小脸竟然红了起来,小声嘀咕着:“我还以为姐姐忘了我了。” 我有些好笑地拉过他的手,“皇上进来说话可好?” “嗯。” 我从林嬷嬷手中接过茶水,带着景儿进到屋内。小李子和林嬷嬷守在门外,其他奴仆纷纷退到院子里静候差遣。 越过屏风,隔着床帷隐约见到漓钺仍是靠坐在床头。皇叔摄政王位极人臣,既是长辈,又兼辅国、教导帝王的职责,见到皇帝自是不必行礼下跪的,反而景儿还需得以长辈之礼敬奉他。 景儿站在床边隔着床帷向漓钺恭敬一拜,“皇叔,侄儿听说你病了,特来探望。” “皇上有心了,坐吧。” 景儿依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手触到桌上的那本书,页面还停留在出师表那一页。 “这便是皇姐方才诵读的文章啊。前段时间侄儿跟着太傅学过这一段。” “皇上可有心得?”漓钺问。 “侄儿年纪尚幼,还不能完全理解书中词句的含义,只有些许感怀。” “哦?皇上说说看。” “侄儿觉得现在的皇叔就像写这篇《出师表》的诸葛武侯,皇叔虽然犹在病中,仍然忧心国事,令侄儿万分惭愧。” 景儿能意会到这一层,实属不易。看来这一年里他当真长进不少,漓钺是真正用心在培养他。 第七十八章 江山图(下) “皇上无须惭愧,总有一天这江山重任会交到皇上手上,这一天也不远了。” “皇叔这话竟像是要抛下侄儿了,可那帮大臣们各个如狼似虎,说不定哪天把侄儿给吃了。”说着说着竟还像受了委屈般垂下了脑袋。 “朝中众臣皆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哪有手臂吃了主人的?”漓钺低低笑着。 景儿瘪着小嘴儿诉道:“皇叔不在,今早太和殿上那群大臣们都要上房揭瓦了。一个劲地逼着我给他们主持公道,拿主意。” 漓钺不在,当由姑父陈丞相主持朝议,难道就连姑父也压不住那群大臣了吗?竟让他们欺负到皇上头上。 “他们既要皇上拿主意,皇上心中可有主意?” “撇去那些乌七八糟,让人琢磨不透的理由,只把抚州的灾民当成是与我们一样生活在这漓水大地上的人们,无论如何都该救他们。” “皇上仁德本心天成,是我漓国万民之福。” “虚有仁德之心,又能做成何事?侄儿仍然什么也做不了。” “皇上乃是天子,受万人尊崇。天子若有心愿,自有无数人来达成。” “可是那无数人里,哪些人才是真心为着天子和百姓效力的?” 景儿这般年岁,便已有了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雄心壮志,父皇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香儿,将那画拿出来给皇上一观。”漓钺突然叫了我。 我赶忙取了画卷,在景儿面前展开来。 “皇上有福了,今日能得见皇叔的大作。”我有意提示他。 景儿起身惊叹:“皇叔画艺绝伦,我漓国的江河山川在皇叔笔下跃然纸上,侄儿虽从未见过这些山川,但对着这画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漓国江山之壮美,这画不及万一,倒是辛苦你姐姐帮忙装裱了。” 景儿万分诧异地看向我,“姐姐竟也习得这些高雅之趣了,当真令人震惊!” 这小子是在损我吧!算了,好不容易才见到他,被他贫上两句只当是挠痒痒了。倒是漓钺为何提起裱画的事?我不过帮忙刷了几刷子浆糊,也没做旁的事,何来辛苦? “姐姐的气色倒是比在宫中的时候好上了许多,皇叔这府邸果然养人,难怪姐姐往年总是乐不思蜀。” 这小子皮痒了,竟然取笑起我来。只是碍于此情此景,我只能硬生生地忍下教训他的冲动,随即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皇上,你今日说得太多了,喝杯茶润润喉。” “姐姐,我不渴。”他一脸嫌弃道。 “皇上!”我板着一张脸俯视着他,很有种他若不接就要与他干仗的气势。 他尴尬地咳了咳,终是接下了,讪讪道:“姐姐说得是,我口好渴啊。” 他一边抿了口茶,一边望向画卷的左上角。“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又转向漓钺的方向,好奇地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千秋万载,即便当权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山河还是那山河,天下仍是那个天下。历史长河浩浩殇殇,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并非那一小撮辨不清时事的人能左右的。” “皇叔所说的这时事侄儿不甚明了。”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叔的意思是百姓乃是立国之本,只要是有益于百姓的事都应该去做是吗?” “皇上圣明!” 听着他二人这般你来我往的对话,我心中满是暖意温情。漓钺已是潜移默化将这为君之道一点一滴灌输给了景儿,景儿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君王的胸怀和气度。 他二人的关系比之一年前更加亲近了。若说以往漓钺对景儿是严苛的,而如今虽然仍是严厉,但景儿在他面前已毫无局促之感。景儿将他当作师长一样敬着、奉着,或许还将他当作偶像一样崇拜着。 景儿取了桌上的画卷,仔细观摩起来,“皇叔这画气势磅礴,正如皇叔的胸襟一般。可否借与侄儿观赏几日?。” 漓钺顿了顿,沉声道:“皇上有何打算?” 景儿拧巴着小脸叹着气:“果然瞒不过皇叔慧眼,侄儿深恐明日朝上诸位大人们打将起来,这池鱼之殃怕是躲不过了,侄儿想用这画替自己挡上一挡。” 漓钺沉声笑了笑,“这画既然皇上喜欢便拿去吧。” 景儿起身朝漓钺再拜:“多谢皇叔。” 漓钺一早便猜到景儿会向他求这画,在他画这画的时候他是如何想的?他已猜到景儿处境了吗? “香儿,听说你今日为皇上备了美食,我也好生期待。”漓钺隔着帷帐望向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是真的期待,还是借故支开我? 有些事他既不想让我知晓,我又何必徒增烦恼。 我应声退了出去,留了他二人在房中继续叙话。 第七十九章 心太软 景儿这孩子平日里喜欢荤食和甜食,果蔬是甚少碰的。母后在的时候总是为这事发愁,但这许多年过来,我也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 我与景儿在吃食上的爱好完全是南辕北辙,但有一点是共通的,我和他都喜欢精致讲究的吃食,就是俗话说的外貌协会,得先入了眼,才有动筷子的冲动。 大概是从小被母后给惯出来的,母后厨艺精深,恐怕连御膳监的御厨们都要被她给比下去了。平日里母后除了主持宫内的大小事务之外,在我们一家人的吃食上她更是事必躬亲,由是我们在吃食上格外的挑剔。 食谱昨日我便拟好了,现下林嬷嬷已备好了所有的食材。在厨娘们的帮忙下,大概一个时辰就做好了这一桌子十道菜。 林嬷嬷请了漓钺和景儿一同来到餐厅,漓钺换了一身素色袍子,整个人清俊风雅了许多,比起往日的威风凛凛,倒真像是生了病的。 他二人就座后,丫鬟们便按我的吩咐开始上菜。 先给他们两人一人一盅冰糖炖雪梨暖暖胃。秋日气候无常,一时燥热、一时寒凉,雪梨有润肺清燥、止咳化痰、养血生肌的作用,有病治病,没病预防预防,增强抵抗力也是好的。 接着便是景儿最爱的荤食,红烧肉、草原香拌牛肉、板栗烧鸡、西湖醋鱼、白灼虾,这无肉不欢的小家伙,先勾起他的食欲再说。景儿一边吃着汤盅里的雪梨,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丫鬟们手上的盘子,那汤盅里的汤不知是汤水还是他的口水。 我故意让人把这些荤的菜肴往漓钺那边摆,景儿那一脸哀怨无奈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 接下来便是莲花白菜、薯泥蔬菜米饭丸子、胡萝卜小饼、心太软,都摆在靠近景儿的这一边。 以上十道菜便上齐了。每一道菜的份量少而精,正好够他二人分食的。 其实在做的时候是做了不少的,装盘的时候斟酌了他们两人的食量,按照合适的份量装了盘。其余都分给了王府里的奴仆们权当晚饭加餐了。 景儿隔着这几道素食,仿似望穿秋水般盯着远处的荤食,又一脸期期艾艾地将目光转回到自己面前的这几道素食,那小眼神别提多可怜了。 漓钺在一旁看着我和景儿互相之间富有层次的眼神较量,微微摇了摇头低低笑着。 景儿皱了一张小脸,委屈地夹起前面盘子里的一颗红枣,放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着。忽而兴奋着一张脸转过头来问我:“姐姐,这枣真好吃,红枣中间夹了汤圆似的,香甜软糯,叫什么啊?” 我望着他面前的这盘甜点,笑答:“猜得不错,这红枣里面夹的正是汤圆,这盘点心叫心太软。” “心太软……”景儿一边又夹了颗放嘴里嚼着,一边喃喃地:“好菜名,当真贴切!和姐姐爱我的心是一样的。” 我被他噎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慢慢地嚼出了些味儿,这小子还打起感情牌来,为了一口吃的至于吗? “就你嘴甜,不过在姐姐这里还是很受用的。”我往他碗里夹了些白菜和胡萝卜小饼,继续道:“先吃了碗里的这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还是很有节操和原则的。 他无奈地拿起碗,像扒饭一样飞快地扒到嘴里狼吞虎咽着。这般毫无仪态的模样,让我好生捏了把汗。我偷偷往漓钺的方向瞅了瞅,他一派悠闲地自顾自吃着菜,好似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以往在漓钺眼皮子底下,哪次不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哪敢像今日这般造次。看来许多东西已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我变了,景儿长大了,漓钺也变了吗? 看他今日与景儿的谈话,他已经把景儿看作了可以平等对话的大人了。是的,他不再一味把我们当作小孩一样,或是疼宠或是严厉。他给了我们继续成长的空间,给了我们相对的自由。 第八十章 英雄谋 我陆陆续续给景儿夹了红烧肉、牛肉、鸡肉、鱼、虾等荤食,他吃得欢快,我也甚是高兴。除去期间我间或给他碗里塞素食,他有些不悦,但也只瘪了瘪嘴,二话不说地就吃了。 我这个弟弟在这个时候真是懂事的没话说,我这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嘴角也不由得弯了弯。 景儿突然放下碗筷,凝着我看了好一会,郑重道:“姐姐,你这眉梢眼角的笑都能把那冬雪给融化了,若是被旁的人看了去,这世间怕是又多了几许痴心之人。” 他这说的又是哪跟哪啊,我赶忙收了脸上的笑,掩了嘴尴尬地咳了咳,“皇上懂的倒不少,是从哪里学得的?嗯,这位师傅当真得好好奖赏一番了。” 我又报复般夹了几个薯泥蔬菜米饭丸子塞到他碗里,他赶忙噤声低着头扒着碗里的菜,再也不敢多言。 这饭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如狂风扫落叶般不一会便吃光了整桌的菜,这是对一个厨师最简单、最直接的赞美,我欣然接受了。 吃完晚饭景儿便以课业为由遁走了,我本想送他出门,他却高深莫测地来了句:“姐姐,皇叔还在病中,就有劳姐姐连同我的份,在皇叔身边照顾一阵,全了我们的孝心。” 我简直惊呆了,是谁教他说这些话的? “香儿,我这把老骨头这段时间就有劳你了。”漓钺不紧不慢地又给我补了一刀。 他们俩人倒唱起双簧来了,狼狈为奸合起伙来算计我。 景儿走后,我也随了漓钺离开餐厅。快到寝房门口时,我犹豫起来,“王爷,奴婢一身的烟火气息,怕污了你的寝房。” 他转过身来定定看了我一会,沉着脸一把牵过我的手快步走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拽了我径直走到放衣柜的一角。 他在衣柜的一个抽屉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瓶像是药油的东西。我赶紧捂了捂左右手腕处,莫不是被他发现了? 先前在厨房做饭时,我因为心里有心事,不慎被灶台里微微窜出的火苗灼了一下,当时就已经处理过了。若是常在厨房做事,这点火吻的小伤总也是免不了的。其实一点也不妨事,我当场就命了所有人不得传扬出去。 漓钺又拉了我走到桌子旁,将我按到旁边的椅子里,掀开了我左手臂上的衣袖。那处被火灼痛了莹白肌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鲜红一片,仿若雪中血,凄然中透着绝美。 鲜红的那处自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竟丝丝缕缕地泛起了疼。 “疼吗?”耳畔传来漓钺淡淡的问话。 “嗯。”我小声应着,低垂下头不敢看他。 他取了纱布蘸了些瓶子里的药油,柔柔地扫过那处鲜红,“伤了为何不说?”他语声沉沉的、淡淡的,却又满溢着疼惜,仿似那融化的冬雪融进了我的心田,温暖一片,那灼痛处似乎也好了五分。 “只是小伤,皇叔莫要担心。” “你总是这样,心里的苦从不说与别人。” “香儿不苦,香儿只觉得从未像如今这样幸福过。” 他突然将我抱起靠坐在他身上,紧紧揽住我的肩,凑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我任由他抱着我,靠着他温暖又宽阔的胸膛,只愿时间就此停住。他是那诱人沉溺的毒药,可我却甘之如饴。 “皇叔,明日朝上会如何?” “波云诡谲。” 我心中一沉,难道连他都没有把握了吗? “这般明了的赈灾之事,怎会变得如此复杂?” “从来复杂的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人心,人心本就难测。” “皇叔此时称病便是要测度人心吗?” 漓钺低低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我,却给我吃了颗定心丸。 “你的愿望,皇上的愿望,不久便会实现。” “皇上……景儿他还那般小,便要参与到那些权谋里。”我幽幽叹息着,心里止不住地心疼。 “你怪我了吗?”他捧了我的脸,一瞬不瞬凝着我的眼。 我回视向他,眼中坚定,“景儿他是漓国的君王,终有一日他要面对这些,我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 且漓钺将那幅江山图给了景儿,便是最好的护佑。无论出了何事,漓钺总是挡在他面前的。漓钺为景儿挡去了外面的风雨,承担了所有的仇怨和猜忌,成全了景儿的圣明。 “权谋不过谋一时,谋己身。若要兴国还需得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皇上身上便有这种气概。”漓钺笃定而坚决的神情让我为之一振。 自七年前举全国之力征西,成功收复抚州后,国力耗损之巨不可估量,漓北、漓西好些地方的百姓仍然过着三餐不继、四时无着的日子。但在此间漓钺已将那希望的种子播下,只待景儿于将来的某一天采收那丰收的果实。 “漓国有皇叔,定能再次称雄于这片神州大地。” 漓钺扶了我起身,又替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和裙裾上的褶皱,柔声道:“香儿,去和大伙儿一起吃晚饭吧。吃完饭早些回去歇息。” “嗯。” 我朝他福了福身后,转身欲走,便听得背后传来他温柔又醇厚的语声:“明日我也想尝尝那心太软。” 我陡然想起晚饭时,那一盘子心太软都进了景儿那小吃货的肚皮,漓钺竟是一口也未尝到,他那时如同父亲一样慈爱地惯着景儿的吧。 我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定叫皇叔满意。” 他凝着我半晌未挪步,竟是看痴了。 第八十一章 太虚境 漓钺叫我早些歇息,我便听了他的话,吃完晚饭不多时便睡了。 一是我确实也累了,今日一天我回想起了太多的过往,飘萍一般的身子似乎重新找到了依靠。即便我已经下定决心斩断这孽缘,割开这依恋,心中仍止不住地憾恨,就让我这断梗浮萍再多停留两日吧。 再者,今日有几桩事实在令我疑惑,不该有的记忆和情绪怎会莫名出现在我身上呢?此间事必得找紫浓姐姐问上一问,不知今晚是否还有机缘得见她。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又来到了昨晚所见的山谷里,但今日山谷里的雾气比之昨日更甚,我完全辨不清方位,一步也挪不出去。 忽然间灰白的雾色在一瞬间散尽,一间竹制的小屋赫然映入我的眼帘,门头上书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篱居”,看来这小屋的主人颇为闲情雅趣。 我猛然想起昨晚梦中所见的那间竹屋,温雅娴静的感觉如出一辙,紫浓姐姐会在里面吗? 我蹑手蹑脚犹豫地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朝里开了,门口未见一人,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我抚了抚胸口狂跳的心,压抑着胸中即将冲出的强烈的惧意,朝里望了望。竹制的茶桌、竹凳,还有里边的竹床,这不正是昨日那间竹屋吗? 我的目光落在那竹床上,床上有一人盖着被子朝里面侧躺着,那身影有几分熟悉,我毫不犹豫小跑到床边,轻声唤着:“紫浓姐姐……” 她挣扎着翻过身来望向我,“香儿来了。”她面色苍白,声音也有些低哑了。 我坐到床边捉了她的手,有些担心地探问:“姐姐,才一日未见,你怎病成这般?” “还记得早上我和你说的话吗?” “姐姐现在还在我手上的玉镯里吗?”我下意识摸了摸右手腕,却不见那玉镯的踪影。 她见我万分疑惑,含笑解释道:“现下我们两人的精神游丝都在那玉镯的太虚境里。” 我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原来我犹在梦中,难怪遇到这般玄妙之事,只是这感觉太过真实了,真实得我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那小小的玉镯竟能容得下这山谷、这竹屋,还有我和你。”我打趣着。 “不,是太虚境。”她斩钉截铁道,似乎这世上真有这么个地方。 我环顾着屋内四周,这屋内的陈设与平日里所见的屋子并未有哪里不同。 “这太虚境又是怎样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这太虚境又怎会出现在我那玉镯里?”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她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着怎样向我这个凡人解释这些神秘而玄妙的问题。 “我一直在找寻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寻了她多久。直到前天晚上,我受到重紫的感召,才终于一偿心愿。”她幽幽望着我。 “姐姐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是我吗?”前天晚上正是小株儿开花的那晚,那晚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紫浓。 “是的,香儿。”她紧咬着唇,眼中泛着泪光,脸上的神情却是愉悦的、欣喜的。“那晚,借由重紫灵媒,我终于见到了你。那一刻我便记起了我存在的理由,还有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什么?” “呆在你身边,伴着你,辅助你,实现你的愿望。”她目光坚定地望着我。 我猛然记起那晚在小株儿面前开玩笑似地许下的心愿,它竟真的给我派了一位神人过来,这神人现在正一本正经地说要帮我实现愿望。 “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野丫头,承蒙姐姐不弃,愿意伴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顿了顿,又想起那玉镯来,“姐姐是何机缘来到这玉镯里的?” “昨晚,我第一次见到那玉镯时,只觉得说不出的亲切,那里有我熟悉的味道和气息,让我眷念不已。于是神差鬼使地催动了全身的灵力将这太虚境连结到这玉镯的虚空里。从此以后你便可以随时见到我了。” “所以你现在病了,是因为灵力虚弱导致的吗?”我心中担忧,毕竟她是因为我才耗损了灵力。 “无妨,容我休整一日,明日便恢复了。” 我与她心意相通,所以此时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但我心里却微微升起了些无力感。 “姐姐,你病了香儿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实在惭愧。” 她挣扎着坐起身,我赶忙起身扶着她慢慢靠着床头。她望着我笑了笑,“香儿能为我做的事可多了。你看,要不是你刚刚扶我,我哪起得来?”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更惭愧了。 “那就继续有劳香儿的举手之劳了,香儿扶我出去走走可好?” “嗯。”我点头如捣蒜。 第八十二章 蝶翩跹 我扶着紫浓姐姐缓缓步出了竹屋,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紫色桔梗。满眼的紫犹如那望不到边的紫色海洋,紫灿灿的,真的就如漓钺所描述的那样,只需一眼便能耀了人的眼、摄了人的魂。 我和紫浓姐姐相伴徜徉在这片紫色花海里,宁静而愉悦地闲聊着。 “香儿,你喜欢这片重紫吗?” “喜欢呢,很喜欢!” “有多喜欢?” “姐姐这话问倒我了。”这种似是而非、和情绪相关的感受谁又能说得清。 “比起你屋里那株重紫,我这里这片如何?” “姐姐这里的重紫朵朵艳丽无双,岂是我那小株儿能比的?”当真是有比较才有伤害。 “可我分明能感觉到你心中的不同。” 我沉吟了一会,笃定道:“我于百花丛中相中了那一朵,把心给了它,从此世间繁花即便能入了我的眼,却再也进不了我的心。” “原是如此!”她微微顿了一会,复又问道:“你身边那个男人比起你那小株儿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是在问漓钺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花是花,人是人,又岂能相提并论?”我没有想到她会将这完全不相干的两者混为一谈。 “我倒觉得你对这两者的感觉有许多相似之处。” 或许她说得对,可我早已辨不清了。 我自小便喜欢扮作男孩子的模样在外面交朋结友,与人交心的时候也颇多。只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我又生就了一副女孩子的身子,这世界的色彩便再也不一样了。 许多人再也不得见,许多事再也无法提及,许多的情也只能深埋进心里,一层一层裹覆起来。久而久之,情淡了,心也麻木了。 此间得了紫浓姐姐这个知心人是我的福气,她与我心意相通,竟比我还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我与姐姐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姐姐在我心中已然是不同的。姐姐对我意味着什么,姐姐可知道?” “世上另一个我。” “另一个我?”我只一瞬的诧异,便立刻认同了。若非如此我们两人又怎会心意相通,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这番诡异的际遇满心欢喜,只觉心都是圆满的。 “香儿,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她语声轻轻柔柔的,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动得想哭,我终于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与她相视,相望,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在我们眼里,在我们相握的手心里。 我和紫浓姐姐继续前行,行到花海中央时停了下来,她轻轻拂了拂纱袖,旁边的两株桔梗一瞬间化作了两个紫色的蒲团,蹦蹦跳跳地来到我们脚下。 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只觉得万分新奇。 紫浓姐姐弯下腰盘腿坐于蒲团上,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尽力弯折小腿,奈何腿骨坚硬,怎样也不尽如人意,倒成了东施效颦。 我这个人平日里是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的,今日怎的还较起劲了?她能做的,我也想尽力去做,难道就因了她是另一个我,便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面子吗? 她看着我这般笨拙的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我平日太过无聊,打坐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你实在不必学我,随意便好。” 听她这般说,我赶忙收起忸怩之态,随意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紫浓姐姐闭了双眼,凝神屏息,两手拈花指互缠互绕,指尖幻化出无数五彩斑斓的蝶,一瞬间涌向四方。 那无数只彩蝶在这桔梗花海里翩翩起舞,为这个一望无际的紫色世界点缀上了勃勃的生机。却又在一瞬间汇拢于她指尖,还了这个世界一个紫色的清静,仿佛刚刚的五光十色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这哪是我学得来的,我犹自沉浸在刚刚的缤纷幻梦中,不愿醒来。 第八十三章 明心茶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我被这似哀婉、似欢娱的声音唤醒了,幽幽问道:“姐姐为何而悲,为何而乐?” 紫浓姐姐慢慢睁开眼,有些歉然地回望向我,“香儿,我今早那股子心伤带累了你,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猛然想起今早在餐厅见到漓钺时的失控,那时我心中莫名涌现的悲伤便是紫浓姐姐的吗?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姐姐是为皇叔而心伤吗?” “我那时见到他,仿佛是见到了一个曾经与我生离死别,现在又死而复生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她语调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原来是真的,他二人怕是早就认识的,而且交情还不是一般的深,难怪我当时一时悲、一时喜,到最后喜极而泣上赶子扑到漓钺怀里。 “姐姐与皇叔有旧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许多年前,久到我已不记得有多久,为了穿梭到这个世界,为了太虚境能接纳我,我放弃了前世所有的记忆。” 她虽然没有记忆,可她的感觉和感情又是那般强烈而分明,却让她记得她所付出的代价,“值得吗?” “见到你,见到他,便是值得的!”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脸上渐渐恢复了些红润。 我心中不断涌起对她的怜惜,这是我的自怜吗?对另一个我的怜取之心。“姐姐,你身上好些了吗?” “我已恢复了一大半了。” 才这么一会她就自愈了,我心中很是高兴,也有些好奇,“姐姐可是吃了什么仙药?” 她笑了笑,“是呢!这片重紫便是那仙药。” 我又想起刚刚她指尖幻化出的彩蝶,“莫非和姐姐刚刚施展的术法有关?” “不错,那是汲取灵力的“蝶灵之术”。” 原来如此,只是那蝶吸取的是谁的灵力?此间除了我们两人,只余下这一地的重紫,“这些蝶灵汲取的是重紫的灵力吗?” “正是,这重紫本就是用来集聚灵力的。” 越聊下去谜团越多,我这样的凡人知道这些又有何用。于是不再追问,接着我又关心起她身体恢复的情况。 我们在这花丛中继续呆了一小会后,回了那竹屋里。紫浓姐姐端出了茶壶、茶杯,还是昨晚那紫砂壶,我的舌尖瞬间泛起丝丝甜意,勾起了我对昨日甘茶的回忆。 紫浓姐姐有意无意地问着我:“香儿,今日想尝尝什么味道,苦、酸、甘、辛、咸、淡?” 我托着腮小小思忖了会儿,俏皮地道:“咸的,我要咸的,听着就觉得新鲜!” “稍后可别后悔哦!”她憋着笑瞅了我好一会。 看着她这般古怪的模样,我已有些后悔,可我仍旧逞能地憋了句:“试过才知道。”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试探地啜饮着。 清香甘醇,味道与昨晚的茶毫无二致。待饮尽后,口腔里回味的便再也不是茶的味道了,舌尖、喉头慢慢溢出丝丝缕缕类似咸的味道,这味道随着累积越发厚重起来,仿佛吃进去的是那满含着委屈的泪水一般。我能感觉到我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好笑,难怪紫浓姐姐刚刚憋着笑。我瘪了瘪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姐姐你要笑便笑吧,好好的一个仙女这般捉弄人!” 得了我这客套话,她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多谢香儿夸奖!滋味如何?” 我仍旧死鸭子嘴硬:“不好也不坏。” 她敛眉收了笑,“这茶可以激发人的情绪和感受,我曾希望借助它找回些许记忆。” 难怪我吃着这咸茶,那些委屈的往事一股脑全涌上来了。她看着我这般受气包的模样,不自然地咳了咳,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犹豫地接过茶杯,却也不沾口。 我猜我这时的表情肯定很精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我这才刚被那咸茶给伤了,此时是再不敢逞强,若再饮,怕是连婴儿时期的委屈也一并回忆起了。 于是接着刚刚的话题,“姐姐找回一些记忆了吗?”我一边故作好奇的问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杯子。 “一丝一毫也没有。”她眼里闪过一瞬的落寞,随即又淡淡笑着,“好在我还有这明心茶,偶尔还可感受些许悲欢离合,不至于整日里混混沌沌。” 我能切身体会到她的寂寥,这虚空之境里除了这竹屋和漫山遍野的重紫,再没有其他色彩。或许这茶便是她唯一聊以遣怀之物。 第八十四章 芳菲菲 “明心……明心所以见性。”我喃喃自语着,“这六味茶竟还有个这般好听的名字。” 紫浓姐姐起身来到我身旁,她执起我面前的茶杯,再次递给我,我犹豫再三还是接下了。我虽接下了,可我没打算喝下去,就这么拿着茶杯无所适从地、胡乱地朝四周望了望。 她望着我憋屈的模样,笑了笑,“香儿心中委屈?” 有一个随时能心意相通的人,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生在世,难免经受些挫折。过去了就忘了。”我敷衍着她。 “香儿现在可委屈?”她追问。 “姐姐究竟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她是唯一愿意聆听我的人,在她面前我可以毫不掩饰,做真正的自己。 “香儿可是因了那人而委屈了自己?” 先前的那杯咸茶似乎到现在才真正发挥了全部的作用,我混沌的脑子一瞬间清晰无比,皆是我与漓钺的爱恨纠缠。“委屈吗?我不知道。” “明心,是为发现自己的真心;见性,是见到自己本来的真性。香儿可见到了自己的真心?” “我的真心为何,我不愿分辨。”我望着她惨然一笑。 她将我拥入怀中,她依旧站着,任我的头靠在她腰间,“你本是自由飞翔的小鸟,如今却做了那笼中的金丝雀。”她语调里满是疼惜与慈爱,她身上的味道温暖又让人安心。 “姐姐,这是我欠了他的,我并不后悔。” “傻孩子,你将自己的真心藏起来,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 我的真心?她竟比我自己还了解。“姐姐,香儿的心仍然向往那自由的天空,终有一日我会回到那片属于我的天空,自由自在。” “你要离开他?” “我应该远离他。” 她顿了顿,叹息着:“白日里,我瞧着你们一双璧人,只觉得心都是圆满的。” 那是因为我的心也是圆满的,我那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甚至有那么一刻我竟然祈求时间就此停止在那里。 “姐姐,我那时怎会突然见到那些幻象?” 我在那老桂树下看到漓钺一坛接一坛地灌着酒,放浪形骸的狂放模样。我在书房的书案前看到漓钺带着醉意画的那幅《月下美人图》,他的神情迷醉、压抑而哀伤。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他也如同世间的其他男子一般,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失魂落魄,爱而不得相思成狂。 若是和紫浓姐姐无关,我也只能当成是自己的错觉、幻想了。 她沉吟了片刻答道:“是我让那老桂树和书案告诉你的。” 原来是真的! “姐姐,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有这些便足够了。” “不奇怪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姐姐乃是天人,自有通天的道法。”她并不是一般的残魂、灵魅,不知为何我心中会有这般想法,并且十分的笃定。 她微微愣了下,随即了然,浅笑着抬起右手,指尖轻捻,幽幽幻化出一朵洁白的小花,与白日里游园时所见的小野花一般无二。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她将那朵洁白的小花轻轻插在我发间,继续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草一木,即便是块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我怀着敬畏之心看待他们,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分享我的心情,他们便把我看作了他们中的一员。” 这般的话语,若非出自神人之口,便是疯魔了。而我自然是相信前者的。 “这其中也包括人吗?”其实我想问的是这其中也包括我吗,她与我也是这般结识的吗?这对我很重要,我以为我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她捂着嘴笑了笑,“香儿这是吃醋了吗?” 我被她这突来的调笑噎住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坦然道:“算是吧!”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是为你而来。” “他呢?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虽然相信她,可她身上的谜团太多。她这般突然地来到我身边,又寄身在漓钺送我的玉镯里。我能感受到她对漓钺不一般的感情,可又辨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脑子里胡乱猜测着,都要打结了。 “与你一样的存在。”她声音柔柔的,目光却无比地坚定。 她握了我还抓着杯子的手,不一会我能感觉到那杯子里的水重新热了起来。 “香儿,这是淡茶,喝了它你会觉得舒服些。” 不是咸茶啊,真是丢脸到家了,先前错怪了她的好意。我赶忙捧着那淡茶急急地几口就喝完了。 不一会我只觉心静如水,前所未有的平和。这淡茶好生神奇,方才还如波涛汹涌的情绪这一会儿便沉静如海了。 我微微打了个哈欠,“若是世人都能有幸品一品姐姐的淡茶,体会这无欲无求的宁静,这世间便再也没有纷争了。” “若是大家都无欲无求了,这世间岂不少了许多的乐趣。”她搬了个凳子坐在我身边,抱了我靠在她肩上,柔柔哄着:“香儿,睡吧!” 我依偎在她柔软的肩上,她温柔的声音仿佛轻柔的羽毛,在我耳际四周柔柔扫过,倦意一波一波朝我袭来,我迷蒙的双眼渐渐阖上。 最后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她说了句:“若是想我了,唤我的名字我便会出现。不然我不会随意出现打扰你的生活。” 第八十五章 傻姑娘 “香儿,我和皇上的感觉竟然是一样的。” 漓钺无比缓慢地吃完面前的一整盘心太软,接过我递给他的餐布,一边随意抹着嘴,一边暧昧地笑着。 他也不怕腻着,虽然不似昨日淋了糖浆,今日做的这心太软淋的桂花酱,是特意找林嬷嬷要来的,桂花香甜,甘而不腻,可也经不起吃这么许多。 况且我有意多做了些,只是客套罢了,他真没必要为了全我的面子强迫自己。 景儿昨日说什么来着?“这心太软,香甜软糯,就像姐姐爱我的心一样。”仿佛是这句。我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也和景儿一样把我当姐姐了。 昨夜睡得沉,一夜好眠,今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漓钺早就练完剑了,我这丫鬟当真极不称职。 我是在匆忙中给他做的这顿早餐,按着他平日的饭量故意多做了些,掂量着他是怎么也吃不完的,这样他就不会找我碴了,这便是我的如意算盘。 可谁承想,他竟面不改色,而且神情颇为愉悦地全给吃完了。吃完还不忘调笑我,我都怀疑他是故意如此的,可心里仍免不得心疼。 我赶忙取了些温热的茶水递给他,他接过茶杯,又将我拉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知道心疼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他早已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却仍纵容了我。 他凑到我身旁,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渐渐接近,紧接着便传来他低低的赞叹:“你头上的小白花甚是可爱!” 小白花?今早梳洗得匆忙,匆忙地都没来得及对镜自照,所以我今日是怎样一副妆扮我是半分印象也没有的。 我又想起昨晚梦中紫浓姐姐为我簪的那朵小白花。 漓钺抬起手掠过我的鬓角,定在头顶的发髻上。半晌传来他喃喃的叹息:“竟然消失了,是我眼花了吗?” 他讪讪地抽回手,直直地盯着手掌心看了片刻,低低笑着,“我定是魔怔了!” 他竟看到了那朵本应只存在于梦中的纯白之花,紫浓姐姐意欲何为啊? 我正兀自担忧中,他突然拉过我的手,迫着我与他相对。他轻轻掀开我左臂上的衣袖,目光灼灼的审视着我那处火吻之红。不得不说他那药油当真管用,昨晚睡前和今早醒来后林嬷嬷又亲自为我涂抹了些,到现在患处竟已好了大半,虽然仍是暗红一片,却并不怎么疼了。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皇叔,香儿已经不疼了。” “可我还疼着。”他沉声道。 “啊?”我不明所以,他又没受伤,不过吃饱了撑着罢了,也不至于到疼的地步啊。 “傻姑娘。”他胸腔里蹦出低沉的笑。随即拉了我靠坐在他身上,他双臂坚实有力,紧紧地将我拢在怀里。我柔顺地依偎着他宽阔、紧实的胸膛,聆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咀嚼着他唤我的那声“傻姑娘”。 以往他偶尔打趣我时,叫过我“小肉包”、“傻孩子”、“傻丫头”,今日这声“傻姑娘”竟还是头一遭,他这般唤着我时我有一瞬的怔愣,他终究已是把我当个姑娘看了。 他摩挲在我鬓发上的指腹渐渐加重了力道,扫过我发间的醇厚清冽的呼吸渐渐浓烈而灼热,他的胸膛里有团火,将我紧紧地包覆在里面,炙烤着我。 “我好想你。”他灼热的吻如急雨般浇落在我发间。 “皇叔……”我心中惶恐,不过一晚没见,他怎会变得这般奇怪,全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温和、淡然的他。 “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吧。”他口中喃喃地、幽幽地,我的心像被蚂蚁咬过一般,麻痒一片,却又泛着丝丝缕缕的疼。 我难耐地扭动着身子,背后传来了我再也无法忽视的异样,顿时难堪得脊背都开始发麻,凉意阵阵。 他莫不是以为我这些日子的顺从,是因为接受了他的感情。我本欲挣开他,却被他抢先紧紧按在他胸前,迫着我与他紧密贴合,似要将我融进血液里。 “皇……”我与他这般情状,这声“皇叔”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我紧咬住下唇,生生咽下卡在喉间的那声疾呼。 “傻姑娘,在你心里,当我是什么?” 他身体的脉动是那般清晰,无论我多么不愿面对,多么不愿承认,此刻拥抱着我的是个对我动了情、动了欲的血气方刚的男子,他对我的执念竟已这般深。 不知怎么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了春宫本子的画面,我又想起了那段热血的青春年华,那时我十三岁,带着小饕盟的兄弟们成日里胡吃海混,期间荒唐事是没少做的,其中就包括收集各种口味的春宫画本子,在街市上调戏良家小妹,等等恶趣味之事。不然我那睿王府恶霸小公子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那时的我便知道男人是什么模样,可我在漓钺面前却仍是毫不避忌,说到底还是我的错。若我谨守分际,长成这般女儿身,就不应该仗着侄女的身份缠着他这十几年,而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生呆在栖梧宫里学那些三从四德的道理。 “在香儿心中,皇叔便是皇叔。”我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的眼,心中清明,再无迟疑。 “你这般乖顺地躺在我怀里任我欺负,只是为了麻痹我吗?” 他竟然晓得,他竟然什么都晓得。可我这般柔顺偎在他怀中,我可有丝毫的不甘愿?没有,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我满心欢喜、心甘情愿。 他捧了我的脸靠在他颈窝处摩挲着,“你该知道,事到如今,我绝不会再放开你。” 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有他的担当,以前担当着整个漓国,现在还要再担当一个我,我会是他沉重的负担,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不愿看他活得这般辛苦。 “你不需对我负责,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是一个女人对她深爱的男人最深切的恳求。如若上天悲悯,请尽快结束这苦痛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紧紧搂着我,我和他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般互相依恋着,紧握着对方的手。因为我们都知道,爱情只在这一刻存在,一旦放手,我与他之间横亘着的东西会再次将我们隔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八十六章 无名火 不知过了多久,漓钺终于放开我独自回了书房。我没有跟上去,他也由了我。 此时偌大的餐厅只余了我一人,满室透着股寒凉,幸好他残留在我身上的暖意还未消散,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坐过的地方,那里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只觉幸福得鼻头都开始泛酸了。 可我终究还是会离开他,我极力甩掉这痛,现在我只想活在这幸福的一刻,暂时抛却所有的俗事繁杂。我起身开始收拾餐桌,收拾完后出门便遇到孟安。我邀了他一同到院子里散散步,现在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延续我的喜悦。 我呼吸着林子里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桂树叶上洒落的阳光,和孟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公主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他淡笑着。 “有吗?”我勾着嘴角故意问他。 “王爷的心情也一直极好,可昨晚不知为何发了大火?” 今早就听林嬷嬷说过漓钺昨晚忙了整晚,几乎没怎么休息。倒是没听说他发脾气,究竟是谁这么厉害,能引得平日里淡漠的他发了大火?难怪总觉得今日的他不太对劲。 “昨晚发生了何事?” “昨晚王爷召了陈丞相、晏大人、傅尚书三位大人来王府议事,直到三位大人离开时都还好好的。”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末了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道:“后来……后来没多久书房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一向对漓钺最为忠心,为何要将漓钺的这些私隐告知我? “我是王爷的属下,也是他的兄弟,我不愿看他这般为难自己。”孟安定定地看向我。 他看我的神情,仿佛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般,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啊,我尴尬地避开他的视线。 “孟大哥认为和我有关吗?” “公主在王爷心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我想若是公主,定能知晓。” “孟大哥,皇叔他向来高深莫测,我如何能知晓他心中所想,你太高看我了。” 本想找人愉快地聊聊天,谁承想又听到这些糟心的事。于是赶紧转了个话题。“孟大哥,安置在惠民局的那些抚州灾民们现下过得如何?” 他停了脚步,笑了笑,“公主若想知道,稍后可直接问晏大人,他现下正在王爷的书房里。” 到底是什么要紧之事,从昨晚到现在间隔这么短的时间,晏大人竟来了两次。莫不是和今早的早朝有关? 我心中忧心景儿,不知早朝上他应对得如何。这般思虑是再也没有闲心散步了。 我回到屋内,准备了些点心、小果,端着茶水来到书房。漓钺和晏大人并没有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而是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陆续为他二人端上茶水和点心,然后像先前一样退到角落里听候差遣。如若没有必要,我实在不愿这般明目张胆地听人墙根。但此事与景儿有关,我是无论如何,即便厚着脸皮也是要呆在这里的。 第八十七章 马屁团 “王爷,他们今日当真会做出让步吗?”晏大人问。 “不只是让步,他们会答应你上疏所书的所有要求。”漓钺答。 “若能如此,抚州有救了。”晏大人欣喜地感叹着。 “此次多亏了皇上鼎立支持。” 我抬了头望向漓钺,他目光清清淡淡的,拿起茶杯浅浅啜饮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的担忧,他在告诉我景儿一切安好,并且做了天子该做的事。 “皇上小小年纪便心系百姓,乃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晏大人看看漓钺,又转头看看我,“王爷那幅《无尽江山图》,今晨经皇上之手展示给百官阅览,日后定能流传万世。” 他这是何意?他拍着漓钺的马屁,却看着我。我尴尬得略略低了下头。 他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尤其是这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把那些个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蝇营狗苟的贪官污吏们全都吓坏了。王爷气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香以为如何?” 看他神情,我今日若不顺着他的话说,他是不会放过我了。拍个马屁也要组团,我在心中一遍遍腹诽着他,却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他定是对漓钺还有所求,我便帮他一帮吧。 “王爷乃是我们漓国万人尊崇的武神,自然是无人可比的。”我堆了一脸笑。 漓钺仍是淡淡的,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着茶水,并不理会我二人的谄媚,仿佛我们是空气一般。我尴尬地别过头去搅着手指。 晏大人看看我,再看看漓钺,扶额懊恼道:“王爷,小香夸你呢,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漓钺放下茶杯,沉声道:“晏青,你还有何事不放心的,一并说了吧。” “你……你这人当真毫无情趣!”晏大人有些气恼地打了个磕巴,旋即忧心道:“王爷,今日虽然明着震慑了那些人,可他们背后的人会如此轻易地屈服吗?” “你相信傅恒吗?”漓钺反问。 “傅尚书办案从未失手,我自然是相信他的。”晏大人如实道。 “那你便是对我心存疑虑了?”漓钺勾起唇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二人之间的氛围微妙起来,平日里铁杆的兄弟情怎么闻着有股火药味儿了? “咱们相识七年来,我何时怀疑过你的决心和能力?可这次的事不同以往,这是国事,却也牵动了王爷的家事。” 我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好的感觉,晏大人是说此次阻碍赈灾的那股力量里还牵扯上了皇族吗? “我漓氏皇族奉国礼为先,只有国事,何来家事?”漓钺铿锵回道。 晏大人半晌未再接话,仿佛憋着一口气,最后叹着气恳求道:“王爷,请准许我去给傅大人打打杂,不做点什么,我这心像被吊着一般。” 他这口气憋得也忒长了,那模样明显就是想借机遁走。这情形于我太过熟悉,我每次说不过漓钺的时候,心底也是这般思忖的。 “你何时也这般婆婆妈妈了?我这王府里正缺打杂的,你整好可以顶上。”漓钺仍是沉静,可那剑眉星目里潜藏的笑意却是那般惑人。 第八十八章 二小姐 晏大人故作哀怨状,“承蒙王爷不弃,小人自是十二万分的愿意,只是小人这粗手粗脚的,也没什么眼力见,若是砸了这个,摔了那个,再一不小心惹了王爷的心肝宝贝什么的,小人可怎生担待得起。” 总觉得他在说“心肝宝贝”四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还朝我这边瞅了瞅。我瞬间感到一股恶寒扑面而来,周身的汗毛全部倒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看来这晏大人也不是个好惹的,他二人这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我又莫名当了一回活箭靶。我正思量着如何脱身时,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随后林嬷嬷端身走了进来。 她依次向我们三人福了福身,最后停在我身旁:“小姐,慕家二小姐来了。” 我刚刚还在为林嬷嬷的到来而惊喜,想着终于可以随她离开这战场了。谁知慕岚竟然来了,在这朝野波云诡谲的当口,她的父亲户部尚书慕光大人已成了晏大人口中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她知道吗? 我抬了头恳求地望向漓钺,我虽知晓在这个时候见慕岚是不妥的,可我怎忍拒绝她。我静静等待着他的判决,默默无语。 “去吧。” 竟是这两个字。他将这简单的两字说得清清淡淡,无关紧要一般。 既然征得了他的同意,我便毫不犹豫步出了房门。却又在门口处停了一下,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究竟想从他眼中探寻些什么,捕捉些什么?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我仍旧是一无所知。 我在丹桂园的偏房,我曾经的居所等待着慕岚。我与她自小相识,这丹桂园里也曾到处都是我和她相互追逐、嬉闹的身影。彼时的我们无忧亦无虑,这世界无一不是美好的。如今我满腹心事,却是一句也不能说与她。 不多时便等来了她,她满脸喜色朝我奔来,一双亮晶晶的眼忽闪忽闪的,满室生辉。我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我们还是八岁的稚童,盼啊盼,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见了面自是毫无顾忌,觉得在一起怎么胡闹都是不够的。 那时候多好啊,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起身扶住了她扑向我的身子,握了她的手,安抚着她和我坐在一处聊天。 我忍不住打趣她:“看你这副粉面含春的模样,又看上哪家俏郎君了?” “公主……”她满脸娇羞地嗔道。 我捏了捏她娇俏的小下巴,收起玩心,“说吧,有什么喜事?” “公主,我又自由了,爹爹解除了对我的禁足。”她欣喜道。 我也为她高兴,她这般天真活泼的性子,正应该像那无拘无束的彩蝶般,在蓝天下,在田野里,翩翩飞舞,而不是囿于深宅苑墙内。 “你别告诉我,你才被放出来就找来了这里。” 她这么快就忘了是什么原因才被禁足的,怎的就不长记性呢? 她挠了挠不太灵光的小脑袋,“其实爹爹昨日就放了我。我昨日去洗石庵看望姐姐了。” “雪姐姐她还好吗?”不知为何对她总有些歉疚,那日我已隐隐约约知道漓钺心里有我,却还是答应帮她牵红线,连累她至此。 “姐姐她一切安好,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慕岚顿了顿,有些犹豫地继续道:“公主,姐姐她今晚想单独见见你。” 这丫头怎么总给我出难题。 第八十九章 状元郎 “慕岚,我现在没办法马上答复你,我在这睿王府里还是戴罪之身呢,容我想想好吗?”我和她打着商量。 “嗯。”她轻声应着,复又补了一句:“姐姐也说了,全凭公主的意愿,叫我不要拿我们过往的情意逼迫你。” 雪姐姐她竟为我和慕岚考虑至斯,让我不免感怀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和缘份。 “和我说说你那未来的姐夫吧,他是个怎样的人?” “听爹爹说他是许辂大人的长孙。” 这朝堂上还能有几个许辂大人?兵部尚书许辂,三朝元老。他少年时便跟随我的祖父孝武皇帝力抗北方的郮国,几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漓国的万里河山,其间战功书之不尽,足可彪炳千古。 他的长孙许时也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这许时实在算是许家的异类了。许家后人自幼从军历练,只他十三岁时放弃军籍,弃武从文,十七岁时便在殿试上拔得头筹,成为漓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那一年正是漓钺带着征西军在漓西鏖战之时,那时我与慕岚还未相识,那时我因了他的离开终日闷闷不乐,父皇母后看在眼里,后来但凡宫中有宴会都会带上我,我自小爱凑热闹,只有这样的场合才能激发我玩闹的本性。 那一日,父皇在宫中设宴款待三甲士子,我也有幸与会。在琼林宴上各色青年才俊中,我只看了他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隔水望芙蕖,芙蕖红灼灼。 我与他隔着一池灼灼芙蕖,我却觉得自己犹在他身旁。 他的皮肤比起他身旁其他人稍稍黝黑一些,健康的小麦色带着迷人的光洁感,一双英武的眉衬得他与旁人格外的不同,全不像个文人。 只是整晚他都分外沉默,敛着剑眉,俊脸上全无喜色,只在有人敬酒时,说上两句客套话。 我那时只觉得他是个令人神往的神秘少年郎,到如今我才渐渐明白那晚他所承受的责难与重压。他的父兄全都在战场上挥舞着刀枪剑戟,带头拼杀,抛头颅洒热血;而他却做了那朝堂上只需执笔的文官。我现在才想起那些主动来敬他酒的人,眼里都带着鄙夷讽意。 我记得那晚姑姑还曾凑到我耳边揶揄我:“香儿可是相中了那许家儿郎?” 我是怎么回她的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的脸整晚热辣辣的,定是比那满池的灼灼芙蕖还要鲜艳。 后来这满池的芙蕖总是不期然来到我梦里。再后来偶然听说他在翰林院供职,寻着机会便偷偷跑去看他,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漓钺得胜归来。 所以当漓钺满脸胡茬的野人样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完全不能接受,即便是梦里的他也该是许时那般模样,于是揪着一颗幼弱的心躲了他好些天。 再见他时,我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好生哭闹了一场,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我自然是故意的,可他却毫不在意。他揉了揉我的发,“香儿,我回来了。”声音里缱绻了无限柔情,英挺的眉疏朗而温润,竟与我梦里的那个许时重合了。 此后好多年我都辨不清,那日灼灼芙蕖,我望着的是他,还是许时。 到如今,许时长什么样我早已记不清了。才忽然意识到我竟把旁人当作他思念了那么许久。 第九十章 大色狼 “慕岚,你未来的姐夫许时大人,年纪轻轻就已位列户部左侍郎,日后前途定不可估量。”这般的他也是配得上雪姐姐的。 “他再好,却不是姐姐所爱。”慕岚垂着头叹息着。 我拉过她的手,望进她的眼,“慕岚,答应我,你以后定要找一个你爱他,他也全心爱你的人嫁了。” 我这辈子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了,雪姐姐也被迫另择了他人。我却更加希望慕岚能得到我们不可能再有的幸福,一辈子生活在爱里,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值得上天的眷顾。 “公主,你怎的突然正经起来,我好不适应。”她一脸别扭地望着我。 好不容易和这丫头正经一回,竟被吐槽回来。我无奈摆摆头,将她拉近我,搭上她的肩,柔声确认道:“一定答应我。” 她有些愣住,呆呆地应着:“好……” 之后我们随意吃了些点心、小果,又闲聊了些日常琐事,不多久便到了午饭时间。我们跟着林嬷嬷一起来到餐厅,却见到漓钺和晏大人已端坐在座位上。 “大色狼……”随着慕岚一声疾呼,这一屋子人全被震住了,除了漓钺。 漓钺一脸悠闲看好戏的表情盯着晏大人,我侧过头看向慕岚,只见她一脸羞愤地怒视着晏大人的方向。 这是怎么啦,莫非他们早已认识?只是看样子似乎并不怎么愉快。 “小白兔。”晏大人一脸抽搐地站起身。 慕岚羞怒得转身欲走,我赶紧一把拉住她,小声哄道:“慕岚,给我个面子,咱有什么吃完饭再说,好不!” 慕岚眼角都泛起了泪花,双手紧握成拳,我心下一惊,这丫头可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了?这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着的拳慢慢松了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吃饭吧,还真有点饿了。” 我们两人落座在漓钺一侧,这顿饭吃得甚是静默。慕岚自顾自低头扒着饭,谁也不看;晏大人时不时侧过头看她两眼;我与漓钺两人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我借故拉着慕岚来到桂树林里散步。 “慕岚,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讨回。” “没……我没受委屈。”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完抿了抿唇。 “他欺负你了吗?” 她仍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急切地问道。 她顿了好一会,终于开口:“公主,你还记得我去华英殿找你的那一日吗?” 我自然记得,就是因为那日的事她才会被禁足的。那日她求我帮雪姐姐的忙,那日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般,她失恋了!是啊,她在前一天告白失败了。 “前一日发生了何事?” “那日我穿了一身惠吉哥哥最喜欢的仙女白,以为他会喜欢,谁知竟被他无情拒绝。我恨他的无情,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后来我在街上漫无目的晃荡着,差点撞上那位大人的马,谁知他下了马便对我动手动脚。” 就我所知,那日晏大人听从了漓钺的计策,正应该火速赶回抚州召集民众请愿。怎会有闲心当街调戏良家女子。 第九十一章 百炼钢 “你可有受伤?” 她摇了摇头,“没。” “后来呢?” “后来他执意带着我骑上他的马,就那么当街抱着我到了一家医馆。我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看她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赶忙安慰道:“这晏大人真是该骂,当街就敢欺负咱们二小姐。” 我先作出一副与她同仇敌忾的模样,待她情绪有所缓和后,试探着询问道:“你怎会惹到他呢?是他骑术不精才差点撞上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嗫嚅道:“是我横冲直撞,没留意路上。” 我笑了笑,“他大概是以为你受伤了,才会立刻下马检查你的身体。”我又顿了顿,接着问:“你后来是不是又哭了?” 她难为情地应了声:“嗯。”随即又辩白道:“他那般武人模样实在吓人。” 晏大人的脸部轮廓着实刚硬了些,加之他出身行伍,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可也并不吓人啊,反而看着挺英武的。 怕是这小丫头先前本就在惠吉哥哥那里受了气,后来又被那马给惊了,先前的气加上被马惊到的气一并爆发了出来,定是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只是此时我也不好说破。 “他定是以为你受了伤,或者是被他的马惊吓到了,又不好进一步查看,只好带你去医馆了。” “公主,你怎么尽帮他说话。”她瘪着嘴埋怨道。 “实在是你太过迷糊了。”看那晏大人今日饭桌上看慕岚的神情,定是对她动了心。 动了心,才会留意,才会在意。 看,他现在正在前面不远处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望了下四周,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平滑石板,示意慕岚稍稍歇息一会,“你在这里等我会,别忘了先前说好的,可别暴露了我的身份。”说完径直朝晏大人的方向走去。 晏大人似乎没料到我会这般大喇喇直奔他而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待我渐渐接近他,才发现他黝黑的面上有丝窘迫,竟微微泛起了些许绯色,若不留心是决计不会注意到的。 我走近了他,他欲言又止,半天竟没说出一个字来。套用漓钺的话,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怎的这般婆婆妈妈了。 “晏大人可有什么想说的?”我主动打破这沉默。 “那日我的马不小心冲撞了她,我以为她受了伤,才会急忙带她去医馆。她哭得厉害,我一时慌乱,才忘了男女大防,是以并非故意冒犯于她。” 事情的经过与我猜想的果然一丝也不差,只是晏大人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颇有大丈夫的担当。 似他这般说话行事当真值得赞许,只是此时我仍是不愿给他好脸色,毕竟姑娘家的名誉何等重要,姑娘家的身子更是金贵,怎能容许无关之人亵渎。 前日姑姑为了我的名声专程过来找漓钺理论,是一样的道理。我此时一心为慕岚讨说法的心情与姑姑当日怜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吧! “晏大人虽是无心之失,可错已经铸成,大人预备如何收拾?” 第九十二章 绕指柔 或许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可我这般说辞已是将他逼到了墙角,我自然是故意的。 “小香,我要如何做她才会原谅我?”他低垂下头,无措地问我。 看得我很有些于心不忍,我怎么能欺负他这样的老实人?是谁说过陷入爱情的男人都是小男孩,我怎能欺负一个小孩子? “大人如果不在意她,又何须理会她?大人若在意她,又何须她的原谅?” 如若心中记挂一人,最该做的难道不是让那人心中也记挂自己吗? “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侧过头凝望着慕岚的方向,眼睛里星光点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可那日过后,她一身白衣、哭的红红的眼睛总是不期然入了我的梦。是谁伤了她的心?” 似晏大人这般刚硬、利落的男子,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竟也有这万般柔情。 “大人有心了,大人若想知道,何不亲自问她?” “可她讨厌我。”他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这丫头平日里虽有些任性,但最是知恩图报。你若对她五分好,她会还你十分。”我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接下来全靠他自己了。 “小香可是要帮我?”他转过头望向我探问着,声音里带了丝急切。 “那丫头等了我好一会了,我该走了。”说完我便转身朝慕岚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时,我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晏大人,却见他仍是呆呆立在原处。他见我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什么,快步跟了上来。 看来他也不算太笨! 慕岚看着我们两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很有些吃惊,赶忙从石板上跳起来,拉着我小声抗议道:“公……小香,你带他来做甚?” “慕岚,雪姐姐的事我答应你。” “真的吗?”她欣喜得声调都高了两分。 我朝她微微颔首,接着道:“只是你得帮我个忙。” “好啊!”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真是个单纯的好姑娘。 “你对这丹桂园甚是熟悉,可否代我陪晏大人游览下这园子?” “啊?”她瞟了晏大人一眼,又对着我小声嘟囔着:“我做不了这事,换一个好不好?” “你忘了,我来这里可不是来享受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婢女,若要出门,现在就得打报告。” 慕岚苦着一张脸,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无奈道:“好吧!你打了报告马上来换我。” “好!”我忍不住笑了笑,这丫头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终于来了个能治她的。 末了我仍是交代了句:“晏大人是王爷的贵客,切不可怠慢。” “知道了。”她有些窘迫地嘟囔着。 这般安排好后,我快步走出这园子,将这片小小的世界留给我身后的那对有缘人。却在尽头处遇见一人,那人一身儒袍,笔挺的身姿仿似傲骨寒梅。 “风流儒雅”、“雄姿英发”,我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两个矛盾的词来,同时用在那人身上竟毫无违和之感。 “皇叔,你可是在等晏大人?” 他转过身,凝视着我,“我在等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第九十三章 恩与情 他竟是在等我,他知道能等到我? 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走过来,点了点我的额头,笑意满满,“你啊,越发有个小红娘的样子了!” 他竟晓得我方才做了什么,只是他这般样子是在夸我吗? “我只是不愿看他们之间有误会。” “我那个兄弟可是匹脱缰野马,你真能放心留他们两人在一处?”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他是何意?我陡然想起以往每次与他独处时的状况,霎时只觉脸上热辣辣的一片,心也跟着乱了节奏。 难道男人对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时,都会这般搂搂抱抱的吗? “晏大人是正人君子,怎会去欺负一个小女孩?”我强作镇定。 “哦?香儿这话似乎另有所指。”他渐渐逼近我,我后退几步却仍是被他缴住了腰。他一双幽深的黑眸决然地望进我的眼,“晏青可以喜欢与你同岁的慕岚,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难道不知吗?他怎会不知。 “皇叔……”只这一个称呼便可以瞬间将我与他隔绝开,我一向知道,这是把利刃,可以精准地刺中他的要害,提醒着他万不可逾越的份际,却也伤了我自己。 这是把锋利的双刃剑,看!我已经用得这般自如了。 他却不恼,贴着我的耳朵不紧不慢道:“香儿,今后无论你如何称呼我,我只当你唤的是“郎君”。”这般浓情的软语,从他口中说出竟带着股居高临下、不容抗拒的威势,仿佛命令一般。 见惯了他对旁人的恩威并施,我却也不觉得他这般对我有什么。只“郎君”这两字听得我心口微微一悸,他如何说出口的?这可是民间妇人对自己丈夫最亲昵的称呼,这是何等私密的情话,要集聚多少浓情蜜意才可宣诸于口。 “皇叔竟也这般自欺欺人起来。”我不该留一丝余地和幻想给他。 “你呢?心中明明厌恶我,却故意在我面前巧言令色。”他沉着声音,握在我腰上的大掌渐渐加重了力道。 “香儿没有……”他怎能这般误会我,我本已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竟让我生出一丝后悔来,可我已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皇叔对我的恩情比海更深,香儿对你只有敬爱。” “恩情?恩是恩,情是情,你这些日子为我做的这一切,是为报恩,还是还情?” 报恩便是两清了,从此两不相欠;还情却是借口,为的是绵长的情谊。 这些日子我除了给他做过几顿饭,他忙的时候给他添点茶水之外,也没做旁的事。 我虽欠了他不知凡几的恩,竟然从没打算还过;至于他的情,我也根本无力偿还。我怎能这般心安理得地占着他,却又伤害他。 “皇叔,终归是香儿欠了你,若有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又是一番虚言,难怪他气我的花言巧语。 “不需来世,今生有你足矣!”他浑厚的声音里带了丝暗哑,古水无波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眉宇间皆是志在必得的气势。 他是个天生的将军,统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所向披靡;他也是个天生的王者,膺昊天之眷命,代掌国之重器,福泽黎庶。 面对这样的他,我如何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且让时间来决定一切吧! 第九十四章 豺狼窝 时间是个好东西,无论有多爱,无论有多恨,都会在这漫长的洪流中渐渐淡去。 好在不一会真有位贵客来访了,我与漓钺之间牵扯不清的那些事终于可以暂时放下。 这位贵客正是前几日我在金井澜里糊里糊涂认下的哥哥,今日能再次见到他,确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今次也见识到了他与漓钺的交情果然非同一般。 “听闻王爷抱病在家,萧某特来探望。只是现下王爷精神矍铄,竟已恢复得这般好,不知延请的哪位名医?”翎公子凤眼微眯,竟调侃起漓钺来。 “未等到公子的探望便擅自好了,实在是本王的过错,让公子失望了。”漓钺勾起唇浅浅笑着,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完全不似他与晏大人相处的模样。 “失望倒不至于,我只是可惜啊,那般聪明懂事的小野猫竟入了狼窝了。”翎公子一脸痛惜地说完这话,还不忘朝我惋惜地“啧啧”了两声。 他说的那小野猫可是我?狼窝?这睿王府在他口中竟成狼窝了,那睿亲王岂不成了那狼窝里的饿狼了?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抿嘴憋着笑,心里可欢快了。 漓钺仍旧淡笑着:“公子可要好好问问这小野猫了,问她为何明知是狼窝却依然甘愿呆在这。” 他这话究竟是对着翎公子说的,还是对着我说的,我已辨不清。我只知道我的脸上现下定写了个大大的“囧”字。 他二人这般互相打着哑谜,只我这个当事人听着最是难受,可不可以不要扯上我? “说来还是怪萧某棋艺不精,让小野猫为难了。既然王爷身子大好,是否愿意带着萧某再次领略那弈棋之乐?” “看来公子今日是有备而来。” “王爷敢应战否?” 漓钺但笑不语,已是着人在屋外凉亭处摆上了棋盘、棋笥等等器物。 弈棋乃风雅之事,本该配上香炉,焚香以凝神静气。只是漓钺从来不好这口,或许是因为他年少从军,练就了简洁、干练的气质,这些繁冗的事物能免则免了。 再说这丹桂园里清香四溢,这清新自然的桂香哪是那些浓重的人工香料可比的。 这才蓦然想起,一直以来我也不爱在屋子里焚香或是佩戴香囊,就连平日里浆洗好的衣物也从不让宫人熏香。我这些习惯怕也是随了漓钺吧,既然他不喜欢,我也懒得浪费精力。 ?他二人在凉亭里落座后,开始选棋。我为他们两人斟上了些热茶,棋局一旦开始,必得全神贯注。他们两人又是个中高手,常言道“高手过招,非死即伤”,定是要分出个高下的。到时怕是就顾不上别的了,在这之前喝些热茶暖暖胃、放松下心情也是好的。 “香妹妹,你说我是选白子好呢,还是黑子好?”翎公子故意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望向我。 我低垂着头往漓钺的方向轻轻瞟过去,却见他面上无波亦无澜,只端起茶盏的手稍稍停顿了下。这翎公子在他面前与我这般亲昵姿态,不知他作何感想? 我只能暗自揣度着,谁都不得罪。 “小女于弈棋之道一窍不通,公子可是问错人了。” 第九十五章 黑与白 “这才几日未见,香妹妹竟与我生分了。”翎公子掩了面,干干哭了两声。 唉!谁都不想得罪,却还是开罪了这位狐狸般的玉面公子,这可怎生是好啊? “那日妹妹唤我“翎哥哥”时,可知道我有多开心吗?”翎公子继续哀叹着,生怕漓钺不知道我与他的情谊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却听得漓钺沉着声音道:“不错,不错!这才几日便认了个哥哥回来。只是公子认了小香做妹妹,以后你见了我岂不是要按照晚辈的礼仪来敬奉我。” 这话乍听起来是有够乱的,仔细想想,翎公子本来与漓钺是平辈相交,这下认了我做妹妹便是与我同辈了,漓钺是我的长辈,自然也成了翎公子的长辈了。这话没毛病。 只是翎公子知道我的身份吗?漓钺讲话从不会无的放矢,他与翎公子这般熟稔,说不定翎公子一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说不准以后会有人要来敬奉我这个便宜兄长了。”翎公子露出了狐狸般的笑。 “承你吉言!”漓钺淡笑着。 这还没开局,火药味儿就起来了。只是这后面的对话怎么听怎么怪,我耷拉着脑袋想了半晌终于想出点眉目,他们是在讨论我未来的夫婿吧。 日后若是我得了夫婿,他见着翎公子唤一声“兄长”也不为过。只是漓钺这句“承你吉言”,实在令人费解。 “妹妹,妹妹……”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有只手在我眼前晃,我方才竟是神游了,下一瞬映入眼帘的便是翎公子放大的脸,吓了我一跳。 “妹妹,喊你半天了,我和王爷在选棋上相持不下,不如你来给我们做主吧。”说完他将装了棋子的两个棋笥推到我面前。 不会在给我下什么套吧? 如若对弈的两人棋艺相当,选棋这一步就已决定了棋局的胜负。执黑子的那一方先手,占了先手的优势,可以抢先布局。虽然黑方局终时还需得贴子给白方后才能断胜负,却仍然占尽这先来后到的便宜。 若是都想着选黑子,岂不失了弈棋的乐趣。 我抬头看了眼漓钺,他面色如常,以往他与人对弈从不会执着选棋。正如他统帅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一般,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若能占得先机固然是好的,可如若落入不利的局面也该倾尽一切反败为胜。 一如那日在翎公子的雅居里,漓钺执了已有倾颓之势的黑子,也能在最后关头寻得一线生机,突出重围,反败为胜。 这般想着便也释然了,弈棋的乐趣也在于此,无论黑子、白子,倾尽全力,酣畅淋漓战一番,定要无憾了才好。 漓钺对着我微微点了下头,我会意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女便依两位棋士之言。” 我将两个棋笥随意摆弄互换着位置,如此往复十多次后,棋笥在哪一边就给了哪个人。 “请开盖,确认黑方、白方!”我示意他们两人打开各自棋笥的盖子,确认先手。 第九十六章 凝眸处 怎样的结果都不需意外,也无需在意。 竟是漓钺拿到了黑子,怕是胜券在握了。我偷偷瞟了眼翎公子,却见他一脸哀怨状。 “妹妹,今日是老天也不给我翻身的机会啊,你说我还要接着下吗?” 他……他这是要当逃兵吗? “翎哥哥,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轻言成败?”我不忍心看到一身高华之气的翎公子说着这般气馁的话。“哥哥若坚持下去,还是有机会的啊。” “妹妹说得对,让我茅塞顿开,我自当竭尽全力应战,只是这谋事在人,能不能成事还要看老天爷,妹妹可愿意为我的胜局祈祷?” 他本来微眯着的凤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直勾勾地凝着我,我的魂儿不知怎的就被勾走了,鬼使神差地应着:“愿意的。” 他双手握住我的右手,凤眼里万种风情,“妹妹你真好!” 随着他的动作,我右臂上的白玉镯滑到了手腕处,他定定地看了会,初时有些惊讶,随即了然。 他侧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漓钺,又转向我柔声道:“妹妹这玉镯真好看,可否借我一观?” 这翎公子怎的突然对我这镯子感兴趣了?我低头瞟了眼漓钺,见他仍然不动声色,我只能自救了。于是放软了声音,糯糯地道:“翎哥哥,王爷还等着你呢!” 他凤眼满溢着笑看向漓钺,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松开,“看我,妹妹在侧就什么都给忘了,王爷可别见怪啊。” 漓钺的目光胶着在翎公子搭在我腕上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脸黑了几分。我尴尬地抽回右手,寻了个理由暂且退开。 等我带着泡好的乌龙茶再次回到凉亭时,棋局早已布开,他二人皆聚精会神沉浸在这玄妙的战场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盘棋,真正是物我合一。 我远远地立在一旁,不愿扰了那处圣地。高手过招,难得一见,若是旁人定是要凑到跟前看个究竟的,可我对这棋盘上的攻守进退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也从不在意。 但凡我对围棋有一丝的爱好,在漓钺的耳濡目染下总也能学到些许皮毛,而不是像现在,我虽知晓其中的规则和道理,却对攻防战术一无所知。 小的时候,我总爱围在漓钺身旁看他弈棋,次数多了他便以为我想学这个,他当时是怎么问我的? “小肉包可是对棋道感兴趣了?” “这黑子白子你来我往的,单调又乏味,一点也不好玩。”我那时是真怕他要我学这烧脑的玩意儿,便搜肠刮肚地挤出这些抨击的词来。 我自小顽劣好动,若是让我一动也不动、安静地坐在棋盘前呆上半日,那会要了我的小命。 他果然没强迫我学这个,后来当他以棋会友时,我再也不敢凑上去了。只敢远远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不论多久。 等待着一个结果,我喜欢看他赢,喜欢他的笑。 他快乐的时候实在不多,发自内心肺腑的笑更是少之又少。可每次他赢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喜悦,虽然他依旧面无表情。 他眉宇间的喜悦仿佛一道光,可以照亮我的整个世界。 原来从始至终我望着的只是他。 第九十七章 风云起 我期待着漓钺的胜利,仿佛刻入骨髓一般,不由自主。所以对于翎公子,我只能抱歉了。 只过了一会,茶壶里的茶便有些凉了,等我重新换好热茶再回来,凉亭里的棋局已经终了,从开局到结束这才不到半个时辰。 只见漓钺悠闲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毫无悬念,此刻胜负已分、高下已判。 只是翎公子面上倒看不出一丝的失望、颓然,他见我在廊下呆立着,便立刻招呼我进来凉亭里。我一边娴熟地为他二人重新沏上热茶,一边暗自揣度着他们的心思。 其实我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我于翎公子毫无贡献,我虽然答应为他祈祷,可最后我仍然顺从了本心,我心里只有他的对手。 “萧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只是王爷也太不给我面子了,竟让我在妹妹面前惨败至斯。”翎公子声音里带了丝慵懒,撒娇一般。 他这般情态我竟一丝违和的感觉也没有,理所应当,仿佛他本来就应是这般样子。 只是漓钺此次速战速决究竟是为何? “公子过府莫非真是来与本王切磋棋艺的?”漓钺沉声道。 “自然不是,和你下棋我就是在找不痛快。今日尤其不痛快,怎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你这府上,哪有这么欺负客人的?”翎公子一脸委屈地嘟囔着。 “原来公子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府上啊!” “你……莫挖苦我了。”翎公子郁闷地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旋即正色道:“眼下形势正是我们期盼已久的,王爷究竟还在等什么?” “还不到时候。” “王爷你犹豫了吗?”翎公子面上难掩失望之色,随即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带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我读不懂。 但我却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在谈论的事定牵扯上了国事,翎公子只是一介商贾,又怎会牵扯到朝堂政事里去?除非他并不只是金井澜的老板。 “你若是全然信我,便不会有此一问。”漓钺淡淡地道。 “我若不是全然信任王爷,又怎会明目张胆地来到这里?”翎公子眼里氤氲着水气。 “你自以为这样便能逼迫我吗?”漓钺面色沉静,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 “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迫王爷?若有,也只有王爷心里的那一人。”翎公子面上悲戚,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怅惘和凄凉,“你让我们等得太久了!” 漓钺不语,起身走到栏杆处,仰望着蓝天长长叹息着:“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翎公子沉默良久,终是开口:“但愿我能等到王爷说的那一日。萧某打扰王爷多时,就此告退了。” 刚刚还好好的,现在怎落得这般不欢而散的地步,我本欲上前挽留翎公子,却见漓钺仍是不动作,也不言语,我便知道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 “妹妹,方才失态让你见笑了,日后若是得空定要来看我,金井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翎公子期待地看向我。 “一定会的。”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男人,只能有求必应了。 我本欲送他,却被他婉拒,或许他现在最想要的便是独自一人。 第九十八章 那一人 望着翎公子远去的背影,我有些怅然若失,却不知从何而起。 我来到漓钺身旁,抬头静静地仰望着他,他深锁的眉和紧抿着的薄唇泄漏了他低落的心绪,他一向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淡然处之,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上一次还是父皇驾崩前最后一次召见他的时候。可见翎公子在他心里定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皇叔,翎哥哥一定是哪里误会你了,你为何不向他解释清楚?” “没有必要。” “你是故意说那些话气他的吗?”我心中讶异。 下一刻就被他结实地圈进怀里,我无从躲避,只得任由他抱着。 他轻抚着我的发,喃喃地道:“这世上唯有你是懂我的,这便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漓钺怀中半梦半醒间,终于忆起答应慕岚的事。我一个激灵便满血复活了,柔柔地央着他:“皇叔,待会儿,我想和慕岚一起出门逛逛。” “都已经下午了还有何处好逛的?”他将我的发挽在指尖打着圈儿,声音里满溢着似乎怎样也用不尽的柔情,仿佛一刻也不愿离了我。 “女儿家的乐趣皇叔怎会知晓?”我故意与他兜着圈子。 “别家女儿的乐趣我自是不晓得,香儿的乐趣我怎会不知?”说完还低低笑着。 他竟是在取笑我,至于笑的是什么,我自然心知肚明,我过往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有哪一件是他不知道的?就算当时不知道,过后他也是晓得的,而且其中绝大部分还是他替我善后的。 “香儿的乐趣虽然广泛,但从未荼毒过慕岚,这点操守还是有的。皇叔,你要相信我。”我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望着他,哀哀恳求着。 慕岚可是我的宝贝,我以往在外面胡混从来不舍得带上她。若是带上她,我定是要做出一副克己复礼的样子来。 “上次在金井澜,不过一会未见你便认了个哥哥回来,当真好本事!” 不曾想他还记挂着这事,此刻竟开始兴师问罪了。 我干笑了两声,替自己辩白道:“我们……我们不过是闹着玩儿的。”完了,我怎么磕巴起来了,仿佛真成了个被相公抓住把柄的小媳妇。 “闹着玩儿?”他突然捧了我的脸,低下头抵在我额上,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扫在我脸上,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暗哑:“不若我们也玩下,唤我声“哥哥”,我便允了你的请求。” 我脸上瞬间火辣辣的一片,不敢看他的眼,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声“哥哥”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的,我从未敢肖想过有一天会用“皇叔”以外的称呼来唤他。 此刻我该用“皇叔”这两个字来断他的念,可我偏生怎么也叫不出口,就这么生生憋出了一箩筐眼泪。 他有些不明所以,慌张地替我一遍一遍拭着泪,长叹一口气,柔声哄道:“香儿莫哭……咱们不叫了还不行吗?” 我收起眼泪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探问着:“那我还能出去吗?” “都依你!”他无可奈何地应着。 果然还是这一套对他最管用,我面上仍作可怜状,心里可乐开了花。 我正乐着,毫无防备地,他温热的唇落在我额间。他的唇似乎带着某种魔力,酥麻的电流从他唇间溢出,直往我身体深处钻。 我还没来得及体味些许滋味,他便退了开。他低低笑着:“这是对你不听话的惩罚。以后未经家里同意,不能在外面随意乱认哥哥。” 我怔怔地望着他,难堪地低低“嗯”了声。 他似乎仍然不太满意,立刻又补了句:“弟弟也不可以。” 我愣住,他这人怎的这般霸道!我瘪了瘪嘴,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下一刻耳边回荡起他浑厚畅快的笑。 第九十九章 坏家伙 待我定睛看向远处,才发现晏大人和慕岚与我们只相隔了几十步的距离。 我下意识拉开与漓钺的距离,就见晏大人一副好整以暇看好戏的表情看了过来,慕岚则羞红了一张脸望着我。 他们两人究竟盯着我们看了多久了? 我抬眼看向漓钺,他嘴角微微翘起,勾着浅浅的笑回视向晏大人。他竟是故意的,他应是早就注意到他们了,故意让慕岚撞破我与他的那一幕。他究竟想做什么? 晏大人和慕岚一前一后进到凉亭里与我们会合。 “王爷佳人在怀,当真令人羡慕!”晏大人故意将我周身打量了个遍。 此刻我真有股拔腿就跑的冲动,可跑得了人,跑得了庙吗?事已至此,该好好想想如何向慕岚解释吧。 漓钺报复般的抬眼盯着慕岚瞧了好一会,戏谑道:“晏兄真该好好加把劲了。” 晏大人尴尬地咳了咳,偷偷觑了眼慕岚,面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 只慕岚一脸奇怪地回望着大家,皱起娇俏的小脸探问着:“我脸上可有什么脏东西?”这天真单纯的女孩怕是还不知道晏大人对她的心思吧。 我恨恨地剜了两眼面前的两个坏家伙,拉了慕岚的手飞快地跑出凉亭。出了亭子我忙停下脚步回望那两人,吐了吐舌头,俏皮地喊道:“我们去玩了,两位叔叔再见!” 果然见到那两个坏家伙铁青了脸,我满意地拉了慕岚继续朝外面奔去,银铃般的笑语在秋日微凉的空气中回荡。 我和她一路小跑着回到我果梅园的寝房,进了门便瘫坐到茶桌旁的椅子上,一路嬉闹过来额上已有些细汗,翠儿追上来递了帕子给我们,我一边往额上、脖子上擦了擦,一边欣喜地道:“慕岚,咱们准备准备便可以出门了。” 却见她一脸忧色地咬着唇。刚刚我只顾着自己玩闹,却不曾顾念她。她见到我与漓钺那般情状,可会怨我? 我寻了个理由将翠儿打发了出去,现下房里只余了我和她,有些事我也该让她知晓了。我有许多事瞒着她,只因不愿说出来增添她的烦恼,她的生活该是简单的、无忧无虑的,但我从未欺骗过她。 “现在去见雪姐姐自然是有些早了,咱们可以先到外面到处逛逛,好久没和你一块逛街了。”我一瞬不瞬地望进她的眼。 她颤抖着张了张嘴,犹豫着,许久仍是未说出一个字来。这善良的姑娘不愿问出让我为难的话,正在竭力为难着自己。 我不愿看她折腾自己,叹着气捉了她的手,“你想问,我和皇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迷蒙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仍是不语。 “正如你看到的。”我淡淡地道。 她瞪大了眼,似乎仍是不愿相信,却又在下一刻笃定地道:“公主,我今日才明白,王爷看你的眼神,与姐姐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对不起……”之后的千言万语是半句也说不出了,终究是我伤害了这许多人。 第一百章 敬与贪 “公主是觉得对不起姐姐,还是对不起我?”慕岚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眼中纯净无垢,她并不是在质问我,她在关心我。 她越是这样,我越不敢看她。我低垂下头,沉默不语。 她轻轻叹着气,娓娓道:“我喜欢惠吉哥哥,他却不喜欢我,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王爷对姐姐无意,不是姐姐的错,却也不是王爷的错。既然我们都没有错,公主又有何错?不过全凭缘分罢了。” 以往我总当她是个孩子一样护着,不曾想她的人生感悟竟已这般超脱,她对我没有一丝的怨愤,满满的都是护我之心。 “谢谢你,慕岚。” “王爷他对你好吗?” 从小到大漓钺对我的种种好慕岚都是见证过的,她那时总羡慕我有个十足溺爱自己的叔叔。而此刻我却知道她问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好。 漓钺对我的那些数之不尽的好,是长辈的好,还是男人的好,全都揉在我心里,酸酸涩涩的,分不清辩不明。 “他是我的皇叔,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同他一处。”我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竭力让自己平静淡然地说出来,可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慕岚反握住我的手,望进我的眼,“你爱他吗?” “我曾那般敬爱他,我怎么可以……”一滴泪不期然滑过我的脸颊,我抬手探了探,掌心濡湿一片,“慕岚,我多希望我们还是八岁的年纪,永远不用体味这样的苦涩。” 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是那巍峨崇山,远远的立在那里,给了我依靠;他就是那吐纳百川的大海,广阔无垠,纵容了我所有的小性。 他对我来说,如父、如母、如兄长。我曾仰慕他如后人瞻仰孔圣人一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可不知何时,那敬爱中竟慢慢掺进了贪爱,到如今我已辨不清我对他究竟是敬爱多一些,还是贪爱多一些。 慕岚起身抱紧我的肩,任我靠在她细软的腰肢上,她笨拙地抚拍着我的肩背,颤着声音道:“公主,你这般样子我害怕。” 她是家里的小妹,从小装在蜜罐里宠着,这安慰人的事怕也是头一遭吧,我真幸运! “这些都会过去的。”我连忙收拾好心情,抬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调皮道:“倒是你,今日和晏大人谈得如何?” 她尴尬地放开我,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原就是我的错,那日我只是恼恨他看到我那般狼狈的样子,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把他当成了出气筒。” “你竟这么容易就原谅了他对你的轻薄?”我调笑着。 她转过身直面我,脸上微微羞涩,“晏大哥他没有轻薄我。”娇软的声音里带了丝急切。 “才这一会儿就叫上“大哥”了?”这胳膊肘往外拐,拐得也太快了,我这话里拈了多少酸只我自己知道。 这一瞬我总算能稍稍理解漓钺对我唤了翎公子为“哥哥”的怨念了。就好像自己护了多年的小狼崽子,突然有一天成了别家的,抓不抓心,挠不挠肺? 第一百零一章 草蚱蜢 她连忙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捉住我的胳膊讨好地摇着,“公主……”这一声唤得娇娇糯糯,我的心仿佛蘸了蜜一般,哪还记得起先前的半分酸。 她见我面色有所缓和,乘胜追击道:“晏大哥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先前是我太任性了。” 这丫头这下倒是挺明白事理的,晏大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好官?你知道晏大人干的什么差事了?” 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眼,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前些日子,抚州的灾民们在柳都城外请命,满大街都传唱着那首《田祖有神》的歌谣。抚州经历蝗灾的惨况那时就听闻了,不想今日听晏大哥亲述,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惨烈百倍。” 我是亲眼见过那些来柳都请命的灾民们的,那日所见毕生难忘,而这些也只是抚州灾情的冰山一角,而晏大人身为他们的父母官,其中压力可想而知。 她接着道:“我和他相遇的那日,他正着急赶回抚州,却因了我的胡闹耽搁了好些时辰。公主,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知轻重了。” 这丫头何时这般自省过?她这些年一直没皮没脸地追着惠吉哥哥跑,不知给人家使了多少满载爱心的绊子,惠吉哥哥满脸忧伤地怒视着她时,也没见她有半分的悔悟。 而今,看她这模样,到底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你那时并不知晓他有公务在身,况且他是侠肝义胆的大丈夫,又怎会忍心撇下你这个弱女子呢。这是他的选择,又怎能怪到你身上?我看他反而高兴得很。” “他真没怪我吗?”她小声嘟囔着。 我直接翻了个白眼,轻轻敲了敲她那小木鱼脑袋,无奈道:“他怪没怪你,你看不出来吗?” 她抬手护着她的小脑袋,以防我再次出其不意。不知是不是抬手时用力过猛,她的袖摆随之翻飞起来,里面猛地飞出个长着触角的活物来,吓了我一跳,那活物降落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草编蚱蜢,活灵活现的,不仔细看,就跟真的一样。 我赶忙俯身捡了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哪来的?” 她作势要抢,被我眼疾手快地藏在身后,我咧着嘴坏笑道:“不说不还给你。” 她无法,低下头羞涩地嗫嚅着:“是……是晏大哥送我的。” “他亲手做的?” “嗯。” 我拿出那小蚱蜢左看看,右看看,还别说这小玩意儿做得挺精巧的,甚是可爱,用来讨小女孩的欢心正正好。 “真看不出,晏大人这样五大三粗的糙汉竟还有这一手。”我不自觉地慨叹着。 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憋了好半天,脸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完整话来,“他……他不是糙汉。” 这下轮到我瞪眼了,“是谁中午还在说人家长得吓人的?” 她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地恳求道:“公主,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可别说出去。” 我不言语,一本正经地瞧着她那急切的模样,终于憋不住有些好笑地道:“好,我一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旋即我又想起一件紧要的事,“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嗯。”她连忙点了点头。 “你今日看到的事谁都不要说,答应我好吗?”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与她四目相接。 她坚定道:“嗯,我知道轻重的。” 第一百零二章 木疙瘩 我换上了一身书生装束,正是出宫那日穿的那一套。 林嬷嬷进来禀报说我们出府游玩的马车和其他一应物事皆已备好,没想到漓钺这般快便已吩咐下去,而且奴仆们的执行力超出想象。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睿王府里的所有奴仆下人,都是当年跟随在漓钺的生父林缙将军身边的部属和旧人,或是这些部属和旧人们的后代。他们大多有从军的背景,或者深受行伍的影响,唯漓钺马首是瞻,做起事来很有军人的作风,雷厉风行。 林嬷嬷执意亲自送我们出府,我便由了她。我和慕岚手牵着手,一路唧唧喳喳跟在林嬷嬷身后,她也不嫌我们闹人,反而时不时一脸慈爱地回头看着我们。仿佛回到过去一般,我和慕岚没羞没臊地围在她身边嬉闹玩耍,毫无顾忌。 那时多自在啊,满心都是快乐的。 而今,我还能体会到多少自在?慕岚没有变,林嬷嬷也没有变,变的只是我。 林嬷嬷带着我们已经绕了好几个地方,我有些奇怪,“嬷嬷,我们这是上哪儿啊?” “那几个正门侧门全被人给堵上了,现在咱们去的是个往常极少用到的小门,今日还是王爷下了命令才专门为公主开了这扇门。”林嬷嬷叹道。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围堵摄政王的府邸?我有些不明所以。 慕岚眨了眨亮晶晶的眼,附和着:“正门和侧门确是出不去的,门外大排长龙,竟比东街早市还要热闹。” 我总算忆起了漓钺装病的头一日,晏大人似乎说过一句玩笑话,王府的门槛恐怕要被踏破了。 “嬷嬷,门外的都是些什么人?” 林嬷嬷一脸嫌弃地回道:“朝中的大小官吏和他们的随从,全都是来探病的,都已经打发过了,居然还赖着不走。” “您都是怎么打发的?”我好奇地笑问道。 漓钺这病来得突然,装得明目张胆,任谁都知道是假的,可偏偏无人敢挑破。既然摄政王病重,这些朝廷官员们当然得巴巴地过来孝敬,明为孝敬,暗地里藏的却是试探的心。 林嬷嬷唾弃道:“他们这些人平日里阳奉阴违,正事不干,出了事全仰仗着王爷。这下把王爷给累病了,才知道来假装心疼心疼。老奴大发慈悲点拨点拨他们这群榆木疙瘩,若是他们能体察体察民意,替王爷分忧,王爷病愈是迟早的事。” 这话怕是漓钺交代她说的,漓钺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们,定是要他们顺服,遂了民愿,他才会重新临朝。 到底是谁在与他做对,朝中定是有另一股势力拧成了一股绳,明里暗里掣肘,反对这救民于水火的赈灾之策。 到明日就已经是第三日了,他和晏大人约定的三日之期将满,他能如愿吗? 他定能如愿,我心中祈祷着。 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进到一片隐蔽的林间后不多时,看到了林嬷嬷所说的那扇小门。藏得够深啊!我在这睿王府里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哪里新长了根草都知道,竟从来不知道此处有个暗门。 第一百零三章 情一诺 当我们渐渐行到暗门处时,借着林间微光,发现门旁边站着的人竟是晏大人,起初在远处看到时还以为是哪个仆从,因此并未细看。 不曾想他追慕岚竟追到这里来了!也是,慕岚此时离开,他们两人再次相见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一切都要看他们的缘分,所以这个时候更应该留出时间和空间来让他们好好道别。 我可是很有眼色的小红娘,这般想着便先慕岚出了暗门。 终于出来了,还真让人兴奋,仿佛逃出了牢笼般,一切都是崭新的、美好的。我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顺便伸了下懒腰舒展四肢,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活过来了。 门外的小路边停了辆马车,可车厢前面并不见车夫,实在奇怪,但这确是睿王府的马车无疑。 我大着胆子掀开车厢后面的帘子,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紧握住,接着那人一把将我拽上车揽在怀里。我吓得直想大呼救命,下一瞬耳边传来熟悉的男声:“香儿。” 是漓钺,他跟来做甚?方才看到晏大人我就应该有所警觉的,这些日子我太习惯身边有他的存在了,竟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 他莫不是要同我们一道出门?我这是要去见雪姐姐的啊,这可怎生是好?我的心里现在如同乱麻一般。 却听得他幽幽地道:“我本来不准备过来的,晏青说他想和慕岚告别。恰巧我实在想你想得紧,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就赶过来了。” 他这人,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一派板正严肃,不想说起情话来竟越发不要脸了。 “皇叔……” 他贴着我的耳廓,徐徐道:“我说过,无论你唤我什么,我心里只当你唤的是……” 不待他说出那个让我万分窘迫的词,我赶忙抬手封住他的唇,急切道:“这可是在外面,被人听去可不得了。”先前在王府里怎么闹我都随了他,反正他治家有方,自有办法管住奴才们的嘴。今日他又在慕岚面前闹,慕岚也就罢了,我还是有办法说服她的。可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再不能由着他了。 我捂在他唇上的手用了几分力道,手心竟是完全贴在他唇瓣上了,他的唇凉凉的,可我的手心似乎着了火一般。我下意识缩回手,暗自搓着,试图熄灭手心里的那团火。 却听得他朗声笑着,“听去就听去了,到时我抛了一切和你私奔便是。” 我怔住,他这说的什么话?可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然一暖,又似小鹿乱撞,怦怦跳着。可下一瞬理智却告诉我,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莫要踏进去,莫要存着一丝的奢望,“皇叔莫要和香儿开这样的玩笑。” “你怎知这是玩笑,而非我心中最真实的愿望?”他捧了我的脸迫我与他相对,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他眼里缱绻的柔光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仿佛只一眼便耗尽了一生。 我咬牙逼着自己直直望向他的眼,决绝道:“香儿承受不起。” 他苦笑,满含情意的眼里闪过一丝残忍,“那夜,再怎么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了。到如今,你休想再逃开。” 第一百零四章 惹人怜 漓钺说他心底最真实的愿望便是与我私奔;他说这茫茫尘世,天上地下也只愿与我一处。我心中欢喜得紧,却不能让他知晓。 他说起那夜,我心里竟毫无排拒之感。无论那事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发生的,无论那时我愿或不愿,就算我完全不记得了,但到这一刻我已毫无怨尤。 能得他一诺,这一世便够了。 突然一个趔趄,我的思绪立时被拉回到马车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车厢侧边的栏杆,不然怕是要在车厢里滚上两滚了。这一段路不太平坦,方才我太过于专注在自己的思维里,倒是没留意。 孟安在前面驾车,许是听到我的动静,关切地问了几句。我稳住身子坐好,让他放心。 我握紧了栏杆,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慕岚,只见她那眼角眉梢都是笑,双颊隐隐泛着些红晕,定是晏大人和她说了什么。 少女心思本就好猜,喜欢或不喜欢全都在眼里。 我打趣道:“在想某人了?” “什么某人?”她偏过头回避。 “要我说出来吗?”我威胁道。 她满脸通红地制止我,“公主……” “那个某人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偷着乐了好半天了。”我好奇道。 “没……没什么。” “真没什么?”我挑着眉,步步进逼,“依我看,咱们二小姐的脸竟比那猴子屁股还要红上三分。” “公主……”她捂着脸颊,跺了跺脚,似是再也经受不住我热切的八卦之心,终于缴械,“我说还不行嘛。” 她垂下头,低声道:“他说希望下次见面能叫我的名字。” 看来,晏大人是真对这小丫头上心了。 我毫无仪态地闷笑起来,一边冲她挤眉弄眼,一边故意“岚儿,岚儿,岚儿……”的唤她,直把她逗弄得含羞带怯惹人怜。 只这般玩闹着,我突地想起漓钺下车离开前嘱咐我的那句话,“我无意动慕家,但他们慕家欠了什么就须得还什么,如此两清过后,慕氏后人便可清白做人。” 现在回想起他这话真觉得重于万金。不管慕大人曾经做过什么,漓钺已经打算放过他了,只是还需要有所交换,这代价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都须得让雪姐姐知晓,为了她和慕岚的未来,她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漓钺故意将他心中的盘算透露于我,莫非他已知晓我这一趟出门正是要去见雪姐姐?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竟谋算至此,我也成了他棋盘中的那颗任他摆弄的棋子了。 想到此,与慕岚一同没心没肺嬉闹的热情已完全消散。我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慕岚,这似精灵一般的女孩,我只愿她远离一切苦厄,无忧亦无虑。如此,我就算做一回棋子,又有何妨? 她却有几分错愕地拧着眉,面上笑意全无,“公主为何这样看着我?爹爹最近也总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看得我心里没来由地害怕。” 想必此间慕大人心中也是百转千回吧,世间之事总要分个对错,但父母疼爱子女的心是万没有错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在为她们两姐妹的前路担忧。 “喜欢看你呗!若我是个男子,定要娶你为妻的,哪还轮的上某些人?”我故意说着调笑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公主又欺负人。”她瘪着小嘴儿气鼓鼓地道,复又展颜。 第一百零五章 作何谋 又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突然在某个街边停住。我撩了侧边的帘子向外看去,就见外边大排长龙,定睛一看,竟是醉仙居。 孟安下车来到帘子旁,恭敬地道:“公子,王爷已在此为你们预定了晚饭。你看现在是否要移步入内?” 他说这话的语气万分客气,却是不容拒绝。 漓钺究竟是什么盘算?他打算将我们圈在这酒楼里,哪儿也不让去吗? 我只觉心头有股火直往外窜,语调都有些上扬:“敢情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是为了吃饭吗?若是吃饭,王府的伙食却也不差啊!” “公子息怒,公子明日便要回宫了吧?” “不错。” 他不提醒我都险些忘了,明日也是我和漓钺约定的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这一桩欠债也算还完了。明日我便可以忘掉与他的一切,回宫开始新的生活。 “公子自小便钟爱这醉仙居的饭食,回宫前难道就不想再来尝尝吗?”他堆着一脸讨好的笑。 “这话是王爷教你说的吧。”我仍是没有好脸色。 他面上有些尴尬,支吾好半天未说出一个字来,最后还是慕岚心善帮他打了圆场。 慕岚凑到我身旁挽住我的胳膊,软声道:“公子,我也许久没来这吃过饭了,还挺想念这里的味道的。” 她既已这般说了,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暗自收了怒气。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倒要看看他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于是孟安带着我和慕岚直奔醉仙居,径直上了二楼,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包厢。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特地嘱咐掌柜,我们点的所有菜式按他们的常规做法就好了,我可不想再吃那些淡得记忆犹新的食物了。 这饭食里的辣椒油水,就像生活里的新奇刺激,偶尔还是需要的,如此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这菜上得着实有些慢,虽然我们其实也并不着急。掌柜满脸歉意地过来安抚过我们几次,找的理由都是客人太多忙不过来。我记得几天前的那次,也是这般多的人,却不见要等这许久的。 又过了好一会菜终于上齐了,我拿起碗筷就开吃,那扒饭的速度竟比孟安还快上许多。慕岚见我这般样子,也有样学样,欢快地吧嗒着小嘴儿,很有当初我们俩人比赛吃龙须酥的架势。总共就这么多,比谁吃得快,吃得越多谁就赢了,这方面我们很是有默契,仿佛心有灵犀。 而我心底却另有盘算。 这般吃着,差不多吃到八分饱的样子,我果断放下碗筷,取了帕子,一边不紧不慢抹着嘴角,一边抬眼望向孟安,只见他瞪着眼珠子、下巴直往下掉的模样,我“噗哧”一声乐开了怀。 他大概是太久没见过我们这般全无仪态的模样了吧,一时之间无法适应也可以理解。况且这本就是我故意作给他看的。 慕岚见我停下来,她也偃旗息鼓了。她有些不解的望向我,我朝她使了个眼色,挑眉道:“岚儿,咱们再吃下去就成了从孟大哥嘴里夺食了,这样的事咱能做吗?” “不能。”她掩了嘴偷笑。 我再接再厉,“孟大哥,你的那一份我们没敢动,你接着吃哈!莫在意我们。” “公子……”孟安尴尬。 “对了,我们还想出去逛逛就不打扰你了。”我边说边拉了慕岚的手,起身朝门边踱去,在经过孟安身旁时好心宽慰道:“孟大哥,你慢慢吃哈!不着急!” 孟安是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跳到门旁拦住我们的去路。 第一百零六章 知音人 我故意上前几步凑近了他,他立时惊得向后退了两步,身子直接贴上了门板。我心中长叹,平日英武的勇士现在竟像个被调戏了的良家女子般。 只是他依旧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既不是那“香”,也不是那“玉”,我又何须怜惜。 我继续逼近他,凑近他的脸看了一圈,正色道:“说吧,王爷究竟交代了你何事?” “公子,请你再……再喝些茶水稍等下。”他眼中满是恳求。 “等什么?”我冷冷问道。 “等……等我把饭吃完,你们想去哪逛我送你们过去。”他挤出一脸尴尬的笑。 他眼底闪过一瞬的愧色,却被我捕捉到,他定是有所隐瞒,恐怕今晚除了他们预先安排好的,我是哪也去不成了。 “好吧,我们等你。”我平静道。 倒要看看漓钺是如何运用我这颗棋子的。 孟安忙唤了小二带我们到里间用茶。 这里间布置得甚为雅致,除了正中央的那方讲究茶具之外,琴棋书画相关的物件错落有致地摆放其间,竟让人没来由地想就此静下心来品茗。 想不到似醉仙居这样的江湖菜馆里也有这样一间极具品味的雅间。漓钺倒是时时刻刻不忘给我熏陶文化人的气质。 我早已适应,可慕岚这活泼的性子我怕她会闷着。于是在小酌了几杯茶后,故作饶有兴味地道:“慕岚,我前日随意谱了一曲,你可想听?” 她双目圆睁,眼里满溢着华彩,兴奋道:“想的,想的。”说完她连忙起身取了一旁的瑶琴,安置在矮桌上,为我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 这丫头平日里并不会亲近这些雅乐之物,今日倒愿为我亲力亲为,我不由老怀安慰。 我端坐到矮桌旁,凝神静气,弹起了前几日与漓钺共同谱曲的《淡然歌》。 “淡淡烟雨淡淡愁,淡淡明月上西楼; …… 淡淡忧来淡淡去,淡淡人生淡淡流。” 一曲作罢,满室回荡起慕岚欢快的掌声,也只有她才会这般捧我的场,我心中顿时暖暖一片。就算她一点也体会不到这曲调里的意境,做不了我乐艺上的知音人,但她在我心中却胜似知音。 “慕岚,若是咱们都出生在平凡人家,你说我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大胆畅想了会儿,一脸愉悦的笑:“烧火、洗衣、放牛的自在生活。” 倒是与我想往的乡间生活一般无二。 我们两人自小就是顽皮心性,什么新奇的都想着亲身体验,若是遇到实在感兴趣到放不下的地步,便当真当成一门手艺或技艺来学了。比如我和慕岚都擅长烹饪,那是因为我们在吃上面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执着,想吃什么自己做,不外乎如此。 既然会烧火,那便解锁了乡间生活的必要条件。至于洗衣、放牛,我们这么聪明应该也不在话下。远离旁人的伺候独立生活,也是件新奇的事,不过相信我们挑战起来也不会太费劲吧。 她稍稍顿了会儿,突然满脸羞涩道:“咱俩要是能嫁到有两兄弟的家里做妯娌就好了。” 我白了她一眼,嗔道:“嫁人都还想着赖上我?你够了哈!”我语调柔柔的,淋了蜜一般。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来(上) 我和慕岚正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着,却见孟安带了洛掌柜进来。 “小公子,叨扰了!”洛掌柜有礼道。 “掌柜有何事不妨直说。”我道。 “方才此间传出出尘琴音,隔壁厢的许公子恰巧也是位极好雅乐之士,便托了我过来引荐,不知小公子可愿见他一见?” “既然同好雅乐,正好切磋切磋。请他进来吧!”我痛快道。接着瞟了眼孟安,见他面色如常,倒看不出什么。 洛掌柜和孟安一同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人。 那人步态沉稳,举止萧洒安详,气质豪爽清逸,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我不由得站起身,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他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朝我躬身一礼,“见过小公子。”这一举手一投足,既有文人的通达,也兼具武士的干练。总觉得似曾相识。 我连忙向他回礼,“许公子多礼了。” 他抬眼凝视我片刻,平静而温和,“小公子别来无恙!” 我愣住,“公子认识我?”随即尴尬万分。 这种情况,任谁都会尴尬的吧。现在这局面我得理一理,有个陌生人寻了个理由来见我,突然说他以前见过我,“别来无恙”,他是这意思吧。 “许某鄙陋之人,小公子毫无印象也并不奇怪。”他柔声浅笑道,竟是在替我打圆场。 我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定定地望着他的脸。他稍显黝黑的皮肤带着光洁的小麦色,我的视线着了魔般定格在他眉间,他的眉终于舒展开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里本来应该是敛着的。 他的眉心仿佛有道光,刺痛了我的眼。记忆的碎片蠢蠢欲动,渐渐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浮现在我眼前,一直沉睡在我八岁记忆里的神秘少年郎,渐渐与眼前之人相合。 他竟是许时,户部左侍郎,兵部尚书许辂大人的长孙,慕岚的准姐夫。 他突然来此,究竟为何?他是以哪个身份来的? 看慕岚一脸疑惑的模样,她并不曾见过这位未来的姐夫。而许时现下似乎并没有向慕岚表明身份的打算,或者他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他未来的小姨子吗? “慕岚,我与许公子久别重逢,想与他单独叙叙旧,可以吗?”我柔声询问着她。 她本就百无聊赖,现在听我如此说,很是欢快地答应了。随后乖顺地步出茶室,还很是有心地替我们掩上了门。 “大人请坐!”待慕岚走后,我客气地邀了他与我一同品茗。 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干脆而利落,“这一年来,小公子的琴艺更加精深了,只是这琴曲的意境似乎大不一样了。” 他字字句句里,仿佛一年前才与我相熟,而且他竟能借由我奏出的琴曲听懂我的心绪和心境。一年前的我,与此时的我自然是大不一样了。 “一年前是怎样的,现在又是怎样的?”我笑问。 “一年前,明朗而洒脱;现在,却有一股超脱尘世之感。”他一瞬不瞬望进我的眼。 第一百零八章 故人来(中) “超脱尘世确是不敢当,不过经了些事,到如今许多事都看淡了。”我却也不怯,回望他,“大人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他笑,“公主觉得许某与七年前有何不同?” 他竟知晓我所说的“当初”是七年前。那我偷窥他的事他也知道吗?我只觉尴尬万分,却犹自镇定心神。 “七年前的琼林宴上,大人是满座士子里最耀眼的那颗新星,却是不快乐的。”我执起茶壶为他续了满杯。 我故意挑了在琼林宴上明目张胆看他的事说事,希望能借此略过后来在翰林院里偷窥他的荒唐往事。 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拿起茶杯轻轻啜饮起来,“公主知我心事?” “大人心怀天下,何种形式并不重要。” 当年的那颗新星选择了与父辈们全然不同的道路,弃武从文。在经历了千锤百炼的自我转身、自我锻造后,俨然已是朝中众臣里最闪耀的那颗宝石,流光溢彩却又稳重自持,隐了桀骜,却挡不住周身的自信华彩。 他默默放下杯子,“知我者竟是公主!”他抬眼凝视着我,我回望他。 我与他对面而坐,这般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英武的眉,这张脸与漓钺还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刚毅的轮廓。 漓钺、许时,这两个名字在我脑中不断回闪,往事纷至沓来。 自琼林宴上的惊鸿一瞥后,我仿佛着了魔般,满心满眼,就连梦里都是许时的影子。偏生我又是个不安分的,寻着机会,逮到缝隙就往翰林院里钻,弄得满宫上下人尽皆知。只是众人只道公主年幼,玩闹心性,并不以为我色胆包天。 再后来,漓钺回来了,我那段荒唐往事也跟着莫名其妙结束了。我又恢复成了从前那般混世魔王的样子,整日里只知道缠着漓钺,在他面前讨好卖乖,寻着机会就往外面胡作非为。 或许我曾迷惘、迷乱,但如今我再不会弄错。 满池灼灼芙蕖,我望着的那人一直都是他,那个被我唤作“皇叔”的男人,他的名字早已占据我满心、满眼。 你的名是我的命,我的命刻你的名。 “公主,下官要成亲了。”许时突然道。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 “恭喜大人。”我笑颜贺道。 他却苦笑,“姻缘之事,本就讲求两厢情愿。我虽满心欢喜,可不知她是如何想的。” “大人何不亲自问她?” 说完这话我就开始后悔了,雪姐姐心属谁我再清楚不过。他们两人的亲事掺进了多少利益交换我不得而知,若能得许家这个亲家,慕家的处境想必会好上许多。况且观他言语,他心中是有雪姐姐的。 女人,若是无法与自己爱的男人在一起,便是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这未尝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她心中另有他人,是我迫了她,她如何愿见我。”他眼底微微闪过一丝痛色,随即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竟知晓雪姐姐的心意,却仍然想娶一个心中只有他人的女人,究竟要多爱才做得到? 第一百零九章 故人来(下) “大人此番说与我听,究竟有何打算?”我开门见山。 我对雪姐姐总存着一丝的愧疚,若她能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也是我心中所愿。 “公主自小颖悟绝伦,总能想到别人心里去。公主可愿帮我?” 这是怎的啦,一个两个都来找我做红娘? 今日与许时相遇定不是偶然,漓钺为何安排我与他相见,究竟要我做什么? “大人可是认得方才坐我旁边的那位姑娘?”我试探着询问,看他是否认得慕岚。 “慕家二小姐,雪儿的妹妹。她们两姐妹长相有五分相似,性子却全不一样。”他浅浅笑着。 “大人何不在她面前表明身份,请她相帮,岂不更有效用。” “听闻二小姐素来最听公主的话,如若公主开口,她定不会拒绝。” 他竟开始算计起慕岚来。只是他这般大费周章来见我,岂不更费事? “二小姐虽然心善,却从不是那任人捏圆搓扁、毫无主见之人。” “公主莫要误会。”他稍稍停顿了下,接着叹道:“二小姐心性单纯,我实在不愿让她卷入到那些纷争里。” 他终于说出他的来意了。他心里有事,急于告知雪姐姐。他与我是否想到了一处?他身为户部尚书的左右手,对现下朝中形势必定洞若观火。只是他又是哪一方的? “大人所说的纷争是指什么样的纷争?”我问。 有些事不是我和他可以深谈的,比如纷争,比如形势,他知道,我也知道。可我依旧问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纷争,我愿与雪儿共同面对。公主可愿成全?”他眼中迸出坚定的光。 他这般情深意重的话语,该让雪姐姐知晓。他需要这样的机会亲身说给她听。我再没有推拒的理由,虽然我仍会猜测他或许早已知晓我此行的目的。 他与漓钺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我猜不出,也无意再猜。我只知道此刻他的不离不弃,对雪姐姐来说是无比珍贵的。他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这便够了。 “大人和雪姐姐终归是要做夫妻的,又怎是我成全的?夫妻之间同甘共苦本就是常理,又有谁会忍心阻拦?”我拿起茶杯啜了一小口,接着道:“我们稍后会再去一个地方。” “多谢公主成全!”一时间他心中的欣喜溢于言表。 我只是稍稍提示下他而已,并没有邀他一同前往,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想让慕岚牵扯其中。 “我成全了什么?”我摆着头笑言。 他也笑,却并不作答。他起身欲向我告辞,却被我拦住。 “大人一年前是在何处见过我?” 他骤然敛了眉,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公主不记得了吗?” 我活了这十五年,没有哪一天的记忆是不珍贵的,只有那一日,我遗失了那一日的记忆。一年前那个明朗洒脱的我,他是在何处见到的? 我心中蓦地涌起一股痛,“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是我自己选择了埋葬那段记忆,现在这般是想找回吗?那日没办法承受的痛,现在难道就受得住了吗? 第一百一十章 参与商 他清朗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许久,某种情绪在他眼中渐渐聚集,我不忍看,不忍辨。我竟不敢看他,这是为何? 他并未因此收回他放肆的目光,语调里却是淡淡的,叫人瞧不出他的心绪,“那日公主也是这般儒生装束,一身清贵之气,耀了所有人的眼。那日我们虽然知晓对方的身份,却只当是初相见,引为知己,把酒言欢,痛饮当歌,这些公主都忘了吗?” 我与他竟已这般熟稔,我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可我就是确信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从他走进这茶室,他的一言一动那么熟悉,并不只是因为我小时候迷恋过他,原来我曾那般有幸与他做过一日的知己。 只是这般美好的情谊我为何也要抹杀掉? “我很抱歉……”除了抱歉,我想不出任何话了。 他却笑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说的便是知己好友,就算我们再也见不到,就算你全不记得了,那些存在过的过往仍然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他这一笑,仿佛冲破天际的淡淡霞光,自黑暗处喷薄而出的白昼之光,我的心一瞬间暖融融一片。我朝着他粲然一笑,“此处甚是喧闹,公子可愿移步与我茶叙一番?” 他眸中满是惊讶之色,却在一瞬间全然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他颤抖着声音,“这位小公子,我们认识吗?”带着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欣喜。 有些事只存在于我和他的记忆里,有些话也只有我和他才能读懂。 “方才听旁人唤你许公子。小生李华,我们现在算是认识了吗?” “算。” “那许公子可愿移步?” 我脑中突然混乱一片,尽是喧闹之音,接着便是我拉着许时在嘈杂的人群中欢快地穿行着。我将他带到二楼的一处雅间里,我听不清我与他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些跳动着的画面里,有我,也有他。我为他抚琴,他为我奏歌,我与他共饮醇酒,好不自在。 这是我记忆里的碎片,无论多么破碎凌乱,却承载着我无比珍贵的回忆,我当初是怎么忍心将它遗弃的?现在紧紧抓着这些零散碎片的人也是我,我终究是后悔了。 “公主,公主……” 有人在焦急地唤着我,是谁? 待到我清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许时关切的眼,“公主,你不要紧吧,我去叫大夫。”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角,眼中盈满泪水,哑声道:“大人,那日是我的生日,有你为我庆贺,我很高兴。” “你想起来了?”他的眼一瞬不瞬落在我脸上,他的面渐渐凑近我,很近很近,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乱了。 我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我忙镇定心神,沉声道:“大人,我该出发了。我既已答应帮你,就定会让你见到她。” 他眼里闪过一丝的失落,却仍是强作笑颜,“多谢公主!” 那日的小公子与许公子,终究还是变成了今日的公主和大人,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白兔 许时走后,我再也撑不住,趴倒在茶桌上。 一年前,我十四岁生辰那天,偷偷跑出宫,在金井澜一楼的井辰厅里偶然与他相遇,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我一眼便瞧见了他。 不知哪来的勇气,就那般无所顾忌地上去搭讪他,还明目张胆地拉着人家的手四处乱窜。最后竟拉着他上了二楼的澜巳厅。 原来我曾经真的去过那儿。 这便是我借由着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断断续续拼凑出的大概经过,其中遗漏了太多的细节详情。到现在我仍是不能明了我这般勇敢的作为究竟为何,难道我就如此迷恋他吗? 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 我蓦地想起前几日在澜巳厅有过一面之缘的云姬,她说她曾经在那里见过我,却是不省人事窝在漓钺怀里的我。 我明明与许时在一起,为何最后却是在漓钺怀里?我究竟是怎么啦? 这些事我终究是难以开口问旁人,便只能问自己了。 “公主……” 是慕岚在唤我,我艰难地抬起我沉重的脑袋,却见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一般,傻傻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这丫头莫不是被我方才那般颓丧的模样吓到了吧? 我连忙坐起身,嬉皮笑脸道:“傻丫头,又被我骗到了吧。” 她猛然醒悟一般,连连跺着脚,憋红了一张娇生生的俏脸,“公主一定是这世上最坏的大坏蛋了!” 被她这般嗔骂着,我竟一丝气恼也无,只觉得仿佛被人挠痒痒了,通体舒畅,就是有股子心痒难耐地想继续欺负她。 我故意憋足了坏笑,“这话还是留着说给你的晏大哥听吧,他肯定喜欢。” 听了我这没脸没皮的话,她一脸委屈地诉道:“晏大哥才不会像公主这样欺负我。” “哦!不像我这样,那他究竟换了什么更高明的法子,我倒要向他请教一二了。”我继续无赖道。 她却红了眼眶,抿着柔嫩嫩的嘴唇,一言不发,直勾勾地,委委屈屈地,瞧着我。这一瞧,可不得了,瞧得我通体一软,心也跟着软趴趴、软糯糯,最后糯成一粒粒香软可口的小汤圆。 我赶紧拉了她的小手,讨好道:“我不请教了,还不行吗?” 听了我这话,她面上终于有所缓和。我顺势将她带到我身旁,她也柔顺地靠着我坐下。 真是只单纯的小白兔,嫣然笑着的她,嗔怒的她,撒娇的她,哪一个都是最真实的她。只有在她面前,我才是我,毫无防备的、不需防备的我。 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这般安静地呆在我身旁,我心口的伤仿佛也跟着不疼了。我若说给她听,她定是又要当个笑话听了。 想到此处,我心中忽地一暖,嘴上却仍是说着调笑的话:“岚儿,你如今是越发不经逗了!” 她也笑,“公主越发像个市井里的泼皮无赖了。” “我就泼皮,就无赖了。我就泼皮无赖你一人,如何?” 她见我一幅破罐子破摔,已是缠上她的模样,十分无奈地摆了摆头,末了叹了口气,壮烈地道:“好吧,如何都随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纤花染(上) 我、慕岚、孟安,一行三人趁着朦胧夜色乘上马车离开醉仙居,下一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清心茶舍。 柳都虽然繁华,可夜里毕竟比不得白日,此时街上往来的行人已寥寥可数,且多是行色匆匆。 鸟儿倦了知道回窝,人若倦了自然是该归家的。 只是像我们这般不知疲倦的人却也不少,不愿归家自然是有好的去处。首选当然是柳都最耀眼的那颗夜明珠,金井澜。 如若想交朋会友、一展所长、识美人香、洽谈生意、打听消息等等,无论带着什么样的目的,金井澜无疑都是最佳的选择。 只是与我有约的佳人,她并不是一般的俗世女子。她本是那不染烟尘的纤花,悠然自得的浮云。她是文采风流的第一才女,遥遥高洁。她是这深蓝的夜空中最闪耀的星,却因了那人而堕入这悠悠凡尘。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纵然有无悔的痴心,愿拿一切做赌注,却也换不来那人的相守。 不同的是,她曾经还有那么一丝机会可以向那人一诉相思,而我,我生下来便已注定我没有那样的机会,老天永不会给我那样机会。 她的现在便是我的将来。不同的命运轨迹,相同的宿命。 清心茶舍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最令文人雅客称道的是它的后院有一处别致的六角亭,最适合赏月论诗。 如果说时下最流行的诗词歌赋里有一半是出自金井澜的澜巳厅,那另一半必是来自清心茶舍的六角亭。 对于雪姐姐选这样一个风雅的地方与我见面我并不意外,况且这个地方不是谁想订都订得到的,即便是手捧万金兴许反落个扫地出门的结果。 这个时候柳都第一才女的名号显然是派上用场了。 今晚的夜空甚是明亮,月亮与星星交相辉映,谁也抢不去谁的华彩,互相衬托着、渲染着,深蓝的天幕仿佛一帛镶满了钻石的胧纱。 六角亭里,我与她相对而坐,各自饮着茶水。只初相见时寒暄了几句,此时独我们两人倒无话静默了。 她不说话,我便只能静静等着。既是她邀的我,她总该说些什么吧。 我凝望着她与慕岚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大抵有些不忍,轻声唤着她:“姐姐……” 她惯常清冷的面上蓦地漾起浅浅的笑,这一笑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朗月相邀,胭脂红唇,蛾眉淡扫,梨涡浅笑,竟把我这样的女红妆也看痴了。 如果说她方才的静默是因了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现在的她笑了,她终于愿意说了吗? 可她似乎并不着急,而是缓缓起身打开桌上放着的一个包裹,包裹里竟是个小食盒。她将那食盒摆到我近前,又顺手打开食盒的盖子,盒子里是一排小酥饼。 “公主,这是我这些天闲来无事和庵里的师傅们学着做的,一点小心意。”她声音柔柔的,眼里却盈满了期待。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慕家大小姐竟也进得厨房了,慕岚若是知晓怕是要为她抱屈了。 雪姐姐一直都是慕岚心中的骄傲,自小便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纤花染(中) 第一才女,自有不凡的天赋。 天赋之所以为天赋,乃是自出生便刻入骨髓的禀赋。即便常人后天如何努力,终难望其项背。 老天待人从来不曾公平。 雪姐姐便是这类受到眷顾的人,因着她天生的禀赋,从小她不愿学的事、不愿做的事,慕岚都替她学了、替她做了。 比如烹饪,比如女红。 幸运的是慕岚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竟把那烹饪真正变成了自己的爱好。虽然一开始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做,可看着身边的人吃着香,却是无比的幸福。 这样的她总是无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惠皇后。即便贵为皇后,却与世间其他女子一般无二,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子女,静静等待着自己的丈夫。 在这世间女子最渴望的至高之位上,卑微地仰望着一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中,却是无悔。 竟是无悔…… 傻女人,傻母亲…… 我的慕岚不像她,不像她死脑筋。 这般想着心中倒也舒坦起来,遂拿了一块小酥饼随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内里竟是咸的,这酥饼馅是由椒盐、花生、芝麻捣碎了调和而成的。慕岚从不爱椒盐,点心酥饼里更是无糖不欢。 我脑中登时蹦出一个让我万分诧异的念头,我却不敢肯定。 “姐姐,慕岚大概不太能接受这个味道。” 她一瞬不瞬地望进我的眼,“这些年公主待那丫头的好,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有时候就连我这个亲姐姐都自愧不如。” 我回望她,“慕岚待我的好并不比我待她的少,那丫头从来不会欠别人的,全凭本心。” “公主的苦心,她怕是一时并不能体味到。”她叹着气,“这椒盐馅可还合公主的口味?” 这椒盐酥饼竟然真的是她专门为我而做的。她竟知道我其实并不爱那些糖心甜腻的,我瞒过了慕岚,却瞒不过她。 “多谢姐姐,姐姐和慕岚一样的好手艺,怎样的口味我都是喜欢的。” 她起身走到栏杆处,抬首望着月,亭亭玉立,“公主,你会永远都对她这么好吗?” “会。”我毫不迟疑。 “那日华英殿的事,公主还怪我吗?”她语调仍是柔柔的、淡淡的,辨不清她的心绪。 那日她为了自己的爱情利用了自己的亲妹妹慕岚,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怪过她。可这些事却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终究是我连累了她们,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怪谁。 “姐姐,都过去了。” “有些事,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成为过去。”她缓缓转身,幽幽凝望着我,“公主,你可曾爱过谁?” 我爱过谁?我与她爱着同一人,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违心地轻轻摇着头。 她浅浅笑着,似乎并不以为意,转身兀自沉浸在回忆里。 “七年前的那一日,柳都城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所有的喧嚣都只为他一人,热烈却肃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骑在骏马上统领千军万马的伟岸英姿。那时他满脸的络腮胡子,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就是那样的他,在之后的岁月里总是不期然徘徊在我梦里,待我惊觉时才发现我竟已陷得那般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儿情(上) 我知晓她说的那日,那日漓钺率领征西军凯旋而归,那日全城沸腾。 那日父皇拥着我伫立在柳都的城墙上,我偎在父皇宽阔又温暖的怀抱里,迎着猎猎风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从远处渐渐接近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雄壮队伍。 父皇说我心心念念的四皇叔、那位力拔山兮的英雄就藏在队伍的前方。可我盼啊盼,望啊望,看着如同一粒粒芝麻的队伍变得有花生那么大,再然后像萝卜那么大,我始终找不到我最想见的那人。 我的心“砰砰”跳着,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原来人的心还可以这样折腾,这一新奇的发现我还没来得及深究,便被父皇欢欣的语声怔住。 “香儿,你看,那便是你四叔。” 我急切地顺着父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满脸胡碴子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害怕。 不,是恐惧!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终究是明白了其中的悲怆。 他没有回来,他为什么不回来?他知道吗,他若还不回来,我真的就要将他忘个干净了,忘了他的长相,忘了与他相关的一切。 我不哭,也不闹。固执地远离了这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将自己锁在丹阁的寝房里,不说话,也不愿见人。索性我还是有乖乖吃饭的,母后拿我无法只得由了我。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当一个干干净净的、我最熟悉的漓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所有的自苦、自寻烦恼都在见到他的那一瞬结束了。 多神奇啊! 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八岁的稚童,挂念一个人的苦楚,生与死的思考,阴阳相隔的恐惧,都不应该出现在我幼小的生命里,可我真正经历了。 我一直都想不起他胡子拉碴的模样,是因为我再也不愿忆起那时的恐惧,害怕失去他的恐惧。 可那时的他,满脸络腮胡的他却入了别人的梦。我不愿忆起的却是别人永生不忘的。 “公主,我知晓他心中一直藏着一个人。”她语声淡淡的,只清幽的月光眏着她的侧脸,显出了那么一丝落寞。 我万分庆幸她并未转身看我,此刻的我无所遁形,她只消一眼便能看清我所有的狼狈。 “这些年,他从未正眼瞧过哪个女人。他是盖世英雄,怀鸿鹄之志,我只以为他满心里装的都是家国天下,再分不出一星半点给旁人。就算是这样,我也曾天真地以为我会是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可他却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她的侧脸渐渐隐没在月光的暗影里,叫人越发看不真切。或许是我不愿看,我不愿看清她的悲恸。 只听得她继续道:“他不曾给过我机会,可也不见他给过其她人机会。我仍是傻傻地期盼着,我盼着有一天他终会接纳我,不管他因何目的,就算他心里从不曾有我,这辈子我也只愿伴他左右,再无他想。” 她蓦地转过身面向我,她满眼的凄然刺痛了我。 “直到……”她有一瞬的哽咽,“直到去年乞巧节的那一天,我看到他眼里缱绻的柔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他,我便知道他再也不会是我的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女儿情(下) 145 我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脸去不敢看她。 去年的乞巧节,姑姑宁公主非拉了我在御花园里穿针乞巧,还邀了一众贵女来捧场,雪姐姐就在其中。 当时那场面简直不忍直视,穿针被我做得像在捉虫一样,甚至感觉比捉虫还困难。最后还是翠儿代劳的,姑姑在一旁打圆场,贵女们也很是给面子、昧着良心夸赞我。 那日我并未见过漓钺,雪姐姐是在何处见到他的? 那套名唤“丹桂花开”的梳妆礼盒,本应在那日送给我的,却被换成了哄小孩子的物件。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丹桂花开”的存在,只一心期待着他一早便许给我的精巧物件,然而我却被生生泼了一盆凉水,可想而知我的怨念。 第二天见到他时,我拐弯抹角地小小酸了他一下,谁曾想他回得可快了。 “针线都穿不好,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哑口无言。 现在回想起来,他定是在某处注视着我,才被雪姐姐看了去。 他当时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他眼里缱绻的柔光是为谁? 是为我吗? “公主,就算是这样我仍然不甘心。我放不下,无论我如何尝试,都没办法忘了他,他依然固执地扎在我心里,纹丝不动。所以我放弃了挣扎,我并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她徐徐逼近我,她眼中的痛楚那样毫无顾忌地摊在我面前。 “他的爱是世俗所不容,永远也无法宣诸于口,比起我来他更没有机会。” 原来她早已知晓漓钺对我的念想,她竟知道。 世俗不容,她说得没错。 我与漓钺绝无可能。 “姐姐……”我无法回应她任何话语,只能低头轻声乞求着她。 可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她眼中的悲伤全然被某种决绝所替代。 “所以我打算最后赌一把,我利用了岚儿,利用了你。我本以为自己有十成的胜算,却仍算不过他对你的感情。” “姐姐,求你别说了。”我再次乞求道。 “你对他也有同样的感情吗?”她逼问。 “没有。”我决然地、平静地回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有些事我也必须要问清楚,我并不甘心受人逼迫。 “姐姐为何要和我说这许多?这些事于此间事、于你们慕家并无关联。” “此间事,我们慕家的事,哪一件不在摄政王的谋算里?甚至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她与我这般近,近到我能感觉到她语声里的颤意,她的无助。她终于说出了她邀我的目的,她想从我这里探听到的,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她,这也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姐姐,皇叔他无意为难慕大人。” “他真的愿意饶了我爹?”她眼里泛起泪光,急切确认道。却又在下一瞬突然否定,“不,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步。”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想要一样东西就需得放弃另一样。雪姐姐玲珑剔透,一点就通。 “姐姐,我恳求你,为了你和慕岚的未来,请你务必劝说慕大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玲珑心 她惨然笑道:“他要我们慕家完全臣服于他,改旗易帜。” “臣服”、“易帜”,慕大人果然是那一直以来掣肘了漓钺的,另一股势力里的中坚力量。 慕家乃是四大世族之一,族中子孙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居高位者常有之。 慕岚的父亲慕光大人除了身居户部尚书要职,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还是慕氏的现任族长。漓钺若能得他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我能了解雪姐姐心中的愤懑,如若漓钺娶了她,她们一族便不会深陷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困境。 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豁然开朗的猜测,“姐姐,那日华英殿之事,你并非为着自己的私情,你是为了慕氏一族的未来。” 若不是为了家族,她何以那般急切。七年都等过来了,她并不是那般莽撞豪赌之人。 她本已黯然的双眼燃起了一丝光亮,她默默抬眼审视着我,好一会才艰难开口道:“公主不必为我开脱,我利用了岚儿,利用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看向我的眼中饱含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她对我有感激,有歉意,也有那么一丝怨吧。总之,她最不需要的是我的怜悯。 可我仍希望她能就此解开心中的结,放下过往种种,与许时大人心无芥蒂、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 “事已至此,姐姐该拿主意了。” “公主,我早就已经没有选择了。无论他能否接纳我,此生我也不愿与他对立,这是我的劫数,也是我的宿命。” 只一瞬,她平静的眼波里空无一物,竟是看透一切的清明。 她的爱是成全,我不如她。 “公主,我的结局已经注定。可是你还有得选,你会怎样选?”她话里有话,仿佛要告诫我一般。 “我不明白,姐姐此话何意?”我追问。 她深深凝望着我,望进我的眼,望进我的心,仿佛要将我这个人看透一般。 良久,她终于轻轻开口:“如今的漓国百废待新,再经不起折腾了。摄政王主政以来,革除积弊,励精图治,一路走来实是不易。” 是啊,这些年漓钺一心为国、舍己忘私,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他的不易还有谁比我体会得更加真切? “姐姐,他会名留青史,我绝不会成为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我无须向任何人承诺,我自会自证。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今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所仰慕的那位武神也是个凡人,他与世间的其他男子没有什么不同。” “失望了吗?”我平静地问道。 “不,这样的他,值得了。”她嘴角蓦地漾起浅浅的笑,“若是有一天,他愿用这天下换得与你的厮守,你会如何抉择?” “不会有这么一天。”我果决地道。 天下与我,孰重孰轻,还用分辨吗?这是我心里永远也不敢想的事。 “这样的深情是所有女人的幻想。公主,你真忍心舍弃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琼花党(上) 她这是何意?告诫我莫要阻碍漓钺前程的人是她,现下还要继续测度我的决心吗? “既是幻想,何来舍弃?” “于其他人或许只是幻想,但对公主而言却是垂手可得。” “姐姐究竟想说什么?”我不愿再与她打哑谜。 她平静地凝视我,“我多希望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可他不需要我,他需要的人是你。他选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道路。” 她的意思是我让漓钺的人生道路充满了荆棘,可我何曾做过什么,也从不曾要求他为我做什么。我怎么就变成他人生道路上的阻碍了呢? “姐姐多虑了,有谁会傻到选一条满是泥泞的道路来行走,何况是他。” “他已经步入泥泞里,你竟不知?”她的脸霎时肃然起来,语声里竟带了股斥责的意味。 我不明所以,可心中仍是一紧,“姐姐这话是何意?” “我一向知晓他的魄力,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决心,竟是那般绝决。”她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我一眼,“公主可曾听闻过“琼花党”?” “不曾。”我轻摇着头。 琼花乃是坚贞高洁的魅力之花,和“党”字合在一起,何解? 这是我从未听说的一个新名词。 可我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此时的雪姐姐还有闲情逸致与我吟诗作对、堆砌词藻。 她口中的这个“党”字便只有那一层含义,朋党。 历朝历代朝堂上最不缺的便是朋党相争,莫非这琼花党就是现下正与漓钺对峙的那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她沉吟片刻,幽幽叹道:“琼花,花开洁白如玉,宛若蝴蝶戏珠,又似八仙起舞,仙姿绰约,引人入胜。这柳都城内又有何人配得上此花?” 若说这世上何人配得上如此仙人之花,非我二皇叔英亲王漓铮莫属。 我的祖母太皇太后陈氏生我父皇兄弟姐妹四人,其中二皇叔与我父皇性情最为相投,才学更是不分伯仲,兄友弟恭,传为美谈。 只是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此间物换星移,早已物是人非。 皇祖母也已年迈,自我父皇仙去后,她的精力日益颓靡,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近一年来更是不大认人了,有一次竟将我认作了母后,与我好一番叙话,说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她的那句:“既生瑜,何生亮?偏偏他们又托生成了帝王家的亲兄弟。” 说的就是我的父皇和他的二弟,我的二皇叔。 皇祖母神情哀戚,语声凄切,令我万分不忍,却又实在无法理解。平民百姓家若是得了两个才华盖世的男丁,定是要额手称庆的。帝王家为何不可? 二皇叔当年受封英亲王时,父皇恩赐他以琼花作徽印,便是对他最由衷的赞美与肯定。 父皇生前独爱琼花,常能听他吟诵聚八仙之美。二皇叔当能体会到父皇予他的拳拳手足深情。 至此,琼花便成了英亲王的信物和象征。 坊间偶尔也会戏称这位风流儒雅的王爷为“琼花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八仙客 那位仙人般的琼花王,我的二皇叔,与雪姐姐口中的琼花党有着怎样的联系? 我不敢想。 “姐姐,为何要往我二叔身上扯?”我质问。 “一个是血缘至亲的二叔,一个是全心依赖的四叔。公主,你究竟会如何选?” “我为何要选?我生来便是他们的侄女。” 琼花,似水柔情;丹桂,如火热烈。 我的这两位皇叔,性情全不一样,却是一样的天之骄子,旷世奇才。 雪姐姐眼中隐隐泛着泪光,原本平稳轻柔的语声里微微带了些气音。 “我曾敬慕琼花王如父,我的父亲也一直竭力守护着八仙客的荣光。” 八仙客? 世人皆知琼花王的门客遍布天下,而他们皆自称八仙客,只因了发自内心对琼花王的仰慕和膜拜。 原来,她口中的琼花党就是八仙客。我的两位皇叔已然成了党同伐异的死对头。 而我竟还傻傻地将自己卷进来,日后待要如何? “绕了一大圈,这便是姐姐想告诉我的吗?” “他不愿让你知晓的,我却告诉了你。他怕是更加怨怪我了。” “姐姐并未告诉我什么,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我不愿为难她,如是说道。 漓钺不会知道我与她的谈话,就算我知道这是她一早便谋划好的。 她要我下定决心,她不过是想要坚定我远离漓钺的决心。 她做到了。 我再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别的抉择。惟一不同的是,她已是万般无奈才被迫接受,而我可以选择逃离这乱局。 “公主,我们都傻,总以为幸福就在眼前,待到触及时,才发现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华英殿的那日,若是漓钺接受了她,事情何至于发展到今日这地步。 与雪姐姐结秦晋之好,以姻亲之系将慕氏一族收归己用,这才是上上之策。却为何那般决然地拒绝? 我的心终究还是偏向了他。 他之于我,他之于雪姐姐,没有什么不同。 我与她,终究被贪爱所蒙蔽。心,不由自主。 可,生活仍在继续。不会为谁的哀伤、憾恨停留片刻。 “姐姐,无论这世界怎样变,人心怎样变,我们的生活还会继续,说不定后面还有更精彩的人生在等着我们。愿我们日后遇到更多有趣的人。” “公主已经见过我的那位未婚夫了吗?” 她竟知道我已见过许时大人了!我尴尬地“嗯”了声。 “他有趣吗?”她唇边漾起浅浅的笑。 她已知晓我意欲何为,很是给面子地配合我。这般聪慧女子,世间仅见。 “姐姐愿意见他吗?”我试探着询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早晚都要见的,他既然寻来了,我哪有退缩的道理?”她自嘲道。眉眼间皆是洒脱之气,全不见一般女儿家的忸怩姿态,第一才女的气度并不只在书画、诗词之间。 “许大人不会让姐姐失望的。他对你的期盼,你见过便知。” 她苦笑,“都无所谓了,我与他今生注定的夫妻缘分,我不会再做任何无谓的抗争。就算没有感情,也是能做长久夫妻的。” “姐姐……”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本想劝慰她,却发现她说的,难道不也是我内心所想吗? 我的心足够大,能装得下那人的所有;我的心也实在小,只容得下那一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掩耳铃 回程的路上,我独自一人蜷缩在空荡荡的马车角落,不言不语。 这一刻我的思绪异常清晰,以往从不敢深想的人和事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如山洪般倾泻而下,湮覆了我所有的感知。 只剩下脑中不断回响着的皇祖母的悲叹:“阿铮心中的恨和不平,再也无人可以抚平了。” 二皇叔他恨我的父皇。 他们曾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肝胆相照的手足,只因了那个女人吗? 丽妃,父皇此生惟一爱过的女人,爱到不顾一切,爱到从最亲的弟弟手中生生抢夺去。 红颜祸水,说的便是这样的女人吧! 她死了,父皇便跟着去了。连母后……母后最后也走了…… 我恨他们。 为了他们自以为高尚的爱,真可谓是前赴后继。他们都可以一死了之,留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继续承受这痛。 二皇叔就是在这之后性情大变的。 父皇和二皇叔,这两兄弟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同样的儒士风骨,相同的志趣,七分相似的长像。 惟有一处是那么不同。 父皇素来喜静,常常独自一人陷入沉思;而二皇叔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的府邸常年大门敞开、门庭若市。 曾经那么儒雅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在往后的岁月里,成日将自己关在王府中,不问世事,谢绝所有亲朋好友的探望,与世隔绝了一般。 这样的他竟然只是为了韬光养晦。难道只有权力,抑或是皇位才能抚平他心中的伤吗? 方才与雪姐姐惜别前,她话里话外都暗示我尽早抉择,甚至还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秘闻。 前日晚间的惠民局之乱,就是琼花党一手炮制的。栽赃抚州灾民行止不端,又嫁祸他们当街调戏民女,挑起都城百姓们对抚州灾民的愤懑和唾弃情绪,旨在搅乱漓钺的赈灾计划。 好在漓钺当晚当机立断,亲身前往控制住了局面。又令我的师丈,刑部尚书傅恒大人连夜密审相关人等。 傅尚书在今日终于不辱使命,拿到了指证琼花党的关键证据。 这些事漓钺自不会告诉我。尔后他又会拿着这些证据如何反击?我不愿想,也不愿继续求证,就算我知晓了又能做些什么。 我的两位皇叔相争到如今这个地步,景儿的皇位如何能安稳?我又如何能弃他不顾? 雪姐姐一直逼我抉择,其实她早就明了我会和她做相同的选择。她并非是强人所难,而是知道我与她一样,早就没有别的选择。 从今尔后,我会远离他,只寄望偶尔窥得他的背影片刻便够了。 马车在这静谧的夜色中缓缓穿行着,终于在绕过某个拐角处时,我的思绪回笼了。借着如银月色,我才渐渐看清,这正是睿王府的围墙,我们快到家了。 “孟大哥,带我走大门吧。”不知为何,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或许是因了心中的某个执念,它已生了根,它已发了芽,从此我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再也无法掩耳盗铃。 有些人,有些事,我也该亲眼见见,亲身体会体会。 第一百二十章 疑窦生 孟安并不回话。 良久,马车渐渐放缓了行进的速度,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公主。”帘外传来孟安沉稳恭敬的语声,“大门的情形实在有所不便,咱们还是走先前那个门吧。” 就是因为不便,才更想一探究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我听得太多了,现在我要自己亲自去看。看看我们漓国的朝中众臣是如何审时度势的。 “没有不便,还是说你和皇叔对我有所隐瞒。”我故意拿了腔套他的话。 他面上突然凝重起来,“公主身份尊贵,岂是那些庸人得见的?王爷疼惜公主,还请公主莫要误会王爷的一片心意。” “疼惜……心意……”我叹道,“今日我与许大人、雪姐姐的见面绝不是偶然,皇叔他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我于他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王爷想做什么,公主可问过他?” “我问了他便会告诉我吗?” “会。”他坚定道,“如若公主不再逃避,这所有一切,王爷和公主都可以共同面对。” 他竟为我考虑至斯。 “孟大哥,谢谢你。”这谢发自内心,谢他所有的关怀和理解。“只是,有资格站在他身旁的人从来不是我。” “公主……”他仍想说些什么,被我打断。 “我听你的,我会问他。”我直直地凝视着他,“带我到大门外看上一眼吧。”我仍旧坚持。 我会问他,可在这之前,我必须确定我的两位皇叔竭尽所能究竟是在追逐什么。 孟安见我已拿定主意,遂不再劝阻。 不多时,我们的马车便绕到睿王府大门外不远处。 早前耳闻的大排长龙的景象并未如期而至。只大门紧闭,门外却是空空如也,倒是和今晚寂寥的夜色很是相称。 怎不令人疑窦丛生? “孟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却并不怎么惊讶,面上反而放松了几分。 “英亲王的尊驾想是已经来了。” “你如何得知?”我讶然。 他面上有些尴尬,磕巴起来,“我……猜的。” “真的?”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若是二叔真的来了,这一切便能解释了。本该徘徊在大门外的那群趋炎附势的官员,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知道二叔要来,恐怕早就作鸟兽散了。 只是二叔与漓钺缠斗到这般田地,此时过府究竟为何? “二叔为何这个时候过来?总不会是来探病的吧。” “有可能哦。”他继续装傻。 “刚才你还在劝我莫要逃避。我终于下定决心去面对了,你却又来诓我。” “公主……”他语声急切,却无意往下说下去。 这些事,我亲人们的事,我不该再从旁人口中探知,我应该亲身面对。 “孟大哥,我们进门吧。” “是。” 随即他扣响了大门,不多时门就开了。接着他吩咐一名小厮赶着马车往另一处进府,之后便陪着我穿过王府大门往内堂走去。 此时的王府,只余下几点零星烛火。黑暗中,我步伐急切,我有种深深的预感,今晚之后,我的生活再无宁静。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父亲啊 不知是我的步伐太过急切,还是我的幻觉。不期然地,远处一抹跳动着的火光似乎正以某种令人万分期待的速度朝我奔来。 久违的、熟悉的感动,一瞬间盈满我心。几乎是无意识的,我的双脚定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动步子。 可那抹一刻也不愿停歇的、跃动着的暖人火光并未因此慢下一分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抹化作一团,一团生出许多簇。 一簇一簇火光里,依稀晃动着许多人影。只那一抹猛然攫住我的眼,记忆中潜藏着的某种依恋的心绪泛滥开来。即便只是抹影子,全然看不真切,我仍然笃定。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速往前奔去,毫无所觉,仿若置身梦中。 如若在梦中跌落,最期盼的是谁的怀抱? 我知道我已落入那抹人影的臂弯里。 “父皇……” “傻孩子,草丛里满是荆棘、泥泞,身上痛吗?” “不痛……”我紧紧纠住他胸口的衣襟,生怕这只是一场幻梦。 我的泪,无声滴落,渐渐晕湿了他的前襟。他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港湾,我的心无比安宁。 “父皇,香儿想你……” 此刻的我,仿佛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窝在父亲的怀里肆意撒娇卖乖。这一刻竟与记忆里某个难忘的温馨时刻完全重合。 那时,睿王府刚刚落成不久,我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溜出宫,想先睹为快。 也是这样一个昏暗的晚上,同样的地方。不期然,撞见了我日夜思念的父皇。 那些日子他整日里除了朝政,便是守着关睢宫里的那位丽娘娘。 我都记不清有多久未见到他,我以为我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来自父亲的关爱。 可真真切切见到他时,却不由自主奔向他。那时的我与此刻的我没有什么不同。 父亲,就算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要他还在那里,我的心便是安宁的。 真想像这样永远溺在父皇温暖的臂弯里,不再醒来。可心里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强烈,不断提醒着我的脆弱,和我的自欺欺人。 父亲,此刻我紧紧拥着的怎会是我的父亲。那他是谁? 我猛然推开那人,脑中嗡嗡作响,朦胧中那人微微踉跄了一下,旋即长身站定,竟是满眼慈爱地望着我。 “二叔……”我惊叫。 我赶忙收声,朝他福了福身,“香儿见过二皇叔。” 我低垂着头,不敢再看他的脸。那张与父皇太过相似的脸,竟让我错觉至此。 他上前几步走到我近前,仔细审视了一番,嘴角噙着笑,微微颔首道:“我们香儿是真的长大了。” 我心里打着鼓,不知他此话何意,只得紧赶着讨饶。 “香儿鲁莽,冲撞了皇叔,还请皇叔莫怪。” “皇兄,香儿想念皇兄了吗?”他语声轻轻的,沉沉的,与记忆中父皇待我的模样毫无二致,我竟辨不清了。 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我难受得别过头去,不愿他瞧见这样的我,这样狼狈的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求不得 下一瞬,他蓦地揽了我入怀,轻轻抚着我微微颤抖的肩,语声沉静:“皇兄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一直念着他,定会十分欣慰。” “会吗?”我紧紧偎过去抱紧他。 “会。” 只这一刻,让我像父亲一样依恋着他吧,这样我便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了。 我有许多话想问他,也有许多烦恼只愿说与他听。小女儿的悲伤和忧愁,父亲虽不能理解,可又有什么关系。 “二叔,你可还念着父皇?” “当然。”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答了我。 “你可还……还恨着他?”我只有一瞬的犹疑,便问出了口。 他微微顿了下,便扬起嘴角笑道:“小孩子家莫管大人的事。”他仍旧慈爱地望着我,“你和景儿只管无忧无虑才好。” “无忧无虑……”我口中喃喃地。 我原本就不该问出口,这个问题太过残忍。 父皇之于二叔,是敬着、爱着、恨着的存在,二叔念着他,却也恨着他。 只是这般的恨怎可说与我听?我是父皇的女儿,是他的侄女,他终究还是顾念我的。 “你生辰那日,我本欲将你许给世家,却被你四叔拦下。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我如何想,由得了我吗?漓钺他会放过我吗? “香儿全凭三位皇叔做主。” “惠皇后在世时便有言,若你到了及笄之年仍然心属许家儿郎,便将你许给许家。如今没能完成她的心愿,是我无能。” 母后竟与二叔聊过我的婚事,那时我还那般小。 八岁那年的琼林宴上,我望着许时的那副痴妄模样究竟生了怎样的误会? 可这样的误会,在此刻于我却是救命稻草。就让这误会成为他人心中永远的真实吧。 “我与许大人终究是没有缘分,他与雪姐姐才子佳人,是门绝好的亲事。往事如烟,二叔莫要再提。” “你从小天真活泼,性子像足了湄儿,喜欢的从不会轻易放弃。” 湄儿,母后的闺名,我有多久没听人这样唤过她了?即便是父皇也从未这般唤过她。 “二叔,香儿长大了,知晓这世间做人的道理,不是自己的求不得。” “求不得?”他蓦地放开我,向后连连退了好几步,放声自嘲道:“若我苦心孤诣,非求到不可呢?老天奈我何?” 这样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他。因爱成痴,由爱生恨。那一个字竟能将人捏圆搓扁得面目全非,全不是最初的模样。 “二叔,丽娘娘早已安息,你也放下她吧。” 他满眼掩不住的痛色,抬眼望向我时却是无边的温暖慈爱,“小香儿,无论二叔变成何种模样,也绝不会伤害你和景儿。你只要记住这句话。” “二叔……”我渐渐向他靠近,“香儿不想你们有任何改变,香儿只想像小时候那样永远仰望着你们。” “傻孩子……”他轻抚着我的头顶,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痛意,鼻子一抽一抽地,带着满腔的哭音求着:“你和四叔别再争了,好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归处(上) 他抬手为我拭着泪,满眼心疼。 “以往我总以为你四叔与我所求不同,到如今我才知道他和我竟是同一类人。” 我的心一瞬间凉凉的,飘浮在云端一般,怎样都找不到支点。 “二叔和四叔所求为何?” “归宿,心之归宿。” 琼花王还是曾经的琼花王,这才是真正的他。 只是我仍然不懂,“香儿不明白……不明白,难道只有踏上权力的巅峰才能找到心之所归吗?” 他再次抚上我的头,轻叹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所以你们定是要相争不休吗?”我难受地垂下沉重的脑袋。 “权谋是男人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莫再过问了,也别再自寻烦恼。” 是啊,即便我知道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就像现在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这些男人们、长辈们,面对他们我无能为力。 “难道我今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等待着你们最终的结局?” “对,我希望你这么做,就这么做吧。” “二叔……” 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捧着我的后脑低语:“香儿,如果我还有其他选择,绝不会让你这般为难。” 接下来好一会,我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甚至我都记不清是如何送走二叔的。 今日出门一趟回来,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所幸还有林嬷嬷和翠儿一前一后提着灯笼为我引路,让我在这样孤寂的深夜不至于太过彷徨。 “嬷嬷,皇叔歇下了吗?” “公主是想见王爷吗?” 见了又能如何? “夜已深,回果梅园吧。” 此后一路无言,直到我们路过一处菜地,那处已是非常接近果梅园。 在那儿,不期然遇到一人。那人直奔我而来,那人为我而来。 我明明不愿见他,可仍旧抑制不住心中的妄念,满心欢喜。 “你哭了。”漓钺小心翼翼、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 “皇叔,求你放过香儿吧。” 一如我规劝二叔放下丽妃一般,只是还是不同的,任何事到了自己身上,是没办法真正做到云淡风轻的。我语声里的颤意暴露了我的犹疑。 他定定看了我一眼,猛地一把抱住我,全然不顾林嬷嬷和翠儿还在一旁。 我脑中忽然一阵昏沉,无意识起来。 待我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只依稀记得梦中有个暖得令人无比心安的声音,“睡吧,孩子,睡吧……” 我记得的,那是紫浓姐姐的声音。 饱睡一晚,昨晚那个满心满身皆为悲怨占据的我,此刻神清气爽、满血复活了一般。 与紫浓姐姐心神交会的这几日,我有这般的际遇,她有这样的本领,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她,她一定也收得到。 只是昨晚我在漓钺怀中就那样突然睡过去,怕是又惊扰了好些人。 我正暗自愧疚着,就见林嬷嬷急忙朝床边走来。行到床边不远处,毫无预兆的,双膝跪地,俯身朝我恭敬一拜。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误心计(上) 我被她此举弄得一头雾水。 林嬷嬷虽是这王府里的奴仆,可她从小带大漓钺的情份,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操持着他的家计,若说漓钺将她当作半个母亲依赖也是不过分的。 更何况她确实是位可敬的长者,凡事都为大家考虑,府中众人没有不尊敬她的。 就是我,平日里也在心里将她当作半个祖母一样敬奉着。 此时她这般跪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接翻身下床扶她。 “嬷嬷这是做甚?” …… 无论我如何劝说,她仍旧执意跪着。 末了,她终于艰难开口:“公主可愿听老奴一席话?”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她要说的话定与漓钺有关,与我有关,可此刻的我竟无丝毫排拒。 随即我盘了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她旁边。 “嬷嬷尽管说,香儿听着。” 她抬了抬身子,直视我,“公主究竟是如何看待王爷的?” 对于她这么直接的问话,我并不惊讶,也不急于回答,反而转过头朝窗外看去,俏皮道:“嬷嬷,你看外面,太阳都晒屁股了,香儿错过了早饭,此刻肚皮都贴到后背了。”说完还不忘作可怜状。 林嬷嬷看我如此,终于叹着气软下心来。她缓缓起身来,我也很有眼色赶忙凑过去扶了她。 “嬷嬷,等香儿吃饱喝足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继续笑嘻嘻道,没个正经。 我并非只一味逃避,只是我仍需要些许空间和时间来做足心理准备。而且我也有许多话想问她,许多我永远也无法开口问漓钺的话。 “小吃货……”她满脸嫌弃地摆着头。可下一刻,看向我的眼里满是慈爱,“公主,老奴并非想逼你做任何决定。” “我知道!我知道的,嬷嬷。”我握紧她布满老茧的双手。 接下来这顿午饭吃得十分清淡,一小碗鱼片粥配了几碟鲜嫩可口的时蔬就把我给打发了。 不过这实在怪不得旁人,我虽想做个十足的吃货,奈何我的小胃胃关键时刻竟然不争气了。 昨日接连经历的那些事,见过的人,说过的话,让我的心绪如同铁锅里煮开的沸水般,还要不停接受火炉下高温的炙烤,仿佛直至把锅底烧穿,这一切才是尽头。 让我意想不到的,后来的一夜好眠,紫浓姐姐为我一一抚平了这些伤痛,我的心绪归于平静,可身体仍旧受了些影响。 比如此刻,惟有这寡淡的清粥小菜可勉强入得我这娇气的五脏庙。 说不清满不满意,这般吃着倒也是顺意的,至少身体和心都没有任何负担。 吃完这顿舒适的午餐,林嬷嬷陪了我在果梅树下悠闲地晃着,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她支开了翠儿,支开了其他人,此刻就我与她两人,我知道我必须对她有所交待了。 “嬷嬷可知道我昨日见了何人?” “老奴不知。”她恭敬端方的身子往下垂了垂。 “昨日我见到了慕岚的姐姐。”我稍稍停顿了一会,接着道:“慕雪姐姐,乃是难得一遇的绝代佳人,雍容华贵却又出尘脱俗,我曾经万分期待过她与皇叔的良配。”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误心计(中) 她迟疑了一会,淡淡道:“那位小姐,老奴也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确实是位聪慧的小姐,只可惜王爷从来无意于她。” “确实可惜,她若做了我的皇婶,皇叔便再无后顾之忧。皆大欢喜!” “公主这样想对王爷实在不公平。”她和蔼的语声忽地上扬了几分。 “他对我又何曾公平?”我立时顿住脚步,却并不转身看她。 此时的我,已下定决心的我,绝不敢在她面前泄露一丝的犹疑。 “嬷嬷,雪姐姐要成亲了,你知道她的那位良人是谁吗?” “老奴不曾留意。” “他是我们漓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原来是许辂大人的长孙许时大人,许家与慕家门当户对,也算得良缘。” “良缘?”我轻笑,“母后也曾以为我与许时大人会有这般的良缘。那一年的琼林宴上,我只看了他一眼从此再也挪不开目光。” “公主……”她显然是被我这般直接、没皮没脸的话给震惊到了。 可我不会给她讯问我的机会,我决然道:“就算我与他再无机会,我也永远不会忘了他。” 说完,我毫不犹豫转身直视她,“嬷嬷,你问我是如何看待皇叔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恨他让所有这一切再也无法挽回,我恨他仍然霸道故我,我恨他为何还要这般困住我。” 我是个胆小鬼,对漓钺的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肆意宣泄,可对他的爱却是半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林嬷嬷怔愣了好半天,或许是我这般的恨确实吓到她了,或许在她心里我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小女孩,她以为我从未恨过任何人。 可我独独恨上了漓钺。 待她回过神来,脸上的慈和只一眨眼便恢复如初,语声平和而淡然,“公主,你又否知道王爷是如何看待你的?” 是啊,他又将我看作什么呢? “我不想知道。” 林嬷嬷忽地拉住我的右手,轻轻抚过我手腕上的玉镯,“公主可知道这白玉镯的来历?” 这玉镯是我生辰那日漓钺送我的,那时只为打发他,并未多想便收下了。只此刻看林嬷嬷这般缅怀的模样,这镯子并不简单。 “我并不知晓。” “老奴就知道,王爷这个愣头青肯定什么都没说就硬塞给公主了。”林嬷嬷一脸了然地抱怨道。 我直觉尴尬万分。我尝试着想了想那时候的情形,倒真和林嬷嬷猜想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愣头青”怎样都安不到漓钺身上吧? 她并不理会我的尴尬和疑惑,自顾自继续道:“这白玉镯乃是芷浅夫人的遗物。” 芷浅夫人,自我醒世以来,听人提到这个称呼的次数廖廖可数,可不知为何我竟然记得的,她是漓钺的生身之母。 自从漓钺入了漓氏皇族族谱,他的母亲就只能是我的皇祖母,而芷浅夫人是早已被遗忘的存在,再也无需提起,也无人提起。 我捂着手腕上的玉镯,思绪万千。 “夫人当年殉夫而去,就只留了这镯子给皇叔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定情物(上) “如此珍贵之物,皇叔不该随意便给了我。” “王爷又怎会是随意之人?”林嬷嬷抬头望着天,眼中渐渐泛起点点泪光,“此物乃是将军与夫人的定情之物。” 她口中的将军和夫人自然是漓钺的生身父母,林缙将军和芷浅夫人。 二十年前,林缙将军忠勇殉国,芷浅夫人也随了他而去,竟与我的母亲一般狠心,为情可以抛下孩子、舍弃生命。 “嬷嬷可以和我讲一讲将军和夫人的故事吗?”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依然这般拖泥带水。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他们的故事里有漓钺,是我无缘见过的他,最初的他,年幼的他,我想知道。 “他们的故事,那可太长了。容老奴陪着公主回屋,再慢慢道来可好?” “嗯。” 出来散步也有一会了,秋日午后的日头虽不至于炙人,可仍然明晃晃的,晃着晃着,晃得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回屋正合我意。 谁知回屋后又吃上了。 只怪桂圆、红枣的香气实在太过诱人,而我对美食一向最没有免疫力。本来只想着试吃两口,后来一勺一勺地竟完全停不下来,直到这盅糖水见底,全然进了我的五脏庙。 我尴尬地拭着嘴角,闲聊着:“嬷嬷,这糖水里今日放了不少红糖,可我并不觉得甜腻,这是为何?莫非嬷嬷用了什么新法子调制?” 平日里我是极厌恶甜腻之物的,但是少许甘甜、甜香我还是很能接受的。 她一边收拾着盅碗,一边笑道:“哪是什么新法子!我们人哪,身上若是缺什么,便会自觉吃什么找补。”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我本身的口味变了吗? “这糖水里的三味材料都是养血补气的佳品,在我这怕是暴殄天物了?”我状似无意地说着玩笑话。 却见林嬷嬷蓦地敛了笑,“公主,昨晚韩大夫过来给你瞧过,这几日都需得少吃多餐,静养着。” 她说得委婉,我却知道从来医者医人不医心,我已经连累太多人为我操心了。 “都听嬷嬷的。”我凑上去抱住她的胳膊讨好道。 她见我如此模样,面上心疼却又无奈,“不是还想听故事吗,还不去床上躺着!” “啊?”我低声抗议着,却又心口不一,立刻大踏步朝床边走去。 我如一只调皮的小猫般,在松软的被褥间滚了几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面向林嬷嬷的方向。 她紧跟着来到床旁边,又寻了个软垫跪坐着。 “芷浅夫人是个怎样的人?”我幽幽问道。 “夫人……该怎么形容呢?”她略略思索了下,旋即笃定道:“夫人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奇女子,所以将军才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她一定也是位极漂亮的美人吧!”我抑制不住咆哮的八卦之心。 “自然是。” “那他们是如何相遇的?一定很浪漫吧!” “这等事旁人又怎会知晓?”林嬷嬷渐渐陷入回忆里,“可老奴清晰记得那年将军带着初相识的夫人回沐王府的情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沐王府 沐王府,漓西林州沐王府,漓国无人不知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当林州还不叫“林州”时,这片水草丰茂、遍地牛羊的沃土被一个叫“沐”的部落所统治。 那时漓水上下游绵延数千里,孕育了千万生灵,自然也包括沿岸而居的几十个大大小小人类部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生存空间的争夺更是残酷。 漓水各部族之间相互征伐数千年之久。直到六百年前,太祖高皇帝漓仓,膺天命开启统合之战,历经鏖战无数,终至统御漓水,封土建国。 其间艰苦卓绝,我辈后人难以想像其万一。 这段建国史,是每个漓人都耳熟能详的。而其中最为人称颂的便是高祖与沐族首领林禹的知己之爱、君臣之义。 沐族人体格魁武,勇猛果敢,尤善骑射。首领林禹亲率的长林铁骑更是成为这场正义之战的中坚力量。 骑兵,永远战斗在最前线的冲锋部队;战,直到胜利的最后一刻。 沐族人的英雄、漓人的英雄林禹,他的鲜血无悔地洒在这片他挚爱一生的热土上。 尔后,天下大定,为表彰林氏一族的不世之功,以及沐族人的大义和牺牲,太祖将沐族人自远古以来的栖息之地赐名林州,同时敕封林氏继任族长为沐亲王,赐沐王府,并由沐王府总领林州军政,世袭罔替。 太祖给了林州最大的自治权,甚至将整个林州的税赋、生民一并恩赐给沐王府,只为弥补心中的憾恨。 斯人已逝,还有谁可比肩?站在这世间至高之位上,又有何人来解这称孤道寡之苦? 自太祖高皇帝建国至今,漓国已历三十六代君主,而沐王府便是这一切的见证,历史的见证。 只是历史还有太多值得深思、探究的地方。比如,堪比皇族显贵的沐王府林氏一脉传承至今,竟从未与皇族联姻,却依然长盛不衰,超然而独立。 林缙将军便是出生在这样的沐王府,他是现任沐亲王的嫡长子,沐王府曾经的继承人。 我的思绪飘忽,忽地回神,却不知已过了多久。随即抬眼望了望床边的林嬷嬷,却见她已换了个跪坐的姿势。 她满脸温和的笑,“公主可是想到什么?” 我笑答:“方才想起太祖与沐王府的因缘,太祖虽常念那位已逝的故人,可平生竟从未踏进过沐王府。真想亲眼看看沐王府啊!” “会有机会的。” “嬷嬷,你接着方才的讲,香儿还想听。芷浅夫人第一次去沐王府发生了什么?” 林嬷嬷柔声轻语,絮絮道来:“身为沐王世子的将军,少年时便在抚州边防军中历练,这一去就是六年,音信杳然。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还带了位天仙似的姑娘回来,那姑娘手上戴着沐王府林氏的传家玉镯,王妃见了乐得合不拢嘴。” “嬷嬷说的那姑娘就是芷浅夫人,而她手上的传家玉镯便是我手上的这只吗?”我紧紧捂着右手腕上的玉镯,心中不断有个声音迫着我一定要追问清楚。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神巫女 “是的,公主。老奴绝不会看错。” 林缙将军用这传家之宝套住了芷浅夫人,而后才有了漓钺。而漓钺如今又将它赠予我,是为何意? 惟此,我是绝不敢问出口,也再不敢往下深想。 此刻这镯子在我腕上似有万钧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强自镇定,“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她答:“芷浅夫人聪慧贤德,又真性活泼,很快就赢得了全府上下的尊重和喜爱。直到……直到老王爷回府,林州的守护者神巫女携同归来,就在那一天,神巫女认定夫人是不祥妖物,会给将军和沐王府,甚至是整个林州带来难以想像的灾难。”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荒诞之言,往日在我最喜爱的那些话本子、风物志里偶然也可得见,只是我一向只觉得趣味,万分向往那些文人骚客丰富的见闻和无穷的想像力,但从未将此与真实的世界相关联。 可自从与紫浓姐姐相识,我便知道有些事并不只是幻想,有些人也从来不是幻像。这世界还有另一方力量的存在,神秘莫测。 “林州神巫女,传说中能洞察天地的神人,竟真的存在。可是芷浅夫人究竟做了什么,会被这位神人视作妖物?” “老奴活了这几十年,世间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也有幸得见了些。若是一介凡人拥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禀赋便被扣上异类的帽子,老天也太过残忍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嬷嬷口中的夫人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究竟如何奇?” “老奴曾无意间见过已经枯死的花木在夫人手中瞬间复苏的绚烂景象。” “使枯木逢春?一定美极了。”我一脸羡慕地望向林嬷嬷。 她却无奈道:“老奴当时可不像公主这样镇定,老奴吓坏了。” 我捂着嘴偷笑:“这世上竟还有能吓得住嬷嬷的。” 她并不理会我的坏笑,幽幽道:“老奴恐惧、仓惶,在夫人面前失了仪态。夫人不但没有怪罪,反而亲身扶了我,又为我掸去身上的尘土,丝毫不嫌弃我这样一个满身脏污的洒扫婢女。那一刻我的世界都亮了,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夫人讲话,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天。” “芷浅夫人是个温柔的人呢!”我叹道。 “是啊,夫人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她渐渐陷入回忆里,脸上挂了抹沉静的笑,“那日,夫人夸了我的眼睛,她说我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明亮纯净的眼睛。” 我一瞬不瞬地凝向她的眼,这双经受无情岁月洗礼过的眼,到如今依然闪烁着坚毅纯粹的亮光。芷浅夫人很有识人的眼光呢。 “所以从此以后,你便跟随夫人左右了。” “能够遇见夫人,侍奉她左右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夫人这般善良,为何神巫女还要寻她的麻烦?”我心中愤慨。 “良善之心谁又能看得见?林州人世世代代信奉神巫女,她的预言就是天旨。就算是沐王府也不得不听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孤星泪(一) “他们把夫人如何了?” “火刑。只因了神巫女的一句话,所有人便认定夫人是异端妖物,而林州人对付妖物从不留情。” “天罚火刑,传闻能令世间一切邪祟神形俱灭的无上密法。他们怎忍心用这般残忍的法子对付一女子?” “天罚还是人罚,只有老天知道?”她叹。 “夫人又是如何避过这一劫的?”芷浅夫人是在漓钺七岁那年于柳都大将军府往生的,而林州沐王府火刑一劫应是距此八年前的事,那一劫自是避过去了的。 “自然是将军,将军为救夫人付出了一切,放弃沐王世子之位,斩断与沐王府、与林州的一切关联,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和夫人来到柳都寻求皇室的庇护。” 原来,林缙将军失去的世子之位是他心甘情愿放弃的,放弃了族人和家人,却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姓氏和沐族人的风骨。 而我的祖父孝武皇帝收留了这样的他,从此对他悉心栽培、委以重任。 漓氏皇族从不笃信神佛,自然也不会将那些捕风捉影的魑魅魍魉放在眼中,或许正是因了这一点,林缙将军和芷浅夫人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在柳都寻到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林缙将军以世子之尊为一女子不惜与家族决裂,为林州所不容,皇家不是更应该避嫌吗? 我胡乱摆了摆头,甩掉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潮。 无论如何,祖父那个无比仁智的决定,在日后二十多年里,无数次得到验证。 直到今日,挑起漓国大梁的不正是林缙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的四皇叔漓钺。 往事如烟,可回首起来仍然有太多放不下的、计较的。 “夫人缘何那般狠心抛下皇叔?” “夫人疼爱王爷胜过生命,一如先皇后疼爱公主一样,她们都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答非所问。 林嬷嬷一边柔声絮语,一边为我掖了掖被角,尔后轻叹:“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如我们表面所见到的。” “嬷嬷,我不明白。” 那一年,我和景儿骤失双亲,我却整日混吃混喝,过得没心没肺,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旁人见我如此,有夸我小小年纪就看破生死的,也有私下议论我冷心薄情的。惟有漓钺在高处冷眼旁观着这样的我,不言不语。 约摸过了大半年,漓钺终是忍不住狠狠教训了我。他将我骗来王府,整整三日时间,不分昼夜,将我困锁在他的练武场上,一步不得离开。 他俨然化身成最严厉的将军,而我是他手下才刚入伍的新兵。他本就是叱咤风云的武帅,可从来不是我的将军。这样陌生的他,毫不容情的他,是我从未领教过的。 第一天,扎了一天的马步,以至于结束时腿脚完全不听使唤,竭力挪动步子,却整个人摔了个大马趴。好不容易在帐篷里睡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开始第二天的训练。 第二天,练习站位、握弓。我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他竟是在教导我引弓射箭之术。 第一百三十章 孤星泪(二) 只是我一女子学来做甚?毕竟是战场上的杀人利器,我从未设想过有一天我也会紧紧握住它。 我的双脚如同踏在棉花上,我的臂力也无法长时间支撑住弓臂,虽然我手中的弓已是按着我的身量特制的,比起漓钺平日惯用的小了一倍,可我心中仍是忍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我如果足够聪明,那时就该抛下所有固执,像以往那样用尽一切办法在他面前讨好卖乖装柔弱,他一向最是疼我,总会心软的。 可我仍旧一声不吭,任由他强加给我诸多从不曾体验过的重负。 偌大的练武场上惟独我与他,十岁的我究竟哪里来的胆子对抗这样的他? 是啊,从那时开始他在我心里便不一样了,我不愿他瞧见我的脆弱和懦弱。 就这样我撑到了第三天,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三天,仍然是站位、握弓。 我完全执行着他的指令,一动不动保持着握弓的标准姿势,他则在远处抱着臂膀眉头深锁,冷着面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 直到傍晚太阳即将落山之时,我已渐麻木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沉重,在我的眼皮重重阖上之时,那个我最熟悉、最贪恋的身影猛然来到我身边,那笼罩在我们周身的金灿灿的夕阳竟是那般温暖,我以前怎么从未发觉? 之后我足足睡了两日才转醒,醒来却不曾见到他,小小失落了会儿,随即释然。摄政王国事繁重,我不该太过贪心。只默默体味着那挑战了我身体极限的三日。 身体的痛比起心里的痛,究竟哪个更痛? 身体上的疼痛如何及得过双亲离去的痛之万一。 到最后,他还是心软了,他的怀抱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接下来我在睿王府呆了将近一个月,并非我强赖着不走,而是实在没有能力逃出生天。 漓钺鲜少回府中,便着了孟安这个特大号的门神整日盯着我,顺便接他的班继续督导我修习箭术。 我就不懂了,干嘛非得让我学射箭。 怨念归怨念,不得不说孟安实在是个无可挑剔、尽职尽责的好师傅,几乎是绞尽脑汁将他所知所学,甚至于实战中的经验倾囊相授,而我整日里插科打诨,还时常借故逗弄于他。 可他似乎并不在意,还总变着法儿夸我有天赋,还说若我是男儿之身,于箭术一途上定能与他的主子比肩。诸如此类的恭维话,听听也就算了。 那些日子,我成日咧着嘴感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孟护卫长这样的老实人也学人拍马屁了。 对于我一再欺负老实人这件事,林嬷嬷反而表现出了实足的乐见,偶尔还帮着我补几刀。 本来单调乏味的箭术,练着练着竟越发惬意起来,偶尔运气好还能命中靶心。 渐渐地想起父皇母后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里却总是忆起那日夕阳下那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蒙在被褥里傻傻地乐,幸福无边。 原来快乐如此简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孤星泪(三) 或许林嬷嬷说的对,这世上的事并非眼见的才是真实。 平静的海面下往往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越是执念,反而表现得越不在意,任凭心海翻腾,面上还要故作轻松。 当我一味逃避失去双亲的痛苦时,是漓钺,以他独有的方式点醒我,使我不至于终日龟缩在想像的那层保护壳里,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彷徨度日。 他教给我,将所有悲伤凝聚于箭矢之上,满弓撒放出去,一切的痛也会自身体深处放飞出去。 将自身的悲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也是纪念亲人的一种最真挚的仪式。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才是告慰父母的最好方式。 “嬷嬷,皇叔与我都是幼年就失了双亲,五年前的那个时候,皇叔让我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我听了他的。而今我们真的有过得很好吗?” “我的小公主,到此刻王爷的心意你再明白不过,你们日后的人生还长着,有足够的时间去破除迷雾体味幸福。” “飞蛾扑火般的幸福吗?” “飞蛾扑火,夫人也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对将军的爱,而她最终也践行了这个词。她抱着将军的棺椁投身烈火,在所有人面前。” “竟是这般……”我惊骇,“皇叔……他那时还那样小……”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 “那日的火太烈了,将一切烧了个干净,却独独留下这只白玉镯。” “所以这只镯子便是皇叔的决心?”而不仅仅只是个传家宝,它就是他的父母啊!“他非要我不可吗?” “公主对王爷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吗?” “没有。”我答得干脆,却是耗尽了心力。我翻了个身背对她,“嬷嬷,我累了。” 在知道这只白玉镯的所有故事后,我还能平静地将它还给漓钺吗?我要如何才能做得到? 林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紧紧闭着双眼,神思逐渐涣散。 “香儿……香儿……” “紫浓姐姐,我该怎么办?”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该来的总会来,你心里早已有了决断不是吗?” “姐姐寄身在这玉镯里,我若将它还给皇叔,你会如何?这些天我分明感觉到姐姐的灵体已与我密不可分。” “这是老天恩赐给我们的缘分,可我不愿这份难得的机缘成为你的羁绊。这些日子能得你相伴,我心足矣!” “姐姐,好姐姐,香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睡吧……睡吧……” 我能真切感觉到她一下一下抚拍着我后背的掌心里的温柔,与幼时母后哄我睡觉的感觉一模一样,安定而满足。 不多久我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再醒来时,已近黄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我轻轻推开卧房的窗子,夕阳映照下的小株儿紫灿灿地摇曳着,活泼而生动,十足一个可人疼的小精灵。 我低头凑近它,花香轻浅,若有似无,款款而来,却又飘然而逝。 此间若有美酒相佐,那定是极好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笃烈弓 我随意靠坐在矮桌前,抬首远眺。 天边云霞万丈,晚霞余辉令人沉醉,只是今日的夕阳怎这般耀目?我的眼都快睁不开了。 心下一沉,那日也是这般。 那日夕阳下他拥我入怀,他眼中的焦急和惶恐只一瞬,就那一瞬,我的心从此沉沦。 一眼即万年。 原来我爱上他,是在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个地方!心念蓦地一动,身随心动,脚步仿佛受到驱使般。 我不顾一切向着记忆里那个让我初识情爱的地方奔去。 一路上未歇脚,小半个时辰,才堪堪到练武场的门口。 我停下酸痛的脚步,大口大口喘着气,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凉意,倒是稍稍解了些许奔波的疲乏。加之,沁人心脾的桂香徐徐而来,鼻腔里的愉悦逐渐累积,心境竟然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 小小歇了会,我便大踏步进到内里。 自那一年深刻体验过修习箭术的折磨后,我再未踏进过这里。 而今它对我的意义完全不一样时,我又来了。 我来,是因为顺从了本愿。他说过有我在身旁他便是自在的,而我的自在又在哪里? 此刻夕阳西下,练武场上空无一人,微微泛黄的草地没来由地让人生出一丝落寞,我究竟在期待什么? 向晚和风,橘云朵朵,我思念的那个人不正是我自己推开的吗? 正在这时,远处的一排箭靶夺去我全部的目光。 几乎每一个靶心正中央都钻入了五六只箭矢,皆牢牢地扎在靶心内里,究竟是哪个神箭手所为? 我心中一咯噔,下意识朝一旁的兵器架上望去。 那是……笃烈弓,曾经无数次我都只能远远遥望着的那把神弓。 而它的主人就是当朝摄政王。 七年前征西大战告捷,漓钺还朝后不多久便被父皇敕封亲王爵位,授予丹桂徽印,并这把笃烈弓。 笃烈,取诚厚刚正之意,代表着父皇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由衷的赞许。 据说这把弓还是父皇亲自督导打造的,父皇携同军器局最好的工匠,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终于在黎明之时得此神兵。 惟此神兵配得武神。 然而自漓钺得此神弓,便将它束之高阁,虔诚地供奉起来。 所以这把笃烈弓在我心里是如同祖先牌位一般的存在。而此刻它寒威凛凛地竖立在兵器架上,直让人不寒而栗。 可我仿若着了魔般,直直凑过去。当我的指尖触上弓弦的那一刹,凛冽寒气一瞬间灌满周身。我强压着心中那股强烈的惧意,可身体仍然不争气地轻颤起来。 我怎样也无法将这股骇人的肃杀之气与我最熟悉的他联系起来? “香儿……” 是他! 他唤我时的小意温柔犹在耳畔,一如往昔。 我赶忙转过身,又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稳了稳身形,朝他恭顺一福,“香儿见过皇叔。” “这般想避着我,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他语声冷冷淡淡,满是嘲讽,仿佛方才温柔唤我的人不是他。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笃烈弓(二) 本就是我一时兴起,不想却在此处撞见他。 我作出低眉顺眼的模样,“香儿打扰了皇叔的雅兴,这便离开。” 说完转身欲走,却被他抢先一步拦在前头。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面上冷厉,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怎地就生气了?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啊!我不明所以,只能万分委屈地觑着他。 可他却突然摆着头轻笑起来,“我拿你毫无办法。”低沉醇厚的语声里满是自嘲的意味。 “皇叔……”我仍旧懵懂。 “罢了!”他长叹一声,接着道:“随我来吧,我见你方才对那弓很是感兴趣。” “啊?”我不过好奇摸了一把,委实谈不上兴趣,况且方才触摸弓弦的感受并不怎么好。 我一脸的不情愿,他却视而不见,一把捉了我的手,将我重新带回到兵器架前。 “香儿,这把弓你是认得的吧。” 我微微颔首,“此弓名唤“笃烈”,七年前父皇便将它赠予皇叔。只是……”我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他低下头与我四目相接,语声渐渐温柔。 “这些年神弓蒙尘,不觉得可惜吗?” “原来香儿是在替它抱屈,生不逢时,又跟错了主人。” “怎会?笃烈这些年默默等待,只为皇叔引弓的那一刻,我想它应是圆满了。” “香儿有所感,可还有其他?” “笃烈不曾杀人,可为何沾满戾气?” “香儿是想问我,我为何满身杀伐之气?” “皇叔有心事。” “傻丫头,我是个武人,我本就为战而生。” “与谁战?为谁战?” “如果我说是为了漓国,你相信我吗?” “国家大事香儿不懂。”就算朝中暗流涌动,就算他与二叔已为死敌,我对他的信赖从未减损分毫。可此刻信任的话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愿你永远不懂。”他轻轻抚过我的面颊,拉了我的手一同坐到一旁的草地上。 “香儿,你可知道我的箭术师承何人?” “何人?”他绝少在我面前提起往事,此番说起我定是要刨根问底的。 “是大哥。” “父皇!”漓钺的箭术师傅竟是我的父皇,难怪他能造出笃烈弓。我的父亲还有多少能耐是我不曾知道的。 “我七岁那年开始跟随大哥修习箭术,他是个温柔的大哥,却是个严厉的师傅。” “如何严厉,同皇叔一般吗?”我陡然忆起那年他强迫我学箭时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严酷。 “香儿当真记仇啊!”他无奈地慨叹着。 “香儿不敢,香儿只不过有样学样罢了。”我狡黠道。 “倒是我的不是,果然不能在人前讲人父母的坏话。” 他也有认错道歉的时候,我不经莞尔,其实心里已经笑开了花。 我心里笑着,可为何嘴里莫名苦涩? 漓钺七岁学箭,那一年他刚失了父母,又认下新的父母,我的祖父、祖母。他们待他可好?他可还习惯? 甚至可有人问过一句,他喜欢他的新家吗? “皇叔,那一年你可想家?可有整晚想着爹娘的脸睡不着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樱桃破 “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无法自拔。” 他渐渐凑近我,很近很近,近到我与他之间再无缝隙。他的面贴上我的面,他的呼吸变成我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脑中一片空白。待我反应过来,他早已在我唇间种下惊涛骇浪,并一路延伸到我的舌。 他的急切伤了我,我的唇火辣辣地疼,我的舌已近麻木,我的惊惶无处安放。 这一方天地我从不愿涉足,而此刻我只想拼命挣脱。 可是很快我便明白,任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他这样的男人,拥抱一个女人何其容易。怪只怪我已经是个女人。 我再无抗争的力气,被他一把按在草地上,他健硕的虎躯紧紧压过来,我再也动弹不得。 “皇叔,求你……别……”我哽咽着,寻着这最后的空隙哀哀求着。 “你早就是我的妻了。”他语声暗哑,眼中似有千团火。 妻? 他对我的感情我不是不明白,可听到这个称呼,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仍然被深深触动到。 可我依旧清醒,我开始痛恨这样清醒的我。 “那晚,我失了那晚的记忆。”我强迫着自己平静地说出来。 他面色骤变,只这一瞬,他眼中的无尽烈火终于被刻骨疼痛所替代。 他痛着,我亦痛着。就让这铭心之痛来祭奠我们淡薄的情缘吧。 “没有关系,你忘了便忘了,只我记住便可。” 他眼底的痛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残忍,他粗砺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唇瓣,语态邪肆,“那晚在我身下毫无保留绽放的你,美得勾魂摄魄,叫我如何忘掉。” “皇叔……”这样的他让我害怕。 他猛地凑近我的耳畔,攫住我的耳垂轻咬着,“自那时,我就再没想过放你走。” 这样陌生、决然的他,再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只一味纵容、宠溺我的叔叔。现在在我面前的他只是个纯粹的男人。 “我知道皇叔有一百种办法将我绑在身边,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纵然情缘浅薄,可我与他这十五年来,每一日点滴相顾所累积的深厚亲缘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即便如今亲缘、情缘再也厘不清,我仍然是他放在心尖疼了这么多年的侄女。 我在赌他还是会顾念我的想法,我有我的选择。 遂冷声控诉道:“我想要的得不到,可我不想要的无人可以强迫我。皇叔一向最知晓香儿的性子,香儿任性惯了,宁为玉碎。” “竟学会威胁我了,你应知道我从不受人胁迫。”他声音冷冽,却再不复方才的邪佞,他终于清醒了吗? “香儿只愿活在阳光下,而不是被关在笼子里。” “我的身边,在你眼里竟是囚笼。你就这么喜欢他吗?就算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 “许大人与雪姐姐的婚事是你的杰作?” “没错!”他答得干脆,毫不迟疑。 我却犹疑了,他从不是个耽于私情的人,他心里装着漓国的山川大河,又怎会单单为我一小女子而做尽权谋之事? “许大人是你的人!”我艰难质问出声,我问了,可我仍然难以相信。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落日圆 “是!一箭双雕才是我的风格。” 他从我身上渐渐移开,一个侧翻躺倒在我身旁,还不忘勾住我的腰,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是这双雕中的一雕吗?”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想收回已来不及,竟觉得这状况有些好笑起来。 “你就不知道矜持为何物吗?” “哦,这是何物?香儿不明白。” 他无奈望天,懊恼道:“此刻你在我怀中,也不见你有丝毫的羞怯。” “我应该羞,应该怯吗?且容我好生思量。”我故作思忖的模样,忽地又装作茅塞顿开的样子,“过往,皇叔总让我学着做个矜持的淑女,竟是为了今日吗?” 他扶额叹息,“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点头如捣蒜。 他一脸无辜,“我可没有这种癖好。” “是吗?”我憋着坏笑继续逗弄他。 却见他弯着嘴角,一脸心怀不轨的笑。 完了,这么快就被他识破,我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是欺上我。胳肢窝挠痒痒什么的,我最是惧怕。小的时候,他就是这般对付我的。而今,竟又用上。 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从中居然还能体味到那么一丝愉悦。 我笑得全身扭在一处,眼泪挂满眼角,连连求饶,“皇叔……香儿……知……错了……” “哪里错了?”他恶质问道,手上的动作并未有丝毫懈怠。 “哪里……都错了。”我所剩无几的骨气,此时怕是全让狗给啃光了。 “很好。”他甚为满意。 他的狼爪已有收回之势,正当我准备长吁一口气时,他却杀了个回马枪,还挠上瘾了。 “我记得我还说过,我喜欢听话的女子。香儿以后可会乖乖听话?” “会。”我虽不晓得羞怯为何物,可此时我却深切体会到“羞愤”二字。 他终于一脸满足地放开我。 我赶忙起身,试图远离他,又被他眼疾手快勾回到怀里。 “今日日落甚为壮美,陪我看看吧。”他语声低沉而温柔,神情渐渐慵懒而沉静,我被蛊惑了般柔顺地依偎着他。 此时,太阳的脸是鲜红鲜红的,它的光像是被谁掠去了似的,不再耀人眼目,而是十分柔和明亮。它向西缓缓地退着,像个俏丽的少女一样温存、恬静。 “皇叔的画里倒是经常描绘日落的景象,而鲜少着墨朝阳,皇叔独独偏爱这落日之美,为何?” “夕阳下有你。”他附到我耳畔低低诉道。 我顿时大窘。 听到这般绵绵情话,我的心湖并非毫无涟漪,甚至内心里甜蜜而无措。 只是,我的羞窘也不是毫无原由。我自小便是个小懒虫,几曾亲身迎过朝阳,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尤甚,都怪他太过纵容我。 “皇叔是在挖苦我吧!”我小声嘟囔着。 他却轻笑出声,“你这小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笑着,再不敢答话。 他将我搂得更紧,贴着我的发低声絮语:“伴你成长的每一个日夜,都是我这辈子永远割舍不去的记忆。你是我这寂寥人生里惟一的色彩,你可知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鱼恋水 他心中的寂寥我只略知一二,而我心中的孤独他却知之甚深,终究还是他怜取我。 “香儿以为像皇叔这样整日沉溺于公务的人,是不会知晓寂寞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没有时间寂寞,不代表不会寂寞。” “若是寂寞了,皇叔都是怎样解决的?” 他低了头,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仿佛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古怪话般。 “皇叔不愿说便算了。”我不耐道。 他闷笑一声,“男人的寂寞,你说怎样解决?” 这什么跟什么嘛,我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一片,他话里那些隐晦的暗示我又怎会猜不出,可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我别过脸去,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 下一刻我的颊上传来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 他的唇这样凉,和他的人一样,肃穆威严,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只是此刻,他灼热的鼻息一下一下扫过我的面,竟比我的颊还要烫上几分。 我还是太大意,我就从没想过防备他吗?还是不愿防备。 他陪伴了我的生命从最初一直到现在。 如果我是河里的一条小鱼,他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水,他的存在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只是鱼也向往岸上的美丽风景,对水的依赖反而成为一种桎梏。 鱼可知道,它离了水还能活多久?它不知道。 正如此刻的我,在离了他的未知道路上我还能走多远?我想像不到。 而他离了我,他仍是自由自在的水。 鱼和水,不对等的付出和给予,最终能成全什么? 所以我没什么可犹豫的。 “在想什么?” 我的思绪蓦地被唤回,闭目整理片刻,答道:“香儿在想,皇叔这些年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是我和景儿拖累你至此。” “没良心的丫头,我想听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扎心的话你倒能说出一箩筐。” “皇叔……”我心中不忍,不敢看他。 他扶额,“你看看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委屈了。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香儿没有,也不敢。” “算我活该。”他叹息,“香儿怜悯我这个老男人没有可心人照顾,孝心感天动地,不若就此留在王府可好?” 他竟学人倚老卖老起来,这下轮到我无语了。 只好直截了当,“皇叔不愿香儿走,香儿便是出不去的。我的心不在这里,皇叔想留住什么?” “你的心又在哪里?”他突然捂住我的心口,沉声逼问。 我在他怀里避无可避,只得强迫自己迎上他漆黑的眼眸,将一切摊开来。 “皇叔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漆黑的眼里满满的痛色,“是啊,我早便知道,那一年八岁的你心里已装下他的身影。他是个德才兼备的好青年,家族也曾为漓国立下汗马功劳,曾经我也是很乐意将你许给他的。” “那又是什么使皇叔改变主意?” “香儿,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是我想要的就绝不会放弃,更不会让给别人。”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尘埃里 “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再没有隐瞒,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后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了解。” “皇叔便是皇叔,香儿了解皇叔。” “我想让你了解作为男人的我,我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而不只是个叔叔。” “男人?皇叔到底在期待什么,难不成还想让我爱上你?”我直直望进他的眼。 “对。” 他答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几乎令我哑口无言。 “荒唐……” “更荒唐的事我们也曾有过。试着爱上我,或许并没有那么困难。”他沉声诱哄着。 爱他,怎么会是困难的事? “皇叔你曾说过,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生一爱一瓢饮。香儿的那颗心早就给了别人,收不回了。” “就算他再也无法为你做任何事?” “是。” “你恨我吗?” 我从未料想过许大人早已为漓钺所用。先时,在林嬷嬷面前冒然用许大人做挡箭牌,以为无关痛痒,到此时覆水难收,我已经无比内疚。 若是还因此让他两人生了嫌隙,那实在是我的大罪过。所以此刻怎样也得补救一番。 “不,许大人他从来无意于我,一切不过是我的妄念罢了。他深爱雪姐姐,多谢皇叔成全他。” “在我面前,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就为了维护他吗?” “非得要我恨你,你才舒心吗?” “没错,至少在这些时刻你能真切地感受到我对你的情念。” 他是万万人尊祟的武神,朝堂上睥睨众生的摄政王,几曾这般低声下顾乞求过谁?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过是不愿拖累他,他本应拥有更圆满、更辉煌的人生。 “你明明知道我恨不了你,也爱不了你。为何还要逼我?”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这颗心也收不回了。”他捉了我的手,紧紧按在他心口处。 我的手离他的心如此近,近到我能感觉到它强烈的搏动,似乎下一刻它就要跳到我手心里。 小时候,我也曾窝在他怀里,偷偷聆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那时世界多安静,连我的心也无比安宁。 而此刻,他的心为我而跳,我的心却如同置身在烤炉里。 “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 “逼迫你的事我怎忍心为之,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皇叔这些日子的谋划,只为向香儿讨一个机会吗?” “是。” “皇叔既想要漓国万民,又想要香儿,不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吗?” “万民自有天子护佑,皇上终会成长为真正的天子。到那时我只要一个你。” 他竟是要我等他,等到他放弃权力的那一刻。他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拿捏住我的七寸,而又不至于迫我太甚。 “多久,我需要等多久?” “五年。” 五年?那个时候景儿该有十五岁了,正是皇帝亲政的年纪,也是漓钺还政之时。 我从未料想过没有他的朝堂是何种模样,我和景儿都太过依赖于他。 可皇权又岂可假他人之手,就算是再亲近的人都不可以。 皇权,多么神圣,可福泽万民;皇权,又多么可怕,可操弄人心。 看,若不是皇权在手,漓钺他何以迫我至斯。 而我,不过仗着他心里有我,而有恃无恐。 我和他半斤八两,谁又怪得谁。 五年后,到底会如何,我猜不到也想不到。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般想着,我心下已是打定主意。 “到时,如若皇叔真能放下对朝堂的眷恋,香儿凭君处置。” 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看,漆黑的瞳眸满溢着华彩,满脸不可置信,却又藏不住地惊喜。连同他的呼吸仿佛都是欢喜的,我有多久没见到这般开怀的他,我就如此重要吗? 他紧紧搂着我,贴上我的面,语声低沉而暧昧,“以后我可有得忙了,我会用这五年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你。” 说完还不忘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我下意识捂住耳朵,就见他咧着嘴一脸坏笑。 我简直羞愤欲死,却不争气地连连磕巴,“你……你能……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吗?” “哦,香儿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这般没脸没皮,我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别过脸去装作听不见。 “别不理我,你这样会要了我的老命。”他继续笑嘻嘻地使坏。 这般闹着,我心里竟泛起丝丝甜意,不由自主靠向他坚实的胸口,幽幽道:“五年之约,香儿既答应便不会再作他想。但在这之前,皇叔仍然只是香儿的皇叔,香儿还是会如同以往一般敬奉你,该谨守的份际香儿一刻也不会忘。” “难得的温馨时刻,你就只会说这些吗?傅女史果然是个好师傅,这半年来对你教导有方,你都知道该如何同我谈条件了。” “我这位好师傅还是皇叔极力引荐的。”我有些好笑地道。 “那我便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与人无尤了。” 我极认真地点了下头。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个够本才慢慢停下来。整个过程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可笑的。 待到他终于镇定下来,嘴角仍旧弯着,眉眼间难掩喜色,“你知道吗,这个时候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香儿不会再提其他要求。” “狠心的丫头,我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 尔后,我们静默无语,相互依偎着直到夜幕降临。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若微风 今日,我又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慢悠悠地爬起来。 对于我的怠惰和故态复萌,兰嬷嬷不仅视而不见,反而似乎欢喜的很,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公主,依老奴之见,这株草也没什么奇特的地方,不过就是株普通的桔梗,值得你成日盯着瞧吗?” 我只微微笑着并不答话,兀自轻抚过小株儿顶上的紫色花瓣。 这小家伙随我一起回宫五日了,算上前些日子,它那朵儿已盛放十多天,却不见丝毫枯败的迹象,反而越发精神抖擞,水嫩嫩地紫,整日里扭着小蛮腰,可欢快了。 就像此刻,院子里微风徐徐,可它那小腰却扭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这丹阁里就没一个人觉得奇怪,过了这几日我也见怪不怪了。 果然,我还是太清闲了。 自睿王府回来,我就小病了一场,太医开的那些药我是一帖也没吃,全伺候院里的花木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回到栖梧宫的那一刻,我心中紧紧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溃堤般松了开,身体如同飘浮在云端一般,怎样也使不出力气。 我真的累了,我只是太累了。 这几日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蜗居在丹阁里,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好不自在。 其间景儿来看过我一次,谁知没说上几句话我便昏昏欲睡,最后直接睡着了。当然这幅画面我只能从兰嬷嬷绘声绘色的描述里想像一二。 困扰我一年的失眠症,这下算是彻底好了。难怪兰嬷嬷如此欣慰,竟丝毫不嫌弃我这只嗜睡的小懒猪。 只不过,连着睡了五日,到今日再多的觉也该睡完了吧。 我实在不好意思再睡下去,于是带了小株儿在院子里悠闲自得地晒着太阳。 回首过去一个月来我的变化,感慨着人生的无常。 一个月前的我,还在为一年前的错误终日煎熬苦闷;而现在的我,竟然与他有了五年之约,我的心也渐渐放弃挣扎。 无论我如何忽视,其实我是快乐的,我的生命里有了新的希望,我与他之间竟然也能拥有某种可能,这是我从前从未敢希冀的。 我爱的人正好也爱着我,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所以,无论最后结局为何我都是幸运的。 我蓦地想起五天前与三婶的谈话。 那天是我离开睿王府回宫的日子,三叔的真迹绢帛还在我身上,始终是我的一桩心事。想着既归去,诸事皆了了才好。 所以那天一大早,我便走了一趟荣平郡王府。 我将那方绢帛亲手交到三婶手上,她展开绢帛,久久不曾放下,眼中慢慢集聚点点泪光。看得我一阵不忍,不及她发问,我便将三叔人在柳都的事告诉了她。 她脸上掩不住地惊喜,却没有追问我三叔的具体去处,为何不归家。 我心中疑惑,问了她:“三婶不想找到三叔吗?” “他想回家自然会回。” “三婶是在怪他吗?”我急切道。 她却浅浅笑着,“人若微风,观之无形,拂身无声,如风息止,谁会悉知。郡王从来视我如风,有则不觉,无亦难知,但愿这一阵风,可以永远陪在郡王身边。” 我一向知晓她对三叔的感情,只是想不到她如此看得开。长辈的感情,做晚辈的也不便评说,只得安慰道:“三婶的付出,三叔一直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他离不开你。” “小丫头片子也学会安慰人了,婶子我甚为欣慰,很是受用。” 似她这般乐观开朗的人也许并不少见,可如此毫无怨尤,情愿用一生来等待爱人的人绝无仅有。 我习惯于瞻前顾后,恐怕也是做不到的,还好漓钺只让我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