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苏公探案全集》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一章 村妇之死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桥•;赤壁怀古》 这阙词是大宋一个名唤苏轼的名儒所作。这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别号东坡,眉州眉山人氏,自小天资绝妙,过目成诵,乃人中骐骥,有通今博古之学、经天纬地之才。其父苏洵、其弟苏辙,亦是当世名家,世称“三苏”。嘉佑二年四月八日,苏轼一举而中。文坛泰斗欧阳修见得苏轼文章,惊诧不已,叹道:“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恐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矣。”此时刻,苏轼才二十岁。 话说大宋神宗天子在位,拜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为宰相,此人也是一代奇才,博闻强记、殚见洽闻,目过十行、书穷万卷,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安石入仕以来,兴利除弊,颇有声望,后经韩魏公举荐,升为扬州知府。神宗年间,拜为宰相,封荆国公。上至天子,下及百姓,无不称其贤,以为昆山片玉、伊周再生。惟有同朝文臣苏洵不以为然,作《辨奸论》讽之:“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镜。”王安石闻之,很是不快,但其素来重才,以苏轼为槃槃大才,世间罕见,有意委以重任。不想苏轼为人孤傲,对王安石新法颇有微词。王半山暗闻,遂恶之,便在天子面前贬论苏轼不是。宋神宗深信不疑,苏轼无奈,只得请求外任。苏轼外任多年,颇有作为,深受各州府百姓爱戴。往来各州府间,苏轼游览名山大川,了解民俗风情,留下颇多绝妙诗赋及传奇故事。 神宗元丰年间,苏轼调任湖州,赴任路上,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意气奋发,早已忘却朝中瓜葛。不一日,苏轼一行入得湖州地境。那湖州之地,乃在太湖之滨,三国吴时为吴兴郡治,盛产蚕茧、水稻、鲜鱼、湖羊、丝绸、湖笔、绫绢、羽毛扇等;又风光旖旎,山清水秀,林寒涧肃、民风淳朴、含哺鼓腹,虽不如京城繁华昌盛,却别有江南水乡情趣。 这一日,落日临西,道上走客行色匆匆。苏轼立于道旁,但见前方炊烟渐起,薄雾缭绕,其中约莫七八十户茅屋瓦舍,显然是一江南小镇。遂命管家苏仁前往打探,找寻一家客栈,以便驻足歇息。那苏仁之父自小长在苏家,自眉州至京城,为老苏家主持里外,深受苏老泉注重,后娶老夫人贴身丫鬟为妻,生下一子,苏洵为其取名苏仁。苏仁自小在苏家长大,整日与苏氏兄妹做伴,也读些书识些字,加之头脑思聪,勤劳任怨,深为苏家老少男女亲近,以为家中弟兄。苏仁年少在眉州之时,曾受山寺一老僧点拨,学得些拳脚功夫,耍得刀剑棍棒,尤其练得一手奇门兵刃,唤作分水娥眉刺,前后三十六式,式式凶险,兀自厉害。苏轼深喜之,遂带在左右,作为长班。 不多时,苏仁回来禀报,只道是那小镇上有一家福来客栈,尚余四五间空房。苏轼令他头前引路。车马到得福来客栈,店主笑脸相迎,招呼小二牵马入厩,暗中打量家眷、匣箱,知是官宦人家,更是殷勤相待,笑引苏轼入得屋来。苏轼注视四下,虽是村野小镇,茅茨土阶,却也干净整洁,四张木桌,十余把杉木椅。店主轻拂椅面,招呼众客歇坐。苏仁端水过来,侍侯老爷夫人。店主很是歉意,道这本是店小二之事,何劳客官。苏仁道:“不妨,不妨。敢问店家,此去湖州府城尚有多远?”店主回答,有四五十余里,明日一早起程,遮莫二三个时辰可达。苏仁道谢。 苏轼洗脸罢,询问店主当地民风民情。店主一一回答。原来此地唤作钱家庄,庄民多以养蚕纺丝为生,本是钱姓宗族居住,因为驿道自小镇而过,南来北往,日渐繁荣,亦多了不少外姓人家。出庄镇往西,约三里之遥,有一白马湖,满堤杨柳,别有风光。苏轼微点额首。夫人王氏知苏轼有游湖之意,但见天色已暮,加之车马劳顿,身心疲惫,便道:“老爷不如暂且歇息,待明晨早起,令苏仁随往。曦日初升,湖光荡漾,清风拂面,万千柳条,岂不更妙。”苏轼心领神会,捻须而笑,道:“夫人之言极是。”是夜,众人早早睡下。苏仁陪伴一旁,终因身乏心劳,迷糊间靠在椅上,安然入睡。唯苏轼秉烛夜读,直至子时方上床歇息。 次日一早,苏轼梳洗完毕,唤上苏仁,出了客栈。那庄镇虽小,却也喧哗热闹,镇街当中一条青石板路,两旁店铺人家陆续开门。沿街小贩叫卖之声不绝,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苏轼沿街而行,兴趣盎然。出了街头,道分两支,一前一右,前行半里地,但见不远处山坡下围有众多村民,交头窃语,不知甚事。不时有村民飞奔而去。苏仁拉住一名村民,打听道:“这位大哥,如此匆匆,不知前方发生甚么事端?”那村民立住脚步,上下打量苏仁,道:“闻听死了一人。”苏轼诧异道:“死者何人?何故丧命?”那村民望了一眼苏轼,不再多言,飞奔而去。苏仁道:“老爷,不如我等也去看他则个。” 苏轼抬步往前,苏仁紧跟其后,舍了大道,经山边一条泥泞小道,来到事发之地。早已围有一、二十名村民,男女不等,三俩耳语,指指点点,嗟叹不已。苏轼二人立在众人后,探头张望,只闻得前面有人大声道:“诸位乡邻,暂且退后,切不可坏了现场。我已唤人快马报官去了。”苏轼听得身前一男人低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另一男人冷笑道:“这种人,死了便死了。我钱家庄的名声都坏在他等人手中。”这男人连连点头道:“说的极是,伤风败俗,无耻之至。钱贵娶了这种女人,真是有辱钱氏祖宗。” 苏轼听得明白,原来死者是一名女子。正思忖间,又闻前方有人大声道:“请诸位乡邻各自散去,死因尚未查明之前,万不可妄言妄听、多言嚼舌,以免挑起闲言,引起事端,牵涉无辜。”苏仁询问一名村民:“前面言语者是何人?”那村民见苏仁面孔陌生,道:“这位便是我钱家庄的长者,钱孝老先生,与庄里钱大善人同太祖爷,可惜家道中落,现在庄中开设私塾,教化子孙。他为人不偏不党,遇物持平,故庄中纠缠争端多请他出面调停,往往化干戈为玉帛,深为宗族乡邻敬重。”苏轼闻听,肃然起敬,挤上前去。只见得钱孝老先生遮莫五旬有余,面善目慈,正劝说乡人散去,不可因无端之事妄误生计。众乡人不便违背长者良言,纷纷后退,远远立着,却不肯离去。 但见钱孝先生身后约莫二三十步远,躺着一具尸首,面目已遮盖,从其衣服分辨,当是一名女子。苏轼上得前去,见得先生,拱手施礼。钱孝先生连忙还礼,道:“这位员外气宇不凡,想必是路过鄙庄的贤人。不知有何见教?”苏轼道:“钱老先生乃乡中长辈,蔼然仁者,申明大义,在下早已耳闻。若言见教二字,实不敢当,在下欲上前查看那尸首,不知可否?”钱孝先生惊异不已,连声摆手道:“不可不可。此种事端应由官府仵作料理,员外乃路过之人,与此无有干系,多有不便,恐招人多舌。请员外退避一旁。” 苏轼微微一笑,把个眼色与苏仁。苏仁领会,走上前去,在钱孝先生耳边低语几句。钱孝先生闻言,脸色顿变,急忙施礼。苏轼伸手架住老先生,轻声道:“折杀在下了。”钱孝先生正言道:“知府大人白龙鱼服,驾临敝庄,草民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苏轼轻言道:“老先生言重了。”钱孝先生道:“如此事端,大人躬身力行,小民不便多言。请大人这边走。” 钱孝先生闪身一旁,引苏轼近得尸首旁。围观乡人目睹此状,甚是诧异,顿时静声,翘首观望。苏轼注视四下,但见茅草丛生,那女人尸首便藏在茅草之中。只见女子身穿杏黄衫儿,下着红娟裙儿,脚着红锈花鞋儿。苏轼细心查勘衣裙,掀开面孔遮布,却见那女子鬓发散乱,面容惨白,细看来确有几分姿色,尸首尚有丝胭脂味儿。拨开尸体衣襟,脖颈部赫然有青紫掐痕,显是被掐致死。又察看死者左手,纤纤玉指早无血色。众人不免好奇,又渐渐围观过来,窃窃私语。看罢左手,又观右手,竟呈拳状,似手心中握有一物,苏轼强行扳开手指,只见掌心中一小荷包儿。苏轼取过荷包,前后察看,用粗布缝成,手工精巧,解开小布团扣儿,探看其内,却空空如也。苏仁立在身后,轻声道:“莫非是死者挣扎反抗时无意间抓夺凶犯之物?”苏轼轻嗅荷包,微皱眉头,随即将荷包放归原处。 苏轼立起身来,回首询问钱孝先生道:“敢问先生,是何人发现这女子尸首?如若在此,请唤上前来。”钱孝先生会意,冲着众乡人叫道:“钱二,你且过来。知府大人有话问你。”乡人中走出一名三十左右汉子,憨厚老实模样,战战兢兢。钱孝先生道:“你且将如何发现尸首一一告知大人。”钱二连声应着,不敢抬头,心存余悸道:“小人以狩猎为生,白日在山中设下夹套,等候野物上钩。次日清晨上山取货,上市去卖。昨日黄昏小人下得山来,并无甚怪异。今日五更,小人起床上山,路经此处,朦胧中见得草丛中似有一团物什,走得近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个人。亏在小人胆大,不曾吓着,叫唤几声,未见其动静,小人才多了几分疑心,暗想:莫非是死人不成?小人借了老虎豹子胆,上得前去,仔细一瞧,哎呀!这不是庄上钱贵的浑家周玉儿吗?” 苏轼惊道:“你识得这妇人?”钱二诧异道:“何止小人识得?诸位乡邻都识得他。”苏轼问道:“你可曾动过尸首?”钱二拨弄鼓般摇头,道:“这女人声誉不佳,小人怎会动他。再者,一大早的,一个妇人家如死狗般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小人猜想其中必有蹊跷,便匆匆回庄,告之大伙。至此连山上野物也不曾取回。”苏轼挥手让钱二退了下去。钱孝先生俯首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这妇人之死……”苏轼道:“依钱二所言,这妇人死在昨日夜间。尸首脖颈处有明显掐痕,显是被人所杀。”钱孝先生一惊,疑道:“我钱家庄向来民风淳朴,乡人老实规矩,怎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唉!”苏轼问道:“闻得众乡邻言语,这周玉儿平日行为似有所不规?”钱孝先生叹道:“风言风语、飞短流长,不过是传闻罢了,并不曾有谁亲见。不过老夫窃以为此言绝非空穴来风。” 苏轼道:“这周玉儿夫家唤作钱贵,这钱贵现在何处?”钱孝先生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贵曾本也是读书人,说来还是老夫门生,后因其父亡故,余下一母,加之乡试未中,便弃学从了商,目今在湖州城中做些胭脂花粉生意,尚不知晓此事。老夫已唤地保进城通告钱贵去了。”苏轼环顾四下,不见有伤悲之人,疑道:“怎的不见周玉儿婆婆?”钱孝先生寻望众人,亦奇道:“老夫早已叫人前去通告,却不知钱母为何迟迟未到?”苏轼默然思忖,道:“想必官府差人不久将至,现场当由他等查察。我等不宜插手。”遂吩咐钱孝令人守侯差人,万不可坏了现场。 苏轼离了现场。苏仁紧跟其后,问及是否去白马湖。苏轼摇头道:“我意返回街坊,去周玉儿家查问一二。”苏仁不解,道:“老爷方才已申明,此案不宜插手,为何又要前往查访?”苏轼轻捻胡须,道:“适才乡人众多,其中难免混有耳目。我那言语不过诳其耳。我食朝廷俸禄,身任湖州知府,今湖州百姓之事,焉有不睬之理?”苏仁道:“老爷说得是。不过,此事自有公差捕快来办理,老爷尚未上任坐堂,恐怕……”苏轼打断苏仁言语道:“公差自办公差之案,我不与干涉,又有何妨?不过,此案蹊跷之处颇多,恐非寻常命案。”苏仁忙问其故。苏轼道:“你且抬足看来。”苏仁不解,抬足探望,鞋边沿沾满淤泥,乃方才行走于泥泞山道缘故,此外并无怪异之处。苏轼抬起足来,苏仁俯身细看,亦无疑点。苏轼手指鞋底,道:“我等鞋上尽沾黄泥,只因那山间小道有几处积水未干,淤泥满坑,路人虽绕边而过,仍难免沾污。而那周玉儿鞋足干净无污,你道是何缘故?”苏仁奇道:“为何?” 苏轼道:“只因周玉儿并非死在山间路旁,而是另有他处。”苏仁惊讶不已,道:“依老爷之见,那凶犯竟是在他处杀害周玉儿,而后利用夜色负尸至此,意图误人视线?”苏轼道:“正是,那凶犯将尸首扛在肩背,故尸首鞋履干净。那凶犯想必是一个身强力壮之人,且熟悉地理。”苏仁道:“如此说来,此案并非复杂繁琐。”苏轼道:“何以见得?”苏仁道:“我窃以为,这凶犯必是周玉儿熟识之人,二人之间或有仇狠、怨隙、纠葛,此为其一。其二,死者手中有一荷包,临死之人为何紧握此物,必有关联。想必是那周玉儿被害前曾全力挣扎,无意中抓夺下凶犯身上物什,亦未可知。”苏轼道:“依你之言,只需找到此荷包主人,便知真凶何人了?”苏仁道:“正是。不过那凶犯亦可在山旁杀了周玉儿,而后换其鞋履、裤裙,如此亦无泥垢。”苏轼不觉一愣,笑道:“有理有理。不曾想你竟有这般才干,待到府衙,令你做个三班捕头,岂非湖州百姓幸甚,湖州捕快幸甚。” 谈论间,主仆二人入得街巷,却见乡人奔走来往相告,街头门前,爷婆友邻,张王李赵,三五成堆,你言我语,猜测事由,众说纷纭,有好事暗笑者,亦有唾津不耻者。苏仁就前向一老翁询问周玉儿家之所在。老翁脸色微变,上下打量苏轼二人,面有不屑之情。旁边一书生模样人物冷笑不止。又有过路一年轻小贩驻足聆听,他识得苏轼正是钱老先生称作大人者,便请求头前引路。 苏轼二人,随同小贩,绕过几户人家,来到一村舍前,小贩指点此即钱贵家宅。苏轼谢过小贩,但见竹篱瓦舍,柴扉半掩,鸡鸣狗吠,舍前有一池塘,浮萍点点,岸旁三四株垂杨柳树,杨柳条下鸭鹅凫游,树下凉晒一杆衣服。苏仁呼唤再三,方有一老妇人拄杖走出。那老妇人两鬓斑白,银丝缕缕,面容平淡,询问苏仁来因。苏仁一愣,这老妇人怎是周玉儿婆婆?莫非是那小贩蒙骗不成?或是这老妇人丝毫不知儿媳亡故?或是钱孝所唤之人未曾将话语传与老妇听?否则,这老妇人何以如此平淡安宁? 苏轼见老妇人满面辛劳之色,似是家务繁忙所致。苏仁上前打听,此确是钱贵之家,老妇人正是钱贵之母、周玉儿之婆婆。老妇人道:“不知这位员外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莫非是找我儿钱贵?”苏轼作揖道:“非也。特为周玉儿而来。”老妇人脸色顿变,愠怒道:“你等知书达理,饱读圣贤之书,竟做如此有辱斯文之事?”苏轼辩道:“老婆婆错怪了。老婆婆可知儿媳现在何处?”老妇人怒道:“哼!这贱人现在何处,与老身何干?”苏仁争道:“莫非婆婆不曾知晓,他已死了?”老妇人冷眼笑道:“他死与不死,又与老身何干?与你等何干?”苏仁道:“老婆婆何出此言?他乃你家中人,你的儿媳。”老妇人怒道:“此等贱人在我钱家,败坏我钱家名声,有辱我钱家列祖列宗,实我钱家奇耻。”老妇人咬牙切齿,手中木杖戳地,嘭嘭作响。苏轼料想这周玉儿平日行为放荡,故而招致老人如此痛恨。 苏轼道:“常言道,人死万事休。周玉儿既已死,往事烟消云散,何必如此耿耿于怀?老婆婆且息盛怒,以免伤得心肝。老婆婆,在下前来只因有一事不明。”老妇人道:“这位员外,请屋内言语。”引得二人进了屋来,移座沏茶,老妇人道:“员外有话请说。”苏轼道:“闻听乡人闲言,那周玉儿似行为不检。老婆婆为何不早将其休出家门,而留之以受其辱?”老妇人闻言,嗟叹不已,老泪长流,呜咽道:“员外有所不知。这妇人生性泼辣,十分利害。悔不该当初信那牙婆之言,以为是贤淑之辈。唉,也是合当如此,我那不争气的贵儿,见得这女人,竟如苍蝇见了腥血般,那里还舍得下?过门之时,尚还无事。一年半载后,竟露出本来面目,家中粗细,一概不问,贪吃好睡,说寒道苦,咆哮尊长,叱骂丈夫。昨年,我儿自去湖州城做些胭脂花粉勾当,一旬半月难归一次。这妇人竟益发不象样了,整日涂脂抹粉,着意梳妆,与后生泼皮调笑,暗中出入。老身言语点拨,苦心规劝,反遭恶骂。街坊邻里早已流言蜚语,待我儿回来,老身将情形一一告之。我儿问他个究竟,却不料那女人哭哭啼啼,反怪罪老身,只言老身日日责怪于他,不敬家长,两道三科,无端生事,不曾有出,欲断钱家之烟火,如此等等。我儿竟似服了迷魂汤水,深信不疑,反劝说老身。因我儿庇护于他,他益发肆意妄为。我钱家祖宗先列名声尽毁于他手。在老身眼中,这淫贱女人早已不是我钱家之人,他是死是生与我钱家何干?” 苏轼颇有同感,道:“事虽如此。可他恶不至死,其中事由须查问清楚。真凶必当伏诛。敢问老婆婆,平日这周玉儿与些甚么人物来往?”老妇人摇头叹息,道:“这些羞丑之事,老身丝毫不知。不如去问左右邻里街坊,或可知晓。”苏轼道:“近几日来,汝家中可有反常之事?这周玉儿有何异常举动?”老妇人思索片刻,摇头道:“也不曾有。不过,前几日,老身见那街上屠夫孙三郎曾与他有过争吵。”苏轼询问其详。老妇人道:“前日午后,老身自街头五味铺回来,远远见屋舍前,孙三郎与他争吵不休,他大骂不止。那孙三郎似乎不敌,见老身归来,便止了言。他自老身身旁而过,却见得他面红耳赤,眼含凶光,口中骂骂咧咧的走了。”苏仁道:“那孙屠夫为人如何?”老妇人道:“也不是甚么正经角儿。老身问那贱人争吵缘由,他道是孙屠夫赖他那日少了五文钱,故尔争吵起来。” 苏轼问道:“这几日,你儿钱贵可曾回来过?”老妇人答道:“贵儿离家已有月余,不曾归家,亦无书纸口信捎回。故前日,老身去那五味铺,央求钱掌柜趁便捎信与我儿。他与我儿颇有来往。”苏轼道:“书信是何人所书?”老妇人道:“乃是老身授言,侄儿所书。”苏轼道:“老婆婆,可否述说周玉儿昨日行迹?何时最后见他?”老妇人道:“昨日与平常无二,那贱人在家中懒睡一日,吃过晚饭,又入室睡,老身亦熄灯歇息,却久久未眠。后来听得那贱人房中有些声响,似有脚步声。老身气恼不已,知晓那贱人又欲外出,俄而,闻得开合门声,想是那贱人已经离去。” 苏轼道:“这之前,老婆婆可否听到其余异常声响?”老妇人摇头道:“不曾听得。”苏轼道:“周玉儿外出,约莫甚么时辰?”老妇思忖道:“遮莫戍时左右。”苏轼又道:“歇息之前,家中门窗是否合闭严实?”老妇人道:“灶中熄火,门户上闩,老身必亲自检点,多年来不曾有误,绝不会有半点差池。”苏轼又道:“那周玉儿是否有头饰手镯之类?请老婆婆查看,是否缺少?”老妇人喃喃道:“那贱人最喜打扮收拾,涂脂抹粉,穿金戴玉。”说罢,老妇人起身,引苏轼二人入了室内,查看一番,果然少了几件,想必是穿戴在身。苏轼见物什中有一荷包,问道:“周玉儿是否另有一荷包?”老妇道:“似不曾有,只此一个。”苏仁忽然想起,现场那妇人头发散乱,并未见得首饰手镯之类,心中钦佩不已:老爷果然心细如发。那妇人身着艳丽,焉有不戴首饰之理?如此说来,那首饰必是为凶手掠走。莫非那凶手是见财起心?而非仇情所害? 苏轼又问了些闲话,无其他疑问,遂起身告辞。苏仁随之出门,追上苏轼,道:“老爷,我等当先回客栈,以免夫人惦念。”苏轼微微点头,出了竹篱笆,迈步向前。苏仁道:“老爷,我等来时走的似非此道,而是那方那条道儿。”苏轼一愣,抬头辨看,原来是分左右两方,便转身沿原路往回。苏仁低声道:“适才闻钱母之言,这妇人生性放荡,又是一悍妇,或是有几个奸夫,争风吃醋,其中一厮争宠不成,恼羞成怒,故而起心杀人。负尸移地之后,又贪图小利,剥去其首饰。”苏轼笑道:“奸夫火并亦不无可能。不过,我观那老妇人面容平静,淡然处之,眉目间似有隐瞒欺诈之色,大为可疑。”苏仁不曾察觉,颇有不解,道:“莫非老爷疑心那钱老妇人不成?那婆婆行走缓慢,气力不接,怎有力气行凶杀人?” 苏轼笑道:“他一老妇人自是不可能。可他那儿子钱贵呢?”苏仁辩道:“那钱贵尚在湖州城内,莫非他能如神仙般飞来杀人?”苏轼道:“钱贵在湖州城中,已有一月未归,消息全无。他老母尚且不知,其余人等又怎知他是否真在湖州城?众乡人皆以为钱贵尚在湖州城,这正是他等心计之所在,与人以假象。试想那钱贵乔装改扮,潜回家中,隐匿起来,待见周玉儿偷情养汉,便痛而下手。又抢掠其首饰,伪作贪财好利者劫财假象,而后又赶回湖州,亦未可知。”苏仁闻听,思忖不语。 苏轼、苏仁回得客栈,夫人问及白马湖美景如何。苏仁道并不曾去得,并叙说了山间奇案,夫人、家眷等吃惊不小,追问其详。苏轼用过早膳,正品尝茶水。只见店主急急进来,道:“客官老爷,你可是姓苏?”苏轼微微点头,道:“正是。不知店家有何见教?”店主忽然长揖在地,道:“不知是苏大人光临寒店,若有不周之处,万望大人见谅。”苏轼连忙托起店主,道:“店家言重矣。快快请起。”店主道:“大人,店外有人求见。”苏轼愣道:“是何人?”店主回道:“乃是湖州府衙四名端公爷,还有本地乡绅、地里保正。”苏轼道:“快快有请。” 店主返身出去,招呼众人,引入堂内。前后约莫十余人,其中便有那私塾钱孝先生。当先四人身着公差服饰,自是衙门中人。众人齐齐施礼。苏轼请众人坐下。当先一公差,约莫四十左右,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上前拱手施礼道:“小的见过大人,小的李龙,乃是湖州府衙班头,奉张大人之命前来办理钱家庄命案。闻说新任知府苏大人在此,特前来拜谒。”李龙说罢,一乡绅出列躬身道:“草民钱良,闻钱老先生指点,方知苏大人光临鄙庄,且正值凶案发生,惊动大人,小人惶恐不安,特来请罪。”苏轼见那钱良身着锦衣,体现福态,当是富贵人家。 苏轼欠身道:“有劳诸位乡邻相望。”大伙言语客气一番,起身告辞,独留下四位公差。除李龙外,其余三人是班头赵虎,公差吴江、郑海。苏轼道:“本府今在上任中途,尚未坐堂。你等皆为张大人所差。此次办案,你等可放手行为,不必有所顾忌。本府自当与诸位齐心协力,同保湖州百姓平安。”李龙急忙起身,道:“大人过谦了。小人早闻张大人言及,大人乃翰林大学士,鹤鸣九皋,衙官屈宋。天下文人谁不知晓?我等乃是粗人,不识礼仪。凡事愿听从大人调遣。”苏轼道:“万万不可。凡事相互切磋商议为是。”四人受宠若惊,起身齐道:“我等愿听大人调遣。” 苏轼道:“诸位请坐。我等公门之人,皆应为国而想,为民而生,不必多言其它。不知各位对此凶案有何看法?不妨说与众人来听,一同商讨。”李龙道:“小人已查看过尸首,那妇人乃是被人掐死,无有奸污迹象。据庄客说,那女人唤作周玉儿,生性风骚。我等以为,其死或与此有关。”苏轼微微点头,道:“此案当自此入手。其奸夫或许不止一人。其中有一屠夫,唤作孙三郎,前日曾与死者争吵,颇为可疑。”赵虎道:“既然如此,我等立即将那孙三郎拘来盘问。”苏轼道:“李班头,此事交与你办。此外,我还需一人赶回湖州城,查找一胭脂花粉小贩,此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二章 风流命案 赵虎领命直奔湖州城,不言。 且说苏轼令郑海于街坊四邻查探,李龙、吴江前去传唤屠夫孙三郎。三人去后,苏轼交代苏仁,令其先行护送家眷前往湖州城。苏仁答应,吩咐家人,收拾行装,离店而去。苏轼闲坐店中,端碗品茗,隔窗而望,却见街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卖烙饼者、卖豆腐者,挑担穿街入巷;卖柴火的、卖小菜者、卖杂货者,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忽然,苏轼见客栈门外一人探头探脑,极目张望。苏轼心中疑惑,起得身来,迈步出门,那人见有人出来,回身便走。苏轼叫声“且住”。那人回过头来,神色尴尬。苏轼喝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那人约莫三十左右,憨厚老实之相,似因心怯而面有惧色,巴巴急急道:“请、请问苏大人可在?”苏轼一愣,道:“你找苏大人所为何事?”那人道:“我有要事相告。”苏轼道:“在下便是苏轼。且进屋言。小二,请倒茶来。”那人惶恐不已,不敢坐下,垂首道:“小人闻听大人审理命案,想起昨夜情形,十分可疑。故来告知大人。”苏轼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昨夜情形,如何可疑?”那人道:“小人冯二,家住在庄旁三眼井侧。昨夜,小人身体不适,早早睡了,夜间起来便溺,蹲在屋后茅厕中,闻听到有人惊呼声,小人吓得半死,以为有鬼。” 苏轼问道:“你那屋后是甚地方?”冯二道:“是一条小道。一端交庄外大道,一端通街镇。”苏轼道:“约莫甚么时辰?”冯二思忖道:“细节时刻,小人不甚清楚。”苏轼道:“除此之外,可有其它异常?”冯二道:“随后有些声响,小人不敢多听,大声咳嗽以壮胆,而后,急急回房睡了。今早闻听庄中凶案,思量那声响似是撕打之声。”苏轼道:“既然如此,你速速引我前去。” 冯二引苏轼出了客栈,穿过街坊,拐入一条窄道中。此道两旁杂草丛生,树木茂密。蜿蜒而行,片刻,树林中隐见一舍,正是冯二之家。路分一支伸向房舍,一支延伸向前,冯二指点道:“便在前方。”引苏轼往前走去,转至房屋后侧,却见前方小道交大道。冯二道:“小人估摸便在此处。”苏轼令冯二止步,探身察看四下,忽见小道左侧有异常,却是草木有折断、伏倒迹象,显是被重物压负所致。苏轼弯得身来,细细辨看,猛见草丛中一闪,似有物什,拨开一看,却是一只发簪。苏轼思忖:此簪莫非是周玉儿之物?如此说来,冯二闻听到惊呼之声,便是周玉儿被害时所发出的声音。如此漆黑之夜,那周玉儿来此做甚?是与人相约?还是路经此处,遭人伏击?凶犯谋害周玉儿之后,或是闻听冯二咳嗽之声,心惊胆战,害怕事情败露,便移尸他处?凶犯是周玉儿所约之人?或是早有杀机、暗中跟踪之徒?还是意外相遇、突起歹心之辈? 苏轼思量时,忽见草丛中有些许白色粉末,大小长短不一,或如一、两粒米许,或呈晶状、或呈粉末状。苏轼细心拾起,置于手掌之中,左右辨认。苏轼用手绢包将起来,置于袖内。苏轼出了小道,立于大道当中,询问道:“周玉儿家在何方?”冯二道:“在小道右方,沿此大道片刻可达,其家在街坊之后。”苏轼暗道:“原来如此。我那时几将走错。”苏轼问道:“小道左方,那大道可通何家?冯二道:“前方有多户人家,为首的乃是钱家庄钱大善人家。”苏轼道:“钱大善人唤作甚名?”冯二道:“唤作钱良。”苏轼闻听“钱良”,便回想客栈中那富态的乡绅,原来他便是钱大善人。莫非案子与他有关?想到此,苏轼心中暗笑:自断案来,疑心日益趋重,恰如那捕快,见着谁皆似个贼人,兀自好笑。 苏轼谢过冯二,沿大道往前,拐道绕过了一片树林,眼前一亮,却见一处庄园,想必此园便是钱良钱大善人家宅,那庄园筑有高墙,墙内树木间隐见飞檐碧瓦。一条麻石小道连着庄园与大道,园门紧闭,原来是后花园,想必那府宅正门冲着街坊。苏轼忽闻犬吠声,张望四下,并不见甚么人物。大道沿高墙而延伸,前行不远与穿街麻石路相连,然后往西而去。苏轼望着远处山头,估摸一下,自冯二家后那现场至案发地约莫一里来地。苏轼立在两道交合处,正思量间,隐约闻听得朗朗读书声,遂寻声而去。 那私塾在街口处,周围尚有三四户人家,苏轼在私塾前立足,抬头望去,却见私塾匾额上有楷体四字:明德学堂。“明德”二字,应出于《大学》,其开篇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字体遒劲有力,可惜却少了几分气势,似在临摹蔡襄之书。苏轼笑道:“这字过于拙劣,未免有泥古不化之嫌。蔡君谟天资既高,积学至深,心手相应,变化无穷,堪为本朝第一。常人学之,虽得其形而失其神。”苏轼抬步迈过门槛,却听得里面学生齐声道:“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又听得一人道:“太平则为民,战则为伍。有备则无患,居安则思危。”苏轼听得分明,正是先生钱孝。 苏轼穿过天庭,立在门槛之外,探头望去,果是钱孝先生,只见他专心致志,传道授学,不禁感叹:如我大宋臣民,皆懂得有备无患、居安思危之理,我大宋怎会有西、北之患。天下之民,知安而不危,能逸而不能劳,乃国之大患也。苏轼低声赞叹。钱孝闻听,扭头看来,正是知府大人苏轼,急忙放下书本,抢步过来,施过礼后,引入侧房。钱孝叫道:“鸾儿,且出来见客。”只听得里面回答道:“爹,是何人来得?”话音刚落,一名女子揭帘而出,但见他面若桃花,娥眉似柳,双瞳剪水,朱唇皓齿,相貌秀丽,含几分羞涩之情,俏丽身段偏有趣,年芳二八正当时。女子款款而至,低头施礼。钱孝道:“鸾儿,这位是当朝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女子开口道:“小女子钱鸾见过大人。”钱孝道:“鸾儿,快去沏茶,当取柜中好茶。”钱鸾低声答应,声音似那黄莺一般动听。 苏轼见过众多女子,却未见过如此清秀女子,也许是江南山清水秀之故,不免感叹。钱孝请苏轼上坐,欠身道:“小女钱鸾,自小失去母亲,由老夫抚育,今满十六,闲在家中,做些女工,偶尔教其识字读书。鸾儿也知理懂事,家中事务并不令老夫分心。只是老夫年过五十,小女却尚未婚配,念念在心,别无他求,只望找一知书达理之人,方能了却一桩心愿。”苏轼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不知可有合适之人否?”钱孝叹道:“求亲者如过江之鲫,称心者却少之又少。”钱鸾袅袅而出,递过茶来,遂转身而去。 苏轼忽见钱鸾眉目中有忧郁之色,心中诧异,不知为何。 苏轼端过茶来,细品一口,果然清新无比,连声称妙。钱孝道:“大人如喜此茶,随后老夫让小女包上半斤八两,送与大人。”苏轼道:“先生家中产此茶叶?”钱孝道:“非也。此茶乃是钱良钱善人所赠。此茶产于高山之巅,受天地日月之精华,采摘嫩芽,经人手六番,方得此茶。”苏轼道:“此茶除钱善人之外,他人可曾有?”钱孝道:“本地人家多少有些茶树,却非异种。钱善人家富财甚多,田地广阔,这茶却只有离此不远五里的清景山顶才有,山上茶林方圆不过一二亩地。甚是难得。”苏轼道:“既是如此难得,那钱良为何如此大度赠送与先生?”钱孝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良虽家中富有,却极为慷慨,为人豪爽,庄中人家谁家有难,他极力相助,不图回报。故人称之为善人。” 苏轼赞道:“如此说来,这钱良倒是仁义之人。”钱孝道:“确是如此。若论辈份,老夫是他的叔辈,只是老夫家道中落罢了。这钱家庄中,本无学堂,愚民亦不曾想子孙读圣贤之书以谋求前程。可怜老夫白蜡明经,屡屡不中,白发青衫,落魄于此,那钱良便出资筹建学堂,聘老夫为师,教化子孙。实是为庄中人做了件大善事。”苏轼感叹不已。 品茶间,苏轼见得案上有一砚,细看,却是一方古砚。钱孝道:“此砚乃是唐代柳河东先生遗物,上有其诗句。大人若喜好,便送与大人,聊表敬意。”苏轼细看,心中暗笑,连连推脱,只道君子不夺他人之美。钱孝无奈,便与苏轼谈论《四书》、《五经》,又取出诗词文章,请求评点。随后,钱孝问及“新法”。苏轼笑而不答,起身告辞。钱孝再三挽留,遂叫女儿钱鸾取茶来,却不见其应声。钱孝诧异,掀帘步入后堂。 苏轼正欲离去,忽闻得后堂传来训斥之声,显是钱孝在斥责女儿不是。苏轼抬步入了后堂,寻声而去。过了后堂,乃是后院,那后院中栽种有花草,架有凉棚,别有情趣。那后院开有一扇侧门,苏轼来到后院,正见钱孝在关合侧门,钱鸾呆在一旁,低头不语,似在抽泣。钱孝转身过来,瞧见苏轼,面有窘色。苏轼知是父、女心存芥蒂,不便闻听,遂告辞而出。 出了学堂,苏轼沿街返回客栈,尚未落座,闻得客栈外有喧哗之声,其中杂有呵斥声,探身望去,正是李龙、吴江二人。他二人押着一名男子,只见那男子身高体阔,面容凶悍,口中骂骂咧咧,推搡着进了客栈。李龙、吴江见过苏轼,道此人便是孙三郎。孙三郎见苏轼一脸正气,料想二位公差是受其派遣,认定是湖州官府大人,不敢放肆,不待二位公差说话,便道:“敢问大人,无端将小人拘来,所为何事?不知小人身犯何罪?”苏轼面容平淡,道:“你可是那卖肉的孙三郎?”孙三郎高声道:“是又怎的?”苏轼淡然一笑,道:“你可识得那周玉儿?”孙三郎道:“街坊邻里,怎的不识?”苏轼道:“那周玉儿昨夜遭人谋害,你可知晓?”孙三郎闻听,气焰低了三分,低声道:“一早便听人说了,只是不知详情。” 苏轼冷笑道:“好个孙三郎,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李龙、吴江厉声道:“招来!”孙三郎一惊,面生惧色,急道:“大人,冤枉呀!小人可是规矩之人,不曾干得甚事。”苏轼呵斥道:“大胆孙三郎,莫非想抵赖不成?你且将谋害周玉儿之事从实招来!”孙三郎唬得双膝着地,连声叫冤,道:“大人,小人确不曾加害周玉儿。昨夜一宿,小人并不曾出门,有家人作证。大人若是不信,可将小人家人唤来盘问。”苏轼冷笑道:“前几日,有人见得你与周玉儿争吵,甚是嚣张,必是你心怀怨恨,寻机杀人。”孙三郎急辩道:“前几日,小人确与周玉儿有所争吵。只因他借了小人十余个钱不曾还得,小人前去追讨,不想他撒赖不还,便与之争吵几句。小人又怎会因此行凶?”苏轼拈须思索,道:“你所言可是属实?”孙三郎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若有欺诈,甘受大人处置。”苏轼冷笑道:“果真如此?”孙三郎道:“小人不敢言谎。”苏轼道:“本府听得街坊庄客说,你暗中与那周玉儿勾搭,早有奸情。可有此事?”孙三郎惊道:“大人明鉴,绝无此事。全是街坊闻风说雨,以谣生事。” 苏轼冷笑不止,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无不透风之墙。你虽巧舌如簧,可知欺诈隐瞒实情是何后果?孙三郎,你且细细思量?你之情形本府早已知晓,只看你老实与否。”孙三郎闻听,浑身乱颤,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大人恕罪,小人说便是了。”李龙呵斥道:“一一说来,不可遗漏。”孙三郎唯唯是诺。 这孙三郎原是街坊帮闲、市井之徒,整日东走西逛,闲游花街柳巷,后娶了房妻室,收敛了不少,又接了岳家衣钵,干起了屠宰勾当。凡买肉者不外乎钱家庄人,故彼此熟识。那周玉儿本是风流人物,自恃有几分姿色,加之钱贵常出门在外,春心正盛,怎耐守得闺房?整日挑逗庄中壮实、俊俏男子,多有入手者。这日,周玉儿前来买肉,孙三郎调笑几句,多砍了几两肉,周玉儿笑在眉头,记在心上。孙三郎见左右无人,拈了玉手一把,未见动静,心中得意,戏言夜间相约庄外村头。周玉儿含笑而去。孙三郎暗暗得意,当晚,早早出门,只言是出去与人赌钱,浑家深信不疑。那周玉儿果然前来,孙三郎喜上眉梢,甜言蜜语一番,趁黑做成好事。事后,自少不了周玉儿一些甜头。二人暗中勾搭,来往三四月。街坊四邻耳闻目见,猜测出几分事体,便传出风声来,独瞒了钱贵母子。那周玉儿本是水性扬花之人,几月便厌了孙三郎,另寻新主。二人几乎断了来往。孙三郎看在眼中,恼在心里,怎舍得这一风骚女子?暗中察看,认定那妇人另有新欢,醋意大发,日夜纠缠不休。可那周玉儿丝毫不顾及旧情,孙三郎恼羞成怒,与之争吵。孙三郎怎肯如此罢休,顿生歹意,思量查找出那奸夫,而后将其丑行抖露出来。可那周玉儿行为诡秘,孙三郎竟如坠云雾,未曾察觉出丝毫。却不料今日一早,竟闻这妇人被人谋害,孙三郎惊恐不已,早早便收了肉摊,回得家去。述说完毕,孙三郎发誓道:“适才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诈隐瞒,愿受千刀万剐。” 此刻,客栈外围早已聚众多好事闲人,议论不止。却见人群中冲进一人,扑倒在地,大声哭诉道:“大人,奴家夫君孙三郎昨夜确在家中,不曾外出,绝非杀人元凶。恳请大人明察。”苏轼望去,只见一妇人拜在面前。李龙、吴江大声呵斥道:“大胆!”苏轼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言,轻声问道:“你可是孙三郎的婆娘?”那妇人道:“民妇钱氏,正是孙三郎的浑家。”苏轼道:“你有何话要说?”钱氏道:“民妇在外面听得真切,大人正在查寻杀人元凶,因夫家孙三郎曾与那妇人有染,故有谋害之嫌。可昨日夜间夫家孙三郎确在家中,不曾外出。大人若不信,门外有小徒、邻里可作证见。”说罢,妇人回身招呼,门外闪进三人,三人跪倒在地,齐声道:“小人等愿为孙三郎作证。昨夜,孙三郎在家中屠宰牲猪,确不曾外出。” 苏轼微微点头,挥手让此干人等退下,单留下孙三郎。苏轼道:“孙三郎,你既与周玉儿来往数月,应当熟悉其情。”孙三郎道:“知晓不少。”苏轼道:“除你之外,那周玉儿还有几个奸夫?姓甚名谁?且一一道来。”孙三郎吱唔道:“那女人甚是风骚,于小人之前已有三个相好。街坊的泼皮钱九,这泼皮早已入了监牢。另有街中五味店的钱达掌柜,上科落第秀才钱旺。”苏轼奇道:“闻听那五味店掌柜钱达与周玉儿之夫钱贵私交不浅,可是如此?”孙三郎道:“不错,他二人甚是要好。可那钱达为人狡诈,面善心非。明与钱贵交好,实为了那周玉儿。”苏轼冷笑一声,心中暗道:“端的好友。古人云: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可惜世人多被假象迷惑,常把小人当做君子。”苏轼吩咐李龙、吴江二人,速将钱达、钱旺拘来。二人领命而出。 苏轼询问一番,令孙三郎退立一旁。忽听客栈外一阵喧哗,围观之人闪在两旁,只见一名男子跌撞着进了客栈,跪倒在地,大呼道:“大人,请为小人作主呀!”苏轼望去,只见男子约莫三十余岁,憨厚老实之相,便道:“你且起身。本府问你,你是何人?所为何事?”那男子泣道:“小人钱贵,乃被害人周玉儿之夫。小人浑家周玉儿惨遭横祸、无端被害。小人恳请大人,缉拿凶身,惩罚罪恶。” 苏轼闻听此人是钱贵,不由多瞧上几眼,不动声色道:“钱贵,家中殡葬之事可已安妥?”钱贵泣道:“承蒙大人关照,小人已请同宗族人料理。只是小人浑家身遭不测,即便在那黄泉之下恐难以瞑目,恳请大人疾速断案。”苏轼道:“府衙公差已全力缉凶,依据案发情状推论,凶犯必是庄中相识之人。钱贵,你且仔细想来,庄中镇上可有怨隙之人?”钱贵思索片刻,摇头道:“小人一家为人谨慎,怎会有相怨之人?”苏轼道:“依你之见,这凶手是何许人也?”钱贵垂首道:“小人出门在外,已有月余未曾归家。不知浑家何故招来横祸。”苏轼道:“你在湖州城中做的甚么勾当?”钱贵道:“小人做的小本生意,卖些胭脂香粉。” 苏轼思忖道:“想必前几日,湖州城中亦雨水不断吧?”钱贵点头道:“正是。这几日方才放晴,小人生意方有些主顾。”苏轼道:“可是庄中地保唤你回来的?”钱贵道;“小人多日未曾归家,前日接得母亲家书,思念家中老母并浑家,故今日早早动身,于道途中遇着庄中地保,小人以为他去湖州,却不料想是家中浑家突遭不幸。他见着小人,便急急道:钱贵,某正意往湖州城中寻你,快快回家,你浑家出大事儿了。小人听得,大惊,便急急赶回。” 苏轼道:“归庄之后,你可曾回家换过衣裳鞋袜?”钱贵不解,答道:“家中大悲,哪里顾得及这些?”苏轼冲着门口道:“店外乡人中地保可在?”店主立在门口,重复苏轼问话。只听得有人说道:“小人在此。”说罢,一人入店,躬身施礼道:“小人钱万,乃当地地保。不知大人唤小人有何吩咐?”苏轼打量钱万,道:“可是你去唤钱贵回的?”钱万道:“正是。今早,发现此一命案。事关重大,庄中乡绅长辈商议,让小人带一人速去湖州,一是报官,二是唤回钱贵。” 苏轼问道:“你在何处逢着钱贵?”钱万道:“出庄七八里便见着钱贵。”苏轼道:“你见得他时,他是坐马车?或是骑马?”钱万答道:“他既非坐马车,亦非骑马,乃是步行。”苏轼道:“钱万,你可曾回家?”钱万道:“小人乃本地地保。地方出了恶案,与小人有一定干系,东奔西走,怎有时机回家?”苏轼冷笑道:“大胆钱贵,你为何隐瞒实情?还不从实招来。”钱贵大惊,叫道:“大人冤枉呀!小人所说句句是实,不敢欺蒙大人。” 苏轼呵斥道:“你鼓舌掀簧,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惜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大胆钱贵,还不快快招来?”钱贵道:“不知大人要小人招认甚么。”苏轼冷笑道:“你如何谋害你妻周玉儿?”钱贵闻听,立即跪下,连呼冤枉。众人诧异不已,暗暗称奇,竟不曾想那周玉儿竟是夫家钱贵所害! 众人安静无语,细心倾听,不知这新任大人何以知晓凶身便是钱贵。苏轼道:“钱贵,你道此事无人知晓?错也!本府且与你说来。你并非今早自湖州返回。实则,你于昨日夜间已暗地潜回庄中。只是无人知晓罢了。”钱贵唬得浑身乱颤,口中道:“不曾有的,不曾有的。” 苏轼冷笑道:“你暗中潜回家来,意欲何为?只因你心藏杀机。你早已知晓你妻周玉儿偷汉奸情,恼恨至极,故萌发谋害之心。此番乔装潜回,隐于秘处,暗中监视你妻周玉儿之动静。待到夜间,那周玉儿果又外出偷情。你跟随其后,于偏僻无人处突然下手,结果了这妇人的性命。而后,你移尸山脚,企图蒙蔽他人视线。移尸之后,你返回家中,见过你母,述说细节。你母自然为你隐过。今日大早,你便离家出庄,于往湖州之大道等候。案发之后,地保急往湖州报官,与你传信。你在大道中假作回家,正巧遇上地保钱万二人。地保将情形告之于你,你哀而不伤,又来此假意恳求本府缉拿凶犯,以示与凶案无关。钱贵,本府所说可是事实?” 钱贵顿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正是: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成仇。众人无不称奇,如此行径,果然狡猾无比,眼巴巴望着那钱贵,等候其辩解。钱贵大呼冤枉,哭诉道:“大人,小人素来忠厚老实,绝非如此狡诈之辈。大人所说,不过是臆断推测而已。并非事实。望大人明断。” 苏轼冷笑不已,大声道:“本府早料到你会狡辩抵赖。若无事实依据,本府怎会说出此番言语?若如此,你与诸位乡邻也未必信服。”旁人闻听,心中暗道:这苏大人所说是实,若无依据,我等怎肯相信?却不知他何以知晓?苏轼大声道:“钱贵,你且站立起身。让众人观望。众乡邻且看,地保钱万的鞋袜裤身,皆泥痕斑斑。钱万,你且告诉众乡邻,此为何故?”钱万道:“禀告大人。因前几日下雨,往湖州去之大道多有积水淤泥。”苏轼道:“大伙再看钱贵情形。”众人低头一看,只见其鞋边、裤侧溅沾有少许泥。若如钱贵所言,他早早自湖州城起身,步行而归,且未换过鞋袜下裤,怎会如此? 钱贵大惊,低头望去,而后转身看那钱万裤脚,果然大不相同。钱贵急辩道:“小人向来稳重,行路极为小心,故少沾泥迹,并不足为奇。”苏轼淡然一笑,道:“今早,周玉儿案发之后,本府曾到过你家,见过你母。你母问本府:‘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来找我儿钱贵?’你既久不在家,你母怎会问出如此话语?你母问及此话,即表明其心已虚,心中已有你回家之定势。再者,本府勘验周玉儿尸首后便去了你家,见得你家柳树之下,凉晒有一杆衣服,其中兀自有男人长裤,尚在滴水。你家并无其他男子,此裤何来?此皆是你早自湖州返回之证见。大胆钱贵,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钱贵双股战栗,仆倒在地,大哭道:“小人罪该万死,不该蒙骗大人,望大人恕罪。小人确是昨夜归家,但浑家之死与小人绝无干系。小人确不曾谋害自己浑家。”苏轼道:“你且从头说来。”钱贵道:“前日,小人母亲请求五味店钱掌柜捎信于我,信中只道小人那浑家益发不象样了,每日外出,家母必加规劝,那妇人不但不听,竟反言相驳。家母无奈,只得捎信于小人,让小人定夺。家母料想小人不肯相信,便令小人连夜回来,看个究竟则个。小人信其言,便悄然返回,昨日天黑之后抵达家中,躲藏在屋后,观察动静。果不其然,这妇人开得门后,离家而去。小人远远跟在其后,意欲证实奸情。却见他自街后大道斜插小道入街中。不多时,那贱人果然进入了奸夫家中。小人见到此景,甚是恼怒。只是如此家丑,不便当即揭穿,惟恐招惹街坊邻里笑话,心中思量,待这贱人回得家来,再细细盘问。若能悔悟,改过自新,断绝此等是非来往,亦即罢了。小人便独自回得家来,等候浑家归来。不料久未见他身影,小人心中不免焦急,便又出得家门,来寻浑家。不料在那交叉路口,小人几被拌倒,仔细看去,几乎吓死小人,竟是一人。小人壮胆轻呼,未见反应。黑暗中,小人细辨,认出正是小人浑家。一摸鼻息,竟然全无,早已死去!小人惊恐万分,全身冰凉,不知如何是好。急急潜回庄内,幸好无人窥见,如若不然,次日传来浑家突然死亡之讯,他人必怀疑小人。小人便是百口,亦难辩清。回得家来,告知家母。家母亦大惊,责怪于小人。惊急中,小人想出此法,次日一早出得庄外,于大道中装作回家,意外中撞见地保钱万爷。小人道别人不晓,不料竟被大人识破。大人,小人所说句句是实,绝无半点谎言。如若不实,甘受大人处置。” 众人闻听,将信将疑,皆望着苏轼。苏轼低头思索片刻,道:“钱贵,你且道那奸夫究竟何人?”钱贵咬牙切齿道:“非是他人,正是与小人要好的五味店掌柜钱达!”众人大为意外。苏轼轻呼一声,反问道:“你母书信可是由他捎去?”钱贵道:“他未曾去得湖州。捎信人不过是往返湖州城购货的伙计而已。” 苏轼悟道:“原来如此。”钱贵道:“小人待他如兄弟一般,何曾想过他竟禽兽不如,实在可恶。”苏轼自袖中摸出头簪,递了过去,道:“钱贵,你可识得此物?”钱贵接过头簪,粗粗一看,连连点头,道:“小人识得。此正是小人浑家周玉儿之物,乃小人自湖州城买与他的。” 苏轼又摸出荷包,递与钱贵,让其辨认。钱贵辨认后,道:“小人浑家虽有一荷包,却非这个。莫非是他新买的不成?”苏轼不言,拿过荷包,收入袖中,问道:“适才闻你所言,那尸首似在大道入小道口处,并非庄边山脚?”钱贵愣道:“小人怎敢欺蒙大人。昨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三章 疑云又起 且说那钱达不见了踪迹,凶案无有进展。苏轼闲着无事,出了客栈,沿街而行。正是晌午时刻,四邻炊烟缭绕,香气袭人。苏轼闻得,顿觉腹中饥渴,信步入了一家酒肆,门前挑着一面旗,上头书有三字:“百壶酒”。苏轼坐得角落一桌,招呼酒家。酒家过来,苏轼道:“店家,且来一壶酒,几碟好菜。”酒家应着,上了一个碗,一双箸,一碟腊肉,一碟豆腐,一碟熏鱼。苏轼道:“怎的未见上酒?”酒家道:“酒尚在温,客官且稍等片刻。”不多时,上了一壶热酒。苏轼闻得,香醇无比,未饮心先醉,指着门外旗幌,问道:“这‘百壶酒’三字可出自曹唐《小游仙诗》?”酒家笑道:“正是,正是。古诗云:千树梨花百壶酒,与君论饮莫论诗。不瞒客官,我这酒虽是山村野酒,却比那乌程滋味。”苏轼淡然一笑,问道:“何谓乌程?”酒家道:“客官必是远道而来,不知湖州乌程酒。”苏轼故作不知,笑道:“何处有乌程酒?可否一尝?”酒家摇头道:“这乌程酒由来已久。昔日诗仙李太白,一生只好美酒,欲求尝尽天下佳酿。闻听湖州乌程酒乃酒中极品,故不远千里来得湖州,至酒肆中,开怀畅饮,放声高歌,旁若无人。正值迦叶司马路过,闻听歌声,着从人问其何人。李太白随口道了四句。” 苏轼道:“四句甚么?”酒家道:“他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湖州司马闻听,大惊,道:‘原来是蜀中李谪仙。闻名久矣。怎的屈身来我湖州?’李太白道:‘特为乌程而来。’只可惜客官迟来矣。”苏轼笑道:“店家此言何意?”酒家道:“这乌程酿造之法惜已失传多年。我也只听得先人言过。”苏轼连连叹道:“可惜,可惜。若得把酒持螯,复夫何求?”酒家道:“客官不必叹息。虽不能品尝乌程美酒,却能品到小店的百壶酒,又能尝到湖州一绝。”苏轼奇道:“何为湖州一绝?”酒家指着那碟豆腐,道:“此即是湖州一绝:一品豆腐。”苏轼抬箸,夹一小片豆腐,入得口中,柔软清香,果然非同一般。 苏轼不由胃口大开,将一碟豆腐吃个精光,咂嘴弄舌,赞不绝口,询问道:“这一品豆腐出自何人之手?”酒家道:“据说,湖州城中曾有一王老倌儿,每日与老伴作些豆腐,走街串巷,卖些铜钱度日。后来,王老倌儿悟得制作诀窍,那豆腐味儿竟大不一般,街坊四邻上门求买,不出几日,整个湖州城中,无人不晓,哪个不知?正巧得,天子微服至此,闻听王氏豆腐闻名湖州,便来得王家,喝得一碗热浆,龙颜大悦,取来纸笔,写下四字:一品豆腐。后来,这王老倌儿才知晓这客官竟是当朝皇上,受宠若惊。自此以后,这一品豆腐便出了名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王老倌儿死了,那做豆腐的手艺传了下来。不过,他子孙立业分支,各为各家,有成者,有败者。不少王氏子孙离开湖州,各自生存。又有假冒其名者,不知多少,真真假假,兀自难辨。我钱家庄中便有一户王氏人家,母子二人,自言是王老倌儿后裔,在街头开设了一作坊,逐户叫卖,生意亦还不赖。”苏轼大悟道:“原来如此。” 言罢,酒家自去照顾客官,苏轼独自斟酒。却见邻桌二人,正开怀畅饮,甚为投机。一人满脸短髭,相貌粗疏,一手持着酒碗,一脚架在长凳之上,道:“六哥,小弟敬你一碗。”那唤作六哥的笑道:“义弟,大哥我今日手气顺畅。来,喝个爽利。”二人高举酒碗,碰后,各自饮个干净。那唤作义弟的斟满酒,笑道:“十七崽今日可惨了,血本无归。哈哈哈。”六哥皱起眉头,不解道:“十七崽好逸恶劳,整日游荡,今日手头怎会如此宽绰?”一语提醒了那义弟,义弟亦皱眉道:“说来也是。我道今日他怎的如此眉开眼笑,囊中必是有货儿。这钱必定来路不正,莫不是偷盗得来?或是这小子时来运转,行路拾得了意外之财?”那六哥笑道:“拾得也好,偷得也罢。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这钱又入我囊中矣!他这小子,现世宝一个,纵有万贯家财,也会消受得身无分文。你道他父母怎生死的?乃活活被他所气死。” 二人说着,旁桌苏轼听得清楚,暗叹想:那十七崽必是败家之子,染上赌习,致使父母双亡,自身亦被人蔑视。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因赌而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二人正说着,不料被酒家听得,酒家笑道:“六哥说的不错,我与那十七崽多少沾亲,瞧在他父母面上,往日多少周济一些与他。自他父母亡故后,这小子益发懒了,不思正业,我多次规劝,其不伏烧埋,后便懒得与他来往。”那义弟忽指窗外,笑道:“你等看那厢,不正是钱十七崽?怎的说他,他便到了?” 苏轼扭头望去,但见街头一人,约莫二十开外,衣衫不整,却是一脸喜悦之色。那六哥、义弟也诧异不已。钱十七崽快步入得店来,瞧见六哥、义弟,走得近来,不由分说,端得一碗酒,一饮而尽,嘻嘻笑道:“钱六哥,在此喝酒?待会再耍耍如何?”钱六不动声色,道:“耍耍无妨,你拿甚么抵押?”钱十七崽笑道:“钱六哥未免小瞧小弟了。”说罢,拉过酒家,低声嘀咕。那酒家只是摇头不肯,钱十七崽环顾左右,暗中摸出一包,递与酒家。打开包儿,酒家不免疑惑不解,低声道:“何来此物?”钱十七崽低声道:“哥哥尽可放心。小弟近日手紧,将就些子儿与小弟则个。”那酒家推脱再三,只是不肯。钱十七崽苦苦相求,只道是路途拾得的,无人认领。 这厢苏轼瞧得真切,大声唤道:“酒家,你且过来。”酒家过来,询问何事。苏轼道:“此人欲兑换何物?”酒家连连摇头,道:“无有甚么,一点私事儿。”苏轼知是酒家隐瞒实情,正待说话。那钱十七崽见苏轼询问,抢步上前。那酒家意欲拦住,却被推搡在一旁。钱十七崽满面堆笑,神秘道:“有上等首饰几件,二两银子如何?”展开手掌,有一布包,打开布包,果有几件首饰,看那成色,竟是纯金打制而成。苏轼心中一动,莫非这钱十七崽即是谋害周玉儿之凶身?苏轼拈过一衩,仔细辨认,微微点首,道:“值得二两银子,且与我了。”那钱十七崽乐得喜笑颜开。苏轼一摸衣袖,故作惊讶,道:“怎的忘带银两?只有些铜子,须付酒钱。”那钱十七崽急道:“怎的是好?”苏轼道:“不如随我去取,我便寄居在前街。”那钱十七崽答道:“即刻便去。”苏轼起身,付得酒钱,离店返回。那钱十七崽紧跟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钱十七崽询问何处,苏轼指着前方客栈。正说着,李龙迎面而来,正欲言语。苏轼使个眼色,李龙会意,猛的扑向钱十七崽。钱十七崽不曾防备,加之李龙擅长搏斗,须臾被打倒在地。李龙反扭其身,那钱十七崽又叫又闹,极力挣扎,终无济于事。此举引得旁人围观,有相好者欲帮其手,却见是公差,哪敢上前,只是询问缘故。苏轼不言,入得客栈。店主迎上前来,见又扭来一人,识得是钱十七崽,惊讶不已。 苏轼落坐桌旁,威严喝道:“大胆钱十七,你可知罪?”钱十七崽惊魂未定,茫然不解。李龙将其摁跪在地,呵斥道:“见到知府大人,竟不下跪?”钱十七崽抬首瞧瞧李龙,又来看苏轼,恍然大悟,原来买主竟是个官爷,自己怎的如此胡涂?懊悔之余,横下心来,一口咬定道:“小人无罪,小人冤枉呀!”苏轼道:“李龙,搜其怀中,可有一布包?”李龙得命,伸手摸去,果有一包,递上前去。 苏轼打开布包,现出几件首饰,放置桌上,道:“钱十七,此是何物?”钱十七崽道:“乃先母遗留之物,因生活艰难,寻出来兑换些银两,买些盐粮。”苏轼大声喝道:“住口!死到临头,竟敢雌口牙黄,哄骗我等。还不将如何谋害周玉儿之实情招认出来?”钱十七崽大惊失色,伏地求饶,道:“大人,冤枉呀!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蒙大人。小人并未曾谋害他人,不知大人何出此言?”苏轼冷笑道:“料你不会如实招认。店家,可速去唤来钱贵,待他辨认首饰后便知真伪。”店主答应,正欲出门。那钱十七崽已冷汗淋漓,惊慌不已,急道:“大人,小人招认便是了。” 门外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原来钱十七崽方是谋害周玉儿之凶身!只是二人素无瓜葛,何故下此毒手?莫非只是为了钱财?众人正疑惑间,只听得那钱十七崽道:“小人好赌,家中之物早已典当一空,只得四处赊借,后来赊借不到,便以偷盗为生。此……此首饰乃是小人从钱贵家偷得。” 苏轼冷笑道:“钱十七,你可知哄骗本府该当何罪?”钱十七崽急道:“小人还……还未说完。昨夜小人四处游荡,想偷些值钱之物。正当小人闲游之际,隐约见得前方有一团黑影,亏得小人胆大,伏在黑暗处,看他个究竟。那人似身负重物,行为诡秘。小人只道是同道中人,偷得些值钱财物,便紧随其后。那人并未发觉小人,出得庄子,寻了条小道,到了山脚边,将物什放置一小洞内,拨些茅草掩盖。小人心想,必是那人先将物什隐藏在此,待机再取。见那人离去,小人便摸索过去,伸手乱摸,几将吓死小人。原来,那物什并非甚么值钱财物,竟是一人!小人返身便走,不出几步,心想道:既是人,为何摸他未见动静?莫非是死人不成?既是死人,身上或许有值钱之物。小人壮了胆子,返身过来,又一摸,果是一死人,小人便将尸首拖出洞来,发觉竟是一女子,只是夜黑,不曾辨认出是钱贵浑家。小人财迷心窍,自尸首上摸得纹银三两,又剥下其首饰,而后匆匆离去。今日,小人便输了那三两银子,只得寻个买主,将首饰变卖。不料被大人发现。大人,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并无谎言。那周玉儿确非小人谋害。那凶身乃是一男子,身材与小人相仿,想必亦是钱家庄之人。只是小人未曾瞧得清他的面目。” 众人听得分明,暗暗称奇。如此说来,这钱十七崽并非杀人凶身,真凶另有其人。如此案情,曲折离奇,待看苏大人如何断定。只听得苏轼问道:“钱十七,你在何处见得那黑影?”钱十七崽答道:“小人在街头大道接合之处见得那黑影。” 苏轼低头沉思。依那钱贵所言,尸首应在冯二家后,小路入大道口,草丛中发现的头簪亦可证实。依钱十七崽所言,那凶身必是走街后大道,移尸山脚。这真凶是另有其人?或是此二者其一?若如钱贵所言,尸首躺在草丛之中,并未有他人,怎的钱十七崽见到有人肩负?如此想来,那钱贵必在说谎,凶身即是他。正在思量间,从门外冲入一人来,苏轼、李龙抬首一看,却是郑海。郑海急道:“大人,庄外水塘发现一具尸首,有相识乡人认出死者系街坊五味店掌柜。”不待郑海说完,苏轼惊道:“钱达?”郑海惊愕,道:“大人莫非认识此人?”旁边李龙道:“这钱达与命案有干系,我等正在寻他。”苏轼起身道:“快且头前引路。” 郑海引苏轼向庄外而去。身后跟随不少好事者,叽叽喳喳。出得庄来,果见好大一处水塘,约莫十来亩水面,水波微起,银光闪烁。远远见得水塘旁围立不少乡人,有眼尖者叫道:“来啦,来啦!”众人分开一条道来,苏轼入得人群之中,只见地上躺有一人,五短身材,白净脸皮,约莫三十余岁,蓝色长衫,只是死相甚是难看。 苏轼环顾左右,问道:“他即五味店掌柜钱达?”周围人等皆点头称是。苏轼道:“何人发现此尸首?”旁边闪出一人,苏轼望去,却是一五十余岁的老汉,衣裳破旧。老汉怯道:“是小人投放鱼草时见着的。”苏轼问道:“老伯可是此口水塘主人?”老汉摇首道:“此乃钱大善人家业,小人不过钱府一帮工。”苏轼道:“老伯且细细道来。”老汉道:“晌午后,小人来此放鱼草,见得水草之中似有物什,小人便将竹杆拨开水草,却见一人,浮在其中。小人吓得丢了竹杆,叫些人来,将尸首拖拉上来。此刻,这位爷便来了,叫小人等不可乱动。”老汉望着郑海,郑海点头,表明确是如此。 苏轼看那水面,水边有一木架,乃便于乡民取水洗物之用。郑海取来竹杆,试水之深浅。老汉道:“这水深寒,不能抵足。往年多有游水者淹死于此。”郑海探水,果然低深。苏轼蹲下身来,察看尸首。旁边有人道:“定是失足落水溺死的。”也有人驳道:“这钱达怎的会到此处来?必是落水鬼寻他。” 苏轼分开死者双唇,察看一番。而后探手其怀中,竟有一包裹,展开看去,却是数锭银子。郑海低声道:“李大哥精通仵作手法,可唤他来查验。”苏轼点头。郑海转身去了。苏轼拨开人群,环顾四下,见得前方树林之中,似有飞檐碧瓦,询问乡人,道:“此宅所住何人?”乡人答道:“乃是钱大善人家宅所在。”苏轼奇道:“钱良家宅怎在此处?”乡人道:“老爷有所不知。这钱大善人有多处家宅,正宅在街坊当中,另有香堂、琴堂、花堂等。此处乃是花堂,其间种养各种花草。”另一乡人道:“这花堂之中有亭楼凉阁,水在当中行过。”苏轼道:“水怎的在当中行?”那乡人道:“那水连着这一水塘,又引上游之水,因地势而构造,用心精巧。”苏轼悟道:“原来如此。” 不多时,郑海引李龙前来,众人闪开,李龙察看尸首。苏轼静观不语,李龙立起,轻声道:“大人,小人勘验,钱达乃溺水身亡。如若谋财,身上绝无银两。”苏轼低声叹息,道:“本府亦如此认为。”旁人嗟叹不已。苏轼询问乡人,可曾去报会噩讯。乡人答道:“钱达止兄弟三人,无他亲眷。”说话间,有几人奔来,面有悲色。旁人指点,正是钱达手足兄弟及子侄。几人近得尸首旁,抚尸痛哭。旁人劝说良久,方平息下来。燃烧香烛,焚烧纸钱后,众乡人帮着将尸首抬回家中。苏轼唤过李龙、郑海,径直向钱良花堂走去。 辗转而行,来至门首,却见那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只是院门紧闭。苏轼叹道:“果是一个好去处!清虚人事少,寂静道生心。如若佛印在此,谈诗参禅,不亦乐乎。”李龙上得前去,敲扣门环。未听得有何声响,郑海道:“或许无人。”李龙狠扣不止,不多时听得院内有人叫道:“何人如此敲门?”话音未落,那院门吱的一声开启了,伸出一人头,张望来人,见是不相识的,正要发火,猛见其中二人公差打扮,不觉一愣,道:“不知几位端公有甚贵干?”苏轼微笑道:“不知钱良钱大善人可在此?”那人打量一番,估摸来人不凡,道:“你找我家老爷有甚事儿?”苏轼道:“久闻钱良钱老爷义薄云天,仗义疏财,好结交天下朋友,是个现世活孟尝。在下特来拜会,麻烦小哥通禀一声。”那人正要张口。李龙叫道:“不必多舌。且唤钱良出来迎接苏大人,如若迟慢,小心你的狗头。”那人不敢多说,闭上门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隐约传来急步声,门复开启,钱良满面笑容,拱手道:“不知苏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罢,引入院内。竹林深处,有百年常青之树,有四时争艳之花,白白朱朱,色彩斑斓,虽是秋季,却似那早春三月。走不多远,隐约听到潺潺流水之声,抬眼望去,假山之后,楼阁起伏。绕过假山,便见道那长长廊道,廊道尽头,有三层阁楼。这头却是一八角亭子,画栋雕梁,两柱上书着: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亭匾上书有“晚照亭”三字。 苏轼心道:“这词句竟出自宋尚书之《木兰化•;春景》!字迹也似从其临摹出来。”钱良在旁引道,见苏轼凝视亭柱,轻声道:“大人可知,此联系何人所书?”苏轼故作不知,问道:“此乃何人所书?”钱良面有喜色,道:“此乃翰林大学士、工部尚书宋祁宋大人手迹。”苏轼故惊道:“宋大人曾至此否?”钱良道:“非也。此乃小人从京城友人处索取而来。只可惜小人不曾见得宋大人真颜。前些年,闻得宋大人故去,余伤心不已,深以为憾。去年,建成此亭,邀得能人临摹此句,裱于亭间。小人久闻苏大人书法高妙,可否赏与小人只言词组,撰刻于这晚照亭碑之上?”苏轼摆手道:“苏某之字,东涂西抹、春蚓秋蛇,焉敢于宋尚书面前班门弄斧?”钱良再三恳求,苏轼只是不肯,钱良无奈,只得罢了。 钱良引苏轼三人上得亭来,早有下人端来热茶、果点。苏轼坐下,李龙、郑海立于身后。却见那亭前一池,池水清澈见底,大小鱼儿来往穿梭。一条小虫落入水中,引得众鱼争相夺取,泛起阵阵涟漪。苏轼猛见得那池旁水低中有一黑物,似是石头,却又不似。 正思索间,那钱良见状,笑道:“小人前些日子偶吟得一句,乃是咏竹,还请苏大人指点。”苏轼道:“钱爷客气,苏某洗耳恭听。”钱良道:“苏大人且听,诗云: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苏轼捻须微笑,却不言语。钱良见状,颇为得意道:“苏大人以为此句如何?”苏轼笑道:“果然是千古绝句,只是此竹叶似少了许多。”钱良不解其意。苏轼笑道:“诗中十竹方生一叶,岂非少了许多?”钱良干笑两声,道:“大人果是名士高人,钱某献丑了。”苏轼道:“钱爷不必过谦,有如此雅兴亦为难得,这善人之名更是难上加难。”钱良道:“为人一世,有如白驹过隙,何其匆匆?为人当心存善念,常言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此乃为人生生之机,亦是修身种德之本。”苏轼叹道:“真君子也!”举盏品茗,其香无比,比那钱孝家茶更胜。苏轼赞叹不已。钱良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茶产于山顶,受日月天地之精华,非同一般,即便是那龙井、碧螺,亦不可比也。” 品茗之后,苏轼道:“闻听钱爷乃当地名绅,今有一事烦劳,敬请指点。”钱良起身作揖道:“大人如此言语,令小人汗颜不已。但有事情,大人只管吩咐,小人在此听候。”苏轼道:“特为周玉儿被害一案而来。其中情节,实是蹊跷,令人费解。钱爷乃本庄本姓贵人,其中情节,想必熟悉一二。”钱良点头,道:“不知大人欲问何事?”苏轼道:“行凶害命,或是谋财,或是仇怨。这周玉儿之死,是何故?”钱良皱眉,道:“依大人之见呢?”苏轼道:“此正是本府为难之处。此案既似谋财,又似仇怨。其中几人,皆有嫌疑,难以断定。”钱良道:“周玉儿行为不检,早为乡亲风闻。我曾规劝钱贵,如此浑家,不如休了再续。钱贵弗听。那妇人玩火自焚,亦是不可避免之事。” 苏轼道:“钱爷之意,周玉儿之死是因情怨纠葛而起?”钱良道:“依在下看来,确是如此。那周玉儿乃水性杨花之人,庄中多有奸夫。其中难免有争风吃醋者,一时恼羞成怒,起了杀心,亦不无可能。不过,思量钱贵诡秘行径,亦为可疑。那钱贵为人本分老实,从不与人多言。细想他知晓浑家丢人之事,百般忍耐,直至肝火大起,潜伏归来,谋害浑家。却不料行径为大人察觉,便百般狡辩,但终究无益。”苏轼点头道:“本府亦如此思忖。” 正说着,一名家丁匆匆过来,见有多人在此,犹豫不语。钱良让他如实说来,那家丁道:“五味店钱掌柜故去了,老爷是否前去探哀?”钱良闻言,大惊失色,霍然而起,道:“他……他怎的故去了?”家丁道:“乃是溺水而亡,便在花堂前之云湖塘中。”钱良诧异道:“怎的在此?我怎丝毫不知?何故落水?是甚时辰?”家丁道:“小的不知底细,只知此些。闻人言,死已多时了。”家丁说罢,躬身告退。钱良直惊得目瞪口呆。 苏轼在旁,察言观色,待家丁去了,道:“想必钱爷熟知这五味店掌柜钱达吧?”钱良点头,道:“同是钱家子孙,怎的不熟?不想竟如此而去。他怎的会命丧云湖塘中?此处别无他家,只有花堂,莫非他是想来见我,竟不幸落水?”苏轼道:“他来见你,必是有事。周玉儿案发之后,本府曾打发公差前往五味店,寻传钱达。因市井有传言,他似与那周玉儿有染。二位差爷到了五味店中,却不曾见得钱达,伙计道他早早外出了,尚未归家。不想竟已死了。”钱良惊道:“如此说来,他一早便意图见我?不知为了何事?” 苏轼试探道:“难道钱爷不知其情?”钱良诧异道:“不知何事?莫非与周玉儿被害有关?”苏轼微微点头,道:“正是。有人曾见得,昨夜那周玉儿曾到过五味店中。且闻得有男女争吵之声。今早便传来周玉儿被杀,这钱达怎能脱去干系?”钱良惊道:“依大人之见,这钱达便是杀害周玉儿之凶身?”苏轼道:“依今之情形来看,他确是最为可疑者。只是有一点不明,他怎的会死在花堂之前?”钱良道:“想必事情败露之后,他匆匆出逃,或想求我借些银两与他,或是恳求我为他找寻避难之所。只可惜我身在客栈,与钱孝先生等人聆听大人断案。”钱良唤过仆人,问道:“你等可曾见得钱达掌柜?”一仆人答道:“小人一直在花堂之中,并未见有人来访。”另几名仆人亦如是言。苏轼道:“想必他并无求你之意,只有求死之心。”李龙道:“如此说来,他是畏罪自尽而亡。”苏轼微微点头,不再言语。苏轼辞别钱良,出了花堂,回到客栈。钱达死讯早已传开,众说不一,多认为钱达即谋害周玉儿之真凶。用过晚膳,苏轼召集李龙、吴江与郑海,分理案情。钱家庄一时刻竟死了两人,顿时沸沸扬扬,人心惶恐。两家各自料理死者丧事,庄人亦忙碌起来。原来这南方人家,一人寿终,众家齐来料理,并不需呼唤请求,丧中大小细节,自有管事都管吩咐安排。且乡野之人,很好热闹,俱聚而观之。客栈中只余了店主与苏轼几人。 苏轼询问三人,于案情有何见解。李龙快言快语,道:“案情真相已明,凶身必是钱达无疑。他与周玉儿勾搭成奸,因故而起了杀心。后事情败露,便仓皇出走,料定难逃天理,从而投水自尽。事情明朗,已无他异议。”郑海亦连连点头。吴江不屑,道:“钱达已死,死无对证。怎知他便是真凶?谁也不曾见得。依我推想,那钱贵最为可疑。”李龙道:“吴兄有何高见?怎的认为钱贵可疑?”吴江道:“那周玉儿鞋袜之上无甚泥迹,可见他并未在外久行,必是在家中被害。”李龙惊道:“依你之见,这钱达亦是钱贵所杀?”吴江道:“极有可能。钱贵察觉浑家与钱达之奸情,顿起杀心,便杀害浑家周玉儿,而后嫁祸钱达。一计成功之后,而后设造钱达畏罪自尽之假象。真可谓天衣无缝。”郑海道:“如此说来,那厮对大人所言,必是事先构想的。那冯二所闻扭打之声,即是行凶之声。”李龙道:“若他果是凶身,我等应当速将其缉捕归案。”吴江道:“无有真凭实据,怎可随意拘人?”郑海道:“即便无有实证,他亦是最大嫌疑。应当拘往府衙,细细询问。”三人你言我语,商议情状。唯有苏轼一言不发,对烛沉思。 三人说罢,转首齐视苏轼。李龙轻声道:“大人有何理论?”苏轼微微一笑,道:“你等说得甚是,那钱贵确是可疑。暗中潜回,当是心怀杀机而来,且夜间有所行动,其中情形,除了死者之外,更无他人清楚。即便没有谋害周玉儿,亦无人相信。只可惜你等没有留意他人。”三人惊道:“他人?难道真凶另有他人?”苏轼道:“钱贵、钱达等人,我等皆知。只是这人,尚未有与此案牵连之迹象。可举天三尺有神灵,怎可任其逍遥天理之外?”李龙诧异道:“大人所指何人?”苏轼幽幽道:“钱良钱大善人!” “钱良?怎的是他?”李龙奇道。吴江道:“大人何以怀疑钱良?”苏轼道:“思前想后,钱良似乎与此案毫无干系。其中情由,我等尚还不明了,但终究有水落石出之时。”李龙道:“大人怀疑钱良,只因钱达死于那云湖塘中?不过,小人曾仔细勘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四章 峰回路转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苏轼起得床来,洗嗽完毕,见得三位公差,嘱咐再三。三人点头,而后自去乔装打扮,化作成一四方郎中、一卖卦先生、一卖糖小贩。苏轼暗笑不止,三人出店而去。用过早膳,苏轼信步街头,闻得前方有鞭炮火铳之声,循声而去,却见街坊人来人往,原来是那五味店架搭灵棚,办理丧事,只见棺身前立有一桌,左右铭旌,棺前点一随身灯。两个禅和子正敲打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灵前,白幡乱飘,旁架一锅,一人正往锅内扔些纸钱纸银锭焚烧。棚下又有多张方桌,坐有众多乡人。苏轼近得前去,有识得者告知钱家人。一男子上得前来,单膝点地。苏轼架扶起男子,乃钱达兄长。苏轼劝慰再三,拉过一旁,要求寻那店中伙计询问其中细节。钱兄满面疑云,不便多问,转身去了。 须臾,与那伙计过来。那伙计约莫二十出头,一脸憨厚之相,战战兢兢见了礼,兴许是出娘胎未曾见过大官儿,很是胆战。苏轼轻声问道:“你唤甚么名儿?”那伙计道:“回……回大人话,小的钱小九。”苏轼道:“钱小九,你且将你掌柜近日举止行径细细说来?”钱小九迟疑道:“掌柜近日并无异常举动,小的不知说甚为好。”苏轼道:“你不曾住在五味店中?”钱小九道:“小的家即在庄中。家中尚有四口。掌柜看中小的手脚勤快,雇了工。小的白日在此帮忙料理买卖,上完铺板后便回了家。有时或去湖州提送些货儿;有时掌柜外出,小的便守在店儿。” 苏轼问道:“钱掌柜平日做些甚么?”钱小九道:“只是守在店中做些买卖。”苏轼道:“平日与他往来的是些甚么人?”钱小九道:“掌柜为人热情,来往店铺之人甚多。”苏轼道:“本府所指那私交甚好之人。”钱小九道:“私交甚好者,有钱良老爷,有学堂钱老先生,还有湖州城做绸缎生意的朱大老爷。”苏轼道:“那朱老爷姓甚名何?甚么模样?”钱小九道:“朱大老爷唤作朱山月,身宽体胖,相貌堂堂,乃是湖州城数一数二的员外爷,只是甚少来此。” 苏轼道:“这几日,钱掌柜言行举止可有异常?”钱小九思索片刻,摇头道:“并无甚么异常。”苏轼道:“你家掌柜暗中可与周玉儿有往来?”钱小九不敢多言,看望钱达之兄。钱兄道:“大人令你言,你当如实言来。”钱小九道:“掌柜确曾与那周玉儿有所往来。”苏轼道:“前夜,你何时离开店铺?”钱小九道:“天黑即上板打烊。而后,小的便回家去了。”苏轼道:“可见得那周玉儿来?”钱小九道:“不曾见得。” 苏轼道:“你且叙说昨日大早情形?”钱小九道:“小的每日都早早赶来,昨日亦如平日一般。来得店内,正见得掌柜在账房之中。”苏轼道:“在账房之中做甚?”钱小九摇头道:“小的不知,此等事情小的不敢多问,自去扫地卸板。不久,掌柜出来,小的见他身着衣袄,头戴皮帽。掌柜见着小的,说道:‘小九,我出去一时,你且好生照看店铺。’小的应声,掌柜便去了。”苏轼道:“你可知掌柜去甚地方?”钱小九摇头道:“小的不知,掌柜不曾言过。”苏轼道:“你可曾察看过掌柜房间有何异常?是否少了甚么物什?”钱小九皱眉思索,道:“似乎不曾少了甚么。” 钱兄忽插言道:“大人,小人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苏轼道:“何事?”钱兄道:“我兄弟二人清点家弟财物,发现其钱箱中并无甚么。家弟经营多年,且生意兴隆,箱中绝无无钱之理。其中颇为可疑。”钱小九惊道:“怎的无钱?掌柜每日清点账目,赢利必存入箱中。”苏轼道:“你怎的知晓?可曾亲眼见过?”钱小九道:“小的见过,每逢领取月钱,掌柜皆从中取出。前日回家之际,小的还见到掌柜将钱存入箱中。”苏轼道:“那箱甚么形状?” 钱兄引苏轼入得店中,来到卧室。但见室中有一大木柜,开启木柜,下层有一箱,高约一尺,长短一尺半。钱兄用一铜匙,开启箱子,甚为沉重。原来竟是铁箱。箱中除了几本账册,别无他物。钱兄道:“钥匙乃从家弟尸首中得来,我与三弟,以及族中几位老者,一同开启此箱,只此几本账册。”苏轼拿过其中一本,随手翻阅,果是一些出进账目。而后又看一本,亦是一些借贷账目。钱兄叹道:“皆是些账目。”苏轼道:“是否另有存藏之处?”钱兄、钱小九皆摇头道:“不曾有的。” 苏轼沉思不语,眼盯着那钱箱。箱中无钱,这钱必是另存一处无疑,此处必是他人不知晓之处。或许这钱已被他人取走不成?那夜,周玉儿来此,莫非不是苟合,而是为了钱财?故而引发争吵。钱达死因亦与此有关。莫非此即凶案缘由?那最后得利者究竟何人?此人必是真凶!前者推断凶身为钱良,似难以成立。一小小五味店铺,能有几多钱财?钱良乃大户,家中自不缺少区区银两,况且钱良为人慷慨,四方施舍,怎会贪图如此小利?如此言来这钱良不是凶身,凶身另有其人? 钱兄见苏轼久久不语,道:“大人,何以对家弟情形如此关注?”苏轼低声道:“其实令弟并非溺水身亡。”钱兄惊道:“非溺水身亡?”苏轼道:“他乃被人谋害。”钱兄、钱小九大惊失色。钱兄悲道:“凶身何人?”苏轼道:“府衙公差正在查寻。”钱兄道:“凶身为何谋害家弟?莫非为了家弟钱财?”苏轼道:“其中缘由尚不清楚。”钱兄恨得咬牙切齿。 苏轼眼前忽然一亮,探身望去。钱兄、钱小九惊讶不已,见苏轼看着钱箱,茫然不解。只见苏轼伸手进去,抚摩铁箱。又收手回来,摸着外表。钱兄醒悟,原来苏轼在丈量箱子尺寸。苏轼收手道:“这箱子颇为蹊跷,其中必有夹层。”钱小九疑道:“何以知晓?”苏轼道:“此箱外尺寸与内尺寸有所不符。打开便知分晓。”钱兄以手试探,果然如此。苏轼道:“这其中必有机巧,细细寻之。”用手触摸,于底角摸得一簧舌,用手一扯,箱板竟分为两半,现出底层来。其中分有多格,格中有几吊铜钱与零碎银两。钱兄惊道:“不想竟有夹层!可家弟家财怎的只有此些?” 苏轼道:“本府亦如此思想,想必其中另有缘由。”说罢,去翻那账目薄,未见有大笔钱两借出账目。莫非另有夹层?苏轼让钱兄、钱小九四下搜索。前后几遍,未发现有可疑之处。临出门之时,苏轼摸出绣包,递与钱小九,令其辨认。钱小九看罢,当即摇头,表示未曾见过此物。 苏轼辞了钱兄,出得钱达五味店,沿街而行,低头思索。这两桩命案究竟是何缘由?又有何牵连?周玉儿与钱达私通,钱贵怨恨,心起杀机,诚然说得过去。那钱十七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亦有可能。惟有那钱良无行凶动机,却怎与之牵连上?莫非这其中另有其它缘由? 正思索间,苏轼感觉异样,身后似有人跟随。苏轼不动声色,依然不紧不慢前行,于一拐弯处偏首回瞟,隐约中果见一人,巴头探脑,诡秘窥视。苏轼诧异,暗道:“果不其然,凶身另有他人。”思量那凶身必是胆怯心虚,见苏轼、公差迟迟不去,担心事发,故而暗中跟随,打听苏轼一行之行踪。若查得此人来历,必能知那凶身。苏轼引那人入得当街,转身望去,却已不见那人。四下张望,哪里有人影?苏轼心中疑惑,莫非是眼花多心不成? 苏轼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回到客栈。店主迎上前来,轻声道:“苏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苏轼疑惑,正待开口询问。只见旁边闪出一人来,是一年轻后生,穿著俭朴,乃一小贩。那小贩施礼道:“小人王恩,有事禀告大人。”苏轼细看,此小贩约莫二十一二岁,憨厚本分之相,便道:“你有何事?”王恩道:“小人闻听店家掌柜说,大人正在查寻庄中命案,特来求见。”苏轼奇道:“莫非你知晓甚么?”王恩道:“小人欲告知大人,昨日大早,小人曾见过那五味店钱掌柜。”苏轼惊道:“你见过钱达?”王恩点头,道:“正是。昨日大早,小人曾见得钱掌柜入得钱大善人宅中。”苏轼喜道:“可是那花堂?”王恩摇头,道:“乃是钱府大宅。小人亲眼见得钱掌柜进得宅门。开门之人是钱家家人钱福。不想午后便听得钱掌柜死了,真是蹊跷。”苏轼大喜,谢过王恩。王恩告退离去。苏轼静坐思索。店主轻声道:“莫非此案与钱大善人有关?”苏轼注视店主,道:“店家,于外万不可多言,言多招祸。”店主是诺。 苏轼与店主闲话,却见一人大步流星入得客栈。店主起身相迎,正是湖州公差赵虎。赵虎进来便问:“大人何在?”苏轼应声。赵虎过来,躬身见礼。苏轼令其坐下,又令店主倒些茶水来。赵虎喝下大碗茶后,道:“小人回到湖州城中,暗中打听。那钱贵于案发前日便不见踪迹,果如大人所料,他定是暗中潜回庄中。钱贵在城中,租赁其一表亲之房,据四邻叙说,平日并无其它劣迹。那表亲言道,钱贵为人本分,且寡不多言。那表亲还道,钱贵对其妻甚为欢爱。” 苏轼微微点头。赵虎又道:“小人询问那表亲,可知钱贵浑家真情。那表亲道,何曾不知?那女人行为不端,却不知钱贵何以对他如此钟爱?曾劝说多次,每每令钱贵恼怒。后来便不再劝说。闻听周玉儿被害,那表亲吃惊不小,引得小人前往钱贵房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是钱母与儿之信。小人想这信或许有用,便携带来了。”说罢,赵虎自包裹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苏轼。苏轼拆开信笺,却见上书道: “自汝离家,未见只言片字,如此怎不令娘亲忧心?托信于汝,望趁闲时探家。秋夜深寒,盼归至切。书来亦安心。即便无书,闻知子安平,何其欣慰。其情悠悠!” 苏轼看阅此书信,递与店主。店主匆匆看过,递回赵虎。苏轼道:“你二人如何认为?”店主道:“大人,此事似不宜小人多语。”赵虎道:“门闾之望,跃于纸上。”苏轼点头,叹说:“此书信并未叙说儿媳通奸之事,而是钱贵离家多日,老妇人思儿心切也。”那店主轻声道:“恕小人多言。那钱母既托钱达捎书信,便相信其人。或许并不知晓他与儿媳之奸情。”赵虎道:“如此说来,这钱贵确是回家探母,并非心怀杀机而来。”店主道:“或是归家后,目睹奸情,方起杀心?” 苏轼冷笑,道:“你等皆为其蒙骗也。”赵虎、店主惊讶,忙问其故。苏轼道:“其间早有阴谋,白纸黑字,写于纸上,你等却视而不见。”赵虎、店主不解。苏轼取过信来,摊于二人面前,指点道:“你等且看这书信字句,凡共十二句。且取每句第二字,第一句是‘汝’字,第二句是‘见’字,如此共十二字,放置一起,便是‘汝见此信,趁夜归来,便知其情。’此便是钱母与儿之真信也!”二人闻听,大惊失色,一一看去,果是如此。二人佩服苏轼目光犀利。 赵虎醒悟道:“如此说来,钱贵必是凶身无疑。”苏轼道:“单凭此信言钱贵是真凶,难以服众。信中并未有密谋计画,似在让钱贵验证某事。不消说,便是周玉儿偷汉之事。”赵虎道:“目今看来,那钱母亦非寻常之辈。钱贵必听从其言。”苏轼思量片刻,道:“细细想来,钱母确不可小看。”店主道:“大人说的不错。那钱二婶年轻时确是利害脚色,钱家庄中,凡与他争吵的,无不败阵,他那张口如同刀子一般,大骂几个时辰亦不知口渴。只是今日老了,行动不便,已大不如当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周玉儿过得门,比那婆婆更甚一筹。那钱贵前怕娘,后怕浑家。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苏轼点头,道:“我等绝不可小瞧这娘崽二人。”正午时分,李龙、郑海、吴江三人陆续返回,会见苏轼、赵虎。五人围桌而坐,扮作四方郎中的李龙道:“小人已查探过孙三郎、钱旺二人情形,确无可疑之处。”扮作卖糖小贩的郑海接着道:“小人四处打听,并无甚么讯儿。”吴江道:“小人在钱良宅前摆了个摊儿,观看出入之人。进出多人,却不曾见得钱良,或许不在宅内。”三人说罢,苏轼述说了钱达家中疑点、见证人王恩之言,以及钱母之信。三人惊讶且迷茫,如坠云雾之中。 苏轼令郑海、吴江暗中察看钱贵母子动静,亲带李龙、赵虎二人前往钱良宅中。晌午,苏轼与李、赵二位公差径直向钱良正宅而去。不多时,来到钱宅,却见门前蹲着两个石狮,朱门紧闭。李龙上得前去,重重扣那门环。不多时,闻得门内有脚步声,李龙退后。“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头来,道:“你等何人?”李龙道:“敢问钱大善人可在府中?有劳这位大哥通报一声,只说是苏大人来访。”那家丁似看出来人不凡,道:“我家老爷不在,他在琴堂之中。”李龙道:“琴堂不在此处?”那家丁摇头,道:“琴堂在那街头,小河之上。一打听便知。”正欲合门。苏轼拦住,道:“宅中家人钱福可在?”那家丁又摇头,道:“一早,钱福随老爷去了琴堂。”苏轼谢过那家丁,与李龙、赵虎离了钱宅,往街头而去。李龙询问乡人,乡人指点路径。 出了街巷,见有一小河,溪上有一青石板桥,小河两岸,杨柳倒垂。那小河之上竟凌空架有一舍,白墙碧瓦。屋檐下有一匾额,上有篆书体二字:“琴堂”。琴堂与河岸搭有一圆木吊桥,可收可放。苏轼赞叹不已,此舍建造别具一格,颇费匠心。三人来到吊桥旁,抬眼望去,琴堂之门虚掩着,看来钱良主仆确在此处。李龙高声道:“敢问钱良钱大善人可在此?”高呼三声,却不见响应。赵虎道:“怎不见回声,或许已经离去。”李龙道:“进去瞧瞧便知。”苏轼答应。李龙在前,苏轼、赵虎随后。过了吊桥,李龙轻推开门,冲着里面叫了两声,仍不见有人回话。李龙抬步进得堂中。苏轼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只见堂中间有一案桌,桌上摆有一琴。案桌之前有一木炭火炉,炉火烧得正旺。左右悬有字幅长条。侧有一门,却原来另有一小室。 李龙见堂中无人,迈步向内室走去。苏轼、赵虎入得堂中,张望器物。猛听得李龙惊呼一声。转身看去,只见李龙满面惊恐,连连招手。苏轼、赵虎快步过去,却见内室中赫然躺着二人,一人面部向外,看的清楚,正是钱良! 苏轼摸其鼻息,摇晃几下。钱良竟挣扎一下,睁开眼来,似认出苏轼,竭力道:“叶、叶……”声音微弱,似如蚊声。苏轼凑耳过去,问道:“凶手何人?”李龙、赵虎屏息细听。钱良喃喃道:“钱、钱……”说罢,头脖一歪,便死去了。顺其身看去,卧于血泊之中,鲜血从腹下流出。李龙惊道:“凶手离去不久,兴许就在我等到来之前。不料凶手竟先于我等一步。”赵虎道:“不想这钱良亦遭横祸。莫非这中间有一大阴谋不成?”苏轼迈过钱良尸首,去看另一人。那人是家丁穿著,却是背部中了一刀。想必此人便是钱福。 苏轼眉头紧锁,命案一桩接一桩,究竟是何缘故?李龙询问如何处置。苏轼令赵虎速去四下,寻问乡人,是否发现可疑人物。再者,让人通告钱良家眷。赵虎领命而去。苏轼环顾左右,四张梨木交椅,椅之两边各有茶几,上有茗碗花瓶。临西窗有一桌,桌上磊着书籍,架着笔砚,旁有一方古砚,此砚较寻常砚台高出几分,又见一支狼毫,沾有墨汁,似曾有人用过。东窗下有一木床,床上有一秋香色被褥,床头有一梅花式小几。苏轼看那茶几,有两个碗儿。揭盖看去,一碗满满的。另一碗只余一半。苏轼俯首细看那碗。李龙诧异,道:“大人,这碗有何蹊跷?”苏轼道:“这茶水必是那凶身喝过。”李龙道:“大人何以知晓。”苏轼默然不语。 苏轼又察看室内物什,整齐有致。李龙出室,察看堂中,无可疑迹象。苏轼自室中出来,皱眉思索。李龙轻声道:“此案蹊跷得很。凶身似非为了钱财,堂室之物,并无动乱痕迹。”苏轼道:“凶身显是怀阴谋而来。他必与钱良主仆熟识,钱良主仆丝毫不曾防备,凶身趁二人疏忽之时,忽下毒手。钱良二人哪曾料到?从二人伤处看来,凶身下手快且狠。”李龙疑惑,道:“钱良临死之言,那‘叶’是何意?那‘钱’又是何意?是那凶身唤作叶钱?或是姓叶,或是姓钱?一人,或是二人?” 苏轼道:“显而易见,那凶身必是与周玉儿、钱达命案相关。钱良亦与此牵连。那凶身见我等已怀疑钱良,害怕事情败露,便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如此说来,我等认定钱良可疑,表明我等思忖正确。只是不曾料到钱良并非元凶,其后更有主谋!”李龙道:“凶身如此毒辣,想必其中有莫大缘由?”苏轼道:“本府亦如此认为。”苏轼通过那门,望着内室两具尸首,苦苦思索。 约一盏茶工夫,闻听得外面人语声。苏轼、李龙出了堂,见到河岸拥来一群人,头前正是钱宅几名家丁,当中却是学堂先生钱孝,另有几名女女眷哭哭啼啼。钱孝见得苏轼,快步过桥,急问道:“钱爷怎的被杀?” 此刻,家丁、家眷等人过得桥来,死赖要入室看个究竟。李龙立在门口,拦住众人。苏轼道:“且慢着急。你等中间可有管事?”一名中年家丁开口道:“小人钱忠,是钱府管家。”苏轼看那管家,众人点头,表明其言不假。一女眷道:“小女子是老爷二房,可否容妾身进去?” 苏轼示意李龙,让二人入堂。二人满面惶恐,随苏轼走向内室。刚入得门,二人惊呼一声,二房姨娘扭过身来,退到堂中,几近昏倒,幸得门口女眷过来,扶将起来。那钱忠吓得不敢动弹,不知是进是退。钱孝过来,闻道:“究竟是怎的一回事?”探首望去,不禁低呼一声,道:“钱爷果真死啦!钱福亦被刺了一刀!凶身真是胆大至极!竟如此肆意妄为!”钱孝满面怒气。苏轼立在钱孝身后,望着室内尸首,嗟叹不已。 几名家丁过来,处理室内。苏轼让管家查看琴堂物什,清点是否有所遗失。那管家在钱宅多年,钱宅情形了如指掌,于这琴堂摆设亦历历在目。细看室内、堂中,并无差别。而后,管家俯身看那案桌,便叫道:“案桌下木盒不见了!”苏轼惊道:“这木盒中存放何物?”钱福道:“并无要紧之物,不过是老爷的篆章玉石。”苏轼疑道:“篆章玉石怎的放在此处?”钱孝插言道:“钱爷喜好书道,故而常在此挥毫泼墨,又好玉石印记。凡求得名家真迹,便加盖篆章。”李龙奇道:“那凶身取这篆章玉石,有何用意?”苏轼默然无语,忽道:“似有人用过狼毫,却不曾见得纸张字迹,不知曾书写甚么?”言语间,钱家又来一干人,其中有钱福家小,自是哭作一团。苏轼感觉凄凉,退身出来。那钱孝站立河岸旁,感叹万千,道:“古人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怎的老天爷不识白璧青蝇?钱爷行得多少善事,怎的落至如此下场?莫非老天爷亦不公道?” 苏轼在一旁道:“人之生死,乃属自然。钱老先生不必忧伤。在下心有疑问,意请教先生。”钱孝道:“苏大人有话请说。何言请教二字。”苏轼道:“先生与钱良交往如何?”钱孝道:“小人与钱孝本是同族中人,且是文中学友,论辈分,我长一辈,故往来颇多。前些日子,钱爷与小人谈论,意欲纳娶小女鸾儿。思量再三,这钱爷是人中英才,家大业大,为人仗义。便答应这一门亲事。却不曾料想天降横祸。唉!此命中注定也。”苏轼疑道:“先生之女欲嫁钱良?”钱孝点头,道:“大人以为如何?”苏轼反问道:“你女钱鸾意下如何?”钱孝道:“并无异见。若嫁得此等人家,实乃求之不得也。常言虽道:为富不仁。又言入得豪门,女儿家便是入了笼中。老夫断然不会将女儿锦绣断送。只是钱爷轻财贵义、乐善好施,则另当别论。” 苏轼点头,道:“钱良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不知交往密切之人,另有甚人?其中几人可入得这琴堂中?”钱孝道:“除了老夫,又有庄中几位相公。湖州城中亦有几位好友,往来颇多。”苏轼道:“依先生之见,这凶案究竟是何缘故?”钱孝摇头,道:“老夫不知。想钱爷为我钱家庄老少作了几多善事,庄中之人,无论本族外姓,无不赞佩钱爷。谁欲加害于他?”李龙立在一旁,道:“凶身必与钱良有所瓜葛,那篆章木盒不见,便是其中关键。想那凶身拿此盒儿,所为何用?必是用盒内篆章,以作他用。”苏轼惊道:“言之有理。用钱良之篆章,必是假印文契,蒙混他人。”钱孝亦惊道:“钱爷家业甚大,如此怎生是好?”苏轼道:“可速遣钱家人前往各处告之,言明钱良篆章已废。但见持盖名款文契者,将其擒拿。”钱孝赞同,唤过管家,将其事叙说。管家吩咐三名家人,速去报讯。三名家人急急而去。 钱良家人忙作一团,两具尸首被抬出琴堂。一名家人燃放炮仗。不多时,引来众多乡人围观,窃窃私语,各有说法。钱孝自去料理事端。苏轼拉过管家,问道:“近几日,你家主人可有何异常之举?”管家道:“并无异常。只是庄中接连死了二人,他私下言过此事。”苏轼道:“他说甚么?”管家道:“他道,庄中向来太平,民风淳朴。现如今出了两桩命案,甚是恼怒,以为钱家庄之耻。亦曾与钱老先生商议,推断那凶身究竟何人。只可惜凶身未擒,老爷竟遭不测。大人,你定要为小人主人伸冤。”苏轼道:“你家主人可有仇恨之人?”管家摇头,道:“小人主人为人甚好,四里八方,谁人不知。怎的会有怨恨之人。”苏轼道:“近些日子,可曾有其好友亲朋住在钱宅?”管家摇头,道:“不曾有。”苏轼道:“你家主人在外有何家业产置?”管家道:“小人主人在湖州、杭州皆置有家业。”苏轼道:“此些家业由何人掌管?”管家道:“皆是主人亲信,绝不会有背弃举止。” 苏轼冷笑道:“世间万物虽顺从天道,却也有反常之时。这背恩弃义之小人何其之多?平日信誓旦旦,紧要时却冷眼旁观。表面笑口盈盈,内心机心重重。你怎知他人是忠是奸?”管家低声道:“大人所说极为有理。只是小人主人几处家业掌管人皆未曾归来,怎好随意猜测?只是大人所说,假主人篆章,哄骗他人,却有可能。”苏轼问道:“此等人中可有姓叶之人?”管家摇头,道:“皆是钱姓子弟,不曾有姓叶之人。”苏轼又道:“这钱姓子弟中,名、字中可有‘叶’字者?”管家又摇头,道:“亦不曾有。”苏轼疑惑不解。管家问道:“大人何故问此?”苏轼道:“你家主人临死之际,说出此字。故而问之。”管家喃喃自语,亦不解其语。 苏轼左右睨视,轻声道:“你家主人与五味店掌柜钱达干系如何?”管家道:“小人主人与钱掌柜干系甚好,多有往来。”苏轼道:“钱掌柜死的那日,可曾去过你钱宅?”管家惊恐不已,连连摇头,道:“不曾去,不曾去。”苏轼冷笑道:“事到如此,你怎不肯如实说来?其实你家主人之死与此相干。你若不道出实情,本府怎能找出那杀人真凶?”管家惊得目瞪口呆,道:“果真如此?” 苏轼冷笑道:“这几日,钱家庄接连三起命案,前后亡了四人。若无瓜葛,天下哪有这等巧事?周玉儿、钱达、你家主人,加上凶身,此些人之间究竟有何牵连?若能得知,便可找寻出你家主人被害原由。”管家惊道:“如此说来,这凶身便在我等身旁不成?他究竟意欲何为?若目的不成,势必将加害他人?”苏轼道:“正是。此人便在钱家庄中!或许在你钱宅之内!” 管家唬得面容苍白,道:“小人该死。方才欺蒙大人。昨日一早,那钱达确曾到过宅中。小人正与钱福在庭前洒扫,听得有敲门之声,钱福便去开门。小人听得他与人言语,那人并不曾进得庭院。言语之后,钱福合门过来,小人问他,门外何人。钱福道:‘五味店钱掌柜。要找老爷。小的回答他老爷不在此,可去花堂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五章 正人君子 且说钱府家人将琴堂封关,又将钱良、钱福尸首裹好,凄凄惨惨抬回宅中。众多好事之人跟随其后。苏轼站立河旁,呆望着众人离去。身后只余得李龙一人。李龙轻声进言道:“大人且回。”苏轼不曾答话。正在此刻,赵虎忽自一片林中冒出,快步过来。苏轼、李龙迎上前去。苏轼询问情状。赵虎叹息道:“小人已在四下打听,问及周围人家。他等均未曾见得可疑之人。”二人失望。三人行不多远,苏轼忽问道:“你托何人往钱家传信?”赵虎道:“小人走不多远,便遇着学堂先生钱孝。”苏轼道:“你怎的言语?”赵虎道:“小人央他去钱良家中,与他家人一个讯儿,速来琴堂。”苏轼道:“你可曾说,钱良、钱福已被杀害?”赵虎摇头,道:“小人只道琴堂出事了,不曾说他二人被害。” 苏轼冷笑不止。李龙道:“大人,莫非其中有……”苏轼轻声道:“本府已知凶身何人矣!”李龙、赵虎一惊,追问:“凶身何人?”苏轼道:“非是他人,正是学堂先生钱孝!”李龙、赵虎大惊,追问缘故。苏轼道:“琴堂凶杀之事,赵爷并不曾说明。可他等来时,那钱孝竟脱口而出,道:‘钱爷怎的被杀?’我等皆未言语,他怎生知晓钱良被杀?此是其一。其二,入得室内,他尚在门口,便道:‘钱福亦被刺了一刀。’本府闻听,顿起疑心,站立于他身后,望着室内,只见得钱良面目。那钱福面部伏地,无从辨清,而其伤口在背部,站立门口,却不能望见其背。他怎的知晓是被刺一刀?惟一之解释,他早已知晓其中情形。他便是真凶!” 李龙回想,惊奇不已,道:“如此说来,钱孝确实可疑。钱良临死所言‘钱’字,莫不是指钱孝!但小人有一点不明,望大人指教。如若说钱孝是杀人真凶,他接连杀害周玉儿、钱达、钱良,所为何事?他与钱良甚为要好,且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怎的反将其谋害?”赵虎道:“如此凶残,必有原由。或为钱财,或为情仇。”苏轼点头,道:“赵虎说的是。钱孝、钱良、钱达三人,看似要好,其实暗藏杀机。人情至此,必是因利益所动。” 三人正说话间,恰巧有一乡人路过。苏轼上前,向其打听学堂去处。乡人指画,原来那学堂就在前方不远。谢过乡人,三人曲折而行,入得一条小道,见得前方一宅,沿墙而行,绕至宅前,抬眼望去,正是学堂。 苏轼抬步入得学堂,却不曾听到读书之声,想是学生已被放回家中。李龙大声叫嚷,方才闻得侧房有人回话,那人道:“你等何人?来此做甚?”苏轼听得分明,回话者正是钱孝之女钱鸾。钱鸾闪身出来,见是苏轼,施礼道:“原来是苏大人。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苏轼道:“令尊可在家中?”钱鸾道:“家父碰巧不在。”苏轼道:“老先生何时外出?可曾说何时归来?”钱鸾道:“庄中钱达爷不幸故去,家父前去帮忙料理。中途曾回家一次,拿些物什,并不曾说何时归家,想必得较晚方可回来。”苏轼道:“令尊拿取何物?”钱鸾摇头,道:“小女子不知,想是笔砚文书之类。”苏轼道:“可否让我等进去坐歇片刻?”钱鸾面有难色,道:“小女子孤身一人,恐有所不便。不知大人寻家父所为何事?若紧急非凡,小女子自去寻父回来。” 苏轼点头,道:“我等非有他事,因庄中命案未果,来寻你父谈论。既不在,自去五味店寻他。”说罢,引二位公差出了学堂。转入道中,苏轼见左右无人,招呼二位公差上前一步。李龙、赵虎附耳上来。苏轼轻声道:“本府度测那小女子似有心事,必在蒙骗我等。李爷可守在此处,赵爷速去学堂后侧门守侯。”赵虎奇道:“大人何以知晓?”苏轼道:“此时不宜多问,速去。”赵虎领命,飞跑而去。 苏轼、李龙守侯于道侧,始终不见动静,亦不见赵虎前来会合。苏轼疑惑,莫非是多心不成?看那女子神色,定是在为其父隐瞒。莫非钱孝躲在家中不出?若命案系他所为,三人欲入学堂内室之举,必是打草惊蛇。钱孝必定惊慌失措,或亡命潜逃,或顽固抵赖。苏轼令李龙耐心守侯,不可放走钱孝。说罢,又绕道转至学堂侧后,果见赵虎蹲坐于一棵大树后。赵虎一眼便瞧见苏轼,招手示意。苏轼绕至树后,亦令其耐心守侯。赵虎领会。苏轼离了学堂,径直向钱良宅而去。 苏轼来到钱宅,见那大门开着,却无人立在门内外,入得院内,便听到宅内哭声大作。家丁来往出入,并不理睬苏轼。苏轼正想询问,恰见那管家奔出。管家亦看到苏轼,急忙迎了过来。苏轼问他钱孝何在。管家回话,那钱孝并不在此。苏轼问道:“可知他在何处?”管家道:“许是去了五味店。”苏轼见左右无人,轻声道:“那钱孝与你家钱爷究竟有何干系?”管家奇道:“大人何出此言?”苏轼道:“依目今情形看来,钱爷之死与钱孝有莫大干系。”管家惊道:“怎会如此?我家老爷与钱教授相交甚深,教授之女已许与我家老爷,本在下月过门,却不料祸从天降。大人如此言语,莫非听信他人诬言?”苏轼不作回答,反问:“钱爷与钱先生暗中可有勾当?”管家摇头,道:“大人何出此言?他二人是相交多年挚友,那钱孝本是落魄之人,全仗我家老爷扶助,方有今日。他怎的会恩将仇报?况且,他何故下此毒手?于情于理皆无法理论。”苏轼点头,道:“言之有理。但这世间之事,何人说得清楚?”管家点头,引苏轼入室。苏轼询问钱良与钱孝之情形细节,并无可疑之处。 约莫一个时辰,苏轼离了钱宅。正欲去五味店,却见前方围有黑压压一堆儿人,喧哗吵闹不休。走得近来,有人认得苏轼,便嚷道:“苏大人来啦!苏大人来啦!”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苏轼进得人群,才知原来是两方人马,正恶狠对峙,其中有人手持器械。双方为首之人竟是钱贵与钱达之兄,中间有郑海、吴江左右阻劝。见到苏轼,双方止住声音,各自后退几步。郑海见苏轼到来,大喜,走近前来,道:“大人若晚来半步,恐出大事矣。” 苏轼扫视双方,正待言语。却见钱贵上前几步,双膝跪倒,泣道:“恳请大人为小人做主!”那方钱达之兄亦走上前来,跪下道:“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苏轼微皱眉头,拈须道:“你等不可卤莽,有何冤事,一一道来。钱贵,你先言语。”钱贵抬首道:“请大人明断!小人之妻周玉儿无端死去,那真凶便是钱达无疑。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惩罚凶身,以慰亡妻之灵。”苏轼道:“你道钱达是谋害你妻周玉儿之凶身?”钱贵泣道:“除了他,还有甚人?”苏轼道:“可钱达亦已死去。”钱贵道:“钱达知晓大人正竭力破案,心中恐慌,畏罪自杀。可害人性命之事实仍在,求大人言明此事,以示天道公正。”苏轼道:“你怎知晓钱达乃是自尽?”钱贵闻听此话,顿时语塞,良久,道:“非是自尽,难道……” 苏轼望着钱达之兄,道:“你有何话?”钱兄道:“小人之弟无端死去,原因不明。可这钱贵,招来众人,无端闹事,诬赖小弟钱达为谋害其妻真凶。恳请大人明察。”苏轼大声道:“各位乡邻,苏某初来湖州,路经贵庄,遇上此桩命案。钱贵之妻周玉儿被人谋害,五味店钱达亦无端死去。依苏某之见,谋害周玉儿之真凶,并非钱达,凶身另有他人。诸位不知内情,受害者家人自是悲伤,其情可想而知。苏某亦对凶犯行径甚为痛恨,故不敢怠慢,现正极力寻查中。” 众人闻听,纷纷低声言语。钱贵道:“原来如此。大人,那凶身可有讯儿?”苏轼道:“苏某已知那凶身情形。”众人闻听,齐视过来。苏轼大声道:“郑海、吴江。”二人齐声道:“小人在。”苏轼道:“将真凶钱贵拿下。”众人大惊,不待钱贵明白,郑海、吴江扑将过去,扭住钱贵。钱贵竭力挣扎,大声道:“大人,冤枉呀!小人不曾杀人,不曾杀人!”苏轼呵斥道:“大胆钱贵,事至如此,兀自狡辩。你且看这是甚么?”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钱贵见信,大惊,辩道:“此乃老母捎与小人的家书,有何怪异?”苏轼冷笑道:“你道我等不识此信机巧否?取每句第二字,做成一句,是何话语?”钱贵大惊,急道:“大人,小人真是冤枉呀!”苏轼冷笑不止,挥手令郑海、吴江将钱贵拿下。 苏轼令众乡人散去。二位公差押着钱贵回至客栈。一路之上,钱贵苦苦辩解,苏轼不加理睬。再说那李龙、赵虎,等候多时,不见有何动静,只道苏轼多心,离开学堂,返回客栈。沿途早听得乡人奔走相告,那害人真凶已被苏大人捉拿归案,凶身乃是钱贵。二位公差急急赶至客栈,见过苏轼,询问其详。苏轼只道凶身正是钱贵无疑,明日即可押至湖州城。李龙、赵虎心中疑惑,却见苏轼脸色,只得忍耐不提。 夜幕时分,苏轼忽唤来四位公差。四人茫然不解,只听得苏轼道:“四位爷等,今夜须麻烦一趟。”四人齐道:“愿听候大人差遣。”苏轼道:“本府将引你等前去缉拿真凶。你等速收拾行当。”四人得令,各去取来腰刀、棍棒。五人出了客栈。 正是夜黑风高之时,苏轼引四人赶至学堂之前。透过侧房格窗,灯光婆娑。李龙、赵虎蹑步上前,隐身窗下。听得室内有人言语,正是钱孝与女儿钱鸾。只听得钱孝道:“鸾儿,钱爷不幸,明日爹领你去钱宅。虽说未曾过门,但钱爷若未遭此横祸,你兴许便是钱家之人。”那钱鸾道:“爹,女儿不愿去那钱家。”钱孝道:“鸾儿,爹何尝不知你那心思。只是钱爷待我父女不薄,家中资财亦不必说。若入这等人家,一生吃穿不愁。你怎不知足?现如今钱爷不幸,说了亦是白说。你且安心,爹断然不会让你受苦受累。”那钱鸾急道:“女儿只愿跟着爹,一生服侍。”钱孝道:“哪有女儿不嫁人之理?待过了此冬,明年开春。爹便带你离开此地。”钱鸾惊讶道:“离开钱家庄?爹要往何处?”钱孝道:“苏州府。爹有几位好友在苏州任职,兴许能依仗他等寻一份差事。”语罢,只听得钱鸾低声抽泣,似为离乡别土而伤感。 父女二人说话间,窗外之人听得分明。苏轼闻听,黯然失色,若将钱孝缉捕,依照大宋刑律,必定将之处死,那其女钱鸾未免孤苦伶仃。苏轼对天长叹一声。不想室内钱孝闻听窗外声响,大声喝道:“何人?”苏轼叹道:“本府只道是春色三分,却是秋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钱孝大惊,道:“窗外莫非是学士大人?”苏轼又道:“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钱孝急开门来,出得院来,猛见院中四位公差,愕然不止,惊道:“苏大人,怎的黑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苏轼道:“钱老先生,我等此来之意,想必你心中早已明白。”钱孝愣道:“不知大人此言何意?”苏轼道:“钱老先生,可知庄中命案之凶身为何许人也?”钱孝道:“闻听是那钱贵,今已被大人缉捕归案。” 苏轼摇头,道:“钱先生,想必你不如此以为吧。”钱孝道:“小人不懂大人何意。”苏轼道:“有一事本府未曾与你说起。我等赶至琴堂之时,钱良并未曾死去,弥留之际,他向本府言出真凶之名姓。你道这真凶为何许人?钱老先生。”钱孝大惊,不知所措。苏轼道:“本府听得那凶身名姓后,并未声张,只看那真凶如何故作姿态。”钱孝叹息,道:“大人不必多言。”回首对女儿道:“鸾儿,爹有一事,与苏大人相行一趟,你可待在家中,须小心三分。”钱鸾答应一声,轻合上门。 钱孝凄然回顾一下,抬步随苏轼等人出了学堂。四名公差,两前两后,苏轼、钱孝当中。苏轼道:“钱老先生,可否将此间情状一一道出?”钱孝叹道:“苏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你怎的知晓我与之相关?可有实证否?”苏轼淡然一笑,道:“无有证据,本府怎的会无端怀疑于你?你且将其中原由一一道来。”钱孝冷笑一声,沿街而行,将原由细细道出。 钱孝不说则已,一说便吓将了四位公差。原来,半年前那湖州城出了一桩大案。甚么大案?杭州知府王敦王大人,乃当朝丞相王安石之门徒,一次偶然之机,在一渔村得到一件稀罕之物。那渔村中有一户渔家,每日出没钱塘江,捕捞鱼虾,一日于江中捕得一大蚌,杀蚌,得一颗明珠,此珠至夜间熠熠生辉,有如白昼一般。王敦闻得其事,寻到那村中渔家,以十两金子换得此珠。不一月,王敦念起恩师生辰,欲将此珠作为寿礼,只因离那京城甚远,加之公事缠身,不便亲行,思量路途遥远,其中险恶,不甚安稳。且恩师甚为清廉,寻常金银珠宝难免有损名望,而此夜明珠极为珍稀,乃希世之宝,不显耳目,又便于携带,于是唤来两名心腹,一一交代,并修书一封。两名亲信不日起程,不知为何,二人在湖州地段突遭杀害,那夜明珠自然不翼而飞。王敦闻讯,大怒,急书致湖州知府张睢张大人,恳请湖州府衙尽快破获此案,缉拿凶犯。 那湖州知府张睢亦是王安石之门徒,得同门之信,不敢怠慢,当即召集公差捕快,四处打听,又要求湖州各县,协力缉凶。湖州捕头捕快日夜寻查,一月之后,终于得到讯儿,凶犯窝巢在那埭溪边一客栈。那二名亲信想必是在客栈休憩,不想露了财,故被店家谋害。张知府亲率二十余名衙役,换过行头,分批出发,于日落后抵达埭溪,突袭了那客栈,抓获凶犯共五人。张大人立即提审劫贼,将那五人打得死去活来。刑讯之下,凶犯终将真相招认出来。原来,那主谋名唤沈成,却不在店中,而在湖州城中开设一家“悦来客栈”。张知府闻知,不敢迟疑,领十人马不停蹄赶回湖州。不想沈成已闻得风声,早携带明珠独自潜逃。张知府只抓得店中伙计,一一询问,皆不知此事。无奈,张知府只得通告湖州各县,及邻近各府,缉拿沈成。又一月,有人在湖州城外三十里山中发现沈成尸首。张知府亲到现场验尸,那沈成亦是被人杀害。自此之后,明珠不知去向,此案就此不了了之。万不曾想到,这钱家庄中三桩命案竟与失踪半年的夜明珠相关。四位公差闻听,又惊又喜。 那沈成与钱达早已有所交往,仓皇逃出湖州,便赶至钱家庄,来寻钱达,只道被人诬陷,暂且避难。钱达将之藏匿庄中另一旧宅,乔装了模样,极少露面,有好事者问及,只道是远亲。一日夜间,沈成独在房中,忍不住取出明珠玩弄,那珠儿果是宝贝,竟发出蓝光来。不料正被前来的钱达隔窗见到,惊讶万分,半晌未曾言语,顿时起心。回至五味店中,与相好女人周玉儿商讨,如何夺取宝珠。二人商量再三,欲先用酒肉招待沈成,后用周玉儿诱惑之。 这日,钱达引着周玉儿来到旧宅。那沈成躲避多日,不曾近得女色,一见得周玉儿之媚态,眼便直了,身子软了半截。饮酒间,钱达只道这周玉儿是一暗娼,须两钱银子方可近得。沈成早被色胆迷了心窍,哪里还顾及其它,满口应了。钱达借故退出,沈成只道是钱达与之方便,欣喜至极,早已欲火中烧,扑将上去。那周玉儿扭扭作态,淫声浪语挑逗不止。二人抱作一团,上得床去。正是偶然露水一宵情,难算夫妻百日恩。 周玉儿虽得淫乐,却不曾忘得心中正事。待那沈成全身疲惫,迷糊之际,周玉儿暗中摸索,果在其内衣中得一珠,藏将起来。俄尔,周玉儿起身,只道是出房溺便,出得房来,与那钱达会合。钱达见宝珠大喜,那女人道:“那贼明日起来,见珠子不见,必寻你我。”钱达问道:“依妹子之见,怎的处置是好?”女人冷笑道:“这贼本被官府追缉,他自不敢报案。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将之杀了,人不知,鬼不觉。”钱达思量片刻,点头答应。二人寻来一把铁锤,来到房前。那女人先进得房中,探望虚实。那沈成喝酒去了几分体力,加之风雨一番,体力早已不支,已呼呼睡去。钱达进得房来,周玉儿将被褥蒙于其头之上,钱达狠狠一锤下去。沈成一命呜呼,连声响亦不曾有得一声,顷刻死于非命。钱达揭被察看,不曾见得一丝血出。二人将尸首藏于一袋中。越明日,钱达借外出购货之机,将尸首移至三十里之外,抛于荒郊之中。又一日,一闲汉路过,无意见着此袋,十分沉重,正欲解开绳索,忽见前方来了一群人众,以为是失物者寻来,急忙隐藏身躯,待人离去,便肩负此袋,入得山中,于一无人之处,放下布袋,解开看去,见是一具尸首,闲汉几将吓死,便匆匆离去,何曾再敢回头。 钱达与周玉儿得到宝珠,心领神会。过了几月,缉拿凶身、搜寻宝珠之事已无人提及,钱达亦放心下来。这夜,钱良、钱孝二人在琴堂对月饮酒,酣畅之时,钱良竟说及宝珠之事。钱孝大惊。钱良道那宝珠今在钱达手中,可设法将之夺来,不久先生便是某之岳父,故说出来亦无妨。钱孝惊讶,询问他如何知晓此事。钱良笑而不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钱良、钱孝便细细商议夺宝计画。这日,忽传来周玉儿被杀音讯,钱孝大吃一惊,暗道:“钱良怎的不与吾知会便先下手了?”后见现场情形,思索其中或另有隐情。不料,又传来钱达溺水,钱孝疑惑不解,思量再三,定是钱良意欲独吞宝珠,故未曾知会,先下手为强,连杀周、钱二人,夺得宝珠。 当日,钱孝自在学堂作画,忽闻得门外声响,急忙出门来看,却见门上有一字条,上写:“速来琴堂”。钱孝暗想:怎的不见送信之人?有甚紧要之事?自己虽与钱良要好,且意将女儿许配于他,但钱良为人甚为狡诈,平日假作善事,借得众人口碑,可谁人知晓其在外丑事?吾乃知情之人,那钱良若生歹念,杀人灭口,又怎的是好?思索百般,狐疑不定,最后下得狠心,只有先声夺人,暗杀钱良,夺其宝珠,而后待事端平息,携女儿远走他乡。钱孝思定,暗藏杀机,到得琴堂。过得吊桥,大呼几声,却不见响应,心中疑惑,估量情形,莫非钱良有何花招不成?入得琴堂,仍不见人影,又入内室,见钱良主仆躺倒在地,急忙上前,却见二人鲜血淋漓,早已没有动静。钱孝大恐,急急退出琴堂,回至学堂,哪敢言语。 苏轼、公差等人听罢,惊讶不已,若依钱孝之言,那钱良主仆并非钱孝所杀,凶身另有其人!苏轼道:“你到得琴堂之时,他等已被人所害?”钱孝点头,道:“正是。琴堂出了命案,罪民却入得室内,他人定会认我作真凶。联想那周玉儿、钱达命案,罪民即便百口,亦不可明辩。”苏轼道:“此亦在情理之中。但仅凭先生一面之词,我等亦不可全信。只是先生所言之字条可在?”钱孝闻听,从袖内摸出一纸,递于过来。 苏轼接来一看,却见字迹歪歪斜斜,甚为丑陋。苏轼疑道:“想那钱良书法有所功底,先生怎的不熟悉其字迹?”钱孝道:“罪民一见字迹,便知非为钱良字迹。却误以为是家丁钱福所书,其时亦不曾多想。谁曾料想竟是一陷阱。”苏轼道:“你且细细想来,何人意图陷害于你?”钱孝道:“罪民早已思索,实想不出何人来,亦不知是何原故。”苏轼道:“你可曾亲眼见得那宝珠?”钱孝道:“不曾见得。”苏轼道:“你可曾亲眼见得、或亲耳听的钱良谋害于周玉儿、钱达?”钱孝摇头,道:“亦不曾见得、听得。”苏轼道:“如此说来,你怎知晓此二人系钱良所害?又怎知宝珠到得钱良之手?”钱孝道:“此事只有我二人知晓,不是他所为,还有何人?”苏轼道:“为财物相互残害,最终得利者即是真凶。他三人均已死去,目今只余得你一人,你道又有何人?”钱孝大惊,连连否认。苏轼只是冷笑。四名公差不由分说,将之扭至客栈之中。 苏轼一干人等进得客栈,李龙、赵虎布置桌椅,权作公堂。苏轼坐在上方,四名公差分左右站立。店主目睹其情,退至一旁,早有好事者传散讯儿,店外便围立不少乡亲四邻,闻听学堂钱孝先生竟是命案真凶,惊讶不已,耳语不断。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皮画虎难画骨。四名公差齐声吆喝,钱孝跪倒在地。苏轼借烛光望下看去,大声道:“钱孝,你可知罪?”钱孝急道:“大人,小人确不曾谋害他人,无罪之有。”苏轼道:“你本与钱良密谋,意图加害钱达、周玉儿,夺其宝珠。却不曾想那钱良有独吞之心,先下手夺之。你便设计谋害钱良,欲夺其宝珠。本府且问你,你将那宝珠藏于何地?快快招来。”钱孝大声道:“小人确不曾谋害钱良,亦不曾夺得宝珠。何来藏放之所?”李龙大声呵斥。 苏轼道:“你言将女儿许配于钱良,便是你用计之幌子,迷惑他人眼耳。本府初到学堂,见得你女,问及是否谈婚论嫁。你道无合适人家。不料,只过得这二三日,你却道已说与钱良。莫非婚事是在此二三日中说成?”钱孝回想片刻,道:“初次见得大人,不便多说内情,故托说不曾说与人家。其实我那鸾儿已大,多有三姑六婆上门提亲,另有不少油嘴少年出现,甚是烦恼。此等人家甚为贫寒,如若嫁与过去,岂不误我鸾儿一生。那钱爷家财万贯,有钱有势,若嫁与他,一生安福尊荣,富贵不愁。绝非是用计之幌子。”苏轼道:“你方才言及,你与钱良密谋,有加害钱达之意。可是事实?”钱孝道:“小人确曾与钱良商议过此事,可并不曾有所作为。” 苏轼又道:“你道你去琴堂之时,那钱良主仆已被他人所杀,可有旁证。”钱孝道:“无有他人,必是他人欲加陷害小人。”苏轼冷笑道:“你道有人陷害于你,谁人与你有怨隙?”钱孝思索道:“小人素来与人和好,不曾与何人有瓜葛。”苏轼道:“既是如此,那何人会陷害于你?纯粹一派胡言。大胆钱孝,如再狡辩,莫非想尝刑法之苦不成?”四名公差齐声吆喝。钱孝大惊,连声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小人确实不曾谋害他人。” 正喧闹间,从门外冲入一人来,跪倒在钱孝旁,大声道:“大人,小女子知凶身何人。”众人齐看去,却是一女子。苏轼看得清楚,非是他人,正是钱孝之女钱鸾。苏轼道:“下面所跪何人?你道你知晓真凶,那真凶是谁?”钱鸾泣道:“小女子钱鸾,乃学堂教授之女。小女子便是杀害钱良之凶身。”众人闻听大惊。那钱孝更是惊讶,急道:“大人,小人招认便是,小人正是杀人真凶。” 苏轼怒道:“大胆钱孝,方才矢口否认,此刻却一口承认,意图耍弄本府不成?且听钱鸾如何说话。”钱鸾拜道:“小女子钱鸾,家父意欲将小女子嫁与那钱善人钱良家。那钱善人虽是族中同辈,却大小女子十余春,且家中已有几房妻妾,小女子如嫁入他家,焉有幸福可言?那钱善人虽与我父相交甚好,但并非小女子心爱,怎能因此将小女子一生耽搁?小女子多次与家父言及此事,怎耐家父不允。小女子私下思量,若那钱善人死去,小女子便不须嫁与其家。正巧庄中出了多桩命案,小女子便起杀心,何不趁机谋害于他,他人绝不会怀疑于小女子身上。一早,小女子见得钱善人与一家仆去了琴堂,私下捉摸,琴堂僻静,极少行人,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小女子便取来一把短刀,自后门出来,来到琴堂。那钱善人见了小女子,分外高兴,竟动手动脚。小女子假作顺从。钱善人将家仆唤出,正待侮辱小女子。小女子趁其不备,摸出短刀,将其杀害。而后小女子故作大惊,叫嚷那家仆。那家仆推门进来,小女子自其后猛刺一刀。杀害二人后,小女子便匆匆逃回家中。不料大人却将小女子之父认作凶身,实大错特错也。” 众人惊叹不已,更有那钱孝痛苦不堪,以泪洗面。苏轼道:“本府且来问你,那钱良行为不轨之时,可曾打翻桌上墨砚?”钱鸾点头,道:“正是。”苏轼冷笑道:“错也。那琴堂之内,并不曾打翻墨砚。再者,你父所收‘速来琴堂’字条又作何解释?莫非你欲嫁祸你父亲不成?以此观之,你意在欺骗本府。 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六章 孔雀东南飞 命案审理完毕,苏轼令公差将钱孝收监于客栈中,众人嗟叹不已,各自散去。苏轼唤过李龙、赵虎,道:“你等速去学堂,伏在四下,但有男子入得学堂,速将之拘捕。”二人答应,转身离去。郑海、吴江大为诧异,不解道:“大人此举何意?”苏轼拈着胡须,微笑道:“钱孝并非真凶,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道:“大人如何知晓?”苏轼道:“原以为那钱孝乃真凶,其有动机、时机。但方才听得其女钱鸾所言,方才大悟,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道:“那女子何言提醒了大人?”苏轼微笑道:“你等且先思想,待真凶捕来证实,再说不迟。”二位公差苦苦思索,终不得其解。 李龙、赵虎出了客栈,直奔学堂,二人商议,分头行动,一前一后。那李龙守侯后门,于一棵大树后立着。此刻,天色已暗,凭借微光察看左右,四下分外寂静,只有些虫儿鸣叫,远处有犬吠、鼓乐之声。李龙做捕头多年,颇有经历,手中紧握刀柄,于黑暗中搜寻不断。约莫一个时辰,左侧传来微微脚步之声,李龙伏于暗处,隐约瞧见一黑影从黑暗中出现,模糊不清,不知何人,从形态推测,应是一男子。李龙注视那黑影行径,那黑影甚为诡秘,四下察看,并未见可疑之处,便直往那学堂而去。李龙大喜,心中道:苏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那黑影在后门上轻敲几声。李龙留心,听得是五下。片刻,那门内传出声响,门户便轻轻开了半扇。那黑影便溜身进去,门儿又轻轻合上。 李龙思索那黑影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门,退身绕过学堂,来到前门,轻唤赵虎。赵虎从隐身处出来,李龙说明情形。二人合计,从一墙旁大树上得高墙,跳入学堂内,往有光亮之室摸去。二人一左一右,蹑足至室窗下,贴身过去,侧耳细听,只听得室内有呜咽之声,正是那钱鸾。又闻一男子低声安慰,只道:“鸾妹,你且停息下来,想想法子,救你父亲出来。”那钱鸾哭泣道:“官府道我父是杀人凶身,怎生救他出来?”说罢,又哭了起来。那男子亦很悲伤,道:“如此怎的是好?”连连叹息。这话语引得钱鸾痛哭不止,年幼丧母,这世间只有父亲一个亲人,若父亲是杀人凶身,便是死刑无疑,想及日后孤苦一弱女子,怎的不伤心?那男子于一旁柔声劝慰,只道:“鸾妹,你哭将出来吧。切勿思日后,自有哥哥好生待你,绝不令你孤苦。”那男子说罢,似亦要哭将出来。李龙暗道:兴许二人在抱头痛苦,闻听其苦楚,甚是可怜。 那男子再三劝慰,甚是关心。李龙暗道:大人机敏过人,预料此男子便是真凶。他与钱鸾,少男少女,相互倾心,暗中早有往来。赵虎早已抽出腰刀,伸手轻推门户,已被紧合,便后退几步,大声道:“开门,开门。”李龙早将窗纸捅了个洞,凑眼看去,只见房内一双男女紧紧相依,男子怀搂女子,甚是亲切。男女闻听叫喊声,大惊,二人慌作一团,那女子环顾四下,连指床底,那男子便钻了进去。那女子收拾一番,故作镇静,来至门旁,惊声道:“你是甚人?”赵虎道:“我乃湖州公差,应你父亲钱先生之托,特来取些物什。”钱鸾惊道:“你怎生进得院来?”赵虎道:“方才在外叫喊多时,不曾见得开门,以为有何差错,故翻墙而入。进得院来,见你房中有亮光,想你孤身女子,恐有意外,故此叫喊。”那钱鸾将信将疑,凑近门缝,隐约见得是一公差,道:“我父欲取何物?”赵虎道:“湖州劫案中所失宝珠。你父道那宝珠放在你房中。我等奉命来取,你且快快开门。” 那钱鸾大惊,万般无奈,只得开了门,赵虎上前一步,道:“请退至一旁,以免引得他人闲话。”钱鸾退后几步,赵虎、李龙入得房中,李龙大声道:“快快出来,苏大人有请。”钱鸾疑惑,道:“公差大哥,你等在说甚么?宝珠究竟何处?”赵虎道:“便在床下,速速出来。”钱鸾花容大变,满面通红。床下之人无奈,只得爬了出来,却是一青年男子,男子相貌憨厚老实,却一脸窘色,巴巴结结道:“二……二位大……大哥,有有何贵干?”李龙身手抓住其人,道:“少啰嗦,苏大人有请。”那男子惊道:“小的犯了甚事?大人怎的会叫小的去?……”赵虎道:“我等只听候差遣,奉命行事。有何话语,向大人说去。”二人不由分说,扭住那男子。钱鸾惊恐,上前拦住去路,道:“他乃小女子表哥,并非歹人。怎的要抓他前去?”李龙道:“你欲知其中详情,可随我等前往客栈,一听便知。”钱鸾无奈,只得依了,随同二位公差出了学堂,径直往客栈而去。 李龙一行到得客栈,苏轼、店主等人闻讯,急忙出来。苏轼甚是惊讶,原来那男子正是白日举告钱达行径之小贩王恩。店主惊呼出口:“怎的是你?王一品?”苏轼闻听,一愣,反问道:“他名为王恩,怎的叫王一品?莫非是那一品豆腐之王家子孙?”店主连声道:“正是,正是。市井传言,他便是湖州一品豆腐之后人。不想大人初来湖州,竟亦知晓一品豆腐。” 苏轼看那王恩,又看李龙、赵虎,询问当时情形,李龙一一回禀。苏轼点首,令郑海、吴江二人将钱孝、钱贵带来,又令店主多点些蜡烛。不多时,设了简陋公堂,备了纸笔。钱孝、钱贵二人带到,分站一旁。钱孝见女儿情形,满脸疑惑,又见那王恩,便满面憎恶。那钱贵看望左右,莫名其妙。 苏轼又令郑海、吴江去唤来钱达、钱良家人以及当地地保。众人知晓大人意欲夜审凶案,左右传讯,早聚集了些街坊邻里。约一盏茶工夫,各方人众皆已到达,加上围观闲人,将一个福来客栈围得严严实实。乡野村民,多不曾见过京城之官,亦不曾见过公堂审案,现今这客栈中虽不如衙门公堂威严,却也有几分正经,故而将嘴合得严实,静静观望。 苏轼坐在公堂之后,看那王恩,轻拍惊堂木,道:“下面所跪何人?家住何处?一一说来。”王恩早已吓得全身乱颤,道:“回大人,小的……小的王恩,以作豆腐为生,家即在本庄中,家中只有老母,年已六十。”苏轼道:“王恩,本府将你拘来,可知何事?”王恩连连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为人本分,庄中无人不知,从不作那违背天良之事。” 苏轼冷笑,道:“若不动刑,量你也不肯招认。李龙、赵虎何在?”李龙、赵虎大声答应,如那惊雷一般,吓得王恩一身哆嗦,唬得旁人心惊不已。王恩伏首在地,连声求饶,道:“小的不敢欺蒙大人,小的说就是了。”李龙、赵虎道:“快说!”王恩道:“小的以作豆腐为生计,每日沿街逐户叫卖。一年前,识得了学堂钱先生之女钱鸾,日久便生出情分,每日与他些豆腐,只求与他见上面儿,说上些体心话儿。往来年余,小的便喜欢上钱鸾,他亦喜欢上小的。小的便与他私下定得终身……”说到此处,王恩去看那钱鸾,钱鸾满脸通红,低下头去,那钱孝早已气得浑身乱颤。 王恩说罢,低头不语。苏轼问道:“怎的不说将下去?”王恩道:“小的已经说完,并无其它。”苏轼呵斥道:“止此男女之事?”王恩点头道:“只有此些。”苏轼冷笑道:“大胆王恩,死到临头,竟敢花言巧语,蒙混本府。”王恩反驳道:“小的本是良民,不曾有半点欺蒙之意,望大人明察。”苏轼道:“你与钱鸾两情相悦,迎风待月,采兰赠药,私定终身。可学堂先生钱孝却不甚满意于你,可是如此?” 王恩不答,早有钱孝在旁说话道:“大人所说极是。小人自发现小女与他暗中来往,便百般干涉阻挠,他一小贩,家境贫寒,依靠做豆腐为生,白日挑担叫卖,夜间辛苦劳作。小人女儿若嫁入他家,怎生美满幸福?小人拙荆过世甚早,膝下只有此女,天下哪一家父母不为儿女着想?那钱良与小人素有交情,且家中有万贯之财,不愁生计,如能嫁入他家,有何不妙?只是女儿甚为要强,死活不允,暗中与这小贩来往,小人大为恼怒,便将其婚嫁之事说定。可他兀自与这小贩来往,甚为可恼。” 苏轼道:“本府那日初到学堂,你于后院呵斥女儿,莫非便是为了此事?”钱孝点头叹道:“正是,老夫本欲叫小女包些茶叶与大人,不想叫他不应,至后院,却见他正与那厮窃窃私语。老夫甚是气愤,遂将其驱逐出去。唉,此乃家丑也,当时不便道出。”只见钱鸾哭道:“豪门富贵,炎凉冷暖。即便嫁入其家,便可幸福美好否?你又怎知其中苦楚?清寒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安贫乐道,处常守分,父亲又怎知其不美满幸福?”此话中蕴含几多悲情。钱孝顿时哑言。 苏轼闻言,大为惊讶,不免感叹万千:不想此话语竟自一少女口中道出,好个“安贫乐道,处常守分”,一语道破人情世故,吾坎坷十余年,几经沉浮,兀自悟不出这般道理来!人生一世,如屈伸时。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匏肥,或梁肉而墨瘦。 旁人窃窃私语,皆道这女儿不孝。那钱鸾又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害却多少儿女性命?父亲自是为女儿好,可曾想到,女儿即便入得了那钱家,与那笼中之鸟有何差异?那钱良又有几多妻妾?豪门深宅,人情世态,冷暖炎凉!”说罢,失声痛哭,引得钱孝老泪纵横。旁观众人唏嘘不已。 王恩低低抽泣,道:“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苏轼道:“做何主张?”王恩道:“请求大人放过钱先生,与其女儿团聚。”苏轼道:“此事本府自有主张。你且将行凶之事招将出来?”王恩点头,道:“那钱良与其家丁确是小人所杀!”旁人闻听,大惊,其中钱良家人更是震撼。待喧哗之后,只听得王恩又道:“那钱良虽名善人,实是沽名钓誉之辈,暗中多些龌龊,喜好女色便是其一。小人与钱鸾相好,怎能忍受他入虎口?只因他极有钱势,小人不足与之角力,便思索出一计谋来,除去钱良,那钱鸾便不必嫁入钱家。” 苏轼道:“甚么计谋?一一说来。”王恩道:“小的思索,即便除去钱良,那钱先生亦绝不肯将女儿嫁与小的,何不一石二鸟?谋害钱良,而后嫁祸于钱先生。便暗中监看钱良举动,小的见得钱良与一家丁去那琴堂,便跟随在后,见左右无人,便以黑巾径直入得堂室,入得堂中,未见二人身影,急入内室,见他二人正言语甚么。小的冲将过去,自钱福后背猛刺一刀,钱福当即毙命。那钱良大惊,正待逃走,小的一脚将其踢倒。他苦苦哀求,小人道:‘我乃钱孝真女婿也,我妻岂容你抢夺?’一刀刺去,结果钱良性命。而后寻笔写了张字条儿,虚掩门户,四下看去,悄无一人,便急急离去。而后来到学堂,悄俏入院,将一字条留在门上,故意弄些声响,引钱先生出来。那钱先生见得字条,急忙赶往琴堂,不免掉入小人陷阱中。” 李龙、赵虎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钱良临死所说“钱”字,欲指杀人凶手与钱孝有关。苏公暗道:王恩此言,无异于嫁祸钱孝。那钱良怎生辨得真伪?尤为可怕者,那钱孝竟果然到得琴堂,那时刻钱良并未气绝,想必见得钱孝面孔,益发深信不疑。故临死言出一“钱”字。 王恩一番话语,直说得那钱孝父女二人目瞪口呆,他二人何尝想到如此阴谋诡计。那钱鸾惊得直愣愣如木偶一个。苏轼道:“你方才言道:欲告钱良以钱达相连之事。你知晓二人之间何事?”王恩道:“小的知晓他二人之间有些过节。”苏轼道:“钱良、钱达二人甚为要好,有何过节?”王恩道:“他二人要好只是表象。其中过节,即便乡人亦不知晓,大人初来,怎的知晓?小的亦是无意中发现的。那钱达本与钱良要好,不合与那钱贵浑家勾搭。钱达迷恋这女人,暗中来往已有半年。那女人本是水性之人,久则厌了钱达。而那钱良亦是好色之徒,早看准了这女人,略动眼色,那女人便粘了上来。此来,这女人便抛了钱达,那钱达心胸狭隘,怎的咽得下这口气儿?便与那钱良生了怨隙。” 王恩说罢,苏轼微微一笑,道:“二人之间,只是此些?”王恩点头,道:“只有此些。”苏轼道:“那钱达为何身亡?莫非真是落水而亡?”王恩道:“小的不知。”苏轼冷笑道:“那钱达亦是你所谋害!”王恩惊道:“小的确不曾谋害于他。”苏轼道:“你知他二人有过节,便设计谋害钱达,意欲嫁祸钱良。你与钱达本无瓜葛过节,他人自不会怀疑于你,此乃你借刀杀人之计。”王恩连连摇头,道:“既是如此,小的何须往琴堂杀那钱良?”苏轼道:“只因我等并未如你计画行事,你心中焦急,只得自己下手。”王恩摇头道:“小人既已招认谋害钱良主仆之罪,已是死罪,又何妨多一桩命案了。那钱达确非小的所害。” 苏轼点头,道:“钱达确非你所害,那周玉儿命案可是你所为?”王恩低头不语。苏轼道:“你即便否认,本府已知此命案系你所为。”王恩反问:“大人有何依据?”苏轼从袖中摸出一物,出示于众人面前,原来是一荷包。钱鸾见那荷包,大惊,连忙低下头去。苏轼早已将此看在眼中,只道:“此物从死者周玉儿手中得来。王恩,你将钱鸾与你的信物遗失,却不知晓失落何处?是否?”王恩低头不语。苏轼又道:“本府现将此案过程叙说原委。其中不免有复杂难解之处,本府亦是臆度。原由便是因钱孝先生而起,正如王恩所言,他与钱鸾早有情意,竟瞒过父母私定终身。而钱孝先生爱女甚重,有门户、富贵贫贱之见,不问女儿心事,强将女儿许配钱良,生生拆开一双有情鸳鸯。王恩失却心中人,异常恼怒,为得与心中人长相思守,他便意图除去钱良。从何下手?王恩暗中察看,殚思极虑,便意欲利用钱达、钱良、周玉儿三者矛盾。他与那周玉儿素无来往,更无怨隙,若谋害之,一者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二者可以挑起钱良、钱达之祸患。正如我等推想,周玉儿被杀,便认定是争风情杀。” “王恩计画中并不知晓其中另一事情,便是轰动湖州之宝珠被窃案。钱达与周玉儿加害逃犯沈成,夺得宝珠。可那宝珠极为珍贵,况且案件重大,即便风声小了,如若出手,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故而迟迟不曾出手,那周玉儿意欲得其一份,钱达只得先用银两敷衍之。久则生隙,那周玉儿与钱良勾搭,便将宝珠情形告之钱良,钱良起心。钱孝先生道,他曾问及钱良何以知晓宝珠之事。钱良不答。此即原由也。” “钱良计谋未及实施,那王恩便已行动。那夜,周玉儿外出,到得钱达五味店中。隔壁邻里钱顺时曾听得他二人争吵,所为何事?无从清楚,想来无非宝珠、男女瓜葛之类。那周玉儿从五味店中出来,经冯二家前小道路过,便被尾随其后的王恩袭击。那周玉儿本是女流之辈,且夜黑恐惧,那曾是王恩对手,自是不敌。反抗中,周玉儿夺得王恩身上之荷包,紧握手中,直至死去。那王恩并不曾发觉,狠心将周玉儿掐死。故而,那凶杀现场并不在庄外山下,而是冯二家后道路分叉口处。王恩,本府所说可是事实?” 王恩目瞪口呆,惊道:“大人何以知晓此些?那周玉儿竟夺去小的胸前荷包,小的确实不曾发觉。回家歇息方知荷包不见,疑是丢失了,不料次日闻听案发,那周玉儿手中有一荷包,官府必定怀疑是凶身之物,小的心中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盼早早结案。” 苏轼道:“而后你又生一计,早早赶到五味店中,见那钱达,传说那周玉儿昨夜被杀,地方已报官府,现正查问昨夜间情形,缉拿凶手。钱达心中有鬼,闻听大惊,便急急收拾银两,及那宝珠,逃离五味店,却不料正中王恩之计,做贼心虚。情急之中去投钱良,以求避难。却不料这正是羊入虎口、鼠进猫窝。那钱良早有夺宝之心,便趁其危难之际,夺得宝珠,然后令人将其打入水中,强将其头摁在水下。可怜钱达,活活窒息而死。钱良杀人灭口后,又令手下将尸首投入水塘,因其身上银两尚在,故使人误作溺水身亡。本府疑惑,曾引公差到那花堂之内,见过钱良,他矢口否认钱达来过花堂,却不曾料到钱达窒息水中之时,其头中皮帽落入水中,被本府瞧见,破了钱良谎言。本府却未当面揭穿其言。” “话且说回。本府怎的知晓王恩是真凶,而非钱贵?钱贵确实可疑,其母与之密信,他连夜于湖州返回,目的何在?钱贵虽是男子,却听信于妇人,始终不肯相信浑家偷汉之事实。其母苦劝,或有几分信了。此番潜回,或是为了察看奸情,或是为了谋害浑家。钱贵回家,周玉儿已离去,钱贵匆匆去寻,却不料被周玉儿尸首拌倒,几将吓死,恐招官司,便急急逃离。王恩,当时情形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道:“小的谋害周玉儿后,正待离去,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声响。小的害怕被人发觉,便退开身去,隐身草丛中,偷偷察看。却见一人沿大道而来,不偏不移,入了小道。小的唬得直战栗,果不其然,那人被周玉儿尸首拌倒,吓得半死,叫唤几声,那尸首怎会应声?那人壮胆上前,扶那尸首,忽然低声叫道:‘浑家,浑家。’小的立即明白,那人竟是钱贵。钱贵见浑家死去,竟自离去。小的担心钱贵唤人来,过早露了馅儿,便背着尸首,出了庄,抛在山脚一洞中。” 苏轼道:“那夜,冯二听得房后声响,后报与本府知晓。本府到得现场,发觉一些物什。”说罢,掏出一包来,打开,示与众人观看,却是一些白色微末。苏轼道:“此为何物?汝等也许知晓,此乃石膏碎屑。作甚用途?与这案子有何关联?本府开始不曾注重,却不料此物乃寻找真凶之关键。原来做那豆腐,须用得此物。王恩,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奇道:“正是。想是平日捣那石膏时,不曾留心,留些残余在衣裙之内,在与周玉儿争斗之时遗漏下来的。不想被大人勘破。”众人皆惊讶不已,苏大人微察秋毫,如此毫釐丝忽竟未错过! 原来,豆腐一物,本是术士无意间炼得,至宋时已广为遍及。那豆腐之制作,且先将豆物浸泡,待其发后,将之磨成浆状。待水烧得滚烫,舀入豆浆之中,搅拌均匀。而后用细布滤之,去渣得浆,浆入锅内,添薪煮沸。勺舀器物中,待其冷却。取石膏些许,将火烧之,待其色变,轻敲即碎,捣成粉末,方可。而后将水调匀,散入热浆中。待浆冷却,倾入方格木器,下垫细布,上以重压,去其水分,即成豆腐。 苏轼道:“那钱贵心虚,故不敢报官,反却早早离了钱家庄,于路途中故作返回之状。周玉儿、钱达死后,本府仍存疑心,四下查寻线索。你急于求成,为知事态发展,暗中跟踪本府,可是如此?”王恩点头,道:“小的跟踪大人多时,以为大人不曾发觉,却不料大人早已知晓。”苏轼道:“你暗中察看本府行踪,见本府尚不曾注意那钱良,未能依你计画行事,便主动来客栈报知本府,只道:当日大早,你曾见得钱达去过钱宅。意将我等耳目引向钱良。待我等依你计画,询查钱良之时,你却先行谋害于他,又意图嫁祸钱孝。可是如此?” 王恩道:“小的私下以为,小的不能得到鸾儿,一者钱良缘故,二者钱先生缘故。那钱良即便死去,钱先生亦未必肯将女儿嫁与小的,小的思索,不如不一做,二不休,杀了钱良,嫁祸钱先生,除却心头大碍。如此,鸾儿必无依靠,只得委身于小的。”王恩说罢,那厢钱鸾早已呜咽成声。 苏轼待店主写完笔录,一一看过,令王恩画押。画押之后,苏轼当堂宣告,放去钱孝、钱贵,将王恩收监,明日押往湖州城。众人唏嘘不已,那钱鸾更是哭泣得几将昏倒。钱孝亦自哀声叹气。 众人散去。李龙心中疑惑,道:“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苏轼道:“何事?”李龙道:“在那琴堂之中,在下明明听得那钱良临死之际所言,乃是一‘叶’字,不知何意?”赵虎道:“在下亦疑惑不解。”苏轼笑道:“二位爷问得不错。本府亦曾思索良久,不得其解。后忽忆起,那日,本府去明德学堂,见钱孝有一方古砚,钱先生道是唐代柳宗元先生遗物。”李龙奇道:“此与命案子有甚关联?”苏轼道:“本府听他言语,那‘砚’字与‘叶’字音几近一致。此乃当地口音。那钱良临死所言‘叶’字,并非‘叶’字,而为‘砚’字。本府又想,那琴堂之中,案桌之上,有一古怪砚台,甚高,其内有墨汁。莫非钱良是言那明珠在古砚之内。”李龙、赵虎惊讶,齐道:“可速去琴堂,查看便知。” 苏轼笑而不语,从衣袖中摸出一匣,打开匣子,只见光闪闪、晶莹透亮一粒明珠。李龙惊呼:“好一颗夜明珠。”苏公闻听,一愣,忽笑道:“那钱良临死所言‘叶’,遮莫又是夜晚之‘夜’?其欲言出夜明珠!究竟是‘砚’还是‘夜’,或许是天知晓了。”赵虎看罢,叹道:“此夜明珠虽是希世之宝,可惜有太多血腥煞气。”苏轼合上匣子,点头道:“赵爷所言极是,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拿去,却伤了无数人性命。可叹可叹。为此夜明珠,又不知损了多少钱财,害了几条性命,而只是为讨上峰欢心,以求巴高望上。”李龙叹道:“不想大人竟了若指掌,早已将之取来。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明,大人怎的知晓那凶身现身学堂,会见那女子?”苏轼笑道:“你等走后,那郑海、吴江亦如此询问。本府不曾回答二人,现在说出亦无妨矣。多亏那钱鸾一句话,你等可曾记得,他道那钱良并非他这小女子之心爱。言下之意,那钱鸾另有心爱。联想前后,定有此人。本府便将钱孝收监起来,制造风声,令他人误以为真凶落网。那凶身听得,以为万事大吉。钱孝被抓,钱鸾独自一人留守学堂。那人必会前去,私会钱鸾。”二公差赞叹不已。 夜色茫茫,天地苍穹,万籁俱寂。众人早已歇息,苏轼临得窗前,抬眼遥望天上玉兔,月儿隐约现于云层间。远处又闻犬吠之声。苏轼长长叹息一声,回想前前后后,多有感慨。 次日一早,苏轼令郑海先行回湖州禀报,而后与三位公差,押着王恩,离了客栈。早有王恩母亲、钱鸾等一干人上来,哭得呼天抢地,哀哀欲绝。王恩见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苏轼不忍干涉,令三位公差押守王恩,独自依官道而去。 出得庄来,远远见得路旁有一人,走得近来,方才看清,正是钱孝。苏轼一惊,怎的这一夜之间,钱孝怎变得如此憔悴,竟似老了十岁?钱孝见得苏轼,深施一礼,凄凉道:“学士大人,钱某有一语相问。”苏轼还礼,道:“不知先生有何话语,苏某洗耳恭听。”钱孝苦笑一声,对天长叹,道:“钱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苦求功名二十载,皇天竟负我心,到头来依然如旧。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钱某自以为通晓人世理性,一心为了女儿,怎的反落如此下场?钱某所做一切,究竟是对亦错?”说罢,声泪俱下。 苏轼看着钱孝,长叹一声,远眺前方,湖州风光竟如此绮丽,山明水秀,云蒸霞蔚,竟自看呆了,良久,叹道:“自古騃女痴男之情,难以理论。情动之时,可忘却父母恩情,可抛弃圣贤教诲,甚至可舍弃自身性命,任你九牛合力也拉将不回;情动之时,懦夫可成勇士、智者可变愚人,凡此等等,皆不可用常理言语。古往今来,此等事情,何其之多?先生可读《乐府》否?其中诗道:……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可惜后人谁又理会此些?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情男痴女因此失却性命?昔如此,今如此,后亦如此,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呜呼!”言罢,长叹一声,大步向前而去。其后,李龙、赵虎、吴江三公差押解王恩跟随其后。长长大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一章 明珠失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一阙词,名《水调歌头》。宋神宗熙宁九年中秋佳节,时为密州太守的大文豪苏轼怀念其弟苏辙而作此词。此词境界高洁,说理通达,情味深厚,传诵千年而不衰。 长亭驿道,水乡胜景。 那长亭前古槐树下站立一名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岁,青巾蓝衫,面容冷淡,眺望远方,似有所思。驿道路上,行商走客,南来北往,熙熙攘攘。水道之上,官船货舟,顺流逆水,匆匆悠悠。那蓝衫男子忽仰起头来,眯着眼睛看那青天白云,低声幽然长叹。 古槐后侧、长亭之内,一干官吏商贾,或立或坐,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其后不远处停放数顶官轿,几棵树身系着马匹。但见亭中走出一人,约莫四十开外,身着官服,神情昂然,近得蓝衫者旁,收去得意之情,低下头来,垂手立于一侧。那蓝衫者有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并不望他。不时,自亭内又出得一人,此人身矮体胖,一脸肥肉,大腹便便,身着苏绣精缎,快步过来,见着那官吏,满面堆笑,道:“怎的还不见身影?莫非又因事耽搁不成?”那官吏扭过头来,淡然一瞥。那蓝衫者忽冷笑一声,道:“朱大掌柜若有急事,可先行一步。想那苏轼,不过一迁谪之官,怎劳朱大掌柜大驾前来?如若因此失去那白花花的银两,岂不可惜?” 这商贾姓朱,名山月,乃湖州一大巨贾。原来湖州一地,与苏州、杭州一般,盛产丝绸。朱山月袭了祖业,做那绸缎生意,日渐势大,那湖州一地绸缎买卖,他一人便占得一半。朱山月一语被抢白,顿时语塞,只是憨笑。那官吏站立一旁,听得此言,满面通红,竟似是在讥讽他一般。朱山月笑过之后,又道:“张大人言过了。朱某虽是白丁俗客,却也依附文雅。常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朱某生性迟钝愚笨,不曾习得圣贤书,未能谋求功名,此人生憾事也。今有当世诗仙词圣苏轼苏大学士移驾湖州,朱某若能求得一见,何其幸哉。那区区些银两又算得甚么?”那蓝衫者闻听,又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当世诗仙词圣!不想朱大掌柜对苏子瞻如此推崇!那苏轼自恃才高,傲世轻物,目中无人,竟极力抵制新法,不受圣上及丞相欢喜,故被贬湖州。如此之人,朱大掌柜竟仰若晨星,以为圣贤……哼!”那蓝衫者冷笑几声,不再言语。 那官吏面有厌恶之色,直冲朱山月挥袖,示意他离去。朱山月退后几步,很是尴尬。那官吏趁势低声道:“张大人,前去探讯衙役尚未归回,兴许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在亭中歇息,慢慢守侯。”那称作张大人的蓝衫者淡然道:“秦大人若觉劳累,可自回亭中歇息。”言罢,抬步而去。那官吏甚是尴尬,跟不是,退亦不是,呆望那蓝衫者身影,良久,忽露出一丝冷笑。 那蓝衫者非是他人,乃湖州前任知府张睢。张睢,字嘉州,湖广湘潭人氏,父早亡,自幼与母相依为命。少年聪明好学,至十岁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有相士相面,道其有贵人之象。其母深信,便携张睢沿湘江而下,到得长沙府,寻名师访高儒。嘉佑年间,中得进士,先为永州通判,后升迁湖州知府,深得宰相王安石器重。那称作秦大人的官吏姓秦字聪碧,乃是现任湖州县令。秦聪碧思索再三,正欲跟上,却不料朱山月上得前来,冷笑几声,低声道:“迁谪之官?不知是在说苏学士,还是另有他人。”秦聪碧面有不快,低声道:“休得多言。”朱山月淡然而笑,径直入得长亭之内,与一干人等饮酒谈笑。 张睢往前而行,于龙溪河旁驻足而望,伤感之情难以名状。正是:当世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又道: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一片枯叶随风飘扬,落于水面,无声无息,悄然远去。张睢不免又起思绪,黯然伤神。 约莫半个时辰,一名衙役快马来报,只道苏轼苏大人一行已近。众官吏豪绅商贾闻知,纷纷立身整束,出得长亭。又一顿饭时刻,远远见着一干人马,衙役指点,正是苏轼一行。张睢、秦聪碧等迎上前去。道中当先一人,下马过来,正是翰林大学士苏轼。其后一个仆人,乃是苏公家臣苏仁。原来苏仁护送王氏夫人先到湖州,等候几日,未闻苏公动静,夫人放心不下,遣苏仁过去迎接,道中正遇着苏公一行。苏公与张睢、秦聪碧、见过礼后,又与湖州通判华信等官员谋个照面,而后入郭进城。 苏公及湖州官吏官宦豪绅商贾入得湖州城,那市井街坊早已聚集众多百姓,意一睹当世大学士丰姿神采。直到湖州府衙,苏公再三致谢,众人方才散去。夫人王氏引家人在庭院接迎,苏公过来,见着夫人面有倦色,连忙询问。原来夫人因路途劳累,又体弱力乏,加之水土不服,十分不适。苏公流水扶夫人回房。苏公家眷居西厢,东厢暂有张睢家眷居住。丫鬟端来水盆,苏公换了衣裳洗去面尘。又有丫鬟端来药汤,苏公忙接过碗勺,为夫人喂药,细细安慰夫人。将进黄昏,夫人安然入眠,苏公方才悄然退出房来,掩门回身,却见张睢站立于廊下,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张睢回礼道:“学士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到得湖州。张某当尽地主之谊,为学士大人接风洗尘。只是张某无有佳肴美味,略备薄酒小菜,聊表心意,”苏公连忙客气一番。 苏公暗暗打量张睢,其身着朴素,却气宇非凡,果然一表人材。赞叹之余,苏公又不免疑惑,这张睢如此年轻有为,得王安石拔犀擢象,怎的亦遭贬迁?在东京之时,闻得有人奏表弹劾张睢治理不力,却不知其中原委。苏公本因他是王安石门下而不喜,转念思忖:其亦是遭贬谪之人,又不免感伤,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苏公洗脸罢后,随张睢入得东厢堂内,早有仆人将酒菜上桌。二人落座,又相互客套一番,三杯过后,张睢忽感叹一声,道:“张某不才,辜负了湖州百姓重托。苏学士乃天下奇才,湖州百姓便交付与学士大人了。张某亦可安心去也。”苏公道:“苏某何才?承蒙张大人之托,苏某当尽力而为。却不知张大人赴任何地?”张睢叹道:“今往襄州赴团练之职。湖州,恐今生难返也!想我张睢一心推行丞相新法,励精图治,欲为我大宋国强民富,却不料……”苏公道:“张大人,苏某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张睢道:“苏学士只管说来。”苏公道:“苏某于那新法甚有异议,获罪王丞相,故遭贬谪。而张大人深受丞相赏识,又极力推行新法,甚有作为,怎的亦遭谪迁?”张睢长叹一声,一杯闷酒入得口中,苦笑不已,道:“此正是张某惆怅之处。说甚么‘治理不力,盗贼四起’?湖州之情形,有目共睹。想必是因赵府纵火一案与明珠被劫一案让一干阴险小人得了口实。哦!闻听苏学士破了一桩奇案,那夜明珠竟又失而复得了?” 苏公微微一笑,点头答是。张睢兴奋异常,询问其中情形。苏公便将事情前后一一道出,直听得张睢喜上眉头。不觉间过了一个时辰,早已上了蜡烛,待撤去酒菜,二人又品茗细谈。一番言语之后,苏公早已打消心中顾虑,于那张睢刮目相看。 原来,张睢心中牵挂湖州百姓,闻听得接任者乃是苏轼,甚是欢喜,意欲等候苏轼上任。有心腹颇为不解,问道:大人与那苏轼政见不一,其来接任,大人为何不忧反喜?张睢叹道:苏轼虽极力反对新法,但为官廉洁奉公,为人襟怀坦荡,不可一概而论!此番与苏公细谈,张睢便将湖州民风民俗、地理名胜、户籍氏族、行当税赋、土产特品、军务防守,如此等等,一一细细告之。又将其在任三年治理之心得,对湖州治理之构想全盘托出。直听得苏公心悦诚服:张睢果是国之栋梁。身为一州父母官员,对黎民百姓如此牵肠挂肚,对社稷如此呕心沥血,真千古忠臣也!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其无私心,不因与苏公政见各异而以百姓生计为重。苏公为官多年,却从未见过有如此慎重卸任、肝胆相待之官吏。张睢可谓第一人也。 言罢,张睢长叹一声,幽幽道:“张某还有一言相告,古语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往今来,有忠臣,便有小人,而天下之大,往往小人得势。学士大人须小心谨慎则个”苏公淡然笑道:“天理昭昭。”一侧长班苏仁见夜已深寒,目视苏公。那厢张睢看得真切,道:“张某还有一事相烦。”苏公问“何事?”张睢道:“张某因明珠一案焦头烂额,事后耿耿于怀,原以为此番离别湖州,此事将成张某今生一大憾事。却不料竟被学士大人破了奇案,寻回明珠。张某意欲一见血光之珠,不知可否?”苏公笑道:“此案本属大人料理,苏某这就回房取来,交付大人。”张睢摇头道:“张某已卸肩任,此事还得烦劳学士大人处置。张某只求一见,足矣。” 苏公起身,意欲回房取来。张睢执意相随,苏公无奈,只得任其跟随。苏仁提灯在前引路。回得西厢书房,苏仁开了门锁,引二人进来,而后掩上房门。书房早已布置整洁,此番布置乃夫人亲手指点。书案临窗,其上有纸砚笔台。书架有古籍诗抄。苏仁自去端茶水,余下苏公、张睢二人。张睢见书架诗抄,抽一卷展开,却是一词,曰:《水调歌头》。细细一阅,张睢大惊失色,感叹道:“此词意境豪放而阔大,情怀乐观而旷达,可谓千古绝唱也。”苏公道:“去年中秋,痛饮之余,念起吾弟子由,随手之作。承蒙张大人抬爱。” 张睢叹道:“此词若用在张某身上,再合适不过。学士大人书法绝妙,乃当世第一名家。不知肯否复书此卷赐赠与张某?”苏公字卷轻易不与他人,今与张睢相处不过一日,竟似遇多年知交,爽口答应,铺开纸卷。张睢意欲研磨,苏公忙道:“不可,不可。”并将砚台移过。张睢奇怪,只见那砚台形状奇异,竟比寻常砚台高了许些,莫非……张睢正疑惑间,却见苏公将二指头伸入砚台间,从中拈出一黑乎乎圆珠来。张睢一愣,惊道:“莫非此即是那明珠不成?”苏公点头,道:“正是。” 张睢惊愕,用软布包住明珠,擦去墨汁,果是明晃晃一颗明珠!微弱蜡光下,那明珠闪着幽幽蓝光,奇艳无比。张睢看罢,叹息道:“虽是宝珠,却是害人之物。可惜可惜。” 正当张睢叹息间,苏公忽然一惊,转头冲门高声问道:“门外可是苏仁?”未有回应,苏公急身向门口而去,开得房门,探身出去,左右细看,并不见甚么人物,心中疑惑,扭身回得房来。张睢诧异,询问其故。苏公疑道:“方才闻听窗外似有声响,出门去看,却无有甚么。端的蹊跷。”张睢疑道:“想必是风声吧。”苏公思忖道:“兴许听错了。”不时,苏仁端茶进来。苏公令苏仁研磨,随后提笔,将《水调歌头》一挥而就,而后取出篆章印款,以作馈赠。张睢站立一旁,叹为观之,心中暗道:常人只道这夜明珠珍贵,却不知苏轼字卷乃无价之宝也。 一夜无话。此日大早,苏公起得床来,见夫人尚在梦乡,悄然披衣出来。户外寒气袭人,苏公不觉一颤,将衣裳裹紧。抬眼望去,却见廊中忽然闪来一人,苏公一惊,待看清楚,却是苏仁。苏仁自幼习武,起身甚早,到得苏公面前,惊道:“老爷,大事不好。”苏公又一惊,苏仁行为举止向来稳重老到,从未有过如此慌张情形。所谓大事必是非常之事。苏公奇道:“何事如此惊慌?”苏仁道:“老爷,书房昨夜失盗了。”苏公大吃一惊,道:“书房失盗?那明珠便在书房之内!” 苏公急与苏仁往书房而去。到得书房门前,却见铜锁仍在。苏公一愣,苏仁道:“那贼从窗格而入。且看那窗格,兀自开着呢。”开得房门,苏公急入书房,扫视室内,满地狼籍,书籍札记散落在地。苏仁立在苏公身后,目瞪口呆。苏公急去寻那砚台,却见地上一摊墨汁,砚台落在案桌下,那明珠早已不见踪影!苏公不死心,在室内仔细寻查,依旧一无所获。苏仁恨恨道:“可恶的贼寇,好利索手脚。” 苏公压着一腔怒火,细细思索,道:“此门既未开启,盗贼从窗格而入,必定又从窗格而出。可细细察看窗格内外,可有可疑踪迹?”苏仁点头,急至窗格旁,那窗栓似被甚物拨开,必是盗贼所为。 二人出了书房,到得窗格前,细看周围。苏仁忽道:“老爷,这窗纸有一小洞,显是盗贼为窥视房内所破。”苏公悟道:“如此说来,昨夜我闻得异常声响,竟果是有人在外。”苏仁看那纸洞,比试高下,道:“依此处小洞推想,那盗贼身高约五尺余。”苏公疑惑,道:“何以知之?”苏仁道:“老爷请看,那贼透过此洞窥视房内,其眼之位置便是此洞所在,估量高下,约五尺余。”苏公摇头,道:“想那盗贼半夜行窃,立于窗下,怎敢直腰而立?这纸洞在窗格下方,定是猫身而视,足见那厮做贼心虚。怎可依此高下推断盗贼身高?”苏仁不语。 苏公察看那窗台边沿,指点一处,道:“此乃盗贼落脚之处,有少许泥土。这泥土略显黑色,乃肥沃之土。昨日我进府中,惟见花丛之土如此。那盗贼定是从花丛经过,或曾藏匿于花丛中。”苏仁闻听,觉得有理。苏公又细细看那窗台、窗格,一一指出各处痕迹,宛如亲见,又令苏仁仿盗贼上手支撑、缩腿上台、悄然入室之情形。 苏仁惊叹不已,这盗贼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入府衙行窃。苏公抵达不足一日便将明珠丢失,又起波澜,如若传将出去,岂不让湖州百姓笑话?那盗贼竟如此厉害,来去自由,耳目有如此灵通,真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苏公脸色铁青,令苏仁去园庭中细细搜寻。不一刻,苏仁果然发现一株松柏下有可疑足迹,急唤苏公。苏公来得树下,见那土面果有数个足迹,遂蹲身细细辨别。苏仁又四处寻查,无有线索。 正查寻间,庭园东厢传来声响。苏公奇怪,穿过月牙门,到得东厢,却见张睢正立台阶之上,指令仆人搬运物什,打点行装。望见苏公过去,张睢急下台阶相迎。苏公疑惑道:“莫非张大人今日便要启程离湖州赴襄州?”张睢点头,叹道:“张某心愿已了,不便久留。多住一日,便多一分苦楚。不如早日离去的好。”苏公沉默不语。张睢疑道:“观学士大人面相,似有心事,怎的如此愁闷?” 苏公环视左右,见无人,低声道:“实不相瞒,昨日夜间,有盗贼入得府衙。”张睢惊道:“有这等事?可有遗失?”苏公道:“那夜明珠不见矣。”张睢闻听,惊讶万分,思索片刻,忙令家仆将行装搬回房去。苏公奇道:“此是为何?”张睢道:“瓜田李下。张某如若离去,恐会招惹他人闲话。不如等待些时日,待破获此案再行不迟。”苏公无语。 回到书房,苏公急人去唤李龙、赵虎、吴江、郑海四人。不多时,四人一齐进来,见书房一片混乱,甚为惊讶。施礼之后,李龙问道:“大人如此着急唤属下等前来,不知有何吩咐?”苏公一一打量四人,道:“张大人与本府说及,你等四人皆是忠心可信之人。本府亦不避外,昨日夜间,钱家庄一案所查获之夜明珠被人盗走。”四人闻听,大惊失色,皆骂道这贼好胆大猖狂。苏公又道:“现将你等召来,乃令诸位追查此案。本府细细思索,那盗贼消息如此灵通,且对府衙情形如此熟悉,非一般盗贼也。” 苏公语罢,停顿下来。李龙疑道:“大人之意,那盗贼乃是府衙中人?”苏公道:“此其一也。那盗贼如何出入府衙高墙?兴许是里应外合,有人为之接应,开门而入?或是身怀绝技,跳墙而过。此案可分里、外两路追查,李龙、赵虎,你等乔装改扮,引人在城中暗访,寻那以盗为生者,或线上之人。吴江、郑海,你二人暗中细查府内可疑人等。”四人领命而去。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二章 红颜多祸 早膳过后,苏公上得公堂。众官吏衙役早闻苏轼大名,如雷灌耳,再者,又得知苏公破了奇案,追回明珠,更是敬仰,早已齐齐到来。苏公点卯之后,细细询问地方事务民情,众人一一回答。苏公又言明诸规矩、严正各职责。众人唯喏。 退下堂来,已近晌午,苏公正欲回后院,有人来报:秦大人求见。苏公道声准入,不多时,秦聪碧躬身而入,其后跟随二人。三人施礼见过苏公,苏公准坐,那二人中一胖者走上前来,递上一柬帖。苏仁接过帖子,交与苏公。苏公一看,原来是一请柬,湖州富绅商贾于“太湖春”酒楼宴请苏公。秦聪碧过来,指胖者道:“苏大人,此乃湖州丝绸业主朱山月。”又指另一人,道:“此是湖州大户许悫,大理寺丞王大人之妻表弟。”二人满面笑容。 苏公早闻张睢言及此等人物,皆是湖州名流,客套道:“久仰久仰。”朱山月笑道:“苏大人之名,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等只恨无缘以见。今日,学士大人到我湖州,我湖州百姓无不欢天喜地,夹道相迎。我等草民,无以相见,只求苏大人赏脸,与我湖州百姓同乐。”秦聪碧、许悫连声附和。苏公本欲推脱,转念一想,初来湖州,不甚了解民情,何不乘机访查一番?便笑道:“朱爷、许爷,客气了。苏某初到湖州,于湖州百姓无功无劳,怎敢劳动诸位如此?苏某若不前往,定然冷了湖州百姓之心。诸位且先行,苏某随后便至。”朱山月闻听,满面堆笑。秦聪碧急忙起身,道:“卑职等先行告退。”引朱山月、许悫退身出去。 苏公回到后庭厢房,见过夫人。王氏夫人正与二个丫鬟看那湖州刺绣,赞不绝口。苏公询问夫人身体,夫人道:“已舒畅许多,方才郎中来过,只道再服几剂便可全愈。”苏公取过药方,看罢,方才放下心来,又嘱咐丫鬟细心照看。遂入室换去官服,着上青巾蓝袍,与苏仁自后院出了府衙。 但见市井之间,店铺林立,来往之人,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甚是热闹喧哗。苏公细细察看,心中暗道:昨日进城,未曾细看,今日一见,才知湖州果是繁华宝地。惊叹之余,苏公不免想到张睢:其在任三年,兢兢业业,刿目鉥心,湖州今日之繁华,岂非张睢之功?如此看来,那变革新法,却是有利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否否否!此情此状,定非真相,其间必有缘故。否则,张睢怎的无端谪迁? 苏仁于路人问明“太湖春”所在,须过一市三街。过得两街,苏公益发惊叹,只见两侧青砖碧瓦,木楼高阁,古朴风雅,甚有特色。苏仁左右观望,甚是好奇。忽然,苏公“哦”的一声,惊呼出口。苏仁一愣,上前询问究竟,却见苏公立住,满面惊奇,正抬眼望上。苏仁循向看去,前方乃是一客栈,旗幌上有四字:“如归客栈”。取宾至如归之意。那如归客栈上下两楼,楼上一间窗扇开启,前挑一帘。苏公正望着那窗发愣。 苏仁诧异,询问道:“老爷,何事?”苏公道:“你且看那客栈楼上窗扇,便是那前挑布帘者。”苏仁看去,并无异常之处,疑惑道:“小人早已见到。”苏公道:“你并未见到。方才那窗格边站立一人,正临街观望。”苏仁道:“客栈中自有人住宿,有何奇怪?”苏公道:“那人一晃便不见了。”苏仁笑道:“定是离了窗口。他自住他的店,与我等何干?”苏公紧皱眉头,思忖道:“那人只是一闪,可惜未曾看得清楚。恍恍惚惚识得那人,细细回想,却怎的也想不起来。”苏仁奇道:“老爷方来湖州一日,无有亲朋旧交,怎的有相识之人?定是老爷眼花,错瞧他人。” 苏公摇头,手拈胡须,疑道:“决计不曾认错。但湖州一地,确无相交好友。究竟何人?似就在脑中,呼之欲出。”苏公苦苦思索,不得其解。苏仁忙道:“老爷何必多想,过去瞧个清楚便是。”苏公赞同,正欲进那如归客栈。忽然闻得身后有人叫道:“大人,怎的在此?”苏公急忙回头,寻声望去,却原来是朱山月。朱山月上前一步,正要施礼,苏公将其扶住。朱山月道:“小的在府衙门前守侯大人,久久不见。询问门官,方知大人已从后院出来,且是步行。小的着急,便追寻来,正巧遇见大人。万望大人恕小的不周之罪。请大人上轿。”朱山月回身一挥手,四名轿夫抬着一顶大轿过来。苏公摆手谢绝,道:“苏某初到湖州,于湖州一情一景,甚是清新。还是步行为妙。朱爷可否伴苏某同行?”朱山月满面堆笑,道:“苏大人真乃湖州百姓父母官也。我湖州百姓若知站立于此之人便是当世大学士、湖州父母官,定当惊呼!苏大人方来一日,便体察民情,为我湖州百姓亲历亲为。小的能与大人同行,实乃人生之大幸也!”苏公笑道:“朱爷言过其实也。” 一路之上,朱山月紧随苏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湖州城中方方面面说个明白,吃、穿、住、用、玩、乐,无所不有。苏公听来,甚是好奇。同是湖州,朱山月所言与张睢所言,大不相同。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多时,朱山月手指前方,道:“到了到了。前方便是‘太湖春’。”苏公看去,好一家酒楼,豪华气派,行体“太湖春”三字如那斗大。楼前早已站立一干人等,为首之人正是秦聪碧。朱山月急急过去,大声道:“苏大人到了!”众人齐拥上来,笑脸相迎。苏公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秦聪碧于一旁作引介:通判华信、官宦大户许悫、湖州船坞主孔涞、吕记货栈掌柜吕琐、湖州风流才子何固、“太湖春”掌柜尤壬玉等。苏公细细搜寻,却不见张睢,想必朱山月等并未邀请他来,正可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见过之后,众人簇拥苏公入得酒楼。入得大门,穿过一花庭,而后上得楼阁。苏公暗暗叫奇:偌大一个酒家,怎的未见一个食客?忽而醒悟:定是这些富绅豪贾为我新任知府包揽此楼生意,真可谓用心良苦。心中苦笑道:如此谄媚奉承,非是为苏某,乃为湖州知府也。上得楼阁雅间,正中摆设一宴桌,桌上早已摆着果品佳肴。左右站立四个侍女。环顾两壁,有长卷字画,其中一幅竟似是颜公真迹,苏公细看,淡然一笑。楼阁外是栏廊,凭栏远眺,龙溪有如玉带,时隐时现,甚是壮观。苏公正为湖州胜景感慨之际,忽见朱山月与尤壬玉窃窃私语,面有急色,而后悄身下楼而去。 不多时,朱山月上得阁楼,与秦聪碧私语一番。秦聪碧满面堆笑,至苏公身侧,道:“大人,请入座吧。”众人附和,拥苏公坐了上座,华信、秦聪碧依苏公坐了下方,他等依次而坐。风流才子何固坐在未位,面无笑容。苏公右侧却空余一座,似是为某人而留,莫非是张睢?张睢为人清高,傲骨嶙嶙,定然不肯前来。那又会是何人? 朱山月立在桌旁,笑道:“还有一人未到,是否再稍等片刻?”通判华信道:“何人面子如此之大?竟使得翰林大学士等候。”朱山月笑道:“说及此人,在座诸位除苏大人外,无人不知,哪个不识。非是他人,乃我湖州第一佳人。”众人皆笑道:“原来是他。朱爷想得恁的周到。”秦聪碧为苏公解释,道:“这女子,乃湖州名伎中才女,姓施名青萝。”苏公笑道:“青萝二字,想必是取自诗仙李太白之诗句: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秦聪碧笑道:“或是如此。这青萝小姐乃是江南乐府院内数一数二的角儿,年芳二九,天姿国色,甚是俏丽。那歌舞弹唱、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这等才色佳人,不知有多少相公才子、富商豪贾趋之若骛?即便是在那苏、杭,亦颇有名气。” 苏公笑道;“如此名伎,若不想见,岂非痴人。”朱山月笑道:“苏大人所言极是。那青萝小姐可非等闲女子,非但才色双绝,为人甚是清高,风尘中竟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引无数风流公子情迷意荡。小的曾闻,有人出百金为之赎身而不得。”苏公惊叹道:“若真如此,可谓难能可贵。”说话间,苏公无意瞧见孔涞脸色阴沉,心中顿生疑惑,暗道:莫非那赎身之人是孔涞不成?正疑惑时,又见公子何固脸色通红,眉目之间隐有一丝怒气。 众人说及湖州第一绝色女子,个个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忽然,楼梯处传来咚咚之声,众人都笑道:“来了,来了。”苏公细听那声,微微一笑。那何固忽的站立起来,冲门口望去,甚是激动。进来之人却非青萝小姐,而是酒楼掌柜尤壬玉。他立在门口,望着朱山月。朱山月会意,起身过去。二人退出雅间,似在商议甚么。俄而,朱山月转身进来,满面堆笑,歉意道:“苏大人、华大人、秦大人,适才江南乐府主人曹沧衡曹爷捎急信过来,那青萝小姐因故不能赴宴。万望诸位大人及各位爷见谅。曹爷为不扫今日之兴,特遣乐府两名上等行首前来助兴。不知可否?”苏公道:“施小姐既有他故,也就罢了。苏某初到湖州,来日方长。”众人连连点头。朱山月流水双手合击,门口便出现两名清秀女子,虽非绝色佳人,却也楚楚动人。 不多时,酒楼伙计端上菜肴,皆是奇珍异品,甘旨肥浓,甚是丰盛,唯空余桌中一处。又有侍女斟倒琼浆玉液。三杯过后,朱山月让那两名伎女弹唱曲儿。一女怀抱琵琶,一女手拍云板,口中唱道:“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云云。苏公听得明白,乃是《玉女摇仙佩》,此词出自柳七郎之手。 二女唱罢,又要开口。苏公摆手,忽道:“二位小姐,何以称呼?”一女道:“回大人,小女子燕草,他乃秦桑。”苏公道:“燕草,我有一事相问。”燕草道:“大人请问。”苏公道:“燕草,那青萝小姐不来赴宴,可是失踪了?”众人及燕草、秦桑闻听此话,皆大惊失色。朱山月惊道:“原来大人已经知道了!”苏公摇头,道:“苏某并不知晓,只是推测而已。”何固心急,追问道:“怎的无端失踪?”众人亦询问。那燕草道:“小女子亦不知其中缘故。只是今早起来,便有人报说青萝不见了。府院里外全找过了,不见踪影。曹老爷急忙遣人四处找寻,直至奴婢临来之时,亦无讯儿。曹老爷无奈,只得遣派小女子二人前来为诸位老爷弹唱。”众人听罢,各自猜测。 苏公奇道:“你二人可与那青萝小姐要好?”那秦桑道:“青萝与小女子等亲同姊妹。昨夜,我等尚在一起说笑。却不料……”秦桑忽然呜咽起来。苏公问道:“昨夜,你可否发觉青萝有异常之举?”秦桑止住泣声,道:“并无其它异常。只是……”秦聪碧追问道:“只是甚么?”秦桑道:“只是昨日朱老爷来到府院,道湖州名流将宴会翰林大学士苏大人,欲请青萝相陪。曹老爷已告知青萝。青萝甚是高兴,我等知晓青萝其人,于名儒才子甚是敬仰,苏学士之名,天下皆知。青萝每每感叹,无缘见着苏学士,乃今生之憾事也。昨日闻得苏学士到得湖州,兴奋不已。又知明日可亲眼见着苏学士,并为学士大人歌舞,更是兴悦。昨夜,他对我等道:苏学士乃大宋第一名士也,其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待明日,恳求得大人一幅字卷,何其幸哉。”那燕草亦如是说。 苏公拈须思索,若依秦桑、燕草之言,那青萝即便有缠身要事,亦会前来赴宴。其失踪必是出了大事,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者,必是有人强力相逼。强加相逼者必非寻常人等。其中疑惑之处是,那人为何逼迫青萝,阻止其前来赴宴?或是与宴会无关,事出巧合? 苏公思索之时,众人亦在推想,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说法。吕记货栈掌柜吕琐笑道:“如此美女,多少男子垂涎三尺?定是被那强人掳去作了夫人。”吕琐语罢,那厢何固怒目相视。许悫叹道:“若如此,岂不暴殄尤物?正应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可叹。”众人亦叹息不已,那燕草、秦桑闻听,甚感凄凉,竟落下两行泪来。 朱山月看得真切,令二女欢颜强笑,唱个欢快曲儿。苏公不忍,令他等退下去。二女谢过,退身出去。朱山月只道自己罪过,未曾请来青萝,扫了大人的兴致。苏公笑道:“无妨无妨。”众人附和,都道喝酒喝酒。杯箸之间,上得一道主菜,放置中央,苏公看去,却是一个砂锅,其下温火煲之,砂锅内有小鱼百条,又有笋片、香菇、粉丝。秦聪碧道:“苏大人,此乃湖州名贵鱼品,唤作脍残鱼,普天之下,惟有太湖产之。”苏公惊道:“莫非人之所谓银鱼者?”秦聪碧、朱山月点头。朱山月笑道:“此鱼只在夜间捕捉,渔人点得灯火,置于水上,其下安网。这脍残鱼极喜光亮,成千上百而来,不顾死活,哪顾鱼网。”苏公品尝一条,鲜美无比,果是极品。 赞美之余,苏公心中隐隐不安,遂询问湖州民风民俗情形,众人争相回答。惟有那何固默默无语。朱山月道:“苏大人,小的听得人言,大人在一小镇破得奇案,竟将失踪半年之明珠追寻回来,令一桩悬案水落石出?”苏公道:“确是如此。”华信叹道:“那明珠本是杭州府王敦王大人送往东京汴梁王丞相之生辰贺礼,不料在我湖州地境被贼伙所劫,害苦我等。今日苏大人将其寻回,我等安心矣。” 苏公苦笑一声,道:“不瞒在座诸位。苏某虽将明珠寻回,却因保管不善,不想昨日夜间,有贼人潜入府宅,竟又将其盗走。待今早方发觉此事,苏某正遣公人四处追寻。”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秦聪碧惊恐,道:“卑职无能,防守无力,恳求大人降罪。”苏公道:“此非你过。苏某初到湖州,便出了这等事情,想必那盗贼是冲苏某而来。秦大人,宴会之后,望遣派得力手下与府衙公差合力擒贼。在座诸位皆是湖州名流,神通广大,望略加留意,但有线索,恳请告之苏某。苏某感激不尽。”众人皆道:“自当尽力。”秦聪碧先行告退,自去召集衙役,查办此事。 宴席散罢,华信、朱山月、许悫执意陪送苏公回府,被苏公婉言谢绝,众人只得作罢。 出了“太湖春”酒楼,苏公、苏仁在市井转悠,不觉间,二人到得“如归客栈”前,苏公一时兴起,与苏仁商议,意欲进去探个究竟。二人入了客栈,早有店小二殷勤过来,只当苏公二人要住店。苏仁挺胸昂首,大声道:“可有上等房间?”小二点头哈腰,满面笑容,道:“有有有,只是房钱贵几个。不知二位客官是要单间,还是两间?”苏仁道:“我家老爷乃东京客商,贩些丝绸,须在此住上几日。房钱不必多舌,只是一点:我家老爷甚是讲究,房间须干净整洁,窗口且须向阳。”小二道:“有的有的。客官来得正巧,本店正有一间上等房间,临街向阳。”苏仁道:“可引我等上去瞧瞧。”小二答应,引二人上得楼阁,转一廊道,立在一房前,开得门,迎苏公二人进房。 苏公进得房间一看,里外两间,外间明窗净几,窗帘外挑,壁上悬一幅画,云雾弥漫,高山杂树,清泉飞瀑、樵夫药客。苏公暗叹:此卷画风纵放,如天马行空,乃不可多得之佳作也!不想湖州竟有如此这般高手。俯身急看画轴,却无落款,只有印鉴一方。 看罢,入得里间,有一床榻,一宝炉香风不散,一瓷瓶花开正艳。苏公看得真切,正是先前所见之房。小二笑道:“这位老爷可否满意?”苏公道:“此房有多少时日不曾住人?”小二道:“这房价钱甚贵,一日二两银子,少有人住。已有月余无主。”苏公笑道:“这位小哥,怎的欺蒙于我,只道某是外地人不成?”小二满面堆笑,道:“小的所说句句是实,决无虚言。”苏仁手触桌几,收回一看,并无灰尘。小二看得真切,忙笑道:“这房十分整洁,每日有人整理。” 苏仁四下张望。苏公忽见桌脚有一物,弯下身去,拾将起来,见小二未曾留意,将其纳入衣袖内。苏公道:“若我不曾看错,这房今日午前尚有人住宿。”小二连连摇头道:“决无此事。客官多心了。”苏公笑道:“这位小哥,房间是否有人居住,闻其气息便知分晓。你细细闻之,这房确有异样气息。”小二惊讶万分,竟连连呼吸,意图辨别所谓气息者。苏公叹息。苏仁道:“老爷,另寻他处罢。”苏公点头,二人下得楼去。那小二立在房中,满面诧异,自言自语道:“这京城来的爷果是厉害。那鼻子竟如犬一般。” 主仆二人出了“如归客栈”,苏仁问道:“老爷可有发现?”苏公自袖中摸出一物,原来是一手绢,折叠如方形,翻转开来,并无其它,手绢蓝色,却已洗得发白,显是用过多年。手绢一角锈着一字,乃是一“翠”字。苏仁思忖道:“必是住房之人不经意间遗留在地。”苏公奇道:“我所见之人明明是一男子,这手绢乃女人之物,这‘翠’字便说明此点。”苏仁醒悟道:“定是一男一女在此房中,或是幽会,或是私奔之男女。”苏公道:“看这手绢,十分破旧,显是用洗多年之物。一女子用如此手绢,必是贫苦俭朴人家出身。既如此,又怎舍得住宿那上等房间?岂不自相矛盾?”苏仁亦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声道:“罢了罢了。这厮究竟是何人,与我等又有何干系?依我看来,老爷定是眼花认错了人。”苏公喃喃道:“果是蹊跷。”二人言语间,回到府衙。 苏公回得府来,早有吴江、郑海来见。苏公询问案子进展。吴江、郑海将府衙内所有人等询问查探,无有可疑之人,亦无其它可疑迹象。门吏乃一老者,昨夜早早关门上栓,无人进出,亦无动过痕迹。苏公沉思不语。苏仁于一旁低声道:“这盗贼如此狡猾,定是府内之人。”吴江道:“这厮工于心计,颇有城府。”郑海道:“小人等如此寻查,早已打草惊蛇,他定然不敢再轻举妄动。”苏公望着二人,道:“你等且再细细查访,不可放过一丝端倪。”吴江、郑海二人唯喏,告退出去。苏公望着苏仁,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老爷,依我看来,最可疑者是那……” 苏仁忽止口不语,苏公奇怪,正要追问,却听得房外有人高声道:“学士大人可在?”苏公听得真切,正是张睢,急忙出房相迎。张睢进得房来,并不落座,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明珠一事追查进展如何?”苏公摇头,道:“尚无消息。适才吴、郑二位公爷来报,毫无线索。此案端的十分蹊跷。”张睢道:“张某亦有所耳闻。如依常理,定会认为那盗贼乃府内之人。”苏公疑道:“张大人之意是……”张睢道:“张某在湖州三年,断过不少案子,亦知晓多种不法手段。明珠在府衙被盗,谁人熟识地形?谁人便于行动?府衙又是谁人可随意出入?依目前情形来断,那盗贼当是府内之人。其实不然,依张某看来,这人定是外人。”苏仁站立一旁,似有所思。 苏公道:“请张大人指点。”张睢又道:“这湖州城中百姓虽安分守法,却也有大胆狂妄之徒。据张某所知,湖州城中有不少身怀绝迹之人,或良或歹,这些人可飞檐走壁、神出鬼没,十分了得。最为人知者一人,唤作‘飞天侠’严微,湖州城中富豪商贾失盗,十有八九乃其所为。”苏公惊道:“此人未曾有过失手?”张睢摇头道:“未曾有过。”苏公道:“可有人见过其面容相貌?”张睢叹道:“城中之人多有识者,张某亦见过几次。” 苏公奇道;“既如此,怎的未将其擒拿归案?”张睢叹道:“此即飞天侠严微狡诈过人之处。凡有失盗,城中人尽言,盗贼乃严微也。张某遣人去拘他,那严微不但不避,反先上公堂。其能言善辩,前后无有破绽。盘问之时,其皆有人作证见,毫无作案时机。又因无有证据,案件往往不了了之。”苏公叹道:“如此之人,可谓盗中高手。”张睢道:“张某细细想过,昨夜一事,或许与他有关,故而来说与学士知晓,或有所益。”苏公谢过张睢。张睢道:“此案早一日破得,张某亦可早一日离城赴任。”说罢,叹息而去。 待张睢出去,苏仁低声问道:“老爷以为如何?”苏公道:“可令吴江前去查探。”苏仁道:“老爷果真相信张大人言语?”苏公不解。苏仁低声道:“依我看来,最可疑者便是这张睢张大人。其言所谓飞天侠者,不过是转移视线,意图嫁祸他人。”苏公一愣,忽然斥责道;“张大人清正廉洁,乃真君子也。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且速去通告吴江。”苏仁不敢多言,退身出房。苏公拈须沉思。 不多时,苏仁回来,苏公问他可曾见着郑海,苏仁道其在衙房内。苏公出房径直往衙房而去,见着郑海。郑海起身相迎,苏公低声交代一番,与令牌一块,郑海会意而去。苏仁诧异,又不便多问。苏公令府吏取来明珠劫案卷宗。不多时,府吏将案卷取来,呈与苏公。苏公细细观阅,苏仁立在一旁探头偷阅。 这案卷记录埭溪劫案前后经历,死亡两人,明珠失踪。又有劫犯五人口供及画押指痕。卷宗中道:首犯沈成携明珠潜逃,告示缉捕中。后又有一语:一月余,犯人沈成尸首发现,系为人所害,凶身不明。明珠不明去向。云云。苏公看罢卷宗,细细思索。苏仁低语道:“老爷,此刻阅览陈年案卷,是何缘故?莫非……”苏仁忽止口不言。苏公淡然一笑,反问道:“莫非甚么?只管说来听听。”苏仁道:“莫非两者有干系。”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不语。苏公道:“我不过一时心起,故取来卷宗看看。待郑海将此案犯人拘来,再询问一二。”苏仁取过卷宗,细细翻阅。 且说郑海领数名差人,到得城东牢营,见过牢城管营。管营见过令牌,引郑海一干人等入得囚房,将一干犯人牵出牢城,押至府衙大堂。苏公闻听犯人已押到,急急上了公堂。郑海回禀,朱午、李山、蒋陆、刘二、宋嗣盛五人押解到堂。苏公抬眼看去,只见五人齐齐跪倒在地。苏公令五人抬起头来。五人皆抬起头,面容平淡。苏公一拍惊堂木,威严道:“今日本府复传你等上堂,乃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连累无辜、冤枉好人。本府有些话语询问,你等务必如实招来。”五人低声应着。 苏公道:“抢劫明珠一案,是何人计画?何人出首?”五犯相互而视,不敢言语。郑海威喝一声。有一人答道:“小人等皆非谋划出首者,首犯乃是沈成。”苏公道:“你唤作甚么?”那人道:“小人刘二,本是店中伙计,他四人亦是伙计。那店乃沈成所开,雇小人等五人帮工。凡事皆是他谋划主使。”苏公道:“你等怎生知晓那二客人身携明珠?”那刘二连连摇头道:“小人等本不知晓,乃沈成所说。那日,沈成自湖州到得埭溪店中,召集小人五人,只道今日有二人路过,是桩大买卖。他令小人五个细心察看来往之人。果不其然,晌午过后,有二名客人路过,于店中歇脚。沈成原料想他二人会饮酒,意下蒙汗药于酒中。却不料那二人并不饮酒,沈成便改了法子,将药下到茶水中。那二人果然中计,皆麻翻在地。沈成令小人几个将他二人搬进房中,而后令小人等出房察看动静。不多时,沈成叫小人等进去,那二人已被其用被褥摁住,窒息而死。沈成道,将些酒来灌入其口中,而后抬到店后林中藏匿,待到夜间将尸首抛入河中,只道他二人饮酒失足,落水身亡。事后,沈成将百两银子分与小人五个。那时刻,小人等并不知晓他劫的是官爷,也不知晓甚么明珠。” 苏公微微点头,问道:“沈成何以知晓这明珠情形?”刘二答道:“沈成为人狡诈,其中缘故从不与小人等说及。他交结甚广,小人等推测,必是有线上朋友相告。”苏公道:“甚么朋友?”刘二摇头,道:“小人等确不知晓。”苏公又询问些许,皆无甚关联,只得罢了。又令郑海将五人押回牢城。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三章 书生盗贼 且说赵虎在湖州城中暗访查寻,三街六巷、茶楼酒肆、集市码头,四处探听,并无甚消息。又寻些江湖朋友、小偷无赖打听,皆无所获。整整一日,赵虎人疲力乏,寻了一家饭庄,喝了四角酒,吃了些鱼肉,待出饭庄时,天色已晚。赵虎寻思,夜间四下溜达,或有发现亦未可知。便沿街而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无有发现。赵虎只觉腿酸,左右张望,意欲寻一处歇脚。望得远处一宅,有些灯火,不觉一喜,心道:原来有这一好去处! 上得前去,门前悬一大红灯笼,赵虎狠力捶门,不多时,门内有人说话。门开得一条缝,露出一张妇人脸,恼道:“哪个如此卤莽?敲门如打雷一般,莫若捶坏老娘的门。”赵虎嘻嘻一笑,推门道:“巧儿,你道我是谁?”那妇人看清来人,满面堆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爷。赵爷怎的今日记起小女子来呢?好些日子不见赵爷,莫不是又有了相好不成?”赵虎笑道;“说哪里话。我有公事在身,前些时日并不在城里。昨日方才回来。”那巧儿道:“原来如此。快快进来。可曾用过晚饭?”赵虎道:“用过了。”抬脚进得院子。那巧儿关上门,与赵虎进得房去。 巧儿做了两碟下酒菜,又取来一壶酒与两只杯。二人谈笑打闹。正饮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叫嚷,巧儿听得仔细,正是自家弟弟二郎,忙起身去开门。不多时,巧儿引进一男子,到得赵虎前。巧儿引见二人。二郎急忙施礼道:“原来是赵爷,早听得姐姐说及。”巧儿道:“你有甚事?”二郎看了赵虎一眼,不便开口,向巧儿使了个眼色,意欲去屋外言语。巧儿怒道:“定是输了钱,又想来讨要不成?”那二郎傻笑道:“且借弟弟些个,赢得本儿便还与姐姐。”巧儿听得火起,举手一下,打在二郎背上,那二郎哇哇叫苦。巧儿怒道:“你休想得我一个钱儿。”二郎苦苦哀求。那厢赵虎看得清楚,笑道:“你姐弟两个休要吵闹。二郎,我手中有些碎银,你且拿去一博。” 巧儿正要阻挠,那二郎身快,拿得银两,揣入怀中,口中道;“赵爷仗义疏财,果然名不虚传。”赵虎淡然一笑,道:“你拿得银两,当替某做些事儿。”二郎笑道:“何事?赵爷只管说来。”赵虎道:“你整日与一伙泼皮无赖为伍,可曾听得某些风声?”二郎反问道:“甚么风声?莫不是指府衙内失盗之事?”赵虎喜道:“正是正是。原来你早已闻得此事?”二郎笑道:“城中早已风传。”赵虎惊道:“早已风传?怎的如此迅速?”二郎道:“你道此是机密不成。我听得人说,此事乃是飞天侠所为。” 赵虎又一惊,道:“飞天侠!”二郎道:“不是他,还有谁?赵爷,你且细细琢磨,那飞天侠身怀绝迹,高墙深宅,如入自家。谁有这般本事可入府衙?谁又有如此大胆?湖州城中,唯有飞天侠。”赵虎连连点头,道:“言之有理。”二郎道;“赵爷还有事儿吗?小弟去了。”二郎转身出门,逃一般去了。巧儿骂骂咧咧,关门进房。赵虎笑道:“巧儿息怒,让他去博,或许可赢些钱回。休得坏了你我二人心情。”巧儿嗔笑。而后二人打情骂俏,温存缠绵。 半夜间,赵虎忽被一阵声响惊醒,细细听去,似是有人打斗,正欲起身,那巧儿醒来,搂住赵虎,道:“且睡个好觉,休管他人闲事。”赵虎道:“外面似有人打斗,且去瞧瞧,若出了命案怎的是好?”说罢,披衣下床,出得房去,开了院门,看那大街两端,冷清寂静,并无甚人。赵虎暗自诧异,只得关门回房。巧儿问道:“见着甚么?”赵虎道:“真是怪哉。并无人影,想是已走了。”巧儿道:“必是那些男人为了丽花院那些雌儿争风吃醋。”赵虎点头,倒身睡下。 次日,赵虎早早起来,别了巧儿,赶到府衙,正欲去见苏公,却见李龙、吴江过来。赵虎叫住二人,将飞天侠之情形告与二人。二人听得,哈哈笑道:“我等当是甚么好消息,却是这个。我等早已知晓,还待你说?”赵虎一愣,忽想起二郎话语“城中早已风传”,李龙、吴江早已知晓亦不足为奇,问道:“你等可告知苏大人?”李龙笑道;“大人早已知晓。”正言语间,却见一顶官轿急急而来,到得府衙前停放下来,自轿内出来一人,正是秦聪碧。 秦聪碧下得轿来,径直入了府衙,请求门吏传告,只道有急事求见苏公。不多时,门吏出来,引秦聪碧入得后宅。苏公早在书房等候,秦聪碧见过礼,道:“苏大人,卑职有要事相告。”苏公令其坐下,细细述说。秦聪碧坐定,道:“卑职已探查清楚,那盗窃明珠贼人乃是湖州城中巨盗严微,绰号唤作飞天侠。”苏公喜道:“秦大人辛苦了。那飞天侠者,苏某已有所耳闻。如此说来,果是他无疑。秦大人,可曾细细探查清楚?”秦聪碧道:“卑职着人打听其行踪,盗宝之夜,那严微并不在家中,行迹甚是可疑。” 苏公面有为难之色,疑道:“若仅凭此点,恐难以服人。”秦聪碧笑道:“卑职手下探查到,前日黄昏时刻,那严微曾在府衙后院街中露面。后街鞋行赵掌柜、药材铺李掌柜皆瞧见此人,定然不会看错。只是未加留意,不曾见得他之去向、行径。依卑职推想,他定是踢道无疑。”苏公闻听,眼前一亮,道;“言之有理。”秦聪碧道:“卑职这就遣人将之拘捕归案,大人以为如何?”苏公思索片刻,道:“可先将他唤至公堂,询问对质。”秦聪碧唯唯。 秦聪碧正要退身出府,忽传来声声鼓响,苏公一愣。秦聪碧忙道:“乃堂前鼓响,定是有人击鼓告状。”不多时,李龙急急进来,禀报道:“禀大人,有人击鼓告状。”苏公点头,道:“升堂。”李龙面有疑色,未有离去之意。苏公奇怪,道:“还有何事?”李龙道:“大人,告状之人非是他人。”苏公、秦聪碧闻听,颇为惊诧。苏公问道:“非是他人,何人也?”李龙道:“便是那唤作飞天侠的严微。”苏公、秦聪碧不觉一愣,方才说及此人,正待去擒他,他怎的反来了?秦聪碧喜道:“大人,他既自找上门来,我等亦省却许多麻烦,可速将之拿下。” 苏公摇头,道:“不可,不可。城中风传,飞天侠严微乃盗明珠之贼。他岂能不知?若果真是他所为,他定然早早逃遁,怎的反送上门来?”秦聪碧疑惑,道:“大人之意是,严微非为盗宝贼?”苏公又摇头,道:“非也。苏某闻听,此人非同寻常,圆滑狡诈,油光水滑,极为棘手。此来定然有其目的,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苏公令李龙速去。秦聪碧亦紧随而去。 苏公换了官服,到得前院,上得大堂。堂外仪门早已聚集众多好事者,翘足抬眼,交颈并头。两旁衙役已齐齐站立,甚是威严。秦聪碧站立一侧,正打量堂下之人。苏公上得公堂,一拍惊堂木。众衙役齐声吆喝。那人跪倒在地,不敢妄动。苏公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书生打扮,素衣青巾。苏公道:“堂下之人,你且抬起头来。”那人将头抬起。苏公看得真切,那人面庞俊秀白净,约莫三十出头,宛然一个读书相公。 苏公疑惑,道:“你姓甚名谁?何事击鼓?”那书生道:“小人姓严,单名一个微字。因抱屈衔冤,愤愤难平,故击鼓呼冤。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苏公不觉一愣,目视旁侧秦聪碧,暗道:天下同名者何其多也,此严微未必彼严微。苏公不动声色,道:“严微,本府且问你,可有人称你作甚么飞天侠?”那严微低头道:“小人好结交朋友,又好踢脚蹴鞠,颇有得意之处。湖州人口顺,唤小人作飞天侠。”苏公闻听,果真是他,便细细打量一番,无有似盗贼之处,心中暗道:如此之人,怎的会是盗贼?哎!自古盗贼君子怎可凭相貌而论?正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苏公思索片刻,不动声色,问道:“严微,你所告何人?可有状子?”严微于袖中摸出一卷,双手举起,早有李龙过来,接过状子,呈与苏公。苏公展开细看,却见字体遒劲有力,甚有功底,不觉惊叹:此人如若加深修作,不出十年,便可成书道高手。苏公看那状子,言辞用语咄咄逼人,所告之人非是他人,乃是吕记货栈掌柜吕琐,道他恶言污蔑严微为盗贼,盗窃府衙明珠。云云。苏公看过状子,心中暗道:果然与明珠有关。人道他是盗贼,他不平,反告他人。此人端的不同寻常,必有所恃。苏公将状子递与秦聪碧,秦聪碧阅过之后,面生怒气,低声道:“恶人先告状。” 苏公正要问话,却不料那严微耳尖,竟听得秦聪碧言语,遂大声辩驳道:“小人窃以为秦大人言语有不实之处。”秦聪碧被其抢白,不觉脸紫,沉面道:“所谓无风不起浪。府衙明珠被盗一案,盗贼为谁?湖州城中百姓早已传言,非吕琐一人之言。古语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常言又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严微闻听,冷笑一声,道:“小人也读过些诗书,曾见得书中有‘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空穴来风’、‘白日见鬼’、‘戳无路儿’、‘没屋架梁’、‘无兄盗嫂’等语。小人斗胆请问秦大人,不知此些言语为何意?”秦聪碧不觉大怒,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花言巧语,诋毁朝廷命官。左右!将其拖下,重责四十。”左右衙役皆看苏公脸色。 那严微丝毫不惧,大声道:“秦大人,小人不过一平民百姓,有如一只蝼蚁,在大人手掌之中,可顷刻间成齑粉也。人,自古皆有死,有何足惜?惟有天理昭昭、公道然然。大人乃朝廷命官,肩负我大宋江山社稷,身系百姓黎民生死,凡事若当兢兢业业、思而再思,若有疏忽,连累无辜,则上负天子之重托、下伤百姓之苦心。无凭无证,怎可如此轻言定论?小人以为,万事皆脱不过一个理字,以理方能服人。若要依赖棍棒酷刑,焉能服人心?此非正人君子所为也。秦大人若认定小人乃是盗贼,可拿出真证实见,以示公堂。” 苏公一拍惊堂木,道:“大胆严微,公堂之上,怎能任你肆意咆哮。本府问你,你又凭何证见状告吕琐?”严微道:“府堂之外,便有证人。”苏公示意,李龙下得堂去,不多时引七八人上来,皆是书生打扮。众人齐齐跪下。苏公询问他等姓名,众人一一回答。苏公又问严微其事。其中一书生名谢清,道:“小人等皆愿为严微作证。昨夜,小人等与严微同在醉花轩饮酒,谈诗论词,风花雪月。小人等正欢快时,闻听得隔壁楼阁有人高声谈笑,小人好奇,留心听了几句,那干人非谈他事,正说着新任大人,亦即苏大人夜失宝珠之事。那人言辞之间,似有幸灾乐祸之意,绘声绘色,添枝加叶,宛如亲见一般。而后便推测盗贼凶身,竟言及严微,一口咬定严微便是盗宝珠之人。小人等皆听得清楚,待那人道严微定是盗贼之时,严微顿生怒火,立身出门,闯入那楼阁欲与其理论。小人等亦紧随其后。那楼阁之内有四五人,商贾模样,说话者小人等皆识得,非是他人,正是湖州有名的吕琐吕爷。吕爷见小人等无端而入,大为恼怒,叱问小人等。严微问吕爷怎的知晓盗贼何人。想那吕爷却不识严微,笑道:湖州城中,谁人有如此胆大,定是严微所为无疑。严微又道:这位爷怎的如此肯定?可有甚么证见?吕爷道:老爷我说他便是他,关你等鸟事。严微大怒,欲上前相搏,小人等将其拉扯住,百般劝说,方才出来。小人所说句句是实,绝无虚言。”其余几人亦如是说,言之凿凿。 苏公令他等当堂画押。谢清等一一画押。苏公暗道:如此看来,严微所言并非妄言。苏公道:“单凭你等一面之辞,本府怎能相信。李龙,速去将被告吕琐唤来,当堂对质。”李龙领二衙役出得府衙。 约莫一顿饭时刻,李龙等将吕琐唤来,那吕琐莫名其妙,不知所以,跪倒在地。苏公道:“吕琐,本府将你唤来,可知何事?”吕琐连连摇首,道:“小人乃本分之人,不知何事。”苏公将严微状告之事说与他听,而后道:“严微所说可是实言。”吕琐面红耳赤,道:“小人所言亦是道听途说,非小人造谣。”苏公道:“你听何人所言?”吕琐低头道:“城中人尽言此事。”苏公道:“无风不起浪。严微,吕琐所言你可曾听得?”严微道:“小人听得。所谓城中人尽知,不过是其推脱之词。小人身在城中,却不曾听得有人说及。即便街巷有人言及,定是他放风造谣。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与这位吕琐颇有些过节。” 苏公疑道:“方才听谢清所言,吕琐似并不识得你,你二人又怎的来了过节?”吕琐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严微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吕琐吕掌柜乃是湖州城中有名商贾,颇有几家货栈。而为人所知者非是货栈,而是其做古董生意,字画善本,珍宝古玩,无所不有。去年,他在一户人家见得一尊祖传金身佛像,顿起贪心,意欲低价收得。那户人家只有一母一子,那老母敬重佛祖,不肯与之。这吕琐心怀不满,怏怏而去。不日,他便纠集得四五个泼皮,闯入其家,强抢金佛。那老母与其子奋而相争,但怎是此等虎狼对手,寡不敌众,母子双双被打倒在地,金佛亦被抢走。左右邻里皆知吕琐为人雕心鹰爪、狼猛蜂毒,哪个敢上前,只得远远瞧着,眼巴巴见他等扬长而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公理天道?那日小人恰巧路过,心中不忍,便与那母子写下状纸一份,并与纹银五两,让他二人上府衙状告吕琐。幸亏前任张大人清正廉明,秉公断案,那母子方得以胜诉。那吕琐自恃有钱有财,暗中打通关节,得以保身,而后细细打听,知晓其中缘故,故嫉恨小人,每每湖州城中有失盗之事,便传谣放风,只道小人是盗贼。引得府衙公差捕头多次将小人拘上公堂对质,幸亏张大人乃是清官,秉公办理,小人方得无事。此番府衙宝珠被盗,他又故技重施,造谣生事,欲除我而后快。小人虽是一介布衣,却也读得圣贤之书,知廉耻、慎行端。今日小人一生名节便将毁于他手,怎生面对孔孟先圣、列祖列宗!千古奇冤!小人拜上大人,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还与小人一身清白。” 严微一番言语,那厢吕琐早已满面通红,眼中含火,急道:“大人休听此人花言巧语。湖州城中早已传言其乃江湖巨盗,只是未有实证,不曾将其绳之以法。实乃湖州之大不幸。传言之事,并非出自小人之口,望大人明察。” 苏公面无神色。一旁秦聪碧凑身过来,低声语道:“苏大人,这严微乃圆滑狡诈之徒,十分棘手。前任张大人曾与之多次交锋,皆未结果。”苏公轻拈胡须,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府断事,只认证见。此乃辩奸识凶、维持法度之准绳。吕琐,你轻言污蔑、毁人名节,乃是事实。严微所告亦为常理。本府判你罚银五两,与严微以为补偿;又当堂陪言道歉,以昭众人。服否?”吕琐自认晦气,只得低头认了。苏公又问严微可有异议。严微道:“小人曾闻言云:口者,关也;舌者,机也。一言而非,驷马莫追。湖州城中人人皆以为小人乃盗贼也,根深蒂固,即便昭示天下,亦不可去其余声。小人一生之名节莫非只值区区五两银子不成?” 苏公面含微笑,道:“本府上任虽不足三日,却也闻得足下名声。府中失盗之日,有人曾见得足下在府衙后街出没。可有此事?”严微一愣,道:“确有此事。”苏公道:“你在街中徘徊不前,前顾后盼,所为何事?”严微笑道:“小人意欲进入府衙。”众人皆惊。秦聪碧喝道:“意欲进府?必是为盗珠探路踩点。”严微淡然一笑,道:“秦大人言重了。小人乃是读书之人,久慕苏大人大名,如若圣贤。闻得苏大人到得湖州,小人久欲一睹翰林学士风采。不料因友纠缠,错过时机,苏大人早已进得府衙。小人追悔莫及,只得来回于前后门,以期寻机见着苏大人,聆听教诲。并非其它。” 苏公笑道:“如此,苏某却要谢过足下了。常言道:人正不怕影歪。严微,旁人风言风语,自有其缘由。本府且问你,前日夜间,你身在何处?可有证见?”严微道:“大人问的是。小人确有证见。前夜,小人并未在城中,白日里,小人不曾见着大人面容,正欲离去,不料正遇上友人。即谢清等人。他等相邀往城外二十里之梅亭。梅亭之侧居有小人友人梅礼之。小人欣然前往。是夜,小人与六七友人皆在梅礼之宅中住宿。有谢清、梅礼之等可为证见。”一旁谢清道:“小人等愿为其作证。前夜,小人等确在梅亭,直至昨日晌午方才回得城中。” 苏公细细看那谢清,察言观色,隐约间,那谢清有得意之色,甚为可疑。莫非他等皆为严微做伪证不成?苏公又问其余几人,皆是一般言语,想必是早已商议过的。苏公一拍惊堂木,道:“此案今已明白,严微无有作案时机,不可能分身盗窃。本府就此判断,原、被双方不必再多言纠缠。”那严微心虽不服,亦无奈何。吕琐当堂交纳纹银五两,委言赔礼。严微高呼三声:“谢苏大人。”但见那厢吕琐气得浑身哆嗦,两眼冒火。 双方退身下去,苏公正要退堂。公堂之外忽冲进一人,高声呼喊。众衙役齐声吆喝,那人跪倒在地。苏公诧异,低头看去,却见那人约莫五旬,身着锦衣,非一般平民。秦聪碧早已近得身来,低声道:“大人,此人乃江南乐府主人曹沧衡。”苏公点头,如此看来,此人必是为施青萝而来。苏公道:“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那人道:“小人曹沧衡,乃江南乐府掌柜。惊动大人,非为他事。只因小人府中失踪了一人,小人竭力寻找,未有音讯。特来乞告,恳望大人下得寻人文书。”苏公问是何人。曹沧衡道:“乃是府中女子,姓施名青萝。”说罢,于怀中摸一纸。李龙过来接住,呈上案堂。苏公看去,乃施青萝之画像,果然清秀俏丽。秦聪碧立于一旁,低声道:“不及其容貌百一。” 苏公道:“曹沧衡,这女子怎的失踪?可将前后一一说于本府听来。”曹沧衡点头,道:“其中情形,小人亦不甚清楚。那日,朱山月朱爷欲邀青萝次日相陪太湖春。青萝欣然应允。次日一早,小人便闻听,青萝当夜竟不知去向。询问府中上下,无一人知晓。往日,青萝行踪必先告之于小人,从无此般事端发生。小人心急,便遣人四下寻查,整整一日,未有音讯。万般无奈,只得上得公堂,恳求大人协力寻查。” 苏公道:“如此一大活人,怎的无端不见了踪影?其中必有缘故。依你等思索,其或与人私奔而逃?或为强人掳走?”曹沧衡叹道:“小人细细想过。青萝并不曾有相交知己,绝非与人私奔。想来,或是采花强人夜入府中,悄然掳走。”苏公看那秦聪碧,道:“城中可有同类事端?”秦聪碧道:“未曾有淫贼采花掳人之事。依卑职之见,掳人者并非强人,定是垂涎青萝美色久矣之人。” 苏公未加置否,问道;“湖州可有青萝小姐亲戚?”曹沧衡道:“无有亲人,只有一养母,唤做施赵氏。居城西十里桃花溪。小人曾遣人往桃花溪询问,施赵氏丝毫不曾知晓。”苏公道:“他二人是甚瓜葛?施赵氏家中可有他人?”曹沧衡道:“那施赵氏本夫妻二人,以蚕业为生。那年,其夫施安外出,于路中拾得一女婴。夫妻二人年过四旬,不曾有半点血肉,对孩儿甚是欢喜。施安将女婴抱回家中,施赵氏喜出望外,请得一老先生,为其取了青萝一名。不觉七年,那女孩甚是可爱。不料祸从天降,施安染上病疾,卧床不起,一年光景便耗尽家中财物。施赵氏四方借贷,访医寻药,施安不曾有半点愈好迹象,反却日重。施赵氏可谓已近绝路。有好心者与小人说及此事,小人十分同情,便为其偿还欠贷,又与些银两为其安家治病。那青萝小孩儿便到得小人府中。虽如此,小人亦十分疼爱于他。又二年,那施安终于不治归西,只余下施赵氏一人。后青萝长大成人,名动湖杭。每月,青萝必去桃花溪看望养母,甚是孝顺。小人所遣之人于路中恰遇施赵氏,他正欲来乐府看望青萝,怎知青萝无端失踪,闻听此讯,当即昏倒,醒来长哭不止,恳请小人着力寻找。小人再三劝慰,他方离去。小人今已歇尽全力,无奈至此音讯全无。” 苏公点头,道:“闻听那青萝才色双绝,乃湖州第一美女,不知多少公子名流迷恋于他!其中不乏有心术不正者,或出阴谋,亦不无可能。你且细细想来,往来乐府追求青萝尤最者,究竟是哪些人等?”曹沧衡道:“这些主顾,小人知晓一二。青萝之名,湖杭皆知。有不少名流富贾愿出金为其赎身。小人虽是谋利之人,却也懂得情义。非小人有意阻拦,但有青萝喜爱者,即便无有分文,小人亦不加阻拦。若其不称心如意,虽有百金亦不可求。那迷恋追求者不在少数,其中尤有二人,几近痴狂。一者,乃湖州船坞主孔涞孔爷,孔涞年已近五旬,府中已有一妻八妾。小人怎能将青萝许与孔涞作九妾?那孔爷十分痴迷,自见着青萝来便似掉了魂一般,出金百两欲求之。小人询问青萝,青萝不允,小人只得拒绝。孔涞求婚不成,每夜必来小人乐府,只求见着青萝容姿。如若不曾见着,便整夜不归,心中早无家中一妻八妾。” 苏公思忖道:“青萝失踪之夜,这孔涞可曾到得乐府?”曹沧衡满面诧异,道:“大人问的是。小人亦十分奇怪。当夜,孔涞确不曾来。那时刻,小人心中还闪过一念,怎的今夜不见孔爷来,只是未加细想。蒙大人提醒,小人却想起来了。只是不知此与青萝失踪有无干系?” 秦聪碧笑道:“依曹爷看来,这孔涞可有嫌疑?”曹沧衡一愣,细细思索,吱唔道:“小人不知。” 苏公道:“次日,他可曾到过乐府?他闻听青萝失踪有何异常之举?”曹沧衡疑道:“细细想来,这其中确为蹊跷。孔涞自此便未再来乐府。是否异常,无从知晓。”苏公道;“如此说来,这孔涞端的可疑。本府定将遣人前往勘查询问。你道有二人痴迷青萝,孔涞其一,另一人是何人?”曹沧衡道:“另一人乃是湖州名公子何固。”秦聪碧笑道:“我早已料到。” 苏公道:“本府见过其人,倜傥丰姿,十分孤傲,想是有些才学。青萝失踪前后,他有何异常举措?”秦聪碧道:“那日在‘太湖春’中,何固闻听青萝失踪,大惊失色,十分不快。大人不曾留意否?”曹沧衡道:“青萝失踪,那何固到得乐府,面容焦急,询问祥情。小人无以相告。他便怅然而去,似甚为伤感。今日一早,又来询问。”苏公道:“如此而言,这何固却非同孔涞一般贪图女色,实乃动真情也。”曹沧衡点头,道:“那何固自命不凡,寻常女子怎能入他之眼?他曾对小人言:此生非青萝不娶。”苏公问道:“除此二人外,可有他人?”曹沧衡道:“青萝才色过人,追求者甚众,独此二人为最。”苏公点头,道:“曹爷安心。本府遣人与你四处查找,又张贴寻人告示,通告四方。”说罢,令衙役雷千、贺万、倪忠、汤孝料理此事。曹沧衡拜谢告退。 苏公正欲退堂,忽又有人高声喊叫,只见四人急急进来,拜倒在地。苏公看得清楚,当中一人竟是前案被告吕琐,其后三人垂头丧气。苏公心中疑惑:此人怎的去而复返?苏公问他又有何事。吕琐悲道:“大人,小人方才出得公堂,回到店中方知,店中竟已失窃!”苏公一愣,道:“竟有这种事端!且细细说来。”吕琐道:“小人被公差唤来公堂对质,店铺中只余帐房、伙计三人。不料,后又来公差四人,只道是小人已犯事,前来捉赃。帐房、伙计闻听。甚是害怕,不敢多问。那四人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迷惑住帐房、伙计,三人竟不能自主,竟将店中值钱之物一一取出,被那四人尽数拿去。小人回得店中,三人依然迷糊不清。小人泼以冷水,三人方才清醒,然悔之晚矣。” 苏公奇道:“本府并未遣公差前往你店铺。秦大人与本府同在审案,亦未遣人。怎的有甚公差?”秦聪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四章 江南乐府 苏公退下堂来,令李龙、赵虎、吴江、郑海混入市井,细细侦探查寻。苏公换去官服,携苏仁出得府院。苏仁问道:“老爷此行,意欲何往?”苏公不答。苏仁又疑惑道:“老爷到得湖州,不及一日,便有盗贼前来。怎的如此快速?委实不解。”苏公沿街前行,乃一十字街口。苏公见一卖饼老翁,躬身施礼,道:“借问老者一话,可知悦来客栈否?”那老者见苏公气宇不凡,回礼道:“不知这位客官问的是哪家悦来客栈?” 苏公一愣,道:“莫非还有他家?”老者道:“城中有两家悦来客栈,一在城东,韩姓人所开,故道韩记悦来。又一在城西,乃一沈姓人所开,又称沈记悦来。不过,这沈记客栈已名存实亡。”苏公奇道:“莫非那店已然败落?”那老者点头道:“听客官口音,非湖州人氏。想必方来湖州,不知就里。那沈记客栈,名为客栈,实乃盗贼窝穴。半年前,那店家事发,逃遁在外,听说已被人所杀。”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一年前许,某来湖州贩些绢绸,曾住那悦来客栈,无端失却四锭银两,只道在外遗失,如此看来,那店家倒是可疑。” 苏公谢过老者,与苏仁往城西而去。途中又请教路人,曲折前行,直到小忍桥。苏公驻足桥头,那小忍桥乃青石砌成,两侧有雕栏,当中一块青石碑上刻有“小忍桥”三字,下又有一语: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小忍则大成,百行忍为上。而后有众多人名,乃捐资建桥者名姓。桥下有乌蓬小舟来往,两侧又有不少捣衣洗米妇人。沿河两旁,乃青石为街,街中店铺依次,来往之人甚众。苏公暗叹:江南水乡,果然另有一番情趣。 过得小忍桥,苏公四下张望,那苏仁眼尖,见着悦来客栈。二人上得前去,却见客栈门户紧闭,朱漆脱落,破烂不堪。匾额上“悦来客栈”四字,暗淡无光,布满灰尘蛛丝。大门赫然贴有官府封条。苏仁过去,细细察看,道:“久已无人居住。”苏公点头,径直入了客栈侧一酒店。酒店掌柜满面笑容,道:“这位爷可是沽酒?小人此可有上等好酒,乌程、状元红、龙清。”苏公、苏仁坐定,要了两壶酒、三碟下酒菜。那掌柜端来酒菜,闲着一旁。苏公叫来同坐,掌柜应声落座。苏公道:“某乃来湖州贩绢绸客商,往年皆住在壁邻客栈内。却不知为何现今关门闭户,且上了封条?”掌柜道:“原来是远方客商。”便将沈成一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苏公又问及沈成情形。那掌柜甚是口快,一一说将出来。 原来,那沈成乃湖州城中一泼皮,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四处行凶取闹,横蛮无理,左邻右舍,谁人敢惹他?娶了城南吴屠夫之女为妻,这婆娘亦是一泼辣角儿。夫妻二人开得这一客栈,糊些钱两度日。这沈成不知走了甚么运端,一日忽发达起来,便改了以前模样,装起斯文,竟与湖州一干富绅商贾往来。客栈交与浑家料理,沈成自开了一家赌坊,出进之人非一般赌徒博客,皆是湖州城中富贵,出手不凡。市井多有传言,博资之巨非常人可想,而亲见者甚少。沈成劫案事发,悦来客栈与那赌坊皆被官府查封。 苏公道:“可有与沈成交好者?”掌柜道:“莫过于黄毛大虫殷小六。这殷小六亦是一泼皮无赖,为人凶狠,又有些手段。与那沈成,乃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又与湖州权贵勾结,横行霸道,说抢便抢,想打便打。谁人斗得他过?旁人又怎敢说一个字?”苏仁气道:“怎的不去府衙状告他等?”掌柜道:“这位爷说得好听。自古官官相护,他等皆有幕后,又有钱使。往日有状告者,无不败诉,且倍受欺凌,往往家破人亡。你道谁人敢去告他?小人幸与沈成之父有多年交往,那沈成才未加纠缠。即便如此,小人每每送与几坛好酒与之。”苏公道:“在下闻听前任府衙张大人似是清正之人,怎的不往他处告?”掌柜叹道:“湖州之兴,张大人之功也。湖州之败,亦张大人之过也。”苏公一愣,一时竟不明白此话之意,追问掌柜。掌柜却叹息不答。 苏公又问及赌坊情形。掌柜全盘托出,其中不免道听途说、添枝加叶。问得赌坊去处,苏公谢过酒店掌柜,与苏仁过了小忍桥,曲折而行,穿街过巷,四下打听,直到那赌坊门前。苏公见那赌坊已官封,甚为萧条。环顾左右,不少女子正倚门调笑,原来是勾栏之地。苏公见前方有一摊,卖的胭脂花粉铜镜发簪等等。摊主正与几女子说物讨价。待那几女子买物离去,苏公过去。那摊主只道苏公要买物什,满面堆笑,道:“这位老爷,可要上等胭脂以赠红粉知己?” 苏公故作姿态,十分称意。那摊主笑道:“不知这位老爷相中的哪家姑娘?说与小人知晓,小人可为老爷主张。”苏公道:“某乃蜀中商客,欲买些胭脂回川与家眷。”摊主笑道:“甚好甚好。”苏公故奇道:“某去年来此,曾在此处博钱。今又想一试手运,却不想已被官封。不知何故?”滩主只道有生意可做,便将沈成一事细细说出。苏公故作不解,道:“某闻听这沈成素与湖州权贵往来,怎的不曾保住?”摊主道:“只因这事端牵涉太大,连当朝丞相亦知晓此事,湖州一干人等岂敢去保?”苏公疑惑,道:“你怎知当朝丞相知晓此事?”摊主笑道:“怎的不知?湖州城中人尽知。府衙张大人便是因此失却了乌纱。” 苏公故作醒悟,连连点头,又问道:“可识殷小六否?”那摊主脸色一变,左右探望,低声道:“这位爷怎的问起这条大虫来?”苏公道:“去年此时,他曾借贷某十两纹银。”摊主摇头叹道:“羊入虎口矣。他绝不肯还你银两。”苏公道:“有借据在手,怕他抵赖不成?”摊主道:“他便是这等赖皮,老爷即便告他亦无可奈何。”苏公面有怒气,道:“自古岂有借钱不还之理?”摊主道:“此等泼皮,借钱时满面堆笑、花言巧语,借到手中,哪还认得你样?若去讨要,他百个理由、千般事端,抵赖回避,如同割身上肉体一般。不如认作丢失也罢。”苏公道:“地方怎的不治理此等泼皮?”摊主笑道:“老爷有所不知,他等与地方甚为要好。湖州官吏富绅多来此消遣,或狎妓,或豪博。皆是他等出首做东。”苏公故作惊讶,道:“有哪些官吏富绅常来此消遣?”摊主道:“湖州城中官吏富绅无有不来者,如那华信、朱山月、许悫、孔涞、吕琐尤甚。满城官吏,惟有府衙张大人除外。”苏公略有所思。 摊主见左右无人,低声道:“钱生势,势生钱。有钱势者,便可横行于天下。谁人知晓那送往京城之明珠?谁人如此胆大妄为?便是此些有钱有势者。沈成不过其中一卒也。闻听新任知府苏大人破得奇案,寻得明珠。却不料到湖州方一日,明珠竟又被盗。且想来,谁人如此大胆?”苏公拈须点头,道:“这位爷言之有理。不过某闻有一唤作飞天侠者似与此有关。”摊主道:“此乃城中人胡乱传言,不足以信。飞天侠乃是好人,其劫富济贫,专以不仁不义之奸徒为目标,怎的会无端去新任府衙盗窃?”而后又啰嗦一番,苏公趁机问得殷小六所在。 苏公谢过摊主,又往前行。过得几家勾栏,正见一家乐院,苏仁看得明白,正是江南乐府。苏公忽想起施青萝失踪一事,欲入乐府看个究竟。乐府门官满面笑容,见着苏公二人,连声招呼,怎认得是新任知府大人?苏公亦不多言,进得乐府,却是偌大一个院落,满院青树,三方是楼阁雅间,有大红灯笼高悬,隐约有丝竹之声。早有人过来迎候,一妈妈将苏公二人迎入一室,只道二人为寻欢而来,问道:“这位爷可有相好?”苏公笑道:“某乃川蜀丝商,往来京杭苏湖,久闻湖州第一才女施青萝小姐艳名,意欲求见一面。”妈妈不觉一愣,笑道:“不瞒客爷,青萝小姐已有相约。乐院中有其余江南女子,才色过人。不如……” 苏公笑道:“如此推委,想必其中定有缘故。莫非青萝小姐并不在乐院之中?”妈妈面容尴尬,道:“不敢欺蒙客爷,这青萝小姐确不在乐院之中。”苏公低声道:“某已闻青萝小姐无端失踪,可是如此?”妈妈面有难色,久久不语。苏公道:“一个活人怎的会无端失踪?乐院之人如此众多,怎的无一人知晓?依某看来,其中必有名堂。”妈妈道:“端的蹊跷,那青萝一夜间便不见踪影。依妾身来看,定是那些好色狂妄之徒色胆包天,不知用了甚么伎俩劫走青萝。我家曹爷已报了官……”那妈妈本是个多言之人,说得兴起时,猛然想起甚么,便止口不语。 苏公笑道:“某曾闻有人出得黄金百两,意语为青萝赎身。不知贵院曹爷怎的不允?”妈妈一笑,道:“青萝之身何止百两。”苏公意欲再问,那妈妈早已不耐烦,便召唤七八名年轻女子过来。苏公起身而退。依廊而行,三曲四折,处处见着拥红抱翠之少爷公子、书生相公,个个肆意狂笑,浪声不绝。与那学堂学府相比,别有一番天地。苏公不免感叹。 苏仁打听得施青萝居处,乃在后院。穿过一道月牙门,过得竹林幽径,有一木亭,亭中有椅有桌。亭旁有一宅,正是施青萝小姐居处,苏公见得院门上有“浮萍斋”三字,那院门却是闭着。苏仁上前,作推门状,门却随手而开,原来是虚掩的。苏公四下张望,满脸诧异。如此繁华之处,却别有一处静土,这施青萝端的不同寻常。曹衡沧许是将其当作摇钱树,故与众不同。环顾左右,竟无一人,许是这静中隐藏某种恐惧,苏公忽然一震,施青萝在此居处失踪,岂非与此幽静无声有关? 苏公隐约有不祥之感,忽然扭身回顾,果见竹林之中有一人影,不觉全身一惊,厉声呵斥道:“竹林中何人?”苏仁扭身看去,却见竹林中人闪身出来,不是他人,正是湖州名公子何固!何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冷笑几声,扭身欲去。苏公追上前去,问道:“何公子怎的在此?”何固反问道:“苏大人怎的来此?”苏公道:“苏某为青萝小姐无端失踪一事而来。何公子在此现身,必有缘故。”何固冷笑道:“何某不过迷恋风尘而已。”苏公道:“莫非施小姐已经回来?”何固不语。苏公道:“施小姐无端失踪,有人推测是遭人掳劫,劫贼乃垂涎青萝美色者。何公子以为如何?”何固冷笑一声,道:“何某亦有同感。”苏公道:“依何公子之见,这劫贼究竟是何许人也?”何固低头思索,道:“何某无有实证,不敢妄言。待查寻出线索,定将告之大人。”苏公道:“苏某亦在查寻此事,不知何公子有何发现,可否道与苏某一听,或有益处。”何固漠然道:“恕何某无可奉告。”说罢,扭身而去。苏公眼望何固身影,待其离去,方才回过身来。苏仁疑惑道:“看这何固,十分可疑,施青萝已然失踪,他怎的出现在此,行径如此诡秘?”苏公思忖道:“若施青萝被他所劫,他何必再现身乐院?岂不是故意招人耳目?”苏仁思忖道:“人皆道他迷恋青萝,已入膏盲,故而施此下策,劫走青萝小姐。为防他人之嘴,转移他人视线,他故意装出伤悲之情,又口口声声为了查寻青萝下落。此即其狡猾之处。”苏公点头,道:“此言不无道理。”二人正说着,忽听得话语之声,却见月牙门口出得四五个人。当先之人厉声喝道:“何人擅入浮萍斋?”苏公看得仔细,当中一人正是江南乐院当家掌柜曹沧衡。 曹沧衡急急过来,正要呵斥,却见是苏公,不觉一愣,急忙喝退众人,施礼道:“曹某该死,不知大人前来,万望恕罪。”苏公笑道:“曹爷言重了。苏某恰巧路过宝院,想起青萝失踪之事,故进来探寻一番,未曾想惊动曹爷。”曹沧衡又急急陪言。苏公、曹沧衡到得“浮萍斋”前,注视那匾额,字迹隽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曹沧衡叹道:“此乃青萝所书。”苏公赞叹不已。说及才女,苏公见过许多,无有过小妹者。那苏小妹虽是女流之辈,却绝顶聪明,吟诗作赋,苏公每每有不敌之象。故而苏公从不敢轻视女子,今见“浮萍斋”三字,感叹其书法超凡脱俗、清新舒畅,果是一代才女。苏公顿生相见之意。 苏公环顾四下,令苏仁去察看屋舍前后。曹沧衡道:“在下早已叫人看过,并无可疑痕迹。此宅只有一门出入,其余皆是篱墙。”苏公道:“篱墙外是何去处?”曹沧衡道:“篱墙外乃是在下家眷。”苏公疑道:“内眷有哪些人等?”曹沧衡道:“尚有老母、贱内及小儿。”苏公道:“可与青萝来往?”曹沧衡道:“并无往来。”苏公道:“依曹爷之见,那青萝怎的出得乐院?”曹沧衡愁道:“此正是在下疑惑不解之处。在下细细问过,并无一人瞧见青萝外出。”苏公道:“那青萝可有相伴女婢?”曹沧衡点头道:“有二人,一名春花,一名秋月。”苏公思忖道:“曹爷且唤他二人来。”曹沧衡遂令一仆人去唤,又道:“青萝出事,在下便叫他二人另住他处了。” 不多时,二婢到来。苏公看得清楚,二人约莫十六七岁,面目清秀,眉目中却有忧愁恐惧之情。二人垂手低头,屏气不语。苏公和气道:“你二人不必害怕,且细细回想。青萝失踪之夜,可有何异常?”二婢哽咽道:“回老爷话,当夜青萝姐姐并无异常。”苏公道:“当夜可曾有人来过这浮萍斋?”春花道:“燕草姐姐、秦桑姐姐曾与青萝姐姐说话儿,小婢两个也在旁听着,说的是新任知府大人到来,朱老爷请青萝姐姐前往相陪。闻听那大人乃是当今大学士,青萝姐姐甚为敬仰,很是高兴。后来,约是戌牌时分,燕、秦二位姐姐便要回去,青萝姐姐让小婢两个去送。送将回来,青萝姐姐言要歇息,小婢两个便回房了。”苏公问道:“你二人未曾服侍青萝?”春花一惊,慌道:“青萝姐姐不曾让小婢两个服侍,自去歇息了。”苏公道:“你二人睡在何处?”春花不言,秋月道:“便在青萝姐姐下房。”苏公道:“当夜,你二人可曾听到甚么声响?”二人皆摇头,道:“不曾听到。” 苏公心中疑惑,问道:“青萝无端失踪,依你二人想来,是怎的一回事?”春花看秋月,秋月看春花,皆摇头不语。苏公道:“你二人与青萝十分亲近,可知乐院中有人嫉恨青萝者?”春花、秋月道:“青萝姐姐才艺出众,众多名流公子仰慕,乐院之中难免有暗中嫉恨之人。”曹沧衡疑道:“大人莫非怀疑院中之人……”苏公道:“不无可能。乐院之中,本乃是非之地,嫉妒生恨者不在少数。你可细细打探此事。”曹沧衡应诺。 苏公又问二婢,道:“那何固何公子你二人可知晓?”春花、秋月点头。苏公道;“他待青萝如何?”春花道:“那何公子钟情青萝姐姐,只是何公子性情孤僻,自恃才学。青萝姐姐每每不喜。”苏公道:“往来才子相公,可有青萝如意者?”春花、秋月摇头。苏公道:“你二人摇头是何意?无有,亦或是表示不知晓?”春花、秋月忙道:“无有。大人不信,可问曹老爷。”苏公手拈胡须,道:“可引苏某入青萝闺房一看?”曹沧衡急忙引路。 浮萍斋内,布置别致,虽是深秋,那院中却满眼绿色。曹沧衡令春花开得房门,引苏公进入。外间内有两张茶几儿,又有四张楠木椅,当中有一紫檀木案桌儿,其上有一瑶琴。秋月挑起内室帘儿,苏公忽闻得一息清香,分外清新。苏公知晓那香气必是从青萝闺房而出,钻帘入室,却见室内别具一致,临窗乃是一床,左右雕栏,架一顶雪白蚊帐,金钩分两方,床上铺桃红罽毯,又设青缎竹叶枕头,粉红色大被褥。床下一脚踏,上有绣鞋五双。旁有一几,上有铜镜香盒。窗前悬有青绿花鸟,左右周转,苏公细看,方知乃是布做成。窗下又有一几,有官窑花瓶、茗碗,并几册书卷。左右两溜四张朱漆椅儿,搭着椅搭,下有小方脚踏儿。一旁横有案桌,上磊有书籍,并着砚台纸笔,又有一鼎,焚着香木。壁上并列悬有众多书、画、诗、词卷轴,皆乃名流才子相赠,且多题赞颂阿谀之词。其中亦有青萝自书之辞赋,幽然惆怅,情不可言。 苏公感叹:真风尘才女也。依次看去,书画有佳有平,诗词或雅或俗,不一而论。曹沧衡立于苏公身后,道:“青萝无端失踪,在下细细查过此处,毫无凌乱之象,青萝的首饰珠宝且在。先前府衙雷、贺二位差爷也来查寻过,并无异常迹象。此即在下疑惑之处,青萝若是被强行掳去,即便不能高声叫喊,亦会奋力挣扎,致使房内物什倒地破损。”苏公道:“房内既无可疑痕迹,想那时青萝定已熟睡,强人又用了甚么手段,如迷香之类邪门恶道。故而青萝毫无知觉。”曹沧衡顿时无言。 苏公细细查看房内,默默无语,似有所思。曹沧衡心中疑惑,不觉问道:“大人,可有甚么疑点?”苏公不答,回身又去看那壁上字画。曹沧衡亦随之观看,只是于字画不通,不明其里,只道苏公发现名家墨迹。苏公忽指其中一卷,道:“此卷先前可有?”曹沧衡摇头道不知,急看春花、秋月。二婢慌忙看去,皱眉回想,久久不语。苏公上前一步,道:“你二人细细想来,此卷轴何时悬上?”二婢细看多时,不曾忆起。春花支吱唔吾道:“回大人,小婢未曾留意过,只道早已悬挂满墙,怎知晓其中这些。” 苏公细看那字卷,忽道:“此卷墨迹犹新,印鉴尚艳。若苏某不曾看错,此卷书写不过三四日前。”曹沧衡疑惑,道:“不知大人此言何意?”苏公道:“看此卷笔迹章法,应是青萝小姐所书。”曹沧衡问那二婢道:“你二人近日可曾见着小姐书写?”二婢摇头。曹沧衡道:“他二人与青萝日夜相伴,并不曾见着青萝书写。”苏公淡然一笑,道:“他二人既与青萝日夜为伴,青萝怎的无端失踪?”曹沧衡无言以对,思索片刻,又道:“依大人所言,即便此卷是青萝于无人之际所书,又有何干系?” 苏公思忖道:“曹爷且想:满壁卷轴,皆已日久,新卷悬挂,一般来言,应在尾末之处,怎的无端悬于其中?”曹沧衡道:“不定是青萝一时之兴,随手而悬。”苏公摇头,道:“悬挂此卷绝非一时之兴,其中必有玄机。”曹沧衡一愣,不解其意。苏公又道:“既悬此卷,那先前此处所悬之卷轴何在?其目的便是用此卷换取那卷。”曹沧衡满眼疑惑,问道:“大人所说,在下益发不明白了。青萝用此卷换那卷,有何意图?又与他失踪何干?”苏公道:“曹爷此言错矣。青萝在闺房无端失踪,而闺房壁上无端悬挂此卷轴,失却了先前一卷?此二者有何蹊跷?苏某思量,那换下之卷轴便是查找青萝之线索。”曹沧衡一愣,问道:“大人之意是……”苏公道:“曹爷及二位姑娘可细细回想一番,先前卷轴是何面目?” 曹沧衡从未加留意此些,哪里想得出来?那二婢亦是粗俗丫鬟,自然也不知前后。此即常见不疑、熟视无睹也。苏公见三人皆茫然,又道:“亦或与卷轴本身无关。如此用心换了卷轴,想是害怕被人发现甚么。细细想来,那卷轴有何可怕?必是卷轴上面有字迹或画象。”曹沧衡忽悟道:“定是青萝趁其不意之时,在卷轴上写下那贼之名,意图留下线索。不料,青萝此着被那贼发现,那贼便取去那卷轴,壁上无端少却一卷,甚为可疑。那贼担心被人察觉出来,便随意将青萝所书新卷换上。”苏公点头,道:“正是如此。”曹沧衡转念一想,反问道:“如此说来,那青萝却是知晓那贼的,怎的不高声叫喊,或是奋力挣扎?怎的肯甘心任其掳去?如此不合情理。”苏公思忖道:“当时情形,未有人见着,岂可以常理推测之?青萝或遭胁迫,性命交关之时,怎敢叫喊挣扎?曹爷,可召集院中人询问,可有忆得先前之卷者?”曹沧衡答应。 苏公忽见春花欲言又止,问道:“春花,可有话说?只管说来。”春花忙道;“回大人,小婢想那何固何公子文采风流,曾多与青萝姐姐谈说诗词书画,相必他忆得此卷。”苏公含笑点头,令曹沧衡唤人去请何固前来。曹沧衡退身出去,那厢苏仁迎面进来。苏公正望着青萝字卷出神,苏仁不便上前,站立一旁。苏公抚须片刻,略有所思,转过身来,却不看苏仁,只是环视闺房。近得案桌前,苏公取过一卷书,翻开一看,却是柳三变之《乐章集》,又取过一卷,乃是《李义山诗集》。书籍一侧,整齐磊着一摞卷轴。苏公将卷轴一一展开看过,又近得床前,俯下身来,细看那床踏。床踏之上一行绣鞋,一共十只,苏公取过一只,观望于手掌中,而后又一一看过。春花望着苏公行径,甚为好奇,忍不住道:“青萝姐姐有六双花鞋,另一双定是穿著。”苏公道:“你可记得那双鞋甚么色儿?”春花看那五双鞋,思索道:“乃是青色。那鞋是青萝姐姐养母赵老夫人亲手缝做,十分精致。青萝姐姐甚为珍爱。”秋月亦如是说。苏公道:“青萝失踪之后,此房可曾整理?”春花、秋月皆摇头,道:“只是稍作清点,并不曾少了甚么。” 苏公皱眉思索,抬起头来,见着苏仁,方才醒悟,问道:“你可有发现?”苏仁一笑,展开手心,却是一玉坠,道:“此玉坠乃在房后一篱墙处发现。那处篱墙略有空隙,似有人出入过。”苏公拈起那玉坠,只见:那玉坠呈桃状,有一黄色丝绦系着,晶莹碧透。握在掌心,隐约有丝丝寒气。细一看,那玉坠正中却雕刻两个小篆字儿,苏公看得真切,乃是“长曲”二字。此二字是何意思?苏公不解。苏仁见苏公神情专注,好奇心大起,亦凑过头来,经苏公指点,方才看见二字,不免惊讶,道:“如此小的字儿,苏仁竟大意错过。幸亏老爷一眼瞧见了。”苏公道:“如此一块美玉,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书生公子所有。此二字是何意思?尚不得而知。或是人名,或是他意。此玉或是案中人所遗,或与此案毫无干系。切不可妄自推断。”苏仁唯唯。 苏公闻听得浮萍斋后有迹象,遂令苏仁引路,退身出得浮萍斋,正见曹沧衡引一人而来,来者非是他人,正是何固。苏公将玉坠纳入袖中,站立相候。曹沧衡远远道:“苏大人,方才出去正巧遇着何固何公子。何公子闻听,初始不愿前来。小的苦苦相缠,只道此事关系青萝失踪真相,他方才答应。”何固到得跟前,微微拱手,十分不快。苏公回礼,道:“此事有劳何公子。”何固亦不多言,径直往斋内而去。苏公、曹沧衡、苏仁等人紧随其后。进得闺房,何固四下张望,曹沧衡急忙指点,何固望着青萝字卷,颇为疑惑,细细瞧看后并不言语,又转向其它。曹沧衡急道:“何公子可想出此处先前曾悬挂何卷轴?”一言似提醒何固,猛然一震,急急环顾左右,眉头一锁,脸色顿变,吃惊不小。 苏公早将何固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疑惑,暗暗观望,并不多言。曹沧衡似有察觉,急问道:“莫非何公子已然想起?快快说来。”何固茫然若失,冷冷道:“何某不曾想起甚么。如此众多卷轴,哪里记得?”曹沧衡急道:“且细细回想,或可记忆。”何固冷笑一声,摇头不语,转身便走。 何固正欲出房,苏公忽道:“何公子且留步。苏某有一事不明,望何公子赐教。”何固住足,却不回身。苏公道:“苏某久闻何公子风流倜傥,乃湖州名才子也。公子与青萝来往甚久,可谓红尘知己也。”何固冷笑一声,道:“苏学士有甚言语尽管说来,何必饶舌。”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心中有一事不明,何公子文采出众,怎的青萝小姐房中无有何公子之书画?莫非何公子惜墨如金否?”何固冷笑一声,道:“此乃何某私事,恕何某无可奉告。”正欲抬步,苏公又道:“如若苏某不曾言错,那青萝字卷所替代者便是何公子墨宝!何公子暗中取回卷轴,不知是何用意?”何固一愣,转过身来,望着苏公,面有怒气,道:“学士大人此言是何意思?” 苏公笑道:“何公子乃聪明绝顶之人,其中情形何须苏某多言。”何固冷笑道:“莫非你等怀疑青萝系何某所劫?”苏公道: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五章 无头尸案 苏公别过曹沧衡,与苏仁出得江南乐院。回到府衙,众公差皆来禀报:吴江、郑海探查明珠一案,无有发现;雷千、贺万搜寻青萝行踪,一无所获;倪忠、汤孝打听孔涞动向,却未见着其面,私下打探得,那孔涞整日饮酒作乐,并无异常之举;李龙、赵虎尚未归回。苏公令雷、贺、倪、汤四人分头侦探孔涞、何固动向;又令吴、郑去打听那殷小六其人。众公差领令而去。苏公心中不快,明珠、青萝二案其后似有蹊跷,却无有头绪,不着边际。 回到后院,苏公来见夫人,王氏见苏公心事重重,亲手沏得香茶。苏公询问夫人身体,王氏只道好了许多,苏公令丫鬟好生伺候。王氏道:“老爷外出之时,那厢张大人曾来过,欲与老爷言语。”苏公会意,出了西厢房,过得庭院,到得东厢。一家仆见着苏公,急忙施礼。苏公道:“敢问张大人可在?”那家仆道:“我家老爷正在书房,小的为大人引路。”转过一廊,到得书房前,家仆推门进去禀报。只听得房内脚步急促,张睢已出得门来,苏公拱手道:“张大人。”张睢回礼道:“苏大人。”而后引苏公进得书房。家仆自去沏茶。 苏公环顾书房,只余得案桌、书架及两张椅儿,书籍卷轴想必早已装点入箱。案桌之上铺有一纸,旁有墨砚,纸张一半墨迹淋漓,另一半尚为空白,笔架上一紫羊毫,饱浸墨汁,想是被苏公突然造访打断所致。苏公望见案桌未完字卷,不觉一惊,那卷上所书乃是青莲居士之《将进酒》,正书到“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一句。苏公所惊讶者,乃是字卷之书法结构,通篇草体,用笔圆劲,使转如环,上下一气,竟是上乘之作。可惜字卷尚未完毕,且其中隐含惆怅忧郁。 苏公抚案惊叹,道:“万不曾料到张大人竟得草书真谛也。苏某只道当世惟有黄鲁直可承张长史、怀素之长,不料此间竟有高手。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鲁直可谓井底娃、蓬间雀也。”张睢叹道:“苏大人见笑了。学士大人之书法,已然登峰造极,天下谁人不知。张某不过信手而书,不堪入目。苏大人过誉了。”说罢,拾笔将字卷玷污。苏公大惊,道:“张大人何必如此?”张睢道:“班门弄斧、兰亭泼墨,皆是无有自知之明。” 苏公嗟叹不已。张睢弃笔道:“不瞒苏大人话,张某苦思多日,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心怀报国大志,为朝廷社稷、为黎民百姓呕心沥血,未得寸功,反遭贬谪,落得个如此下场。”苏公道:“张大人怎的如此思想?君子心地坦荡,怎可因一时之不得志而抑郁不安?你道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否?”张睢叹道:“苏大人果然达观。只是张某已心灰意冷,余生聊以诗酒相伴。今日曾去得厢房,意欲询问苏大人,明珠一案进展如何。” 苏公知张睢不意久留,道:“明珠一案尚在侦查。不劳张大人挂念,只管上任去吧。”张睢摇头,道:“瓜田李下。如那明珠寻到便无话说;若那明珠未曾追回,人道是我张某盗去。张某一生清白,怎能如此大意留下话柄,败坏名节。”苏公感叹不已:我大宋官吏若皆如张睢,则何忧耳!自古多少官吏,依仗权势,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却往往作出一幅正人君子相,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 丫鬟端上香茗,苏公、张睢坐定。张睢道:“张某另有一事相告。”苏公道:“张大人请说。”张睢道:“非是他事,乃是明珠一案。张某为官三年,治理湖州,虽未有建树,却也保得一方平安。实不相瞒,湖州内外,有不少张某之乡间,故湖州府大小事情,张某能及时得知讯息,也知晓些真相。”苏公赞叹,道;“张大人真民之父母也。为官者,高高在上,不体恤民情疾苦,怎可治理州府,对得起朝廷给予之俸禄?张大人之法,苏某可效仿也。”张睢道:“孙子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我等为官者,身居要职,左右不无小人佞辈,若偏听偏信,定会被虚言假话所蒙蔽,以至做出错事来。” 苏公称赞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张睢又道:“杭州府明珠被劫一案,张某竭力侦查,其中便动用湖州乡间,故可速破其案。只是不曾料到风云突变,又起波折。张某心中疑惑,思索案件前后,愈是不解,再三思量,忽有奇想,莫非那沈成并非元首,其后另有他人!张某以为,那元首并非一般之人,必是知晓内情者。故此张某不敢声张,只是暗中与乡间密谋,令其秘密打听,查寻真凶线索。”苏公似有所思,却不言语。 张睢又道:“只是此事甚为蹊跷,自那沈成死后,便不再有甚消息。学士方到湖州,不及一日,那本已寻回之明珠又无端失踪,确是匪夷所思。张某思量,此事或与沈成劫案相关,必是那元首闻得风儿,又起贼心,故趁大人新到未稳之际,盗去明珠。张某虽已谪迁他职,却也不可坐视不顾,故又与乡间谋面,令其暗中侦查。方才,张某便得到讯息,城中一泼皮唤作殷小六者,极为可疑。”苏公一惊,道:“殷小六?果然是他。”张睢愣道:“苏大人知晓此人?”苏公道:“方才查寻沈成其人,闻得此人。”张睢道:“那殷小六与沈成,狐朋狗友也。侦查沈成一案,张某便知晓此人,只是与案件无有瓜葛,便未加理睬。此番行径,必是受人指使。”苏公颇有同感,道:“苏某已遣吴江、郑海前往侦查殷小六行径。”张睢叹道:“苏大人之行动,真可谓神速。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张某还查得,那殷小六平日与朱山月、吕琐来往甚密,此案或与他等人有关。”苏公点头,道:“多谢张大人指点。” 苏公心中思量,那朱山月为人表面愚憨,其实颇有城府,精于阿谀奉承,左右逢圆,分明是一大奸商,令人厌恶。虽是如此,但他乃是湖州绸缎富贾,家中钱财,自不必说,怎的会为了一颗明珠误了大业?其中情理不通。那吕琐乃是一市侩嘴脸,又好收集古董,倒是有几分可疑。那“飞天侠”盗窃之消息,虽难辩真假。但严微状告吕琐无端污蔑诽谤,也有一定之理。细细思量其后情形,或是吕琐盗珠,暗中放风,嫁祸严微,转移视线,亦未不可能。 苏公思索时,张睢家仆进来,只道苏公家人来寻。苏公起身,望门外一瞧,乃是苏仁。苏公问道:“有甚事情?但说无妨。”苏仁回道:“方才赵虎赵爷回来,欲见老爷。他道龙溪口发现一具无头尸首,请求大人前去勘验。”苏、张二人闻听一愣。苏公立即起身告辞,张睢随后出来。 苏公到得前府,见着赵虎,询问情形。赵虎一一禀告。原来,赵虎查寻盗贼线索四下游荡,穿街过巷,多闻众人传言,有说飞天侠者,有言他人者。沿龙溪河而行,赵虎上得临河一家酒楼,依窗而坐,要了两壶酒、三碟下酒菜。正饮间,忽闻得河边有人吵闹,赵虎隔窗望去,只见得众多人皆往河下奔去,有人高声言语甚么。赵虎探头出窗,意图看个究竟,却被一片树林阻挡,众人皆进得树林。赵虎唤来伙计,询问缘故。伙计道:“闻人说,那河边有人死了。不知真假。”赵虎道:“先去看个究竟,随后再来,暂且将酒菜搁着。”说罢,付了酒钱下楼。赵虎急急下得河堤,进入树林,却见林中早聚有一堆人。众人窃窃私语,皆是好奇诧异之情。 赵虎询问一人,那人道:“吓死人呵。一具无头尸首。”赵虎一惊,拨开众人,过得前去,大声喝道:“我乃官府捕头。闲杂人等且退立一旁。”众人闻听,闪在两旁。只见得那河岸上伏身躺着一人,果然没有头颅。赵虎过去,看了一下尸首,大声喝道:“谁人先发现此尸首?”一中年男子战战兢兢过来,道:“官爷,是小人发现的。”赵虎打量那人,道:“你唤做甚么名姓?”那人颤声道:“小人罗仲,以捕鱼为生。”赵虎道:“罗仲,你且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说来。”罗仲点头,道:“小人早先沿溪放下暗钩,待些时辰再来取鱼。方才小人来此处取鱼,却不曾想到竟浮着一具尸首。小人害怕,急上岸叫些人来,将尸首拖上来。小人已叫人报官了。”赵虎道:“你可指与我看,尸首浮在甚地方?”罗仲引赵虎近得岸边,却是一小水湾,左右一块大石。罗仲指道:“小人鱼钩便下在此处。”赵虎看那水势,甚为湍急。 地方保甲急急而来,问清原由,遂令众人散开些,忽见着赵虎,上前见礼。赵虎认得那保甲,唤作花诚。二人见过,赵虎交代保甲花诚,保持案发现状,不可使闲人入内,而后急急回府,禀告苏公。 苏公、赵虎领一干衙役急急赶往龙溪河之案发地,未进河林,却见众人远远站立,早有一干衙役守在林中。赵虎过去,有衙役认得,道:“是赵爷来了。”赵虎道:“原来是你等,想必秦大人也来了。”早有衙役禀告秦聪碧。秦聪碧急急过来,见过苏公。苏公道:“可有甚么发现?”秦聪碧道:“卑职亦是方才赶到,不曾细查。”引苏公到得尸首前,仵作正验尸。秦聪碧又唤那罗仲过来,令其将发现尸首前后一一禀告。苏公听罢,挥手令罗仲退下,细看河岸,痕迹杂乱不堪,又看那水势,默而无语。 仵作验尸毕,道:“依尸首僵硬情形断定,死者被害约莫已八个时辰。尸身上并无致命伤痕,只些许青紫,似踢打痕迹,虽有伤及筋骨之可能,却并无性命大碍。除此,亦无溺水之迹象。是否中毒,尚待验其内脏。”苏公道:“身上可有甚么物什?”仵作道:“有纹银二十两,此外无有其它。”秦聪碧道:“如此看来,凶手并非为了钱财。”苏公蹲下身去,细看尸首手掌,而后道:“观其掌指,无手茧粗皮,不似辛苦劳作之人。”仵作道:“大人所说极是,尸首身着锦袍、肤色细嫩、身怀银两,乃家中富裕殷实之徒。”苏公然之。又去看尸首下肢。仵作于一旁道:“死者足有六趾。”苏公一愣,脱其鞋袜看去,果然如此。 秦聪碧站立一旁,待苏公验尸完毕,问道:“苏大人,如此该如何行事?”苏公道:“且将尸首运往肢解。可将此事招贴四处,尸首情形一一道明,如死者性别、身高、大致年纪、体态、服饰、足有六趾等等。城内外凡有无端失踪者皆可来报;亦可召集百姓对尸首及服饰辨认。县府多余衙役可四下打听询问。另遣一干衙役沿河上下游巡查、打听,可有人见着异常事端,或有无失踪者。其中尤应注视外地客商。”秦聪碧点头答应,吩咐下去。 苏公对赵虎言道:“你可引几个衙役,四下查寻死者首级。凶手砍断其头颅,其意图便是企图掩盖其与死者瓜葛,或令我等无从下手。如若查明死者身源,此案可破矣。” 且说赵虎引四五个衙役沿龙溪两岸寻查,上下几里,不曾见得可疑之物,亦无有人失踪音讯。众衙役皆身疲力乏、心灰意冷,独赵虎不甘罢手,弃了众人,一人沿河堤而上。赵虎沿舍询问,多人报得邻里打斗、兄弟相逼、市侩夺利等等事端,皆与此事无关。赵虎正烦间,有一老者报说昨夜间如厕,曾见得四五人,行色匆匆,且抬着甚么物什,端的可疑。赵虎急忙细问,那老者又道,其中情形不得而知。赵虎纳闷,既有此等事情,可为何无失踪之人?赵虎询问方位,老者指点清楚,乃是自一深巷而来,往龙溪边而去。赵虎谢过老者,意沿深巷打听,却不料此巷甚为僻静,不曾有几户人家居住,好歹见着几人,皆摇头摆手,表示不知。出得僻巷,分左右两向,赵虎立在叉口处,犹豫不决,忽然眼前一亮,见着前方不远有一高楼亭阁,正是烟花之地翡翠阁! 那翡翠阁旁便是丽花院,与丽花院不远便是自家相好巧儿姐家中。赵虎思索之间,猛然一喜,昨夜在巧儿家歇宿时,半夜听得有打斗之声,自己曾起床出门看得,只是不曾见着甚么,故而未放在心上。现今想来,莫非此事竟与无头尸案有关!赵虎思定,急急赶往巧儿家,到得门口,轻推门扉,进得院内。赵虎正要叫喊,却听得房内有人言语,细一听,正是巧儿叱责其弟二郎。原来二郎又输了钱,无有赌本,只得向其姐姐来讨。巧儿怎肯将钱付入那无底黑洞中,怒声叱骂。那二郎早已厚了脸皮,死死相缠,苦苦哀求。 赵虎咳嗽一声,房内巧儿忙笑道:“不知是哪位爷来了。”音未落,人已出得门来,见是赵虎,满面堆笑,道:“你怎的又来了?衙门莫非空闲无事。”赵虎嘻嘻一笑,并不回答。那二郎自门后见着赵虎,只道来了救星,急急出门,道:“原来是赵爷,救小弟一命吧。”那巧儿怒道:“休得纠缠赵爷,快快滚出去,小心我细了你的皮。”说罢,伸手去揪二郎。二郎向旁一闪,只叫“赵爷救我”。赵虎拦过巧儿,笑道:“你姐弟先且不必如此。二郎,先与我进房去,有事问你。”二郎道:“甚事?”赵虎不语,进得房内。二郎着急,随后追问。 赵虎道:“今日在龙溪河旁,发现一具无头尸首,我正奉命查寻案情。你可知晓昨夜此处有何事端发生?”二郎思索片刻,连连摇头。赵虎道:“我昨夜曾闻得巷道中有人叫喊,出门看去,却不见人影。你姐道是丽花院的客人争风吃醋,私下打闹。你可听得甚么言语?”二郎惊道:“为了个雌儿,竟砍去了头颅,真个可怜。”巧儿道:“赵爷问你话,你可细细想来。”二郎道:“我又不曾去那温柔乡中,怎晓得那些事情。……哦,我听得一桩事。”赵虎道:“是甚事?”二郎道:“今早我听得黄狗说及。” 赵虎一愣,二郎忙道:“那黄狗乃一绰号,非是狗,而是一市井闲汉,好博钱,又好勾栏娼妓。他道昨夜在翡翠阁找乐子,见着六哥被人捉走。”巧儿道:“这有甚奇怪?”二郎道:“那六哥可非一般角儿,十分横蛮,又好些拳脚,常与一班有钱有势爷来往。湖州城中,可是数一数二的汉子,但凡谁有气有怨者,使些银两,他便与你料理,无有不胜。”赵虎疑惑道:“那六哥可是唤作殷小六者?”二郎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赵虎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一市井泼皮。”二郎道:“黄狗道,那一干人,大概有四五人,甚是了得,六哥奋力相争,却如狗叼耗子般将其捉出了翡翠阁。众多人见着,都暗暗奇怪,不想这六哥也有敌手。” 赵虎听得仔细,心中疑惑,莫非昨夜听得的便是此干人等?那无头尸首莫非竟是殷小六不成?赵虎忙问道:“那殷小六双脚可是长有六趾?”二郎点头,道:“正是,因其脚有六趾,故而唤作小六。小弟曾见过那脚趾,甚为奇特,与众不同。心中暗道怪哉,人脚皆是五趾,他怎的有六趾?”赵虎大喜,那曾听得进其它,立即起身出门。二郎惊道:“莫非六哥与那凶案有干系?”赵虎道:“何止有干系?他已被人杀了。”二郎惊讶不已。 赵虎别了巧儿,本想赶回府衙,将情形告之苏公,转念一想,何不先去翡翠阁询问一番,打听那捉拿殷小六的四五人究是甚么角儿。问清他等模样,于缉拿凶犯岂不是功劳一桩。到得翡翠阁,五六个妖艳女子上来,只当赵虎是来行乐子。赵虎急急脱身,找到管事,说明来意。那管事闻听是衙门捕头,便将情形一一告之。其时,那殷小六正在碧玉房内饮酒,不料进得四条汉子,魁梧彪捍,竟自闯入碧玉房中,殷小六正高兴间,一人将桌子掀翻,又一人上前楸住其衣襟。殷小六见势不妙,奋力出击,反被那几人打得眼冒金星,方才低头老实,只是一味询问究竟,那干人并不多言,径直将其拖出翡翠阁。引得阁内男女争相观望,只是无人出来言语。 赵虎询问那四人情形,管事只是摇头道,不曾见过,想必来头不小。出了翡翠阁,赵虎急急赶回府衙。此刻,苏公正在议事厅中,与秦聪碧、李龙等人商议案情。赵虎径直入得厅来,将殷小六及翡翠阁等事一一禀明。 苏公惊讶,道:“苏某正思量寻那殷小六,怎的竟死了?莫非此事竟与明珠一案有关?”秦聪事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明珠一案,十分蹊跷。苏某思索,兴许与半年前沈成一伙劫宝有关。那殷小六与沈成十分要好,或是知情人。苏某正欲寻他,他却怎的无端失去了头颅?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李龙道:“属下以为,那盗宝之人非同小可,定是已知晓大人寻那殷小六,故而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苏公点头,道:“既已查明死者身源,可速遣人去唤其家人亲戚或邻里前来辨认尸首。”李龙自告前往。 苏公、秦聪碧等出了议事厅,到得义庄。仵作将验尸情形细细禀告,死者内脏完好,并无毒药及其它伤害痕迹,其致命之处想必在头颅部位。约近一个时辰,李龙回来,引四五名男子,皆是殷小六之左邻右舍。李龙道:“属下打听这殷小六还有一浑家,好生寻找,众人皆不知去向。十分蹊跷,只寻来左右高邻。”苏公点头,令仵作引邻人辨认。四五人满面惊恐,却又疑惑,细细辨认过后,其中一人道:“观其体态及脚上六趾,当是殷小六。”众人亦点头。 苏公满意,出得安尸亭,又询问殷小六平日之情形。众邻道,那殷小六虽是晚辈,可为人狡诈,十分厉害,平日谁人敢惹他。极少与之来往,其情形亦不尽知。苏公道:“他平日与甚么人往来?”一邻人道:“常与一干无赖泼皮厮混。”另一邻人道:“曾见他与吕记吕掌柜来往。”苏公道:“其浑家品行如何?”邻人吱唔道:“人家私事,不便多舌。”苏公谢过众邻人。 回得府衙,苏公令李龙、赵虎打听殷小六近几日行踪,二人领命而去。秦聪碧疑惑不解,道:“大人何以认为殷小六与被盗明珠有关?”苏公道:“沈成抢劫明珠一案,沈成携明珠潜逃,此案不了了之,其中必有隐情。苏某闻得这殷小六与沈成甚为要好,那一案中却无有殷小六其人,甚为可疑。苏某暗中查访,那殷小六非局外人也。他遭分身之祸,便是佐证。那主使之人害怕事端暴露,故下此毒手。”秦聪碧点头称是。 言谈多时,秦聪碧起身告辞。苏公在庭中信步,思索前后。到得湖州,未有几日,蹊跷事端却接二连三,其中脉络不清,甚是头痛。思索间,苏公不由从袖中摸出那有“长曲”二字之玉来,仔细端详。直到苏仁前来叫唤用饭。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六章 人为财死 晚膳后,苏公与夫人王氏正言语,苏仁进来,只道雷千等人回来了。苏公便赶到前院,雷千、贺万、倪忠、汤孝四人正等候。原来四人为施青萝失踪一事四下寻查,无有其下落、音讯。苏公又问及何固、孔涞。雷千、贺万道:“依属下看来,那二人端的可疑,那施青萝之失踪定与此二人其一有关。” 苏公不语。雷千道:“属下与贺万打听何固行踪,事发之夜,何固与一班文人骚客谈论诗词,始终未有离席。无有时机下手。”苏公摇头道:“无有时机,不足以证明其无嫌疑。此种事情,他一介书生不会亲往。”倪忠道:“大人所说有理,他定是暗中雇人劫色,自身却与一班人作乐,避人言语。”雷千道:“那何固自命不凡,傲慢不逊,不与寻常人为伍,品行却较为端正,那施青萝既不愿与之厮守,他绝不致干那强行逼迫之事。” 苏公道:“人之正恶,皆在于理智。无有理智,则正可变恶。”雷千道:“属下闻听,今日那何固曾到得孔涞府中,与其理论。二人言语不和,最后大吵起来,那何固恨恨离去。”苏公道:“可知他二人争吵甚么?”雷千道:“非是他事,乃为施青萝一事。那何固认为孔涞暗中阴谋劫走施青萝,那孔涞怎肯承认,反骂何固。” 苏公道:“曹沧衡道,往常那孔涞每日必到艺院,惟有施青萝失踪之夜不曾去,且忽然之间对青萝冷淡下来。此是反常之举。何固定是疑心孔涞劫走青萝。那孔涞又怎会承认。”倪忠、汤孝道:“属下从孔家仆人口中打听到,这两日那孔涞甚是高兴,即便家中仆人亦不知何事。属下以为,或与施青萝有关。属下已在孔家前后布置了人,若有风吹草动,便来报讯。” 苏公点头,思忖道:“如那施青萝果被孔涞劫去,必是被藏于一隐秘之处。那孔涞迷恋青萝美色,绝不会不去见他。你等严密监视,他若暗出应跟随其后。想那孔涞是湖州船坞主,水上隔绝,似是安稳之处。”倪忠道:“大人之意是,那施青萝许是藏在孔涞某船上?” 苏公似有所思,道:“雷千、贺万,你等明日可细细查访孔涞各处家业产置码头。”雷、贺、倪、汤四人告退。苏公自回得后院歇息。 越明日,苏公用过早膳,倪忠、汤孝来报,只道昨夜间,那孔涞携一心腹悄然出得后门,正巧倪忠与一差人守侯在此,便尾随而去。那孔涞二人行迹诡秘,摸索着到得城南荒坡城隍庙。城隍庙后一片树林,十分阴森,孔涞二人便躲在那庙后,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倪忠远远观望其动静,那孔涞却未有举动。倪忠心中疑惑不解,约莫有一个多时辰,那孔涞二人竟转身出来,倪忠令同行差人跟随其后,待孔涞二人走后,便摸索到城隍庙后细细查看,那城隍庙后有两棵大树,并无其它甚么。倪忠搜索多遍,未有发现,只得怏怏而回。与差人会面,差人道那孔涞径直回了家,并无其它举动。倪忠诧异不已,寻得汤孝,将此蹊跷事情细细相告。汤孝听得如坠云雾,不知所以。二人商议,一早便来回报。 苏公听罢,眉头紧锁。那孔涞怎会无端潜出,在那荒凉之处守侯一个时辰?此行定有目的。究竟是何目的?是取甚么紧要物什?或是为见某人?又怎的如此诡秘?定有不可告人之处。苏公问道:“倪爷,可曾见得其他人否?”倪忠摇头,道:“属下等候之时曾想,那孔涞莫或是在等某人。故而留了个心眼,察看四下情形,但未见有他人露面。” 苏公道:“他二人守侯之时做些甚么?”倪忠道:“夜黑不曾看得清楚。”苏公思忖道:“许是他二人在寻甚么物什?”倪忠道:“他二人出来,手中似无有甚么。莫非是取得微小物什,置于怀中了。”苏公点头,道:“此事暂不多言。你二人速回孔家,继续监视其行踪。”二人告退。 苏公正欲出府,李龙、赵虎回报,那殷小六浑家不知去向。苏公思量,怎的如此凑巧,莫非与其夫一般,已遭遇不测?苏公道:“可曾探得殷小六近几日之动向?”李龙道:“与殷小六厮混的泼皮道,殷小六这几日行迹诡秘,整日与吕琐勾搭,其中情形皆不清楚。”苏公点头,道:“殷小六夫妇无端被杀、失踪,其中必有蹊跷。此事或与吕琐牵连,你二人可暗中查探吕琐之行径。” 正说时,一衙役急急而入,只道“死人了死人了”。李龙、赵虎忙问甚事。那衙役禀报道,方才有人来报官,只道吕记货栈掌柜吕琐被人杀死了。苏公等闻听大惊,正说及吕琐,却不料他竟遭不测,如此说来,那幕后元凶竟步步在先。 苏公、李龙、赵虎引一干人急急赶往吕记货栈,到得时,货栈前早已围满闲人。衙役将围观人等分开,苏公等进得客栈,只见二人立在院中,满脸惊恐,正是货栈的伙计。李龙上前询问,那二人唤作郝甲、鄢小乙。苏公问道:“可是你等发现主家被害?其中原由一一说来。”二人点头,郝甲战栗道:“回老爷话,小人两个乃店中伙计,是吕爷的远亲,平日干些杂事,料理店铺。”李龙道:“休言闲话,只将此事原由说来且个。”那郝甲道:“小人两个住在前面店内,守夜防盗。主家吕爷住在后院,这几日,主家娘回了娘家省亲,不曾在此。主家往日夜间总了帐目便熄火歇息,小人两个便睡前房。昨日亦是如此。小人两个交了钱帐,待主家查点后便回房去睡了。并无甚么异常事儿。” 苏公道:“你二人自去睡了,主家可曾睡下?”鄢小乙道:“往日吕爷让小人两个回房睡,他亦随睡了。想必昨日亦如平日一般。”苏公道:“如此说来,你二人并不清楚此情。你二人可曾听得开门、关门或言语叫喊之声?”二人相视,皆摇头。苏公道:“无有异常声响,亦无外人出入,那吕琐无端丧命,想是你二人所为!”二人闻听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口称冤枉。 李龙呼唤几名衙役上前,将郝甲、鄢小乙二人捆绑。二人苦苦争辩无辜。苏公道:“分明是你二人图谋主家钱财,设此计谋,杀人灭口,而后报官,嫁祸他人。”郝甲诉道:“老爷,小人两个老实本分,怎肯干此伤天害理,灭绝人伦之事?小人两个确实不曾听到异常声响,想那凶手能入室杀人,且无声响,定非一般人等。小人两个年少贪枕,哪肯醒来?那凶手究竟是何人?小人两个无从知晓。不过小人这两日确存了几分心眼,隐约察出主家有事儿。” 苏公不动声色道:“且说来听听。”郝甲道:“自那日飞天侠无端状告主家,大人传主家上堂对质;又无端被几个假冒公差拐走些值钱古董后,主家便心事重重,十分不快。昨日午前,小人到后院房中,意欲问主家吃甚菜,隔窗见得主家正想着甚事,甚为焦急,且面有恐惧之色。小人进门,轻声唤了一声,主家竟被吓得颤抖失声,见是小人,不由分说,大骂小人。小人哪敢多言,只得急身退出。” 苏公疑道:“此前可有甚人与他来往?”郝甲道:“只一唤作殷小六者常来往,不过这两日不曾见着。”苏公点,听其言,这郝甲似并不知晓殷小六已经死去。苏公道:“那殷小六可与你主家要好?”郝甲、鄢小乙点头,道:“甚为要好。”苏公道:“那殷小六来此,与你主家说些甚么?”郝甲道:“那殷小六十分诡秘,常与小人主家窃言,避着外人,不知说甚。” 苏公点头道:“除他之外,可有他人?”郝甲思索之时,那鄢小乙一旁提醒道:“昨日早饭之后,那安爷不是来过嘛?与主家在帐房中言语,约莫一个时辰。”郝甲悟道:“确是如此。那安爷来时小人正写一货单,他进得店来便问小人主家可在。小人回他,正欲往后院通告,那安爷却抢先进去,径直入得后院,大声叫喊。主家闻得,急急出来,将之迎入房内。小人沏得茶来,行得廊中窗下,小人忽听得房中有冷笑之声,赫然是那安爷,那笑声十分渗人。小人在帐房外轻呼主家老爷,主家叫小人进来。小人进得房,却见那安爷满面凶恶,主家惶恐不安。小人放下茶盘,主家便叫小人出去。小人便退身出来,心中疑惑,不知主家甚事恼了那安爷。” 苏公闻听此话,心头一喜,问道:“那安爷是何许人也?”郝甲道:“回老爷话,那安爷非是一般人物,乃是湖州大富贾朱山月朱爷的都管,单名一个福字。这安福八面圆通,十分精明,朱家内外事儿,多由其打理。”苏公道:“那安福往日对你主家如何?可是如此凶恶?”郝甲摇头道:“他与小人主家甚为要好,多有来往,每每笑容满面,从不曾见过其如此。”苏公奇道:“那安福走后,你主家可有异常?”郝甲道:“小人见着主家将其送出,安福十分不快,主家却惶恐不安。而后,主家独自关在帐房内,不知所为。” 苏公道:“你二人怎的发现尸首?”郝甲急指鄢小乙,道:“是小乙发现的。”鄢小乙面有惧色,惶恐道:“正是,正是小人。今早,小人见主家迟迟未出房来,很是疑惑。平日主家必早早打扫院落,从无间断。小人只道主家不适,便是探望,叫唤良久未有响应,小人心急,便设法拨去门闩,推门进房,却见主家……主家仰在床上,满是血迹,早已不动了。”鄢小乙说到此处,惊恐万分。郝甲接着言道:“小人听得小乙惊叫,不知发生何事,急赶往后院,正与小乙相撞。小人问他何事,他早已吓得半死,哪里说得话出。小人好好问他,方才说出原由,小人一听,唬得魂飞魄散,哪敢进去,只道即时报官。小人至此不曾见着尸首情形。”苏公听罢,令李龙引人查访四邻。又令郝甲、鄢小乙头前引路,径直入得后院。 郝甲引路,早指点出凶房。苏公令众人立在院中,只引赵虎一人上得廊阶。见那房门大开,赵虎正欲抬足进去,苏公将其拦住。赵虎只得立住,听候吩咐。苏公并不进去,却沿廊细看,每临一窗必用手推之。赵虎疑惑,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一窗应手而开,苏公低声道:“便是此处。”赵虎不解,问道:“大人之意是……”苏公道:“凶手便是从此处逃脱的。”赵虎奇道:“大人怎的知晓?” 苏公不语,又察看廊栏,伸手触摸,似有所思,抬眼望前方,忽然指道:“且看那足印。”赵虎循指望去,前方土面上果有一足印。苏公翻身过得廊栏,蹲身细看那足印,又于前方发现足印一只,却较为模糊。赵虎道:“大人以为此足迹乃是凶手所留?”苏公点头。赵虎道:“此院人来人往,难免遗留下足迹,大人怎的认定此足迹是凶手所留?”苏公道:“此足印跟部正冲着那开启之窗扇,且足印前掌痕迹重,跟部甚浅,有前擦迹象。若我不曾看错,此凶手必是自窗扇潜出,跃起时,一脚踩在廊栏上,飞身跳出廊道,一脚落在此处,因身重前扑,故此足迹深重且有前滑痕迹。观此足印,乃是其左脚,那飞跃时踩栏一脚端是右脚,前方另一足迹又是右脚。”赵虎细看,果是如此。 苏公又度两足迹长短,又令一衙役取来纸笔,将足迹依样画出。 苏公将郝甲、鄢小乙唤来。二人跟随苏公、赵虎等返身进得房去,一一指点。吕琐尸首在内房中,掀开门帘,便见其仰倒在床,满身污血,被褥亦被沾染尽透。苏公令众人立在帘外,只身进房,却见房内一片狼藉,箱匣抛在地上,其中帐册文札皆被翻出。案桌内亦有翻找痕迹。苏公看那尸首,颈部血肉模糊,三分竟断了二分,惨不忍睹;再看内衫,腰间亦有一个血洞。尸首双眼圆睁,十分痛苦、恐惧。又看其双手,十指如爪,紧抓被褥。苏公甚为诧异,如此创伤,是何凶器?退身看那床踏,并无血迹;又拾起地上衣袍,亦无血迹。苏公看罢,令帘外人等进来。赵虎及衙役细细勘察血案现场;郝甲、鄢小乙清点财物。 苏公略有所思,到得窗格旁,细细查看窗闩。郝甲、鄢小乙清点毕,只道并无遗失。赵虎道:“如此,那凶犯竟是为杀人而来?”苏公问道:“你主家金银珠宝现在何处?”郝甲道:“小人只见过主家大把银两进来,却不曾见得其出去。想必是藏匿在甚么隐秘之处。小人实不知晓。”鄢小乙亦如是说。苏公道:“那凶犯四下翻找,显然是在寻钱财。你主家定是不肯将藏匿之处说出,故招致杀身之祸。”郝甲、鄢小乙黯然失色。 苏公四下察看,忽然一喜,急身出门。赵虎不解,紧跟其后。苏公看过房屋四周,又回得房来。赵虎追问,苏公不答,只是来回踱步。而后,敲打一壁,又细细察看。墙角有一木柜,柜门开启,其中衣服袄被凌乱不堪,显是被人翻动。苏公细看那衣柜,忽然伸手进去,四下探索,摸中一柄,轻轻一拉,只听得“吱呀”一声,那衣柜内竟闪出一道小门,约莫可一人进入。众人惊叹,苏公挤身钻入,赵虎等人惊讶不已。却原来是一夹壁,顶上明瓦,可观室内,又备有灯油。斗室内摆放箱匣若干,大小不一,苏公将箱匣开启,却见尽是些铜钱、银两、首饰、珠宝、玉器、古董等。 有衙役在外呼唤“大人”。苏公应声,道:“可唤赵爷进来。”赵虎体大,费些力气方挤身钻入,见室内物什,大为惊讶,道:“这吕琐端的有财。”苏公冷笑道:“钱财亦招惹灾祸。即便存有黄金万两,又有何益?”赵虎道:“那凶犯何曾料到这一机巧,寻财不着,便挟刀相逼。吕琐哪肯说出,故遭刀刃。”苏公点头,于一大箱上取过一册,翻开来看,正是财物帐册,月日、数目、原由等一一具明。苏公自始至终细细看过,放下帐册,吩咐赵虎,清点财物帐册,而后封存,又令人严加防守,待其家人来交付。 出了帐房,到得店房,苏公令衙役唤来街坊四邻,一一询问。众人都道吕琐为人缄默,不甚与人来往,但生意之上却公平无欺,并无其它闲话。又问其有无瓜葛仇怨之人,众人皆摇头。苏公又问吕琐浑家品行,众人道其虽泼辣,却也端正,并无风言风语。苏公谢过众街坊。不多时,李龙回报,未曾打听到甚么讯儿。苏公点头,留赵虎一干人处理余事,自引李龙等回府。 回得府衙,苏公密令李龙乔装改扮暗访案情,李龙领命而去。苏公退回后院,一言不发,进得书房。苏仁见苏公脸色,低声道:“老爷有何话语?”苏公自袖中摸出一纸,摊于案桌之上,令苏仁细看。苏仁看罢,并不明白。苏公道:“此乃谋害吕琐者之足迹模样。”苏仁疑道:“有何异常?”苏公道:“暂且未发现有何异常。只是想起那夜入府衙盗珠者之足迹,细细回想,二者并不相同,似非同一人。”苏仁道:“老爷原以为此二事乃同一人所为?” 苏公摇头道:“ 非也。但二者似与明珠一事相干。我等查得殷小六一线,正欲寻他,却不料他身首异处,死于非命;又查得吕琐与殷小六有来往干系,却也无端被杀。凡此种种,令人疑惑。那幕后之人步步为先,竟似知晓我等意图一般。”苏仁道:“老爷之意是,那幕后真凶莫非是府衙之人?”苏公不语。苏仁又道:“细细思想,还是那张睢最可疑。” 苏公摇头,道:“吕琐之死,或与朱山月相干。”苏仁奇道:“与朱山月相干?那朱山月乃湖州大贾,家中财富何其之多,怎的会去盗窃那一明珠?”苏公思忖道:“此正是不解之处。”苏仁道:“那朱山月财多势大,湖州权势多有往来,一般公差怎能奈何得他?不如让苏仁前去暗查枝节。”苏公道:“我已吩咐李龙办理此事,他自有法子。你虽机灵应变,却口音不合,反招他人疑心。”苏仁不再言语。 苏公换去官服,着一青衫,与苏仁自后院出府。苏仁只当又去暗访明珠一案,苏公却雇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城外而去。马车出了西城,苏公问道:“可曾知晓桃花溪?”车夫笑道:“小的有一表亲便在那处,怎的不知?这位老爷,似非湖州人氏?”苏公笑道:“这位大哥端的利害。某确非湖州人氏,乃是来贩缎的客人。闻一旧友居桃花溪,特去访友。”车夫道:“原来如此。”苏公道:“某初来湖州,见湖州人杰地灵,甚是兴旺。想必是地方治理有方之故。”车夫道:“这位老爷所说极是,人皆道我湖州张大人乃是百年难遇之好官,在任三年,造福千万,有口皆碑。只可惜张大人竟要离我湖州而去。唉!”苏公叹道:“你可曾识得张大人?”车夫摇头道:“小的识得张大人,只是张大人却不识得小的。张大人屡屡体察民情,凡百姓之事,必亲历亲为,如同己事,又减免赋税;兴修水利;除奸惩恶。凡此种种,不可胜数,我湖州百姓谁人不敬佩张大人,谁人不知晓张大人。”苏公一愣,忽然想起了甚么。 那车夫又道:“城内外早已风传,湖州百姓将聚众相送张大人,直至出得湖州地境。幸亏不是今日离去。”苏仁奇道:“今日又怎的?”那车夫道:“小的早有心瞅个热闹,送张大人一程,否则怎能送二位爷去桃花溪。”苏仁道:“原来如此。”一路上,那车夫唠叨不停,苏公也不多言。 到得桃花溪,苏仁付了车马钱。苏公二人过得桃花桥,见溪边一捣衣妇人,上前打听施青萝家之所在。妇人打量苏公二人一番,方才指点路径。苏公谢过妇人,进得庄去。庄中人见苏公二人面目陌生,有人上前询问,苏公只道是曹沧衡指使而来。庄客道:“莫非是找施赵氏?”苏公点头。庄客奇道:“他怎的不在城中?”苏公诧异,道:“不在。”庄客道:“早几日,我在桥头见着他,问他去哪里。他道进城去看女儿青萝妹。自此后,便不曾见他回来。”苏公惊讶,道:“果真如此?”庄客道:“我怎的会欺骗于你。不信,我愿引二位前去他家看个究竟。”说罢,引苏公二人到得施赵氏房前。只见:瓦舍三间,篱笆小院,有桃树四五株。那门果是锁着,庄客四下叫唤,无有回声。 苏公推开篱笆柴扉,进得院来,却见小院干净整洁,又近得舍窗下张望,室内井然有序。苏仁道:“果是进城了。”正说着,院外有人问道:“你等是何人?”苏公回首看去,却见柴扉旁有一男二女,问话者是一中年女子。不待苏公回话,那庄客道:“他二人来寻施赵婶。”那中年女子满脸疑惑,道:“找他有何事情?”庄客摇头,把眼来看苏公。苏公施礼道:“我二人是湖州城江南乐府曹掌柜吩咐来的,为施青萝小姐一事来见其母。”那中年女子道:“青萝何事?”苏公道:“敢问这位大姐是……”那中年女子道:“我等乃是青萝的邻居。翠婶早几日已进城去见青萝,你等怎的反来寻他?莫非他未曾与青萝在一起?”苏公诧异,道:“前几日,某确曾见着他。只是青萝已无端失踪,其恰闻得此消息,悲痛欲绝,已然返回桃花溪,并不在城中。”那中年女子惊道:“青萝无端失踪?” 苏公点头,道:“正是。目今湖州城里外皆在寻找,尚无有音讯。曹爷担心其母过分悲伤,故令我二人来捎个讯儿。”那中年女子急道:“坏事了。翠婶视青萝为命,青萝失踪,他岂不急死?怎的会安心回来?你那曹掌柜好生胡涂,怎的让他一人独自回来?哎呀!正是天降横祸。如此几日,翠婶不曾回来,若有三长两短,又怎的是好?”苏公急道:“如此说来,他定是留在城中寻找青萝了。”那中年女子道:“如此,则烦劳二位爷回去告诉曹掌柜此事,务必留意。我等也四里八乡找找,或有发现。”苏公答应,谢过各位,与苏仁离开桃花溪。 二人回得湖州城,已是未申时分。此刻街坊市井,人来人往,甚为热闹。苏公饶有兴致,沿街观望,回想那车夫之言,感慨万千,治理朝政,惟有以民心可鉴。得民心者得天下,治理又何尝不如此?无有民心,怎能治理州郡。张睢可谓得民心者也。 正感叹间,苏公身子猛觉一震,险些跌倒,却是与一人相撞,苏仁急忙扶住苏公,待其定后,正待言语相责,那人却低头逃一般跑了。苏仁抬腿欲追。苏公摇手,道:“市井之间,来去匆匆,碰撞亦是难免之事。不必计较。”苏仁忿忿唠叨几句。苏公整理袍袖,忽觉怀中怪异,不觉一愣,伸手探去,却是一笺。原来那碰撞之人非是无意,而是有意!苏公惊叹:他竟在一撞之间将信笺揣至自己怀中,丝毫未有察觉,好快的身手。可惜不曾见着此人面目,不知是何许人也?所为何事?苏公急欲知晓内情,正待拆信来看,转念一想,此人如此神秘,必非寻常之事,大街之上,怎可拆信?见苏仁并未察觉,便收回手,依旧往前。 回到府衙,苏公进得书房,急急摸出信笺,拆开一看,却见上书:“杀人真凶,湖州四雄”。除此八字外,无有落款其它。苏公细细看那信笺、字迹,似有所思。苏仁不解,询问信笺来历。苏公不答,却将信笺递与过来。苏仁看过,道:“莫非杀害殷小六、吕琐之凶身即所谓湖州四雄者?这湖州四雄又是何许人物?”苏公道:“他道真凶乃湖州四雄,我怎肯轻易相信。谁又知晓此中有何蹊跷?”苏仁点头,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苏公道:“此人来历不明,难辩好歹,信不是,不信亦不是。”苏仁道:“不如让苏仁去查访一番?”苏公思索,道:“如此甚好,但须小心谨慎行事,不可令他人知晓。”苏仁答应,随后出府。 暮色时分,李龙、赵虎、吴江、郑海相继回府禀告,殷小六首级无有着落,其浑家亦无音讯;吕琐被杀一案,尚无头绪,其家人、亲戚正熬油费火,忙碌丧事。其财物已清点,无有遗失。吴江、郑海道,湖州捕快已倾巢而出,大盗、小盗、无赖、泼皮共抓获五六十余,正细细盘问,失踪之明珠无有线索,其余盗窃抢劫财物却已追缴多桩。苏公听罢,道诸位辛苦,先行回去歇息。四人起身告辞。 用过晚膳,家人来报,雷千求见。苏公到得客堂,雷千躬身见礼。苏公令其坐下,细细说来。雷千道:“卑职与贺万二人奉命跟踪那何固,此人行为怪异,忽东忽西,不知是何意图。卑职担心被其发现,故不敢过分打听。他在孔涞府前府后转悠多时,晌午过后,便雇得一辆马车,径直出了东门。卑职与贺万及两名衙役乔装跟上。何固沿龙溪堤岸前行,约莫三十余里,到得升山镇,便住了一家客栈。贺万与另二人亦住了那家客栈,卑职便快马赶回禀告。” 苏公心中疑惑:那何固对青萝一往情深,自青萝失踪,焦虑不安,四方寻找青萝。怎的竟悄然离了湖州城,去了升山镇?问道:“你等可曾见得他有异常行径、言语或是神情?”雷千道:“一路上,不曾见着其有何异常。只是进得客栈房间,便关门不出。”苏公疑惑,道:“其中必有意图。明日大早,雷爷可速去升山镇,如有音讯,速速来报。”雷千答应,退身出去。 苏公回得后院书房,心中思索,怎的不见倪忠、汤孝回来?莫非那孔徕又有何举动不成?正思量间,家人来报,张睢张大人来访。苏公急忙出门迎接,二人见礼,进得书房,张睢落坐,道:“张某闲而无趣,又多舌好事,昼间闻得吕琐无端被害,不知可曾缉拿住凶犯?”苏公道:“尚无踪迹。此中颇有蹊跷,甚为复杂,一时难以理绪。”张睢道:“明珠失盗一案可有进展?”苏公道:“不瞒张大人,苏某窃以为:那明珠失盗一事、龙溪无头尸首一案、吕琐无端被杀一案,此三者似有关联。”张睢微微惊讶,道:“闻得龙溪岸旁无头尸首乃是泼皮殷小六,可是如此?” 苏公点头,道:“确是。”张睢道:“那殷小六与前番劫珠杀人凶犯沈成乃是结交,沈成一案,张某曾查过此人,只是案发之时,他不在湖州,无有时机,故而未曾深究。”苏公道:“苏某以为,那沈成劫珠杀人一案,殷小六亦有牵连,非是无有时机,而是另有他用。此番明珠被盗,苏某思量事出蹊跷,莫或与前案相关,故而又查阅前案卷宗,细细寻问知情者,查得一名殷小六者,与沈成甚为要好。正待苏某欲去寻见这殷小六时,他却无端被杀;又查得这殷小六近日与吕琐来往甚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七章 夜探虎穴 夜色茫茫,万籁俱寂。府衙后院墙头之上,隐约一条身影,飞身跃下,隐身树后,见四周寂静,杳无声息,悄然过得庭廊,贴身墙角,近得窗格,伸手轻推,不曾松动,那人摸索左右,将一格窗纸捅破,伸手进去…… 那黑影返身墙下,借一树干上得墙头,见四下无动静,跃下墙去。街巷前后,寂静一片,黑影急急隐去。黑暗之中,隐约闪出又一条身影,望那远去黑影方向悄然跟去。 且说苏仁领了苏公密令,乔装出了府衙,在市井热闹处转悠。出得茶楼,又进酒肆,苏仁挑得一显眼桌儿,要了一壶酒及些下酒菜,待酒菜上来便如饿虎般吃喝,又大声招呼店小二过来,询问些湖州货产。苏仁有意满口蜀语,那小二怎生听得明白?费了些好周折,方才一知半解。苏仁谢过小二,用过酒菜,将包袱提上桌面,解开结儿,呼唤小二结帐,不经意间却将包袱碰散落地,滚落出白花花七八锭银子。楼座中人,皆惊讶张望。苏仁急忙起座,弯身将银两收拾起来,付得小二酒钱,慌慌张张而去。 苏仁怀抱包袱,急急而行。离了市井,进得僻巷,偷眼回望,竟有三人尾随而来。那三人一前二后,前者近得苏仁身来,紧上前一步,撞向苏仁。苏仁闪身躲过,那人却“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苏仁正疑惑间,后者二人高声喝道:“怎的回事?”那跌倒者手指苏仁,道:“他撞了小弟。”那二人故作愤怒,飞身上前,前后夹住苏仁,喝道:“你怎的撞了我家兄弟?莫非想一走摆脱干系不成?”那跌倒者爬将起来,怒道:“你这入脔的,怎的行路?撞了爷便想逃脱。”伸手便来抢苏仁手中包袱。那二人亦趋向前来,意图左右夹击。 苏仁冷笑一声,手中包袱一扬,打向左侧那人,包袱甚重,那人怎料此变,见包袱打来,双手来挡,却已迟了,后退不及,跌倒在地。挥打包袱之时,苏仁右腿弹出,踢向右侧那人,正中其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后滚倒地。先前跌倒者见同伙被袭,猛扑上来,苏仁回手一下,将包袱扑打过去,那人双手来夺,苏仁左手一拳,正击中那人腹部,那人怪叫一声,痛苦倒地。苏仁不待左右两人起身,各自一脚。三人痛苦不堪,苦苦求饶。 苏仁楸住一人,厉声呵斥道:“你唤作甚么名儿?”那人惊恐道:“小的常备达,人送绰号通天鼠。”苏仁道:“他二人是甚名号?”常备达沮丧道:“他二人一名乐怀,人称游天鼠;另一人名于升,人称巡天鼠。”苏仁道:“好你三个天鼠,竟来打劫爷的包袱。可愿尝尝爷的拳头滋味?”三人惊恐道:“不敢不敢。”苏仁道:“爷来问你等,湖州城可熟悉?”常备达道:“小的三个乃湖州人氏,四街五陌,无有不晓。”苏仁道:“可知湖州四雄?”常备达一愣,道:“小的知晓。”苏仁道:“此四人姓甚名何?”常备达道:“老大姓伍名胜,人称夺命刀;老二余定,人称追命剑;老三元天,人称催命判官;老四卜任,人称钩命郎君。四人皆身怀绝迹,十分了得,人称湖州四雄。小的只是见过,并不熟识。”苏仁道:“他四人以何为生计?居在何处?”常备达道:“他四人是朱山月朱大老爷的看家教头。”苏仁道:“如此说来,他四人在朱府。”常备达道:“朱山月老爷高价雇得他四人多年了,故而他四人少有在江湖露面。”苏仁道:“原来如此。”说罢,呵斥一顿,将常备达三个饶了。三人拜谢,急忙退去。 苏仁问得朱山月府之所在,曲折而行,到得朱府前,寻一个酒摊边坐下,远远瞧着。那朱府高墙朱门,果然气派。正门前,一对石狮左右分立,石阶上,四个家奴虎势眈眈。两条道儿通东西角门,作车马进出之用。苏仁守侯约一个时辰,那朱府进出之人不断,多是丫鬟家人。直待夜黑时分,三个家仆自角门出来,嬉笑着转入一道巷中。苏仁瞧得清楚,悄然跟上,又转得一条小巷中。只见前方有一宅,门前悬有一个灯笼,其上有一个“安”字。苏仁见那三个仆人进得安宅,便近得门前,隐约听得有人吆喝之声,很是混乱,却原来是一处赌房。 苏仁思定,抬步上得台阶,正要入门,那把门的拦住道:“你是甚人?怎的如此面生?”苏仁笑道:“你真个好眼力,某却是随主来贩绸缎的外地客商,一时手痒,正寻个博钱去处,经人指点,方才知晓来得。”说罢,于怀中摸出两锭银子来。那把门的见着银子,满面堆笑,只道:“这位大哥,进得进得。”苏仁也不多言,径直进得赌房,却见早聚有二十余人,围作两团,叫嚣之声不绝,或赢而欢呼;或输而悔骂;或催使他人下钱;或哀声乞求借钱。个个入迷,人人兴奋,那顾得进出之人。 苏仁认定朱宅仆人,近得身旁,故作伸颈探望。早有做庄的叫道:“下注下注。”这厢朱家一仆手中捏着银子,琢磨四方,便伸手将银子压在右侧一方,道:“我下一注。”另一仆叹道:“你怎的下在那方?应在这方。我二两银子下两注。”众人纷纷下注。须臾,庄家开点,先前那仆的银子被收去,这仆怨道:“不听我的,便输却了一两。”那仆眼中放火,并不言语,又摸出一两银子来。不多时,那仆输了五两银子,再摸怀中,却已空空,只得退身出来,看过几番,见另一仆面前堆了些银两,便凑身过去,低声道:“三哥,可否支二两与小弟周旋?待博回便还与你。”这仆手气正旺,闻得此言,早已不耐烦,挥手将其拨开,怒道:“恁的可恼,满身晦气,仔细冲了老子运道。”哪肯借钱与他。那仆无奈,只得寻另外一仆,那仆已输了好几两银子,闷着气,哪里顾得及其他。 苏仁看得真切,近身过去,笑道:“这位兄弟,可是无有钱博?”说罢,将一锭银子亮出手心,足有二两。那仆见钱眼开,满面笑容,道:“这位大哥,这银子……”苏仁低声道:“兄弟我意欲问桩事。这位兄弟如能相告,这锭银子便与你。”那仆忙道:“甚事?”苏仁一笑,引那仆于赌房外,道:“我乃是外乡之人,喜好些拳脚棍棒、刀枪剑戟,闻得湖州四雄个个武艺高强,出手不凡,意欲比试一番。又闻四人现在朱府,故问这位兄弟,他四人谁人第一?个个有何绝技?”那仆闻听,细细打量,笑道:“我道是甚事,原来如此。非是兄弟我看低大哥,我朱府的四位爷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你欲与他四爷比试,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快快打却念头,休要现世。” 苏仁笑道:“谢过兄弟你一番好心,常言道: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我且问你,他四人近日可在府中?”那仆道:“这位大哥,若不听我言,明日只管来府便是。”苏仁道:“白日来寻,恐引他人注目,无论输赢,必失一方脸面。可否告之其居处,某独寻之?”那仆道:“四位爷本居府内,现在城北祥云庄。”苏仁道:“这祥云庄是何居处?”那仆道:“乃是我家老爷一处住所。平日空闲,只把二人守着,老爷偶来游兴,却去住上一日。我家老爷请得四位爷来,安顿在府内居住,这四位爷嫌家眷出入,多有不便,便移身祥云。不过,每日必来府中教家丁操练。”苏仁又问得一些闲话,那仆一一道来,并无隐瞒。苏仁将那锭银子塞入其手,那仆故作推脱,而后笑而纳之。 那仆笑颠颠入得赌房,苏仁抽身出来,正待出门槛,却听得前有人语,抬头看去,却见三人迎面而来,当中一人趾高气扬,满脸傲气,又二人左右跟随,满面堆笑。那把门人低头弯身,极为恭敬。苏仁急忙闪在一旁,那人只是冷冷瞟望一眼,并不在意。苏仁低头,暗记其容貌,而后离去。 那人正待进房,忽转过身来,招呼把门人,问道:“方才那厮是何人?怎的如此面生?”把门人回道:“回安爷,乃是外来丝商的随从,经人指点,来博银钱,并非其他。”那安爷问左右,道:“你二人可曾见过此人?”左右道:“并无记忆。”那安爷思索一番,不再言语,径直进得赌房。 苏仁急急赶往城北,询问多人,方到得祥云庄。这祥云庄虽不比朱府,却也别具一格,甚为气派。苏仁依墙而行,察看四方,于一偏僻处,上得一树,跃上墙头,而后飞身入院,摸索前行,近得一亮光居室旁,隐身树后。侧耳细听,并无声响,苏仁近得窗格,用一手指沾得口水,将窗纸捅破,侧目窥视。却见房内有二人,斟酒自饮,互不言语,苏仁见那二人模样,断定是湖州四雄中二人。二人已饮得三四壶酒,却无一言。苏仁诧异,不敢久望,只得退身隐蔽,等待时机。 约莫一个时辰,只听得有捶门之声,房内便出来一人,穿庭到得前门,问道:“何人?”门外之人答道:“二哥,是小弟。”那二哥道:“原来是四弟。”说罢,开得一扇门,让那四弟进来,又探出头张望一番,而后合上门。那二哥问道:“怎的去了如此时候?”那四弟道:“好生等候,直待他等睡下方下得手。”二人回进房内。 苏仁悄然隐于窗格之下,只听得房内一人道:“可曾顺手?”一人答道:“大哥安心,无事。”那大哥道:“如此甚好,先饮些酒,而后去歇息吧。”那四弟道:“大哥,小弟心中不解,朱爷为何如此这般?”那大哥笑道:“我等只是替朱爷办事,问他这些何干,朱爷自有朱爷的理。”那二哥道:“大哥此言极是,我等只须将事办好便罢。”三人说罢,斟酒对饮。苏仁听得明了,心中疑惑,果与那朱山月相干,却不知他三人所说是甚意思。苏仁正待往下听去,忽觉身后隐约有声响,不觉一惊,急身退蔽。细细听去,黑暗之中似有悉悉索索之声,却不曾见着甚么。苏仁疑惑,暗道:湖州四雄,便是四个,目今房中只有三人,尚差一人。莫非是自己行踪被他等发现,他等故作不知,实则暗中让那第三雄隐蔽待机,又说些话来引自己去听,露出行迹。苏仁回手腰间,摸出一对分水娥眉刺,只待那人扑来。 苏仁静而不动,细细倾听,那声响却已消去,莫非那人亦躲匿起来?苏仁心中诧异,暗自思索:若他四人一并上来,自己绝非对手,不如趁此时机离去。思定,苏仁猫身潜行,紧握兵刃,待近得墙根,飞身上得一树,而后跃上墙头,立于墙头上,回首看去,并无异常。苏仁跃下墙头,消身暮色中。 待苏仁离去,那墙内一株树后,闪出一条身影来。 次日天色拂晓,苏公起得床来,来见苏仁。苏仁早已在院中等候,见苏公出来,上得前去,施礼请安,而后将夜间之事细细说来。苏公聆听,却不言语。二人进得书房,苏公欲取一卷诗词,却听得苏仁惊呼一声,道:“老爷,你看那是甚么?”苏公闻声看去,只见那案桌之上赫然放着一颗明珠!苏公一愣,苏仁喜道:“老爷,失盗之明珠怎的又无端复现于此?”苏公近得案桌,细看那明珠,果是罕见之珍宝。苏公看罢,喃喃道:“此正是那失盗之明珠。”苏仁笑道:“端的是一桩蹊跷怪事。莫非是哪位侠义之士暗中把薪助火,将明珠从那盗贼处盗回。”苏公二指拈起明珠,细细端详,并不言语。 早膳罢,苏公方上得公堂,门吏来报,县令秦聪碧大人求见。苏公准入,秦聪碧进得堂来,施礼道:“卑职奉大人之命,勘查殷小六一案。卑职着手下四处查问得知,那殷小六浑家为人淫贱,多有风流之事,殷小六有所耳闻,与浑家几番争吵,十分恼怒。想那殷妻蛇蝎心肠,定是与奸夫密谋,谋杀亲夫,剁去首级,抛尸龙溪,而后与奸夫连夜逃遁。卑职正竭力寻他二人踪迹。”苏公点头,道:“苏某来湖州不及几日,命案连连,先是明珠被盗、而后施青萝小姐无端失踪、殷小六尸首异处、吕琐残遭杀害,如此等等,甚为蹊跷。凡此种种,烦劳秦大人竭力查察。”秦聪碧惶恐道:“卑职治理不力,还望苏大人降罪。”苏公道:“即便是那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亦难避偷盗行凶之徒。怎生降罪于你?秦大人,不必过分自责。”秦聪碧唯唯。 秦聪碧又道:“那吕琐被杀一案,卑职闻得其店内伙计郝甲、鄢小乙行为不检、手脚不净,多被吕琐叱责。卑职窃以为,吕琐之死,或与那二伙计相干。”苏公似有所悟,问道:“秦大人有何证见?”秦聪碧道:“卑职思索:案发之夜,只有吕琐、郝甲、鄢小乙三人在宅内,吕琐死在后院,其间并无他人出入,此是其一;其二,吕琐被害,室内并无遗失,可见那凶犯并非图谋财物,行凶之动机,必是挟恨复仇,而吕琐为人忠厚,童叟无欺,无有甚么仇恨之人,只有他二人。”苏公点头,道:“秦大人此言,说的极是。既如此,李龙,你着些人去将那郝甲、鄢小乙拘来。”李龙领命而去。秦聪碧亦躬身告退。 苏公一一吩咐,众捕头衙役领命退去,只留得赵虎一人。赵虎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苏公道:“适才秦大人所言,你以为如何?”赵虎疑惑,道:“小人以为,秦大人之言有所偏颇。殷小六之死、吕琐被杀,二者似有滕蔓,其中或有隐情。”苏公问道:“甚么隐情?”赵虎道:“或与明珠被盗相干。他二人许是知情人,故而被杀灭口。”苏公道:“明珠一案,引发种种事端,甚为复杂。本府行径,屡屡落于凶犯之后,故疑府衙之中有其耳目。满府之中,惟有赵、李二爷乃可信之人,故留你下来商议此案。”赵虎闻听,受宠若惊,道:“承蒙大人抬爱,赵虎惭愧。”苏公道:“非是本府慧眼,乃是张睢张大人举荐。”赵虎拱手道:“小人代李龙谢过二位大人。”苏公道:“本府欲交一重任于你,你可……” 正言语间,忽闻得堂外有人猛喝一声,而后有人打斗,赵虎急身跃去,却见二人正拳脚相加,其中一人却是苏仁,另一人却是一名衙役,赵虎兀自愣着,那厢苏仁叫道:“还不束手就擒?”那人抽身欲走,苏仁飞身上去,一脚将之踢倒,那人就地一滚,抽出刀来,迎面一刀,苏仁闪过刀身,一把将之夺下,反手一拳,击中那人面部。那人哪顾得上疼痛,翻身欲跑。苏仁早将刀架于其脖颈之上。苏公过来,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那人叫道:“大人误会,小的只是恰巧路过,并非其他。”赵虎奇道:“大人,究竟何事?”苏公道:“你须去问他。”那人辩道:“赵爷,兄弟确是无意。”苏公淡然一笑,道:“本府早设下此计,只等你来投网。目今之计,惟有如实招来,方可将功折罪。如若再巧言簧舌,隐瞒实情,即便是观世音菩萨临凡,亦奈何不得。”那人惶恐不已,低下头来。 苏公吩咐赵虎细细询问那人,须盘问出其幕后主使。而后,苏公换了衣衫,与苏仁出了府衙。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八章 美人何在 且说倪忠回得府衙,求见苏公,未果,只得耐心守侯。约莫两个时辰,苏公方才回来,见着倪忠,问道:“可有发现?”倪忠禀告道:“特来报知大人,昨日午后,那孔涞乔装改扮出了湖州城,属下与汤孝紧随其后,留其余二人守侯孔宅前后,防其花招。”苏公赞叹,道:“倪爷、汤爷果然精明过人。”倪忠道:“出了城门,那孔涞不时回首张望,我等不明其意,惟恐被他发觉,只得远远跟着,幸好换了衣装,那孔涞似不曾觉出。约莫行得三十里,到得升山镇。”苏公一愣,疑道:“升山镇?”倪忠点头道:“正是升山镇,那孔涞进得一处宅院,汤爷问得乡人,原来那宅院乃是孔涞一分家业,他进去后便不再出来。属下与汤孝惟恐其金蝉脱壳,严加把守,整整一夜,那厮不曾露面。直待今日一早,孔涞出得宅院,只带着一名护家武师。属下看得真切,唤了汤孝,跟随其后,只见孔涞二人到得镇头一石桥前,驻足不前,四下张望。我二人便隐身偷望,当时天色尚早,几无行人,却见孔涞近得桥头石狮,伸手自石狮口中摸索出一物,便急身离去。我二人正要跟上,忽见一树后闪出一人,那人紧随而去。我二人惊讶不已,大人道那厮是谁?”苏公思忖道:“莫非是何固。”倪忠一愣,道:“大人怎生知晓?正是何固何公子。待何固追去,我二人方尾随其后。不料我等身后竟还跟着二人!” 苏公道:“定是雷千、贺万?”倪忠一愣,道:“大人又怎的知晓?正是他二人。”苏公笑而不语。倪忠又道:“原来他二人跟随那何固,亦到得升山镇。那何固行为诡秘,雷、贺二人不明其意图。瞧见桥头之事,方才明白,何固与孔涞是为同一桩事而来!只是不知晓那孔涞取了甚么物什。我四人商议,令属下回来禀报大人,他三人留在升山。”苏公道:“非是他事,定是为青萝小姐之事。”倪忠道:“他二人相继到得升山,莫非施青萝在那儿?”苏公道:“或是如此。”苏公令倪忠赶回升山,但有事儿,速速回报。倪忠告退而去。 苏公正欲回后院,赵虎来报,那衙役将所知晓之事一一供出,其幕后主使人乃是…… 苏公拈着胡须,并不言语。待赵虎言罢,苏公忽问道:“可曾问得湖州四雄否?”赵虎疑道:“湖州四雄?大人怎的知晓此等人名号?”苏公道:“本府探得,殷小六、吕琐等人之死,或与他等相干。你可去细细打听。”赵虎答应。苏公再三嘱咐,须小心谨慎行事。 苏公回了后院,到得东厢,来见张睢。进得张睢书房,却见他正奋力挥毫,家人报知,张睢停笔,道声“有请”。苏公进得房来,见着案桌长卷,不觉一愣,竟又是李太白之《将进酒》,正书到“五花马,千金裘”一句。苏公好奇,左右观赏。张睢叹道:“惭愧惭愧。”拾笔正要玷污。苏公伸手拦住,取过紫羊毫,书上“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细看之下,整卷竟似出于一人之手,真可谓天衣无缝!张睢暗暗惊叹。苏公道:“张大人印上图章,此卷便成珍品矣,且赠与苏某如何?”张睢叹道:“恐辱学士大人之目。”说罢,取来印章,于卷末印上篆文“湘潭居士”四字。 苏公不觉一愣,似有所思,待将字卷卷起,道:“来日请人裱好,便成一幅千古佳作。”仆人端上茶来,张睢、苏公落座,苏公将明珠忽然重现一事相告,张睢甚为诧异。苏公道:“其中缘由尚不清晰,有待细查。不过,张大人可安心上任了。”张睢点头。苏公道:“张大人意欲几时离城?”张睢道:“张某已经耽搁几日,目今看来,宜早不宜迟。既无他事,明日便可起程。”苏公道:“如此甚好。”说罢,苏公起身告辞,自去吩咐手下准备饯行之宴,并通告湖州官吏。 苏公正阅览地方卷宗,苏仁来报,只道雷千、贺万、汤孝将何固、孔涞拘回,正在堂前,等候审勘。苏公惊讶,急急到得公堂,见何固、孔涞各自怒气冲冲、红眼相视。苏公坐定,两方衙役齐声吆喝,何固、孔涞双双跪下。苏公看那雷、贺、汤三人,雷千会意,出列道:“禀大人,卑职三人路经升山,无意见得何固何公子与孔涞孔爷拳脚相加,互有搏命之势,二人凶言恶语,隐约与那失踪之施青萝小姐相关。卑职等正四下搜寻施青萝小姐,闻得他二人言语,暗中留意,恐他二人与施青萝失踪一案有干系,故将他二人拘来。”苏公点头,喝道:“何固、孔涞,你二人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免受刑苦。”何固急道:“大人,施青萝小姐乃是被孔涞劫持!”孔涞忙道:“大人,何固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小人与施青萝小姐失踪之事毫无干系。”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大声呵斥道:“住口!公堂之上,怎容你二人咆哮!左右,将此二人拿下,各打四十。”左右衙役一拥而上,拿住二人,拖翻在地。二人高声叫冤。 苏公挥手,众衙役抛下二人。苏公道:“孔涞,你先说来。”孔涞哀道:“大人明鉴,小人孔涞为人本分性善,读得圣人诗书,明得廉耻礼仪,怎的会去干那等无耻之事?小人家中颇有财富,虽好风月,却从不做那为富不仁之事。小人往来江南乐府,自识得青萝,一门心思便在他身上。小人曾出百金为其赎身而不得。甚为可惜。”苏公冷笑道:“正因你求之而不得,故起贼心,密谋劫走青萝,又见风声甚紧,害怕追究,便将其暗藏某地,只待此事过后,再去求欢。是亦不是?”孔涞急道:“大人冤枉,小人怎敢如此?” 苏公怒道:“大胆孔涞,事至如今,还如此狡辩?本府问你,你夜半三更,往那城隍庙后所为何事?又悄身出城到得升山,又为何事?”孔涞面红耳赤,道:“并未……未有他事……”苏公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孔涞,还不从实招来?”众衙役高声吆喝。孔徕惊恐道:“大人,小人如实说来便是了。只是一点,小人实不曾劫走青萝。”苏公道:“快快说来。”孔涞道:“小人确曾迷恋青萝小姐,求其不得,心甚痒之,却也无奈,只得望梅止渴。那日夜间,忽有一家人进来,手持一信,交与小人。小人疑惑,拆开信来,看罢,大为惊讶。原来那信上道,若小人出得黄金百两,那人便为小人将那青萝小姐劫来,只须将之暗藏,可终身受用,且甚为机密,万无一失。小人心中大喜,便问家人,送信人何在?那家人道,只见一信,并不曾见着送信之人。小人诧异不已。次日一早,家人又送来一信,拆开看来,又是那人写来,那人道:若想事成,需先付黄金二十两,可用破布包裹,午时到得城东一李记茶摊前,自有人接之。小人不曾细想,便令帐房取来黄金二十两,依信上所言,午时到得那茶摊前,前后张望,并不曾有人来接。正蹊跷间,有一乞丐上前来乞讨,小人正要发火,不料那乞丐却道:孔爷,可曾带得钱来?小人一惊,连连点头。那乞丐从怀中摸出一信,道:金子交与我手便是。小人将信将疑,将黄金交与他手,又接过信来。那乞丐转身急急离去了。这信上道:孔爷诚信,我等必不令孔爷失望。又道:余下八十两只待明日美人入怀之时交付。小人看罢此信,心中暗喜。” 苏公醒悟道:“你只当那青萝小姐已是你怀中美人,故而那夜一反常规,不曾去江南乐府消遣。”孔涞道:“正是。再者,小人心虚,只道去了乐府,害怕被人看出异常。”苏公道:“那日,我等在‘太湖春’中,众人闻得青萝小姐失踪之事,个个惊讶,各自猜测,本府却留意到你,表情甚为怪异。后本府闻得你沉迷青萝,曾出百金意欲为其赎身。而酒楼之上你言行举止,令本府十分疑惑。目今想来,青萝无端失踪一事,你未曾诧异好奇,乃是你早已知晓其中内幕!” 孔涞叹道:“大人所言极是。那日酒阁之内,闻得青萝失踪,小人心头大喜,只是害怕被你等察觉,故不敢有丝毫流露。却不曾想还是被大人察觉异常。”何固惊讶不已。孔涞又道:“小人满心欢喜,只道大事已成。却不料回得家中守侯多时,迟迟不曾见那人前来。小人又想,或是风声甚紧,那人不敢抛面。又等了几日,来了一信,只道让小人带余下八十两金子,相约夜半城隍庙后,人钱两清。小人暗喜,夜间与一心腹到得城隍庙后,只是等候约干时辰,未见动静。小人疑惑,莫非那人又改了心思,另有所图?只得怏怏而返。昨日,又得一信,那人道,先前一信乃是试探之举。小人方才明白,那人心怀戒备,甚为狡诈。此次相约之地,乃是三十里外升山镇。小人在此处恰有一宅。” 苏公问道:“可曾见着此人?”孔涞叹道:“此人神出鬼没,他信中言,小人如到得升山,自有人联络。小人方住入宅内,便收得一信,只道让小人次日一早,于桥东石狮口中取信。”苏公奇道:“如此说来,那人竟似在你左右一般?”孔涞点头,道:“小人亦有同感。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小人一早便往那桥头取信。” 苏公道:“此次又说甚么?”孔涞道:“小人看罢密信,大吃一惊,信中言:小人行径已被人跟随,万望小心。小人将信将疑,多分心眼留意,果见有人暗中跟随,却原来是那何固。小人早就嫉恨于他,顿时大怒,冲将过去,与其驳理。他口出狂言,只道小人是劫贼,劫走青萝小姐。小人闻听,怒火中烧,便动了手。不料被……” 苏公将惊堂木一拍,喝问孔涞心腹前后。心腹道,孔涞所说句句是实,并无虚假。苏公道:“那劫贼与你之信笺可在?”孔涞道:“那人每每在信尾言:看罢即火焚之。只余得最后一纸,未曾毁去。”说罢,于袖中摸出一纸。雷千取过信笺,呈了上来。苏公一看,微拈长须,似有所思。看罢,又问何固;“何公子,方才孔涞所言,可曾听得明白?”何固冷笑道:“他明明在欺蒙大人,万不可轻信之。何某暗中察看多日,青萝必被他藏匿某处。只是风声甚紧,他不敢贸然相见,便想出此等主意,意欲探知自己行踪有无被官府察觉、是否被人跟随。此投石问路之计也。”孔涞急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若有半点虚假,甘受大人处治。” 苏公一拍惊堂木,震住孔涞,道:“何公子,本府且来问你,那青萝小姐失踪之际,其闺房之中,无端失却了一幅卷轴,据何公子言,那卷轴乃是何公子的《闭月羞花图》,其上题有李太白之诗句?”何固点头。苏公又道:“本府不明之处是,那满屋字卷、画轴,怎的单单少了何公子这一卷轴?莫非……”何固一愣,不知所云,忽惊问:“莫非甚么?”苏公冷笑一声,道:“莫非青萝失踪之时,在此卷轴上做了某个暗记,意图说明凶犯身源。却不料此举被凶犯发觉,凶犯便取下此卷轴,于案桌之上另取一卷,悬于此处,以掩蔽原卷轴。”何固一喜,道:“大人此言极是。自那日浮萍斋中见着大人,大人问及此事,何某思索多日,不得其解。为何失却了何某卷轴?莫非是那贼意欲嫁祸于何某。” 苏公又道:“何公子,可忆得‘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一句否?”何固又一愣,点头道:“乃是李太白之诗句。”苏公道:“不知句中‘长’、‘曲’二字作何说?”何固一惊,道:“苏大人乃当世名士,意欲考问何某否?”苏公笑道:“单说诗句字意,本府何必多舌,只是这长、曲二字合作一处,不知其意也!”何固满面通红,道:“长曲者,乃是何某别号。”苏公惊讶,道:“原来是何公子别号。”何固道:“何某此号,知之者甚寡,却不知大人何以知晓?”苏公一笑,道:“本府还闻得你怀有一玉,晶莹透亮,十分罕见,愿求一见,不知可否?”何固一愣,转念一笑,道:“回大人话,今日不巧,那玉未曾佩带在身。”苏公追道:“那玉现在……”何固忙道:“现在小人府中。” 苏公微拈长须,道:“何公子诳某也。”何固故作镇静。苏公于袖中摸出一物,当堂示出,道:“何公子可识得此物?”何固望见,大惊失色,道:“乃是小人之物,怎的到得大人手中?”苏公笑道:“苏某在何公子府中窃得。”何固面红耳赤,道:“大人笑话。不敢相欺,约莫五六日前,一日早起,小人穿戴,忽不见佩玉,唤伺丫鬟来问,丫鬟急忙寻找,只道当夜明明与绣包、香囊置于一处,怎的单少了佩玉?小人令他等里外搜寻多遍,哪里有甚么踪影。小人疑心定是府中丫鬟、家仆手脚不净,将之偷去。只是任凭小人如何盘问,不曾查问得一丝线索,几日过去,只得罢了。适才大人忽然问起,小人疑惑,不知大人问话何意,忧心是非,故而谎称玉在府中,不敢如实回答。”苏公道:“依汝所言,此玉竟早已被人盗走?”何固道:“小人可对天盟誓,决无半点虚言。如若之,任凭大人惩处。” 苏公冷笑一声,道:“何公子,可知此玉怎生到得本府手中否?”何固摇头。苏公道:“本府却是在施青萝小姐浮萍斋外、篱笆之下无意拾得。”何固茫然不解,思索良久,不知所以。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大胆何固,事到如今,执迷不悟,还敢花言巧语,蒙骗本府。若不动刑,量你不肯吐出实言。”言罢,抽出一支令签,正欲掷下。那何固面如死灰,急道:“大人且慢,方才小人已盟誓,怎会胡言?实不知其情也,即便是打,亦须打个明白。还望大人道出些理论来。” 苏公冷笑,道:“好个何固!本府便道与你听:你迷恋青萝小姐日久,只是小姐不曾垂青于你。久之,你爱极生恨,心起恶念,意欲掠走青萝,占为己有,以成其好事。你暗中谋划,伺机而动。那夜,你潜入江南乐府,来得浮萍斋外。其时,青萝小姐正与姊妹言语,你不敢有所举动,只得隐身篱笆之后,苦苦守侯。不知缘何,你遗失此玉,却浑然不觉。待众歌伎离去,你便进得斋去,见得青萝。初始,青萝不曾疑心于你,待你施其计谋,青萝冰雪聪明,察觉你之歹意,急中生智,近得墙边,在你所作之《羞花闭月图》上留得暗记,欲道劫贼便是此卷轴之作者也。却不料此举被你看破,你便将卷轴取下,于案桌之上拿得青萝新作之卷轴,悬于原处,自以为天衣无缝。” 何固闻听,早已气得全身乱颤。苏公道:“湖州第一美女无端失踪,必将惊动湖州城,官府公差捕快必定四方搜寻、缉拿劫贼。故而,你又施一计,将那孔涞引出。孔涞对青萝早已垂涎三尺,只思美人入怀,那曾想过竟是一陷阱也,被你几封信笺支东使西。而你又故作姿态,伤悲气恼,假意四方打听,竭力寻找青萝之下落;还一惊一乍,叫嚷孔涞可疑,又暗中跟踪,只道孔涞有诡秘行踪。公差追查孔涞,发现其行迹果可疑。如此,你之计画可谓绝妙至极。” 孔涞闻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何固,不想你竟如此狠毒!”只恨得咬牙切齿、痛首跌足。何固脸色铁青,怒道:“苏大人乃当世名士,怎的如此辱人清白、毁我名节?何某虽是一介书生,却也读些圣贤书,知廉耻、识道理,怎会屈身做如此卑鄙之事?何某尝闻苏学士风流中人,风花雪月,几多快事。何某虽不及柳七郎,却也有些名声。湖州诸姬,谁人不道何某乃有情有义之人?” 苏公冷笑,沉思不语,良久,道:“何固,本府权且信你一回。待本府细细查验,他日再作定论。何固、孔涞,施青萝失踪一案,你二人皆为嫌疑,本当拘禁候审,本府念你二人乃湖州名流,如此则恐有损名望,故放汝等回府。随唤随至。”何固、孔涞谢过苏公,怒目相视。退身而去。 退得公堂,苏公单余下雷千、贺万、汤孝三人,道:“依你等所见,何固、孔涞谁人最为可疑?”雷千忙道:“小人先前便疑心那孔涞,其行迹端的诡秘可疑,只道舍他其谁?可方才大堂之上,闻听大人一番推测,小人却觉得那何固较孔涞可疑。”贺万附和道:“小人亦如此以为。此案若非大人明察秋毫,我等怎能识破何固诡计?”汤孝连连点头称是。苏公笑道:“依你等之意,本府方才应当堂将那何固缉拿,问其死罪,打入死牢,是冬将其处决不成?”雷千等哑口无言。苏公又道:“何固、孔涞,皆有嫌疑,方今不可认定其一,若非手握真凭实证。天下之事,惟理方可服人。人之生死,系于一念,如有差池,则身首异处,不可再世也。千古百年来,冤假错案,何其之多?吾等官吏,衣食受之于百姓,怎能如此轻易行事,须慎之又慎。孔子云:三思,可矣。天下只道学而优则仕,又怎知为仕之难?仕而优则难上难。”雷千等闻听,敬意大增。 雷千道:“大人远见。只是我等已惊动何固、孔涞二人,如打草惊蛇也。依大人之意,目今该如何行事?”苏公道:“刘向《说苑•;下谏篇》中有寓言,道: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欲得其胜利而不知其后患也。那何固、孔涞二人虽有嫌疑,然依本府度揣,此二者或为棋子,为人驱使,其后或另有他人。”雷千等惊讶不已,忙问其故。苏公道:“何固所言,其佩玉在府中卧室无端失踪,又怎的反现身于浮萍斋后?青萝小姐闺房之内,怎的单少了何固那卷《羞花闭月图》?此些皆欲证实何固乃真凶也。我等若反思之,似是有人暗示我等线索,欲嫁祸何固也。而那孔涞行迹诡秘,案发当夜,一反常态,竟不曾来江南乐府。因他早已知晓劫贼劫持青萝一事,只道是为己,故而春风得意,安心等候。案发次日,太湖春酒宴之上,众人问听青萝小姐失踪,皆惊讶不已。本府察觉惟有孔涞面色从容,虽故作惊状,眼中却隐有喜色。孔涞三番两次潜身出府,行为委琐。我等只是疑心他劫得青萝,将其隐匿某处。若信其言,其中又有不明人物密写信笺,蒙骗孔涞。我等疑心何固、孔涞二人,正中其计也。” 贺万惊道:“大人之意,那厮暗中支配何固、孔涞行径,引我等注目,不觉间误入其途。”雷千道:“这厮端的狡诈,欲借刀杀人,自身则轻易逃脱。”汤孝道:“既如此,大人何不假意拘捕何固、孔涞,以示其形,迷惑真凶,而后暗施计谋?”苏公道:“青萝者,湖州人尽识矣。那劫贼掠走青萝,事急风紧,必定隐身藏匿,以待事过,而后劫持青萝小姐逃离湖州,自此不再露面。天下如此之大,我等欲再觅之,如大海捞针一般。本府先将那何固、孔涞放回,你等可往四处放风,只道:施青萝失踪一案,何固、孔涞甚为可疑,只是府衙无有实证,难以定案。那劫贼闻听,急于脱身,便会弄出物证,以嫁祸何、孔二人。你等可侯之,以待其动。”四人领命而去。苏公自回后院。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九章 智审顽凶 且说赵虎奉苏公之命前往打听湖州四雄其情,径直到得朱府前,转悠多时,无机可趁,转念一想,那湖州四雄现在府内,自与朱山月相伴,其居处祥云庄必定空虚,何不往之查探一番,或有发现。赵虎思定,直奔那祥云庄而去。到得庄前,赵虎见四下无人,于一旮旯上得高墙,入得院内,隐身墙脚。却见庭院当中、大树之下,围聚四五个家仆,斗促织博钱,你吆我喝,十分快活,怎顾得其它?赵虎猫身而行,入得侧房,又转入四雄居室。室内干净整洁,无有一人。赵虎喜道:四雄果然不在。搜索一番,并无要紧之物。 赵虎低声嘀咕一句,正欲抽身退出,猛听得脚步之声,由远及近,竟进得室来。赵虎隐身木柜之后,却听得那人口中骂骂咧咧,想是输个精光,他人又不肯借些与他。那家仆径直入了侧房,赵虎悄身跟随,却见那家仆进得一间睡房,直奔那床头而去,低身去摸那床底,须臾,摸出一木匣来,抽去木销,打开匣子,只见其中有些散碎银两并铜钱。那家仆正待取些出来,忽觉身后有异,正欲回首来看。赵虎早已冲将过来,将一柄雪亮钢刀架于其脖颈之上,家仆早已唬得魂飞魄散。 赵虎低声喝道:“休要叫嚷。否则取你狗命。”家仆哭丧道:“好汉饶命。”赵虎道:“湖州四雄何在?”家仆道:“我家四位老爷并不在庄中,好汉如若要见他等,可往朱老爷府中寻之。”赵虎怒道:“他四个干的好事!我且问你,湖州府衙明珠可是他四个盗得?”那家仆连连摇头,道:“不曾有的事。”赵虎冷笑一声,将手中钢刀晃了几晃,吓道:“还不如实招来,先割你这厮的鼻子。”那家仆急道:“好汉饶过小人吧。小人只是一下等家奴,怎的知晓此等机密之事。”赵虎道:“他四个行迹诡秘,可知他等干的甚么勾当?”家仆道:“小人亦不曾知晓。”赵虎道:“你可曾听得他四个说及甚人甚事否?”家仆思索道:“小人只听得四爷说及殷小六,想是在寻他,不两日,小人便闻得那殷小六死了。”赵虎暗道:早已料到那殷小六乃是湖州四雄所杀。又道:“你可曾听得他四个说及古董店掌柜吕琐?”家仆摇头道:“不曾听得。”赵虎料想问不出甚来,挥手一掌,将其击昏。 赵虎正欲回身退出,猛闻得身后一声冷笑,直惊得他魂魄出壳,急退几步,回身将钢刀封住门户。抬头看去,却见房外门口有一人,身着黑袍,满面横肉,阴森可憎。赵虎不待那人言语,飞身扑去,挥手一刀,一招“劈山救母”。那人见刀已劈来,急飞身退后丈余。赵虎一刀落空,跃出房来,又一刀“白蛇吐信”,斜劈那人左肩。那人双手一挥,径自迎住钢刀,却原来是一对精钢判官笔。赵虎虚晃一刀,意欲抽身脱逃,回首却见四下早已布满家仆,各执刀枪棍棒,个个虎视眈眈。赵虎暗叫不妙。 只见一名中年汉子,约摸四十余岁,手提一柄弯刀,近得前来,厉声喝道:“你是甚人?敢来祥云庄取闹。莫非吃了豹子胆不成?”赵虎冷笑一声,道:“你等可是湖州四雄?”中年汉子道:“你这厮还有些眼力,识得大爷我等。大爷我乃老大夺命刀姓伍名胜者是也。你面前这位乃是老三催命判官元天元爷。”赵虎笑道:“二爷、四爷可曾在此?”元天道:“便在你身后。”赵虎回首看去,却见墙脚两侧各有一人,一人身高体瘦,面容可憎,手握一把利剑;又一人双手持双钩,身材矮小,面无神情。伍胜笑道:“那二位乃是追命剑余定、钩命郎君卜仁。敢问英雄高姓大名?仙居何处?”赵虎满面堆笑,道:“在下萧七,合字中人口便,唤在下作铁面虎。萧某素闻湖州四雄大名,个个武艺高强,十分了得,久欲拜访,只恨无缘。今日方得一见,四雄果然非常人物,正所谓百闻不得一见。”催命判官元天冷笑道:“兀自滑舌,只道我等是痴人不成。你究竟何许人也?还不快快说来,免受皮肉之苦。” 赵虎正待言语。却见一名家仆趋身过来,近得伍胜,附其耳侧,低声私语。伍胜听罢,微微一笑,杀气顿起,喝道:“原来是府衙的公差大人,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说罢,使个眼色与元天。元天会意,飞身扑上,两支精钢判官笔径直往赵虎刺去。赵虎知事已败露,只得一博。不待元天落身,挺身操刀直砍,此着甚是凶险,似置对手兵刃于不顾。元天未曾料想赵虎如此应着,判官笔直刺其双肩,如不躲闪,必定刺中。只是赵虎铤而走险,利刃刺来,如不收身,必将刺透腹背,命丧黄泉。元天几将吓出一身冷汗,判官笔护住门户,闪身一旁,几将跌倒。不料赵虎此着却是虚招,反手一刀,竟往一旁伍胜脖颈抹去。 伍胜大惊,急退数步,挥刀来挡,与赵虎斗在一处。那厢余定、卜仁各持兵刃来助。元天缓过神来,大怒,返身来战。五人斗作一团,甚是凶恶。常言道:好汉难敌四手,恶虎难斗群狼。赵虎虽勇,怎敌他湖州四雄?愈战愈疲,混战之中,钢刀脱手。四雄仗刃围住,齐齐扑上,赵虎急道:“我命休矣。”将眼一合,只待受死。 元天喝住三雄,令人将赵虎缚住,押至后房。早有家仆将刑具呈来。元天手执一柄牛耳尖刀,剥其上衣,恶声道:“你这撮鸟,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赵虎只是冷笑。元天怒道:“任你嘴硬,元爷不信你不言语。”将尖刀一挥。赵虎惨叫一声,胸前顿现一道血口,鲜血迸流。元天喝道:“元爷问你,朱爷府内所失之物可是你窃得?”赵虎怒道:“府衙苏大人所失明珠可是你等窃得?”元天一愣,道:“那明珠……”正待说出,伍胜喝道:“我等为朱爷看护,要金有金,要银有银,怎的希罕区区一颗珠子?府衙明珠被盗,当是那些贪图钱财的盗贼所为。”赵虎道:“萧某奉府衙苏大人之命,暗中追查盗贼及明珠下落,闻听人言,你等四雄或与此案有干系,故来查探。”伍胜道:“萧爷错矣。外人谣言,岂可轻信。伍某听得人言,那明珠乃飞天侠盗得。”赵虎笑道:“却是在下错怪四位爷了。还望四位爷海涵。”伍胜笑道:“恕我等无礼,多有得罪。三弟,还不快替萧爷松绑,护送萧爷回家。”元天冷笑一声,眼露凶光,猛将那牛耳尖刀往赵虎胸口一搠…… 且说苏公用过晚膳,正与夫人闲话。苏仁来报,只道县令秦聪碧大人求见。苏公到得厅堂,秦聪碧上前相迎,二人施礼落座。苏公道:“不知秦大人有甚急事?”秦聪碧躬身道:“卑职特来请罪。”苏公惊讶道:“秦大人何出此言?”秦聪碧悲道:“秦某木讷迂腐、耳目混浊、不辩忠奸,以致受小人唆使,助纣为虐。此卑职之罪也。”苏公奇道:“秦大人何罪之有?”秦聪碧于袖中摸出一折本,呈上苏公,道:“卑职自来湖州上任,已两年矣。凡受豪绅商贾之贿赂、方便他等私利之行径,皆书其上。其间又有牵涉明珠一案之情形。卑职本不知晓情由,朱山月屡求某打听府衙动静,并及苏大人言语、意图。卑职碍于情面,多有泄露。” 苏公却不看折本,笑道:“如此说来。秦大人早已知晓盗珠之人?”秦聪碧道:“先前不知。前日,那朱山月到得县衙,求见卑职,只道有要事相商。听罢方才知晓,明珠竟是他遣人盗得!”苏公笑道:“他怎的与你言及此事?”秦聪碧道:“卑职亦如此问他,朱山月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吕琐好藏古董珍宝,见奇异者如命。他闻得有此等明珠,便欲求人盗窃。朱山月手下四人,唤作湖州四雄,颇有本领。明珠便是此四人盗去。”苏公道:“朱山月求你做甚?”秦聪碧道:“朱山月亦不曾料想,此事竟闹得如此之大,官府追查甚严,不知如何罢手。”苏公道:“你怎生言语?”秦聪碧道:“卑职闻听,大惊,只道:目今之计,不如如实招认,交出明珠。朱山月欲言又止,沉默多时,难以决定,遂告辞回去了。卑职思索再三,深知自身之不端,有失职责,故来府衙,肯求大人惩处。” 苏公笑道:“常言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秦大人何必自责?有道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秦大人既知不端,便是高明。”秦聪碧叹息道:“苏大人大量。想我秦聪碧白屋寒门,早年丧父,自幼苦读诗书。十年寒窗,方有今日之功名。上任之时,老母相送,只道:为官须清正爱民,不可令百姓辱骂先人。上得任来,卑职诚惶诚恐,昼行夜思,不敢有误,惟恐辜负圣上恩典、愧对白发娘亲。只是久则疏之,整日与富绅豪贾为伍,与美酒佳人相伴,怎生抵挡得住心魔?世道沧桑,人心叵测。为人者,如置身滚滚长江之中,或为浮萍,随波逐流;或为砥柱,中流击水;或为旁支,同流合污。凡此种种,或清静无为、或不得其终、或荣华富贵。身处其中,多不由己。卑职每每思及此些,自惭形秽,惶恐不安。”苏公道:“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秦大人既出此番言语,足见良性未泯。古人云: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幸甚幸甚!佛语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今秦大人已回首抵岸矣。”秦聪碧闻听,嗟叹不已。 子丑时分,天地漆黑寂静,偶闻犬吠之声。苏仁忽然惊醒,一跃而起,细细辨听,隐约闻得有人叫喊,又有捶门之声。辨其声,似是李龙。忙出得房来,近得院门,大声道:“可是李爷?”院门外人道:“正是正是。苏爷,快快开门,有急事相告。”苏仁拉下门栓,开得院门,将李龙放入,问道:“三更半夜,甚么急事?”李龙道:“李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大人,还望苏爷通禀。”苏仁一愣,把持不定道:“如此时刻,何不待明早再言?”李龙道:“实不相瞒,乃是赵虎赵爷出事矣。”苏仁一惊,不再多言,直奔厢房而去。 苏公亦已醒来,披衣出房,苏仁细声相告。苏公只道:“李龙何在?”苏仁引李龙来见。李龙道:“赵虎几将被杀矣。”苏公惊道:“赵爷现在何处?”李龙道:“现在衙房。”急引苏公到得衙房。三四名衙役正忙不迭,那厢赵虎躺卧在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呻呤之声几不可闻。苏公近得床旁,低声呼唤。赵虎睁开眼来,欲言不能。苏公问:“可曾去唤郎中?”李龙道:“早已吩咐人去了。”不多时,一衙役引一郎中来,郎中细细察看过,为其敷上金创药,只道并无大碍,只是体虚力乏,受些皮肉外伤,幸不曾伤及骨骼内腑,只需调理休整几日便可。 苏公安下心来,谢过良医,又问众人事之前后。李龙叹道:“其中情由,我等并不知晓。只知赵爷查案,夜间常不归回。我等亦不在意。今日亦如此。方才,我等睡得正熟,忽被一声巨响惊醒,又听得有人高声喊叫。”苏公道:“甚么声响?叫喊甚么?”李龙道:“我等亦不知是甚声响,只听得有人叫道: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卑职闻得,忙取过腰刀,冲将出去。望那庭院之中,并无一人。众兄弟亦纷纷冲出。其中一人眼尖,见地上隐约一团物什,近得前去,却发现是一人。我等疑心有诈,叫喊多声,未见响应。取来灯笼一照,竟是赵虎赵爷!只见他皮开肉绽,满身污血,几无声息。”苏仁奇道:“赵爷伤至如此,怎能高声叫喊?”李龙道:“待我去看那门,竟被打破。想必那声响是破门之声。破门者、叫喊者,似另有他人。” 约莫半个时辰,赵虎醒来,李龙喂些粥饭,待其安定,方才开口,道:“卑职奉大人之命,前往查探湖州四雄,潜入祥云庄内,到得四雄居室,无有发现。正巧有一家丁过来,便将之拿住,再三逼问,那厮只道殷小六与四雄有瓜葛,其余一概不晓。卑职正欲退出,却不料行踪早已被四雄窥破,卑职欲夺路而逃,却因寡不敌众,被其所俘。那四雄将卑职缚住,严加盘问。某却与他等周旋,不曾露出半点话语。那四雄恼羞成怒,竟欲一刀将某搠死。” “那一刀刺来,卑职心道:我命休矣。只将那眼一闭,却不料性命交关之际,忽听得有人道:‘且慢。’某急睁开眼看,只见进来一人,乃是朱山月管家安福。那安福道:‘三爷,稍安毋躁。若杀之,未免过于急性。须严加逼问,或可问得出些要紧话来。’那三爷元天骂道:‘这厮口紧,死赖不肯言语。’那安福道:‘三爷将他交与安某,安某自有法子令其开口。’那元天道:‘如此甚好,某自去饮酒。’那安福冲卑职笑道:‘差爷可知殷小六、吕琐结果乎?如不从实说来,与他二人一般。’卑职冷笑,道:‘安爷,某愿快快受死。’那安福令人将某双手缚住,高高悬起,惟余双足尖可抵地,甚是吃力。如此二三个时辰。” “那安福又引一干人来,将某下衣剥去,道:‘差爷可曾想过?’某早已疼痛难忍,道:‘如此啰嗦,是甚好汉?某非贪生怕死之鼠辈。如若皱眉叫声痛亦非真汉子。’那安福道:‘好一条汉子。’说罢,令手下在卑职上下划了几十道血口,又敷上盐巴,直痛得卑职钢牙乱颤。而后又鞭抽棍打,约莫一个时辰,卑职不曾言语一字。那安福冷笑道:‘真汉子也!’说罢,自退身出去,只余下三名恶奴。那三人早已疲惫,骂骂咧咧,各自躺下,并不理会卑职。” “卑职全身如麻,早已昏昏。迷糊之中,忽听得几声低呼,睁开眼来,却见囚室之中,有一黑衣人,手执钢刀,竟将那三名恶奴性命结果。卑职又惊又喜又疑心,那黑衣人将绳索砍断,将卑职放将下来,解去缚手绳索,反手将卑职背将出来。至得暗处,又跃出二人,皆是黑巾蒙面。三人合力将卑职救出祥云庄。卑职伏在一人肩背之上,道;‘好汉救命之恩,赵某没齿不忘。敢问恩公高姓大名,他日当感激不尽。’那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区区小事,何言感激。贱姓拙名,不足一提。’ 卑职再三恳求,那三人只是不言,其中一人道:‘府衙到矣。’另二人冲上前去,将那大门揣开,那人将卑职背得院中,道:‘我等便将赵爷放置于此。’一人高声叫道:‘快快起来。’而后三人悄身退去。” 众人赞叹不已。李龙道:“那三位好汉究竟是何来历?端的令人不解。”苏公道:“他等不愿说出,我等又何必强求?想必有一日,自当分晓。目今之计,应速将湖州四雄缉拿归案。赵爷逃脱,事已败露。湖州四雄必然惊恐,或藏或逃。如此则事难矣。兵法云:兵贵神速。不如连夜擒之。”李龙等人附和。 苏公令吴江召集衙役公差,约莫三十余人;又急书一纸公文,令李龙速往尉司。府尉看罢公文,立调集马步弓手并士兵一百余人,赶到府衙。府尉见过苏公,而后两拨人马悄然赶至祥云庄,将其团团围住。李龙、吴江翻墙而入,开得大门。苏仁引人冲入庄内。 却说那安福、四雄,逼问未果,甚是气恼,自在前厅饮酒猜拳。伍胜唤人召来五名娼妓,各自搂抱作乐。安福心中狐疑,令家仆探问逼供情形。那家仆到得囚房,却见三名家仆倒地气绝,赵虎早已不见踪影。家仆流水回报,安福闻听,大惊失色。那元天推开娼妓,大怒,道:“恨不听我之言,一刀结果那厮性命,怎有此事?”伍胜急道:“如之奈何?”安福道:“那厮身受酷刑,必定逃之不远。可令人四下搜寻。”伍胜点头,自引三雄并家仆,分路寻之。约莫一个时辰,四雄各自回庄,皆无音讯。 安福道:“那厮或藏匿某处,夜间漆黑,不便搜寻,不如待天明后细细寻之。”余定道:“那厮乃是府衙公差,定是逃回衙门。”卜仁道:“那厮已知晓我等,若报之,怎的是好?”安福道:“言之有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依安某之意,某先与伍爷去见朱爷,与其谋划,共商对策。”余定道:“我等如何应对?”安福道:“二爷尽可安心。湖州城中,天大的事,在朱爷眼中,不过屁大。朱爷通天之术,谁人可及?你等且先安歇,明日朱爷自有安排。”余定、元天、卜仁终是豪雄,艺高胆大,又闻听安福之言,宽心大睡。 丑牌时分,房外喊声大作,三雄惊醒,翻身下床,各自取过兵刃,冲出房来。元天喝道:“甚事?”一家仆仓皇而入,惊恐万分,道:“官兵杀来矣。”三雄大惊,元天道:“二哥、四弟,且杀他一条血路。”说罢,挥舞判官笔,跳入院中。余定、卜仁未及拦阻,只得跟随其后。院中人济济,众衙役公差各持火把,将大院照得如白昼一般。早有二十余名弓手弯弓搭箭,只待令发。 李龙手提钢刀,上前道:“大胆湖州四雄,目无王法、私刑公差、谋人性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元天冷笑道:“只恨那厮命大,迟则入阎罗殿矣。”余定于其后低语道:“官兵势大,且有弓箭手,不可强出之,不如自走后院。”卜仁道:“二哥言之有理。”三雄退身回房,穿堂而过,到得后院,不觉大惊。原来府尉率兵早已守侯多时,庄中家仆多数被缚。元天惊道:“前狼后虎,如之奈何?”卜仁道:“区区数十人众,我兄弟三人合力一博,或有生机。”余定惶恐道:“不可强夺之。我兄弟三人如有死伤,怎生是好?不如弃刃而擒。待明日朱爷与大哥知晓,自有解救之法。”元天怒道:“我湖州四雄,顶天立地,何至如此?如若传闻出去,岂不让线上朋友笑话?今非鱼死,便是网破。”言讫,飞身扑杀过去。 府尉冷笑一声,喝道:“大胆狂徒,兀自嚣张。”开弓放箭,一箭射出,如流星一般。元天眼明身快,往旁一闪,躲过来箭,正欲言语,却不料又一箭飞来,躲闪不及,正中右腿,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府尉将手一挥,道:“还不快快将其拿下。”众官兵齐拥上去。卜仁大怒,自腰间摸出三柄柳叶飞刀,正待飞出。余定急拦之,道:“万万不可。刀一出手,我兄弟三人皆成刺猬也。”卜仁无奈,只得抛下双钩并飞刀。三人遂被擒拿。 苏公谢过府尉,府尉自引兵回去。又令李龙、吴江等押解三雄至囚房,三雄并关一室。苏公令吴江取来三雄鞋履,又取白纸三张,一一拓影,又细细辨别,道:“原来是他。”李龙、吴江不解。苏公令提审三雄,又令人取来美酒一坛、干肉五六斤。李龙、吴江更是疑惑。 那三雄囚于一室,因衙役将鞋履取去,十分纳闷,低声言语,商议对策。元天右腿中箭,那箭翎深入肉中,且有倒钩,不可强拨之,疼痛难忍,哀号不止。余定、卜仁细声劝慰。却闻得声响,吴江引三四名衙役来开链锁,只道提审余定。众衙役将余定提出,押至刑房。 余定见众衙役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房中刑具林立,不觉心惊胆战。那厢苏公端坐上方,笑道:“可是人称追命剑余定余二爷?”余定冷笑道:“是又怎的?”苏公道:“且坐。”有衙役搬来座椅,余定亦不多言,兀自坐下。苏公笑道:“苏某初来湖州,久闻湖州四雄之大名,如雷贯耳。四雄个个乃英雄豪杰,义薄云天,皆侠义之士也。”余定闻听,甚是狐疑,不得其意。苏公又道:“余二爷可饮否?”说罢,令人倒满三碗美酒并大块干肉,端得其面前。苏公笑道:“苏某向来敬重豪杰侠士。余二爷可饮之。”余定目顾左右,心中疑惑,冷笑一声,也不多言,竟将那三碗酒喝下,又大口吃肉。苏公故作惊道:“身陷囚室,亦如此镇静自若,余爷可谓真壮士也。依苏某度之,即便荆轲、樊哙亦不过如此。”苏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尽是些阿谀奉承之言。左右衙役个个满头云雾。约莫半个时辰,那余定已饮下六七碗酒,满面通红,眉飞色舞,竟已忘身刑房。 苏公见余定酒酣,令人将其押禁于另一囚室,与原囚室相对。元天、卜仁正耽心,见余定回来,满面笑容、酒气熏熏,众衙役个个恭敬,大为疑惑。不待他二人言语,衙役早叫道:“大人有令,带元天。”说罢,四名衙役将元天拖出囚室。到得刑房,元天百思不得其解,见众恶衙役、刑具,不免心寒。苏公笑到:“汝可是元天元三爷?”元天恶道:“正是你家爷爷。”左右闻听,皆怒。苏公笑道:“苏某早听朱山月朱爷言及元三爷,今日一见,相见恨晚。三爷受苦了。”说罢,令医为其取箭敷药。元天不解,也不多言,任其摆布。而后,苏公道:“苏某闻听元爷武艺高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神见愁,鬼见怕,绿林中人称作催命判官。可是否?”元天冷笑道:“元某今日被你等暗算,要打便打,要杀罢杀,何必多舌?” 苏公笑道:“苏某见豪杰侠士多矣。名曰豪杰,多是外强中干、心虚胆怯之徒。元爷真豪杰也!不知畏死否?”元天冷笑不止。苏公道:“今有毒酒三碗,毒肉二三斤,敢饮否?敢吃否?”元天大笑,道:“元爷即便是死,亦要作个酒肉鬼。快快拿来!”待衙役端来酒肉,元天犹豫片刻,仰天大笑,大口吃喝,毫无顾忌。苏公赞道:“元爷果真豪杰也。朱爷果然不曾走眼。不瞒元爷,酒非毒酒,肉非毒肉。乃试汝之心也。”元天面有喜色,只道是朱山月与苏公有言约。苏公又极力奉承,直说得那元天豪气冲天、春风得意,不知所以。 苏公令衙役将元天押解回囚室,只道让其暂且忍耐。那卜仁本已疑心,欲问元天究竟,却见元天与余定一般,满面笑容,却酒足肉饱,且其伤腿包敷,并无疼痛,口中还道:“好酒好肉。”自押与余定同室。对面囚室卜仁欲问不能,感觉蹊跷,却听得衙役道:“大人有令,带卜仁。”四名衙役将其押至刑房。卜仁疑虑重重,入得刑房,却见一方刑具林立,甚是阴森。另一方美酒干肉,更是疑心。 苏公喝道:“大胆卜仁,愿受酷刑乎?愿享美酒干肉乎?”卜仁闻言,想起余定、元天二人情形,惊道:“酷刑如何?美酒干肉又如何?”苏公道:“本府问你,一一道来,可享美酒干肉。反之则……”卜仁惊诧:如此说来,余定、元天竟自招认不成?正狐疑间,苏公笑道:“卜四爷,常言道:知时务者为俊杰也。天下英雄,无不顺其势,顺势者荣,逆势者亡。可见余二爷、元三爷否?”卜仁惊道:“莫非二哥、三哥竟已……?他二人怎的是如此贪生怕死之人?”苏公笑道:“卜四爷,真愚人也!余二爷、元三爷乃聪明伶俐之人。为今之世,处世不可过刚,过刚则折;亦不可过柔,过柔则辱。卜四爷知否?”卜仁把持不定,道:“他二人如何言及?”苏公道:“他二人已将前后一一道出。他二人道:湖州四雄不过受人恩惠,为人驱使。幕后主使乃朱山月是也!”卜仁惊诧不已。苏公又道:“他二人还道:杀死吕琐、殷小六者,乃卜四爷也。夜闯府衙者,亦是卜四爷。与其余三雄并无干系。”卜仁疑道:“我四人乃结义兄弟,同生共死,他二人怎会如此言语?” 苏公笑道:“卜四爷之言可笑之至。常言道:兄弟本是同根命,大难临头各自行;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道:富贵朋友不绝,患难一个不见。你道你所作之事,他等岂肯与你担当?依我大宋刑律,杀人者偿命。吕琐、殷小六系你所害,自当由你偿命,与他二人何干?”卜仁怒道:“他二人果真如此言语?”苏公取出两份卷宗,道:“此乃他二人供状,并有指印画押。他二人供道:杀吕琐,乃是你一人所为;追杀殷小六,四雄齐往之,到得翡翠阁,寻着殷小六,你四人将其押至龙溪河畔,于僻静无人处杀之。出手断其头颅者,乃是卜四爷也。还有,你夜闯府衙,探本府书屋,暗放明珠。凡此种种,皆是你所为。”卜仁闻听,大怒道:“余定、元天,乃卖友求荣之小人也。卜仁与你等势不两立。杀殷小六者,非是卜某,乃是元天所为。”苏公道:“殷小六之妻何在?”卜仁道:“早已为元天所杀。先奸后杀,尸首埋于其家粪窖内。”苏公细细盘问,卜仁一一招认,而后令其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审罢,令李龙另择一室囚之。 苏公复令吴江提审余定、元天。二人醉眼朦胧,衙役将凉水泼其头,方才清醒。苏公问之,二人极力狡辩,死活不言。苏公将卜仁供状示出,二人大为恼怒 第二卷 明珠奇案 第十章 湘潭居士 天色大亮,苏公方才回得后院,用过早膳,信步庭院间,却闻得府墙外人声喧杂,不知何故,着苏仁前往打探,不多时,苏仁来报:“原来是张睢张大人今日起程赴任。”苏公惊道:“忙于办案,险些错过。”流水回得房中,换了一领锦绣青袍,戴得一顶白纱头巾,到得东厢房,张睢及家眷早已出府离去。急出府衙,追至街口,却见人头攒攒,拥挤不堪。苏公、苏仁几不可行。苏公陪个小心问道:“前方何事如此热闹?”街坊人不识苏公,道:“客官莫非外地人氏?”苏公道:“正是。乃路经宝地。”街坊人道:“原来如此。客官有所不知,今日乃是我湖州府尹张睢张大人离别之日。前方那身着蓝袍者便是张大人。张大人为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为我湖州百姓呕心沥血,我湖州百姓人人敬仰。此番离任,湖州子民齐来相送,故而如此热闹。” 苏公谢过那人,自挤身上前观望。湖州百姓齐推城中德高望重者,于街井如归客栈前设案饯别。张睢双手捧过酒盏,高高举起,道:“民者,吾之衣食父母。张某出身贫家,寒窗苦读,得当今圣上恩典,方食朝廷俸禄。湖州三年,张某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今将离去,众乡亲夹道相送,张某不胜感激。且借花献佛,在此敬湖州乡亲三杯,愿人寿年丰、家睦人和。”言罢,将三杯酒泼洒于地。 沿街两侧又有张睢雪冤洗狱、帮扶救助者数百人,各呈上等丝绸、美酒、湖笔、衣帽、果蔬等相赠。张睢一一谢绝,大笑而去。众人无不伤感流涕。出得西城门,又有百姓于道旁摆酒饯别,张睢亦将酒洒地谢之。如此凡五里一桌案,延绵百里之长,一时震动湖州并四方州府。 第三日,张睢一行出得湖州地境,路经一山,崎岖峻岭,林密涧深,十分凶险。有家人道:“此山地势甚为险恶,前后无有村庄人家,恐有强人剪径,宜快行之。”张睢笑道:“为强人者,多系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是贪图钱财之贼寇,亦无妨。张某无有金银财宝,换洗衣裳却有几件。若来之,可赠与些,以御冬寒。”话音未落,自密林中闪出四条汉子,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拦住去路。众家人大惊,各持棍棒,严阵以待。一名强人冲上前来,喝道:“快快留下钱财,饶你等性命。” 张睢上前,拱手道:“在下湖州张睢,此番谪官赴任,路经贵地,只是囊中羞涩,无以奉上。还望诸位高抬贵手,放我等前行。”那强人奇道:“你果是张睢张大人?”张睢道:“正是张某。”那强人忙施礼道:“我等守侯张大人多时了。”张睢奇道:“你等甚人?候我何干?”那强人拉下蒙巾,却是一不曾相识的男子,道:“此处非言语之地。前方林中有一舍,恳请张大人移驾前往。”家人疑道:“老爷,强人之言怎可信之?恐其有诈。”张睢笑而不语,径自随那强人而去。众家人紧跟其后,以防不测。入得密林深处,果见一茅舍,张睢竟自进了那茅舍,众家人在外侯立。 密林深处,隐匿二人,探头窥视,竟无一人察觉。 不多时,张睢与众强人出得茅舍,家人见状,纷纷围上。张睢挥手,令其退下,唤人取过笔墨纸砚,疾书信笺一封,交与那为首强人,道:“张某此离湖州,恐今生难再返。你我等许是最后一面,张某就此谢过诸位。”张睢施礼,那为首强人伸手搀住,道:“折杀我等。大人此去,路途遥远,我等不便耽搁,请大人上路。我等就此别过。”众强人抱拳道别,入得密林中。独余下两名黑脸强人,张睢令家人牵来两匹马,与那二人骑了。 张睢一行正欲起程赶路,忽闻林中有人高声叫道:“好个张睢,且驻足则个。”张睢及众家人皆惊,纷纷回首望去,却见林中跃出二人,非是他人,正是苏公、苏仁。张睢惊道:“苏大人怎的在此?”苏公笑道:“苏某忙于明珠一案,闻讯之时已不见大人踪影,故追赶至此。若迟片刻,险些错过与张大人告别。”张睢受宠若惊,道:“苏大人辛苦矣!此张某之过也。”苏公道:“苏某追来,一者,与大人言别。”说罢,令苏仁取出一壶美酒并两只酒盏,斟满美酒,芳香四溢。苏公捧起酒盏,道:“此乃上等状元红,特来敬与张大人。有诗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仁不识君;又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喝下此酒,顺祝一路珍重。”张睢感叹道:“苏大人如此情义,张某感激不尽。今借大人佳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你我同干此盅。”说罢,一饮而尽。 苏公饮罢,笑道:“苏某此来湖州,有一大憾事。”张睢道:“何事?”苏公道:“施青萝小姐,湖州第一美女也,柳夭桃艳,才色双绝。湖州人言:不见施青萝,便未来湖州。苏某不能目睹其芳容,岂非人生之憾事?苏某此来之意图,其二便是为一睹青萝小姐之庐山面目。”张睢闻听,惊得目瞪口呆。苏公上前,近得那黑脸强人,道:“青萝小姐,苏轼这厢有礼了。” 众家人大惊,纷纷望去:那强人蓝巾青袍、黑面黄手,体态臃肿,怎是湖州第一美女施青萝?张睢不解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而不语,巴望支着那强人。张睢忽笑道:“苏大人怎的知晓此人是青萝?”却见那黑脸强人下得马来,袅袅而行,近得前来,道个万福,微启唇道:“小女子施青萝见过翰林大学士苏大人。”那声音娇嫩如啼、婉转清新、动人心弦,众家人皆惊。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公叹道:“今虽不能一睹青萝美貌真容,闻其声,如见其人,足矣。”施青萝道:“苏大人见笑了。学士大人之名,天下文人骚客,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小女子只恨身贱名微,无缘以见。今得一见,学士大人超凡脱俗、洒脱豪放,正所谓词如其人。”张睢窘道:“此事颇有曲折,还望苏大人海涵。”苏公笑道:“张大人大可不必如此,苏某早已知之矣。不言破者,乃成汝美事也!”张睢惊道:“苏大人早已知之?”苏公笑道:“正是。”张睢叹道:“张某闻人言:苏学士神思过人。尝疑之,自苏大人破得明珠一案,信半分;今乃全信矣。却不知大人何以知晓此中曲折?” 苏公笑道:“那日,苏某应邀到得‘太湖春’赴宴,乃是朱山月做东。他为巴结苏某,请得湖州第一美女施青萝小姐作陪。却不料那日前夜,施小姐竟无端失踪了。次日传出,湖州轰动。市井街坊,众说纷纭,皆道青萝小姐被强人所掳。苏某初始亦如此以为。那日酒宴之间,歌伎燕草、秦桑曾与苏某言,事发当夜,青萝小姐闻听次日乃是为苏某作陪,分外高兴,口口声声称道其向来敬慕子瞻,恨不得疾刻见之。如此云云。青萝小姐,可是如此?” 施青萝点头,道:“小女子确曾与姊妹言及。”苏公道:“如苏某不曾言错。青萝小姐此番话语一分或是实言,另一分便是烟雾,不过借燕草、秦桑等人之口,迷惑众人耳目也。汝之言语,与人一番错觉,只道汝之失踪,乃是被劫,而无人疑心,汝非是被劫,乃自家潜逃也。”施青萝惊讶不已。张睢惊叹道:“苏大人果非常人也。只是不知大人怎的疑心上张某?” 苏公道:“道来话长。那日,苏某应邀前往‘太湖春’赴宴,路经一家客栈,唤作如归客栈。苏某行步抬首之间,偶然一瞥,却见客栈楼阁间,窗格旁立一男子,只是相距甚远,不曾看清楚,隐约之中,有似曾相识之感。再欲细看,那人却隐身不见了。苏某便问随从苏仁,可曾看着那人。苏仁道,未曾留意。苏某与他言及,他道,老爷初来湖州,无有朋友旧交,怎生认得人?定是眼花,认错他人。苏某虽亦如此以为,心甚疑之,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苏仁立于一旁,回想那事,道:“老爷疑心,故而回府中途,又入得那如归客栈查探。”苏公道:“苏某假称丝绸商人,欲住上等客房。那客栈小二引我等入得楼阁上一间,正是苏某欲见那间。进得那房,苏某细细察看,先前住店者却原来是一女子。”张睢诧异,道:“苏大人何以知晓是女子居过?”苏公道:“苏某于窗格间所见之人虽是一男子。可那客房之中,干净整洁,别有雅致,且卧房内隐约有女子清香,故而知之。初始,苏某只道是痴男信女幽会之地。不经意间,苏某见地上有一手绢,便拾将起来,藏入袖中。”说罢,自袖中摸出那手绢,示与张睢等人。苏公道:“今特携来,与诸位一见。若苏某不曾言错,此手绢乃是这位翠婶之物。” 苏公手指一人,正是另一黑脸强人,那强人惊“哦”一声,众人听得清楚,果是一女人声。那人近得前来,看那手绢,道:“确是老身之物,不想失落在那客栈内。”张睢取过手绢,细看一番,疑道:“区区一方手帕,苏大人何以寻得线索?”苏公道:“此手绢虽旧未破,所用日久,且已洗得花白。可见此手绢主人乃是一勤俭朴素之人,年轻女子所用手绢往往新且香,如此手绢端是中、老年妇人之物。再看那手绢一角,绣有一字,乃是一‘翠’字,故而苏某推断那主人名中有一‘翠’字。只是有一事令苏某不解:如此勤俭之人怎的会住上等客房?” 张睢又道:“湖州城中妇人何其之多,且名带‘翠’字者,不知其数也。苏大人何以凭此‘翠’字认定其主?”苏公笑道:“若依此查寻,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苏某只是一时好奇,并不曾与施青萝失踪一案联想,故而未将其放在心上。后因查探施青萝失踪之案,苏某闻知青萝小姐有一养母施赵氏,住桃花溪畔,为寻线索,苏某前往桃花溪,欲拜访之。那日,苏某到得桃花溪,询问乡人,得以知其居所。却不料,施赵氏并不在家中。其邻一妇人告之,其已往湖州城中探望施青萝,并不曾归家。苏某曾闻曹沧衡言及施赵氏,只道他自回桃花溪了。前后言辞不一,归与未归,甚难知晓。施赵氏者,青萝之养母,人多不知其原名。那邻人无意间道出,唤之为翠婶。苏某闻之,猛然忆起客栈中拾得之手绢,莫非巧合?只是那日苏某不曾将手绢带去。次日,便遣一得力公差,携此手绢前往桃花溪,寻施赵氏邻人辨认。那公差回报,此绢果是施赵氏之物。苏某思量,施赵氏现身如归客栈,又有一男子牵连其中,断是与施青萝失踪一事相干。” 张睢惊叹道:“苏大人果然心细如茧丝。却不知怎生疑心上张某?”苏公笑道:“偶然触发之灵机也。那日,张大人来苏某书房言谈,后苏某送大人回东厢房,在庭院之中,张大人转身之际,猛然触发苏某灵机,顿时忆起如归客栈窗格之身影,苏某大悟,那身影并非亲朋旧友,乃是相识不足一日的张大人。施赵氏与张大人现身同一客房中,不难推断,张大人必与施青萝有干系。”张睢叹道:“张某与青萝往来已近一年,湖州城中知之者不过四五人,且皆是张某心腹。苏大人方来不过三四日,竟察觉出来,果然厉害。”苏公道:“苏某思量,那上等客房断然不是施赵氏所居,一者施赵氏勤俭朴素;二者施赵氏少来城中,即便来探望青萝,亦不必住在客栈。此房亦非张大人所居。自那客房之布局可见,此房并不曾有他人居住,乃一人也。客人如此长久居住一房,客栈掌柜绝无不知之理。张大人、青萝小姐,皆是湖州名人,若有往来,湖州城中必有传闻,怎的无人知晓?足可见你二人隐蔽之严密。苏某便着人打探如归客栈掌柜之情形,手下查得,那如归客栈掌柜曾因冤案入狱,已问死罪。恰逢张大人到得湖州,明察秋毫,察出破绽,为其平冤昭雪。那掌柜视张大人如再生父母,自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可是如此?”张睢叹道:“正如苏大人所言,那客房乃是某与青萝幽会之所。” 苏公道:“还有一事,可表明张大人与青萝有往来。”张睢问道:“何事?”苏公道:“大人曾赠与苏某一字卷,李太白之《将进酒》。其上有张大人篆刻图章,曰:湘潭居士。而苏某恰在青萝小姐浮萍斋内见得一卷轴,乃一泼墨山水,虽无题跋,亦无署名,却有一方篆章,亦为‘湘潭居士’四字。”张睢叹道:“湘潭居士一印,乃是张某自命自刻之,外人皆不知晓。湖州城中,惟有青萝浮萍斋中所藏卷轴落下此印款识。张某以为,既无人知晓湘潭居士者,故可与众卷轴杂于一起,悬于斋内。斋内多是文人骚客赠与青萝之字画卷轴,谁人理会此些?那日,苏大人索要吾之字卷,张某将苏大人当作知交,故取出此印,只道即日便要离开湖州,绝无第三人知晓此印情形。谁曾料想苏大人过目不忘,一眼便将之窥破。” 施青萝一旁道:“苏大人所言不错。张睢张大人乃真君子也,他为官清正廉洁、刚直不阿,且一表人材、满腹经纶。湖州城中无人不知,哪个不晓。约莫一年前,小女子回桃花溪探望母亲,途中识得张大人,一番言语,小女子便认定,此人便是小女子心中如意郎君也。小女子虽身处风尘,却不贪富贵、不爱权势,惟有真心之爱。为之,可上刀山下火海,即便粉身碎骨,亦无反顾。张大人此番谪迁襄阳,小女子思定,便悄然离走,追随于他。小女子此番离去,便不再回来,思想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心不忍之,故密书告之母亲,与小女子同往襄阳。” 苏公感叹道:“青萝者,奇女子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今有青萝择夫而嫁。古往今来,倘若个个女子皆如青萝一般,为其所欢者而妻,又何尝有那般般凄凉委婉的姻缘?世俗枷锁,何其之狠!” 张睢问道:“张某闻听苏大人曾将那何固、孔涞二人拘到府衙勘审,只道他二人其一乃是劫贼。却不知大人为何将他二人放回?”苏公道:“何固、孔涞,迷恋青萝,且相互猜忌,青萝失踪,他二人行踪诡秘,甚为可疑。苏某确曾怀疑他二人。后悟出,他二人中他人卞庄刺虎之计,乃迷惑我等视线之假相也。想必此着是青萝小姐出走计画之一步。”施青萝闻听,惊讶不已。苏公又道:“青萝小姐早已料到,其失踪必定惊动湖州,官府亦将全力侦查。为延其时,以便顺利离开湖州,故设下此计,转移官府视线,将其引向何固、孔涞二人。浮萍斋内为何单单失却了何固的《闭月羞花图》?何固之佩玉无端在其卧室失盗,后竟现身浮萍斋后,此是为何?孔涞无意收得匿名信笺,只道与他人钱交易,后又屡次支使其行踪,将何、孔二人调出湖州城,悄然去了升山镇。凡此种种,皆在计画之中,皆欲令我等疑心他二人。如非明珠意外失踪,张大人为清白其身而留府不往,此计画必定成功,青萝失踪一案恐难知真相矣。” 施青萝道:“不知苏大人怎的识破此计?”苏公道:“乃是孔涞所收之匿名信笺指点。”施青萝疑道:“既是匿名信笺,大人又何以知之?”苏公笑道:“苏某侥幸识得那信笺字迹。”张睢、施青萝奇道:“端的蹊跷,大人怎的识得那字迹?我等不信。”苏公笑道:“若苏某不曾言错,那信笺乃是他所书之。”张睢、施青萝惊诧不已,问道:“他是何人?”苏公趋上两步,附得张睢耳旁,低声道出五个字。张睢闻听,目瞪口呆,道:“苏大人何时知之?”苏公笑道:“苏某早已知晓矣。”张睢叹道:“张某心服矣。” 苏公笑道:“苏某还有一事相告。”张睢道:“苏大人直管说来。”苏公道:“乃是为明珠一案。”张睢道:“张某已闻言,此案与湖州四雄有干系。那湖州四雄乃是商贾朱山月之帮凶,想必他等行径是受朱山月指使。盗窃明珠之幕后元凶端是朱山月。”苏公笑道:“张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睢不解。苏公道:“那朱山月乃是湖州巨贾,家财万贯,怎会希罕区区一颗明珠?”张睢疑道:“许是他有收藏明珠之癖好。”苏公笑道:“此事且容苏某从头言起。自来湖州中途,苏某因偶然之机,破得一案,追缴得一颗明珠。那明珠乃是张大人手中一悬案之证物。苏某到得湖州当夜,盗贼竟又将明珠盗走。”张睢道:“张某亦疑惑不解。那盗贼怎的如此灵通?且如此胆大妄为。” 苏公道:“原来府衙之中有细作也。”张睢问道:“苏大人可查出甚人?”苏公道:“非是他人,乃三班衙役郑海是也。”张睢惊道:“怎的是他?”苏公道:“郑海多受朱山月之贿,故而府衙之事,无有朱山月不知者。张大人可曾忆得,沈成劫明珠一案,大人竭力缉查,行径甚为隐秘。可那沈成依旧逃之夭夭,为何?”张睢悟道:“莫非是郑海泄密不成?”苏公点头,道:“正是。”张睢不解,道:“他怎的又与沈成有干系?” 苏公道:“张大人尚蒙在鼓中否?沈成抢劫明珠一案之幕后主使亦是朱山月也。”张睢惊道:“怎的亦是朱山月?其府中珍珠玛瑙金银玉器,何其之多?即便得得此明珠,如泰山多一石,仓廪多一粟,何故如此贪心?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苏公叹道:“方才苏某已言过,那朱山月怎的会希罕区区一颗明珠?张大人错矣!朱山月处世八窗玲珑,圆滑得很,为人狡诈,极有城府,却不吝啬,其令人抢劫明珠,乃有其意图也。”张睢疑道:“有甚意图?”苏公叹道:“张大人果不知晓?”张睢反问道:“张某怎的知晓?”苏公叹道:“非为其他,乃为张睢张大人也。”张睢大惊,道:“苏大人何出此言?怎是为了张某?”施青萝疑道:“莫非朱山月意欲用此明珠贿赂张睢不成?张睢亦非贪财之辈。”众人亦迷惑不解。 苏公道:“张大人自来湖州,兴利除弊,推行新法,改革赋税,湖州百姓受益非浅,无不拍手称赞,敬重张大人。可世间之事,有益必有损,有利必有弊。张大人推行新法,如朱山月之类豪商富贾个个恨之。殊不知,张大人乃他等心头大患也。”张睢道:“推行新法,乃当今圣上并丞相之举措,乃励精图治、强我大宋,亦为天下之苍生。此些奸商诈贾,精心钻营,谋取暴利,如那吸血鬼一般。张某恨不能先除之而后快。” 苏公叹道;“张大人过于刚直也。苏某早已言过,推行新法,亦有弊端,不可强行之。张大人之举,触及某些权势富贵矣。”张睢道:“变革新法,岂无险阻?卫鞅变法,终被车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或败或成。苏大人虽当世大学士,经天纬地,踔绝之能,却不知新法之必要,实乃一大憾事也。菩萨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张某不才,愿为先锋,即便是万丈深渊,亦不回首。”苏公感叹不已。张睢道:“那等奸商嫉恨于某,便设下此计,得知杭州知府王大人有寿礼送往京城,便将之抢劫,而后造谣生事,只道我张睢治理不力,致使湖州贼寇丛生、民恨吏怨。又暗通关节,密上奏本,圣上、丞相竟信其言。”苏公道:“正是如此。”张睢叹道:“张某不解:前番抢劫明珠,乃是为嫁祸张某,他等意图已成,苏大人方才上任,他等又盗明珠,意欲何为?” 苏公道:“张大人所言中的。沈成携明珠而逃,后被他人所杀,明珠侥幸追回。此案至此已圆满。朱山月又遣人盗明珠,实乃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张睢点头,道:“张某亦如此思想。”苏公摇头道:“其实不然。张大人有所不知,沈成所携逃之明珠,非是杭州王敦王大人之明珠也。”张睢及众人皆惊讶不已。苏公道:“苏某追回明珠,朱山月闻知不妙。试想,那王敦大人见得明珠,却非自己之明珠,定然将此事揭穿。如此,沈成抢劫明珠一案必然深究,不定何时便会查到他朱山月之头上。”张睢悟道:“苏大人来湖州之日,先遣郑海来报信。却不料郑海将其告知朱山月,朱山月耽心事发,故而先下手为强,令人连夜盗走那假替之明珠。苏大人竭力缉查此案,寻得线索。那朱山月见风紧事急,害怕惹火上身,便又令人潜入府衙,将那原先真明珠送回,意欲平息此案。不想苏大人破案神速,此举竟已迟矣。” 苏公笑道:“此中还须谢过张大人之暗线也。幸有其暗中指点,苏某才省却了诸多周折。”张睢笑道:“古人云:吉人自有天象。苏大人若不嫌弃,可收用此人。”苏公笑道:“苏某正有此意。”张睢道:“如此,张某代其先行谢过大人。” 苏公笑道:“张大人何必如此。人才者,苏某素来敬重。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也。临别之际,苏某还有一事相告。”张睢笑道:“苏大人事多矣。不妨悉数说来。”苏公笑道:“此番明珠被盗一案,真正之盗贼非朱山月,另有其人也。”张睢惊道:“不知盗贼何人?究竟是甚回事?”苏公笑道:“真正盗贼非是他人,乃是苏某也。”众人闻听,无不诧异。 苏公道:“张大人可曾忆得,案发当夜,苏某曾与张大人秉烛夜谈,苏某闻得户外有异常声响,出门去看,却并无异样,心甚疑之。张大人只道是风声。苏某却多了一心,明的放回明珠,实则暗中携带于身。那盗贼潜入书房,四下搜索,未见明珠,只得空空而返。次日,苏某见书房凌乱,便知其故,且将计就计,只道明珠被盗,又责令衙役捕快,四处放风,竭力查探,缉拿盗贼。满城中人,皆知晓此事。苏某心中疑惑,思量那盗贼非一般盗贼也。于是取来沈成一案之卷宗,细细阅之,颇有疑问,或有沈成同党残余。苏某欲借机一网除之,故而自沈成一案着手,寻查线索。闻街坊中人言,有殷小六者,与沈成相交甚密,或知其中情由。苏某便着人查探殷小六。却不料朱山月先下手将其谋害。原来,那殷小六亦是朱山月之手下,沈成一案,他却在杭州探风。此番,朱山月令其潜入府衙,意欲盗窃明珠。只是不曾得手,白来一遭。初始,朱山月信之。却不料次日传出消息,府衙明珠被盗。朱山月大怒,只道殷小六私吞明珠,欺蒙于他,即令湖州四雄追查此事。那殷小六贪杯好色,那夜自在翡翠阁作乐,湖州四雄将其拿住,逼问其情。那殷小六本不曾盗得明珠,自不会招认私吞一事。那湖州四雄严刑逼之,那殷小六或是抵挡不住,屈打成招,只道此事与吕琐相干。湖州四雄遂将其杀害。因殷小六与吕琐来往密切,且吕琐是古董行家,朱山月果信之,令其管家安福前往试探,那吕琐怎会招认?故而他二人争吵起来,吕记店铺中伙计无意见之。朱山月恼怒,便令四雄之一钩命郎君卜仁追杀之,卜仁又四下搜寻一番,无有明珠下落。朱山月又疑心明珠在殷小六之妻手中,便令四雄之一元天追查之。殷小六之妻亦死于其手。” 张睢道:“万般无奈之下,那朱山月为平息事端,只得将手中真明珠送归府衙。”苏公点头,道:“苏某亦不曾料想到有两颗明珠。后将二珠比照,果有差异。原珠虽只鸟卵一般大小,却晶莹剔透,到得夜间,熠熠发光,端的是一颗夜明珠,实属罕见。”苏公言罢,张睢等人嗟叹不已。 张睢笑道:“苏大人真乃机巧之人。”苏公叹道:“张大人此去襄阳,苏某意欲作诗相赠。”张睢喜道:“如此甚好。”令家人取来笔墨纸砚。苏公道:“不知施小姐可否愿为苏某研磨?”施青萝嫣然一笑,道:“能为苏学士研磨,乃妾身之幸也。” 却见苏公左手拂须,右手将那狼毫一挥,书诗一首,名曰《送张嘉州赴襄阳通判》。诗云:“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泓口。浮云轩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难入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笑谈万事真何有,一时付与东岩酒。归来还受一大钱,好意莫违黄发叟。” 张睢笑道:“人言苏大人之诗词,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触处生春,别开生面。今方见之。幸甚幸甚。”说罢,将那诗卷收下,谢别苏公,翻身上马,自引施青萝并家眷、随从等往襄阳而去。张睢到达襄阳,上任不足三月,因不满襄阳府衙诸官吏招权纳贿、为虎作伥,遂挂印隐遁,不知所踪。 苏公立于道旁,目送张睢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一章 椁棺尸变 “渔父醉,衰衣舞,醉里却归路。孤舟短棹任纵横,醒后不知何处。 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古今。”此乃苏轼之《渔父》一首。话说湖州府境内有一河,唤做龙溪,蜿蜒曲折,细波漾漾,水秀鱼肥。那龙溪之畔,有一石滩,近得水边,有一平石,大如案桌。这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一垂钓者稳坐平石,抛饵垂钩。此人约莫四十岁,一手持竹竿,一手捋长须,悠然自得。 水面之上,浮有一羽,羽之四下,圆波涟涟。那垂钓者自语道:“湖上移鱼子,初生不畏人。自从识钩饵,欲见更无因。”语罢,却见那羽忽动,忽上忽下,而后猛沉下水。那垂钓者见时机成熟,扬起长竿,但见一条尺余长鱼儿跃出水来。不远处,有和抱之树,树下二人,各自下钩。一人见状,流水奔来,喜道:“好大一条鲇鱼。”径自将鱼取下,放入篓中,又道:“老爷,已八条矣。”那唤作老爷者道:“你等何如?”这人道:“多少十余条,大者五六条。” 这老爷正待言语,却见那厢垂钓者忽然立起,渔竿如弓,茧缕紧绷,大呼道:“恁的沉重,快来助我!”说罢,竟站立不稳,恐缕断鱼逃,只得任凭游鱼左右,沿畔徘徊。取鱼者见状,飞身而去,只道:“先且稳住,某来也。”那老爷将一石压住长竿,亦急奔去。二人抓得竹竿,与鱼相持。那鱼或隐或现,不时溅起水花。约莫一顿饭时刻,那鱼渐息。那老爷手抄捞网,近得鱼身,将其网住。一人弃竿来把网柄,合力将鱼拖上岸来。另一人大笑道:“恁的一条大鱼,许有十余斤重。”那鱼离水,竭力跃起,一人竟不能摁之。另一人道:“恁的大鱼,我这竹篓过小,不可装入,怎的回去?”那老爷笑道:“汝可肩负之。” 三人正言语间,忽闻岸边林中有人喧哗,甚是噪杂,其中隐约有哀号之声。那老爷奇道:“那林中甚事?”一人道:“待某前去打探一番。”那老爷道:“恐是歹人作恶,你二人同去。”二人应着,正欲前往。却见林中道上闪出一伙人来,前后约莫百余人,个个吆喝叫嚣。三人皆惊,细细一看,方才明白,那伙人个个农家村夫打扮,并非歹人,且其后簇拥众多老妪、村妇、顽童。众壮汉押着二人,却见那二人披头散发,身缚绳索,步履踉跄,苦苦哀号。不时有老妪、村妇扑上前来,或唾其面、或捶其头、或掐其肉。 那伙村民前拥后挤,到得龙溪水畔方才止住,众壮汉押着二人立在前方,老妪、村妇、顽童闪在一旁,其余人等立在另一旁。只见一名老者,白发红颜,长须飘飘,出得人群,立于当中,神色威严,环顾四下。众人见之,顿时闭口不语。那老者高声道:“诸位,吾族进字辈恶子孙进福,不知廉耻,无视族规,竟与堂兄孙进富浑家淫妇吴氏勾搭成奸,忘礼义、乱人伦、坏名节、败族风,且奸夫淫妇,蛇蝎心肠,暗施毒计,谋害亲夫,实乃大恶不赦之徒。依吾孙氏先祖所定家训族规,当将二人负石沉水溺之,以惩其罪,警示后人。吾孙氏子孙切记切记。”言讫,众族人举手高呼。 那老者面容严峻,喝道:“来人,负石。”却见七八名精壮男子蜂拥而上,将那二人摁倒在地,各缚上一长条麻石。那二人竭力挣扎,泣不成声。又有人于水畔摆设香案,供上鸡鸭鱼肉并菜蔬、果品。那老者近得案桌,手拈细香九根,就火点燃,插入香炉之中,又焚烧一摞纸钱。又有一老一少两名道士身着八卦道衣,背负桃木剑,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不时抛出牛角阴阳卦。待那老道士念唱罢,拂尘一扬,道声“无量天尊”,目视老者。那老者会意,喝道:“沉水。”却见众壮汉齐声吆喝,猛的抬起二人,正欲将二人抛入龙溪水中,猛听得有人高声叫道:“且慢。” 众族人回首望去,目寻那高声言语者,却见三人拥挤过来。那老者打量来人,谦恭道:“三位官人,似非本地之人。不知有何见教?”为首一人,青袍素巾,长须善面,深施一礼,道:“吾等乃是闲钓之人,偶经此地,正见着贵族祭祀,近前方知却是将二人溺水,甚为不解,特来寻问个明白。”那老者道:“这位员外有所不知。此二人实乃一双奸夫淫妇,奸夫名孙进福,乃吾族中后辈,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花门柳户、贪恋女色;淫妇吴氏,吾族中子弟孙进富之浑家,乃孙进福之堂嫂,品行不端、不守妇道,其夫在湖州城中帮工,因路远事繁,一月难归一遭,此妇人心存欲念,难守闺房,竟自与孙进福私通。族中人尝有传言,只是无有证见。昨日,那孙进富回得家来,与浑家团聚。却不料这淫妇竟在肉汤之中下得毒药。那孙进富怎生知晓,只道妇人贤良,竟吃将下去,待到夜间,药性发作,一命呜呼。正所谓最毒妇人心。淫妇见孙进富已毙,便唤来奸夫,二人合计,竟欲连夜掩埋尸首。只是尚未得逞,便被庄中巡夜者发觉。” 那三人闻听,点头称是,为首之人道:“不知此奸夫淫妇可曾如实招认?”那老者道:“此等丑事,他二人岂肯招认?”正言语间,那奸夫淫妇哭道:“我等不曾杀人,实乃冤枉也。”语未止,早有族人上得前去,狠命抽打,二人连声惨叫。那为首之人正欲阻挡,那老者道:“吾族中之事,外人当避之。三位官人请自便。”那为首之人却不理会,道:“可有人亲眼见得其投毒下药?或可曾闻得孙进富亲口言及?”那老者面有愠色,转身过去。却见两名壮汉上得前来,大声喝道:“吾族中之事,自有族中长辈处置,你等过路之人,可退后观之,不可多嘴多舌。” 那为首之人却不恼,笑道:“这位长者不答问话,想必是无人见得其投毒下药,死者临死也无言语,奸夫淫妇亦不曾招认,如此怎认定他二人为杀人元凶?”那老者闻听,顿生不满,道:“进财、进宝,还不请三位官人退下。”那两名壮汉闻听,上前推搡。那为首之人高声道:“且慢。吾以为,凡天下之事,须依公道。无有真凭实据,怎能妄自猜测?如此岂非盲翁扪籥?即便他二人是杀人元凶,亦须问个清楚,死得明了,方才令外人信服,无有闲言碎语。假若他二人非为元凶,一者枉死江水,二者令真凶逍遥,岂不悲哉?”那老者怒道:“有巡夜者见得清楚,乃是证见。且叔嫂私通,乃乱人伦,实大逆不道,亦当将其沉水溺毙。” 那为首之人道:“私通乱伦、谋害亲夫,合当处死。但此中过节,须申告省院,待议其罪犯,方可处置。”那老者笑道:“吾自有孙氏家规族法处之,何须王法?”那为首之人道:“敢问长者,家规族法与那王法律令,孰大?”那老者冷笑道:“在吾孙家庄,便是吾家规族法大。”那为首之人淡然笑道:“这孙家庄可在湖州地境之内?”那老者道:“自来属湖州府所辖。”那为首之人笑道:“湖州府并诸县,乃是大宋之国土,凡事当依大宋刑律而行。”那老者语塞,满面怒容。 那孙进财、孙进宝见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撮鸟,恁的啰嗦,实在可恼。想是寿星老儿上吊。”说罢,挥拳便打。那为首之人急退数步,其后一人飞身上前,遮挡其身,截住孙进财、孙进宝,喝道:“大胆!湖州府尹苏大人在此,怎容你等如此放肆!”众人闻听,皆惊,且将信将疑。这为首之人正是湖州府尹苏轼,另二人乃是苏仁、李龙。那老者上前疑道:“汝果是新任府尹苏大人?”苏公笑道:“正是苏轼。”那负石男女闻听,急忙高呼冤枉。那老者深施一礼,道:“草民孙孝儒,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苏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笑道;“孙老先生言重矣。常言道:不知者不怪。”孙孝儒令人卸去那男女二人身上麻石,将其推押至苏公跟前。男女二人双双跪倒,哭道:“大人救我!”连声呼喊冤枉。苏公道:“你二人口喊冤枉,本府怎会轻易信之?且不妨将事端前后一一叙来,让本府与众乡亲一道辨析。”苏公再看那孙孝儒,道:“孙老先生以为如何?”孙孝儒道:“草民悉听大人之令。”苏公道:“既如此,你二人且如此招来。若有隐瞒、欺蒙之言,本府当严惩之。”二人唯喏。 那吴氏道:“奴家吴氏,自嫁与夫家,已近五年,夫家在湖州一唤作兴隆庄处帮闲,以此维持家计。奴家自在家中做些针织……”那孙孝儒道:“休要啰嗦,快快将如何谋害进富一事告知大人。”吴氏泣道:“奴家确不曾谋害夫家。昨日,夫家回得家来,且捎带回半斤猪肉、一尾鲜鱼。吃过晚膳,并无异常。夜间,夫家忽觉腹痛,低声呻吟。初始,奴家并不曾在意。哪知其情愈来愈重,竟口冒白沫,不醒人事。奴家方才急了,便出门唤人。出得庭院,正撞得孙进福。他问奴家甚事惊慌。奴家只道出事了,并不清楚其中原由。孙进福随奴家进得房来,不想夫家却只有出气未有进气。孙进福道:或是急症发作,当速医治。说罢,便将夫家负在背上,欲往医家。奴家紧随其后。出得院门不远,正遇着进财、进宝二人。他等询问其情。奴家道出前后。他二人上前来看,惊道:进富已气绝矣。说罢,抓住奴家与孙进福,只道是我二人谋害之。我二人怎肯承认,自与他二人争执,惊得众邻里出来。他等不由分说,便将我二人捆绑,押至祠堂。孙氏诸辈看过尸首,便道是奴家下毒,谋害亲夫。青天老爷,奴家怎生会谋害夫家?实是冤枉,望大人明察。” 苏公不语,把眼来望那孙孝儒。孙孝儒道:“大人万不可听信淫妇妖言。吴氏者,为人妖媚风骚,水性扬花,招蜂引蝶。其夫久出难归,便与族中不良子弟孙进福相通。二人正如那干柴烈火、虫蝇腐肉。奸夫淫妇欲图长久厮混,暗中谋画,思索杀人行径。待进富归得家来,便下得毒药,将其毒死,而后欲移尸灭迹。不料遇着庄中巡夜之人,便慌称急症,实是恶毒至极。” 苏公问那巡夜之人何在。孙进财、孙进宝二人道:“回大人话,乃是小民两个。”苏公道:“且将其中情形说来。”孙进财道:“昨夜乃是小人兄弟巡庄,约莫戍亥时分,小人两个见着一团黑影,又闻得人语,便上前询问,却是孙进福与吴氏二人,那孙进福背负一人。吴氏只道是其夫孙进富突发急病,欲去投医。小人诧异,提着灯笼,上前察看,伸手试探,那孙进富无有出气。他二人通奸之事,小人早有耳闻,此番夜深人静,二人行为诡秘,孙进富无端身亡,小人思量,定是二人将其谋害,欲处置尸首。小人斥问他等。他二人哪肯承认,百般抵赖。幸有众邻里赶到,将他二人捆绑。” 苏公思忖,道:“孙进福、吴氏,本府且问你等,确有偷情之事?”二人惊慌,吱唔道:“回大人话,实无此事。”苏公厉声呵斥:“常言道:欲想人不知,除己莫非为。你二人须如实招来。”二人低首不语。众乡人皆道:“他二人之丑事,庄中多人知晓。我等可为证见。”二人惊恐,伏首泣道:“大人饶命,我二人暗中确有往来。只是那下毒杀人之事,非是我等所为。望大人明察。”苏公正气道:“既如此,便有杀人动机。本府又怎能轻信你等言语?”孙孝儒道:“苏大人,他叔嫂二人通奸,败坏人伦,且凶残恶毒、谋害亲夫,依大宋刑律,亦当处死。不如交与本族处置,以警族人,以正族风。不知可否?”苏公思索片刻,道:“若事实如此,可依先生之言。只是目今案情尚未明了,其中有疑惑不解之处,且不妨先引本府勘验尸首,然后定夺。”孙孝儒疑道:“莫非大人不信?”苏公思忖道:“仅凭几人言语,不足以信。本府断案向来小心谨慎,无有确凿证据,不敢妄下定论。恐有失误,连累无辜,遗恨百年。” 孙孝儒然之,遂引苏公回至庄中。众乡人押解孙进福、吴氏二人,跟随其后。那孙进富尸首早已入殓,原来这孙家庄一地习俗与众不同,人死当日即行入殓。其兄弟亲朋正张罗丧事,见得孙孝儒一干人众回来,只道奸夫淫妇已沉水,忙来迎候,猛见人中杂有孙进福、吴氏,不觉惊诧愤怒。有持棍棒者欲上前扑打,孙孝儒急忙拦阻,再三劝解,方才平息,又将苏公之意相告。众人皆气恼,无奈官府大人插手,只得应允。 孙孝儒引苏公入得灵堂。有法师在棺材前燃得三根细香,又焚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绕棺三匝,口喷符水,方才开棺。四人各扶棺盖一角,徐徐移开。苏公探头望去,却见棺内有一尸,正待细看,却不料棺旁孙孝儒忽然惊叫一声,唬得众人皆惊恐不已。苏公不解,那孙孝儒早已后退几步,颤栗道:“他……他非孙进富……”有胆大者上前探望,那尸首果非孙进富。人人惊诧不已。苏公暗暗思忖:棺中尸首既非孙进富,又是何人?那孙进富之尸首又怎的不见?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苏公问及净尸、入殓者,孙孝儒忙令人去唤。原来这净尸、入殓者亦是孙族中人,唤作孙孝先,年已五旬,却是一鳏夫,整日只贪那杯中之物,因其胆大,便做些净尸、入殓之事,但凡有丧事,十里八村往往来请之。约莫半个时辰,乡人方才寻得孙孝先,早已烂醉如泥,将凉水泼其面,方才睁眼开来,迷糊道:“谁人泼洒了我的酒?”乡人不由分说,将其拖来,那酒已醒了五分。孙孝儒道:“兀自懵懂,可知入殓者谁?”孙孝先醉眼斜视,笑道:“你道我酒醉?莫非连进富侄子还不认得?”孙孝儒道:“果真如此?”孙孝先道:“儒兄今日怎的,莫非喝醉不成?净尸之时,尚有旁人观望,可问他等。”旁有人佐证道:“某等确曾看得清楚,乃是孙进富无疑。”孙孝儒道:“非我不信你。你可瞧棺中一眼,便知分晓。” 孙孝先踉跄上前,扶住棺体,几将上半身探入棺中,醉眼看去,只道:“有何不妥?孙某何曾弄错甚么。”孙孝儒叹道:“你可曾看清其面否?”孙孝先细细看去,不觉一惊,唬出一身冷汗,连连后退,酒已醒了十分,惊呼:“尸变!尸变!”扭身便跑。 苏公拦住去路,道:“甚么尸变,纯属无稽之谈。你且随本府来看。”孙孝先惊道:“大人且先行。”苏公近得棺柩旁,伸手入棺,将那尸首自头至脚查勘一番,道:“你看此人躺卧之势、寿衣寿被之状,可与你净尸、入殓时一般?”那孙孝先素来大胆,见苏公如此,胆怯早已消去,探头细望,看罢,道:“果不一般。那寿帽儿竟偏了几分,寿衣尚未扣合,那寿鞋亦不适脚。莫非换了尸首不成?”苏公道:“正是。却不知此人是谁?”孙孝儒道:“非是本庄之人。”苏公道:“可唤庄中人辨认,或有识者。”孙孝儒然之。唤庄中人来辨,有多人识得,只道此人是十里外周家庄的泼皮闲汉周四郎,整日东游西逛,做些钻洞翻墙、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不知怎的死在棺柩内。苏公令人将尸首移出灵堂,李龙俯身勘验。 孙孝儒召来孙进富兄弟亲朋,苏公询问入殓前后情形。原来孙进富无端身死,宗族自着人安置丧事,请得孙孝先为其净尸、着寿衣、饭含、盖脸、入殓,事罢,只余下其弟孙进裕当夜伴灵。苏公询问夜间情形。孙进裕道:“回大人话。家兄入殓事毕,已是子牌时分,只余小人一个,烧些纸钱,燃得香烛,又往长命灯添油,而后小人独自饮酒,饮了几杯,便伏在外侧睡去,醒来之时约莫是寅卯时分。”苏公道:“其间可曾醒来?或闻得异常声响?”孙进裕道:“小人白日疲惫,故而睡得甚熟,不曾醒来,亦不曾闻得声响。”苏公道:“醒来之后,你可曾离得灵堂?”孙进裕道:“只在堂前堂后忙碌,不曾离身,直至天明。”苏公道:“如此说来,此奇事乃是在你深睡之中所为。”孙进裕惊诧。 李龙验讫,疑惑道:“死者周身无有伤痕,似是窒毙。”苏公道:“此事甚为蹊跷。孙进富死因不明,又添一桩命案,且孙进富尸首无端失踪,换了周四郎尸首。那凶手意欲何为?其中有何企图?”李龙道:“大人,我等不如暂且住下,细细查察。”苏公应允,与孙孝儒言明。孙孝儒道:“大人若不嫌弃,可先在草民家住下。”苏公谢道:“如此烦劳孙先生。”而后,令李龙与一乡人前往周家庄,打探周四郎情形。又令孙孝儒着乡人四下搜寻,若有可疑迹象,速来禀报。 孙孝儒引苏公到得其家。见此偌大一所庄院,苏仁不觉感叹。早有丫鬟端上香茗。苏公品那香茗,甚是清新。孙孝儒道:“若非苏大人指点,恐成千古一谜也。”苏公道:“你等可曾细细勘验孙进富之尸首?”孙孝儒点头道:“回大人,因其无有气息、心动,必定已死,故不曾细验。”苏公疑惑道:“你等又怎知是中毒而亡?”孙孝儒道:“孙进富正当壮年,怎的会暴病而亡?想必是那奸夫淫妇暗中投毒。只是他二人不肯招认。草民便与族中长者到得其家,细细查寻,发现其家菜蔬有异,牵了一犬,一一试之,待那犬吃得肉汤,不多时便倒地抽搐而死。”苏仁于一旁惊叹:“果然是蛇蝎妇人。”孙孝儒道:“苏大人以为此等妇人当死否?”苏公反问道:“你道那犬约莫多时发作?”孙孝儒思忖道:“约莫一盏茶之机。”苏公道:“那孙进富自晚膳至发作之时又有多时?”孙孝儒道:“两个时辰不足。”苏公略有所思,道:“可将那吴氏唤来,本府有话相问。”孙孝儒即令庄客去传唤。 孙孝儒疑道:“大人有何发现?”苏公道:“其中颇多疑点,不可理喻。”孙孝儒道:“那尸首怎的无端失踪,草民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究竟有甚龌龊?”苏仁道:“我有一语。”苏公不语。孙孝儒道:“这位爷有何话语?请言来。”苏仁道:“方才孙老先生言及药性发作,人犬不一。或是那孙进富未曾多食,中毒甚浅,只是假死。你等不知,却当他已死,入得棺材。到得深夜,方才复活。迷糊中出得棺来,却不料正遇着周四郎夜间偷盗。那周四郎猛见尸首出棺,当即吓死。孙进富便将身上寿服换上其身,将其藏入棺中,而后悄然藏匿。”孙孝儒闻听,惊叹不已,连声道:“或是如此。”苏公道:“孙进富为何要换尸藏匿?”苏仁道:“其中或有隐衷,尚不得而知。”苏公拈须思忖,道:“你之推断,亦有几分理儿。如此言来,那孙进富便是此案之紧要。” 孙孝儒连连点头,道:“不知大人有何疑惑?”苏公道:“假若你是那吴氏,将夫家毒害之后,当如何处置那剩余毒肉汤?”苏仁一愣,思忖道:“自当毁之,不留下丝毫痕迹。”孙孝儒闻听,惊道:“可那吴氏怎的会留汤在家,候我等发现?岂非不打自招?”苏公淡然笑道:“本府窃以为吴氏断然不会如此愚蠢。”孙孝儒疑道:“如此说来,吴氏似不曾投毒下药?那投毒者又是何人?”苏仁道:“或是与孙进富有怨隙之人,投毒害人,又嫁祸吴氏。”孙孝儒连连点头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定然知晓吴氏与孙进福之奸情。此人十之八九是我庄中人。”苏公道:“孙老先生此言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言及,以免打草惊蛇。”孙孝儒唯喏道:“大人放心,草民必当慎言。”心中甚是钦佩:这苏大人好生厉害。 言语间,庄客引得吴氏来见。吴氏上前数步,跪倒在地,先行谢过苏公救命之恩。苏公道:“吴氏,本府并不曾救你,此案并未勘破,你之嫌疑尚在。你且起来,本府有些话语问你。”吴氏立身垂首。苏公问道:“昨日晚膳是何时刻?”吴氏思忖道:“约莫酉时。”苏公道:“吃些甚么?”吴氏道:“夫家自城里归来,捎带了鱼肉。奴家便做了烧肉、肉汤、蒸鱼。”苏公道:“你夫家吃了甚菜?”吴氏道:“夫家平生好食鱼,故而只曾吃鱼。那肉乃是他为奴家捎带,只道奴家清苦,久难尝肉。”苏公道:“你可曾吃那烧肉?”吴氏道:“奴家吃得那烧肉、肉汤。”孙孝儒、苏仁闻听,不觉一愣。苏公不动声色,又问道:“你且细细回想,孙进富确未喝那肉汤?”吴氏道:“奴家怎敢欺蒙大人。那烧肉、肉汤,夫家不曾沾得一筷。惟奴家独享。族中长辈言那肉汤有毒,奴家又怎生肯信?奴家明明喝得肉汤,何来毒药?”苏公疑惑。孙孝儒道:“肉汤有毒,族中长者近十人皆见得!莫非我等皆眼花不成?”苏公思忖道:“可曾试那剩鱼?”孙孝儒疑惑道:“无有剩鱼。吾明白矣。定是你这毒妇将毒先下在鱼中,因进富侄好食鱼,而你却不尝,他自不会怀疑于你。晚膳之后,你便毁去剩鱼,却在余下肉汤中下得毒药,藉以迷惑我等。”苏仁诧异,道:“肉汤、鲜鱼,皆下得毒药,只是时机不一。孙进富吃得毒鱼,周氏却未喝毒汤。”吴氏闻听,急道:“大人明察,奴家确不曾投毒,定是他人欲加陷害民妇。”苏公道:“你夫妇与甚人有怨隙?”吴氏摇头不语。苏公道:“此案尚待查勘,你且下去细细回想,若有所得,速来禀告。”吴氏再拜。有庄客将其带下。 日已西坠,苏仁取了四条鱼与孙家厨庖,却见两个厨子正窃窃言语,说的正是孙进富毒死一事,公婆各有理。苏仁暗笑,正待退出,却闻得一个庄客道:“我曾闻得一桩古怪事,似与此一般。说是有一妇人,生性淫荡,其夫在外经商,妇人与他人通奸,久而生情,意欲谋害其夫。一日,其夫夜间归来,妇人便百般殷勤款待,却在酒中下得毒药,其夫怎生知晓,将那毒酒喝下,不多时,药性发作,当即七窍流血而死。那奸夫淫妇便将尸首剁成几段,偷偷掩埋,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一月之后,庄中有外出者捎回信来,只道隔几日其夫便要回家来。那妇人大惊,询问丈夫情形,那外出者道其甚好。那妇人惊得魂飞魄散,急忙去寻那奸夫。二人急急来得掩埋尸首地,刨开土看,哪里有甚么尸首?他二人明明将那尸首剁成几段,焉能活也!那妇人整日惶恐,其夫归家,妇人问其随从家仆,答云从未有中途归家之事!岂非见了鬼哉?”众厨子皆认同。苏仁听罢,来寻苏公。 却说苏公在庄院外闲走,苏仁前来,将适才所闻之事相告。苏公笑道:“莫非你也信那神鬼怪诞之说?”苏仁笑道:“非也。我以为那孙进富既在湖州城帮闲,我等当前往查问,或有发现?”苏公思忖道:“你之意是道那孙进富已回湖州城?”苏仁道:“我以为其中颇有蹊跷。且如此推断:那吴氏果真下毒,那孙进富亦中毒,可尸首为何不见?一者,孙进富中毒甚轻,虽入棺柩,却又活转,爬将出来;二者,孙进富尸首被人调换。”苏公疑惑,道:“一疑,孙进富既然未死,必当现面,何以无有踪影?二疑,为何调换孙进富之尸首?”苏仁道:“孙进富未有踪影,或另有原由;调换孙进富之尸首,乃是为掩盖周四郎之尸首。且细想,此案若无老爷干涉,孙家庄之人必定将那周四郎当作孙进富掩埋,周四郎自此失去踪影。”苏公悟道:“此言有理。若破此案,亦须从周四郎着手。” 苏仁又道:“还有一点,若那吴氏确不曾下毒,其中又有蹊跷。”苏公思道:“吾观吴氏、孙进福二人言语神色,隐有冤屈。那肉汤一事,孙孝儒等人道有毒;吴氏却道无有,且孙进富不曾喝肉汤。前后言语不一。”苏仁道:“肉汤有毒,乃十数人所见,当不会错。究竟是那吴氏还是孙进富喝得肉汤?无有对证,任凭吴氏言语。”苏公道:“既然如此,那吴氏为何不将余下肉汤毁去?”苏仁道:“或是其心计、或是其失误。”苏公笑道:“他二人即将沉水,他亦未辩之,可见非其心计也。”苏仁道:“老爷以为……”苏公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是另有凶手。一个体弱多病之人,经年养病,便可得养病之道,所谓久病成医,便是此理。反之,一个身强力壮之人,一旦某处急变,往往暴病身亡。”苏仁疑道:“老爷之意是:那孙进富确是暴病而亡?” 苏公点头,道:“不妨如此推断:孙进富突发暴病,吴氏寻来奸夫孙进福帮忙。却不料正遇着巡夜庄客,且孙进富已然气绝。巡夜庄客只道是他二人谋害之,将其捆绑,押至祠堂。如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二章 道观疑案 且说那李龙与一引路乡人行了十余里,到得周家庄。那乡人有一姑表亲居此,径直到得其家,问及周四郎其情。那表亲道:“这个泼皮,明偷暗抢,横竖不讲理儿,乡里庄中人人厌恶,都唤他作混世大虫。三五年前,将那爷娘活活气死,真是冤孽。只有一兄周二郎,兄弟少有来往,周二郎亦不管他。此外谁人还敢说他?这混世大虫整日价与一班地痞无赖厮混,做些龌龊勾当。”李龙道:“是些甚人?”那表亲道:“皆是十里八乡的闲汉泼皮。近闻这混世大虫与恶虎岭上普济观的道士甚有勾搭。”李龙道:“这恶虎岭在何处?”那表亲道:“往北二十里地,太湖之畔。”李龙闻听,欲动身前往探查。乡人及表亲极力挽留,只道天色将晚,明日再去。遂拔辖投井,好生款待。 李龙、乡人在周家庄歇得一宿。次日寅时,李龙便离了周家庄,径直往那恶虎岭而去。天明后乡人自回孙家庄。东方渐亮,李龙到得恶虎岭下,却见参天古松,漫路野藤,山岭起伏,秋容萧瑟。李龙四下张望,不曾见着人家,亦不曾见着观院,正犹豫间,却闻得山中有人高声言语,原来是唱歌之声。只听那歌道:“善良世道少善人,恶虎岭上多恶虎,不见恶虎来伤人,却见恶人来伤虎,世人只道虎患苦,不知恶人犹胜虎。”李龙寻那歌声,却见林中出得一人,身着布衣,肩扛扁担,手提钢斧。李龙看得清楚,来人是一樵子,急忙上前问道:“借问樵哥,普济观在何山岭?”樵子打量李龙一番,指点道:“依左道而行,翻过此岭便是。”李龙谢过樵子,拣左道翻越山岭,果见山岭腰间隐有一处院落,约莫三四间房,岭下竟是太湖。李龙下得坡来,到得观宇门前,却见观门上有一朱红匾额,暗淡三字:“普济观”。只是观门紧闭,杳无人迹。李龙看那门前石阶,较为干净,足见其清扫未久,便上得前去,扣那观门。 好一阵时刻,闻得门内有人言语,却见院门“吱呀”一声,出得一个道士,头带九阳巾,身着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那道士稽首道:“不知施主敲我山门所为何事?”李龙回礼道:“小的乃是二十里外周家庄人氏,奉周熙人老爷所使,来请天师,做一大醮。”那道士道:“施主晚矣,家师昨日方出,不知几日回来。”李龙道:“不知道兄如何称谓?”那道士道:“小道无静。”李龙道:“无静师兄,可否待天师归来,将之禀告?”无静道:“施主放心,自当告之。”正欲关门,李龙急忙道:“小的还有一事相烦。”无静道:“何事?”李龙道:“小的此来,有庄中周二郎传言,其忽患重病,几不可动,恐有不测,惟有一弟周四郎在外游荡,近闻得他常在普济观中。二郎嘱托:如若念及兄弟手足之情,还望归家一趟。”无静满脸疑惑,道:“那周四郎早已不在观中。”李龙道:“师兄可知他在何处?”无静道:“那周四郎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经,常来观中罗唣,吾师丝毫不恼,意欲感化,故常资助救济之。不知为何,近几日不见他来。”李龙道:“可知他平日与甚人来往?”无静摇头道:“不知。”李龙疑道:“四郎从未言及他人?”无静道:“家师管教甚严,我等与周四郎并不曾多言,且那厮无赖,我等皆恨之。惟家师慈善宽之。”李龙道:“原来如此。如此小的可回矣。”正要道别,又道:“小的此来二十里,口渴难当,可否讨一口水喝?”无静道:“无妨,你且在此等候。”说罢,虚掩院门,返身进去。李龙轻推院门,凑眼张望,却见无静穿过庭院,进得道房。不多时,无静端得水来。李龙待其近门,猛的一推,却听得那无静惊呼一声,那钵失手掉地。李龙故作惊慌,连声致歉。无静道:“再去舀来。”李龙道:“不敢。小的就此告别。”无静稽首道:“阿弥陀佛,施主慢行。”李龙下得恶虎岭,约莫四五里,遇着一采药翁,上前问得道路,而后拣得一条近道,径直往那孙家庄而去。 李龙又行得三四里,忽然一惊,叫道:“不妙。我上当了。”扭身便跑,急急火火上得恶虎岭,到得普济观,却见那院门紧闭,上得前去,一脚将门揣开,冲进道院。那道院早无人迹,哪有方才那无静!李龙进得道房,一一搜索,转到殿后灶房,却见地上有血迹,推开门看,只见昏黑房内倒着三具尸首,乃是一老二少三个道士,满身血迹,早已气绝,乃是被人所杀。李龙一一查看,三人皆不认识。正待离去,却见那老道士右手在前,莫非……李龙取来火折子,蹲身一照,那地上赫然写着一个血字:“安”。出得灶房,进得道士寝房,细细搜寻,竟自衣厨之内翻出妇人衣饰胭脂与春宫图来。李龙骂道:“果是龌龊之地。” 李龙里外搜寻,无有发现,只得离了普济观,径自回得孙家庄,见着苏公,将前后细细告之。苏公惊讶,道:“此案果然非同寻常。”苏仁问道:“李爷怎的悟出其中诡计?”李龙道:“那厮言行举止毫无破绽,我本不疑心他。只是他最后一语错了。”苏仁不解,道:“何错?”苏公笑道:“可惜李爷行得数里方才醒悟,若苏某在,当即穿也。”李龙笑道:“小人迟钝木讷,方有此失。”苏公笑道:“亦难为李爷也。”苏仁急道:“是何破绽?快快说来。”苏公笑道:“你可细细思之。”李龙道:“那厮最后一语道:阿弥陀佛,施主慢行。哪有道家言阿弥陀佛者?此语乃是佛家言语。”苏仁悟道:“原来如此。” 李龙询问案情,苏公道:“今日一早,我与那孙孝儒商议,召集孙氏族人忠信可靠者数人,一者,寻找孙进富之尸首;二者,搜寻可疑者、痕迹。此案看似平淡,却颇多蹊跷。孙进富中毒与否,颇为可疑。我令孙氏族人将那死犬掘出,细细勘验一番,那犬所食肉汤中竟有砒霜。若吴氏所言确实,那孙进富似非中砒霜之毒。那砒霜平常人家怎有?故而查寻砒霜来源,是一法也。凶手投毒究竟是何目的?欲杀孙进富?或借刀杀人,嫁祸孙进福、吴氏?或为图谋孙进富之家财?或是故弄玄虚,暗杀周四郎?或另有他图?”李龙思道:“孙进富尸首无端失踪;棺材中尸首变成周四郎;普济观三道士身亡;一假冒道士。如此等等,其中或有干系。” 苏公道:“孙进富、周四郎、普济观道士、假冒道士,此四者之间是何干系,乃是破案之关键。”李龙、苏仁然之。苏公令人将孙孝儒唤来,一一嘱咐,只道但有蛛丝马迹,速往湖州城告之。孙孝儒道:“那孙进福、吴氏怎的处置?”苏公道:“此案恐非一般,案中有案。孙、吴二人是否真凶,尚难判定。可先将二人释放,暗中遣人监之,若二人心怀鬼胎,必有所动。只是万不可打草惊蛇。”孙孝儒会意。苏公又令李龙速回湖州,调集人马,分路查寻孙进富在湖州之行径并周四郎其人其情。李龙领命而去。 苏公自与苏仁离了孙家庄,往那普济观而去。一路快马加鞭,二人到得恶虎山下,正欲寻那普济观,却见那山岭后冒出滚滚浓烟来。苏仁好奇,道:“怎的如此浓烟?莫非山火?”苏公思忖,惊道:“可速往观之,或是普济观着火。”二人依那山脚之路急行,绕过山岭,却见山腰间道观赤龙斗跃、黑蝶纷飞。苏公叫声不妙,弃马往那山间道观奔去。苏仁紧随其后。无奈此时正是枯黄时节,风大物燥,待二人到得普济观前,早已气喘嘘嘘,定睛看去,那普济观早已成废墟一堆。 苏公连连叹道:“晚一步矣。”苏仁疑道:“老爷疑心是那凶手纵火焚烧道观?”苏公道:“那凶手谋害观中道士,本待离去,却不料李龙意外到来,那凶手便假扮道士,以师父不在为由,将李龙拒之山门外。李龙问及周四郎去向,那凶手心中疑惑,只是推搪。李龙又以口渴为由,意欲进那道观。那凶手恐事败露,只得端来茶水。李龙行为谨慎,恐那假道士使诈,便假意推门,将那钵水覆倒。待其离去数里,猛然醒悟,急返身道观,那凶手早已离去。不知为何,那凶手复又回得道观,他见道观中有外人到来痕迹,大为惊恐,便纵火焚观,将其行凶痕迹、线索悉数毁灭。” 苏仁进得道院,却见残垣破壁、焦椽断檩,余火兀自劈劈啪啪。前后看罢,无有发现,苏仁回得苏公旁,叹道:“这凶身好生恶毒。”苏公立在道院中,问道:“可曾见得三人尸首?”苏仁道:“已在焦土之下。”苏公道:“起火处何在?”苏仁道:“我察看前后,依其熏烧痕迹、遗留之点、引火物迹并助燃之物迹推断,共有三处,乃是火厨、大殿、卧室。”苏公道:“此案愈加复杂。那厮为何将道士尽数杀死,而后又焚烧普济观?无非灭口毁迹。狠毒如此,足见普济观乃关键之所。”苏仁叹道:“可惜现场痕迹皆已毁灭。”苏公不语,细细察看,自正殿、侧殿至厢房、火厨,而后转入后院,似有所思。苏仁跟随在后,一言不发。 苏公叹道:“果然不曾留下痕迹。”二人出得山门,意欲下山。苏公忽眼前一亮,道:“瞧那侧门旁。”苏仁张望一番,疑道:“甚么?”苏公依观墙而行,到得侧门前。苏仁不解,却见苏公驻足一树下,那方有一坑,乃是平日道士倾倒脏废物之坑。苏公拾得一截木棍,蹲身坑旁,将那棍挑翻废物。苏仁惊诧,道:“老爷寻找甚么?”苏公道:“观中内外,凡为扫除之物,皆倒于此坑。细观脏废物什,可知其起居日用。你看此腐臭之物,乃是鱼之腑脏,观其色,可见二三日前,道观曾食过鲜鱼。再看此些纸张,其上有浸渍,又附有蚁虫,可见是用以包裹蜜饯果品。”苏仁惊道:“老爷端的厉害。”说罢,亦寻了一截棍,于坑中翻找。 苏仁竭力搜寻,不多时,翻出一张残纸来,道:“老爷来看,这纸上尚有字迹。”苏公看去,只见那纸片对折,且有烧过痕迹,显是燃烧未尽的余纸。苏仁小心翼翼将那纸摊开,却见其上尚有二字:……安平…… 苏公细看那纸片,道:“似是一封信笺。”苏仁道:“想是观中道士看罢,将其烧毁,余下些灰烬。”苏公点头道:“既焚烧此信,足见其非同寻常。且细细翻找,可有其它?”苏仁在坑中寻觅,无有发现。苏公自用手绢将那残纸包裹,纳入袖中,道:“且先下山。”二人沿石阶而下。苏仁道:“如此小小纸片,有甚意思?仅仅‘安平’二字,不知所以。”苏公笑而不语。苏仁诧异,眉头一皱,猛然悟道:“李龙道那老道士死前,写得一血字,乃是一‘安’字,莫非与此‘安平’二字相干联?那老道被杀,临死之际,自是欲将凶手名姓写出,告予世间。那凶手定是唤作安平、或安平某。”苏公笑道:“这观中老道定是与此人暗中来往,做些龌龊之事。因某种缘故,那厮起了杀心,将其谋害,又烧毁道观,毁尸灭迹。” 苏公、苏仁下得山来,正欲离去。苏公忽立足眺望,却见那道路之下、太湖水畔,亦有些许石阶。苏公兴起,往那埠而去。苏仁随其后道:“此乃是观中道士挑水、洗漂之埠头。”苏公沿石阶而下,立于水旁,但见茫茫太湖水,碧波际天,飘飘渺渺,又有湖风袭面,甚是怡人。那水微起涟漪,不时翻冲上石阶,而后退下。苏公低首看那层层石阶,乃是长条麻石所砌,十分平整。那水下尚有七八级,想是枯水退落位置。水面石阶上有些米粒、残余菜叶。苏仁蹲身下去,用手掬水来喝,道:“这水端的清甜。”苏公并不理睬,见得岸旁有一大树,近得树身,细细察看。苏仁不以为然。苏公道:“这树身有磨锁痕迹,似是泊舟系绳索所致。”苏仁闻听,急忙来看,果然如此,那树周身磨却了树皮。苏公道:“此处泊舟,自是与普济观道士相干。”苏仁道:“此恶虎岭山路崎岖,人少兽多,出入多有不便,若走水路便省却了诸多麻烦。”苏公然之。苏仁问道:“老爷,这普济观焚观毁尸一案当如何破之?”苏公道:“道观中有三道士尸首,我等须打听一番,这观中惟此三人,或是有其他道士?若有之,则其嫌疑甚大。这道观平日与甚些人往来?需查得明白。李龙道其在观中发现妇人衣裙及春宫图,而尸首中无有妇人,道士果与妇人勾搭否?需查一番,或可从其口中问得些线索来。”苏仁为难道:“如此荒山野岭,不见人烟,如何询问?”苏公道:“十里内外,或有樵夫,或有采药人,或有猎户,或有来观中求拜者,如此等等,或多或少知晓几分情形。”苏公、苏仁自在恶虎岭下寻求证见,不题。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三章 千年孽蛟 且说李龙回得湖州城,见着众公差、捕头,将孙家庄投毒案、周四郎尸首案、普济观杀人案一一细叙。众人惊叹不已。吴江引雷千等一干公差速往孙家庄,接应苏公二人。赵虎引倪忠、汤孝等一干公差速往恶虎岭普济观。李龙与贺万自去查寻孙进富之东家。不消多时,李龙、贺万寻得是处,唤作兴隆庄,却是一家小绸庄。兴隆庄掌柜姓荀名花间,体态臃肿,坐那帐台之后,自把一紫砂壶饮茶,甚是畅意,见着二位公差,满面堆笑,道:“二位官爷要甚丝绸缎子?”李龙道:“大爷寻人。”荀花间道:“官爷寻谁?”李龙道:“孙进富可在?”荀花间诧异道:“寻他何干?前日已归家探妻矣。”贺万道:“寻他自有公干。可知他平日与甚人来往?有甚喜好?为人如何?”荀花间道:“这孙进富乃是吾之远亲,住城东四十里之孙家庄,聪明伶俐,手脚利索,又上过几年私塾,因见他憨实可信,便令他记些账目。平日只在店铺中,极少外出,不与甚人来往。二位官差,莫非他犯了事不成?”李龙道:“可知有个周四郎否?”荀花间思索片刻,道:“不曾闻得此人。”李龙道:“孙进富平日可嗜赌好酒?或贪爱女人?”荀花间摇头道:“若如此,吾便不会雇他。”李龙道:“孙进富归家之际,可曾有何异常?”荀花间思索道:“他此番进城已有月余,不曾回家,故而请工探妻,与往常无异。”李龙、贺万询问多时,不曾问得甚么线索,又随荀花间进得后院,在其房中查寻一番,亦无异常。 李龙、贺万无奈,那荀花间满腹疑惑,再三追问。李龙叹道:“荀掌柜可识得孙进富之浑家?”荀花间点头道:“约莫年前,正是元宵佳节,孙进富曾携其进城观灯,住在吾兴隆庄,故见过此妇人一面。自此不曾见过。莫非他妇人出了甚事?”贺万疑道;“你怎的知晓?”荀花间道:“果真出了事?吾早已料到。那妇人仗着几分姿色,甚是轻浮。水性妇人便是惹事的角儿。”李龙道:“那孙进富可曾知晓?”荀花间笑道:“他将那妇人视作园中牡丹,怎生疑心于他?即便有人说与他听,他便恼你。”李龙正待再问,一伙计过来,告知荀花间来了一桩买卖。荀花间闻听,眉开眼笑,道声“少陪”,而后去了。 李龙、贺万跟着到了前铺,却见荀花间正与一商贾论价。那商贾忽见李龙、贺万出来,脸色一变,而后镇静自若,谈笑风生。李龙一瞥之间,见得此状,心中疑团顿起:此人见得公差,怎的有惊异之色,莫非其中有龌龊?端的可疑。李龙不动声色,满面笑容,与荀花间道别。出得兴隆庄不远,李龙将贺万拉得一僻静之处,远视兴隆庄口。约莫一盏茶工夫,那商贾出来,径直往西而去。贺万悄然跟上。李龙返身回来,见着荀花间,问道:“荀掌柜可曾识得方才那人?”荀花间道:“乃外地客商,非是湖州本地人氏。”李龙道:“方才他与荀掌柜说些甚么?”荀花间笑道:“他实乃大主顾也!欲购本庄所有上等丝绸,且货价较他人高出五两银子。这厮端的不晓行情,想必是初来湖州贩绸者。” 李龙疑惑,道:“他虽非湖州人氏,但却是生意中人,怎的不晓货价?常言道:货买三家。他出手如此爽利,定有所图。荀掌柜万不可贪图小利,中其诡计也!”荀花间笑道:“多谢官爷告诫,荀某自有分晓。常言道:一手与钱,一手与货。那厮不先付银两,荀某自不与他货。他奈我何?”李龙道:“如此甚好。荀掌柜之生意果如庄名,甚是兴隆。”荀花间道:“官爷有所不知。我湖州丝绸,天下闻名,四海丝商,千山万水来我湖州。只是湖州丝绸,十分却被朱山月占去五分,又有羊仪怙羊爷、于九于爷各占二分,余下如我等小店铺十数家,方才一分。往日间,哪有此等生意?”李龙道:“此话怎说?”荀花间道:“官爷是衙门中人,怎的不知?那湖州第一丝绸主朱山月犯了案事,正被官府缉捕,早已逃之夭夭。朱府上下亦乱作一团,你争我夺,哪有心思料理生意?我等便得其利也。”李龙笑道:“方才进庄见得荀掌柜春风得意,甚是开心,原来如此。”李龙出了兴隆庄,与贺万会面。原来,贺万跟随那厮,行了不远,进得一家绸铺,那厮便与掌柜买卖,只道要将店铺上等丝绸悉数买下,价格高出五两银子,那掌柜见有利可图,一口应允。那厮只道几日后来取,钱货并交。李龙闻听,甚是不解,便将兴隆庄荀花间之言道出。贺万惊诧,怎的如此?莫非这厮竟是一大豪商?李龙亦百思不得其解。 贺万道:“依我之见,其中必有蹊跷。不如暗中跟随,细细查探一番,看他究竟意欲何为?”李龙然之。二人追随上去,过了骆驼桥,只见那厮又入得一家丝绸店铺。贺万正待跟入,李龙一把拦住,道:“你我乃是公差装束,那厮又见过你我,早有疑心,不可露面。”二人在铺外察看,待那厮出来,李龙便入得店铺,询问情形。贺万尾随。如此五六家店铺,竟如出一辙,那厮皆是一般言语!李龙、贺万益发疑惑,又见那厮又入得一家店铺。二人等候多时,不曾见得其出来,甚是纳闷。李龙忽叫不妙,冲入店铺中,询问伙计。那伙计只道那厮与掌柜谈妥买卖,自从后院走了。李龙、贺万急追出后院,环顾左右,哪里有这厮身影?李龙恼道:“叵耐这厮端的狡猾,竟早有察觉。”贺万道:“即便无了踪影,我等亦可将其寻得。只是这其中之事,甚为怪异,难以臆测。”李龙道:“待将其来源查探清楚,其中缘由自可分晓。”二人自回衙门。 次日,二人着市井闲人装束,再行查探,不想湖州城中十数家丝绸店铺皆与那厮议定,惟独不曾去得朱山月、羊仪怙、于九三家。众掌柜只道那厮唤作乌笃卓,其余情形概不知晓。李龙、贺万寻查一日,无有发现,败兴而返。路经醉仙酒楼,李龙道:“口渴肠饥,且先吃些酒肉则个。”贺万附和。二人上得阁楼,临窗坐下,那小二过来,李龙道:“且先打两角酒并三四样下饭。”小二下去,不多时,酒菜端来。李龙、贺万斟酒对饮。 却说邻桌围坐三人,正高谈阔论神鬼精怪之事,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凶神恶煞、魑魅魍魉、厉鬼女魅、妖精狐仙。一人道,某某一日见着某人,后闻那人竟已早死,方才知晓见着鬼也,不日便死;又一人道,某某夜读诗书,有绝色女子来伴,长久,精气日衰,那书生终被害死;又一人道,某某府中闹鬼,虽请道士法师除之,亦无奈何,后有一游方僧人路经其家,见其怪异,知有鬼魅,进得房来,令其挖掘床下之土。深挖数尺,竟有一百年尸骸。却原来是此尸骸作祟。三人正言语,却见一人上得楼来,见着三人,笑道:“三位仁兄,小弟迟来一步,抱歉抱歉。”三人笑道:“当罚酒三杯。”那人坐定,道;“小弟自当饮之。”三杯饮罢,那人道;“诸位仁兄,方才你等说甚事儿,如此兴致?”三人相告,那人道;“说及这神鬼,小弟却闻得一桩真事,甚是可怕。”三人道:“何事?”那人道:“此去城东四五十里,龙溪江畔,有一双龙山,山势婉转,如那苍龙;又有龙溪曲折,亦如一龙,故名双龙。那双龙山地势险要,早被一伙强人占据。那伙强人抢劫来往客商,甚是猖狂。官府多次捕捉缉拿,皆未成功。却不料一年前,那伙强人竟在一夜之间离奇死去。”三人笑道:“此事我等早已知晓,还待你说?”那人道:“那伙强人怎生死亡,你等可知晓?”三人道:“闻听众强人死时,尽被刳心,乃被人所杀。”那人笑道:“那伙强人甚是剽悍,官府尚且奈何不得,谁人竟在一夜间杀之?”三人道:“寻常之人自然奈何不得,或是其中同伙,意欲私吞钱财,暗中使诈,谋害众强人?”那人笑道:“如你等所言,那密谋者私吞钱财,必定离去。”三人道:“当是如此。”那人摇头道:“非是如此。那双龙山非同寻常,闻老人言,乃是许逊真君诛杀孽龙之时,老龙二子逃得此处,隐匿山中、江底,真君引弟子甘战、施岑追杀至此,二蛟深藏不出,真君召乡人道:吾乃豫章许逊,今追二蛟精至此。其蛰伏山中、江底,吾置一石碑在此,以镇压之,不许其残害生灵。你等切记,万不可动之。否则,后患无穷。”三人惊道:“莫非此乃双龙山之由来也。”那人道:“前人言语,未知真实。只是所言镇妖石碑,却无人见过。”三人疑道:“仁兄言及此事,莫非与那强人之死相干?”那人道:“正是。那伙强人不知其情,占山为贼,却不知怎的动了那真君之镇妖石碑,惹下无尽祸患来。自那伙强人无端身死后,双龙山下又有多人相继无端身亡,且皆是刳心而死。至得此时,方才忆得真君言语。”三人皆惊。那人叹道:“镇妖石碑一动,那蛟精趁势出世,搅乱生灵。前几日,我闻得传言,有人曾亲眼目睹蛟精原形,我家舅表兄庄中一男子在河中捕鱼被蛟精吞噬!唉,恐我湖州百姓危矣。” 李龙、贺万听得清楚,惊道:“双龙山强人无端身亡,我等亦曾随张睢大人前往勘验,多方侦查此案,未有进展,竟成悬案。却未曾闻得有蛟精作怪之事?”周围饭客闻言,众说纷纭,惊恐不已。惟有阁角一人,独自酌酒,闻得其言,冷笑不止。 李龙、贺万酒足饭饱,付了铜钱,下得酒楼。贺万百思不得其解,道:“方才那厮所言,未知实否?”李龙道:“神鬼精怪,无稽之谈也。”贺万道:“普天之下,万物众生,阴阳轮回,怎生无有神鬼精怪?”李龙笑道:“如此言来,那双龙山上蛟精作祟,危及湖州百姓,贺爷以为当如何除之?”贺万道:“请有道高人施法降之。”李龙笑道:“真君道法无边,蛟精复出,岂有不知之理?解铃还须系铃人,又何必舍此求彼?万物皆是天定,又何必刻意为之?”贺万知是李龙取笑,低声道:“罪过,罪过。”不再言语。 二人径直回了府衙,闻得苏公已回府衙,急忙来见。原来,苏公、苏仁在恶虎岭下寻人,约莫半日,前后寻得三四个樵夫、猎户。每每问及普济观道人,樵夫、猎户皆有怒色,只道那观中道士甚是横蛮无礼,凡有进其山林地境者,皆被逐出,动辄殴打。那三名道人甚是剽悍,且知晓些拳脚棍棒,寻常百姓怎生招惹得起,自是远远避开,于观中情形知晓甚少。经樵夫、猎户指点,苏公、苏仁东行十里,到得一江南水乡小镇,唤作南浔镇,镇上有四十余户人家。那观中道人常往来南浔镇采买货品,或有识者知晓一二。果不其然,一纸钱香烛铺告知苏公,那普济观有道人三名,老道唤作清虚道长,乃是知观,另有二徒,唤作无静、无为。那普济观观小道寡,却不肯与寻常百姓设符箓醮坛,作醮者尽是湖州府有钱有势人家。当日天色已晚,苏公、苏仁在南浔镇借宿一夜,次日一早起程回城。 李龙、贺万见过苏公,将孙进富情形一一禀报。苏公疑道:“如此言来,此案端的蹊跷,这孙进富竟似日出雾散一般。”李龙又将赵虎、吴江等人行踪告之,苏公道:“若破此案,还须自周四郎、普济观着手。种种疑窦,似隐约有一线相牵,只是我等尚未理清头绪罢了。”李龙道:“卑职还有一事,须禀告大人。”苏公道:“何事?”李龙便将那乌笃卓与诸多丝绸庄行贸易之事一一禀告,又将心中种种疑点道出。苏公闻听,思索良久,道:“李爷、贺爷,亏得你等细心。十商九奸,那白花花一堆银子,他又怎生舍得多出?此中必有蹊跷。”苏仁道:“方才李爷言道,那兴隆庄荀掌柜言,一手与钱,一手与货。那厮即便有甚诡计,又有何妨?”李龙道:“苏爷,话虽如此,那厮定有其诡计令众庄行轻信之。”苏公笑道:“香饵之下,必有悬鱼。众庄行若贪图小利,必将失却大益。你等思忖那厮会用甚么招法欺诈?”贺万道:“花言巧语、轻许利诱。”李龙道:“我以为,那厮或用假银锭骗之。”苏公思忖,道:“此事绝非如此简易。你等再去细细打探:城中丝绸价目沉浮、货源出进如何?那乌笃卓究竟是何来历?”李龙、贺万领命而去。 苏仁立于一旁,似有所思。苏公自案牍之上取下一卷宗,细细翻阅。那卷宗之上,细细分列出历年丝绸价目、出进、储藏、赋税、业主等等情形。原来湖州府盛产桑蚕,故而丝绸甚是闻名,其量仅次于杭州府。湖州丝绸十成买卖几由朱山月、羊仪怙、于九占据九成,余下一成由十数家小庄铺分摊。苏公看罢,自言道:“巫相钦。”苏仁闻听一愣,不解其意。苏公笑道:“巫相钦乃掌管湖州织造之官员。”苏仁问道:“老爷欲见此人?”苏公道:“湖州丝绸情形,巫相钦甚为熟悉。欲知其情,自当询问之。”苏仁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乌姓神秘商贾高价采买,莫非预料到甚么,而后囤货居奇。”苏公道:“朱山月本是湖州丝绸第一主,事发逃匿之后,湖州丝绸自是群龙无首,意欲霸占其买卖者,不乏其人。”苏仁道:“那厮所要乃是上等丝绸,且价格不菲,欲囤货居奇,必定是家财万贯之豪商巨贾。”苏公道:“豪商巨贾,即便欲囤货居奇,亦可明目张胆,又何必如此诡秘?”苏仁道:“必是担心被同行知晓,误了时机。”苏公然之。 正言语间,丫鬟来报,只道是夫人有请老爷。苏公到得后院,见着王氏夫人,问候安康。夫人自案桌上取来一信笺,却是弟苏子由之来信。苏公拆开信笺,阅罢,不觉叹息一声。夫人问道:“老爷,何事感叹?”苏公道:“子由言:朝中传言,荆公有罢相之意。”夫人惊喜道:“定是朝野褒贬新法,公论甚大,圣上心生厌意,荆公知晓新法弊端,不敢执拗任性,遂生罢相之意。”苏公不言,将那信笺收折,交与王氏。夫人诧异,道:“王荆公罢相,老爷为何不喜,反却闷闷不乐?”苏公叹道:“此非好事也。”夫人不解,道:“王荆公变古易常,推行新法,老爷上书极力反阻,故遭贬谪,离京外任多载,不得回调重任。此皆王荆公之意也。其新法不得民心,怨声载道。妾闻市井人言: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今其欲罢相,当是好事,何言不好?”苏公叹道:“荆公曾言三不足,只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如此言语,非常人之言也。初时,苏某自作聪明,不解荆公变革主意,甚是懵懂,极力反对之。今到湖州,见张睢实施新法,多有善政,深得民心,方知新法之可行。而张睢推行新法,亦遭贬谪,龙屈蛇伸,何也?此荆公之误也!新法可行,而实未真行于天下。八方州府,皆假以变法之名,欺上虐下、蠹国害民,待民怨腾天,又将种种罪责推加于新法之上。荆公只道天下皆行新法,信赖小人,哪里知晓如此细节?今若罢相,则我大宋失却大好良机也。”夫人叹道:“老爷贬谪离京,落魄至此,又何必再忧心朝廷纷争?”苏公道:“共见利欲饮食事,各有爪牙头角争。世风日下,我大宋百姓苦也。”夫人道:“常言曰:福于少事,祸于多心。处世宜方圆自在,老爷今已贬谪至此,又何必多此苦心?”苏公幽然道:“我既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效力劳心。”二人正言语间,丫鬟掀帘来请用膳。晚膳方罢,苏仁来报,只道湖州县令秦聪碧求见。 苏公到得客堂,却见秦聪碧神色不宁,正探头张望,见苏公到来,上前施礼道:“卑职见过大人。”苏公道:“秦大人且坐。”又令苏仁沏茶。秦聪碧道:“卑职此来,有急事禀告大人。”苏公道:“何事?”秦聪碧道:“乃是朱山月之事。”苏公诧异。原来,自破得明珠一案,主谋朱山月闻风而逃,不知去向。公差捕快四方搜索缉拿,无有所获,至此已有月余。秦聪碧道:“城外东三四十里,龙溪之边,有一乌程会馆,旁有一庄,唤作焦家庄,庄内有四五十户人家,多以蚕桑丝织、渔猎为生。庄中有兄弟二人,唤作焦吉、焦祥,整日捕猎,约莫午时,二人在江边一山林坡上,发现滴滴血迹,只道是野物中其伏夹,便沿其追去,到得尽头,却见是死人尸首,唬得半死,仓皇而走,回得庄中,告知地保。地保召集庄人十来人,随焦吉、焦祥到得山林之中,果见两具尸首。”苏公疑道:“两具尸首?”秦聪碧道:“正是。那地保遣人来县衙首告,卑职闻知命案,立即引衙役赶至会馆庄,见着尸首,卑职大吃一惊,那两具尸首竟是朱山月及其管家安福。”苏公闻听,大惊,道:“二人皆死矣?”秦聪碧道:“正是。卑职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先令仵作勘验尸首。验罢,令衙役将尸首隐秘运至义庄,而后前来禀告大人。”苏公疑道:“可曾询问会馆庄人,有识得朱山月二人者否?”秦聪碧道:“卑职确曾问及,无一识得二人。”苏公道:“可曾细细察看尸首现场?”秦聪碧面有窘色,道:“卑职见是朱山月等人,甚是惊诧,便令衙役搜寻凶器,无有发现,就此罢了,不曾细细察看。”苏公道:“可曾沿那血迹察看?”秦聪碧道:“不曾。”苏公道:“此案非同一般,秦大人切不可走漏风声。”秦聪碧道;“卑职知晓,此事如若传闻出去,湖州城必然轰动。卑职已吩咐手下,严加守密。”苏公见天色已晚,意欲明日往义庄勘验尸首。秦聪碧起身告辞,苏公令苏仁送之。 秦聪碧走后,苏仁自来书房掌灯,苏公看罢公文信札,又取来《南华经》一卷,细细嚼读。苏仁立于一侧,见之,甚为诧异,问道:“这《南华经》书,老爷看过不下百遍,早已熟记于心,何必再读?”苏公笑道:“庄周之文,汪洋放纵,光怪陆离,深不可测。我每读一遍,便有不同之解。”苏仁笑道:“老爷,《逍遥游》中有一语,我甚是不解,其语云:‘圣人无名。’既是圣人,又怎的无有名声?”苏公道:“无名即是有名。圣人不求名,却成其名。孙子云: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那苏仁虽是家仆,却自小在苏老泉府中生大,也识得字读得书。二人又论及“无为而治”。正说话间,忽听得窗棂外有声响,苏公、苏仁诧异,急忙出得书房,却见庭院中有一黑影。 那黑影立身墙脚,见苏公、苏仁出房,忽笑道:“苏大人,别来无恙。”苏仁厉声喝道:“大胆贼人,兀自张狂,府衙岂是你等任意往来之地?”说罢,正待飞身扑去。苏公拦道:“且慢。”那黑影笑道:“湖州无有在下不可往来之地。此有一信,呈与大人。”说罢,将信笺放置在地,道声“告辞”,飞身上墙,消失黑夜之中。苏仁惊道:“此是何人?似曾认识老爷。”苏公淡然道:“既是相识之人,又何必如此诡秘?”苏仁将信笺拾起,交与苏公。回进书房,拆开一看,却见书道:“十月廿五日、弯月洲、伴月舟。” 苏仁如丈二金刚一般,疑道:“如此信笺,是甚意思?”苏公不语,却将那信笺燃起,竟成灰烬。苏仁疑道:“此人究竟何许人也?”苏公道:“夜已深沉,且早些歇息。”苏仁无奈,只得伏侍苏公就寝,而后自回房睡下,思前想后,那孙进富尸首怎的变成周四郎?普济观中道士为何被杀?两者之间有何干系?百思不得其解。又想方才那黑影,究竟是甚人?既然识得老爷,为何如此诡秘?那信笺是何意思?十月廿五日?今日廿三,当是后日。弯月洲,城东龙溪江一地名。伴月舟,许是指一船。莫非是约会老爷?苏仁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约至子时,方才迷糊睡去。 越明日,苏仁早早起床,在庭院中耍过一套刀法,天方拂晓。苏公不待早膳,便欲往义庄。到得前庭,却见李龙、贺万过来,二人上前施礼,苏公道:“二位爷来得正巧,且随本府往义庄去。”李龙、贺万诧异,道:“甚事?”苏仁答道:“朱山月死矣。”二人惊诧,问道:“朱山月?怎的死去?”苏公道:“且先不言,见着便知。丝绸一事,你等可有发现?”李龙道:“正为此事而来。卑职已查探到,那乌笃卓亦曾与羊仪怙、于九二家商讨丝绸买卖。”苏公疑道:“如此言来,此人欲与湖州城中几乎所有丝绸商贾买卖?”李龙道:“正是如此,惟有朱山月四家店号除外。”苏公道:“此人可曾与朱府谋面?或是朱府不曾答应之?”李龙道:“我曾询问过朱家各店号,皆不知晓此事。”苏公思忖,道:“偏偏如此节骨眼上,那朱山月无端被害。莫非此两者有何干连?”苏仁疑道:“那厮独不去朱家店号,甚是可疑。却不知是何用意?”贺万道:“卑职查探得知,昨日,湖州城中丝绸店号掌柜、经纪几将倾巢而出。”苏仁不解,问道:“甚事?”贺万道:“他等四下采买上等丝绸。”苏公闻听,悟道:“原来如此。”苏仁忙道:“老爷已知晓原由否?”苏公道:“此便是那乌笃卓四处游说采买上等丝绸之真正原由也。”三人疑惑不解。 苏公道:“那厮欲采买湖州府五成上等丝绸,谁人有如此财势?我等自不相信。只是那些丝绸店号掌柜,个个心怀九九,只道是一桩大买卖,哪肯告知他人?却不知晓那厮竟欲一网罗尽。利欲熏心,怎会疑心前方陷阱。”苏仁、李龙道:“却不知这厮是甚诡计?”苏公道:“那厮定与朱山月身亡一案有干系。”李龙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如此高价,湖州城中丝绸店号掌柜皆为其所动矣。个个争相采买,以欲得转手之利。既然个个采买,何人肯低廉出手?惟有朱山月四家店号不曾如此,众掌柜必往朱家店号求买。”李龙疑道:“恐朱家店号已探知此事,不肯出卖,或趁机抬价。”苏公笑道:“李爷莫非还不明白?”李龙诧异。苏仁亦笑道:“李爷,老爷所言:那厮实与朱家店号一伙也。”李龙悟道:“我明白矣。那厮冒作商贾,谎称高价采买上等丝绸。众家上当,争相买得朱家丝绸,那厮却不知去向。实乃朱家得利也。”贺万道:“果然众家多有往朱家去者。”苏公心中思索:却不知此举幕后有何阴谋,果为利否?朱山月如在,尚可如此以为。目今朱山月已死,此事谁与谋画?得利者,或是谋杀朱山月之真凶也!前番明珠一案,赵虎被湖州四雄拿住,严刑逼问,言语中道出朱府无端失盗要紧物什,只当是赵虎盗走。因与明珠一案无有干连,不曾留心。如此想来,许是朱府中早有蹊跷勾当。 四人一路言语,不觉间出得北城门,到得义庄。早有秦聪碧、把守衙役上来,引苏公等人进得安尸房。却见那房中直挺挺置着两具尸首,掀开尸帷,依次看去,乃是朱山月、安福。苏公一一察看,却见两具尸首胸膛皆有一血洞,甚是可憎。秦聪碧道:“仵作验过尸首,二人死因甚是蹊跷,其心肝皆被掏空。”苏公奇道:“甚人如此狠毒,竟将心肝掏走?”俯身看朱山月尸首血洞,道:“仵作可曾言,此是甚凶器所致?”秦聪碧吱唔道:“仵作不知。只是……”李龙、贺万闻听,惊得目瞪口呆。苏公问道:“只是甚么?”秦聪碧道:“如此刳心血案,已有多起矣。”苏公惊道:“竟有这般怪事?”秦聪碧道:“大人方来,故不曾闻得。前后一年,约莫有二、三十余人死于此般,皆被挖走心肝。”苏公看那李龙、贺万。李龙忙道:“大人,确是如此。”苏公诧异,俯身看那安福尸首血洞,似有所思,又观其左右手,再察看其左右足。 秦聪碧道:“乡人传闻,真凶非人也。”苏公看罢尸首,奇道:“非人所为?此言何意?”秦聪碧吱唔不语。李龙便将双蛟作祟一事告之。苏公道:“秦大人,果真如此?”秦聪碧道:“鬼神之事,卑职信之。”苏公道:“如此言来,这朱山月、安福之死亦是蛟精所为?”秦聪碧道:“如此刳心命案,卑职知晓几桩,亦曾往现场勘察,竭力侦查,皆不曾破得。后闻乡人言及蛟龙重出为孽,将信将疑。直至半月前,有城东三十里江畔乡人数十人来报,只道亲眼目睹江中蛟精出没。”苏公、李龙惊道:“果有蛟精?”秦聪碧道:“数十乡人齐齐望见,怎会无端欺蒙卑职?那时,江中有一渔舟,舟上有父子二人。那蛟精见之,扑将过去,顷刻间将那渔舟覆沉,父子二人惊恐万分,竭力泅水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四章 神秘买家 苏公一行进了北城门,那出进之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沿街两侧,门庭若市。李龙不禁诧异,道:“今日怎的如此繁华喧闹?”贺万闻听,环顾四下,果真如此,猛然悟道:“今日廿四,乃是庙会。”李龙醒悟。原来,前任府尹张睢在任之时,曾定下一规矩,凡每月廿四日一庙会。是日,湖州百姓皆自四面八方赶至文庙赴会,公平买卖。苏公闻听,兴致勃发,意欲往文庙一观。苏仁、李龙、贺万欣然跟随。却见那庙会,人山人海,男女老少,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无所不有,甚是热闹。 苏公挤身人群,但见沿街两侧满是湖州物产,吃穿住玩用,应有尽有;又多有外来物产来此买卖。苏公感叹,即便在京城,亦难得有如此热闹景象。李龙道:“湖羊天下闻名,而江南风雨楼的羊肉乃湖州一绝。大人欲一尝否?”苏公道:“江南风雨楼?”李龙道:“据言,那‘江南风雨楼’一匾乃是张先张大人之墨宝。大人可前往一观?”苏公惊道:“子野先生有翰墨在此?某自当观之。”苏仁道:“子野先生何许人也?”苏公道:“乃先辈也。其词含蓄工巧、情韵浓郁,乃当世之名家。却不知其人尚在否?”贺万道:“闻人言,张大人已过世矣。”苏公叹息,道:“某与子野先生素有交往,先生早年退隐,自此不曾闻其音讯,却不料竟已去矣!可惜可惜。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嗟叹不已。言语间,四人到得江南风雨楼下。苏公抬首望那阁楼,果然好生气派,高高悬一匾额,细细端详一番,那字鸾翔凤翥、龙威虎震,果是张先墨宝。据散落民间的湖州皕宋楼藏宋元抄本之《吴越食话》记载:“江南风雨楼毁于南宋祥兴元年十二月廿日大火。” 苏公正欲入楼,忽闻不远处有喧哗吵闹之声。四人回首望去,却见众人如山般齐齐拥往一处,高声之中夹杂哀号。苏公道:“苏仁,且去看个究竟。”苏仁应声,随那人群挤去,磨蹭到得街口,那围观好事者早已围得如铁桶一般,怎生进去?苏仁询问左右街坊人,那人环顾左右,低声道:“乃是白眼羊逞凶也。”苏仁诧异,怎的有白眼羊?不解道:“那羊怎的会逞凶?”那人低声一笑,道:“非羊也。乃是街坊一泼皮无赖,本是屠羊出身,其目白多黑少,又十分凶蛮,唤作白眼羊。其结交了一伙狐朋狗友,占据了文庙,不再屠羊叫卖,专收取商贩钱财,无论大小,皆须交纳铜钱十个,若有不从,便拳脚相加,轻则头破血流,重则伤残亡命。谁人敢来惹他?”苏仁闻听,怒火中烧,道:“这撮鸟好大胆!怎的无人治他?”那人道:“张睢张大人方来湖州之时,这厮欺压街坊,强买强卖,有人告到府衙门,张大人令人将其捉得,问明情形,将其重责四十大板,罚银十两,逐出湖州城。那厮怎敢回来?却不想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张大人贬谪襄阳,这厮闻知,大模大样回得城来,又与城中权贵勾结,有恃无恐。此番不知甚人招惹他等?”那人连声叹息。苏仁笑道:“天下之事,谁人道得清楚?不定哪日,这厮便遭报应。”苏仁说罢,退身回来,详情告知苏公。李龙怒道:“叵耐大胆。大人,我等去将其捉来?”苏公幽然道:“张睢之功业,苏某怎忍心毁之?”苏仁、李龙、贺万会意,三人快步而去,大声吆喝,众人纷纷闪至两旁。三人见得地上躺有二人,一老一少,哀号不止,苦苦乞求。一恶汉并一伙泼皮无赖正拳打脚踢、棍棒交加。围观之人,皆敢怒不敢言。苏仁三人气极,正待扑上。猛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且住!”那白眼羊恶意正浓,闻得有人言语,抬首望去,却见一人走得过来。苏仁三人并众围观者齐齐望去,只见那人身着白袍,却蒙着黑面巾。众人又喜又惊,喜者,不想如此险恶情形下,竟还有正义之士;惊者,如此一人,怎的是白眼羊等泼皮之对手? 白眼羊大笑几声,道:“你这撮鸟,不知死活。大爷之事,谁敢多舌。这湖州城中,还无有人敢道我白大爷一个不字。即便是那张睢再来,我亦与他一斗。你这撮鸟,快快爬下,叫大爷我几声,还可饶你一条狗命。”众泼皮皆大笑。那人冷笑一声,道:“区区一只白眼羊,有甚屌用?不如屠宰,到江南风雨楼烹蒸。”围观者闻听,皆笑。白眼羊白眼一瞪,早有三个泼皮扑了过去。苏仁、李龙、贺万皆惊,正待相助。却见那人眼急手快,飞起一脚,正中一泼皮胸口,那泼皮惨叫一声,仰天倒下,一口鲜血喷将出来。那两个泼皮见状,大怒,各执棍棒,扑打过来。那人身快如狸猫,闪过棍棒,反手抓过两条棍棒。那两个泼皮不曾料到,稍有迟疑,手中棍棒竟脱手而出,不待醒悟,那两条棍棒反扑打过来,正中二人腰间,二人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白眼羊丝毫不曾看清,三个泼皮皆已倒地,痛苦呻吟不绝。苏仁看罢,大吃一惊,不想湖州城中竟有这般高手!李龙惊道:“端的好身手。”苏仁道:“李爷,此何人也?”李龙摇首。那白眼羊勃然大怒,喝道:“你这撮鸟,想必是吃了豹子胆大虫心,却不知大爷的厉害。拿刀来!”早有泼皮取来一把雪亮钢刀。白眼羊拿过钢刀,冷笑一声,挥刀便砍。那人见其来势甚猛,退后几步,一手自囊中摸出一物。那白眼羊见其躲过,正欲趁势削之。猛听那人大喝一声:“着打。”音未落,只见一团白物直扑过去。白眼羊一愣,只道是暗器袭来,急忙躲闪,却不料那白物散开来,正中其面。白眼羊猛觉不妙,那白色粉尘入得眼中,甚是疼痛,竟不可睁眼。那人飞身扑来,一脚踢中白眼羊胸口。众泼皮吆喝,齐齐扑来。那人眼急手快,抢过白眼羊手中钢刀,架于其脖颈之上。众泼皮皆惊,不敢妄动。白眼羊只觉脖颈冰凉,浑身乱颤,唬得半死,吱唔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那人喝道:“白眼羊,可知今日否?”白眼羊哀道:“小的今日知错了,往后不敢如此,求大爷饶过小的一回。”说罢,声泪俱下。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曾闻人言:犬者,不改吃屎之性也。你这撮鸟,长恶不悛,怎的会知错悔悟?”说罢,挥手一刀,竟将白眼羊之右手齐肩削下。白眼羊惨叫一声,血喷如注。那人道:“倘若再为非作恶,左手亦如此也。”那人抛下钢刀,正待离去。忽听到有人吆喝:“且莫放过那强人。”围观之人纷纷散开,却见三四十泼皮奔来,各持棍棒刀枪。那人哈哈大笑,高声道:“你等泼皮,且与某听清楚,如若再与白眼羊狼狈为奸,不出七日,皆白眼羊第二也。”说罢,扭身而去。那伙泼皮哪肯听其言,龇牙咧嘴扑将过来。为先一泼皮,手挺一杆长枪,猛扎刺过来,离那人尚有一丈许,却见那人回身一挥手,这泼皮猛然惨叫一声,后仰倒地,痛苦哀号。众人来看,却见其捂着右眼,血流满面。众人悚然,不赶再追。 苏仁暗自惊讶,紧随那人,却见那人身法甚快,入得小巷深处,左弯右转,不多时,便失去踪影。苏仁感叹:惜不曾见得此人真面目。沿原路回来,寻着李龙、贺万,来见苏公,将方才情形细细叙说。苏公惊道:“不想湖州竟有此等人物!”李龙道:“那白眼羊平日甚是威风,今日受辱,必不肯善罢甘休。”苏公然之,道:“如此地痞恶霸,官府绝不可听之任之!待明日,出得告示,告诫四方,严加管惩。”而后,四人自上江南风雨楼品尝羊肉。不题。 出得风雨楼,李龙奉命去平查探乌笃卓高价采买上等丝绸一事;贺万奉命寻查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义士。苏公余兴尚浓,与苏仁沿街而行。那市井街巷,人来人往,嘈杂叫卖之声,此起彼伏。苏公进得一笔庄,却见庄中楂笔、提斗、条幅、大楷、寸楷、小楷、圭笔,应有尽有。约莫半各时辰,于万千笔中选得紫羊毫、紫狼毫各一支。出得笔庄,行得不远,又见前方围有多人,隐约有吵闹之声。苏公、苏仁惊诧,心道:不知又出了甚事?二人近得人群,挤身探望,却见一官吏正施号指使众差人搬运丝绸,那绸庄掌柜正痛哭流涕,伙计形如木雕。围观人等议论纷纷。苏公看那官吏,正是织造官吏巫相钦。 苏公陪个小心,问身旁街坊人。街坊人道:“这绸庄以次当好,欺蒙买主,被人首告,官府前来查缴。”又一街坊人笑道:“此等商人,机巧钻营,只图那铜钱银两,何曾思量其它?必遭报应。”此时,闻得巫相钦高声道:“如意绸庄实乃吾湖州之耻也。望众绸庄掌柜以此为鉴!”说罢,令差人将掌柜并丝绸押解回衙。巫相钦正待离去,忽见人群中一人,正是苏公,不觉一愣,忙近得前去,正要施礼,苏公急忙拦住,低声道:“巫大人,此处人多眼杂,不必如此,且至僻静之处言语。”巫相钦唯喏。 苏公、巫相钦寻得一巷中茶肆,要得一壶绿茶。苏公问及方才之事,巫相钦道:“那如意绸庄掌柜甚是奸诈,贩些低劣丝绸,做些手脚,欺蒙买主。往往先与之上等丝绸,道些情义言语,诳得信任,暗中偷梁换柱,卖之低劣丝绸。此等奸商,坏我湖州名声,甚是可恼。巫某素恨之。”苏公然之,道:“巫大人言之甚是。此等奸商,绝不可姑息。”三杯过后,苏公道:“苏某有一事相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巫相钦道:“苏大人如此言语,卑职汗颜不已。”苏公道:“苏某近闻湖州城中一桩古怪之事,有人意欲高价采买湖州众绸庄之上等丝绸,引得众绸庄倾巢而出,四下觅求收买。不知巫大人知否?”巫相钦笑道:“此事卑职早有耳闻,亦曾着手下查问,闻得那厮唤作乌笃卓,是甚来历,尚不清楚。其价目高出市价五两银子,于众绸庄而言,端的是件好事。或是这厮不明行市。”苏公摇头,道:“非也。苏某以为这厮定有所图。”巫相钦疑道:“众绸庄掌柜皆是伶俐之人,怎的肯上其当?”苏公道:“皆为利蔽目。”巫相钦道:“幸蒙大人言及,卑职即刻便去查问此事。”言罢,起身告辞。苏公自回得府衙。 日落时分,赵虎一干人等回得城来,赵虎径直来见苏公,只道:他等寻查恶虎岭方圆三四十里,无有发现。观中清虚道人俗姓栾,名清,原是恶虎岭西二十里一庄中闲汉,整日游荡,到得普济观,与观中道人相识,自此留在观中,逢人自号清虚。十年前,老道归西,他便做了知观。苏公道:“可曾问及湖上渔夫?”赵虎忙道:“回大人,我等问得渔夫多人。有渔夫道,曾见普济观前有客舟靠泊,想是远道请师者。只是这栾清甚是凶恶,猎户渔夫皆惧他,多不知普济观情形。”苏公知晓赵虎劳累疲乏,令他等自去歇息。赵虎告退。又不时,吴江、雷千回来禀报,他等寻查孙进富、周四郎死因。四方查问,询问百余人,方有知情人告知,那周四郎多不在普济观中,而在湖州城中厮混。 苏公诧异,道:“不想几十里外之命案,辗转几番,又归于湖州城来。如此细想,此案症结还在城中。”吴江、雷千道:“卑职进城时闻得,朱山月被人所害,不知有其事否?”苏公然之,道:“你二人明日可乔装改扮,往朱府打听情形。”吴江、雷千领命告退。 次日,苏公早早召来李龙、赵虎,令他二人换了随从衣裳,一同出了湖州城。李龙、赵虎二人不知何往,只得将苏仁拉过一旁,悄声询问。苏仁低声道:“乃往弯月洲。”李龙诧异,道:“到弯月洲做甚?”苏仁摇头道:“我亦不知。”苏公在前,回首见三人私语,唤得前来,道:“大道之上,耳目繁杂,不可交头接耳。”三人唯喏,不再言语。 东行三四里,苏公四人到得龙溪江边。却见江面之上,鳞波片片,渔舟荡漾。江面之中浮一小沙洲,形如弯月,故名弯月洲。苏公站立水边,江风袭人,寻得一石滩下,令苏仁取过鱼杆、香饵,遂坐于石上,抛饵垂钓。苏仁、李龙、赵虎三人坐于乱石之中,四下张望。李龙悟道:“我道为了甚么,却原来是大人垂钓。”苏公笑道:“欧阳公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吾意亦如此。昨日令你查探丝绸一事,可有发现?”李龙道:“小人已查得众绸庄皆四处进购上等丝绸,囤积待售。”苏公道:“既然满城皆动,却不知哪里有上等丝绸供其进购?”李龙道:“闻听知情人言,皆出自朱山月之绸庄。”苏仁惊道:“果不出所料。此诡计定是朱府中人所为。”苏公疑道:“朱家绸庄莫非不曾闻得丝毫风声?”李龙道:“朱家绸庄何曾不知,其丝绸价目已涨了二两纹银。”苏仁道:“得利者,非是众绸庄,实乃朱府也。”苏公道:“可有静观其变者?”李龙道:“有两大绸庄,不曾有所举动。”苏仁道:“哪两家?”李龙道:“羊仪怙、于九两家,不曾进购,亦无有出卖。”苏公道:“可曾探得其中缘由?”李龙道:“我闻绸庄伙计言,其主家掌柜疑心其中有诈,只道世间行商坐贾皆是精明之人,怎的如此买卖?故而不信。”苏公笑道:“言之有理。天上怎会无端掉下金饼来?” 言语间,不觉一个时辰,赵虎哪有心思坐听,竟在江岸一草窝中睡去。苏仁四下张望,甚为焦急。却见江上过来一画舫,竟自停在弯月洲畔。苏仁惊喜道:“莫非便是此船?”苏公道:“你且坐将下来,不可妄动。”李龙奇道:“大人莫非是为此船而来?小的却识得此船。”苏公、苏仁一愣,道:“李爷识得此船?”李龙道:“此船唤作伴月舟,其主乃是湖州官宦大户许悫许大官人。”苏公疑道:“许悫?”李龙道:“许大官人乃性情中人,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有不晓,平日常与一般文人骚客、舞姬歌伎游乐。闻人言,其请得匠工百人,打造此伴月舟,一月乃成,舟中之物,一应俱全。”苏公抬首望去,只见几名年轻女子正于舟舷边嬉笑,自舟中传来丝竹之声。 苏仁道:“却不知这许悫来弯月洲何干?”李龙思忖道:“想是许悫与其友人相聚。”苏公道:“不知是些甚人?”李龙道:“待小人近得前去,观望一番,或有识者。”苏公摇头道:“恐其生疑。”忽听得赵虎道:“待小人沿江而行,假作是摸蟹捉鱼者,探看究竟。”李龙回首望去,笑道:“怎的醒来?”赵虎道:“某在闭目冥思,何曾睡去?”说罢,将那鱼篓系在腰间,褪去鞋袜,挽起裤来,摸索而去。近得前去,赵虎斜眼偷望,哪里望得见人?想必皆在舟舱之内。怎的引出舱中人出来? 赵虎正束手无策之时,却见江中又一舟飘来。那舟径直往弯月洲而来,近得伴月舟。伴月舟舱中出来一人,立在舟头。二舟相临靠,却见自来舟舱中出来几人,伴月舟头那人抱拳相迎,大声道:“许某久候矣。”赵虎听得明白,暗道:此人端是许悫。来舟上人纷纷回礼,一一过得伴月舟上。赵虎细眼辨别,不觉诧异,那为首之人竟皆相识:湖州通判华信华大人、织造官吏巫相钦巫大人、湖州法曹祖雎祖大人。赵虎思忖:怎的尽是些官府中人?既请得诸位大人,怎的不曾有请知府苏大人? 许悫迎请诸位官吏入得舟舱,众年轻女子亦入其内。赵虎偷窥良久,不再见得一人,只得怏怏而返,见着苏公,一一禀告。苏公惊讶,道:“如此说来,许悫乃是宴请华信、巫相钦、祖雎三位大人。”李龙道:“莫非大人疑心其中有何勾当?”苏公道:“本府亦入坠云雾之中,不知所以。”苏仁道:“其中定有蹊跷。”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道:“如此鬼鬼祟祟,竟在江中商议,必是事密,恐有耳目。”苏公笑道:“其邀友游乐江上,有歌妓、丝竹、美酒,其乐无穷。亦有何不可?”赵虎道:“有无蹊跷,待我等回得城中,细细打听一番,便知分晓。”苏公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赵虎唯喏。 苏公四人离了龙溪江,回得城中。李龙、赵虎自去许府打听。苏公、苏仁径直到得朱山月府上,却见朱府上下皆已挂白,乱作一团,早请来金佛寺禅僧颂经超度。苏公进得朱府,早有朱山月家眷拥上前来,齐齐跪倒,嚎啕大哭,为首之人乃是朱山月之妻宁氏。那宁氏小朱山月十余岁,本是扬州一风尘女子,甚有姿色。五年前,朱山月元配夫人仇氏因疾不治,撒手人寰。朱山月在扬州偶识宁氏,甚为迷恋,遂重金赎得其身,带回湖州,续为正房。宁氏身着孝衣,呜咽不已,满面泪痕,如雨打梨花,泣道:“拙夫朱山月,本是老实本分之人,积善行德,多有赞誉。却不料招惹恶人嫉恨,造谣生事、肆意诋毁,只道拙夫图谋钱财、害人性命。古人云:三人成虎;又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拙夫万般无奈,只得离家辟谣,以免受牵连。却不料被奸人所害,竟成亡魂野鬼。呜呼!悲哉!望知府大人缉拿真凶,替拙夫洗冤雪耻。贱妾宁氏感激不尽。”苏公道:“夫人请起,本府正为此事而来。”原来朱山月觉察不妙,连夜脱身,不知去向。李龙、赵虎等人虽暗中追查多时,一无所获,依了苏公之意,不曾张贴缉拿告示,亦不曾追查此事。 苏公心中冷笑,并不多言。宁氏引苏公到得客堂,有丫鬟端得香茗。苏公道:“朱爷无端身死,甚为蹊跷。本府思量,其中定有非常之事。此番前来,欲询问前后细节,还望夫人一一相告。”宁氏道:“妾身自当告之。”苏公道:“朱爷不明情形,匆忙出走,夫人知否?”宁氏道:“夫家之事,妾身从不过问。不过那日夫家离家,妾身确曾知晓。问其何往,他道往苏州一遭。所为何事,他道收一旧帐。实不曾料想乃是为避祸也。”苏公道:“谁人与之同行?”宁氏道:“管家安福、护家教头伍胜。”苏公道:“可知他三人隐身何处?果苏州否?”宁氏迟疑半晌,方道:“乃是双龙山。”苏公道:“双龙山?”宁氏道:“双龙山上有一道观,知观唤作清直道长,与拙夫甚是要好。双龙山乃清净之地,藏匿其中,外人怎生知晓?”苏公不解,道:“既然他等藏匿于道观之中,怎的被抛尸荒野?”宁氏道:“此正是妾身不解之疑点。”苏公道:“朱爷随身可有珍贵之物?”宁氏道:“止有中锭二十锭。”苏公道:“朱爷可有书信捎回?”宁氏道:“有书二封。” 苏公令其取来一看。宁氏回得内室,不多时,取来书信二封。苏公抽出信笺,一一看过。书信所言,一者询问官府情形;二者料理店号买卖。并无其它。一信乃半月前所书,另一信乃七日前所书。苏公看罢,将书信还与宁氏,道:“依夫人之见,朱爷被害,是何缘故?莫非有人贪图那二百两银子,谋财害命?”宁氏道:“三人同往,妾身夫家、安福皆被害,为何单单少了那教头伍胜?”苏公疑道:“莫非夫人疑心凶手乃是伍胜?”宁氏道:“妾身不敢妄言。”苏公道:“想那湖州四雄犯得命案,牵连朱府,朱爷乃是情义之人,不肯首告,只得隐身避祸。那伍胜见兄弟被擒,大势已去,意欲远走高飞,便起贪心,将朱爷、安福二人约出道观,于一僻静无人处,突下毒手。想那伍胜习得一身武艺,练得一手好刀法,朱爷、安福哪曾是他对手?且二人亦不曾料到此变,故遭屠杀。而后,那伍胜独自潜回道观,取走银子,逃之夭夭。”宁氏惊道:“果真如此?”苏公道:“此乃本府臆度猜测,其中情形,本府尚不明了。”宁氏道:“妾身以为,大人可差人往双龙山一遭,询问清直道长,便知分晓。”苏公然之,忽道:“夫人与朱爷往来信笺,系何人传送?可否将之唤来问话?”宁氏叹道:“送信之人乃是府中一家仆,唤作阿贵。近几日,忽然不见了踪影。甚是可疑。”苏公道:“怎的不见?”宁氏道:“妾身询问家人,无一知晓。” 苏公问道:“本府闻得,朱爷未离走之时,贵府曾有失盗,却不知被盗甚物?”宁氏一愣,道:“乃是一件稀罕之物,唤作汗血麒麟,千金难得。我家老爷视为镇宅之宝,不想被人盗走,恐招惹闲言杂语,故未曾声张,即便朱府家人,亦多不知晓。”苏公道:“如此宝物,必定藏匿甚密、看护甚紧,盗贼何以得手?想必是府中之人所为。”宁氏道:“朱府上下,知晓此物者只有五人。”苏公道:“哪五人?”宁氏道:“我家老爷、妾身、管家安福、伍胜,并那已死多年的仇氏夫人。”苏公道:“无有他人?”宁氏道:“妾身不甚清楚。”苏公道:“莫非朱爷之死与此宝物相干?”宁氏低头思索,道:“如此想来,盗贼莫非竟是伍胜不成?”苏公道:“夫人何出此言?”宁氏道:“宝物被盗之后,妾身与夫家思量多时,此物只安福、伍胜二人知晓。那安福自来府中已有二十余年,甚是忠诚,绝非盗宝之人。那伍胜城府颇深,能言善道,夫家以为心腹。妾身尝疑之。此番夫家、安福遇害,伍胜去向不明。妾身以为,那伍胜断非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行凶,或是其丑行无意间泄露,故而杀人灭口。”苏公道:“夫人之言亦不无可能。只是朱爷之死,情状怪异,本府闻得人言,如此死者,凡近一年,已有几十人之多,凶身乃是一条千年孽蛟。”宁氏闻听,唬得目瞪口呆。 言语间,苏公忽觉窗格外有一身影闪过,心中疑云顿起,把眼望了身侧苏仁一眼。苏仁会意,快步出得房去,果见廊下站立一人,正侧耳细听。那人忽觉有异,见得苏仁出来,大惊,扭身便跑。苏仁喝道:“何人?”飞身便追。那人如兔一般飞跑,且熟悉府中廊道,左弯右转,便没了踪影。苏仁无奈,只得返身回来。 那宁氏正诧异间,见苏仁进来,忙问其故。苏仁不语。苏公道:“方才言语,有府中下人在窗外窥听。”宁氏惊讶,道:“甚人如此胆大?可曾见着那人面目?”苏仁道:“那厮身法甚快,不曾见着其面。”苏公道:“此人甚是可疑,夫人可细细查之。”宁氏不解,疑道:“此事端的蹊跷。”苏公道:“常言道:隔墙有耳。那汗血麒麟究竟是甚人盗得?伍胜,或另有他人?尚难判定。府中之人,可谓鱼龙混杂。若府中有何异常,可速来告知本府。”宁氏唯喏。 苏公道:“还有一事须询问夫人。”宁氏道:“大人请言。”苏公道:“近日湖州城中,绸缎买卖甚是热闹,闻得有人欲高价采买上等丝绸,故而绸价看涨。不知夫人有何看法?”宁氏道:“行商坐贾,你买我卖,乃正常之举。不知大人何故问起此话?”苏公道:“本府随意问之,并无其它。”宁氏疑惑道:“莫非大人疑心其中有诈?”苏公不语。宁氏道:“商贾买卖,坑蒙欺诈,古已有之,不足为奇。”苏公道:“夫人果商贾中人也。”说罢,起身告辞。宁氏恭送出房,又令家人引送出府。 出得朱府,苏仁低声道:“老爷,如此言来,须往双龙山一探。”苏公然之,道:“双龙山乃是关键所在。闻秦大人言,双龙山附近有多人遇害,传闻是蛟精作祟。如此异事,苏某不曾见得,亦不信之。又云有众多百姓言曾亲眼目击蛟精,想必不会是假。信也罢,不信也罢。当亲身前往探个究竟。”二人言语,出得一里,苏公回首张望,无有可疑人迹,低语道:“苏仁,可曾发现朱府中蹊跷之处?”苏仁思忖道:“老爷所言,指那窗外窥听之人?”苏公道:“此一也,还有一处。”苏仁摇头道:“不曾想到。”苏公淡然道:“那宁氏何如?”苏仁奇道:“老爷疑心那妇人?”苏公道:“我窃以为,朱山月之死与其相干。”苏仁诧异,道:“老爷怎的知晓?” 苏公道:“你可曾细听那妇人言语?他道及朱山月、安福之死,甚是平常。”苏仁笑道:“既是平常,又有何疑?”苏公笑道:“平常,即是不平常也。你细细想来,那安福尸首已移他室,且严加守密,外人根本不知。这妇人怎的随口道来?” 苏仁一愣,道:“朱府家眷前往义庄认领尸首之时,确不曾见得安福家眷。安福之死,至今当无人知晓。这妇人竟已知晓?莫非……”苏公笑道:“莫非甚么?”苏仁道:“莫非这妇人竟是真凶?”苏公道:“朱山月、安福二人被杀,这妇人心中早已知之,言语中却忘却安福之死尚未公开,不经意间便说将出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五章 真君咒语 翌晨,苏公与苏仁、赵虎早早出得东城门,骑得三匹快马,径直往东而去。清晨时分,寒气袭人,苏公直觉浑身冰凉,手足麻木。苏仁、赵虎见状,勒马慢行。苏公下得马来,跺足搓手,赵虎于怀中摸出一壶酒来,与苏公饮上几口,方才止得寒气。沿江而行,却见江面之上,渔人摇橹驾舟,撒网捕鱼。苏公望见,顿感凄然。 一路无话。赵虎在前引路,忽指前方一山,道:“那山下便是乌程会馆。”不多时,三人到得会馆。却见路旁有房舍店铺,上前一看,一家酒肆,三四张桌,五六个食客,店前蒸着一笼包子;又有一家简陋客栈,一面旧幡上,写着四字:龙溪客栈。又有一家肉摊,一个屠夫,一副肉案,两片猪肉。苏公下得马来,寻得一株老树,系住缰索,径直往那酒肆而去。那店小二早已迎上前来,道:“这位客官请里坐。”苏公入得酒肆,寻得一桌边坐下。苏仁依其下首坐了。赵虎令店小二上得肉包十个、小菜两碟。苏公拈得一个肉包,咬得一口,细细一品,甚是乏味,与京师肉包相比,相差甚远。苏公将就吃得一个,便无食欲。 苏公方放下竹箸,忽闻一声大哭,引得酒肆中人观望,却原来是一个男孩,约莫六七岁,正哇哇大哭,一妇正怒声呵斥,那男孩哭道:“我要,我要。”那妇人不加理会,竟自走了。那男孩无奈,收去哭声,急忙追上。苏公见哭兴悲,唤来小二,问道:“那孩子索要甚么?”那小二道:“那小孩想买一个肉包,其母不肯,故而哭泣。”苏公一愣,忙道:“赵爷,可将那男孩唤来。”赵虎出得酒肆,追将上去,唤来那男孩,那妇人跟随其后。苏公将那男孩唤得面前,细细看去,但见其面有饥色,不由起得怜悯之心,忙将桌上余下四个肉包端与那男孩,道:“小子可慢慢吃来。”那男孩却不敢来接,回首望那妇人,那妇人上得前来,道:“鱼儿,还不谢过几位伯叔。”那鱼儿甚是羞涩,低低道了一句,怯怯伸手拿过一个肉包,满脸喜悦的端详一番,方才咬了一口,甜甜一笑,此刻泪尚未干。 苏公再看那妇人,衣裳破旧,却也干净整洁,面容憔悴,却有几分俏丽。赵虎将余下肉包塞与那鱼儿。妇人施礼道谢,与鱼儿退身离去。苏公望那母子相依而去,不由叹道:“尧天舜日,民和年丰,亦有不饱之家。”那小二一旁答话道:“这母子端的可怜,他夫家乃是一渔人,早出晚归,整日出没于风波之中,殷勤劳作,每日皆有所获,换些钱粮,日子倒也殷实。”赵虎问道:“却不知其中有何变故?”那小二叹道:“几位客爷有所不知,半年前一日,其夫江上捕鱼,竟逢蛟精出水,逃脱不及,惨遭其害。”赵虎惊道:“原来是蛟精作孽。”苏公叹道:“可怜一双娇妻幼子!却不知那渔人可曾遗下尸骸?”那小二叹道:“哪里还有甚么尸骸!早被那蛟精囫囵吞下。其舟漂流江下十里,舟上只斑斑血迹,并三四十斤大小鲜鱼。”苏公道:“可曾有人亲眼目睹其灾?”那小二道:“那日天色甚早,哪里有人见得?”苏仁问道:“既无人目见,怎知是被蛟精所噬?”那小二道:“除非蛟精,谁人害他一个渔人?况且此等祸事,本地已有五六桩,或摘心肝而死、或无端消失。”赵虎道:“此等惨事皆发生在江面之上?”那小二道:“不离两岸。”苏公道:“我闻乡人言,有人曾亲眼见得那蛟精出没,可有此等事情?”那小二连连点头,道:“确有此事。山下焦家庄中便有多人见得,如若不信,可去询问。”苏公闻听,默然不语。 且说那妇人与儿子出得酒肆,鱼儿便将肉包交与其母,妇人将肉包收妥,道:“回得家去,你便吃个饱足,往后不可再与为娘吵闹。今日之举,令他人耻笑,只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鱼儿低头道:“孩儿知错了。”正言语间,前方来得几人,那鱼儿只顾低头行路,不想正撞一人。鱼儿身小体弱,反跌倒在地。妇人回首一看,惊呼一声,急忙来扶。那被撞之人见状,大声怒骂:“你这小撮鸟,兀自瞎了狗眼,竟撞到大爷身上来。”妇人急忙上前赔礼。那人抬眼一见妇人,嘻嘻一笑,道:“可是你的儿子?”妇人低头道是。那人又嘻嘻一笑,道:“你言语一声,便了得此事?”妇人道:“不知这位兄长还要如何是好?”那人眼望左右同伙,哈哈大笑,道:“兄长?你等可曾听得,这娘子唤大爷我作兄长,莫非是作他的情郎不成。”其同伙皆哈哈大笑。那妇人闻他言语轻佻,不敢再语,拉过鱼儿,意欲离去。那人哪里肯放,拦住去路,笑道:“娘子哪里去?哥哥我还有话儿要说。看你容貌美丽,却衣裳褴褛,端的是俏妻常伴拙夫眠。甚是可惜。不如随哥哥我去,穿金戴银、吃肉喝酒,应有尽有,如神仙姊姊一般。”妇人冷笑一声,扭身欲走,却不料那同伙众人团团围住,哪里肯让其走。妇人怒声叱呵,那人满口污言秽语,调笑不止。 那妇人欲挤身逃出,那人上前一拦,妇人挥手便打,那人却不躲闪,伸手抓住妇人之手,一手抚摩,道:“好香的一双玉手。”那妇人大怒,伸另一手来打,亦被那人捉得。那鱼儿见状,扑将过去,抱住那人右腿,狠命咬去。那人痛得大叫一声,一手松开,抽打鱼儿。那鱼儿咬牙切齿,哪肯松口。一同伙上前揪住鱼儿头发,用力将其拖开,推倒在地,拳脚相加。那妇人竭力挣扎,哪里逃脱得那一双魔掌。早有十余名乡人闻声而来,却远远立着,皆敢怒不敢言。 正吵闹间,忽见得一人冲将上来,飞起一脚,踢倒一同伙,又揪住一同伙衣裳,将其摔倒在地。众同伙始料未及,急忙闪身一旁,立住脚跟,方才看清来者只有一人。那为首之人松开妇人,怒道:“你这厮,莫非不识得本大爷?”那仗义之人非是他人,正是赵虎。苏公、苏仁立在一旁,静观其变。赵虎哈哈一笑,环视四下,大声道:“大爷我今日遇得一桩希奇怪事。列位看官要问,甚么希奇怪事?大爷我见着一群只有两条腿的恶狗,且个个狗模人样,端的是千古怪事。”苏公、苏仁闻听,哈哈大笑。围观乡人亦窃笑不止。苏仁上得前去,大声道:“这位大哥,你莫非看走了眼,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群豺狼。”赵虎装模作样,摇头道:“仁兄差矣。这条分明是狗,怎的是狼?哦!这条看来似豺狼,果真是豺狼!这条却似狈。大爷我明白矣。古人道狼狈为奸,我颇不解,今日一见,原来狼狈在此为奸。” 众泼皮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个个三尸神暴起,为首那厮怒道:“你这撮鸟,真个买条咸鱼放生,不知死活。”说罢,冷笑一声,冲上前来,挥拳便打。赵虎早有所备,不慌不移,一手招架,一手还招。二人拳打脚踢、你来我往。赵虎心中惊讶,不想这厮果真有几手,一时竟难分高下。那厮本欲三拳两脚打倒对手,不想相斗二三十回合,丝毫未占得上风。正是棋逢对手。那厮心中焦急,大声吆喝,众泼皮闻听,顿时蜂拥而上。苏仁见状,大声道:“无耻之徒,意欲以少胜多否?大爷来陪你等耍耍。”上得前去,一拳击去,一泼皮举手来截,却不想苏仁此招来势甚猛,竟未能拦截得,一拳正中其鼻梁,顿时惨叫一声,捂鼻大叫,鼻血直流。又一厮欲从其后偷袭,苏仁反身一腿,正中其头,那厮立身不稳,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众泼皮见苏仁如此神武,个个胆怯,不敢近前。苏仁见赵虎与那厮斗得正急,大声道:“赵爷且先歇息,待某与他过几招。”赵虎应声跳出圈外,苏仁飞身扑上。那厮早已气力不接,见苏仁扑来,只得苦苦相持。苏仁身快手快,如游龙一般,出招似实又虚,似虚又实。那厮着急,欲速胜之,卖个破绽,引苏仁来扑。苏仁果真扑来,那厮猛然出招,双拳猛击苏仁面、胸。那厮双拳方要击中之时,苏仁身子忽如蛇一般滑开,双手缠住双拳,右脚一勾,那厮收势不住,扑将过去,不想下身却被拌住,当即扑倒在地,其脸正磕碰着地上一石块,顿时磕飞两颗门牙,鼻中、口中血流不止。众泼皮大惊,急忙来扶。 赵虎大笑,道:“苏爷,你道是狼,我道是狗。此番看来,还是狗也。”苏仁笑道:“此话怎说?”赵虎道:“你看此乃饿狗抢屎之势。”围观乡人皆大笑。众泼皮相互搀扶,狼狈而去。妇人与鱼儿上得前来,拜谢苏仁、赵虎。众乡人亦上得前来,交口称赞。有乡人道:“这些泼皮平日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我等早已恨之。今日可谓解恨之至。”亦有乡人忧心道:“此些泼皮势力甚大,今日受辱,绝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此番回去,必定纠集人马,卷土重来。几位侠士,快且速速离去,以免大祸临头。”众乡人闻听,皆上前劝说。 苏仁问道:“诸位乡亲怎的如此惧怕?”有乡人道:“侠士有所不知,这些泼皮乃是双龙山安平观的护观者。”苏仁不解,道:“你道他等乃观中道士?怎的不是道士装束?”乡人道:“非是道士,乃护观者。”赵虎疑道:“何谓护观者?”乡人道:“那双龙山乃强人盗贼出没之处,观中常受其侵扰,观主便雇得一干人众,护观守院。这些人或身怀绝迹、或为亡命之徒,有了护观者,那道观果真平静许多。只是不想双龙山强人被蛟精所噬后,这些护观者却赖着不肯离去,反以安平观为窝点,为非作歹、欺压四方、无恶不作。正是前门拒虎,后面进狼。” 苏公始终立在一旁,静而观之,闻得乡人言语,忽问道:“方才这位大哥言那双龙山上甚么道观?”乡人道:“乃是安平观。”苏公闻听“安平观”三字,顿时忆起普济观那道士临死血书一“安”字,莫非欲点明凶手乃安平观中人?其废墟堆中残纸上有“安平”二字,莫非便是指此安平观?此溪河流入太湖,入口正在普济观所在不远处。如此言来,这普济观与安平观必定有所往来。 苏公笑问众乡人,可知焦吉、焦祥二人所在。众乡人多系焦家庄人氏,何曾不知?有人问道,寻他兄弟何事?苏公只道是湖州府之公差,奉命前来查勘命案现场。众乡人方才醒悟,原来三人皆为公人。一老者上得前来,只道是当地地保,姓焦名风赋。苏公三人随其入得焦家庄,到得一户门前,焦风赋大声叫唤,门内出来一人,乃是焦吉。焦吉问道:“不知焦叔甚事唤侄?”焦风赋道:“非我寻你,乃湖州府公人寻你。”焦吉一惊,道:“公人寻我何干?”赵虎上得前来,笑道:“我等乃府衙公差,奉知府大人之命,查勘湖州商贾朱山月身死现场。特来寻焦大哥为我等引路,非为他事。”焦吉笑道:“唬我一惊。”而后,引苏公三人并地保出得焦家庄,东行约莫四里,翻过一山,入得一林。赵虎道:“莫非便是此林中?”焦吉道:“穿得此林,便是龙溪江边。”赵虎见侧边有一路,道:“方才何不依江而行,省却翻山之累?”焦吉道:“如此近得一里。”说话间,焦吉止步,手指前方,朱山月、安福遇害之处便在此处。 苏公上得前去,低首察看。案发之后,早有乡人蜂拥而来观看,现场痕迹早已零乱不堪,难以查勘。苏公俯身察看抛尸之处,甚是显眼。又立身环顾四下,滔滔龙溪水便在眼前,奔流不息,径往太湖而去。苏公问道:“案发之时,有血滴成线,不知何向?”焦吉上前指点,只道那血迹乃自江边而来。苏公细细寻看,果见某些石块上有乌黑斑点,想必是那血迹。众人皆四下寻找,无有异常。苏公近得江边,江风袭面,江浪一波接踵一波。正是寒秋枯水时节,江两岸露出一截沙坡来,细沙上满是足迹、蚌壳与枯鱼。 苏公左看右顾,似有所思。赵虎立于其侧,眼望江中,道:“凶手必是自江上而来。”苏仁道:“凶手加害朱山月、安福二人,为何不抛尸江中,反移尸岸上?”赵虎道:“或是舟上不便下手,凶手借故上岸,朱、安二人不曾提防,而遭凶手毒手。”焦风赋、焦吉听得,忍不住插言道:“凶犯莫非是人?”赵虎反问:“非人乃何?”焦风赋、焦吉道:“乃蛟精所噬。我庄中已有多人被其所害矣。”苏仁道:“果真有人见得那蛟精出没?”焦风赋闻言,不禁浑身一颤,惊恐道:“老朽便亲眼见过,千真万实。同见者,还有庄中七八人。”苏公闻言,疑道:“果真有蛟精?”焦风赋道:“蛟精之说,小人自小便听得老辈言及,只道许真君曾追二龙至此,蛟龙无路可逃,终被真君镇压。却不知何年何月,真君所留之镇妖石碑竟然移位,那蛟精之一得以逃脱,自此为害四方。小人父亲曾亲眼见得蛟精出没,其状甚是怪异。庄中人闻听,将信将疑。约莫三年前,庄中焦八叔在江上捕鱼,忽见水中一条怪兽,大若龙舟,直扑过来。焦八叔猛然醒悟,那便是传言中的蛟精。焦八叔躲闪不及,那蛟精竟将渔舟撞翻,焦八叔落入水中,竭力泅游,幸巧离岸不远,方才逃得一条命来。惊魂未定,回首再看,哪里还有那蛟精?回得庄中,焦八叔叙说此事,甚是后怕。庄中人闻知,仍未全信。不想那日江边捞沙,那蛟精忽然显形,小人等七八人见得清楚,皆大惊。传言之中,那蛟精有二,小人父亲、焦八叔只见其一,未曾见得其它,那日我等竟果真见得两条!一前一后,时浮时没。” 苏仁疑道:“莫非是鱼?”焦风赋连连摇头道:“怎的可能?焦某自小长在江边,已五十余年,甚么鱼不曾见过?哪里有如此巨大而怪异之鱼?”赵虎道:“既是蛟精,怎的未曾袭击你等?”焦风赋道:“诸位有所不知,那蛟精虽是妖孽,却也不无端害人。”苏公诧异,道:“此话怎讲?”焦风赋道:“我听得人传言,那镇妖石碑后有一咒语。此咒语道:魔石一动,蛟精重出,视其出入,必遭其害。”苏仁惊道:“端的有这般事情?”焦风赋道:“传言那蛟精压在双龙山下,却不知其何处出入。想是那蛟精重出,恐其巢穴被人发现,故凡见其出入者,皆无端身死。”焦吉道:“人皆言此语乃死亡咒语。传将开来,那双龙山下无人行走,恐无意间窥见蛟精出入,而招致灭身之祸。”苏公惊道:“莫非那些无端身死者,皆是在双龙山下遇害?”焦风赋道:“那双龙山方圆几十里,并非处处如此。多在双龙山主峰下并龙溪江边,上下约莫十里之内。” 苏公思索片刻,道:“双龙山何向?”焦风赋手指江对岸,道:“大人可见前方高峰否?那便是双龙山主峰,此去约莫六七里。”苏公道:“那安平观何在?”焦风赋道:“便在双龙山侧峰下。”苏仁疑道:“那观中可有道士遭蛟精所害?”焦风赋道:“不曾闻得。”焦吉道:“小人闻得,那观中有镇观之宝,可敌那蛟精邪气。且观中祖师传下戒言:凡观中道众,不可擅入主峰一步。”苏仁道:“如此言来,那蛟精洞穴便在主峰周围。”苏公道:“那观中多少道众?主持何人?”焦风赋道:“好教大人知晓,那观中道众约莫二三十人,主持乃清直真人,甚有修行。”赵虎道:“既是有道高人,为何放纵护观者横行乡里?”焦风赋道:“非是放纵,而是那伙泼皮赖着不去。真可谓养虎为患也。”苏公又问些观中事,而后谢过焦风赋、焦吉二人,与苏仁、赵虎雇得一舟,顺江而下,往双龙山而去。焦风赋、焦吉自回庄中,不题。 待那舟远去,却见林中忽闪出二人来,那二人立在江边,遥望远方舟影,一人道:“他等必是去双龙山,你可去雇一舟来,跟将其后。”另一人应声而去。 那舟顺江行得六七里,近得江岸,船家指明道路,赵虎付了舟钱,谢过船家,遂与苏公、苏仁离舟上岸,沿山林小道上得双龙山侧峰。入得大道,一眼便望得道观山门,其上高悬一金字大匾,书有“安平观”三字。这安平观隐于清山绿树之间,入得山门,但见灵区高殿、福地真堂,当中三清正殿,两侧又有九天殿、紫微殿、太乙殿、驱邪殿。入得三清殿,却见三座道尊,当中乃元始天尊,其左乃灵宝道君,其右乃太上老君。有道士真人焚香颂经,又有仨两个善男信女求签问卦。 苏公三人正张望间,忽闻得有人冷笑,苏仁、赵虎回首看去,那殿门旁立着四人,正是乌程旧馆酒肆前打斗的泼皮。那为首泼皮冷笑道:“你等好大的胆子,竟然找上门来送死。”苏公瞧见,笑道:“世间可悲者,莫过于执迷不悟。老子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那泼皮道:“你这撮鸟,死到临头,兀自敢称作老子。”苏公笑道:“以你等身手,岂非再惹羞辱?”众泼皮皆大笑,为首泼皮道:“待大哥到来,你等便知厉害。”话音未落,有泼皮叫道:“大哥来了。”苏公三人急忙出得三清殿,却见殿前来得约莫七八人,当中拥得一人,但见其形容凶恶,一身横肉。这四个泼皮齐凑过去,甚是恭敬,道:“大哥,便是此三人。”那大汉凶眼圆睁,冷笑道:“你三人可知我栾大爷否?”赵虎笑道:“卵大爷?不曾闻得。不知卵大爷何以称谓?卵居何处?”苏公、苏仁闻听,大笑不已。 那大汉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勃然大怒,抡拳便打,苏仁眼明手急,闪身上前,截住那厮。那大汉连出猛招,意欲击倒苏仁,可苏仁身法圆滑,哪里沾得到衣角?那大汉益发恼怒,如下山大虫一般,猛扑猛打。苏仁前窜后跃,瞧得一个破绽,伸出一足,勾得那大汉前腿,那大汉立身不稳,竟扑倒在地。赵虎见状,大笑。众泼皮急忙来扶,那大汉又羞又恼,大喝一声:“众兄弟,与我打!”众泼皮齐扑过来。苏仁、赵虎正待搏斗,忽听得一人高声道:“无量天尊!”众泼皮闻听,急忙退闪一旁,不敢言语。苏公寻声望去,却见西厢廊下三名道士,当中一人长须飘飘,正是安平观主持清直道长。 清直道长近得前来,喝道:“栾五云,恁的胡闹,还不快快退下。”那栾五云似甚畏惧清直道长,低首不语,闻听清直道长言语,只恨恨望了苏仁一眼,扭身而去。众泼皮亦纷纷退去。清直道长稽首道:“几位施主,贫道疏于管治,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几位海涵。”苏公回礼道:“真人何出此言,乃是我手下性情急躁,不识礼数。”清直道长道:“施主客气。观施主穿著、容貌似非寻常之人。”苏公笑道:“非常即寻常,寻常即非常,无寻常无非常,无非常无寻常,何所谓非常,又何所谓寻常?”清直道长闻听,一惊,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苏公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清直道长道:“不知施主来我安平观何为?观山水,卜前程?”苏公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奉湖州知府苏大人之命,来询查朱山月之事。”清直道长叹道:“原来如此。”遂将苏公三人引进道房,令道童上得香茗。清直道长嘘叹不已,道:“朱施主之事贫道已知矣。”苏公道:“真人有何见解?”清直道长道:“贫道曾告知于他,切不可入本观后山,那朱施主来本观已有些时日,不曾外出,想是无趣,便瞒了贫道,私自上得后山,竟一去无音,不想果遭其害。”苏公疑道:“那后山有何蹊跷?”清直道长道:“你等有所不知,那后山乃是禁地。”苏公道:“所为何故?”清直道长道:“此乃本观历代祖师之传训,因山上有许真人所压镇蛟石。”苏公道:“后山莫非便是双龙山主峰?”清直道长道:“正是。”苏公道:“吾闻那镇蛟石碑已毁,那千年蛟精复又为孽,可是如此?”清直道长缄默多时,叹息道:“正是。已有多人遭其啮噬。”苏公道:“那蛟精怎的逃出?”清直道长道:“历代祖师传训,只道此石碑切不可动之。其上有语云:魔石一动,蛟精重出,视其出入,必遭其害。那蛟精之说,只是传闻,无有人见过,故此半信半疑。因有此训,本观人等皆不曾上过后山,却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上得后山,将那石碑推翻,自此祸患连连。孽障呀,孽障。”苏公道:“真人方才言道,那朱山月擅自上得后山,可有人瞧见?”清直道长道:“贫道只是臆度。因其曾与贫道言及,意欲上后山游玩。贫道便如实告之,极力劝阻。他却笑道:‘真人妄生怪事,迷惑我等。世间哪有妖魔鬼怪。’贫道道:‘此事乃先祖传言,不可不信,’其便罢了去意。不想出了这等事,想是其不信贫道言语,擅自上得后山。”苏公道:“你等不见了朱山月,其随从安福、伍胜可在?”清直道长道:“一并不见了踪影,想是同去了。”苏公道:“三人在观中,可有异常举止言辞?”清直道长思索片刻,摇首道:“不曾闻得。”苏公道:“依真人言,那朱山月去了后山,为何尸首在五六里外?而非在双龙山。”清直道长忖道:“其中情形贫道不甚清楚,容贫道召集观中道众询问,或有知情者。” 清直道长遂令道童召集观中道士,不多时,二三十人来得道院,清直道长问之,众道皆不知晓,惟一道童言道:“那日弟子在江边洗涤,明明见得朱爷与另二人下得山来,沿江岸而上。”清直道长道:“你可瞧得仔细?”那道童道:“弟子岂能胡言。”苏公道:“另二人可是安福与伍胜?”那道童道:“正是他二人。”苏公道:“他三人可曾携有包袱,或其它物什?”那道童道:“不曾见得。”苏公又问:“他三人行色可急?”那道童思道:“似非赶路。”苏公又问些话语,道童只道不知。清直道长散去道众,道:“如此说来,他三人却是离了本观,只是不知他等怎的未与贫道言别。”苏公意欲查看朱山月等人居室,清直道长头前引道,入得朱山月居室,清直道长道:“自他三人无端离去后,贫道恐其复返,便令人将居室上锁,不曾有人入得。”苏公、赵虎细细查勘,并无异常。苏公道:“可往安福、伍胜居室一看。”清直道长遂引之。安福、伍胜居室便在朱山月居室一侧,入得安福居室,又细细查勘一番,亦无发现。而后入得伍胜居室查勘,不多时,苏仁、赵虎自其柜中衣裳内搜出两封密函,一函上言道:“此正是出手之机,当趁急乱取之,以免错过。”另一函上言道:“所虑甚妥,安平观人多眼杂,不便行事,当借机引出,而后杀之。” 苏公看罢密函,问道:“真人可曾知晓伍胜与甚人往来?”清直道长摇首道:“他等来得本观,十分隐秘,并无外人知晓,只朱山月夫人知之,且有信函捎来。却不曾闻得伍胜有信捎来。”苏公道:“此等诡秘之事怎肯让外人知晓。这捎信之人不知是何来历?”清直道长道:“待贫道再召集众人询问一番。”苏公道:“不敢劳动诸位道长。我有一语欲问真人。”清直道长道:“不知何话?尽管道来。”苏公道:“真人可识得太湖畔恶虎岭上普济观中清虚道长?”清直道长叹道:“何止相识。清虚乃贫道同门师弟。”苏公道:“清虚之事想必真人已知晓?”清直道长凄然道:“清虚师弟惨遭横祸,普济观毁于一炬,贫道悲痛万分。”苏公道:“清虚可与朱山月熟识?”清直道长道:“清虚与朱山月早已相识。”苏公道:“他二人可有怨隙?”清直道长道:“相交甚深,何来怨隙。普济观失火前几日,清虚曾来本观,朱山月尚且宴请于他。”苏公道:“真人可知那清虚有甚仇家?”清直道长思忖道:“出家之人,何来甚么仇家?贫道不曾闻得。施主怎的问起此话?莫非普济观乃是他人纵火焚烧?”苏公道:“此事尚不明了。”苏公又问些话语,清直道长一一答之。 苏公谢过清直道长,与苏仁、赵虎出了安平观,沿山道而下。苏仁道:“如此看来,此中凶身必是伍胜无疑。”赵虎然之,道:“之前,大人曾疑心朱山月浑家宁氏,我却不信。目今看来,那幕后元凶是那宁氏,这妇人密令伍胜借机杀之。伍胜苦于安平观人多耳杂,不便下手,只得将朱山月、安福引出安平观,而后杀之,抛尸荒山野岭,又故弄玄虚,假作蛟精噬亡。得手之后,伍胜便潜回城中,告之宁氏。故而大人将安福之死隐匿,那宁氏却知之,是因其事先已知晓。”苏仁道:“赵兄所言有理。”苏公道:“依你二人所言,乃是宁氏谋害亲夫,却不知其此举是何企图?”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六章 五材帮会 三人下得山来,到得江边,苏公回首张望,不曾见得人影,方才道:“若干蹊跷事皆与那蛟精相干,那镇妖石碑在双龙山主峰之上,我等不如寻条小道,悄然上去,探查个端倪。”赵虎道:“莫非大人疑心那道观后有蹊跷?”苏公不语,与苏仁、赵虎寻了条小道,绕往双龙山主峰侧后。那小道甚是崎岖,且草深过膝,似久无人行。三人爬得半山林中,早已气喘吁吁,坐于一石上歇息。赵虎观望龙溪,依山而过,主峰四周又有群峰突起,只是低了许多。赵虎叹道:“常言道:深山藏猛虎。这双龙山中有大蟒恶兽亦不足为奇。” 三人歇息片刻,起身往山顶攀去,行不多远,却见林中道上立着一木牌,上有字迹,道:道家禁地,闲杂人等,就此止步,不可擅入。苏公看罢,冷笑一声,复行其道。苏仁、赵虎紧随其后。不远,又有一牌,道:若再前行,必为妖孽所害!苏公笑道:“此欲盖弥彰也。”赵虎看罢,心惊肉跳,道:“大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等须加小心,恐有突变。”苏公笑道:“死生由命,何必忧心?”苏仁头前引路,赵虎紧随苏公之后。不多时,三人道得主峰顶上,那峰顶上苍松挺立,当中却是两间废墟,残垣断壁,似是一座道观。苏仁上得前去,却见废墟前有一破旧匾额,其上依稀有字迹,细细辨认,乃“镇妖宝殿”,急唤苏公、赵虎来看。 苏公看过匾额,道:“且细细寻找,可有传闻中之许真人所压石碑?”苏仁、赵虎进得废墟,果见墟堆中有一石碑。苏公闻听,急忙过来,只见墟中有一石刻,却是蛟龙形容,其上压一青石,石旁卧倒一碑,早已断裂作两截,碑上文字模糊难辨,想是风雨侵蚀之故。苏仁道:“想必此便是那镇蛟石碑。果已被人毁之。”赵虎道:“便是这镇妖殿亦破败不堪,许真人若知晓,不知作何想法?”苏仁叹道:“真可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苏公笑道:“混沌之初,无天无地,盘古开之,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谁又知晓,不定万劫之后,这天地或也会消亡。”苏仁道:“天地万古长存,怎的会消亡?”苏公道:“世间万物皆如此,有兴必有衰,有生便有灭。”说罢,退身出了废墟,苏仁、赵虎跟随出来,不由大惊失色。 苏公抬眼方才望见林中立着八九人,个个短身装束,黑巾蒙面,手握钢刀。苏仁、赵虎冲将过去,护在苏公左右,高声喝道:“你等何人?意欲何为?”为首黑衣人冷笑道:“你这撮鸟,死到临头,兀自叫嚷,还不快快跪下受死。”赵虎道:“你等贼人,恁的放肆,可知王法否?”那黑衣人闻听,大笑,道:“王法?甚么狗屁王法?爷爷便是王法。”苏仁故作惊恐,道:“在下囊中有薄银几两,与诸位大哥买些酒肉,还望放过我等三人。”那黑衣人道:“爷爷我要的不是银子,乃取你等颈上人头。”言罢,挥刀便砍。苏仁眼急身快,闪过一旁。那黑衣人一刀落空,大怒,喝道:“众弟兄,与我杀。”众黑衣人各自挥刀砍杀。苏仁、赵虎取出兵刃,抵挡众贼。苏公见贼人来势凶猛,惟恐有失,道:“苏仁、赵虎,且战且退。”一黑衣人抽刀跳出圈来,直奔苏公而来。苏公见势不妙,扭身往林中逃去。 那苏仁见苏公危急,心中甚是焦急,手中一对分水娥眉刺架住四柄单刀,飞身一脚,踢倒一贼,正待抽身去救,几柄单刀又分上中下三路砍来。苏仁将手中兵刃一转,直刺两贼人咽喉。两贼大惊,急忙抽刀来挡。另一贼人见有机可乘,单刀直逼苏仁脑后。却不想苏仁那招乃是虚招,手中娥眉刺忽的回刺,那贼人一刀落空,收身不及,那娥眉刺如蛇般袭来,贼人欲收刀来隔,却已迟了,一娥眉刺正刺中其咽喉,鲜血迸溅,当即命毙。那厢赵虎斗得正苦,四名贼人将其围在当中,刀刀凶猛。赵虎只道此伙贼人是乌合之众,武艺平庸,故而未曾放在眼中,却不想他等刀法甚是犀利,非同小可。斗得二三十回合,赵虎竟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 苏仁以一敌三,血刃一贼,另两贼心中惊恐,有所顾忌,不敢近前,苏仁稍占上风,瞧个机会,跳出圈外,来救赵虎,道:“速去相救。”赵虎抽身便走,三贼人紧追不舍。入得林中,赵虎不见苏公,甚是心急,身后贼人追将上来。忽见前方一树后闪出一人,高声招呼,赵虎看得清楚,正是苏公,大喜,急急奔将过去。 三名贼人直扑上来,赵虎急道:“贼人追来,快走。”苏公冷笑一声,并不移步,赵虎甚是诧异。那三名贼人早已到得跟前,赵虎回身护住苏公,正欲相搏,却见贼人身后闪出二人。那二人亦黑巾蒙面,身法极快,手持利剑扑向贼人,那三名贼人怎生料到此变,丝毫不曾提防,早被砍倒在地,顿时毙命。赵虎见苏公泰然自若,知来人是友非敌,忙拱手谢过二人。苏公道:“苏仁正急,你等可速去解围。”赵虎与那二人飞奔而去。 苏仁与三名贼人斗得正凶,只见钢刀上下翻滚,人影忽左忽右,难分胜负。赵虎三人杀来,那三名贼人怎生敌对,顿时走了下风,只有招架喘息之力。那侠士剑法犀利,刺死一贼。另一贼人见势不妙,撤身便逃,苏仁追将过去,踢倒在地,将娥眉刺抵在其咽喉要害,那贼人急忙弃了钢刀,惊恐道:“爷爷饶命。”余下那贼人慌忙逃窜,早被赵虎追上,那贼惊恐,弃刀伏地,俯首求饶。苏公匆匆而来,见苏仁、赵虎俘得两贼,方才宽心。赵虎早将二贼面上黑巾撕扯下来,却是生面,问道:“你二人欲苟全性命否?”二贼齐声乞道:“恳求诸位爷爷饶过我等性命。”赵虎将手中刀一扬,道:“饶你等性命并非难事,大爷我有几句话儿问你二人,你等只须好好回答。”二贼道:“小人但有知晓,爷爷只管问来。”赵虎眼望苏公,苏公支了个眼色,赵虎会意,问道:“你等究竟受何人指使?”二贼吱唔道:“回大爷话,乃是受清直道人所使。”苏仁疑道:“为何追杀我等?”二贼道:“诸位大爷有所不知,我等乃是北水堂兄弟,听命于堂主,那清直道人便是北水堂堂主。堂主让我等杀谁,我等便杀谁。其中缘由,我等并不知晓。” 苏公疑惑道:“这北水堂是何来头?”一蒙面侠士道:“湖、杭之地有一江湖帮会,唤作五材会,其势甚大,即便是官府衙门亦要让他三分。”赵虎闻听,大惊失色,道:“五材会!我闻人言,五材会心狠手辣,凡与五材会作对者,无不惨死。”蒙面侠士冷笑道:“五材会本是江湖侠义之士所创,会中兄弟多是贫苦百姓。显德年间,国无定主,兵争不止,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吴越侠士严青门引一干人众,创建五材会,对抗兵匪盗贼,劫富济贫,安良除暴,一时名震吴越,各地贫苦百姓、四方英雄豪杰纷纷投奔。五材会日益壮大,一时竟拥众数万,吴越王钱佐深忌之,令其麾下大将引兵一万剿之,那厮只道五材会是乌合之众,并不曾将其放在心上。不想那五材会早已知晓,遂派遣四大高手潜入军营之中,一夜之间取走那大将首级。钱佐闻听,大怒,重金雇得江湖高手护卫,动用五万大军,欲亲剿五材会。不想天下大变,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国号大宋,宋军欲平定五国三镇,一统天下。钱佐大惊,遂引兵对抗太祖皇帝大军,哪里有工夫顾及五材会?太祖皇帝乃当世之英雄、一代仁主。五材会严青门欲引会中数万兄弟投奔太祖皇帝,太祖皇帝颇有心计,密函严青门,令其引众四方骚扰钱兵,待时机一到,两部内外夹击钱佐。钱佐本是冢中枯骨,怎生抵挡太祖皇帝大军?不待宋军杀到,军中大乱,竟有万余士兵哗变,投到严青门五材会。” 苏公听罢,叹道:“这严青门果真英雄豪杰也。”赵虎道:“如此言来,五材会竟有功于我大宋?既是正义之帮会,又怎的如此声名狼藉、人见人怕?”蒙面侠士又道:“太祖皇帝打下四百座军州,荡静中原,八纮同轨,众功臣皆封官加爵。严青门建业有功,加封为义勇公。此时,那五材会已是吴越第一大帮会,其下有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五大堂,拥众十数万,盛极一时。那太祖皇帝狐性多疑,惟恐严青门割据一方。赵普阴语:严青门德高望重,五材会人多势众,久则恐生异心,不如趁早除之。太祖皇帝道:严青门乃我大宋功臣也,除之,则不仁不义,恐千古笑话,不如令其交出五材会掌印。那严青门本无意于功名利禄,闻得太祖皇帝旨意,便主动交出掌印,只道青门无有他求,唯好闲云野鹤、傍桑种瓜,而后遁隐山林,终生不出。太祖皇帝便将五材会数万兄弟收编于官军,其余不愿从者千余人分散于五材会五堂,相互牵制。自此,五材会四分五裂,各自为大。后多为奸恶者接掌,烧杀抢掳,无恶不作,甚至各堂间相互残杀、争夺辖地。其中又有假名者多如牛毛,皆自称正宗。可惜昔日吴越第一大帮会竟衰落如此这般。”那二贼人闻听,甚为诧异,竟似是头一遭听得一般。苏公、苏仁、赵虎皆叹息不已。清代康熙年间,活跃在湖州、杭州一带的反清复明组织飞天堂便是宋五材会的分支演变。 苏公细细盘问山中情形,二贼人尽数告之。原来,那安平观后山中有一石洞,甚为隐秘,先前为强人所占,后众强人无端身死,北水堂便占据此洞,四周山头、水道皆有堂中弟兄把守,凡有擅自入山者,擒拿住,秘密囚禁于山洞中,若有反抗逃跑者,杀之。北水堂堂规森严,各处弟兄不得相互打听,有多舌者,重责严处。 苏公道:“我闻清直道人言:双龙山主峰时有蛟精出没,甚是凶险。如此看来,乃危言耸听也。却不知北水堂在山中做些甚么勾当?”二贼人道:“我等乃是守山喽罗,不曾进过山洞,亦不曾听得人言及。”苏公道:“他等如何出入?”一贼人道:“多作道人自观中出进,外人何曾知晓。”苏公道:“可有其余山道入山中?”一贼道:“山那方有一水道,在两山崖间,左右绿树野茅掩蔽,窄处有三丈,宽处亦不过五丈,可容船身出进。水道约有三四十丈远,一头连通龙溪江,尽头却是一水湾,约莫一口池塘大小。小人时常见得船只泊靠。”苏公等人疑惑,赵虎道:“那船只停泊何干?”贼人道:“似是运送观中所用物品。”苏公道:“水道可有人把守?”贼人道:“堂中好手多在此处。”苏仁疑道:“若是观中所用之物,何须好手巡守,其中定有蹊跷。”一蒙面侠士道:“这双龙山中或许隐藏一桩大秘密。”苏公然之,道:“依我之见,此事当从长计议,不宜打草惊蛇。待打听山中情形,而后取之。”一蒙面侠士道:“双龙山地势险恶,且多有埋伏,人多反而不便,不如先让我二人入山,细细查探一番,再作举动。”苏公思忖,道:“如此甚好。此去当小心谨慎。”蒙面侠士道:“你等且先回城中,等候我之消息。”问明贼人口令、手势,二人告别而去,隐身山林之中。 苏公等人循原路而返。赵虎押解二贼人,道:“你等如若逃跑,教我等追上,便一刀杀之,即便你等逃回山去,你等已违背堂规,亦不得好死。且老实随我等而行,待事后,打发些银两,放你等远走高飞,过那安稳日子。你等以为如何?”那二贼人忙道:“愿听几位大爷指使。”苏公一行下得双龙山,寻了一舟,渡过龙溪,自回湖州城去。 那两位蒙面侠士究竟是何许人也?苏仁、赵虎心中纳闷,百思不得其解,几次借机询问苏公。苏公笑而不答。 且说李龙引贺万、汤孝前往查探刘北瑶店铺,李龙隐身一酒肆中,偷眼察看刘氏店铺情形,贺万、汤装作买主,入得店铺,与伙计周旋多时,言语试探。那伙计却滴水不漏,二人只得借口价钱过高出得店来,与李龙会面,三人分作两处,于刘氏店铺前后门窥视,苦候一日,无有所获。夜间,雷千、倪忠与两名差役来换他三人,直至天明,不曾见得有甚异常。次日一早,李龙、汤孝换了雷千与一差役,立于僻巷阴暗处守候,约莫一个时辰,自巷端过来一人,李龙瞧得清楚,正是许悫家那武姓家奴。 那厮手提酒坛与肉菜,径直到得刘氏店铺后门,捶门叫喊。不多时,那院门开启,武姓家奴撇身进去。这厢李龙、汤孝看得明白。约莫一顿饭时刻,只听得那门“吱呀”一声,那武姓家奴自门内出来,而后那门复又合上。待那厮走得不远,李龙、汤孝便悄然跟上,那厮出得巷来,沿街而行,丝毫不曾有所察觉身后之人。李龙、汤孝跟着那厮,拐了几条道,方进得一条小巷。那厮忽回首张望,李龙、汤孝急闪身一角侧,幸未被其望见。那厮轻捶一宅后门,不多时,那门开启,那厮急忙蹩身进去。李龙、汤孝贴墙而行,近得那宅门旁,左右察看,并无甚显眼标记。二人正着急时,忽听得门户开启之声,寻声望去,却见巷斜对侧一宅院门开得,出来一中年妇人。李龙、汤孝急忙过去,道声安好,问道:“借问这位嫂娘,前方那宅所住甚人?”那妇人看清门户,忽冷笑一声,道:“所住甚人?却是一不要脸面的淫荡贱人。”李龙道:“不知这妇人唤作甚么?”这妇人道:“那妇人本姓顾,唤作巾娘,嫁与街中孟田玉为妻,那孟田玉为人本分孱弱,对浑家百依百顺。这孟田玉外出经商,常不在家中。不想那顾巾娘却是一水性之人,单身孤影,独守空楼,如何按捺得住?便暗中与街坊闲汉、浪子勾搭往来。一日来,两日去,街坊四邻尽已知晓。端的羞煞。” 李龙道:“那孟田玉可曾知晓?”妇人道:“那孟田玉早被浑家迷了心窍。初始,有人言语点拨,他反斥责街坊邻里,道是风言风语、搬弄是非。日后怎还有人多舌?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龙道:“那孟田玉做甚买卖?”妇人道:“贩些狼毫宣纸,多在杭州一带。不知为何,此番外出已有半年,不曾见得其回家。”李龙疑惑,道:“已有半年未归?”妇人环顾四下,低声道:“街坊四邻皆疑心其中有蹊跷。”李龙亦低声问道:“有何蹊跷?”妇人细声道:“往日外出,其一二月一归,不曾有三月未归之时。此番去了六七月,未见其归,有失常情,岂不是蹊跷。”李龙低声询问:“莫非街坊四邻疑心那孟田玉已被……?”妇人闻言,连连点头,道:“那孟田玉定是遭遇不测。”李龙惊道:“凶手莫非便是其浑家?”妇人道:“街坊皆疑心是那奸夫淫妇所为,只是无有证见,不敢胡言乱语。”李龙道:“孟田玉久未归回,这妇人可有顾盼言行?”妇人道:“往日与街坊四邻言谈,尽是些眷恋期盼言语,很是焦急之态。依我等看来,不过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罢了。”李龙道:“不瞒这位大嫂,我二人乃是孟田玉好友,久不见他,特来寻访,早闻得些风言风语,今方信之。方才见得一汉子进得其后院去。那汉子似是城中许悫许大官人家中奴仆。莫非那奸夫便是此人?”妇人道:“那厮唤作武子规,颇晓风月,二人往来已有年余。街坊尽皆知晓。” 李龙谢过妇人,与汤孝察看四下,瞧见无人之机,寻个趁手之处,翻身入得孟家后院中。但见那院之中有一木架,几根粗藤盘旋而上,爬满木架,数片枯叶摇摇欲坠,却原来是葡萄藤架。墙边有一处花木,约莫五六株,三四尺高,枝繁叶茂。另一侧却有一眼圆井,水井上有四字:无边福寿。李龙、汤孝将黑巾蒙面,穿过后院,悄然近得窗格旁,侧耳细听,只闻得房内一男一女嘻笑,甚是淫荡。那妇人似有责怪之意,那汉子道:“娘子休要怪罪,实是府中有事,脱身不得。”那妇人娇嗔道:“想是哥哥又迷上了哪个狐狸精,忘却了奴家。真个苦了妾身孤苦伶仃、独守空房。”那汉子淫笑道:“哥哥亦怒火中烧,无处去火。”说罢,又要求欢。 窗外李龙、汤孝听得真切,暗道:“好一对奸夫淫妇。”说时迟,那时快。二人早将那房门踹开,冲将进去。那床第之上一双男女赤身裸体,正效于飞之乐,猛见二人冲入,唬得半死。李龙厉声道:“无耻鸟男女,拿命来。”手持短刃,扑将过去。那武子规、顾巾娘缩作一团,浑身乱颤,口称“大爷饶命”。李龙揪住武子规发辫,拖将下床,将短刃抵于其颔下,怒声喝道:“你二人干的好事!”武子规哪敢挣扎,哀声求道:“二位大爷饶命!小的袖中还有纹银二十两,奉与二位大爷买些酒肉。只求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李龙喝道:“某来问你,孟田玉何在?”武子规吱呜不语。李龙喝道:“你这厮还不快快如实招来,免得受苦。”武子规眼望那妇人,道:“小的确实不知。”李龙看那妇人,果然生有几分姿色,只见其钗横鬓乱、目送秋波、酥胸袒露,极尽媚态。汤孝看着妇人,竟自呆了。李龙怒喝一声,汤孝猛然一惊,方才回过神来。李龙道:“我等非是强人,乃孟兄好友也。久未见他,此番自杭州前来拜访。闻人言,孟兄竟已被你等奸夫淫妇暗害!可是如此?”说罢,手持短刃往那妇人刺去。 顾巾娘见短刃刺来,惊呼一声,闭上媚眼,颤声道:“叔叔饶命。”汤孝假意劝阻,道:“大哥且慢。孟大哥在世之时,只道嫂嫂为人端正,甚是贤良,怎的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想必其中另有隐情。我等须询问明白,方才可以行事。如若误伤好人,岂非大错?”李龙道:“兄弟言之有理。此事当拔树寻根才是。”汤孝道:“嫂嫂他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的行凶?定是这泼皮所为。”顾巾娘听得明白,灵机一闪,凄然流涕,道:“原来是二位叔叔。我那夫君死得端的好惨!妾身冤屈有望得以伸张。恳请叔叔为夫君报仇雪恨。”李龙道:“孟兄怎生死得?嫂嫂有何冤屈?且细细说与兄弟听来。”顾巾娘故作凄凉,泣道:“妾身夫君外出经商,数月一归,家中只余得妾身一人。妾身每日早起早眠,不窥外壁,不出外庭,不谈私语,不听淫音,学礼守节。那日偶出门卖肉,无意被武子规这厮瞧见,不想这厮起了歹心,到得夜间,潜入妾身室中,强行将妾身奸淫,妾身一生名节毁于一旦,含恨忍辱,不敢言语。不想这厮将妾身看管甚严,无机可觅。这厮威逼妾身,如若不从,必将此事张扬出去,令妾身及夫君无地自容、羞于见人。妾身万般无奈,只得相从。不想那日,夫君自杭州归家,正逢着这厮,夫君疑心大起,再三询问,妾身只得如实相告。夫君大怒,追将过去,与这厮相搏。这厮力大心毒,夫君何尝是他对手?反被打倒在地,这厮顺手操过一根棒槌,狠狠几下,竟将夫君活活打死!妾身唬得半死,如泥一般,竟不能语。这厮恶道:如若报官,某便招认乃你我通奸,合谋将其杀死,你亦难逃一死。妾身胆怯,哪敢报官,只得忍辱偷生。今得见二位叔叔,恳求叔叔替夫君报仇、为妾身雪耻。妾身即便一死,亦无憾也。”说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李龙、汤孝听得明白,故作咬牙切齿。那武子规闻听,怒形于色,忙道:“二位大爷切不可听信这贱人花言巧语。他所言皆是子虚乌有。古人言:最毒妇人心。武某今方信之。二位大爷且听小的道其原委。小的乃是许悫许大官人家管事,平生好些酒色,常做些翻墙打洞、偷情猎艳之事,但每每与些银两首饰,却从不做那采花逼奸之举。武某与这贱人乃是通奸。这贱人生性淫荡,市井闲汉多有相染者,与武某苟合,实乃干柴烈火、蝇虫腐肉。鸠杀孟天玉,亦是这贱人主意。此番却反咬一口,诬赖武某,果真是蛇蝎之心。”李龙疑道:“方才嫂嫂言及孟兄乃是棒打致死,你却言是鸠杀。孟兄究竟是何死因?且如实招来。”武子规道:“那日,小的与他苟合,不合孟田玉回得家来,我二人唬得半死,小的急忙自后门逃之夭夭。那孟田玉似有察觉,盘问不休,甚是恼怒。这贱人不堪忍受,顿生恶念。不日,他寻得小的,只道欲与小的天长地久。小的自是欢喜,他道:‘你我偷情,已被孟田玉发觉。’小的大惊,道:‘如此怎生是好?’他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将除之,以绝后患。’小的闻听杀人,哪敢答应。他冷笑道:‘古人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亏的你是条汉子,有甚可怕?此事自由我来处置,你便与我掩埋尸首。又三日后,孟田玉将往杭州买卖,他买来酒肉与其饯行,将那砒霜投入酒中,那孟田玉怎生知晓?只管喝下,不时便七窍流血而亡。” 李龙、汤孝闻听,望那妇人,全无后悔羞愧之色。武子规又道:“小的便与他将孟田玉尸首掩埋,此事做得甚是隐秘,外人毫无察觉。有人问及,只道是往杭州经商,无有消息。”李龙冷笑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等妄自聪明,只当外人是呆瓜。”武子规追悔莫及,叹道:“小的端的愚蠢,竟听信妇人之言,做下如此荒唐之事。”李龙道:“你等将孟兄尸首埋于何处?”武子规道:“便在后院花草地下。”汤孝道:“孟兄究竟是棒打而死,还是饮毒身亡?待掘出尸首勘验一番便知分晓。”李龙冷笑一声,道:“武子规,欲死否?”武子规惊恐万分,倒地求饶。李龙道:“你欲求生,便须好好答我之话,不可隐瞒。”武子规道:“大爷有甚话语,只管问来。小的断然不敢欺瞒。”李龙道:“你可曾识得刘北瑶否?”武子规道:“小的识得。”李龙便一一问来,那武子规如实招来,不敢怠慢。 李龙、汤孝将武子规、顾巾娘绑缚在床,塞住其口。而后汤孝悄然出得孟家,直奔府衙,见着苏公,细细禀明原由。苏公闻听大喜,道:“当与李爷、汤爷记功劳一件。”一旁早有赵虎道:“大人,待小人引几人前去,将孟田玉尸首掘出,让仵作勘验。而后将那狗男女拘来,游街示众。”苏公思忖道:“如此恐打草惊蛇,坏了大事。”赵虎道:“大人所言有理,依大人之见,当如何行事?”苏公道:“如此如此。”赵虎然之,而后召得项友、祝恭、董敬、梁睦四名得力公差依计行事。 赵虎一行换了衣装,雇得一顶大轿。汤孝头前引路,自后巷入得孟家,见着李龙,而后将那武、顾二人塞入轿中,瞧个无人之机,将轿抬出,直奔囚牢。苏公闻报,令人将武子规带至刑房候审。李龙、赵虎早将刑具罗列,武子规看在眼中,唬得浑身乱颤。苏公入得刑房,坐定,细细打量那武子规,胖脸贼眉鼠眼,一看便知不是善良之辈。苏公问道:“你便是那武子规?”武子规道:“正是小人。小人乃是许悫许大官人家丁。”苏公道:“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今之情形,想必汝心中明白,何去何从,自由你走。”武子规道:“愿听大人指使。”苏公笑道:“如此甚好。武子规,本府问你,刘北瑶店铺佛尊究竟有何蹊跷?”武子规道:“此事说出,必将震惊湖州。那主谋便是……”言未尽,武子规忽倒地呻吟,痛苦不堪。 苏公心中暗叫不妙,急忙上前,托扶武子规,问道:“主谋何人?”那武子规神情大变,全身抽搐,欲言不能,当即七窍流血而亡。众人皆大惊,苏公脸色铁青,环视四下,道:“好快的手脚。”李龙怒道:“何人下毒?”赵虎手按腰刀,道:“能近得其身者,自是我等。下毒者便在你我之中。”众人互相张望,皆不言语。苏公叹道:“下毒与否,无有甚用。因为本府早已知晓那主谋为何许人也!” 李龙道:“大人,此事我等皆有嫌疑,当禁闭于此,此案一日未破,我等一日不出。”赵虎随即附和,众公差为表明自身清白,皆如是言。苏公环顾众人,冷笑道:“诸位不必耽心,此人是谁?本府已知晓七八分矣。”赵虎道:“大人何以知晓下毒之人?”苏公笑道:“当武子规毒性发作之时,众人皆惊诧、疑惑,惟有那人眼中有所喜色,只是假做惊讶罢了。本府无意瞧见,故而知晓。”李龙、赵虎细细察看众人神色,并无异常。苏公笑道:“赵爷,可令他等且先将腰刀取下,放置一侧。”赵虎喝道:“诸位兄弟,苏大人的话可听得明白?请解下刀来。”众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七章 死亡真相 苏公出了刑房,苏仁、李龙跟随其后,李龙不解,追问苏公何以察觉项友异常。苏公笑道:“非我有所察觉,实乃诳其也。”李龙道:“武子规、项友皆死,久恐事变,不如早日下手,将那刘北瑶拘来。”苏公不语。三人到得府衙前,只见阶前站立一人,体态臃肿,正四下张望,见着苏公三人,眉开眼笑,迎上前来。苏公早已望见此人,心中纳闷,似不曾识得此人。那人远远道:“令小人等的好生辛苦。”苏公闻言,再三辨认,还是忆不出此人来。 忽闻李龙道:“你莫非是那荀掌柜?”那人满面堆笑,道:“正是荀某。特来寻李爷。”原来此人便是那兴隆庄掌柜荀花间。李龙道:“荀掌柜寻我,莫非有甚要紧之事?”荀花间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李龙道:“有甚要紧之事?”荀花间眼望苏公、苏仁,颇有迟疑。原来苏公不曾着穿官服,又不曾谋面,哪里认得。李龙道:“此非他人,乃苏大人是也。”荀花间闻听,急忙施礼,道:“小人甚是唐突,还望大人休要怪罪。”苏公笑道:“荀掌柜多礼了。且府衙内说话。” 荀花间随苏公三人入得府衙,进得堂中,苏公、荀花间左右落座,苏仁沏上茶来。荀花间道:“小人此来非为他事。前些日,这位官爷曾到得本店,打听小人店中伙计孙进富。今日特为此事而来。”说罢,荀花间端过茶盏,欲大口饮之,不想那茶水甚烫,只得放下茶盏,又道:“小人今日曾见得孙进富。”李龙、苏仁闻听,大惊,道:“见得孙进富?”荀花间连连点头。李龙诧异万分,道:“那孙进富明明已经死了,怎的见得?”荀花间笑道:“小人今日明明见得,怎的说死了。”苏公心中疑惑,道:“烦劳荀掌柜细细道来。”荀花间道:“前些时日,小人拙荆偶感风寒,经医治,已然全愈。拙荆只道病中曾许下观音大士愿来,要往无花庵中还愿。今日一早,小人便陪得拙荆前往无花庵,进得观音堂,拙荆自在菩萨面前还愿,小人无趣,便出得堂来,在庭院中闲步,忽闻得那侧院之中有欢笑之声,那声竟似是男子笑语。那无花庵本当是尼姑栖居之地,怎的会有男子?小人一时好奇,于墙边树下窥望,却见那侧后院廊中有一男一女,正嬉笑打闹。小人这一看,唬了一跳,原来那男子非是他人,竟是小人店中伙计孙进富!”荀花间说罢,端起茶盏,试试热冷,方才入口。 李龙听得真切,甚为疑惑,道:“你可曾看得清楚?”荀花间道:“那孙进富已在小人店中多时,小人怎的会走眼看错?”苏公道:“荀掌柜可曾唤他?”荀花间摇头道:“孙进富无端失踪,官府又在寻他,其中定有尴尬。小人若唤他,恐打草惊蛇。故而小人未作声响,待将拙荆送回宅后便来首告。”苏公心中赞叹:这荀花间倒有些心机。 待送出荀花间,苏仁便道:“果如我所言,这孙进富乃是诈死,尸首无端消失,实乃潜回湖州。想是那孙进富识得妖媚尼姑,勾搭成奸,意欲长相厮守,便想出这金蝉脱壳之计。”苏公满面狐疑,道:“此事端的蹊跷。依苏仁所言,这金蝉脱壳之计虽是高明,却不知其诈尸之计怎的瞒过诸多人耳目?”李龙道:“大人所言有理。不如让属下去查探一番。”苏公嘱咐其小心行事,李龙应喏,自去无花庵查探。 苏公正待回宅院,忽有门吏来报,方才府门外来了一乞丐,递上一封信笺,只道是有紧要之事,须呈与苏大人亲启,而后匆匆离去。门吏呈上信笺,苏公拆开一看,却见纸上只一诗句:“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苏仁立于一旁,甚为不解,道:“老爷,此信何意?”苏公笑道:“此句出自戴叔伦之《客中言怀》。”苏仁道:“书信者何人?”苏公笑道:“且随我出府,到时便知。”二人出得府衙,在街巷闲走,苏仁好生诧异,道:“老爷究竟欲何往?”苏公并不言语。行过三条街巷,苏公方才变慢步子。苏仁见状,忽然醒悟。那项友既能混入公差衙役中,府衙中亦难免有其余奸细。苏公此举,乃观其尾情虚实。 穿街过巷,到得城东,苏公引苏仁在一楼阁前止步。苏仁抬眼张望,只见那楼阁前有四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满脸欢颜,极尽媚姿。原来是风花雪月去处。那楼阁上有一匾额,上有“梦花阁”三字。苏公笑道:“便是此处。”苏仁诧异,细细思想,猛然醒悟:“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取其末尾一字,梦、花。竟暗指梦花阁!却不知相约者何人?老爷又何以参透此意?”正胡思乱想间,苏公早已入得梦花阁,苏仁急急跟上。入得阁内,几多风尘女子,处处丝竹弹唱,又有狂笑娇声。正是温柔富贵乡、醉生梦死地。 苏公四下张望,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袅袅而至,近得前来,但见其肌如羊脂,面似桃花,眉如翠羽,目送秋波,微启红唇,道:“飞去来兮!”苏公笑道:“天外有天。”那女子掩嘴一笑,扭身而去,苏公跟随其后。苏仁惊诧不已:莫非老爷有了相好不成?苏仁如丈二金刚一般,茫然无解。苏公随那女子穿过楼阁,曲折而行,到得一院门前,轻推开来,入得院中。苏公不觉一愣,眼前翠绿一片,院中竟是根根翠竹,竹林中有一麻石小径,小径尽头有竹舍三间。自竹舍中隐约传出琴声,其声清浊相济,清奇幽雅。苏公不觉痴了,喃喃道:“好一首曲!”正听间,那琴声嘎然而止。那女子近得舍前,道:“公子,苏大人来矣。”苏公看那竹舍,上悬一匾额,有“此君轩”三字,其字狂草,龙飞凤舞,遒劲有力,非一般书家手笔。 只见竹舍内走出一名白衣男子,年约三十,丰姿英伟,相貌轩昂。见着苏公,恭身施礼,道:“苏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苏公回礼道:“东坡来迟,严公子久等也。”苏仁心中暗道:“我道是女子,却原来是一个书生。”再细看那白衣书生,似曾相识,却怎的也回想不出。 那严公子引苏公入得“此君轩”,只见室中有一琴,旁有两名貌美如花的女子,一人调弦,一人转轸,见客入室,二人飘然入得内室。苏公看那古琴,琴身布有蛇腹断纹,却是七弦琴。自古有五弦琴:宫、商、角、征、羽。先文王被囚,吊子伯邑考,添一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一武弦,故有七弦。苏公看罢,赞叹不已,道:“此琴莫非是大唐雷威所制?”那严公子笑道:“苏大人果真好眼力,此琴正是雷威平生得意之作,名曰:‘万均’。如苏大人喜爱,严某愿拱手相送。”苏公笑道:“古人云:君子不夺他人之美。有严兄此语,东坡知足矣。”正言语间,那两名女子自室内而出,敬上香茗。苏公掀开盏盖,便闻得一丝清香,直入心脾,沿盏小品一口,连声惊叹道:“好茶,好水,好手艺。” 严公子笑道:“苏大人果真是当今第一名士。此茶乃是杭州西湖之龙井,此水乃是莫干山顶之山泉,烹茶者乃是杭州茶道第一好手。”苏公惊道:“杭州茶道第一好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东坡愿求一见。”严公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公望那两妙龄女子,道:“莫非是此碧鬟红袖?”严公子道:“雨佳、梦佳,快快见过苏大人。”雨佳、梦佳施礼道福。严公子道:“他姊妹二人本是杭州有名茶商之女,受其父熏陶,喜好烹茗,加之天生悟性,二八年纪,竟成茶道高手。杭州城中,斗茶无出左者。不想天降大祸,其父被奸人所害,万贯家财一夜间尽属他人。二姊妹虽保全性命,却险些落入火坑。恰逢严某在杭州城,闻得此事,将二人搭救出来。”苏公赞叹,道:“不想其中竟有此番曲折!飞天侠果真侠义之士也!” 苏仁闻听,大惊失色,眼前之人竟是湖杭闻名遐迩的盗贼飞天侠严微!明珠一案中,击鼓上公堂状告吕琐便是此人!老爷方才与梦花阁女子言语,“飞去来兮”、“天外有天”,取句首二字,便是“飞天”!老爷怎的知晓此些?老爷与“飞天侠”有何干系?那日百里送张睢张大人,老爷与其道“此人”,甚为神秘,莫非“此人”便是“飞天侠”?如此说来,那暗中协助老爷之人亦是“飞天侠”。 苏仁正思想间,严微笑道:“严某与大人相交已有时日,只恨无机言语。今日得时,严某斗胆,愿求大人墨宝一幅。”雨佳、梦佳亦言:“久闻大人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其诗才思横溢,触处生春。不如就景作一首诗来。”严微称赞,便令雨佳取纸,梦佳研墨。待宣纸铺开,徽墨研就,苏公提笔饱蘸浓墨,道:“严公子所居既名‘此君轩’,且作一首《此君轩》。”只见其书道:“云幢烟节七洲人,犀甲檀枪百万军。翳荟丛生何足数,此君真是此君君。” 但见诗卷淋漓痛快,笔饱墨酣,严微赞叹不已,雨佳、梦佳争相观赏,严微道:“可送往书香斋装裱。” 雨佳、梦佳捧卷回内室,苏公、严微坐定,严微道:“双龙山安平观之情形,十成已打听七八成矣。”苏公笑道:“此事有劳严公子。东坡先行谢过。”苏仁立在苏公身后,闻听此言,方才醒悟,原来双龙山上黑衣侠士竟是严微之人。如此说来,那暗中传送消息之人亦是严微手下。 严微自囊中摸出一把铜钱来,放置案桌之上,道:“大人请看。”苏公看那二三十枚铜钱,甚为平常,不以为奇。严微笑道:“大人须仔细辨认,方知异常。”苏公将那铜钱一一摆列,有“嘉佑元宝”、“嘉佑通宝”、“治平元宝”、“治平通宝”、“熙宁元宝”、“熙宁重宝”、“熙宁通宝”,其中又有隶、篆不同泉品。苏公辨认一番,脸色渐变。苏仁好奇,亦来辨别,却觉无异常之处。 苏公喃喃道:“真相大白矣。”严微道:“大人可知幕后者何人?”苏公道:“可是官宦许悫?”严微道:“大人真聪明人也。”苏公道:“那许悫虽为官宦,表面乐善施道,实则阴险狡诈,暗中与奸人匪贼相交,四下收买金铜,送至刘氏店铺,铸造佛尊,又令其手下装作和尚,采买佛尊,自埠头上船,运送双龙山,自隐秘水道而入,将佛尊搬至安平观后山,再将那佛尊熔化,铸造假币。那刘北瑶之店铺,名为店铺,实非店铺,乃幌子也。其佛尊出价甚高,无有所值。因其并非真心买卖也。”严微点头,道:“正是如此。”苏仁闻听,大惊道:“这些皆是假钱?怎的与真钱一般无二?”严微道:“正是其以假乱真,寻常人等怎生辨认的出?自然当作真钱使了。无有人发现,故其勾当亦无人怀疑。” 苏公道:“双龙山上所谓死亡咒语,实则是许悫、清直道士等人之诡计也。”严微然之,道:“许悫、清直为人凶恶,假民间传说,散布蛟精复出、危害生灵之死亡咒语,又暗中杀害龙溪江上渔民,妄言其被孽龙所害,令临近村庄百姓惊恐不已,惶惶然不敢在双龙山及龙溪江上打猎捕鱼。如此,则有利于其船只出入,以免乡人疑心。”苏仁惊诧不已,民间传谣甚是荒诞,一传十,十传百,只道龙溪江中果真有蛟精噬人,不想竟是一桩阴谋。 苏公道:“此些贼人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至极。私铸假币,极刑也。”严微笑道:“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私铸钱币,若成,则可大富大贵,几世无忧,即便是掉了脑袋亦不惜一博。严某窃以为,千百年后,还有此等亡命之人。真可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图方兄之暴利,抛身家而不惜。”苏公道:“依严公子以为,我等该如何破之?”二人商议对策,约莫一个时辰,苏公、苏仁方才离了梦花阁。 苏公别了严微,与苏仁在市井转悠,无有回府衙之意。二人自城东到了城西,在一宅前止步,那宅门上有“单府”匾额。苏仁上前扣门,不多时,有家仆开门,苏仁施礼道:“敢问单将军可在府上?”那家仆道:“你是何人?寻我家主人何干?”苏仁道:“我等有紧要之事求见将军,烦劳通禀。”那家仆满面狐疑,上下打量,道:“我家主人不在府中,待些时候再来。”说罢,那家仆便要合上,苏仁怎能让其合住,伸手阻之。那家仆正待发怒,却见府前来得一人,约莫三十三四,大步而来,见二人相持,道:“何事如此?”那家仆见得此人,放手道:“老爷回得正巧,这厮道是有要事来寻老爷。” 苏仁见此人双目有神,器宇不凡,忙道:“兄台可是单将军?”那人道:“正是单破虏。”原来此人便是湖州兵马都监单破虏,苏州人氏。苏公闻张睢言及此人,其武艺高强,且为人刚正,乃难得之将才。苏公远远见着单破虏,急上前来,道:“单将军可好?本府此来有要事相求。”单破虏一见苏公,急忙施礼,而后引苏公、苏仁入得书房,宾主落座,自有丫鬟端上香茗。苏公见那案桌上半壁碧玉,残缺破损且质地欠佳。 单破虏顺手将残玉纳入袖中,道:“大人白龙鱼服前来,不知有甚紧要之事?”苏公便将来由道出,单破虏闻听,怒道:“此祸国殃民之贼寇也。只须公祖一言,不才便将那双龙山荡平。”苏公道:“此事非同小可,行事当隐秘谨慎,本府思量再三,惟将军可托此重任。”单破虏道:“公祖放心,只待天黑,便点起人马,悄然前往双龙山,不待明晨日出,便可拿下众贼。”苏公道:“那双龙山地势险要,贼人守卫森严,不可小视之。”言罢,自怀中取出一纸卷,展开,原来是双龙山图,大小路径、暗哨、险易处、贼寇窝点,一一标点。单破虏看罢,惊奇道:“此图怎生弄得?”苏公笑道:“将军为何惊讶?”单破虏道:“兵家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敌手怎生如此大意,失却地图?莫非是假示地形,引我等上当?”苏公道:“将军尽可放心,此图非盗得手,乃暗察绘出。”单破虏道:“有此图在手,定可杀他个措手不及。”苏公道:“兵家言:兵贵神速。有劳将军了。”单破虏唯喏。苏公起身告辞,出单府而去。单破虏不敢怠慢,速回军中,挑选得力兵士。 苏公不回府衙,宛转到得城南,约近申牌时分,止足一民宅前,自去扣门。苏仁心中诧异,不知苏公何意。须臾,那门开得一扇,一妇人探头来看,道:“你是何人?”苏公道:“赵爷可曾回来?”妇人疑惑,道:“寻他何干?”正言语间,闻得妇人身后有人道:“何人寻我?”苏公闻声,便知是赵虎,忙挤身进院。赵虎一见苏公,惊道:“大人,怎生至此?”苏仁跟随进院,赵虎令妇人合上宅门,自引苏公入室。妇人闻知是知府大人光临,惶恐不已,急去安排酒肉。 苏公环顾四壁,整洁而俭朴,一眼便知是忠厚之家。赵虎道:“大人此来莫非有紧要之事?”苏公笑道:“恰逢路过而已。”赵虎道:“几日来,桩桩蹊跷之事,匪夷所思。不知大人如何以为?”苏公笑道:“此中迷团,吾已悉解之。”赵虎惊诧,急忙询问。苏公便将前后一一道出,赵虎听罢,怒道:“贼人好大狗胆,兀自敢伪造铜钱!”而后询问对策。苏公道:“此正是本府寻你之原因。今日项友之事,你亦在场。府中是否另有许悫眼线?无从知晓。此案非同寻常,机密为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府衙中众多缉捕使臣、都头、公差,可信者,惟赵爷、李爷也。”赵虎闻听,受宠若惊,道:“承蒙大人信赖。”苏公道:“依赵爷之见,他人谁人可用?” 赵虎道:“诸多公差衙役,正直爽快者,雷千;厚道稳重者,吴江。此二人重义气、轻钱财,与属下甚有交情,当是可信之人。”苏公吩咐赵虎速将雷千、吴江唤来。赵虎出去,约莫一顿饭时刻,赵虎引雷千、吴江来到。二人不知何故,见着苏公,深感意外,待苏公将内情道明,二人惊讶不已。苏公道:“方今之情形,甚为急迫。今夜之事,惟我五人知晓,若李爷回来,可告知于他。至此,不可使第七人知晓。所用之人,亦须斟酌,方可用之。”三人唯喏。而后,五人商议其中细节,直至晚膳后,苏公四人方才离去。 闲话少言,待到当晚亥子时分,苏公、苏仁悄然出得府院,到得约定之处,早有赵虎引七八名公差等候,不多时,雷千、吴江各引七八人到来。苏公见人已到齐,道:“本府闻得眼线消息,江洋大盗‘飞天侠’今日落脚于其相好家。湖州城中诸多盗窃案,皆系‘飞天侠’所为,城中人闻其名,无不切齿。前任张大人曾竭力缉拿此贼多次,皆无功而返。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望诸位尽心竭力,不可懈惰,不可私下言语,违令者重责。” 赵虎、雷千头前引路,二十余人悄无声息到得一街口,苏公令赵虎引十余人行前街,雷千、吴江引十余人往后巷,苏公、苏仁随赵虎等人到得刘北瑶店铺前,赵虎令众人四散开来,隐身暗处。 后巷雷千、吴江翻越墙头,入得院中,拨开门闩,众人悄然摸入店铺中。不想那刘北瑶日间饮水过多,夜间起床便溺,刚出得房门,猛然瞥见院中有数条黑影,只当是贼,便高声喊叫“捉贼”。雷千飞身扑去,那刘北瑶不曾料到此变,被雷千一拳,正着其面,忽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店中伙计闻得喊叫声,正迷糊纳闷间,众公差早已冲入房来,众伙计皆束手就擒。前堂有伙计二人,闻得后院声响,顿觉不妙,急急开得前门,欲自前街逃亡,却不想赵虎引人早已设伏在此,被逮个正着。 苏公令吴江引人押守众伙计,又令雷千引人守着前街后巷。赵虎引人入房四下搜索,不多时,有公差来报,在西厢房中发现数尊佛像。苏公到得西厢房,只见房中摆着五六尊释迦牟尼佛像,其高约七八尺,乃纯铜所铸,只是佛尊教粗糙,尚处雏形。苏公令人估量其重,几名公差上前搬负掂量,称其约莫二三百斤。 苏公令人将一名惊恐胆怯伙计提来,喝问其佛尊去向及用途。那伙计早唬得全身哆嗦,未加多问,便如实招认出来。赵虎令其在供状上画押,而后将其押走。苏公又令人将刘北瑶拘来。那刘北瑶满面怒色,见得苏公,道:“吾乃知法良民,此番大人领人夜闯小人住宅,不知小人所犯何罪?”苏公冷笑道:“刘掌柜,大难临头,还如此镇静自若,真可谓泰山崩而面不改色。本府实在钦佩不已。只是不知来日法场之上,刘掌柜还能如此否?”刘北瑶冷笑道:“不知大人此话怎的说起?自古至今,凡事道个理字,万事讲个说法。大人道小人有罪,可有甚么凭证?”苏公笑道:“刘掌柜果真聪明人也,竟然知晓一个理字。却不知私铸钱币,是何理?”刘北瑶闻听,大惊失色,道:“甚么私铸钱币?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道:“刘掌柜,那武子规、店中伙计可比你知趣许多。”刘北瑶冷笑不止,不再言语。苏公令人将其押下,又令人将店中佛尊搬至府衙。 回到府衙,苏公连夜审理,众伙计个个心惊胆怯,闻得祸事,只求自保,哪还敢隐瞒,早将刘北瑶之勾当悉数招出。苏公令其一一画押后,带将下去。而后将刘北瑶带上大堂,刘北瑶高呼“冤枉”,赵虎呵斥道:“大胆刘北瑶,公堂之上,怎任你咆哮。”说罢,挥棒欲打。苏公阻之,道:“刘北瑶,可知罪否?”刘北瑶道:“小人无罪。”任凭苏公如何言语,其只言此四字,宛然如死猪不怕开水烫。赵虎、雷千等甚是气恼,只待苏公一签,便打他个五十大板,管叫他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苏公见刘北瑶如此顽固,冷笑一声,令人将其押下,以待后审。 苏公回得后院,已近五更天,早无睡意,取来公文案卷观阅,不觉间,天已大亮。方用过早膳,家人来报,巫相钦巫大人求见。苏公令家人引其到客厅等候。苏仁诧异,道:“这巫大人此来莫非是为刘北瑶之事?”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道:“刘北瑶事发,许悫必定惊慌,其乃湖州官宦大户,多有关节,求情者、帮扶者不乏其人。”苏公叹道:“你之言甚是真切。正是古人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公到得客厅,巫相钦上前相迎,二人拱手问候,宾主坐定,巫相钦道:“大人,巫某一早前来,多有打搅。”苏公笑道:“巫大人何出此言。巫大人一心为民,我湖州百姓无不敬重。苏某亦甚为敬慕。”巫相钦叹息一声,道:“大人之言,令巫某汗颜。巫某于民于湖州,无有作为,惭愧之至。”苏公道:“巫大人过谦了。”巫相钦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巫某实是夹缝中做官。”苏公道:“巫大人何出此言?”巫相钦道:“巫某少年时意气风发,长风破浪,满腔热血,欲成就一番事业,为朝廷社稷,为黎民百姓。怎想到得任上,如此这般世故,丝毫由不得自身。这官场之中,盘根错杂,微妙非凡,若非明眼,怎的辨知?”苏公道:“苏某为官多年,不曾理会其中奥妙,愿闻巫大人为官之道。”巫相钦笑道:“大人见笑了。属下怎敢在大人跟前卖弄,岂非班门弄斧、兰亭卖字?”苏公摇头,叹道:“圣人云:三人同行,必有吾师。苏某官场多年,屡屡失意,以致流落湖州,皆因不得为官要领也。”巫相钦叹息道:“大人屡遭贬谪,属下深以为憾。恕属下今日直言,世间皆言大人过于刚直,此即大人之瑕也。”苏公笑道:“刚直,方可清廉;清廉,方可为好官。不知有何不妥?”巫相钦道:“古人云:过刚则折,过直则曲。清廉虽有其名,却招惹妒忌;为好官虽得百姓之赞誉,却招致排挤。为保一方之利,必损另一方之利。一方赞誉,一方诋毁。终非长久安身之术。”苏公笑道:“依巫大人之意,当如何为之?”巫相钦道:“惟中庸之道可行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不可为,不可不为,不可强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苏仁立于苏公身后,心中冷笑。苏公道:“何为为?何为不为?何为强为?”巫相钦道:“凡于己有利者可为,凡于己有弊者不可为,凡利弊未清者不可强为。”苏公笑道:“巫大人之言真可谓金玉良言也。只是苏某生性愚钝,往往不可为而强为之。不知巫大人可有他事否?”巫相钦迟疑不语,眼望苏仁。苏公会意,道:“此非外人,但说无妨。”巫相钦道:“属下闻得府衙拘拿了一小店掌柜刘北瑶。”苏公笑道:“巫大人何以得知?”巫相钦道:“苏大人有所不知,那刘北瑶虽是一小小店主,可其后人物非同寻常。”苏公道:“其后何人?”巫相钦道:“那店铺名为刘氏,实则是宦官许悫之家业。”苏公道:“那许悫既是官宦,当知晓我大宋律法。”巫相钦冷笑道:“自古律法皆是人定,所约制者不过草民布衣,官官相护,律法又怎生奈何得有钱有势者?那许悫虽是区区一宦官,可其姐夫乃是已故大理寺丞王安国王大人,其表兄乃是御史大人李定。”苏仁闻听,心中大惊,王安国王大人乃是当朝丞相王安石之弟,李定李大人乃是王安石之门生,与苏轼素来不和。 苏公抚须不语。巫相钦道:“属下知晓,苏大人之秉性,如青竹一般,高风亮节。可官场之中,惟有圆滑,方可保身,只有保全自身,方可为民谋利。保不得自身,又怎可为民?苏大人可曾知晓,前任张睢张大人为何贬谪?”苏公惊诧,道:“闻得因赵家庄大火案及明珠劫案相干。”巫相钦摇头道:“此乃借口也。张大人为人刚正不阿,自来湖州,极力推行新法,为民谋利,不想一事有利则有弊,那新法虽好,却伤及诸多商贾大户之利,那有钱有势者怎肯善罢甘休,便贿赂朝中权贵,上书诬告诽谤张大人。”苏公道:“那主谋便是朱山月。”巫相钦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大人乃是当朝王丞相之门生,区区一个丝商朱山月怎有如此能耐?真正之主谋乃是许悫也。” 苏公闻听,大惊失色。巫相钦叹息道:“巫某为官多年,混混碌碌,无有作为,深感羞愧。惟可自慰良心者,不曾有一丝伤天害理之行径。”苏公叹道:“细细想来,无过便是功,巫大人能如此,亦难能可贵矣。”巫相钦道:“湖州百姓幸甚,前任张大人,现任苏大人,皆是难得之好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八章 金蝉脱壳 且说李龙奉苏公之命暗中察访孙进富其情,唤了两名得力公差,三人乔装改扮,到得无花庵前,寻了个便利处落脚。留二公差在庵外察看出进之人,李龙假口寻浑家,入得庵院,四下察看一番,除了几名中年尼姑、虔诚妇人外,并无可疑之人,苦于无机入后院,只得出了无花庵,守侯一日,无有发现。次日,李龙换了身装束,又入得无花庵,只得陪母还愿。庵院中有一年轻尼姑,相貌平平,却有几分媚态。那尼姑见李龙昂藏七尺,仪表堂堂,身强力壮,不禁喜上眉梢,言语挑拨,甚为轻薄。李龙假意附和,心中暗道:“果是污秽不净之地,其中必有龌龊。”瞅个无人之机,李龙低声道:“师父若有意,今夜赴佳期于月下,何如?”那尼姑窃喜,道:“今夜亥时,可在院后门边守侯。”说罢,扭身入得观音殿内。 李龙出了无花庵,寻得二公差,将赴桑之约说与二人听。二人笑之,只道李龙艳福不浅。三人绕道而行,到得无花庵后,细细察看四下路径地形,暗记在心。到得夜间,约近亥时,三人摸索而来,李龙自在院门侧等候,二公差隐身暗处,观其动静。三人苦苦守侯,亥时已过,未有丝毫响动,李龙心中焦急,寻思道:“那尼姑想是不会来了。”待过了子时,依然不见其人。李龙甚是失望,与二公差会合,且回落脚处。途中,二公差取笑道:“不想李爷一生精明,今日却中了那雌儿美人计。” 待明日,李龙复往无花庵,寻那年轻尼姑,只是观音殿内,只三四名中年尼姑,并不曾见得那年轻尼姑。李龙出得观音殿,在院中张望,忽闻院墙一角有响动,寻声望去,只见墙边枝叶中露出一张脸来,正是那年轻尼姑。李龙环顾四下,无有他人,急忙近得前去。那尼姑轻抛一物,落于地上,而后一闪不见了。李龙方才明白,原来那尼姑在墙那方。拾得地上之物,却是一纸团,此处不便观看,李龙将其纳入怀中,出得无花庵,寻了二公差,将那纸团摸出,摊展开来,只见其上道:“昨夜小尼甚有不便,故而失约,万望哥哥休要见怪。今夜亥时,绝不负约。”其后又有“无净”二字,想是那尼姑法名。二公差取笑道:“此番无净绝不负约,李哥哥可前来否?”李龙道:“所谓无净,即是不净。”一公差道:“若又是这雌儿诡计,调戏李爷,岂不又让我等白白守侯一夜?”李龙道:“即便是他诳我,亦要试上一试。不过瞧那尼姑满眼色相,定是难耐古佛清灯、思淫贪欲之流,怎生按耐得住?”二公差又取笑道:“如此却是便宜了李爷。”三人又守侯一日,无有异常。 又近亥时,李龙三人复在无花庵后守侯,果不多时,那院门“吱呀”一声,开得一扇,自门内出来一人,那人低声唤道:“哥哥何在?无净来也。”李龙瞧得清楚,现身出来。那无净见着李龙,大喜,急忙上前,一把搂住,娇声道:“想煞小女子了。”说罢,将李龙拖将入院,摸索间进得一室,也不合门,便宽衣解带,急欲行事。 李龙忽闻得一股狐骚气息,几将屏息,忙自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抵住女尼咽喉,低声喝道:“休要高声,否则取你性命。”那无净忽见利刃,唬得半死,满腔淫念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瘫倒在地,牙齿捉对儿发颤,惊道:“爷爷饶命。”李龙恶道:“我问你话,须如实招来,不然休怪爷爷心狠手辣。”无净战栗道:“爷爷问来。绝不敢有丝毫隐瞒。”李龙道:“你这无花庵是一龌龊之地,可曾藏有汉子?”无净忙道:“有有有。”李龙道:“那汉子唤作何名?”无净道:“小尼只见过二三次,闻他人称之富爷、贵爷,不知其名姓。”李龙闻听,心中暗道:“只道是孙进富一个,却不想还有一人。”问道:“除此二人,还有他人否?”无净道:“止此二人。”李龙道:“他二人居在何处?”无净道:“他二人行迹隐秘,极少现面,闻他人言,似在主持房中。”李龙道:“如此说来,那主持每夜与二汉子同眠。可有他人入伙?”无净道:“那富爷每日龟缩在主持房内,极难见面。那贵爷却好与众尼厮混。”李龙道:“你可曾与他勾搭?”无净闻听,面有愠色,道:“那腌贼货与小尼耍过一遭,不知怎的,嫌厌小尼,竟不再来。”李龙暗自好笑,道:“他二人已来多少时日?”无净道:“他二人来得隐秘,不知时日。”李龙道:“那主持居所何处?”无净道:“西厢第一、二间便是。”李龙问得清楚,便将无净尼姑手足缚紧,又撕其衣裳塞其口,而后出得房去,虚掩上门,沿廊往西厢而去。 李龙正欲寻主持居室,忽见西厢一房中透射出光来,隐约有男女淫荡笑声,便蹑足过去,隐身窗格下,沾些口水,将那窗纸湿破个洞眼,凑眼望去,只见室内几支大烛,幽幽红光,房中一张桌子,摆满酒肉鱼鸡、果品酥糕,桌旁一壮年男子正饮酒作乐,两个妖媚尼姑左右奉就,三人搂抱一团,甚是放荡。李龙瞧那男子,暗道:“想必此人便是那孙进富。使个诈死灭尸之计,藏匿于此,逍遥快活,果真乐不思蜀。”再细看时,李龙不觉一愣,甚是诧异,心中奇道:“此人怎的如此眼熟?似在何处见过?”愈想愈奇,苦苦思忆,却怎的也思索不出。李龙回想那日在孙家庄之前后,似不曾见过此人,究竟在何处见过?李龙愈想愈疑,竟无心寻那主持居室,悄然退身出了庵院。 李龙出得院门,轻呼二公差。二公差自暗处现身,上得前来,询问究竟。李龙道:“休言这些。方才我遇见一桩古怪事。”二公差问道:“甚么古怪事?”李龙便将前后一一道出。二公差疑惑不解,一公差道:“你且细细想来,果真见过此人?或许眼花认作了他人?”李龙道:“待我好好想来,或可忆起。”另一公差道:“且不想他则个。依那尼姑之言,孙进富在此庵中无疑。我等可速回府衙禀告大人,待明早前来搜庵便知分晓。”李龙叹道:“若兴隆庄荀掌柜在此,便可辨别得出。” 二公差意欲速回府衙,李龙只得随其而返。途中,二公差奚落取笑,只道李龙艳福不浅,今夜得与尼姑戏弄一遭,不知其中是甚滋味。李龙急忙辩白,实不曾与那尼姑行事。二公差怎肯相信,一公差笑道:“天下无有不沾血腥的蝇虫。送入口的食儿,李爷怎会放过?”另一公差笑道:“你二人干得快活之时,那尼姑可还念那‘阿弥陀佛’否?”说罢,二公差哈哈大笑。李龙苦笑不已,只得任他二人取笑。 行了几步,李龙忽然一震,止步思索,问道:“你方才说甚话来?”二公差只道李龙有意作耍,并不理会。李龙思索片刻,猛然一拍额头,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他!”二公差闻听,止住笑声,问道:“何人?”李龙并不解释,令二公差速回无花庵,监视动静,万不可走了那厮。 李龙急急回得府衙,此时已近三更,捶门唤醒门吏,只道有紧要之事求见苏大人。那门吏睡眼朦胧,极不情愿,嘀咕道:如此时刻,怎的可打搅大人?李龙道:“可先唤醒苏仁。”门吏无奈,只得开门放行,引李龙到得苏仁居室,将之唤醒。苏仁见着李龙,奇道:“李爷怎的几日无有音讯?”李龙道:“说来话长。且先唤醒大人,再听我一一道来。”苏仁引李龙到得苏公居室廊前,轻声呼唤。 苏公梦中醒来,令二人先在书房守侯,而后披衣下床,持烛来得书房。李龙便将几日情形细细禀告。苏公闻听,惊道:“依李爷之言,那男子竟是杀害清虚道人、纵火焚烧普济观之凶犯?”李龙道:“初始,觉其眼熟,却怎的也回想不起。待返回中途,蒙他二人点醒,道那‘阿弥陀佛’四字,令我想起此人来。”苏公道:“我明白矣。此男子平日与尼姑厮混,只道出家人皆言‘阿弥陀佛’。故那日在普济观中,他假扮道士,意阻你入观,与你言语,匆忙之中,不加思索,便脱口道出‘阿弥陀佛’。却不知佛家与道家大不同。”李龙然之。 苏仁问道:“李爷以为此人便是那孙进富?”李龙道:“那庵中有富爷、贵爷二人,故不知其谁?”苏公思索,道:“普济观清虚、无静、无为被杀、普济观被烧、周四郎无端身死、孙进富不知所踪,诸多案子,尚未勘破,莫非玄机就在这无花庵中?凡此种种,竟似相互牵连?”遂令李龙去唤集赵虎等一班值夜人等。 不多时,李龙、赵虎便召集十余人,苏公令李龙头前引路,悄然赶至无花庵,早有二公差接应。李龙留五人守在前门,防其外逃,其余人等自后院而入。众人悄无声息入得庵院,摸索到东西厢房,将众尼并那男子擒拿,询问众尼,方知那男子唤作黄贵,乃是一风流浪子。 李龙冲入主持居室,里外搜寻,不曾见得一人,甚是惊讶,莫非早已闻风而逃?苏公诧异,思索片刻,道:“莫非此房另有密室?”遂令人将那黄贵押来,询问密室入口。黄贵见苏公竟知晓密室,只当事情败露,只得如实招出。李龙依其言,将墙上一送子观音卷轴卷起,而后推一砖,将其推入墙内,忽闻得一声响动,只见墙角一木柜挪开两尺。原来那砖便是密室机簧。木柜之后,墙体分离,竟现出一洞口。李龙提刀入得墙洞,沿阶而下,便到得地下密室。但见那密室之内,四盏宫灯,八支大红蜡烛,将室内照得通亮,室内陈设富丽奢华,其地乃用上等皮毛铺陈,室内一张大床,乃上等楠木所做。床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春宫图,一男二女赤裸而眠。李龙等人冲入密室,惊醒床上三人。三人惊恐万分,急寻衣被掩盖其身。其中一人乃是无花庵主持,另一男一女却非庵中人。李龙看那两人,不觉一惊,道:“怎的是他二人?” 待李龙等将三人押出密室,苏公见那二人,不免惊讶,思索前后缘由。赵虎清点众尼,问道:“主持何在?”只见自众尼中出得一中年尼姑,羞愧不已,战栗道:“老尼虚性,乃是本庵主持。”赵虎道:“庵中人可尽在此?”虚性环顾左右,迟疑道:“皆已在此。”赵虎道:“庵中所藏男子亦皆在此否?”虚性低首,惶恐道:“已在此。”李龙问道:“孙进富何在?”虚性迟疑片刻,道:“庵中并无此人?”李龙又问众尼,皆言不知此人。李龙诧异。苏公叹道:“其中蹊跷,我已知之。”遂下令查封无花庵,将众淫尼浪子押解回衙,以待来日候审。 次日午时,苏公升坐大堂,早有衙役将犯人黄贵带上。黄贵双股战战,跪倒在地。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黄贵,可知罪否?”黄贵惊恐道:“回大人,小人一时愚昧无知,被淫尼所迷惑,有伤风化。今被官府捉拿,甘受大人处治。”苏公道:“大胆黄贵,今到大堂之上,还如此花言巧语,避重就轻。不动大刑,量你不会招认。”左右衙役齐声吆喝,唬得黄贵心惊胆颤,磕头求饶,道:“大人饶命,小人实无他事。”苏公怒道:“你道本府不知否?本府问你:那恶虎岭上有一普济观,观中三名道士无端被害,凶手何人?黄贵,还不如实招来!”黄贵大惊,辩道:“小人不知此事。”苏公冷笑道:“兀自狡辩。那日你行凶杀害清虚道士三个,将尸首拖入殿后灶房,忽闻观外有人声,便假扮道士,出观打发来人。可有此事?”黄贵惊恐不语。李龙道:“黄贵,你来看我,可记得那日询问周四郎去向、问你讨水之人否?”黄贵细看李龙,大惊,俯首道:“小人愿招。”苏公道:“且细细道来,不可隐瞒丝毫。”黄贵唯喏,将事之原委一一道出。苏公听罢,令其画押。 苏公又传密室男女上堂。早有衙役将二人拖将上来,浪子淫妇战战兢兢,跪倒垂首,瞥见黄贵跪立一旁,神情沮丧,知晓大势不妙。苏公高声问道:“孙家庄孙孝儒、吴氏、兴隆庄掌柜荀花间可曾到得?”李龙急出堂询问。孙家庄孙孝儒、吴氏、兴隆庄荀花间接得公差通告,早早到来府衙,闻苏公传唤,急忙挤出围观人群,入得公堂,跪倒一旁。苏公指那男子,问道:“你三人且看此人,可是孙进富否?”三人抬头望去。孙孝儒惊道:“正是孙进富!你怎的未死?”荀花间犹豫半晌,疑道:“他貌似孙进富,神却二般。”吴氏哭道:“此人非小女子夫家。”孙孝儒惊讶,近前细看,悟道:“非是进富。”苏公喝道:“你既非孙进富,究竟何人?还不如实招来?”那男子迟疑不语。 苏公冷笑道:“你不言语,本府与你说了。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安福!”苏公一语出口,众人皆惊。那安福早已与朱山月一同遇害,怎的今日复现?李龙忽悟道:原来那无净尼姑所言的是“福爷”,我却误听作“富爷”,只当是孙进富。安福惊恐万分,垂首不语。苏公冷笑道:“宁氏夫人,你以为如何?”那妇人浑身乱颤,低首哭泣。正是朱山月之夫人宁氏。 苏公道:“你等诡计,本府早已识破。安福,你本是朱府家臣,理应对主忠诚不二,却不想你心怀鬼胎,竟与主母宁氏私通。好一对奸夫淫妇,为图鱼水之欢,以求长相厮守,竟心生歹念,意欲除去朱山月而后快。正苦于无下手之机,朱山月因明珠一案事发而逃,藏匿于双龙山安平观,安福与伍胜亦随之同往。安福闻得千年蛟精复出作孽、残害生灵一事,便灵机一动,欲假此下手。宁氏夫人明与朱山月书信来往,实则与安福书信密谋。宁氏夫人曾与本府言及,那送信之人无端失踪,本府原以为此人被你等灭口,却不想他亦藏匿在无花庵中。此人便是黄贵。” 苏公又道:“那许悫、清直等人私铸钱币,常将假币藏于货舟中,出龙溪,经太湖,散布四方,那恶虎岭普济观便是贼船来往停靠之处、窝藏之点。本府曾察看道观水旁大树,树身多磨损痕迹,乃是系船缆所致,本府亦询问恶虎岭下渔夫、樵夫、猎户,常见货船至此。普济观与安平观明为同道,实则同伙。本府曾在道观外废坑中寻得残纸断片,有‘安平’字样,故知其二者互有往来。那泼皮浪子周四郎常宿在普济观中,亦往来于安平观,故此与朱山月、安福相识。因其识得你等,故招致杀身之祸。安福,你怎生杀害周四郎?且如实招来。” 安福叹道:“今事已败露,全盘托出亦无妨。周四郎之死,不合他多舌。一日,他与小人言语,道小人与甚么庄中一人极为貌似。小人本未留心此话。不想那日,他与小人在那江边垂钓,无意间见得堤岸上一行人,那人容貌与小人酷似,小人甚是惊讶。周四郎道:此人便是与你言过的貌似之人,唤作孙进富。小人闻之,顿生一计,便与周四郎道:我曾请得一位高人占卜算卦,那高人道我今年有一灾,今果验之。我曾向高人苦求脱灾之术,那高人道:若想消灾,只有一法,用一貌似者性命代之。我甚疑之,天下如此之大,何处有貌似者?又有谁肯丢却自己性命?那高人笑而不语。今见孙进富,方信高人之言。周四郎听得小人言语,信以为真,道:怎生奈何?小人便与周四郎二十两银子,求其取孙进富性命。那周四郎乃是见利忘义之辈,一口应允。小人便与周四郎跟随那孙进富,意欲在僻静之处下手。却不想来往之人甚多,一时不便下手。如此,小人两个跟其到了孙家庄。小人着急,那孙进富回到家中,则更难下手。周四郎道:休要急噪,我自有主张。周四郎乃鸡鸣狗盗之徒,摸进庄中,潜入孙进富家,将毒药投入其茶盏内,那孙进富吃得茶水,焉能活命?” 苏公疑道:“你道那毒药在茶中?你怎生知晓?”安福道:“乃是周四郎所言。”苏公道:“那肉汤中怎生有毒?”安福道:“此周四郎之诡计,那茶中之毒,发作缓慢,须一个多时辰。他道:下此毒,难以被人察觉。待孙进富用过饭,周四郎又入得其灶房,将另一毒药投入其餐后所剩之肉汤中。” 苏公道:“如此两次投毒,是何意图?”安福道:“前者,乃谋害孙进福;后者,意嫁祸其浑家。待孙进富毒发身亡,必惊动庄中人,如若查毒,必将查出汤中之毒。到那时,这妇人即便身有百口,亦不可辩解。”苏公怒道:“那周四郎好生恶毒。你等又如何将孙进富尸首盗走?”安福道:“次日,小人与周四郎便闻得孙进富中毒身亡,又闻得捉了其浑家并奸夫。挨了一日,闻得那孙进富尸首入殓,待到夜间,小人两个便去盗尸。那灵堂内外,只一人在饮酒,周四郎趁那人添油之机,往那酒中下得蒙汗药。那厮回来再饮,不时便伏桌睡去。小人两个便掀开棺盖,将孙进富尸首拖出。” 苏公问道:“那周四郎乃你帮凶,怎的要加害于他?”安福道:“小人本不曾想加害他。待搬出孙进富尸首,小人忽转念一想,那棺中无人,轻重不同,定会被人察觉。小人便摸得一块石头,用衣布裹好,趁周四郎不备,猛击其头,将之打死。而后将其尸首拖入棺中,复合上棺盖。”苏公心中暗道:原来那凶器竟是布裹石块,如此砸其头,伤在颅内,而无外伤,故此李龙勘验不出死因。 苏公道:“此亦杀人灭口也。那普济观清虚三道士又怎的惹你杀之?”安福道:“小人将孙进富尸首裹好,连夜运至双龙山下,寻得一隐秘处,藏之。待小人藏罢,正待离去。忽闻身后有人道:你干的好事!小人闻听,如雷击一般,唬得魂飞魄散,几将跪倒。小人回首一看,身后站立二人,正是普济观清虚道人与其小徒。那清虚甚是贪财好色,今拿得小人把柄,便敲诈于小人,索要纹银二百两。小人惊恐,当即应允,只道身上不曾带有如此多银子。清虚不信,小人便将仅有三十两银子悉数与他,余下一百七十两待来日送至普济观中。那清虚端的狡诈,竟让小人立下字据。小人无奈,只得写了。待他二人离去,小人愈想愈恨,若留他于世,恐今生难安。小人便起了杀心,唤来死党黄贵,商议对策。” 苏公道:“黄贵只身赶至恶虎岭普济观,声称受安福之托,前来送银两。那清虚毕竟是贪财之辈,不曾料到你等竟欲下毒手。黄贵寻机将道观三人杀死,而后将尸首拖入殿后灶房内。正待离去,忽闻观外有人高声叫门,便假扮道士,前去开门,又借故将李龙拒之门外。待李龙离去,黄贵亦悄然脱身。可你等未曾料到,李龙去而复返,在灶房中寻得三道士尸首。那清虚在临死之际,用血写下一‘安’字,意欲告知凶手乃是‘安福’,只是这‘福’字未写便已气绝。本府却误以为清虚欲指‘安平观’。” 安福叹道:“黄贵回来,将前后告知小人。小人闻得有人欲入观寻周四郎,大为惊讶,愈想愈疑,便使黄贵赶回普济观,放了一把大火,将道观烧毁,以断其线索、绝其后患。” 苏公冷笑道:“其下一步,便是铲除那朱山月了。”安福道:“正是。那日,小人诱他二人往江边垂钓,而后寻机骗伍胜饮下毒酒,不多时,药性发作,小人假作惊慌,呼朱山月过来。朱山月急急来看,小人趁其未加防备,用布裹得一石块,自其后狠狠一砸,正中其头。朱山月当即倒地身亡。待二人毙命,黄贵驾船前来接应。小人两个将朱、伍二人尸首抬上船,待船到江心,小人便毁了伍胜容貌,而后抛尸江中,任其漂流。小人寻思,即便有人将其打捞上岸,亦未必辨认得出。小人将自身衣裳与孙进富尸首穿上,又与此二人尸首做些手脚。船行几里,寻得一江边山路旁,抛下二人尸首,而后驾船回城,藏匿在无花庵中。小人只道此事天衣无缝,却不想终被大人识破。” 苏公道:“你道天衣无缝,本府却道破绽百出。宁氏夫人,你之所谓汗血麒麟被盗一事,言词中隐指伍胜,欲误引本府,此乃画蛇添足也。”宁氏叹道:“大人怎生疑心?”苏公道:“那日,本府与你言语,窗外分明有人窥听。本府察觉,那厮急忙逃之夭夭,本府偷眼旁观,见你未有丝毫惊色,可见你早已知之。本府问及,你便杜撰盗贼盗宝,意欲牵连伍胜。本府今日问你,那窗外之人谁也?”宁氏低声道:“乃是黄贵。”苏公又问黄贵,果真是他。 众犯供认不讳,苏公令他等一一画押,叠成案卷,拟判安福、黄贵、宁氏问斩罪;又令孙孝儒、吴氏认领孙进富之尸首,与银十两以葬之。苏公勘破连环命案,湖州百姓闻之,无不称奇。 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九章 蛟龙现形 三日后,苏公设宴望江阁,以谢严微鼎力之助,同桌作陪者李龙、赵虎。苏公引见严微,李龙、赵虎闻听这白衣书生竟是名动湖州的“飞天侠”,皆惊。严微笑道:“严某早闻李爷、赵爷之名,二位爷曾四下寻找严某而不得,今日方得一见。幸甚,幸甚。”李龙、赵虎惶恐道:“我等无知,误当严爷是飞贼,不知严爷乃义薄云天之侠士。”苏公点拨赵虎,严微即救他之人。赵虎闻听,急忙拜谢。 众人畅饮美酒,谈笑风声,酒过三巡,又言及安福弑主一案。赵虎问道:“大人,属下甚是疑惑,不知大人何以知晓那安福未死?”苏公笑道:“你等细想,那安福将朱山月、孙进富尸首抛于醒目显眼之处,其意乃是令人早日发现尸首,而后传闻出去,只道朱山月、安福已死,其便可逍遥法外。此反常之举也。行凶杀人,必定藏尸隐蔽,恐人发现,绝不至如此愚蠢。此其一也;” “我曾察看朱山月、孙进富之尸首,二者之死,看似手法一致,实则各异。那朱山月尸首伤处多血,而孙进富尸首虽有血迹,却在表面,其伤深处并无血淤。可见那血并非孙进富体内流出,而是他人伪作之假相。自此推断,二者死亡并非同时,而是一前一后,想差甚久。那日在义庄,我与仵作细细勘验尸首,发觉此异,故将孙进富尸首另存之。此其二也。”众人闻听,钦佩不已。 “你等见得假安福尸首,亦即孙进富尸首,其肤较为粗糙,其肤色较黑黄,十指粗而有茧,其胫毛多脱落,可见此人乃整日劳作之人,而非大户人家都管。此其三也。”李龙、赵虎惊叹:“大人好眼力。” 苏公笑道:“此非眼力,而心力也。常见不疑,熟视无睹,非眼不曾见到,实乃心怠也。再者,那日与宁氏言语,暗察其言行举止,虽面带悲情,心神却无恙,可见他心中无丝毫夫妻情分。他本是扬州风尘女子,水性之人,怎苦守得贞节?此其四也。” “宁氏之言,无意间竟泄露天机,他直言道朱山月、安福被害,疑系伍胜所为。安福之死,并不曾传扬出去或告之朱府,他何以知晓?本府以为,他或是凶手,或是同谋。他只道我等已中其诡计,认作安福已死,便迫不及待说将出来。正所谓言多必失。此其五也。”众人感叹。 严微笑道:“许阙假民间传说,散布千年蛟精复出之死亡咒语,残害双龙山下百姓,以便利其罪恶勾当。足见其用心狠毒。而安福又假其妖言,谋害主人,杀人借尸,亦是狡诈险恶之辈。二者所图,利欲也;二者所丧,性命也。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龙、赵虎相视而笑。赵虎道:“我湖州百姓谈蛟色变,人心惶惶,愈传愈神,竟似真的一般,”苏公笑道:“妖魔精怪,皆是虚妄之言。寻常百姓,杯蛇鬼车、以讹传讹,凡事传言,或添枝加叶、或断章取义、或夸大其辞。一人传虚,百人传实。叫人怎生辨得真假?我闻得双龙山蛟精肆意作孽,残害数十名百姓,便推测其后有险恶隐情。纵观此案,未曾料想到的却是那伍胜,因未见其尸首,故难断其生死,只道他是凶犯之一。此即安福抛尸江中之用意,欲误引我等。与宁氏之言,同出一辙。” 众人你言我语,正说得兴头上,忽闻楼阁下人声鼎沸,高声叫喊,声色中杂有惊恐。苏公等人不知何故,李龙急忙离座,凭栏探望,却见那街中行人,惊恐万分,奔走相告,不少妇幼急急关门闭户。李龙听得真切,那叫声道:“不得了,不得了,蛟精来了,千年蛟精来了。”闻得此语,李龙不觉好笑。再看街中,不少壮年男子纷纷往江边奔去。李龙抬首看那龙溪江,不禁唬了一大跳,那江中赫然一条黑蛟! 李龙高声惊呼:“大人快来,千年蛟精!那千年蛟精现形了!”苏公等人闻听,大惊,纷纷离座来看。众人挤在栏边,看那江中,果见龙溪江中一条黑蛟,远远望去,那蛟首竟有渔舟一般大小!那蛟逆水而泅,或隐或现。苏公望见那蛟,顿时目瞪口呆,惊若木鸡,几不能言。那千年蛟精复出之说竟是真的! 严微见状,忽自望江阁上飞身跃下,如轻燕般落于地上,而后如箭一般往江边奔去。苏公方才醒悟,急道:“速到江边一瞧。”众人急忙下楼,出得望江阁,往江边奔去。那江边早有百余人,且多为男子。众乡人抬来香案,就地杀鸡宰羊,几名白发长须老者战战兢兢,焚烧纸钱香烛,口中不住念叨,乞求平安。 苏公等人到得江边,早已气喘如牛,观望那蛟。那蛟本在江心,忽转首往江边泅来。岸上乡人皆惊恐万状,纷纷扭身回跑。那几名老者亦抛了香案牺牲,跌跌撞撞而逃。待那蛟近得江边,苏公看得仔细,那蛟通体约莫三丈,形状怪异。苏公、严微立而不走,众随从皆惊恐不已,抽刀以待。苏公忽仰天大笑,高声道:“神鱼也,此神鱼也。”众人闻听,将信将疑。苏公笑道:“此乃神鱼,哪是甚么蛟精。”众人闻听,稍稍安心。 十余名乡人见苏公等人毫无惧色,皆惊讶不已,远远观之。那神鱼在江边泅得片刻,忽扭身往江心而去,竟顺水而下,不时便没了踪影。 众乡人见苏公等人立在江边,高声言语,不时见那蛟精退去,只当苏公是高人,纷纷近得前来,叩谢苏公,奉之为神。苏公阻之,笑道:“我非神人,与诸位一般肉眼凡胎。只是你等不识得此物,误认作精怪。此物即是尧舜帝所谓之神鱼也。神鱼者,其名王鲔鱼。其生于瞿塘三峡,长在南方江河中,极为少见。今见神鱼如此之巨大,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端是天地数百年之造化而成,真可谓千古第一鱼。今现身湖州,实我湖州之福也!”众人闻听,个个惊奇,人人欢喜。 神鱼现身湖州之事,一时传遍湖州府并诸县,四乡百姓多往龙溪边观望,以求一见。只是自那日后,竟再无一人见得此神鱼。苏轼目睹神鱼现身,后作诗一首,名为《龙溪江见神鱼现叹其奇而留一绝记之》。不想后来苏公遭难,此诗毁于“乌台诗案”中,未能载入《东坡诗集》而传于后世,甚是可惜。今浙江省湖州市龙溪有神鱼滩者,其名便源于此。 《死亡咒语》注解: 1、“张先”,字子野,北宋著名词人,浙江湖州人,天圣年间进士,晚年隐居。遗有《张子野词》,存世一百八十余首。张子野与苏轼素有交情,苏东坡传世佳作中有《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等。 2、“五材”,即五行,《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有“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所谓五行者,《尚书•;洪范》中道:“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3、“显德”,后周世宗皇帝年号,公元954~959年;“嘉祐”,宋仁宗年号,公元1056~1063年;“治平”,宋英宗年号,公元1064~1067年;“祥符”,宋真宗年号,公元1008~1016年;“至和”,宋仁宗年号,公元1054~1056年;“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 4、“王鲔鱼”,即今之中华鲟,是中国特有的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尧舜时称作神鱼,周代称作王鲔鱼。中华鲟生于江河,长在海洋,成熟后迁移到中国浅海区,而后入河口肥育、栖息,秋季顺长江逆流而上,至金沙江一带产卵繁殖。成年中华鲟体长可达两米以上,体重约二、三百公斤,寿命较长,可活一、二百年。 第四卷 丝绸阴谋 第一章 蹊跷买卖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鎌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垄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頳加载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坼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召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这一首《吴中田妇叹》,乃是东坡居士所写。大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变革新法,本欲兴邦利民,不想被朝中谄佞小人所乘,假新法之名,谋求私利,结党私营,斥逐忠良。各路州府亦借推行新法之机,加征赋税,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苏轼目睹百姓疾苦,深为痛心,凡出任一地,尽心尽力,多有善政,地方百姓无不称道。 自湖州上任来,苏公走访湖州诸县,体察民情,探究民风,其间又破得几桩命案,一时传遍湖州府。四方百姓传言,皆道新任苏大人断案如神。这一日,苏公正与夫人王氏在房中言及黄山谷尺牍,并作一诗欲寄与之。苏仁来报,只道湖州织造官吏巫相钦求见。苏公令其在客堂等候,随即换了衣帽,到得堂来,只见二人正在窃窃私语,当中一人正是巫相钦,另一人体态臃肿,身着华丽,乃是湖州丝绸业主于九。那湖州历来多养蚕种桑,故盛产丝绸,其名仅次于杭州,故此多富商豪贾,历经数十年沉浮起落,几多发家,又几多败家。至现今,只余下朱山月、羊仪怙、于九三家争雄,竟占了八九成买卖。不想风云又变,朱山月被其夫人宁氏及管事安福所害,朱府一时无主,万贯家财引得朱室亲戚、诸多姬妾垂涎三尺,你争我夺,各不相让,自此朱家生意无人打理,一落千丈。 苏仁端上香茶,竟自站在一旁,静观巫相钦、于九二人举止。苏公笑道:“不知巫大人、于大掌柜前来所为何事?”巫相钦道:“属下求见大人,确有事禀告,此事亦曾与大人商讨过。”苏公笑问何事。巫相钦道:“大人可记得前些时日,道是有人欲高价采买丝绸一事?”苏公闻得,顿时忆起此事来。死亡咒语一案中,李龙奉命查探孙进富,到得兴隆庄,问及其掌柜荀花间,无意中发觉此事,告知苏公。苏公甚为疑惑,便令李龙勘查打探。李龙暗中查访,探得是那厮唤作乌笃卓,至于其高价采买丝绸是何用意,却难以捉摸。苏公亦曾疑心是朱府暗中阴谋,待宁氏、安福阴谋败露,却非如此。 苏公淡然笑道:“此事已近半月,并无着落。想必是好事之徒无聊之举,引人上当而后快意之。”巫相钦摇头,道:“此事绝非好事者所为,属下窃以为其中必有蹊跷。”苏公道:“巫大人有何高见?”巫相钦道:“初始,属下闻得此事,并未上心,只当是有人恶意放风造谣生事罢了。又见得城中多有店号商铺经纪四下收购,便为他等解释辟谣。有几家绸庄掌柜相信属下,便不再采买。也有不信者,倾其财而买之,以待货奇。过了几日,不见动静。众掌柜经纪各执一词,有庆幸者,更有惶惶者。属下亦认定此乃好事者之举。不想昨日那厮竟果真来了。”苏公初时并不在意,闻得此言,不觉一愣,道:“他果真为采买丝绸而来?”巫相钦然之。 苏公顿时来了兴致,道:“且细细道来。”巫相钦道:“此事可让于爷细禀大人。”于九满面堆笑,几次欲言,此番得以开口,干笑道:“大人,小人以为其中必定有诈。小人于九,自幼与家父做丝绸买卖,至今已有三十五六年了,湖州绸缎买卖不知晓个十分,也知晓个八九分。初闻此事,小人便起疑心。那湖、苏、杭州绸缎价目小人心中早有一本谱儿,若高出五两银子岂非笑话?除非是疯癫胡言。”苏公点头,道:“于掌柜所言有理,这天下怎有如此便宜之事。”于九道:“小人闻得下人言及此事,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却不想三日后,那厮竟然找上门来,欲与小人商酌。小人一时好奇,意探个究竟,便令下人引那厮进来。小人偷望那厮,眉清目秀,竟然一表人才,身着华丽,举止谈吐甚为得体,丝毫无疯癫迹象。小人心中诧异,那厮道:‘某乃东京人氏,姓乌名笃卓,此番来湖州贩些丝绸绢缎。’而后便开门见山道出来由,只道欲买上等绸缎一千匹,其价高出五两。小人笑道:‘乌兄真说笑也。于某入行已近四十年,四方八州也有不少同行朋友,各地绸价之低昂,多知之。近几月来,却不曾闻得有乌兄所言之价。’乌笃卓笑道:‘商贾谋利。乌某之所以高出五两,自有缘由,只是不便道出。于爷只管进金,又何必多问其它?’小人笑道:‘怎奈于某相信?’乌笃卓笑道:‘乌某有定银二百两,先押在于爷手中。如有违约,此银便归于爷。’小人一愣,那厮果掏出二百两银子,摆在桌上。小人令管家上前鉴别真假,果是真银。小人思忖:不知那厮究竟是何企图,我当以静待动,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银子不出货,他奈我何?如他背约,我亦得银二百两,何乐而不为?小人便一口应允。那厮方才离去。” 苏公惊讶,道:“那厮竟付了定钱?如此言来,竟似是真的?”于九道:“小人经商多年,凡事权衡利弊,而后小心谨慎行事,故保得几十年安稳,不曾有被人蒙骗欺诈。圣人云:无见小利。即便有了二百两定钱,小人依然心存疑窦。那厮是何来历?又究竟有何企图?小人百思多日,终不得其解,故而来见大人。”苏公道:“汝之言极是,此中必有蹊跷。不知巫大人有何高见?”巫相钦思忖道:“属下闻得:收得那乌笃卓定钱者有一二十余家绸庄,已近湖州十之八九。定钱亦随绸庄大小不一而有一二十两至二百两不等。仅此定钱,已逾千两!正如于爷所言,这厮来历非同一般。” 苏公疑惑,问道:“于掌柜与这厮有过言语,可曾听明其口音?不知是何方言语?”于九回想片刻,道:“似是苏州一带言语。”苏公疑道:“方才闻你言,那厮是东京人氏,怎的却是苏州口音?”于九道:“小人当时亦如是问及,那厮道其父母本是东京人氏,后来苏州经商,其自幼长在苏州,故是苏州言语。”巫相钦道:“可曾问及其它?”于九道:“问则问了,那厮却只字不语。那厮走后,小人益发疑心,便令手下暗中跟随,观其行踪及落脚之处,或有发现。”苏公暗道:这于九果然细心。 巫相钦追问道:“可曾探得甚么?”于九叹道:“那厮端的狡猾,似早有察觉,竟将跟随之人抛却。那厮果非寻常之人。小人窃以为,若是清楚明白人,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必定是心藏诡计、欲有所图。”巫相钦思索道:“以于爷之见,那厮究竟是何意图?”于九道:“商场之中,无非谋利。只是这利有暴利、薄利之不同,所用之手段亦有正当与不义之分。这厮动辄以千两银子开道,想必有大作为。” 苏公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于掌柜所言之‘大作为’意指甚么?”于九道:“只是小人胡乱猜测而已。”苏公道:“且说来听。”于九道:“自那厮四处放言,湖州绸行诸多绸庄皆蠢蠢欲动,暗地收进上等丝绸,以求其利。”苏仁忽插言道:“既然湖州城中各绸庄皆买进不卖出,又往何处去买?”于九道:“那朱山月本是湖州第一业主,昔日何等辉煌?却不想被浑家、管家所害,偌大一个家业竟无人料理,任其衰败。那店铺丝库中成千上万匹绸缎如何处置?”苏公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于九又道:“小人闻得,今民绸已尽,又有人暗中采买官绸,冒作民绸;更有甚者,将那次劣绸缎作些手脚,伪称作上等绸缎。”苏公道:“利欲熏心,谁甘落后?如此下去,恐愈演愈烈,不肯罢手,到头来反却赔了银两。我湖州绸业亦恐因此受损,恐来年诸多蚕农生计艰难。”巫相钦不解道:“今丝价上昂,百姓喜之,皆指望来年多养蚕纺丝,卖个好价。大人怎道生计艰难?”苏公道:“这厮若要买卖,湖州丝绸任凭他买,又何必自加其价?天下商贾,谋利无不求低进高出,哪有如此反其道者?其中必有蹊跷。所谓绸价上昂,不过虚幻也。百姓如若信之,来年加养蚕虫,所产丝绸必大大多于往年。物稀则贵,物多则贱。” 巫相钦思忖道:“莫非这厮之意图……”忽又止声,似觉不妥。苏公看得明白,那巫相钦似有隐情。巫相钦又道:“属下窃以为,当前之法惟速速查明此事,而后告之于众。又要告示府城并诸县商贾百姓,若有买卖官绸、蓄意搅乱绸价者,依大宋律法处置。”于九道:“巫大人所言有理。当今之计,人心为稳。我等商贩不知缘由,整日惶惶然,恐中他人诡计,又恐失却生意。”苏公笑道:“于爷如猴一般精明,买卖与否,自有分寸,怎会中他人奸计?”而后令巫相钦速去料理此事。 巫相钦、于九起身告辞,苏公令苏仁送客出门。待苏仁回来,只见苏公在庭院闲步,抚须思想。苏仁只得静站一旁。苏公紧锁眉头,苦思不得其解。苏仁低声进言道:“商贾逐利。此事只在这利字上琢磨便可,谁为最终得利者,便是主谋。”苏公闻得,止步,道:“只是这谋利者不知用的甚么手段?以何为利?金银、绸缎?或是……”苏仁追问道:“或是甚么?”苏公不语,只令苏仁速去唤李龙、赵虎前来。 约莫一顿饭时刻,李龙、赵虎入得堂来,二人拜见苏公。依次落座后,苏公将丝绸疑窦一一道出,二人听得分外入神。李龙惊叹道:“不想此中竟有如此蹊跷。早知这般,那日便将那甚么乌笃卓拿来。”苏公令他二人召集数名心腹差人,分头打探,但有发现,速来禀告。李龙、赵虎领命而去。 话分两头。单道赵虎出了府衙,自在市井打探乌笃卓其人,除了数家绸庄掌柜外无人知晓此名,且无一家绸庄掌柜知晓其来历、去向。赵虎甚是诧异,此人真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莫非是鬼魂不成?断然不是!莫非这乌笃卓是假名不成?既是凭空捏造,我又哪里去寻他?又怎的会有人知晓?赵虎思量,那乌笃卓定是假名,寻他无益。忽转念一想,即便是假名,那厮出手阔绰,千余两银子竟不在眼中,定非寻常之辈!如此之人,湖州城中又有几个?焉有不知之理? 赵虎苦苦思忖,苏大人言那乌笃卓非湖州人氏,或是苏州人氏,又或是京城人氏。若非苏州、京城人氏,如之奈何?总之,非是本地人氏,他来湖州有些时日,宿居何处?可先在湖州大小客栈寻访,或可寻得。赵虎便四下寻那市井客栈,即便小而僻静处亦不放过,又防那厮改用他名,细细询问客栈掌柜、伙计,亦一无所得。直累得赵虎心疲力竭,双腿酸痛,不觉间竟到得一户人家门前。赵虎大喜,忙去敲门,原来是相好巧儿家。那巧儿开门见得赵虎,急忙拉进院来,嗔道:“你这死鬼,怎的多日不来看我?端的可恶。”赵虎满脸陪笑,道:“整日公干缠身,哪里分得身出。还望巧姐体谅。”巧儿假意怒道:“那新来的大人怎的与先前张大人一般多事,害得你我久难一会。”赵虎笑道:“如此岂非更加有趣。”巧儿道:“怎的有趣?”赵虎笑道:“且先备些水来与我洗洗,而后买些酒菜。今夜好好与巧姐儿喝几杯。”言罢,掏出些散碎银子塞与巧儿。巧儿满面堆笑。 赵虎洗脸濯足,寻来一把睡椅躺上,闭目歇息,巧儿自去街中买酒菜。赵虎前思后想,无有头绪,心甚不快。忽发奇想:那厮或许不曾住宿客栈,莫非湖州城中有其亲朋、旧好?那厮便藏匿于此?如此寻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怎生寻得着?切须想个法子。赵虎思来思去,不觉间昏昏睡去。 待那巧儿做了几道下饭,温了两壶酒,唤醒赵虎,二人斟酒对饮,说些私话,甚是畅意。正说话间,闻得有人叫喊,那巧儿听得明白,却原来是二郎来了。巧儿开得门来,那二郎闻听赵虎在此,急忙进堂来见赵虎。赵虎笑道:“二郎来了,快与大哥饮上几杯。”巧儿添上碗箸。二郎先饮三杯,道:“怎的多日不见大哥来?”赵虎却不回答,反问道:“二郎近日可曾闻得甚么好听事儿?”二郎忽想起甚么,笑道:“大哥不问,小弟几将忘了。今日却瞧了一桩事儿。姐姐,你猜何事。”巧儿诧异道:“你姐非是神仙,你不言我又怎的知晓?”二郎道:“可知巴彪否?”巧儿道:“便是那泼皮巴大虫吧。不知又是哪个招惹了他,想必又被他欺侮得恶。” 赵虎问道:“这巴大虫是甚人?”巧儿道:“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没毛大虫,仗着几分财势,又勾结了些狐朋狗友,整日在市井横行霸道、欺压弱善,街坊无不恨之,背地里唤他作巴大虫。”赵虎道:“此等恶人,怎的无人治他?”巧儿笑道:“人见他,皆绕道而行,躲闪尚且来不及,谁人还敢在大虫嘴上拔毛?”二郎笑道:“小弟所要说的,便是今日竟有人拔了他的毛。”巧儿一愣,道:“谁人如此胆大?又是甚事?快说来听听。”二郎道:“姐姐可知,那春意阁中来了一个杭州雌儿?那雌儿唤作红玉软,甚是妖娆。众人言,这红玉软姿色虽逊那施青萝一筹,媚态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巧儿道:“此事与红玉软何干?”二郎笑道:“那巴大虫是贪财好色之徒,自打那红玉软来春意阁后,整日魂不守舍,贪恋温柔暖被。只是那勾栏之中看重钱财,那红玉软千娇百媚,那有钱有势的老爷、公子、商贾接踵而至,哪还理睬他巴大虫。昨日,那巴大虫凑了一二十两银子,来嫖那雌儿,不想那雌儿早有了主儿,巴大虫只得耐性待了一日,今日又来寻,不想那主儿还不曾去,巴大虫甚为恼怒,唤了七八个泼皮,冲进春意阁,自红玉软闺房中拖出那厮,却原来是一个少年公子,众泼皮一顿好打,只打得那公子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巧儿不解道:“如此分明是巴大虫欺侮他人,怎的是……”二郎笑道:“姐姐莫急,待小弟慢慢道来。那少年公子仓皇逃去,那巴大虫却不理会,只管作乐。约莫一顿饭时刻,只见来得二三十人,个个提刀抡棒,冲将进来,寻得巴大虫,不由分说,饱以老拳,直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掉了四五颗牙,剁了三个指头,断了一条腿。”赵虎惊道:“何人如此狠毒?”巧儿笑道:“那巴大虫平日作恶多端,不想也有今日。却不知有多少街坊心中偷乐。”二郎道:“你道那少年公子是何人?原来便是那羊修竹。”赵虎不曾闻得此人,追问道:“此何人也?”巧儿笑道:“赵爷有所不知,这羊修竹乃是一风流公子,整日逍遥于花街柳巷赌坊酒楼茶肆饭庄,出手阔绰,甚是大度。” 二郎道:“赵爷怎的不知羊修竹?他便是湖州开泰庄的掌柜。”赵虎诧异,道:“这开泰庄乃是湖州三大绸庄之一,其掌柜乃是羊仪怙,怎的又成了羊修竹?”二郎笑道:“莫非赵爷果真不知?那羊修竹便是羊仪怙之独子。”赵怙方才醒悟。二郎道:“那羊仪怙亦非寻常人物,闻人言,他本是一小绸庄的伙计,手脚甚勤,头脑又精,学得一脑买卖经,后便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小绸庄,苦苦经营,渐而变大,前后二十余年创业,方有今日大鼎之一足。至如今,羊仪怙年过六十,身体渐衰,已力不从心,前些时日便将绸庄传与其子掌印料理。”赵虎道:“原来如此。” 巧儿叹道:“只可惜这羊仪怙立业数十载,却不想他儿子是个花钱的祖宗,挥金如土,全然不知父辈之艰辛。”二郎笑道:“老子赚钱自当是儿子花使。羊仪怙那万贯家财,休道是一辈子,即便是三辈子也花不尽?怎似我的爹娘,不曾留得一文钱与我。”巧儿闻听,大怒,挥拳便打,那二郎不曾提防,中了两拳,打得哇哇大叫。巧儿骂道:“你这畜生,怎的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即便爹娘留你金山银山,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你化得空空?都是爹娘当年宠爱于你,今日却反怪爹娘来!端的该打。”巧儿愈骂愈火,寻得木槌来打。二郎见势不妙,抽身便跑。巧儿追之不及,任他逃了。 巧儿回得房来,赵虎劝道:“玩笑之言,怎的动如此肝火?”巧儿恨恨道:“至如今他还一无所能,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今日反如此言语,怎的不恼?”赵虎再三劝慰。巧儿方才平息下来。茶饭罢,天已大黑,赵虎换了身衣装,出了巧儿家门,自去勾栏瓦舍查探。 第四卷 丝绸阴谋 第二章 为富不仁 且说李龙、雷千二人奉命查寻乌笃卓,只是此事无有头绪,一时无从下手。李龙忽想起兴隆庄,便与雷千来寻荀花间。伙计通报掌柜,荀花间急忙出来,将李、雷二人迎进客堂。李龙道明来意。荀花间连连摇头,道:“自那日之后,那乌笃卓便不曾再来。”李龙道:“那厮可曾付你定钱?”荀花间道:“有定银二十两。”李龙道:“那厮既付定钱,怎的不曾来谋贸易之事?”荀花间道:“此正是荀某疑惑之处。荀某经商多年,如此付得二十两定钱而失约者,不曾遇得,便与几家绸庄商议过,皆茫然无解。”李龙道:“依荀掌柜之见,此中究竟是何缘故?”荀花间道:“荀某窃以为,这乌笃卓来势异常,湖州城中绸庄几皆付予定钱,想必总数在千两之上。此等富商大贾来湖州贸易,必定携有大量银两。如若露财必招致灾祸,故其行径隐秘,亦是正常之举。只是如此久久不曾露面,恐怕……” 李龙猛然一震,见荀花间欲言忽止,忙追问道:“恐怕甚么?”荀花间道:“恐怕已遭谋害矣。”李龙思忖:荀花间所言有理。这乌笃卓身怀巨金,恐露财招灾,故行径隐秘。其远道而来,即便被人杀害,若凶手隐其尸首,地方又如何知晓?李龙又一想:此厮既是富商,绝非一人来湖,必有相随者。若久无消息,其相随下人或亦被害、或便是谋财真凶。 李龙道:“荀掌柜高见。如此言来,荀掌柜不曾自外进买绸缎,以求其利。”荀花间道:“我等庄号,本小利微,又怎的有如此多闲钱进买上等绸缎?依荀某所知,约一半庄号持观望之态。余下一半或多或少进得,其中以开泰庄最甚。”雷千疑惑,道:“这开泰庄掌柜怎的如此胆大?”荀花间道:“开泰庄财大势大,大量进买丝绸,亦无妨其买卖,不似我等小庄手脚甚紧。”李龙细细思量,道:“昔日湖州三大绸庄,今朱山月已死,其山月庄已呈败落之势。如此只余下于九之九阳绸庄、羊仪怙之开泰绸庄。除此二者,可有第三家能与之争雄?”荀花间道:“无有第三家。”李龙闻听,沉思不语。 查探一日,无有发现,李龙无功而返,见着苏公,如实禀报,又将心中所思所想道出。苏公听得,极为赞叹,遂令李龙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并扩至城外方圆十里。务必寻得线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龙领命,召集得三四十人,凡两人一路,分作数路,往四面八方各庄各村查探。且说雷千、贺万一路,出得北城门,沿正北道打听,乜些行得十余里,无有发现,二人甚为沮丧。时近晌午,早已饥肠辘辘,雷千欲返,贺万道:“前方四五里,便是我姑家。已有大半年不曾见得,不如趁此机会探望,亦可省些酒饭钱。”雷千然之,遂与贺万又前行四五里,入得一庄,唤作赵家庄。贺万头前引路,到得其姑家。姑家人见得贺万,分外高兴,遂杀鸡烹鱼,白饭青刍,好生盛情。 贺万自与姑家人问长问短、说东道西,道个不完。雷千甚是无趣,独自出得院门,在庄头闲步。却闻得一阵喧哗,只见数十人奔出庄来,急往庄东而去。雷千诧异,莫非出了甚事?急忙追将上去,询问一庄客。庄客道:“有人见得前方河旁林中有一死尸!”雷千心中一惊:果真出事了。出得庄东约莫二里地,入得一林中。一河自林中穿过,蜿蜒东去。一庄客引众人到得河边,指道:“前方便是。”众人心怯,远远而立,不敢上前。有七八个胆大者趋上前去,只见河边水草丛中浮有一尸,其背向上。雷千见状,上得前来,高声道:“我乃湖州府衙公差。诸位暂且退后,休动了现场。”众人将信将疑。正在此刻,贺万赶来,其姑丈道明情形,众人方才相信。 雷千、贺万近得前去,细细查勘四周,并无异常痕迹,而后将那尸首拖将上来,翻转一看,原来是一男子,只是早已面目全非,遂令众庄客上前辨认,竟无一人识得。雷千细看尸首皮肉,估摸已死有三日。雷千问道:“近几日庄中可有失踪者否?”地保上前道:“不曾闻得。”众人亦如是说。雷千道:“可有外出未归者?”地保询问众人,庄中确有五六人外出未归,或在城中买卖,或探亲访友。贺万遂令地保唤各家来辨认尸首。不多时,诸家前来辨认,皆一一否认。 雷千低声道:“贺兄,你看此尸,身着锦袍,断非寻常庄农。再看其体态、皮肉、手掌,亦非劳作之人。想必是富家人。”贺万道:“雷兄所言极是。尸首面目全非,定是凶手故意为之。”雷千思忖,道:“毁其容,其意恐事发后被人认出死者来。”雷千猛然一震,莫非此人便是那失踪的乌笃卓不成?凶手将其谋害,抛尸城外二十里之河中,又毁其容,可谓狠毒之至。乌笃卓远道而来,人生地疏,且容貌已毁,即便尸首被人发现,官府亦无从追查。 贺万剥开尸首衣裳,但见其胸、背皆有伤迹,乃是毒打致死。雷千低声道:“莫非此人便是我等所寻之人?”贺万摇头,道:“非也。”雷千不解,道:“贺兄何以知之?”贺万不语,反问地保道:“过河出得此林,是何去处?”地保道:“不远便是羊家堡。”贺万道:“那羊家堡可有大户人家?”地保道:“约有七八户。”贺万不多言,令地保雇人暂且看护尸首,又令人快马加鞭往府衙送信。贺万、雷千回得姑丈家,琢磨案情。雷千问道:“贺兄怎知此人非乌笃卓?”贺万笑道:“我窃以为,此人乃是羊家堡人氏。”雷千、贺万姑丈及家人皆不解,问其是否识得此人。贺万笑道:“其面目全非,我怎知他是哪个?”说罢,自袖中抖落出一物,放置桌上。众人齐望去,却是一铜牌,牌上有二字:“羊府”。众人方才醒悟。贺万道:“勘验尸首之时,我摸其囊中,得此物,恐外人察见,收藏在身,不敢言语。”雷千笑道:“好个贺万!好快手脚!我便在你身侧,竟亦不曾见得。”其姑丈道:“如此说来,此案与羊家堡有干系?”贺万道:“此人乃羊家堡人氏,其面目定有人识得。故而凶手毁其容貌,恐被他人认出。只是一时大意,竟忘却将其府牌取走,露了马脚。” 姑丈叹道:“此案非同小可。你等可知羊家堡情形?”贺万疑道:“莫非其中有甚隐情?”姑丈道:“这羊家堡虽有大户七八家,可称作‘羊府’者,却只一家。”雷千问道:“哪一家?”姑丈道:“便是羊仪怙羊大官人。”雷千道:“莫非便是那开泰绸庄的大东家?”姑丈点头,道:“正是。”雷千道:“如此看来,这尸首与羊仪怙有干系。”贺万道:“既如此,待明日我等去羊家堡查探个究竟。” 姑丈忙道:“你等有所不知,那羊家堡可非同他处,虽不及龙潭虎穴,却亦是豺狼之巢。”贺万、雷千闻言,大为疑惑,道:“何出此言?”姑丈叹道:“道来话长。那羊家堡本有二百余户人家,其中羊姓居多,约莫有七成,余下六七十户皆为杂姓。多年来,堡中人和睦相处,不曾有本家与外姓之分。那羊仪怙亦是羊姓子孙,自幼丧父,家中贫穷,只得在湖州城一绸庄做了一小伙计,后开了一小店铺。二十年后,不合竟发了迹,成了湖州商贾大户。老夫与他同年,自小识得他,其外似忠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眼中只有那银锭元宝,毫无仁义礼信。其欲掌管羊家堡,便先每月付发五两银子与族中众长者,言为孝奉长辈。如此久之,笼络了族中长者,待众老一致推举其为族主,族中之事,无论巨细皆由其处置,而无需众老商议。” 姑丈道:“羊仪怙依仗财多势大,雇得几个枪棒教头,又募得近百名精壮汉子,唤作庄丁。明言护庄防匪,以保羊家堡之安宁;实欲掌管羊家堡,令其成为羊仪怙之天下。凡羊家堡之外姓人家,皆被其借机赶出堡去,但有不服者,无不遭其毒打,轻者致伤,重者致残。故今堡中只有羊姓人家,无有外姓。”雷千道:“他对外姓人怎的如此憎恨?”姑丈道:“非是外姓人。即便是同族人,亦无仁义可言,家家户户须交付所谓护堡钱。”雷千不解,道:“何谓护堡钱?”姑丈道:“羊家堡百余名教头、庄丁,所需日费平摊各户,几每户供养一名庄丁。”雷千怒道:“此即为富不仁也。” 姑丈叹道:“羊仪怙依仗财势,称霸一方,跋扈自恣,为所欲为。四乡称他瘟疫虎。羊家堡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道路以目,敢怒而不敢言。约莫前年,闻得堡中烧饼摊羊四郎之妻被其窥见,顿生歹念,将其掠回府中,肆意奸淫。羊妻受辱,自缢身亡。羊四郎闻之,前往羊府寻妻,见着浑家尸首,便欲与之拼命。可怜羊四郎怎生是他等对手?反招致一顿毒打,双腿皆断。羊仪怙反借机诬蔑,将羊四郎赶出羊家堡,那羊四郎流落在外,不日便死了。唉,好生一对夫妇,竟自双双亡命。”雷千闻听,拍桌而起,怒道:“如此恶霸,端的该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贺万叹道:“昔日张睢张大人、今日苏轼苏大人,皆是为民主事的清官,怎的无人状告这恶霸?”姑丈叹道:“羊仪怙财大势众、耳目众多。往往告状之人尚未到得府衙,便被其截住,押解回堡,非死即残。况且人人有妻儿老小,恐其报复,谁敢告他?” 姑丈说罢,雷千早已气得咬牙切齿。姑丈道:“今四方庄邻亦遭害不浅,因其霸道,凡如灌田之水、山林土地、口角纠纷等等争执,无不以羊家堡胜而告终。幸我赵家庄多年太平,无有冲突。”雷千疑惑,道:“羊、赵两庄毗邻,羊家堡如此霸道,赵家庄怎的安然太平?”贺万笑道:“雷兄有所不知,有赵老将军在此,他羊仪怙怎敢妄为?”雷千方才醒悟,原来那镇守边关十余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远将军赵车书便隐居在此。 时近黄昏,送信之人方才回来,只道苏大人明日前来查勘。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雷千、贺万早早到得庄头路旁,守候苏公。天方大亮,便远远见得苏公一行,二人上前相迎。随行之人乃苏仁、李龙、吴江、仵作。雷千、贺万道明原委,苏公并不入庄,令雷千、贺万引至案发之处。 入得林中,忽见得前方躺着两具尸首,李龙诧异,道:“昨日闻报死得一人,怎的有两具尸首?”雷千、贺万大惊,急忙看去,果真如此。苏公细看,笑道:“你等且看仔细。”众人再看,却见那两尸首竟坐立起来。原来地保令两名胆大者守护尸首,二人却寻得一处,铺些茅草,吃肉喝酒,不觉竟自睡去。 贺万识得二人,忙上前道声辛苦,二人指引道:“那死鬼便在前方。”入林约莫二三百步,方才见着尸首。众人望去,皆惊讶不已,那地上赫然躺着两具尸首!雷千、贺万惊诧万分,急奔过去,果真多了一具尸首!怎的有这般事情?无端怎的会多出一具尸首来?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女尸。莫非这女人自此路过,猛睹尸首,被活活吓死不成?可夜半三更一女子为何在此僻静路径行走?莫非此女子与男子有何干系?被男鬼索了命? 苏公暗自惊讶,方才李龙无意之言,竟被言中。雷千急将两名庄客唤上前来,询问其情。二人见多一尸首,浑身醉意早已吓走,哪里说得清楚?苏公上得前来,俯身查勘女尸,约莫三十一二,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那死相渗人。观其肤色、衣裳,端是富家内眷。苏公令仵作上前验尸,仵作将男女尸首一一验过,道:“男女尸首上皆有伤痕,乃是殴打致死。并无其它致命处。”苏公道:“本府观女尸身沾泥土,似曾埋在土中?”仵作道:“大人好眼力。此尸埋在土中约有三日。”苏仁诧异道:“既然埋在土中已有几日,怎的又爬将出来,现身在此?莫非是诈尸不成?”苏公道:“诈尸还魂,你等可信?仵作,可曾察看尸首口中?本府观其脸嘴怪异,莫非口中有物?”仵作一查,果真有物,待将其取出,却是一小银牌,正面有“羊府”二字,反面有“富贵千秋”四字,只是此牌形状怪异,上大下小。雷千、贺万惊道:“怎的又是羊府?” 李龙道:“如此说来,此命案与那羊府有莫大干系。”苏公令仵作查看尸首,未曾发现其它随身之物。又召乡人前来辨认女尸,果有相识者,这女人非是别人,乃是羊仪怙第七房妾室。苏公等闻听,悟出个七八分来。 苏公一行出了赵家庄,往羊家堡而去。行得三四里,遇得一干人众,约莫十余人,行色匆匆,李龙上前问路,一人指引道:“羊家堡便在前方。”又行得二里,却见路旁有一石坊,上刻三字:“羊家堡”。方入得庄,却见前方有四五名庄丁,拦住苏公等,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何干?”李龙上得前去,道:“我家老爷乃是羊仪怙羊老爷至交,今日特来拜访。烦劳诸位通禀。”说罢,递上名帖。那名帖龙飞凤舞,众庄丁竟无人识得,又恐怠慢来客,惹了老爷,只得急急去报。 约莫一盏茶时刻,只见自庄中拥出一干人众,为首一人正是羊仪怙,其后跟随羊家堡众乡绅。羊仪怙年已六十,面颊削瘦,形神矍铄,见着苏公,远远施礼,道:“我等草民久仰苏大人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大人大驾光临,草民等惶恐不安,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海涵。”苏公回礼,少叙寒暄。羊仪怙引苏公等入得羊家堡,苏公留意左右,竟无一人旁观,远远有三四个小童席地玩耍。 到得羊府,却见百余人夹道相迎,当中三人,乃是羊府总管羊幸言、羊家堡总教头杨雷、羊府总教头杨霆。这杨雷、杨霆乃是兄弟,自幼练就一身武艺,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人送绰号太湖双龙,只是为人凶狠,自投靠羊仪怙,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羊家堡人背地称他二人并总管羊幸言为“羊府三犬”。 苏公见此阵势甚大,暗自冷笑。羊仪怙媚笑道:“苏大人乃是当世翰林大学士,乃我湖州父母官。我等子民,蒙大人之蔽荫,感恩戴德。今大人屈尊驾临我羊家堡,我等草民受宠若惊。此实是我羊家堡人之幸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多言,看那羊府,朱漆大门、九级台阶,府前有石狮两个,张牙舞爪。又看那楹联,云:“湖杭无双地,吴中第一家”。苏仁看得真切,冷笑一声,嘀咕道:“好大的口气。” 入得羊府前院,偌大一个院落皆是青石板铺砌而成,旁有刀枪棍棒般般兵刃,原来是一习武场。前院又通侧院、中院,入得中院,乃是一回形长廊,其上皆盖琉璃瓦,廊柱、廊栏又有精雕细刻,如花鸟虫鱼。那回廊之间,却是一偌大水池,池水中游鱼群群,池中有一小山,却是太湖石所叠,石山上有一楼阁,竟有三层,名为水阁。沿廊入得正院,方见一大厅,上悬一匾额,云:厚德堂。厅正有一檀香桌,左右有八把檀香交椅。苏公暗道:“这羊府峻宇彫墙,果然非同一般人家,即便是当朝宰相府亦有不及。却不知其后院、居室是何等一番景象?” 正思忖时,早有十二名女婢鱼贯般捧出馔点酒果。苏公落得上座,问道:“羊爷春秋几何?”羊仪怙道:“小人虚活六十。”苏公道:“府上人丁几何?”羊仪怙道:“内眷三十二人,家丁五十余人,丫鬟女婢八十余人,其余杂佣约莫三十。”苏公道:“贵庄生意如何?”羊仪怙道:“托大人洪福,小人开泰庄生意兴隆。”苏公道:“本府近日闻得一桩蹊跷事。道是说湖州城来了一神秘绸商,欲高价采买上等丝绸,其量甚多。不知羊爷可曾知晓?”羊仪怙道:“小人亦有所耳闻。传言此人名唤乌笃卓,来自京城。”苏公道:“羊爷乃是湖州丝绸巨贾,深谙其道,不知作何想法?”羊仪怙道:“此人亦曾与我开泰庄商议买卖丝绸一事,且首付定金二百两银子。其所开绸价不合行市,明白人一眼便可看出其中有诈。只是利欲诱人,即便有诈,亦要试上一试。小人已交代犬子修竹:一者,先收得银两而后付货,少一文不可;其二,须一一查看银两真伪,防其以假乱真。如此行之,即便那厮有所企图,我亦无损。” 苏公道:“羊爷所言有理。只是闻得这乌笃卓久不露面,不知其葫芦里卖的甚药?”羊仪怙道:“据小人所知,这乌笃卓并非真名实姓。”苏公故作惊讶,道:“并非真名?莫非羊爷知其名姓?”羊仪怙道:“非也。小人窃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圈套。”苏公道:“羊爷有何高见,不妨道来。”羊仪怙捋须笑道:“小人以为,此事干系重大。还须从小人府上道起。小人年已六十,老矣。前后三十年,艰辛立业,方有今日之家业。惜小人犬子修竹,少不更事,只晓得风花雪月,恨不成材。试想他日,偌大一个家业,如何维持?小人深以为虑。小人府上总管乃是精明之人,见小人整日忧思,谏道:父母难保百年春。整日放纵、百般宠爱,实则害之。老爷当及早将买卖交付与少爷,令他知其情、懂其道。玉不啄,不成器。今老爷事必躬亲,求全责备,便如那诸葛亮一般。”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问道:“此话怎讲?”羊仪怙道:“初,小人亦不知其意,问之,他道:诸葛亮为蜀相,事必躬亲,凡事不肯分派与他人,且用人察之密,待之严,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便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至其身死五丈原,而蜀国后继无人矣,又怎生与魏、吴抗争?老爷切不可学那诸葛亮。”苏公闻听,大惊,心中暗道:“区区一个管家,竟有如此这般见解,端得少见。”遂令羊仪怙召此人上前一见。 羊幸言急忙出列,躬身施礼,拜见苏公。苏公见此人年约三十,道其精明,却不如言其狡黠,心中暗道:”羊仪怙斑斑恶行,想必多出自此人之口,真爪牙鹰犬也。”苏公心中不快,令其退下,道:“羊爷将家业传与长子,令其自立,而悄然隐居,实是明智之举。”羊仪怙道:“谢大人美言。初,小人确曾忧虑,唯恐其有所差池,坏了生意。今见其将买卖料理得井井有条,方才安心。不想立足未稳,便有人暗中阴谋,欲起风云。”苏公道:“甚么阴谋?哪般风云?”羊仪怙道:“大人知晓,我湖州丝绸,天下闻名。昔日朱、羊、于三家成鼎立之势,如那魏、吴、蜀一般。自朱山月死,其山月绸庄摇摇欲坠、几不可支,败落已是定局。今湖州只余开泰庄与九阳庄,二者势不共存。如若击溃一方,则另一方可雄霸湖州。”苏公不动声色,道:“依羊爷之意,莫非那于九欲一统湖州?”羊仪怙道:“此话只可私下言语,小人以为,那于九早有此野心,只是苦于无机可乘。今我开泰庄老少掌柜更替,其间必定有隙,正是下手之绝妙时机。” 苏公笑道:“羊爷既然看破对手招数,想必早有应对之策了。”羊仪怙道:“于九此招过于明显,湖州绸商,个个精明,怎生会中他计?除非似那牛蝇,贪婪成性,不知死活。”苏公笑道:“依羊爷之意,若想做那湖州龙头,当如何行事?”羊仪怙笑而不答,令人端过一坛酒来,开了泥封,将酒斟满,道:“小人敬大人一杯。”苏公端起酒盏,香气袭人,品得一小口,果真香醇无比,叹道:“此陈年状元红也。”羊仪怙道:“此乃百年状元红,寻遍湖州,亦不过五坛。” 苏公赞不绝口。羊仪怙将手一挥,令闲杂人等退下,只余下羊幸言、杨雷、杨霆三人。羊仪怙道:“大人,小人有一事相求。”苏公笑道:“羊爷富甲一方,要风有风、唤雨得雨,怎的亦有事求人?”羊仪怙叹道:“大人说笑了。小人早闻大人清正廉直、断案如神,初来湖州,便破得几桩奇案……”苏公挥手道:“你有何事?且说来听听。”羊仪怙道:“不瞒大人,近日府上无端失窃黄金五百两。小人竭力追查,无有影踪。今幸逢大人光临寒舍,恳请大人为小人做主。”李龙等人闻得,大惊,五百两黄金被窃,可谓湖州第一大案,如此推想那贼亦非寻常之辈。 苏公不动声色,道:“其中情形,你且细细道来。”羊仪怙道:“小人钱库便在小人居所逍遥轩西侧,高墙深宅,日夜有人把守,每四个时辰一轮,每轮二人。若想入得钱库,须过两道门,开两把锁,且外室又有凶犬两条。内室设有机簧,甚为巧妙。小人自以为平安无事。却不想前日小人入库清点银两,无端少了五百两黄金。小人惊愕,只道清点有误,又细细点过,确不曾见了五百两。小人记得上月清点时,无有误差。小人细细察看钱库,并无丝毫异样痕迹,那贼必定是开得门锁而入。其既可避开守卫家丁耳目,又可令凶犬平静,开得两道门锁,定是府中之人。” 苏公道:“羊爷推断甚为有理,却不知可曾察看房顶否?”羊仪怙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钱库并非寻常房屋,却是在地下,只一暗道入得,并无门窗、房顶。”苏公道:“前番清点至此次清点约莫多少时日?”羊仪怙思忖道:“约莫有二十五六日矣。”苏公道:“如此说来,黄金便是在这二十五六日中失盗,究竟何时,却不曾知晓。”羊仪怙叹道:“正是。小人早将那把守家丁一一拘来审问,却无一人招认。”苏公道:“那两道门锁钥匙由何人掌管?”羊仪怙道:“外室之锁,小人及犬子、管家、两位杨教头并当值家丁皆可开得。只是那内室之锁,却只小人与犬子可开启。” 苏公道:“既如此,那盗贼怎的入得库内?你父子可曾失却钥匙?”羊仪怙道:“小人亦曾疑心,细细回想,从无这等事儿。”苏公道:“如此说来,那贼莫非有穿墙过壁之术?且引本府前往库房一看如何?”羊仪怙引苏公等人入得后院。那后院又分东、南、西、北四院,羊仪怙逍遥轩乃在东院。苏公等人入得东院,却见满院花草树木,皆是名贵希罕之物,又有数十种雀鸟,囚于笼中,唧唧喳喳。入得逍遥轩,有一院门通钱库,四方高墙,钱库便在当中。入得外室,有守值二人,手提钢刀,又有两条恶犬。开得外室,入得内室,其内竟是羊氏先祖牌位。 羊仪怙道:“开启钱库之锁便在那蒲团下。”苏公环视四壁,并无窗格。盗贼若想入得内室,只有两处:门或屋顶。羊仪怙挪开蒲团,又移开一小石板,却见一洞。羊仪怙取出钥匙,正待开启。苏公道:“且慢。”羊仪怙不解。苏公道:“可否与本府一观。”羊仪怙将钥匙交与苏公。李龙、雷千等人见着,不觉惊讶。苏公细细察看,而后还与羊仪怙。苏公俯身细看那洞中之锁。那锁果然非同寻常,那锁孔非一眼,却是一串眼。 苏公道:“此锁如此精巧,却不知是何人所制?”羊仪怙道:“钱库非寻常之处,请人制锁,尤不放心。此锁乃是小人一手所制。”苏公叹道:“不想羊爷竟有如此手艺。只是其中有一瑕疵,不知羊爷可曾察觉?”羊仪怙疑惑,道:“请大人点拨。”苏公笑而不语,自袖中取出一物,插入锁孔,轻的一转,猛听得隆隆一阵响,却见那案桌下露出一大洞口来,此便是钱库入口。 羊仪怙见状,望着手中钥匙,目瞪口呆:苏大人并无钥匙,怎的将暗道开启?苏公道:“其中缘由,本府亦不曾明了。且引入库中察看,或有发现。”羊仪怙示意羊幸言、杨雷、杨霆留下,自引苏公入得暗道。苏公令众人留下,只李龙一人跟随。下得十余级石阶,便是一条密道。羊仪怙寻得机簧,将之关闭,道:“此连着逍遥轩内一钟,一经触动,那钟便会撞响。前方又有一处,乃石闸也。若误动之,则前后石闸皆合上,截了前后道,那贼闭于当中,插翅亦难飞。”苏公道:“黄金被盗,此机簧无有动静?”羊仪怙叹道:“那贼似知晓机簧所在。小人窃以为,此贼乃是羊某身旁亲近之人。”苏公然之。 到得密道尽端,羊仪怙开启石门机簧,三人进得库内。却见室中摆放着七八只木箱,每箱皆有封条,其上标有纸签,注明物名、数目、存放月日。苏公环视四壁,各有一盏万年灯。苏公问其入库情形。羊仪怙道:“那日,小人入库领银两,开得库门,猛然见得库中一箱居然开启着,小人急忙上前来看,那箱早已空空如也。五百两金子竟然不翼而飞!”苏公令其指认,羊仪怙引苏公、李龙来 第四卷 丝绸阴谋 第三章 祸起萧墙 正言语间,忽见一家奴急急而入,神色惊慌,见得堂上人众,欲言又止。羊仪怙问道:“何事惊慌?尽直说来。”那家奴道:“禀老爷,大……大老爷带人打……打进府来了。”羊仪怙闻听,甚是诧异,道:“哪个大老爷?”话音未落,却闻得人声嘈杂,羊府数十人纷纷退回,只见七八十人拥入院中,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气势汹汹。为首一人,乃是一老者,怒气冲天。此非他人,乃是羊氏长者之一、羊仪怙之堂兄羊仪赜。 羊仪怙急忙出厅来迎,满脸堆笑,道:“大哥,甚事如此恼怒?说与小弟,小弟自当为大哥出气。”羊仪赜怒目相视,道:“甚事?我却要来问你。”羊仪怙莫名其妙,如坠云雾。羊仪赜见得苏公,急上几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求知府大人为草民作主。”苏公怜其年迈,道:“羊爷且站起道来。”羊仪赜长跪不起,哭道:“草民孽子死得冤枉。”羊仪怙闻听,惊道:“修璁甚事?”羊仪赜怒道:“你这畜生,雕心鹰爪,甚是狠毒,害死我儿,今反猫戴佛珠假慈悲。”羊仪怙惊道:“大哥此话从何言起?修璁何时死的?究竟甚事?”羊仪赜冷笑一声。 苏公心中明白,道:“羊爷且慢慢道来,若真有冤屈,本府自当秉公审理。”羊仪赜泣道:“草民之子修璁,乃是羊仪怙之侄,来往素来亲密。前几日,孽子无端失踪,初不曾留意,只道他外出游玩。如此三日,草民方才疑心,令人四处寻找,无有音讯,草民忧心忡忡,却不想他竟已遇害矣。”苏公道:“你怎的知晓其已遇害?”羊仪赜道:“草民本不敢想。昨日闻得一事,道是毗邻赵家庄发现一具男尸,约莫三十。草民本不在意。却不想今日一早,小人收得一信笺,只道赵家庄那男尸竟是草民孽子,凶手乃是羊仪怙。草民将信将疑,急忙赶往赵家庄,路中正遇着大人一行。”苏公点头道:“本府正是自赵家庄而来,亦曾勘验那尸首。那尸首面目全非,羊爷又怎的知晓其为羊修璁?”羊仪赜道:“那凶手端的可恶,杀死我儿,还要毁其容貌。只是孽子胸乳间有一大黑痣,故知之。”苏公然之,那尸首胸乳间确有一黑痣。 羊仪怙叹道:“修璁无端遇害,甚是悲伤。可大哥怎的归罪小弟?”羊仪赜怒道:“事到如今,你还百般抵赖。你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羊家堡有多少人便是屈死在你手中?你依仗钱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强抢明夺,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他人怕你,敢怒不敢言,我却不怕,今日便要与你斗个鱼死网破。”羊仪怙闻听,大怒道:“你这痨鬼,我尊你为长,百般忍让。你却不知好歹,出言不逊,造谣诬蔑。我却不与你这厮计较。今日幸有苏大人在堂,敬请苏大人来作个公断。”羊仪赜大怒,自袖中取出一大叠状纸,双手呈上,道:“草民有状纸十余卷,皆是庄中受害者托于草民转呈大人的。” 苏公接过状纸,却见墨迹未干,道:“此些状纸墨迹未干,可见是匆匆而就,怎的又是同一人笔迹?”羊仪赜道:“回禀大人,此些状纸皆是草民所写,他等受害者,备受欺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个个怕他,哪个敢写?其下皆有他等所摁指印。望大人明察。”羊仪怙冷笑道:“大人,凡事须求一个理字。他道小人害死其子,可有实证?如若凭他人生事造谣,或臆断猜测,恐冤枉好人,亦难平众口。”苏公然之,道:“羊仪赜,你道羊仪怙害死你儿,可有证见否?”羊仪赜道:“大人,有一证人,可召来问话。”苏公道:“何人?”羊仪赜道:“便是羊府七娘。”羊仪怙一惊,道:“七娘省亲未归,何处召他?”羊仪赜冷笑道:“他在何处,你心中甚是清楚。恐早已被你灭口矣。”羊仪怙怒道:“你颠脣簸嘴,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羊仪赜道:“大人,草民便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那七娘本是水性扬花之人,生性放荡妖媚,草民孽子年少,贪恋女色,被其迷惑,遂做下那伤风败俗苟且之事。二人私通已久,那日夜间,二人幽会,被羊仪怙发觉。二人被捉,羊仪怙恼羞成怒,将二人百般折磨。二人怎经得如此毒打,竟被活活打死。事罢,令人悄悄将尸首抛于庄外河中,又恐被人认出,竟毁其面容,端的狠毒。”羊仪赜言罢,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羊仪怙冷笑道:“侄儿与婶婶私通,做下如此败坏人伦之事,亏你还说得出来。不知列祖列宗闻得作何想法?”羊仪赜怒道:“你之罪恶,罄竹难书。羊家堡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竟还将列祖列宗挂于嘴边,端的不知廉耻。羊仪怙,你且来看,这是甚么?”言罢,伸手怀中。 羊仪怙探身来看,却见羊仪赜自怀中摸出一物,不待羊仪怙看得清楚,羊仪赜猛扑过去,羊仪怙猝不及防,只闻得其惨叫一声。众人不曾料到此变,羊仪赜早将一柄短刃刺入羊仪怙腹中。 羊仪赜猛抽回刀,意欲再刺。那厢杨雷、杨霆早已扑将上来。杨霆飞身一脚,将羊仪赜踢出一丈开外。羊仪怙倒将在地,血如泉涌。院中数十人见状,高声呼喊,挥舞刀枪棍棒,欲冲将进来,决一死战。苏公暗叫不妙,大喝一声,震住双方,道:“本府在此,怎容得你等放肆?且本府方才已受理此案,自当秉公办事,绝不徇私枉法。本府欲明日在庄中谷坪设堂公审,与你等一个公道。切不可行凶闹事,今且忍耐。如若决意为之,本府自当严惩。”羊仪赜手捂胸口,咬牙切齿,道:“恨不能一刀将你杀死,为我儿报仇。”羊仪怙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痛苦不堪。 苏公令羊仪赜将众人唤出羊府,待众人退去,那院中早已一遍狼藉。羊幸言早令家奴去唤郎中,杨雷取出金创药来,止得其血。羊仪怙方才回过神来,见得苏公,道:“小人谢过大人。今日若非大人救得,我命休矣。”苏公道:“羊爷暂且安心歇息。本府为避人嫌,不便久留。”羊仪怙令羊幸言送苏公出府。苏公等自寻住处,不题。 羊仪怙被抬至后院,众妻妾皆来安慰,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待郎中赶来,为其疗伤敷药,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平稳,只是那伤处愈加疼痛。羊仪怙咬牙忍痛,冲冠眦裂道:“这老畜生,若非老子,他怎的有今日?竟突下毒手,几将害我性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羊幸言劝慰道:“老爷,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羊仪赜,冢中枯骨也。若想取他性命,莫若拈死一只蝼蚁。此不足为虑。小人所虑者,明日设堂公审也。”羊仪怙忧道:“幸言所言极是。若羊仪赜果真召集庄中刁民借机生事,恐难以抗之。”杨霆道:“不如杨某趁黑潜入其府中,一刀将他杀了。待明日公堂之上,落个死无对证。”羊仪怙连声道:“如此甚好,方解我心头之恨。” 羊幸言思忖道:“依小人之见,此败着也。那苏轼非同寻常官吏,乃当世之大学士,人言其为天下第一聪明人,湖州诸县皆传其断案如神。今日无端来我羊家堡,必有紧要之事。依小人看来,他乃是冲老爷而来。”羊仪怙一惊,道:“何以见得?”羊幸言道:“今日大厅之上,苏轼一再逼问老爷,询问七娘去向。后苏轼又言曾在赵家庄勘验尸首,想必已经知晓羊修璁、七娘之事,此番特来我府中实为查案也。库房中,那苏轼竟摸出密室钥匙,依小人之见,此钥匙定是自羊修璁尸首所得。他本已怀疑老爷,今若羊仪赜无端被杀,休道是那苏轼,即便是寻常百姓亦会认定是老爷所为。”杨霆道:“此事如若做得干净利索,他无有证见,怎奈我何?”羊幸言摇头道:“那苏轼是何等角儿?切不可大意轻视。我等须谋求一个万全之策。” 羊仪怙道:“依你之意,当如何是好?”羊幸言道:“老爷何等聪明之人,怎的未曾想到?”羊仪怙不觉一愣,叹道:“此刻头昏脑胀,昏昏然而难以冥思。”羊幸言道:“古人云:事在人为。所谓人者,谁也?非是他人,便是苏轼苏大人。此事前后只有一人,便是苏轼。老爷若能……”羊仪怙心领神会,道:“幸言言之有理。”转念一想,道:“我闻人言那苏轼清正廉洁,非同寻常官吏,如此恐难成事。”羊幸言笑道:“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又云:财帛动人心。天下谁不爱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世人多诈,往往外忠内奸、表廉里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这苏轼在京城及地方为官多年,非奇珍异宝不足以动其心。”羊仪怙叹道:“目今之势,只有如此。”遂令羊幸言入钱库挑选珍宝,又令杨雷、杨霆跟随其后。 众妻妾服侍羊仪怙躺下,不觉间便睡去,待其醒来,已是次日。羊仪怙稍加动弹,顿觉伤处剧痛难忍,不敢妄动,念起夜间之事,遂令人去唤羊幸言前来。约莫一顿饭时刻,家人回来禀报,只道四处寻遍,不曾见得羊幸言。又问杨雷、杨霆二人何在。答曰:亦未见得。羊仪怙心中诧异,莫非他三人连夜将礼送与苏轼?可三人久久未归,莫非被苏轼扣押不成?又召来守门家丁询问。守门家丁道:“昨日夜间,二位杨教头道是奉了老爷之命,有紧要之事,出得府去,至天明亦未归。”羊仪怙疑惑道:“可曾见得管家?”守门家丁道:“见得。管家爷牵着马匹,那马匹上驮着甚物。小人闻听是紧要之事,不敢多问。”羊仪怙闻听,心中不悦:他等挑选之物须经老爷一一过目,许可后方才出府,那羊幸言怎能擅自主张?且取走钱库钥匙竟一夜未归还来! 羊仪怙疑惑不解,愈想愈不安,莫非……?羊仪怙急令人去查看钱库。正胡思乱想时,两名丫鬟匆匆来报,只道今日一早起来,便不见了十娘。那十娘年芳二十,前年娶进府来,百般宠幸,为众妾所妒。自十一娘、十二娘进府,方才有所冷落。羊仪怙不觉一愣,道:“如此一个大活人,怎的无端不见了?”丫鬟道:“昨夜奴婢服侍十娘歇息,今早便不见了,四下寻遍,并无踪影。”羊仪怙大为恼怒,真是愈忙愈急、愈急愈烦,喝道:“可多唤几人一并去寻。”丫鬟见他盛怒,心中恐惧,不敢多言,急忙退去。 不多时,家人急急来报:“老爷,出事矣。”羊仪怙心中一惊,道:“何事如此惊慌?”家人道:“方才小人等查看钱库,入得内室,便见得管家爷赤条条捆绑在地,口中塞满布团。”羊仪怙闻听,果真大事不妙。正言语间,却见羊幸言踉跄而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羊仪怙见他身裹长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惊道:“究竟甚事?快快道来。”羊幸言哭道:“老爷,我等上当也!那杨雷、杨霆非是甚么教头,实乃巨盗也!”羊仪怙大惊失色。羊幸言道:“昨夜老爷令他二人跟随小人入库。入得院中,杨霆使杨雷跟随小人入室,他却留在院中。小人亦未留心。小人在前,杨雷在后,入得内室,那杨雷猛然自后勒住小人脖颈,几将窒毙。小人竭力挣扎,与之肉搏。那厮身强力大,小人怎是他对手?小人被打倒在地,那厮抽出刀来相威逼。小人唬得半死,伏地求饶。那厮令小人脱下衣袍,而后将小人手足捆绑。又恐小人叫喊,竟将小人嘴堵上。小人只得眼巴巴望着他二人偷走库中财宝,而束手无策。小人愧对老爷,罪该万死。”守卫家丁跪在一旁,颤栗道:“昨夜杨教头道老爷有紧要机密之事,令小人两个回避,未得其命,不得前来。小人只当是真,不敢违抗。却不想他二人竟是盗贼。小人该死。”羊仪怙闻听,勃然大怒,火急攻心,忽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口来。 众人急忙上前,待其缓过气来,羊仪怙怒道:“气煞我也。”稍一用力,不觉动了伤处,痛得半死。羊仪怙叹道:“我平日待他兄弟不薄,却不想养虎为患,自召其祸。”忽转念一想,问道:“昨夜守门家丁明明见得你与二贼出门,怎的反绑在库房之中?”羊幸言惊诧不已,道:“小人被他等捆绑在地,动弹不得,怎的出门?莫非是那家丁走眼不成?”羊仪怙甚为疑惑,复召守门家丁前来问话。守门家丁道:“那刻约莫亥子时分,小人昏昏欲睡,忽闻杨霆杨教头呼唤。他道奉老爷密令,有紧要之事出府。小人哪敢怠慢,急忙开门。小人亦曾见得杨雷杨教头与管家爷,他二人在马匹另侧。”羊仪怙道:“你可曾瞧得清楚,那人果真是羊管家?”守门家丁迟疑道:“小人并不曾看得清楚,瞧其装束,似是管家爷。且小人闻得他二人言语。”羊仪怙道:“说的甚么?”守门家丁道:“那杨教头道:‘羊总管。明日定叫那羊仪赜老贼死无葬身之地。’”羊仪怙道:“那羊管家可曾言语?”守门家丁道:“管家爷并未言语,只道了声‘嗯’,而后便出门了。故此小人只道他是管家爷。”羊幸言恼怒道:“那杨雷令小人脱下衣袍,其意乃是为其同党乔装脱逃。可见其早有出逃之心。老爷,库中失盗的五百两黄金莫非亦是他兄弟偷得?”羊仪怙道:“那苏轼傲睨万物,只道是我诬陷他人。杨氏兄弟有行窃之机,可他二人怎有钥匙?”羊幸言道:“若如此,那苏轼又怎能开得?可见有第三把钥匙。” 羊仪怙思忖道:“苏轼自赵家庄而来,定是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报了官。苏轼竟然查出他身份来,故此直奔我羊家堡。正如你言,那钥匙定是自羊修璁身上搜得。”羊幸言道:“那羊修璁又怎有钥匙?”羊仪怙道:“我早已疑心是七娘所为。除非在床上,否则怎有机会偷得我贴身之物?”羊幸言道:“他二人又怎能避开守卫家丁?依小人之见,羊修璁、七娘不过欲火烧身,苟且相媾罢了。又怎会打那黄金念头?如今想来,盗贼非是他人,必是杨氏兄弟无疑,他二人不知用何手段仿制得钥匙,觅机盗走黄金。他等在处置羊修璁、七娘尸首之时,又将另一片钥匙并府牌置于尸首身上,令苏轼得到,欲假苏轼之手对付老爷。羊仪赜言其收得一封信笺,道出羊修璁、七娘之事,致使羊仪赜倒戈一击,几将害死老爷。此信定是他二人所书!老爷忙于招架之时,便是他二人行事之机。只是不知他二人怎生弄得老爷钥匙?” 羊仪怙猛然忆起甚么,疑道:“莫非是十娘不成?”羊幸言道:“老爷怎的无端怀疑十夫人?”羊仪怙道:“今日一早,十娘贴身丫鬟来报,只道十娘无端不见了踪影。莫非乔装成你模样,与那两贼私奔不成?”羊幸言疑惑道:“十夫人又怎的与杨氏兄弟有勾搭?”羊仪怙愈思愈疑,气得浑身乱颤,怒道:“好个鸟男女。若被老夫擒得,定将他三个千刀万剐。”遂令羊幸言召集府中家丁家奴,约莫百余人,分作数路,出庄追赶二杨,无论活捉或血刃,必定重赏。 羊仪怙怒气未消,又有耳目来报,只道羊仪赜四处扬言,蛊惑人心,诋毁老爷,羊家堡竟已有数十余户呈状状告老爷,苏大人已接得众诉。羊仪怙大怒,追问告状者名姓。耳目早取出一纸来,其上一一列明。羊仪怙愈看愈惊,此数十余户,皆是受其欺压迫害者,平日不敢半点言语,怎的今日一齐上告?如若那苏轼果真秉公执法,那羊仪怙即便有三个头颅亦不能保全。 羊仪怙又气又恨,恨只恨当年未能斩草除根,留下后患。心中惊恐,连忙召来羊幸言商议。羊幸言思忖道:“小人有三策。”羊仪怙问道:“哪三策?”羊幸言道:“一者,逃之夭夭。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先逃出羊家堡,寻得一安身隐秘之处,暂且躲过此劫,而后图之。”羊仪怙疑道:“那苏轼怎肯轻易放过?”羊幸言道:“兵法云: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老爷若隐匿三五月,休道那些刁民,即便是苏轼,亦心力疲惫。而后小人可遣人暗中将那羊仪赜杀死,又将众家分离。若有不从者,杀之!蛇无头不行。到那时,无人上告,那苏轼又怎能奈何老爷?” 羊仪怙思索道:“此策甚好。只是若一逃遁,岂非留下口实,只道我羊仪怙心虚,此不打自招也!若那苏轼影得面目身形,四州下得海捕公文,缉拿于我。往后又怎能出头?” 羊幸言道:“此事若要万全,莫若重金贿赂苏轼,楚弓楚得。”羊仪怙道:“我意亦如此。”羊幸言道:“湖州官吏,老爷多有交往,可请诸官吏为老爷言语开脱。”羊仪怙道:“如此甚好。只是恐那苏轼不通世故,如之奈何?” 羊幸言冷笑道:“若那苏轼果真如此不近人情,小人亦有一策。我等一不做,二不休,暗中遣人将他刺杀。”羊仪怙思索片刻,叹道:“当前之势,亦无有他策。待修竹回来,可与他好好商议。切不可有半点闪失。”羊幸言唯喏。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只道门外来了公差。正是李龙、雷千,二人奉苏公之命前来传唤羊仪怙。羊仪怙见得二人,好生客气,又令羊幸言自账房取来纹银二百两送与李、雷二人。雷千冷笑不止。李龙却不推托,纳入怀中。雷千惊诧,欲言又止。羊仪怙又取出一礼单,道:“区区薄礼,烦劳二位差爷转呈苏大人。”李龙满面笑容,接手一看,竟是银锭三千两,上等绸缎两百匹。李龙笑道:“羊爷放心,此事便交与李某了。”羊仪怙甚为高兴。 羊幸言小心搀扶羊仪怙下得床来,出得院来,早有轿夫在前恭候。李龙、雷千引羊仪怙直往庄中谷坪。苏公在谷坪设案审理羊仪怙之事早已传开,四邻庄众蜂拥而至,早把那谷坪挤得水泄不通,足有千余人。苏公已连夜自城中调集四五十名公差,以防不测。羊仪怙闻得人声鼎沸,偷偷掀开帘角来看,唬得心惊肉跳。 到得台前,羊幸言自轿中扶出羊仪怙,满坪高呼,声如震雷。有人怒道:“杀死瘟疫虎!”亦有人哭道:“还我儿来!”左右公差高声吆喝,众人方才噤声。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令人将羊仪怙带上来。苏公历数众状,共三十一状,告其霸占、抢占、奸淫民女、明夺强买他人财物、强占林田土塘、毁人屋舍、刨人祖坟、强行驱赶庄民、关押囚禁庄民、私设公堂,打死打伤庄民,如此等等。待苏公念罢,顿闻哭声四起,正是众多无辜受害者。 苏公喝道:“大胆羊仪怙,你可知罪否?”羊仪怙侧目瞥视李龙,李龙心领神会,上得前去,与苏公耳语,而后自怀中摸出礼单,呈与苏公。羊仪怙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正窃喜间,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怒道:“好个羊仪怙,你当本府是甚人?居然用重金贿赂本府,欲将本府沦作贪官污吏,败坏本府一世名声?此又一罪状也。”羊仪怙大惊,急道:“大人,小人实是冤枉呀!”苏公冷笑道:“你称霸一方,为所欲为,即便是那吃奶的婴孩亦惧你三分。如此横行霸道,何来冤枉?”羊仪怙道:“小人经商多年,积得些家财,亦做得不少善事……”众庄民闻得此言,齐声怒骂,声如潮起。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猛然一道闪电,只闻得一声惊雷。唬得羊仪怙浑身乱颤,惊恐万分,竟不能言。 苏公冷笑道:“羊仪怙,你之所作所为,民已怒,天亦怨。还有何话可言?”遂令其画押,左右公差取过一面大枷来,与之枷上。羊仪怙冷笑不止,目视羊幸言。羊幸言点头会意。 苏公拟判其死罪,叠成公文,待回城后具表申奏。众庄民闻之,无不欢喜,更甚者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亦有受害者家眷焚烧纸钱,嚎啕痛哭,以慰亡灵。数十人拥上前来,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其情其景,难以言表。 苏公终怜羊仪怙年迈伤重,令人将他扶上马车,先行押解回城。雷千、贺万等公差引马车上路,未出羊家堡,却见前方来得一干人众,当先一辆马车,其上一男两女,那男子衣冠华丽,那女子妖媚放荡。那男子左搂右抱,甚是畅意。那妖媚女子不时将美酒倾入其口中。 待那马车近得前来,众庄民方才看清,来者非是他人,正是羊仪怙之子羊修竹。羊修竹见父亲被公差押监,不禁愕然。待其醒悟,急忙推开那妖媚女子,跳下马车。却不想那马尚未立足,羊修竹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众人哈哈大笑。羊仪怙看得清楚,顿觉心闷气堵,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四卷 丝绸阴谋 第四章 强而强之 且说赵虎每日在市井间查探,不曾查得乌笃卓下落,却是那小贼小盗捉了五六个。这日,不觉间来得兴隆庄前,只见掌柜荀花间正满面春风招徕生意,赵虎好奇,入得店来。荀花间认得赵虎,急忙招呼道:“赵爷且坐。”又令伙计端来热茶。赵虎笑道:“今日荀掌柜眉开眼笑,似有甚好事?”荀花间笑道:“赵爷怎反来问我?”赵虎诧异,道:“我怎生知晓?”荀花间道:“赵爷在府衙做公,怎的不知?”赵虎道:“我有几日不曾回府衙,实不知何事。”荀花间道:“原来如此。赵爷不知,那羊仪怙已被苏大人收监下狱,拟判死罪。”赵虎惊道:“羊仪怙?莫非便是开泰绸庄老东家?”荀花间道:“正是。这羊仪怙为人阴险奸诈,不守诚信,经商多年,不知欺诈了多少主儿,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深知其为人,故不敢与他有丝毫来往。其在羊家堡,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做下种种恶行。苏大人言:他之所做所为,已人怒天怨。今被收监下狱,湖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赵虎叹道:”如此说来,湖州丝绸三大庄主儿,今只余下一人了。” 正言语间,兴隆庄伙计章小寸回得店来,见着荀花间、赵虎,道:“昨日小人回家,无意间见得一人,竟似是那乌笃卓。”荀花间、赵虎闻听,不觉一愣。赵虎大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章小寸家在城北外三里地之杏林庄,那庄道旁有一小客栈,唤作杏林客栈,那客栈店家乃是章小寸本家叔叔。章小寸曾借得他一贯钱,今日一早去还他,无意间见得客栈中一客官,似曾见过,细细回想,方想起此人正是那日来兴隆庄与荀掌柜商讨生意的乌笃卓。只是这厮衣着平常,出手拮据,并非绸商。章小寸寻个无人之机,询问本家叔叔,方知那厮唤作刘四郎,乃是杭州人,前来湖州投奔姨丈,只是久不曾来往,竟不知其住处,只得寻个住处落脚,细细寻访。 荀花间疑惑道:“定是你眼花错认作他人。这天底下貌似者何其之多?”赵虎道:“那乌笃卓久不露面,必定掩其身份。此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虎执意要去探个究竟,荀花间亦不多言。 赵虎离了兴隆庄,出了北城门,行不多时,便来到杏林庄。那杏林客栈便在道旁,入得店内,店家笑脸来迎,赵虎只道自长兴来,前往杭州,欲在此歇息一日。而后,摸出些散碎银两,要了两斤酒与下口肉食。店家令浑家速去备酒上菜,赵虎留意四下,并无他人,便与店家言语,说东道西。言语间,便言及了刘四郎,赵虎叹道:“如此寻人,岂非是大海捞针一般。店家听他言语,果是杭州人?”店家道:“怎会听错,我浑家便是杭州人。”赵虎心中疑惑,思忖:那乌笃卓乃是苏州口音,此刘四郎非所寻之人。巴前算后,又恐错过,只得耐心等候,探个究竟。 约莫黄昏时刻,那刘四郎方才回店,见着店家,分外高兴,只道今日机缘甚好,竟在道中逢着姨丈。店家亦为之欢喜。刘四郎回房收拾包袱雨伞,与店家结清房钱,谢别而去。赵虎早留心那包袱,似只是几件衣裳,并无紧要之物。赵虎怎肯死心,别了店家,悄然跟上。行得一里来地,却见前方道旁停有一辆马车。刘四郎上得前去,亦不言语,入得车蓬内,径直往湖州城而去。赵虎嘀咕道:“此马车分明是来接他,怎的远远停在此处?其中定有甚蹊跷?” 赵虎远远跟随,行不多时,便进得湖州城。那马车依城墙根而行,左转右拐,入得一条小巷,在一宅院后门前停下。自马车下来一人,正是刘四郎,却见他快步入得宅院,掩将上门。那马车沿巷而去。赵虎环顾四下,在那宅院门旁做下暗记,而后尾随而去。那马车穿巷过街,至得一豪宅方驻足,正是开泰绸庄羊仪怙城中住宅。赵虎远远窥视,却见自马车下来一人,约莫三十,径直入得宅内,那守门家丁非但未加盘问,反甚为恭敬。赵虎暗道:“此人竟是羊府中人?如此推想,那丝绸之事莫非是羊仪怙之阴谋?这世间根本没有乌笃卓,所谓乌笃卓不过是刘四郎化名而已。羊仪怙暗施阴谋,不知是何意图?”赵虎百思不得其解,又守候半日,未见那人出来。赵虎思忖,当先回府告知苏公,商议对策。遂赶回府衙。 待赵虎将此事细细道出,李龙亦将羊家堡之事道与他听。众人疑惑不已。苏公道:“此二者是否有干系?当先证实那刘四郎确是那乌笃卓。”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实。二人领命而去。苏仁道:“依赵爷所言,后下马车之人似是羊府总管羊幸言。”苏公轻拈长须,道:“如若二者确有干连,又是甚意?”苏仁道:“羊仪怙令刘四郎假名乌笃卓,装扮作富商,付下定金,与各家商定生意。此举意欲何为?果欲大肆购进丝绸?”苏公道:“湖州丝绸第一业主朱山月一死,羊仪怙便欲趁此时机取而代之,霸占湖州丝绸买卖。”苏仁道:“若他果有此心,可暗中采买,可怎的反高其价?岂非与自己为难?”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久思不解之处。”苏仁道:“那羊仪怙非等闲之辈,怎肯如此轻易就范?但恐他暗中使诈。可令人暗中监视羊府动静。”苏公然之,传令下去,令雷千、贺万、吴江日夜监守。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巫相钦大人求见。苏公急忙出迎。入得客厅,宾主落座。巫相钦道:“这几日,下官细细查访丝绸一事,其中种种迹象,颇为蹊跷,令人费解。今特来求救于大人。”苏公问其详。巫相钦详尽道明湖州丝绸买卖情形,而后道:“下官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阴谋也。”苏公惊讶,道:“何人暗中指使?”巫相钦道:“下官以为,最可疑者便是于九。”苏公道:“何以见得?”巫相钦道:“下官暗中查探湖州各家店铺商号。大量采买丝绸者,惟有开泰绸庄一家。此外少数几家店号,进买少许。余下如九阳绸庄等十余家不曾有丝毫动静。下官探知,自朱山月死后,于九早已蠢蠢欲动,欲称雄湖州。而湖州府惟开泰绸庄财大势大,可与之抗衡。若能一举击垮开泰绸庄,湖州丝绸第一主便是于九也。” 苏公道:“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开泰绸庄少东家羊修竹年少无为,可其父羊仪怙老奸巨猾,如此计谋,怎会如此轻易上当?况且开泰绸庄家财甚大,即便其货高进低出,亏得不少,但无大碍。而其所付各店定金亦不少千两,收效甚微,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巫相钦思忖道:“此正是下官不解之处。此施计者,不惜千金,可见其财多势大,亦可见其用心之深之狠。付出千两,欲收万金,此计谋之最终意图。纵观湖州府各丝绸庄家,惟九阳、开泰两家可与争锋。今九阳泰然自若,开泰蠢蠢欲动。此一动不如一静也。” 苏公思忖道:“苏某曾与羊仪怙言及此事,其谈笑自若,弦外有音。依苏某看来,此中细节,羊仪怙早已尽知。动则进,进则生;静则止,止则亡。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巫相钦道:“大人以为,那羊仪怙欲孤注一掷,一搏生死?”苏公道:“羊仪怙虽年已六十,却有十二房妻妾,可见其精力过人。况且其为人狡诈,甚为精明。如此之人,又怎会如此轻易将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基业交与那无才无志、整日花街柳巷、吃喝嫖赌的儿子羊修竹?”巫相钦疑道:“当日下官闻得羊仪怙将开泰抽庄一股脑交与其子,而他却回羊家堡安享天年之事,甚为诧异,却不曾细想其中原由。” 苏公道:“羊仪怙何曾不知晓于九野心?他令儿子掌管开泰绸庄,实欲迷惑于九也。于九只道羊修竹年少好欺,故易大意轻敌。祸莫大于轻敌。”巫想钦道:“依大人所言,此幕后主使究竟何人?”苏公道:“今不敢妄言,须细细查证方可知晓。”巫相钦笑道:“何必查证?今胜负已出矣。”苏公询问其故。巫相钦道:“今羊仪怙已被大人拟判死罪。羊、于之争,羊败于存。余下一羊修竹岂是于九对手?”苏公捋须,幽然道:“羊仪怙作恶太多,自取其祸。此未战而先败也。” 晚膳后,巫相钦告辞离去。苏公在书房夜读,至夜深方才歇息。不想子丑时分,苏公忽被唤醒,乃是苏仁在外呼唤,侧耳细听,却听得嘈杂之声,不知何故,遂披衣出得房来。苏仁急引苏公至院中,手指东方。苏公抬头望去,却见东方夜空一片红光,不觉大惊:“何处失火?”遂引苏仁及数名家人急急出府,直奔东城起火处而去。 到得起火处,却是临街一家店铺着火,早成火海矣。那火焰冲天,如同白昼一般。却见巡城官吏率领百余人正奋力扑火,无奈火势甚大,竟无人敢近。任凭那大火将店铺并宅院吞噬。幸亏左右无共墙毗邻,大火未曾曼延波及他家。苏公询问街坊:“此何家店面?”街坊道:“乃是开泰绸庄。”苏公、苏仁闻听,大惊失色。有人叹道:“可惜店铺内数千匹绸缎毁于一炬。”苏公顿时木然。 却见那大火前有人跪地嚎啕大哭,正是羊修竹。其后羊幸言呆若木鸡,似有悲色。偌大一家绸庄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鬼烂神焦。 苏仁感叹万千,喃喃道:“持强必弱,物壮则老。此天之道也。”苏公眼望那熊熊烈火,闻得苏仁言语,不觉一愣,不由想起佛印禅师来。苏公离京外调之日,佛印禅师出送三十里,道:“学士临行,贫僧有一言相赠。”苏公道:“禅师请言。”佛印道:“盛极必衰,否极泰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公心中暗笑,口中却道:“子瞻谨记。”今见开泰绸庄毁于大火中,岂非正应了佛印“盛极必衰”之言?莫非苏某前程仕途竟如开泰绸庄一般? 正胡乱思索间,忽轰的一声,惊得苏公一震,急忙看去,却是那屋脊、脊檩坍垮下来。苏公问街坊道:“何故着火?”左右街坊皆言不知。苏公心中诧异:“开泰绸庄已数十年,灯火管制甚严,岂会无端着火?莫非有人故意纵火不成?若系人为,此厮或杂在人中,幸灾乐祸?”苏公悄声告知苏仁,二人分头细细察看,无有可疑之人。苏公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多疑不成?”那巡城官无意间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并禀报火灾情形:原来,那开泰绸庄有十名伙计,分居在前院、后院,约莫子牌时分,一伙计出房便溺,却见库房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急忙呼叫众伙计。待众人提水来救,那火苗早已上房矣。苏公询问起火缘故。巡城官道:“何故着火,尚不清楚。”苏公令其速速查明。 次日一早,苏公正欲升堂,巫相钦急急来见,苏公道:“巫大人必是为昨夜之火而来。”巫相钦叹息不已,道:“不想偌大一家绸庄一夜间竟成灰烬。细细想来,其中颇有蹊跷。下官以为,此便是那丝绸阴谋之真实意图也!非欲买之,实欲烧之。”苏公不动声色,问道:“巫大人以为开泰绸庄之火乃人有意为之?”巫相钦道:“正是。湖州盛产丝绸,故多丝商,祖祖辈辈,甚为注重防火。凡绸缎库房院内皆有水缸,日夜蓄水。且四周隔火,即便星点火种亦不可入内。据下官所知,湖州数年来不曾有丝绸店号着火之事。下官窃以为,昨夜之火,绝非无意。”苏公道:“依巫大人推断,那纵火者系何许人也?”巫相钦茫然道:“此般大事,无有证见,不敢妄言。”苏公道:“本府已令巡城官查勘此事。今开泰绸庄绸缎尽毁,恐湖州绸价受震大动。烦劳巫大人料理平息。”巫相钦唯喏道:“此下官之职责。” 巫相钦告退离去。不多时,赵虎来报,只道那隐身僻巷的刘四郎正是多方查寻的乌笃卓。苏公闻听,大喜,遂加派公差严密监视,并再三叮嘱赵虎,切不可打草惊蛇。赵虎领命而去。苏仁于一旁道:“老爷以为那刘四郎幕后尚有他人否?”苏公然之,道:“巫相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我亦曾苦苦思索,不知此阴谋用意何在。今火烧开泰绸庄,我明白矣。此阴谋看似拙劣,实则巧妙,且甚为阴毒,非一般人能为之。不过尚有一事不明。”苏仁道:“何事?”苏公道:“不知羊仪怙怎的如此轻易上当?”苏仁道:“利而诱之。羊仪怙为利所动,又低估对手,故有此失。不过那对手又是何人?依我之见,定是那于九。”苏公道:“何以见得?”苏仁道:“细想此事,惟一受益者便是于九。自此,湖州便是他之天下,九阳绸庄便是湖州第一大绸庄。”苏公思忖道:“此亦不无可能。”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巡城官求见。苏公召其入堂。巡城官拜见苏公,道:“卑职曾细细查勘,只因开泰绸庄已尽毁火中,宅院、库房皆被焚烧,已成废墟,加之昨夜急于扑火,现场多已遭毁,故不曾发现可疑迹象。难以判定起火缘由。”苏公道:“可曾询问店铺伙计并左邻右舍?”巡城官道:“卑职一一问过,无有可疑。”苏公令其再查,切不可放过丝毫疑点。 待巡城官告退离去,苏公退下堂来,换去官服,着一身青白衣袍,与苏仁自后院出得府衙。苏仁问何往。苏公道:“且往牢城营探望羊仪怙。”苏仁道:“何故探他?”苏公道:“他乃案中人,或可问出甚紧要事来。”二人径直往牢城营而去。 近得牢城营,远远见得一人自狱门出来,匆匆离去。苏公望着那人身影,不觉一愣,忙唤苏仁来看,道:“且看那厮,如此眼熟,似曾见过。”待苏仁看时,那人一闪已不见了。苏公诧异,细细回想,却不曾想出。苏仁道:“且去问那管营相公便知此人来历。”苏公然之,入得牢城营,来得点视厅,却见管营相公、差拨以及五六个军汉正博钱。一名军汉见得苏公二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此甚干?”苏仁上前,道明来意,却瞒了苏公身份。那管营闻得,笑道:“原来是探望羊爷。你等可晓探监之路数?”苏仁奇道:“甚么路数?”那差拨冷笑道:“你等怎的如此不达时务?便是要你等交些茶酒钱。”苏仁方才醒悟,笑道:“小人只此二两纹银,不知可否?”那管营见得银子,眉开眼笑,便伸手来取。苏仁却又将手缩回,笑道:“只怕老爷消受不起这银子。”那管营闻听,冷笑道:“这天下没有爷爷消受不起的银子。”言罢,便将苏仁手中银子一把夺过,纳入怀中,令一军汉引苏公二人去见羊仪怙。 苏公悄声问那军汉,道:“那相公每每受得银两,可曾分与你等些个?”那军汉甚为不满,冷笑道:“哪有这般好事?即便是差拨官人,亦难得一两,休道我等小卒。”苏公道:“方才遇见一人,不知来此探望何人?”军汉诧异道:“他亦是探望羊爷。怎的你等不识?”苏公故作惊奇,道:“我等与羊爷相交多年,却不曾见过此人?”军汉道:“我亦不知名姓,一问羊爷便知。”苏公然之,道:“却不知羊爷囚在何处?”军汉道:“便在前方单身房内。” 军汉引苏公、苏仁入得死囚大牢,行到尽头,军汉指引所在,道:“你等有话快说,不可久留。”苏公唯喏,近得前去,却见那单身房非同一般狱房,竟有锦绸被褥、上等美酒,想必羊仪怙出了不少银两。再望那羊仪怙,却见其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怒目圆睁,满嘴鲜血,地上尚有一滩鲜血。苏公大惊,轻声呼唤,未见动静。苏仁诧异道:“其势不妙。”苏公急唤回军汉。军汉见状,亦为惊讶,急急开得狱门。苏公、苏仁入得房中,探其鼻息,早已气绝!苏公查看其身,并无致命伤痕。 军汉见羊仪怙已死,惊恐不已,急唤苏公、苏仁速速离去。苏公出得牢城营,回得府衙,即令吴江引公差将牢城营管营、差拨拘来。那管营、差拨见羊仪怙毙命,惊慌不已。说话间,早有公差吆喝进来,将二人锁住。二人上得公堂,待认出苏公,唬得半死,俯首求饶。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可知罪否?”管营、差拨惊道:“小人知罪。”苏公道:“囚犯羊仪怙何故毙命?快快招来。”管营忙道:“小人未在狱内,不知何故。”苏公冷笑道:“那银子你却知晓多少。不动大刑,恐你不招。”遂抽出一签,掷于案前,道:“左右,且将之拖下,重责二十杖。”不待管营言语,衙役早将其拖翻在地,左右杖下,打得管营哭爹喊娘。 苏公又道:“还不如实招来?”管营泣道:“大人,小的只贪图钱财,却不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羊仪怙无端毙命,想必是那探狱者所为。”苏公道:“你等可曾开得狱门放其入内?”差拨道:“不曾开得。小人见得那厮与羊仪怙言语亲近。”苏公道:“可曾听得只言片语?”差拨道:“小人只闻得那厮唤羊仪怙作老爷,其余言语却不曾听得。”苏公道:“那厮是甚模样?”差拨道:“那厮约莫三十,身高如小人一般,其脸瘦长,那右耳旁有一小肉痣。” 苏公闻听,冷冷一笑,暗道:“果真是他!”遂唤过雷千,轻声吩咐,令其速去缉拿羊幸言。雷千甚是诧异,不便多问,引人而去。 苏公退下堂来,自在书房思前想后。又闻赵虎求见,赵虎入得书房,拜见苏公,只道因一时大意,竟让那刘四郎逃脱。苏公惊讶不已,道:“本府令你等加派人手,严密监守,那厮怎生逃脱?”赵虎愧道:“今日一早,小人来府衙之时,李龙等把守前后,却不想自那宅中出来一女子。李龙令人上前细看,并无可疑之处。待小人回去,闻得此事,心生疑窦,遂引人冲入宅院,四下搜索,哪里还有刘四郎身影?” 苏公诧异,道:“李爷等人怎的如此眼花?莫非男女亦分辨不出?”赵虎道:“李龙等细细察看那女子,又与之言语,确是女子无疑,怎生疑心?实是那厮非同寻常,狡猾之至。大人且想,那厮化名乌笃卓时,言苏州口音;其隐藏杏林客栈时,却言杭州口音;此番乔装成女子,娇滴滴作女声,其音是湖州口音。足见其擅长变化、长于言语,大出我等意料之外。”苏公闻听,赵虎之言亦不无道理,遂即恕之。 正言语间,雷千急急来报,只道羊幸言早已不见踪影。虽四处搜寻,亦无下落,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思忖,道:“羊仪怙毙命狱中,他等阴谋已得逞矣。恐事发败露,便脱身潜逃。”遂令赵虎、雷千速将众人召回,不再追之。赵虎、雷千不解其故。苏公笑道:“今羊幸言、刘四郎急急而逃,可见其已知事发。若大张旗鼓、州郡缉拿,恐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今之势,当偃旗息鼓、缓而图之。” 赵虎疑道:“大人以为,其幕后尚有他人主使?”苏公道:“那羊幸言乃是羊府总管,此举非为财为利,究竟是何意图?本府以为,他不过是一内间也。”苏仁不解,道:“此阴谋果然深远!羊幸言蛰伏在羊府数年,却不知他究竟受何人指使?”苏公道:“本府早已疑心羊府内有细作。那羊仪怙七妾本已掩埋,其尸首怎会无端置在羊修璁尸首旁?且羊仪怙做事素来精明,怎会如此大意,将羊府身牌遗在二人尸首内?此必有人暗中为之,意欲借我等之手,除去羊仪怙。此人又密信告知羊仪赜,令他羊族兄弟反目成仇。本府以为,此人必是知晓内情之人,当是羊仪怙之亲信心腹。而羊仪怙之亲信心腹又有几人?那羊府教头杨氏兄弟虽是外姓,却是其爪牙鹰犬,本当可疑,却不想他二人竟怀异心,掠得财宝连夜潜逃矣。余下还有何人?待那日赵爷见得刘四郎与羊幸言同马车,本府便已知矣。” 赵虎道:“如此看来,那开泰绸庄失火或是他等为之?”苏公道:“当夜火起,本府亦曾前往,早疑心有人故意纵火。此人必定熟悉绸庄内外情形,方可谋划得进出之路径、时辰、放火处。”雷千道:“那羊仪怙、羊修竹定是信了羊幸言之阴言,大肆采买丝绸,囤积待沽,欲牟取暴利,却不想反中其计。” 苏公道:“本府曾细细思索,羊仪怙非寻常商贩,牟取一时之利是假,欲一统湖州是真。非此不足以动其心也。”雷千疑道:“今阴谋已成,羊仪怙亦问死罪。羊幸言又何必潜入狱中,将其杀之?”苏公道:“非也非也。本府曾察勘羊仪怙尸首,并无外伤。其非被杀,乃活活气死也。”雷千叹道:“不想这羊幸言竟如此狠毒。”苏仁道:“依老爷之见,羊幸言幕后之人究竟何许人也?”苏公道:“此阴谋处心积虑,用心叵测,非寻常人可以为之。”遂叮嘱赵虎、雷千挑选可靠之人,乔装改扮,暗中查寻此案。 数日无有羊幸言、刘四郎音讯,苏公甚为焦急。第四日,门吏来见苏公,只道府门外有一老丐,手持一信欲亲呈大人。苏公诧异,令门吏引入。那老丐见得苏公,急忙下拜,自怀中摸出一信笺,呈将上来。苏仁接过信笺,转与苏公。老丐道:“四日前,小人在南城门外遇着一人。此人与小人五两银子,令小人四日后将此信呈与大人。”苏公令苏仁取五钱银子赏与老丐。老丐拜谢退下。 苏公看罢信笺,似有所思,良久,叹息道:“原来如此。”苏仁欲问又止。苏公出得府院,径直往府衙卷宗库房而去,苏仁紧随其后。库房典籍官吏见苏公到来,急忙施礼,苏公道明来意。典籍官吏遂引苏公查阅陈年卷宗。 次日一早,苏公早早起来,急急出得府去。待苏仁前来请安,方知苏公已不见矣,询问门吏,只道是大人已出府,却不知往何处去了。苏仁焦急,四处找寻,无有音讯。约莫黄昏时刻,苏公方才回府。苏仁见得,急忙来迎,正欲开口。苏公却道:“丝绸阴谋一案,已真相大白矣。”苏仁一喜,又一惊,怨道:“怎的老爷独自外出查案?若有闪失,怎生是好?”苏公笑道:“又非龙潭虎穴,有甚闪失?”遂令苏仁速去召李龙、赵虎等人前来。 约莫一个时辰,李龙、赵虎、雷千、贺万等人方才来齐,闻得苏仁之言,个个惊讶,议论纷纷。苏公令人端上香茗,又加点红烛,而后笑道:“本府连夜将诸位召来,非为他事,只为开泰绸庄一案。此案前后,诸位爷等皆有其功。今本府欲告知你等,此案已水落石出矣。”赵虎急道:“幕后元凶究竟何人?羊幸言、刘四郎可有下落?”李龙摆手道:“赵爷休要急躁,待大人慢慢道来。”苏公道:“昨日本府接得一笺,乃是羊幸言亲笔之书。”众人纳闷,那羊幸言为何写信与大人?苏公道:“丝绸阴谋之元凶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也。”众人闻听,疑惑不解:羊仪怙待其不薄,视为心腹。羊幸言却设下诡计谋害于他,其意图何在?为钱财?为美色? 苏公道:“诸位细想:那羊幸言之‘幸言’二字何意?”众人闻听,苦苦思索,不解其意。赵虎道:“若要知其意,须问他父母。”众人皆笑。赵虎恼道:“你等休要取笑。某来问你等,这‘幸言’二字与此案有何干连?”苏公笑道:“羊幸言者,非其真名实姓也。‘幸言’二字非是他意,乃取于‘报仇’二字也。〈见注〉”众人闻听,恍然大悟。赵虎惊道:“那羊幸言与羊仪怙有何冤仇?若有冤仇,羊仪怙又怎的如此信任他?”苏公道:“只因羊仪怙并不知晓羊幸言之底细。此事源于二十五年前一桩血案。”众人闻听,惊讶不已。 苏公道“二十五年前,湖州城中有一绸庄,名曰广盛庄,掌柜禹操守,为人忠厚本分。其妻徐氏,端庄贤淑。膝下只一子,唤作禹丕显,不过四五岁。此孩童便是今日之羊幸言。那广盛庄有三个伙计,一名夏备、一名管羽、一名羊飞。此羊飞便是今日之羊仪怙。那羊飞做事殷勤、言语甜蜜,那禹操守夫妇深喜之。却不曾料想这羊飞为人阴险狡诈,日久竟起异心,欲霸占广盛庄。那羊飞暗中散布谣言,只道夏备与徐氏有染,又造得种种事端,引禹操守疑心。禹操守怒逐夏备。羊飞挑拨夏备,那夏备亦忿怒不已。羊飞寻得时机竟将禹操守夫妇杀害,又引夏备前来,嫁祸于他。官府将夏备拿住,严刑逼供,夏备屈打成招。遂问成死罪,次年斩首。血案当日,幸亏管羽领禹丕显外出游玩,待其归来,闻得此事,心中明白五六分。原来管羽为人心细,早知羊飞为人阴险狠毒,此番血案颇有疑点,只是苦于无有证见,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一章 水井浮尸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此文出自大宋学士苏东坡《教战手策》。 今先言一地,名曰徽州,此地以产徽墨、歙砚、宣纸闻名于天下,又多出富商巨贾,有言云:“自古无徽不成商”。且言有一商贾,姓向名清和,世代经商,少年随父离了徽州,为商二十年,多往来于滁洲、瓜洲、常州、无锡、苏州、杭州、湖州间。因地之异,物稀而价贵,于其中牟取其利。这年十月下旬,向清和在湖州采买丝绸、绫绢、湖笔等货,满满载得一船,沿苕溪,入太湖,欲经洞庭山至苏州,沿运河、长江回滁洲。 那太湖之中,水域茫茫、雾霭渺渺、寒风呼呼、水浪滔滔,向清和与众随从自躲在舱中避寒,任凭那船只摇摆晃悠。向清和闭目养神,心中细细盘算路程时日。又思量:离年岁只有六七十余天,待此番回得滁洲,今年便不再出门。遥想去年元旦佳节,因风雪阻碍,与二随从滞留杭州,甚是无趣。 正思忖间,忽闻舱外艄公大声惊呼,向清和不觉一震,似有不祥之感,急忙奔出舱来,不想与艄公古七撞个满怀。向清和问道:“七叔何事惊恐?”古七惊道:“老爷,大事不妙,我等遇上水贼了。”向清和闻听,大惊失色,出得舱来,却见货船后侧有两只船,一左一右,约莫半里之遥。众船夫、随从将信将疑。言语间,那贼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将过来,众水贼手持钢刀,高声叫喊,跳上货船,逢人便杀。可怜众船夫、随从来不及逃命,皆被砍死,魂断太湖。 艄公古七早已弃舟而逃。向清和见势不妙,不加思索,纵身跳入湖水中,竭力浮游,方逃过一劫。那水贼并不追赶,只顾抢掳那货船财物。那向清和稍识水性,游出数里,早已气力不支。那太湖中风大浪高,向清和怎生受得起?环视四方,皆水雾茫茫,难辨方位,只得随水漂流。那湖水冰冷刺骨,向清和渐觉手足麻木,虽极力挣扎,终精疲力竭。此时刻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绝望至极,不禁流下泪来,只道自己将葬身鱼腹。 恍惚间,向清和见得前方有一大物,似是舟船,心头一震,求生之欲顿起,喃喃道:“苍天救我!苍天救我!”那前方之物果是一客舟,正逆流而上。向清和见客舟已近,急忙呼喊,不知何故,任凭他竭力叫喊却叫不出声来。 那客舟上人早已瞧见,急忙入舱禀告主人。那主人乃是一老者,约莫六十开外,精神矍铄,闻得此言,出得舱来,令人速速搭救。二名船夫褪去衣袍,跳入水中,将向清和救上船来。可怜向清和手足已无丝毫知觉。众人将其抬入舱中,换去湿衣袍,又以被褥裹之,灌以烈酒。不多时,向清和方觉有些许暖意,待能言语,感激众人,痛哭流涕,又欲翻身跪拜。那老者急忙拦阻,道:“暂且安心歇息。你姓甚名何?何方人氏?何故落水?”向清和一一答之。老者闻听,怒道:“竟有这般事情?待明日回得湖州城,当禀明府尹,剿灭水寇。” 向清和随客舟重返湖州城。老者怜其遭遇,令人取百两纹银赠之,以作归家盘缠。向清和百般感激,拜谢道:“恩公待清和,有如再生父母、重造爹娘。清和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待来年再来湖州,清和当登门拜谢。清和敢问恩公大名。待回滁洲,告之家人,年年供奉。”老者笑道:“清和且起。老朽不过一山野村夫也。名姓何值一提。老朽闻人言:施恩者,不求其报。又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于危难之中,此为人之本性也,并无甚么恩德,何须记念在心?若你有此般心思,待回得滁洲,不时救济贫苦人家,做些积善之事,即是报恩也。” 向清和拜谢道:“恩公教诲,清和谨记在心。”老者言罢,引众而去。向清和叹道:“真善人也。”遂问道中行人。有识者指点道:“他便是镇远将军赵车书赵老将军也。”向清和牢记在心,寻路自回滁洲去了。 且道这日,苏公在书房作诗填词,苏仁于桌案旁铺纸研磨。夫人王氏入得书房,只道子由来信矣。苏公闻听,搁下狼毫,细看弟弟来信,看罢,竟半晌不语,似有所思。夫人见其脸色有异,忙问道:“信中所言何事?”苏公叹息一声,道:“王荆公罢相矣。”苏仁闻听,不觉一喜,道:“如此言来,老爷有望回京了。”苏公叹道:“某尝闻民间百姓多恨荆公,唤他作拗相公,有人作诗言道:‘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朝中大臣亦多不满新法。荆公只道新法强国利民,却不想蠹国害民,竟招致上怨下恨,以至落得这般地步。” 苏仁道:“老爷因他而遭贬谪,今怎反为他言语?王安石罢相,于老爷于众多贬谪官员于天下苍生乃千古好事也。”苏公叹道:“此言差矣。荆公之心,非我等寻常人能理喻也。其推行新法,亦非寻常人可以领悟。荆公爱才若渴,可惜所用之人,却多是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惟利是图、阳奉阴违的小人。他等无一人得其要旨,所谓新法,反成欺压百姓之法宝。地方官府皆奉上而虐下,日夜搜刮钱财,荆公哪里省得?深知荆公新法要旨者,惟张睢张嘉州一人也,可惜竟遭贬谪。此荆公之大误也。”苏仁道:“推行新法,天下不容。今王安石亦知其谬,故挂冠而归。老爷为何反为他言语?”苏公摇头道:“所谓新法,非是天下不容。观今日之湖州,便知新法之益。若天下官吏皆如张睢,则荆公新法必成。可惜荆公虽得其法,不得其时!兴许千百年后,或有公论。”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只道李龙、赵虎求见。苏公出了书房,来到客堂。李龙、赵虎急忙上前施礼。苏公示意二人坐下言语,笑道:“观你二人神情眼色,似有紧要之事。”李龙禀道:“回禀大人,闻得近日城北七八十里金夹岭有一伙强人出没,传言有百余人,一味抢劫过往客商,甚为猖狂。众客商及过往百姓无不惊恐。”苏公道:“此伙强人是何来历?”李龙道:“小人闻得:此伙强人个个蒙面,行踪诡秘,神出鬼没,不知来历。暗中打探,方知那为首强人绰号二郎真君。至于其真名实姓,却无从知晓。”赵虎道:“此伙强人抢劫过往客商,滋扰地方,百姓无不惧怕。今若不除之,恐湖州不得安宁。”苏公然之,道:“昨日,隐居湖州的镇远将军赵车书老将军捎来一信,道是太湖中有一伙水贼,杀人越货,来往客舟货船多遭其害。本府正思忖此事。” 赵虎道:“强人、水贼为害非浅,今贼势方兴,当速除之。若任其滋生蔓延,他日必成大患。”苏公捋须道:“赵爷所言极是。若贼势壮大,剿之愈难。南来北往之客商,何人敢来我湖州?若无商贾贸易,湖州之绫绢、绸缎、湖笔、湖茶等等如何卖出?如此,湖州百姓何以为生?清剿强人水贼,实乃湖州生死之大计也。”李龙、赵虎深信之。 苏公遂差李龙、赵虎去请湖州指挥使总管本州兵马统制卢锦水、兵马都监单破虏、湖州团练尉迟罗衣,急来府衙商议紧要重事。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得到请唤,即刻赶赴府衙,见着苏公,各施礼罢,苏公将那金夹岭、太湖贼患一一道明。卢锦水道:“大人爱民如子,湖州百姓幸甚。不才愿听从大人调遣,清剿草寇,为民除害。”单破虏道:“卑职当奋力杀贼。”尉迟罗衣道:“今日之湖州,百姓安居乐业。若任那贼寇肆意猖狂,则我湖州百姓遭殃。保百姓平安,乃是我等根本之责。属下等食朝廷俸禄,今用兵之时,当竭力杀贼。若贼不除,卑职誓不回兵。” 苏公点头,道:“两伙贼人出没无常,甚为狡诈,且熟知地形,清剿非容易事也。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卢锦水道:“兵法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我等欲剿贼寇,必先知贼首名姓容貌、贼众多少、贼寇日行夜宿之处、贼地险易等等。卑职以为,待遣细作探明贼情而后动之。”单破虏道:“兵法亦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若走漏风声,恐贼受惊而匿,我等劳而无功。依卑职之见,须挑选可靠之军汉,乔装改扮,隐秘行进,而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尉迟罗衣道:“单都监所言不无道理。只是那金夹岭连绵数十里、太湖渺渺数百里,区区百余草寇,哪里寻他?此事当细细商议。” 苏公道:“诸位所言皆有其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你等可挑选精壮军汉,乔装作客商模样,引贼来犯,而后击之。本府以为,兵贵神速,即日便起兵剿贼。”卢锦水道:“大人妙计!今有金夹岭、太湖两处贼寇,我等亦分兵两路,不才引一路入太湖,单都监、尉迟团练引一路往金夹岭。如此分兵突进,同时出击,大人以为如何?”苏公道:“如此甚好。”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起身告辞,回军中挑选军丁,备办出军之事不题。 且说湖州城中有一姜畲巷弄,巷弄中有一齐记豆腐坊,主人齐小乙与浑家鲁氏,每日起早摸黑,辛勤劳作。这一日,天尚未亮,夫妇二人早早起来,齐小乙自去巷口挑水,鲁氏架薪生火。不多时,齐小乙挑得水回,鲁氏取勺舀水,借光瞧那井水,似觉异样,近得细看,不禁唬了一大跳,急忙唤齐小乙来看。齐小乙探头一看,不觉大惊,原来那水竟呈红色。夫妇二人惊恐不已,急忙唤醒邻舍街坊。众人闻听,怎肯相信。齐小乙引众人来得巷井旁,汲水上来,借光细看,果是红色。众人惊诧不已,疑有鬼怪,不敢上前。待到天色大亮,早聚集百余人,有胆大者探头察看井中,唬得半死,那井中赫然一具尸首。 正逢湖州府衙捕头雷千、贺万二人路过,闻得命案,急忙来看,井中果然有一死尸。雷千令一街坊速去衙门报官,又寻来绳索,缚在腰身,垂下井去。贺万在井台口道:“可缚住尸首,扯将上来。”雷千下得井去,将那尸首翻转身来,方才看清,那死者乃是一汉子,面目可憎。贺万令人将尸首拉将上来,而后将雷千扯上井来。众人上前来看,有识者惊道:“他不是夜猫儿米蜀吗?”贺万闻得,询问米蜀是何许人。一街坊道:“乃是城外米家庄一闲汉,白日喝酒睡觉,夜间便四处偷盗。”贺万诧异,暗道:“既是小贼,怎的无端命丧井中?” 众人议论纷纷,街坊引苏公、李龙、赵虎等急急赶来。贺万上前,说明前后。苏公令仵作勘验尸首,又问街坊:“何人发现尸首?”众人只道齐小乙早起汲水发现血水。苏公将齐小乙唤上前来,询问详情。齐小乙将前后细细道出。苏公问道:“汲水时,可觉有何异常?可曾闻得血腥之气?”齐小乙摇头道:“小人不曾在意。”苏公道:“井台可有异常迹象?”齐小乙道:“初来汲水,天尚未亮,故此小人不曾见得。复来时,天已亮,亦不曾见得有甚异样。”苏公料想问不出紧要线索,令其退下。仵作验罢尸首,来禀苏公:死者头颅有致命伤痕,似是钝物所击,此外别无他处。 苏公心领神会,唤来齐小乙等几位街坊,问道:“你等昨日可来井旁汲水?”众人皆点头。苏公引众人至墙脚,道:“你等细细回想,昨日此处可有石块否?”众人方才醒悟,惊道:“此处确有三四块青石,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苏公道:“昨日可曾在此?”众人思索多时,皆摇头道:“小人等不曾留意。”苏公道:“想必早在井中矣。”赵虎诧异,道:“大人何以知晓?”苏公道:“米蜀乃是昨日夜间被杀,血染水井。今观井台并四周无有可疑痕迹。本府推想,那米蜀乃被杀于井中。凶手定是先将米蜀推下井去,唯恐不死,后用石砸之。米蜀被石击中,命丧水井。本府以为,凶手取石,必定就近,故察看四周,惟有东墙脚下有移石迹象。”众人闻听,将信将疑。 苏公令人汲干水井,寻觅凶器。约莫一个时辰,那水将近井底,雷千下得井去,自水底摸索出数块石来。贺万等用筐将石吊将上来。苏公令人将石搬至东墙脚,一一对应,又唤众街坊前来辨认,确认其中四块青石。苏公道:“此便杀人凶器也。”众人惊讶。 苏公令人将尸首抬至衙前,又遣人去城外米家庄报信,唤米蜀家人前来认领尸首。余下李龙、赵虎二人,询问街坊邻里,追查夜间凶杀命案。回得衙门,苏仁道:“小人窃以为,那凶手当是米蜀熟识之人。”苏公笑道:“你有何高见?且说来一听。”苏仁道:“那米蜀怎会无端投入井中?定是那厮趁其不备,突然出手。米蜀猝不及防,便落入井中,被同伙所害。深更半夜,与米蜀相伴者,自是其熟识之人。若非熟人,其必有所防备。”苏公道:“我亦如此以为。却不知他与凶手有何仇怨?”苏仁道:“米蜀,不过一市井闲汉,与人哪有甚么仇怨?杀人缘由,或为钱财、或因奸情。”苏公道:“凡杀人者,大抵如此二种,但也不乏他故者,不可臆度。” 约莫半个时辰,门吏来报,只道死者米蜀家眷前来辨认尸首。苏公急忙出得衙门,早闻得衙门前号啕大哭之声。却见四五人伏尸痛哭流涕,其中二位老者,白发苍苍,当是其父母,又有一妇人及孩婴两个,想必是其妻儿。此外,又有米家庄庄客数十人。米蜀家眷闻得来者乃是苏大人,急忙跪倒便拜,恳请苏公替其做主,缉拿杀人真凶。 苏公道:“你等节哀顺便,且好生安置后事。至于查案缉凶之事,乃本府之本分。不过,本府以为,杀人元凶或是米蜀熟识之人。你等且好好想来,平日与米蜀往来甚密者,有哪些人等?昨日,米蜀可有异常之举?与甚人同伴?”米父泣道:“好个不肖子儿!老汉只此一子,自小娇宠,不服管教,整日与一干泼皮无赖厮混勾搭,偷鸡摸狗,竟有今日之祸。”米母哭道:“人已去矣。还道如此做甚?那元凶定是那申魏。”苏公道:“申魏何人?”米父道:“那申魏乃是小儿一狐朋,为人阴险,整日琢磨人家鸡鸭羊猪。但凡每一桩事儿,必有其份。”苏公道:“此人居在何处?”米父道:“便在城中济生堂侧。”苏公道:“除此,尚有他人否?”米父道:“米家庄口易吴,亦是其狗党。” 苏公道:“昨日米蜀可在家中?”米父道:“回大人,小人之子昨日并不在家中。他整日在外厮混,二三日不归家,亦是常有的事。即便呆在家中,难过一夜。我等皆习以为常。”苏公道:“如此言来,你等昨日不曾见得米蜀?”米父然之,忽想起甚么,道:“昨日午后,那易吴来寻过小儿,却不知有甚龌龊事。” 不想那易吴此时正在庄客之中,闻得米父此言,急忙出得人群,上前跪拜,道:“大人,小人便是易吴。”苏公看那易吴,见其面有惧色,喝道:“易吴,昨日夜间你在何处?”易吴唬得一惊,道:“昨日夜间,小人不曾外出,在家中睡得好觉。”苏公道:“家中还有甚人?”易吴道:“父母早亡,无有兄弟,一姊早嫁他庄。家中只小人一个。”苏公道:“你道在家中睡觉,可有证见否?”易吴忙道:“有……”忽觉不妥,又急道:“无有他人。小人昨日甚感不适,早早闭户歇息,不曾有他人见得。” 苏公见其神色慌张,似有隐情,厉声喝道:“大胆易吴,竟敢欺蒙本府!还不将如何害死米蜀之事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左右,与本府拿下!”早有雷千、贺万如饿虎一般扑将上来。易吴磕头求饶,急道:“小人愿招。”苏公道:“休要隐瞒半点。”易吴道:“前几日,小人路逢米蜀,他将小人拉得一僻静之处,与小人言语,只道是有一桩好买卖,问小人愿去否。小人问他是甚买卖。他道,休问多话,去或不去,只你一言。小人道,米大哥如此好意,怎生不去?米蜀道,既如此,待几日便来唤你并申魏。过了几日,却不曾见他来,不想今日竟已死了。” 苏公讹道:“本府闻人言,昨日夜间见你鬼鬼祟祟,不知干的甚勾当?莫非与米蜀之死有干系?”易吴闻听,大惊道:“大人饶命。小人与米蜀素来要好,怎会害他?昨日夜间之事,小人说将出来便是。只因小人与本庄寡妇范氏有染,恐人发现,故多夜间来往。昨夜小人便与他厮守一起。”苏公令公差将范氏拘来,询问此事。范氏惊恐,如实招认,所言与易吴一般。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二章 血字疑凶 且说苏公闻得易吴、范氏证词,思忖道:“依米蜀双亲并易吴之言,那申魏似脱不得干系。”遂令雷千、贺万前往探查。二人领命而去,问得申魏住处,正待扣门,却见得李龙、赵虎二人,四人诧异。原来那沉尸水井便在前方三四百步远。雷千道明来意,赵虎道:“如此言来,这申魏端的可疑。”李龙道:“我早料想,那元凶必是附近之人。但凡远处者,不熟悉此处地形,下手则多有不便,若事有变,又难以逃脱。”贺万道:“李爷所言极是。只是方才汲水捞尸,早已惊动三街四巷,那申魏自当知晓,今见事发,恐早已逃之夭夭矣。”李龙道:“若其逃走,岂非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雷千道:“恐他早已思索出对策了。”赵虎道:“我等只顾将他拘去,休要听他言语狡辩,到得公堂之上,任他心坚口硬,定叫他如实招认。” 雷千上前扣门,久未闻动静,疑道:“莫非不在?”李龙道:“其门内闩,怎会无人?”赵虎道:“他既不开,我等便破门而入。”说罢,一脚将门揣开,众人冲入堂中,却不见有人。入得内室,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一人,血流满地,早已气绝身亡。李龙大惊,恐众人坏了痕迹,急道:“休要入内!快且退身!速报知苏大人,待大人前来勘验尸首。”四人急忙退出申家。贺万急急回衙报知苏公,苏公闻听,惊诧不已,暗道:这凶犯如此心狠手辣,竟接连残杀米蜀、申魏二人,却不知其后有甚不可告人之事? 苏公引人赶至申家,李龙等上前相迎,道明情形。苏公疑道:“依你等言,其门内闩,那申魏被杀在内室中。却不知那凶犯杀人后,怎生出门?”李龙、赵虎不觉一愣,道:“其中缘由,尚不得知。”苏公入得申家内室,却见物什凌乱不堪,想必死者曾与凶犯竭力搏斗。俯身细细查勘,只见地上有血鞋印十余个,或重叠、或单独。苏公一一辨认,且拓摹下来。又自血泊之中寻得一巾帻,细细察看,巾帻内沾附三四根发丝。近得尸首旁,却见其右手沾满污血,手前有一血字,稍微辨认,认出是一“木”字。苏公拈起尸首右手,细细察看,方确信血字乃是死者临终所写。待将室内查勘罢,即令仵作勘验尸首,死者前胸并腹部共中六刀,伤及内脏。此外,死者衣袍内有三四两散碎银子与一块青玉。待仵作验罢,苏公令人将尸首抬将出去。李龙、赵虎等在杂房、宅院察看,方知其宅另有一后门,只是那门亦自内闩着。赵虎诧异,道:“莫非那凶手飞上天、遁入地不成?竟成一桩密室凶案。”李龙近得院墙,细看墙坯并墙脚,恍然大悟,原来凶犯闩了前、后门,却是翻墙而逃。赵虎疑惑道:“那厮有门不走,何故翻墙?”李龙道:“此正是凶犯狡诈之处。”赵虎笑道:“兀自可笑。此墙甚高,四下无垫脚攀高之物,那凶犯如何上得墙头?莫非有飞高术不成?李爷且飞与我看。”李龙语塞,沿墙察看,果无称手落足之处。急出后门,细细搜索一番,亦无可疑之物。李龙苦思不解。二人报知苏公,苏公近得墙来,寻得一处,正是方才李龙查勘之处,道:“此坯遗下登踩痕迹,墙脚有少许坯土,此便是凶犯翻墙之处。”李龙笑道:“小人亦是此意。不过赵爷所言亦不无道理。那凶犯怎生翻越高墙?”苏公笑道:“本府已知之。你等且细细想来。” 待尸首抬出,邻里街坊闻讯皆来围观。苏公令人唤左邻右舍上前辨认,确认死者是申魏。苏公问及申魏为人。众街坊皆言其乃是一无赖泼皮,父母早亡,有姊妹三个,皆已出嫁,家中只余他一人,平日好吃懒做,拔葵啖枣,偷东摸西,众街坊见他无不远远避之。苏公问道:“他平日常与甚人往来?”有街坊道:“今日水井所死夜猫儿与他最为要好。此外,还有绰号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子等人,皆是些闲汉泼皮。”苏公道:“昨日夜间,可曾有人闻得甚动静否?”左邻老汉道:“深夜约莫子丑时分,老汉似闻得其屋内有喊叫声。只是他平日夜间惯于酗酒撒泼、高呼大叫,故此小人不曾在意。”苏公道:“此中前后约莫多久?”左邻老汉思忖道:“似只片刻。”苏公又问些琐碎杂事。 回得府衙,苏公取出血鞋印拓影,依次摆放,细细揣摩,如此近一个时辰。而后令苏仁铺一张白纸于案桌上,取出巾帻,将之摊开,细细察看,有如鉴赏珍品一般。李龙、赵虎甚是好奇,趋步上前,只见那巾帻沾有斑斑血迹,其上又有数根发丝,杂有黑发、白发。苏公小心翼翼拈起,侧光细看,久久不语。李龙、赵虎益发好奇,却不敢言语,唯恐乱了苏公思绪。待苏公勘验罢,李龙急问道:“大人,凡常人皆是双足着鞋、满头发丝,天下一般。大人如此精心察看,又如何分辨得出?”苏公笑道:“所谓龙生九子,连母十样。人亦如此,普天之下,百千万之众,虽有貌似者,却绝无完全一般者。即便是那孪生同胞,亦有细微差异。且人之举手投足、言语笑貌各有其异。知其异,而后知其人。”李龙道:“大人查勘血鞋印,不知有何异样?” 苏公笑道:“方才在申魏宅院中,李爷曾与赵爷争辩,不知那凶犯怎生翻越高墙,逃之夭夭?本府今可告知你二人,那凶犯并非一人,实有二人也。”李龙、赵虎惊诧不已,原来凶犯有两个!如此言来,定是一凶犯立于另一凶犯肩头之上,爬上墙头,而后墙头上凶犯将同伙拽上墙头,二人得以逃脱。 李龙不解,道:“大人怎知那凶犯有两个?”苏公笑道:“本府非但知晓二贼,还知其中一人身长约莫七尺四五,身强力壮,正当壮年,乃是持刀行凶之人;另一人身长六尺四五,约莫五十开外,且其家境宽裕,非寻常贫苦人家。”李龙、赵虎、苏仁等闻听,皆目瞪口呆。 李龙惊道:“大人何以知之?”赵虎道:“莫非大人曾见得此二人不成?”苏公笑道:“人之高下,则其足有长短、鞋有大小。观其鞋印,知其足长,而后知其身长也。本府查勘那血鞋印,竟有三种。”赵虎惊道:“莫非还有一贼不成?”苏公笑道:“非也。乃申魏之足迹也。其次,知其身长,亦可自血鞋印间长短知之。高者步长,矮者步短。”赵虎疑道:“若那凶犯反其道而行之,岂不大缪?”苏公笑道:“若有异常,则另当别论。”李龙道:“大人又怎知其壮年、老者?”赵虎道:“那巾帻杂有白发,可想而知是一老者。”苏仁道:“这世间少年白头者,何其之多?怎可因白发而断言老少?”赵虎顿时哑口无言。 苏公笑道:“少年、青壮、老年,其心境各异,身亦不同。凡如手、足、眼、鼻、耳、五脏六腑、肌肤毛发,皆有差异,或大或微。微者,譬如毛发,虽如一般,实则大异。那巾帻毛发,已露衰枯之色,可知其为老者毛发也。本府尝与湖笔第一好手赵清莲论及湖笔,同为圭笔,因山羊毛之各异,便有一百二十种之多。寻常人又怎生分辨?”李龙、赵虎惊讶不已。苏仁道:“老爷依据毛发知那老者,又如何知晓那壮年凶犯?”李龙、赵虎闻听,亦疑惑。苏公道:“细辨那血鞋印,壮年者,步履稳健,压痕均匀;那老年者,步宽且外偏,落足有擦滑痕迹,且后跟压痕明显。”李龙、赵虎闻听,如坠云雾,不知所言。 苏仁道:“老爷又怎知是那壮年凶犯持刀?”苏公道:“那尸首伤口,入刺部位偏上,入肉刀径不同,故知凶手高于死者。申魏身长不过七尺,而那壮年凶犯较其高出半尺余。”李龙、赵虎闻听,皆折服,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其家境?”苏公道:“那巾帻乃是上等绢绫,且制作甚为精致,必出于能工之手。其次,那血鞋印甚为清晰,乃是新鞋,且观其形,当是皮靴。故此知其家境较为殷实。”李龙惊叹道:“大人见微知着,真神也。”苏公道:“此非神,乃观之入微也。古来今来,多少冤假错案,皆因大意疏忽所致。我等官吏,食朝廷俸禄,受百姓恩泽,当竭力为民。一桩冤假错案,几多怨恨血泪。我等官吏,于心何忍?你等当慎而又慎。”李龙、赵虎唯喏。 赵虎问道:“那申魏临死写下血字,大人以为是甚意思?”李龙道:“他欲写下凶手名姓,可惜只写得一字,便气绝身亡。想必那凶手乃是姓木。”苏仁笑道:“李爷怎知凶手姓木?”李龙反驳道:“申魏所写莫非不是‘木’字?”苏仁道:“若那凶手与李爷一般姓李,起笔岂非也是木字?”李龙一愣,哑口无言。赵虎惊道:“如此推想。那凶手亦或姓杨、姓林、姓梅?”苏仁道:“何止此些。又如姓杜、姓樊、姓柯、姓柏、姓柳。”苏公笑道:“亦有姓查、姓杭、姓松、姓桂、姓相、姓权、姓桓等等。”李龙惊讶不已,道:“如此多姓,怎生查找?”苏公道:“这一''木''字,究竟何意?须待查勘验证。一般而言,当指凶手姓甚名何。其余紧要事物,亦不无可能。你等当留心,切不可过于固执己见。”李龙、赵虎深信之。 且说李龙、赵虎领了苏公台旨,暗中追查血案凶犯,凡街巷四周之店铺、茶楼、酒肆、妓院、赌坊、客栈,一一查寻,共查得李姓人家十五户、林姓人家三户、杨姓人家三户、梅姓人家一户、柳姓人家一户、杜姓人家一户。除此之外,别无其余含‘木 ’之姓。此二十四户人家,只四家较为殷实,细细查探,无有可疑之处。雷千、贺万于市井中寻得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子等人,他等只道已有十余日不曾与之来往,不知因果,再三盘问,亦无可疑之处。如此三日,未有丝毫进展。苏公暗想,莫非那凶手之姓音同或音近”木”字,而申魏不知,误作”木”字,遂令李龙、赵虎找寻姓母、姓穆、姓慕容、姓沐、姓莫、姓万俟者。李龙、赵虎查找一日,果有姓穆者一户、姓莫者一户,不过皆是贫苦老实人家。 如此三四日,无有一丝发现,李龙、赵虎等人信心大减,甚是沮丧。苏公笑道:“古人言:行百里,半九十。你等怎的如此萎靡不振?兴许不日便可水落石出。譬如池中网鱼,即便百遍,亦不免有漏网之鱼。你等查寻多日,可曾细想,或有漏网之鱼否?”李龙自怀中摸出三本册来,道:“街坊户籍尽在此册中,岂有漏网之鱼?”苏仁道:“城中诸多客栈,南来北往之人,如过江之鲫,岂皆上得册簿?”李龙哑然。赵虎道:“城中客栈皆一一查问过。”苏仁道:“若那凶犯更名换姓,如之奈何?”赵虎不觉一愣。苏公道:“如若是那来往过客,此刻恐早已离城而去矣。本府推想,尸首内尚有散碎银两与青玉,可见凶犯并非谋财。其与凶犯之间必有甚瓜葛?可推想此人乃申魏熟识之人,且必在附近。”遂引李龙、赵虎二人出了府衙,寻得街坊一好事多舌者,邀至酒肆,问及街坊杂碎琐事。 那街坊好酒贪杯,几杯酒下,言语益发多了,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喜、赵家悲,诸如此类。苏公有意言及水井浮尸、申魏被杀,那街坊顿时口若悬河,娓娓道来,有声有色,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苏公寻机问话,道:“市井街巷中,不知甚处其名含‘木’字?”那街坊道:“确有两处,一处名木春阁,另一处名神木井。”苏公道:“却不知那木春阁在何处?”那街坊叹道:“若早三十年,便可见得那木春阁。今荡然无存矣。想那木春阁乃是湖州第一大庄号,便在今日巷口酒米行处。那时刻,言及木春阁,湖州城并诸县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可惜其早早衰败,落得个人去阁毁。今再言起,少有人知矣。”苏公叹息,此正所谓富贵本无定,世人自荣枯。又问及神木井。那街坊道:“神木井便在那黄屠夫肉肆店铺院内。闻得老辈人言,那神木井乃是湖州第一口井,那井水甘甜可口,甚是清凉。其中还有一段渊源。传言千百年前,湖州城本不过是一小庄,庄中只一二十户人家,庄民四处掘井取水,但见土出,不见水来。庄民无奈,只得往返数十里取水。这一日,庄外来得一游方道人,见得沿途男女老少结伙挑水,甚是劳苦。游方道人甚是诧异,上前询问。众庄民如实相告。道人便入庄中来看,只道是此处地下有一孽龙,锁住水脉,故掘深井不见水出。道人遂作起法来,抽剑砍下一截桃木,寻得一处,道此处便是龙首所在,但见道人将桃木往地一插,忽然一声惊雷,却见自桃木洞口飞出一条黑龙。众人惊恐四散。那道人挥剑追将而去,那孽龙甚为恼怒,回身欲噬道人。那道人道法非凡,祭剑斩了那孽龙。那道人插桃木之处便成一井,众人称之神木井。那孽龙尸首落于地,遂成一溪,即今日之龙溪。”苏公闻听,笑道:“那道人莫非便是真君。民间传言,果真精彩有趣。” 苏公道:“街坊中人,可有诨号含''木''字者?或其字起笔为''木''者?亦或音同音近''木''字者?”那街坊细细想来,道:“确有一人。便是那棺木店掌柜钟吾仁,其为人甚不爽利,因那棺木时进时出,街坊仁暗中讪笑讥讽,送了个诨号,唤‘木中无人’。久而久之,人皆呼此诨号,其真名实姓却渐而忘了。”苏公思忖,追问些琐事,顿起疑心,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探。 李龙、赵虎问明方向,寻得巷尾,正见得那棺木行,便假称寻买上等棺木。店铺掌柜钟吾仁急忙上前招呼,引李龙入院内来看,却见院中数十副各式棺木。李龙暗道,若是夜间来此,恐不免心寒胆战。赵虎借机探问,那钟吾仁甚是精明,凡与血案相干之事皆一一搪塞。李龙、赵虎恐其疑心,出得棺木行,来寻苏公。苏公闻听,道:“如此言来,这钟吾仁端的可疑。”又令二人折回棺木行,日夜监守,察看其动静。李龙、赵虎守候一日,未见钟吾仁露面,心中疑惑,便遣一公差前去窥探。不多时,公差来报,只道那钟吾仁早已不在店铺中,问其去向,店铺伙计、木匠皆不知晓。李龙、赵虎大惊,莫非那钟吾仁见势不妙,偷偷潜逃不成?原来水井捞尸时,那钟吾仁曾见得李龙、赵虎,故一眼便识破二人意图,知事败露,而后急急潜逃。 李龙急忙回府禀报。苏公道:“若其逃走,必是心虚了。此不打自招也。”李龙引人复往棺木行,唤来伙计,清点人数,单少了钟吾仁与其堂弟钟吾义,细细询问二人模样,果与苏公推测有相似之处,且那申魏与钟氏兄弟甚熟,有些来往。赵虎引人四处搜寻钟氏兄弟下落,李龙回府报知苏公,谏言下得海捕公文,四方张缉。苏公道:“《易》曰:需,有孚,光。且先将赵爷等唤回,待过得三四日,暗中探明去向,而后擒之。”李龙领命而去。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三章 黑衣刺客 且言湖州城北约莫二十里有一黄龙山,其山怪石林立,尤有一奇洞,唤作黄龙洞,洞中乳石千姿百态。那黄龙山西麓下有一处庄园,唤作赵家庄,镇远将军赵车书自京城回得庄来,赵府上下无不高兴,皆出庄来迎,当先三人乃是赵车书之子: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前来相迎者又有赵氏宗族庄农数百余人。赵车书见得家眷、乡亲,急忙下马。众人将之拥回赵府,赵车书遂令杀猪宰羊,摆席宴请众宗族乡亲。 赵车书舟车劳顿,甚是疲倦,歇息几日。这一夜,赵车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翻身下床,摸得火折子,欲点灯读书,忽闻得院中一声响,其声不大,却听得分明。赵车书心中诧异:此刻夜深人静,怎有声响?侧耳细听,并无丝毫响动。转念一想:或是夜猫捕食。复来点灯,又闻得一声响,此番听得清楚,那声响乃是悬于廊下的马铃声响。原来,赵车书镇守边关之时,曾捕获得一匹野马,那马甚为刚烈,乃是百年难得之宝马。赵车书唤之作“塞上神驹”。那“塞上神驹”随赵车书近十载春秋。可惜于一次血战中,被敌毒箭射死。赵车书甚为痛惜,将之厚葬,余下马铃保留在身。后隐居湖州,赵车书将此马铃悬于居室廊下。每每风起,那马铃随之摇曳,响声清脆,赵车书闻得,不免思念昔日金戈铁马、浴血疆场情景。 赵车书闻得铃声,心中疑惑:莫非已起风不成?非也,非也。如若起风,怎的只响一声?那马铃悬于高处,猫犬不能触及。思索至此,赵车书不免惊讶:如此推想,那马铃怎的无端响起?莫非廊下有人?此刻夜深人静,又是甚人?赵车书摸索寻得宝剑,悄然至门后,轻拨门闩,开启一线窄缝,偷眼察看。果见廊下一条黑影,蹑足往东厢房而去。那东厢房乃是静心堂,堂中只供奉一尊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赵车书虔心敬佛,每日添油焚香。此佛堂惟赵车书与原配夫人解氏可入,其余人等皆不可入,即便是赵氏三兄弟,未经赵车书首肯亦不得入内。不想那黑影竟推开静心堂门,侧身而入。 赵车书甚是诧异,悄然出得居室,沿廊至静心堂窗格下,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偷眼望去,却见佛堂内一人,一身夜行者打扮,黑巾蒙面,四下搜寻甚么。赵车书摸得一石,往院中抛去,正中一口水缸。只闻得“砰”的一声,唬得那黑影一惊,隐身菩萨座后。赵车书冷笑一声,道:“既来之,又何妨一见?”那黑影缄口不语。赵车书又道:“却不知我赵府佛堂之中有甚宝贝,引得阁下深夜前来。”那黑影忽出手,灭了青灯,佛堂顿时漆黑一片。赵车书仗剑相拦,以防那贼窜出。却闻佛堂右侧一声响,赵车书暗叫不妙,急忙追将过去,只见那黑影已过了庭院,出了院门。待赵车书追至院门,哪里还有贼人身影?赵车书亦不追赶,径自回得卧室,心中暗道:“此贼于我府如此轻车熟路,想必是府中之人。” 次日,赵车书一如往日,并不张扬,只将三子唤至书房,一一告之。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闻听,大为惊讶。赵怀原怒道:“甚人如此胆大,竟怀异心,夜半盗窃?待怀原细细查问,定将这厮查将出来。”赵怀善思忖,疑道:“静心堂不过一佛堂耳。室内只安置一尊菩萨,并无值钱财物,府中人皆知之。且细想:那厮夜入佛堂,意欲何为?”赵怀中连声道:“大哥言之有理。佛堂内并无紧要之物,那厮四处搜寻,又分明是在找寻某物。莫非此物本不是佛堂之物?”赵怀善然之,道:“父亲立下府规,府中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违者家法处置。如此推想,我府中最安全隐蔽之处,莫过于静心堂。那厮不定在佛堂内藏匿甚紧要物什,只待时机来得,便将其取走。”赵车书道:“怀善所言不无道理。却不知为父外出之时,府中可曾失却甚物?”赵氏三兄弟细细回想,皆道无有此般事情。赵车书道:“怀善所言点拨为父。昨夜见那厮寻得多时,不曾寻得。想必那物什尚在,且随为父寻之。”父子四人径直来得静心堂,入得堂中,各自搜寻,无有可疑之物。 赵怀中细细察看那观世音菩萨像,疑惑不已,喃喃道:“此事端的怪异。那厮夜入佛堂究竟是何意图?莫非这静心堂另有玄机不成?”赵怀原道:“不过一小佛堂,有甚玄机?莫非时日已久,那厮忘了原处?”赵怀善道:“既如此,那厮必定复来。”赵车书然之,令三子多加留心。 待至夜间,赵车书吩咐三子,各自隐身暗处,守候那贼人前来。赵怀中不以为然,道:“昨夜其行踪败露,几将被擒,今夜岂会再来?此人绝不至如此愚蠢。”赵车书道:“若那厮果真藏匿某物,恐夜长梦多,必定复返。况且贼人行踪常出乎情理,不可以常理度之。”赵怀中、赵怀原藏身院中隐蔽处,赵怀善隐身东厢静心堂中,赵车书自在西厢居室内。父子四人耐心守候,近得亥子时分,未见动静。赵怀中、赵怀原只觉身寒腿麻,欲动不能,暗自埋怨。 正在此刻,忽闻墙头微响一声,赵怀原不觉一惊,抬首望去,却见墙头隐约一条黑影。赵怀原、赵怀中暗自惊讶:不想这厮果真来了。那黑影伏身墙头,窥视院内,见无动静,飞身跃下墙来,落地只轻响一声。赵怀原看得清楚,那厮自墙头垂下一根绳索,以作退路之用。赵怀原暗骂道:“这厮端的狡诈。”却见那黑影猫身前行,却不往静心堂,反往西厢房而去。赵怀原心中诧异:”这厮怎往西厢房?莫非那紧要之物藏匿在西厢房不成?”那黑影贴身廊柱,近得门前,侧耳窥听房内动静,又轻推房门。赵怀原方才明白:原来这贼人在试探动静。 那黑影轻推西厢房门,那门竟自开了。原来赵车书藏匿房中,并不曾闩门,何曾想这贼竟来推门。那黑影自背后抽出一柄钢刀来。赵怀中、赵怀原看得分明,暗自惊道:这厮果真有备而来。那黑影竟不迟疑,闪身入了房中。赵怀中、赵怀原甚是诧异:这厮甚的入了卧室?赵车书隐身门后,一动不动,只见那黑影摸索往睡床而去。赵车书忽的点燃火折子,仗剑拦住退路。那黑影大惊,回身来看,方知中计。赵车书冷笑一声,道:“你这厮端的胆大包天,三番两次夜闯我赵府。还不快快抛下刀来,束手就擒。”那黑影一身夜行人打扮,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毫无惧色,冷笑一声,道:“你便是那所谓镇远将军赵车书?”赵怀中、赵怀原立在门旁,怒道:“你这贼人。我父之名岂容你呼唤!还不快快跪下求饶,小爷可免你一死。”那黑衣人冷笑道:“赵车书老匹夫,你这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奸人!某今夜前来,便是取你项上人头,祭奠亡魂。还不拿命来。”言罢,飞身一刀,直劈赵车书。赵怀中、赵怀原急忙挥剑相迎,三人战作一团。 赵车书闻得黑衣人言语,如晴空霹雳,惊得目瞪口呆。赵怀原一招“乘风破浪”直取黑衣人咽喉,赵怀中一招“秋风扫落叶”攻黑衣人下盘。那黑衣人一招”青龙出水”截住赵怀原长剑,刀剑相撞,火星四溅。赵怀原只觉一股强力,手中长剑几将脱手,惊恐不已,回剑后退。那黑衣人刀身一转,一招“力劈华山”直劈赵怀中。赵怀中急忙来迎,手中长剑竟被击落在地。赵车书见势不妙,挥剑挺上,护住赵怀中,口中道:“你是何人?”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挥刀便砍。父子三人且战且退,出得房来,黑衣人亦追将出来。赵怀善闻得打斗声,亦来助战。兄弟三人合战那黑衣人。那黑衣人单刀对三剑,却不曾落得下风,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紧似一刀。赵车书观其刀法娴熟,暗自赞叹。那黑衣人被赵氏三兄弟团团围困,约莫二三十回合,难分胜负。黑衣人见久战不胜,心中焦急,猛出三刀,趁势跳出圈外,回身便逃。赵氏三兄弟分左中右三方追击。那黑衣人逃至墙边,寻那绳索,却不想早被赵怀原取下,哪里寻得着?眼见赵氏三兄弟追将过来,黑衣人眼急身快,急急上得墙边一树,飞身跳上墙头,而后纵身跃出。赵氏三兄弟开得院门,追至花园,只见那黑衣人已上得花园墙头,逃之夭夭。三人正待追出,赵车书喝住三人,任那黑衣人逃脱。 赵府家丁闻声而至,皆被赵车书喝退。赵氏三兄弟甚是气恼,赵车书思忖道:“此人颇有来历,其后必有他人。你等兄弟少安毋躁,此事万不可四处声张。待明日,你三人出庄查探究竟。”三人无奈,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赵氏三兄弟换了行装,取了兵刃,出得庄来,分头打探。且言长兄赵怀善取道湖州城,入得城来,只寻那客栈、酒肆、茶楼、妓院等处查找。时近未时,一无所获,不觉腹中饥饿,却见前方有一酒肆,名曰香满楼。赵怀善上得楼阁上,寻得栏边一桌儿坐下,要得三角酒、三碟下口肉食。不多时,酒保将酒菜端上桌来,赵怀善斟得一盏酒,正欲喝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叹道:“别后与谁同把酒,客中无日不思家。”赵怀善闻听一愣,此声怎的如此耳熟?此诗句听似平淡,却意境幽远,非出自唐诗,想必是此人所作。赵怀善暗自惊讶,不想湖州城中竟有这般诗人!扭身望去,却见角落里一张桌旁端坐二人,皆是书生模样。对面那书生眉清目秀,甚是俊俏。赵怀善不觉一愣,此人面如宋玉、貌比潘安,眉宇间隐透一丝豪气。背向一人正是言语之人,却不知其面目哪般。赵怀善正好奇张望,那人又道:“赵人买履,怀才不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赵怀善听得,甚是诧异,不解其意,忽醒悟:取此四句头一字,岂非“赵怀善来”? 赵怀善大惊,急忙离桌来看那人,方才明白,言语之人非是他人,正是飞天侠严微。严微笑道:“赵兄真可谓贵人多忘事,怎的辨听不出严某声语来?当罚三杯。”赵怀善令酒保移桌过来,自斟三杯,一饮而尽。严微遂引见那书生,低声道:“皆是好友,无须隐瞒。此乃湖州女侠东方清琪也。”赵怀善大惊失色。原来,湖州女侠之名,湖州人皆闻其名,不知其人,传言其武艺超凡,可飞檐走壁、穿墙过屋,十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诸如此类。其每每劫富济贫、惩恶除霸,多留有“湖州女侠”四字。湖州人当其是一女子,官府亦曾多方缉拿,皆无功而返。官府细细推测断定:“湖州女侠”者,实无其人,乃飞天侠之化名也。赵怀善亦信以为真,今日方知竟确有湖州女侠其人,只不过非是女子,而是一书生。 赵怀善拱手施礼,道:“赵某久闻侠士威名,只当严兄伪托。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东方清琪淡然一笑,回礼道:“小女子素来敬重赵老将军,赵兄乃将门之后,豪爽耿直,义薄云天,幸会幸会。”赵怀善暗自惊讶:“我道这书生如此俊俏,却原来果真是女子。谁人又曾料想得到这女子竟是名动湖州、令多少恶霸凶徒闻风丧胆之人?常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今方信之。” 酒过三巡,严微道:“赵兄何故至此?”赵怀善道:“说来话长。”便将黑衣人夜入赵府行凶之事细细道来。严微、东方清琪甚是惊诧。严微思忖,道:“赵兄三兄弟武艺不凡,此人竟以一当三,可见其武艺非同寻常。依严某所知,湖州城中这般高手屈指可数。”赵怀善喜道:“严兄可否为小弟查明此人来历?”东方清琪道:“依小女子之见,此人或是无名之辈,或非我湖州人氏。”严微自斟自饮,忽问道:“你道那厮曾辱骂赵老将军?”赵怀善然之。严微道:“他怎生骂的?”赵怀善迟疑道:“他骂家父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严微思忖道:“这厮何出此言?赵老将军德高望重,自归隐湖州,不问世故,悠然自得。何来仇家?清琪所言不无其理。这厮或非湖州人氏,乃是因旧仇追寻至此。”赵怀善诧异道:“严兄果真以为那厮乃是家父仇家?”严微道:“那厮分明为行刺赵老将军而来,若非仇家,又是甚人?”东方清琪道:“赵兄方才言道:察看那厮身手、言语,约莫三十上下。赵老将军归隐湖州已十余年。如此推想,赵老将军又怎有如此少年仇家?”赵怀善道:“家父以为这厮后另有其人。”严微道:“赵老将军或许知晓其中隐情。”赵怀善诧异不解,道:“家父绝非那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人。”严微道:“赵兄若真欲查出其中真相,擒捉凶徒。严某愿引荐一人。”赵怀善忙问道:“何人?” 严微笑道:“非是他人,乃湖州府尹苏大人。”赵怀善道:“早闻苏大人冰壸秋月,清正廉洁。湖州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敬仰不已。若得他助,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无有往来,怎好开口?”严微道:“这却不难。”言罢,与酒保讨来笔墨纸砚,疾书一封,付与赵怀善,只道呈上此信,苏大人自会召见。 赵怀善收妥此信,饮得数杯,起身告别。严微、东方清琪亦不强留,任他离去。赵怀善下了酒楼,寻得掌柜,为严微付了酒菜钱,而后直奔府衙。来得湖州府衙,将信笺交与门吏,请其面呈苏大人。不多时,门吏回来,引赵怀善至府客堂。苏公出堂相迎。赵怀善急忙上前拜见。苏公邀其上座。赵怀善惊恐,只得在下首坐了。苏公又令人端上香茗,笑道:“赵老将军可好?”赵怀善道:“烦劳大人挂念,家父身体安康。”苏公道:“赵老将军戎马一生,戍守边疆数十年,英勇善战,为我大宋江山安稳、黎民百姓太平立下汗马功劳,乃千古功臣也。且赵老将军宅心仁厚,为人谦逊,淡泊名利,苏公甚为敬慕。”赵怀善急忙起座,躬身施礼,道:“小民且代家父谢过大人美言。”苏公道:“令尊乃朝廷功臣,府上若有用苏某之时,差人言语便是,何须严微信笺。”赵怀善道:“大人有所不知。家父自归隐田园,不愿多与官府往来。如小人三兄弟,自幼习文练武,家父却不肯让我等入仕从军。”苏公心中诧异,却不便多问。 赵怀善又道:“适才小人幸逢严微,言及家中之事。严微指引小人来见大人。小人早闻大人断案如神,深信其言,故冒昧前来。”苏公道:“却不知府上发生甚事?”赵怀善便将黑衣人夜入赵府行刺之事娓娓道来。苏公手抚长须,细细倾听。待赵怀善言罢,苏公离座思忖,悠然踱步。赵怀善静观不语。 良久,苏公止步道:“苏某初来湖州之时,曾闻得前任府尹张睢张大人言及一桩悬案。道是赵家庄纵火案,说的可是贵府?”赵怀善闻听,连声道:“正是正是。此事已近年余,其中缘由,至今不明,渐而遗忘。”苏公道:“其中细个可否言与苏某一听?”赵怀善道:“那场大火,家父几将丧命。那夜,小人之弟怀原起床便溺,忽见家父宅院有火光,不觉惊讶,细一看,竟是家父居室火起,急忙高呼救火。府中人皆惊醒,纷纷而至。小人三兄弟闻得父亲尚在房中,大惊,冒死冲入,却见家父已昏倒床前。小人三兄弟急急将父亲背出,至院中,以凉水泼面,又掐人中,良久方才醒来。幸院中有水缸数口,众人齐心,终将火扑灭。事后,家父细细回想,临睡前早将灯火吹灭,室内并无其余火种,此火缘何而起?小人三兄弟亦诧异不解。家父疑心,遂察勘现场,果在焚毁窗格下寻得芦苇残余灰烬。家父以为此必是点火之物。” 苏公惊道:“如此言来,此火乃是有意为之。”赵怀善然之,道:“家父大为震惊,暗中查寻数日,无有结果。后惊动湖州府尹张大人,张大人来府中勘验,亦认定此火乃是人为,随即点拨数十名都头、公人四处查探,如此数月,无有音讯,最终不了了之。”苏公道:“此后府上可有异常之事?”赵怀善道:“那时刻风声甚紧,那厮怎敢再来。”苏公道:“苏某曾为羊家堡命案去过贵庄,闻得庄中人言,赵老将军已出门访友数月,可有此事?”赵怀善道:“那夜大火家父幸免于难,查寻数日,无有结果。家父郁郁寡欢,不久便悄然出访,此一去便是三百余日,直至前几日方才回府。”苏公手拈长须,似有所思,道:“却不知赵老将军出访何处?”赵怀善道:“乃往京城拜访旧友故交。”苏公道:“赵老将军出访前后两难,虽时日相隔甚久,无有干系,实则同一意图:谋害赵老将军。”赵怀善惊道:“如此言来,两案乃是同一元凶。”苏公道:“不无可能。纵火一事,惊动四方,那凶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暂且藏匿,等待时机。却不想赵老将军悄然出访,凶犯不知其所踪,便耐心守候,如此数月安然无事。只待赵老将军回得湖州,那凶犯便来行刺了。” 赵怀善惊道:“那元凶为何如此仇恨家父,一意欲制家父死命?”苏公道:“其中缘由,今难知晓?若其果真一意孤行,此番刺杀未成,必不死心,还将复来。”赵怀善惊恐,道:“小人与兄弟皆出庄追凶,家父身旁无有他人,若其复来,家父恐非其敌手。”苏公道:“此言甚是。”赵怀善道:“既如此,小人当速回庄去。”苏公道:“如此甚好。只是其中还有一事颇为可疑。”赵怀善问道:“甚事?”苏公道:“苏某所疑便是那黑衣人。细细想来:前夜,那黑衣人闯入府上佛堂,找寻物什,不想被赵老将军察觉,仓促而逃;昨夜,那黑衣人复潜入宅院,刺杀赵老将军,即便以一当三,亦奋力搏斗,因寡不敌众而逃。前后两夜,黑衣人意图不一、举止各异、出入路径有别,其中颇为蹊跷。苏某窃以为:前后两夜黑衣人非同一人也。”赵怀善惊讶不已,道:“今细细想来,确如大人所言。”苏公道:“只是此事凑巧罢了,那刺客只道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却无端中了埋伏。”赵怀善道:“大人以为:前夜那黑衣人摸入静心堂,究竟有何祸心?”苏公思忖道:“令尊推测,此人似是府中人,不无道理。其一,此人熟知府中路径地形;其二,此人知赵老将军武艺,故不敢与之斗,亦恐被识出真面目。他夜入佛堂,四处摸索,当为某物而来。此物或本是佛堂之物,或是他藏匿之物。”赵怀善道:“静心堂内并无贵重之物,想必是其藏匿之物。只是府中无有物什失窃,此物又是何物?”苏公思忖道:“所藏之物,或非府上之物。” 赵怀善闻得苏公言语,深以为然。告别苏公,急急出得湖州城,赶回赵家庄。回得赵府,已是黄昏时刻。赵怀善来见父亲,正遇着解氏夫人,急忙上前,拜见母亲。解氏询问怀中、怀原二人。赵怀善只将三兄弟分头查寻之事告之。解氏问道:“怎的又急急回来?莫非有所发现?”赵怀善恐母亲担忧,不便多言,只道来寻父亲商议。解氏道:“你父在静心堂内诵经念佛,且等候片刻便将出来。”赵怀善唯喏,待将母亲送回,来得静心堂前,却见二家丁立于堂廊下。二家丁见得赵怀善,急忙请安。赵怀善道:“老爷何时入堂诵经?”二家丁道:“已近半个时辰。”赵怀善欲近窗格窥视。二家丁急忙拦阻,道:“公子爷亦知晓老爷言语,未经老爷应允,任何人不得入内。若公子爷如此,恐我等下人为难矣。”赵怀善笑道:“你等休要惶恐,我奉娘亲之命而来,老爷正欲召我入堂。”二家丁将信将疑,正迟疑间,赵怀善早已侧身入得门内。 赵怀善见堂前烟雾缭绕、青灯幽幽,却不见其父,只道其在后堂,绕至后堂,亦不曾见得。赵怀善大吃一惊,暗道不妙,急忙出得堂来,不待二家丁开口,便急问道:“老爷可曾出来?”二家丁诧异道:“老爷入得堂去,何曾出来?”赵怀善道:“堂内哪里有人?”二家丁惊道:“怎的无人?老爷明明便在堂内。”赵怀善道:“你等可曾听得堂内响动否?”二家丁道:“并无甚响动。”赵怀善疑惑不已,若父亲诵经念佛之时遭刺客袭击,必与之搏斗,二家丁自当闻得声响。莫非那刺客暗使下三流之诡计,悄无声息将父亲掠去? 正胡思乱想间,忽闻得身后有人言语,唬得赵怀善半死,急忙回身来看,身后竟站立一人,正是其父赵车书。赵车书道:“怀善,你在此高声言语做甚?”赵怀善半晌不曾回神,方才里外明明不见有人,怎的反在身后?正思想间,却闻赵车书怒道:“还不快快退下。”赵怀善哪敢言语,急忙逃出院去。 赵怀善回得房来,左思右想,愈加疑惑,回想前后两黑衣人之蹊跷行径,竟不知自家府内究竟隐藏甚么秘密?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四章 杀人灭口 且言单破虏、尉迟罗衣引得三百壮健军汉,乔装改扮作客商队伍,藏了兵刃,分作前后两路,径奔金夹岭去。单破虏引百余人先行一路,至金夹岭下,但见高山峻岭、恶林险径。左右皆是陡壁。单破虏心中惊恐:此处端的险恶,若山贼伏于左右,待我等入得谷中,滚下山石檑木,我等百余人怎生逃脱?愈想愈惧怕,引众急急出得山谷,并无异常,单破虏方才安心。又前行十余里,无有贼人来劫。单破虏环顾众山,思忖道:莫非山贼不曾知晓?遂令细作前往打探。 人马歇息间,尉迟罗衣引百余人尾随而至,亦未曾见得山贼动静。尉迟罗衣好生诧异:只闻金夹岭贼人杀人越货,甚是猖狂,今怎无有反应?单破虏奇道:“那二郎真君莫非真有三只眼,早已察觉我等意图?”尉迟罗衣道:“我等行径隐秘,他如何知晓?”单破虏道:“我等即便隐秘,可他等山贼亦非愚人,非只一味拦路剪径。但有过往客商富贾,当先有打探之人,察言观色、估物量货,若果真有贵重金银,那马匹、车辆、力夫等行路皆有所差异,其一辨便知。我等虽作客商模样,想必已被其察觉有诈,故此放过。”尉迟罗衣笑道:“几个毛贼,一干乌合之众,怎有这般能耐?定是见我等人多势众,不敢下手。” 二人言语间,已近黄昏,人马歇息一夜,无话。次日,细作回报,不曾探得山贼消息。又见两路客商结伴而来,亦未曾遭遇山贼。单破虏、尉迟罗衣甚是疑惑,遂商议对策,召集军汉,分作两路,欲捣贼人窝穴。待两路人马按辔徐行,上得金夹山顶,只余空房数间,哪里有贼寇身影?单破虏料想贼人另藏匿他处,便分头搜寻,只是那金夹岭山头沟谷众多,且道路崎岖难行,寻了三四日,四方山头皆一一搜索过,无有人影。又一日,终于在一绝壁山谷洞口瞅出些端倪,那洞口甚小,且荆棘丛生、茅草甚茂,难以察觉,险些错过。单破虏手持钢刀,披荆斩棘,却先一个入得洞穴,其后众军汉鱼贯而入。单破虏令人高举火把,待见得洞穴情状,众人皆惊。那洞穴内椅桌床凳碗瓮等物什一应俱全,只是凌乱不堪、残缺破损。地上又有断刀刃、旧枪头、破衣袍、烂鞋履等。单破虏看得明白,此处正是贼人巢穴。自洞穴所遗物什推断,贼人已离开数日。却不知贼人何故离去? 单破虏狐疑:莫非贼人果真知晓官兵前来,畏其势大,恐被剿灭,故作猢狲散?或避其锋芒,退避三舍?或因其他缘故离去?单破虏百思不得其解,待与尉迟罗衣会合,商议贼情。尉迟罗衣亦不知究竟。又搜寻两日,无有丝毫消息。单破虏甚是沮丧,尉迟罗衣道:“如此数日,不见贼人,今又粮草殚尽、人疲马乏。不如且先回城。禀明公台大人,待些时日再作商计?”单破虏无奈,遂下令撤兵回城。人呼马叫,逶迤而返,离金夹岭行得四五十里,天色渐暗,单破虏忽召来尉迟罗衣,道:“我欲挑得二百人,连夜复奔金夹岭。”尉迟罗衣惊讶不已,道:“我等找寻山贼,前后十日,未见贼寇踪影。单兄此举恐徒劳也。”单破虏道:“尉迟兄却不省得,那贼寇定是闻得风声,早早藏匿。今见我等离去,其必复回。我若出其不意,连夜袭击,定杀他个措手不及。”尉迟罗衣闻听,道:“单兄言之有理。我欲同行,可令副将引余下人马大张旗鼓回城复命,迷惑贼寇。” 二人言罢,唤来副将,令其引一百人先行,副将领命而去。待前锋离去,单破虏、尉迟罗衣引余下二百人急奔金夹岭,约莫两个时辰,到得金夹岭下,稍作歇息,单破虏亲引士兵往金夹山头摸去。数日前曾上山头,故识得路径。只是山陡林密,天色漆黑,行走甚慢。上得半山间,有一羊肠险道,道长且曲折,窄处只容一人通行,一边悬崖,一边陡壁。若在此守候伏兵,纵是千军亦难攻之。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单破虏知此处凶险,暗自庆幸:若白日来攻,怎生攻得他下?正寻思间,忽觉脚下绊着甚物,却闻得上方有异样声响,知晓不妙,急令士兵回退。那官兵相连如长蛇一般,皆在羊肠险道内,如何退得及。黑暗中,喊杀声大起,顷刻间那大石如雨一般落下,众官兵中有被石击中头颅者,脑浆迸溅,当即死去,又有断手断足重伤者,痛苦喊叫,甚是凄惨,亦有躲闪不及者,滚落百十丈崖下,摔成肉饼。 尉迟罗衣殿后,尚未入羊肠险道,闻得前方有变,大惊失色。那得以逃脱者仓皇回退,纷涌而来,黑暗中早已辨不清你我,竟将尉迟罗衣挤退下去。下得山去,并不见贼人追杀下来,众官兵方才驻足停步。尉迟罗衣清点人马,竟折了二三十人,主将单破虏亦未曾逃脱。 尉迟罗衣不敢造次,只得捱到天明,亲引百余人复上山去。近得羊肠险道,但见道上血流遍地,十余具尸首横七竖八,临死痛苦之状,惨不忍睹。尉迟罗衣凄然无语,上前查看,竟无一人活着。正诧异间,却见数名官兵头颅滚至道旁,竟是被刀剑砍削!原来那数名受伤官兵,难以动弹,未能逃脱,皆被贼人斩杀。 众官兵目睹惨状,不免动情,皆落下泪来。尉迟罗衣怒目圆睁,恨道:“不灭贼寇,誓不为人。”众官兵皆怒愤,齐声高呼,欲为亡者报仇雪耻。正待下令,却闻得山上喊杀声大作,尉迟罗衣大惊,抬头望去,只见山头上数十名山贼手舞刀枪,吆喝喊叫。尉迟罗衣大怒,高声喝道:“你等贼寇,目无王法,杀人越货,今又对抗官兵,害我兄弟,甚是可恶。某劝你等且放下兵刃,下山束手就擒,回得湖州城,某可求知府大人,饶你等性命不杀。今若不投降,待骨成灰、肉为泥,则悔之晚矣。” 山上众贼闻听,哈哈大笑,一贼高声喝道:“你等无能之辈,休要夸言。若有胆量,只管上山来,爷爷定叫你等有来无回,来一人死一个,来二人死一双。”众贼狂笑不已。尉迟罗衣见那羊肠险道,不免心生怯意,若山贼抛下檑木滚石,又开弓放箭,怎生攻得上去?回首问道:“哪位兄弟愿前往探路?”众官兵皆心惊,不敢往前。言语间,贼人早将几块石头滚落下来,唬得众官兵急急后退。尉迟罗衣道:“今贼占据地利,强攻恐过多伤亡。且退兵下山,再觅良策,徐而图之。”众人皆附和。 尉迟罗衣令人将阵亡官兵尸首抬将下山。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众官兵早已有了惰意,一心欲归,哪里还有言战之勇气?顿时怨言四起。尉迟罗衣闻得,亦无可奈何,只得罢兵,撤回湖州。 来见苏公,尉迟罗衣负荆请罪,将前后一一叙说,苏公闻得,大惊,道:“如此言来,单将军等六七人尸首亦不曾寻得回来?”尉迟罗衣叹道:“尸首已坠落深渊,未曾寻得。”苏公嗟叹不已,道:“如之奈何?”尉迟罗衣叹道:“那金夹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要剿灭草寇,非易事也。”苏公道:“草寇不除,商贾怎敢来我湖州?若无商贾贸易,湖州百姓生计难矣。”尉迟罗衣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以为,此番出兵少于庙算,过于鲁莽,轻敌大意。前番若依卢统制之言,探明地势贼情,而后行之,绝不至如此。单都监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却不料想草寇甚是狡猾,于道中设下机巧消息。此番若再作清剿计画,当先探知地势贼情。”苏公思忖,道:“尉迟将军所言不无其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遂将此事交付于尉迟罗衣。尉迟罗衣自回营挑选得力细作,不题。苏公又暗中遣派雷千、贺万前往金夹岭查探贼情。 不两日,卢锦水亦沮丧而归,茫茫太湖,搜寻十余日,不曾见得半个水贼身影。苏公未加怪罪,令其派遣细作探查贼情。 又一日大早,苏仁急急送来一封信笺,苏公拆开细阅,看罢,却将那信笺焚烧。苏仁诧异,道:“老爷,信笺所言何事?”苏公道:“我已知金夹岭山贼、太湖水贼贼首名姓。”苏仁喜道:“那贼首唤作甚么?”苏公道:“金夹岭贼首,绰号二郎真君,真名唤作曹虎,那太湖贼首,绰号翻江蜃,真名唤作曹龙。”苏仁道:“曹虎、曹龙,莫非他二人竟是兄弟不成?”苏公道:“正是。他二人本是城外曹家庄人氏,自小好吃懒做,后父母双亡,兄弟二人倚仗会耍些拳脚,横行霸道,无恶不做。后因奸淫曹家庄曹太公之女,吃了官司。兄弟二人便逃离湖州城,在外结交些狐朋狗友,竟落草为寇,干起了强盗勾当。”苏仁愤然道:“他兄弟二人一个占山,一个霸湖,抢劫来回客商,杀人越货,端的可恶。” 苏公道:“他二人手下约莫百余名喽罗,并不足为虑。只是他等甚是精明,凭据金夹岭、太湖广大,来无影去无踪。官兵若要清剿,哪里寻他?”苏仁道:“若将他等引至一处,合而击之,岂非绝妙之策。”苏公思忖道:“他等如何肯上你当?”苏仁道:“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苏公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此番剿寇为何失利?非因其它,只因那曹虎、曹龙在湖州城中广有耳目,官军尚未出城,那贼寇便已省得。”苏仁惊道:“有这般事?”苏公道:“飞天侠的消息想必不会有甚差错。”苏仁道:“老爷如何应之?”苏公道:“今有两策。一策,将城中贼寇耳目查出,悉数除之;其次,查明其情,将计就计,反而间之。”遂令苏仁速将李龙、赵虎二人召来。 李龙、赵虎奉命秘查血案疑凶,每日早出夜归,混于市井之间,此日午时方才闻得讯儿,急忙回得府衙,来见苏公。苏公将剿贼之事告之二人,二人闻得单破虏命丧金夹岭,甚是感慨。苏公道:“若欲剿灭贼寇,必先知城中贼寇耳目。曹氏兄弟究竟有多少耳目?无从知晓。据本府所知,北城外十里苕溪石牛渡有一酒店,酒家姓郭名卜清,明做些生意买卖,实为金夹岭曹虎查探传送消息。其手下四五个当撑的酒保,亦是贼人。你二人可如此这般。”李龙、赵虎领命而去。 且说李龙、赵虎二人乔装出了城门,北行十里,到得石牛渡,果见一家酒店,店前一面幌子,随风飘荡,其上一斗大的“酒”字。看里面,柜身后十余坛泥封美酒,却见一人正手把酒壶,自斟字饮,悠闲自得。李龙、赵虎入得店来,寻了座头坐了。一酒保急忙过来,道:“二位客爷吃些甚么?”李龙道:“且先打四角酒来,切二斤熟肉。”酒保去不多时,便将酒肉端上来。二人客套一番,饮酒吃肉,暗中却将酒店情形窥视仔细。 待熟肉吃完,赵虎唤来酒保,问道:“可有鲜活鱼?”酒保道:“后院缸中有活鱼十余尾,大者十余斤,小者亦有五六斤。乃是今日自苕溪中网得。”赵虎笑道:“如此甚好。且引我去看,捉一尾大鱼煮来吃。”酒保忙引赵虎往后院看鱼。赵虎留心左右厢房,入得后院,却见三个酒保,正在院中饮酒闲话。先前酒保见状,骂道:“你等酒鬼,兀自在此吃酒。”近得缸前,比画道:“客爷且看,此中有青、草、桂、鲤等,却不知看中哪尾?”赵虎指一尾桂鱼道:“便是此尾,如何?”酒保笑道:“此尾桂鱼不下三四斤。待小的且先剖了,而后慢慢炖煮,如此方才尝得其中美味。客爷且先耐心等候。”赵虎道:“我却不急。”酒保笑道:“不知客爷自何处来、往何处去?”赵虎道:“人生来来往往,来即是去,去即是来,你道我来还是去?”酒保笑道:“客官话语端的有趣。”自捉了桂鱼,交与厨子。 赵虎回得前来,却见一人入得店来,望见柜后饮酒之人,上前笑道:“郭爷,可有桂鱼?”那饮酒之人正是掌柜郭卜清,见得来人,笑道:“我道是谁,却是小三,老爷可好?今日倒有几条桂鱼,且随我来。”自引那人往后院去了。 回坐桌旁,赵虎暗自诧异,那小三竟似曾识得!一时却思索不出这厮是谁。把眼来望李龙,李龙会意。不多时,酒保端来桂鱼,二人匆匆吃些,而后清了酒钱,出得店来,远远候着。不多时,却见那小三出来,提一尾五六斤桂鱼,沿湖州道而去。李龙、赵虎远远相随,不紧不离。 那小三不曾觉察,只顾埋头行路,行得十里,竟入了湖州城。李龙、赵虎益发好奇:这厮怎的赶十里外买一尾桂鱼,其中必有玄机? 李龙、赵虎随那小三走街穿巷,后入得一巷,甚是眼熟,不觉大为惊诧,前些时日,米蜀、申魏不正死于此巷中?赵虎猛然一惊,道:“我思索出来了,这厮不正是那棺木行伙计?”李龙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那日我等前往棺木行,寻那钟吾仁、钟吾义兄弟,盘问的正是此厮。”赵虎道:“如此言来,那棺木行果真是龌龊之所。”言语间,只见那小三行不多远,入了棺木行内。李龙、赵虎守候良久,不见其出来,恐久见疑,遂回府衙来报。 苏公闻得前后,思忖道:“莫非那米蜀、申魏之死,其因在此?”李龙、赵虎道:“我等亦如此以为。”苏公笑道:“不想此案竟又折回原处。区区一个棺木行,竟然是诸多案子之关节。”遂令李龙、赵虎引人日夜监视其动静。 李龙、赵虎引几名得力兄弟,来得棺木行,蛰伏在前门后院。时天已大黑,众木匠早已归家,店门紧闭,唯窗前微微寒光。赵虎伏于后院墙角,暗自思忖:这厮早已熟睡,怎的不灭灯火?想必趁主家不在,燃些灯油,亦不妨事。李龙、赵虎等人苦苦守候一夜,未见丝毫动静。次日,余下二人窥视,李龙、赵虎等寻了近处一宅,且好生歇息。睡不多时,一人急来将众人唤醒,只道:“出事矣。”李龙、赵虎大惊,道:“甚事?”急忙出宅来看,却见那棺木行前早有多人,个个惊诧。上前询问,原来众木匠一早前来做活,却不见门开,上前敲门,呼唤多时,亦未有动静,甚是诧异。一木匠翻墙入后院,开了院门,再来房内,却见房内地上倒着三人,口鼻流血,早已气绝身亡。 李龙、赵虎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入院进房来看,果见三人倒毙在地,房中尚有一桌未用尽的酒肉,桌上一盏油灯,其焰尚亮。赵虎暗道:“中计也。”急退出房来,询问知情人,方知死者乃是店中两伙计与一木匠。 李龙早令人去报苏公。苏公正与湖州团练尉迟罗衣商讨剿贼良策,闻得命案,大惊,急忙引人前来。尉迟罗衣亦与之同行。李龙、赵虎将苏公、尉迟罗衣等迎进院来,引至房前。苏公立在门旁,环顾四壁,窗格并无异样。只见房中一桌,当中摆放五只大碗,尚余大半碗肉、鱼等,又有碗箸杯壶等。三人各倒一方,皆七窍出血,死状惨不忍睹。其座椅亦倒下,地上且有破碎瓷片,似是酒杯掉地之故。苏公细细察看罢,方令仵作勘验尸首。仵作验罢尸首,而后勘验余酒剩菜,查明酒中下有剧毒。 赵虎一旁言道:“昨夜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守候监视。那凶犯早将他等加害,只燃此油灯,迷惑我等。实不曾料想他等竟下毒手。”苏公道:“凶手与死者三人同桌共饮,可见其与三人熟识。酒酣之时,那厮趁三人不备,下毒于酒中,毒死三人。杀人者,必有非常之事。”尉迟罗衣道:“依大人之见,是甚非常之事?”苏公道:“非为他事,乃金夹岭强人之事也。”尉迟罗衣惊道:“莫非大人以为他等与金夹岭草寇勾结?”苏公道:“正是。”李龙惊道:“我二人甚是小心谨慎,怎的被他等发现?或是那凶犯因故杀人,时机甚巧罢了。”苏公道:“想必你等行径过于大意,早已被他窥见,故而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赵虎道:“如此言来,莫非我等一出府衙便被其尾随?”苏公捻须道:“此伙强人,神出鬼没,在城中多有耳目。今欲剿之,其必有细作,日夜潜伏,探听虚实。依此案推测,你等行径,无有隐蔽。”李龙惊道:“如此言来,那苕溪石牛渡酒家亦或遭害也?”赵虎闻听,惊呼道:“是矣,是矣。”苏公道:“不无其理,当速往一看。”遂引李龙、赵虎、苏仁前往。尉迟罗衣意欲前往,道:“金夹岭剿贼一战,单破虏将军并十余名军兵丧生岭下,乃我官军奇耻大辱也。若不报此仇,怎生问对亡灵?今那店家郭卜清与草寇勾结,暗通往来,传送消息,便是害我军兵之人,在下欲亲随大人追查此事,而后再行剿贼大计。”苏公笑道:“如此甚好。”说话间,五人出得北城门,往苕溪石牛渡而去。 近一个时辰,苏公五人来得苕溪石牛渡,却见不远处一家酒店,招幌飘动,只是店门紧闭,不曾开启。赵虎眼尖,诧异道:“怎的不开门招客?”李龙道:“莫非他等闻得讯儿,逃之夭夭矣?”苏公道:“且上前看个究竟。”众人来至门前,赵虎上前叩门,不见响应。苏仁笑道:“莫非如那棺木行一般,早被杀死在内。”尉迟罗衣道:“不如寻个趁手之处,入院一看便知。”众人然之。李龙寻得一处,入得院中,开得大门,将众人引入。赵虎识得路径,直奔后院而去。院中无人,推开一房门,却见地上一具男子尸首,流得一滩污血,又见床上一女人,早被砍死。李龙、赵虎一眼便瞧出,那男子正是店家郭卜清。那女人想必是其浑家。二人嗟叹不已,道:“果如苏仁所言。”苏公查勘室内,却见桌案之上有一方石砚,旁有一笔,蘸有墨汁,除此无有可疑痕迹。苏公疑心,且去看郭卜清右手,指节间果有墨污。 众人出得房,入得另一厢房,乃是伙计睡房,开门便见得四名伙计躺在床上,身首异处,满地鲜血,一颗头颅滚落在地,甚是可憎。李龙、赵虎暗自吃惊。尉迟罗衣叹道:“这厮好生狠毒。一夜间竟连杀六人。”苏公叹道:“数日之内,已十一条人命矣。若算上金夹岭阵亡军兵,近三十人也。此案若不勘破,苏某怎生面对湖州百姓?” 语音未落,却见苏仁忽的箭步上前,护住苏公,厉声喝道:“还不出来束手就擒?”李龙、赵虎闻听,大惊,急忙抽出腰间佩刀,护在左右。苏公、尉迟罗衣甚是惊诧,探头望去,房中只几具尸首,别无他人。李龙、赵虎亦疑惑不已,把眼来望苏仁,只道他故弄玄虚、杯弓蛇影。苏仁拿过李龙手中钢刀,飞起一脚,踢中地上头颅。那头颅滚入一床下。顿时闻得床下有人惊恐之声。苏公等方才明白,原来床下有人。赵虎挥舞钢刀,高声吆喝。那人怎敢出来,任凭李龙、赵虎叫唤。二人恐那人突出毒手,不敢近前。 苏公闻得床下惊恐之声,似夹杂些抽泣,不觉一愣,莫非床下之人并非凶手,而是侥幸逃脱者?便与赵虎言语。赵虎俯身看去,隐间床下一人,缩作一团,并无甚凶器。把眼示意李龙,李龙会意。二人左右冲将上去,早将那床抬起,掀至一旁。众人方才见得,依墙一人,抱膝畏缩,满目惊恐,浑身发颤。赵虎不觉一愣,此人非是他人,正是昨日那酒保。那酒保见床掀开,唬得半死,哪里还辨得出赵虎来,只将头磕地,连声求饶。赵虎道:“小二,我等乃是湖州府衙公差,并非歹人。且抬起头来一看,可记得我否?”那酒保闻得,止住哭泣,抬头来看,辨出赵虎正是昨日食鱼的客人,急忙道:“大爷救我,大爷救我。”赵虎、李龙上前搀扶,那酒保双腿早已麻木,怎听他使唤?赵虎忽闻得一股臭气,细细寻察,方知那酒保早吓得将屎尿屙在裤中。 李龙、赵虎将酒保拖将出房,寻来衣裳,与他换了。苏公于一旁好生安慰。那酒保惊魂未定,兀自哆嗦不止。苏公询问道:“小二,你可曾见得那凶手?”酒保连连点头,道:“……见……见得……黑……黑衣人……黑衣人……”苏公闻听一愣,疑惑道:“黑衣人?”苏仁问道:“可曾见得凶手面目?”酒保摇头,道:“不……不曾见得……小人……小人……只……只是……”赵虎急道:“只是甚么?快快道来。”酒保道:“小人……只是闻得那人言语。”赵虎道:“甚么言语?”酒保吱唔道:“那厮一剑一个,害了大伙性命。小人命大,躲得一条性命。那厮只道杀尽我等,便言道:端的一柄好软剑。”赵虎甚是不解,道:“此言何意?”苏仁道:“只看众死者头颈便知。” 苏公问道:“小二,你可省得何故招惹杀甚身之祸?”酒保吱唔道:“小人……不知。”苏公道:“莫非此祸乃是自天而降?非也。我且问你,你家掌柜郭卜清可曾与金夹岭贼人暗中勾结往来?”酒保惊恐,良久不语。苏公叹道:“此便是灾祸之根源也。”酒保不解,疑道:“二爷与我家掌柜爷相交甚好,怎会害他?”赵虎道:“二爷何许人也?”酒保吱唔道:“便是金夹岭大王二郎真君。”苏公道:“贼寇杀人,灭口也。你侥幸逃脱一命,实属万幸。若知你尚活,必遣杀手前来。”酒保惊恐,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道:“且随我等回城,本府将你藏匿,遣人日夜守护,待剿灭贼寇,方可出来。”酒保急忙拜谢。李龙早奉苏公之命告知地保,令其料理后事。 苏公等自沿原路回城。却见那苕溪上下,数扁渔舟,青山绿水,风景秀丽,甚是迷人。又见水旁两人,抛钩垂钓,别有情趣。苏公笑道:“尉迟大人,可曾来此垂钓过否?”尉迟罗衣道:“不曾来过。”苏公笑道:“可曾来此酒家对酒当歌否?”尉迟罗衣笑道:“亦不曾来过。”苏公叹道:“可惜可惜。可惜枉费如此一番美景。” 待苏公六人远去,却见那苕溪水旁垂钓二人,合于一处,低声嘀咕,却不知是鱼将上钩,还是其他甚事。 苏公等人一路之上询问酒保,酒保将所知所闻一一道出。原来,那郭卜清本是金夹岭贼人,后在苕溪旁开得一家酒店。开此酒店,一者为查探过往客商底细,如客商人手、客货多少、物品贵贱等;二者为山上贼寇通风报信,如剿贼官军将领何人、人马多少、出兵时日等。其上线便是湖州城棺木行掌柜钟吾仁,一有消息,钟吾仁便遣伙计送信与郭卜清,郭卜清得信,便派小二前往金夹岭,告知二郎真君。 苏公问道:“那棺木行掌柜钟吾仁、钟吾义兄弟可曾路过酒店,逃上金夹岭?”酒保道:“小人未曾见得。”赵虎道:“那棺木行钟吾仁又如何获知消息?”酒保道:“其中详情,小人亦不知晓。不过小人曾闻得掌柜言及一人,此人为金夹岭提供消息,分得许多财宝。”苏公道:“此是何人?”酒保道:“道是官府中人。”苏公等人大惊。尉迟罗衣闻听,早气得咬牙切齿,手握刀柄,怒道:“此人姓甚名何?竟害我十余名军兵性命!恁的可恨。”酒保摇首,道:“小人只是耳闻听说,不知此人名姓。”苏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尉迟罗衣恨恨道:“若知此人,定将其千刀万剐。”苏公道:“你且细细回想。若有想起,再告知我等。”酒保唯喏。一行人回得城来,苏公令李龙、赵虎寻觅酒保安身之处,细细叮嘱,此事当小心隐秘,万不可走漏风声。李龙、赵虎领命,自引酒保去了。尉迟罗衣亦告辞回营。 苏公回得府衙后院,入得房来。夫人王氏见之,急忙上前来迎,为苏公脱了外袍,又沏得一碗香茗。苏公谢过夫人。夫人怨道:“相公,屋外北风呼啸、寒气袭人。若再出去,当加重衣裳。”苏公笑道:“夫人放心。久行寒风之中,则不觉其冷。入得室来,反觉身暖心热。我却忧心夫人,日日抱炉房中,虽不觉寒意。若离了火炉,出了房门,顿觉身寒心冷。久则身弱体虚,难以御寒。惧冷者,愈向火,愈寒冷。若与之斗,则周身火热,寒冷不可侵。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夫人笑道:“我却不与你辩。他日请小妹来,再与你论。此有一信,送信之人只道要呈与你亲启。” 苏公接信在手,拆开来看,不觉拍腿大喜,道:“好好好,真天助我也。”夫人唬了一跳,道:“怎的如此高声?”苏公道:“速去唤苏仁前来。”夫人忙令丫鬟去了。不多时,苏仁入得房来,且先见过夫人。苏公正含笑抚须,见苏仁来得,忙道:“且来看此信。”苏仁道:“何事令老爷如此高兴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五章 原形毕露 且说李龙、赵虎奉苏公台旨,将酒保安顿下来,又差两名公差守护。是夜,酒保因惊吓劳累,甚为疲乏,早早睡下。二公差闲得无趣,买些酒肉吃喝,闲话多时,待酒劲上来,昏昏欲睡,遂倒头睡去。约莫子时,夜深人静,只见巷中两条黑影,寻得此处,翻墙跳入院中,近得廊下窗格前,伏耳细听,却只闻得鼾声。料想房中人已睡,便拨开门闩,推开门来,摸索入得房内。隐约见得床上酒保,黑影挥刀便砍。忽的眼前一亮,两支火把燃起。黑影大惊失色,方知中计,急欲抽身逃脱。却不曾想早被公差团团围住,当先一人,手持朴刀,正是李龙。床上酒保翻身挺起,手中亦有一柄朴刀,却原来是赵虎。 李龙手中刀一指,喝道:“知府大人早料到你等前来,故令我等守候在此。你等今日插翅难飞矣,还不快快弃刀束手就擒。”二刺客惊恐,年长刺客道:“斗亦死,不斗亦死,不如一搏,或可逃生。”言罢,二人挥刀直扑李龙。李龙早有防备,截住二人。赵虎自其后袭来,众公差皆来助战。混斗中,一刺客伤了大腿,另一刺客背部中刀,鲜血直流,终寡不敌众,双双被擒。 次日一早,李龙来见苏公,将夜间擒拿刺客之事细细禀告。苏公大喜,遂与李龙直奔牢狱。苏公入得刑房,却见刑具上绑缚二人,赵虎正鞭打盘问。每鞭下去,二人龇牙咧嘴、高声哀嚎,痛不堪言。赵虎怒气冲天,骂道:“直杀贼,今若不招,爷爷便活活鞭死你等。”正痛骂间,却见得苏公,慌忙弃了鞭子,道:“大人,此厮端的嘴硬,死赖不肯招供。”苏公道:“严刑之下,其言难实。”遂令狱卒将二人拖下刑具。又斥责道:“惩凶治罪,不可冤枉无辜之人,亦不可放过作恶之人。勘审人犯,不可妄加酷刑,如此恐生冤案。”赵虎等唯喏。 苏公问二刺客道:“你等何故至此,想必心知肚明。本府亦知晓六七分。作恶犯罪者,有微有重,重则严惩,轻则告戒。若非主犯,凡招供直白者,可减其罪责或宽恕之。其中轻重,你二人且细细掂量。”二人瘫倒在地,只是呻吟,于苏公之言充耳不闻。赵虎怒道:“大人之言,你等可曾闻得?”苏公挥手止住赵虎,笑道:“你等若不肯言语,本府却代你等言来如何?”二人漠然。苏公笑道:“你等畏死否?”赵虎怒道:“大人休要与他等啰嗦,且不如一刀一个,结果他等狗命,一了百了罢了。”其中一人忽冷笑道:“我等未曾杀人放火,何故至死?莫非我大宋没有王法不成?”赵虎怒道:“你等欲杀酒保灭口,岂非无罪?死到临头,兀自狡辩。”那人冷笑道:“酒保已死否?我等非为杀他。只因家中贱人不守妇道,暗中偷奸,被我窥见。今追杀奸夫至此,忽的不见,误入院中,几将错杀人也。”苏公闻听,恍然大悟,道:“若如此,则误捉好人了。” 二人闻听,急忙跪倒求饶,道:“大人明鉴,我等确是无辜百姓。”苏公道:“本府看你等便是忠厚老实之人。却不知你二人姓甚名何?家居何处?”一人吱唔道:“小人胡广,他乃胞弟胡二,父母早亡,居无定所,吃些闲饭度日。”苏公叹道:“却也是贫苦人家。”遂令人将胡二先行押出,另囚一室,听候审理。苏公笑道:“本府有些紧要言语相问。你须如实告之。”胡广道:“大人且问来。但凡小人省得,绝不敢有丝毫隐瞒。”苏公道:“方才你道家无定所,又怎的有浑家偷汉?”胡广一愣,知言错话语,忙道:“那贱人本是一寡妇,一年前与小人相好,口顺呼他作浑家。”苏公道:“那妇人唤作甚么?家居何处?”胡广吱唔道:“他……他名……彭凤娘,住在花月巷。”苏公遂令李龙前往花月巷,寻查彭凤娘其人。胡广闻听,脸色顿变。 苏公令赵虎取过凶器,细细端详,笑道:“胡广,此刀何来?”胡广道:“乃是小人请铁匠打得。”苏公笑道:“怎的欺蒙本府?”胡广惊道:“小人不敢。此刀确是小人之物。”苏公道:“此刀分明是军中兵刃。怎言是你之物?”胡广惊恐万分,慌道:“大人饶命。小人该死,小人恐生是非,故不敢实言。此刀乃是小人在军营外拾得。”苏公笑道:“你乃湖州本地人,城中三街六巷可熟知?”胡广道:“回大人,小人自幼在城中长大,于城中街巷可谓了如指掌。”苏公道:“城中姜畲巷,有一钟氏棺木行,其掌柜可曾识得?”胡广道:“那棺木行却省得,只是掌柜何人,却不曾识得。”苏公笑道:“城中又有泼皮米蜀、易吴、申魏等人,可曾识得?”胡广道:“小人不识。”苏公道:“城北苕溪有一郭氏酒店,可曾知晓?”胡广连连摇首,道:“小人不曾去过那方,不知不知。” 苏公问罢,叱责赵虎,只道他滥用酷刑、冤枉好人,险些酿成冤案。赵虎满面怒气,甚为不服,却不敢言语。胡广拜谢道:“大人秉公断案,真乃当世之青天。今冤屈得以明白,小人感恩戴德、没齿不忘。”苏公道:“本府乃湖州父母官,理应为百姓思量,青天之言,未免过誉了。”遂令赵虎将胡二拘来。不多时,胡二押来,却见胡广面有喜色,心中暗喜。苏公又令人取来纹银二两,赐予胡广,以作惊吓之抚慰。胡广接过银子,再三拜谢。苏公令赵虎引其出狱。 胡二正欲跟随出去,早有公差上前,将之截住。苏公一声令下,左右将胡二拖翻在地,不由分说,杖打十余下,胡二大叫冤枉。苏公喝道:“大胆钟吾义,你可知罪否?”胡二闻得,大惊失色。苏公冷笑一声,道:“钟吾仁已如实招供,本府念他老实,故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你欲效他否?”胡二闻得苏公唤他姓名,惊恐万分,吱唔道:“小人非是钟吾义,他……他……果真……”苏公冷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况人乎?钟吾仁道,杀米蜀、申魏者,乃是你钟吾义一人所为,与他无干。”钟吾义闻听,急道:“大人休要听他胡言。杀米蜀、申魏乃是他的主意。”苏公道:“本府怎生信你?”钟吾义慌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苏公令众狱卒退出。钟吾义如实招供,不敢有半点隐瞒。 苏公又令钟吾义画押。审罢,将其押入囚室监禁。而后令人将钟吾仁押来复审。原来,此不过苏公之计策也,先假意释放钟吾仁,迷惑钟吾义,诱其招供。钟吾仁大叫冤屈,左右早将他拖翻在地,杖击二十棍。钟吾仁痛苦难堪。苏公以钟吾义供状示之,钟吾仁知大势已去,只得俯首认罪。 审罢二人,苏公回得府衙,令人速请湖州指挥使总管本州兵马统制卢锦水。约莫半个时辰,卢锦水来见苏公。施礼罢,卢锦水道:“不知大人急召所为何事?”苏公道:“本府召将军前来,欲商讨剿贼寇计谋。”卢锦水道:“莫非大人又欲兴兵招讨贼寇?”苏公道:“正是。”卢锦水迟疑道:“今贼情未明,恐重蹈覆辙。”苏公笑道:“将军放心。贼寇奸党本府已知之。”卢锦水诧异道:“却不知是何许人也?”苏公道:“道出唯恐将军不信。”卢锦水道:“大人且道来。”苏公道:“非是他人,正是湖州团练尉迟罗衣。” 卢锦水大惊,道:“怎生是他?大人,此事可曾查问仔细?若误了好人……”苏公道:“今罪证确凿矣。”卢锦水思忖道:“不才愚钝,思前想后,不解其中曲折,烦劳大人指点。”苏公道:“那尉迟罗衣与金夹岭山贼、太湖水贼却本是一伙。往日官军每剿贼寇,皆无功而返,非是其它缘故。只因尉迟罗衣泄露军机,通报贼寇也。”卢锦水疑道:“尉迟罗衣乃湖州团练使,怎与贼寇勾搭?”苏公道:“动人心者,不过财、色、官位耳。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尉迟罗衣亦如此也。”卢锦水道:“大人何时疑心于他?”苏公道:“单都监与其引军共讨金夹岭贼寇,军兵乔装改扮,且分兵数路,其出师甚为机密,可金夹岭贼寇早闻风潜藏。可见细作早探得风声,报知贼寇。单将军追剿数日,未见贼寇丝毫踪影,人疲马倦,只得收兵。行得半路,单将军忽出奇招,令大部大张旗鼓回城,暗中引得一支精兵,连夜杀回金夹岭。本欲杀贼寇措手不及。却不曾料想反中贼计,单将军并十余名军兵身丧山谷。官军大败而归。本府疑惑:单将军此计不过一时之主意,而贼寇怎生知之?可见贼寇细作乃军中人也,且非一般军兵。” 卢锦水思忖道:“尉迟罗衣随军同行,怎能先行通风报信?”苏公道:“疾速报信者,非是尉迟罗衣,乃其心腹也。”卢锦水道:“心腹何人?”苏公道:“前些时日,城中姜畲巷接连两桩命案:泼皮米蜀丧身井底,无赖申魏亡命家中。”卢锦水疑道:“尉迟罗衣与此命案何干?”苏公道:“将军休急,却听本府慢慢道来。原来,尉迟罗衣与贼寇之连接,却非直面相对,其中却有两处窝点,其一是城中钟氏棺木行,另一处乃是城外苕溪郭氏酒店。但凡有机密紧要之事,尉迟罗衣通报棺木行掌柜钟吾仁,钟吾仁转告苕溪酒店掌柜郭卜清,郭卜清告知金夹岭二郎真君曹虎。其中又有一处,却是今日方才知晓,原来那太湖边有一处唤作梅口,梅口有一魏家庄,庄中人以渔为生,其中有一鱼霸,唤作魏虎佐。钟吾仁告之魏虎佐,魏虎佐便告知太湖水贼翻江蜃曹龙。”卢锦水恍然大悟,道:“我在太湖数日,未见水贼踪影,却原来早已闻得风声,偃息藏匿了。” 苏公道:“米蜀、申魏乃市井泼皮,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想是那米蜀无意间窥见钟家财物,起了贪心,便邀申魏一道行事。那米蜀巧逢易吴,又邀其入伙。不知何故,那易吴未曾参入,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那日夜间,米蜀、申魏潜入钟氏棺木行,本欲偷盗些钱财。却不曾想偷听得不当听的话语。”卢锦水道:“甚么话语?” 苏公道:“言语之人,乃是尉迟罗衣与钟吾仁。非言其它,乃官军奇袭贼寇之事。申魏、米蜀闻得,唬得半死,急欲退身,不想脚下一滑,弄出些声响。尉迟罗衣、钟吾仁、钟吾义大惊,急忙出房来看,见着二人身影,省得事情坏矣。尉迟罗衣恐身份败露,急急离去。钟吾仁、钟吾义追将出去,欲杀人灭口。申魏、米蜀仓皇逃窜,慌乱之中,米蜀瞧见巷中水井,便藏身井内,意逃此劫。却不想被钟吾仁发觉,自井旁搬来青石,狠狠砸下,正中米蜀头部。米蜀当即丧命。那钟吾义追杀申魏,忽的不见人影,细细寻查,知是申魏。待钟吾仁赶来,二人悄然入得申魏家院中。那申魏只道追赶者已走,放下心来。却不想钟吾仁、钟吾义猛然撞门冲将进来,申魏惊恐万分,与之搏斗。怎奈势单力薄,终被杀害。钟吾仁、钟吾义见其气绝,方才放心离去。只是不曾想到,申魏临死之际,写下一血字:木。”卢锦水诧异道:“此‘木’字是何意?” 苏公道:“因钟吾仁做的棺木买卖,市井人称其为‘木中无人’,多忘其真名。申魏只知其绰号,故临死之际,欲告知凶手,可惜只写了一‘木’字便气绝身亡。本府依据此线索,令公差四方寻查,探得钟吾仁、钟吾义甚为可疑,故令公差日夜监视之。不想被他二人察觉,匆匆潜逃。此不打自招也。本府即令公差暗中缉捕,多方打探,却如石沈大海。你道他二人藏匿何处?”卢锦水急问道:“藏匿何处?”苏公道:“却在军营之中。”卢锦水叹道:“原来如此。”苏公道:“本府本未怀疑尉迟罗衣,只是那日棺木行伙计等三人被毒死,他随本府前往,言语间道了一句他不该言的话语。”卢锦水诧异道:“他道甚么?” 苏公淡然一笑,道:“他无意间道出苕溪旁酒店掌柜名姓。”卢锦水甚为不解。苏公道:“那酒店乃是金夹岭贼寇所设,其掌柜郭卜清便是山贼一小头目。本府不曾与他言过此厮,他竟道出‘郭卜清’三字来。本府顿起疑心。自苕溪回城,本府有意探他言语,他道往日不曾去过那酒店。若如此,他又怎知晓其掌柜名姓?”卢锦水道:“许是听人说起,记在心上?”苏公道:“本府亦如此推测。只是在回城途中,本府却有意试他一试?”卢锦水道:“怎生试他?”苏公道:“本府询问那酒保,那酒保道城中有官府中人与贼寇暗中往来。本府追问其人名姓。此刻,尉迟罗衣惊恐万分,手握刀柄,只待酒保言出,便突下毒手。可惜酒保确不省得。尉迟罗衣方才平息,暗自思量杀人灭口之事。”苏公身后苏仁闻听,恍然大悟:那日老爷暗中嘱咐提防尉迟罗衣,甚是诧异,不解其理,却原来如此。 卢锦水思忖道:“其未出刀,大人又怎言他欲下毒手?”苏公道:“那刻却只是疑心,此刻则已知之。”卢锦水不解。苏公道:“本府嘱咐手下,且将证人酒保隐秘安置,切不可走漏风声。我料定那厮必遣派刺客前来,欲杀人灭口。故暗中藏了公人,守株待兔,捉了钟氏兄弟。”卢锦水笑道:“大人真神机妙算也。那钟氏兄弟二人可曾招供?”苏公道:“已尽招来。”卢锦水道:“既如此,可速将尉迟罗衣缉拿归案。若迟些时辰,恐其受惊而逃。”苏公道:“捉他事小,剿贼事大。本府欲将计就计,假尉迟罗衣之口以误贼寇。”卢锦水道:“大人欲如何行事?”苏公道出计谋,卢锦水连声叫绝。 当日夜间,北风呼啸,竟自下起雨来,一时间冷了许多。苏公直觉身寒足冷,只得加了衣裳,夜读至子时,方才熄灯歇息。苏仁自去睡了。约莫子丑时分,却见一条黑影翻墙入得院中,摸索往厢房而来。近得苏公卧室廊下,自背后抽出单刀,正寻思入室行凶。忽觉身后异常,正待回首来看,却已迟矣。 寒夜之中,数条黑影悄然疾行,入得一巷,近得一宅后院。当先一蒙面黑衣人将手推门,那门随手而开,入得后院,只见一厢房内尚有灯火,廊下一名家丁,手提灯笼,见着蒙面人,问道:“事成否?”蒙面人低语道:“大功告成矣。”家丁大喜,急忙入房禀报,顿闻房内人哈哈大笑。一人笑道:“苏轼呀苏轼,可怜一代名士,竟命丧我手也。”又一人笑道:“苏轼之死,非因其它,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先一人笑道:“大人所言极是。为官者,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甚么当言,甚么不当言,须思量清楚。”蒙面人入得房来,却见二人正饮酒,急忙上前施礼,道:“拜见二位大人。”其中一人正是尉迟罗衣,道:“此行可干净利索?”蒙面人然之。另一人笑道:“如此甚好,人不知鬼不觉。今日之功,权且记下,他日定当重赏。来来来,且取下面巾,饮此美酒。”言罢,端起一杯酒与那蒙面人。 蒙面人双手接过酒来,却不饮下。尉迟罗衣愣道:“怎的不饮?”蒙面人冷笑道:“大人欲杀人灭口否?”二人皆惊,面有愠色,道:“此言何意?”蒙面人道:“大人且饮此酒。”一人忽惊道:“你……你……非……你……是……是……”言未尽,急忙拔刀。那蒙面人身法甚快,早拔出钢刀,砍翻家丁,一脚踢翻桌子。 二人急退一旁,抽刀来战。正在此刻,忽的房门大开,数名公差杀进房来,将二人团团围住。那蒙面人刀法犀利,尉迟罗衣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左右又有公差夹击,稍一闪失,手中单刀脱手。蒙面人飞起一脚,将尉迟罗衣踢翻在地,左右公差齐扑上来,将钢刀架于其脖颈。另一人见势不妙,早有脱逃之心,奋力拼杀,数名公差竟抵挡不住,被其击退。那厮混战中退至门旁,猛砍几刀,而后抽身便逃。出得房门,却不曾料想脚下一绊,立身不稳,跌倒在地。原来门窗外早埋伏有人,未待那厮翻身,众公差早扑将上来,将之生擒。 那厮被缚,兀自挣扎,高声怒骂道:“你等小厮,竟如此胆大妄为,可知我乃何人?”却见院中一人冷笑道:“你知我乃何人否?”那厮闻声,不觉一愣,抬首来看,依稀辨出来人,惊恐道:“你……你竟未死?”来人非是他人,正是苏公。苏公笑道:“本府道何人欲取苏某项上人头,却原来是兵马统制卢锦水卢大人。”那厮正是卢锦水。 卢锦水恨道:“我只恨未能早日下手,以至今日反落于你手。”苏公道:“卢大人乃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效力,保我大宋国泰民安。今反串通贼寇,抢劫财物,杀戮客商,更欲谋害本府,实为大逆不道也。”卢锦水冷笑道:“当今之世,奸臣当道,为官者无不贪得无厌,家中金银满库、美人如云,何等荣华!我等军吏,抛妻弃子,舍生忘死,即便苟全性命,亦只孤身单人,一无所得,何等凄凉?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苏大人乃当今名士,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空有报国之心,凄凄凉凉贬谪湖州。今之恶疾,岂是你可转逆?世皆浊,你独清否?”苏公冷笑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梅经寒雪而独傲,草木尚且如此,况人乎?” 卢锦水叹息道:“苏大人言尉迟之事,莫非有意诱我?”苏公道:“本府确未疑心卢大人,只是卢大人杀我之心甚急,反召败露。”卢锦水道:“你这蒙面人可是单……”苏公笑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单将军幸得逃生。”只见那蒙面人取下面巾,正是兵马都监单破虏。 原来,那夜金夹岭一战,单破虏遭贼伏击,被乱石打落山崖,幸得悬崖一棵松树挂住,保得性命。单破虏死命抓得松枝,不敢轻举妄动,捱到天明,方知离谷底四五丈高。好一番小心,顺峭壁下到谷底,方才舒出一口长气。却见乱石中数具官兵尸首,或断手断足、或头颅粉碎,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单破虏不禁放声大哭。正悲伤间,忽闻得有人呼唤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单破虏寻声望去,却见不远处峭壁一树上悬挂一人,原来是一命大官兵。单破虏急忙上前,将之救下。问其名姓,官兵道:“回将军话,小的姓林,名之关。”单破虏叹道:“你我皆是患难中人,能逃过此劫数,乃上天恩赐也。往后不必称甚么将军,你我且兄弟相称。”林之关迟疑不语。单破虏询问年纪,方知长其三岁,便作兄长。林之关无奈,遂改其口。 单破虏、林之关拾起刀剑,寻得土质松软处掘得一坑,将众官兵尸首一一掩埋,又作些标记,以便来日找寻。二人出得谷底,林之关道:“依此道而行,可寻得军营。”单破虏思忖道:“昨夜行径,甚为隐秘,贼寇何以知之?我料想军中定有贼寇耳目。”林之关惊诧道:“兄长之言,细细想来,确有其理。如之奈何?”单破虏道:“今且不回军中,他等只道我等已阵亡。我二人便乔装改扮,暗中查探个究竟。”林之关然之。二人另走他道,沿路采得些野果充饥,行走半日,早迷了路径。黄昏时刻,远远见得山脚一户人家。单破虏道:“我等装束多有不便,且去那家讨些破旧衣裳换了。”二人近得茅屋前,单破虏上前叩门,不多时,一老者开得半扇破门,探头来看,见得二人,唬了一跳,早将门死死掩上,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单破虏、林之关甚是诧异,半晌方才醒悟,原来手中握有刀剑,那老者只当他二人是强人。 单破虏见屋侧树下晾有几件破烂衣裳,便唤林之关取来,隔墙与老者道明白,又丢些散碎银两,而后径自走了。二人换了衣裳,藏了兵刃,取道前行。行不多远,却见前方有一村庄,庄内约莫一二十户人家。单破虏见村口一茅舍前有一男子,遂上前询问,原来此处唤作夹浦庄。单破虏道是来湖州贩丝客商,只因金夹岭下遇着贼寇,被夺了财物,杀了从人,只逃得兄弟二人。那男子怜其遭遇,遂留二人住宿。单破虏见天色已暗,便随男子入得茅舍。男子唤作金小乙,屋内有一老婆婆,白发苍颜,乃是其母亲,又见内室床上卧有一妇人,已有七八月身孕,乃是其浑家。老婆婆见着单、林二人,甚是客气,令子杀鸡待客。单破虏见其家徒四壁,甚为贫穷,哪里肯让他杀鸡。那金小乙早一刀割破鸡喉。待烹熟端上桌来,单、林二人哪里肯吃。单破虏急道:“我等男儿,身强体壮,何须食鸡?今兄嫂身怀有孕,当须进补。”遂强端与妇人食之。又取纹银十两与之,只道是与腹中婴儿做些袄褥。金小乙三人哪里肯收。单破虏道:“我闻人言:古人尚感一饭之恩。此单某之心意也。若不收下,恐他日回去,单某日夜难安也。”金小乙道:“单兄遭遇贼寇,财物尽失。今正是用钱之时,怎能收得?万万使不得。”单破虏哪里肯罢。推搡多时,金小乙无奈,只得收了。当夜单、林二人住下不题。 次日一早,单破虏、林之关欲告辞离去。金小乙三人哪里肯放,强留二人再住一日。盛情难却,二人无奈,只得留下。一日无话,至得夜间,金小乙、单破虏、林之关三人正言语闲话,忽闻得屋外有人谈笑言语,金小乙好奇,出门去看,不多时,惊慌回来,急急掩门。单破虏甚是诧异,道:“小乙哥何故如此惊恐?”金小乙低声道:“且莫高声。二郎真君来也。”单破虏闻听一震,道:“哪个二郎真君?”金小乙道:“还有哪个?便是金夹岭下打劫你的那个。”单破虏一喜,道:“当真是他?”金小乙道:“确是他无疑。”单破虏道:“他怎至此?”金小乙道:“你等有所不知。那贼乃是贪财好色之徒,经常四处抢掳民女,肆意奸淫。今夜却不知哪家姑娘又遭殃了?”单破虏道:“小乙哥可曾见得那厮有多少人?”金小乙道:“止有三人。”单破虏思忖,道:“此正是下手时机也。”林之关道:“正是。”遂取来兵刃。金小乙唬得半死。单破虏道:“不瞒小乙哥,我等非是客商,乃湖州府官军也。小乙哥尽可放心,我等跟随那厮,不在此处下手。就此别过。”金小乙惊恐道:“二位兄长此去当小心仔细。”二人拜谢金小乙,摸黑而去。 且说那二郎真君三贼闯入庄中,掳得两名村姑,急急逃去。单破虏、林之关紧随其后。至一山林中,二郎真君与喽罗欲行禽兽之事。正当三贼淫兴勃勃之际,单破虏、林之关自其后摸出,猛然出刀剑,杀死两名喽罗。那二郎真君仓皇来战,不敌对手,亦被杀死。单破虏拾得二郎真君之剑,又自其身上搜出书信两封。其中一信乃是尉迟罗衣之亲笔。单破虏、林之关二人看罢,大为震惊。 次日,单破虏、林之关乔装改扮,回得湖州城。当夜,单破虏潜入府衙,将密信呈与苏公。苏公看罢,惊讶不已,次日便召卢锦水来商议对策。卢锦水闻知事情败露,甚为惊恐,当夜便与尉迟罗衣密商,欲杀苏公。惟恐夜长梦多,即夜派遣刺客潜入府衙行刺苏公。卢锦水、尉迟罗衣却不曾料到隔墙有耳,他等阴谋早被单破虏窥听。那刺客行刺未成,反被生擒。苏公闻听卢锦水亦是幕后主使,大惊失色,道:“本府与他商议对策,无异于与虎谋皮也。细细回想,恁的可怕。”单破虏叹道:“敌不可畏,惟隐敌可畏。其隐于左右,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更甚者以之为友。此有如足临深渊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也。吾父弗知也,吾亦弗知也。” 卢锦水、尉迟罗衣双双被擒,追悔莫及,只恨下手迟矣。苏公令将二犯秘密押入死牢,加派人手严密看守,无知府令不可使人探望。次日,苏公遂调兵遣将,分兵数路,征剿山贼水寇。不及一月,众贼寇死伤不少,余下者皆逃散藏匿。贼首翻江蜃曹龙匿于洞庭山中,因酗酒鞭挞手下喽罗,一夜睡梦中被喽罗所杀,其金银财帛尽被瓜分,众贼一哄而散,各奔东西。自此后二十二年,金夹岭、太湖无有贼患。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六章 刺客何人 且言赵怀善兄弟三人追查黑衣刺客数日,无有半点眉目,只得怏怏回庄,来见其父。赵车书亦不多言,令三子且去歇息。赵氏兄弟怎的安心,恐那厮再来,引庄丁日夜巡视,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一月,无有异常。赵氏兄弟私下商议,赵怀中道,想必那厮知府中有所防备,故不敢轻举妄动。赵怀善然之。赵怀原道,那厮隐于暗处,我等在明处,若候他来,有如守株待兔。不如明撤庄丁,暗守贼人。赵怀善、赵怀中齐声赞同。兄弟三人挑选得力家丁,隐于暗处守候,只等那厮前来。 只是自那夜事后,老将军赵车书整日默默无语、郁郁寡欢。夫人解氏询问其故,赵车书一言不发,独自叹息。赵氏兄弟见状,道:“父亲休要烦心,不日我等兄弟定将那厮擒住。”赵车书似有所思,欲言又止。兄弟三人知趣,且先退下。 这一日午后,赵车书独自入得静心堂,不多时又退身出来,脸色苍白。回得房来,夫人解氏见其异样,只道他身体不适。赵车书忽道:“夫人今日可曾入得佛堂?”解氏诧异道:“妾身不曾去得。老爷何出此言?”赵车书叹道:“有人曾入佛堂。”解氏惊道:“老爷何以知之?”赵车书道:“每夜你我念佛罢,我便在菩萨左右做些暗记,次日勘验,并无异常。方才入佛堂,却见暗记变矣。”解氏不解,道:“莫不是猫鼠动了?”赵车书摇头,道:“我做了五处暗记,变了四处。且其中三处甚高,非猫等可触及。”解氏惊讶,道:“如此言来,确有人入得佛堂。其欲何为?”赵车书思忖道:“此人定是府中人无疑。”解氏惊道:“何人如此胆大?”赵车书不语,半晌忽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夫妇二人正私语间,门外有家人来报,只道府外有三人求见。赵车书心烦意乱,令家人传话,唤赵怀善前去招呼。不多时,赵怀善急急来报,只道来访之人乃是湖州府苏轼苏大人。赵车书闻听,急忙出院来迎。却见堂上三人,正是苏公、兵马都监单破虏与随从苏仁。赵车书三步并作两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二人客套寒暄一番。苏公又引见单破虏,单破虏上前拜见镇远将军。赵车书见其神采非凡,暗自赞叹,道:“单将军年少有为,果国之栋梁也。却不知将军可是苏州人氏?”单破虏垂首道:“卑职乃是杭州人。”宾主落座,赵车书道:“今闻官军出战,太湖水贼闻风丧胆,惊散四方。来往客商无不拍手称快。此皆苏大人之功也。”苏公道:“惭愧惭愧。苏某何功之有?若无单大人,苏某早身首异处矣。”赵车书甚是惊讶,询问其故,苏公便将其中曲折细细道出。赵车书听罢,拍案怒道:“此等奸人,食朝廷俸禄,扬官军旗号,竟暗中勾结匪类,残害无辜,谋害朝廷命官,如此可恶,端的该杀。”单破虏道:“老将军所言极是。此等败类,害国殃民,单某只恨不能亲手刃之。”赵车书扼腕叹息。 苏公令苏仁奉上美酒两坛,赵车书道:“此乃何意?”苏公道:“早在京城便闻老将军乃壶中豪杰,苏某无以馈赠,遍访巷井,得此三十年状元红,万望老将军休要嫌弃。”赵车书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老夫早已戒酒数年。”苏公闻听,不知所措。赵车书见状,笑道:“苏大人一番盛情,老夫怎可唐突,今日便破戒与大人畅饮。”遂令家人设宴堂中,又令三子立于一旁把壶添酒。赵车书久未饮酒,一朝破戒,兴致盎然,竟多贪图几杯,有了几分醉意,不免感慨叹息。苏公甚是诧异,问道:“莫非老将军有甚心事?”赵车书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苏公不解,道:“老将军何出此言?”赵车书道:“老夫已过甲子之年,行将入木,回想往事,竟如昨日,宛若一夜秋梦。”苏公道:“老将军为国英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足以名垂青史,百世不磨。”赵车书叹道:“苏大人乃当今名士,曾闻市井传言学士识遍天下字,读尽天下书,想必不曾忘得曹松《己亥岁》。” 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不解其意,见苏公不语,不便多问。赵怀善见父亲失言,急忙上前敬酒,道:“小侄习字数年,不得其法,今幸逢大人,望大人赐教之。”苏公笑道:“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惟心目手俱得之矣。凡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赵怀善半信半疑,正待再问。赵车书忽道:“老夫曾读大人一文章,其中一语,颇有感思。”苏公道:“却不知是何文何言?”赵车书道:“大人言: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苏公惊叹,道:“不想老将军竟忆得此言!今回想起来,苏某作此文已二十余年矣。”赵车书叹道:“可惜老夫见得此文不过五年。此文见析悬镜,机沛涌泉,颇引人深省。每每读之,思索万千。老夫以为苏大人可谓当世兵家也。老夫不才,欲注此文以留后世。只是先于我、先于彼一句,不得其旨,不敢妄点。今幸逢学士,还望大人赐教一二。”单破虏道:“卑职以为,两军交战若不可免,或我先发制人,或敌先发制人。此言战机也,战机在我在敌?无握壑而附丘,无舍本而治末。日中必慧,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慧,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萤萤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何?”苏公道:“单将军战机之论甚为精湛。两军交战,敌我势力不均,一方急欲求胜,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方欲求后胜,则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凡战,或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先发制人用其阳,所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速战速决,以求全胜。若旷日持久,则兵钝锐挫;后发制人用其阴,尽其阳节,盈我阴节,待敌势去而击之。此即孙子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意也。”赵车书连连称道:“苏大人所言,兵家精髓也。今若敌我将战,战机在我,我当先发制人,而主欲罢退求和,如之奈何?”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车书连连叹息。苏公叹道:“若如此,必败无疑。”三人且饮且言,约莫黄昏时刻,单破虏终因不敌美酒,竟自醉了,赵车书令人将其扶入厢房歇息。 赵车书、苏公酒兴正浓,言语益发多了。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饮至掌灯时分,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方才罢了。赵怀善引苏公、苏仁入厢房歇息。苏公睡在内室,苏仁自在外室睡下。睡至半夜,忽的一声响动,苏仁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入得内室,却见苏公睡得安稳,并无异样,心中诧异:莫非那声响来自房外?自去床头摸取分水峨眉刺。近得窗格,侧耳细听,果有细微脚步声。苏仁好奇,将手指蘸些口水,将那窗纸戳了个洞儿,凑眼望外,借着夜光,隐约见得对面廊下一条黑影。苏仁见那厮鬼鬼祟祟,料想其非善辈,悄然出得房来,隐于暗处,窥视那厮举动。却见那厮依廊前行,近得一房,贴得窗格窥听,又环顾四下,无有异常,方自囊中摸出一物,对着窗格,不知做甚。苏仁缩身前行,隐身花树后,见那厮收回物什,又等候片刻,方才醒悟:原来此人竟施放迷魂散。心中暗道:“此厮果是歹人!且待看个究竟。” 那黑影估摸房中人已迷昏,无有大碍,便将门闩拨开,入得房去。苏仁悄然出了隐处,闪身门旁。那黑影冷笑一声,摸索往内室而去,近得床前,正待行凶。苏仁自其后大喝一声:“甚人如此胆大?”那黑影闻得,唬得半死,只道中计,急忙回身奔苏仁而来。那黑影身法甚快,大出苏仁意料。苏仁迟疑间,却见一道寒光刺来,不觉大惊,急忙撤身退出房来。那黑影追将出来,欲取苏仁性命。苏仁将手中分水峨眉刺左右一分,一招“白蛇吐信”反刺那厮。那厮手中竟是一柄剑,上下翻滚,一团银光。苏仁之武艺,乃是得峨嵋山一高人真传,其所用之分水峨嵋刺,亦是一奇门兵刃,分左右两支,乃精钢所铸,长不过一尺三寸,可贴身藏隐。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分水峨嵋刺可刺、挂、钩、缠、转、点,善使者,威力无穷,不善使者,则有反被其伤之险。苏仁习此兵刃已二十余年,已近登峰造极。左右两刺竟如蛟龙一般,那黑影始料未及,一时竟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苏仁施展峨嵋绝学,本欲在数招内取胜那黑影,却不曾想那厮剑法甚为怪异,竟如灵蛇一般诡妙。二人打做一处,难分难解,不分上下。苏仁甚为惊讶:不想这村庄竟有这等高手,真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二人正打斗间,那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早已惊醒,闻得打斗声,早取过兵刃入得院来。那黑影见势不妙,将手中剑一挥,竟不顾分水峨嵋刺,直取苏仁咽喉要地。苏仁左右两支刺来钩挂,不想竟是那厮虚招。那黑影撤回剑,回身便逃。苏仁急忙追将上去,无奈不识院中路径,竟让那黑影逃脱。待赵氏兄弟追来,只余苏仁一人矣。赵怀善令二弟、三弟分头追寻。苏仁将所见之事告之。赵怀善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回身往那房而去。此刻,苏仁方才知晓,原来那房中所睡之人竟是老将军赵车书与老夫人解氏。 苏仁惊诧不已:“如此言来,那厮竟果真为取老将军性命而来?”急忙追将过去,只见赵怀善燃了蜡烛,内室床上躺睡二人,正是赵车书夫妇。赵怀善上前呼唤,二人纹丝不动。赵怀善甚是惊恐。苏仁上前道明缘由。赵怀善方知二人中了迷魂散,遂端过一杯凉茶,将双亲唤醒。二人醒来,见着赵怀善、苏仁,甚是诧异,不解其故。赵怀善道明原委,二人方才明白,急忙拜谢苏仁。苏仁哪里敢受其礼,急忙拜道:“老将军、老夫人休多如此,折杀小人了。” 赵车书询问凶手下落,赵怀善如实道来。赵车书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赵怀善唯喏。那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厮下搜寻凶手,不见踪影,只得返回。见着众人,道明前后。赵车书道:“既如此便罢了。”苏仁自回房中歇息。赵氏兄弟心有顾虑,恐那凶手去而复返,哪敢回房歇息,只得在院外守护。 次日,苏公醒来,苏仁便将夜间之事细细道来,苏公闻听,大为惊讶,埋怨苏仁事发时不曾将其唤醒。苏仁默默无言。苏公急忙出得房门,来见赵车书。却见赵氏三兄弟守候院廊下,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苏公道:“老将军可曾醒来?”赵怀善道:“家父已醒来。昨夜之事,好生凶险。此中情形,颇为蹊跷,烦劳大人破解。我等兄弟就此拜谢大人。”三人欲拜,苏公急忙拦阻,道:“休要如此。且引苏某见老将军。”赵怀善入房中禀告。赵车书闻之,急忙出得房来,道:“不想一早惊动大人。昨夜若非这位苏兄相救,老夫命休矣。”苏公道:“甚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老将军。”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丈二金刚,不着头脑。” 苏公近得窗格旁,苏仁比划刺客情形,苏公默然若思,而后问道:“敢问老将军,往日可有所察觉?”赵车书叹息一声,便将一月前凶手行刺之事道出。苏公道:“此中情形,令郎早已告知苏某,却不知近日可有异常否?”赵怀善道:“府上早加派人手,日夜巡视,一月来不曾有甚动静。我等只道那厮不敢再来,却不曾料想……”苏公见赵车书神情有异,知其有所隐瞒。赵车书见苏公目神,叹息道:“大人且随我来。”遂引苏公沿廊至静心堂,令三子在堂外守候。 苏公、苏仁入得堂内,却见堂中一尊金身菩萨,眉慈目善,手托甘露净瓶,正是解八难度众生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堂前两个蒲团,香案上几部经书。苏公察看四处,甚为简陋,暗道:“那厮数次潜入佛堂,必有所图,只是此堂中除了菩萨金身,别无他物。莫非蹊跷便在菩萨身上?”赵车书叹道:“不瞒大人,自前番事后,老夫便留了心计,在堂内做些暗记,那厮若来,必遗下痕迹。如此近一月,无有再来。却不想前日夜间,那厮又来矣。”苏仁好奇,问道:“却不知是甚暗记?”赵车书遂引主仆二人至菩萨莲台座后,原来其后又有一内堂,供奉赵氏宗祖牌位。 至内堂口处,赵车书指点地上,道:“每日出堂时,老夫便在此处撒香灰一层,又牵细线一根,横于左右。那厮若夜间潜来,定然不加留意,必触断细线,遗下足迹。”苏公俯身细看,果有足迹数个,便摸出一布尺,丈量前后。验罢,苏公问道:“敢问老将军,那厮数番潜入佛堂,意欲何为?”赵车书道:“此正是老夫匪夷所思之处。”苏公道:“可否让苏某细细察勘一番?”赵车书道:“大人只管查来。” 苏公绕菩萨座细看,近得菩萨后,伸手轻摸其背,甚是冰冷,忽觉一处刺手,原来是一尖锐凸点。又取过亮烛一根,细细看去,却见有一黑点垢于其上。苏公暗自思忖:那厮究竟寻觅甚么?莫非此中藏匿甚么宝物不成? 苏公细细察勘,无有发现。入得内堂,墙角一盏油灯,幽幽灯光下,只见赵氏宗祖牌位立于当中。苏公不便入内,道:“老将军,此堂初建于何时?”赵车书道:“想来已有二十年矣。”苏公叹道:“想必正是老将军解甲归田时?”赵车书道:“正是。”苏公感慨道:“老将军淡泊名利,急流勇退,参悟人生,实难能可贵。非吾等可及也。”赵车书道:“大人乃朝中栋梁,老夫不过一介武夫而已。”苏公道:“依老将军之见,那凶手武艺如何?”赵车书道:“那厮武艺颇精,依老夫推断,非等闲之辈也。”苏公道:“苏某以为,此人似是府中人也。”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此以为。只是此人善于隐匿,难以察觉。一一推测,人人可疑,又个个非也。” 苏公笑道:“苏某以为,此人身高约莫七尺,乃是壮年男子,不过四十。府中此般人几何?”赵车书道:“府中男儿共三十六人,除去老幼,还余三十人。四十以下不过二十三四人。其中七尺者不过十人。习武者又止五六人。莫非那厮便在此五六人之中?只是府中男丁,皆是本庄人氏也,自幼生于此,长于此。若习得一身武艺,岂有不被人知之理?”苏公笑道:“事有其理,亦有超乎理者。那厮若善隐,必隐其能武。”遂道出一计。赵车书然之。 赵车书、苏公、苏仁出得静心堂,赵氏兄弟上前询问。赵车书令他等速去召集府中男丁。三人应声出得院去。赵车书、苏公正言语间,那厢单破虏起床出得房来,见着赵、苏,忙上前请安。苏仁将夜间之事告知,单破虏闻听,扼腕叹息,道:“皆因好酒误事也!若单某在,怎使那厮逃脱?” 不多时,赵氏兄弟回报,只道府中男丁召集于前院,苏公令赵怀善取来冷水一小盆。赵怀善不解其意,忙迭去取水,不多时,将水取来。苏公令其泼洒些许水于地上,赵怀善将手泼水,眉头一皱,那水竟刺骨般冷。苏公又令赵怀中撒些许香灰。待事毕,苏公点头,赵车书会意,令账房老先生发放赏钱。每闻账房唤一人名,便入堂一人,每人赏钱一贯,且先在名册摁指印画押,而后领取下去。家人个个欢喜。一人接一人,直至人尽。待发放罢,赵车书眼望一旁苏公,却见苏公眼望地面,手抚长须,思忖不语。良久,赵车书问道:“苏大人,可有可疑之人?”苏公诧异道:“府中人可有未来者?”赵怀善道:“皆来矣。大人可查看名册。”苏公奇道:“如此言来,莫非苏某思想有误?”赵车书道:“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苏公不语。赵车书见状,知事无结果,只得罢了,遂请苏公等人用饭。 待用饭后,苏公欲游赏府中楼阁亭榭曲廊,赵车书令长子怀善随行。那赵府乃是赵家庄大户,前后大小五院,隔而不断,院中游廊回廊水廊山廊,婉转曲折,亭榭轩台,精工巧作,太湖石山,叠砌巧妙,花草树竹,随形得景,明暗开合。又有诸多楹联、匾额、题咏、雕刻、绘画,甚为精制。苏公随廊而行,感叹不已,道:“此真江南园林也。”赵怀善不时进言,乞苏公点评。苏公道:“此般字画镌刻虽非上乘佳作,却也入流。因得其景则免其拙也。”苏仁、单破虏亦赞叹不绝。行至一院,当中竟是一片空地,院侧有兵刃石架,只见两三个家丁舞枪弄棒,四五孩童在窜蹦跳跃,原来是习武之处。单破虏望见,一时兴起,取过一杆长枪,来一个抱枪式,竟自舞弄起来。却见那枪如出水蛟龙一般,声东击西,指南打北,神出鬼没。家丁、孩童见状,皆来观望。每至精妙处,众人不由拍手叫好。 苏公循廊而行,不时见得一轩,近得前去,却见其上一匾额,上有”雨风轩”。苏公见之,暗自一惊,道:“此竟是子野先生手笔。”赵怀善随其后,道:“大人好眼力,此正是张大人所书。”苏公叹道:“子野先生与某素有交情,不想京城一别,竟成陌路。今见字如见人也,悲夫惜哉。”赵怀善道:“苏大人可否即兴赋诗一首?”苏公正有此意,道:“如此甚好。”赵怀善道:“轩中便有笔墨纸砚,小侄且前引路。”遂令家人开得轩阁。三人入得轩内。 原来那雨风轩乃是书斋,其中数百千卷经书,又悬有数轴字画。上前细看,却见是王子敬《中秋帖》、钟元常《荐季直表》、褚遂良之小楷《阴符经》,韩干《牧马图》。苏公惊喜异常,细细品味。赵怀善道:“这些乃家父之珍藏。”苏公看罢,道:“可惜《荐季直表》、《阴符经》、《牧马图》皆是伪作。惟此《中秋帖》乃希世珍品。”赵怀善闻听,大为惊讶,道:“家父曾请得数字名士鉴赏,皆道是真迹。”苏公笑道:“虽是伪作,却足以乱真,可谓伪作中佳作也。府上且将其看作真品罢了。”苏仁闻听,暗自发笑。 苏公见墙角另有一轴《荐季直表》卷,上前一看,亦是伪作,比先前那卷尚逊色三分,其局体形似而神离。又见款识竟是”赵云之”。苏公笑道:“苏某知常山赵云赵子龙,却不知此赵云之乃何须人也。”赵怀善闻听,羞愧道:“此乃小侄临摹之作。”苏公不觉一愣,道:“你名云之?”赵怀善道:“小侄名礼,字云之。怀善乃是家父归田后改换之名。”苏公诧异,道:“你弟本名甚么?”赵怀善道:“二弟本名艾,字湖之;三弟本名灵,字桥之。”苏公道:“原来如此。此卷虽甚为拙劣,结体法度不甚工整,其中却也有几分秀气。冰冻三尺、鳖行千里,若勤加苦学,可望有成。古人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赵怀善唯喏,遂铺纸研墨。 苏公见赵怀善研墨之状,似有所思。 赵怀善取来毛笔数支,任凭苏公择选。苏公选得一支狼毫,饱蘸墨汁,书道:“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末后题名。赵怀善欣喜不已,此诗前两句竟将雨风轩名嵌入诗中。 苏公书毕,道:“本府有一语,不知当问否?”赵怀善道:“大人只管问来便是。”苏公道:“你可知夜入佛堂者何人?”赵怀善一愣,道:“小侄不知。”苏公笑道:“本府已知之。”赵怀善惊诧道:“何人?”苏公笑道:“常言道:真人面前无诳语。又何必让本府说将出来。”赵怀善、苏仁诧异不解。苏公笑而不语。赵怀善面有愧色,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之?”苏公笑道:“本府料想你此般行径必有缘故,故未加点破。此刻无有旁人,可否告知其中原委?” 苏仁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那夜入佛堂、施放迷魂散、与自己争斗之人竟是赵怀善!苏仁甚是惊诧,赵怀善为何行刺父亲?细细想来,非也非也。昨夜,那黑影与自己争斗不下,赵怀善三兄弟闻讯赶来,那黑影匆匆逃脱,赵怀善明明与兄弟一道,且二者方向各异,怎的是他?莫非他有分身之术不成? 赵怀善道:“小侄夜入佛堂,意欲解开心中之谜。”苏公道:“那佛堂甚为简陋,除了一尊菩萨与赵氏宗祖牌位,无有他物。你又有甚疑,竟三番两次潜入?”赵怀善道:“大人有所不知,那静心堂虽是一佛堂,自落成之日始便是府中禁地,只家父家母二人入得。我等兄弟,少不更事,每欲入内,家父定然严厉叱责。久则不以为然,只道是父母求保清静罢了。家父此番外游,回得府来,每日多在佛堂中,且心事重重。小侄愈加疑惑。一日,小侄无意窥见家父手提一包袱入得佛堂,出得佛堂时却不曾见得。小侄只道放在佛堂内,一时好奇,偷偷入得佛堂,四处找寻,却不曾见得一物。” 苏公笑道:“那佛堂中果然藏有宝物。”赵怀善道:“小侄仅潜入一次,不知为甚,竟被家父察觉出踪迹。只是家父不知何人所为,便将小侄兄弟三人唤去,细细交代,意欲查出此人。小侄唬得不敢言语,白日不敢前往,只得夜间潜入。不想那夜竟被家父窥见,险些露相。家父料想那厮潜入佛堂,必有所图,此番失利,必将复至。故令小侄兄弟三人隐藏守候。家父令小侄隐于佛堂中,小侄心喜,又细细查看一番,依旧一无所获。却不曾料想那夜竟果真来得黑衣人,竟欲刺杀家父。” 苏仁闻听,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并不曾入得佛堂。”苏公道:“那厮潜入赵府,只为一事。”苏仁道:“谋杀赵老将军?”苏公道:“正是。”赵怀善诧异道:“那厮与家父究竟有甚深仇大恨?”苏公道:“本府以为,此中曲折,或许只老将军知晓。”赵怀善道:“可家父从未言语半点。”苏公思忖道:“其中蹊跷或许便在那佛堂中。”赵怀善道:“还有一桩怪事。那日小侄自湖州城归回,欲见家父。家仆道家父在佛堂念佛。小侄本存疑心,故强行入得佛堂,却不见家父身影。小侄好生诧异,正待出来,家父竟自在身后言语,唬得小侄半死。”苏仁思忖,惊道:“如此言来,那佛堂内竟有一处密室。”赵怀善道:“正是。我亦大为惊讶,那密室之中究竟隐藏甚么机密,家父竟瞒着我兄弟三人。” 苏公似有所思,道:“故你复入佛堂,欲寻得入密室之机簧所在?”赵怀善道:“正是。却不知为甚,竟又被家父察觉。”苏公笑道:“老将军心如细发,早在佛堂内作下暗记。”赵怀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大人又怎生怀疑上小侄?”苏公笑道:“老将军在佛堂内堂处撒些香灰,留下潜入者足迹。本府察勘那足迹,断定此人乃是青壮男子,身高七尺,且足着新鞋。府上身高七尺之青壮男子不过十人。老将军下令召集府上男丁领取赏钱,实本府之意也。本府细细察看每人足迹,无有可疑者。” 赵怀善不解,道:“大人怎可仅凭足迹判断?如二人年纪相仿、身高一般,其足迹岂非一致?”苏公道:“凡人之不同,则足迹各异。其中细微差异,非精通者难辨。本府并非只依据足迹。真正破绽非在足迹,非是其手指。”苏仁、赵怀善不解其意。苏公抓过赵怀善右手,摊开其手掌,道:“且看食指。”苏仁探头望去,却见赵怀善右手食指有一米粒大伤痕,尚未愈合。苏公笑道:“此伤何来?”赵怀善惊诧不已,道:“大人何以知之?”苏公笑道:“你潜入佛堂,找寻密室机簧,不想菩萨佛尊后有一锐刺,划破手指,滴下几滴血来。故此留下线索。”赵怀善道:“如此细小伤处,大人又何以觉察得见?”苏公笑道:“你虽身高七尺,本府却未曾丝毫怀疑。只道是府上家人所为,方才发放赏钱时,本府令你洒水,你手入水盆,竟眉头一皱,面有一丝痛楚之色。本府无意窥见,疑心顿起。今虽天寒水冷,手入其中,只觉其冷,而绝无痛楚。若有痛楚,必是其手有伤。十指连心,冷水刺于伤处,而痛在心,不觉间显露于面。” 赵怀善细细回想,果如其言,惊叹不已。苏公道:“仅此一瞥,本府未曾在意。待看过众家人,无有可疑者。本府思忖:余者便只你三兄弟矣。方才令你研墨,本府细细察看你手,方确证无疑。即便如此,本府亦不敢妄下断言,故有意言语试你,竟一试即中。”赵怀善闻听,惊叹不已,道:“小侄只道行踪隐秘,府中人无一察觉,不想大人一来,便被窥破。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却不知那凶手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七章 廿年夙仇 苏公追查凶犯未果,赵车书益发相信刺客隐在府中。赵怀中、赵怀原唯恐有所闪失,令刺客有机可乘,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寸步不离赵车书左右。赵车书无丝毫畏惧之意,笑道:“即便千军万马杀来,某亦无所畏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赵怀中、赵怀原但闻风吹草动,便甚是紧张,手竟不离剑柄。二人思忖:那厮一日不来,我等受一日惊吓。那厮若一月不来,我等便受一月惊吓。若如此,怎生得了?尚未一日,我等已成惊弓之鸟矣。赵车书思忖多时,令家人将赵怀善唤来。父子四人商议对策。与其待敌,不如引敌。赵车书道:“那厮欲觅下手之机,我等便予他时机,诱其出来,而后擒之。”赵怀善兄弟三人皆言妙。四人细细商议。 约莫一个时辰,赵怀善出得房来,逢着苏公、苏仁,正欲开口言设计擒凶之事,却见苏公手中半壁碧玉,甚为惊讶,道:“家父之玉怎的在大人手中?”苏公闻听,吃了一惊,道:“此是老将军之玉?却不知何时丢失?”赵怀善吱唔道:“小侄亦不清楚。”苏公道:“待本府去问老将军便知。”赵怀善忙回房禀报。 苏公入得房来,赵车书急忙上前相迎。苏公将手中残玉呈现,道:“此可是老将军之玉?”赵车书见得碧玉,不觉一愣,急忙探手怀中,竟摸出半壁碧玉来。两壁碧玉竟然一模一样。苏公细看两玉,方才大悟,原来两壁碧玉本是一块碧玉。众人皆惊讶不已。赵车书脸色大变,甚是激动,急道:“苏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老将军休要着急,此玉来历,本府自会相告。”比照双玉,思索半晌,忽笑道:“本府明白矣。本府明白矣。”众人不解其意。赵车书诧异道:“苏大人明白甚么?”苏公笑道:“真凶何人,本府已知矣。” 众人皆惊,追问凶手何人?苏公笑道:“此人果在府上。若道出来恐其惊走。本府欲借一处断案,却不知老将军肯否?”赵车书道:“苏大人只管道来。老夫岂有不肯之理。”苏公笑道:“非是他处,乃静心堂也。”赵车书一愣,道:“大人怎选此处?”苏公道:“莫非有所不便?”赵车书笑道:“哪里哪里。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苏公道:“如此甚好。”苏公遂开出名单,入堂者八人:赵氏父子四人并老夫人解氏,又有苏公、苏仁、单破虏。令赵怀善凭此请人。 赵车书引众人入得静心堂,又令家人搬了八条座椅,分左右排开。不多时,八人皆来,各自落座。赵车书心事重重,似有所思。赵怀善东张西望,暗自猜测。苏公笑道:“入得此堂者,皆非外人。本府便抽丝剥茧,一一道来。连月来府上数桩蹊跷之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其中究竟有何蹊跷?在座者众人,或一无所知、或心知肚明、或一知半解。本府亦是昨日初来赵家庄,闻得些前因后果,胡乱思索,无意间竟勘破其中玄机。只是不知正确否。” 众人眼望苏公,默默无语。苏公立于堂中,道:“你等只道那夜入佛堂、行刺赵老将军乃一人所为。非也非也。二者非是一人,亦无甚牵连。只不过时机凑巧罢了。那夜入佛堂者,何人也?非是他人,正是府上赵怀善赵大公子。”众人闻听,将信将疑,把眼来看赵怀善。赵怀善霍然而起,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怀善此举虽有失欠妥,实不得已而为之。”赵车书闻听,面有愠色,一言不发。赵怀中、赵怀原惊诧不已,皆怨道:“大哥何故如此?怎的欺瞒我等兄弟?” 苏公道:“此事且先不言。只道那刺客之事,诸位且细细想来,那刺客为何数番潜入院中刺杀赵老将军?”赵车书道:“此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还望大人明示。”苏公道:“此人非为金银财宝,一意欲取老将军性命,非为其它,乃复仇也。”众人闻听,甚是吃惊。赵车书亦不知所以然,细细回想,奇道:“老夫自归隐田园,邻里乡人和睦相处,并无甚瓜葛恩仇。何来复仇之言?”苏公道:“莫非此人竟错认他人否?非也。其中曲折,颇有渊源。本府又有一问,前番行刺此人手中是何兵刃?”赵怀原道:“乃是钢刀。”苏公又道:“昨夜行刺,此人使的甚兵刃?”苏仁道:“乃是一柄剑。”苏公道:“本府以为,凡人皆有其习惯,譬如习武之人,有惯用刀者,有惯用剑者,又有惯用枪者。苏仁者,则惯用娥眉刺。此人为何前番用刀、后番用剑?” 众人疑惑不解。赵怀原道:“此人来时,或是随手取来。”赵怀中道;”此人必有备而来,怎是随手取来?”苏仁道:“此人隐于府中,众公子必定熟悉其刀法,若再用刀,恐露出破绽,故改使剑,以迷人耳目。”赵怀善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只是府内并无此等高手。”苏公笑道:“非也。此人武功了得,刀枪剑棒,锏锤戟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本惯于用刀。只因其得了一柄绝世好剑,爱不释手,故改用剑。”众人半信半疑。赵怀善道:“大人何以知之?”苏仁道:“老爷所言极是。那厮之剑甚是怪异,有如灵蛇一般,不知是甚宝剑?”单破虏道:“单某以为:前后两次,或非同一刺客。”苏公笑道:“赵府虽非龙潭虎穴,却也非平常之处,赵氏兄弟个个武艺高强,老将军亦宝刀未老,寻常刺客恐有来无回,故来者必非等闲之辈,此等高手一人已难得,况二人乎?一事不烦二主,高手怎肯无功而返?”单破虏笑道:“大人竟似高手一般。” 苏公道:“此人前后三次行刺老将军,皆未成功。”赵车书惊诧道:“非是三次,只此两次。”苏公笑道:“去年老将军险些命丧大火中,岂非一次?”赵车书惊道:“此亦他所为?却不知老夫与他有甚血海深仇?”苏公道:”此人三次行刺老将军,前后时机相隔不一。你等可知是甚缘故?原来,纵火未成,老将军悄然出游,不知所往。此人始料未及,只得耐心等候。如此数月,老将军回得庄来,此人便筹谋行刺之事。那夜,他入室行刺,却不曾料想中了埋伏,险些被擒。老将军本欲擒潜入佛堂之人,却不曾想阴差阳错,逢着刺客。细细思索,此亦是怀善之功也。”众人闻听,皆以为苏公之言不失其理。赵怀善面有喜色,偷眼窥视其父。赵车书似有所思。 苏公道:“此人逃去,府上暗中派遣耳目,四处查探数日,无有线索。此人为何隐匿月余而未有动静?”赵怀善道:“小侄以为,那厮阴谋行刺未逞,料定我府必加强防备,又四处追查其行踪,故暂且隐藏,待事平而后动。”苏公道:“怀善言中三分。此人未有动静,非是其它,因他另有紧要之事也。”单破虏道:“此人究竟何人?大人何不爽快言出?”苏公笑道:“本府未有真凭实据,怎能胡乱言语?苏仁,昨日夜间怎的醒来?”苏仁道:“小人素来甚为警觉,昨夜睡梦中闻得一声响,便醒来了,只道是老爷有事。下得床来,却见老爷无有动静,细细听来,方知房外有人。小人自窗格窥视,正见得那人往东厢摸去。” 苏公笑道:“苏仁,那人本应自院门入东厢廊,何故反见他往东厢去?”苏仁不觉一愣,如此言来,此人并非自院门而入?原来粉墙内所置绳索玄机在此!那厮早先选定地点,将绳索固于树枝桠上,一端垂于墙外,待到夜间,便自此翻越墙内。 众人不解其意,闻得苏仁言语,方才明白。苏公笑道:“非也。此人并非自粉墙翻越入院。”苏仁道:“莫非此人另有入处?”苏公道:“此人本是自院门而入。”苏仁不解,道:“那粉墙内外痕迹并绳索是何意?莫非是那厮故弄玄虚,误人耳目?”赵车书道:“大人之言,老夫愈发胡涂,茫然不解。那厮究竟使甚诡计?”苏公道:“其理本来简易,你等却思索甚多。此人昨日天黑前便在院中矣。”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赵怀善道:“如此言来,此人早早藏匿在此,等候下手之机?”苏公道:“非是藏匿。此人来时,我等皆见矣。”众人又惊,赵车书道:“昨夜确有几名家人入得院来。”苏公笑道:“与家人何干?此人便在我等八人中!”众人大惊,你我相视,满面狐疑。赵怀善扫视众人,暗道:昨日夜间,前后见得五人,未见得苏大人、单大人。如此言来,凶手便是其一。若去了苏大人,莫非竟是单大人! 众人暗自猜疑,皆把眼来望单破虏。单破虏脸色顿变,冷笑一声,道:“如苏大人言,莫非单某便是那凶手?”苏公笑道:“单将军何出此言?本府所言,不过推测而已,未必如实。且道此人见势不妙,仓皇而逃。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分头追赶。却不曾想此人绕至粉墙下,抓得绳索,复入院来。你等怎生寻他?”苏仁闻得,方才大悟:“原来绳索竟是作脱身之用。我等只道他已逃离,却不曾想他复又回院来。” 苏公道:“此人虽得以逃脱,却无意间落下一物,幸被本府拾得。”言罢,取出半壁碧玉来。苏公道:“单将军,可识得此物否?”单破虏脸色铁青,叹道:“苏大人果真不愧为翰林第一学士。”言罢,猛然跃起,右手伸向腰间,猛然抽出一柄剑来,直刺赵车书。众人大惊失色。一旁苏仁早有防备,抽过赵怀善腰间长剑,截住单破虏。单破虏大怒,猛刺五六剑,皆被苏仁招架住,不免心急。左右赵怀中、赵怀原皆挥剑砍来。赵怀善抓得一条座椅,扑面打来。单破虏虽武功了得,岂能敌得四人,左挡右接,手足无措,渐渐不支。赵怀原乘其招虚,一剑刺去,刺透衣袖。赵车书见状,高声道:“休要伤他。”四人哪里肯听,将其围住。单破虏见势不妙,急欲脱身,飞身猛扑赵怀善,竟全然不顾自身。赵怀善手中座椅甚重,难以施展,见利剑刺来,急忙撤身。苏仁、赵怀中、赵怀原急忙来救。却见单破虏剑锋一转,飞身跃出圈外,直扑苏公而去。众人皆惊,方知中其声东击西之计。 苏公立于一旁观战,忽见单破虏抛了众人,仗剑奔将过来,大惊,正欲返身而逃,却已迟矣。单破虏一剑刺来,正架于苏公脖颈上。苏公唬得半死,将眼一闭,暗道:“吾命休矣。”单破虏反手搂住苏公,利剑一横,厉声喝道:“苏大人在此。”苏仁大惊失色,喝道;”单破虏,若伤得老爷一根毫毛,苏仁与你亡命!”众人皆惊,不敢上前。单破虏冷笑道:“你等放下兵刃,且后退墙角。”苏公将眼睁开,叹道:“可惜单将军本是侠义心肠,满身正气,今却挟无辜苏某以为人质。”单破虏道:“今势甚急,单某亦不得已而为之。若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苏公忽举起双手,一手一玉,道:“单将军可识此玉否?” 单破虏见那两半壁碧,不觉一愣,道:“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单将军似识得此玉。”单破虏道:“其中一玉,确是单某之物。却不知另一玉何故在大人手中?”苏公叹道:“此二玉本是一玉。古有所谓破镜重圆,今却是破玉重圆也。”赵车书大惊,上前几步,泣道:“你……你……可是……”一时哽咽,竟不能声。单破虏怒道:“你这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奸贼。单某恨不能饮贼血、啖贼肉!可恨老天无眼,令忠臣不得善终,留狗贼苟活人世,”赵氏兄弟闻听,勃然大怒,咬牙切齿,碍于苏公在其剑下,故不敢轻举妄动。 苏公忽笑道:“本府只道赵老将军英雄盖世、义薄云天,却不曾想竟是如此这般。老将军,你有何言?”赵车书泣道:“老夫确是贪生怕死之徒,残延苟喘二十年矣。”赵氏兄弟闻听,皆惊讶不已。苏公道:“单将军休急离去,且待本府将话言尽如何?”单破虏道:“大人且道来。”苏公笑道:“本府早知刺客便是将军矣。”单破虏道:“大人何时知之?”苏公道:“昨日入府,赵老将军曾问及将军籍贯。将军道是杭州人。据本府所知,将军本是苏州人,为何妄言杭州人?此中必有缘故,本府甚为疑惑。那日,单将军告知苏某,卢锦水亦是幕后主使,苏某大惊失色,单将军叹息道,敌不可畏,惟隐敌可畏。其隐于左右,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更甚者以之为友。此有如足临深渊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也。吾父弗知也,吾亦弗知也。苏某心中很是疑惑,将军父亲究竟是何人?” 单破虏道:“大人背碑覆局,端的好记性。大人又怎知单某得剑之事?”苏公道:“昨夜打斗,你剑甚是怪异,苏仁惊奇不已,只道那剑如蛇一般。蛇者,弯曲而灵活。剑如蛇状,此软剑也。所谓软剑者,世间极为少见。本府曾闻市井侠士言及,此剑乃铸剑高手所造,铸此剑,当取其精钢,钢中杂入五金,又以五火炼造。得成时,此剑柔若蛇、薄如纸,柔中亦刚,可隐束于腰间。将军似未携剑,实剑缠在身。将军受命前往金夹岭征剿贼寇,不想中了山贼诡计,失落悬崖,幸得一命。辗转金夹岭中,不想冤家路窄,那贼首二郎真君曹虎抢掠民妇被将军所杀,将军便得其剑。”单破虏惊道:“此事只单某与军兵林之关知晓,大人何以得知?” 苏公道:“本府曾往苕溪江畔郭氏酒家查探,不想掌柜郭卜清并店中伙计皆已被杀。只一酒保得以躲过此劫。本府初以为,此乃尉迟罗衣杀人灭口。本府临行之际,见得苕溪江边有二人垂钓。他等只道是寻常钓鱼人。本府见他二人姿态怪异,钓竿摇摆无定,可见其非善钓者也。今想来,此二人便是单将军、林之关也。”单破虏暗自惊讶,道:“大人好眼力,竟过目不忘。”苏公道:“郭氏数人亦是将军所杀。”单破虏道:“正是,单某曾自贼首曹虎衣裳内搜得两封密信,其一乃尉迟罗衣所书,单某已呈交大人。另一信乃郭卜清所书。单某便寻得此处,恨其害我军兵性命,故夜入店中,将此等贼人尽数杀之。不想竟逃得一人。” 苏公笑道:“将军杀戮众贼,不合言得一语。”单破虏甚是诧异,细细回想,竟自忘了甚话,问道:“单某言甚?”苏公道:“将军手持利剑,道:‘端的一柄好软剑!''不想此言竟被床下酒保听得。此言本出无意,本府等亦未经意。待苏仁言及刺客怪剑,形如灵蛇,本府竟又想起此言,若是软剑,将军必藏于腰间。”苏仁闻听,恍然大悟。单破虏叹道:“大人神思敏捷,非我等可及也。”苏公道:“此剑究竟哪般模样,本府亦不知晓。此不过推测臆度罢了,不可断言刺客便是将军。直至方才,本府与苏仁游赏府中曲廊石山,无意间窥见粉墙痕迹。苏仁自墙脚拾得此玉,本府心中明白七八分矣。待入得墙内,循足迹查寻,自窗格入得一室。此室便是将军昨夜休憩之处。今想来,昨日将军酒醉,不过故作姿态、掩人耳目也。” 单破虏道:“正是。不过大人怎知此玉乃单某之物?”苏公道:“此一破玉,又非名贵之物,本不足为奇,即便府中仆人丫鬟亦不以为然。幸亏本府曾见过此玉,故知其主人。”单破虏惊道:“此玉单某贴身而藏,大人何时见得?”苏公道:“将军可曾记得,本府初来湖州,曾拜访贵府,与将军商议清剿私铸假币一案。本府曾见得你书房案桌上摆放此玉。”单破虏暗自惊讶,细细回想,竟记忆不起来。 苏公道:“本府手持此玉,不想竟被怀善见得,他道此玉乃赵老将军随身之物。本府大吃一惊,莫非此案竟又起风云不成?待见得老将军,却不想老将军亦有一玉,竟然一般模样。老将军见得此玉,甚为惊讶。本府不觉一惊,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桩千古奇案竟在眼前矣。”单破虏冷笑道:“好一桩千古奇案。苍天有眼,今日竟被苏大人堪破。”苏公叹道:“可惜本府只省得些枝叶末尾,其中细节,尚不清楚。”单破虏道:“单某愿告知大人,还望大人有朝一日,告知于天下,雪千古奇冤。” 苏公叹息道:“其实,本府早知单中原一案乃冤案也。”单破虏大惊,泣道:“二十年来,大宋上下惟有苏大人知此冤屈。苍天有眼!即便此案未得以沉冤昭雪,吾父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苏仁闻听,大惊失色。原来,二十年前,边关罪臣单中原违抗圣旨,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三千人马无一生还,皆命丧辽军之手。苏仁暗道:此事已过二十年,早已无人言及,不想此庄中诸多怪事竟与此有干系。此案朝廷早有定论今日之事,老爷又怎言是冤案? 单破虏怒视赵车书,厉声道:“二十余年前,家父一心报国,慷慨从戎,镇守边关数年,屡获战功。宋、辽本早有''澶渊之盟'',大宋屈辱求安,贡奉辽国绢二十万匹,岁币银十万两, 如此数十年。那辽人终是夷狄,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怎会守着一纸盟约,屡出夷兵,杀我大宋子民、奸淫我大宋女子、抢我百姓牛羊、烧我百姓房屋,百般挑衅。吾父乃边关大将,手拥千百军马,岂容辽兵肆意妄为?为保我大宋百姓免遭涂炭,为壮我大宋国威,吾父引兵出战,奋勇杀敌。他,奸贼赵车书,亦是边关大将,本与家父情同手足、亲如兄弟。辽兵犯境,家父与其商讨对策:家父先引精兵三千出战,欲乘敌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赵车书当引兵后援。” 单破虏咬牙切齿,满腔怒火,道:“当家父引军杀入敌阵,万万不曾料到,赵车书竟未出兵增援!三千将士义无返顾,奋勇杀敌,血染疆场。你这奸贼竟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可怜家父与三千将士,只道后有援兵,竟与数万之众贼兵厮杀,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三千将士终因寡不敌众,皆战死沙场,无一生还。此何等悲壮!呜呼!全军覆没矣!三千人马,非死在敌手,实是死于你这奸贼之手!可怜千百父母妻儿!尤为可耻者,待朝廷追查此事,你这奸贼竟言家父违抗军令,擅自出兵。你得以苟存人世,加官进爵,好一个边关功臣,屡立战功!好一个镇远将军,德高望重!兀自在此逍遥自在、安享太平,只可怜三千亡魂飘零关外,竟无归处!”言罢,声泪俱下。 众人闻听,无不动容。赵车书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解氏默然落泪。苏公凄然泪下,仰首长叹。赵氏兄弟惊诧万分,木然相视。赵怀原怎肯相信,道:“一派胡言,吾父岂是这般小人。”赵车书泣道:“二十年矣,往事如烟云,似隐似现,老夫何曾忘得,想必三千将士早已枯骨无存矣。”单破虏喝道:“单某本欲取奸贼头颅祭奠亡灵,可惜天不助我。若存得一气在世,便不罢休。”苏公叹息道:“将军真义士也。想我大宋天下,如将军一般凛然正气者,寥若晨星矣。可惜此案曲折,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破虏不解其意,道:“大人且言来。” 苏公道:“本府手中碧玉,半壁乃将军之物,另半壁乃赵老将军之物。此玉质地不佳,颇有瑕疵。区区破玉,赵老将军为何视为心爱之物,随身二十年?此其一。其二,本府入赵府书轩,见得一卷轴《荐季直表》,乃临摹之作,题款赵云之也。本府甚为诧异,不知此赵云之何许人也。待怀善道明,本府方才醒悟。原来,赵云之正是赵怀善,怀善之名乃是二十年前赵老将军所改。赵氏兄弟本名云之、湖之、桥之,依次改唤怀善、怀中、怀原。若将三字相连,岂非便是单(善)中原。怀者,怀念也。此意岂非便是怀念单中原?单中原因违抗圣意、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圣上龙颜大怒,将其定为罪臣。其九族亦遭牵连。时有延州府边关大将招讨使彭淮将军为其言,亦受牵连,后病死狱中。凡与此相干者,朝中文臣武将唯恐避之不及。为何赵老将军反将三子之名更改以为纪念?”单破虏思忖,恨恨道:“家父与三千将士血洒疆场,这奸贼知罪孽深重,惶惶不安,故假意思怀,以慰良心。” 苏公叹道:“赵老将军,今人已全,何不将密室开启,引众人一看。其中原委,老将军当告知后人矣。若隐于地下,恐真成千古之谜也。本府自当恪守秘密。若有朝一日,上报于朝廷,大白于天下,亦可令三千将士得以瞑目。”赵车书惊道:“大人怎知密室之事?”苏公笑道:“何止知此。院墙外所叠石山便是密室气道出口所在,可是否?”赵怀善惊道:“有这等事?我等兄弟竟全然不知?”赵车书叹道:“苏大人果神人也。却不知大人何以得知?”苏公道:“那石山峰谷间有淡薄之雾,散而不绝。此非水雾,实为清烟也。” 赵车书惊叹道:“老夫心悦诚服矣。罢罢罢,老夫便依大人之言,将此桩秘密告知你等。单将军,且放下剑来,入得密室,便知分晓。”单破虏冷笑道:“奸贼诡计多端,单某怎会轻信。”苏公道:“却不知将军信苏轼否?”单破虏道:“大人可信。”赵车书叹道:“二十年来,老夫多次亲往苏州,找寻将军母子二人,皆无音讯。令尊单中原出兵之际,有言交待老夫,若此行不测,便令老夫照管将军母子,并有物什并家书令老夫转交将军。老夫无能,竟负中原兄之托。二十年来,老夫甚是愧疚。今无意相逢将军,老夫心安矣。”言罢,老泪纵横。 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八章 密室真相 且说赵车书引众人入得内堂,取下支架青灯,将支杆轴压入壁中,竟至末端。却闻得一声轻响,屋角一墙忽的闪开,竟露出一门洞。苏公、赵怀善恍然大悟,原来机簧竟是青灯支杆轴。墙中夹道甚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赵车书头前引路,赵怀善、解氏、赵怀中、赵怀原、苏仁依次跟入,其后苏公、单破虏。那密道斜下十余级阶,忽又右转,竟豁然开朗:那密室竟如厅房一般,四角有长明灯四盏,满室有如白昼一般。室中供奉一武将像,手握长枪,大义凛然,栩栩如生,只见其下一香案,供奉香烛果品,当中一牌位,其上有字:一代忠臣镇远大将军单公中原。 单破虏见得,早上得前去,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赵车书亦泪流满面。苏公扼腕叹息。却见室壁右侧镌刻诸多文字,细细看来,竟是三千将士名姓、年庚、原籍。苏公不由心生敬意。室壁左侧有一长轴,乃《三千将士图》。赵车书令赵怀善取过一樟木箱供于香案上,又燃得九根细香,插入香炉中,躬身三拜,道:“单将军,此箱乃令尊遗物,赵车书今日便交付与你。”取过木箱,交与单破虏。单破虏接得木箱,开启箱盖,内有一个锦盒、一个黄布包袱。摊开包袱,却见其内一柄短刀,刀鞘甚为精致,其上有古怪文字,无一识得;刀柄刻上有“苏州单中原”五字。单破虏抽出短刃,寒光袭人。赵车书道:“此令尊大破辽军所缴敌酋之物。”又开得锦盒,内有一红绸布包,绸中一双白玉手镯,晶莹透亮。其下有信笺两封,又有手迹一卷。赵车书道:“此手镯乃是中原兄托与夫人之物。此两封家书,一封与将军,一封与老夫人。另有手迹一卷,乃是令尊多年用兵之道,所思所想,见解独到,实为不可多得之兵法。”单破虏拆开一信,果是父亲亲笔手书。见书如见人,单破虏不由放声大哭。 苏公上得前来,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单老将军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此举何其悲壮!单将军若如妇人般哭泣,岂非有伤单老将军之威严?”单破虏拜倒在地,道:“老将军在上,请受小侄一拜。”言罢,磕头便拜。赵车书急忙搀扶,悲道:“贤侄受苦矣。”单破虏道:“小侄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再三冒犯老将军,有污父名,小侄愧对先父!”赵车书道:“贤侄休要自责。”苏公忽笑道:“好矣好矣。苏某此颗头颅可保其全矣。”众人破涕而笑。 赵车书引苏公、单破虏并三子观《三千将士图》,却见千百将士,金戈铁马,奋勇直前,气势磅礴。苏公惊叹道:“世人只知田横八百士,竟不知我中原三千将士。”赵怀善道:“古有卫青李广霍去病,今有杨业狄青单中原,皆盖世英雄也。”苏仁道:“老将军可否将那惊天地泣鬼神一战道与我等一听?”苏公道:“苏仁所言极是。身做大宋子民,不知此战,令人汗颜。若不白于天下,岂非有负先人后辈。”赵车书叹道:“此战虽已成烟云,却有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 原来,自宋太宗皇帝始,宋辽连年交战,各有胜负。真宗景德元年,辽发二十万大军大举攻宋,真宗甚是惊恐,副宰相王钦若主张真宗迁都金陵,大臣陈尧叟劝真宗逃往蜀中。宰相寇准力主抗辽,真宗依其言。宋军设伏射杀辽军主将萧达兰,辽军惊恐,便欲议和。真宗早有媾和之心,全然不顾寇准反对,遂与辽签下澶渊之盟,答应与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仁宗庆历二年,辽国再次要挟,仁宗为求苟安,又增奉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即便如此,辽国亦不知足,虎视眈眈,欲起风云。 大宋边关要隘砂子岭关乃通辽、西夏必经之处,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关驻守宋军五万人马,主帅蔡恚,此人乃是景佑进士,惯于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挨风缉缝,一味交结朝中权贵,故此官运亨通,竟至尚书右仆射。蔡恚为人奸诈、贪财好色,嘉佑三年因徇私舞弊、贪污贿赂,被人揭发。仁宗大怒,欲削其职。因一干佞臣求保,遂贬为副招讨使,镇守砂子岭关。时砂子岭关有大将单中原、赵车书,二人一腔热血、心怀凌云之心,又因原籍毗邻,故义气相投、情同手足。那砂子岭关五万精兵训练有素,英勇善战,契丹闻之,无不谈虎色变,数年不曾来犯。不想蔡恚至此,整日花天酒地、游山围猎,荒废军务,一干小人遂投其所好。单中原为人刚正秉直,屡屡进谏,蔡恚哪里肯听,往往避而不见,久则心怀恨意。 却道军中有一队将,唤作秦京,因克扣粮饷,被军士告发。单中原查明此事,勃然大怒,责打五十军棍,逐出军营。秦京怀恨在心,遂往蔡恚处,诬告单中原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又道:“大人,单中原野心勃勃,不可不防。”那蔡恚本是阴险之徒,视单中原如肉中刺、眼中钉,早有害单之心,遂与一干小人密议,令秦京收买军兵,散布谣言,蛊惑军心。 赵车书闻得军中谣言,大惊,遂令心腹暗中打探来由。不三日,心腹回报,只道是蔡恚、秦京一伙所为,有意加害单将军。赵车书惊讶不已,告知单中原。单中原笑道:“身正焉怕影斜。清者自清,廉者自廉。单某一心报效朝廷,何畏无稽传言?”赵车书道:“古人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小人之言,不可不防。”单中原道:“如之奈何?莫非令单某不闻不问、随之任之?”赵车书道:“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等镇守边关,真敌者,契丹也。断然不可与蔡恚一干小人计较,若如此,恐反被契丹所乘。不如与其疏远,请往把守岭北谷口。”单中原然之。赵车书见得蔡恚,道:“那单中原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大人何不削其权?”蔡恚道:“将军有何计策?”赵车书道:“岭北谷口乃偏僻之地,人烟稀少,不如将其调往此处。”蔡恚笑道:“如此甚好。蔡某不愿见得此人。”遂调单中原把守岭北谷口。 嘉佑四年,契丹起兵三万,侵扰大宋边境,杀戮大宋百姓,抢掠牛羊,奸淫妇女,烧毁屋舍,先锋将至砂子岭关口。砂子岭关守将蔡恚闻知,惊慌失措,遂八百里快骑急报京城。仁宗见得火漆信,大惊,遂书一道御旨,火速送往砂子岭关。蔡恚心急如焚,盼得圣意,急急看来:契丹无端侵扰,欲诱我出兵也。你等只可固守,万不可出战。若敌来逼城,默然而待,无辄出拒,侯其石矢可及,则以术破之;若遇敌主将自临,度其便利,以强弩丛射,飞石并击毙之,则敌军沮丧,其势必遁;若得敌人称降及和,切勿弛备,当益加守御,防其诈我。 蔡恚召集众将,宣读圣意,而后道:“贼势甚强,我只可静而待其衰。各部当依圣上所言,多备石头弓弩,防贼逼城。”忽见一人出班道:“末将以为,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也。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众人看去,非是他人,正是单中原。蔡恚冷笑道:“一派胡言。贼远来挑战者,欲人之进也。若如此,岂非正中贼计?你等依圣上之意便是,若有违抗,定斩不饶。”单中原进言不成,只得退闪一旁。 蔡恚率众将上得城头,远远见得契丹前锋人马,黑压压一大片,不由心惊胆战,匆匆巡视一番,将防守军务托与赵车书,而后急急离去。赵车书等一干将领皆叹息不已:此等文臣,贪生怕死,只好歌舞酒肉,怎可领兵抗敌? 且言契丹前锋驻扎砂子岭关外,每日派遣骑兵四处侦察,如此数日,宋军紧闭城门固守不出。契丹主将料想宋军胆怯,便遣十余骑至城下叫骂挑衅。如此三日,宋兵未加理睬,契丹兵益发放肆。第四日,赵车书令百余军兵对骂,骂声震天,契丹兵人少声微,不敌宋兵,急急退去。蔡恚闻得,大喜,道:“此我大宋首战大捷也。”遂撰书捷报,其中不免添枝加叶,夸大其词。即日便令八百里快骑往京城表功。 第五日,契丹兵自营中拖出数十人来。城上宋兵远远见得,甚是好奇,及至城关下,方才看清,原来皆是大宋边民,男女老少,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若有迟缓,契丹兵便狠命鞭挞,甚是凄惨。宋兵见得,怒发冲冠,高声唾骂。契丹兵迫令众百姓跪倒在地,磕头求饶。淫威之下,众百姓只得依从。契丹兵皆哈哈大笑。宋兵大骂不止,有善射者,弯弓射敌,无奈贼兵甚远,箭不能及。 有军兵禀告赵车书,赵车书急忙上得城头,目睹此状,勃然大怒,遂取过强弓,一箭射去,竟中一契丹兵。那契丹兵当即毙命。众宋兵见得,皆欢呼雀跃。契丹兵见同伴丧命,皆怒,纷纷拔出刀来,齐齐砍去,只见十余名大宋百姓身首异处,顷刻间命丧黄泉。 众宋兵目睹惨状,怒不可遏,纷纷请战,欲杀敌雪耻。赵车书急将蔡恚请上城头,道:“契丹狗贼杀我边民,辱我大宋。是可忍,孰不可忍!愿大人下令,出关杀贼。”蔡恚小心翼翼,探头望去,却见契丹兵将余下二三十名百姓衣裳脱去,个个赤身裸体,冷不堪言。更有甚者,那契丹兵将数名妇人女子拖于一旁,肆意奸淫。 城头宋军见得,益发恼怒。赵车书案剑瞋目道:“蔡大人,契丹狗贼,竟如禽兽一般,不杀狗贼,我等愧对圣上,无颜见大宋百姓!请大人速速定夺!”蔡恚笑道:“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乃契丹贼兵有意为之,欲引我出关。我怎会中他奸计?区区几个百姓,算得甚么?任他杀去,我大宋百姓岂是他杀得尽?赵将军切勿动肝火。我等只依圣上之令,任凭契丹贼兵挑衅,固守不出,他奈我何?”言罢,挥袖而去。赵车书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结果蔡恚性命。众将皆怒,道:“末将等愿听从将军调遣。”赵车书默然。 下得城头,赵车书径直奔北关口而去。北关口军兵见得,急忙禀报主将,单中原急忙来迎。二人入得军帐,不待落座,赵车书便将城关下契丹兽行一一道来。单中原闻听,拍案而起,怒道:“契丹狗贼,欺我大宋无人否?”赵车书道:“契丹意图,日趋明朗。恐大战在即也。”单中原思忖道:“蔡恚之言,不无其理。契丹无端挑衅,欲引我出兵也。若两军对战,恐非贼兵敌手。”赵车书道:“莫非中原兄亦如蔡恚一般,惧怕契丹贼兵不成?常言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目今我大宋百姓受辱,军兵义愤填膺,士气甚是高昂,杀将出去,个个有如猛虎一般,有何畏惧?”单中原道:“契丹贼兵擅长骑射,其前锋尤为彪悍。我若与之死战,即便险胜,亦死伤不少,非善者也。依中原之见,当用计谋,以我最少之死伤胜之。”赵车书道:“中原兄可有良策否?”单中原道:“兵家云:以正合,以奇胜。若敌攻城,我固守不出,暗中引一支奇兵,迂回其后,破敌后阵。后阵已乱,前敌必然惊恐,待其阵脚动乱之时,我大部自城中杀出,前后夹击,必破贼兵。”赵车书道:“好则好矣。只是有违圣意,若怪罪下来,恐吃罪不起。”单中原道:“ 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我大宋江山社稷安危,为我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吃罪,亦无反顾。”赵车书道:“那蔡恚贪生怕死,怎敢违抗圣意听从我计?” 单中原默然,踱步帐中,思前想后。赵车书道:“不如我引众将前往死谏,若他不从,便将之囚禁,罢他兵权。”单中原叹道:“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某一时。此事当从长计议,切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车书道:“中原兄此言何意?”单中原道:“契丹、西夏贼心不死,得寸进尺,虎视眈眈,欲犯我境。而今朝廷不修武备,暗怀苟安之心,加之边关兵力不足,守将多为文人,少有将才。我等岂可因一时之战,而忘却边关长久安危?”赵车书不解其意,道:“望中原兄明言。”单中原道:“若依车书兄所言,我等即便赢得一时之战,那契丹贼兵去又复返,而我二人因囚禁蔡恚、违抗圣意、擅自出兵,朝廷必然加罪,我等即便不死,亦难逃牢狱之灾。到得那时,何人来保边关?莫非蔡恚乎?”赵车书哑然。 单中原笑道:“车书兄当留守边关,此战便交与单某。待明日夜间,我自引三千精兵,迂回其后,袭其后阵。待到火起,车书兄可令城中兵马高呼大叫、鸣金击鼓,佯作进攻之势。贼兵必然惊恐而退。”赵车书拍手叫绝,道:“如此甚好。” 二人细细商议,约至子时,赵车书方才告辞离去。次日一早,赵车书即调运弓箭、马匹、火硝等物往北关口。赵车书道:“中原兄此行,当速去速返,切勿恋战。车书自当遣派人马接应。”单中原取出一布包,交与赵车书,道:“若有不测,便将此物交与苏州妻儿。”赵车书笑道:“车书已备美酒,待你归饮。”单中原大笑。 当日夜间,单中原亲引三千精兵,悄然而行,迂回至契丹军后侧,分左右两路杀入敌营,纵火焚烧敌军粮草帐房。契丹兵自梦中惊醒,只道宋大军杀来,仓皇逃窜。有不及者,或被烧死于帐蓬中、或被宋军所杀、或被人马践踏而死。砂子岭关赵车书望得火起,遂擂鼓下令,万余宋兵高声叫喊,响彻云霄。那契丹前锋兵丁见得后方火起,大惊失色,急忙来报。契丹前锋主将正酣睡间,忽被唤醒,甚为恼怒,正欲叱责,一牙将闯入来报,方知大事不妙:原来宋军固守不出,明示怯意,暗施诡计!遂下令起兵往救,正当人惊马乱之时,忽闻关口喊杀声大作。契丹主将大惊:宋军欲前后夹击也!契丹兵只道宋军出关杀来,一时胆怯,竞相奔逃。 单中原引三千宋兵杀入敌营,喊杀声四起,又有数百余宋兵伪言契丹语:快逃命也!宋军大军杀来矣!契丹兵闻得,军心大乱,哪里辨得真伪。宋兵杀得兴起,竭力追杀。单中原见大功告成,遂下令撤兵,却不曾想人马四散,竟不得其令。此刻,契丹前锋人马败退至此,单中原引百余人自其侧后杀入,契丹前锋主将令一部人马抵挡追兵,其余皆夺路而逃。待接应宋军至此,三千精兵仅余七八十人。混战之中,单中原身中数刀,血尽身亡。此一战,契丹兵死伤二万二千余人,其主帅亦被乱箭射死。 蔡恚睡梦中忽被惊醒,闻听喊杀声震天,唬得滚下床来,只道契丹军大举攻城。急忙着人打探,方知乃是宋军高呼。蔡恚恼怒:深更半夜,何故呐喊?出得府来,正待询问究竟,有偏将来报,只道那契丹军已惊逃矣。蔡恚欣喜若狂。不时,秦京急急来报,只道单中原擅自出击,以致全军覆没。蔡恚大惊失色,暴跳如雷,遂令秦京速将单中原拘来。秦京道:“那单中原早命丧敌手矣。”蔡恚闻听,急道:“如此怎生是好?”遂令人速召赵车书前来。 不多时,赵车书来得。蔡恚追问缘故,赵车书只作不知。蔡恚惊慌道:“若契丹恼怒,大举来攻,吾关不保矣!”赵车书道:“契丹狗贼,欺我大宋软弱,故得寸进尺,屡屡侵扰,今被单中原袭击,损失惨重,必惊恐万分,断然不敢再来。”蔡恚闻得,心方安稳,道:“但愿如赵将军所言。”次日一早,蔡恚疾书奏章一道,言道:大将单中原违抗圣意,不服军令,擅自出兵,以致三千人马横尸疆场,无一生还。第三日,蔡恚又书奏章一道,吹嘘其指挥有方,佯作夜攻,虚张声势,一夜间竟吓走契丹大军,以致其自相践踏,死伤数万之众,云云。 仁宗见得第一道奏章,惊恐不已:如此若触怒契丹,契丹起兵大举犯宋,如何是好?遂下旨令副枢密使查办此事,单中原一应家眷皆连坐;又急召朝中重臣欧阳修、王安石、文彦博等人商议对策。仁宗欲遣派使者往契丹言和。众臣皆极力反对,仁宗无奈,只得罢了。那契丹主惊闻大军遭三千宋军袭击,死伤大半,惊恐不已:不想宋军竟如此骁勇,以一当十,横行疆场,吾契丹数万之众竟溃不成军,今之宋军已非昔日之宋军矣。”自此案兵束甲,十余年不敢犯宋。神宗熙宁八年,辽朝派大臣萧禧至大宋,欲划定边界,借机分割大宋边土。宋臣沈括奉诏出使辽国,断然拒绝其无理要求。辽天祚帝保大五年,辽(契丹)被金所灭。 待赵车书言罢,苏公、单破虏等人嘘叹不已。赵怀善惊道:“单中原将军,千古英雄也。”苏公道:“赵老将军,亦千古英雄也。”赵车书叹道:“大人休言英雄。圣上赐封老夫为镇远将军,实受之有愧,真正镇远将军者,乃单中原也。”单破虏恨恨道:“可恨那蔡恚贪生怕死,畏敌如虎,此等奸人怎可任命防守边关?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赵车书长叹一声,道:“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者,非蔡恚也。实乃朝廷也。”众人皆惊。 赵车书叹道:“我大宋虽有精兵良将,与契丹、西夏交战,却屡屡失利,千万将士竟成枯骨!何也?老夫细想,究其根本,乃是太宗皇帝一语,道是:外忧不过边事,皆可御防,若奸邪无状,若为内患,诚可惧也。所谓防民胜于防寇,防将胜于防敌,何等荒谬?兵圣孙子云:虽有良将,不能善其后也。老夫信矣!” 苏公惊道:“赵老将军之言,竟切中弊病。苏某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仇,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仇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仇,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今我大宋上下,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老;敌存而惧,敌去而舞,废备自盈,只益为愈。一味重用佞臣、驱贬良臣;对百姓严典重刑,横征暴敛;对辽国、西夏屈辱求全,苟安偷生。此生死大患也。家父曾言: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长此以往,恐未及五十年,我大宋有如六国矣。”众人皆叹。 四十七后,即宋靖康二年,竟如苏公所言,北宋重蹈六国覆辙,被金所灭,宋徽宗、宋钦宗皆被金兵俘虏,最终客死他乡,史称“靖康之变”。 《大宋苏公案之密室之谜》后注: 1、《教战守策》一文,是苏东坡在应制科举考试时所进的一篇策论。全文共分六段,以“教战守”为中心,援引史实,浅近比喻,正反论证,发人深省。细细看来,“当今之大患”,果是“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 2、“契丹”,辽国建于公元907年,国号契丹,公元916年始建年号,公元937年改国号为辽,公元983年复称契丹,公元1066年仍称辽。 3、宋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弱的朝代,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在对外作战上多以失挫求和而告终,最终灭在女真与蒙古人手中。两宋的灭亡非兵不利、将无能,而是对内的残酷剥削与镇压(如众多农民起义军的失败),对外苟安屈膝(如澶渊之盟),防民疑将,重用佞臣奸党;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众多而不可饶恕的战略战术错误。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二章 家贼难防 次日,苏公换身青布衣裳,裹了头巾,出了桃花斋,往杭州府衙而去。苏仁、严微紧随其后。于路上熙熙攘攘,苏公察观两旁屋舍、店铺,少有变化,大致如数年前一般。有所变化者,不过几家店铺易主,或店家年长苍老许多,亦有几家店铺已败落闭门。苏公重归旧地,目睹故人旧景,不免伤感。唯恐被熟识百姓辨认,只得低首前行。至杭州府衙前,却见几名门吏无精打采,聚在衙门旁东拉西扯,不知说甚。苏公识得其中一人,名唤何五,乃是当年门吏,为人殷勤厚道,安常守分。苏公见何五满鬓斑白,寻思道:“细细想来,这何五竟年过五旬矣。”近得前去,苏公询问道:“敢问诸位公爷,王大人可在府衙?”那几名门吏丝毫不加理会,惟有何五来看,不觉一愣,惊道:“莫非……是……苏大人?”苏公笑道:“何五哥,一别数年,竟已老矣。家中老母安康否?”何五急忙爬将起来,上前施礼,道:“果真是苏大人。承蒙大人挂念,小人老娘西去已三年矣。”原来,苏公在杭州之时,何五之母曾身患重病,家中无钱求医,幸逢苏公救治,故此何五一家感恩戴德,以苏公为恩人。 众门吏闻听,急忙起来施礼。他等皆不识苏公,常闻何五言及苏大人平易近人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果如其言。有门吏急忙入衙禀报,王敦正喂夫人黄氏汤药,闻听苏公到来,甚是诧异,道:“某早遣人前往迎候,令其见得苏轼一行,便速回城禀告。怎的苏轼已到府衙,却未闻传报?”夫人道:“想必那苏轼另行他路,故此错过。”王敦思忖,道:“苏轼为人随和,不好张扬,恐是走眼忽略了。”遂出迎苏公。 苏公见得王敦,不觉一愣。原来,那王敦本是一贫困书生,颇有才华,寒窗苦读十余载,于嘉佑年间中进士,因受王安石识拔,遂成荆公门下。其与苏公乃是同年进士,故有往来。那时刻,王敦虽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却胸怀凌云壮志,一片忠心欲报效朝廷。不想十余年后,王敦竟变得体态臃肿、大腹便便,满面肥肉抖三抖,似笑而非笑,双眼眯成一线,隐含一丝狡诈。苏公惊叹,道:“数载不见,王年兄竟成佛矣。”王敦闻听一愣,细想方才醒悟,原来佛乃指弥勒佛,大笑道:“年兄兀自滑稽,取笑敦也。敦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不觉间竟成此般模样。”苏公笑道:“如此甚好,夜间便可省却一条被褥。”王敦哈哈大笑。 入得府衙,宾主坐定,早有丫鬟端上香茗。王敦道:“年兄,自你我京城相识,今细细数来,竟已十余年矣。”苏公叹道:“世事如梦,恍惚间你我已过而立之年。”王敦叹息道:“每每思忆往事,感慨万千。”二人言及往事,便有无穷话语,滔滔不绝。不觉间,到得午牌时分,王敦早令家人备好酒菜。又引夫人黄氏出来相见。苏公急忙施礼,抬眼望去,那黄氏身着锦绸棉袄,却有畏寒之意,富贵之态隐杂病相。苏公道:“嫂夫人莫非身染寒疾?”王敦叹道:“正是。去年冬月,偶感风寒,不想日益趋重。后请得杭州名医董济世医治,经数月调理,方才愈好七分,今尚有三分病疾在身。”苏公细观黄氏,欲言又止。黄氏遂告退回房。 二人且饮且絮。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王敦与故交重逢,兴致甚高,不由多饮些酒,言语益发多了。二人言及昔日同年、同僚,或步步高迁、或罢官离职、或贬谪僻乡、或英年早逝。王敦叹息不已。苏公已有五分醉意,笑道:“诗曰:聚散有期云北去,沉浮无计水东流。王兄醉矣。”王敦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者非醉,非醉即醉。苏兄,你道我醉否?”苏公大笑,道:“道你醉,你便醉;道你非醉,你便非醉。”王敦笑道:“原来苏兄早深谙其道。”苏公笑道:“闲时无趣,却与高僧禅师学得禅语。”王敦叹道:“言语虽如此,苏兄却只是知之,而不善用之。”苏公笑道:“望王兄点拨。”王敦道:“苏兄之才,胜敦百倍。本当居庙堂高位,为朝廷效力,却屡遭谪迁,屈居江南一隅。何也?乃苏兄不知醉与非醉也。世人皆醉,独汝未醉否?世人皆醉,你亦醉。世人非醉,你亦非醉。当醉则醉,当醒则醒。” 苏公笑道:“王兄竟自醉中悟出玄机,可谓千古妙论。”王敦笑道:“苏兄之耿直,敦甚为钦佩,却不敢苟同。自古忠臣,难得善终;自古奸臣,难得好死。惟有不忠不奸之臣,方可长久。正所谓天地万物,不可极阳,亦不可极阴。惟阴阳相生,方得以生存。为官之道,尽在于此。朝廷之中,既要与忠臣往来,又要交结佞臣;居官之职,不可过高,亦不可过卑;为民谋事,不可尽善,亦不可过恶。尽善易招嫉恨,过恶则招民怨。结交往来,既要与君子相交,又不可疏远小人。若悟出其中道理,便可久安也。” 苏公闻听,感叹道:“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不想王兄竟得其精髓,八面玲珑,实可喜可贺。”王敦面有悦色,道:“不瞒苏兄,非敦不可入京为官,乃敦不愿也,何也?敦记得苏兄一阙《水调歌头》,其中有云:高处不胜寒。可谓精辟至极。又道那张睢,清正廉明,颇有才干,将那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缘何遭贬?事不可尽善也。其善名远播,故招致众多同僚官吏嫉妒,暗生恶语。若有失闪,便造谣诬蔑,落井下石。又譬如苏兄,屡遭贬谪,非止与荆公政见不一,实是朝廷众官嫉恨年兄雄才也。” 苏公疑道:“何以见得?”王敦笑道:“今荆公已罢去丞相之职,苏兄当有望返京。不过依敦之见,苏兄未必返得回京城。即便得以返京,亦不长久。”苏公笑而不语。言到荆公,王敦不免言及新法。言及新法,不免言及圣上。言语之中,不免偏颇。苏公见其已有七八分醉意,恐言多必失,招致祸患,忙令王府家人将其扶将下去。当夜,苏公留在王府歇宿。 次日一早,王敦醒来,急急来见苏公,问及酒醉时可有失言。苏公笑道:“王兄借酒装疯,奚落子瞻,岂非失言?”王敦干笑道:“若有失言之处,还望苏兄海涵。今日我等杭州官吏、乡绅商贾设宴西子阁,为苏兄接风洗尘。万望苏兄休要推辞。”苏公笑道:“王兄如此盛情,子瞻怎可败兴。且先行谢过大人并杭州百姓。”王敦笑道:“实不相瞒,此番请苏兄前来杭州,乃是敦有一事相求。”苏公淡然一笑,道:“王兄有事,尽管道来。子瞻自当鼎力而为。”王敦迟疑不语,把眼来看苏仁、严微。苏公会意,笑道:“此二人乃子瞻心腹也。但说无妨。”王敦思忖片刻,叹道:“此事非同寻常,敦百般努力,未得结果。又恐张扬出去,不敢轻举妄动。传闻苏兄断案如神,故出此计策,请得苏兄来杭,恳请把薪助火。” 苏公疑道:“甚事令王兄竟如此这般谨慎?”王敦低声道:“此半年来,府衙无端失窃紧要公文十余封。”苏公惊道:“有这等事情?”王敦道:“此等大事,岂敢胡言。”苏公道:“且细言来。”王敦道:“前后半年,竟接连两桩窃案,恁的可恶。且先言第一桩窃案,约莫四五月前,那一日大早,入得书房,一眼便望见案桌之上有两卷诗集,乃是《王右丞集》。此卷诗集久不曾读,何故在案桌之上?我甚为恼怒,只道是下人未经应许,擅自入室。正欲将其复归原处,却见书阁上一片零乱,方才醒悟,定是窃贼来过。急忙清点,唯独少了五六封紧要公文信札。” 苏公疑道:“是甚么公文信札?”王敦叹道:“乃是朝廷所下次年银两、粮、丝绸、茶叶上贡公文,并各类赋税卷宗。此外有王某信笺一封。”苏公狐疑。王敦道:“杭州任上数载,并不曾有过这般事端,故往来公文,披阅罢便随手放置在书阁上,未曾收藏。”苏公思忖不语。王敦又道:“我大为震惊,遂令心腹秘密缉查此事,数月无有音讯。本道此事已平息,却不想那盗贼又来也。一月前,书房内又失窃数封公文。”苏公问道:“此番又是甚么公文?”王敦道:“乃是杭州城并诸县及沿海防守机要。”苏公惊道:“如此言来,此案非同寻常。”王敦叹道:“此外又有唐张长史《千字文》卷轴一幅失窃。”苏公惊道:“《千字文》?可是张长史真迹?”王敦道:“确是长史真迹无疑。”苏公奇道:“此卷轴何时悬于书房中?”王敦道:“此卷轴乃是前年市井旧摊中买得,悬于书房已近两年。”苏公道:“如此说来,却便怪了。那窃贼前番入室行窃,为何不将其盗走?为何相隔数月复又取之?”王敦纳闷,道:“或许前后窃贼非是同一人?”苏公道:“寻常窃贼,所盗不过财物。若言两个窃贼,却怎的皆盗公文信札。由此可见,他两个定是同谋。”王敦叹道:“却不知那窃贼偷得公文有甚益处?” 苏公道:“王兄可查得蛛丝马迹否?”王敦道:“那书房平日上有铜锁,惟只我可开启入内。两桩窃案,均未见铜琐损坏迹象,而窗格却有撬拨痕迹,想必那贼乃是破窗而入。前番失窃,书房有翻找痕迹,书卷零乱,可见那窃贼曾四处搜寻,目的不甚清楚,想必其并不知晓书房物品情形。依我猜测,这窃贼乃是外人。前后数月,两番作案,想必其隐匿不远。”苏公思忖道:“王兄所言不无道理。”王敦道:“我下得追查密令,四处搜寻,窃贼偷儿捉了百余个,却无有盗公文信札之人。” 苏公道:“此贼为公文而来,必非寻常盗贼。你且细想,朝贡、赋税、防守机要,此等公文,寻常窃贼要他何用?”王敦惊道:“如此言来,莫非是辽国、西夏细作所为?”苏公笑道:“今我大宋与辽国、西夏修好,即便敌国派遣细作,打探侦察,却也只在边关各路州府,怎的会深入江南杭州来?”王敦不解,道:“那究竟为何?”苏公道:“我窃以为,那贼非为公文信札而来。其盗走公文,不过故弄玄虚、迷人耳目而已。”王敦惊道:“非为公文?又为甚么?”苏公笑道:“却不知王兄那信笺……”王敦闻听,脸色顿变,吱唔道:“不过是一封家书罢了。”苏公笑道:王兄怎的不敢实言?”王敦道:“不敢诳语,确是家书。”苏公笑道:“王兄言语吞吞吐吐,神色有异,眉目间有一丝惶恐,想必有难言之隐。”王敦苦笑道:“苏兄端的好眼力。惭愧惭愧,此信笺乃是一故交密函。”苏公笑道:“王兄若不信苏某,休再多言。”王敦尴尬不已,连连赔笑,道:“苏兄切勿见怪。只是其中缘故不便道破,恳请苏兄见谅。”苏公笑道:“或许此信笺便是窃案真因?”王敦思忖不语,叹息两声,附近苏公耳旁,细声道:“乃是一红颜心语。”苏公微微一笑,不再追问。王敦引苏公等人前往书房。入得院来,苏公立于庭院当中,环视四方,三面厢房,院中一株大橘树,道:“此院却只一处入口?”王敦道:“正是。那窃贼必是从此院门出入,案发当日曾细细查勘,并无可疑痕迹。”苏公道:“但凡窃案,不过四五般情形,一者,家贼,此人身在府中;二者,外盗;三者,家贼外盗相互勾结;四者,监守自盗;五者,惯偷、盗贼随意作案,偷盗钱财。今之情形,可否定第五者。若非大人虚张声势、玩弄花招,亦可否定第四者。余下三般情形,皆有可能。” 王敦惊道:“苏兄以为那窃贼乃是府中人?”苏公道:“此贼出入自如,可见其于府中宅院、路径、守卫等情形甚为熟悉。即便不是家贼,亦有内应。”王敦思量道:“府中家仆丫鬟早已一一查问过,并无可疑之人。”苏公道:“想必他隐匿甚深,难以察觉。” 苏公欲入书房查勘。王敦摸出铜钥,开了书房门,引苏公等人入内。但闻满室芳香,那室中一三足青铜龙身香炉,青烟袅袅;一壁书阁,皆是书卷,一尘不染;又有木阁上铜鼎、瓷瓶、玉雕。一面壁上悬有三幅轴卷,乃是文与可《墨竹图》、王晋卿《云湖孤峰》,另一卷轴乃是王敦所书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长卷。一侧空有一处,想必原是张旭《千字文》所在。临窗案桌上,有文房四宝及镇纸玉石。又有一几,陈放一张古琴。 苏公看那墙上卷轴,《墨竹图》确是文与可真迹,《云湖孤峰》图轴却是赝品,王敦所书《春江花月夜》,字远不及诗。又看那铜鼎、瓷瓶、玉雕,甚为精致,亦是难得古物。苏公寻思:室中玉雕、卷轴多是珍贵物什,那窃贼为何只取张旭《千字文》? 苏公唤过严微,耳语几句。严微会意,近得窗阁,细细察看,似有所思,转身出得书房,把手来推左右窗格,琢磨片刻,冷冷一笑,回入室内,往苏公使个眼色。苏公心领神会,道:“王兄,你那铜钥可曾遗失过?”王敦思索多时,道:“无有此般事情。”苏公道:“此铜钥可随身携带,不离寸步?”王敦疑道:“莫非苏兄疑心那窃贼偷得铜钥?”苏公笑道:“正是。那窃贼并非破窗而入,而是开锁自房门进入。”王敦惊讶,道:“苏兄何以知之?那窗格素来紧闭,即便偶尔开启,亦随手关闭。唯有那两日,一入房中,便见那窗格开得窄缝,不曾严合。且窗沿之上有一足迹。可见那贼乃是破窗而入。”苏公道:“王兄可曾细细察看窗格边沿、插闩,有无异样痕迹?”王敦道:“不曾留意。”苏公笑道:“王兄中计也。”王敦惊道:“若那厮开锁而入,而窗格开启、窗沿足迹如何解释?”苏公笑道:“此正是窃贼狡猾之处。那窗格开启、窗沿足迹乃窃贼有意为之,欲误人耳目也。” 王敦闻听,大惊道:“何人竟有本府铜钥?”苏公道:“此人必是王兄左右。”王敦思索道:“此铜钥系在腰间,左右怎生取得?惟有拙荆可得手?”苏公笑道:“如此言来,最可疑者便是尊夫人了。”王敦疑道:“他要公文何干?”苏公笑道:“恐非为了公文,而是王兄那信笺。”王敦大惊,道:“若如此,那贼偷长史卷轴又有何用?”苏公顿时哑口无言。 正言语间,有家仆来报,道是杭州通判宋盛大人、指挥司兵马统制薛满山将军有要事求见。王敦令他二人在客堂等候。苏公道:“王兄公务缠身,我等且先告退。”自引苏仁、严微去了。王敦径直来到客堂,宋盛、薛满山急忙上前施礼。王敦挥手示意二人坐下,道:“你等有甚要事?”二人哪里敢坐,宋盛把眼来看薛满山,薛满山犹豫不语。王敦甚是不快,道:“有话快快言来,休要吱唔。”宋盛趋步上前,细声道:“大人,甲仗营出事矣。”王敦惊道:“甚事?”薛满山低首道:“卑职罪该万死,任凭大人处置。”王敦诧异不已,道:“休要啰嗦,快快道来。”薛满山吱吱唔唔道出实情,王敦闻听,大吃一惊,怒道:“你可着人追查?”薛满山道:“卑职正竭力追查此事?” 王敦满腔怒火,正待叱责,转念一想,今木已成舟,何必叱骂。遂令家仆速请苏公前来。不多时,苏公来到,王敦引宋盛、薛满山出堂相迎。施礼罢,众人坐定。王敦道:“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又生一桩案事,故请苏大人前来,望苏大人为我等筹谋断案。”苏公道:“不知甚事?”王敦道:“此事非同一般,乃是军中甲仗营《行烟经》卷失窃了。”苏公惊诧不已,道:“军中守卫森严,且公文卷籍当严密保存,怎的失窃?”王敦叹道:“薛将军,且道与苏大人听来。” 苏仁、严微闻听,疑惑不解,何谓《行烟经》?原来,我中华古国有一重大发明,便是火药。那秦汉以后,有炼丹术士用硫磺、硝石等物欲炼长生不老丹,偶然之间,炼就火药。至三国时,有一人,名唤马钧,以纸包火药,做成“爆仗”。至唐末时,那火药始用于军事,有所谓“万人敌”者。至宋时,遂有火器、火炮、火箭,用之杀敌,威力无比,敌寇无不闻风丧胆。那甲仗营乃是军中制作火器、火炮之处,其配方唤作《行烟经》,甚为机密。 薛满山道:“昨日,军中炮手云梦雪来见卑职。原来,那火炮火药须集十四种药物,依法配合而成,且其中细节甚为繁琐。炮手云梦雪却是一难得奇才,研试近一年,终于成功,其法可省却其中五种药物,只余下九种,而火药威力有增无减,且配合技法大为简化。卑职闻听,大为欣喜。为知其异同,卑职令副将戴雁来往卷籍库取《行烟经》原卷来。去不多时,副将急急来报,原来那《行烟经》原卷竟不见了。卑职寻思,卷籍库乃军中重地,军兵日夜防守,断然不会有失窃之事。定是库吏疏忽大意,忘其所在。遂至库室,令库吏细细查找。那库吏将库内找个遍,亦未见《行烟经》踪影。卑职问他,可是有人借出未曾归还?库吏道,库中卷籍,只可阅看,不可借出,但凡阅看,皆有记载。小的已翻查过,此卷未曾有人阅看。卑职不信,取过名册,前后翻查数次,果无记载。既如此,此卷怎的失踪?又是何人将其盗走?卑职疑心库吏、守值军兵,遂将一干人等关押,一一盘问,无有线索。”宋盛道:“卑职闻得薛将军言及此事,自知事态甚重,故与他来见大人,欲商议对策。” 王敦叹道:“此卷若流落山匪贼寇之手,恐后患无穷也。”苏公道:“那守值军兵几人?”薛满山道:“每日四轮,每轮四人。库吏一人,乃是卑职亲点,皆是忠实可信之人。却不想竟出了这般纰漏。”苏公道:“不知军中哪些人等可入库室?”薛满山道:“那库室乃是军中重地,无卑职之令不可擅自入内。”苏公道:“除库吏外,何人可开启库门?”薛满山道:“除他无有旁人。”王敦道:“如此言来,偷盗卷籍者,必是军中之人。”薛满山道:“卑职亦如此以为。”王敦道:“那库吏最为可疑,当严加逼问。若不施以重刑,他怎肯招认?” 苏公笑道:“严刑之下,恐有虚供。那库吏所记名册可曾携带在身?”薛满山闻听,方才想起,急忙自怀中取出名册,呈交王敦。王敦粗粗看过,递与苏公。苏公细细翻阅,前后十五日内,共有十一次记载,止有七人,乃统制薛满山、副统制邵秋水、副将戴雁来、炮手云梦雪、副炮手狄虎、虞候汪之问、都监毛少陵。其中云梦雪三次,邵秋水、狄虎各两次,薛满山、汪之问、毛少陵、戴雁来各一次。 苏公思忖不语。王敦道:“可有不曾记载者?”薛满山道:“卑职细细询问库吏,他道无有遗漏。”王敦道:“他之言语岂可轻信?当细细追查闲杂人等,若有嫌疑,便严加盘问。”苏公忽道:“王大人,可否将那库吏拘来一问?”王敦恨恨道:“我早疑心是他。”遂令薛满山速去提人。薛满山领命而去。宋盛献媚道:“那卷籍库守卫森严,惟一可行窃者,只有那守库之人。此定是监守自盗。”王敦叹道:“此薛将军用人不当也。”苏公微微一笑,道:“若依此言,那王大人书房之事莫非亦是此般?”王敦似笑非笑,道:“二者怎可同一而语?”苏公笑道:“那库吏每日闲在库室之中,众经卷任他细阅,何须偷窃?即便起心行窃,他尽可抄录一卷,夹带出库,何必偷盗原卷?”王敦、宋盛闻听,呆若木鸡。 苏公又道:“苏某以为,此案多系外贼所为。”王敦道:“甲仗营乃军中重地,外贼岂可入得?若有失窃,那库吏怎生不知?”苏公道:“江湖绿林,多能人奇士,盗术之高,非我等可想象。”严微立于一旁,暗自发笑。苏公笑道:“不过此般情形,甚少可能。若查此案,当先查那名册上诸人。”王敦然之,道:“可令薛满山查办此事?”苏公道:“我观名册七人,除正副炮手云梦雪、狄虎外,其余五人皆有可疑。”王敦惊道:“薛满山乃指挥司统制,大人怎疑心是他?”苏公笑道:“既无外贼,凡入得库中便是可疑之人。薛将军亦不例外。世间之人,万万千千,其心各异,你我难测。”宋盛不以为然道:“卑职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正副炮手。苏大人怎不疑心他等?”王敦笑道:“那云梦雪、狄虎身为炮手,熟谙其道,区区一卷《行烟经》,早已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何须偷盗?”苏公笑道:“王大人所言正是。苏某以为,此案明令薛满山追查,暗中可遣宋大人查办。”王敦道:“如此甚好。”宋盛领命告退,遂召集府衙得力捕快,前往查探。 待宋盛离去,王敦连连叹息,只道晦气。苏公笑问其故。王敦叹道:“今春以来,整日琐事缠身,不得喘气之机。小弟早已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矣。唉,为官若如此般辛劳,却不如做那隐士散人,落个逍遥自在。”苏公笑道:“王兄竟有这般思想,难得难得。只是若真做了山林隐士,恐又追悔莫及。”王敦干笑不语。苏公笑道:“王兄言整日琐事缠身,却不知是州府之事,还是自家私事?”王敦不觉一愣,干笑道:“皆有皆有。”苏仁、严微暗自好笑。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三章 隔墙有耳 天近午时,王敦、苏公等前往西子阁,近得西子阁,却不从楼阁前方进入,而自侧后一僻巷入得一院。依廊而行,曲径通幽,竟无喧嚣杂闹声。游廊尽头却是偌大一水池,水池四周满是垂杨柳,满树嫩叶,随风拂摆。那水池之中有一石山,石山上有桃树数株,桃树之中又有一亭阁,飞檐高挑。原来池中水乃是引入西湖之水,又人工叠造石山,架以浮桥。苏公立于浮桥侧,探头看去,却见水中游鱼群群,清晰可见。但见人来,竟齐游近来,并不惧人。自浮桥上得池中石山,却见一方石碑,碑上有三个篆体大字:小西湖。苏公暗自感叹。 王敦眉飞色舞,指指点点。那石山忽涌出一干人等,约莫十余人,齐齐站立两旁相迎。王敦一一引见,来者皆是杭州官吏、富绅、商贾、名流,其中不乏有苏公识者,譬如杭州名医董济世、商贾梁先达、书画奇才项笑冠;又有苏公不识者,譬如同知王兴、团练使屈高、副团练使纪朝奉、虞候汪之问、都监毛少陵、织造司舒夫之、官宦杜天命、商贾魏之郎、灵隐寺无心禅师。苏公急忙回礼。众人簇拥王敦、苏公入得亭阁,那阁内两桌宴席,早摆满果品馔点美酒佳肴。王敦请苏公入了上座,众人依次坐下。 酒过三巡,王敦把个眼色,一旁仆从会意,揭开帘子,入得侧阁。不多时,却见五名妙龄女子鱼贯而出,当中一人,面容如海棠,腰肢似杨柳;貌若王嫱,颜如西施;高髻双束别一支青玉簪,翠袖微舒出两截白藕臂;一双媚眼,满含秋水。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端的一个天生尤物。却见他微移莲步,款提湘裙,近得前来,施礼拜过王、苏二位大人。王敦笑道:“苏大人,此即我杭州花魁娘子田真真是也。”苏公暗自惊诧:”绝代佳人也!可惜眉目之间隐含一丝妖媚。”急忙起身道:“闻名不如见面,小姐果真天仙下凡也。不愧为杭州魁首。”田真真微微一笑,道:“小女子谢大人美言。” 王敦令田真真歌舞助兴,却见那田真真嫣然一笑,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千娇百媚。苏公偷眼窥视,只见众人皆望那田真真,或色眼迷迷、或如痴如醉。惟有董济世、无心禅师、魏之郎不以为然。项笑冠只是埋头饮酒,似有不快。看到兴头,王敦拍手叫绝。众人亦附和。 那田真真舞姿甚为妖媚,与其它优伶歌妓大不相同。不觉间,苏公直勾勾望那田真真,竟自呆了。酒肉歌舞间,却见座上一人,斜眼偷窥苏公,嘴角一丝冷笑,隐含几分诡秘。 一曲舞终,田真真娇喘吁吁,袅袅近得苏公面前,取过酒来,斟满两杯,敬与苏公,微启朱唇,娇滴滴道:“早闻学士大人乃性情中人,小女子只恨无缘相识,今日一见,果如其言。小女子且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言罢,双手捧盏敬与苏公。苏公伸手来接,却见田真真面若桃花,一泓秋水,竟似有万般魅力,又闻得一缕异香袭来,沁人心脾。苏公不禁心猿意马,急忙笑道:“小姐美意岂可唐突,苏某且饮这杯。”二人端起酒来,一饮而尽。众人皆笑。田真真饮罢,媚眼微微一眨,似有言语,却扭身而去。苏公暗自欣喜。 田真真又起舞姿,众人早有六七分醉意,你一言我一语,满脑美酒佳人。王敦分外高兴,不由多饮了几杯,终不胜酒力,竟自醉倒。仆从扶将入阁室休憩。众官吏皆来敬酒,苏公素来善饮,一一应了。那杭州名医董济世近得前来,笑道:“苏大人,别来无恙。今日重逢西子阁,董某甚为欣慰。此杯薄酒,乃董某为杭州百姓敬与大人。大人于杭州之功德,即便千百年亦不可泯灭。”苏公急忙道:“惭愧惭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乃为官者之本职,何来功德之说?倒是董先生悬壶济世,救治百姓,乃千年功德也。”董济世道:“大人过誉也。为医者,救治百姓,乃做人之本分也。何来功德之言?”苏公闻听,抚须大笑。 二人饮尽,董济世正欲回席位,苏公忽一把扯住,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请先生指点。”董济世道:“大人只管道来。”苏公低声道:“昨日府衙中苏某见得黄夫人,似身染风寒之疾。一问方知,夫人乃是去年冬日偶感风寒,曾请得先生医治。可有此事?”董济世疑惑道:“正是。”苏公道:“风寒小恙,先生本当手到擒来。可今已开春,夫人却迟迟未得痊愈,不知何故?”董济世似有顾忌,思忖道:“黄夫人本是体弱之人,其风寒表散未尽,而后复发,故此久久未愈。董某已嘱咐夫人,当注重身体,细细调理。” 苏公微微一笑,道:“先生怎的诳某?”董济世道:“大人言重矣。董某怎敢欺蒙大人?”苏公低声道:“黄夫人之疾已入膏肓,先生怎言是风寒小恙?”董济世惊道:“大人怎知?”苏公道:“初见黄夫人,面有倦色,嘴唇干渴,六脉浮数,举手抬足,似隐隐作痛,当是痈疾在身。但凡人之气血,日夜不息。若气血衰之,则生淤壅,渐而凝滞。其形漫肿无头,皮色不变,所发毋论穴道,全身可生。此疾多生于体弱之人、辛劳之辈。若中风邪,发散未尽,或欲后阴虚,外寒所侵;或恼怒伤肝,郁结伤脾,荣气不从,逆于肉内;或产后恶露未尽,流缩经络。此般种种,皆可成斯疾。此疾初起,当宜和解之。若任其生存,则成大患,恐殃及性命。”董济世惊叹道:“不想大人竟亦知医道。董某不敢欺瞒大人,只是黄夫人之疾甚为隐讳,不便道明。目今之法,只可清肝解郁、益气养荣,再加清心静养、服药调理,尚可苟延岁月。若告知王大人,则恐引起惊恐,触发患体,反坏大事,故以风寒搪塞之。董某又遣派一女弟子,每日探视,精心护理,静观其变。” 苏公笑道:“先生何时收得女弟子?可喜可贺。”董济世道:“我杭州城中,女儿学医者前所未有。其中缘由,一者,医家多传男不传女;二者,女儿家学医甚难,有悟性者鲜也。今这女弟子,却是难得之医才,董某思量城中妇人多疾病,若有女医,亦是一桩好事,故破例收下他来。”苏公叹道:“先生果医家仁者也。” 商贾梁先达、魏之郎亦来敬酒。梁先达乃是杭州千丝斋掌柜,与苏公素有往来,今日一见,自然话多。那魏之郎乃是青州行商,贩些茶叶、瓷器、鹅毛扇等,本在苏州买卖,约一年前来得杭州,为人豪爽仗义,好广交朋友。言语多时,二人回位。那无心禅师过来,施礼道:“家师问大人好。”苏公诧异,道:“敢问尊师法号?”无心禅师道:“灵隐道通。”苏公惊喜,道:“长老如何?可新有佳句否?”原来灵隐寺道通禅师乃是得道高僧,长于诗画,与苏公素有往来。苏公曾有诗赠与他,其中有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无心禅师道:“家师有言,若大人得闲,且往灵隐,定以奇茗佳句相待。”苏公笑道:“长老法旨,苏某怎敢不从,来日定然前往。禅师,且饮一杯如何?”无心禅师道:“大人之意,便如香醇,小僧心醉,何须再饮?”苏公笑道:“既为无心,何来心醉?”无心禅师垂首道:“阿弥陀佛,无心即心。”苏公笑道:“果道通之徒也。” 宴席散罢,王敦竟已酒醒,急忙出得室来,道:“西子阁乃杭州逍遥窝,诸位但有兴致,且尽情快活。”众人有好赌者、好色者,自去红院、香院;那不胜酒力、昏昏欲睡者自去温柔院;董济世、无心禅师告退离去。苏公欲游西湖,王敦遂令仆从引其前往,相随者乃苏仁、严微、行首田真真。苏公四人上得画舫,船家起浆,竟自往西湖中而去。 苏公等泛游西湖不言。约莫一个时辰,苏公尽兴,遂令船家就近靠岸,待画舫靠得水边,四人上得岸来,寻条小道往府衙而去。行不多远,却闻前方有喧哗之声,近得前去,只见数十乡民围聚一堆儿,一惊一乍,不知何故。不待苏公等询问,早有乡民道:“哎呀呀,不得了,一具尸首,死得好惨。”苏公闻听,急忙拨开众人,果见一具尸首,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观其骨骼、衣着,乃是一具男尸。 苏公道:“此是何人?可有人识得?”众乡民皆摇头,道:“如此面目,怎生辨认得出?”苏公道:“可曾有人报官?”乡民道:“地保早去了。”苏公正欲上前查勘,一白须老者忽然惊道:“莫非苏大人否?”众人诧异,不看尸首,皆来看苏公。白须老者上得前来,喜道:“果是苏大人。”苏公细看白须老者,道:“老人家莫非熊老伯否?”那白须老者笑道:“正是草民,不想大人竟还记得草民。”苏公笑道:“昔日若非老伯相助,今日西湖堤上焉有这般桃柳。”原来,那苏公起用民夫修筑苏堤之时,曾广募四方能人,那熊姓老者擅于栽种花草树木,遂毛遂自荐,献计献策,故此苏公识得此人。 众乡民欢喜不已,蜂拥上前见礼。严微、田真真二人竟被挤出一旁,不免感叹。田真真惊叹道:“小女子走南闯北数年,见过几多公卿大人,百姓见了或嗤之以鼻、或怒目而视、或背后辱骂,却不曾见得如此这般情景。久闻清官者,今日方得一见。”苏公拜谢众人。熊姓老者知苏公善于断案,遂吆喝众人退避一旁。苏公环视四下,早已凌乱不堪,即便遗下痕迹,亦已遭破坏。苏仁、严微二人自分头查勘林中附近。 苏公近得尸首旁,只见满地污血,早已渗透泥土中。又见那尸首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已被凶手毁坏;其脖颈被利刃割断,甚是残忍;手无老茧,皮肉细白;手腕处有青紫痕迹,似曾被绳索紧缚;尸首身着锦袍,只是早已肮脏破烂;搜寻里外,无有甚物。解开衣袍,却见尸首前胸后背,满是伤痕,想必临死前曾受酷刑。两乳间有一黑斑,有如铜钱大小。苏公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尸首?”熊姓老者道:“乃是老朽。老朽与孙儿路经此处,那小孙儿甚是顽皮,上窜下跳,无意间窥见尸首,唬得半死。老朽大惊,急唤地保庄人前来。”苏公道:“此处平日少有人迹?”熊姓老者道:“此处少有人家,又甚偏僻,故少有人来。”苏公道:“离此最近是哪户人家?”熊姓老者道:“便是老朽家了,不过半里地,便在林口处。”苏公道:“既如此,昨夜老伯及家人可听得异常声响?”熊姓老者思忖道:“并不曾听得甚么。只是家中黄犬吠得厉害。”苏公道:“是甚时辰?”熊姓老者回想道:“约莫己时。”苏公道:“那黄犬吠有多时?”熊姓老者道:“只有片刻。老朽只道夜行人过,不曾在意。”苏仁、严微细细查勘四下,无有发现,回见苏公,道明情形。 苏公手捋长须,思索不语。却闻那厢有人道:“来了,来了。”苏公诧异,不知甚人来了?急忙去看,原来是杭州府衙班头、捕快、仵作。为首一人,约莫五旬,双眼炯炯有神。苏公识得此人,乃杭州府衙老捕头蓝恬,颇为老练。蓝恬见得苏公,不觉一愣,急忙上前参拜,道:“苏大人何故至此?小人见过大人。”苏公道:“蓝爷辛苦了。苏某恰逢路过,故来一瞧。”蓝恬道:“大人有何高见?”苏公道:“查勘此案,当须查明尸首身源。可令仵作细细勘验,但凡尸首特性,当一一记之。而后依据此些查寻、辨认尸首。惟有查明尸首情形,而后侦查真凶。”蓝恬道:“大人所言极是。”苏公道:“此案当由你等查勘,我等外人不便插手,就此告别。”蓝恬自去勘验尸首。 苏公别了熊姓老者,与苏仁、严微、田真真三人寻路回去。苏仁问道:“老爷欲回杭州府衙,或西子阁?”苏公问田真真道:“小姐居住何处?”田真真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居在梦乡斋,大人若能驾临鄙斋,梦乡斋定能蓬壁生辉。”苏公笑道:“既如此,苏某便往梦乡斋。”严微道:“既如此,我等先行回去。”苏仁一愣,正待言语,早被严微强行推搡去了。 且说那田真真引苏公来到梦乡斋,这梦乡斋非比寻常勾栏妓院,却是甚为幽静,几乎不曾闻得人语声。苏公不免好奇。田真真上得前去,叫唤开门。不多时,一婢女开得门来,问候道:“小姐回来了。”田真真、苏公入得院来,那院虽小却也别致,院中两株桃树,满树桃花,甚是煞眼。田真真令那婢女去备酒菜,自引苏公入得楼阁。苏公看得那匾额,上有“梦乡斋”三字,看那款识,乃是书画奇才项笑冠所书。上得楼来,田真真引苏公入得阁内,那阁中甚是幽雅,当中一张古色小桌儿,四把香木交椅;房中一角有一大花瓷瓶,瓶中插有折来桃花;一门垂下翠绿珠帘,闺房情形若隐若现;又一侧四扇屏风,其上锈得四大美人,正是:西施、王昭君、貂禅、杨贵妃,那绣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苏公惊叹:杭州刺绣乃天下一绝也。那田真真扑哧一笑,道:“却不知是那刺绣绝妙,还是画中美人绝色?”苏公笑道:“四大美人,传言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今已成古人!今有真真在此,又何言四大美人?” 田真真嫣然一笑,揭帘入得闺房中。苏公不觉心花怒放,跟随而入。入得闺房,不觉心旷神怡,却见一顶藕合色花帐,床上两件大红锦被缎褥,一双鸳鸯戏水枕,正是小姐歇息之处;又见墙上悬有一卷轴,一绝色女子隐身牡丹花丛,几只蝴蝶翩翩起舞,画中之人正是田真真,卷中题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正是诗仙太白所作《清平调》之一。苏公暗自笑道:“一看便知,又出自那项笑冠之笔。”临阁窗有一花瓶,瓶中插些野花野草,虽是野花野草,却别具匠心,花草相互衬托,天然有趣。苏公暗自惊叹,竟不曾见得这般插花者。那田真真坐于梳妆台前,面临铜镜,精心梳理那一头秀发。苏公近得身后,笑道:“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田真真嗔笑道:“大人怎的取笑小女子。”苏公笑道:“小姐此笑,益发娇媚。”那田真真满面桃花,于梳妆台前取过胭脂,细细涂抹脸上。苏公闻得一股异香,沁人心脾,喜叹道:“好一个香美人也。苏某竟不曾闻过这般香色。” 苏公、田真真言语间,那婢女早已备得酒菜。二人坐得桌旁,田真真斟满美酒,呈与苏公,娇笑道:“大人且饮小女子此杯。”苏公笑道:“却不如你我同饮。”田真真亦斟满酒,笑道:“既如此,小女子便陪大人饮得此杯。”苏公大笑,一饮而尽,道:“美酒佳人,复夫何求。”三杯酒罢,苏公正欲言语,却听得楼阁下一阵吵闹。苏公疑道:“何人吵闹?”田真真不觉一惊,急忙起来,未曾出阁,却见一人莽撞而入,那人怒气冲冲,其后婢女追将上来,气喘吁吁。苏公认得此人,正是项笑冠。田真真面有愠色,道:“项公子何事至此?”那项笑冠见着苏公,不觉一愣,冷笑道:“怎的苏大人有如此雅兴?”苏公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田真真怒道:“我自请苏大人,与你何干?”项笑冠怒道:“莫非你已忘却西湖舟上之盟?”田真真冷笑道:“甚么西湖舟上之盟?我却不知,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快且离去,免得坏了大人酒兴。”项笑冠恼怒,死赖不肯离去。苏公正尴尬间,忽闻得楼阁下有人高呼“老爷”,正是苏仁之声,急忙应答。严微急急上得楼阁,道:“王大人寻老爷甚急,道是有紧要之事商议。”苏公闻听,急忙与田真真道别,匆匆出了梦乡斋。原来,严微、苏仁并不曾回杭州府衙,他二人暗中跟随至梦乡斋,守候斋外,方才见得项笑冠满面怒气入得斋内,惟恐苏公有所闪失,便急忙前来解围。 三人沿街而行,苏公笑道:“亏你等来得正是时候,若迟来临一步,那项笑冠恐与我动手相搏矣。”严微笑道:“若为那美人,大人即便吃他几拳,又有何妨?”苏公笑道:“严爷说得是,自古喜美色而亡国者甚多,夏桀之亡,因妹喜;周幽之灭,因褒姒;晋国之乱,因骊姬;吴国之祸,因西施;汉成帝溺,因飞燕;大唐中绝于武媚。比之他等,苏某若吃几拳,确无何妨。”严微大笑。 行至一街,远远见得街尾数人,聚集于一户门前,苏公三人近得前去,却见为首一条大汉,正狠命捶打那门,口中骂骂咧咧,道:“胡寿儿,你这撮鸟,输欠得大爷银两,便躲赖在窝里不敢出来。今若不还,定打得你去见阎罗王。”又有街坊四邻好事围观,窃窃私语,暗自好笑。苏公侧身而过,暗自感叹:只道那女色害人,这赌又何尝不是如此? 回得杭州府衙,严微且先回桃花斋去了,知府王敦尚未回府,苏公闲着无趣,自在院中观鱼赏花,穿过月牙门,乃是王敦内眷宅院。却见得自后厢房中出来一青衣女子,约莫二十三四,依曲廊而行,正迎面逢着苏公,那女子甚是羞涩,急忙垂首,闪身过去。苏公偷眼望那女子,一双眸子竟如秋水,面似桃花,甚是俊俏。侧身之际,苏公忽闻得那女子一丝香气,甚是清新。待那女子离去,苏公回首追望,尤在回味,忽然,心头闪过一念,不觉一愣。 苏公依廊而行,近得厢房门前,咳嗽一声,房中有人言道:“门外何人?”听其声便知是一女子,苏公道:“湖州苏轼。”又听得一妇人言道:“原来是苏大人,快快有请。”苏公辨听声音,正是知府夫人黄氏。早有丫鬟开门来迎。苏公入得房来,却见黄氏正喝汤药,急忙上前见礼,道:“嫂夫人可曾好些?”黄氏道:“承蒙苏大人挂心,自董良医开得此方,煎服得数十剂,已好了许多。”苏公道:“苏轼也懂得些医道,可否借药方与苏某一看?”黄氏遂令丫鬟取来药方,苏公接过一看:人参 一钱、黄芪 一钱、川芎 一钱、白芍 一钱、当归 一钱、肉桂 一钱、熟地 一钱、白术 一钱、茯苓 一钱、甘草(炙)五分;又有水两钟 、姜三片、枣两枚;煎八分,食前服。 苏公看罢,暗道:果是溃疡之症。问道:“此方似非董良医所开。”黄氏诧异道:“确是董良医所开。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苏轼与董良医素有交情,故熟知其笔墨。此方字体隽秀,分明出自一女子手笔。”黄氏笑道:“原来如此,误也误也,此方乃董良医口述,由其女弟子齐滕花所书。”苏公假装诧异,道:“董良医竟令女弟子开方?此非他行医习惯。”黄氏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这齐姑娘冰雪聪明,董良医乃有意为之。”苏公道:“那董良医从不收授女弟子,此番破例,可想此女子非同寻常。”黄氏道:“苏大人说的是,这齐姑娘长得俊俏,甚是聪慧。大人若早来一步,便可见得他了。”苏公惊道:“莫非廊中那青衣女子?”黄氏道:“正是。原来大人已见着他了。”苏公惊讶不已。 忽然,苏公回首望那窗格,急步往房外而去,出得门来,却见一人飞步出得月牙门。苏公急忙追将过去,出得月牙门,哪里还有人身影?苏公疑惑不解:观那身影,似是一男子,却不知是甚人?为何窥听?这府衙之中果然有蹊跷。那黄氏并丫鬟不知何故,追将出来,见着苏公,询问缘由。苏公只得搪塞,而后告退回得厢房。见着苏仁,低声相告。苏仁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此人定是那盗贼无疑,他监视老爷行径,惟恐被老爷查出端倪。”苏公道:“我亦如此思索。日后,你我须小心谨慎些个。” 将至晚饭时分,王敦方才回府,见着苏公,百般埋怨。原来苏公出游西湖,久久未归,王敦甚不安心,只道出了事儿,便召集数舟,往西湖中寻找,皆无消息。正逢捕头蓝恬查案,方知苏公早已上岸。正埋怨间,家人来报:通判宋盛大人、统制薛满山将军求见。王敦闻听,方才记起《行烟经》失窃一案。急忙召见宋盛、薛满山。原来宋、薛二人将那库吏押解至此,已有数个时辰,只因王敦赴宴不曾归回,只得耐心等候。 王敦、苏公急至客堂,宋盛、薛满山上前见礼,王敦询问前后,宋盛一一回答,那库吏早已押禁在衙房中。王敦令他二人头前引路,四人出了后衙,来到衙房,早有衙役班头高天寿、夏小乙守候在此。见着诸位大人,高、夏二人急忙上前施礼,王敦令他等将门开启。入得衙房中,开得一室铁锁,却见室角萎缩一人,浑身颤抖。薛满山呵斥道:“蔡大郎,知府大人有话语问你,且抬起头来仔细答话。”那蔡大郎见得王敦,急忙爬将过来,磕头道:“大人,小人确不曾偷盗经卷。”王敦道:“你便是甲仗营库吏蔡大郎?”蔡大郎道:“正是小人。”王敦道:“你且将那经卷失踪一事细细道来。”蔡大郎道:“小人做此库吏乃是薛统制指点,至今已有五载,小人不曾有丝毫马虎。每日清点公文、书卷,打扫卷籍库灰尘,又细细记载出入,从不曾有失职之事。不想昨日戴将军来取《行烟经》,小人明明记得那《行烟经》卷在第二橱中,不料寻来寻去,却不见了此卷。小人只道疏忽大意放置他处,又一一寻去,哪有踪影?小人方才急了,细细回想,并不曾私下借出,卷籍库又无失窃迹象。此卷怎的无端失窃?小人便是有百口亦难以辩解。” 王敦把眼来看苏公,苏公微皱浓眉,道:“蔡大郎,依你估摸,此卷何时失窃?”蔡大郎思忖道:“五日前,小人清点书卷,依稀忆得尚有此卷,其后几日却不曾留心。”苏公道:“如此言来,此卷失窃乃是在你清点之后几日内。”蔡大郎点头道:“正是。”苏公道:“这几日内,哪些人等曾出入卷籍库?”蔡大郎思索道:“似有副统制大人邵秋水、副将戴雁来、炮手云梦雪、副炮手狄虎、都监毛少陵等。那戴雁来乃是为取此卷而去。”苏公道:“如此言来,却只邵秋水、云梦雪、狄虎、毛少陵四人?”蔡大郎思忖道:“正是他四人。”王敦闻听,心中暗道:“若依苏轼所言,那云梦雪、狄虎正副炮手,熟谙其道,无有可能。余下邵秋水、毛少陵二人,则尤为可疑,非此即彼,或二人合谋。若如此,此案可破矣。” 苏公道:“那卷籍库禁地,可有他人能开锁入得?”蔡大郎道:“只小人与薛统制入得。”苏公淡然一笑。王敦疑心大起,暗道:“苏轼言下之意,这薛满山岂非可疑?”薛满山听得明白,急忙道:“卑职确有卷籍库钥匙。只是这几日不曾入得卷籍库。”苏公淡然道:“也许入卷籍库者另有他人?”薛满山面有愠色,道:“苏大人言下之意,卷籍库钥匙另有他人有?”苏公道:“时日长久,不无这般可能。”薛满山道:“即便他人另有钥匙,那卷籍库防守森严,他又怎的入得?”苏公思忖,道:“他或有妙策,只是我等尚不省得。”薛满山道:“苏大人多心矣。依卑职之见,那邵秋水、毛少陵二人最为可疑。”苏公不动声色。王敦故作诧异,问道:“薛统制何出此言?”薛满山道:“方才大郎言及,惟有邵、毛、云、狄四人可疑。而云梦雪、狄虎二位炮手,于此道可谓了如指掌,何必偷窃?” 苏公故作惊讶,道:“薛统制所言有理。”急问蔡大郎,道:“这些时日,那邵、毛二人言语、行径可有异常之举?”蔡大郎道:“大人问及,小人却也觉得异常。”王敦问道:“甚人异常?”蔡大郎道:“那邵大人甚为异常。”薛满山惊讶一声。王敦奇道:“有何异常?”蔡大郎道:“那邵大人平日与小的素无来往,近些时日,不知怎的,邵大人来得甚勤,不时请小的喝酒,又周济小的几两银子,与小的称兄道弟,小的端的受宠若惊。”薛满山冷笑一声。王敦惊道:“邵秋水行径端的可疑,此举必有所图。”苏公道:“那名册薄上记得分明,前日午后,邵秋水入得卷籍库,不知做甚?”蔡大郎道:“他来与小人闲话,不曾做甚。”王敦道:“此举可疑。他定是乘你不备,将那《行烟经》卷偷出卷籍库。”苏公思忖不语。王敦道:“那邵秋水可在军中?”薛满山道:“尚在。”王敦遂令宋盛、薛满山将那邵秋水拘来。宋盛、薛满山领命而去。 王敦、苏公出了衙房,回得后衙书房。王敦喜形于色,道:“此案破矣。”苏公笑道:“何以见得?”王敦道:“待将邵秋水拘来,一审便知。”苏公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四章 泼皮之死 黄昏时刻,府衙丫鬟摆上酒菜,王敦、苏公方入座,忽有家人急急来报:宋盛宋大人、统制薛大人有紧要之事求见。王敦、苏公相视一眼,苏公微微一笑,王敦疑惑,暗道:莫非果如苏轼所言,那邵秋水已逃之夭夭矣?王敦急忙来见宋盛、薛满山,苏公跟随其后。宋盛、薛满山见得王敦,急忙禀告:”我等回得军中,早已不见邵秋水踪影,军中诸将亦不知其去向。又着军兵四处寻查,无有下落。”王敦大惊,暗道:不想果被苏轼言中。遂假怒道:“不想你等如此大意,端的可恼。且速回军中,增派人马,四处追寻,定要将这厮擒回。”薛满山、宋盛惶恐,领命而去。待二人离去,王敦叹道:“苏兄所言甚是,这薛满山端的可疑。”苏公笑而不语。 晚饭罢,王敦、苏公又品香茗,巴三览四,闲话杭州风情,约莫一个时辰,王敦睡意上来,便回厢房歇息,不题。回得房中,苏公细声将府中蹊跷事告知苏仁,令他加意留心。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苏公、苏仁起床开门出房,正见着曲廊尽头王敦急急而来,远远见着苏公,高声言语甚么,苏公不曾听清,及至近来,方才听得明白,原来那管家王三昨夜竟死在房中!苏公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尾随王敦往王三卧房而去。出院经一长廊,入得一小院,院中三面厢房,乃是府中家丁所居卧房,那王三居东厢第一间。廊外院中早一围有家丁丫鬟十余人,人人惊恐。待王敦、苏公到来,众家人闪开两旁,苏公见那房门半开半掩,自那半开门可见得王三尸首,赤身裸体,卷缩在地,又有被褥,想必是自床上滚落下来。入得房来,苏公细细查勘房中物什,并无异常,只见床脚旁有一团黑淤,用手触之,知是污血。近得王三尸首,却见他双手紧抓被褥,满嘴污血,双眼圆睁,面目狰狞。王敦俯身去看,见得尸首双眼,唬得连退数步。苏公俯下身来,伸手摸那尸首嘴唇,似有所思。又近得床边,见得睡枕上湿乎乎一斑,似是口沫涎液。 苏公回过身后,见得那桌上茶壶、茶碗,急忙过去,小心察看茶壶、茶碗。王敦怯生生道:“他怎的死去?”苏公道:“乃是中毒身亡。”王敦惊道:“莫非凶手将毒投放在茶水中?”苏公道:“可令下人去捉一鸡来,一试便知。”王敦然之,遂令一家人去捉鸡。不多时,那家人捉得两只母鸡,苏公令一家人将茶碗余水喂一鸡,又令一家人将茶壶水喂另一鸡。饮得茶水,未见鸡死。王敦只道喂得太少,又令家人强行再灌。察看良久,那鸡依旧拍翅挣扎。王敦道:“想必这毒不在茶中。”苏公道:“却不知他昨夜吃得甚么?”王敦询问家丁,有家丁道王三与众人一般吃喝,并无不同。王敦推断:那凶手唯恐王三行径败露,趁其不备投下毒药,杀人灭口。待仵作来细细勘验尸首,认定王三乃服毒而死,毒药入腹,不时便发作,死时曾有肚痛、流涎、痉挛、吐血症状。 王敦召集数名家人询问。他等平日与王三交情甚好,吃喝玩赌,不曾想得一日早起竟成两世人,众人嗟叹不已,只道王三为人和善,暗室不欺,并不曾结得甚么仇家,何曾想得有人害他。问及昨夜间王三行径,众家人皆道:“只见得王三早早歇息,并无其它。”王敦环视四下,忽道:“怎的不见王小乙?”众家人道:“一早便不曾见得他身影。”王敦无奈,只得令他等且去料理王三后事。待众家人离去,苏公问道:“王小乙是何人?”王敦道:“幸亏昨日苏兄提醒,我早已吩咐家丁王小乙暗中窥视王三行径,想必他不曾错过时机。” 不多时,一家丁匆匆来见王敦,正是王小乙。王敦叱责道:“我令你窥视王三行径,今日一早王三无端身亡,怎的未见你来禀告?”王小乙神秘兮兮道:“老爷有所不知,待小的细细道来。昨日夜间,那王三早早入房歇息,小的只道无事,便在隔壁房中歇息。不想半夜时分,小的忽然醒来,闻得王三房中悉悉声响,不觉好奇,翻身起床,细细窥听,竟是男女媾和之声。”王敦惊诧,道:“那妇人何人?”王小乙道:“小的暗道,平日并不曾闻得王三与何人相好,却不知是何人浑家、哪个丫鬟?小的隐身暗处,待二人云雨罢,良久未闻得声响,小的正疑惑间,却闻得那门轻响一声,只见那妇人出得房来,本欲看个清楚,却不曾想那妇人竟纱巾蒙面。小的无奈,只得尾随那妇人前行,不想他竟不往宅院厢房去。” 王敦惊诧:”他往何处去了?莫非他已有所察觉?”王小乙道:“他竟往后院而去。”王敦惊诧,道:“去后院何干?”王小乙道:“只见他开得后院侧门,竟自出府去了。”王敦惊道:“如此言来,这妇人并非府中女眷。”王小乙道:“小的亦如此思想。小的跟随出府,却见那妇人行不多远,入得一户人家。”王敦急道:“哪户人家?”王小乙道:“便是后街樊阿犬家。”王敦惊诧道:“我闻那樊阿犬不过是一鳏夫,不曾有甚浑家子女?”王小乙道:“正是。故此小的便隐匿在樊阿犬宅前,守候那妇人出来。不想直至天明,那妇人竟未露面。小的正迷糊间,却逢得家人王忠,他道王三无端身死,小的闻听,大惊失色,故而急急来见老爷。”苏公忽道:“那樊阿犬可曾开门出来?”王小乙道:“亦不曾见得。”苏公道:“可闻得甚异常声响?”王小乙思忖道:“闻得他家后街犬吠得厉害。”苏公道:“想必那妇人早已逃脱。且引我等去那樊家。” 王敦急忙唤过几名家丁,与王小乙火急出了后院侧门,径直来到樊阿犬家门前。王小乙上前捶门。王敦急道:“速速撞开门来。”一家丁上得前去,狠命一脚,早将两扇木板踹开。众家丁蜂拥而入,王敦、苏公入得房中,哪有妇人身影,却见得床上一男子,一丝不挂,口吐污血,早已气绝身亡。王小乙颤栗上前辨认尸首,正是樊阿犬。苏公俯身勘验尸首,亦是中毒身亡,其症状与王三一般无二。王敦满面怒色,令一家人去唤仵作捕快来,又道:“你等且四下搜索,却不知他自何处逃脱出门?”不多时,王小乙来报,原来那妇人乃自后门逃脱。苏公思忖,道:“这妇人半夜行走,必不甚远,可着人四下打探。”王敦然之,遂令王小乙引两三名得力家丁,查寻妇人下落。又传唤左右邻里来问。原来,那樊阿犬为人凶狠,那街坊邻里多惧怕于他,无甚往来,故多不知情。问及神秘妇人,街坊邻里又道,樊阿犬虽无浑家,却喜好女色,日常以肉、钱勾引市井妇人,故暗中多有妇人来往。王敦询问妇人名姓,众街坊唯恐招致是非,皆不敢言。 不多时,捕头、仵作匆匆而至。王敦令他等料理此事,自与苏公等出得樊家。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樊阿犬与王三有甚来往?”有家丁道:“樊阿犬乃市井屠夫,杀猪宰羊,常入府送肉,与府中家人皆熟,因肉钱账目与王三多有往来。那王三又常来与樊阿犬饮酒吃肉,二人颇为密切。”苏公道:“原来如此。”王敦骂骂咧咧,只道:“今日甚是晦气。”苏公道:“一早竟生两桩命案,关键便是那神秘妇人。只不过这妇人为何杀人灭口?想必亦是受人驱使。若有迟缓,这妇人亦恐如王三、樊阿犬一般下场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乃贼人一贯行径。” 回得府衙,有家人呈来钥匙十余把,又有包袱一个,甚是沉重,只道是在王三床头被褥下寻得。原来王三乃是府衙管家,掌管府内众多门锁,故此多有钥匙。王敦且将钥匙收入袖中。苏公忽道:“此中可有大人书房钥匙?”王敦一愣,正欲言否,转念想来,苏公之言不无道理,遂摸将出来,见得第一把钥匙,不由大吃一惊,竟果真是书房钥匙!大怒道:“好个腌脏奴才。盗贼原来是他。”苏公似有所思,将那包袱摊开,却见五锭元宝。王敦惊道:“他一家仆怎有这般银两?必是用那公文换得。”苏公笑道:“钱财美妇,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曾动心?休要怪他。” 正恼怒间,府衙班头蓝恬急急求见,王敦闻听,嘀嘀咕咕,甚是不快。不多时,蓝恬来得客堂,见过王敦、苏公,道:“大人,方才有街坊来报,只道多儿街又起一桩命案,一泼皮无端被杀于家中。”王敦大怒,叱责蓝恬办案不力,蓝恬不知来由,只得垂首不语。王敦骂罢,收去怒容,道:“烦劳苏兄与敦同往。”苏公然之。蓝恬引王敦、苏公行过数条街巷,来得一街头,见得数十人围聚一户门前,窃窃私语。蓝恬指点道:“便是那户人家。”苏公见得,不由一惊:正是昨日自梦乡斋回见得众人围堵追债那胡寿儿家! 众街坊邻里见得知府大人到得,急忙闪开一条道来。王敦、苏公入得宅院,却见宅院凌乱不堪,墙角堆放些破烂物什。有公差指引道:“死者胡寿儿,乃是一市井泼皮,尸首便在房中。”王敦道:“何人发现尸首?”公差道:“乃是死者本家叔叔。”王敦道:“且唤来一问。”公差出得院门,高声呼唤,那胡寿儿叔叔战战兢兢入得院来,见过王敦,道:“小人胡月古,乃是亡者叔叔。”原来这胡月古恰逢路过侄儿家门,见得大门虚掩,便进得院来,呼唤侄儿,未闻动静,不由好奇,入得房来,无有踪影,四下找寻个遍,不见其人,甚是诧异,道:“既无人在,怎的未见锁门?”又寻思道:“莫非在茅坑拉屎不成?”至后墙近得茅房,轻声唤道:“寿儿可在?”未有人语,胡月古忽觉内急,欲入厕便溺,拉开茅房板门,闻得一股粪臭,抬足便进得茅房,不想一脚踩得一软物,不觉一惊,低首细看,却是一手,循手看去,却见一人,半截已入茅坑中,一颗头颅软巴巴倚在茅坑塔板上!胡月古看得清楚,正是侄儿胡寿儿,唬得半死,踉跄逃出茅房,跌跌撞撞出得院来,高声呼唤:”死人了,死人了。”众街坊邻里闻得,过来询问:”何人死了?”胡月古只道侄儿胡寿儿无端死在茅坑之中。有街坊道:“昨日见得赌坊高隶纠集一伙泼皮无赖上门追债,叫嚣杀人,定是他等所为。”胡老汉遂央求一街坊前去报官。 王敦听罢,勃然大怒,道:“即便欠得几贯铜钱,那赌坊怎可因此杀人害命?”遂令捕头蓝恬引一干公差将那赌坊主儿高隶拘来。苏公入得房来,却见房中甚是邋遢,不堪抬足,弥漫一股臭味。王敦捂鼻道:“如此恶臭,岂是人居之所?”急忙退身出来,方才大口喘气。苏公留意房中物什,零乱不堪。穿堂至后墙茅房,王敦令两名公差将胡寿儿尸首拖将出来,丢在一旁,将水泼淋尸首,冲洗干净,顿时满院粪水,其臭无比。王敦退避一旁,仵作、苏公近得前去,蹲身尸首旁,仵作剥去尸首衣服,细细勘验。仵作道:“大人且看尸首皮之软硬、肉色深浅,可知其已死两日矣。”苏公思忖道:“如此推算,便是前日。”那胡寿儿浑身上下惟脖颈处横着一处伤口,深约一寸,早已割断颈部血脉。 苏公暗叹:这凶手端得心狠手毒。苏仁立在苏公身旁,惊道:“那西湖男尸岂非亦是这般情形?”苏公猛然一惊,道:“亏得你言及,我几将忘了。此二人果是一般死法,想必死于同一人之手。此人颇省得些杀人手段,一刀横断脖颈血脉,如此手法,恐非寻常人所为。”仵作然之,道:“苏大人所言极是,寻常百姓即便挥刀行凶,不过劈、砍、刺、剁。”苏仁道:“如此言来,那西湖尸首必与胡寿儿有些干系。”苏公道:“正是。那凶手连杀二人,一尸毁容抛尸野外,一尸隐匿于茅坑之中,如此行径,可见其有所顾忌。”苏仁道:“却不知那凶手与他二人有甚瓜葛?” 王敦闻得苏公言语,趋上前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府以为,这胡寿儿定是因此丧命。”胡月古怒道:“定是那高隶所为,他平日依仗钱势,横行霸道,屡屡殴打街坊,甚是可恶。”王敦道:“叵耐这厮嚣张,今日定叫他知王法如炉。”苏公退身一旁,似有所思。苏仁探头望那茅房中,满地粪便,臭不堪闻。 王敦、苏公等回至院中,传唤街坊邻里一一询问。因这胡寿儿乃是一泼皮,街坊邻里多远而避之,故此多不知情,惟有高隶追债却是多人亲眼所见。苏公问道:“平日里这胡寿儿与甚人往来?”街坊道:“皆是些泼皮闲汉,不外乎王五、刘六等人。”王敦道:“可将他等唤来问话。”门外一人挤身进院,道:“小人王五,与胡寿儿自小耍得要好。”王敦道:“既是胡寿儿好友,可知他有甚仇家?”王五道:“小人不曾闻得他有甚仇家。”王敦道:“前几日胡寿儿做些甚事?”王五道:“前几日小人却在舅家帮闲,不曾与他一起。若问刘六,或可知晓。”王敦道:“那刘六何在?”王五道:“那刘六却在西湖旁住,不曾在此。”王敦道:“你可知胡寿儿欠得那赌坊高隶多少铜钱?”王五道:“ 多不过一两贯钱。”王敦道:“为得一两贯铜钱,竟杀人夺命,我杭州府竟有这般恶人?” 正言语间,蓝恬将那高隶拘来。那高隶见着王敦,满面惊恐,急忙见礼。王敦道:“你便是那高隶?”高隶道:“正是小人。”王敦道:“大胆高隶,知罪否?”高隶闻听,磕首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不曾杀他。”王敦呵斥道:“大胆高隶,今人证物证俱在,兀自狡辩。自古杀人者偿命,你为得一两贯铜钱,竟残杀无辜,天理难容,王法难容。”遂令蓝恬将其枷了。 高隶惊恐万分,苦苦哀辩。苏公忽道:“大胆高隶,昨日行凶杀人者,同伙几人?如实招来。”高隶忙道:“大人,我有数人可为证见,小人确未杀人。大人若有不信,可将他等传来一问。”而后招认出六七人同伙来。王敦闻得,令蓝恬依照名姓,一一拘来。那门外早有四五人进得院来,跪倒一旁,正是昨日高隶同伙。王敦询问情形,众泼皮道出实情。原来,那胡寿儿素来好赌,常在那赌坊搏钱,只是输得多赢得少。前些时日,因输了本钱,便借得高隶两贯铜钱,本欲搏回本钱,却不想反却输个精光。胡寿儿无钱还他,只得每日躲避。前日有泼皮见得胡寿儿回得家来,次日便密告高隶。高隶闻听,遂纠集一伙泼皮来寻胡寿儿,见得其门内闩,料想其必在家中,便捶门呼唤。叫唤多时,不曾见得胡寿儿来开门。高隶恼羞成怒,破门而入。众泼皮冲入房中,哪有甚么胡寿儿。众泼皮四下搜寻,未见胡寿儿踪影,只得罢了。 王敦诧异不解,道:“你等所言,可是实话?”众泼皮道:“小人等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蒙,甘受大人处置。”王敦无奈,只得令蓝恬将高隶枷去了。众泼皮且退身出门。苏公道:“此案颇为蹊跷,可着蓝班头随苏某查访,大人意下如何?”王敦应允。苏公吩咐蓝恬唤来王五,令其引路寻那刘六。 且说苏公三人随那王五出了多儿街,沿街而行,将近西湖,行至一巷,忽自一小巷中冲出一人,王五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王五爬将起来,破口大骂。苏公三人回身望去,那人撞倒王五,并未止步,只是回首来看。苏公见得,不觉一愣,原来此人正是书画奇才项笑冠。项笑冠望见苏公,吃了一惊,匆匆跑了。王五咒骂不止。苏公心中疑惑,问道:“此小巷通往何处?”王五道;”大人有所不知,此处因近西湖,风水甚佳,所居住者皆是富商豪贾、官宦官吏人家,少有平民百姓。此巷却不知通往哪家宅院?”苏公闻听,细细察看四下宅院,果然非比他处,多是豪门恶犬、高墙深院。 行不多远,王五引苏公来得一户富贵人家前,却见朱门紧闭,石阶两旁一双石狮子张牙舞爪。上有一匾,书”刘府”二字。王五指点道,此便是刘六家。苏公三人甚是疑惑。苏仁上得前去,扣那门环。不多时,有一老家人开门问道:“你等甚人?”王五挤身上前,嘻嘻笑道:“六哥可在?”那老家人认出王五,道:“原来是王五,六公子不在府中。寻他何事?”王五道:“可知六哥现在何处?”老家人道:“定是与那胡寿儿一起厮混,已多日不曾回府了。”苏公一震,忽道:“六公子胸间可有一铜钱大小黑斑?”老家人闻听,把眼来望苏公,甚是惊诧,道:“你怎生知晓?”苏公叹道:“原来如此。”王五疑惑不解,道:“大人怎知他胸前黑斑?”那老家人闻听王五唤“大人”,又见蓝恬公差打扮,不觉惊道:“莫非六公子又惹祸事不成?” 老家人话语未落,却听得门后有人道:“刘安,门外何人?”老家人急忙回身,自门后闪出一人,约莫六十开外,身肥体胖,似笑非笑,双目狡黠,正是刘府主家刘招财刘老员外。刘招财见得苏公,不觉一惊,道:“原来是苏大人?”苏公一愣,细细一看,方才辨认出来。原来,这刘招财本是杭州城一奸商,当年因愚弄百姓、欺诈钱财,被人告发,正是苏公坐堂,问明情形,遂严惩之。自此老实经商,不敢捣鬼。待苏公离任,刘招财又日益嚣张,极力巴结地方官吏,大肆欺诈钱财。今已年过六十,家业便传与大儿子掌管。 苏公笑道:“本府道是哪家?却原来是刘大掌柜府上。多年不见,刘大掌柜益发富态矣。”刘招财阴笑两声,道:“若非苏大人关照,刘某岂有今日?”苏公道:“非是苏某关照,实是刘大掌柜平日积善行德,广施善事之故。如此功德无量,荫福子孙,可喜可贺。”刘招财洋洋自得,道:“莫非今日苏大人又重回杭州来了?”苏公道:“非也非也。苏某受杭州知府王大人之邀,重游西湖,偶经此处。”刘招财干笑道:“原来如此,刘某只道苏大人又要降祸杭州了。”苏公淡然一笑,道:“非是苏某降祸,实是刘府降祸了。”刘招财冷笑道:“却不知刘府降的甚祸?”苏公道:“昨日西湖之畔,发现一具尸首,其胸前有一铜钱般黑斑。”刘招财闻听,大惊失色,道:“此话当真?”苏公冷笑。蓝恬道:“那尸首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胸前确有一黑斑,如铜钱大小。现在义庄停放。”刘招财面色如纸,急急召唤五六名家人,匆匆往义庄奔去。苏公低声嘱咐蓝恬,蓝恬自随往义庄去了。 苏公叹息两声,问那王五道:“除却你与那胡寿儿外,刘六可另有朋党否?”王五思索片刻,道:“另有一个勾栏粉头,唤作江清月,便在那西子阁香院。”苏公闻听,心中一动,或许这江清月省得些事儿?不如前往探问个究竟。那王五唯恐惹祸上身,急欲告退。苏公道:“回得家中且细细回想,但有异状,当速来禀告。”王五唯喏,而后自去了。 苏公二人打探西子阁去向,经一街坊指引前方,行不多远,果见得西子阁楼角。二人来得西子阁,入得香院,早有四五名粉头拥上前来,个个花枝招展、媚态百出。苏公不加理会,早有鸨母上前来问,道:“却不知这位客爷相中那位姑娘?”苏公道:“那江清月小姐可在?”鸨母满面堆笑,道:“原来是他,客爷来得甚巧,且随老身去。”苏公、苏仁随那鸨母入得庭院,至一厢房门前,那鸨母叫唤两声,房中有女子应答。那鸨母却不开门,伸手讨要银两。苏仁与他一锭银子,那鸨母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去了。苏公入得厢房,却见得一名妖媚女子正对镜梳妆。见得苏公,那粉头妩媚一笑,道:“老爷却是头一遭来。”苏公笑道:“你怎的省得?”那粉头道:“小女子在此四五年,不曾见过老爷。想必老爷非杭州人氏。” 苏公笑道:“正是,老夫乃是蜀商,多来往蜀中湖州间,此番初来杭州,闻得西子阁乃杭州第一好去处,故慕名前来。却不知小姐姓甚名何?怎生称谓?”那粉头笑道:“小女子唤作清月。”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江清月否?”那粉头诧异,道:“老爷何以知晓小女子名姓?”苏公道:“老夫初来杭州,便结交得一位朋友,唤作刘六,曾言及汝名姓。”那粉头道:“原来是他。”苏公道:“刘公子可是姑娘常客?”那粉头一愣,笑道:“那刘六本是风流公子,朝三暮四,多日不曾见他来,想必另有新欢,忘却了奴家。”苏公笑道:“却不知他常与何人来往?”那粉头道:“皆是些公子泼皮。”苏公道:“皆是些甚人?”那粉头思忖道:“有一胡寿儿,是个偷儿;前些时日又交好了宋贤之宋公子,颇为密切。”苏公疑道:“这宋贤之是何许人也?”那粉头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宋贤之乃是杭州府宋大人之公子。”苏公暗自一惊,道:“却不知是哪位宋大人?”那粉头笑道:“杭州府只有一位宋大人,便是宋盛宋大人。”苏公诧异不已:莫非此事与宋盛相干? 苏公又问些闲话,那江清月一一回答。 苏公谢过江清月,出了西子阁香院。主仆二人细细辨析,其中颇多疑点,难以分理。胡寿儿、刘六不过市井闲汉,何故无端丧命?其中必有蹊跷。且寻那宋贤之问个究竟,或有发现。苏公二人商定,欲往宋府打探。前行不远,苏公隐隐间觉得后身有人跟随,借机乜斜偷窥,却见得身后一人,手扶朽拐杖,破衣褴褛,披头散发,却是一疯癫者。苏公不免暗笑道: 狐性多疑,恁的好笑。 行不多远,苏公猛然回首,直视那疯癫者,那疯癫者猛然一愣,稍加迟疑,早被苏公望得清楚,不由大惊:原来那疯癫者竟是假扮。那疯癫者见行迹败露,急忙扭身而去。苏公哪里肯放过,与苏仁追将上去。那疯癫者见势不妙,急急入得一小巷,待苏公、苏仁追来,早无那疯癫者身影,惟见地上一纸。苏仁过去拾将起来,交与苏公。苏公一看,却见纸上歪歪斜斜两个字:宋盛。苏公、苏仁惊讶不已:这疯癫者果有来历!却不知是敌是友? 二人出了小巷,苏仁疑惑道:“莫非这厮有意告密,欲借老爷之手除却宋盛?”苏公思忖片刻,道:“仅凭此二字,又说明甚么?”苏仁道:“莫非这厮心中有鬼,无意间窥见老爷,不免胆怯,仓皇而逃,不料遗下此纸。却不知他寻宋盛意欲何为?”苏公寻思道:“且不言这厮有意无意,我等当细细察勘宋盛与其子宋贤之。”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五章 怪诞命案 正言语间,忽闻得有人呼唤,苏公、苏仁寻声望去,正是严微、东方清琪。严微道:“大人何去?令严微好生寻找。”苏公道:“不知严爷何事?”严微道:“此非言语之地,不如寻一处酒肆且饮且说。”苏公然之。入得街前一家酒楼,酒保急忙来迎,引苏公四人上得楼阁,入一临窗阁内坐下。严微要些酒菜馔点,酒保唱声喏,退身出去,不多时,端得酒菜上桌。 酒过三巡,严微自怀中摸出一物,放置桌上,苏公、苏仁看去,乃是一小布包。严微展开布包,内有一小锦盒,开启盒来,却是一盒茶叶。苏公不觉一愣,细看那茶叶,惊道:“莫非天竺龙井?”严微惊道:“大人好眼力!竟识得天竺龙井?”原来那杭州府盛产茶叶,尤以龙井为最,唐代茶圣陆羽赞誉道“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区”。龙井之中又以钱塘天竺寺、灵隐寺二寺为佳,苏公任杭州知府时,曾与天竺寺长老非吾禅师素有往来,故常品此香茗。东方清琪诧异不已,道:“杭州之茶甚多,往往托名龙井,真假难辨。又有同一株茶树,摘取时日不一、老新各异,皆名龙井。大人何以辨认得出?”苏公笑道:“清琪所言甚是。所谓龙井者,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而天竺龙井,每株摘取不过百十片,又经寺中茶僧精心炒制,其形平扁、光直,抚之有如处子肌肤。”东方清琪不由笑道:“分明是茶叶,怎的是处子肌肤?”严微笑道:“苏大人果是茶道高手,严微深信之。却不知大人可知如何炒制此茶?” 苏公笑道:“退之先生道: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这天竺龙井虽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若无天竺茶僧精心炒制,亦无这般美妙。苏某为求一睹制茶前后,曾极力恳求非吾大师。无奈大师不肯,只得罢了。”东方清琪道:“大人与那和尚素有交情,如此要求,怎的不肯?”苏公道:“非吾大师道:‘炒制天竺龙井,前后有十大手法、十二道技艺,乃寺中机密,不可外泄。若大人执意要看,除非在此削发为僧,皈依佛门。’苏某怎肯去做那庙中和尚,只得罢了。”严微道:“天竺寺有秘籍《天竺茶经》一卷,大人可知?”苏公一愣,道:“此《天竺茶经》乃天竺寺数代制茶高手之心得,乃寺中秘不外传之宝典也。却不知严爷何故问起?” 严微道:“只因昨日逢得非吾大师弟子灵空,那灵空与严某素有往来,强行将我拖拉上山入寺,只道有紧要之事相求。百般无奈,只得随他入得天竺寺。灵空引我入禅房见得非吾大师。非吾大师道:‘久闻飞天侠大名,今日得见,竟大出所料。’我道:‘何谓大出所料?’非吾大师道:‘市井传言,只道飞天侠三头六臂、百变模样。虽闻灵空言及,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严大侠不过一介书生也。’我笑道:‘严某之名有如高山马桶,有污大师之耳。’非吾大师道:‘今请严大侠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我道:‘大师有言,只管道来。’非吾大师思忖片刻,便道出一桩怪事来。” 苏仁奇道:“是甚怪事?”苏公拈须不语,似有所思。严微道:“原来那天竺寺中《天竺茶经》失窃了。”苏公心中隐隐猜测出几分,但话经严微道出,亦不免惊诧,道:“怎生失窃?”严微道:“原来那《天竺茶经》藏匿于藏经阁中,秘不外传,惟得方丈非吾大师首肯,方可阅得。藏经阁阁主乃是非吾大师弟子灵悟,又有弟子灵行,他二人入寺二十余年,习得一身武艺,静心修行,守护藏经阁十余年,从无半点纰漏。不想前两日那《天竺茶经》无端失窃,窃贼手法甚为高妙,无甚犯案迹象。非吾大师甚为恼怒,责怪灵悟、灵行监守不力。”苏仁不解,道:“那藏经阁经卷何止千百?那窃贼竟瞒过他二人,寻得此卷,亦非容易事。”苏公忽道:“苏仁所言有理。想必那窃贼早已知晓茶经一卷之所在。入得藏经阁,不曾费得丝毫周折,二僧一时疏忽,令其得手。” 严微道:“非吾大师早疑心窃贼乃寺中僧人。”东方清琪道:“既是寺中和尚所为,非吾大师寻你何干?”严微道:“大师以为,窃贼乃寺中僧人,幕后主使却非寺中人。”苏仁道:“正是。寺中僧人偷盗此卷何益?必是受人指使。”严微道:“杭州多茶商,其中不免有贪心眼热之徒,欲窃取天竺寺制茶妙法以为己用。非吾大师唯恐事大,故恳请严某暗中查访,寻出此厮,追回茶经。”东方清琪笑道:“原来非吾大师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盗我经书,我便请得高手盗回来。”苏公笑道:“此不失为一高招。却不知严爷可有线索否?”严微道:“我早令杭州五材会兄弟四下打探,尚无消息。故来寻大人,恳请大人点拨。” 苏公思忖道:“苏某以为,此事还须从天竺寺众僧人着手。非吾大师可曾疑心甚人?”严微道:“非吾大师以为,最可疑者便是灵悟、灵行二人。”苏公道:“苏某以为,此人必非寻常僧徒,其一,他与寺外多有往来;其二,他熟知藏经阁内卷籍;其三,他省得灵悟、灵行二人行迹破绽。”严微道:“大人之意,盗贼非是灵悟、灵行?”苏公笑道:“他二人守护藏经阁十余年,满阁经书任他阅看,何须偷盗?盗此经卷者必有所图,世间之大,何可动人心?惟有财帛、女子与权位。”严微道:“既如此,或许那灵悟、灵行偶动贪心,为得钱财,盗取茶经,亦不无可能。”苏公道:“他若起心,只可抄录一卷,何必盗走原卷?”苏仁道:“细细想来,此事与那甲仗营《行烟卷》失窃有几分相似。”苏公道:“那厮只盗《茶经》,且行窃时机得当,又悄然而退,可见其熟知寺中情形,端是内盗。今《茶经》失盗,非吾大师追查此事,那厮行径必定小心谨慎,不敢急于出手,那《茶经》必隐匿某处,待风平浪静,而后处之。” 严微思忖,道:“大人所言甚是。严某当告知非吾大师。”苏仁道:“那天竺寺,乃杭州名刹,香客八万四千,那买主若借进香拜佛之名,入寺来会贼僧,暗中换走《茶经》,亦未可知?”苏公道:“苏仁所言有理,但凡香客施主行径异常,务必当心留意。”严微唯喏,告退离去,自去天竺寺。 苏公欲回杭州府衙,主仆二人沿街而行,绕至府衙后街。闻得前方锣鼓钹磬声,不知哪家正料理丧事,苏公正思忖间,忽闻的身后一声怪咆,不觉一惊,正待回首去看。原来一条恶犬不知自何处钻出,直扑苏公后脚,一侧苏仁眼急身快,猛然飞起一脚,竟将那恶犬踢出一丈开外,那恶犬凄厉惨叫,瘫倒在地,四肢乱蹬,口吐污血,不多时竟自死了。 苏公唬得一惊,暗自庆幸有苏仁在此,转念一想:“如此恶犬怎可放任街巷中?却不知咬过多少过往行人?”正思索间,却见一户人家冲出一个莽撞汉来,手握擂槌,凶神恶煞,怒道:“哪个撮鸟,敢伤我家犬?”街坊四邻远远望着,竟无一人上前来。苏公见得那汉子模样,恍然大悟:所谓狗仗人势,果然不假。原来这主家亦是恶人。苏仁道:“你家犬无端咬我,非我有心。”那恶汉怒道:“它怎的咬你?怎的不咬他人?今若不论出个理来,休怪老子无理。”苏仁冷笑道:“你纵犬行凶,兀自蛮横无理。且往府衙大堂,恳请知府大人评理。”那恶汉挥舞擂槌,怒道:“今若不赔犬命,我便与你拼命。”苏仁冷笑道:“你家恶犬险些咬了我家老爷,我不曾问你讨惊吓钱,你却反来讹我?”那恶汉大怒,道:“你这撮鸟,你赔与不赔?”苏仁笑道:“却不知这恶犬伤了几多人?今日只当为民除害。”那恶汉气得七窍生烟,一槌打来。苏仁冷笑一声,却不躲避,猛然一拳,直打那恶汉面门。那恶汉大惊,急欲撤身。不想苏仁此拳是虚招,反手夺过擂槌。 那恶汉又气又怕,苏公上得前去,道:“市井之中,来往之人甚众,多老者妇人孩童。若将恶犬放任街巷之中,恐伤及无辜。更甚者,若犬齿含毒,被啮者,一旦毒发,无有救者。此非儿戏也。故凡恶犬,当关于户内,或绳索束之。”那恶汉怒道:“你是甚人?敢管大爷的事?”苏公笑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那恶汉细细打量苏公,不觉一愣,疑惑道:“你莫非是苏大人?”围观闲人闻听,皆来看苏公,有辨认出苏公者,纷纷上前施礼。那恶汉大惊失色,急忙拜倒在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冒犯恩公,万望恩公恕罪。”苏公诧异不已,问道:“何出此言?”那恶汉道:“小人父亲罗泰来曾遭诬陷,几将致死,幸逢大人坐堂,为家父明冤昭雪,救得家父。恩公恩德,小人一家报本反始,没齿不忘。不想今日竟冲撞了恩公!”言罢,那恶汉抽打自己。苏公急忙上前拦阻,道:“不知者不怪。”那恶汉甚是愧疚,自责不已。 苏公劝戒那汉子一番,往前行不多远,方知那锣鼓钹磬声出于一户人家,正是那樊阿犬家。苏公暗自叹息,转念一想,心中一动,思前想后,愈加疑惑。至僻静处,与苏仁道:“曾闻府衙家人王小乙言,那夜他尾随那神秘妇人,见其入樊家,久不出来。原来那妇人早自后门逃遁。那时刻,王小乙曾闻得恶犬吠得利害。莫非那妇人曾被犬啮?”苏仁一愣,思忖道:“老爷之言,不无可能。此犬甚恶,善突袭人后。待人察觉,早已迟矣。那妇人若自此过,或遭其袭。”苏公然之。 苏公急急回得杭州府衙,见着王敦,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王敦闻听,不免惊讶,道:“莫非苏兄疑心宋盛宋大人?”苏公思忖道:“宋盛之子宋贤之似与此案有干系。所谓瓜田李下,宋盛自有嫌疑。”王敦道:“苏兄以为,那神秘乞丐究竟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苏公道:“那乞丐或是无意泄露天机,或是有意嫁祸宋盛。”王敦思索道:“如此言来,此案益发迷离。副统制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牵连出宋盛,却不知还有甚人?”苏公思忖不语。 言语间,家人王小乙来见王敦,原来他奉命查寻那神秘妇人,于三街四巷打探,只是问及闺房妇人,多有不便,查了一日,无有丝毫消息。王敦听罢,叹息一声,挥手令他退下。苏公忽问道:“府后街巷人家可有甚水性妇人?”王小乙道:“苏大人问的是。街后谭四郎浑家潘芸儿便是此般人。那谭四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博钱常输、酗酒必醉。父母留些家财遭已败尽,平日里唆使浑家依门卖笑,弄些钱使。”苏公道:“你可曾查探这潘芸儿行踪?”王小乙道:“小人细细查问过,这妇人近日染病在床,久不曾出门,并无可疑之处。”苏公思忖道:“街巷中可曾有人被犬咬啮?”王小乙摇头道:“小的不曾留意。”苏公又问些琐事,王小乙一一回答,并无紧要之言。 王小乙告退,又有丫鬟来请王敦、苏公用饭。二人入得庭院,远远见得一人依廊而行,出院去了。苏公猛然一震,似有所思,把眼来望苏仁。苏仁会意,急忙追将出院。苏公问道:“方才见一人出院,王兄可曾看得清楚?”王敦笑道:“非是他人。乃董良医之女弟子齐滕花。他每日必来探望拙荆,甚是费心。”苏公恍然大悟:难怪眼熟。 不多时,苏仁回来,见王敦、苏公坐于桌旁正举箸用饭。苏公见苏仁眼色,示意王敦,令左右丫鬟退下。王敦甚是好奇,问道:“甚事如此神秘?”苏仁低声道:“方才出院之女子,行走稍有些跛,其右足似有痛楚。”苏公思索不语。王敦奇道:“莫非苏兄疑心这齐滕花不成?”苏公忽道:“王兄何出此言?”王敦道:“苏兄之意分明如此,何必瞒我?”苏公笑道:“这齐滕花往来府中已久,想必早已熟知府中情形了。”王敦疑道:“这女子不过一医徒耳,年不过二十,身单力薄,怎的去做那杀人勾当?”苏公笑道:“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须小心为上。”王敦忖道:“苏兄所言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着心腹暗中查探则个。”随即着人唤王小乙来,细细吩咐,如此这般。王小乙领命而去。 且说王敦、苏公酒足饭饱,回得书房,正欲商讨宋盛之事。有家人急急来报,原来是统制薛满山有要事求见。王敦心惊,喃喃道:“又不知有甚事?”遂召他进来。薛满山入得书房,见过王敦、苏公,道:“禀大人,宋盛宋大人不见矣。”王敦、苏公闻听,惊讶不已。王敦急道:“究竟怎生回事?”苏公皱眉思索,暗道:此事端的来得蹊跷,我等正言他,怎的竟不见了踪影?却不知其中又有甚波折? 苏公不动声色。薛满山道:“卑职今日着人请宋大人商议案情,不想宋府家人道宋大人未在府内。问其去向,竟无人知晓。卑职只道宋大人另有公事,又着人四处追寻,皆无音讯。如此一日,卑职方才惊了: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大人,莫非……”王敦急道:“莫非甚么?”薛满山道:“莫非宋大人亦失踪矣。”王敦诧异道:“如此一个大活人,何故无端失踪?”薛满山道:“依卑职推测,莫不是宋大人查出甚么端倪,被歹人察觉,故遭暗算。”苏公笑道:“如此不过三四个时辰,便言其失踪,未免为时过早。或许宋大人另有要事去了。只是不曾告知薛将军罢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或许宋大人出了杭州城,一时不曾回来。切不可因此大惊小怪。”薛满山唯喏,不敢多言,急忙告退。待薛满山离去,王敦急忙道:“若宋盛果真失踪,如何是好?”苏公笑道:“那乞丐怎的遗失纸张,泄露机密?苏某本已疑惑。此番明白矣。原来不过一陷阱也。”王敦道:“其意欲引我等疑心宋盛?”苏公点头,道:“其后元凶,究竟何人?尚无从知晓。只是今有一人甚是可疑。”王敦追问道:“何人?”苏公淡然道:“非是他人,正是薛满山。”王敦思忖道:“前番甲仗营《行烟》卷被窃,苏兄已疑心薛满山,我不以为然。此番异常之举,颇令人费解。一时未见宋盛,怎可妄言其已失踪?他又怎知宋盛未在我府衙之中?”苏公道:“王兄所言甚是。我观薛满山眉目之间,似有诡秘隐情。”王敦道:“幸亏请得苏兄来,如此以往,王某几无可信之人。”苏公道:“可着捕头蓝恬暗中查访。”王敦然之。 黄昏时刻,苏公闲着无趣,与苏仁出了杭州府衙,但见街巷行人行色匆匆,道旁五六个孩童追打嬉闹。苏公看得兴起,正待上前,却见一人急行过来,近得面前,方才看清,正是项笑冠。苏公疑惑不已,暗道:观其神色,甚为惊慌,不知何故?项笑冠望见苏公,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施礼道:“小人正为寻苏大人而来。”苏公不动声色,道:“不知项公子寻苏轼所为何事?”项笑冠环顾四下,见无可疑人等,方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且寻僻静之处细说。”苏公道:“不如入府衙言语。”项笑冠连连摇头道:“府衙之中多有不便,笑冠知前深巷内有一小酒家,甚是僻静。”苏公道:“如此甚好。”苏仁见那项笑冠神秘兮兮,暗道:这书生行踪诡秘,不知有甚企图? 项笑冠头前引路,苏公、苏仁紧随其后。入得一小巷,至巷尾见得一温氏酒家。入得店内,只见四张桌儿,却无一个食客。正中间列着柜台,置一盏青油灯,有如萤火。内柜上摆着数坛酒。里面坐着一个老翁,正斟酒自饮。那掌柜见有人进来,抬眼细看,识得项笑冠,急忙出柜来迎。项笑冠道:“温老掌柜,且温一壶好酒,炒几碟好菜。”苏公坐了首位,苏仁依下首坐了。不多时,温掌柜将酒菜端上来。项笑冠道:“项某有要事言语,烦劳温掌柜关将上门。”言罢,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一两,递与那掌柜,只道是酒钱。温掌柜心领神会,合将上门,自回后房去了。 苏公笑道:“项公子如此谨慎,想必此事非同小可。”项笑冠神情严肃,道:“苏大人,小人今日遇得一桩蹊跷事,甚是恐怖。若说将出来,恐无人相信。小人巴前算后,忽记起大人,故而来寻大人。”苏公微微一笑,道:“你且慢慢道来。”项笑冠战栗道:“小人回想此事兀自害怕。昨夜,小人去那西子阁欲见田真真小姐,不想他不曾来西子阁,却原来在梦乡斋。小人又来得梦乡斋,不想田真真小姐竟亦不在斋内,问其去向,婢女亦不知晓。小人疑惑不已。无奈何,只得返回家宅。”苏公闻听,暗自叹道:可惜项笑冠才华横溢,竟如此迷恋一风尘女子。 项笑冠又道:“今日小人又去梦乡斋,路经一僻静小巷,偶闻一户人家后院中有女子嬉笑声。此处人家多是富商巨贾,家眷多绝色女子。小人心中不觉一动,欲窥看究竟。沿墙寻得一趁手处,探头张望,却见那后院亭中,有一男一女,正搂抱一团。大人,你道那二人是谁?”苏公疑道:“甚人?”项笑冠忿忿道:“那女子正是田真真,那男子便是通判宋盛宋大人。”苏公惊讶不已,道:“怎的是他二人?”心中暗道:“原来宋盛竟隐匿在此处逍遥快活。那薛满山怎生寻他得着?” 项笑冠道:“他二人调笑欢悦,那田真真取过石桌上一把酒壶,斟满一杯酒与宋盛饮。小人见得此番情景,甚是不悦,正欲离去。却见宋盛欲饮又止,忽的摔碎酒杯,一把将田真真推倒在地。那田真真正待爬将起来,那宋盛忽抽出一把短刃,猛然一刀,刺入田真真胸腹。那田真真不及呼叫,便气绝身亡。那宋盛恐他未死,又戳了五六刀。但见鲜血满地,甚是可怕。”苏公惊道:“宋盛竟杀了田真真!”项笑冠神色紧张道:“小人见得杀人命案,唬得半死。急忙下得墙头,仓皇而逃。不想出得巷来,正逢着大人等。”苏公回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时刻怎不告知我等?”项笑冠叹道:“此杀人命案,小人恐惹祸上身,故不敢言出。”苏公问道:“今又怎的言出来?” 项笑冠道:“古怪之事尚在其后。小人匆匆逃回家宅,思前想后,心甚不安。午时后,三四好友来邀小人上西子阁饮酒,小人不便推辞,只得去了。上得阁楼,小人忽闻得一雅阁内女子笑声,那声竟似是田真真之声。小人惊恐万分,借着白日人多胆大,探头雅阁内观看,那女子竟果真是田真真!其千娇百媚、若无其事一般!小人唬得魂飞魄散,几将跌倒。小人明明见得宋盛杀死田真真,怎的又现身西子阁?莫非有鬼不成?”苏公惊讶不已,道:“莫非你眼花意乱,错将宋盛所杀女子认作田真真?”项笑冠摇头道:“田真真之神情容貌,早已铭刻在小人脑中,怎的会错认他人?那被杀女子定是田真真无疑。”苏公疑惑道:“那西子阁上亦是田真真无疑?”项笑冠道:“正是。故而小人道,若是他人,断然不肯相信此事,只道小人胡言乱语。大人,莫非这世间果真有鬼魂?”苏公道:“你我乃读书之人,怎可信此荒诞怪谈?只是此事颇为蹊跷,其中必有曲折。”苏仁忽道:“莫非是那宋盛、田真真二人早已察觉项公子暗中窥视,故假作杀人之状,欲借项公子之口说将出去。”苏公疑道:“此举有甚意图?”苏仁一愣,道:“不知。”项笑冠道:“他二人先在庭院中,怎知我路过?” 苏公道:“此事不可以常理推测。待明日项公子可引我等往那庭院暗中查访,如何?”项笑冠道:“小人愿为大人引路。只是此事切不可告知王敦王大人。”苏公诧异,道:“王大人乃杭州知府,此事岂可瞒他?”项笑冠道:“王大人与宋盛同是府衙官员,关系甚为密切。”苏公醒悟。二人约定会面时辰、地方,而后出了温氏酒家。 一夜无话。次日,苏公、苏仁早早出了杭州府衙,见着项笑冠。三人过街走巷,入得一小巷中,沿墙而行,行不多远,项笑冠手指前方,道:“便是那户人家。”近得墙下,苏仁翻身上得墙头,探头张望,却见花草满院,游廊曲折,院中一亭,想必是项笑冠所言命案之处。亭中有石桌石椅,却未见有甚血迹。游廊尽头便是厢房,门窗闭合。满院无有人影。苏仁下得墙头,告知情形。苏公料想那血迹定已清洗干净。 苏公三人依墙而行,绕至前门,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个灯笼,上有“魏府”二字。三人看得清楚,原来这主家姓魏。苏公令项笑冠先行离去。苏仁上得前去,用力叩门。不多时,那门开得半扇,一人探身出来,问道:“你等甚人?”但见那人约莫三旬,面无表情。苏仁道:“敢问是魏老爷府上否?”那人细细打量苏仁,道:“正是,你等寻我家老爷甚事?”苏仁道:“我家老爷远道而来,前来拜访魏老爷。不知魏老爷可在?”那人将信将疑,道:“且报上名来。”苏公笑道:“只道眉州苏轼便是。”那人缩身进去。片刻,闻得院中急急脚步声,一人开得门来,苏公识得此人,正是商贾魏之郎。魏之郎躬身施礼,道:“不知苏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苏公回礼道:“苏某偶经此处,见得门前‘魏府’二字,一时好奇,冒昧叩门,竟果是魏爷府上。” 魏之郎惶恐,急忙引苏公入得院中。但见那院中两株桧树,一左一右,粗如水桶,枝繁叶茂。苏公抬首看那树身,暗自惊叹。正是: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临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原来,此宅本是一徽州富商宅院,只因那商人受人欺诈,折了本钱,只得卖了宅院,回得老家去了。几经转手,此宅院卖与了秀才王复。那王复寒窗苦读十年,为求功名,便将宅院租赁与魏之郎,竟自往京城去了,大有不破楼兰誓不休之气概。入得堂来,宾主落座。那开门家人端上茶来。二人寒暄片刻,苏公道:“此院曲径幽宅,古拙爽洁,花草树木、清雅舒适。苏某他日若居得此般宅院,何其乐哉。”魏之郎笑道:“苏大人言笑了。却不知这天底下有几多人欲入居那州府衙门。”苏公笑道:“魏老爷所言甚是。”魏之郎道:“大人乃当世名士,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小人仰慕甚久,今日得缘相见,斗胆恳求大人赐与墨宝。”苏公笑道:“承蒙魏老爷垂青,苏某岂可败兴。” 魏之郎大喜,遂引苏公至书房。入得书房,但闻满室芳香,原来那室中一铜鼎,鼎内焚烧香木,数缕轻烟,缥缈环绕。室内又有诗书经卷、字轴画卷、玉石古董等。苏公暗自惊讶:这魏之郎虽是商贾,却也依附风雅,竟如文人骚客一般。只见书房正中悬有一草体字轴,上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苏公细看那字轴,暗自一惊,道:“此轴往复回旋,曲折起伏,字里行间,浑然一体,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魏之郎惶恐道:“此乃小人涂鸦之作,苏大人过誉也。”苏公道:“非也。今之书家多宗王羲之父子,故帖书盛行。从张旭、怀素者,少之又少,如黄山谷者。不想魏爷竟有这般造诣,可喜可贺。魏爷可否忍痛割爱,将此轴赠与苏某?”魏之郎道:“小人之字比之大人,有如班门弄斧。大人之言,端的羞煞小人。”苏公道:“魏爷过谦矣。魏爷若割舍不下,苏某必将遗憾终生。”魏之郎惶恐道:“承蒙大人垂青,此轴便赠与大人。”苏公急忙谢过,令苏仁小心取下收存。(注:宋太宗赵光义甚好书法,曾购募历代大家墨迹,命侍书王着摹刻禁中,即所谓《淳化阁帖》。帖中一半是王羲之父子翰墨。故宋初书法,多宗“二王”,此后帖学大行,书道衰微。大书家米芾言:”李宗锷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趋时贵书矣。”《书林藻鉴》中道:“高宗初学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盖一艺之微,苟倡之自上,其风靡有如此者。”) 苏公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苏某便以院中桧树为题,作诗一首。”魏之郎大喜,将那案桌边座椅移至一旁,而后研墨铺纸。苏公饱蘸墨汁,书道:“当年双桧是双童,相对无言老更恭。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两苍龙。”魏之郎见得诗卷,欣喜若狂。 出得书房,苏公欲游赏庭院。魏之郎为其引路。苏仁明白苏公用意。待入得后院,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六章 渐露端倪 且言苏公远离了魏宅,苏仁轻声道:“老爷,可曾瞅出甚端倪?”苏公笑道:“你可曾察觉出甚么?”苏仁道:“并无异常。只是那家人神色怪异,颇为可疑。”苏公道:“魏府里外,唯有魏之郎与那家人两个,并无其它女眷,岂非怪哉。”苏仁道:“今细想那项笑冠窥见田真真被宋盛所杀,未必是实?”苏公道:“观项笑冠言语神情,似非虚言。凡人朝思暮想、魂牵梦绕者,久则生幻。项笑冠迷恋田真真,几将痴迷,凡所见女子,必以为田真真。”苏仁道:“老爷言下之意,项笑冠幻觉也。那被杀女子非是田真真,又是何人?”苏公思忖道:“无论甚人,那凶杀命案终究存在。只是此事蹊跷难解罢了。”苏仁道:“项笑冠既言田真真、宋盛二人,老爷何不前往梦乡斋查探一番?或有发现。”苏公然之。 主仆二人寻径来得梦乡斋,苏仁上前叩门,不多时,有丫鬟开门,苏仁施礼询问。丫鬟识得苏公,自去告知小姐。须臾,那丫鬟来请苏公。苏公上得楼阁,入得闺房,但见田真真体弱气虚,卧身床帐内,身盖大红锦被缎褥。见得苏公到来,田真真掀开帐来,探出上身来,道:“小女子偶感不适,头痛身乏,未曾出阁相迎大人,还望大人休要见怪。”苏公近前察看,知其得风寒之症,问道:“可曾服药?”田真真道:“昨日在那西子阁,饮得些酒,不想受得凉风,回得斋来,竟自病了,尚不曾服药。”苏公切其脉息,观其舌苔,道:“苏某与你开一方,可令丫鬟抓药来煎。”田真真诧异道:“不想大人竟懂医道?”丫鬟取来纸墨笔砚,苏公遂开一方:紫苏 五钱 、荆芥 五钱 、桂枝 三钱。苏公道:“此药抓来,水煎两次,分作两次服用。日服一剂,连服三剂。”丫鬟接过药方,便往药铺去了。 苏公留心察看闺房,与前番来时一般,并无异样。田真真叹道:“苏大人,小女子有一语,不知当言否?”苏公笑道:“且道来听。”田真真道:“小女子初闻大人时,官吏多有鄙夷,而百姓无不敬仰,不知何故?”苏公笑道:“小姐以为苏某如何?鄙夷?或敬仰?”田真真道:“小女子与大人相识不过三四日,交往不过两次,大人言行举止非同寻常官吏,果如百姓传言。”苏公笑道:“古人云:誉高则谤兴。凡人皆如此,有美言者,必有诋毁者,何足为奇?”田真真叹道:“小女子出道数年,所见官吏名流、贤达富贾,不知几多。唯大人乃性情中人也。”苏公大笑,道:“项笑冠项公子爱慕小姐,一往情深,岂非亦是性情中人?”田真真叹道:“项公子乃是杭州名士,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小女子不过一风尘女子,怎生攀附得上?此不过风花雪月罢了。”苏公笑道:“小姐真风尘奇女子也。” 约莫半个时辰,那丫鬟抓药回来,不及煎熬,急急上阁来报,只道:“死人了,死人了。”苏公、田真真闻听,惊讶不已。田真真问道:“甚人死了?”丫鬟道:“方才去济世堂抓药,远远见得众街坊围观,那药铺早已乱作一团,原来是董良医弟子无端死了。”苏公道:“却不知是董良医哪名弟子?”丫鬟道:“便是那女弟子。”田真真惊呼一声,竟自呆了。苏公惊道:“齐滕花!却不知怎生丧命?”丫鬟道:“奴婢闻街坊言:乃中毒身亡。”苏公暗道不妙,急忙起身告辞,出门回首之际,见得田真真脸色苍白,凄然无语。 苏公下得楼阁,见着苏仁,道明情形。苏仁闻听,惊讶不已,道:“莫非老爷推测竟言中了?那齐滕花果犬毒发作,不治身亡?”二人匆匆来得济世堂前,众街坊议论纷纷。苏公、苏仁挤身欲入,早有济世堂弟子上前拦阻。苏仁道:“莫非你等不识苏大人?”有街坊人识得苏公,高呼”苏大人”。众弟子皆惊,遂引苏公入得济世堂内。有弟子先行急告,董济世正惶恐时,闻得苏公到来,急忙来迎。不及寒暄,苏公问道:“尸首何处?”董济世引苏公入后院。原来齐滕花尸首早已移出厢房,停放院中。苏公近得尸首,俯身细细勘验,见其脖颈似有掐痕、右足跟果有犬齿啮印。勘验罢,苏公暗自诧异,察看尸首情形,并非犬毒发作而死。苏公道:“不知董先生有何见解?”董济世叹道:“董某已细细验过,乃中毒身亡。”苏公道:“是甚毒药?”董济世道:“毒有多种,凡如砒霜、草乌、断肠草、雷公藤、毒蕈、青鱼胆等,此些因食而中毒;又如毒蛇、恶犬等,因被啮而中毒。滕花所中之毒,似是前类。”苏公道:“尸首右足处有啮痕,莫非……?”董济世道:“董某亦曾察看,此伤非是蛇啮痕,当是被犬所咬。而其毒发症状非犬毒发作。”苏公道:“先生可知令徒被恶犬啮过?”董济世道:“未曾闻他言及。”又问家人,皆不知有此事。苏公道:“依先生推断,他死于甚时?”董济世道:“遮莫昨夜子时。只是董某非是仵作,滕花究竟甚时毒发,甚时身亡,难以断言。”苏公道:“何人发现尸首?”董济世道:“乃是医馆一丫鬟。”苏公道:“可唤他来问。” 不多时,那丫鬟来见苏公,哆哆嗦嗦,甚是惊恐。苏公询问情形,那丫鬟结结巴巴道出前后:早饭时刻,那丫鬟一早不见齐滕花,问及众人,皆不知晓,便来厢房唤他,未见动静。丫鬟心中疑惑,推门入房,却见得齐滕花伏倒在地,急忙上前来扶,岂料他纹丝不动,细细一看,唬得半死,原来齐滕花早已七窍流血而死。 苏公道:“厢房左右住得甚人?”丫鬟道:“便是奴婢与一姐姐。”苏公道:“昨日夜间可闻得异常声响?”丫鬟思索道:“奴婢两个睡得甚香,不曾闻得甚么声响。”苏公问道:“齐滕花平日为人如何?可与甚人结怨?”丫鬟道:“齐姐姐自来医馆学医,忙里忙外,甚是殷勤。待人接物,亦无可挑剔,医馆上上下下无不言他好。怎生与人结怨?”苏公道:“他常日里与甚外人来往?”丫鬟道:“无有甚人。”苏公似有所思,令丫鬟退下。董济世疑道:“莫非大人疑心……”苏公淡然道:“非苏某疑心,实先生疑心也。”董济世道:“董某思量,莫非滕花误食毒药;或是因故自尽。”苏公道:“此般情形,不过是先生臆测罢了。苏某欲入房勘验,先生以为如何?” 董济世引苏公入得厢房。却见那屋内一床,挂一顶分合帐,床上两条被褥,甚是零乱。床榻前散置五六只鞋,有一滩污血。床前有一案桌,累积多卷医书卷籍,一边叠有抄卷。临窗置一鸳鸯木雕梳妆台,悬一面铜镜,台上一个长颈官窑花瓶,瓶内盛水,插有数枝桃花、树枝。一边有两只小锦盒。此外房中另有一旧衣柜。苏公近得案桌前,取过一份抄卷,原来是一杂症药方。其余抄卷亦是些疾病症状、治验、用药。董济世立于一旁,睹物思人,暗自嗟叹。苏公又取过医书来看,不外乎《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卷籍。回过身来,苏公一眼便望见梳妆台上花瓶,不由一愣。近得梳妆台,苏公细看花瓶,似有所思。 苏公取过锦盒,开启看去,一盒内尽是些胭脂花粉,另一盒内有四五件金银首饰,皆非紧要物什。合上锦盒,苏公近得床榻前,俯身察看血迹。董济世叹道:“我等赶来,滕花便躺在此处。”苏公直身望那床头衣架,上有数件衣裳,甚是零乱。正是齐滕花所着衣裳。苏公道:“先生,这些衣裳可曾有人动得?”董济世道:“自发现滕花尸首,哪里来得及顾及这些。”苏公取过衣裳,一一搜索,不曾寻得甚物,暗自思忖道:尸首衣着单薄,想必早已睡下。那凶手与齐滕花干系定然非同寻常。 苏公将衣裳放归原处,又探手绣花枕下,摸索一番,亦无甚物。待掀动被褥,只见掉出两件物什来,苏公大喜,拿将过来,却是一小布包、一旧发簪。打开布包,内有一小木盒,如手掌般大小。木盒盖上有一行小字,细细看去,似草非草,甚是怪异。苏公诧异不已。开启木盒,顿闻一股芳香,却原来是一盒香粉。苏公暗道:怎的此盒香粉置在床上?又察看那发簪,旧而平常,一端呈三朵花状,一端竟断了一小截。发簪乃是铜制,稍呈黑色。苏公狐疑。 董济世立在苏公身后,迷惑不解,却不知苏公欲寻甚么,待见苏公寻得木盒、发簪,如获至宝一般,甚是疑惑。苏公返身近得衣柜前,开启柜门,却见衣柜内衣裳零乱,细细搜寻,并无可疑物什。董济世问道:“大人可曾察出甚端倪?”苏公默然无语,环视四下,又近得左右窗格前,细细察勘。董济世疑道:“大人何故察看窗扇?”苏公不答他问,反问道:“敢问先生,令徒是何来历?”董济世道:“他乃幽州人氏,其母早亡,随父流落苏州。不想水土不服,其父亦染病辞世。他孤身一女子,在苏州城举目无亲,只得卖身苏州府衙。去年,董某曾小住苏州,正值知府大人患病,请得董某前去,便逢得他面。不想他亦懂得些医道,董某甚是好奇,与他言语,怜其身世,便恳请知府大人,言欲将之收归门下。知府大人宅心仁厚,当即应允。” 苏公听罢,叹道:“可惜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董济世疑道:“望大人指点。”苏公道:“其中情形,苏某只是疑惑,尚待查证,不便言明。他日定告知先生。只是此有几件物什,寻思与其相干。”董济世道:“但有先生以为可疑之物,只管取走便是。”苏公谢过董济世,遂呼唤苏仁入房来,令他取过数份抄卷、花瓶、首饰、锦盒。董济世迷惑不解:平日里常见这些物什,甚是寻常,怎的皆成可疑物什?苏公道:“苏某可先告知先生,令徒之死乃是有人下毒。至于凶手何人?尚待侦查。”董济世惊道:“莫非凶手乃我济世堂中人?”苏公道:“先生休要惊慌。苏某思量,此凶手非是贵堂中人,多半系外人所为。”董济世疑道:“若是外人,那凶手怎的潜入宅院来?又怎的悄然离去?何故毒杀滕花?又怎的逼迫滕花服毒?”苏公道:“先生所问,苏某难以道得清楚。若要查出元凶,当隐秘行事。但凡外人问及,先生只道是齐滕花夜间遭恶犬所啮,毒发身亡。万不可道出实情,以免打草惊蛇。”董济世唯喏。出得厢房,苏公告辞离去,董济世自着家人弟子张罗丧事,不题。 且言苏公、苏仁出了济世堂,行不多远,苏公问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老爷方才所言甚是。那女弟子果是被人谋杀。”苏公笑道:“何以知之?”苏仁道:“但凡女儿家,必好整洁干净。方才见那厢房中,物什零乱不堪,可知凶手行凶后曾四处翻找,只是不知是甚紧要之物。此其一也。其二,凶手行凶手法独特,似是先掐住死者脖颈,而后下毒。左右厢房丫鬟怎的不曾有丝毫察觉?暗中必有蹊跷,方才我细细察看过,左右厢房窗纸皆有一小洞,必是凶手先行吹入迷魂散。故此那两丫鬟不曾听得声响。”苏公惊喜,道:“不想你竟如此细心!我几将忽略。”苏仁道:“老爷本疑心他与府衙窃案、命案有干系,却不曾料想竟被杀灭口了,想必其后另有主谋。”苏公道:“我亦如此思索。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主谋知其行踪败露,唯恐事发牵连,故而先下手为强,先行我等一步,将其谋杀灭口。” 苏仁疑道:“齐滕花行踪甚为隐秘,老爷亦不过是怀疑而已,并未断言。那主谋又怎知其行踪败露?如此以来,反左证老爷推测正确。”苏公道:“此正是关键所在。他投身董先生门下,以学医掩其身份,无一人疑他。我亦不过因恶犬一事而疑之,但无其它任何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况且知情者,不过你我与王大人三人,加之王小乙,亦不过四人。那主谋又怎生知晓此事?”苏仁道:“莫非是那王小乙走漏风声?”苏公道:“此言不无可能。”苏仁道:“还有一人可疑。”苏公笑道:“何人?”苏仁低声道:“王敦王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无有证见,不可胡言。” 主仆二人一路言语,近得杭州府衙前,二人方才止言。入得府衙院门,一眼便见得王敦正叱责十余名家人。有人急报苏公回来了。王敦闻听,喜出望外,急忙奔将过来,见着苏公,急切道:“苏兄上哪里去了?怎的不先言语一声?几将急煞王敦也。”苏公笑道:“我非孩童,王兄如何着急?”王敦道:“苏兄弗知也。那宋盛宋大人端的失踪了。”苏公闻听,惊道:“果有此事?”王敦道:“人命关天,岂可胡言?”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那薛满山之言竟是真的?却不知是何人首告?”王敦道:“乃宋府管家宋福。” 原来,统制薛满山数次着人请宋盛往军中议事,宋府管家宋福料想事关重大,便与众家人四处找寻主人。不想寻遍杭州城内外,未见宋盛踪影。如此一日一夜,杳无音讯,众家眷、家人方才急了。管家宋福一早便来府衙首告。王敦闻得,惊讶不已,遂着府衙都头引二三十名公差分头找寻,只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敦又巴巴劫劫来见苏公,入得院来便高声呼喊,未见苏公动静,心中疑惑,快步上阶,推门一看,哪里有苏公身影?王敦大惊失色,急忙唤来家人询问,竟无一人知晓苏公去向!王敦正心急如焚时,门吏来报,只道苏公与其随从一早出府去了。王敦闻听,方才安心,问其去向。门吏只道不曾询问。王敦恼怒,叱骂门吏无能。 苏公听罢,哈哈大笑。王敦叹道:“近几日果然古怪得很。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盛。若苏大人有所闪失,叫王敦如何得了?”苏公笑道:“多谢王兄挂念。”王敦问其去向。苏公欲言又止,示意屋内言语。王敦令众家人散去。苏公令苏仁守候门外,以防外人窥听。王敦狐疑道:“莫非苏兄疑心我府中人?”苏公笑而不语。入得屋内,苏公合将上门,而后将项笑冠所见所闻、魏之郎宅院虚实、梦乡斋田真真情形一一道出,却瞒了济世堂齐滕花遇害之事。王敦闻听,迷惑不解,道:“闻听苏兄所言,敦益发胡涂了。那田真真被刺数刀,即便不死,其伤甚重,又怎的如无事一般?” 苏公道:“王兄问的是。苏某亦思前想后,唯一之解释,便是宋盛所杀之人非是田真真,而是另一女子。”王敦思忖道:“想必是项笑冠错认了他人。”苏公道:“只是项笑冠一口认定那女子是田真真,断然不曾看错。”王敦迷惑道:“如此言来,岂非自相矛盾?”苏公道:“苏某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何谓矛?何谓盾?矛与盾皆指田真真也。项笑冠所见一前一后田真真,若看作二人,不外乎前假后真、前真后假、前后皆真、前后皆假四般情形。若那西子阁上田真真是假,则是项笑冠有意欺瞒我等,其中是何用意,暂且不言。苏某前往梦乡斋探望田真真,可证实田真真未死亦未伤。若是前后皆真,便是田真真、宋盛合谋欺骗项笑冠,欲借其口道出‘凶杀''命案,其中用意,尚不清楚。若是前假后真,则是宋盛所杀之人非田真真,或是那女子面容酷似田真真而已。”王敦闻听,脸色忽变。 苏公又道:“细细想来,此中角儿不过项笑冠、宋盛、田真真三人。且项笑冠、田真真在此,只是不见了宋盛。宋盛何在?一者,恐杀人偿命,早已逃之夭夭;二者,受制于人,难以脱身;三者,被他人所杀,尸首藏匿某处。”王敦苦笑道:“依苏兄之见,当如何行事?”苏公道:“可着人暗中监视项笑冠、田真真二人,又四处找寻宋盛。”王敦道:“那薛满山可与此事有干系?”苏公思忖道:“此案颇多疑点,苏某亦迷惑不解,故不敢妄言。” 正言语间,忽闻门外苏仁道:“王大人,捕头蓝恬蓝爷有要事求见。”王敦闻听,把眼望苏公,苏公思忖道:“想必探得甚么回来?”王敦即去开门,门外捕头蓝恬急忙施礼。王敦召其入房,道:“蓝爷可曾探得甚么?”蓝恬道:“且容卑职细细禀来。卑职奉大人之命,暗中查探薛满山薛统制。那薛统制回得军中,便不再出营。卑职无奈,只得远远守候,暗中监视营门出入之人。卑职只道无事,不想至夜间亥子时分,却见自军中出来一人。”王敦惊道:“出来甚人?”蓝恬道:“卑职离那人甚远,夜黑难以辨看。那人出来,行得二三里路,近得一民宅前,学一声猫叫,将门叩了三下。不多时,门开得半扇,那人侧身而入。卑职悄然近得窗下,不曾见得半点灯火,只得贴墙窥听。隐约闻得一男子道:‘此事正如我等所料。’又一男子道:‘切勿大意,以免功亏一篑。’先前男子又言语甚么,只是其声甚微,不曾听得清楚。约莫一顿饭时刻,那人道别,卑职急忙隐身暗处,那人出得门来,沿原路回得军中。”苏公道:“那把门军兵可曾拦阻?”蓝恬道:“并未见军兵相拦。”苏公拈须思索,喃喃道:“此案益发蹊跷了。” 王敦道:“你可曾查访那隐身民宅的男子?”蓝恬道:“卑职守候一夜,不见那人出来。今日一早卑职便来得那民宅前,假作问道,前去叩门,叩得数下,未闻动静。卑职轻推破门,忽闻一声响。卑职大惊,料想触发门后暗记。”王敦惊道:“那厮果然狡猾。”蓝恬道:“卑职索性入得房内,却见门后一摊水,一凳倒地,又有些许破碎陶片。环视房内,甚是简陋,皆是破桌烂椅旧床。卑职细细查询,并无可疑物什。”王敦道:“你可曾询问四周庄民?”蓝恬道:“卑职问得,庄民只道那屋舍乃是一泼皮家,那泼皮好吃懒做,整日东游西逛,难得一归。其家徒四壁,即便盗贼亦不上门。哪里有人居住?”王敦奇道:“明明有人,怎的无人居住?”苏公道:“可见那人夜入早出,行踪甚是隐秘。”王敦道:“如此诡秘,必有阴谋。蓝爷可引得力之人隐于那房四周,待到夜深人静,那厮若再入住,你等围而擒之。”蓝恬然之,领命而去。 苏公思忖不语。王敦疑惑道:“那军中黑影出入自如,必非寻常人。细细思索,苏兄果然神机妙算,那薛满山端的可疑。”苏公疑道:“若是薛满山暗中主使,其意图何在?他盗得《行烟经》何用?岂非画蛇添足?”王敦道:“或是假此为机,嫁祸他人,除却心中对头,如邵秋水。”苏公道:“王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宋盛与此有甚干系?”王敦疑道:“莫非薛满山同伙?却不知他二人暗中干得甚勾当?”苏公思忖道:“我欲往宋府一遭,查探个究竟,王兄以为如何?”王敦道:“我早有此意。”王敦欲乘轿前往,苏公拦道:“此事当隐秘些则个。”王敦然之,换去官服,与苏公自府后门入街。苏仁紧随王、苏二人后。 王敦头前引路,来得宋盛府前,管家宋福识得王敦,急忙来迎。入得府内,王敦询问道:“可有宋大人音讯?”宋福沮丧道:“回大人话,尚无老爷音讯。”王敦道:“夫人可在?”宋福道:“小人已着人去请了。”不多时,宋盛夫人来得前堂,见得王敦,上前施礼。王敦见他满面泪痕,甚是凄然,叹道:“夫人休要着急,宋大人乃朝廷命官,料想不会有甚变故。本府已着派府衙公人竭力找寻。”夫人哽咽道:“妾身先行谢过大人。”王敦道:“却不知近几日宋大人有甚异常之举?”夫人思索道:“与往日一般,并无异常。宋福,你可有所察觉?”宋福急忙道:“回大人、夫人话,小的每日伺候老爷,并不曾见得甚异常。”王敦道:“宋大人出府之时,可曾留下甚话语、信札?”宋福思索道:“老爷一早接得一信笺,而后便匆匆出了府门。小的本欲跟随,老爷只道:此去非远,不时便回,休要跟随。竟自一人去了。”王敦一愣,道:“却不知是甚信笺?甚人所书?甚人来送?”宋福摇头道:“小的不知。老爷亦不曾言。至于那送信之人,只宋满儿见得。”随即出堂唤来一家人,道:“宋满儿,你且告知大人那送信人是甚模样。”宋满儿道:“禀大人,那送信人乃是一乞丐。”苏公闻听,惊道:“那乞丐长得甚么模样?”宋满儿道:“他拄着拐杖,破衣褴褛,披头散发,有如疯癫。”苏公闻听,暗道:果然是那乞丐。 王敦追问道:“那信笺可在?”宋福道:“小人不知。”王敦道:“且去寻找则个。”宋福道:“或在老爷书房之中。只是未经应允,小人等不可随意入内翻找。”宋盛夫人道:“宋福,且引二位大人前去。”宋福领命,引王敦、苏公来得后院。至书房前,宋福开得门锁,王敦推门入内,苏公紧随其后。书房分外内两室,外室左右壁上悬满书画卷轴,其中不乏前人名家墨宝、当世名士手迹,或真或伪。掀起珠帘,入得内室,只见书架上搁有百数卷书卷,又有古玩古董。案桌之上有寒石笔筒,筒内有狼毫、羊毫四五枝;又有玉砚两方,一圆一方,上有“杭州宋盛”字样。 王敦细细翻阅文牍卷宗卷籍。苏公思忖:那信笺甚是机密,岂会随意放置书房中?忽闻王敦”哦”的一声惊呼,苏公看去,只见王敦展开一幅画轴,那画轴上赫然画着一个年轻美貌女子!待苏公近得前去,王敦急忙卷起画轴,面红耳赤,道:“此画甚是龌龊,不堪入目。”苏公笑道:“苏某尝闻僧友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王大人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已修炼达至高境地。苏某自愧不如。”王敦反驳道:“苏兄之风流,天下皆知。比之苏大人,王某不过小巫也。”苏公大笑,夺过画轴,展开看来,只见那女子袒胸露乳、一丝不挂、搔首弄姿,甚是放荡,直将苏公看得瞠目结舌。 王敦见状,扑哧一笑,道:“敢问苏大学士心中有无色否?”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所观非画中女子,乃画笔技法也。”王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苏兄果天下辩才也。你却不如言:所观者,乃纸也。”苏公笑道:“此画非寻常画师所作。”王敦笑道:“既非寻常画师,必是画中高手。苏兄之画,天下一绝,却不知画得出这女子否?”苏公笑道:“此画非我大宋画师所作。”王敦闻听,不觉一愣,道:“这画中女子分明是我大宋女子,想必是勾栏中娼妓粉头。”苏公指点道:“我大宋画师用笔着色技法从无这般,此人欲学我宋画,可惜只学得不足五分。”王敦笑道:“即便如苏兄所言,又有甚大惊小怪?我大宋画史,何止千百年?四方邻国皆以我为师,不足为奇。” 苏公道:“王兄所言甚是。只是这画中女子颇有些眼熟,你且细细看来。”王敦闻听,急忙放眼来看,惊讶不已,道:“莫非是……”苏公笑道:“王大人果然识得这女子。”王敦奇道:“怎生是他?”苏公道:“他是甚人?”王敦笑道:“苏兄早已辨出,怎的反来问我?”苏公笑道:“王兄所言之人未必便是苏某以为之人。”王敦笑道:“既如此,苏兄且言来一听。”苏公笑道:“苏某知王兄所指之人,而王兄未必知苏某所指之人。”王敦道:“苏兄欲借王某之口言出此人,只可惜王某不会中你诡计。”苏公淡然一笑,将画卷交与苏仁,令其携带回府。王敦奇道:“苏兄取此何用?”苏公笑而不语。 王敦、苏公出得书房,正欲离去。苏公忽止步不前,侧耳细听。王敦诧异不已,正待询问,苏公挥手令他禁声。王敦、苏仁莫名其妙。苏公忽见宋福神色有异,暗道:这书房端的有蹊跷。把眼示意王敦,王敦会意,忽道:“大胆宋福,竟敢欺蒙本府,还不从实招来?”宋福惊恐不已,道:“小人不知大人甚意。”王敦冷笑道:“休要欺瞒我等,本府问你,宋大人何在?”宋福惊道:“大人早知我家老爷失踪矣。”王敦冷笑一声,复入书房,细细搜索。苏公环视四壁,苦苦思索机簧所在。苏仁低声道:“想必另有密室。”宋福闻听,惊恐万分。 王敦大声道:“宋大人,王敦在此,怎生隐匿不出?”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响动,唬得王敦惊退数步。苏公、苏仁急忙望去,只见那书架移了近三尺,其后墙门一转,露出一间密室来。王敦惊魂未定时,自密室中出来一人,拜倒在地,道:“大人救我。”苏公细看那人,非是宋盛,而是一年青男子。王敦识得此人,正是宋盛之子宋贤之。 王 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七章 另有玄机 且说苏公、苏仁出了宋府,与王敦分道,走街过巷,近得桃花斋前,忽闻得一阵香气迎面而来,苏仁叹道:“好香,好香。却不知是哪家蒸肉?”苏公循香望去,正是桃花斋,大喜道:“你我好口福。”推开院门,却见桃树下一孩童,约莫四五岁,正与一女子玩耍。那女子正是东方清琪。苏仁上得前去,那孩童面露怯意,闪身东方清琪身后。严小三闻知,急忙迎苏公入屋。严小三浑家泡得两碗浓茶,端与苏公、苏仁,笑道:“苏大人来得甚巧,今日蒸得好肉,大人且尝一尝,可是这般味儿。” 待到饭时,苏公尝那肉味,竟大相径庭,只是在这江南农家,依然不失为一道美味佳肴。原来,苏东坡非止是诗词书画奇才,亦是烹饪大家。在杭州任上时,苏公做得几道佳肴,鲜美醇厚、香甜脆弱,一时间传遍杭州并四方州府,江南人纷纷仿效,故而家家会做,只是因技法、原料、形态、火候等诸多因素而口味不一。直至今日,江南民间依旧有东坡肘子、东坡肉、夫子肉等菜肴。 饭罢,众人正言语间,忽闻院外有人高呼,正是严微。严微见着苏公,寒暄几句,迎入内室,道:“大人怎的来此?”苏公笑道:“苏某此来,实有求于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便是,何言求字。”东方清琪笑道:“堂堂飞天大侠,怎的竟与官府勾搭?”苏公笑道:“此事却是严爷本行。”东方清琪笑道:“如此甚好,严大侠名节可保矣。”严微道:“却不知要严某去取哪家宝贝?”苏公笑道:“此户人家,严某亦曾踏月光顾。”严微一愣,道:“大人又怎知严某行踪?”苏公手指墙上字轴,笑道:“严爷此卷《枫桥夜泊》何来?”严微笑道:“原来是此家。却不知大人要取甚物?”苏公细细告知。苏公又道:“此外又有一处,须清琪前去。”东方清琪甚是诧异,道:“有严爷在此,何须小女子?”苏公笑道:“只因此处非同一般。”严微故作惊奇,道:“却不知是何去处,竟烦劳东方小姐出马?”苏公道:“却是一女子闺房。”东方清琪笑道:“大人误也。此正是严爷所好。”严微苦笑不语。苏公又细细告知。 苏公又问及天竺寺窃案,严微道:“非吾大师已令得力弟子满寺搜寻;又令众僧提供嫌疑线索,一一排查;严封寺庙,但凡有出寺僧人,须细细盘查;监视入寺香客,但凡与寺内僧人言语,必有三名僧人在场。至此《茶经》尚无音讯。”苏公道:“若如此那窃贼怎敢轻举妄动?若其不动,又怎的泄露行踪?”严微道:“非吾大师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其意并非寻出那贼僧来。”苏仁诧异道:“此言甚意?”严微道:“非吾大师以慈悲心肠,与那厮一个机会,意令那贼幡然悔悟,悄然将经卷送回。”苏仁道:“原来如此。” 闲言少叙。待到夜黑人静时,严微、东方清琪换上夜行衣、取过百宝囊,出了桃花斋。严小三夫妇早早睡下不言。苏公、苏仁二人耐心等候。约莫三个时辰,严微、东方清琪方才回来。苏公、苏仁急忙出院相迎。入得房来,严微解下背后偌大包袱,置于桌上,道:“大人且先过目,可是此物?”苏公急忙解开包袱,却见其内有书卷、卷宗、书札、公文、字轴、画轴等。其中赫然有《行烟经》卷。苏公大喜,道:“正是此物。”翻视经卷,只见其上云:“……凡制火炮之药,须万分谨慎,择洁净之所、远避烟火、禁止杂人,依法配置。取晋州硫磺三斤一两、窝黄九两、焰硝七两、麻茹三两、定粉三两、竹茹三两、黄丹三两、清油二两、桐油二两、砒黄三两、松脂二两、浓油一两。……”苏仁惊叹道:“此书若落入贼人之手,怎生了得?” 严微取过一卷,笑道:“亏得大人差严某前去,竟无意间取回《天竺茶经》。”苏公闻听,抬首望去,只见严微手中书卷竟果真是《天竺茶经》!惊道:“不想此书竟早已盗出寺去!”严微道:“非也。此卷方才出寺,便落入我手矣。”苏仁笑道:“此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公道:“严爷且细细道来听。”严微道:“我潜入那厮宅院中,见得一书房中尚有灯火,原来那厮竟未入睡,近得窗格窥视,却见那厮正在看书。只得暂且忍耐,等候下手时机。约莫一个时辰,那厮依然毫无睡意。我正寻思间,忽闻院墙异样声响,隐约见一条黑影跳入院来,我只道是来了同道。只见那黑影径直往书房而去,近得门前,忽然言语起来。我惊诧不已,原来这厮并非同道中人。” 苏仁道:“那厮说甚?”严微道:“那厮言语甚是怪异,我竟未听懂一字。”苏仁惊诧道:“严爷擅长各州府方言,怎生听他不懂?”严微道:“那厮所言似非我大宋言语。”苏仁惊讶不已。苏公道:“严爷且往下言语。”严微道:“只见那黑影推门入得书房,闻得他与房中那厮言语,似有喜色。我暗中偷窥,却见那黑衣人自怀中摸出一卷书来。那厮接过书卷,细细翻阅,欣喜异常。我思忖道:却不知是甚书,令那厮如此欣喜?那厮又与黑衣人言语几句,那黑衣人唯喏,而后出得书房,自回房中歇息。房中那厮手不释卷,不时喃喃自语、不时拊掌大笑。我甚是焦急,又等候一个时辰,那厮方才起得身来。只见他翻倒座椅,竟取去底下木板,将那书卷置于其内。原来那座椅下竟有夹层!我暗自庆幸:若非亲眼见到,今夜岂非空手而归?那厮灭了油灯,取一盏灯笼出得房来,俯身在门前做了暗记,而后入右厢房睡了。又等候些时刻,估摸那厮入睡。我摸索至书房门前,细细察看,原来那门槛处横一根细线,想必那细线一端连着机关,若贸然入房,触断细线,必唤醒那厮。”苏仁笑道:“那厮端的狡诈。只可惜遇着严爷,此不过班门弄斧。” 严微又道:“我入得房内,先将那座椅夹层内物什取出,又四下搜寻,自一木柜内寻得信笺、书札、字轴、画轴,无论好歹,悉数卷来。”苏仁笑道:“待明日那厮发觉,定气得七窍生烟、口鼻流血。”苏公取过一轴字卷,展开一看,竟是张旭《千字文》!苏公惊喜道:“原来王敦所失字轴竟是他盗去。”严微喜出望外,取过一轴来看,竟是怀素《论书帖》,道:“大人且看,此可是怀素大师真迹否?”苏公细细辨认,字轴乃是草书体,共九行八十五字,正是怀素真迹。喜道:“此些皆是无价之宝。严爷此番功劳足以留芳百世。”众人皆笑。严微道:“大人之言,未免过誉。”苏公道:“你等若知真相,便知苏某此言并非言过其实。”东方清琪道:“那厮究竟是甚来历?”严微思忖道:“严某窃以为,那厮似是敌国奸细。”东方清琪疑道:“严爷道他是辽国人,还是西夏人?”苏公笑而不语,又取过一封信笺来看,不觉一惊。众人见状,问道:“大人何故惊讶?”苏公将信笺与严微,严微细看,信笺中尽是男女缠绵话语,颇为污秽,并无称谓。苏公疑道:“写信之人莫非是他?那女子又是甚人?”严微疑道:“他是何人?”苏公摇头不语。那厢苏仁拿起一轴字卷,喃喃道:“此字怎的似是老爷所书?”苏公斜眼看去,淡然一笑。 苏公又细看卷宗、公文、书札,尽是府衙失窃机密公文。东方清琪取出物什呈与苏公,道:“可是这些?”严微、苏仁看去,却是些胭脂花粉、钗簪。苏公细看,道:“正是。”严微奇道:“大人要胭脂花粉做甚?”苏公笑道:“到时自然知晓。”严微道:“待到天明,我等如何行事?”苏公叮嘱一番,严微、东方清琪只道:“大人放心”。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微明。苏公、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出了桃花斋,而后分道而行。 此时刻,东方渐亮,街巷中起早者不过三四人。苏公、苏仁沿街而行,回得杭州府衙,远远见得衙门口竟有衙役把守,又闻衙内有喧哗声。左右守门衙役见得苏公,急忙上前施礼,道:“苏大人,窃贼已被擒回。王大人正在刑堂审案。”苏公一愣,道:“那窃贼何人?”衙役道:“非是他人,正是杭州兵马副统制邵秋水。”苏公惊道:“原来是他。”急忙入得府衙,只见王敦坐在大堂之上咆哮,堂下公差摁倒一人,正施以酷刑,直打得那人叫爹喊娘。王敦喝道:“好个邵秋水,今日便叫你省得本府的厉害?若吃打不住,快快招来。军中有甚同谋?宋盛何在?那《行烟经》何在?” 苏公入得刑堂,王敦见着,笑道:“苏大人,窃贼已被擒拿。”苏公道:“怎生擒得他?”王敦道:“昨夜,蓝捕头引一干公差隐于那破旧茅屋四下,只得那神秘之人前来。守得半夜,那厮果然来了,近得屋门前,见暗记已遭破坏,省得大事不妙,正待回身逃走,早被蓝恬等人围住,那厮始料不及,被众公差生擒。却原来是那已失踪的邵秋水。”苏公道:“他可曾招认?”王敦道:“这厮端的嘴硬,死赖不肯言语。”忽闻邵秋水大声道:“卑职冤枉。”王敦闻听,大怒道:“死到临头,兀自狡辩。本府且来问你:你将《行烟经》盗出,趁夜卖与宋盛,那宋盛与你三百两银子,可有此事?”邵秋水反驳道:“大人不信小人之言,且唤宋盛来问对质。”王敦怒道:“宋盛是生是死,尚无从知晓。想必早已被你灭口了。” 苏公立于一旁,忽令众公差住手,道:“邵秋水,你且抬起头来。”那邵秋水勉强抬起头来,苏公细细端详,似有所思。王敦不解,正待询问。苏公附耳细语。王敦惊奇道:“苏大人所言可是真的?”苏公道:“此等事情岂可儿戏?”王敦大喜,令公差暂且押禁邵秋水,候时再审。出了刑堂,王敦急道:“苏兄且言那幕后主使究竟何人?”苏公道:“非是他人,正是客商魏之郎。”王敦诧异道:“怎的是他?他不过一客商,怎生做如此勾当?”苏公笑道:“那魏之郎并非我大宋子民。”王敦惊道:“果被我等言中,他端的是细作。”苏公道:“苏某窃以为,王兄当速速召集人马,前往捉拿魏之郎。若有差池,惟恐走了这厮。”王敦迟疑道:“只是无有证见,恐难以服众。”苏公笑道:“王兄休要忧虑,苏某自有主张。” 王敦信心陡增,随唤来蓝恬,令他召集数十名公差衙役。正言语间,衙门外衙役来报,原来有一个僧人受天竺寺非吾大师之托前来首告,只道是天竺寺知客僧非闲昨夜被杀。王敦愣道:“怎的又死了人?快引那僧人来。”不多时,衙役引僧人来见王敦。王敦询问命案原委。那僧人细细道来。原来,今日早经时,非吾大师不曾见着师弟非闲,便令一僧往禅房寻他。那僧呼唤非闲师父,未见动静,便推门入得禅房,却见非闲躺在地上,血流满地,竟早已气绝身亡。那僧人唬得半死,跌跌撞撞逃出禅房,来报非吾大师。非吾大师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引众僧来看,那非闲脖颈早被割断。询问众僧,竟无一人察觉异常。 苏公闻听,明白六七分,与王敦细语一番。王敦会意,遂令两名衙役与仵作前往天竺寺。那僧人谢过王敦,引衙役、仵作去了。王敦甚是好奇,道:“苏兄不曾去得天竺寺,怎知凶手何人?”苏公笑而不语。 王敦正欲追问,却见蓝恬来报,只道公差捕快皆已召集,只等大人一声令下。王敦、苏公商议一番,遂令蓝恬出动。 苏公、苏仁紧随蓝恬等往魏宅而去。至魏宅前,蓝恬令众人将魏宅团团围住。又令两名公差翻墙入院,开得大门,蓝恬引众冲将进去。那魏之郎、家仆闻得声响,急忙出屋来看,迎面见着蓝恬等人,不免惊讶。魏之郎满面堆笑,道:“原来是诸位差爷到来,有失远迎,且屋里饮茶。”蓝恬冷笑一声,喝道:“且与我拿下。”众公差围将上去,正待擒他,那家仆面有怒色,护住魏之郎,喝道:“且慢。敢问诸位差爷,我家老爷犯了甚事?”蓝恬道:“你等心中明白。”魏之郎故作疑惑,道:“魏某端的不知。”蓝恬道:“到得衙门便知晓了。”魏之郎似有所思,示意那家仆,道:“魏某便随你等往衙门一遭。”众公差一拥而上,将魏之郎缚了。魏之郎怒道:“魏某无罪,怎的缚我?”蓝恬道:“知府大人台旨,特来擒你。”魏之郎怒道:“魏某有言,欲见大人。” 忽有一人笑道:“却不知魏爷欲见哪位大人?”魏之郎闻听,抬头望去,正是苏公,急道:“苏大人救我。”苏公笑道:“苏某受王大人之托,特来擒你,又怎生救你?”魏之郎大惊,道:“敢问大人,不知魏某所犯何事?”苏公笑道:“魏爷乃是聪明人,怎的明知故问?”魏之郎道:“魏某委实不知。”苏公笑道:“我大宋有一古语,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魏爷行径,虽则隐蔽,却只是一时,久则难逃众目。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魏之郎道:“魏某不过一商贾,历来公平买卖,从无欺诈、违律之事,又有甚隐蔽行径?”苏公笑道:“魏爷端的稳重。只是不曾细想,众公差捕快为何只来拿你,却不去拿街中张三李四?”魏之郎道:“定是大人听信奸人谣言,欲加害魏某。”苏公笑道:“苏某有一事相问:不知魏爷书房那座椅下有甚蹊跷?”魏之郎闻听,大惊失色。原来魏之郎一早起床,并不曾入书房,尚不知夜间失盗之事。 苏公笑道:“魏爷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魏之郎料知事已败露,把眼示意那家仆。那家仆会意,猛然夺过一柄钢刀,杀将过来。众公差皆挺刀相斗,杀作一团。蓝恬大怒,抽刀扑上前去。那家仆以一敌十,竟毫无惧色。混战之中,两名公差被家仆所伤。那家仆身中两刀,血流不止,渐渐不敌。魏之郎见状,知大势已去,趁左右公差不备,猛然冲将过去,叽里咕噜大叫一句。那家仆闻得,大喝一声,猛然反手一刀往魏之郎砍去。众人皆惊,只见手起刀落,魏之郎头颅滚落在地,尸首随即倒地,鲜血四溅。那家仆回手一刀,将刀刺入腹内,龇牙咧嘴,自杀身亡。众人见得这般血腥情形,皆惊讶不已。 苏公叹息,令公差将尸首抬将出去。蓝恬引人入宅院四下搜寻。苏公入得后院,见一处花草丛泥土有异,遂令公差挖掘泥土。不及两尺,挖掘出一男一女两具尸首来,苏公上前细细辨认,那男尸正是宋盛宋大人,那女尸竟是田真真!苏公勘验罢,似有所思,便令蓝恬在此料理,自与苏仁出了魏宅。 约莫一个时辰,苏公回得杭州府衙,见着王敦。王敦已知魏宅之事,惊叹不已,疑道:“却不知那魏之郎是甚来历?”苏公道:“此中情形,苏某已知矣。王兄可召集相干人等前来府衙,苏某欲剖析道来。”王敦道:“如此甚好。却不知是哪些人等?”苏公道:“便是统制薛满山、同知王兴、杭州名医董济世、书画奇才项笑冠、天竺寺非吾师,又有刑房中副统制邵秋水。”王敦闻得,吩咐下去,着人分头前往邀集。约莫一个时辰,董济世、王兴、薛满山等人陆续赶至府衙。又有天竺寺非吾大师来得,苏公急忙出迎。 王敦见人皆已至,把眼望苏公,苏公点头示意。王敦道:“近些时日,本州府接连数桩窃案、命案,以至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本府令捕房竭力缉查此案,又得湖州知府苏大人鼎力协作,今日一早已破得此奇案。元凶非是他人,正是商贾魏之郎。”众人闻听,议论纷纷。王敦又道:“其中情形,且请苏大人细言。”苏公笑道:“苏某应王大人之邀来杭州春游,却不想竟遇得数桩蹊跷案件。原来王大人邀苏某春游是假,破案是真。知府衙门公文、密函、字轴无端失窃、甲仗营兵书被盗、市井泼皮胡寿儿、刘六无端被杀、府衙管家王三、后街樊阿犬中毒身亡、邵秋水、宋盛无端失踪、济世堂女弟子齐滕花中毒身亡、天竺寺经卷被盗、知客僧非闲被杀,诸多窃案命案,似无瓜葛干连,隐隐中却千丝万缕,难分难舍。” 众人诧异不已,皆暗自思索。苏公道:“苏某且先自甲仗营一案言起。那日甲仗营卷籍库失窃一卷《行烟经》,此卷非同其它,若落入歹人之手,恐日后惹出大祸来。盗此卷者,非是他人,正是兵马副统制邵秋水。”众人闻听,大惊,把眼望那邵秋水。却见邵秋水满面苦楚,一言不发。苏公道:“原来邵秋水是个贪财之辈,竟以三百两银子将那《行烟经》卖与了通判宋盛宋大人。”众人闻听,又一惊,四下张望,却未见宋盛身影,有知情者细声相告。苏公道:“那夜,邵秋水、宋盛交易之时,不合被宋盛之子宋贤之窥见。宋公子不知内情,只道那是值钱宝贝,便邀集泼皮胡寿儿、刘六商议,欲待宋盛易手此卷后复又抢夺回来。” 苏公道:“那夜,宋盛暗怀此卷,来得西子阁,与那方交易。据苏某所知,那夜,同知王兴王大人亦在西子阁上?”众人又来看王兴。王兴吱唔道:“那夜,王某确与宋大人一起,只道是临风饮酒,却不曾省得半点。”苏公道:“敢问王大人,那夜临风饮酒者几人?”王兴道:“便是王某与宋大人、魏之郎、花魁田真真四人。”苏公笑道:“可惜四人之中,唯王大人一人懵懂不省事务。”王兴惊道:“苏大人所言,那田真真亦是……”苏公笑道:“他三人便在王大人眼皮之下易手书卷。”王兴惊讶不已,细细思索,哪里回想得着? 苏公道:“而后魏之郎下了阁楼,出了西子阁,正欲回宅,不想被那胡寿儿撞倒。那胡寿儿乃惯偷儿,手法甚快,撞身之际便将那书卷偷得。魏之郎初未察觉,行不多远,猛然警觉,探怀一摸,哪里还有书卷?即刻召唤西子阁护阁汉子,追寻胡寿儿。那胡寿儿正与刘六窃喜间,猛闻追喊声,大惊失色,撒腿便跑。正巧逢着苏某一行四人欲往西子阁,他二人险些撞倒苏某,随从苏仁、严爷见他二人鲁莽,甚是恼怒,追将上去。胡、刘二人熟知地形,不时便没了身影。待西子阁众汉子追来,竟将苏仁、严爷错认作盗贼,双方便打斗起来。魏之郎近前一看,方知误会他人了。那胡寿儿、刘六何曾料到大祸临头矣。当夜那魏之郎便抓得刘六来,严刑逼问,刘六怎受得这般苦楚,只得招认了,而后魏之郎与其家仆来寻胡寿儿。不想那胡寿儿正在家中酣睡,被魏之郎抓个正着,威吓之下,只得将那书卷交出。那魏之郎虽追回书卷,又怎肯放过他二人,即令那家仆杀之。那胡寿儿尸首隐于茅厕内,刘六尸首毁容后抛于西湖畔荒林内。那家仆武功怪异,出手甚是残忍,一刀便割断人之颈脉。故此胡、刘二人乃同一般死因。尸首上那刀痕甚是怪异,非寻常佩刀所致。又有天竺寺和尚非闲亦是死于他刀下。” 苏公又道:“《行烟经》失窃,统制薛满山大怒,亲自严查此事。邵秋水惊恐不已,便逃之夭夭,隐匿在一泼皮茅屋内,又与军营中一神秘人物来往,暗中商议阴谋。却不知那人是谁?商议甚么阴谋?”邵秋水冷笑不语。苏公笑道:“邵将军不言,苏某亦知之。此人非是他人,正是兵马统制薛满山薛将军!”众人大惊,皆来望薛满山。薛满山惊诧不已,道:“苏大人怎的诬陷薛某?”苏公笑道:“王大人早已疑心你,故着令宋盛暗中侦查。却不曾料想宋盛亦是你等同谋。你闻得王大人起疑,便与邵秋水商议,令邵秋水逃遁,转移视线,只道是邵秋水畏罪潜逃。而后邵秋水扮作一老乞丐,暗中监视苏某行径,又故意露出破绽,令苏某察觉,匆匆逃脱时,又假意掉落一纸张,上有‘宋盛’二字。此举意欲令苏某疑心宋盛。苏某追查胡寿儿、刘六命案,已查问得宋贤之甚是可疑。而宋贤之正是宋盛之子,故而苏某与王大人早已疑心宋盛了。邵秋水又假意通风报信,告知宋盛,只道是王大人、苏某已疑心他。宋盛看罢信笺,大惊失色,急忙来寻魏之郎商议对策。” 苏公又道:“那魏之郎唯恐暴露,顿起杀心,便令魏宅一女子前去谋害宋盛。其中细节,苏某且请项公子告知诸位。”项笑冠便将那日所见娓娓道来。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苏公道:“原来宋盛早已察出魏之郎杀机,那女子反被宋盛所杀。宋盛惊恐不已,正待出逃,早被那家仆追将上去,一刀结果了性命。魏之郎将二人尸首掩埋于花草丛下。此中一事颇令王大人、苏某费解,项公子所见女子明明便是行首田真真,又怎会死而复生?今日见得那女尸,竟又是田真真!其中情形,甚少人知。苏某见得尸首方才明白,那女子究竟何人?明为魏之郎妻妾,实则为魏之郎手中棋子也。他非别人,正是行首田真真同胞姊妹。”项笑冠闻听,大惊道:“却原来是同胞双生姊妹,怎的从未闻田真真言及?” 苏公道:“项公子兀自天真。那田真真亦是魏之郎手中棋子也。此中阴谋,又怎会告知你?”项笑冠疑道:“魏之郎利用他姊妹二人意欲何为?”苏公道:“这世间可动人心者,财帛、美色、权势也。”董济世叹道:“不为财帛、美色、权势所动者,少之甚少。” 苏公笑道:“魏之郎手中棋子非止他姊妹二人,还另有一女子。非是他人,正是董先生弟子齐滕花。”董济世闻听,惊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道:“董先生仁厚心慈,哪里省得其中曲折。那齐滕花从师董先生,他人怎会疑心?故他出入府衙,有如自家,王大人并夫人以为家人,毫无防范戒备之心。待那齐滕花熟知府衙情形,又寻机复制得王大人书房铜钥,而后便伺机盗出公文卷宗,又故意留下窗格撬拨痕迹,造成外盗假像。初始,王大人未曾察觉,如此三番两次,王大人便起疑心,暗中追查。那齐滕花唯恐事发,故不敢轻举妄动。待过得三四月,复又行动,并顺手牵羊盗走张长史字轴。因那魏之郎嗜好长史草书。” 苏公又道:“王大人甚为震怒,竭力追查。齐滕花又隐蔽一月。且说那府衙管家王三早已垂涎齐滕花美色,齐滕花便暗中引诱于他。那王三自然喜出望外,每每到得夜间,便虚留后门,只等那齐滕花前来与他成其好事。齐滕花唯恐苏某坏事,便令王三暗中窥视苏某举动。那王三与后街樊阿犬甚为要好,酒后竟将媾和之事相告,以此炫耀。那樊阿犬只道齐滕花是淫荡女子,以此要挟,齐滕花唯恐事发,只得权且顺从了他。那王三行径被苏某察觉,齐滕花闻知,遂起杀心。毒杀王三后,齐滕花便将王大人书房钥匙取出,系于王三那大把钥匙中,欲嫁祸于他,只是齐滕花未曾细想,随手将那书房钥匙系成第一把。待他出得府衙后门,忽发觉王小乙跟随其后,便灵机一动,来寻后街樊阿犬。那樊阿犬见得他来,欲火焚身,又怎知大祸临头?齐滕花毒杀樊阿犬后,便从其后门匆匆逃脱,却不曾想被巷中恶犬啮了一口。” 董济世道:“苏大人怎的疑心于他?”苏公道:“苏某起疑,非自齐滕花始,却是田真真。那日田真真邀苏某往梦乡斋,在其闺房之中,苏某闻得一丝异香,那香气有如兰桂,非同寻常香物。但凡美女,喜好胭脂香粉,寻常得很,本不足为奇。只因那香气非同一般,故而苏某脑中闪过一念。却不曾想那日入府衙探望知府夫人,于曲廊中逢着齐滕花,竟亦闻得这般香气。苏某心中诧异:他二人竟是用一般香粉。只道是巧合而已,故而不曾在意。齐滕花中毒身亡,苏某曾往济世堂察看,自齐滕花闺房寻着此香盒。后,苏某亦设法自田真真梦乡斋得到胭脂香盒。”遂令苏仁取两香盒来,与众人闻。董济世闻后,不解道:“即便是同一香粉,又有何疑?” 苏公淡然一笑,又道:“那日苏某行于后街,险些遭恶犬所啮,苏某寻思,那神秘女子若经后街,或遭犬啮。王大人便令家人暗中查访。却不想偶逢齐滕花,见其行路异样,颇为可疑。”董济世道:“董某亦曾察觉,问其何故。他道是歪了足踝,并无大碍,故而未加细问。待其死后,苏大人追问及,方知其遭犬啮。” 苏公道:“魏之郎闻知我等疑心齐滕花,顿起杀心。那家仆潜入济世堂,先迷倒厢房丫鬟,而后施以暗号。那齐滕花本已入睡,闻得暗号,急忙来迎,只道是魏之郎又来命令。那家仆猛然出手,掐住齐滕花脖颈,将毒丸塞入其口中。须臾 第七卷 百年古宅 第一章 客栈命案 “世传桃花源,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颖州,梦至一官俯,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畴德鳞者,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此段语源于苏轼《和桃花源诗》。苏东坡晚年忧患,多写“和陶诗”,寄寓其心。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春,湖州知府苏轼应杭州知府王敦之邀,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同游杭州。原来杭州知府王敦遭遇数桩蹊跷窃案,甚是棘手,万般无奈,只得求助苏公。几经周折,窃案终于真相大白。窃案既破,苏公欲返湖州,王敦强留不住。只得罢了。苏公四人出了杭州城,王敦、薛满山在城外十里亭送别。苏公去而复返,与王敦细语数句,直惊得王敦目瞪口呆、胆战心惊。苏公扬鞭而去,追上严微等人,一并往湖州而去。 这一日,苏公一行入得湖州府德清县境。时近黄昏,苏仁道:“老爷,此离德清县城只一二十里,且快马加鞭,入城寻一家客栈歇足。”严微笑道:“苏爷寻客栈做甚?且不如寻一乡村酒家,吃得三四斤好肉、饮得四五斤美酒,何其快哉!”苏公思忖道:“严爷,此去莫干山有多远路程?”严微道:“遮莫六七十里。”苏仁道:“莫非老爷欲往莫干山?”苏公笑而不语。东方清琪笑道:“如此春光明媚,正是游莫干山最佳时机。”严微道:“若言游莫干山最佳时机,端是盛夏时节。清山绿水、甘泉飞瀑、古木苍松,别有天地,宛如陶潜所言世外桃源一般。传言春秋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在此为吴王铸剑,故此得名。今山中尚有所谓剑池、铸剑台遗址。”苏公笑道:“既有这般好去处,若错过,岂非可惜。”众人欢喜,严微引路往西北莫干山而去。四人又行得半个时辰,远远见得大道旁有一酒家,挑着一面旗幌,其上有一斗大“酒”字。众人翻身下马,早有店小二出来相迎,高声吆喝。苏仁道:“可有三四间客房?”小二道:“小店有七八间空房,尚无客人住宿,只任客爷挑选。”店主闻声,赶将出来,满面堆笑,道:“几位客爷,且里面坐。”令小二将马匹牵入后院,喂些草料。严微入得酒家,把眼来望,只四五张桌,却无一人,惟见依墙叠着十余坛酒,不由大喜,取过一坛酒来,开得泥封,斟满三碗,自饮起来。苏公、东方清琪自去洗尘。店主引苏仁前去看房,这乡野小店,客房虽是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苏仁回得前堂,苏公、严微、东方清琪正围桌而坐,言语甚么。苏仁依下首坐了,道:“不知严爷已喝得几碗?”严微笑道:“已四碗入腹矣。此酒香醇,苏爷且饮一碗。”苏仁细品一口,果然香醇无比,端的是难得美酒。不多时,店小二上得菜来,四人喝酒吃肉,言及湖州民间风情习俗,严微娓娓道来。那店主坐在一旁,听得兴趣,不免也插些话语。 正言语间,忽闻得店外大道远处有马蹄之声,不多时,只见两匹马近得酒店前立住,马上人翻身下马,店小二急忙迎出店外,当先一人道:“小二哥,可有歇脚处否?”小二连声道有。那人只道欲住宿一晚,又道:“借问小二哥,此离芭蕉庄尚有多远?”小二笑道:“客爷,此已是芭蕉庄矣。”那人闻得,甚是诧异,环视四下,疑道:“小二哥莫非欺我不成?怎的不见人家?”小二道:“此是芭蕉庄头,依道前行二里,穿一片桑林,便是了。”那人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厢苏公听得分明,心道:“原来此处唤作芭蕉庄,却不知可有芭蕉否?”那二人入得店来,但见当先一人,约莫三十开外,白白净净,满面书生气,举手投足颇为得体。其后一人,约莫四十岁,面容干瘦焦黄,贼眉鼠眼,形态甚是猥琐,胸前缚一青布包袱,见着苏公四人,满面狐疑,好似见着剪径贼人一般。那白面书生径自坐下,吩咐小二弄些饭菜充饥。小二道:“客爷可要美酒?”那黄脸汉子闻得,喜出望外,正待开口,却见那白面书生冷笑一声,那黄脸汉子顿时止口,甚是沮丧。二人吃些饭菜,便自随小二进房歇息去了。 苏公与店主言语间,知晓店主姓向,名韶,德清人氏,自小随父酿造谷酒,后与浑家在此开店,又雇了二名伙计,因大道前后数十里不曾有第二家酒店客栈,故而往来客商多在此歇足,每日不免有些生意。那向韶问道:“客爷似是蜀中人。”苏公笑道:“向掌柜怎生知晓?”向韶笑道:“往来商贾多有蜀客,方才听客爷言语,其中有几分蜀音,故此省得。”苏公笑道:“向掌柜见多识广,在下确是蜀客。” 苏公问及德清民生民情,向韶笑道:“我德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土乐业,人和家兴,兀自快乐。”苏公笑道:“如此言来,这德清县令必是为民造福之官。”向韶连声道:“正是正是。非我夸口大言,我大宋天下诸多州府,无有及我湖州者。湖州诸县,又无有及我德清者。”苏公不解,道:“向掌柜此言何意?”向韶道:“但凡一州一府之好歹,非在其民,而在其官吏。这天底下无有良民刁民,只有清官污吏。若逢得清官廉吏,则刁民成良民,若逢得贪官污吏,则良民成刁民。”苏公闻听,惊讶不已,不免叹息:朝中官员甚多,言论所思竟多不及一山野乡民。 向韶道:“我德清乃湖州府所辖,湖州府前任知府张大人、现任知府苏大人,皆是当世名士、少有清官,一心为民,多有善政,百姓无不敬仰。我德清县令东方雨大人亦是难得好官,自上任来,兴农助商,安富恤贫,大办私塾,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此皆我百姓之福。客爷以为如何?”苏公笑道:“我闻那东方雨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难得好官,恐非……”向韶闻听,面有不悦,急忙道:“客爷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时宜,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正所谓德高则谤兴。那奸佞小人往往恶语中伤、暗中诋毁。客爷同乡苏轼大学士便是这般,不肯与朝中那干小人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贬谪来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为是。”苏公淡然一笑,道:“那苏轼确有几分自以为是。”向韶正欲反驳,忽又止口。 苏公自来湖州,与德清县令东方雨见过数面。初见东方雨,见其约莫三十一二,气宇不凡,言少语寡,似甚为诚恳。再见其面,却觉其貌似忠厚,而实则隐含狡诈,与寻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后又见数面,苏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颇深,难以捉摸。今酒家掌柜言及,苏公不由言语挑拨,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难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来北往多年,见过几多知府县令,如向掌柜所言东方县令这般人物者,甚是少有。”向韶笑道:“客爷说的是。这东方大人初来德清任上,案无留牍。一日郊游,忽有田间一牛发狂,径直往一孩童奔将过来,那孩童唬得半死,竟不能动。众人皆惊。那东方大人眼急身快,冲将过去,将那孩童救下。好生凶险。若迟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挑死。”严微闻听,道:“此事确有所耳闻。”向韶道:“可惜众乡农不识县令大人,只当他是救命恩人。那东方大人恐被认出,竟匆匆而逃。”苏公木然不语。那向韶又道:“还有一事传遍德清。”苏仁问道:“甚事?说来一听。”向韶道:“又一日,东方大人巡视街巷,行至一街,不想临街楼阁上一莽撞汉子倾下一盆洗脚水来,不偏不倚,正淋着东方大人一头。随行官吏衙役皆怒,正欲将那厮拿来问罪。不想东方大人甚是平静,抬头望那楼阁上,笑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厮。”苏仁、严微连声惊叹,苏公亦不免惊讶。那向韶说得兴起,又唠叨些乡间逸闻趣事,苏公、苏仁听得颇有兴致。 约莫戍亥时分,向韶估摸诸位客爷有了倦意,方才住口,令小二引苏公等各自入房歇息。那严微、东方清琪各睡一间,苏公、苏仁同睡一间。严微早有醉意,入房倒头便睡。那东方清琪虽未饮酒,却因路途劳顿,故早早睡了。惟有苏公,常年夜读至子时,故毫无倦色。苏仁亦无睡意,问道:“方才闻那掌柜所言,不想这德清县令竟如此宽容大度。”苏公似有所思,道:“莫非我走眼错看他了。但凡为官者,有这般陂湖禀量者,我大宋上下甚是少见。”苏仁道:“民间百姓如是言,想必非虚。”苏公叹道:“但愿如此。”苏仁忽又想起一事,低声道:“老爷可曾察觉?那后我等来住店的一白一黄二人行迹、神色颇为可疑。”苏公笑道:“何以见得?”苏仁道:“那黄脸汉子獐头鼠目,不时偷窥我等,眼神诡秘,似非善辈。”苏公笑道:“你观他等是何来历?”苏仁道:“似是贼人,他等观我等衣着举止不凡,以为是那富豪商贾,故尾随其后,巴头探脑,暗中窥视,伺机下手劫财。”苏公笑道:“我观那人处处提防,甚是警惕,分明将我等认作贼人。” 苏仁诧异道:“我等怎似贼人?”苏公道:“想必在他眼中,人人皆似贼。”苏仁疑道:“老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想必他二人身负贵重物什,唯恐被人察觉,故处处提防,戒备之心无意间自其行色举止中显露出来。”苏仁道:“他二人只那黄脸汉子胸前有一包袱,除此别无其它。莫不是那包袱中有甚宝贝?” 苏公思忖道:“自他二人言语推想,他等似是往投芭蕉庄。而店小二道那芭蕉庄便在前方二里地,他二人却不急往,反在此住店歇脚。可见往投芭蕉庄非为投亲、亦非访友。”苏仁道:“我观他二人衣着、举止、言语,差异甚大,言语颇少,似非主仆、亦非兄弟。老爷以为,他二人是甚干系?”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生知晓?”苏仁道:“老爷本善推断,可谓神仙。”苏公笑道:“凡万事万物,有现有隐,现隐相一,现中有隐,隐中有现。自其现而推其隐,察迹映物,即所谓以现占隐也。兵家依据此法,自有形推测无形。若是神仙,岂非未卜先知,还须甚么推断?”苏仁道:“若那厮有意伪造假像,怎生断定?譬如那孙膑减灶,庞涓见齐军灶日益减少,便推断齐军军心甚乱,士兵多逃亡。实则大缪也。” 苏公然之,道:“此言道来如阪上走丸,做来却难上加难。若有一丝差池,便差之毫厘,缪之千里。只是孙膑减灶一战,颇多疑窦。那庞涓深知孙膑之才,治军素来有方,齐军怎会始入魏国便露败迹?齐魏尚未交锋,孙膑怎会如此愚蠢将己方军情轻易暴露?若齐军果真士兵大逃亡,孙膑当千方百计隐瞒此事,绝不可令敌方察觉出端倪来?”苏仁思忖半晌,道:“此战齐胜魏败,乃庞涓过于大意轻敌之故意。”苏公笑道:“那孙膑、庞涓俱学兵法于鬼谷子。那鬼谷子是何许人也?传言是兵家祖师,其弟子如苏秦、张仪,皆非寻常人等。那庞涓虽才不及孙膑,却也是一代兵家。怎生如此不济?不合情理,不合情理。”苏仁诧异道:“依老爷之言,那庞涓恐非鬼谷子之徒?”苏公笑道:“言及鬼谷先生,我又有一疑:鬼谷其人,始见于太史公《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那战国野史,前后二百余年,太史公怎生清楚其中情形?想必多取自道听途说,一人传虚,百人传实,何曾辨得出真伪?” 正言语间,苏仁忽立起身来,把眼示意苏公。苏公会意,侧耳细听,竟闻得门外微小声响!难道有人在外窃听?莫非此店中有甚龌龊?那店家向韶貌似忠厚,实是歹人?苏仁蹑足近得门前,正待冲将出去,却闻得门外有人低声道:“苏爷,且开门来。”原来竟是严微。苏仁恍然大悟,开得门来。苏公哑然失笑。严微挤身进来,其后还有一人,正是东方清琪。苏仁诧异不已,此刻已近深夜子时,他二人不曾睡下,来此做甚?苏仁正待询问究竟,严微急忙摆手示意,低声道:“且先灭灯。”东方清琪虚掩门扇,察看动静。苏仁疑惑不解,只得将烛火吹灭,房内顿时漆黑一片。苏公低声问道:“莫非严爷察出甚蹊跷来?”严微低声道:“正是。这店中颇有些不干净。”苏仁闻听,暗自惊叹:只道严微酩酊大醉,却不曾想竟如此清醒,真侠士也。 严微低声道:“我本已入睡,却被院中一声轻响惊醒,只道有人出门便溺。那脚步声甚是微小,在我闻来却清清楚楚,那声竟非正常之人行步,有时无有声响,显然那厮停步不前;有时则快步行走,嘎然又止。我疑心大起,翻身下床,悄然出得房门,察看四下,隐约见得东厢客房廊下一条黑影猫身前行,近得一房门旁,用些手段将门开启,而后挤身进去。此人行径鬼鬼祟祟,必非善辈。”苏仁低声道:“东厢那客房内所住何人?”苏公低声道:“似是那后我等入店二人。”苏仁轻声道:“我早已疑心那二人。”严微低声道:“那黄脸汉子乃是一盗贼,来此必有甚勾当。”苏仁道:“你怎知那厮是贼?”严微轻声一笑,却不答话。 苏仁转念一想,方才醒悟:严微乃盗贼中侠士,焉能不知?忽闻东方清琪“嘘”一下,悄声道:“那厮出来了。“严微、苏仁急忙近得门旁,借夜光偷窥院内,隐约见得一条身影,掩门后匆匆离去。严微、东方清琪急忙出门,追将出去。余下苏仁护住苏公,以防不测。不多时,严微、东方清琪返回房来,只道那厮翻过后院墙,不时便不见了踪影。苏公思忖不语。严微道:“想必是贼伙勾当。”苏仁道:“方才老爷言及那二人,既往投芭蕉庄,而今芭蕉庄便在咫尺,他二人反投宿在此,可见他二人非是投亲、亦非访友。如今想来,他二人乃为赴约而来。只是不知赴的甚约?”东方清琪道:“既非善辈,所赴之约必非善约。想必是偷盗得甚值钱物什,来此分赃或买卖。”严微淡然道:“一般小厮,不必耽心。大人且先歇息。”言罢,严微、东方清琪告退出房。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苏公、苏仁起床出房,店小二早早备了梳洗水、饭菜。苏公留意东厢客房,只见那房毫无动静,便问小二道:“那厢房客人可曾起来?”小二笑道:“兀自睡着。”苏公似有所思,正待出院,忽闻严微呼唤“苏爷”。苏公止步,严微近得前来,淡然一笑,道:“苏爷,我等今日恐不能前行了。”苏仁诧异不解,道:“何出此言?”严微笑道:“乐天不是蓬莱客,依仗西方作主人。”苏公惊道:“你道他二人竟已……?”严微点头道:“可惜我等错过时机。”苏公道:“严爷何时查探得知?为何不早先告知?”严微笑道:“若早先告知,恐大人一夜不得安眠矣。”苏公埋怨不迭,遂令小二速去唤掌柜向韶前来。小二不知何故,急急去了。不多时,向韶过来,道:“不知客爷何事召唤?”苏公道:“且随某来。”苏公等近得东厢客房,俯身察看门槛、门扇。向韶疑惑不解,正待询问,见苏仁、严微、东方清琪神情严肃,竟不敢多言。 苏公轻推门扇,只见得房内床上躺着一人,浑身鲜血,地上又有一人,亦是浑身鲜血,早已没了动静。向韶望见,惊恐万分,双股颤颤,哆嗦道:“……他二人……死了?”严微笑道:“向掌柜且唤他二人一唤,若可醒来。”向韶惊恐万分,哆嗦道:“如此怎生是好?小二,速去报官。”店小二颤栗应声,跌跌撞撞去了。苏公正欲入房,向韶急忙上前拦阻,道:“客爷且慢,此凶杀命案当由官府端公来查,休坏了现场。”苏公只得止步,道:“向掌柜所言甚是。”细细观望,却见房内有一左一右两床,一桌四椅,左床上尸首乃是白面书生,侧面而睡,面向门口,故此望得清楚,其面平静,只是脖颈早已被人割断。想必那时刻睡得正香,被凶手一刀割断脖颈,竟无丝毫苦楚。地上尸首正是那黄脸汉子,面容狰狞,满身污血。被褥抛于地上,乱作一团。苏公目寻那青布包袱,哪里还有踪影? 向韶惊魂未定,原来自开店以来,已近二十年,从未有过此般凶案。今一夜死了两条人命,他这店家怎生脱得了干系?即便勘查出凶手来,若传将出去,往后谁人还敢在此留宿?向韶愈想愈疑:莫非元凶便是余下四名客爷?约莫一顿饭时刻,那店小二转回来,高声呼唤。向韶闻得,甚是诧异,急忙出来,怒叱道:“怎的无端回来了?”店小二急道:“县令大人便在后面。”向韶甚是疑惑。原来店小二行不多远,远远见得一伙人,当先一书生,约莫三十,身高七尺,青布长袍,足着一双旧布鞋,手握一册卷籍,谈笑风生,指指点点,其后跟着官吏公差衙役。店小二料想是官府公人,急忙上前相拦,道:“小人有命案相告。”众衙役皆惊,那书生细细打量小二,道:“你可是前方酒家伙计?”小二诧异,连声道:“正是。”而后便将命案细细禀告。这书生非是他人,正是德清县令东方雨。 店小二引东方雨等来得酒家前,向韶急忙出来相迎,东方雨面容平淡,道:“你便是酒家掌柜?”向韶点头,道:“回大人话,小人正是掌柜向韶。”东方雨道:“死者何人?”向韶道:“乃是两名投宿客人,昨夜黄昏来投店,不想今日一早竟已死了。”东方雨道:“他二人唤作甚名?”向韶道:“不曾询问。只是入店时曾问及芭蕉庄,想必是往芭蕉庄去。”东方雨疑道:“芭蕉庄便在前方不远,为何投宿你店?”向韶吱唔道:“小人不知。”东方雨道:“你店中伙计、客人共几人?”向韶道:“小人店中只小人夫妻与两名伙计共四人,投宿客人除死者外另有三男一女四人。”东方雨道:“如此言来,昨夜共有十人在店中。”向韶然之。东方雨道:“此外八人可在?”向韶道:“皆在店内。”东方雨道:“尸首何在?”向韶道:“在东厢客房。”东方雨道:“何人发现命案?”向韶道:“乃是一投宿客人。”东方雨道:“昨日夜间可曾闻得甚异常动静否?”向韶思忖道:“不曾闻得。”东方雨问罢,遂令向韶引往东厢客房。 苏公四人正站立院中,东方雨见得,问向韶道:“此四位便是投宿客人?”向韶唯喏。苏公见着东方雨,急忙偏首一侧,唯恐被他认出。东方雨道:“他四人与死者来投店,孰先孰后?”向韶道:“他四人在先。”东方雨似有所思,不再问话,近得东厢客房,细细察看廊基、门槛、门扇。苏公立在众人中,翘首察看,不免赞叹:这东方雨果是精明之人。而后轻推门扇,探头望内,见得两具尸首,俯身察看房内地面,而后唤班头石潭跟随其后,一步一前入得房内。其余人等尽留在门外。苏公挤在门旁,探头张望。 只见东方雨近得前去,俯身看那地上尸首,似有所思,道:“石班头,且来看此人。”石潭俯身望去,不觉一惊,道:“怎生是他?”原来这黄脸汉子乃是德清城中一惯偷,唤做牛寿通,曾因偷盗被官府抓过多次。东方雨道:“石班头可曾识得那一尸首?”石潭望那白面书生尸首,细细辨认,道:“不曾见过。”东方雨道:“非是他人,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冷冰凝。”石潭不解道:“他二人怎生无端死在此处?”东方雨思忖,道:“且细细查勘尸首,或有发现?”石潭搜索尸首衣裳,自牛寿通身上摸出一锭银子与十数个铜钱,另有一把短刀、火折子等物;自冷冰凝身上摸出三锭银子与三吊铜钱,又有两张钱契、一把短刀。石潭诧异,道:“怎的他二人皆暗藏凶刃?”东方雨道:“如此推想,他二人乃有备而来。”石潭道:“可惜刀未出鞘,他二人便被对手所杀。”东方雨思忖道:“冷冰凝被割断咽喉,牛寿通胸口连中三四刀,皆是致命伤,足见那凶手心狠手快,未曾有丝毫拖泥带水。”石潭疑道:“如此言来,此凶手身手甚是了得。” 东方雨道:“凶手必是趁他二人熟睡之际,摸将进来,先一刀割断冷冰凝咽喉,而后去杀牛寿通。或是那牛寿通迷糊中闻得响动,正待翻身来看,那凶手扑将过去,一刀搠中胸口。牛寿通不及呼叫,滚落下床。那凶手唯恐他不死,又搠了几刀,方才罢手。”石潭道:“依大人之见,那凶手是何来历?”东方雨道:“死者身上银两不曾搜去,可见凶手非为谋财。本县以为:冷冰凝、牛寿通因何至此,方是本案关键所在。他二人或为赴约而来、或为某事而来。此事非同小可,故此遭人暗算。”石潭疑道:“或许那凶手此刻便在店中。”东方雨思忖,道:“不无可能。”石潭低声道:“卑职细细察看:那四名住店客人神色平淡,甚是可疑。且他等与死者同居一院,为何夜间不曾察觉命案?怎至今晨却先发觉命案?”东方雨道:“他四人非是凶手。”石潭疑惑,道:“大人何以知之?”东方雨低声道:“那四人中留长须者非是他人,乃是湖州知府苏轼苏大人。”石潭惊诧不已,道:“大人可曾看得清楚?”东方雨道:“入店时,我便一眼认出他来。只是他有意遮掩身份,故此不曾相认。”石潭道:“若非他四人,莫非是此店家人不成?”东方雨思忖道:“目今不可妄言。” 东方雨勘验罢,唤店主向韶入得房中,令他细细察看,问道:“他二人来时可曾携带甚物?”向韶细细看过,想起那青布包袱,便如实道来。东方雨似有所思,而后退身出房,却不望苏公一眼,着令石潭即刻返回德清县城,吩咐他如此这般行事。石潭领命,匆匆离去。苏公立于众人身后,偷眼观望。东方雨令众人暂且退避院外,单余下苏公四人,只道有紧要话语相问。东方雨笑道:“不知苏大人驾临德清,东方雨有失远迎,万望见谅。”苏公不觉一愣,暗道:原来早已被他识出。遂迎上前来,道:“不知东方大人有何发现?”东方雨道:“卑职正欲询问大人其情。”严微道:“莫非大人怀疑我等是那杀人凶手不成?”东方雨淡然道:“但凡昨夜在此者,皆有嫌疑。”苏公道:“却不知东方大人欲问甚么?”东方雨道:“卑职敢问大人,昨日夜间可曾闻得异常声响?”苏公道:“确曾闻得些微响动,且见得一条黑影出室,可惜让那厮逃脱,不曾擒得。”东方雨似有所思,道:“估摸是甚时辰?”苏公道:“约莫子牌时分。”东方雨道:“那厮是甚模样?”严微冷笑道:“子牌时分,怎生见得那厮模样?”东方雨淡然一笑,道:“仁兄言之有理。却不知那厮如何逃出院去?”严微道:“那厮自此入后院,而后翻墙而过,入得店后一片树林,便不见了身影。”东方雨道:“可曾有人接应?”严微不觉一愣,道:“不曾见得。” 东方雨笑道:“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不知于此命案有何高见?”苏公笑道:“真凶便在我四人之中。”东方雨笑道:“大人说笑了。依卑职看来,那凶手乃是一汉子,身长约莫六尺,其足外撇,身手甚快,心狠手辣,想必是绿林中人。”严微惊道:“大人如何知晓?”东方雨笑而不答,道:“死者其一唤作冷冰凝,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做些文房四宝生意;另一黄脸死者唤作牛寿通,乃是德清城一惯偷。”苏公暗自赞叹,道:“他等来时有一青布包袱,想必此命案乃因那包袱而起。”东方雨道:“卑职亦如此以为,只是不知那包袱中有甚紧要物什。”苏公道:“我等虽不知包中何物,但那凶手却知。那凶手既是知情人,必与死者有瓜葛。”东方雨道:“卑职以为 第七卷 百年古宅 第二章 百年古宅 且说苏公四人欲牵马上路,东方雨道:“不知苏大人欲何往?”苏公道:“久闻莫干山佳名,神往不已,今欲借路一游。”东方雨道:“素闻苏大人好赏遗迹民风,今卑职指引一处,如何?”苏公道:“何处?”东方雨道:“便是前方芭蕉庄。”苏公甚是诧异,道:“却不知这芭蕉庄有何怡人景象?”东方雨道:“这芭蕉庄并无甚独特之处,只二三十户蚕农,男耕女织,养蚕纺丝,喂鸡捕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然自得。虽非世外桃源,却有如桃源一般。”苏公惊讶不已,道:“不想此处竟有此般好去处?”东方雨道:“卑职愿引大人前往。“遂令手下料理案子,且在酒店等候,只唤上押司相随。苏公闻听,兴致大发,欣然前往。 沿大道前行一里余,见一河流,宽约七八丈,河上有石桥,桥名“通湖桥”,众人却不沿大道过桥,依河左岸而行,取一小道入一片桑林,但见桑林中有男女采摘桑叶,高声谈笑,甚是快乐。东方雨指点道:“芭蕉庄便在林后。”苏公甚是欣悦,不知怎的,忽想起冷冰凝、牛寿通之言语,不免思索,莫非他二人果真欲往芭蕉庄?却不知他等欲见何人?所为何事? 苏公等入得桑林中,但见四五名汉子拦住去路,为首一人,乃是芭蕉庄地保焦南,约莫五十岁,高声呼唤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做甚?”东方雨近得前去,道:“焦二爷,怎的不识得我来?”焦南见得东方雨,急忙上前施礼,道:“原来是知县大人来了。”苏公见得,暗自赞许。苏仁纳闷,与严微私语道:“这庄民言语怎的如此凶恶?”严微道:“苏爷有所不知,今乃非常时节。”苏仁不解,道:“何谓非常时节?”严微笑道:“今逢蚕月时节,蚕农皆如这般。”东方清琪诧异道:“何谓蚕月时节?”严微道:“但凡三四月间,正是江南养蚕时节,称之蚕月。此蚕月非同寻常时期,颇多忌讳,但凡科举考试、征收捐税、办案拿人等等,皆须缓办。又不喜外人来访,即便邻里亦少有往来。”东方清琪甚是好奇,道:“为何这般?”严微道:“蚕农以蚕为生,称蚕作‘宝宝’,比之婴儿,非同小可。此蚕宝宝甚是娇贵,看蚕亦多讲究,所喂桑叶,不可湿,亦不可热。所居蚕室不可暴冷、又不可暴热、不可有烟、不可有臭、不可有病,故不喜外人前来,若不知时务,蚕农必泼你一盆冷水。”苏仁、东方清琪恍然大悟。东方雨闻得,把眼来望严微,道:“不想这位相公竟颇晓养蚕之道。难得难得。”苏公笑道:“严爷端的见多识广。”严微淡然道:“吾乃湖州人,焉有不知看蚕道理。” 东方雨道明来意,众蚕农嘱咐再三,方才应允众人入庄。地保焦南引众人穿过桑林,入得庄来,但见众屋舍门上贴一红纸,上有“蚕月免入”四字。庄中妇幼见着七八人,心存戒意,但见得东方雨,不免笑脸相迎。不知何故,苏仁觉得此庄中有一丝怪异,思索多时,方才明白:原来此庄中甚是安静,既无鸡鸭,又无猫狗。即便是那孩童,亦不追打吵闹。 地保焦南引众人入得焦氏宗祠。闻听德清县令到来,族中长者纷纷来迎。那宗祠远离蚕室,乃是庄农祭祀、议事之处,共分外、中、内三堂,大小房屋共一十五间。外堂当中供奉一尊女菩萨,供桌上有馔点祭品,又有蚕妇燃上纸钱香烛,跪地膜拜。中堂所设乃是焦氏祖宗牌位,亦供有香果。又有祖宗遗训。 苏仁立于一侧,细细观望,诧异道:“原来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却不知是何方神圣?”苏公道:“此嫘祖也。”东方清琪道:“嫘祖又是何人?”严微道:“嫘祖本是黄帝之妃,乃蚕农始祖。”地保焦南早令人沏来热茶。众人依次坐下。东方雨方才引荐苏公,地保等闻得是湖州知府苏大人,急忙上前施礼。苏公起身回礼。而后宾主复又落座。苏公问及蚕桑赋税水利等农事,众人皆道东方大人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诸如此类。 东方雨问道:“德清城有一雨湖斋,其掌柜冷冰凝,不知诸位可曾识得?”众人皆道不识。东方雨又问及“牛寿通”。众人亦不识得。东方雨道:“近些时日可有外人来庄中?”地保焦南道:“小人每日巡视,不曾见得外人入庄。”东方雨道:“庄中可有异常情形?”地保焦南思忖道:“庄中亦无甚异常。大人何故问及?只不过有一桩事,细细想来颇为奇怪。”东方雨道:“何事?且道来一听。”地保焦南道:“此事并不在我庄中,却在庄外。非是他处,便是庄西南和气园内。”东方雨令他细细道来。 地保焦南道:“此事说来颇有些诡秘。诸位有所不知,原来那和气园本是一所废墟,传言说是巴氏先祖所遗,所占地约三十余亩。”严微惊道:“莫非民间传言所称巴氏七世者?”地保焦南唯喏道:“正是正是。不想这位爷竟知巴氏七世!今知此事者,鲜矣。”东方雨似有所思,道:“某任德清县已近三年,只道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此事却不曾闻得。前后来芭蕉庄数番,竟未闻你等言及。”苏公见东方雨言语缓和,言语中不免有些许遗憾。东方清琪不解,道:“何谓巴氏七世?”有族中老者叹道:“我等亦只闻父辈言及,其中详情,亦不知晓。恍惚间当是八十年前之事。”地保焦南道:“据族中长者言,我等焦氏先祖本是巴氏邻里,不知何故,巴氏家人竟自离去,余下先祖一家在此,繁衍至今,方有焦氏一族。”众人闻听,一知半解。苏公暗道:原来所谓芭蕉庄非是有芭蕉,乃是姓巴、姓焦者之故。 严微道:“我尝闻家师言及,道是德清山野有巴氏者,七世同居,共男女百余人,安老怀少,和睦相处,其乐融融。”众人闻听,惊叹不已。苏仁惊道:“家有七世,端的世间罕见。”苏公叹道:“七世者,奇也。而七世同居,则奇中之奇也。”东方雨道:“可惜我等迟来八十年矣。”东方清琪奇道:“如此言来,那最长者岂非有百余岁?”地保焦南然之。苏公暗自惊叹,不由想起陶渊明《桃花源记》,百余人隐居于此,怡然自得,岂非亦是那桃花源?只是此中颇多悬念,巴氏一族为何离去?又投往何方?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东方雨问道:“且不知这和气园中有何怪事?”地保焦南道:“这和气园因风霜雨雪之侵蚀,又无人居住,庭院中杂草丛生,早已破败不堪。”苏公诧异道:“巴氏离去,为何尊祖先人不住在和气园中,反另辟屋舍?”地保焦南道:“大人有所不知,先祖传有遗训,但凡焦氏子孙,不可住在和气园中,且园中物什,不可窃拿。”苏公似有所思。一族中长者叹道:“家祖遗言,好好看护邻里屋舍,待巴氏回来。只可惜待得时日久了,巴氏无人回来。而我焦氏子孙,渐渐忘却先祖遗训,不免有人暗中偷盗园中有用之物,以为己用。”地保焦南道:“此亦是三四十年前之事,至得今日,那园中早无可用之物了,空余些残垣断壁罢了。且不时有狗兔、鼠蛇出没,甚少有人入园。只是那和气园旁有十余株桑树,待到蚕月时节,庄中人便采摘桑叶。遮莫五六日前,小人浑家及小儿前去采摘桑叶,小儿年少好玩,竟自一人入得园去。”言到此,焦南停顿下来,竟满脸惊恐之色。 东方清琪见他此般神色,不由惊诧,追问道:“甚事如此可怕?”焦南道:“小儿入得园内,不时便不见了踪影。小人浑家兀自懵懂,竟未留心。待到觉察,高声呼喊,未闻小儿回答。小人浑家急忙入得园去,四下找寻,入得一院中,小人浑家忽见得一条黑影,一闪之间便不见了,小人浑家唬得半死。原来这和气园中有鬼!”众人闻听,皆脸色大变。唯有苏公、东方雨、严微面不改色。焦南颤栗道:“小人浑家尖叫不已。园外采桑族人闻得,纷纷入得园来,寻得小人浑家,又四下找寻小儿,不多时,在一破屋内寻得小儿。小儿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抱出屋来,掐其人中,又冷水泼面,方才醒来,问其前后,小儿并不曾到屋内玩耍,也不知何故昏倒在地。”苏仁惊道:“此园中必有蹊跷。”焦南道:“待众人将小人浑家、小儿搀扶出园,忽闻得园中一声怪叫,那声甚是凄厉,似非人声。众人皆惊恐不已,回得庄来,告知族老。住老遂召集数十名男子,持刀握棍,寻得园内,四下搜寻,并无怪异。小人引几人寻至一院,那院中有左右厢房,只是门窗屋檩早已全无,忽见得那破壁上赫然流着血!”东方清琪虽是侠女,颇有胆色,闻得此言,亦不免惊恐。 东方雨淡然道:“此血何来?”焦南道:“小人等战战兢兢上得前去,却见那墙上血离地约莫七八尺,顺墙流下。小人等唬得半死,环视四下,除却杂草,并无一物。”苏仁道:“却不知那血何以上得墙去?”严微冷笑不语。焦南道:“小人等猜想,或是畜生受伤,随即召唤众人前来,细细搜寻,四周竟无点滴血迹。”东方雨笑道:“依焦二爷之见,莫非这和气园中果真有鬼魂?”焦南颤栗道:“小人浑家明明见得一条黑影,绝非眼花幻象。”东方雨淡然一笑,道:“不知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笑道:“鬼魅妖精,未免怪诞。只是此事颇为怪异,难以解释。依苏某之见,不如入和气园一遭,探问究竟则个。”东方雨道:“卑职愿随苏大人前往。”焦南惊道:“万万不可。若二位大人有所失闪,小人等性命难保矣。”苏公笑道:“古人云:邪不胜正。我等火焰甚高,即便有甚鬼魅,亦不足为惧。”焦南及众族老苦苦劝阻,苏公哪里肯信,焦南无奈,只得依了,遂引苏公、东方雨等往庄西南和气园去了。众族老放心不下,遂着人召集庄中男丁,以为接应。 地保焦南引众人出得庄,过得一小山坡,便见得坡下一片树林,那和气园便隐身林中。原来那园中大树颇多,故此遮掩住残垣断壁。园墙多已坍塌,淹没在杂草灌木中。唯有那和气园门兀自立着,只是那两扇园门早已不见踪影。苏公等近得园门前,但见园门两柱岌岌可危,漆皮剥落,柱上有字迹,早已无法辨认。入得园来,却见庭院之中,尽是杂草、杂树。这和气园依坡而建,占地三十余亩,分东、南、西、北四园,乃是住宅,中部为主园,宅园间又造以景观,如亭、阁、楼、榭、轩、台、石山、水池,彼此以廊相通,廊者又有回廊、游廊、水廊、山廊等,曲折通达。无论楼阁亭廊,皆构造简朴,古拙爽洁,可惜历经八十年风雨,早已破败不堪。 苏公等依廊基前行,满目疮痍,无限沧桑,令人伤感。苏公道:“此般情景,不由思起刘梦得之《乌衣巷》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东方雨接言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焦南道:“小人闻祖辈人言,此和气园主人巴太祖公本是一商贾,赚得大笔钱财,而后避迹藏时,隐居在此,建房起屋,生儿育女,繁衍生息。”苏公见得前方院中一大圆形石台,对径约丈余,高约六尺,石面之上杂草丛生,竟长有两株树。 东方雨环视四下,道:“此园内端的阴森。”焦南颤栗,左右张望,唯恐有甚变故。焦南引众人入得一院,道:“那血便在前方断墙上。”苏公见那院门墙上刻有三字,细细辨认,却是“尽玉阁”三字。至得墙边,却见一片黑迹,原来那血早已风干。东方雨上得前去,细细勘验,道:“此血非自墙流出,当是被人泼上墙的。”焦南道:“大人怎知?”东方雨道:“且看四周黑点,呈溅散之状,且墙脚有墙灰冲落下,故而知之。”苏公道:“那厮泼血上墙,意欲恐吓你等,以为鬼魅所为。”焦南道:“依大人所言,那厮装神弄鬼有甚企图?”东方雨道:“若园中有鬼,你庄中人往后必不敢再来。”焦南疑道:“莫不是巴家后人寻来了?”严微笑道:“即便寻来,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苏公思忖道:“且四下察看一番,或有发现。” 众人前行,但凡楼阁,皆门窗破烂,遍布蛛丝。行至北院,严微忽是低呼一声,令众人止步,细细倾听,竟闻得院内中有声响。焦南脸色大变。严微把个眼色,使个手势,苏仁会意。二人一左一右迂回过去。入得院内,严微、苏仁悄然前行。却见得一破败大堂,堂上悬有一匾额,依稀见得“交可”二字。堂内隐约一青衣人,手持一卷轴,正思忖甚么。又闻得堂内“砰砰”声,严微料想堂内还有一人。严微贴墙而行,忽然那房上 “哗啦”一响,掉下十余片破瓦来。那青衣人闻得声响,大惊失色,遂回身入堂,堂内声响顿时止住。严微唯恐那厮惊走,急奔将过去,正待入堂,猛见堂内刀光一闪,严微暗叫不好,急抽身后退。却见一黑衣人挥刀跳将出来,一刀落空,飞身扑上,又砍一刀。严微眼急身快,飞起右腿,直踢那厮下身。那厮将刀一偏,欲砍严微右腿。不想严微此一脚却是虚招,待那厮刀锋偏离,严微猛的收腿,右手一挥,打出一物。那厮躲闪不及,竟被那物打中额头,顿时鲜血迸流。原来严微早已摸有石块在手,权作暗器之用。 那厮大怒,又挥刀砍将过来。忽闻一声哨响,那厮稍作迟疑,遂急身而退。严微料想那厮欲逃,急忙追将上去。那青衣人见势不妙,召回黑衣人,穿后堂而逃。不想早有苏仁守候在此,青衣人大惊,挥刀砍来,苏仁却不躲闪,将分水峨眉刺左右一分,猛戳过来,左峨眉刺挑开来刀,右峨眉刺直刺那厮面孔。那厮惊恐,急忙闪身,不想苏仁右脚踢来,正中腰部,站立不定,滚倒在地。苏仁正待擒他,不想那黑衣人奔将过来,飞身一刀。苏仁急回身来战,险招连连。那厢严微追将过来,又闻东方清琪喊叫之声。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卖个破绽,与那青衣人急急而逃。苏仁正待追赶,严微笑道:“此穷寇小贼,不必追赶。”忽见草丛之中一卷轴,正是那青衣人堂口所看卷轴。原来方才打斗间,那青衣人滚倒在地,卷轴自其身掉下,竟未察觉。 严微将卷轴拾将起来,正待展开,东方清琪、苏公、东方雨、焦南赶将过来。焦南颤栗道:“二位爷看着甚么?”苏仁笑道:“非是鬼怪,乃是两名山贼。”严微将卷轴呈与苏公,道:“严某见得那厮苦苦琢磨此轴,其中必有玄机。”东方雨道:“是何卷轴?”苏公展开卷轴,众人探头看来,却是一幅书法卷轴。其上道: 湖州巴有容一百零八岁喜子孙满堂对月有思遂手书古人诗 不与秦塞通人烟 须臾扫尽数千张 倾心酒美尽玉碗 吾兄行乐穷曛旭 莫学夷齐事高洁 汉帝不忆李将军 青山欲衔半边日 拥彗折节无嫌猜 石作莲花云作台 有时与我论三车 意气相倾山可移 交柯之木本同形 君去容华谁得知 文章献纳麒麟殿 我在巴东三峡时 洒酒浇君同所欢 田氏仓卒骨肉分 赵有豫让楚屈平 此曲有意无人传 权归臣兮鼠变虎 心藏风云世莫知 瓶里千年舍利骨 长松之下列羽客 横垂宝幄同心结 卷轴上又有朱红印章数方,有名号印“湖州巴有容”、斋馆印“和气园同心居”、收藏印“巴氏子孙永保不可外传”、吉祥印“百世昌荣”,印章皆为朱文,其字或篆或隶,印形或方或圆。观其书法、章法及刀法,颇有独到之处。 苏公、东方雨等看罢,暗自称奇,此卷轴诗句字字体形方扁,体势外张,内紧而外松,燕不双飞,竟是一隶书帖。东方雨道:“苏大人以为此卷轴气势章法如何?”苏公道:“隶体盛于汉代,其后渐衰,后世虽有学者,有所成者,鲜也。此卷轴虽非绝世佳作,亦为难得。”东方雨道:“此卷诗文上下各句似不妥帖,不知是何用意?”苏公笑道:“苏某尝闻东方大人饱读诗书,却不知此中诗句出于何处,可否一一点来?”东方雨淡然一笑,道:“苏大人欲考卑职否?卑职便一一道来,不知对错,敬请大人指正。此卷轴诗文二十四句,皆出自诗仙太白笔下。不知是否?此‘不与秦塞通人烟’一句,乃出自《蜀道难》;‘须臾扫尽数千张’一句,出自《草书歌行》;‘倾心酒美尽玉碗’一句,出自《雉朝飞》;‘吾兄行乐穷曛旭’一句,出自《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莫学夷齐事高洁’一句,出自《梁园吟》;‘汉帝不忆李将军’一句,出自《悲歌行》;‘青山犹衔半边日’一句,出自《乌栖曲》;‘拥彗折节无嫌猜’一句,出自《行路难》;‘石作莲花云作台’一句,出自《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有时与我论三车’一句,出自《僧伽歌》;‘意气相倾山可移’一句,出自《扶风豪士歌》;‘交柯之木本同形’一句,出自《上留田行》;‘君去容华谁得知’一句,出自《江夏行》;‘文章献纳麒麟殿’一句,出自《流夜郎赠辛判官》;‘我在巴东三峡时’一句,出自《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洒酒浇君同所欢’一句,出自《东山吟》;‘田氏仓卒骨肉分’一句,出自《上留田行》;‘赵有豫让楚屈平’一句,出自《笑歌行》;‘此曲有意无人传’一句,出自《长相思》;‘权归臣兮鼠变虎’一句,出自《远别离》;‘心藏风云世莫知’一句,出自《猛虎行》;‘瓶里千年舍利骨’一句,出自《僧伽歌》;‘长松之下列羽客’一句,出自《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横垂宝幄同心结’一句,出自《捣衣篇》。” 苏公笑道:“东方大人果名不虚传。青莲居士乃天生诗才,其诗雄奇豪放,有如天马行空。只是方才所言‘赵有豫让楚屈平’一句,道是出自《笑歌行》。而据苏某考究多年,此《笑歌行》诗两首似是后人伪作,假冒太白之名罢了。”东方雨淡然一笑,却不多言。严微道:“那厮为何携此卷至此?又见他苦苦冥思,莫不是此卷轴中有甚玄机?”东方清琪笑道:“这李白诗句有何玄机?”东方雨道:“巴老先生为何断文取句?又有同一诗中两句,分隔开来,不知是何用意?”苏公道:“若果有玄机,必在此诗句之中,且句句有其用意。”严微思忖道:“方才我等入得一院,唤作‘尽玉阁’,此‘尽玉’二字岂非取于‘倾心酒美尽玉碗’一句?又有卷轴上印章‘和气园同心居’,‘同心’二字岂非取于‘横垂宝幄同心结’一句?”东方雨闻听,恍然大悟,道:“果是如此,莫非此诗句暗指和气园中诸多楼阁亭榭?”苏公疑道:“或是巧合罢了。”东方清琪笑道:“你等只四处找寻查证便知。” 苏公笑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东方雨、严微、苏仁遂四下找寻,虽寻得数匾,可惜木朽字褪,早已辨认不出。近得一池边,旁有叠石山,严微见得乱石山中有一碑,急忙上前,拨开茅草,细细辨认,乃是“羽客谷”,不由大喜,此“羽客”二字岂非出自“长松之下列羽客”一句?遂呼唤众人,苏公急忙过来,细细看来,果真如此。此刻,东方雨亦发现一石碑,乃是“曛旭亭”,源于“吾兄行乐穷曛旭”一句。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此卷轴共诗二十四句,园中命名者必有二十四处。”严微叹道:“可惜偌大一处家园,竟落得如此破败不堪,昔日昌荣,随风雨消蚀,徒余些断石残壁,怎么一一寻找?”焦南疑惑道:“那二人持卷轴而来,莫非巴氏后人前来寻祖?”东方雨摇头道:“既来寻祖,行径为何如此诡秘?”焦南道:“巴氏先人八十年前抛家弃园,神秘离去,其中必有缘故。今日潜回,决然不会声张。”严微道:“此一去一回怎可同日而语?” 东方雨思忖道:“苏大人,卑职有一念。”苏公道:“东方大人有言且道来。”东方雨道:“卑职窃以为,他等此来必有所图。若细加留心辨析,便可知他等分明在找寻甚么,而非为寻祖。”严微似有所思,道:“莫非那巴氏先人神秘失踪时,留下甚紧要之物不成?”东方清琪笑道:“莫非是金银财宝?”东方雨道:“非财帛不足以动人心。”严微笑道:“若是财宝,怎会等得八十年后来取?”东方清琪道:“或是那巴老先生突然仙逝,不曾留下甚遗言。”东方雨笑道:“那巴老先生乃是百余岁老人,但有后话必定早有交代,决计不至如此。”严微思忖道:“东方大人言之有理,那巴老先生必是不曾明言,而是隐语相告,可惜后人竟不得领悟,故而耽搁数十年。”东方雨点头道:“某窃以为:此隐语或便在卷轴中。这卷轴诗句蹊跷,匪夷所思。又有印章‘巴氏子孙永保不可外传’,此言颇有深意。” 严微颇有同感,道:“严某细细琢磨,思量不出这李太白二十四句有甚玄机奥妙?”东方雨思忖道:“若将此二十四句依原诗解析,甚易理解。只是合而为一,却难知其意了。”东方清琪笑道:“或是他有意将诗句杂乱,故弄玄虚罢了。”苏仁诧异道:“那巴老先生何故如此?”东方清琪笑道:“若非如此,岂非人人可以破解?”东方雨、严微闻听,恍然大悟。东方雨道:“幸得东方小姐点拨,原来玄机非是这诗句,而另有他处。”严微疑道:“莫非此卷轴内隐有话语?”众人皆看卷轴,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苏公笑道:“所谓玄机,非在此卷轴上,而在此园中。”严微道:“若不破解卷轴玄机,又怎生寻得园中玄机所在?偌大一处家园,若不得其法,便有如大海捞针一般。”正言语间,焦氏长者引庄中二三十人入得院来,见众人无恙,方才安心。焦南道明前后,众人醒悟:所谓鬼魅,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苏公等退出和气园,且回芭蕉庄歇息。众人苦思卷轴玄机,不题。 第七卷 百年古宅 第三章 卷轴玄机 且言德清县衙班头石潭,奉县令东方雨之命,急急赶往德清城。将近县城,见得前方河岸旁围聚数十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石潭心中疑惑,待近得前去,却见县衙班头郭忠引一干公差吆喝众人散开。石潭暗道:莫非又出了甚事?那郭忠见着石潭,急忙招呼道:“石大哥,小弟正欲着人寻你。不知东方大人何在?”众闲人纷纷闪避两旁,郭忠引石潭来看,却见河岸旁摆放一具尸首,乃是一中年男子,尸身长约七尺,身着锦袍,全身浮肿,面目全非。 仵作勘验罢,道:“死者乃被钝器击中后脑而致死,约莫五六下,而后被推入河中。勘验尸斑、眼瞳,估摸死于三日前。”石潭俯身细看尸首手掌、足坻,并无劳作老茧。仵作知石潭之意,道:“此人乃殷实人家。”石潭道:“可曾搜得甚么物什?”仵作回答道:“已细细寻过,浑身上下不曾留有随身物什。”石潭思忖,道:“何人发现尸首?”郭忠道明前后。原来近村有一渔人,驾舟而过,忽见得水草丛中有异物,将舟划近一看,不由唬了一跳,原来是一人。渔人大声呼唤,不见那厮动静,料想其已死,急忙上岸报官。县衙班头郭忠闻报,遂引众公差随渔人来得河边。渔人指点尸首所在。郭忠细细勘察河岸上下,果见得打斗痕迹,认定此处确是凶案现场,非移尸至此或随水漂来。 郭忠言罢,石潭似有所思,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屋少人稀。死者何故至此?”郭忠道:“小弟以为,死者或是路经此处、或是被凶手诱骗至此。”石潭道:“凶手为何杀他?”郭忠道:“但凡杀人,不过谋财、仇怨、奸情三者。依小弟推测,此案似是谋财害命。”石潭道:“何以见得?”郭忠道:“死者出于殷实富贵人家,其身岂会无随身之物?必是被那凶手搜掠去了。”石潭思忖道:“仅凭此点,不足以断言为谋财害命。此处僻静而空旷,凶手欲近前,必然引起死者戒备之心。”郭忠辩道:“或许那凶手潜伏于草丛之中,只等路人经过,便一跃而起。”石潭淡然一笑,不与郭忠争辩,环视四下,道:“诸位乡亲,不知可有人识得这死者?”有胆大者上前辨认,可惜尸首面目全非,哪里辨认得出?石潭见无人识得死者,叹道:“若要勘破此案,必先查明死者何人。” 郭忠然之,遂令衙役草席裹尸,运回城中,置在辕门外,又令衙役四处张贴认尸告示,吩咐下去,若有人辨认出死者,速速来报。石潭趁机道出冷冰凝、牛寿通被杀命案,郭忠闻听,惊诧不已。东方雨早授意石潭,令石潭、郭忠调遣公差,分作两路,追查冷、牛二人行径。石潭、郭忠商议罢,遂各引两名公差出了县衙。 且言石潭与李大、张甲二公差寻得雨湖斋前,入得店来,但见满室笔、墨、纸、砚,原来雨湖斋卖的文房四宝。伙计见来了主顾,急忙迎上前来,满面堆笑,唱声喏,道:“不知三位公爷欲买甚么?”石潭见店内只伙计一人,道:“你家冷掌柜可在?”伙计道:“我家掌柜有事外出了。公爷但有吩咐,只管道来,小的自当转告。”石潭冷笑道:“却不知你家掌柜外出何方?所为何事?与何人同行?”伙计闻听,不觉一愣,料想公差此来必有缘故。 伙计吱唔间,却见自里间房内出来一人,石潭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年少妇人。细细看来,那妇人颇有几分姿色,眼露秋波,口含春色,一步三扭,满身媚态。近得前来,嫣然一笑,道:“小女子道是何人来得,却原来是端公爷爷。不知端公爷爷来我小店何干?”石潭暗道:原来是冷冰凝浑家,如此妖媚,定非正经妇人。伙计道:“他等公爷来寻冷老爷。”那妇人笑道:“端公爷爷有所不知,小女子相公确不在店铺。端公爷爷若有紧要事,小女子便唤伙计将他寻来。”石潭冷笑道:“你等当真不知?”那妇人嗔怒道:“多半又与那伙狐朋狗友饮酒作乐去了。”石潭道:“却不知是哪些人等?”那妇人道:“便是城中赵公子、杨相公、龙掌柜、张书生等。”石潭道:“可有唤作牛寿通者?”那妇人思忖道:“似无此人。”那伙计忽道:“莫不是通爷?”那妇人把眼瞪伙计,笑道:“我家相公往来颇多,小女子多有不知名姓者。不知端公爷爷所言牛寿通者生得甚模样?”石潭道:“其身长六尺,体瘦面黄。”那妇人闻听,道:“确有其人,他本是我家相公一远亲,平日少有往来。不知端公爷爷何故问及?”石潭笑道:“不知此人近日可曾来过贵斋?”那妇人忙道:“多日不曾往来。”石潭冷笑道:“你等可知此人现在何处?”那妇人不屑道:“他在何处,小女子又怎生知晓?”石潭叹道:“他已死矣。”那妇人闻听,花容顿变,惊道:“我家相公何在?” 石潭淡然一笑,那妇人方觉失言,媚笑道:“他死与我家相公何干?”石潭叹道:“可惜冷掌柜此刻凶多吉少,你却百般隐瞒实情。罢罢罢,此人生死与我等公人何干?”言罢,起身欲出雨湖斋。那妇人闻听,心惊肉跳,急忙上前拦阻,道:“端公爷爷,只怪小女子无礼,休要怪罪。”遂引石潭并李、张二公差入得里屋,好言好语一番。石潭道:“你夫冷冰凝与牛寿通结伴外出,昨夜宿于城外二十里一路边酒店,不想遭歹人暗算,牛寿通被歹人所杀,你夫冷冰凝混斗中去向不明,生死未卜。我等奉德清县令东方大人之命前来询问,你且细细想来:冷掌柜平日可曾结下仇家?何事外出?欲往何处?何人知情?身携何物?”那妇人闻得夫君遭劫,焦急万分,顿时啼啼哭哭,泪如雨下。石潭又道:“官府已差牛寿通家眷前去认领尸首。却不知冷掌柜此刻……”那妇人跪倒在地,哭泣道:“恳请诸位端公爷爷救我相公。”石潭道:“冷夫人且起。东方大人正竭力缉查凶犯。”那妇人恨恨道:“悔不该信那牛寿通之言。”石潭道:“冷夫人且坐。其中情形,且慢慢道来。”那妇人唯喏。 那妇人抽泣道:“此事说来却在四日前,那一日牛寿通来寻我家相公。那牛寿通本是一偷儿,平日里若偷得好物什,便卖与我家相公,故此有所往来。我家相公只道他又偷得甚物来卖,二人进得屋来,我家相公道:‘且取出一看。’那牛寿通甚是神秘,笑道:‘冷大哥,小弟此来有一事与你商讨。却不知冷大哥肯撞筹否?’我家相公笑道:‘却不知是甚私商买卖?’那牛寿通笑道:‘此番你我若是得手,恐三世富贵无忧矣。’我家相公闻听,哈哈大笑,哪里肯信?小女子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由动心,问道:‘世间哪有此等好事?莫非你发梦癫?’牛寿通笑道:‘非是你等不信,小弟初亦不肯相信。’我家相公道:‘究竟何事?’那牛寿信道:‘昨夜小弟闲得手痒,便欲外出一遭。西街有一范氏古董行,那掌柜范守财为人吝啬,积攒得不少银两。小弟平日里早已探明出入路径,待入得宅院内,却见那屋内尚余灯火,原来那范守财兀自未睡。小弟无奈,只得隐身窗下,耐心守候。不想却闻得一桩奇事。’我家相公问道:‘是甚奇事?’那牛寿通笑道:‘原来那范守财购得一幅卷轴,无意间竟窥出那卷轴中隐藏着一桩天大秘密。’我等惊诧,问他道:‘甚么秘密?’那牛寿信道:‘原来那卷轴竟是一幅藏宝秘图。’” 石潭等闻听,惊讶不已。那妇人又道:“那牛寿通眉飞色舞,欣喜不已,我夫妇见他这般模样,料想其言不假,追问详情。那牛寿信道:‘那范守财窥破秘密,欢喜万分,便独自携图前往挖宝。’我家相公问道:‘那财宝埋在何处?’那牛寿信道:‘往城西北行几十里,有一芭蕉庄,便是此处。’我家相公笑道:‘你既知藏宝所在,为何不前去挖宝,反来告知我?’那牛寿通道:‘小弟在窗外窥听得他夫妇言语,故此知晓。那范守财到得藏宝处,原来是一破落宅院,寻得一日,未见财宝。次日又寻,不想逢着那芭蕉庄乡民采桑,险些被人察觉,便装神弄鬼,欲吓唬乡民,令他等不敢再来,以免坏其好事。可惜又寻一日,未有发现。范守财垂头丧气,只得空手而归。’我家相公笑道:‘如此言来,必是那范守财贪财心切,误认字画作藏宝图。’那牛寿信道:‘那范守财回得家来,哪肯死心,足不出房,日夜琢磨。他那浑家骂他疯癫,自去睡了。范守财毫无睡意,苦苦思索。小弟见他不睡,知难下手,本欲离去,忽转念一想,何不偷他那藏宝图?便苦苦守候。不想那范守财竟一夜未睡,不知是甚时辰,小弟迷糊间见得房中灯灭,暗自窃喜,忽闻得那范守财欣喜若狂,大笑道:原来如此,我知晓矣。小弟料想他已悟出玄机,只当他会睡下。却不曾想他竟出得家门,往西城门而去。正逢开启城门之时,他出得城去,小弟远远跟着。待到僻静无人处,小弟忽追将上去,将那藏宝图抢夺过来。’我家相公惊讶道:‘那范守财何在?’那牛寿通笑道:‘已被小弟踢入河中喂了鱼鳖。’” 石潭闻听,喜出望外,原来那无名尸首乃是范守财,杀人凶手竟是牛寿通。正所谓天道轮回,那牛寿通竟又被他人所杀。三人亡命缘由竟是一幅藏宝图!那妇人又道:“那牛寿通自怀中取出藏宝图来,呈与我家相公。”石潭疑道:“那牛寿通既得藏宝图,为何不独自前往挖宝,怎生来邀你家冷掌柜?”那妇人道:“初始,小女子亦如此思索,待我家相公展开藏宝图来,方才明白。原来所谓藏宝图,却是一幅字轴,尽是些诗句。那牛寿通一字不识,怎生解得其中玄机?故而来邀我家相公。”石潭道:“那藏宝图玄机何在?”那妇人道:“我家相公看那诗句,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一日,竟不知玄机所在。”石潭道:“那牛寿通可曾逼问范守财?”那妇人道:“那牛寿通乃势利小人,只道夺过藏宝图便罢,何曾问他?”石潭道:“既如此,可复去问他。”那妇人吱唔道:“那范守财已被牛寿通杀死,抛入河中,哪里寻他?”石潭淡然一笑,道:“冷掌柜可曾悟出玄机来?”那妇人道:“我家相公只道那诗句怪异,便寻得诗卷来查,原来那诗句皆是诗人李白所写,且东一句,西一句,不成篇目。我家相公苦思二三日,无有眉目,甚是丧气。昨日午后,那牛寿通来得,道:‘那范守财思索多日,如暗室求物,不得其解,后亲临芭蕉庄,探索地形,而后悟出玄机来。我等何不往芭蕉庄一遭,探个究竟?’我家相公信其言,便与那牛寿通出得家门,往芭蕉庄去了。” 石潭暗自得意,原来此中竟有这般曲折。又道:“此事可有他人知晓?”那妇人前思后想,道:“他二人行径甚是隐秘,即便店中伙计亦不省得。”石潭又问些琐事,至临行时方才道出真相。那妇人闻得汉子已死,嚎啕大哭。石潭唤过张甲,令他为妇人引路前往认领尸首。张甲唯喏。 石潭、李大出了雨湖斋,一路打探,寻得范氏古董行,但见店铺内字轴画卷、金银玉器、杂件物什,应有尽有。柜后一名伙计,正擦洗一件玉佩。石潭上前询问,那伙计只道掌柜外出未归。石潭问及范守财家眷,那伙计便唤出一胖妇人来,原来是范守财浑家,那胖妇人见着公差,不由心惊。石潭只道城外河中发现一尸首,闻旁人言似象范守财,故来通告,令其家眷前往认尸。那胖妇人闻听,脸色顿变,呜咽起来。急急赶至县衙前,见着众闲人围着尸首,指指点点,胡乱猜疑。那胖妇人近得尸前一看,正是自家汉子范守财,哪里还要细辨?那胖妇人跪倒在地,抚尸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石潭暗自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守得万贯家财,但失却生家性命,一切皆徒劳枉然矣。 且言班头郭忠,与公差周京、刘义来寻牛寿通家眷。原来牛寿通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竟是孤苦伶仃一个,整日里与一伙泼皮无赖厮混,钻墙打洞,偷鸡摸狗,无所不为,街坊四邻无不远而避之。郭忠问其情形,街坊四邻皆道不知。有旁人道:“不如去黄大郎赌房打探。”原来牛寿通甚是好赌,但盗得钱物,必去博钱。郭忠谢过众街坊,受人指点,入得一条小巷,近得一户宅院,但闻得院屋内吆喝连天,甚是热闹。郭忠一把推开院门,不想门后坐有一人,一跤跌倒在地,不由大怒,正待咒骂,见是公差,唬得半死,只道官府来抓赌。郭忠一脚踩住那厮,道:“大爷且问你,那牛寿通可在?”那厮惊恐不已,连连摇头。赌房内有人闻得动静,探头来看,见着公差,高呼大叫,众赌徒惊恐不已,顿时乱做一团,皆自后门蜂拥而逃。 郭忠却不理会,只将那厮抓来询问。那厮见公差问的是牛寿通,料想无关己事,便如实道出:“公差大哥有所不知。前些时日,这牛寿通赌得甚惨,输却十余两银子,因无赌本,这几日却不曾见得他身影。”郭忠冷笑道:“兀自诳我?他一无业泼皮,哪里来得十余两银子?”那厮吱唔道:“想必是他偷盗得来的。”郭忠忽挥手一拳,将其打倒在地,怒道:“恁的狡诈!竟敢欺蒙大爷?”那厮痛得半死,急道:“大爷饶命。那银子原是黄大哥借与他的。”郭忠冷笑道:“便是那开赌房的黄大郎?”那厮连声道:“正是,正是。”郭忠道:“那黄大郎何在?”那厮道:“昨日便不曾见得他身影。”郭忠怒道:“莫非招打?”那厮哭丧道:“小的不敢有半句谎言。”郭忠道:“你且细细想来,他或在何处?”那厮思索道:“平日里,他与董掌柜交往颇为密切。”郭忠道:“哪一个董掌柜?”那厮道:“便是街头顾绣行掌柜董世富。” 郭忠思索道:“那牛寿通可有仇家?”那厮迟疑道:“不曾闻得他有甚仇家。只是与那丘道长有些过节。”郭忠道:“哪个丘道长?有甚过节?”那厮道:“便是达生观丘至乐丘道长。那一日,那牛寿通因输得五六百文钱,与丘道长口角,而后打将起来。那牛寿通怎是丘道长对手?那丘道长一身武艺,颇为了得,一顿拳脚,将牛寿通打得头破血流。自此二人便结了怨。”郭忠思忖道:“除这丘道长外,可有他人?”那厮思前想后,想不起第二个仇家来。 郭忠无奈,只得将那厮放了,出了赌房,刘义道:“莫非大哥疑心那丘道士?”郭忠道:“如此泼皮打斗,绝不至结成生死仇家。”周京道:“且去董家顾绣行寻那黄大郎,或有发现。”郭忠然之。三人出了巷口,忽闻身后有人招呼,郭忠回头望去,却见拐角墙下一人,贼头贼脑,鬼鬼祟祟。郭忠回身过去,那人环顾左右,低声道:“公差大爷,你等可是寻那牛寿通?”郭忠道:“正是。莫非你知他在何处?”那人低声道:“且寻僻静处言语。”言罢,回身便走。郭忠心领神会,与刘、周二公差远远相随。寻得一僻静无人处,那人方才止步。郭忠令刘、周二人守候前后,上前道:“敢问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人嘻嘻笑道:“休问小的名姓。大爷欲寻那牛寿通么?”郭忠自袖内摸出一百文钱,道:“且与兄弟买些酒饮。”那人满面堆笑,接过铜钱,揣入怀中,道:“大爷端的豪爽。前日夜间,小的来赌房博钱,因内急往后院便溺,闻得院中有人言语,小的听的分明,正是牛寿通与黄大郎。”郭忠道:“他二人言语甚么?”那人道:“小的闻听得那牛寿信道:‘大哥且借小弟十两银子则个。’那黄大郎恼怒道:‘开口便要十两银子,只当大爷开钱庄,前番借的银子不曾还,怎的今日又来?’那牛寿通忽低声言语甚么,那黄大郎似不信他,道:‘怎有这般好事?’那牛寿通道:‘小弟怎会骗你?’那黄大郎道:‘权且信你这回。’而后闻得门响,想必二人进屋去了。”郭忠思忖道:“却不知那牛寿通言的甚事?”那人道:“小的不曾听清,那牛寿通乃是泼皮偷儿,想必不是甚好事。” 郭忠谢过那人,思索再三,与刘、周二公差急急赶回县衙,见着石潭,道出前后。石潭思忖道:“如此言来,这黄大郎端的可疑。”郭忠道:“不知大哥可曾探得甚么?”石潭便将藏宝图一事道出,郭忠等人闻听,甚是惊讶。石潭道:“那牛寿通抢得藏宝图,只道财宝唾手可得,得意忘形,竟泄露机密,告知那黄大郎,恁的大意。”郭忠道:“可速将那黄大郎拘来盘问。”石潭然之。石潭、郭忠等换去公人衣裳,出得县衙,前往街头董氏顾绣行,寻拿黄大郎。 来得董氏顾绣房前,郭忠上前打探,店铺中一妇人道:“黄大郎并不在此。”郭忠道:“却不知董掌柜可在?”那妇人白了郭忠一眼,道:“董老爷昨日便出门去了,亦不在此。”郭忠道:“可知他现在何处?”那妇人气恼道:“不知,不知。”郭忠退出顾绣行,见着石潭等,只道黄、董二人皆不在。石潭思忖道:“冷冰凝、牛寿通昨日前往芭蕉庄寻宝,黄大郎、董世富定是暗中跟随,而后寻机下手,夺得藏宝图。”郭忠道:“黄、董二人得手后,必去芭蕉庄寻宝。”石潭然之,道:“我等速速赶往芭蕉庄,告知东方大人。”遂问一马庄借得两匹快马,与郭忠直奔芭蕉庄。 第七卷 百年古宅 第四章 传世之宝 且言苏公、东方雨等回得芭蕉庄焦氏宗祠,焦南请问长者和气园旧事。有长者自小在和气园玩耍,至今六七十年,所谓玄机之说,闻所未闻。众人看那卷轴,细细解析李白诗句,你言我语,反复猜测,皆无结果。苏公捻须不语,冥思苦想。唯有严微一人,饮酒吃肉,怡然自得。东方清琪甚是诧异,低声道:“莫非你早已胸有成竹?”严微大口吃肉,道:“任他甚么玄机,与我何干?”东方清琪笑道:“莫非你不晓诗文,又恐被我等耻笑,故而假饮酒吃肉遮掩?”严微笑道:“你等所谓解析诗文,不过装模作样罢了。若传将出去,恐世人笑掉大牙。”东方清琪面有愠色,道:“却不知严微严大侠此言甚意?”一旁东方雨闻得“严微严大侠”一句,不由一愣,斜眼来望严微,似有所思。严微笑道:“有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在此,焉有你等议论诗文之处?”东方清琪怒道:“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即便苏大人文才盖世,亦只一人,还有二人。岂无我等言语之地?”苏仁见他二人斗嘴,觉得甚是有趣,隐身侧后,暗自窃笑。 约莫近酉时,有蚕娘来报,只道庄外有两名公差求见东方大人。不待东方雨吩咐,焦南早出了宗祠,不多时,引石潭、郭忠来见。东方雨引他二人见过苏公,而后问道:“你等有何发现?”石潭便将范守财被杀、牛寿通抢夺藏宝图、黄大郎行径可疑等事细细道来。众人闻听,惊诧不已。严微竟忘却饮酒吃肉,惊叹道:“原来这和气园内竟埋有宝藏!”焦南将信将疑,道:“我等在此数十年,从未闻得藏宝之说。外人又怎生晓得?定是有人传讹,竟似真的一般。”众焦氏长者亦如是言。东方雨思忖道:“诸位长者之言,不无其理。世人多信谣,但闻钱财,便如虫蝇,蜂拥而至,哪辨真假?却不知这造谣第一人是何人?”石潭道:“此事自范守财始,想必他便是那第一人。此人生性吝啬,视钱如命,鬼使神差,竟将一字轴当作藏宝图,端的可笑。” 苏公忽道:“却不知范守财自何处得到此卷轴?”石潭道:“乃是他无意间收购得。”苏公道:“可曾查得那人?”石潭道:“小人不曾追查。”东方雨道:“莫非大人疑心那卖卷轴者?”苏公疑道:“此卷轴纸素颇佳,无有折痕,可见藏家甚是精心。既为巴氏珍藏,子孙永保,怎生落到市侩手中?若是外贼行窃,必是为小钱而起盗心,断然难知其中玄机。本府以为,盗卷轴者必是巴氏后人,卷轴玄机一事便从他口中道出。”东方雨道:“此人若是巴氏后人,怎会将藏宝图卖与范守财?若园中果真藏有财宝,前后八十年间,为何不见巴氏后人来取?”苏公思忖道:“那巴有容将玄机隐于卷轴中,传与后人,可惜竟无一人参悟。久而久之,便无人理会此事了,后世子孙只当是传闻罢了,已然不信。”东方雨道:“那巴有容为何不告知后人,反费如此周折,岂非误了后人?”苏公似有所思,道:“那巴老先生这般行径,必有其良苦用心。”东方雨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约莫亥子时分,众人各自回房。焦南引苏公来得厢房,道:“大人且早些歇息。但若有事,可唤小人。”苏公道:“有劳焦二爷费心。”焦南告退出房。苏仁掩上房门,却见苏公毫无睡意,借着烛光,展开卷轴,冥思苦想。苏仁道:“老爷,东方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定是那范守财胡乱猜测,以假当真,引发谣言。”苏公不语,眼巴巴一动不动,宛若木雕。苏仁又道:“老爷且上床思索,或有所得。”苏公却不理会,约莫一个时辰,依然不得其解。苏公无奈,只得卷起卷轴,熄灯歇息。 待到万籁俱静时,黑夜之中,却见三条黑影近得焦氏宗祠,一人寻得趁手处,翻身入墙,另两人守候墙脚,以为接应。那黑影跳入院中,隐身暗处,察看动静。不想厢房中苏公尚未合眼,闻得响动,心中一动,翻身下床,小心唤醒苏仁,把手指外。苏仁会意,贴身门后,窥视院中情形。苏公料定贼人为卷轴而来,便蹑足来取桌上卷轴,手拿轴头,不想那卷轴竟垂下展开来,黑暗之中,隐约见得卷轴异样。苏公惊讶不已,低首细看,只见卷轴上微微荧光,竟是些文字。苏公恍然大悟:原来玄机在此,若在光亮之下,任你如何细看,却见不得半点差异,反在漆黑无光下竟隐隐可见!苏公大喜,几将呼出。 那院中黑影近得窗下,贴耳细听,无有异常,等候片刻,便用刀来拨门闩。苏仁在门后暗自窃笑。不多时,那黑影拨开门闩,又等候片刻,方才推门入房,正竭力辨认房中物什时,苏仁自他身后扑将上来,一拳将那黑影击昏在地,而后取过一碗凉水,泼醒那黑影。待那厮睁开眼来,早有一柄短刀架于脖颈上。苏仁冷笑道:“却不知此刀饮血否?”那厮惊恐不已,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苏仁令他如实招来,那厮吱唔不语,只道是邻庄小偷王二。苏公知他胡言乱语,冷笑一声,道:“邻庄哪有甚么王二?兀自狡辩。”那厮苦苦哀求,道:“小人确是邻庄王二。”苏仁将刀划破皮肉,痛得那厮叫苦不迭。苏仁道:“你知他是何人?”那厮抬头望苏公,道:“小人不识得老爷。”苏仁道:“他便是湖州知府苏大人。你胆大包天,竟持刀前来,欲行刺苏大人!依大宋律例,该当死罪!”那厮惊恐道:“小人确不知是苏大人。”苏仁问苏公道:“且不如一刀将他结果了性命,只道是他来行刺大人,混战之中被我等所杀。”苏公作思索状。那厮惊恐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小人乃是德清城达生观道士丘至乐。”苏公呵斥道:“大胆丘至乐,为何深夜至此?”丘至乐道:“小人好赌,近日输得甚惨,欲盗些钱物。”苏公冷笑道:“好个丘至乐,死到临头,不知悔改。雨湖斋掌柜冷冰凝、市井闲人牛寿通何故被杀?还不如实招来。”丘至乐惊恐,只得俯首招认。 苏仁将丘至乐捆绑在地。苏公唤醒严微等人,吩咐他等如此这般行事。苏仁、石潭、郭忠会意,悄然出得宗祠,隐于暗处。宗祠外两跳黑影等得焦急,忽闻得声响,却见一人跳下墙来,只当是丘至乐得手归来,急忙上前,悄声询问。不想严微猛然飞起一脚,一人不曾防备,被踢翻在地,正待爬起,严微早扑将过来,将他擒住。另一人见势不妙,回身便逃,不想苏仁自暗处窜出,一刀下去,大喝一声:“看刀。”那厮唬得双膝一跪,俯地求饶。石潭、郭忠冲将过来,将二人绑了。 那焦氏村民闻得警讯,各持棍棒,纷纷赶来。 东方雨令焦南在祠堂中加点青灯、红烛,又设立案桌。苏仁、严微、石潭、郭忠押上二贼,众村民见得,个个唾骂。石潭喝道:“德清县令东方大人在此,你等还不跪下?”郭忠飞起一脚,踢中一人后膝窝,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石潭推搡另一人跪倒。东方雨坐在堂上,笑道:“你等二人,且报上名姓来。”那二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东方雨见他二人不言,笑道:“你等不敢言语,足见良心尚未泯灭,人若知羞耻,便还是人,人若不知羞耻,与那畜生何异?赌房主黄大郎、顾绣行掌柜董世富,你等以为本县之言是否?”黄大郎、董世富闻听,惊恐不已,料想丘至乐已招供出来,自知大势已去,只得认罪。 原来,那一日,牛寿通赌瘾又发,来寻黄大郎借钱。因前番借的十余两银子不曾还他,黄大郎不肯借他?牛寿通不由夸口道,不日便可弄得财宝,必加倍奉还。黄大郎不肯信他。牛寿通便道出藏宝图一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大郎又言语诱之,牛寿通借钱心切,悉数道出前后。黄大郎遂邀好友董世富、丘至乐二人,商议对策,欲夺藏宝图。那日,冷冰凝、牛寿通前往芭蕉庄探宝。黄、董、丘三人便尾随其后,见得他二人落脚路边客栈,黄大郎道:“此处远离德清、人烟稀少,正是下手之机,到得夜间将他二人杀了,待到案发,官府查来,只当是客栈伙计或客人所为,怎会疑心我等?”董、丘二人以为妙计。待到夜深人静,丘至乐悄然潜入客栈内,摸索入得冷、牛二人房中, 近得床前,先一刀割断冷冰凝咽喉,不想那牛寿通有梦呓习惯,忽开口言语。丘至乐唬得半死,急忙扑将过去,猛搠一刀。不想牛寿通滚落在地,丘至乐恐他呼叫,猛搠数刀,将其杀死。夺得藏宝图,丘至乐出得房来,正待离去,忽闻得动静,惊觉有人,急忙逃离客栈。 丘至乐连夜潜回德清城,见着黄大郎、董世富二人。黄、董见他得手,甚是欢喜,急忙展开卷轴来看,尽是些诗句。董世富连呼上当,黄大郎料想牛寿通不曾说假,估摸玄机在诗句之中。待天大亮,黄大郎、丘至乐、董世富出城赶往芭蕉庄。寻得和气园,三人大吃一惊:偌大一个园子,房屋近百间,找寻那埋宝处,有如大海捞针一般。黄大郎愈加认定诗句中隐藏玄机,遂四处搜寻,忽见得一堂遗留一匾额,依稀可见“交可”二字,那“可”字似少却一半,便与诗句比照,竟源于其中一句“交柯之木本同形”,那“交可”本当是“交柯”。三人大喜,便在堂内搜寻,约莫一、两个时辰,一无所得。董世富甚是沮丧,便自去他处寻找。黄大郎、丘至乐怎肯善罢甘休,自在堂内挖土掘地。那董世富又见得几处字迹,皆与诗句关连,便来告知黄大郎,忽然见得苏公等人,大吃一惊,急忙隐身暗处,拾得一块石头,砸下房顶破瓦来。那黄大郎、丘至乐闻得声响,急忙隐匿,可惜行径早已败露。丘至乐欲杀人灭口,不想竟逢着敌手,险些丧了自家性命。二人仓皇而逃,得以保命,不想混战中丢失了藏宝图。三人会合,懊悔不已,细细商议,欲趁夜夺回卷轴。谁曾料想,卷轴不曾夺回,三人皆被生擒。 东方雨审罢奇案,众村民皆赞叹不已。石潭、郭忠、焦南与七八名精壮庄民将三贼押出宗祠,另行关囚,待天明押回德清城。东方雨见过苏公,道:“此案得以堪破,凶犯终落法网,皆是苏大人之功也。”苏公笑道:“东方大人过谦也。此案前后皆是大人及手下之功。”东方雨道:“卑职甚是惭愧。一时疏忽大意,险些叫那厮伤得大人,此卑职之过也。”苏公笑道:“那厮非为刺杀苏某而来。乃为那藏宝图也。”东方雨叹道:“不想如此一幅诗文卷轴,竟然害却数条性命!真祸患也。”苏公笑道:“卷轴非是祸患,真祸患者,贪心也。”东方雨道:“大人所言甚是。贪心一起,便生幻象,满眼财宝,看那太白诗句竟成藏宝玄机。恁的可笑。” 苏公淡然一笑,道:“且将青灯、烛火灭去。”众人不解,依苏公之言灭了灯火,祠堂顿时漆黑一片,又闻苏公道;“诸位且看此卷轴。”众人但闻人声,不见人影,漆黑间忽见得些许微光,细细一看,却是十余个字,正是诗句玄机。众人皆惊。苏公又令燃起灯火,众人纷纷上前来看。苏公指点道:“你等且看:此卷轴诗文共二十四句,其中第一句‘不与秦塞通人烟’,是一个‘人’字;第三句‘倾心酒美尽玉碗’,是一‘心’字;第五句‘莫学夷齐事高洁’,是一‘齐’字;第七句‘青山欲衔半边日’,是一‘青’字;第九句‘石作莲花云作台’,是一‘石’字;第十一句‘意气相倾山可移’,是一‘移’字;第十三句‘君去容华谁得知’,是一‘得’字;第十五句‘我在巴东三峡时’,是一‘巴’字;第十七句‘田氏仓卒骨肉分’,是一‘氏’字;第十九句‘此曲有意无人传’,是一‘传’字;第二十一句‘心藏风云世莫知’,是一‘世’字;第二十三句‘长松之下列羽客’,是一‘之’字;第二十四句‘横垂宝幄同心结’,是一‘宝’字。合将起来,便是‘人心齐,青石移,得巴氏传世之宝’。”众人皆惊讶不已。 东方雨惊叹道:“卑职孤陋寡闻、傲睨自若,兀自可笑。”严微道:“原来这字须在黑暗中方得以分辨,有光亮时却毫无差异,不知是甚蹊跷?”苏公道:“ 蹊跷便是那墨汁。墨者,有油烟墨、松烟墨之分。其中又因制家不同,手艺各异,即便同一种墨又各有差异,譬如桐油墨与漆油墨,便是油墨中两种。那制墨人家,其墨料配方及技艺,甚为隐秘,往往传男不传女。又有一家分作数支者,众兄弟各得其一,或前、或中、或尾,合而为一,不可分离。”严微笑道:“此法甚好,兄弟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东方清琪笑道:“好则是好。若是其中一人暴死,其技艺岂非失传?那好墨又怎生制得出来?”严微顿时语塞。苏公道:“本府用墨数十年,于墨颇有研究,却从未见过这般好墨,竟能在黑夜中隐隐发亮。”严微思忖道:“想必此墨技艺早已失传,故而后世不见矣。”苏公道:“非但未见过,可谓闻所未闻。”东方雨思忖道:“大人之意是……”苏公笑道:“想必是那巴有容老先生特制。”东方雨然之。 东方清琪道:“休道甚么好墨,且言这诗中玄机,待明日掘出那财宝来。”苏公把眼望焦氏长者,道:“此语颇为易解,只道那传世之宝埋藏在青石下。”一长者道:“那园中青石颇多,却不知所指何处青石?”苏公道:“想必此青石与众不同。”又一长者道:“园中前院有一处大青石,可谓园中之最,莫非是此石?”另一长者道:“那青石对径丈余,石面颇为平整,我等少年时多在上面玩耍。”苏公忽然记起,白天入园时曾见得那圆形巨石,莫非是指此石?一长者迟疑道:“此石如此巨大,怎生移得他动?”东方雨道:“先人已遗言道:‘人心齐,青石移’,便暗指此石巨大,须人多心齐方可移得。”言起移石之法,众人各持己见。但苏公等人万万不曾料到,此巴氏诗文卷轴之中兀自隐藏着另外一个玄机。 待到天明,用过早饭,苏公、东方雨等人与宗族长者来得和气园前,又有庄民数十人跟随其后,皆来看挖宝。入得前院,一眼便见得那院中巨石,只是早已被野草藤蔓所围,兀自长着两株树。东方雨忽道:“此石置于庭院中央,四下并无他物,端的古怪。”众人闻听,环视四下,果如其言,议论纷纷,不知这般放置是何用意。一长者道:“老朽记得这石上似有字迹。”东方雨大喜,遂令人清理石面。十余名庄民上得前来,将石上树木野草藤蔓悉数除去,铲去泥土,又提清水冲洗。约莫半个时辰,但见那大青石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石面正中一小洞,深约三寸。 苏公、东方雨等上得前去,果见石面字迹,细细辨认,凡如“卯”、“辰”、“己”、“午”、“未”、“申”、“酉”、“春”、“夏”、“秋”、“冬”等字,东方雨笑道:“原来是日晷。”东方清琪诧异道:“日晷何用?”严微道:“你且看那石面正中小洞,便是插杆之处,可比照其日影测定时辰。”东方清琪笑道:“若逢得雨天,无甚影子,又当如何测定?”严微语塞,不理东方清琪,疑道:“此石对径丈余,出土六尺,入土不知几尺。石身完整而无有缝隙,估摸其重,足有一、两万斤,我等怎生移得他动?” 东方雨绕石三圈,细细察看,果是一块整石,思忖道:“若要移动此石,必须精壮汉子近百人。”东方清琪诧异道:“此石对径不过丈余,四周怎容得百余人?”严微道:“兀自愚蠢。百余人围着石头做甚?却不会或拖、或拉、或抬?”东方清琪道:“既如此,便依你言。且唤人来拖拉抬。”东方雨笑道:“那巴老先生绝不至于如此愚笨,依某以为,此石必有机巧之处。”严微笑道:“东方大人所言极是。百余人埋宝,焉有隐秘可言?”东方雨道:“我等且四下察勘,或可寻得机簧所在。”苏公思忖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此石逾万斤,那机簧必可克万斤。若有机簧,必在附近。”东方雨、严微等人四下找寻。 院中野草杂树丛生,十丈远有一水井,此外别无其它。众焦氏长者回想道:此院原作晾晒谷物之用,故此甚是平整,院中只石台、水井,杂树却是后来长成。东方雨思忖道:“莫非机簧在那水井内?”众人附和,近得井台边,探头望井,但见井壁杂草丛生,早已将井遮掩。有庄民自告奋勇,绳索系腰,下得井去拔草。待杂草拔尽,井中庄民垂至水面,检查上下四壁,并无异常之处。严微不信,复又下井。那井壁乃是青石垒成,时日既久,早已遍体青苔,不曾见得半点石料面。严微细细查看,井中青石早如生根一般,哪里动弹得了? 严微出得井来,失望道:“果无异常。”东方雨思忖道:“莫非另有他处?”东方清琪道:“那诗文中分明道‘人心齐,青石移’,其意便是要众人移石。哪有甚么机簧?”苏公笑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若果有机簧,巴老先生必将在隐语中道明白。”严微道:“如此巨石,怎生移得他动?”东方清琪道:“依我之见,或许巨石下并无甚么财宝。”东方雨不解其意,道:“愿闻其详。”东方清琪道:“那巴老先生有意伪造卷轴,又传出话语,只道这卷轴中隐藏着藏宝秘密,待后人绞尽脑汁,方破解隐语,又费尽千般辛苦,才移开巨石,却一无所有,如此岂非有趣得很。”众人皆笑。严微道:“可惜此事无甚有趣,反却害了几条性命。”东方清琪道:“你又怎知那巴老先生真实意图?”严微反驳道:“你又怎知我不知巴老先生意图?” 苏公笑道:“巴老先生究竟是何意图?苏某百思不得其解。若石下果有财宝,不知那巴老先生怎生放置?”严微道:“唯有机簧可移此石,方可放置其下。”东方清琪笑道:“机簧何在?”苏公道:“本府且问你等,可知此石何来?”众人皆愣。东方雨似有所思,道:“大人之言点拨卑职。如此巨石,当初怎生搬至院中?”严微思忖道:“必是人拖马拉,费尽九牛二虎搬来,又请得石匠凿平刻字。”东方雨道:“想必此石产于附近,巴老先生建筑园林时,凭借地势人力,巧而移之。” 苏公笑道:“本府以为,此石并非搬来。”东方清琪惊道:“莫非从天而降不成?”众人皆笑。东方雨思忖道:“天降陨石,古已有之,非是怪事。”严微笑道:“如此巨石,若砸着路人,顷刻间便成齑粉矣。”苏公道:“此非陨石。”东方清琪奇道:“大人怎生知晓?”苏公道:“本府曾见过民间陨石,其质地怪异,非是青石。”东方雨道:“莫非自他处飞来?有如那杭州飞来峰。”苏公笑道:“此石本在此处,何言飞来?”严微诧异道:“大人怎知?”苏公笑而不答,即令庄民依石脚掘土。数十庄民或掘或担,不到一个时辰,约莫掘土二尺深。苏公细细察看巨石边缘,令庄民深挖其中四处。众人皆迷惑不解。又掘得一尺深,却见得一条石缝,宽约一尺,凹入石中。苏公道:“便是此处。”众人又惊又喜,依石缝掘入三尺,忽见得一铁匣! 众人欢喜,急忙将铁匣取出,置于青石上。东方雨令人开启铁匣,却见匣内又有一铁匣。严微笑道:“却不知是甚宝贝?”东方雨取出小匣,费尽周折,却开不启匣盖。原来那匣盖甚是密封,时日已久,则结合为一体。严微自囊中取出一柄玲珑刀,但见那刀形如柳叶、薄似纸张。东方雨甚是好奇,道:“此刀何益?”严微淡然一笑,将那刀小心插入匣盖缝内,须臾,那铁匣盖竟被割开。东方雨大惊失色,原来此刀削铁如泥。众人来看匣内,但见匣中竟还有一木匣。 东方雨笑道:“果然是宝贝。”东方清琪道:“或许这匣内还有匣。”那木匣用糯米封死,坚硬如石。东方雨道:“此匣还得劳动严爷。”严微淡然一笑,自囊中取出一把小锉刀,三下五下,锉去糯米,开启木匣。众人看去,竟如东方清琪之言,木匣内果真还有一锦盒。严微惊叹道:“却不知锦盒内是何旷世奇宝?”东方雨小心翼翼取出锦盒,掂量其重,诧异道;“似无甚物?”众人甚是好奇,直勾勾望着那锦盒。东方雨开启锦盒,但见盒内一册书卷。众人见得,大失所望。东方清琪叹道:“我道是甚宝贝,原来是一册书卷。”严微疑道:“莫不是藏宝图?” 苏公取出书卷,但见封面上两行字,乃是隶体,第一行道:“巴氏传世之宝”;第二行道:“巴氏三十六忍”。苏公、东方雨惊诧不已,翻视之,但见其序:“予五岁读诗书,十九岁连科及第,二十一岁挂印罢官,二十二岁经商,期间屡受人辱,或贫或富、或安或危、或得或失。一日读《书》,思前人言‘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方大彻大悟,万事逆来顺受,不与物竞,其乐融融,至五十岁退隐于此。八十九岁起笔作《巴氏三十六忍》,一十九年乃成。今子孙六世,凡共一百一十二人。但凡一人、一家、一宗族、一国家,福与祸、兴与衰、和与斗、亡与存,皆在于忍与不忍。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呜呼!世间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家业财物,皆害后人,唯此一卷,乃传世之宝,后人享用无穷。咸平二年良月吉旦湖州巴有容叙。” 翻看三十六忍正文,每忍皆事为之句,又有故事与按语。但见三十六忍为:父子之忍第一、婆媳之忍第二、兄弟之忍第三、夫妇之忍第四、姊妹之忍第五、妯娌之忍第六、姬妾之忍第七、多言之忍第八、贪财之忍第九、好色之忍第十、贪杯之忍第十一、忿怒之忍第十二、贫贱之忍第十三、富贵之忍第十四、忠孝之忍第十五、仁义之忍第十六、受宠之忍第十七、受辱之忍第十八、谗言之忍第十九、乞借之忍第二十、借与之忍第二十一、居家之忍第二十二、待客之忍第二十三、邻里之忍第二十四、读书之忍第二十五、交友之忍第二十六、牟利之忍第二十七、失利之忍第二十八、病丧之忍第二十九、孕生之忍第三十、小人之忍第三十一、君子之忍第三十二、不平之忍第三十三、不满之忍第三十四、嫉恨之忍第三十五、骄矜之忍第三十六。 严微看罢,奇道:“家师曾言巴氏七世同居之事,我只道是民间传言,不足为信,不想竟确有其事,呜呼!”东方雨叹道:“可惜不曾闻得巴氏八世!”严微叹道:“盛极必衰,持强必弱,此天下之势也。”东方清琪不屑道:“树大分叉,人大分家,乃是自然之理。甚么七世八世同居,有悖常理,到头来岂非还是作鸟兽散?”苏公感慨万千,不由思索起仕途前程来,暗忖道:吾自视才高学富,傲视天下,不想当今圣上信谗,朝中小人嫉恨,故而屡遭贬谪,心中隐隐不平。今见《巴氏三十六忍》,醍醐灌顶,人生药石,唯一忍也。” 《巴氏三十六忍》一书,本归苏公收藏,视为奇书,后因“乌台诗案”而流失民间。几经周转,此书流落到一个名叫郑绮的书生手中,这书生本是忠厚仁义之人,自书中悟出“孝义”真谛来,以之教诲子孙,一家和睦竟至“九世同居”!明太祖朱元璋闻知此事,大为感动。明洪武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朱元璋召见郑氏家长郑濂,任命郑氏子孙官职,并敕封郑府为“江南第一家”。今浙江浦江尚遗有郑氏宗祠古宅,系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大宋苏公案之百年古宅》: 据古籍记载,唐代有张公艺一家,九世同住在一起,唐高宗闻知此事,亲自到他家中,询问他居家之道,张公艺取笔写了一个“忍”字回答皇帝,“天子流涕,遂赐缣帛”。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难以考证,但浙江浦江郑义门是有据可查的。中国“忍”故事甚多,譬如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张良忍辱取履等等。“忍”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至今依然在我们中国人(或东方人)身上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只可惜“世间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一章 庸医难逃 “析尘妙质本来空,更积微阳一线功。照夜一灯长耿耿,闭门千息自蒙蒙。养成丹灶无烟火,点尽人间有晕铜。寄语山神停伎俩,不闻不见我何穷。”此诗乃是苏轼因梦中与人论神仙道术而作。 那湖州地境有一座名山,唤作莫干山。相传春秋末年,铸剑大师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剑铸成便被吴王所杀,后人以其名取山名。山上有塔,始建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立于山巅塔顶,可远眺茫茫太湖;莫干山荫谷中有一池,池水清澈,飞瀑悬空泻下,景色秀丽。此池便是干将、莫邪磨剑处。后人至此,无不嗟叹凭吊。 话说那莫干山西北三十里有一小镇,一条河道自西而来,贯穿小镇,往东北去,镇北五里又有一河,二河汇合,奔湖州入太湖。二河交汇之处,有一船埠,两河三岸边有渡船往来。那河岸上有一舍,高挑旗幌,幌上有一斗大的“茶”字,但见那茶舍里摆三四张桌,坐着四五个茶客,悠然自得,品茶论事。凭栏眺望,但见渡船、渔船、客船、货船,顺流逆流,来来往往,好一派江南水乡胜景。那河边有候船者四五人,立在埠头石阶上,指指点点。有顽皮小孩下梯戏水,早被长辈望见,厉声呵斥,小孩急急退身回来。待河中渡船近得岸来,船夫高声吆喝,但见长篙撑抵住岸石,那船稳稳停将下来。船夫跳将上岸,将船栓牢。那渡船上客人纷纷立身,鱼贯下船。那船夫自在石阶上收取铜钱。 但见那河堤远处过来四人,各自骑马,近得前来,原来是三男一女。当先一名年青男子快马过来,见得茶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寻株柳树,系住缰绳,入得茶舍。茶博士见那男子富贵模样,满面堆笑,急忙上前唱声喏,引那人上得楼来。那男子上得茶楼,环视四下,手指临窗一处方桌,道:“便在此桌是了。”自下楼去迎接同伴。不多时,那男子引另三人上得茶楼。其中一长须中年男子近得栏栅前,眺望河面,不免感慨。那年青男子立于一侧,言道:“古人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于此俯瞰大地,青山河川尽收眼底,端的心旷神怡。”那长须男子微微一笑,欲言又止。那年轻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如此江南美景,大人何不即兴赋诗一首?”那茶博士正端茶上楼,隐约闻听那女子言“大人”,心中诧异,暗自打量四人。但闻那长须男子笑道:“江南胜景,吾心已醉,诗兴词趣亦醉矣。”那年青男子笑道:“无怪昨日莫干山上大人如痴如醉。”那长须男子笑道:“严爷之言甚是,那莫干山真有如人间仙境一般!”那年轻美貌女子扑哧一笑,道:“大人何不在那莫干山上筑一小舍,日夜与山泉青竹为伴,岂不妙哉?”长须男子抚须笑道:“如此言来,某便是那陶令第二了。”原来这长须男子正是湖州府尹苏轼,其余三人是苏仁、严微与东方清琪,游历莫干山后,苏公欲往安吉县经梅溪回湖州。 且言那河埠边又聚了二三名过河客,那船夫正欲上茶楼喝茶,却见一辆马车急急而来,近得堤埠,马车夫猛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扬足立住。待车稳定,车帘掀开,自车帷内下来一名男子,身着青袍,约莫四旬。其后下来一名中年妇人,只见妇人冲着车内言语,又有一男两女三名孩童下得车来,满面惊恐。那中年男子又自车内搀扶下一老妇人,那老妇人约莫六七十岁,许是年迈体衰,行动颇为不便。那马车夫自车内取下两只木箱、三四个青布包袱来。那中年妇人搀扶老妇人下得堤岸。马车夫肩扛木箱,踉跄至得埠石边,那中年男子与孩童携抱着包袱匆匆奔下堤去。七人手忙脚乱上得渡船,妇人、孩童惊魂未定坐下身来。那马车夫与中年男子下得船来,高声呼喊:“船家何在?船家何在?”那船夫回过身来,大声应道:“且稍等片刻,待某家先喝壶热茶则个。但有十七八人,某便开船。”那中年男子见船夫答话,急忙奔将过来,道:“这位船兄,某有紧要之事,但求船兄相助。某自加倍付与船钱。”言罢,那中年男子自怀中摸出些一二百文钱来,递与船夫。那船夫正欲接铜钱,抬头看那中年男子,奇道:“莫非是余先生?”那中年男子吱唔道:“正是余某。”那船夫忙道:“不知余先生何事如此紧急?”余先生道:“余某有十万火急之事,万望船兄助过河。这些便是船钱。”那船夫急忙回身,道:“小人罪过,险些怠慢余先生,休怪休怪。余先生请上船,小人速速开船。”哪里肯收那余先生船钱。原来这余先生唤作余济生,乃是当地郎中。 余济生与马车夫匆匆言别,上得船来,那船夫早解了船绳,取过竹篙,撑船离了埠岸。那船行得不过五六丈远,却见堤岸上奔来数十人,但闻有人高声喊叫道:“休要走了余济生!”有人奔至埠边,呼道:“那船哥,休要渡那杀人凶手过去!”叫嚷之声引来闲人围观,有好事者上前询问究竟。那船夫隐约闻得只言片语,不解其故,遂问余济生何故。余济生慌恐不语,那船夫料想其有难言之隐,亦不多问。 眼见那渡船将近对岸,追兵束手无策之际,却见一人奔将过来,吹起牛角,“呜呜”之声震耳欲聋。那船夫闻得牛角号声,回首望去,大惊失色。那余济生见状,惊恐不已,浑身颤栗。那船夫惊恐道:“究竟甚事?”余济生哭丧着脸,道:“余某亦不知晓。”那船夫为难道:“若放走你等,小人便无容身之处矣,如此怎生是好?”余济生思忖半晌,叹道:“但求大哥救余某家中老小上岸,余某愿回对岸。”那船夫稍加犹豫,道:“便依你言。” 且言茶楼上众茶客闻得号角声,纷纷离席,凭栏观望,窃窃私语。苏仁甚是好奇,挤身过去,探头张望,问旁人道:“不知甚事?”旁人答言道:“原来是福寿门?”苏仁不解道:“甚么福寿门?”那旁人闻听此言,回首来看苏仁,见是一陌生面孔,不复再言。苏仁甚是诧异,正思忖间,有人笑道:“想必这位客官是远道而来。”苏仁寻声望去,正是茶楼小二。苏仁笑道:“正是,正是。敢问小二哥,这福寿门是怎生回事?”那小二笑道:“这位客官好生有趣,岂不常闻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苏仁迷惑道:“此话倒是省得,却不知与此何干?”那小二笑道:“此语何意?”苏仁道:“乃祝人福寿吉言。”那小二道:“正是,但凡人生在世,所求甚么?非财、非色、非权、非势,唯有福、寿……”小二正眉飞色舞之时,却见得掌柜怒气冲冲上来,呵斥道:“我道你在哪里?却在此聒嘈。小心大爷割下你那长舌。”那小二见状,唬得半死,逃一般下楼去了。那厢苏公听得分明,颇有感触,道:“这小二虽是粗俗之人,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严微笑道:“可惜世人日夜只为那名利奔波。”东方清琪反驳道:“严爷此言差矣。世人为名利奔波者甚少。”严微不觉一愣,笑道:“此言何意?”东方清琪道:“且看那江中渔人便知。”严微恍然,叹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世人多为生计奔波也。” 苏公闻听,似有所思。忽闻楼下人声鼎沸,有人叫道:“打死他!打死他!”又有人嚷道:“抛下河去喂鱼鳖!”打骂声一片。楼上众茶客纷纷下楼去了,苏公不免好奇,离席近得楼栏边,探头望去,却见楼下数十人拥挤一团,几名汉子拖着一厮,但见旁人或唾骂、或拳打、或脚踢,那被拖之人正是郎中余济生。苏仁好奇道:“不知那厮犯了甚事?且下楼看个热闹。”严微然之,道:“看他究竟则个。”苏公默然。四人下了茶楼,跟上涌动人群。严微上前打探,原来被擒之人唤作余济生,是名郎中。有知情农夫怒气冲冲道:“这厮端的可恶,医死病人,见势不妙,竟自逃了。幸得追上,方才将他拿住。”有旁人叹道:“又是一个庸医。”那农夫悲道:“唉,可惜那孩童不过四五岁,活生生的,不想竟被他医死了,真个作孽呀!”严微怒道:“原来如此!此等庸医若留人世,恐又害人。”那农夫连连点头,道:“这位大哥说的是,若留此等人在世,不知还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严微出得人群,来见苏公,道;“这厮唤作余济生,原来是个庸医,无端害了人家孩子,见势不妙,欲逃之夭夭,幸亏被人发现,方才擒拿住他。”苏公闻听,叹息不已:古往今来,有几多无辜病人死于庸医之手?官场亦如此,那庸官有如庸医,往往害人于无形之中。众乡人将那庸医拖搡去了,围观闲人亦各自散去,只将此事留作那茶余饭后的话柄。 苏公正欲复上茶楼,隐约听得一侧有人叹道:“世间郎中怎的皆是这般下场?可悲可叹。”心头不觉一震,寻声望去,却是一书生,满面惋惜之情。苏公近得前去,施礼道:“借问这位相公,何言世间郎中皆是这般下场?”那书生把眼来望苏公,却不回礼,冷冷道;“莫非这位爷亦是郎中先生?”苏公心念一动,道:“在下乃是游方郎中,恰自杭州而来。”那书生淡然一笑,道:“我劝先生速速离去,休在安吉呆留。”苏公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那书生冷笑道:“且看那余济生便知。”苏公笑道:“某自小随父行医,已近三十年,不敢言比扁鹊华佗,却也敢言悬壶济世四字。那余济生不过一庸医也,焉可与某相提并论?”那书生冷笑一声,道:“先生休要夸口,且听我言,快快离去吧。”苏公奇道:“莫非这安吉县不容外来郎中?”那书生叹道:“先生何必多问,若不听小生言,恐追悔莫及矣。”言罢,叹息而去。苏公望那书生远去,疑云顿起,上得楼来,待其落座,严微问道:“苏爷与那书生言语甚么?”苏公疑惑道:“此件事情颇为蹊跷,某欲探查个究竟。”严微疑道:“苏爷莫非疑心……”忽又止言。东方清琪不解,问道:“疑心甚么?”苏仁道:“既如此,我等且尾随前去,见机行事。”苏公然之。严微付了茶钱,四人下得楼来。 问明方向,沿道前行二三里,却见前方一村镇,近得镇头,却见一河自镇中而过,蜿蜒回转,成“几”形往东而去。镇头河上一石拱桥,桥身宽约三丈,麻石垒砌而成,桥头立有一石碑,高约丈余,碑身刻有“张公桥”三字,碑后刻有捐钱修桥人名姓百余人。原来,此处本无桥,往来乡人皆是坐船渡河,那摆渡的船家姓张,唤做张十三,这张十三每日早起晚归,不论酷暑严寒,但凡有老弱病残孕妇等,上船上岸,小心搀扶,且不取分文,故而四里八乡皆敬重他,唤他做十三公。张十三摆渡四十余春秋,待到六十大寿那日早,渡船至河中,不想突起大风,张十三一时把握不稳,满船乡人皆翻落河中,此刻正是深秋时刻,河水甚寒,众人皆奋力挣扎,张十三同善水者将落水者将上岸来,急急清点人数,似少了一人,张十三复又游至河中寻人,哪里见着有人?有人细心清点,方知并未少人,众人急忙呼他上岸,不想张十三年老力乏,竟溺水身亡。待将其尸首打捞上来,众人皆悲伤不已。传言其出殡之日,送葬乡人竟达上千之众,一时震动安吉。后来四方乡绅百姓纪念张十三公,有钱捐钱,有人出人,修造一座石桥,请得善书者书“张公桥”三字,又请巧匠刻碑。此便是张公桥的来历,久而久之,百姓唤此镇作张公镇。 苏公近得“张公桥”石碑前,但见三字遒劲有力,颇有气势,不免暗自赞叹。正感叹间,忽闻一阵锣声,寻声望去,却见镇巷深处拥出一伙人来,为首一名汉子,左手一面铜锣,右手一锣棰,边敲边吆喝,其后黑压压跟着百余人,不时有好事者蜂拥上来。苏公等不知何事,急忙上桥张望,却见那伙人迎面而来。苏公稍有迟疑,早有乡人上前厉声呵斥道:“前面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苏公急急退身下桥,心中暗道:“却不知是甚人?如此威风。” 众人退闪两旁,但见众人推搡着一人,正是那庸医余济生。苏公假作不知,借问身旁乡人:“此是何人?”那乡人眼巴巴望着,并不看苏公,答道:“乃是余济生。”苏公问道:“却不知他犯了甚事?”那乡人望了苏公一眼,道:“这厮是本镇郎中,前几日,镇上张屠夫儿子偶感风寒,请他看病,这余济生开了药方,张屠夫依方买药,服了两剂,那小孩病情竟益发厉害了,昨日夜间,竟气绝身亡了。这厮闻知,竟携家潜逃,恁的可恨。”又有一乡人接言叹道:“唉,正所谓医风日下。世间为医者,当有医风医德,若医术平平,又一心图那银两,不顾他人生死,如此庸医,怎可做人?你我凡人,食五谷杂粮,谁人不生病?若逢着如此庸医,小恙竟成绝症,岂非自寻死路?”先前那乡人笑道:“你若信此等庸医,当然是自寻死路。”这乡人道:“所谓病急乱投医,若非相当熟识之人,又怎辨得出良医、庸医来?那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人,往日人皆言良医,又岂知他等亦是庸医?”先前乡人笑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任他如何道貌岸然,终有一日原形毕露。且看余济生今日下场。” 苏公听得分明,心中疑惑,乡人所言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人,想必与余济生一般,皆是乡间郎中,似在庸医之列,不由问道:“借问这位大哥,方才言及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不知是些甚人?”那乡人回首来望苏公,笑道:“这位爷面孔陌生,似非本地人氏。”苏公然之。那乡人道:“难怪你不省得。他等与这余济生一般,皆是医死人的郎中。”苏公疑惑,心中暗道:怎的皆是医死人的郎中?天下果真如此多庸医?苏公不由想起茶楼下书生之言,心中一震,那书生果然话中有话,这安吉竟难容郎中?其中有甚蹊跷?苏公又问道:“却不知大哥所言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还在行医否?”那乡人笑道:“此等庸医,害人性命,遭万人唾骂,怎能容他等行医害人?那韩城菊早已疯矣,程江平已跳水自尽了,那云气事发后便不见了踪影,想必与余济生一般,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暗自惊讶,又思索那书生之言,安吉难容郎中,所为何故?若世间多庸医,只知捞取百姓钱财,延误病情,更甚者医死性命,如此以往则百姓人人惧医,便是见了良医亦当是庸医。 且说众乡人将余济生推至“张公桥”石碑前,喝令其跪下,余济生稍有迟缓,早被人一脚踢倒在地,又有人手持树枝狠命抽打,口中骂骂咧咧。苏公见状,不免动恻忍之心,询问身旁乡人:“这余济生年庚几何?”乡人道:“遮莫四十五六。”苏公又道:“那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是何年纪?”乡人思忖道:“他等皆过五旬了,那程江平似已六十开外了。”苏仁不由叹道:“可惜可惜,此即晚节不保。”严微把眼来望苏公,苏公手拈长须,似有所思。 但闻众乡人高声叫喊,“杀人偿命,血债血还。”又有人怒吼:“将凶手沉河!”叫喊之声愈来愈大,乡人益发愤怒。正在此刻,却见一名老者近得石碑前,高举双手,大声道:“诸位乡亲,且听老朽一言。”老者一语既出,百余人皆缄默无言。 苏公暗道:“此人竟有这般威信,必是此镇德高望重的长者。”细细打量,那老者身着洗白青袍,约莫六旬有余,虽眉慈目善,亦难掩心中愤怒。老者环视四下,不禁长叹一声,道:“想必诸位乡亲已知张三和之幼子张虢魄惨死之事了。或有不知详情者,老朽且细细道来:张虢魄,今方四岁,因前几日夜间受寒,稍有咳喘,张三和夫妇因忙于生计,未加留心,不想虢魄之疾渐显加重,夜间咳嗽不止。昨日,张三和请得郎中余济生诊病,余济生只道:有声无痰为咳,有痰无声为嗽,有痰有声为咳嗽,闻其痰鸣气促,尚不为重。遂开得处方,只道是依方捡药,日服一剂,每剂煎两次,连服三剂。昨日方服一次,虢魄便觉不适,哭叫不止,约莫一两个时辰,方才止哭睡着,张三和竟当他真睡了,却不曾想虢魄早已人事不醒,脉象微微,至今日早上,张三和浑家发觉儿子竟已气绝,顿时号啕大哭,悔之晚矣。可恨余济生闻得此讯,竟举家潜逃,企望逃避罪责。呜呼,既为郎中,休言医德,就连那做人之德亦荡然无存矣。”老者一番言语,直听得众乡人个个义愤填膺,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老者又道:“今召诸位乡亲于张公石碑前,同诉余济生之可耻行径。古人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余济生当如何处置,且听诸位乡亲言语?”老者话音未落,众乡人叫嚷起来,或言杀死他、或言将其负石沉水、更甚者言将其千刀万剐。 老者大手一挥,众人皆不言语,老者大声道:“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张公镇自有张公镇之法。而古人又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朽以为:即便是那圣贤,亦难免有所过错。况你我等凡夫俗子乎?佛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余济生虽罪孽深重,但他行医数十年,亦为你我众多乡人治过疾病,此功过当分明。依我福寿门长老之意:若余济生有悔过改新之意,当以慈悲之心宽容于他。不知诸位乡亲以为如何?”言罢,众人众说纷纭。那厢苏公闻听,颇为满意。询问旁人,方知老者唤作李渺,乃是本镇福寿门分坛中人,虽非张姓,在张公镇亦是德高望重者。 正当乡人议论纷纷时,忽见人群之中闪出一人,那厮身法甚快,直奔余济生而去,待到众人看清来人面目,那厮早将一柄杀猪钢刀刺入余济生腹中!原来行凶者正是屠夫张三和。那老者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拦阻,但闻余济生低呼一声,张三和将钢刀抽出,却见鲜血自余济生腹部涌出,顷刻间血流满地。余济生瘫倒在地,众人一阵骚动,纷纷后退,唯恐血溅上身。那老者见张三和抽出钢刀,唬了一跳,后退三步,颤栗道:“三和,且放下刀来。”那张三和却不理会老者,又搠了余济生四五刀,确信其已气绝身亡,方才抛下钢刀,放声大哭,哀天叫地。老者见状,令三四名青壮汉子将其先行扶回家去,又令人处置余济生尸首。 那厢苏公看得真切,甚是震惊。严微、东方清琪感叹不已。唯苏仁一言不发,忽低低冷笑一声。苏公闻听,把眼来望苏仁,似有所思,良久,叹道:“且在镇上寻个落脚之处。”四人过得张公桥,只见道旁闪出一人,眼望苏公四人离去,忽露出一丝笑容,隐含阴险狡诈之情。 且言张公镇街面青石铺道,沿街旗幡高挑,店铺林立,买卖兴隆。行不多远,却见前方一幡,幡上四字:“昌福客栈”。严微抬手指道:“便是此家了。”入得客栈,伙计将马匹牵往后院马厩喂些草料,店家引苏公四人入得厅堂来,但见七八人围桌而坐,饮茶闲话,堂中墙上悬挂一字轴,却是一斗大的“福”字。严微看那字轴,暗自好笑:那“福”字甚是拙劣,这店家怎将此字悬挂在此,莫不是安吉县书生全死光了不成?真是有辱斯文。却不知那来往文人墨客见得,是否笑掉大牙?严微愈想愈觉好笑,把眼来望苏公,却见苏公面无表情,望着那字轴呆呆发愣! 严微不觉一愣,急忙细细观那字轴,奇道:莫非自己走眼不成?细看之下,那字愈看愈丑,简直不堪入目。四人坐定,早有店家端上热茶,正待离去,早被严微一把扯住,店家道:“不知客爷有甚吩咐?”严微道:“店家,你那墙上‘福’字遒劲有力,纵逸豪放,字之体势,一笔而成,笔画折处重顿方勒,锋芒毕露,显得雄峻非凡,深得书法大家王大令之真传,可谓千古绝妙之作。” 那店家闻听,喜得眉飞色舞,竟听不出丝毫讥讽之意,苏公等暗自窃笑。那店家满面堆笑道:“客爷果然有眼力!想必诸位客官是远道而来,你等可知此字系何人手书?”严微道:“魏晋书法,莫过钟、王,唐之书法大家,无过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陆柬之、李邕、张旭、颜真卿、柳公权、释怀素、钟绍京、孙过庭等,此等人物字帖,若与贵堂所悬字轴相比,可谓班门弄斧、兰亭泼墨,不堪一提,不堪一提也。” 苏公正低首饮茶,闻得此言,扑哧一笑,将茶水喷将出来,那店家把眼来望苏公,颇为不悦,苏公笑道:“严爷所言甚是,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见此轴,笔迹雄杰,比‘二王''、颜、柳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真三百年难得之佳作也!”那店家闻得此言,益发高兴,笑道:“小的曾闻得文人书生言及,道甚么今之天下,书法大家,莫过于我湖州府尹苏轼苏大人。此字若与那苏大人比,如何?”严微笑道:“店家以为如何?”那店家颇为得意,道:“苏大人虽是书法大家,终归与我等一般,肉眼凡胎罢了。”严微笑道:“莫非此轴是神仙所作?”店家连连点头,得意道:“还是这位客爷有慧眼!此字确是神来之笔。”东方清琪奇道:“却不知是哪位仙人所留?”那店家道:“此字非是他人所书,乃是云亘寺智弘长老所书。”严微诧异道:“闻得那云亘寺香火甚旺,但凡许愿,多有灵验。只是不知这智弘长老是何许人也?”那店家闻听此言,脸色大变,连连摆手,道:“罪过罪过,智弘长老非是凡人,虽名为云亘寺方丈,实乃南无无量寿佛转世肉身,相传长老下凡于大唐广明年间。” 苏公不觉一惊,疑道:“大唐广明年间?如此算来,他岂非有二百岁了!”店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仁、严微、东方清琪闻听,惊讶万分,道:“世间竟有这等高寿之人?”店家道:“诸位客官之言又错了。智弘长老非是高寿之人,乃在世活佛也。”苏公面有敬慕之情,道:“依得店家之言,我等若不去云亘寺拜见智弘大师,恐悔恨余生也。”店家道:“这位客官说的是,今智弘长老自立正宗,唤作福寿门,开坛讲法,普渡众生,但有慧根者,悟得福寿之真谛,便可超出五行三界,得道成仙。”苏公奇道:“你道福寿门是那智弘长老所创?怎的见得镇上多有福寿门人?”那店家道:“长老普渡众生,但有心诚者,无论僧俗,皆可入门。故而各地多有分坛。我张公镇坛主便是无尘大师。”严微笑道:“若果能得道成仙,某愿一试。”店家道:“诸位客官来的恰是时机,后天便是智弘长老开演无量寿法之日,客官可往听讲,或有机缘。”苏公笑道:“如此甚好。” 正言语间,却见一人跑将进来,嚷嚷道:“张三和杀人了,张三和杀了余济生。”店家急忙上前询问,众人亦围拢过来,那厮便滔滔不绝说将起来,难免添枝加叶,乱编胡诌些言语,又道镇中长者已令人将张三和捆绑起来,押送安吉县衙,听候处置;又道镇中长者商议,欲往县城上书县令大人,恳请宽恕张三和。如此等等。众人皆痛骂余济生,又不免怜惜张三和,说得兴起,皆道为张三和不平,竟一股脑全出了客栈,追随长者前往县衙声援。偌大一家客栈,只余下店家、小二与苏公四人。 苏公闲着无趣,便与严微、东方清琪、苏仁出了客栈。严微疑道:“苏爷果真相信那店家言语?”苏公笑道:“方才严爷言语,端的笑煞苏某。可笑那店家如此固执,竟将那字轴当成宝贝,可笑至极。”严微笑道:“此字如此龌龊,一瞥之下,便不堪回首。某观苏爷神情,颇为异常,不知何故?”东方清琪笑道:“你焉能与苏爷相提并论?你看字,不过观其形而已。苏爷乃观其神。”严微笑道:“承蒙小姐点拨,严某如梦初醒。”苏公叹道:“承蒙东方小姐抬举。只是那字,无论形、神,皆难入眼。那字悬挂堂中,有如出阁新娘头顶婴儿尿布一般。你只道我观字入神,实则苏某已唬得魂飞魄散空余躯体矣。”东方清琪、苏仁闻得此言,忍俊不禁,那严微更是笑出泪来。 苏公拈须微笑,一瞥之间,忽见身后侧一人,举止甚是鬼祟,不由疑云顿起,莫非……?苏公心生疑云,寻得时机回首看时,那厮已不见了,心中诧异,思忖道:“莫非是我多心不成?” 苏公疑惑间,忽闻东方清琪轻呼一声,众人诧异,却见其手指前方,齐看去,原来前方是一学堂,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二章 洗尘思善 且言苏公、苏仁借问乡人,方才知晓福寿门分坛在镇东洗尘亭,觅巷前行。主仆二人行于江南民宅屋檐下,颇有情致,行至一巷井深处,但见一小面馆,近得前去。却见那面馆惟有店家一人闲坐门口,店内无有食客,甚是冷清,见有食客光顾,店家急忙起身相迎,苏公、苏仁入得面馆,叫了两碗长寿面,那店家便忙碌起来。趁汤水未沸之际,苏公与店家寒暄,问些生意、家庭之事。待面下锅,苏仁有意言及智弘活佛,那店家满面景慕之情,道:“若得智弘活佛点化,便可白日飞升、名列仙班。”苏公故作惊诧,道:“这世间果有成仙之术?”那店家笑道:“成仙之术自古有之。只是你我凡夫俗子没有仙缘罢了。”苏公笑道:“店家言之差矣。所谓仙缘,在于慧根,他日一旦大悟彻悟,不定你便是南无无量寿佛转世。”那店家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急忙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方才安心,低声道:“客官切勿乱语,若教旁人听得,恐生祸端。”苏公、苏仁惊诧不已,不知店家为何这般恐惧。苏公道:“罪过罪过,某实不知其中原委,还望店家休要怪罪。”那店家甚是小心道:“客官毋再言此。” 苏公心中诧异,隐约间觉得异样,转首望去,却见店门口探出半个人头来,不觉一惊,暗道:“果然隔墙有耳,这店家端的好谨慎。”那店家见着人头,唬了一跳,待那人探出身来,舒了一口长气,呵斥道:“小五,你这撮鸟鬼鬼祟祟做甚?”苏公醒悟,原来是店家熟人。那小五近得前来,道声“二哥”,神情沮丧,坐在一旁。苏公方才明白,原来这小五乃是店家的弟弟。那店家白了那小五一眼,道:“你来何干?”那小五叹道:“不知何故,云儿这两日病得甚是厉害。”那店家疑道:“云儿病了?可曾服药?”那小五道:“服药甚用?张三和那儿子岂非便是服药死的?”苏公听得分明,心中一动,开口道:“服药治病,怎会死人?莫非服错药不成?”那小五道:“世间郎中,皆是庸医,非但不能治病,反却误人性命,不可信,不可信。”那店家道:“你可去得师父那里?”那小五迟疑不语,那店家叹息一声,返身入里间房,不多时取出一吊铜钱,递与那小五,道:“你若拿去博钱,我便打断你那双手。”那小五赌咒发誓,那店家颇为烦躁,摆手示意弟弟离去,那小五谢过兄长,而后出门走了。 待那小五离去,店家端面过来。苏公捻须思索,闻听小五言语,不由想起张三和之子,莫非……?苏公招唤店家,道:“店家,方才听你兄弟二人言语,你那弟弟似不信郎中医道?”那店家道:“非我等不信医道,凡人得病,起因乃与天地万物不适,或得邪气、或冲撞神煞,轻则服药可解,重则求仙道降之。今世间多庸医俗辈,若求其医治,反而延误治病良机,丢了性命。那张三和之子便是如此。”苏公道:“我闻那张三和杀了人,不知是否?”店家道:“所杀非是他人,便是那庸医余济生。”苏公疑道:“不知那张三和现在何处?”那店家叹道:“现已送至县衙去了,想那知县胡大人乃是通情达理之人,必会谅解于他。”苏公道:“不知那张三和家居何处?”那店家道:“便在小店隔壁。”苏仁一愣,道:“怎不见他家有人?”店家道:“皆往县衙去了。小的因生意缠身,只令浑家携子相随去了。”苏仁道:“那张三和之子果真是服药而死?”那店家愤怒道:“皆是那庸医开错药方,虢魄端的死得冤。亦是张三和偏执,看甚医服甚药?”苏公疑惑道:“若人病不求医服药,又怎生治病?”那店家道:“可去求李师父去邪除煞。”苏公笑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那李师父是何门道?有甚能耐?”那店家道:“那李师父可非同常人,他乃是智弘活佛之俗家弟子,活佛授他道法,能知过去未来,其魂魄可往来三界之中。” 苏公把眼望苏仁,微微一笑,道:“敢问店家,何谓三界?”那店家一愣,道:“所谓三界,便是地狱、人世与仙界。”苏公拈须微笑,道:“店家之言差矣。佛教所谓三界,乃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也。欲界者,乃食欲淫欲之众生所居,此界有地狱、饿鬼、畜生、天、人五道及其生存之所;色界者,位于欲界之上,乃离食欲与淫欲的众生所居;无色界者,又在色界之上,乃无形色之众生所居。”那店家闻听,莫名其妙,道:“客官之言,小的不明白。”苏公笑道:“《道德经》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中道理,不求明白,只得意会。”那店家听得一头雾水。苏公又道:“确不知那李师父唤作甚名?”那店家道:“李师父俗名李陀,又有法名,唤作无尘大师。”苏公笑道:“那李师父道法如何?”一言似开了店家话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店家眉飞色舞、唾星乱溅,每每言及李大师之名,目中尽是敬慕之情。苏公几次欲言,皆无时机。苏仁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如此言来,这无尘大师竟是当世活神仙。 良久,那店家止言饮水,苏公微皱眉头,拈须思忖,道:“不想这张公镇竟有这等高人!却不知这位无尘大师仙居何处?”那店家道:“便在镇东桥明镜台,依此巷前行,至尽头过桥见一亭,便是了。”苏仁道:“老爷何去不前往求拜神仙,或可求得不老仙丹。”苏公笑道:“正是。”苏仁付了面钱,二人出了面馆,沿巷前行往镇桥东明镜台而去。苏仁叹道:“若世人得病不信医,皆去求巫道,岂非荒谬至极?”苏公思忖道:“古往今来,不知几多愚昧之人死于巫道,而今人依然接踵磨肩,趋之若骛。可怜又可叹。”苏仁道:“民间多奇术,虽言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不足信,言辟邪褪煞,去疾治病却可信。”苏公笑道:“道家、佛家博大精深,其间亦含医道之理,并不相悖,若过于夸耀,诋毁他家,则成巫道也。正所谓过犹不及也。” 主仆二人言语间,出了巷口,却见一河,穿于青瓦白舍民宅间,两岸青石条铺道,左前方三四十步有一石桥,对岸民宅中见一亭顶,苏仁道:“想必是那里。”话音未落,忽闻身后一声冷笑,那笑声甚是阴森恐怖。苏公唬得一惊,回身望去,却见身后站立一人,狰狞可憎,宛如幽魂恶鬼一般。苏公细细看去,那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约莫六十岁,甚是肮脏邋遢,心中思忖:若见夜间,定认他是个恶鬼。苏仁眼急身快,抢步上前,正欲推开那厮,被苏公一把拉扯住,怜悯道:“休勿推他。”那厮甚是惊恐,后退两步,不想被石绊倒在地,爬将起来,龇牙咧嘴,手足哆嗦不止,似甚疼痛,又上前两步。但见三四个路人过来,见着这厮,厉声呵斥。那厮嘻嘻傻笑,而后跌跌撞撞的走了。一路人望着苏仁,道:“他乃是疯癫,休要怕他,但来纠缠,直管打便是,打死亦无妨。”苏仁嘀咕道:“原来如此。”苏公望着那疯癫老头身影,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偌大年纪竟致如此,恁的可怜。”苏仁道:“老爷心善也!实不知这天底下有几多可怜之人?”苏公叹道:“你言甚是,正合杜少陵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苏仁引苏公过了石桥,见前方一亭,亭上有匾,匾上有“洗尘亭”三字,亭四周聚集十余人,当中一人,高声吆喝。苏公不知何事,趋步上前,探头望去,原来那亭中有一井,井旁一男子,自井中汲上水,但见众乡人个个虔诚,平摊双手,那厮舀一勺水,一乡人上前,那厮泼水在乡人手中,乡人就水洗面,而后入得一道院门。苏仁不解,悄声询问身旁乡人。那乡人道出原委,原来但凡拜见无尘大师者,当先洗尘,以示虔诚之心。不多时,众乡人多已洗手入院,那舀水之人见着苏仁,催促道:“兀自乜些,快来快来。”苏仁笑道:“某欲求见无尘大师。”那舀水之人笑道:“欲见师父,必先洗尘,方可入门。”苏仁笑道:“若如此,令师非无尘大师。”那人笑道:“想必你不识得家师。”苏仁道:“我闻无尘大师乃是得道高人,修行已出三界,断然不是舀水洗面之辈。”那人闻听,面有愠色。苏公听罢,捻须微笑。那人冷笑道:“你等凡尘俗人,若不洗尘,便不得见我师父。”苏仁淡然一笑,道:“既是无尘,又何须洗尘?”那人怒道:“家师法名无尘,心如明镜,非似你等尘俗之人,满身尘埃。”苏仁叹道:“令师名无尘,心中有尘。”那人怒道:“你是何人?敢辱家师?”苏公上前道:“但将此言传禀尊师。”那人迟疑半晌,自院中唤出一师弟,耳语一番,那师弟流水奔将入院。 不多时,却见一众人等出得院来,为首一人,行者打扮,头戴界箍,悬挂念珠,来者非是他人,正是李陀无尘。无尘见苏公、苏仁二人,稍有疑惑,那舀水弟子急忙上前指点,无尘行至苏仁面前,稽首道:“某乃无尘,不知施主有何见教?”苏仁道:“大师客气。这位乃是我家老爷,久有仰慕之心,今自杭州而来,欲见大师一面而不得。”无尘闻听,急忙上前,道:“无尘多有唐突,望员外海涵。不知员外爷怎生称呼?”苏仁道:“我家老爷姓赵。”苏公回礼道:“下人出言不逊,赵某赔礼了。”无尘上下打量苏公,道:“赵老爷仪表不凡,必是高士。”苏公笑道:“大师过誉矣。赵某不过是一俗人,何言高士?”无尘道:“适才闻得赵老爷仆人之言,颇有禅理。仆人尚且如此,况主人乎?吾弟子十余人,无有这般悟性者。”寒暄一番,无尘引苏公入得院内,见一大殿,匾上三字“无尘殿”,入得殿内,但见雕梁画柱,黄罗绣幔,三足香炉青烟缭绕,当中之上供奉一尊金身无量寿佛,又见数十乡人,皆席地而坐,虔诚念经。正是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无尘引苏公入得厢房,早有弟子端上香茗,苏公闻得茶香,赞叹不绝,道:“此是何茶?与龙井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尘笑道:“赵老爷果然深谙茶道。且细细品来,便知龙井远不及也。”无尘又令弟子端茶与苏仁品尝。苏公细品一口,道:“此茶果然清香无比,只是这冲茶之水似不相称。”无尘一愣,道:“愿闻其详。”苏公道:“好茶须好水,二者皆不可缺。若其一逊,则味大减。此茶虽好,然水逊之,细品之下,难比龙井。”无尘淡然一笑,道:“赵老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公一愣,正待言语,却觉头昏眼花,难以支持,遂倒将在地。苏仁见状,暗叫不妙,抬足欲冲上前,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人事不醒。 且言严微、东方清琪前往济生堂,走街过巷,逢人打听,约莫一顿饭时刻,来得济生堂前,只见那匾额早已被人砸破,空余半扇大门。入得济生堂内,但见一片狼籍。原来那余济生出了命案,携家潜逃,众乡人寻他不着,一时怒起,将其家物什砸个稀烂。严微、东方清琪入得堂内,满地破桌烂椅,四扇窗格兀自垂落着。二人感叹,正待退出,忽闻房外有响动,回首看去,却见六名汉子拥进院来。严微、东方清琪急忙退身出了大堂,立于檐下。来人围将过来,为首一名汉子身高体阔、凶神恶煞,喝道:“你等何人?来此做甚?”严微笑道:“好笑好笑,我却要问你等是何人?”那为首汉子一愣,笑道:“众弟兄,可识得此二人?”众人皆道不识。那为首汉子道:“你这撮鸟,大爷今日大发慈悲,饶你性命。不过须将这美人留下来陪大爷。”众人皆哈哈大笑,一人笑道:“叵耐这雌儿长得俊俏,比起先前那几个雌儿更是水灵。”那为首汉子笑道:“且先让我等兄弟一尝,而后送与虎爷,又可得些赏钱。”众人皆附和。一人指着严微,喝道:“你这厮还不快滚。小心大爷打断你的狗腿。”严微惊恐道:“诸位大爷如此神武,唬得我果然胆战心惊。” 哪里顾得东方清琪,踉踉跄跄,逃出院去。 那厢东方清琪早已生气,粉脸一怒,道:“如此龌龊言语,定是邪恶之徒。今日若不教训你等,怎生对得起老娘名号。”言罢,自腰间取出长笛来。那为首汉子淫笑道:“小美人莫非要为大爷吹萧不成?”众人皆淫笑。那汉子伸手来抓东方清琪,东方清琪却不躲闪,双手一分,却见寒光一闪,竟自长笛内抽出一柄利剑来。众汉子惊呼,那为首汉子哪里收得住身!但闻惨叫一声,那为首汉子脸颊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直流,倒将在地,痛苦哀号。众汉子又惊又怒,两人上前搀扶为首汉子,另三人各持刀棍直扑东方清琪,左旁那汉子抽出一把短刀,使个“青龙出水”势,东方清琪亦不躲闪,挥剑相迎。刀剑相撞,那剑竟削断短刀,直逼那汉子。那汉子大惊失色,见势不妙,就地一滚,只见那剑自那厮头顶削过,顿时头发飘落,唬得那厮一身冷汗。原来东方清琪那笛中剑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刃。右旁二人见有机可乘,如猛虎般扑来。不想东方清琪身如灵蛇,轻身一跃,回手一剑。二人收身不住,急忙高举棍棒来挡。那两条木棒怎挡得住宝刃,齐齐削断。二人惊恐,弃了断棒,撤身数步。六名汉子围做一团,急急后退,更有一厮气急败坏,道:“你……你等着,你吃了熊心豹胆,敢打我等大爷……待虎爷来了,有你好瞧……” 六人正欲退身出院,忽闻身后有人大笑,道:“死到临头,兀自猖狂。”六人大惊,却见宅门口站立一人,正是严微。严微笑道:“你等鼠辈,不知平日里做了多少恶事,今日不幸,撞到爷爷手上,来来来,且吃爷爷铁拳。”一汉子狗急跳墙,拾过一条木棒,扑打过来。严微眼急身快,闪过木棒,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厮右手,木棒脱手飞出,只见那厮瘫倒在地,痛苦哀号,原来严微一脚竟将那厮手腕踢断。众人惊恐不已,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跋胡疐尾,不知进退。一厮见难逃脱,跪地求饶。众厮亦哀求道:“好汉饶命,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英雄虎威,小人等以后再也不敢了。”严微笑道:“饶你等狗命亦不难,只是你等方才言及甚么虎爷,却不知这虎爷是甚东西?他可是你等头领?”众厮面面相觑,皆不敢言。严微笑道:“却不知这虎爷是何等脚色,我欲会他一会。你等且如实言来,那厮姓甚名何?” 众厮吱唔不言。严微自腰间取出一柄短刃,抽刀出鞘,顺手摸过一截木棒,一顿挥舞,那木棒有如那木瓜一般,片片跌落。众厮惊恐:好锋利的刀。严微笑道:“却不知你等头颈如何?”众厮纷纷后退。但闻东方清琪笑道;“严爷,休要与他等罗嗦,不如一刀一个,结果他等性命罢了。”众人惊恐不已。严微道:“严某刀下不死无辜之人。你等生死悬于一念。”众厮皆看那为首汉子,那厮早已满面血迹,惊恐道:“好汉饶命,我等不过是些泼皮走卒,皆听命于虎爷。虎爷唤作蒋虎,习得一身武艺,十里八乡,无有对手,人皆称他震山虎。”严微冷笑道:“却不知这震山虎平日做得多少恶事?”那为首汉子吱唔道:“他不曾做甚恶事。”严微手中短刃一挥,不待那厮反应过来,早已削下大把头发来,那厮颤栗不已。严微冷笑道:“若再诳我,休怪此刀无眼。”那厮盯着利刃,哆哆嗦嗦,哪里还敢隐瞒。原来那蒋虎生于泼皮世家,自小偷鸡摸狗,又学得些拳脚功夫,更是横蛮无理,待到长大,一味打架斗殴,一时间无有对手,自此成了乡里一霸,后纠集一二十余名泼皮,唤做聚义会,不再做那市井无赖行径,却开了一家赌坊与一家饭庄,又做些替人解恨消灾之事。 严微冷笑道:“你等抢掠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那厮惊恐道:“我等不曾做这等事,……皆是虎爷指使……”严微厉声喝道:“且如实招来。”那厮吱唔道:“……前后遮莫有三四名女子……”严微冷笑一声。那厮颤栗道:“有……有七八人……”严微猛一瞪眼,唬得那厮连连磕头,道:“已有十四五名了。”严微喝道:“这些女子现在何处?”那厮摇头道:“小的等不甚清楚。”东方清琪怒道:“若再胡言,一剑割下你的头颅!”那厮哭丧道:“小的等确实不知。但凡有长得俊俏的女子,小的等捉来送给虎爷,却不知虎爷弄到何处去了。”严微思忖道:“那虎爷现在何处?”那厮道:“此刻或在醉花楼饮酒。”严微思忖道:“莫非那些女子皆卖进妓院勾栏之中?”那厮吱唔道:“想必如此。此事虎爷做得甚是隐秘,有一日小的多问一句,便被叱骂一顿,自此不敢再问。”东方清琪道:“如此言来,其中必有蹊跷。” 严微思忖道;“这家宅院本住着一名唤作余济生的郎中,却不知他现在何处?”一厮多言道:“不知大爷寻他何干?”严微挥手一拳,将那厮打倒在地,怒道:“爷爷问话,你等回答便是,竟反来问,恁的可恼。”为首汉子惊恐道:“大爷来迟了,那余济生已死了。”严微道:“这余济生为何丧命?”那厮道:“只因他医死了人家小孩,被人家捉住,丢了性命。”严微道:“那余济生医术高明,怎生如此不济?莫不是其中有甚阴谋?”那厮道:“此事小的等不甚清楚。”严微冷笑道:“非止余济生,多有良医遭此劫难。莫不是本地人忌医不成?”那厮道:“爷爷说的是。若信此些庸医,小病反治出大病,更甚者丢了性命,故而现今信医者益少。”东方清琪奇道:“此讳疾忌医也。”严微道:“若不求医,怎生治病?”那厮道:“可去求无尘大师。”严微道:“这无尘大师有何能耐?”那厮道:“这无尘大师乃是得道高人,颇有手段,可祛疾治病、避邪褪煞、降妖除鬼。其师智弘活佛,更是了得,可授人长生不老之术,有仙缘者或可白日飞升。”严微笑道:“你等可曾亲眼见过?”那厮连声道:“不敢欺瞒爷爷,小的等确曾见过这般盛事。镇中张福瑞老太公八十有四,拜智弘活佛为师,闻无尘大师言,张福瑞老太公因受前人厚福庇佑,他本是张十三公后人,慧根非常人可比,去年七月十五晨,张福瑞老太公在云亘寺仙人峰顶白日飞升,但见一团祥瑞白光,裹拥老太公,徐徐飞上天去了,其时香气飘逸。云亘寺内守夜信徒数百人皆争相攀顶观望,甚是热闹。小的等亦亲眼所见。”严微奇道:“世间哪有这般异事?”那厮道:“爷爷若不信,可询问他人,若有半句虚言,甘受爷爷打骂。”严微道:“权且信你这回,今日饶了你等狗命,若再作恶,定将你等头颅割下,一脚踢到沙门岛。”众厮闻听,甚是欣喜,如获大赦一般。 众厮跌跌撞撞出了余宅,严微拦下那多舌者,道:“你且留下,与我引路,去寻那泼皮蒋虎。”那多舌者惊恐不已。严微恶道:“只须远远指点,自会放你走。”那多舌者唯喏。三人出了宅门,径直往醉花楼而去。不多时,那多舌者远远指点一楼阁,道:“那便是醉花楼,其中有一行首,唤作玉莺儿,甚是风骚,虎爷每日必与他厮混。”严微微点额头,饶了那厮,与东方清琪商议一番。严微径自入了醉花楼,东方清琪则入得临街一茶坊,隔窗相望,以为接应。 严微入得醉花楼,却见鸨母正与一老翁纠缠,那老翁遮莫七旬,白发胡须皆白,颤颤抖抖。严微暗自好笑,原来那老翁狎妓少了银两,那鸨母怎肯放他走,那老翁吱唔多时,只得在欠账簿上画了押。那鸨母见着严微面目陌生、穿着华贵,料想是外来富家公子爷,满面堆笑,迎上前来,引入堂中,又令丫鬟端上香茗。那鸨母唤过数名姑娘,任严微挑选。严微端过茶碗,看那茶叶,冷笑一声,将茶碗放下,一挥衣袖,道:“闻人言,这醉花楼中有一玉莺儿,可在?”那鸨母闻听,干笑几声,道:“公子爷果真是风月场中人。我家玉莺姑娘可非同寻常姑娘,若非……”鸨母张开五指,眯着双眼,望着严微傻笑。严微知他要五两银子,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并不言语。那鸨母不解其意,道:“公子之意是……”又干笑道:“我醉花楼俊俏女子多的是,公子爷只管选来。”严微笑道:“莫非玉莺儿姑娘不在?”那鸨母笑道:“只是公子爷……这银两……”严微笑道:“若可得美人一笑,何惜千金?这玉莺儿姑娘,或是市井传言,徒有虚名罢了。”那鸨母笑道:“非也。公子爷可知湖州城行首施青萝?”严微一愣,故作不知,道:“施青萝是何许人?”那鸨母一愣,道:“公子爷必非湖州人,若是湖州人,岂有不知湖州第一美人施青萝者?”严微淡然一笑,道:“某与施青箩颇有交往,焉有不识之理?不过这施小姐已无端失踪,莫非在你这醉花楼中不成?”那鸨母笑道:“我家玉莺儿姑娘比那施青箩,有过之而无不及。”严微笑道:“某却不信,且请妈妈唤来玉莺儿姑娘一见。”那鸨母为难道:“确如公子爷所言,玉莺今日不在,待明日……” 未待鸨母言尽,却见自楼口下来两人,当先一人,头戴皂纱转角花巾,身着紫绣花袍,浓眉恶眼;其后一人,家丁装扮,正低声言语甚幺。那鸨母见着来人,急忙舍了严微,迎上前去,笑道:“虎爷,怎的就走?”这厢严微听得分明,不由细细打量来人,暗道:“想必此人便是震山虎蒋虎。”那蒋虎笑道:“且让玉莺儿将酒温着,某去去便回。”言罢,与身旁那厮出了醉花楼。严微暗笑道:“他等行色如此匆忙,定是其喽罗前来报信,欲寻某报仇。”待蒋虎出门,那鸨母急忙过来,笑道:“这位公子爷,玉莺儿姑娘便在楼上。”急唤丫鬟引严微上楼。严微冷笑道:“方才蒋虎爷说的真切,你纵使借某十个胆子,某亦不敢妄为。”言罢,拂袖而去。 且言东方清琪入得茶坊,方饮得一盏茶,却见严微出得醉花楼,急忙付了茶钱,出了茶坊。严微见着东方清琪,使个眼色。东方清琪会意,但见两人正疾速前行,不时交头言语。但见蒋虎走街过巷,非如严微所想,却不知其往何处。严微暗自诧异。那蒋虎二人出了张公镇,往北而去。严微、东方清琪恐其察觉,只得慢下步伐,远远跟随。那蒋虎果然不时回头张望,并无甚可疑。约莫行了三四里,蒋虎二人入得一处大宅院。严微、东方清琪远远止步,察看四下,皆是树林,并无其他人家。那宅院围有高墙,院内古木参天,又见那兽头大门,石阶下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严微疑道:“却不知是哪家豪宅?”东方清琪道:“不如假作问道者,前往查探一番。”严微然之。 二人近得宅门前,方才见着匾额,上有“思善堂”三字。东方清琪叹道:“若人人心怀思善之心,天下岂非太平,百姓岂非和睦!”严微笑道:“那邪恶之徒、奸佞之辈,亦做些行善积德之事,假其四处宣扬,唯恐天下百姓不知,只道是当世第一大善人。兀自可笑。”东方清琪上前叩门,不时有一家丁探出头来,见着东方清琪,不觉一愣,俄而,那家丁道:“你等何人?来此做甚?”东方清琪道:“借问这位大哥,此处离张公镇尚有多远?”那家丁开了宅门,道:“你等且进来言语。”东方清琪迟疑道:“我等乃问路之人,不便入内。” 那家丁道:“二位若往张公镇,尚有四五十里,我家老爷便是张公镇有名的大善人,二位不如暂且住在本府,待明日与我家老爷一并往张公镇,如何?”严微心中冷笑不已,故作为难道:“如此甚为不妥。”那家丁道:“你等且看上面匾额,‘思善堂’,此三字乃我家老爷亲手所书,他道:为人在世,当时时怀思善之心,方有行善之举。又训导我等:毋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严微赞叹不已,道:“真善人也!敢问你家老爷怎生称谓?”那家丁道:“若言及我家老爷,在安吉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便是文思文老爷。”严微道:“原来是文大善人府第。”却闻门后有人道:“文江,你与何人言语?”那家丁急忙回身,道:“回禀老爷,乃是投往张公镇的两位过往客人。”严微、东方清琪诧异间,却见那老爷已近面前,严微看得分明,这厮正是方才跟随的蒋虎。那唤作文江的家丁道:“二位,此便是我家文老爷。”严微心中暗笑,道:“原来是文大老爷,我等乃赶路之人,叩门问路,多有打搅。” 那蒋虎极力挽留笑道:“二位客人自远道而来,既到得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三章 佛口蛇心 且言张公镇北有一户人家,姓张,名锦,年近四十,乃是厚道老实人,娶妻王氏,亦是贤惠妇人,可惜未曾有出。夫妻二人栽麻种桑、捕鱼喂鸭,怡然自得。张锦之弟张绣,娶妻杨氏,亦是农户人家,日子本也太平安稳,兄弟妯娌相处甚好。不想这日,那杨氏忽生起病来,初只道是一时受寒,歇息几日便无恙了,不想几日后,那病益发严重了。那张绣方才急了,急忙请来郎中韩城菊,那韩城菊行医近四十年,医术颇为了得,开了处方,张绣自去药房抓了三剂药,杨氏服后,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加重几分,几日后那杨氏已奄奄一息,几无出气。万般无奈之时,有人指点迷津,令张绣去求无尘大师,或可救得。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张绣便去求拜无尘大师,那无尘大师果然是菩萨心肠,问明缘由,便令徒弟取来一碗圣水,只道端回去与杨氏喝下,不可余一滴,而后将此碗覆于床下,所向冲着杨氏头睡方位,七日之内不可动碗,如此等等。张绣端着圣水,如获至宝,谢过无尘大师,回得家来,与浑家喝下,言来蹊跷,那杨氏喝下圣水,竟安然入睡,张绣依无尘大师嘱咐,将碗覆盖床头。待到次日杨氏醒来,竟开口言要吃饭。不出三日,杨氏竟可下床行走,待到七日,果然全愈了。夫妇二人欣喜异常,凑些银两,买些果品,张绣自提去感谢。那无尘府上早聚集数人,正静听大师说《福寿经》心法,人人虔诚,听到兴致处,个个兴奋。张绣暗自惊叹,遂上前跪拜,恳求无尘大师收其做弟子。无尘幽幽道:“汝既有心,便潜心修炼,有善心,行善事,以善积德。”张绣深信之,奉若神明。 言来亦巧,邻庄一妇人生病来寻郎中韩城菊看病,服了两剂药竟无端死了,受害者家眷并邻里甚是恼怒,蜂拥入医馆来寻韩城菊,韩城菊不明事由,早被人拿住,一顿毒打,又砸了医馆。不几日,张公镇人见着韩城菊,方才知晓他竟疯了,人人唾骂。那张绣夫妇闻得,唬出一身冷汗,如此庸医,险些命丧其手,自此不信医术,一味练那《福寿经》,如此数月,颇有所得,扬言法眼开光,愈加痴迷其中,竟不思劳作。其兄张锦见状,指责其不务正事,张绣、杨氏哪里肯信,反劝兄长一并修行。张锦说他二人不过,甚是恼怒,回得家来,其妻王氏询问缘由,张锦细细道来,王氏叹息道:“何止你弟媳二人如此这般,今四方庄镇十有五六皆如此矣。”张锦奇道:“三皇五帝至此,但凡儒、法、道、佛等,皆有禁毁者,却未闻有禁毁医道者。今人崇尚巫术而诋毁医道,实违天行常理。此若猖行,恐招惹天道惩罚。”王氏道:“今势如此,我等或朋党比周,或远而避之。”夫妇二人商议,遂迁移出镇,筑舍野外,以狩猎捕鱼为生,少与外人来往。 且说这夜,张锦出舟撒钩(江南民间有撒钩者,此钓鱼方式非同寻常垂钓,乃是剥取棕树所生棕衣,搓制成缕线,甚是坚牢耐用。此棕缕长约一二百丈,沿河放缕,凡八九尺系一鱼钩。此鱼钩又非寻常鱼钩,钩尖却是歪的,上有倒刺,若那贪食鱼儿吞下诱饵,甚难逃脱。撒钩者日暮天黑后撒下钩去,待到次日天明前收钩取鱼),撒钩回来,一夜无话。待到寅卯时分,披衣起床,出得门去,下河收钩,约莫半个时辰,张锦已收得五六十尾鱼,估摸还有一二十丈线缕,忽闻得河岸上有马车声响,但见一驾马车,跑得甚快,张锦暗想必是赶早行人,故而未曾在意。不想自那马车上掉下甚物什来,张锦甚是好奇,急忙呼唤,那车上之人似未听得,急急而去。 张锦划舟过去,上得河岸,四下搜寻,隐约见得草丛之中有黑乎乎一团物什,摸索过去,似是一人。张锦一惊,莫非是尸首不成?正待离去,不想拌了一跤,原来脚下还有一人!张锦爬将起来,借了老虎豹子胆,伸手摸那人鼻息,却是一活人,方才放下心来。张锦叫唤几声,那人纹丝不动,莫不是昏将过去了?张锦抱住那人,又摇又晃,掐其人中,喷以冷水,好一番费力,方才将那人唤醒过来。那人翻身一跃,喝道:“你是甚人?”张锦忙道:“休要害怕,我乃是一渔民,适才见你自马车抛入草丛之中。”那人忽急道:“老爷何在?”四下张望。张锦道:“前方还有一人,莫非便是你家老爷?”二人摸将过去,抱起草丛中人,那人喜道:“老爷醒来,老爷醒来。”二人周折一番,弄醒那老爷。那老爷环视四下,道:“此是何处?”张锦道:“此乃是隐山山脚,此河唤作莲水河。”那老爷沉默半晌,叹道:“你我二人之命悬于一线矣。好生凶险!”另外那人顿足捶胸,悔道:“小人无能,未能护住老爷。小人该死。”张锦醒悟,原来是主仆二人。那老爷道:“休要自责,皆是我一时大意,轻视了那厮。”主仆二人整理衣衫,那仆人只道身上二三十银子不见矣。张锦道:“你等定是遭人打劫,好歹保全了性命,亦是不幸中之大幸。”那老爷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张锦连忙道:“休言甚么恩人,适才逢巧遇见你等罢了。小人张锦,乃是山野村夫,非是小人相救,实是你等命贵福大。”那仆人愤愤道:“好个无尘贼人,竟敢谋害我等。若教苏某擒得,定打他个三魂出窍。”原来这主仆二人正是苏公、苏仁。那张锦闻听“无尘”二字,心中疑惑,不敢多问。天色渐亮,张锦道:“小人陋室便在对河山脚下,不如先去小人家中歇息?”苏公道:“多谢恩公。”遂与苏仁随张锦上舟过了河,张锦引主仆二人回得茅舍,王氏见得,甚是热情,急忙杀鸡烹鱼,盛情款待。待到天色大亮,王氏发现苏公二人衣裳沾有斑斑血迹,心中疑惑,借机与夫家言语。张锦道出“无尘”一语。王氏心细,道:“那无尘本是泼皮出身,多有恶行。”遂使张锦前往张公镇打探。约莫半个时辰,张锦匆匆回来,只道路中逢着旧友,只道无尘大师昨夜无端被杀了。王氏惊诧,料想是此二人所为。张锦不免担忧:若教福寿门弟子知晓,必将惹来杀身大祸。遂将无尘之死告知苏公,又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客爷当速速离去。”苏公然之,正欲告辞。王氏取来两身衣裳,示意主仆二人换下。苏公方才发现外袍血迹,恍然大悟。主仆二人换了衣袍,告辞离去,出了二三里地,苏公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苏仁不解,道:“老爷何故发笑?”苏公笑道:“他夫妇二人观你我这般模样,分明将你我认作杀人逃犯。”苏仁道:“待回得张公镇,老爷当声明府尹身份,追查此案。”苏公思忖道:“此事想来颇为蹊跷,我等明明被无尘迷药麻翻,睁眼醒来,那无尘竟被杀了,却不知我等昏迷之时发生甚事?”苏仁笑道:“人言那无尘能知过去未来,其魂魄可往来三界之中,今无端身死,谎言不攻自破矣。”苏公道:“无尘弟子多痴男信女,甚是愚昧,今若知杀人者,必抽筋剥皮、啖肉饮血。”苏仁惊道:“如此言来,那凶手端的狠毒。”苏公然之,思忖道:“他杀我二人,易如反掌,却欲假信徒之手杀我二人,如此便脱了干系,省却诸多瓜葛。” 主仆二人你言我语,不觉间翻过两座山头,却见山脚下一条大道,苏仁大喜。二人依山道下得山来,忽闻得人声鼎沸,苏公、苏仁惊诧不已,只道是无尘信徒追来,急忙闪身林中,却见大道上男女老幼,成群结队,肩负香囊,口中念念有词,只顾往前行走。苏公暗笑,原来虚惊一场,却不知发生甚事?待人稀少时,主仆二人出得林来,远远望去,行人前后近一二里路长,约莫百余人,回首再看,兀自有三三两两跟随上来。苏仁道:“老爷且跟将而去,看个究竟?”二人随众前行,寻机问明事由,原来他等皆是赶往仙人峰云亘寺,聆听智弘活佛开坛讲法。苏公笑道:“险些错过成仙得道机缘。”苏仁寻机讨要香囊,有一老者遮莫六十余岁,只当苏仁是同道中人,便赠与苏仁一付,苏仁甚是感激,那老者笑道:“金银钱财,凡人所欲也,即便金银满仓,百年之后终归是他人囊中之物。世间万物皆是虚幻,惟有修身得道成正果,方是吾所欲也。”苏仁附和道:“前辈所言极是,若如智弘大师一般,何其妙哉!”那老者道:“古人云:有志者,事竞成。你若有这般诚心,当勤修苦练,他日定成正果。到得那日,吾再与你相会。” 苏公闻听,奇道:“如此言来,我等先贺喜前辈了。”那老者摆手,道:“皆是同道中人,不过先后罢了。所谓喜悲,亦是凡人之情,不足道也。”苏仁暗觉好笑,道:“敢问前辈,正果将成时,有何先兆?”那老者道:“吾蒙智弘活佛授碟,苦修四百八十日,其时,忽觉额开三眼,霞光万道,又闻奇香裹身,久久不散,只感脑清目明、身轻气爽,待今日见得智弘活佛,受其三味仙气,便可得长生不老之躯。如此再修四百八十日,便是得道成仙。不过吾已思索出仙道真谛矣。”苏仁听罢,几将笑倒。苏公惊诧道:“只须九百六十日便可修成神仙?如此言来,不知安吉将有几多仙人?”那老者摆手道:“非也非也。若如此这般容易,岂非天下人人可成仙?得道成仙,须有仙缘、善根、悟性,三者不可缺一,非容易事也。”苏公、苏仁故作醒悟。待老者健步而去,苏仁奇道:“这老者似曾见过。”苏公笑而不语,原来此人正是张公石碑前言语者李渺。 言语间,不觉来到仙人峰下,但见青松盘曲,翠柏苍劲,瀑布飞泻,藤萝悬挂,鸟鸣幽涧,猿啼苍山。石阶盘旋而上,约莫二三百级,但见山顶之上有一寺庙,信徒有如长蛇一般沿石阶而上,入得寺门。苏公、苏仁尾随信徒,乜乜些些,好一番周折,来到寺门前,但见楼阁层层,廊房叠叠,钟鼓楼高,浮屠塔峻,一抬首望那匾额,有“云亘寺”三字,赫然竟是高闲大师墨迹。苏公惊诧不已,原来高闲乃是湖州开元寺和尚,善草书,兼工楷书,唐宣宗曾召其入御府书写赐紫衣,韩愈曾有《送高闲上人序》,其中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苏公细细揣摩,高闲之字如大磊落挥运之趣,若与张长史、怀素相比,相差甚远。 入得庙内,但见人头攒攒,挨肩擦背,早挤个水泄不通。那大雄宝殿石阶左右共八名禅和子,身着法衣,手持佛珠。院两侧各有一宝塔香炉,当中一座十八级法坛,众信徒默然而立,焚香祷告。苏仁暗自忧心:如此拥挤,但有不测,岂非要出大事。急忙将苏公拖将出来。二人见墙脚有一棵大树,便爬将上去观望。但见一禅师出得大殿,手持锡杖,环视四下,高声道:“诸位施主,今日我云亘寺智弘禅师登坛讲法,讲的是三十六卷《福寿论经》。”顿时佛号齐鸣,响成一片,众信徒皆跪倒在地,缄口寒蝉,俯首相迎,但见自佛堂出来四僧,四僧之中拥着一老僧,那老僧头戴毗卢方帽,身着紫罗袈裟,足穿八宝僧鞋,扶盘龙拄杖。苏公暗道:想必此人便是那智弘大师。四僧将法坛置于鼎炉前,那智弘大师微睁双眸,幽幽道:“南无无量寿佛!”但闻众信徒皆低声吟诵道:“南无无量寿佛。”那院内院外上千百人,即便低声吟诵,其声亦如雷鸣。 墙头树上苏公听得分明,好生诧异,暗道:我自以为阅佛经甚多,凡如《大智度经》、《大般若经》、《维摩经》、《具舍论经》、《佛国杂经》等等,却从未闻得甚么《福寿论经》。但闻那智弘大师道:“芸芸众生,虚老到头。何以福寿?习修归真,参禅果正,不死不生,永福永寿。”凡此等等,皆是劝人行善修身。苏公暗自发笑,这智弘大师亦不过如此。忽闻一阵喧哗,苏公回首望去,却见寺外数人抬着一人,急急而来。苏仁眼尖,低声道:“似是无尘。”早有人入寺禀告,众僧并信徒闻听无尘大师被杀死,皆惊诧不已。待将尸首抬至法坛前,众信徒望去,正是无尘,但见其满身污血,咽喉一个血窟窿,惨不忍睹。众信徒皆失声痛哭,或捶胸顿足、或揪发磕头。又有人怒骂:若擒得此人,定挖其心肝,剥皮啖血,非万死不解其恨。苏公闻听,胆战心惊,暗道:他等人人悲伤欲绝,几近疯狂,细细思忖,甚是可怕。那苏仁甚是惊诧,暗道:“他等哭得如丧考妣一般,兀自愚钝。那无尘既有往来三界之道法,又怎的会死?可见他等所谓福寿谬论皆是诳人。” 众信徒恸哭之际,忽闻那智弘大师哈哈大笑,众人皆惊讶,那智弘大师高声道:“无尘徒儿终成正果矣!”众人不解。苏仁暗笑道:“明明被人杀死,反言成了正果。这老秃驴岂非信口雌黄?”又闻那智弘大师道:“人之在世,即便舍得去万贯家财、功名利禄、妻儿老幼,却也舍不得自身臭皮囊。舍得自我,方是真我。无尘随老僧修行多年,爱别离苦,难舍自我,今悟出其理,方得永福永寿,可喜可贺。”众信徒闻听,个个破涕而笑。那厢苏仁见得,哭笑不得,暗道:此些乡人好生愚昧,任凭那老秃驴胡说八道。那智弘令四个和尚将无尘尸首抬上法坛,平直摆放,其头冲西,又以袈裟覆盖。那智弘手捻佛珠,念起了《福寿正果经》,众信徒皆拜跪在地,口中皆念念有词。那厢苏公、苏仁看得真切,苦笑不止。 智弘大师念经罢,绕尸九匝,伸手揭去袈裟,众人看去,那无尘尸首竟已不见了!智弘高声道:“南无无量寿佛!”众信徒欢天喜地,皆念“南无无量寿佛”,那厢苏公、苏仁看得真切,直惊得目瞪口呆,险些自树上掉将下来!苏仁惊诧道:“那法坛之上只有那老秃驴一人,众目睽睽之下,那尸首怎的会无端不见了?莫非那老秃驴有甚妖法,蒙蔽我等眼目?”苏公好生惊讶,远远观望那法坛,暗道:“那尸首用袈裟覆盖,断然不曾调换。莫非那法坛有甚蹊跷之处?” 正疑惑间,忽见一老者近得法坛前,拜倒在地,高声道:“肯请活佛点化弟子,早日成得正果。”那智弘抬眼望去,道:“汝可是张公镇李渺。”那老者虔诚道:“正是弟子李渺。”苏仁眼尖,奇道:“老爷,那老者岂非便是送我香囊者?”苏公细看,果然是他。那智弘道:“万事随缘,在于一个悟字,一日悟出,缘分便到。不可强求,不可先言。”那李渺高声道:“弟子谢过活佛。”言罢,站立起来,仰天大笑,道:“弟子已然悟出来了。”苏仁暗自好笑,低声道:“却不知他悟出了甚真谛来?”苏公正诧异间,却见那李渺忽自怀中抽出一柄短刀,反手一刀,刺入腹内,又抽将出来,血溅五步。李渺哈哈大笑,道:“吾亦成正果矣!吾亦成正果矣!”言罢,仰天倒下,兀自抽搐几下,含笑气绝身亡。智弘高声道:“南无无量寿佛!”而后下了法坛,径直回得大殿去了。早有四名僧人用袈裟裹了李渺尸首,抬将入殿。那老禅师步上法坛,高声道:“活佛已护送无尘、李渺入关去了,诸位弟子且歇息一日,待明日一早,奉送无尘、李渺神魂飞升。”众信徒唯喏,有悟性者早拥上前去,或吮吸地上污血;或近得法坛吸取智弘活佛灵气,先得手者欣喜不已,未得手者懊悔莫及。推搡中,有人挤倒在地,被众人踩踏,痛苦哀号。寺庙院内外一片混乱,直看得苏公二人瞠目结舌,宛如梦境一般。 苏公忧心不已,他等行径,个个有如疯癫一般,更甚者如那李渺,为求正果竟不惜性命,而观者人人为之喜。此风若是助长,天下岂非大乱!苏仁惊诧不已,自树上跳落在地,道:“老爷,且小心下来。”苏公回过神来,下得树来。苏仁道:“老爷,我等如何行事?”苏公思忖,道:“此寺非正宗禅院,乃假佛道而行邪道。其中多有龌龊,且与众人一道寻个歇息处,待到夜间再行查探。”苏仁然之。众信徒或在寺庙客房歇息,或在寺院内席地而坐,亦有不少信徒下山回家或寻亲。苏公、苏仁与七八个信徒在山坡一茅草亭中歇息,但见众信徒个个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又各自讲授修炼心得,互勉互励。众信徒说得正兴,苏公忽哈哈大笑,众信徒皆止言,不解问道:“何故如此发笑?”苏公笑道:“你等甚是愚钝,不解《福寿论经》经义要旨,故而难有修为。”众信徒皆愣,其中一人道:“闻仁兄言语,莫非将近正果?”又已一人道:“不知仁兄有何绝妙心得?”苏公笑道:“欲成正果,须通经义要旨,若悟出其中真谛,便可见真我。”众信徒喜道:“怎生悟出那真谛来?莫非如那李渺一般?”苏公摇头道:“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见福寿当与天地同在。惟有与天地相融,方可得正果。所谓天我合一,天即为我,我即为天,至此境界,已无自我,只有真我,真我即是天。无尘大师、李渺先生以死抛弃自我,寻求真我,非上策也。惟如智弘活佛一般,肉身元神合为一体,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方是真正果也。” 苏公一番言语直听得众信徒如坠云雾。苏仁见状,急忙拜倒在地,道:“真高人也。先生之言玄妙难解,我等端的愚钝,肯请先生指点迷津。”众信徒亦跪倒在地。苏公笑道:“欲求正果,须忘自我。”一人听得此话,似有所悟,道:“还望先生指点,如何忘却自我?”苏公道:“非吾非我,无吾无我。”众人益发不解。苏公笑道:“你等为何来此?”众信徒道:“我等为听活佛讲法而来。”苏公笑道:“错也错也,这世间哪里有我?我是何人?何人是我?”众信徒诧异不已,其中一人忽大笑,道:“明白矣!明白矣!这世间哪里有我?无我便是真我。”言罢,出了茅草亭,欢天喜地下山去了。众信徒兀自懵懂。苏公笑道;“无我便是真我,此即真谛也。心中万不可有我,只当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佛祖、我便是菩萨,这世间哪里还有我?哪里还有活佛?”众信徒似懂非懂,装模作样,只道是悟出了真谛,皆大笑而去。苏仁哑然失笑,道:“老爷,我观他等有如疯癫一般?”苏公道:“如此言来,你尚未悟出经义真谛来。”言罢,主仆二人大笑不已。 待到天黑,主仆二人商议,苏仁前往寺内查探,苏公再三嘱咐,行事当小心谨慎,但有不测,速速撤离,不可恋斗。苏仁唯喏,别了苏公,摸索至寺庙墙根,寻得趁手处,翻身入得院内,隐身暗处,辨明方位。那大殿内传来诵经声,后院几间禅房亮有灯火。苏仁依墙而行,入得后院,先是僧人房,空无一人,想必皆在佛堂念经。又入禅师院,隐于禅房拐角处,侧耳细听,无有动静,贴身第一间禅房墙,近得窗格,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凑眼望内,空无一人。苏仁轻推窗格,牢不可动。又近得第二间禅师房窗格,破了窗纸,偷眼窥望,房分内外两室,外室内供奉一金身佛尊,约莫三尺高,佛尊下有两块蒲团,左右各四张檀香木雕椅,墙上悬有字轴,想必是方丈禅房,只是房中并无一人。苏仁暗道:“却不知内室可有人?”正思忖间,忽闻有人言语,苏仁身法敏捷,随即隐身廊柱后,原来那言语声乃是自第三间禅房发出,并不曾见人出门。苏仁近得第三间房窗格,但闻有人道:“兀自乜些,师父令我来催,不要误了大事。”又闻一人道:“这便就好。”先前那人道:“我来帮你。”苏仁诧异,又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凑眼望去,恰见两和尚提灯入内室去了。 苏仁侧耳细听,闻得些响动,而后便悄无声息了。又候了一柱香时辰,无有动静,苏仁好奇,轻推窗格,亦已闩牢。苏仁正思忖如何入室,忽觉身后有轻微声响,唬得一惊,回首望去,但见禅院内些许树木花草,并无异样。莫非是风吹树木之故?苏仁环视四下,悄然无息,其心一震,忽觉这禅院内阴森恐怖,似隐杀机。不由摸出分水娥眉刺来。 猛然,一物轻落于苏仁一丈前,虽是微微声响,唬得苏仁心惊肉跳。正警视四下,又闻得不远处有“叽叽”虫鸣声,苏仁一惊,那处分明隐藏一人!转念思忖:莫非那厮欲告知于我?猫身入得花草丛中,低声道:“哪路朋友?”果闻隐处微响,有人低声道:“苏兄,严某在此。”苏仁闻听,大喜,原来竟是飞天侠严微。苏仁低声道:“原来是严爷,唬我半死。”二人凑于一处,严微低声问道:“你怎至此?大人何在?”苏仁低声道:“老爷自在寺外,安然无事。严爷怎的至此?东方小姐何在?”严微低声道:“他却在那树上。”苏仁抬首望那前方大树,却未见有人,亦不多问,低声道:“这禅房内似有蹊跷。”严微低声道:“某正因此而来。”言罢,摸出一条黑面巾,递与苏仁。二人黑巾蒙面,摸将过去,严微近贴窗格,侧耳细听,而后摸出宝刃,将其插入缝中,早将木闩削断。严微轻推窗格,翻身入室,苏仁紧随其后。二人摸索入得禅房,隐约见得房内两个木柜。严微窥视内室,无有动静,摸索进去,哪里有甚么和尚?苏仁甚是诧异,低声道:“方才明明见得有人进去,怎的无人?”严微低声道:“或有密道。”苏仁低声道:“方才那厮似在此找寻甚么。且看柜中何物?”严微然之,开启一柜,上下数层,却是各色纸张。苏仁开得另一柜,亦是些纸张、笔墨。 严微合上柜门,低声道:“且寻那密道机簧所在。”入得内室,漆黑一片,严微燃了火折子,借光察看,室内有雕花床、八角桌、檀香椅,墙上悬有一佛祖画轴,却原来是主持卧室。不多时,严微察觉出画轴后玄机,卷起画轴,将一青砖推入墙内,忽见墙门开启。严微、苏仁一前一后入得密道,下石阶十余级,便见得微弱光亮,隐约闻得有人言语,严微示意苏仁止步,蹑足摸将过去,却是一密室,侧目望去,但见室中一桌,两个和尚正围桌扎着甚么,一个和尚在一旁观望,不时递上细竹条。严微疑惑不解,忽闻一人道:“且去唤慧生师父来看。”一和尚应声道:“慧生师父现在何处?”另一和尚道:“想必正与智弘大师饮酒。”严微只当那和尚出来,急忙与苏仁退身角落暗处。闻听脚步声渐渐弱下,严微方才明白:原来这密室非止一间,更有深处。 严微示意苏仁,猫身冲将入室,那两和尚兀自懵懂时,利刃早已架于脖颈之上。苏仁见桌上偌大两个竹球,用纸蒙得严实,上小下大, 宛如一尊弥勒佛。两和尚唬得半死,严微低声呵斥道;“爷爷问你,智弘老和尚在何处?”一和尚惊惧道:“依此道进去,右转尽头便是。”严微道:“那抢掳来的女子囚在何处?”被苏仁所擒和尚吱唔接言道:“佛门清静之地,哪里有甚女子。”严微冷笑一声,道:“色中饿鬼、两头和尚。”言罢,挥手一刀,不待苏仁反应过来,早将此和尚搠死。苏仁急忙松手,急道:“怎的伤他性命?”严微道:“此等奸恶之徒,留他反祸害人间。”苏仁默然。余下和尚唬得双股战战,哭丧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严微道:“爷爷问你,且如实招来,若有欺瞒,便如这厮一般。休怪爷爷心狠手辣。我且问你,众女子囚在何处?”那和尚哆嗦道:“依此道进去,左转便是。”严微道:“你等掳了多少女子囚在此?”那和尚道:“约莫十余名,前几日又弄死了一人。”苏仁闻听,义愤填膺,道:“何人主谋?”那和尚怯怯道:“乃是智弘师父。”严微冷笑道;“便是所谓活佛者。”那和尚颤栗道:“正是。但凡掳得年轻美貌女子,必先与师父享用,待其厌倦,才与我等。”苏仁闻听,早气得咬牙切齿,手中分水娥眉刺一抖,刺入和尚咽喉。那和尚不及哼声,一命呜呼。严微笑道:“苏爷怎的伤他性命?”苏仁怒道:“果如严爷所言,此祸害也。”严微淡然一笑,道:“可怜那班信徒对其顶礼膜拜,五体投地,奉若神明。恁的愚昧。”苏仁道:“严爷,且去救人。”严微道:“若被贼人发觉,多有不利。擒贼先擒王,不如先擒了智弘老秃驴。”苏仁然之。 严微灭了壁上油灯,二人入了密道,前行十余步,果见左右两道,正欲入右道,忽闻前方有声响,严微、苏仁闪身左道暗处,严微辨听声响,当是二人,侧目窥视,乃是两个和尚,一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四章 诡异幻景 且言苏公独坐半山亭,山风袭来,不觉有丝寒意。苍茫大地,漆黑一片,遥望夜空,数点星辰若隐若现,苏公心如穹苍,忽感悟起人生百年,不由长叹一声。叹息罢,又不免诧异,往日每每夜登高山,却无这般惆怅,今日怎的如此沮丧?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正思索间,忽见得远处半空之中一团白光,甚是醒目,苏公不免惊诧万分,只当是幻景,揉眼再看,那团光亮徐徐上升,待追出亭外,但见那团光亮愈升愈小,不多时便消失于茫茫夜空中,直惊得苏公目瞪口呆! 苏公怎敢相信,右手狠扯胡须,隐隐作痛,并非梦境之中。世间怎有这等诡异古怪之事?莫非这世间果真有神鬼仙道?若非神鬼,又是甚么?若说与诸友听,谁人肯信,必笑是梦癫之言。若苏仁在此,则可为证见。苏公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不如攀上山顶,耐心守候,待那光重现,且看个仔细。遂摸黑往山顶爬去,行至一叉道口,苏公忽闻得前方有声响,唬得一惊,莫非这山林之中有猛虎大虫?急忙隐身一大树后,平心静气,暗自窥望。隐约见得前方有一条黑影,苏公心惊胆战,莫非是甚妖精鬼魅?那黑影依山道而行,由远及近,径直冲着苏公而来! 苏公隐于暗处,唬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待那黑影近得树旁,赫然闻得喘气之声,却原来是人。两者相距不过七八步,苏公心如擂鼓,几将迸出。那黑影怎生料到树后有人,舍了山道,径直往林中而去。苏公甚是诧异,暗道:“莫非是贼人不成?”遂远远跟随。入得一竹林中,那黑影止步于一巨石旁,俯身查找甚么。苏公远远窥望,哪里看得清楚?隐约见得那黑影左右移动,稍未留神,那黑影竟不见了。苏公一愣,轻揉眼睛,极力张望,果真不见了那厮。苏公惊诧:莫非果真是鬼魅不成?胡思乱想间,益发恐惧,苏公不由浑身哆嗦,欲回身逃离,又不免咬牙紧拳,鼓气壮胆,颤步向前,待近得巨石旁,隐约见得地上一黑窟窿,原来那黑影入得地洞窟窿中去了! 苏公不敢轻举妄动,退身隐于竹林暗处,耐心守候。心神稍定,又不免思索起来,那白光非灯非火,翔于夜空,究竟是何物?端的匪夷所思。此黑影行径如此鬼祟,却不知这地洞之中有甚诡秘之事?苏公缩身一团,前思后想,不知时辰,忽闻得异样声响,不觉浑身一震,探头窥视。隐约闻得地洞内有人言语,除了那黑影,地洞内还有他人!苏公不免暗笑:兀自疑神疑鬼,几将自己唬成鬼了。 但见自地洞透出一丝光亮,猛然冒出一颗人头来,而后又出得身子,那黑影出了洞口,冲着洞内道:“万事小心,不可妄为,切不可招惹那苏轼。谨记谨记。”此言一出,唬得苏公半死,其心“砰砰“乱撞。苏公甚是惊诧:这厮怎的无端言出”苏轼“二字出来?此人怎的知晓我等行踪?莫非他识得苏某?疑惑间,那黑影已覆盖洞口,匆匆离去。苏公欲起身跟随,却不料蹲立过久,双腿血脉不通,麻木不知,一时竟站立不起。待双腿舒展,那黑影早已不见了踪影,近得地洞旁,满地皆是枯叶,苏公四下摸索,找寻地洞玄机。果不出所料,竹叶堆中有一铁环,苏公抓住铁环,用力提将起来,其下露出黑黝黝一个洞口来。苏公伏在地上,侧耳细听,那洞内毫无动静。 苏公摸得一块石头,抛入洞内,但闻石头滚落之声,似有数级石阶,待石头静止,并无有其他声响。苏公思忖:此非洞穴,乃是一条密道,莫不是通云亘寺内?苏公伸脚试探,果是石阶,斗胆下得身去,那密道内漆黑一片,甚是阴森。苏公复出洞口,寻得一根枯枝,返入密道,以枯枝开道,摸索前行。密道乃是青石所垒,甚是平整。苏公思忖:修此密道,花却不少工夫。遮莫百余步,逢着一右弯,顺弯前行百余步,又一左弯,又行百余步,又一右弯,又行五六十步,竟觉丝丝光亮,愈往前行,愈发明亮。又一左弯,但见前方壁上一盏油灯,灯光微弱,苏公不觉一愣,前方赫然一道石门。苏公近得石门前,但见那石门乃是巨石磨成,甚是平整,唯中央嵌有一兽头铁环,环视四壁,并无异样之处。苏公思忖:遮莫此兽头铁环便是开启石门之机簧。伸手触得铁环,苏公转念一想:若是机关消息,如之奈何?苏公又细细察看四壁,又以枯枝推挤石块,意图有所发现。苏公思忖:若机簧在石壁中,必定留下滑动痕迹。左右石壁一一察看、试推,并无异常。 苏公甚是诧异,心中笑道:“莫非又是我多心?那环就是机簧无疑。”复伸手抓住铁环,又不免犹豫,思忖道:“若此密道无意间被人发觉,岂非直捣密室?他等积心处虑营造此密道,费得多少人力物力,岂非无防范之处?此环或是有意为之,意图引误入者上当。”苏公思索再三,脱下外袍,撕扯成布条,又将其一一打结连接,依密道扯直,约莫数丈长,将一端系紧铁环,退身数丈外,伏于密道壁角,小心拉扯布条,待布条绷紧,苏公一用力,果将那铁环拉扯出许多,忽闻响动之声,未待看清,但闻“啪啪啪”响声不断。苏公早唬得松手撒了布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待声响渐息,苏公抬起头来,远远察看,模模糊糊,似无异样,心中好奇,爬将起来,哆哆嗦嗦,一步一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待近得前来,苏公唬出一身冷汗,但见石门前十余支弩箭。原来那铁环果然是机关机簧,待其触动,左右两壁暗弩开启,对射弩箭,若人站石门前,左右夹击,倾刻间便成刺猬。苏公心惊胆战,倒退数步,心中甚是庆幸,又不免疑惑,思忖道:机关触动,难免惊动贼人,若落于他等手中,性命难保矣。遂返身出了密道。 苏公覆盖地洞口,辨明方向,出了山林,依山道而下,寻得那茅草亭,寒风飕飕,哪里有苏仁身影,联想起密道魅影、机关,不免担忧苏仁安危。又不时安慰自己,只道是苏仁武艺高强、久经风浪,当平安无恙。胡思乱想一番,苏公躲入一草堆内避风,环视四下,又不免思索那团古怪白光来,非是山火,莫非是鬼火不成?迷糊间,不觉睡去。 不知何时,忽然一阵嘈杂喧哗之声,猛然惊醒苏公,睁眼看去,大地茫茫,东方微白,但见那山道下拥上数十人来,争先恐后,口中吆喝怪叫。苏公不知何故,猜疑他等是因已而来,如不知是凶是吉?那伙人叫嚷着,径直往山上奔去。苏公甚是疑惑,出了茅草堆,近得亭前一看,隐约见得山道上遮莫百余人,蜿蜒而上,有如长蛇一般。苏公甚是诧异,上前拦得一乡人,询问其故。乡人手指山顶,甚是兴奋,道:“智弘活佛显圣了!智弘活佛显圣了!”苏公回身仰望山顶,赫然见得山巅之上一团白光!苏公唬得一惊,那团白光正是昨夜所见之怪异光团,只是方位不同罢了。 苏公未作细想,拔腿便向山上奔去,几将那乡人撞倒。待爬上山顶,早已气喘吁吁,双腿发软,苏公眼望那团白光,形如球状,悬于半空之中。山顶之上,矗立着一座祭坛,祭坛之下却是一间佛堂,供奉的菩萨宛如那智弘模样。又有两个守坛和尚出得佛堂,兀自睡眼蒙胧,不解何故。众乡人接连爬上山顶,纷纷跪倒于祭坛下,虔诚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苏公呆若木鸡,忽闻有人唤“老爷”,其声甚是熟悉,急忙回头望去,却见苏仁、严微上得山顶来。苏仁、严微见着苏公,甚是意外,近得前来,望着空中白光,甚是惊诧。苏仁道:“老爷,此为何物?莫非果真是神仙显灵?”苏公摇头不语。但见那白光一闪,刹那间竟不见了。众人惊呼,皆磕头拜送。有人高歌道:“恭送无尘大仙飞升。”严微满面惊诧,心中思忖:蒋府那家奴言张福瑞老太公白日飞升,莫非确有其事?不由低声问苏公道:“大人博学多见,此般情形当如何解释?”苏公疑道:“世间万物,乃天地造化,其中不乏奇观异景,我曾观登州海市,甚是奇妙,不知者以为神仙境地,实乃幻景也。” 严微疑道:“大人之意,此乃蜃景?”苏公道:“非也。但凡蜃景,多现于海面、沙漠,且借助于烈日。此番景象是何缘故,我百思不得其解。试想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我等不解,亦不足为奇。但或百年千年后,此中蹊跷自会破解。”苏公口中如是言,心中不免思虑重重。 众乡人磕头作揖,又有不少人焚香烧纸,虔诚祷告。苏公、苏仁、严微上得祭坛,遥望东方,天色渐亮,红日欲出。苏仁早将云亘寺内情形道出。闻得智弘谋害郎中、奸淫民妇等恶行,苏公甚是愤怒。后闻得听雨居士、蒙面人神秘行径,又不免惊诧。而后,苏公将夜间所见黑影之诡秘行径、潜入密道险遭暗算之事道出,苏仁不由唬出一身冷汗。严微惊诧不已,疑道:“那黑影竟言出大人名讳,似是那听雨居士?我当他自禅房暗门出入,却不想竟有第三条密道!” 三人正言语间,忽闻有人道:“你等三人,恁的胆大,还不快快下来。”苏公一愣,寻声望去,却见祭坛下几个信徒怒气冲冲,指责叫嚷。有人高声怒道:“若玷污活佛法坛,定教你等万劫不复。”一个和尚冲将上来,怒道:“你等撮鸟,兀自不知死活,还不快快滚将下来。”苏公正欲上前言语,严微一把扯住苏公衣裳,闪身上前,仰天大笑,其声甚大,宛如虎啸,唬得那和尚后退数步,众信徒皆惊诧不已。严微高声道:“汝等肉眼凡胎,今南无无量寿佛真身在此,岂容汝等放肆。”众信徒闻听,惊恐不已。严微又高声道:“智弘尘缘已尽,今脱去肉胎,元神归位。汝等休要膜拜,且各自下山回家,修身养性,行善积德,待仙缘一到,定成正果。”众信徒闻听,人人欢喜,纷纷跪地拜谢。 两个和尚将信将疑,忽闻人高声道:“你等是何方妖人,敢假冒活佛之名在此放肆?”但见石阶处上来四个和尚,为首和尚獐头鼠目,叫嚷着冲上祭坛,其后三个僧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两名守坛和尚见了自家人,急忙上前,道:“此伙撮鸟,兀自敢称活佛,恁的猖狂。”严微厉声呵斥:“见着佛祖,兀自咆哮,今若不教训你等,不知天高地厚。”那为首和尚冷笑一声,挥袖道:“给我拿下。”一名恶僧早冲上前来,挥拳便打。严微眼急手快,飞起一脚,正踹在那恶僧腹部,那恶僧“哎呀”一声,后退两步,立身未稳之际,又被严微一反腿踢中颈部。但见那恶僧骨碌碌滚下祭坛去。苏仁见严微身法利索,忍不住大声叫好。另两个恶僧见状,勃然大怒,左右夹击,扑打上来。严微一闪身,躲过左边恶僧拳头,右手扣住恶僧手腕,左手抓住其手肘,顺其势往前一推,那恶僧站立不稳,向前扑去,正撞着右边恶僧。严微见状,飞身扑在那恶僧背上。那恶僧怎受得住这般力,抱住同伙欲求不倒,那同伙始料未及,两个和尚跌做一团。那为首和尚见三僧如此轻易便被击倒,惊恐不已,急欲退身。严微一个箭步,抓住其衣襟,用力一带,那为首和尚滚翻在地。三个恶僧爬将起来,复又冲将过来。严微一脚踩着那为首和尚后背,抽出一柄利刃,架于为首和尚后脖颈,喝道:“爷爷送你上西天见佛祖,如何?”那为首和尚唬得半死,哀求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三个恶僧见首僧被擒,哪敢轻举妄动。 严微比划着利刃,笑道:“敢问高僧,如何称谓?”那为首和尚颤栗道:“贫僧乃云亘寺主持慧悟。”严微笑道:“原来是云亘寺主持,却不知慧悟大师奸淫了多少良家女子?”那慧悟急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怎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事?”严微冷笑一声,正待驳斥,忽闻得有人高声道:“何方凶徒敢在此撒野?还不快快放下刀来!”众人诧异,寻声望去,却见数名公差上得山顶来,当先一班头,肠肥脑满,喘着粗气,气势汹汹,此人乃是安吉县衙班头陈节。众信徒分作两边,散出一条道来。那陈班头近得祭坛下,抽出腰间朴刀,喝道:“你这泼皮,目无王法,竟敢在此行凶杀人!”那慧悟在严微脚下,瞅见公差,急忙叫喊道:“陈爷救我!”严微闻听,料想他等相识,猛的蹬了慧悟一脚,痛得慧悟哇哇大叫。那陈班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厮好不识趣,敬酒不吃吃罚酒。诸位兄弟,且与我拿下这厮。”左右公差纷纷抽刀,冲上祭坛来。但见一名公差扯住那陈班头,耳语一番,那陈班头甚是诧异,急忙自怀中摸出一卷文书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海捕告示,其上画有一男子面貌,宛如严微面目。那陈班头看罢告示,又瞧严微,连连点头,大声道:“诸位兄弟,此人便是杀死蒋虎的凶身,正是县衙通缉的要犯。擒得此犯,端是大功一桩。”众公差闻听,个个欢喜,挥刀围住严微。 苏仁甚是诧异,上前道:“官府何故通缉于他?”那陈班头打量苏仁,询问身旁和尚道:“他等可是同党?”那恶和尚连声附和。那陈班头道:“既是同党,一并拿下。”苏公愠怒道:“你等怎可凭他人一面之词,任意抓人?”那陈班头冷笑道:“你这杀人凶犯,死到临头,兀自狡赖。”言罢,挺刀来抓苏公。苏仁早抽出分水娥眉刺,截住陈班头。那陈班头见状,道:“你等身藏凶器,分明就是杀人凶犯……”话音未落,手中钢刀脱手而出,陈班头大惊失色,回身欲走,不料左足被苏仁一勾,当即扑倒在地。众公差见状,皆仗刀来救。那厢严微弃了慧悟,来截公差,一名黑脸公差仗刀相迎,两刃相撞,黑脸公差唬得一惊,原来那朴刀已断成两截!急忙抛了刀柄,急急后退。又两名公差回身来战严微,那黑脸公差远远叫道:“小心那厮的刀。”两名公差稍有迟疑,手中朴刀早被严微削断,二人唬得半死,亦跳出圈外。众信徒见势不妙,唯恐殃及自身,或惊恐下山、或远远观望,哪个敢上前来。便是那些和尚,亦避之甚远。 不待陈班头爬将起来,早被苏仁踩在脚下,分水娥眉刺抵其后脑,哪敢乱动?苏仁笑道:“公差大人,方才闻听你言,某是杀人凶犯?”陈班头脸色苍白,惊恐万分,哆嗦道:“爷爷饶命,方才小的认错了人,有眼不识泰山,掌嘴掌嘴。”苏仁见得地上缉人告示,喝道:“此人是谁?”陈班头道:“乃是杀害张公镇蒋虎的凶手?”苏仁手指严微,道:“可是此人?”陈班头吱唔道:“是,是……”苏仁猛踹其一脚,痛得陈班头哇哇大叫,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小的眼花,又看错了。”苏公近得前来,拾起告示,展开一看,又看严微,笑道:“此人正是通缉捉拿之人。公差大人怎言不是?”那陈班头哭笑不得,不敢吱声。严微笑道;“此画像分明是我,”陈班头急道:“爷爷不过貌似此人罢了,适才小的一时走眼,错认了好人,冒犯爷爷虎威。”严微笑道:“那蒋虎被杀之时,某确在现场,只是某非凶手,那真凶乃是蒙面歹徒,案发之时,无一人见得其真面目。却不知为何,某竟成了那杀人凶手,可笑可笑。我且问你,是何人首告?”那陈班头道:“乃是思善堂主人文思文老爷。”严微问道:“他可曾言及那蒙面人?”陈班头道:“不曾言及甚么蒙面人。”严微淡然一笑,暗道:那文思果然难脱干系。又问道:“我且问你,你等来云亘寺做甚?”陈班头吱唔道:“我等本是奉命缉拿杀人凶手,路过此处,闻得无尘大师白日飞升,甚是好奇,故此上得山来。不想误会了诸位爷爷。” 苏公似有所思,道:“某闻四乡八镇多有良家女子无端失踪,可有此事?”陈班头吱唔道:“确有其事,我等亦曾四处打探查寻,无有音讯。”苏公疑道:“此等事起,已有多时,前后数十余桩,你等竟未查得丝毫线索?”陈班头道:“那伙贼人甚是狡诈,但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苏公冷笑一声,道:“安吉知县胡天南怎未将此事上禀州府?”陈班头一愣,道:“你是甚人?敢呼胡大人名讳?”苏公令苏仁撤了兵刃,放了陈班头,那陈班头狼狈而起,退后数步,上下打量苏公,疑道:“你究竟何人?”苏公笑道:“胡天南驽马铅刀、饱食终日,乃衣架饭囊也。” 那陈班头正狐疑间,忽闻一阵喧哗,但见两个和尚引得八九名公差冲上山顶来,众公差手持刀棒拥至祭坛下,其后闪出一人,约莫三十五六,着一身青袍,鹰扬虎视。陈班头等公差见得,喜出望外,急急奔下祭坛,正待诉苦。那人却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上得祭坛,跪倒在地,道:“卑职胡天南叩见大人。适才属下无知,冒犯大人,卑职愿受大人处治。”陈班头等公差并云亘寺诸和尚见得,惊恐不已,慌忙跪倒在地,寒蝉僵鸟,哪敢出声。 苏公淡然道:“不知者不怪,胡大人且起。”胡天南惶恐而起,道:“大人到我安吉,卑职未曾相迎,甚是愧疚。”苏公笑道:“苏某本欲往安吉县城,途中闻人言,云亘寺智弘大师登坛讲法,不免好奇,故而来此。方才峰顶半空突现幻景,甚是惊诧,故而上峰观望。不知胡大人何故至此?”胡天南道:“卑职与大人一般心思,本欲来听智弘大师讲法,不想昨日缠身张公镇,今日一早方到,便闻仙人飞升之事,便巴巴劫劫登上峰顶,不合遇着大人。”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这白日飞升之事,胡大人信否?”胡天南道:“卑职深信之。”苏公笑道:“胡大人可识得那智弘大师?”胡天南道:“卑职与大师见过数面。”苏公道:“苏某闻人言,那智弘大师生于大唐广明年间,乃南无无量寿佛转世肉身,胡大人信否?”胡天南面有难色,吱唔道:“卑职不敢妄加言论。”苏公叹息道:“可惜我等俗人,难得仙缘,只得临山兴叹。”胡天南满面堆笑道:“大人乃大智慧者,参悟佛老之理、超然物外,分明是有缘之人。” 严微立于一侧,闻听胡天南阿谀之言,不免心生憎恶。今之官吏,多志大才疏,顾盼自雄,见着布衣百姓,高视阔步,目指气使;见着腰金上司,吮痈舐痔、偷合苟容,无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严微冷眼旁观,暗自冷笑。苏公昂首道:“方才那团怪异白光,旷世罕见,令人匪夷所思。”那胡天南抬手指点方位,道:“可是此向?”苏公然之。严微瞥眼望那胡天南,不觉一震,原来那胡天南抬举左手时,面似有苦楚之情。严微暗自惊诧:莫非其左手有伤?那蒋虎临死之时所言“虎”字,莫非是“胡”字?如此细想,莫非胡天南便是那蒙面凶手?严微愈想愈疑。 胡天南道;“大人所见,非是甚怪异光团,实乃仙佛之光也。这山为何唤作仙人峰?原来此山本是神仙福地,山民百姓多有见仙人者,后智弘大师隐居于此,又曾渡得数人飞升,益发不为奇矣。”苏公叹道:“陶令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莫非那南山便如这仙人峰一般?”胡天南附和道:“陶元亮焉可与大人相提并论。大人乃诗、文、词、赋、书、画集大成者,天下何人能及?”苏公淡然一笑,道:“胡大人有这般口才,他日定在荆公之上。天下又何人能及?”胡天南听得苏公讥讽,甚是尴尬,干笑两声。 但见一僧人急急上得峰顶,见着慧悟,低声言语。慧悟听罢,大惊失色,急忙上得坛来,合手施礼,垂首道:“吾师智弘大师圆寂矣。”胡天南闻听,惊讶万分。众信徒闻得,皆放声痛哭。苏公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严微暗自冷笑,察看胡天南言行举止表情,但见其惊讶之中又有几分怪异,心头疑云大起,莫非……? 众信徒纷纷奔下山去,胡天南邀苏公同下山入云亘寺探忧。苏公早知智弘被杀,不便道破,遂与胡天南下得祭坛。严微示意苏仁,紧跟苏公。一行人下得峰来,至寺门前,但见数百信徒焚纸烧香,痛哭流涕。入得寺来,只见那大雄宝殿阶下两侧各立四僧,但闻殿内法器敲打声、念佛诵经声,响作一团。慧悟、胡天南、苏公入得大殿,苏仁使个眼色与严微,严微紧随苏公入得大殿,余下苏仁立于殿廊外,借机察看那法坛细节。一干差人闲而无事,自去厢房歇足。入得大殿,但见殿中设五彩灵台,其上卧一僧人,身着刺绣销金袈裟,正是智弘。慧悟近得前去,神情凄然。苏公假作嗟叹,自取过一束细香,插入香炉鼎中,又假意念叨一番。胡天南亦上前焚香烧纸,不题。 慧悟令弟子请苏公、胡天南厢房歇息。苏公借机游览寺院。原来这云亘寺始建于唐开成元年,三年乃成,渐而昌盛,毁于会昌五年,唐大中九年重建,历经二百余年,后多有修建。苏公一行至塔林,但见林中有石塔十余座,皆是云亘寺历代高僧舍利塔。胡天南叹道:“智弘大师将长眠于此矣。”苏公淡然一笑,道:“智弘大师已成正果,怎生长眠于此?”胡天南道:“卑职所言乃是大师肉身。”苏公笑道:“佛家道四大皆空、六根清净。肉身者,不过一副臭皮囊,大师尚且不顾,胡大人又何必如此挂念?”胡天南干笑两身,连声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替古人担忧也。”至僻静无人处,苏公道:“安吉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全仗胡大人治理有方。”胡天南惶恐不已,道:“卑职何德何能,此皆苏大人之力也。”苏公冷笑一声,道:“苏某闻得传言,安吉多有年轻女子无端失踪,可有其事?”胡天南不觉一愣,环视四下,无有他人,低声道:“卑职正因此而来。”苏公道:“可有端倪?”胡天南低声道:“那智弘大师与卑职有过谋面,此番前来,名为听其讲法,实则探查云亘寺底细。”苏公有意试他,故作不解,道:“莫非胡大人疑心智弘大师?”胡天南道:“近年余,安吉诸庄镇时有女子失踪,卑职亦曾着手下班头捕快查办,数月无有消息。卑职只当是被人贩拐他乡。不想近三月来,接连十余名女子失踪,卑职不敢怠慢,着派手下暗中查探,好一番周折,前几日方探得音讯,只道是这云亘寺甚是可疑。”苏公暗自感叹,原来这胡天南看似庸碌,实则精干。那胡天南叹道:“只是这云亘寺庙大院多,不知那淫窝隐在何处?若过于张扬,又恐其疑心,一时难以侦查。”苏公笑道:“云亘寺乃佛门清净之地,智弘大师乃得道高僧,怎会做出此种事端?胡大人多心矣。”胡天南迟疑道:“卑职手下查探多时,想必不会出错。至于智弘大师是否相干,尚不得而知。”苏公道:“寺中僧多耳众,若果真掳来女子,岂会无人碰见,又怎生遮掩得住?”胡天南思忖道:“大人之言不无其理,卑职亦曾细细思索,此事甚是隐秘,知情者必在少数,若在隐蔽之处行事,众僧亦难知晓。”苏公闻听,颇为赞赏。二人言语间,闻得寺钟响起,有僧人来唤用斋饭。苏公、胡天南遂出了塔林。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五章 勾心斗角 云亘寺方丈智弘大师圆寂信息传出,引来四方信徒并好事者,几将挤破寺门,大雄宝殿前早已水泄不通。主持慧悟大兴法事,法器大作,震耳欲聋;众信徒悲伤不已,如丧考妣一般,大把焚香烧纸,一时烟雾缭绕,可谓盛况空前。佛门法事颇多礼数,苏公不免好奇,亦立于房廊下观看。苏仁、严微冷眼旁观,暗自发笑。苏仁环视四下,无意间见得不远处廊柱后一男子,行迹怪异,似在窥视苏公。苏仁暗示严微,严微不动声色,细声道:“切勿打草惊蛇。”苏仁斜眼瞟视那人,遮莫三十余岁,陌生面孔,不时偏头来望苏公。严微密告知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偏首望去,正逢那厮正望苏公,四目相视,那厮急忙旁观他处。苏公笑道:“却原来是胡大人手下衙役。”苏仁甚是惊讶,道:“老爷怎生识得他?”苏公笑而不答。 法事闹了一日,待到天暗,众信徒皆在寺内用斋饭,约莫半个时辰,法事复又进行。不多时,严微来密报苏公:胡天南等一干人不见了行踪。苏公捻须思忖。苏仁环视四下,那窥视者依然还在。苏公出得人群,往寺外而去,苏仁、严微跟随其后,那窥视者见状,急忙跟踪上来。出寺门之际,苏公使个眼色与严微,严微闪身隐于暗处。苏公、苏仁依道往山下而去,那窥视者亦未留意少了一人,不紧不慢跟随着。行不多远,苏公忽回身复上山来,唬得那厮一惊,正待返身藏匿,不想严微早扑将上来,一把利刃早横于脖颈上。 苏公、苏仁近得前来,那厮连声求饶,严微呵斥道:“若想活命亦不难,且言你受何人指使跟踪我等?”那厮百般狡辩,只言自己是下山信徒。苏仁颇为烦躁,道:“休要与他罗嗦,此等蟊贼,不如趁此夜黑,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尸首抛于山下密林。”严微故作迟疑,那厮唬得半死,急忙招供道:“小的本是安吉县衙公差,乃受胡大人之命跟随诸位爷爷。”苏仁冷笑一声,道:“你这厮欲假官府吓唬我等不成?”那厮忙道:“小的所言,句句是实。”严微指着苏公,问那衙役道:“你可知此人是谁?”那厮道:“乃是府尹苏大人。”严微冷笑道:“你这厮好生大胆,可知冒犯府尹大人该当何罪?”那厮急忙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饶命,小的家中老少九口,皆赖小的养活,小的不过是一小小差人,胡大人之命,小的不敢不从。”苏公道:“胡天南现在何处?”那厮道:“小的不知。”严微踢了那厮一脚,喝道:“若我等有变,你如何回禀?”那厮道:“乃往寺外北竹林中。”严微道:“既如此,且引我等前去。”苏公思忖:竹林之中,莫非便是那密道所在?严微一把拽起那厮,喝令其引路,那厮甚是惊恐,只得头前引路。依山道前行,入得一林中,那厮道:“过得此林便是竹林。”苏公环视四下,细细辨认,正是昨日夜间所来之处。 严微低声问道:“你等相会可有甚暗语?”那厮惊恐道:“乃作野猫叫三声。”严微留苏仁守护苏公,自押那衙役前行,出得树林,忽闻得前方异常响动,而后闻得一声猫叫,严微知是暗语,便作三声野猫叫。而后闻得前方暗处有人道:“且过来。”严微前行两步,那衙役猛然挣脱狂跑,不待严微挥刀,但见暗处闪出一条黑影,一道寒光迎面劈来,其势甚凶。原来那三声猫叫乃是通告敌情暗语,严微不知其情,故而被那衙役诳骗。严微急身而退,躲过钢刀。那贼人只当严微胆怯,猛扑上来,一招“力劈华山”,来势凶猛。严微见敌已近,回身一刀,两刀相碰,那贼人单刀如烂泥般断作两截。那贼人惊恐之余,身势难收,早被严微一脚踢中,“哎呀”一声,倒退数步,见势不妙,抽身便逃。 严微正欲追贼,却闻得一声哨响,恐中敌埋伏,遂急身而退,会合苏公、苏仁,正欲出了树林,忽见一干人众提灯过来,苏仁眼尖,见得为首之人正是胡天南,甚是惊诧,急抽出分水娥眉刺护住苏公。严微察看众衙役皆手按刀柄,似只待命出,暗自冷笑。苏公不免惊恐。那胡天南远远道:“来者可是苏大人?”苏公应答。胡天南焦急道:“卑职罪该万死,险些害了大人。”苏公笑道:“此话怎讲?”胡天南道:“卑职本在厢房歇息,忽闻得房门响了一下,不觉诧异,开门看去,并不见人,忽见门上插着一柄匕刀,且留一笺。卑职唬得一惊,急忙呼唤手下班头。陈班头取下那笺,卑职看去,方知大人有难。”苏公道:“那笺可在?”胡天南急忙摸出尺牍,呈与苏公。又有衙役提灯过来,早被苏仁接过。苏公借光看去,但见笺上道:“苏轼殒命,竹林寻尸”,字迹歪歪斜斜,甚是拙劣。 胡天南大惊,遂令手下陈节、宋德二班头引众前往搜索贼人,约莫一柱香时刻,陈、宋二班头引众回来,只道四下找寻个遍,不曾见得贼人身影,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淡然一笑,环视众衙役,道:“却不知是何人欲取苏某性命?”胡天南恨恨道:“叵耐这厮不知死活,大人安心,卑职定将竭力查找此厮。”苏公笑道:“胡大人,以你之见,此人是甚来历?”胡天南吱唔道:“卑职不知。”苏公笑道:“苏某初来乍到,此人如何知晓苏某行径?又为何要加害苏某?”胡天南皱眉思忖。苏公笑道:“却不知胡大人可曾细看此笺?”胡天南道:“卑职细细看过,止此八字,并无异常之处。”苏公道:“胡大人可曾留心此字?”胡天南道:“字体或大或小,笔画或粗或细,东涂西抹,拙劣至极,不堪入目。”苏公微微一笑。胡天南道:“依卑职之见,此人学识甚浅,稍能读书写字罢了。” 苏仁提灯凑近前來,苏公细细端详那尺牍,又反转背面细看。胡天南立于一旁,察看苏公举动,颇为好奇。苏公看罢,环视众衙役,一一看过,忽道:“胡大人,汝之手下尽数在此否?”胡天南不解其意,急忙令宋班头清点手下。苏公手抚长须,思忖不语。严微、苏仁细细辨认众衙役,却不见那窥视跟踪者。宋德清点毕,急道:“回禀大人,不见了衙役文三郎。”胡天南惊道:“你等何人见着文三郎?”有衙役道:“文三郎自在寺内观看法事。”胡天南如实告知苏公。苏公不加多问。严微暗自惊讶,不免佩服苏公过目不忘之才能。 胡天南惶恐不安,见苏公并无责怪之意,媚笑道:“卑职定然严查此事,大人且安心回寺歇息。”苏公笑道:“事尚未罢,怎言回去?”胡天南疑惑不解,道:“卑职愚钝,望大人指点。”苏公将尺牍示与胡天南,道:“胡大人方才言及此笺,只道是东涂西抹,拙劣至极,以此断定此人识字不多。此常理也。若细察看,便知其中隐含蹊跷。”胡天南惊讶不已。苏公笑道:“苏某以为,此笺乃是左手书就。”胡天南闻听,将信将疑,细观尺牍,但见那字笔画果有左撇之势,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这厮应是惯于左手者。”苏公摇头道:“非也。”胡天南疑惑道:“大人又怎知他非左撇者?” 苏公道:“若自小惯于左手,已然成形,便与右手一般,灵活自如。即便是那识字不多的粗人,力道亦有其顺势。此笺所书分明是仓促之举,甚是蹩足。”胡天南思忖道:“大人之言,不无其理。”苏公又道:“胡大人可曾留意此笺纸料?”胡天南茫然无语。苏公道:“此笺分明是寺庙僧人抄录经卷用纸;再观诸字,墨迹新干未久,许在一个时辰之内。”胡天南惊道:“大人之意,莫非那厮乃是寺内和尚?”苏公笑道:“此人或是胡大人熟识之人。”胡天南皱眉思忖,大悟道:“卑职明白矣!这厮左手书写,非是甚习惯,唯恐露出破绽,被卑职辨认出他来!”苏公笑道:“胡大人且细细思索,这云亘寺内,熟识者几人?”胡天南惊诧不已,低声道;“莫非大人疑心……”苏公急止其言,笑道:“那厮留笺于你,道‘苏轼殒命,竹林寻尸’,苏某果然被诱入竹林,可见其事先早有谋画。”胡天南惶恐不已。苏公又道:“苏某有一事不明:但凡害命,必隐秘行事,那厮既要谋害苏某,为何又留笺通告胡大人?”胡天南一愣,道:“这厮端的猖狂至极。”苏公捻须思忖,喃喃道:“他等如此行径,必有用意。却不知这竹林之中有甚蹊跷?”胡天南百思不得其解,愈想愈怕,道:“卑职以为,此处非久留之地,不如先回寺内,歇息一夜,明日再作商议。”苏公然之。 胡天南率众衙役护着苏公回得云亘寺。早有知客僧引苏公入得香客院,胡天南令宋德引人值夜,确保苏公安危。苏公只道无妨,诸位公差衙役亦忙碌一日,且好生歇息。胡天南无奈,只得听从,待告退出来,又言放心不下,自吩咐班头宋德引六名衙役隐于暗处守护。 且言苏公三人入得厢房,严微合上房门,又在门后、窗格后做些手段,苏仁不免赞叹,只道严微心思缜密。苏公坐于檀木桌旁,目无旁物,捻须冥思。苏仁、严微坐于一侧,唯恐惊断苏公思绪,皆默不吱声。良久,苏公如梦惊醒,轻拍额头,自言自语道:“共见利欲饮食事,各有爪牙头角争。”苏仁见状,插言道:“老爷,我有一言。”苏公抬首望那苏仁,道:“且言来听?”苏仁近得桌前,道:“我窃以为:此案最可疑者,莫过于胡大人。”严微微微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苏公似有所思,道:“且细言来。”苏仁道:“我以为:书写那笺者,非是他人,正是胡天南。那文三郎分明是受其指使,暗中窥视我等,今被我等察觉,故托言不见其人了。所谓刀笺,亦是其授意所为,意图蒙骗大人。胡天南所指使文三郎诱我等入竹林,意欲加害老爷,幸亏严爷武艺高强,方得以脱身。那胡天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引众前来,只言是来救老爷。”严微道:“若其阴谋得逞,势必惊动朝廷,追查下来,其可将主要罪责推与贼人。” 苏公笑道:“胡大人欲谋害苏某,缘由何在?”严微道:“胡天南、智弘和尚,一丘之貉也。今智弘和尚被杀,大人无端身现云亘寺,胡天南慑于大人威名,唯恐事情败露,故起杀心。”苏公道:“严爷怎言他与智弘同伙?”严微淡然一笑,道:“严某虽无甚本领,却生得一双好耳,但凡严某听过之音,即便数月半载,亦难忘却。密室之中,那听雨居士一言一语,尤如耳边作响,其声与胡天南无有二般。严某在密室之中,闻得这厮言语,惊诧不已:大人微服而至,他竟早已窥破大人身份!此间谁人识得大人?后在仙人峰顶又闻其声,宛如一人,颇为惊讶;在张公镇思善堂,我便得知文三郎者,其与蒋虎甚为要好,其间必有瓜葛,而文三郎乃县衙公差,自与胡天南有干系;那蒋虎临死之时曾言一‘虎’字,初不解其意,今细想来,他当是言一‘胡’字!欲言幕后主谋,可惜未能言出来。此般种种,主谋定是安吉县令胡天南。”苏仁闻听,细细回想,恍然大悟:原来那慧觉言及告官、进牢狱之事发笑道:“你却不知,那听雨居士乃是……”,言未尽便被智弘猛然喝止,险些泄露天机,原来其欲言“你却不知,那听雨居士乃是安吉县令胡天南!” 苏公抚须笑道:“严爷真奇才也。苏某早已疑心他矣!”严微道:“大人何故生疑?”苏公笑道:“与严爷一般缘由。苏某跟随黑影至竹林之中,那黑影入得密道,待其出来,不合与洞中人言语一句,其中言及‘苏轼’二字,唬得苏某半死,故而刻骨铭心。”苏仁疑道:“适才老爷与他言:‘却不知这竹林之中有甚蹊跷?’,岂非打草惊蛇。”苏公笑道:“仅凭声音疑他,不足以信,故而以言语试他。他若惊恐,必有所动。”严微道:“而后我等暗中监视于他,以静制动。”苏公笑道:“严爷深谙兵法之道也。” 苏仁疑道:“密室之中,另有一蒙面人,其言杀害无尘,争斗中又杀死智弘,此人是甚来历?再者,东方小姐现在何处?”严微思忖道:“清琪武艺不在我之下,料想无恙。其必有所发现,不及会合我等。”苏公微点额首,道:“这云亘寺果然颇多蹊跷,最令苏某匪夷所思之处,却是仙人峰顶上那团怪异白光。”苏公将前后两次所见白光情形娓娓道来,绘声绘色,直惊得苏仁、严微目瞪口呆。 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忽道:“烦劳严爷今夜再探密室一番,如何?”严微一口应允,苏公又不免细细叮嘱一番。约莫亥子时分,严微自房后侧窗爬出,依墙脚暗处潜行,入得后禅院,但见方丈禅房漆黑一片,唯主持禅房透有光亮,隐有人影晃动,原来那慧悟尚未歇息。严微正欲摸将过去,忽闻脚步之声,急忙伏身暗处,却见院门闪出一人,径直奔禅房而去,近得门前,轻敲数下。俄尔,那门开了半扇,那人闪身入来禅房。严微暗自冷笑,正待起身,又见两条黑影猫身一前一后跟将而去。严微暗自发笑,此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一条黑影近得窗格旁,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偷窥室内;另一条黑影察看四下动静。不多时,一条黑影推开禅房门,侧身而入,另一条黑影跟随进去。严微估摸慧悟与相约者入了密室,故而那尾随者摸将进去了,心中暗道:你等且斗,我便在此坐收渔翁之利。正思忖间,又见得院内闪出一条黑影,严微大为惊诧,又不免暗自庆幸,方才若是跟将上去,岂非亦如螳螂、黄雀否?却不知此人又是何来历?严微注视那厮动静,身法甚快,观其形态,竟似女子,忽心头一震:原来这厮是个女子!莫非是东方清琪不成?他怎的隐在云亘寺内?那女子近得禅房,探察一番,料想无碍,便摸将进去了。严微好奇之心大起,亦跟将过去。 严微前番与苏仁自主持禅房入密道,自方丈禅房出来,今见他等皆入了主持禅房,便径直入了方丈禅房,摸索寻那密道机簧,寻了多时,竟未寻着,严微心中诧异,思忖道:莫非此道已被封死?正欲退出,忽闻隔壁主持房门轻响一声,严微一惊:难道我之后还有人不成?急忙近得门旁,察看院内动静。不多时,闻得隔壁房有木椅倒地之声,复又无声,俄而,又闻得门轻响一声,正待探头看个究竟,猛闻得一声惨叫,而后便是兵刃撞击之声。严微闪出禅房,但见廊内三条黑影已打斗一团,难分难解,两条黑影左右夹击,那女子以一敌二,招式犀利。严微悄然出来,近得廊柱旁观看,其中一人似行动不便,想必是腿部受伤。三人相斗,皆未顾及旁人。 严微早已辨认出那女子正是东方清琪,甚是欣喜,早摸出三颗钢珠,寻个时机,打将过去,其中一人未曾提防,正中头部,“哎呀”一声,滚倒一旁。另一人大惊,连刺数剑,逼退女子,急唤同伙撤离。东方清琪怎肯放过,仗剑相向。那地上黑影爬将起来,勃然大怒,骂骂咧咧,挥刀乱砍。东方清琪一时难以抵挡,连退数步。严微看得真切,自暗处仗剑跃出,直扑其中一人。那受伤黑影唬得一惊,回刀来挡,早被严微一剑削断。那厮唬得半死,急抽身跳出圈外。另一黑影见状,亦跳出圈外,东方清琪正欲上前,那黑影猛一扬手,严微急道:“小心暗器。” 言方尽,但见数点寒光飞出。东方清琪顺势一滚,躲过暗器。严微飞身扑将过去,那黑影横剑相迎,两剑相击,黑影手中剑亦如前者一般断作两截,唬得一惊,撒剑便逃。那受伤黑影急道:“且等我。”严微并不追赶,询问东方清琪受伤否。东方清琪认出严微,甚是欢喜。 严微顾不及言语,追将而去,东方清琪紧随其后。那两黑影仓皇而逃,出得禅院,迎面撞着两名和尚,一名和尚厉声呵斥,早被黑影一脚踢倒,另一名和尚挥拳便打,那黑影摸出一柄短刃,一刀刺入那和尚腹部,那和尚惨叫一声,那黑影又一脚将其踢倒。刹那间,严微追将上来,那受伤黑影腿脚不便,稍有迟疑,被严微缠住。另一黑影欲上前救,那厢东方清琪仗剑赶到。那黑影见势不妙,扬手撒出数点寒光,直射严微。严微一惊,急身躲闪。但闻“哎呀”一声,严微又一惊,来看东方清琪,并无异样,但见那受伤黑影翻倒在地,痛苦呻吟。原来那暗器非射严微,实射同伙!严微惊道:这厮好生狠毒。但闻那受伤黑影哀声道:“胡……胡……”而后吱呜几声,便不再言语。 惊诧之余,那黑影早已遁于夜色之中。严微近得那地上黑影,踢了两脚,无有反应。东方清琪取出火折子,燃了火棒。严微借光看去,那厮蒙着黑巾,挑去黑巾,但见那厮口鼻流血,不觉一惊,道:“原来是他!”东方清琪疑道:“严爷识得此人?”严微道:“他乃安吉县衙三班捕头陈节,方才闻他言‘胡’甚么,定是欲言胡天南。”东方清琪道:“非是胡天南。”严微一愣,奇道:“何以见得?”东方清琪道:“方才密室之中,那胡天南已被他二人杀矣。”严微奇道:“胡天南已被杀!”东方清琪道:“非止是他,还有一和尚。”严微思忖道:“莫非是慧悟?”东方清琪道:“正是唤作慧悟者。”严微道:“这两日你在何处?怎的跟随他等?”东方清琪反问道:“苏大人何在?”严微道:“大人便在客房禅院中。”东方清琪道:“且引我去见大人。” 严微亦不多问,遂引其去见苏公,行不多远,忽见前方涌出一伙人来,严微喝道:“来者何人?”前方有人道:“莫不是严爷?”严微听得分明,原来是苏仁,近得前来,却见当中一人正是苏公,旁有一和尚,左右皆是县衙公差。苏公道:“贼人何处?”严微道:“胡天南、慧悟二人已被贼人杀于密室,其中勾当乃陈班头所为,适才其已被同伙灭口。可惜未能擒得那贼人。”众衙役皆惊讶不已。东方清琪道:“我知贼窝所在,事不宜迟,今当速去围剿。”苏公然之,遂请严微、东方清琪引八名衙役前往缉拿贼人。 严微、东方清琪引人出寺去了,苏公、苏仁与一干衙役、和尚等入得主持禅院,十余步远见着地上一人,有衙役提灯上前照看,惊道:“果真是陈班头。”苏仁上得前去,俯身查勘,但见胸前中了两钉,小心拔下一枚,但见那钢钉制作精良,甚是尖锐。苏公欲取过观看,苏仁阻止道:“此钉喂有剧毒,前番密室中,智弘大师亦是中此暗器身亡。”苏公疑道:“如此言来,此人便是幕后真凶。”有和尚惊诧不已,怎肯相信。苏仁道:“细细想来,那刀笺或是陈节所留。” 苏公一干人等入得主持禅房,苏仁径直到佛祖画轴前,卷起画轴,触动青砖,现出密道口,引三四人下入密道中,余下两名衙役守护。苏仁提灯在前,入得第一间密室,那夜被杀和尚尸首早已移去,地面尚有斑斑血迹。苏仁正待深入,苏公见得墙角有竹扎器物两尊,木桌之上兀自有细薄竹条、各色彩纸,甚是好奇,叫住苏仁,上前观看。苏仁便将那夜和尚扎竹条之事言出,苏公似有所思,道:“看似有如佛尊。”一和尚道:“闻众师兄言,慧生师叔本是一篾匠,擅织竹器,又教得了难、了果几个弟子,他等平日仗着师祖师叔威风,甚是横蛮,我等弟子多受其辱。”苏公令苏仁把灯近前,细细察看,那竹器乃细条编扎而成,宛如弥勒佛,其中一尊上身蒙着彩纸,甚是轻巧精致。苏仁道:“多看无益,密室玄机更在深处。”苏公却不理会,翻转竹器,竹器底端正中嵌有一支大烛,如茶碗粗细,约竹箸长短。苏公笑道:“果然有趣。”遂令一名和尚将竹器搬出密室,好生看护,切勿损坏。 苏仁依密道前行,行至分叉处,指点左道通智弘密室,右道通囚禁室,被掳妇人尽囚于此。苏公只道往左,行不多远,便见着前方隐有光亮,且愈近愈亮,近得密室口,但见密室内躺着两具尸首,浑身污血,猛的其中一具尸首赫然坐将起来…… 且言严微、东方清琪一干人等下了仙人峰,依大道前行二三里,近得道旁一农舍,窗格透出微微亮光,东方清琪暗示贼人便在此处。东方清琪将众衙役分作两路,潜伏于农舍前后。严微摸将过去,隐于窗格下窃听,但闻室内一人道:“今大功告成,且随我速回张公镇?”又闻一人道:“虎爷,此刻夜黑难行,不如在此睡上一夜,待到明日大早,再回张公镇不迟。”那人道:“休要罗嗦,且随我走。若迟半步,便吃了老子一拳。”严微暗自冷笑,但闻舍门开启之声,四人摸黑出了农舍,方走数步,前二人绊倒,后二人不知何故,上前搀扶。左右潜伏衙役挥刀冲将上前,生擒了四人。有衙役燃起火炬,火光之下辨认出其中一人赫然是衙役文三郎,另三人个个怒目圆睁。衙役自其中一汉子身上搜得一柄钢刀、一柄长剑,又有百宝囊一个,囊中有飞爪一副、钢镖七八支、钢钉数十枚。严微近得面前,褪去其上衣,但见其左右肩头皆有一伤,淡然一笑,道:“果然是你。”遂令衙役将四人捆绑结实,又以绳连结。东方清琪自一厮背囊中搜得一卷轴,递与严微,严微疑道:“甚人字画?”展开末轴,但见“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字语,不知何意,东方清琪收卷道:“且回去与苏大人观。”严微然之,遂令众衙役押解贼人直奔云亘寺。 路途中,严微追问起东方清琪行踪。原来,那夜,东方清琪守候禅院暗处,久不见严微、苏仁出来,忽闻得一声响动,但见一条黑影闪入廊下,近得窗格旁窥视室内,而后见那黑影闪入智弘禅房。东方清琪看得真切,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故未加惊动,等候多时,方才见他冲将出来,且似受伤。东方清琪一时好奇,便跟随其后。待那厮跳出寺墙,便闻得墙外有人低声言道:“虎爷,可曾得手?哎呀,虎爷怎得受伤?”那厮低声呻吟,似甚痛楚,又不时咒骂:“那老秃驴,好生阴险!我亦发了数钉,料他未能逃过。”东方清琪听得分明,料想那厮非是善辈,悄身上得墙头,但见两人穿过树林,往上下而去。东方清琪翻身过墙,跟随二人下得山来,行得二三里,见一户农舍,远远见得舍前一人接得二人入了舍内。东方清琪悄然至窗格下,但闻一人道:“方才接得三郎来信,只道胡天南明日将至。”又一人道:“此行有多少人?”先前那人道:“遮莫十二三人。”另一人问道:“陈节来否?”先前那人道:“陈班头亦在其中。”一人笑道:“有陈班头在,无妨矣。”另一人思忖道:“胡天南何故至此?”先前那人道:“闻陈班头密言:乃为取紧要物什而来。”另一人道:“却不知是何物,陈爷可曾说得?”先前那人道:“陈班头亦不知详情。”另一人思忖道:“既如此,我且回庄面陈老爷,细细商议,再作定夺。”另二人附和。不多时,那厮开门出了农舍,径直往张公镇而去。东方清琪益发好奇,却不知所言“老爷”究竟何人? 东方清琪远远跟随,不知是甚时辰到得张公镇。那厮近得一户人家前,回顾四下,无有动静,便上前轻扣门环,不多时,那宅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条窄缝,那厮闪身进去。待到时机,东方清琪另觅趁手处翻越墙头,穿过长廊,摸至厢房廊下,闻得房内有人道:“兀自低估那老秃驴,竟抱着元宝跳井,要财不要命了。”又有一人道:“文爷,我闻得另一和尚言及甚么雨居士,似非寻常之人。”那文爷笑道:“乃是听雨居士者,非是他人,便是胡天南也。”那人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胡天南。今日三郎传话来,道胡天南明日将上云亘寺,欲取那紧要物什。”那文爷疑道:“胡天南敛财无数,寻常金银珠宝怎看在眼中,此番上山,定非寻常之物。”忽冷笑一声,又道:“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云亘寺密室少有人知,智弘定将此物藏于此,你可擒得胡天南或智弘等,严加逼问,或可得知;若得手,则杀之,神不知鬼不觉,世人亦当他等凭空失踪,自然不了了之。即便往后发现,则早成白骨一堆矣,何人辨认得出?虎爷此行须小心谨慎。”那人唯喏。那文爷又问些伤势,那人只道是皮肉外伤,不足挂齿。二人言罢,那虎爷告退出来,另入厢房歇息。东方清琪悄然出了宅院,在大道旁寻得一草垛,权且在此歇息等候。 且到天明,不见那虎爷出来,东方清琪于四下闲游,见得前 第八卷 福寿之门 第六章 冥顽不灵 次日拂晓,忽闻山顶“呜呜”之声,似是福寿门人吹牛角号,众信徒、和尚皆出院来看,但见云亘寺后峰顶上一团红光!众人惊喜万分,大呼小叫,以为神仙显圣,而后蜂拥奔向后峰,待到峰顶,但见那团红光徐徐上升,有人惊呼道:“智弘活佛!”众人细看,果如智弘大师,皆惊喜万分,纷纷跪拜。有先到峰顶者,却见峰顶早有男女、僧侣数人,其中一人,手抚长须,仰望长空,默然无语,此非他人,正是苏公,又有一人手持牛角,却是严微。众信徒、和尚上得峰顶,面向空中红光,顶礼膜拜,长跪不起,甚是虔诚。 严微等人哑然失笑,有信徒见得,面有愠色,道:“你等好生无礼,见得活佛真身竟不跪拜,兀自浑浑噩噩,罪过罪过。”严微闻听,大笑道:“你等好生糊涂,天上那物非是甚佛祖真身,不过是形似坐佛的孔明灯罢了。你等往日所见所闻仙人飞升,皆受此蒙蔽也。”众信徒闻听,或将信将疑、或嗤之以鼻,更甚者勃然大怒,呵斥道:“你等淫辞邪说,不敬天地,不尊神仙,兀自在此信口开河、胡说乱道,定遭天谴,万劫不复!”众信徒不免义愤填膺,皆怒目以视。严微苦笑不已。苏公长叹一声,道:“佛祖真身非在天上,实在他等心中也。”东方清琪不解,道:“敢问大人,怎生除却心头之佛?”苏公思忖不语。严微笑道:“若要除却心头之佛,莫如要他等性命。若无了性命,自然就除却了心头之佛。无我无佛,无佛无我。”东方清琪闻听,扑哧一笑,道:“有趣有趣。”众信徒听得,人人愤怒,道:“叵耐这厮,騃童钝夫,兀自敢呵佛骂祖!”纷纷上前扑打严微。严微见势不妙,放声狂笑,奔下山去。众信徒见状,并不追赶,悟道:“却原来是个疯癫。”那随行僧人颇有感慨,幽然道:“返视内照,果有心头之佛。” 苏公、东方清琪等相视而笑,回得云亘寺,有衙役来报,只道胡大人已醒来。入得禅房,但见胡天南躺卧床榻,脸色惨白,一名衙役侍候其饮水,见着苏公,胡天南挣扎坐起,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卑职无能,本欲查探贼人诡径,不想反被贼人所趁,险些命丧密室。更不曾料想,那陈节竟是贼人同党。”苏公淡然一笑,道:“《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但凡贼人,任他如何狡猾,终归难逃天道大网。”胡天南似笑非笑,道:“大人言之有理。”苏公不由叹道:“慧悟大师遁入空门数十载,竟参不透一句寻常佛语。可惜可惜。”胡天南疑道:“不知大人所指哪句佛语?”苏公道;“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胡天南苦笑一声,道:“卑职只道智弘、慧悟等乃有道高僧,慈悲仁怀,无量功德,却不知他等道貌岸然,竟是邪恶之徒。”苏公故作惊诧,道:“胡大人何出此言?”胡天南长叹一声,道:“大人曾问及卑职女子失踪之事,卑职只当与智弘、慧悟无干,却不想……”苏公奇道:“幕后主谋莫非是智弘禅师?”胡天南叹道:“卑职与智弘私交甚好,本不该疑心于他。”苏公笑道:“胡大人所言,可有证见?”胡天南道:“诸多被掳女子已被侠义之士救走。”苏公惊奇道:“此事当真?”胡天南道:“乃慧悟所言。”苏公淡然一笑,道:“慧悟所言,大人竟信以为真?”胡天南自知失言,辩道:“卑职以刀相胁,他怎敢不招?”苏公疑道:“密室之中,似不曾见着刀刃?”胡天南一愣,道:“想必被贼人拿去了。” 苏公道:“适才禅院外有一人欲见胡大人,胡大人可知此人是谁?”胡天南如坠迷雾,摇头道:“卑职不曾见着此人,不知何人?”苏公道:“此人自称听雨居士。”胡天南一愣,作思索状,道:“听雨居士?却不知是何方人士?”苏公淡然一笑,道:“胡大人好生健忘,竟忆不起此人来。”胡天南惶恐道:“卑职确不曾记起此人。”苏公道:“胡大人可知杀汝者何人?”胡天南茫然道:“不知是何方贼人?”苏公笑道:“此人姓文,单名一个思字。”胡天南惊诧不已,道:“大人怎知?”苏公道:“传闻此人与胡大人素来要好,不知是否?”胡天南迟疑道:“确有私交,不过……”苏公道:“不过甚么?”胡天南怎肯相信,道:“文思乃仁义之士,断然不会做出此种事端来。”苏公冷笑一声,道:“他欲杀你,只因你不甚仁义。”胡天南诧异不已,道:“何出此言?”苏公冷笑一声,呵斥道:“可惜可惜,胡大人兀自不知悔悟!汝身为安吉知县,堂堂朝廷命官,竟串通旁门邪道,同恶相求、巧取豪夺、掳淫民妇、草菅人命,竟不知世间尚有天理王法!”胡天南唬得半死,翻滚下床,伏倒在地,道:“大人饶命。”苏公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苏公令衙役搀扶胡天南复上床榻,胡天南遂一一招认。原来,胡天南自上任安吉,一日游云亘寺,识得智弘和尚,言谈甚是投机。智弘者,佛口蛇心,假佛法之名创立福寿门,令人散布传言,只道是无量寿佛转世,又令弟子暗设骗局,做些神仙巫事,迷惑四方百姓,只当是在世活佛;又物色得力门徒,极力宣扬,广收徒孙,大肆骗取财物。其势渐大,益发放肆,但凡异己,必遭其害,如余济生、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郎中,以医为本,不肯同流合污,皆遭陷害,又枉死病人数名,以致百姓益发信神不信医。胡天南暗令同党文思物色美貌女子,秘送至云亘寺,供智弘等淫乐。所得之利,由胡天南分配。 苏公道:“那文思本是胡天南同党,因得利甚微,颇为不满,早有异心,暗中勾结蒋虎、陈节、崔风虎等人,欲夺智弘藏宝,苦于不知财宝藏于何处,便力邀智弘得意门徒无尘入伙,不想那无尘竟然不从,被崔风虎所杀。那崔风虎潜入密室之中,要挟不成,杀了智弘。”胡天南叹道:“故而他又来寻慧悟与卑职,逼问宝物情形。”苏公道:“那崔风虎本是心狠手辣之亡命徒,即便同党同伙,但有差池,便杀之灭口,蒋虎、陈节皆死于其手。”严微心中暗笑:那日在思善堂,蒋虎被杀,遗言“虎”字;峰顶上见胡天南举手异样,只当是其手有伤,杯弓蛇影;待到陈节被杀,又遗言“胡”字,误当是“胡天南”,却不想另有一个“虎爷”!这“虎”、“胡“二字弄得好生糊涂。 胡天南神色黯然,叹道:“卑职狼贪鼠窃、利欲熏心,忘却圣贤教诲,以至做得这般错事,追悔莫及矣。今积累金银珠宝十余箱,卑职欲将一半散发贫苦百姓,余下献与大人,唯望大人准许卑职返乡归隐山林。”苏公叹息一声,道:“若如此,苏某有何脸面见湖州千万百姓!”胡天南面如死灰,道:“天下官吏无不争名夺利、招权纳贿,独大人澡身浴德,违时绝俗?”苏公淡然一笑,道:“功名利禄,不过过眼烟云,人生百年,复夫何求?”言罢,令严微取出一卷轴,道:“你等为夺此卷,数人丧命?即便占为己有,又将如何?且观诸多藏印,今朝你手明朝他,百年之后又何家?” 遂令严微持轴头,舒展全卷,但见其上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胡天南惊道:“《兰亭集序》!此轴怎生在大人手中?”苏公道:“智弘把玩无厌,胡大人垂涎三尺,崔风虎志在必得,皆为此卷也。只可惜那崔风虎等盗得此卷,却不识宝,复入寺寻宝,可笑之至。”胡天南叹道:“王右军此字,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自然,故众家以为行书第一,乃希世之作也。可惜与胡某只一日之缘……”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字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果希世之作也。不过苏某窃以为此卷似非王右军手书。” 严微不免惊诧,俯身细看,果不见有王羲之款识。胡天南奇道:“却不知何人笔法如此精妙,仿摹王右军竟至乱真地步?”苏公淡然一笑,令严微收了字轴,道:“此卷乃是出自一僧人之手。”胡天南奇道:“却不知是哪位高僧?” 苏公道:“言来却是王右军之后人,俗姓王,书法造诣非同凡响,唤作智永禅师者。智永大师曾在永福寺登楼三十年而不下,书下真草《千字文》八百本,其所用之秃笔埋如冢状。大家虞世南曾言:智永禅师一字值五万。”严微、胡天南等闻听,皆惊讶不已。 云亘寺主持慧悟禅师被杀,寺中僧人并信徒皆惊诧不已,又传闻智弘活佛、慧觉大师亦被杀,众人甚是惶恐,惴惴不安。待到宋德引众衙役解押文思回来,众人不解其故。不多时,设公案于十八级法坛之上,众衙役依石阶站立两列,威风凛凛。众人甚是好奇,围集过来,议论纷纷。众衙役齐声吆喝,唬得众人皆闭口止言。苏公居高临下,将那惊堂木一拍,喝令将众犯押至坛前,胡天南亦被抬来听审。那文思百般抵赖,大呼冤枉。苏公冷笑一声,喝令重责二十。早有衙役将文思拖翻在地,褪了下衣,一顿恶打,痛得文思哭爹叫娘。苏公示出胡天南、崔风虎、文三郎、蔡三、陆乙供状,文思惊恐万分,只得如实招认,凡如谋害病人嫁祸郎中、抢掳奸淫民妇等罪行,幕后主谋乃是胡天南、智弘。堂外众人听得分明,惊诧不已。 审罢文思,早有衙役上前将其伽了,又审胡天南,苏公怜其重伤,准其卧于木榻答话。围观者见安吉县令受审,益发惊诧。胡天南如实招认。众信徒闻听智弘恶行,将信将疑。有痴心智弘者,破口大骂苏公。有衙役上前制止,与之拉扯。众信徒一阵骚动。苏公喝止衙役,又道出仙人飞升之玄机,不过是竹扎纸糊的孔明灯。众信徒兀自不信。言语间,忽见法坛上苏公徐徐而下,渐没上身,须臾只余下一颗头颅在青石之上!众衙役亦目瞪口呆。待在醒悟时,苏公已没身法坛石中矣。围观者惊恐万分,以为佛祖降罪苏公,纷纷跪地膜拜。唯法坛下严微、东方清琪不以为然。众人惊恐时,又见苏公头颅冒出,身子徐徐上升,复如先前。众人甚是惊诧。苏公拈须而笑,只道前番无尘尸首无端消失,非是神仙所为,实此法坛下有密道!又唤数名信徒上坛察看,三块青石处果露出一洞口,洞口赫然一滑梯,洞内有三四名和尚正拉扯滑梯。众人恍然大悟。苏公轻跺右足,滑梯徐徐而下,但见三块青石自一侧冒出,复于原位。 苏公下得坛来,告知众人:云亘寺下多有密道,可通四方,密道连密室,密室便是智弘等恶僧逍遥快活窝,那被掳女子尽囚禁其中,百般凌辱,其中多有丧命者,尸首皆埋于寺后菜园中。遂亲引众人前去寺后菜园掘地寻尸,凡共尸首八具,自骨骼、服饰推断,皆为女尸。其中一具裸尸尚未腐烂,面目可辨,想必埋于三四日前。苏公叹息,令衙役寻些物什掩盖尸身。忽闻一声凄厉哭叫,但见一信徒扑将上去,嚎啕痛哭。众人惊诧间,又有一人扑尸痛哭,却原来是死者亲人。顿时,哭声大作,围观信徒目睹惨状,亦不免心酸落泪。苏公令衙役安置众尸骸,又遣人往四乡八镇张贴告示,揭露智弘恶行,为无辜郎中平冤昭雪,又召受害者家眷前来辨别认领尸骸。 依胡天南所招供之密道玄机图,苏公果然又寻得另三条密道,其一便是通寺外竹林,此本是掘密道者逃生之道;另一条密道通寺庙塔林,经塔林可达后山山峰;又一条密道却通一密室,此密室竟又在智弘逍遥窝之下,下得十余级石阶,苏公等直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满室金银珠宝,熠熠生光。苏公遂封了密室,着衙役守护。 出了禅院,闻得嘈杂喧哗声,苏公不知何故,与严微、东方清琪来得前院,但见一二百人正焚烧棺椁,又抓了十余名僧人,推倒在地,轮流鞭打。众僧人痛苦哀号。苏公急忙奔上法坛,高声喝止。众人见是府尹大人,方有所平息。苏公唯恐祸及无辜,遂着令清点僧人,但有同流作恶者一并擒拿囚禁,余僧暂在后禅院回避。 待到次日晨,四方百姓闻讯蜂拥而至,挨脸擦膀,架肩接踵,早将云亘寺挤得水泄不通,其后兀自源源不断。苏仁引李龙、赵虎并二十余名公差连夜赶至仙人峰下,但见上山人群有如长蛇,惊诧不已,待近得云亘寺,挨山塞海,哪里挤得进去?苏仁引众人绕至寺庙后侧,翻墙而入,恰被严微望见,急忙引来见苏公。苏公大喜,遂引李、赵班头等一干人勘验尸骸,多有前来辨认尸骸者,见着白骨,哪里辨认得出,早哭作一堆。苏公、李龙、赵虎细细勘验,自骨骼、遗物、破烂衣裳等情形分析,经家眷再三确认,好歹辨别出三具尸骸来,其余四具尸骸无从鉴别,只得合坑掩埋。 苏公至大雄宝殿前,不由唬了一跳,但见满院黑压压皆是人,远甚于前番听智弘讲法。待见得苏公出来,忽的跪倒百余人,其中多是受害者家眷亲戚。当先又有一中年妇人搀扶一老妪并三名孩童,身穿缟素,痛哭流涕,高呼冤枉。苏公心中一酸,急忙上前托起老妪,那老妪老泪纵横,颤巍巍呈上状纸。苏公接过一看,却原来是余济生冤死一案,方知五人乃是余济生家眷。苏公遂收了状纸,复上法坛,取过卷宗,当众宣读,胡天南、文思、崔风虎等一干人犯,罪应大辟;又有党恶者数人刺印发配;智弘所匿财物皆收归入库;又昭雪余济生等四家无辜郎中冤案,皆发银百两以为安家之用。如此等等。 且言李龙、赵虎引公差押解胡天南、文思等五犯取道回湖州,苏公等下得山来,谢过宋德等衙役,遂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一道前往张公镇隐山下寻张锦夫妇。至莲水河畔,见得山下张家茅舍,苏仁快步赶将过去,但见柴扉半掩,高声呼唤,无人应答。严微察看四下,未见有人。苏公见河畔无小舟,料想张锦夫妇外出渔猎。苏仁推门入舍,不免疑惑,只道舍内与前番有所不同,似少了些家什,莫不是已搬走?苏公急忙入室,环视四下,果如其言,思忖半晌,叹道:“张锦夫妇果桃花源中人也!”原来那张锦夫妇已悄然离去,婉转数处,隐居南浔,后连生两子,自此繁衍,忠孝仁义,竟成南洵望族。今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古镇多张姓人家,其中数支便是张锦后人。 苏公无奈,只得返回。待舍小道入大道时,却见前方一驾破旧马车急急而来,苏公等急忙闪于道旁,那马车侧身而过,苏公一瞥之间,望见那驾车之人,似觉见过,一时竟又思索不起,急忙询问苏仁,苏仁未曾留意,待到看时,那马车已绝尘而去。苏仁笑道:“定是老爷眼花,错认他人。”苏公不语,好一番思索,忽道:“我思索出矣,此人似是在张公镇巷口所遇疯癫者,他在你我身后阴森冷笑,后被石绊倒在地。”一经提醒,苏仁思索此事,笑道:“老爷言的是那疯癫老头。可惜不曾望见,不知是否其人?”严微笑道:“大人聪记强识,背碑覆局,半面不忘,想必不会错的。”东方清琪诧异道:“何谓半面不忘?”严微笑道:“你且问大人。”东方清琪追问苏公,苏公笑道:“《后汉书》所记应奉者,相传有一造车匠于内开门露出半面窥视应奉,被应奉望见,应奉即离去。数十年后,应奉于路中逢得此造车匠,竟识而呼之。严爷过誉也,苏某怎有这般记性?”四人复前行,行不多远,却闻身后马车之声,皆回头望去,但见那马车去又复返。苏仁急忙望那驾车之人,唯恐错过。不想那马车近得前来,那车夫忽勒马停了下来,跳下车来,苏仁看得清楚,赫然正是那脏兮兮的疯癫老头! 那老头快步上前,望着苏公,颤言道:“可是苏轼苏大人?”苏公然之,道:“敢问老伯,寻苏某何干?”那老头忽跪倒在地,连磕数下,而后失声恸哭。四人甚是诧异,苏公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伯且起,苏某何德何能,敢受此大礼?”那老头哪里肯起,拜泣道:“草民韩城菊,代程江平、余济生、云气拜谢大人。”苏公惊诧不已,原来此人是那传言疯癫的郎中韩城菊!韩城菊泣道:“草民等遭奸人陷害,蒙受杀身之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愚民怒打,世人唾骂。草民装疯卖傻,挨冻受饿,苟且偷生,得以残喘至今日。幸苍天有眼,逢着苏大人,毁邪恶之道,惩罪恶之徒,救无辜之人,洗不白之冤,令程江平、余济生等亡魂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大人之恩德,草民何以回报?呜呼!”遂又磕头,苏公伸手相阻,那韩城菊怎肯罢休,又磕了九下,方才起来,早已老泪横流。苏公见其哀毁骨立,不觉凄然,叹道:“我身作湖州府尹,耳聋目塞,疏于管制,致使官吏与恶巫勾结,肆意横行,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此我之过也。”韩城菊急忙道:“大人且毋此言,大人光风霁月,嫠不恤纬,何止湖州,天下皆知。”苏公道:“人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既为湖州府尹,当为湖州百姓谋福,百姓之生死与子瞻息息相关,焉言无过?” 韩城菊赞叹不已,道:“大人方到张公镇,草民无意间见得,但见大人神情举止非同常人,便暗中尾随,果然是命中贵人。”苏公惊诧,道:“先生曾暗中跟随苏某?”韩城菊道:“草民观大人眉目间有官相,欲寻机诉冤状。”苏仁奇道:“那日你忽现我等身后,便是欲呈状纸?”韩城菊道:“正是,那时刻草民正欲言语,不想路人过来,恐被他等察觉,故而离去。”苏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苏公疑道:“先生可曾见得我主仆入洗尘亭?”韩城菊一愣,稍有迟疑,道:“不曾不曾。”苏公见他神色有异,益发疑惑,道:“莫非那夜是先生救我主仆二人逃出?”苏仁一愣,来看韩城菊,韩城菊矢口否认,遂道:“大人公务缠身,草民不便打搅,再次拜谢。”言罢,躬身施礼。不待苏公反应,那韩城菊跳上马车,猛一扬鞭,那马撒蹄狂奔而去。苏公醒悟,追之不及,叹道:“非是我救他,实他救我也!”严微、东方清琪感叹不已。苏仁诧异道:“若依其言,为何救出老爷后,他又将老爷抛于野外道旁?”言罢,但见苏公惊得目瞪口呆。 苏仁见得苏公这般模样,不觉笑道:“莫不是那马车破旧,将我二人颠簸掉下,那郎中竟不知晓,径自往前赶去?”苏公抬头望天,满面惊奇,一言不发。严微诧异,环视天穹,唯见满天薄云,不知何故,连呼数声“大人”。苏公猛一激灵,似回过神来,惊奇道:“方才见得天上飞过一团白光,甚是快速,眨眼间便不见了!”严微笑道:“哪里有甚白光?定是大人眼花。” 苏仁环视天空,并无甚物,笑道:“莫不是智弘又升起孔明灯不成。”严微暗笑:定是苏仁一语道出破绽,故而大人以白光搪塞,掩其窘色。 苏公旁若无人,一心思忖那夜所见怪异白光,若是孔明灯,怎的有这般光亮,行动又怎得如此快速?若非孔明灯,又是甚么?莫非这世间果真有神仙?茫茫苍穹,又有多少怪异之事?苏公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若失。直待苏仁、严微百般催促,方才上路。 四人寻道往湖州城而去,一路过村走镇,苏公亦不再思索白光之谜,饱览江南风情,其间又体察民情,乜乜些些,行了两日,将近湖州城,路经一庄,唤作赵家庄,上下有一二百户人家,但闻得前方吵闹之声,近得前去,但见那宅门紧闭,门前有三人隔门窃听,原来那吵闹之声自宅内传出,却是一男一女两人,那妇人言语甚是凶恶,隐约闻得男子哀求之声,直听得街坊邻人掩嘴窃笑。忽宅门一开,一男子踉跄冲出,约莫数丈远,脚步一滑,扑倒在苏公脚前,唬了苏公一跳。未待那男子站立起来,一妇人自宅内冲出,手持棒槌,快步追将上来,一脚踩着那厮后背,骂道:“你这愚笨的软卵,竟敢坏了老娘好事,兀自可恼,若不打你,怎有长进?”那男子哀声道:“大娘休打,若教街坊四邻看了……”那妇人哪容他言语,怒道:“看又怎生?老娘便是要让四邻省得。”那妇人环视四下,大吼道:“谁若坏老娘好事,老娘绝不饶他。”言罢,踹了那男子一脚,骂骂咧咧回得屋去。 苏公上前将那男子扶将起来,那男子道声谢,唉声叹气,喃喃道:“罢了,罢了。”苏公正待询问,忽闻一阵喧哗,却见十余名妇人蜂拥而来,一老妇人上前问男子道:“赵七郎,你那浑家可在?”苏公心道:原来这惧内的汉子唤作赵七郎。那赵七郎白了那老妇人一眼,并不言语。那老妇人亦不理会,冲着宅门大声道:“七弟媳!七弟媳可在?”但闻那妇人高声应道:“三婶,且等我同去。”不多时,那妇人开了宅门,见着众妇人,眉开眼笑,一并走了。苏公诧异,问道:“借问赵大哥,他等何往?”赵七郎叹道:“员外爷休要多问,尾随他等前去,便知分晓。”言罢,垂头丧气回屋去了。苏公疑惑不已,与苏仁跟上众妇人。但见众妇人依道前行,挨家挨户叫唤,不时出来妇人结伴同行,前后竟三十余人,其中不乏少女姑娘;更有一老妇人身体虚弱,由两妇人搀扶前行。不多时,行至一户大宅院前,众妇人鱼贯而入,苏公四人欲看个究竟,早被守门妇人拦住,只道是男人不得入内。独东方清琪趁机入得院内,余下苏公、苏仁、严微三人远而观之,其间不时有妇人挨三顶五入得宅院。 约莫半个时辰,东方清琪出来,见着苏公三人,道:“却原来是拜观世音菩萨,里外近百余人,好生热闹。我问左右,原来此家主人唤作赵厚德。那赵厚德老爷的老娘亲,也就是赵老太夫人,今虽八十有余,行动如常,能吃能睡,乃本地寿星。老太夫人面善心慈,乐善好施,无论贫富,皆视为自家子女。平日里吃斋念佛,潜心修养,一日梦得观世音菩萨,菩萨念其诚心向佛,授其一部《素女心经》。老太夫人醒来时,枕边竟果真有一部经书,自此老太夫人日夜习此心经,一年之间,老太夫人那满头白发竟复变青丝,红光满面,竟似年少二十余岁。若与其儿媳赵夫人相媲,宛如姊妹一般。适才见着那赵老太夫人,果如五六十岁一般。”苏公三人惊诧不已。 东方清琪又道:“又闻说,起初,赵家庄妇人多有体弱带病者,来拜见老太夫人,那老太夫人便教他等习那素女心经,一年三百余日,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年后众妇人果大不同前,人人盎然,哪里还有甚病疾。至如今,四里八乡妇人多投老太夫人门下,勤习心经之术。”苏公笑道:“苏某常思求长寿之术,所谓福衢寿车,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若勤加练习民间健身之术,可祛病消疾、强身健体,亦可延年益寿。赵老太夫人为乡亲百姓谋福寿,此仁义之举也。” 东方清琪笑道:“何止如此。适才闻得赵老太夫人弟子言:此心经分为九重,若练就第八重,便可长生不老。”苏公不觉一愣。苏仁奇道:“却不知那赵老太夫人已练至第几重?”东方清琪笑道:“闻左右言,那老太夫人已练至第七重,若成,则可返老还童。”严微笑道:“依其心经,若练就第九重,当如何?”东方清琪笑道:“若练就第九重,便功德圆满,有如智弘和尚一般,可白日飞升,名列仙班。”严微、苏仁不由大笑,皆道世人愚昧。苏公苦笑不已。严微谏言此般歪门邪道当速剿灭,以免日后祸害百姓。 苏公然之,良久,长叹一声,道:“此般邪恶之道,有如瘟疫,即便一时剿灭,但有一丝一毫隐于心底,他日得势,便有如洪水猛虎,顷刻间占据满心。若要自本灭之,却不知要争斗几百几千年……” 《大宋苏公案之福寿之门》注解: 1、有关不明飞行物,今多报道与推测,或言外来文明,或言自然奇观,众说纷纭, 第九卷 殳刀赤 第一章 两书生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它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玥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诗人苏轼因“乌台诗案”身陷御史台牢狱,囹圄困苦,以为必死,作此两诗遗与其弟苏辙。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三月,这一日,暮色茫茫,冷风飕飕,细雨斜飞,湖州府城西北三十里有一小庄,唤作李家巷,小庄东坡上有一片桃林,桃林绯红,满地花泥。林中有一宅院,白墙青瓦,院墙藤枝新芽出头,却见林下一那书生,撑伞而行,来得院舍前,推开院门,舍内有人高呼道;“来者可是叶兄?”那书生高声应答,早有四五个书生于廊下相迎,乃是谭、杜、汪、梁、袁等书生。叶书生收了雨伞,与众书生拱手施礼,当先谭书生乃是东家,道:“我等只道叶兄今日不会来了。”那叶书生连忙赔礼。 众人客气寒暄一番,迎进堂来。堂内四角早燃了红烛,左侧一张书案,书案左端堆放书卷纸张,右端有笔筒、砚台、镇纸;当中又有一桌,摆着四壶美酒、六碟菜肴。众书生携手入座,那叶书生毫不客气,拾箸便吃。谭书生斟酒道:“叶兄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杜、汪、梁、袁纷纷附和。叶书生甚是豪爽,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谭书生又接连斟了两杯,叶书生皆一口饮下。三杯罢,杜书生笑道:“叶兄近日诗文如何?”那叶书生笑道:“味如嚼蜡,不堪一提。”袁书生笑道:“叶兄谦逊也。叶兄大笔如椽,奇文瑰句、衔华佩实、哀感顽艳,非常人可比也。叶兄来年高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断然不可忘却我等桃林六友。”叶书生笑道:“袁兄何必自谦,汝等才学胜小弟百倍。他日定能才出秀班。”袁书生不由喜道道:“他日若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何其风光!” 叶书生数杯下肚,脸红耳赤,忽长叹一声,道:“且看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与其裘马轻肥、饱食终日,却不如我等逍遥桃林快活。”梁书生淡然一笑,连连摇头,道:“叶兄之言,似含闲云野鹤之心,若如此,又何必日夜苦读诗书?”那叶书生笑道:“非小弟无意功名,若为庸官污吏,便不如南山种菊;若为朱衣,便要纤尘不染、廉洁奉公、造福百姓!”那梁书生笑道:“叶兄胸怀凌云之志,非我等可及也。小弟无有大志,窃以为人生在世,唯吃睡二字,他日我若得志,必吃饱便睡,睡起又吃。” 汪书生甚是肥胖,满脸臃肉,笑道:“梁兄之言,小弟颇有同感,只是有一处不敢苟同:吾若得志,必吃饱又吃,哪里还有空闲睡觉!”众人皆笑。 叶书生似有不悦,道:“我等男儿,当顶天立地,做一番功名,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那梁书生淡然一笑,道:“叶兄言之轻巧,纵使汝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将如何?却不知官场何其险恶?”叶书生冷笑一声,道:“梁兄非是官吏,又怎知官场之事?”梁书生笑道:“湖州前任府尹张睢、现任府尹苏轼,皆是经天纬地之才,皆遭贬谪,何也?适才叶兄亦言: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诸官皆浊,独汝清否?张、苏二人皆不肯同流合污,故遭贬谪。叶兄他日果若得志,官场之事,尔虞我诈,全然由不得自身矣。”众人皆叹道:“梁兄言之有理。” 叶书生冷笑道:“常言道:富贵在天。此张、苏二人之天命也。”梁书生急忙道:“莫非叶兄知自己天命否?”叶书生得意笑道:“相士言吾有怀金纡朱之相。”那梁书生淡然一笑,道:“吾却观叶兄眉目之间有股晦气。”那叶书生闻听,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手指梁书生,道:“你这腌脏直娘贼,老子看你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那梁书生闻听,怎肯罢休,当即反驳。二人你言我语骂将起来。众书生见二人动火,遂上前相劝。好一番劝解,二人各座一方,虽已止言,依然怒目相视。袁书生见状,笑道:“诸位可知那晴画桥陆家客栈?”谭书生连忙笑道:“袁兄又有甚新奇之事?”梁书生取笑道:“袁兄莫不是相中了陆家客栈那女掌柜?”袁书生笑道:“如此言来,梁兄早已光顾过陆家客栈。”汪书生不解,诧异道:“甚么客栈女掌柜?梁书生道:“汪兄不解风情,可随袁兄同往。”谭书生甚是不屑,笑道:“莫非袁兄垂青此村野妇人?”袁书生笑道:“谭兄可识得那女掌柜?”谭书生摇头道:“不曾见过。”梁书生插言道:“那妇人甚是妖艳,谭兄若去,恐消受不得。”众人皆笑。叶书生只是冷笑。 袁书生笑道:“诸位可知,那客栈新来一女子,绝色俊俏,娇媚无比,闻言是掌柜表妹,在客栈帮闲。”那杜书生急忙道:“休言这些闲话,我等且饮酒吃菜。”袁书生笑道:“莫非杜兄已心猿意马否?”众人皆笑。那杜书生笑道:“来来来,饮酒饮酒。”袁书生叹气道:“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此般美妙之事,袁某唯望梅止渴也。”众人皆笑。梁书生笑道:“却不知是望梅止渴,还是望妹止渴?”众人益发大笑。谭书生笑道:“闻袁兄之言,谭某心甚痒之。明日你我前往,春风一度如何?”杜书生连连叹息,道:“说些闲话,不如饮酒快活。”一旁叶书生冷笑一声,遂起身告辞。谭、杜、袁、汪四书生百般挽留,叶书生执意离去,四书生无奈,任叶书生摸黑离去。四书生回屋饮酒,梁书生似有所思,道:“诸位,小弟之言果真得罪叶正之?某不过是玩笑之言,他怎生作真?”杜书生道:“叶正之素来好吉言,适才他在兴意之上,梁兄却泼以凉水,他怎生不恼?”汪书生叹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唤他来,兀自扫兴。”梁书生思忖道:“此事因小弟而起,若传说出去,恐坏了我桃林六友名声,招惹乡人笑话。待小弟追去,好生陪个不是,恳请叶兄原谅,休坏了朋友交情。”谭书生道:“如此甚好。”梁书生遂告辞出屋,取伞追将而去。谭、杜、袁、汪四书生自饮酒作乐,皆烂醉而眠,不题。 次日,天色大亮,谭、杜、袁、汪四书生醒来,未待洗漱毕,门外有人高声呼道:“汪步云!汪步云!”叫唤不止。谭书生急忙出院开门,却原来是汪书生之兄长。谭书生急忙施礼,道:“汪兄急唤步云何事?”汪步云兄长道:“谭言兄,步云可在贵府上?”谭书生然之。汪步云闻声出来,见是兄长,道:“大哥何故至此?”汪步云兄长似心石落地,嘘口长气,又急道:“祸事矣。你等好友梁汉卿被杀了。我知你等六友昨夜相会,恐步云有变,故急急赶来。”谭言、汪步云闻听,惊诧不已。谭言惊疑道:“梁汉卿被杀?怎生可能?汪兄可曾看得仔细?”汪步云兄长一本正经道:“人命关天之事,焉可胡言?你等快且去看,其尸首尚在庄西头,地保已遣人报官去了。”谭言惊恐万分。汪步云急忙唤出袁方升、杜成二人。二人闻听,亦惊恐不已。五人遂出了桃林,急急往庄西头而去,远远见得官道上围聚数十人,果然出事了!谭言、汪步云、袁方升、杜成胆战心惊,奔将过去。 围观乡人议论纷纷,谭言等四书生拨开人群,却见道旁置有一具尸首,满身污血,满面惊恐之情,赫然便是梁汉卿!杜成双股战战,惊恐道:“果然是梁……梁兄……”谭言见好友惨死,顿生伤悲之情,不由泪下。汪步云面如死灰,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言语甚么。忽见人群闪出一条道来,六七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近得尸首旁。谭言看得清楚,原来是梁汉卿家眷,急忙挤将过去,扶住梁母。梁汉卿长兄俯身尸首旁,手捧梁汉卿头颅,认出弟弟,嚎啕大哭。梁家人顿时哭作一团,好不凄惨。江南村镇,百姓善良,民风淳朴,见此命案,无不同情,皆纷纷谴责凶手恶毒。地保上前劝慰梁家人,只道已遣人快马报官去了,待官府前来查案缉凶。 但闻得有人高声道:“诸位乡亲,且退闪一旁。”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男子正挥手示意,面相陌生,有人喝道:“你是甚人?在此聒噪叫嚷!”那男子道:“某乃湖州府衙公差赵虎。”众人皆疑。那男子见乡人不信,遂摸出腰牌。众人看那腰牌,果是衙门公人。赵虎高声道:“诸位乡亲,且各自后退十丈之外,不可毁却凶犯疑迹。”众乡人甚是疑惑,又不敢多言,纷纷后退,唯有梁家人抚尸哭泣。 赵虎亦后退数丈,低头见满地足迹,杂乱不堪,哪里辨认得出。地保急忙过来,道:“端公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唤小人便是。”赵虎道:“你便是地保?”那地保道:“小人正是李家巷地保李善。”赵虎道:“那死者何人?”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书生梁汉卿。”赵虎手指前方众人,道:“他等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然之。赵虎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拾粪的罗三。那时刻,天色尚早,迷糊间见得一团物什,只道是过路人遗失的包袱,奔将过去,不想是一具尸首,唬得半死。”赵虎道:“且唤那罗三来。”地保李善遂高声叫唤罗三,叫了四五声,方见罗三怯怯过来。那罗三约莫五旬,衣袄破烂,蓬头垢面,满面惊恐,近得前来,哆哆嗦嗦。地保李善恼道:“你这厮,恁是唤你,怎不应声?”罗三正欲言语,地保李善又道:“府衙端公大人有话问你,你且好生回答。”那罗三甚是惶恐,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赵虎道:“你唤作罗三?”罗三点头哈腰道:“小人罗三。”赵虎道:“罗三,且将前后细细道来。”那罗三见赵虎言语随和,少了几分畏惧,道:“小人今日早起,取过粪箕便出家门,那时刻天尚未亮。”赵虎淡然一笑,道:“天既未亮,你怎生见得粪堆?”那地保李善笑道:“他拾粪二十余年,练就一番绝技,只将那鼻子嗅一嗅,便在粪之所在。”赵虎笑道:“如此言来,亦是奇人。罗三,且往下言。”罗三道:“小人一路前行,也拾得四五堆人畜粪。近得此来,忽闻得一股异味,隐约间见得路坡下一团物什。小人心中一喜,只当是过路之人遗失物什,下路去拾,觉得怪异,细一看,唬了一跳,却原来是一人!小人只当他是活人,大声唤他,唤了十余声,不见其动。小人心中疑惑,莫不是死人不成?此时刻天色渐亮,小人见得血迹,惊恐不已,便奔走高呼,唤来乡众。” 赵虎指那尸首,疑道:“那时刻,尸首非在此处?”罗三道:“尸首本在道路下侧。”赵虎令罗三引路,原来乡众发现尸首后,便将尸首移至道中。罗三指点尸首所在,果见路下枯叶嫩草间一滩鲜血。赵虎张望四下,并无血迹,心中疑惑。 赵虎近得尸首旁,忽见梁氏家眷中一人神情怪异,心中一动,唤过地保李善,低声询问:“那面白身胖者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望了一眼,道:“那厮唤作汪步云,乃是梁汉卿同窗好友。”赵虎遂令地保李善唤汪步云前来,那汪步云近得前来,胆战心惊,哆哆嗦嗦。赵虎上下打量汪步云,一番鹰扬虎视,暗道:“这厮怎生如此惊恐?莫不是杀人凶手?”不由厉声呵道:“你是甚人?与死者是何干系?”汪步云惊道:“小……小的汪……汪步云,乃……乃是梁……梁汉卿……好友……”赵虎冷笑一声,道:“梁汉卿何故遇害?”汪步云颤栗道:“小……小的不知……”赵虎喝道:“大胆汪步云!你知罪否?”汪步云惊恐不已,急忙辩解,罗罗嗦嗦。汪步云兄长笑道:“端公大人,我家小弟素来胆小怕事,断然不会欺蒙大人。昨夜他与杜成、袁方升等书生同在谭言家中。”谭言、杜成亦附和。赵虎淡然道:“死者梁汉卿昨夜亦在否?”汪步云慌忙答道:“同在。”谭言斜眼瞪汪步云,怪他多言,忙道:“初始,梁……梁汉卿确在小人家中,不过早早便离去了。”赵虎疑道:“何故离去?”谭言无奈,只得将夜间之事全盘道出。赵虎听得分明:原来叶、梁二书生因闲语口角,那叶书生骂梁书生“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果如其言,当夜梁书生竟死了。赵虎暗自冷笑:若非巧合,那叶正之难脱干系。 众人闻听,你一言我一语,早已认定凶身是叶正之。梁家兄弟岂肯善罢甘休,与众乡人一窝蜂涌向叶家,赵虎唯恐事大,与地保李善追将而去。那叶家在庄头,不过半里远近,远远见得其门闭合,众人皆疑:想必那叶正之早已逃之夭夭。近得前来,却见那大门虚掩。梁家兄弟早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厉声喝道:“叶正之!滚将出来!”高呼数声,未见回音。梁家兄弟冲进房中,却见满地鲜血,地上躺着一人,双眼圆睁,正是叶正之。梁家兄弟惊诧万分,皆不敢上前,怯怯叫道:“叶正之,叶正之!”那叶正之毫无动静,原来早已死去多时了。梁家兄弟惊恐而出,众人闻听叶正之亦丧命,个个惊诧,有人暗忖:却不知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还是梁汉卿杀了叶正之?赵虎惊讶不已,不敢怠慢,急忙唤地保将众人赶出院去,封了叶宅。 自上任湖州,苏轼大兴便民之举,兴修水利,又亲历亲为,多有善绩,深得民心。这一日暮色时分,苏公回得府衙,尚未落座,夫人王氏呈过一封书信,苏公拆封取出尺牍,细细阅看,看罢,拈须思忖,半晌未语。夫人细声询问,苏公长叹一声,道:“临川先生走矣。”夫人道:“果如老爷所言,新法非长久之策。”苏公忧道:“荆公离京闲居江宁府,大权旁落,朝廷必有岸谷之变。”夫人道:“却不知何人得势何人失?”苏公苦笑道:“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世间之事,何人能预之?”夫人道:“老爷自在地方为官,难得一份清静。”苏公默然,叹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随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今之圣上,重任吕惠卿、李定之流,可谓耳塞目蒙。”苏公又何曾料到,即便远离京城,亦难逃此劫。 正言语间,苏仁来报,只道是后衙门外有人求见。苏公询问何人,跟随家丁道:“回老爷话,来人两位,一老一少,老者蓝袍青巾,少年白袍素巾,手中一个青布包袱。小的问那老者名姓,他道是林三……吉……”家丁几将忘记来访者姓名。苏仁疑道:“林三吉是何人?”苏公甚是疑惑,手拈长须,道:“我却记不得有唤作林三吉者。”转念思忖,不免一愣,道:“莫不是林三琪?”家丁不免满脸通红,垂首道:“似是如此……” 苏公奇道:“难道是正之先生到了湖州。”急忙令家丁引路,亲往迎接。苏仁跟随在后,嘀咕道:“这正之先生又是何人?”苏公急急奔至后院,但见门口两人,老者正四下张望,见着苏公,快步过来,两人四手紧握。苏公惊喜道:“果然是正之先生!却不先使人告知,好令子瞻在十里亭外相迎。”那老者见着苏公,甚是激动,道:“子瞻兄休怪。”原来此人是御史林栋,字正之,号乌石,又号三琪,与苏公颇有交情,只因苏公常年外任,少有见面,却不时有书信往来。苏公问道:“正之兄家眷何处?”林栋道:“城南刘家庄。”苏公不解,林栋道:“刘家庄庄主刘子直,乃是林某故交。”苏公奇道:“却不知这刘子直是何许人?”林栋笑道:“便是十年前离京辞任的前御史刘悫刘大人。” 苏公惊诧不已,道:“刘悫大人怎在湖州?我竟丝毫不知。熙宁二年,某与子由进京,刘大人正是此年离去,我早闻父亲言及刘大人之名,可惜不曾见过。”林栋叹道:“刘悫为人正直,深谙官场之道。十年前,他离京时便劝我归隐,可惜林某迟钝,未从其言。十年后,方才幡然 苏公见其似有隐言,急忙搀扶入室。二人坐定,那少年侍立其后。苏公好奇,正待询问,林栋召唤少年上见拜见苏公,却原来是林栋三子林涧。苏公拈须思忖,感叹道:“我之记忆,那年先生于府中设宴,我曾见过他,遮莫七八岁光景。”林栋幽然道:“光阴恍惚,不觉竟有十年了。”苏公笑道:“我还记得,那正是荆公青苗法推行之时。”林栋似有所思,叹道:“子瞻兄坦白直率,先后两次上奏圣上,直言不讳。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栋不及也。”苏公笑道:“正之先生此言,羞煞子瞻了。”林栋道:“子瞻为人,光风霁月,林某素来钦佩。此番归田,路经湖州,特来相叙。” 苏公闻听,甚是惊讶,道:“先生何故归田?”林栋叹道:“先年众御史,去者十之七八;今之御史台,皆是些唯利是图、落井下石之徒。林某已无立足之地矣。”苏公长叹道:“可惜今之贤良,或贬谪、或归隐,或囚禁、或断头,如此不知害却多少黎民百姓呀。”林栋叹道:“今小人得势,朝廷混乱。不知子瞻兄作何思想?”苏公思忖半晌,反问道:“正之先生之意……?”林栋道:“朝中风云渐起,子瞻兄当激流勇退。” 苏公笑道:“我远离京城,外任湖州,避开是非,尚可为百姓谋些生计事。”林栋道:“我知子瞻奏折,屡言百姓疾苦,叙说青苗、捐税、征兵之患,真大宋忠良也。但事与愿违,李定之流甚是恼怒,屡在圣上面前言你是非。”苏公笑道:“我心天地可鉴,圣上自有分晓。”林栋叹道:“子瞻切勿大意,小人之心,非君子可度之也。”任凭林栋如何劝说,苏公不为所动。约莫两个时辰,林栋起身告辞,时近天黑,苏公怎肯放他离去,百般挽留,林栋无奈,只得令其子回去通告,独留在府衙。二人把酒夜谈,至子夜时分方才歇息,其间苏公做诗两首,赠与林栋。 次日一早,单说李家巷发生命案,报信人马不停蹄赶至湖州城,报知官府,三班捕头李龙闻听死了一名书生,急忙来报苏公,苏公正与林栋言语,闻得命案,不觉眉头一皱,遂令李龙将报信人唤来。林栋道:“我在京城闻听,子瞻屡破奇案,甚是了得,不知有何诀窍?” 苏公笑道:“但凡命案,或谋财、或争利、或奸情、或仇隙、或嫁祸,多有阴谋,又极力毁灭罪证,或伪造现场,或逃匿、或串供。任凭其如何狡诈,不免留下蛛丝马迹。”林栋好奇道:“若仅依此痕迹,恐生冤案?”苏公道:“正是,若依表象,妄加论断,必生冤案。表象之下乃真实也。如此便须好眼力、好头脑,而非刑具。”林栋道:“其中可有规矩道理?”苏公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言语间,李龙引报信人入得堂来。报信人跪拜,苏公令他站立回话。报信人遂将梁汉卿被杀情形细细禀报。苏公拈须思忖,把眼来望李龙,道:“李爷,此案如何?”李龙道:“回大人,小人以为:李家巷乃郊野村庄,民风淳朴,少有殴斗,从未有过杀人之事。梁汉卿者,不过一介书生,又非富裕人家,往来者多是学友同窗。其中情形,不难推断,定是凶手与梁汉卿有甚瓜葛,恼羞成怒,遂起杀心。”苏公道:“欲杀人者,若非癫痫,定有意图。”遂令李龙召集衙役、仵作,赶往李家巷。林栋一时好奇,意欲前往,苏公欣然相邀。 一路无话,苏公一行赶至李家巷,远远见得大道旁围观数十人,为首两人,正是赵虎与地保。众乡亲欲一睹苏公真容,皆拥上前来。苏公翻身下马,赵虎上前参拜苏公,又细声禀告叶正之被杀之事。苏公暗忖:“可惜两条人命。”遂引赵虎头前引路,其余闲人等退出半里地外。至梁汉卿尸首旁,但见一草席遮盖了尸首,赵虎揭去草席,苏公令仵作勘验尸首,但见尸首满身泥血,衣衫裤管尚有荆刺。仵作褪去其上衣,却见梁汉卿腹部有一伤,长约两寸。赵虎于一旁道:“其背部另有一伤。”仵作翻转尸首,果见背后有一伤,长半寸余。苏公蹲下身来,细细察看伤口,又勘验尸首头颅,观其眼瞳、舌苔。林栋立于一侧,甚是好奇。苏公察看尸首手足,又脱下其鞋履,泥迹斑斑,忽立起身来,道:“赵虎,且引本府察看发现尸首原处?” 赵虎引苏公、李龙至道路侧坡下,指点发现尸首处,却是枯叶杂草、荆棘藜木,尚沾有污血。苏公四下张望,皆是人行迹,坡腰中一簇荆棘亦被压倒,叹道:“可惜上下人众,痕迹多遭毁坏。”俯身拨草查看,赵虎似有所思,道:“大人,那梁汉卿必是自此处奔下路来。”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赵虎道:“小人曾细细查勘四下,想是那凶手自梁汉卿后偷袭,刺了一刀,梁汉卿忍痛狂奔,那凶手怎肯放过,追将上来。天黑路滑,梁汉卿慌不择路,奔下坡来,不想失足跌倒,被凶手追上,一刀便结果了性命。”李龙道:“赵爷所言有理。” 苏公微点额头,道:“不过我以为梁汉卿却是自路面滚将下来的。”忽眼前一亮, 但见伏倒荆棘丛中有一物,自赵虎腰间拨出腰刀来,挑开荆棘,小心拾将出来,置于掌心,却是一钢镖,长约三寸,镖身尚有污血。李龙、赵虎惊诧不已,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将起来,纳入袖内,笑道:“此即伤梁汉卿背部凶器也。”赵虎思忖道:“那叶正之竟有这般武艺?人家道他是书生,却原来是个武生。”李龙疑道:“却不知这梁汉卿因何得罪于他?”苏公笑道:“依你等之意,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而后自刎身亡?”李龙、赵虎然之。苏公默然不语。 三人上得路来,苏公指一方,问道:“那叶正之家宅便在那方?”赵虎道:“正是。”苏公目测远近,似有所思。赵虎引苏公前往叶家,苏公问及叶正之其家其人。原来叶正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早嫁在百里外,地保已遣人前去报讯。叶正之孤身一人,尚未成家立业。苏公听得明白,径直来得叶家,先沿房屋四周察看一番,无有发现,方才进门,一眼便见地上躺着一人,死者叶正之满身污血,双目圆睁,难掩惊恐之情。尸首旁有血鞋印五六个,苏公俯身细看,有两个较为清晰,其余模糊不清。苏公看罢,令李龙拓下鞋印。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房间物什甚是零乱,进得里屋,更是零乱不堪,床上被褥皆抛在地,木柜、衣箱亦开启未合,衣服、杂物、书籍四下散落。李龙疑道:“莫不是谋财害命?”赵虎很是意外,道:“方才未进里屋,不曾见得这般情形。如此看来,想是强盗入室抢劫。”李龙叹道:“可惜一书生,哪里有什么钱财,妄自送了性命。”苏公拈须思索,道:“你二人且细细搜寻一番。”李龙、赵虎唯喏,满屋找寻。出了里屋,仵作正勘验尸首,苏公正欲问话,仵作叹道:“好生厉害。大人且看,死者只有一处伤痕,却在咽喉,凶手所用必是利器,自咽喉入,后面出。”苏公惊诧,俯身细看,果然刺个透穿。苏公道:“梁、叶二人可是死于同一凶器下?”仵作道:“依二人尸首伤痕之形状、大小、凶器似是剑,可见那凶手非同寻常之辈。”苏公拈须道:“梁、叶二人不过是寻常书生,怎与江湖中人瓜葛?此案当自二人平日往来情形入手。” 不多时,李龙、赵虎出来,只道并未寻得可疑物什。苏公环视四下,道:“你二人且里外细细找寻。”二人唯喏,分头去了。苏公迈步入得里屋,满地是被褥、衣裳、书籍,暗自思忖:屋内如此零乱不堪,凶手是何意图?果如赵虎所言,凶手是谋财害命?如此书生又有甚钱财?莫不是这书生意外之间得了甚宝贝,不想走了风声,招惹来杀身大祸?苏公转念思忖:或是凶手故弄玄虚,有意为之,意图误引我等视力,其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为了仇怨?或是奸情?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地上书籍凡如《大学》、《论语》、《中庸》、《孟子》、《楚辞》等,散落一地。苏公不免感叹:真所谓斯文扫地。又转念思忖:那凶手为何要将卷籍抛于地上?苏公自地上拾起一卷,看去:“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感也。”正是《论语颜渊第十二章》卷。苏公自言自语道:“人之情多如此,凭好恶行事,难进忠言。 第九卷 殳刀赤 第二章 三春店 且说李龙自叶宅出来,果然寻着一块青布,别无他物。苏公接过青布,细细察看,不觉一愣,喃喃道:“此物或是命案关键。”李龙、赵虎疑惑不解,赵虎道:“区区一块青布,大人何以认为是命案关键?”苏公将青布递与赵虎,赵虎细看,青布甚新,此外并无异常之处。林栋、苏仁趋步上前察看。李龙道:“此布乃是新布,面料颇佳,做工较精致,似是富贵人家所用。” 苏公连连点头,道;“李爷好眼力。”赵虎奇道:“莫不是哪位大户人家遗失此物,无意间被叶正之拾得?却不想招惹来杀身大祸。”李龙道;“赵爷所言有理。叶正之拾得财物,本当物归原主,却不想他见财起心,意欲占为己有。故而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梁汉卿。”苏仁淡然一笑,道;“失主前来索要遗失包袱,亦无杀人之理。依某看来,那包袱内定是不义之财。”苏公拈须道:“苏仁所言有理。杀人者,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你等须查明如下事:一者查明叶正之这几日的行踪;二者查明这青布包袱的来历;三者查明这青布包袱内所藏物什;四者查明钢镖的来历。”遂余下赵虎并三名捕快寻查线索。 苏公等人起程回湖州,李家巷百余名乡人皆来送行,林栋百感交集,暗自叹息。行得七八里,路经一溪,横有一石桥,唤作晴画桥,桥头两旁有三四户人家,隐于树竹林中,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前高挑一旗幡,上有“三春客栈”,又有“茶”、“酒”二字。苏公示意众人,只唤林栋、苏仁前往客栈,林栋笑道:“昨日正午,林某曾在此歇足,饮得好绿茶。”苏公笑道:“江南民间多好茶。待有时机,定邀林兄品尽江南好茶。”林栋笑道:“林某已闲云野鹤,随时恭候子瞻兄。” 言语间,三人入得院来,但闻厅堂有笑语声。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妇人正与三四个男子饮酒嬉笑。那妇人约莫三十岁,面若桃花,颇有几分姿色。见着苏公,满面媚笑,迎出厅堂,道:“这位员外爷,是喝酒、喝茶还是住店?”苏仁把眼来看苏公,苏公笑道:“此可是陆家店?”那妇人上下打量苏公,又来看林栋,笑道:“这位员外爷似曾相识。”林栋道:“昨日曾讨茶饮。”那妇人忆起,满面笑容。 苏公笑道:“我等乃过路之人,口渴,闻得这位朋友言,陆家店茶香,哪肯错过,但求一品。”但闻厅堂一男子答腔道:“这店非是茶香,却是陆三嫂人香。”其余几人皆笑。那陆三嫂瞪了那男子一眼,笑道:“员外爷且进来坐,我自去泡茶来。”苏公抬步入得厅堂,环视众男子,一个书生模样,一个商贾穿着,一个泼皮相貌,答腔的那人凳椅下一副油渍行头,露出半截刀柄来,油光发亮,却原来是一个屠夫。那商贾斜眼来望苏公,眉目之间忽闪过一丝冷笑。 苏公、林栋、苏仁依那屠夫右侧一桌坐下,陆三嫂上得三碗茶来。苏公品了一小口,不由赞美道:“果然是好茶。”那厢泼皮召手唤陆三嫂,道;“三嫂,今日怎的不见你那表妹?”那陆三嫂笑道:“小乙哥,你问他做甚?”那小乙嬉皮笑脸道:“我自是想他,一日不见,便失去魂魄一般。”那陆三嫂扬手打那小乙,笑骂道;“你这厮,早知你不安好心。惹得老娘火起,撕了你那张臭嘴。”那小乙却不躲闪。陆三嫂并未打那小乙,玉手却伸向桌上的酒杯。那厢书生斜眼来看泼皮,冷冷一笑。苏公向那屠夫道:“你等境地,似非太平。”那屠夫不觉好奇,道:“客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方才临来之时,见一村旁道上围聚诸多乡民,不觉好奇,上前观看,却是无端被杀两人。”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屠夫奇道:“我等闻得,只死了一人,怎的是两人?”那陆三嫂近得前来,问道:“闻得死的是那姓梁的书生,却不知还有何人?”苏公道;“似唤作叶甚么?……哦,想起来了,叶正之。” “叶正之!”陆三嫂闻听,惊叫起来,手中酒杯跌落在地! 陆三嫂花容顿失,惊诧万分,追问道:“你……你可看得清楚?”苏公点头道:“性命悠关之大事,焉可胡言。确是唤作叶正之,闻得与那梁相公是至交好友,二人皆死。一旁又有几个甚么桃林好友在哭泣。”陆三嫂眼含悲色。苏公道:“莫非你识得那叶正之?”那屠夫道;“那叶正之平时就在此帮闲,怎生不识?好端端却不知怎么被杀?”苏公道:“闻得官府正在竭力缉拿凶身。叶正之既在此帮闲,官府必定会来此追查盘问。却不知你等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 陆三嫂正待言语,那厢书生道:“你是何人?”苏公笑道:“你又是何人?莫非是叶正之的朋友?”那书生淡然一笑,道:“我岂会与他相交。”苏公笑道:“如此言来,你识得那叶正之。”那书生不以为然,冷笑道:“识得又怎样?”那屠夫忽笑道:“如此言来,温相公却少了敌手,花雨姑娘……哈哈。”屠夫欲言又止,神秘的笑了笑。那温书生也笑了笑,甚是勉强。 苏公听得分明,“花雨姑娘”?这“花雨”二字似曾听过,哦,苏公忽然忆起,在那叶正之房中那诗笺,正是“韵花雨”!原来那女子唤作花雨。苏公忙不迭问道:“花雨姑娘是何人?”那温书生斜睨苏公,道:“你问他做甚?”苏仁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使个眼色,苏仁会意,出了客栈。苏公淡然一笑,拱手道:“敢问这位温公子怎生称呼?”那温书生道:“我姓甚名何,与你何干?”言语甚是傲慢。 苏公却不气恼,问陆三嫂道:“若某不曾言错,那花雨姑娘便是你之表妹。”陆三嫂然之。苏公又道:“却不知花雨姑娘何在?”陆三嫂道:“昨日回家去了。”苏公笑道:“这位温公子似对花雨姑娘情有独钟。”温书生冷笑不语。苏公又道:“叶正之乃一书生,为人厚道,与外人少有往来,无有仇怨;且家境清贫,无有财物。如此言来,为何遇害?依某推测,似是男女瓜葛。”温书生不由一愣,道:“此言甚意?”苏公笑道:“温公子乃是明白人,焉有不解之理。想必官府公差此刻已在客栈门外矣。”那温书生一愣,冷笑道:“公差与我何干?”苏公道:“敢问温公子,昨夜身在何处?”温书生恼怒道:“我在何处,与你何干?”苏公笑道:“莫不是与叶正之……”温书生怒道:“休要胡言乱语!”苏公冷笑一声,道:“温公子既不肯实言相告,必有隐情。却不知温公子右足裤褪血迹何来?”温书生闻言,急忙低头看去,众人甚是好奇,亦趋上前看,但见温书生右足裤褪黑褐斑迹,果真是血迹! 温书生大惊失色,正待辩解,却见苏仁引三名公差入得厅堂,为首之人正是李龙。众人见状,甚是惶恐。苏公道:“温公子,你可知杀人何罪?”温书生勃然大怒,道:“你这撮鸟,血口喷人。”急忙近得李龙面前,道:“端公大人,切毋信这疯癫之言。”李龙呵斥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府尹大人污言秽语!”温书生闻听,大惊,急忙来看苏公,扑倒在地,急道:“小生温霆,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言语冒犯大人,万望大人恕罪。小生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做那杀人之事,望大人明察!”那厢屠夫、泼皮等人见状,皆惊恐离座,立于一旁,不敢言语。 苏公笑道;“且起来言语。”温霆哆嗦起身,道;“不敢欺瞒大人,这裤裙乃是小生拾来的。”苏公道:“且细细说来。”温霆唯喏,道:“今日大早,小生起床早读,步于宅前竹林,见得一团物什,拾将起来,却是一条裤裙,质料甚佳,其色尚新,不由起了贪心,欲占为己有。哪里知晓其中细个。”苏公遂令温霆褪下裤裙,又令李龙双手平摊,细细察看,自裤裙腰束至裤腿。苏公又召林栋上前察看,那裤腿上沾有斑斑泥迹,又杂有黑褐血迹,不由惊叹:苏轼目光恁的犀利! 苏公问道:“你家居何处?”温霆回答道:“便与客栈相邻。”苏公似有所思,道:“且引本府前去。”温霆唯喏,引苏公等人出了客栈,屠夫、泼皮、商贾等甚是好奇,跟随而去,余下陆三嫂惆怅万分。绕过客栈,见得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两间瓦舍并两间茅舍,正是温霆家宅。温霆引众人入了竹林,竹林紧依着一堵墙,却原来是三春客栈后侧院。温霆指着一处,道:“便是在此。”苏公令众人止步,独自向前,细细察看,并无异常,又环视四下,忽眼前一亮,却见一侧有一物什,上前拾起,却是一只布鞋,细细察看,鞋底沾有泥迹,其中竟杂有血迹!苏公心中早有七八分明白,叶正之屋内血鞋印便是此鞋所留,凶手就在此处!不多时,苏公又找得一只布鞋,一左一右,正是一双!遂唤李龙过来,李龙看罢,暗自惊叹,低声道;“大人好生厉害,两桩命案,不足一个时辰便破矣。”苏公笑道:“凶手何人?”李龙低声笑道:“大人欲试小人不成?”苏公笑而不语。 苏公令李龙好生保管,又召唤温霆近前,那温霆见得布鞋,甚为诧异,战战兢兢道:“大人,小生确不知其中原委。”苏公道:“依你之见,这裤、鞋何来?”温霆吱唔道:“小生……不知,或是……”李龙冷笑道:“或是什么?”温霆抬头看墙头,怯道:“或是客栈院里抛将过来的……”李龙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道:“你与叶正之可熟悉?”温霆道:“识得,识得。”苏公道:“你且将叶正之与客栈陆三嫂,还有那个表妹花雨情形,道与本府听。”温霆颤栗道:“这三春客栈掌柜陆三与叶正之本是远亲,少有往来,只因前年陆三吃了官司,幸得叶正之相助,得以胜诉。不想去年夏秋,陆三患疾病故。余下陆三嫂独自经营客栈,其间那叶正之也不时来帮闲。初始,颇多非议,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苏公心中暗叹道:好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不知要害死几多人! 温霆又道:“只是那陆三嫂甚是泼辣,外人说了便是说了,全然不理。时日长了,也就无人多舌了。只当他二人必结合。不想一月前,陆三嫂的表妹至此,便多了些事情来。”李龙诧异,道:“出了甚事?”温霆叹道:“陆三嫂表妹姓花,名雨,长得俊俏,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尤其是言笑,勾魂摄魄。”话语间,那温霆似见着花雨,竟痴笑起来。 苏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温公子亦爱慕上那花雨姑娘了。”温霆顿觉脸热,忽叹道:“小生虽有此心,可惜花雨无意。”李龙奇道:“他莫不是垂青叶正之?”温霆叹道:“非也。叶正之与小生一般,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李龙道;“他的意中人究竟何人?”温霆叹道:“此正是小生苦闷不解之事。”苏公捋须思忖,道:“凶手裤鞋现身于此,此案便从三春客栈着手勘查。”遂令李龙收了裤、鞋,复回三春客栈。 苏公入得客栈内,一眼便见得陆三嫂正以裳拭泪。陆三嫂见着苏公,急忙迎将上来。苏公叹道:“叶正之无端殒命,本府亦深以为憾。只是逝者远矣,陆三嫂休要伤悲。目今之计,当缉拿凶身,依律惩办。”陆三嫂低头唯喏。苏公道:“近些时日,叶正之可有异常行径?”陆三嫂思忖道:“回大人,并无甚异常……”苏公道:“你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候?”陆三嫂思索道:“……便是昨日大早,天色尚暗,民妇方醒来,忽闻得敲门声,唬了民妇一跳,便闻得叶正之在门外言:‘嫂嫂,正之有事且归家一遭,两三日再来。’民妇亦未多想,便应允了他,而后隐约闻得开门声,想是走了。”苏公问道:“你可听得清楚?”陆三嫂道:“民妇听得明白,确是叶正之无疑。”苏公疑道:“他为何天尚未亮便急急回去?”陆三嫂道:“民妇亦不解,不知他何事如此匆忙?”苏公道;“此前他未曾言过甚么?”陆三嫂摇头,道:“并未言语。”苏公把眼来望苏仁、李龙,道:“叶正之为何急急归家?此乃命案关键。”李龙思忖道:“他家中并无亲人,断然不是家中事。” 苏公拈须道:“本府以为,事情便出在这三春客栈内。”陆三嫂惊诧不已,吱唔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问道:“却不知叶正之走后,客栈有何异常?”陆三嫂疑惑不解,道:“并无异常。”李龙道:“果无异常?”陆三嫂一愣,思忖道:“与寻常无二。”苏公思忖道:“前日,昨日并今日,客栈住宿几人?”陆三嫂道:“遮莫三四人,今日却只有一人。”苏公道:“可有记簿记载?”陆三嫂然之,而后将记簿取来,交与李龙。李龙转呈与苏公。 苏公翻阅并询问得知:前日住店者三人,一人名林泉胜,男子,四十岁,苏州人;又一人名齐象侔,男子,二十八岁,杭州人,似是个浪子,言语颇为轻浮;又一人名李大,男子,三十六岁。昨日住店四人,龙宇幽夫妇,江宁人;又一人名南大散,男子,杭州人,又一人李大;离店二人:林泉胜、齐象侔;今日住店只一人,归吾州,男子,四十岁,南洵人;离店四人:李大、龙宇幽夫妇、南大散。 苏公细看记簿,似有所思,回翻前日那页,问道:“陆三嫂且看,叶正之离开当时,店中客人当是林泉胜、齐象侔、李大,三人。”陆三嫂思忖道;“正是,他三人皆是申酉时分来此,那林泉胜往投江宁府,言是访友;那齐象侔、李大却是自江宁往杭州。”苏公把眼望李龙,淡然一笑,道:“此等人中有一人颇为可疑。”李龙思忖道:“定是林泉胜,他分明是苏州人,若投江宁,怎会绕到湖州来?且叶正之家宅正在往江宁道中。”苏公笑道;“那裤、鞋怎么回事?莫非他去又复返?”李龙一愣,疑道:“莫非是那齐象侔?他言语举止轻浮,必惹得叶正之不快。陆三嫂,且细言此人。”陆三嫂道:“此人似是纨绔之人,衣着富贵,见着花雨,浑身色相,一眼便看得出是个风流浪子。”李龙道:“定是此人!” 苏公笑道:“你怎生如此断言?切不可妄想臆断。本府问你,那李大今日何时离店?”陆三嫂道:“今日一早便离店去了,骑马奔湖州方向去了。”苏公手拈胡须,道:“哦!你可曾留意他那匹马?”陆三嫂甚是诧异,道:“回大人,民妇曾喂那马草料,那马非同一般,甚是强壮,较寻常马匹高大。”苏公道:“你可曾留意那马鞍、马镫?”陆三嫂摇头,吱唔道:“民妇未曾在意。”李龙疑惑道:“莫非大人疑心那李大?”苏公不答,问陆三嫂道:“那李大来时,可曾背负一包袱,或佩有刀剑?”陆三嫂奇道:“大人怎生知晓?那李大确有一青布包袱,又有一柄长剑。”李龙道:“在外之人,随身携有包袱、刀剑并非怪异之事。”陆三嫂道:“公爷言之有理,小店常有此等人投宿,民妇从不敢招惹此等人。” 苏公笑道:“但凡在外之人,将时日看得甚紧,往往朝起晚宿,跋来报往,匆匆忙忙。若非生病、雨雪缘故,断然不肯多住宿,以免耽搁时日。本府不知,那李大为何在此住宿两夜,前日来,今日走?莫不是他生病了?”陆三嫂思忖道:“大人所言有理,民妇这小店不过是歇足之处,若非缘故,客人往往住宿一夜,次日便走。那李大来时,也只道住宿一夜,却不知为何多留一日。他并未有生病,其中缘由,民妇不便多问。”李龙疑道:“那李大昨日在此做甚?” 苏公亦问道:“那李大昨日可曾出去?可与甚人往来言语?”陆三嫂思忖道:“大人言此,民妇倒是思索起来,那李大晚饭后出了客栈,言是四下走走。”苏公道:“他何时归来?”陆三嫂道:“不知他何时归来。”李龙道:“今早离去,往何方去了。”陆三嫂思忖道:“似是投湖州城去了。”苏公手捋胡须,疑道:“你这客栈莫非夜不闭户?”陆三嫂道:“昨夜不知怎的,民妇昏昏沉沉,早早就歇息了。想必是花雨开门放他进来。”李龙追问道:“那花雨何在?”陆三嫂道:“今日一早,便回家探母去了。”苏公道:“他家居何处?”陆三嫂吱唔道:“离此四五十里的吴沈门。” 苏公观陆三嫂神情恍惚,道:“你可知欺蒙本府,该当何罪?”陆三嫂脸色顿变,急忙道:“民妇该死。只是此事牵涉花雨安危,不敢实言。”苏公道:“但有事端,本府为他做主。”陆三嫂道:“民妇不敢妄言,其实那花雨非是民妇表妹。”李龙一愣,道:“他是何人?”陆三嫂叹道:“说来亦是凄苦人。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其叔叔卖与老鸨,倚门卖笑。去年被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逢得民妇,见其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苏公闻听,感叹不已。 李龙道;“那花雨姑娘现在何处?”陆三嫂道:“想必已躲藏起来了。”苏公奇道:“为何躲藏?”陆三嫂道:“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申时,小店有一客人投宿,便是那南大散,民妇收了房钱,唤花雨引他往客房去了,不多时,花雨急急来了,神情恍惚,民妇甚是诧异,只道那南大散有非礼举动,忙询问花雨,初始他不肯言,好一番劝慰,他方才肯说,原来那南大散乃是杭州商贾的亲戚,曾见过花雨。适才那南大散用言语试探,花雨只道他认错人了,但心中不免恐惧。民妇惊诧不已,急道:如此怎生是好?花雨泣道:目今之计,唯先躲避些时日,湖州城有一远亲,前些日子碰巧逢得,且去其家住下。民妇依其言,次日大早,花雨便悄悄离去了。”苏公道:“他那远亲姓甚名何,家居何处?”陆三嫂摇头道:“民妇不甚清楚,只听花雨言在湖州城中。”李龙道;“那南大散可曾询问花雨去向?”陆三嫂道:“早饭后,那南大散结帐离去,四下张望,似在寻花雨,只是未曾言语甚么。”李龙思忖道:“想必他只是疑心,不能确认,唯恐错认他人。”苏公然之。 苏公道:“且不言花雨,那李大何时离去?”陆三嫂道:“天亮后便结帐离去了,尚不曾吃早饭呢。”苏公道:“他住哪间客房,且引本府前去一看。”陆三嫂不敢怠慢,急忙头前引路,穿过后院,依廊前行,陆三嫂道:“西厢第一间便是。”苏公近得厢房,正待推门,陆三嫂又道:“现这房中有客居住。”苏公一愣,“哦”的一声。李龙道;“且唤那客前来。”陆三嫂急忙唤来归吾州。那归吾州乃是一商贾,四十岁,脸形干瘦,似笑非笑,见过苏公,施礼道:“草民归吾州见过府尹大人。” 苏公笑道:“本府因一桩命案,追查嫌疑至此,欲入房察看一番,还望归先生海涵。”归吾州唯喏,道:“苏大人与人为善,一秉至公,草民甚是钦佩。”苏公笑道:“归先生可是湖州人氏?”归吾州道:“正是,草民家居南浔。”苏公道:“归先生欲往何处?”归吾州道:“草民往长兴采买些物什。”苏公道:“归先生孤身独人,一路须小心谨慎则个。”归吾州谢过苏公。 苏公推门入得客房。那客房颇为简陋,却干净整洁,当中一张四方木桌,四条短凳,桌上一把龙泉窑茶壶,客房右侧又有木雕踏脚床,床头挂一花布包袱,乃是归吾州之物。苏公环视四下,别无他物,无甚可疑。木床一侧临窗格,糊着窗纸,窗纸破四五个眼。窗格一侧有一扇门。苏公开启侧门,见得一堵墙,依墙前行通往后院。苏公抬头望墙头,见得竹叶,暗自思忖:那凶手必是自此将裤鞋抛过墙头。 苏公看罢,退出客房,至前院,唤来陆三嫂,再三嘱咐,但有可疑,当速禀告官府,陆三嫂唯喏。苏公引众人出了三春客栈,往湖州城而去。林栋笑道:“子瞻可曾查出甚端倪?”苏公笑道:“尚不可言。却不知三琪兄有何高见?”林栋笑道:“林某哪里省得勘疑断案。”苏公笑道:“三琪兄自谦也。”林栋叹道:“子瞻取笑也。林某自入仕途,便是与文籍相伴,后为御史,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哪里比得你子瞻逍遥?往来各路州府,游尽名山古刹,何其自由?官场之事,林栋今方明白。子瞻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林某今方悟出其中意味。”苏公笑道:“于朝廷纷争,苏某早已心力疲怠,只得远而避之,比不得三琪兄大风大浪,稳若磐石。”林栋叹道:“苏大人又取笑了。庙堂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林某常芒刺在背,寝不安席,每每半夜醒来,冷汗淋漓。” 苏公淡然一笑,唤来李龙,道:“李爷,叶梁命案,你有何见解?”李龙道:“大人当下海捕公文,张贴诸县,竭力缉拿凶身。依卑职之见,这凶身尚未远离。”苏公然之,道:“此案颇为蹊跷,缉拿凶身自是紧要,但理顺案情,寻根查源,方可真相大白。”李龙道:“若擒住凶身,自然水落石出。”苏公笑道:“若一味寻那凶身,恐错过时机。本府以为,三春客栈便是折冲所在。”李龙道:“可是那凶身早已逃匿,断然不会回来了。”苏公笑道:“何以见得?”李龙奇道:“大人之意,那凶身还会回来?卑职愚见,凶身决然不会回来。” 苏公笑道:“一般言来,如你所言,凶身必远而避之、静而藏之,惟恐露出端倪。但凡事皆有反常。那三春客栈便是如此。”李龙疑惑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道:“李爷可曾细心留意客栈中那厮?”李龙疑惑道:“大人意指那陆三嫂?”苏公笑道:“非也。是那归吾州。”李龙细细思忖道:“不曾觉得有何异常?他今日方才住店,与命案何干?”苏公道:“与命案有无干系,尚不敢妄言。只是此人颇多疑窦。”李龙疑惑不解。林栋亦诧异不解。 苏公笑道:“如他所言,其往宜兴买卖,必以时日为紧要,匆忙得很,晚宿早行。今正是赶路时机,焉有辰巳时分于路途住店投宿之理?入得归吾州客房,本府见其携带之物,不过一花布包裹,竟连行路雨伞亦不曾见得,岂非可疑?”李龙似有所思,疑道:“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只是世间之事,多有巧合,不可因其巧合而臆断之。”苏公拈须笑道:“李爷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可喜可贺。”李龙闻听,不觉羞愧,道:“卑职妄言,望大人休要怪罪。”苏公叹道:“非也非也,李爷误会矣。本府乃肺腑之言。但凡刑事要案,往往急欲破之,不免掺杂偏见,又有好大喜功者,不免妄自猜测,疑神疑鬼,如此竟生造出无端冤假错案来!汝之心思,清醒理智,但凡嫌疑,皆做无罪推断,实难能可贵。此仁心也。”林栋叹道;“若我大宋官吏皆如子瞻,当是何等景象?” 苏公笑道:“林兄之言差矣。若皆如我,逍遥四海,岂非无人在朝?”林栋笑道:“若如此,天下太平,又何必理朝?”苏公大笑,又长叹道:“尧舜天下,一去不复返矣。”李龙轻声道:“依大人之意,卑职遣两人前往三春客栈,监守出进?”苏公思忖道:“此事还得劳动李爷前往。”李龙应允,苏公又细细叮咛一番,李龙换去公服,回身去了。苏公又唤来雷千、贺万,吩咐他二人回城后,查探花雨去向。 一路无话,将近湖州城,林栋欲返刘家庄,苏公苦留不住,只道不日定去刘家庄拜访,又令两名衙役护送前往,林栋告别离去,不题。 第九卷 殳刀赤 第三章 四大人 且说苏公回得府衙,阅罢公文、信札,苏仁来报,道是门外严微求见。苏公然之,遂至前厅,但见严微白袍纶巾,手中握着一幅卷轴,正张望着。见苏公出来,忙将卷轴放置桌上,上前施礼,苏公回礼,二人坐定,苏仁端上热茗。严微并不饮茶,道:“大人兀自繁忙,严微前后来两次矣。”苏公笑道:“却不知严爷有甚紧要之事?”严微笑道:“亦非紧要之事。只是某昨日收得一幅字轴,难辨真伪,特来求大人鉴别。”苏公喜道:“且展开来看。” 严微取过卷轴,小心展开于苏公面前,苏公探身细看,乃是一草书贴,不觉一惊,道:“严爷自何处收得此帖?”严微见状,不觉暗喜,道:“大人,此帖如何?”苏公道:“此帖行笔峭劲,秀丽而流畅,结体较为开张,尤是那笔画少之字,格外舒朗,飘逸,宛如清风云霞,乃书中极品也。”严微笑道:“可是王元琳真迹?”苏公不答,反问道:“严爷此帖何来?”严微道:“乃是于市井旧摊收得。”苏公道:“多少银两?”严微道:“纹银十两。”苏公笑道:“严爷诳我也。若如此,二十两买与苏某如何?”严微卷起字轴,笑道:“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大人既言此乃书中极品,何止二十两?不卖,不卖。” 严微急急收了卷轴,正欲告辞,苏公淡然一笑,道:“严爷且慢,苏某亦有事相求。”严微笑道:“大人何事?”苏公道:“今日李家巷命案,两名书生丧命,其中一人,身中钢镖。本府颇为疑惑,凶手莫非江湖中人?”苏公取出钢镖,递与严微。严微接过钢镖,细细看来,思忖道:“此镖乃是上好精钢所制,甚是精致,分明出自巧匠之手。湖州府中这般能手者,想必不出四家。但有这等上好精钢者,又只一两家。如此查寻,非是难事。”苏公笑道:“严爷熟知江湖之事,此事烦劳严爷了。”严微道:“湖州府擅长用镖者,严某识得四五人,或可寻得些端倪。”苏公嘱咐再三,严微应诺,告辞出府,不题。 苏公拈须思忖不语,苏仁道:“老爷有何见解?”苏公摇头道:“尚无头绪,前后颇多不明之处,有待打探。”苏仁道:“我以为此案紧要之处,便是那陆家客栈。”苏公然之,道:“此言甚是。”苏仁道:“紧要之人,端是那花雨。”苏公叹道:“我意如此。”苏仁叹道:“正所谓红颜多祸,可惜那两名书生无端丧命,枉自读了多年诗书。”苏公闻听,忽然想起那首艳诗,忙自袖中摸出手帕,置于桌案上,取出便笺,细细看来。苏仁笑道:“却不知老爷有何发现?”苏公叹道:“虽是艳诗,却亦是一份情,这世间唯情最难割舍。” 苏公不由思念起结发亡妻,感慨万千。忽有门吏来报,只道是湖州通判华信华大人求见。苏公道:“且引厅堂等候,某随后便到。”遂收了笺纸,正欲出门,苏仁道:“我闻人言,这华信华大人与许悫、朱山月、羊仪怙甚是要好,老爷与他言语,当小心谨慎则个。” 苏公笑道:“你多虑矣。我与华大人多有往来,饮酒赋诗,甚是交好。” 苏仁道:“老爷素来好结交朋友,其中不乏小人。我窃以为还是小心为好。但有失语,恐传至朝廷,于老爷不利。”苏公淡然一笑,道:“即便与临川先生言语,我亦实话实说。”苏仁罗嗦再三,道:“老爷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宋时朝廷为控制州府,设知州与通判两职,相互牵制、监督。《宋会要辑稿·职官》云:“知州,掌郡国之政令,通判为之贰。”通判乃在知州之下,论职权,通判可与知州同理一州之政(州府公事须经知州与通判签议连书方许发下,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与守臣通判签书施行)。通判实为朝廷耳目,州府官吏但有功过及职事修废,可直接通达皇帝。 苏公至厅堂,华信正手持一册,侧首思忖甚么,闻得脚步声响,扭头来看,见是苏公,急忙起身施礼。苏公回礼道:“华大人久候矣。失礼失礼。”华信身肥体胖,笑道:“打搅大人了。”寒暄一番,二人落座。华信复又起身,呈上一册,道:“近些时日,卑职颇多忧虑:我湖州五山一水四分田,山水田地皆是宝,实乃天下富府。而自前任张嘉洲,妄施赋制,致使富贫不分,赋役不均,又多有刁民奸商免于赋役者,是以三年来,湖州之赋,淆乱不堪。此我湖州之大患也!大人请看此册,但凡弊病,卑职皆一一点出,观今之势,窃以为亡羊补牢,尤未为晚。”苏公接过卷册,颇感沉重,全册估摸有数万字,逐页看来,竟皆是言张睢施政不善、举措不力,不由心中冷笑道:“张睢贬谪,想必华信功不可没。”正欲讥讽,转念思忖:“这华信将此册与我,是甚意图?莫非想探我不成?” 苏公随手翻阅,其后又有华信策论,言加收农商赋税,凡此共十四项,又有增设法令十八条。苏公心中一动,细细看来,神情专注。华信见状,顿现得意之情,笑道:“荆公新法,颇多异议。依华某之见,赋役法令须因地、因人而异,不可同一而言。”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还须请教华大人。”华信满脸肥肉,抖笑道:“大人且说来。”苏公道:“不知华大人乡梓何地?”华信一愣,笑容顿失,半晌无语,竟不知苏公何意。 苏公掩卷而笑,华信方觉失态,干笑道:“华某乃是密州人氏。”苏公道:“大人入仕以来,归家探望几遭?”华信把眼望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大人何故问起?细细想来,华某近十载不曾回乡了。”苏公起身踱步,叹息道:“密州一地甚穷,百姓民不聊生,城郭四下,满目坟丘野冢,市井街巷,皆是乞丐孤儿。某为密州知府,亦只能求花菊食之。”华信凄然无语。苏公叹道:“但凡法令赋役,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当思而再思。”华信唯喏,半晌无语,只得收起卷册,寒暄几句,遂起身告辞。 且说李龙奉苏公之命,返身回来,近得三春客栈,环视四下,见对面一片竹林,索性坐在竹林中,暗中注视客栈出入。不时有乡人路过,无有可疑。李龙闲着无事,暗自思忖:我若是凶手,当如何藏匿?当是伪作假象,摆脱一切干系,无有丝毫瓜葛,他人自不知晓。或是远遁他乡,天涯海角,叫人如何寻得我着?林泉胜、齐象侔、李大,究竟谁是真凶?大人疑心李大,我却疑心那齐象侔。大人吩咐我在此守侯,分外又是疑心那归吾州,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此言来,那李大与归吾州莫非是同伙?细细想来,此案关键却似是那花雨?一切似因他而起,女色岂非是祸患之源?如此言来,那南大散岂非可疑?哦,大人常教诲我等,凡事不可妄臆度测。莫或这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我等尚不曾察觉罢了。莫不是那陆三嫂呢?如若是他,恐大人亦未思忖料到! 正胡思乱忖间,却见一男子自客栈出来,李龙细看,正是归吾州,沿官道投湖州城而去。李龙诧异道:那归吾州言从南洵来,往长兴采买,此去长兴已不远,怎的反往湖州城去?端的可疑。李龙遂出了竹林,跟将上去。 一路无话,约莫一个时辰,已远远见得湖州城,道有岔路口,分往湖州城、南洵、德清,而归吾州取道往湖州城。李龙暗道:“这厮不回南洵,看来所谓家居南洵、投往长兴,皆是假话。大人恁的厉害,一眼便识破这厮诡计。”将近湖州城,那归吾州却不进城,反取绕城之道。李龙又不免诧异:“这厮又使甚花招?莫非已窥见我不成?”李龙慢下步伐,有意试探。那厮依然如前,并不逃匿,看来并不曾察觉。 又行了二三里,那归吾州进了一庄园,那庄园绿水环绕,水上一座麻石桥,青石路直通庄园。庄园内大树如盖,其间有楼台亭榭。李龙远远观望,暗道:“却不知是哪家员外?”环视四下,见前方一里远有低矮茅舍,似是一户人家,遂赶将过去。来到茅舍前,但见两扇破门,半开半掩,李龙探身询问道:“敢问有人吗?”屋内有人回答道:“谁呀?”李龙听得清楚,乃是妇人声语,不敢造次,高声道:“我乃过路之人,一时口渴,特来讨口水喝。”不多时,但见一中年妇人端水出来,李龙见那妇人衣衫破旧,鬓发杂白,急忙施礼:“谢过大嫂。”接将过来,正待饮水,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四骑急奔而来,当先一人,面目凶恶,甚是骠捍。四骑自门前而过,那中年妇人早躲避里屋去了。李龙低头饮水,待四骑过去,那中年妇人才露面,李龙循马望去,那四人过了麻石桥,在庄园门前勒缰停留,待大门开启,遂入得庄内。 李龙问道:“这庄园好生气派,却不知是哪位员外?”那妇人道:“这庄园本是朱山月老爷所有,因其人亡家败,转手与了一姓李的员外,这李员外却在外地经商,从未见过,养得一干家丁,有如豺狼一般,甚是凶恶,若有擅自进园者,往往打得半死。我等乡人皆远而避之,惟恐招惹他等。”李龙假意庆幸道:“原来如此,方才幸未讨水,躲过一劫。”再三谢过妇人。 李龙沿河而行,察看庄园形势,暗自思量进出之路。捱到天黑,李龙上得墙边一株大树,察看院内动静,但见得东面厢房有灯火,估摸是用饭时刻,窥看四下无人,遂上了墙头,察看地势,跃身下去,隐于花木丛中,摸索前行,一味觅那阴暗处隐蔽,庄内楼阁厅堂、轩亭廊榭、叠山流水,曲曲折折,七弯八拐,李龙暗自思量:如此错综,恐难寻得原路出去,且走一步算一步。忽闻得有人言语声,急忙隐于一树后,倾耳细听。但闻一人道:“昨夜输了一两银子,今日定要博回。”又一人笑道:“谁叫你与那雌儿勾搭?有所得必有所失。哈哈哈。”但见二人手提灯笼,说笑过去,李龙观其服饰,料想是家丁。待二人离去,李龙往东厢房摸去,近得廊下,便闻得房内笑语声,其中杂着女子浪笑。 一人笑道:“三爷放心,此事交与小弟料理便是,断然不会有丝毫差池。”又一人笑道,甚是阴森,道:“洪四爷出手,自是马到功成。”又有一人淡然笑道:“洪四爷身手,某已领教,无有多言。待事成之后,定当重赏。”又有一人道:“只是适才小弟所言……”那人笑道:“庄内有如此美酒佳人,某怎舍得离开半步。”众人皆笑。 李龙暗自思忖:“却不知他等是甚人?三爷四爷的?又在商议甚事?莫不是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正思忖间,闻得脚步声响,急忙隐身暗处,隐约见得回廊内行走两人,一人提灯,来得房前,敲门道:“刘爷来了。”李龙心中蹊跷:“这刘爷又是何等人物?”二人入得房中,寒暄几句,一人道:“却不知大人有何吩咐?”李龙闻得“大人”二字,惊诧不已! 那刘爷道:“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便是。”那唤做李爷的道:“如此甚好,某自在庄中歇息两三日,而后启程回去。”一人笑道:“李爷只管在此销魂便是。”又一人笑道:“李爷既如此钟情小玉,却不如将小玉许与李爷为妾。”众人皆笑。又闻一女子娇滴滴道:“小玉愿意侍奉李爷!却不知李爷意下如何?”一人笑道:“李爷不会是惧内之人吧?”那李爷笑道:“此般美事,李某怎会拒绝?且先谢过诸位,来来来,李某先饮一杯为敬。” 李龙暗自好笑,耐心潜伏。约莫三盏酒过后,闻得门响,先出来两人,又有三四人跟将出来,拱手相送,先前一人道:“刘某先回去矣,请诸位好生陪伴李爷,万不可有丝毫怠慢。”众人唯喏。一人提灯,刘爷随后,依廊去了。其余人等自回房饮酒作乐。李龙料想这刘爷非同一般,便悄然跟将过去,寻得原路,翻身过墙,又紧往青石桥隐蔽,隐约见得那刘爷独自提着一盏灯,过桥去了。李龙远远跟随。约莫半个时辰,来得一处庄园,依巷前行,不多时,那刘爷自一侧门进去,随手闭门。李龙跟至门前,隐于一旁,守侯一盏茶工夫,没有动静,料想这刘爷确是此处,只是不知是哪户人家。李龙依墙前行,至正门前,隐约见得正门匾额上有“刘府”二字。李龙暗笑道:“此人唤做刘爷,自是刘府之人。只是不知唤做刘甚?待明日再行打探。”李龙打定主意,遂寻个屋檐草堆,钻身进去,囫囵一宿。 次日清早,李龙醒来,见有庄人来往,遂问得一人,道:“借问大哥,此家刘府可是刘晋刘老爷府上,刘晋老爷乃是我表叔。”那人打量李龙,摇头道:“此乃刘悫刘员外府上,不是甚么刘晋。据我所知,方圆十里,没有甚么刘晋老爷。想必你是找错了。”李龙听得清楚,牢记心中,却不知是那个“悫”,权且记得此音,故做失望状,问道:“再问大哥,此不是李家巷吗?”那人摇头道:“此乃桃花庄,那李家巷尚有三十里地远。”李龙道:“怎生去得?”那人指点道:“且依此路前行,往长兴而去。”李龙谢过那人,待那人走后,径直回湖州城来见苏公。 李龙未到府衙,却见苏公、苏仁正出得府门,急忙迎将过去,苏公见得李龙,料想他有所发现,道:“李爷辛苦也。”李龙道:“大人如此装束,想必是要外出?”苏公笑道:“李爷来得正巧,你我同行。有何发现,且一路说来。”李龙便将归吾州蹊跷行径娓娓道来,苏公手拈胡须,似笑非笑。待李龙言到 “大人”一句时,苏公不禁诧异,插言道:“甚么大人?”李龙笑道:“小的也很诧异,不知是言哪位大人。小的思忖,那厮姓刘,莫非是刘大人?”苏仁诧异,把眼来望苏公,道:“湖州府衙似没有姓刘的大人?” 李龙又将追踪至刘府情形道来,待言到“刘悫”二字,苏公大惊道:“你且再言来,刘甚?”李龙道:“唤做刘悫,却不知是哪个悫字?”苏公手一哆嗦,猛觉一阵疼痛,低头望来,竟扯下三四根长须来。李龙看得清楚,试探道:“莫非大人知晓此人?”苏公眉头紧锁,道:“我此行正是往刘悫刘子直府上!”李龙诧异不已,道:“大人怎生识得此人?”苏公道:“刘子直,曾任朝廷御史,为人耿直,敢怒敢言,只可惜朝廷纷争,甚是激烈,往往忠贬奸扬,刘大人不免心寒意冷,遂归隐山林。”李龙疑道:“难道那厮是受刘大人指使?”苏公思忖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厮面目?”李龙道:“黑夜之中,不曾看得清面目。但若观其形态、闻其声语,定可辨认出来。”苏公道:“如此甚好。你随我前去,暗中辨认此人。”李龙唯喏。 三人前行,不出半里路,闻得有人呼唤,苏公回首张望,但见二人追来,正是严微、衙役雷千,三人止步。严微奔至面前,道:“大人何往?”苏公道:“故人相邀,出城相会。”严微道:“钢镖一事,我已查出端倪。适才往府衙,闻雷爷言大人前足方走,遂追赶上来。”苏公喜道:“且说来听,是甚来头?”严微摸出钢镖,道:“昨夜我访得数位行家高手,细细辨认,此镖乃精钢所制,能手打造而成,当是京城唐记坊所锤制。”苏公一愣,似有所思,喃喃道:“京城!京城!”严微道:“正是,此镖打造出来尚不过三月。”苏仁疑道:“如此言来,凶手端是自京城而来?”李龙疑道:“若如此,益发蹊跷了。这凶手自京城赶来,千里迢迢,所为何事?叶正之、梁汉卿与其又有甚瓜葛?” 苏公思忖不语。苏仁笑道:“李爷怎言凶手自京城赶来?兴许那凶手是自京城回来。”李龙一愣,笑道:“苏爷所言有理。赶来必是要回去的,这回来的或是路过的。”苏仁道:“既如此,但凡近几日自京城而来的人便是可疑。”李龙然之,笑道:“正是。”苏仁忽的一愣,脱口言道:“林栋林大人岂非便是自京城而来的!” 苏公脸色铁青,眉头紧锁,道:“林大人一家正是住宿在刘悫刘大人家中!若依李爷昨夜所探消息,细细思忖,莫若此事与林、刘二人相干!”苏仁、李龙惊诧不已。李龙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昨夜我闻那人言‘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回去便是。’那‘大人’端是刘悫刘大人。那‘李爷’者回去,莫不是回京城去?”苏公思忖道:“且毋先下论断,待去刘府探个清楚。此外须派遣人手往各处驿站、客栈查寻,但凡往来京城、江宁之人,当细细盘查。此事便有劳雷爷了。”雷千唯喏,遂回衙召人去了。 苏公又道:“另有一事烦劳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言来。”苏公道:“露香园暗藏蹊跷,颇多疑窦,须请严爷好生监看。”严微笑道:“大人何以知晓露香园蹊跷?”苏公道:“乃是李爷探得,其内有数人,行迹诡秘,颇为可疑。”严微道:“此事交与严某便是。”言罢,回身去了。 苏公、苏仁与李龙三人出了城门,直奔桃花庄,一路无话,来得刘悫府第前,李龙正欲上前扣门,“吱呀一声,那大门却先开了,出来一人,家仆模样,约莫三十,见着李龙,呵道:“你是甚人?”李龙道:“敢问大哥,此可是刘悫刘大人府上?”那家仆一愣,道:“你找甚人?”李龙笑道:“烦劳通禀一声,只道是湖州府尹苏大人求见。”那家仆把眼来望苏公、苏仁,急忙施礼道:“小的正是奉老爷之命到庄口候大人的。大人且等候片刻,小的便去禀告老爷。”言罢,那家仆流水奔入府内。不多时,只是四五人急急而来,引路的正是那家仆,其中一人正是林栋,当中又有一老者,青布衣衫,眉慈善目,精神矍铄,苏公料想此人便是刘悫。 一干人近得前来,拱手施礼,林栋引见道:“苏大人,此便是御史刘大人。”苏公深施一礼,道:“御史大人高山景行,玉洁松贞,怀瑾握瑜,蕙心纨质。子瞻久怀仰慕之心,今日方得一见,子瞻无憾矣。”刘悫回礼道:“苏大人此番言语,羞煞老朽矣。老朽身处田野,早闻苏大人贤名。今日大人驾临,燕雀相贺,蓬荜生辉。”众人寒暄一番,引入厅堂,刘悫令家人引苏仁、李龙往厢房歇息,其余闲杂人等皆在厅堂外。 苏公望见堂中悬有一轴,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苏公急忙近得前去,仰首细看,上有“希文”落款,惊道:“此文正公真迹也。”刘悫然之,叹道:“我得文正公此轴,以为珍宝。”苏公叹道:“文正公清廉律已,腹藏万甲,为人刚正,勇于直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为国,欲整吏治,施庆历新政,反遭诬陷,怀憾而故,可惜可叹。”林栋叹道:“朝廷之中,朋比为党,尔虞我诈,亲佞臣,远忠臣,苏大人感叹文正公,却不知……” 刘悫忽干咳一声,林栋把眼望刘悫,又道:“朝中李定之流三番五次上奏皇上,妄言苏大人不是,欲加贬谪之罪。”刘悫叹道:“林大人刚正不阿,大胆谏言,为尔言语,惹怒佞臣小人,林大人知难自保,便辞官归隐。”苏公闻听,急忙施礼:“不想林大人因苏某去官,苏某惶恐不已。”林栋急忙起身回礼,道:“苏大人言重矣。实则林某早有退隐之心,不过借机罢了。” 刘悫笑道:“近闻苏大人诗思如泉,刘某神往已久,可否择其一二吟来共赏?”苏公料想其有隐言,不便多问,遂笑道:“不过是一时兴起,涂鸦之言罢了。”林栋笑道:“苏公过谦也。苏兄之诗词,行云流水,超然象外,掷地作金石之声。”苏公笑道:“林兄如此言语,苏某顿生身轻欲飞之感。苏某不扫二位大人之兴,前些时日,确作些诗句,其中有一首,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林栋笑道:“苏兄之诗果然绝妙。好一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刘悫道:“只可惜苏大人诗中有一处不足。”苏公笑道:“愿闻高见。”刘悫道:“此诗意在其表,未见其心。”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以见得?”刘悫笑道:“我好读陶元亮诗,静穆而平和,其中不乏绝世佳作。如其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情此景,冲淡平和,旷洁悠远!其所欲者,和平安宁,自耕自食,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一生无求,真归隐之士也。”苏公笑道:“陶潜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刘悫道:“陶令归隐南山,悠然自得。而大人之身心,沉浮不定。” 言语间,闻得门外有人道:“老爷,茶来了。”言罢,丫鬟端得香茗进来,刘悫笑道:“苏大人、林大人请用茶,此乃老朽亲手栽植、采摘之茶,虽非上品,却也清香。”苏公取过茶碗,微饮一口,兀自滚烫。林栋道:“听罢苏大人之诗,顿感人生空漠,宛如春梦一般。大人既有其意,何不从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以苏兄经天纬地之才,却屡遭贬谪。即便远离京城,亦难避小人闲言,何也?苏兄之才,有如日光,纵使乌云遮掩,但终有一日要云散日见,若如此,则丑恶必现、妖孽难藏。此朝中小人心头之患也,势必百般阻拦。苏兄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他等亦绝不肯放却。依林某之见,苏兄唯辞官归隐,远离庙堂,方可学得陶潜。”刘悫又道:“我闻苏大人颇精佛学,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大人乃大智大慧之人,定然能参悟其中玄机。”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兄未免言重了。我早已无意回京城,与其无争,怎不容我?”林栋叹道:“苏兄以君子之心度小心之腹,怎生使得?” 苏公叹道:“苏某何尝不想学那陶元亮!刘、林二位大人赤诚之心,苏某又何尝不知?”林栋端起茶碗,揭开碗盖,饮了一口,闻得此言,似有所思,道:“苏兄有何难以割舍?”苏公叹道:“朝廷纷争,争权夺利,苏某自离京外任多年,走州过府,满目疮痍,苛捐杂税,天灾人祸,百姓疾苦不堪,饥寒交迫,路横腐尸,哀鸿遍野,但见鸟啄,残墙断垣,寂无人语。每每见得,心酸流涕。轼窃以为,若因一己之欲而隐去,置千百苍生于不顾,此为私利而舍大义也。人生一世,百代过客,一人荣辱得失,又值几何?我为知府,则当为一州百姓谋利;我为知县,则为一县百姓谋利;任一年职,谋一年之事;任一日职,便谋一日之事。若那日罢却官职,便种竹东坡,方心安理得。”刘悫、林栋听得,感慨不已,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正言语间,门外有人道:“禀告老爷,府门外湖州通判华大人求见。”刘悫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摇头,林栋道:“林某与其素有交情,昨日巧逢,特邀来相聚。”刘悫道:“既如此,我等且去相迎。”三人遂出了厅堂,至府门迎接。华信见得刘悫,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刘大人。晚生早知大人居此,久有拜访之心,惟恐打搅大人。”刘悫急忙回礼,道:“华大人亲临寒舍,刘某荣幸之至,快且进来。”华信望见苏公,施礼道:“原来苏大人亦在此,怎不邀某同来?”苏公笑而不语。 刘悫一干人等复入客堂,宾主落座,刘悫令丫鬟为华信上茶,华信环顾四下,叹道:“哪日,某若如刘大人一般东山高卧、山栖谷饮,复夫何求。”林栋笑道:“华大人金声玉振,何出此言?”华信道:“凡事当适可而止,不可强求。”刘悫笑道:“华大人言之有理。”但闻“啪哒”一声,众人望去,原来一只白猫跳上茶桌,将林栋茶碗撞翻。弄得桌上一滩茶水,那白猫却不跳下桌,反舔桌上茶水。林栋急忙起身,避开茶水。 堂门口几名家人不知何故,探头来望。苏公忽见一家人脸色怪异,不觉一愣。 正在此刻,忽有一家人急急跑至堂外,探头轻唤:“老爷,老爷。”苏公望去,那家人甚是焦急,难掩惊慌之情。刘悫道:“刘五,何事?”那刘五轻声道:“老爷且来。”刘悫见其神色异样,心中疑惑,遂起身出堂,刘五低 第九卷 殳刀赤 第四章 殳刀赤 且言严微奉了苏公密令,召集三四名心腹,乔装改扮,或为农夫、或为乞丐,前往露香园,分守于出进道口。严微寻得一路边茶庄,悠然喝茶。茶庄内四五人,正围坐一桌,说着李家巷命案,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严微心中暗笑,凑上前来听。那小二亦立在桌旁听着,不时插言问话。言语者乃是一中年汉子,大口喝茶,用衣袖抹了抹嘴,环视众人,道:“苏大人马不停蹄赶到李家巷,勘验尸首,你等道那两书生怎生死的?”有人问道:“怎生死的?”那中年汉子道:“乃是中镖而亡。那镖甚是锋利,我等寻常农家怎有这般物什,凶手分明是绿林中人。”一人不解道:“那书生与绿林中人有何瓜葛?”那中年汉子瞟了那人一眼,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苏大人何等厉害,也未能破得此案。”又一人道:“苏大人断案如神,定能破获此案。”那中年汉子笑道:“我看未必,若那凶手行凶后逃遁到十万八千里外,你怎生去擒他?”严微闻听,暗道:“所言不无道理。” 茶庄之内,你言我语,严微见得自露香园道上来得一人,行色匆匆,其后远远跟着一人,严微细看,正是手下张易满。张易满近得茶庄,望见严微,遂问小二讨得一碗水喝。严微招呼道:“易弟,好久不见。”张易满忙道:“原来是严大哥,多日不见,且到小弟家坐坐。”严微答应,二人出了茶庄。张易满低声道:“前面那厮乃从园内出来,行走甚快,想必是有紧要之事。”严微然之。 严微、张易满跟随那人,进得湖州城,过街走巷,那人入得一家店铺,上有匾额“蛇蚓斋”,严微心中暗笑:“怎生取得如此怪名?又是蛇,又是蚯蚓。却不知做甚买卖?易满,你且在此等候,我去看个究竟。”遂独自入得店内,但见满室卷轴条幅,原来是字画店。严微只观字画,不看店主,假充行家模样,不时微微点头,嘴唇张合,似自言自语。那店主见状,急忙上前,顺着严微眼光,指点道:“客爷好生眼力,此轴非同寻常,乃是孙过庭真迹,且看此书,有如悬崖绝壑,笔势劲健,乃难得之佳作。客爷若看上,小店可便宜些买与客爷。”严微淡然一笑,环视四下,并未见得他人,一侧有门,垂有珠帘,严微暗道:“想必那厮是进了里屋。” 店主见严微笑而不答,只道是被他瞧出赝品,急忙自柜内又取出一长匣,小心开启,取出一轴,展开来,道:“客爷请看此轴,张子野先生之《会友文》。”严微低头细看,哪里辨认得出真假,只是故作思索状,道:“细看确似是张先之笔。”那店主急道:“客爷怎生言似是,这便是真迹无疑。”正言语间,忽闻珠帘响动,自里屋出来一人,严微斜眼望去,原来是一男子,正是跟随之人。那人冲着店主微微点头,那店主忙自木格上取下一长匣,看了看长匣,交与那人,道:“老爷慢走。”那人看了看长匣,并不言语,径自出门去了。 严微心中诧异,暗道:“这厮举止高傲,似非寻常之辈。”严微看罢《会友文》,笑道:“此轴卖多少银两?”那店主满脸堆笑道:“此轴乃是张子野先生归隐之作,客爷且看此字笔势苍劲,拙胜于巧,肥笔有骨,瘦笔有肉,变态纵横,劲若飞动。客爷若是喜爱,便出五十两罢了。”严微笑道:“一两便可。”那店主闻听,顿露愠色,道:“客爷笑话矣。此轴岂值一两银子?我观客爷乃是性情中人,货卖识家,我便亏折些许,以图客爷常顾。少却十两,便是四十两,不可再少。” 严微连连摇头,道:“太贵太贵。“那店主闻听,收卷字轴,道:“客爷哀梨蒸食,好不识货,此乃张子野先生真迹,即便寻遍湖州亦难觅三幅。罢了罢了。”严微遂回身便走,又闻那店主道:“客爷且止步,二十两卖与你罢了。”严微回头道:“一两便买。”那店主冷笑道:“一两?莫若去抢。”遂将卷轴塞入匣内,置于木格上。严微出了店门,环顾左右,望见那人身影,又见张易满早跟将去了,正欲追去,又闻那店主高声道:“客爷慢走,一两卖与你便是了。”严微淡然一笑,复入店中,遂摸出一两纹银,抛与那店主,接过长匣。 出了蛇蚓斋,严微追将上张易满,道:“且设法换得那厮手中长匣。”张易满笑道:“如此甚易。”遂跑将过去,猛的撞上那人。那人猝不及防,仆倒在地,手中长匣早已飞出。严微急忙上前,调换长匣。好事者忙围将过来观看,那人爬将起来,见着地上张易满,破口大骂:“你这撮鸟,兀自瞎了狗眼,撞了老子……”骂骂咧咧,张易满急忙爬将起来,撒腿便跑。那人正欲追赶,忽然想起长匣,环视四下,见着地上长匣,急忙拾将在手,此刻早已不见了张易满身影。 众人散去,那人依旧前行,张易满复又回来,会了严微,二人远远跟随,那人出了城门,取道往露香园而去。于无人之际,张易满笑道:“却不知这匣中装的甚物?”严微暗笑道:“乃是字画,却不知是何人赝品?”但见木匣上写了一个字:“苏”,严微笑道:“原来这厮与苏大人同姓。”开启长匣,果是一字轴,张易满持轴,严微舒展开来,不由一愣,这字体笔走龙蛇,恁的眼熟,细一看,竟是苏轼落款!严微暗骂道:“这厮好生大胆,竟敢伪造苏大人卷轴。” 严微收了卷轴,嘱咐张易满好生监视,扭身之间,不合与一路人冲撞,那人未加防备,倒退数步,跌倒在地,严微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不料那人破口大骂道:“你这厮瞎了狗眼,敢撞大爷!”爬将起来,挥拳便打。严微闻听,不由恼怒,暗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不长眼,反来骂我。”眼见那人拳头落下,严微眼急身快,一转身,躲过拳头,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手抓住肩头,顺势一带,那人站立不住,仆面倒在地上,顿时鼻血迸流。那人大怒,爬将起来,用衣袖抹了鼻血,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怒道:“砸死你这撮鸟。”正欲出手,那厢张易满自其侧后一扫脚,将那人扫翻在地。那人见敌不过,狼狈而逃,口中兀自叫嚣:“你两个撮鸟等着,老子便叫人来,此仇不报便不姓刘。”张易满哈哈大笑:“快去快去。爷爷等着。” 严微忽见得地上一蓝布包,料想是方才打斗间那刘某所遗落,遂拾将起来,解开蓝布包,却是一卷手抄及数份信札,书卷扉页上书三字:“子直集”。翻开来看,却是律诗、绝句、词赋,严微笑道:“不想这厮是个书生,怎生如此凶恶?”张易满笑道:“书生亦是凡人,谁道书生便通情达理?自古以来,多少大奸大恶自书生而来?”严微笑道:“如此言来,这圣贤之书,如同宝剑,侠客用之,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贼人用之,则夜黑风高,行凶抢劫。”张易满忽指前方,道:“严爷且看。”严微顺手望去,却见那斗败的刘某径直奔过石桥,入得露香园大门。 严微笑道:“我却想他叫人来打斗一番。”遂令张易满去召集各处弟兄。不多时,但见露香园内出来八九人,提刀抡棒,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正是那刘某,过了石桥,直冲严微而来。那刘某见严微兀自立在原处,毫无逃避害怕之意,不由一愣,高声喝道:“你这厮休走,爷爷来了。”近得前来,为首一人,手指严微,冷笑道:“可是你适才冒犯了刘爷?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严微左手撑腰,右手叉开五指,道:“仁义礼智信,东南西北中。”众人闻听,莫名其妙。原来这是五材帮会暗语,吴越一带江湖中人,一听便知。为首那人不曾明白,呵斥道:“休要罗嗦,且替刘爷赔罪。”伸手便来抓严微。严微不躲不闪,待来手将近,猛出手抓住其腕,反扳其腕。那人大惊,急忙抽手,飞起一脚,直踢严微下身。严微撒手,海底捞月,双手架住来脚,向上一抬,顺势猛然一推,那人站立不住,往后倒下,其后三四人急忙托住,方才未倒。那人大怒,顺手抢过一柄单刀,飞身劈将过来。严微冷笑一声,连退数步。那人见状,挥刀直逼。严微左闪右躲,待那人刀势稍弱,反身一腿,将其单刀踢飞,复又一脚,正中那人胸口,那人“哎呀“一声,后倒在地。 严微笑道:“你等泼皮,平日以强欺弱,横行乡里,今日逢着爷爷,便是你等倒霉。”一汉子忽挥刀砍来,严微看得仔细,飞起一脚,正中那厮手腕,钢刀脱手而出。那厮抱腕怪叫,严微紧接一脚,将其踢倒在地。为首汉子眼露凶光,趁严微脚未稳之际,忽一挥手,一道寒光直飞严微。严微躲闪不及,翻身倒地。为首汉子见状,哈哈大笑:“不知死活的东西,却不知今日谁倒霉。”众人皆狞笑。忽见严微一翻身,站立起来,众人皆惊,却见严微钢牙咬着一支钢镖! 严微取过钢镖,置于掌心,一看,双眼盯着发镖汉子,不觉笑道;“原来是你!” 刘府陷入慌乱之中,管家刘乙不知所踪,华信屡谏苏公缉拿刘悫,苏公迟疑不决,华信无奈,别了林栋,拂袖而去。苏公劝说林栋暂且移出刘府,前往湖州府衙。林栋谢绝道:“林某与刘大人乃管鲍之交,相识近三十年,林某深知刘大人之为人。破案缉凶之事便烦劳苏大人了。”苏公叹道:“此苏某份内之事。”苏公担心林栋安危,遂余下李龙,护卫林栋。 苏公别了刘悫、林栋,回得府衙。赵虎早已回来,来见苏公,只道一无所获。苏公遂令赵虎引公差捕快,缉拿刘乙。赵虎领命而去。苏公拈须思忖,究竟谁是刘乙幕后主使?难道果真是刘悫?刘悫与林栋又有何瓜葛?李家巷梁、叶两书生之死又有甚干系?两案本不相干,但露香园使之牵连。细细想来,凶手在刘府,而凶机非在刘府,而是随林栋南下而来。凶手必非一人,露香园便是凶犯窝点。那刘乙事情败露,必先告知同伙。苏公思罢,遂令苏仁去截住赵虎。苏仁急急去了。 不多时,苏仁引雷千来报,只道赵虎已引人出了府衙,衙房只余雷千、贺万。苏公遂令雷千、贺万前往露香园,只是窥视,不可打草惊蛇。雷千领命去了。苏公暗自思忖:幸有严爷把守露香园,想必无有差池。待擒了刘乙,此案便可水落石出矣。苏公暗自高兴,忽转念一想:若那凶机乃随林栋南下而来,京城与湖州,其间约莫二千里,凶手为何不在中途下手,而选在湖州?凶手真正企图是嫁祸刘悫?刘乙便是潜伏在刘悫身旁之暗线!若如此,那幕后真凶非是随林栋而来,此人端在湖州!若如此,那李家巷梁、叶二书生之死又怎生解释? 苏公思前想后,不得其解,不由又取出叶正之灶下的那残纸,置于桌上,细细端详,“殳刀赤”,字迹隽秀,却不工整,纸质似非一般,墨汁亦非寻常。苏公思忖间不觉走神,呆若木雕。苏仁见状,悄然出房,不多时,沏来一碗热茶,近得苏公,轻声唤道:“老爷。”苏公唬得一惊,猛一回身,手肘正撞着茶盘,苏仁猝不及防,一碗热茶倒在桌上。苏公晃过神来,急忙去取桌上残纸,却已迟矣,茶水早已浸湿残纸。 苏公取过残纸,把眼望苏仁,正欲埋怨,苏仁忽指残纸,惊道:“老爷且看。”苏公急忙低头来看,却见残纸上显现出三个字来!苏公看着三字,唬得目瞪口呆! 惊诧间,有门吏来报,道是门外有严姓人求见。苏公料想是严微,收了残纸,令苏仁引严微前来。不多时,苏仁引严微来,苏公急忙上前,道:“严爷辛苦矣。”严微笑道:“大人,我已擒得谋害书生之凶手。”苏公大喜,道:“怎生擒得?”严微遂将前后一一道来。原来,严微躲过钢镖,群凶遂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严微,欲置严微于死地。严微艺高胆大,抽出贴身宝刃,厮杀起来。群凶欺严微手持短刃,只顾刀劈棒打,哪里知晓这是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三四个回合,群凶刀断棒折,兀自有三四人伤了腿脚。此刻间,张易满引人赶来。双方厮杀一处。群凶怎是对手,片刻间撂倒了五六人,余下几人见势不妙,撒腿便逃。严微怎肯放过,追将上去,踢翻两个,不待爬起,早被张易满一棒打昏。余下发镖汉子逃过石桥,急往露香园大门,严微早拾得一粒石子,打将过去,正中那发镖汉子后脑。那发镖汉子“哎呀一声,鲜血迸流,踉跄数步,栽倒在地。严微赶将上去,一脚踩住,利刃抵其咽喉,那发镖汉子焉敢动弹。 苏公听得精妙处,连声叫好。严微道:“此伙凶犯现押在露香园内,听候大人处置。”苏公道:“与你相撞那刘某可是唤做刘乙?”严微笑道:“正是正是,若非这厮,引不出众凶来。”苏公笑道:“且引我往露香园。”严微取过一匣并一包裹,道:“大人且看。”苏公疑道:“此是何物?”严微解开包裹,道:“那刘乙身怀此物,大人或有兴趣。”苏公取过诗抄,翻阅数页,奇道:“子直集?莫非是刘悫所作?我闻刘子直好写五言,从未见识,今方一见,果然不凡。”又见数封信札,皆是京城刘悫故友旧交往来书信,其中有林栋两封。苏公诧异道:“刘乙逃匿时,不携金银珠宝,却盗此些诗抄信札,所为何故?”严微笑道:“初始,我只道他是个书生。”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奇怪奇怪。”严微笑道:“大人,此不足为奇。”苏公一愣,奇道:“不足为奇?”严微笑道:“此匣中字轴却益发奇怪了。”苏公疑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书?”严微道:“非是他人,乃是大人手书。”苏公笑道:“我之手书?”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严微笑道;“乃一字画店伪造。”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严微道:“大人墨宝,天下人皆仰慕,真品难得,市井便有赝品,以投世人所好。”苏公笑道:“不想湖州市井间有人仿我笔墨,我却未见得,不知仿得如何?”严微笑道:“颇有几分神韵。” 苏公摊开字轴,一看,大惊失色。这哪里是甚赝品,分明是苏公手书! 严微见苏公满脸惊诧,不由一愣,疑道:“大人,难道……?”苏公微微点头,道:“此确是某亲笔手书。”严微惊道:“怎生落到外人手中?”苏公思忖多时,道:“我依稀记得此稿前些时日尚在书房。”苏仁道:“难道府中有窃贼?”苏公思忖道:“可府中未见遗失他物。”苏公遂赶往书房,苏仁、严微紧跟其后。苏公清点新近诗稿,大吃一惊,竟不见了四首诗稿,四诗皆是苏公有感于百姓疾苦而作。 苏仁奇道:“府中果真有贼。”严微道:“大人可另抄录?”苏公然之。严微笑道:“既已抄录,无有大碍。大人诗词书法双绝,盗贼亦是依附风雅之人。”苏公拈须思忖,道:“四诗稿非一日所作,此厮亦非一次盗得。其三番两次入得书房,究竟是何人?”苏仁疑道:“可书房并无窃贼进入迹象。莫非是贼中高手所为?”苏公望着严微,笑道:“贼中高手便在此。”严微笑道:“若是我来,便一古脑儿悉数卷走。焉会留下一稿?”苏公笑道:“此人定是我等熟悉之人,故无有丝毫防备之心。”苏仁迟疑道:“近些时日,华信华大人往来颇多,老爷常与他在书房谈诗论画,莫非……?” 苏公一愣,摇头道:“华大人好我诗稿,只管开口索取便是,何必施此下策?”苏仁疑道:“莫非若刘府一般,府中出了叛逆?”苏公拈须沉思,良久,幽幽道:“此厮非同一般,为何单却少了此四诗稿?其中有何用意?”愈想愈疑。严微道:“大人休要多想,且往露香园,待审罢凶犯,岂非真相大白?”苏公然之,遂叫苏仁备马,赶往露香园。 一夜审案,不题。 次日,苏公回得湖州城,一路沉默寡语,面容憔悴,显得分外心力疲惫。苏仁惟恐苏公有所闪失,紧紧相随。其后又有两抬轿子。将近府衙,见得前方一抬官轿停下,下来一人,正是华信。华信见得苏公过来,急忙上前相迎,高声道:“苏大人一早何来?莫非自刘悫府归来?”苏公翻身下马,淡然一笑,拱手问候道:“华大人来得正巧,苏某正欲遣人去请。”华信回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苏公笑道:“乃为林栋之事。”华通道:“某亦为此事而来。莫非大人已然想明白?我道那刘悫定是凶手无疑,只是不明白其行凶动机。”苏公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信惊道:“莫不是林栋辞官归田,携有甚宝贝,无疑间被刘悫窥见,起了贪心?”苏公微微一笑,道:“华大人果真厉害。”言未尽,却见两抬轿中下来二人,正是刘悫、林栋。华信见得,顿时面红,上前拱手相迎。 苏公、刘悫、华信、林栋入得府衙,至厅堂,宾主依次落座,早有丫鬟上得茶来,四人面容冷淡,皆不言语,甚是尴尬。林栋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正欲饮茶,苏公忽叫道:“林大人且慢!”众人皆惊,满脸诧异,不知苏公何事叫唤。苏公近得前来,端过林栋手中茶碗,仔细察看,脸色铁青。林栋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何事?”苏公冷冷道:“这茶水中有毒!”众人唬得一惊,华信笑道:“苏大人玩笑矣。” 苏公将茶水泼撒于地,冷笑一声,道:“真凶便在此。”众人皆惊,面面相觑,适才四人分坐四处,皆未起身,又怎生下毒?苏公望着林栋,道:“林大人,你可知真凶何人?”林栋茫然摇头。刘悫、华信如坠云雾。 苏公冷笑道:“真凶便是你,林大人!”刘悫、华信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一愣,凄然一笑,连连摇头,叹息道:“苏大人,你……”华信疑道:“林大人怎会谋杀自己儿子?又怎会下毒谋害自己?绝无此理,绝无此理。”刘悫迷惑不解:若是林栋谋害林涧,为何又要血书“刘子直”三字,意图嫁祸刘悫?苏公叹息道:“林大人虽非杀人真凶,亦非下毒之人,其实真凶另有他人。真正的凶手乃是苏某。”刘悫、华信、林栋皆愣。苏公长叹一声,道:“一切祸事皆因苏某而起。”华信奇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诸位大人,苏某便来揭开其中玄机。苏某在朝为官之时,自鸣得意,忘乎所以,故而得罪不少权要。即便贬谪州府,亦不肯忘得苏某,不免时时牵挂,欲一脚置之死地而后快。御史林栋林大人,光风霁月,守正不阿,敢于言实,为苏某不平,直于谏言,因而招致小人嫉恨,只得辞官归隐。然那干小人却不肯善罢罢休,意欲谋害林大人。”刘悫、华信、林栋皆惊。 苏公道:“那干小人派遣一名得力密使尾随林大人,相机行事。一路无事,入得湖州地境,这日天色渐黑,这名密使歇脚于一家客栈,此客栈唤作三春客栈,本是一乡间小店。客栈掌柜乃是一寡妇,唤做陆三嫂,店中有帮工二人,一名男子,唤做叶正之,乃是一落魄书生;又有一姑娘,唤做花雨,乃是一月前陆三嫂收留的苦命女子。” 苏公叹道:“林大人并家眷曾路经三春客栈,并在此歇足饮茶。且言那帮工叶正之,因家境贫寒,平日在此帮闲度日,自见得花雨姑娘,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苏某在勘验叶正之尸首时,曾寻得叶正之《韵雨》诗一首,以为佐证。那花雨姑娘颇晓风情,弄得那叶正之心上心下。”华信不免插言道:“这叶、花二人与林大人何干?” 苏公淡然道:“世间万千事,本毫无干系,如叶正之、花雨二人与林大人本不相干。且言那密使投宿在此,在房间内不合将银两露白,被叶正之无意窥见。叶正之顿起贪念之心,趁那密使与花雨调情之机,入房将其青布包袱盗走,其内竟有银子百余两。叶正之欣喜若狂,竟逃离客栈,赶往李家巷家中。入得庄来,恰巧遇见好友谭言。那谭言遂将好友相聚之事告之,并邀叶正之赴会。叶正之一口答应,只道先回家中料理一番。那叶正之回得家来,急忙打开包袱,取出银两。”华信叹道:“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苏公淡然一笑,道:“叶正之致死缘由非是银两。”刘悫叹道:“乃是贪心欲望。”苏公摇头道:“那密使若只是失却百两银子,断然不会追杀至李家巷。”华信奇道:“那是为何?”苏公道:“乃是包袱中有一封密函!”林栋惊道:“密函?”苏公微微点头,道:“只因那包袱中有一封机密信函,此函干系重大。叶正之见得密函,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看,可惜信函内容古怪,竟不知所云。叶正之亦不理会,遂将之焚烧。苏某勘验命案时,自其灶下拾得一残片。”苏公言罢,令苏仁取过残纸,示与刘、华、林三人观看。刘悫奇道:“殳刀赤?是何意?”林栋见得残纸字样,似有所思。 苏公看着林栋,道:“林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林栋迟疑道:“这字似曾见过。”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大人定然见过,此乃是御史中丞李定李大人亲笔手书。”林栋恍然大悟,道:“确是李定笔迹。苏大人好生眼力。”苏公道:“苏某亦思忖多时。李定文书现于江南山野贫家,谁人肯信?细观此残片纸张、墨汁,皆非寻常纸、墨。亏得苏某通晓四宝,识得此上等纸、墨。此纸、墨乃是出自京城碧德斋,朝中官员多用此斋四宝。”华信疑道:“这殳刀赤三字,想必是李定李大人诗词之断句,非是甚机要密函。”刘悫思忖道:“华大人言之有理。” 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三字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不合书法之道,此焉是李定风格?”苏公淡然一笑,将残纸置于桌上,用茶水浸湿,而后小心拈起。众人好奇看去,但见残纸字样渐变,“殳刀赤”三字竟变成“殺毋赦”! 刘悫、林栋、华信顿时唬得目瞪口呆。 苏公放下残纸,道:“叶正之怎生料到无常将至。众书生相会,筵席之间,叶正之因与梁汉卿言语不合,拂袖离去,归得家来,却不曾料想那密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密使追问信函及银两,叶正之只得如实招认。”华信疑道:“那密使怎生识得叶正之家宅?”苏公不答,又道:“书生梁汉卿因一时戏言气走好友叶正之,心中内疚,而后追将而来,欲赔言致歉,来得叶宅,却见到密使正谋杀叶正之,惊骇万分,想必是逃跑时不合弄出声响,被密使听得。密使遂追杀出来,梁汉卿狂奔至大道。密使射出钢镖,正中其腰部。梁汉卿遂跌倒在地,翻滚至路坡下。不待爬起,那密使赶将过来,一刀刺入其腹部,结果了梁汉卿性命。” 刘悫唏嘘不已。林栋叹道:“不想因林某害了叶、梁两书生性命。”苏公幽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适才华大人问及,密使怎生寻至叶宅。只因苏某言语中隐去了一人,何人?非是他人,便是那花雨姑娘。”华信奇道:“花雨姑娘?定是那密使胁迫于他,可事后不见了花雨姑娘?”林栋叹道:“想必早已被那密使杀人灭口矣。” 苏公摇头道:“花雨姑娘似与本案无干,苏某亦未曾留心,故未追查其下落。陆三嫂道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其叔叔卖与老鸨,倚门卖笑,后被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陆三嫂见其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如此凄惨身世,苏某甚为同情。实则大错特错矣。这花雨寄身客栈,乃是身肩重要使命。” 刘悫、林栋、华信闻听,又是一番惊诧。苏公淡然道:“三位大人未曾问及一事:密使千里送函,送与何人?”刘悫道:“刘某适才心中疑惑,正欲问大人。又有一问:李定若要加害林大人,为何不早早下手,却要至二千里外的湖州来?”华信附和道:“若早下手便早了却心病,如此岂非夜长梦多?” 苏公微微一笑,道:“初始,苏某亦如此疑惑。此李定一石三鸟之计也。”林栋惊道:“一石三鸟?何谓三鸟?”苏公道:“若要加害林大人,易如反掌。而李定用心之远非我等可想,其欲射之三鸟者:林栋林大人、刘悫刘大人、苏某也。”华信笑道:“苏大人过虑了。刘大人早已退隐山林,苏大人 第九卷 殳刀赤 第五章 小人得志 五日之后,华信自苏府出来,苏公送至门外,华信一言不发。次日华信便离开湖州,奔东京而去。一路无话,这一日,到得京城,遂拜见御史中丞李定,叙说湖州之事,不免添枝加叶、无中生有、歪曲是非。又有抄录苏轼所作诗词为佐证。李定闻听,又怒又喜,只道时机来矣。遂召集同党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等人,共同商讨弹劾奏表。 这日,李定、舒亶、何正臣上奏皇帝,只道:湖州知府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信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其情心,公为低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毙更法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苏轼常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毅然,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轼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轼则日“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版,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立为能! 又,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则归罪于新法,喜动于色,惟恐不甚;现更明上章疏,肆为低消,无所忌惮。若不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则法无存矣! …… 皇帝赵顼正因边疆军事心烦意躁,见得奏表,勃然大怒,遂书一道谕旨,罢去苏轼湖州知府之职,并差职员追摄入京!元丰二年某月某日晨,太常博士皇甫遵率得力随从,快马奔赴湖州,奉旨缉捕苏轼入京治罪…… 《大宋苏公案之殳刀赤》: 1、苏轼到任湖州知府时,湖州通判姓祖名无颇,祖无颇时年四十岁,为人豪爽,亦通诗文。其与苏轼相识三月,情趣投合,遂成诗文密友,二人互有诗文唱和。小说中湖州通判华信,是因小说情节而杜撰,史无此人。 2、宋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苏轼被缉拿往京。湖州百姓为纪念苏公,在那湖州府治后西北隅,筑一高台,名为爱山台。清代同治《湖州府志》载:“爱山台在府治后西北隅,宋郡丞汪泰亨所创,取自东坡名句‘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先后历经元代、明代、清代,屡有修建,现台上建筑湮废无存,只剩下了台基土墩,兀自立在湖州市人民公园西北隅。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至京都,遂被投入御史台监狱。李定、舒亶、何正臣亲自勘审此案。皇甫遵利用从湖州抄来的苏轼诗稿、信笺、文书等,迫使苏轼低头认罪,逼供持续长达一个月多。苏轼终于屈服,遂供认了与其有“诗赋文字往复”的“同伙”王诜、王巩、刘挚、孙觉、李常、文同等人。此后,朝廷内外官员王诜、王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文同、孙觉、李常、苏辙、钱藻、刘恕、刘攽、陈襄、刘挚、湖州通判祖无颇、福州太守曾巩、密州涟水县令盛桥、杭州钱塘县令周邠、海州太守李清臣、扬州太守鲜于优等三十九人皆受牵连,成了苏轼同谋,由此酿就了宋史上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影响之大、牵扯官员之广,超过了王安石“新法”推行中任何一次朝廷变故。一时刻,京城朝野人心惶惶,议论鼎沸。闲居江宁半山园的王安石,得知苏轼因“诗赋文字”获罪入狱的消息,大骇不已,叹道:“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遂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他写下闲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并快马送往京都,由其弟王安礼亲呈宋神宗。宋神宗惊阅王安石奏表,惊诧万分,反复阅览,长叹曰:苏王之政见,形若水火;苏王之交谊,心犀相通。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一章 致命毒蛊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乌台诗案”结束,皇帝赵顼敕责授苏轼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宋元丰三年正月,苏轼携子苏迈并家人苏仁前往黄州上任,一路崎岖坎坷,心情甚为沉重,暗道:“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跋山涉水行了约莫一月,到达黄州时,已是二月了。 那黄州在长江中游北岸,自隋唐以来,历为“州”、“府”、“县”驻地。将近黄州城,苏迈、苏仁不由加快步子,苏公身疲力乏,怎生跟得上?苏迈见父亲举步艰难,急忙过来搀扶,苏仁眺望前方,道:“老爷,前方不远有一茶肆,且去那里歇足。”苏公点头。主仆三人乜些前行,往茶肆而去。约莫行一里路,近得茶肆前,但见一人出得茶肆,快跑迎将上来,高声道:“借问诸位客爷,一路之上可见得有甚官宦家眷?”苏仁连连摇头。那人道声谢,急忙奔回茶肆去了。 但见那茶肆竹墙茅顶,木桌木凳。一杆旗幌随风微扬。苏公三人进得茶肆,就近边一桌坐下。苏公坐定,把眼望临窗一桌,围坐有六七个茶客,素巾锦袍,或饮茶、或言语,神情张扬,其中兀自有一名僧人,身着百衲衣,手执佛珠,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甚是安然。那问讯之人站立窗旁。当中一人约莫四十岁,一身蓝衫,微眯双眼,正望着苏公。四目相视,苏公心中诧异,暗道:“此人衣着,非是贫民百姓,察其神情举止,气宇不凡,非寻常之人。”早有店家过来,沏了三碗热茶。苏公口渴,自低头饮茶。 但闻那桌有人忽道:“大人。”苏公一愣,在此何人认识苏某?急忙寻声望去,却是那桌一人言语,心中不觉笑道:“平日里听得耳中生茧,此刻只当是唤我,却不知今非昔比,兀自懵懂可笑。”又不觉细细打量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脸容白净,一双眼睛似带三分笑,与其言语者正是那蓝衫中年人,他既是大人,却不知是谁? 又闻那人道:“莫不是那苏轼有事耽搁不成?”那蓝衫中年人思忖道:“或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便是等候些时辰亦无妨。况今日难得潜德大师、朱溪教授、青荇居士同在,不亦乐乎。”一儒者模样人叹道:“苏轼者,今之大贤,却屡遭贬谪,险些因诗文失却性命,如此岂不令我等读书人心寒?读书何益?还是青荇居士逍遥自在。”蓝衫中年人道:“朱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年前往京城一遭,岂非正是为读书而致力?”那朱先生淡然一笑,道:“若非书院诸多弟子,朱某怎会去京城?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蓝衫中年人正待询问,忽见一旁中年农夫模样者,手持酒壶,高声笑道:“来来来!徐大人、元大人、朱先生,并那将至此的苏子瞻,皆是好酒之徒也。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诸位且先饮一杯!”一人笑道:“今日元某却是沾了苏轼之光,才得饮此青荇美酒。”那厢苏公听得清楚,原来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通判元悟躬元大人。 那厢潜德和尚念道:“阿弥陀佛。汝等不知贤士也。贤士不在心中,却在眼前矣。”众人皆惊,那厢苏公急忙起身,徐君猷恍然大悟,流水过来,拱手道:“徐某心蒙眼花,怠慢学士也。”苏公回礼道:“苏某乃罪废俗人,不想竟劳动徐大人并诸位,甚是惶恐。”元悟躬拱手道:“是非曲直,世间自有公道。苏大人何必忧心?”朱溪道:“我等黄州布衣,久慕学士大人贤名,无缘得见。今大人来我黄州,实天公美意也。”潜德大师稽首道:“阿弥陀佛,我佛无处不在。”青荇居士笑道:“诸位休再客套,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来来来,且同饮一杯酒。”徐君猷遂引见众人,当先者乃黄州通判元悟躬,曾为登州提举市舶司。苏轼拱手见过,那元悟躬温文尔雅,见到苏公,满目敬仰之情。苏公急忙施礼道:“苏某亦曾到得登州,见过海市幻景。言及登州,苏某又想起一事。”元悟躬道:“何事?”苏公道:“约四年前苏某接友人书信,言及登州知府郑浩然遇害之事,甚是叹息。” 元悟躬叹道:“不想苏大人还记得此事。元某与郑公素有私交,郑公为人刚正,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登州官吏百姓无不愤慨,合力缉凶。凶身虽伏诛,但郑公却已长眠。至今日,知晓郑公者鲜矣。”众人皆感叹。徐君猷见机,急忙引见青荇居士,徐君猷笑道:“青荇者,不知其名姓,自言青荇居士,闻人言其善书画,可惜未曾见得;又善酿美酒,亦未曾品得。”苏公急忙施礼,料想其不肯告知真名实姓,亦不追问。青荇居士急忙施礼道:“徐大人言笑矣。青荇,本姓龚,名璞之。年少时,漂浮三山五湖,至黄州后,见此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便不肯离去了。”众人皆笑。 又有朱溪者,乃是临江书院先生,颇有才学,数年来有多名弟子中举,名声大振。苏公急忙施礼。那朱溪道:“苏大人来我黄州,实我黄州之幸,亦是我黄州读书人之大幸。”苏公连忙道:“朱先生之言,羞煞苏某也。”抬首之际,却见朱溪身后一年轻后生,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想必是朱溪子弟。 青荇居士早已斟满酒,众人皆举杯,唯潜德大师以茶代酒,苏公满怀惆怅,一饮而尽,一丝快意油然而生,高声道:“春风吹酒熟,友似汉江清。真绝世佳酿也。”众人举杯对饮,饮过之后,皆赞不绝口。青荇居士又满了第二杯,适才苏公饮得急,第二杯便细细品来,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三杯过后,众人意犹未尽,可惜酒坛已见底了。徐君猷道:“因我黄州民贫地瘠,府衙羞涩,无处安置苏大人。城东有一定惠院,甚是幽静,暂且委屈苏大人了,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苏公急忙谢过:“苏某初来黄州,有劳徐大人费心了。”徐君猷道:“如此甚好。”苏公心中自是感激。古往今来,趋炎附势者何其之多,人情冷暖事何其之盛。你得势之时,他前倨后恭,惟命是听,唯唯诺诺,极尽媚态,而你失势之后,他避之惟恐不及,更甚者反戈一击,落井下石。苏公带罪贬谪黄州,此正是穷途落魄之时,徐君猷不避闲言,以友相待,真君子也。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歇息片刻,徐君猷、元悟躬等引苏公前往定惠院。那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依山而建,远眺长江,林木苍莽,宁静幽深。山上有安国寺,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晨钟暮鼓;山下不远处有临江书院,茂林修竹,隐闻琴声。苏公立于院门口,环视四下,心旷神怡,心中暗道:“某往来各路州府,有如浮萍,今至黄州,或将长住于此了。”苏仁进得屋内,见房屋里外布置妥当,料想是徐君猷早已安排,心中不免感激。正所谓济人须济急时。 苏公因受乌台牢狱之灾,心力疲惫,加之一路颠簸,身体甚是虚弱,次日便病倒在床,十天半月未曾出院,苏迈在床前侍侯父亲,苏仁张罗里外。这一日,苏公身体稍加康复,吃罢早饭便道:“来此有些时日,不曾出院看看,今日自觉甚好,你二人便陪我四下走望走望,如何?”苏迈、苏仁唯喏。收拾一番,正待出门,院门外有人高声道:“徐君猷来访。”苏公闻听,流水出门,但见徐君猷提着两尾鱼立在门口,其后两名家仆,肩头扛着布袋。苏公上前施礼道:“不想徐大人前来,苏轼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徐君猷道:“苏大人来此半月,徐某因公务缠身,未来问候,甚感歉意。今日得闲,特送些鱼米。”苏公急忙谢过徐君猷。早有苏迈、苏仁上前接过鱼、米。苏仁心中喜道:“这徐大人果真细致体贴,我正愁将无米下锅了。”转念一想,心中叹道:“可怜我家老爷落得如此这般田地,竟要依赖他人周济了。” 遂收了鱼米,又去烧水泡茶。 苏公邀徐君猷入得厅堂,二人坐定,苏公道因生病卧床,故而未能到府衙拜谢徐知府。徐君猷连呼歉意,只道未来探望,又问苏公可曾看郎中服药。苏公只道右手给左手把脉,遂书了药方,抓服了几剂。徐君猷甚是惊讶,道:“不想苏大人竟通晓医道。”苏公笑道:“怎敢言通晓,知晓些皮毛罢了。”二人便闲聊些琐事,其中言及黄州民风民俗。徐君猷道,黄州土地贫瘠,但民风淳朴,素来重文重教,民俗由是变,人才由是出。今当世名家苏学士至此,无异于锦上添花。苏公连声道:“惭愧,惭愧,甚么当世名家?如今只是落魄之人,但求一块田地,耕种度日,聊以养家糊口。”徐君猷知其心凉,欲求安宁,笑道:“如此甚好。徐某亦种得一块田地,颇有收获,哪日苏大人得闲,可往一观。”苏公喜形如色,道:“怎言哪日?便是今日,徐大人以为如何?”徐君猷笑道:“如此甚好。苏大人来我黄州已有数日,不曾细看清山绿水。西北有古赤壁战场,苏大人可愿一观?”苏公一愣,道:“莫非是曹公失利之处?”徐君猷道:“正是。”苏公疑道:“依我观众书,那赤壁当在江南,似非在黄州?”徐君猷笑道:“苏大人言之差矣。建安七子之王粲,于《英雄记》中言:‘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无船,乘簰从汉水下,注浦口,未即渡。瑜夜密使轻舡走舸百所艘,艘有五十人移棹,人持炬火。火燃则回船走去,去复还烧者,须叟烧数千簰,火大起,光上照天,操夜去。’足见赤壁在江北;又者,此西去六十里有乌林镇,诸史皆有记载。唐李太白、杜少陵、杜牧之曾至此凭吊。足见此便是三国赤壁也。”苏公笑而不言。 苏公、徐君猷出了定惠院,依林间道而行,苏迈、苏仁等跟随其后。一路土香叶绿、鸟语风声,苏公顿感身轻气爽,不由深吸一口长气,叹道:“世间之处,人多则气浊,人稀则气清。”徐君猷笑道:“君猷以为,人多则气旺,人少则气衰。今天下之人,皆为旺而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此言不无其理。忆当年,我等皆从山野僻壤走出,不辞辛劳前往京城,欲谋取功名;而今日,又远离京城,欲在山野僻壤中谋求一方静地。此即人生也。”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此言确有几分道理。你且看前方,便是临江书院,其中诸多学生,人人豪情万丈,个个苦读诗书,但求一日飞黄腾达,腰金衣紫,纡朱怀金,光宗耀祖。他等何尝有苏大人这般心思?”苏公侧眼望了一眼儿子苏迈,心中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公忽想起朱溪先生来,问道:“那朱溪先生便在此书院开课?”徐君猷然之,道:“朱溪先生满腹经纶,才气过人,年少时便是黄州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时运不佳,入京赴考时,只道十拿九稳,却不想偏偏名落孙山,甚是愤慨,竟断了读书念头,任凭先生、亲朋、好友劝解,始终不肯再赴京城考试了,可惜了一代才子。”苏公感慨不已,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先生未得中举,不定是桩好事。苏某今日之下场,便是佐证。”徐君猷笑道:“朱先生素来仰慕苏大人,他每每教诲学生:为官者,当学苏子瞻。”苏公连连道:惭愧惭愧。二人前行,近得临江书院,徐君猷道:“这临江书院本是一私塾,开创者姓孔名孟,字临江,自言孔子后裔,收得几个弟子,其中一人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之时,拜谢老师,又捐钱大修私塾。不几年,又有两三人中举,他等发达者又纷纷捐钱修缮私塾,便是今日之临江书院。孔孟死后,其子孔儒接掌书院,前后二十余年,又有数人登科,那朱溪便是孔儒之弟子。孔儒众多弟子中,最得意者莫过于朱溪,可最失望者却亦是朱溪。孔儒先生至死深以为憾。” 苏公叹息,道:“但凡一事,盼望之心愈大,失望之心亦愈大。上苍又常心怀叵测,捉弄无辜凡人,小则喜怒悲欢,阴错阳差;大则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徐君猷颇有同感,又道:“李太白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朱溪功名未成,便在临江书院教授度日,孔儒亡故前,将书院托付朱溪主教。这朱溪潜心传道,不及数年,前后竟有举子二三百人,中进士者十余人,远胜于孔孟、孔儒父子。临江书院名声大噪,黄州府学子蜂拥而至,皆以入临江书院为荣。朱溪亦将书院扩张,现已招募得十余名先生教授。” 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十余名先生?却不知书院有多少学子?”徐君猷笑道:“现有学子约莫七八百人。”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心中暗道:“乡间兴学如此,恐国子监亦不及也。”徐君猷见苏公满面诧异,笑道:“徐某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唯人才乃兴国之根本。朱溪之法,当极力倡导。若如此,何愁我大宋不昌盛?”苏公叹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平民百姓,唯望读圣贤之书,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前千年如此,后千年想必亦如此。”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未免过于伤感也。大人虽遭一时不快,但终有一日必被朝廷重用。”苏公苦笑一声,默然无语,心中叹道:“他等又怎知朝廷纷争险恶?自古科考不知要害却多少人?” 大宋之科举,科考科目甚多,有进士科、制科、词科等,有明经、三史、明法、童子、武举以及“三舍法”取士等等。宋朝进士、明经等科考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州试时,由州之通判主持进干科考试,以州之录事参军主持其余各科考试。州试取中之考生于冬季集中到京城尚书省礼部,此些考生便称做“举子”、“贡生”。省试后,皇帝亲自主持殿试。宋太宗时,把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为三甲,即赐进干及第、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三级等级,同时在琼林苑赐宴,称闻喜宴。庆历四年,宋仁宗令各州县设立学校,并规定在校学习满三百天的人,才能参加取解试。前科曾解送而落第者,在校学习可减为一百天。省试分试策、试论、试诗赋三场。以三场的全部成绩作为录取的根据。不考帖经、墨义。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废除考诗赋、帖经、墨义。考生在《易》、《诗》、《书》、《周礼》、《礼记》中任选一经,兼治《论语》、《孟子》,每试四场,考试方式是试策、试论、及经文大义。王安石又着手整顿太学。国子监学生分为三等:上舍生、中舍生、外舍生三级。以考试的成绩及人品为升舍、应试和授官之根据。如果成绩优异,外舍生升为内舍生,内舍生升上舍生。如果考至上舍上等,即可直接授官;考至上舍中等的可入科举的殿试;考为上舍下等的,则参加科举省试。史称“三舍法”。神宗病死,哲宗继立,司马光入朝执政,遂废除各种新法。元祐四年,将进士分为经义和诗赋两科,罢试律义。诗赋进士,须在《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中任选一经;经义进士须选习二经。两种进士皆以四场成绩定高低。经义进士以经义定取舍,诗赋进士以诗赋为去留,名次则参考试论成绩评定。哲宗亲政以后,否定司马光之作法。绍圣元年,进士罢诗赋,专习经义。 徐君猷手指临江书院,道:“朱溪与徐某言,苏大人至黄州,望到临江书院讲学。”苏公连连摇头,道:“苏某乃是戴罪之人,今令苏某言语,岂非教唆使坏,误人子弟?不可不可。”徐君猷道:“不言朝政,但说些诗词歌赋,又将如何?”苏公叹道:“徐大人怎不知晓:苏某便是因诗词获罪也。”徐君猷愤然道:“苏大人之词赋,曲尽其妙,可比李杜,压倒元白,天下皆知。今世竟有所谓儒学大家妄言子瞻不善填词,实为可笑之至。”苏公笑道:“那些阿谀奉承、媚上恶下的词赋,苏某确不善做。” 正言语间,却见自临江书院内冲出二人来,险些冲撞了徐君猷。那二人急忙收势,见着徐君猷,惊恐道:“徐大人,出大事矣。”徐君猷诧异道:“刘相覃,何事如此惊慌?”苏公看那刘相覃,心中醒悟:原来正是那日立在朱溪身后的年轻人。那刘相覃脸色苍白,哆嗦道:“徐大人,朱先生死了……”徐君猷、苏公闻听,大惊失色。 徐君猷、苏公入得临江书院,刘相覃头前引路,穿过坪场,绕过学堂,径直奔东厢房而去。苏公张望左右,暗自惊叹:这临江书院好生之大。到得东厢房院,只见数十人聚集门前,议论纷纷,廊阶上有两名学究奋力挥手,正言语甚么。刘相覃挤上廊阶,高声道:“徐大人到了。”众人皆回头张望,遂闪出一条道来。两名学究急忙下得阶矶,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二人,乃是温七、齐礼信。徐君猷急切道:“朱溪何在?”温七哆哆嗦嗦,手指厢房道:“便在室内。”苏公抬眼望去,却见悬一匾额,上有“不倦堂”三字。徐君猷快步上了阶矶,推开房门,入得室内。苏公急忙跟将进去。学究、学子们皆欲跟挤,早有徐君猷随从将众人拦住,高声喝道:“徐大人勘验现场,闲杂人等皆退避。” 入得堂来,但见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又有画像,乃是孔孟、孔儒。画像左右又有字轴,乃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字。画像下有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两侧又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左壁有一道门,垂有竹帘,通内室,乃是朱溪书斋、卧室。掀起竹帘,书斋中临窗是一张案桌,摆有笔墨纸砚;案桌旁又有一红木琴桌,上搁一架焦尾古琴,琴旁焚有香炉;左壁置放两个书厨,上下数格,内叠着甚多书籍卷册。书厨两侧各悬有一副字轴,一壁悬有两幅画轴。掀开竹帘,乃是卧室,室内临窗右侧是木床,悬有一顶蚊帐,室中有一张四角木桌,四把木椅,桌上有一把茶壶、四只茶碗,临窗又有一案桌,较书斋案桌小,亦摆有笔墨纸砚、信札文书等。墙角有双门衣厨,衣厨双门雕有花鸟。透过窗格,但见满目翠竹。 床上被褥凌乱,尤有一角垂在床沿,床榻上卧着一人,面容狰狞,两眼圆睁,七窍流血,甚是可怕。徐君猷看得清楚,死者正是朱溪。苏公环视四下,把眼望小桌上的茶壶茶碗。徐君猷俯下身细细察看,半晌,方立起身来,道:“似是中了剧毒。”苏公左右斜视茶壶,又察看茶碗,凑上前去,轻嗅三四下。徐君猷环视四下,意欲寻遗言信笺,却未见一张半页。苏公近得前来,道:“徐大人可遣人唤仵作前来。”徐君猷然之,遂唤门外一随从,令其速回府衙,又道:“苏大人且看尸首,口、眼皆开,其面紫暗,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暗,其口、眼、耳、鼻间皆有血出。可见其是中毒身亡。”苏公俯身细看,道:“确似是毒发身亡。”又寻察地上。徐君猷又道:“但凡服毒,毒性有急缓,或当即发作,或当日早晚,若一二日发。”苏公道:“但凡服毒者,或有翻吐,或吐不绝,徐大人且看四下,并无呕吐污物。”徐君猷然之,思忖道:“此毒非同寻常,甚是厉害。”苏公道:“依徐大人之见,当乃何毒?”徐君猷摇头道:“徐某不甚清楚,待仵作勘验后便可知晓。” 苏公道:“凡毒者,如砒霜、金石药毒、果实毒、菌蕈毒、虫蛇蛊毒等,症状各异。依苏某看来,朱溪所中之毒似是虫蛇蛊毒。”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将信将疑,又回身细细察看尸首,伸手拨开朱溪头颅,猛然见得脖颈处异样,急忙道:“苏大人快且来看。”苏公俯身下来,却见两处黑点,呈八字状,痕点四下已然黑肿,且有淤血。不由一惊,道:“乃是毒蛇所噬。”徐君猷不觉一愣,道:“苏大人怎知?”苏公道:“苏某在江南游荡多年,识得些乡间毒蛇。毒蛇噬人,伤处有一双或三、四齿痕,且齿痕四下有肿胀,并有麻木疼痛之感,或有瘀班血泡。若是无毒之蛇,只余两排锯齿痕迹。朱溪尸首此般情形,当是竹叶青蛇所噬。” 徐君猷一惊,抬眼望着窗外翠竹。这竹叶青蛇体背草绿色,常隐于草丛中、盘于青竹上,一时难以辨别。徐君猷思索往日常与友人信步嬉戏竹林之中,不由一阵后怕,思忖道:“莫不是朱溪先生夜间忘却关闭窗格,不想那毒蛇溜将入室,故而酿成此祸?” 苏公摇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徐君猷不解其意,问道:“苏大人以为怎生回事?”苏公不言,指指衣袍。徐君猷一愣,而后恍然大悟:此时乃是二月底,天气甚是清冷,蛇蛙等尚蛰伏在地,未曾出洞!如此言来,朱溪并非是蛇噬咬。徐君猷望着苏公,茫然道:“徐某愚钝,以学士大人之见,朱溪因何致死?”苏公思忖道:“观其症状,当是被毒蛇所噬。”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公道:“愿闻其详。”徐君猷脸色严峻,道:“朱溪乃是被人谋杀。” 苏公道:“何以见得?”徐君猷道:“此时节蛇虫蛰伏在地,不曾出来。那凶手伪造毒蛇噬咬症状,意欲误我等耳目,可惜忘却蛇虫有时节之变。”苏公手捋胡须,道:“若此伤痕乃是凶手伪造,可见凶手深谙毒蛇习性,寻常人等,断然无有此般手法。若其深谙毒蛇习性,又怎会犯此大忌?”徐君猷一愣,迟疑道:“苏大人如此言语,认定此事非是人为?徐某益发糊涂矣。”苏公道:“万事万物,虽有常理,但亦有悖常理之时。看似有悖常理,实则又在常理之中。”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何谓看似有悖常理,又在常理之中?” 苏公道:“白乐天任九州司马之时,登庐山,畅游大林寺,时值暮春,江南芳华菲尽,而大林寺桃花嫣然盛开,白乐天见此情景,大感惊奇,遂写下《游庐山大林寺》一诗。只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中。细读此诗,颇有意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为何也?似是有悖常理,实则在常理之中。庐山山势甚高,自下往上,由暖变凉,雨水亦变异,山上桃花因之而变化也。”徐君猷道:“言到此诗,徐某曾闻沈存中沈大人论述,他道:士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诸越则桃李冬实,朔漠则桃李夏荣,此地气不同也。只是苏大人言及此些,与朱溪之死有何干系?” 苏公道:“蛇蛙因寒而蛰伏,因暖而出洞,此是常理。若如山寺桃花一般,地气变异,蛇蛙蛰伏亦会变之?”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言之有理。那蛇定是因气暖而苏醒,故而袭噬朱溪。”苏公四下细细察看,近得床榻前,见得白布棉枕,便取过棉枕,枕下并无一物,翻转来看,却见白枕面上有些脏迹皱痕。苏公辨认,似是指痕,正疑惑时,却见棉枕处垫被露出一段丝绸。苏公掀开枕头,取出那丝绸,置于掌上,却原来是一方绸帕,绸帕上绣有两只蝴蝶,张翅飞舞于数朵花上,惟妙惟肖,甚是精致。绸帕散发丝丝清香,苏公闻得香气,不由叹息一声,又去掀那棉被,猛然唬得一惊:只见那被褥下赫然盘着一条竹叶青蛇! 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退数步。苏公寻得一根短杆,小心挑拨那竹叶青蛇,那蛇一动不动。苏公又拨弄数下,但见那竹叶青蛇稍有动弹。徐君猷疑道:“此蛇甚是迟钝,怎生咬人?”苏公道:“此刻如此,之前未必如此。”徐君猷思索道:“蛇眠于洞穴内,何故至此?”苏公道:“徐大人问得是,此便是朱溪丧命缘故,此蛇断然不是自行爬将至此。”徐君猷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将僵蛇塞入朱溪被褥之内,待朱溪上床就寝,那被褥内热热和和,僵蛇渐而苏醒过来,欲爬将出来,朱溪或有察觉,从而惊触毒蛊,那蛇便噬咬朱溪脖颈,朱溪迷糊之中或未在意。待毒性大发,疼痛难忍,滚将下床,挣扎而死。” 苏公手拈胡须,道:“此蛇至此,或是朱溪自携带来,或是他人塞入,前者甚少可能,如徐大人推论,或是他人有意为之。”徐君猷道:“朱溪为人和善,颇有声望,甚人欲加害于他?”苏公道:“但凡谋害,必有其意图,只是我等尚无从知晓。”徐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二章 临江书院 黄州知府徐君猷勘查临江书院命案,苏公自回定惠院。次日午后,苏公正焚香默坐,内省冥思,至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时,门外苏仁来报,只道是知府徐大人登门拜访,苏公遂长吁一口气,收了意念,出室相迎。至堂中,徐君猷正与苏迈言语,苏公上前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还礼。二人坐定,徐君猷道:“徐某此番乃是为朱溪一案而来,望学士大人指点迷津。”苏公连忙道:“徐大人言重矣。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苏某当鼎力相助。”徐君猷道:“昨日,徐某自竹叶青蛇着手,询问书院先生、学生并家眷,竟无人知晓此事。徐某又寻查朱溪死亡前几日情形,唯有与书院庞广先生有过一番争执,甚为激烈。昨日我询问过庞广先生争执情形,他道非是个人恩怨,乃是教学之分歧。我又私下询问庞广为人,众先生学子皆道庞广严肃公正,为人和善。” 苏公问道:“他二人有甚分歧?”徐君猷道:“我询问众人,似是因临江书院学钱一事,庞先生颇为不满。”苏公疑道:“莫非他嫌月俸太少?”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他以为招录学子当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当以才学品行为先,而今临江书院,不分良莠,一味以钱财、权要为先。他道,往年富家权贵子弟尚只十之六七,今年竟有九成之多矣。临江书院竟成敛财之所!徐某不知庞先生此言真伪,若果真如此,徐某倒以为朱溪此举甚为不妥。”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徐君猷叹道:“何止如此。庞先生还道,书院之中,众先生暗自角力,私下授徒,收取利金。”苏公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谓先生?怎能为人师表?”徐君猷叹道:“庞先生痛心疾首,苦谏朱溪,朱溪却不理会。庞先生便与之争吵起来。”苏公手拈胡须,叹道:“这庞先生端是耿直。” 徐君猷幽幽叹道:“朱溪死亡当夜,有人见得庞广入得朱溪室内。”苏公疑道:“徐大人以为庞先生是凶手?”徐君猷道:“即便不是凶手,亦是可疑之人。”苏公思忖道:“庞先生夜见朱溪所为何事?”徐君猷道:“徐某问过庞先生,他道是为辞教之事。”苏公奇道:“辞教?他为何离去?”徐君猷道:“徐某亦曾问他,庞先生只言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苏公问道:“朱溪可曾应允?”徐君猷道:“庞广道,待他言出来意,朱溪甚是惊诧,只道是有甚得罪庞先生之处,还望海涵。庞先生握瑜怀瑾,雪操冰心,我等难望项背,若离去,乃书院之失也。朱溪百般挽留,又承诺为庞广添加月俸。”苏公奇道:“庞广如何回答?”徐君猷叹息一声,道:“庞广只道是去意已决。”苏公道:“他二人夜谈甚久?”徐君猷道:“庞广言,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苏公思忖道:“依徐大人之见,那庞先生有无行凶之疑?”徐君猷思忖道:“某些杀人企图,不可以常理推论。”苏公然之,道:“想必徐大人已遣人暗中监视庞广。”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我早令程贯引人暗中跟随庞广,但有异样,便将他拿下。”苏公捋须道:“不知是何人见得庞广出入不倦堂?”徐君猷道:“乃是书院周中先生。周中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苏公问道:“庞广可曾望见周中?”徐君猷道:“周中道,庞广似未见着他,径直入得朱溪室内去了。”苏公道:“周中可曾见得他出来?”徐君猷摇头道:“周中并未久留,其后情形,不得而知。” 苏公思忖道:“如此说来,庞广杀人,并无充足证见。”徐君猷道:“可目今唯他最可疑。”苏公然之,拈须细想,忽问道:“那周中为人如何?”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莫非疑心那周中?”苏公淡然道:“庞广可疑,周中亦可疑。案发之时,临江书院中凡独处者皆可疑。”徐君猷道:“周先生与朱溪乃是相交十余年好友。”苏公淡然道:“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说否?”徐君猷道:“甚事?苏大人只管说来。”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大人同往临江书院,大人与温七先生言语时,苏某窥见那周中表情异样,眉目间隐有窃喜之情。”徐君猷诧异道:“有这等事情?”苏公道:“其后苏某曾问及大人,此人名姓,大人言其是周中,与朱溪乃是故交。”徐君猷点头,思忖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周中露窃喜之情,所为何事?”苏公问道:“大人可曾细查书院帐目?”徐君猷摇头道:“朱溪之死,外人皆言意外,谋害之说,尚难定论。徐某亦不便过于声张,故未过问帐目之事。”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之死,莫过于两般原由,一者,临江书院主教之位;二者,临江书院近年所得之银两。” 徐君猷迟疑道:“若如外人所言,朱溪确系意外身亡,当如何?”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之意,苏某明白矣。”徐君猷笑道:“恕徐某直言,苏大人所言,徐某将信将疑。苏大人推断朱溪非是毒蛇致死,可仵作勘验尸首,周身上下,并无其余伤痕,其症状,分明是蛇毒发作身亡。苏大人以为,那竹叶青蛇噬人,一时难以致死。但凡事皆有例外,即便同是竹叶青蛇,亦有强弱之分。”苏公一愣,喃喃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同一类毒蛇,确有强弱之分,有时,小蛇比大蛇更毒。”徐君猷又道:“徐某窃以为,此案惟有一处不明,便是那毒蛇何来?”苏公然之,道:“若破解此疑,此案便水落石出矣。”徐君猷叹息一声,道:“近些时日,朱溪正着手进京赴考之事。我黄州亦指望今年高中数人,岂料竟出了这般变故。”苏公亦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闻见苏仁入得堂来,只道是院外有衙役来寻徐大人。苏公令其引进堂来,却原来是班头程贯。程贯上前施礼。徐君猷道:“寻我何事?”程贯急道:“禀大人,那庞广忽然逃遁,去向不明了。”徐君猷闻听,恼道:“本府令你引人严加监视,怎会逃脱?”程贯急忙道:“小人引葛七宫九监视那厮,未有动静,不想今日却发现其已不见踪影。”徐君猷道:“依你之言,庞广乃是昨日夜间逃遁?”程贯连连点头,道:“当是昨日夜间。”徐君猷道:“昨日夜间有何异样?”程贯答道:“昨日夜间并无异样。”徐君猷冷笑道:“如此言来,那庞广莫非有隐形之术?你且老实言来,昨日夜间你等是否坚守其位?”程贯急忙辩解道:“回大人话,小人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夜未曾合眼。”徐君猷冷笑道:“兀自狡辩,定是你等夜间睡去,走了庞广。”程贯急忙跪倒在地,道:“小人该死,昨日傍晚,乃是元大人唤小人去买些家什,余下那葛八宫九监视,不想他二人竟喝酒误了公事。”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可着人追查?”程贯道:“小人已着众衙役,分作四路打探去了。但有音讯,必回来禀告大人。”徐君猷然之,程贯遂告退离去。 苏公拈须思忖道:“我等言及庞广,庞广竟就走了,兀自有趣。”徐君猷道:“如此言来,或是他发觉公差监视,只道是事情败露,惊恐不已,便隐身潜逃。”苏公道:“大人当前往庞广居所查看一番。”徐君猷然之,遂邀苏公同往。苏公欣然答应,留子苏迈在家,苏仁相随。 徐君猷、苏公一行前往临江书院,二人一路闲话,入得临江书院正门,正逢着温七先生,温七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来得甚巧,小人正要前往府衙见大人。”徐君猷不解,不动声色,道:“不知温先生有甚紧要之事?”温七脸色惶恐,稍稍犹豫,低声道:“大人,书院闹鬼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惊,斜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道:“有这等事情?何处闹鬼?且细细说来。”温七道:“非是他处,正是朱先生不倦堂内。”徐君猷奇道:“朱先生居室?”温七连连点头,神色紧张,道:“自朱先生尸首移出不倦堂,那房子便开始闹鬼了,这几日夜间,书院中多有先生学子闻得堂内有鬼魂作祟声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竟真有鬼魂之事!”苏公道:“不知温先生可曾亲眼目睹?”温七连连点头,道:“小人本亦不信,昨夜约莫子牌时分,书院三位先生来邀某同去不倦堂,欲查探个究竟。我等四人悄然前往,每人兀自提着长棒。方入得不倦堂,便见得朱先生室内幽光一闪。”言至此,温七露出惊恐神色。 徐君猷惊诧道:“后来怎样?”温七道:“那幽光一闪便没有了,我等唬得半死,又各自安慰,只道是眼花了。正欲上石级,又见那门口赫然站着一人!”徐君猷闻得,唬得一惊,不由倒退一步。温七言至此,双手发颤,哆哆嗦嗦道:“那人上下白乎乎的,直直立着,分明就是朱先生鬼魂。我等唬得尖叫起来,纷纷逃窜。小人逃脱时,曾回首看其是否追来,大人你道如何?”徐君猷惊恐道:“莫非他追将上来了?!”温七诡秘道:“那鬼竟不见了。”徐君猷道:“今日天明,你等可曾前去不倦堂?”温七连连摇头。苏公道:“温先生确信那白影是朱先生亡魂?”温七道:“若非朱先生鬼魂,子夜时分,在此做甚?”苏公笑道:“温先生问得好,此便是关键所在。伪扮亡魂幽灵,无非两种企图,其一,不过是一顽皮学子一时性起,欲与众人玩笑,吓唬吓唬众人罢了;其二,有人欲在不倦堂内寻甚紧要物什,又恐被外人察觉,便伪装成亡魂,令外人不敢前来,以便其行动。” 徐君猷望着苏公,道:“若果真是朱先生亡魂,又当如何?”苏公淡然道:“朱先生生前不曾害人,死后又怎会害人?”温七道:“可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冤气缠身,前来寻仇。”苏公望着温七,淡然一笑,道:“温先生怎知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温七一愣,吱唔道:“众人皆如是言。”苏公追问道:“可曾言谁是凶身?”温七吱唔不语。徐君猷疑道:“莫非你等已知疑犯何人?你休要害怕,但说无妨。”温七惶恐道:“此等事情不敢悖言乱辞。”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那庞广。”温七一惊,脱口道:“苏大人竟也知晓是他?”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奇道:“温先生,你既疑心庞广,为何不早先首告?”温七吱唔道:“小的亦只是闻他人说及,并无证见。” 苏公道:“既如此,且将那庞广传唤前来,细细盘问一番,或可问出些端倪来。”温七道:“庞广一早便不见了。”苏公故作诧异道:“怎生不见了?”温七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庞先生居室何处?”温七道:“便是书院西厢。”苏公道:“徐大人,且往西厢一看究竟?”徐君猷道:“我正有此意。烦劳温先生为我等引路。”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 苏公四下张望,暗自吃惊,原来这临江书院占地甚大,颇多房屋,又有亭阁楼榭水池花圃假山等。苏公啧啧赞叹,道:“温先生,不想贵院如此之大,想必此些房屋是新近所建?”温七道:“苏大人所言甚是。近三年来,书院人满为患,只得加建房屋,凡如学堂、先生居所、学子寝室、厨房、浴所、亭台楼阁,等等。”苏公道:“何人掌管兴建之事?”温七道:“乃是朱先生一手督办。”徐君猷问道:“闻听说那庞广对书院人多一事,颇有微词,不知是否?”温七然之,笑道:“庞广终是私塾先生,只望见那二三十个娃娃,怎生明白朱先生鸿图大志。朱先生常道:相比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我临江书院尚不及也。”苏公闻听,叹息道:“朱先生非寻常人也。却不知他去后,何人接其衣钵,主教书院,掌管大计?”温七叹道:“大人所言甚是,常言道,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书院亦不可无院首。孔、朱家人正在思虑此事,想必要待朱先生殡葬之后方商定下来。” 言语间,过了一曲折长廊,温七指着右侧数座楼阁道:“二位大人且看,此便是学子寝室,分上下三楼,共二百余室,每四人同一室。”苏公看罢,连声赞叹。穿过一处竹林,又见得数所小院,温中引众人入得一所院门,那院正中是一处花圃,房屋分左中右三室,温七道:“左厢便是庞广居室。”苏公道:“不知另两室是何人居住?”温七道:“乃是周中、齐礼信两位先生。”近得门前,温七正要推门,徐君猷急忙拦道:“且让苏大人来。”苏公上前,左右看了看窗格,然后轻推房门,却不想竟未推开,不觉诧异,又使些力气,方才醒悟,那门自里面已被闩住。 苏公忽道:“房内有人!”徐君猷、温七甚是诧异,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庞广?”温七遂高声叫喊道:“庞先生,且开门。”苏公侧耳细听,遂道:“非是庞广,快且冲将进去。”徐君猷遂指令随从,一随从上得前来,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冲将进去。苏仁紧随其后,环视堂内,并未见有人,便冲入里屋,亦未见有人,但见窗格摇晃,急忙推开窗格,但见得一人闪身入得竹林,不见了身影。苏公跟将进来,问道:“如何?”苏仁道:“只见得这厮背影。”徐君猷遂令一随从翻窗出去,追觅踪迹。 苏公环视房内物什,一张木床,临窗一张案桌,沿墙乃是书厨,上下六格,塞满书籍,又有两个衣柜,墙上悬有两幅字轴,乃是赵嘏《江楼感怀》、李咸用《题王处山居》,看其落款,乃是庞广所书。苏公望着字轴,叹道:“这庞广书法柳骨颜筋,倒也有几分精妙之处。”徐君猷疑道:“那厮在房内做甚?”苏公望着床上被褥、书厨书卷,甚是凌乱,思忖道:“他定是在寻找甚么物什。”徐君猷疑道:“莫不是庞广潜逃之时忘却某件重要物什,此番回来取走?”苏公摇摇头,道:“若如徐大人所言,庞广进得屋内,径直取走便是,断然不会四处搜寻。再者,他既已潜逃,又怎会白日前来?”徐君猷道:“此正说明物什甚是重要,他才贸然前来,只是忘却了藏物所在。”苏公道:“若是重要物什,怎会忘却所在?”徐君猷道:“或是时日久了,忘却所在。”苏公笑道:“且毋臆度,先四下找寻,或许那物什尚未取走。”徐君猷然之,四下张望。 那临窗旁案桌之上甚是凌乱,笔架躺倒,毫笔四散,书卷纸张散落,凡如《说文解字》、《干禄字书》、《邾城考记》等,或在桌上,或在地上。苏公俯身拾起一字幅,乃是“和气致祥”四字,想必是庞广练笔所书,徐君猷探头来看,道:“和气致祥。庞广所书?”苏公然之,又拾起地上一字幅,乃是“谦光迪”三字,其后却撕却一截。苏公感叹不已。 徐君猷开启衣柜,察看上下,尽是些衣裳被褥。至木床前,探头望床下时,不觉一愣,遂令随从移开床榻,又令随从探手摸索,摸出一物,却是一只竹篓,约莫一尺七八寸高下,徐君猷笑道:“此是何物?”苏公亦不解,有一随从忽道:“小人见过此物,似是山野村民捕蛇所用。”徐君猷、苏公一愣,苏公拿过竹篓,掂量一下,知晓竹篓中无有蛇,又去了竹篓上的篾片,开了竹篓盖,轻轻一嗅,果然闻得一股腥气。探头望去,竹篓内兀自垫有枯草棉絮。徐君猷看罢,道:“想必此便是竹叶青蛇藏身之所了。”苏公然之。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庞广早有杀人之心,藏蛇在此,只待时机来临。”苏公道:“徐大人曾言,庞广有离去之心,为何要下此毒手,谋害朱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想来,那庞广甚是狡诈,其言不足以信。”苏公点头道:“他因施教异见,扬言辞去,与大人等一种假象,脱去干系,今朱溪已死,死无对证,他便可留将下来。”徐君猷然之,道:“待他见得衙役暗中监视,便乱了方寸,遂逃之夭夭。”温七疑道:“庞先生为何如此苦心积虑谋害朱先生?”苏公不语,看着徐君猷,徐君猷思忖道:“定是他二人有隙,究其细节,却要问你等了。”温七摇头道:“温某不知他二人有甚怨隙。” 苏公手执竹篓,忽见一根竹篾上刻有一小字,约莫一粒米大小,有些模糊,细细辨认,端是一个“吴”字,不觉一喜,遂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悟道:“原来这竹篓主人姓吴,想必是庞广自此人手中买得毒蛇。寻得此人,此案便知分晓了。”苏公道:“看此字笔法流畅,可见此人刀功甚好,或是竹篓主人,亦或是编竹篓的篾匠。”徐君猷一愣,疑道:“篾匠?”苏公笑道:“民间匠人多有如此者,以为标记,不足为奇。”徐君猷道:“如此言来,可在四乡找寻吴姓篾匠,或可寻得些蛛丝马迹。”苏公然之。 言语间,那翻窗追击的随从回来禀报,只到出了竹林,不见那人踪迹。苏公道:“此人定是书院中人,熟悉地形,甚易逃脱。”徐君猷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暗中留意则个,但有庞广音讯,速来禀报。”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细细查看庞广卧室,徐君猷见得众多诗书,不由感叹道:“可惜庞广妄自读了圣贤之书,此等人又怎能为人师表?”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笑道:“苏大人焉能不知徐某之意?”苏公笑而不语。徐君猷笑道:“苏大人何故发笑?”苏公道:“徐大人好人也。”徐君猷亦发不解,道:“苏大人何故吹捧徐某?”苏公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摇头道:“不言也罢,不言也罢。三五之门,祸由此来,还是少言为上。”徐君猷相视而笑,不再追问。 出得堂来,徐君猷道:“且往不倦堂一看。”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苏公环视厢房庭院,忽问道:“庞广居室隔墙是何人,齐礼信,还是周中?”温七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似有所思,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道:“周先生何在?”温七道:“此刻端在学堂讲学。”苏公道:“可否唤周先生前来?”徐君猷接口道:“本府有些话语问他。”温七一愣,迟疑道:“待小人去唤周先生来。”,温七遂去唤周中。徐君猷立于廊下,思忖道:“莫非苏大人疑心周中?”苏公笑道:“周中与庞广相邻,或许听得些异常响动。” 正当二人言语时,却见一人入得院内,苏公扭头望去,原来是先生齐礼信,那齐礼信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回礼道:“齐先生来得甚巧,本府正欲找你。”齐礼信不觉一愣,道:“不知大人寻小人有何事?”徐君猷道:“问些庞广先生事情。”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小人亦不曾想到庞先生竟是这般人。”苏公道:“依齐先生之见,那庞先生会谋害朱先生否?”齐礼信连连摇头,道:“小人实在不敢相信。或是他二人有甚瓜葛,我等不甚清楚。”苏公道:“近些时日来,庞广有何异常举止?”齐礼信道:“他因书院琐事与朱先生有所争执,很是不满,有离去之意。”苏公道:“齐先生与庞广共居一院,夜间可曾闻得甚响动?”齐礼信皱眉思忖道:“并无甚么响动。”苏公忽道:“齐先生可常熬夜?”齐礼信奇道:“苏大人何以知晓?每夜必至亥子时分小人方才歇息。”徐君猷叹道:“齐先生果然精力过人。”齐礼信叹道:“我等为人师者,最忧心一桩事。”徐君猷问道:“何事?”齐礼信叹道:“惟恐误人子弟,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学生之文章必细细阅之,不敢有半点马虎;授学之时当尽我所知,又恐自身学识不足,学无止境,为师者不学,又怎生教得出好学生。” 苏公闻听,惊叹不已,道:“齐先生真圣贤之士也。苏某以为,若天下先生皆如齐先生一般,我大宋将何等昌盛?”齐礼信连声道:“惭愧惭愧。此只是小人愚见,那庞广先生则深不以为然。”徐君猷诧异道:“此话怎讲?”齐礼信道:“庞先生言,为师者,德行第一,学识其次。传道授业,以道为先,若无德行,纵使抱玉握珠、满腹经纶,纵然高步云衢,终是徒有其表罢了。更甚者,将祸害百姓,遗臭万年。”徐君猷叹道:“庞广此言,不无其理,可其亦只是徒有其表,空口叫嚣。” 苏公道:“齐先生如此辛劳,夜间何以提神?”齐礼信道:“苏大人问的是,小人每夜必饮浓茶以提神。”苏公道:“却不知这几夜如何?”齐礼信道:“说来也怪,这几夜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饮浓茶亦无益。”苏公淡然一笑,道:“可否引我等往堂内一看?”齐礼信唯喏,遂引徐君猷、苏公往厢房。随从并苏仁在廊下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温七引周中急匆匆而来。苏仁见得,遂至门前呼唤,徐君猷、苏公出得门来。周中急忙上前见过徐君猷,徐君猷道:“周先生,本府召你前来,乃为庞广失踪一事。本府问你,这几夜可曾听得甚动静?”周中思忖道:“大人若言及动静,小人昨夜确曾闻得开合门声,不过亦未过多留心。”苏公道:“约莫甚么时辰?”周中回想道:“仔细时辰,小人不甚清楚,那时刻,小人正脱衣上床。”徐君猷思忖道:“你道那时刻正是庞广出门之时?”周中道:“小人不知,那声响甚是轻微,只是夜深人静,听得门页吱呀声。”徐君猷似有所思。 苏公道:“闻徐大人言,朱溪先生死亡当夜,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周中连连点头,道:“小人望得甚是清楚,确是庞先生无疑。”徐君猷道:“庞先生亦曾承认当夜确曾去见了朱溪。”苏公道:“周先生可曾见着庞先生出来?”周中连连摇头,道:“小人径直走了,不知他出来情形。” 苏公冷笑道:“好个周中,兀自欺蒙我等。”周中满面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可知真凶何人?”徐君猷惊诧不已,望着苏公,又望了望周中,疑道:“苏大人是指……?”苏公淡然一笑,道:“周先生,真人面前不言假话,你且如实说来。”周中面带愠色,道:“苏大人此言,周某不明白。”苏公手拈长须,叹息一声,道:“周先生端的沉稳,真可谓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周中茫然。徐君猷疑惑不解,望着苏公。 苏公叹息摇头,道:“但凡行诡秘之事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知,自以为天衣无缝,故表面沉着平静,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周先生,且将如何谋害朱溪之事招来!”徐君猷、周中大惊,周中急道:“苏大人何故诬陷小人?”徐君猷示意随从,立于周中身后,以防其逃脱。苏公淡然笑道:“适才苏某问你,朱溪先生死亡当夜,你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你亦曾对徐大人如是言。”徐君猷点头道:“确是如此。”周中奇道:“小人说的实话。”苏公笑道:“亏你也是书院先生,学子寝所在西向,朱溪不倦堂在东向,我等现在所处何地?却不知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怎生要经过东厢房不倦堂?”周中顿时语塞,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说的是。周先生,你作何解释?”周中吱唔道:“……小人确实欺蒙了大人……是夜,小人见庞广悄然出门,行迹诡秘,一时起疑,便暗中尾随,直至东厢房朱先生室。”徐君猷道:“为何你要编造假话欺蒙我等?”周中道:“小人与庞广素来要好,若言暗中尾随,传将出去,甚是不好。若言无意见得,便少些闲言。”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 苏公笑道:“朱溪身亡当日,某与徐大人来书院,勘验现场后,徐大人与温七言语,交代书院事宜。苏某无意间见周先生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苏公甚是疑惑,朱先生亡故,周先生为何暗中得意?”周中一愣,道:“周某与朱先生为故友旧交,朱先生亡故,周某万分悲伤,怎会暗中得意?定是大人一时眼花了。”徐君猷曾听苏公言及此事,暗道:可惜无有证见,周中断然不会承认! 苏公冷笑一声,又道:“齐礼信先生素来精力充沛,每夜必至亥子时分方才歇息。而近几夜却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直至天明。你等可知为何?”徐君猷甚是诧异,欲言又止。齐礼信奇道:“小人亦不解。”温七笑道:“齐先生尚且不知,我等又怎生知晓。”苏公淡然道:“齐先生、温先生不知,可周先生却知。”周中诧异道:“齐先生尚且不知,周某又怎知?”苏公笑道:“周先生好生无趣,兀自狡辩。还是苏某说将出来吧。”周中冷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三章 莫名书卷 徐君猷、苏公径直来到东厢房不倦堂,但见院门紧闭,苏公令苏仁推开院门,忽闻得“扑扑”一阵声响,苏公一惊,寻声望去,却原来是惊飞了院子中一群鸟。苏公环视四下,甚是寂静。徐君猷立于苏公左侧,神色紧张,道:“这院子怎的如此阴森?”苏公淡然道:“或是朱溪先生鬼魂作祟吧。”徐君猷振作道:“晴天白日,哪里来得鬼魂?”苏公道:“且进去看看。”遂上了石级,轻轻推开不倦堂门。苏仁紧跟其后。徐君猷有些胆怯,迟疑片刻,方才迈步。 苏公立在堂中,环视四下,堂内情形与前番一般: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有孔孟、孔儒画像,画像下当中一张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中两侧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苏公望着孔子画像,一动不动。徐君猷不觉诧异,看了几眼,并无异样,便催促道:“苏大人,且往书斋看看。”苏公似未听见,眯着眼睛,望着画像,忽问道:“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可为何孔子周游列国,受养贤之礼遇,却终不见用?”徐君猷叹道:“此时势也,人非有才而见用。世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人非有才而见用。”徐君猷料想苏公有感而言,便不多言。 苏仁独自入得书斋,须臾便自书斋出来,道:“徐大人、老爷,快去看看书斋。”苏公望着徐君猷,二人快步入得书斋,不由一愣,但见书斋书籍凌乱不堪,原先在书橱架上书卷几全取下,或置于案桌上,或散在地上,苏公扫视众卷封面,皆是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左传》、《墨子》、《吕氏春秋》等。徐君猷惊道:“莫不是朱先生阴魂作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可觉此情形与庞广室内相似?”徐君猷思忖道:“正是正是,此是为何?”苏公道:“可见是同一人所为。”徐君猷连连点头,醒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大人言及紧要物什,此人当是为那物什而来,初始,他道那物什在不倦堂,便来找寻,几将被人察觉,索性装起鬼魂来,吓唬众人,以利其行动,可惜未能如愿。此物究竟隐藏何处?由此推想,朱溪与庞广之夜谈,并非庞广所言为离去之事,而是另有隐情。不定是朱溪预料祸患将至,将那紧要物什转托庞广。那厮在此无有所获,便追查到庞广室内,却不想被我等撞见。”苏公思忖道:“依大人之见,那究竟是甚物什?”徐君猷摇摇头,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当是何物?”苏公亦摇摇头,道:“此物已害却三条人命,可想此物非同一般。既如此,朱溪,或庞广,必将此物藏于隐秘之处。” 苏公又入得内室,床上、衣橱等皆有翻动迹象,案桌上文书四下散落,案桌之下有一木盒。苏公好奇张望,木盒内乃是一团线、数根针、一把剪刀和一把小针钻,伸手拿过小钻,徐君猷道:“此针钻乃是乡间妇人穿纳鞋底所用。”苏公点点头,笑道:“不想朱先生还做女工。”言罢,放下针钻,忽见案桌脚下有一张名柬,不觉好奇,拾将起来,那名柬甚是精美,打开名柬,兀自有一丝幽香,柬上书有“云梦雪”三字,字体隽秀,分明出自一女子之手。徐君猷在一旁看得,道:“我已询问过了,朱溪相识人中并无唤作云梦雪者。”苏公道:“既如此,此柬何来?”徐君猷摇摇头,道:“此与命案无甚干系,不曾细查。”苏公道:“何以见得与命案无干系?”徐君猷道:“若是紧要物什,朱溪必妥善收藏,怎会随意置放?”苏公笑道:“若是无关紧要之物,朱溪又怎会置于卧室案桌上?如此名柬,不过三个字,记着便是,留之何益?”徐君猷顿时语塞,思忖道:“那朱溪为何留着?”苏公笑道:“云梦雪,似是人名,亦或非人名?”徐君猷奇道:“非人名?”苏公道:“可知三字何来?”徐君猷思忖不语。苏公道:“唐李频有诗云: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初上洞庭船。”徐君猷叹道:“李频之诗,徐某不曾读过,怎生知晓?”苏公道:“徐大人细看此柬制作精美,纸张质地甚佳,其间又有一丝幽幽兰香,可曾思索出甚么?”徐君猷一愣,思忖道:“苏大人之意,似是风月中人?”苏公放下名贴,笑而不语。徐君猷转念一想,连连摇头,道:“若是风月中人,朱溪益发要隐秘藏之,不肯随意放置,若叫他人见得怎生好言?” 苏公正待言语,忽见得地上一页书笺,上有“弟锦洲拜上”字样,甚是诧异,拾将起来,道:“这字迹怎觉眼熟?”徐君猷笑道:“此乃是朱溪同窗好友张锦洲所书。张锦洲乃是黄州城北三十里张家庄人氏,曾在临江书院拜读孔儒先生门下,甚是聪明好学,现为京城刑部侍郎。”苏公恍然大悟,道:“我道此字怎的眼熟,原来是张侍郎。张侍郎为人正直,六部之中,颇有赞誉。”苏公细看信笺,原来是朱溪欲往京城,先联系张锦洲,此乃张锦洲回信,书信日期乃是元丰二年九月二十日。 苏公放下信笺,环视四周,望着衣橱门半开,垂出被褥,喃喃道:“那厮到底在寻甚么物什?甚么?”徐君猷正欲言语,忽闻外面有人高声道:“大人,朱先生家眷来了。”徐君猷、苏公急忙出得内室,但见一妇人入得书斋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余岁,身着缟素,面容苍白憔悴,正是朱溪妻子鲁氏。徐君猷上前施礼,鲁氏急忙还礼,而后叹息一声,道:“有劳大人了。”徐君猷叹道:“夫人且节哀。”鲁氏叹道:“民妇本不该打搅大人,只是有一事颇为紧要,闻得大人至书院,便赶来见大人。”徐君猷道:“不知何事?”鲁氏看了一眼苏公,欲言又止。徐君猷会意,遂令随从等堂外等候,道:“此乃翰林大学士苏轼苏大人。夫人但说无妨。”鲁氏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 鲁氏低头扫视书斋,喃喃道:“果然来了。”徐君猷一愣,道:“谁来了?”鲁氏摇摇头,叹道:“民妇亦不知是何人。昨夜,民妇遇着一桩恐怖怪事。”徐君猷把眼望苏公,道:“夫人且慢慢道来。”鲁氏点点头,幽幽道:“昨夜,民妇因家中丧事心力疲惫,早早便歇息了,不知是何时辰,民妇忽然惊醒,隐约间闻听得房内有声响。民妇只道是姊妹在忙甚,迷糊间见得却是一个男人身影,民妇顿时惊恐万分,睡意全无,只道是相公返魂,哆哆嗦嗦,不能言语。”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道:“你可曾看清其面目,果是朱溪先生?” 鲁氏摇头道:“哪里是相公魂魄,却是一个贼人,那贼人身着黑色,便是面目亦是黑巾蒙着,民妇惊呼出声。那贼人闻得,竟扑将过来,手持一把钢刀,低声喝道:‘若出声,便一刀送你见阎王。’民妇唬得半死,哪敢言语。那贼人又问道:‘你且老实言来,朱溪将物什放在何处?’民妇不知他说何物,道:‘我家相公物什尚在书院里。’那贼人冷笑道:‘休要诳我,朱溪定是将其隐藏在家中,你若再诳我,便一刀杀了你。’民妇浑身发颤,求饶道:‘爷爷,我确不知爷爷所要何物,若在家中,爷爷取走便是。’那贼人迟疑道:‘朱溪不曾交付于你?’民妇道:‘我家相公已有十余天不曾回来了,即便回来他亦从不与我言书院之事,我亦不敢多问。’那贼人道:‘既如此,我却问你,可曾见得一卷书。’民妇忙道:‘我家相公藏书甚多,却不知爷爷要哪卷?’那贼人道:‘唤作《吉梦录》者。’民妇左思右想,并不曾见得有此书。” 苏公一愣,忙道:“夫人且慢言,适才所言那书唤作甚么?”鲁氏道:“乃是《吉梦集》,吉祥之吉,做梦之梦,诗集之集。”徐君猷奇道:“夫人怎生知晓是此三字?”鲁氏道:“民妇听此卷书,不知此三字,那贼人便如此告知,民妇道:‘相公从未言及过此书,我亦不曾见过,爷爷不信,只管搜来。依我想来,此书应在书院不倦堂。’那贼人便道:‘我已去过,不曾找寻到。’那贼人不信民妇,便在房中翻箱倒柜,左寻右找,未能寻得,便威胁民妇,叫民妇不要声张,否则便要民妇性命。而后便离去了。” 徐君猷恍然大悟道:“原来他等是为了一卷书!”苏公眉头微皱,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庞广临死撕扯下那‘吉’字,并非是暗示凶手是周中,而是指此《吉梦录》?”徐君猷奇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吉梦录》是甚书?竟令朱溪、庞广丢了性命?”苏公道:“若只是一卷书,书中必定隐藏着甚么秘密。”鲁氏诧异道:“一卷书,哪里有甚秘密。”苏公忽道:“敢问夫人,朱先生西去后,可曾思量何人主持书院?”鲁氏叹息道:“民妇曾与孔府家眷商议,以为温七、周中二位先生皆可肩任,一时难以取舍。不过今日周中先生亦遭不幸,如此只有请温先生出任了。”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忙道:“温七乃朱先生挚友,抱玉握珠,决然不会令孔、朱先师失望。” 苏公问道:“夫人可曾听得那贼人是甚口音?约莫多大岁数?”鲁氏道:“乃是黄州口音,听其话语,端在三十以上。”苏公点头。徐君猷又问些朱溪后事情形。鲁氏如实告知,言罢,知不便久留,遂告退。徐君猷、苏公送鲁氏出得不倦堂,而后返回书斋中。徐君猷环视满室凌乱书籍,思索道:“我若是朱溪,会将此书隐藏何处?”苏公笑道:“徐大人果信有《吉梦录》此书?”徐君猷奇道:“若无此书,那贼人在朱、庞书斋中找寻甚么?又逼问鲁夫人书之下落?适才你言,庞广临死亦曾暗示此书。”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窃以为,适才徐大人所言,皆是假象。”徐君猷一愣,道:“假象?”苏公道:“所谓《吉梦录》,不过是贼人所使的幻景,故布疑阵,迷惑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贼人有意将朱、庞二人居室物品、书籍四散混乱,伪造找寻物什迹象,欲将我等引入歧途,只道是在找寻甚么紧要物什。”苏公点头,思忖道:“庞广手中之‘吉’字残纸,亦非庞广临死撕扯,而是贼人为之,意欲引我等疑心周中,而后又杀周中灭口,再又引出鲁氏所言《吉梦录》之疑阵。” 徐君猷惊叹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这厮心计端的凶恶叵测。不过,此只是苏大人猜测而已。”苏公道:“徐大人相信《吉梦录》之说?”徐君猷道:“凡此种种迹象,表明凶手在寻找甚么,鲁氏所言绝非欺蒙我等。”苏公笑道:“若大人是凶手,欲找寻《吉梦录》,当如何着手?”徐君猷思忖道:“当先知晓其藏身所在。”苏公道:“此书既如此紧要,朱溪必隐秘藏之。凶手在未得手之前,怎会贸然杀死朱溪?若得手,朱溪被灭口,合乎情理。今凶手四处找寻,分明不曾得手,甚至不知其所在。”徐君猷语塞,道:“若是朱溪谎言欺骗于他,凶手匆忙将之杀死。”苏公又道:“凶手为找寻《吉梦录》,杀死朱溪,又疑心在庞广手中,便又杀死庞广,又疑心在鲁氏手中,可为何未杀死鲁氏?”徐君猷迷惑不解,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凶手为何如此?” 苏公道:“适才已经言过,《吉梦录》不过是疑阵也,凶手不过是借鲁氏之口告知大人,欲令大人陷入迷途之中。凶手真正之动机,非是为了《吉梦录》,而是为了临江书院之主教宝座也。”徐君猷叹道:“我早料想到苏大人已疑心温七矣。”苏公笑道:“如此言来,大人亦已疑心温七了。”徐君猷叹道:“适才鲁氏言温七出任,苏大人使眼色与某,便已疑心几分了。不想他垂涎书院主教之位,竟下此毒手,害死朱溪、庞广、周中三人。”苏公道:“依我推想,周中乃是其同谋,只是周中行径被我等识破,才被其灭口。”徐君猷思索道:“我等欲入周中居室查看,令温七去唤周中前来,他言周中在学堂讲学,此一去,前后约莫有半个时辰,怎的要如此长久?今细想来,端的可疑,定是他去唤帮手,商议对策。”苏公道:“故而那帮凶暗中尾随潜伏,待温七发出信号,那帮凶便放暗箭,杀周中灭口。”徐君猷疑惑道:“那温七何曾发得信号?”苏公思忖道:“今想来,那温七头前引路,匆忙间忽滑倒在地,端是其信号了。且此信号是双重信号。”徐君猷不解道:“何谓双重信号?”苏公道:“我等要入周中居室查看,他等行径必然败露。温七则先与周中商议信号,温七前头前引路,故意跌倒,引开我等注意,周中乘机逃脱。温七又与帮凶商议信号,待其跌倒,周中逃脱,帮凶便杀之灭口。”徐君猷叹息道:“某与温七相识两年,甚有交情,只当他是贤能之士,况其与朱溪是故友旧交,今言他是杀人真凶,颇有些不忍相信。” 苏公叹道:“这世间有此种人,若无紧要利益,便是一团和气,只当是挚友故交,但有利益冲突,便心生异念,为一己私欲,阴谋暗算,哪里顾及亲情友情?”徐君猷叹道:“即便我等疑心温七,但无有证见,如之奈何?”苏公道:“但凡谋杀者,预谋行凶前,必先精心策划,思量适当时机、合适地方,此前,凶手必先了解其起居情形、日常事务等;其次,便是思量用何凶器,利刃还是毒药,或是路边石头、或是农家木棒;再者,便是下手方式,如何顺利行凶,不留下痕迹、物证,避免被人瞧见,是深夜潜入悄然杀之?还是暗中尾随,于僻静无人处突袭下手?还是早先埋伏,等候其前来送死?或巧妙杀人,先安置好凶器,或先投毒,待时辰一到杀之?还有便是雇凶杀人,只道与此无有干系,等等。徐大人要查此案,必先查明毒蛇来源和偷暗施双箭的凶手。”徐君猷思索道:“事不宜迟,我便吩咐捕快衙役暗中追查。同时,亦遣人暗中监视温七,防其潜逃。” 苏公别了徐君猷,出了临江书院,未足百步,只见前方来得数人,两个家丁抬着一个少年,那少年遮莫十七八岁,锦袍裹身,手中拿着一块鸡腿,大口吃着,其后跟着一个家丁,挑着一担物什,汗流满面,气喘嘘嘘。那少年吃着边嚷道:“你等恁的无力,快些快些,前面便到了。”苏公、苏仁立于道旁,望着那两个家丁扑哧扑哧抬着轿子径直入得临江书院内。苏公抬头望着书院匾额,淡然一笑。苏仁见状,问道:“老爷何故发笑?”苏公摇头不语。又行不多远,见一妇人急急行路,那妇人约莫三十七八,身着青布衣裳,头裹丝巾,手提着一个竹篮,竹篮之中盛着数枚鸡蛋、几张烧饼。苏公侧身相让,那妇人望了苏公一眼,遂低下头去,面红如桃,急忙用一截丝巾遮了面。苏公见那妇人俏美面容,顿时惊诧不已:不想这妇人长得如此清秀漂亮,却不知其少女之时,是何等美人!瞥身之际,苏公见那丝巾上绣着数朵梅花,又闻得一丝清香,不觉心动。苏公望着妇人往临江书院正门而去,欣然而笑。苏仁见状,问道:“老爷又何故发笑?”苏公笑而不语,行了数步,忽幽幽长叹一声。 主仆二人将近定惠院,苏仁忽自怀中摸出一布包来,道:“老爷,且看看这些。”苏公诧异道:“此是甚么?”苏仁解开布包,却是些纸团。苏公问道:“从何而来?”苏仁笑道:“老爷曾告诫我等要留心细微之处,在湖州道观中,老爷曾在废物坑中寻得线索,苏仁时时记着,此便是我自不倦堂墙下废物坑中寻得的。”苏公惊叹道:“亏你如此细心,且一一看来。”主仆二人便蹲在道旁查看纸团。展开纸团看来,多是诗句,或是学子答题。苏仁接连取过两个纸团,展开来看,正反两面皆无一字,竟是一张白纸,不由丧气道:“无有用处。”苏公道:“若不查看,怎知无用?”苏仁又取一个纸团,展开来,见得纸团内有一些线头,道:“不想这朱溪还做针线活儿。”苏公抬头来看,道:“此非缝补衣裳之用,端是用来装订书卷的。”言罢,苏公猛然一震,急问道:“这页上写的甚么?”苏仁见状,方才看纸上,只有三个字,奇道:“吉梦录,此是何意?”苏公惊诧不已,拿过纸来,但见页正中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 苏公目瞪口呆,喃喃道:“不想果真有此书!”苏仁不解,询问其故,苏公遂叙说鲁氏所言,苏仁方才明白,道:“如此言来,此案乃是因此书而起,庞广谋害朱溪,夺得此书;周中螳螂捕蝉,又杀害庞广,凶手更是黄雀在后。”苏公望着那页纸,思忖道:“我等只道真凶是温七,觊觎院主宝座,实大错特错也。”语音渐小,良久无语,忽道:“我明白矣,我明白矣。”苏仁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我明白此书藏在何处了。”苏仁疑惑道:“藏在何处?”苏公手捋胡须,道:“初始,我见得朱溪房中有剪刀针钻线团,未曾留意,今见得此些断线,还有空白纸页,方才醒悟。朱溪定是将《吉梦录》拆开来,分作数份,而后又自书橱中取出数卷书籍,剪断其装订线,将各份《吉梦录》分装订在多卷书中。那朱溪书斋中书卷近千卷,那贼人前来找寻,只顾看那每册封面,哪里料想到朱溪会将其分散开来,隐于众卷中。”苏仁拍手道:“原来此书就在书斋中,只是那书籍甚多,我等亦要费些力气,一一翻看。”苏公笑道:“我等先看书卷装订线,凡线新者,可疑。”苏仁笑道:“老爷说的是,我等此便去请徐大人一道找书。”苏公思忖道:“徐大人已回黄州城去了,我等须到府衙见他。” 苏公、苏仁遂取道往黄州城而去,一路乜些,约莫半个时辰,入了黄州城。苏公觉得腹中饥饿,方知已近晌午,便询问苏仁可曾带得铜钱。苏仁答道:“仅十余文钱。”苏公笑道:“足矣足矣。”主仆二人沿街前行,见得众多摊铺,其中有一处面摊,苏公笑道:“便在此处吃碗面罢了。”苏仁点头。那面摊主见得吃客,急忙上前招呼,苏公见旁边一桌只坐着个老汉,便挨着坐下。苏仁只道来两碗面。那摊主唱声喏,转身去了。苏公抬头望那老汉,一身乡野村夫模样,约莫五十余岁,脚旁放着一个大竹篓。苏公不由好奇,拱手道:“打搅老伯了。”那老汉正低头吃着面,抬头来看,急忙咽下口中面,道:“甚事?”苏公指着竹篓道:“此竹篓编织精巧,可是老伯所编?”那老汉摇摇头道:“我又不是篾匠,不会编的。”苏公道:“我听朋友言,黄州有一个吴姓篾匠,手艺甚是精湛,老伯可识得?”那老汉细细打量苏公,笑道:“听你言语,不象我黄州人,却也晓得吴老四的!若说篾匠,吴老四手艺当是黄州最好的,我这篓便是他编的。”苏公暗自高兴,原来那篾匠唤作吴老四。 苏公道:“可否借我一看?”那老汉点头,遂取过竹篓,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竹篓,左右端详。那老汉于一旁道:“算来我与那吴老四还是亲戚,我姑丈与他父亲是表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会给我编篓。”苏公诧异,道:“他编织还要看人不成?”那老汉笑道:“客爷有所不知,那吴老四手艺甚好,编出的物什比其他篾匠精致,但工钱却比他人高出倍余,寻常百姓人家只图耐用、便宜,精致与否倒是其次,自是不会请他。但官宦大户人家喜好精致,多请他编织。我与他是亲戚,故而便宜些个,否则我不会请他,他亦不肯答应。”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转着竹篓,果发现一根主竹篾皮上刻有一个“吴”字,与庞广室内小竹篓所刻“吴”字一般! 苏公暗自惊喜,忙道:“请问这吴老四现住何处?”那老汉摇摇头,道:“吴老四去年便已归西了。”苏公一愣,道:“他已死了?”那老汉点点头。摊主端得两碗面来,道:“客爷,面来了!”苏公举起箸来,低头看那碗面,不由唬了一跳,好大一碗!面上撒满肉丝,遮莫有二三两肉。苏仁愣愣望着苏公。苏公迟疑须臾,招呼摊主。摊主急忙过来,笑道:“客爷还有何吩咐?”苏公指着面碗,道:“此面每碗多少文?”摊主道:“每碗一文。”苏公惊诧不已,道:“怎的如此便宜?且肉丝甚多,岂非要亏折?”摊主笑道:“客爷定是自他乡来,不知黄州肉价。”苏公奇道:“店家说的是,我本川蜀人,方来贵地,不知肉价。”摊主道:“黄州肉贱价,一文钱两斤。”此刻又有人召唤摊主,摊主流水去了。苏公惊诧道:“不想黄州肉贱如此!”苏仁笑道:“如此言来,我等可餐餐食肉,岂非更好。”苏公叹息一声道:“谷贱伤农。”同桌那老汉忽接口叹道:“客爷说的是,黄州本土地贫瘠,农家争相养猪喂鸡,一时过多,官家又加收牲畜捐税,本指望赚些盐米钱,却不想肉价大跌,只得贱价卖出,卖不出者便自家食用。”苏公闻听,叹息不已。那老汉又叹道:“即便如此,进城来卖还要费些周折。”苏公不解,忙询问其故。那老汉叹息一声,摇摇头,一口喝完余下面汤,放下一文钱,背起竹篓,径自走了。 苏公望得老汉离去,正准备吃面,忽闻得有人高声喊道:“快走呀,青城派来了。”苏公甚是诧异,却见沿街众多摊贩惊恐万分,纷纷收拾物什,呼夫唤妻,东奔西逃,又不免遗落些物什,一时混乱不堪,街上一片狼藉。苏公见得此情形,惊诧不已,喃喃道:“不知这青城派是甚门派,黄州百姓竟如此恐惧?”苏仁奇道:“苏仁倒是听说过青城派,其在江湖中颇有声望,高手辈出。不过青城派应在我川蜀境内,怎的到江北黄州来了?”苏公见面摊摊主毫无动静,不觉奇怪,遂召唤道:“店家,不知发生何事,市井如此慌乱?”摊主叹息道:“是清城派来了。”苏仁奇道:“青城派本在川蜀,莫非在黄州又有分支不成?即便如此,亦不必如此惊恐?”摊主奇道:“本在川蜀?他等本就是黄州人。”苏仁奇道:“莫非黄州亦有青城派?他等习武之人,当以武德为先,保一方百姓平安才是。”摊主面有怒色,疑惑道:“甚么习武之人?甚么保一方百姓平安?客爷说的好听,他等便是为欺负百姓而来,横行霸道,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收取市金,但有不顺眼者,砸你摊铺,打你个半死不活。”苏仁闻听,怒道:“如此败类,当除之而后快。”摊主听得,唬了一跳,把眼打量苏仁,低声道:“客爷,且小心说话,若被他等听得,恐大祸临头呀。”苏公思忖道:“他等在黄州城中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为何官府不管治?”摊主望着苏公,道:“客爷好生有趣,他等本就是官府雇来,又怎会管治他等?” 苏公一愣,奇道:“他等本是官府雇来?雇作何用?”摊主道:“官府道我等市井百姓摆摊开铺混乱不堪,甚是不雅,便要清城肃民,但有反对不从者,轻则砸你摊铺、打断手足,重则抓你入狱,严刑治罪。”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是江湖的青城派,却原来是官府的清城派。”苏公闻得,气愤不已,道:“如此岂非如强人贼寇一般?”摊主低声道:“强人贼寇还讲道义,不欺压穷苦百姓,他等怎比得强人?”苏公连忙放下碗筷,令苏仁付了面钱,道:“如此可怕,店家快速速收拾一番,暂且躲避一下。”摊主摇头道:“客爷且慢慢吃便是,不打紧的。”苏公不解。摊主道:“那清城派说是清城肃民,实则是为了收取钱财。我每月交纳三百文与他等,求个安心,他等便不理会我了。”苏仁悟道:“那些四散奔逃者,便是未交纳钱财与他等!”摊主点点头,叹道:“正是。他等每月只赚得三四百文,若交去三百文,怎生养家糊口?”苏公叹息道:“店家言之有理,人者,先为糊口,若糊口不成,便只死路一条矣。”苏仁道:“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或许便是此了。”摊主闻听,惊恐万分,急忙道:“客爷且毋再言,此等话语若叫官府闻得,是要杀头的。”苏公叹息道:“不想徐君猷竟如此治理州府!可惜可叹!” 正言语间,但见得七八条汉子,或持长棒,或握钢刀,一路横扫而来,有来不及收摊者,只得抓起钱袋,弃了摊子,仓皇逃窜。众汉子见得摊位有好吃的,先吃些则个,其余推倒在地,踩上几脚;若摊位上有好看物什,亦拿些则个,其余统统砸烂。有一白发苍苍老婆婆,约莫六七十岁,摆些纸钱香烛,偏偏腿脚不灵,逃脱不及,被众汉子围住。一汉子骂道:“好你个老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四章 利欲熏心 苏公回得定惠院,苏迈来迎,三人至堂中,苏迈端来热茶,询问苏仁外出情形,苏仁娓娓道来。苏公喝了茶水,摸出那卷《吉梦录》,自第一页始细细翻阅,读了前十首,皆言男女送暖偷寒,握雨携云。苏公不忍再读,遂翻至最后一首。这《吉梦录》全卷共二十五首诗,其中五言五首、七绝十首、七律六首、七言四首,前二十四首皆是艳诗,唯有第二十五首,乃是首七言,唤作《秋日寻禹王城怀古》,见景抒怀,颇有意境,与前二十四首截然不同。苏公不觉诧异,细细辨认字迹,确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为何此诗与众不同?莫非玄机便在此诗中? 苏公细读《秋日寻禹王城怀古》,共二十四句,前八句言禹王城秋景,中八句言禹王城历史并传闻,后八句抒发感怀。苏公读罢,暗自思忖:大宋天下,称禹王城者有数处,皆与大禹有关,此诗所言禹王城当在黄州,似指邾城,史称“楚宣王灭邾,俘其民、徙其君于此”,故名邾城。邾城之由来,当在春秋之时,而禹王城之由来,当与夏禹有关,如此推想,禹王城之称谓当在前。诗句中有“不知禹王是女王”,苏公甚是诧异,莫非大禹竟是个女子?真千古谬论。 思索至此,苏公不觉失笑。苏仁、苏迈闻得,诧异不已。苏迈问道:“不知父亲何故发笑?”苏公道:“且看此诗。”遂将书卷递与苏迈,苏迈伸手来接,不想未能接住,书卷掉地。苏迈急忙弯腰拾起,顺手翻那书卷,忽然惊讶一声。苏公一愣,疑道:“甚么?” 苏迈思忖道:“适才一瞥之间,似见得有甚言与父亲相干?”苏公、苏仁闻听,惊诧万分。苏迈便页页翻来,细细查找,翻至第二十二首诗,乃是一首七言,唤做《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亦是首艳诗,苏迈忽道:“父亲且看。”苏公急忙捧过书卷,果真如苏迈所言,其中赫然有一句云:“嫦娥妙舞出霜晓,异事惊倒蜀苏公”,此“蜀苏公”分明是指川蜀苏轼! 苏迈奇道:“如此言来,这写诗之人似识得父亲?”苏仁摇头道:“老爷诗词,世人传颂,那写诗之人知晓老爷,或喜好老爷诗词,却未必相识。”苏公然之,思忖道:“此句却是源于我诗,我原句为‘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他改‘百岁翁’为‘蜀苏公’。”苏仁骂道:“这厮无耻,篡改老爷诗句。”苏公笑道:“非也,非也。此诗虽是艳诗,只道甚么见仙女裸舞,但细读此诗,便可知晓此诗确与我有些干连。”苏迈、苏仁惊诧不已,道:“有何干系?” 苏公笑道:“此人曾与我在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苏仁奇道:“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不知何地,何事?”苏迈闻听,很是不解,又细读一遍,思忖道:“父亲莫不是指海市蜃楼?”苏公点头笑道:“正是,此诗虽是艳诗,却是因在东方云空见得蜃景而作。《史记·天官书》云:海旁蜄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景象奇异无比,宛如仙境一般。此人定先读过我诗,后见得蜃景,叹其奇异而作诗,不觉间引用我诗。”苏仁醒悟道:“我知晓了,老爷在登州时,曾往海边见海市,小人亦曾随往,那蜃吐气甚是壮观,明明见得海上一个仙岛,不时便不见了。”苏公然之,道:“正是。”苏迈疑惑道:“如此言来,此人定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苏仁连连摇头道:“老爷适才言过,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此人见过蜃景,并不一定是在登州。”苏迈语塞,笑道:“此言甚是,迈一时愚钝,只道唯有登州有海市。”苏公笑道:“你不曾言错,此人定是在登州见的海市。”苏仁一愣,疑惑道:“老爷怎生知晓?” 苏公淡然一笑,道:“我非但知晓他到过登州,还知晓他是何人。”苏迈、苏仁对视一眼,惊讶不已。苏仁笑道:“老爷定是识得此字迹。”苏公摇头道:“不识得。”苏仁疑惑道:“老爷知是何人?”苏公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元悟躬元大人。”苏仁惊诧不已,疑道:“通判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元悟躬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定然见过海市蜃楼。”苏迈思忖道:“即便如父亲所言,亦或是巧合而已。元大人见过海市蜃楼,并不一定就写此诗。”苏仁亦道:“此书若是元大人所写,适才书院之中徐大人便可辨认出元大人字迹来。”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所言错矣。因此书已害却三人性命,真凶兀自在苦寻,可见此书非同寻常。徐大人未点破书卷字迹,或是徐大人有意为之,此其一;其二,此诗虽是元悟躬所作,但未必是其抄录,或是他人抄录之,故此徐大人不识其字;其三,徐大人与元大人乃同谋。”苏仁惊诧不已,道:“他二人是同谋?”苏公拿过书卷,自第一首诗开始细读。 窗外天色渐暗,苏仁、苏迈自去做晚膳。苏公读罢,而后放下书卷,起得身来,拈须思忖,来往踱步,喃喃道:“这书卷中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 是夜,春寒袭人,苏公病愈未久,不敢熬夜,早早便濯了足,上床歇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披着外衣。苏仁闻得响动,早进得室来,将桌上烛台置于床头。苏公取过《吉梦录》,细读起来。苏仁蹑手蹑足,出得室去,在室外守侯。苏公又细看一遍,未从诗句中寻得端倪。苏公靠着枕头,闭目思索:莫非玄机亦分散于各诗中?猛然睁眼,又寻觅众诗之间有无干连。约莫一个时辰,毫无头绪。苏公只觉双眼疲倦,只得弃了书卷,闭目思忖:莫非玄机非在诗,而在纸,如那“殳刀赤”一般?苏公浑身一震,急忙呼唤苏仁。室外苏仁应声,披衣进来,苏公令他取些清水来。苏仁出房取水回来,苏公用手沾些清水,浸湿一页,借光察看,并无可疑字迹。又湿了一页,亦无异常。苏公焉肯罢休,又湿了其中两页,均无变化。苏公无奈,只得令苏仁将水端出,呆呆望着烛光,皱眉思忖,猛然灵光一闪:非是用水,而是用火?苏公又取过书卷,抚平其中一页,在烛火上方小心烘着,但页面上并未出现异常字迹。 苏仁回来,见苏公将书卷凑向烛火,只道苏公要焚烧书卷,不觉一惊,急忙道:“老爷,为何要烧此书?”苏公缩回手来,笑道:“非是烧书。”苏仁见着烛火,灵机一动,道:“老爷可曾记得在芭蕉庄时,在漆黑中发觉那巴氏卷轴玄机。”苏公点头笑道:“蹊跷便是那墨汁。”苏仁便一口气吹灭蜡烛,苏公于黑暗中翻看书卷,如瞎子一般,莫道是字,连书卷亦见不到。苏公连声道:“没有,没有。”苏仁只得摸出火石,重又将蜡烛点燃。 苏公苦笑一声,弃了书卷,复又闭目思索,不觉间,竟睡着了。 不知何时,苏公猛然惊醒,室内漆黑一片,想必是苏仁吹灭了烛火,屋外亦是寂静得很,苏公欲侧身,方觉右手麻木,不能动弹,只得用左手托起,舒展手臂,不多时血脉畅通,渐有知觉。苏公合眼又睡,忽闻得屋外有动静,侧耳细听,那声响甚是轻微,似是脚步声。苏公心中一颤,睡意全消,暗道:此人轻手轻足,绝非苏迈、苏仁,莫不是来了盗贼?转念一想:或是为《吉梦录》而来? 苏公摸索得枕头旁一卷书,料想是《吉梦录》,抓在手中,悄然穿衣下床,出了卧室,至侧房苏仁床前,轻声唤醒苏仁。苏仁闻听来了贼人,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自床头摸过分水娥眉刺,隐身窗格下,俄儿,便闻得门闩微微响动,原来那厮正将刀插入门缝挑动门闩。苏仁暗自冷笑:只待这厮进来,便唬他个半死。 不多时,那门闩便被挑出,苏仁正等着那人进来,忽然间,屋外喊声大作:“休走了贼人。”叫喊之时,火光四起。苏仁一惊,那人更是惊恐,转身便逃,苏仁早开了门,扑将上去。火光下,苏仁见得那人一身夜行衣,手中握着一柄刀。那人始料未及,回身便是一刀,苏仁右手娥眉刺拨开钢刀,左手娥眉刺斜刺过去,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大骇,收刀便退。苏仁正欲逼近,忽觉右边一条黑影扑将过来,一道寒光闪过。苏仁暗叫不妙,顺势翻倒在地,右手娥眉刺脱手飞出。那黑影偷袭不成,又见利刃飞来,唬得一惊,挥刀格开娥眉刺。 打斗间,院门开启,早拥进十七八人来,前面七八人手握钢刀,后面八九人弯弓搭箭,院墙上五六人高举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苏仁惊诧不已,来者皆是军兵装束。火光下闪出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高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两名黑衣人持刀立在院中,惊魂未定,一黑衣人嘶哑道:“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君猷哈哈大笑,道:“本府早就料到你等必来。”屋内苏公出得门来,苏仁护住苏公。一黑衣人冷笑道:“徐大人,我等果真低估了你。”忽抬起右手,对准徐君猷。苏仁猛然大叫:“小心!”话音未落,但闻“嗖嗖”声大起,那黑衣人大声惨叫,倒地身亡,右手中握着机弩,胸前插着数枝雕翎。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不知死活,本府今日便成全了你!弓箭手何在?”那黑衣人惊恐万分,急忙抛刀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饶命!” 左右军兵早拥上前去,将黑衣人擒住,又从其身上搜得机弩。徐君猷撕下那人面巾,竟是黄州府衙三班捕头程贯,徐君猷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那厢军兵将另一黑衣人尸首搬来,去了面巾,正是清城派包虎。苏公拱手道:“徐大人好生厉害。”徐君猷回礼道:“苏大人受惊了。本府未事先告知,万望见谅。”苏公笑道:“徐大人将书交与苏某,令苏某破解玄机,不过是疑兵之计,实则是诱饵,令其上钩。”徐君猷笑道:“他等急于得到此书,本府若携带回府衙,思量他等不便下手,交与苏大人,他等必来。”苏公笑道:“徐大人早已疑心程捕头了,故而调遣军兵,而未用衙房公差捕快。”徐君猷笑道:“亏了苏大人提醒,下人尾随包虎,见得他与程捕头密会,本府便疑心矣。程贯,本府问你,你为何谋害朱溪先生?《吉梦录》中究竟隐藏甚么秘密?”程贯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今事已败露,元大人断然不会救你的。”程贯闻听,惊讶不已。徐君猷一愣,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元大人不合言错了一句话。”徐君猷疑道:“甚么话?”苏公道:“徐大人且细回想:在大人堂内,我三人言及《吉梦录》之事。大人道:‘我等本以为《吉梦录》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诱使我等误入歧途罢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确有此书。’元悟躬假装疑惑,道:‘元某也算得博览群书,却不知晓有《吉梦录》一书,不知此诗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思忖道:“似有此言,但他并未言错甚么。” 苏公笑道:“我等皆不知《吉梦录》为何书,他亦道不知晓此书,可他又怎知此书是诗集?”徐君猷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可见他早已知之。”苏公又道:“苏某细读此诗集,其中有诗句竟借用苏某在登州之时所作诗句,又言及登州奇异之事:海市蜃楼。想必此人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徐君猷道:“元大人曾为提举市舶司。”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疑惑道:“徐某识得元大人字迹,此诗集非元大人所书?”苏公笑道:“若是元大人所书,恐在临江书院朱溪书斋中便事发矣。”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不足以定论。”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你之生死今只在徐大人一言矣。”程贯大骇,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救我。”徐君猷把眼望苏公,会心一笑。 徐君猷遂令军兵将包虎尸首抬出定惠院外,而后在堂中连夜审讯程贯,程贯将其中阴谋勾当悉数招供。徐君猷叹道:“如此言来,幕后凶手端的是元悟躬元大人了。”程贯摇头道:“真凶并非元大人,实是那温七。温七早垂涎临江书院院主之位,而元大人贪图温七贿赂,小人不过是受他等指使的小卒。”苏公道:“温七与元大人沆瀣一气,各取所需。”程贯道:“温七与元大人筹划密谋,思量出毒蛇咬人之计,只道是意外亡故,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朱溪。温七又收买书院先生周中,以为帮凶。”苏公淡然一笑,道:“亏他二人思索得出,如今不过二月,他等竟寻得毒蛇来,端的不容易。”程贯道:“此蛇乃是元大人寻得。不过毒蛇杀人只是表象,周中先在朱溪所饮酒中下了毒药。” 徐君猷诧异道:“毒药?为何仵作不曾验出?”程贯道:“只因那毒药便是蛇毒。待朱溪所饮蛇毒毒性发作,周中捉住蛇头,使蛇咬他,然后将蛇放入床上被褥内。令外人只道是毒蛇自外面而来。”徐君猷疑道:“今天气尚冷,蛇焉能动弹?”程贯道:“元大人早已交代周中,令他用温水将毒蛇唤醒,用棉絮裹之。”苏公冷笑道:“不想元大人竟颇知蛇性。”徐君猷叹道:“苏大人曾言,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原来蹊跷便是酒中蛇毒。如此言来,苏大人所拾得的小葫芦瓷瓶莫非便是用来盛装毒药所用?”程贯道:“可是青色小瓶?”徐君猷道:“正是。”程贯道:“此是元大人交付小人的,小人又交与温七,温七又交与周中。” 徐君猷道:“定是周中倒完毒药后,便随手将小瓷瓶抛出窗外。”苏公思忖道:“或是周中自窗口逃走,慌乱间失落在竹林中。”徐君猷点点头,问道:“你等为何加害庞广?”程贯叹道:“若无人疑心朱溪被毒蛇咬死,此事便可罢了。只可惜被二位大人察出端倪,府衙中大人与小人言及苏大人推想,小人又告知元大人,元大人甚是惊恐,便又与温七商议。正巧得那夜周中前去行凶之时,见得庞广先入不倦堂见朱溪,周中便在暗处窥视。那庞广与朱溪曾有口角之争,温七便利用此事,欲嫁祸庞广,引开大人注目。温七、周中密谋杀害庞广,隐匿尸首,令外人误以为庞广惊恐而逃遁。此事亦是周中所为,又将蛇篓置于庞广床下,欲令大人见得。” 徐君猷惊叹道:“不想这周中如此狠毒。”程贯道:“不想此中行径被苏大人识破。大人欲查周中居室,令温七去唤周中回院。温七惊恐万分,大人若进房搜寻,事情必然败露。那时刻,小人虽奉大人之令追查凶案,实则小人奉元大人之令暗中监视大人。温七找得小人,叫小人杀周中灭口,见他跌倒为号。”徐君猷笑道:“果如苏大人所言。” 苏公疑道:“庞广临死所撕‘吉’字,究竟是暗示凶手周中,还是暗指《吉梦录》?”程贯道:“元大人吩咐小人潜入朱溪书斋中寻找此书,小人前后寻了数遍,未能寻得。元大人推想朱溪将书藏在家中,小人便又潜入朱溪家中,威逼其浑家,他那浑家亦不曾知晓,小人四下找寻,未见此书。正巧得那夜庞广来见朱溪,元大人又以为朱溪将书交与庞广保存,又令小人入庞广房中找寻,不想被大人撞见,小人唬得半死,仓皇而逃,而后转又回书院来。庞广临死所撕‘吉’字,小人不知其何意。”苏公疑道:“元大人为何要寻此《吉梦录》?此书既在朱溪手中,为何不令周中先将书取得?”程贯摇头道:“元大人只吩咐小人取此书,究竟为何?元大人并不曾言过。元大人亦曾吩咐小人,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想必温七、周中亦不知晓此书。”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书定是元悟躬所撰写,恐落入他人之手,传扬出去,坏其名声,故而欲将之盗回。”程贯叹道:“元大人见此书在苏大人之手,便吩咐小人前来盗取,小人便邀得师弟包虎同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元大人还在府中等候佳音?”程贯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捋须而笑。 苏公取出《吉梦录》,交与徐君猷。徐君猷收了书,遂告辞离了定惠院,自引军兵押解程贯去了,苏公复上床歇息,不题。 次日,苏公正与苏迈、苏仁在院中看花,便闻得院门外有人呼叫,苏仁出来一看,识得来人,乃是徐君猷一随从,那随从递上信笺,道:“我家老爷有书笺与苏大人。”苏仁接过信笺,引那随从进来。苏公抽看信笺,不由一愣,竟又长叹一声。苏仁好奇,问道:“老爷,何事?”苏公叹息道:“元悟躬元大人自尽矣。”苏公交代那随从,令他先行回去禀报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那随从唯喏,自回府衙去了。 苏公换了身衣裳,携苏迈、苏仁出了定惠院,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入得黄州城,却见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正议论程贯被擒、包虎遭诛之事,不免眉飞色舞、唾星乱溅。苏公心中叹息:大官小吏,若视民如草芥,无论其生在世间或是归入阴曹,必遭百姓唾弃,有如一堆狗屎。至得黄州府衙前,门吏辛正见得,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三人进得二堂。徐君猷出堂来迎,低声道:“此案了矣。” 二人入堂,宾主落座,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不想此案竟如此了断。”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了断,倒为徐大人省却心思。”徐君猷叹息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元大人乃是黄州通判,徐某即便有真凭实据,亦难下手。昨夜,徐某自苏大人处出来,又率军兵缉拿温七归案,又连夜审讯,铁证如山之下,温七只得招供,所言与程贯之言一般,他果然不知《吉梦录》一事。待到今早,徐某亲往元府,元府家人只道元大人在书斋歇息尚未起床。徐某疑心,莫不是他已逃遁?遂令其家引路,至元悟躬书斋,家人高声呼唤,未见回音,又上前推门,那门已闩住,不可入,家人又唤多时,依然未见元悟躬开门。徐某预感不妙,令其家人撞开房门,待入得室内一看,元大人倒在室中地上,已自尽多时矣。” 苏公思忖道:“他怎生死的?”徐君猷叹息道:“乃是用短刃刺腹身亡。”苏公道:“原来如此。他可曾留下甚么遗言?”徐君猷道:“并无只言片语。”苏公疑道:“若是被他人所杀?”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徐某亦有此虑,曾留意书斋内,并无打斗痕迹,门窗皆用方木横闩,甚是严实,房瓦亦未有翻动痕迹,若是另有凶手,怎生逃脱得出?”苏仁忽忍不住插言道:“或是书斋内另有密道。”徐君猷笑道:“本府亦曾留心察看,或是眼浊,不曾发觉。”苏公叹道:“元大人自知罪责难逃,如此了断,亦是为其家眷。”徐君猷亦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元大人纵使有千般罪行,今命已归西,徐某上奏朝廷,亦不会言他半点罪责,其家眷或可得到朝廷赏赐,其子孙或可荫补。”苏公淡然一笑,道:“官吏者,朝廷之栋梁也,若是死于任上,亦要死得其所,若是畏罪自尽身亡,或是牡丹花上死,岂非愧对朝廷一番苦心?” 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此言兀自可笑,徐某只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的成了牡丹花上死?”苏公幽然长叹道:“非苏某之言可笑,今我大宋之官吏,非为朝廷、非为社稷、非为百姓,反却欺压百姓、诈伪政绩、交结朋党、蒙蔽朝廷、破坏朝纲,一味贪恋权势、财宝、女色。徐大人以为如此可笑否?”徐君猷一愣,神色紧张,张望堂外,低声叹道:“若天下官吏皆如苏大人一般,何愁我大宋不强盛?只可惜当今朝廷……”言至此,徐君猷猛然止言,摇头叹道:“不言了,不言了。” 苏公叹道:“常言道:小心行得万年船。苏轼便是不明其理,致有今日。往后当如徐大人一般小心谨慎才是。”徐君猷叹息道:“徐某素来愚钝,每日混混沌沌罢了。”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诳苏某。徐大人非是愚钝,实胜苏某百倍也。”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低声道:“此案早在大人掌握之中,大人却抬举苏某。”徐君猷如丈二金刚,茫然不解。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假装混沌,且将徐溜唤出便知。”徐君猷道:“那厮早已潜逃,不知去向矣。”苏公笑道:“徐大人八面莹澈,可惜只能蒙骗元悟躬、程贯之辈。”徐君猷苦笑一声,摇摇头。苏公又道:“他等只道是收买徐溜,以为细作,潜伏于徐大人身旁。却不知徐溜实为徐大人心腹,乃反间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好生厉害,此等机密之事,竟被你识破!不知苏大人怎生疑心?”苏公笑道:“乃是徐溜房中那封密函信笺。”徐君猷疑道:“有何破绽?” 苏公笑道:“那信笺如此机密,徐溜怎会保留,定然毁灭。今留在此,分明是令苏某与元悟躬见得。其次,苏某见得徐溜帐本,其字迹与信笺竟然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分明是徐溜伪造。再者,苏某闻大人言过,徐溜曾是徐大人书童,现主掌府内日用采买,大人引我等搜得衣橱中隐藏银两,当先疑心其是贪污,怎一口断言徐溜是收得他人钱财?大人此意,便是令元悟躬知晓:徐大人已察觉出阴谋矣。元悟躬惊恐,便自乱阵脚。徐大人将《吉梦录》一书交与苏某,便是诱引贼人前来,而后擒之;大人调用军兵伏围,而非衙役捕快。如此等等,足见大人心中早有谋划。”徐君猷默然。 苏公又道:“我等自朱溪《墨子》中寻着《吉梦录》,徐大人细看此书,故意言道:不知此书是何人所作。徐大人焉能不识元大人字迹?大人虽未点破,那元大人想必已心知肚明了。”徐君猷摇头道:“那《吉梦录》非是元悟躬所书。”苏公疑道:“既非元悟躬所书,他如此苦苦寻找,又是为何?”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与他有些干系,或……”徐君猷欲言又止,苏公问道:“或是甚么?”徐君猷道:“或是这书中真是隐藏甚么玄机。”苏公道:“昨夜,苏某细读此书,未曾察觉出有丝毫玄机迹象。” 徐君猷笑道:“徐某素来仰慕苏大人,今日苏大人一席言,徐某五体投地矣。元悟躬任黄州通判,早徐某到任一年,可怜黄州一地,民贫地乏,元悟躬竟伙同黄州大小官吏,横征暴敛,为多欲为,又纠集程贯、包虎等一伙亡命恶徒,组成清城派,充做帮凶,休道是市井百姓,即便是黄州官吏,但有异议,必遭报复。此人贪财几近痴迷,生活亦甚奢靡,不知搜刮得百姓多少钱财?徐某到任,便暗中查访,有心整治凶恶,奈何他等势力庞大,黄州官吏友敌难辨,徐某但有失策,恐反被其害,只得缓而图之。元悟躬不知徐某意图,故有所收敛,暗中欲收买徐溜,以为细作,徐某便将计就计,令徐溜监视他等行径。那日在临江书院,程贯施弩箭射杀周中,徐某心中便已知凶手何人了,不由心中一动,便思索一计:借书院命案一事,趁势铲除其羽翼爪牙。不想元悟躬还果真与此命案有干系,可见其恶已至尽头矣。苏大人之为人,徐某早已知晓,虽未谋面,却是徐某以为可信之人,故将《吉梦录》一书交与大人,元悟躬深恐此书落入我手,必定派遣心腹前来偷盗,不想此举正中我计。” 苏公感叹不已,道:“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徐大人之深谋远虑,苏某不及也。”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自幼家境甚是贫寒,桑户蓬枢,家徒壁立,鹑衣鷇食,饥肠辘辘,时至今日,幼时情形,历历在目。徐某心中时时告诫,不可忘却贫寒,不可徙官忘民,不可数典忘祖。此是徐某为人之道,也是为官之道。”苏公闻听,唏嘘感慨。 徐君猷、苏公一番言语,甚是相投,二人益发亲近,竟似多年故交好友。不觉间两个时辰,徐君猷早令家厨备好酒菜,酒乃是黄州米酒,三杯下喉,徐君猷指桌上一菜,道:“苏大人初来黄州,可曾吃过此烧梅?”苏公抬眼望去,那菜肴下如石榴,上似梅花,笑道:“苏某素来好吃,却未曾尝过此菜。”徐君猷笑道:“此菜名曰黄州烧梅,乃是白面所做,以肥肉、桂花为馅,其形下如石榴,上似梅花,故又唤做石榴烧梅,乃是取榴结百子,梅呈五福之意。”苏公举箸夹得烧梅,品尝一口,微辣含甜,果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五章 艳诗玄机 自此,苏公每日必去安国寺研读佛经,与潜德大师参禅论相。又三日,苏公正欲往安国寺,闻得院门外有人言语,不多时,苏仁引进一人来,只道是徐君猷遣人送来信笺。苏公接过信笺,拆开一看:徐君猷只道有紧要之事,邀苏公速来府衙。苏公不知何事,遂令送信人先行回禀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送信人告退离去。苏公换了身洁净衣裳,而后携苏仁赶往黄州府衙。一路无话,至府衙门前,门吏辛正急忙来迎,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主仆往府衙后院。辗转而行,至一花园,但见满园春色,争奇斗艳。园中有一亭,亭前乃是一水池,池边以青石为栏,亭中端坐二人,正谈笑风生。闻得苏公到来,徐君猷急忙出亭,跑将过来,一把拽住苏公,拉至亭中,亭中一中年人急忙上前,道:“子瞻兄,别来无恙。”苏公抬眼望去,竟是刑部侍郎张锦洲张大人! 苏公他乡遇故知,不由百感交集。二人四手紧握,久久不放。徐君猷笑道:“张大人、苏大人且坐下叙旧。”二人方才松手,苏公道:“不知锦洲何时回得黄州?”徐君猷道:“昨日黄昏时刻到达府衙。”张锦洲道:“子瞻兄在黄州可好?”苏公道:“亏得徐大人关照,子瞻尚可度日。”张锦洲又告知驸马王诜等人情形,苏公叹息道:“皆是子瞻害了他等。”二人言语约莫两个时辰,徐君猷便在亭内设宴,宴罢又饮茶,三人且饮且叙,张锦洲言及此番回乡省亲,欲资助临江书院,却不想同窗好友朱溪竟遇害,不免伤感。张锦洲叹道:“不想年前京城一见,我二人竟成陌路两世人,真可谓人生无常。”苏公笑道:“锦洲所言甚是,人生无常!我等凡人与苍穹而言,是何等之渺小!人之生死,与历史长河,又是何等微不足道!锦洲大可不必伤感。”张锦洲叹息道:“子瞻兄受尽屈辱,竟还这般矫首傲世、委心任天,锦洲深为敬佩。” 言语间,苏公心中一动,忽问道:“子瞻有一事甚是疑惑,不知年前朱溪先生往京城何事?”徐君猷道:“此事徐某曾问过朱溪,他道是为了书院学生之事。”张锦洲点点头,叹息一声,道:“确为此而去。”苏公疑惑道:“今春三月方才省试,年前去做甚?”张锦洲叹道:“子瞻兄久未在京矣。”苏公笑道:“锦洲错矣。年前子瞻在京有数月之久。”张锦洲苦笑一声,道:“子瞻兄身陷牢狱,自身难保,怎知朝中之事?”苏公点头,道:“愿闻其祥。”张锦洲叹道:“朱溪前往京城,非是见锦洲,乃是见礼部尚书。”苏公一愣,道:“见礼部尚书何事?”张锦洲叹道:“子瞻兄何等精明之人,此事兀自不解否?”徐君猷一惊,疑道:“莫非……?”张锦洲急忙止其言,道:“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不可言。” 苏公惊诧万分,心中终于明白了:朱溪前往京城,便是为了贿赂礼部官吏,主考官收得贿赂,便徇私舞弊,徇情取舍!如此言来,近年来临江书院多有中举者,非是书院授学有术,亦非学生真才实学,竟是朱溪用此手段之结果!难怪朱溪大收学钱,每年逾万两银子,竟用于此! 徐君猷疑道:“朝中早已实施糊名、誉录,怎生可能?”(作者注:糊名,就是将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又称“弥封”。糊名制实施之后,考官评阅试卷还可辨认考生字迹。后又实施誉录制,即由专人用红笔抄写考生的答卷,再交阅卷官评卷官评阅。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考生姓名,连考生字迹亦无从辨认。)张锦洲淡然一笑,道:“事在人为。”徐君猷连连叹息,苏公喃喃道:“若如此,我大宋危矣。” 三人沉默不语,苏公不忍寂静,又问道:“朱溪之事可办得顺利?”张锦洲叹道:“朱溪至京城,便住在锦洲府中,每日外出。不过临行前几日忽不见了踪影,初始,锦洲未曾在意,似有三四日情形,锦洲不免担忧起来,正欲遣人寻他,他却回来矣,回来之时,满面春风,想必事情已办理顺当。又在府中住了一日,便告别起程回乡了。”苏公道:“他未言及所办之事?”张锦洲淡然一笑,道:“朱溪数番来京城,从不言他所办之事,亦从不求锦洲助他。”徐君猷诧异不解,道:“张大人在京近二十年,颇有人缘,他怎不求助大人?”张锦洲道:“朱溪知锦洲为人,断然不肯帮他,又何必出言相求?他亦从未向人言及锦洲与他同窗交情。”苏公叹道:“此朱溪精明之处也,此等事情终非善事,一旦败露,朝廷必然严加惩处,朱溪不让锦洲牵连入内,乃挚友深情也。” 徐君猷、张锦洲叹息不已。苏公忽道:“锦洲可曾闻听过云梦雪?”张锦洲一愣,奇道:“子瞻兄亦知云梦雪?”苏公一喜,道:“锦洲知之?”张锦洲笑道:“云梦雪乃是京城寒碧阁第一行首,闻他人言似是登州人氏,能歌善舞,又精通棋琴书画。不想子瞻身在黄州,竟亦知晓此人?”徐君猷迟疑半响,忽然醒悟,道:“朱溪室内岂非有一名柬,正是云梦雪?”苏公点头。张锦洲悟道:“你道是朱溪曾会过云梦雪?”苏公点头道:“初始,我观那名柬制作精美,用纸用墨甚是考究,端是出自京城碧德斋。那字迹分明出自女子之手,笔画之间,颇为飘逸,非庄重之笔。故此询问锦洲。”徐君猷闻听,惊叹不已。张锦洲思忖道:“莫非朱溪失踪几日,便是在寒碧阁?”徐君猷道:“定是如此,若能留住朱溪数日,只有绝色美人。适才张大人言,朱溪回来之时,兀自满面春风,依徐某看来,定是事情办妥,又得与美人缠绵。”张锦洲叹道:“那云梦雪确是绝代佳人,朱溪迷恋于他,亦不足为奇。”徐君猷叹道:“朱溪兀自保存其名柬、绸帕,可见痴迷甚深。可惜那风月场中终非久留之地。” 苏公笑道:“子瞻依稀记得,徐大人城外茶肆迎子瞻时,朱溪曾言及今春又欲往京城,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一愣,回想道:“似有此事。朱溪言道: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徐某正待询问,不想被那青荇居士打断,请众人饮酒。徐某亦未追问了。此等话语,不曾留心,不想苏大人竟还记着,恁的厉害!”张锦洲疑道:“子瞻之意,朱溪心中念念不忘那云梦雪,欲再往京城相会?”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女色有时便如那迷魂汤一般,竟身不由己。” 苏公思忖不语,拈须皱眉,竟不理会徐君猷、张锦洲。徐、张二人疑惑不解,又不便询问。苏公踱步出亭,近得青石栏,望着池水,但见圈圈涟漪,竟自呆了。徐君猷起身出得亭来,正欲上前询问,不想苏公猛然回身,唬了徐君猷一惊,连退数步。苏公道:“徐大人,快且将那《吉梦录》取来。”徐君猷一愣,嘀咕道:“《吉梦录》?要它做甚?” 苏公连声催促,徐君猷遂令下人去取。约莫一顿饭时刻,不见人影,徐君猷甚是气恼,又着人去看个究竟,不多时,两人并库吏皆跑来,只道《吉梦录》不见了!苏公大吃一惊,徐君猷闻听大怒,斥责库吏,道:“怎生不见了?此书乃是本府亲手交与你封存,未得本府手书任何人不得阅看。”库吏惊恐万分,跪倒在地,委屈道:“小人亦不知晓,此书入库后并无人动得。”苏公上前道:“徐大人休要责怪他等,定是有人将其盗走了。”徐君猷无奈,挥手令他等去了,疑惑道:“元悟躬已死,为何还有人盗书?” 苏公思忖道:“此书或真的隐藏着玄机。”徐君猷忽然笑了,苏公诧异道:“徐大人何故发笑?”徐君猷道:“苏大人曾细细琢磨,徐某亦读了不下百遍,并未悟出丝毫玄机迹象。”苏公道:“只因我等是局外人。”徐君猷一愣,道:“局外人?谁是局内人?”苏公指张锦洲道:“张大人。”徐君猷点点头,笑道:“既如此,徐某便将书取来。”苏公一愣,道:“此书岂非已失窃?”徐君猷低声道:“徐某亦好读此书,早先抄录一卷,交库吏封存,真本尚在徐某手中。”苏公拈须笑道:“原来徐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张锦洲不解,询问何事,苏公笑道:“徐大人好读书,近日得一奇书,手不释卷。”徐君猷窃笑而去。张锦洲询问何书,苏公笑而不答。 不多时,徐君猷急急跑来,神色慌张,苏公见得,大惊失色。徐君猷近得前来,喘息道:“不见了,不见了。”苏公连声惋惜,徐君猷道:“我里外寻了遍,不见此书,想必亦是被人盗走了。”苏公问道:“你将书藏在何处?”徐君猷忽笑了,道:“苏大人中计矣。”言罢,自怀中摸出一卷书来,正是《吉梦录》,苏公哑然失笑。徐君猷将书递与张锦洲,张锦洲翻开书卷一看,不觉一愣,急忙抬起头来,望着苏公,疑惑道:“怎皆是些艳诗浪句?” 苏公道:“锦洲且仔细看来。”张锦洲复又翻开书卷,看了数页,连连摇头,疑道:“你等要我看甚?“徐君猷道:“苏大人以为,此书中隐藏着一桩秘密,可惜无有头绪,徐某亦琢磨多时,不得其解,窃以为不过是本艳诗集子罢了。”张锦洲笑道:“分明是一本艳诗集。若果真隐藏秘密,焉有苏大人参悟不出之理?”苏公思忖道:“苏某曾试过数种方法,皆未查出丝毫端倪。”张锦洲奇道:“子瞻为何断定其中隐藏秘密?”苏公道:“徐大人曾言,此诗集字迹非元悟躬所书,元悟躬亦早知此诗集,极欲得到此书,三番五次遣派程贯找寻,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费心?朱溪得到此书,行径亦为异常,竟分作数份,隐藏于《墨子》中,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周折?我窃以为,元悟躬、朱溪必是知晓书中隐藏秘密之事,只是未曾悟出玄机要旨。”徐君猷叹道:“可惜他二人皆已不能言语了。” 苏公思忖道:“前几日,苏某曾往安国寺,见得潜德大师,大师有一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苏某闻听此言,不觉心动,诸相非相,莫非《吉梦录》中诸梦非梦?”徐君猷一愣,道:“诸梦非梦?言下之意,此些艳诗非是所梦,乃是真有其事?”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甚是好奇,又低头翻阅诗卷,不免一愣,喃喃道:“怪哉怪哉。”徐君猷见状,问道:“甚么怪哉?”张锦洲摆摆手,闭上双眼。苏公示意徐君猷禁声。张锦洲又睁开双眼,复又翻阅,喃喃道:“这字迹似曾见过。”徐君猷喜道:“何人所书?”张锦洲摇摇头,道:“只是一时之感,却想不起来了。”徐君猷道:“张大人且细细回想。” 苏公道:“此卷中有诗句言及子瞻。”遂翻至《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指与张锦洲看。张锦洲疑道:“莫非此人识得子瞻兄?”苏公思忖道:“我却不识得此字。依我推想,此人曾在登州见过海市蜃楼。初始,我当是元悟躬元大人,因他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可徐大人言此非元大人所书。”张锦洲一愣,疑道:“登州?”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猛然一震,复又阅诗,惊诧道:“莫非是他?”徐君猷、苏公相视一下,异口同声问道:“是谁?”张锦洲幽然道:“登州知府郑浩然!”苏公惊诧不已,道:“是他所书?子瞻虽不识郑浩然,但有登州友人来信言及过,只道郑公清正廉明,为人刚直,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 徐君猷疑惑道:“徐某亦曾听元悟躬言及此事,那凶身已伏诛。” 张锦洲叹道:“锦洲曾协办此案,知其详情。近五年前,登州蓬莱有一伙海贼,为首贼人唤作常兴,绰号沧海蛟龙,手下有一二百喽罗,一味抢劫登州进出商船,大宋、高丽、东赢贸易商船多有遭劫。登州知府郑浩然震怒,遂调遣精兵强将,清剿海贼。郑浩然巧施妙计,伪装成商船出海,那常兴果然中计,引众贼前来,待得近时,郑浩然猛然率兵杀出,箭如雨发,又施放火箭,将贼船焚烧,众贼人或被射死,或被烧死,亦有跳海者被擒拿,唯逃了沧海蛟龙常兴。”徐君猷叹息道:“可惜可惜。那厮必不肯善罢甘休。”张锦洲道:“正是。那常兴嫉恨郑浩然,便乔装改扮潜入登州城,一夜之间,竟将郑浩然与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悉数杀害!那贼兀自割下郑浩然首级,祭奠众贼!” 徐君猷怒道:“这厮好生猖狂!”张锦洲道:“登州通判元悟躬乃是郑浩然挚友,遂上奏朝廷,发誓缉拿常兴,为友报仇雪恨。登州百姓亦痛恨此贼,约莫十天后,有百姓发觉常兴贼穴,遂首告官府,元悟躬率人包围贼窝,那常兴见难逃脱,遂引火自焚。朝廷闻得凶讯,遂着锦洲前往登州,协查此案。待锦洲赶至登州时,此案已了结。元悟躬将郑浩然遗物交与锦洲,其中便有郑浩然数本剿贼奏折。”徐君猷道:“张大人可曾见得此诗集?”张锦洲摇头道:“郑浩然遗物中确有诗集,锦洲亦曾细读,却无有此等艳诗。今细想来,此卷《吉梦录》字迹当是出自郑浩然之手,端的蹊跷。” 苏公思忖道:“郑浩然一案已然了结,却不知锦洲知晓一事否?”张锦洲道:“何事?”苏公道:“财宝。”徐君猷奇道:“甚么财宝?”张锦洲道:“郑浩然为官清廉,并未留下甚么钱财。”苏公摇头道:“非是郑浩然钱财,而是海贼常兴所掳财宝。”张锦洲道:“当年锦洲亦曾询问此事,郑浩然曾追查财宝下落,似有眉目之时却被贼人所害。那常兴死后,便无人知晓财宝藏于何处了。后登州府曾竭力找寻多次,皆未有获。”苏公道:“依锦洲所知,那财宝有几多?”张锦洲摇头道:“不敢思量!”徐君猷猛一击掌,惊呼道:“我明白矣。这《吉梦录》便是郑浩然生前所书,财宝玄机便隐在此书中!” 张锦洲一惊,道:“如此推想,亦有几分道理。元悟躬与郑浩然乃是故交,自是识得郑公字迹。”苏公思忖道:“或许在登州之时,元悟躬便见过此《吉梦录》。”徐君猷疑道:“张大人之所以未见此书,或是元悟躬早已私自藏之,可惜四年来,他竟一直未能解开玄机。不知朱溪怎生知晓此事,竟将此书盗走。元悟躬不敢声张,只得暗中行动。可惜那日言语时说露了嘴,被苏大人识出破绽。” 苏公摇头道:“若如此,徐大人库房所存抄本怎的失窃?”徐君猷一愣,疑道:“今朱溪、元悟躬已死,还有何人知晓其中秘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晓何人矣。”徐君猷、张锦洲惊道:“何人?”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你道此人是谁?”徐君猷一愣,摇头道:“我怎生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道:“此人便是徐大人!”张锦洲大惊失色。徐君猷愣道:“苏大人怎言是我?”苏公笑道:“徐大人为何抄录一卷,封存库房?徐大人为何将真本收之密处?徐大人乃是想破解书中玄机,图谋财宝。”徐君猷顿时语塞,脸色铁青。 苏公忽然噗嗤一笑,道:“徐大人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心中有鬼?”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好个苏轼,竟是睚眦必报之人。”张锦洲亦醒悟,笑道:“子瞻顽性不改,几将唬住锦洲。”苏公笑道:“锦洲可曾见过郑浩然?”张锦洲道:“锦洲与他有一面之交。”苏公叹道:“可惜只有一面,却未见得其另一面。”张锦洲一愣,不解其意。 夜深人静,远处闻得几声狗吠声,微风拂过,却无丝毫声响。一条黑影入得院来,贴墙而行。厢房中兀自有些光亮,那黑影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凑眼过去,窥视房内。而后至厢房门旁,伸手试探,那门竟未合严,轻轻推开,蹑手蹑足,进得房去。那光亮却是自内室传出,内室中有一案桌,一端叠着些函件,另一端一尊羊角烛台,燃着两支红烛,左侧书厨摆列众多书籍卷本,右侧一张雕花木床,悬有一顶耦合蚊帐,床上一人覆盖被褥,斜倚床头,一手伸在被褥外,兀自拿着一卷书,只是双目闭合,原来早已睡着。 那黑影悄然入得内室,环视四下,正望见床上人所持书卷,封面上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那黑影猫身近得前去,伸手轻轻拿过书卷,床上人怎生知晓。那黑影就着烛光,翻阅前后,正是所求之物。得手之后,遂转身退出内室,未待出厢房,眼前忽然大亮,那黑影大惊,方知中计,又欲返身内室,却闻得身后有人笑道:“深夜来访,怎不先言语一声,徐某怠慢居士了。”那人急忙回过身来,徐君猷与两名提刀公差正立在内室门口。厢房门开启,早涌进五六名公差来,一拥而上,将他缚住,火光照着那人面孔,正是青荇居士。 徐君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些风声与你,你便来了,不想此书竟有这般魔力。”苏公自门外进来,叹息道:“青荇居士是何等精明之人,怎的也未思量一番,端的失策。”青荇居士满脸惊诧之情,苦笑一声,道:“青荇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徐君猷道:“有甚好奇?”青荇居士叹道:“我闻人说,此书颇有些趣,不由动心想看看,料想徐大人不肯借我,只得出此下策,看后必然奉还。”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青荇居士,今被本府擒得还兀自诡辩。”青荇淡然道:“青荇不过是偷盗了一卷书,况且尚未得手,不知徐大人如何处置青荇?”苏公笑道:“青荇居士深入简出,少与外人来往,不知听何人言及此书?”徐君猷亦问道:“知此书者,少之又少,你听何人言及过?”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乃是元悟躬元大人。”徐君猷笑道:“我等早知是他,因他乃是你同谋!”青荇居士冷笑道:“徐大人若要诬陷在下,亦需有真凭实证,方才令人信服。”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只道青荇乃贤人居士,却不想暗中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青荇居士冷笑道:“青荇不知大人说甚?”徐君猷叹道:“苏大人言幕后真凶乃青荇居士,本府不肯信其言,今夜得以亲眼目睹,本府方信苏大人之言。青荇居士,你便是杀害朱溪、元悟躬的幕后真凶!”青荇居士冷笑一声,道:“徐大人须三思而后言,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与元悟躬元大人合谋,利用温七、周中之贪心,用毒蛇杀死朱溪。元大人之心腹程贯已招供,朱溪之死,非是毒蛇,而是死前曾饮得一杯酒。府衙仵作勘验尸首时曾报知徐大人。”徐君猷点头道:“只是朱溪室内并未见酒壶之类,本府初未在意。而苏大人在窗外竹林中拾得一小瓷瓶,那瓷瓶兀自逸出酒气。”苏公道:“周中谋杀朱溪后,自窗口入竹林逃离,惊慌之间,险些滑倒,掉下小瓷瓶。”青荇居士哈哈笑道:“周中杀人,与我何干?” 苏公笑道:“周中杀人,所用之竹叶青蛇与毒酒,皆是居士所出。”青荇居士冷笑道:“何人见得?”苏公淡然道:“此正是二月天,蛇虫尚在冬眠中,哪里寻得来毒蛇?苏某询问过捕蛇猎夫,唯青荇居士好收养毒蛇,用来浸泡药酒。居士好酿美酒,又善制药酒。此酒乃绝世佳酿,天下难得。黄州城能饮得此美酒者,少之又少。苏某逶迤至黄州,却能饮得青荇居士美酒,实乃居士美意也。可惜苏某饮得此酒后便难以忘却。”徐君猷道:“那小瓷瓶酒便是你所酿美酒。周中献与朱溪,只可惜酒中却下了蛇毒。” 苏公道:“此计若得逞,外人只当是意外,不再追查。可惜徐大人起了疑心,令程贯暗中追查。你等无奈,只得嫁祸庞广。周中将装蛇竹篓置于庞广床下,意欲让徐大人发觉,认定凶手便是庞广,而此刻庞广早已畏罪潜逃,一切便已顺理成章。”徐君猷道:“可惜周中行径被苏大人察出破绽,阴谋遂告败露。”苏公道:“居士可知那装蛇竹篓有何蹊跷?”青荇居士一愣,默然不答。苏公笑道:“居士所请篾匠可姓吴?那吴篾匠手艺甚好,收价比其他篾匠贵出一倍,寻常百姓制作竹具,只求耐用,自是喜贱厌贵。那吴篾匠却只给大户人家制作竹具,每制作一件,便要留下一处小小暗记。想必居士不知此事吧。”青荇冷笑道:“甚么暗记?” 苏公笑道:“那竹篓底侧有一根篾片刻有一行字,如蚂蚁一般大小,乃是‘龚璞之家用’五字。”青荇闻听,脸色顿变,惊慌之情溢于面目。徐君猷闻听,心中暗笑:这苏轼好生狡诈,诳人竟似真的一般,可他又怎知青荇居士本名龚璞之? 苏公笑道:“射杀周中,或非你之意,不过谋害元悟躬却是你所为?”青荇居士辩道:“我闻那元大人乃是自杀。”苏公笑道:“居士必定要言:元大人乃是死于密室,门窗皆自内闩住,又无密道通外,房瓦亦未有掀动迹象,元大人躺在室中,怎生杀他?又怎生逃脱?”徐君猷道:“本府勘验现场之时,亦认定元大人系自尽身亡,竟未料想另有凶手!”青荇居士冷笑道:“苏大人有何逃脱高招?”苏公淡然笑道:“任他一桩密室杀人命案,绝非是邪门法术,不过是其行事巧妙,在死者、凶手、目击证人、凶器、行凶方式、逃脱方式、密室本身玄机等做些手脚,迷惑他人罢了。昨日,苏某细细勘验元大人书斋,居士杀人之法,不甚新奇。”青荇居士叹息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青荇不过一隐士,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为何要杀人害命?” 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问的是,此便是毒蛊害人之动机。居士为何要谋害朱溪、元大人?其实动机早已明了。”徐君猷扬起手中书卷,道:“便是此卷《吉梦录》。”青荇居士苦笑道:“不过一本淫诗集罢了,怎生杀人?”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初始,我等亦只当此是本淫诗集,不知其中玄机。朱溪、元悟躬知晓其中玄机,从而招来杀身之祸。”青荇冷笑一声,道:“什么玄机?”徐君猷淡然一笑,望着苏公。 苏公道:“此中曲折始于年前,朱溪前往京城办事,不知怎的识得了一风尘女子,这妓女唤作云梦雪,本是登州人氏,自登州至京城,落籍京城寒碧阁,因其色艺俱佳,遂成第一行首,在京城勾栏颇有些名气。朱溪宿住寒碧阁,乐不思蜀。缠绵三日间,朱溪见得云梦雪有一本诗集,便是此卷《吉梦录》。朱溪万万未曾料到,此卷诗集竟招惹了杀身大祸。”青荇居士面无表情,形如木雕。 徐君猷道:“只因此卷诗集隐藏了一个秘密,登州海贼常兴的藏宝处。”青荇居士闻听,全身猛然一震。徐君猷道:“可惜那云梦雪丝毫不知,朱溪索要此诗集后,欣喜异常,遂急急赶回黄州来。”青荇居士忽冷笑道:“登州海贼的财宝自藏在登州,朱溪急急赶回黄州做甚?”徐君猷一愣,顿时语塞,把眼望苏公。 苏公淡然一笑,道:“只因这笔财宝已经到了黄州。”青荇居士冷笑道:“那云梦雪尚且不知,朱溪又怎知财宝到了黄州?”苏公道:“因为《吉梦录》道出了玄机。”徐君猷尚不明原由,忍不住问道:“究竟是甚玄机?”苏公望着青荇居士,不由长叹一声,幽幽道:“郑大人,事已至此,苏某窃以为你亦不必再隐瞒了。”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望着青荇居士,疑道:“郑大人?郑浩然?”青荇居士一愣,疑惑道:“甚么郑大人?青荇不知苏大人言甚么?”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郑大人金蝉脱壳,隐姓埋名,用心良苦也。”徐君猷惊诧不已,半信半疑道:“青荇居士竟是原登州知府郑浩然?那郑大人早被歹人所害,此事众所周知。”青荇居士道:“我姓龚,名璞之,不识得也不知甚么郑浩然。” 苏公淡然一笑,道:“约莫五年前,登州海贼猖行,肆意抢夺往来商船,得财宝无数。登州知府郑浩然清剿海贼常兴,发觉了海贼所匿财宝,不由起了贪婪。于是思量出一条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徐君猷惊道:“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苏公点头道:“郑浩然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惨遭杀害,郑浩然首级亦被贼人割去,官府缉拿贼首常兴,不久探明下落,将之围困,常兴知难脱一死,放火自焚,面目全非。如此可谓天衣无缝了。郑浩然郑大人则取得财宝,沿海南下,入长江,至黄州隐居。”青荇冷笑不已,道:“可惜苏大人所言不过是臆想猜测罢了。”苏公却不反驳,又道:“郑大人在登州之时,有一个勾栏相好 第十卷 致命毒蛊 第六章 赤壁怀古 又三日后,红日高升,春暖花开,徐君猷邀副团练使苏轼游西北赤鼻山,又请安国寺潜德大师、临江书院齐礼信陪游。那赤鼻上岩石突似城壁,色呈赭红,风景旖旎,但凡上任黄州官员或路经黄州文人骚客必游此山。苏公初来黄州,便闻听说此山,早有心游历一番,奈何因病耽搁,此番徐君猷开口提议,苏公欣然应诺。 出黄州城往西北,行了数里,见前方有一茶亭,徐君猷道:“且至前饮口水再行。”众人然之。茶亭前有四张木桌,围四五人饮茶闲聊。齐礼信上前唤茶博士上茶,徐君猷、苏公、潜德大师分三方落座,苏仁等随从自另寻桌坐了。苏公环顾四下,临桌三个汉子正谈笑甚么。不多时,茶博士上得茶来,苏公端碗,吹了一口热气,喝了一小口,放下碗来。 “原来那清城派非是徐大人之意,我等却是误会了。”临桌一中年汉子叹道。苏公听得分明,把眼看徐君猷,徐君猷淡然一笑。又一个黄脸汉子道:“此番还亏得张锦洲张大人。”另一黑脸汉子连连点头,笑道:“这张大人可是我黄州人呀,他自当为我黄州父老言语。”黄脸汉子摇头叹道:“那临江书院出了几多大人?可又有几人为我黄州百姓做些好事?”中年汉子连连点头,道:“说的是,他等中举当了官做了大人,哪里还顾得父老乡亲。此番朱先生遇害,张大人出面,只因他与临江书院朱先生乃是同窗。”那黑脸汉子叹息道:“朱先生真是难得的好先生,可惜竟被好友害了。”那黄脸汉子淡然一笑,道:“甚么好先生?只知收取学钱,真是有辱先生之名。”黑脸汉子反驳道:“他亦收得甚多贫苦子弟,且分文不取,还供吃住日用。你庄中那高氏之子岂非便是如此?”那黄脸汉子忽冷笑一声,道:“你知晓甚么?那朱先生心怀叵测,他常去……”黄脸汉子似觉失言,遂闭口不言了。 徐君猷、苏公等听得分明,不便言语,待喝完茶,付了茶钱,复有上路。行走中,苏公望着齐礼信,道:“齐先生身肩重任,万不可辜负黄州百姓。”齐礼信点头道:“苏大人之言,礼信谨记在心。”徐君猷叹道:“为人师者,必先立师德。温七、周中,伪人师表,暗行苟且之事,实师之恶瘤也。只可惜了庞广先生,一身正气,却被周中无端害死。”齐礼信叹息道:“可恨那温七、周中竟还诬陷庞先生,只道是他害死了朱先生。若非苏大人识破奸计,我等竟将他二人视为良师益友。” 潜德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所见非所见,所知非所知。”徐君猷笑道:“大师所言甚是,此所谓眼见为实也。”苏公摆手笑道:“徐大人错也,大师乃是言所见非所见。”徐君猷摇头道:“苏大人错也,既是所见,又怎的不是所见?大师此言之意是:你所见的,非我所见的;你所知晓的,非是我所知晓的。潜德大师,可是如此?”潜德大师笑而不语。苏公淡然一笑,不再辩驳,俄而,心中忽一动,不觉一惊,问道:“徐大人适才言甚么?”徐君猷知是苏公诳他,笑而不语。苏公拈须思忖,却不理会徐君猷等人,口中嘀咕甚么。徐君猷料想苏公欲捉弄于他,亦不理会。 苏公竟撇下众人,独立道旁,茫然若失。徐君猷诧异不已,唤过苏仁,示意其上前询问。苏仁摇头道:“老爷此般情形,定是在思索紧要之事。”徐君猷疑惑道:“紧要之事?甚事?”苏公忽转过身来,道:“徐大人,我明白矣。”徐君猷奇道:“明白甚么?”苏公道:“苏某明白徐大人适才所言的话语了。”徐君猷失笑道:“此等话语,甚是简明易懂,苏大人休要取笑徐某了。”苏公摇头道:“有些话语,虽简明易懂,但却又深奥无比。”徐君猷笑道:“你此言我却不明白了,既简明易懂,为何又深奥无比?”苏公道:“此便是所知非所知,明明是知道的,却不知道。明明是不知道的,却又知道了。”潜德大师哑然失笑。徐君猷连连摇头,笑道:“知你苏轼善辩,不与你辩了。” 苏公摇头道:“非苏轼与你辩,我乃是言朱溪遇害之事。”徐君猷一愣,疑道:“朱溪遇害之事?”苏公点点头,道:“我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不觉失笑道:“杀死朱溪的凶手是周中,温七、元悟躬、郑浩然乃是幕后主使。此些我等早已知晓了。”苏公摇摇头,道:“凶手还有其人。”苏公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徐君猷道:“究竟何人?”苏公叹息一声,低声道:“刘相覃。”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连连摇头道:“绝无可能。他乃朱溪最为器重喜爱的弟子,怎会杀其恩师?”齐礼信反驳道:“刘相覃为人诚实本分,素来尊重朱溪,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苏公叹道:“苏某亦不肯信。那日,徐大人与苏某前往临江书院,欲入朱溪书斋不倦堂寻《吉梦录》一书,刘相覃为我等引路,在书斋之中,我等言及朱溪先生,那刘相覃哀叹道:‘先生怀材抱器,晨提夕命,诲人不惓,不想被周中所害,学生泪迸肠绝,目眢心忳,奈何生死之事,乃天命也。’刘相覃言此番话时,庞广、周中皆已死,但朱溪死于周中之手,即便我等,亦不甚清楚,直至程贯被擒招供,方才确认。那时刻,外人皆以为朱溪乃庞广所害。”齐礼信思忖道:“苏大人说的是,我等皆以为庞广与周中同谋,庞广杀了朱先生,而后又被周中灭口。”徐君猷思忖半晌,疑惑道:“如此言来,他竟是早先知晓了?” 苏公点头道:“此即徐大人所言,本不该知道的,他却知道了。”徐君猷疑道:“周中谋杀朱溪,温七、程贯皆已招供,断然不会错的。或是刘相覃察觉出了周中阴谋,只是无有证见罢了。故而言语时,便脱口而出。”苏公摇头道:“非也,苏某以为,周中谋害朱溪之时,刘相覃便在书斋之中。”徐君猷惊道:“在书斋之中?如此言来,他亦是周中同谋?”苏公摇头道:“他定是隐藏某处,周中却不知晓。”齐礼信诧异道:“如此言来,他窥见了周中行凶?”徐君猷思忖道:“所以他言朱溪被周中所害。既如此,他为何不首告?”齐礼信道:“他定是心中恐惧,不敢首告。” 苏公摇头叹道:“只因刘相覃与周中一般意图。”徐君猷惊道:“一般意图?你道他是为杀朱溪而来?”齐礼信连连摇头,不肯相信。苏公叹道:“可惜他迟来一步。”徐君猷道:“如此言来,他只是有杀人企图,未有行径。可你又怎知他为杀朱溪而来?他为何要杀恩师?”齐礼信摇头道:“不合情理,不合情理也。”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曾留心朱溪枕下那方绸帕?”徐君猷点头道:“那绸帕当是云梦雪赠与朱溪之物。”苏公摇头道:“非也。那方绸帕并非云梦雪之物,乃是刘相覃之母高氏所有。”徐君猷、齐礼信惊诧不已。徐君猷疑道:“苏大人怎生知晓?”苏公道:“苏某无意见瞧见高氏丝巾,二者刺绣颇有相似,疑出于同一人之手。”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他二人皆自同一丝绸店买得?巧合而已。” 苏公叹道:“徐大人、齐先生、潜德大师,皆见过刘相覃母亲高氏。”徐君猷疑道:“便是临江书院前曾见得的那美貌妇人?”潜德大师疑道:“贫僧未曾见过。”苏公笑道:“便是大师目中无人之人。”潜德大师恍然大悟。齐礼信道:“齐某识得相覃之母高氏,这嫠妇亦命苦,丈夫早年病故,家徒四壁,孤儿寡母端的不易,庆幸那相覃孝顺懂事,又好读书。朱先生叹其家境贫寒,有意资助相覃,故与高氏相识。听苏大人言,似乎他二人之间有甚瓜葛?” 苏公冷笑一声,道:“朱溪名为先生,道貌岸然,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屡次诱奸高氏。高氏忍辱偷生,乃是为了其子相覃前程。刘相覃察知此事,勃然震怒,心中痛恨朱溪,欲杀之雪耻,那夜潜伏在朱溪书斋之中,等候时机,不想被周中抢先一步。”徐君猷、齐礼信惊诧不已:朱溪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诱奸高氏? 徐君猷将信将疑,道:“此等毁人名节言语,不可传言;我等亦不可将高氏、刘相覃拘来询问。苏大人可有令人信服之证见?”苏公正欲言,忽想起适才那黄脸汉子来,遂摇摇头,叹道:“我亦只是推测,无有证见。”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如此推测恐生谣言,牵连无辜。不可言,不可言。”苏公不由又想起朱溪床上那白布棉枕,枕面上有指痕脏迹,低声叹息,喃喃道:“不可言,不可言。” 究竟是怎生回事?事情确如苏公所料,朱溪垂涎高氏美色,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多次诱奸高氏。高氏为儿子前程,只得忍其凌辱。后待刘相覃觉察此事,万分愤怒,遂起杀心。待那日,刘相覃潜入不倦堂,欲谋杀朱溪,不想正见着周中下毒。那朱溪饮得毒酒,又被毒蛇噬咬,翻倒在地,痛苦挣扎,周中暗自得意时,不想刘相覃弄出一下声响,周中惊恐万分,急忙跳窗逃遁。那刘相覃见周中逃走,遂现身出来,此时刻,朱溪尚未断气,见得刘相覃来,急忙伸出手来,乞求帮助。刘相覃知朱溪必死无疑,但难忍满腔怒火,猛然抓过白布棉枕,咬牙切齿,紧紧捂住朱溪面部。此中细节,苏公虽起疑心,但终未追查,自是永远也不知晓的。朱溪之死,竟是死于双重谋杀。 只是其中有一桩事情,却是刘相覃不知情的。甚事?苏公忽又想起在安国寺中见得高氏,那双眸中分明有一丝悲伤之情,苏公心中甚是疑惑:朱溪以资助为名,诱奸高氏,今被杀身亡,高氏不喜反悲,究竟是为何? 苏公又思忖起临江书院内“立德、修身、勤学”六字来,不由苦笑一声,长叹道:“所见非所见,所知非所知。”潜德大师忽笑道:“不知苏大人因何感怀?”苏公笑而不答,问道:“世间最致人死命者为何物?”徐君猷答道:“毒蛊。”苏公摇头叹道:“世间最致人死命者,非是毒蛊,乃人之贪欲也。” 正待徐君猷等人上赤鼻山时,那临江书院庞广书斋内,寂静无声,忽闻得窗格微响,徐徐开启,自窗外伸进一颗头颅,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窥视室内后,那人翻身进屋,四下找寻着甚么,待寻得案桌上一卷书,双眼顿时露出惊喜贪婪之情,那书卷面上赫然书着:《邾城考记》。 那人急忙翻阅书卷,欣喜若狂,喃喃道:“终于找到了,隐藏邾城千年的宝藏将归我手。” 徐君猷、苏公、齐礼信、潜德大师,并众随从,上得赤鼻山,远眺滚滚江水,徐君猷感慨万千,道:“徐某每立于此,不由思忖起三国周公谨在此指挥若定,将那枭雄曹操打得落花流水,是何等威风!何等气概!”齐礼信感叹道:“子曰: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吾信乎。”潜德大师眼望前方,神情庄重。苏公思忖仕途,茫然若失,幽然叹息。 徐君猷抒怀之后,忽见苏公满目伤感,不免笑道:“想当年周公谨是何等英雄?终成往事矣。今日寻他,即便连尸骨亦无存。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何必那么多忧心伤感?不如饮酒高歌。”潜德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徐大人竟也是有佛缘之人。” 苏公迎风抚须,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人生如朝露,意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遂兴致大发,书就一阙词,唤作《念奴桥·赤壁怀古》,此词雄浑豪放,大开大阖,气象恢弘,竟成千百年来咏史怀古诗词之绝唱。 那《念奴桥·赤壁怀古》词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作者注: 1、苏轼作《念奴桥·赤壁怀古》一词,大概是贬谪黄州后的元丰五年七月;又,元丰八年,苏东坡被朝延重新启用,调至登州,知军州事。苏轼从十月十五日到达登州至十月二十日接到调令回朝担任礼部郎中,其间仅短短五天。此故事则在元丰三年,与历史事件有差异。 2、北宋朝廷为加强与海外各国通商贸易,宋初先后在广州、杭州、明州三地设立市舶司,宋哲宗时又在泉州、密州增置市舶司。市舶司的长官称市舶使或提举市舶,多由该地的行政长官兼任,掌管外国商船的出入,贸易和货物的征税、买卖等。进口货物多以香药、土产为主,出口货物则以丝绸、陶瓷、日用品为主。市舶税收成为宋代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一般税额是十征其一。至于登州无有设置市舶司,作者没有仔细考究。 宋初,登州隶属河南道,至道三年,登州隶属京东路(治所开封),熙宁七年,登州辖蓬莱、文登、黄县、牟平四县。北宋之初,登州乃是通朝鲜、日本的港口,朝鲜使节多从登州入境。《宋史 高丽传》多有记载,如: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高丽使节郎元颖、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高丽使节金悌,均率使团自登州入宋进贡。 3、关于苏东坡误会赤壁之说,《念奴桥·赤壁怀古》云:“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表明并非是作者有意认定,不过是依据他人的说法而怀古罢了,苏东坡在《赤壁赋》后记里有“江汉之间,指赤壁者三”,可见他是清楚的。为与三国“赤壁之战”的赤壁相区别,清康熙年间重修时,定名为“东坡赤壁”。但后来有一些人认为苏东坡弄错了地方,又不断有人来“订异箴讹”,嘲笑苏东坡无知。但亦有人坚持认为,黄州赤壁就是三国之赤壁,并引用史书论证。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一章 东坡雪堂 臣去岁奏乞下发运司于江东、淮南丰熟近便处,籴米五十万石,准备浙西灾伤州、军般运兑拨,出粜赈济。寻蒙圣恩行下,云,已降指挥令发运司兑拨,令起上供并封桩等钱一百万贯,趁时籴卖斛斗封桩淮备移用。送户部,依已得指挥,余依浙西铃辖司所奏施行。圣旨既下,本路具闻,农民欣戴,始有生意。而发运司官吏,全不上体仁圣恤民之意,奏称淮南、江东米价高贵,不肯收籴。勘会浙西去岁米价,例皆高贵,杭州亦是七十足钱收籴壹斗,虽是贵籴,犹胜于无米,坐视民死。今来发运司官吏,亲被圣旨,全不依应施行,只以米贵为词,更不收籴,使圣主已行之命,顿成空言,饥民待哺之心,中涂失望。却便指准前年朝旨所拨上供米二千万石,与本路内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石有零,充填今来五十万石数目外,只乞于上供米内更截拨二十万石,与本路相兼出粜。切缘上件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余石,久已桩在本路。臣元奏乞于发运司籴五十万石之时,已是指准上件米数支用外,合更要五十万石。今来运司却将前件圣恩折充今年所赐,吏民闻之,何由心服。臣已累具执奏,未奉朝旨。今来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既忝近侍,理合奏闻。岂取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伏望圣慈察臣微诚,垂愍一方,特赐指挥,发运司依元降指挥,除已截拨二十方石外,更兑拨三十万石与浙西诸州充出粜借贷。如发运司去年元不收籴,无可兑拨,即乞一面截留上供米充满五十万石数目,却令发运司将封桩一百万贯钱候今年秋熟日收籴填还。若朝廷不以臣言为然,待饥馑疾疫大作,方行赈济,即恐须于别路运致钱米,累虽百万,亦恐不及于事。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贴黄。发运司奏云:“淮南、宿、毫等州灾伤,米价高处七十七文,江东米价高处七十文。”切缘臣元奏,乞于丰熟近便处收籴。访闻扬、楚之间,谷熟米贱,今来发运司却引宿、毫等州米价最高处,以拒塞朝旨,显非仁圣勤恤及臣元奏乞本意。 又贴黄。若依发运司所奏,将出粜不尽一十六万七千有余石充数外,犹合拨三十四万石,方满五十万数。今来只拨二十万石,显亏元降圣旨一十四万石。而况上件出祟不尽米,已系前年圣恩所赐发,运司不合指准充数,显亏三十万石。 又贴黄。如蒙施行,乞下转运司多拨数目,与苏、湖州。如台赈济,更不拘去年放税分数施行。 又贴黄。若行下有司,反复住滞,必不及事。只乞断自圣心,速降指挥。 此乃是苏轼《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细细读后便可知苏东坡始终以民生社稷为重,忍辱负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苏东坡这个历史人物之所以拥有千年魅力,不只是他精妙绝伦的词赋书画,更重要的是其伟大高尚人格。 宋元丰三年六月,苏轼家眷赶至黄州,因苏轼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苏家日益困匮,只得举家农桑植垦,经好友马正卿竭力相助,蒙黄州知府徐大受(字君猷)恩准,苏轼求得黄州城东山坡上一片故营防废圃,约莫数十亩。苏轼躬耕其中。营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开始了一代文豪贬谪生涯最艰辛时刻,但同时也开始了其人生之中最惬意时光,名扬千古的“苏东坡”之名亦是始自“东坡雪堂”落成。 且说这一日,苏公率苏仁、苏迈等人在东坡菜圃挥锄翻土,却见自坡下上来一干人等,近得自家菜圃旁,交头议论,不知做甚。苏公诧异,遂搁下锄头,探头张望,来人约莫有七八个。苏仁见得,亦搁下锄头,疑惑道:“不知他等是何人?”苏公摇头道:“不知是谁。”苏仁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闲人,来看老爷的菜。”待众人稍近一些,苏公辨认道:“苏仁,你且看那其中似有临江书院先生齐礼信,另有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等人。”苏仁细看,点头道:“想必是来探望老爷的。”主仆遂放下锄头,迎将而去。 那齐礼信望见苏公,遂与人言语,急急跑将过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问道:“齐先生何故来得?”齐礼信道:“齐某适才碰巧逢得蔡大人等,遂一同前来拜会苏大人。”苏公一愣,道:“蔡大人?”齐礼信急忙指点道:“便是通判蔡真卿蔡大人。”苏公顺势望去,却见来客当先之人,约莫三十四五,身着锦衣,仪表堂堂。此人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姓蔡,名真卿,字归人。苏公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苏轼见过蔡大人。” 那蔡真卿望着苏公,葛衣芒履,分明是个农夫,颇为诧异,又望左右韦公平、李廉正,迟疑半晌,道:“蔡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相见,此番任黄州通判知事,已有四月,因公事繁杂,无有时机来拜访苏学士,还望见谅。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日特来相见。”苏公忙道:“蔡大人如此言语,苏某甚是惶恐。”那厢韦公平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如今已是农家老翁矣。”李廉正面有伤感之情,幽然叹道:“难得苏大人如此勤恳,种得如此多瓜果菜蔬,李某虽出身农家,却不知点种植苗之事了。”苏公听得,淡然一笑,道:“苏某哪里省得这些,亦是跟左邻右舍学得,聊以糊口。”韦公平满面堆笑道:“今到东坡雪堂,蔡大人何不赋诗一首?”蔡真卿闻听,连连摆手,道:“有苏大人在此,真卿焉敢赋诗。” 苏公苦笑一声,道:“蔡大人言过了,今日东坡樵苏不爨、牛衣岁月,只求养家糊口,哪里还有那些闲情逸趣。”蔡真卿一时语塞,那厢韦公平不由叹息一声,低声道:“兀自难为苏大人了。”蔡真卿面有愧色,微微叹息,遂引众入园观菜,后唤过一名随从,令他取纹银二十两,暗中送与苏公家眷,并嘱咐其不可声张,随从唯喏。后苏公闻知此事,心中甚是感激。 观罢东坡菜园,齐礼信盛情邀请蔡真卿前往临江书院,并邀苏公作陪,苏公不便推辞,只得随行。一行人众将近学院,却见得道旁有三个孩童同在追打嬉戏,其中一个男孩,约莫四五岁,长得憨头虎脑,只顾躲避同伴,不曾见得道中行人,奔走势头甚急,一头正撞上蔡真卿。蔡真卿一个踉跄,后退两三步。左右随从见得,齐上前来呵斥那男孩。一名随从甚是愤怒,揪过孩童,挥手便打。蔡真卿见状,急忙阻拦,并叱责那随从道:“如此年幼孩童,你怎狠心打他?若是你家儿子,又当如何?尊老爱幼,乃立身之德也。”那随从急忙缩回手,低头不语。 蔡真卿轻抚孩童面颊,微笑道:“小子叫甚名?”那孩童望着蔡真卿,颇为惊恐,并不答话,挣脱开跑了。一旁的书院先生齐礼信道:“这小子乃是孔家庄孔六的儿子,唤作孔悯心。”蔡真卿似有所思,幽然叹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众人唯喏。蔡真卿又语重心长道:“我等官吏,身着之一丝一缕,饮食之一米一粟,皆是百姓辛勤劳作所得。饮水思源,为人者,当不忘本。今日为官吏,便趾高气扬、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忘却为官为人之根本!如此,则上负圣恩,下违民意,他日必遭百姓唾弃。” 后侧苏公暗自惊叹:“蔡真卿此番言语说的极是!何谓为官之根本?今我大宋官吏多如牛毛,又有几人思索过此等话语?个个只求自己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奢华淫乐,哪里顾及百姓的草舍、糠粮、病疾?若我大宋官吏皆如蔡真卿这般,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何愁我大宋不国富民强?只是可惜……”苏公感慨不已,但心中又不免有一丝欣慰。 次日大早,天尚未亮,苏公早早起来,葛衣芒履,唤上苏仁一道,各自挑着一担粪桶,下了东山坡,往黄州城而去,乜些行了数里,苏仁走在前面,眼尖手快,拾了几坨狗屎。苏公一无所获,急道:“你且留些与我,不要一并都收了。”苏仁笑道:“老爷休要争,待到了黄州城,猪屎人粪,不知你能挑得多少?纵然是我,亦不过一石。”苏公连连点头,道:“说的甚是。如此一来一去,不过一石,却要花费半日工夫,且腰酸腿胀。待哪日空闲,造两匹木牛流马,一趟便可载数石,亦省得你我来往跑数趟。”苏仁奇道:“老爷会做木牛流马?我竟从未听老爷言过?闻老人言,木牛流马乃是三国诸葛孔明所造,甚是神奇,可惜自诸葛孔明死后,此物已经失传。老爷怎生会造?”苏公笑道:“所谓木牛流马,不过是木制推车,或独轮,或两轮,或四轮,所谓神奇,乃是其构造颇为精巧罢了。”苏仁道:“老爷何时学得木匠手艺?”苏公笑道:“我何尝学过农活,今亦会耕地种菜,凡事当用心去学便可。”苏仁笑道:“待明日,我拜个师傅来学木工,手艺学成日后亦可糊口。” 主仆二人行了三四里,天色渐亮,大道上又多了二三个农夫,挑着担子。途经一小石桥,苏公见石桥上过来一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挑着一担竹筐,竹筐内装满青菜。那男子摇摇晃晃过桥。苏公、苏仁只得在桥头等候,此时又有一老一少两个农夫跟了上来,亦放下担子歇息。年老农夫把眼来望苏公,不觉一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大人。大人何往?”苏公扭头来看,原来是东山坡下老农李绪与其子李三德。那过桥男子已到桥头,忽闻听李绪呼唤“大人”,不觉一震,把眼来望苏公,不由加快脚步,擦身而过。 擦身之际,苏公不由一愣,分明见得那男子眼中隐有惊恐之情,不由一愣,回头望那男子。那厢苏仁催促道:“老爷,过桥了。”苏公抓过扁担,挑起粪桶,正欲行路,忽回身问老农李绪,道:“李八公,可识得那男子?”李绪回头张望,望着那男子背影,摇头道:“不曾见过。”又把眼看苏公,疑惑道:“莫非大人认识此人?”苏公摇摇头,道:“我若识得他,又何必问你李八公。”苏仁挑着竹筐,又催促道:“老爷既不识得,休要多问,快且过桥。” 苏公迟疑道:“你等可曾觉得此人有何蹊跷。”苏仁、李绪一愣,苏仁喃喃道:“有何蹊跷?”李绪思忖道:“苏大人说的是,适才经过时,老夫觉得这厮有些怪异。”苏仁一愣,问道:“甚么怪异?”李绪思忖道:“老夫闻得这厮身上有丝香气。”苏仁扑哧一笑,道:“有香气有甚怪异?”李绪道:“我却未见过哪个庄稼汉子涂脂抹粉,他身上有香气,岂非怪异?”苏仁笑道:“李八公可知,有的人天生身上便散发异香。”李绪奇道:“有这等事情?”不由把眼来望苏公,以求证实。 苏公微微点头,道:“适才苏某亦闻得这厮身上有香气,不过非是天生异香,确如李八公所言,这厮是涂抹的香粉。”苏仁一愣,急忙辩驳道:“即便如老爷所言,他涂抹香粉与我等何干?”苏公问道:“你可留心此人衣裳鞋履?”苏仁又一愣,吱唔道:“似是着一件黑袍。”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衣袍确是黑色,却是锦丝袍,丝料乃是锦丝中上等,做工亦为精致,非寻常农家布衣可穿得。此人脚着一双云头靴,非我等穿着草葛,那靴子制作较为精良,想必要三四百钱一双,亦非农家人可穿。”苏仁疑惑道:“或是他拾得,或是他富家亲戚送得,此些难以说明甚么。” 苏公淡然一笑,道:“你可曾看清此人面目?”苏仁一愣,适才只是瞟了那人一眼,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左右,面无胡须,左眉心似有一颗黑痣,若要细细描叙,似难说得明了。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面容白净,肌肤细腻,那握扁担的右手指甲甚长。”苏仁顿时语塞,农家人怎会留有长指甲?苏公又问道:“你可曾留心那竹扁担?”苏仁又一愣。苏公思忖道:“那厮扁担两端甚弯,此担物什甚为沉重。你可见得他挑了甚物?”苏仁忙道:“我看得清楚,乃是青菜。”苏公心中思忖:观其形,断然非是青菜,其中另有重物。又笑问道:“那青菜有何异常?”苏仁又一愣,暗自思忖:他青菜有何异常关我甚事? 李绪忽开口道:“老夫望了一眼,那筐中乃是新鲜青菜。”苏公点点头,道:“李八公可细看那青菜?”李绪迷惑道:“不知苏大人所指甚么?”苏公道:“那竹筐之中确是新鲜青菜,端是刚采扯出来,只是青菜有大有小,新叶黄叶混杂,岂非蹊跷?”李绪猛然醒悟,道:“若是我等采菜,必留下小的,待其长大,然后采摘。若要挑到菜市去,必定好生修整,剔去黄叶,求个好看相。这人端的懒惰。”苏仁紧锁眉头,思忖道:“老爷之意,这厮是个偷菜者?”李绪闻听,恍然大悟,气愤道:“上月我家菜园便失了菜,不定便是这厮偷了。三德,你且尾随前去看个究竟。”李三德遂撂下担子,追将去了。 苏公问李绪道:“若是你偷得青菜,将何往?”李绪不假思索道:“自是挑往城中菜市快快卖掉。”苏公点头道:“我等皆是往城中去,他却反向而行,却是为何?”苏仁思忖道:“莫不是那家主人发觉菜失,已赶往城中菜市,这贼恐被逮个正着,故暂且回家躲避?”苏公笑道:“菜市中多人卖同一青菜,你怎可言我偷了你的青菜?”苏仁点点头,道:“或是这厮与他人早有商定,这厮偷了菜便送与此人。”李绪笑道:“都是农家人,自家青菜兀自吃不尽,谁要他这青菜?” 苏公拈须思忖道:“苏仁所言有理。寻常农家自是不会买这青菜,可有一处却需要。”苏仁醒悟道:“大人所说莫不是临江书院?那临江书院有数百学子,自是每天需要大量青菜。”李绪摇摇头,道:“临江书院却只要孔家庄的菜蔬,并不买其他。”苏公点头道:“临江书院的粪水亦只与孔家庄人。”苏仁疑惑道:“或许这厮便是孔家庄人,自外庄偷了青菜,只道是自家所种,临江书院又怎生知晓?”李绪连连点头,笑道:“苏爷说的是。” 不多时,李三德一路小跑回来,李绪急忙询问情形,李三德道:“那厮在前方岔路口依右往孔家庄去了,想必是孔家庄人。”苏仁笑道:“果然如此。”苏公不免叹息:“人性懒惰竟至如此,连农家青菜亦偷。休言世风日下,连盗风亦日下了。”李绪颇有同感道:“往日盗贼大约分两种,一种只偷金银首饰等值钱物什,又一种则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拿些物什,但从不偷取青菜、禾苗。今日之贼,甚是可恶,竟连青菜、禾苗、树木亦不放过。”苏公闻听,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园圃之中少了几株桃树,当时只道是被苏仁移栽他处,未加留心,今细想来,莫不是被人盗走不成?不由想起湖州严微,虽是盗贼,却满身侠气,心存善念。 苏公、李绪四人挑担过了石桥,往黄州城而去。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分道往菜市,苏公主仆则往黄州府衙而去。原来苏轼全家开荒植垦,少有肥料,黄州知府徐君猷甚是关注,便应允将府衙粪水与苏公,此举令艰难困苦中的苏轼倍加感激。自古至今,农作物的肥料基本来自人畜等粪便,故而粪便有其重大价值,在自家粪水不足情况下便要外出拾粪。俗话“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初意思说的就是粪便,古代县城或城市,人口相对集中,粪便亦多,于是就出现“出粪人”之说,“出粪人”划分各自范围,控制一定区域,谋取粪利,外人是不能前去挑粪的,到了粪便紧俏时节,粪价亦高,地域粪利争斗也再所难免,其中又有粪头、粪霸等恶势力出现。随着现代科技发展,化肥的普及,农民外出拾粪为肥的情形已几乎绝迹。 苏公、苏仁赶至黄州府衙,自侧门入得府衙,直奔厕房。苏仁取过一把粪勺,舀满一桶。忽闻有人高声道:“那厢可是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乃是徐府管家徐溜,徐溜近得前来,施礼道:“苏大人,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苏公急忙回礼。徐溜道:“我家老爷料想苏大人今日将来,特令小的在此守侯,我家老爷再三嘱咐,但见到大人,定请大人前去。”苏公道:“徐溜哥,不知徐大人有甚吩咐?”徐溜摇头道:“小的不知,大人去了便知。我家老爷此刻正在书房。”苏公留下苏仁,至井旁汲水洗手,而后随徐溜赶往书房。 依廊而行,至书房前,徐溜轻轻敲门,道:“老爷,苏大人来了。”但闻房内有人道:“快快有请。”苏公听得明白,正是徐君猷。苏公推门进去,徐君猷迎面而来。徐君猷见苏公葛衣芒履,不由叹息道:“苏兄辛苦矣。”苏公拱手施礼,笑道:“子瞻自垦辟以来,筋骨甚是辛苦,但心神却分外畅快,此般情形前所未有。”徐君猷笑道:“闻苏兄雪堂落成,自号东坡居士。可喜可贺。陶潜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苏兄耕种东坡,何其悠然自得!”苏公道:“此中多谢大人关照。”徐君猷笑引苏公至案桌前,道:“今日请苏兄前来,却是要苏兄看件物什。”苏公问道:“不知徐大人觅得甚么宝物?”徐君猷拿过一轴,摊开来,乃是一幅图,有名为《柳下抚琴图》,画中有石桥,桥下凫四只鸭,桥旁立五株柳树,柳条垂水,树下端坐一人,手抚古琴,旁附有一首七绝。 苏公不看则已,一看竟惊得目瞪口呆!徐君猷斜眼看苏公满面惊诧之情,不觉喜上眉头。苏公呆呆看着卷轴,良久不语。徐君猷轻声道:“苏兄以为如何?”苏公猛然醒悟,急忙目寻落款,有“蔡真卿”字样,不觉一愣,道:“我道是颜真卿,却不想是蔡真卿!”徐君猷笑道:“苏兄以为此轴如何?”苏公叹息道:“画如范仲立、字若颜鲁公,诗似王右丞,此轴乃希世之作也。不想蔡真卿有这般才华,端的难得!”徐君猷又笑道:“比若苏兄诗、画、字,何如?”苏公叹息道:“子瞻不及也。” 徐君猷摇头,笑道:“苏兄过谦也。不过我友自京城来信,道蔡真卿之诗词字画,声誉日重,求其字画者,门庭若市,但凡馆楼阁院,皆以悬蔡字为荣。自蔡真卿来黄州,已有数位同年兄来信与我,央我弄得其卷轴。”苏公叹道:“早知如此,昨日我定要求其字。”徐君猷闻听,不由诧异道:“苏兄见过蔡大人?”苏公便将昨日蔡真卿访东坡菜圃之事告知。徐君猷笑道:“苏兄若有此心,哪日得闲,我请蔡大人前来,与苏兄泼墨。”苏公笑道:“如此甚好。”二人又细细鉴赏一番《柳下抚琴图》,不题。 苏公告别徐君猷,至厕房会了苏仁,那苏仁早已舀满粪桶。二人各挑一担,自侧门出了府衙。苏公依僻静小巷而行,那迎面相逢的路人,皆掩鼻侧身而过,那尾随其后的路人,更是躲闪,急另择他道行路。 行至一岔口,忽自巷口冲出一人,冲着苏公嘻嘻一笑,苏公未曾料想,唬了一跳,几将倒了粪桶。苏公急忙立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三四岁,蓬头垢面,冲着苏公痴痴道:“发财,发财。”苏公苦笑一声,道:“不过一担粪水,发的甚财?”那妇人却不避粪臭,近得前来,痴痴笑道:“发财,发财。”苏仁见状,催促道:“老爷且快走,这妇人是个疯子。”那妇人嘻嘻笑着,忽又抽泣起来,口中念道:“发财,发财。”竟自顺着巷弄去了。 苏公不由长叹一声,道:“世间之人多为钱财,几近痴迷,一心只念着发财,与这疯妇人有何区别?”苏仁笑道:“老爷休要感叹,快且回去,夫人兀自等着我等。”苏公点头,挑起粪桶,尾随苏仁,出城而去。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二章 无头尸首 又一日,苏公正在菜圃挥锄翻土,忽闻得坡下有人高声叫喊“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人上得坡来,苏仁眼尖,早辨出是府衙管家徐溜,不由笑道:“定是徐大人请老爷到府衙去。”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苏仁笑道:“此刻约莫辰巳时分,徐管家便已经至此,且行色匆匆,言语中杂有焦急,分明是受知府大人台旨而来。”苏公淡然一笑,将锄头置在茅草棚内,又舀水洗手。那厢徐溜近得前来,稍作喘息,道:“苏大人,我家老爷恳请大人前往城东一遭。”苏公诧异道:“敢问徐爷,往城东何干?”徐溜道:“今日早,那城东河下发现一具无头尸首。”苏仁惊道:“无头尸首?”徐溜连连点头,道:“我家老爷接得首告,便引人前往勘验尸首,小人跟随前去,见得那男尸,唬了一跳,竟被生生剁去了脑袋,兀自可怕。我家老爷言此案甚是恶劣,恳请苏大人协助,故而遣小的前来请大人前去。” 苏公忙令苏仁收了农具,主仆二人随徐溜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行至城东门,徐溜遥指前方,道:“便在前方河旁。”依河岸前行,约莫两里远,见得一片树林,四下聚集有三四十人,河道早有捕快把守。徐溜快步前去禀报,那厢徐君猷闻讯,急忙来迎。二人见面拱手施礼,又引见三班捕头颜未、陆忍。徐君猷引苏公近得河边,一具尸首摆放在草丛中,果真无有头颅!徐君猷叹息喃喃道:“徐某已令他等四下找寻头颅,可惜无有踪影,或是顺水流下去入了长江;亦或被野狗叼了去。” 苏公不语,俯身察看尸首脖颈断处。一旁仵作道:“凶器当是菜刀、柴刀之类利器,凶手挥砍数刀,方才剁断了头颅。”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凶恶,杀人兀自狠毒,竟还要取其首级。”苏公又察看尸首左右手指、手掌。仵作见状,又道:“自尸身衣裳并双手肌肤推断,属下以为,此人当是出自殷实人家。”徐君猷道:“目今之事,当先查明尸源。知晓死者何人,此案便有了眉目。”颜未道:“凶手剁去其头颅,便是迷惑我等,令我等查不出死者何人。”苏公点点头,道:“可从死者身上寻得物什?”颜未摇头道:“一无所有。”徐君猷思忖道:“这凶手甚是狡诈,断然不会留下物什。” 苏公细细勘验尸首,一无所获,复又脱下死者云头靴,见得左足是六趾,又用手摸索靴内,摸出几粒湿乎乎的砂粒,用手指用力一拈,竟自碎散了。苏公一愣,仔细一看,却是些晶砂。又伸手入靴内,复又摸出二三十粒出来。苏公又脱去其另一靴,亦摸出二三十粒来。徐君猷见得,不觉好奇,遂问道:“此些砂粒有何蹊跷?”苏公疑惑道:“为何死者靴内有此物?”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死者被追杀至此,无路可逃,便跳入河中欲泅水逃生,靴内便进入了此些砂粒。”苏公抬头望河水,道:“大人认为河中便案发之地。”徐君猷茫然点头。 苏公将一只靴子递与徐君猷,道:“若如大人所言,则靴内应有淤泥细沙,大人且看靴内。”徐君猷低头望去,又小心翼翼伸手入靴,摸索一番,并无淤泥细沙,不觉诧异,抬眼望苏公,疑惑道:“或是此处河床皆是砂粒,无有泥沙。”苏公摇摇头,道:“死者非是死在河水中,而是被抛尸至此。靴中砂粒非是河中物。”徐君猷奇道:“你道这砂粒何来?”苏公低声道:“大人且细看,这砂粒是何物?”徐君猷甚是诧异,细细看来,迟疑道:“似如冬日落的冰雹子。”苏公拾起一粒,道:“大人且一尝。”徐君猷一惊,思索起尸首来,甚是恶心,连连摆手,道:“此怎能尝?” 苏公淡然道:“此乃是我等所食之盐。”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急忙拈过一粒,细细看着,疑惑道:“若是食盐,必定已溶入水中,怎还存在?”苏公道:“若是细盐,定早已溶入水中。不过此乃是粗盐,粒子甚大,一时难以完全溶去。此亦表明尸首抛入河中时辰不久。”徐君猷半信半疑,道:“这盐怎还有细粗之分,徐某却未见过?”苏公心中暗笑,道:“大人亦下厨?”徐君猷淡然道:“你欺我不识盐不成?”苏公道:“这盐有多种,凡如湖盐、井盐、海盐、土盐、崖盐、砂盐。古书云:苦盐出于池,盐为颗未炼治,味咸苦。散盐即末盐,出于海及井,并煮碱而成者,盐皆散末也。形盐即印盐,积卤所积,形如虎也。饴盐以饴杂和,或云生戎地,味甘美也。”徐君猷诧异道:“不想苏兄还通晓盐学,不过此与命案何干?” 苏公淡然道:“此盐味苦,不可直接佐菜,非我等所食之盐,但亦有贫困人家食之。若查明此盐出处,或可觅得线索。”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只待询问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便可知何处有此盐了。”苏公幽然道:“李大人或许知晓,或许不知。”徐君猷诧异道:“既是盐事,焉有李大人不知之理?”遂令手下小心包了盐粒。苏公默然,环视前方,河水波光粼粼,悄然无声流淌而去,宛如光阴一般,一去不复返。 苏公又低头望着那具无头尸首,不由感慨生命之渺小、人生之短暂。徐君猷见苏公默然无语,只当他在思索命案,良久,方轻声道:“苏兄,莫非察觉出甚么?”一语惊醒苏公,苏公思忖道:“此人左足六趾,可先自此查寻。”徐君猷点点头,道:“徐某亦如此思忖,毕竟市井百姓中足有六趾者甚少。”遂吩咐颜未收了尸首。 苏公询问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是一位渔夫,遂召此渔夫上前。那渔夫约莫六十上下,满面风霜,闻得知府大人召唤,战战兢兢,上得前来。徐君猷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渔夫急忙回答,只道他姓章,名十三。徐君猷令章十三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章十三只道他一早起来打鱼,见得回水湾中有一团物什,不知是何物,便用竹篙戳了数下,不想竟是一具无头尸首,唬得几将跌下渔舟,急忙划至岸边,下得舟来,奔黄州城衙首告。 苏公疑道:“依你看来,这具尸首或是被人自岸上抛弃在此,还是顺流而下盘旋在此?”章十三思忖道:“依小民看来,这尸首或是自上游流下,至此回水湾滞留。”苏公点头,思忖道:“依此水而上,似有一埠。”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乃是货埠,甚多商贾,自此上下,出入长江。”苏公心中一动,欲沿河而上。徐君猷连声附和,遂交代颜未料理无头尸首,只唤了家人徐溜,与苏公同行。 徐君猷、苏公主仆一行四人,依河而上,行了三四里,见得货埠边兀自停靠着五六艘货舟,又有七八只渔舟,那货埠岸上左右有十余户人家,或是茶酒楼、或是客栈、或是商铺,又有不少走卒贩客。货物船运至此,扛卸下后,又雇马车运往黄州城。徐君猷、苏公立于河堤上,苏公有所感触,道:“但凡一州一府,若商贾云集,必定繁荣。”徐君猷幽然道:“民当以农为本,若皆从商牟利,岂非失却根本。”苏公默然。 徐君猷见得前面一处货库,上得前去,却见货库门口有一张桌、一把椅,一人手握一把茶壶,桌上有账本、笔墨。又有四五名肩夫背着麻袋往那库房,甚是吃力,每入库一袋,那喝茶的男子便拾笔记账。徐君猷喃喃道:“却不知搬运甚物?”近得前去,那记账人见得徐君猷,狐疑不已,不由厉声呵斥道:“你这厮,在此看甚?且闪一旁去。”徐君猷闻听,一愣,正待发怒。那厢苏公上得前来,使个眼色,笑道:“这位爷,我等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想讨口水喝。”那记账人冷笑一声,指着前方道:“那方有口井,任你等喝去。”苏公道谢。 徐君猷焉肯死心,兀自探头张望,欲看个究竟。那厢记账人见状,甚是恼怒,喝道:“你这撮鸟,叫你滚开,兀自在此鬼祟。”徐君猷身为知府,何尝受过如此怨气,怒道:“怎生看不得?本……爷偏要看他则个。”那记账人怒道:“你这厮叵耐不想活了?”霍的站立起来,冲将上前,右手一把揪住徐君猷衣裳。那厢苏仁见势不妙,早冲上前来,抓住那厮手腕,反手一拧,痛得那厮哇哇大叫,松手放了徐君猷。 徐君猷惊魂未定,稍稍整理衣裳。苏仁松手放了那厮,那厮左手托右手,龇牙咧嘴,恶狠狠叫嚷着。俄而,自院内冲出三条大汉,满面横肉,气势汹汹。当先一条大汗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满嘴酒气,凶道:“何人在此撒野?”那记账人手指徐君猷。那凶汉冲上前来,怒道:“你等何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恁的不知死活。”苏仁立在前方,施礼道:“我等不过是来讨碗水喝,并非他意。”那凶汉一愣,那记账人连忙道:“三爷休听他言,这厮适才打了我。”那三爷挥手将酒壶掷向苏仁,口中恶道:“且吃老子三拳。”苏仁眼急身快,躲过酒壶,顺势抓住那三爷手腕,反手一推。那三爷站立不住,栽倒在地。 徐君猷见得,忍不住高声叫好。那厢两个大汉见得,冲上前来,一人搀扶起三爷,另一人抡起拳头便打。苏公立于一旁,静观其变。又一旁五六个肩夫远远观望,见三爷倒地,脸上似有窃喜神色。苏公见得,移步过去,借机问道:“此些人怎的如此凶恶?”一名老年肩夫低声道:“你等招惹不起,快快脱身去吧。若有迟疑,教他等拿了,定吃罪不起。”苏公故作惶恐,道:“却不知他等是甚人物?”那老年肩夫低声道:“他等乃是知府大人手下,你等怎生招惹得起?”苏公一愣,追问道:“不知是哪位知府大人?”那老年肩夫瞟了苏公一眼,低声道:“还有谁人?自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了。”苏公闻得此言,哑然失笑。 那厢三条大汉围住苏仁,几个回合,或吃苏仁拳头,或挨苏仁飞脚,益发恼怒,但一时难以近身。徐君猷、徐溜见得,心惊胆颤,不由替苏仁捏了一把汗。徐君猷目寻苏公,见苏公面含微笑,不觉诧异,急忙上前来,问道:“苏兄,当如何是好?”苏公笑道:“公台怎来问我?我却要问你。”徐君猷不解其意,诧异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笑道:“公台可知他等是何人手下?”徐君猷连连摇头,忿忿道:“不知是何人家奴,如此凶恶,狗仗人势,想必非是善良之辈。”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一笑,心中思忖:观其神情,似非妄言,莫非徐君猷果真不知内情?亦或是肩夫以讹传讹?莫或是徐君猷老奸巨猾,其中隐有不可告人玄机? 自苏公押解至京后,苏仁不曾施展拳脚,早已技痒,今日得了机会,不免兴致昂然,怎会三拳两脚打倒对手,却欲学那猫玩耗子好好耍弄一番。三条恶汉平日何尝吃过如此大亏,恼羞成怒,欲将苏仁置于死地,几番回合,知晓苏仁手段,心中胆怯,皆不敢近前,若退后逃走,又教旁人嗤笑,正是进不是,退亦不是。那记账人见状,暗中溜走,不多时便搬来救兵,又有七八人手持长棍短刀急急赶来。 徐君猷见其人多势众,深恐苏仁吃亏,连呼快跑。徐溜唬得双股战战,忽望见那当先一人,不觉诧异,仔细看去,欣喜不已,挥手高声道:“水爷!水爷!”那水爷手持长棍,正欲扑向苏仁,闻听叫喊,寻声望来,认出徐溜,又认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那水爷,非是他人,正是自己的妾弟刘水。那记账人见得,不免惊诧,吱呜问道:“水爷,这位爷是……?”那刘水一愣,巴望着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铁青,问道:“你在此做甚?与他等是甚干系?”刘水吱呜道:“姐夫,容回去再细禀。”徐君猷瞪了刘水一眼,又怒望那记账人,问刘水道:“此是何人?”刘水回道:“乃是雇请来的管帐先生。”徐君猷疑道:“管的甚帐?”刘水吱呜不语。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令众人退避十丈外,只余下苏公、徐溜、刘水,徐君猷呵斥刘水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但有隐瞒,必定严加惩罚。”刘水见徐君猷怒容,不敢隐瞒,低声道:“这处货仓乃是王洞季老爷置业,出进货物皆在此存放。只因平日有些泼皮捣乱、窃贼偷盗,便请了些人手守护。不想今日冲撞了姐夫。”徐君猷眯着眼睛,冷笑道:“这王洞季是何许人?怎未听说过?”刘水道:“这王老爷不过是一小商贾,姐夫自是不知。”徐君猷道:“他做甚买卖?”刘水道:“不过是些茶叶、药材之类。”苏公闻听,冷笑一声。徐君猷猛然挥手,打了刘水一巴掌,刘水“哎呀”一声,捂住脸颊。徐君猷怒道:“事到如今,兀自不知死活。”刘水苦丧着脸道:“小子真不知情。”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引刘水入得院去,苏公等人紧随其后,穿过庭院,入得库房,但见满屋麻袋,如山堆一般,地上兀自散落些白花花的物什,徐溜低身察看,道:“老爷,乃是盐巴。”徐君猷遂令徐溜解开一麻袋绳索,敞开口子一看,竟是盐粒。苏公亦近得前去,伸手抓过一把盐,竟是粒子粗盐,心中疑道:“莫非那无头尸首与此相干?”徐君猷望着盐山,浑身一震,压低声音,问道:“此盐何来?”刘水吱唔不语。忽见四五人抬着盐袋往里面去了,徐君猷等急忙跟上,入得一大堂,却见堂内十余人正忙碌着,将一处盐混入另一处盐,然后装袋。苏公急忙上前察看,恍然大悟。 原来,宋代食盐专卖制度甚严。朝廷财政机构三司设盐铁使主管盐政,直属三司的京师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地方州府由朝廷委派官员或当地官员兼管盐政。北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又在路一级设置提举茶盐司,主管盐的生产和销售。盐之生产分官制与民制官收。官制食盐皆召募农民,给口粮工钱,按年完成官定课额,全部食盐归官府;民制食盐,专置户籍,称盐户,官给煮盐工具和煎盐本钱,免除科配徭役,只以盐货折纳二税。盐户产量由官府定额,全部按官价收买。超产食盐称为浮盐,略增价钱收买,任何人不得私卖。 徐君猷看罢,勃然大怒,遂令徐溜速将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请来。徐溜领命去了。徐君猷令刘水召集众人,等候处置。苏公望着满库食盐,心中隐有一股怒火:自古道无商不奸,此等商人如此肆意妄为,竟将粗盐混入好盐中买卖!若只是一个小商贾所为,确难相信。想到此,苏公不觉有些害怕,不定这商贾身后还是厉害主使?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徐大人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一人,遮莫四十上下,身着锦袍,头顶纶巾,满脸肥肉,山羊稀须,笑癫癫跑将过来。徐君猷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何人?”那人施礼道:“草民王洞季。”徐君猷冷笑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那王洞季一脸茫然,道:“徐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何罪之有?”徐君猷手指满库食盐,冷笑道:“且看眼前这般,王掌柜竟兀自狡辩。”王洞季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且容草民细禀。”徐君猷冷笑道:“待李廉正李大人到来,你再禀来。”王洞季唯喏,近得前去,在徐君猷耳旁低声言语几句。苏公见得徐君猷脸色顿变,却不知这王洞季言语甚么? 徐君猷脸色铁青,望着王洞季,甚是茫然。那厢王洞季满脸堆笑,道:“请徐大人移步到草民舍下一坐。”徐君猷思忖半晌,出了库房,道:“便在此等候李大人。”王洞季淡然一笑,亦不再言。待到李廉正到来,王洞季急忙上前迎接。苏公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想:这李廉正与王洞季干系非同寻常,想必其中有甚龌龊。适才王洞季在徐君猷耳旁言语,或是点破一二,欲令徐君猷知难而退。徐君猷将信将疑,故而待李廉正前来,意查明虚实。 李廉正满面笑容,近前施礼,又引徐君猷一旁耳语,片刻,二人转身过来,苏公见徐君猷隐有惊诧神色,寒暄几句,出得院去。那厢李廉正使个眼色与王洞季,王洞季心领神会,招手示意手下,而后跟随李廉正,追随徐君猷出院。苏公料想其中大有蹊跷,亦不多问,跟随出去。王洞季追上徐君猷,笑道:“徐大人此来甚是辛劳,且到草民舍下歇息片刻。”徐君猷稍作思索,点头道:“也罢。王掌柜且头前引路。”遂使个颜色与苏公,苏公心领神会,忙道:“苏某家中有事,且先告退。”王洞季正待挽留,徐君猷道:“如此也罢,徐某便不陪苏兄了。”苏公拱手而退。 苏公主仆二人依河岸而行,往东行了二里地,有一叉道,交大道,叉路旁有一茶摊,坐着七八个茶客,其中一桌坐着四名差人,正嘀咕着甚么。苏公、苏仁近得茶摊,顺便坐下。那为首公差把眼瞟了一下,复又喝茶。此刻,自远处过来一驾马车,车上堆放着些木箱。那为首公差见得,拍了拍桌子,另两名公差急忙离桌,立在大道中,招手拦截下马车,车夫勒住缰绳,停了马车,诧异道:“不知差爷何事?”两公差厉声喝道:“车上拉的甚物?”车夫道:“乃是些新制木箱,运到城中买卖。”一公差狐疑道:“木箱内装的甚物?”车夫摇头道:“并无物什。”另一公差喝道:“休要罗嗦,打开来看看便知。”那车夫无奈,只得下了马车,开启木箱,公差看了一个,空空如也,尚不放心,又看了数个,确无物什。那公差方才放心,冲着车夫道:“交五文钱。”那车夫诧异道:“何故要纳五文钱?”那公差冷笑道:“我等奉命盘查,但凡过往车辆,须交纳五文。”那车夫很是不情愿。另一公差呵斥道:“你若不交,便请你随我等到衙门一遭,细细盘问,或有可疑。”那车夫闻听,万般无奈,只得交纳五文钱。两公差收得铜钱,方才放行。 两公差回得茶摊,将铜钱交与为首公差。那厢苏公见得,借机询问茶小二:“他等在此盘查甚么?”小二低声道:“乃是缉拿贩运私盐者。”苏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可为何要收取铜钱?”小二笑而不答,径自忙去了。苏仁淡然一笑,道:“此等差吏,借着这等差事,捞取些好处。老爷又何必少见多怪?”苏公眉头一皱,道:“怎言少见多怪?”苏仁叹道:“老爷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此等寻常小事,何致如此?休道是差人,便是那临江书院的先生,亦一心谋钱。老爷又不是不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矣。”苏公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见得一庄稼汉匆匆到来,见得茶摊主,高声问道:“茶四哥,可曾见着我庄中孔六?”那茶摊主高声答道:“不曾见得。何事寻他?”那汉子回道:“他父子两个不见了,我庄中人皆在寻找?”那茶摊主诧异道:“好端端怎的不见了?”苏公听得,不觉好奇,凑耳来听。那桌四个公差亦甚好奇,那为首公差问道:“那孔六平日里常在无极肆帮闲,你怎不去肆中询问?”那汉子道:“公爷有所不知,孔六父子乃是昨日夜间在家中不见了。”那公差奇道:“昨夜在家中不见的?究竟怎生回事?且细说来一听。”那茶摊主端来一碗凉水,道:“且喝口水再说。”那汉子接过碗来,一饮而尽,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道:“其中情形,我等亦不甚清楚。孔六浑家道,昨夜他等本已睡下,迷糊中听得屋外有人呼唤孔六,孔六似是识得来人,下床开门去了,不多时,孔六浑家迷糊听得孔六关门声,孔六回得房来,倒头又睡。不想孔六浑家一早醒来,竟不见孔六在房内,亦不见了儿子。” 众人听得,个个诧异,那为首公差奇道:“或是孔六有甚事,一早和儿子出去了。出门之时,他浑家尚未醒来,故而不知。”那汉子道:“可他儿子鞋子尚在,分明是被人抱走的。”那公差笑道:“自是孔六所抱。”那茶摊主疑惑道:“不知那孔六有甚紧要之事,却不告知他浑家?” 那厢苏仁听得好奇,不由上前来听,有意无意道:“莫不是被人掳去不成?”此言一出,众人皆好奇,把眼来望,那为首公差不由细细打量苏仁一番,笑道:“兀自好笑,掳他做甚,要掳便要掳他浑家。”苏仁淡然一笑,道:“依方才这位大哥所言,夜间,有人来寻孔六,不知言语甚么紧要之事,次日一早便不见了孔六。如此想来,那夜间之人定是与孔六甚为熟识,知晓孔六家宅所在。只是有一事不明。”那公差问道:“何事?”苏仁道:“若是紧要之事,孔六为何未告知浑家?”那公差点点头,推测道:“莫不是与他浑家有干系,故而隐瞒?”苏仁又道:“或另有一种情形,便是那人唤得孔六出来,使计将其拿下,而后又假冒孔六复入房中,待其浑家深睡,抱走孔六之子。”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奇道:“怎会这般?”那公差疑道:“依你言,那凶身拿下孔六做甚?他抱走孔六之子又做甚?”一侧苏公忽道:“其中情形颇多,难以揣测。譬如孔六家中藏有一件宝贝,无意间被贼人窥见,起了歹心;又譬如孔六父子无意间窥见歹人阴私,歹人恐其泄露,杀人灭口。”那为首公差听得,脸色顿变,喝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 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差爷疑心我等是歹人?非也非也。”那公差冷笑道:“适才闻你言语,似是知情人。如此推想,定是与命案有干系。”苏公苦笑一声,叹道:“古人言:祸从口出。端的是金玉良言。”那公差喜出望外,遂起身来拿苏公,那厢苏仁急忙上前拦阻。那公差恼怒道:“你这厮定是同谋,且一并拿下。”遂抽刀呼唤众公差擒人。苏仁急忙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微微摇头,苏仁会意。 众公差围将上来,正待拿人。却见那河岸道上三匹快马飞驰而来,不多时便到了茶摊前,为首马上之人猛然勒住缰绳,那马前足扬起,长嘶一声,后两匹马亦勒绳驻足。众人诧异,齐望来人,不由一愣,原来那马上三人竟然全部蒙着面巾!为首蒙面人扫视众人,终了竟盯着苏公,而后回头示意后两人。苏公、苏仁不觉诧异,不知来者何人。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且闪一旁,休要误了爷爷差事。”那蒙面人并不理会,猛然一勒缰绳,双脚猛夹马肚,一手忽然抽出一柄钢刀,直奔苏公杀来。后两人亦抽出钢刀,分左右袭来。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那厢苏仁见势不妙,眼急手快,一把将苏公推倒在地。苏公始料未及,跌倒在地。那马上蒙面人一刀削空,唬得苏仁半死。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竟敢……”,话未言尽,另一蒙面人早一刀砍来,为首公差唬得一缩脖颈,头上官差帽被刀削去。为首公差顿时魂不附体,弃了腰刀,连滚带爬,逃闪一旁,几名公差亦退避一旁,双股战战。三名蒙面人亦不追赶,反围住苏公主仆。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等竟是为谋害苏公而来!苏仁俯身拾过公差腰刀,护住苏公。为首蒙面人飞身下马,挥刀便砍。那厢苏仁竟不躲闪,眼见钢刀将至,苏仁猛一闪身,挥刀斜劈。那厮见刀落空,急忙抽身。苏仁刀势甚猛,却是虚招,早飞起一脚,攻其下盘。那厮不曾料想,被苏仁一脚踢中,“哎呀”一声,翻滚一旁。苏仁回刀来战另两人。一厮正欲偷袭苏公,眼见钢刀已举起,苏仁大惊,遂大喝一声,挺身护住苏公。那厮若一刀落下,必定伤了苏仁,却不曾料想苏仁竟不顾自己性命,反一刀劈过来。若二人不躲闪,必定两伤。如此紧要关头,那厮惊恐,急忙抽刀躲避。苏仁钢刀划破那厮右臂,顿时鲜血迸流。那厮弃了手中钢刀,惊恐而退,幸得保住右手。另两贼不曾料想到苏仁如此神勇,只得合力来战苏仁。相斗四五回合,苏仁占了上风,愈战愈勇,二贼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那受伤贼人见势不妙,摸过一块石头,奔苏公而去。苏仁见状,急忙弃了二贼。那受伤贼人咕噜几句,当是黄州方言,苏仁不曾听得明白。三贼翻身上马,依原道仓皇而逃。 苏仁扶起苏公,拍去其身上尘土,叹道:“可惜不曾拿下个活口。”苏公淡然一笑,道:“保住性命便是万幸了。”那为首公差见贼人逃跑,战战兢兢上得前来,问道:“不知他等是甚人?好生凶恶。”苏仁笑道:“差爷何不乘胜追赶,若擒了贼人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三章 府衙疑云 主仆二人一路言语,到得孔家庄,路经临江书院,却见自书院大门出来两人,当先一人满面笑容,手中拿着一个卷轴,后面一个少年学子,约莫十六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苏公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齐礼信,那厢齐礼信亦望见苏公,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齐礼信问道:“大人欲何往?”苏公道:“闻得孔家庄孔六无端遇害,前往查看一番。”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孔六遇害?今早闻得他父子二人无端失踪,齐某还唤得四五十个学子与孔氏族人一并寻找,怎的竟遇害了?究竟怎生回事?”苏公摇摇头,道:“苏某亦是闻得府衙捕头言及,其中详情不得而知。”齐礼信叹息不已。 苏公问道:“齐先生识得这孔六?”齐礼信点头道:“怎生不识?他常来我书院。”苏公不解,道:“他常来书院做甚?”齐礼信道:“这孔六在城中无极肆帮闲,与我书院常有往来。”苏公不解。齐礼信解释道:“那无极肆乃是一家盐肆,我书院上下所食之盐便是来自这盐肆,孔六又是孔家庄人,往日便是他送盐来。”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齐礼信又道:“我书院中掌管膳食采买的孔佑与孔六乃是族中同辈,二人交情甚密。他二人年纪相仿,长得还有几份相似。” 苏公点点头,却见齐礼信身后那学子嘴唇抖动,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小哥莫非有话与苏某言?”那学子看了看齐礼信,齐礼信道:“大人问你,但说无妨。”那学子道:“昨日黄昏,我曾见得孔佑叔与那孔六二人。”苏公问道:“你在何处见得?”那学子手指前方道:“便是在那树林道旁。”苏公问道:“他二人在做甚?”那学子道:“他二人在低声言语甚么,我只见得孔佑叔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而后孔佑叔便回书院了。”苏公听得明白,心中暗道:如此言来,他二人分明在言某桩好事! 苏公谢过齐礼信,问他何往,齐礼信言到往城中一遭,二人道别。苏公遂入得临江书院,往寻孔佑,书院中有先生识得苏公,遂引苏公往灶房。问得厨师,皆不知孔佑何在,又问了数人,皆言其自昨夜回家便不曾来。苏公谢过先生,出了书院,到得孔家庄。见道旁有一老农,正清理水沟淤泥,苏公上前施礼询问,那老农遂指点孔六、孔佑房宅,那孔六家便在庄头,一眼便可望见;孔佑家在庄内,便是在祠堂左侧。苏公谢过老农,那老农问道:“此刻孔六家中无人,闻听孔六遇害,方才见得孔六兄弟家人往城里认领尸首去了。” 苏公点点头,道:“某便是奉知府徐大人之命前来查探此事的,那孔六死得凄惨,被人剁去头颅,死无全身,至今未能寻得头颅。”那老农闻听,惊叹道:“好歹毒的凶犯!这孔六平日里也凶横得很,此番竟是遇着了恶人。”苏公心中一动,道:“却不知这孔六怎生凶横?”那老农叹息一声道:“说来老汉亦是他的叔辈,本不想言他不是,但这厮在庄中却是出名的泼皮,偷鸡摸狗,翻墙打洞,全然不顾宗族乡邻情分。即便是人赃俱获之时,这厮或蛮横无理,或是装疯卖傻,令你无可奈何。庄中人见得他,往往绕道而行。后娶了妻室,生了个儿子,方才有所收敛,不再在庄中闹事,往城里闹去了。” 苏公又问及孔佑,那老农只是冷笑一声,不言其他,苏公又问道:“闻他二人相交甚好,可是如此?”那老农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苏公又与老农唠叨一阵,而后谢过老农,往寻孔佑,入得庄内,问得祠堂所在,不多时便寻得孔佑家宅,那房屋新建未久,颇为气派,院墙高筑,院门前兀自蹲着两只小石狮,苏仁笑道:“好一个书院膳食采买的差事!”苏公叹息道:“不过是自众学子口边夺食罢了。”苏仁愤愤道:“难怪那老农只是冷笑,分明是唾弃这厮。”苏公淡然一笑,道:“此正所谓无声胜有声。” 苏仁遂上前扣那门环,忽闻得门后一阵犬吠,好生凶恶。苏公又笑道:“此正所谓有其犬必有其主。”苏仁又猛扣一阵,不多时,闻得门后一个妇人恶狠狠道:“哪个莽撞鬼呀?休要再敲了!小心敲坏我家门环!”而后那门开得一条缝,露出半张妇人脸来,那妇人打量苏仁,恶道:“你这厮敲我家门做甚?”苏仁笑道:“此可是孔佑兄家?”那妇人闻听,又将门开启少许,那恶狗从其脚边伸出狗头来,龇牙咧嘴,猛吠几声,那妇人一脚将狗踢开,问道:“你是甚人?”苏仁道:“我是城里无极肆的账房,寻孔佑兄有些闲事。”那妇人闻听,满脸疑惑,道:“我家大郎不在,你去寻孔六便是。”苏仁道:“嫂嫂莫非不知,那孔六昨夜被人杀死了。”那妇人闻听,甚是惊诧,道:“什么?孔六被人杀死了?怎生回事?” 苏仁假意叹息道:“我等也不知晓,府衙公差正竭力缉拿凶手。我想孔六与孔佑兄素来要好,那公差定会前来盘问,故特来相报。”那妇人忙道:“我家大郎在书院帮闲,昨夜亦不曾回来。”苏仁故作诧异道:“我等刚自书院来,书院齐礼信先生道孔佑兄昨夜已回家,至今未到书院。”那妇人一愣,怒骂道:“昨夜几时见得这死鬼回来?不定又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了魂。若教老娘捉得,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言罢,冲将出来,反手关了门,气乎乎引苏公、苏仁去寻孔佑。 寻了约莫一个时辰,未见孔佑,那婆娘猜测孔佑定是进城逍遥去了,嚷嚷着往府城方向去了。苏公、苏仁无奈,只得先回东坡雪堂。 是夜,苏公吩咐苏仁、苏迈小心谨慎,以防歹人来袭。苏仁精神抖擞,早将自己得意兵刃分水娥眉刺取将出来,细细摩擦一遍,又准备些暗器。待到夜间,苏仁隐身高处,暗中察看四方动静,守候了一夜,未见丝毫动静。苏仁心中不免失望,好生等他竟又不来,莫非是多疑不成?那伙杀手气势汹汹,出手狠毒,分明是要将老爷置于死地,欲杀人灭口,若延误时机,阴谋便已散布,再行杀人灭口已无益了。但为何夜间未曾到来?莫非他等非是冲老爷而来,而是匆忙之中误认做他人了? 苏仁满腹疑惑,来见苏公,苏公笑道:“他既不来,我等便去。”苏仁奇道:“我等去哪里寻找?”苏公思忖道:“去府衙会会徐大人。”苏仁一愣,忧心道:“若徐大人果真暗怀诡计,我等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苏公道:“夜间不曾来杀我,白日府衙内又怎会下手?”苏仁思忖道:“恐他使些卑鄙下流手段,譬如暗中下毒。”苏公点点头,道:“我等小心便是。”主仆二人换了行装,出了东坡雪堂,往府城而去。 行至途中,竟又逢得李绪父子,二人各挑着一担青菜,一前一后,见着苏公,李绪打声招呼,问苏大人怎的这身装束,为何不曾挑桶进城。苏公笑道,今日有事进城。四人一路同行,过桥之时,那李绪似想起甚事,问道:“大人可曾记得前日在此过桥时遇着的那厮?”苏公一愣,道:“便是那挑着青菜的男子?”李绪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厮果真是孔家庄人,不过昨日被人砍了头颅。”苏公一惊,道:“莫非那厮便是孔六?”李三德跟在后面,插话道:“三德已然打听清楚,确是唤作孔六!大人见他行迹蹊跷,鬼鬼祟祟,不想果真死了,不定是得罪甚人?” 苏公手拈长须,放慢脚步,心中思忖:原来这厮便是孔六,那日见他行色匆忙,眉目中有惊恐之情,又挑着一担青菜,但青菜之下似隐藏有他物,不知干的甚么勾当?一大清早,他急急出城回孔家庄,或是家中有紧要之事,或是事发于城中?自其当夜遇害情形推断,此事非同寻常,竟要了他身家性命,且其子下落不明,即便是与他有干连的孔佑亦无端不见了踪影。细细想来,当是他在城中窥探得甚事,便早早出城回得家中,又与孔佑商议对策,甚是欣喜,万不曾料想大祸竟追至孔家庄来了。闻公差言,孔六浑家道其夜间被人唤去。想必那敲门之人便是凶手。前后想来,那无极肆端是可疑之所。那孔六究竟做了甚事?他本是一泼皮,若无极肆有甚勾当,孔六必然参与其中,又为何要追杀于他?此等无赖,无非为了钱财,如此想来,蹊跷或是孔六那担物什,其中藏有要命之物? 苏仁、李绪见苏公只顾低头行路,口中念念有词,料想他在思忖,不敢打搅。一路无话,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奔菜市去了。苏仁随苏公走街穿巷,行至一巷口,忽自墙角冲出一人,一把拉住苏公,嘻嘻一笑,口中道:“发财呀发财。”苏公唬得一惊,把眼望去,分明就是前日见得的那疯女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两眼放光。苏仁上前厉声叱责,苏公摆摆手,那疯女人指着前方,忽哭道:“发财,发财。”苏公将那疯女人手掰开,叹息一声,不想那疯女人反又抓住苏公衣袖,不肯撒手,又笑又哭道:“发财,我的发财。” 苏公不由一愣,先前听他言“发财”,只当这妇人因钱财迷了心窍,成了疯癫,口中只嘀咕“发财”,今怎言“我的发财”?端的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苏公又叹息一声,抬头之时,无意间顺这着疯女人手所指方向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前方是一家店铺,那招牌上赫然写着“无极肆”! 苏公呆呆望着那无极肆,半晌不曾言语,那疯女人嬉嬉闹闹去了。苏仁望着那店铺,低声道:“此便是孔六帮闲之处!”苏公点点头,思忖道:“你道这妇人是真疯还是假疯?”苏仁环视四周,欲找寻那疯妇人身影,却未见得,皱眉思忖道:“观其外形、看其眼神、听其言语,当是真疯。”苏公拈须思忖,道:“却不知他言‘发财’究竟是何意思?”苏仁笑道:“便是想钱想疯了。”苏公摇摇头,叹道:“绝非如此。”苏仁一愣,道:“且四下询问,或可知其缘由。”苏公点点头,又把眼望那无极肆,心中暗道:这疯妇人莫非在暗示甚么?难道他与这无极肆有甚瓜葛? 苏仁寻得街旁一摆香烛摊的老婆婆,唱声喏,询问那疯妇人情形。不多时,苏仁来报苏公,只道那妇人唤作艾氏,为人本贤惠善良,家在城中慈善巷,不想两个月前走失了儿子,思念过度,一夜间便疯了,四处游走,口中念叨儿子名字,非是“发财”,而是“花才”。恁的可怜! 苏公叹息不已,问道:“那儿子几岁?”苏仁道:“遮莫四岁,长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苏公闻听此言,不觉一愣,喃喃道:“甚是可爱?”苏仁诧异不解,正待询问,苏公忽用手一拍额头,醒悟道:“我明白矣。”苏仁急忙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那孔六的儿子孔悯心亦只四五岁模样,长得甚是可爱,不也无端失踪了?”苏仁一愣,疑惑道:“他二者有何干系?”苏公望着苏仁,埋怨道:“你好生糊涂,这黄州城中必有一伙拐骗幼童的贼人。” 苏仁恍然大悟,思忖道:“我明白矣。想必那孔六发现儿子被拐,急忙追踪,寻得贼人踪迹,不想反被贼人所害。”苏公点头道:“或是如此。”苏仁转念一想,道:“那他与孔佑又在商议甚事?又怎的眉开眼笑?”苏公一愣,迟疑道:“他二人或是在商议他事,儿子被拐乃属意外,二者并不相干。”苏仁忽转身跑开,又去询问那卖香烛的老婆婆,不多时,回来相告:“老爷所言果真不假,闻那老婆婆言,城中已有四五名孩童失踪,且皆是男孩,年龄在两至五岁间不等。” 苏公脸色严峻,道:“孩童,乃父母之血肉,此等拐子没有人性,没有天良,只为贪图那区区铜钱银两,不惜手段,害得他人父子分离、母亲疯癫,甚至家破人亡,遗恨终身!此等人,便是千刀万剐,亦不足解恨。我苏轼既知此事,断然不可袖手旁观,定要破获此案,生擒他等。”苏仁亦咬牙道:“我恨不能亲手血刃这伙贼人。”主仆二人好一番恼怒生气。 苏公思量,要破此案,还须官府相助,但知府大人徐君猷是友是敌,尚难知晓。苏公思索间,不由低低叹息一声,心中暗道:“苏某与徐大受相处一年余,道他冰壸秋月、孚尹明达,是个正人君子,不想竟这般神机鬼械。” 苏公又望了望那无极肆,遂与苏仁往府衙而去。不多时,主仆到得黄州府衙,苏公上前见门吏,先施一礼,问道:“徐大人可在府上?”那门吏识得苏公,忙回礼道:“原来是苏大人,我家大人昨夜发病,现正在后堂歇息。苏大人且稍候,容小的前去通禀。”苏公客气道:“有劳了。”那门吏转身去了。苏仁低声道:“他怎的无端生起病来?或是搪塞之词,以此拒见老爷。”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如此看来,徐君猷果真难脱干系,昨日杀我灭口不成,必然又生奸计,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苏公转念一想:若果真如苏仁所言,以此拒见,又怎生入府?正思索间,那门吏流水跑来,道:“我家老爷请苏大人后堂相见。”苏公点头,暗道:他若拒绝见我,心中必定有鬼!此番见我,似合乎情理,反难以揣摩其心思。 苏公随门吏入了府衙,依廊而行,至后堂,堂门前有家人来迎,引苏公入厅堂,道:“老爷身体不适,请苏大人里屋叙话。”苏公点点头,环视四下,觉得侧厢房隐约有声响,似是隐藏着人,心中暗道:徐君猷果然早有准备!那家人引苏公绕过屏风,入得书房,而后掀帘入得内室,苏仁留在门外。苏公来府衙多次,但从未入过内室,此番得以入室,却见室内颇为简陋,一张床,临窗一张案桌,上有笔筒、镇纸并卷册;室中有一张小方桌并四把竹椅,上有茶壶并茶碗;临左墙是一个双门雕花木柜。 苏公入得室来,却见床前一侧站立三人,其中一人是徐君猷妾弟刘水,一名壮年家人并夫人刘氏,那刘氏手中端着药碗,碗中有瓷勺,显然刚刚喂过药。床上半躺着一人,覆着一条被褥,面容憔悴,正是徐君猷。苏公急忙上前,轻声道:“徐大人。”徐君猷正眯着眼睛,闻听呼唤,睁开眼来,稍稍偏头,望着苏公,脸上露出一丝吃力的笑容,道:“苏兄来了。”那厢刘水搬来一把竹椅,放置床头。 苏公坐下,问道:“不知徐兄得何急症?”徐君猷喘着粗气,道:“我亦不知。昨夜饭后,忽觉胸心绞痛,而后大汗淋漓,全身乏力。”苏公关切问道:“可曾请郎中来看。”徐君猷点点头。一侧刘水叹息一声,低声道:“郎中已经看过,并开了药方,方才刚服过药。”苏公点头道:“却不知徐大人所患甚病?”徐君猷叹道:“郎中道是风寒所致,我却疑心是绝症。”苏公一惊,问道:“绝症?”遂把眼望刘水,问道:“可是如此?”那刘水满脸伤悲之情。 苏公淡然道:“大人昨日甚好,怎的今日便是绝症?定是庸医误诊。苏某亦通晓些医道,愿为大人把脉诊断一番。”遂伸手去抓床边徐君猷左手,徐君猷一愣,那厢刘夫人早上得前来,将徐君猷左手塞入被褥中,口中道:“我等乃是请得黄州名医,断然不会误诊。”苏公点头叹息,心中暗道:这徐君猷分明在装病,若让我诊脉,必定破了他的谎言。 那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谢过苏兄好意。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徐某知矣。苏兄亦要保重身体,凡事不可强为。”苏公闻听此言,心中冷笑不已:这凡事不可强为,分明就是威胁之词!那徐君猷又叹道:“苏兄来我黄州,徐某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苏公假意点头,心中暗道:这远离尘埃悠然自得,分明是叫我不要插手过问,招惹祸事。 徐君猷苦笑一声,道:“苏兄乃当世名士,屈尊来我黄州,他日定然回擢。黄州民贫地瘠,百姓无有所求,唯望子孙读书出头。唐韩退之先生曾言: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往后,还望苏兄多提携我黄州学子。”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今亦是黄州人也。”徐君猷点点头,似甚疲惫,轻叹一声,闭合双眼,不再言语。 苏公见状,急忙起身,道:“大人且好生歇息,苏某告退。”徐君猷亦不答话,那厢刘水引苏公出了内室,经厅堂,依曲廊至府门。出门之际,苏公忽问道:“不知府上请的哪位名医?”那刘水一愣,淡然道:“苏大人好自为之。”遂令门吏合上府门。苏仁恨恨骂道:“狗仗人势。”苏公淡然一笑,亦不言语,往东城门而去。不时,却见自黄州府衙出来两人,远远尾随苏公主仆。出了东城门,那二人方才折回。 又行了一里来地,苏仁依然愤愤不平,苏公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一番,苏仁诧异,问道:“老爷看甚么?”苏公淡然笑道:“徐君猷差了两条尾巴跟随我等,想必此刻已回去禀报去了。”苏仁一惊,惋惜道:“跟随我等?我好生大意,竟没有发觉。适才那徐君猷侧房中分明埋伏了刀斧手,令我好生紧张。”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君猷倒也还算客气,未曾对你我下毒手。但他话外之意分明是警告于我,休要招惹是非,让我远离尘埃,悠然自得。”苏仁思忖道:“他乃堂堂知府大人,便有阴谋,老爷又怎生奈何?”苏公幽然叹息道:“我本贬谪罪人,寄人篱下,确是无可奈何。” 苏仁环顾四下,青山绿水,农田间农夫高歌耕作,不由长叹一声,道:“自来黄州,吃住不定,半饥半寒,烧山除草,翻恳种苗,施肥浇水,丰收痛饮,凡此等等,乃是老爷数十年来最惬意之时,无案牍之劳累,无朝廷之纷争。悠然自得,其乐融融。老爷又何必再去理会官场那些阴谋勾当?” 苏公叹息道:“《诗•;大雅•;烝民》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只是……”苏仁见苏公吱唔不言,追问道:“只是甚么?”苏公脸色忽变,呆若木雕。苏仁环视四下,道上偶尔三五行人,并无异样,忙低声呼唤道:“老爷,老爷。”苏公猛然惊醒,回过神来,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苏仁诧异不解,问道:“老爷甚么错了?”苏公道:“我误解徐大人了。”苏仁一愣,疑惑道:“误解徐大人?” 苏公面有喜色,道:“徐大人非是卑鄙小人,徐君猷还是以前那徐君猷。”苏仁奇怪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那杀手莫非不是受他派遣?适才那跟踪之人莫非不是他指使?”苏公表情严峻,幽然道:“我等被表象迷惑也。”苏仁如坠云雾,茫然问道:“甚么表象?”苏公皱起眉头,道:“其实徐大人早已暗示我矣。”苏仁诧异道:“暗示甚么?” 苏公道:“徐大人得力心腹乃是徐溜,如同你一般忠心,不离左右,今日为何不见徐溜?”苏仁思忖道:“或是徐溜另有他事,暂未在徐大人身旁?”苏公点点头,道:“或如你言。再者,徐大人与我言语时,先前言‘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而后却又言我‘他日定然回擢’,前后之言分明矛盾。”苏仁思忖道:“前者言你现状,附和奉承;而后一想,老爷日后或被朝廷起用,予以希望,其言语便留有余地,左右逢原,此不过是官场之人狡诈之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徐大人矛盾之言,便是令我疑心。而后他便言出韩愈《师说》语句来,因我心中先有成见,故未加留意,适才猛然醒悟。”苏仁奇道:“甚么语句?醒悟甚么?” 苏公道:“他道出韩愈《师说》一段: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我未留意,在场之人益发不甚清楚,原来他篡改了其中一句。原文应是: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苏仁细细琢磨,诧异道:“他改‘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为‘授中有求’?” 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想那徐君猷饱读诗书,此文断然不会出错,更何况诸多诗文中亦无‘授中有求’一句,这一句分明是言与我听,暗示于我。”苏仁似有所悟,道:“他知道老爷必然能听出此一错句,而在场左右却不知情,只当是原文。”苏公点头道:“而此四字却是他精心构思而成。”苏仁好奇道:“此四字暗示甚么?” 苏公道:“此四字分明是一条谜语,授中有求,即将‘求’字插入‘授’字中间,便成了两个字:捄受!”苏仁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比划着,奇道:“救受?此又是何意?”(笔者注:捄,是救的古用字) 苏公回头望着黄州城,眯起双眼,道:“徐君猷,名大受,此‘受’便是指他,他分明暗示要我救他!”苏仁惊诧不已,道:“莫非他被左右监控了?”苏公点点头,道:“徐君猷唯一心腹徐溜不见了,换成了妾弟刘水,此外还有其余帮凶,譬如那侧房中的刀斧手。他等挟持徐君猷,令其装病劝退我,言辞隐晦,暗示我罢手,休要多管闲事。如此,又令我误以为徐君猷与他等同谋。”苏仁恍然大悟,叹道:“若换了旁人,断然难以悟出其中玄机,徐大人此番用心,定然是等着老爷来。” 苏公手拈长须,踱起步来,见道中有一石头,遂弯下身,将石头搬至道边草丛中,拍了拍手上尘土,道:“我等如何救他?” 夜深人静,偶尔闻得几声犬吠,月亮藏入乌云后,大地隐在黑暗中。 幽长僻静的巷道,摇晃着闪出微弱光亮,一个打更人歪歪斜斜提着灯笼,过了黄州府衙后门。茫茫夜色下,一条身影闪至墙下,但闻得“啪”的一声,那人的飞爪揪住墙头瓦檐,用力试扯几下,甚是牢靠,遂抓住绳索,攀爬上了墙头,而后揪住一棵树枝,上了树身,又顺着树干滑下,隐身草从中。 黄州府衙后院甚是寂静,曲廊后隐约见得高挑屋檐,那人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座石山,猫身前行,绕至后院花草丛中,环视四下,那后堂内竟还亮着灯,那光亮透过纸窗,甚是昏暗。那人嗫手嗫足至窗格下,贴耳细听,屋内之人尚未入睡,兀自在言语甚么。 来者非是他人,正是苏仁。苏公得徐君猷暗示,遂思忖救人计策,但此时此地,非比在湖州之时,除却苏仁,便无其他可靠得力之人了,苏公不由思索起严微、东方清琪、单破虏、李龙、赵虎等人。苏公遂凭脑中印象画了一张府衙草图,与苏仁细细商议,府衙后花园多树多竹,又有石山、花圃,曲径通幽,便是白天,亦少有人至,便于进退。且徐君猷卧室有一窗临后花园,可自此窗入室。 苏仁早摸出一柄短刀在手,隔着窗格细听,但闻屋内有人言道:“姐夫,纵使我等有百般不是,你又何必与自身过意不去,且先吃些则个,千万不可饿坏了身子,”苏仁听得明白,正是那刘水。苏仁又听,却不曾听得徐君猷言语,又闻得刘水叹息道:“姐夫,你怎生如此固执?今大宋天下官吏,自东京到各路州县,皆是鹯视狼顾、贪财纳贿之辈。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个怎生下场?饥寒交迫!沿街拾粪!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姐夫不信我言,屡屡与他来往,恐有一日亦要落得他一般下场。”苏仁闻听,惊诧不已。 只闻得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便是如苏轼一般下场,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似你等鬼头鬼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苏仁听得,暗暗敬佩。又闻那刘水哈哈笑道:“姐夫所言恁的可笑。今天下官吏皆如此,何来鬼头鬼脑,躲躲藏藏?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权位在此,为何不谋?便是那市井百姓,愤愤然口中唾骂不止,心中却羡慕不已,心痒痒只恨无此良机。” 又闻徐君猷冷笑道: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四章 连环命案 又两日,大早,徐君猷令徐溜采买些米粮鱼肉并布匹,先行送至东坡雪堂,吃完早膳,换了青袍素巾,欲亲往雪堂拜谢。未出府门,见得那厢三班捕头颜未急急奔来。徐君猷立足问道:“何事如此匆忙?”那颜未稍作喘息,道:“大人,适才有百姓首告,道是城中江蟹巷无极肆掌柜罗五味并浑家被杀。”徐君猷一愣,急道:“死了几个?”颜未道:“死了两人。”徐君猷心中不悦,暗道:此等烦人之事,怎的一桩又接一桩。颜未提醒道:“大人,先前那被砍去头颅的孔六亦是无极肆中伙计。”徐君猷猛然想起,问道:“便是那死在河中的无头尸首?”颜未连连点头。 徐君猷亦如苏公拈起了胡须,眯着双眼,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无极肆内定然隐藏有不可告人之事。”颜未问道:“大人还是先行去勘验尸首?”徐君猷点头,道:“颜爷且先封锁命案现场,本府即刻便到。”颜未遂召集公差,急急去了。徐君猷遂回到府内,手书一笺,令人快马前往东坡雪堂,请苏公前来城中。 且说苏公收得徐溜送来礼物,正与徐溜言语,苏仁进屋来报:徐大人遣人送来急信。苏公不知何事,急忙唤送信人进来。那送信人将徐君猷手书信笺呈上,苏公拆开来看,幽然道:“无极厮出事了。”苏仁惊诧道:“无极肆?岂非便是孔六帮闲之处?出了甚事?”苏公道:“徐大人请我速往无极肆,那店家夫妇被人杀了。” 苏公、苏仁、徐溜急忙出了东坡雪堂,赶往黄州城。一路无话,到了无极肆,但见那巷道早被围观者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跷足观望,又不免窃窃议论。徐溜在前挤路,只道要见徐大人,围观者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无极肆店铺前早有公差把守,徐溜上得前去,有公差识得徐溜,急忙报知颜未。颜未出门来迎,引苏公入得店铺内,到得后院。徐君猷正立在院中,脚前放着一袋盐,思忖着甚么。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见着苏公,忙将手掌摊开,道:“苏兄且看。”苏公看去,乃是一把盐末,那盐甚是晶莹干净。 苏公细看盐巴,道:“此乃是上等饴盐。李、王之苦盐量多价贱,城中大小盐铺皆售苦盐,散盐甚少,形盐则少之又少,不想这无极肆内竟有饴盐。”徐君猷点头道:“上番闻苏兄言及盐学,徐某回府亦曾细细探究。此番见得此盐,甚是蹊跷。”苏公道:“盐铺之中存有好劣多种盐,并不足为奇。”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想必此等盐非寻常百姓所食用。”苏公叹息一声,点点头,欲言又止。 徐君猷撒了手中盐,拍了拍手,道:“掌柜夫妇尸首便在后厢房,徐某已令仵作在勘验。”二人遂至厢房门前,苏公察看窗格,将手推了推,牢不可动。徐君猷道:“发现尸首的乃是无极肆的伙计何太,他道今早来时,店铺尚未开门,他叫唤多时,亦未见动静,便翻墙进了院子,来找掌柜,他道这门乃是虚掩,一推便开了。如此推想,那凶手乃是自此门出入。”苏公点点头,道:“且进屋看看。” 入得房内,屋当中乃是一张四方雕花梨花木桌,四把梨花木交椅,其中一把翻倒在地,桌上有长嘴印花白茶壶并数个茶杯,又有一方砚台,砚台内兀自有墨汁。依墙一侧是红漆大衣柜,柜门半开,散落出几件衣裳布料。衣柜侧有一雕花大床,被褥掉在踏板上,两具尸体放置一侧,仵作正俯身勘验。 苏公立在身后,望着地上那罗五味尸身:约莫四十,脸肥胖而苍白,眼睛小却圆睁,痛苦而惊恐,赤着双脚;罗五味的浑家约莫四十,稍有几分姿色,脸上施着胭脂,头发散乱,嘴边兀自有血污。徐君猷立于一旁,轻声叹息,问道:“怎生死的?”那仵作道:“回大人,乃是头部被猛击而亡,凶器似是铁锤榔头之类。”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环视室内,隐约见得梨花木桌下异样,急忙俯下身去,探头张望。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问道:“甚么?”苏公缩回头来,道:“且将桌子挪开些许。”两人抬起桌子,移开四五尺,再低头望去,却是一枝沾了墨汁的毛笔,地上赫然写着一个字!徐君猷疑道:“当是个‘向’字。”苏公摇头道:“当是‘何’字。”徐君猷疑道:“看这字写得歪歪斜斜,左边单人那竖竟写成一撇,甚是难看。此字是何人所书?罗掌柜还是凶手?” 苏公思忖不语,环视四下,道:“或是死者临死之前在写甚么,此桌上砚台并墨汁便是佐证,但室内又未见写有字的纸张!想必是凶手见罗掌柜书写甚么,恐其留下线索,故而将纸张一并带走。却不曾料想那罗五味早将毛笔丢在地下,临死时写下此字,可惜未写完,便已气绝。”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如此言来,罗掌柜欲写下凶手名姓,只可惜写了一个何字。”苏公点点头,拈须思忖。徐君猷亦拈着胡须,思索道:“凶手端是一个姓何之人?”苏公道:“依今之情形看来,罗掌柜、孔六之死,甚有关系,凶手或是同一人。”徐君猷点头道:“此事这般凑巧,恁的可疑。这无极肆内定有甚勾当?且先将那何太缉拿,好生审问,或有发现。”苏公思忖道:“命案乃是那何太首告,甚有嫌疑。大人亦当留心其他何氏者。”徐君猷点道:“但凡与罗五味有往来的何氏姓者皆当盘问?”苏公又道:“孔六被杀一案,有一人颇为可疑?”徐君猷问道:“何人?”苏公道:“乃是临江书院膳食采买的孔佑。”徐君猷奇道:“此人是谁?苏兄怎生疑心他?”苏公遂将前后告知。徐君猷喜道:“如此说来,凶手定是孔佑!”遂召颜未进来,令他先将那何太拘押,又着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颜未奉命去了。 苏公环视室内,问道:“室内零乱,那凶手行凶之后,似在找寻甚么。”徐君猷望着那开启的衣柜,道:“市井泼皮,无非想寻些值钱物什。”苏公道:“那何太乃是店中伙计,定然熟知罗五味日常行径,必早已暗中留意钱财存放之所在,若为劫财而来,断然不会胡乱搜寻。”徐君猷一愣,疑惑道:“或是罗五味有所察觉,已将钱财转移,何太找寻不着,罗五味亦不肯道出,只得先杀后找?”苏公拈须思忖道:“此案断非寻常劫财这般简单,还是大人方才那言:这无极肆内或是隐藏甚么勾当?”徐君猷道:“我等且去盘问何太,或有发现。”苏公点头。 二人出得房来,但见衙役正押着一人,那厮贼眉鼠眼,神色惊慌,左顾右盼。衙役见得徐君猷出来,推搡那厮上前,道:“大人,何太拘到。”徐君猷望着那厮,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店铺伙计何太?”何太连连点头,道:“正是小的。”徐君猷问道:“你在此帮闲有多少时日了?”何太稍作思索,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一年有余。”徐君猷道:“你家居何处?”何太道:“小的家住城东三义井巷。”徐君猷问道:“平日里做些甚事?”何太道:“小的在铺面上打点,有时亦接送货物。”徐君猷忽呵斥道:“大胆何太,你可知罪?”何太一惊,惶恐道:“大人,小的……小的……何罪之有?”徐君猷冷笑道:“何太,你死到临头,兀自欺蒙本府。左右,且与我拿下。”众衙役闻听,扑将上来,将何太锁了。何太跪倒在地,大呼冤枉。 徐君猷冷笑道:“何太,本府与你言供时机,你不招来,待到得府衙大堂,大刑之下,你便省得厉害。”何太几近哭泣,道:“小的确无罪过。”徐君猷道:“你如何谋害掌柜罗五味夫妇,又如何谋害孔六?且如实招来。”何太闻听,惊恐万分,连连磕头道:“大人,小的恁的冤枉呀。小的怎敢做那杀人之事?小的确不曾杀人呀。”徐君猷冷笑道:“罗五味临死之时,在地上写着凶手姓名,便是你何太!你还有何言?”何太顿时目瞪口呆,吱呜道:“小的昨日送盐到菱角湖畔之云湖阁酒楼,不想遇着幼时玩伴,昨夜便歇息在他家,到今日大早,城门开得,小的才急急回到店来,不想掌柜夫妇被人杀害。大人若是不信,可去询问云湖阁酒楼伙计黄人乐。小的但有半句谎言,甘愿受大人处治。” 徐君猷料想其言不假,点头道:“本府即刻着人去唤黄人乐前来对质。何太,本府问你,这无极肆中有甚龌龊之事?”何太急忙拜谢,而后抬起头来,疑惑道:“不知大人所问何事?不过,我家掌柜罗老爷行踪端的有些蹊跷。”徐君猷问道:“有何蹊跷?”何太迟疑道:“小的曾见着罗老爷躲在后院吃饭,小的不解,便问老爷,不想反被他骂得半死,并不准小的再到那后院去了。” 苏公不由插话问道:“他躲在后院吃饭?你可曾亲眼目见?”何太摇摇头道:“小的只见得老爷端着碗筷自后院来,那后院无有他人,小人猜想他自是在后院吃饭去了。”苏公思忖道:“事后你可曾到过后院?”何太道:“小的自被老爷骂后,便不敢去了。”苏公点点头,道:“此是何时之事?”何太思索道:“约莫有两个多月了。”苏公点点头,问道:“这两个月来,你可曾见得其他人等到过后院?譬如那孔六?”何太摇摇头,道:“小的曾私下与孔六言及此事,那孔六只道他亦曾被老爷骂过,不敢进去。哦,小的想起来了,那何夜雨何老爷到过后院。” 苏公追问道:“这何夜雨是何许人?”何太道:“这何老爷乃是慈善巷慈善堂主人。”徐君猷道:“闻这何夜雨乃是个善人。”何太连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街坊亦称他为何大善人。”苏公点头,问道:“想必你家掌柜与那何老爷交情甚密。”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道:“他二人可常有往来?”那何太连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我家掌柜与那胡老爷来往甚是密切,小的曾多次见得他二人躲在房中言语,不知言甚。”苏公问道:“除去那何夜雨,你家掌柜还与甚人干系密切?”何太思忖道:“还有临江书院的孔佑,小的亦曾见得他与我家掌柜在房中私语。”苏公问道:“你最后见得孔佑是何日?”何太思忖道:“便在前几日,小的见得他,他与我家掌柜躲在帐房内,不知做甚。” 徐君猷忽惊喜道:“慈善堂何夜雨?可是与你同姓?”何太点头道是同姓,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点点头,徐君猷遂令班头陆忍,速往慈善巷慈善堂,将那何夜雨拘来。陆忍领命,引三名衙役去了。徐君猷问道:“本府权且信你无辜,你且细细回想,但有可疑迹象速来告知本府。”何太唯喏,吱呜道:“前几日,我家掌柜似丢失些银子首饰,疑心是孔六偷去了,自此便不见了孔六。哦,我家掌柜还失了一件黑锦袍。”苏公忽问道:“那黑锦袍颇有些香气?”那何太惊诧不已,连连点头道:“正是,闻我家掌柜曾言,这件黑锦袍可值五两银子。大人怎生知晓?”苏公不答。徐君猷点点头,何太拜谢退下。 徐君猷道:“苏兄以为如何?”苏公道:“这何夜雨究竟有无干系,尚不敢妄言。苏某窃以为,大人当先细细察看这无极肆内每一旮旯。”徐君猷疑惑道:“每一旮旯?”苏公点点头,道:“这无极肆内究竟隐藏甚么勾当,我等或可寻得些端倪来。”徐君猷道:“便依苏兄之言,且先查看一番。”二人出了居室,徐君猷唤过一名衙役,苏公示意苏仁四下看看。苏仁会意,转身去了。 那衙役在前引路开门,徐君猷、苏公自东厢到西厢,从前店铺到后花院,便是那茅坑亦不放过。其中闲话不一一细说,且说到了后院杂物房前,衙役推开门,探头张望一番,回禀道那房内皆是些杂物,凡如锄耙箩筐等。徐君猷亦探头张望一番,望见墙边一副木梯,道:“并无甚么,且去看其他。”正待转身离去。苏公却立足不动,望着那门。徐君猷回过身来,诧异道:“苏兄看甚么?”苏公指着那木门框道:“徐大人且看。”徐君猷望去,苏公所指乃是木门锁搭。 苏公低头环视四下,忽迈步至屋檐下,俯身拾起一件物什。徐君猷上前一看,乃是一把铜锁。苏公复至门前,将那铜锁比照,道:“此锁本在此处,却被人砸了。”徐君猷疑惑道:“或是锁坏了?”苏公摇头道:“大人且细看,这锁身有痕迹,与门框锁搭痕迹一般,分明是被人砸掉。”徐君猷道:“或是此锁钥匙遗失,无奈之下,只得砸锁,不足为奇。”苏公淡然笑道:“此房内不过是些杂物,为何要上锁?适才我等入得多间房屋,怎未见上锁?”徐君猷一愣,连连点头,道:“徐某恁的懵懂,苏兄说的是,此杂房无有紧要物什,为何要上锁?罗五味怕人偷甚?端的蹊跷。” 苏公一把推开木门,迈步进去,徐君猷亦紧跟进来。因那房内光亮暗淡,二人立在房中,眯着眼睛四下找寻,除却农具杂物之外,并无甚么。徐君猷笑道:“或是我等多疑了。”苏公不语,蹲下身来,察看地上,移开两只箩筐,却见得地上一件物什,摸将过来,却是一把长命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四字。徐君猷道:“不知是哪个小孩遗落在此?” 苏公脸色严峻,立起身来,遂令门外衙役进来,将房内杂物悉数搬出,徐君猷亦搬了几只箩筐,奇道:“苏兄莫非发现甚么?”苏公近得墙边,细细察看,忽问道:“大人最近可曾接得孩童失踪案子?”徐君猷一愣,连连点头道:“近两三月来,徐某确曾接得数桩孩童失踪案,亦曾着人暗中查探,可惜无有下落。苏兄何故问起此事?莫非这无极肆……”言至此,徐君猷脸色大变。 苏公不言语,忽蹲下身来,在墙角处摸索甚么,不多时,苏公忽掀起一块木板,墙角赫然现出一个洞口来。徐君猷惊诧不已,忙唤衙役去寻个灯盏来。苏公道:“休要去了,此处便有。”苏公自墙角摸出一盏油灯来,那衙役急忙摸出火具,敲打火石,点燃油灯,举在洞口。苏公探头张望,地下果然有一间密室,约莫有丈余高,隐约闻得一股臭味。徐君猷急道:“怎生下去?”苏公道:“且将那木梯取来。”那衙役将手中油灯交与苏公,去取木梯。徐君猷醒悟道:“原来这木梯是为下洞所备。” 那衙役取来木梯,放将下去。徐君猷令其先下,苏公道:“还是让我先下。”遂一手掌灯,一手扶着木梯,下到地下密室。徐君猷跟将下来,忙道:“好臭,怎的似屎臭?”苏公不语,借着光亮环视四下,但见那密室约莫两丈见方,一侧铺垫着杂草,杂草上有几件破烂的衣裳。苏公过去,拾将起来,果真是小孩衣裳。忽闻徐君猷急道:“苏兄且照这边,我似踩了一堆屎。”苏公回身,举灯过去,果见一侧地上好几堆屎。 徐君猷不由一阵作呕,捂住鼻子,嗡嗡道:“室中无人,我等且先上去。”苏公不理会,蹲下身来,将那灯去照那屎堆,并凑上前去察看。那徐君猷见得,“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苏公淡然道:“大人且来看此堆屎,观其形态、外色,拉屎主人约莫五岁上下,所食乃是青菜,拉屎时日不过两日,如此推想,此屎端是昨日拉下。”那厢徐君猷闻听,竟忘却屎臭,叹道:“可惜我等晚来一步。如此言来,这密室便是囚禁孩童之所!”又气恼道:“这罗五味白日做着生意,暗中拐卖孩童,端的死有余辜!” 二人上至地面,那徐君猷笑道:“此番多亏苏兄,竟破获孩童失踪一案。”苏公叹道:“可惜未见得小孩,不知这罗五味将人卖往何处?”徐君猷恨恨道:“此等贼人若被本府擒得,定将他等押与菜市,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苏公叹息不已。徐君猷遂令衙役封了杂屋,到得前院,令人将罗五味夫妇尸首移至义庄,又将其账簿取来收存,而后下令封了无极肆,暗中遣人监守。 回得府衙,徐君猷令押司取来孩童失踪案卷宗,与苏公观阅。徐君猷翻阅无极肆账簿,未有可疑,不由叹道:“今细想来,乃徐某失职也,这伙人贩分明藏匿在城中,我等却寻他不着。”苏公叹道:“贼人藏匿甚深,又以买卖为幌,掩盖迷惑,甚难察觉。”徐君猷恨恨道:“料想这无极肆不过是窝点之一,罗五味夫妇之外还有同伙,此番定要生擒他等。”苏公拿起一卷,翻阅道:“此是市井慈善巷花家儿子花才失踪一案。”徐君猷叹道:“闻听说这孩子母亲不几日便疯了,恁的可怜。” 苏公叹道:“这妇人我见过两面,那日他竟还暗示提醒于我,可惜我竟未留心。”徐君猷奇道:“他一个疯妇人暗示提醒于你?怎生可能?”苏公皱眉思忖道:“或许是冥冥天意。”徐君猷惊叹不已。苏公忽见着卷上有“何夜雨”字样,不由诧异,细细看去,原来这何夜雨乃是有名的善人,与花家同在慈善巷,花才失踪之时,他曾协助花家四下寻找。 苏公指点着“何夜雨”三字,徐君猷似有所思,道:“这何夜雨乃是一善人,断然不会与罗五味同流合污。或是罗五味暗中利用何夜雨罢了。”苏公思忖道:“这何夜雨家境如何?”徐君猷道:“虽非大户,却也是富裕人家,常有捐赠善举。若说为了贪图些贩卖小儿钱,舍大取小,于理不通。”苏公点点头,道:“此中环节甚多,再三转得某人手中,所获银两便少了。何夜雨断然不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徐君猷思忖道:“他等或是在密谋他事?” 正言语间,堂外陆忍急急来报,道:“大人,不好矣!那何夜雨已被人杀了。”徐君猷、苏公闻听,霍然起身,径直往堂外走去,徐君猷急道:“速速召集人等。”苏公跟随其后,道:“大人所言甚是,他等定是在密谋要命之事!”徐君猷满脸愁云,道:“此案益发蹊跷了,却不知还有何人倒霉?”苏公思忖道:“罗五味地上所书的‘何’字不知是指何夜雨,还是另有他人?”徐君猷望着众衙役奔理来,道:“罗五味写这‘何’字,或非指凶手,而是暗示某条线索,或许何夜雨知晓玄机?”苏公点点头,道:“有道理。这何姓之人或是某桩事情的关键?” 徐君猷、苏公赶到慈善巷,但见巷口聚集众多街坊,皆叱骂凶手、惋惜亡者。见得官府公人到来,众街坊闪出一条道来,徐君猷、苏公来得何宅门前,但见门墙上一 “善”字,足有一人高。有衙役上前见过徐君猷,遂引众人入得院内,那衙役道:“尸首便在西厢房佛堂。”徐君猷点头,问道:“何人先发现尸首?”陆忍道:“我等奉大人令前来,何宅家人道其在佛堂修心,小的令家人头前引路,到得佛堂,那家人叫唤多声,未见回应,小的便强行开了门,寻至后堂,却见其倒在地上,摸其鼻息脉搏,早已气绝。” 到得西厢房,却见廊下数人正哭哭啼啼,乃是何氏家眷,见得徐君猷,众家眷拥上前来,跪倒在地,恳请知府大人速速缉拿真凶,绳之以法。徐君猷让众人起身,又安慰一番,询问何夜雨生前情形。这何夜雨乃是出名的善人,街坊邻里但有困难,必竭力相助,甚是豪爽。却不曾料想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丧了性命,幸得平日行善积德,保全性命,自此虔诚礼佛。昨夜,何夜雨入得佛堂,至官府公人到来,不曾出来,家眷习以为常,故未探望堂内情形,不想竟已遭人毒手。 徐君猷叹息几声,与苏公入得佛堂,佛堂正中乃是一尊释迦牟尼镀金佛,香案有一个三足铜香鼎,插满细香,烟雾缭绕,其下置一个大蒲团,蒲团前有一个焚香炉,炉上悬有宝塔香,炉内残留着香棍、灰烬。徐君猷环视佛堂,并未见着何夜雨尸首,不觉诧异。一侧陆忍心中明白,急忙道:“大人,尸首在佛尊后面。”原来是帷幕遮住目光,绕过佛尊,后面竟有一张小门,原来里面还有一间小室。小室依墙乃是床炕,炕头放置些经书,想必是何夜雨修身歇息之处。 炕下倒着一人,满头污血,圆睁双眼,血流到地上,一侧地上兀自丢着一卷《金刚经》。徐君猷近得前去,见那死者满面污血,叹息一声,问道:“何氏家眷可曾来辨认?”陆忍点头道:“他等已辨认,死者确是何夜雨无疑。”苏公环视四壁,思忖道:“凶手来此,分明是为杀人而来。”徐君猷点头道:“且看尸首,乃是头部受到重击,破头出血,与罗五味夫妇遇害情形一般。”苏公推想道:“凶手所用凶器或是锤子、铁棒之类,行凶手法乃是猛击头部。”徐君猷思忖道:“徐某窃以为,两桩命案系一人所为。只是目今尚不明白:凶手是何意图?” 苏公道:“此非寻常谋财杀人,亦非一时气恼杀人。前后看来,凶手似有预谋,其与罗五味、何夜雨之间必有瓜葛。”徐君猷点头道:“此乃是命案关键,却不知是否还有他人?可惜何夜雨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徐君猷连连叹息,弯腰拾起地上《金刚经》,苏公忽一愣,道:“徐大人且看。”徐君猷移开经卷,低头看去,却见地上一个“伍”字!那字乃是用血写成,方才用经书遮住,故未见着。徐君猷惊诧道:“原来凶手姓伍!” 苏公摇头道:“这血字并非何夜雨临死前所书。”徐君猷诧异道:“非何夜雨所书?”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且看,这字离死者手指有一尺多远,字与手之间无有血迹,若是何夜雨临死所书,必定沾血,且人之将死,字必在手指附近;再者,《金刚经》上无有血迹,是何人将经书取来遮盖?这血字分明是凶手所书。”徐君猷疑惑不已,奇道:“凶手所书?莫非他意图嫁祸伍姓之人?”苏公道:“适才大人疑心凶手乃同一人,今已佐证。罗五味尸首旁那‘何’字,与此‘伍’字,分明出于同一人之手。”徐君猷遂蹲下身来,细细辨认,道:“果然如此,这左边单人一竖亦写成是一撇!” 苏公点头道:“凶手先前在无极肆写下何字,今又写下伍字,分明是写与大人看的。”徐君猷惊诧道:“写与我看?”苏公淡然道:“凶手杀人,当竭力毁灭罪迹,他为何反要写下字来?自然是留与大人看的。”徐君猷点头道:“凶手之意,欲假我之手,缉拿伍姓之人。”苏公道:“目今之计,当先查出这伍姓之人。”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我等且出去询问何氏家眷。”遂令陆忍唤仵作进来勘验尸首,而后转身出了小室。 苏公待徐君猷出去,正待跟上,转身之际忽觉异样,不由又回过身来,那陆忍见苏公不出门,正待询问,却见苏公复又近得尸首旁。陆忍诧异,止步观看。那已出门的徐君猷复又转身回来,站在门口,望着苏公,料想他又察觉出甚么了。 苏公蹲在尸首旁,但见尸首右手耷拉一旁,似伸向炕身,那炕身乃是青砖砌成,其中一块青砖砖身凸出约两粒米长。苏公伸手过来,掐住那青砖,往外一拉,那青砖随手出来,炕身遂空凹了一块砖身。苏公伸手进去,隐约摸得一件物什。那厢徐君猷问道:“内有甚么?”苏公眨着眼,道:“似是机簧把柄。”徐君猷正疑惑间,忽闻得吱吱声响,那炕端头竟移动起来,露出一个洞口! 徐君猷惊喜不已,原来这佛堂之下竟有一处密室,与那无极肆一般隐蔽!陆忍甚是诧异,急忙近得洞口,道:“大人,小的先下去看个究竟。”徐君猷点头,只道小心些个。陆忍抽出腰刀,跨入洞口,那洞有石阶而下,约莫十余级,里面隐约有些光亮,那密室甬道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甬道尽头竟有一张小门,兀自上了铜锁。陆忍推了推门,复又返回至密道口,告知徐君猷。苏公遂在何夜雨尸首上搜出一串钥匙,交与陆忍,而后随其进入密道。 到得密道门前,陆忍借着光亮,挑选钥匙开那铜锁,反复三四次,终于开启了。陆忍举起腰刀,用脚慢慢推开那门,唯恐那密室有甚怪物。密室内甚是漆黑,苏公自密道壁上取下油灯,慢慢照射过去,借着光亮,见那密室内十个大木箱,约莫半人高。苏公诧异,遂掀开木箱盖,不由一惊,原来那箱内整齐磊着银锭。陆忍见得,惊诧不已,拿起一锭元宝,察看底下,分明有个戳记,不由欣喜若狂,道:“找到了,找到了。”苏公惊诧道:“找到什么?”陆忍拿着那锭元宝,急道:“小的去禀告徐大人。”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五章 悬案余波 午牌时分,街巷行客渐少,满城多了些炒菜的香味。徐君猷笑道:“今日辛苦苏兄了,徐某做东,不知苏兄想吃甚么?”苏公笑道:“苏某自来黄州已有年余,闻得乡人言:黄州豆腐唯一家。久有耳闻,亦曾买过些,却未吃过正宗,徐大人若是客气,便是黄州豆腐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所言正是,黄州做豆腐者,不下百家,所谓正宗黄州豆腐,唯只一家。”苏公惊叹道:“不知是何秘方?”徐君猷摇头道:“这家豆腐坊主姓高,其豆腐只供送城中回首楼,故而黄州城中唯回首楼可尝到正宗。言及秘方,闻市井人言,似是高氏家中有一口好井,唤作金甲井,此井井水非同他井,甚是清冽,其味甘美。用此水做出豆腐皮紧肉嫩、色白质腻,手指顶托似伞而不坠。端的蹊跷。” 苏公惊叹道:“昔日苏某在湖州之时,曾尝过湖州一品豆腐,却不知黄州豆腐相比如何?”徐君猷笑道:“苏兄善烹饪,可谓一代名厨,若能吃得苏兄亲手做的黄州豆腐,何其幸哉。”苏公笑道:“苏某不过是偶尔掌勺罢了,怎敢言一代名厨。”徐君猷笑道:“去年寒食节,苏兄为徐某所烹猪肉,其味甚美。徐某亦曾令家厨依法烹制,其味竟怎也比不过苏兄。此是为何?” 苏公淡然一笑,正欲回答,却闻前方甚是喧哗热闹,不觉好奇,抬眼望去,前方街口一处酒楼,人出人进,犹如集市一般。又望那匾额,赫然写着“回首楼”。苏公惊诧不已,叹道:“不想这回首楼生意竟如此红火!”那徐君猷亦不觉诧异,疑惑道:“平日里亦无这般热闹,莫不是哪家在此做宴席不成?”苏仁插言道:“若是做宴,客人断然不会如此出出进进。”徐君猷点头道:“亦不见得门前悬红结彩,似非做宴。”三人随众拥向前去,苏公不觉诧异道:“徐兄,你看那匾额题名,似曾相识。”徐君猷抬头望去,道:“果然换了新匾额,这字似是蔡……”徐君猷忍住不言。苏公笑着点点头。 此时,两名书生自酒楼出来,满脸酒足饭饱,甚是畅意。徐君猷急忙上前,拦住二人询问:“敢问二位,里面可有余座?”那两名书生一黄一白,黄脸书生笑道:“看你等也是慕名而来吧。若要吃那归人豆腐,便要去那方排队,等得半个时辰,或可有余座。”那白脸书生笑道:“即便是等上一个时辰,能吃到豆腐,亦不枉一等。那味儿,堪称一绝。”那黄脸书生笑道:“那是自然,若没有我正宗黄州豆腐,何来归人豆腐?” 那厢徐君猷奇道:“某前番来吃,分明是黄州豆腐,怎的改叫归人豆腐了?此是何意?”那黄脸书生笑道:“这位员外想必是外地人,吃过黄州豆腐,却未吃过归人豆腐。此番来得正是,快且去排队候座。”徐君猷连连点头,疑惑道:“何谓归人豆腐?”那白脸书生笑道:“员外有所不知。这豆腐打得好,味道却还要看何人来掌勺。回首楼厨师虽是一流,但相比蔡大人,还是逊色几分。”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蔡大人?你言的是蔡真卿蔡大人?”那黄脸书生笑道:“除了蔡真卿大人,还有哪个?”徐君猷恍然大悟,蔡真卿字归人,归人豆腐莫非是蔡真卿所做?可此刻,蔡大人还与马踏月在何夜雨府中? 苏公惊叹道:“不想这蔡大人还善烹饪!”那白脸书生笑道:“蔡大人乃是当世奇才,琴棋书画,堪称四绝,却不想其烹饪更是一绝,当世罕见。”那黄脸书生叹道:“读书之人,若能如蔡真卿这般功名才学,复夫何求?”那白脸书生亦叹道:“若能得蔡大人手书一卷,何其乐哉!”言至此,这白脸书生不由抬头望那匾额,满目羡慕之情。 徐君猷谢过黄、白两书生,与苏公细声道:“我知真卿好品美食,却不曾想他亦善此技,不知与苏兄相比,如何?”苏公笑道:“苏某焉能与蔡大人相比。”徐君猷笑道:“且进去尝尝便知。”言罢,入了回首楼,但见那一楼十余张桌子皆围有食客,一侧兀自或坐或立有四五十人,想必是等坐待食的。那楼梯又有人上上下下,甚是热闹。那收钱的帐柜前亦围着一伙人,酒楼伙计忙得不亦乐乎。那酒楼正堂墙上悬着一幅画,乃是太白醉酒图,画轴之下又有一七言字轴,名为《题回首楼》,苏公好奇,上前察看,亦是蔡真卿手迹。 徐君猷立于一旁,赞叹道:“真卿之字端的气势不凡!休道说喝酒吃饭,便是赏字便足已。”苏公环视四下,果见众食客边吃边评点字轴,不由心生敬意。苏仁忽叹道:“这家掌柜端的精明,竟能得到蔡大人亲笔手书,却不知花了多少银两?”那厢徐君猷闻听,摇头道:“蔡大人为人洁清自矢、退食从容,便是百金,亦难得其手书。他肯题名赋诗,或是为了那黄州豆腐。”苏公点头笑道:“徐兄言之有理。” 正言语间,忽见一掌柜模样人过来,施礼道:“不知大人前来,小的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恕罪。”徐君猷看去,甚是面生。原来此人是回首楼掌柜,识得徐君猷。那掌柜急忙令伙计腾出一间房来,上了桌椅,而后引徐君猷三人落座。那掌柜亲自端壶斟了香茶,满面笑容道:“小人端的该死,若知大人前来,小的定要留得上等雅间。”徐君猷摆手笑道:“掌柜言重了,本府亦只是恰巧路过,见你生意如此兴隆,甚是好奇。想起你酒楼豆腐,堪称极品,不由动了谗念。” 那掌柜笑道:“大人今日尝过,若是喜欢,日后只需吩咐一句,小人便做了送到府上去。”徐君猷笑道:“适才闻食客言语,你这黄州豆腐怎改称了归人豆腐?”那掌柜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黄州豆腐好甚是好,可惜无有好手烹饪。前些时日,蔡真卿蔡大人前来赴宴,一时兴起,竟亲下厨掌勺,做出这道菜来。众人食过,皆赞不绝口。小人与厨房师傅亦偷偷尝了些,果然其味绝佳。在小的百般请求之下,蔡大人便授与秘诀。小店才有今日这般生意。”徐君猷惊叹不已。 稍等些时刻,那掌柜端上鄂城美酒,而后上了归人豆腐、樊口鳊鱼、巴河醋藕等六道菜。徐君猷看那归人豆腐,点点头,轻轻嗅了嗅香气,又点点头,甚是满意。徐君猷摆了摆筷子,道:“苏兄先请。”苏公笑道:“还是大人先请。”徐君猷笑道:“同请同请。”二人客气一番,各自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苏公吃过,欣喜不已,连声赞叹:“果真是极品。相比湖州一品豆腐,更胜十倍。”徐君猷兴致大发,又接连吃了四五块,苏公、苏仁也吃了数块。那厢掌柜见得,甚是得意,又见碗中豆腐将尽,只道再去做一碗来,而后掀帘出门去了。 徐君猷赞叹道:“这归人豆腐果真是人间美味!同是黄州正宗,为何前后如此差异?依苏兄之见,这玄机何在?若是苏兄掌勺,可做得出这般美味?”苏公思忖道:“依苏某之见,烹饪之法,凡如原料、佐料、刀工、配料、汤水、火候等。各州各府、各店各人,各有其技巧,风味不一,难分上下。”徐君猷笑道:“苏兄之意,徐某明白矣。”苏公笑道:“不知大人明白甚么?”徐君猷笑道:“风味不一、难分上下,乃是不肯言输之意。”后徐君猷请苏公烹制黄州豆腐,其味绝妙,遂传遍黄州,直至今日,世人称之为“东坡豆腐”。此是后话。 苏公正要辩驳,忽闻得外面猛一阵喧哗,其中杂有碗碟破碎之声,又有人高声喝骂。徐君猷、苏公诧异不已,不知何事,遂起身掀帘出去,探看究竟。却见堂内四周围着甚多人,堂中两个男子挥拳叫嚣。一个伙计满脸惊恐,正与他等言语甚么。两名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气势汹汹,分明是两个泼皮无赖。其中一人端着一碗,怒道:“去唤掌柜来。”苏公询问身旁食客,那食客低声道:“那菜内有一只偷油婆,那两厮便不肯付钱。”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另一食客冷笑一声,接话道:“你等可知这两人是谁?乃是北城的泼皮,惯吃白食,此不过是他等惯用伎俩罢了。”苏公点头道:“看那两厮,甚是凶恶。”只见掌柜赶来,挤身近前。那食客低声笑道:“可惜今日他等寻错了人。”苏公不解,低声问道:“此话怎说?”那食客偏头看了苏公一眼,低声道:“料想他二人不知这回首楼的东家。”苏公疑惑道:“便是那掌柜?”那食客淡然一笑,低声道:“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甚是厉害,黄州城中何人敢惹他?”苏公不由一愣。但见那掌柜上前,与那两泼皮低声言语甚么,言罢,那两泼皮脸色大变,甚是惊恐,竟拱手作揖,又摸出一些散碎银两,呈与掌柜,而后惊慌挤出门,逃一般去了。 众人方才散开,各自喝酒吃肉。徐君猷、苏公回得桌旁,徐君猷奇道:“不知那掌柜言语甚么,那两无赖如此服帖?”苏公笑而不语。 吃罢,徐君猷唤来掌柜,交与酒菜钱,那掌柜哪肯收纳。一番推让之后,徐君猷无奈,只得罢了,谢过掌柜。那掌柜恭送徐君猷出门。行了数百步,苏公忽问道:“徐大人可知回首楼的东家?”那徐君猷诧异道:“便是适才那掌柜,苏兄何故问起?”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适才闻食客低语,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韦公平韦大人。”徐君猷惊诧不已,道:“恐是市井传言吧。”苏公笑道:“蔡大人怎会平白无故给一家酒楼题名赋诗,又传以烹饪秘方?当真是为了一盘黄州豆腐?看来,还是因为与其东家之干系吧。那两无赖分明想赖帐,那掌柜耳语几句,他等便老实付钱,想必是有所顾忌吧。”徐君猷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不无其理。待回府后,我遣人暗中打探便知。” 二人言语间,苏公忽觉诧异,回首张望,未有异常。苏仁见状,忙上前询问。苏公低声道:“似有人尾随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正欲回头张望。苏公连忙示意,休要打草惊蛇。三人依街而行,回至黄州府衙前,苏仁只道一路留心并无甚人跟随。苏公疑惑,只道是自己狐埋狐搰。 入得府衙,徐君猷令人去架阁库取官银被劫一案卷宗,不多时,卷宗取来,足有三尺多高,徐君猷惊诧不已,苏公叹道:“此案槃根错节,所涉之广,可想而知。”徐君猷点头道:“闻陆忍言,此案缉查半年,无关命案、窃案破获二十余起,若加上被革职充军的雷山雷大人一家,此案牵连近六百余人,一时轰动黄州并诸州县。我上任黄州时,亦曾暗中查探,一无所获。当时只道劫匪定已携财潜逃,远走高飞了。不想竟还藏匿在黄州城中!” 苏公翻阅卷宗:五年前的九月九日,黄州北八十里外一处驿站,护送赈灾官银的官军黄昏时刻入住驿站,领队下令军兵四下严加把守,外人皆不得靠近。不想,次日官军一觉醒来,官银无端少了六万两。领队惊恐不已,令人四下找寻,又快马报知黄州知府雷山。原来,官军所食饭菜、所饮茶水中皆下了蒙汗药,以至贼人轻而易举劫了银子,想是人手有限、时机仓促,十万两银子只劫去了六万两。待雷山引人赶到,那领军的头目早已不见了身影。此案追查半年,一无所获。朝廷震怒,加罪雷山,此案遂成悬案。 徐君猷叹道:“那时,此案定论:乃是那领军头目为内应,勾结贼人,里应外合,劫走官银。”苏公思忖道:“那领军头目若是同谋,必定随贼同银而走,何必待到次日早?又何必快马报知雷山?如今想来,那头目自知罪责甚大,难免一死,故而逃走。”徐君猷点头道:“今已知何夜雨是贼首之一,同伙必是其密友故交,那伍寒灯嫌疑甚大,此外还有同谋。”苏公思忖道:“劫银之时,主谋之外,定有数众帮手。此些人定是主谋心腹,但如此要命大案,人多嘴杂,难免哪日说漏嘴走了风。他等出路,或是远走他乡,或是被杀灭口。苏某以为,徐大人可查点四年前城中失踪、死亡、迁徙之人,或可窥知些端倪。”徐君猷笑道:“今只要看住伍寒灯这根藤,便可摸到瓜。”苏公然之。 徐君猷、苏公二人翻阅卷宗,约莫三个时辰,至掌灯时刻方才释卷。徐君猷令徐溜将饭菜端到书房,二人便在书房用晚膳。饭后,徐溜来报,道是捕头颜未求见。徐君猷令他进来。颜未进得书房,见过二位大人,只道他引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四下寻问,不见了孔佑踪影,便是其浑家亦浑然不知。徐君猷思忖道:“这厮无端失踪,定与孔六、罗五味之死有干系,莫不是亦被杀灭口不成?”苏公思忖不语,忽道:“他等或与当年官银劫案相干?”徐君猷疑道:“若如此,为何五年后反起争斗?”苏公思忖道:“五年前,风声甚紧,众人为保命,故同守秘密。五年后,已无人再言此案,他等之中便起了纷争。”徐君猷疑惑道:“若如此,此人似非是为了银子?”苏公点头道:“或是他等内部分歧,致使此变。”徐君猷幽然叹道:“天网恢恢。” 且说陆忍奉徐君猷之命,于醉红楼外监视伍寒灯。陆忍寻了临街一处茶肆,依窗而坐,斜望着醉红楼大门。陆忍料想人单力寡,难以应付,焦虑之时,忽见得一个好友,不由一喜,遂上前相求,烦劳好友搬请救兵。好友应诺,陆忍与店家讨了纸笔,写了信笺。好友拿了信笺,直奔府衙。约莫半个时辰,三名捕快乔装来见陆忍。陆忍吩咐如此这般,三名捕快遂监守醉红楼前后。闲言少叙,待到黄昏时刻,那伍寒灯自醉红楼出来,身边还有一人。陆忍见得,急忙出了茶肆,跟随上去。一名捕快见得,亦跟随上来,这捕快姓邢名戈。但见伍寒灯与那人交谈甚么,还不时回头张望。陆忍恐被他等察觉,只得放慢步子,远远跟随。那伍寒灯七弯八拐,入得一巷。待陆忍赶至巷口,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那邢戈低声道:“定是已发觉我等。”陆忍思忖道:“或是入得某家了。”二人一前一后,入得巷内,留心左右两侧人家。那巷深长,左右高墙,门户少而小。陆忍暗道:看来左右皆是大户大家,且为后院,只开了后侧门。一路前行,到了巷子出口,二人复又折回,那邢戈道:“左右只四户人家,却不知入得哪家?”陆忍思忖道:“此巷长约一千二三百步,分左右四门。我等跟随其后约莫二百步,待到巷口,便不见了他等。若他等未察觉我等,必以先前快慢行走。如此说来,他等定是入了离巷口不足二百步的门内。”那邢戈想了想,点头道:“如此言来,便是左边第一家。”陆忍点点头,道:“待到天黑,我便翻墙入内。你且守在门外,静观其变。”邢戈唯喏。 等了约莫一顿饭时刻,天色已暗,陆忍寻得方便处,翻入院内,那院中满是花草树木,又有水池石山,果真是大户人家后花园。花草间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后堂。后堂厢房已上了灯,陆忍估摸伍寒灯在房内与人言语,只得隐身花草从中,耐心等候。约莫一个时辰,闻得厢房门响动,出来两人,往后院门而去,门口道别,一人出了门,一人关门。陆忍料想出门之人是伍寒灯。待那人回了厢房,陆忍方才出了花丛,近得廊下窥探。 且说那邢戈抱头缩脚蹲在墙脚,甚是无趣,迷迷糊糊几将睡着,不知多少时辰,忽被响声惊醒,睁眼细看,见一人出得门来,急忙屏住气息。那人望了左右,遂往右侧巷去了。邢戈立起身来,跟随而去。一路无话,伍寒灯回到家宅。邢戈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是好,便缩在对面墙下一角落里,待到午夜,颇有些凉意,只恨少着了衣裳来。刑戈不敢睡着,睁着眼睛,望着夜空,胡思乱想。忽然,闻得一些声响,寻声望去,却见一条黑影爬上伍宅墙头。邢戈一阵心喜,只道是陆忍跟来了,正欲起身过去,转念思忖:若不是陆捕头,岂非坏了事儿?且静观其变! 那黑影翻入墙内,好一些时刻,忽闻得伍宅内有人叫唤抓贼,甚是嘈杂。邢戈暗道:定是这厮被人察觉。不多时,却见宅门“吱呀”一声,一条黑影冲将出来,狂奔而逃。刑戈惊诧不已,眼见那黑影自面前奔过,心中正思忖是否拦阻,却见那厮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邢戈正欲上前看其面目,若是陆忍,定要相助。那黑影急又爬将起来,那厢伍宅门内已冲出四五人来。那黑影惊恐而逃,伍宅家人亦追将而去。邢戈疑惑间,见得地上隐约有物什,正是适才那黑影跌倒之处。邢戈料想是那黑影遗落之物,急忙过去拾将起来,原来是一根细绸系着一条玉鱼。 刑戈复又隐于暗处,不多时,伍宅家人骂骂咧咧回来了,想必那黑影已经脱险。其中一人骂道:“这厮好生凶恶,险些杀了老爷。”另一人恨恨道:“若教我等擒得,定要剥他皮抽他筋。”又一人疑惑道:“不知甚人?是何来头?”几人言语间入了伍宅门。那厢邢戈听得分明,心中疑惑不解。 邢戈守候一夜,待到天色渐亮,方才起身离去。回到府衙,有值守衙役见着邢戈,道:“邢爷回得甚巧,陆捕头正念叨着,速去见他。”邢戈急忙至刑房,陆忍正洗脸。二人相见,急忙询问各自情形。待陆忍言罢,邢戈知晓:那黑影确非陆忍,实另有他人。 陆忍、邢戈急忙求见徐君猷。徐溜引二人至花园,徐君猷、苏公正在园内赏花。徐君猷见得陆忍,急忙询问情形,陆忍细细说来,徐君猷急问那宅院是何家?陆忍道:“若说将出来,大人定然不肯相信。”徐君猷急道:“快且说来。”陆忍道:“小人已打探清楚,那后院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府宅。”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道:“可查证清楚。”陆忍道:“确实如此。小人断然不会错的。”苏公惊诧道:“韦大人来黄州多时?”徐君猷思忖道:“遮莫有五年多了。”苏公道:“如此言来,他端的可疑。” 徐君猷又问起伍寒灯情形,邢戈将夜间之事细细禀告,徐君猷、苏公惊诧不已,邢戈又将玉鱼呈上。苏公取过细看,但见那玉佩质地一般,鱼鳞间颇有些脏渍。苏公用手指轻擦脏渍,见得鱼腹下刻有一个字,细细看去,却是个“孔”字。苏公指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惑道:“此人姓孔?”苏公道:“亦或是玉匠姓孔。”徐君猷点头道:“依邢爷言,此人潜入伍宅,似是为谋杀伍寒灯?”苏公点点头,思忖道:“罗五味、何夜雨被杀,伍寒灯险些丧命,其间干系甚密。如今之计,当确保伍寒灯之安危。”徐君猷然之,遂吩咐陆忍,分兵两路,一路监视韦公平,一路暗中保护伍寒灯。陆忍领命去了。苏公将玉鱼交与邢戈,令他往市井寻觅玉匠,询问此玉情形。 徐君猷满脸疑惑,又叹息道:“徐某端的不肯相信,韦公平素来为人正直,怎会做出如此事端?他与雷山雷大人相交甚好,雷山革职发配之后,韦公平甚是伤心,还大病一场。”苏公思忖道:“徐大人言之过早也。伍寒灯夜入韦大人府后院,但相会之人或非韦大人。”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因韦公平与雷山相交甚好,此人潜伏在韦公平身旁,故而可侦察官府密事!”苏公点头。徐君猷思索道:“雷山侦查劫犯未果,究其缘由,乃是奸人知晓官府动向,步步在先。” 苏公淡然一笑,道:“伍寒灯相会之人亦或是韦公平。”徐君猷不由一愣,疑惑道:“苏兄以为,究竟是还不是?”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知他是还不是?但凡五年前在此者,皆有嫌疑。”徐君猷点点头,道:“黄州官吏,可信者甚少。苏兄来黄州一年余;马踏月到黄州不足一年,况且与徐某同乡,颇有交情;蔡真卿到黄州只四月,其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但不失为人做官之正气。如此想来,今只你三人可信赖也。”苏公然之。徐君猷遂唤过徐溜,令他速请蔡真卿、马踏月前来。徐溜奉令急急去了。 徐君猷、苏公用过早膳,又品了香茶,而后至二堂翻阅卷宗。面对满案卷册,徐君猷叹道:“五年矣,早已物是人非,若想自其中寻觅些线索出来,莫若大海捞针一般。”苏公点头道:“但凡办案,时日愈久,可靠之线索愈少,故而办案当速,七日之内为佳,半月次之,三月难矣,半年则难上难。除非苍天有眼,令由其余事端牵连引发。” 徐君猷笑道:“前番元悟躬一案,时隔四年,地离千里,不想在黄州被苏兄勘破。此番五年之悬案,竟亦露出水面,其中亦是苏兄之功也。若那时刻苏兄在黄州,雷大人或可免遭罪责了。”苏公笑道:“徐兄言重了,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言语间拈起一卷本,随意翻阅,猛然一愣,似有所思。徐君猷见得,甚是诧异,问道:“苏兄看的甚么?” 苏公遂将卷本呈与徐君猷,原来是一账目簿,其上皆是往来账目。徐君猷疑惑道:“此是无极肆罗五味记账簿,并无异常款项。”苏公道:“大人且看此账签名。”徐君猷看去,原来是临江书院购买油盐酱醋一笔,数额为三两三钱银子,采买者乃是孔佑。苏公道:“那无极肆与临江书院颇有往来,账目乃是每月月底一结,每笔由孔佑在账目簿上签名记账。”徐君猷翻阅数页,点头道:“正是,簿上每笔甚是清楚,数额少则两三百文,最多也不过三四两,有何可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且看那签名。”徐君猷闻听,忙看那每笔签名,皆是孔佑,并无异样,正欲张口询问,看得苏公笑脸,不由心中一亮,复又低头看去,惊喜道:“佑字?你所言是此佑字!”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欣喜不已,遂令人取来临摹的血字拓纸,细细比照,果然一般,喜道:“这‘佑’字左边单人一竖亦写成是一撇,与命案现场之‘何’、‘伍’字如此相似,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苏公笑道:“孔佑无端失踪,邢爷所拾之玉鱼,这一切或可迎刃而解矣。”徐君猷喜得手舞足蹈,道:“原来孔佑是杀人真凶。”苏公摇摇头,道:“孔佑是杀人凶手,但幕后真凶另有其人。”徐君猷然之,道:“若擒住孔佑,便可知幕后真凶了。”苏公点头。 言语间,门吏来报,道是蔡大人求见。徐君猷只道快快有请,不多时,蔡真卿进来,三人拱手施礼,而后落座。徐君猷遂将五年前劫案道出,言了前任雷山侦缉情形并革职发配,又言出最近之事端。言罢,徐君猷饮了口茶,望着蔡真卿。蔡真卿皱眉思索,半响方叹道:“不瞒二位大人,真卿在京之时,便已知此案。离京之时,真卿曾翻阅此案卷宗。到任之后,又暗中查访多日,可惜无有头绪。”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不想这蔡真卿还有这般城府。 蔡真卿又道:“真卿以为五年之后,劫贼早已远走高飞,退藏於密。若如此,便是有通天彻地之力,亦无可奈何也。不想苍天有眼,今日竟露出端倪。”苏公叹道:“蔡大人丹心一片,苏某钦佩不已。”蔡真卿笑道:“今既只有三人在此,真卿有些话语亦不妨明说。此番来黄州任通判,真卿另怀有一桩密令。”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欲问又止。蔡真卿望着苏公,苏公不觉一愣。蔡真卿幽然道:“真卿此来黄州,实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大人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自到黄州,我暗中打探苏大人情形,可惜所见所闻皆是赞誉之言。”苏公闻听,惊诧不已。那厢徐君猷满脸疑惑,似有所思。 三人一番长谈,皆是肺腑之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又论及诗词书画,各有见解,只是不谈朝廷纷争。约莫申牌时分,苏公赶回东坡雪堂。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六章 真相大白 次日一早,苏公、苏仁在东坡菜园垦土浇菜,一番劳作之后,二人汗流满面,苏公将锄头倚了树身,取过茶壶,酌了碗水,一口饮尽,好生畅快。那厢苏仁亦过来喝水。二人商讨些种菜之事,但闻得山坡下有人呼喊,苏仁回身张望,见坡下一队人马,竟似是官军,当先一人却是徐溜,忙道:“想是出了甚事,徐大人又来请老爷了。”苏公思忖道:“想是出大事了!” 待徐溜上得坡来,稍作喘息,道:“苏大人,出大事了。”苏公一惊,问道:“何事?”徐溜道:“昨夜,伍寒灯一家老小并家仆共十八人悉数被杀,伍宅亦被放火焚烧。”苏公、苏仁闻听,惊诧万分。苏公痛惜道:“罪过罪过,此我等之过也,未曾料想贼人竟如此猖狂狠毒!苏仁问道:“可曾缉拿得凶手?”徐溜摇摇头。苏仁道:“徐大人早已遣人暗中监视,怎未有察觉?”徐溜叹息一声,道:“陆忍等四名差人亦遇害了。”苏公又一惊,紧缩眉头,道:“今之时,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溜连连点头,道:“老爷恐那贼人加害大人,故着小人引军兵前来保护大人。”苏公脸色铁青,喃喃道:“黄州城中何人有如此势力?”苏仁低声道:“此不打自招了。”苏公点点头,道:“马蜂窝一动,马蜂自然要蜇人。”徐溜道:“我家老爷请苏大人还往府衙一遭。”苏公然之,遂与苏仁换了衣裳,与徐溜并四名军兵同往黄州城,余下军兵护卫苏公家眷。 一路无话,到得东城门,早有军兵严加盘查。为首头目乃是马踏月副将张林,识得苏公、徐溜,忙相告徐大人、马将军此刻在伍宅中。苏公等人直奔伍宅,赶到之时,但见围观闲人挤满巷口,伍宅门前有军兵把守,伍宅早已经烧成废墟,徒余下高大的宅门并两头石狮子,院内尚有微微余烟缭绕。 大院内亦有军兵把守,西侧一线摆放着十余具尸首,皆用白布遮盖,两名仵作正勘验尸首。廊阶下,徐君猷、蔡真卿、马踏月脸色严峻,正窃窃私语。军兵、捕快正在废墟中翻找。苏公近得仵作身旁,察看尸首。那仵作偏头来看,识得苏公,忙点点头,道:“苏大人,这伙贼人端的心狠手辣,便是几岁的孩童亦不肯放过,一刀砍了。”苏公问道:“皆是刀伤?”仵作点点头,道:“多是一刀毙命,致命处是脖颈咽喉,可见非是一般贼人。”苏公点头,道:“可有伍寒灯尸首?”仵仵道:“自其居室清出两具尸首,一男一女,勘验那男尸,当是伍寒灯。”苏公问是哪一具,仵作遂掀开一白布,但见那尸首已烧得焦黑,哪里辨认得出。 那厢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叹道:“不想那贼人竟先我一步了。”苏公点头,道:“可有凶手线索?”徐君猷道:“此灭门血案当在子丑时分,那时夜深人静,何尝知晓,待到大火烧起,方才有打更人发觉。”蔡真卿于一旁道:“此伙贼人甚是凶狠狡诈,陆捕头等隐在宅外亦遭其害。”苏公点头道:“贼人分明是知晓内情。”蔡真卿皱眉思忖道:“苏大人之意,是官府中有内贼?”苏公点头道:“苏某窃以为,府衙公差皆不可信,但凡行动遣人,只可调用马将军兵马。”徐君猷点点头,遂唤来颜未,令其召集所有衙役捕快等回衙门,听候调遣。颜未领命,召集众人去了。 徐君猷叹道:“伍寒灯一死,此案难矣。”蔡真卿摇摇头,道:“此正佐证我等思索正确,贼人惊恐,急于杀人灭口了。”苏公点头,道:“蔡大人所言甚是。此打草惊蛇,未免不是好事。苏某倒有一计。”徐君猷喜道:“何计?苏兄快说。”苏公道:“贼人杀伍寒灯,乃为灭口。今尸首烧得焦黑,何人辨认得出伍寒灯来?倒不如散发传言,只道是仵作验尸罢,未见伍之尸首,伍寒灯得以逃脱。官府营造竭力找寻伍寒灯之势,又暗中令得力心腹假冒伍寒灯,两三日后被官府拿住,密囚某处,又将此事泄露出去,令内贼知晓。贼人先是疑惑,后必惊恐,定会暗中打探消息,然后来刺杀伍寒灯灭口。” 徐君猷连连点头。蔡真卿思索道:“此计虽妙,唯恐贼人不信。昨夜行刺者必然熟识伍寒灯,出手之后,必然验证伍寒灯已死,方才放心。若道其未死,贼人怎会相信?”徐君猷点头,疑惑道:“蔡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唯恐贼人不中计。”苏公淡然道:“某曾写一字,写了数遍,便觉不是此字了,疑心自己写错了,愈看愈不象,翻书验证,一笔未错。”徐君猷一愣,点头道:“徐某亦常遇此事。”苏公道:“此人之疑心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造得真,假亦可成真。”蔡真卿点头道:“便依苏大人之计行事。”徐君猷然之。 苏公又道:“可令仵作剖身检验,待明日下定论。”徐君猷点头,低声道:“若伍寒灯果是同伙之一,其与何夜雨一般,必定有一处密室藏匿官银。”蔡真卿环视四下,道:“房屋已烧成这般,要寻密室入口,恁的棘手。”徐君猷道:“便是掘地三尺,亦要找寻出来。”苏公思忖道:“但凡密室,必是紧要之处,易于入出,又避人耳目。”蔡真卿道:“如此言来,往往在居室、书房或是佛堂,闲杂人等不可擅入。”苏公点点头。 徐君猷遂引苏公前去伍寒灯居室。穿过前院,到得后院,东西十余间厢房皆已烧得面目全非,苏公察看四下,料想大火自伍寒灯居室烧起,故而最为严重。徐君猷令军兵清理各室杂物。苏公迈步入得伍寒灯居室,但见室内烧得焦黑,凌乱不堪,四下皆瓦片屋檩,外室有未燃尽的桌椅残骸,内室依稀可辨出床架、衣厨等大件物什。内室一侧又有一门,苏公近得前去,探头张望,原来是一间书房,书房内的书籍早已成灰烬。三人好一番寻找,未有发现,无奈之下,只得罢了。徐君猷令马踏月留下一队人马,清理伍宅,并严密把守。徐君猷等回得府衙,下令四门并诸县悬赏缉拿杀人纵火案犯。又商议,马踏月引一干人暗中打探市井江湖人等;蔡真卿、苏公谋划假伍寒灯计策事宜;又遣得力心腹日夜监视韦公平并家眷家人举动;颜未引人查寻孔佑下落。 众人各自领命去了,余下徐君猷、苏公商议诱贼细节。苏公以为,此事成败之关键在于造势、保密,所用之人需真诚可靠。徐君猷亦有同感。商量再三,欲令徐溜假冒伍寒灯,遂唤来徐溜,细细交代。正言语间,堂外有人来报,道是捕快邢戈求见。徐君猷不觉一愣,苏公见得,遂言语提醒,徐君猷方才记起,邢戈奉命前去查探玉鱼情形。徐君猷令邢戈入堂,邢戈进来,施礼见过徐、苏二位大人,徐君猷叹息道:“陆捕头之事,你可知晓?”邢戈面有悲色,道:“回大人,小的适才回来,闻众兄弟说起了。”徐君猷叹道:“往后凡事须小心谨慎些个。”邢戈点头。徐君猷问他何事,邢戈拿出那玉鱼,道:“小的已经查明此玉乃是出自城东乌帽巷余氏匠人之手。小的将此玉交与他看,他一眼便认出。”徐君猷诧异道:“他一眼便认出?”邢戈点头道:“那余匠人雕琢玉器之时留有暗记,他一看便知。” 苏公问道:“可知此玉系何人所有?”徐君猷疑道:“他雕琢玉器甚多,怎生记得买家?”邢戈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初始,那余匠人亦如此言,小的再三询问,依据那孔字倒是想起来了。”徐君猷一喜,问道:“可是孔佑?”邢戈道:“他只知那厮姓孔,不知其名,那厮遮莫三十上下,面容白净,无有胡须,左眉心有一黑痣。”徐君猷诧异道:“此玉何时卖出?”邢戈道:“约莫半年了。”徐君猷摇头道:“事发已半年之久,他怎生记得如此清楚?恁的可疑。”邢戈道:“小的亦如此疑惑,那余匠人道出实情。原来,那厮甚是可恶,此玉本价一两银子,那厮却只肯出两百文,余匠人不肯,那厮便强行买卖,还狠打了余匠人一拳,痛了半个月,故而记得甚是清楚。” 苏公闻听,皱起眉头,似有所思。 徐君猷见得,问道:“苏兄有何见解?”苏公拿过玉鱼,道:“苏某欲往临江书院一遭。”徐君猷追问何事,苏公笑而不答。徐君猷无奈,只得作罢,又担忧苏公安危,欲遣军兵相随。苏公谢过,道有苏仁在身旁足矣,无须担心。苏公又借了无极肆的账簿,与苏仁出了城。 次日,徐君猷依照苏公之计,先令仵作出了初检、复检验尸格目,未发现伍寒灯尸首,遂召集众衙役捕快,密令他等满城找寻伍寒灯。第三日申牌时分,徐君猷正召集黄州大小官吏商讨事宜,有捕快来报,在城北一园内生擒伍寒灯。徐君猷令将其关押刑房,严加看守,待明日大堂候审。当夜,徐君猷令余下两名公差把守,且在刑房外吃肉饮酒,其余人等伏在四下,等候贼至。徐君猷、蔡真卿自在二堂静候消息,等到子时过去,未有丝毫动静。 徐君猷心中疑惑,莫不是走露风声?心中甚是焦虑,待到丑寅时分,闻得前房刑房院内喊声大作,徐君猷、蔡真卿顿时大喜,出院来看,但见刑房院人声沸杂,料想是贼人来了。徐君猷急忙奔到刑房院,众衙役举着火把,提刀找寻甚么。徐君猷询问情形,众人皆道适才闻得声响,便蜂拥杀来,却不见有人。徐君猷叹道:定是中了贼人投石问路之计。有衙役在院墙外拾得鞋子一只,料想是贼人逃脱时落下。 徐君猷、蔡真卿商议,料想贼人不知伍寒灯是假,或会再来,再行埋伏,不过加派三四人提着灯笼来回巡查,造成加紧守卫之势,以免贼人生疑。待到天明,未有动静,料想计谋被贼识破,两日来无有苏公等人音讯,徐君猷甚是焦急。蔡真卿甚是恼火,口中嘀嘀咕咕,但又无计可施。 待到辰巳时分,有人来报,道是马踏月将军求见。徐君猷、蔡真卿欣喜,马踏月进来,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问道:“将军可有发现?”马踏月点头道:“卑职奉大人台旨,在市井暗查,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茶坊酒肆、花街柳巷,昨日探得一事,道是城中文庙后有一园,住着一伙人,为首之人唤作吴仁顾,通晓些拳脚,会耍刀枪棍棒,为人凶恶,人送诨号双拳太岁,手下一干闲人,其中有五人,甚是凶悍,唤做黄州五虎将,平日常在赌坊酒楼勾栏瓦舍厮混。卑职探得,这吴仁顾乃是韦公平韦大人的护院教头,不知为何,其与手下五虎将近几日不见了踪影。” 蔡真卿疑道:“韦大人护院教头?那夜,捕快邢戈所见伍寒灯入韦府,莫非便是见此人?”徐君猷皱起眉头,思索道:“马将军疑心他等?”马踏月点头道:“卑职察看伍宅众尸首,凶手出手狠毒,端是习武之人。卑职询问吴仁顾手下喽罗,得知当夜吴仁顾并五虎不知去向,次日便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作案之后藏匿起来了。”蔡真卿点点头,道:“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他等与伍寒灯有何瓜葛,要下如此毒手?”马踏月道:“他等定是受人指使。”蔡真卿惊道:“如此言来,韦公平难脱嫌疑。”徐君猷思忖道:“韦大人素来清正,为人正派,颇有赞誉,若无真凭实证,不可妄言他与命案相干。”蔡真卿然之。 马踏月道:“卑职已着人查寻吴仁顾并五虎下落,但见其人,当即拿下。”徐君猷点头,忽问道:“那五虎之中可有唤作孔佑者?”马踏月摇摇头,道:“无有此人。”徐君猷诧异道:“依苏大人推测,这孔佑似是凶手其一。”蔡真卿思忖道:“或是这厮化了他名,那五虎分别唤作甚名?”马踏月道:“乃是彭蒿、龙捐、靳力、眭晚、常劳,皆是市井泼皮,断无孔佑其人。”徐君猷疑惑道:“莫非苏大人推测错了不成?” 三人正推论时,堂外有人报苏公求见,徐君猷大喜,急忙道声快请,遂起身相迎,至廊阶下等候。不多时,苏公入得院来。苏公见得徐君猷,笑道:“苏某此行,不辱大人使命。”徐君猷甚是欣喜,忙迎苏公入得堂来,四人落座。徐君猷令人上了香茶,急切询问。蔡、马二人亦满脸期盼之色。苏公道:“苏某此番查探,确有发现,数桩命案渐浮水面。”徐君猷喜道:“凶手何人?”苏公道:“此案凶手甚多,非止一人。”蔡真卿惊诧不已,道:“凶手甚多?此是何意?”徐君猷急道:“快请苏大人一一道来。” 苏公饮了口茶,点点头,道:“容苏某从头道来。此案发生当自三四月前说起。”马踏月奇道:“三四月前?此是为何?”蔡真卿笑道:“马将军只管听来,休要多问。”徐君猷望着苏公,问道:“此是为何?”苏公道:“三四月来,黄州多有幼童失踪之案。府衙亦曾暗中追查,但无进展。此案便因此而起。”徐君猷皱眉思忖,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拐卖幼童勾当。”苏公又道:“此伙贼人行事甚是谨慎,皆为单人暗中联络,但凡拐抢得小孩,便送往一处,此处又送往另一处,如此多处,前处不知后一处。至于其中究竟几处,尚不知晓。但孔佑、罗五味、何夜雨、伍寒灯四处已然明了。” 徐君猷惊诧不已,怒道:“果是如此!死有余辜!”蔡真卿思忖道:“不知是哪一处出了纰漏?莫不是露了马脚,被人察觉,而后杀人灭口?”苏公点头道:“乃是无极肆罗五味一处。”徐君猷急道:“苏大人快快道来,究竟怎生回事?”苏公淡然道:“徐大人休要着急。这无极肆有个帮闲伙计,唤作孔六。”徐君猷点头道:“此人便是被杀弃尸河中之人。”苏公点头道:“此人在无极厮帮闲,却不知罗五味害人勾当,正如店中伙计何太一般,毫不知情。但这一夜,他无意间听了罗五味与何夜雨密谋此事。”蔡真卿思忖道:“闻人言,那孔六亦曾是个泼皮,罗五味何不利用于他,反杀人灭口?”徐君猷疑惑道:“杀人害命,抛尸河道,反招惹出了事端。此等泼皮,不如与些银两,收买用之。”苏公淡然一笑,道:“二位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有一事你等不知。”徐君猷追问何事。 苏公淡然道:“只因罗五味、何夜雨商议拐骗的孩童便是孔六之子孔悯心!”徐君猷一愣,恍然大悟:“原来他等欲拐骗孔六之子!”蔡真卿思忖道:“行事者莫非便是孔佑?”徐君猷疑道:“孔佑与孔六乃是同族,自小长大,颇为要好,怎生做此畜生勾当?”马踏月叹息一声,道:“这世间,有的人为了钱财,哪里还顾及人情伦理?” 苏公道:“罗五味、何夜雨商议,欲令孔佑实施此事。孔六窃听得,惊诧万分,遂一不做、二不休,偷得罗五味家中值钱物什,用竹筐挑着,其上掩些青菜,临逃时兀自拿走了罗五味一件黑锦袍。天方亮便出了城门,径直回孔家庄。途中正逢着苏某与家人来城中挑粪。”徐君猷叹道:“便是逃回孔家庄,他亦难逃此劫。”苏公点头道:“孔六料想罗五味不肯放过他,便思量出一条计策来。”蔡真卿奇道:“甚么计策?”苏公道:“金蝉脱壳之计。”徐君猷一愣,疑道:“你道孔六未死?”苏公点点头,蔡真卿奇道:“那河中尸首是何人?”苏公淡然道:“乃是孔佑!”徐君猷惊诧不已,转念思忖,连连摇头,道:“苏大人错矣。那孔六尸首乃是其浑家辨认,其足有六趾,甚是清楚,何曾有假?”蔡真卿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辨尸之时,兀自有孔家庄乡人,以其六趾为据。”苏公淡然一笑,道:“正是如此,便无人疑心了。可惜孔家庄非孔六一人是六趾!”徐君猷、蔡真卿不由一愣,徐君猷奇道:“你道孔佑亦是左脚六趾?怎生如此巧合?” 苏公拈须笑道:“何止他二人,苏某打听清楚,孔六的母亲便是六趾。”蔡真卿疑道:“此与孔六之母有何干系?”苏公淡然道:“但凡手之六指、足之六趾、多自父母所传,亦有祖父母外祖父母隔代相传者。那孔六与孔佑明为同族同辈,实则不然,他二人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徐君猷、蔡真卿闻听,惊诧不已。徐君猷奇道:“此是为何?”苏公道:“若言来,又是三十年前妇道人家的羞耻之事了。”蔡真卿醒悟道:“原来如此,故而孔佑六趾之事隐瞒甚久。”苏公点头,道:“可惜此等事情终究瞒不过庄中老人,那日,苏某前往孔家庄打探,遇着一老农,问及孔六孔佑相交如何,那老农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那老农本意是:他二人本就是兄弟。” 徐君猷奇道:“如此言来,那河中尸首是孔佑,凶手反是孔六。血案现场所书‘何’、‘伍’字与孔佑签名之‘佑’字似出自一人之手,实则是孔六模仿其字,意嫁祸孔佑,迷惑我等?”苏公点头,道:“正是。那孔六虽曾是个泼皮,但还有些良心,今事危及自身,便欲暗中追查清楚,断了贼人恶念。他先寻得孔佑,只道是识得一美貌妇人,欲邀孔佑夜间同去相会,那孔佑本是好色之徒,自是高兴。当日夜间,孔六瞒过浑家,将儿子抱走,藏匿某处,而后引孔佑去会妇人,寻得时机杀了,换了衣裳,而后剁去头颅,弃尸河中。”徐君猷点头道:“虽说是为保自身,却亦是为民除害。”苏公取出一纸,道:“孔六逼令罗五味写下供状,先后锤杀之,今苏某将此供状交与徐大人。孔六又潜入慈善巷何宅,逼问何夜雨,得知贼人伍寒灯情形,而后又锤杀何夜雨。地上血字何、伍,皆是孔六所书,意欲暗示官府。那夜他潜入伍宅,欲杀之,可惜未能得手。亏得邢戈拾得玉鱼,又寻到余匠人,得知此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白净,无有胡须,左眉心有一黑痣。不由令苏某想起那日巧遇之人来。”徐君猷接过供状,细细阅看。蔡真卿惊叹道:“苏大人一面不忘,蔡某钦佩不已。” 徐君猷思忖道:“那伍家灭门之事似非孔六一人可为之。”苏公摇头道:“杀害伍家十八人并府衙捕快四人者,非是孔六,乃是所谓黄州五虎者。”马踏月惊道:“苏大人亦查到黄州五虎了!端的厉害。”苏公笑道:“非是苏某查到,乃是孔六探得。徐大人可曾记得,那日我二人自回首楼出来,苏某觉得有人跟随我等。”徐君猷点头道:“记得记得,只是其后一路留心,并无甚人。”苏公笑道:“确有其人。”徐君猷疑道:“莫非便是孔六?”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奇道:“他为何跟随我等?”苏公道:“那孔六探得贼人内幕,欲告知我等,但他行事小心谨慎,犹豫再三,最终作罢。”蔡真卿问道:“那黄州五虎为何杀了伍寒灯?” 苏公道:“此本是拐骗幼童之案,不想竟牵连出五年前官银被劫一案来,何夜雨已然暴露,但凡与之往来密切者,必被府衙怀疑。伍寒灯亦因此被杀。”蔡真卿思忖道:“此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是真卿有一事不解,既然何夜雨、伍寒灯虽非富甲一方,亦是大户人家,何夜雨行善举捐赠何止千两银子?伍寒灯醉红楼日进百金。且不言他等劫有官银,又怎会贪图拐卖幼童之小钱?”徐君猷点头道:“蔡大人,初始本府亦不信他等会拐卖幼童,但苏大人推测,他等非是拐卖幼童。”蔡真卿一愣,思忖半晌,道:“恕真卿愚钝,不知大人此言怎解?”徐君猷道:“苏大人以前,他等非图钱财,而是娈童也。”蔡真卿闻听,惊诧不已,良久未语。 苏公叹息一声,恨恨道:“此等人骄奢淫逸,荒淫无度,竟抢劫幼童,肆意凌辱,以满足其变态之心。”蔡真卿两眼冒火,双拳紧握,怒道:“此等人千刀万剐,不足解恨!”徐君猷压住心中怒火,问道:“苏大人可曾查明幕后真凶?”苏公摇摇头,道:“幕后真凶,究竟何人,尚不得而知。”马踏月思忖道:“如今之计,当先擒住吴仁顾并黄州五虎。”苏公一愣,问道:“吴仁顾是何人?”马踏月如实相告。 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莫非是他?”蔡真卿问道:“苏大人所言他是何人?”徐君猷不假思索,脱口道:“韦公平韦大人?”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幽然道:“徐大人此言有何证见?”徐君猷语塞,摇摇头。马踏月道:“若擒得吴仁顾等,严加审讯,必然招供。”蔡真卿思忖道:“此事当小心谨慎,万不可打草惊蛇。若他将吴等六人灭口,此案难矣。”徐君猷、马踏月然之。 苏公道:“他等杀害伍寒灯全家并四名捕快,而后火烧伍宅,非是神不知鬼不觉,实则有人亲眼见得。”徐君猷大喜,追问何人。蔡真卿猜测道:“莫非是孔六?”苏公点头,道:“今早,苏某与孔六相见,孔六将前后告知苏某,又道黄州五虎等人藏匿在微泉园内。”蔡真卿问道:“这微泉园在何处?”苏公道:“乃是城东北十里外一处庄园,苏某已令家人苏仁与其同往,秘密监视,见机行事。”徐君猷甚是欣喜,拍手叫好,道:“既如此,可令马将军率军前往,围剿微泉园,生擒贼人。”蔡真卿思忖道:“苏大人之意,欲放长线钓大鱼?” 苏公拈须笑道:“知我者,真卿也。”徐君猷忧道:“恐夜长梦多,若走露风声,贼必惊走。”蔡真卿笑道:“昨夜苏公诱敌之计,虽未擒住贼人,但可知府衙未有贼人细作。此事只我四人知晓,细细守候,定可引出大鱼来。”徐君猷犹豫不决。苏公道:“徐大人所虑不无道理。苏某之意,待探明贼情,可令马将军引人趁夜潜行,悄然围剿,不可走露一人,而后伏在庄内,守株待兔。” 徐君猷闻听,思忖后应允。四人细细商议,由蔡真卿、马踏月挑选忠诚可信军兵,分作两路,一路由苏公、马踏月率领,待到亥子时分,传府衙急令调往麻城县剿贼,出北城门,转东围剿微泉园;一路由徐君猷、蔡真卿率领,围守韦府,以防不测。待苏、马得手后,当即审贼,取得口供后即刻回报,徐、蔡即拿下韦公平。午膳后,蔡真卿、马踏月先行告退,不题。 待到未申时分,苏仁回报:午牌时分,有一人入得微泉园内,后出园来,一路跟随入城,那厮终入得团练使韦府。徐君猷闻听,不由长叹一声,喃喃道:“好一个韦公平呀!” 待到亥牌时分,苏公会合马踏月,集合一百五十名精兵,只道奉知府大人急令,速往麻城县剿灭山贼,而后出北城门,由苏仁引路,转往东北,一路急行,至微泉园外。那微泉园傍着青山,隐于林中,园外有一溪,蜿蜒而过,借着蒙胧月色,隐约见得园门上偌大一块匾额,上有楷书“微泉园”三字。苏仁学了三声猫叫,但见自园墙外一株大树有动静,下来一人,此人便是孔六。孔六见过苏公、马踏月,只道园内无有动静,园门口两条恶犬已被其毒死。 马踏月遂兵分三路,其中两路分左右包围微泉园,亲引一路自大门而入,早有人翻墙而入,开启园门,大队军兵遂入得园内。穿过前堂,至厢房,悄然无声,亦无灯火,料想园内人早已入睡。马踏月遂令各组军兵,入室擒贼。不多时,各组军兵陆续回报,各室内皆无一人。马踏月惊讶不已,遂询问苏公,苏公甚是惊诧,喃喃道:“莫非走露了风声,贼人早已潜逃。”孔六亦诧异不已:“莫非贼人察觉出小人,而后自后林悄然逃走?”马踏月连连顿足。此时,有一组军兵回报:后堂发现数人。 苏公、马踏月急忙赶至后堂,那后堂甚是别致,水池花园亭榭间有一室,隐约见得那室匾额上书有行书“得闲斋”三字,入得斋内,只见数人或躺倒地上,或伏在桌边,一动不动。马踏月伸手逐一试探,五人皆已死去,遂令军兵四下搜寻,找寻活口。那斋中有一桌,桌上满是佳肴美酒。苏公令苏仁取过一火把,察看尸首,喃喃道:“我等来迟矣,他等乃是中毒身亡。毒药或下在酒中,他五人只当美酒,不想竟要了性命。”马踏月恨恨道:“这凶手好生狠毒。”苏公叹道:“他等与凶手干系非同寻常,绝然不曾料想其会下毒。”马踏月思忖道:“他五人或便是黄州五虎,少了头目吴仁顾,凶手或便是此人?”不多时,又有军兵来报,在厢房后伙房发现四具尸首。 苏公、马踏月急忙赶往伙房,但见四具尸首,乃是两名厨子、两名侍女,皆被砍杀,污血满地。马踏月恼怒道:“分明是杀人灭口。”苏公思忖道:“观其情形,估 第十一卷 黄州迷案 第七章 罪恶真凶 苏公、马踏月引数人急急赶回黄州城,直奔黄州团练使韦公平府宅。徐君猷、蔡真卿率人早已潜伏韦府四周,待到苏、马赶来,徐君猷急忙询问情形,苏公只道:“大人只管下令便是,缉拿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大喜,遂下令冲入韦府,缉拿府内所有人等。马踏月亲引军兵杀入韦府。不消半个时辰,韦府老小并家丁四十余人悉数被擒,唯独不见了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正焦急时,有军兵来报,在后院书斋发现两具尸首。徐君猷等急忙赶至后院书斋,书斋廊下早有军兵把守,马踏月见徐君猷等人到来,急忙上前相迎,道:“乃是韦公平,另一人当是吴仁顾。”徐君猷、蔡真卿、苏公急忙上得石阶,立于门槛前张望。那书斋内兀自亮着油灯,韦公平尸首倒在地上,一柄钢刀插在腹内,神情甚是痛苦。一侧一汉子七窍流血,身旁一个包袱,散落出大锭金银,腰间刀鞘空空如也。苏仁于苏公耳旁低声道:“此人便是我尾随之人。” 苏公小心入得书斋,见得斋内桌上一把玉龙酒壶,雕琢甚是精美,桌上兀自有一个玉凤酒杯,那杯中兀自满着酒。苏公环视地上,见那汉子尸首旁散碎着玉片,想是打碎的酒杯。苏公端过酒壶,回身递与徐君猷,道:“此乃毒酒。”徐君猷小心接过,递与随从,问道:“此是为何?”苏公叹息一声,道:“微泉园内黄州五虎亦被毒死,下毒之人想必是此人,吴仁顾!其受韦公平指使,杀五虎灭口,而后回来复命。韦公平赏其金银,或令他暂且躲避一番,分手之时又饮美酒,那吴仁顾哪里料想,韦公平竟要杀他灭口!饮下毒酒后,顿时发作,吴仁顾尽全身之力,猛然拔刀相刺,那韦公平得意之时,猝不及防,一刀毙命。二人遂同归于尽。”徐君猷、蔡真卿闻听,叹息一番。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苏公叹息一声,正待出书斋,忽问道:“这油灯是何人点燃?”众人一愣,不知何意。马踏月吱呜道:“是未将点燃,适才闻军兵报见得尸首,未将入得室内,将火把点燃油灯。”苏公忽冷笑一声,近得韦公平尸首旁,一把拔出腹部钢刀。众人皆惊诧不已。忽见苏公蹲下身去,抱将起韦公平上身,叫唤道:“徐大人快且来,韦大人尚未死去!韦大人!韦大人!甚么?”但见苏公将耳贴向韦公平嘴边,惊奇道:“韦大人你说甚么?凶手?凶手是谁?”那厢马踏月见得,早冲将进来,急切问道:“凶手是谁?”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正待进去看个究竟,忽闻苏仁大叫一声:“蔡大人,你哪里去?”那厢室内闻得苏公惊诧叫道:“甚么?蔡大人?!”徐君猷正迷惑间,但见马踏月冲将出来,厉声喝道:“拿下蔡真卿!”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目寻蔡真卿,但见蔡真卿手提一柄钢刀,一路砍杀,数名军兵被砍伤,其余军兵蜂拥而上,截住去路,一番刀枪相搏,蔡真卿受伤被擒。众军兵将绳索缚了蔡真卿,推至阶下。徐君猷见蔡真卿一脸凶相,犹如困兽,不由叹道:“本府万万不曾料到,你竟是本案真凶。”那厢马踏月冷笑道:“未将素来敬重于你,不想你竟如此败德辱行,宛如狼虫一般,未将恨不能饮你血,啖你肉。” 那厢苏公出得书斋来,长叹一声,幽然道:“世人皆仰慕蔡大人跌宕风流、惊才风逸、岂弟君子,不想竟是这般曳尾泥涂、卑鄙龌龊。兀自可笑!”徐君猷如坠云雾,把眼望望苏公,又望望马踏月。蔡真卿冷笑一声,恨恨道:“蔡某早料想你苏轼可怕,却不曾料想如此可怕。早知如此,倒不如假朝廷之手,先除却你这祸患。”苏公淡然一笑,道:“朝廷若有杀我之心,何须你言?京城乌台一案,苏某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矣。”马踏月冷笑道:“蔡大人枉读诗书,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言。”蔡真卿冷笑道:“恨未多搠几刀杀死韦公平!” 苏公、马踏月闻听,哈哈一笑,蔡真卿不由一愣。苏公笑道:“蔡大人兀自愚钝,你亲手杀死韦公平,怎信他还残留余气?那日苏某言假冒伍寒灯之计,蔡大人道:此计虽妙,唯恐贼人不信。行刺之人出手之后,必然验证伍寒灯已死,方才放心。若道其未死,怎会相信?苏某道,此人之疑心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造得真,假亦可成真。蔡大人便顺水推舟,授意韦公平,令人深夜前来,假装中计,如此可令我等消除官府中人有细作之疑。蔡大人既知其理,今日怎的又犯此错?”蔡真卿闻听,悔恨不已。 徐君猷惊诧道:“原来韦公平确已死去!徐某竟也信其未死。”苏公点头,道:“此不过是诳骗蔡大人之雕虫小计罢了。蔡大人做贼心虚,顿时露出马脚来。”徐君猷疑惑道:“蔡大人方来四月,怎生与他等有瓜葛?”苏公冷笑道:“天下皆被蔡大人蒙骗也!”徐君猷摇摇头,不知前后。苏公道:“徐大人且细想,黄州幼童失踪案自何时发起?”徐君猷思忖道:“乃是三四月前。”马踏月道:“此正是蔡大人到黄州不久。”徐君猷点点头,疑惑道:“你道娈童之人便是蔡大人?”苏公道:“若是韦公平有此好,其在黄州五年,何待今日?”徐君猷然之。那厢蔡真卿冷笑一声。 苏公恨恨道:“蔡大人非好娈童。其中事由,若说将出来,恐徐大人要亲手血刃此贼了。”徐君猷迷惑不已,追问道:“究竟是怎生回事?”苏公望着蔡真卿,冷笑道:“蔡大人可曾想过,待明日黄州百姓知晓此事,你将是怎生下场?”蔡真卿不由一震颤栗,惊恐不已,喃喃道:“你……你都知道了?”苏公压住怒火,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甚是好奇,急道:“苏大人快且说来。” 苏公冷笑道:“世人皆知蔡真卿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市井追捧,宛若珍宝。至黄州,又添一绝,便是所谓归人豆腐。原来蔡大人善烹饪,技艺不凡。可世人万万不曾料想,蔡大人最绝者,竟是……竟是……烹饪人肉……!”苏公此言一出,惊得徐君猷目瞪口呆,宛如雷击!在场军兵个个惊诧不已!蔡真卿面如死灰。马踏月愤怒道:“他等豺狼,但见得白胖男童,便设法掳来,以为烹饪美食!”言罢,抽出钢刀,一刀砍在石阶上,火星迸溅。 苏公茫然,不由想起那日临江书院前,蔡真卿见得孔六之子孔悯心,轻抚孩童面颊,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顿觉寒意袭身,他哪里是言小子好生可爱,分明是将小子看成盘中餐、口中食!那时刻,苏公还不免赞叹,道蔡真卿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乃是大宋难得之好官!心中兀自有一丝欣慰。今回想起来,竟一阵后怕! 蔡真卿忽冷笑一声,道:“恁的荒唐至极!你等可曾亲眼见得?”马踏月怒道:“死到临头,兀自狡辩。你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举天三尺有神灵。”蔡真卿狡辩道:“你等可有证见?”苏公冷笑道:“蔡大人今日事败,只因你说错两句话语,蔡大人可知晓?”蔡真卿不由一愣,反问道:“甚话?” 苏公道:“那日,蔡大人亲临东坡雪堂,与苏某言语时,无意间道出一句:‘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特来相见。’此话本是无心之言,苏某亦未留心。此是第一句。其二,昨日,我等言及黄州五虎等人藏匿在微泉园内,蔡大人问道,这微泉园在何处?苏某道,乃是城东北十里外一处庄园。是夜,苏某与马将军夜袭微泉园,竟见得园内得闲斋!蔡大人不知微泉园,何来在得闲斋诗会?今想来,那何曾是甚么诗会,分明是食人宴会!那同进食者有韦公平韦大人、李廉正李大人等。又想来,李廉正之死莫非亦是蔡大人所为?因私盐一案唯恐牵连暴露?” 徐君猷闻听,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那日徐、蔡、苏三人畅谈时,蔡真卿言其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轼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那时徐君猷心中甚是疑惑,似曾听得此言。今日方才想起:原来是被囚之时,那刘水曾言: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过怎生下场?饥寒交迫!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如此机密之事,刘水又怎生知晓?原来这李廉正、刘水、蔡真卿是一丘之貉! 蔡真卿冷笑一声,并不言语,皱眉前思后想,喃喃道:“我何曾言过什么得闲斋诗会?”苏公冷笑道:“那不过是蔡大人无心之言,说露了嘴,今日又怎生记得?”蔡真卿望着苏公,叹道:“苏轼呀苏轼,蔡某端的小瞧于你。两句无关言语,你竟过耳不忘,恁的可怕。”苏公笑道:“非止如此。那吴仁顾奉命灭口,却不曾料想留下一个活口来,便是微泉园的一个厨子!”蔡真卿一愣,似信非信,冷笑道:“可将那厨子唤来?”苏公冷笑道:“莫非蔡大人不信?”蔡真卿冷笑道:“你又欲诱骗蔡某?” 苏公叹道:“苏某言真的,你却不信了。”遂令人召来那命大的厨子。厨子借着火光,指着蔡真卿,恨恨道:“便是这厮,自己做人肉菜,又威逼小人等做人肉宴。”蔡真卿惶恐不已,浑身忍不住哆嗦颤栗。徐君猷压住满腔怒火,道:“蔡真卿,你何曾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狼!待天明,徐某要在城头设堂,令黄州百姓来审你。”遂下令四门张榜告示,午牌时分东城审理幼童失踪之案。 黄州幼童失踪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城并诸县,此案审罢,愤怒百姓几将撕碎蔡真卿,幸得马踏月引兵相阻,蔡真卿暂保性命,但混乱之中,失去双耳并数根手指,其状甚惨。一时间,但凡黄州城并诸县蔡真卿之诗词书画悉数焚烧,便是那回首楼亦遭百姓打砸,毁于一旦。徐君猷甚是愤怒,亦将《柳下抚琴图》付之一炬,待到苏公阻拦,早已成了灰烬。苏公叹息不已:昔日蔡真卿,宛若晨星,市井疯狂追捧,我等端的是盲翁扪籥;今日事败,竟如丧家之犬,人人厌恶,便是其锦囊玉轴亦不能幸免,亦可谓恨乌及屋。徐君猷叠成呈状,报知京城。又具公文,陈五年官银被劫一案,犯案者乃是韦公平、伍寒灯、何夜雨,今自韦、何两处搜出余银共计三万三千余两,伍贼之赃银尚未寻得;又为雷山冤屈言语数句。两个月后,徐君猷接得朝廷故牒,遂张榜告示,三日后将蔡真卿押赴东城门,午时三刻问斩。 当日,黄州百姓蜂拥而至,城下人潮涌动,挨肩叠背,何止万千。待将蔡真卿押上城头,百姓怒骂声四起,宛如惊雷。午时三刻将至,追魂炮响起。苏公黯然而退,挤出人群,忽闻得百姓猛然欢呼。苏公料想:蔡真卿已人头落地矣。 苏公不由叹息一声,猛见前方冲来一人,大惊失色。幸得苏仁眼急手快,一把拉开苏公。苏公惊魂未定,回身看去,却原来是个妇人,又仔细一看,分明是那疯癫的艾氏。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怀中抱着一个烂枕心,黑兮兮甚是肮脏。那妇人满目戒备的瞥了苏公一眼,将黑枕心贴在面颊,用手轻拍着,柔声笑道:“花才,哦,睡了哟,哦哦哦……” 苏公望着那妇人欣慰的笑脸,不由潸然泪下…… 《黄州迷案》作者后注: 1、这篇小说最初名为《盲翁扪籥》,因此成语怪僻,一时令人难以理解,遂改名为《黄州迷案》。盲翁扪籥,是一句成语,出自宋代苏轼《日喻》,其言道: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后以“盲翁扪籥”比喻只凭片面了解或局部经验就对事物妄加判断。以此成语为名,也就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这世间,有的人或事情,我们往往依据片面了解或者表面现象便妄加判断,但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2、关于东坡豆腐,此是遐迩闻名的东坡系列菜品之一。相传,北宋著名诗人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由于官职被贬,薪俸不高,生活甚是简朴,常下厨做菜以待客。苏东坡常爱做菜肴,颇有研究。苏东坡以黄州豆腐为料,精心烹制,酷似猪肘,质嫩色艳,鲜香味醇,世人称之“东坡豆腐”。此肴虽用料平常,但制备法独具一格,向为世人所称道。东坡豆腐,由苏东坡首创后,其烹制制法广为流传,后随苏东坡任职迁移,传到了浙江、广东等地。南宋钱塘人林洪所撰《山家清供》中,就记载有“东坡豆腐”的制食法。 3、关于宋朝食盐买卖制度:官卖法就是官运官销,盐利收入主要由地方支配。宋初全国大部分地区的食盐都是实行官运官销法,盐到州县后由官府置场或设铺出售。由于官盐价贵质劣,民不肯买,往往强制抑配。售盐办法主要有令民缴纳丁盐钱的按丁配盐法;二月育蚕时按户配盐,六月蚕事完毕随夏税用丝绢折纳的蚕盐法;按财产多少和户等高下强迫购买一定数量食盐的计产配盐法;把一个地方的盐利收入承包给商人,令其先纳钱入官,准其领盐贩卖的买朴法。后因为百姓抵抗,加上朝廷扩大通商地区,增加中央盐利收入,官卖法逐渐被通商法代替。所谓通商法,是指官府把官盐卖给商人销售,盐利归中央直接支配。它主要有交引法,盐钞法和盐引法三种。交引法始行于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为解决当时沿边军需困难,令商人向边郡输纳粮草,按地理远近折价,发给交引作为凭券到解池和东南取盐贩卖。随后又允许商人在京师榷货务入纳金银钱帛和折中仓入纳粮米,发给交引支盐抵偿。由于商人操纵物价,牟取暴利,亏损国家盐利收入,交引法逐渐被破坏,不能继续执行。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乃行盐钞法。即按盐场产量定其发钞数量,统一斤重,书印钞面。令商人在边郡折博务缴纳现钱买盐钞,到解池按钞取盐贩卖。并在京师置都盐院储盐,平准盐价,盐贵卖盐,盐贱买盐,还允许商人凭钞提取现金。这样就保证了钞值的稳定,保证了消费者和商人的正当利益。官盐得以畅销,盐利得以增收。宋神宗时,东南地区也实行盐钞法,买解盐发解盐钞,买东南盐发末盐钞。末盐钞由京师榷货务发行。崇宁以后,蔡京执政,盐钞法普遍推行于东南地区。随着官府加紧聚敛,滥发盐钞,钞与盐失去均衡,商人持钞往往不能领盐。蔡京又印刷新钞,令商人贴纳一定数量的现钱,换领新钞。此举加重了商人负担,并使盐钞失去信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蔡京乃创行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商人缴纳包括税款在内的盐价领引,凭引核对号簿支盐运销。引分长引短引。长引行销外路,限期一年,短引行销本路,限期一季。到期盐未售完,即行毁引,盐没于官。故引仍是变相的新钞,时盐引又称钞引,只不过在盐钞取盐凭证的基础上增加了官许卖盐执照的性质,并在行销制度方面更为严密而已。盐引法在南宋一直继续实行,唯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赵开在四川创行的盐引法则略有不同。此法乃是井户煮盐不立课额,商人纳钱请引,缴纳引税、过税、住税,向井户直接买盐出售。官置合同场负责验视、秤量、发放,以防私售,并征收井户的土产税。废除官买民盐然后卖给商人的中介环节,直接征收井户和盐商的税钱。为了保证食盐专卖制度的贯彻执行,官府还规定了各产地食盐的贩卖区域,越界、私卖、私制和伪造盐引,超额夹带食盐者都予严惩。(此资料摘抄自网上) 第十二卷 鬼魅孤魂 第一章 鬼魅传说 “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涧谷深自暖,梅花应已繁。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祗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归来始觉远,明月高峰颠。”此首诗名《黄州》,乃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与黄州知府徐君猷游南山时所作。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某日,旭日初升,一扫前几日阴霾,谪居黄州的苏轼闲着无趣,携家人苏仁前往安国寺,欲拜会方丈潜道大师,方下得山坡,见得前方一行人众,或骑马,或坐轿,当先一人快马加鞭,赶将过来。苏公眯眼望去,辨认出来人正是知府管家徐溜,如此推想,那远处一行人中当有知府徐君猷。 苏公忙止步等候,待徐溜骑马过来,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徐溜问苏公何往,苏公言欲往安国寺拜佛参禅。徐溜道明来意,原来知府徐君猷欲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心中一喜,虽说来黄州近两年,但从未觅时畅游菱角湖,每每登山眺望,偌大湖面,有如碧镜,港汊交错,湖湖相扣,岸旁青山绿树,相得益彰,湖中座座小岛、点点渔舟,甚是美妙。 待徐君猷一干人众近得前来,苏公方才见得清楚,来者之中有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将军、临江书院齐礼信先生,另有三名男子,一中年人脸形消瘦,十指修长,身着锦袍,镶金腰带系黄色丝带,丝带垂有一块翡翠双鱼玉诀,面含微笑,眉目间隐含一丝狡诘。苏公暗想:此人定是位富贾。又一年轻人,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白净,一领白袍,端的玉树临风,手中兀自握着一册。苏公暗忖:此人端是一位书生,家境富绰,举止颇有些放荡不羁。此人正望着那美貌红衣女子,神色呆板,颇有几分痴迷之意。又有一人,遮莫五十有余,身着一件紫袍,两颊凹陷,面容蜡黄,三捋黑须,鼠目闪烁。苏公心中嘀咕:观此人面相,深于世故,精明干练,举手抬足之间隐有官态。 自两顶轿内出来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一红衣一白衣,那红衣女子遮莫二十一二,明眸皓齿, 眼含微波,玉立亭亭,乌黛高盘,插着一枝银凤钗;那白衣女子面容白玉,修眉端鼻,颊现梨涡, 顾盼嫣然。苏公心中不由暗叹:这两女子秀雅脱俗,美艳绝伦,只可惜眉目间多了一丝风尘之色。 徐君猷遂引见众人与苏公,那中年男子果真是位商贾,唤做吴幽人,乃是黄州城有名的绸缎商,常呼朋唤友,郊游饮酒,写诗作画,虽是势利的商贾,但也是好风雅之人。那年轻书生乃是黄州风流才子祝良夜,乃是退隐黄州的官宦祝东风之子,颇有些才华,尤善弹琴对弈,据说其棋艺黄州第一。这祝良夜无意求取功名,整日里与一邦友人厮混,创建了烟月诗社,与那吴幽人乃是忘年之交。那紫袍人乃是鄂州团练使虞宇,奉鄂州太守之命就鄂、黄两州事宜来黄州,昨日方到,闻得徐君猷言及苏轼,遂求同往。 苏公拱手施礼,那虞宇急忙回礼,又呈上一信笺,道:“苏大人,此乃我鄂州太守朱寿昌朱大人亲笔手书。令卑职亲呈苏大人。”苏公急忙接过信笺来看,乃是朱寿昌答谢之书。原来苏公自来黄州后,得知黄、鄂两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遂向徐君猷柬言,“使率黄人之富者,岁出十千,如愿过此者,亦听。使耕道掌之,多买米布绢絮,使安国寺僧继莲书其出入”。苏公虽贫,亦出十千相助。又闻“故人朱寿昌康叔守鄂州,乃以书遗之,俾立赏罚以变此风”, 徐、朱二人遂采纳其言。后苏公“乃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此乃苏公被贬谪黄州一桩千古善事也。(作者注:所引之句,参见《苏东坡全集》之《黄鄂之风》) 徐君猷又引见那两位年轻美貌女子,红衣女子唤作江云、白衣女子唤作竺露,乃是黄州月下坊的官妓,琴棋书画、歌舞弹唱,甚是精通。两女子袅袅上前施礼,苏公急忙还礼,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女子非同寻常勾栏娼妓,原来宋代妓女盛行,分官妓、营妓、市妓、私妓和家妓等,由官府经营之妓女,分属“州郡”和“军营”,其身份列入另册,统称官妓。宋代中期的官妓多来自被抄家、编管的罪人眷属之中,或出身于达官贵人之家,或脱落于破产豪商巨贾庭院内,最普通的亦是自小被卖到青楼妓院中。至南宋已有从事买卖娼妓的“娼侩”,一般人家的女子,或因动乱,或因贫苦,为生计所迫,常经娼侩之手流入娼门。 徐君猷道明来意,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欣然应允。徐溜牵来一匹马,扶苏公上马,自与苏仁跟随其后。徐君猷、苏公并骑前行。苏公知这菱角湖水域甚广,不知将往何处,遂询问徐君猷。徐君猷如实相告,原来往东南前行,约莫十余里,有一镇,唤作木未镇,这木未镇地势稍高,风景宜人,镇侧又有一青峰,名曰木未峰,满山参天古树,中有三百余石阶蜿蜒而上,直至峰顶,登上山峰,与安国寺宝塔遥遥相望,菱角湖数千亩水域尽收眼底,又可眺望长江入口,甚是心旷神怡。峰下木未镇临湖而兴,约莫有百余户人家,其中有二三十户商贾、官宦私家庄园。此番下榻之处便是吴幽人庄园自和园。 徐君猷一行总计二十人,一路或吟诗作赋,或谈天论地。徐君猷不免言及蔡真卿一案,感叹万千,只道已表奏朝廷二十余日,未得回信,不知朝廷如何处置,颇有些忧心。苏公询问缘由,徐君猷只道蔡真卿与御史中丞李定甚为要好,李定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苏公淡然一笑,只道蔡真卿之罪恶,令人发指,神鬼共怒,此等奸人,那李定躲闪尚恐不及,又怎会出手相助?马踏月然之,只道此人不死,天下难服! 那厢吴幽人手握一把紫砂茶壶,不时饮几口,一路与那祝良夜并驾齐行,谈论诗句。那鄂洲团练使虞宇骑马在前,环视青山绿水,满面春风,甚是畅意。 一路无话,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得木未镇。苏公挺身张望,但见一株古樟树,偌大树身,想必三四人双手相连亦难合围。那樟树庇荫甚大,足近两亩,不过一半乃是水域,原来已到得菱角湖边。那树身之下、湖水之边,围聚着一两百人,甚是热闹。苏公好奇,翻身下马,近得前去有一看,却原来是个集市。苏仁见那水旁有四五个卖鱼人,不免来了兴致,近得前去,但见卖鱼人以网缕就水而围,将捕获之鱼放置其内,买者但凡看中那条,卖鱼人与你捉将出来。 苏仁探头望一水网,遮莫十余尾鳊鱼,又有五六条青鱼,约莫一两尺来长,其中兀自一条青鱼,足有四尺来长。苏仁连连咋舌。那卖鱼人约莫六十,满头白发,满脸堆笑,只当苏仁要买鱼。苏仁连连摆手,那卖鱼老翁颇有些失望,叹息两声,又偏头望着远处徐君猷等人,混浊老眼中忽闪过一丝惊喜之情,转而又露出一丝憎恨之色。 苏仁回身之际,瞥见得卖鱼翁那丝目光,不由一愣,心中颇有些疑惑。那厢徐溜招手召唤,苏仁急忙过去,与众人同行。那集市尽头有一家肉肆,肉肆前挑着一面旗幡,上有“柳记”字样,肆摊前围着十余人,但见肉案上四五片猪肉,两个年轻伙计正挥刀砍肉,看星称重。肉肆一侧坐着一条大汉,身着一件黑袍锦衣,五大三粗,满脸油光,正端着一把酒壶饮酒,想必是肉肆摊主。苏仁见得,不免诧异,嘀咕道:“如此小镇,怎的如此好买卖?”那徐溜闻听,笑道:“苏爷定是多日不曾买肉了,不知黄州肉价大涨。”苏仁一愣,反问道:“肉价大涨?我确有两个月不曾买肉了!不知几文一斤?”那徐溜伸出左手,屈了大拇指,伸直四根指头。苏仁一愣,道:“四文了?”徐溜连连点头,道:“正是。”苏仁惊诧道:“上次买肉似是两文钱一斤,今怎的涨到四文钱一斤了?” 那厢徐君猷闻听,笑道:“往日黄州肉贱,此番上涨,于黄州百姓而言,不失为一桩好事。”徐溜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肉涨则诸物皆涨,市井百姓多有怨言了。”苏仁闻听,恍然大悟,暗道:适才见那卖鱼翁眼露憎恨之情,不知为何?原来是这般缘由! 徐君猷把眼瞪了徐溜一下,面有愠色,道:“你看此处这般好生意,怎言百姓多怨言?你看那厮,一人兀自提了一二十斤肉。”苏公淡然一笑,低声道:“看他等衣裳装束,多非是寻常村野百姓。”那虞宇闻听,笑道:“肉价上涨,那喂猪农户亦可多赚些个,又有何妨?若嫌肉贵,少吃些便是。”苏公轻叹一声,并不言语。却见那齐礼信近得肉肆摊主前,拱手问候道:“柳掌柜,一向可好?”那人见得齐礼信,急忙放下酒壶,起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齐先生,多日不见。今日怎的有闲工来此?”齐礼信笑道:“乃是陪知府大人前来。令尊柳老先生身体可好?”那柳掌柜道:“承蒙先生挂念,还好,还好。”二人又寒暄一番,而后拱手道别。 齐礼信跟上众人,徐溜笑道:“齐先生与那屠夫相熟,买肉定然便宜些个。”齐礼信笑道:“这厮唤作柳万有,兄弟三人,长兄柳万丝,现在我临江书院教授;二兄柳万尚,乃是这带有名的郎中,开得一家医馆、药铺。家中还有一老父,大名柳惊弱,亦曾是位教书先生,往日与家父有些交情,故而认得。” 苏公闻听此言,不由思索起父亲并弟弟苏辙来,屈指算来,父亲已亡故十余年了;弟弟亦相隔千年,数年不曾见面了。一时引发思绪,不免又感叹人生如梦来。苏公微微叹息,忽瞥见那公子祝良夜正望着那株大樟树,隐含哀愁之色。 苏公诧异不已,暗自思忖:早闻那祝良夜为人豪放不羁,今日怎的这般心事重重?苏公恐被祝良夜察觉,遂转过身去。转身之际,忽见得那轿帘口一张俊俏的脸,正是那女子正掀起侧帘张望甚么。令苏公惊诧的是:适才见得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公心中狐疑,权当未见,自与徐君猷前行。入得镇来,两旁见得些许店铺、民宅,甚是古朴,那些商贾官宦豪宅则多隐在四处林中。吴幽人早遣随从前去通报,自在头前引路,只道过了前方酒楼,转弯便到。待见得那酒楼,苏公不免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不想在这山林僻镇之间竟有这等气派酒楼! 那酒楼上下共三层,上面两层雕栏抱厦柱,四方檐牙高啄,施以绿色琉璃瓦,高悬匾额,上有斗大正楷:云湖阁!苏公一愣,这云湖阁之名怎的如此熟悉,似曾听过。疑惑之间,忽见得那阁楼下一人正高声吆喝,又不觉一愣,此人怎的似曾见过?一侧徐君猷忽抬手指道:“苏大人且看,那厮是谁?似曾见过?”苏公闻听,猛然想起,此人乃是无极肆伙计何太!对矣,那日罗五味遇害一案盘问何太,何太道其送盐到菱角湖畔之云湖阁酒楼,原来便是此处。 那云湖阁中传出丝竹之声,甚是悦耳。那厢吴幽人笑道:“待安顿之后,吴某便邀诸位前来,这云湖阁的菱角醋鱼可谓黄州一绝,不可不尝呀。吴某每每来木未镇,必吃此鱼。”徐君猷点头道:“徐某早已耳闻,惜不曾尝得。”吴幽人笑道:“休道是大人公务缠身,案牍劳累。便是吴某,亦曾有半年不曾来此吃鱼了。”苏公笑道:“东坡素好食鱼,断然不可错过如此佳肴!”徐君猷笑道:“苏大人乃是烹饪高手,到时何不与我等献上一手绝技?”虞宇笑道:“虞某初来黄州,定要一尝。若得苏学士亲自掌勺,复夫何求?”众人闻听,纷纷附和。唯有那祝良夜抬头望着云湖阁匾额发呆。 过了云湖阁酒楼,转过一片竹林,便见得一处庄园,园门前候着管家吴白九等人,此便是吴幽人之自和园。近得前去,早有庄园家人过来,服侍众人下马、下轿。吴幽人乃是主家,引众人入得园来,徐君猷、苏公、虞宇一进园内,豁然开朗。这自和园见树当荫,园中有院,依湖就势,真可谓天造地设,自然生成。正堂之后有一塘池,大小约莫三亩,池边有曲廊,池中有亭台,更巧妙之处乃是此塘池与菱角湖相通,水道自幽林穿过,两道弯曲入菱角湖,宽近两丈,可容一帆客舟通过,林中设有水栅栏一道。 过正堂,依曲廊而行,至南堂清诗斋,清诗斋内有一坡,坡上有一亭,匾额有名为“独吟亭”,亭柱悬有一对联,上联为:“有态清自媚”;下联为:“无声浩如泻”。立在亭内,可眺望茫茫菱角湖一域,但见前方不远,三四只小舟,渔民撒网捕鱼。徐君猷、苏公、虞宇、马踏月在亭内闲言,其余人等皆到厢房安顿收拾。吴幽人令家婢端来热茶。苏公问道:“这对联是何人所作?”吴幽人道:“乃是祝公子手书。”苏公叹道:“祝公子此联颇有意境,这字行云流水,果真惊才绝艳也。”徐君猷、虞宇闻听,亦来观赏。 时近午时,吴幽人召集众人,出了自和园,往云湖阁酒楼。吴幽人引众人入得阁内,那云湖阁掌柜黄松风见得,笑脸相迎,拱手道:“吴大掌柜、祝公子,今日甚风把二位吹来?上次那坛百年黄州老酒尚未喝完,祝公子便醉了。今日开坛再畅饮一番如何?”吴幽人哈哈笑道:“黄掌柜生意兴隆,今日吴某为黄掌柜请来几位贵人。那半坛老酒恐还少了。”遂与其引见徐君猷等人。那黄松风急忙见礼,亲引众人直上三楼,入得云湖阁最佳雅间内。 众人凭栏远眺,清风拂面,碧波荡漾,湖光山色,甚是迷人。苏公心旷神怡,不由思忖起杭州西湖来。苏公低下眼来,但见云湖阁宅院后乃是一片树林,树林便依着湖岸,那岸边林中独立着一间暗红色房子,檐角飞挑,面临菱角湖,不知是何去处?右侧便是吴幽人自和园园,正见得那独吟亭。苏公感怀之余,瞥见那祝良夜面无表情,直呆呆望着浩瀚湖面,宛如木雕一般。苏公心中益发疑惑:这祝公子究竟有何心事? 不多时,黄掌柜引人端来美酒、果品、糕点、菜肴,满满一桌,当中一个尺余大盘,散发出丝丝热气,飘逸着诱人香气,所盛正是菱角醋鱼。 徐溜、苏仁等家臣、随从自在二楼用膳,与楼上雅间相比,省却诸多礼数,众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甚是随意。苏仁与徐溜喝了三杯酒,又敬了众人一杯,便自顾自吃了,待各菜上罢,亦已吃完,搁下碗筷,便闲坐一旁。却闻得门外有人叽叽言语,一人道:“人乐哥,你可知昨夜之事?”一人低声应道:“怎生不知?何太今日一早便告知我了,他昨夜亲眼见得了!便在厨房后窗口见得!好生可怕。”先前那人惊恐问道:“那东西怎生模样?”那唤作人乐哥的反问道:“你道女鬼是哪般模样?”先前那人怯怯道:“我又不曾见过鬼,怎知是甚模样?看来那房子日后还是不去的好。” 苏仁听得真切,料想这二人是酒楼伙计,他等正言甚么鬼魅之事。其中言到“何太”者,听来甚是耳熟,似曾在何处听说过?苏仁甚是好奇,又尖耳细听,似乎是一处房子内闹鬼。正疑惑间,又闻得他二人言语,那唤作人乐哥的低声道:“我家叔叔已着小三去请贾道师去了,今夜便要设坛打醮。”另一人道:“如此甚好,若将此女鬼镇了,我等夜晚亦可安心些个。” 苏仁闻听,暗笑道:原来是个女鬼!遂起身出门,那两个伙计不曾料到,唬得一跳,满目惊恐。苏仁几将笑出,道:“朗朗乾坤,上下皆是人,怎的如此害怕?适才闻得你二人言甚么女鬼,甚是好奇,故出来想听个仔细。”那两个伙计惊魂未定,瞪着苏仁,一厮埋怨苏仁出门无声无息;一厮连连摇头,只道是玩笑之言,便拽着另一厮匆匆走了。 苏仁“扑哧”一笑,嘀咕道:常言道白日里见鬼,或许便是这般。亦不理会,自到阁楼端头栏边观景,那湖中的渔舟已四散往岸边靠去,余下数只花舫在湖中游荡。那木未镇上炊烟缕缕,便是那水林边零散几处破烂的茅舍亦陆续升起烟来,此正是做午饭时刻。 苏仁不免感叹:同是木未镇,同是菱角湖畔,有钱人家偌大园林,无钱人家低矮茅舍,正所谓有人坐轿,有人抬轿,上苍何等之不公呀。正感叹间,闻得旁边一雅间有笑语声,苏仁细听,但闻有人道:“来来来,柳先生再饮一杯。”一人笑道:“万尚不胜酒力,午后还要去看病人,这酒便免了吧。”苏仁心中嘀咕:原来这厮唤作柳万尚。又转念一想,怎的似曾听说过?细一想,镇口大樟树卖肉那厮唤作柳万有,齐礼信先生言其二兄唤作柳万尚,乃是当地有名的郎中,想必便是此人。 苏仁不免好奇,尖耳细听。又闻一人道:“药材之事,白爷只管放心便是。”那人笑道:“如此甚好。”那柳万尚笑道:“白爷且在此游玩几日再走如何?”那人笑道:“白某明日便回鄂州。”那柳万尚道:“如此甚好,万尚亦不相送了。”那人笑道:“我等兄弟,来日方长,何必相送。”苏仁听得明白,嘀咕道:原来是两个药材商贾。 不多时,徐溜出来呼唤,二人同上三楼,自在门外等候主人。待到散宴,吴幽人引众人出了云湖阁,来到镇埠口,早有一艘花舫在此等候,众人依次过得跳板,上得船头。那花舫甚大,亦有上下两层,分做数间,琴瑟琵琶、围棋连珠、笔墨纸砚、打揭猪窝、数仓赌快应有皆有,各间又摆有美酒糕点、果品蜜饯之类。吴幽人清点人数,而后令艄公松了绳索,撤回跳板,将花舫往湖中划去。 船至湖中,环视四方美景,赏心悦目、心旷神恬,众人兴致甚高,便是那祝良夜脸上亦多了一份温情,竟抚琴忘情而歌,琴声优雅,歌声动人,令众人拍手称赞。徐君猷与马踏月下起棋来,吴幽人上下往来、前后穿梭,忙于照顾众人。那虞宇与江云、竺露在一舱室内正言语甚么,引得两女子咯咯发笑。苏公与苏仁立在船头,观赏美景。 众人乐不思归,约莫两个时辰,吴幽人令艄公返回,船近木未镇,苏公见得岸林那红房子,询问此是何处。吴幽人告知乃是湖神娘娘庙,只因这菱角湖甚大,常起风浪,每天都有渔民翻船丧生,故而四方渔民建了数处湖神庙,祈求平安,后又有人修了湖神娘娘庙,皆是些小庙,一间房子,供着一个泥塑的神像,一张香案一个香炉,拜祭者来去自愿,并无僧道庙祝之类。 苏公好奇,只道可否靠岸前去一看,吴幽人欣然应诺,遂吩咐艄公将船往湖神娘娘庙。那艄公闻听,脸色大变,吱吱呜呜,不肯前往。吴幽人不由恼怒起来,一顿斥骂,引得众人皆出得舱来,徐君猷上前询问,吴幽人怒气未消。苏公颇觉歉意,遂上前询问。艄公只道:“非是小的不去,实不敢前去。”众人闻听,皆愣住了。有吴氏家人细声告知吴幽人,吴幽人满脸惊诧。 徐君猷不解,追问艄公。艄公无奈,只得如实相告:“不瞒诸位老爷,那娘娘庙内有鬼。”徐君猷一惊,道:“可是真的?”那艄公脸色顿变,低声道:“此等事情焉敢欺蒙老爷?那娘娘庙早已无人敢去了。”徐君猷面有怯色,道:“既如此,我等便不去了。”把眼望苏公,苏公只得作罢。 苏仁惊诧不已,遂将在云湖阁中所闻之事告知。苏公听罢,只道那人乐者唤作黄人乐。苏仁诧异,问道:“老爷怎生知晓?”苏公遂告知罗五味一案何太证词之事。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怎生听过何太者,正是那厮。一时脑蒙竟想不起来了。”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娘娘庙果真有鬼。”遂询问艄公详情。那艄公叹息道:“此事道来也是冤孽一桩。约莫半年前,木未镇梅一芝之女梅丫无端上吊死在那娘娘庙内,那样子甚是可怕,此后那娘娘庙常有怪事,想必是那梅丫阴魂不散。”苏公捻须思忖,问道:“那梅丫端的是上吊自尽?”那艄公点头道:“应是上吊吧,当时并未报官。”苏公问道:“这女子年约几何?”那艄公叹道:“正是二九年纪,长得水灵清秀,恁的可怜。” 苏公问道:“他为何自尽?”那艄公欲言又止,摇头道:“小人不甚清楚。”苏公问道:“梅丫死后,那庙中有何怪事?”那艄公惊恐道:“此事说来还是小人亲身经历。闻说那庙闹鬼,小人初始亦不信。约莫三个月前某日,小人与几位友人吃晚饭言及此事,只因小人多喝了几杯,一时夸了海口,便与众友人打赌,借着几分酒力壮胆,独闯娘娘庙,那夜天色方黑,小人方入得树林之中,便闻得异样声响。”苏公、徐君猷等人闻听,惊讶不已。苏公问道:“是何声响?” 那艄公宛如身临其境,竟忍不住哆嗦起来,颤栗道:“小人闻听得树叶梭梭声响,似有人跟随小人,小人止住脚步,细一听,又未有声响了。”苏公笑道:“定是你多疑,杯弓蛇影。”那艄公连连摇头道:“又走了一截,小人便亲眼见得那鬼魂了!”苏公惊诧道:“亲眼见得?”那艄公连连点头,道:“小人看得千真万确,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决然不会错的。”苏公疑道:“莫不是你那友人故意唬你?”那艄公连连摇头道:“这等事情,要吓死人的。小人见那鬼魂入得娘娘庙,小人借了老虎胆跟了过去,探头张望,竟不见了。小人愈想愈怕,转身正欲离去,忽闻得身后那鬼魂呵呵冷笑,小人唬得半死,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那鬼魂竟又不见了。”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待花舫靠岸,众人鱼贯而下,苏公只道欲往娘娘庙一遭,问何人愿同往。马踏月第一个应诺,徐君猷、虞宇颇有些犹豫,倒是那江云、竺露愿同往,祝良夜、齐礼信亦言同去。吴幽人颇有些惶恐,规劝众人休去。苏公怎肯信他言,遂大步而去。苏仁紧随其后,马踏月、祝良夜、江云、竺露相继跟上。徐君猷、虞宇、吴幽人无奈,只得壮胆跟随。 一行人依水岸前行,经过一片密林,便见得林中那娘娘庙。那庙甚小,那一尊泥塑彩绘娘娘像早落满灰尘,蛛网密布,香案布满尘土,点点鸟屎,地上亦是枯叶之类,破败不堪。苏公抬足入得庙门,忽自里面冲出一物,唬得苏公一惊,几将跌倒,其后苏仁、马踏月神色紧张,早已拔出兵刃。徐君猷、虞宇、吴幽人脸色苍白,惊恐万分。那江云、竺露厉声尖叫,紧紧搂作一团。苏公回首看去,却原来是条野狗。马踏月笑道:“险些吓倒。”苏公近得神龛前,双手合十,只当是拜见湖神娘娘。马踏月、苏仁立在门口,探头张望。苏公又看过左右,并无异常,而后出得庙门。那江云、竺露不敢进去,只在门外拜了三下。那厢祝良夜幽然长叹,神情伤感。 此时刻,天色渐暗,苏公等欲依原路返回,祝良夜只道庙后有捷径,可达自和园。苏公诧异,问道:“莫非祝公子曾来过此处?”祝良夜点头,叹道:“那时正是湖神娘娘香火旺盛之时,不想今日前来,竟是这般凄凉。”苏仁笑道:“如此看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非只对凡人而言,便是对神仙亦是这般。”苏公叹息。 祝良夜引众人绕至庙后,入得密林。此时刻林中益发阴暗,加之湖风飕飕,林中甚是阴森可怕。行了一截,苏公依稀辨认出道分两支,祝良夜择左道而行,苏公问道:“此似有一道,不知通往何处?”吴幽人道:“乃是通往云湖阁后,往日,村民多走此道前往娘娘庙。”苏公点头。众人紧张兮兮,穿过树林,到得自和园外。 自和园花园曾开一侧门通往娘娘庙,自娘娘庙闹鬼之后,这门便不再开。吴幽人不知,只顾挥拳捶门,多时亦不见有人来开。苏仁遂翻墙而入,卸了门闩,开了侧门。众人方入得园来,吁了一口长气。是夜,食过晚膳,众人颇感劳累,各自回房,洗脸濯足歇息,不题。 第十二卷 鬼魅孤魂 第二章 鬼魅疑踪 次日大早,苏公醒来,着衣出门,到得院中,看花开闻鸟啼。但见那独吟亭内有一人,苏公上得坡去,那人闻声回过身来,正是马踏月。苏公笑道:“马将军在此看甚?”马踏月指前方道:“苏大人且来看,好一番美景。”苏公望去,但见那菱角湖上,波光粼粼,薄雾渔船,青山绿水,无限柔情。 苏公迎着晨风,甚是畅意,环视四方,远远正见得自和园那道侧门,竟然是开启的,不由笑道:“昨日我等入园竟忘了关门。”马踏月一愣,苏公遂指点与他看。马踏月见得,脸色顿变,摇头道:“那门乃是踏月亲手所关,怎的未关?或是一早有人开门,自此出去了。”苏公一愣,思忖道:“那门久已关闭,无人出入,怎的今早便有人自此出入?恁的巧合。”马踏月一愣,喃喃道:“莫不是那鬼魂跟随我等入得这自和园来?”苏公淡然一笑,道:“鬼魂之事,将军亦信?”马踏月吱唔道:“幽冥之事,难以言明。”苏公思忖道:“莫不是昨夜来了贼人不成?” 苏公欲前往探个究竟,马踏月随同。二人下坡出了清诗斋,穿过水池旁一片树林,到得那侧门前。苏公察看左右,并无异常。那马踏月迈步出了侧门,环视四下,唯有林中数鸟叽叽喳喳。苏公亦出得门来,马踏月喃喃道:“未见有人。”苏公步入林中,环视四下,并无异样。二人只得折回,方进得门,便闻得有人高声呼喊“老爷,老爷”,甚是焦急。 苏公细听,似是苏仁之声。二人遂快步往清诗斋奔去,见得那人果是苏仁。苏仁望着苏公,长吁一声,近得前来,道:“老爷到哪里去了?怎的不唤上苏仁,叫我好生惊吓。”苏公淡然笑道:“我与马将军四下走走,何致如此?”苏仁急忙道:“老爷与马将军定然不知,那虞大人死了!” 苏公、马踏月闻听,大吃一惊,相互对视一下,遂询问情形。苏仁道:“那虞大人便死在厢房卧室内。我方出门打水洗脸,便遇见徐溜,他急急忙忙,只道虞大人死了,徐大人请老爷速去。我惊诧不已,便到老爷厢房,老爷竟不见了!自是吓得半死。”苏公脸色严峻,遂快步奔入清诗斋,至廊下,但见徐君猷、祝良夜、齐礼信正言语甚么。 见得苏公,徐君猷急忙迎将上来,急切道:“苏兄到哪里去了?令我等好生担心。”苏公不答,反问道:“虞大人果真去了?”徐君猷点点头,叹息一声。苏公问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徐某。”苏公一愣。徐君猷道:“适才,徐某起床出门,欲四下走走,至此处,一时心动,便来敲门,看虞大人是否起床。不想这门竟是虚掩,轻推一下便自开了,透过此门,正见着虞大人坐在床沿边。”苏公一愣,颇为不解,问道:“坐在床沿边?”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只可惜脖下悬着一条白绫。”马踏月惊诧道:“那虞大人坐着上吊了?” 苏公探头张望,果见得虞宇坐在床沿,身子前倾,头颅低垂,脖下悬着一条绫带,一端系在床架上方雕花横梁,若非此绫,尸身早已载下床去了。苏公暗忖:如此这般,怎能吊死?正思忖间,忽闻得身后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见吴幽人引人急急而来,见得徐君猷等人,急忙询问,待探头见得尸首,唬得半死,惶惶不安,不知所措。徐君猷令其派人速往黄州城请仵作前来,吴幽人唯喏。 苏公小心翼翼入得厢房,察看室内物什,无有打斗痕迹,近得床前,俯身察看尸首。虞宇身着寝时衣裤,双手耷拉,闭着眼睛,竟无丝毫痛苦神色。苏公又看那床上,被褥甚是整齐。待到低头看那床榻,苏公猛然一震:虞宇的两只靴子不见了。苏公急忙环视四下,果然不见了踪影。 苏公甚是疑惑:观尸首面部,甚是安详,无有丝毫痛苦之情,表面亦不曾见得血迹、伤痕之类,亦无中毒症状,是何死因还待仵作前来勘验。这般死状,定是凶手所为,但为何现场无有丝毫打斗痕迹?想必此人与虞宇甚是熟悉,故而虞宇无有防备,遭其毒手。可凶手将其靴子拿去,是何意图?莫不是这靴子隐有秘密? 苏公望着尸首,暗自思忖,忽然眼前一亮,不由近得尸首前,察看那条白绫,那白绫一边甚是毛糙,分明是撕扯痕迹,且其色与床单甚似!苏公又俯身看那床单,果然一般。苏公忙唤徐君猷,令人将尸首移开。马踏月上前,托住尸身,自其脖下拿开白绫,将尸首移至一边。苏公遂小心掀起床单,果见内侧有撕扯痕迹。苏公心中醒悟:那凶手先杀死虞宇,而后自床单一边撕下一条来,结成白绫,悬于黑漆雕花床梁,造成自缢假象。那床单撕毁一边隐于床内侧,反折在棉絮垫下,令人难以察觉。 吴幽人立在门口,询问如何。苏公不答,问道:“徐大人可曾记得,虞大人脚着何履?”徐君猷一愣,思忖半响,不曾想起来。那厢马踏月忽道:“踏月依稀记得,虞大人似着一双黑色登云靴。”苏公点点头,道:“这两只靴不见矣。”徐君猷诧异不已。那吴幽人闻听,惊道:“这鬼魂为何取其靴子?”苏公一愣,喃喃道:“鬼魂?”吴幽人连连点头,哆嗦道:“定是那娘娘庙鬼魂索了虞大人性命。” 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吴幽人吱呜道:“虞大人如此这般坐在床沿,焉可吊死?况且虞大人亦无自缢之可能。定是昨日我等往娘娘庙,惊动鬼魂,那鬼魂附上虞大人身体,待到夜间,便取其性命。”徐君猷惊恐道:“那艄公曾言,那鬼魂亦是自缢身亡。如此言来,莫非果真是鬼魂作祟?”那马踏月猛然一震,道:“苏大人,那侧门开启,莫非与此相干?”徐君猷一愣,问道:“甚么侧门?”马踏月道:“便是昨日我等自娘娘庙回来入园之门。踏月记得清楚,亲手关了那门,今早竟见其开了。”徐君猷惊诧不已。吴幽人闻听,浑身哆嗦,颤栗道:“家人早已封闭了此门,不再自此门出入。此门开启,绝非家人所为,定是那鬼魂作祟!”众人皆惊。 苏公不语,取过虞宇衣袍并随身锦囊,细细查看一番,有散碎银两二十余两并七八吊铜钱,又有一枚印章、一封鄂州府公函。苏公心中暗忖:“看来那凶手非是为了钱财。”徐君猷亦查看一番,只道:“似不曾少了甚物。”苏公思忖道:“或有某件物什,我等不知。”徐君猷然之。苏公叹道:“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查明死因,再做定论。”徐君猷叹息道:“我当告知鄂州府朱大人,商议虞大人后事。” 苏公点头,而后与众人退出厢房。廊下、阶下众人皆魂惭色褫,把眼望苏公。苏公环视四下,淡然道:“虞大人非是鬼魂索命,乃是被人谋杀。”吴幽人闻听,钳口挢舌,呆若木鸡。徐君猷思忖道:“虞大人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淡然道:“这杀人凶手定在这自和园内,或就在你我等人之间!”徐君猷无语,环视众人:马踏月、吴幽人、祝良夜、齐礼信、徐溜、苏仁、江云、竺露并数随从、家仆!凶手果真是其中之一?徐君猷甚是茫然。 吴幽人闻听,连连摇头,道:“虞大人初来黄州,又初到木未镇,前后不到一日,无仇无怨,何人欲害他性命?”徐君猷思忖道:“吴掌柜所言不无道理。虞大人初来黄州,与我等皆是初次相识,何故害他性命?此正是本府疑惑不解之处。”苏公思忖道:“或是虞大人无意间窥知他人阴谋,被人察觉,故而被杀灭口。”徐君猷顿时语塞。众人皆惶恐不已。 苏公环视众人,道:“烦劳吴掌柜召集园中所有仆役,搜寻虞宇之登云靴。又告知众人,昨夜但有见得、闻听得异常者,速来报知徐大人。凡园内之人,未得知府大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离自和园。”吴幽人唯喏,急急去了。徐君猷令徐溜并随从把守清诗斋,其余人等前往前堂。众人惶惶去了,只余下马踏月、苏仁二人。 苏公思忖道:“今细想来,那侧门乃是凶手开启,意欲伪造出门假象,迷惑我等。”马踏月连连点头,道:“令我等以为是鬼魅索命;便是不信鬼魅者,亦以为是外人潜入园内,杀人后自此门逃脱出去。”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这厮自侧门逃脱,令我等以为是鬼魅回娘娘庙去了。”苏公一愣,忽道:“既如此,我等再往娘娘庙一遭。”徐君猷惊恐道:“再往娘娘庙?”马踏月思忖道:“莫非苏大人以为那凶手在娘娘庙内,坐以待毙?若依苏大人言,凶手若在自和园中,又何必再去娘娘庙?” 苏公拈须思忖,道:“那厮伪作假象,自侧门出入,或许留下些线索来。”徐君猷连连摇头,道:“那厮或只是将门开启,实不曾出去一步。”苏公思忖半晌,道:“那凶手既欲借鬼魅之说,便要做出些唬人假象,令人惊恐,断然不会只是开门了事。”马踏月思忖道:“便如虞大人脖下白绫,分明是假鬼魅之说。”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思忖道:“徐某以为,倒不如盗去其银两,伪做成入室偷盗杀人。” 苏公拈须看左右,思忖道:“我等昨夜皆睡在这清诗斋,竟未闻得丝毫声响,且虞大人这间厢房靠南,乃是第二间,不知这第一间厢房是何人歇息?”马踏月道:“似是祝公子。”苏公疑惑道:“不知他可曾闻听得异常声响?少时要细细问他。”苏公又问及第三、第四间,徐君猷道第三间是他,第四间乃是江云、第五间是竺露。苏公知晓,对面北厢房各间便是马踏月、苏公、齐礼信并几位随从。 苏公淡然道:“马将军昨夜做些甚事?”徐君猷一愣,把眼望苏公,疑道:“苏兄疑心马将军?”苏公不语。马踏月淡然一笑,道:“苏大人方才言,我等皆有嫌疑,便是徐大人亦不例外。”徐君猷一愣,反问道:“我为何要谋害虞大人?”苏公淡然道:“虞大人初来黄州,闻大人曾言,乃为鄂黄公事,与其往来者,唯徐大人也。”徐君猷闻听,驳道:“那他还身携一封信函,亲手交与了苏兄,苏兄岂非亦有干系?”苏公叹道:“我等果然脱不了干系。” 正言语间,苏仁忽见得清诗斋园门口探出一个人头来,形迹可疑,遂低声告知苏公。苏公转头望去,那人并不躲闪,依然张望。徐君猷亦望见此人,疑道:“这厮是何人?”马踏月正欲上前质问,却见那人闪出身来,反奔将过来。近得前来,那厮先施一礼,怯怯道:“小人有事禀告大人。”苏公看那厮,乃是吴宅家仆,昨日曾见过此人。徐君猷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来报?”那家仆哆嗦道:“小人吴三,乃是此园家人。小人昨夜巡园,曾见得……见得……” 徐君猷见吴三结结巴巴,神色惊恐,淡然笑道:“且慢慢道来,休要害怕。”那吴三连连点头,但依然有些胆怯道:“小人亲眼见得那鬼魂开了侧门,出园去了!”马踏月惊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吴三道:“小人焉敢欺蒙大人,那时刻,小人自前院巡来,忽闻得吱呀一声,似是开门声,小人好奇,借着月色,明明见得一人。小人唬得半死,待揉眼再看,那鬼魂便不见了。”苏公问道:“你可曾跟将过去?”那吴三拨浪鼓一般摇头道:“小人吓得几将尿了裤子,哪敢上前一步。待闻得有大人死了,小人方才明白,定是昨夜那鬼魂索了性命。”苏公拈须思忖道:“你且细想,那刻是甚时辰?”吴三思索道:“约莫亥牌时分。”苏公道:“那鬼魂是何模样?”吴三回想道:“那时月色颇暗,小人只见得黑乎乎一人,不曾看得清楚。”苏公点点头,问道:“可曾辨出男女?”吴三思忖道:“小人不敢断言,似是男子。” 苏公谢过吴三,令他休要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吴幽人问及,亦不可相告。吴三唯喏,匆匆去了。徐君猷惊叹道:“果如苏兄所料,那厮出得园去了。”苏公急欲往园外勘察,徐君猷、马踏月同往。四人出了清诗斋,经过水塘,自侧门出了自和园。苏公在前,细细察看,并无可疑痕迹。四人入得树林,依林中道路前行。行了一两百步,苏公忽然止住脚步,惊道:“你等且看。”徐君猷三人皆来看,却见一侧数蔟荆棘,乱棘中赫然有一条白色头巾。 苏公俯下身来,细细察看荆棘,道:“昨夜曾有人跌倒在此乱棘之中,此处有压倒痕迹,兀自折断数枝。”徐君猷望着那尖锐棘刺,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苏公伸手去取那头巾,那头巾被棘刺钩住,用力方才扯将下来。苏公将那头巾置于掌上,喃喃道:“这头巾乃是上等丝缎,似曾见过。”徐君猷上前来看,疑惑道:“莫非是……”马踏月问道:“是何人头巾?”徐君猷止言,望着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马踏月见二人不愿言出,亦不多问。 苏公收了头巾,复又前行。至岔路处,苏公唤苏仁循另一路往前察看,自与徐君猷、马踏月往娘娘庙而去。行路中,苏公不时俯身察看地面,徐君猷颇有些不解,询问苏公察看甚么。苏公只道是人行足迹。徐君猷茫然不解,这林间小道,杂草丛生,昨日又有多人经过,怎生辨别得出?马踏月亦甚好奇。将近娘娘庙,苏公忽又止步不前,蹲下身来,自杂草丛中拾起一物。徐君猷、马踏月甚是好奇,探头张望,却原来是一支白蜡烛,如小酒杯口般大小,蜡身精致,其下有柄,白漆涂身,柄身有“贞松劲柏”蝇头小字,尚未燃过。苏公将白蜡烛置在掌心,烛身似有凹凸之感,借光细看,竟是松柏蜡纹,淡然笑道:“此番前来,果然有所得。”徐君猷一愣,道:“不过一支蜡烛,又能说明甚么?”马踏月疑道:“或与命案毫无干系。”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马踏月道:“这娘娘庙曾颇有香火,往来之人,无意间遗失在此,不过今日幸巧被大人拾得。”苏公摇摇头,将白烛交与马踏月,道:“将军且细看此烛,烛心雪白如新,烛身亦无灰尘,分明是新近落下。这娘娘庙荒废已久,又有鬼魅出没,早已无人敢来上香,怎言此烛无关命案?”马踏月顿时语塞。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莫不是那头巾主人?” 苏公立起身来,复又向前,忽近得道旁一株大树,俯身察看。徐君猷、马踏月甚是迷惑,不知苏公看甚。二人亦探头张望,但见那树身杂草伏倒,树根处有颇多蚂蚁爬行。苏公伸出指头,拈起些许土来,置鼻前轻轻嗅着。苏公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将泥土置在手帕中,又捏死几只蚂蚁,一并包了。苏公又立起身,平视看那树干,见那树干脱落一片树皮,且是新动痕迹,遂用手比照一番。马踏月奇道:“大人欲与树比高下?”苏公笑道:“非是与树比高下,乃与人比。”马踏月不解,问道:“与甚人比?”徐君猷疑道:“苏兄疑心昨夜有人在此?”苏公点头。马踏月问道:“若果真有人,他在此做甚?” 苏公不答,又往前行,行四五十步,到得娘娘庙前,忽叫道:“徐大人快且来看。”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急忙奔将过来,却见苏公望着庙内发呆。二人齐望去,却见那香案之上赫然放着一双登云靴!马踏月入得庙内,细细端详,喃喃道:“这靴子端是虞大人的!”苏公点点头,皱眉思忖。马踏月迷惑道:“这靴子为何到得此处?”徐君猷惊恐道:“莫非果真是鬼魂索命?” 苏公疑道:“大人之意,是那自缢的梅丫鬼魂显灵?”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定是昨日我等惊扰其魂魄,灵魂附体,害人性命。”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那梅丫为何自缢身亡,莫不是被人杀死,冤魂不散?”徐君猷、马踏月惊恐不已。 三人惊悚间,忽闻身后有人言语,惊得徐君猷尖叫一声,骨软筋麻。马踏月仓皇中拔出钢刀,回身一看,却是苏仁。三人出了娘娘庙,苏公忙不迭责怪起来。徐君猷缓过气来,轻轻拍着胸口。那苏仁手中拿着甚物,入得庙来。苏公看去,却原来是一只碗,乃是寻常百姓盛菜所用。徐君猷瞟了那碗一眼,愠道:“不过是一破碗,何致如此大惊小怪?”苏公接过那碗,细细端详,那碗七八成新,边沿破了些小口。马踏月上前来看,问道:“苏大人,这碗有何蹊跷之处?”苏公反问道:“此碗在何处拾得?”苏仁道:“便是那道路中途,草丛之中,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 徐君猷甚是好奇,拿过碗来,翻转数次,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寻常民窑烧制,亦是寻常百姓人家使用。苏公皱眉思忖,喃喃道:“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苏仁道:“待会我引老爷前去看看。”苏公点头,令苏仁收了瓷碗。徐君猷复又询问,此碗与命案有何干系?苏公摇摇头,道:“或无干系,亦或有干系。但凡证见,无论与命案有无干系,须妥善保存,细细甄别,去伪存真。某些证见,看似铁证,实则非也,更甚者误人主见,走入歧途,祸害无辜;亦有证见,甚是微小,看似无关,实则紧要得很。但凡可疑者,必要注意。”徐君猷迷惑道:“此碗有何可疑?”苏公将碗呈上,道:“此碗颇为干净,几无灰尘。且只边沿破了些小口,丝毫不妨使用,寻常百姓人家断然不会舍得抛弃。此些岂非可疑?”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依苏兄之见,此碗乃近一两日抛弃,且因故弃之?”苏公点头。 马踏月醒悟,思忖道:“如此言来,但凡现场物什,皆要收存?”苏公摇头笑道:“现场物什甚多,须细细察看与命案相干者。”徐君猷疑道:“我又怎知哪些与命案相干?若是错过,又当如何?”苏公点头道:“故而要细细察看,认真思索,揣摩命案情形,推断前因后果,做到少有遗漏。若有遗漏,可再行勘验现场,或三番四次。若是错过紧要线索,恐大意破坏,又恐凶手复回毁灭。” 徐君猷点头叹道:“我等官吏,勘事审案,一念一语,涉及他人生死,不可不小心谨慎,凡事当思之又思。”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苏某以为,若无真凭实据,宁可错过歹人,不可冤枉好人。”徐君猷一愣,皱眉思索,口中嘀咕苏公所言,颇有感触,叹道:“苏兄此番言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细想之下,倒有几分情理。只可惜今之断案,大堂之上,多以棍杖伺候,歹人好人皆供认不讳。”苏公亦叹息不已。 徐君猷问道:“此案证据可曾确凿?可是那白头巾主人?”苏公摇摇头,道:“此案颇有些令人费解,还待细查。”徐君猷询问如何侦查。苏公以为,当先查明虞宇死因,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又当细细盘问昨夜众人行踪,凶手行凶,必有其杀人动机,行凶工具,而后潜入室内,谋杀虞宇,而后出门逃脱,又将其靴子置在娘娘庙,此中颇有些时辰,或有人见得。徐君猷然之。 苏公道:“大人与马将军自回自和园,苏某欲往木未镇查访一番。”徐君猷点头,与马踏月去了。苏公与苏仁自岔路前行,至苏仁拾碗处,苏公俯身察看,但见得些须小枝压断,又见得草丛中几根骨头。拾起一根,苏公细看,估摸是鸡骨,其上附着些蚂蚁。苏仁道:“此些弃之不久。”苏公点头,思忖道:“不过似非人吃过。”苏仁一愣,惊道:“老爷莫非是指娘娘庙那鬼魂?”苏公笑道:“或是娘娘庙那条野狗。”苏仁哑然失笑。 苏公复往前行,出了树林,见得前方云湖阁酒楼,依着树林乃是其杂院。苏公循着杂院矮墙而行,隐约闻得院内忙碌声,原来是云湖阁膳食房。约莫七八十步左转,便到得云湖阁楼下,再前行数十步,便到得大道。苏公遂往那镇口而去,只道先寻个小摊,吃些填饥。苏仁方才想起,尚未吃早饭。苏公行路缓慢,不时察看两侧店铺,行不多远,见得右侧一家店铺,低声道:“待时来此看看。”苏仁望去,见得一匾额,上有“万善堂”三字,料想是家药铺。 至镇口,又见得早市繁华,甚是热闹。苏公寻道旁一处面摊坐下,摊主上前询问,苏公见得那摊上有鱼丸丝面字样,遂道来两碗。那摊主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那摊主端得两碗面来,苏公、苏仁举箸吃面。方吃得一口,苏公不由赞叹:“这鱼丸丝面端的不错。”那摊主闻听,亦甚欣慰,笑道:“这位老爷定非黄州人。”苏公一愣,问道:“你怎知我非黄州人?”那摊主笑道:“听你等口音便知。”苏仁不觉笑道:“正是,正是。”苏公问道:“敢问大哥,何处可买得纸钱元宝、香烛爆仗?”那摊主忙指点道:“老爷问的是,那处便有一家,木未镇亦唯此一家,摊主唤做梅一笑。”苏公谢过摊主。苏仁诧异,问道:“莫非老爷欲买些香烛?”苏公笑而不语,待吃罢面条,付了面钱,遂往那梅氏摊去了。苏仁不解,紧随其后。 到得摊前,但见得各式香烛、大小爆仗,苏公目寻一番,竟未见得所拾那白烛,不觉有些失望。那摊主见得,急忙笑问道:“这位老爷,要买些甚么?”苏公遂自袖中摸出那白烛,道:“敢问老伯,可有此烛?”那摊主看了一眼,笑道:“老爷问的巧了,这木未镇亦只我有此烛。”苏公诧异,道:“这摊面上怎的不见?”但见那摊主自摊下取出一木盒,开启盒盖,果然有一二十支。苏公取过一支,细细看去,果然一般,只是蜡纹各异。 那摊主笑道:“不瞒老爷,这烛颇有些贵。”苏公一愣,问道:“多少文钱?”那摊主笑道:“一百文一支。”苏仁闻听,怒道:“莫非欺我等是外地人不是?”那摊主连连摆手,笑道:“老汉素来童叟无欺,断然不敢妄开高价。”苏公见其言语诚恳,问道:“为何此烛如此之贵?”那摊主道:“这位老爷且细看,此烛非比寻常之烛,其蜡乃是上等白蜡,制作甚是精良,烛身纹路乃是手工雕制。老汉自鄂州购来,每支便是九十文。”苏仁将信将疑。苏公思忖道:“此烛似出自长沙府。”那摊主闻听,惊诧不已,问道:“这位老爷怎生知道?”苏公举起蜡烛,指点道:“这烛身所雕松柏,下方看是根须,实则是篆体变形之字。”那摊主惊诧不已,只道竟不知晓。 苏公暗笑,问道:“此烛平日卖得如何?”那摊主道:“不瞒老爷,此烛卖得甚少,若非见木未镇有诸多大户,定然不会卖此烛。”苏公点头,道:“此烛确非寻常农家百姓可用。”那摊主又道:“且此烛又非比红烛,此烛只限于祭奠亡灵之用。”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买此烛者少之又少。”那摊主道:“若非哪家大户人家亡了人,或是忌日祭奠,方才使用。”苏公问道:“近几日可曾有人来买?”那摊主道:“老爷问的又巧了,昨夜便有人来买了两支。”苏公闻听,心中一喜,问道:“老伯可识得那人?”那摊主道:“怎的不识,便是吴府那管家吴白九。” 苏公问道:“哪个吴府?”那摊主道:“便是那自和园吴府。”苏公问道:“是何时辰?”那摊主回想道:“那时刻天已黑,老汉亦收摊回得家来,正待吃饭,那吴白九便来了,只道买些纸钱香烛。老汉任他挑选,他嫌罗嗦,只道将最好的取来几样便是,老汉问他何事,他骂骂咧咧,只道自是祭奠亡人,老汉便依他言,与他拿了两支白烛、一匝檀木细香并两斤纸钱。老汉与他有些往来,知他好酒,我二人便喝起酒来,约莫戍亥时分方才离去。”苏公听罢,拈须思忖。 那摊主忽神秘道:“适才闻人言,那吴府当真死了一人。”苏公故作震惊,问道:“你怎知晓?”那摊主又道:“适才见人快马往城中报官去了,闻听乃是鬼魅索命,兀自可怕。”苏公问道:“老伯以为是鬼魅作祟?”那摊主连连点头,道:“定是鬼魅所为!”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那摊主叹道:“那娘娘庙鬼魂游荡,木未镇人人知晓。”苏公问道:“可曾有人见得那鬼魅?”那摊主道:“自和园、云湖阁毗邻娘娘庙,已有多人见得,焉能有假?”苏公点头,问道:“不知这鬼魅何时兴起?”那摊主思忖道:“约莫有三四个月了。” 苏公道:“闻听说乃是一女鬼?”那摊主长叹一声,道:“说来与老汉还有渊源。”苏公一愣,奇道:“老伯何出此言?”那摊主道:“老汉梅一笑,有位堂兄唤做梅一芝,一芝兄有一独生女儿 第十二卷 鬼魅孤魂 第三章 鬼哭人悲 徐君猷、马踏月回得自和园,吃罢早膳,便一一询问众人,那吴幽人住在东院,夜间曾与祝良夜对弈,约莫戍亥时分方才离去,自回清诗斋歇息,吴幽人亦即歇息了。那祝良夜只道回得清诗斋便上床歇息了。徐君猷询问他夜间可曾闻得隔壁有何动静。祝良夜只道躺下便已熟睡,未曾闻得异常。徐君猷又询问齐礼信,齐礼信一无所知。而后又询问江云、竺露,二人只道先说了些闲话,约莫戍时便各自歇息了,一夜未曾闻得动静。徐君猷又询问徐溜等家人、随从,皆无可疑。徐君子猷又令吴幽人询问吴宅家人、奴婢,除却吴三见得黑影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将近午时,黄州府衙仵作并捕头颜未等赶到,徐君猷遂引其勘验尸首,仵作勘验尸首,将验尸格目呈报,只道虞宇乃是窒息身亡,尸身无有伤痕。徐君猷闻听,疑惑道:“窒息身亡?”马踏月思忖道:“若是人为,虞大人必然反抗?但室内未见虞大人反抗迹象,端的不解。”徐君猷连连点头。那厢吴幽人听得心惊胆战,暗中唤管家吴白九前来,令他去看贾道长可否请来。 那吴白九径直往那膳食堂去了,口中嘀咕着:这吴三办事恁的拖拉,亦不见来报?我家老爷恁的多事,无端招惹这伙人来,惹出此等祸事。近得厨房外,见得一人,正是苏公。吴白九不知何事,见苏公正端着药渣,急忙上前询问。苏公反问道:“你便是管家吴白九?”吴白九连连点头。苏公道:“且随我来,苏某有话问你。”吴白九不知前后,只得跟随。 苏公来见徐君猷。徐君猷见得苏公,急忙上前,又将验尸格目与苏公看。苏公看罢,思忖道:“虞大人一案,苏某已查出眉目矣。”徐君猷闻听,甚是欣喜,追问凶手何人。苏公笑而不答,只道请徐大人在前堂召集所有人等。徐君猷然之,令吴幽人速去召集众人。吴幽人唯喏,匆匆去了。徐君猷、苏公、马踏月亦到前堂,不多时,众人陆续到来。那齐礼信甚急,问道:“凶手果真是那鬼魅?”江云、竺露惊恐不已。吴幽人颤栗道:“吴某已遣人请法师前来镇邪除鬼。”徐大人冷笑道:“诸位且听苏大人细细道来。” 苏公立于堂中,淡然道:“这世间并无甚么鬼魅幽魂,谋害虞大人者,乃人也。”吴幽人惊道:“是何人?”苏公望着吴幽人,冷笑一声,道:“凶手便在这堂中!究竟何人,待时便知分晓。”众人各自张望,心中猜疑。苏公道:“且唤家人吴三前来。”那吴三便在堂外,闻传唤便急急进来。苏公令其将夜间所见之事道出。吴三哆哆嗦嗦道出前后,众人皆惊。 苏公淡然道:“吴三所见之人,非是甚么鬼魅,实乃凶手也。”吴幽人奇道:“那凶手出侧门做甚?”苏公冷笑道:“此人谋杀虞大人后,欲假娘娘庙鬼魅传说,故布迷阵,其将虞大人脚上靴子脱下,赶往娘娘庙,并将靴子置于香案之上。他日被人见得,只当是鬼魅作祟,惊唬外人。”遂令马踏月将虞宇登云靴取来,示与众人看。 苏公道:“此靴便是徐大人、马将军与苏某在娘娘庙内寻得。”吴幽人瞪大眼睛,望着那登云靴,竟忍不住颤栗起来。苏公自袖中摸出一条白头巾,示与众人看,道:“那凶手入得树林,觅路赶往娘娘庙。诸位皆知,林中道路久无人行走,早已杂草丛生,又颇多荆棘刺藤,加之林中黑暗,那厮亦有些胆怯,匆忙中曾数次跌倒。此头巾乃是我等自荆棘中寻得。”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且细看,可识得此物?” 那厢吴幽人惊恐万分,连连摇头。苏公与众人看过,那齐礼信疑道:“此物似是吴掌柜之物。”吴幽人惊骇道:“齐先生且毋乱说,此非吴某头巾。”苏公冷笑道:“吴掌柜面颊并脖颈怎有些许伤痕?”吴幽人惊恐不已,急忙用手遮掩,吱吱呜呜。苏公冷笑道:“此些伤痕乃是吴掌柜跌倒荆棘丛中,被刺划所致。”吴幽人惶恐不已,哆嗦道:“昨夜吴某不曾出去。” 苏公淡然笑道:“吴掌柜何必隐瞒?昨夜你还在那娘娘庙后有一株树后便溺,且左手还抠下一块树皮来,可有此事?”吴幽人闻听,惊诧万分,竟忘却言语。祝良夜、齐礼信等惊讶不已,马踏月亦奇道:“苏大人怎知他曾在那树后撒尿?又怎知他抠下树皮?”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吴掌柜,可有此事?”吴幽人望着苏公,冷笑道:“苏大人有何凭证?莫非苏大人昨夜亦曾去得娘娘庙?” 苏公摇头,淡然一笑,遂令马踏月取过药渣,示与众人,只道是在膳食堂外觅得。徐君猷迷惑不解,问道:“此物何用?”那厢江云道:“乃是药渣。”徐君猷白了江云一眼,道:“本府自知是药渣,可此物不足为证。”苏公道:“吴掌柜最近可在服药?”吴幽人吱呜不语。 苏公道:“苏某已询问过下人,此药乃为吴掌柜煎熬。苏某亦曾到过万善堂,询问柳万尚郎中,柳郎中亦曾为吴掌柜把脉诊病。”苏公又摸出一纸,道:“此乃柳郎中所开药方,此方以人参、黄芪等扶正固体、阴益气、生津润燥,原来吴掌柜所患乃是肾气亏虚之症,此症有多饮、多尿、多食之状。此病甚难痊愈,需经年休养调理。”祝良夜惊诧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吴掌柜患此病多年,未见痊愈。只是此与命案何干?大人又怎知其便溺之事?”苏公淡然一笑,又自袖中摸出一物,正是那方手帕。苏公展开手帕,乃是泥土。苏公道:“吴掌柜此病还有一症状,便是尿中含糖,那蚂蚁喜好糖味。吴掌柜在那树后便溺,引得诸多蚂蚁前来,故而知之。”众人皆惊讶不已。吴幽人脸色铁青。 徐君猷冷笑道:“今证据确凿,吴掌柜还有何话可说?”吴掌柜长叹一声,道:“苏大人好生厉害,知微见末,幽人端的钦佩万分。只是苏大人有一事错了。”苏公淡然一笑,问道:“何事?”吴幽人叹道:“吴某为人本分,断然不会做那杀人之事。”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兀自狡辩,待到府衙大堂之上,看你招与不招?”吴幽人叹道:“徐大人,幽人确未谋害虞大人。我与他无有丝毫瓜葛,为何杀他?”徐君猷顿时语塞。 苏公问道:“那你夜往娘娘庙,所为何事?”徐君猷闻听,亦急切询问。吴幽人长叹一声,竟不言语。众人皆望着吴幽人,默然无声。苏公忽开口道:“吴掌柜便是不说,苏某亦知晓一二。”吴掌柜惊诧不已,望着苏公。徐君猷急忙问道:“苏大人快且说来。” 苏公幽然道:“只因吴掌柜前面还有一人!你跟随那人到得娘娘庙,便隐藏在那大树之后!”吴幽人闻听,目瞪口呆,喃喃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那大树下杂草多被吴掌柜践踏而平,可见吴掌柜非只在此便溺,实隐藏在此颇有些时辰。或是紧张恐惧,手足无措,便用左手抠着树皮。”吴幽人连连点头,道:“幽人隐于树后,又冷又怕,前后竟便溺两次。”徐君猷惊道:“那厮是谁?” 吴幽人吱呜道:“那时刻甚是漆黑,幽人不曾看得清楚,不敢妄言。”苏公问道:“你在何处见得那厮?”吴幽人道:“便是在清诗斋外。”徐君猷奇道:“你果真不曾看清那厮面目?”吴幽人点头道:“小人确不曾看清。”徐君猷冷笑道:“你跟随其出门往娘娘庙,竟不怕他是鬼魅?分明知晓此人是谁!”吴幽人无语。 苏公淡然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吴掌柜分明识得此人,不过那时刻天色漆黑,若言错了人,恐牵连无辜,故而不敢妄言。不过,苏某却知此人是谁。”众人皆惊,吴幽人望着苏公,不由长叹一声。徐君猷性急,急忙追问。 苏公取出白烛,示与众人看,又告知众人,乃是在娘娘庙那处拾得。徐君猷、马踏月然之。苏公唤上吴白九,问道:“你可识得此烛?”那吴白九吱吱呜呜,不肯言语。徐君猷遂厉声呵斥。苏公淡然笑道:“吴白九,你昨夜到那梅一笑家买得两支白烛、一匝檀木细香并两斤纸钱。可有此事?”那吴白九大惊,急忙跪倒,道:“大人恕罪,小人招了便是。”徐君猷惊叹道:“原来真凶是你?”众人皆惊诧不已,马踏月疑道:“你为何要谋杀虞大人?快且从实招来!” 那吴白九急道:“小人没有杀人。小人只是受人之托去买香烛纸钱。”徐君猷一愣,问道:“受何人之托?”那吴白九抬头望着一人,众人皆望去,正是祝良夜。祝良夜脸色铁青,抽搐几下,冷笑道:“便是祝某所托,又当如何?”徐君猷冷笑道:“祝公子买香烛纸钱做甚?想必是心中有愧,杀害虞大人后又往那娘娘庙祭奠,唯恐其阴魂来报复于你。又恐官府追查,故而将虞大人靴子脱下,带到娘娘庙,供于香案之上,迷惑外人,只当是鬼魅作祟。”祝良夜白了徐君猷一眼,反问道:“敢问徐大人,祝某为何要谋害虞大人?”徐君猷直视祝良夜,道:“此正是本府欲问祝公子之言。” 祝良夜冷笑道:“祝某与虞大人相识不过一日,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他?恁的可笑。”苏公淡然道:“只因虞大人无意间知晓了祝公子一桩秘密,故而被杀灭口。”众人闻听,皆惊。徐君猷醒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秘密?”祝良夜望着苏公,半信半疑,又露出一丝惊恐神色。 苏公叹息道:“此事还须自半年前说起。”祝良夜闻听,脸色顿变。苏公望着祝良夜,又道:“半年前,祝公子亦曾住在这自和园清诗斋吧。”吴幽人惊诧不已,问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昨日,我等路经那云湖阁,吴掌柜曾言:这云湖阁的菱角醋鱼可谓黄州一绝,不可不尝呀。吴某每每来木未镇,必吃此鱼。徐大人道:徐某早已耳闻,惜不曾尝得。吴掌柜道:休道是大人公务缠身,案牍劳累。便是吴某,亦曾有半年不曾来此吃鱼了。可见吴掌柜已半年不曾回自和园。”吴幽人思忖道:“幽人确有半年不曾回来,不过与祝公子何干?” 苏公笑道:“待到午时,吴掌柜于云湖阁酒楼宴请我等,那云湖阁掌柜黄松风笑脸来迎,只道:吴大掌柜、祝公子,上次那坛百年黄州老酒尚未喝完,祝公子便醉了。可见半年前祝公子亦曾在此。”吴幽人闻听,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道:“苏大人好记性。”徐君猷不由笑道:“可知那郑浩然、元悟躬、蔡真卿等怎生败露?便是些闲言碎语,被苏大人察觉破绽,寻得端倪。” 苏公道:“祝公子居在清诗斋,必定常在那独吟亭观赏菱角湖美景,或是驾一叶扁舟,泛游菱角湖,总之,祝公子在此识得了一位年轻美貌的渔家女子!”众人闻听,皆把眼望祝良夜。那祝良夜茫然若失,忽苦笑两声,流下泪来,哽咽道:“正是如此,这女子唤作梅丫,他甚是纯朴可爱,长得亦非常俊俏,面目与江云小姐有几份相似。” 苏公闻听,恍然大悟:原来祝良夜常痴望江云,非是为江云,实思念梅丫!便是虞宇与江云调情,祝良夜心中亦有一丝莫名的嫉妒,此足见其甚是痴情。又者,那日,梅一芝见得徐大人一行,定是先望见江云,貌似梅丫,竟一阵惊喜,待细看竟不是,自然失望,而后又望见祝良夜,转而露出憎恨之情! 徐君猷惊诧道:“梅丫?便是死在那娘娘庙的女子?”众人亦惊诧不已,竺露惊恐道:“便是娘娘庙那鬼魂?”祝良夜痛苦道:“梅丫是为我而死,我祝良夜有负于他呀。”苏公叹道:“祝公子心中内疚,故而托吴白九买了纸钱香烛,欲往娘娘庙祭奠一番?”祝良夜擦了一把泪水,点头道:“祝某非是无情无义之人。梅丫死后,祝某内心愧疚不安,亦常梦见与他同游菱角湖。” 众人皆叹息不已。那江云亦感凄然,伤心问道:“你二人怎生相识?他又怎生自尽?”祝良夜苦笑道:“我二人相识便是在自和园外菱角湖畔,暗中往来将近三个月,那时刻我亦常来木未镇。终于有一日,被他父亲发觉,便百般阻拦,不准与我往来。我亦曾上门提亲,被其打将出来。吴掌柜百般安慰于我,我亦只能借酒消愁。那日喝醉酒,次日家人赶来木未镇,只道家母病重,唤我速回。我便急急赶回城中,不一日,家母病故。又一日,吴掌柜捎信来,只道梅丫在娘娘庙自尽了!” 众人嗟叹不已,黯然失色。苏公凄然道:“有一事祝公子是否知晓?”祝良夜询问何事。苏公叹道:“梅丫临死之时,已有两月身孕。”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祝良夜不由痛哭流涕,徐君猷叹息一声,遂轻声劝慰。那厢吴幽人奇道:“此事苏大人从何知晓?我等竟然不知。” 苏公叹道:“祝公子不辞而去,父亲又坚决反对,这痴情女子忧郁之下,病倒在床。那梅一芝曾请镇上柳万尚柳郎中前去医诊,竟发觉梅丫已有身孕!梅一芝大为恼怒,狠一番叱责梅丫。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传将出去,何等丢脸?梅一芝恳请柳郎中为其保守秘密,那柳郎中亦未与人言及此事,待到今日,苏某追问,他方道出实情。” 徐君猷叹息道:“那梅丫万念俱灰,便生了轻生念头。”苏公点点头,叹息道:“那梅丫甚是忧郁痛苦,且日益加重,常独自驾渔舟往菱角湖中。那日夜晚,终于在那娘娘庙内了结了自己性命。”祝良夜失声抽泣,便是江云、竺露亦流下泪来,摸出手帕偷偷擦拭眼泪。 徐君猷叹息道:“不想这其中竟有如此凄婉故事!逝者如斯,梅丫逝去已有半年,此事亦非不可告人,你又何必谋害虞大人?莫不是虞大人以此要挟于你?”祝良夜止住哭声,淡然道:“适才苏大人所言不错。自昨日祝某闻得娘娘庙闹鬼之事,我便知是梅丫亡魂不散,祝某便托白九买了纸钱香烛,深夜前往娘娘庙,欲祭奠梅丫在天之灵,让其好生安息。只是有一桩事,苏大人错矣。” 苏公问道:“何事?”祝良夜叹道:“祝某并未谋害虞宇虞大人。”苏公一愣,又拈起了胡须。徐君猷惊诧道:“那虞大人是何人谋杀?”祝良夜道:“虞大人是何人所杀,祝某又怎生知晓?我亦是今日一早闻徐大人叫唤方才知晓。”徐君猷奇道:“那虞大人靴子又怎生到得娘娘庙内?”苏公思忖道:“祝公子在娘娘庙祭奠,自然不曾见过此靴,想必凶手在你之后赶到的!” 众人闻听此言,皆把眼来望吴幽人!吴幽人大惊。徐君猷恍然大悟,问道:“祝公子可知吴掌柜暗中尾随?”祝良夜摇摇头,叹道:“确实不知。”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暗中尾随祝公子,所为何事?莫不是待祝公子走后,将虞大人靴子置于香案之上?意欲假鬼魅传说,迷惑我等。便是官府起疑,追查此案,亦可嫁祸祝公子,真可谓连环毒计。” 吴幽人闻听,脸色顿变,急忙辩解:“昨夜,幽人逢着白九归来,买了纸钱香烛,幽人便询问于他,白九吱吱唔唔,只道祝公子托他买的,又嘱咐他不可告知他人。幽人甚是好奇,待白九送去后,幽人欲去问个究竟,却见得祝公子竟往池边去了,而后出了侧门入得林中。幽人料想他是去祭奠梅丫,心中一时好奇,又恐祝公子有所闪失,故而跟随。”苏公摆手道:“那娘娘庙内无有纸钱燃烧迹象,亦无新燃香烛残余,亦无打扫清理痕迹。想必祝公子未进娘娘庙拜祭!四下亦无痕迹,此是为何?”祝良夜叹道:“祝某根本没有点燃香烛焚烧纸钱,亦不曾进得娘娘庙内。”众人诧异不解。 祝良夜幽然道:“待祝某赶到娘娘庙,正欲进去,便闻得娘娘庙内有人哭泣。”苏公惊道:“有人哭泣?”祝良夜点头道:“祝某当时唬得魂飞魄散,浑身乱颤,那声音赫然是年轻女子娇啼声,其声婉转悠长,分明是神号鬼哭!”言罢,祝良夜脸上露出惊恐之情,宛如亲临其境。徐君猷惊诧道:“那娘娘庙果真有女鬼!”祝良夜叹道:“虽说那女鬼是梅丫亡灵,祝某亦惊恐害怕,不敢相认。再者,又恐梅丫幽魂记恨于我,索我性命。” 苏公满面惊诧道:“那声音你可曾听得真切?莫不是你思念过头,一时幻景?”祝良夜连连摇头道:“夜深人静,那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梅丫哭声,断然不会错的。祝某亦定了定神,又掐了自己一把,方知非梦。祝某只觉碎心裂胆、胁肩累足,待好些时刻,方才回过神来,扭身便跑,直至回来,亦提心在口。”吴幽人道:“幽人在那树后,远远望着,良夜立于娘娘庙侧,竟不进去,颇感蹊跷。正疑惑间,忽见其转身便跑,似甚恐惧。待其跑过,幽人不知何事,亦惊恐万分,便随其后狂奔,其间跌倒两三次,被荆棘刺划,竟也不知疼痛。” 苏公拈须思忖道:“如此言来,杀害虞大人的果真是幽灵鬼魅?”徐君猷惊骇道:“莫不是昨日我等前往娘娘庙,惊动那鬼魂,那鬼魂见着祝公子,便跟随我等到了清诗斋,欲索其性命,不想走错厢房,竟要了虞大人性命。那祝公子住处岂非与虞大人只一墙之隔?”马踏月点头,道:“正是南向第一、二间房。”众人闻听,皆惊恐不已。 苏公叹息道:“木未镇皆知娘娘庙闹鬼,且有多人亲眼目见,今细想来,果真是鬼魅作祟呀。看来,这鬼魅之事,看来竟还是有的,不由我不信呀。”众人皆附和,那吴幽人更是惶恐不安,低声询问吴白九那贾道长何时可到。众人亦惴惴不安,皆有回去之心。 第十二卷 鬼魅孤魂 第四章 鬼瞰其室 吴幽人吩咐家人安排午膳,午膳后,徐君猷令颜未引人将虞宇尸首运送至黄州城义庄,并用上等棺椁盛殓,待鄂州府回音,再行处置。颜未领命去了,吴幽人忙令家人前往打扫,待贾道长前来镇邪安神。苏公闻听,遂拽着徐君猷、马踏月前去。徐君猷、马踏月疑惑不解,待到了清诗斋廊下,无有他人,苏公方才道明来意,欲再行勘察命案现场。 徐君猷惊诧不已,只道此案已然了结,怎的又要勘察?苏公近得窗格前,细细查看,看罢左右窗格,又去察看祝良夜房间窗格,看罢,又察看徐君猷房间窗格,而后推开房门,入得命案房内,环视四下。徐君猷跟随进去,只觉得那房中阴气逼人,不由一阵颤栗。马踏月终是军汉,胆大许多,与苏公一道察看物什。 苏公问道:“昨夜,徐大人竟未闻得丝毫动静?”徐君猷回想片刻,摇头道:“昨夜我等食过饭后,闲聊须臾,而后各自回房歇息。我与虞大人同行,待到门口,他与我道了安,而后推门进去可,我亦入房歇息。想是白日劳累,不多时便睡着了,整夜不曾醒来。”苏公遂令马踏月到隔壁徐君猷之房,马踏月去了。苏公有意移桌椅,并与徐君猷言语一番,而后唤高声马踏月回来,而后询问其可曾听得甚么。马踏月摇头道:“确不曾听得甚么。”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既已睡着,或许确不曾听得动静。”徐君猷道:“苏兄莫非怀疑徐某不成?”苏公道:“非是怀疑大人,实欲知凶手行凶动静。”徐君猷道:“那鬼魅索命,焉能有甚动静?”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果真相信鬼魅之说?”徐君猷一愣,疑道:“适才在前堂,苏兄明明言鬼魅之事,看来还是有的,不由你不信,如此之言,犹在耳旁。”苏公笑道:“那不过是诳骗凶手之言罢了。”马踏月奇道:“诳骗凶手之言?苏兄以为,那凶手便在前堂众人之中?”苏公点头,道:“真凶非是鬼魅,实有其人。”徐君猷惊叹道:“苏兄好生狡诈。便是徐某,亦被你骗过。” 苏公近得壁上油灯前,探头望了一下,但见那灯盏内油尚有四分之三,指点道:“徐大人且来看,此油灯油未尽,而今早入房时亦未见其燃,料想是昨夜熄灭。”徐君猷点点头,道:“此与命案何干?”苏公道:“天黑之后,此灯已点燃,虞大人遇害身亡后,那此灯是何人吹灭?”徐君猷笑道:“莫非是鬼魅?”苏公淡然一笑,道:“那鬼魅为何吹灭灯火?”徐君猷道:“定是那鬼魅畏惧灯火,故而吹灭。”马踏月思忖道:“莫不是虞大人吹灭了灯火?”徐君猷奇道:“虞大人为何吹灭灯火?”苏公推测道:“虞大人死时身着寝时衣裤,或是已然灭灯睡下,那凶手方来?”马踏月思忖道:“或是凶手杀人离去时吹灭。” 苏公点头,道:“或是如此。”顺手拿过案上茶杯,看了一眼,无有余水,又取过一个,看了一眼,眼前一亮,遂移身至门口,借光细看,隐约见得杯底有点点白物,不由皱眉思索。那厢马踏月见状,急忙过来询问。苏公指点与他看,马踏月诧异道:“此是甚么?”苏公摇摇头,思忖道:“此杯可疑。”遂交与马踏月,令其好生保管。苏公又近得案前,弯腰四下张望。徐君猷亦跟着张望,询问苏公找寻甚么。苏公不语,不多时,自案桌依墙脚下拾得一物。徐君猷好奇看去,乃是一小圆团。 苏公置于掌心,原来是一个小纸团,舒展开来,竟是一张三寸见方白纸。苏公又移身指门口,察看看纸片,用手指轻抚,见得些许微微白色粉末。徐君猷迷惑不已,问道:“此是何物?”苏公摇头道:“还待验证。”将纸小心折叠,收入囊中。 苏公回身至床前,脱去鞋履,上得床来,抬头看那雕花横梁,遂唤马踏月上床来看。马踏月脱鞋上来,经苏公指点,细细看去,但见那黑漆雕花梁上赫然有些痕迹,分明是手指印痕。苏公叹道:“险些错过此处。”徐君猷立在床前,急急询问。苏公道:“那凶手撕下一线床单,搓成绳索,将一头绕过床梁,结为自缢绳套。不想此黑漆梁上灰尘甚多,留下那凶手左手手指印来。”徐君猷奇道:“你怎知是左手?”苏公道:“与吴幽人抠下树皮一般,设想人所站立之姿势,且各指印与大拇指之偏向,从而推断出来。”徐君猷惊叹不已。 苏公下得床来,穿上鞋履,只道此房必须查封,房中物什不可动弹,无知府徐大人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徐君猷然之,遂出门唤徐溜,令其传告吴幽人。出得厢房,马踏月惊叹道:“苏大人拨草瞻风、礎润而雨,今日一见,令踏月五体投地。”苏公淡然笑道:“前番察看,已然漏过,惭愧之至。”徐君猷叹道:“苏兄如此言语,令徐某无地自容也。”苏公笑道:“徐大人谦尊而光,苏某无言矣。我欲再往娘娘庙勘察一番,不知徐大人愿同往否?”徐君猷一愣,惊道:“再去娘娘庙?”苏公点头,笑道:“若吴幽人、祝良夜非是凶手,那虞大人登云靴怎在娘娘庙?”马踏月答道:“自然是那凶手放置。”徐君猷惊疑道:“那究竟谁是凶手?” 苏公摇摇头,默然出了清诗斋,往侧门而去。马踏月跟随其后,徐君猷无奈,只得尾随其后。入得树林,徐君猷追上苏公、马踏月,问道:“怎的不见苏仁爷?”苏公笑道:“苏仁已回黄州城去了。”徐君猷疑惑,道:“莫不是有紧急之事?”苏公点头,道:“我着他去查寻线索。”徐君猷诧异道:“命案在此,怎的往黄州城去查寻线索?”苏公笑道:“医道者,常头痛医脚,脚痛医头,五行循环,相生相克。往往风马牛不相及者,其中却隐有干连。命案虽在此,根源或在黄州城,或在鄂州城,亦或在他处。”徐君猷、马踏月闻听,将信将疑。 苏公又小心察看林间小道,直至娘娘庙。徐君猷立于庙门外,颇有些惶恐不安。马踏月环视四下,见那菱角湖上数只渔舟,喃喃道:“若那梅一芝顺了女儿之意,那梅丫又怎会上吊自尽?那祝良夜又非邪恶凶徒,梅丫嫁与祝良夜,又有何不可?”徐君猷颇有同感,连连嗟叹,道:“此便是凡人世俗之念,不可用常理论之。” 苏公闻听,似有所思,急忙入得庙内,抬头观望,而后又低头找寻一番。 马踏月问道:“大人可有发现?”苏公摇摇头,出得庙来。徐君猷问苏公何往,回自和园否。苏公望着浩淼湖水,叹息一声,自怀中摸出一个包袱,交与徐君猷。徐君猷不知何物,接将过来,颇觉有些沉手,掂量一下,似是银子,不解道:“此是为何?”苏公叹道:“此乃祝公子所托,内有纹银一百两,请苏某交与徐大人。”徐君猷奇道:“与我做甚?”苏公道:“烦劳徐大人转与梅一芝。他道那老人孤苦一人,年老体弱,无有照应,与些银两,以度生计。若他人出面,恐那梅一芝不收纳,只得托苏某来求大人。”马踏月叹息道:“祝良夜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徐君猷点点头,叹息道:“却不知那梅一芝家住何处?”苏公道:“苏某已打探清楚,且依湖林而行便是。” 三人顺着湖水岸前行,约莫一里来路,穿过一片树林,便见得一家低矮茅舍,约莫两三间房,甚是破旧,有摇摇欲坠之势。那木门两旁兀自贴着一幅旧春联,字迹模糊,依稀辨认得“德”、“孝”、“兴”等字。苏公细看,不由暗自赞叹:此字柳骨颜筋,颇有些独到之处。三人自此家坪前而过,引得茅舍内人探头张望,苏公瞥见那人,原来是一个老翁,约莫六七十岁,垢面蓬头,齿豁头童,手中兀自拿着一卷书。苏公心中叹息,甚感凄然。 复又前行,见得前方四五家茅舍,茅舍前或晾着鱼网,或覆置着木舟。又有妇女忙碌、孩童嬉闹。苏公思忖那梅一芝是哪家。那马踏月见得,早上前询问,有渔妇指点,乃是靠湖边那家茅舍。那渔妇又打量徐君猷、苏公二人,甚是疑惑。来得梅家坪中,但见得一老人正坐在门槛上吃饭。苏公望去,正是梅一芝。那梅一芝见得来人,颇觉诧异,立起身来,却不言语。苏公笑道:“老汉可曾记得我,今早还买你一条鲤鱼。”那梅一芝打量苏公,思索片刻,茫然点头,道:“你等欲找何人?”苏公笑道:“便是找你。”梅一芝诧异道:“你等何人?找我做甚?” 苏公淡然一笑,指着徐君猷,道:“此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特来探望你。”那梅一芝闻听,惊诧万分,急忙放下碗筷,欲跪倒行礼。徐君猷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苏公道:“老汉有所不知。今早乃是徐大人吩咐在下买鱼,买得你那鲤鱼,回去一剖,竟发现鱼腹之中一颗珠子,颇是希罕。徐大人甚是欣喜,此番寻来,便是付你鱼珠钱。”徐君猷连声附和,遂将银两交与梅一芝,那梅一芝惊诧不已,竟不敢收。马踏月好一番劝说,那梅一芝方才收下。待徐君猷三人离去,那梅一芝手托银两,久久站立,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好事,宛如做梦一般。 三人转道至镇口大樟树处,苏公立于大树下,仰头张望。徐君猷道:“此树若非在水边,恐难长得如此高大。”苏公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水性至柔,乃是万物之源。”三人感叹间,忽闻得有人高声叫道:“休走。”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得一条大汉,手中端着物什,正追赶一个小孩,那小孩亡命狂奔。徐君猷见得,恼怒道:“此人怎生如此凶恶?竟欺负小孩!”马踏月细看,疑道:“那大汉似是那卖肉的柳屠夫?” 苏公忽笑道:“大人怎言其凶恶?那小孩分明面带笑容。”徐君猷疑惑道:“那大汉追他做甚?”苏公道:“大人且细看那厮手上,分明是碗筷。”徐君猷看罢,哑然失笑,原来那厮是追其儿子喂饭。那小孩跑得近前,被那屠夫追上,那屠夫满面憨笑,将一口肉喂到小孩口中,那小孩一口含了,遂又跑将起来。徐君猷望着那屠夫,会心一笑。苏公望着那屠夫,竟自呆了。 徐君猷见苏公失态,推搡一把,笑道:“苏大人莫非想吃肉不成?”苏公猛然醒悟,叹道:“徐大人取笑了,苏某见得他父子这般,不由想起了那梅一芝,痛失独女,其心又是何等凄凉。”徐君猷闻听,笑容顿失,连连嗟叹。 回得自和园,齐礼信来见,只道乘兴至此,不想出了无端命案,于主家不祥,众人皆欲回去。徐君猷思忖,点头应允,只道明日回城。约莫未申时分,苏仁回来。苏公与其言语一番,而后来见徐君猷,细细商议一番。 吴幽人早令人准备晚膳,待时辰一到,遂请诸位入席。徐君猷坐了上首,苏公、马踏月、齐礼信依次坐下,一侧又有吴幽人、祝良夜、江云、竺露等。吴幽人令侍女为众人斟酒,徐君猷且先为众人敬酒。酒过三巡,苏仁来得,站在门口,苏公起身出去,与其言语一番。苏公点头,自回席位。那厢徐君猷侧眼来望,苏公微微点头,却又微叹一声,端起酒杯,微饮一口。 那厢徐君猷忽道:“诸位,今日宴席好酒好肉,当先谢过吴掌柜。只是虞宇虞大人不幸丧命,本府甚感凄然。此案错节盘根,以致我等多歧亡羊,误入歧途,亏得苏大人在此,山重水复,终于水落石出!凶手非是娘娘庙鬼魅,实有其人。”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吴幽人急忙追问道:“凶手何人?”徐君猷淡然道:“凶手便坐在此,究竟何人,还是请苏大人剥茧抽丝,细细道来。”众人闻听,皆来看苏公。祝良夜疑惑道:“难道昨夜祝某所闻哭声非是梅丫阴魂,实有真人?” 苏公叹息一声,道:“所谓鬼魅,不过是人之幻觉、误解,或是以讹传讹。其实祝公子昨夜所闻哭泣之人便是凶手。”祝良夜惊恐道:“那凶手为何哭泣,莫不是故弄诡秘?”苏公幽然道:“凶手假娘娘庙鬼魅传言,故弄玄虚,迷惑外人,逃避罪责,此其一也。而其哭泣,却是真心,非是故弄诡秘。”祝良夜奇道:“真心?凶手谋害虞宇,为何又哭泣?”苏公叹道:“此便是凶手行凶动机。”祝良夜思忖半晌,摇摇头,问道:“凶手为何要谋害虞大人?”又环视众人,道:“我等皆与虞大人初识,无有仇怨,为何杀他?”吴幽人连连点头,道:“虞大人初来黄州,何人杀他?莫不是错杀了人?” 苏公点点头,道:“虞大人确是初来黄州,与我等亦是初次相识,他亦不曾料到大祸将至。只因我等之中,有一人却识得虞大人,而虞大人却不识得他。”那竺露禁不住问道:“究竟是何人?”苏公又道:“凶手与我等同游,在那菱角湖花舫之上,闻听得那艄公言及娘娘庙闹鬼之事,又同去娘娘庙探游一番,那时刻,凶手便思忖出了一个鬼魅杀人阴谋。那艄公道,梅丫乃是上吊身亡。那凶手杀死虞大人后,便依此事,将虞大人尸首坐于床沿,悬绳成自缢模样。而后出了自和园,将其靴子置于娘娘庙香案之上。我等便是寻得靴子,亦以为真是鬼魅作祟。”众人皆眼巴巴望着苏公,期待后话。 苏公叹息道:“此便是破绽之一。梅丫之死,非是上吊身亡。苏某查问多人,皆言梅丫乃是割腕断脉而亡。所谓上吊自尽,不过是外人添枝加叶罢了。而我等初来木未镇,仅闻艄公一人言语,便信以为真。今日与徐大人、马将军复探娘娘庙,马将军兀自感叹:若那梅一芝顺了女儿之意,那梅丫又怎会上吊自尽?苏某闻听,猛然醒悟,急忙入庙去看,那庙甚小,并无横梁,无有悬绳之处,可见梅一笑等人所言是实,梅丫非是上吊自缢,而是割脉自尽身亡。以为梅丫上吊者,正是昨日花舫中人!此人便在你我之中。”众人将信将疑。 苏公又道:“阴谋谋划之后,待到夜间,众人各自回房歇息,那凶手便到得虞大人房中,虞大人见得凶手前来,很是高兴。”众人闻听,皆迷惑不解,吴幽人口快,急忙追问:“虞大人见得凶手,怎的高兴?”苏公淡然道:“祝公子曾言,昨夜闻听得那鬼魅声音赫然是年轻女子娇啼之声,其声婉转悠长。祝公子所言甚是,只因此人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众人闻听,皆惊讶万分,把眼来望江云、竺露,如此言来,凶手竟是二者其一!二人闻听,脸色大变! 祝良夜满面惊愕之情,思忖道:“虞大人乃是窒息身亡,年轻女子焉能致虞大人死命?”苏公叹道:“虞大人喜好女色,今有美貌女子来度春宵,自然欢喜得很。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惜虞大人却忘记此话。祝公子心中疑问,亦是我等不解之处。今日午后,苏某与徐大人复又勘验命案现场,寻得了些蛛丝马迹。”遂令马踏月取来茶杯,示与众人看。苏公又取出那三寸见方白纸,道:“那凶手暗中在茶杯中下得迷魂药粉,所用白纸揉成一团,抛于桌案之下,不幸被苏某寻得。虞大人不知死活,一口饮下,而后便被迷翻,凶手用枕头、或是被褥,将虞大人活活闷死,哪里有甚反抗?而后,那凶手撕得一线床单,搓成绳索,将其绕过床顶上横梁,结成环圈,将虞大人尸首摆成坐吊死装。凶手绕绳之时,在那黑漆雕花横梁之上留下左手指印,依稀可辨。诸位若是不信,待案情揭露,可将凶手左手与之比照!” 那厢江云、竺露互相对视一番。那竺露冷笑道:“此不过是大人臆断之言。若言比照手印,你我皆一般模样,难以辨别,不足为证。”苏公幽然道:“那凶手杀害虞大人后,取过那双登云靴,吹灭房中油灯,悄然出得房去。”那厢马踏月忽问道:“大人为何断定是凶手吹灭油灯?”苏公道:“虞大人室内并床上被褥床单等甚是整齐,无有丝毫痕迹。想是那凶手吊尸之后,仔细整理床上,且将床单撕破一侧隐在垫褥之下,又细细察看,以防留下线索。此等事情,若无灯火光照,怎生放心?”马踏月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精明。” 苏公又道:“凶手出房之时,约莫是戍亥时分,那时刻祝公子尚未回清诗斋,约莫就在凶手之后。凶手出门往娘娘庙,到得后,将虞大人靴子置于香案之上,伪装假象,而后失声痛哭。不多时,祝公子便到来,欲为梅丫焚烧纸钱,闻听哭声,唬得半死,以为梅丫鬼魅。”祝良夜恍然大悟,转念思忖,问道:“那凶手为何痛哭?”苏公幽然叹道:“只因他大仇已报!”祝良夜惊恐道:“大仇已报?他与虞大人有仇?”苏公点点头,望着竺露。那竺露脸色苍白,嘴唇哆嗦,问道:“苏大人可有证据?” 苏公叹道:“昨日游湖之时,虞大人与江、竺二位小姐在舱中言笑,苏某自舱窗见得竺小姐将蜜饯塞入虞大人口中,口中道: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那时刻,祝公子也倚在门外,窥视舱内。祝公子,可是如此?”祝良夜稍有迟疑,道:“那虞大人端的是个好色之徒,祝某见得,颇有些气恼。似曾闻得竺小姐言过甚么麻城县令。” 苏公叹道:“今早,苏某着随从赶回黄州城,查阅架阁库史料,得知了虞宇任职情形:五年前,虞大人曾任过麻城县令。竺小姐言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言下之意,竺小姐早先便已知晓虞大人了!”竺露脸色铁青,把眼瞟了江云一眼,辩驳道:“那麻城县皆知晓虞大人,岂非皆是凶手?竺露与虞大人并无丝毫干系,何言杀人复仇?”祝良夜为之言道:“祝某以为,若只是识得,似不足为证。” 苏公叹息一声,道:“苏某并未言竺小姐是杀人凶手!”众人闻听,皆把眼望江云。竺露惊恐不已。那厢江云忽冷笑道:“苏大人言下之意,便是言小女子了?”苏公叹息道:“苏某曾问过徐大人,江小姐与苏某一般,乃是受徐大人之邀同游,那时刻,江小姐方才见得虞宇虞大人,闻其名,自然便想起此人来。那时刻,江小姐便已有杀人之心矣!”江云闻听,惊诧万分,竟不敢相信苏公所言。那竺露惊恐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江小姐与虞大人有仇怨,此次相见,乃虞大人送上门来。江小姐焉肯放过?昨日我等到得木未镇口,苏某无意间见得江小姐掀起侧帘张望,令苏某惊诧的是:江小姐脸上竟闪过一丝诡秘的笑容!那时刻,苏某不过是心中惊愕而已,一念之思,并未记在心头,待到祝公子言女鬼哭泣之后,苏某便疑心矣。” 那厢江云神情凄然,淡然道:“苏大人推断江云是凶手,果然精妙,不知可有实证?”苏公微微点头,招手令苏仁前来,苏仁将物证呈上。苏公道:“适才,徐大人已着人搜寻江小姐居室,寻得迷魂药两包,不知可否为证?”江云面表情,幽然道:“江云乃是风尘女子,这世间颇多邪恶凶徒,觊觎江云身子,江云乃是个柔弱女子,难以抗暴,故而常携带此药,但凡紧要之时,便先假意应允,而后取出此药,只言是淫药,可令人欲仙欲死。诸多色鬼,无一中计。”徐君猷叹道:“那虞大人亦是色迷心窍,中了小姐诡计。”祝良夜奇道:“江小姐与虞大人有何深仇大恨?” 苏公叹息道:“苏某之随从自府衙架阁库、月下坊查寻了江小姐官籍,得知,江小姐本是麻城县人,其家乃是麻城商贾大户。约莫五年前,江小姐之父便被县令虞宇构陷下狱而死,江小姐家人流放,女子皆被沦为官妓。”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但见那江云猛然喝下一杯酒,明眸中滚落出热泪来。徐君猷见得,不觉低头叹息。那江云将衣袖拭去泪水,笑道:“苏大人所言句句是实!可恨这奸贼,鬼瞰其室,当年奸污我的母亲,害死我的父亲,又将我全家流放,那时刻,江云不过一十六岁,被充为官妓,直至今日!江云身负血海深仇,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只是沦落在这风尘之间,暗无天色。茫茫天下,哪里去寻仇家?不想苍天有眼,令仇家现身于此。江云便是粉身碎骨,亦要杀死这狗贼。” 江云一番言语,声泪俱下,令众人甚感凄然,那祝良夜、竺露竟亦流下泪来。苏公长叹一声,默然无语。那江云又泣道:“只是时隔五年,江云于其面目,颇有些陌生,唯恐错杀好人,便与竺姐姐商议。昨日花舫之上,竺姐姐试探于他,果真是那狗贼无疑。江云便思量杀人计谋,闻得那艄公言及娘娘庙闹鬼之事,心中一动,待苏大人提议往娘娘庙,见众人惊恐。江云便思量出一条鬼魅杀人之计,终于将这狗贼杀死。只可惜逢着了苏大人,识破江云计谋。” 苏公叹息,悔道:“若知如此,苏某宁可信是鬼魅作祟。”遂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正呆呆望着桌上菜肴,茫然若失。 满室之中,唯闻江云、竺露抽泣之声…… 第十二卷 鬼魅孤魂 第五章 鬼也人也 是夜,月出云层,幽幽月光,洒在茫茫大地。徐君猷、苏公、马踏月、祝良夜、齐礼信,又有苏仁、徐溜二人来得娘娘庙,观望菱角湖夜色。微微湖风拂面,觉得丝丝寒意。苏公望那湖中点点渔光,幽然长叹。那厢祝良夜在水边插了香烛,烧些纸钱,对着天上弯月,默然祈祷。苏仁、徐溜闲着无事,躺在那林边草丛之中。 苏公询问徐君猷,如何处置江云。徐君猷唉声叹气,道:“这江云才艺貌俱佳,虽堕落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乃坊中奇女子也。徐某早有为其脱官籍之心,不想今日他竟谋害朝廷命官,着实令徐某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马踏月叹道:“这江云虽是风尘女子,却重情重义,为报家仇,除去虞宇这等依仗权势、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奸人,于百姓而言,实乃好事也。”苏公幽然叹道:“马将军所言甚是,这等地方官吏借朝廷之威,假公济私,祸害一方。朝廷庙堂,哪里省得?便是知晓些个,亦无可奈何。此我大宋官制之患也。” 徐君猷叹道:“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如虞宇这般官吏,便是被杀,亦不知怎生死去,恁的可悲。”苏公然之。徐君猷又苦笑道:“他日徐某离开黄州,不要百姓夹道相送,亦不要百姓惦念在心,只求无人唾骂徐某,千里追杀,便知足矣。”苏公笑道:“徐大人爱民之心,黄州百姓有口皆碑。”宋元丰五年,徐君猷离开黄州赴湘之际,黄州百姓为其在菱角湖畔建得一亭,请苏轼为此亭命名,苏轼名之“遗爱亭”。可惜此亭后毁于战乱!那菱角湖亦更名为“遗爱湖”,其名延续至今,今之黄州遗爱亭乃是后世重修。 约莫戍牌时分,那厢祝良夜已祭奠完罢,众人嗟叹一番,正待离去,忽见徐溜急急跑来,低声示意众人,快且弯腰隐藏。徐君猷等不知何事,只得听从。众人遂隐在娘娘庙侧后,徐溜颇有些惊恐,低声道:“鬼魅,鬼魅!”众人闻听,惊诧不已。苏公惊问道:“可曾看得清楚?果真是鬼魅?”那徐溜颤栗道:“何曾是假?苏爷还躲在那处,他道要与那鬼魅拼斗一番。”马踏月拔出腰刀,急道:“踏月去助苏爷。”苏公思忖道:“我等皆去,或可将之拿下。”徐君猷惊恐不已,道:“既是鬼魅,怎生擒拿?” 苏公不语,与马踏月、祝良夜猫身摸去。徐君猷主仆、齐礼信甚是畏惧,哪里敢动。忽闻得林中苏仁惊叫之声,马踏月大惊,喝道:“快救苏爷!”挥刀冲入林中,找寻苏仁。苏公、祝良夜惊恐,高声叫喊,冲入林中。但闻得林中苏仁高声叫道:“老爷快来,我在这方。”马踏月寻声奔去,借得林间微微月光,隐约见得前方苏仁,忙问道:“苏爷无恙否?”那厢苏仁笑道:“马将军快来,我已擒住夜鬼了。”马踏月近得前来,隐约见得地上一团黑影,不由胆战心惊,厉声喝道:“你究竟是鬼是人?” 苏仁笑道:“哪里是甚么鬼魅?分明是人。”那黑影嘀嘀咕咕,想必亦惊吓半死。苏公、祝良夜赶到,苏仁只道是人,苏公笑道:“适才闻听,苏某几将相信这世间端的有鬼魅。”苏仁、马踏月拖将那厮出得树林,至娘娘庙前,唤出徐君猷主仆。马踏月取出火石,点燃一柄火把,借光照去。苏公见得那厮,不由大吃一惊! 火光之下,但见得那鬼魅披着一件破旧黑布,蓬头垢面,满目惊恐,分明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翁,手足发抖,战战兢兢,手中兀自提着一个破竹篮,那竹篮中有三四只碗。徐君猷惊诧道:“你是何人?为何乔装成鬼魅,惊扰四邻?”那老翁哆嗦道:“老朽非是鬼魅。”马踏月呵斥道:“既非鬼魅,行迹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徐君猷问道:“木未镇传言娘娘庙闹鬼,可是你所为?”那老翁叹道:“这世间哪有甚么鬼魅?不过是世人怕鬼,以讹传讹罢了。” 苏公叹道:“老伯所言甚是,所谓鬼魅,不过是人心中惧鬼而已,此即佛言象由心生。那梅丫自尽约莫半年,苏某曾询问香烛摊主梅一笑,这木未镇闹鬼鬼魅之事何时兴起,那摊主只道约莫有三四个月。又问他人,亦如此言。可见所谓闹鬼之事与梅丫阴魂无有干系。但木未镇有多人亲眼见得,焉能有假?于是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只当是梅丫鬼魂作祟。” 徐君猷疑道:“你这老汉装神弄鬼,吓唬乡人,是何居心?”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自竹篮中取出一碗,道:“大人且看,此碗与今早苏仁所拾之碗相比,如何?”徐君猷借火光细看,点头道:“似是一般。”苏公道:“正是。”徐君猷奇道:“你老汉为何将碗置于树林之中?”那老翁叹道:“非是老朽放置,实是昨夜见得鬼魂,惊恐之下,跌倒在地,将碗遗失。”徐君猷惊诧道:“你老汉昨夜亦见得鬼魂?”那老翁苦笑道:“此处休道夜间,便是白日,亦无人往来。昨夜猛然见得一前一后两人,唬得半死,后又从娘娘庙内出来一人,只当是鬼魅。老朽唬得半死,隐在草丛之中,隐约见得那是个女人,往自和园去了。” 徐君猷叹道:“果如苏大人推断一般。”那老翁闻听“苏大人”,不右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徐君猷问道:“你老汉姓甚名何?”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叹道:“大人曾见过此人。”徐君猷一愣,近上前去细看,那老翁佝偻着,不肯抬头。徐君猷摇头道:“徐某未从见过此人。”苏公叹道:“今日我等去寻梅丫父亲,过得树林,路经第一家茅舍,那家主人探头来望,便是此翁。”徐君猷惊诧不已,复又低头来看,喃喃道:“确曾见得一老汉,面目不曾细看,哪里记得?莫非果真是此人?” 苏公叹道:“定是此人无疑。”徐君猷怜悯之心顿起,遂扶将起那老翁,笑道:“适才我等只当老翁是鬼魅,多有得罪,休要怪罪。”那老翁喃喃道:“无妨无妨。”徐君猷细声道:“不知老翁贵姓?”那老翁吱呜不语。那厢马踏月道:“老翁休要害怕,此位乃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那老翁闻听,不由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徐君猷。苏公见得那老翁眼中满是羞愧、无奈、痛苦之情,不由疑心顿起。 徐君猷复又问他姓甚,那老翁犹豫多时,方怯怯道出姓“柳”来。此言一出,那后侧齐礼信忽问道:“既是姓柳,定然识得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闻听,全身猛然一震,不由抬起头来看齐礼信。苏公看得清楚,惊诧不已,忽道:“莫非老翁便是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惊恐,连连摇头。那厢齐礼信上得前来,取过火把,照亮那老翁面孔。那老翁急忙低下头去。齐礼信拂开老翁面前枯发,细细一看,大惊失色,颤栗道:“果真是柳世伯!” 众人闻听,皆惊诧万分!徐君猷如坠云雾,诧异道:“柳老先生在此做甚?”那柳惊弱抬起头来,眯着一双浑浊老眼,愣愣的望着齐礼信,似在思忖。齐礼信急道:“我是礼信呀,齐真味之子齐礼信!世伯可曾记得?”那柳惊弱闻听,猛然想起,呜咽道:“果真是礼信呀。”二人相拥,那柳惊弱失声痛哭。 待柳惊弱平息下来,齐礼信问道:“老伯怎的落得如此这般地步?”那柳惊弱拭去泪水,幽然叹息道:“一言难尽呀。”众人扶住柳惊弱入得娘娘庙,马踏月又加添两个火把。那柳惊弱叹道:“事已至此,老朽说将出来,亦不怕诸位大人笑话。老朽此亦是无奈之举,传将出去,恐被人耻笑。故而假梅丫之死,装神弄鬼,以便夜间出入。” 徐君猷迷惑不解,问道:“柳老先生夜间出入做甚?”那柳惊弱叹息道:“此林中有道通云湖阁后院,那后院乃是膳食堂,伙计将客人吃剩的物什倾倒沟中,老朽便是为此而去。”言罢,老泪纵横。众人闻听,惊诧万分,几不敢相信!徐君猷愣道:“为那残羹冷炙?取得做甚?”苏公长叹一声,道:“此非是残羹冷炙,实乃沟中泔水。”那厢徐溜附在徐君猷耳旁,轻声道:“他取得回去吃呀。”徐君猷闻听,惊诧万分,顿时目瞪口呆。齐礼信惊道:“怎有这等事情?万丝等三兄弟可曾知晓?”柳惊弱痛苦摇头。苏公幽然长叹。徐君猷惊诧道:“柳老先生岂非有三个儿子,那卖肉的屠夫并镇上柳郎中,还有临江书院教书的先生?他兄弟三人亦是富足人家,怎的致使老父以捡食为生?”那柳惊弱苦笑道:“他等皆已成家,不肯与老朽一起了。”徐君猷勃然大怒,道:“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此天经地义之事!徐某万不曾料想,世间竟有这等儿子,他等做人,父亲做鬼!恁的逍遥为人,端的鬼魂不如。待明日,徐某定将他三人拘来严惩。” 那柳惊弱闻听,大惊,忙道:“大人休要怪罪他等,老朽年近七十,风烛残年,便是死亦无妨矣。”徐君猷愈思愈怒,哪里肯听,只道此等恶俗,若不惩戒,一旦成风,则败德辱行、逆道乱常,长久以往,则民将不民、人将不人!众人皆愤怒不已,纷纷唾骂此等不孝之子。 那厢苏公转过身去,望着茫茫夜空,不由思忖起为父母报仇的官妓江云来,又思起柳万有追子喂肉一幕,回头看了一眼孤苦凄凉的柳惊弱,热泪不禁涌将出来…… 《鬼魅孤魂》作者后注: 1、宋代官妓盛行,官妓之来源,从宽录取,凡如罪人家眷,或是“系狱候理者”,更甚者公然抢来,逼良为娼!或诬陷良民为盗匪,以便收其家眷为妓!如此等等。乐户、妓女社会地位十分低下。据《宋刑统》卷十四(议曰):“其工乐杂户、官户,依令当色为婚。若异色相娶者,律无罪名,并当违令,既乖本色,亦合正之。太常音声人,依令婚同百姓,其有杂作婚姻者,并准良人。”那时,州府官员权利甚大,往往可决定官妓命运,据苏轼好友赵德鳞《侯鲭录》里记载: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东坡先生适是邦,阙守权摄。九尾野狐者一日下状解籍,遂判云:“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2、“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出自《苏东坡全集》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3、关于黄州遗爱亭,苏东坡《遗爱亭记》云:“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 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 第十三卷 灵草记 第一章 怪医论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咳者,问于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的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咳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诸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漂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此文出自《苏东坡全集》之《盖公堂记》。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某日,苏公随黄州知府徐君猷等人游菱角湖,侦缉娘娘庙鬼魅一案,不想那鬼魅竟是镇上年近七十的老先生柳惊弱,细加询问,得知内情。徐君猷不由勃然大怒,欲惩治不孝子孙,众人亦皆愤怒,纷纷附和。马踏月谏道,此刻已是夜间,甚是不便,不如将老人先安置在自和园内,待明日再做定夺。徐君猷然之。众人同回自和园,不题。 次日一早,苏公起得床来,却见得那树枝上两只雀儿,唧唧喳喳叫得正欢,不由心动,近得树下观看。那雀儿见得人近,惊飞到不远处另一株树枝上,依然叫唤。苏公顿时来了兴致,一路追随那雀儿到得花园中。那花园甚大,颇多奇花异草,花开有季,园中月月有鲜花开放,远远便闻得幽幽香气。苏公入得园内,望得满目绿叶鲜花,竟忘却那雀儿。此刻虽是十月,清晨颇有些寒浸,但依然有三四种菊花开放,分外显眼。 苏公入得花园之内,细细观赏,却闻得有人言语声,寻声望去,见得前方园墙下花草丛中有一人。苏公诧异,上得前去。那人约莫三十五六,着吴府家人装束,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口中兀自骂骂咧咧,见得苏公过来,忙住了口。苏公料想此人是园中花匠,笑脸问候。那家人急忙施礼,只道拜见苏大人。苏公问他怎生称呼。那人只道唤作梅春来,乃是自和园花匠。苏公环视满园花木,不由赞叹不已。 那梅春来闻听,颇有些欣慰。苏公见那墙下两株花木被折,细看残余枝茎,分明是被人生生折去了,环视四下,却未见有被折去的枝叶,又见得那墙身之上有刮擦痕迹。那梅春来见苏公望那折断花木,急忙道:“今日一早,小的来此松土,便是这般。不知哪厮多手,折了这两株花树。若教老爷见得,定要叱责小的。”言语之中,颇有些委屈。苏公点点头,思忖道:“此处乃是花园深处,若要折枝,园口便可,何必至此?”那梅春来懵懂道:“或是哪厮在园中嬉戏,顺手折去了。”苏公细看那残余枝干,余一尺来高,花茎平滑,被有白粉,叶灰绿色,呈长椭圆形,不由问道:“你可知此是何花树?”那梅春来一愣,吱吱唔唔,良久方道其不知晓。 苏公诧异,问道:“你既是花匠,怎的不识此花树?”那梅春来忙道:“不瞒大人,小的不过是府中仆役,何尝知晓甚么名目。”苏公不解。那梅春来又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先前那花匠尤谷水病重回家歇息去了,又一时无合适人手,吴管家见小的做事勤快,便唤小的来照看,平日里亦只是施肥浇水,并无他事,倒也清闲自在,前后已有四个月了。”苏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不懂养花之道,恐反误了事情,招惹主家叱骂。”那梅春来连连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极是。小的只知做事,怎晓得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老爷前日回来,尚未到花园一遭,若今日见得这般,定要责骂小的,不定还要扣除小的月钱。”苏公然之,道:“待到那时,苏某可为你开脱几句。”那梅春来急忙拜谢苏公。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春来,你可曾见得此树开花结果?”那梅春来摸着头脑,嘻嘻笑道:“这园中四季花开,小的眼花缭乱,哪里知晓这些。”苏公幽然道:“若苏某不曾看错,此花唤做鼓子花。”那梅春来惊讶道:“鼓子花?苏大人识得此花?”苏公叹道:“昔日黄州知府王禹偁王大人曾有诗云: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看亦喜欢。王黄州所言便是此花了。”那梅春来何曾懂得诗文,似懂非懂点着头。 苏公言至此,不由想起王禹偁来,这王禹偁为人正直,历经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帝,却三遭贬谪,终死于黄州,后人又称之为“王黄州”。 今日之苏轼,境遇与王禹偁又何其相似?苏公顿生凄然之感。 正思忖间,苏仁寻来,只道徐大人正找老爷。苏公遂出了花园,与苏仁至前堂,但见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齐礼信皆在。待苏公入得,那徐君猷急问道:“苏大人哪里去了?”苏公只道在花园观赏花木。徐君猷愤愤道:“我等此刻便去镇口,见识一番那两个不孝之子。”苏公见徐君猷两眼通红,心中不免诧异,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歇息一宿,雷霆之火兀自未消。”那徐君猷愤愤道:“何尝歇息一宿?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苏公恍然大悟,明白徐君猷两眼通红缘故。 苏公近得椅旁,坐将下来,笑道:“徐大人乃是黄州知府,定可将那柳氏三兄弟定个不孝之罪?”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此等忤逆之子,定他等个不孝之罪,严加刑罚。”苏公淡然道:“便是定个不孝之罪又当如何?”徐君猷不觉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苏公叹道:“柳氏三兄弟家景宽裕,为何不愿供养老父?他三人究竟是何心思?若将他三人定个不孝之罪,令四方相邻叱责、耻笑、唾骂,令他三人自此无地自容、羞愧做人?凡事物极必反,恐他兄弟破罐子破摔,死赖不供养老父,又当如何?那柳老先生余生又当如何度过?”徐君猷又一愣,迟疑道:“依苏大人之见,又当如何?”苏公道:“不如悄悄将他兄弟三人唤至此,知府大人亲身询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他等幡然悔悟,将功补过,亡羊补牢,亦未为晚。若死不悔改,再做处置,如何?” 徐君猷皱眉思忖,半晌,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依苏大人之见。”众人亦附和。徐君猷遂吩咐吴幽人着人去请柳万尚、柳万有前来,又问齐礼信道:“你那书院的柳万丝,怎的亦如此?此等教书先生,怎的传道授业?怎的教人子弟?”那厢齐礼信道:“礼信回得书院,定要问他个仔细。而后回禀大人。”徐君猷冷笑道:“本府倒是想往贵院会会这厮。”齐礼信唯喏。众人商议,待到柳氏兄弟前来,只余下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二人,其余人等皆回避。 约莫一顿饭时刻,柳万尚、柳万有兄弟赶来,满面疑惑,见得前堂廊下吴幽人,急忙上前施礼,询问道:“吴爷有何急事寻我兄弟二人前来?”吴幽人手指堂内,低声道:“非是吴某寻你兄弟,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兄弟二人惊诧不已,望那前堂,大门闭着。柳万尚惊恐道:“知府大人寻我等何干?”吴幽人摇头道:“吴某亦不知晓,烦劳万有兄弟先入。”那柳万有满脸疑云,将信将疑,独自推门进去。 柳万尚忐忑不安,与吴幽人在廊下闲话,不时把眼望堂门。约莫半个时辰,闻得堂门声响,那柳万有满脸愧色出得门来,柳万尚见得,急忙上前询问何事。柳万有叹道:“兄长进去便知,小弟在此等你。”柳万尚茫然不解,推门进得堂内。吴幽人见状,有意询问道:“知府大人寻万有兄弟做甚?”那柳万有尴尬笑道:“无有大事,不过是些琐碎小事。”吴幽人惊诧道:“莫非你等与徐大人是亲戚?”那柳万有奇道:“兄弟亦颇觉蹊跷,徐大人怎知我家之事?”吴幽人追问道:“你家甚事?”那柳万有连连摇头,道:“无事,无事。”吴幽人淡然一笑。 约莫一顿饭时刻,吴府守门家人急急来报,只道是园外有人欲见柳郎中。吴幽人询问何人,那守门家人只道是个农夫。吴幽人淡然道:“令他在门口等候便是。”那家人唯喏,急急去了。去不多时,那守门家人复又回来,满面怯色,只道那农夫跪在门外,苦苦哀求。吴幽人诧异道:“他有何事?”那家人道:“那农夫只道是儿子突发急症,生命垂危,恳请柳郎中救治。”吴幽人稍作思忖,遂令家人请苏公前来。不多时,苏公过来,吴幽人如实相告。苏公急道:“此等人命关天大事,焉可延误。”遂问守门家人:“那农夫可曾抱孩子同来。”那守门家人连连点头,道:“便在门外。”苏公忙道:“速召他等至此。”那守门家人欣喜,流水跑去了。 苏公推门入得堂内,那徐君猷与柳万尚谈得正兴,只见得柳万尚如鸡啄米一般点头。见得苏公进来,徐君猷方才止住,料想苏公有紧要之事。苏公只道自和园门外有一急症孩童,恳请柳郎中施手相救。柳郎中正是尴尬之时,闻听得,急忙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稍作思忖,点头应允。那柳万尚如获大赦,急忙拜谢徐君猷,欲退身出堂。苏公道:“柳先生且留步,那孩童少时便到。”柳万尚吱晤道:“柳某未带医囊,还是回万善堂去为上。”苏公道:“生命垂危,若有须臾迟误,恐错过救治良机。”柳万尚然之。 言语间,但见得守门家人引一个农夫急急而来,那农夫抱着一个男孩,约莫五六岁模样,其后跟着一名农妇。那农夫满头大汗,甚是焦急,那农妇满面愁云,哭哭啼啼。那农夫远远望见柳万尚,奔将过来,双手托着孩子,急急唤道:“柳先生,救救我家东儿吧。”那农妇跟上前来,将手中一个布囊塞入柳万尚手中,呜咽道:“柳先生,此是五百文,且收下吧。”那柳万尚稍作迟疑,将农妇钱囊推回。那农夫农妇见得,望着柳万尚,惊恐万分。那农妇急又奉上钱囊,哭泣道:“柳先生,且行行好,但若少了,日后必定还上。”柳万尚神是尴尬,急忙道:“休道甚么诊钱,且先救人要紧。”那农夫农妇闻听,惊诧不已,复又转喜。 苏公见状,心中疑惑,心中思忖:昨日到得万善堂,见柳万尚为人把脉开方,竟收得一两银子诊金!今日这般推搡,分明是碍于我等情面,方才假仁假义,以免有趁火打劫之嫌。若天下郎中皆如柳万尚一般,眼中只有铜钱,何其可怕? 吴幽人早令家人搬过椅子,柳万尚坐下身来,取过孩子手腕,细细把脉。那农夫自言姓易,名业,小子唤作易东,今早吃过早饭,在外面玩耍,不知为何,回得屋来便叫嚷肚子痛,而后多番呕吐,不多时亦发严重了。苏公立于一旁,察看那孩子脸色苍白,双眼闭合,唧唧哼哼,其声甚微,似是中毒之症。柳万尚把完脉,复又看孩子眼瞳、嘴唇、舌苔,只道:“此乃毒性发作之状。”农夫农妇惊诧不已。柳万尚问道:“你孩儿今早吃过甚么?”那易业茫然道:“不曾见得他吃甚么。”那易妻回想多时,亦摇头以示不知。柳万尚思忖道:“你等且与我回万善堂,服用些解毒药,或有好转。”那易氏夫妇唯喏。 苏公忽问道:“今早你家吃的甚菜?”那易业望着苏公,道:“今早小人卖鱼余下三四尾鲤鱼,便一并煮了。”苏公问道:“小子吃得多否?”那易业道:“小人家东儿素好吃鱼,今早吃得甚多。”苏公点头,又问道:“你家可有人生病熬药?”易业道:“小人一家六口,并无人生病。”苏公又问左右邻里可有人熬药服药,那易业思忖片刻,摇摇头道:“前后只三户人家,不曾见得谁生病服药。”苏公似有所思,遂令人去取来二两麻油来。吴幽人喃喃道:“取麻油做甚?”不多时,家人取来麻油。苏公只道:“速将麻油与小子灌下。”易业迷惑,把眼望柳万尚。柳万尚皱眉思忖,问道:“敢问苏大人,服此麻油做甚?”苏公道:“小子分明是食物中毒,服此麻油可以解救。”那易业闻听,急忙端过碗来,小心将麻油灌下易东口中,好一番周折,方才灌尽。 稍等些时刻,那易东猛然咳嗽几声,呼吸之声粗重,竟可睁开眼来,较来时稍有好转。易氏夫妇见得,欣喜不已,急忙拜谢。苏公思忖道:“不知小子中毒深浅,还得烦劳柳先生细加察看,施用些解毒药物,慢慢调理,方可痊愈。”柳万尚唯喏,道:“柳某此刻便回万善堂为其施药。”而后与其兄弟柳万有拜别徐君猷。易业夫妇再次拜谢苏公等,抱着小孩,匆匆去了。 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惊叹不已,询问苏公麻油解毒之事。苏公道:“世间万物,可食者甚多,或阳或阴,或反或畏,相生相克。故而食物、药材配伍多禁忌,譬如食用新金针菜、野毒蕈,又如甲鱼与苋菜同食、蜂蜜与生葱同食,轻则中毒,重则死亡;又如食茶煮青蛙、食抬头望月鳝,食则必死,无药可救。”徐君猷惊恐道:“如此禁忌,日后须小心谨慎些个。”吴幽人问道:“不知这小子错食甚么?几将送了小命。”马踏月思忖道:“适才苏大人问及,其父言吃得鲤鱼,莫非那鲤鱼怪异,身含剧毒,与那河豚鱼一般?”徐君猷连连摇头,道:“他一家六口同食得,为何只一人中毒?” 苏公手拈胡须,笑道:“食鲤鱼怎的中毒?只是有一物不可与鲤鱼同食,食则中毒。”众人皆问何物。苏公道:“乃是甘草。”徐君猷奇道:“怎的是甘草?我闻甘草为众药之王,《神农本草经》列为药之上乘,可解千毒,故称之为灵草,怎的会毒人?” 苏公淡然笑道:“甘草者,性平,味甘,有解毒、祛痰、止痛、解痉之功效。甘草入药,能泻火解毒、润肺祛痰止咳,可治咽喉肿痛、药物食物中毒,咳嗽哮喘等症;炙后入药,能益气补中、缓急止痛、缓和药性,可治心气不足、心悸怔忡、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倦怠无力,以及腹中痉挛急疼痛等症。甘草药性缓和,可升、可降,可与补药、泻药、寒药、温药、凉药等诸药配伍而用,调和百药,故经方少有不用者。因而称之为灵草,又称国老。但凡药材,有益必有害。甘草若与鲤鱼同食,则成毒药也。若如此,可食用麻油二两解救。” 徐君猷似有所悟,道:“你道那小子吃了甘草?你又怎知那小子吃了甘草?”苏公幽然道:“或是如此。”吴幽人奇道:“或是如此?言下之意,或非如此?”苏公点头,叹道:“适才苏某问那易业:家中可有人生病煎药。他道并无人生病。苏某亦甚疑惑,只是那小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容不得多想,故而斗胆一试。”徐君猷惊诧道:“我道苏大人把握十足,怎的行此凶险?若反害了小子性命,又当如何是好?”苏公叹道:“苏某只有救人念想,哪里思量其中利害?”吴幽人惊叹道:“不想苏大人医道竟胜过那柳郎中,端的令人钦佩。” 苏公哈哈笑道:“吴掌柜此言倒令苏某思忖出一桩事来。”吴幽人追问何事。苏公笑道:“苏某昔日在杭州之时,曾与杭州济世堂名医董济世论及医道。那董济世有一弟子,一日为一病人诊病开方,因董济世有急事离去,未曾查看药方,待到回来时见得药方,不由唬得半死。”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徐君猷疑道:“莫不是那厮开错了药。”苏公摇头道:“那弟子所开药方配伍甚重,服用此药,非但不能治病,反将害人性命。董济世急忙派遣众弟子去寻那病人,阻止其服药。可惜那杭州城甚大,哪里寻得着。董济世惶恐不安。几日后,那病人竟又来了。”徐君猷脱口道:“想必是其不曾服药,侥幸留得性命,此番来寻济世堂不是。” 苏公摆摆手,道:“非也。那病人前来乃是为表谢意,且送来一张匾额,他道他曾寻访多方名医诊病,服药多年,不曾见好,不想济世堂三副药便治好其病了,端的是神医。”徐君猷诧异道:“怎有这等事情?端的是瞎猫遇见死耗子,巧得很。”吴幽人笑道:“此可谓歪打正着。”苏公道:“那董济世亦惊诧不已,后细细看那药方,叹息道:此药方万万不可再开。”马踏月奇道:“既已医好病人,可见此药方为奇方也。怎的不可再用?”苏公笑道:“苏某闻听此事,颇为好奇。后抄录此药方在身,得机询问杭州府并诸县名医,他等见得此药方,皆言不可依此抓药,否则将害人性命。”徐君猷如坠云雾,奇道:“此药方明明医治好多年未愈之病,怎言说会害人性命?端的莫名其妙。” 苏公道:“常言道:初生牛犊不畏虎。何意?因初生牛犊不曾见过老虎,未曾领教过老虎厉害,故而无所畏惧。董济世那弟子亦是这般,他不懂药性之利害,故而下得猛药。但凡那年老医师、名医者,因行医多年,见识过诸多病症,老于世故,诊病之时不免循规蹈矩,以多年行医之道处治,用药甚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下药,宁可使病人多服几剂,缓而治之。故那病人病根多年未断,不想这弟子年轻气盛,少了些许世故,多些胆量,三剂猛药便断其病根,得以痊愈。董济世所虑不无道理,若是那病人身弱体衰,莫说三剂猛药下去,便是一剂,便可取其性命。若说歪打正着,亦不为过。适才医治此子,柳郎中行医多年,颇多顾忌,不敢妄为,苏某于那医道,似懂非懂,便无有那些顾忌,懵懂行事,反救得这小子。与那董济世弟子,如出一辙。” 众人闻听,皆连连称奇。那厢吴白九来催促众人用膳,众人方才觉得腹中饥饿。吃过早饭,徐君猷与那柳惊弱言语,只道柳万尚、柳万有已幡然悔悟,此后定然好生赡养老父,不敢有丝毫怠慢。府衙亦会暗中遣人前来查探,但有推诿,必定严惩。柳惊弱谢过徐君猷并诸位,正待离去。徐君猷笑道:“我等闲着无事,便陪柳老先生同往万善堂一遭。”柳惊弱急忙推谢。苏公笑道:“我等亦可顺道前去探望那易东病情。”徐君猷连连点头。柳惊弱见状,方才止言。 徐君猷一行人等出得自和园,前往万善堂。道途中,苏公与徐君猷言语,意欲往易业家中一遭。徐君猷不解,询问缘故。苏公道:“苏某猜想那小子同食鲤鱼甘草中毒,但甘草一物,生于北方旱地,长江一带并江南寻常百姓人家少有储存,此物只在药铺中寻得。寻常人家或因病抓药、或天炎煮凉茶,方用之。今已是十月,断然无人煮用凉茶。而适才易业亦言,其家中并左邻右舍无人生病熬药,那小子又从何得到甘草?”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这小子在何处拾得。” 苏公点头,低声道:“若是小子顽皮贪吃,自他处拾得,便无妨矣。若是有人知晓相克之理,知晓易家食鲤鱼,有意与之,又当另论。”徐君猷惊诧不已,诧异道:“苏大人疑心是谋害?”苏公喃喃道:“或是此人不知禁忌,好心与之;但人心叵测,用此法害人亦不无可能。”徐君猷思忖道:“因琐事争执打斗,暗怀歹心,投毒报复,此等命案,市井常见。如此言来,当往易家勘察询问一番。恐那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归要出人命的。”苏公然之,道:“防患于未然,方是上策。” 第十三卷 灵草记 第二章 血灵草 徐君猷、苏公一行人等到得万善堂。那厢柳万善闻听,急忙出来相迎,又见得父亲柳惊弱在其中,又羞又愧,将众人迎进堂内,又令弟子沏茶。苏公环视四下,不见易氏夫妇并儿子,心中诧异,遂询问柳惊弱。柳惊弱甚是尴尬,只道那易业取了解毒药后便回家去了。苏公心中不悦,询问小子病情。柳惊弱忙道已然好多了,多亏苏公妙方相救,云云。 苏公淡然一笑,询问易家所在。柳惊弱不知具体所在,询问弟子。有弟子言其家在木未峰下、菱角湖边,唤做易水湾,出镇口往南约莫两里地便是。苏公微微点头,问那弟子道:“近几日可有易水湾人家前来抓药?”那弟子思忖片刻,摇摇头道:“不曾见得。”苏公点头。徐君猷闲坐片刻,起身告辞。那柳惊弱客套一番,送众人出来。苏公欲往易水湾一遭,徐君猷、马踏月愿同往。吴幽人、祝良夜回自和园,齐礼信欲回临江书院,徐君猷嘱咐道:待回得书院,定要与那柳万丝言赡养之事。齐礼信唯喏。 苏公一行五人,出镇口往南行,约莫两里地,至木未峰下,却见得峰林中几处庄园。徐君猷诧异,疑道:“怎的似是些大户人家?”马踏月亦感奇怪,遂寻得一乡人,打探易业家所在。那乡人指点道,过得庄园,往那湖边,树凹之中,有三四户人家,易业家便是其一。马踏月谢过乡人,告知众人。绕过庄园,循着一条小道下得一坡,那菱角湖便在下方,穿过一片树林,果见得那湖边林中有几处茅舍。 见得那第一家茅舍前有三四个人,正言语甚么,见得坡上下来了一行人,皆来张望。近得前坪,只见茅舍内出来一人,正是易业。那易业认出苏公等人,急忙奔将过来,甚是惊 喜。苏公指着徐君猷,只道是知府徐大人前来探望。那易业等人闻听,惊诧万分,急忙上前跪拜。徐君猷急忙掺扶起易业。苏公心中暗自叹息:我朝廷官吏多高高在上,不屑与寻常百姓往来,休说亲身到穷乡僻壤,便是在市井街巷,亦是鸣锣开道,耀武扬威,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唯恐冒犯大人官威。 徐君猷问及小子病情,易业忙道已然好多了,那柳郎中与些解毒良药,适才刚刚服用过。徐君猷等入得低矮茅舍,但觉室内阴暗凄冷,家什简陋破旧。那易东正躺在床上,盖着一条黑旧棉被,与其母正嚷嚷着什么。易业引得徐君猷进来,与其妻道:“知府大人来看东儿了。”易妻茫然,似是未曾听清,早被易业扯过一旁。徐君猷近得床前,只闻得一股霉腥味儿,颇感不适,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看那小子,正瞪着双眼望着徐君猷,甚是好奇,徐君猷心中料想小子无有生命之忧心了,不免为其庆幸。 徐君猷看罢,心中不忍,遂令徐溜掏出五两银子,送与易业,只道是为小孩买些吃食。易业夫妇接过银两,甚是激动,热泪满腮,几不能言。易业老父老母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拜谢徐君猷,言其德重恩弘,有如菩萨一般,如此云云。直说得徐君猷面红耳赤,满心愧疚。 出得茅舍,但见土坪中立着男女老幼十余人,满脸恭敬之情,亦有好奇者跷足张望。早有人摆好数把椅子,徐君猷、苏公等坐下,又有人端上水来。徐君猷喝过一口,觉得那水清甜可口,不由询问此水何来。易父只道是木未峰之泉水。徐君猷连连赞叹。苏公询问易业,可曾询问小子,饭后可曾吃过其他。易业答道,问过数次,但那小子只道不曾吃过甚么。苏公问道:“事发之时,小子在何处玩耍?”易业思忖道:“似在屋后。”苏公疑道:“屋后似是菱角湖边?”易业连连点头,道:“过得屋后树林,便是湖边。” 苏公问道:“你且询问众人,谁家有甘草?”易业闻听,颇感诧异,欲问又止,遂询问在场诸位。众人皆言没有。易业正待回禀,却见一老汉挤身出来,上前施礼,道:“小民家中有些甘草,可为大人取些来。”苏公见那老汉,约莫五十五六,满脸风霜,自其面部肤色、手指手掌推断,当是多年渔民。苏公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老汉道:“小民易石,与易业乃是本家。”苏公点头,问道:“你家是哪一处?”那易石道:“便在树林之后。”苏公问道:“今早,那易东可曾到过你家?”那易石一愣,诧异道:“大人怎的知晓?今早那东儿确曾来玩耍过。”苏公问道:“你可曾将甘草与易东吃?”那易石点点头,道:“家中无有吃食,只有些甘草,便与他吃了。”徐君猷闻听,惊道:“那甘草是你与他吃的?”那易石茫然点着头。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那时刻易东可曾吃过早饭?”易石思忖道:“那时刻他家尚未吃饭。”苏公点头,问道:“你可知晓易业家吃得甚菜?”那易石茫然摇头。徐君猷急道:“你这老汉,好生懵懂,险些害死易东。”那易石闻听,惊诧万分,茫然不解。徐君猷道:“你等不知,这甘草与鲤鱼不可同食,食则中毒,可致人死地!”那易石惊恐,拜倒在地,惶恐道:“小民端的不知。”徐君猷摆摆手,道:“你本是一番好心,险些酿成大祸,幸得苏大人在此,方逃过此劫。此后你等须小心谨慎些个。鲤鱼与甘草万万不可同食。”众人闻听,皆钦佩不已,齐齐上去前拜谢。 徐君猷笑道:“若要言谢,便要谢苏大人。”众人又来谢苏公。苏公客套一番,又问那易石:“你与那易东吃得多少甘草?”那易石只道与了一根,约莫中指大小,一尺来长。苏公闻听,诧异道:“寻常药铺皆将甘草切成短截、薄片,少有卖尺长一根的。”那易石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甘草非是小的所买。”徐君猷奇道:“不知是何人买得?买此做甚?”那易石道:“不瞒大人,这甘草乃是小的捡来的。”苏公诧异道:“捡来的?”那易石连连点头,道:“确是小的昨日捡得,家中兀自还有,约莫二十来根,长的足有二三尺。” 徐君猷惊诧道:“竟有这等好事?你在何处捡得?”那易石道:“便在那半随园后山凹之中,小的捡了二三十根,想必那草丛中还余有一些。”苏公诧异道:“半随园?是何去处?”那易石指点道:“便是前方那处园子,乃是一位鄂州商贾庄园,唤作半随园。”苏公眺望去,那半随园便是来时所见庄园其一,一侧靠着木未峰。徐君猷问道:“那商贾姓甚名何?”那易石与易业低声言语,而后答道:“闻园内下人言及,似唤作白飞雪白老爷,却未曾见过。”徐君猷闻听,诧异道:“你道那庄主唤作甚么?”易石道:“似唤作白飞雪。”徐君猷皱起眉头,思忖道:“本府似曾听说过此名?竟一时记忆不起了。”苏公思忖半晌,道:“易老伯可否取些甘草来看。”那易石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便抱来七八根甘草,皆有二三尺长。 苏公、徐君猷细看那甘草。徐君猷翻转看来,叹道:“这等甘草,本府果未见过。”苏公笑道:“甘草者,有茎、根之分。那茎分两草:一曰白粉草,即鲜草剥去外皮者;一曰大草,即适于药用之茎。根又分五节,乃是大节、中节、小节、毛条、疙瘩头。此甘草虽可入药,药性甚微,乃低劣之品。”徐君猷听得似懂非懂。苏公忽眼前一亮,细细看去,但见手中那根甘草皮面似有黑色斑迹,用手指轻剥。又取其他根来看,亦寻得几处黑斑,不由皱眉思忖,道:“易老伯可否引我等前往那山凹之中一看?”那易石连连点头。徐君猷不解其故,又不便多问。 易石、易业引徐君猷、苏公一行绕至屋后,过得一片树林,见得易石茅舍,而后依一条小路往菱角湖边。徐君猷诧异问道:“怎的往水边?”那易石忙解释道:“半随园侧后那山乃是白老爷家业,无有山路可上,又杂草丛生,几不能行。我等先到湖边,依水岸而行,可至其侧,而后攀爬可上。”苏公诧异道:“易老伯往那山凹做甚?”那易石笑道:“小的虽以捕鱼为生,却也常上山捕些山货野味,或寻觅些草药,换些盐米钱。”苏公点点头。 众人鱼贯而下,到得菱角湖水边,见得水边有三四艘破旧渔船。又眺望前方,约莫一里远处似有一处埠头,石阶而上,似通往半随园。苏公遂询问易石。那易石道:“那是白老爷家私家码埠。”苏公问道:“如此言来,此处常有舟船停泊?”那易业道:“每月约莫有一两次,远远见得从那船上搬运物什下来,有时约莫个把时辰之久。”那易石道:“两三天前还停得一只货船。”那易业连连点头,道:“正是,那船似是前日未牌时分离去的。” 苏公问道:“可知他等搬运何物?”那易石道:“闻半随园下人言,那白老爷做的药材生意,船上所运想必是些药材。只是半随园家奴甚凶,不准渔船在那埠头附近停靠。”徐君猷思忖道:“既是做药材生意,为何将甘草抛之后山?莫不是有人偷盗,遗落在此?” 易石前行不远,转往一侧山坡爬去,那山坡甚陡,长满树木杂草,隐约见得有人上下痕迹,那易石倒是轻车熟路,不消多时,便爬上二十余丈高远处。徐君猷、苏公揪着杂草、树干,艰难而上,数次滑倒,上两步退一步。幸得马踏月、苏仁帮扶,好不容易爬上陡坡,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其上坡势稍微平缓,众人在杂草中前行,过得一片树林,坡势斜下,竟是一个山凹。易石指点道:“便是此处。”苏公环视四下,见得一侧似有条道,问道:“此道通往何处?”易石思忖道:“乃是半随园后园。” 苏仁快步前行,忽弯腰拾起一物,道:“我拾得一根甘草。”马踏月急忙奔将过去,环视四下,意欲找寻甘草。待到拨开一处深草丛,不由惊呼起来:“大人快来,一具尸首!”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急忙过来。但见那深草丛中一具尸首,面部朝下,旁边兀自有三四根甘草。马踏月拔出腰刀,拨倒四下深草。苏公近得前来,拿过一根甘草,拨弄那尸首头颅。那死人乃是一名男子,约莫四十上下,面目狰狞,满身污血痕迹。徐君猷站立一旁,环视四下,只觉此处阴森可怕,不由起得一身鸡皮疙瘩。 苏公吩咐众人退下,在尸首四周细细察勘,未见可疑物什。苏公近得尸首旁,拿起尸首右手,察看其手指、手掌,而后又察看其左手。徐君猷立在苏公身侧,探头张望,问道:“这厮临死之时可曾抓得甚物什?”苏公摇头,掰开尸首左手手指,道:“其左手拇指有一印迹,想必曾戴有一只偌大指环。”徐君猷道:“且四下找寻看看,或可寻得。”苏公摇头道:“此印迹甚深,不会轻易脱落,想必是死后被人取走了。”徐君猷点头,思忖道:“看此人衣裳,乃是上好绸料,做工亦甚精致,分明是个有钱之人。”苏公点头道:“此人体态肥臃,肤色白净,必是膏粱文绣人家。死亡不过三日。” 苏公与马踏月翻转尸首,细细勘验。尸身有多处伤痕,腹部身中数刀,其余各处凡如面部、后背、大腿等亦有淤伤,乃是被人击打所致。苏公又细细查看尸首袖内、囊中,无有一物。徐君猷唤易石、易业近前,询问他二人可曾识得死者。易石、易业战战兢兢,辨认多时,摇摇头,只道从未见过此人。徐君猷思忖道:“凶手杀人抛尸在此,为何要抛些甘草在此?”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乃是死在甘草堆中,只因这些甘草沾得污血,故而一并弃了。”易石惊恐,哆嗦道:“大人道那甘草上沾得死人血?”苏公点头,道:“适才你取甘草与我看,那斑斑黑迹,分明便是污血。苏某心中疑惑,故而请你引我前来。”那易石闻听,胆战心惊,后悔拾得甘草回去。 马踏月思忖道:“如此言来,命案便是在这半随园内。”苏公点点头,道:“此山乃是半随园家业,地势险要,无有人迹,又杂草丛生,甚是隐蔽,抛尸于此,何人知晓?但过得一年半载,便是枯骨一副矣。”徐君猷愤愤道:“此等凶徒,若不绳之以法,任其逍遥自在,苍天亦无颜面也。”马踏月前往探路,不多时转回来,禀报道:“此道确通半随园,那园兀自有一扇小门。”苏公沿道细细察看,直到半随园墙下,果见得一扇窄门,又察看那门上,兀自留着一个血手印,那血手印甚是清晰,却似少了拇指。 徐君猷意欲闯入半随园内,将主家唤来,细细盘问,或可查出些端倪来。苏公思忖道:“若贸然入园查案,恐打草惊蛇。今凶手自以为隐秘,不知我等已发现尸首。我等亦可假装不知,而后悄然查探。”徐君猷思忖道:“当如何查探?”苏公道:“大人可遣徐溜速回府衙,调捕头颜未引十名差人并仵作前来,暗中勘验尸首,并影其容貌,查明死者身源。我等亦可前往半随园查探虚实。”徐君猷然之。众人遂藏匿尸首,依原路返回。徐君猷嘱咐易石、易业,万不可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家人亦不可。二易唯喏。 徐君猷等人别了易业等人,行至木未峰口。徐溜领命奔黄州城去了。徐君猷询问下一步如何行事。苏公思忖道:“白飞雪既是药材商贾,定然与柳万尚相识,我等可往万善堂询问,或可知晓些情形。”徐君猷然之。 那厢苏仁忽惊呼一声,道:“老爷,我想起来了。”苏公诧异,问他想起甚么。苏仁道:“前日,吴掌柜设宴云湖阁酒楼,老爷大人等在三楼,我等在二楼,待我吃罢,闲时闻得一雅间内言语,一人道,这批药材便有劳柳先生了。又一人道,白掌柜只管放心便是。那人又笑道:甚好,饭后白某便回鄂州去了。那人又道,万尚便不相送了。那人笑道,我等兄弟,常来常往,何必相送。我听得明白,心中兀自嘀咕:原来是两个药材商贾,其中一人分明就是那柳万尚柳郎中。如今想来,那白某定然是此白飞雪!” 苏公、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惊诧不已。如此推想,柳万尚非但与白飞雪相识,二人干系非同寻常。徐君猷思忖道:“不知他二人有无勾当?若询问柳郎中,颇为不妥。”苏公点头,道:“那易石易业曾言,两三天前半随园后埠头兀自停着一只货船,乃是前日傍晚时分方才离去。与苏仁所言颇为吻合!可以推想,柳郎中与半随园白飞雪干系甚密。”马踏月思忖道:“他二人除却药材往来,莫不是暗中另有勾当?”苏公道:“如此推想,亦不无可能。” 马踏月叹道:“我等来木未镇不过三日,竟连遇两桩命案!”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亏得有苏大人同来。”马踏月颇有同感,道:“若无苏大人神断,恐虞宇虞大人并这无名尸首冤魂不散矣。”苏公笑道:“此案尚未勘破,马将军此言岂非令苏某惶恐?”那厢徐君猷浑身一震,忽惊喜道:“原来如此。”苏公望其神色,料想其思索出甚么了。徐君猷急道:“徐某疑惑,似曾闻听过白飞雪其名,今猛然想起,原来是虞大人与我言及。”马踏月追问道:“虞大人与大人言过此人?”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虞大人此来黄州,乃是为黄鄂两州渔民纠葛一事。那夜,我二人闲谈时,虞大人言及一事,只道是鄂州城有一郎中,唤作白飞雪。”马踏月忍不住插言问道:“白飞雪是郎中?”徐君猷点头道:“这白郎中医道平平,但为人狡诈,暗中结交些权要并泼皮无赖。”马踏月诧异道:“他一郎中,结交权要,乃情理之中。可为何结交泼皮无赖?”苏公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料想这白郎中亦是个泼皮无赖。”徐君猷道:“闻虞大人言,这白飞雪因医道不精,曾误诊死数人,招惹众怒。初始,白飞雪往往以银两开道,安抚死者家眷。其后,便利用权要与泼皮无赖,非但无有赔偿,竟反殴打死者家眷。”马踏月闻听,愤怒道:“世间怎有这等庸医?端的可杀!”苏公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便是医家郎中,亦皆钻入那铜钱眼中,哪里顾及病人死活?哪里还有甚么医德医道可言!” 徐君猷叹道:“死者家眷怎生肯服,便上告州府,可惜那府衙官吏与白飞雪沆瀣一气,反将死者家眷乱棒打出,正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幸得今年朱寿昌朱大人上任,勘审旧案,秉公办理,惩治奸恶,欲拿白飞雪问罪。不想那白飞雪闻得风声,见势不妙,遂逃之夭夭,去向不明。不想竟隐匿在此!”马踏月喜道:“既如此,我等可以缉拿白飞雪归案为名入半随园搜寻!”苏公思忖道:“徐溜此去,来回需两个时辰。我等可以访友为名,前往半随园试探一番。”徐君猷点头。 四人遂往半随园正门而去,不消多时,至半随园正门前,但见两侧松柏,麻石铺道,门前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朱红色大门紧闭,悬有“半随园”匾额一块。未近大门,先闻得门后恶犬猛吠声。苏仁上得前去,扣那门环。良久,见得那门开得一条缝,露着半张脸,乃是个壮年汉子,目光凶恶,瓮声道:“你等何人?”苏仁急忙施礼,道:“我家老爷来此游玩访友,借问大哥:吴掌柜可是在居此?”那汉子冷冷道:“哪里有甚吴掌柜?你寻错了。”言罢,便要合门。 苏仁急忙出手相阻,道:“明明便是半随园,怎的会错?烦劳大哥通禀一声。”那汉子哪肯理会,用力合门,怎想得苏仁力大,那门纹丝不动。那汉子顿时恼怒,反开启大门,出得门槛,怒指苏仁,恶道:“哪里来的撮鸟,恁的可恼!莫不是寻死不成?” 苏仁假装惊恐,退下石阶,笑道:“大哥息怒,我等寻的是黄州城绸缎商贾吴幽人吴掌柜,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那汉子闻听,止住怒火,瓮声道:“你等走错道儿了,那吴幽人庄园在镇口那方。”苏仁假意问是哪方。那汉子没好气指点一番,遂退身进去,合上园门。 四人转身离去,相视而笑。行路中,徐君猷道:“这厮好生凶恶。”苏公淡然一笑,道:“此番问讯,颇有收益。”徐君猷奇道:“有何收益?并不曾问得甚么。”苏公笑道:“徐大人可曾细看那厮?”徐君猷一愣,思忖道:“那厮身着锦衣,气势甚凶,想必是园中管事。”苏公笑道:“大人可曾察看其手?”徐君猷又一愣,摇头道:“不曾留意。”苏公又问马踏月、苏仁。苏仁道:“那厮左手大拇指戴着一枚宽大指环,似是玉质。”苏公点头,道:“那指环乃是上等美玉所制,雕琢精致,十分罕见,非是寻常管事所有。”徐君猷惊喜道:“如此言来,此人便是那杀人凶手。杀人之后,剥离下那尸首指环,占为己有。”苏公点点头,道:“或是如此。” 四人前行,至镇口大道,徐君猷问苏公何往。苏公思忖道:“且等徐管家引人前来。”徐君猷点头,道:“如此还需些时辰,不如往湖边游玩一番。”苏公附和。四人遂觅径往菱角湖而去,翻过一处土坡,却见得那土坡原本是菜圃,满坡青菜,长势喜人。立于坡顶,便见得下方茫茫湖水。徐君猷触景生情,感叹道:“若是哪日,徐某亦临湖建筑,种菜山坡,何其妙哉!”苏公哈哈笑道:“但真有此日,恐徐大人日夜为衣食愁矣。” 那山坡下有一处茅舍,约莫三间,茅舍前有一土坪,坪之四周栽种菊花,那粲粲秋菊,繁英似锦,分外醒目。苏公远远望见,不由心动,遂下坡往那茅舍而去。徐君猷等见得,亦追随而去。近得土坪菊花前,苏公细看那菊花,暗自感叹:黄花晚节,菊花有信。徐君猷望得那朵朵菊花,甚是欢喜,叹道:“不想乡野之下竟有这等好看菊花,恁的喜人!”苏公细看那菊茎叶花瓣,笑道:“此菊唤做千叶,其香悠然长远,虽非极品,却也是上等佳品,少有人种养。”徐君猷惊诧道:“不想苏兄竟通菊道?” 苏公一愣,笑道:“何谓菊道?不过是识得些许而已。”马踏月奇道:“不知这菊花有几多?”苏公捋须笑道:“苏某往来州府甚多,前后共见得菊品约莫四十余种,其中不乏绝世极品,普天之下,亦不过几株而已。”徐君猷惊诧不已,似有所思,道:“但有空闲之日,徐某请教苏兄,若著得一本《菊谱》来,流传后世,亦是幸事。”苏公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苏某定然奉陪。” 徐、苏二人言语多时,可惜未能如愿,终成憾事。后彭城人刘蒙著得一本《菊谱》,共记载菊花三十五种,此千叶一品未见记载。刘蒙叙遗道:“余闻有麝香菊者,黄花,千叶,以香得名。……尝访于好事,求于园圃,既未之见。”(见宋•;刘蒙《刘氏菊谱》) 苏公看罢菊花,不由思忖起种花之人,望那茅舍,但见木门半开,未见有人。那土坪之外置着两只大竹簸箕,其内晾晒着一些枝叶,不知是何物。苏公好奇,遂近得前去,不由一愣。正诧异间,自那茅舍内出来一男子,约莫三十左右,望见四人,不免惊诧,询问道:“你等何人?”苏公急忙回过身去,徐君猷笑道:“我等乃是过路之人,望见这般菊花,不由心动,前来观赏。”那男子笑道:“原来如此。诸位若是喜好,便摘取些去。”徐君猷连连摆手,笑道:“断然不可。”苏公上前问道:“敢问小哥,此花是何人栽种?”那男子忙道:“乃是家父。家父素好菊花。”苏公道:“此菊可是千叶?”那男子闻听,惊诧道:“这位员外竟识得千叶菊?” 正言语间,忽闻得茅舍内一阵咳嗽声,那男子闻听得,急转身入得屋内,多时不见出来。苏公好奇,近得门旁,探头张望,却见得屋内甚是简陋,家什破旧,内室床上躺着一个老翁,那男子立在床头,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勺与那老翁喂着甚么。徐君猷望见,轻身叹息,遂拉扯苏公离去。临行之际,苏公顺手自那竹簸箕内抓得少许枝叶,纳入袖内。 第十三卷 灵草记 第三章 半随园 待到徐溜引颜未等人赶到木未镇,与徐君猷四人会合,径直奔往那半随园。到得半随园外,苏仁复又上前扣门环,但闻得一阵犬吠,那厢颜未早拔出刀来。不多时,那门开启,一厮正欲探头张望,早被颜未一把推开。那厮始料未及,被门扇挤得倒退两步,跌倒在地,不由震怒,爬将起来,破口大骂:“叵耐你这厮,瞎了狗……”但见得颜未身着差官服,手提腰刀,那厮顿时闭上嘴来,硬生生将话儿咽下,吱唔道:“敢问差爷何干?”那厢一条恶狗扑将上来,颜未眼急手快,一刀劈去,那狗“呜呀”一声惨叫,当即毙命。 开门那厮见势不妙,正待转身逃去,颜未早扑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厮,恶道:“休走。”那厢马踏月过来,问道:“白飞雪白老爷可在?”那厮甚是惊恐,结结巴巴,只道老爷不在。马踏月追问那厮,那厮道老爷早已回鄂州去了。马踏月问道:“园中何人管事?”那厮吱唔道:“乃是白渡白管家。”马踏月问道:“那白渡何在?”那厮吱唔道:“便在前堂饮酒。”马踏月道:“速引我等前去。”那厮哪敢不从。 徐君猷令两名公差把守园门,颜未引三人往后院,守住后门,其余人等冲入园中。开门那厮头前引路,至前堂,但闻得堂内有男女欢笑声。马踏月低声询问开门那厮,那厮指着堂内,连连点头。马踏月推开堂门,冲将进去。但见得堂内四人,两个男子,各自搂抱一名女子,正饮酒吃肉,猛然见得有人闯入,一人勃然大怒,掷了手中酒杯,骂道:“甚么腌脏鸟人,如此莽撞?”苏仁看去,正是先前开门那汉子,遂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汉子猛然醒悟,挥拳便打,岂料苏仁身快,反手一拉,伸脚一绊,那汉子迎面扑倒在地。苏仁反身一脚,踩住其背。另一厮勃然大怒,挥拳扑来,早被马踏月一拳击倒。两名女子惊恐不已,畏缩一团,哪里敢动。 苏仁问道:“你这厮便是白渡?”那汉子动弹不得,口中叫道:“爷爷便是,你等何人,敢擅自闯入?”苏仁冷笑一声,早抓住那厮左手,将拇指玉指环脱下,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细看,果是珍贵希罕之物。苏公问道:“白管家,此指环是何人之物?”那白渡脸部贴着地,斜眼望苏公,不知来头,气恼不答。苏公见得,冷笑道:“莫不是死人之物吧。”那白渡闻听,惊诧不已,忙道:“乃是白某物什。”苏公冷笑道:“白管家乃是半随园管事,定然知晓后院山林之中有一具尸首吧。”那白渡惊恐,急道:“甚么尸首?我却不知。”苏公冷笑道:“待我等前去,与你辨认一番如何?”遂令苏仁将其押起,赶往后院。半随园各处家人闻得响动,皆出来观望,有家人持棒欲来助阵,但见得是官府公差,忙不迭弃了棍棒,闪自一旁。苏公令开门那厮引至后院侧门,马踏月去了门闩,开了侧门。苏公近得门前,令苏仁将白渡押上前来,指着门上那血手印,问道:“此是何人手印?”那白渡抬头瞟了一眼,心中惊恐,口中兀自不服道:“我怎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遂出了侧门,入得林中,马踏月、苏仁押着白渡跟随其后。不多时,至尸首藏匿处,苏公令公差翻出尸首,置于跟前。那白渡见得,惊恐不已。苏公冷笑一声,问道:“此尸究竟何人?白管家还是如实招认了吧。”那白渡浑身哆嗦,面如死灰。 徐君猷等人返回半随园,令园中所有人等聚集前堂,不消多时,园中共计男女一十二人皆已到齐。苏公令人将尸首抬上堂来,众人见得,皆惊诧不已。有家人早已呼出:“老爷。”有家人疑惑道:“老爷前日不是回鄂州去了?”苏公见得,询问众人。原来此尸首便是半随园主人白飞雪。苏公冷笑道:“如此言来,白员外乃是被家人所害。凶手究竟何人?因何弑主?你等之中,可有知情者?”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 徐君猷冷笑道:“你等若不肯言,皆是凶犯同党,一并拘了。”众家人闻听,齐齐跪下,只道:“大人开恩,我等非是凶手。”徐君猷冷笑道:“凶手何人?”众家人皆言不知,有家人怯怯看那白渡。徐君猷望得,心知肚明,冷笑道:“凶手何人,本府早已知之,白管家,你谋害主人之后,便夺得主人左手玉指环,占为己有。抛尸山林后,兀自将那带血的甘草一并弃之。可想,白管家谋害主人,乃是在甘草堆旁。” 苏公淡然笑道:“后院侧门那血手印甚是清晰,却少了拇指头印,隐约可辨认指根处。此是为何?只因那时刻白管家已经戴得主人玉指环矣,开门拽拉尸首时,左手曾按在门上,留下四指血印,因玉指环无有血迹,故而未留下痕迹。”那厢白渡闻听,垂首丧气,怯怯问道:“敢问大人,怎的知晓尸首藏匿后山林中?”徐君猷冷笑道:“岂不闻举头三尺有神灵?乃是昨夜你家主人阴魂托梦与本府,今日特来擒你。” 白渡闻听,惊恐不已,遂如实招认。原来,那白飞雪经营药材买卖,往来鄂黄之间,这半随园乃是其一处家业,又是其药材转运存放之所。因鄂州事发,官府张榜缉拿,白飞雪便逃遁至此,隐匿不出,已近半年。其在鄂州家业买卖由管家白关山料理,不想这半年来,白关山与白夫人勾搭成奸,便有吞噬白氏家业念想。只因白飞雪随身携带走账本房契印鉴等,此番白关山只得亲随货船运送药材至此,暗中与半随园管事白渡密谋,欲杀死白飞雪,夺其家产。那白飞雪为人暴戾,又甚吝啬,白渡早有不满之心,待白关山许下诺言,二人遂一拍即合。那日,白关山、白渡以验看药材为名,引白飞雪至药材库中,白渡暗藏短刃,言语间,抽刀猛刺白飞雪腹部。白关山拈得一根粗甘草,自其后一顿猛打。那白飞雪何尝料到,当即命丧甘草堆中。 白渡早已谋划将尸首抛于后山林中,待二人拽着尸首,开启侧门,白渡望见白飞雪左手玉指环,不由心动,遂脱将下来,擦去指环上血迹,喜滋滋戴得血手之上。那厢白关山连连催促,只因那侧门窄小,费了一番工夫,方才将尸首拖出,那白渡拖拉尸首时,左手按在那门上,无意间留下得一血手印。二人将尸首抛入山林深草丛中,而后又将药草库中带血甘草悉数弃之后山林中。白关山自其房中寻得账本房契印鉴,甚是欣喜,当日午膳,白关山在那云湖阁酒楼宴请柳万尚,未牌时分便起船离去了。白渡又散布言语,只道白飞雪与白关山乘货船同回鄂州去了。众家人怎知其中蹊跷,皆信以为真。 待白渡招供罢,众家人方才知晓。苏公点头,原来前日云湖阁中,与柳万尚言语之人非是白飞雪,而是白关山。苏公问道:“那白关山为何宴请柳万尚?”白渡道:“柳郎中与老爷买卖往来已有多年,往日常是白关山来黄州,与之谈洽,彼此甚熟。此番白关山鸠占鹊巢,自然不肯舍去柳郎中这一大买家,临行之时,便宴请于他。” 苏公奇道:“你等药材皆是满船运来,每月约莫一两次,搬运亦要费用个把时辰之久。如此大量药材岂只卖与柳郎中一人?想那柳郎中不过开得一处药铺,怎言是大买家?其中究竟有何勾当?且如实招来。”那白渡抬头望着苏公,叹息道:“大人问的是,那柳郎中虽只开得一处药铺,但他暗中将药材转运黄州城,而后分散于诸县各药铺。”徐君猷惊诧不已,而后冷笑道:“不想这柳郎中竟做得如此大买卖!”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若是正经买卖,为何要暗中转运?其中究竟有何勾当?”那白渡吱唔不语。徐君猷厉声逼问。那白渡方道出实情,原来白飞雪与柳万尚之药材买卖,未经官府允许,乃是私下为之,其中又多以伪滥药材交易,低价供与众药铺,冒称正品,牟取暴利。 徐君猷闻听,不由勃然大怒:“朝廷早有法令,但凡药商私制贩卖伪药劣药、伪造处方与官印,皆严加法办。”原来,宋朝于贩卖假药劣药者,有律法管束,王安石为相时,曾颁布《市易法》,其中言及药品专卖,官府控制药品贸易。为防止药商造制贩卖假药劣药,冒充官药出售,宋朝负责制药之惠民局和和剂局各自有“药局印记”和“和剂局记”四个字的大印。此外,东、南、西、北四局,各自加盖六字公章,以为标记。 苏公冷笑道:“那柳郎中端的是欺世盗名、羊狠狼贪之徒。”心中又不免叹息:“此等奸恶商贾,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徐君猷询问白渡,可有与柳万尚往来账本。白渡连连点头。徐君猷遂令马踏月押其去取。不多时,马踏月取得账本回来,呈与徐君猷。徐君猷页页翻看,愈看愈怒,怒目切齿道:“此等奸商,若不严惩,徐某亏对圣上,无颜见黄州百姓。”遂令颜未查封药材库房,又将供状与白渡画了押,其余半随园从犯摁了手印。 徐君猷遂率众出了半随园,前往万善堂。一路气势汹汹,引得行人观望。徐君猷、苏公近得万善堂前,却见得自堂门猛然冲出一人,那人踉踉跄跄,摔倒在地,险些撞上徐君猷。徐君猷唬了一跳,不知何事。又见得门前闪出一人,颐指气使,骂道:“你这穷痨鬼,无有铜钱亦来看病,死了再去投胎。”苏公见地上那人约莫六十上下,衣裳褴褛,鹄面鸠形,拱肩缩背,分明病重之人。遂上前将其扶将起来,那老汉气喘甚急,稍待平缓,便忙谢过苏公。 门口那厮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唬得急转身进去了。不多时,见得柳万尚匆匆出来,拱手相迎,惶恐道:“不知大人大驾前来,万尚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徐君猷脸色铁青,冷笑一声,迈步入得堂内,苏公、马踏月跟随其后,颜未等人把守堂口。那厢柳万尚见来势如此,不由忑忑忐忐,雀目鼠步。 徐君猷至堂中,抬头望着那“妙手回春”、“当世扁鹊”匾额,冷笑一声:“柳万尚,你可知罪?”柳万尚惶恐上前,怯怯道:“小人不知,望大人明示。”徐君猷冷笑道:“鄂州白飞雪,柳郎中可识得?”柳万尚吱唔道:“回大人话,那白飞雪与小人有一面之交。”徐君猷冷笑道:“何止一面之交?柳郎中兀自欺蒙本府。你二人暗中勾当,本府悉数知晓!柳郎中,还是如实招来。”柳万尚惊恐道:“徐大人何出此言?小人素来闭邪存诚、坐言起行,不敢有半点不规言行。” 徐君猷冷笑道:“好个闭邪存诚、坐言起行!”遂令人将那白渡押解进来。待白渡入得堂来,柳郎中惊恐不已。徐君猷道:“柳郎中,本府自半随园寻得数本账目,你欲一看否?”柳万尚闻听,惊心破胆,面如死灰。 第十三卷 灵草记 第四章 鼓子花 徐君猷令人将柳万尚收押,收缴药铺账目,封了万善堂。沿街满是观望之人,窃窃私语,亦有不少叫好者。徐君猷令颜未押解犯人,先行回城。而后,徐君猷与苏公、马踏月往那自和园而去,欲与主家吴幽人道谢言别。到得自和园前,但见得家人吴三正在清扫落叶,徐君猷询问吴幽人何在。吴三上前施礼,只道老爷正在前堂。 徐君猷、苏公入得园来,直奔前堂,至得廊下,却闻得堂内吴幽人厉声呵斥声,似是责骂下人。近得堂门口,果见得数位家人站立一侧,低头垂手,诚惶诚恐。正中跪得一人,仗马寒蝉。吴幽人正怒气冲冲,训斥那厮,忽见得徐君猷等现于门口,嘎然止住,一挥袖,瓮声道:“速速退下。”而后快步过来,拱手相迎。 徐君猷拱手回礼,笑道:“吴掌柜何来雷霆之怒?”跪倒那厮如获大赦,急忙爬将起来,躬身退出。苏公斜眼望去,不由一愣,那厮亦斜眼来望苏公,眼中分明满是委屈之情。苏公猛然想起,这厮便是今早花园所遇之花匠梅春来。 苏公心中一动,忙道:“且住。”那梅春来急忙立住。苏公笑问吴幽人:“吴掌柜适才可是在叱责这厮,却不知是何事?”吴幽人尴尬笑道:“乃是些琐碎小事。”苏公笑道:“可是为了花园折失的两株鼓子花树?”吴幽人闻听,不由一愣,奇道:“苏大人怎知此事?”苏公淡然一笑,反问道:“可是此事?”吴幽人怒气未消,恨恨道:“正是。此两株鼓子花树乃是幽人自好友花园索得,甚是好看。不想这厮守护不力,竟被人生生折失了,恁的可恼。” 苏公笑道:“吴掌柜家业甚大,花园之中花木甚多,便是折失了区区两株鼓子花树,又算得甚么?古人云: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非吴掌柜这等君子之为也!”徐君猷亦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以得之而喜,不以失之而悲,方是修身之道。”吴幽人忙笑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今细想来,幽人一年半载亦不曾去观看此花,漠不关心,今日去看,便是这般,不知为何,心中猛然冒出无名怒火来。端的令二位大人见笑了。” 苏公笑道:“我等凡人多如此,有之,不以为然;但凡哪日失去,便觉珍贵,甚是不舍。”吴幽人憨笑道:“正是这般,正是这般。”苏公笑道:“此非梅春来之过,吴掌柜休要指责于他。”吴幽人连连点头,望那梅春来,道:“还不谢过苏大人。”那梅春来急忙上前,躬身施礼。苏公笑道:“苏某曾言,吴掌柜若因此事,责骂于你,不定还要扣你月钱。苏某可为你开脱几句。”吴幽人笑道:“有苏大人为其讨保求情,幽人断然不会扣他月钱。” 苏公笑道:“吴掌柜花园之中两株鼓子花树,非是好事无聊者所为,实有人偷盗也。”吴幽人惊诧不已,奇道:“偷盗?幽人不解大人之意。”徐君猷思忖道:“若是喜好此花木,前来偷盗,定要连根掘走,移种他处,方可成活。”吴幽人连连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此般折断,怎可栽活?况且此树在园中已有两年,怎的今日方来偷盗?”马踏月思忖道:“或是这厮近些时日方才知晓?” 苏公笑道:“今日一早,苏某曾入花园赏花,遇见梅春来,他见得此树被折,正在骂骂咧咧。苏某环视四下,见此两株花树在花园深处,且依墙脚,不甚显眼。四周花树皆无折采迹象,为何单单折了此两株?可见,此人只为此两株花树而来。” 徐君猷点头,思忖道:“如此推想,此人定熟悉花园花草,想必是园中人所为。”吴幽人点头道:“我亦疑心是府中人所为,适才将众人唤来,一一询问,并无人招认。”马踏月笑道:“吴掌柜这般气势,谁人敢于招认?” 苏公又道:“此人非在府中,乃是翻墙而入,翻墙而出。苏某见得那墙身有刮擦痕迹,分明是人翻墙蹬踩所致。”吴幽人疑惑道:“如此言来,此人非是我府中人?”徐君猷思忖道:“若非府中人,他怎如此熟悉路径,轻而易得?莫不是与府中人勾结,里应外合?”吴幽人点头道:“或是如此。” 苏公笑道:“苏某已为吴掌柜勘破此案。盗贼何人,苏某已知之。”吴幽人甚是惊奇,急忙追问。徐君猷诧异道:“徐某与苏兄寸步未离,丝毫不知此事,亦不曾见得苏兄查问,苏兄怎言已勘破此案,知凶手何人?”马踏月亦迷惑不解。 苏公淡然一笑,自衣袖内摸出些物什,示与吴幽人,道:“吴掌柜且看此是甚么?”徐君猷好奇望去,正是那坡下人家所晒枝叶。吴幽人见得,奇道:“此似是鼓子花树枝叶?” 苏公点头,笑道:“吴掌柜,苏某问你,往日园中花匠何人?”吴幽人道:“乃是唤作尤谷水,此人颇懂得养花种草。幽人亦曾询问管家白九,他道尤谷水病重回家歇息去了,至今已有四个月矣。”苏公笑道:“且问吴掌柜,何人最知花园一花一木?”吴幽人猛然醒悟,道:“唯有尤谷水。”苏公点头,道:“今早,苏某见得花园之中栽种有数品菊花,其中有名千叶者,此花甚为少见。而后,苏某与徐大人、马将军却在镇口外一山坡下见得一户人家,竟也栽种得千叶菊。苏某猜想,那户人家或就是花匠尤谷水家。”吴幽人忙询问管家吴白九,那吴白九连连点头,只道尤谷水家确在镇口外山坡下。 徐君猷、马踏月恍然大悟,只道原来尤谷水便是盗窃之人。吴幽人怎肯相信,思忖道:“尤谷水颇懂养花之道,甚是爱惜花木,断然不会折断。”苏公点头,道:“吴掌柜所言甚是。况且其患病卧床,怎的有如此气力翻墙出入?”徐君猷疑惑道:“可此枝叶分明晾晒在其家,莫不是那年轻小子所为?”苏公点头,笑道:“除却此人,还有哪个?”吴幽人奇道:“苏大人言盗贼乃是尤谷水之子?”那厢吴白九道尤谷水之子亦常来园中,与其父帮闲。 徐君猷思忖道:“徐某有一事不明,他盗走花树,摘叶截枝,此是为何?”苏公幽然长叹,道:“徐大人欲知缘由,却要问那柳万尚柳郎中。”徐君猷诧异道:“此事与柳万尚有干系?”苏公点头,叹道:“不知那尤谷水所患何病?”吴幽人摇摇头,把眼望吴白九。吴白九道:“约莫十日前,白九曾前往探望,其患病甚重,常疼痛难忍,整夜呻吟难眠。” 苏公叹息道:“苏某料想是溃疡绝症。可恨柳万尚之流唯利是图,不顾病人死活,抬高药价,又常混杂伪滥药材。可惜尤谷水家境甚贫,料想无钱买药医病,只得卧床在家,等候归西。”徐君猷闻听,嗟叹不已,心中又有一股怒火中烧。 苏公又叹道:“尤谷水父子万般无奈,只得起了盗心,盗走鼓子花树,摘叶截枝,熬成汤药。”众人闻听,方才醒悟,原来这鼓子花树竟可入药。 苏公叹道:“鼓子花树茎枝、叶,其果实之壳、果汁,皆可入药,尤善止疼痛。”徐君猷惊叹道:“如此言来,此药较之甘草,方是真正之灵草。”苏公摇头道:“此药绝非灵草!其止病之功虽急,但毒效甚重,诱人成瘾,杀人如剑,无法解救,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妄用。”吴幽人闻听,叹息道:“若能止得尤谷水些许疼痛,亦不枉此两株花树。” 徐君猷闻听,嗟叹不已,口中喃喃私语。 别了吴幽人,出了自和园,离开木未镇,徐君猷郁郁寡欢,众人亦无语。良久,徐君猷勒住缰绳,仰天长叹道:“若我大宋子民,住无房、食无肉、病无药、少无书读,何言甚么东风入律、舜日尧年、千秋盛世?我等官吏若备位充数、尸位素餐,又何其羞耻?” 苏公望着徐君猷,幽然长叹,心中暗道:但凡我大宋官吏,便是有那一丝丝良心未泯,亦是好官。如徐君猷这等州官,千不获一,何其难得!…… 《灵草记》后注: 一、甘草又名蜜草,以味道甜而得名,自古有“灵草”、“国老”之美名,系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天然繁殖。其茎挺拔直立;根如圆柱,直径三四厘米,大的五六厘米,长一米多,最长者可达三四米。甘草入药历史悠久。早在二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经》将其列为药之上乘。南朝医学家陶弘景将甘草尊为“国老”,并言:“此草最为众药之王,经方少有不用者。”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释道:“诸药中甘草为君,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草木毒,调和众药有功,故有‘国老’之号。” 鲤鱼与甘草在两个时辰内不可同食,食则中毒,甚至有生命危险。这是老祖先传下来的食物药物相克经验,但究竟是否如此,作者无以验证,权且相信便是。小时候听过苏东坡断抬头望月鳝命案的故事,甚是神奇,今在此小说中言及,以为怀念。 二、鼓子花,即今之罂粟花。北宋人尚淡雅而不喜浓艳,故将罂粟花形容姿容不佳的妓女。唐开元时期的《本草拾遗》,是最早记载罂粟的中国药典。罂粟传入中国的最初数百年里,并未造成大的危害,当初很少有人吸食,主要作为观赏花卉和药用植物。宋代医家已用其来治病消灾。在杨士瀛的《直指方》、王谬的《百一选方》、王硕的《易简方》、林洪的《山家清供》等医书里,均有以罂粟壳蒴为治病妙剂之记载。罂粟不仅为医家所重视,亦为民间百姓喜爱,以视罂粟子煮粥,为大补之物。《苏东坡全集》之《归宜兴留题竹西寺》,其诗云:“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并水,要携乡味过江东。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孤负竹风凉。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诗中所言“莺粟汤”便是此。 三、王禹偁,字元之,曾贬谪黄州,人称“王黄州”,因一生守直道,三次遭贬,宋咸平四年死于黄州蕲州。苏东坡有《五禽言》诗云:“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我不识使君,宁知使君死?人生作鬼会不免,使君已老知何晚?”“使君”,乃是苏轼对王禹偁的尊称。其后有注:“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闻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 又,苏东坡之《王元之画像赞并叙》云:《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予常三复斯言,未尝不流涕太息也。如汉汲黯、萧望之、李固,吴张昭,唐魏郑公、狄仁杰,皆以身徇义,招之不来,麾之不去,正色而立于朝,则豺狼狐狸,自相吞噬,故能消祸于未形,救危于将亡。使皆如公孙丞相、张禹、胡广,虽累百千,缓急岂可望哉!故翰林王公元之,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足以追配此六君子者。方是时,朝廷清明,无大奸慝。然公犹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有如不幸而处于众邪之间,安危之际,则公之所为,必将惊世绝俗,使斗筲穿窬之流,心破胆裂,岂特如此而已乎?始余过苏州虎丘寺,见公之画像,想其遗风余烈,愿为执鞭而不可得。其后为徐州,而公之曾孙汾为兖州,以公墓碑示余,乃追为之赞,以附其家传云。 第十四卷 神兽传奇 第一章 神兽现身 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延庆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予始至,问民疾苦,遂首罢之。万花会,本洛阳故事,而人效之,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 意洛阳之会,亦必为民害也,会当有罢之者。钱惟演为洛守,始置驿贡花,识者鄙之。此宫妾爱君之意也。蔡君谟始加法造小团茶贡之。富彦国曰:“君漠乃为此耶?” 此《以乐害民》一文出自《苏东坡全集》。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十五日,黄州东山坡下邻人送苏东坡十余尾鲜鲫鱼。苏东坡甚是欣喜,遂邀请雪堂四邻同来食鱼,并下厨煮鱼,以菘菜心芼之,入浑葱白数茎。待到半熟,放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出锅,端上桌来与众人同食。 众邻人饮酒至酣,甚是畅快,不由齐声唱起歌来。苏公细听,可惜不懂黄州方言,但觉他等词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吕,宛转其声,往反高下,如鸡唱尔。与庙堂中所闻鸡人传漏,微有相似,甚是鄙野。直听得那厢苏公捋须大笑。众人亦无所顾忌,益发高声欢歌。 未牌时分,众人尽兴而去。苏公只觉酒劲上来,睡意袭人,入得卧室,正待歇息,但见那苏仁掀帘进来,只道府衙徐溜来了。苏公不知何事,遂至前堂。徐溜急忙上前,躬身施礼,而后呈上一笺,乃是徐君猷尺牍。苏公接过尺牍,展开来看,原来那徐君猷只道出了一桩奇事,敬请苏公速来府衙一遭。究竟是何奇事,尺牍上却未写明。苏公诧异,遂又询问徐溜,徐溜连连摇头,只道不知何事。苏公思忖:不知是何奇事,徐大人竟不肯言明?苏公好奇心顿起,遂令苏仁收拾一番,即刻动身前往府衙。 一路无话,到得黄州府衙,徐溜引苏公主仆至书房,但见书房之中,徐君猷正翻阅书卷,那案桌之上垒着甚多书籍,几将占据整个书案。苏公心中诧异:自识得徐君猷以来,从未见得他这般读书,端的蹊跷。徐溜掀帘禀报,徐君猷闻听,捧着书卷奔将来迎,眉开眼笑道:“苏兄,快快进来。”苏公拱手施礼,目光留意徐君猷手中书卷,原来是一本黄州府志。 徐君猷令徐溜上茶,而后自案牍上取过一状,笑道:“苏兄可知徐某何事请兄台前来?”苏公笑道:“徐大人尺牍言明,只道是一桩奇事。”徐君猷点头,笑道:“苏兄可知是何奇事?”苏公笑道:“徐大人不言,东坡又怎生知晓?”徐君猷神秘道:“苏兄善推断,且推想一番。”苏公笑道:“东坡又非神仙,焉能未卜先知?莫不是蕲春县出了一桩百年不遇之喜事?”徐君猷闻听一愣,奇道:“苏兄怎生知晓?”正值徐溜端上茶来,徐君猷疑惑道:“莫不是徐溜知晓些消息,告知了苏大人?”徐溜急忙道:“老爷莫非信我不过?” 苏公笑道:“东坡确曾询问徐溜,只是徐溜守口如瓶,不肯相告。”那厢徐溜忙道:“非是徐溜不言,实因我确不知情。”徐君猷望着苏公,满脸疑惑道:“苏兄如何推断得知?”苏公笑道:“徐大人亲笔书信与我,请我前来,必非寻常之事。尺牍所言,奇事也。方才进门,见得徐大人眉开眼笑,分外欣喜,此事端是一桩喜事。又见得徐大人手中捧有黄州府志,分明是在查找甚么,意欲佐证。苏某窃见得大人已然翻阅至唐昭宗光化元年,至今已有一百七八十年矣。可见乃是百年不遇之喜事。” 徐君猷惊诧不已,连连点头,道:“正是,我已翻找至唐矣。可苏兄怎知是蕲春县?”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手中所执呈状岂非是蕲春县送来?”徐君猷急忙低头看去,那呈状上赫然有蕲春县官印,不觉哑然失笑,叹道:“苏兄眼力过人,令徐某端的钦佩不已。可苏公知晓是何百年奇事否?”苏公摇头,只道不知。 徐君猷笑道:“今晨,徐某接得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送了呈状,其状言:蕲春县城往东约十里有一庄,名石马庄,乃在蕲河水边,此奇事便出在这石马庄!苏兄断然推想不到,这石马庄竟出现了神兽!”苏公思忖道:“我闻蕲春产蕲龟,颇为奇特,其背甲生有绿毛,细长而浓密,故又名绿毛龟。莫不是发现了千年蕲龟?” 徐君猷连连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神兽者,乃是麒麟也!”苏公闻听,大惊失色,问道:“果真是麒麟?”徐君猷见得苏公这般惊诧,颇有些得意,笑道:“苏兄断然推想不着吧。”苏公思忖道:“《礼记》有云:出土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棷。史书曾多有记载麒麟之事。只是这麒麟一物,甚是罕见,究竟有无,兀自可疑。” 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莫非不知?且不言汉晋,亦不言三国隋唐,便是我大宋太宗皇帝太平兴国九年,岚州亦曾献得麒麟,满朝称贺。今我黄州现麒麟,岂非是一桩天大盛事?”苏公捋须点头,道:“若果真是麒麟,端的是盛事也。苏某若得亲眼一见,何其幸哉。”徐君猷叹道:“只是麒麟乃是神兽,恐难再现也。”苏公笑道:“徐大人欲表奏朝廷否?”徐君猷笑道:“麒麟现,乃是祥瑞盛世之兆。蕲春县令谭百丈呈状与我言,欲呈状淮南西路,答奏朝廷。” 苏公点头,思忖道:“此等盛事当奏明朝廷,只是当小心谨慎些个。”徐君猷点头笑道:“苏兄所言甚是。故而令架阁库库吏搬来黄州府志,欲查找一番,可惜无迹可寻。其次,我欲往蕲春县查访,若可获得,献与朝廷,则厥功甚伟。”苏公笑道:“麒麟乃是灵兽,传闻其不饮池,不入坑阱,不行罗网,焉可轻易获得?”徐君猷笑道:“即便未获之,今现黄州,便是我大宋盛事。”苏公捋须思忖。 徐君猷又道:“待明日赶赴蕲春,定要将前后细细查问,何人何时何地发现?其模样如何?有何举止行径?可曾遗有足迹、毛发、粪便?凡如等等,当细细纪录,而后方才答奏朝廷。”苏公点头,道:“正是。若冒然答奏,恐反招惹祸事。”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苏兄多虑也。”苏公叹道:“若蕲春县言错,非是麒麟,岂非落得个欺君之罪?”徐君猷淡然笑道:“苏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公不免诧异,追问道:“其二者何也。” 徐君猷笑道:“麒麟现,乃是祥瑞盛世之兆,此等事情上奏朝廷,皇上自然欢喜万分,又有何人敢言其非也,如此岂非败皇上之兴?大有诋毁盛世之嫌,反会招惹杀身大祸。再者,麒麟,乃是神兽,非世间凡兽,难得一见,长则数百年,短亦数十年,现身后便不知踪迹矣。如此,自然不可追查,何人又能言其假?”苏公闻听,不觉一愣,斯道:“徐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徐君猷笑道:“此等盛事,乃是官家所好,有亦是有,无亦是有,断然不可言破。” 苏公哑然失笑道:“徐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东坡不及也。”徐君猷笑道:“非是苏兄不知,乃苏兄不屑如此。若真有其事,徐某当书札子上奏。”苏公笑道:“徐大人适才言,此等盛事,乃是官家所好。官家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何不速速上奏,邀功请赏?”徐君猷淡然笑道:“官家虽好。但君猷不可胡言,如实具表,乃为官之准则。”苏公闻听,嗟叹道:“可惜我大宋官员,心口不一者,何其之多?” 二人闲话多时,又翻阅黄州府志,追溯至秦汉,无有麒麟记载。当夜,苏公宿在府衙,徐君猷已令人去邀马踏月同往。 次日天尚未亮,徐君猷、苏公、马踏月并各随从,一共六人六骑,出得东城门,直奔蕲春县而去。约莫两个时辰,到得蕲春县城,未入城门,便见得城头甚多新旗,迎风飘扬。入得城来,但见得街巷皆是喜庆之象,家家张灯结彩,又闻得四方敲锣打鼓声。徐君猷诧异,问道:“今日是甚节,竟如此这般热闹?”那厢徐溜诧异道:“今日非是甚节,莫不是本地灯会不成?”苏公环视四下,但见一旁一家店铺正悬挂灯笼,那店主颤颤巍巍,满面愠色。徐君猷见前方有个面摊,遂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苏公、马踏月亦下得马来,苏仁等三随从下得马来,将马匹牵至僻静处拴了。 徐君猷至面摊旁,顺势坐下。苏公、马踏月亦坐下。那面摊主急忙过来,唱声喏。徐君猷遂要了些面点,不多时,那摊主端上三碗面来,又有一笼包子并三碟咸菜。徐君猷招呼那摊主道:“敢问店家,你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所为何事?”那面摊主冷笑一声,道:“看员外爷等骑马来的,定非本地人氏。”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我等乃是路经蕲春。”那摊主道:“只因我蕲春出了桩奇事。”徐君猷问道:“甚么奇事?”那摊主道:“员外爷有所不知,前两日有人在那石马庄见得了麒麟!员外可知晓麒麟是何物?” 徐君猷故作惊诧,道:“麒麟乃是神兽也,其现身乃是祥瑞之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那面摊主连连点头,道:“确是千真万确。”苏公惊奇道:“店家何以如此肯定?”那面摊主道:“县衙已详查此事,并已张榜公告,榜文上言有多人亲眼望见麒麟,焉能有假?”苏公笑道:“你等张灯结彩,便是为贺麒麟现身?”那面摊主环视四下,叹道:“麒麟现身,与我等小民有何干系?莫不是那吃面的人便多些不成?兀自不过糊口生计而已。” 徐君猷点点头,问道:“那为何你家门前亦悬挂新灯笼?”那面摊主叹道:“乃是县衙下令,每家每户皆须悬挂灯笼,大户人家并店铺须悬彩陈花,只道要胜过那元宵佳节。”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乃百年难遇之奇事,庆贺一番亦无不可。” 另一桌忽有书生模样食客笑道:“此番情形,乃是为那知府徐大人所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问那食客道:“此事与知府徐大人有何干系?”那食客笑道:“我蕲春现麒麟,那知府徐大人闻讯,欲来蕲春察看。县令大人一声令下,我等百姓便要劳累数日。凡此等等,不过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举罢了。”那厢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不知那徐大人何时到来?”那食客道:“便是今日。” 徐君猷正举箸吃面,刚咽下一半,几乎呛住,待吃罢,惊诧道:“你等怎的知晓?”那食客笑道:“员外果真是自外乡而来,兀自不知情。县衙已张榜告示,只道知府大人今日将至,沿途四方村庄,皆要黄土铺路,城内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万不可拦轿喊冤。”徐君猷闻听,奇道:“为何不可拦轿喊冤?”那食客白了徐君猷一眼,淡然一笑,道:“此等事情,还须多问?”那厢苏公笑道:“正是,此等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马踏月笑道:“不知那知府大人怎生模样?我等可等候一看。”那食客笑道:“想那知府大人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岂是你我等市井布衣可见得?”徐君猷只是苦笑。苏公叹道:“不想这徐大人来一遭,竟这般劳民伤财。”那面摊主闻听此言,惊骇不已,急忙上前道:“诸位客爷,切毋言官府大人不是,恐招惹祸事。” 正言语间,忽闻得喧哗之声,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得街道之中数十余人,团团簇拥,往城门口而去。徐君猷望得清楚,当中之人正是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那书生食客冷笑道:“他等乐癫癫迎接知府大人去了,想那知府大人何等威风。做官如此,复夫何求!”徐君猷苦笑一声,埋头吃面。 吃罢面,徐溜付了铜钱,六人直奔蕲春县衙。到得县衙门前,但见那正门悬着斗大的灯笼,门前两名衙役,正吆喝闲杂人等回避。徐君猷迈步上前,那衙役见得,厉声呵斥。徐君猷指着堂鼓,道:“我来告状。”那衙役挥手道:“去去去,今日知府大人前来,暂停一切事务。你要告状,待两日再来。”徐君猷怒道:“知府大人前来,便不可告状,是何道理?”那衙役闻听,冷笑道:“哪里来的撮鸟,恁的不知好歹。若再鸹噪,先拿你入狱。” 徐君猷冷笑道:“不问青红皂白,怎可随意拘人入狱?”那衙役冷笑一声,遂拔出刀来,威吓道:“今日爷爷公干缠身,不与你这厮计较,且饶你这回,快且逃命去吧。”徐君猷冷笑道:“且唤谭百丈前来见我!”那衙役怒道:“你这撮鸟,恁的大胆,竟敢直呼我家大人名讳。”遂召唤同伴,欲抓徐君猷,但见县衙内出来一人,见得这般情形,遂询问缘由。那衙役如实相告。 那人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这位员外,实因谭大人要事缠身,今日暂不受诉状。员外若有状纸,可交与在下,在下定然为员外呈上。”徐君猷见此人约莫三十五六,温文尔雅,仪表堂堂,遂问道:“你是何人?”那人答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 徐君猷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杜押司。不知县令大人有何要事?”杜攀道:“乃是为石马庄现麒麟一事,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将亲至蕲春,查问此事。谭大人已出城迎徐大人去了。”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敢问杜押司,这麒麟现身之事可是真的?”那杜攀笑道:“此等事情焉敢胡言乱语。说来甚是遗憾,杜某错了目睹麒麟时机。”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追问。杜攀叹息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而后便不知了去向。” 苏公惊诧不已,上前询问道:“可曾看得清楚?或是其他野兽?”杜攀摇头道:“石马庄有数人见得,皆近得前去观望,最近者只十丈远近,看得甚是清楚。”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不识那怪兽,误认作麒麟?”杜攀摇头道:“谭大人初始亦不肯信,遂唤来画师,依据亲眼目见乡人之叙说,描绘出图样来,分明便是麒麟。” 徐君猷惊诧道:“还描绘了图样?”杜攀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惊叹道:“如此言来,确是真事。”那杜攀拱手问道:“敢问员外尊姓?”徐君猷笑道:“在下徐君猷。”那杜攀闻听,惊诧道:“莫不是知府徐大人?”徐君猷笑而不语。杜攀急忙上前施礼,道:“小人眼浊,多有怠慢,万望恕罪。”遂令衙役速去通禀谭百丈,自引徐君猷一行入得县衙。 约莫半个时辰,蕲春县令谭百丈率一班人马急急回来,见得徐君猷,急忙施礼,又言错过之罪。徐君猷只道蕲春县一派喜气,恁的喜人。那谭百丈只道乃是徐大人治理有方,诸县皆保泰持盈、松茂竹苞,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苏公细看那谭百丈,约莫四十上下,身肥体胖,一双弥勒眼,无事三分笑。徐君猷遂引见苏公、马踏月,谭百丈急忙施礼,只道久闻苏大人贤名,怀八斗之才,百丈高山仰止,仰慕久矣。见得马踏月,只道马将军龙威燕颔、堂堂一表,真壮士也。 一通吹捧之后,入得堂来,早有女婢端上香茗,谭百丈令人取来卷宗,呈与徐君猷。徐君猷不看卷宗,笑道:“闻说谭大人请得画师,描绘出麒麟模样,不知是否?”那谭百丈急忙寻得一册卷宗,自其内抽出一纸,呈与徐君猷。 苏公探头望去,但见那纸上画有一头麒麟,乃是麋身,牛尾,马蹄,鱼鳞皮,头上生有一角,角端有肉,通体金黄色。徐君猷惊诧不已,将画纸递与苏公。苏公细看,果如传说中一般,喃喃道:“不想这世间果真有麒麟?”谭百丈连连点头,道:“麒麟者,乃是吉祥神兽,主太平、长寿。今麒麟现我黄州,可见我大宋尧天舜日、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承平盛世。” 徐君猷点头,问道:“却不知是何人见得?可否召来一见?”谭百丈一愣,道:“乃是石马庄乡民,此刻并不在城中。徐大人若要见他,卑职即刻遣人去唤他前来。”徐君猷摆摆手,问道:“此人姓甚名何?”谭百丈吱吱唔唔,把眼望身旁一人,此人急忙上前道:“回大人,此人唤作焦无泥,乃是石马庄地保。”徐君猷望了此人一眼,约莫三十四五,油头粉面,满面阿谀之情,淡然一笑,道:“你是何人?” 那厢谭百丈急忙道:“此乃我蕲春县衙押司严窦。”徐君猷点头道:“原来是严押司。不知严押司可识得那焦无泥否?”严窦躬身道:“回大人,小人本是石马庄人,与那焦无泥甚是熟知。”徐君猷问道:“除却那焦无泥外,可有他人见得麒麟?”严窦连连点头,道:“还有二人,乃是焦无泥堂弟。”苏公忽问道:“他三人可是同行?”严窦点头道:“闻他三人言,他等乃是自县城买些物什,回石马庄,路经木阴谷,便见得那谷顶巨石之上,立着一物。三人诧异,待近得前去,唬得半死,只当是老虎。定睛细看,却非是老虎,身形怪异。那焦无泥壮胆摸将上去,约莫十丈远近,望得清楚,果是一头怪兽,头上兀自长有一角,此等野兽,他等从未见过。但见那怪兽在石上来回走动,后仰头冲着北方,约莫半个时辰,那怪兽忽跃起,唿得焦无泥半死,险些滚下坡去,待回过神来再看,便不见了怪兽踪影。” 徐君猷点头,道:“画师依他三人描叙而画图,认定乃是麒麟?”严窦道:“他三人回得庄来,便与乡族长者言及,有老者猜测乃是麒麟。次日便报知县衙,谭大人请得画师前来,依他三人所言,绘得此图,果真是麒麟也。”徐君猷连连点头,欣喜道:“如此甚好。本府安心矣。”谭百丈笑道:“徐大人沿波讨源、仰观俯察,乃卑职等楷模也。”徐君猷道:“谭大人与本府之呈状,当附此图。本府亦当将此答奏朝廷。”谭百丈唯喏。 正午时分,谭百丈设宴蕲春阁,宴席甚是丰盛,其中尤以蕲春蛇、蕲春龟为最,其菜名曰风云斗。酒饮半醉之时,蕲春阁掌柜适时进言,恳请知府大人挥毫泼墨,将蕲春阁更名为麒麟阁。徐君猷笑道:“昔汉武帝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以荐上帝,作白麟之歌,因而将年号元朔改为元狩,以庆吉祥,并筑得麒麟阁。今蕲春亦当有麒麟阁也。”遂令人铺纸,大挥狼毫,书得“麒麟阁”三字。 谭百丈见得,拍手赞叹道:“昔唐李太白有诗云: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今见大人之字,端的是笔走龙蛇、渴骥奔泉、龙伸蠖屈、鸾飘凤泊也。”众人皆附和赞叹,徐君猷颇有些得意。 第十四卷 神兽传奇 第二章 木阴山顶 次日一早,徐君猷起程回黄州城,谭百丈引县衙官吏送出蕲春城,一番道别之后。徐君猷六人扬鞭而去。行了数里,徐君猷勒住缰绳,问道:“苏兄果真若往那石马庄?”苏公笑道:“既来蕲春,若不往那麒麟现身处一看,岂非千古遗憾?”徐君猷连连点头。马踏月诧异道:“大人既欲往石马庄,为何言回黄州?”苏公笑道:“大人欲避开谭县令等人。”马踏月道:“若有谭县令陪同,岂非更好?”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思忖道:“谭大人行事,兴师动众,甚是招摇,如此招惹百姓闲言怨语,甚为不妥。”苏公笑道:“可惜谭县令却无所顾忌,我行我素,任由市井百姓言语,我自充耳不闻。”徐君猷叹道:“谭大人欲假麒麟之事,谋求升官进禄之路,非为官之道也。”苏公苦笑道:“我大宋官吏,常一笑乐为穷民之害,为一己私利,好大喜功,假各种借口,盲目行事,何尝顾忌百姓疾苦?扬州蔡延庆作万花会,便是这般。” 徐溜在前,询问过往乡人,问明石马庄方位,取道前行。徐君猷、苏公、马踏月三人一路言语,不及半个时辰,便到得木阴山下。那木阴山在蕲河之畔,山不高,但连绵十余里,有道自山中而过,其名木阴谷。出得木阴谷,便是石马庄。 六人翻身下马,环视四下,但闻得敲打之声,苏公寻声望去,但见得一侧山顶果真有一块巨石,料想乃是天然生成。但见那巨石上有人影闪动,敲打之声亦来自于此。苏公笑道:“那麒麟定是立于此石上。”徐君猷点头,令徐溜寻树系了缰绳,而后往那山上爬去。苏公、马踏月跟随其后。那木阴山约莫四五十丈高,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上得山顶,但见那巨石足有十丈见方,较为平整光滑,缝隙之中偶生野草。立于石上,可眺望蕲河,蜿蜒流淌,四方村野,尽收眼底。徐君猷笑道:“果是江淮胜景。”苏公低头望去,但见前方山下河边有一处村庄,料想便是石马庄了。 但见得三人手持铁锤钢锉,叮叮当当凿着石头,一人手捧着一卷,正思忖着甚么,脚旁兀自有砚台毛笔。见得徐君猷、苏公攀上山顶,皆放下手中工具,把眼来看。那捧卷人上前施礼,笑道:“诸位员外,想必是慕名而来吧?”苏公回礼道:“正是,我等乃是自黄冈县而来,闻听蕲春木阴谷惊现麒麟神兽,特慕名前来。”那捧卷人甚是得意,笑道:“那麒麟便是立于此石之上,遥望京城,祈祝圣上,锦绣江山,国泰民安。” 徐君猷询问麒麟之事,那捧卷人娓娓道来,又不免添枝加叶,宛如亲眼所见一般,但大体与县衙所言一致。又言及县衙奖赏焦无泥二十两银子,另二人各赏二两银子,颇有些嫉妒。徐君猷假意称奇,又问他等在此何干。那捧卷人只道是奉了县令大人之令,在此凿刻石字。苏公问他刻甚字,那捧卷人只道是“麒麟石”字碑,并将镌刻县令谭百丈诗文。 苏公探头望去,那捧卷人翻过一卷,示与苏公看,但见其上有《闻盛世麒麟现而记之》诗一首,共计六十四句,诗文隐晦曲折,冗词赘句。苏公淡然一笑,唤徐君猷上前来看,徐君猷看罢,笑道:“谭县令诗文刻于石上,可名传千古也。”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询问那捧卷人道:“闻听说那焦无泥是石马庄人氏?”那捧卷人点头道:“正是,在下亦是石马庄人,与那焦无泥自小识得。”徐君猷又问道:“可是前下方那村庄?”捧卷人指点道:“正是那里。过得木阴谷,便可到得。”苏公回身望去,依南坡下山,走木阴谷,可达石马庄,又转身看北坡,疑道:“若顺北坡下去,岂非亦可至石马庄?”那捧卷人笑道:“只是北坡无路,满坡杂树荆棘,甚是崎岖,无人行走。员外若不怕辛劳,自荆棘杂草中开道便是。” 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诧异道:“莫非苏兄欲自北坡下山?”苏公道:“焦无泥等乃是自南坡上来,见得麒麟,而后麒麟便不见了踪影,自是从北坡下去了。我等顺北坡而下,细细察勘,或可寻得些麒麟踪迹来。”徐君猷疑惑道:“麒麟乃是神兽,来无影去无踪,断然不会留下痕迹来。” 苏公淡然笑道:“但凡行事,无论哪般小心,不免留下些痕迹来,或大或微,即便是有意隐瞒,毁去痕迹,亦会留下毁迹痕迹来。只是难以察觉或无法察觉罢了。”马踏月思忖道:“既是无法察觉,又怎知有还是没有?”苏公笑道:“所谓无法察觉,只是相对我等肉眼而言,但借助他物,便可察觉。”马踏月笑道:“愿闻其详。”苏公淡然一笑,拔出马踏月腰刀来,用衣袖擦净刀身,甚是光亮。苏公用食指在刀身摁了一下,稍等片刻,示与马踏月看。马踏月看那刀身,无有甚么。徐君猷亦诧异,只道:“苏兄此举何意?” 苏公笑道:“二位并未察觉甚么。”遂将刀身置最边,长长哈了一口气,喷在那刀身上,而后示与马踏月看。马踏月端平刀身,侧光看去,果真见得一个指印。苏公道:“若是凶手留得指印,难以察觉,若哈一口气,热气遇刀身而冷,遂凝结成水,便可显露出刀身细微,依得指印又可推测凶手情形。”马踏月惊诧不已。徐君猷叹道:“苏兄精明过人,剖玄析微,任他鹪巢蚊睫,分釐毫丝,难逃苏兄法眼。” 苏公、马踏月、苏仁三人依次摸索着下北坡,徐君猷三人在山顶等候。苏公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察看四下,下行约莫两丈,苏公便见得杂草有践踏痕迹,遂唤马踏月来看,道:“此处分明是行路痕迹。”马踏月疑道:“苏大人以为此便是麒麟行路痕迹?亦或是其他野兽?”苏公淡然笑道:“此非野兽痕迹,似是人为。”马踏月奇道:“适才那厮言,北坡并无人行走。”苏公笑道:“只是少有人走而已。你我岂非人否?”马踏月哑然失笑。 苏公顺着那痕迹下行,那北坡果然崎岖,甚是难行,苏公连着滑倒三次,好一番周折,至一处平缓之地,四下皆是茅草,草深几近齐人头,忽见得那茅草四下伏倒,宛然一处草窝,分明是何物曾在此歇息。马踏月奇道:“莫不是那麒麟在此歇息?”苏公淡然笑道:“哪里是甚么麒麟,分明是有人至此。”马踏月诧异道:“大人怎知是人?”苏公指着草窝道:“那是何物?原来是一个酒壶。那麒麟岂能饮酒?分明是人!” 但闻得苏仁道:“老爷且看。”苏公、马踏月闻听,回头来看,却见一处荆棘中挂得一块布条。苏公上前察看,道:“且看这荆棘,分明有人经过,被棘刺挂扯下布条来。”马踏月似有所思,道:“正是那日娘娘庙荆棘挂得吴掌柜头巾一般。”苏公点头,道:“此些棘刺甚是厉害,前端兀自生有倒钩,但若挂上,愈挣扎愈难脱开。”苏仁小心取下布条,呈与苏公,苏公细看那布条,乃是绸布,约莫一指宽,一尺长,金黄之色,布边甚不规整,分明是撕扯所致。 苏仁又环视四下,不见其他。苏公忽笑道:“那麒麟岂非亦是通体金黄之色?”马踏月惊诧道:“大人疑心那麒麟有假?”苏公笑道:“将军有何见解?”马踏月思忖道:“此物或是他人留下,与麒麟并不相干。”苏公笑道:“此绸布甚新,分明是近几日留下。”遂将布条纳入袖中。 至草窝处,苏公细细察看,道:“此处整饬得颇有些模样,分明是人为痕迹。料想有人曾在此歇息。”苏仁又察看四周,杂草齐整,远远见得山下石马庄屋舍,遂指与苏公看。因杂草甚深,苏公自草尖上望去,远远见得石马庄西侧三处屋舍,其中一处阁楼高出众屋,庄中其余屋舍被山体遮挡。马踏月小心拾起那酒壶,翻转来看,忍不住对着酒壶长哈了一口气,侧光细看,只见得壶身零乱,哪里辨认得出指印。苏公笑道:“此物表身粗糙,怎生辨出细微?”马踏月笑道:“如之奈何?” 苏公接过酒壶,道:“且看这酒壶壶身甚新,雕有日月图案,只是制作不甚精巧,非大户商贾人家所用;但亦非寻常酒肆酒壶粗糙,便是这酒壶,亦值得三四十文钱。又闻壶中酒味,将军可能判断是何酒?”马踏月接过酒壶,将壶口近得鼻前,细细闻过,思忖道:“似非佳酿。究竟何酒,难以判别。”苏公笑道:“今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百姓不免闭户自酝。此酒端是市井自酿曲酒。” 马踏月笑道:“既是市井私酿,何尝知晓?”苏公笑道:“若是寻常百姓,此三四十文之酒壶焉肯轻易弃舍?”马踏月迷惑不解,道:“或是此人遗失在此,非是弃舍。”苏公道:“那此人在此做甚?”马踏月一愣,笑道:“或是男女厮会于此。”苏公笑道:“将军所言,不失为性情中人。”马踏月闻听,开怀大笑。苏公将酒壶交与苏仁,令其保管。 苏公三人见无路可行,复有寻原路返回,不想上山比下山容易许多,不消多时便爬将上来,那山顶山徐君猷急忙来迎,问道:“苏兄可有发现?”苏公满脸失望神色,连连摇头,只道一无所获。徐君猷笑道:“苏兄兀自多疑。”待三人上得山顶,稍作歇息,而后依南坡下山去了。 下得山坡,徐溜三人各自牵来马匹,徐君猷笑道:“苏兄,我等可回黄州城了。”苏公笑道:“我等既已至此,徐大人何不亲往石马庄,寻得那焦无泥,亲耳闻听麒麟现身盛况?”徐君猷笑道:“徐某早有此意,不过使苏兄之口道出而已。”苏公捋须而笑。 六人翻身上马,过得木阴谷,便见得前方石马庄,未入村庄,便先见得一道石坊,坊上刻有“石马庄”三字,左右刻有联语,不过此刻却贴有一副新联,斗大的字,“盛世麒麟现,太平社稷安”。徐君猷立于石坊前,笑道:“太平盛世,安居乐业,方是我等所望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徐溜、苏仁骑马在前,入得石马庄,早有一中年庄民上得前来,拦住去路,问道:“你等可是来见焦无泥焦爷的?”徐君猷闻听,诧异不已,与苏公低声语道:“莫非谭百丈早料到我等意图,早已遣人在此等候?”苏公摇头,思忖道:“若如此,他定会安置官吏在此,绝非乡野村民。”徐君猷遂上得前去,笑问道:“你怎的知晓?”那中年庄民笑道:“前几日,来此见焦爷的客人甚多,这两日,少有人来了。今见你等高头大马,衣着不凡,不知是哪里的员外老爷,欲来打听麒麟现身之事。” 徐君猷笑道:“正是正是,不知在焦无泥焦爷可在庄中?”那中年庄民道:“小人焦蜀,乃是焦爷堂弟,特在此等候外来寻访客人。”徐君猷笑道:“不想焦无泥考虑这般周到。”那焦蜀引徐君猷等至庄内,但见前面一处茶水摊,几张茶桌,数把竹椅,又有一案桌,上有红纸砚台并毛笔。那焦蜀至茶摊前,招呼道:“今又来了六位爷,欲见焦爷。”那茶桌旁一人急忙起身,迎上前来,拱手笑道:“诸位员外老爷,一路辛苦了。”焦蜀引徐溜至案桌前,那人摊开红纸,取过毛笔,笑道:“客爷请交纳六百文钱。” 徐溜闻听,不觉一愣,奇道:“六百文钱?此是为何?”那人笑道:“原来客爷不知,但凡要见焦爷者,每人须交纳一百文。客爷一行六人,自是六百文了。”那厢苏公闻听,扑哧一笑。徐君猷甚是诧异,上得前来,问道:“怎的见他要交一百文?”那焦蜀笑道:“这位老爷有所不知。自焦爷亲眼见得麒麟现身之后,四方闻讯,蜂拥而至,欲一问究竟。焦爷每日接应,自早至晚,甚是劳累,又不免供些茶水,故而要收取一百文。” 徐君猷哈哈笑道:“不想竟有这等事情,便是见黄州知府,亦无须一文钱。”那焦蜀哈哈笑道:“黄州知府老爷,你来我往,每年每月每日皆有,任你看去。但这神兽麒麟,却是三百年难遇,甚是希罕。老爷远道而来,不畏路途崎岖,甚是辛劳,心中亦只为那麒麟而来,又何必在乎区区一百文钱?”苏公闻听,捋须笑道:“有理有理。知府常有,麒麟少见。休道是一百文钱,便是要得一两银子,亦是值得。” 徐君猷面有愠色,问道:“徐某只道民风淳朴,不想唯利是图竟至如此这般?”那焦蜀笑道:“这位老爷所言一两银子,我等亦曾如此思索,只是县令谭大人不肯,只得作罢。”徐君猷奇道:“谭百丈谭大人知晓你等收钱之事?”那焦蜀哈哈笑道:“那谭大人听得焦爷描叙,兀自奖赏纹银二十两。你等只花一百文,便可听得真切,比之谭大人,你等还占了便宜。” 苏公笑道:“焦爷此言甚是。不知徐大人肯否出得六百文钱?”徐君猷正待言语,那厢焦蜀闻听,大惊失色,惶恐问道:“不知是哪位徐大人?”徐溜笑道:“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那焦蜀等闻听,惊恐不已,急忙上前施礼,恳请知府大人恕罪。 徐君猷笑道:“不知者无罪。本府窃以为,如此敛财甚有不妥。若天下人人效仿,恐哪日问道要收钱、过路亦收钱、过桥亦收钱,皆只为贪图钱财,如此与那强盗剪径有何区别?”那焦蜀唯喏,遂引徐君猷至茶摊,唤茶摊主上得热茶,又唤人速去请焦无泥来。报信乡人急急来报焦无泥,那焦无泥兀自在家睡觉,闻得知府大人到来,流水爬起,又询问来人情形,急遣人往蕲春县报信。 焦无泥匆匆忙忙来得茶摊,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只道免礼,抬眼望去,但见那焦无泥约莫四十四五,睡眼蒙胧,诚惶诚恐。徐君猷问道:“你便是石马庄地保焦无泥?”焦无泥连连点头,道:“正是小人。”徐君猷笑道:“本府接得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呈状,道是蕲春石马庄惊现神兽麒麟,颇为振奋,故而赶来。闻说,乃是你亲眼见着那麒麟,且为本府细细叙说一番。”遂赐其座。 焦无泥唯唯喏喏,坐下身来,又饮了口茶水,道:“大人,小人等见得那麒麟乃是十三日,小人与堂弟焦蜀、焦客自县城回来,路经木阴谷下,便是大人等来时那山下。小人见得那山顶石上立着一头野兽,小人三个唬了一跳,只当是老虎。小人哆嗦着爬上坡去,稍近一些,似非是老虎,小人从未见过此物,不免好奇,复又往上爬,约莫十丈远,小人看得清楚,那兽甚是古怪,毛发竟是黄色,身披鱼鳞皮,尾巴似牛尾,四足如马蹄,头上兀自生有一只角,甚是怪异。小人不识此物,心中甚是害怕,恐他吃人。小人惊恐时,却见得那怪物摇晃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北方低吼一声,小人唬了一跳,急忙弯下身来,待到抬头再看,却不见了那怪物了。小人不敢上山,急忙下来,二位堂弟甚是着急,我三人便急急回得庄来。小人与庄中老人言及,老人道此乃是麒麟。乃是太平神兽。” 焦无泥言罢,徐君猷点点头,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道:“焦爷端的好眼福。不知十三日那天焦爷往县城做甚?”焦无泥望着苏公,不知其来历,颇有些犹豫。徐君猷见得,笑道:“此乃是黄州府衙苏大人。你且如实回答便是。”焦无泥忙道:“小人乃是与堂弟焦蜀、焦客往县城买些物什。”苏公问道:“买些甚么?”焦无泥吱唔道:“便是家中常用之物。”苏公望一侧焦蜀,手指道:“焦蜀,你且道来,买了甚物?”那焦蜀忙道:“小人不曾买甚么,只是跟焦爷往县城玩耍。” 苏公冷笑道:“焦爷且如实道来。”那焦无泥吱唔道:“小人为浑家买了一对玉镯儿。”苏公问道:“在哪家商铺买得?花了多少铜钱?”那焦无泥望着苏公,不解道:“莫不是大人不信小人?”苏公淡然道:“问问又何妨?”那焦无泥面有愠色,道:“小人不记得那店铺唤作甚名,那玉镯花去小人三百文钱,现与小人浑家戴着,大人可往小人家中盘查。” 苏公笑道:“你等回来之时,可曾在路上遇着县衙之人?”焦无泥连连摇头,道:“不曾遇着,不曾遇着。”苏公问道:“你等到得木阴山下,见着麒麟,是甚时辰?”焦无泥思忖道:“约莫申牌时分。”苏公问道:“是何人先见得麒麟?”焦无泥道:“乃是小人。”苏公招手唤焦蜀近前,问道:“焦无泥所言,可是如此?”那焦蜀连连点头,道:“正是,焦爷无意间见得那怪物,便叫小人两个看,小人等亦不识得那兽。” 苏公问道:“焦爷上山近前察看,你二人可跟随其后?”那焦蜀摇头道:“小人两个害怕,不敢上去,立在山下。远远望着焦爷爬将上去,待近山顶,不多时便折回下山来。”苏公问道:“你二人可曾言语,哪是甚么怪兽?”焦蜀连连点头,道:“小人只道从未见过此物,焦客道,莫不是苍龙不成?”苏公遂问焦客何在,人群中闪出一人,约莫三十七八,哆嗦跪拜道:“小人便是焦客。” 苏公问道:“你可曾与焦蜀言语,道那怪物似苍龙?”焦客吱呜道:“小人亦是信口胡言,不知是神兽麒麟。”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焦地保言:小人见得那山顶石上立着一头野兽,小人三个唬了一跳,只当是老虎。小人哆嗦着爬上坡去,稍近一些,似非是老虎,小人从未见过此物。焦地保说得分明,只当是老虎。他稍近一些,方觉似非老虎。你二人并未上山,焦地保亦不曾返回相告。此刻,你等心中当认作老虎方是。为何言从未见过此物?还言甚么苍龙?”焦蜀、焦客闻听,顿时哑口无言。 焦无泥见得,急忙道:“他二人不知,胡言猜测而已。”苏公淡然一笑,道:“焦地保,我且问你,你方才道:你不识此物,心中甚是害怕,恐他吃人。小人惊恐时,却见得那怪物摇晃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北方低吼一声,你唬了一跳,急忙弯下身来,待到抬头再看,却不见了那怪物了。可是如此?”焦无泥茫然点点头。 苏公道:“可蕲春县告知我等,只道你见得那怪兽在石上来回走动,后仰头冲着北方,约莫半个时辰,那怪兽忽跃起,唿得你半死,险些滚下坡去,待回过神来再看,便不见了怪兽踪影。可是如此?”焦无泥茫然点点头。 苏公冷笑道:“焦地保何故胡言?适才焦蜀言,他二人不敢上去,立在山下,远远望着你爬将上去,待近山顶,不多时便折回下山来。如此何来半个时辰之说?”焦无泥闻听,急忙道:“定是县衙严押司听错了,故而以讹传讹,告知大人。小人恐他吃人,怎敢耽搁半个时辰?”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怎知是严押司告知我等?”焦无泥闻听,脸色顿变。 那厢徐君猷急忙追问道:“苏大人问的是。你怎知是严押司告知?”焦无泥吱唔道:“严押司是本庄人,乃是昨夜回来,告知小人,大人等来蕲春之事。”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不想焦爷如此灵通。你与那严押司干系甚密吧。”焦无泥面红耳赤,道:“那严押司乃是小人妻之堂弟。” 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苏某还有一事不明,那时刻焦地保离那麒麟究竟多远?”焦无泥思忖道:“约莫十丈远近,只多不少,不敢往前了。”苏公点头,道:“那山坡稍陡,那时刻,你可是仰头而视?”焦无泥连连点头,道:“那麒麟在山顶大石上,自是仰头而视,小人躬身藏在下方,唯恐惊动麒麟。” 苏公冷笑道:“大胆焦无泥,兀自诳骗我等。”焦无泥惊恐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断然不敢欺蒙大人。”苏公问道:“你既远离麒麟十丈,又伏于陡坡之下,仰头而视,怎的能见得麒麟四足?还言甚么四足如马蹄?”焦无泥惊恐不已,懵懂思忖。 徐君猷点头道:“焦爷怎见得麒麟四蹄?端的可疑。”焦无泥吱唔道:“或是小人记错了。那时刻亦不知是麒麟,待后来老人并画师问及,是否如马蹄,小人才胡乱言得。”苏公冷笑道:“焦爷可知谎报事务,欺蒙圣上,是何罪责?乃是杀头之罪,株连九族。”焦无泥惊恐不已,遂跪倒在地,道:“大人明鉴。大人可询问蕲春县令谭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若有欺蒙,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苏公冷笑道:“此等事情,焉可轻易用人头担保?”焦无泥伏于徐君猷前,道:“神兽麒麟现身,乃是千真万确之事,恳请大人明察。”徐君猷眼望苏公,淡然一笑。 正在此刻,忽闻得有人高呼道:“焦爷,焦爷。”众人皆寻声望去。但见一名庄汉急急奔来,见得焦无泥跪倒在地,嘎然而止,不敢言语,但言语甚是焦急惊恐。焦无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那庄汉怯怯道:“死人了,死人了。”众人闻听,皆惊讶。焦无泥追问何人死了。那庄汉急忙道:“那曾游曾师傅被人杀死了。”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第十四卷 神兽传奇 第三章 书室飘香 且说庄汉来报命案,徐君猷把眼望苏公,道:“烦劳苏大人前往勘验尸首。”又令焦无泥速报知蕲春县衙,焦无泥唯喏,即刻着人去了。苏公令焦无泥头前引路,前往案发之所。那庄汉与焦无泥走在前头,苏公询问那庄汉情形,那庄汉只道适才路经曾游家宅门前,口渴欲进去讨口水喝,进得院来,叫唤数声,不见有人答话,推门进屋,但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曾游,满地污血,甚是可怕。庄民唬得半死,逃将出院。 一行人众往庄西而去,行得一里来路,但见前方坡上依次三处屋舍,第一户人家白墙围绕,墙内颇多橘树,树林中隐有青瓦青砖厢房,又有一处两层木楼,屋上兀自有一天台,可眺望全庄。那第二家,以泥竹为墙,三四间瓦舍,颇为陈旧。那第三家唯三间茅舍,甚是破烂。焦无泥指点道:“那曾游乃是第二家。”苏公问道:“这第一家、第三家是何人?”焦无泥回答道:“这第一家便是县衙严押司宅第。那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赶考去了,至今未归,家中亦无有他人,甚是破落。” 苏公点头,道:“这严押司家中倒也阔绰。”焦无泥连连点头。苏公问道:“不知焦爷识得县衙杜攀杜押司否?”那焦无泥点头道:“识得识得。”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十三日那天,焦爷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一愣,摇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苏公点点头,似有所思。 过得严宅,便是曾宅,马踏月将闲杂人等阻拦在外,苏公上前,推开院门,入得院内。徐君猷跟随进去。苏公环视院内,但见院中堆着些许木材树根。苏公唤焦无泥进来,询问曾游家中情形。焦无泥道:“这曾游乃是一个鳏夫,今已四十有余,不喜与人来往,常独自在家做些物什。”苏公问道:“他以何为生?”焦无泥道:“这曾游本是秀才,多番落第之后,便断了功名念头。曾与人写写画画,以此为生。近几年又迷恋上了木匠并女工活儿,常做些精致物什,譬如灯笼、绣球、布娃娃之类,拿到县城卖,换些油盐米钱。” 苏公点头,令焦无泥退下,遂推门入得堂屋,但见那堂屋零乱不堪,皆是木料,一侧乃是木匠台,锯子、矬子、刨、墨斗、斧头,木匠工具,一应俱全。一侧却放置数件灯笼骨架,又有一些木雕,凡如笔筒、菩萨、灯座、畜兽等,皆是粗制之物。苏公好奇,取过一件木雕龙头,但见那龙头二尺长,龙角、龙须、龙眼、龙嘴,惟妙惟肖。徐君猷见得,惊叹道:“若再加雕琢,涂以色彩,便宛如一个真龙头。不想这曾游竟有这般手艺,端的精妙绝伦。”苏公似有所思。 苏公入得侧堂,一眼便见得地上侧卧着一具尸首,满身乌黑污血,面容狰狞,想必临死甚是痛苦。堂内甚是零乱,满地物什。徐君猷喃喃道:“定是死前一番争斗所致。”苏公见得案桌推翻在地,数件精致木雕滚落一旁,墙上兀自悬挂数件字轴画卷,其中一件已掉落在地,纸张撕裂。另一侧墙上竟挂着几副锦图并一张虎皮。堂内另一侧临窗亦有一张案桌,案桌一端置有一盆菊花,那花盆乃是树根雕琢而成。此外桌上堆有各色绸缎布料,又有针线竹篓,那竹篓中兀自有各色线团。室端头置一张破旧雕花木床,床前是一床榻。 苏公近得尸首旁,将手触其皮肤,又看其瞳目,喃喃道:“约莫死有三四日矣。”又见尸身胸口并腹部数处伤口,凶器兀自插在腹中,只余得一截木柄在外。苏公近前细看木柄,而后拔将出来,原来是一把短刃。徐君猷惊诧道:“此便是杀人凶器?或是凶手之物?”苏公摇摇头,道:“徐大人且看此刀,窄小而锋利,乃是雕刻专用之刀。”徐君猷思忖道:“凶手用曾游之刀杀死曾游,便是凶器亦省得带来,端的狡猾。” 苏公思忖道:“曾游深居简出,少与人往来,为何遭人谋害?凶手或是与曾游熟悉之人。”徐君猷点头思忖道:“曾游家中甚贫,无有值钱物什,凶手绝非谋财害命。徐某以为,凶手与曾游之间有甚瓜葛仇怨,或是曾游知晓凶手阴私,凶手杀人灭口。”苏公点头,环视四下,似有所思,幽然道:“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 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之意,曾游之死,与其手艺相干?”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且看那虎皮。”徐君猷看那墙上虎皮,思忖道:“这虎皮毛色不佳,非上品也。”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果真好眼力,一瞥之下,便可辨认出来。”徐君猷颇有些得意。苏公又道:“不知徐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这虎皮是何物所造?”徐君猷闻听,一愣,迟疑道:“虎皮自是从老虎身上剥取下来,怎生造得?” 苏公捋须摇头,不再言语。徐君猷诧异,遂近得前去,将手摸那虎皮,不由大惊,急忙掀起细看,惊诧道:“此非虎皮,不过是绸布所制!”苏公道:“徐大人好眼力!”徐君猷不理苏公耻笑,嗟叹道:“不想这曾游有这般本事,竟能仿制虎皮,以假乱真,骗过徐某。” 苏公自袖内摸出一截黄色绸布条来,四下找寻,不多时,便寻得些许一般绸料,细细比照一番。徐君猷诧异不解,询问其故。苏公将黄色绸布示与他看,道:“此乃是在木阴山顶北坡荆棘中觅得,想必是那麒麟所留。”徐君猷惊诧道:“苏兄疑心那麒麟所是人为?”苏公手指虎皮,道:“若有人披得此皮,立于木阴山顶,山下人望得,亦当是只老虎。”徐君猷惊诧不已。 苏公望着地上尸首,幽然道:“那假冒麒麟者或许便是杀人凶手。”徐君猷似有所悟,道:“那凶手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又造得麒麟皮,披之在身,假冒麒麟现身。此事若上奏朝廷,圣上必然重赏,不免加官进禄!但若事情败露,便是欺君之罪!曾游因知晓内情,故而被杀灭口。”苏公点点头。徐君猷又道:“如此言来,此事受益者便是真凶?”苏公又点点头。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最可疑者乃是焦无泥。”苏公摇摇头,道:“焦无泥不过一棋子也。”徐君猷点头,道:“适才苏兄庄口问他,他前后言语不清,自相矛盾,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分明有诈。” 苏公蹲下身来,轻推尸首,使其面部仰上,却见得尸首右手握得一物,急忙拿过尸首右手,小心掰开手指,取将下来,竟是带血纸团。徐君猷急忙凑上前来,询问是何物。苏公舒展开来,但见得纸上有“书室飘香”四字。徐君猷诧异道:“书室飘香四字是何用意?”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墙下掉落的卷轴,急忙过去,拾将起来,但见轴线断裂,纸张撕裂,下方残缺一块。苏公将手中残纸拼凑上去,但见得那字轴为:“伯雍蓝田种玉,韩寿书室飘香”,又有款识印,乃是篆书“木阴山人”。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凶手突下毒手,未能一刀刺死曾游,二人随后争斗,或是无意间扯下此字轴,曾游临死之时,抓得此纸在手。” 苏公捋须思忖,道:“或是曾游有意抓得此纸。徐大人且看,卷轴落在墙边,离尸身右手兀自有三四尺远,断非临死时无意抓得。且抓得之后,将右手藏于身下,侧卧而死。”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曾游临死之时,为何如此?”苏公淡然道:“曾游意欲告知凶手何人。”徐君猷惊诧道:“他欲暗示凶手?”苏公点头道:“此残纸暗示了凶手。他唯恐被凶手窥见,故而垂死挣扎,侧转身来,将其隐于身下。” 徐君猷将信将疑,复又细看那残缺字轴,喃喃道:“如此言来,曾游暗示我等:书写此字轴者便是凶手!却不知这木阴山人是何许人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看其余卷轴,皆是木阴山人。此木阴山人便是曾游本人。”徐君猷一愣,急忙上前看其余卷轴,果然如此。 徐君猷甚是沮丧,思忖道:“如此言来,玄机便是书室飘香四字了?”苏公点头,道:“此乃曾游拼死暗示也。”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可将焦无泥唤来,细细盘查,但凡庄中之人,名、字有此四字者,便是疑犯。” 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包了纸团,纳入袖内,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又惊又喜,问道:“苏兄怎知凶手何人?”苏公道:“适才庄口,苏某询问焦无泥自县城回来途中,可曾遇见县衙中人,焦无泥只道不曾遇得。适才至严押司宅第前,苏某又问他:十三日那天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早已疑心焦无泥撒谎,诳骗我等,料想凶手便是此厮。” 苏公摇头道:“或是焦无泥撒谎,但亦有另一人可疑。”徐君猷追问道:“是何人?”苏公道:“蕲春县杜攀杜押司。”徐君猷惊诧道:“苏兄怎的疑心是他?” 苏公道:“大人且细细回想。昨日,我等避开谭县令,到得蕲春县衙,逢着杜押司,那杜押司曾与大人言语,只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大人可还记得杜押司此番话语?” 徐君猷思忖半晌,点头道:“如此言来,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苏公点头道:“杜攀与焦无泥路经木阴谷,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若焦无泥果真是自县城回来,其在中途必然遇见杜攀。可焦无泥却未见得杜攀,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他二人中必定有一人在撒谎。” 苏公点头道:“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所为何事?尚待查问。只是昨日初逢大人,不合说错一言。”徐君猷疑惑道:“他说错甚么?”苏公淡然道:“他见着大人,拱手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喜道:“其字书室,分明便是曾游暗示之人!”苏公点头,道:“正是。曾游垂死挣扎之际,忽见得字轴上有‘书室’二字,脑中灵光一闪,拼死撕得此纸,意欲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惊叹不已:“不想杜押司竟是真凶!” 苏公幽然道:“但凡阴谋诡计,必有其目的。杜押司伪造麒麟现身,谋害曾游,其得何益处?苏某窃以为,杜押司亦不过是棋子也。其后或有他人。”徐君猷甚是惊诧,喃喃道:“其后或有他人?莫非苏兄疑心……” 苏公拈须思忖。 出得曾宅,徐君猷令焦无泥遣庄民好生把守,待县衙公差、仵作前来。焦无泥遂吩咐三名庄中汉子守着,而后引徐君猷等人至庄口祠堂,暂且歇息。徐君猷令焦无泥召集庄中乡人,询问曾游生前情形。众乡民亦惊诧,只道曾游为人本分老实,不善与人交往,多日不曾见得他了,不想竟在家中遇害。究竟凶手何人?众人议论纷纷,只道石马庄从未有过这等恶事。再者,曾游从不与人争吵,无有仇怨之人。家中颇为清贫,又无钱财。若言有人杀他,端的蹊跷。 苏公询问众人,曾游死前,有无出庄至县城?众人皆摇头,皆道不知。苏公道:“烦劳诸位乡邻,好生回想十月十三日,可有外人来得庄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有人想起,只道十三日曾见得县衙杜押司提着一个包袱来得庄中。 苏公一喜,追问道:“不知那杜押司来此做甚?到得哪家?”那乡人思忖道:“杜押司与严押司乃是同僚,往日有些来往,想必是往严家。”有严家人道:“不曾见得杜押司来得。”苏公望去,言语者乃是一老者。徐君猷问焦无泥老者何人。焦无泥道乃是严押司父亲严峡。苏公问道:“严老先生与曾游乃是邻里,事发前后可曾察觉异常?”那严峡思忖道:“并无异常,或是未曾留意。” 苏公问道:“十三日,严押司可在家中?”严峡点头,道:“那日我儿未去县衙,整日在那阁楼之上搬晒书籍。”苏公诧异,问道:“搬晒书籍?”严峡笑道:“想是书籍受潮生霉,故而搬至阁楼上晒晒。”苏公笑道:“严押司乃是惜书之人。”有乡人笑道:“小人午后还见得严押司亦曾晾晒那大红被褥。”众人皆笑。 正在此刻,门外进来一汉子,缩头缩脑,望见焦无泥,急忙上前,耳语几句,焦无泥遂引那汉子至徐君猷面前,那汉子急忙施礼。焦无泥道:“大人,此乃是本庄屠夫严秦,他道有事禀报大人。”徐君猷点头,道:“你且道来。”那屠夫严秦道:“适才小人闻听曾师傅死了,甚是惊奇。前几日,那曾师傅还到得小人摊铺,买得两斤肉。” 徐君猷一喜,问道:“你且细细回想,究竟哪日?”那屠夫严秦思忖道:“端是十三日。”苏公问道:“你可曾记得清楚?”那屠夫严秦连连点头,甚是肯定,道:“那日小人儿子生日,待曾师傅买去两斤,小人兀自留得两斤肉,便收摊了。”苏公问道:“曾游买肉之时,是何时辰?” 屠夫严秦回想道:“遮莫快近午时了。”苏公问道:“那曾游可常来买肉?” 屠夫严秦连连摇头,道:“曾师傅甚少买肉。那日一买便是两斤,小人诧异,问他何事。他道家中来了客人。” 徐君猷一震,忙问道:“他可曾说及此人是谁?”屠夫严秦摇头道:“小人未曾追问。”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曾游买肉待客,此客自是外来人,除却杜攀,还有何人? 约莫一个时辰,蕲春县令谭百丈引一干官吏衙役匆匆赶来。徐君猷令众人退下,谭百丈上前拜见徐君猷,道:“卑职来迟,请大人恕罪。”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本府见县令事务繁忙,不便惊扰,故此悄然来访。不想方到此处,便闻报命案。适才,本府与苏大人已至现场查勘。烦劳谭大人遣仵作前去勘验尸首。”谭百丈唯喏,令班头与仵作去了。 苏公见得杜、严二押司立在后侧,遂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问道:“杜押司,十三日那天,你曾到得石马庄,不知所为何事?”那厢杜攀道:“回禀大人,那日小人因私事来得。”徐君猷问道:“不知去的哪家?”杜攀吱唔道:“乃是曾游先生家。”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严窦惊诧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徐君猷冷笑道:“大胆杜攀,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杜攀惊恐不已,跪倒在地,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小人绝非害人之辈。”那厢谭百丈拱手道:“杜攀为人本分,其与那曾游素无瓜葛,怎会无端害他?望大人明察。” 徐君猷冷笑道:“既无瓜葛,你往曾家,所为何事?”杜攀叹息道:“大人今既问起,小人亦不隐瞒。此事言来话长,乃是小人父辈之事了。三十年前,小人之父与曾游之父本是同窗好友,交情甚厚。那曾游父亲家中富有,又颇有才学,一心谋求功名,那年前往京城赶考,临行之前,将一百两金子托与家父保管。”众人闻听,颇为惊诧。 徐君猷诧异道:“他为何要将一百两金子交与你父保管?”杜攀叹息道:“那曾游之父兄弟三人,其父乃是长兄,为人规矩安分,可惜那两个兄弟甚是奸诈险恶,自分得家业之后,不消多时便挥霍败尽,早已觊觎兄长家业。曾游之父早有顾忌,恐其赴京赶考之后,兄弟于家中弱妻幼子不利,故而变卖家业,将金子托与家父保管。” 众人闻听,嗟叹不已,只道兄弟如手足,今却如此相残。杜攀又道:“曾游赴京赶考之后,其弟二人果然下手,不料兄长家财已尽,只当是兄长抛妻弃子,卷财远走高飞了,只得作罢。不想曾游之父竟一去不回,生死不明。家父等候三年,甚是焦急,竟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家父临死之前,已然昏迷多日,竟未将此事告知家母。此桩秘密自此便无人知晓,我两家自此便无有来往了。” 徐君猷嗟叹不已,遂追问道:“后来如何?”杜攀叹道:“前些时日,小人家欲盖新房,拆除旧居室之时,自室中墙壁中发觉一匣,其中有家父文书并金子一百两。小人一家方知此事。” 苏公奇道:“十三日那天,你提着一个包袱,莫不是前来还金子与曾游?”杜攀点头道:“正是。小人家人商议,此金子乃是曾家之物,应当物归原主。小人本欲请曾游至家中,当面奉还。后思忖此物甚是贵重,恐被歹人察觉,招惹祸事。小人便亲自至石马庄,奉还金子。”众人听罢,皆惊叹不已。 苏公暗自感叹,心中暗道:若杜攀所言属实,则真君子也。捧百两黄金而不动心者,少有人也。三十年前之秘事,早已无人知晓,杜攀便是占为己有,何人知晓?今之世人,多唯利是图,见得银子,便忘却恩情友情,兄弟姊妹亦不相让,或拳脚相加,或生死相搏。亦有所谓朋友者,借他人钱财,甜言蜜语,无限情深,待钱到手,便杳无音讯,往往撒赖不还,反恶言相加,令人心寒齿冷。 徐君猷叹道:“人之相交,唯诚信也。”杜攀哀叹道:“那日,小人将金子如数奉还,曾游万分感激,入室放了金子,不时出来,手中兀自捧着五十两金子,定要送与小人。小人万般不肯,百般推让,只道:若图钱财,怎肯送来?此是令尊寄存之物,当完璧归赵。好一番推让,曾游无奈,遂留小人吃饭,他自庄口买得两斤肉来,一锅煮了。小人吃过中饭,与他闲言多时,约莫未牌时分起身告辞。不想此一别竟成永诀。” 苏公问道:“杜押司回去途中,可曾遇着地保焦无泥并两人?”杜攀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见得。那焦地保与小人有过交往,若是逢得,必要招呼寒暄。”苏公点头。 徐君猷疑惑道:“你奉还金子之事,可曾有他人知晓?”杜攀思忖道:“此事甚秘,唯家母、贱内知晓,无有外人。”苏公思忖道:“若歹人早先知晓,其可在路途之中袭击杜押司,抢夺金子,断然不会尾随至石马庄。”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凶手乃是其后窥知金子之事,而后潜入石马庄,谋害曾游?”苏公点头道:“此人亦或是石马庄中人!无意间知晓此事,起得歹心。我等且速往曾宅,且细细查寻,若不见了金子,此案便可断为谋财害命案。金子下落便是我等侦查之线索。” 徐君猷连连点头,心中暗道:适才在曾宅,只道曾家甚贫,无有值钱物什,凶手绝非谋财害命。今之情形,竟是谋财害命之案!只是死者临死手握“书室飘香”残纸,又是何意?莫不是暗示杜攀?或是暗示金子藏匿之处? 苏公思忖道:“此事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本无金子之事,不过是杜押司诳骗我等。”杜攀闻听,脸色顿变,胀红脸道:“小人决然不敢欺蒙大人。”谭百丈皱眉道:“杜押司还百金,不取一两,确实有驳常理。”杜攀面有愠色,怒道:“诸位大人之言,小人不敢苟同。何谓有驳常理?此人之金,自当原物奉还,此方是常理。”谭百丈淡然道:“譬如一位老者,跌倒在地,不能自起,你若见得,扶之还是不扶?”杜攀道:“自当扶之。”谭百丈淡然一笑,道:“人非你撞倒,你为何扶之?有驳常理,料想此人便是你撞倒。” 苏公闻听,淡然一笑。徐君猷诧异道:“帮老助弱,乃为善之本性。怎言有驳常理,不去扶之?若天下人皆如此,哪有公德良心可言?”谭百丈忙道:“此不过卑职一譬如也。言下之意乃是指杜押司偿还百金,非常人可为之,心中疑惑。” 徐君猷点头,道:“若是真的,则杜押司乃正视绳行之君子;若是假的,便是神机鬼械之小人,难脱嫌疑。”苏公点头,幽然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第十四卷 神兽传奇 第四章 目迷五色 徐君猷一行人出了祠堂,往庄西曾家而去。途中,谭百丈问及麒麟之事,徐君猷敷衍言语,谭百丈识趣,亦不多问。待到曾游家宅,仵作呈上验尸格目,只道曾游乃是身中数刀而亡,死亡约有四日。谭百丈令仵作退下,又令衙役将尸首搬出,吩咐焦无泥料理其后事。而后,徐君猷、苏公、马踏月、谭百丈四人在室内细细查找。 谭百丈找寻多时,无有发现,甚是沮丧,叹道:“便是真有,那凶手亦早已夺走。”徐君猷淡然道:“或许那凶手非为金子而来,只是时机巧合而已。”谭百丈奇道:“非为金子而来?那凶手意欲何为?”徐君猷幽然道:“或是曾游知晓甚么隐秘勾当,被凶手灭口。”谭百丈闻听,甚是吃惊。 苏公一手捋须,四下察看,尤其是那雕花木床床身并床底,蚊帐顶上,床榻之下,地面墙壁,等等,不时俯身查勘,又用手敲打推拉,并无异样。苏公又察看他处,与前番来时一般。苏公只得作罢,近得案桌前,观赏那菊花。根雕花盆之中只栽植一兜菊花,品种平常,兀自有四五朵败菊,摇摇欲坠。 苏公暗自叹息,只道那曾游有如败菊一般凋零矣。那厢马踏月亦一无所获。徐君猷疑惑道:“究竟是杜攀欺蒙我等,还是凶手夺走金子?”谭百丈思忖道:“曾游临死撕扯字卷,手握纸团有书室飘香四字,分明暗示凶手是杜攀杜书室。”徐君猷疑惑道:“杜攀杀曾游是何意图?”谭百丈思忖道:“或是杜攀知晓曾宅隐匿金子,前来盗取,曾游未曾防备,被其杀害。”马踏月思忖道:“谭大人之意:那杜攀非是奉还金子,实乃夺金也?” 谭百丈点头,道:“依杜攀之言,他二人父亲乃是至交,曾游之父防备兄弟,变卖家产,折成金子,或许未托付于杜父,而是埋藏某处,或曾告知杜父埋宝之地。那杜父保守秘密,直至逝去。今杜攀无意间得到父亲隐藏之文书,得知埋宝之处,特来寻宝,从而谋害曾游。”徐君猷点头道:“如此亦有可能。”马踏月思忖道:“我等且四下找寻挖掘痕迹。” 苏公闻听,不免心动,转身之际,忽瞥见得那根雕花盆盆身甚是精致,复又低头来看,那花盆足约莫八九寸高,依树根形雕琢,其上宛然是一副雕花图。苏公细看,其上雕得一园,有花有竹、有石有水,又有一阁,阁边有栏,一书生正坐于栏上,手捧书卷,神色悠然,那阁内有数架,满是书籍。雕图下方有米粒小字,苏公眯眼细看,赫然是“书室飘香”四字。 苏公惊喜不已:原来曾游拼死抓得残纸,乃是暗示此花盆!险些错过。 苏公急忙端起花盆,颇觉沉重,遂将菊花扯去,倾倒沙土,覆转过来,但见花盆底部有一木销,苏公拔去木销,卸下一块巴掌大木板来,赫然见得里面金子!原来这根雕花盆下隐有暗格。 徐君猷、马踏月、谭百丈见得,惊喜不已,急忙过来。苏公将金子悉数取出,共计五十两。徐君猷奇道:“杜攀言有一百两,怎的只有五十两?”谭百丈思忖道:“莫不是杜攀夺得那五十两?”马踏月连连摇头,道:“那杜攀若有贪念,悉数霸占便是,又何必送来,复又夺取?” 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适才谭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或许金子非是杜攀送来,实早已藏匿宅中。杜攀此番乃为夺宝而来。曾游临死所抓残纸,书室飘香四字,却有两层意图,一是暗示金子所在,二是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马踏月惊诧不已。谭百丈道:“卑职此刻便将其拿下,严加审讯,不怕他不招认。”苏公道:“酷刑之下,其言难实。若徐大人将谭大人拿下,酷刑逼供,到得那时,谭大人恐怕亦会招供,只道此金是大人所盗。” 徐君猷笑道:“屈打成招,何其多也?谭大人当三思而后行,但凡断案,须有证见,方能服人。”谭百丈顿时无言。 苏公思忖道:“若寻得余下五十两金子,方可断案。”谭百丈思忖道:“卑职即刻遣人回县城,搜查杜宅,或可寻得。”徐君猷点点头。 众人正待出去,苏公忽叹道:“不知谭大人如何看那木阴山麒麟现身一事?”谭百丈不觉一愣,反问道:“卑职愚钝,不知苏大人此言何意?”苏公淡然笑道:“莫非谭大人果真不知?”谭百丈诧异道:“苏大人之言,卑职如坠云雾,烦劳明示。”苏公笑道:“闻石马庄中乡人言,那麒麟似非真身。”谭百丈惊诧不已,疑惑道:“苏大人之意,那麒麟是假的?”苏公淡然一笑,道:“此话是谭大人所言,苏某不曾言过。苏某只道似非真身而已。” 谭百丈笑道:“麒麟现身,不过昙花一现,踪迹难觅。其是真是假无关紧要,紧要的我大宋尧天舜日、国泰民安,如此足矣。” 苏公淡然一笑,不再言语。徐君猷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悦。 徐君猷令马踏月收了金子,四人出得堂来,方至院中,忽见有人闯了进来,却是一名衙役,见得诸位大人,急忙道:“禀大人,有乡人来报又死了一人。”众人闻听,大惊。徐君猷急忙问道:“死者何人?”那衙役道:“闻乡人言,乃是地保焦无泥。”四人闻听急报,皆惊讶不已,急忙出得院门,但见徐溜、苏仁、严窦并马踏月随从等人皆等候在外,远远又聚着众多好事乡人。苏公环视四下,果真不见了焦无泥,又寻杜攀,亦不见了身影。苏公急忙询问苏仁:“可曾留意那杜押司?”苏仁思忖道:“老爷等进院之时,兀自见着他,后来竟不曾留意了。”苏公甚是后悔,遂与苏仁细语。而后苏公告知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顿变,遂令谭百丈着人速速缉拿杜攀。 衙役、报信乡人引众人至庄西头一处僻静处,但见柴草堆中躺着一具尸首,满头鲜血。苏公近得前去,望见那厮面孔,果真是焦无泥。环视四下,却见得几步远一块石头,一端尖锐,沾得鲜血,遂拾将起来,察看一番,料想便是凶器。谭百丈令仵作勘验尸首,仵作验罢,只道死者乃是被尖锐石块猛击头颅致死。 徐君猷脸色铁青,喃喃道:“杜攀为何要谋害焦无泥?”谭百丈思忖道:“定是焦无泥察觉出杜攀勾当,因而被杀灭口。”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皱起眉头,拈须沉思。徐君猷轻声咳嗽,苏公猛然惊醒。 徐君猷问道:“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皱眉道:“杜攀或与焦无泥同谋。”徐君猷惊诧不已:“他二人同谋?”苏公点头,道:“他二人言辞,大相迳庭,我等只道其中一人撒谎,实则二人皆在撒谎,不能自圆其说。今官府查案,颇有进展,二人心中惊恐,或是分赃不均,或是杜攀恐焦无泥坏事,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如今之计,唯谭大人竭力捉拿杜攀。苏某料想,其杀人之后,定然仓皇逃回县城,取得金子,而后逃之夭夭。” 徐君猷、马踏月、谭百丈点头。苏公道:“望谭大人速回县城,召集捕快,缉拿杜攀归案。”谭百丈唯喏。徐君猷道:“如此有劳谭大人了。”谭百丈拱手道:“此卑职之责也。石马庄事宜,卑职便暂且交与严押司处置。”而后唤严窦上前,令其好生安置徐大人等,严窦拱手领命。 谭百丈引衙役急急去了。此时刻,焦无泥家人赶到,见得尸首,嚎啕大哭。徐君猷令严窦安置其后事,而后与苏公、马踏月往庄口,徐溜与马踏月随从跟随其后,却不见了苏仁。 徐君猷一路叹息。苏公回顾身后,见无人跟随,遂道:“徐大人,可速将焦蜀、焦客二人唤来。”徐君猷一愣,询问缘故。苏公不答。徐君猷遂令马踏月并其随从去了。徐君猷此刻忽发觉不见了苏仁,不免惊诧,询问徐溜,徐溜亦惊讶,只道适才还见着。苏公摆摆手,笑而不语。 徐君猷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迷惑不解。至庄口,苏公走得那茶摊旁,就近竹椅坐下,徐君猷、徐溜亦各自坐下。那茶摊只余得一中年妇人,其余人皆往庄内去了。那妇人识得知府大人,惶恐上前施礼。徐君猷拱手回礼,道:“大嫂客气,烦劳施舍三碗热茶。”那妇人唯喏,回身沏了三碗茶水,端将上来。徐君猷谢过那妇人,徐溜交与三文钱,那妇人怎肯收下。苏公笑道:“你是卖茶人,以此为生计,我等付钱喝茶,天经地义也。”好说歹说,那妇人方才收下。 苏公问道:“大嫂夫家贵姓?”那妇人答道:“民妇夫家唤作焦人今,早先几年故去了,只余下民妇与三个儿女相依为命。”苏公叹息,问道:“敢问大嫂,十三日那天,亦便是焦地保见得山上麒麟现身那日,你可记得焦地保何时去得县城?何时回来?”那妇人思忖道:“那日何曾见得他去县城?午后见他与焦蜀、焦客出庄去了,不知做甚,约莫半个多时辰,他三人急急回来了,只道望见了怪物。也就是众人所说的麒麟。”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似有所思。 喝茶闲聊之间,马踏月并随从将那焦蜀、焦客二人唤来,二人满面惶恐,怯怯拜见徐君猷。徐君猷脸色严峻,道:“焦无泥已被人杀死,你二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二人惶恐点头。徐君猷冷笑道:“你二人可知凶手何人?”二人又连连摇头。徐君猷道:“你二人可知他因何被杀?”二人又连连摇头。 苏公淡然笑道:“你二人可知下一人死的是谁?”二人茫然摇头。苏公指着二人,冷笑道:“便是你二人之一。”焦蜀、焦客惊恐不已。苏公道:“凶手惧怕知府大人知晓真相,故而杀焦无泥灭口。你二人若不及时道出真相,亦恐被凶手灭口。”焦蜀、焦客惊恐,道:“大人明鉴,小人等确不知甚么真相。”苏公冷笑道:“便是木阴山麒麟现身之事!你三人何尝去得县城?又何尝买得物什?你等信口雌黄,欺蒙知府大人,该当何罪?”焦蜀、焦客大骇,跪倒磕头道:“大人饶命,小人等招认便是。” 徐君猷冷笑道:“你等且如实招来,但有隐瞒,严惩不怠。”焦蜀、焦客连连点头。那焦蜀怯道:“那日午后,约近申牌时分,焦爷,哦,亦即焦无泥找得小人两个,只道唤小人两个出去一遭,每人与了十文钱。小人两个便跟随他,出了庄,过得木阴谷,焦无泥环视四下,忽指着山顶惊呼一声,叫小人两个看。小人两个见那山顶上立着一物,只当是老虎,唬得半死。那焦无泥令小人两个在山下等候,他竟往山上爬去。小人两个只得远远望着,见他将近山顶,看了片刻,那野兽便不见了。焦无泥匆匆下来,告知小人两个,只道是一个怪物,毛发是黄的,身披鱼鳞皮,尾巴似牛尾,四足如马蹄,头上兀自长着一只角。小人两个不知所以。焦无泥便道,但有人问起,便言自县城买物什回来,路经此处,见得怪物,又令小人两个记住那怪物模样。小人两个懵懵懂懂,哪里省得。后来闻老人言,那怪物乃是麒麟。次日,小人两个随焦无泥往县衙,如此禀报了县令大人,县令大人闻听,甚是欣喜,便奖赏小人两个每人二两银子,那焦无泥得了二十两。回得庄来,焦无泥叮嘱小人两个,此事不可胡言,否则令县令大人知晓,便是欺蒙之罪。小人两个只得听从于他。” 苏公问道:“如此言来,你二人确不知山上究竟何物?”焦蜀连连点头,道:“小人两个远远望着,哪里看得清楚?料想焦爷……焦无泥上得山去,自是看得清楚,便是信了。”苏公问道:“焦无泥引你二人出了木阴谷,便见得山上麒麟,端的凑巧。莫不是他早已知晓?有意引你二人前去,以为佐证?”焦署吱唔道:“小人确不知情。” 苏公问道:“事前,焦无泥可曾有何异常之举?”焦蜀、焦客思忖半晌,摇摇头道不曾留意。苏公问道:“往日,焦无泥与甚人干系密切?”那焦客忙道:“与焦爷……焦无泥最要好者,端是严押司并凌溪。他三人可谓一路神祇。”苏公问道:“那凌溪是何人?”焦客道:“乃是庄中的一个泼皮,甚是凶悍,他三人常在一起喝酒,亦常往县城勾栏瓦舍逍遥。” 苏公问道:“那凌溪可在庄中?”焦蜀道:“适才在曾游宅前,兀自见着他。”苏公点头,似有所思,问道:“那凌溪好喝酒?”焦蜀连连点头,道:“那厮甚是嗜酒,身旁常提着一只酒壶。”苏公心中一喜,问道:“却不知他常在何处沽酒?”焦蜀道:“庄中焦环善酿酒,常挑至县城卖。凌溪常去焦环家要酒喝,一文钱不付,焦环怕他,不敢不与。”苏公笑道:“我等好生愚钝,竟未想起这般。”遂唤徐溜至马鞍处取过酒壶。 徐君猷欣喜,遂令焦蜀引马踏月前去请焦环前来。苏公笑道:“我等闲着无事,不如亲往一遭。”徐君猷然之,余下徐溜、马踏月随从照看马匹,三人随焦蜀、焦客前往焦环家。入得庄内,过得十余户人家,便闻得幽幽酒香。苏公料想,焦环家便在前方了。焦蜀引众人至一院前,但闻得院内有人言语。焦蜀进得院内,便呼叫焦环。院内一人应答,见得焦蜀,只当他来沽酒,又见得其后数人,不免诧异。 焦环低声问道:“闻听说焦爷被人杀了?”焦蜀点头。焦环瞥望徐君猷等。焦蜀忙道:“快且拜见知府大人。”焦环闻听,将信将疑,稍作犹豫,而后拜见。徐君猷笑道:“本府虽好酒,但今非为酒而来。”遂自徐溜手中取过酒壶,问道:“你可见过此酒壶?”那焦环接过酒壶一看,便点头道:“回禀大人,小人见过此酒壶,乃是庄中凌溪之物。” 徐君猷不动声色,道:“你可曾看得仔细?”焦环颇为肯定道:“凌溪常来小人家要酒,便是用此壶,小人断然不会认错。只是前两日,凌溪来要酒,只道此壶无端丢失了。”苏公不由问道:“他可曾言是哪日丢失?”焦环思忖半晌,摇头道:“他只道丢失了,却不曾言是哪日。”苏公料想如此,不再多问。 徐君猷谢过焦环,众人出了焦家。苏公询问焦蜀,那凌溪家住何处。焦客多言道:“他此刻端在焦无泥家中。”苏公笑道:“我等去他家看个究竟。”徐君猷点头。焦蜀道:“这厮哪里有家,平日便住在严押司家中。”徐君猷奇道:“他住在严押司家中?”焦蜀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厮乃是庄中出名的败家子,父母早亡,只余得他一人,好吃懒做,家业早已败尽,因与严押司来往密切,便寄住在其家中。” 至巷弄口,徐君猷谢过焦蜀、焦客,并嘱咐他二人须守口如瓶,不可言出一字一句,但若胡言,定将严惩。二人唯喏,拱手拜谢。 苏公忽扭过头去,见得后方巷尾有一人,正探头窥视着。遂唤马踏月,擒住那厮。徐君猷等人甚是惊诧,待回过神来,马踏月早飞奔而去,苏公跟随其后。徐君猷、二焦亦追将过去。但见那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马踏月、苏公急急追至巷尾,目寻远处,哪里有那厮身影?苏公正失望间,却见那厮便在跟前墙脚处躲藏着。那厮见得苏公,竟站立起来。苏公细看,吃了一惊,那厮分明便是杜攀杜押司。 待徐君猷赶到,杜攀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亦惊诧不已,道:“怎的是你?那焦无泥可是你所杀?”杜攀环视四下,甚是警觉,道:“此非言语之地。”而后引众人至僻静林中,跪拜道:“恳请大人为小人做主。”徐君猷如坠云雾,茫然不解,心中暗忖:此案端是曲折迷离,目迷五色。 苏公问道:“谭大人正缉拿于你,你却要徐大人救你,此是为何?”杜攀道:“庄中有人欲杀小人。”徐君猷惊诧道:“有人要杀你?”杜攀连连点头,道:“正是。适才在曾游宅院前,大人等入院勘察,小人等在院门外,暗中留意那严窦举止。”徐君猷奇道:“你为何暗中留意严押司举止?” 苏公淡然一笑,道:“杜押司好生精明,竟疑心上严押司矣。”徐君猷望着苏公,奇道:“莫非苏大人亦早疑心上严押司了?”苏公点头,道:“只是未有证据,故未点破,以免打草惊蛇。”杜攀叹道:“小人死里逃生,欲告知大人此事,原来苏大人早已知之。”徐君猷追问道:“你等怎生疑心严押司?” 苏公望着杜攀,笑道:“还是请杜押司告知大人。”杜攀忙道:“因乡人报曾游遇害,小人等随谭大人来得石马庄,见得大人等,大人询问小人十三日那天到得石马庄所为何事。小人道因私事来得。大人又问小人去的哪家。小人道乃是曾游先生家。那时刻,严窦曾惊诧言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小人闻听,心中惊诧。小人十三日去得,今已十七日,今发现其尸首,仵作尚未勘验。他怎知是那日死去的?而非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或是今晨?” 苏公点头道:“只因严押司早知曾游死于十三日,心中已有定论,今日案发,只当我等亦知是十三日,故而未加思索,随口道出此言来。苏某料想他或是凶手,或是同谋。且其言语指向杜押司,分明是想欲嫁祸于你。但苏某心中尚有疑虑:曾游临死手握残纸,是何用意?杜押司在此案中究竟是何角儿?其言金子之事,是真还是假?凡此等等。待苏某自根雕花盆中寻出五十两金子之时,苏某便已信杜押司矣。” 徐君猷恍然大悟,杜攀疑道:“怎的只寻出五十两?还有五十两在何处?”苏公道:“苏某正待问你。”杜攀诧异道:“怎的问小人?”徐君猷奇道:“苏大人疑心另五十两金子是你拿得?”苏公摇摇头,道:“杜押司且细回想十三日那天,你奉还一百两金子,曾游先是入室存放,而后出来,手捧五十两,欲答谢你,你不肯收,二人推来让去,曾游无奈,只得罢了,便出去买得两斤肉回来,款待于你。那时刻,这五十两金子放置何处?” 杜攀闻听,不由一愣,皱眉思忖,半晌,吱唔道:“大人今日问起,小人竟想不起来了。那时刻,曾游似随手一放,而后便出去了。”苏公道:“苏某推想,此五十两金子放置在外,无意间被歹人窥见,起了杀心。”马踏月惊叹道:“那凶手不知另五十两金子,故而未曾翻找。”徐君猷思忖道:“那凶手究竟何人?莫非便是严押司不成?” 苏公问道:“杜押司适才言死里逃生,却不知是何凶险之事?”杜攀道:“小人疑心严押司,便暗中留意,待衙役搬出曾游尸首,焦无泥安排人事后,小人见得其与焦无泥在一旁私语甚么,而后焦无泥便匆匆离去了,小人便尾随而去。行至僻静处,忽不见了焦无泥。小人惊讶,忽觉得身后响动,不待回头来看,头上便挨得一下,顿时昏死过去。” 徐君猷疑惑道:“看来,那焦无泥早有察觉。”杜攀道:“待小人醒来,却在一个黑洞之中,小人甚是疼痛,好一番挣扎方爬将出来,察看四周,原来在庄西山林中。待小人摸索至庄来,闻得庄人闲言那焦无泥被人杀死了。小人料想,其后另有他人。小人不敢露面,只得隐于僻静处,适才见得大人一行,心中欣喜,故而追将出来。” 徐君猷疑惑道:“其后另有其人?你莫非那袭击者乃是严押司?”杜攀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摇摇头,思忖道:“苏某询问过苏仁,只道那时刻严押司在曾游院门外,并未离开,只是其与乡人言语过。那乡人莫不是凌溪?”徐君猷奇道:“他等为何要杀焦无泥?他等岂非是同谋?” 苏公思忖道:“因麒麟真假之事,我等盘问焦无泥,焦无泥惊恐不已。今杜押司又跟踪焦无泥,可见焦无泥已然暴露。严押司欲杀人灭口,又欲嫁祸杜押司,故而令人袭击杜押司,又隐匿其尸首,造成杜押司畏罪潜逃之假象。最终,官府下得海捕文书,四方缉拿杜押司而不得,此案便成悬案矣。只是不曾料到,杜押司吉人有苍天庇佑,大难不死。” 徐君猷怒道:“这严窦好生阴险,我等当即刻缉拿此贼。”马踏月然之。苏公摇头,道:“无有证据,难以治其罪。苏某倒有一计。”徐君猷忙道:“苏大人有何妙计?”苏公道:“大人可遣马将军随杜押司复回那山洞之中,隐匿躲藏。大人与苏某回庄中,只道侦查得蛛丝马迹,欲搜寻全庄并庄西山林。那严窦唯恐山洞暴露,必然先行至洞中,处理痕迹。待到此时,马将军可一举将之擒获。”徐君猷、马踏月、杜攀皆道妙计,而后分头行动。 徐君猷、苏公问明焦无泥家宅所在,将近其家,闻得哭声,又见乡人出出进进,甚是忙碌,门前不远处树下坐着一人。苏公看得清楚,正是苏仁。苏仁见得,急忙过来,苏公询问情形。苏仁只道严窦尚在焦家,不曾出来。苏公问道:“可有异常行径?”苏仁道:“见他多次与一厮耳语,甚是可疑。那厮面相凶恶,似非善辈。”苏公料想那厮便是凌溪,遂吩咐苏仁紧盯此人,万不可有纰漏。苏仁点头,隐于一旁。 那严窦闻知府大人来得,急忙出来相迎。徐君猷引严窦至一旁,问道:“焦地保之后事已安置妥否?”严窦点头道:“大人放心,焦氏宗族自有人料理。”徐君猷道:“今之紧要事,乃是缉拿谋害焦无泥之凶手,以慰死者亡灵。”严窦点头道:“谭大人定会将杜攀缉拿归案。”徐君猷摇头道:“谭大人未必能抓获此厮。”严窦诧异不解,道:“大人之意是那杜攀早已逃之夭夭了?” 徐君猷摇头道:“本府料想其未逃往他乡,而是隐匿某处。严押司若是那杜攀,会隐藏何处?”严窦思忖道:“定是难以寻觅之处。”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乃是最不令人疑心之处。”苏公忽问道:“何谓最不令人疑心?”徐君猷道:“便是最不可能藏身之处?”严窦惊诧道:“如此言来,县衙最为可能。” 徐君猷摇头,道:“非是县衙,乃是石马庄!”严窦惊诧不已,疑惑道:“大人料想那厮隐匿在此?他怎会如此大胆?”苏公点头道:“杀人潜逃,乃是常理,杀人而不逃离,必出人所料,反得以保全。”严窦思忖道:“若如此,那杜攀会藏身哪户人家?”徐君猷道:“严押司乃是本庄人,熟知各家各户并四周地势,依你之见,当在何处?”严窦思忖半晌,摇头道:“小人不敢妄猜。” 苏公淡然一笑,道:“寻常百姓自不敢接纳,此其一也。其二,杜攀心中惊恐,必然怕人见得。故而当是无人之处。那曾游家宅并其后一处旧舍,今皆无人,或可藏身。”徐君猷思忖道:“庄西树木茂密,亦可隐藏。”苏公点头,道:“严押司可召集些青壮汉子,布成罗网,细细搜寻。”严窦连连点头。徐君猷道:“此事便烦劳严押司了。我等且先回庄口祠堂,会合马将军等人,待严押司将人召齐,我等便同往。此事当小心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严窦唯喏。 徐君猷、苏公与严窦道别,往庄口去了。 第十四卷 神兽传奇 第五章 神兽真相 且言马踏月、杜攀至得庄西山林之中,杜攀寻得那洞口,指与马踏月看。马踏月探头望去,甚是漆黑。杜攀道那山洞斜着往下,约莫有三四丈深。马踏月摸索进去,一时如同盲人,稍待些时刻,隐隐约约见得洞壁,行了三四丈远,到得尽头。马踏月忽觉脚下有物什,弯身去摸,原来是件绸料衣裳。 马踏月疑道:“此洞中莫不是还有他人?”杜攀道:“只我一人,未见其他人。”马踏月将衣裳递将过去,问道:“此可是押司衣裳?”杜攀只道不是。马踏月疑惑道:“或是押司逃走之后,那凶手曾来过?”杜攀回想道:“杜某醒来之时,便摸得有此物,似是先前便有了。那角落还有一木块,凸凸凹凹,有形有样,不知是何物。” 马踏月一愣,忙问在何处。杜攀摸索片刻,便寻得那木块,约莫有十余斤重。马踏月只道且出洞细看。二人遂出得洞来,马踏月低头一看,不由大喜,那木块分明是个麒麟头,雕琢颇为精致,又施以色彩,宛如真的一般;那衣裳竟亦是麒麟皮,金黄之色,镶着鳞片。 杜攀惊诧不已,马踏月笑道:“果然不出苏大人所料,这麒麟乃是有人假扮。”杜攀疑道:“这物什藏于山洞之中,与谋害杜某者莫不是同一人?”马踏月点头,遂环视四下,寻得隐蔽处,与杜攀躲藏起来,守株待兔。 约莫半个时辰,马踏月闻得声响,偷偷望去,却见一厮鬼头鬼脑,鬼鬼祟祟而来,直奔那山洞而去,近得洞口,那厮摸出火石,燃了火把,又抽出一把利刀,摸索进去了。马踏月见状,抽出腰刀,摸索过去,守在洞口。杜攀亦寻得一根木棒,跟将过来,不想仓促之中摔得一跤,弄出些声响来。 洞中那厮闻听声响,回转出来。马踏月大喝一声,一脚踢去,那厮惊恐不已,猛然扬出手中利刃。马踏月急忙闪身,躲过飞来利刃。那厮顺势一滚,逃出洞来。马踏月挥刀劈去,那厮仓皇逃窜。马踏月紧追不舍。那厮狂奔之时,猛然栽倒在地。马踏月惊诧不已,却见树后猛闪出一人,踩住那厮。马踏月大喜,那人正是苏仁。 那厮被擒,兀自骂骂咧咧,凶焰甚大。马踏月忽一拳下去,打得那厮惨叫一声,顿时哼哼唧唧,不敢再言。出得山林,便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正站立坡上。近得前来,马踏月将其推倒跪下,那厮兀自龇牙咧嘴,甚是疼痛。苏公笑道:“你这厮便是凌溪?”那厮见事已败露,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徐君猷冷笑道:“死到临头,兀自凶横。你道那严押司会搭救你否?”那凌溪闻听,脸色稍变,低头不语。苏公笑道:“你非元凶主谋,为何替他等受死?今事情败露,他等自身难保,又怎会搭救于你?那焦无泥岂非与你等同谋,为何被杀灭口?古人云: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便是你等下场!且不如立功赎罪,求得知府大人免你一死。”凌溪闻听,冷笑道:“要杀要剐,任由你等,休想爷爷言出一字。” 马踏月大怒,挥拳便打。苏公出手阻之,笑道:“你等阴谋勾当,知府大人早已详知。你道那严押司会如你这般仗义?兀自可笑!严押司早已悉数招认,若非他言,我等又怎会埋伏人马在此,等你前来?”凌溪闻听,将信将疑。苏公又道:“你这厮兀自懵懂!严押司唤你至此,不过是惧你凶悍,恐你伤及他或他家人而已。”凌溪闻听,勃然怒道:“这腌脏泼皮,竟敢诓骗爷爷,若教爷爷见得,定然杀他全家。” 苏公笑道:“严押司定下假麒麟现身计谋,先请那曾游雕刻麒麟头、缝制麒麟皮,而后与你并焦无泥商议,由你扮作麒麟,立于那木阴山顶。那焦无泥引无知乡民焦蜀、焦客假称路过山下,无意间见得麒麟现身,以为人证。那焦无泥恐被那二人瞧出破绽,故而令他等在山下远远望着,难辨真伪。你事先到得那木阴山北坡,隐藏在茅草之中,你闲着无事,取出酒壶饮上几口。” 凌溪闻听,茫然若失。苏公又道:“你等约定申牌时分行事,那严押司上得阁楼顶上,悬挂大红被褥,以为信号。你自北坡茅草中见得大红被褥,便戴上麒麟头,着麒麟皮,上得山顶,而此时刻,焦无泥已在木阴山下矣。待那焦无泥爬近山顶时,你便下得北坡,隐身茅草丛中。下坡之时,你兀自被那荆棘挂破假麒麟皮。” 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暗暗惊诧:原来严窦悬挂大红被褥晾晒,却是行事信号! 凌溪叹道:“大人所言句句是实。但此些皆是严窦阴谋,小人与那焦无泥不过是贪图几两银子而已。”徐君猷冷笑道:“其行此诡计,欺蒙官府,领取赏金,竟不惜连杀两人,恁的歹毒。且将你如何谋杀曾游、焦无泥之事如实招来!”凌溪闻听,忙道:“那曾游非是小人所杀。” 苏公淡然道:“那焦无泥可是你所杀?”凌溪沮丧道:“乃是严押司主使,小人不过是行事而已。”徐君猷问道:“严押司为何要杀死焦无泥?”凌溪道:“大人追查麒麟之事,盘问焦无泥甚紧,严押司料想大人已怀疑此事,恐焦无泥坏事,故而杀他灭口,又可嫁祸杜押司。” 苏公点头,道:“严押司之诡计,先使焦无泥引杜押司至僻静无人处,又使你跟随其后,先杀死杜押司,而后再杀死焦无泥。”凌溪点头,道:“小人只当杀死了杜押司,唤焦无泥来搬尸首。而后趁其不备,将其砸死。而后小人将杜押司尸首抛入山洞。此皆是严押司主意,欲令外人误认杜押司是凶手,而后潜逃不见了。不想杜押司竟未……”言至此,凌溪瞟了杜攀一眼,颇有些懊悔。 徐溜写下供状,而后徐君猷令凌溪画押。凌溪摁罢指印,跪倒在地,恳请知府大人从轻处置。徐君猷令马踏月将其暂且关押在曾游家宅中,等候提审。 回至庄来,见得严窦正引着一二十名青壮汉子,四下找寻知府大人。见得徐君猷等,严窦急忙上前,只道不见了大人,令小人好生着急。徐君猷笑道:“严押司辛苦矣。”严窦道:“奉大人之命,小人已召集庄中汉子一十八人,听候大人调遣。”徐君猷点头,遂引众人往庄西。 至曾游宅院前,徐君猷止步,笑道:“烦劳严押司与诸位乡邻了。杀人真凶已被本府擒住,焦地保遇害一案已真相大白。”众人闻听,惊讶不已。严窦惊诧道:“凶手何在?”徐君猷道:“凶手此刻便在曾游房屋之内。”严窦追问道:“凶手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县衙杜攀杜押司。”严窦惊道:“果真是他!却不知大人在何处将之擒获?”徐君猷笑道:“严押司早已知之,何必问本府?”严窦惊讶,脸色顿变。苏公笑道:“严押司神色惶恐,不知为何?”严窦吱吱唔唔,道:“小人不知徐大人言语之意,故而惶恐。” 徐君猷笑道:“严押司目语额瞬,焉能不解本府话语?那凌溪兀自愚钝多矣。”严窦闻听,如被雷击,目瞪口呆。苏公见得,淡然一笑,道:“严押司怎的如此丢魂失魄?莫不是怕那杜押司来寻你?”严窦慌忙道:“人死焉能复生?小人怕他做甚?”苏公笑道:“严押司中计也。”严窦迷惑不已。 徐君猷叹道:“严押司如此精明,竟被苏大人一语诳骗。杜攀杀人潜逃,何人告知严押司他死矣?”严窦闻听,脸色大变。苏公笑道:“定是那凌溪得手之后,告知严押司的。”严窦慌忙道:“小人不过信口胡言而已。” 苏公长叹一声,幽然道:“今事已败露,严押司何必铺眉苫眼,假眉三道?”严窦慌道:“甚事败露?小人茫然不知。”苏公叹道:“木阴山上假麒麟现身之事,杜攀杜押司被杀且抛尸山洞、焦无泥遇害,如此等等,凌溪已然招供。严押司端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众乡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严读苦笑道:“此些皆是凌溪所为,与小人毫无相干。”徐君猷冷笑道:“凌溪招供,此皆是严押司一手谋划,幕后主使便是你!”严窦面无表情,尤狡辩道:“敢问大人,小人为何要谋划假扮麒麟之事?县衙奖赏之银两,小人未得一钱。且小人家境富裕,又何必贪图那几两银子?”徐君猷不觉一愣,哑口无言。 苏公淡然笑道:“严押司谋划假麒麟一事,自有其意图,或是那凌溪亦不知晓,苏某且不言破。只是有一桩事情,却是严押司亲身所为。”严窦冷笑道:“何事?”苏公笑道:“曾游被杀一案,严押司定然知晓?”严窦冷笑道:“此乃杜攀所为。” 苏公摇头,道:“十三日那天,你与焦无泥、凌溪商议麒麟现身之事,你在家中阁楼顶上晾晒书籍,约好申牌时分,以悬挂大红被褥为暗号。那日,你见得杜押司来得石马庄,只当他来寻你,却不曾料想杜押司往曾游家中去了,你甚是疑惑。因你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缝制麒麟皮,唯恐杜押司为此事而来。那杜押司为人正直,素与你不和。若杜押司知晓此事,事情必然败露,故而你出得宅院,悄然入得曾家,偷窥他二人。不想见得那曾游手捧五十两金子,与那杜攀相互推让。此刻,你便起得贪心。” 严窦闻听,惊讶不已,恨恨道:“定是那凌溪告知你等,早知如此,当先除去这厮。”苏公淡然一笑,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令徐溜开得院门,马踏月押着凌溪立在门后,那凌溪闻听,咬牙切齿道:“你这厮果然歹毒。”严窦惊诧,忽又见得杜攀站立一旁,甚是吃惊,不由闭目叹息,自知事败矣。 苏公叹道:“严押司不合言错一句话。”严窦疑惑道:“不知言错甚么?”苏公道:“今日你随谭大人方来,面见知府大人,我等询问杜押司十三日往曾游家情形。你惊诧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那时刻仵作未曾验尸,你又怎知曾游死于十三日?此言出口,苏某与杜押司便已疑心你矣。” 严窦闻听,哀叹不已,只道:“苏大人所言不假。那日,小人见得杜押司往曾游家,唯恐麒麟之事败露,故而前去窥视,不合见得那五十两金子,一时起了贪心,待到杜押司离去,小人便入室见曾游,自案桌上摸过一把刀,趁其不备,刺了一刀,不想未能结果其性命,曾游拼命挣扎,小人一心欲致其死地。将其摔倒,又搠了数刀,方才杀死。” 严窦长叹一声,道:“小人取得案桌上五十两金子,正待离去,忽见得曾游尸首旁一卷字轴,乃是适才打斗时扯落下,其上有‘韩寿书室飘香’一句,心中不由一动,遂撕下‘书室飘香’四字,揉成纸团,塞入曾游手中,又翻转其尸首,压于身下,令外人误以为曾游临死所为,若细究其字,定然疑心上杜押司。” 徐君猷冷笑道:“好歹毒的计谋。”苏公叹道:“原来如此。苏某误以为是曾游另有所指,原来不过是巧合而已。可惜严押司错过了另外五十两金子。”徐君猷询问被盗五十两金子下落,严窦招认道在家中书房案桌之下。徐君猷遂令人拘了严窦,而后引人往严宅,依严窦所言,找寻出被盗金子。 徐君猷在庄口祠堂设堂审案,石马庄乡人闻讯,围聚祠堂外。徐君猷剖析案情,又当堂展示麒麟头、麒麟皮并一百两金子。至此,麒麟现身之事、曾游被杀一案、焦无泥被杀一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元凶毕露。众乡人啧啧称奇。 审案罢,徐君猷令马踏月捆了严窦、凌溪,押解往蕲春县城,过得木阴谷,苏公止步,抬头望那木阴山顶,但见数人正在奋力凿刻,幽然叹息。徐君猷冷笑道:“好个盛世麒麟石!好个不分皂白、不知薡蕫的谭百丈谭大人!” 苏公近得严窦面前,叹道:“苏某有一桩事情未在众乡人面前言及,今只我等数人,但说无妨矣。严押司谋划假麒麟一事,究竟是何意图?”严窦苦笑不语。徐君猷闻听,思忖道:“严押司曾言,家境宽裕,自不是为了几两银子赏钱,那究竟是何目的?”严窦叹息两声,抬头望那木阴山顶,并不言语。 苏公叹道:“严押司即便不言,苏某亦知之。今日在曾游屋内搜寻金子之时,大人曾疑惑道:究竟是杜攀欺蒙我等,还是凶手夺走金子?那时,谭百丈言道:曾游临死撕扯字卷,手握纸团有书室飘香四字,分明暗示凶手是杜攀杜书室。徐大人、马将军可还记得?”徐君猷、马踏月思忖片刻,迷惑不解。徐君猷皱眉思忖道:“那时刻,本府亦如此思索,疑心杜押司是凶手。” 苏公淡然道:“我等闻知曾游命案,即刻赶至现场。勘验尸首之时,见得曾游手中所握残纸,而后自其手中取下,与那残缺字轴吻合。待到谭大人并仵作来时,那带血纸团早被苏某取下,纳入袖内,现场已无此物。我等亦并未告知谭大人,那谭大人又何如知晓死者手握纸团?又怎知是‘书室飘香’四字?其中缘故,苏某不言,诸位自当明白矣。” 徐君猷闻听,不由一震,把眼望严窦。严窦浑身发抖,面如死灰。马踏月、杜攀惊诧不已。严窦凄然苦笑,叹道:“苏大人八面莹澈,明足以察秋毫之末,非我等可及也。事已至此,小人亦不隐瞒,此一切乃是谭大人授意,小人一手谋划。神兽麒麟现身,乃是太平盛世之吉兆,此事上奏朝廷,圣上必然封赏。谭大人许诺小人,但若加官进禄,功名富贵,定少不了小人好处。” 徐君猷冷笑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公幽然叹息,回首望那木阴山顶,心中思忖:“若麒麟现身之事表奏朝廷,又当如何?定将载于史册,流传千古,史官修书云:‘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十三日,麟见蕲春。群臣皆奉表称贺:今国海内一统,故仁兽出,实王者之大瑞也。’” 苏公怅然,又把眼望徐君猷、杜攀,心中叹道:“诚信者,乃为官做人之根本也。” 《神兽传奇》作者后注: 1、宋朝黄州、蕲州两州并治,先属淮南路,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属淮南西路。时黄州驻黄冈,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蕲州驻蕲春,辖蕲春、蕲水、广济、黄梅四县。 2、二○○七年十月,一则轰动全中国的新闻引起空前的大争论,终究到底却只是两个字:“诚信”。作者有感而发,作此小说以纪念之,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晚于湖南湘潭。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一章 风水宝地(1) “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甚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庙,庶几是乎?”此《黄州隋永安郡》一文出自宋苏轼《东坡志林》。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一月某日,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应齐礼信先生之邀,前往城东女王城朱家庄赴寿宴,家人苏仁同行。路途中,苏公又巧逢北城郭氏药铺掌柜郭遘,二人已有多日不见,此番相逢,甚是欣慰。苏公自被贬黄州以来,广结市井朋友,郭遘便是其中之一。郭遘询问苏公何往,苏公只道往齐礼信先生家赴寿筵,又询问郭遘何往。郭遘哈哈大笑,只道皆是同路人。苏公惊喜,心中正愁少了个引路人,不想引路人便来了。 三人同行,一路言笑,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朱家庄外。那朱家庄在女王城西侧,龙王山之下,依临长江,庄中约莫有百余户人家。苏公望着那女王城,兀自见得高高土筑城墙并烽火台,此便是女王城遗迹。黄州府史志云:楚宣王封其女之地,遂城而居之,乃楚先筑也,故名女王城。苏公暗自感叹:想那女王城昔日兴盛繁荣,今日却湮没于风霜岁月之中矣。 苏公三人至朱家庄口,但见得庄后龙王山上一处屋舍,白粉抹墙,琉璃瓦檐,分外醒目。苏公惊叹道:“不知那屋舍是何人建造?”郭遘抬头望去,疑惑道:“往日来此并不曾见得?料想修建不久。” 苏仁笑道:“这厮好生糊涂,将房子高高造在山巅,岂不知上去下来恁的不便。”苏公摇头笑道:“上下不便,便少上下,亦可清静许多。所谓立得高,望得远,四方美景,尽收眼底,真乃绝妙之处也。” 苏仁笑道:“老爷有词云:高处不胜寒。如今北风呼啸,山上甚是寒冷,还是在山下为妙。”苏公不觉一愣。郭遘闻听,哈哈大笑。 三人过得石桥,入得庄来,但见当先一户人家,高墙大院,七级石阶,两扇厚重朱门,紧紧闭合,门面镶嵌铜纹,悬着一双虎头铜环,石阶两侧踞立两尊大石狮,龇牙咧嘴,甚有气势。那朱门之上悬有匾额,乃是“齐府”二字。苏仁见得,连连啧舌,惊叹道:“不想这齐礼信先生家宅如此气派。” 郭遘闻听,一愣,笑道:“苏爷错了。此非齐先生家宅。”苏仁笑道:“郭掌柜引我等过来,又见那匾额上有齐府二字,我只当是齐先生家宅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今是齐先生四十寿诞,其家大门必悬贴寿联,府上高朋满座,又里外张罗宴席,分外热闹,一看便知。”苏仁摸着脑门,嘻嘻笑道:“我亦是一时口快,未加细想罢了。” 郭遘道:“此家主人唤作齐十春,乃是黄州城数一数二的米商,其父齐江,经商三十年,十余年前将家业传与其子。那齐十春甚是狡诈,常暗施勾当,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曾被人告到府衙,惩治数次,如今已收敛许多。又闻市井人言,另一米商戴君与之水火不容,双方常明争暗斗、打凤牢龙。” 苏公笑道:“常言道:十商九奸。他等每日逐利,其心早被铜臭蒙蔽。郭掌柜亦要小心则个。”郭遘哈哈笑道:“商家操奇逐赢,天经地义,但君子求财,取之有道。若背离此道,失去根本,则为奸商。”苏公拈须点头。 三人自齐府门前而过,苏公见那齐府一侧墙下颇多低矮茅舍,心中不免感叹贫富之悬殊。又过得二三十户人家,来到齐礼信宅院前,但见院内众人忙忙碌碌,叫叫嚷嚷,甚是热闹。齐礼信闻听苏公到来,急忙引得一干人等,出院相迎,而后又与苏公引见,其中有临江书院柳万丝先生、邵闻先生、刘冰谷先生,又有吴幽人、祝良夜等人。众人见面,相互拱手施礼,寒暄一番。 迎进堂来,众人各自落座,齐礼信吩咐家人端上香茶,苏公端过茗碗,细品一口,不觉一愣,奇道:“此是何茶?”齐礼信笑道:“礼信久闻人言:苏大人乃是茶道高手,可谓当世陆羽,尤有《叶嘉传》一文,甚是精辟。今苏大人光临寒舍,礼信自是将家中珍藏香茗取出,与大人一尝。愿闻大人高见。” 苏公笑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且先谢过先生了。”那厢祝良夜品了一口茶,淡然道:“齐先生直说便是,休要难为苏大人了?”吴幽人闻听,诧异道:“何谓难为苏大人?”齐礼信把眼望祝良夜,笑道:“祝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苏公笑而不语。 祝良夜将茗碗置于茶几上,道:“初饮此茶,颇觉清香,滋味醇厚,细细品位,其中兀自有丝铜腥之味,可见此茶非是上品。”齐礼信惊诧不已,竟取过茗碗,饮了一口,细细品味,表情怪异,分明是言哪里有铜腥之味?众人亦各自品茗,那柳万丝诧异道:“此茶甚香,不曾有甚铜腥味儿。” 祝良夜把眼望苏公,齐礼信亦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齐先生之茶虽不及淮南信阳茶,但亦是上等佳品。”齐礼信闻听,眉开眼笑,斜眼来望祝良夜。祝良夜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苏公道:“祝公子果真是茶道中人,品得一口,便知此茶之疾。”齐礼信不觉一愣,祝良夜淡然一笑。苏公又道:“此茶中确有一丝铜腥之味,究其缘由,非是此茶,想必是先生烹茶器具乃是铜壶。”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确是铜壶所烹!大人何以知之?”祝良夜闻听,脸色微红,道:“原来是良夜错也。惭愧惭愧。” 苏公笑道:“祝公子何必自谦,苏某如你这般年纪之时,鲸吞牛饮,只知解渴便是,哪里省得半点。”众人皆笑。苏公又道:“苏某以为,烹茶之具,甚是讲究,铜腥铁涩皆不宜泉,当以陶瓷石具为佳。好茶亦须好水配,活水还须活火烹。再者,便是烹茶之火候,不可过重,亦不可欠之。”众人附和,唯祝良夜颇有所悟,连连点头。 苏公追问此茶何来。齐礼信笑道:“大人临来之时,可曾见得庄后龙王山?”苏公连连点头,道:“见得见得。”齐礼信道:“此茶便是采摘于龙王山凹之中。”苏公点头,道:“高山出好茶,果是如此。” 齐礼信道:“龙王山西山岩下,有野生茶树数十余株,因地势险要偏僻,少有人知。去年,庄中甄方甄老汉上山采集草药,无意间发觉,采摘而得。礼信尝得此茶,颇觉清香,故而今年托朱老汉采得半斤八两。”祝良夜惊叹不已,道:“但有时机,我等上山一观,如何?” 苏公连连点头,道:“苏某亦有此心。唐陆羽以为:淮南之茶,光州上,义阳郡、舒州次之,寿州下,蕲州、黄州又下。今品此茶,非如其言。”刘冰谷捋须笑道:“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原来如此。”苏公不由望那刘冰谷,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留一捋胡须,着一件青色长袍。齐礼信道:“待明日,礼信请那朱老汉来,与诸位引路探察。”苏公微微点头。 那厢郭遘问道:“我等来时,见得那山上有一处白色屋舍,往日并不曾见得,不知是何去处?”柳万丝然之,插言道:“万丝亦曾见得,心中颇有些疑惑。”齐礼信轻叹一声,摆摆手,只道:“此事不提也罢。” 众人诧异,吴幽人低声道:“莫不是与齐先生相干?”齐礼信摇摇头,道:“与礼信无有干系,只是此事颇令人心酸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众人皆不解。那祝良夜道:“既与齐先生无关,说将出来亦无妨甚事。却不知是甚心酸气恼之事?”众人附和。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一章 风水宝地(2) 齐礼信又叹息一声,幽然道:“此事虽与礼信无关,但礼信心中甚是愧疚。”众人益发不解,刘冰谷奇道:“既与先生无关,先生又为何愧疚?”吴幽人追问道:“先生且细细道来,让诸位评点一番。”齐礼信叹道:“此乃我齐氏族人之耻也。礼信饱读圣贤之书,竟无能为力,恁的惭愧。” 苏公淡然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往往非人力可以为之。只是苏某颇为不解:一处山上屋舍,怎引得齐先生如此多感慨?”齐礼信点点头,道:“且容礼信细细道来。此事言来与我齐氏族人相关,诸位入庄之时,路经一处府第,甚是阔绰。”吴幽人连连点头,道:“便是齐十春府上。”齐礼信点点头,叹道: “吴掌柜识得他?”吴幽人点头道:“此人乃是个米商,吴某与他有过几面交情,但此人……”吴幽人似觉不便,遂嘎然而止。 齐礼信淡然一笑,道:“吴掌柜欲言此人甚是利害?”郭遘冷笑道:“何止利害,可谓狡诈至极。”吴幽人淡然一笑,微微点头,却不言语。齐礼信道: “如此言来,郭掌柜亦曾与他有过交往?”郭遘点头。齐礼信淡然道:“礼信虽与他是同族,但少有往来。此人在我庄中颇多恶名,但尤以此事为最。”祝良夜奇道:“先生之意,那山上屋舍是此人修造?”齐礼信点点头。祝良夜奇道:“他在那山上修造屋舍,何来恶名?”众人亦疑惑不解。齐礼信苦笑一声。 苏公忍不住追问道:“那屋舍是何去处?”齐礼信叹道:“乃是墓室!”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苏公叹道:“初始,苏某只当是别院,或是庙宇,不想竟是墓室。”刘冰谷惊诧道:“他为谁修造如此奢华墓室?” 齐礼信叹道:“便是那了其父齐江。”吴幽人一愣,奇道:“据吴某所知,那齐江尚未西去,怎的修造墓室?”齐礼信点头道:“此正是齐江之主意。其言要亲眼见得墓寝,方才安心,齐十春遂重金请得阴宅风水先生,寻找吉地,那阴宅风水先生便寻得此处。” 苏公思忖道:“苏某亦曾研读风水经书,书云:山旺人丁,水旺财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众水所汇,则气聚;山环挡风,则气不散。气不散,则财聚之。吉地往往以山水为傍,气运通达,背靠高山,两侧山丘,则利于子孙兴旺、财运亨通。此墓室却建于山顶,似有不妥。” 齐礼信摇头道:“苏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龙王山,乃是古女王城的龙脉所在。”众人皆惊讶,刘冰谷似有所悟,道:“齐家修造墓室,便占了龙脉,故庄中人皆有怨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女王城龙脉又如何?且看今日女王城,徒余下些断壁残垣,千年王城,早已湮没,可见其气数早已枯尽。”祝良夜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极言,风水者,循环往复,断然不会久滞一处,今日之龙脉,明日不过是一冢黄土。” 苏公捋须笑道:“祝公子此言妙极,想那汉唐盛世,终究衰落,几多帝王权要显贵,占据所谓龙脉,到头来子孙稀落,各奔东西,且不免被盗贼掘冢破棺、抛尸弃骨。”众人然之。 齐礼信摇摇头,道:“非是因他占据龙脉,实因他不该毁人坟墓。”祝良夜奇道:“毁他人之墓,修造自己墓室?竟有这等事情?”苏公叹道:“民间市井,因笃信风水吉地,亦不免有偷风水之事。”吴幽人奇道:“偷风水?怎生偷得?”齐礼信面有愠色,道:“偷者,兀自有羞耻之心。其分明是强行霸占,依仗的便是财势。” 吴幽人奇道:“那墓主后世子孙焉肯答应?”齐礼信道:“齐十春胆大妄为,原因便在于此。只因那八座坟茔皆无后世子孙了。”柳万丝思忖道:“既是无主坟墓,确也无可奈何于他。”苏公诧异道:“莫不是古墓不成?”齐礼信叹道:“非是古墓。闻家父言及,端是四十年前所葬。”苏公奇道:“既是四十年前所葬,怎的皆无后人?” 齐礼信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此八座坟茔所埋者,非是寻常百姓,乃是在边关阵亡的八名将士尸骸!”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齐礼信幽然叹道:“遮莫是康定元年前后,黄州籍将士阵亡者,有名有姓者共计九百一十八人。闻家父言,我朱家庄有一人,唤作朱青,年方十八,宝元元年应征禁军,后赴延州边关御敌,家中只余下一多病母亲。康定二年,州府送来尸骸并丧具,原来朱青在抵抗西夏作战中阵亡,同回尸骸,另有七具,只道是黄州人氏,不知名姓,遂与朱青一并葬了,又为他等铭刻碑文,以为忠烈之士。以后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庄中人亦不免前去祭拜一番。后朱青老母亡故,时日渐久,少有人去祭奠了。直至如今,坟茔渐平,只余下得些石碑矣。”众人嗟叹不已。 苏公捋须长叹,道:“康定元年前后,西夏屡屡侵扰我大宋,我军伤亡惨重。康定元年正月,西夏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俘虏我守城将领鄜延、环庆两路副都总管刘平和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急报传至京都,满朝震惊。是年,范仲淹范大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后又充当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督,防御和抗击西夏侵扰。范希文在边境四年,选良将,爱士卒,抚流亡,垦荒地,筑塞建城,屡胜西贼。西夏人言: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瞬息万变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边人亦传唱:军中有一韩(韩琦),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如朱青般阵亡的将士何其之多!” 祝良夜愤怒道:“如此言来,那齐十春竟掘了朱青等人坟茔?”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可惜他等英雄将士,为国捐躯,到头来尸骨难存、灵魂不宁。我等后人麻木如此,还有何脸面,妄谈甚仁义礼智信?”众人皆言朱十春不是。 齐礼信叹道:“这厮分明是个泼皮无赖,雇得人来,砸碑掘墓。待闻知此事,我朱家庄多名长者前去制止,反遭其辱骂。叵耐那厮蛮横凶恶,众人只得罢了。” 苏公怒道:“可曾报知官府?”齐礼信叹道:“无奈地保不肯出面,他人亦只是言语指责而已,便由得这厮肆意妄为了。”苏公愤愤道:“此事当禀告黄冈县令,或报知知府徐大人。此等恶劣行径,若不加惩治,恐愧对先烈英灵。” 祝良夜淡然冷笑,叹道:“时过境迁,人心冷漠,事不关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有何人理会此些闲事?”吴幽人叹息道:“今之律法,颇多变通,怎耐得住有钱有势之人?” 苏公凛然道:“今世多弊端,若皆袖手旁观,漠然而视,则有如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此逢恶导非、文奸济恶也。面临恶事,有如鱼刺在喉,当一吐为快。待明日,苏某定要禀知徐君猷大人,惩治恶风。”齐礼信闻听,满面激动神色,道:“礼信愿随大人同往。”众人附和。 正言语间,忽见得一中年男子急急而来,立在堂外,望着齐礼信,似有甚事相告。齐礼信言语歉意,遂起身至堂外,与那男子言语甚么。苏公侧眼望去,但见齐礼信满脸惊诧之情,又不时点头,而后言语几句,挥挥手,那男子急忙去了。 齐礼信回身入堂落座,低声道:“世间之事竟如此凑巧,正所谓活眼现报、收因结果。”吴幽人奇道:“先生此言何意?”齐礼信幽然道:“我等方才言及齐十春恶行,适才地保来告,只道齐十春死矣。”众人闻听,不免惊诧,皆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苏公暗自惊诧,问道:“不知他怎生死的?”齐礼信淡然一笑,道:“闻地保言,齐十春无端死在卧室,或是暴病而亡,但颇有些蹊跷。此时刻,其家乱作一团,其弟齐早春正哀求地保出面。”吴幽人问道:“哀求地保出面做甚?”齐礼信道:“那齐十春正当壮年,素无疾病,便是昨日,还是好好的,今日怎的无端死了?家人甚是疑惑,恳请地保前往县衙首告。” 苏公拈须思忖。齐礼信又道:“地保在此帮闲,不肯前去,来与我言。礼信以为,人死万事休,往日怨隙,且先不提。”众人皆赞齐礼信真君子也。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二章 密室命案(1) 齐礼信寿筵甚是热闹,堂内厢房共摆有二十桌,又席开两趟。亲朋戚友并众乡邻皆来敬酒,齐礼信甚是高兴,饮得甚多,便醉意蒙胧,摇摇晃晃,几不能立,家人亲朋扶其入室歇息。齐礼信头脑兀自有几分清醒,再三嘱咐家人:定要留住苏公等宾客,待明日再饮。家人唯喏。 宴席之后,苏公等人兀自在厢房饮茶闲话。约莫未酉时分,齐家人来见苏公,只道堂外有公差求见苏大人。苏公诧异,急忙出得厢房,至堂外,见得廊下两名公差,其中一人竟是府衙班头颜未。颜未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 苏公拱手回礼。颜未道:“徐大人在庄口,恭请苏大人前去。”苏公诧异道:“徐大人来此做甚?”颜未道:“今日,大人往黄冈县衙,与县令舒牧舒大人议事,闻得朱家庄地保来报,只道庄中朱十春离奇死去。徐大人动了兴致,遂与舒大人同来至此。路途之中,大人询问地保,得知今日临江书院齐先生四十寿诞,又闻知苏大人亦在此,甚是高兴,遂着小人前来请大人。” 苏公点头,与众人拱手致歉。那吴幽人、祝良夜见过苏公勘案,甚是钦佩,一时无事,遂请求同往。其余郭遘、柳万丝等人留在齐礼信府中闲言。一行人等遂出了齐礼信宅院,奔庄口齐十春府第。 待到得齐十春府前,但见门前十余人,其中一人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见得苏公等来得,急忙上前,道:“原来苏大人在此悠闲。”苏公急忙拱手施礼。一侧黄冈县令舒牧上前,拱手施礼,道:“舒牧仰慕苏大人久矣。自大人来我黄州,勘破数桩奇案,令人拍案叫绝,舒牧只恨无缘就前请教。”苏公急忙回历,但见那舒牧约莫三十六七,面容单瘦,神色谦恭。 苏公客套一番,舒牧遂令地保头前引路,朱府家人遂闪在两旁。入得府院,经前堂,至二堂,而后转入西厢房,再至西花园,过石山竹林,到得一处小院落前,矮墙开一道圆拱门,甚是精致,入得院落,但见廊前有一青石,上雕刻“逍遥斋”三字,那十春斋只一堂一室,左右有四株海棠。 徐君猷、舒牧、苏公立在院内,环视四下。舒牧唤过齐府管家,问道:“便是此处?”那管家唤作齐丰,约莫四十五六岁,双眼狡黠,面带悲色,点头道:“回大人,尸首尚在里面,未曾挪动。”舒牧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问道:“是何人发现尸首?”齐丰忙道:“回大人,乃是小人。”徐君猷闻听,不由端详齐丰一番,淡然道:“且将前后细细道来。” 齐丰唯喏,道:“今日巳牌时分,小人未见主人身影,料想他尚未起床,便来得逍遥斋,探问主人。不想此门紧闭,自内闩着。小人便透过窗格望内,堂中无人,小人猜想主人在里间卧室。小人便呼唤主人,迟迟不见回答。小人心中惶恐,莫不是真的应验石屋之事。正待……”苏公忽打断其言,问道:“甚么石屋之事?” 齐丰闻听,脸面抽搐几下,甚是尴尬,吱唔道:“……乃……是些……无妄之事。” 苏公不肯罢休,追问道:“你道应验了石屋之事,分明疑心与齐十春之死有干系。”舒牧沉下脸来,道:“且如实道来。”那齐丰点点头,回头望了望院落外一干人等,低声道:“主家曾吩咐我等下人,此事不可胡言!但若言出,便要割了我等舌头,打断双腿。” 徐君猷冷笑道:“此刻却要了他性命。”齐丰神色惊恐,道:“此事本就干系到我主家性命。” 舒牧急道:“休要罗嗦,快且道来,是何要命之事?”齐丰压低声音道:“乃是龙王山上祭祀殿内的鬼咒。”徐君猷诧异道:“鬼咒?甚么鬼咒?” 苏公思忖道:“此事与龙王山上那石屋有干系?闻人言,那墓室乃是齐府老太公西去后安身所在,不知是否?”齐丰连连点头,道:“正是。”舒牧奇道:“那墓室内有何鬼咒?”苏公淡然道:“那墓室似新修不久,怎的有甚鬼咒?”齐丰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墓室乃是上月方才完工,竣工那日,主人携家眷并家人上得山去,欲行落成祭礼。那日本是黄道吉日,开云见日,甚是暖和。不想……不想……” 那齐丰言至此,满面惊恐,竟不能言。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追问道:“不想甚么?”舒牧、苏公亦动容,皆望着齐丰。 齐丰栗栗危惧道:“遮莫巳时正牌时分,刚行祭礼不久,不想那祭祀殿白墙之上竟现出血来。”徐君猷诧异道:“那墙上怎的会无端现出血来?”舒牧疑道:“莫不是杀鸡时溅上?”齐丰连连摇头,颤栗道:“那血似在行走。” 苏公惊诧道:“你道那血似在行走?行走甚快否?”齐丰摇头道:“那血曲折蠕动,约莫一柱香时刻,竟变成一个四五尺大小的字来。” 徐君猷、舒牧、苏公皆目瞪口呆。苏公回过神来,问道:“是何字?”齐丰怯怯道:“乃是个‘死’字!” 苏公惊诧道:“你可曾看得清楚?”舒牧思忖道:“莫不是你等错觉?”齐丰点头道:“小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个死字,自上而行显现出来。其余在场众人亦看得清清楚楚。”苏公疑惑道:“你等可上前摸得?果真是血否?”齐丰连连摇头,道:“小人等哪敢上前去摸?那字暗红色,分明是血无疑。”徐君猷奇道:“那墙上怎的无端现出死字来?”苏公思忖道:“莫不是鬼魂作祟?”齐丰闻听,神色惊恐,低声道:“那时刻,那墙上忽又闪出一个人影。”舒牧颤栗道:“你适才言是大白天,怎有人影?”齐丰点头道:“小人等唬得半死,待回过神来察看,方知是阳光投射过来,映在那祭祀殿白墙之上,又恰在那死字旁边。” 舒牧淡然一笑,道:“如此可谓杯弓蛇影。”齐丰急切道:“但那血字却是真真切切的,断非我等幻象。”苏公叹道:“这等异事,焉是人为?” 徐君猷淡然道:“菱角湖娘娘庙一案,苏大人岂非不信鬼魂?”苏公幽然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除却鬼魂作祟,徐大人又如何解释?有些事情,苏某宁可信鬼魂之说。”徐君猷闻听,颇感意外。齐丰奇道:“小人闻听得菱角湖娘娘庙一案,死的乃是虞宇虞大人。”徐君猷点头,道:“此案便是苏大人勘破。”齐丰叹道:“小人曾见过虞宇虞大人。”苏公问道:“你怎识得虞大人?”齐丰道:“小人在虞大人府上曾帮闲半年。”苏公奇道:“你怎在其府上帮闲?”齐丰道: “乃是主人吩咐。”徐君猷淡然道:“原来如此。” 苏公幽然道:“墓室惊现血字,乃凶兆也。”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主家甚是惶恐,回得府来,请高人卜卦,果是凶兆。”徐君猷思忖道:“你道此事与今日齐十春丧命相干?”苏公淡然道:“世间之事,源清流洁,收因结果。齐管家,且言你主人死亡之事。”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见主人不答,不知甚事,复又推窗格,不想那窗格关得严密,小人无奈,只得唤得三四个家人来,强行将门撞开。” 苏公问道:“你道门窗自内紧闭,无有入口?”齐丰点头道:“无有他法,只得撞开。”苏公上得石阶,近得门前,察看两扇门,果然有撞击痕迹,那门梁之上贴有两道黄符。齐丰哀叹道:“小人进得内室,却见得主人倒在床榻之下,面目甚是唬人。小人料想不妙,将手探其鼻息,唬了一跳,又摸脉搏,竟早已死去。”苏公问道:“尸首何在?”齐丰道:“尚在室内,不曾挪动。” 苏公迈步入得堂内,行了四五步,忽止住,用鼻子轻嗅几下,疑惑道:“这屋内似有一股异味?”齐丰连连点头,道:“那时刻,小人亦闻得此味,甚是呛人。”苏公心中思忖道:“莫不是内室燃有石炭?”遂令齐丰开启窗格,通风透气。 苏公小心入得内室,但见一具尸首躺在地上,约莫四十上下,身着单衣,料想那时刻已然睡下,临死挣扎时滚下床来,面目果然狰狞,似有人掐着其脖颈一般。苏公环视四下,那内室竟无窗扇,唯有一张雕花木床,两边床柱贴有辟邪符,床头又有一几,置着油灯。一侧有一张大案桌,桌上一端垒有一摞账本,又有笔墨纸砚,一端有两壶酒、一个瓷水壶并茶碗。苏公端起一把酒壶,摇了摇,兀自有酒;又揭开茶壶盖,但见余得一半茶水。苏公低头望案桌下,见得一个烘脚炉,心中顿时明白,遂令齐丰将烘脚炉端出,而后退身出去。 徐君猷见得,跟将出得逍遥堂,立于廊下,问道:“苏大人有何发现?”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了。”徐君猷一愣,疑惑道:“未曾见苏大人勘察盘问,怎的便知凶手何人了?”舒牧思忖道:“门窗自内紧闭,凶手杀人之后,怎生逃脱出去?”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舒大人说言甚是。此分明是一桩密室杀人案,却不知凶手怎生脱身?莫不是室内有密道暗通他处?” 苏公摇摇头,道:“凶手非是他人,乃是室内那异味。”徐君猷奇道:“异味?异味怎可杀人?”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异味乃是燃火时生成的毒气。昨夜,逍遥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齐十春燃石炭暖脚,那石炭燃起,徐徐释放毒烟,囚于密室之中,不得散出。睡梦之中,齐十春甚是难受,欲挣扎起来,不想毒气攻心,身疲力乏,翻滚下床,再不能动弹。”徐君猷、舒牧闻听,恍然大悟,又不免叹息。 苏公叹道:“此等事情,年年有之。此毒气甚是厉害,初发之时,或可挽救,但到毒气攻心,性命危矣。市井之人常用陈醋灌之、或灌以冷水、或接引地气之法救之,颇多后患,皆不可取。但凡遇到此事,当先开窗开门,通风透气,而后将火盆等物取出,此所谓釜底抽薪。又要将人移出,令其静卧,解开衣领脖扣,清理口中异物,确保呼吸通畅。更甚者,或要按压其心,助其搏动,又助其呼吸,或可活命。” 徐君猷、舒牧似懂非懂,茫然点头。徐君猷问道:“那如何助其呼吸?”苏公道:“施救之人,可先吸气,而后喂入其口中。”舒牧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救人?”苏公道:“医经有言:人之有生,全赖于气。有气则生,无气则亡。若助之以气,便可活命。又如溺水之人,因气绝而亡,亦可用此法,或可起死回生。”徐君猷闻听,惊叹不已。 待那齐丰将烘脚炉取出,苏公低头察看,乃是木炭灰,急忙用手试探,炭灰冰冷,无有丝毫热气。齐丰见得,忙道:“想必是炭火早已熄灭。”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奇道:“昨夜可曾用过此炉?”齐丰连连点头,道:“待冬至以来,主人便用炭炉取暖。”苏公淡然道:“你怎知他昨夜用得此炉?”齐丰忙道:“昨夜小人与二爷曾来此见得主人言事,曾将火钳拨得木炭火。只因主人晚膳时多饮了几杯,睡意蒙胧,小人两个言语片刻,主人便上床歇息。” 苏公淡然问道:“不知门窗是何人关闭?”齐丰道:“自是主人,待小人两个出门后,他拴了门后,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他上床之前做了甚么?”齐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徐君猷答道:“上床之前定是先脱衣裳。”苏公淡然摇头,问道:“齐管家,你竟不知你主人上床习惯?”齐丰茫然不解,迟疑道:“小人不知大人所指何事?” 苏公指着烘脚炉,道:“你家主人上床之前,兀自添炭燃烧此炉?”齐丰闻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如此可令室内暖和许多。”苏公淡然一声,道:“那为何昨夜炉火竟熄了?”齐丰一愣,忙道:“或是主人昨日晚膳时饮多了酒,忘却此事。” 苏公冷笑道:“往日添炭,为何不曾致死?昨夜未添炭,反却被毒气熏死了?端的蹊跷。徐大人,且捏炉中炭灰。”徐君猷一愣,伸手抓得一把炭灰,捏了捏,奇道:“怎似有水?” 苏公点点头,道:“好个齐丰,竟不知主人临睡之前兀自用茶水将火沏灭?”齐丰惊诧不已,吱唔道:“往日皆是婢女倒灰生火,小人不甚清楚,误以为主人每夜添炭。” 苏公冷笑道:“好个齐丰,竟敢信口雌黄,欺蒙我等。”齐丰惊恐,急忙跪倒在地,道:“大人明鉴。小人断然不敢欺蒙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大人可召二爷前来询问。” 苏公淡然问道:“二爷是何人?”齐丰答道:“乃是主人弟弟,唤作齐日春,小人等称他作二爷。”苏公问道:“你等昨夜言谈甚事?”齐丰吱唔道: “回禀大人,……皆是些府中琐事。”苏公冷笑道:“甚么琐事?且细细道来。”齐丰迟疑道:“乃是府中支出账目等,亦有家人奴婢闲事。” 苏公冷笑道:“齐管家神色慌张,言辞不定,分明在欺蒙我等。事至如今,还是如实言来。莫不是你与齐十春之死有丝缕之连?”徐君猷冷笑一声,威严正色道:“你这厮颇为可疑,莫不是要到府衙大堂之上方才招供不成?”齐丰闻听,唬得半死,满脸委屈,急忙求饶道:“大人开恩,小人道来便是。” 苏公把眼望徐君猷,淡然一笑。徐君猷板着面孔,哼了一声,道:“快且言来。”齐丰怯声道:“不瞒大人,乃是言三爷与主人小妾梅花之事,此乃家丑,不便言出,万望大人见谅。”徐君猷冷笑道:“三爷又是何人?”齐丰低声道:“亦是主人弟弟,唤做齐早春,他与主人小妾梅花暗中私通,已有多日。”徐君猷冷笑道:“原来如此。”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舒大人,此二人颇为可疑,当细查之。”舒牧点头。苏公问道:“不知齐十春闻听此事,是何表情?”齐丰一愣,思忖道:“说来蹊跷,主人闻听此事,神情甚是平静,只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裳。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 苏公点点头,又问道:“齐管家,苏某有一事不明,齐府甚大,且多厢房。齐十春为何独自一人住此偏僻幽静之处?”齐丰叹息道:“小人家主人独住此处,乃是为了辟邪。大人且看那门梁之上,兀自贴有道师镇邪的神符。” 苏公淡然道:“便是因那龙王山上石屋隐现血字?”齐丰连连点头,忽低声颤栗道:“不瞒大人,非止龙王山上怪异之事。前几日,府中亦出得诡异之事。”徐君猷闻听,不由浑身哆嗦一下,只觉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怯声道:“甚么诡异之事?”齐丰瞪大双眼,低声道:“那血字已跟随到得家中来了。” 徐君猷惊恐道:“你道那龙王山上血字跟着来了?”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家主人本睡在东厢房,不想前几日,居室壁上竟赫然出现了那个血字,只是小了许多。主人惊恐万分,便请得道士卓九前来,驱邪除煞。而后主人便移出东厢房,暂居此处。”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二章 密室命案(2) 苏公拈须思忖,惊疑道:“那血字出现在齐十春居室壁上?可曾看清楚?”齐丰连连点头,惶恐道:“确是血字无疑,那字还是小人用刀剥刮去的。”徐君猷疑惑道:“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齐丰连连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 苏公幽然道:“苏某窃以为,齐府之中,最诡异之处,便是此逍遥斋。”徐君猷望着厢房门,脸上有惊恐之色。舒牧眯着双眼,道:“齐十春为求避煞,移居至此,终难逃一死,此处分明就是早先设下的陷阱!”苏公点头,幽然道:“那血字分明便是一个幽灵。”徐君猷惊恐道:“幽灵?” 苏公点点头,问道:“齐管家,苏某闻乡人言及,龙王山上修造的墓室先前乃是几座无主的坟茔?”齐丰惊恐点头。徐君猷惊诧不已,问道:“究竟怎生回事?”齐丰叹道:“小人家主人欲为老太公寻一处吉宅,请得风水先生看地,便觅得龙王山顶上一块地,只是那块地本有七八座荒坟,杂草丛生,坟头兀自平了,主人便将此些荒坟掘了。” 徐君猷惊恐不已,喃喃道:“原来如此。定是惊动那些孤魂野鬼,招惹来祸事。”齐丰惊恐,颤栗道:“前几日那道师打醮作法,只道已镇住邪煞。” 苏公摇头叹道:“想必是那道士法力不足,未能镇住此些魂魄幽灵。”齐丰惊恐,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叹道:“齐十春掘人坟墓,破棺露骸,幽灵岂可罢休?齐十春离奇死亡,不过是祸事方始,恐日后祸事连连。”齐丰闻听,满面慌恐,不知所措。 苏公叹道:“如今之计,唯有将那荒野尸骨收集,厚礼葬入那修造的墓室之中,焚烧香烛纸钱,祭以牺牲,慰其魂魄,或可摆脱幽灵纠缠。”齐丰茫然。 徐君猷、舒牧对视无语。苏公令齐丰将齐十春尸首搬出,安置后事。齐丰遂召唤家人,不多时,尸首搬出。徐君猷暗自叹息,正待退出逍遥斋。苏公反步入堂内,徐君猷、舒牧不解,跟随进去。 徐君猷欲开口问话,不想苏公先开口言道:“那烘脚炉火灰既灭,室中毒气何来?”徐君猷摇摇头。苏公淡然笑道:“非是所谓幽灵作祟,实有人暗施伎俩罢了。” 苏公立在内室门口,望着内室,又回视堂内,拈须思忖,喃喃道:“那凶手究竟如何释放毒气?”徐君猷环视四下,思忖道:“莫不是此中隐有密道?” 苏公闻听,一拍脑门,笑道:“幸得徐大人提醒,此桩密室杀人案竟是这般:待齐十春关闭门窗,上床歇息后,那凶手自密道将火炉送出,待毒气生成,齐十春窒息身亡,那凶手复又取走火炉。”舒牧连连点头。 三人遂在堂中、内室细细找寻,约莫半个时辰,未寻得密道洞口。徐君猷抬头看上方,原来竟是铺设的木板,上方乃是木板隔成的楼阁,一角兀自有一块活动木板,分明是入口。却不知那楼阁上有甚物什?急忙环视四下,找寻木梯。内室并堂中并未有木梯,无有木梯,不能上去。徐君猷与舒牧言语,舒牧忙出得堂去,令衙役去取木梯。不多时,衙役将木梯取来,将楼阁入口木板顶开,架置好木梯。衙役手扶木梯,爬将上去,探头张望,只道楼阁上无有物什。 徐君猷甚是失望,口中喃喃道:怪哉怪哉。苏公细细察看内室四壁并角落,未有可疑迹象,心中甚是疑惑,挤身至雕花木床后,隐约见得墙根处有个耗子洞,不由好奇,待俯身凑近细看,却似非鼠洞。寻常鼠洞,当斜向下,曲曲折折。此洞口径约莫三寸,兀自塞有物什。苏公伸手摸去,扯将出来,却原来是个布团,顿时透出光亮来,原来是墙壁穿了一个洞。 苏公心中一动,遂返身挤出,呼唤徐君猷出得逍遥斋,绕至房屋后,但见屋后一片竹林,约莫四五十根。墙基高出地面约莫二尺,那墙根处赫然一个洞口,一侧兀自有些碎砖土,自砖土成色来看,分明是新近所凿。苏公近得前去,将那布团塞入洞中,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此墙为何凿得一个小洞?”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便是凶手行凶伎俩。”徐君猷思忖道:“此洞是凶手所凿?”苏公又将布团扯出,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奇道:“此洞不过三寸,凿他何用?”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竹林中有一截竹子,约莫六七尺长,口径两寸多,急忙过去,拾得起来,察看端头,竟望见另一头光亮,原来中间是空的。徐君猷诧异,奇道:“此竹竹节被钻穿了?”苏公点头,将竹子一头塞入墙根洞内,大小合适。徐君猷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那凶手并未入室,室中毒气乃是自外灌入室内。” 苏公点头,环视四下,道:“正是。凶手待齐十春酣睡之后,便用此竹,将火盆石炭毒气引入室内,害死齐十春。”徐君猷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徐某有一事不解,苏兄怎知凶手所用石炭,而非木炭?” 苏公思忖道:“或许石炭、木炭皆有,但必定有石炭。”徐君猷问道:“苏兄依甚推断有石炭?”苏公道:“石炭之中,多杂有硫磺,燃烧生成毒气,杂有硫味,与木炭有所不同,故而知之。”徐君猷思忖道:“凶手在外,燃烧所生毒气当散逸在外,如何引得进屋?” 苏公点头道:“徐大人所问甚是。苏某猜测,定是那凶手精心制作火具,封得严实,强使毒气穿过竹子,入得室内。”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凶手定是齐府中人。” 苏公拈须道:“此桩命案,凶手早有预谋。其选定逍遥斋下手,只因此处甚是偏僻,便于行凶及逃脱。而后便是思量杀人之法,密室毒气杀人,颇为巧妙,又假以室内烘脚炉,伪装成意外身亡。只是有一事凶手不曾预料,便是齐十春睡前用水将余炭火熄灭。” 徐君猷点头,笑道:“此即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苏公笑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案定为谋杀,便颇多疑点。齐十春为何移居逍遥斋?此便是凶手之诡计也。齐十春昨夜为何多饮几杯酒?此亦是凶手诡计也。”徐君猷醒悟道:“苏兄如此一说,想来果然蹊跷。若非多饮酒,齐十春或可逃脱出来。” 苏公又道:“想必龙王山上惊现死字、齐十春居室出现血字,皆是凶手之诡计。凶手谋划亡魂幽冥之事,唬得齐十春惊恐不已,而后凶手见机进言,只道移居逍遥斋避邪。齐十春深信之。如此推想,那道士或是受凶手指使。待齐十春住入逍遥斋,便已入得凶手陷阱了。此时刻,凶手早已凿好墙上气洞,并用布团塞住。凶手已定于昨夜下手,便先设法让齐十春多饮几杯,令其昏昏然,于其深睡之中释放毒气,纵然有所知觉,亦无力逃脱。”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齐丰、齐日春最为可疑。”苏公淡然一笑,道:“正是。他等昨夜前来逍遥斋,只道言齐早春与梅花奸情,实则来察探虚实,兀自还用火钳拨了炭火。待见得齐十春身疲力乏,睡意蒙胧,知时机到矣。” 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以为,当如何缉拿凶手?”苏公道:“且先迷惑凶手,而后搜集证据,寻得破绽,一举拿下。”徐君猷思忖道:“可先自那打醮的道士卓九着手?” 苏公点点头,道:“大人可遣颜未暗中查访,又可自火炉、石炭、竹子并布团着手,找寻线索,乡野人家多用木材木炭,少有用石炭者,如此易于侦查;此竹为楠竹,可寻出处;又看此布团,虽破烂不堪,但布料甚佳,先前或曾是件衣裳。另又可暗中窥视齐丰、齐日春行踪。”徐君猷点头。苏公拿着布团、竹节,返回逍遥斋前院。徐君猷与舒牧耳语,舒牧唯喏,转身引衙役去了。徐君猷又唤过颜未,吩咐如此这般。 徐君猷、苏公出了逍遥斋,经西花园,至二堂院内,齐氏家眷正哭作一团。齐丰引齐日春、齐早春上前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安慰一番,叹道:“齐掌柜死得甚是蹊跷,本府以为或是幽冥作祟。”那齐早春闻听,冷笑道:“恕小人不敬,知府大人此言,可谓闳大不经。幽冥之说,恁的谬妄无稽。” 苏公看那齐早春,约莫三十一二,眉清目秀,傅粉何郎,面无表情。不待徐君猷答话,苏公问道:“闻人言,乃是齐相公央求地保前往县衙首告,可是如此?”那齐早春把眼望苏公,甚是漠然。齐丰低声道:“此乃是苏轼苏大人。”齐早春闻听,眉目间露出一丝惊诧之情,拱手道:“原来是苏大人,晚生失礼了。苏大人问的是,正是晚生央求地保前往县衙报官。” 苏公叹息道:“齐相公央人报官,心中作何思索?”齐早春道:“家兄素无疾病,昨日兀自谈笑风生,怎的无端身亡,甚是可疑,故而报官。”徐君猷淡然道:“依齐相公之言,令兄因何亡故?” 苏公故作惊讶道:“齐相公此言,莫不是疑心令兄被人谋害?”言罢,侧眼看那齐日春。那齐日春约莫三十五六岁,愁眉泪眼,嘴角抽搐几下,摇头道:“家兄素来轻财好施,明德惟馨,怎会有人生如此歹心?”齐早春忽冷笑一声,却不言语。 苏公看得明白,淡然道:“请齐相公至前堂,苏某有些话语相问。”齐早春唯喏,遂与徐君猷、苏公等往前堂,余下齐日春、齐丰木然立在廊下,满脸疑云。 至前堂,苏公环视四下,无有旁人,遂低声道:“齐相公心中疑心何人?”齐早春叹息不语。苏公问道:“齐十春移居逍遥斋,是何人主意?”齐早春道:“乃是道士卓九,他道是为了避邪。”苏公道:“请卓九前来打醮,是何人主意?”齐早春道:“乃是家兄主意。”苏公问道:“是长兄还是二兄?”齐早春道:“乃是二兄齐日春柬言,长兄应允答应了的。” 苏公点头,问道:“昨夜齐相公可否与兄长共进晚膳?”齐早春点点头,疑惑道:“苏大人何故问起?”苏公问道:“齐十春为何多饮几杯酒?”齐早春道:“乃是二兄相劝饮得。”徐君猷淡然道:“你长兄亡故,何人接掌家业?”齐早春叹道:“尚未商议此事。” 苏公道:“你兄弟三人,长兄亡故,当是二兄接掌吧?”齐早春恨恨道:“他觊觎此事久矣。”苏公淡然道:“齐相公岂非亦有此心?”齐早春一愣,驳道:“早春无有此心。” 苏公淡然一笑,道:“不知齐相公昨夜做甚?”齐早春又一愣,疑惑道:“苏大人莫不是疑心晚生?晚生昨夜在书房读书,约莫亥牌时分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可有人证?”齐早春面有愠色,道:“有齐风、齐雨两名家童相陪。”苏公淡然道:“依你之见,何人有行凶杀机?齐十春有何仇家?或是齐十春死后得益之人?” 徐君猷幽然道:“齐府甚大,防守甚严,仇家潜入府内行凶之可能甚少,本府以为:凶手当是府中人也。”苏公又道:“齐相公身在府中,亦难脱干系?” 齐早春脸色顿变,急道:“晚生与兄长分形同气、灸艾分痛,怎会做出这般禽兽不如之事?”苏公淡然道:“闻人言,齐十春有房小妾,唤作梅花,不知是否?”齐早春淡然道:“定是齐丰那厮告知大人,言晚生与梅花有私情,不知是否?” 苏公、徐君猷不由一愣,不曾料想齐早春面色不惊,直言反问。苏公淡然道:“正是。不知有无此事?”齐早春冷笑道:“确有此事。” 苏公、徐君猷又一惊,不想此等丑事齐早春竟直认不讳。徐君猷幽然道:“你与兄妾私通,被兄长察觉,遂起杀心,可是如此?” 齐早春环顾左右,低声道:“晚生与梅花私通,乃是兄长授意。”徐君猷、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将信将疑。 齐早春低声叹道:“此事牵涉晚生家事,今兄长亡故,亦不瞒二位大人。只因三个月前,兄长发觉有人动了账本,疑心梅花,遂与晚生密议对策,料想那梅花不过一小妾,绝无此胆,其后或有主谋。兄长令晚生勾引于他,觅机查出实情。”徐君猷点点头,只道原来如此。苏公疑道:“那梅花何时到得府中?”齐早春道:“约莫四个月了。” 苏公问道:“可曾查出幕后主谋何人?”齐早春叹道:“那梅花恁的狡猾,口风甚紧,竟滴水不露。”苏公道:“齐相公疑心何人?”齐早春迟疑片刻,叹道:“还有何人?晚生不言,二位大人亦可猜到。”徐君猷道:“二兄长齐日春?”齐早春点点头。 苏公忽道:“那管家齐丰为人如何?”齐早春点头,道:“这厮与二兄长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但凡甚事,少不得他。” 苏公谢过齐早春,又吩咐他去唤齐日春来,齐早春去了。徐君猷幽然道:“苏兄以为,齐早春之言,可信否?”苏公手捋胡须,喃喃道:“齐十春已死,只得任凭齐早春言语了,或真或假。”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三章 同室操戈(1) 不多时,齐日春赶至前堂,拱手拜见徐、苏二位大人。徐君猷问道:“适才问过你弟早春,知晓些贵府情形。此番着齐二爷前来,本府还有些话语相问。”齐日春垂首唯喏,面含悲色。徐君猷问道:“闻齐管家言,府中曾惊现血字,不知可有此事?”齐日春点头,惶恐道:“确有此事。”徐君猷问道:“依齐二爷之见,此是何兆?”齐日春叹道:“此事源起不合掘了龙王山上几座野坟,那日祭礼时便显出血字,小人惊恐不已,料想惊动了鬼魂。厄运随之而后,不几日,那血字便跟随至家中来了,今日家兄便遭不幸,端的诡异得很。” 苏公问道:“闻齐管家言,府上曾请得道士前来打醮作法,只道已镇住邪煞。今怎出得这般事情?”齐日春吱唔道:“想是此邪甚重,未能镇住。”苏公问道:“请道士前来打醮,是何人之意?”齐日春道:“乃是家兄。” 苏公淡然道:“齐十春移居逍遥斋,是何人主意?”齐日春道:“乃是道士之言。家兄居室惊现血字,甚是不祥。为避灾祸,便移居至逍遥斋。”苏公点头。 徐君猷问道:“齐二爷昨夜可曾去得逍遥斋?”齐日春点点头,叹道:“不想昨夜一见,竟是我兄弟诀别。”徐君猷问道:“齐二爷与齐三爷同往?”齐日春摇头,道:“小人与管家齐丰同去的。”徐君猷道:“所为何事?”齐日春哀叹道:“适才齐丰已告知二位大人,此家中丑事,不提也罢。” 徐君猷试探道:“适才闻齐三爷言,令兄亡故,令尊欲将家业交与其掌管,可有此事?”齐日春闻听,一愣,奇道:“他怎如此言语?小人怎的不知?绝无此事。”徐君猷故作惊诧,道:“如此言来,竟是齐三爷在欺蒙本府。”齐日春道:“不瞒大人,小人那三弟素来好逸恶劳,游荡成性,家父并家兄百般迁就于他,任其自流,小人屡屡劝他,他却不肯听从。” 苏公忽冷笑道:“适才齐三爷言,昨夜见得齐丰提着一火炉,与齐二爷同行,可有此事?”齐日春急忙道:“小人与管家齐丰去见兄长,不曾提得物什。哪里有甚火炉?”苏公道:“齐二爷见过兄长之后,去了何处?”齐日春道:“小人便径直回得厢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可有他人见证?”齐日春道: “大人可着齐丰来问。”苏公点头,谢过齐日春。 徐君猷道:“本府欲到府中膳食房一遭,且引本府前去。”齐日春诧异不解,又不便多问,只得引徐君猷、苏公往厨房。不多时,至厨房院,约莫有四间,苏公四下察看,但见得院中两名中年家人正忙碌。齐日春挥手令二人退闪一旁。苏公忙唤其中一人,问道:“府内可有石炭?”那中年家人连连点头,手指一处杂屋。徐君猷、苏公近得前去,果见得一堆石炭。徐君猷问道:“府中可烧石炭?”那中年家人道:“回大人话,这石炭颇贵,唯老太爷屋内用此炭,便是大老爷夫人等,亦只烧得木炭。”苏公俯身抓过一把石炭,察看一番。那中年家人望得,满脸疑惑。一侧齐日春似有所思。 苏公撒了石炭,寻得水池旁,洗了手,但见得墙角立着四五根楠竹,或长或短,大小碗粗皆有,心中明白。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望那楠竹,淡然一笑。 看罢,徐君猷、苏公等返回前堂,齐日春惶惶跟随,正逢得舒牧回来,几名衙役推搡着一人,但见那人约莫四十三四,身着道袍,满脸委屈。 至堂前,舒牧拱手道:“奉大人台旨,道士卓九押到。”徐君猷道声好,把眼望瞥齐日春,齐日春满面疑惑。那道士卓九惊魂未定,跪倒在地,道:“贫道拜见知府大人。” 徐君猷望那道士,淡然问道:“你便是卓九?”那道士连连点头,道:“贫道正是卓九。”徐君猷冷笑一声,呵斥道:“大胆卓九,你可知罪?”那卓九唬得一惊,连忙道:“大人明鉴,贫道不知何事。”徐君猷冷笑道:“大胆卓九,你为齐府打醮,镇邪去煞,今日齐十春竟死在那逍遥斋内,甚是蹊跷。你可知晓?”卓九连连点头,道:“贫道已然知晓。”徐君猷冷笑道:“闻人言,齐十春移居逍遥斋,乃是你卓九的主意,可是如此?”卓九吱唔道:“确是贫道之意。”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疑心,你劝齐十春移居逍遥斋,分明别有用心!”卓九惊恐不已,正欲辩解,徐君猷厉声道:“大胆卓九,还不如实招来,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如此言语?”卓九慌恐道:“贫道不过占卜问卦而断,并无人指使。”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大胆卓九,亦不思忖,本府为何拘你至此?兀自顺口开河,欺蒙本府,待到得府衙大堂之上,看你招还是不招。”卓九骨软筋麻,急忙道:“大人,小人招便是了。” 徐君猷冷笑一声,把眼瞥了齐日春一眼。那齐日春满面惊诧。卓九叹息一声,道:“贫道如此言语,确是受人指使。”徐君猷问道:“是何人?”卓九摇头道:“贫道亦不知此人。”徐君猷、苏公不由一愣。舒牧大声喝道:“大胆卓九,又欲欺蒙知府大人不成?” 卓九满脸委屈,急道:“贫道确不知此人是谁。那日夜间,小人睡得正熟,忽被惊醒,但见一人,蒙着面巾,手握钢刀,立在贫道床前,贫道唬得半死。那人将钢刀抵着小人脖子,道:‘明日齐十春请你去,你须如此言语。’便令小人言逍遥斋可避祸,劝齐十春独自移居逍遥斋。若不成,或说将出来,便要了贫道狗命。” 苏公诧异道:“那人是男是女?身高几何?何方言语?估摸多大年纪?”卓九心乔意怯道:“乃是个男子,似是麻城口音,估摸有四十岁了,至于身高,黑夜之中,贫道又躺在床上,战战兢兢,不曾看清。”徐君猷思忖道:“他怎知齐十春次日来请你?”卓九茫然道:“贫道亦不解,次日,齐家管家齐丰果然来请贫道了。” 苏公问道:“那夜,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卓九点头道:“乃是个死字。”苏公问齐日春道:“书写者如何入得令兄居室?莫不是未关门?”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家兄言早早就闩了门,与逍遥斋一般关得甚紧。若非鬼魂,怎可随意出入?” 苏公淡然道:“那夜,令兄与何人同眠?”齐日春吱唔道:“乃是家兄小妾梅花。”苏公点头,道:“闻齐三爷言,那梅花乃是令兄新纳的小妾,不知是何方人氏?”齐日春道:“乃是鄂州人氏,流落到黄州瓦舍之中,逢得家兄,得以赎身。” 苏公点头,道:“苏某意欲往居室一看究竟,烦劳齐二爷头前引路。”齐日春迟疑道:“此室颇不祥,唯恐冲撞了大人。” 苏公淡然道:“这世间确实有鬼,不过藏于人心之中罢了。”齐日春惶恐不已,只得答应。徐君猷吩咐舒牧将卓九暂且拘留,舒牧唯喏。 齐日春引徐君猷、苏公前往齐十春居室,依廊曲折而行,苏公随意问道:“府上可有麻城人?”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府上男女皆是黄冈人。”苏公点头,似有所思。 行至一幽静院落,齐日春快步上得石阶,推开厢房门。苏公入得房来,察看堂内左右窗格,并无异常,又入得内室,但见正中一张雕花大床,一侧是三层书厨,一侧墙上悬有四副条幅,乃是福禄寿禧。临窗有一张大案桌,案桌一端有水壶茶碗,桌下兀自有个烘脚炉,苏公细细察看一番,齐日春指着条幅旁壁道:“那字便在此处。” 苏公近得前去,细细察看,果然有剥刮痕迹,又重新粉刷白灰。徐君猷环视四下,问道:“此房可有密道?”齐日春一愣,连连摇头。 苏公点头,道:“那日门窗果真紧闭?”齐日春点头道:“那日,家兄亦疑心人为,但门窗皆自内闩着,外人怎的进入?便是进得来,出去时又怎的闩得门窗?”徐君猷点头,道:“与逍遥斋手法一般。或许那厮并不曾进来?”齐日春奇道:“不曾进来?那又怎能在内室壁上写字?除非鬼魂所为。” 苏公淡然道:“此事甚易。”徐君猷疑惑道:“苏大人以为那厮怎生出入?”苏公淡然道:“从门入,自门出。”齐日春奇道:“那门明明闩住,如何行得?” 苏公道:“只因关门时,那人已在房中。”徐君猷点点头,道:“有道理。但怎的出去又闩住门?”苏公道:“待开得门后,再出去便是。”徐君猷疑道:“苏大人之意,那厮并未出去,直待到齐十春发觉血字,开门后,再脱身出去?”苏公点头。齐日春惊诧道:“大人道那厮在房中躲藏了一夜?” 苏公淡然道:“此事有三种可能。其一,如齐二爷所言,那厮在房中躲藏一夜,次日尾随齐十春出去。”徐君猷点头,道:“端是如此。不知其二其三又是怎样?”苏公道:“其二,那厮便是梅花。” 齐日春惊讶不已,疑道:“怎的是他?”徐君猷恍然大悟,道:“苏大人说的是,徐某竟不曾想到,最可疑者便是梅花,其次或便是齐十春本人。”苏公点头,道:“此是其三也。”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家兄怎会自己吓唬自己?断无这般可能。” 苏公淡然道:“这世间,有一病,唤作夜游之症,宛如做梦一般,待到醒时,却不记得丝毫。令兄或是患有夜游之症。”齐日春甚是疑惑。徐君猷点头道:“确有此病,本府曾闻有人夜游挑水,待到次日醒时,复又挑水,竟见水缸满满的,不知何事,以为神仙显灵。幸有家人夜间发觉,方知其梦游。”齐日春思忖道:“家兄竟有此病?小人恁的不知。” 徐君猷道:“此不过推测也,无从验证。”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梅花。苏某亦如此认为,烦劳齐二爷将那梅花请到前堂,苏某有些话语问他。”齐日春唯喏。 忽闻门外有人高声道:“何人?”苏公听得明白,正是苏仁,急忙冲将出去,但见苏仁早已追出院去。徐君猷、齐日春跟随出来,满面疑惑。 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府中有人暗中偷窥我等,被苏仁察觉了,料想逃脱不过。”齐日春闻听,脸色大变。那厢徐君猷看得清楚,心中冷笑。 苏公出得庭院,见得苏仁回来,急切问道:“可曾看清那人面目?”苏仁摇头道:“乃是个男子,未曾看清面目。”苏公叹息不已。徐君猷惋惜道:“若擒得此人,齐十春命案破矣。”苏公点头,吩咐齐十春去请梅花,而后与徐君猷往前堂去了。 齐日春往二堂东厢去了,苏仁撇了苏公,尾随而去。 约莫一顿饭时刻,齐日春引梅花来得前堂,苏公看那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双瞳剪水,甚是俊俏,眉目间又有丝妖媚之情。梅花面含悲色,款款而至,施礼拜见徐君猷。徐君猷道:“你便是齐十春新近纳的小妾梅花?”梅花抽泣两声,道:“正是小女子。”徐君猷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梅花答道:“小女子鄂州人氏。” 徐君猷点头,道:“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那夜,你在室中?”梅花点点头。徐君猷道:“那夜,你可曾听得异常响动?”梅花满面惊恐道:“那夜,小女子迷糊中闻得门页吱呀作响,小女子害怕,老爷起床察看了一下,不曾有甚么。不想次日一早,便见得墙上血字了。” 徐君猷奇道:“那人怎生进得房来?”那梅花摇头道:“非是人为,乃是鬼魂。”苏公淡然道:“若是鬼魂,入得室来,何不直接索取齐十春性命便是,写甚血字?又何必待到移居逍遥斋后夺其命?” 那梅花一愣,哑口无言。徐君猷冷笑道:“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齐日春急道:“那日龙王山上,小人等十余人清楚见得墙上那血字蠕动而成,前后约莫一柱香时刻。何曾见得有人?”徐君猷一愣,喃喃道:“似是有人扶乩不成?”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三章 同室操戈(2) 此时刻,堂外闪出两人,正是苏仁、颜未。苏公见得,幽然道:“龙王山上之异事,其中玄机,尚不清楚,待到明日,我等上山察勘一番,或有发现。只是,齐十春居士血字一事,苏某已知真相也。”齐日春惊诧不已,追问道:“究竟怎生回事?” 苏公不答,至堂外,与苏仁、颜未耳语一番,而后回至堂中,淡然道:“徐大人,可着人将齐府众人唤来。此案可了结矣。”徐君猷闻听,大喜。齐日春慌忙道:“小人去召集便是。”苏公淡然道:“齐二爷少安毋躁,此事交由府衙颜捕头便可。”齐日春神色恍惚,惴惴不安。 不消多时,齐府家眷并家人奴婢四十余人皆至前堂,唯独少了管家齐丰,老太公齐江亦被家人颤颤巍巍搀扶来得,徐君猷令人搬来交椅让齐江坐下。堂外众多公差衙役把守,舒牧将卓九押将上堂。众人见得卓九,窃窃私语。 徐君猷立在堂中,高声道:“今日,黄冈县令舒牧舒大人接得朱家庄地保首告,道齐十春齐掌柜亡故,齐家家人甚感蹊跷,恳请县衙前来勘验。本府正与舒大人商讨公事,故一同来得,又逢黄州副团练使苏轼苏大人在此,遂一道勘察现场。齐十春之死,果然蹊跷,其中原委,烦劳苏大人剖玄析微,细细道来。” 苏公环视众人,叹息道:“齐十春齐掌柜命丧逍遥斋,乃是吸得炭火之毒,窒息而亡。苏某与徐大人、舒大人勘验现场,见得室内有烘脚炉一个。”遂令颜未将烘脚炉端上堂来。 苏公道:“齐二爷,你与管家齐丰昨夜曾往逍遥斋,见得令兄,可曾记得此炉燃有木炭?”齐日春点点头,道:“确有炭火,齐丰兀自用火钳拨弄一番。”苏公点头,道:“不明情形者只当齐十春因烘脚炉炭火而亡,却不知齐十春临睡之前,取水将炭火熄灭了。” 苏公环视众人,问道:“不知齐十春是否有此习惯?”有一婢女怯怯道:“回禀大人,老爷确有此习惯。”苏公望那婢女,约莫二十上下,问道:“你怎知晓?”那婢女惶惶道:“小女子乃是服侍老爷歇息的。只是近些时日,府中不宁,便未服侍老爷了。”苏公点头,谢过那婢女。 众人诧异,苏公又道:“室中烘脚炉炭火熄灭,但齐十春却死于炭火之毒?端的蹊跷。闻管家齐丰言,他等撞开房门,冲将进去,室内甚是呛人。你等中有几名家人入得,可是如此?”有三四个家人应声答是。 苏公道:“室中炭火之毒何来?非是甚么鬼魂作祟。不过是有人巧施诡计罢了。”众人惊诧。苏公道:“府上不宁,道士打醮,移居逍遥斋,凡此等等,不过是凶手谋害齐十春之诡计也。” 众人闻听,惊恐不已,那厢齐江闻听,气得浑身乱颤,手中拐杖戳得地上,嘭嘭直响。苏公令颜未将道士卓九推上前来,令他复述一遍。众人闻得,甚是疑惑。苏公道:“凶手假府上人心惶惶,便威逼道士,妄言避邪躲煞,令齐十春移居逍遥斋。那逍遥斋甚是偏僻,少有人往来,易于凶手下手。那凶手先在逍遥斋后墙凿得一洞,约莫三寸大小。先用布团塞着,挡住光亮,到得昨夜,齐十春饮酒酣睡,凶手至后墙处,取出布团,插入一根空心楠竹,一头连着一个火炉,那火炉烧着石炭,那炭火之毒自竹中入得室内。诸位且看此炉,颇有些精巧,其上有盖,一侧有出气管,可连着空心楠竹,炉下侧有一口,乃是引风之用。” 众人闻听,惊诧不已。苏公令颜未将布团、楠竹呈上。苏公将那布团展开,示与众人看,道:“此布团虽破旧不堪,但看布料质地,可知乃是上等布料,先前当是一件衣袍。徐大人令颜捕头暗中询问府中人,得知,此前这件衣袍当是管家齐丰之物!”众人闻听,大惊,急忙左右找寻齐丰,竟未见其身影。齐江急忙唤过齐早春,询问齐丰下落。齐早春亦满脸疑惑,只道不知。众人纷纷猜想,那齐丰定已逃遁。 苏公淡然一笑,道:“齐丰不过是帮凶也,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众人闻听,遂静言倾听。那厢齐日春忽道:“苏大人言齐丰杀人,可有证据?”苏公淡然道:“无有证据,焉可胡言?”遂令颜未将证据取过,却是一个火炉,又有一包物什。 苏公道:“此两物乃是自齐丰室内搜得,便是杀害齐十春之凶器。”齐日春冷笑一声,道:“区区平常火炉,焉可为证?”苏公淡然道:“齐二爷且看炉中炭灰,此炭灰非是木炭,而是石炭。苏某与徐大人查得,府中厨院有一堆石炭。询问小人,只道石炭甚贵,府上只供齐老太公一人使用。齐丰室内火炉怎用石炭?”齐日春一愣,反驳道:“或是齐丰暗中偷得使用。” 苏公淡然一笑,取过那包物什,打开来看,却是些黄色泥土,众人不解。苏公道:“齐丰将石炭毒烟送与室内,但能否夺取齐十春性命,尚无十足把握。如何将齐十春致于死地?齐丰便在火炉之中加得此物。” 齐早春奇道:“敢问苏大人,此是何物?”苏公示与众人看,道:“此乃硫磺也,可燃烧而得毒气。”众人惊恐。徐君猷惊叹道:“先前,苏大人入逍遥斋内室,便言闻得硫磺之味,只道是石炭中含硫,却不想竟是用了硫石。” 齐日春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之推想而已,或是凑巧齐丰收得硫石做他用,却被大人搜得来?”苏公摇头,道:“非是推想,而是真相。苏某早已疑心齐丰,但未打草惊蛇。适才,苏某随从发现有人暗中跟随偷窥,追将上去,可惜未见其人。齐二爷可知此人是谁?”齐日春摇头道:“或是下人路过,被大人误以为有人跟随偷窥。” 苏公摇摇头,淡然道:“齐二爷错矣。根本无人跟随偷窥我等。”齐日春不觉一愣。苏公笑道:“适才不过是苏某略施小计,齐二爷便惊恐不已,顿时露出马脚来了,只当是齐丰。齐二爷心中甚是恼怒,假去请梅花之机,寻得齐丰,欲叱责他行事不慎。那齐丰莫名其妙,急忙辩白。齐二爷方才安心,又细细嘱咐,只道与苏轼言语,须万分小心。”齐日春闻听,呆若木鸡,钳口挢舌。众人闻听,亦惊诧不已。 苏公又道:“齐二爷心中定然纳闷,苏某如何知晓你等言语?那时刻,苏某随从便在一旁偷窥你等。待齐二爷万般叮咛嘱咐走后,苏某随从便拿下了齐丰。”齐日春闻听,惊心丧魄,脸无人色。 待苏仁将齐丰押将上来,但见那齐丰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苏公道:“你等欲假鬼魂幽灵之说,掩盖齐十春死亡真相。待徐大人、舒大人并苏某察出破绽,齐丰甚是惊恐,神色慌张。我等便已疑心也。待到卓九言及蒙面人持刀威逼于他,令他如此这般行事。我等料想凶手定是府中知情人。卓九言那厮乃是麻城口音,男子,约莫四十。适才,苏某有意询问齐二爷,府上可有麻城人。齐二爷道府上男女皆是黄冈人。苏某与徐大人却闻齐丰言,他识得前麻城县令虞宇虞大人,曾在其府上帮闲半年。苏某猜想,齐管家会说麻城方言。不知是否?” 齐丰茫然。有家人高声道:“小人曾听他言过麻城话。”苏公淡然一笑。那厢齐早春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挥拳便打。齐丰急忙躲闪,愠道:“此皆二爷主意,与小人无关。”齐早春把眼望齐日春,神情凄然。那厢齐江气得猛然咳嗽,而后喷出一口鲜血来。齐家人见得,急忙拥上前去。稍待歇息,齐江老泪横流,哆哆嗦嗦上前,问道:“你……你……为何要害你兄长?” 齐日春冷笑一声,恶狠狠瞪着齐江,怒道:“还不是你这老东西,将家业传与了他。他若不死,焉能有我之份?”齐江闻听,又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几将摊倒在地,幸亏家人扶得。齐日春咬牙切齿一番,转又哈哈大笑,咆哮道:“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苏公长叹一声,幽然道:“其实齐十春早已有所察觉,亦有所戒备,只是他不曾料想,你竟丝毫不顾及兄弟手足之情。”齐日春一愣,疑道:“他早有所戒备?” 苏公点头,道:“你与梅花暗中私通,你道你兄长不知?”众人闻听此言,顿时静声。齐日春满面惊诧,道:“他……他知晓此事?” 苏公叹道:“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非是龙王山上那血字跟来,实有人沾血书写也。但室内门窗紧闭,外人怎的进来?又怎的巧妙出去?粗想之下,似不可能,故而疑心是血字鬼咒作祟。其实书写此字者,非是他人,乃是与齐十春同眠的小妾梅花。”众人皆惊诧不已。 苏公把眼望齐早春。齐早春悲愤道:“大哥早已察觉有人动过账房账本,与我暗中商议,疑心是梅花所为。但梅花有何企图?其后定有主使。大哥便令我勾引梅花,意欲顺藤摸瓜,查找出幕后之人。那梅花虽口风甚紧,滴水不露,但我还是察觉出端倪来了。待我将此事告知大哥,大哥怅然,只道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 苏公闻听,叹道:“昨日,齐二爷与齐丰依预谋行事,晚饭之时,劝齐十春多饮几杯,令其昏昏然。待到夜间,你二人往逍遥斋,察看齐十春动静,又言齐早春与梅花私通之事。齐十春神情甚是平静,只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裳。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可惜齐二爷竟未听出齐十春言语深意。” 齐日春惊讶不已,苦笑一声,道:“我明白矣,他分明是在言我!” 徐君猷、舒牧闻听,叹息不已。齐日春恨恨叹道:“如此计谋,我等只当天衣无缝,不想竟逢着你等。此天不佑我也。” 苏公幽然道:“齐十春一死,齐三爷便猜疑兄长死于谋杀,故而恳请地保报官。世间之事,欲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日春如疯癫般哈哈大笑,冲着齐江道:“为求风水,贪谋吉地,竟掘人坟墓,抛人尸骨,今日便得了活眼现报,龙王山上那血字分明预示齐家要死人矣,恐要断子绝孙矣。” 齐早春闻听,脸色铁青,怒目而视。齐江浑身乱颤,发指眦裂,面无土灰,猛然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瘫倒一旁,唬得齐府家人蜂拥上前,呼高喊低,乱做一团。齐早春气得捶胸顿足,不知所措。齐江昏死过去,便不曾醒来,三日后归西,此是后话。 齐日春立在一旁,只是冷笑。苏公上前问道:“龙王山上那血字可是你等所为?”齐日春冷笑几声,道:“这世间明明有幽灵鬼魂,你等却不信。龙王山上那地哪里是甚么风水宝地,分明是凶煞恶地!报应,一切都是报应!”言罢,狂笑不止。 苏公闻听,茫然若失,呆若木鸡,喃喃道:“报应?这世间果真有报应……”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四章 血字玄机(1) 是夜,齐府乱作一团。约莫子牌时分,斗转参横,夜静更阑。府中一处院落厢房,寂静无声,忽见得一条黑影闪过,贴墙而行,至厢房门前,轻轻推开,挤身进去,而后悄然关闭。 那黑影摸进内室,但闻内室一女人柔声道:“你这浪子,兀自等不及了。”那黑影嘻嘻笑着,近得床来,借着微微光亮,见得那女子躺坐床头,半露酥胸,风情万种。那黑影扑将上去,一把抱住那女子,一顿乱亲。那女子娇声笑着,只道:“快且脱了衣裳上床来。”那黑影松开双手,自去解脱衣裳。 那女子娇滴滴道:“三爷,齐府万贯家财尽归你所有,到得那时,不可忘却了小女子哟。”那黑影嘻嘻笑道:“若非你梅花妙计,焉有今日?待明日逐你出府,你且先回黄州城歇息几日,待我料理完府中之事,再往城中,置得一处幽静院落,你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那梅花嘻嘻笑着,道:“那徐君猷、苏轼百般聪明,亦不曾料想是你我计谋,恁的绵力薄材。”齐早春得意笑道:“美人此言差矣。那苏轼可谓见微知著、明见万里,若非有他,又怎能揭穿日春那厮诡计?”那梅花笑道:“三爷知苏轼必来赴齐礼信寿宴,地保在其家帮闲,你请地保报官,引那苏轼前来,此着颇有些凶险。” 齐早春心满意得道:“杀人之事,与我三爷毫无干系,何来凶险?只是日春行凶诡计甚是精妙,唯恐苏轼不能查出端倪。若到那时,便要我三爷暗中点拨一下。不想未待我出马,那苏轼两个时辰便查出真相,端的可怕。”那梅花钻进被褥,咯咯笑道:“苏轼可怕,却比不得三爷可怕。” 齐早春除尽衣裳,赤条条钻进被褥,淫笑道:“三爷哪里可怕?”那梅花忽道:“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三爷。”齐早春一愣,问道:“何人最可怕?”转又思忖,笑道:“最可怕的是你梅花。若非是你,何人又思索得出如此妙计?”那梅花幽然道:“最可怕的是龙王山上那血字鬼咒。” 齐早春闻听,猛然一震,不觉寒气袭人,一腔淫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喃喃道:“龙王山上那些坟茔,埋的是边关战死的军兵,杀气甚重,或是其阴魂未散,聚而成了鬼怪?”那梅花怯道:“都是那老不死的惹来祸害。我等行径莫不是那些鬼魂冥冥之中指使所为?否则世间怎有这等异事?依我看来,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齐早春闻听,惶恐不已,愈想愈怕。 次日大早,徐君猷、苏公、齐礼信、郭遘、吴幽人、祝良夜并诸多随从前往登龙王山,一路言及齐十春一案,齐礼信惊诧不已,又不免叹息。不消半个时辰,到得龙王山下,但见得一条麻石路蜿蜒通往山顶,满山黄枝枯叶,甚是凄然。一番辛劳,众人登上山来,一眼便见得齐府修造的墓室,果然气派,祭祀殿乃是白青石砌成,内饰白灰,雕梁画柱,琉璃瓦光彩耀目,四角飞挑。殿前左右置两尊石像。殿内兀自一张大香案,案身乃上等楠木制得。案上陈有一个三足大鼎,青铜铸造,上刻有铭文,约莫两尺高下。案下有三个蒲团,蒲团前又有一个香炉,约莫一尺高下。插着燃烧残余的香根。正面墙上画了西方极乐世界图,左右各有一盏长命油灯。墓室在祭祀殿之后,依九级石阶而下,入甬道,经石门,方入得墓室内。 苏公望那北坡下,但见得八座黄土堆,乃是坟茔,料想是被掘的八位军兵遗骸所葬之处。齐礼信叹息不已。徐君猷询问是何人坟茔,苏公告之,徐君猷闻听,甚是恼怒,道:“徐某明白了。原来昨日苏兄言,有些事情,宁可信鬼魂之说。齐十春怎能做这等口诛笔伐之事?不想今日竟果然得了报应。”众人亦感叹收因种果。 正言语间,却见得上来一人,约莫六十,行走颇为矫健,背负着一个大竹篓,手中一把锄头,齐礼信见得,急忙高声招呼。那老者闻听,急忙上得前来,笑道:“原来是齐先生。今日怎有雅兴上得山来?昨日四十寿诞,老汉家中有事,只遣得儿子去了,未曾上门拜贺,万望见谅。哈哈哈,一晃竟已四十年矣。”齐礼信急忙客套一番,遂告知苏公等人,只道此人便是采野茶之人甄方甄老汉。齐礼信又与甄老汉言语,引见徐大人、苏大人。那甄老汉急忙上得前来,拱手施礼。 苏公望得那甄老汉,似有所思。 齐礼信问道:“老汉可知齐十春家中事?”甄方爽朗大笑,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富者,亦当行善为仁,若依仗财势,一意孤行,世人不能奈何,但必遭天谴。”众人皆然之。苏公听得,捋须思忖。徐君猷问道:“闻人言,此祭祀殿曾惊现血字,此便是先兆也。”甄方点头道:“正是,乃是一个死字。不想齐府竟果真死人了,端的灵验。”齐礼信问道:“老汉可知那血字显现何处?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甄方点头,遂引众人至祭祀殿内,指着左壁道:“便是此处。” 苏公奇道:“血字显现之时,老汉亦在场否?”甄方点头道:“老汉乃是泥石匠,便是修造此殿匠人之一,落成那日看得甚是清楚。”苏公近得前去,细细察看墙面,那墙面抹有白灰,无有异样。 苏公用手抚摸墙面,翻手一看,手掌沾有些许白灰,又眯眼察看上下左右,满面疑惑,看了多时,不由长叹一声,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等异事?端的匪夷所思。”徐君猷看罢,叹道:“幽冥之事,不由我等不信。”齐礼信叹道:“不想八位壮士捐躯四十年,亡魂竟不得归位,兀自在山野荒郊飘荡,恁的可叹。” 甄方幽然道:“齐先生所言极是。世人早已忘却他等,便是尸骨,亦不得安宁,抛散荒野。若他等果真有在天之灵,又当如何思忖?倒不如苟且偷生,苟延残喘,聊度余生。”众人闻听,皆感叹。齐礼信叹道:“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收得壮士遗骸葬之?”甄方摇头不语,转身下坡去了。 苏公望着甄方身影,疑惑道:“齐先生,此甄老汉自小可是庄中人?”齐礼信点点头,忽又摇头道:“闻家父曾言,他本非朱家庄人,正是礼信诞生那年那月,来得我朱家庄。”苏公醒悟道:“适才甄老汉言:一晃竟已四十年矣。分明是有感此事而言。却不知他是何方人氏?怎生到得朱家庄?”齐礼信摇摇头。 苏公皱眉思忖,复又抬头看那白墙,良久,众人出了祭祀殿,眺望那女王城遗迹,各自感怀。忽闻得苏公高声唤苏仁,众人纷纷回头来望。苏公出得祭祀殿,至左侧,令苏仁爬将上去。众人不解,急忙围聚过去。苏公唤一名健壮随从过来,唤其蹲下身去,苏仁站立随从肩头,那随从站立起身。苏仁双手抓住祭祀殿屋檐,爬将上去。 苏公仰起头,高声道:“可见得有何异常?”不多时,苏仁答道:“老爷,此处似有个水斗。”苏公惊喜不已,忙吩咐那随从蹲下,双脚站立其肩头,上方苏仁急忙来扯苏公之手。好一番折腾,苏公亦爬上檐头。但见得屋角有一水斗,斗下连一根小管,小管自琉璃瓦入内。苏公小心揭去两片琉璃瓦,却见得瓦下又有一水斗,与前者相似。苏公将手摸水斗下方。苏仁问道:“其下可是小管?” 苏公摇头,道:“非是在下方,乃在腰中,连着一根棉芯,那棉芯连到墙体之内去了。”苏仁诧异不解,问道:“为何在腰中,此棉芯有甚用?”苏公喃喃笑道:“原来如此,此便是血字鬼咒玄机所在。”苏仁如坠云雾,疑惑道:“此与血字鬼咒有甚干系?”苏公爬着察看那两个水斗。苏仁奇道:“为何用两个水斗?”苏公点点头,却不言语,捋须思忖,不多时,忽笑道:“此上下两个水斗,用处不尽相同。”苏仁奇道:“有何用处?” 苏公不答,探头向下,道:“烦劳取些水来。”徐君猷奇道:“苏兄要水做甚?此是山顶,哪里去取水来?”苏公环视四下,望见一侧坡下似有泉水,忙指着道:“那里有股泉水。”徐君猷又道:“无有盛水的器物。”苏公道:“殿内案桌之下蒲团前有一小香炉,可以盛水。”徐君猷醒悟,遂吩咐随从去了。 那随从取来小香炉,往坡下寻去,约莫半个时辰,那随从取得水来。众人又费些周折,将香炉递将上去。苏仁小心翼翼接过香炉,唯恐翻洒了水。苏公移去上方水斗,又将下方水斗入口弄大些个,但见得斗底兀自有水残留。而后吩咐苏仁小心将水灌进水斗,直至水斗满了。 苏公又探头向下,高声道:“快进殿内去看。”众人闻听,纷纷折进祭祀殿内,不曾留下一人。苏仁诧异不解,良久,未闻得殿内人动静。苏仁心急,问道:“老爷,究竟是何玄机?”苏公捋须道:“少安毋躁,待会自当分晓。”又等些时候,忽闻得殿内有人惊呼道:“血字!现血字了!”而后殿内众人皆惊呼起来。 祝良夜跌跌撞撞跑出祭祀殿,于左方高声道:“苏大人,现血字了,墙上现血字了。”苏公、苏仁大喜。苏公叫道:“且唤人来,助我等下去。”那苏仁掷了香炉,一跃身,自屋上飞身下来,唬了祝良夜一跳。苏仁立在檐下,唤苏公踩着肩头。苏公双手抓着牢固物什,将下身探下去,得寻着苏仁肩头,立稳之后,徐徐下来。 第十五卷 血字鬼咒 第四章 血字玄机(2) 苏公下得地来,急忙往殿内去,苏仁跟随其后,但见众人啧啧称奇,只见得那死字已现出上半截,血迹蜿蜒蠕动,约莫一柱香时刻,一个四五尺见方的暗红色‘死’字显现出来。众人惊叹不已。 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即所谓血字鬼咒也。好生巧妙的玄机。”众人忙询问苏公,屋檐之上究竟是何玄机?为何白墙之上竟现出血字来?苏仁告知众人,屋檐上乃是上下两个水斗,水斗之间用小管连着,下方水斗乃是棉芯通往墙体之内。众人迷惑不解,皆把眼望苏公。 苏公笑道:“此非是血字,实乃暗红色之字。”徐君猷奇道:“为何白墙会显现红字?”苏公道:“此便是玄机巧妙之处也。且言上方水斗,一上一下,先将水灌入上方水斗之中,上方水斗之水通过底部小管,注入下方水斗。”苏仁诧异道:“适才老爷却将水直接灌入下方水斗,并不曾用上方水斗?” 苏公点头,道:“此亦是玄机巧妙之处。”众人皆迷惑不解,不知有何巧妙。苏公道:“我若将水灌入上方水斗,你等或许要等上些时辰,方能见得‘死 ’字显现。”苏仁奇道:“此是为何?”苏公道:“上方水斗,实是一个漏壶。”徐君猷奇道:“漏壶乃是用来记时的,在此何用?”苏公点头,道:“便是用来记时。放水之人,早先计算好时辰,灌入适量之水。”齐礼信思忖道:“如此言来,其定是趁天亮之前便已灌入了水。” 苏公点头,道:“其早已估算到齐家祭祀之时,正是巳时正牌时分。”徐君猷迷惑道:“若天亮之前便已灌水,水便开始滴漏,岂非早已渗入墙中,现出字来?”齐礼信点点头,疑道:“徐大人问的是,此人怎的把握时辰,准时显现出血字?” 苏公笑道:“此便是下方水斗巧妙之处。下方水斗实是个溢壶。”众人不解,纷纷询问何谓溢壶。苏公笑道:“所谓溢壶,便如家中水桶,围箍木板缺了一口,将水倒入桶中,必先自此缺口先溢出。”众人闻听,益发迷惑不解。 苏公道:“且先假想一番,此人于卯时正牌时分将水灌入上方水斗,滴漏两个时辰。此两个时辰内所漏之水便存留在下方水斗之中,并不曾渗漏下去,此时水位亦正巧到得溢口处,欲溢未溢。不过此溢口非是缺口,乃是腰中一小洞。其后,亦就是巳时正牌时分,所滴漏之水便自下方水斗溢口溢了出去,顺着棉芯,渗入墙内。” 徐君猷琢磨片刻,恍然大悟,转又思索,问道:“为何上方水斗用小管,下方水斗用棉芯?”苏公笑道:“此棉芯渗水,连到墙体内。若苏某推测不错,此墙体内兀自埋有棉芯,且成个死字形状。” 徐君猷思忖道:“下方水斗溢出之水,顺着棉芯分支,亦形成个死字!可为何变成红色?”苏公叹道:“此亦是玄机最为巧妙之处。此人定是用了某种不明物什,事先浸泡了埋入墙中之棉芯,待到水来,便显成暗红色。待水干之后,此红色便又褪却了。” 齐礼信惊奇道:“却不知是何物?”徐君猷笑道:“问得玄机制作者,便知分晓。”齐礼信道:“又怎知是何人?”苏公淡然道:“此人是谁,苏某已猜出五分矣。”众人惊诧,急忙追问何人。苏公摇头不语,出了祭祀殿,眺望女王城遗迹,幽然长叹道:“都城日荒废,往事不可还。嗟此本何常,聚散实循环。” 事后某日,徐、苏二人相聚,徐君猷再三追问苏公,究竟是何人制得玄机。苏公无奈,只道疑心是那甄方老汉。徐君猷不解,复又追问,苏兄为何疑心是他?苏公道,八位军兵尸首乃是四十年前埋葬,而甄方亦是四十年前到得朱家庄,来历不明,甚是巧合。徐君猷反驳道,或许不过是巧合而已。 苏公淡然一笑,却不辩驳,又道,玄机制作者,必是修祭祀殿之匠人。甄方曾言,其为泥石匠,乃是修造者之一。徐君猷思忖道,此人端是修造者之一,方可行事,但未必是甄方。 苏公点头,又道,若不曾言错,那甄方亦曾是个军兵。徐君猷惊诧不解,询问苏公怎的知晓?苏公笑道,望其行路站立,甚是规整,隐有禁军姿势,端是镇守边关之禁军,或还是个边关逃兵。徐君猷益发疑惑不解,追问苏公怎知其是逃兵? 苏公又道,甄方隐瞒身份,必有隐言,或是逃兵之事。又因其在山顶感言:倒不如苟且偷生,苟延残喘,聊度余生。细细品味此言,故而猜想他是个逃兵。想必他与朱青等人在军中甚熟,朱青等人战死,其心中有愧,逃至朱家庄,与他等尸骸相伴,故常上下龙王山。齐十春依仗财势,掘朱青等人坟茔,修造墓室。甄方心中恼怒,便思忖出此血字鬼咒之计来,欲唬退齐家,惩治齐家,不想齐家竟果真死了人,故而齐礼信询问他是否知晓齐十春家中事,其爽朗大笑,只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颇有幸灾乐祸、得意忘形之感。 徐君猷恍然大悟:如此言来,那八座新坟,亦是甄方所为。难怪齐礼信问他,是哪位好心人收得壮士遗骸葬之,其不语,原来便是他。血字鬼咒,不过是人精心布置。但那齐家竟真的中了鬼咒,岂非是报应? 苏公叹道:因果之事,究竟有无?但苏某宁可信其有…… 黄州城细雨巷内,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暖轿,行至一户人家门前,停落下来,轿帘掀开,下来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那女子杏口轻开,道:“你等且在此等候。”两名轿夫唯喏,自在一旁闲话。那女子提裙上得石阶,推开门,闪身进去。 此是一户人家后院,院中有一个家人正在扫地,见得那女子,急忙问候。那女子问道:“老爷可在?”那家人连连点头,道:“老爷正在帐房。”那女子点点头,过了后院,依廊而行,至得帐房,但闻得帐房内噼噼啪啪作响,乃是算盘声。那女子推开房门,只见得一中年男子,正坐在案桌前,一手握账本,一手打算盘。那中年男子闻得门响,偏头来看,见得那女子,急忙放下账本,眉开眼笑迎将过来。 那女子施礼道:“老爷一向可好?”那中年男子上得前去,一把搂住那女子,嘻嘻笑道:“此番恁的辛苦你了,数月来令我好生想念。”那女子推开那中年男子,嗔笑道:“老爷非是想念妾身,乃是想念齐十春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笑道:“齐十春那厮已经死了,想他做甚?”那女子淡然笑道:“老爷托与妾身之事,已然大功告成,此番妾身要好生歇息一番了。”中年男子连连点头。此人乃是戴记米行掌柜戴君,那女子分明便是梅花。 戴君扬眉吐气道:“齐十春呀齐十春,你去了,我戴某岂无对手乎?你齐氏米行迟早落入我戴某手中。”那梅花嘻嘻笑道:“那齐早春兀自蒙在鼓里,意欲在黄州城中置宅与我长厢厮混。”戴君哈哈笑道:“如此是好,且使些手段,将其家业诓骗过来,何其快哉。” 戴君拥着梅花坐将下来,又沏了一杯热茶与之,令其娓娓道来,当闻听得齐氏三兄弟被梅花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由哈哈大笑,道:“兵法云: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将弱兵颓,其势自萎。美人计,可谓千古不衰之奇计也。” 梅花妩媚笑道:“妾身以为,那齐早春比齐十春更为狡诈,工于心计,老爷当谨慎些个,切勿鄙夷此人。”戴君哈哈笑道:“有梅花在,任他齐氏三兄弟齐来,戴某亦不惧他等。” 梅花又言及齐早春引苏轼来,假其手侦破齐日春诡计,戴君闻听,惊诧不已,思忖道:“这厮龙头锯角、虎口拔牙,好生胆大!那苏轼自来黄州,破得数桩绝妙奇案,可谓神断。闻府衙公人言,那苏轼三毛七孔,往往于一句无关紧要之言中察出端倪,甚是可怕。我等切毋招惹此人,但有往来,须百万倍小心则个。” 那梅花不以为然,笑道:“那苏轼虽是精明,但比不过齐早春七窍玲珑;齐早春虽是七巧玲珑,却比不得我等神机妙算、明见万里。”戴君闻听,哈哈大笑,意气扬扬。 与此同时,细雨巷口转角处有一卖炭翁,摆着两箩木炭,哆哆嗦嗦,卖炭翁旁边蹲着一人,低拉着头,不时侧眼望那戴府后门,门口两个轿夫正靠墙嘀咕甚么。那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抬起头来,见得其面目,赫然是府衙捕头颜未…… 作者后注: 1、宋代上至天子,其下文人士大夫,又及民间,好收藏古董,故而盗墓成风。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言,帝王“好古”,“世既知其所以贵爱,故有得一器,其直为钱数十万,后动至百万不翅者。于是天下冢墓,破伐殆尽矣。”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也记载有地方官发掘冢墓求其器以献上之事。 2、二○○七年十二月,有媒体披露:为开发商业墓地,河南省洛阳烈士陵园“革命烈士保护区第一区”惨遭破坏,烈士陵墓被推平,墓碑被砸碎,烈士遗骨叠压掩埋。此事一经披露,引起轩然大波;与此同时,冯小刚先生导演的《集结号》强势上演。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何况是湮没于历史长河的无名英雄!端的无可奈何!有感而发,作《血字鬼咒》一篇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