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谁的皇后》 第1章重生 嘉敏醒来的时候,淡金色的阳光正从天青色金丝软罗帘外照进来,在水杏红菱被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是玉色玫瑰芯夹纱枕,悬空的忍冬纹镂金银薰球幽幽吐着香,静逸,微冷,甜而不腻。帘外隐隐,是樱草刻丝屏风上千岩竞秀,是细腰美人耸肩瓶里清水桃花,盈盈。窗下瑶琴。 一切都还在。 一切都如从前,就仿佛之后种种,生离死别,鲜血与痛楚,都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她还在自己的闺房里,等窗外一树樱花开如雪。 但是不。 嘉敏像所有做梦时候会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她曾经失去,她曾经被嫌憎,被怨恨,被抛弃,被侮辱,被千夫所指,被……置于死地,然后她活转过来,在正光四年,她十三岁,刚刚被继母胡氏从平城接到洛阳。 悠悠生死别经年,不思量,自难忘。嘉敏缓缓举起手到眼前,十指纤长如玉,粉白的指甲一片一片,柔嫩如新展的花瓣。谁会想到呢,十年之后,在冰天雪地里,在风尘中,这双手皲裂如龟甲。 一如她最后的结局。 其实在那之前,她并不恨。 燕国皇帝催她南行的时候,徒步三千里苦不堪言的时候,哪怕苏仲雪如旋风一样赶到,侮辱她,恐吓她,她都并没有太强烈的恨意。如果一定要恨,大概是恨自己有眼无珠,遇人不淑——人年少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得到这世上最好的,最合适的良人,最美满的姻缘,最皆大欢喜的结局。 也许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幸运的人,至少在生前——如今也许应该说前世,她没有见过,嘉敏惆怅地想。 所以她不恨。 直到……直到她听到苏仲雪的最后三个字,在灵魂将散未散的时候,很清晰很清晰的三个字,因为你。轻如鸿毛,重逾泰山。因为她。是因为她,父亲才带哥哥入宫的吗?是因为她,父兄才惨遭屠戮的吗? 是……因为她吗? 茫茫荒野,浩浩长空,没有回答。所有怒吼与质问,都被风吞没,暮色铺天盖地,淹没所有,鲜血与尸体,背影与怨恨,再没有人听得见,再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而记忆……记忆鲜明。 隔着十年的时光。宫车辘辘辗过青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当时因疲倦而微合了眼睑,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醒,东走西顾的马蹄,嘈嘈人声,一双血手攀住了车窗,她吓得缩成一团,然后绣帘被粗 暴地扯下,恶魔一样的脸跃入眼帘,血污满面,狰狞的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开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来。 恶鬼似乎在朝她微笑,至少是一个努力微笑的表情,试图安慰她的惊惶,但是没有能够成功,但是她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孔,或者说,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说:“别怕是我。”——是哥哥。 她的哥哥元昭诩,是洛阳,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这时候形如恶鬼,只来得及说最后一个字给她听:走! 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当时她就该有这种觉悟,但是她没有,她呆呆看着哥哥死在自己的面前,呆呆任由车夫把她送进宫里,看到一地横流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很多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还有……她的父亲。 是一刀入腹,干脆,利落,果断。 最后是一个诧异的表情,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明明前一刻还权倾天下,纵帝王不能掠其锋,而下一刻,身死人手。 当时她昏了过去,过去很久很久才醒过来,醒过来面对这个血腥的人世。 据说自我欺骗是人的本能。自我欺骗的意思就是,当痛苦无法忍受的时候,人会欺骗自己说,那一切没有发生,或者那一切已经成为过去,那一切与我没有关系。所以嘉敏从来没有想过,父兄的死亡,会是因为自己。 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到这时候,苏仲雪没有必要再骗她——也再没有什么话,比真相更能让她死不瞑目。 三个字。就像在她心口撒下一把火种,所有,恐惧,怨恨,痛苦,所有她以为早已死亡的情感,在瞬间都活转过来,明明是荒芜之地,却灼灼迸出火光,熊熊燃烧,疼痛,照亮她的灵魂,照亮灵魂里的恨意,也照亮这一生荒唐,到最后的不甘心,那也许是一个祈求,但更像一声质问。 然后她活转过来,回到过去,十三岁的身躯里。那就仿佛是执念太深的鬼,能从地狱里爬上来。 苏仲雪说,是因为她。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没做什么?嘉敏默默地想。那样的一生,实在让人不想去回忆,但是那是她必然要面对的,如果她想不起来,所有痛楚都会再次到眼前来。 忽然帘影一动,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姑娘,温姨娘来了。” 话音落,不等她开口,温姨娘就坐到了床前。 温姨娘是元景浩的 侧室,也是嘉敏的姨妈。嘉敏的母亲温浣初过世之后,不,在温浣初过世之前,寡居的温姨娘就一直在元家照顾嘉敏。当时元景浩尚未发达,温家也没那么多讲究,温浣初临死时候抓住妹妹的手和元景浩放在一起,虽然没有说破,意思已经很明白,是希望丈夫娶妹妹做继室。 温浣初是一片慈母之心,把夫君和儿女托付给妹妹,但是后来……人永远无法预料到后来,无论是后来元景浩的飞黄腾达,还是背弃初盟。她会不会有怨恨呢,嘉敏默默地想,微垂的眼帘,刚刚好遮住眼睛里的阴影。 十年前的嘉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这些的,那时候她都想什么呢,无非一些更琐碎的烦恼,哪句话应对不得体,哪个举止不够优雅,哪个首饰没有配好,哪件衣裳又被贵族少女们嘲笑了,以及……以及什么时候会碰上萧南。 萧南,嘉敏迅速跳过这个名字,如蜻蜓点水,是不敢深想,怕深想下去,百孔千疮。 “王妃找来的这个严嬷嬷,到底什么居心啊,”温姨娘坐在床沿上,抚着锦被抹泪,“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 燕国首都原在平城,是孝文帝时候迁的洛阳。当时争议极大,孝文帝是以南伐为名把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骗”来的洛阳。当时仍有大把守旧的官员和宗室留在平城。洛阳毕竟是天下之中,又是前朝故都,风流繁华都远非平城能比,几十年下来,留平城的人一个一个都把肠子悔青了。 嘉敏的祖父元安明就是当年留平城的宗室之一。所以嘉敏生在平城,后来元景浩外出闯荡,当时嘉敏年岁尚小,也怕继妻对嘉敏不好,只带走了长子元昭诩,而把温姨娘和嘉敏留在了平城。 一直到……最近。嘉敏默默地想,最近,是出了什么事,才让继母胡氏把她和温姨娘从平城接到的洛阳呢? 当时的嘉敏没有想过,如今却不能不想。 毕竟隔得久了,嘉敏也只恍惚记得来洛阳后,胡氏就找了宫里的严嬷嬷指导她礼仪进退,严嬷嬷就和她的姓一样严苛。嘉敏在平城也是一直娇养的,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严嬷嬷让她行第二十次稽首礼的时候,嘉敏昏了过去。 当时是怎么解决的? 当时温姨娘也是来她床前一番哭诉,王妃悄无声息撤走了严嬷嬷——自然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至于是谁,完全不可考。王妃毕竟是元景浩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洛阳南平王府主持中馈十余年,王府上下,哪个不是她的人。 之后 的太后寿宴,嘉敏和嘉言都在被邀之内……嘉敏打住了回忆。在一个孩子看来,严嬷嬷无疑是可恶的,王妃自然是别有居心,而温姨娘的哭诉,更强化了这一点印象,这大约就是后来,嘉敏和王妃冲突不断的开始。 父亲固然宠她,但是……父亲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和心力,去体贴别扭的少女心事呢? 嘉敏苦涩地笑了笑,温姨娘不是坏人,温姨娘也不会想到,严嬷嬷的离开,礼仪教导的中断,王妃的撒手不管,会让嘉敏在太后的寿宴上丢尽颜面,从此抬不起头,她只是……眼皮子浅了点。 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是坏人,大多数的人之所以作恶,有时候就只是因为……眼皮子浅了点儿,只看到眼前,只看到自己。 第2章贺兰 “……阿敏、阿敏你在听我说吗?”温姨娘觉察到嘉敏的心不在焉。 嘉敏平静地看着温姨娘:“那姨娘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温姨娘一头雾水。 嘉敏一脸天真:“姨娘说严嬷嬷教得不好,那姨娘能给我另请一个嬷嬷吗?” 温姨娘张口结舌,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擅长抱怨,可不擅长解决抱怨,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问:“咱们、咱们不能回平城去么?” “妈说的什么话。”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是责备,更像是娇嗔。有人打起帘栊,翠色比甲的婢女扶进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素白罗衫,束腰画裙,裙幅极繁,腰间每褶一色,轻描淡绘,色极简雅,这一步一步走来,如弱柳扶风,如菡萏初绽,如花树堆雪,新月生光。 仅是风姿,已经足以醉人。 嘉敏悄然收拢五指,指尖掐进掌心里,要这样,她才能用平常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表姐。” 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是温姨娘的女儿,兰父早逝,家族无依,一直被温姨娘带在身边。温姨娘和温浣初长相都只寻常,初袖却美得不同寻常。嘉敏打小就觉得袖表姐好看,连名字都比她的好听,又是一起长大,嘉敏和袖表姐的亲近,远胜过哥哥昭诩和妹妹嘉言。 所以贺兰初袖给她的伤害,也远远大过嘉言。她能够原谅嘉言的见死不救,却不能够原谅贺兰初袖的背叛。 贺兰初袖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这样的才貌,很难不眼高于顶,而长居南平王府,更助长了这种眼高于顶,嘉言在十年之后仔细回想自己这个表姐的生平,她最初看上的,就不是哪个人,而是九五至尊这个位置吧。 嘉敏唇边一抹冷笑:最美貌的女子,该配身份最高贵的男人,这仿佛是一个常识,虽然世事并不尽如此。 贺兰初袖娉婷走到床前,笑吟吟地说:“妈说的什么话,姨父的家在洛阳,表妹的家就在洛阳,平城虽好,到底不是家呀。” 洛阳的好,更准确地说,是王府的好,贺兰初袖比温姨娘体会更深。她想留在洛阳,也比嘉敏更热切。 温姨娘被女儿说得讷讷的:“可是严嬷嬷……” “阿敏又作怪了吧,”贺兰初袖笑盈盈伸手来捏嘉敏的脸,嘉敏生硬地扭转头,贺兰初袖的手顺下来,拍拍她的肩,“妈你看我身体这么弱,都能够坚持下来 ,阿敏怎么不能,她作怪哄你心疼呢。” 嘉敏微垂了眼帘,眸子里诧异的颜色越染越深。 她自小和表姐好,是真不记得表姐有过这样的言行。这话里的意思,是暗示她装昏偷懒,然后把过错归结于继母吗? 是她多疑还是表姐有心?嘉敏试图分辨这其中细微的差别。这一段并没有给前世的嘉敏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在当初的嘉敏看来,不过是姐妹间嬉闹,而不是污蔑。因为要好,所以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往恶意上想,因为要好,她怎么做她都不讨厌,因为要好,所以就算逾矩也能被轻易原谅,而如今……如今是以果推因,因为早知道最后的背叛,所以一言一行,都变得可疑。 该怪当初迟钝和轻信,还是痛楚如今再无法迟钝和轻信? 迟钝与轻信,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有多痛,多险,多可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而温姨娘已经全然不记得女儿抱怨过严嬷嬷凶蛮的话,抚着胸口叹说:“……那就好、那就好。” 贺兰初袖察言观色,怯怯地问:“表妹还在怪王妃吗?” “我为什么要怪母亲”几个字到嘴边,嘉敏一惊,忽然就记起来,当初的嘉敏应该是这样应的:“都是她、都是她!我好端端在平城过我的日子,把我接洛阳来做什么,打量着我爹不在好欺负是吧,还找了那么个凶死人的老蛤蟆——” “老蛤蟆”是贺兰初袖给严嬷嬷取的外号。 少女的促狭与机灵,很容易得到同伴的追捧。 嘉敏记得是和初袖一起学规矩,初袖偷偷在她耳边说了这三个字,嘉敏把眼一望,严嬷嬷那张比常人大、比常人厚的嘴正一张一合,瞧起来可不就像蛤蟆。当时就乐了,接下来的课程,嘉敏就老盯着严嬷嬷的大嘴,和初袖挤眉弄眼,贺兰初袖好定力,像是全无察觉,装得一本正经,嘉敏忍不住偷笑,严嬷嬷说的什么,都没听进去,反复几次动作不到位,才引来严嬷嬷惩罚——那又是无意,还是有心? 嘉敏在心里摇头,口中只说:“袖表姐说什么呢,那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兰初袖的意料之外,贺兰初袖微怔了怔,说:“严嬷嬷是王妃请来的……” “母亲当然是为我好,才请了严嬷嬷来,”嘉敏不等她说完,截口就道,“我一直在平城,姨娘少有交游,我都没怎么见过外人,容易露怯, 更何况平城和洛阳,风俗还有不同呢,母亲请了严嬷嬷来,自然是为我好,我不专心,让严嬷嬷罚了,当然是我不对,我正要竹苓帮我准备礼物,去严嬷嬷那里赔礼呢。” 这话出来,不仅贺兰初袖,就是温姨娘也大吃一惊,讪讪地说:“阿敏这是怪姨娘了?” “姨娘又胡想了。”嘉敏拉住温姨娘的手撒娇。 温姨娘虽然胆小,怯懦,无用,有私心,不会说话,也没有好好教过她人情世故,但是那不是她的错。温姨娘出生困苦,所嫁非人,在夫家受够了欺负又被逐出家门,娘家也不肯收留,只有温浣初给了她们母女歇脚之地。她对温浣初是真心感激,对嘉敏也是真心疼爱,只是有些东西,她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又如何教得了嘉敏? 后来……贺兰初袖背着嘉敏和萧南上床,哄着萧南纳她为侧妃。她曾经贵为皇后,又怎么甘于只做一个侧妃,挑拨,教唆,各种手段,让萧南彻底厌弃了她。满府的人都知道王妃不受宠,一一都欺上头来,残羹冷炙,冷言冷语,病了也请不来医,只有温姨娘,隔三差五来看她,偷偷给她塞吃的用的,背着人给她买药,抹着眼泪说:“我对不住阿姐……” 那时候嘉敏强撑着坐起来,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吼:“出去、给我滚出去!” 药包散开来,散得一地都是药渣。 但是温姨娘还一直来一直来……一直到萧南叛国南归。燕帝要杀嘉敏,温姨娘还挡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放过她、放过她……” 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求见燕帝,拿话威胁他“你杀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萧南得胜归来,问你们索要他的皇后”,或者哀求也可以,哀求他们说“宋王不喜欢王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们杀了她,不过是教萧南遂心如愿”,可是温姨娘不会,她没有那么灵巧的心思,也没有那么灵巧的口舌,她只会用自己臃肿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给那些人磕头,求他们放她走,至于她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下,还有没有她元嘉敏安身之处,温姨娘是不敢想,也想不到。 所以也没有人肯听她的哀求。 她扑上去抱住那些人的腿,转头对嘉敏说:“阿敏快跑!”嘉敏没有动,她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又一刀,也许是几刀,十个手指断落,然后是手臂,手落在地上,然后人终于倒下去,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倒下去,血慢慢地流到嘉敏的脚边,到这时候,嘉敏才意识到,温姨娘死了,温姨娘为她死了。 嘉敏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光:“姨娘和我什么情分,我怎么会怪姨娘。要我说,让我们一直呆在平城,是阿爹想差了,平城虽然好,到底不是洛阳。姨娘,我们要适应洛阳的日子,也许我们在洛阳,还要呆很久很久……比平城更久。” 她会好好在洛阳扎根,生长,她不会再让那些爱她的人惨死。 “阿敏每次都这样,显见得就你们母女情深!”贺兰初袖跺脚不依,“妈偏心,阿敏哪里比我好,你就只心疼阿敏!” “都心疼、都心疼!”温姨娘很享受两个女儿的撒娇,一手搂住嘉敏,一手把贺兰初袖抱在怀中,“都是我的好孩子。” 嘉敏偏过头,看见贺兰初袖眼中一闪而没的光。 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些话,在若干年后,她用了另外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重复。她说温姨娘偏心,说她元嘉敏凭什么什么都有,明明她贺兰初袖比她美貌,比她有才,比她聪明比她会揣摩人心审时度势,为什么她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连她的母亲,都更偏心她。 那也许是真的。 嘉敏闭上眼睛,在唇角,留一个清淡的微笑。 一切重来,一切会不一样了。 第3章王妃 “你们姑娘真这么说?”九华堂里,竹嵌紫檀木躺椅上,南平王妃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嘉敏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严嬷嬷这摆明了是在整她,她能忍气吞声去给严嬷嬷赔礼? 事有反常即为妖。 竹苓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竹苓是王妃指派给嘉敏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敏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不识的规矩多了去了,正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敏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竹苓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芳蔷,芳芹,芳荇,芳芸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是想着做南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嘉敏的身,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竹苓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九华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着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正想着,王妃已经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家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竹苓应一声“是”,碎步退出九华堂。 王妃瞧着竹苓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一直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周嬷嬷:“这事儿……嬷嬷怎么看?” 周嬷嬷长了一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和气,笑的时候更和气:“恭喜王妃,三娘子这是懂事了。” ——嘉敏虽然是南平王的嫡长女,在家族中排行却是行三,所以府中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被罚了二十个稽首礼昏了过去,醒来就懂事了?这样的话,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周嬷嬷不慌不忙地打着扇子:“王妃这可冤枉奴婢了,竹苓那丫头片子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会尽拣王妃爱听的说?王妃再想想,三娘子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恐怕还真没有……”周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了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周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嘉敏蠢,没眼色,没成算,不通人情世故,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了,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慢悠悠叹了口气:“她也不 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元景浩对这个嫡长女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要换个人,她有一万种法子毁了她。可打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真要嘉敏出点什么事,在景浩面前没法交代——所以就算真要出事,也得等景浩回来再说。 “王妃这话说得可真屈心。”周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让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只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周嬷嬷这么一捧,对嘉敏的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样说,心里并不觉得周嬷嬷说得不对。 南平王妃是胡太后的妹妹。胡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三五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温姨娘……温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还是给我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周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一直静立一旁装哑巴的芳芸,“去请三娘来。” “王妃不可!”周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娘子是个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把手按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的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了。因为南平王在前方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他都瞒着,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周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当然是个不知道的,可是温姨娘……” 王妃听了“温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的,芳芸你去吧。” 嘉敏这时候刚让甘草送走温姨娘和贺兰初袖,留下曲莲、半夏说话。 嘉敏前世任性,四个近身的大丫头,竹苓,曲莲,半夏,甘草,除了竹苓是九华堂出来的人她格外忌惮和防备,其余几个,都没有特别上心过,也就无从知晓,谁对她好,谁会为蝇头小利出卖她。 甘草跟她最久,从平城到洛阳,从南平王府到宋王府,后来萧南要了她去,许配给宋王府的下人,是哪一个呢?嘉敏恍惚记得姓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甘草离开之后,她身边的,就都是萧南的人了。 竹苓是最先离开的。因为嘉敏防着,在画屏阁一直不得意,好像听说求过王妃,要留在南平王府不随她出嫁,王妃不肯落下薄待继女的口实,没有答应。后来到了宋王府倒是如鱼得水,迅速翻了身,配了萧南身边的侍卫总管,再后来……大约是跟着南下了吧,嘉敏不太确定地想。 嘉敏没有对她好过,所以也没指望过得到什么回报,但是在她的防备和猜忌下,竹苓都没有被她抓到过任何把柄,之后离开,也没有反过来落井下石,凭这两点,竹苓就是个可用的人。 曲莲和半夏都是犯了错被发卖掉的,具体什么错,嘉敏也记得不很确切,大约是丢了东西。半夏一声不吭就走了,倒是曲莲,扑到她面前哀求:“姑娘素知道我为人,怎么会监守自盗……”她说得没有错,嘉敏记得那是个酷热的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口干舌燥,精神倦怠,她知道曲莲不会监守自盗,但那又怎样?曲莲……不过一个下人罢了,为一个下人去违拗萧南的意思?不不不,她不会的。 她不耐烦地挣开曲莲的手:“你下去吧……我也不是大理寺的判官,哪里断得清你们这些弯弯道道……萧总管总不会冤枉你……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到别的人家,莫要再犯这样的错。” 曲莲最后大哭:“姑娘好狠的心。” 后来嘉敏被迫南下,满街都是来围观的民众,有掷石头的,吐唾沫的,指指点点。恍惚看到曲莲,在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也许是她眼花。嘉敏默默地想。眼下曲莲还是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一脸天真地应付她的问题:“……世子勇武,又是和王爷一起去的,姑娘也不用太担心……” 在前世,嘉敏很少过问这些,嘉敏很少过问父兄的事,她总觉得,在沙场建功立业,是男儿本分,没什么可问的,所以也从来都不知道,上战场搏杀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事,直到……后来萧南奉命剿匪。 嘉敏记得她见萧南的最后一面,更准确地说,只是一个背影,那时候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看过她。他站在窗下,逆着光,身影模糊,但是声音她还记得。 他断断续续地说一些事情,一些以前的事,他说:“……其实我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虽然我并没有喜欢过你,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其他……不重要。但是每每想到你对身边的人,竹苓,半夏,曲莲……这样冷心冷肺的时候,我就觉得冷,我会忍不住想,没有错你是爱着我,但是如有一日,你不再爱我,那么我会落到怎样一个 下场,会不会就和对她们一样……” “她们不过是些下人。”那时候嘉敏这样回答他。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找借口?你我之间,又还需要什么借口?”那时候嘉敏这样反问,“你赶走了她们,却怨我没能保住她们,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我无情,难道王爷你,还是个有情人不成?” 那时候的嘉敏不肯认错——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了,除非有死去一次,再重来的机会。 “那昭诩呢?昭诩是你的哥哥,”萧南的声音更冷,“他出征,你没有送过他,他归来,你没有迎过他,他受了伤,你没有去看过他,连他死了,你都没有问过他怎么死的,元嘉敏,换你是我,这样一个冷心冷血的人,你敢付出真心吗?” 这些质问,嘉敏无言以对。 她当然记挂哥哥,她当然想问哥哥的死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总以为,兄妹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表达,她记挂着,哥哥自然就该知道,所以她理直气壮地没有过问过哥哥的行踪,没有给哥哥做过一次剑穗子,一只荷包。 如今想来……都是错。这些错,将哥哥越推越远,兄妹之间越来越无话可说,她抱怨哥哥对嘉言好,对自己冷淡,可是到最后,到最后的最后……宫道上,哥哥狰狞的面孔忽然浮上来,眼睛里的焦急与忧色清清楚楚。 嘉敏默默地扬起脸,这样,眼泪就不会滑下来。 如果……到如今只能说如果,如果当初和哥哥亲近,是不是可以多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第4章瑶光寺 “三娘子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半夏打起帘栊,嘉敏起身迎出去,“芳芸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芸很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芸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娘子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敏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是派了芳蔷来训斥她,说她对严嬷嬷不敬,被她气走之后撒手不管。这一次……自然是竹苓去汇报过了。嘉敏微微一笑:“曲莲,给芳芸姐姐上茶,大热天的,难为姐姐来一趟,我换过衣裳,就随姐姐过去。” 嘉敏再次去拜见她的继母,时隔七年之后。 一个人如果不经常回望,就不会察觉时间过得有多快,如果不仔细回想,也不会发现,爱与恨能被岁月冲淡到什么地步。嘉敏年少的时候,继母胡氏是她生命里最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许多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是她为他们报了仇。 南平王妃也没料到嘉敏一请就来,看芳芸的脸色,不像是被刁难过,王妃与周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一样。王妃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姑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敏微微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嘉敏不辛苦。” 王妃看了她一会儿:“坐。” 嘉敏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是父亲的意思?嘉敏怔住。 忽然一个翠色人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周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相当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敏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白芷,眉尖一蹙,又坐了下去,屏气凝声作壁上观——事关嘉言,又有王妃在,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就听得周嬷嬷厉声喝问:“六娘子人呢?” 白芷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姑娘被瑶光寺扣下了。” 王妃听到“瑶光寺”三个字,手底下一紧。芳芸要上前扶住,被王妃一个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言儿 怎么到瑶光寺去了,你慢慢说——芳芸,给白芷看座。” 白芷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失措之下还能做到条理清晰:“起先是……长安县主要去瑶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妙常大师讲经,叫奴婢在外头候着,后来镇国公府的下人一个一个被传唤进去,也不见出来,奴婢和白薇琢磨着事情不对劲,买通底下送茶水的小师父,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妙常大师扣留了……” 嘉敏一面听,一面和人对上号。白芷口中的镇国公府是南平王妃的娘家。自皇帝登基之后,胡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胡父封了镇国公,世子胡祥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南平王妃的弟媳。 到后来胡太后身死人手,胡家一朝败落,金枝玉叶也好,花闺柳质也罢,大厦一倾,焉有完卵。 南平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椅:“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 “也都扣下了。”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王妃接着问。 白芷点头:“是。奴婢和白薇商量,须得有人回来把事情报给王妃听,又想着瑶光寺敢扣留长安县主和我家姑娘,未必肯放我们走,所以奴婢是假装出恭,从、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狼狈。 嘉敏的目光掠过白芷凌乱的头发和衣裳,小臂上几处擦伤。猛听王妃说:“好了我知道了——嘉敏!”嘉敏一惊,下意识应道:“母亲?” 王妃淡淡地吩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吧。” 嘉敏犹豫了一下,照她先前的性子,这会儿早该回房了,管他谁出了事呢,嘉言也好,王妃也罢,只要不劳动到她头上,她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是如今……嘉敏眼望着王妃:“嘉敏有几句话想问白芷。” 王妃颇为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嘉敏和嘉言不和,在南平王府不是秘密。王妃安排嘉言去镇国公府小住,也有嘉敏的缘故。所以王妃根本就不想嘉敏知道太多,更何况事关瑶光寺,嘉敏年纪小,性子又莽撞急躁,万一不慎往外漏了一两句口风……这事儿就难善了了。王妃忽然有点懊悔,不该这会儿把嘉敏叫来,又郁郁地想,谁知道言儿会出事呢……早知道就不该让言儿去镇国公府。 心里乱得揪成一团,面上还强撑出镇定:“你问。” 嘉敏转向白芷:“你是坐车回来 的吗?” ——嘉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记忆里没有这一桩。也许是她前世没机会在王妃面前呆着的缘故。嘉言和她的关系,可以说水火不容,发生了这样的事,王妃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但是她去过瑶光寺,知道瑶光寺距南平王府有不短的距离,白芷要是走回来的,只怕狼狈还不止如此。 果然,白芷应道:“是。” 嘉敏又问:“嘉言是坐咱们家的车去的瑶光寺,还是镇国公府的车?” “自然是镇国公府的车。” “那你上车之后,说的是回王府,还是回镇国公府?” 白芷离开瑶光寺,几乎是一路逃亡,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经嘉敏提醒,才觉察有异,回答道:“都不是,奴婢、奴婢说的是回府。” 一问一答到这里,王妃也明白过来,扬声说:“去,把镇国公府的车夫带进来!” “母亲不可!” 王妃目光一冷,嘉敏解释道:“阿言还在他们手里,母亲不可打草惊蛇。” 王妃沉默。嘉敏虽然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顺着这几句问话,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扣下长安县主和嘉言,瑶光寺没这个胆子,多半是瑶光寺也被挟制住了。对方既然能够挟制住瑶光寺上下,又怎么会让白芷这样轻而易举逃出来?不过是特意放出来送信的。亏得白芷还以为自己聪明。 他们放白芷出来送信,为的是什么?王妃还在沉思中,白芷已经急起来:“三娘子行行好,莫要耽误了救我们姑娘……往日那些事,都是奴婢的错,三娘子您大人有大量,奴婢给您磕头了……” 说话间伏身下去,头磕在青砖上,砰砰砰直响。 嘉敏也不知道自己见死不救的形象什么时候这样深入人心了,只能异常尴尬地坐着,听周嬷嬷呵斥:“乱嚷嚷什么!三娘子是六娘子的亲姐姐,王妃是六娘子的亲娘,六娘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白芷住了磕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妃。 王妃歉意地对嘉敏说:“白芷这个蠢丫头,回头我定然罚她。” 要是以前的嘉敏,自然会阴阳怪气地回敬“为什么现在不罚?我知道了,等以后时过境迁,我做姐姐的,难道还能逼得妹妹去罚她忠心耿耿的丫头不成”,但是现在的嘉敏,会乖巧地接过话头:“她也是护主心切。” “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王妃点点头,道,“白芷你先起来,言 儿出了事,三娘做姐姐的,只会比你更着急。” 又握住嘉敏的手,殷殷地说:“看来这事儿,我不亲自去一趟是不成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王府上下,不能没个主子,嘉敏,就都交给你了。” 王妃托付王府,自然是信任的意思,但是嘉敏不得不再度阻止:“母亲万万不可!” 王妃皱眉,却还好耐心地解释给嘉敏听:“瑶光寺具体是个什么情形,眼下我也很难做出判断,白芷看到的,很有可能是对方做给她看的假象。他们是有备而来,扣下县主和言儿,却放白芷回王府,而不是去镇国公府求救,目的自然是引我前去,我要是不去,恐怕他们不会罢手。” “所以母亲才不能去!”嘉敏说。 “三娘子你——”白芷叫起来,被周嬷嬷一眼瞪了回去:“住嘴!” 南平王妃深吸一口气。嘉敏进府这半个月,让她不胜烦扰,虽然今日乖巧得不同寻常,但是究其心,她其实还是不愿意把王府交到她手上,半天都不愿意。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是嘉言——” 嘉敏起身,跪在王妃面前,王妃发现自己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第5章嘉言 “嘉言是我的妹妹,”嘉敏说,“女儿不才,也听过一句话,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想必放在姐妹身上,也是合用的。母亲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代母亲,先去探看一番,要有个不好,母亲也好应对。” 嘉敏的心思,什么时候这样玲珑剔透了?虽然这是南平王妃想要的结果,但是一时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就听嘉敏继续说道:“这洛阳城里,我不熟,这王府上下,我同样不熟,要是母亲此去,遭遇凶险,我连个求助的地方都没有。等日后父亲归来,我该怎样同父亲交代?” “阿言犯禁被扣留,母亲出面说情可以,我做长姐的,为妹妹出面,也说得过去。府中其余人,都没有这样的脸面。母亲说得对,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府上大致情形,想必是打听过的,如果母亲让别人代了我去,一旦识破,只怕对阿言会有不好。” “他们的目标是母亲,只要母亲在,阿言就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嘉敏条理清晰,侃侃而谈,“……所以母亲,让我去罢。” 王妃按住腹部,原本她还应该说几句客套话,让嘉敏更感动一点,但是这时候她忽然明白过来,不是客套的时候。嘉敏虽然不甚聪明,不通人情世故,却也没有蠢笨到不知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地步。 当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双手微颤扶起嘉敏,说道:“让周嬷嬷陪你去。” 王妃又私下交代几句瑶光寺,嘉敏换上王妃的便装,是月白湖水纹对襟上裳,玫瑰紫碎蝶莲步裙。 王妃身量比嘉敏高,裙子稍长拖地,周嬷嬷跪下去,轻轻巧巧打了个如意结。芳蔷帮嘉敏把头发绾成妇人的流云髻,髻上插一支掐丝累金含珠凤,再戴上深灰色纱帷,嘉敏由周嬷嬷和白芷陪着出了王府。 镇国公府的车候在门外。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深褐色短打,肤色偏黑,要细看,眉目却生得极其清朗。远远看见白芷,忙忙吐掉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隔着帷纱,嘉敏还是看得十分真切,不由微微怔住:竟然是他!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么早的时候,他就来过洛阳了。嘉敏虽然不知道瑶光寺里出了什么变故,却对此行又多了两分把握。 车夫手脚利落地跳下马,给嘉敏拿出上车的小杌子,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王妃要去哪里?” 嘉敏看了周嬷嬷一眼,周嬷嬷知机,应道:“瑶光寺。”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了一声,甩起鞭子。这鞭子甩得真是有模有样,嘉敏在心里嘲笑,要让他知道日后有官拜丞相,权倾天下的一日,会不会后悔今日为人操持贱役?唇边不由自主微微漾起笑纹。 白芷却是瞧得心里咯噔乱响,三娘子今日的表现,实在反常得和这个嘴角的笑容一样诡异。越发觉得叫三娘子去救六娘子不妥,只恨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徒然听车轮辘辘的,辗过洛阳的巷道。 出南平王府南行半个多时辰,车身一震,到了。 周嬷嬷下车,然后是白芷,再然后嘉敏。嘉敏被簇拥着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亲昵抱着马头,与它窃窃私语。觉察到有人看他,偏头来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有些晃眼。 ——生在那个除了风就是沙子的地方,能有这样白的牙齿,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嘉敏默默地想。 进了山门,里头显然已经先得了消息,前来迎她们的是女尼慈心。嘉敏前世见过慈心,这世却还没有。周嬷嬷怕她露怯,忙抢先一步说道:“慈心,你好大胆子,敢拘我南平王府的姑娘!” 慈心笑嘻嘻上来,合手就是一句“阿弥陀佛”:“嬷嬷这哪里话,我们不过是请小郡主在寺里静修了片刻,也没怠慢,怎么嬷嬷说的,刀山火海一般,这太后还时不时静修呢,小郡主金贵,总不能比太后还金贵吧?” 慈心一口一句“小郡主”把嘉言捧得老高,其实这时候嘉言还没有爵位。 嘉敏不听她的鬼话,刻意压出低沉沙哑、像是焦急得随时能哭出来的声音问:“言儿如今人在哪里?” “王妃莫要担心,”慈心笑得一片和气,“南平王府的姑娘,我们可不敢动……王妃请随我来。” 嘉敏怕露破绽,便不多说话,沉着脸跟随慈心前行。瑶光寺是宣武帝所建,据说是当时宣武帝的嫡母、也就是孝文帝的皇后犯了错,幽拘于此,所以营建得颇为用心,光房舍就有五百余间。建成至今,不知有多少嫔妃宫人,贵妇贵女,出家于此。当然具体有些什么人,就不是外间所能知晓的了。 嘉敏前世也知道得不多。 一路默默盘算着,能在此间绑架镇国公府和南平王府的人,恐怕来头不会小,所图……自然也不小。 嘉敏并不十分害怕,毕竟在上一世,这件事也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显然是能够解决的,更何况……何况不是每个人都有重生再来的机会, 她要逆天行事,当然不会太容易,但如果连眼前的小关卡都过不去,就不用肖想其他了。 三个人被带着七拐八绕。一路都有梵音相随,却是一个女尼也不见,空寂得近乎荒凉。不知道人都藏在了哪里。走了约两刻钟,眼前出现一个幽静的院落,院落里花木生得极是葱茏,葱茏到简直阴森。 这时候天色近暮,人进门,有鸟惊起。 暗香浮动在暮色里,也没见什么闲人,慈心领着直上阁楼,有两三层。嘉敏猜,多半是对方为了避免镇国公府一干女眷和嘉言逃跑,所以囚禁在阁楼上。慈心的脚步停在长廊尽头,嘉敏看了她一眼。 慈心说:“请王妃推门。” 周嬷嬷要代劳,被慈心拦住,慈心重复:“请王妃推门。” 嘉敏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上前,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不由自主踉跄两步进了门,一眼过去,五六个美貌女子瑟缩着挤在角落里,其中那个穿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的少女一见嘉敏就直扑过来,哭着喊:“阿娘!” 不是嘉言却是哪个。 十一岁的嘉言,还远不是嘉敏离开燕国时候见到的那个。那时候嘉言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那时候的嘉言是洛阳城里出名的玫瑰花,以冷艳着称,最后却被堂兄收入后宫。也封了公主,平原公主……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恨她,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她才会笑吟吟向她举杯,满怀恶意地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据说有个词,叫恍如隔世,形容人记不起以前的事,就好像前世一样,因为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所以不再记得……如今嘉敏倒真隔了世。嘉敏不由有些心神恍惚,而原本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的白芷与周嬷嬷,已经无声无息软倒下去。 嘉言尖叫起来:“你不是阿娘!” “你、你是谁?” 嘉言话音才落,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瘦小的少年,抬手一推,一拉,嘉言被推得后退几步,刀子就架在了嘉敏的脖子上,嘉敏头皮一凉,帷帽也被掀掉,虽然是妇人装扮,但是任谁都看得出,帷纱下的面孔,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什么人,敢冒充南平王妃?”有人在耳边问,温言絮语,不知怎的阴森。 另一头是嘉言的叫声:“是你!” 冰凉的刀刃就横在血管上,只要稍一用力,热血就会喷出来,死亡……谁说死 过一次的人就不会怕死? 白芷和周嬷嬷都没有出声,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出了意外。 嘉敏也不敢转头去看说话的是个什么人,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抖……只能指望那个瘦小少年的手不会抖……至少不要抖得太厉害,她心里这样祈祷,声音里泄露了她的恐惧:“我、我是南平王的女儿。” “胡说!”那人道,“众所周知,南平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你们中有一个是冒充的?你、还是你?” “她是冒充的!”嘉言这时候已经被逼回了角落里,又叫了起来。 第6章遇险 嘉敏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蠢货”,只恨不能出口。她当然明白嘉言这样说,是已经知道自己之前不该叫破“王妃”的身份,指望着如今否认,对方能放嘉敏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南平王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留着她的命?嘉言不会以为镇国公府的那些下人,以及白薇,这时候还能活着吧。 “别、别杀我!”感觉到刀在脖子上紧了一紧,嘉敏赶紧也叫起来,“她的脸……你看她的脸……和、和我的脸!” 有目光在嘉敏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去看嘉言。乍一看,嘉敏和嘉言长得完全不像,但那就好像上天用了同样的材料,组合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嘉言美艳,嘉敏清秀,眼睛鼻子却是实打实的相似。 嘉敏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血缘的力量。 他们的目标是王妃,嘉敏袖子里的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渐渐定下心来:他们的目标是王妃,他们没有杀嘉言,自然也不会杀你,不用怕。你见过刀,也见过血,你死过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说。 事情的进展完全偏离了预料,从嘉言喊破她的身份开始。原本以为对方能找上瑶光寺,多半是世家子弟,以世家子弟的行事准则,人前留一线,日后还好相见,她凭借南平王妃的身份周旋,至少也能试探出对方要什么。 却不料对方行迹近匪类。南平王妃的身份可能还管用,南平王的女儿,对方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能先脱身了。 嘉敏顶着刀锋,硬着头皮按住满心的毛骨悚然,絮絮叨叨地说:“我娘才是我爹的结发妻子,只是过世得早,如今那位王妃么,就是个继室……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推出来送死的……” “元嘉敏你血口喷人!”嘉言哪里听得下去嘉敏污蔑母亲。 “三娘慎言。”长安县主也出言制止,虽然冷静得多,意思却是一样。 “都给我住嘴!”那人算是确定了这姐妹俩的身份,冷哼一声:“阿城,看你办的好事!” 车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嘴里又叼上了狗尾巴草,抱着手靠在门背上,吊儿郎当扫了嘉敏一眼。 都要说美人,嘉言才是美人,要说镇定……好吧这房间里哪个看起来都没她怕死,偏还穿得这么不伦不类。少年从鼻子里哼一声,却是取笑持刀的瘦小少年:“猴子这辈子学不会怜香惜玉了。” 嘉敏:…… 少年时候的阿城竟然是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家伙。虽然刀刃加颈,嘉敏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要说男大十八变吗? 被叫作猴子的持刀少年瞥了车夫一眼,下颚一紧,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旁边人:“阿城!” “好了好了,”阿城毫不在意地息事宁人,“那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抓错人了嘛,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再跑一趟?”嘉敏抓紧机会冷笑,“你就再跑十趟,王妃也不会跟你来。” 阿城被顶得“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人绕到嘉敏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哦?”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和阿城一式一样的深褐色短打,却明明是个眉目清华、世家子弟的形容。嘉敏在心里掂量他的身份。可恨她前世对洛阳城里的人物知道得实在太少,知道的人里,一个都对不上。 嘉敏心里转得飞快,口中也飞快,逼出一脸愤色:“她送我来死也就罢了,怎么舍得自己来死!” 中年男子掀一掀眉:“你的意思是,她女儿、她弟媳、她的侄女们都在这里,她都不打算来救?” 嘉敏冷笑:“要是没危险她当然来了,她送我来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探探路,我要是回去了,说明没危险,如今我回不去,你说她会不会这么傻?” 中年男子笑了:“你这是……想骗我放你回去?” 嘉敏听到那个“骗”字,就知道自己的伎俩被识破,心里一缩,犹自强撑着说道:“能放我回去当然好,不过我估摸着,您要是目的没达到,多半也不会放了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非、非要王妃才能为您办到。” “自作聪明!”中年男子打量了嘉敏一会儿,含笑摇头,“其实南平王的女儿么,留一个也够了,我猜……王妃也不会太在意。” 嘉敏觉得刀尖又紧了一紧,脖子上立时被戳了个洞,火辣辣地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然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看似瘦小却力大无穷的少年挟着往外拖。登时就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你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角落里嘉言倏地站起,被长安县主一把拉住。 嘉敏的尖叫已经变成哭嚷:“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元景浩把我丢平城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莫名其妙要我来洛阳成天受气也就算了,说得好好的只是叫我来接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救、救命啊 !” “放开她!”嘉言再看不下去,猛地挣脱舅母的手冲了出去。这一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仅一干劫匪意外,嘉敏也是意外的,意外到她一时竟忘了继续哭嚷——她全然记不得嘉言有为她出头的时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 阿城很快堵住了她。 嘉言左冲右突都过不去,一低头咬在阿城手腕上,阿城吃痛松手,嘉言直冲到嘉敏面前,不及开口,又被拽住衣领拖了回去:“放开我!”嘉言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们!你杀了她,父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南平王!”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到时候就不是他放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了。” “不用你假惺惺!”嘉敏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拖到了门槛边上,嘉敏死死抠住门框,冲嘉言直嚷嚷:“不用你假惺惺!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为什么不杀你……别、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觉得,”中年男子制止了猴子的动作,慢悠悠走到嘉敏面前,托起她的下巴,“你觉得,我会让你做什么呢?” “骗、骗王妃过来。”嘉敏抽泣着回答。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未必能够掌控所有。 被阿城丢回角落的嘉言被舅母长安县主和表姐胡嘉子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按住,嘉言挣扎不脱,只得破口大骂,奈何她过去十余年里都没什么机会接触市井中人,骂来骂去不过是一句:“元嘉敏你个贱婢!” 嘉敏看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 嘉敏胆子就大了起来,凑到嘉言面前,恶意满满地问:“我是你姐姐,我是贱婢,你是什么?” 嘉言一呆。 “风凉话好说,反正死的不是你,你是南平王的女儿,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什么被推去死的是我不是你!元嘉言,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难道你不想?”嘉敏盯住嘉言的眼睛,嘉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罢了,就知道指望不上她能听懂。 左脸一痛,挨了一巴掌。 ……这样也好。 嘉敏捂着脸转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篇话:“王妃让我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这个臭丫头的丫头,叫白芷,一个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嬷嬷,姓周。我猜王妃的意思,是叫白芷来,让你们放松警惕。白芷和这个 臭丫头一样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周嬷嬷是机灵人,多半能找到机会回去报信。” “那依你的意思——” “周嬷嬷我压不住,你扣住她,让白芷跟我回去。”嘉敏想了一会儿,又添道,“周嬷嬷是王妃的心腹,您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她!” 中年男子没有传唤周嬷嬷的意思,反问:“白芷你压得住?”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连长安县主也露出不忍听闻的神色,胡嘉子破口大骂,嘉敏却是得意洋洋:“白芷和这个臭丫头一起长大,再忠心不过,你只要和她说,只要她有半点不配合,就划花臭丫头的脸……她就会怕了。” “丫头,你这是借刀杀人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嘉敏一扬头,半点羞愧的意思也没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南平王倒生了个快意恩仇的好女儿。”中年人朗笑一声,对阿城说,“你跟她去,带上那个叫白芷的丫头,要有不对……” 中年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第7章意外 嘉敏几乎是瘫软在车厢里。 摸摸脖子,出了血,血流得不多,可够疼的。 再摸到脸上,红肿还没有消退。王妃是个聪明人,怎么把嘉言养成这样冲动和热血的性子?说起来父亲是真不会养女儿,一个这样,另一个还这样。前世的嘉言是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悔改,而她……她没有这个运气。也许父亲是觉得,有他庇护,他的女儿有足够的资本任性……但那不是真的。 一想到后来的结局,想到自己重生,可能如飞蛾扑火,如螳臂当车,嘉敏心里沮丧得无法形容。 偏白芷一被送上车就缠着她问:“我们姑娘呢,三娘子,我们姑娘呢?” “我们这是去哪里?回王府吗?我们姑娘呢?” “周嬷嬷……周嬷嬷人呢?” “再问我就把你推下去!”嘉敏恶声恶气地说。白芷吃她一吓,倒是消停了一会儿。嘉敏揉揉眉心,发现车还停着:“还不走?” “你不是说,要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吗?”阿城笑了起来,“怎么不和这个臭丫头的丫头说呀?” 嘉敏:……兄弟你是职业拆台的么? 白芷原本就满腹担着心事,听阿城这么一说,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三、三娘子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说,王、王妃哪里对不住你,你、你、你……我们姑娘……”白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嘉敏被吵得想一头撞死。 阿城大仇得报,哈哈笑一声,一扬鞭,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渐渐就离了瑶光寺的范围。 嘉敏不断掀起窗帘往外看,来时她就留意过,这里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 白芷一直在喋喋不休,嘉敏忍无可忍,伏到白芷耳边威胁她:“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们姑娘了!” 白芷立刻就住了嘴,只用眼神控诉:我不哭难道你会救我们姑娘? 嘉敏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车壁,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你真对那个臭丫头的命无所谓,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阿城头也不回地说。 这敏锐的观察力是天生的吧,嘉敏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她对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软肋,嘉敏扶着车壁,摇摇晃晃走到车门处,扶着车壁蹲下来,低声问:“侯尼于,你阿姐又病了吗?” “侯尼于”是鲜卑语,意思是有福气的 孩子。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飞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凶狠地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嘉敏肿着半张脸,笑得和花儿一样,“侯尼于,你阿姐又病了吗?”重音咬在“阿姐”两个字上。 “谁告诉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汝南周家的子弟,竟然沦落到鸡鸣狗盗的地步……真是没落了。”嘉敏再叹息一声,忽然喉头一紧,已经被周城死死卡住:“谁告诉你的?” 白芷已经完全吓得呆住,连“三娘子”三个字都喊不出来。 嘉敏睁大眼睛,与周城对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聪明百倍,也绝对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炉,醇酒,故人重逢,风从营帐外头过去,呼呼地响。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个世界都颠覆之后,她也不是没有过片刻的安稳与欢喜。 而现在的周城,只能在半晌犹疑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可能性比较大的答案:“……南平王?” 手底不知不觉就松了:他不是没听过南平王的名声与手段。如果南平王知道他是谁,那意味着南平王多半也知道了他们这次的目的,那也意味着,他这一头撞过去,等候的是南平王张好的网。 ……明明之前已经打听过,南平王在千里之外。 但是谁又敢保证,南平王不会轻骑归来?谁知道南平王有没有使障眼法,谁知道……“放心,我父王还没有回京。”嘉敏知道这是瞒不过去的,自然不拿这个说事。正要往下套问周城此行的目的,忽听得马蹄声隐隐,心里一跳,抓住周城的衣袖低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妹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们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还是逃不掉一个灭门?” 汝南周家是世家没有错,但是周城的祖父犯了法,被判流放边镇。周城生下来没了母亲,父亲是浪荡儿,哪里肯养儿子,直接丢给女儿。所以周城是姐姐、姐夫养大的,周城的姐夫姓尉。 这边话音才落,马蹄声已经到了耳边,有人在外间问:“阿城,停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丫头,”少年抬起头,已经换了另外一副表情,“说她的丫头太吵了,问我要点东西堵她的嘴——你们怎么来了?” 周城说着,从袖子里摸了团乱麻丢过来,嘉 敏这时候已经坐回原来的位置,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白芷嘴里一塞,收获到白芷异常惊恐的眼神一枚。 外间人说:“那边交给猴子了。” 嘉敏这时候已经坐回位置,听外间说话的人声音耳熟,细细一回想,可不正是那个中年男子? 他怎么来了,嘉言那边…… 四骑一车,暮色沉默着往南平王府赶。嘉敏掀起窗帘偷看了几次,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扮。天色越来越黑了,长什么样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矫捷的。平添的变数,给嘉敏脸上更增几重阴影。 四个人,加上周城……没准是五个。 嘉敏有点难以确定周城的心意。虽然周城方才为她掩饰,但是那说明不了什么。她知道周城最终会长成一个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虽然他如今还年少,视野和城府远不及后来,但也绝不是一个容易被摆布的人。 按时间算,眼下周城会给人卖命,恐怕还是因为阿姐病重,家无隔夜之粮。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城的性子,嘉敏怕的就是……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事,是她这个南平王的嫡长女比不过王妃的?嘉敏把头抵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南平王府很快就到了。 就如出发时候一样,周城利落摆出小杌子,伺候嘉敏和白芷下车。 下车就觉察到氛围有异,侍卫统领贺杨领了两三人迎上来:“姑娘回府了?” 嘉敏抬头,王府檐下的灯和影,晃晃荡荡地打在人的脸上。这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够拿下身后四个。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和贺统领不过打了三五回照面,就算她暗示,贺杨也未必能懂,就算贺杨能懂,也未必能在身后四人……也许是五人之前抢下她和白芷的命。要不要赌一把?嘉敏有些犹豫。 忽听得王妃的声音:“阿敏!” 嘉敏心里轰然一声:“完了!” 张口要阻止“别过来!”,没能出声,眼前一花,两条人影越过了她,也越过贺杨带的一干手下,到王妃面前,一横,一勒,于是嘉敏冲口而出的话,就顺势变成了:“抓住她、她就是王妃!” 不用她这句话,两个侍卫装扮的汉子已经把刀架到了王妃脖子上。 这变故突发,莫说王妃,就是贺杨也懵了。王妃叫他今日警醒些,所以才特意带了人在府外候着,心里并不太以 为然,毕竟洛阳城里,敢来南平王府闹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是防,他也是防着外人,谁想三娘子……三娘子是他带人从平城接来,她在南平王心中的分量他心里有数,三娘子和王妃不和,也不是新闻,但是会从三娘子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话,贺杨还是懵了。 中年男子也没有料到竟然这样轻易得手,拿刀架住王妃的脖子,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所有人都还在震惊和无所适从中。 嘉敏收在袖中的手慢慢缩握成拳,笑吟吟上前一步,说道:“刀剑无眼,母亲可千万莫要妄动!” 王妃微垂着眼帘,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她不是没想过嘉敏带不回人,或者回来的是周嬷嬷。但是没想过眼前。嘉言毕竟是她的女儿,一生下来顺风顺水,从没吃过苦头,忽然被人扣留,叫她不去担忧,安安生生在府里等结果,那和剜心有什么区别。也怕嘉敏此去会出事。如果回来的是周嬷嬷,她自然不会现身,可是嘉敏……这个狼崽子! 第8章谋划 王妃咬住下唇,又听嘉敏从容交代:“母亲叫他们把武器都放下吧,大门口的,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他们自然是指贺杨和侍卫们。 王妃看了看嘉敏,虽然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很清晰地下了命令:“放下武器。” 贺杨张张嘴,最后也没有发声:王妃是主子,难道三娘子就不是了?上头主子掐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有什么办法?就听得“哐当”、“哐当”一阵乱响,左右比他还先抛了刀枪剑戟。 嘉敏回头瞅周城:“还不是去把人绑了!” 居然使唤起他来了! 周城心里一阵猛兽咆哮,拿住王妃的其中一个“侍卫”正是先前瑶光寺里的中年男子,微不可觉地朝周城点点头,周城也不多话,果然扯了绳子去绑贺杨和他的手下。中年男子却押着王妃往马车走来。 嘉敏抬脚横在他们面前:“我有个建议,两位要不要听听?” 中年男子微抬了抬眼皮,不作声。脚步却停了下来。王妃一口啐在嘉敏脸上:“贼子!” 嘉敏慢慢擦掉脸上的唾沫,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她慢慢地说:“……我猜,您要的东西,母亲未必会随身携带。” 中年男子耸拉着眼皮,没有表情。 周城适时开口:“既然人已经拿下了,不妨进府慢慢说话……”他凑近中年男子,耳语两三句,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两个人架住王妃,往王府里头去。有王妃开路,自然一路顺畅地进了九华堂。 九华堂闭了门,嬷嬷,丫头,侍卫,一个一个都被绑了粽子。到嘉敏的时候,周城一龇牙,绑得格外结实。 嘉敏:…… 只点了一盏灯,王妃青白着面孔,只管咬紧牙关,一个字不吐。 “……所以,诸位是想要母亲带你们进宫?”突然插嘴问话的,自然是嘉敏。 果然这一桩,是王妃能,而她不能。王妃是胡太后的妹妹。胡太后进宫时候王妃年岁尚小,镇国公世子尚未出生。胡太后心疼王妃,和疼眼珠子也差不多。镇国公世子远有不及。当然最妙的还是,南平王和南平王世子出征在外,南平王府上下,连个理事的男人都没有。妇孺当然最好欺负。 嘉敏眼珠子转了转:“我虽然没去过皇宫,不过想来,皇宫里戒备森严,应该是远胜王府。” “不用你操心!”假侍卫周安冷冷地说,“我 周家——” 周城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周安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不服气:“说了又怎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当然不多,嘉敏在心里腹诽,不过宣武帝的皇后姓周,她还是知道的。胡太后生下了宣武帝唯一的儿子是没有错,但是宣武帝生前,胡太后并没有得宠过。周皇后才是宣武帝心尖子上的人。 宣武帝死后,周皇后就销声匿迹了,要不是机缘巧合,嘉敏恐怕也是真不知道——周皇后去了哪里? 呼之欲出的答案:瑶光寺。 瑶光寺是宣武帝所建。 周皇后宠冠后宫十余年,周家满门公卿,宣武帝死的时候周父正奉命征蜀,被一纸诏书召回,进了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出来的圣旨,是抄家,灭族。周家在朝堂上的势力,顷刻就被瓜分殆尽。但是在后宫的势力,也许还真有残余也不一定。 毕竟在皇帝登基之前,胡太后不过是个小小充华,九嫔之一,地位之低,能笼络到的人手可想而知。 如果周家在宫里有内应…… 如果周家人成功混入宫里…… 弑君不可能,弑杀胡太后难度就小多了。只要他们成功杀了胡太后,皇帝年岁尚小,不能亲政,六宫不能无主,如果有人提出迎周皇后回宫……他们难道不怕皇帝亲政之后,为生母报仇?当然不用怕。只要周皇后回了宫,一个“孝”字就能把皇帝压得死死的,等合适的时机,废掉皇帝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然后在宗室里找个年幼的、听话的傀儡,周家,就能复起了。 嘉敏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周城,她知道周城为什么给他们卖命了——他也姓周啊。 只不过……高丽周家,和汝南周家,可不是一个周。 王妃脸色苍白,双手抚在腹部,咬紧了唇。嘉敏能知道的东西,她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嘉敏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旦她真顺从带他们进了宫,那就是个“死”字,他们绝不会放过她,当然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姐姐和女儿。 再果断的人,在生死面前,也难免犹豫。 忽听得嘉敏“噗嗤”一笑:“要我说,何必呢,进宫是多危险的事呐,要是能哄得太后娘娘出宫来,那就省事多了。” 王妃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嘉敏你——” 嘉敏瞟她一眼,轻轻巧巧地说:“我姨母姓温。”言下之意,太后是嘉言的 姨母,可不是她的姨母,她和姓胡的没什么关系,不愿意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中年男子之前已经见过嘉敏和嘉言的交锋,知道南平王府人事虽然简单,内讧却一点也不少。 掂量一下嘉敏的话,开口问:“三娘子的意思,是有办法引太后出宫?” 嘉敏胸有成竹:“太后与母亲亲厚,如果母亲急病,太后没准会出宫探望呢?” “笑话!”周城不失时机地表示反对,“这都什么时辰了!莫说是南平王妃,就是太后的亲娘病了,太后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出宫吧……又不是天不亮了。”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果然是个小丫头啊,什么都不懂。 嘉言却道:“那我怎么知道——母亲神智不清楚,说要见太后,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太后要是来也就罢了,要是不来,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可不能怨我。” “那就更奇怪了,”周城尽职尽责地刁难,“王妃又不是自己没女儿,怎么叫你去请太后?太后可认得你?” “正因为我不是王妃亲生的呀!”嘉敏说,“我不是亲生的才我去请,阿言是亲生的,自然要服侍在侧,万一母亲咽了气,不是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太后没见过我有什么关系,太后还能不认得我这张脸?” 周城被她顶得噎了一下,见中年男子微微意动,赶紧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要是太后问你,王妃得了什么病,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啊。”嘉敏越发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又才进府,父王也不在,母亲这一倒下,府里上下六神无主,我都慌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是什么病!” 周城:…… 之先他怎么会觉得,这姑娘是所有人里最怕死的一个! “元嘉敏!”王妃是忍无可忍,怒道,“太后出了事,你能落得什么好处!” “我也不知道能落得什么好处,”嘉敏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坏处。我没娘,阿爹成天不在家,在家也不管事,母亲和妹妹仗着太后,一个推我去死,一个甩我耳光,我猜,要是没了太后,没准我日子能好过一点。” 这样天真的理由,配上这样天真的一张脸,周城在心里默默给南平王妃点上一支蜡烛。 中年男子沉吟,镇国公府的女眷也不可能扣留太久,再久,镇国公府该起疑心了。南平王 妃如今是摆明了油盐不进。倒是这个丫头,和继母、妹妹不和……她说的也没有错,元家是宗室,就算没了胡太后,南平王手里有兵,又怕过谁来?王妃的地位下降,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中年男子沉默的片刻,嘉敏像熬过了一万年。她唱作俱佳这么久,要是他还是不信她,不放人,她可就真回天无力了。 幸而,中年男子终于发了话:“阿蝶你陪她去。” 黯淡的光影里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嘉敏没听到呼吸,只是脚边多了一条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 “没有母亲的腰牌,我也进不了宫。”嘉敏提醒中年男子,“周嬷嬷应该和你说过,母亲的东西,一想都是芳荇姐姐收着。” 腰牌很快到了手——没人敢不把王妃的命当一回事。 第9章昭阳宫 嘉敏觉得身后有森森的寒意割开光与影,然后手上一松,绳子落到了地上。 中年男子当着嘉敏交给周蝶周安一人一枚火流星,吩咐说:“要有不对,就放出火流星,这头,王妃是死定了。阿城,你回瑶光寺,看到信号,就把寺里的人宰个干净——周安,你驾车送三娘子进宫。” “嘉敏!”王妃看着松动手腕的嘉敏,几乎是绝望地喊了一句。 “母亲放心,”嘉敏笑语盈盈:“我会把太后娘娘请来的。”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九华堂里人人都是一惊,连烛火都摇曳得岌岌可危。中年男子看了周蝶一眼,周蝶的匕首抵在嘉敏腰后,耳语:“应话!” 嘉敏扬声应道:“谁呀?” “阿敏?”外头传来贺兰初袖的声音。 “这么晚了,表姐有什么事?”不等周蝶再吩咐,嘉敏自然而然就问。 贺兰初袖心里纳闷,嘉敏和王妃不和,王妃免了她晨昏定省,就更加不来九华堂了,怎么今晚竟在?又想起白日里嘉敏的不同寻常,心中疑云更甚。口中却只道:“我过来给王妃请安。” 嘉敏心道我还不知道我这个好表姐,还每日按时来给王妃晨昏定省呢。忽的心里一动,贺兰初袖也是个聪明人……腰后一紧,嘉敏赶紧说道:“表姐回去吧,母亲今儿头疼,已经睡下了。” “头疼?”贺兰初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与担心,“要紧么?” “不要紧。”嘉敏也知道这句话是在冒险,可是这个险,她不能不冒。之前没有料到王妃会出门探看,被一举拿下,只威胁周城保住嘉言的命。周城这样滑头,没准就真只保住嘉言的命了。要知道他方才给她上绑,可丝毫都没有作假。白芷手里有她塞的小锉刀是没错,但是白芷能成什么事,她是真不敢赌——千怪万怪,怪王妃关心则乱,冒失出府。嘉敏暗叹一声,说道:“我给母亲点了安神香,就你房里我常用的那种……” 腰后又是一紧:“少废话!” 嘉敏心道要是这会儿贺兰初袖反问一句:“什么我房里你常用的”,她就是死路一条……好在贺兰初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听到话,只应一声:“那就好……王妃好好休息,我回房了。” 脚步轻快,不紧不慢走远。 嘉敏手心里攥着的汗,到这时候才凉下来。她平素不用香,倒是贺兰初袖常用。 中年男子看她一眼:“去吧。” 嘉敏领路,周蝶亦步亦趋,后面跟着周城周安。 出门,穿廊过洞,出府。周城要打马回瑶光寺,嘉敏猛走几步,拽住他的袖,身后紧贴着周蝶的匕首与喝问:“做什么?”声音略略沙哑。嘉敏也不管,兀自说道:“帮我多抽那臭丫头几下,回头我赏你高丽美人。” “高丽”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糊。 周城微垂了眼皮在暗影里,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浓密的睫就压在眼珠子上,一重一重的光影,不知怎地,竟恍惚生出三分秾丽的颜色,他说:“好。” 嘉敏这才松手,回头上周安的车。车里没有点灯,周蝶的呼吸浅得近乎于无。就好像黑压压的车厢里就只有嘉敏一个人,不,一个鬼。 甩鞭子的声音,马蹄得得得的声音,车轮辘辘地转动。 南平王妃的腰牌果然管用,宫城侍卫问过嘉敏的身份就放了行。巍峨的宫殿潜伏在巨大的阴影里,草木葳蕤,初夏时候特有的香,纺织娘在很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地唱,脚步都轻得近乎于无。 嘉敏前世是来过宫里的,虽然次数不是特别多,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去过。也还是生出归来池苑皆依旧的感慨。 “七年了。”如果不是数字对不上,嘉敏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脱口而出。转眸,暗色里周蝶默然的面孔。光色并不明朗,所以看得也没有多清楚。那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看得出娟秀的轮廓。 莫非是当初周皇后身边的人? 一念未了,就听得周蝶淡淡地说:“再没人比我对这宫里更熟了……三娘子,你可莫要打错了主意。” 果然……么。嘉敏假假瑟缩了一下:“你、你要杀我吗?” 周蝶笑一笑,寒光在黑暗里一闪而没。再没有光,也没有回答。嘉敏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我阿爹还没回来呢。” 南平王在外,是兵权在握,就算周皇后如愿回宫,也还有大批的官员和宗室需要弹压。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周皇后不想再次被赶回瑶光寺的话。王妃也就罢了,她元嘉敏可是南平王的亲骨肉。 周蝶自然明白嘉敏的暗示,哂然一声,并不答话。 又进一重门,验过腰牌,周安留在外面,嘉敏与周蝶下车,被领往胡太后所居的昭阳宫。 与此同时,南平王府传来一声惨叫,九华堂里中年男子与剩 下的两个手下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芷忽然挣脱束缚,朝着他们猛扑过来,被当头一刀砍倒……血腥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 压在王妃颈上的刀紧了一紧。 再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有一支小小竹管,悄无声息捅破了润湿的窗纸。 中年男子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有人领命而去。 胡太后已经换好衣裳,等在昭阳殿。 嘉敏前世见太后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是对太后也有所耳闻。 在宣武帝的后宫里,胡充华的姿容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为宣武帝生下唯一的子嗣,完全是因为燕国有一项古怪的制度,凡是生下太子的女人,都会被处死,以免储君母族坐大。 所以宫妃皆愿生女,不生男。 宣武帝年近三十,膝下尤虚,未免心中忧虑,有日经过花园,听见有人许愿,说“愿生储君”,宣武帝心中奇怪,召了人来见,是胡充华,问其缘故,胡充华当时回答说:“当以国事为重,岂吝妾身一命。” 胡充华因此得孕。 而更幸运的是,宣武帝也认识到人皆惜命,如果不废掉这个制度,无嗣的难题不仅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还会出现在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要面对失母之痛和无子之苦,所以宣武帝悍然废除了这个制度。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在当初的胡充华生子之后,没过多久,宣武帝驾崩,所以皇帝仍然是宣武帝唯一的子嗣。 “你是谁?”胡太后得到的消息,是南平王的女儿持王妃腰牌进宫求见,以为是嘉言,匆匆赶来,谁料竟是个陌生的少女,身量比嘉言略高,眉目秀致,却是不如嘉言美貌。 嘉言行礼答道:“臣女元嘉敏。” 元……嘉敏?太后仔细审视她的眉目,从名字上已经可以看出,是嘉言那个一直养在平城的姐姐了,气度还过得去,太后在心里微微点头,问:“你深夜进宫,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嘉敏说:“回太后的话,是母亲让我进宫。” “你母亲——” “母亲急病。” “什么?”太后变了脸色,急急上前几步,“阿妩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传御医了吗?嘉言呢?你……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来人,传、传王 太医!”又转头再问嘉敏:“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 “回太后,嘉言在呢,”嘉敏说,“母亲命我进宫。” “进宫,”太后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嘉敏之前的话,赶紧又问,“进宫……阿妩叫你进宫做什么?” “母亲叫我进宫请太后。”嘉敏手心一紧。 “请我?”太后愕然,连“哀家”都忘了自称。 “母亲说要见太后。” 太后果然犹豫起来:“这时辰,阿妩说要见我?阿妩到底生了什么病?你、你先给我说说?” 周蝶在嘉敏身后,微抬了抬眼皮,袖中五指一紧,指尖一抹刀光。 就听得嘉敏不紧不慢地说:“是。今儿酉时,母亲忽然喊腹痛,芳芸姐姐来请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太后知道的,臣父出征在外,府中除臣女姐妹之外,再无主事之人。臣女常年在平城,来洛阳不足半月,对府里的人事也是一无所知,只能阿言主事,拿了父亲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御医看过母亲之后,给母亲扎了一针,母亲醒来,把臣女姐妹叫到榻前,吩咐臣女来请太后。” 嘉敏说得虽然有些混乱,却一个出格的字都没有,周蝶心下稍松,也许这个南平王府的三娘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狡猾。 太后沉吟了片刻:“阿妩,唉,阿妩……这时辰、这时辰宫门都落锁了,我虽然是太后……” “臣女也以为,时辰已晚。”嘉敏这话,周蝶手一紧。 “哦?” 却是欲擒故纵:“但是母亲坚持要臣女进宫……” 周蝶这会儿才算是真放了心。 第10章变故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南平王妃是她的妹妹,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最是要强,要不是、要不是……是绝不会让继女进宫求助的。只怕……太后心里乱成一团,御医王显又迟迟不到,太后脸色都白了。 忽听嘉敏又道:“太医也赞成……臣女来请太后,太医说这病来得太急,怕有个万一……” “太急?”太后心里一动:“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酉时。” “酉时……”太后沉吟,忽然端正了姿态,“今儿晚上,你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可知道?” 嘉敏做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半晌,却只能遗憾地回答:“臣女所居的画屏阁距九华堂甚远,臣女不清楚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等等,臣女恍惚听说,母亲今儿晚上吃了一碗樱桃。” 正樱桃上市的季节,贵人吃樱桃是风气,周蝶没有听出破绽,太后心里却大起了疑云,因为南平王妃不吃樱桃,一口都不吃。知道这一点的人不多,难道妹妹这个进门才半月、与妹妹多有不和的继女竟然知道?还是说……胡太后终究上位多年,城府虽然不深,也不是没有。这时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半点颜色都不露,反而逼问了一句:“樱桃哪里送进来的?” 只这一句,嘉敏被“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在地,回答说:“这、这……臣女都不知道了。” 周蝶也随之跪下磕头说:“我们姑娘来洛阳不过半个月,又足不出户的,连府里有多大都没摸清楚,如何能知道王妃吃穿用度,都来自哪里、经谁之手?”几句话,巧妙地把王妃的追问,转化成王妃与嘉敏之间的矛盾,暗示太后再问下去,就是在为妹妹打抱不平,有意刁难。 太后不说话,微垂了眼帘,打量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在她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周蝶乌压压的发髻,嘉敏五指抓住袖口,露出雪白的袖口内衬。 内衬上一抹红。 王妃眼皮一跳,有人来报:“王太医到了。” 太医王显是宣武帝旧人,因为多次救过宣武帝性命,最得宣武帝信任,将他派到唯一的儿子身边,做了太子詹事。后来皇帝登基,王显出力不小。再后来,王显被南平王击杀。嘉敏恍惚记得父亲叹惋,说可惜了他一身医术。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因事涉朝廷,嘉敏这样的深闺女子,只知其果,不知其因。 这时候听太后不疾不徐吩咐:“南平王妃病了,烦 请太医随我走一趟。” 王显应一声:“是,太后。” “难为三娘了。”太后这样说,却没有叫嘉敏和周蝶起来,反是说道:“南平王征战在外,哀家担心王妃病情,前去探望,一切从简,就不要仪仗和卫队了……阿朱,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走。” “走”字才落音,一直随侍在太后身侧低眉垂目的阿朱猛地暴起,朝周蝶袭去。 变起突然,周蝶也始料未及。 但是周蝶何许人也,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活过十多年,又是周家悉心培养。当时就在抓人为质和逃跑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这深宫大内,手里没有人质,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 最好的人质当然是太后。但是太后既然已经察觉到了她有问题,就绝不会给她留下机会。其次的选择自然还是嘉敏。南平王长女的身份,即便是太后,在处置上也须得掂量再三。 这些权衡说起来林林总总一大篇,但在周蝶心里,就只是一闪念的功夫,手臂一长,雪亮一片刀光就往嘉敏削去。 嘉敏一直留心她的动向,哪里会让她轻易得手,这边袖风才起,嘉敏顺势就伏到了地上,毫厘之差,刀光贴着头皮冰凉凉过去。嘉敏才要松一口气,刀光一折,又到面前,嘉敏心道不好,就听得“叮”地极细一声,刀光脱手而出,一溜儿血珠子弹落在金砖地上。 周蝶丢了刀,纵身又要往嘉敏扑,眼前已经多了一个阿朱。 双方缠斗起来。 嘉敏自然不可能细察这其间种种。她前后两辈子都没见过几次近身搏斗,以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几招几式,谁占了上风。但是她和周蝶一样,对眼前形势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是皇宫,是太后的地盘,太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质,周蝶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所以要防备的,不是她跑掉。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越打越远的两个身影,大叫一声:“别让她出门!” 阿朱虽然不明白嘉敏为什么这么叫,却是下意识移步换影,封住了周蝶的出逃之路。 到这时候,周蝶哪里还不知道从头至尾都是嘉敏搞的鬼。困在这大殿之内,就算她放出火流星,也飞不出去。她一死,外头周安肯定逃不过,然后是周皇后……周家所有的人……周家所有的希望。 蛰伏七年,竟然毁在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姑娘手里。 周蝶平 生,还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么悔过。走投无路了,她也不往外冲,反而拼着右肩挨上阿朱一掌,飘飘就往嘉敏袭来。嘉敏这时候还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半分功夫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蝶形如鬼魅欺近,左手伸长,就要笼住她的天灵盖——她要她死,她死之前,要拖她垫背,她恨她……一系列杂乱的情绪,也就是说,她元嘉敏得天之幸,重生一次,就此告终? 不不不! 嘉敏眼前一黑,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尖叫一声……良久,并没有疼痛,嘉敏感觉到有人扶起她,有人笃笃笃走近,有人伸手搂住她说:“好孩子……好孩子……” 是太后的声音。 嘉敏战战睁开眼睛,周蝶就倒在她的足尖,咫尺之地,眼睛还圆睁着,嘴角蜿蜒,鲜红一行血迹。 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虽然死不瞑目,但也还是死了。 嘉敏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狂喜还是大哭,更多是茫然。这是她重生的第一日,这一日的变故,抵得上常人大半生。她费尽心机,装疯卖傻,不过是在赌,赌命——既然是赌,有赢面也有输面,她这算是——赢了吗? 赢了,两个字在嘉敏舌尖战战,赢了,她赢了,她还会赢下去,她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好孩子,”太后的声音:“吓坏了吧?” 嘉敏慢慢移过目光,慢慢聚焦在太后的脸上,慢慢摇头:“臣女……” 两个字,哽咽住。太后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像是有些犹豫。反是站在太后身后的侍女阿碧插嘴问:“三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大概也是太后急于想要知道的,只是嘉敏眼下的状态,让她不忍逼问。嘉敏却知道时间不多,赶紧捡要紧的话说了,关于瑶光寺,嘉言被扣留,南平王府的变故,以及等候在宫外的周安。 “他手里有火流星。”嘉敏强调:“一定要阻止他……” “放心,”太后继续拍着嘉敏的背心:“放心,后面的事,就都交给姨母吧。”太后不自称“哀家”,而称“姨母”,亲近之意昭然若揭:“难为你了,阿碧,带嘉敏下去包扎伤口,嘉敏,你好生休息。” 嘉敏这才注意到自己胳膊被划开老大一个口子,火辣辣的疼,想是周蝶方才留下的。 她也实在再没有别的力气了,几乎是被阿碧搀扶着进了房间,头一挨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 ,有极淡极淡的香,弥漫了整个九华堂。 中年男子觉察不对,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双目炯炯地扫过九华堂中,每张或麻木或怨恨或愤怒的面孔。至少在举止上,所有人都还安分——不得不安分。中年男子吩咐:“阿立,你出去看看。” 那个叫“阿立”的假侍卫应了一声,往门口去。才走了三五步,腿脚一软,栽倒在门槛前。 中年男子脸上变色。又听得“哐当”!刀落地的声音。是威胁王妃性命的刀。到这会儿,不用谁言语,都知道出了变故。南平王府中人人面露喜色。中年男子反应极快,往前一步,手虚虚掐在王妃脖子上,喝道:“什么人!” “……我。”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 有人手脚并用从窗口爬进来,也许不大熟练的缘故,落地时候“咚”地一响! 静室里这响声几乎是敲在所有人心上,无论贺杨,白芷,还是王妃,心里都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定睛看时,摔在地上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素白罗衫,束腰画裙,厚纱浸过水,蒙住口鼻。 正是贺兰初袖。 第11章立功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中年男子稍稍松了口气,虽然迷香让他震惊和恼怒,但是面对一个小姑娘,总好过面对南平王,或者南平王手下的精兵强将……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对自己说。 一念未了,就听得贺兰初袖尖叫:“别动王妃!” 尖叫声中,众人眼前一花,中年男子也未曾料到这样的变故,竟被少女直接撞到了地上,贺兰初袖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来,秀丽的面孔上两道泪痕,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凛然的决心:“你、你是谁?” 中年男子暗运了一下内力,感觉丹田处空空如也,手脚酸软。心里暗道糟糕。 因着先前几个丫头,无论是镇国公府里的,还是南平王的女儿,都好对付得很,怕死又怕疼,拿刀在脸上晃一下就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才让他松了警惕。却不料这个姑娘……容色也就罢了,他生平见过的美人极多,自家姐妹长辈无一不美——这镇定功夫,算得上是洛阳城里头一份了。心里这样想,眼珠一转,却是笑道:“这深更半夜的,在王妃房中,你说我是什么人。” 言下之意,他是王妃的入幕之宾。这话说得极是恶毒,被缚的王府中人已经纷纷地怒骂出声。 王妃更是气得胀头胀脑,说不出话来。 贺兰初袖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是也知道这人是在胡说。她心思极是机敏,却想道:这人虽然是在胡说,但是他半夜三更在王妃房里却是事实。他必死的也就算了,回头王妃想到此事,多少在心里横一根刺,要是哪个在外头露了一句两句口风,只怕此中人少不得……少不得会被灭口。 中年男子正是要她这样想,一笑又道:“……你可不是南平王的女儿。” 这句话是提醒她,如果是南平王的女儿,南平王妃多少会有些忌惮,就算是冷落罢,总不会要她的命。 可惜她不是。 “我姓周。”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淡淡的迷香里,忽然生出三分魅惑:“你年纪小,应该是没有听说过,我们周家在洛阳,也消失了好些年了,不过你要知道,胡充华眼下再威风,也不过就是个充华,我姐姐周皇后,可还在世哪。” 贺兰初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周皇后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姑娘你这样的容色,何必屈居南平王府,南平王府能给你多少好处,也抵不了寄人篱下的苦,”中年男子柔声道:“只要和我合作,不,你只要解了我的毒,剩 下的,就不用你再做什么了,我允你……母仪天下。” 随着中年男子款款的声音,所有人的心,一点一点提上来。 贺兰初袖在南平王府里,他们没少说她是拖油瓶。虽然没有当面作践,但或多或少,都不客气过。而这个男子的许诺,又是这样……让人动心。贺兰初袖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便是王妃,也只能嘶声道:“初袖,你、你莫要信他!” 却听贺兰初袖问:“你也是这样和阿敏说的么?” “什么?”中年男子微微愕然。 “阿敏年纪小,所以才被你这些鬼话诓过去。可你骗不了我!你先污蔑王妃,如今有污蔑周皇后,你当我听不出来么,你什么身份,敢对圣上指手画脚!”贺兰初袖声音糯软,这几句话却是掷地有如金石。 她缓缓站起,捡起地上的刀,一步一步到王妃身边,挥刀割断绑住王妃的绳子,关切地问:“王妃、王妃可还好?” 饶是以王妃的镇定,也忍不住泪盈于睫,哽咽道:“我、我很好。” 王妃担惊受怕了整日,又中了迷香,这会儿话虽然还说得出,却是动不了。贺兰初袖又割开绑住芳芸和芳荇的绳子。然后是贺杨,泼一杯水上去。贺杨恢复了行动能力,也不管其他人,首先就大步到中年男子面前,正正反反十几二十个耳光,又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人绑了个结实。 贺兰初袖去开了门,九华堂里迷香被风一吹,渐渐就散了个干净。 白芷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被带下去医治,王妃吩咐下去有赏,等她好全了,再回来服侍。 贺杨领着几个护卫向王妃请罪,王妃这会儿有气无力,只摆手叫他们先下去。又担心宫里出事,又担心瑶光寺那头的嘉言,千头万绪,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心思问贺兰初袖:“好孩子,你、你怎么发现的这边出了事?” 贺兰初袖沉默片刻,忽然扑通跪下。 王妃大惊:“你、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初袖伏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呜咽道:“初袖想求王妃……初袖有个不情之请想求王妃……” “你这孩子,”见她这等形容,王妃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说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贺兰初袖哪里肯起,只仰着头,秀美的面容上两行眼泪潸然:“我今儿白天就瞧着阿敏有些不对劲……阿敏素来心气高,从没人敢给 她委屈受的,今儿严嬷嬷……我知道严嬷嬷严加管教,是为我们好,但是阿敏……阿敏大概是咽不下这口气……阿敏大概是被迷了心,我想求王妃、求王妃……” 南平王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你先起来吧。” 贺兰初袖不太情愿地起了身。南平王妃慢慢地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三娘她……” 忽然有匆匆的脚步由远而近,贺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禀王妃,宫里来人了。” 不会是太后来了吧……王妃心里一提,又放下去,失笑:就算是太后来了,如今这儿也没危险了,可是嘉言……心口一堵,口中只道:“请进来。” 进来的是太后身边的阿朱。 南平王妃经常进宫,自然是认得的。阿朱进门时候已经听贺杨说了南平王府中的变故,又见王妃无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行过礼,说道:“太后让奴婢来知会王妃一声,瑶光寺那头,请王妃放心。” 王妃看到阿朱,就知道周家在宫里的计划没能行得通,倒也松了口气,也不问嘉敏,只道:“那就替我多谢阿姐了……阿姐真是洪福齐天。” 阿朱笑道:“全靠了贵府三娘子。” “什么?”王妃惊得直坐起来。 阿朱见状笑道:“这会儿我还要赶回去复命,也没空和王妃详细说,总之是三娘子受了点伤,如今太后留她在宫里,王妃也不用太担心,其他的事儿,等三娘子回来,王妃再好好问她吧。” 虽然阿朱的口气,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嘉敏在此事中有功,王妃却不这么认为,当时嘉敏那句阴测测的“我姨母姓温”,实在搅得王妃满心不舒服。谁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呢,那个狡猾的丫头,没准就是露了破绽,被太后看破之后,顺水推舟……她今儿白天自请去瑶光寺,不就那样吗? 她今儿不寻常,连贺兰初袖都这么说。 枉她信任她。王妃想起嘉敏白日里说的话,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什么同父亲交代,骗得她信了她,把嘉言的安危交给她,她、她就是这样回报她的!王妃咬牙,要是嘉敏这时候在眼前,她不介意啐她一口。 就连贺兰初袖都看不下去。贺兰初袖算是她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她都说嘉敏“气性大”、“从没人敢给她委屈受”……南平王妃揉了揉太阳穴,这个从平城远道而来的继女就是个中山狼。但是不管怎么说,阿姐没事就好。 嘉言……嘉言也不会有事的,她这样安慰自己,终究再撑不住,渐渐就睡了过去。 贺兰初袖轻手轻脚走出九华堂,堂外月明星稀。 初夏的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她站在风里,扬起面孔,笑了一声:元嘉敏,真是个绝好的踏脚石。没有她的不好,怎么能显出她的好?是,她不过是个拖油瓶,不过人的一生,还有这样漫长。 谁能够未卜先知呢,谁能够猜到,拖油瓶有母仪天下的一天呢?母仪天下算什么?就凭这个即将四分五裂的燕国?一个空有尊荣的身份,去给燕国天下陪葬?贺兰初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她才不要。 就和前世一样,会有一天,她会站在这个世界最顶尖的位置上,俯视所有的人。不是作为燕国的皇后,而是作为吴国的皇后。一个蒸蒸日上的吴国。相信……这一次,她可以不用等那么久,也不用再走那么多的弯路。 因为日后统一南北、君临天下的吴国皇帝,眼下正落魄着,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机会,与他同甘共苦。 以期有朝一日,凤袍加身。 第12章认错 嘉敏在次日下午被送回南平王府。 随之而来是太后的赏赐,落水沉香佛珠一串,镂空羊脂白玉梅花簪一对,宝蓝吐翠孔雀吊钗四支,齐纨宫扇十把,蜀锦百匹,并几盒宝石,说是给嘉敏压惊。南平王府上下因此喜气洋洋。 回府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拜见王妃,在门口被芳蔷挡驾,说王妃身体不适,叫她先回去。 嘉敏并不知道阿朱没有把昭阳宫里的事说给王妃听,只当是王妃气她冒犯,当时就在九华堂外跪下了——昨晚作为,在她,是事急从权,但是对王妃的冒犯,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要是以前的嘉敏,这时候大约会不管不顾,掉头回画屏阁。毕竟她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九华堂是整个南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敏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南平王妃穿一身素色丝质卷菊纹长衣躺在青罗软香榻上,蜡黄着一张脸,病恹恹的样子。嘉言不在,周嬷嬷也不在。不过嘉敏不担心这个,出宫时候太后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所有人都平安。 王妃面上有很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在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呢。” 嘉敏跪下道:“是嘉敏有错,请母亲责罚。” 南平王妃看着她,心里的小火苗就突突突地往上蹿,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道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只管翻腾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说:“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南平王妃这一招避而不谈,嘉敏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嘉敏并不是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早知道就不该蹚这趟浑水——是多做多错了吗?嘉敏有一瞬间的迷茫,更多委屈。是人总会委屈的,别以为重生一次就不会。重生一次,人还是那个人。虽然她如今不似当年,对王妃有固有的怨气,也不指望王妃像对嘉言那样对她,但是委屈还是委屈的,她救了他们,她没有得到感谢。 可是即便如此,有些事,她还是要做的。她前世错了,这一世,她想要改 变,她不得不主动一些,哪怕多做多错。 总好过不做。 她前世不过是个深闺女子,虽然父亲位高权重,但是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时局,也就不知道是什么因,导致了国破家亡这个果,如果不主动,这辈子她也同样不会知道,连知道都谈不上,如何去改变? 至于王妃的这个结……总会有法子的。 只听得王妃斟酌着字句说道:“你父亲,是想给你争个县主的头衔,刚好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面前露一露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话到这里,嘉敏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一份寿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嘉敏前世没有在太后寿辰之前见过太后,所以王妃也没有问过这个。 那次嘉敏是到寿辰前一日才得到的消息,当时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戴什么钗环,如何应答,拉着贺兰初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熬得眼下青黑,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这个笑话,让嘉敏在之后的几年里,都是洛阳城里的大笑柄。 但是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而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是不重要的一件事,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前世,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敏在心里叹息一声。 南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的事,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嘉敏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胡太后崇佛是个众所周知的事,熙平元年,胡太后捐赠脂粉钱百万兴建永宁寺,寺中有塔,塔分九层,高百丈,百里外可见,每个檐角上挂着瓮大的金铃,每层有四面,每面三户六窗,户有朱漆,绣柱金铺。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敏往下说。 “嘉敏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敏说。 很平庸的礼物,王妃在心里评定——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底下文武百官,宗室贵族,哪个不绞尽脑汁,准备各种争奇斗艳的礼物,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佛经善本,佛珠,佛香 ……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哪怕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的法眼。 小家子气!王妃心里撇嘴,最好在太后寿宴上也这么小家子气才好,王妃这样想,口中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去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端茶送客,嘉敏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画屏阁。 重生一次,谁说就能够避开命运里无所不在的陷阱,谁能够保证从此一帆风顺。人生这么长,谁知道要在哪个点,蝴蝶才肯扇动它的翅膀。 从这一日起,嘉敏开始潜心抄经。起初嘉敏试图出画屏阁,但是被竹苓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嘉敏就知道自己被禁足了。禁足倒不可怕,横竖这些日子风平浪静,刚好她有时间仔细想想。 温姨娘是经常来,换着花样给她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心狠,就算嘉敏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说“怎么六娘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初袖帮着抄,好在嘉敏及时拒绝了。 贺兰初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敏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应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想想,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敏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嘉敏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弄清楚所有的事,洛阳城里犬牙交错的势力,和所有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的命运。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的主动请缨,多做多错。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该往什么方向改变呢? 嘉敏在心里疏疏勾勒出她前世知道的前景。这一战之后,太后对父亲的信任,无以复加,但是接下来,就开始有猜忌,和怀疑。自古都如此,狡兔尽,走狗烹,赫赫战功如淮阴侯尚且不能避免这样的结局。 幸运的是,胡太后不是吕雉,不是汉高祖。 相比上面两位冷血铁腕的同行,胡太后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聪明,不够理智。她虽然对南平王起了猜忌,逐渐疏远,但是仍然信任他。她信任他,不因为他是宗室,也不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忠心,而仅仅因为,南平王妃是她 的妹妹。 这真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太后没有解除南平王的兵权,南平王继续因为北边愈演愈烈的****频频出征,解决这场****,用了大约两年的时间。 两年之后……皇帝慢慢长大了。 几乎每个年幼登基的皇帝都要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收权。权力是这样诱人的东西,亲如父子,近如夫妻,都可能因为它而反目。母子也不例外。皇帝亲政之前,权力在太后手里,皇帝逐渐长大,太后逐渐不舍得放权。逐渐离心的母子。嘉敏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事,皇帝是怎样与父亲联系上,怎样谋划,怎样出手,她记得的只是,太后过完三十二岁寿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太后消失了,从洛阳,从朝堂,从权力的盛宴上……再没有人见过她,也许还活着,也许不。 之后,南平王渐渐坐大。 再之后……就是父兄被皇帝手刃。 嘉敏默默清理出这一连串的事件,每一件,她都只知道结果,不知道原因。她不知道皇帝是几时与太后反目,父亲是什么时候决定站在皇帝那一边。皇帝什么时候起了杀意,而父亲,到底有没有过不臣之心。嘉敏都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那一日,哥哥朝她奔来的样子,每每想起,心如刀绞。 连想都不能,哪里还有勇气去问。萧南因此怪她冷心冷肺。 嘉敏略过这个名字。要阻止父亲,或者阻止皇帝。嘉敏对自己说。 第13章九曲桥 嘉敏的经书,在七日之后抄好,送去佛前开光。 南,由竹苓双手捧着,带着甘草,一路往佛堂去。 从画屏阁去佛堂,途径微雨湖。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粉的,星星点点,缀了一路,有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敏踏上九曲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缠枝海棠绣纹,双臂各戴一套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白蔻、白苏。 怎么不见白芷?一闪而过的念头。自瑶光寺之后,嘉敏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敏想来,王妃的态度是这样,嘉言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地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言这样的态度,嘉敏心中欣喜,指着竹苓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准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请一尘大师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竹苓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敏想问白芷,又觉得九曲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快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忽听得竹苓“啊”了一声,回神看时,紫檀描金木盒已经斜飞出去,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敏盯住竹苓。 竹苓也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嘉敏要临时再抄一份佛经,也来不及了。当时吓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敏面前,哭着说:“是六娘子、六娘子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白蔻、白苏,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是报复。嘉敏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嘉敏前世就退过,那时候的她任性,也懦弱,她在南平王府有多任性,日后在宋王府中就有多懦弱,最初是为萧南,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嘉敏垂下手,手在袖中,五指蜷拢,淡淡地说:“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三步两步,就要下九曲桥。嘉敏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 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之分”的理。 嘉言和嘉敏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 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除了温姨娘,南平王也没有别的妾室。嘉言就是南平王府唯一的千金,除了南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哪里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敏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是很有几个手帕交的,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蹬蹬蹬几步上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 她自然知道嘉言说的是瑶光寺的事。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做法是错的。她想在王妃面前澄清,王妃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敏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白芷现在人在哪里?” 嘉言的眼中登时就冒出火来:“白芷——你还有脸提白芷!” 嘉敏心里咯噔一响,勉强稳住,重复:“白芷现在人在哪里?” 嘉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良久,终于确认了嘉敏是真的一无所知,心里实在悲愤,大声说道:“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死了? 嘉敏愣住。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办事不力,被嘉言责罚,或者做错了什么事,被王妃厌恶……但是嘉言说她死了。嘉敏对白芷,印象并不深刻,以前世嘉敏的淡漠,对大多数人的印象都不过如此。但是她知道白芷,知道白芷一直都活着,一直到她离开燕国南下,白芷都还在嘉言身边。 如今嘉言说她死了,嘉言说她害死了白芷,嘉言的声音猛烈而尖锐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你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是吧,我回不来了就没人戳穿你在瑶光寺里摇尾乞怜对吧?你是怕白芷对你起怀疑,怕白芷戳穿你,所以带她回来害死了她对吧……” “啪!”在嘉敏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嘉言面皮极薄,当时就浮起五个指印,嘉言呆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打,在此之前,无论南平王还是南平王妃,哪里舍得动她一个指头。 嘉言捂住脸:“你、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到母亲那里说理去!” 说着拽住嘉敏,就要去见王妃。 嘉敏虽然多活一世,这具身体却只大嘉言两岁,当时要拽住桥头柱才勉强稳住身形。一旁白蔻、白苏、竹苓、甘草瞧见两姐妹说得好好地忽然动了手,哪个不是吓得魂飞魄散,忙忙一个抱住一个,一个劝说:“姑娘有话好好说……六娘子年幼,有什么不能教训的,何至于动手。” 另一个劝说:“三娘子是长姐,她说话姑娘就好好听着,哪里有还嘴的道理。” “都给我住嘴!”好容易挣脱嘉言,嘉敏大喝一声,“元嘉言,你没凭没据,这样诬陷长姐,莫说是到母亲面前,就是到父亲面前说去,我也不怕!” 这话里的意思,就算嘉言仗着南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责罚了她,回头迟早还要闹到南平王那里去。 嘉言虽然吃了打,却也明白自己不全占理,而长姐训妹,原本就没个尺度——难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时双方都僵住,嘉敏忽然问:“白芷怎么死的?” 嘉言一扭头,不理。 嘉敏冷冷扫了白蔻一眼:“白蔻你说!”她点了名,白蔻不敢不说,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实说,只得期期艾艾地道:“奴婢、奴婢当时不在……” 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只有贺杨和几个侍卫,另外是九华堂的下人。嘉敏自然不好到二门外去问侍卫,而九华堂的人,是母婢,也不是她能问的。嘉敏心里一沉,风从手心里过去,有微微的凉意。 当晚……当晚会是个什么情形?当时她并没有在白芷身上寄托更多希望,而最后也确实是贺兰初袖救了王妃。那白芷做了什么?如果白芷什么都没做,那她就不会死……她做了什么? 嘉敏闭一闭眼睛。那其实是个不难推测的事实,只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总以为白芷还活着,还好好活着,哪怕是被惩罚或者被厌恶——如果白芷用她给的锉刀割裂了绳索,如果白芷出了手,那么毫无疑问,中年男子和他的手下不会放过她。杀鸡儆猴这种事……没做过也听说过。 嘉敏长长舒一口气,缓和了语调说道:“我当时带白芷回来,是怕她留在瑶光寺会没命。白薇死了你是知道的,镇国公府的下人,也一个都没留吧。如果白芷和周嬷嬷两个人我都要带走,瑶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会信我,不会放我走,如果我不回府,那么势必……他们还会骗王妃前去。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说‘周嬷 嬷是王妃的心腹,您想要知道什么,就问她’,是让他们意识到,周嬷嬷是个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摇尾乞怜,如果我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当时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我尽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尽力了。 “至于白芷……我当时不可能料到母亲会出门来迎,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预先通知。当时混乱中,我给了白芷一把锉刀,我问你,那晚我进宫之后,白芷是不是割裂了绳索,被周家人杀了?” 嘉言呆着面孔没有回答,一记耳光,一番话,给她刺激太大,她头一次意识到,嘉敏这个姐姐的存在感。 嘉敏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说了,嘉言又不傻。她和嘉言是姐妹,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人家不会因为他们姐妹关系的好坏,而否定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瑶光寺里,中年男子要杀她,嘉言才会冲出来,也所以,她才会威胁周城,无论如何,至少要救出嘉言。 血脉是割不断的,哪怕是到最后的最后,她送她一杯酒,说一路顺风。 嘉敏转头往佛堂去。虽然丢了佛经,她还是想到佛堂去。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白芷的死,不是她的错,她尽力了。但是……但是只有她知道,白芷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结束了她的性命。 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害死了一个人。 第14章佛前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雄心壮志地想要拯救所有人,结果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白芷是一个开始……嘉敏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低头看自己的手,雪白,纤长,有淡淡的血色沁出来。 染了血。 其实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多数人的手,最终都会染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可是白芷……嘉敏和白芷没说过几句话,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在马车里,她聒噪地问:“我们姑娘呢,三娘子,我们姑娘呢?” 明明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可惦记的,可是偏偏都还记得,音容宛在……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情形。那只是一个开始。她的重生,命运偏离原来的轨迹,以这么一个天真的姑娘的鲜血为祭奠。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之后还会有什么呢?还会死多少人?嘉敏默默地想,默默双手合十:如果佛有灵。 如果佛有灵,就告诉我,我到底、到底能不能逆转乾坤,改变国破家亡的命运? “啪嗒!” 清晰可闻的水滴声,嘉敏一惊抬头,竟看见佛眼中两行血泪,汩汩地往下流。当时腿脚一软,几乎是瘫倒在蒲团上。 “啧啧,这就怕了,”有低低的笑声,在小小佛堂里回荡,“我还当你真天不怕地不怕呢。” “周城?”熟悉的声音,嘉敏脱口就喊了出来。 守在外间的甘草,听到佛堂里动静,忙问:“姑娘是在唤奴婢吗?” “不是。”嘉敏应一声,外间又静了下去。 周城从佛像后头转出来,一纵身,悄无声息落在了蒲团上。他原本装神弄鬼,是想吓这个小姑娘一跳,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煞白了面孔,竟然就心存不忍,自己跳了出来——心存不忍,那简直是连他自己都惊异的一种新情绪。 “你怎么在这里?”嘉敏问。 “哎,你是真不怕我。”周城忍不住挠挠头。照理来说,这些贵族千金看到外男,难道不该尖声惊叫,就和掐着脖子的鸡一个反应嘛。这姑娘,这姑娘到底凭什么这么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好像认识自己很久了。 嘉敏再看了一眼佛像。他日追亡逐北,血流成河,未尝没有眼前这个人的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嘉敏的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她就是再努力一点,手上染的血,也不会有他那么多。 “不用看了,我弄的。”周城明显毫无敬神之心。 嘉敏:…… 嘉敏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倒是想走,”周城开始唉声叹气:“瑶光寺被你们一锅端了,就我和猴子跑了出来。我可是老老实实照你的吩咐,保住了你家那个臭丫头,你呢……你可就赤口白牙给了我几句话,你你你……你不觉得亏心啊?” 嘉敏瞧了他一会儿,认认真真地回答:“不觉得。” 周城:…… 嘉敏瞧着他眉眼都耸拉下来,简直像只沮丧的哈巴狗。不由展颜一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递过去:“这个够不够?” 周城差点没被她吓得摔了个跟头:不会吧,是欺负他没见识吗? 不对呀,他是汝南周家的人,她知道的。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他虽然命苦,一出生就家徒四壁,好歹祖上阔过,也知道贵族女子的贴身首饰,是不能给外男的——这丫头,多半是在金钗上做了手脚,有记号或者烙印,没准还有什么香什么香的,就等着他拿去卖。南平王早张好了网等他。 虽然他回头来南平王府找她,确实是为了拿到报酬——那是他该得的,无论是对跟随他的猴子,还是回镇上对明大夫,他都得有个交代。 却听嘉敏不紧不慢又添一句:“拿去融了,虽然不够重,不过这会儿,也只有它了。” 周城看了看那支金灿灿的钗子。他的眼光,其实也看不出好坏,不过金子值钱,他是知道的。这丫头、这丫头是真的……真的把这玩意儿给他?周城张嘴,合上,又张嘴,终于问出来:“你以前见过我?” 自然是见过的。不是以前,是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嘉敏有些恍惚地想起,那时候父兄已经死了,萧南走了。堂兄元钊打着为父亲报仇的旗号收拢父亲昔日旧部,强攻洛阳,洛阳一夕陷落。 元钊杀了皇帝,转瞬之间,成为天下共敌,被逐出洛阳,逃亡河北。元钊试图将她远嫁柔然和亲,再以姻亲身份向柔然借兵。然后这个人出现了,单枪匹马,闯营质问:“当初南平王有什么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待兰陵公主?” 这句话可以质问天下大多数的人,满城公卿。 但是就和兰陵公主这个身份的获得,只与实力有关,和胡太后对她的观感完全没有关系一样,救她于水火,不是口舌之争能够达到的结果。元钊将她交给周城的条件是,周城出兵,为他解围。 嘉敏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周城的样子,全身铠甲,铠甲染血, 朝她抱拳说:“末将营救来迟,请公主恕罪。” 抬起头来,是一张英武的脸。 那时候她哪里还有“恕罪”的资格,不过是从一个人手上,辗转到另外一个人手上,生死,去留,都由不得自己。 嘉敏叹了口气,摇头。不,不会再落到那步田地了,哪怕是死。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我阿姐的病,还有我姐夫……”周城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嘉敏淡淡地说:“你忘了,我爹是南平王。要打听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周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我问过你家那个臭丫头,她在南平王身边的时候,应该比你多吧,她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她的事!”嘉敏有些不耐烦了,金钗一晃:“你要不要,不要拉倒!” “要、当然要!”周城一把抢过来,也没看到什么动作,金钗到他手里,忽然就消失了。 这小子,当贼倒是一把好手,嘉敏默默地想,说道:“好了,报酬也给了,你快走吧。” 周城应一声,又觉得古怪:这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支使他——对了,那晚在南平王府外,也是这么个态度,理所当然地,熟不拘礼地使唤他。他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这大白天的,你往哪里去?” 周城摇头:“不是你让我走的嘛。” 嘉敏:…… 被这么一搅,是什么惊惧的心都没了。 嘉敏找了借口留在佛堂礼佛,怕竹苓太精明看破,打发她回画屏阁,就只留了甘草,送素斋与点心进来。一直到天黑,点了灯,灯火茕茕,佛像在地上的影子,一点明一点暗,灯下有人大快朵颐。 前世嘉敏遇见周城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这幅穷酸样,当然也就没机会看到他这样吃饭不要命。那时候的他已经逐渐学着做一个世家公子,虽然在她看来,并不见得成功——不过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元家未尝不是暴发户。 周城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吃食往嘉敏方向推一点点——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距离:“你……不吃吗?” 嘉敏摇头:“我晚上另有点心可用。” 周城瞧着掌中半只巴掌不到的斗彩莲花瓷碗,同样质地的莲蓬盏、莲叶碟,精致小巧得不像话,像是意识到什么,半是同情,半是附和地道:“……是挺少的。”这意思,是以为饭 食分量太少,所以她晚上需要加餐?嘉敏有点啼笑皆非,揶揄道:“吃你的吧,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周城立时就闭了嘴。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饭之恩?嘉敏的心思有些飘忽,据说淮阴侯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相报。日后周城会怎么报答她呢?又想到他眼下还只是个边镇少年,这一趟来洛阳恐怕是他生平头一次远行,见识短浅有什么奇怪,生而知之的,大约只有她这种死过一次的人吧。 忽听得少年埋头喃喃道:“要是阿姐也能吃到就好了。” 平常几样点心,还怕日后常山郡君吃不到,嘉敏噗嗤一笑,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有些呆气地看着她。嘉敏怕他想歪,忙道:“自然是能的,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玉粒金莼还嫌硌得慌。” 少年虽然不知道玉粒金莼是什么,但是沾上金玉,想必是好东西。他有点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取笑他——类似的话,边镇上是常常能听到的,在取笑有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嘉敏立时就懂了。那就和她才到洛阳,才进南平王府时候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被人取笑,结果越慌越错,越错越怕,竖起全身的刺,防备每个人的注视。 ——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和这个世界较量的是实力,姿态好看与否,远退一射之地。 第15章和解 嘉敏于是迎着少年的目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 少年先是怔住,忽然“叮”地一下,乌木镶银箸丢在莲叶碟中,起身连翻十余个跟头。嘉敏先是吃惊,继而意识到少年是在宣泄欢愉的心情,不由抿嘴一笑,想着要是手中有笔,画下少年此刻“英姿”,日后若是“不小心”流落出去……足够大江南北说书先生写上几大车传奇话本了。 胡思乱想间少年已经翻回了坐席,吃了几筷子斋菜,又放下,双目灼灼盯住嘉敏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嘉敏:…… 这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呢,还是泄露天机?嘉敏只管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少年见她这副形容,心里略微失望,想道:她也就是一句祝愿,哪里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转念却又想:这个小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啊不对,是我绑架了她的妹子,可是她一点都不怕我,不当我是绑匪,还一口咬定我是汝南周家的人——到如今,本家都不认我们这一支,她却知道得这么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莫非、莫非是南平王有意招揽?一念及此,抓着乌木镶银箸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但是少年虽然偶尔异想天开,到底不傻。南平王什么人,他什么人。即便南平王要招揽,随便派了手下,还愁他不来?何至于叫自己的女儿出马——只怕是这个小姑娘初识手段,想要收服自己。 这个理由,仍然无法解释嘉敏对他的了如指掌。罢了。少年对自己说,管他什么缘故呢,哪怕只是一句吉言,先领了情再说。 一时收敛了欢容,含笑问:“日后……我是会当大将军么?” 嘉敏见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心里也很有些称奇。她生在平城,自然听说过平城当初辉煌。平城辉煌的时候燕国风气不比如今,大伙儿都想留在京城安逸,那时候的好男儿,都争着去边镇建功立业,所以她也知道边镇尚武,远非洛阳可比;所以周城能想到的前程在弓马上,也不奇怪。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可是他最初做的,却不是兵,而是匪。忽听到外间甘草惊叫:“六娘子、六娘子你不能进去——” 嘉敏忍不住抚额:甘草没什么不好,就是傻了点。 ——她越这么说,嘉言就越想进来。她要大大方方给一句“我们姑娘在礼佛,六娘子稍候,容我知会一声”,难道嘉言会不许?不过 ,那也许是她的错,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她绷得紧紧的,以为每个人都不怀好意,甘草当然也是这么一种状态,戒备如刺猬。 嘉敏看了周城一眼,周城会意,猫腰一转就不见了。门“哗”地一下被撞开,嘉言带着白蔻、白苏大步进来,金臂钏叮叮当当响得杂乱。周城在佛像后听得真切,想道:都是南平王的女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元三娘能拿出手的,就一根簪子,这个六娘子——光听声音,就知道钏子分量不轻。 这时候再想起瑶光寺中嘉敏的言行,不由心下微酸,想道: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嘉敏慢条斯理放下银汤匙,慢条斯理擦过嘴,才慢条斯理说道:“甘草怎么当的差,六娘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明里指甘草没有尽责,实际上却在说嘉言不知礼。 嘉言自然听得出来,火气就往上冒,好歹还记得之前嘉敏给的耳光,怕她又仗着长姐身份教训她,何况她这次,也不是来掐架的,难得生生咽了,吩咐白蔻、白苏:“你们先下去。” 白蔻和白苏巴不得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就只留下嘉敏、嘉言姐妹。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气氛,可能是这对姐妹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过话。 嘉言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道:“我问过了,那天晚上白芷的确是挣脱了绳索冲击歹徒,被砍倒在地,流了很多血。” 嘉敏微微垂下眼帘,咬了咬唇。 “但是,”嘉言的语气艰涩起来:“但是也只是受了伤,大夫说伤不至死。母亲打发人送她回家休养,原本是想等她伤好了回来提拔重用,但是……但是她回家没多久,府里人去看她,之后、之后就死了。 这话里的意思,白芷不是伤重死亡,而是被人谋杀?嘉敏猛地睁大了眼睛:“都有谁去看了她?” 嘉言被嘉敏的表情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又觉得不该在她面前这样示弱,才又站稳了,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白芷爹妈都在府里当差,她伤得不重,就没有整日守着她的道理……而且当时都以为白芷有一番造化了,前去探望的人不少,这人来人往的……” 人来人往,谁下手都有可能。 但是白芷这样一个人,也没妨着谁碍着谁,杀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嘉敏寻思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先头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 嘉言爱理不理地拨了拨金臂钏,叮叮两 声响,顾左右而言他:“我手里有个金佛,一尺长,是照着姨母的模样打磨的。原本是我给姨母准备的寿礼,我弄坏了你的手抄卷,这个……算我赔你。” ……这么别扭的赔礼,嘉敏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那是你的心意,你自留着吧。” “可是……”嘉言才开口,又被嘉敏打断:“白芷出事的时候,我应该是还在宫里。” “不对,”嘉言被这句话带偏,也忘了坚持太后寿礼的事,直道:“那时候阿姐已经回来了……就是三天前的事。” “哦。”嘉敏心里一沉。 白芷伤得不重,照理,是一天比一天好转,所以要下手,当天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嘉言却说,是三天前的事。三天前……为什么是三天前?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说:“我在画屏阁里抄经卷,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你没出来过啊,何况画屏阁里那么多人,甘草,竹苓,哪个不听你的,还有温姨娘……” 越说越不成话,竟然攀扯起长辈来,嘉敏瞪她一眼,嘉言脖子一缩,低声喃喃道:“本来嘛……” 本来就是她看起来最可疑么。 嘉敏问:“这事儿,母亲知道吗?” “知……大概是知道的吧。”嘉言闷闷地说。 定然是知道的,南平王府里的事,特别事关人命,王妃可以不处理,可以缓处理,但是不可能不知道。 嘉敏问:“母亲要追究吗?” 提到母亲,嘉言的表情就古怪起来,迟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母亲说,那是白芷的命。” 言下之意,是不会追查了。燕国崇佛,佛家讲究因果,讲究今生修来世,以这个借口推脱,也不是说不过去,白芷毕竟只是个下人,就算忠心护主,在王妃看来,大概也是理所应得,她的命,不重要。 但是很明显,对嘉言,不一样。多少还有朝夕相处的情分。虽然只是个下人,也不想她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嘉言大概还是想要查个清楚。来找她,就是存了要她帮忙的意思。 这个忙,要不要帮呢?嘉敏有些为难。虽然确实可能是她的重生导致了白芷的提前死亡,但是并不是她杀的白芷。难过归难过,嘉敏不打算给自己平添罪状——不是她做的,不是她的错。 何况这一路下去,还要死多少人,根本无法预计。虽然死过一回 ,逆天重生,但是她还是**凡胎,如果每死一个,都在她心上压一笔血债,那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重生,不是为了忏悔。 现实一点,白芷是嘉言的丫鬟,她与嘉言素来不合,如果不是重生导致心性上的改变,她是绝不会多管这些闲事的。不幸灾乐祸就是她心地善良了。插手帮忙,落在旁人眼里,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而且就算她有这个心,恐怕也没那个力。南平王府上下,哪里是她使唤得动。何况王妃的态度摆在那里。 嘉言终究还是天真了。或者说,嘉言没有为她考虑过——自然的,她何须为她考虑? 嘉敏起身拈一炷香,点燃,递给嘉言,温言说道:“你和白芷主仆一场,如今她走了,你给她上炷香吧。” 听嘉敏这样说,嘉言也知道她是不肯管事,眼圈一红,接过香,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默默念道:“佛祖在上,信女元嘉言,诚心求佛祖指点,到底是谁害死了白芷,我、我一定……”想到“报仇”两个字,忽然又踌躇起来。母亲是这个态度,阿姐也是这个态度,到底白芷的死,背后牵扯到什么古怪? 嘉敏有些不安地抬头,试图从佛祖慈悲的眉目里得到安慰,却登时睁大了眼睛:“啊——” 嘉敏顺着她的目光,正看到佛像上两行血泪。 嘉敏:…… 怎么方才把这档子事给忘了呢,该死的周城。 第16章佛像 嘉言这一声惊叫,外间等候得焦灼的白蔻、白苏已经双双抢进门来:“姑娘!” “姑娘!”甘草跟在后面,怯生生露个头。她喊的当然是嘉敏。 嘉言还在发愣,嘉敏已经吩咐:“出去、都出去!” 甘草也就罢了,原本就没打算进来。白蔻白苏却还记得白日里嘉敏的手段,又明明听到了嘉言惊叫,哪里还敢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事,她们俩就是死路一条——王妃可不管什么事出有因。 当下彼此对望一眼,壮着胆子双双跪下求道:“三、三娘子,我们姑娘年纪小,不知事,还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一面说,一面使劲往嘉言脸上看,生怕又带出什么来。 嘉敏却生恐被她们俩也看到佛像眼睛流血,大惊小怪引来王妃,那她麻烦就大了——这里无论是白蔻、白苏、甘草,还是嘉言,都年纪小,见识少,容易糊弄,王妃却是个精细人,只要把佛堂一围,周城完了,她也完了。 当下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阻住她们的视线,喝道:“主子说话,要你们多嘴,都出去!” 这是第二次叫她们出去了。甘草早退得没了影子。白蔻与白苏也不知道再不出去,嘉敏下一步会做什么。光身份,嘉敏就足以碾压她们。可是嘉言……白蔻白苏两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犹豫中,嘉言忽然开了口:“出去!” 白蔻白苏这才慌忙退出去,尤听得嘉敏在身后说:“把门带上!” 白蔻白苏虽然遵命带上了门,可是看着紧闭的佛堂,两个人都是忧心忡忡。虽然说嘉敏教训嘉言,天经地义,王妃也不好责怪。可是怪到她们俩头上,没看好姑娘,没拦着三娘子,也是天大的罪责。 两人再对望一眼,白蔻看看甘草,有意无意走开几步,白苏跟上,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去请王妃来。 佛堂里剩下嘉敏和嘉言面面相觑。嘉敏对嘉言叹息道:“……这样看来,只怕白芷是真有冤情了。”佛像后头周城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嘉敏这话,不由嗤笑:这丫头满嘴鬼话,真是张口就来。 嘉言愣愣地看着嘉敏。 嘉敏知道她是吓坏了——如果她不是凑巧多活了十余年,这时候也该吓得魂不附体吧。口中说道:“等阿爹回来,让阿爹处理吧。” 嘉言迟疑了片刻,还没有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为什么……” “不要告诉母亲。”嘉敏补充道。 “为什么?” “我在佛堂里,给白芷念三天往生咒,让她安心去吧。” 嘉言又叫了一句,这次声音却是大上很多:“为什么!阿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到时候什么都查不到了。” 时间会湮灭证据,时间也会冲淡嘉言对白芷的心意,但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已经是最佳选择。嘉敏瞥了一眼佛像,说道:“母亲才受过惊吓,而且母亲最近……不宜操劳。”她记得小弟昭询是在自己进王府之后不久出生的。照日子推算,王妃这时候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嘉言。 ——王妃有孕,佛像流血,这个兆头说出去,可不好听。 眼见得嘉言还是一脸迷茫,嘉敏压低了声音含混补充道:“怕……怕冲撞了阿弟。” 嘉言自然是知道自己没有弟弟的,听嘉敏郑重其事说“阿弟”,两个眼睛都瞪圆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王妃的女儿,尚且不知道母亲有孕,这个和母亲离心离德的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谎却不难圆,嘉敏道:“母女连心,你在瑶光寺……出事,如果不是母亲……怎么会叫我去。” 嘉言还半信半疑,嘉敏说道:“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 那倒是,这种事不比其他,就算嘉敏骗她,能骗得了几时。嘉言咬了咬唇。忽然听得甘草在外头惊慌失措地大叫:“王、王妃!” 嘉敏和嘉言对望一眼,脸色都是刷地雪白。 到底嘉言知道自己两个贴身丫头,期期艾艾地道:“应该是白蔻……” 嘉敏截住她的话,匆匆道:“快、快出去拦住母亲!” 嘉言张了张嘴,一跺脚,扭身要出去。嘉敏又低声在后边提点道:“不对,是劝母亲回九华堂——这里不干净。” 嘉言“嗯”了一声,小步跑了出去。 嘉言出了佛堂,嘉敏在后头掩上门,靠在门上,远远听见嘉言的声音:“我就是气不过……白蔻这个笨蛋,怎么又惊动母亲了。” “谁爱和她计较!” “母亲我们回去吧,不能纵了她这德性!” 嘉敏:…… 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嘉敏拿这个傲娇的妹子有点伤脑筋。好在王妃前来,只是怕嘉言和嘉敏起冲突吃亏,既然没事 了,自然就转回了九华堂。嘉敏绕到佛像后头,周城冲她做了个鬼脸,嘉敏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 周城却不,他蹲在佛坛上,比划着问:“你真要在这里念上三天往生咒?” 嘉敏不答话——在可以不说谎的时候,她总是选择不说,因为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这是周城教她的。 周城是个聪明人,瞧着她的表情,也猜到了,又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叫白芷的丫头是谁杀的?” 嘉敏这回摇了头:“我不知道……不是我。那也不是我能管得到的事。” “那你……”周城语气里明显犹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也许是试图用这些问答试探眼前这个古怪的小姑娘。他是个多疑的人,虽然这时候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你会为她报仇吗?” 嘉敏看了周城一眼:“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公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少女也许会天真地以为有,但是周城不是,他也看得出嘉敏不是。 周城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我也希望有。”嘉敏这样回答:“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你快走吧,我怕母亲一会儿还会再来,她可不比嘉言好糊弄,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我也希望有。”这是嘉敏的回答。周城心里一松,像是积压在心上许久的石,终于被移开。 ——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不知什么缘故对他了如指掌的人,对他是多么大一个威胁,确认她没有恶意,对他有多么重要。虽然他们身份区别有如天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第二次。 ——他更不会知道的是,如果这样的相逢,出现在很多年以后,他会毫不犹豫除掉她,无论以什么方式。 这时候的周城,毕竟年少。 他不知道嘉敏为什么会这样突然这样问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他记住,更不知道她凭什么肯定王妃会去而复返,但是他明白,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便一抱拳,纵身,借着夜色掩护,匆匆翻窗去了。 嘉敏站在窗口,看着消失在草木葳蕤中的人影,一句“保重”卡在喉中,没有出口。在惊天剧变之后,这世上她最感激的,也就是这个人了。你不会知道人心有多险恶,也不会知道,人心有多难得,如果没有从云层之上掉到尘埃之下的惨痛。 王妃倒没有亲 自来,来的是周嬷嬷。周嬷嬷和王妃一样,对嘉敏充满了不满。是她自白蔻、白苏口中得知嘉敏和嘉言白日里的冲突,知道嘉言弄坏了嘉敏的手抄佛经卷,然后挨了嘉敏一耳光。 从礼法上讲,嘉敏教训嘉言,完全站得住脚,周嬷嬷也没法挑剔。她能做的,只是前来敲打嘉敏认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她是南平王的长女,得南平王看重没错,但是内宅之事,终究还是王妃做主。 换句话说,她元嘉敏的前程,大半还在王妃手里攥着呢——就不说王妃的特殊身份了。 就算是碍着南平王,同样是女儿,嘉敏要真害了嘉言,南平王也不好太过偏袒。 有这几个原因,周嬷嬷代表王妃来找嘉敏,自然是底气十足。当然开口还是相当客气,说的是:“王妃听说六娘子无意中弄坏了三娘子给太后准备的寿礼,责骂了六娘子淘气,另准备了几样东西,让三娘挑挑。” 话中扣住“无意中”、“淘气”,轻轻巧巧,把嘉言身上的责任,全卸了去。 说着掀起流云纹黄花梨木托盘上的锦帕,嘉敏还没怎么样,一旁甘草已经“哇”地一下赞叹出了声。 第17章寿礼 这少见多怪,周嬷嬷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嘉敏却没在意,只见锦帕底下,托盘之上,正正摆着三样东西: 最夺目的是一柄通体剔透玉如意,色泽温润如羊脂,雕工圆转流畅,生生不息,真个切合了“如意”之名;又一串十八菩提子手链,难得十八颗菩提子大小仿佛,每颗上都刻了一尊佛像,或卧或立或坐,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又一卷经文善本,古朴,典雅,嘉敏虽然不如太后崇佛狂热,也看得出这卷经文的价值不菲。 看来王妃手上,还真攒了不少好东西,嘉敏戏谑地想,口中只道:“有劳嬷嬷送来。” “三娘子选一样罢。”周嬷嬷催促说。 嘉敏却是摇头:“我就不选了。” “什么?”周嬷嬷愣住:“三娘子是嫌……粗陋?” “当然不是!”嘉敏哪里肯留这个话柄,当即否认,说道:“这几样东西,随便哪一样,都比嘉敏的手抄经卷要珍贵得多,但是手抄卷,是嘉敏为太后祈福一片诚心,在心意上,却不是它们可比。” 这话说得漂亮,周嬷嬷有些傻眼:这还是她认识的三娘子吗? 转念又想:她只说不选,没说不要,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看中了这几样东西,不能取舍,所以说这话,想挤兑得王妃全给了她?全给了她倒没什么,只要能够掩盖嘉言弄坏寿礼的事,王妃也是舍得的。 当下忙道:“那三娘子索性全拿了吧。” 嘉敏却还是摇头:“嬷嬷误会嘉敏了。” “哦?” “嘉敏是想求嬷嬷帮个忙。” 周嬷嬷皱眉:“三娘子有什么吩咐?” 嘉敏目光澄澈:“嘉敏想求周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嘉敏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 周嬷嬷手一抖,差点没打翻了托盘:三娘子这是要以退为进吧。念经三日?要知道后天就是太后寿辰了啊。她这摆明了是在说,六娘弄坏了她的寿礼,她就是拼着不进宫,不参加太后的寿宴,也不忍了这口气。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京中都知道南平王的长女回来了,太后寿宴上却不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南平王妃苛待继女;待日后嘉敏出去交际,只要稍稍露个口风,暗示一下,是六娘弄坏了她给太后备的寿礼,她不得已……那话还不知道会传得多难听呢,六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 缠了!周嬷嬷苦恼地想。和之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之前是任性,是刁蛮,是气恼人,但是城府浅得一眼到底。自从、自从瑶光寺那件事之后,不对,是之前,自严嬷嬷罚过她之后,言行就诡异起来,心思也越来越难测……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 周嬷嬷道:“这个话,奴婢可不敢传,还是三娘子自个儿和王妃说吧。” 不等嘉敏回答,慌忙就退了出去。 嘉敏瞧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佛像慈眉善目,微微笑了一笑:她虽然不想与王妃为敌,可是也绝不想府中上下把她看轻了,当她软柿子。是有金刚怒目,才得菩萨低眉。 嘉敏吩咐甘草准备就寝事宜。 甘草替嘉敏解下钗环,松了发髻,只是全程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脸。嘉敏在镜中瞧见,不由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甘草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这会儿嘉敏开口问,如得了圣旨,噼里啪啦就问了出来:“姑娘真不去寿宴了吗?” 嘉敏“咦”了一声,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气:“为什么不去?” 甘草傻了:“可是刚才、刚才姑娘说……” “我说什么了?” 甘草这才仔细回想嘉敏放出的话,什么“有劳嬷嬷送来”、“我就不选了”、“求周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嘉敏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这里头可真一句“不进宫”或者“不去太后寿宴”的话都没说,连“念经三日”,都没有指定要在太后寿辰上念。 想通这一点,甘草面上就欢快起来,才欢快得片刻又僵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王妃不让姑娘去……” 嘉敏笑吟吟看了镜中少女一眼:“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 甘草有些烦恼: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姑娘了,这还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么,什么时候开始,说话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神神叨叨,让人琢磨不透了……好吧她得承认其实她也没怎么琢磨过。 这时候在嘉敏逼问的目光中,甘草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娘子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周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然后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生了气……” “那又怎样?” 甘草觉得眼前姑娘简直了!话到这份上,还非得让自己捅破这最后一层纸:“王妃生气,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甘草急得要跺脚,嘉敏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甘草“啊”地睁大眼睛,一副“姑娘你到底什么意思”的神情。嘉敏心里叹息,嘴上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甘草:…… “姑娘!” “你想想,”嘉敏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敏说完,甘草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敏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丫鬟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这丫头。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前世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甘草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 更准确地说,元家是没有家生子的,元家到元景浩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浩与温浣初亲力亲为,后来加了温姨娘这个助力。到温浣初过世,元景浩渐渐发达,家中才渐渐有了余财。穷人乍富,也总还有三分穷气,有了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 一直到嘉敏五六岁上头,才得了这第一个丫头。温姨娘是带着嘉敏和贺兰初袖自个儿去挑的。 当时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好看,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敏记得甘草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一眼就看上了。贺兰初袖挑的是南烛,嘉敏要仔细想想南烛,就只记得温柔沉默,要想更多性格,却是不能。 后来贺兰初袖和嘉敏一同进京,进了南平王府,身边又添了瑞香。本来王妃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的,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愿多扰主人”——是的,贺兰初袖在南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 ——当时嘉敏想不明白,还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出了阁,耳濡目染,方知嫡庶之别,有如天壤。贺兰初袖客居,是从父,以亲戚的身份,居住在南平王府。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的婚事。而看在嘉敏母亲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如果贺兰初袖承认从母,承认不是客居,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温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 但终究还是妾。 瑞香是个伶俐的丫头,眼色好,口齿伶俐,有什么贺兰初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 但是就连迟钝如嘉敏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至于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敏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初袖又有不同。无论南平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南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呢? 所以她身边的人,譬如甘草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当然甘草对她是好的。再不用心的丫头也知道谁是依靠,所以与她同仇敌忾。嘉敏喜欢的,甘草也会亲近,嘉敏憎恶的,甘草敬而远之。嘉敏在甘草面前抱怨过多少次王妃与父亲,还有哥哥,甘草也陪她一起。没有规劝,没有谏议。后来进了宋王府,萧南将她配了侍卫,就欢欢喜喜去了。也没有回顾一下,看看嘉敏的处境,虽然看到也无能为力,但是她甚至没有想过。 她没有这个心,就如同当初的嘉敏没有心,去多想想身边的人和事。 第18章往事 嘉敏忍不住摇头,如果这一世,甘草还这样不用心……她就不能留她了。 甘草见嘉敏这样打量她,又不说话,多少有些害怕,嘀嘀咕咕地问:“姑、姑娘?” “嗯?” 嘉敏应声,甘草多少松了口气:“姑娘叫我想,我就去想,不过……多半是想不出来的。” 嘉敏阴阴笑一声:“想不出来,就代我在这佛堂里抄上三个月佛经。” “姑娘!” “喊一声再加一个月。”嘉敏笑嘻嘻地说:“我给你三次猜错的机会,多过三次就不用再想了,老老实实抄经吧。还有,最迟到明儿下午,大家就都能知道是谁拦着母亲了,所以,务必在这个时间之前,给我一个答案。” 甘草:…… 甘草是真什么都不敢说了,想着三个月清汤寡水,愁得小脸发白,一步一回挨下去,给嘉敏叠床铺被。 周嬷嬷这会儿已经回了九华堂,自然将佛堂中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王妃听。王妃比她镇定,听完始末,淡淡地说:“周嬷嬷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王妃越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时候,周嬷嬷心里就越捉摸不透,哭丧着脸道:“奴婢办事不力,请王妃责罚。” “罚你做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办事不力的,我叫你送东西,你送了,她不收,那是她的事儿。” “可是……”周嬷嬷迟疑了片刻。她不是胡家的家生子。唯其不是,才需要比家生子付出更多努力,察言观色,事事想在王妃前头,为王妃打算。王妃是他们全家荣华富贵所系,她儿女前程所系,王妃所忧,是她所忧,王妃一时想不到的,她要为她设想周全——哪怕是想多了呢,也好过不想。 周嬷嬷咬牙,双膝跪下:“老奴有话要说,王妃莫嫌老奴多嘴。” 王妃也不看她,一个字就回复了:“说!” 周嬷嬷将嘉敏不参加太后寿宴对嘉言的名声妨碍说给王妃听:“……六娘如今说小是小,说不小也不小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准备议亲,这名声,是至关重要,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妃却是摇头:“如果她心气儿不平,就算收了我给她备的寿礼,你以为,阿言弄坏寿礼的事儿,就不会传出去了?” 这个“她”自然指的嘉敏。 周嬷嬷道:“可是……” “可是什么,”王妃冷笑 一声:“莫非嬷嬷以为,以后,她还能有多少出去的机会?” 饶是周嬷嬷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由面色发白,忙道:“王妃不可……就算王妃这会儿能拦住她,日后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了又能怎么样,”王妃说:“就算我肯带她出去,你想想看,连太后的寿宴都能使性子推拒的人,哪个家里敢轻易招惹?没人邀请,我还能觍着脸带她蹭上门去?王爷又能怪我什么呢?” 周嬷嬷听王妃这样说,虽然心里还是觉得不妥,却也知道不能再劝,只得捧着王妃道:“还是王妃见识明白。” 王妃笑一笑,吩咐芳荇扶起周嬷嬷:“嬷嬷来回跑得辛苦,我上年得的那块玉,水色儿倒好,去拿了给嬷嬷。” 周嬷嬷千恩万谢跟着芳荇去了。王妃面上这才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看着雕梁画柱,良久,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付嘉敏,迟早会夫妻离心,但是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嘉敏那晚的表现,实在让她心有余悸,如果只是如前任性也就罢了,继母总是不好当的,她一早就知道,刁钻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这样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又对自己始终存有敌意,王妃忍不住轻抚腹部,除了嘉言,她还有腹中这块肉……元景浩总不能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吧。 都说是个儿子呢……王妃略舒展了眉,轻快地想。 次日一早,甘草顶着熬得通红的两个眼睛来见嘉敏,眉宇间神色十分雀跃:“姑娘我猜到了!”睡了一夜,嘉敏几乎要把昨晚对甘草的调教计划给忘了,还在发愣中,甘草已经兴高采烈说道:“是表姑娘对不对?” “表姑娘会说服王妃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对不对?” “为什么……是表姑娘?”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嘉敏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哪次姑娘使性子,不是表姑娘给收拾的首尾啊。”甘草沉浸在自己猜中答案的兴奋中,丝毫没有察觉嘉敏神色有异:“在平城时候就这样,姑娘弄坏了东西,姑娘捅了马蜂窝,姑娘淘气偷偷出了府,姑娘骗甘松姐姐……” 甘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吐吐舌头,赶紧掠过去:“后来到洛阳,进了王府,就更加了。姑娘自己算算也知道,得罪了王妃多少次,哪次不是表姑娘帮着打圆场,搬救兵,陪姑娘挨骂……” 甘草说的是实话,唯其是实话,才格外惊心动魄,嘉敏听到“甘松”两个字 ,心神一凛。 嘉敏其实是个不大闯祸的孩子,在平城的时候。女孩子家,年纪小,又不能成日往外跑,能闯出多大的祸事?就算稍稍出格,以温姨娘对她的溺爱,也没受过什么罚。但是在嘉敏六岁的时候,嘉敏闯过一个极大的祸。 南平王是极少回平城的。在嘉敏的记忆里,一年最多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清明,一次过年。清明是为了扫墓,过年是为了祭祖。孝文帝把宗庙迁到了洛阳,但是大部分宗室的祖坟,却还在平城。 这两次回平城,都会带着南平王妃和嘉言。 起初嘉敏年纪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就有长舌的下人有意无意念叨,说嘉敏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南平王之所以来平城这么少,定然是因为南平王妃的阻拦,还说南平王会来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有一日,会忘掉平城还有嘉敏这个女儿。 哪怕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成了真理。连成年人都难免不受蛊惑和煽动,何况嘉敏年幼无知。 那些下人总以为嘉敏年纪小,听不明白,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她。但其实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依靠。嘉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做噩梦。她梦见父亲不要她了,哥哥不理她了,连温姨娘、袖表姐都被父亲带去洛阳,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事情过去很久,连嘉敏自己也很难记起,是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拿到的药,又如何知道那些药的用途。她把药下在了王妃的茶水里,却被兄长昭诩误食。当时昭诩腹痛如绞,南平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事发后的混乱与腥风血雨。 以嘉敏的年岁,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上来的,不过显然那对于南平王不是个太困难的事。当时嘉敏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想着如果哥哥死了,她也不活了。然后她听到父亲的咆哮,整个屋子都仿佛被震动了,她被父亲从床底揪出来,她记得父亲发青的脸,抬手的一巴掌。 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嘉敏惴惴地睁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背影。 贺兰初袖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她不知道贺兰初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但是就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及时赶到了,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挡在她的面前,抱住南平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姨父,你饶了阿敏吧, 阿敏还小,阿敏不懂事……” 一面哭,一面回头冲嘉敏喊:“阿敏快跑……” 虽然贺兰初袖是养在元家,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子,南平王也下不了手。 当时嘉敏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冲上去,推开了贺兰初袖,自个儿跪在父亲面前,大声说:“你打、你打我好了!最好打死我,我就可以去见阿娘了!” 其实嘉敏并没有见过母亲。她生下来,母亲就已经过世,只是在她心里,母亲该是全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和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打她,不会不要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大概世上大多数年幼失怙的孩子,都这么想。 嘉敏记得自己当时仰起头,与盛怒中的父亲对峙,记得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怎样颓然落下来。 勇冠三军的南平王,在任性的女儿面前,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第19章甘草 为了替她赎罪,温姨娘和贺兰初袖母女衣不解带服侍了昭诩好些天,直到昭诩慢慢好转。 嘉敏是不敢去见昭诩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直面哥哥。 嘉敏记得父亲在那段时间里,带她去了母亲墓前。是在深夜里,明月如钩,渺渺茫茫的雾气在月色里弥漫。墓地在很荒凉的地方,有幽蓝色的鬼火,闪烁。小小坟头,坟上有草。有碑。那时候嘉敏已经识字,认得墓碑上铁笔银钩写着:“爱妻温氏之墓”。 父亲说:“你阿娘在这里。” 四月的风还有些料峭。年幼的嘉敏缩了缩身子,惶恐地想:阿爹这是要杀我吗?我伤了哥哥,所以阿爹带我来见阿娘,是要杀了我吧? 但是并没有。 她模模糊糊记得父亲搂着她,在墓前说了好些话,父亲的声音这样低沉,低沉得就像温姨娘的催眠曲,渐渐就听不分明了,夜这样长,这样倦,这样冷。父亲是冷色里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亲怀里,隐约听见父亲说:“……对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醒来,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温姨娘说,父亲回洛阳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场。 要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是在和母亲说对不起,没有教好他们唯一的女儿。他能够把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却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跑。嘉敏只能在平城,因为他不敢赌胡氏的良心,他想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足以自保的时候,大到他可以安安稳稳呆在洛阳的时候,再带她回洛阳。 只是那时候不懂……虽然不懂,总记得父亲的眼泪,在风里被吹干的样子。 后来……南平王来平城的时候渐渐多起来,渐渐不再带王妃和嘉言,只带昭诩。但是平城对于昭诩来说,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九岁时候的中毒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比之寻常兄妹,昭诩和嘉敏,始终少了那么一点亲密和默契,虽然都知道彼此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总要隔一段时间看过去,才更清楚。嘉敏默默地想,到底是谁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呢,又是谁,让她得到了药? 都无从追究了,因为那次意外之后,元家上下被南平王亲自梳理了一遍,死的死,卖的卖,她当时的大丫鬟甘松就是因此被发卖了出去。 想到这里,嘉敏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没有人能把幼时往事记得毫厘不差,哪 怕有重生一次的运气。但是后来的事她还记得。记得离开平城的那晚,表姐怎样忧心忡忡地提起,说当初下毒的事,不知道王妃知道多少,王妃会不会记恨她,对她不好,那时候表姐抱住她,低低地哭泣,说:“咱们都命苦,你没娘,我没爹。” 那时候嘉敏昂起头,就好像多年前在父亲面前昂起头一样,她说:“谁都别想欺负我!” 没有人欺负她,满世界都是她的假想敌。她不断闹出笑话,被嘉言笑话,被仆从笑话,去穆家做客,被贵族千金们笑话……每次,每一次,贺兰初袖都以守护者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为她解围,为她打圆场,为她说好话。所有人都说,虽然南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个不着调的,却有个难得仁义的好姐妹。 好姐妹,嘉敏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在她的贴身丫鬟甘草眼里,表姐都比她靠谱得多,何况是其他人呢。 “姑娘你笑什么呀,奴婢猜得……不对吗?”看到嘉敏沉默,甘草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嘉敏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说呢?” 甘草:…… “我问你,”嘉敏问:“王妃会听表姐的话吗?” “王妃……”甘草嗫嚅着,有些纠结,要说“不听”吧,那不是说明她猜错了,要说“听”呢,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但是,除了表姑娘,这府中上下,还有谁会为姑娘出头?难道是……“温姨娘?”听到甘草冲口而出这三个字,嘉敏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甘草:“温姨娘?” 甘草也意识到王妃更不可能听温姨娘的话。张口又要猜。嘉敏竖起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机会了,是进宫,还是青灯黄卷三个月,在此一搏!甘草咬了咬唇,一跺脚,说道:“还是表姑娘!” 嘉敏:…… 嘉敏指了指书桌上的经卷:“去吧。我会和一尘大师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只说让她在佛堂住,却没说什么时候回画屏阁。 嘉敏这样干脆利落下了判决,甘草一呆,看了经卷一眼,又回头瞧嘉敏的脸色,再瞧瞧经卷,再回头瞧嘉敏,犹疑之中,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的神色,忽然带着哭腔问道:“姑娘是不要我了么?” 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嘉敏在心里吐槽:明明不蠢嘛。 甘草那头已经抽抽噎噎哭起来:“奴婢做错了什 么,姑娘和奴婢说,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敏不做声。 甘草是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奴婢去哪里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对么?不是表姑娘,还能有谁……难道是六娘不成……姑娘让奴婢死个明白……” 嘉敏微合了双目靠在床头,也不开口,也不阻止,听甘草哭了半晌,渐渐气息弱下去,睁眼看时,原本就红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肿得像桃子,不由叹息一声,道:“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甘草收了哭声,只时不时还打个嗝。嘉敏道:“我问你,如果王妃这会儿恼我,表姑娘去给我求情,王妃会不会恼她?” 好容易等到嘉敏肯开口,甘草虽然声音哑着,心中恐惧,也不得不尽数压下去,思忖片刻,据实答道:“……会。” “那我再问你,”嘉敏语声淡漠:“袖表姐这么多年来,每每替我说好话,打圆场,可有哪一次,惹恼过谁?” 这个问题,让甘草张大嘴,连哭都忘记了,愣愣看着嘉敏面无表情的脸。 她从没这么想过。在她眼里,表姑娘是个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难,全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可是要说,表姑娘因为维护姑娘,而惹恼其他人……那是真没有。 无论王爷还是温姨娘,无论府里的人,还是府外的人,哪个不交口称赞表姑娘呢,表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别对姑娘,简直仁至义尽,姑娘得罪的人,她代为赔罪,姑娘做错的事,她多方弥补……莫说别个,就是她这个别人眼中姑娘身边第一人,也都暗地里想过,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丫鬟,没准还能少被人为难些吧。 甘草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看来还不是无可救药。 嘉敏又问:“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些年来,为我挡灾,挨罚,被骂,可有哪一次,有谁,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甘草迅速得出了结论。一来姑娘自己做错的事,从不推诿;二来大家也都长了眼睛,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就算表姑娘陪姑娘挨骂,挨罚,但总有个是非分明。 想到这里,甘草的嘴张得更大了,简直收不回来——她虽然呆了点,不用心了点,到底不是真傻:难道说、难道说表姑娘她……别说是付 诸于口,光是想想,都遍身冰凉。 “到如今,你还觉得,说服王妃让我进宫参加寿宴的人,是表姑娘吗?”嘉敏问。 甘草沉默地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甘草垂着头,良久,方才挣扎似的说:“我……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她身边有什么好。嘉敏想着前世她们几个丫头的结局,又想起白芷,叹气说:“你眼下年岁尚小,放你回去我也不放心,好歹陪我这么多年。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去求父亲,销了你的奴籍,你……回自家去吧。” 第20章进宫 甘草万万料不到嘉敏做的竟是这个打算。 不是说笑,也不是惩罚,而是要赶她回家!甘草在嘉敏身边已经很多年。嘉敏说不上是特别好的主子,但是也绝对不坏。这么多年了,她几乎已经记不起自家是什么样子了……要是家里境况好,谁舍得卖儿卖女? 如果再被卖一次,会碰上什么样的人?甘草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和元家绞在一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没法想象回家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饥饿,没完没了地被喝骂,繁重的体力活,以及随时可能再次被卖掉的恐惧。 甘草双膝一软,跪在嘉敏面前,哑着喉咙说:“姑娘……姑娘是真不要我了么?” 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 嘉敏别过面孔,疏疏说道:“所以,说服母亲的不会是表姐,而是六妹妹。表姐得知我不进宫的消息,必然会去找六妹妹,她会竭尽全力说服六妹妹,一来让大家敬服她对我的好,二来……” 嘉敏停一停,如果在前世,贺兰初袖是必然会促成她进宫的。因为她不进宫,她就没有机会,但是如今……如今还会这样么? 还会的,没有她的笨拙与失态,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初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 所以她元嘉敏,对于现在的贺兰初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敏于是笑了一笑,继续往下说道:“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妹妹,也一定能让六妹妹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初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初袖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敏也想过,贺兰初袖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呢?也许是抬出南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但是她能肯定,嘉言真正拿出来说服王妃的,应该是白芷。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她就不信,逼到这一步,还能解不开来! 甘草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敏见她这番形容,解释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的危险,不是南平王府可比,那是个要处处留意,步步小心的地方,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 路了。” “姑娘,”甘草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竹苓去么?” 这回轮到嘉敏一呆。 甘草细细地说道:“竹苓姐姐比我机灵,而且竹苓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竹苓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竹苓姐姐进宫……是这样么?”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当傻子做不下去了,就会聪明起来。嘉敏瞧着甘草,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已经死了一个白芷,她不想再死一个甘草。 嘉敏说:“你猜得很对。但是三个月的抄经不可以免,你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通了就来画屏阁找我……你下去吧,叫竹苓和曲莲来。” 甘草恭恭敬敬给嘉敏磕了三个头,这才下去了。 嘉敏一直等到下午,才等来周嬷嬷,周嬷嬷请她去九华堂。 九华堂里,南平王妃和嘉言已经等候多时。初夏的午后,九华堂里用了冰,有丝丝的凉意。嘉敏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贺兰初袖。应该的。她一向不肯自己出面。躲在别人背后,但是功劳从来不会少了她。 嘉言抱着一只雕漆嵌玉花卉长方盒,诚心诚意同她道歉:“昨儿我弄坏了阿姐给姨母的寿礼,阿姐能原谅我么?” 嘉敏笑吟吟地说:“我怎么会生妹妹的气呢。” 嘉敏将雕漆嵌玉花卉长方盒推到嘉敏面前,打开来,里面一尊佛像,眉目之间,光彩俨然,果然与太后有七八分像:“这是我给姨母准备的寿礼,是我对姨母的心意,大概能与阿姐对姨母的心意相比——如果阿姐不生气了,就收下它吧。” 嘉敏也不矫情,微微一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我怎么好推辞呢。” 南平王妃见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才像话,你们是姐妹啊,就要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这才像一家子嘛。阿敏,明儿一早,你和阿言、初袖,都随我进宫去。” 都是聪明人,诵经三日之类的话,一个字都没提起。 贺兰初袖会一同进宫,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前世贺兰初袖为了进宫,不惜装作她的丫鬟,而这一世、这一世,她于王妃有救命之恩,自然不用那么委屈了。嘉敏唇边噙着笑,只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淡,越 来越淡。 她的这个好表姐啊,这一次,又会闹出什么样的花样呢? 嘉敏后来,其实很少去回想太后寿宴的那一天,只是不断被人提起,被人笑话,才不得不记得,一直记得。 车厢很宽大,王妃最左,然后贺兰初袖、嘉敏、嘉言依次按年龄长幼分坐,当中摆着小几,几上零零碎碎的酪浆和零嘴。 前世贺兰初袖可没有这个待遇。她只能站着,还怕在进宫之前被王妃瞧破,一路都低着头,没敢吱声。 因为南平王府只收到三张帖子,没有贺兰初袖。 嘉敏还怒气冲冲去质问过王妃为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回答,咱家有几个女孩子,就有几张帖子,贺兰姑娘虽然好,却不是咱家的人。嘉敏还要再争辩,王妃就推脱说,是太后的决定。 那时候太后在嘉敏眼中,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看底下芸芸众生如蝼蚁,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是怎么和表姐交代?嘉敏记得真真的,记得说起皇宫时候表姐放光的眼睛,记得表姐比自己更勤力地练习礼节,也记得很多次被王妃为难,表姐站出来给她解围。她怎么舍得表姐不能同去呢? 不知道是谁的点醒,让她想到了那个主意。 起初贺兰初袖是不肯的,嘉敏赔了好多好话,说没有表姐在身边会害怕,说表姐答应过的同进退,说王妃只带她和嘉言去,定然包藏祸心……直到贺兰初袖勉为其难,答应扮作甘草与她同去。 她恍惚记得当时表姐问:“阿敏你不带上笛子么?” “带笛子做什么?” “万一……”贺兰初袖眨了眨眼睛:“万一宋王也去呢?” ——那简直是必然的,太后寿宴,身为宋王的萧南,怎么可能不去贺寿?那时候嘉敏忸怩地转过头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今想起,悚然一惊:原来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见过萧南了。重生以来,她一直没有仔细想过萧南,总觉得这辈子离他远远的就好,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相遇,不相见,但是……她竟然已经见过萧南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那有什么关系!嘉敏挺直了背脊,一遍一遍和自己说:见过又怎样?见了又怎样?如今是尘归尘,土归土,那个嘉敏已经死了,元嘉敏已经死了!她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问他一句为什么,也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怨恨自己,因为她不必……她不会重蹈覆辙。 “……太后是个很和气的人,初袖你不用害怕。”王妃闲闲地说。 “阿袖不害怕,阿袖就是听说,太后有大福气,所以大伙儿都指着太后生辰,能进宫沾点福气呢。”贺兰初袖笑着应和。 她这样会说话,王妃心里也熨帖,稍稍掀起车窗帘子,遥遥指给贺兰初袖看:“永宁寺的那座浮屠,是太后供养,你们进京时候,应该是看到过的。” 贺兰初袖点头道:“可不是。那时候离城还远着呢,怕有百里之遥,就瞧见一片金光闪闪,好像在云端。我听路人说,当初动工建这座浮屠,就在地下挖出金像三十座,那是菩萨见太后心诚,所以显灵。” 话音未落,就听得嘉言“噗嗤”一声笑:“姨母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又有什么稀奇……” 第21章明月 “嘉言!” 嘉言这样言语无忌,王妃简直头疼,又舍不得训斥,瞪了半晌也没下文。贺兰初袖抓一把果脯塞在嘉言手里:“来来来,甜甜嘴。” 再去看嘉敏,嘉敏一路都沉默着。就算没有贺兰初袖机灵温厚,有嘉敏的城府也好啊。王妃头疼地想,问道:“阿敏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嘉敏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抹掉心里萧南两个字:“这次进宫,会遇见很多人吧。” 这话让王妃记起之前她和萧南的传言,眉头一皱:又是个不省心的。 正要开口提点,忽然车驾一停,一众人齐齐后仰,王妃身边周嬷嬷扬声问道:“怎么驾车的?” 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王、王妃……有人拦路。” 开什么玩笑,光天化日之下,太后诞辰,这洛阳城里,有人敢拦南平王府的车?嘉敏和贺兰初袖还沉得住气,嘉言已经站起:“什么人?” 王妃再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又命周嬷嬷:“去问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就听得马蹄声得得近了,似是到了窗边上。连王妃的面色里都难免浮起一丝惶惑之色——毕竟瑶光寺的事过去才半个月。幸而,年轻男子的声音适时在窗外响起:“元明炬见过南平王妃。” 声音温文尔雅,一下子满车厢的人都松了口气。 “元明炬?”王妃喃喃地念了一声。姓元,自然是宗亲。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报上爵位。元家人多,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个。 嘉敏也想不起。她在洛阳毕竟呆得不久,前世又是个人憎鬼嫌,与宗亲几乎没有往来,但是看嘉言,嘉言也一头雾水的样子。 贺兰初袖绞着帕子,大概车厢里这七八个人中,她是唯一的知情人。她知道的,甚至比元明炬本人还更多。 那时候她已经身在吴国,元嘉敏已经死了,丞相周城回朝之后与皇帝翻脸,皇帝不堪受辱西奔,抛下后宫佳丽三千,也抛下了元嘉言,唯一带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就只有元明炬的妹妹,琅琊公主元明月。 之后,燕国以黄河为界,分裂成东西。当初西燕迎接皇帝的大将军慕容泰毒杀了皇帝,另立傀儡,这个傀儡,就是元明炬。元明炬当了十多年的傀儡皇帝,虽然被慕容氏逼得杀妹,废后,另娶,但是竟然活到了寿终就寝,不知道是该夸他忍功了得呢,还是骂一句窝囊废。总之是个不 足为虑的人。 倒是琅琊公主元明月……能诓得皇帝只带她一个人西奔,又能帮着哥哥登上帝位,只怕不可小觑。 贺兰初袖还在沉思中,外间元明炬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车子半途坏了,阿妹还小,很受了些惊吓,可否、可否请王妃带她进宫?” 几句话,元明炬说得甚为吃力。 他父亲是宣武帝的亲弟弟,他是当今的堂兄,论血统,比南平王近了一个洛阳还不止。正因为这近,太后寿宴,他和妹妹不能不去。他父母早亡,父亲还是造反死掉的,他和妹妹自小就被丢进宗正寺里相依为命,前不久才放出来。这一路上他试着求过不少人,但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哪个肯伸援手? 王妃这会儿也想起来了,眉目里大有犹豫之色。 “既然是亲戚,”嘉敏低声道:“母亲,就让那位妹妹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她虽然不知道元明炬是谁,但是一个宗室,连辆车都求不到,境况可想而知——当初她们家,可不就是这样? 嘉敏一句话提醒了王妃,元明炬这一家早就是死老虎了,叔伯不管,家里连个成人都没有,没有爵位和官位,也没多少进项,全靠这个半大孩子撑着。别人怕沾上他们晦气,更怕惹圣心不快,她怕什么。阿姐难道会怀疑她不成?再说了,阿敏说得对,都是亲戚呢,雪中送炭,总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应道:“明炬哪里学的这么客气,还叫我王妃,论起来,应该叫婶娘才对——小姑娘吓坏了吧,芳蔷,你和明炬公子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明炬大喜过望。 芳蔷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敏、嘉言也就罢了,贺兰初袖却是吓了一大跳——她原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或者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 ——她这会儿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身量却只有五六岁光景。 头发疏黄,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眼睛因此被衬得格外大,格外阴沉,乌溜溜一转,把车中主子奴婢都映了个遍,最后朝着王妃一屈膝,声音略略有些低:“见过婶娘。”改口这么快,可见不傻。 再对众人行礼:“见过各位 姐姐。”显然是不知道嘉敏、嘉言几个身份,倒是很谨慎,并不乱喊。 王妃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小姑娘轻轻地说:“元明月。” 这名字,要安在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无异于把路边一把狗尾巴草叫做牡丹。嘉言要笑,被王妃及时瞪了一眼,方才堪堪忍住,小姑娘很敏感,阴沉沉的大眼睛略暗了暗。 贺兰初袖在心里暗笑:元嘉言这么个性子,活该后来元明月不容她。 按说富贵人家的孩子,打小吃好穿好,养移体居移气,没有生得不好的。王妃也料不到,元家的孩子,还能养成明月这样饿鬼投胎的模样。怔了怔才叫她近来,抓了只果子给她,好生安抚几句,又叫芳蔷牵了她去嘉言身边坐。嘉言有些嫌弃地移了移身子,王妃咳了一声才停下来。 贺兰初袖道:“明月妹妹这么可人,我可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想和王妃求个恩典,让我去她身边坐着?”这是要和嘉言换位置。王妃知道贺兰初袖是给自己解围,略略有些尴尬,却还是点了点头。 隔着窗帘,元明炬也看不到车中情形,就只听到一把软软糯糯的声音夸明月可人,自告奋勇照顾她。心中大喜。因听她称“王妃”,而不是“母亲”,就知道不是南平王的女儿,或者近支的亲戚,语气听来又不像下人,心里又是疑惑,又想:这位姑娘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心性倒是难得。 因知南平王府的家眷不嫌弃妹妹,元明炬也就放了心,拱手道:“……如此,就麻烦婶娘和诸位妹妹了。” 马蹄声又得得得远去。 马车也重又起步。隔着嘉言,嘉敏不断听到贺兰初袖喁喁细语。倒没怎么听明月回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嘉敏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想那么多,因为马车很快就进了宫。 南平王妃和太后是姐妹,王妃进宫得多,也不拘什么。大大方方领着贺兰初袖、嘉敏、嘉言、明月几个行过礼,太后就赏了座,嗔道:“来迟了。” 南平王妃自然不提元明炬拦路,只道:“阿姐生辰,全洛阳都是进宫贺寿的车,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就算是妹子我心急,难道还能长双翅膀,越过人家,飞进宫里来不成?” “贫嘴!” 太后与南平王妃说了几句,方才对一旁的贵妇人说道:“我这妹子啊,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见笑了。” 太后这个态度,边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纷纷都道:“南平王妃口齿伶俐,都是太后调教得好。” 一面说,几道目光都往王妃身后嘉敏几个看过来。 当中有个蜀红衫、深紫凤尾裙的妇人看住嘉敏笑道:“这位……莫非就是南平王养在平城的三娘?” 嘉敏不认得这妇人是哪个,但是被点到名,也不好露怯,只能小小上前一步,屈膝应道:“嘉敏见过各位夫人。” “气度倒好。”说话的女子年三十出头,穿的是浅灰青色窄袖衣,领口银花绣的行云流散。桑白色纱帔巾,扣一枚松绿如意结。底下描金团花藕色裙,耳中明月珰。素淡不失典雅,正笑吟吟看住嘉敏。 第22章斗嘴 嘉敏怔住。 是彭城长公主。这句话在她说来,其实不是赞语。气度好,只是为了修饰她姿容不比嘉言和贺兰初袖。嘉敏心里是清楚的——要到这时候才清楚。在前世,恐怕这会儿正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真讨人喜欢了。 彭城长公主是她前世的婆婆,也就是萧南的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是萧南的继母。 当时南北对峙近两百年,以长江为界,时打时和。南方一直叫嚷着要北伐,谁统一了北方,也总谋划着南下。但自孝文帝马革裹尸而还之后,北方天灾频繁,南边内乱,战事已经消停了十余年。 还是先帝在的时候,萧南的父亲萧永年被弟弟夺了皇位,仓皇北逃,妻儿子女都留在了南方。先帝巴望着南方再大乱一场,又想千金市骨,指望着南方多投靠过来几个州县,特意许配了妹妹彭城公主给他。 到正光三年秋,萧南与母亲王氏九死一生北来,萧南也就罢了,但是正室已经被彭城公主占据,原配王氏实在难以安置。要委屈彭城公主做小,固然万万不可,要改王氏为妾——就算萧永年胆子再大些,良心再少些,也不敢作如是想。决断不下,只得上报先帝,先帝也只能从权,以王氏为平妻。 王氏深以为辱,从此闭门念佛。 而彭城长公主……心里又何尝好过,好歹和萧永年琴瑟和鸣好些年,要和离,莫说皇帝不肯,就算皇帝肯,她多少也舍不得。大约萧永年也是左右为难,做下心结,到正光四年初,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双方都不必再争,彭城公主无子,作为萧永年唯一的子嗣,萧南也毫无争议地继承了爵位。 彭城公主自然是个可怜人,但是以嘉敏的处境,实在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嘉敏恍然记起前世,听南平王妃介绍说眼前人是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当时热切,如今想来,满心都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了。” “哪里谬赞了!”先前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殿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太后的好日子,问南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敏缠着萧南,到这妇人口中,却成了“宋王殿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南还在孝中了。这句话明显是下嘉敏的面子。 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敏看过来,如千针万针,**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嘉敏不记得前世有没有这一遭了。人总不能记得所有事。不过在那时候嘉敏眼中,没准还正盼着这么一句话。盼着彭城长公主能开这个口——她不知道,彭城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开这个口的。 她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她元嘉敏。 南平王妃瞧见嘉敏在众目睽睽之下,涨得脸都红了,倒是很生了几分怜惜的心思。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了——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那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敏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初袖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这样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嘉敏不检点。 却听嘉敏先开了口,那像是深思许久之后的疑问:“这位夫人说的宋王,莫非……是萧家表哥?” “萧家表哥”四个字,极有讲究。如果说“宋王殿下”强调的是萧南作为“外男”的身份,那么“表哥”说的就是亲戚了。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自家亲戚,哪能真从小到大不走动、不见上几面呢? 就算是亲热些,也大可以推到亲戚情分上去。 南平王妃与嘉言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已经见识了嘉敏的口锋,虽然不快,却还能每每切中利害。 贺兰初袖却是大吃了一惊:嘉敏这丫头,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她自然不知道,嘉敏在车中,因见她贺兰初袖俨然在座,想起前世,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前生对萧南的痴缠。 ——只要她不认,萧南自然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嘉敏这样盘算。 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微怔了怔,奇道:“原来南平王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敏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长公主可姓元!” 论血统,萧南父亲姓萧,母亲姓王,当然与她没什么相干。但是礼法上,彭城长公主毕竟是萧南的嫡母,哪怕是嫡母之一呢。这位穿凤尾裙的夫人一句“南平王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南平王与宋王, 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长公主——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长公主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彭城,是远道而来,南儿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南平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家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南平王妃这句话,让贺兰初袖眉睫闪了闪:王妃为什么帮着嘉敏说话?——也许是为了南平王府的名声着想?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没料到南平王妃会帮着嘉敏说话。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以为嘉敏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题。 人渐渐来得多了。 南平王妃领着嘉敏、嘉言、贺兰初袖和元明月,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敏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个穿凤尾裙的夫人,到底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打打杀杀起的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于家……嘉敏努力从脑海里搜寻这个姓氏,却是空白。 贺兰初袖笑道:“表妹今日好利的口齿,平日里倒看不出来。” 元明月牵着贺兰初袖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敏。嘉敏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来,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 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场面,嘉敏后来参加过许多次,从她进洛阳开始,就年年都须得来了。起先是太后的寿诞,后来是皇后。起初宋王府的寿礼都交予她准备,但是备了几次都不尽如人意,这事儿,就转交给了苏仲雪。她得承认,苏仲雪比她心灵手巧,做事也周密,毕竟世家大族出身……忽然贺兰初袖推她:“阿敏、阿敏你瞧那边!” 嘉敏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的。 嘉敏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初袖不意竟被嘉敏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阿敏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是以贺兰初袖的定力,一时间竟也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从容布局,如果嘉敏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贺兰初袖试想自己与嘉敏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莫慌、莫慌!贺兰初袖忍不住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一旁元明月注意到贺兰初袖的脸色,没有做声。 第23章破计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各人按着身份入席,按着身份,轮流上前向太后贺寿。 这会儿嘉敏、嘉言、贺兰初袖、元明月已经和南平王妃分开。南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以屏风相隔,屏风那边是男子的席面了。嘉敏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初袖,都是元家的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敏眼皮一跳:前世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贺兰初袖,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呢? 嘉敏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贺兰初袖飘,贺兰初袖也正看她。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敏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贺兰初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萧家表哥么?” 在前世,贺兰初袖也常常这样打趣,嘉敏又是羞恼,又是喜欢。这时候听来却只剩下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么?” 贺兰初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咱们是打小的情分,我自然是为你好的。” 嘉敏却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看笑话么?” 贺兰初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到后来……后来……嘉敏微怔地看着贺兰初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南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初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敏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幼时,听父王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听?” 南平王说的事,贺兰初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忙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王说,弘农有户杨姓人家,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杨姓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 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的,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杨姓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初袖想不到嘉敏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南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敏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到了的。但是,她竟然把这个故事搬到闺中戏语上来说教,贺兰初袖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嘉敏是犯了迂腐脾气呢,还是……她心里琢磨,忘记了要应话。 元明月却在一旁拽了拽嘉敏的衣袖,问:“嘉敏姐姐,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事,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敏:……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打断了尴尬:“……就到我们了!”元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收了心,专意等着前面一拨人行礼,祝寿,退下。 女官朝嘉敏、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翠,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敏也知道,是一支青玉笛,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 当一切如历史重来……嘉敏仿佛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在所有人寂静的目光里战战。那是她第一次面圣,皇权于她,从来都是个可惊可怖的存在,她从书里看到过无数关于“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传闻。 她不知道笛子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袖子里,更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出来。 而太后已经在问:“谁的笛子?” 那时候嘉敏张嘴,她以为自己能够出声,但其实并没有。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金座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隔得那么远,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看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发怒。重重珠玉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隐藏在权杖背后。 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打湿了她的鬓角,然后是面颊……不知道妆有没有坏。 扮作丫鬟的贺兰初袖站了出来,这时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出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在她的面前,朗朗而谈,字字清晰:“笛子是我家姑娘带进来的,我家姑娘想吹笛一曲,为太后寿。” 那在当时,也许是急中生智最好的解释,嘉敏曾这样为表姐开脱。 可是……她不会吹笛,或者说,她吹得不好,她只是个初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支名贵的青玉笛,纯粹是因为表姐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萧南擅吹笛。那时候的少女心思,总想着什么时候相遇,什么时候偶遇,可以有个正大光明说话的理由:“我听说公子会吹笛,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 或者更亲热一点:“南哥哥可以教我吹笛吗?” 或者是…… 那些反复,折转过千百回的心思,设想过无数次,应该是在粉白的樱花树下,或者有流水潺潺,丝丝的柳条垂下来,叶子轻翠。风徐徐从掌心过去。或者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屋顶,夜黑得阑珊,阑珊如梦。 到眼前来,都变成逼仄的空气,耳边嗡嗡嗡地作响,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惊慌失措应对太后的问话:“……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你准备吹什么呢?” 一下子惊醒过来,时光与记忆的交错,前世今生,如今太后在金座上含笑,遥遥垂问:“三娘是擅长吹笛么?” 屏风后有少年声气,“噗嗤”笑出声来,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宋王倒是擅长吹笛。” 那显然是个很得太后喜欢的宗室少年。太后笑骂道:“没你的事,乱开什么口,就知道欺负妹妹!” 被这么一打岔,空气里缓和了许多,贵人都不傻,既然太后说了是兄妹玩闹,那自然就是兄妹玩闹。 嘉敏趁机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女……不擅长。” “咦?” 太后声音里听得出不悦。她对嘉敏印象不错,原本是做好的筏子,让给她出风头,却不料她自个儿不争气,太后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嘉敏侃侃又说道:“臣女之所以带着这支笛子,其实是想抛砖引玉。” “哦?”太后又被勾起了兴致:“怎么个抛砖引玉法?” 开局很好。嘉敏对自己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句话对贺兰初袖适用,对她元嘉敏,自然也适用。 镇定,只要镇定地把话说完,你就赢了。嘉敏的手藏在袖中,不由自主握拳。偌大的殿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空如旷野:“我来洛阳之前,就听说洛阳风气,大家女子多有才,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目睹。如今是适逢太后寿辰, 各家姑娘济济一堂,要是能够各展技艺,为太后寿,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得热闹,太后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你是说——” “臣女想请众家姐妹合奏一曲,百鸟朝凤。”嘉敏揭开最后的谜底。 百鸟朝凤在燕国,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大俗大雅,衬着太后身份,却是难得的好意象。 一时堂上堂下哗然。 屏风这边,屏风那边,有互使眼色,交头接耳,有人忧心忡忡,就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迫不及待,也有人冷嘲热讽,唯有贺兰初袖,在这热闹中,如堕冰窟:她果然、她果然……也死过一次了。 ——如果不是死过一次,不会这样冷静;如果不是死过一次,她决然算不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她原本该像上次一样,惊恐得发不出声,等着她解围。就算是经历过进宫,见过太后,也不会有这样针对性的准备。 嘉敏也死过一次,嘉敏也和她一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个真相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了,要了她的命! 不,不会的。先下手为强。她有张良计,她就有过墙梯,别说她这会儿还未必知道她是重生的,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让她再输一次罢了……不过是让她死得明白一点罢了。贺兰初袖微垂了眼帘,对自己方才的惊慌失措,生出隐隐的羞愧:她元嘉敏都不怕重来一次,她怕什么。 第24章合奏 “这个南平王府的三娘子,没你说的那么蠢嘛。”说话的是个穿碧纱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俊俏得单薄。 “能有多聪明。”有人不屑,冷笑一声。 “光说笛子,这支笛子也不知道谁给她设的套,她方才要是否认,无论是否认是自己的,还是否认是她带进来的呢,这蠢货的名声,可就到下辈子都洗不掉了——连身边人都管不住,连贴身东西都看不好,啧啧。当然咯,咱们元家的女儿嘛,再蠢也不愁嫁,实在嫁不出去了,不是还有……”少年对着另外一个穿褐地翻鸿金锦袍的少年挤眉弄眼笑道:“还有穆侯爷嘛。” 穆家在燕朝,世代尚公主,算得上是驸马世家,这少年的祖父、父亲、叔伯,都分别娶了公主,所以碧纱袍少年这样挤兑他。 穆绍手一抖,碧纱袍少年额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周边人轰然笑起来:“阿穆、阿穆快撕了十七郎这张臭嘴!” “那是不要我说了?”少年才不怕这等威胁,笑嘻嘻摸了摸额头,知道穆绍没与他当真,又叉腰,装模作样长吁短叹:“不说就不说,这个南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不是个蠢货,和我有什么干系,倒是有的人啊……有的人啊……谁知道她随身带着那支笛子,为的是谁呢、为的是谁呢?” 少年几乎是唱了出来。 之前冷笑那人,不由得眉目生怒。只是他颜色好,就算是怒,也像是薄嗔:“何必说这些无稽的话,你不是说,那笛子是别人给下的套吗?” “当然是套子啦,宋王殿下没看出来么,笛子是掉出来的,不是拿出来的呀,宋王殿下几时见过这样的抛砖引玉?又没法否认,太后问是不是擅长吹笛,她要是一口应承,出了这个风头啊,那边那些女人,非把她一口一口生吞了不可……你当这姑娘在洛阳根基有多深呢。”少年道:“谁不想在太后面前露脸来着,谁要敢独占了这个风头,那是真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南闻言,倒是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爱胡闹的少年说的却是实话,却问:“那要是她不擅吹笛呢?” “那就是个笑话啦,大笑话,不擅吹笛,还吹笛为太后寿,她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少年斜斜抛了个眼风给萧南:“说到这儿,我的宋王殿下,你倒是猜一猜,她到底擅呢还是不擅?” 萧南低头喝一口酒,不与少年胡闹。少年懒洋洋继续往下说:“三娘子这一招呢,和咱们做强盗是一样一样的,见者有份,利益 均沾,就招不了恨了。要真有绝活出众的,回头还得谢她……” “十七郎什么时候,又做强盗了?”穆绍嗤笑一声。 少年脸皮却厚:“谁知道呢,天道无常啊。” “还是蠢。”萧南放下手中青玉竹节杯,忽道。 元十七郎扬一扬眉:“这话怎么说?” 萧南尚未开口,屏风那头,已经有人质疑:“小娘子们固然技艺出众,但是未曾排演过,如何听得?” 这种问题,嘉敏自然是盘算过的,当时应道:“林中百鸟和鸣,难道是排演过的?” “这……可是……” 嘉敏继续道:“只要稍作调度,分了个先后,就有百鸟朝凤的气象了。” 太后也抚掌道:“贵在自然。” 又问:“谁来调度?” 嘉敏认识的贵妇人,其实极为有限,除去王妃、彭城长公主、长安县主,其余大多数,都只闻名,不曾亲见,就更不曾深入了解了,听太后这一问,当时笑道:“臣女这儿已经出了演奏者,这个调度人,自然须得是由太后出了。” 太后也知她才来的洛阳,想必不认得什么人,要压住这一干贵女,也不是平常人能办到的。当时莞尔,低声吩咐几句,就有女官过来,领一众贵族少女到偏殿,稍作商量和调度。 元十七郎对萧南又扬了扬眉。萧南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三娘子,还真有让人意外的本事呢。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全心全意喜欢另外一个人,难免会做一些蠢事,譬如苏仲雪抛父弃兄与他北来,譬如元嘉敏为他家破人亡。 起先是一声青笛,那就仿佛是在乳白色的浓雾中,隔着溪水,若隐若现的山林,破空而来一支响箭,英气勃勃,生气勃勃。 这开头倒是不俗,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期待接下来熟悉的曲调。 但是并没有,笛声过后,忽然就静了,静得就仿佛开天辟地之初,所有生灵都还在沉睡,最先醒过来的也许是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慵懒舒展第一片花瓣。 弦动。 极轻,极慢,极是生涩。就仿佛露珠缀在花瓣尖上,欲坠不坠,是箜篌。每个人心里都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说不出来,唯恐有个声响,惊动了那树梢上的鸟儿,树下的花,花畔的草,草边潺潺流水。 渐渐流畅起来,如流水一样的流畅 ,浅绿色的春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梢头,照见云雀嫩黄色的羽,鲜红的喙,乌溜溜宝石一样的眼珠。 开始唱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触到空气的震动,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出,箜篌是几时转成了古琴。那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事,雾开了,花开了,鸟儿开始歌唱了,唱的春光,天蓝,水绿,飞翔的欢喜。 鼓点忽然响起的时候,有只布谷鸟,咕咕叫了两声。 急转直下。那也许是鹰来了,盘旋九天之上的雄鹰,带着罡风直扑下来,它的翅膀舒展开来,遮天蔽日,一往无前的刚毅,不管阻拦在前方的是什么,十面埋伏还是四面楚歌。女子竟然能够演奏出这样雄壮的风情,在座有讶然变色的,也有忧形于色:毕竟是太后的寿宴啊,最该喜庆的不是吗? 而埙又响了起来,呜呜的,亘古悠长的幽怨中,鸽子轻盈,风里飘落一支细羽,洁白。 人心都揪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看到血,鲜红的,滚烫的,从精灵的身体里喷出来,洒在绿的草地上。 但是忽然又听到一声清唱。谁也听不出那唱的是什么词,什么曲,什么调,只觉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都舒展开来,就像伏暑天气里,喝了一大碗加冰的奶酪,或者最黑最冷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缕阳光。 也许要这样的声音,才能……让百鸟臣服吧。 雄鹰昂首叫了一声,然后是金雕,清亮,高昂,声遏行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云雀不知道又打哪里蹦了出来,婉转和鸣。鹦鹉叽叽喳喳说着“眉寿无疆、眉寿无疆”,喜鹊跃上枝头,燕子呢喃……忽然殿中有人短促地惊叫一声,声音虽然不高,还是引起左右目光转了过去,庭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白鹤,时婷婷而立,时振翅而舞,时分时合,一动一静,竟与那曲合奏相和。 曲愈繁,舞愈急。 每个人耳中、眼中,都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却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猛听得一声罄响,恰如无声之处惊雷,所有声音,齐齐止住,一众贵女拜寿的声音遥遥传来:“太后眉寿无疆!” 身着天子礼服的少年,在阶前高高举杯过额,贺道:“母后眉寿无疆!” 殿中亲贵、妇人也都齐齐跪下,贺道:“太后眉寿无疆!” 这时候殿中所有人都跪下了,就所有人都矮了下去,只有天子站着,太后坐着,庭中两只白鹤,还傻愣愣呆在那里,浑然不知君临天下之威。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 众人又拜天子。 天子叫了平身,太后分赐了宴席下去,又吩咐宫人好生安置那两只呆头白鹤,莫要吓着它们,白鹤祝寿,可是难得的好兆头。又叫人引一众贵女到面前,赐座。先赞了嘉敏的好主意,嘉敏早备下说辞,笑嘻嘻道:“……太后还谢我呢,我可真担不起——明明是我沾了太后的光,不然哪里来福气听到这一曲。” 太后笑着要拧她的嘴:“油嘴滑舌,和你母亲一个样!” 南平王妃忙道:“阿姐又冤我!” 第25章贵女 说笑几句,太后又细问是哪个弹的琴,哪个鼓的瑟,哪个敲的鼓,都一一叫到眼前来,问姓名家世,一面频频往皇帝看。 众贵女心知肚明,这是要为天子选妃。像嘉敏、嘉言、明月这样的宗室女,自知不是主角,都不声不响退坐一旁。 天子这年是十三岁。 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站在太后身边,如青松挺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嘉敏偷偷打量他。她前世和皇帝就没见过几次,当时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这个稍显柔弱的少年,会在四年之后,手刃她的父亲。 是血溅当场。嘉敏没有目睹,也能够想到当时凶险。虽然都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但是轮到天子亲自操刀,自古就少。 南不多,胡家、温家也没什么底蕴。嘉敏在家时,看的左右不过是些游记传奇。后来到周城身边,因周城不通文墨,又生性多疑,却难得地信任她,常常叫她读史书给他听,她读,他点评。这才多知道了些兴亡之事。 周城那时候已经总领燕**政。一个人站的位置不同,眼光也会不同。周城对于史籍所载人物、制度、事件的看法,不流于俗,嘉敏自然获益良多。若非如此,即便让她重生一次,她也不会去琢磨,父亲和皇帝、太后之间的龃龉。 自古权臣,难得有好结局,父亲如是,她死后,周城……不知道有没有逃过这个命运。 嘉敏想得失神,天子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顺着目光去,看到个翠袖云衫的小娘子,一双浓眉无须画,底下两只杏眼,瞪人的时候,想必圆溜溜的像只猫儿,再往下,唇生得极薄。都说薄唇每是负心人。 皇帝有点拿不准她的身份,看她右边,大红璎珞纱衣,肤光如雪,宜喜宜嗔一张芙蓉面,却是堂妹嘉言。嘉言是常进宫的,皇帝自然认得。这样一想,左边那位,大约就是姨父养在平城的长女了。 皇帝对嘉敏笑了一笑,正听见母亲问:“那声凤凰叫,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编钟。”有人屈膝行礼作答。那是个穿粉白色烟罗纱裙的少女,裙面上零落绘几片绿萼梅花瓣,淡雅别致,樱桃红宽带束腰,不盈一握。难得神态落落大方,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欢喜。 皇帝记得之前母亲问过话,是国子监祭酒谢礼的女儿谢云然。 编钟是礼器,祭酒家的女儿通礼器,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谢家大族,人才济济,出众也是应当。 要是选她做皇 后,倒也没什么可挑的,皇帝暗忖:左右,小潘儿也做不成皇后,怕就怕……又听太后问:“那雄鹰呢?” “雄鹰是笙。”声音响亮,活泼。皇帝不由自主看过去。那姑娘穿了妃色曲裾,通身没见什么绣花,就只有裾角颇为敷衍地几道云纹,歪歪扭扭,针脚粗大得肉眼可见。这姑娘,是在家里不受待见吧,皇帝忍不住这样想。 他这样看这姑娘的时候,有人也在看他,只是这时候,皇帝却没有留意了。 太后笑吟吟问:“你是陆家的姑娘吧。” “太后真是明见万里。”陆静华从前没进过宫,如今竟被太后一口叫出身份,不由又惊又喜,满脸敬服。 皇帝都快忍不住笑了。 边上却传来一个含酸带醋的声音:“陆家女儿女红差劲,也算得上是咱们洛阳城一景了。” 言下之意,太后能知道陆静华是陆家的女儿,无非她穿的衣服,手工实在太差劲了——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说破了,委实叫人难堪。 一时间目光纷纷看过去,众人发现说这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的孙女,长安县主的女儿,皇帝嫡嫡亲的表妹,胡嘉子。又纷纷都泄了气,心下了然:除了她,别个也没这胆子在太后面前放肆。 陆静华涨得整张脸都红了。 陆家是将门。还在太祖时候就为元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在朝中仅次于穆家。迁都洛阳之后,国事安定,战事渐少,穆家往清贵发展,数代尚主,牢牢站定在决策中心。而陆家专心武事,渐渐就被边缘化。 偏陆家子女又极多,大约是有些入不敷出,才用小娘子自己做女红。 胡嘉子这样说话,太后心中也有腹诽。但总不好在众人面前教训,毕竟胡嘉子是她属意的皇后人选。她也是为了皇帝。太后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扑在皇帝身上,也不至于皇帝多看谁几眼,就动了怒。 太后不说话,当时就冷了场,那些素会做好人的贵女们,没一个站出来为陆静华说话。 莫非是陆家姑娘养得粗疏,口无遮拦,平素得罪的人多?嘉敏默默地想,又想道:不对,就算是谢家小娘子,落到这个境地,肯出声的,怕也不多,到底是太后跟前,哪个好去驳胡嘉子的面子,那不是和太后过不去吗? 良久,也只有陆静华孤零零的声音,强自辩解:“阿娘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所以、所以……” 她 原是想说,所以衣上不必绣很多花。却被胡嘉子接过话头,嘲笑道:“所以能吹出这么雄壮的笙?” 这一下,陆静华的脸更红了,只低着头,怕眼泪被人看见。 “陆家姑娘的女红,我是见识了,”嘉敏忽然笑出声来:“胡表姐你的女红,小妹我还没见过呢。” 这话不难听,但是也不好听。贵族千金做个女红,无非是消遣,比的是精致,也不是随便能拿出来给人看的。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从嘉敏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是讥诮:陆家姑娘的女红虽然不行,还见得了人,你胡嘉子的女红,怕是见不了人。 偏偏那还是真的——胡嘉子的女红,一向有得是人做,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呢。 胡嘉子揪着帕子,狠狠瞪了嘉敏一眼,她也知道,在场没人敢和她吵,但是嘉敏要出头,她胜算不大。没有错,她是太后嫡嫡亲的侄女儿,可是元嘉敏,在名义上,那也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啊。 为了南平王妃,太后也少不得要一碗水端平,没准还得往嘉敏那头稍稍倾一倾。 就不说嘉敏那个宗室身份了。她又不可能和皇帝有什么瓜葛,吵赢了她能有什么好处?胡嘉子又不傻,恃强凌弱,趋利避害,原本就是人的本能。 嘉敏就更不在意了,她和胡嘉子,前世今生,就没对盘过。胡嘉子这时候骄纵,无非以为皇后的位置定然是她的——这样想原本也没有错,如果她不是拦了贺兰初袖的路的话。嘉敏的目光稍稍往贺兰初袖的背影一飘,又赶紧收回来。 南平王妃也觉得继女和侄女之间不好取舍,索性装聋作哑。 陆静华想不到那个传说中痴缠宋王的南平王府三娘子会出声帮她,迷惑和惊诧倒压过了欢喜。 嘉敏笑嘻嘻又说道:“陆姐姐的笙,想是陆将军教的吧,所以吹出来的鹰声,才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可多亏有陆姐姐,不然,太后寿辰,百鸟来拜,虽然云雀婉转,鹦鹉吉祥,但是那多煞风景。” 这话在别人耳中,不过是嘉敏会说话,既捧了陆静华,也不得罪其他姑娘,但是落在贺兰初袖耳中,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这简直不是她认识的元嘉敏。贺兰初袖跟着萧南南下的时候,嘉敏已经把自己全然封闭起来,戳一下也不知道喊疼,当然了,在此之前,也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而如今……如今竟能够这样面面俱到了。 据说他们南下之后,周城那个武夫很 看重她,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龌龊事也不可知——元嘉言能够爬到堂兄床上去,难道指望元嘉敏守贞?那就是个笑话。话说回来,以元嘉敏的姿色,能被周城看上,已经是她的运道了。贺兰初袖隐约有些恨恨地想,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好命,生下来有父兄庇护,有姨母溺爱,就算来了个继母也没什么坏心,选婿选得称心如意,就连家破人亡了,也还有英雄救美。 周城虽然只是个武夫,远不能与萧南相比,但是说英雄还是说得上的,贺兰初袖觉得自己十分客观。 谁知道会杀出个周城来呢?害得她竟不能把她卖到漠北去给柔然人为奴作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怂恿萧南问燕国讨要皇后,虽然名义上是找个借口对燕开战,不过,元嘉敏不会真蠢到,以为自己北来,有个皇后当吧? 倒是苏仲雪,半路杀了她,殊为可惜。 第26章赐官 不等陆静华说话,皇帝接口就道:“三妹妹说得对,鹰声隼鸣,方能显扬我大燕国威,为太后寿的气势,要是弱了些,可真撑不起这份心意——说起来,三妹妹的笛子,莫非是南平王教的?” 一直作壁上观的皇帝这一搭话,一表态,众贵女面上没什么,心里却纷纷地翻江倒海,看往陆静华的目光里,也多了不善之色。 胡嘉子更是气得面色发白,死死攥住了帕子。 太后见这般情形,却是不好打断:总不能不顾皇帝的面子。嘉子先前这样明着嘲笑陆家的女儿,也确实太过分了。罢了,让她吃个教训吧,左右嘉敏也是自家孩子。以后相处,日子还长着呢。 嘉敏微微屈膝,答皇帝的话:“是,陛下。” 皇帝又笑着臊嘉言:“朕倒想不到,南平王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阿言你会不会?” 嘉言眼睁睁瞧着嘉敏又和表姐对上了,自个儿插不进嘴也就罢了,皇帝还偏帮着嘉敏,早憋了一肚子气,懒洋洋只说道:“陛下这可说到我伤心处了,我阿爹偏心,只教了阿姐,没教我,回头陛下可要为我出气。” 这话说得,太后都给她气乐了:“回头哀家要真罚了南平王,阿言你可莫要进宫来哭!” 嘉敏留意到这时候皇帝的表情,眼神里果然暗了暗。皇帝这会儿还没到亲政的年岁呢,嘉敏默默地想。 又听皇帝问:“胡家表妹演奏的是什么声?” 这才叫真戳人伤疤——调度的女官是太后亲信,要是胡嘉子技艺出色,自然会被放在最好的位置,而事后,太后第一个要问的也是她了。 胡嘉子迎着表哥关切的目光,张张嘴,又合上。满面通红。忽然间有个软软的声音插话道:“胡姑娘演奏的,自然是百鸟朝凤了——既然是百鸟,少了哪一个,都是缺憾,陛下以为呢?” 皇帝的目光转过去:“你是?” “臣女贺兰初袖。” 不知怎的,到终于等到贺兰初袖开口说话,嘉敏觉得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就仿佛那只传说中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本来她应该在笛子掉出来的时候就大出风头的;本来她应该在嘉敏拙劣的吹笛中,以伴奏的身份,再出一次风头的;本来她应该在太后格外的垂询中,被所有人瞩目的……这一切都被她破坏,但是嘉敏毫不怀疑,贺兰初袖还能抓到别的机会。 皇帝想了一会儿,说道:“贺兰姑娘说得对,萤草 之辉,虽然比不得明月之华,也同样不可或缺。” 这算褒呢,还贬?嘉敏在心里吐槽皇帝嘴损。还说得对呢,这话里都把胡嘉子比作萤草了,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完全是在给贺兰初袖拉仇恨吧——看来皇帝对胡嘉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这会儿贺兰初袖可就难办了。本来么,作为嘉敏的表姐,胡嘉子就很难相信贺兰初袖在帮她,嘉敏笑眯眯地想,虽然从来在别人眼里,都是她连累的贺兰初袖,但是她自己心里知道,这块垫脚石,她做得够冤的。 这一次,却是真连累了,这种感觉,竟然也不坏。 事实就如嘉敏所料,胡嘉子认得贺兰初袖是嘉敏的表姐,自然不会相信她的好意,再加了皇帝这句明褒实贬的话,当时眉一扬,就要针对贺兰初袖:“什么时候轮得到贺兰氏登堂入室了。” 还打算顺便问候贺兰初袖的父亲,所任何职。 贺兰初袖也没想到这一下弄巧成拙。但是她比胡嘉子见机要快得多,一个见势不妙,抢先岔开话题:“陛下说到明月,今儿咱们这里,还真有位明月小娘子。”一面说,一面拉了元明月出来。 一众贵族女子,到这时候才瞧清楚元明月,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吃惊。皇帝更是如此,他生于深宫,从来半步没有出去过,哪里见过这样面黄肌瘦的孩子。便是太后,也多年没有见过了。 之先南平王妃带了四个女孩子进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关注点都在嘉敏身上。最多连带注意一下贺兰初袖。后面跟的这么个小尾巴,以为是嘉敏的丫头,还想着嘉敏怎么这么不知分寸,连丫头也带了进来,而南平王妃也不阻止。丫头带进来也就算了,还选这么个模样不上台面的。 ——南平王妃要顾全明月的面子,自然也不好说起之前经过。 万万没想到,竟也是位贵族女子。莫非是哪家的庶女?太后寻思着,怜意大起,拉住元明月的手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臣女元明月,先父故京兆王,讳愉。”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竟然是元家的女儿! 一时众皆大惊。 京兆王是先帝时候的人了。 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元愉还是造反被杀,后来的人自然会避开这样的话题,所以一众贵女中,知道元明月身份尊贵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便是嘉敏,也想不起这个元愉,到底是什么人。 连皇帝也 是一头雾水。他是不知道,造反也就罢了,元愉造反的由头,实在有些拿不上台面,所以并不曾听闻。 太后却是知道的。元明月身份之尊,莫说胡嘉子,就是嘉敏、嘉言,都差得远。想如果元愉没有行差踏错,待这个女儿,也应是如珠如宝罢。当时微叹了口气,问道:“你家中,还有别的人吗?” “明月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 “家兄元明炬。” 太后沉吟片刻:“你哥哥他……如今担任何职,可有爵位?” 元明月垂头道:“家兄眼下没有爵位,也……没有担任官职。” “那你们兄妹……”皇帝冲口说了半句话,把“靠什么过活”几个字咽了回去。他虽然没见识过人间疾苦,但是看到元明月这个模样,也知道这对兄妹日子不好过,问多了,怕伤她颜面。 太后知道得更多些。以元明炬的身份,就算当初京兆王死得不光彩,低级爵位还是能捞到的,混到如今,无官无爵,多半是宗室里没有人肯庇护,心里稍作盘算,就要说话,皇帝忽道:“让元明炬做直阁将军吧。” 直阁将军是从三品下,官位不低了,最最要紧的是,直阁将军的职务是看守殿阁,非亲贵、心腹不能担任。 太后原本只想赏个五品下的轻车将军,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她虽然心里微觉不妥,总不好让皇帝把话收回去,只点了点头,命女官记下。 明月忙跪下叩谢皇恩。 太后又拉了几个人,随意说了些家常话。皇帝却不再言语了,眼神有些飘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胡嘉子也没有再出来呛声。一帮人说说笑笑几回,太后又一视同仁打赏,然后就放了大家下去领宴。 到这时候,几乎所有贵女,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离了太后与皇帝的视线,兴奋者有之,失落者有之,得意者有之,当然愤怒的人也是有的,比如胡嘉子。 大家一番辛苦,最后得利最多的,却是元明月这么个小丫头。幸而作为宗室女,年纪小,又处境堪怜,元明月拉到的仇恨还是不多的。 倒是元嘉敏,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然这个所有人,须得去掉贺兰初袖。 从嘉敏吹响笛子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确定了,元嘉敏定然是重生的,再没有丝毫的侥幸。 对大多数人来说,笛子掉出来,引发嘉敏说出百鸟朝凤的筹划 的时候,他们还都以为是太后与嘉敏唱的一出双簧。虽然奇怪这样的机会为什么是嘉敏出面,而不是嘉言。但是嘉敏比嘉言年长,已经差不多到了要议亲的年岁,在洛阳的贵族圈子里还毫无根基,她需要这个机会扬名,也说得过去。 但是到陆静华受窘,嘉敏仗义执言,与胡嘉子对上,就让几乎所有人都改变了看法。 之前见过嘉敏的人都在想,这个元三娘子,长进不小。没见过的更多是惊奇:她和传说中那个蠢笨、畏缩,没气度的元三娘子,可一点都不像呢。是以讹传讹,还是南平王妃刻意打压,放出的风声? 或者是南平王府欲扬先抑的策略?各种猜测都有。 陆静华与嘉敏擦身而过,低低说了一句:“多谢!” 嘉敏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嘉言冷笑一声:“小人得志!”嘉敏也不理她。嘉言自小和胡嘉子要好,就如同当初她和贺兰初袖一样。不一样的也许是,胡嘉子虽然骄纵讨人厌,却没有太多心眼,她和嘉言之间,自然也不存在踩与被踩的关系。 贺兰初袖一路都沉默着,她原本也不是多话的人,特别在不必要的时候,说多错多。 元明月的小脸上,有微微欢喜的光。 一顿寿宴,大多数人都吃得没滋没味。嘉敏其实也有些心事,原来皇帝和太后的龃龉,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第27章留宫 宴毕,天色将晚,亲贵们三三两两向太后辞行。 南平王妃带着嘉敏、嘉言、贺兰初袖和元明月几个一直陪坐,到天色将晚,不得不走了,才依依同姐姐辞行,太后又单独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王妃忽然干呕起来。太后是经过事的,一瞧就明白,低声问:“阿妩,你可是……有了?” 王妃红着脸点点头。 太后道:“南平王不在家,嘉言还小,嘉敏又初来乍到,如今那府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不如索性……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也有人看顾。反正如今皇帝还小,宫里也没什么嫔妃,不会有人起什么坏心思。” 太后说这话,南平王妃倒没什么不愿意的,嘉敏和嘉言都是宗室女,贺兰初袖是亲戚,在宫里住一段都无妨。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月:“那也得先把明月送还给她哥哥,我带进来的,恐怕还得我送回去。” 太后却说:“哪里犯得上这样折腾,要我说,明月也在宫里住下吧,瞧那小模样,说出去,人家都不信是金枝玉叶……想来她哥哥也是年纪小,没个进项,也不会照顾人,留宫让我帮着调养一段罢。” 说着朝明月招手,元明月赶忙走近去,太后说道:“哀家想留你在宫里住些日子,你可愿意?” 明月哪里能说不愿意,自然是叩谢天恩,又说道:“太后娘娘抬爱,明月自然是求之不得,只不过……还请太后知会哥哥一声,免得哥哥着急。” “那是自然。”太后这样说。 太后又留了谢云然、陆静华,穆秋玉,于樱雪,以及郑家和李家的姑娘,当然也少不了胡嘉子。 嘉敏得知自己要在宫里住上一段,虽然有些意外,倒也安之若素。宫里和王府,对她其实没有多大区别,也许宫里还更好些。不过料想,贺兰初袖应该比她更高兴,因为宫里距离皇帝,比王府,可要近得多。 不过前世的这个时候,好像贺兰初袖也被留在了宫里,不知道她在宫里做了些什么,让太后——也许是皇帝——对她印象深刻,不然,以贺兰初袖的出身,怎么可能被推到皇后这个位置? 这一世,有她这个变数,贺兰初袖又会做些什么呢? 无论她做什么,嘉敏默默地想,她最好是不要再奢想皇后这个宝座了。这个想法,嘉敏已经理得很清楚,她知道贺兰初袖想要攀龙附凤,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拦她的路,但是皇后这个位置,对于日后政局的走向,影响实在太大。嘉敏 虽然吃不准贺兰初袖在皇帝身边,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她不敢赌。 她不敢赌贺兰初袖的良心。 没有错,当初贺兰氏对不住贺兰初袖母女,如今贺兰氏也落魄,但是,贺兰初袖终归姓贺兰,日后她会更亲近贺兰氏还是南平王府,谁猜得到呢?以南平王府这么多年对她的抚育之恩,以她元嘉敏与她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也不过是被当成登天梯,垫脚石,日后,在皇帝与南平王之间她会怎么选,那简直没有疑问。 嘉敏倒是很努力地想要记起前世,贺兰初袖做了皇后之后,对南平王府做了什么,奈何,对一个不关心政事的人来说,这个难度实在太大了。她完全不知道局势是如何一步一步演变过来的,所以除了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谋算一步,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以为你知道结果,就能够料敌于先么?命运不是这样的,只要岔开毫厘,之后所有,都偏之千里。 一连好些天都是宴饮,游园,投壶,也有插花,下棋,斗草。贵女们围着太后作诗酬唱,争奇斗艳。太后喜欢这些热闹,可惜嘉敏都不擅长,不过不擅长明显更招人喜欢,左右她和嘉言、明月,以及阳平公主、永泰公主几个,都是陪坐的。 让嘉敏惊诧的是,贺兰初袖的格外沉静。既没有找机会让她出丑,表现自己,也没有为她解围。倒像是平常人家相亲相爱的两姐妹,处处照拂而不过分,比如恰到好处的一杯水,适时记起嘉敏的口味偏好,偶尔在嘉敏鬓边,插一朵含羞带怯的花。 这样的温柔细致,嘉敏几乎要怀疑,自己前生,如梦如幻了。 过了些天,两位公主就回去读书了,明月年纪小,被安排与两位公主一起进学。嘉敏和嘉言就没这运气了,虽然这些贵女不难相处,至少表面上不难相处,谢云然大气,陆静华淳朴,穆秋玉天真,郑笑薇娇媚,李家两个姑娘也都知书达理,文静娴熟,但是嘉言还是很不耐烦。 ——都是天之骄女,谁乐意做陪衬人呢。 何况胡嘉子和嘉敏,隔三差五总有些口角官司要打,嘉言也难做。 比嘉言更不耐烦的是皇帝。他时不时会被太后拉出来站台。虽然贵女们都含蓄,但是狼看羊的眼神,再含蓄也有限。更何况还有个缠人的胡嘉子。嘉敏瞧着他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想当初萧南看见自己,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情。没准她还更招人讨厌些。皇帝和胡嘉子,多少有从小的情分。 成不了姻 缘,也还是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想到萧南,她总是想叹气。 对皇帝这个人,嘉敏的感觉更复杂些。 倘若是一般人,杀父灭门之仇自然不共戴天,但是这会儿事情还没发生呢,她总不能因为没发生的事,去怨恨父亲效忠的人。 何况时间还有,也许她还来得及阻止。 ——她不能不慎重,因为皇帝这个身份,哪怕只是作为一个空壳存在,也非同小可。之前的事,嘉敏不知道,但是之后的事,嘉敏是知道的,后来元钊杀了皇帝,立时为千夫所指,燕国天下四分五裂,正因为燕国衰弱,吴国才有了那样的底气,上门来讨要皇后。 乱世里,灭门与被灭都是寻常。 回想当初,如果父兄确实有篡位之意,皇帝不奋起一击,就是刀俎与鱼肉,能有几多选择?自古禅位的皇帝,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谁不想活着呢,如果可以,蝼蚁尚且偷生。 权力的逐猎场中,没有谁清白无辜。 总会有办法的,嘉敏对自己说。 皇帝倒是很喜欢找她说话,大约是看准了她和胡嘉子不对付。有她在,胡嘉子就不太愿意过来。她又不像嘉言,铁板钉钉是太后的人。但是两个陌生人,便纵是亲戚,能有多少话说,无非就是问问:“平城是什么样子的,朕还没机会去看看呢。” “平城不及洛阳繁华。”嘉敏这样回答。 皇帝就说:“其实洛阳城,朕也没有正儿八经好好看过。” “嘉敏也没有。” 两个人面面相觑。嘉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是夏天的午后。刚下过雨,草木都还是湿漉漉的,挂着雨露,时有风,就还有花的香气,一阵一阵吹送过来。他们在亭子里下棋,远远能看到贵女们扑蝶的身影。 花红柳绿,娉婷袅娜,如画。 嘉敏说:“我在平城,不像在洛阳这边住王府,深宅大院,出个门前呼后拥。那边就是个三进的宅子,人也简单,就姨娘带着我和表姐。我们有时候瞒着姨娘偷偷溜出去,只要在姨娘觉察之前回来,就不会有事。” “你表姐……”皇帝掀了掀眉:“是贺兰姑娘?” “正是。” “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有这么明显!嘉敏愕然。她重生之后,确实不如以前亲近贺兰初袖——自然的,没几个人能克服那种 心理。虽然说不上疏远,但是、但是至于明显到连皇帝这样没见过几次的人,都能觉察出来? “你在害怕?” 嘉敏愣了愣,方才说道:“陛下说什么,嘉敏不明白。” 皇帝的笑容有些狡黠:“朕也不喜欢。” “什么?” “贺兰姑娘……”皇帝停一停,像是在组织措辞:“太聪明了些。” 嘉敏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皇帝是不喜欢聪明人么?自然了,蠢人比聪明人好摆布,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眼下好像是在说——她不够聪明? “你不傻,”皇帝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不过你们的聪明,没用在同一个地方。” “什么叫……没用在同一个地方?”嘉敏几乎是结结巴巴问出这句话,心里惊恐和羞愧——她活了两世,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这时候的皇帝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 第28章皇后 皇帝微微一笑。他很乐意亲近南平王的这个长女,因为她对他没有图谋,也因为她背后,站着南平王和元昭诩。 她是个平城里坊中走出来的姑娘,比贺兰初袖更像。贺兰初袖在某些时候,总让他错觉,她和他的母亲一样,不,甚至比他的母亲更像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而嘉敏不。嘉敏像个彻彻底底,平常人家养大的孩子。 ——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天子,没有见过真正的荆钗布衣,嘉敏,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民间女子的极限了,聪明,但是过于自我,也会察言观色,但是小富即安,可以说天性纯良,也可以说是格局太小,眼光限制了深度,所以并不事事机敏,窥测人心,更不会玩弄手段。 与她相比,贺兰初袖的聪明,都用在了人心的揣摩与利用上,就和他一样。 一个人未必会喜欢另外一个自己。 他看得出,太后对嘉敏影响力有限。他有把握和她说话,不会传到太后耳朵里去,而对嘉言,他是没有这个把握的。 太后是他的母亲没有错,但是他才是天子。 皇帝说:“你不必觉得惊讶,这都我很小的时候,父皇教过我的东西,父皇很早就过世了,我能记得的,也不过是这些。” 嘉敏迷惑地睁大眼睛。 像猫儿一样的眼睛。 皇帝继续说道:“父皇说,天下聪明人很多,做皇帝的,不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但是皇帝,必须是那个,会用聪明人的人。而要用一个人,起码须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一旦你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你就会知道,他用心在哪里。” 贺兰初袖想要母仪天下,做人上人。前世的这个时候,嘉敏还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而皇帝……莫非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如果他是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为什么还……娶她? 莫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妻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或者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贺兰初袖当然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她可以作为一个枢纽,在皇帝与父亲之间。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嘉敏微微垂下眼帘:她想要的,皇帝永远都不会知道。 想到她可能有一日,会与眼前这个少年势不两立,嘉敏心里竟然生出莫大的悲哀来。 皇帝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索性沉默,下了一角棋。嘉敏跟了一角。啪嗒 ,棋子落定,方才从惊愕中挣脱出来,却是轻声问道:“那么陛下,会不会有朝一日,立我的表姐为皇后呢?” 她需要这个承诺——她不想贺兰初袖母仪天下。 只要贺兰初袖不爬到那个位置,她就还有压制她的可能。一旦她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她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前世,贺兰初袖没有放过她,这一次,相信也不会,嘉敏苦涩地想。 皇帝微微怔住,目光在棋局上流连一回,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答应帮朕劝说母后立谢姑娘,从今儿起,朕就许你上文渊阁。” 嘉敏“啊”了一声,几乎撞翻棋局:“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进文渊阁?” 连尊称都忘了。 皇帝笑得十分可恶:“因为只有文渊阁,才能躲开她们对你的追拦堵截。” 嘉敏:…… ——他说的是实话。自从皇帝表现出对她的亲近以来,那些贵女得空就往她那里跑,前仆后继,无非是打听陛下喜欢什么,陛下和她说了什么。想清楚这里,嘉敏不由惨叫一声:“陛下陷害我!” 这大约就是周城说过的阳谋吧,你明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你无法化解,嘉敏默默地想。 原来皇帝属意的皇后人选,是谢云然。这倒不奇怪,谢家是名门大族,若非元家富有中原,恐怕还高攀不上。自孝文帝起,皇家就一直致力于与名门大族联姻。嫁公主,娶嫔妃,崔家,卢家,郑家,谢家,都是首选。 当然嫁公主还多一个穆家。 抛开这些不说,谢云然本身的气度,也足以统摄六宫,母仪天下。 这件事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嘉敏默默盘算。谢家不同于胡家,胡家没有人,即便如今有太后撑腰,一家子攀上权势的顶峰,但还是没有人——人才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出来的。 而谢家有。 有谢家的支持,皇帝就有了对抗太后的底牌。 皇帝迟早是要亲政的。 如今太后的手腕与心性,都不像是能够把持朝政到死的人,把持朝政到死,那需要冷血与铁腕,如汉时吕后。胡太后贪图享乐,又感情用事。如果皇帝手无寸铁,她也许还会生出奢望,但是如果皇帝有了底牌,到时候,太后多半就会因为心存忌惮,而不得不让步——只要双方都肯退一步,就不至于母子反目,不死不休。 娶胡嘉 子,皇帝没有任何好处。 胡嘉子是太后的人,相比皇帝,胡嘉子更亲近太后,胡嘉子也知道,没有太后,她坐不稳皇后这个位置。 再深入一点想,如果皇帝能够依靠谢家力量顺利亲政,那么亲政之后,谢家权势必然大涨。虽然南平王日后被誉为燕朝第一战将,但是在朝中,也必然会为谢家所压制。有谢家在前头顶着,即便功高,皇帝也不至于寝食难安。 谢家是文官,从来只有武官功高震主,文官是无碍的。 有这一文一武,也许他能当个好皇帝。 可是要太后认可谢云然,却不是个容易的事。胡嘉子和嘉言一样,都是自小频繁出入皇宫,是太后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如今胡嘉子对皇后的位置这样志在必得,恐怕与太后打小的灌输不无关系。 太后是性情中人,难免想要亲上加亲。一个出身名门的贵女,一个打小看着长大,亲闺女一样的侄女,会选哪一个做自己的儿媳,那简直没有悬念。 再说了,立谢云然为后,太后能有什么好处?难道谢家会看得起胡家?谢云然会看得起她这个婆母?笑话! 自八年前宣武帝驾崩,到如今,太后在这个万万人之上,无人敢违拗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八年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她习惯这个位置,留恋这个位置,不容任何人动摇和染指这个位置,哪怕是亲生儿子——不然她为什么最终与皇帝反目? 那么当初、当初…… 嘉敏扣一颗棋子在掌心,硌得生疼——当初是不是因为太后不肯放权,而皇帝急于亲政,因为手里没有别的势力可以压制太后,才想到南平王这个外援?因为她那时与皇帝不亲近,嘉言又不可信,皇帝才不得不通过贺兰初袖拉近和南平王的关系? 竟然是这样吗?嘉敏死死扣住棋子,竟是目中酸涩: 如果是这样……如果这一次有谢家,皇帝在朝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是不是可以不必把目光投向连年征战在外的父亲? 如果父亲不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果父亲没有机会看到皇权的空虚,又怎么会……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周城这样告诉过她。当他还在边陲小镇上当城门守卫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她见过烽火经过的地方,她见过断壁颓垣,妻离子散,她见过家破人亡,鲜血与焦土,她没有野心,她不需要父兄站到权力的巅峰,为她谋图利益,她 希望父亲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皇帝瞧着嘉敏面上阴晴不定,也不催促,把玩着棋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那边的贵女。 总是要娶一个的,他对自己说,既然总是要娶一个的,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他会待她好,让她在皇后的位置上,享尽世间尊荣——这时候这个少年还不知道,人心如壑,是永远都填不满的。 ——有宠爱的,会索要尊荣,得到尊荣的,会希冀温情。 等候许久,方才又听到嘉敏的声音:“这件事不容易。” “哦?” “太后不会听我的话。” 皇帝笑了:“三妹妹妄自菲薄,母后如今很喜欢你。” 嘉敏也笑:“贵人有时候,难免不喜欢个猫儿狗儿的。” 皇帝听嘉敏这样贬低自己,越发兴致盎然:“那你再想想?” 嘉敏支着下巴,果然做出细想的姿态。皇帝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问:“如果没有胡家表妹,依三妹妹看,你表姐与谢姑娘,哪个胜算大一点?” 第29章文渊阁 自然是表姐!嘉敏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她呆了一下——在之前,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不然日后如何,现在,贺兰初袖毕竟还是南平王府的人,南平王妃毕竟是太后最亲近的妹妹,且不说贺兰这个姓氏无法与谢家相比,单说她的母亲,温姨娘还在南平王府,在太后看来,贺兰初袖就是自己人——相比谢家,胜算何止多出五成。 嘉敏猛地抬头:“陛下是在威胁我?” 皇帝却摇头:“朕怎么会拿这位威胁你。你仔细想想,你是南平王的掌上明珠,朕的皇后是哪个,又碍着你什么事?没准你还会觉得,贺兰姑娘做皇后,于你南平王府,还更有利一些,所以三妹妹你说朕拿这个威胁你,朕是不认的。” 嘉敏沉默。 那是实话,如果她不是知道了后面的结局,蹚这趟浑水实在犯不上。 “三妹妹没发觉么,朕如今,是在求你。朕无非是看出妹妹你不喜欢贺兰姑娘,”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太后是必然会塞给朕一个皇后的。朕不想要胡家表妹,如果不能立谢姑娘,那么哪怕是贺兰姑娘,也好过胡家表妹——三妹妹你再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除去胡家表妹,就属贺兰姑娘胜算最大了。” 是的,因为她出身最低,最好拿捏——嘉敏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嘉敏叹了口气:“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皇帝低眉看棋。 嘉敏稳了稳心神。其实皇帝要做的事,一点都不难猜。有胡嘉子在,她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太后不会做别的打算,所以皇帝首先就要搬走胡嘉子这块石头,然后,给皇帝一个“必须娶谢云然”的理由。 但是这两件事,不能由她元嘉敏的嘴中说出来。 一念及此,嘉敏忽然想道:前世,胡嘉子去了哪里? 她一直不喜欢胡嘉子,所以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结局。这时候想起来,才发现脑袋里全是空白。不应该是空白的,如果没有意外,胡嘉子应该就是皇后。但是结果不是,皇后是贺兰初袖。这个结果不是在正光四年揭晓,而是在两年后——那么正光四年的这一场选妃,发生了什么?贺兰初袖做了什么,胡嘉子去了哪里? 像是……无声无息就再没了消息。当时的嘉敏还被裹在对萧南的痴恋里,又哪里分得出心去打听一个和自己不对付的表姐的下落呢?恍惚记得嘉言有段时间哭过好几次,只是嘉敏也没有问过。 两个人都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皇帝终于开口:“这件事,须得分两步走。” “哦?” “第一步,是让胡家表妹另适他人。” 皇帝提出的方案,明显比嘉敏的想法更为明确,既然说到了“另适他人”,这个“他人”,想必是已经存在的。 “第二步,”既然皇帝表现出诚意,嘉敏也不吝投桃报李,“自然是让谢姑娘非君不嫁。” 皇帝微微一笑。 嘉敏想一想,到底放心不下:“陛下为胡家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她会满意的人。” 这种鬼话嘉敏是不信的。胡嘉子缠皇帝不是一天两天,能让她满意的,除了皇帝,还真没有第二个人,不过听这口气,大约人才也不会太差——这个念头升起,嘉敏不由有些着恼:胡嘉子从来没有对她友善过,她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那也许是、那也许是……她罪不至死?她想她过得不好,可是还没有到想她死的地步。 嘉敏觉察到自己软弱,多少有些沮丧,默然良久,才又再问:“具体……陛下需要我做些什么?” 皇帝轻咳一声,微笑道:“再过几日,烟霞湖中的荷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母后会办一场晚荷宴。三妹妹见过月下荷花吗?” 嘉敏摇头。 “那要点很多很多的灯,在荷叶上,荷叶下,随着水波荡漾,月亮嵌在灯光里,人在其中,如临仙境……到时候,三妹妹就会知道了。” 话到这里,一众贵女已经扑蝶归来。 陆静华快人快嘴问:“胜负如何?” 胡嘉子被抢了话,瞪陆静华一眼,又嘟囔:“一局棋,倒下了一下午——哪里来这么多话说!” 嘉敏一推棋盘,说道:“陛下棋艺高明,我输了。” “三妹妹谦虚了,”皇帝慢条斯理说道,“明明是和棋,哪里来的输赢。”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和局。 胡嘉子叫道:“皇帝哥哥何必让着她!” 嘉敏:…… 文渊阁是燕朝藏书之所。后来洛阳几经烽火,永宁寺烧毁,瑶光寺烧毁,文渊阁也没能逃过劫难。 再后来周城当政,倒是很请了几个大儒来教导他的儿子们,又遵从大儒的意思,一点一点收集到许多残本。嘉敏恍惚记 得谁叹息过,说文渊阁的损毁,价值不可估量。嘉敏虽然没多喜欢什么书,也觉得可惜。 只是这世间的东西,人和物,可惜的都多了去了。 用过晚饭,嘉言去看母亲——这时候南平王妃已经显怀,只是没对外说。贵女们三三两两在玩双陆,赏花,斗草。贺兰初袖也在其中,嘉敏出门的时候,贺兰初袖还问一声:“表妹哪里去?” 嘉敏大大方方地说:“陛下允我上文渊阁。” 都知道皇帝待她亲厚,所以余人也只“哦”了一声,唯有胡嘉子又嫉又恨,脸色都变了。 谢云然目中艳羡:“听说文渊阁有很多孤本……” 嘉敏笑着说:“谢家姐姐不必羡慕,我在宫里,不过就这几日,倒是日后这宫里……没准谢家姐姐要什么孤本珍本,应有尽有。” 这话暗示谢云然六宫有份,嘉敏一面说,一面促狭朝胡嘉子看。 谢云然知道她们表姐妹长期不和,不过拿她做个筏子,倒也不恼,笑一笑就过去了。 胡嘉子却是冷笑一声,打定主意,日后做了皇后,是决然不许嘉敏这个贱人进宫半步的——贺寿都不许,叫她没脸!不过,要是她不进宫,她又怎么让她瞧见她的威风呢。胡嘉子倒有片刻的左右为难了。 嘉敏前世没有来过文渊阁,这时候抬眼看去,只见巍峨。有皇帝亲写的手令,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嘉敏自提了灯,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要找的是皇宫地图。照理,文渊阁里并没有这么机密的东西,但是嘉敏在后来,偶然听人说起过,燕国的这个皇宫,原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修葺、加盖而成。而前朝的皇宫,是有密道的。 前朝的图册,在文渊阁都有备份。 ——她不确定命运的最终结果,如果这一次,也还是有那一日,多一点准备,总是好的。 再没有哪一处,比这里的夜更深沉了,嘉敏想。静得连呼吸都多余。到处都是书,浩如瀚海银沙。在这里行走,就连脚步,都染了墨韵余香。每一本书,经历过什么,书写他们的人,是怀了怎样的希望,想在这个世间,留下曾经活过的痕迹?这样想,便又仿佛穿行在岁月与时光中。 有狐女长长的裙裾扫过雨后的草地,悉悉索索。 有影子从字里行间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有虫,吃到了第九个“人”字,单等着人问一声“你是 谁”,就能翻个筋斗,立地成人。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哒哒哒,哒哒哒,嘉敏猛地回头——没有人。 也许是自己的脚步声?嘉敏也不想自己吓自己,停步,那声音果然住了。 再抬脚,又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转一个弯,猛回头——没有人。 嘉敏终于慌乱起来——这时候嘉敏倒又干脆利落忘记了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觉得惊恐。惊恐中加快了脚步。起先是走,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竟然跑了起来,猛地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乍亮,有人在灯影中回过头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黑色细麻裳,玉带束腰,羽冠束发。 那就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嘉敏张大了嘴,一动不能动。 要仔细论这少年的五官,也许在洛阳城里能找到与他不相上下的贵族子弟。嘉敏是见过美人的,元家本身就出美人,她的父亲元景浩就是个美男子,嘉言长得好看,昭诩也是。而眼前这个人,单看时,你也许并不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无论站到哪个美人身边,都没有人能够夺去他的风华。 其实这一类人,也许就都该叫祸水,不分男女。 你猜对了,是萧南。 第30章重逢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眼前更荒谬、更可笑的相遇了。 你要问嘉敏有没有想过,重生之后,他们还会重逢?想过的。就算嘉敏不肯承认,潜意识也想过。最好是不要再相遇,因为她不知道相遇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呢?万一呢?是该掉头就走吧。 你倒是掉头啊!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迈不开步呢? 嘉敏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还有喉咙里咕咚吞下的一口口水——身体真诚实,嘉敏悻悻地想,好像她在他面前,就没有过不丢脸的时候。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南扫一眼嘉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时节,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嘉敏这一路又惊又怕。 有了声音,就会有光,有影,所有的巫咒都被解除,嘉敏发现自己能动了,能出声了,她倒想说有人追她,可惜这种话,他不会信的——这种把戏她在他面前玩太多次了。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那个小孩,谎话重复太多,就不灵了。 嘉敏用了全部的力量来镇压腔子里那颗砰砰砰乱跳的心,以及舌尖上总是想要窜出来的那句“为什么”,谢天谢地,她死过一回了,她被他逼死过一回了。嘉敏说:“我来文渊阁找书。” 这种话,萧南是不信的,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接下来,嘉敏就转了身——不管跟着她的是个什么鬼,不管是个什么鬼!哪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让他吃了好了,再死一次好了,即便是再死一次,也好过让她面对萧南。 她这样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哀,几乎淹没了她。 “你……要找什么书?”萧南在身后问。 嘉敏没有回答他。她拖着过于沉重的身体,如在泥淖中,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渊阁。 文渊阁里,闪出另外一张面孔,眉目俊俏得有些单薄。 萧南微抬了抬眼皮:“你吓她做什么!” 元十七郎笑嘻嘻道:“你想过没有,其实娶她,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萧南淡淡地说:“我有未婚妻,你知道的。” “你们不可能。”元十七郎也收了笑,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如你,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他笑的时候,像个没心没肺、不知愁苦的少年,怎么戏谑都不讨人厌,一旦收起笑,眉目之间,却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来。 萧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彭城长公主看上的是六娘子,如果从选择上说,六娘子不比三娘子强上百倍?” 元十七郎想一想,却道:“可惜南平王妃不会允六娘子下嫁。” 小娘子可能爱慕他的颜色,到南平王妃这个年岁,想的却得更多一些。萧南在大多数丈母娘眼中,都算不得乘龙快婿,一个南方逃过来的人,凭他在南朝怎样金尊玉贵,在燕国能有什么根基?彭城长公主与他萧家的情分,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长公主活着还好,他日长公主过身,还不是要依附丈家过活? 他是南朝的皇族,无论如何落魄,北朝的皇帝都不可能全心信任他,没有信任,空有官爵,能有什么好? 正如元十七郎笑言,元家女儿不愁嫁。 彭城长公主的心高气傲,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萧南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文渊阁里的沉默,黑暗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墨香,而咫尺之地,光影黯淡。 这是个不难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初护送母亲北来的时候,要的不过是个骨肉团圆,但是人心不足,得陇而望蜀,他吃了那么些苦头,母亲又有咽不下去的气,连仲雪、仲雪倒是不提,只是有次失言,说起家乡莼菜。 萧南记得当时,像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你看,你背负的那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卸下来的。北人不可能信任他,叔父不可能再容他回去,天下之大,原本就没有他多少立足之地。 但是人总想活着,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所以就算有什么图谋,其实也并非不能原谅。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元嘉敏方才的样子,傻呆呆地张大嘴,走也不能,不走也不能,最后是并手并脚转的身,那样滑稽可笑的模样,她自己一定没有看过。而那样惨白的脸色,却是他没有看过。 什么眼波流转,什么笑靥如花,这姑娘是下辈子也学不会了。但是他竟然有些隐隐地羡慕,羡慕她可以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喜欢,理直气壮地憎恶,理直气壮地来缠他,理直气壮制造偶遇。她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和足够强大的背景,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是看得明白的。 燕国的内乱,不会让他等太久了。 萧南重又低头去看书,他看的是《战国策》,战国多士,纵横捭阖之学,对他,原本是没有用的。 “清河王人到哪里了?”萧南忽然问。 离了萧南的“势力”范围,嘉敏一路几乎要跑起来——来的时候没觉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住的玉琼苑,离文渊阁竟然有这么远,远到总也到不了似的。嘉敏走得太急,一个没留神就撞到了人。嘉敏没头没脑说一句:“对不住。” 看清楚面前人,竟然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宽袍缓带,俨然神仙中人。 嘉敏一愣:“你、你是谁?” 这绝对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嘉敏心里想:这皇宫里的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问“你是谁”? 中年男子竟也有些慌乱,迟疑片刻才道:“本王……本王清河王元怿,受直阁将军元明炬所托来这里探望侄女——姑娘你是?” 清河王。燕国有封宗室为王的习俗,从太祖到如今,积累下来的元姓王多如牛毛。要是嘉言在这里,定然已经喊起“叔父”,嘉敏没有受过严格的牒谱训练,哪里知道这么多,愣了好半晌,方才呆头呆脑左右打量片刻,说道:“明月不住这儿,明月住清秋阁——我带王爷去吧。” 清河王再迟疑了片刻:“姑娘你是——” 嘉敏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家父南平王。” “三娘?”清河王却是记性极好,一听说是南平王的女儿,就叫出了嘉敏的排行:“三娘该叫小王一声叔父。” “叔父。”嘉敏从善如流:“怎么也没个人给叔父领路?” 这该是早想起来的,只是嘉敏才见过萧南,脑袋实在不灵光。清河王道:“有人领路的,方才走丢了。” 嘉敏“嗯”了一声,没有细究——这时候她也反应过来,皇宫里大多数事都轮不到她来细究。她问过明月的身世,既然元明炬托清河王来探望,想必是很亲近的宗室,没准就在这皇宫里长大,熟悉路径,无须领路也不奇怪。 清河王十分健谈,即便是嘉敏这样神不守舍,心不在焉,与他说话,也如沐春风。 往南走了大约了两刻钟,就到清秋阁。自有人前去禀报,明月听说嘉敏来了,一路小跑来见:“三姐姐好久不见!” 猛地瞧见清河王,刹住脚步,却是恭恭敬敬屈膝行礼,垂头道:“明月见过叔父。” 果然是认得的。 嘉敏不打搅他们叔侄相逢,略坐一坐,就回了玉琼苑。这时候贵女们还在戏耍,看到嘉敏,胡嘉子就叫起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会被文渊阁的看守赶出来的 吧——说什么皇帝哥哥允你上文渊阁,谁知道是不是吹的。” 她提到文渊阁,嘉敏心里又是翻腾起来,也不与她计较,三步两步就回了房。 要这时候才忽地想起,皇帝当时说“允她进文渊阁”,所指,并非避开贵女们的追拦堵截,而是因为,萧南常常去文渊阁么?嘉敏觉得一口气噎在喉中,简直想就此昏过去,不去尝这个五味俱全。 大约在皇帝眼里,在所有其他人眼里,能见到萧南,对她,都是一种恩赐吧。 嘉敏茫然地想,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又低声问自己,要到什么时候,见到萧南,才能给从容,镇定,如见到任何一个路人呢——如果不能,那就还是不要再相见了吧。 嘉敏拉过被子,蒙上头,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大约人性是这样,最恋慕的是自己,最憎恶的是自己,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但是一次一次纵容的,还是自己,就算能重生一次,也还是人,是人,就须得绝大的毅力,方才能够摆脱人性固有的弱点。 也许做鬼还轻松一点,嘉敏忍不住说了一句符合她眼下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说的话。 第31章清河王 又过了几日,虽然小有纷争,大体也算是风平浪静。 嘉言称母亲有恙须侍疾,避开了贵女们的交游。胡嘉子逮住机会,尖刻地责备嘉敏怎么不去。嘉敏只能当做没听见。如果南平王妃得的是别的病也就罢了,她衣不解带服侍几日,还能得个好名声,但是如今王妃是有孕在身,她这时候跑去亲近,要有个万一,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亲生和非亲生,区别就在这里。亲生的孩子,话多,那是能说会道,话少,沉默是金。聪明,自然千好万好,愚钝,那是憨厚老实,没坏心眼。生得千娇百媚自不待说,万一长坏了,还有个现成的词,叫敝帚自珍。嘉敏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过的诗,诗中说,唯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当时看得嘉敏笑出声来:这世上多少聪明人,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要到公卿位上,也千难万难,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不知道既没有含金匙出生,既鲁且愚的孩子,凭什么无灾无难到公卿啊?诗者大有视天下聪明人如无物的气魄。 亲生的孩子,就算做错点什么,做母亲的,也没有不能原谅的,就如同她在父亲面前一样。但是在王妃那里,她总得小心一点——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哪怕她与王妃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王妃也未必就会害她。 重活一次的收获就是这些,知道人活得谨慎些,警醒些,总没有坏处。 自那日撞到清河王之后,嘉敏也觉得明月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宫里,未免可怜,又去探望过几次。经过近半月的调养,明月的气色好看了许多,眉目也渐渐显山露水。她这时候年岁尚小,日后应该也是个美人——只是这时候,嘉敏还没有想过,元明月会美到那种惊心动魄的地步。 明月很亲近嘉敏,嘉敏也不知道缘故,明明平日里贺兰初袖对她照顾得更多一点。嘉敏没有无故亲近人的习惯,就像她在太后面前为陆静华解围说话,之后也就不咸不淡来往着,并不比其余贵女更亲近。 她卖她一个好,至于她会不会报答,嘉敏不去想。挟恩求报,很少会有好结果,中山狼多着呢,时间还长,日久见人心。 亲近一个人,需要时机来了解,需要时间来沉淀,而有贺兰初袖这个前车之鉴,嘉敏实在再不敢轻信。 但是明月终究年纪小。你能够拒绝一个同龄人,但是多半时候,你无法拒绝一个孩子。 明月显然也很知道这一点。 嘉敏询问明月起居,功课,明月给 嘉敏看她的习作,字写得并不太好,但是每天都有进步,嘉敏不由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也许是吃过苦的人,心志比寻常孩子坚毅得多。嘉敏很惭愧地想起自个儿晃荡过去的岁月。 忽听明月说:“……清河叔父,其实不是来探望明月的。” “什么?” 明月飞快抬头看一眼嘉敏,又低头去,笑容里有狡黠的光:“清河叔父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看明月。” 嘉敏微微皱起眉头。明月的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她像是在说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嘉敏甚至隐约觉得,这个小姑娘,是在考察她——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明月才多大?但是心里分明又有个声音在提醒她:皇家的孩子,原本就懂事早。何况明月这种,一出生就在宗正寺里,瞧人白眼长大的。 这样一个孩子的话,哪怕是没根没据的直觉,嘉敏也不敢掉以轻心。 细想清河王元怿这个人,嘉敏其实是听过的,只是年代久远,当时没反应过来。清河王元怿也是权重一时的人物。难得名声也好。明月说他是大忙人,这话不错。替幼主掌管朝政,协理上下,怎么不忙?这样一个人,如果肯庇护明月兄妹,他们早不是这么个处境了。就算如今元明炬被委任了直阁将军,元明月被养在宫里,对他那样一个人物,也算不得什么,犯不上来讨好。所以明月说得没有错,清河王元怿那天,应该不是来探望她的。那么,他是来做什么的? 嘉敏记得当时情形,元怿被她撞到,像是有瞬间的慌乱,只是那时候嘉敏自个儿更慌乱,也就没有注意了。他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没有小厮跟随,也没有宫女引路——他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宫里? 论理,摄政王进宫,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那个时辰,独自一人……嘉敏心里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回头往太后居住的昭阳殿里看了一眼。如她果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但是她不是。 胡太后如今,也尚未到而立之年。北朝习气,太后养面首,虽然不便在明面上说,私底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远有秦始皇的母亲、赵姬养嫪毒,后有汉高祖的吕后、汉惠帝的母亲养审食其。近到本朝,嘉敏隐约记得早年文成帝的皇后冯氏做了太后之后,很养过几个面首,还都是一时之俊杰。 ——后来嘉敏念这些事给周城听的时候,周城这样点评:事母当孝。 嘉敏当时瞠目结舌,几乎要脱口问:那事父呢?母亲养面首,如何对父亲交 代?随即想起,周城是打小被父亲丢给姐姐姐夫抚养的,成亲的聘礼,是周夫人自个儿送来的,周城对他那个浪荡子父亲能有多少感情,可想而知。嘉敏在心里腹诽:要是日后周城早逝,他的儿子要事母至孝,不知道他九泉之下,忍得忍不得。 周城大约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嘿嘿一笑,得意至极——以芈氏对他的死心塌地,他根本不担心此事。 清河王当然是个美男子,可是嘉敏想起那天撞上他的样子,那眉目之间,并无一丝一毫愉悦之色,也没有春风得意,以他的身份,要找个借口搪塞她其实不难,不知怎的,却偏偏提起探望明月……明月说这个,是有心还是无意?而明月又嘻嘻笑起来,说:“清河叔父的琴弹得极好,三姐姐会不会?” 嘉敏心里有些乱,勉强应说:“……姐姐不会,姐姐等着明月学好了,弹给姐姐听。” 从清秋阁出来,嘉敏心中有很多疑虑,也不知道该与谁说——像是与谁说都不合适。竹苓虽然机灵,还是困在内宅,和贺兰初袖说话,又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而且贺兰初袖出一个主意,哪怕十成十看起来是为她,只怕实际上九成九是为了自己。嘉言……嘉言对于家族之间的关系,倒是比她知道得多,但是嘉言的性子……嘉敏思忖良久,忽听得有人拊掌笑道:“三妹妹也在这里?” 嘉敏听出是皇帝的声音,微微屈膝行礼,被叫了平身起来,才品出那个“也”字来得蹊跷,抬头一瞧,皇帝身边那个穿浅青色长裳,眉目如画的少年,不是萧南却是哪个。嘉敏只看了一眼,就垂头去。 有皇帝在,她总不可能拔脚就走。 他在也不奇怪。彭城长公主为了让他亲近皇帝,一早就谋划了让他做皇帝的伴读,不过后来,太子少师发现他学识渊博,索性就让他教皇帝礼仪——整个大燕,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礼之一字实践得那么赏心悦目。 皇帝笑吟吟问:“三妹妹这是打哪里来?” 嘉敏道:“我方才去清秋阁看了明月。” “哦,”皇帝笑了:“明月这下,倒是成了香饽饽,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他看。”他没有明指,嘉敏却下意识想道:他说的是清河王。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插进来:“那都是陛下仁德。” 说话的是皇帝身后的小寺人,堪堪到皇帝肩膀的高度,比嘉敏要矮上几分。身段玲珑。寺人的衣裳粗笨,在她穿来,却是纤腰一握。雪白的面皮,眉目描画得极是精致 ,看见嘉敏瞧她,也不闪避,嫣然一笑,两个梨涡,俏皮又好看,并没有恶意。 她知道她的身份,嘉敏下意识想。要不是有萧南在侧,她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这个精致的小美人。 但是不经主子允许,哪个下人敢随便开口。嘉敏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说道:“朕说错了,是三妹妹善心,惦记明月,隔三差五去探望——前儿清河王叔父,不也是三妹妹带过去的吗?” 这是逃避!嘉敏悻悻地想。可是清河王去过清秋阁的事,皇帝怎么会知道?是皇帝在宫中的耳目,事无巨细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皇帝盯上了清河王?又或者是、又或者是……嘉敏心中闪过明月两个字,不敢细想。 第32章寺人 却听萧南道:“三娘子还真是大忙人,才下文渊阁,又去昭阳殿。” 这时候天色将暮了,有晚风徐徐吹过去,和着萧南的声音,倒像是有什么乐器在响,也许是钟琴,或者是零落的星光,不不不,是月光,那须得是初一的新月,明锐,清亮,不像十五十六那样蠢胖蠢胖的。 但是这句话,嘉敏不能不反驳——皇帝既然能够知道清河王去过清秋阁,那么去清秋阁的时间,也不难知道。嘉敏不能说这个谎,在皇帝心里失分:“我没有去昭阳殿,我从文渊阁下来,碰到了清河王。” 皇帝“咦”了一声:“朕还以为三妹妹在母后那儿,顺路带了清河王去探望明月妹妹呢,怎么,清河王去清秋阁,竟然没个带路的人?” 嘉敏心里“咯噔”一响,到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入了彀。萧南的那句话,就是为了引出皇帝这个疑问吧。他是断定了她不敢说谎。但是他又如何知道,清河王是在什么时辰去过清秋阁的呢? 明着是针对她,其实针对的是清河王。嘉敏恍惚觉得,有天罗地网,向清河王撒了过来。她不过是其中一根丝。 ——为什么要她来做这根丝呢? ——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清河王?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屏蔽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自然是有的,许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走开了,我刚好看到,顺路就带了清河叔父过去,是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谢我。”她只能这样说。 皇帝面色微沉。嘉敏在心里揣测,对于太后与清河王的事,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皇帝可不是周城,有个不负责任的爹。嘉敏记得父亲说过,先帝年过而立,方得此子,爱逾珍宝,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亲自抚养,从民间请了经验丰富的傅母,连周皇后这个嫡母和胡充华这个生母都要靠后……一直到先帝过世。 对于皇帝来说,先帝也许是比胡太后更重要的存在。 忽听得小寺人拍手叫道:“……好香啊……是荷花开了吗?” 嘉敏转头瞧去,迎着风,远远只瞧见九鲤湖上碧浪翻痕,哪里看得见什么花。这个小寺人,纯粹是为了扯开话题吧。 皇帝不想扫她的兴致,沉默了一会儿,也笑起来:“朕听说湖里画舫清洗过了,正打算游湖,三妹妹也来吧。” 想推脱,但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得应了。她看得出,皇帝来这一趟,是为了这个貌美的小寺 人。大约是乾安殿里的宫女。皇帝还没有大婚,就算有宠,也没有名分。特意选了这个时段来,是因为这时候工匠为了晚荷宴,在修缮荷灯,荷桥,贵女们都避开了。 真是用心良苦,看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她……只怕想娶谢云然,也是看中谢云然大气,端方。 这其实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嘉敏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会发生什么,发生了什么? 小寺人一路欢天喜地,不断说些天真的、讨喜的话,哄得皇帝眉开眼笑。嘉敏和萧南渐渐落在后头,一个沉默,另一个也不说话,齐心协力做了一对哑巴。但是路这样蜿蜒曲折,嘉敏眼角的余光总会看到他,有时是淡青色一角衣裳,有时一段侧容。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在望乡台上。如果嘉敏当初有机会上望乡台的话,大约也会看到他。那时候的他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大约会穿郑重的朝服,黑色与红色的交辉,有精描细绣的十二章纹。 那时候他是吴国的天子了,他身边站着苏仲雪和贺兰初袖。 她是燕国的宗室女,他最后是吴国的天子,所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吧。嘉敏默默地想。 忽听得一个声音问:“三娘子不断看小王,可是有话要说?” 嘉敏:…… 皇帝回头说道:“阿南,不是朕说你,大家都是亲戚,叫三娘子本王的多生分,直接喊三妹妹,岂不便宜?” 嘉敏:…… 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啊。嘉敏头疼地想,正要开口说话,猛听得一声笑语:“陆妹妹这身衣裳,倒正好充作船娘。” 是胡嘉子的声音。 嘉敏心里一沉,萧南唇角,一朵转瞬即逝的笑容。 要避开已经不可能,无论皇帝还是嘉敏。小寺人仰头瞧着皇帝,眼睛里有一丝的惊恐,身体也是,不由自主朝皇帝靠近一些,再近一些,怯声道:“陛、陛下……” “陛下!”这说话的功夫,一众贵女都已经到了跟前,瞧见皇帝,纷纷行礼。 嘉敏叹了口气,只得出来问:“各位姐姐哪里去?” 胡嘉子这时候倒没有看到小寺人,她的重点在皇帝身上。皇帝宽大的袍袖几乎遮住了小寺人纤细的影子。胡嘉子听到嘉敏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俏生生跑到皇帝身边,拉住皇帝说道:“皇帝哥哥来了正好,我们正 说要上画舫游湖呢——皇帝哥哥也是来游湖的吗?我们一起去吧!” 皇帝朝嘉敏使眼色,嘉敏也爱莫能助:胡嘉子提出的是正当要求,她能说什么。这会儿,最多也只能指望胡嘉子别发现那个貌美的小寺人,不然皇帝可得心疼了。 嘉敏倒不是真怕小寺人吃亏,她看得出,这个小寺人不简单。游湖只是个借口,想来看看未来皇后的成色,摆个下马威才是真——皇后总在这几个人里,跑不了。以后她还得在皇后手下讨生活,选个好点的主子是必须的。 只是嘉敏也不知道,这个小寺人心中的好主子,是性格软好拿捏呢,还是端方宽厚。要是端方宽厚也就罢了,要是想要个好拿捏的主子,只怕太后不会容她。一念及此,嘉敏眉睫跳了一跳。 胡嘉子像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了她,同时发现萧南:“怎么,宋王殿下也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乐不可支:“宋王殿下又被三娘截住了?三娘这本事,怎么不去边关做斥候啊?” 嘉敏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辨赢了又有什么好处? 胡嘉子不肯放过她:“看来日后,宋王殿下出门,须得先派人侦知一番,免得被某些人拦下啊。” 于樱雪“噗嗤”一笑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人在暗处,摇了摇头,并不赞同胡嘉子这样的尖酸刻薄。人皆有软肋,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陆静华倒是记得嘉敏之前为她解围,努力想要挤出句什么话来帮一帮嘉敏,可惜想了半天,好像确然无法反驳——之前三娘对宋王萧南的追拦堵截,原本就是洛阳城里人尽皆知的笑话,虽然觉得这位三娘子耳闻不如见面,但是……之前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吧。 郑笑薇和穆秋玉都在神游天外,时不时目光往回一飘,瞧着皇帝的脸色,什么话都吞了回去。 贺兰初袖饶有兴致地在等嘉敏开口。 ——她倒是想过的,如果她的嘉敏,死过一回重来,再看到萧南这个负心人,不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是解不了心头之恨的。但是看嘉敏这样子,只是不想提,眉梢眼角,竟看不出恨意。 怎么会不恨呢,那多奇怪啊。贺兰初袖遗憾地想。余光偷偷看萧南,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他与她之间,隔了生与死这么漫长的距离。这时候的萧南,还远没有后来的坚毅果决,也没有后来的狠心。 如果说后来的萧南 ,是下弦月青白冷硬的光,那么这时候,就还是新月,清新,隽永。 贺兰初袖其实是猜不透这个男人的,也许因为长了过于漂亮的一张脸,又有过于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也许多情,不过,那算得了什么?他还富有天下呢。 她没有问过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嘉敏,即便全天下都认定当初他流亡燕国,是被迫娶南平王的女儿。 她记得苏仲雪带回来嘉敏死亡的消息,他细细问了当时的情形,在什么地方,打斗持续了多久,死了多少人,甚至什么天气,有没有路人经过。唯独没有问嘉敏,没问她是怎么死的,最后说了什么话。只是沉默了一整日。她是陪他到最后的人,但是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嘉敏在他心里,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但是那个位置,那必然是存在的。 不过这辈子,元嘉敏没机会了。贺兰初袖嘴角微微向上,一个轻巧的笑容。 第33章游湖 “我说,”没人帮腔,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胡嘉子有些不甘心,又追加一句:“宋王殿下最近都不来镇国公府了,可是上次吓坏了?” 这句话出口,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就连风,都只敢蹑手蹑脚擦过少女们娇嫩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等嘉敏反击——她们见识过嘉敏的口齿,并不相信嘉敏无法反驳。姐妹亲热和睦有什么好看,吵架才好看! 嘉敏抬头看了胡嘉子一眼,皇帝看她的目光有些担忧。最后流转的是萧南的眸光,那像是极轻极淡的雾气,停留在胡嘉子的脸上,抢在嘉敏开口之前,轻声笑问:“胡姑娘这是在打听小王的行踪吗?” “小王不甚荣幸。” 嘉敏:…… 所有人都呆住:不是都说宋王萧南对元三娘子不假辞色吗?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皇帝——方才他还亲眼目睹萧南对嘉敏不假辞色呢。 贺兰初袖抿了抿唇。她当然也是意外的,但是后来萧南给她的意外太多了。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习惯这种意外。她笑吟吟开口说道:“天色越来越暗了,歌姬们恐怕就要开唱了,陛下还不上船吗?” 皇帝也想把方才的尴尬遮过去——胡嘉子的话实在太难听,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堵住表妹的嘴——赶忙说道:“走吧。” 有皇帝帮忙岔开话题,胡嘉子精神一振,贴到皇帝身边,又兴兴头头问起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今年的晚荷会比往年都好吧?” ——这是炫耀给场中没参加过往年晚荷会的贵女听的,比如嘉敏。 “会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回答。 小寺人这时候已经被挤到后面去了,低眉垂目,我见犹怜一副剪影。 “皇帝哥哥今儿晚膳用了什么?早知道皇帝哥哥要来,就该给皇帝哥哥留几只金糕卷,那味道我尝着倒好。” “你尝着好就好,朕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也对,”胡嘉子毫不气馁,说道:“桂花糕就清淡多了,下回我做给皇帝哥哥吃!” “难为你有心……” 嘉敏越发落到了后面,余光一扫,萧南还在身边,嘉敏就有些头疼。她实在有些怕这个人,怕每次碰到都会被翻起陈年旧事——当然了,在别人眼中,这些事儿还正新鲜热乎着呢,但是对于她,已经是隔了好多年。 年华如流水,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脉脉。 嘉敏自己也不知道,她沉默的时候,侧容看起来总有一种古怪的倔强,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说,偏偏一个字都不能出口。之前每次遇见,都能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发亮的眼睛。但是文渊阁之后,像是每次,她的脸色都有些苍白,苍白得简直惊慌失措。这种想法让萧南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这个姑娘,有时候像是愣得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有时候,又像是时时都恐惧着。比如方才他提醒皇帝,清河王行踪有问题的时候。难道她知道清河王意味着什么?萧南在心里摇头:深闺女子知道什么。 替她解这个围,算是偿还之前的利用吧。 暮色是越来越浓了,花香也是。宫人点燃了宫灯,一路珠光色的光和影。贺兰初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阿敏?” “嗯?”嘉敏转头看她。 “你没事吧?”贺兰初袖说。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扮贤惠拿她当垫脚石展现自己了,嘉敏有些不适应,迟疑了片刻,方才问:“能有什么事?” 贺兰初袖微笑着摸她的鬓发,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没事就好,咱们不能和她计较。” 转头向萧南福了一福:“宋王殿下高义,初袖这里谢过了。” 又替她谢人——不是替她谢人,就是替她赔罪!嘉敏悲愤地想:她和萧南真该早早配成一对,让她去和苏仲雪斗法,让她在两个婆母间周旋去!让她应付萧南那些没完没了的桃花去! 萧南淡淡地说:“不客气。” 贺兰初袖微微一笑,在灯影里,月影里,就仿佛花开。她也知道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个开端而已,她很知道如何留白,如何适可而止——有重生前嘉敏这个死缠烂打的榜样在前,她越清淡越好,越沉默越好,桃花开得越热闹,才越喜欢梅花清幽。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到九鲤湖边,画舫靠岸停着。 皇帝率先登船,然后是胡嘉子,谢云然,陆静华,穆秋玉,郑笑薇,于樱雪和李家姐妹,扶着丫鬟,一一上去。小寺人上船的时候,皇帝眉眼一动,似乎想要伸手去接应,但是余光瞟到胡嘉子,最终也没有。 谢云然的目光在小寺人脸上停了一停。这时候光原本就不是很亮,又映着水光与波光,三分颜色也能到七分,何况原本就有七分。谢云然微微一愕,又看了一眼皇帝,目光就淡了下去。 同样看到了小寺人的还有郑笑薇,她的笑容像是更娇媚 了几分。 萧南上了画舫,然后是嘉敏,贺兰初袖还在嘉敏后面,竹苓扶着嘉敏上桥板,忽然一脚踏空——“小心!”叫出声来的是贺兰初袖,几乎要出手的是萧南,皇帝跺脚,笑声当然是胡嘉子:“哟,又演上了?” 嘉敏扶着竹苓,生生止住了脚步。竹苓吓坏了,一只脚还卡在船板和岸之间,她几乎是跌坐在地上,哭着说:“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嘉敏瞧着她这个样子,满心气苦都发作不出来,只得问:“……还能走吗?” 竹苓含着两包眼泪,只能摇头。 贺兰初袖上前扶住嘉敏道:“竹苓也太不小心了,让南烛扶她回去吧。” 嘉敏瞟了贺兰初袖一眼,几乎是下意识就拒绝:“不必了,没有南烛在身边,表姐多有不便的,可不扰了表姐的兴致。”停一停,又略略提高声音,请求道:“……还请陛下派人送我和竹苓回去。” 皇帝踌躇片刻,说道:“小潘儿,小顺子,你们两个陪三娘回玉琼苑吧。” 话音落,就有两人应声,一个是皇帝的随身小厮小顺子,而叫小潘儿的,赫然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寺人——看来皇帝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她打发回去,免得和胡嘉子对上吃亏。胡嘉子对嘉敏这样的人,不过是冷嘲热讽,占几句嘴上的便宜罢了,要对上小潘儿,恐怕没那么容易放过。 但是小潘儿不动还好,这一动,是无论如何都再掩饰不住身形袅娜,走了不过两步,就被胡嘉子一声喝住:“小潘儿?” 小潘儿止步:“胡姑娘有什么吩咐?” 皇帝脸色一白,喝道:“她是你主子还我是你主子——还不快去扶起竹苓!” “是。”小潘儿乖巧地应道。款款朝嘉敏和竹苓走过来,忽然胡嘉子一个箭步冲到了前面,猛地一个转身——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撞上了,小潘儿“啊”地一声惊叫,胡嘉子却是慢慢扫过小潘儿的脸,扫过她精心描出来的眉,精心画出来的眼,以及盛开的唇——在男子眼中,这是清水出芙蓉的一张脸,唯有同样的女子,才能一眼看穿她的画皮。 狐狸精……皇帝哥哥竟然不声不响在宫里藏了个狐狸精! 胡嘉子恨得帕子都绞成了一团,面上竟然笑了:“皇帝哥哥,我瞧着你这个小奴儿挺好的,不如送了我吧?” 皇帝说:“表妹要奴子,回头朕给你送去,她是朕得用的人,没法送你。” 胡嘉子的声音愈甜,愈黏:“皇帝哥哥越这么说,我就越想要啦,长这么标致,还得用……皇帝哥哥是觉得我不配用?” 又小声说:“我不配用,姑姑总配用吧——皇帝哥哥也舍不得?” 小潘儿不说话,一直不说话,只半低着头,宫灯照着她纤细的影子,淡得像是一个手指就能抹去。楚楚可怜的侧容,从额头到下巴,眼角微微的水光,也许是泪光,楚楚可怜得恰到好处。 乾安宫里想必是不缺美人的,能从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嘉敏丝毫不怀疑她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如果她能自保,那还要皇帝做什么呢? 皇帝脸色铁青:拿母后压他、又拿母后压他! 皇帝抿了抿唇,这是胡嘉子惯用的伎俩了,打小就这样。自父皇驾崩,她来宫里,瞧上他什么东西,胡搅蛮缠一番,最后母后总会说:瑜儿你是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么点子玩意儿,让给妹妹何妨? ——说什么整个江山都是他的,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他从来连边都没摸到过,他身边可不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东西,可是又哪一样是他能做主的? ——永泰、阳平也就罢了,她胡嘉子算哪门子妹妹! 第34章解围 皇帝觉得胸中的气,已经压不住了,阴沉着脸,就要开口。 忽然眼前人一矮,小潘儿竟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她说:“胡姑娘要奴婢,奴婢就随胡姑娘去,胡姑娘就、就莫要再难为陛下了。” 好个以退为进,好个“莫要为难陛下”,好手段!明明胡嘉子瞧不上的是她小潘儿,可是偏能扯到皇帝身上去,胡嘉子为难他,她维护他,皇帝心里的天平,不偏才怪!喝彩的不止嘉敏,还有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忽然举步上了桥板,双手扶起小潘儿,竟是满含怜悯地道:“快起来吧,可怜的孩子。” 贺兰初袖这一扶,其实什么都没解决,但是在皇帝眼中,是帮了他的心上人,在胡嘉子看来,是递了下台的梯子。既然小潘儿自个儿都答应了跟她走,胡嘉子看来,是已经胜券在握,可以带走小潘儿了。 谢云然微微讶然——虽然太后面前,贺兰初袖帮着胡嘉子说过一次话,但是在后来的大半个月里,贺兰初袖从未露过什么锋芒,她倒真小瞧了她。 萧南唇边若有若无一抹轻笑。 忽听嘉敏扬声道:“陛下让小潘儿和小顺子帮我扶竹苓回玉琼苑,胡家表姐是要阻拦吗?” 胡嘉子被嘉敏这飞来一棍打得一呆。 嘉敏冷冷又道:“如果胡家表姐不阻拦我回玉琼苑,那么小顺子,小潘儿,扶着点竹苓,咱们走!” 这话里已经把阻拦小潘儿的概念偷换成了阻拦她回玉琼苑——小潘儿不过个玩意儿,不算什么,胡嘉子能明着欺负,仗的就是她没有身份,仗的就是胡太后管理后宫,但是要拦嘉敏,就须得拿出相应的身份来。 如今这场面,只要胡嘉子敢说一声“且慢”,嘉敏下一句话就必然问到她头上去:“如今这后宫里当家的,还轮不到胡家表姐吧?” 这句话几乎已经是挂在每个人的舌尖上,只差没吐出来。 胡嘉子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这些天在贵女中使尽了威风,虽然有讨好她的,但是瞧不上的也多,要真让嘉敏把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她胡嘉子他日母仪天下,也还是个大大的话柄。一时左想右想,竟是只能沉默。 小顺子瞧着形势变化,忙不迭跑过来,便是小潘儿,也知道戏做足了,过犹不及,两人小顺子扶起竹苓,小潘儿扶着嘉敏,四人踯躅下了画舫。 渐渐就走得远了。 胡嘉子未尝不想拦下他们,可 惜这里不是镇国公府,就算她想,她的奴婢们恐怕也不敢在宫里动这个手。她能拿太后压皇帝,不能拿太后压嘉敏。 胡嘉子憋了一肚子气,皇帝已经进舱,下令开船。 船桨荡开去,平如镜面的湖面上掀起一重一重脉脉的波痕,皇帝靠在窗边上看得出神,远远的笙箫,断断续续,隔着水,皇帝低声对跟进来的萧南说:“小潘儿没甚力气,小顺子一个人扶着竹苓走不远,宋王你能、能不能——” 萧南会意,接话道:“臣瞧着三娘子他们走得艰难,臣去送他们一程罢?” “劳烦表哥了……”皇帝微微点头:“去吧。” 转过一个弯,画舫上的人再看不见,小潘儿扑通就给嘉敏跪下了:“小潘儿谢三娘子救命之恩,三娘子长命百岁!”这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溶溶的银辉,银辉照在小潘儿脸上,雪白,一双妙目泪光盈盈。 这话,嘉敏是不肯认的:“吓糊涂了你!陛下叫你和小顺子送我和竹苓,哪里来的救命不救命的!” 小潘儿凄然道:“如果方才、方才陛下真让奴婢随胡姑娘去,奴婢就、就——” “就怎么样?”忽然出声的萧南,嘉敏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脱口问:“宋王殿下?宋王殿下怎么来了!” 风打着竹叶,萧萧的声音。少年的身影在竹林里,挺拔如玉树,嘉敏不敢去看他的脸,怕按不住胸腔里咚咚咚乱跳的那个东西——在之前,在死之前,她大概是真爱过这个人吧,嘉敏惆怅地想,以至于,死过一回,都不能消弱它。 “陛下叫我护送你们回去。”萧南说,又瞧住小潘儿:“如果方才陛下让你同胡姑娘走,那你就怎么样?” 小潘儿垂泪道:“奴婢就和胡姑娘走,不过,小潘儿这条命,是要留在宫里陪着陛下的,胡姑娘要带,也只能带走小潘儿的尸体。” 这些话,她是想通过自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么。嘉敏心里一阵恶寒,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你起来,扶好竹苓,我们先回玉琼苑。”又对萧南道:“这里有小顺子、小潘儿已经够了,不敢劳宋王殿下大驾。” 萧南也干脆,一句话:“君命难违。” 嘉敏:…… 一行人里加了萧南,反而沉默了——这样说,就好像先前几人行走有说有笑似的。当然不,只是沉默和沉默不一样,前者是随时可以开口,到这时候,开口说什么都不合适。以竹苓为甚。 好在玉琼苑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玉琼苑的宫女绿梅迎出来,行过礼,嘉敏三言两语说了情况,绿梅安置了竹苓,嘉敏转头对小顺子、小潘儿和萧南说:“就到这里吧,各位留步。” 主要自然还是对萧南说,嘉敏觉得自己这会儿很勇敢,既没有拔腿就跑,也还能说出话来,虽然声音有点奇怪——大概一个人仔细听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多少会有点奇怪吧。萧南也知道自己不合适进去,微微颔首,就要回去覆命。 小潘儿又要跪下去说救命之恩,嘉敏赶在她跪实之前拦住她:“刚好我有话要吩咐你。” 小潘儿喜出望外,赌咒发誓说:“三娘子尽管吩咐,只要小潘儿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敏听她这跟着皇帝看话本,听女先儿讲述学来的口吻,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胡姑娘恐怕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身边,她要是真问太后要你,你就是躲在乾安宫,也是没用的。” 小潘儿听得脸色煞白。嘉敏心想,这大概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吧。皇帝如今还没有庇护她的能力,就仗着宠爱,急吼吼冲上来。 嘉敏生怕她又腿软求救命——她可不敢真担了这个救命的名声,她没亏她没欠她,凭什么一定要救她的命呢,嘉敏几乎本能地想到,如果贺兰初袖在,多半会软软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敏你瞧着,怪可怜的,咱们帮一帮她吧”,前世为了这些话,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官司。 人家忌惮的是南平王,忌惮她是南平王的女儿,她贺兰初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颜面,能有什么损失——最后人家说的还不是,贺兰姑娘心善,她元嘉敏又何尝得过什么好处? 每每,人被架到高处,就下不来了,人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是。 嘉敏如今,是不会再吃这个亏了。 嘉敏道:“你是陛下的人,我可帮不了你什么,要谢,你也谢陛下去,我不过一句闲话——听说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的母妃都还在宫里,不知道是真是假。好了,今儿我乏了,先回房间了,你也回去吧。” 这句话嘉敏不仅是说给小潘儿听,也是说给小顺子听。 先帝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都去了瑶光寺,先帝子女不多,所以留在宫里的也不多,胡太后如今虽然位尊,但是对昔日先帝的嫔妃,总还是要存几分颜面。胡嘉子在太后面前能够撒娇弄痴,到这些嫔妃面前, 可就不管用了。 嘉敏回房去看竹苓,竹苓的脚踝肿起老高,绿梅找人检查过,只是看起来可怕,倒没有伤筋动骨。 已经上了药。竹苓一见她就要请罪,嘉敏也忍不住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竹苓抽泣着道:“……是踩东西滑了脚。” “什么东西?” 竹苓这回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答:“像是……珍珠。” 南烛喜欢珍珠,佩饰上多用珍珠,嘉敏也许不知道,但是竹苓,却是知道的。 第35章拦路 嘉敏瞧着烛火发呆。贺兰初袖消停了那么久,到底什么缘故,忽然又开始动了? 她了解她的这个表姐,言语架拨是常事,但是亲自出手的时候,其实并不太多——毕竟出手很难不留破绽,有破绽就有风险。嘉敏细细想自己今晚,应该是没有什么地方触犯过她。 莫非是因为……萧南? 萧南是帮她解了围没有错,但是她不也借着这个机会,替她谢了萧南吗?嘉敏郁郁叹了口气,沾上他还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之前逼得她在皇帝面前戳穿清河王的行踪,然后又因了他惹了贺兰初袖,以至于竹苓滑脚。 忽听得竹苓问道:“姑娘今儿为什么要帮那个小潘儿?” “嗯?”嘉敏有些诧异得回过神来。 竹苓除了初到她身边几日劝诫过,后来话一直不多,大约是她寒了她的心,这时候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 不过她既然问了,嘉敏倒也不怕回答:“如今陛下看重她,我瞧着今儿情形,如果真让她落到胡家表姐手里,只怕陛下会怨上太后。” 就算皇帝开初只是厌憎胡嘉子,但是今儿晚上胡嘉子已经明摆着搬出了太后,皇帝自然会想到,没有太后撑腰,胡嘉子没这个底气,所以如果小潘儿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会怨恨太后,也是理所当然——嘉敏当时并没有想这么细,她也不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只是隐约觉得不妥。 竹苓道:“姑娘怕两宫不和?” 嘉敏不说话,慢悠悠剪了一朵灯花。 竹苓道:“这个小潘儿,迟早是个祸害。” “哦?” 竹苓竟然肯在她面前臧否人物了,嘉敏不由仔细打量她,竹苓涩然道:“奴婢原本以为,今儿姑娘会狠狠处罚奴婢。” 嘉敏:…… 以她前世的心性,在萧南面前这么丢人,还真有可能。狠狠处罚?竹苓是给她留面子了。不好看是真,大约是几个耳光罢,真要杀人放火,她元嘉敏也做不出来,何况还有贺兰初袖这个大善人在一旁随时等着做好人呢。 “你原本是母亲身边的人,”嘉敏沉吟道:“你这样的人才,跟着我,是可惜了。” 竹苓一急,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嘉敏忙忙制止她。她说的这话却是真心。虽然王妃身边有几个芳,人才也好,竹苓要出头难,总好过跟着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过什么好处——后来在宋王府,能嫁给侍卫统领,那是她自 己的手段。 竹苓哭道:“姑娘说这样的话,奴婢是死生无地了。” 嘉敏摇头说:“那就不说吧,你说小潘儿,我听着。” 竹苓瞧着嘉敏的神色,她对嘉敏的了解,和审时度势,倒比甘草要强,当下理清楚思路,说道:“她这是来给陛下挑皇后呢!先前是哄得陛下和胡姑娘对上,之后姑娘一出手,她又赖上姑娘了。” 果然是个明白人。她都能看明白,在场中能看明白的,想必不是少数,只除了……皇帝。在某些方面,男子难免要迟钝一些。或者不,女子有同样的迟钝。人在年少的时候,倾心迷恋过的人,即便是十恶不赦,也能找到理由开脱。 比如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出身卑微,因为她舍不得离开他,因为她害怕。 比如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不是可以囚在笼中的鸟,龙腾大海,凤舞九天,他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 嘉敏叹息一声,说道:“你说得对,我怕两宫不和。如今太后是我南平王府的靠山,但是总有一日,太后会归政于陛下。” 竹苓道:“姑娘心善。” 嘉敏扬一扬眉。 “如今住在宫里的,也有七八位,肯留在宫里的,多少都打着皇后的主意,姑娘只需找到素日里与太后不对付的那一家,借她的手……”竹苓停了一停,重复之前的论断:“这个小潘儿是个祸害,姑娘如今不除去她,日后……” “等等!”嘉敏忽然打断她:“你方才说什么?” 竹苓忽然支吾起来:“姑娘我……” 嘉敏不理她眉目中的犹豫:“如今留在宫里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人动了这个心思,借别人的手……” 嘉敏猛地站起:“不好!” “什么?”竹苓迷惑地抬起头来:“姑娘不必太忧心,如今人都在画舫上,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姑娘明儿和陛下说一声,让陛下警醒些……” “不不不,不是她们……”嘉敏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不不,她担忧的不是那些贵女,而是担忧有人借那些贵女的名义行事,更准确地说,是借胡嘉子的名义行事——今儿晚上闹了那一场,哪个不知道胡姑娘恼了小潘儿。 胡嘉子恼了小潘儿,趁着皇帝游湖无暇分身,命了下人去辣手摧花,简直顺理成章,皇帝痛失爱侣——且不说小潘儿当不当得起这两个字,至少这时候她在他心里,定然是重要的——问罪 胡嘉子,而太后、太后定然会护住胡嘉子。到时候,皇帝和太后,想不对上都不可能。 谁会下这个手?谁来下这个手?嘉敏觉得这个人物在脑袋里沉沉浮浮,就是看不清楚模样,但是他必然是存在的。 是是是,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是突发事件,画舫清洗好了,小潘儿想游湖,贵女们原本应该避开的时辰,却迎面碰上……也许还有清河王,清河王那日,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站在那里? 巧合得天衣无缝。 都是突发事件,却都指向同一个可能的结果:两宫反目。 不会有人怀疑,胡嘉子看到小潘儿之后的反应,同样不会有人怀疑,皇帝得知叔父做了母亲面首之后的心情,这一步一步算计下来……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嘉敏觉得背心出了一身冷汗。她当时就该留住小潘儿——只怕之前皇帝叫小潘儿送她也是做这个打算——皇帝可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她! 嘉敏换了身衣裳,带了绿梅,匆匆就往乾安宫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极黑,隐隐能听到九鲤湖那边传来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四处零零落落挂起灯来,疏疏的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掩着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绿梅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里的人都识趣,嘉敏只问一声乾安殿怎么走,就提了宫灯,引嘉敏前去,并不问为什么。 乾安殿离玉琼苑挺远。自先帝过世,后宫嫔妃出家,宫里人就裁减了大半,如今皇帝年纪尚幼,没有嫔妃,这宫里人着实不多,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嘉敏正想着,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人迹罕至的,嘉敏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一瞧,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里,有种刀锋一样的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 这个人,嘉敏却是认得的。 元十七郎与萧南交好。当初嘉敏对萧南死缠烂打,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南冷脸,嘉敏当初也是萌生过退意的,但是只要元十七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南,嘉敏却不记得了——有些你以为会 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嘉敏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七郎笑吟吟问:“三妹妹这是往哪里去?” 嘉敏也知道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敢问……” “我是十七郎,妹妹还没见过我罢。”元十七郎作了个揖,快言快语说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殿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下面人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妹妹怎的不去?” 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敏。 嘉敏微微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七哥。” 论理,男子二十而冠,着冠时由师长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取字。但是元十七郎这时候不仅没有字,连名都没有,十七是他的排行。 他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的南平王一样,不过比南平王更惨的是,他父母双亡。嘉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这份上——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第36章十七郎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嘉敏余光一扫,已经看到元十七郎背后,跟了个小寺人。 “十七哥是去见陛下的么?”嘉敏不回答元十七郎的话,反是问道。 元十七郎笑吟吟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殿下好,所以特召了我过去,三妹妹要不要一同去,回头陛下品赏的时候,多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 这话说得,嘉敏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敏追着萧南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不对!元十七郎要她去画舫? 嘉敏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说着咬住下唇,急急就要走。 “等等!”元十七郎一个旋身,就到了嘉敏身前:“怎么回事?难不成、难不成有人欺负三妹妹?”不等嘉敏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妹妹偏自个儿走这里……这是往哪里去呢?” 嘉敏也知道必然是绕不开这个问题的,好在方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捏住帕子,垂头道:“不敢劳十七哥哥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去吹箫呢,十七哥哥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就不好了。” 说完也不等元十七郎有所反应,喝一声:“绿梅我们走!” 嘉敏走得急,后头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瑰延宫,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敏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得意,绿梅提着灯,有意无意看了嘉敏一眼,仍是一言不发。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敏:…… 就听得十七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事儿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敏死死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泛着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乾安殿呢,还是真关心她,要为她打抱不平?嘉敏是不大信这宫里会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七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乾安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南?萧南与元十七郎有多好,嘉敏是知道的。虽然她没有费心打探过十七郎后来的去想,但是猜也猜得到,多半是去了南方。 会、会是萧南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敏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却道:“可是陛下……” “陛下也不会任人欺负三妹妹的。”十七郎巧言令色:“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三妹妹委屈成这个样子?” 现下也不知道乾安宫里,小潘儿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实在绕不开他,不如、不如连他一起拖下水?能在这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总不会是个连见风使舵都不会的人物。 嘉敏装模作样看看绿梅,又看元十七郎,跺脚说道:“还是不要说了……免得污了十七哥哥的耳朵!” 说完又要急走。十七郎果然拦在了她的面前:“三妹妹要是觉得不便对我说,或者觉得十七哥哥人微言轻,帮不到妹妹,主持不了公道……” “十七哥哥这哪里话!”嘉敏道。 元十七郎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咱们去游船找陛下就是了。” “不可!”嘉敏道:“万万不可!” “这又为什么?”元十七郎眉尖一挑,有些讶异的颜色,思忖片刻,却是转向绿梅:“三妹妹要是觉得难以出口,就让绿梅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认得绿梅。嘉敏心里微惊:这后宫里的宫人,不知道几百几千,绿梅的分位不是太高,又是在玉琼苑这样的地方服侍,他竟然能一口叫出名字,可见平日里多有留心。 绿梅提着灯,微微转脸向嘉敏,像是请示,又像是为难。嘉敏道:“十七哥哥不要为难她了,我说就是……咱们边走边说。” 她这样说,元十七郎倒也找不到借口继续阻拦,又想着嘉敏说的,不能让皇帝知道,想来……也许并没有关系?只是这路,却是往乾安殿的路没有错了……元十七郎左右为难着,不得不跟上嘉敏的脚步。 绿梅照着灯,三人一面走,嘉敏一面说:“我今儿带竹苓跟着陛下去画舫游湖,竹苓滑脚不能行,我也失了兴致,就让陛下遣人送我回玉琼苑,谁知道、谁知道……”嘉敏眉间薄怒,月下,灯下,倒带出几分狠狠的清丽来。 这几句话是事实,元十七郎自然也是知道的,嘉敏把话断在这里,他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问:“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才不是!”嘉敏有意用上任性的口气,反正任性的元三娘,才是人们心目 中的三娘,不是吗:“那两个寺人,一个叫小顺子,另一个叫什么小潘儿,送我到了玉琼苑门口,我叫他们回去,那个叫小潘儿的过来又哭又跪的,说什么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早知道就不该救这种人!”嘉敏恶狠狠地说:“胡家表姐为难她,我也是看不得胡家表姐的气焰,帮着说了句话,我还当这个小潘儿知恩图报呢,我我我、我还亲手扶她起来呢,谁知道她走之后,我和竹苓准备安寝,竹苓就叫了,说我戴手上的素银绞丝镯子哪里去了……我这才知道,这宫里还闹贼了!” 失窃,倒真真是个好借口。十七郎一面听,一面想,凭他是谁,凭他在哪里,丢了东西总不好让人不追究。特别嘉敏在这当口还添了一句:“要是别的也就罢了,那素银绞丝镯子本就不值几个钱,但那是我姨娘……” 到这里,看了十七郎一眼,眼圈又是一红,那话,却是再说不下去。 镯子是女子腕上之物,十七郎却也不好说你捋起袖子让我看看——别说出五服的堂哥了,亲哥都不行。该含糊的含糊,不该含糊的不含糊,这个三娘子,确实长进了。况且,就算戳穿她,能有什么用? 十七郎问:“玉琼苑都找过了吗?” “当然找过了!我进宫时候可没带几件东西,能藏哪儿呢。就连这一路上,都找了个细细的,绿梅你说是不是?”嘉敏信口胡扯,绿梅做奴婢的,哪里能说不是,被嘉敏一句话捎带上,只得低低应一声。 到这时候,元十七郎也看出她的用意了,踌躇道:“果然是腌臜事儿。这等事,如何好让三妹妹自己去问罪——不如……先搁着,一会儿我找个机会和陛下说,让陛下自个儿清理乾安殿门户?” 嘉敏像是气得极了,越走越快,口中懊恼地道:“我就说了,不要说出来,这等眼皮子浅的东西,污了十七哥哥的耳朵,也让十七哥哥难做——虽然就是个寺人吧,到底是皇帝哥哥的人——我是不怕的。” 之前十七郎拿“人微言轻”逼她开口,如今她就原意奉还,十七郎虽然并不受激,却也不好改口,只得说道:“三妹妹都不怕,我怕什么……总是三妹妹初次进宫,下面人不长眼,还是我陪着三妹妹走这一趟的好。” 这说话时候,三人已经到了乾安殿外。 乾安殿平静得一如寻常,看来是还没出事,嘉敏心里略松了口气,又烦恼起来: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招数对付小潘儿? 且不管他,嘉敏摸摸袖中银针,想道:有这东西,不愁她不跟她走。 第37章闹事 绿梅叩门,不多时候就有宫人迎出来。瞧见嘉敏也就罢了,看到十七郎,面色就有些奇怪,问道:“十七郎君这会儿来乾安殿,可是有什么要事?” 嘉敏瞧那宫人约是三十上下,面白无须,较之常日里跟在皇帝身边的小顺子要稳重得多,心知大约是个给事。不等十七郎说话,上前喝问:“小潘儿呢,小潘儿人在哪里?把她给我叫出来!” 小潘儿是皇帝心上的人,这给事不过是个看门的,哪里敢惹她。只指望着十七郎能出声阻止。嘉敏想着今儿反正是横了,索性横到底,一把推开他,蹬蹬蹬冲进几步,被两旁侍卫一左一右拿枪拦住,就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自有人去禀报。 小顺子倒是来得快,看到嘉敏和元十七郎,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却也知道轻重,忙不迭训斥侍卫:“放开、放开!三娘子也是你们能拦的、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埋怨那名给事,却埋怨十七郎:“十七郎君真真害死人,三娘子性子急,十七郎君也不给张给事说一声是三娘子来了!” 一面说,一面殷勤把人请进去。嘉敏也不与他客套,径直问:“小潘儿呢?带我去见她!” 小顺子面色有些为难:“小潘儿……这会儿怕是歇下了。” “歇下了?”嘉敏冷笑一声:“莫说是歇下了,就是死了,也得给我爬起来!” 口气殊为不善。 小顺子有些吃惊地看着嘉敏,他跟皇帝的时候多,是知道嘉敏的,但是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来找小潘儿算账的——但是小潘儿应该没得罪她呀。 其实小潘儿这会儿倒没有歇下,只是之前在画舫上受了气,又被嘉敏的话说得有些惊,加之皇帝如今还在画舫上,和一众出身高贵又貌美如花的姑娘们游船,听歌,她不喊心口疼就不错了,哪里还睡得下。 这时候靠在紫藤绕花长椅上,一时皱眉,一时咬牙,琢磨那一众贵女中,那个看起来和气,哪个心软,又想着等皇帝回来,好诉苦一番,趁机拿捏……至于嘉敏说的皇帝保不住她的话,小潘儿想了半晌,嗤笑一声:三娘子倒恁地好心,只是胆子也太小了点。 只奇怪的是,她三番两次想和她攀上“救命之恩”的关系,她却左推右阻,活像这功劳咬手似的。 “……姑娘,燕窝好了。”小双儿和小潘儿是一起进宫的,不过略生得差些,如今也不做别的,专门给小潘儿熬燕窝,别说,就这么个位置,乾安 殿里不知道多少人明争暗斗呢——谁叫她受宠呢。小双儿也是仗着一双巧手,调得好燕窝,又多少有些旧日情分,才能屹立不倒。 “搁着吧。”小潘儿心事重重。 小双儿把燕窝盏搁在琉璃几上,劝道:“姑娘趁早喝吧,别凉了,走了味……” 忽然一阵嘈嘈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屋中两人俱是一惊,小双儿赶忙抢到小潘儿之前,横眉怒目道:“什么人!” “一边去!”说这话的自然是小顺子。 然后嘉敏开了口:“小潘儿,你还认得我吧?” 小潘儿一惊,忙起身行礼道:“三娘子这么晚了,来找奴婢……” “我问你!”嘉敏气势汹汹,“你拿了我的素银绞丝镯子,藏哪儿去了!” “什、什么?”小潘儿这会儿是真失色了。她运气很好,一进宫就分到乾安殿,起初多少也受过委屈,但是没多久就被皇帝看中,贴身服侍,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连小顺子都不敢比肩,几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莫说是银镯子,就是金镯子,宝石镯子,那上好的羊脂玉镯子,在她这里,也就听个响……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成了。一旁小双儿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这、这位贵人是弄错了吧?” “十七哥哥你瞧!”嘉敏却是退了一步,把十七郎拉了出来,“她还抵赖、她还敢抵赖!” 元十七郎猝不及防被推了出来。 他自然知道小潘儿是什么人,又素来圆滑,只恨之前话说得满,被嘉敏拿住,又没能把她诓去画舫,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妹妹丢了只素银绞丝镯子,各处都找遍了,没有找到,所以来潘姑娘这里问问,姑娘可有看见?” 嘉敏噗嗤笑一声:“她还叫上姑娘了!” 好在元十七郎脸皮甚厚,只当没听到。 小潘儿白着脸坐直了,却正正经经答道:“奴婢……不曾看见。” 嘉敏都快瞧乐了:这姑娘之前三番两次跪她,扶都扶不起,这时候反倒不跪了。却是沉下面孔,说道:“十七哥哥太好性子了,这等子眼皮子浅的,哪里需要这么客气,绿梅……给我搜!” “不、不能搜!”小双儿惊叫了起来,没人理会。 嘉敏一个眼神横扫过去,就逼得她住了嘴。 要是小潘儿这会儿还有精神,自然能有一套一套的规矩拿住嘉敏,光嘉敏这么大大咧咧闯进乾安殿, 还要搜宫,就够她定几回罪了,虽然到最后多半也会不了了之,但至少这会儿能逼得她不轻举妄动。但是小潘儿完全被嘉敏东一棒子西一棒子打懵了,小双儿又不是个伶俐的——真要伶俐,小潘儿也容不得她。 打进了乾安宫,十七郎也知道怎么都阻拦不了了,索性省了心,专心看戏——他倒要看看,嘉敏这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却是绿梅,微微屈膝劝阻道:“三娘子……使不得。” 只说使不得,却不说使不得的原因,想是知道阻止不了嘉敏,阻止是态度,知道阻止不了,不多费口舌,是识时务,这姑娘也妙。嘉敏心里这样想,嘴上只道:“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绿梅应了声是,也并不真翻箱倒柜,也就是左右走走看看。 嘉敏虽然以问罪的名义气势汹汹杀上门,但并不想太得罪人,说话时候目光四下里一扫,瞧见琉璃几上温着的燕窝盏,若无其事走近了,袖底一滑,就落了样东西进去。 小双儿看见嘉敏盯上燕窝盏,一阵心慌,她虽然瞧不出嘉敏的身份,也知道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忙爬到小顺子身边,求道:“小顺子你好歹说句话呀……咱们姑娘,还稀罕一只素银镯子?” 小顺子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小顺子有样好处,不明白就不开口、不动手,只淡淡瞧了小双儿一眼。 这时候就听得嘉敏笑了一声:“吃起燕窝来了,还真是个姑娘!”慢悠悠擎了盏,在小潘儿面前一晃。小潘儿还在极度的羞恼中,没回过神来。嘉敏已经厉声喝道:“这也是你能吃的东西?你给我好好看看!” 她背对着众人站着,就只有小潘儿能看到她擎着的燕窝盏。 小潘儿被她一喝,下意识往那盏中瞧去。原本就是煞白的面孔越发白得可怕,连花瓣一样的唇都褪去了颜色。小双儿犹自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就不能吃了,是陛下特特儿赏我家姑娘的……怎么就不能吃了?” 嘉敏手一松,“啪!”双螭白玉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燕窝溅了小潘儿一身。 “搜到了吗?”嘉敏又扬声问。 绿梅立时就走了回来,略一屈膝:“回姑娘的话,没有。” “那就带她回玉琼苑去审问!” 元十七郎:…… 这一手真是简单粗暴。 绿梅犹豫了一下,嘉敏也不难为她,亲自上去,拉起小潘儿:“这是乾 安殿,我看皇帝哥哥的面子,也不能在这里审你——跟我回去!” 小潘儿被她这一拽,踉跄几步。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三娘子也知道这里是乾安殿啊,我还以为乾安殿不知道几时成了南平王府呢!” 这话说得刻薄。众人目光齐刷刷往门口去,却是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戎装男子,小顺子率先喊道:“刘将军!” 其实乾安殿里倒不是没人,只是小潘儿明明分位不高,却是得宠,又把持着皇帝不让其他人近身,眼红想看笑话的不知道有多少,小顺子这个皇帝跟前的人都按兵不动,别的自然看热闹的多,通风报信的少。 所以这位刘将军才姗姗来迟。 嘉敏不知道刘将军的具体身份,只能估摸着猜是乾安殿里的侍卫统领,口中不乐意地道:“就算是乾安殿的奴婢,那也就是个奴婢,我还处置不了了?” “三娘子这话我不敢苟同,就算是个奴婢,那也是乾安殿的奴婢,只能由乾安殿的主子发落,”刘将军**针锋相对:“陛下爱重,许我守卫乾安殿之责,她既然是我乾安殿的人,也就在我的守卫范围之内,南平王再威风,也不能威风到我乾安殿来,三娘子要带人——恕我不能遂三娘子的意。” 好一个不畏强权,忠于职守。嘉敏寻思着。只不知是真忠还假忠,要知道,在有些时候,假的看起来比真金还真。不管怎样,他这几句话,字字都占在理上,嘉敏是没法反驳的,或者说,她反驳没有用。 第38章银针 屋中难得地静了一会儿。 小顺子揣度形势,嘉敏这样气势汹汹而来,却既不拷打,也不拷问——当然了,真要这么着,他就会出手制止了——多少猜出了几分,一面在心里埋怨不知道哪个多事通知了刘将军,一面打圆场道:“都别急、都别急,三娘子,十七郎君,刘将军,都坐下来,坐下来好好说——来人,上酪饮!” “本将军不是来饮酪的!”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口气。 “我也不是来饮酪的!”嘉敏不得不顶上。 僵持中,小潘儿却忽然开了口,说道:“刘将军不必为难,奴婢……奴婢愿意跟三娘子去。” 这句话出来,莫说十七郎,就是刘将军,也大吃了一惊:“你这宫人——” “陛下让我送三娘子回玉琼苑,这一路,也只有奴婢近身接触过三娘子。奴婢相信三娘子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她说镯子丢了,那定然是真丢了,奴婢没有拿,但是如果奴婢不跟着三娘子去,那这污名,奴婢就得生受了。”小潘儿竟是条理清晰,款款说来,“奴婢虽然身份卑微,这等名声,却是不敢当,所以奴婢愿意随三娘子去,在玉琼苑里再好好找一找,奴婢相信,定然是能找到的。” 说罢竟是对嘉敏微微一福身:“三娘子,我们走吧。” 情势这样急转直下,刘将军竟也找不到理由留难。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嘉敏带着绿梅、小潘儿,连同元十七郎扬长而去。小顺子一路送出门,临别,嘉敏多说了一句:“要是不关小潘儿的事,回头我自会跟皇帝哥哥请罪,我方才失手打翻了小潘儿的燕窝,小潘儿屋里,还劳烦你打扫。” 小顺子自然满口应承。 等回了屋,越想越觉得蹊跷,又知嘉敏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索性把人都遣走,也不喊别个,自个儿操起笤帚,一番仔细打扫,末了,竟在燕窝碎玉中找到一支全黑的银针,小顺子手一抖,汗都下来了:要是方才嘉敏没有进来闹事,小潘儿照着平常的点儿吃了这盏燕窝……那他这脑袋……好险! 怪不得小潘儿忽然转变了态度。 嘉敏虽然没能亲见,这会儿小顺子的惊吓却是能猜到的。 她既然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借胡嘉子的名义对小潘儿出手,就不能不多防着些——她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下手,会以什么方式下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及时戳穿。既然都是没把握的事,索性就准备一点有把握的东西——燕窝有没有毒她不知 道,那根银针,是一早就黑了的。 吃过亏的人,准备难免会充足一点。 至于到底,当时有没有针对小潘儿的行动展开,那就不是嘉敏关心的了。 嘉敏带着绿梅、小潘儿回玉琼苑,和元十七郎半道就分了手。嘉敏倒不担心元十七郎在皇帝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回头皇帝见了小潘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猜,元十七郎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明哲保身之道,宫里每个人都是高手。 小潘儿难得地沉住了气,一直到玉琼苑,左右没人,才谢她救命。嘉敏自然是不认的,只推说皇帝深谋远虑,她就跑个腿,还要小潘儿莫要计较她之前的冒犯——虽然以她的身份,对小潘儿做什么,都够不上冒犯两个字,不过有瑶光寺事件中南平王妃这个前车之鉴,嘉敏是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小潘儿回想方才惊险,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人,竟要下这样的黑手!” 嘉敏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小潘儿原先还指着她说一句“陛下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回头好和皇帝说。但是嘉敏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个三娘子,终究是靠不牢的。 绿梅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径自安排了小潘儿住下。这寡言少语的性子,都赶得上贺兰初袖的南烛了。 闹腾到这个时辰,嘉敏也累得厉害,沾枕头就睡了。 嘉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里没有人,没有光,没有声音,到处都是漆黑,漆黑的路,她知道它会通往哪里。 闭上眼睛也知道,睁眼就会看到。首先是一双手,攀在车窗上,手里握刀,血从刀尖嗒嗒地落下来,滴在她的衣裙上。她那天,该是穿了冰玉色窄袖襦衣,同色百褶裙,裙上浅红撒花,腰间鹅黄合欢襕裙。 然后绣帘被粗暴地扯下来—— “姑娘、姑娘醒醒!”是竹苓的声音,来得不早不晚,在她就要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姑娘做噩梦了么?”竹苓这样问。 竹苓摸索着点燃了灯,给她擦去额上冷汗。 嘉敏瞧着竹苓的面孔。在前世的那个时候,竹苓已经离开很久了。而她如今还在……还在就好。这个认知让她从前世的恐惧中稍稍抽离:“几时了?” “卯初。” 天还没有亮起来。嘉敏再睡不着, 半靠在床头,看着灯,灯火跳跃着,蓝色的焰尖。竹苓说:“姑娘太劳心了。” 嘉敏朝她看了一眼。竹苓说:“奴婢斗胆。” 嘉敏说:“你说罢,不打紧的。” 竹苓也知道,嘉敏虽然任性,坏心眼却是不多。之前猜忌她是王妃的人,总想抓个错处赶出去,但也就是到赶出去为止。她是奴婢,和主子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她听说过被卖到窑子里的同伴,也看到过被别家主子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得伤痕累累半死不活的,这些,嘉敏都不会。 而且眼下是在宫里,嘉敏只能与她相依为命,甘草也好,半夏、曲莲也罢,都鞭长莫及。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竹苓说:“恕奴婢斗胆,之前,姑娘是用心用错了地方,眼下,却是用心太过。就算那个小潘儿出了什么事,也犯不上姑娘这样费心费力——太后终究是陛下的亲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这话原本是不错的。在平常人家,孝字能压得做儿子的束手无策,而爱子之心,也常常逼得慈母让步。但是天家、天家到底不一样。嘉敏叹了口气,竹苓又道:“而且,万事还有王爷和世子呢。” 嘉敏听她说到父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怔了半晌,才问竹苓:“父亲和哥哥走了有大半年了吧?” “哪里有那么久,”竹苓抿嘴笑道:“是姑娘牵念太过,王爷和世子,走了才一个月呢。” 但是她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要加上前世,是足足七年……那七年不敢想,不敢问,连梦都不敢。人都以为她没心没肺,冷面冷情,她也愿如此,如此,就不会在以后那么多年里,怎么都再哭不出来。 “听说战事很凶险。” 竹苓道:“姑娘又想多了。且不说王爷与世子勇武,从来都是只胜不败,就算姑娘这头日夜悬心,又能帮上什么呢?要是姑娘忧思成疾,还不累得王爷和世子格外为姑娘分心?” 嘉敏也知道竹苓这话说得没错。她只是个闺中女儿,能知道的事与能做的事,实在太有限了。就算这会儿能拦得住小潘儿不死,两宫不反目,贺兰初袖不做皇后,但是下一步,谁知道时局能不能摆脱命运的惯性? 父兄的命运,毕竟还是由前朝决定。 只是,明知道日后的结局,她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嘉敏怔怔看了一会儿火光,忽问:“竹苓,你有哥哥吗?” 竹苓猛地听嘉敏问这个 ,呆了一下,才讪讪地道:“有。只不过奴婢很小就被卖了,已经记不起哥哥的模样了。” “这样啊。” 时长日久,记忆会磨损,会记不起当初的模样。如果能回到梦里去,嘉敏想,哪怕是噩梦呢,如果能再看一眼哥哥当时的样子,她定然不会尖叫,不会惊恐,她会一眼就认出他,她会替他擦掉脸上的血,她会和他说:“我不走。” ——如果一定要死,能当时就与父兄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运气。 竹苓不知道嘉敏在想什么,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记得小时候,哥哥拿草给奴婢编蚱蜢……” 嘉敏取了笔墨,叫竹苓掌灯。 疏疏几笔,勾勒出编蚱蜢的小童,才留头的小姑娘托腮凝望。竹苓瞧着那画中小童与小姑娘的眉目,俨然是世子与嘉敏。那些憧憬过的,希冀过的,纵然没有发生过,能够想想,也是好的。 天亮的时候,绿梅来报,说贺兰初袖来访。 第39章余波 消息传得可真快,就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绿梅呢,还是十七郎,或者乾安殿的人? 嘉敏问过绿梅,知道昨儿晚上小潘儿已经被皇帝领走,因知她已经歇下了,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嘉敏叫绿梅收拾了东西,又粗粗梳洗过,方才请贺兰初袖进来。 贺兰初袖走得有些急。嘉敏能听到环佩互击轻响的声音。杂而不乱,清而不锐,如罄声悦耳。嘉敏于是知道那不是真急。真急了的人,什么都会乱。贺兰初袖几步到嘉敏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过,最后确定她没什么事,方才放了心,执嘉敏的手落座,说:“我是今儿早上才听说……” 嘉敏看着她。她也知道嘉敏必然知道她是在惺惺作态,不过她不在乎,她惺惺作态,原本就不是作给她元嘉敏看的。 贺兰初袖“痛心疾首”地道:“怎么能那么鲁莽呢……就算、就算是真丢了,那镯子也不值几个子儿。这不是府里,这是宫里,就算陛下不怪罪,要让王妃和太后知道了,可怎生得好!” 嘉敏慢慢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表姐还没问我,丢的是哪只镯子,怎么就知道不值几个子儿?” 贺兰初袖想不到嘉敏会揪住镯子说事。微微吃惊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宫里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凭你什么好东西,也难让他们动这个贼心把。” “可是这只镯子,”嘉敏盯住贺兰初袖,慢慢地说:“可是这只镯子,是温姨娘当初的陪嫁……表姐仍然以为,不值几个子么?” 贺兰初袖一时接不上话来,温姨娘毕竟是她母亲,只要她敢出言反驳,只要这里的对话漏出去一个字,她就什么名声都没了。这是早下好的套呢,还是……急切间,嘉敏不疾不徐又道:“表姐才是想岔了,我丢了东西,我是苦主,母亲和太后,怎么会责怪我呢?表姐莫非是想说母亲和太后处事不公?” 贺兰初袖又被噎住。 这时候绿梅来报,说胡、李、郑几个贵女来探望,嘉敏起身迎客,一众贵女进门瞧见贺兰初袖在,其余人也就罢了,胡嘉子揣摩贺兰初袖的脸色,噗嗤就笑了:“有的人啊,急匆匆赶来表忠心心,谁知道是驴肝肺啊。” 嘉敏堵住了贺兰初袖的嘴,也不为己甚,笑着道:“胡家表姐这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啦!” 胡嘉子一想也是,登时就住了嘴。 嘉敏吩咐绿梅:“难得各位姐姐都来了,绿梅,上酪浆!” 绿 梅取了酪浆和零嘴来,疏密摆了一桌子。嘉敏随性问昨晚游湖,听了什么曲子,歌舞好不好,有没有特别出众的节目。谢云然和郑笑薇一一笑答了她。郑笑薇兴致勃勃地说,十七郎的箫,比宋王殿下还强些。 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嘉敏也笑,猛听得于樱雪问:“……今儿早上,就听绿桃说,昨儿晚上乾安殿出大事了,姐姐的镯子找回来了吗?” 嘉敏捋起袖子,皓腕上素白一双银镯子,寻常样式,寻常工艺,实在不值什么。只是这些贵女都不傻,要直接说嘉敏的镯子不值钱,万一嘉敏任起性来要斗富,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起的——南朝那个和国舅斗富的石崇什么下场,大伙儿心里有是有数的,真要斗,那也得是他们自家人斗。 果然,胡嘉子不负所望:“真是乾安殿的小潘儿做了贼?” 这句话实在不好答,如果嘉敏说小潘儿是贼,胡嘉子回头就能和太后告状,太后还能让个贼留在儿子身边?妥妥地跑不掉一个杖毙。要嘉敏说不是呢,那么昨晚乾安殿里一场闹,毫无疑问,是嘉敏无事生非了。 能问出这样的话,胡嘉子自个儿心里也小小得意。 “怎么就传出小潘儿是贼的话来了,”嘉敏却笑吟吟,一口否认:“昨儿大家也看到了,竹苓葳了脚,陛下让小潘儿和小顺子送我。我回了玉琼苑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当时可急坏了,竹苓不能走,绿梅又不知我走过哪些地方,也是没法子,才打算着去乾安殿请小潘儿小顺子陪我沿原路找找看,结果怎么着——胡家表姐要不要猜猜看?” 嘉敏这信口胡说,可是这一群贵女又不可能把传闲话的人带出来作证,也只能由着她信口胡说。 胡嘉子怕嘉敏给她下套,犹豫了没接口,倒是郑笑薇,一脸天真地问:“怎么着?” 在这许多贵女中,除去贺兰初袖,嘉敏最熟的其实是郑笑薇。郑家女子多美貌,一家有女百家求,还都不是寻常人家。就嘉敏所知,李家和卢家为了争娶郑笑薇的姑姑,就起过大冲突。不过郑家门风很不怎么样。郑笑薇没有进宫为妃,倒是配了个宗室王。后来天下大乱,又落到了周城手里。 郑笑薇在周城面前很得宠,嘉敏在丞相府见过她,妩媚一如从前。 这时候听到她问话,不由莞尔:“小潘儿得罪了胡家表姐,正怕得要寻死。” “什么!”惊叫的是陆静华。 “你胡说!” 这样说的自然是胡嘉子。但是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没法具体说嘉敏胡说了什么——昨晚小潘儿和她的冲突,在座有目共睹,要说小潘儿没得罪她胡嘉子,任谁都不会信,要说她以后不会去找小潘儿晦气,也是谁都不会信,要说小潘儿不怕她,只怕连胡嘉子自个儿都不信了。 胡嘉子这厢不过是懊恼自己又捅了嘉敏这个马蜂窝,贺兰初袖却是心惊。幸而她先来一步,要是嘉敏揪住镯子的事往下说……不过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且让她威风,她威风也不过就对付得了胡嘉子这种蠢货,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宫里。 没有预案,她就不信,她元嘉敏还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全身而退。 就听嘉敏侃侃道:“我也琢磨着,胡家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潘儿不信啊。要真让小潘儿寻死了,就算陛下不怪罪胡家表姐,表姐面上也不好看,”嘉敏叹了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就算胡家表姐不喜欢我,但谁叫咱们是亲戚呢,就算是为了表姐的颜面着想,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啊。” “你!”胡嘉子咬牙,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于樱雪怯怯地道:“可、可是……三娘子也不能污人名节啊。” “污人名节?”嘉敏像是吓了一大跳:“于妹妹这说的什么话,我污谁名节了?” “小潘儿……如今满宫里都传小潘儿是贼呢。”于樱雪声音越发小了。 “哪有这么蠢的人啊。”嘉敏道:“小潘儿是陛下身边的人,至于眼馋一只素银镯子吗?谁会信这种谣言——于妹妹你信吗?” 指名道姓问到这种程度,于樱雪还能怎么着,只能赶紧摇头。 “就是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啊,”嘉敏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我当时也是胡乱找的借口,把小潘儿带回来开导,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信了胡家表姐不会加害她。也是好人有好报,安置完小潘儿,竹苓就和我说,镯子在床底下找到了……难为这丫头,瘸了腿还记挂着给我找东西。” 被活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赃到头上,对方还洋洋自得地说:“好人有好报”,胡嘉子肺都要气炸了,客套话也懒得说,豁地起身就走。才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表姐!”有人惊叫起来,却是元嘉言。 “表姐怎么在这里?”嘉言问。探头一瞧,好家伙,嘉敏这房中,挤挤有十余个人呢。一时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胡嘉子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听说你家阿姐昨晚丢了东西,赶过来探望的!” 这是来的理由。至于走的原因,不用她说,嘉言也猜得到。姐姐对表姐,是越来越刻薄了——以前也没见这么着啊。她和胡嘉子要好,自然不曾留意。以前都是胡嘉子挤兑嘉敏,嘉敏难堪,贺兰初袖解围。胡嘉子身边却缺了这么个能解围的人。嘉言道:“……我也是为这个事儿来的。” 又往里说道:“阿姐,母亲叫我来唤你过去!” 听嘉言这么说,胡嘉子又高兴起来——嘉敏能在她们面前胡说八道,到南平王妃面前,也还能这么胡说八道不成! 既是南平王妃来唤嘉敏,一众贵女自然知趣,纷纷起身告辞,一时人都走得尽了。 嘉言这才埋怨嘉敏:“好端端的你惹她做什么!” 嘉敏唔了一声,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潘儿:“你知道小潘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嘉言说,“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瞒我做什么!” 嘉敏心里一沉,嘉言能知道,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潘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胡嘉子处置,自然是给胡嘉子杀一儆百、立威的机会。可惜……像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小潘儿,也都低估了小潘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第40章解释 嘉敏闷闷地跟着嘉言往昭阳殿方向走。虽然嘉言没有说,嘉敏也猜得到,王妃不喜欢她夜闯乾安殿。唤她过去,大约是要训斥一场了。那倒没什么。嘉敏心里一动,问:“昨晚乾安殿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说:“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宫里都传遍了,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要整顿乾安殿呢。” 皇帝整顿乾安殿,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敏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却听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胡家表姐会做皇后?”嘉敏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敏道:“你也觉得,胡家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句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胡嘉子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敏道:“陛下怎么对胡家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敏一眼:“阿姐倒是会说别人!” 嘉敏也知道,嘉言说的是她和萧南。她说的没有错。嘉敏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敏要是再缠着萧南,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之类的话,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在缠着萧南呢,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说到不如做到。时间……时间会证明她的。 嘉言一向瞧不上嘉敏对萧南倒贴。不过佛堂里和嘉敏把白芷的事儿说开以后,她嘴上不说,心里对嘉敏多少有些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昭阳殿。 昭阳殿里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敏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阿妩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阿敏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来问你。” 嘉敏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照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 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敏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哀家听说,你昨儿晚上到乾安殿,说小潘儿拿了你的镯子,强行带走了她,惹得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哀家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是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嘉敏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潘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南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敏道:“昨晚小潘儿得罪了胡家表姐,有人要借胡家表姐的名义害小潘儿,事发突然,又时机紧迫,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银针的事,太后和王妃其实已经得了消息,听到嘉敏这么说,知道她没有说谎,对望一眼,王妃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害小潘儿,还是以嘉子的名义?” 嘉敏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推测?” “是。”嘉敏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敏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之前,大家都知道那个时辰,九鲤湖会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潘儿游湖,就和胡家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敏道:“嘉敏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瑶光寺事情之后,嘉敏只怕万一。” 她提到瑶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敏,没有人问过,她受了什么影响。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嘉敏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 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有些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敏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敏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嘉子头上去呢?” 嘉敏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理当如是。就算小潘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胡家表姐,所以胡家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而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胡家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 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潘儿,胡嘉子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胡嘉子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到的,如果胡嘉子真坏了名声,就算她以太后之尊,也无法强行扶持她坐上皇后的宝座。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哀家一声,也少些闲话。” “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嘉敏说:“而且竹苓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者,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哀家也会信你的,”太后说,“你这孩子,就是太多心了。这么多日不来看你母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吧?” 嘉敏低头道:“母亲有太后照顾,又有嘉言在,必然是妥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带了些什么进来,反而害了母亲和弟弟。还不如每日为母亲念一卷经书祈福来得实在。” 这话让王妃心里一阵感动,太后却是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嘉敏心道我当然知道。忽然有人从殿外进来,周围伏地一片:“陛下!” 太后抬头瞧见皇帝:“皇儿怎么来了?” “朕来给母后问安。”皇帝笑吟吟地说,一转眼瞧见嘉敏,像是十分惊异,“三妹妹也在?” “好啦好啦!”太后拉起嘉敏,示意阿碧搬了坐具来,按着嘉敏坐下。又嗔怪皇帝说,“亲娘面前也装神弄鬼,不就是怕我为难了你三妹妹么,知道你们俩好,你瞧瞧,可一根儿头发都没掉吧?” 皇帝只是笑,因为年少,那笑容里多少有些腼腆。许久才道:“还有一个事……儿臣想把刘统领换了。” “刘统领又哪里不好了?”太后像是有些头疼。 “他负责守卫乾安宫,却出了这样的事,”皇帝理直气壮地说,“昨儿是小潘儿,谁知道来日会不会是朕……” “呸呸呸,尽胡说!”太后打断他,“小潘儿什么东西,也配拿来打这个比方。再说了,小潘儿是中毒,要问罪也是御膳房,又和刘统领什么相干了。你要是为着昨晚他得罪了嘉敏,要给嘉敏出口气,怎么不先问问嘉敏的意思?” 根本就不关嘉敏的事,却被太后硬生生拉扯到嘉敏身上,而对嘉敏来说,这却是个两难的问题。 要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回答“刘将军尽忠职守”呢 ,皇帝定然不满意,要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刘将军尸位素餐”呢,太后又不满意了。嘉敏只得抬头来,傻愣愣“啊”了一声,像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王妃从旁道:“三娘哪里知道这里轻重……阿姐就莫要为难她了。” 太后却道:“你看,三娘连记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皇儿何必还耿耿于怀呢,就这样吧。”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作声,大约是知道,作声也没有用。 第41章晚宴 嘉敏、嘉言和皇帝在昭阳殿里陪太后用餐。太后同嘉敏说,也不用太忌讳,得空,来看王妃也是可以的。阿朱熟悉药理,让她给瞧瞧身上有没有戴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就可以了。嘉言就这样处理的。 嘉敏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用过早餐,嘉言去照顾王妃,嘉敏和皇帝一起出了殿。皇帝有些歉意地说:“朕知道得迟了一点……” 嘉敏说:“无妨。” 她原本就没指望皇帝赶来救命。当然了,太后和王妃也不至于会想要她的命。不过是几句审问,至多责备,当不得什么。不过皇帝肯来,还是让她欣慰的。 皇帝说:“你怎么不问,凶手抓到没有?” 嘉敏道:“那是陛下的家务事……” “家务事?”皇帝登时就笑了起来:“三妹妹会不会觉得,朕很没有用?” “什么!”嘉敏大吃了一惊,她是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用,知道得太少,能做得太少,能改变得太少,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却想不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一时睁圆了眼睛:“陛下何以……这样妄自菲薄?” “如果朕不是皇帝,”皇帝说:“如果三妹妹不把朕当皇帝,就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兄妹,三妹妹是不是可以和朕说说实话?” 嘉敏道:“嘉敏一向都尽力说实话,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后。” “那好。”皇帝说:“乾安殿是朕的家,乾安殿的事,是朕的家务事,可是朕连家务事都管不好。朕曾听太傅教导,汉时候大儒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如今,可不是连一屋都扫不了?” 嘉敏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陛下以妹视嘉敏,那么恕嘉敏大胆。” “说!”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大约与陛下有所出入。” “哦?” 嘉敏说:“我猜,陛下大约还是放不下刘统领的事。我虽然不知道刘统领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既然太后不许陛下轻易撤换,大约刘统领所占的位置,举足轻重。汉时大儒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嘉敏看来,并不是说,一屋都扫不了,就无法扫平天下,而是,要是从打扫自己的屋子开始,一步一步走到扫天下。陛下知道,我是在平城长大,多少听过一些俚词俗语,用民间的说法,大约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既然陛下如今换不了刘统领,为什么不先换掉一个没那么 重要的人呢?太后会拒绝陛下换掉刘统领,未必会拒绝陛下换掉其他人。” 皇帝万万料不到嘉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呆了许久,喟然道:“三妹妹该是朕的亲妹妹才好。” 嘉敏笑道:“那是因为永泰和阳平公主年岁尚小,到两位公主长到嘉敏这年岁,陛下就会说,这才是我的妹妹呢。” 皇帝哈哈一笑。 嘉敏又道:“同样的,陛下如今无法厘清家务事,也是因为陛下年岁尚小,尚未亲政的缘故,到陛下亲政了,太后自然会放手。” 这句话,皇帝是不同意的。如果太后肯轻易放手,就不会试图操纵他的婚事了。却也没有反驳,只拿中指刮嘉敏的鼻子:“朕年岁尚小,说得就好像三妹妹倒比朕要年长似的……你羞不羞?” 嘉敏心里默默地想:可不就是比你年长? 眼看千步廊走尽,皇帝压低了声音同嘉敏说:“今儿晚上就是晚荷宴了。” “嗯?” “到时候,朕会放烟花助兴。” 晚荷宴是在画舫上进行,如果放烟花,那么一众贵人势必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来看烟花。 嘉敏手心里微汗,却是从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说完,皇帝上辇,到嘉敏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皇帝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轻轻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不住了,三妹妹。” 以后……总还有补偿的机会,他默默地想。 天色永远晚得比你想得要早。竹苓不能行走,太后倒是赏了人过来,不过被嘉敏退了回去。嘉敏带了绿梅在身边,虽然绿梅未必可靠,胜在不多话。 晚荷宴在烟霞湖,烟霞湖比九鲤湖要小,狭长,形状略弯,如月。这时候满湖都是荷花,荷灯,而乐声在很远的地方,只由缓慢的风,缓缓地吹过来,嘉敏是没心思听这些的,她记挂着皇帝的烟花。 烟花亮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距离荷桥,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画舫其实已经足够宽大,但是再宽大,也比不得陆地。当中摆了长桌。太后在尊位,贵女们簇拥着太后,正玩击鼓传花的游戏。 嘉敏的位置是大多数人所艳羡的。除去两位公主、胡嘉子和嘉言,就数她离太后最近了。连明月都靠后。明月这晚穿了藕色衫子,月白裙,头上镶珠银钗,素淡得很。在一众花红柳绿的贵女中,反而出色。 连太后都说:“明月这样打扮好看。” 一众贵女自然纷纷吹捧太后调教有功。 太后虽然出身平常,于诗词上倒是颇有造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这会儿一众贵女比拼的,就以诗词为主。 嘉敏不擅长这些,所以每每被轮到,都喝酒认罚。不过半个时辰,倒喝了五六回酒了。贺兰初袖流露出要替她应对的意思,可惜嘉敏对她戒备甚严,一次都没让她得逞。其实论起才艺,贺兰初袖的确是强过她许多,不过和谢云然、郑笑薇一比,又不能看了。有时出身真是大问题。 一念未了,手上一重,嘉言已经把荷花塞了过来。嘉敏才忙不迭要丢给贺兰初袖,就听得“咚”地一响,鼓声又停了。 到这份上,连太后也免不了笑起来,打趣说:“阿敏今儿晚上,可以说是探花娘子了。” 嘉敏苦着脸看阿朱。阿朱是今晚令官,一翻手中对牌,笑吟吟道:“烦请三娘子再做一回荷花诗。” 嘉敏:…… 嘉敏无可奈何说道:“我还是认罚!” 举杯就饮。 忽听得贺兰初袖“啊”了一声,紧接着嘉敏手肘上就挨了一下,一杯酒“咕咚”灌下去,嘉敏被呛得连连咳嗽,贺兰初袖面有忧色,一面轻抚嘉敏的背一面数道:“晚荷宴还没开始,表妹这里可喝了七八杯了!” 胡嘉子幸灾乐祸地说:“三娘酒量好,我看啊,再喝几杯也不碍事。” 嘉敏是恨不能一杯酒直泼到她脸上去。奈何喉中呛酒,说不出话来。贺兰初袖收了笑,正色起身向太后告罪说:“表妹不能再喝了……臣女这就带表妹出去醒醒酒,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太后恕罪。” 嘉敏不知道贺兰初袖这么好心,又有什么图谋,竟不敢受,又暗想,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当下按住桌面,咳了好几声把酒咽干净方才道:“不……不劳表姐,绿梅!” 绿梅会意,过来扶起嘉敏,贺兰初袖还要坚持,嘉敏打着嗝道:“表、表姐这是信不过绿梅?” 绿梅倒也不蠢,应道:“贺兰姑娘放心,奴婢会看好三娘子的。” 这主仆一唱一和,贺兰初袖被挤兑住,胡嘉子又在一旁冷笑连连,饶是贺兰初袖的面皮,也只能讪讪让出道来:“小心!” 出了船舱,胸口闷气就消散不少。 虽然在船舱里,嘉敏就在窗边上,抬 头透过窗也能看到星星,但是那和眼下在船尾迎着风,看到的夜空寥廓,星子闪亮,那完全是两回事。嘉敏深吸了一口气。绿梅说:“奴婢去给姑娘取醒酒汤。” “我没醉。”嘉敏说。嘉敏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今儿晚上还有事,她哪里就敢醉了。 绿梅却笑道:“醉猫儿都说自己没醉。” 又柔声哄劝:“奴婢去去就来。” 这是真当她醉了。嘉敏有些哭笑不得。又想:这个绿梅素日沉默寡言,说话却有趣。绿梅扶她坐下,转身就去了。嘉敏凭栏迎风,看这船尾甚是宽大。皇帝与她说定,烟花放在荷桥上,到时候,她们都会挤到船头去看,船头站不下的,站到船尾来也不奇怪——不过胡嘉子是一定能站下的。没多少人敢和她抢。 嘉敏正想着,要怎样才能给不着痕迹地完成任务,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三娘子。” 嘉敏的身体顿时僵住:画舫就这么大,要往哪个方向逃窜看起来才不那么仓皇呢? 第42章戏弄 眼看着少女绷紧了身体,如果是一只猫,没准能看到弓起的背脊,和一根一根竖起的毛,还有猫儿一样的眼睛。萧南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是举起了酒杯,浅啜一口。十七郎说三娘子昨晚一路唱作俱佳。可惜只要一看到他,甚至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立时化成了戒备的小兽。 萧南有些恶趣味地放慢了脚步,放重了脚步,如猫捉老鼠的恶意,啪嗒,啪嗒,啪嗒。他今晚穿的木屐,漆底描红,斜放鹅黄一支腊梅。 “你怕我?”萧南的声音近得像是耳语。 错觉,一定是错觉,是风,风太暖,或者风太冷,或者……风太近?嘉敏不知道萧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这么巧撞上,她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声音:“宋王殿下喝醉了。” 没准醉的是她,该死的绿梅,还真说对了——不不不,她就不该去取那个该死的醒酒汤! “那你是……不怕我?”萧南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杯,余光里已经能够看到有小船乘风破浪地驶近,有人放下船板,有人沿着长梯,一步一步走上来,只穿了平常的宫装,却分明袅娜如风中之荷。 “那么,你为什么不稍稍转过身来,陪我饮一杯呢?”他说。他的衣袍,刚刚好能够遮住嘉敏的视线。 其实他并不惧怕嘉敏会做出什么来——无论嘉敏做什么,今晚,是注定不可能力挽狂澜了。也无论她做了什么,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嘉敏:…… 这个世界崩坏了。嘉敏从喉中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我……不擅饮。” “那真是可惜了。”萧南说。手一松,玲珑木杯直直坠下去,浮在水面上,也如一朵莲,随波逐流。 嘉敏盯住木杯。到这时候她也明白是一场戏弄了。虽然并不知道萧南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照理说,他不是该看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吗?为什么……那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蓦地想起他之前戳破清河王的行踪,想起昨晚突然出现的元十七郎。嘉敏微微抬起头:这时候距离荷桥,只剩半盏茶的功夫了,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是不会有意外的吧——能有什么意外呢?是烟花不能照常亮起,还是胡嘉子会被拖在船舱里出不来,又或者是,她被萧南看死,不得脱身? 最后一个念头让嘉敏心里一紧。 落在萧南眼里,一朵轻笑盈盈,就在眉睫:“三娘子在想什么?” 嘉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这样,说话可以更顺畅一些:“我在想和宋王殿下告罪,我出来时间不短了,该回去了。” “其实小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要三娘子解答。”萧南说。这时候他背后的人已经顺利进了船舱,而那只青瓷琢莲凤首壶,也已经拿到了手里。 嘉敏被拦住去路,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说:“宋王殿下有话但问,嘉敏知无不言。” 她不敢抬头,所以也只看到萧南的木屐,在柚木色的船板上,光艳夺目。啪嗒,啪嗒,啪嗒。 “三娘子的笛子吹得不错。” 等了半晌,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嘉敏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恭谨应对道:“不敢当宋王殿下赞。” “大多数人奏乐,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但是小王没听错的话,太后寿辰那日百鸟朝凤的笛声,每一声,都逆转了本音。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处理得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也很不容易了。”萧南淡淡地说。 嘉敏的身形在女子中已经算高挑,但还是比他矮一个头。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还在南方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枕戈待旦,即便是梦里,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是染了血的,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或者是不在乎,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嘉敏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所有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了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南自嘲地想。 嘉敏默不作声,烟霞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的。萧南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的是,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敏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那种逆转原调的吹奏方式,放眼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乐为心声。所以前世,她怎么都吹不好。 这种认知真是又心酸又痛楚。 嘉敏说:“……自然是我父亲教的。” “哦,”萧南挑一挑眉:“南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南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征战在外,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敏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绿梅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抬脚试图绕过萧南。 萧南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敏脚下不停:“宋王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光景,也没听说三娘子和哪位宫人有什么交情,却不知道三娘子何以这等热心。” 嘉敏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南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敏被迫直视萧南。即便是前世,嘉敏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但是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敏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在应对,一个在冷眼旁观。 “小王只是……”萧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这样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敏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萧南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南,大约也还不如十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上,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敏有些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忽然出现的苏仲雪。 然而她现在,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萧南拉住她,不知道转了几转, 忽然就进了一间耳房。 然后她就听见太后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怒气,只是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出什么事了?嘉敏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南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敏瞧了萧南一眼,这样近的距离,微温软的呼吸直吹到她眼睛里。嘉敏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去,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面色惨白。 嘉敏扭头看萧南,萧南低声道:“仔细看。” 再仔细看时,却见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竟然有人下毒! 第43章落水 惨叫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地入耳,嘉敏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潘儿。怎么会是小潘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敏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嘉敏身形才动,就被一只手按住。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南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敏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敏豁地回头,盯住萧南,萧南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莫非也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太后不会杀我。”嘉敏肯定地说。 “而且太后也不一定非杀她不可。”嘉敏想了一会儿,又添说道。这句话没多少底气。她只是记得嘉言说过,太后想把小潘儿留给胡嘉子来立威……但是为什么忽然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呢? “你不过是有个好父亲罢了。”萧南有些叹息,“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的“他”,难道是说……皇帝? “他”叫她做的事,他是指…… “宋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外头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嘉敏心急如焚,实在再抽不出什么心思和他打机锋。 “如果这话你不懂,那么我再说,你也不会明白!”萧南瞧着她惨白的脸,脸色愈白,眉色愈青。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执意要拦住她。其实让她进舱也没什么,即便是皇帝来了,也拦不住太后的杀意。以嘉敏的身份,多说几句,也不过是被厌弃,不会被杀。但是他拦住了她,他带她来这里看清楚他为什么要拦住她。他也不知道原因,他像是突然的,不想看她进去撞得头破血流。 也许是因为……因为她最近不来缠着他了吧。萧南勉强找到一个理由。也许是文渊阁里苍白的身影。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嘉敏针锋以对。 “那我就告诉你,你听好了,如果不懂,留着日后问南平王,”萧南不得不让了步,低声道,“清河王死了。” “什么!”嘉敏却是立时就懂 了,她睁圆了眼睛,要追问谁杀了清河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嘉敏觉得身体腾空而起,夜幕忽然垂到了面前,然后下坠……水漫过她的头顶,无边无际的水。 落水……原本是皇帝给胡嘉子准备的戏码。 “你做什么!”嘉敏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萧南的质问,像是……有那么一点怒气? 死亡从来都不在太远的地方。在生的每一日,它都雌伏在左近,虎视眈眈。 嘉敏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死亡的感觉。苏仲雪的刀很快,所以到后来就只记得冷,记得风,记得最后三个字。 记得要回来……回来逆天改命。 嘉敏挣扎起来,夏夜的湖水咕咚咕咚往耳朵里灌,往鼻子里灌,往眼睛里灌,所有都隔着水,绿梅尖利的哭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我们姑娘落水了!”“救命啊!”简直连小潘儿的惨叫都压了下去。 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有人来得巧。 细麻掠过面颊,然后身体被拽了起来,头露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嘉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而画舫扶栏边上,这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贺兰初袖,她在哭,哭着要下水,陆静华死死抱住她。 贺兰初袖之前是不会水的,后来去了南方,不知道有没有学会……而萧南,必然是会的。 嘉敏被萧南抱上画舫,阿朱一个箭步过去,用披风裹住她。 画舫上人声嘈嘈的,胡嘉子的嘲笑声,太后的喝叱声,嘉言的询问声,每句话都极近,又每个声音都极远。贺兰初袖像是要过来,但是人太多,嘉敏被阿朱半抱着推进厢房……真好,所有人都被隔绝在外,所有声音。 “三娘子、三娘子!”有人在耳边喊。嘉敏目光呆滞地看着阿朱,不明其意。 “发生什么事了?”阿朱问。 嘉敏迟滞地摇了摇头。她也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呢?她该怎么回答呢?阿朱瞧着她这个样子,知是受惊过度。刚好宫人取了干衣裳过来,阿朱指挥她们帮嘉敏换上,又吩咐另一名宫人拿姜汤,自己去向太后禀报了。 阿朱一走,房间里再没有人说话。 嘉敏半躺在藤花软椅上,脑袋里声音太多,一时是胡嘉子得意洋洋,嘲笑的嘴脸,一时是嘉言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一时是贺兰初袖的哭声,再往前,是小潘儿的惨叫,绿梅的惊呼,还有萧南、萧南的质问:“你做什么! ” 他认识那个人,他认识那个把她丢下水的人——到底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为着什么缘故,要把她丢下水? 萧南定然是不赞成这么做的,那显然是让他意外的一个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否则他不会那么问。而且那人并不想她死,否则不会当着萧南的面把她丢下水。萧南是南人,就和北人会走路就会骑马一样,南人会说话就会水。 所以那人的目的……也许是让萧南救起溺水的元嘉敏。 这原本是,皇帝给胡嘉子安排的戏码。皇帝说:“第一步,是让胡家表妹另适他人。”当时她问:“陛下为胡家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皇帝回答她:“自然是会让她满意的人。” 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是……不不不,胡嘉子没有这样的心机。她是个很直白的人,不喜欢一个人,会直截了当地针对她,挑衅她,打击她。喜欢一个人,就直截了当地说要做他的皇后。 胡嘉子心里没有这么多弯弯道道……这样的手笔,倒更像是……贺兰初袖。嘉敏心里浮现贺兰初袖方才的样子,那样着急要跳水救她,竟不像是假装。但是贺兰初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她不会做。如果仅仅是像从前,要拿她出丑当垫脚石,就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来这宫里,贺兰初袖能够指使哪一个萧南认识的人,把她丢下水呢?二来贺兰初袖自己不会水,真要跳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不是贺兰初袖。 那还有谁……谁会想要给萧南制造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嘉敏心里猛地跳出萧南方才的话:“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小王只是……不想看三娘子这样被人利用。” 他说:“清河王死了。” 等等,再往前、往前……萧南怎么会出现在画舫上?她漏了哪里?她漏了哪个点?那几乎是呼之欲出,明明白白摆在了她的面前——“陛下为胡家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然是会让她满意的人。” 容貌,风姿,地位,出身,无论哪一样,满洛阳,都再找不到强过萧南的人了。嘉敏听见自己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像是第二只靴子落了地。是的胡嘉子会满意的,如果皇帝为她选的夫婿是萧南的话。虽然比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荣,但是作为萧南的妻子,可以直接把她元嘉敏踩进泥泞里 去。 所以皇帝乐得见她与胡嘉子的不和,越不和越好,越水火不容越好。 只要事情按着原计划进行,胡嘉子落水,在场都是北人,论起下水救人,难道会有人比萧南更强? 再顺理成章不过。 再满意不过。胡嘉子嫁给萧南,胡家所能收获的,仅仅只是尊荣而已。萧南不可能获得实权,皇帝有足够的理由不给他实权,这个理由强大到足以驳回太后的意愿。所以这样的联姻,是为了削弱胡家的势力。 再合适不过。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也正正因为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即便到最后,皇帝也不能与她说实话——试想,如果是之前的嘉敏,如果是重生之前的嘉敏,亲手把萧南推给胡嘉子……嘉敏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会做些什么。 第44章拒婚 皇帝好狠的心。嘉敏默默地想。他要留住自己心爱的人,他要辖制母亲的势力,所以他利用她。她不怪他利用,但是这样狠心到六亲不认、不留余地又纵情肆意的一个人,嘉敏不得不悲观起来。 她的父兄,必须效忠于这样一个人吗? 在皇帝眼里,他与她,其实算不得合作吧。到时候人是她推的,难道她能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旦事发,就算南平王妃与娘家不起嫌隙,她的父亲和兄长却是必然会受她连累。到时候不能再投靠太后,就只有为皇帝效忠一条路可走——就算是为了保住她,他们也只有这个选择。 一箭三雕。 结果却是好大一场阴差阳错。嘉敏不在意萧南。但是皇帝这样的心性,却让她不得不慎重考虑。这样一个皇帝,就算没有与太后决裂,就算父兄面前还有谢家挡箭,到底能不能全荣而终,也还是个问题。 如果不能……她也不在意换一个皇帝。这对十年前的嘉敏来说,是不可想的一个事,但是在后来的十年里,皇帝死后,元钊立过一个皇帝,周城也立过,就如同城头变换的旗帜,有什么大不了。 只要名正言顺。 嘉敏面色阴沉。皇帝设计了她,也设计了萧南。所以萧南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画舫上。因为萧南不愿意娶胡嘉子,所以拦住了她——不不不,不对,萧南拦住她,是因为太后要打死小潘儿。小潘儿一死,皇帝之前的计划,必然会被迫中断。所以萧南没必要、也不想她落水。 想她落水的人…… “三娘子!”进来的是阿朱。阿朱扣住她的脉门,听了片刻,笑道:“三娘子真是福大命大……已经没事了。” 嘉敏倒不担心这个。从落水到萧南救起她,虽然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应该没费多少功夫。又听阿朱说:“既然三娘子没事了,那么让太后进来和三娘子说几句话……可好?” 嘉敏哪里能说不好,轻咳一声,说道:“烦劳姑姑请太后进来。” 太后带了嘉言进来。嘉言眼睛还是红的。太后目光往左右一看,左右悄没声息退了出去。阿朱在外面扣上门。 太后瞧着嘉敏苍白虚弱的样子,首先就叹了口气。嘉言冲口道:“阿姐你疯了!” “阿言!” 嘉敏定定神。她倒不奇怪嘉言会说这样的话。不说才奇怪呢。方才胡嘉子就在大声嚷嚷说“三娘好手段”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这 样吧,她爱慕萧南,所以设计了萧南,逼得萧南不能不救她,在这样的情形下,难道萧南还能嘴硬不娶她? 嘉言道:“本来就是嘛,我有说错吗!” 嘉敏瞧着太后还是一脸的难以启齿,当即应下话头:“阿言确实说错了。” “你——” “好了好了,”太后又“唉”了一声,“你们是亲姐妹,一见面就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阿言你别多话,你阿姐刚落了水,眼下还弱着呢。阿敏也是,哀家是你的姨母,不与你客气,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失足落水。”嘉敏说。 她未尝不想说实话。但是当时只有她和萧南两个人,她根本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和萧南会在耳房。也没有把握萧南会说实话——他是认识那个凶手的,说实话的可能性不大。 如果她与萧南各执一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相信萧南,而不是她。 这就是口碑的力量。 “绿梅呢?”太后问,“她没跟着你么?” “绿梅去取醒酒汤了。”嘉敏说。 太后斟酌了片刻:“这么说……是醉酒落水?” “是。” “阿姐这话连我都不信!”嘉言气鼓鼓地说,“哪个失足落水,还能翻过扶栏失足……” 嘉敏瞧了嘉言一眼:“阿言要怎样才信?” 嘉言:…… 太后又叹了口气:“阿敏啊,不是哀家不信你,就算哀家信你,阿言信你,大伙儿都信你,眼下这么个情形,也是没有用的。方才……好在,方才宋王就和哀家说了,他回头会让彭城上你们王府提亲——” “什么!”不但嘉敏,连嘉言都是大吃了一惊:“萧、萧大哥他……” “哀家想着,萧南这孩子,也是没什么可挑的,何况……”太后不着痕迹看了嘉敏一眼。 何况她之前痴名在外么?嘉敏苦笑,却是摇头:“……如是,岂不是坐实了落水一事,是嘉敏自编自演?” 嘉敏从藤椅上下来,扶着藤椅边沿跪下:“姨母明鉴,嘉敏虽然之前糊涂过,做了些错事,闹了些笑话,但是嘉敏早改了,就算嘉敏没改,也万万不会选这个日子,闹出这样的事情,扰了姨母的兴致。” 她都不提太后,口口声声只呼“姨母”,就是婉拒太后赐婚的意思——自古媒妁 之言,父母之命。她父母尚在,哪里有姨母做主的。 太后原本也当真以为,落水是嘉敏的手段,在她的晚荷宴上闹出这样的事,让她十分不喜,眼下瞧着嘉敏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欲擒故纵,还是当真是清白的,一时倒踌躇起来。 却是嘉言嘴快,说道:“阿姐不要敢做不敢当,既然萧大哥都说了要上门提亲,阿姐还撇清什么呢!” 嘉敏再瞧了嘉言一眼,又直直看着太后的眼睛,举手过肩,发誓道:“那好,我就发个誓,太后给我作证,我元嘉敏,今日要是故意落水,设计宋王殿下,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之——” “阿敏!”嘉敏忽地发此毒誓,倒把太后吓了一大跳,“阿敏何必说这样的话,哀家信你就是……” “嘉敏谢过太后信任。太后还给我做个见证,”嘉敏一鼓作气,继续道,“虽然出了这样的事,宋王殿下说要上门提亲,但是我元嘉敏还是可以发誓,如果我元嘉敏嫁了宋王殿下,那么天厌——” “阿敏!”太后的声音转为严厉:“这话你说不得!” 到这时候,太后倒是真信了嘉敏无辜。只是无辜有什么用,她确实落水湿身,被萧南抱上来。众目睽睽,赖都赖不掉,难道还能另适他人?太后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婚娶之事,父母做主,哪里轮得到你多嘴了。” 嘉敏却道:“太后明鉴,如果阿爹定要我嫁给宋王,我宁肯长伴青灯,为太后与陛下诵经祈福。” “你!你这孩子疯魔了!”太后之前完全没有料到嘉敏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反倒怔住,刚巧阿朱进来,附耳低语几句,太后起身道:“阿言,你留在这里,好生劝劝你阿姐,哀家先出去了。” 太后这一出去,就只剩下嘉言和嘉敏大眼瞪小眼。 嘉言还在嘉敏发毒誓拒绝萧南的震惊中,嘉敏已经开口问她:“宴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被绿梅扶出去醒酒之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嘉敏说,“我、我像是听到有人惨叫……” 嘉言“啊”地一声想起来,这晚意外太多,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要警告嘉敏——之前嘉敏可是尽心尽力救过小潘儿的:“我不管你和萧家哥哥的事,这事儿,你也别管……也不是你管得了的!” “到底什么事?”嘉敏追问。 嘉言没精打采,言简意赅地说了过程:“小潘儿,就乾安殿里的小潘儿 来侍酒,不知怎的把酒弄撒了,桌上银盏银碟,一沾酒,全变了色……当时大伙儿都吓坏了,姨母吩咐把小潘儿拖下去打死……这会儿该是早死了。” 席上有银器,正常。小潘儿来侍酒,是皇帝的安排,还是太后,还是她自己……嘉敏迅速否决了最后一种可能,又问:“小潘儿没喊冤么?” “她有什么冤,”嘉言还是不在状态,“那毒便不是她下的,也经了她的手。” 那倒是,瓜田李下,原本就是个说不清楚的事,何况太后是有心要杀人。嘉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河王叔父过世,阿言你听说了么?” “什么?”嘉言又被吓了一跳,发了老半天呆才道,“清河王、清河王叔父……是几时的事?阿姐你听谁说的?” 看来是不知道了。 也许是太后有意相瞒,隐忍不发,以松懈皇帝的戒心,然后才一举杖毙了小潘儿……这么说,清河王的死与皇帝有关?皇帝有什么理由杀了清河王呢,仅仅因为他是太后的面首?这个理由不够。 在此之前,太后没有要杀小潘儿的意思,否则上午她就没那么容易过关。 如果太后对小潘儿没有杀心,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清河王呢?清河王是摄政王,清河王之死,必然朝野震惊,人心惶惶,而且毫无疑问会引起太后反噬……没有足够的利益,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清河王的死,是引发小潘儿被杖毙的原因,那么萧南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必然不是主谋。以萧南的身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对清河王下手,清河王死了,就算有利益也轮不到他来拿。 是的,如果不是仇恨,就只能是利益了,清河王死后,摄政大权会落进谁的手中?嘉敏思索着,忽听得外间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嘉敏不由自主走到窗前,推开,一颗火流星直冲向天空,然后就在她头顶的位置,绽开。 第45章烟花 一朵烟花鲜红,重重叠叠的花瓣,在瞬间开到极致,又在瞬间凋零,满天满地,都是银色的火光。 烟花,如约盛开。 嘉敏下意识转头去,看见荷桥当中被人簇拥着的少年,隔得太远,嘉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小潘儿的死,他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 “阿姐!”嘉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一些迟疑:“阿姐当真不答应萧家哥哥的求亲么?” 这在嘉言眼里,也许是天大的问题,在嘉敏,却没有半分犹豫:“是。” “为、为什么?” 之前嘉敏并不是没有机会表白这个心迹,之所以一直不肯轻易说起,就是怕了这句“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问吧。她元嘉敏,自进京以来,自见萧南第一面起,除了失态还是失态。那几乎不用任何言语来说明,她对他的爱慕。若非如此,元嘉敏三个字,也不会成为一个笑柄。 突然转变态度,有句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而嘉敏,也确实经不起追问。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夜空里璀璨的烟花。那是谁说的,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阿言,你看烟花这么亮,还看得见星星吗?” 嘉言不知道嘉敏为什么这么问,抬起头,满天散乱的烟花。顺着嘉敏的手,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斗七星,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嘉敏低低地说:“阿爹和阿兄如今在前线,不知道战事如何。” 破军主战。如今破军这样亮,谁看得见阴影中的贪狼。贪狼化气主桃花。贪狼星就是桃花主,哪里是寻常人消受得起。嘉敏唇边一朵轻笑,和着烟花一起滑落:“萧家哥哥终究是南边的人。”她说。 嘉言年幼,对南北关系的认知自然远远不及嘉敏。她出生开始,南北就已经趋于停战。都好些年没打了。吴国有时派人出使,使者大多宽袍缓带,风流倜傥,还引发过燕国贵族争相拜访的风潮。南方的风物,也都精致和典雅,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何况萧南……萧南是不可能回吴国的,他要是回去,他叔叔、吴国的皇帝定然不会放过他。这是燕国上下的共识,嘉言自然也这样想。 而且——“谢家姐姐也是南边的人呢。”她有些不服气地说。 严格说来,她说得也不算错。谢家在燕国,只是一支分支。谢家宗庙在南边。谢家在吴国的地位之尊,远不是燕国这支能比。不同的也许是,谢家在吴国,已经几代扎 根,而萧南,到底是孤身前来。 孤身,所以了无牵挂,所以无所顾忌。 嘉敏和嘉言这一问一答之间,画舫减速,随即船板一震,靠岸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轰的一声,嘉敏和嘉言都探头去看,只见一个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到九天之上——起初亮点就只是一个亮点,然后它绽开了。并不像之前的烟花,绽开只一朵,一朵凋零,就重归于夜。它绽开,是一朵接着一朵,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盛开,一朵凋零,一朵含苞又放,源源不断,生生不息,那样无边无际的夜幕,竟然被这一朵一朵璀璨的莲花填得满满当当。 连一丝儿空隙都没有。 画舫上下,一时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可能惊天动地。 声音会惊动人,其实过分的寂静也会。嘉言和嘉敏,都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样繁盛到极致的烟花,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后一朵终于在期待中凋零,夜色里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个人眼花缭乱的瞳仁里。 皇帝一步一步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 镇定,从容,真挚,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地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敏能够看清楚少年面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潘儿已经死了。 如果让他知道小潘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皇帝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这样一如既往……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敏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敏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你弄痛我了!” “阿言!”嘉敏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呼痛声,“阿言我想回家去!”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别人了,你回去做什么!” 猛地记起还有温姨娘,嘉言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你先别问,”嘉敏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嘉敏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 玩笑。 “就现在。”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宫门下了钥不说,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现在这样子,咱们有机会说么?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如果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病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还强?”嘉言嘟囔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敏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颓丧起来,自语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嘉言瞧着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今晚落水的缘故么?” “自然不是。”嘉敏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得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潘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并不知道回南平王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因为这里太危险。 是皇帝的笑容和举止,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前世嘉敏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起来,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瑶光寺归来,她的这个姐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的这个姐姐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么?” 嘉敏竟然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噗嗤一下笑了,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嘉敏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潘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三岁,距离亲政还有三年。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事关人伦,他也只能受着。 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表现得更温顺和听话。嘉敏默默地想。前世太后的寿宴结束,王妃就带她和嘉言回了王府——大约还是觉得她丢了面子,不想她再在外头丢人现眼。 就只有贺兰初袖留在宫里。嘉敏记得自己当时因为闹了大笑话而自卑自怜 ,没有心情顾及太多,等她终于肯从画屏阁走出来,贺兰初袖已经回来了,并没有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有,贺兰初袖又怎么会说给她听呢? 所以应该是,小潘儿的死,在皇帝和太后之间种下心结,导致了几年之后的反目,太后的失踪,但是如今,还什么都没发生吧。 防患于未然总是太难,在这样一对母子之间……等等!嘉敏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的死算什么?抗争、警告,还是意外? 嘉敏才不会相信是意外呢。 第46章绿梅 嘉言瞧着嘉敏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你不出去赏花么?” 嘉敏知道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便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绿梅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进去,不多时候绿梅进来,又哭又笑:“姑、姑娘!” 嘉敏这时候想起她当时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嘉敏笑着说:“你过来。” 绿梅走到她跟前。 嘉敏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绿梅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下:“三娘子恕罪!” “恕罪?”嘉敏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绿梅言辞恳切,悔不当初:“奴婢有罪——奴婢明知道姑娘喝醉了,还放任姑娘一个人呆着,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姑娘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种说法的荒谬之处,嘉敏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敏并不打算用这个来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绿梅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喝醉,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敏的目光落在绿梅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 嘉敏说:“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绿梅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么?”嘉敏问。 绿梅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奴婢看见……”绿梅开始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敏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绿梅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了宋王殿下。” “除了他。” 绿梅眼睛里有些许的茫然:“姑娘的意思是——” “你看见了什么?”嘉敏重复,“无论你看见了什么,你都告诉我。” “可、可是……除了宋王殿下,奴婢就没有看见其他人了。”绿梅 更加茫然。 嘉敏闻言,微微颔首,仍是没有叫起,却问:“那么当时,那碗醒酒汤……去哪儿了?” “醒、醒酒汤?”绿梅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有这样东西,“啊”了一声慌忙要站起来,又跪回去:“当时奴婢打了醒酒汤回来,发现姑娘不在,就随手搁在窗沿上,想找到姑娘再说——” 嘉敏看着她不说话。 “后、后来姑娘出了事……”绿梅在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往下说,“奴、奴婢就把它给忘了。” “你说谎了,绿梅。”嘉敏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语速,让每个字都如钉子一样敲进绿梅的耳朵里,那种冲击力,惊得绿梅身子一晃:“奴、奴婢没有……” “你的谎言很完整,”嘉敏说,“但是再完整的谎言,也还是谎言。我来给你设想一下吧。如果确实如你所说,你取了醒酒汤回来,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把醒酒汤搁置在窗沿上,那我问你,之后,你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找我么?” “什么?”绿梅显然没明白嘉敏的意思。 “如果不是偷偷摸摸在找,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喊我呢?”嘉敏说。她从落水到被救起,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如果绿梅果然在找她,那么之前她在耳房,应该能听到绿梅的唤声。但是她没有。 “我再问你,”嘉敏说,“画舫那么大,又有栏杆隔着,你是怎么会想到,往湖里看的呢?” 如果绿梅没有看到她落水的全过程,在黑夜里,是决然看不到她在水里挣扎的——她没有呼救,因为来不及。 绿梅已然说不出话来。 嘉敏却又微笑道:“如今你可以说了吧?” 绿梅沉默良久,方才道:“姑娘要我说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绿梅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看到了什么,她完全可以不必撒这个弥天大谎——就如同如果不是她和萧南的特殊关系,她完全不必说谎一样。绿梅的脸色变了变,她跟嘉敏的时日虽短,但是和竹苓、甘草不一样,她没有见过嘉敏心无城府的那一面,所以在她眼里,嘉敏一开始就不好惹。 绿梅权衡利弊,许久,方才说道:“姑娘不会长住宫中,绿梅不幸,无法离开。” 这是讨价还价了。 她说得没有错。那人敢推嘉敏落水,身份就不会低到哪里去,弄死绿梅和碾死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嘉敏问明白了那 人是谁,说走就走了。回头那人要是找绿梅算账,绿梅可没有还手之力。 嘉敏眉眼一动:“你想出宫?” 绿梅却是摇头:“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嘉敏这会儿也不操心这么多,直接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力所能及之内,我满足你,但是那人推我落水,危及我的性命,我是非知道他是谁不可——你怕他,难道就不怕我?” “姑娘仁厚。”绿梅立刻一顶高帽子戴上来,不容嘉敏推脱,继续又道,“而且以姑娘聪敏,应该知道,那人并不想要姑娘的性命。” 她当然知道,嘉敏冷笑:“毁人名节,与索人性命何异?” 绿梅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道:“姑娘还是不要再问了,就算姑娘知道了是谁,姑娘也不可能报复回去,就算姑娘告诉太后他是谁,太后也不会信——谁都不会相信。所以姑娘,还是不要问了吧。” 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嘉敏心里纳罕。绿梅当然有可能是骗她,但是这十句话里,总有一两句是真的。她不怕她,却怕那个推她下水的神秘人,无非是仗着,她不但看见了她被人推落下水,还看见了她和萧南在一起。 嘉敏眼珠一转,笑吟吟道:“有件事你还没有听说吧。” 绿梅不解地看着她。 “宋王殿下承诺,等我出宫,就请人登门提亲。”如果嘉敏和萧南的关系还和之前一样,嘉敏空自热络,萧南不予回应,那么嘉敏和萧南的独处,无疑是丑闻。但是如果两人最终结成连理,那么丑闻,也变成佳话了。 这个世界就这么荒谬。嘉敏在心里嘲弄,嘴上只道:“如果你现在不对我说,那么就等着去慎刑司说罢。” 绿梅的脸色再变了一次,终于道:“姑娘不是想出宫么?” “什么?”“什么?”这次轮到嘉敏吃惊了。 “如果姑娘不苦苦相逼,”绿梅说,“绿梅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 绿梅真是个神奇的姑娘,嘉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她身边的四个丫鬟中,竹苓已经是足够机灵了,但是和绿梅一比,简直质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可惜无法收归己用。有本事的人总是更难收服,何况眼下嘉敏能给她什么呢?虽然嘉敏口头上问她是不是想出宫,但是如果她回答说是,嘉敏未必有这个能力。 能看得这么透彻的人,到底为什么拼死不肯说出凶手的名字,仅仅是因为畏惧 ?嘉敏很怀疑。明明助她出宫的风险更大,但是绿梅却选了这条路——她大约也看出来了,不付出点什么,嘉敏不会轻易饶过她。 是的,嘉敏在她的帮助下,顺利穿过了灯火辉煌的晚荷宴,喧闹,嬉笑,衣香鬓影,和无处不在的莲花、莲叶、莲香。嘉敏换上了羽林卫的衣裳,腰里别着羽林卫的腰牌,正走在出宫的路上。 衣裳过于宽大了,压在身上有点重。绿梅解释说是她义兄的,但是她的话,嘉敏眼下是半个字都不敢信。嘉敏是问过她,到底怎么知道她想出宫,绿梅说,她擅卜卦。 嘉敏:…… 她有没有卜出,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死过一次呢?嘉敏促狭地想。 嘉敏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建春门,门卫索要腰牌、口令,嘉敏压低声音,一一都回答了。就要出门时候,忽然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声音,笑吟吟问:“三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第47章失败 圈套! 嘉敏心中闪过这两个字。 ——莫非是绿梅设下的圈套,哄得她穿了这衣裳,用了这腰牌,她前脚才走,她后脚就出首告密?不不不,那不可能。明明嘉敏用绳索捆了她,用衣裳塞了她的嘴,就算她想告密,那也得先有人发现她。 而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嘉敏在心里默默盘算的这片刻,身后人已经赶了上来,哎哟连声:“三娘子可让奴婢好找!” 这声气听着却是耳熟,嘉敏定睛看时,竟然是小顺子! 小顺子还是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要奴婢这瓜脑壳子,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娘娘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晚霞湖那头,可闹翻天了!” 这一长串子话,对嘉敏,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嘉敏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玩笑。 果然,守门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敏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了,要真放走了这位三娘子,回头少不了吃挂落。 小顺子又绕到那侍卫面前,从荷包里捡了几颗金豆子:“你这孩子,忠于职守,也是个好的——赏!” 嘉敏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小顺子这一番表演。不用他再特意对她说什么,已经明白,至少小顺子,目前,是没有恶意了。 小顺子打赏完毕,对嘉敏说:“奴婢送三娘子回去。” 嘉敏默不做声,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有十余步,左右无人,方才问道:“小顺子这是送我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玉琼苑去。”小顺子面不改色,“三娘子今儿晚上受了惊吓,晚荷宴又闹得厉害,怕姑娘经不起。” 嘉敏默默看了他一眼。小顺子和皇帝同年,虽然瞧着年纪小,稚气未脱,但是如果不是足够的油滑和能干,也混不到这皇帝跟前第一人的位置。 她没有得罪过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救过他一命的——如果那晚小潘儿死在乾安宫里,小顺子定然难逃迁怒。虽然如今小潘儿还是死了,但那是太后的决定,就不是小顺子的责任了。 施恩于人,要么呢,就不要指望有报答,譬如她对陆静华;要么呢,就给对方力所能及报答的机会,譬如小顺子。在嘉敏的经验里,施恩不如交易,钱货两讫,两不相欠。施恩不求报,免不了斗米恩,升米仇——在民间是这样,在朝堂,是功高难赏,只好一杀了之了。 嘉敏于是笑道:“那边很闹么?” “是的。”小顺子回答得中规中矩。 “陛下和太后,赏玩得都尽兴吗?”嘉敏接着问。 “今儿晚上灯好,花也好,陛下和太后,赏玩得很尽兴。” “那么,”嘉敏微微抬头,在这个位置,其实是看不到烟霞湖的灯,只是她的眼波在月下流转的时候,就仿佛灯火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又漫不经心,“陛下和太后都玩得尽兴,那么是谁,扰了陛下的兴致呢?” 小顺子一惊:“奴婢不明白三娘子的意思。” 嘉敏哀怜地道:“我今儿晚上,可算是倒足了霉,先是行酒令,每每都轮到我,轮到我也就算了,每支签都是作诗,还每支签都是荷花诗,我长在平城,可从没见过什么荷花牡丹的,我也不会作诗,只好认罚,喝了好多杯酒,被太后轰出去醒酒,醒酒就醒酒罢,不知怎的,就醒到湖里去了……我今儿晚上这么倒霉,到底是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扰了陛下赏花赏灯的兴致呢?” 嘉敏这样说,算是删繁就简地把画舫上的情形说给了小顺子听,至于小顺子会不会把话传给皇帝,或者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话传给皇帝,那就不是她能把握的了。至于落水云云,这样的春秋笔法,小顺子也听得出来。 听到嘉敏又问那句“谁”,宫灯微微往下落了一落,也许是还有顾虑。 嘉敏淡淡地又添一句:“要不就是阿言,太后叫她守着我呢,她又贪玩,我放她出去玩吧,恐怕那个丫头又惦念我了。” 小顺子却道:“今儿晚上人多,六娘子可没机会往陛下跟前凑。” 算那丫头聪明。嘉敏稍稍有些庆幸,嘴上道:“那还惦念我的,没准是胡表姐?” 小顺子干笑一声:“胡姑娘……怕是今儿晚上不得空。” 那倒是,今儿晚上花开得这么好,这么多盛装出席、如花似玉的贵女们,胡嘉子一厢要防着别人接近皇帝,一厢还要讨皇帝欢喜,那忙乱可想而知,就算想要抽空来嘲笑她几句,恐怕还找不到时机。 那就只剩下 一个人了。嘉敏的眉间多了一些感慨:“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记挂我的,还是贺兰表姐。”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她的,还是贺兰初袖。 只要贺兰初袖发现她已经不在画舫上,惊慌失措到皇帝面前那么一嚷嚷,嘉言那边是不说也得说了。而嘉言是知道的,她想出宫,想必出宫的各条路上,都有皇帝的心腹等着了吧——能碰上小顺子,未尝不是她的运气。 小顺子这一次没有否认,只干干又笑了一声,把宫灯提得更高一些。 “今晚的烟花真好。”嘉敏说,声音忽地低了八度,“我听阿言说,小潘儿……出事了?” 宫灯抖了一抖,碎了一地的光。这是秘语了,小顺子也知道,咬牙应了一声:“……是。” “那陛下他……” “三娘子安心,不会有什么事的。”小顺子这样回答。 嘉敏微微有些失望,但是她也知道,小顺子能说的,也就到这个地步了,再深,那就不是索恩,是索仇了。于是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极欣慰的样子:“……小顺子都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小顺子躬一躬身:“奴婢不敢当。” 嘉敏回玉琼苑,首先去放了绿梅。绿梅奇怪嘉敏没能顺利出宫。嘉敏没解释,也没有责怪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死过一回重来,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宠,难道还能奢求顺风顺水事事顺利? 谁也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承诺啊。 只要有命在,其他都不算什么。只要活着,就可能翻盘,但是人死了,就无能为力了。嘉敏放了绿梅下去休息,自回了房间。竹苓瞧见她这么早回来,倒是小小吃了一惊:“晚荷宴这么早就散了?” 嘉敏有些疲倦地摇头,却是道:“看样子,咱们须得在这宫里,再住上一段时日了。” 竹苓“啊”了一声,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这话里的意思,难道姑娘不想呆在宫里了吗?不呆在宫里,还能去哪里呢?王妃和六娘子可还都在这里,府中……府中就只有一个没见识的温姨娘。 想到温姨娘,竹苓就有些皱眉:温姨娘对姑娘影响太坏了。并不是说温姨娘有多少坏心眼,就是小家子气,她那见识,能活活害死姑娘。 嘉敏没有留意竹苓想偏了。她还在琢磨,皇帝不放她出宫,是什么意思。她出宫,是临时起意,她自己也不知道,出宫能做什么,只是从最低限度打算避开风险 ,但是皇帝还是阻止了她。 他不打算放她回去——他不打算放出宫去的,定然不止是她,也许还有嘉言、王妃,这些与太后利益相关的人。 但是小潘儿不是她们杀的,甚至不是她们能杀的,皇帝应该很清楚,那就是太后的意思,那就是太后针对皇帝杀了清河王的反击。所以皇帝要针对的,不会是她,而是太后,皇帝不放她们出宫,目的只能是——怕走漏了风声。怕走漏了什么风声?自然、自然是皇帝对太后不孝的风声。 他是打算对太后不孝了么? 他是打算如今就与太后反目了? 就为了一个小潘儿?不不不,当然不是。也许有人以为是,没准他自己也以为是,但是到后来,他会知道不是。传说中多少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说到底怒的都不是红颜,红颜不过是个所有物,就和和氏璧一样,他迟早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没有什么比生死操于人手更可怕,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嘉敏微微抬头,烟花早就散尽了,而盛开了一晚上的灯,这时候,也该逐一灭去了吧。 嘉敏一直在等贺兰初袖来看她,不过一直也没有等到——贺兰初袖从来都人前人后做得好面子,到如今,像是只要人前了,嘉敏有些诧异得想。 第48章宫变 嘉敏在半夜里被绿梅推醒:“姑娘要喝水吗?” 话这样说,却没有点灯。她手里也不像是拿了杯盏的样子。暗色里只看得到一双眼睛。嘉敏怔了片刻,才要开口问话,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又像是衣裙摩挲。“当!”静夜里声响总是格外惊人,这一声,却像是环佩了。 嘉敏往绿梅看了一眼,蹑手蹑脚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又听了片刻,没有错,是脚步声,是往外走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像是有七八个人——会是谁呢? 嘉敏要拉开门,想一想,又停住,走到窗边,拔下簪子划开窗纸。外间透进来微微的光,是灯。从纸缝里看去,灯并不十分明亮,受视野所限,嘉敏所能看到的,也就是衣裙下摆,精美的刺绣,一朵一朵,如牡丹花开。不是宫装。那么……是住在宫里的贵女,还是先帝嫔妃,又或者永泰、阳平两位公主? 嘉敏正在揣测,一双藕荷色素纹软缎鞋停在窗边上,然后是少女柔和的声音:“我们不去拜别太后么?” 是谢云然。嘉敏倒是猜过胡嘉子,没想到是谢云然。听她这口气,是要出宫?出宫的还不止她一个人? “太后不想见你们!”嗓音又尖又细,是个寺人。 太后身边的寺人吗?嘉敏对于太后身边的人,却没有太多印象。光听声音,实在判断不出是哪个。但是这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太后要这些贵女出宫,而且太后不想再见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是晚荷宴上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发作?而且发作的不止一个人?这些贵女都不是平常人,虽然在太后面前奉承,但是她们的家世,即便是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嘉敏心里转得飞快:这些贵女,虽然有天真如陆静华,跋扈如胡嘉子,但即便是这两位,也都知进退,守礼节,怎么可能去触犯太后?更何况谢云然。嘉敏不是没见过世家女,但是谢云然的气度,还是很让她心折。 但是这会儿,谢云然像是全然忘了这是在宫里,不依不饶追着问:“太后到底为着什么事恼了我们,要将我们连夜驱逐出宫,还请公公说个明白!” 那寺人像是料不到她有此一问,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却不是姑娘能问的了,姑娘还是快走吧!” 谢云然正色道:“公公若是不说个明白,云然实在不敢和公公走。” 这句话虽然也还是平常的 口气,却陡然生出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姿,嘉敏隔窗听了,都不免为之叫好,就更别说其他几名贵女了。穆秋玉和李家两位姑娘还只不声不响站在谢云然身后,陆静华已经叫了出来:“谢家姐姐说得对,咱们这半夜三更地被叫起来,赶到这里,可连个明白话都还没有呢!” “就算有什么事,为什么不等到天亮再说呢?”这是郑笑薇的声音。 奇怪,事情闹到这份上,胡嘉子竟然没有出头。嘉敏在心里想。莫非胡嘉子不在?或者说,莫非整个事,都是胡嘉子挑起的?不不不,胡嘉子要有这能耐,胡太后也不用为她操心那么多年了。 几个姑娘围攻起来,那寺人免不了暗暗叫苦。别人也就罢了,这个谢姑娘,之前也不像是有多大主意的人啊,陆家那姑娘还多问了几句呢,这谢姑娘,他只是亮出了昭阳殿的信物,她就乖乖吩咐丫头收拾衣物跟了他来,怎地到了这半路,不上不下的,反而闹开了? 这几位姑娘,哪个不是金尊玉贵,他得罪不起的。 虽然说是上头的意思,他从来都只有听命遵从的份,但是谁知道呢,那些大人物,表面上看起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可是事到临头,没准就能做出把罪过往他们这些畸零人头上一推的事情来。 寺人心里排了半天小九九,也只能说道:“奴婢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我们也不想为难公公,”谢云然客客气气地说,“只不过——” 话没完,就听得一声轻笑,却是于樱雪。这个平常只跟在胡嘉子身边做应声虫的姑娘,忽然就笑吟吟地说道:“真巧,这里竟然是三娘子住的地方。要是三娘子这会儿在,少不得问一句,如今这宫里当家的,还轮不到谢家姐姐吧。” 嘉敏:…… 她这是躺着也中枪呢。 谢云然被她这话一拦,诘问就有些难以为继。于樱雪趁热打铁:“既然是太后的意思,咱们就遵旨出宫吧。太后素来心胸宽大,就算一时有不高兴,等消了气,自然就没事了,难不成还能跟咱们几个小姑娘计较?” 寺人得她这一解围,连连点头道:“于姑娘说得对,我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谢云然、陆静华几个还待不动,于樱雪已经举步道:“不走?你们不走,我走了。” 隔着窗,嘉敏也看不到谢云然的表情,但是只过了片刻,脚步声又窸窸窣窣起来,渐渐的,视野里,就只剩 下一片玉色月光。 “什么时辰了?”嘉敏问。 “寅时初。”绿梅回答。 离天亮还早。为什么是这个时辰?把这一众贵女送出宫去,目的是什么?嘉敏这时候来不及细想了,只朝绿梅招手道:“过来,服侍我穿衣——不用点灯。” 绿梅是个手脚极伶俐的人,三下两下,就帮嘉敏穿戴好,一抬头,发现嘉敏瞅着她出神,低声问:“姑娘、姑娘?” 嘉敏道:“你……你敢不敢去昭阳殿找太后?” 绿梅摇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去了昭阳殿,谁跟着姑娘?上次姑娘醉酒,就是奴婢不在,才出了事,这一次,奴婢可不敢再大意离开姑娘半步了。” 这话虽然是推脱,也不是没有道理。 嘉敏心里暗暗地想。她也不知道绿梅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贵女会在这个时辰被送出宫,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但是如果她不跟着自己,自己却难免不往阴谋上想——哪里会有这么多巧合呢,每件事,都自有发生的原因。 而且如果是单独一个人,在这个时辰,在宫里行走,不熟悉宫里的路、宫里的忌讳还在其次,要再冒出个画舫上那样的神秘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可是如果没有人去向太后报信,光她跟上去,能有什么用? 没有错,嘉敏不相信这个旨意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虽然有不够理智的时候,但是太后不傻,好生招待过这些贵女然后客客气气送回去是一回事,这半夜三更,没有理由,没有赏赐,这不叫送,这叫赶,或者像谢云然说的那样,叫驱逐,侮辱的不仅仅是这几个贵女,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 得罪这几个家族的后果,比得罪全天下人,也没差到哪里去。 可是她……实在分身乏术。 嘉敏正在为难,忽然外间传来一个声音:“姑娘,我去吧。”是竹苓。嘉敏沉吟不语,目光却往她的脚扫去。 “我有拐杖!”竹苓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根碧玉杖来,支撑着站起,走几步给嘉敏看,“是六娘子叫白蔻送来的,六娘子说,姑娘身边只有绿梅一个,定然是不够用,所以给了我这个,本来昨儿晚上我就想和姑娘说的。” 但是昨晚她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给她说的机会。 阿言……大概是画舫出事之后想到的吧。如果当时跟在她身边的是竹苓和绿梅两个,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了。 嘉敏心里有些感动。这个妹妹明明是挺讨厌她的,有时候却想得比贺兰初袖还要周到。当然了,如果是前世的嘉敏,就不会这样想。前世的嘉敏大概会想,也只有阿言才有这样豪阔的手笔,上好的碧玉杖,能随手拿了给丫头用,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南平王府三娘子还没这福气呢。至于贺兰初袖,定然不是想不到,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看,人就是这样偏心,只要觉得她好,就什么都好了。 想到贺兰初袖,嘉敏心里又是一动:方才好像,也没有听到贺兰初袖的声音。 她心里转过这许多念头,竹苓已经在问:“姑娘让我去昭阳殿,用什么借口?” “借口么,”嘉敏沉吟道,“就说我半夜出宫了。” “那么,姑娘是从哪个门出宫呢?”竹苓和嘉敏同时进宫,不过她是做奴婢的,自然须得知道得多一点,不然,不然要是哪天主子要去哪个生僻的地方,或者让她去取样什么东西,她还能迷路? 嘉敏随手从梳妆台上拾起一盒胭脂,打开来,指甲挑起一点给她看:“这个颜色,你记下了吗?” 竹苓说:“奴婢记下了。” 第49章阻拦 嘉敏带着绿梅出玉琼苑的时候,谢云然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好在绿梅熟门熟路,两个人又赶得急,半盏茶功夫也就跟上了。看来他们走得并不快,也许有谢云然、陆静华她们的原因。 天色还昏暗着,月光的光又渐渐暗淡下去,微弱的灯火在风里忽明忽暗,倒忽然生出一股幽冥之地的气息。嘉敏和绿梅是早把火灭了,就借这一点晦暗的光,从背影上辨认,大约是六位贵女,和她们带进宫里来的丫鬟。胡嘉子果然不在,贺兰初袖也果然不在,而护送她们的人,赫然是羽林卫。 是护送贵女,不是押送犯人,竟然出动羽林卫。果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可疑得很,也难怪谢云然质疑。 然而这里距离宫门,实在已经不远了。嘉敏也料不到,自己竟然在一夜之间,两次来到这里。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提声喊道:“诸位姐姐留步!” “三娘子!” “三娘子!” “三娘子!” 有惊,有喜,有释然。 虽然光线这样暗,但是嘉敏一眼扫过去,还是把几人神色都收在了眼底。欢喜的自然是陆静华,她一向心无城府,又对嘉敏大有好感;释然的是谢云然,也不奇怪,在玉琼苑门口一番争执,应该是她有意为之。试试运气罢,虽然不能断定她元嘉敏一定醒着,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对话,一定肯伸手管这个闲事,但是没准呢?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人往往愿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赌赢了。 声音里充满惊异的是于樱雪。她今晚的表现实在奇怪得很。于樱雪是个城府不太深的姑娘,也和胡嘉子一眼,因为出身底蕴的浅薄,而每每摆不起架子——或者说,把架子摆得太高。真正名门世家出来的女子,是不用特意去摆这个架子的,她们生来就有,生来就习惯,那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是什么,让她有这么大的变化呢。嘉敏匆匆地想。 陆静华已经叫了起来:“三娘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来送我们么?” 嘉敏原本是想找个借口拖延时间,等太后赶过来,猛地听到陆静华这句,心里一动,却是说道:“自然不是。” “啊?”陆静华的眉眼清清楚楚地耸拉下去,连谢云然的神色里都有了一瞬间的黯然。 那寺人又在催着说:“各位姑娘,还是快些走吧,就要出宫了。” 嘉敏慢斯条理瞧了他 一眼,用一种冰冷的口气说:“这位公公,大约是才进宫不久吧,看起来好生眼生。” 那寺人被派了来做这棘手的差事,自然是有几分本事,这时候把嘉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是笑道:“奴婢看姑娘,也眼生得很。” 如果嘉敏是永泰公主或者阳平公主,自然可以对喝过去,但是南平王府的三娘子,可还连个封号都没有呢——虽然迟早会有的,但那就如同胡嘉子虽然被太后选中做皇后,但是只要她一日没坐上那个位置,就一日不能插手宫务。 嘉敏闻言,下巴一抬,说道:“我姓元。” ——我不和你称名道姓,我姓元,就是铁板钉钉的宗室,金枝玉叶,至于名号,排行,那也是你个死阉人能问的? 那寺人被嘉敏这架势一呛,脸都青了。当时面色一板,只道:“奴婢不知道姑娘是哪位姑娘,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姑娘,莫要妨碍了奴婢的公务。” “好个公务!”嘉敏接口就道,“你这奴才的公务,就是送这些姑娘出宫么?” “正是。” “谁的旨意?” 寺人瞧了她一眼,得意洋洋拿了玉牌在嘉敏面前一晃:“姑娘不认得这东西么?” “不认得!”嘉敏毫不在意地应道。 寺人道:“姑娘当真是这宫里的人么,怎么连昭阳殿都不认得?” “昭阳殿我自然认得,你这奴才我却不认得。”嘉敏上前逼近一步,说道,“我再问你一次,谁的旨意?” 那寺人的任务原本不过是哄几个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虽然是世家贵女,心眼比一般人多,也还没放在眼里。但是先是谢云然半路发难,到这里嘉敏又横空出世,谢云然也就罢了,虽然难对付,那也还是那个年岁的难对付,嘉敏这一步逼近,气势却大不寻常——她虽然无用,到底也是南平王的女儿,做了多年的兰陵公主,别的不说,养移体,居移气,气势还是撑得出来的——虽然撑不了多久。 那寺人却是有些心惊,脱口道:“自然是……自然是太后的旨意!” “是吗,”嘉敏转头问谢云然,“谢家姐姐可有过目?” “什么?” “太后的懿旨,”嘉敏说,“这奴才可有给姐姐过目?” 嘉敏是从那寺人的表述中听出的破绽——当她问是谁的旨意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回答说是太后的旨意,而是拿出昭阳殿的 信物让她自己猜。如果回头追究,他大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奉太后的旨意,那只是嘉敏的妄自揣测,就可以把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这宫里的人,果然滑不留手。 所以,他手里应该是没有懿旨的。哪怕是假的懿旨。也许是因为假造懿旨罪名太大,或者指使他的人,不愿意落下白纸黑字的把柄。 谢云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 “那各位姐姐呢?” 陆静华、郑笑薇和穆秋玉都说不曾,李家两位姑娘靠在一起,也都摇头。嘉敏的目光转到于樱雪面上:“于家姐姐看到过?” “没……没看过。”于樱雪没想到嘉敏会把她挑了出来问,神色里略有慌色。 “哦,”嘉敏笑嘻嘻地说,“于姐姐不说话,我还当于姐姐看过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句话问的是寺人,瞧的却是于樱雪。于樱雪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问嘉敏什么意思,那寺人却接过话头,说道:“是口谕。” “口谕?”嘉敏的目光又转回到谢云然面上,微微一笑,说道,“谢家姐姐也知道,我是平城来的,不懂规矩,所以还要请教姐姐,送各位姐姐归家这么大的事,太后只传个口谕下来,这合规矩吗?” “放肆!”寺人抓住机会,暴喝,“规矩两个字,也是能用到太后身上的?” “各位姐姐都听到了吗?”嘉敏夸张得睁大了眼睛,“我没听错吧,这奴才,竟然说太后用不着守规矩——这话我可不敢听!” 寺人听到嘉敏这样歪曲他的意思,大惊之下,就要反驳,谢云然却轻轻巧巧把话头接了过去:“这话,我也不敢听。至于三娘子的问题,我见识短浅,只能姑且作答。从来这宫里的客人,迎来送往,不说殷勤,诸礼兼备,至少也都在白日里,光明正大,这样半夜驱逐,除了罪人,我、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话到尾声,泪盈于睫。 其他几名贵女也感同身受,陆静华索性就哭了起来——好端端地来贺寿,被留在宫里,作东宫之选,是无上光荣,但是半夜三更被赶回家,且不说阖府上下的惊惧,光这耻辱的名声,都够她们背上半辈子了。 所以即便以谢云然的稳重,也免不了委屈如寻常女儿家。但是难道于樱雪就不觉得委屈?嘉敏心里想,她能够这样镇定,除非、除非是事情过后,有所补偿。但是那要怎样的补偿,才能够洗刷这样的名声? 比如 、比如三媒六聘?嘉敏的眉骨剧烈地跳了一下。 寺人瞧着这些贵女哭作一团,情知不好,也不敢再和嘉敏纠缠规矩的问题,忙对一旁站着的羽林卫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快请这几位姑娘上路吧。” 几个羽林卫齐声道:“几位姑娘,还是快上路吧。” 这句话在寺人说来,不过是一种催促,在羽林卫说来,就饱含威胁了。如果她们坚持不走,他们不介意帮她们走。 所以他们一发话,连最从容的谢云然都有些慌乱,反是陆静华收了哭声,哑着嗓子喝道:“你们试试!我陆家儿郎在边关拼命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们也叫男人!也就能在这宫里欺负我们几个姑娘罢了!” 话这样说,却举臂摆了个奇怪的起手势。 嘉敏虽然不明白这个起势意味着什么,但是几个羽林卫脸色都变了却是看得出来的——难道这个丫头,打算和这几个羽林卫打上一场?嘉敏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也觉得,不失为一招奇招。 第50章羽林卫 正在僵持中,忽然远远走来一队人马,当头一个衣甲鲜明,叫道:“阿雪!” “阿爹!”于樱雪最先反应过来,欢呼着,几乎是奔上前去,“阿爹、阿爹来接我了!” “可不是!”那人笑着摸摸于樱雪的头发,带着她走过来道,“我今儿当值,本来是安排你大兄来接你的,不知怎的,迟迟不见出来,你大兄急了,托人传消息给我,让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本来都快出宫了,三娘子忽然冲出来,说三道四的。”于樱雪噘着嘴抱怨道。 一面说,人已经到面前,寺人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于将军。” “鱼公公,”于烈随随便便回了他一礼,口中仍与女儿说话,“哪位三娘子?” “当然是元三娘,”于樱雪指着嘉敏给父亲介绍,“南平王府的三娘,就养在平城的那个。” “哦。”于烈盯住嘉敏,“三娘子何故阻止小女出宫?” 于家作为大燕朝的领军将军,到于烈,已经是第三代,虽然不用战场厮杀,但是长期担负守卫皇城的重任,见过的血,实在不算少。他原本想,就这么个黄毛丫头,在他面前,就算不抖如筛糠,也该有一两分惊慌的。 但是嘉敏是不惊慌的——她见过的血,也许比他还多了。 嘉敏说:“我没有阻止于家姐姐出宫,伯父定然是弄错了。” “我阿爹才不会弄错,”于樱雪从于烈背后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说,“你就是不让我们出宫,鱼公公都说了,是太后的口谕,可你偏揪着问他要懿旨,都说了是口谕了,人家怎么拿得出来嘛。” 嘉敏瞧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于烈截断:“你就胡说!三娘子也是好意,怕你们被歹人骗了去。好了,如今三娘子见了我,想必是放了心。这几位姑娘的家人,可都还在宫外候着呢——都和我走罢。” 以于烈的身份,做出这样的证明,无论谢云然还是其他贵女,都觉得没了疑问,虽然对半夜里被驱逐出宫心有不忿,但是看于烈的样子,并没有责怪于樱雪的意思,想必对于出宫的缘由,太后那边对家中另有交代,回家了自然就知道。又听说家人在外头等,她们进宫也有些时日了,就有些迫不及待。 嘉敏也再找不出留难的理由。 几个人一一和嘉敏道别,陆静华脸上还带着泪痕,谢云然却有些讪讪地,低声道:“三娘子这次仗义援手, 云然没齿不忘。” 嘉敏道:“举手之劳,谢姐姐不必放在心上——于家姐姐是先得了消息么,我瞧着她一直很镇定。” “大约吧,”谢云然含糊地说,“你莫忘了,于家统领羽林卫,有好几代了。”时间紧促,只能点到为止。 嘉敏还是头一次知道于家的地位。在后来,在她睁眼看这个真实的世界的时候,于家早就没落了。她前世和于樱雪就没见过几面,大约都是在一些贵女众多的聚会上,于樱雪不够出色,没有引起过她的注意。 但是她是知道羽林卫的重要性的。他们把守皇宫内外,也就能够隔绝皇宫内外。如果要来上一场政变,或者是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候,再没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事了,也就再没有比领军将军更重要的人物了。 特别是于家这种,世代把持这个位置的家族,若非绝大的信任,是不可能胜任的。嘉敏猛地想起,在周皇后之前,先帝还有过一个皇后,姓于。 于皇后过世得早,所以名声不显。据说早年有过子嗣,但是也早早就夭折了。反正先帝早年的子嗣,夭折的挺多,虽然是皇后的儿子,也没有起眼到哪里去。不过后来有风传,是周皇后下的手。因为于皇后痛失爱子之后,没过多久就过世了。之后周皇后迅速上位,满门显赫。 ——大多数事件都可以遵从这样一个规律:得到利益最多的人,往往都是事件背后最大的推手。 所以也隐约有传闻,说先帝过世之后,胡太后能够顺利地把周皇后赶到瑶光寺去,于家出了很大的力。 这样推断的话,于家是个很特殊的家族,它不像穆家和陆家,靠着世代军功、与皇家的密切联系,也不像谢家、郑家、李家,诗礼传家,人才辈出。他家靠的,就是死死把住领军将军这个位置,站好每一次队。 站队是最重要的,有时比战功还重要,对于一个没有谋反打算的家族来说,每站对一次,都能收获丰厚的回报——这是一个靠投机站稳脚跟的家族。也对。否则,没有积累的传承,他于家凭什么站到这个位置? 嘉敏心里再一次想起“补偿”两个字,忽然扬声笑道:“怎么,诸位姐姐都与我道别,于家姐姐就不同我道别了么?” 本来已经转身往宫门走的众人愣了一下,于樱雪也意识到不妥,几位贵女都同嘉敏道别,自己这样自顾自就走了,多少是有些失礼的。不过她才和嘉敏起过冲突,实在不想回头和她亲亲热热做姐妹状,就只草率道: “这些日子承蒙三妹妹照顾有加,樱雪这里告辞了。” 转身就要走。 嘉敏却又道:“嘉敏原以为,这些日子大家都在宫里,一处吃一处玩,相处得亲热,就和家里姐妹一样,想不到,于家姐姐,对我原来有这么大的意见。”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低,竟像是真个十分委屈一般。 虽然众人都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但是确实是于樱雪失礼在先。一时目光也都看着于樱雪。 于樱雪方才是与嘉敏有过冲突没有错,但是也止于此,没有更多的仇,眼瞧着,这要不往回走一趟,嘉敏还能跟她杠上了——她是见过嘉敏和胡嘉子针锋相对的,实在不想自己站在胡嘉子这个位置。更何况这么多贵女眼睁睁瞧着,她也丢不起这个面子,只得求助地看了父亲一眼。 于烈道:“三娘子多心了,小女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挂心兄长在外等候,所以……才、才有失礼。” “是吗?”嘉敏眼巴巴只看着于樱雪。 于樱雪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步踱过去,到嘉敏面前,诚心诚意地说:“三娘子我——” 话音未落,颈上一紧,低头去,就瞧见嘉敏手中尖利的簪尖,正对准自己的血管。 于樱雪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皇城。 月光越来越薄了,薄得几乎撑不起过于沉重的夜色。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过惊悚,谁能够相信呢,深闺弱女,竟然有胆量在将军面前拔刀——那甚至还不是一把刀。 陆静华惊叫失声:“三、三娘子!”——她是宁肯相信方才自己和羽林卫打了一架,也没法相信眼前这个事实,虽然嘉敏素日里也并不是个柔柔弱弱的形象,但是这样的事,怎么看,都只有她做得出来啊。 谢云然也变了脸色:“三娘子有话好好说……仔细、仔细莫伤了人。”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话,那支李花扁铜簪的簪尾微微颤了一下,几名贵女差点没吓晕过去,挤在一起,像是非如此,不能够抱团取暖。可笑的是,这明明是凉爽的夏夜里,放在平常,只嫌风不够凉。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于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那就像是暴风雪突如其来,几个贵女,都齐齐打了个寒战。 月光这样凉薄,簪尖这样凛冽,于樱雪在极大的惊恐之中,随着父亲的质问,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而嘉敏只冷冷地站着,站成暴风雪之中的雪松:“嘉敏不敢有什么意思。嘉敏只是觉得,一直以来,太后都对几位姐姐赞誉有加,如今却半夜三更,要将几位姐姐驱逐出宫,于情于理都有不合,所以斗胆,让婢子去请太后前来。在太后未到之前,嘉敏实在放心不下诸位姐姐跟任何人走,所以不得不如此。” 听嘉敏说已经派了人去请太后,于烈的脸色越发难看。谢云然反而不奇怪:要嘉敏不留这后手,她才奇怪呢。不过想来,既然家人已经在宫外等候,就算是嘉敏请了太后来,也就是澄清一下误会。 如今人都在还好,要是太后兴师动众前来,这里空无一人了,只怕嘉敏会被责罚。听说南平王征战在外,南平王妃又是继母,原本嘉敏的处境只怕就不太好,这次还被自己拖下水……恐怕嘉敏是逼急了。 第51章胁迫 谢云然心里十分愧疚,当下解围道:“三娘子说得也不无道理,于伯父要是没有急事,何妨等候片刻?想必,片刻之后,太后就该到了——三妹妹也莫急,于伯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且把簪子放下。” 嘉敏朝她微微一笑,说道:“谢家姐姐是个厚道人,小妹我,却是疑心重。要是等太后来了,说明确实有这道懿旨,那小妹二话不说,立刻就跪下来给于伯父和于姐姐磕头认错,但是……” “难不成于某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于烈怒道。 “于将军自然是不会害了于姐姐的,不过这里,于将军要带走的,可不止于姐姐一个!”嘉敏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那我只带走阿雪,这样总行了吧?”于烈恨恨地道。 “不行!”嘉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嘉敏手里可没有羽林军,放了于姐姐,将军要带走几个人不能?所以将军见谅,嘉敏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你!” 于烈扫一眼周边的人。他带在身边的,自然是亲信,他说一不二。但是他并没有打算造反,所以带再多亲信,也总不能真的对太后下手。至于这个元三娘子。于烈估摸一下形势,只能苦笑,要不怎么说,匹夫一怒,血溅五尺。他固然完全可以弄死这个元三娘子,但是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只怕不能幸免。 对于元嘉敏这个人,于烈并不熟悉,或者说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一个黄毛丫头而已,无论玩心眼还是其他,他都不会视他为对手。但是这时候,爱女落于人手,就不得不考虑着一点:南平王的女儿,到底是将门虎种,谁知道她武艺如何呢?他的女儿,可是要做皇后、自小就娇养的。 一时竟有些踌躇难定:一个换一个,总是他比较吃亏。 良久,于烈斟酌着说道:“于某要带走这几位姑娘,实在并没有什么恶意——” “嘉敏也没有恶意!”嘉敏大声反驳:“嘉敏只是与几位姐姐在宫中相处甚得,实在不忍心几位姐姐名声尽毁。”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落在一众贵女耳中,其他人还糊涂着,谢云然已经脸色苍白:方才于烈并没有否认他是想带她们走,而不像之前坚持的,是她们的家人在外等候。带她们走做什么?为的是她们本身,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又或者剑指太后?——那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如果她们就这样狼狈归家,家族的怨恨自然是归于太后。 很显然,她们已经卷入了这场斗法— —谁与谁的斗法?谢云然脑中一团乱麻。 于烈却是左右为难。眼下这个局,竟然他不能破。按说应该丢卒保车,但是轮到自己骨肉头上,这个卒子,是怎么都舍不得丢出去。于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贵女,和她们的侍婢。要是有元家六娘在,倒是上好的人质。可惜了……于烈长叹一声,瞧着远远有灯火将近,只得说道:“既然三娘子决心留客,你年岁尚小,于某也不欺负你,咱们就留着这官司,到南平王班师回朝之日,在到殿上打去!”说完竟是再也不看女儿一眼,带着羽林卫,匆匆就走了。 剩下寺人看看一众贵女,又瞧瞧于烈的去向,竟也一声不吭,哼哧哼哧就跟了上去。 这变故之大,一众贵女都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惊是惶。尤其于樱雪,几乎是失声痛哭:“阿爹、阿爹别丢下我!” 但是于烈和一众羽林卫的身影,终究是越来越远,到出了建春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嘉敏也想不到于烈竟然放弃得这么干脆,一时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绿梅提醒她:“姑娘快放下簪子,小心伤了于姑娘。” 嘉敏这才如梦初醒。 于樱雪恨恨瞪了绿梅一眼:“不用你假好心!” 嘉敏:…… 她这是逮谁咬谁的架势啊。不过嘉敏倒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于烈这么一走,于樱雪势必在贵女中为众所矢之。她这一路的表现,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嘉敏在心里猜测,之所以于家肯豁出去干这件事,多半是皇帝许了于樱雪皇后之位,不然于樱雪还能嫁给谁?这可是将所有贵族都得罪了个底朝天啊。 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保全她……只要她荣登皇后宝座,再进一步,日后皇储为她所出,那么天下贵族,都须得仰她鼻息,那么今日种种,也都无碍了。 嘉敏长长舒一口气,这瞬息功夫,嘉言已经扶着太后走到跟前,劈头就问:“阿敏你这是做什么!” 嘉敏瞧见嘉言眉目里的担忧之色,心里多少有些欢喜,应道:“正要禀告太后,有人假传太后懿旨,要将谢家姐姐、陆家妹妹、穆家姐姐、郑家姐姐、李家两位姐姐和于家姐姐一起驱逐出宫去。” “什么!”太后疾然变色:“此话当真?” “当真。” “那人呢?”太后先前半信半疑,到目光在诸位贵女面上扫过一遍,就知不假,登时大怒:“到底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 ,竟然敢、竟然敢——”许是想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太后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我、我——”自被嘉敏劫持后,于樱雪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候更是白得发青,可怜至极。 只是那些贵女,一个也不看她。 嘉敏却没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于烈说出来。虽然人人都有眼睛,但是如今太后问的是她,说不说权力就在她,而要不要处置于烈、怎么处置于烈,权力应该交给太后——这个位置的非同小可,太后应该比她更清楚。 嘉敏道:“是个眼生的寺人,拿了昭阳殿的信物招摇撞骗。嘉敏从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名姓,太后要是不嫌嘉敏画工拙劣,嘉敏这就给太后画出来。” “好、好!”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方才道,“阿敏你这次,又救了哀家一命。” 这是将这件事的重要性,提到与之前瑶光寺事件并立了。一众贵女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看嘉敏的眼神,又惊讶了几分。 嘉敏面上却殊无喜色。 太后转脸向众人,说道:“都受惊了吧……可怜见的,都是好孩子,哀家疼都疼不过来,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话到这里,再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哀家必然追究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 又道:“这会儿天色还早,阿朱,先带她们都去昭阳殿歇着,到天亮,哀家亲自摆宴给她们压惊——阿敏你跟我来!” 嘉敏跟了太后要走,觉察到身后有目光,回头看时,于樱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嘉敏与这个姑娘并没有深仇大恨。但是对于于家的处置,不是她能置喙的,更何况,太后也未必处置得了于家。 ——即便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也未必能够时时如意。 太后带嘉敏去的是南阁书房。嘉敏一直想问竹苓的下落,只是瞧着太后一脸冰霜,实在问不出口。 书房挺大,嘉敏倒是听说过太后雅好读书的传闻,但是也没料到,太后的书房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书,一时有些惊得呆了。太后带她到案前,吩咐阿碧:“给阿敏磨墨!”嘉敏连忙说:“不敢当,让阿言来吧。” 元嘉言:……合着我就是给你使唤的。 阿碧却道:“奴婢给三娘子磨墨倒无妨,只是时辰不早了,太后该上朝了。” 太后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阿碧回答。 太后眉尖微蹙 ,叹了口气,说道:“那哀家是真得去上朝了,总不能让朝臣等,阿敏你慢慢画,阿言你留这里陪你阿姐。” “是。”嘉言和嘉敏同时应声,一起行礼,恭送太后上朝。 太后和阿碧一走,嘉言一面给嘉敏磨墨,一面嘟囔:“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嘉敏苦笑:“你当我想凑上去,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这世上的事,你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咱们父王是宗室,母亲是太后的妹妹,你瞧着,有哪件事,是咱们避得开的?” 嘉言歪头想了一会儿:“那就由着父王和母妃去操心吧,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嘉敏瞧着嘉言目色澄澈,眼神天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会知道吗,她会知道若干年后家破人亡,她被堂兄强留宫中,做他的禁脔,为天下所嘲笑?其实嘉言最后那样对她,她有什么可恨的呢,她们是姐妹啊,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啊,再没有谁的命运,和她这样息息相关了。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第52章闭宫 嘉言瞧着嘉敏看她的神色不对,忍不住缩回手摸摸面孔:“沾上墨了吗?” 这一摸,却在面颊上,沾了老大一块墨色,嘉敏说:“……是,我给你打水擦擦吧。” “哎哟,难得劳动阿姐一次。”嘉言笑嘻嘻地说,又问,“今儿晚上的事,到底怎么回事,阿姐你给我说说?” 嘉敏一面打水一面问:“竹苓怎么和你们说的?” “竹苓还能怎么说,她就说你想家想得厉害,要连夜出宫,谁都劝不住。她也没法子,只得和绿梅约定,让绿梅跟了你去,一路留着记号,当时姨母可气坏了,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还说由得你去了,反正出不了宫门。然后竹苓就一直磕头求啊求的,姨母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得打发人来叫醒我,叫我找你去,但是竹苓又说我定然是劝不住的,只能是姨母或者母亲来,母亲……母亲当然不能来。” 南平王妃有孕在身,太后自然舍不得她连夜奔波——太后对这个妹子是真心好。 “那竹苓没事吧?”嘉敏拿丝帕浸了水,过来给嘉言擦脸,嘉言略扬起面孔:“竹苓能有什么事啊,姨母气头上,也就叫她跪着,后来阿朱姑姑回去,自然会让她回去歇下了,这一趟,竹苓这丫头可吃了不少苦,回头咱们得赏她。” 难得嘉言说一次“咱们”,嘉敏在心里暗笑,嘴上只道:“那是自然,这次可多亏了她!” “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嘉言抱怨道。 “还能怎么回事,”嘉敏避重就轻地说,“想家想得睡不着呗,半夜里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扒开窗子一瞧,竟然是谢家姐姐。谢姐姐你也知道的,咱们进宫这么多天,从不和人拌嘴的,也就她了。我就多听了几句,那个死奴才,根本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一想,要真让她们这么回去了,太后的麻烦可不小。” 这句话嘉言倒是赞同的:“可不是——那后来呢?” “我追上去,就质问那个死奴才奉了谁的旨意,带这些姐姐到哪里去,死奴才当然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到逼得没办法了,就说是太后的旨意。我肯定是不信的,就一直追着要他拿出懿旨来给我看,反正就这样吧,拼命地拖延时间,拖呀拖地……你们就来了。”嘉敏说。 “听起来也不太惊险嘛,”嘉言做出结论,“怎么那几个姐姐都和见了鬼似的,特别于家姐姐,我还没见过她这么差的脸色呢。” 嘉敏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道:“你想想啊, 你要是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不知道什么居心的陌生人,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发生什么事,完了好不容易没事了,这时候想想,难道你不后怕?” 嘉言果然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说:“好像也是——好了墨磨好了,你画人吧,我还没见过阿姐你作画呢。” 嘉敏:…… 她作画的时候,嘉言倒是难得地不聒噪了,歪在软榻上,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没熬过夜的孩子都这样。嘉敏低头笑一笑,又想,于烈和鱼公公的事,还是要说给太后知道。 他们把这一群贵女哄出宫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嘉敏把头绪拉回到画舫上——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小潘儿被杖毙,她被推落水,然后她想出宫,是了,她想出宫,对方不许,更准确地说,是皇帝不许,之后,却是领军将军于烈要带贵女出宫。 真是的,想出去的出不去,不想出去的—— 谁想让她们出宫回家?自然不是于烈。于烈只是从中获益。能把皇后的位置许给于樱雪的,普天之下,就只有两个人,除了太后,就是皇帝。如果太后能够做主,就轮不到皇帝,但是如果太后做不了主呢?嘉敏近乎冷血地得出结论:于家这一次,是把宝压在了皇帝身上——就和上一次,他们把宝压在胡太后身上一样。 所以,是皇帝要她们出宫回家。 但是不,皇帝并不以自己的名义,而以昭阳殿的名义,也就是太后的名义。他驱逐了其他贵女,却单单留下和胡太后有关系的胡嘉子和贺兰初袖。这群贵女在深夜里狼狈归家,当晚就能引起洛阳城的震动。这个震动,是太后引起的,所以震动的后果,也由太后来承受。而之后……之后皇帝自然不想天下离心,所以他自然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过是一群贵女的闺誉而已。对别的人,也许是天大的难题,对皇帝,却是不难的。就算一并都纳了,他的后宫,也还空得很呢。 世家怨恨太后,却感激皇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太后失去权柄,皇帝天下归心。 如果没有这件事,皇帝要收群臣之心,大约要三五年,这件事之后,时间能缩短到一年半载。 好阴狠的局。嘉敏越想越是心惊。所以,皇帝理所当然地不能放她回家。一来她知道得太多,二来以南平王妃与太后的关系,他对南平王没有把握,虽然南平王是宗室,但是他得以被重用,却纯然是太后的关系。 他没有把握,所以必须隔绝太后与南平王之间的消息。这厢囚禁了嘉敏、嘉言、王妃,甚至贺兰初袖,那头调南平王南征北战,不得归家,同时慢慢架空他的兵权——有世家相助,要做到这一点,难度并不大。 至于胡嘉子,就更不能出宫了,一视同仁的话,那些奸猾似鬼的世家怎么能相信事情是太后的手笔呢? 还好还好,谢家、李家、郑家、穆家、陆家,连于家的姑娘都被留下了。 嘉敏正在庆幸,忽然视野稍暗,抬头看时,竟然是太后。太后面色铁青,由阿朱扶着,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进来,嘉敏忙放下笔,迎上前去:“姨母这么快就下朝了?” 太后看她一眼,见室中除了嘉言和嘉敏,再无他人,方才说道:“今儿……没上朝。” “什么?” 阿朱代为解释道:“永巷门……被关了。” 永巷门被关了。 永巷门,是后宫通往前朝的门。从永巷门出去,就是朝会的含章殿,以及先帝处理朝政的清徽堂。永巷门的关闭,意味着太后不能临朝,也不能召见群臣——太后终究是女流,总不能把男人召到后宫来。 ——能进到后宫的男人,不是宗亲就是面首。 太后不能临朝,皇帝就会临朝。他有大把的时间,把太后手里的权柄,一一都收回来。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这是釜底抽薪了。 有之前的推测打底,嘉敏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十分惊慌:既然皇帝是打定主意要不孝了,他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期的。 太后瞧着她丝毫不动容的脸,却是想:我真糊涂了,阿敏虽然聪明,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是闺中女流,她能知道什么,怕是连永巷门往哪里开都不清楚……我真是慌过头了。这些事,没必要让孩子知道。就算是要商议,也该找阿妩才是,只是阿妩如今,唉,阿妩如今身子重,也劳不得神……太后强打起精神,问嘉敏昨晚贵女被驱逐事件始末。嘉敏知道轻重,在太后面前,不比在嘉言面前可以胡诌,只掐掉开头绿梅推醒她一节,其余就都一五一十,从实道来。 太后听得嘉敏劫持于樱雪做人质,自然知道其中惊险,不足为外人道。也知道昨晚到今晨,是一环套着一环,要是昨晚嘉敏没有强行留住那些贵女,只怕她眼下处境,还要更艰难百倍。 一面想,一面吩咐阿朱:“去,把于姑娘的行李搬到昭阳殿来 ,让于姑娘暂且在昭阳殿里安置。” “是。”这是防着于樱雪被羽林卫带走。这张牌虽然未必能起什么作用,但是多一张牌,是一张牌。 “把嘉子的东西也一并搬来。” “是。”太后能把于樱雪捏在手里,自然也要防备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阿敏和阿言。”太后说,“严守宫禁——用宫女和寺人,不用羽林卫,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太后!” “好孩子,你不必担心,”太后说,“哀家定然保你们周全——画像画完了吗?” “嘉敏听姨母的,”嘉敏应道,“——已经画完了。” “来,给姨母瞧瞧。”太后拿过画纸,但纸上的人物,却连过目不忘的太后,也瞧着眼生。只得道:“我先瞧着,你带阿言去你母亲那里吧。” 嘉敏乖巧地点点头,过去摇醒嘉言,姐妹俩手拉手行礼,手拉手退了出去,留下太后一个人。阿朱道:“太后——” “你别说话。”太后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再没有什么打击比背叛更伤人了,姐姐背叛妹妹,儿子背叛母亲,丈夫背叛妻子。嘉敏在退出书房的最后一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太后是个软弱的人。其实如果太后就此放手,荣养天年,也未尝不好。 但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不会这样想。 第53章囚笼 到离开书房很远之后,嘉言才小声问嘉敏:“阿姐,又出事了?” 嘉敏奇道:“你怎么知道?” “从来没见过姨母这么快就下朝的,往常都得两三个时辰,”嘉言说,“而且每次回来,姨母都会抱怨许久,那些不省事的朝臣和宗室。” 嘉敏:…… 嘉敏不得不承认,在进宫这回事上,嘉言实在经验丰富。她想了一会儿,这个事情,是瞒不住嘉言的,只怕连王妃都瞒不住——如果太后怕王妃劳神,要瞒过她的话,那也须得嘉言给打掩护。于是说道:“太后方才同我说,永巷门被关了。” “什么!”嘉言的声调一下子提了上去。 “小声点小声点!”嘉敏按住她的嘴,“现在到处风声鹤唳的,你还一惊一乍。” “什么叫我还一惊一乍!”嘉言好容易挣脱嘉敏的束缚,滔滔不绝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事儿糟糕了!永巷门可是通往前朝的门……” 嘉言给嘉敏普及了一下永巷门的常识,然后回过头来问:“是谁关的永巷门?” “太后没说,我猜……是陛下。”嘉敏说,“如果永巷门确实像你说得那么重要的话,如果别人关了永巷门,那就是造反了。” 如果是造反,太后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那倒也是。”嘉言怔怔地说,“皇帝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嘉敏说:“陛下怎么想,哪里是你我能猜得到的。” 但是嘉言终究也是元家的人。她在宫里浸淫的时间,远远多过嘉敏。对于勾心斗角的见识,也并不比多活一辈子的嘉敏差太多,何况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嘉言迅速把昨晚贵女被驱逐的事情和永巷门事件联系起来:“那昨晚……可是明明之前,之前皇帝哥哥还有说有笑,和没事人一样……他怎么可以、他怎么会……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嘉言转向嘉敏,认真地问:“阿姐,是不是因为姨母杖毙了小潘儿?” “我不知道。”嘉敏说。 这个理由显然也并不能十分说服她自己,嘉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良久,方才又问道:“昨晚阿姐你忽然说要回家?” “是啊。”嘉敏有些走神了。 “阿姐你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理由——你昨晚为什么忽然要出宫。”嘉言说——当时她嘲弄地问嘉敏是不是怕,嘉 敏当时回答她说是。是,她害怕,她比所有人都怕得早,是因为她比她们所有人都知道得早。 “那不重要。”嘉敏说,“既然都没有出得去,那还有什么可说。” 嘉言忽地一下抓住嘉敏:“就是这个——阿姐你其实早就料到了是不是?你之前护着小潘儿,就是因为、就是因为……” 嘉言这样敏锐,嘉敏也只得低头看自己的手。命运是这样巨大的一辆马车,她拼了命地想要扭转它行进的方向,但是结果——谁能预料结果呢?关闭永巷门,那真是绝妙的一招,如果还能把贵女都带出去,那就更绝妙了。但是到如今、如今他还能以太后的名义驱逐她们么? 谁都不是傻子,永巷门一关,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接下来他除了和囚禁南平王妻女一样囚禁着这些贵女以外,别无选择。 一旦这些贵女出宫,皇帝的声誉,将遭致无可挽回的损失。 ——你看,再绝妙的主意,也免不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谢云然,是元嘉敏,也是于烈的爱女之心。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吧,如果当时于烈狠下心,不顾于樱雪的生死,强行带走那一众贵女——难不成她元嘉敏还能真杀了于樱雪? 大家都在赌,赌江山,赌权力,赌性命,有软肋的人先输。 “阿姐、阿姐!”嘉言的喊声惊醒沉思中的嘉敏:“嗯?” “还会发生什么,”嘉言急切地问,“阿姐你告诉我,还会发生什么?” “你真想知道么?”嘉敏问。 嘉言很用力地点头。 嘉敏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我问你,是谁,让太后杖毙了小潘儿?” “我不知道……”嘉言有些茫然,“我们在玩击鼓传花呢,玩得好好的,我都没留意小潘儿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洒了酒,要不是……” “你相信是小潘儿下的毒么?”嘉敏问。 “姨母说是,我没仔细想过,”嘉言坦白。小潘儿不过是个奴才。一个奴才的生死,原本轮不到她这样上心。就算是有冤屈,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自己曾经为了白芷,怒气冲冲找嘉敏算账:“要细想起来,她要真害了姨母,自己也逃不掉,就算侥幸逃掉了,害了姨母,她能落得什么好处?” “比如立为皇后?” “阿姐别开玩笑了。”嘉言说,“有姨母在固然立不了她,就算姨母不 在了,群臣和宗亲,哪个也不会让皇帝哥哥这样胡来。” “那可说不准,”嘉敏说,“你忘了,汉武帝的卫皇后,出身还不如她呢。” “什么?”嘉言睁大了眼睛,像是很惊奇,“汉、汉武帝是个什么帝?” 嘉敏这才想起,嘉言不爱读书,和她当初也差不多——读史明智,如果早知道这一点,也许她们姐妹的命运,不会这么凄惨。 嘉敏这时候也懒得教嘉言这些,只道:“不管汉武帝是个什么帝了,那个小潘儿不过奴才出身,见识短浅,做出什么蠢事来都有可能,但是你说得对,关键不在于日后能不能立她,而是当众下毒,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嫌疑,所以那毒,定然不是她下的,所以这是栽赃,阿言你倒是猜猜,是谁栽的赃呢?” 嘉言费劲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摇头:“我不知道。阿姐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嘉敏说。 嘉言松了口气:“我还当阿姐你什么都知道呢。” 嘉敏笑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栽的赃,不过我知道陛下会猜是谁——想必陛下对小潘儿的信心比你我都足,所以陛下一开始就不信小潘儿会下毒,他一开始就会去想,是谁栽的赃。费这么大劲,冒这么大险,栽赃给小潘儿,如果没点好处,大约是没人肯做的。” “什、什么好处?”嘉言的喉咙有点干。 嘉敏略带怜悯地看着她:“阿言你已经猜到了。” “表姐。”嘉言垂头丧气地吐出这两个字,“小潘儿得罪了表姐,小潘儿有皇帝哥哥的宠爱,这犯了表姐的大忌。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事儿,绝不是表姐做的!” “我知道。”嘉敏轻轻地说,伸手覆于嘉言的手背,“但是陛下不知道。” 当一个人厌恶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错事,都是她做的,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必然是她引起的,那同样是她的错,她的罪。当一个人不肯给另外一个人机会的时候,她再怎么折腾,都是错,错上加错。 就如同当初的元嘉敏在萧南面前。她不是没想过如何讨好他,但是不做是错,做了更错。 所以嘉敏对皇帝将胡嘉子另适他人的主意,是赞同的。何必呢,人的一生就这么长,为一个不珍惜她的人赔上一生,不值得。 萧南不值得元嘉敏赔上一生,皇帝也不值得胡嘉子赔上一生。虽然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世上,十全十美的好人, 能有几个?她们不是好人,但是她们也不应该有那样凄凉的下场。 “阿姐,陛下会做什么?”嘉言随了嘉敏,不再“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喊得亲热,那意味着,那个长期在嘉言心中,以兄长形象存在的少年,已然死亡——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皇帝就是皇帝,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元昭诩,他们才是一家人。 “陛下不会做什么,”嘉敏说,“阿言,你该问,太后会做什么。” “姨母?”嘉言悚然而惊。 “是的,是太后,”嘉敏说,“陛下关闭了永巷门,不可能一直关闭。父王和哥哥不在京城,借着母亲有孕,陛下可以强留我们几个在宫里,但是不可能一直强留谢家姐姐和郑姐姐她们,她们的家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那和姨母有什么关系?” “在谢家、郑家、穆家和李家找上门来之前,陛下还有时间,虽然这个时间并不充裕。” “什么时间?” “陛下与太后博弈的时间,看谁更沉得住气,陛下要面临朝臣的压力,而太后要面临放手让陛下亲政的压力。如果沉不住气的是太后,那么胡家表姐,可能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嘉敏说,“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 “姨母不会这么做的,”嘉言说,“姨母最疼表姐了。” 嘉敏沉默了一会儿,才正色说道:“这要看陛下给太后的压力,是不是足够的大。以及太后对这件事情的承受能力。阿言你要记住,不要仗着太后的宠爱就理所当然,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依仗的。侄女当然重要,但是绝不比儿子更重要,特别是,当儿子还意味着权力的时候。” 侄女尚且如此,外甥女又如何?嘉敏能够明白嘉言在这一个瞬间体验到的兔死狐悲的悲哀——然而现实总是残忍的,你不能考验感情,特别不能拿利益来考验它。 第54章安抚 “表姐……会死吗?”嘉言的声音里大有颤意。 “我不知道。”嘉敏诚实地回答。她当然推测过胡嘉子的结局。前世她就失去了胡嘉子的消息,如果不是死了,那多半是长期囚禁,或者出家,最好的可能是远嫁,但是嘉敏不敢确定。 从前世的结果来看,屈服的人是太后——嘉敏不知道前世皇帝有没有成功把贵女们驱逐出宫,如果时间在皇帝那一边的话,太后迟早是要屈服的。胡嘉子就是个牺牲品,她替代太后承受了皇帝的怒火与痛苦。 “真可怕,阿姐、那真可怕。”嘉言朝嘉敏靠得更近一些。她几乎想要把脸埋在嘉敏的衣裙里,不去面对真相的鲜血淋漓。 她不知道,嘉敏已经面对过了。只听到嘉敏疏疏的回答:“是的。”冷淡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泛着金属银白色的光泽。 “有办法、有办法……帮帮表姐么?”嘉言迟疑着问。她知道嘉敏不喜欢胡嘉子,就如同胡嘉子不喜欢嘉敏,她的这个要求,对于嘉敏,也许是过分的。 嘉敏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松一些:“太后还没有做决定呢。” “那倒是,”嘉言有些木木地说,“那、那我们呢?” “什么?” “我们——你、我,和母亲,”嘉言想了想,又添上一个人,“还有贺兰表姐……会遭遇什么?” 嘉敏笑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小潘儿的死,与你我无关,与母亲无关,与……贺兰表姐无关,陛下不会找我们麻烦,只不过,不让我们出宫罢了,也不会让父亲和兄长回京……大约,大约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罢。” “不短的时间是多久?”嘉言追问。 “我也不知道。”嘉敏瞧着她惶惶的颜色,安慰道,“我猜,不会迟于阿弟出生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陛下消气了,不管他有多生气,太后总是他的亲娘,他就算想要收走她的权力,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放心,太后总能颐养天年。” “那、那就好。”嘉言颜色稍霁,这时候两人已经到了霜云殿外,嘉敏和嘉言不约而同住了嘴,停下脚步,整了整面上表情,才跨过门槛,装出欢快的语调:“母亲!”、“母亲这几日可好?”嘉敏问。 嘉敏和嘉言心照不宣地瞒下昨晚的变故和清晨永巷门被关的事,陪南平王妃说了一阵子天气、食物、首饰,荷花荷灯荷桥,以及昨晚盛放的烟花。嘉言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偷看嘉敏,王妃知道这 对姐妹一向有心结,只要没闹到面上不好看,也懒得管。三个人一顿早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毕,嘉言说要去找胡嘉子,嘉敏趁机告辞。 两人出了霜云殿,彼此对望一眼,都是长长舒一口气,嘉言有些不安地道:“……真要瞒住母亲吗?” 嘉敏漫不经心地说:“是太后的意思。” 从王妃的身体考虑,自然能瞒就瞒,怕就怕出意外,王妃没有心理准备,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大。从技术上说,能不能瞒得住,嘉敏心里也没底。 嘉言“唉”了一声,又犯起愁:“阿姐,我、我该怎么和表姐说?” “说什么?” “说……陛下……可能会另立皇后。”嘉言语无伦次。胡嘉子是太后内定的皇后,但是内定与册封,看起来一步之遥,实则差之千里,就和储君与君的差距一样,拿不到台面上。 嘉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嘉言肯和她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信赖已极,但是这件事,嘉敏只能说:“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胡家表姐知道与不知道,知道多少,恐怕……都于事无补。” “知道比不知道好。”嘉言低低地说,“就算是……也要死得明白。” 那还真不一定,嘉敏有时候觉得,死得糊涂,未尝不是一种运气,如果结局不可能改变的话。只是在嘉言这个年岁,大抵还是要追问个明白的。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嘉言忽然又出声喊:“阿姐!” “嗯?” “如果是我……” “什么?” 嘉言垂着头,几个字,像是甚为艰难:“如果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是我,阿姐你会不会也、也这样?” 嘉敏偏头看她一眼:“怎样?” “瞒着我,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因为反正无能为力,就、就看着我坐以待毙。” “不会。”嘉敏言简意赅,“你不一样。” 亲疏有别,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每件事都正义得毫无瑕疵? 嘉言叹了口气,她今儿叹的气,比过去十一年里加起来还多。她知道阿姐不喜欢表姐,表姐对她不重要,但是这么坦白地被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别扭。忽然一阵脚步匆匆过来,嘉言和嘉敏下意识回头去,看见阿朱。 “阿朱姑姑怎么来了?” 阿朱向嘉敏和嘉言行礼问安,然后方才 道:“太后想请三娘子代为安抚各位姑娘。” 要代太后出面,宫里现有的人中,够格的就只有先帝几位太妃,其次南平王妃,都是长辈。但是就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合适的就只有嘉敏了,嘉敏是宗室女,身份上能代替皇家说话,又年长于嘉言。 但是嘉敏并非长袖善舞之人,前世今生,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时就有些踌躇:“太后会出席么?”她问。 阿朱眉宇间神色愈加为难:“奴婢也不知道。” 嘉敏倒是能够体谅太后这时候抽不出身。事情早上才发生,她如今大概是在极力想要扭转形势,只能紧着重要的事情来。略略思忖,便道:“如果我请诸位姐妹在水亭小聚,不知道成也不成?” 水亭是瑰延宫边上的一个亭子。 据说瑰延宫曾经住过孝文帝的宠妃,因为位份太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没有分到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是地位低是一回事,有圣宠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夏日酷热,孝文帝特意为她兴建了这个水亭,引一水如半月,清且浅,环绕其间。水边植有修竹,亭亭,水中又种莲,莲叶田田,再导流于顶,沿檐分六扇,飞瀑直下,如水晶帘幕,于是暑气隔绝,风过时,凉意习习。 一朝天子一朝臣,孝文帝时候的事,距今虽然不远,但是瑰延宫已经人去楼空。那亭子倒是大,莫说办五六个贵女的聚会,就是十余个,也丝毫不会觉得拘谨。 嘉敏自知在宫里人面不熟,也没有办聚会的经验,嘉言倒是够格跑腿,调度就还差了些,思来想去,下了帖子请谢云然来。 谢云然这日穿得很是赏心悦目,浅绿色上衣,白纱腰裙,下面浅褐红长裙,锁着金色云边,再配以深蓝大红色小绶。珍珠耳坠,发鬓上一支金钗,哑着光,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出奇,但是自她出现,嘉敏就觉得自己的目光,总不自觉往那支钗子上溜。 一进水亭就道:“难为你,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嘉敏笑着迎上去:“地方好不好且两说,我是找姐姐来救命的。” 谢云然也是经历了昨晚变故的人,自然知道太后要安抚她们,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出面的是嘉敏,但是两个眼睛往水亭内外一扫,已经知道嘉敏为难的是什么,当下笑道:“就是你不下帖子,我这会儿,也该来见你了。” 她没明说来见她做什么,但是嘉敏心里也知道,她是来谢她的。 手挽手进了亭子,不等嘉敏开口 相求,谢云然就一一指点排座、布置,用什么食具,上哪些点心酒水菜色。 “要准备席间游戏么?”嘉敏问。 谢云然斜睨她一眼,笑吟吟地道:“三娘子昨晚灌酒灌得还不够?” 嘉敏面有惭色:“要如诸位姐姐一样,精通诗词歌赋,嘉敏这辈子是不指望了。” 谢云然道:“三娘也莫要妄自菲薄,大多数人于诗词上都并无天赋,不过手熟尔,三娘要是有兴致,来日我开几张书单给三娘?” 嘉敏怔忪片刻,却是摇头:“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 谢云然打量她一会儿,哑然失笑道:“也对,雕虫小技,犯不上费什么心思。” “不是这个缘故,”嘉敏认真地说,“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技多也不压身,我心里很羡慕诸位姐姐多才多艺,但是于自身,却总觉得,也许、也许没那么多时间了。” 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心境。前世的嘉敏在这个年岁,也许还能领略风月滋味,换到如今,只觉一日紧似一日,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斩下来,血溅三尺——而她,是绝不会让它发生的。 谢云然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嘉敏那一瞬间的目光,沉默得有些沧桑。这个年岁的女孩子,特别是嘉敏这样的身份,并不像是能够让她有这种感触的样子——或许是,南平王妃实在对她不好?谢云然这样推测,却拿起帖子问:“怎么,三娘不连胡姑娘和贺兰姑娘一并请来么?” 嘉敏迟疑了一下:“需要么?” “都请来罢,”谢云然说,“不然,单单落下她们两个,只怕会多心。” 嘉敏应了一声:“我这就添上。” 第55章点拨 嘉敏和谢云然合力布置完毕,嘉言主动请缨去请胡嘉子,嘉敏也知道她实在担心,也不阻拦,就让她去了。 水亭里就只剩下嘉敏和谢云然。 琴娘在水声里试拨了几下弦,倒像是《天仙子》的调,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开了口:“还担着心么?” “你倒是不担心。” 一愣,彼此失笑。谢云然道:“我倒是想担心,但是担心也没有用——你呢?” 嘉敏暗自惭愧,好歹多活一世,还不如这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沉得住气:“我也不想担心,只是一直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放心不下……我是不是做错了。”嘉敏说,“如果昨晚于将军说的是真的呢,如果于将军确实没有恶意——” “你就放心让我们跟他走?”谢云然笑了,“三娘听说过杞人忧天么?” 嘉敏:…… 相比较昨晚让这些贵女们跟于烈走,如今她的担心,还真是杞人忧天。 “我之前,是见过三娘的,虽然三娘未必记得,”谢云然双手按在扶栏上,极目远眺,“那时候三娘和陆妹妹有点像,都是爽直的性子。他们都说三娘配不上宋王殿下,不瞒三娘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嘉敏:…… 她今儿是专程来打击她么? “但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谢云然忽地转身来,面对嘉敏笑了一笑,“等她们过来,大约还须得一盏茶功夫,不如,我煮茶给你喝?” 嘉敏有点不习惯跳跃程度这么大的对话。 谢云然也不等她回复,自叫了婢子近来,低声吩咐几句,那婢子也神奇,不过片刻,就取来了全套鎏金银茶具。嘉敏前世半生,也算是富贵人家里打滚过来,这样精致的器具,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时候见那婢子一样一样拿出来,是鎏金双狮纹菱弧形的圈足银盒,鸿雁球路纹银笼子,又一只金银丝编织的结条笼子,方方正正的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配着同样纹路的鎏金茶碾子。 最后一只鎏金双鸳团花银盆,盆口一圈儿莲花瓣,每瓣錾两个石榴团花,每个团花中又蹲了肥肥一只鸳鸯,衬着流云和阔叶纹,憨态可掬。 谢云然慢悠悠从银盒中取了茶饼出来,放进茶碾子里,慢悠悠说道:“想必三娘也听说过,我家虽然北上已经数代,但 是根子还在南边,家里习惯,也一向从南,我阿娘常和我说,喝茶静心。” 谢家是南方来的,嘉敏自然知道。不过嘉敏是土生土长的北人,相对而言,更习惯酪饮。她一向觉得茶涩,不过谢云然这么说,她也不忍拂逆她的好意,隔着茶桌,与谢云然相对而坐。 谢云然将清水注入银釜中,水汽氤氲地升起来,茶烟袅袅,谢云然的眉目像是更远了一些:“这瑰延宫,真是空置许久了。” 嘉敏奇道:“哦?” “你没听说过么,”谢云然道,“这瑰延宫里住的人?” “听说是住过孝文帝的宠妃。”嘉敏祖上虽然也风光过,不过都落魄几代了,哪里知道皇宫里的掌故。 “是啊,之后,就一直空置了。”谢云然说,“我家先祖是孝文帝时候北来的,那时候京城还在平城。我家先祖为孝文帝营建了洛阳,我从先祖的笔记上看到过,住在瑰延宫里的人,是当时的左昭仪冯氏。” 嘉敏一直听说住瑰延宫里的宠妃位份低,这时候不由讶然:“昭仪的位份也不低了。” “自然是不低,”谢云然说,“只不过冯昭仪的妹子,是孝文帝的皇后,姐妹不和,所以冯昭仪才被安置在这样偏远的地方。” “那后来呢?” “后来孝文帝废了冯昭仪的妹子,立冯昭仪为后。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过轩然大波。冯昭仪迁入昭阳殿之后,瑰延宫就空了下来,从此,再没有人住过。” “冯昭仪很得宠罢。”嘉敏这样推想。她前生今世,都没怎么和宠妃打过交道——如果郑笑薇不算的话。 “很得宠,一直到做了皇后,还是很得宠。先帝当时,就是养在冯昭仪膝下。”谢云然说:“先祖笔记上说,瑰延宫的空置,其实是孝文帝的意思,他曾经答应过冯昭仪,她住的地方,不会让他人染指。” 但是后来……嘉敏默默地想,昭阳殿的女主人,可是换了三四拨了。她不知道谢云然说这段掌故的用意,只隐约觉得,孝文帝的左昭仪,听起来挺祸水的,而谢云然的那个先祖,也八卦得够可以。 “但是后来……”谢云然像是笑了一下,“这位冯昭仪,就是幽皇后——三娘你没有听说过幽皇后么?” “幽皇后!”嘉敏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她当然听过。只不过……只不过孝文帝前后有好几任皇后,她一时竟也没有想到,这瑰延宫,竟然是幽皇后故居。传说幽皇后不知 什么缘故惹恼了孝文帝,被幽禁至死,就在瑶光寺。死后倒又与孝文帝合葬——也不知道是孝文帝的意思,还是先帝宣武帝的意思。 谢云然瞧着嘉敏的脸色,不由又笑了起来:“最初,她深得天子宠爱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想到有这样一日。” “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嘉敏喃喃地说。 “所以大多数时候也不必去想。”谢云然淡淡地说,拾起鎏金卷草纹柄银勺,从三角盐台上轻取少许盐,加进沸水里,沸水一时都止了:“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当时的选择,至于这些选择,在时过境迁之后回头看,是不是最好,是不是对,就不是我们能够预知的了,一个人也许能做到问心无愧,但是不可能永不出错。” 最后几个字如当头棒喝,嘉敏登时就醒悟过来,谢云然随手拈了幽皇后的典故,是开导自己不要想太多,因为太多结果,都无法预料。 她是知道了什么?嘉敏心里一动,却是道:“谢姐姐你说,如果幽皇后一早就知道,自己最后,会与孝文帝恩断义绝,被幽禁至死,她会不会,一开始就选择放弃,在家庙中古寺青灯,平和度世?” 幽皇后冯氏十四岁进宫,与孝文帝是年少相知,后来中途染病,被太后强行送回家,在冯氏家庙中修行数年,直到太后过世,才重又进宫——自然是使了手段的,否则纵然孝文帝情深意重,也未必记得若干年前的旧人。嘉敏虽然不如谢云然,能够看到当时人的笔记,但是也猜得到,这个手段,想必不是那么光彩。 谢云然想不到嘉敏会这样问,微微一怔,又笑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算冯昭仪甘愿古寺青灯,了此一生,命运也未必肯给她一个平和。并不是说,这条路错了,换条路,就一定是对的。命运里变数实在太多,微不可见的一处改动,也许就面目全非,更何况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并不是说,这条路错了,换条路,就一定是对的。这句话在嘉敏耳中,如风驰电掣。她知道之前是错了,但是之后,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她这样苦心经营,就一定能够保证不重蹈覆辙?如果到最后、如果到最后,仍然不能够摆脱她的命运……嘉敏脑中疏疏浮起小潘儿的脸——她试图想要保住她的性命,但是并没有如愿。 谢云然见嘉敏脸色苍白,以为是孝文帝与幽皇后的事让她想起萧南,不由懊悔失言。如果说之前的元嘉敏,多少有些轻佻和鲁直,那么之后,就失之于心思过重了。从来情深不寿,慧极易夭,说的 就是这种。她倒是有心要开导她,但是也许她选错了例子。谢云然打捞起茶汤,细心点在葵口圈足秘色瓷盏中,一面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岔开话题,一个声音就突兀地撞了进来:“怎么,三妹妹已经在学着喝茶了?” 第56章饮茶 却是胡嘉子。 嘉敏和谢云然闻声都转头去,嘉言跟在胡嘉子身后,气急败坏地说:“表姐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也不知道她去请胡嘉子时候和她说了些什么,但是显然没有达到目的,胡嘉子还是嚣张得一塌糊涂,浑然不知道大难将临,不过也许是,嘉言说得过于耸人听闻,胡嘉子不敢信,也不甘去相信。 而事实,也许比她不敢信的还要更可怕一万倍。 谢云然在心里摇头,却听嘉敏心平气和说道:“谢姐姐亲自点茶,胡家表姐不想尝尝么?” “三娘今日是请我们饮茶?这法子倒新奇!”说话的是郑笑薇。她与李家姐妹联袂而来,慢她一步的是陆静华。 如果说这一干贵女在之前,还存了个争奇斗艳的心思,彼此间总想一较个高下的话,那么经昨晚一役,算是大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虽然言语上未必亲热多少,但是神态间,却大不一样了。 郑笑薇轻轻巧巧坐到嘉敏身边,扬着脸笑道:“谢姐姐可不能厚此薄彼!” 谢云然一笑。她的婢子最识作,不待她开口发话,自然又变出几只精致的琉璃茶托,摆放在各人面前。谢云然从容分茶中,贺兰初袖也到了。如果说胡嘉子还有嘉言透露消息的话,那么贺兰初袖,算得上是在场唯一不知情的人了。 “咦,在饮茶?”贺兰初袖也是十分惊色,“表妹什么时候开始,学着饮茶了?” 除去谢云然,贺兰初袖大约是这一群女子中,最习惯饮茶的。早还在洛阳的时候,为了讨萧南欢喜,就习得一手好茶艺,如何观其色,品其香,尝其味。从炙烤茶饼开始,到封存,碾碎,罗筛,收纳,到煮汤,三沸,环击,一直到最后分茶,每一道工序,她都能做得无懈可击。 比眼前的谢云然更完美。 但是后来,随萧南到金陵,让她意外的是,萧南竟然在宫里为她准备了酪浆。他说:“北人喜酪,你其实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这句话曾经让她觉得,再多委屈,也都值得。如果不是后来,他再也不来见她的话。 她到得太迟。她错过了那些与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时光,所以后来,她能得到的,也就只是荣华富贵。 如果说情深意重有苏仲雪,如果说痴心不悔有元嘉敏,她贺兰初袖做再多,在他心上,也还差了一步之遥。人总是贪心,得陇而望蜀。即便最后能够站在这个天下最尊贵 的位置上,与他并肩而立,享受足以俯视众生的荣光,也还会在偶尔的午夜梦回,想起年少艰辛,和最后的不完满。 她有时甚至会暗暗揣测,他在南宫中准备酪浆,不想委屈的,到底是她,还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元嘉敏?他身边的女人,除了她,就只有元嘉敏是北人。虽然嘉敏生时,她从不觉得他爱过她。但是——谁知道呢? 人的执念——元嘉敏就是她贺兰初袖的执念。她如影随形伴她半生,没有她,她走不到这一步,但是没有她,她心里也不会剩下这么大一个洞,母仪天下的尊荣,也无法填满她这一生的缺憾。 有的人注定是可恨的,活着的时候可恨,死了比活着还更可恨——可恨死得太迟。 也许最初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位置,但是到最后,她还想多要一个人。 贺兰初袖记得自己走进水亭的时候,仿佛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蓝得没有半分瑕疵,不知道如果被刀锋割裂,会不会有粘稠的鲜血滴下来。 她来做这把刀吧,贺兰初袖笑了一笑。 嘉敏也笑:“表姐什么时候和胡家表姐这么好了,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呢。” 说话间,谢云然也分了一盏茶到贺兰初袖面前,贺兰初袖轻啜一口:“谢家妹子好手艺!” 谢云然略一欠身:“不敢当。” 贺兰初袖的目光疏疏掠过在座众人。胡嘉子照常挨着嘉言,郑笑薇却在嘉敏边上。李家姐妹一向的沉默不多话,陆静华仍与谢云然最近。这一干贵女,虽然都如素日,穿戴精致得挑不出错来,但是再精致的妆,也掩不住眼神里或多或少的惶然与疑惑。 大概她们也不知道嘉敏今儿为什么请她们来吧。 贺兰初袖再喝了一口茶,却是笑道:“怎么,昨儿晚上还哭着喊着要回家,今儿倒有兴致,请大伙儿喝茶了?” 她这句话是对嘉敏说的,但是话一出口,在座贵女,连嘉言在内,几乎是人人变色,连水亭边的琴声,都像是在风里颤了一颤。 胡嘉子最先就跳了出来:“你自个儿想出宫,怎么倒不许别人出宫了!” ——嘉言不敢和她说永巷门的事,就只说了一众贵女差点被驱逐。胡嘉子却是想岔了,以为是太后出手,先杖毙了小潘儿,又驱逐贵女,剩下还在宫中的,可不就是自己了,这么好的安排,偏偏被那个多事的嘉敏给搅坏了,可不叫她生气! “出宫”这件 事,原本在人人心中皆有,人人口中皆无。这时候被胡嘉子一口叫破,郑李几个贵女无不在心中想:原来她昨儿晚上是想出宫,不知道什么缘故没出得去,却拦下了我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连谢云然也忍不住想:她想出宫,为什么? 嘉言都快急哭了:“表姐!” 嘉敏面色一沉:“胡家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昨儿晚上想出宫是不假,难道除了我,还有别的什么人想出宫不成?是胡家表姐你,还是阿言?” 虽然最后一句话严厉得近乎指名道姓,但是郑、李几个心惊的却是前一句:“难道除了我,还有什么人想出宫不成?”心下都想道:不错,昨儿晚上,她们并不是自己想出宫,而是被迫出宫。 贺兰初袖忙忙出来打圆场——就和往常一样:“怪我!都怪我说错话了,其实我的意思是,昨儿晚上,表妹还想家想得不得了,连夜出宫这种念头都出来了,还是谢家妹子有办法:瞧,表妹这不就兴兴头头给大伙儿煮茶了么?” 这话胡掰得可以——明明煮茶的是谢云然。 嘉敏瞧了贺兰初袖一眼,她可不信这句话里点出的“连夜出宫”是无心之失。也不相信以贺兰初袖的精细,会察觉不到昨晚的变故。 却说道:“表姐这话还是说错了。” “哦?”贺兰初袖有些吃惊,“我、我哪里说错了,难道……” “表姐就不必为我遮掩了,何必了,昨儿晚上诸位姐妹都在画舫上,还有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嘉敏语气沉重,郑笑薇、陆静华几个,登时都想起昨儿晚上嘉敏落水的事,出了这么大的丑,就是闹着要回家,也不足为奇。 一时都释然,唯有谢云然,心中仍多少存疑,口中只道:“贺兰姑娘也是好意。” 嘉敏却抬头,冷冷看着胡嘉子:“这下,胡家表姐满意了?” “阿姐!”嘉言喊了一声,又打住。 嘉敏继续往下说道:“这里诸位姐姐,都出自洛阳高门,唯我是平城来的,素日里胡家表姐总说我不知礼,也就罢了,洛阳的礼节,我确实知道得不多,但是连夜出宫!胡家表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礼,难道太后也不知礼?就算太后不知礼,这洛阳城里这么多亲贵、世家,难道他们都不知礼!” 嘉敏一字一句都扣住“知礼”两个字,虽然并没有实指,但是在座贵女都逐渐安下心来,昨晚于烈可谓不知礼,但是 太后怎么可能不知礼?太后知礼,这件事,皇家就必须给她们一个交代,就算太后敢不知礼,难道她们背后的家族,都是吃素的? 却没有人留意,“连夜出宫”四个字,是出自贺兰初袖之口,而不是胡嘉子。 嘉言再喊了一声:“阿姐!” 又扭头对胡嘉子说:“表姐,快和阿姐道歉啊!” 胡嘉子虽然跋扈,对嘉言到底不一样,何况嘉敏这口口声声,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胡嘉子多少也有些心慌,期期艾艾道:“三、三妹妹……” 贺兰初袖微笑道:“表妹快莫要生气了,生生辜负了谢家妹子的好茶汤。” 满座仕女,谁也没有提起缺席的于樱雪。 第57章再遇 听琴,喝茶,斗草,然后还投了一回壶。 太后果然没有来,但是嘉敏察言观色,除了谢云然心里也许还多少有疑虑之外,其余贵女,像是都被安抚住了。心下长长出了一口气——要不是太后的交代,她实在也不想这时候对胡嘉子发飙。 嘉言一直拉着胡嘉子在说什么,嘉敏有些皱眉,她这个妹妹,对人好起来,真是掏心掏肺。但是胡嘉子……嘉言如今和她越好,来日胡嘉子若有不测,岂不是越伤心?忽然有人走近,偏头瞧时,竟然是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的眼神有些怯怯的:“表妹!” 嘉敏冲她笑一笑。 “表妹是在生我的气么?”贺兰初袖怯怯地问。 “表姐说什么,”嘉敏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怎么会生表姐的气呢?” “不生气就好,”贺兰初袖面上露出笑容,仍然大有怯意:“自进宫以来,表妹像是对我疏远了很多……” 嘉敏扬一扬眉:“有吗?” “有的,”贺兰初袖的神色近乎哀伤了。如果萧南在的话,没准会怜香惜玉吧,嘉敏有些不厚道地想。“……以前在平城,我们经常抵足而眠,说半夜的话还没个完,后来来了洛阳,你也是常躲我屋里制香,下棋,可是如今,表妹都说‘唯我是平城来的’,表妹忘了么,我也是啊。” “就气头上随口一句话罢了,表姐真是多心,”嘉敏笑道,“表姐虽然也是平城来的,但是表姐知礼,久而久之,大伙儿就把这茬给忘了,连我也忘了。” 贺兰初袖的眼神黯了黯:“表妹还是怪我?” 嘉敏有些不耐烦再夹缠下去,只道:“我怪表姐什么了?” 贺兰初袖道:“表妹要是不怪我,那我今儿晚上,来找表妹下棋好不好?” 嘉敏:…… 一直到席散,嘉敏还在琢磨着贺兰初袖找她下棋的事,连谢云然拔下金钗赠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其实贺兰初袖说的没有错,进宫之后,她们是疏远多了,但是这种疏远,几乎是必然的吧,嘉敏皱了皱眉,决心晚上躲到文渊阁去。 自上次在文渊阁撞到萧南,嘉敏就没有再去过,如今想来,还是不应该因噎废食。就算他萧南去文渊阁去得殷勤,那也不是长期蹲守,何况这个意外时期,他应该是不在的吧,嘉敏默默地想。 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这样想的时候,不是没有期待的。她还记得他昨 晚阻止她救小潘儿,很显然,这宫里宫外的局势,他比她知道得多。如果能从他嘴里得到更多消息——为什么不呢? 她到现在也没有机会问他,前儿晚上,推她下水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让绿梅这样忌惮。也不知道他对于皇帝安排他和胡嘉子的婚事,有什么感想。嘉敏几乎是兴致勃勃地想,全然忘了萧南说要上门求娶的事。 文渊阁的夜色素来比别处深沉,但是萧南的身影果然出现的时候,嘉敏还是被吓了一跳:“你找我?” 嘉敏:…… “你是知道我常在文渊阁的,你来文渊阁,难道不是找我?” 这么生硬的逻辑,嘉敏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等等——谁说她知道他常在文渊阁的?窦娥都没这么冤。嘉敏悻悻地看着灯光里的暗影。她至今不能够直视他的脸,那也许是因为那张脸,让她恐惧时光与命运的重叠。 她垂着头,他就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和过于浓稠的眉。如果是作画,想必要多费许多笔墨。 和画舫上不一样了,在画舫上,她还那样急于逃离,如今却可以心平气和在这里,与他说话。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能够和元嘉敏好好说话——他不是该一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么。萧南有些疑惑地想。 口中却道:“你来找我,没有话要和我说么?” 嘉敏:…… 萧南倒是很喜欢她这杏眼圆睁的样子,像是整个世界,都柔软了起来。 嘉敏说:“你怎么在这里?” 萧南:…… 他该说她迟钝呢还是说她迟钝呢? “永巷门都关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嘉敏再问了一次。 难不成,她上文渊阁,还真是来找书的?萧南扬了扬眉,欲言又止。他为什么还能在这里,那自然是因为,他不够重要,他站在哪一边,都于事无补,所以他出现在哪里,没有人关心。 萧南笑道:“我还以为三娘子会问,昨儿晚上,谁推你落的水。” 嘉敏道:“难道不是你?” “当然不——”话到一半,萧南急急刹住:元三娘子竟然还会使诈了。这可真是个惊喜和惊吓呀——只要他把话说完,她接下来就会问,不是他,那会是谁,还能是谁?他要自证清白,少不得打一阵子嘴皮官司,没准就被她套了话去。 嘉敏被他瞧破,也不尴尬,她与 他对手的时候多了,这还是头一次稍占上风。这时候眼珠一转,又笑道:“我耳目虽然不及宋王殿下灵便,也听说了一个有趣的事儿,宋王殿下要不要听?” 她这样说话,虽然眼睫还是压得极低,却陡然就生出一种********的狡黠,萧南瞧得有趣,也不肯立时接话,上当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却是走近半步,笑道:“三娘子是打算一直都叫我宋王殿下么?” 嘉敏:…… 这日子没法过了! 都不用抬头,不用抬头嘉敏也知道萧南眼下是怎样魅惑的一副形容,那眉眼,原本就是她前世在心底笔下描摹过千遍万遍,只能说,上天用它最好的东西打造了一个人,然后用边角余料制作了她。 这样一个人面前,实在很难不生出压力,嘉敏几乎是仓皇地怀念以前那个冷漠的萧南,那样的萧南,要好对付得多。 静谧中持续的沉默,呼吸和心跳渐渐就响亮起来,嘉敏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只得歇了取笑的心思,整整面上表情,正色问道:“陛下如今,人在哪里?” 萧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三娘子看起来,并不像是热衷于权位的人。”——不热衷于权位,何必知道这么多? 这样天真的话,嘉敏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父亲是南平王,带兵的宗室,她继母是太后的亲妹子,在这个位置上,难道她有别的选择?嘉敏道:“宋王殿下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置身事外的人。” 她如是,他亦如是。 萧南再看了她一眼。她说得不对,论理,他是必然会置身事外的人——北燕朝局的动荡,作为客居于此的南吴皇族,本应明哲保身。但是她偏说“不像是”。当然他确实不是。但是以前的元三娘子,何尝会知道这些。 或者说何尝会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绮年玉貌,惊才绝艺,又或者是他身份上的尊贵,但是必然不会觉察他所处的荆棘丛生。 有时候他真想问她一句,她到底心仪他什么。但或者永远都不再有机会——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元三娘子,像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伸手,连一片衣袂也都沾不到。这样的结局未尝不好。十七郎总说她是他的良配,她是他最好的选择,那或者是真的,但是在他心里,他并不情愿。 大概这世上很少有人,乐意去算计和利用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世上的人,若不是真心,又哪里这么好利用?没有心,就只剩下交易,他手 上,又还有几多筹码,来进行这些交易? 萧南无声无息笑了一声:各取所需才是他想要的,太纯粹的感情,他如今,要不起。 可笑明知要不起,却还有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时候——不然,顺着皇帝的意思娶胡嘉子未尝不可,为什么又不呢? 为什么不呢?那也许是,胡家没有兵权罢。 但是忽然就懊悔起来,他今儿晚上真真不该来文渊阁。是,她昨晚落水了,他没来得及和她解释;是,她昨晚与于烈正面交锋了,今儿早上又关了永巷门,那又如何?她没有惊慌失措,何须他多事开解? 不对,就算她惊慌失措,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昨儿晚上信口一句提亲,还真把她当他的女人了?南平王未必会同意……不不不,更准确的说法是,南平王定然不会同意——那不真中他的下怀么? 他原本,就没想过要和她有什么。 第58章来访 偏偏一瞬间心里乱得像团理不清的麻,千头万绪,脱口就说了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令尊与令兄如今都不在京中,就算有变故,京中也鞭长莫及,只要令尊安好,王妃与六娘子,必然稳如泰山。” 这是叫她不用担心?嘉敏眨了眨眼睛:“多承宋王殿下吉言——只是如今,陛下人到底在哪里?” “陛下在显阳殿。”萧南说。 嘉敏闻言,登时就放下心来。显阳殿是宣武帝生前常居之处,也是当今皇帝即位的地方。皇帝人在显阳殿,说明没有被挟持。只要皇帝没有被挟持,那么事情,就永远都还存在转机——血缘是割不断的,这句话不仅仅对她与嘉言适用,对如今隔阂还浅的太后与皇帝这对母子,也同样适用。 嘉敏道:“如此……多谢宋王殿下。” “谢我?”萧南忽然笑了起来,“谢我什么?谢我推你入水?也对,没有这个机会,要等到我上门提亲,可不容易。” 他这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他与她心知肚明,推她下水的另有其人!她又何曾叫他来提亲了,那不过是他自说自话!嘉敏只觉得心尖上怒火熊熊地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她这一世还要与他纠缠不清么! 他在激怒你!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但是很快被怒火湮灭。嘉敏猛地抬起头,直视萧南的眼睛,过分漂亮的一双眼睛,嘉敏恶狠狠地说:“谁要你上门提亲了,宋王殿下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是吗?”萧南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眸光更深一重,“这样……我就放心了。” 一直回到昭阳殿,嘉敏还两靥绯红,她觉得自己在发抖,抖得袖间尽是悉索悉索的声音。 其实更难听的话,她也听过的,特别在后来,萧南南下之后。她只是……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萧南是个沉默的人,在她的记忆里。在所有一切过去之后,嘉敏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不太懂他的。他很少看她,他很少与她说话,即便是在独处的时候。更多,就只是一个躲避的姿态,拒绝。 眼不见为净么,于他是风度,于她是无穷无尽的揣摩和猜测,而永不能靠近半分。 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么?以为重来一次就可以和平共处,像平常人一样对话?那真是个笑话。他不过是偶尔给她以错觉,以猫捉老鼠的兴致,在他问“你找我”的时候,在他笑“三娘子打算一直叫我宋王殿下”的时候。当时窃喜,她极力压制, 极力忽视,她庆幸无人察觉,于他,就是个笑话。 褪掉前世遮蔽在她眼前的光芒,他仍然是她的克星啊。嘉敏叹着气,绿梅就迎了出来:“贺兰姑娘等姑娘很久了。” 嘉敏:……她居然还没走。 嘉敏定定神,走进屋里。贺兰初袖在与竹苓说话,一偏头瞧见她,掩口笑道:“表妹哪里去了,可叫我好等!” 嘉敏道:“哪里敢让表姐等,是太后召见……”这是一早准备好的借口,贺兰初袖总不能找太后去问个明白,要实在追问,就说太后召见,去了又没见人,空等到现在,才被阿朱姑姑放回来。 所幸,贺兰初袖并没有追问,只道:“表妹如今,可真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呐。” 嘉敏觉得这等对话索然无味,也不应声,径直对竹苓道:“表姐来找我下棋,怎么,还没把棋给我摆出来吗?” “表妹错怪竹苓了,”贺兰初袖柔声道,“是我在与竹苓说,今儿谢姑娘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 “哦,”嘉敏狐疑地看着竹苓,竹苓点点头:“表姑娘在指点奴婢下针。” 嘉敏女红不出色,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不多话,吩咐了竹苓摆棋盘。要加上前世,这两姐妹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弈过,这时候分坐在棋盘两边,嘉敏照常执白,贺兰执黑,双方都有瞬间的恍惚。 时光以奇异的方式重合,这一手,胜负又如何? 还如从前,嘉敏落子快,贺兰初袖想得慢。落子的空档,嘉敏就有些走神:萧南为什么忽然变脸?他从前并没有这样羞辱过她。现在,他想做什么?他想从太后与皇帝的母子不和中得到什么好处?这一次的母子不和,并不会持续太久,嘉敏是知道的,这对母子的感情,还远没有到决裂的时候——只是个开始。 只是有些事,一旦开始,恐怕就难以善终了。嘉敏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就听见贺兰初袖笑道:“表妹这么怕输么?” “嗯?”嘉敏扬一扬眉。 “不然表妹叹什么气呢?”贺兰初袖笑吟吟地说,纯黑的棋子,衬得手白如玉。 “赢了又没有彩头,我为什么要怕输。”嘉敏说。 “表妹想要什么?” “什么?” “表妹想要什么,说与我听,”贺兰初袖眸光流转,翠袖青眉,皓齿朱唇,一时竟明艳不可方物,“咱们就拿那个做彩头。” 嘉敏再怔了一下,她想要什么。如果是前世,也许是一方精绣的锦帕,或者贺兰初袖亲手调制的胭脂,要是她足够胆大的话,没准会玩笑说,宋王殿下。不过如今,她只想要她贺兰初袖,不能够母仪天下。 她会答应么? 嘉敏眉目里略略生出一丝的戏谑:“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倒是表姐——表姐想要什么彩头?” “我想、我想要表妹头上的金钗。”贺兰初袖略略有些歉意,“表妹肯割爱么?” 嘉敏笑道:“我的首饰,哪样不是由着表姐挑的,偏这支不行——这支是谢姐姐送我的,却不好拿来做赌注,要不表姐选别的吧,我新得了对金宝琵琶耳坠,成色也不差什么,还有只晶粉玉质芙蓉铃,响起来可好听了。” “才不要,”贺兰初袖难得地驳回了嘉敏的建议,“千金难买心头好,既然是谢姑娘所赠,我也不好要了,那不如就赌今儿晚上,表妹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吧——就算太后来召也不许去,表妹可愿应我?” 嘉敏心道:都这么晚了,太后还找她做什么,真当她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 一笑就应下。 你来我往又十余个回合,白子布在边角上的棋,已经被吃了个七七八八,嘉敏却还沉得住气,忽然门外喧哗,嘉敏落定一子,听着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吩咐道:“绿梅你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绿梅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功夫又折转回来:“是白蔻来找姑娘。” “白蔻?” 嘉敏一愣神,面前已经跪了一个人:“三娘子,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起来回话!”嘉敏心里咯噔一响,声音却还压得住,“阿言怎么了?” “我家姑娘听说表姑娘被送出永巷门,就追出去要人了……” “什么!”嘉敏眼前一黑,“这等混话她听谁说的——怎么这么糊涂!你、你……你们也不拦着点!” “奴婢、奴婢拦不住……”白蔻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我们姑娘的性子,三娘子是知道的,奴婢这会儿也不敢去惊动王妃……” “太后知道么?”嘉敏打断她。 “太后、太后……”白蔻攥紧了帕子,有些支支吾吾。 嘉敏这时候也没心思与她计较,起身道:“罢了,我去看看。” “表妹输了。”自白蔻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贺兰初袖 ,忽然开了口。 “什么?”嘉敏诧异地回头,贺兰初袖的目光静如夜色,就仿佛在和她说谁家衣料鲜艳,谁用的口脂格外润泽:“我说,这局棋,表妹输了,愿赌服输——表妹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嘉敏记起这个,一瞬间脸色苍白:“表姐知道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就问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贺兰初袖这样说,但是表情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只是想表妹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我在昭阳殿里说说话。” 贺兰初袖说不知道,那必然不是真的,嘉敏脑袋里转得飞快。前世贺兰初袖能得到皇帝和太后的青眼,与她那次留在宫里的表现脱不开关系,而那一次,嘉言是不在的。如果她推测得没有错,胡嘉子这次,是在劫难逃,而贺兰初袖阻止她……是怕胡嘉子还有转机,会阻碍了她的皇后之路么? 第59章陷阱 嘉敏这边迟疑,白蔻那头已经掉了眼泪,转向贺兰初袖连连磕头:“贺兰姑娘、贺兰姑娘奴婢求您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可是三娘子的亲妹妹啊……”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贺兰初袖好整以暇端坐着,冷冷地道,“我几时说你家姑娘不是三娘子的亲妹妹了。” “那您就让三娘子去救我家姑娘吧……没时间了,”白蔻大哭,“没时间了!” 昨儿晚上的事,看来这个丫头也知道了。不错,昨儿晚上她狠狠得罪了于烈,如果于烈要报复,如今嘉言凑上去就是白给……“这宫里的事,上有太后太妃,下有公主,什么时候轮到三娘子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是三娘子该去顶的。”贺兰初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就算王妃如今有不方便,还有太后呢,三娘子来洛阳才几天,进宫才几天,就被你们这么糟践!” “奴婢、奴婢不敢!”白蔻面上已经再找不到一丝儿血色,“三娘子、三娘子奴婢绝无此心啊!” “表姐,”嘉敏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别难为她了,她不过是个丫头,能知道什么,阿言的事,由不得我不管。” 贺兰初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话:“不管表妹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 这句话,嘉敏却是信的。别的不说,贺兰初袖不至于让她有性命之忧——她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净呢,哪里能这么轻易死掉。 嘉敏道:“我知道表姐是为我好,但是阿言……” “你去能做什么呢?”贺兰初袖说。 “我……” “你信我,六娘不会有事的,姨父不是镇国公,就算……陛下总还要顾念姨父的面子,何况王妃如今,人还在宫里呢,”贺兰初袖不动声色地说,“而你,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她不是王妃的亲骨肉,她不是太后的亲外甥,亲疏有别,在生死之际最为分明,动她的风险,要小过嘉言,而于烈恨他,要远远多过嘉言。所以白蔻想求她去,其实是想用她换嘉言。 在她的立场,当然是没有错的。如果没有贺兰初袖的赌约,和极力阻拦,也许嘉敏真能坐得住也不一定,但是如今……嘉敏低声说:“但是阿言,总是我妹妹……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阿敏也是坐不住的。” 嘉敏说完这句话,折身要走,就听得“撕拉”一声,袖子已经被贺兰初袖扯下半幅:“阿敏,不要去!” 贺兰初袖这样恳切的表情,这样恳切的声音,让嘉敏蓦地想起许多年以后,她看到她的足尖,就在她的眼底,镶着淡金色的海珠,流光溢彩,那时候她的表情也同样恳切,她的声音也同样恳切,就仿佛她口中说的,并非这天下最恶毒的诅咒。 嘉敏几乎要捂住胸口,才能够止住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不能多看一眼,嘉敏信手扯过竹苓手头绣了一半的凤凰花柳叶软罗披帛,匆匆就出了门。 她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机会看到贺兰初袖低头的一瞬间,眉尖一闪而逝的笑意。 她信她的时候,她利用她信她,她不信的时候,她利用她的不信。元嘉敏,你就是再重生三百次,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贺兰初袖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翻云覆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地想起嘉敏走时最后的那句话,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阿敏也是坐不住的。如果是没有死过的元嘉敏,这句话,她是信的。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贺兰初袖这样想的时候,竟然能够清晰地感触到一丝一丝的悲凉,从夏天的夜色里沁出来,渗入她的肌肤。 一切都不可能重来,要怪,就怪你不该挡我的路。 嘉敏打发了白蔻和绿梅去找太后,但是太后能不能赶来,她心里委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她赶到永巷门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嘉言被押走的背影,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几乎是提着裙子追上去:“阿言、阿言!” ——她果然不是做仕女的料啊,嘉敏忙里偷闲地想。 “阿姐!”嘉言听到嘉敏的声音,恍如绝处逢生,又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 嘉敏紧走几步,到两个羽林郎面前,匆匆行了一礼,说道:“两位郎君,我阿妹年幼无知,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这边说,这边袖底下递过去两支珠钗。嘉敏前世听周城说过怎样给底下人好处,但是自己做,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只觉得手都在抖。 那羽林郎却拂开她的手:“姑娘言重了,小人当不起。” 押着嘉言又要走。 嘉敏赶紧跑到前头,双臂一张,拦住他们去路道:“那还烦请两位郎君和我说说,我阿妹到底犯了什么事,劳动两位大驾。” 两个羽林郎互相对望一眼,其中年纪稍长那个开口说道:“这位姑娘,想出永巷门。” “这不是没出得去么。”嘉敏笑吟吟道 。 又转头对嘉言说:“阿言你又胡闹了,还不快给两位郎君赔礼道歉。” 嘉言还从没有见过嘉敏这样低声下气,忽地提及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道歉?” “当然是你!”嘉敏道,“要不是你胡闹,也不会麻烦到人家走这一趟。” 一面说,一面不屈不挠又把珠钗递了过去:“两位郎君辛苦,也不值什么,拿去喝盏酪饮,大热天的,消消暑气。” 两个羽林郎再对望了一眼。 他们也是洛阳城里的贵族出身,虽然和谢家、郑家这样的高门没法比,那也是有些来历的,只是在皇宫这种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几个亲王的地方,自然全无地位可言,肯这么和和气气和他们说话的姑娘——嘉言是宗室,这位姑娘,既然是她姐姐,自然也是宗室——还是头一个,那冷脸也摆不下去,虽然还是拒了珠钗,却说道:“这位姑娘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还请姑娘莫要为难我们。” 嘉敏心里一沉,道:“那么可不可以耽搁两位片刻,容我问妹子几句话?” 年长的羽林卫微点一点头,算是许可。 嘉敏道:“阿言,到底出了什么事?” “表姐!”嘉言眼圈一红,“表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去找姨母,姨母不见我,我去问阿朱姑姑,阿朱姑姑也找不到人!” 听起来像是失踪,倒并不一定就是……嘉敏道:“胡家表姐不见了,你来永巷门做什么?” “我来找皇帝哥哥!”嘉言瞧着嘉敏脸色不好看,咬了咬唇,“小潘儿不是表姐杀的……我去跟皇帝哥哥求情……就算、就算皇帝哥哥不答应,我、我总也要试一试……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看着表姐、看着表姐去……” 最后一个“死”字没有出口,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嘉敏瞧着她这样子,满心的大道理,一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得轻言细语说道:“陛下连太后都不见,又怎么会见你?” 嘉言不说话,只是抽泣不止。 嘉敏叹了口气,替她把稍显凌乱的发丝拢上去:“这两位郎君拦住你,也是职责所在,你不要觉得委屈。所幸没有酿成大祸,两位郎君,我妹妹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她年幼无知,险些闯祸,幸亏有你们两位……我会看着我妹妹,保证她不会再起这个念头,你们就高抬贵手……” 她言辞恳切,两个羽林郎只能苦 笑,那个年轻一点的羽林郎说道:“姑娘,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是上头事先得了风声,说有人要闯门,上头的意思,是杀一儆百,我们实在做不了主啊。” 事先得了风声……谁透露的风声?嘉敏忽然之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局。 以如今的形势,就算太后狠了心要把胡嘉子交出去,也不会这么快,就算是又起了变故,太后不得不做这个决定,也绝对会看住嘉言——嘉言和胡嘉子要好,嘉言什么性子,太后难道还不如她清楚? 只是太后忙乱,未必有空见嘉言是真,阿朱为太后奔走,嘉言一时找不到也是真,但是胡嘉子被带走,九成九是假。 嘉言落进陷阱里了。 第60章搜身 嘉敏一时间只觉手足冰凉:谁?嘉言得罪了谁? 她这一怔之中,两个羽林郎又要押送嘉言前行,就要穿过永巷门,嘉敏眼睁睁瞧着他们走过去,忽然下定决心,追了上去。尚未开口,年纪稍长的羽林郎已经说道:“我们不可能放过她的,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嘉敏深吸一口气:“我、我不是来求你们放掉她的。” “那你要做什么?”年轻的羽林郎冲口问。 “她不就是闯了永巷门么,你瞧,我也闯了,你们要带她走,索性连我一起带去吧。”嘉敏说。 两个羽林郎听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要求,忍不住面面相觑。嘉言已经叫出声来:“阿姐你回去!我、我……我就不信皇帝哥哥还能要了我的命!” 这句话,两个羽林郎倒是很以为然:“姑娘你还是回去吧,犯不上多赔一个,你是来找妹妹的,我们都知道。” 嘉敏苦笑,要是她昨晚没往死里得罪于烈,她倒是有这个信心的,但是眼下……嘉言毕竟还小。嘉言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胡嘉子出事,难道她能眼睁睁看着嘉言去给她顶罪?嘉敏摇了摇头,说:“走吧。” “这不合规矩。”年长的羽林郎却道,“我们只奉命带闯门的人走,姑娘没有闯门,还请姑娘回宫。” 嘉敏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那年长的羽林郎尚在犹豫,忽然一队人马远远奔来,领头一人喝问道:“出了什么事,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可做了吗?” 两个羽林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那领队下马,走到嘉敏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忽而笑道:“三娘子?” 嘉敏粗粗扫了一眼,是个弱冠少年,生得十分俊秀,水光潋滟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含了三分笑意,笑的时候不知怎的就生出七分邪气来。嘉敏不记得自己见过他。这边还在使劲想,那边已经笑道:“三娘子认不认得我是谁?” 嘉敏老老实实回道:“不认得。” “我姓于。”那领队笑了起来。 姓于,看年纪,只怕是于樱雪的哥哥了。嘉敏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领队不与她啰嗦,喝道:“一起带走!” 嘉言小声埋怨:“叫你不要跟来!” 嘉敏没好气回道:“我还叫你别管胡家表姐的闲事呢,你听了吗?这下好,胡家表姐没事,咱们可麻烦了。” 领队听得这对姐妹拌嘴,回头瞧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就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至于让父亲这样上心么。这回人经了手,自然有她们说不清的,就算他要纳这对姐妹花,南平王也只能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也算是给小妹出了口恶气。这三娘子也就罢了,六娘子可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嘉言没留心自己被盯上了,听嘉敏说胡嘉子没事,一时大喜:“表姐真没事?” 嘉敏郁闷翻倍:“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没准,”嘉言说,“阿姐你骗人次数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比如上回瑶光寺……” 嘉敏:…… 嘉敏和嘉言被带进营中,两排羽林郎兵甲鲜明,严阵以待。莫说嘉言,嘉敏都有些腿软。虽然周城说,羽林卫就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不过就羽林卫的战斗力,也足够让她和嘉言死个两三百回吧。 当前主位上坐着的不是别个,正是于烈:“三娘子,这么快又见面了。”话说得轻松,语气却是一点都不轻松。 嘉言往嘉敏靠得更近一点,低声道:“阿姐,怎么不是皇帝哥哥?” 这样天真,嘉敏只能叹气。且不说皇帝如今没有成年,没有亲政权,即便太后不垂帘,也须得辅政大臣临朝。就算皇帝亲政,于烈又怎么会让她们见到皇帝。心思一转,却道:“于将军好大威风!” 于烈哈哈一笑,正要接话,嘉敏截口又道:“可比皇帝哥哥威风多了!” 虽然这时候于烈身边,尽是亲信,听到嘉敏这句话,还是免不了变色:“三娘子可真爱信口雌黄啊。” 嘉敏笑道:“于将军过奖——于将军如今,是做了我元氏宗令了么?” “什么?” “不是元氏宗令,于将军眼下,是以什么名义审问我和妹妹呢?”嘉敏笑吟吟问,“或者如今,于将军是兼任了大理寺卿,那么敢问将军,我和妹妹,所犯何罪?我虽然于燕律不熟,这罪名,还是要问一问的。” 嘉敏这接连两问,于烈颇有些应接不暇。他当然不可能做了元氏宗令,就连大理寺卿,如今也还不是他的人。 倒有些踌躇,长子于谨已经上前一步,说道:“三娘子要逞口舌之能,父亲何必与她计较,搜出东西,罪名不就定了么。到时候,是交给陛下发落,还是请宗令来,不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 搜出东西?嘉敏一呆:什么东西?侧目去看嘉言,嘉言也是一头雾水。想必是 没有。嘉敏心下稍安,扬声道:“于将军是要栽赃吗?” 于烈冷笑道:“本将军还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嘉敏转头看于谨:“那么少将军呢。” 于谨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当时桃花眼一挑,笑道:“本少将军却是舍不得。” “无耻!”嘉言当时就怒骂出声。 就这等层次的言语轻薄,嘉敏实在懒得理会。只目色灼灼盯住于烈:“那么,如果我和妹妹身上搜不出将军要的东西,将军是不是可以放我们回去呢?毕竟,我和妹妹虽然鲁莽闯了永巷门,但是也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啊。” “这……”于烈面色犹豫。 他不想得罪南平王,就算是宫里太后,他也不想往死里得罪。但是就这么把人放回去,未免于心不甘——昨儿晚上这黄毛丫头还威胁他来着。 嘉敏却是心里一动。 她话里提到“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于烈并没有反驳,那是不是意味着,如今是于烈在隔绝两宫,而不一定是皇帝的意思呢——关闭永巷门,起初定然有皇帝的意思,但是比之于烈,皇帝必然是更容易反悔,也更容易被说服的那个,毕竟,太后是皇帝的亲娘。于烈定然是要防着这个的。 嘉敏见于烈沉默着,眼珠一转,又道:“于将军是不是思女心切了?”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于烈,于烈道:“正是。阿雪进宫这么多天,杳无音信,本将军自然是惦念的。” “于姐姐和阿言最好了,”嘉敏笑嘻嘻地说,完全无视嘉言的白眼——要不是她和于樱雪昨晚已经闹成那个样子,她其实也不介意说她和于樱雪情同姐妹,“如果我和妹妹身上没有搜出东西,那么于将军是不是可以先把我妹妹送回宫里去呢?她年纪小,经不起吓,如今母亲又有孕在身,更不能受惊,如果将军答应的话,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给姨母,姨母为了我,定然会送还令爱的。” “阿姐!”嘉言叫了起来,“要就一起回去,不然我也不走!” 嘉敏偏头冷笑一声:“既然你叫我一声阿姐,就须得听我的话,不然,就不必再叫我阿姐!这个话,你就是说到母亲面前去,我也认的。”嘉敏言辞严厉,嘉言又听她提到母亲,不敢再多话,只低声嘀嘀咕咕,嘉敏虽然离她极近,竟也听不清楚她在嘀咕些什么,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于烈见此,眉目一动,于谨抢先道:“……都等搜过再说。” “不可以!”嘉敏大叫一句,手一伸,已经紧紧攥住铜簪,雪亮的簪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阿姐!”嘉言还是头一回看到嘉敏的真面目,一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声音里也大有哭腔,“阿姐、阿姐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嘉敏冲她笑了一笑:“于将军不先答应我,这里哪个敢走过来,咱们可以试试,是我的簪快,还是谁的手快——我猜,我要是死了,这么大的事,母亲也担不起,到时候,我爹定然是要回师洛阳的了,到时候,将军要怎么和我爹解释我的死,我就在天上看着。” 于烈:…… 怎么就没防着她这一招呢,竟让她故伎重施了!于烈颇有些后悔,也只得说道:“我答应你便是。” “少将军呢?”嘉敏唇边一抹轻笑。 于谨其实并不相信这个小丫头真有这个狠劲,他估摸着凭自己的身手,没准能够夺下她的簪子,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万一呢?别的不说,那妹妹是真回不来了吧,就别说皇后的宝座了,南平王估计会和他们于家死磕。这年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思前想后,也只能点头。 第61章刺绣 于烈“啪啪”拍了两下手,就有人领来两个宫装老妇人——嘉敏和嘉言终究是宗室女,于家世代为元家守门,于烈的姐姐又是宣武帝的皇后,于烈心中对皇室,多少存有敬畏,不敢胡来。 那两个老妇人原本就是宫里出来的,颇懂礼节,分别向嘉敏和嘉言行过礼之后,说道:“两位姑娘得罪了。” 话说得客气,手下也有分寸,但是嘉言有生以来哪里经受过这样的侮辱,当时眼泪花花,嘉敏倒是泰然自若,这忍耐功夫,就是于烈,心里也啧啧称奇——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在前世,更大的侮辱,她也都经历过了。 给嘉言搜身的老妇人先一步完事,说道:“这位姑娘身上,没有夹带。” “那她呢?”于谨指着嘉敏问。 给嘉敏搜身的老妇人躬身回禀道:“回少将军的话,这位姑娘也没有。” 嘉敏心里虽然知道自己和嘉言都不可能有夹带,但是得到证实,还是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嘉敏道:“那么现在,于将军能送我妹妹回去了么?” 于烈稍有沉吟,嘉敏立时就道:“于将军要言而无信么?” 军中无信不立,于烈自然不肯认这个,爽快地道:“来人,给三娘子看座,上笔墨!” 给太后的信,嘉敏心中早有腹稿,这时候结果笔墨,几乎是一挥而就,吹了吹,让人递给于烈,于烈展开一看,嘉敏用大白话直截了当地写:“送于樱雪出来,换我回去,在永巷门交换。” 因说道:“三娘子爽快。” 嘉敏笑嘻嘻地说:“于将军谬赞了。” 信封了交给嘉言,嘉敏道:“你好生回去,莫要惊到母亲。就和姨母说,于将军思女心切,是父子天性,万望姨母成全。” 明明是父女天性,嘉敏却说父子天性,嘉言不知道里头有什么蹊跷,只是应了,想道:到时候一字不差说给姨母听就是。忽又想起一事,急道:“那要是姨母不见我怎么办?之前就……” 还真有这个可能……嘉敏摸摸嘉言的鬓发,忽问道:“阿言你胆子大不大?” 嘉言心道:我就算胆子不大,这关口,还能怎么样。便应道:“阿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嘉敏说,“姨母要是不见你,你就放火烧昭阳宫。” 于烈:…… 于谨:…… 众羽林郎:…… 明明都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到底从哪里练成这一身的土匪习气?见过这么教儿子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教女儿的。南平王真是与众不同。于家父子只管吐槽,嘉言却是应道:“……我听阿姐的。” 声音里一丝儿犹豫都没有。 ……这特么就是一窝子土匪吧,于烈默默地想,怪不得阿雪干不过她们。于谨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姐妹花计划。 却听嘉敏又道:“一事不劳二主,可否烦请之前带我们来的两位郎君,送阿言回去?也使阿言少些惊吓?” 于烈心道我才受了惊吓好不好!既然答应了放元嘉言回去,这时候他倒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便道:“崔宁杜宇,送六娘子回宫。” 有人应声出列,正是之前两位羽林郎,客客气气地道:“六娘子请!” 几个人就要出营,忽然于谨大叫一声:“且慢!” “少将军还有什么指教?”嘉敏面罩寒霜,只问。 “三娘子这条披帛,绣得好生别致,”于谨慢条斯理地说,“可否请杜嬷嬷再多看几眼?” 披帛,绣花……嘉敏神态虽然还勉强镇定,脸色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白——那是谁在说“今儿谢姑娘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那是谁在说“这局棋,表妹输了,愿赌服输”。 好个愿赌服输。 “要看得仔细些。”于谨吩咐。 “先前我就奇怪了,明明闯门的是六娘子,怎么三娘子这么热心,死乞白赖地非跟出来不可。跟出来也就罢了,又提出让六娘子先回去,自己留下来为质,”于谨讥笑道,“可别和我说,姐妹情深,你们南平王府的事儿,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嘉言气愤地说:“我们南平王府的事儿,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长、舌、男!” “阿言!”嘉敏制止了她继续发挥。 “是么?那么这个,是太后的交代呢,还是三娘子、六娘子自己的意思?”于谨冲嘉敏扬一扬披帛里找出来的密文,是用极软极细的丝线织就,妙的是,字迹与凤凰绣花浑然一体,不容易看出来。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嘉言也惊住了,满眼不可思议:“你、你——” “是我。”嘉敏知道解释不清楚,当机立断,低声道,“是我设计的,我让人引走胡家表姐,我让你误以为胡家表姐出了事。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必然会闯门去找陛下,我是为找 你而来,以为他们不会疑心我,我只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到……” 是没想到这次贺兰初袖竟然不顾她性命下此毒手,还是没想到,这前后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嘉敏也说不明白,只转身对于烈说:“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 “哦,”于谨笑嘻嘻地说,“这个说服力可不强,你们姐妹情深,谁知道是不是合伙在演戏。” “我妹妹不会演戏,”嘉敏冷冷地说,“放她走。” “放她走,”于烈还没有开口,于谨已经笑了出来,“三娘子可真会说笑,伪造太后懿旨是什么罪名,三娘子不是对燕律略知一二么。想必这个罪名,即便是在南平王面前,也很交代得过去了吧。” 一直不说话的于烈听到这里,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唯有嘉言泪如雨下:“阿姐,你说过不骗我的……” “阿姐,你到底在做什么!” 嘉敏无言以对,满心满脑都只转动一个念头:必须送嘉言走……无论如何,都须得把嘉言送回宫去。 奇怪,贺兰初袖一向讨好王妃与嘉言,怎么会把嘉言也送进虎口里来?如今王妃还坐镇宫里,不比南平王父子出征在外,一旦嘉言有事,王妃可不讲究什么证据不证据,立时就能翻脸。论理,贺兰初袖不该冒这个险才对。 嘉敏死活找不到活扣,满心都是疑惑。她是有所不知,在贺兰初袖的计划里,用嘉言作饵引出嘉敏,只要搜过身,发现夹带是在嘉敏身上,嘉言自然就会被放过。她也算不到,嘉敏会一开始就拿话将死于烈父子。到如今,倒是两个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嘉敏固然被困,嘉言也脱不了身。 嘉敏想不通贺兰初袖的计划,也就不去细想了,扬声问道:“于将军笑完了么?” 于烈:…… “于将军要是笑完了,就该我说话了。”嘉敏说,“敢问于将军,这密文中,写了什么?” 于谨冷笑道:“你自个儿的东西,难不成自个儿没有看过?” “我还真没看过,”嘉敏脸皮奇厚,根本不与他打口水官司,接口就应道,“还请少将军允我看上一眼。” 她这个要求虽然奇怪,好在不难满足,于谨这时候也生了几分好奇,抽出披帛里的密文,就要递过去,猛地于烈喝道:“小心!” 嘉敏只觉面前一黑,于谨已经退了开去,手心里握着的,赫然是她插在发间那支李花扁铜簪。嘉敏微怔,继而笑出声来 :“于将军想太多了,少将军又不是于姐姐,嘉敏可不敢动这种念头。” 于烈心道对付你这种小狐狸,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谨这时候再把密文递过去,嘉敏展眼一看,上头只写了四个字:黄泉见母。 嘉敏还在发怔,不学无术的嘉言已经奇道:“阿姐,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因为夹带之事被利用,对嘉敏起了不满,但是这时候,嘉言对嘉敏依赖已深,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嘉敏这时候哪里还有传道授业的心思,删繁就简解释道:“是春秋时候的典故,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偏爱他的弟弟叔段。叔段在武姜的帮助下起兵造反,郑庄公平定了叛乱,因为怨恨母亲偏心,郑庄公发誓,不到黄泉不见母。” 嘉言惊得目瞪口呆:“那、那……” ——她元嘉敏冒这么大的险,竟然是要阻止皇帝和太后和好么?太后又没有第二个儿子! 嘉敏瞟她一眼,继续说道:“后来郑庄公后悔了,又有贤臣劝谏,说母子天性,如乌鸦反哺,羔羊跪乳。郑庄公以君无戏言相对,贤臣说,黄泉好办。于是挖了一条地道,让郑庄公得以探望他的母亲。” 这个典故的精髓在于“郑庄公后悔了”,武姜这样偏心,郑庄公这样决绝,都有后悔的一天,何况胡太后与皇帝,还远远没有到那个地步。这个意思,嘉言听得出来,于氏父子自然更听得出来,一时间营中默无声息。 嘉敏却在想:奇怪,这字迹,怎么不是贺兰初袖的?难不成真是太后的手笔?如果是太后的意思,嘉言当时找不到人也不奇怪了。但是,为什么太后会把事情交给贺兰初袖,而不是直接来找她?如果说是贺兰初袖临摹,这短短一个多月,贺兰初袖哪里就能临摹得这样分毫不差了? 嘉敏实在不记得贺兰初袖有这样的本事。 第62章出宫 这一恍神的功夫,就听得于烈说:“三娘子真是煞费苦心。” 嘉敏应声道:“为人臣子,理当如此,不尽心竭力促成两宫和好,难道要母子怨怼,至死不见?”她借郑庄公事说太后母子恩怨,于烈被她一堵,应答不上,于谨接道:“但是伪造懿旨,是欺君之罪。” 嘉敏也不辩解,只是冷笑:“那么如今,于将军要怎么处置我?”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显而易见,是想把妹妹排除在外,于烈往两人脸上看了一眼。他今儿是收到宫人出首相告,说有人趁夜潜逃出宫,要到前朝去找皇帝,给太后捎信。当时也是半信半疑,更没有想到,会是嘉敏和嘉言。嘉言也就罢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全不知情的,回头拿她换阿雪无妨,这个元嘉敏,却是不能放过了。有伪造懿旨这个罪名,就算是杀了,对南平王也不难交代。 但是……杀还是不杀,怎么杀,什么时候杀,却都是问题,于烈反复权衡利弊,忽听得嘉敏扬声道:“我有罪,难道不该宗令来判?” 燕朝规矩,历来宗室犯罪,并不交给大理寺,而由宗令自行处理。这也是个办法。于烈心道,反正人证物证俱全,他可没有污蔑她。交给宗令,还免了他脏手,到时候就算南平王有怨,也怨不到他头上来。 于是竟和颜悦色道:“正是。” “那如今天色已晚,宗令不在,于将军是不是要先给我们姐妹找个安歇的地方?”嘉敏环视左右,面有难色。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于烈心里发笑,天要塌下来了还惦记着吃饭睡觉,只怕地方不洁净,铺盖不绵软,还睡不安稳。 颜色竟是越发缓和,说道:“三娘子说得有理。” 也环视左右,叫出一人来:“阿城,你领她们姐妹去、去——” “小人听说,宗室女……素来都安置在瑶光寺,将军是要小人送这两位姑娘去瑶光寺安置么?”那衣甲在身的少年问。 于烈虽然觉得瑶光寺稍微有点远,但是这个规矩确实是有的,略一沉吟,便道:“……你送她们过去吧,路上小心。” “谨遵命!”少年单膝跪地,接过令箭,领命而去。 嘉敏拉着嘉言转过身,背对众人的时候,忍不住唇角微微上翘,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能在这里碰上故人,实在是太好了。 于烈拿下了嘉敏,心里高兴,倒是很大方地给了一驾黑漆双辕马车。嘉 言登车的时候还在犹豫,嘉敏拽了她一把。嘉言挨着嘉敏坐进车里,小声问:“阿姐,我们……真要去瑶光寺么?” 她上次在瑶光寺遇险,如今想来,心有余悸。 嘉敏附耳道:“当然不会,你等着瞧!” 嘉敏说得笃定,嘉言是满心忐忑——这个阿姐,可不是每次都靠谱。 出皇城的时候,双辕马车后头本来是跟了二十个羽林郎押送,也不知周城使了什么手段,七拐八弯,大约走了有半个时辰,叫了人下来换车,然后帘子一掀,露出古灵精怪一张脸,笑道:“好了没事了——三娘子六娘子可真能折腾,想不到我周城一世英名,大好前程,就断送在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手里!” 嘉言先前是没心思看,这会儿看仔细了,眼睛都睁大了:“你、你、你是——是你!” “可不就是我!”周城笑嘻嘻地说。 嘉敏道:“我妹妹胆小,你莫要吓她。” “她胆小!上次咬猴子手上老大一个疤,都两个月了还没消肿,猴子都快找不到老婆了!”周城不满地叫起来,“对了,刚才她还说要去放火烧了昭阳宫呢,你哪个眼睛看见她胆小了。” 嘉言被他这几句话气得够呛,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呢,”周城摸着下巴,掀起帘子往外一看,双手一拍,欢天喜地地道,“好了,这儿有座花楼,瞧起来挺不错的。” “花、花楼?”嘉言转向嘉敏,“阿姐,花楼是什么地方?” 嘉敏被这一问一答的两个活宝给气乐了:“花楼就是花楼,不是你该知道的地方!” “哟,这意思,三娘子是知道咯?”周城笑得眉眼都弯了。 嘉敏:…… 秉着不能和这种无赖斗嘴的宗旨,嘉敏岔开话题:“我们现在,是回南平王府么?” 嘉敏说正事,周城也就不为己甚,答道:“恐怕不能,他们跟丢了人,定然会想到去王府找。” “那——” “镇国公府怕也去不成。”周城在洛阳的时间比嘉敏还短,却是把这些门庭摸得底儿清,嘉敏已经决心不与他比天赋技能了,却听周城言之凿凿:“其实花楼还真是个好地方,那些羽林郎,就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 “不行!”嘉敏断然否决。 她并不是没有看到过流落花街柳巷的贵族 女子,在后来动荡的时候,莫说宗室女,就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又价值几何。但是承平岁月里,莫说她这样的身份,就是平常布衣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肯名声稍有受损。 周城虽然一向胡来,却很能体谅女儿家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笑道:“有了!” “什么?” “往东有家金字赌坊,是宜阳王的产业,宜阳王……三娘子听过么?” 不是妓院就是赌坊!这小子平日里混迹的都什么地方!这种人渣,到底是怎么招进羽林卫里的!嘉敏在心里咆哮了一阵,还是摇头:“赌坊也不用想。” “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就你们规矩多!老子火起来把你们全卖了!”周城嘟囔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回了车夫的位置。 马车又动了起来,轱辘轱辘,轱辘轱辘,也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大约有半盏茶功夫,忽地一停,周城在外头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好!前面设了关卡,查过路的马车,我瞧着像是羽林卫——怕是冲我们来的。” 这么快就跟上来了,这效率够高的。 嘉敏掀起车帘,瞧见车外头一路的朱门高轩。周城倒是不笨,知道她们两个清誉要紧,如今既不能投宿客栈,又不能去那些下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一般人家也不敢给他们担这风险,那就只能投亲靠友了,这城西住的都是贵人,没准哪家就是南平王或者南平王妃的故交呢? 嘉敏的目光逡巡过去,忽地停住,拔下头上金钗,递给周城说:“你到那边去,和那辆八宝鎏金青鸾车的主人说,有谢家的女儿在这里,向他求救。” 以嘉敏前世今生出门次数之少,这一路的车,十辆里有八辆她认不出名姓,剩下的一辆,姓萧。 要不是走投无路,嘉敏实在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周城应声就去了,嘉言瞧着左右没有人,问道:“阿姐,那个周城……到底是什么人啊?” 嘉敏心绪低落,有些没精打采地道:“我和你说无妨,你莫要去和母亲说。” “那个自然,我是那种没义气的人么!”嘉言几乎是在拍着胸脯发誓了,“好阿姐,你快和我说罢。” “他是汝南周家的人,以前也住平城,离咱们家不远,所以我认得他。上次救你出瑶光寺,他也是出了力的。”嘉敏原本是想胡诌,说周城是南平王的人,转念一想,周城这回又因为她丢了差事,她不做出点补偿,实在也说不过去了。要 是把他推荐给父亲,自然不能用这个理由。方才临时编了个儿时故交的来历。 “这样啊,”嘉言到底是长期在洛阳,对于高门比嘉敏知道得多,虽然与汝南周家并无往来,也知道并非平常人家,登时奇道:“那他怎么、怎么……”嘉言原是想说,周城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嘉敏知道她的意思,转眸看住她的面容,半是黯然,半是心酸地想:你我他日,还未必及他今日呢。 三言两语,周城已经回来,说道:“好了,宋王叫我们过去。” “宋王!”嘉言大叫一声:“怎么是——” 嘉敏摊手:“就是。” “阿姐你还是不死心啊。”嘉言几乎是在哀嚎了。 嘉敏只想吐血:“你我戴了帷帽,只说是谢家女儿,他认得我们是哪个?他是男子,总不能与我们挤一辆车吧。” 嘉言:……忽然好同情萧南怎么破。 第63章脱逃 萧南是个极为知礼的人,嘉敏和嘉言下车只走了三两步就换好了车。周城不能露面,也陪坐在车中,隔着车帘,嘉敏低声道:“……多谢。” 萧南握住缰绳的手一紧:该死,怎么是她! 明明对方拿过来的信物是谢家的辟寒钗,上车的却是……她怎么出的宫?于烈怎么会放她出宫!萧南抬头瞧一眼查车马的羽林郎,他心思极为灵动,前后一串,就猜了个大概。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萧南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 嘉敏倒是没想到萧南能听出她的声音,兀自得意洋洋同嘉言说:“瞧,他不知道吧。” 萧南:…… 于烈自从听到嘉敏和嘉言拐了周城跑了的消息,脸色就一直阴沉得难看,为了不看他那张每个人都欠他五百两的脸,于谨主动请缨,全城搜索。 萧南的车驾,他自然是认得的。当时就迎上来,压低声音道:“跑了一个刺客……扰到宋王殿下了。” 萧南淡淡地应道:“无妨。” 于谨道:“殿下一向坐车出行,怎么今儿——” “太久没有跑马,”萧南说,“筋骨都松懈了。” “宋王殿下若是有空——” 萧南彬彬有礼地回绝道:“这几日怕是不得空。” “那就不多打扰了。”于谨碰了个钉子,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不过萧南的态度向来如此,更准确地说,是洛阳城里那些名门大族,从来都眼睛只看着天上,于谨也不是头一回见识,当下冷笑一声:“既然宋王殿下人不在车里,那车厢中,莫非是空的?”于家出身军旅,察看马匹负重是家传的本事,这时候走近几步,屈指叩在车厢上,眉眼一挑:“这车……却不像是空的。” 说着就要掀起帘子,嘉敏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嘉言更是死死攥住她的手:“阿姐?” 嘉敏反手握住她的手,余光里瞥见周城眼睛里的笑意:“你有办法?” 周城点了点头。 外间于谨的手已经碰到帘子,忽地腕上一紧,再半分也不能动了,萧南淡淡地说:“车中有家眷,于少将军还是莫要唐突的好。” “哦,”于谨换了一副形容,恭恭敬敬地冲车厢问,“莫不是彭城长公主在?” 里头嘉敏正低声问:“你会……口技?” 少女温软的气息,还有轻的 发丝,从耳后擦过去,不知怎的竟然听到了心跳,周城摇头:“不会。” “那——” 周城附耳道:“我听说宋王是南边来的,三娘子有没有听说过,南边的男子,都爱敷个粉,擦个香什么的?” 嘉敏心里一阵恶寒。 但是萧南的马车毕竟是萧南的马车,除了南平王府的车,大约就这辆马车她最熟悉了,一应物事归置再清楚不过,三下两下,果然翻出了东西,这时候就听得于谨在外间说道:“宋王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要阻碍我执行公务?” “萧南不敢,”萧南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只不过,家眷不方便给外人观瞻。” 于谨眼珠一转,却道:“如果这车厢里坐的,不是彭城长公主,恕在下孤陋寡闻,一时也想不起,宋王府上,还有哪位家眷了。” 萧南道:“鸡鸣狗盗之事,于少将军不必擅长。” 这是嘲笑他东家长西家短了。于谨立时就想起被嘉言骂的那句“长舌男”,气不打一处来:“那这样说吧,宋王殿下,如今我这里,是跑了三个刺客,不知道殿下这车里,坐了几位家眷?” 萧南略一思忖,回道:“一位。” ——他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那就好。”于谨一拍手,立时就有羽林卫过来,撒土,泼水,于谨对车夫说:“辗过去!” 车夫瞧着萧南,等萧南的命令。 萧南半举了手,才要说:“走!”忽然车厢里传出个少年的声音:“我的卿卿……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耽搁这么久?” 莺声软语,分明是最难消受的美人恩。 萧南:…… 更火上浇油的是,车窗帘子一掀,露出粉白一张圆脸,唇色乌黑,虽然光不甚亮,也看得出,那车厢里的少年,体型甚为庞大。 一个抵三个。于谨在心里默默吐槽:宋王殿下这口味,可够重的啊。 够得上轰动洛阳了。 马车以嘉敏能够想到的最快的速度往宋王府狂奔而去。嘉敏和嘉言面面相觑。良久,还是嘉言先开了口:“阿姐,要不,我们跳车吧?” 嘉敏:…… “萧家哥哥看起来好可怕……”嘉言缩了缩肩,明明在她的位置,并不能够看到萧南,但是那强大的杀气,像是隔着车帘透了进来。 嘉敏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甚浓,两旁都是高墙深院,虽然也有光,但是不十分明亮,半明半暗中,萧南的背影,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其事,看起来实在阴森。嘉敏也猜不出这时候萧南脸上,该是怎样一个表情。 她并没有真的触怒过他,在前世。 又或者,是她比较习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萧南,但是如今……前世的萧南还不曾对她口出过恶言呢。嘉敏默默地想,她也察觉到,他与她之间,像是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但是也没有清晰到,让她能够看穿他的想法。 不管怎样,她现在的身份,是谢家的女儿,嘉敏这样安慰自己:谢家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应该不至于翻脸吧? 嘉敏在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嘉言只好自行推理:“虽然这会儿萧家哥哥还以为咱们是谢家姑娘,但是等进了宋王府,彭城长公主还能不知道咱们是谁!到时候、到时候……阿姐,我们还是跳车吧。” 好像很有道理。 不过嘉敏计算了一下马车的速度,觉得比起落在萧南手里,跳车的下场大约更悲惨一些。这当口,有没有别家会收留她们呢?也不是找不出来,只是叫萧南调转马车,嘉敏觉得好像比跳车的难度还高那么一点点。 “阿姐你故意的吧!”嘉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提高了音调,嘉敏吓了一跳:“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他呀!”嘉言凉凉瞥了周城一眼,“是阿姐你授意的吧,明儿这事儿肯定会传遍全城,到时候,通洛阳都找不到哪家这么缺心眼的,还敢把姑娘嫁给萧家哥哥,我就说了,阿姐你就是没死心!” 嘉敏:…… 从结果上推断动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嘉敏下意识往周城看去,周城也在看她,黑沉沉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嘉敏脸上有点发烧。十年之后,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喊她王妃,或者皇后,唯有周城,一直只呼她公主。有次嘉敏听到周城与手下幕僚说起萧南,瞧见她进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他像是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他。 也许是怕她难过。其实那时候,她已经不难过了。 周城发迹的时候,萧南还在洛阳。虽然萧南未必看得上一介武夫,但是洛阳城就这么大,他们应该是见过面的。嘉敏猜不出,这两个人见面,是怎样的情形,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比眼下更尴尬。 谁会想到呢,堂堂大燕丞相,会扮作吴皇的娈童。嘉敏揉了揉眉心,觉得再世为人 ,也没这一刻吊诡。 “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有意?”周城微垂了睫,漫不经心地说。 “以讹传讹罢了。”嘉敏先一步堵住嘉言的嘴——其实她不介意有个哑巴妹妹。 周城抬一抬眼皮,又垂下去:“不过是事急从权,想必宋王殿下也不是不能理解,六娘子这么怕什么。” “你当然不怕!”嘉言耸拉着眉眼,没好气地说,“被这么当街污蔑,就算萧家哥哥不计较,彭城长公主也会剥了我们的皮。” “其实,”周城忽地扬眉,笑了起来。他眉目远不及萧南秀致,甚至不如于谨风流,但是这一笑之间,只让人觉得满室阳光。就是一直与他不对盘的嘉言,也都呆了一呆,却听他慢吞吞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64章苏仲雪 “你的办法,有不馊的么?”嘉言呆过之后,照样口诛笔伐,丝毫不给面子。 “那可没准,”周城继续他那个慢吞吞的语调,“六娘子还没听我说呢,怎么就知道,是个馊主意呢。” 周城这样拿乔,嘉敏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来不及出言阻止,嘉言已经脱口说道:“那你说啊!” “六娘子叫我说我就说,”周城抱怨道,“六娘子这是把我当府里下人了么?” 这话其实不假,一个落魄世家子,嘉言这样的天之骄女怎么会放在眼里。势利原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多与少的问题。但是怎么想是一回事,被这么大剌剌戳穿——不管怎么说,周城还是救了她们姐妹的,嘉言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由得大为羞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周城紧逼一句。 “我……”嘉言咬了咬唇,“我是诚心诚意跟、跟你讨教。” “好吧,六娘子毕竟年幼,我堂堂七尺男儿,也不好跟个丫头片子计较,”周城十分大度,“其实这事儿要解决还不容易,只要南平王妃把六娘子许了宋王殿下,不就皆大欢喜,什么事都没有了?” 嘉言气得站了起来:“你——”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嘉言站立不稳,直直朝嘉敏栽了过去。两姐妹几乎是滚作一团。惊魂未定,只听得车外萧南不阴不阳的声音:“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车厢里诡异地静了半刻,莫说嘉言,就是嘉敏也作不得声。周城却是极不服气,应声道:“难道宋王殿下就真的没有想过娶六娘子?” 嘉敏好想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出去鞭尸三百! 但是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车外人竟然没有回答。只听得鞭声“嗤”地划破空气,“啪啪啪”连续几下,马车的速度,像是更快了一些。 难道、难道萧南竟然真的……在打嘉言的主意?嘉敏看往嘉言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惊恐。 没有人再出声。嘉敏和嘉言的脸色都难看得可以。马车稳稳当当进了宋王府。 自有男仆安置周城。 意料之外,出来迎接的并不是彭城长公主,而是苏仲雪。嘉敏瞧着那个藕色玉兰绣琵琶裙的少女一步一步走过来,竟恍惚与风雪中鲜红铠甲、英姿飒爽的女将重合……十年,岁月在她眉目里刻下的风霜,如今还 没有踪影。十年,时间在她与她之间积累的怨恨,这时候还没有萌芽。 她不会让它萌芽。 苏仲雪见这个少女直勾勾地看住自己,心中生异,奇道:“这两位是?” “南平王府的三娘子和六娘子。”虽然嘉敏一早就知道穿帮了,但是自萧南口中听到这样的介绍,还是微微有些惊慌。 ——如果介绍她们是谢家姑娘,想必会省事很多。但是也许那个传言是真的,萧南从来没有什么事会瞒着苏仲雪。 苏仲雪听到“三娘子”三个字,笑意微沉:“原来是三娘子。这么晚了,表哥怎么把南平王府两位姑娘带回来了?” “出了点事,两位姑娘受了惊吓,”萧南眉尖不易察觉的歉意,“太晚了,南平王妃如今还在宫里,王府上下也没个主事的人,我就带她们回来了。我不想惊动母亲,阿雪你安置吧。” 萧南这样说,苏仲雪便不再多问,对嘉言笑一笑,说:“两位姑娘随我来。” 显然,苏仲雪在宋王府如今能当半个家。三个人都沉默,嘉言不断偷看嘉敏的脸色,几番欲言又止。嘉敏看着苏仲雪的背影。其实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直面她的冲击。前世的嘉敏算是恨透了苏仲雪,如果不是贺兰初袖后来居上,苏仲雪在她的仇恨榜上,应该是排第一位。 过去那么久,嘉敏自己也不清楚,她这样恨苏仲雪,是因为贺兰初袖挑拨呢,还是因为苏仲雪比她更得萧南的信任。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吧。而最后,她死在她手里,嘉敏默默地想,之后,苏仲雪回金陵,会怎样跟萧南禀报呢,会坦言她亲手杀了她吗,还是什么都不说。反正萧南大约也不会问,交给苏仲雪的事,他一向放心。 想起当时风雪凛冽,热的鲜血漫过她的足尖,她对着已经死去的元嘉敏说,因为你。 你看,她恨她,一点都不比她恨她少。 “三娘子是有话要和我说么?”苏仲雪忽而偏头问。 她有极秀丽的侧容,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和的线条,肌肤莹白如玉,眼波流转,如春水苍翠。苏仲雪是个美人,嘉敏一向都知道的。但是嘉敏怎么想,也都记不起前世第一次看到苏仲雪时候的心情了,是惊艳,还是嫉妒。 重来万事皆非。嘉敏摇头道:“……没有。” “哦,”苏仲雪说,“三娘子自进门,就一直盯着我瞧,我还以为,三娘子在什么时候见过我 呢?” “没有。”嘉敏干巴巴地回答。 已经是翻过的一页了,这一世,她和萧南没了关系,也就和苏仲雪不会有任何关系。她固然不想与她为敌,但是也不想亲近她。这个怨恨她的人,这个最后杀死她的人,这个一度让她生不如死的人。 如今已经很难明白,到底前世苏仲雪怎么会给她这样大的压力,明明以她兰陵公主的身份,大可以碾压她,但是她没有。 也许是顾及萧南,不忍他为难,并不是说,她不懂仗势欺人。 嘉敏心里唏嘘,却听苏仲雪说:“没见过就好。” “当然啦,萧家哥哥家里有这么个大美人,藏这么严严实实,哪里是我们姐妹有福见到的呢。”嘉言忽然笑嘻嘻地开了口。 料不到嘉言会这样维护嘉敏——不是说姐妹不和么。苏仲雪一怔,嘉敏无声息地笑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哪个家里会把女儿藏起来。 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到年岁渐长,自然会有长辈领出去见人。除非那家里没有女性长辈。宋王府当然是有的,彭城长公主在这里镇着呢。苏仲雪不为外人所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身份有问题,虽然萧南介绍说是表妹,一表三千里,谁知道苏仲雪表了有多少里,二是彭城公主不喜欢她。 彭城长公主当然不喜欢苏仲雪,苏仲雪是萧南亲生母亲王氏的外甥女,彭城长公主怎么喜欢得起来——所以苏仲雪别无选择,自她跟着萧南北上,她就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算是萧南害惨了她,嘉敏叹了口气说道:“我妹妹年纪小,口无遮拦,苏姑娘莫要怪她。” “也不小了。”苏仲雪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元三娘子对萧南有意,满京城都知道,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原本想借这个机会打压一下嘉敏的气焰,让她知难而退,想不到元六娘倒是姐妹情深。 嘉言还要开口,被嘉敏一记眼刀杀了回去。 苏仲雪将嘉敏和嘉言安置在别枝楼。明月别枝惊鹊。嘉敏听萧南念过这句诗,当时追问下句,萧南说:“不记得了。” 嘉敏倒记得他当时惆怅。 “阿姐、阿姐!”嘉言蹿了过来:“阿姐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时候不早了,早点安寝吧。” “喂!” “嗯?” “阿姐……该死,阿姐你不会当真了吧。”嘉言哭丧着脸说,“天地良心,我可真没这个意思。” “什么?”嘉敏回过神来,“什么当真当假?”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混蛋说的话呀,那个、那个……”嘉言忸怩比划了半天,见嘉敏还是懵懂,终于一跺脚:“反、反正我是不会和萧家哥哥有什么关系的。”扭身扑到榻上,拿被子蒙住头脸,半晌,才听得嘉敏轻轻地说:“我知道。” 才松了口气,又听见嘉敏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他要敢打这个主意,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狗急了还跳墙呢。 嘉言:…… 阿姐是没救了。嘉言悲哀地想:做妹妹的,除了成全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第65章故居 一晚经历这么多变故,原以为该是疲倦已极,沾枕头就睡才对,但是并没有,也许是因为见了太多故人,辗转竟不成眠。月光静然照透窗纸,照在她的手臂上。这样的夜里,月光照彻的,也该是个琉璃世界吧。 这个念头升起,嘉敏竟像是受了莫大的蛊惑,不由自主起了身,绕过酣睡的守夜婢子——这样惫懒的丫头,天下原也不止甘草一个。下楼,豆青芙蓉帛鞋踩在玲珑漆红木梯上,悄无声息。 她熟悉这里,就如同她熟悉萧南的车。 绕过别枝楼往西,再走三百步,就是她前世住过的地方,如今这里,还没有后来华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亭台池阁,而是里三层外三层,种着重重叠叠的木槿。木槿这种花,朝开而暮落,这个时辰,满地碎英,雪白。 人的一生啊,原以为不过是从平城到洛阳,不过是从南平王府到宋王府,谁知道命运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死在三千里外,魂魄却还找了回来——也许回来的,就真只是魂魄呢,像蝴蝶一样轻盈。 嘉敏微微仰起头,一滴夜露,从很高很高的树枝上落下来,啪嗒。 当年她出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权势熏天。那时候父亲问她,要怎样一个新居。她整日和贺兰初袖躲在阁楼里,唧唧咕咕有说不完的话。贺兰初袖说她的艳羡,嘉敏憧憬日后,琴瑟和谐,神仙眷侣。 贺兰初袖说,宋王是南人,最魂牵梦绕的,想必还是金陵。 因为这句话,嘉敏苦心搜罗,一掷千金,到手多少真真假假的南货,无锡的摩罗合,有憨态可掬的笑容,善琏镇的湖笔,据说是最好的,广州的珍珠,说是自海外来,南朝的贵族惯用这个,嘉敏没看出哪里好过北海的珍珠,但是没准,萧南会喜欢呢?如果他喜欢,她就喜欢。 所以父亲这样问她的时候,她说,要一个和萧南在金陵的故居一模一样的庭院。她想,这样,她离他那些她没有机会参与过的时光,就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人的痴心,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可理喻——那时候元嘉敏究竟有多傻,难道她没有想过,在金陵的日子,是萧南过往岁月里最动荡最危险的时光,朝不保夕的恐惧,他怎么会怀念,他怎么肯靠近? 一步错,以后步步都是错,嘉敏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咫尺之前,大片大片水墨色的阴影在足尖铺陈开来,月光这样明亮,所以影子也格外地黑,黑得就像记忆里谁的眼睛,亮堂堂地看着她。 “三娘子为什么叹气?”萧南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夜,也许是因为静,一字一字,清越有如琳琅。 嘉敏抬头看了一眼,萧南穿着便服,是浅青色长直缀,腰间哑白色束带,头发也用束带束起,是浅浅鹅黄,月光的颜色。这样的少年,站在月光里,站在夏末夜间若有若无浮动的暗香里,如果是初见,会以为是天人吧。 如果不是天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姿? 嘉敏勉强移开目光,她的声音在月色里,也生出极淡漠的飘渺来,就像是原本可以触摸,如今却隔了云端:“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院子,这里有一脉水,清且浅,斜穿而过,傍晚的时候,夕阳就铺在水里,一半儿瑟瑟一半红。这里有芭蕉,有海棠,背后是竹林,如果有风,就会听到竹叶萧萧的声音,下雨,就都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一直到天明。这里是回廊,廊间可以绘很多花,一朵才盛开,一朵已经凋零。这里往南,挖一个很大的湖,湖里全是荷花,夏夜和清晨,不必出门,就可以闻到荷香。” 如果说开始萧南还面无表情,那么随着嘉敏的描述,萧南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而深黑色的眸子,像是燃烧起来:“谁?” “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什么谁告诉我的,”嘉敏笑吟吟地说,“宋王殿下魔怔了么,不过是嘉敏半夜里睡不着,胡说八道了一通,也值得宋王殿下这样?” 萧南抿了抿唇。元嘉敏在他身上花心思,他是知道的,她要是从什么地方打探到他在金陵时候的故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她的眼睛黑得这样厉害,她的唇色红得这样妖异……对,就是妖异。 从来都只让他觉得清淡的元嘉敏,竟然会有这样妖异的时候,萧南不由自主地心惊,却听嘉敏说道:“还没谢过宋王殿下援手之恩呢。” 萧南勉强道:“三娘子这样,却不是道谢的态度。” 嘉敏说:“备重礼,登门道谢,那是日后的事,如今既然见了宋王殿下,我若不说一声谢,却是失礼了。” “原来三娘子还知道礼,”萧南失笑,“我想,知礼的姑娘在外作客,想必不至于入夜了还强行要离开,也不会半夜里随意游荡罢。” 萧南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嘉敏恼怒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眉目里 更添几分艳丽。原来她和嘉言,确实是像的,萧南忍不住想。 “那宋王殿下又为什么,夜不能寐呢?”嘉敏冷声道。 “我在想我的那个卿卿呢。”萧南应声就答,嘉敏哑口无言……他还真会找借口,等等!他、他不会也和嘉言一样,以为事情是出自她的设计吧!嘉言顿时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倍,忍不住脱口分辩道:“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 嘉敏:…… 她好像又说错了什么,越说越错!嘉敏挫败地想,但是分明,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酝酿,就连月光,都染上三分绯色——明明她原本不过就是想说,事急从权,栽赃的人不是她! “嘉敏,”萧南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声线转柔,柔软得就像是花的心,“你……不该卷入这些事。” “什么?”嘉敏抬头,眼睛又睁得圆了。猫儿迷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吧。萧南说:“这些……太后与陛下的争执,无论是哪一方占了上风,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以你的身份,有南平王在,这一世,可保无忧。” 嘉敏:…… 她是真没有想到,萧南会说这样的话。这一世,可保无忧?如果不是遇上他,那也许是真的,父亲会给她挑一个如意郎君,也许未必有他的风姿,未必有他出色,甚至开始的时候,也未必有多喜欢她。但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只要不相看两厌,时长日久,总会生出一些温情,足以携手到老。 如果世道不变的话。 乱世里,没有人能够说这两个字:无忧。嘉敏在后来给周城念史的时候,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先例。在前朝,有个极得皇帝宠信的贤臣,皇帝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他过世,皇帝亲临悼唁。但是那个王朝没有持续太久,当王朝分崩离析,公主被她的枕边人、她父亲宠臣的儿子,亲手砍下了头颅。 乱世里人如草芥,想必这时候,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没有人希望生在乱世,除非……嘉敏心里一动,看向萧南的目光,忽然又复杂了许多:“宋王殿下这样说,原本也没有错。” “哦?”萧南一挑眉。 “我之前也一直在想,一直都想不明白,宋王殿下身为南吴皇室,到底为着什么缘故,要插手我燕朝帝后不和——殿下不必和我说,与此事无关,如果殿下当真与此事无关,就不会那么巧,刚刚好能够掐在小潘儿死的时候过来 拦阻我进船舱。” “三娘子为什么不猜我只是耳目较常人灵便呢?”萧南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吃惊。 “也许罢,”嘉敏不置可否,“一个事情发生了,总会有人受损,总会有人受益,总不会所有人都得了好处,但是也不会人人都因此受害,而没有受益的人。小潘儿的死,陛下当然是受损,太后又何尝不是。” “那么,在三娘子眼中,这个事情里,最大的受益人莫非……是我?” 萧南嘴上说得轻松,心里隐隐有些后悔。他劝说嘉敏不要卷入帝后之争,实在是一时好心——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好心了,却不料嘉敏敏锐如斯。这样一来,倒是引火上身了。 第66章误入 “如今看来,获利最多的是羽林军统领于将军。”嘉敏避而不答,轻轻巧巧绕过萧南的问话。是,表面上看,获利最多的是于烈,不过从来枪打出头鸟,皇帝和太后还没有到决裂的地步,于烈隔绝两宫,是自己找死。 那背后、于烈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不是萧南?嘉敏不知道。以萧南的年纪与心智,恐怕未必谋算得到于烈,但是从萧南后来的成就倒推,就算不是他主谋,也脱不了干系。但是无论是不是他,眼下都不是戳穿的好时机。嘉敏盯着萧南垂下的手,有风过去,有风盈于袖。她可不是前世的元嘉敏,相信萧南是翩翩君子,不会杀人——那简直就是个笑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通往九五至尊的路。 且不说她如今人在险地,如果萧南要灭口,她和嘉言、周城今晚死在宋王府,哪个会知道?人尽皆知的只是,嘉言嘉敏姐妹被于烈带走,于烈那才叫百口莫辩。就算退一万步,萧南放过她,她说萧南是主谋,难道会有人信?凭她之前对萧南的倾慕,最多的猜测,恐怕是因爱生恨吧。 于萧南,不过是一桩无须解释的风流韵事罢了。 所以嘉敏不得不避重就轻说道:“……我想,宋王殿下多少也分了一杯羹吧。”太后骤然失势,空出来的位置不少,皇帝人手定然不够用,如果萧南向他示好——不用示好,萧南原本就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定然会想到他。 萧南目色微沉。 嘉敏不容他说话,抢先又道:“我也知道宋王殿下一向与陛下亲近,小潘儿的死,恐怕宋王殿下也多少为陛下打抱不平,但是宋王殿下不妨仔细想想,陛下与太后,终究是母子,这母子的仇,难道还能坚持到天长地久去?就算陛下有这个心性,难道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百善孝为先,不孝这样的罪名,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当不起。 萧南沉默了片刻:“那三娘子的意思是?” “我想宋王殿下帮我。”嘉敏揭开底牌,萧南失笑:嘉敏这一招,算是声东击西吧。先前说得那么严重,让他几乎以为……底牌揭开,原来却不过是想求他帮忙。小姑娘的招数,才耍得这么花里胡哨。 萧南道:“三娘子要我做什么?” “今儿晚上,就多谢宋王殿下款待了,但是等明儿天明了,我和阿言,还是须得回南平王府去。” “你是怕于将军的人会守在南平王府?”萧南皱眉道,“羽林军的行动,我无权干涉。” 嘉敏微微一笑:“哪里会让殿下这样为难。” “那是要我想法子引开羽林军?”萧南口中这样说,心里已经转过七八个念头,羽林军花样子好看,军纪却好得有限,街头闹事,隔壁起火,都能引开羽林军的注意力……只是要不露行迹,恐怕不易。 “也不是,”嘉敏笑吟吟地道,“我猜,长公主府上,应该有许多宫制的车子吧,我想向宋王殿下借上三四十辆。” “三四十辆!”萧南一听之下,已经明白嘉敏的计划,却道:“我哪里调得动母亲的仪仗——何况就算是母亲的仪仗,也没有三四十辆之多。” 嘉敏笑道:“先前我让阿城向殿下求助的那支金钗,殿下可还记得?” “辟寒钗么?”萧南问。 这回轮到嘉敏吃了一惊。谢云然当初戴着那支钗子,上头也不见什么纹饰,样式也不是时兴的,嘉敏只当是寻常东西,不值什么,谢云然送她也就受了,不想竟然是辟寒钗。辟寒钗相传是三国魏明帝时候,昆明国进贡的一种漱金鸟,据说体格极小,在小姑娘的掌心里,也能够站上三五七只,它们有明黄色的羽毛,厚实细密。 没有人听过漱金鸟的叫声,有人说它们根本不会叫,但那不是真的,月圆的晚上,漱金鸟其实是会唱歌的,只是那声音,很难被人听到,因为每每一出声,都会被月光冻住,冻成细细碎碎的金屑。 那些金屑比寻常黄金稍重,当时魏明帝后宫里的妃子,争相取这种金屑,打造成佩钗,但是漱金鸟寿命极短,至多只能活一秋,数量又极少,所以到后来,辟寒钗就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了。 之后三国归晋,再之后晋室南渡,萧南是南朝的皇族,他说是,那多半是真的了。嘉敏倒有点懊悔没多看几眼。 萧南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辟寒钗,三娘子当随便什么人上门求助,我都会出手么?” 嘉敏道:“既然是辟寒钗,那就更好了。” 萧南略一沉吟,也道:“你说得不错。” “等我回了王府,”嘉敏说,“定然遣人上门道谢。” 这种话,萧南是不在意的,却问:“三娘子以前在平城的时候,去过金陵么?” 嘉敏知道还是自己之前描述的庭院让他放不下。但是重生这种事,就算她说实话,难道他会信?于是大大方方答道:“没有。” “那么,三娘子是从什么地方得 到过相关画卷么?” “也没有。” 萧南紧紧盯住嘉敏,半晌,终于还是没有看出破绽,也许、也许真如她所说,不过是她胡说八道?虽然胡说八道得这样蹊跷……萧南叹了口气,偏嘉敏还问:“宋王殿下是很喜欢这样的庭院么?” 萧南摇头:“很晚了,三娘子回别枝楼吧。” 嘉敏知道自己不先走,萧南不会放心,也不犹豫,起身就要回别枝楼。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头,看见树下浅青色的影子颀长,月华一样美丽的束带。嘉敏忍不住说:“宋王殿下!” “嗯?” “宋王殿下会很想念金陵么?” “不会,”萧南微笑着回答她,“洛阳很好。” 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司马昭也这样问过蜀后主,蜀后主回答说,此间乐,不思蜀。终其一生,也都没有再回过蜀中——最好,萧南也能够安安分分在洛阳,荣华到老。嘉敏忍不住这样想。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萧南这样的人,恐怕不是她能困得住的。 萧南看着嘉敏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出声道:“看够了么?” 苏仲雪慢慢走了出来:“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一夜无梦。 清晨起来,才用过早餐,彭城长公主就派了人来请,显然是已经知道她们连夜入府的事了——这宋王府上下,能瞒过彭城长公主的事,恐怕不多。嘉言一路提心吊胆,不断低声问嘉敏:“阿姐,你说,彭城长公主会不会、会不会……” 嘉敏被她一提醒,也想起昨晚周城的做派,只能硬着头皮说:“阿城说得对,事急从权……” 嘉言想起周城的馊主意,不乐意地闷哼一声。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彭城长公主住的寿安堂,嘉敏和嘉言规规矩矩地给彭城长公主行礼。彭城长公主眯着眼睛看了嘉敏一眼:“宫里出事了?” 这样直截了当,嘉敏和嘉言都是悚然一惊——其实大可不必惊,彭城长公主,并不是没有经过事的人。 嘉敏定定心,应道:“……是。” “你没有来过这里。”彭城长公主说。 “啊?”嘉言一头雾水,嘉敏已经应下:“我和阿言没有上宋王殿下的车,自然没有来过宋王府,没有见过长公主。” “那就好,识趣就好。”彭城长公主连说了两个“好”字,吩咐左右送嘉敏和嘉 言回别枝楼。 “彭城长公主可真凶啊!”嘉言低声和嘉敏说,“我从前都没见过她这么凶的。” “你是母亲的心肝儿,谁敢和你凶啊,”嘉敏哼了一声,“而且从前,你也没这么大胆子闯永巷门啊。” 嘉言:……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姐妹俩说说笑笑,没留意穿过的月洞门,也没留意路越走越窄,道两边的古木阴森,笔直地延展上去,天色像是陡然就黑了,凛凛恍惚有杀机四伏。嘉敏下意识抬头,惊问:“这是到哪里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话出口,领路的婢子忽地闪身,忽然就不见了。 姐妹俩齐齐收住了脚步,往前看,杂木从生,只隐隐看到檐角,也不知道是屋子还是墙,前路已尽。 又齐齐回头看来时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镂空雕花铜门已经无声无息闭紧了。 嘉言几步冲到门口,用力推搡几下,门闭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有人吗?”嘉言叫了起来。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相当诡异的,竟然传来影影绰绰的回应,就仿佛她们置身的,不是烟柳繁华的洛阳,而是山野空谷。嘉言一呆,良久,无人应声,到底不甘心地懊恼,提起裙子再踢一脚,就听得“咚”的一下响,声音之响亮,如暮鼓晨钟,倒把嘉言吓得怔住了。 这一次,道路尽头传来隐隐的回应:笃、笃、笃……不紧不慢,绵延不绝。 第67章迷惑 “阿、阿姐!”嘉言这回是真吓到了,战战喊了一声,以之前两倍的速度跑了回来。 嘉敏拉住她,环视四周。这并不是一个太陌生的地方,对她来说。当然的,如果不是再世为人,这时候她该像嘉言一样,又惊又怕吧。嘉敏几乎是想要笑一笑——只是到如今,再没什么可怕的。 一个人害怕,往往是不愿意失去,有人不愿意失去性命,有人不愿意失去地位,有人不愿意失去江山,有人不愿意失去一个人——上一世,她也曾被苏仲雪的人引到这里。在没有足够力量的时候,苏仲雪也不是不擅长借刀杀人。 能在彭城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人手,苏仲雪的手段实在不弱于贺兰初袖。 苏仲雪和贺兰初袖的不同也许在于,当力量足够的时候,她不吝于亲自动手。她不怕脏手,她不怕被知道是她下的手。她也不怕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厌恶她,她憎恨她,她希望她离她的世界越远越好,最好是,永不相见——那未尝不好,毕竟这一世,她们都还有机会达成彼此的心愿。 她像是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兽,对这个世界有更纯粹的恶意,除了萧南,大概所有人对她都没有意义吧。 嘉敏当初,并不能够完全明白这种恨意,苏仲雪的出身,萧南瞒她瞒得很死,更确切地说,是瞒过了大多数人。直到后来苏仲雪重返南朝,嘉敏才从周城口中听说,苏仲雪的父亲是南朝出名的才子,被南朝公主看中,她的父亲与母亲被强行拆散,她的父亲自伤双足,也没有能够推拒皇家的婚姻。她母亲归家不久,就郁郁而终,父亲临终前,仍写信给早逝的前妻,说终此一生,唯一的罪过,就是与卿和离。 在苏仲雪的潜意识里,大约恐惧这种命运,更甚于其他。而当初的嘉敏出现,就如同她父亲宿命里的诅咒,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身上系着家族的前程与命运,之后,王朝更迭,之前种种,对皇权的屈服与恐惧,都变成笑话。 如果能够预知——嘉敏默默地想,但是即便能够预知,苏仲雪的父亲,其实还是别无选择。虽然在那之后的政局中,苏家坚定地抛弃了前朝,站在萧家的阵营里。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父母的悲剧。 一个人的命运,很少能够左右家族的抉择,对家族来说,一切都屈从于利益。 嘉言战战地,朝嘉敏靠得更近一些:“阿姐,萧……萧家哥哥是要杀人灭口么?” 不得不说,自宫中变故之后,嘉言的想象力丰富了许多 ,动不动就往杀人放火上想,嘉敏摸摸她的脸:“你做了什么事,宋王殿下要杀你灭口?” 嘉言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要换作是她的话,昨晚周城来的那一出,就足够她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了,不过杀她们姐妹有什么用呢,名声还是毁掉了呀,目睹昨晚那一幕的,可不止她们俩。 要说其他…… 嘉言还在胡思乱想中,又听嘉敏低声道:“好了,不要再想啦,我问你,能诵《大悲咒》么?” 嘉言“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你瞧这里,”嘉敏说,“树这么高,把太阳都遮住了,这宅子也有些年头了,你应该听说过,有年头的宅子,难免不死上几个人。这里这么阴森森的,大悲咒中正平和,最能够安抚人心,涤荡戾气,既然封路被堵死了,一时半会儿咱们也走不了,不如你先坐下来,诵念几遍《大悲咒》。” 嘉言:“你为什么不自己念?” 嘉敏摊手:“要我能念,还要你这个妹妹做什么?” 嘉言:…… 忽然觉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太后信佛,嘉言又是自幼常在太后身边,诵念佛经,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大悲咒》一开始念诵,整个人都沉了进去:“萨皤啰罚曳……” 嘉言年岁既小,心思又单纯,就连这古木阴森之地,在她柔和的嗓音里,都渐渐生出安静祥和的氛围来,星星点点的光斑,从苍天的树叶间漏下来,灿灿然。也不知道是从哪句开始,道路尽头的笃笃声,竟渐渐与嘉言的念诵融为一体:笃、笃、笃……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谁的心坎上。 是木鱼——嘉言到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原来住在这里的,竟然是个比丘尼么? 洛阳城里,有佛寺一万四千座,佛寺这种东西对嘉言来说,比什么都常见,平常人家里安个佛龛,贵人府中设个佛堂,不说别处,南平王府自己府中就有,但是安在这样偏僻阴森的地方,明显是不欲人知。 宋王府里不欲人知的人…… 木鱼忽然停了,嘉言也是到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大悲咒》四十八句,已经诵到尽头。道路尽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 那声音极之难听。有个形容声音难听的词叫鬼哭狼嚎,但是嘉言觉得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那像是什么呢,像是两块粗瓷片 ,彼此摩擦的声音,尖利又沙哑,搅得耳朵里每一根神经都焦躁不安。 怪不得她只敲木鱼,不诵佛经,就这么个声音,能把佛祖吓得从天上掉下来吧。嘉言于是又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来——不会吧,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吧?明明宋王萧南有十分动人的嗓音……而嘉敏提高声音回应道:“我们姐妹误入此处,还望夫人不要责怪。” “你们姐妹……”佛堂里的妇人慢悠悠地问,“是这府里的人么?” “不,我们是来做客的。”嘉敏这样回答。 嘉敏答完这句话之后,佛堂里像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在阳光里悉悉索索地响,嘉言有些不安地看着嘉敏,低声问:“阿姐,这位、这位夫人会不让我们走么?” “不会的。”嘉敏说。 前世她不让她走,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嫁给萧南,作为萧南的妻子,对于萧南的母亲,有尽孝道的义务,她曾经这样想,天真地。但是那就和彭城长公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苏仲雪一样,萧南的母亲,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元家的公主产生任何好感。 那时候她常来这里,洒扫,抄经,立规矩,单调的木鱼声,有时候诵念《大悲咒》,然后面对彭城长公主的责怪。 萧南也问她:“你为什么要去打扰母亲的清净?” 总是错的,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错的。 “阿圆,去带她们进来。”良久,佛堂里才又传出声音。 随着一团灰影出现,快步走近,嘉言这才看到古木中杂草丛生的小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荒废成这样。难道萧家哥哥并不常来?嘉言诧异地想。灰影走近来,是个四十上下的女尼,生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 嘉敏唱了个喏:“有劳师太。” 中年女尼嘻嘻笑着回了一礼,天真烂漫的样子,却并不答话。嘉言心里越发诧异,直到嘉敏拉了她一把:“走吧。” 佛堂不大,横竖至多不超过十尺,几步就能走完。佛堂里供着白衣佛像,也没有贴金,高约两尺,形容俊美,圆肩,细腰,头戴高宝冠,宝缯垂肩,左手竖起,右手低垂,脚下踩着莲台,神态和璎珞都刻画得极为精细。 嘉敏拉着嘉言对佛像拜了三拜,方才转过身,对佛堂中打坐的妇人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抬头来,嘉言看清楚她的相貌,不由轻轻“啊”了 一声,夫人转眸看住她,嘉言面上发热,忙道:“我……我失礼了。” 妇人道:“无妨——方才诵《大悲咒》的,就是你吧。” “是。”嘉言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说,“夫人你真好看。” 嘉言是见过美人的,不说这洛阳城里的高门,有多少美貌出众的女子,可是看到这个妇人的第一眼,嘉言还是忍不住想,世间竟然有这样好看的人,难怪……难怪萧南能生得这样出众的相貌。 ——只是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偏生了这样难听的声音。 那妇人自小习惯了周围人对她美貌的顶礼膜拜,对嘉言的赞叹,没有任何反应,连微笑都欠奉——太久没有表情,她已经不习惯笑了。视线从嘉言转向嘉敏,嘉敏一直是镇定的,只是目光不与她交汇。 两个都不好,妇人在心里作出判断:姐姐怯弱,妹妹没城府。 妇人敲了一下木鱼,方才问道:“两位姑娘,是哪家的姑娘?” 嘉敏道:“家父南平王,我行三,家妹行六。” “哦,”妇人淡淡地说,“原来是元家的姑娘。”停了一停,接着道:“阿圆,送她们出去。” 嘉言:…… 嘉敏又拉了她一把:“走!” “可是门——”嘉言刚要说可是门被锁了,话没完就发现阿圆带她们走的,并不是进来的路,才踉跄跟着走了两步,门外就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母亲可看见元三娘子和六娘子了?” 第68章周城 是萧南。嘉言和嘉敏不由自主对看了一眼。 早知道萧南会赶来救命,就不必哄嘉言念半天《大悲咒》了,嘉敏有些懊恼,嘉言却满满都是兴奋:果然!果然是她! 佛堂里的妇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了也好。” 萧南的声音里像是有一点点迟疑:“儿……可以进来吗?” 妇人的声音里仍然听不出任何情绪,就仿佛如今站在门外请求的,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进来吧。” 这样生疏和冷淡的对话,嘉敏也就罢了,嘉言心里的诧异,又更添了十分——她可是从来,都直闯九华堂的,几时问过母亲能不能进,就算母亲说了不许进,难道王府上下,还有谁能拦住她? 萧南进了佛堂,看见嘉敏和嘉言都还好端端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母亲说道:“怎么,怕我吃了她们?” 萧南面不改色,解释道:“元家两位姑娘昨晚遭了变故,不能回府,是儿子请她们来家中小住,不知怎的走丢了,还怕她们惊扰到——” 妇人打断他:“既然你来了,就带她们走。” 妇人说得干脆,萧南也应得利落:“是。” 又对嘉敏、嘉言说:“三娘子六娘子,跟我来。” 出了佛堂,又穿过月洞门,嘉敏和嘉言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萧南有些歉意地说:“两位受惊了。”嘉言同情地看着他,彭城长公主凶巴巴的也就算了,连亲娘也这么个冷冰冰的性子。 嘉敏却道:“宋王殿下还是管束好下人比较好。” 话这样说,眼角余光瞥见萧南额角微汗的时候,还是怔了一怔。她们在佛堂,并没有逗留太久,他来得很快。如果前世、前世他也能来这么快就好了,忽然跳出来的念头,让嘉敏又是一呆。 然后迅速被抹去。 那时候王夫人调教她,名正言顺,而如今,王夫人能以什么名义为难她呢?他们还什么关系都没有。她是南平王的女儿,不是宋王府的王妃。人只能欺侮愿意被欺侮的人——你不自己躺平,谁能踩到你的脸? 这样的责问,萧南还是头一回自嘉敏口中听到,脚底下虚虚的影子,太阳太亮,照得人眼花。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用着急。母亲虽然脾气乖戾,但是并不是不知道轻重。阿雪引她们前去,不过是因为嘉敏对他的倾慕,想要吓唬吓唬她们罢了。都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事,那么,到底为什么这样着急呢? 也许是因为,阿雪昨晚阴恻恻地发问:“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她?” ——阿雪说,嘉敏很可能猜出了之前种种,清河王的死,太后母子的决裂,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杀了她,能永绝后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杀人的理由,萧南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一个可能杀人。杀人是一件风险甚大,而受益甚微的事。如果一定要杀人,那最好是借刀。而对付嘉敏这样的闺阁女子,实在连借刀都不必。 阿雪实在想太多了。萧南这样和自己说。他对嘉敏说:“……我会的,三娘子。”停一停,又道:“和你们一起来的……车夫,说要见你。”那个听从元家姐妹差遣的少年,虽然举止上没有太大的破绽,底下人回报,也说确实就只是个执役的下人,但是萧南总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看他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过于勤快了。 嘉敏顺着萧南的目光看过去,周城就在前面的南亭中,这个人,即便是在等候的时候,也安静不下来,摸索着亭柱上优美的刻纹,一时看天,一时握拳,像是在喃喃自语。嘉敏快步走过去:“阿城!” 嘉言要跟上,萧南拦下她:“他像是有话要和三娘子说。” 嘉言“啊”了一声,不服气地道:“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背着我?” 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阿姐说这人是故交,但是嘉言也不傻,什么样的故交,会冒着性命危险,从羽林郎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们姐妹?在那样的情形下,阿姐又凭什么信任他?那须得是生死之交吧。如果是生死之交,之前,又为什么会参与瑶光寺的绑架?难道他之前不知道阿姐的身份? 还是说,从根本上,瑶光寺事件的背后,就有阿姐的参与?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就被嘉言否决。就算元嘉敏能算无遗策,她身边也没有能成事的人,就凭那个踹一脚都懒得喊痛的丫头甘草?还是凡事乖觉的贺兰初袖?又或者只知道抱怨,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的温姨娘?连个像样的心腹都没有,怎么和外头传递消息,怎么支使得了那么多人? 嘉言迷惑于周城的来历,萧南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个阿城,不是南平王的人吧?” 嘉言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时候嘉敏已经走进南亭。周城也停止了对亭柱的摧残,规规矩矩坐好, 才一小会儿,又跳起来:“这个宋王府可太讨厌了。” 嘉敏:…… 嘉敏问:“谁惹你了?” 周城只“哎”了一声,没有细说。其实他不细说嘉敏心里也有数。当初晋室南移,南边以衣冠正溯自居,繁文缛节,自然比洛阳严重,就更别提怀朔镇这等边陲小镇了。周城能习惯才奇怪呢。 就听周城道:“这一次,三娘子要怎么酬谢我?” 嘉敏抚额:“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回家吧。”周城的眼珠子又骨碌碌乱转起来。嘉敏简直受不了他这副摆明了“我在说谎”的形容,脱口道:“得了吧,回家?上次怎么没回去,我还没问你怎么混进的羽林卫呢。” “谁说我没回去!”周城喊起冤来,“我当然回去了,不然难道我放心让猴子把钱带回去!” 嘉敏认真想了一会儿他口中那个“猴子”的为人。那是个非常凶残和狡诈的人物——周城身边像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后来也曾在她父亲帐下效力,甚至比周城还早一步发达。因为长相丑陋,又身负残疾,还是个羯人,让大多数人敬而远之。前世他曾上宋王府拜访,萧南用很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隆重到让当时的嘉敏迷惑不解,萧南难得地同她解释:“没必要得罪睚眦必报的小人。” 特别是,有本事没底线的小人。 嘉敏默默在心里添上注解。要光说小人,于谨未尝不是,但是萧南并不担心得罪他。而猴子——后来周城几乎是将整个河南道都交到他手上,能耐可见一斑。周城说,他在生一日,猴子就闹不出什么乱子。 “那如果你死了呢。”嘉敏想问这句话,但是最终没有出口。 大多数人,在踌躇满志的时候,是不会去想身后事的。就如同她的父兄。父兄一死,骄兵悍将无人节制,互相攻讦。原本疲敝的江山立时四分五裂。若非如此,萧南索要她,皇帝大可以拒绝——但或者也不,光是对周城的恨意,已经足够皇帝把她交出去了。所以不拒绝,是不能,也是不想。 嘉敏微叹了口气,却道:“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又进京来?” “混饭吃啊!”周城回答得理直气壮,“钱呢,我是和猴子分了,给阿姐治完病还有余,就买了匹马——” “等等!”嘉敏叫停,“你说……你买了匹马?” “可不是!枣红马,精神着呢,才三岁口。”周城心里得意,却 见嘉敏面上古怪之色愈发浓重,心想不会吧,元三娘子这样的高门千金,难道会知道马的市价?好吧他得承认那是他连哄带骗诓来的。 但是这个元三娘子,看起来也不像对坑蒙拐骗有多反感啊。 周城在忐忑中,却听嘉敏颤声道:“你、你成亲了吗?” 突如其来这样一问,周城呆住,不知怎的,脸上就热了起来:说好的矜持呢?说好的高门千金的矜持呢? 刚踏入南亭中的嘉言和萧南也都被这句话惊住。嘉言又羞又气,脱口道:“阿姐、阿姐你胡说什么呢!” 萧南不可思议地看了周城一眼,又淡定地转回来。他承认这个少年有种奇怪的气质,并不像常见的下人,但是元嘉敏——元嘉敏又在玩什么把戏? 第69章变化 嘉敏也意识到自己出格,忙补救道:“我是问……阿城你还记得芈家姑娘么?” “芈家?”周城越发奇怪。洛阳城里,他实在记不起有个芈家。倒是怀朔镇东,有豪门姓芈,芈家有姑娘么……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元三娘子怎么知道千里之外,怀朔镇的事? 她去过怀朔镇么? 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她怎么知道芈家。但是那仍然无法解释,她怎么知道他小名侯尼于,怎么知道他阿姐多病,怎么知道姐夫姓尉……之前未解的种种疑惑,这时候忽然又全都翻了上来——他怎么会对我,这样了如指掌?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如果这时候亭中只有他和嘉敏,他就直接问了,但是眼下,周城也只能回答:“我不认识什么谷家芈家,想是三娘子记错了。” 嘉敏盯住周城的眼睛——他没有说谎。芈这个姓氏,在如今,对他还全无意义。但是他已经买了马! 嘉敏记得很清楚,一贫如洗的生活,周城过了很多年,后来靠着狐朋狗友,才零七碎八地得到一些机会,比如替看守城门的大兵站岗。周城当时笑着和她说,替人值日,得一文钱,值夜,得三文钱,所以那时候,他常常是情愿值夜的。边镇的夜,特别寒凉,月光照在长枪上,闪着惨青色的光。 那时候寂寞的少年,决然想不到,在他替人看守城门的时候,被晚归的芈家姑娘瞧见,一见钟情……是因为芈氏的嫁妆中有马,周城才得到了他生平第一匹马,才有机会当上镇兵,才会进洛阳城……乱了,全乱了! 周城竟然没有去当看门大兵,周城竟然自己买了马,周城竟然来了洛阳,还混进了羽林卫,然后又因为她,丢了职务。 那之后呢,那之后他的命运呢?嘉敏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她想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她自己的,嘉言的,父兄的,没准还有贺兰初袖,有萧南,有苏仲雪……但是她没有想过要改变周城权倾天下这个结果。 她不想损害他的利益。 当然她知道这不可能,有父兄在,周城就不会有那一日。可是她也没有想到,改变来得这么早,早到……猝不及防。 总会有这样一些猝不及防的事,你以为你改变的,不过方寸之地,但是当蝴蝶扇动翅膀,谁知道哪里,会掀起一阵旋风。 萧南轻咳一声:“莫非三娘子,忽然有了做媒的兴致?” 嘉敏看了他一眼,几乎是失魂 落魄:“还请周公子稍安勿躁,等我父亲回来,自然、自然会有厚报。” 说完,嘉敏退开几步,拉住嘉言道:“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和妹妹,先行告退了。” 周城还在满心疑惑,嘉敏已经拉着嘉言退开,她最后说的两句话里,脱口而出的“周公子”,却让萧南皱了眉头:这个人,果然不是南平王的手下,那么,他到底为什么听命于元家姐妹?而“公子”这个称呼,并非一般人家……称得上世家的周家,也就只有汝南周了。萧南道:“原来……是汝南周家的人。” 周城面色一冷:“我虽然也姓周,却和汝南周家,没有关系。” 元家姐妹走得极快,不过瞬息功夫,就连背影都看不见,南亭里只剩下萧南和周城。萧南轻轻拊掌,立时就有娇俏小丫头送上冰饮、果脯。 萧南说:“坐。” 周城看了萧南一眼,依言坐下。 “周公子是羽林卫么?”萧南忽然问。 周城心里吃惊不小,却大大咧咧拈了一枚杏子在手,笑嘻嘻地说:“看来宋王殿下在羽林卫下了不少功夫。” 萧南微微一笑,他贸然戳穿周城的身份,周城还能这样镇定,其实他心里也是佩服的。当然他决然不会告诉周城,他纯粹是从他的坐姿上推测出他之前的身份。却问:“那么如今,周公子有什么打算?” 显然他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再回羽林卫。周城心中暗忖:却不知道是三娘子告诉他的,还是六娘子。 想到这个可能,不知怎的,就记起车厢中嘉言的话,当时他问她:“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殿下有意?”当时她回答:“以讹传讹罢了。”——不过是以讹传讹,但是她对于宋王的车,了如指掌。 周城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越往下想,元家三娘子身上的谜团就越多,多到他会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从头至尾都在利用他,而他为了她丢掉羽林郎的差事,到底值不值得……也许还有更多。 周城把杏子塞进嘴里,压在舌尖下,微微的酸甜弥漫开来。 萧南看得出,周城也许确实是汝南周家的人,但是他定然没有受过世家的教育,所以言行举止,其实并不符合贵族礼节。索性也不与他绕圈子,直接说道:“如果周公子没有别的去处,我宋王府倒还宽敞。” 这是要招纳他?周城眉尖一跳,笑道:“我救了元三娘、元六娘,想必南平王……会有所回报。” 原来是想攀附南平王。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这个回答,萧南倒是心头稍安,又多少有些惋惜:“只怕南平王如今,鞭长莫及。” “周某自认为,自保尚有余。”周城这样回答他。 “那么,”萧南微笑道,“如有一日,周公子在南平王手下有不愉快或者不如意,不妨来找我叙旧。” 从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萧南这样看重,周城沾沾自喜之余,多少有些好奇:“宋王殿下以前见过我?” “没有。” “听说过我?” “也没有。” “那么,”周城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了起来,“殿下到底为什么这样看重我?” 那也许是因为……萧南心里闪过一个隐约的念头,口中却侃侃数道:“周公子身为羽林郎,却能反抗上峰,救助两位孤弱女子,可见侠义,这是其一;危难之中,周公子以一己之力,将两位姑娘带出虎狼之地,可见能耐,这是其二;我的车驾被阻街头,周公子能迅速找到对策助我脱困,这是其三。无论哪个人,有这三个优点,都应该被世人看重——可惜周公子去意已决。” 真是这样么?真的不是因为他离元三娘子太近,元三娘子待他太亲热么?萧南分明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质问。 不是,当然不是。他这样回答自己。 周城听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好处,不由得眉飞色舞,猛听萧南道:“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周公子能否为我解惑。” “嗯?”周城滑稽地扬起一条眉毛。 “周公子是如何认得元三娘子的?”萧南问。 嘉敏拉着嘉言走得极快,嘉言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她的脚步:“阿姐、阿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阿姐、阿姐你有没有走错啊!” “哎……等等我!” 嘉敏充耳不闻,最让嘉言惊奇的是,这一路走下来,她们竟连半步弯路都没走就回到了别枝楼。好容易喘匀了气,就着侍婢的手喝了半盏凉饮,方才有力气抱怨:“阿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没鬼追你!” 比有鬼还可怕,嘉敏坐在书桌前,默不作声地磨着墨,一圈,又一圈,清水渐渐染色。 “……阿姐从前来过宋王府么,怎么对路这么熟?”嘉言兀自嘀嘀咕咕,“还有那个阿城,阿姐你不是说他是汝南周家的人么,怎的他自己不认?” “我怎么知道。”嘉敏一句话就挡了回去。 当然她其实是知道的。汝南周家虽然如今大不如从前,比不得谢家、李家、郑家清贵,也是数代仕宦,很说得过去了,家中子弟,进可为官做宰,退为一方豪强,在河东势力尤大,当地官吏,多少仰其鼻息。 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虽然亲缘还在五服之内,但是他祖父当初是因罪被流放,落魄得一塌糊涂,哪个会正眼看他? 前世周城并没有和嘉敏说过他和本家的关系,嘉敏所知道的不过是,在她父亲死后,周城起事之初,与长居河东的周家有过联手,但是在根基渐稳之后,河东周家的人,被他一一拔除了。 也许纯然是势力之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不过嘉敏一直疑心,对于本家,周城心里是有恨意的。不过以周城的性子,既然都能和高丽周家混到一起去,对汝南本家,应该不至于恨到水火不容——难道他混进羽林卫不是以汝南周家子弟的名义么?如是,又何必在萧南面前说这个狠话? 第70章回府 嘉言瞧嘉敏磨了半天的墨,铺好了纸,却迟迟不落笔,凑过来问:“阿姐要写什么?” 嘉敏低眉,凝视笔尖欲坠未坠一滴墨,慢慢说道:“魏武王年少的时候,曾任洛阳北部尉。” 一面说,一面挥毫,落墨,是“洛阳北部尉”五个字:“……上任之初,设五色棒,悬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 “好厉害!”嘉言咂舌,想一想又问,“魏武王是哪个,我怎么没听说过?” 嘉敏侧目瞧了一眼这个不学无术的妹子,觉得有必要提醒父亲正一正家风了。但是这时候并不解释,只继续说道:“很多年以后,魏武王自述明志,说他年少时候的志向,是做大汉的征西将军,为国开疆拓土,远服四夷。” 笔尖慢慢浮出“征西将军”四个字。如果国泰民安,以魏武王的能耐,从洛阳北部尉做到征西将军,也许是三年,五年,最多不超过十年,总之那是一个非常明确也非常现实,而且不难达到的目标。 如果。 “那后来呢?”嘉言搜肠刮肚,实在也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物。 “后来他做了魏武王。”嘉敏淡淡地说,“十常侍之祸,黄巾之乱,董卓进京,烽烟四起,之后英雄逐鹿,天下三分,魏武王挟天子令诸侯,历任东郡太守,兖州牧,冀州牧,丞相,最后爵封魏王,谥武王,后世称之为,魏武王。” 嘉敏在白纸上历历写下“东郡太守”、“兖州牧”、“冀州牧”、“丞相”几个官名,最后以“魏武王”结束了这一行字。 周城也是丞相,封号汝南王,当时天下,也是三分。 可怜嘉言,被这一堆常识之外的官名、爵号彻底绕糊涂了,索性放弃追索“魏武王”是哪号人物,直接问:“阿姐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在想,”嘉敏说,“如果魏武王能够选择,他会愿意做大汉的征西将军,还是挟天子令诸侯的魏武王?” “这有什么好想的!”嘉言觉得嘉敏多半是被萧南气出毛病了,怎么会想这么奇怪的问题呢:“他有选择吗?” “没有。”生于盛世还是乱世,哪里是人自己能够选择,以魏武王天纵英才,他是改变得了汉末的灾难频发,还是阻止得了黄巾之乱席卷天下?是先有天下大乱,才有治世能臣不得已做乱世奸雄。 但是如果有得选呢? 嘉敏的目光在平 西将军与魏武王之间逡巡,换一种方式。如果换一种方式问人,你是想执掌天下权柄呢,还是愿意听人驱使?如果有人改变你命运的轨迹,把你从前者拉向后者,你会怨恨她恩将仇报吗? 嘉言快言快语道:“阿姐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啦,那个什么奇怪的魏武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怎么想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又不能直接问他!” “什么?”嘉敏忽然拽住嘉言的袖子,“你说什么?” “什么我说什么呀,”嘉言“嗳”了一声,阿姐是真的魔怔了吧,“我说,立志做平西将军的不是你,最后做了魏武王的也不是你,你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想呢,又不能直接去问他……除非找神婆……” 不不不,魏武王是死了,但是周城是活的呀,如果她不能够决定,那么为什么不把选择权还给他,是走是留,他自己决定,他自己承担。 一念及此,嘉敏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阿言你真聪明!” “不会吧!”嘉言骇然,“阿姐你不会真去找个神婆上身吧……喂喂喂,我就是随口、随口这么一说啦……” 到夕阳将尽,嘉敏和嘉言才得到回音,萧南说:“……都准备好了,两位姑娘,请登车回府。” 晚霞收走最后一丝光,正阳门打开,一辆华盖金蓥翠羽车,之后跟着长长的尾巴,仔细看,尽是宫车,一辆、两辆、三辆……有人认真数过,足足有三十七辆,三十七辆负重不轻的双辕马车。 长长的车队从正阳门出来,往南平王府去,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完。 该惊动的人都惊动了。 “太后对南平王可真是格外偏爱啊。”天子脚下,自然不乏“见多识广”的闲人,说到“偏爱”两个字,多少挤眉弄眼。 马上就有更“见多识广”的老人冷笑反驳:“知道什么,得宠的哪里是南平王,明明是南平王妃!” “这话怎么讲?”自有人搭腔,是个胡人少年。 老人一脸的高深莫测:“南平王妃可是太后的亲妹子,话说当年南平王……太后对南平王妃,那不是一般的好,要我说,就算是南平王妃把宫里都搬空了,你信不信,太后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把宫里搬空了,那圣人怎么办?”胡人少年忧国忧民地替太后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失了兴致,悻悻得道:“去去去,你个蛮子,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就在整个洛阳城都在惊叹南平王府有多得宠的时候,嘉言扯着嘉敏,怯怯地问:“这样……羽林卫就真不会拦阻咱们么?” “羽林卫?”嘉敏露出惊讶的神气,“羽林卫凭什么拦阻咱们?” “因为、因为……哎,阿姐!”嘉言明知道嘉敏又装蒜,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咱们‘假造懿旨’啊!” “假造懿旨?”嘉敏摊手,“咱们奉旨出宫,谁有那个闲功夫去假造懿旨!” “奉、奉旨出宫?” “要不是奉旨出宫,哪里来这么多赏赐?”嘉敏洋洋得意,“足足三十七车赏赐呢,显阳殿都搬得半空了。” 嘉言:…… 然而正如嘉敏所言,一路招摇过市,羽林卫还真没上来找麻烦。 其实于谨未尝不想,但是元家姐妹和周城那小子消失已经超过一日一夜,而这个车队又过于庞大,以于谨的精明自然想过,这车里装的自然不会是太后的赏赐,既然不是赏赐,那该是什么呢? 如果是南平王府的侍卫…… 更何况众目睽睽,没有足够的理由,阻难南平王府女眷的车,谁面前都交代不过去——南平王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宗亲,掌兵的宗亲,不是宋王。 “可是父亲……当真就这么放过她们?”于谨捏着密文,近乎咬牙切齿:妹妹还被扣在宫里呢,到手的人质倒先飞了。 于烈淡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沉住气,不过是两个小丫头,她们是能进宫呢,还是能上朝?只要消息传不到陛下耳中,就坏不了事。” 其实就算消息能传到皇帝耳中,也坏不了大事。于烈在心里补充。 皇宫内外,原本就是羽林卫的地盘,现在更是被他们父子把持得和铁桶一般,皇帝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也出不了宫,如今进宫的奏折,和出宫的圣旨,都从他手上过,假以时日,就算南平王回来,也翻不了天了。 只要……假以时日。 周城被嘉言带进南平王府后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微雨湖心的亭子里挂起四面桃花美人灯,半明不暗的光,浮在沉沉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嘉敏就坐在湖心亭里,远远看去,恍惚一抹素白的影子。 这样单薄的影子,像沙上的字,风过去就能抹平。但是奇怪得很,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并不让人觉得单薄。周城有些意外自己会有这样的联想,以元三娘子的出身,应该是没见过风沙的吧。 猛听得俏生生一声喝:“六娘子!”却是甘草。甘草双手叉于胸前,正正拦住去路:“六娘子怎么带外男进来了!”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要你管!” 嘉敏被惊动,回头瞧了一眼:“让他们进来。” 甘草让开,嘉言再哼了一声,领着周城就进了湖心亭。南平王府的湖心亭比宋王府的南亭要宽大,华丽或有过之,精致却多有不及。嘉敏随意穿了件月白色重莲纹衣,许是才洗浴过,长发半湿不干,薄薄地披散在肩头,青青草的清香,若有还无。她面前摆了一副棋,对手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嘉言道:“好了我带你进来了,我走了。” “六娘子!”六娘子一走,自家姑娘可不得和这小子单独相处?甘草当时就急了起来:“六娘子这不合规矩!” 嘉言古古怪怪又哼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阿姐还是个讲规矩的!” 嘉敏抚额:“甘草,不要多事。” 甘草这些日子的反思很见成效,嘉敏一开口,纵还有满肚子的疑问和劝诫,也全都缩了回去,默默然退到一旁,任嘉言扬长而去。嘉敏看着嘉言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转脸对周城说:“好端端的,又撩拨她做什么。” “我哪有!”周城笑嘻嘻落座,“我只是求六娘子带我来见你而已。” 嘉敏才不会信这个“求”字:“你要来就来,难不成哪个还拦得住你。” 周城“哈”了一声:“三娘子真该对府上的侍卫多一点信心——南平王府还真不是我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这话嘉敏倒是信的,如果不是他上次太神出鬼没的话。忽听周城又问:“……三娘子在等人?” 第71章表白 嘉敏扫一眼棋盘,黑白棋子纠缠得正热烈。 “……莫非是宋王?” “我等他做什么。”提到萧南,嘉敏声音里总有一点不自觉的硬度。周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察觉,也许那是不必深究的一件事。信手摸一粒子,信手落下,棋盘上纷乱的格局,忽然就明晰起来:“三娘子……” “你……” “你先说。”周城说。 嘉敏略吸了口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找我?” “我来问问,三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怎么,又要走?” “可不是!”周城笑嘻嘻又摸了一把棋子在手里把玩,眼底却是冷寂,冷寂如湖水:“我要回镇上去,会会那个传说中的芈姑娘。” 嘉敏:…… 这是她无法解释的事情之一,周城明显有备而来:“三娘子可是瞒了我不少事啊。” 嘉敏倒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事事同他交代,只是周城这么说,没来由又有些心虚:“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那张伪造的懿旨?”周城的眼珠子转了转。 竟然不问芈氏,嘉敏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个问题,总比那个问题好回答:“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有伪造过懿旨。你在羽林卫,应该风闻过永巷门的事,我怎么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找死。” “那可没准,”周城说,“我还听说,上次瑶光寺的事,是三娘子自己主动请缨呢。” 嘉敏:…… 这件事和那件事不一样好不好,嘉敏怨念地想,明明她是被陷害的。 只听周城继续道:“瑶光寺事关六娘子安危,三娘子肯挺身而出不奇怪,但是这次……我就一直很奇怪,三娘子年岁尚小,就算南平王府有事,自有王爷王妃担当,到底为着什么缘故,三娘子会事事插手?” 嘉敏沉默片刻,只说了八个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不过是被连累的那一个,她不过是极力想要挣脱的那一个。 “那王妃呢?” “什么?” “如果说南平王出征在外,无法担当,那么王妃呢?”周城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咆哮,或者质问,然而他并不清楚自己质问的是谁。 夜那么静,静得人心恍惚。嘉敏知道不是每个问题她都必须回答,就好像在于烈的营帐里,其实周城不是必须救她—— 她当时并没有细想过,但是事情就如她所想,如她所愿:“母亲有孕在身。”她说。 就算王妃没有孕,也未必会伸手管太多的闲事,她没有死过,她不知道那种痛。 听到这个答案,周城微微一怔:“但是她对你……并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嘉敏诚实地回答。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她父亲的妻子,不是她的母亲,她身上没有流她的血,她也没有爱护她的义务。他们是一家人,但是暗地里,嘉敏想,王妃也许遗憾过,没有早一步遇见她的父亲。 人性是这样的,当然有人指望娇妻美妾和睦共处,但是人性是这样的。 她这样坦然,而毫无怨恨,周城忍不住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坦然,而毫无怨恨?难道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有母亲的爱护么?难道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依赖,可以毫不设防?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然微微地疼了起来,周城眨了一下眼睛:“……那么,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嘉敏笑得异常轻松,“先等等看。” “等、等什么?” “虽然于氏父子不明白那几十辆宫车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清楚我和阿言当时在不在车里,如今在不在府里,但是彭城长公主没能见到太后他们是知道的。眼下全城都以为我和阿言得了太后厚赏归家,于氏父子堵不住洛阳城里攸攸之口,但就是拼了命,也要在皇帝面前瞒住这个消息的。只是他们控制宫里时日尚短,能拿下太后的人不出差错已经不容易,要同时防备住诸多高门在宫里的眼线,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世上最不愿意嘉敏出宫的人,皇帝算一个。嘉敏出宫,那意味着那晚于烈试图驱逐一众贵女的阴谋可能会提前被泄露。所以得到这个消息,皇帝的第一个念头应该是堵住嘉敏的嘴,然后才是设法应付一众高门。光是这两个麻烦,就足以让皇帝对于氏父子不满。更何况追索下去,会发现太后“黄泉见母”的乞求,发现于氏父子除了把太后关在永巷门之外,也把他关在了显阳殿……“所以,消息是一定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周城大概是明白了。 “不错,陛下不会甘心做一个聋子和瞎子。”连亲生母亲都会反抗的人,怎么会屈从于区区一个羽林卫统领。三年后手握重兵,威加海内的南平王父子尚且不免一死,何况连洛阳城都控制不住的于氏父子。 嘉敏长长吐出一口气:“你问 完了么?” 周城张口要说“没有”,余光到处,看见灯影里少女素白的面容,双眸深沉,就仿佛两汪湖水,微光的影子,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恍然欲坠不坠的风情。鬼使神差就想起来日方长。两个字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总有问的机会。 “你问完了,就该我问了,”嘉敏说,“宋王和你说了什么?” “宋王……”周城瞟了嘉敏一眼,故意的吞吞吐吐,“宋王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他府中。”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周城这样的人才,无论哪方势力,都会乐于拉拢和招纳,嘉敏问:“那你如今……是来向我辞行吗?” 周城道:“三娘子要留我么?” “什么?” “如果三娘子留我,我就不走。”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城恨不得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全世界都听不分明,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公主要留我么?” “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 当初他是这么说的。即便是嘉敏,也万万没有想到,重来一回,会听到同样的话。那就仿佛、就仿佛雷声隆隆,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碾压过岁月的尘埃,翻起记忆的碎片,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至少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久,没有她离开得那么久,没有……她忘记的那么久。 那是她和周城最后的见面,从此别后,江山万里,后会再无期。 皇帝动手的速度比嘉敏预料得还快,秋风才起,已经传来于烈问斩菜市口的消息,屈指算去,不过四十七天。 对一个尚不能亲政的皇帝来说,这个速度难能可贵。 周城把消息送到的时候正下雨,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满天满地都是阴的灰,嘉敏从阴灰中抬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周城说:“……都如三娘子所料。” 接到进宫的旨意,嘉敏还没怎么样,嘉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显然对于进宫这件事,多少心有余悸。 嘉敏拍拍她的肩说:“母亲还在宫里呢。” 嘉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在她这个年岁,母亲还是无所不能,便纵然身怀六甲,也足以庇护她。 出门的时候温姨娘追上来:“阿敏!” 嘉敏回头冲她笑笑。嘉敏和嘉言回府的时候,温姨娘就疑惑过,怎么就只她 们姐妹回来,不见贺兰初袖——以温姨娘的脑子,根本就忘记了还有王妃这号人物。当时嘉敏和她说,被留在宫里的贵女,一个都没有出宫。 这才让她稍放了心。 如果命运不可更改,没准她还能安慰温姨娘,袖表姐这一去,是麻雀变凤凰。嘉敏自嘲地想,一面同温姨娘说:“姨娘放心,阿敏这次,一定把表姐带回来。” 第72章入宫 车辘辘地往皇宫方向滚,嘉言掀起绣帘一角往外看:“我以前……很喜欢去宫里。”嘉言轻轻地说:“宫里很大,很漂亮,姨母有好多好东西,三尺高的珊瑚,红得像血,豌豆大的珍珠,宝石打的簪子,天水碧的衣料,上好的胭脂,连红豆饼都比家里做得酥软,姨母疼我,我喜欢什么,她就赏我什么……我还羡慕过皇帝哥哥,有好多漂亮姐姐陪着他,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唯恐他有个不高兴。” 嘉敏偏头看她,秋日清晨轻薄的阳光透过绣帘照进来,温柔覆在她莹白的肌肤上,长长的睫,眸子里深色的阴影。“那……现在呢?”嘉敏问。 嘉言没有回答,却是说道:“阿姐,你看他们!” 南平王府所在,是整个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一路东去,粉墙黛瓦,瓦上残留露珠的痕迹,折射出七彩的光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在阳光里行走,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错觉,仿佛每个人脸上都镀着愉悦的金光。 “我在想,像他们这些人,没有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是他们自在,他们不用担心说错话被人笑话,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嘉言幽幽地说。 嘉敏心下了然:“你都听说了?” 嘉言闻言笑了起来:“阿姐不会以为,有什么消息,这府里上下,会齐心协力,帮你瞒住我吧?” 这是句大实话,因为太过实诚,反而让嘉敏愣了片刻。 这件事,她没想过要瞒嘉言,没这个必要,嘉言迟早会知道的。只是王妃不在,免不了要受点惊吓——她是知道于家的,知道羽林卫对于皇家的重要性,甚至就在前些天,还目睹了于烈父子的威风,但是就好像一阵风过去,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就这么轻描淡写、无声无息地没了。 于家上下三百余口,成年男丁问斩,童子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仆从部曲被发卖。 欺君之罪,通常都是这么处置的,换个人在皇帝那个位置,也不会有别的做法。嘉言反应这么大,倒在嘉敏意料之外——她生在帝都,长在帝都,难道之前没有见识过么,或者是因为之前年幼,父亲和王妃将她保护得太好,所以一直安享荣华,没有见识过荣华背后的残忍? 这样一个嘉言,在家破人亡之后,独自在虎狼之地求生,嘉敏想起临别时候的那杯酒,嘉言嘴角的笑容,心里酸痛交加。 “阿姐?”见嘉敏久久不语,嘉言心里未免 有些忐忑,“我……我说得不对吗?” 嘉敏瞧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父亲发迹之前,我们家——父亲和我母亲,还有哥哥,姨娘,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嘉言张大嘴,半晌,方才勉强合拢来:“怎、怎样的日子?” “我那时候小,可能还没出生,事情都是听姨娘念叨的。父亲还在平城的时候,要亲自挑水、劈柴、生火。不过父亲毕竟是宗室,习得一手好箭术,所以经常进山打猎。父亲只有三支箭,能不用就不用,一般都是在山里设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如果用到箭,要万分小心,折一支就少一支。打回来的猎物,先拿去市集上换柴米,如果有余,也有带回来吃的。秋天里猎物最多,全家围着火等着吃烤肉,姨娘说哥哥那时候小,馋,闻到香气就伸手去拿,结果留了老大个疤,就在虎口——你见过么?” “没、没有。”嘉言几乎是狼狈地回答。 她虽然一时兴起,羡慕平常人家的生活,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记忆中威风凛凛的父亲,和英姿勃发的兄长,会有那样的过去——母亲也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些。 “母亲要织布,每天很早就起来,到天黑才歇,晚上不能够继续,因为怕点灯费油。”嘉敏的声音渐渐转为惆怅。 她的母亲,陪她的父亲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等一切好转,她已经看不到了。你可以说她福薄,但或者不。没有她恰到好处的过世,父亲就不可能娶到王妃,没有王妃,就不会被太后提拔,也许他们一家,至今仍在困窘中苦熬。父亲会一生都郁郁不得志么?她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她去问父亲,母亲的性命与发迹的机会之间,如果有选择,他会选母亲么?嘉敏制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不要考验,人心经不起考验,所以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不要去考验人心。 “……姨母说母亲眼睛不好,就是生哥哥之后逞强落下的病根,后来生了我,有失调养,身子就越发差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来了洛阳,姨娘一个人,要照顾哥哥和表姐,又要顾着我和母亲,也请不到好医生,没有拖太久……” 嘉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事,都是她前世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那时候她总想,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疼爱她,就像王妃疼爱嘉言,就像温姨娘疼爱袖表姐,无论她想要什么,她都会设法成全她,如果母亲在。 “……你看,就是这样,你以为他们过得好么?你以为他们会比你过得 更好么?是,他们不用担心说错话被人笑话,因为需要担心的太多了,他们得担心明天是不是有米下锅,担心冬天有没有足够的衣裳御寒,担心小儿能不能长大……和这些相比,被笑话,那算什么呢。是,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因为担心也没有用,无论是你我,还是你平时交好的那些人,随便哪个人,伸一根小指头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是拼了性命,才让你我免于这种生活,阿言,”嘉敏淡淡地说,“而过好眼下的生活,是你我的责任。” 嘉言再往窗外看一眼,这时候车马已经走近皇宫,那些阳光下愉悦的、蝼蚁一样的贩夫走卒,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但是终于放下绣帘,她低低地回应嘉敏:“是,阿姐。” 车轮辘辘地滚进了宫。 前来迎接她们的是阿朱,嘉言有些受宠若惊,嘉敏反而处之泰然:太后既然已经脱困,以她这次的功劳,派个阿朱过来,是理所应得。 阿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三娘子、六娘子一路辛苦。” “不辛苦。” “有劳姑姑远迎。”嘉敏说。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阿朱看在眼里,心里越发诧异:要说之前的瑶光寺事件,嘉敏进宫报信,还可以说心细如发,应变能力了得,那么这次的事,就不是“心细”和“应变”做得到的,连太后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这个养在平城的孩子,哪里来的胆气。 阿朱心里揣测,口中只道:“三娘子、六娘子随我来,太后、王妃和公主、诸位姑娘,都在芳草地等着呢。” 嘉言眼睛一亮:“母亲也在?”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无城府有心无城府的好处,阿朱看嘉言的神色又有不同,微微含笑道:“正是,王妃念叨三娘子、六娘子,可有好些天了。” 嘉敏垂头想了片刻,忽问:“袖表姐还好么?” “好。”阿朱眉目间笑意不减,心里却想道:听说三娘子是贺兰初袖的母亲一手带大的,却不知道这个温姨娘到底什么人物,竟然能够调教出这样一对姐妹。 芳草地是九鲤湖畔一带狭长斜坡,遍种芳树,俯仰湖光山色。这时候才入秋,草木尚还茂盛,又兼之天高气爽,最是宜人。 远远就听到丝竹嬉闹之声。 嘉敏一眼扫过去,果然所有人都在,谢云然,陆静华,郑笑薇,穆秋玉,李家姐妹,包括一向少来 游乐的王妃和两位公主。王妃在太后左手边,大约是月份不小了,太后给她另设了软椅,懒懒躺着,看不到脸。而太后右手边坐的,赫然是贺兰初袖。 第73章赐婚 怪不得。 怪不得她问贺兰初袖,阿朱就回了一个“好”字,果然好,好得很,嘉敏默默地想。虽然她不知道前世贺兰初袖如何在这一场宫变中获利,总脱不开与于氏父子交锋,如今这事儿被她拦截,贺兰初袖留在宫里,却仍得了太后欢心——到底是贺兰初袖。 忽听得一声欢呼:“三姐姐、六姐姐!”是明月。在宫里住了近四个月,明月气色里渐渐生出妍丽来,她第一个发现了嘉敏这一行人。 这一声惊动里里外外,连太后也起了身,乐工和舞姬们识趣地停了歌舞,阿朱紧行几步上前,盈盈行礼道:“太后,三娘子、六娘子到了。” 嘉敏、嘉言也要行礼,却被太后一手一个拉住,半笑半骂:“你们两个猢狲,竟然招呼都不打就敢溜出宫去,可教哀家担的好心!” 嘉敏、嘉言对望一眼,自是连称“知罪”,就有人笑吟吟道:“光是知罪可不成,来来来,先罚酒三杯再说!” 能在太后面前这样放肆的人可不多,以往都是胡嘉子,而如今……嘉敏微微抬眸:“表姐。” 再无多话,接过酒,一饮而尽,果然是三杯,贺兰初袖还要再递给嘉言,被嘉敏拦住:“阿言年幼。”她说。 贺兰初袖搁下酒杯,拉着太后的袖子嗔道:“姨母你瞧!这才真真见得是亲姐妹,一见到妹妹,就把我这个姐姐给忘了!” 太后反手搂住她:“哟哟哟,瞧你这小脸皱得,都不好看了!” 阿朱一旁凑趣道:“要不要奴婢去给贺兰姑娘取珍珠养颜膏来补妆……” 贺兰初袖跺脚道:“阿朱姑姑欺负人!” 一时众皆大笑。嘉敏、嘉言依次入席,嘉言自然到王妃手边去,王妃一直板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她身子重,精神也倦怠,不说话也没人奇怪。嘉敏却是坐到了贺兰初袖下席,说是“就算有了妹妹,也没忘了姐姐”,她右手边就是谢云然,久别重逢,相对一笑。 酒过三巡,席上又热闹了些,无非言不及义的话,说说花草、首饰、胭脂,忽然贺兰初袖道:“我听说于烈那个恶贼把守永巷门,隔绝两宫,却不知道三妹妹和六妹妹,怎么出的宫?阿敏莫怪姐姐多嘴,你们俩没声没息就不见了,可不止太后、王妃担着心,我这儿,也悬了两个月呢。” 原来于氏父子被诛,这些深宫里的贵女也都听说了……也对,太后之前就承诺过,就于烈半夜驱逐贵女一事 ,要给她们一个交代——这不就是最好的交代?于烈做了替罪羊,所有的事,就推得一干二净,反正死人不能开口,皇帝自然还是被蒙蔽的英主。 嘉敏这沉吟间,贺兰初袖关切地问:“怎么,有难言之隐?” 嘉言蓦地抬头,应声道:“贺兰姐姐莫要胡说,我阿姐当初就没想出宫,是因为我,我被人骗了,以为表姐出了事……” 胡嘉子不安地动了一下。 “胡家表姐在宫里,能出什么事,阿言是关心则乱了,”嘉敏截口道,“我当时只想追上阿言,把她带回来,但是阿言已经走到永巷门,于……于烈怕我们去见陛下,所以留难,后来我和阿言请求回家,于烈就放我们回家了——阿言出事那晚,表姐不是在我屋中么,白蔻来哭求,表姐不是都看见了么?” 贺兰初袖“啊”了一声:“可不是,那晚我在你屋里,一直等到天亮,才有人来说,你在六妹妹那里住下了,谁知道你那会儿,就到家了呢。” “是吗?”嘉敏掀起眼皮,扫了贺兰初袖一眼。 “那必是于烈的奸计了,”谢云然适时开口,“让贺兰姑娘以为三娘在六娘子屋里,也许还遣了人去六娘子屋里,让六娘子屋里的人以为六娘子在三娘屋里,这样,就没有人追究两位姑娘的去向了。” 这一番话,谢云然说得又轻又快,陆静华忍不住嚷道:“谢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姑娘什么屋里什么人……我都听糊涂了!” 被她这么一搅,席上又是一阵欢笑,欢笑声中,嘉敏低声道:“阿敏谢过表姐的披帛。” 贺兰初袖举杯,声色不动,也低声应道:“些许小物,也值得妹妹一个谢字?” 竟然得到这样无耻的答案,嘉敏深吸了一口气,小顺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驾到!” 嘉敏忽然觉得,所谓王八看绿豆,烂锅配烂盖,贺兰初袖能被皇帝钦点为皇后,实在不是没有原因。 嘉敏已经有不短的时日没有见过皇帝了,皇帝像是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如果说之前还能隐约看到少年稚气的话,如今这张英俊的面孔上,已经只剩了威严和深沉——大约上位者都是如此。 嘉敏努力要记起周城做了丞相之后的模样,可是大约已经过去太久,她如今想到的周城,还只是个佻达爱笑的少年,距离日后的汝南王,周丞相,大约有一万年那么远……也许永远都达不到。 皇帝先后向太后和 王妃问安,然后是公主、贵女依次向皇帝行礼,一整套礼节过去,太后方才问:“哀家和姑娘们正乐着呢,皇儿怎么来了?” 皇帝笑着说:“我听说母后这儿,今儿上了樱桃宴?” “嗳嗳嗳,皇儿这鼻子,可够灵的。” 皇帝闻言,故意用拇指摸了摸鼻子,却是道:“哪里比得上母后的阿汪呢。” 阿汪是太后养的哈巴狗,小玩意儿,最是讨人喜欢,太后笑得打跌,指着皇帝说:“瞧瞧瞧,这也是一国天子!” “陛下彩衣娱亲呢。”贺兰初袖凑趣道。 皇帝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又扫过席间:“三妹妹回来了?” 被皇帝这么点名指出,嘉敏也知道是躲不开了,只得上前半步,行礼道:“陛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 皇帝也不叫起,掂了掂手里的玉珏,却笑着对太后说道:“朕有个事,正要和太后说。” “哦?” “宋王——”两个字出来,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瞥了嘉敏一眼,所有贵女都把耳朵支了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朕想给他做个媒。” 就仿佛有个雷在耳边轰了一声,嘉敏被震得怔住,也忘了要避讳,怔怔地抬起头来。 如果太后这时候嘴里含了饮子,定然会毫不犹豫喷他一席——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呢,不对,是自个儿婚事还撂在半空呢,居然想着给别人做媒,堂堂天子……等等,宋王?太后扭头看了嘉敏一眼:“是彭城求你的么?” “姑姑怎么会求朕,”皇帝忸怩着说,“就算要求,那也是求母后啊,只是最近宋王给朕上了一部《礼经》,是他费心治了好几年才修成的,很合朕的心意,朕想要赏他点什么,就想到宋王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成亲呢。” 皇帝又看了嘉敏一眼,明目张胆地。 萧南还在孝期,要赏美人自然不合适,赏官,身份不合适,想到做媒,也说得过去了。难为皇帝,绕这么大个圈子,说到底,还是为了于家父子隔绝两宫的事,萧南出了力,皇帝想要示好于他吧。太后面上笑着,心里却冷冷地想:皇帝是越长大,越不像话了。不过,要是让萧南娶了嘉敏……太后也看了嘉敏一眼:要不是她,她这会儿恐怕还不得脱出囚笼,嘉敏辛苦这一场,也该让她得偿所愿了。 太后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几乎所有贵女,都往嘉敏看过来,之前嘉敏 做过的事,闹过的笑话,她们可都还记着呢。 嘉敏还跪着,在远远近近善意、恶意、探问的目光中。 她也知道皇帝对她心思微妙,在感激与怨恨之间——她带嘉言出宫,直接终结了他与太后的对峙,他大张旗鼓,关闭永巷门,将太后囚于后宫,迫使太后屈服的计划,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产了。但是要不是她,恐怕到现在他也还没察觉,他拼着不孝的罪名,却是为于氏父子做了嫁衣。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应该不至于记恨吧。 更何况,萧南应该是一直都站在他那一边。以萧南的身份,赏什么都不合适。爵?萧南的爵位是亲王,在燕朝,亲王之上,就只有皇帝了;官?不不不,即便年幼如皇帝,也知道萧南是绝对不可能被委任实权官的。只是个虚名,于他何加焉?至于金银财货,萧南这样的出身,难道还贪图金银财货?光彭城长公主的嫁妆,除非他想造反,否则这辈子,应该是没空去想阿堵物。 这样想来,没准皇帝是真心把赐婚,当成是对她与萧南的赏赐了?嘉敏几乎是啼笑皆非:就算对她是,难道对他也是? 或者是,皇帝想通过萧南拉拢她,进而对父亲示好?也许是她想多了,皇帝凭什么认定她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会重过王妃母子三个? 第74章选花 嘉敏这里千头万绪,皇帝不紧不慢又宕开一笔:“我记得前儿母亲和我提过,三妹妹快要及笄……也该册封了。” 提到册封,太后面上颜色愈缓:“皇儿打算给嘉敏什么封号?” 皇帝朗朗道:“三妹妹柔嘉居质,婉嫕有仪,闺门雍睦,动遵图史之规,车服有庸,步中珩璜之节……” 才提了两句,嘉敏心里有数,这是要封她公主了,只是这一世,不知道封号是不是还是兰陵。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前世也是在这里,当时狂喜,把圣旨上每个字都记得真真的——其实封公主就这么一套流程,封她时候用过的词,后来册封嘉言未尝没有再用过,只是那时候,就更像是个笑话了。 只恨当时不懂。当时得意,在此之前,她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三娘子”,之后,无论那些人心里有多瞧不上她,见了面,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呼她“公主殿下”——这个称呼一直伴随她,直到国破家亡。 国破家亡之后,就只有周城还惦记旧时称呼。 要到那时候,才知道所谓荣华富贵,危如累卵。父亲苦心为她讨来的爵位,到底没能护住她。她自己立不起来,莫说是公主,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保证不了她不受气——说起来,她是真当过皇后的。 嘉敏唇边一闪即逝的轻笑,落在贺兰初袖眼里,多少有些诡异:上一世,兰陵公主这个尊号,是南平王大胜归来,向太后争取的;这次,却是元嘉敏自己的功劳,皇帝和太后摆明了是要酬谢,酬谢的不仅仅是元嘉敏,还有萧南,所以封公主,主要还是为了铺垫下一步的赐婚——在皇帝与太后看来,也许两全其美,但是元嘉敏……难不成上一世萧南对她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让她死心? 如果真个痴心不悔,倒是有些棘手……贺兰初袖秀致的眉峰微微蹙起,明眸一转,瞥见一众贵女神色各异,有艳羡,有忿忿,有围观看戏的,也有担忧,更多掩饰不住的轻视,毕竟都是高门贵女,哪个不自矜身份,哪个会像嘉敏这样,低三下四,死缠烂打,即便得到了姻缘,难道以后会有好日子过?宋王府上下能瞧得起她? 都是玲珑剔透,水晶心肝的人儿,也就元嘉敏,聪明面孔笨肚肠,白瞎了好出身。贺兰初袖“噗嗤”一声轻笑。这当口,早停了丝竹,所以她这一笑,不轻不重,刚刚好让每个人都听得到。皇帝语声为之一滞。 嘉敏趁机出声:“陛下——” 皇帝是早知道嘉敏和贺兰初袖不 对付,心里对贺兰初袖的打断很有几分恼意,却对嘉敏笑道:“朕话还没说完呢,三妹妹不用这么急着谢恩。” 嘉敏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方才道:“臣女谢过陛下,陛下厚爱,臣女不敢受。” “不敢受?”皇帝奇道,“朕的赏赐,你有什么不敢受的?” 一众贵女也在惊诧中,唯有太后,却是想道:奇怪,莫非这孩子在画舫上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誓,竟然不是赌气,而是真的? 却听嘉敏道:“臣女的父兄,如今尚征战未归,臣女未曾听说过父亲在外拼杀,做儿女的,有心思安享太平、接受富贵的。” 冠冕堂皇的说辞——连爵号都不受,就更毋论亲事了。 在皇帝听来,不过是想:是了,如果南平王得胜归来,少不得还要再赏,不过到那时候锦上添花,效果却不如现在。 到南平王妃耳中,却是另外一重意思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嘉敏是元景浩的心头肉,可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如此仓促定下亲事,嘉敏满意也就罢了,万一要有个差池,元景浩还不恨毒了她——别提什么皇帝赐婚,太后是她的亲姐姐,赐婚不赐婚,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念及此,一直沉默的南平王妃就开了口:“王爷和世子征战在外,我们母女难免悬心,陛下固然是好意,恐怕嘉敏这会儿,还领受不起。” 王妃的顾虑,太后自然明了,接过话头道:“你姨母言之有理,先缓缓再说罢。” “儿子受教。”皇帝从善如流,应声道,“三妹妹起来罢,是朕考虑不周,三妹妹莫要怪朕鲁莽——” 嘉敏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女不敢。” 行过谢礼,缓缓退回坐席。谢云然悄然身后过来,用力握一握她。嘉敏明白谢云然的意思,她大约是以为她痛失机会,试图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好笑。只得眼观鼻鼻观心,饮了一盏酪。 太后道:“皇儿还有事么?” 皇帝笑道:“朕一路行来,见花开正好,教小顺子折了几支,想要借花献佛,母后莫嫌简陋。” 言罢拊掌。小顺子快步上来,跪行而近,双手高举过头,在太后面前托出莹白温润一只缠花玉盘。盘中琳琅摆放了十余支鲜花,深红浅翠,品种各异。太后只扫了一眼,心里有数,笑道:“哀家是寡居之人,这鲜花,须得配上鲜花一样的人儿——阿朱,拿下去给姑娘们插戴吧 。” 阿朱领命。太后手侧第一位是南平王妃,王妃抿嘴一笑,示意嘉言。嘉言选了支粉色木芙蓉。 嘉言左手边是永泰公主,然后阳平公主,挨个选了粉白的玉簪花和浅紫凤尾莲。 元明月拈了一支金铃花。 再往左是胡嘉子。 胡嘉子往白玉盘里一探,最打眼的自然是那支大红的牡丹。牡丹的花时原本在四月到五月,也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弄来,不仅风姿正盛,颜色也正,正得就像是清晨的朝霞,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朝阳喷薄而出,金光万道,普照众生。 胡嘉子见猎心喜,伸手就要拿,忽听得皇帝轻咳一声,不由自主抬头多看了一眼。 她自小就被家里灌输“日后要当皇后”,以为姻缘天定,太后是她的姑母,待她再亲热不过,皇帝更是她这辈子最熟悉的人,眉梢,眼角,每一个表情。他不喜欢她,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极力想要讨他欢喜,无非是以为,总还来得及,总有一日,他会爱上她——他们有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他为帝,她为后。 直到永巷门关闭。 ——有没有过这样一个瞬间,虽然并没有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会知道,所有,所有一切从这时候开始,都不一样了。 胡嘉子犹豫半晌,就听得太后含笑催道:“怎么,花太多,迷眼了?” 猛地记起嘉言的话,想起素来与她不对付的元嘉敏说“阿言是关心则乱了”,胡嘉子咬了咬唇,扭头看了嘉言一眼,终于从玉盘中捡了凤尾莲边上的月见草,金灿灿一朵,在指尖闪着光。 像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席上空气莫名又欢快起来。 一个接一个,穆秋玉,郑笑薇,李家姐妹,陆静华……转到谢云然面前,盘中赫然只剩了三支,一支红牡丹,一支蓝目菊,一支月光花。谢云然微垂眼帘拿走一朵,玉盘到嘉敏面前,还剩两支,一支红牡丹,一支月光花。 谢云然拿的,竟然不是牡丹!嘉敏心里微惊。 牡丹是花中之王,艳压群芳,皇帝费尽心思,挑了这许多种花,算计着摆放,在谢云然的位置,是一朵牡丹,用意可知。而谢云然不顾次序拿走蓝目菊,意思也很明白,是一种拒绝的姿态,拒绝——六宫之主的尊荣。 她自然知道自己被太后留在宫里,为的是什么,也知道一旦被定为皇后,对于家族的意义,但是她仍然拒绝,嘉敏不知道是该钦 佩她的勇气,还是慨叹人各有志——有人孜孜以求,有人弃之如敝履。 嘉敏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让谢云然下了这个决定,是胡嘉子的飞扬跋扈,还是小潘儿的撒娇弄痴,又或者是深夜里的那场变故,这时候也由不得她多想,嘉敏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牡丹插在发髻上,偏头一笑,甜甜地问:“谢姐姐你帮我看看,这支牡丹可衬我今日的发式?” 嘉敏拿了牡丹,谢云然心里也不是不惊,却还笑着伸手帮她扶正,像是认真打量过,方才说道:“再合适没有。” 第75章怒火 这一问一答,把上首的皇帝太后气了个倒仰——你一个宗室女,就算拿到牡丹也封不了后,倒教皇帝一番算计落了空,剩下白玉盘转到贺兰初袖面前,就只剩下孤零零一支月光花,孤零零地鲜妍。 偏嘉敏促狭,还装腔作势地说道:“我倒忘了还有表姐,我拿了花,表姐岂不是没了选择余地?不如……我把花放回去,让表姐先选?” 作势就要摘花。 贺兰初袖心里直吐血,却也只能笑吟吟按住嘉敏的手:“表妹这说的什么话,牡丹贵重,也只有表妹的命格才压得住。” 有太后、王妃、两位公主在,“贵重”两个字,怎么都轮不到嘉敏头上。 嘉敏闻言,似笑非笑打量了贺兰初袖半晌,忽地叹息道:“表姐这话可就说错了。” “哦?”贺兰初袖咬牙只道,“愿闻其详。” “所谓锦上添花,”嘉敏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姓氏,原也不需要区区一朵牡丹来增光添彩,倒是表姐,这么好人才,添一朵花,没准就真贵重了——表姐难道没听说过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呐。” 这话阴损之极,刻薄得不留余地,偏还无可辩驳——贺兰氏能与元氏比么——惊的不仅仅是谢云然一干贵女,连上头太后、王妃也忍不住想:贺兰初袖到底哪里惹到嘉敏了,引得她这样反击。 然而贺兰初袖反应也是极快,闻言一扭腰,往太后看去,嗔道:“姨母给我做主,阿敏又欺负人了!” 嘉敏“哎”了一声,却是说:“哪里来的‘又’字,表姐冤枉我!” 太后只管打圆场,笑道:“嘉敏莫急,阿袖也莫急,嘉敏是一番好心——他日你得了贵婿,莫忘了谢她今日吉言!” 贺兰初袖不依:“姨母也取笑我!” 双方几轮太极推下来,席面上莺声燕语,皇帝觑机告了个罪,退了场。 一派的歌舞升平。嘉敏的目光越过那些真真假假的笑容,飘了起来:她挡了贺兰初袖的路,她挡了贺兰初袖的青云路,她宁肯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拿起那支不合时宜的牡丹,也不肯它落在贺兰初袖的手里,贺兰初袖会怎么对付她呢?谁在乎!嘉敏忽然就笑了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谁在乎! 一旦接受贺兰初袖并不是她前世以为的那个袖表姐,就再没什么值得挂念值得迟疑值得伤心难过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玉山倾倒。 “说了谁都不许进来!”皇帝几乎是在咆哮,然而门还是被推开了,一只竹丝白纹粉定盏脱手就飞了出去,砸在来人头上,一行血,沿着面颊汩汩地流了下来。瓷白的肤色,被衬得触目惊心。 原本就单薄的眉目,越发锐利,锐利得就像是刀刃,薄而脆。 “十七郎!”皇帝惊道,“怎么是你!” 十七郎笑道:“陛下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么,小顺子在外头急得哭,我想着,陛下总不能打我,谁知道陛下还真打——” 他是在说笑,皇帝面上却一丝儿笑意都没有,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声道:“十七郎!” “嗯?” “朕这个皇帝,委实做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十七郎淡淡地说。 “什么?!”皇帝又惊又怒。 十七郎提高了声音,以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重复:“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 “砰!”皇帝出拳,十七郎仰天倒下。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宋王府里,萧南的书房之内,来人取下帷帽,萧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谁!谁打的你?” “自然是皇帝。”少年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目如今再看不到半点,乌黑肿胀的眼睑,纯然就是个猪头模样,那声音却是冷的。 萧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吩咐下人打了水来,亲自给少年擦了脸,又自多宝格里取出一只青玉八角盒,盒子一开,整个书房都弥漫着清淡的薄荷香,萧南指尖挑一点棕金色油膏,就往少年脸上敷:“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我惹他!”少年“桀桀”地笑起来,猛地飞起一脚,萧南及时闪身,就听得“哐当”一声,水盆被踹倒,一盆水全撒在了地上,污水横流,混着血丝。少年冷冷地说:“我惹他!萧南我问你,你到底对元嘉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她是宁肯拼着爵位不要,也不肯嫁给你了!” 素来机敏的宋王萧南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呆呆重复问:“嘉敏?” “元三娘?” “元三娘。”十七郎用肯定的口吻回答他。 到底是萧南,迟滞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并不问“爵位”的缘由,只道:“我原本就说过——” 眼看十七郎又要发怒,萧南忙 抬手道:“如今你拿到一半的羽林卫,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当然不够!”十七郎泄愤似的叫了两声,方才放平了语调,“羽林卫能当什么用。” 萧南见他狂躁,柔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娶到三娘子,南平王终究是燕朝宗室,他也姓元,他不会因为我娶了他的女儿就信任我,就如同我的父亲,娶了先帝最珍爱的妹妹,也无济于事一样。” “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能一试!”十七郎叫道。 “谁说的,来日方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十七郎又叫了两声,方才吐出一口气,凑到萧南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饶是以萧南的养气功夫,也不由变了脸色,良久,哑声道:“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七郎说,“我几时骗过你?” 萧南微微垂下眼帘,水滴从指尖滑下去,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听到“滴答”的声音,萧南说:“我来想办法吧。” 嘉敏睁开眼睛,守在床边的人竟然是谢云然的模样,愣了片刻,闭上眼睛,过得一刻再睁开,发现没有看错,真是谢云然:“谢、谢姐姐怎么在这里?” 谢云然像是从沉思中惊醒,有些手忙脚乱:“你醒了……要喝水么?还是醒酒汤?头疼不疼?” “我……喝醉了?”嘉敏眨了眨眼睛,脑袋重如秤砣。 谢云然捂嘴笑道:“可不是!醉猫儿一只,四只爪子只管挂在人家身上,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搬回来。” 她形容得活灵活现,嘉敏赧然,只好装作不在意,环视四周,头顶水墨云锦帐,帐上精绣的撒珠银线海棠花,帐下垂着鎏金镂空花鸟香薰球,一丝一丝吐着香,清淑如莲,悠远绵长,一点点凉,一点点甜,像秋天晚上的月光。 “这香味倒是特别。”嘉敏嘟囔着说。 “金屑龙脑香配的相思子,便宜你了。”谢云然仍然是揶揄的口气。 嘉敏“唔”了一声,又绕了回去:“谢姐姐怎么在这里?” “我……”谢云然道,“张嘴!” 嘉敏咽下一口醒酒汤,又酸又甜,那气味混着香往脑门一冲,倒是清醒了好些,就听得谢云然道:“我来谢你白日为我解围。” 牡丹花……嘉敏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意象,不由苦笑道:“我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谢云然说。 两人相对看一眼,不由失笑,谢云然道:“你先说。” 嘉敏略斟酌了一下字句:“恐怕这宫里的消息,瞒不过你们谢家人。” 谢云然原本以为嘉敏会直接问她为什么放弃皇后的位置,却不料是这样一句话——她是将她的处境,放在了皇后这个位置之前,心里不由一暖,颔首道:“我原本也没有想过要瞒过他们。” 嘉敏有心想问“那你如何同家里交代”,又担心冒犯,踌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口,倒是谢云然大大方方说道:“陛下秉性刚烈,至刚易折,恐非良配。” “至刚易折”四个字让嘉敏一怔,心里好一阵唏嘘,皇帝最后的结局,可不就验证了这四个字。不由得钦佩起谢家的相人之术来。这些日子,谢云然和其他贵女一样,困守后宫,消息纵然有,应该也不多,能够看到这一层,殊为不易。 只是,皇帝虽然不是佳偶,这世上要找个良人,何其不易。何况谢云然这样,身负家族之望的女子,只怕是拒得了这次,拒不了下次。然而太久远的事,多想也没有用,人生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 口中便只道:“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担心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辟寒钗。” 谢云然倒不追问她用辟寒钗做了什么,想是心中有数。却说道:“我先前……以为你会中意贺兰姑娘做皇后。” 嘉敏涩声道:“……曾经是。”前世是,到今生,已然知错。 谢云然见她神情惨淡,又想起她白日在席间猛喝的几觞酒,心里越发疑惑,想道:以三娘这样敦厚的性子,贺兰初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伤痛至于此,鄙薄其人?但是贺兰初袖和嘉敏终究是表姐妹,谢云然也知趣的并不追问。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就只有那只鎏金香薰球,缓缓吞云吐雾。 第76章召见 秋夜里原就是极静,静得连窗外木樨花落的声音,都簌簌地如在耳边。 嘉敏忽又出声问道:“我出宫之后,表姐又做了什么?” “什么?”谢云然微怔。 “我表姐做了什么,让太后另眼相待?”嘉敏问。 “你走后,大约是过了月余,我恍惚听到风声,说于……于少将军劫持了令表姐,不知怎的,令表姐无事,反倒是于少将军被羽林军射杀了。”谢云然有些抱歉,“更多我也不知道,宫里说什么的都有,我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也不好胡说。之后,太后怜惜令表姐受了惊吓,也让她搬进昭阳殿里去了。” 原来是这样。 嘉敏细细琢磨一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一时竟想不起。因笑道:“如果我是于少将军,要在宫里找个人质,最好的当然是太后,其次两位公主,再次胡家表姐,或者诸位姐姐……都好过我表姐。” 谢云然之前也觉得蹊跷,倒没想过这里的关节,闻言不由失笑道:“三娘说的是,令表姐真是艺高人胆大。” 嘉敏凝视她片刻,幽幽地说道:“谢姐姐倒不嫌我刻薄。” “刻薄?”谢云然笑了起来,“加上这一次,三娘你有没有算过,你都救过我三次了,进宫之前,我与三娘连点头之交都说不上,在此之后,三娘也没有问我索要过回报,我为什么会觉得三娘刻薄?” 深夜驱逐一次,永巷门关闭一次,席间牡丹一次……嘉敏细数谢云然说的三次救命之恩,微微一笑道:“谢姐姐好记性。” 嘉敏出宫前,就已经住进了昭阳殿,这次再进宫,也还住昭阳殿。宫里最藏不住话,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嘉敏与贺兰初袖不和,虽然起因不明,猜测上却多往萧南身上扯,毕竟深宫无聊,还有什么比风流韵事更提神呢? 嘉敏就撞到过好几次宫人窃窃私语,远远看见她,轰的一下全散了。 好在嘉敏也知道,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堵不如疏,但是嘉敏实在提不起劲去操纵底下的风向,她终究不是会在宫里长住的,何况事情说起来,长幼有序,贺兰年长,她年幼,这官司,怎么打都是输的。 索性充耳不闻。 又过得几日,天擦擦才黑,忽然阿朱来请,说太后相召。嘉敏估摸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中秋将近,一众贵女总不能在宫里过节。 嘉敏到的时候,太后正在看底下给拟的单子,听到嘉敏来 了,抬头就笑道:“三娘过来,帮姨母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嘉敏接过手看时,原来是给各家的赏赐: 谢家清贵,赏的玉版纸,松烟墨,海内珍本;穆家是外戚,赏了日常用的盏碟,大约也只有穆家这样世代的皇亲国戚,得了皇家赏赐才是拿来用,而不是拿来供的,嘉敏记得前世这时节,官窑出了一批新瓷,白如雪,明如镜,艳如胭脂,叩时金声玉韵,颇为难得,后来她成亲时候,也得了这么一套;穆家亲近,胡家就更近了,赏赐也越发平易近人,胭脂水粉,绫扇熏香,还有几样宫里秘制的点心;至于其余几位,就赏得中规中矩,无非蜀锦,首饰,屏风之类。 嘉敏心里琢磨着,在皇后的人选上,太后大约是彻底向皇帝妥协了,放弃了胡嘉子,顺着皇帝的意思点了谢云然。不过谢云然先前拒绝了一次,太后再暗示,不知道谢家怎么接。不过无论谢家怎么接,都是从利益上考虑,和谢云然本身的心愿,是不相干了,嘉敏怅然叹了一声,放下清单说道:“嘉敏愚钝,看不出好坏,不过嘉敏想着,能让姨母过目的,想必都是好东西。” 太后笑道:“三娘也是时候该学着管家了。” 嘉敏虚虚应了一声。前世王妃是教过几日的,只是她那时候左性,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吃了苦头,就心灰意冷,反正宋王府上有个无所不会的苏仲雪,索性就放了手——这一放,才有后来后患无穷。 只不过如今想来,后宅里受的那些气,说到底都是小节,如果不是父兄的死,苏仲雪再能干些,也就是个揣钥匙的丫头,她乐意,用她几日,不乐意,随时叫她交了回来,她敢说个不字? 嘉敏这胡思乱想的当口,太后忽然拿出一卷画来,徐徐展开,画中人峨冠博带,气度清华,仔细看眉目,却是清河王。嘉敏不知道太后什么意思,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太后问:“三娘见过这画中人么?” “见过的,”嘉敏说,“嘉敏与清河王叔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清河王叔父正要去探望明月,是嘉敏给领的路。” 太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葱玉指尖缓缓覆过画中人衣角,蔻丹如先,吴带当风,气氛陡然就凝重起来,嘉敏心里直打鼓,虽然说北朝不忌讳,但是太后作为长辈,未必就愿意她这个小辈窥知她的情事。 这宫里像个巨大的黑洞,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隐藏自己,怕一旦暴露,就被击杀。 月色悄悄移上窗纸,覆过太后的手,如 一抹玉色轻纱,婆娑的树影,也许是月中玉桂,太后低声道:“……他死了。” 这个消息嘉敏早从萧南口中得知,这时候听到太后说起,还是不得不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什么?” “清河王死了。”太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于烈贼子……”她原本是要痛斥于烈污蔑元怿,不经三审擅自杀人,最终却只说了四个字,又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们母子能全身而退,多亏了三娘机敏。” 嘉敏犹自呆呆地道:“我竟不知叔父他……” 心里却想,就算于烈有心弄权,忌惮清河王,没有皇帝撑腰,区区一个羽林卫统领也敢打摄政王的主意?周城有句话说得对,人总要得陇,方才敢望蜀,到山腰,才敢看山顶,在山脚的时候,即便口出狂言,也算不得数——世传秦始皇出巡,西楚霸王和汉高祖都说过“彼可取而代之”,西楚霸王这句话,被视为豪气干云,汉高祖这样说,不过换得几声嗤笑,连他自己也没当真。 只是太后作为皇帝的母亲,总不能为了个外人去和儿子计较,哪怕是情郎呢,和儿子比起来,也都是外人了。 仿佛迟疑了半晌,才想起接太后的话:“嘉敏其实也没做什么。”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你做了什么,哀家心里有数。”指尖还停在画中衣褶上,低低地说:“我总不负你就是。” 嘉敏也不知道这句话,太后是对她说,还是对已经死去的清河王说。 左右都不好应,忽然太后话锋一转,却问:“那个帮你和阿言脱险的羽林郎,听说是汝南周家的子弟?” 嘉言心道是倒是,不过他认不认还是个问题,嘴上只道:“听说是。” 太后点点头:“叫他进宫来,哀家要赏他。” 嘉敏心里琢磨着,不知道太后是要封官还是赏财,却是行礼道:“那嘉敏就先替他谢过太后了。” 太后微微转眸,看住嘉敏道:“阿言说,他和三娘是故交。哀家倚老卖老说一句,三娘不要介意。” 嘉敏诚惶诚恐道:“太后指教,嘉敏欢喜还来不及,哪里有介意不介意之说。” 太后才要开口说话,忽然外间有人道:“太后!”声音又紧又急,微带了仓皇。太后脸色微变,阿朱已经提高声音替太后把话问出口:“什么事?” “乾、乾安殿……走水了。” 这几个字入耳,莫说太后,就是嘉敏,也大 惊失色。诚然在于烈帐中,她是教过嘉言放火烧昭阳殿,那也只是走投无路时候的下策,哪曾想,这乾安殿竟然会走水……难不成她真是乌鸦嘴? 她尚且受到惊吓,就更不用说太后了——皇帝可还住在乾安殿里呢。一时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双手直按在案上,方才勉强稳住心神。也不言语,抬脚就要出门,嘉敏要跟上去,忽听得后头有人道:“阿姐止步!” 却是南平王妃。 第77章绑架 南平王妃在太后这里不奇怪,但是藏身屏风之后,多少有点奇怪。嘉敏在疑惑中,南平王妃也没心思解释,只挺着肚子,三步两步上来,拦在太后面前,重复说道:“阿姐止步!” 太后懵然看住她,像是每个字都听到了,但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南平王妃郑重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姐如今是万金之体,不宜轻易涉险!” 太后还是懵然,这时候反而南平王妃像是姐姐,太后倒成了幼妹,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说:“可是谚儿……” “天子有百神庇佑,阿姐不必担心。如果阿姐放心不下,坐镇昭阳殿里遥控指挥即可。”南平王妃只说“该怎样做”,并不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因为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就如泰山北斗,让人定心,生出“必须照她说的做”的错觉。便是嘉敏,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继母的镇定。 ——乾安殿走水,如果只是意外也就罢了,如果是有心人作乱,皇帝恐怕就得折在里面,太后不去尚可,万一也栽进去,群龙无首,事情就棘手了。南平王妃能在顷刻间考虑到这许多,殊为不易。嘉敏到这时候方才想起,前世父兄出事之后,南平王妃尤有能耐带着一双儿女出城,如果不是途中遇上乱军,也许真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只是时也命也运也,有时候由不得人。 至于她当时为什么只带走嘉言和昭询,没有带她,大约是因为怨恨,也有可能,根本就想不起,还有她这号人,亲疏有别,在生死关头,尤为分明。 南平王妃按着太后坐下,吩咐阿碧守着,阿朱传话,调派宫中人手。 又过得盏茶功夫,阿朱回来禀报说:“乾安殿的火……灭了。” “陛下呢?”太后和南平王妃双双抢问。 “陛下……”阿朱略略为难,忽然趋近,在太后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太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忽跺脚道:“这个孽障!”怔忪片刻,又对南平王妃点点头,说道:“那边没事了。” 南平王妃并不追问皇帝现下如何,只笑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面上却一丝儿喜色也没有,说道:“你好生躺着,不必起身,我去看看就过来——三娘在这里陪着你母亲,莫让她乱走。” 嘉敏也知道太后虽然说的是让她看住王妃,其实是叫她不要跟去,当下应道:“是,姨母放心。” 眼看着太后带着阿朱阿碧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听到 南平王妃慢悠悠说道:“阿言不懂事,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嘉敏回头看王妃,王妃六个月身孕,手和脸都浮肿着,气色却还好,嘉敏忽然明白过来,王妃之前在屏风之后,大约是仍对自己放心不下,与太后商量好了出言试探,只是乾安殿的事打断了这个进程。不由哑然失笑,说道:“母亲言重了,嘉敏所做,不过分内之事,阿言是我妹妹,我自然要护她周全。” 南平王妃躺在绣榻上,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前尘往事忽然就都涌了上来,她忍不住想:她终究也是景浩的骨肉,我姑且信她一回又如何,那个救了阿言的小子,不管什么来头,他总是救了她,不是么。 南平王妃就这样沉沉想着,沉沉睡了过去,留下嘉敏一个人在灯下默默地想,乾安殿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让太后这样急匆匆地赶过去?联想到太后脱口而出的那句“孽障”,走水大约也只是个幌子吧,这个幌子背后,到底藏了怎样的真相? 太后到戌时末才回来,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挥手让嘉敏和王妃下去。嘉敏送王妃回了房,这才折转往自己住处走,回廊走近,忽然间人影一闪,竹苓的尖叫还在嗓子里,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嘉敏只觉得颈间一凉,转眸来,看见于樱雪。 这报应来得真快,嘉敏自嘲地想,前儿她还拿这招对付过于樱雪,如今就被于樱雪反过来用在她身上了。 不过两月不见,这姑娘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欺霜赛雪的肌肤,不知怎的,就生出黄气。指尖有茧。嘉敏知道茧是怎么来的,起初,都有滑如凝脂,毫无瑕疵,受了伤,就会痛,反复几次过后,为了不痛,皮肤就会把伤口一重一重包起来。嘉敏前世踏雪走过三千里的时候,手上脚下的茧,比她还多。 说起来她们都出自将门,不过以身手论,于樱雪应该还强过自己。所以嘉敏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她笑了一笑,说:“于家姐姐,好久不见。” 于樱雪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上至老祖宗,下到兄弟,哪个不把她看得如珠如宝,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月亮,没准还真有人愿意为她摘下来。于家子弟都是从小就要习武,唯有她,拉了几天弓,喊痛,年过八旬的老祖宗家法都祭了出来,一边哄着她不哭,一边责打父亲:“折腾你那帮蠢儿子也就算了,欺负我家阿雪算什么本事!”到识字时候,也叫过苦,这次老祖宗却不依,老祖宗说, 我家阿雪的品貌,就是进宫当娘娘也使得了——娘娘不识字多丢人呐。 到后来也知道,进宫做娘娘什么的,不过是玩笑话。她开始与那些高门贵女来往的时候,已经渐渐意识到,在洛阳,于家算不得什么。但是算不得什么的于家历经三朝,一直在稳打稳扎往上走,他们笑话她是暴发户,暴发户又如何,不照样深得两宫信重?那时候她心里也多少察觉,老祖宗是真希望她进宫的,如果她进宫,如果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如果她诞育皇嗣,于家就能再往上走一步。 看看今日胡家在城中跋扈,洛阳城里哪个自诩世家的高门敢拍着心口说不羡慕? 所以那晚父亲忽然出现,要带一众贵女出宫的时候,于樱雪并不觉得意外,一点都不,父兄定然是在竭尽全力助她接近那个位置,用她们于家的方式。那个晚上的月亮,那个晚上的风,风里的脚步声,如今想来,声声在耳。 那个晚上,她离皇后的位置这样近,近到她几乎能够闻到金宝玉册微微的甜凉……然后啪,极轻极轻的一声响,所有,都成了泡影。 所有,她梦想过的荣光,她希冀过的扬眉吐气,和所有疼爱她的人。 消息是贺兰初袖告诉她的,那个出身比她更卑微,却奇怪地看不出半分卑微的女子。于樱雪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些,多年来寄人篱下难道不足以打消她的志气?但是她偏能与谢云然说诗画,与郑笑薇讨论音律,纠正陆静华的礼仪。她并不是无所不知,她也会出错,但是即便是出了错,她还能大大方方说一句:“受教了。” 而她的表妹……据说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妹,却是截然不一样的人。元嘉敏。如果不是她的整个人生都被她毁掉的话,没准光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她笑出声来。这个笑话,这个洛阳城里的大笑话。 可就是她,于樱雪手底的匕首紧了一紧:就是她!如果不是那晚她忽然出现,阻止她们出宫,也许今日,就是她册封皇后的日子了。 她竟然还有脸和她说“好久不见”! 于樱雪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被咬出血来,而嘉敏还在不疾不徐问:“于家姐姐,这是要带我往哪里去?” 其实嘉敏听得出自己声音在抖,因为抖,才刻意地放慢了语速。但是于樱雪心里繁乱,所以在她看来,嘉敏镇定得不可思议,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手里没有刀,她的性命没有攥在她手里。两人之间,都还如从前,就算心里再恨,再厌恶,表面上,也还是亲 亲热热的好姐妹。 于樱雪于是没有作答,只是手里又紧了一紧,嘉敏就觉得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许是破了皮。 镇定,嘉敏对自己说,你是落到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手里,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更何况你还认识她,她是可以用言语说动的。 第78章三寸 平心而论,于樱雪当然是个美人,但是在一众贵女之中,实在算不得出众。论家世底蕴,当然以谢云然为首,要说贵气,穆秋玉当仁不让,论姿色,郑笑薇独占鳌头,秉性,李家姐妹温柔可亲,至于灵气与聪明,于樱雪就更排不上号了。但是能送进宫里来的,没有蠢人,于樱雪应该知道,她如今是她的护身符,自然不会杀她,但是砍掉她一只手,在脸上划上几刀这样的事,她未必做不出来。 特别是,在那晚结怨之后,于樱雪未必不会把家破人亡的账算到她头上——当然嘉敏得承认,她本身也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于家败落之后,于樱雪进掖庭也有一段时间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今晚暴起发难?如果没有之前乾安殿走水的事,嘉敏没准会相信,于樱雪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从掖庭逃出来。 但是既然有走水事件在先…… 更何况于家把持羽林卫三代,于樱雪进宫的次数,虽然和嘉言、胡嘉子没法比,但是对于宫里地形的熟悉程度,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乾安殿走水和于樱雪有关,那是件什么事呢?嘉敏一面想,嘴上重复说道:“于家姐姐这是要带我往哪里去?” 于樱雪照例不答,只逼着嘉敏走几步,转到回廊后头,昭阳殿里的竹林,在风里萧萧的,宫灯摇曳的影子,到底是秋天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巡逻的羽林卫。时机拿捏得这么好,也只有于家人了。嘉敏在心里暗暗地想。 就听得一声惊呼:“什么人!” 一时间回廊内外,寒光森然。嘉敏虽然看不到,也感知得到,所有枪都竖了起来,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将军,这里有人……是个宫女。” 竹苓被发现了!嘉敏心里一喜,就听得身后呼吸急促,匕首一抖,粘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那是一个警告,嘉敏知道。 “……还有气!” 随即就听到“啪啪啪”的耳光声,竹苓“嗳哟”的呼痛声,然后就惊叫起来:“这是哪里?我、我怎么在这里!等等、我家姑娘呢?我家姑娘呢!” 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道:“姑娘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是哪位?” “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南平王府三娘子。”到底是王妃调教出来的人,慌而不乱,“今儿晚 上太后召见,之后我家姑娘送王妃回房,再从这里回自己房间,然后、然后奴婢就被打昏了……” 竹苓呜咽一声,急切地问:“这位将军,你可瞧见我家姑娘了?” 男子闻言,略略沉吟片刻,吩咐道:“安朝,贺礼你们两个,各带五十人,以这里为中心,仔细搜索。赵毅,张竹,传令下去,封锁昭阳殿,不管什么人,没有太后的手令,不得进出。” “将军?” “事关重大,我须得上报给太后与陛下。”男子道,“姑娘请随我来。” 那名男子和竹苓的脚步声渐渐就远去。 其余羽林卫,遵照他的吩咐远远近近散开。走不掉了,嘉敏心里想。略略别转头,于樱雪的眼睛在暗色里闪闪发光。距离这样近。嘉敏轻声说:“如果我是于家姐姐,这会儿大约会谋求到南方去。” 于樱雪不作声,她实在不知道嘉敏哪里来的胆气,她手中匕首再重一分,血就会从她的血管里喷出来——她是没杀过人,但是不等于不会。老祖宗答应她不习骑射的同时,教过她怎样最省力地杀人——虽然她从来没有用过。 嘉敏并不打算和于樱雪说,于家父子就是自找死路——说这句话才是真个自找死路呢,嘉敏自嘲地想,当初她父兄被杀,如果有人劝导她说父兄咎由自取,恐怕就是那个软得提不起来的元三娘,也会忍不住拔刀相向吧。 嘉敏也不在意于樱雪的沉默,絮絮如自语:“是陛下和太后定的罪,事关朝廷体面,一时半会儿是翻不了案了。在掖庭安身,无非是做苦力,如果于家姐姐安心,也就不会有今儿这事了。如今姐姐绑了我,也算是有了和太后讨价还价的本钱。我虽然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我要是出了事,母亲就没法和我父亲交代,所以母亲是一定会说动太后保住我的。但是即便如此,于家姐姐在洛阳还是呆不下去,倒是南朝……以于家姐姐的才貌,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如果是个男子,当然能指望才,但是在这个世道,于樱雪能指望的,也只有这张脸了。 这世上的人,无论贫富,美丑,聪明愚钝,多少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于樱雪本来就出身富贵,容色明媚,自命不凡并非没有底气。这是周城教过她的,人性如此,一万个里,也没几个人能够例外。 于樱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然呢?”嘉敏的声音简直像是魔鬼在耳边低语,“不然于家姐姐打算怎么样?杀了我 泄愤?那也是个好主意,痛快!不过要赔上自己的命,多少有些不值得,何况——” 嘉敏说到“何况”两个字,忽然就住了嘴。 良久,听不到下文,于樱雪竟然忍不住脱口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嘉敏微微一笑,“于家姐姐还是杀了我好了,我也走不远,就在这里等着,想来用不了多久,外头的羽林卫就会送于家姐姐来陪我,黄泉路上有个伴,走得也不会太寂寞。” “你!” “不然呢?”嘉敏吐气如兰,“于家姐姐还有第三条路?” “我!”于樱雪咬牙道,“我就抓了你,问太后要了玉琼苑,吃穿尽有,然后砍掉你的手,砍掉你的脚,再戳瞎你的眼睛,划花你的脸,闲了抽你一顿……”于樱雪绞尽脑汁还要想更残忍的折磨人的法子,却听嘉敏凉凉地问:“于家姐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伍子胥?” 一句话,堵死了于樱雪所有没出口的念头。 在此之前,于樱雪没有想过复仇。复仇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她只是个家族庇护之下的小女子,这样重的责任,她担不起,也没有想过要担。但是嘉敏一句话砸下来,她忽然心虚地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九泉之下,该如何去见父兄?他们疼爱了她这么多年,她却什么都没有做过。 连复仇都没有么? 连复仇都没有么! 她明知道嘉敏这时候说的话,多半是为了保命,但是一念起,竟如野火丛生,不能遏止。 嘉敏瞧着她的脸色,虽然光线并不明朗,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意动。 却反而劝道:“是我口误了,姐姐金玉一样的人儿,何必与伍子胥这种莽汉并提——姐姐还是杀了我吧……” “闭嘴!”于樱雪吼了一声。 这一下动静大,惊动了外间搜索的羽林卫,一时人哗啦啦都涌了过来,有人横枪,有人喝问:“什么人!” 于樱雪的匕首往上提了提,低声道:“回答他们!” “我!”嘉敏应道,“是我,南平王府的三娘,你们、你们去找太后来,我有话要和太后说。” 一干羽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犯着嘀咕:这三娘子是吓糊涂了吧,找太后来?当太后是阿猫阿狗谁都见得着的吗?就是头儿要见太后,还得通过四五道通传呢……就凭他们?还找太后来! 这厢迟 疑,回廊阴影里嘉敏又道:“太后不来,我可就死定了!” 有胆子大的羽林卫试探着问:“三娘子……是受了伤?” 就听得里间又“哎哟”了一声,这下羽林卫算是明白了,这回廊背后,定然不止三娘子一个人,三娘子是被挟持了。几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踌躇不定中。忽听得远远脚步声近来,当头领路的,不是头儿又是哪个,登时大喜,迎了上去,禀报道:“将军,人找到了……” 那将军大喜,正要细问,竹苓已经抢先一步:“在哪里?我们姑娘在哪里?” “就在回廊后头,”那名羽林卫答道,“大约是受了伤,眼下被人挟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姑娘切莫走近!” 几个字,把竹苓已经伸出去的脚,生生又拉了回来,她退到阿朱身边,急切地问:“阿朱姑姑,怎么办?” 阿朱安抚她道:“莫急!” 又提高声音问:“三娘子,你是在这里吗?” “回答她!”于樱雪说,“叫她不要过来!叫所有人都退后二十步!” 嘉敏于是应道:“我在,阿朱姑姑我在这里,姑姑不必走过来,叫这些羽林卫,都退后二十步。” 阿朱听她应声里中气十足,就知道受伤不重,放下心来,吩咐了羽林卫退后,方才又道:“太后今儿累了,没有亲自来,三娘子要什么,好生和姑姑说,莫要淘气。” 嘉敏听阿朱说到“太后今儿累了”的时候,身后人仿佛轻笑了一声,心里越发笃定乾安殿走水和于樱雪脱不了关系。 第79章人质 这当口却不好再套话,只得照于樱雪的吩咐,一样一样数给阿朱听:“我要十辆马车,车窗钉死,拉马的要是上好的河套马,每辆马车里备下五个人半月的干粮与水,十套换洗衣物,驾车的车夫须是三尺童子。都备在春明门前,等我角声吹响,十辆马车一齐发动,哪个慢了片刻,莫怪我不给元三娘留全尸!” 这些条件,起先七零八落,但是渐渐有了条理,再一点一点补充完全。 嘉敏一面传话,一面在心里想,于樱雪一个闺阁姑娘,能想出这些道道来,可见家学渊源——人都是逼出来的,不到这份上,于樱雪也就是个纤纤弱质。 外间阿朱听了却是为难:这人明显是要用疑兵之计,十辆马车,谁知道哪辆里有人哪辆里没有,这个挟持嘉敏的人手里,又有多少同伙,说到底,元三娘虽然重要,也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不顾昭阳殿的安危。 阿朱于是犹豫道:“都这么晚了……” “杀人可什么时候都不嫌晚。”于樱雪手下一重,嘉敏的声音登时就尖利起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热闹?”阿朱在左右为难中,忽然远远走来几个人。这一声问,落在别人耳中尚可,落在嘉敏耳中,只觉晴天乱响了几个霹雳,心里有几万个声音在问:他怎么在这里? 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 就连于樱雪,也都似笑非笑,多看了她几眼。 “见过宋王殿下。”阿朱微微屈膝,一众羽林卫跟着萧南行礼,却不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彭城长公主进宫觐见太后,留宿昭阳殿,她是知道的。萧南一向重礼,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这时候,想必是从彭城长公主那边过来。 萧南又问发生了什么事,阿朱就掐头去尾,把嘉敏被劫持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样啊……”萧南轻轻三个字,像是带了许多叹息,“果然为难。”阿朱原也没指望过他——宋王萧南是出了名的不爱多管闲事,却不料萧南话锋一转:“阿朱姑姑不嫌小王多事的话,小王倒有个想法。” 阿朱诧异地看着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为了三娘子?素闻三娘子对宋王纠缠不休,宋王避之不及,如今看来,恐怕不尽不实。心念电转间,面上早堆出恳切的颜色:“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肯援手,奴婢求之不得。” ——眼下僵局,可不正要一个身份上压得住的人来做主?宋王勉强算得上宗亲,爵位又高,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很说得过去了。 这边一问一答,于樱雪因隔得远,光色又昏暗,委实看不清楚形势,但是看见萧南竟然与阿朱攀谈起来,心里就觉得不妙:“他们在搞什么鬼?” 嘉敏倒是想顶一句“我怎么知道”,但是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死死咬住了没出口。 又过得片刻,萧南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樱雪越发焦躁不安起来,匕首往上推了推,正要喊话,忽见得远远一盏灯,朝这边走过来,于樱雪手下一重,嘉敏知机,尖着嗓子嚷道:“别、别过来!” 那灯果然停住,光影也停住,嘉敏和于樱雪都看得清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萧南。 “哟,这是要英雄救美?”于樱雪贴着嘉敏的鬓发,阴阳怪气地说。刀尖微微往上一挑,嘉敏吃痛,被迫仰头,侧转,于樱雪打量片刻,又嗤笑一声。嘉敏知道她是在笑话她不够格做这个美人。她虽然后来又多活了十年,当此情形,竟也忍不住恚怒起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换谁来不好,要他出这个头! 却听那人扬声问:“三娘子可还好?” “不……好。”嘉敏哆嗦了一下,一个“好”字应得支离破碎。 “里边那位,”萧南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考虑称呼,但是终于也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措辞,只得含混说道,“阿朱姑姑说,阁下的要求,她很想答应,但是这么晚了,实在怕惊动两宫,一旦两宫惊动,事关朝廷颜面,就没这么好善了了……” 皇帝和太后,不是那么好要挟的。这是于樱雪一早就知道的事实,只是于樱雪也没有料到,他们商量半天,还是得到这么个结果,越发绝望起来,手下发狠,嘉敏被逼得再尖叫一声:“救我!” 这小丫头还真是心狠手辣。萧南眉尖一点忧色,坠在不甚明朗的月色里:“我话还没有说完,阁下何必这么着急逼迫?我和阿朱姑姑商量之后,以为要答应阁下的要求,就三娘子,恐怕分量有所不够。” “那就麻烦宋王殿下给三娘收尸了。”嘉敏说。 “阁下又着急了,”萧南不紧不慢往下说,“我的意思是,三娘子分量不够,再加一个宋王,差不多就够了。” “什么!”这句话入耳,莫说嘉敏,就是于樱雪,也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三娘子分量不够,加上我,就够了。”萧南清晰地重复一遍,于樱雪这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对上嘉敏还要靠个出其 不意,对上萧南,是半分胜算都没有。 登时就逼得嘉敏叫道:“你找死!” 萧南这次却不做声了,他放下灯,解下腰间蹀躞带,就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佩饰乱响,又有个小宫人上来,手里拿着牛筋索。于樱雪都被搅糊涂了,低声自语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嘉敏却明白过来,前世她也曾被带到两军阵前,见识过兵马厮杀,有死战到底,也有赤膊反缚,白衣求降——就是解了兵器,自缚双手,任人处置。周城就曾经为她,解兵入营,但是无论如何,嘉敏都想不到萧南会这么做。一时就只呆呆看着,连于樱雪拿匕首戳她都忘了喊痛。 牛筋索绕过三圈,打了个死结,小宫人退下,萧南举高了双手给于樱雪看。 于樱雪心中诧异,忍不住道:“原来神女有心,襄王未必无意。” 嘉敏不说话,她实在也没什么可说,她不知道萧南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宋王府有苏仲雪。眼看着萧南只着单衣,一步一步走过来,距离一点一点缩小,终于只剩了一个回廊,于樱雪忽又叫道:“站住!” 这两个字,却是于樱雪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借助嘉敏之口。 萧南像是登时反应过来,语气里带了三分怜悯:“原来是于姑娘,倒有些日子没见了,于姑娘可还好?” 于樱雪不与他寒暄,只叫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萧南往她们的藏身之处瞥了一眼,张手,露出掌心里的青玉八角盒,手指拧开,是棕金色的油膏,极淡极淡的薄荷香顺着风就送过来:“……是鲸膏,”他说,“原是带来给十七郎用的,我猜三娘子受了伤。” 嘉敏自然不做声。 于樱雪的目光往下一扫,又叫道:“脱掉靴子!” 萧南依言脱掉靴子,靴子里并没有刀具掉出来。于樱雪仍不能完全放心,死死盯住,萧南就在她和嘉敏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过来,到廊后,萧南的目光首先在嘉敏面上溜了一圈,低声问:“疼不疼?” 顺手就递过来装着鲸膏的青玉八角盒。 嘉敏别过脸去——私底下,文渊阁里,画舫上,宋王府中,更暧昧的话也说过,但是人前,萧南一向是知礼的。嘉敏猜不出他的用意,只觉得尴尬——这一下错开,盒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冷眼旁观的于樱雪又嗤笑一声。 嘉敏这才意识到 发生了什么,心里大为歉疚,也不敢抬头看萧南,只低眉盯住散落在足尖处的青玉八角盒,咬住下唇,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南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其实嘉敏并没有看到这个笑容,但是她能够感受到,风拂过她的眼睛,柔软得就好像一池春水。萧南转头看住于樱雪,轻声道:“还请于姑娘援手。” 以于樱雪的脾气,原本是懒得理会,她巴不得嘉敏受伤重一点,疼得久一点,最好落下伤疤,终身不愈。但是萧南的声音这样恳切——又也许是因为萧南长了这样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一双让人狠不起心来的眼睛,于樱雪也只能嘀咕:“宋王殿下倒是有情有义,可惜有人不领情。” 一面说,一面踢了嘉敏一脚,喝道:“捡起来!” 嘉敏低头,匕首就从她的脖子上滑到后腰,指尖快要够到的时候,于樱雪忽然又暴怒起来,飞起一脚,把青玉八角盒踢出老远。 第80章奔逃 有萧南在手,人质的分量果然又足了些——并不是说萧南比嘉敏重要,而是他身份微妙。燕朝养了他们父子多年,自然是有用处的。一个事关国事,一个只是家事,萧南的分量自然重过嘉敏。 是以阿朱请示过太后,到戌时末,于樱雪提出的条件,竟都一一办妥了。 于樱雪押着嘉敏和萧南,从藏身的回廊后头出来,一众羽林卫发现自己如临大敌面对的,竟然是个花一样的小姑娘,诧异自不待说,也有认得人的,知道是于家姑娘,免不了在心里赞一声果然虎父无犬女。 嘉敏受了伤,又被于樱雪折腾了许久,神情未免有些恹恹的,忽听得人群里有人叫道:“阿姐!”转头看去,竟然是嘉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头发光光地披散着,簪子也无,钗子也无,被阿碧按住,在羽林卫后头,像是要哭出来了。 嘉敏努力想要挤出个笑容给她,不知道为什么,只叹了口气,这头小白眼狼,算是没白养。 萧南闻声,偏头看了她一眼。 马车在暗色里飞奔,路边的杨树柳树飞快地后退,退,退成满地云烟,云烟里泛着月亮稀疏的光。 皇城,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从洛阳到长江边上的永平镇,光着脚走,要一个半月——这是她前世走过的路。嘉敏怔怔盯住被钉死的车窗,她总恍惚以为,窗外就是漠漠寒风,萧萧白雪,只要一推开,就能与前世重逢。 ——如果重逢,她该与命运说些什么呢,嘉敏干笑一声。 于樱雪坐在车厢前段的小杌子上,之前她逼着车夫吞了一颗据说只有于家人才能解的毒药——这一点嘉敏是不信的,不过谁知道呢——犹不放心,匕首抵住车夫背后,时不时回头,警惕地扫视车厢中静坐的两人。 沉默得有些可怕。 车厢这样狭窄,人和人隔得这么近,又全无光亮,陡然就生出一种莫测的氛围来。嘉敏和萧南手足被缚,又都堵住了嘴,就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或沉重或悠长,嘉敏觉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萧南的手,即便是在盛夏,也比常人来得冰。 嘉敏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光色太黑,就是这样近,她也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嘉敏总觉得,她是能看到他的眼睛的,乌玉一眼的眸光,触手寒凉。指尖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划下一小段竖。 然后横折,再一横。 最后一横落定,指尖并没有收回去,还停留在她 的掌心。 “别怕”。是这两个字。 先是诧异,然后是不敢置信,那些纷繁的笔画在心里依次拆开,再依序组装。没有错,是“别怕”两个字。嘉敏不知道萧南有什么后招。单薄的中衣,可藏不住什么兵刃。更何况双手被缚。 还赤着脚。 这一路去,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倒是为她前世光着脚走三千里出了一口气——可惜了如今还只是中秋,不到寒冬。 话说回来,萧南是越来越不像萧南了,她忍不住想,自她重生以来。如果不是这时候嘴里被布帛塞得满满的,她简直抑制不住冲动,想要问一声,你也死过吗?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或者她还有兴趣问:“你是怎么死的?” 何其荒唐的一个问题。他是九五至尊,自然死在龙榻上。最后他葬在哪里呢?大约是钟山。南朝皇帝都葬在那里。嘉敏恍惚记得谁和她说过,钟山的形状,像一口倒扣的钟……大约是周城罢。 谁与他合葬呢。也许是贺兰初袖,或者苏仲雪。嘉敏在心里比较一回,觉得贺兰初袖胜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如果贺兰初袖知道她这时候心中所想,只怕会苦笑一声。嘉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最后与萧南合葬的,是他的结发妻子,那个死在永平镇上,没有找回全尸的元嘉敏,据说是具衣冠。然而她无话可说。就算嘉敏是破国亡家的不祥之人,就算萧南与她的婚姻根本就是个笑话,在礼法上,她都毫无疑问应该躺在他身边的位置,直到千年万年之后,与他并立史册之中,供后人瞻仰。一代传奇帝后,足够文人骚客敷演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传唱大江南北。 但或者,萧南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呢?嘉敏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顺着时间的脉络逆流,要逆流多远,才能够看清楚最初遇见的那个人?那像是在春天里,暮春,花木在风里,和蝴蝶一样翩翩,姹紫嫣红,杨柳依依,从轻翠转为青青。有少年白衣胜雪,分花拂柳地走过来。 才到洛阳的元三娘子睁圆了眼睛,一支开得正好的杏花,从指尖掉了下去——轰然,满席的人都在笑。 其实以北边风气,女儿家爱慕少年郎,也算不得什么太出格的事,到底是怎么演变成后来的笑话呢?也许是她当时撂下的脸,也许是那块没来得及送出手就被王妃察知的手巾,也许是她留在信笺上的一叶相思,也许是她偷偷练习过的青笛,还是她制造的每次偶遇?嘉敏也不知道,掷果盈车是美 谈,私相授受,却是会被沉塘的。 而指尖还留在她的掌心。 嘉敏的掌心温软。暗夜里萧南也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眼睛会不会又睁得老大,像刚睁开眼的猫儿。这样想的时候,竟然有隐隐的欢喜,欢喜到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欢喜什么呢?萧南这样问自己。他此行,不过是为了、为了……可是那欢喜却是瞒不住的,人的心啊,有时候不但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 于樱雪选的这条出逃之路大约不是官道,马车奔波了整夜,也没见羽林军追上来——虽然追上来也顶不了什么事。嘉敏这样想着,到底扛不过困倦,竟在飞奔的马车里,沉沉睡去了。 天忽然就亮了。 嘉敏听到鸟叫的声音,刚要问竹苓“什么时辰了”,张嘴,却发不了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萧南的脸。清晨的阳光透过钉死的窗板照进来,淡得就像一抹烟,轻烟在萧南的眉目里流动,就仿佛桃花盛开时候的艳光,嘉敏看得呆了,足足怔了一刻钟,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但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萧南姿势暧昧——睡梦里颠簸,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歪靠在了萧南肩头。 嘉敏简直想抚额,当然那也是不可能的,她的手还被反绑着呢。 于樱雪还不知疲倦地回头瞧了他们一眼。天色大亮,将她眼睑中的憔悴照得清清楚楚,应该是一夜未眠。嘉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一路都这样撑下去,那倒好,不必羽林卫或者他们出手,纯累也能把她累死了,就怕她自知要死,拖他们两个垫背。嘉敏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察到有人在看她,回头一瞧,果然萧南醒了。 嘉敏果断闭上眼睛装死。 忽然于樱雪进来,一把扯掉她嘴里的布帛,嘉敏来不及发声,又被塞进另外一样东西——干,嘉敏的第一个感觉,然后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阿朱给备的干粮了吧,果然干出一定境界了——这样的食物,嘉敏自重生之后,还是头一次吃到,要不怎么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嘉敏是宁肯饿着也不想吃这玩意儿,可惜以她目前的姿势,就算想吐,也还十分为难。更何况她需要食物。 于樱雪没有给萧南干粮,只让喝了点水——嘉敏体弱,不给吃的未必撑得下去,至于萧南,于樱雪觉得自己还是提防着点的好。萧南好骨气,她不给,他也不问她要,却是问:“于姑娘不停车休息一会儿么?” “闭嘴!”于樱雪的声音有些沙,还真是难为她了,嘉敏默默地想。 这姑娘养得娇惯,怕是有生以来,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就算于姑娘不用休息,车夫总需要歇上一会儿,喝口水,吃点什么。”萧南劝说。 “不用你管!”于樱雪再次呵斥道,话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虚。 车厢里恢复了沉默,马车在沉默里飞奔,日头晃悠悠地过去,到了傍晚时候,于樱雪忽然出声叫道:“停车,歇一会儿。” 第81章杀人 萧南朝嘉敏眨眨眼。 嘉敏掌心里的指尖又动了起来,这次写的是“刀片”。嘉敏是真看不出来,萧南能把刀片藏在什么地方。他手不能动,又如何取出来。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萧南微张了嘴,吐出两寸长一片刀。 嘉敏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萧南没有问于樱雪要那些干到缺德的干粮了——这一口咬下去,还不咬出满口血来! 惊诧也就片刻功夫——那车夫大约是之前就得到过阿朱的交代,有机会就出幺蛾子,又是问于樱雪要水喝,又是要小解,于樱雪平日里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净耳,这时候竟然咬了牙,跟下车去。 嘉敏和萧南趁着于樱雪下车盯车夫的这片刻完成了交接。嘉敏得了刀片,自忖只有两个指头能够活动,要磨断牛筋索实在太为难,萧南又眨了眨眼睛,嘉敏登时醒悟过来,顺手又把刀片递回给他。 ——萧南虽然也只有手指能够活动,但是他常年骑射、书写,活动能力自然与嘉敏不可同日而语。 嘉敏活动活动淤血的手腕,低头解除了腿上的禁锢,正要帮萧南,忽听得外间一声惨叫,嘉敏掀起车帘,正瞧见于樱雪从车夫的背心里拔出匕首。 血色猝不及防涌进她的眼睛里。 夕阳就挂在天边,像谁鲜红的眼睛,而天色青青如水。 嘉敏张了张嘴。 这时候连惊讶都没有太多时间,嘉敏缩回车座,挥刀割向牛筋索。但是两寸长的刀片,越是心急,越是滑手,越是割不断。而车外脚步声已经近来——嘉敏这时候甚至没有功夫去细想于樱雪为什么暴起杀心了。 脚步声,在车外停了下来。 嘉敏听到了风声。 嘉敏没有回头。 眼睁睁只见刀光如练。狭窄的车厢里,并没有太多闪避的余地。萧南苦于手脚被缚,只能就势从车座上滚下来,撞到嘉敏手上,于樱雪刀势走偏,狠狠扎在嘉敏肩上,而嘉敏手下一滑,萧南手臂上也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然后人被撞飞了出去。 萧南双手一挣,还是没有能够挣断牛筋索——这大概就叫做作茧自缚吧,他自嘲地想。 于樱雪犹豫了一下,摆在她面前有两个选择:先杀嘉敏还是先杀萧南? 嘉敏后来有想过,如果换做是她,也会先杀萧南。她受了伤,伤势不轻,已经是瓮中之鳖,跑不掉了,而萧南还有战斗力,虽然他双 手双脚被绑,但是谁知道他会藏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杀招。 当然,这是建立在她对萧南的了解上。 于樱雪并不了解萧南,于樱雪所知道的萧南,不过是那个风姿出众、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她并不知道他如何仗剑北上,更不知道之后的戎马一生。萧南与她也没有旧怨,而嘉敏,是她恨极了的人。 但是于樱雪还是选了萧南。 这大概是本能——见过血的人都会生出的,对于危险的本能。于樱雪挥刀砍向萧南,萧南人在地上,只能勉强侧身滚开,于樱雪持刀再上,一时间烟尘滚滚,于樱雪有时扎中,有时落空,不断有血滴落在尘埃里。 天色就快要黑了,漫天的晚霞,层层叠叠,暮云从远处席卷而来。 萧南觉得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流失。手臂上受了伤,肩上,还有腿。闪避的灵活性就大打了折扣,而手脚始终不能挣脱束缚,只引来更多伤口。 身影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终于再也不动了。 于樱雪夙夜未眠,又先后一番打斗,这时候也筋疲力尽,见此不由大喜,举起刀,对准萧南的心口,用力扎下去,方才行到一半,忽然颈后一痛,啷当落地的刀,于樱雪吃力地回头,嘉敏站在夕阳里,暮色从她背后升起来,她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眼神凶狠,就仿佛从地狱归来。 只一下,于樱雪结结实实倒了下去。 嘉敏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向萧南,他满身污泥,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嘉敏张口要喊,所有声音竟都堵在喉中,一丝儿也发不出来,伸手要试探萧南的鼻息,几次抬手,几次颓然落下。 脑子里全是空白。 萧南死了吗? 萧南……会死吗? 这是重生的嘉敏想都不敢想,也从未考虑过的事。大约她是恨过他的吧,她定然是恨他的,只是不比恨自己更多。为什么要相遇呢,如果不,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萧南会安分守己地做燕王朝的宋王,她会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兰陵公主,为什么要相遇呢?为什么他会出现呢? 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出现,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来当这个人质,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救她! 嘉敏心里乱成一团麻,揪起哪个线头都疼,疼得钻心钻骨,思维从一个点跳跃到另外一个点,每个声音都在轰鸣:他死了!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面。 “不哭。” 那像是风过去,像是风在呢喃。嘉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萧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像是努力想要给她一个笑容,但是疲乏到了极处,虚弱到了极处,只轻轻叹一声,声如蚊蚋:“别哭。” “帮……帮我把绳索解开。” 嘉敏又愣了一刻,方才触电似的跳了起来,捡起脚边匕首,去割萧南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忽听得一声惊叫:“嘉敏!” 几乎是下意识,人往右闪,嘉敏肩上重重挨了一下,她此处原就有伤,这一下,痛得摔倒在地,连匕首都脱手而出。 出手的自然是于樱雪。她搬起嘉敏方才丢下的巨石,依样砸过来。这一下花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到石头落下,于樱雪踉跄几步,也摔坐在地。到听得匕首“啷当”落地,于樱雪眼前一亮,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又和身扑上,就要捡起,忽然手背一痛,却是嘉敏踩住了她的手。 这两人都是闺阁女子,虽然都出自将门,却都不曾习武,嘉敏是受伤不轻,于樱雪是筋疲力尽,这时候都知道是生死关头,谁松手就是个死字。一时都喘着粗气,瞪着血红的眼睛,面目扭曲地看着对方。 嘉敏一脚将于樱雪踹倒在地,就此扭打起来。这时候两人哪里还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就和市井妇人没有差别。于樱雪从昨儿晚上到现在,片刻不曾合眼,早到了强弩之末,勉强撑过三五个回合,到底力不能支,昏死过去。 嘉敏以手撑地,重重喘着气,几次几番要爬起来,到底不能。她盯住于樱雪看了半晌,也判断不出是死是活。终于有了决断,挣扎着捡起匕首,掂在手里,思量着要补上一刀,到抬起手,忽又犹豫起来。 却听得身后人道:“……我来罢。” 是萧南。 嘉敏迷惑地看着他。 “解开我的绳索……让我来罢,”萧南低低地说,“别、别脏了手。” 嘉敏再怔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犹豫——她没杀过人。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被杀过,她没杀过人。 这样微妙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却能体贴入微。大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她前世的不可自拔么?如果他前世肯这样对她,她还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么?嘉敏紧紧抓着匕首,心里只觉得无限悲苦,忽地呜咽一声,抬起手,狠狠刺下去。鲜血从于樱雪的心口迸发出来。 萧南闭上眼睛。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嘉敏,相信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第二次机会目睹她这样伤心,这样疯狂,他默默地想,她拒他婚姻,拒绝他的好意,拒绝他靠近,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吧。 不然,如何解释她此刻的勇气与戾气? 这个念头就仿佛极酸极涩的一只李子,在口腔里,在舌尖上,酸得近乎甜,涩得近乎苦,苦得能拧出汁来。 第82章包扎 到嘉敏清醒过来,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是很久很久,也许不过几个瞬间。天还没有全黑,风从指间过去,微凉,草木低伏。 于樱雪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活了。 嘉敏还紧紧攥着匕首,就像人在悬崖下,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口鼻之间,她恨不能痛哭一场,但是所有声音都噎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她已经不记得于樱雪的模样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我十岁的时候。”忽听得萧南低低地说,暮色逐着残云,一丝一丝抽走的光华。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不讨喜的记忆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都像隔了太久远的时光:“是我的奶兄,他和我一起长大,到十岁上头,我偷偷溜出去看渡口,就是他陪我去的。皇叔把他丢到我的面前,皇叔说,我是王府的主人,该由我来行家法。” “……皇叔把刀递到我手里,皇叔说儿郎长大了,该见血了。”萧南轻轻地说,暮色和着风,吹进眸光里。 嘉敏呆呆地听着。 萧南在金陵的事,其实她知道得很少,极少,他前世并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什么,侧面得来的消息,总是零碎,而不尽不实。也许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就如同他前世不屑知道她。 如今他遍身是血,遍身是伤,遍身风尘,他看住她笑,周身的血就咕噜咕噜往外冒。 “我来……帮你包扎吧。”嘉敏摇摇晃晃站起来。 人生真是奇妙,有这样一刻,无论是重生的嘉敏,还是机关算尽的萧南,都始料未及。他们,竟然同了一回生死。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她没想过是他,他也没想过是她——至少要有苏仲雪那个武力值,才好意思与他同生共死吧。 嘉敏用匕首割断萧南身上的牛筋索,又摇摇晃晃起身,搬起巨石,让萧南靠在石上,然后蹒跚走进马车里,取来干净衣物、干粮和水。萧南整日没有进食,到这时候方才惊觉腹中空空。咬一口干粮,和着水,慢慢往下咽。 嘉敏把衣物割成一条一条。 夕阳挣扎在地平线上,定格的时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量。 萧南就着夕阳的余晖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恍惚,这一幕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也许是北上的路上,也受过伤,阿雪也是这样,用匕首割开衣物给他包扎。嘉敏的容色固然远不及阿雪,这神态手法,却是一般无二——阿雪这时候在做什 么呢,该是在王府里,已经用过晚饭了吧。 他从前不觉得她们像,大约以后也不会这么觉得。苏仲雪何其坚忍,何其刚烈,元三多少有些软。虽然萧南也觉得嘉敏前后变化很大,换做是从前的三娘子,这会儿恐怕已经死得很彻底了。但即便如此,元三也还是软的,那就像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刺人的时候,总还隔着一层。 有这样一层娇憨的软,就算是刺到人,也不会太痛。 她总像是不很愿意伤人,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会还击。而阿雪……阿雪凛冽如干将莫邪。 嘉敏一气儿撕了十七八条布条备用,待要给萧南包扎,又为难起来:萧南原本就只穿了中衣,这会儿被血浸透,又黏上一地尘土,不撕开衣裳,根本看不到伤口情状。她前世是萧南的妻子,萧南的身体,自然是见过的,所以脱口说“我帮你包扎”,也是真心没想那么多,可是终究……终究还是隔了一世啊。 这一世,她与他尚无瓜葛。 萧南何等灵醒之人,嘉敏这一踌躇,哪里能不知道原因,一时促狭心起,也不开口,只斜靠在石上,看住她笑。 嘉敏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可是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时已入秋,太阳在时还好,一旦落山,风就会越来越冷,受伤之人,哪里经得起这风。嘉敏犹豫再三,终是咬了牙,硬着头皮去拉萧南的衣带。周遭都是凉的,唯有身体的温热从单薄的中衣里透出来,传到指尖。嘉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次几番,都没能解开。 萧南终于再忍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还是我自己来罢,三娘子且回车上去。” 嘉敏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又担心道:“你自己成么?” “要不……你来?”萧南并不动手,只笑吟吟瞟了一眼嘉敏手中的匕首。 嘉敏又犹豫了一刻钟,方才跺脚道:“……还是我来吧。”——她也看出来,萧南这时候,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不动手,多半是怕她为难。“嫂溺,叔援以手,事急从权,不为越礼。”嘉敏喃喃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嘉敏有这样的胆气,在萧南,是三分诧异,三分欣喜,更多……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不明不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就算没有肌肤之亲,也说不清了,嘉敏大约是还没想到这一节,如她想到了,会不会怨恨于他? 也许不会罢,她终究……终究还是心仪于他,就算一时恼怒,时长 日久,只要他待她好,她总能原谅他。 嘉敏用匕首割断萧南的衣带,少年劲瘦的身体裸露在暮色里。纵然嘉敏先前早有准备,这时候也免不了双颊滚烫。到底惦念萧南的伤势,方才勉强没有扭过头去,待看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足有十余处,也亏得萧南能忍那么久,到如今,伤处混着血,和着泥,根本无从下手。 嘉敏踌躇片刻,站起身来,四下里一看,这地方荒凉,四面环山,就只有一条道,哪里看得到半点水的影子。 一时皱了眉头,视线犹犹豫豫,落在水囊上。 萧南知意,摇头道:“没了水,咱们可撑不到回去——我这些伤都是皮肉伤,没什么要紧的。” 嘉敏不与他争,横竖眼下萧南也没有力气阻止。当然嘉敏也承认萧南的顾虑有道理,多少总要留一点,虽然一天一夜不可能从洛阳走到沙漠里去,但是也须得以防万一——天知道他们如今所在是个什么鬼地方。 ——她是走过一回洛阳到长江没有错,但是这时候回想起来,那一路除了苦寒,还是苦寒,哪里记得这么多。 嘉敏从水囊里倒出水,润湿布条,上下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能够决定从哪里开始。 有伤口极深,深到几乎见骨。嘉敏极力放轻手脚,也还觉得触目惊心。萧南却只微微皱眉,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嘉敏前世也帮周城处理过伤口,周城可没这么好性子,痛起来满嘴胡话,让人好笑又好气。 嘉敏道:“你……你要是疼,就喊出来罢,我……我不会笑话你的。” 萧南冲她笑一笑,眉目扭曲,还是不难看。一滴汗,从鼻尖滚下来,砸在嘉敏脚尖。 嘉敏的手有些抖。 萧南安慰她说:“……也不是很疼。”难为声音里没有颤音,只是眉目扭曲得厉害。嘉敏怔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宋王殿下。” 他们方才经过一番生死,嘉敏这时候忽又恢复尊称,呼他“宋王殿下”,萧南愣了愣,才问:“什么?” 嘉敏却又不再言语,默默然一路包扎下去。 下手却轻,轻得简直不像她从前横冲直撞的性子。也不像是头次给人包扎——只是南平王府的三娘子,难道还有别的机会练习不成。萧南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却又忍不住疑惑,嘉敏方才说的“不必这样”,到底……是不必怎样呢?心里一动,眸光微抬,嘉敏的侧 容浸在暮色里,素白,发丝从面上擦过去,眉心一点鲜红,想是血渍,已经凝固了。萧南想要替她擦掉,半晌,终于还是抬不起手臂来。 像用朱砂点了一颗痣,他想。 从前倒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她。从前……大约是很久以前了吧,人的记忆这样奇怪,什么时候想起,从前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已经记不起最初见到的元三娘子是什么样子了,女儿家和男人不一样,男人活在自己的言行里,女儿家活在三姑六婆的舌头上。你很难亲自去接近一个深闺中的姑娘,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子,你只能反复从别人口中听说,听说谁家姑娘美艳无双,谁家姑娘早慧,谁家姑娘见识不凡,或者性情乖戾——元三娘子当然是归入性情乖戾这一类里。 和继母不和,和妹妹不和,就是嫡亲的兄长,也没有为她分辩过——大约是无从分辩。 当然他是见过她的,早就见过,只是那么多鲜花嫩柳一样的小娘子,他怎么看得到她呢? 后来,是不断遇见,不断遇见她笨拙、冒失、鲁莽……如今想来,倒觉得娇憨。从前大约是厌憎过的,像大多数聪明人一样,厌憎不够聪明的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多省心、省力,而不够聪明的人……如今倒恨不得她再蠢钝一点。 第83章事实 蠢钝是件绝好的武器,能够抵御这世间大多数的冷眼与厄运,知道得少,感受得少,就算痛,也会痛得轻一些,去得快一些。 那也许是因为、那也许是因为……他注定是会伤到她的,就算他愿意待她好,他愿意尽他所能,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但他还是会伤到她,萧南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忽然之间,剧痛从肩上传来。 “很痛么?”他听见嘉敏问,声音里的歉意。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约就是这样的痛吧,也许还更痛一些,萧南意识开始涣散,涣散的意识里断断续续想起外祖家事。皇帝无道,他的曾外祖被皇帝赐死,外祖父自幼失怙,及长,韶年英秀,皇帝爱惜他人才好,将阳羡公主许配给他……是前朝的事了。 他听母亲说过外祖父与外祖母夫妻恩爱,时人称羡,都说是琴瑟和鸣。想来大约是有过许多好日子,他的母亲、他的舅舅、姨母都是外祖母所出,外祖父终身不二色……那也都是前朝的事了。 到外祖父襄助祖父谋反,外祖母就离开了他,独居终老。一直……一直到外祖父过世,外祖母也没有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该是有多痛……多怨,多恨?他不知道。 恍惚像是有人在唤他的名,那声音极远,慢慢就近了,近在咫尺,嘉敏的眼睛:“……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还望殿下答我。”嘉敏说。 “你……问罢。”萧南微微一笑,在风里。即便是痛,即便是死,他也总还能撑出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度。 嘉敏道:“昨儿晚上,殿下……为什么会站出来?” 这个问题,萧南自然是想过的,答案,也早就准备好,这时候不假思索,只是反问:“为什么不?” 嘉敏一时语塞。 是,她大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呢。一直以来,他与她都没有太多瓜葛,是她一心恋慕他,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通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就算是文渊阁里……就算是画舫上……就算是永巷门事件中合作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有哪里值得他置自己于险地?然而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合适质问这样一个因为她身受重伤,而且将要相依为命的人。 嘉敏只能把所有的话,所有疑惑,默默又都咽回去。 “我只是……只是适逢其会。”萧南却又开了口,缓缓说道,“刚好 路过,刚好撞见,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他并不是不会说甜言蜜语,如果他愿意,他大概也能妙语如珠,哄得她笑逐颜开——如果是以前那个元三娘子,萧南是有这个信心的,但是眼前这个,却让他没了把握。 对她没有把握,对自己也没有——谁知道那些话说出来,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说出来,也许还能够骗过自己,一场虚情假意。 这个答案,如果是前世的嘉敏听到,该是满心欢喜又满心惆怅吧,嘉敏失神地想,到如今,山高路远,沧海桑田。大多数的人,大多数的事,都要到过后才能看得清楚,要到国破家亡之后,才知道宋王萧南这一生当中,未尝落过闲子,每一步,都预算好无数后着——她算是哪一角棋呢。 所以,又何必问呢——明知道他不会说实话,嘉敏苦笑,言不由衷说道:“殿下高义。” 四个字出口,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嘉敏又道:“于家姐姐……” 萧南听她说了三个字就戛然而止,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我、我在想……”嘉敏原本想说于樱雪怎么会暴起杀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在想,于家姐姐在掖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突然……偏生昨儿晚上事多,我听说乾安殿也走水了……” 萧南闻言,微叹了口气。 嘉敏听出他这口气叹得不寻常,一时住手,转眸看住他。 萧南像是微微皱了眉,措辞许久,方才艰难地说道:“当时母亲也被惊动了,是陛下和陆家姑娘……” “陆家姐姐!”嘉敏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她想过乾安殿走水不简单,也反复琢磨过太后含怒骂的那句“孽畜”,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被牵扯进去的竟然是陆静华。以陆静华的身份,在那个时辰被堵在乾安殿里,事情就不可能善了,多半,陆静华是会被立为皇后了。但是如果皇后是陆静华、如果皇后是陆静华……嘉敏脑子里急转如轮,老半晌方才能够出声道:“……怎么会是陆家姐姐!” 萧南看见她眼珠子乱转了半天,就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由斜睨她,笑道:“那么三娘子以为,该是谁呢?” 嘉敏张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名字来——皇帝自己心里想要的是谢云然,太后想要胡嘉子,其他穆家、李家、郑家的姑娘,论美貌、家世、手腕,都不输于陆静华……六宫之主这个位置,论理,是怎么都轮不到陆静华。 却听萧南笑道:“我猜,三娘子想 说的,莫非是令表姐?” 嘉敏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整个人都僵住。萧南近在咫尺,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全身的皮毛都竖了起来。 这倒是个奇怪的事,萧南在心里想,从来都听说,元三娘子的这位表姐识大体,懂规矩,对这个表妹处处维护,都说要不是有她,元三娘子不知道会闯出多大的祸事。也听说元三娘子很服她,可是如今看来,恐怕……恐怕事有蹊跷。 贺兰……姓贺兰罢,贺兰这个姓氏可不显贵。萧南漫不经心地想,沾了富贵气,又攀不上富贵的人,富贵心往往比常人更炽。她是元三嫡亲的表姐,寄人篱下,换了别人在这个位置,怕是以讨好为主,能赢得这样的口碑,殊为不易了。大约是有些心机,要没点什么,以元三的心性,也不至于提防她。 提防她什么呢? 萧南觑着嘉敏的神色,故意添一句:“不过令表姐身份,怕是有些不够……”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敷衍道:“殿下说得对。” 心里却如炸裂一般,许多个念头纷纷地涌了出来:萧南说得对,贺兰初袖身份不够。身份够的人里面,陆静华最好摆布。她甚至不如胡嘉子,有太后撑腰。但是陆静华再天真,也该知道分寸,她、她必然是被陷害的……但是这种事,贺兰初袖必然不会自己出面,她一定会找一个人,她一定会找一个人来做替罪羊,还有谁,比于樱雪更合适呢?假传谕旨,或者圣旨,或者下药……一旦于樱雪发现自己上当,百口莫辩,除了鱼死网破,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如果是她……如果陷害于樱雪的人是她,嘉敏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正犹豫要不要和萧南说,忽然听到风声——萧南也听到了,他甚至还听到了弦动的声音。这时候半分迟疑的时间也没有,他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翻身,扑倒嘉敏,就势一滚,耳边嗡然作响,回头看时,一支箭插在地上,入木三分。 嘉敏和萧南对望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名字:于谨。 必然是于谨在,于樱雪才引他们来这里,大约也因为于谨在,于樱雪才敢于肆无忌惮大开杀戒。 再往前推,于樱雪多半是因为知道于谨还活着,才敢于挟持他们出宫。 论理,于家满门抄斩,于谨这样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当时嘉敏听谢云然说起“于少将军被羽林卫射杀”,心里就觉得不对——就算于家大势已去,毕竟经营羽林卫多年,羽林卫中有多少党羽,也不是一时 半刻清算得完,须得怎样的巧合,贺兰初袖才能在这件事里立功? 这时候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于谨不傻,于樱雪也不,就算从前傻过,家破人亡之后也再傻不起来。贺兰初袖能够取信于她,多半、多半就是在擒拿于谨这件事上做过手脚。便是嘉敏,也没有想到,贺兰初袖的胆子大到敢放走钦犯——那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有的胆气。 嘉敏制止自己再往下想,转头看住萧南:“你……能走么?” 萧南苦笑。 他几乎完全不能动弹。嘉敏是不可能背得动他的。她自己也带了伤不说,先天体力也多有不足。再扭头看地上的箭。于谨的箭术他是知道的,最多百五十步的距离,不过此地四面是山,山路又极陡,射程百五十步,路程可远不止这个数。 无论如何,时间都不是太多。马车跑不过轻骑,特别这马拉着车已经跑了一天一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旦让于谨发现他们杀了于樱雪——不,不对,于家之所以有今日,实在与他们俩脱不掉干系,于樱雪人在宫中所知有限也就罢了,于谨如何不知道,只要让于谨看见他们,后果可想而知。 就休说他们俩如今一个残一个半残了。 嘉敏咬住下唇,半晌,眉目微动,说道:“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用得用不得。” 第84章请医 于谨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远远山间传来狼嘷,长一声短一声,暗绿色的眼睛在草木间闪烁。 空地上就只剩下马车,车夫扑倒在地上。 环视四周,尘埃里的鲜血,被压倒的草木,染血的石头,都显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打斗……也许还不止一场。 于谨下马,抽刀,走到车夫身畔,紧紧盯住马车,慢慢蹲身,用刀尖把车夫翻了个身,再伸手探其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于谨稍稍松了口气,顺手一捻车夫的衣料,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够一眼就看出,眼前这车与车夫,都出自禁中。 宫里的人,于谨寻思着,如果是来抓他,轻骑也就足够了,这马车……算怎么回事? 坐马车出行,如果不是贵人,多半就是妇人,没准两者兼具,贵妇人?于谨唇边一抹轻笑,他可是洛阳城里的贵公子,贵妇出行,会带多少辎重,人手,他心里是有数的,就这么孤零零一辆车,还死了车夫……于谨放开车夫,忽的疾行几步,到马车前,飞起一脚——“哐当!”两扇车门大开,里间空无一人,倒是叠着几件衣物,是上好的蜀锦。 应该是被自己的箭惊走了……走也走不远,于谨一番盘算,翻身上马,就追了出去。 草丛里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总算走了。安置萧南,处理于樱雪,摆置斗殴现场,她尽力了,于谨是肯定追不上马的,他的马上驮了人,她放走的骏马马臀上插了一刀,吃痛疾奔的马,天知道会将于谨引向哪里。 但是回头看看几近昏迷的萧南,嘉敏又犯了愁,没了马,他们要回洛阳去,可不容易,她是见过伤患的,萧南伤这么重,要不发热也就罢了,万一发起热来……也不知道朝廷的人什么时候才找得到他们。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眼下所在,朝廷的人又怎么找得到?那些出来找他们的,心思恐怕也和她之前一样,以为于樱雪会往南走罢……嘉敏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夜色渐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自然比马车中睡得安稳,到天大亮了才醒来,日光刺目。嘉敏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环境,转头去寻萧南,却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桃花。探手去,额头滚烫——果然还是发热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嘉敏不通医术,对于发热的全部经验仅止于热敷,倒是听说过军中有用酒散热的法子,只是这荒郊野外,又哪里来的酒。 “……水。”忽然萧南有了动静,低低的,像是在 恳求,“水……” 嘉敏抓起水囊,摇一摇,水剩得不多了。 又去摇萧南:“醒醒……你醒醒!” 萧南惺忪张眼,眼睛里水光潋滟。神智虽然还不十分清楚,却十分乖顺,就着嘉敏的手,喝了几口水,倦极,又昏睡过去。这样虚弱的萧南,嘉敏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果她丢下他不管,他大概是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嘉敏自己也怔住——如果他死了,如果萧南死了,那么燕朝是不是可以不分裂?她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国破家亡的危机?父兄可以不死,国可以不亡,所有她身边的人,可以不必流离失所? 那也许是真的。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这样大,以至于嘉敏不由自主伸手向匕首。匕首冰凉。他就在这里,导致她家破人亡的元凶,就在这里,只要她动手,只要她手指一动……这个曾经君临天下的男子,就再没有机会。 秋天清晨的风,秋天清晨的阳光,冷冷落在指尖。 “……水。”萧南忽又出声,他像是想要翻个身,但是气力不继,没有如愿,他将脸埋在手肘里,低低呻吟道,“……嘉敏。” 两个字如是之轻,以至于嘉敏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他一直唤她三娘子,元三娘子,前世今生。他是几时,知道了她的名字? 也许是她告诉过他?那么他是几时,记下了她的名字? 是了,昨儿晚上,于樱雪搬起石头要砸死她的时候,也像是有人惊叫了一声,喊的嘉敏。那人还说:“……我来罢。别、别脏了手。” 嘉敏握住匕首,手慢慢垂了下去。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无论他将会做什么,无论她来不来得及阻止,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国没有破,家没有亡,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她还有机会与他毫无瓜葛。终究是他救了她,如果不是她,他不会在这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便纵使他他日十恶不赦,人人尽可得而诛之,那也不是她元嘉敏今日能杀的。 她不是君子,也知道人之在世,该求个无愧于心。 嘉敏长叹了口气,把干粮和水放在萧南手边,给他盖好衣物,用匕首在地上划写:“我去找大夫。”想想,匕首也留在萧南袖中。方才起身束发,幸而阿朱备下的衣物里有男装,方便她装扮。 她昨夜睡得安稳,这时候精神已经恢复大半,唯有肩上伤势未愈,使不上力 ,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 举目四望,周遭甚是荒凉,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嘉敏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好,只拣了与于谨相反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足足走了有两三个时辰,方才看到人影,却是个极小的村子。 ——前世从洛阳去永平镇,是嘉敏这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骑马坐车。当时也曾路过荒郊野村,有次渴得厉害,央求护送的将士去讨口水喝,被将士拒绝……那大约是她距离村民最近的时候。 这村落地方偏僻,素日少有人来,更别说嘉敏这样光鲜俊俏的人物,村里老老少少都还头一次看到,惊叹有之,好奇有之,小孩子和妇人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个别胆大拾起石子掷过来,嘉敏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都散了散了散!小兔崽子,也不怕惊到贵人!”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子,满面油光,三言两语驱散了围观的孩子和妇人,一步三摇到嘉敏面前,像模像样作了个揖:“这位小郎……” 嘉敏再退了一步。 她虽然没有遭遇过,也听说过,后来天下大乱,多少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流落。恍惚还记得是谁说过,百年前永嘉之乱,晋室南渡,清河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眼下这等荒僻村落里,要是一棒子敲昏了她……终究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念及此,嘉敏沉下面孔,并不还礼,反是微抬起下巴,冷冷喝问:“里长呢,叫你们里长来见我!” ——燕朝实行三长制,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三长直属州郡,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徭役,对于地面情况,最为熟稔——这些嘉敏也是后来听周城说的。 嘉敏毕竟做过多年公主,气势摆出来还是很能唬到人。那男子一时被震住,小心翼翼问:“小、小郎……找我们里长有事?” 嘉敏斜睨他:“自然有事。” “可、可……”男子咽了一口唾沫,“可是小人该怎么去和里长说?” 嘉敏道:“我家主人是南平王的公子,你就和你们里长说,南平王的公子有请。” 也就是个跑腿的,摆什么臭架子,男子在心里狠呸了几声。他见识少,也不知道南平王什么人物,不过既然称王,那多半是他惹不起。不过惹不起的人远在天边,这丫头却是不知好歹撞到了他眼前……一时眼睛只管滴溜溜打量嘉敏,口中道:“这农忙时节,怕是里长也不得空见我。” 嘉敏哪里知道这些龌龊心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气定神闲,冷笑道:“你不去,自有其他人去。” ——话这么说,真要她找个其他人出来,却也为难。 那年轻男子却笑嘻嘻道:“我去、我这就去!” 嘉敏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背影,盘算这一趟出来也有两三个时辰,不知道萧南醒来没有。干粮倒是尽有,水却不多了……这穷乡僻壤也没几个人,等里长过来,少不得还须得拜托他去找刺史。 如果村里能找到马就更好了。 第85章遇险 这思忖片刻功夫,那年轻男子果然请了个人来。是个中年男人,穿戴上倒比年轻人像样一点,也还是灰扑扑的,看见嘉敏,整整衣冠上前,毕恭毕敬作揖道:“小人正是此处里长,敢问小郎君,贵上如今人在哪里?” 嘉敏瞥了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年轻人一眼,中年男子会意,挥挥手道:“你下去。” 那年轻人多少有些不甘心,蝎蝎螫螫不肯走。中年男子回头,厉声喝道:“下去!”这才老老实实退开几步。 嘉敏虽然聪明,终究未曾与乡里人物打过交道。见两人这情形,倒是信了有**分。 招手叫中年男子过来,低声交代道:“我家公子路遇盗匪,折了人手,自己也受了伤,命我前来,一是找个大夫,二是想请里长上报刺史,就说南平王的公子在此,请他派人手护送回京。” 那中年男子见嘉敏衣裳虽然光鲜,脸色却不好看。再细看时,肩上还隐隐渗出血丝来,果然是个受了伤的光景。 他到底比年轻男子多吃几年饭,见此情形,不喜反忧:这姑娘的气度,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莫非说的是真话?阿呆这个蠢货,光看见是个落单的小娘子,就说有肥羊可宰……只怕是会踢到铁板了。 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眼睛却舍不得——这十里八村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小娘子。尝听阿爹说大家婢胜过小家女,不想竟是真的。也罢,不过就是个下人,那个什么王什么公子的能有多上心,何况这丫头也说了,他受了伤,多半是顾不上这么个小丫头的。先诓回去玩上几天,等玩腻了,转手一卖……那个什么公子就是个神仙,也找不上门来。 他原是这村里的土霸王,说一不二,倒不怕村人嚼舌根走漏风声。 一时打定主意。 嘉敏见他迟迟不语,奇道:“怎么了?” 中年男子装出为难的形容,说道:“大夫……倒是有的,只不过,小郎君让小人去找刺史,也没个信物,刺史如何肯信?” 嘉敏犹豫了一下,她手头实在也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只得说道:“我家公子讳名昭诩。” 中年男子默默记下,又道:“大夫就住垄上,不如小郎君随小人走一趟,也好说明情况,让他准备药材。” 嘉敏听他说得有理,自然不会反对。 一行人往东。中年男子领路,然后是嘉敏,后头跟着那个年轻人。 这村 落甚是贫苦,一路过去,都是矮矮的土房,阴暗潮湿,灰扑扑的。到过了盏茶功夫,忽见一处宅子,虽然远远比不得洛阳城里高门大户,在这一众土屋中,却是鹤立鸡群,令人眼前一亮。 中年男子瞧见嘉敏眼睛里的诧异,半是矜持,半是得意地说:“……到了。” “了”字方才落音,嘉敏身后的年轻人就觉得腰部重重受了一击,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然后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就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再之后,脑后又重重挨了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追!” 登时醒悟过来,也知道事情不妙,与那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赶忙追了上去。 风响得很厉害,心跳得很厉害,人喘得像风车,嘉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身手敏捷过。如果说对上于烈父子,还有她巧舌如簧的余地,对上这样胆大包天的乡野村夫,除了跑,她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法子:他们都当她什么都不懂,那或者是真的,但是当她看到那处宅子的时候,就已经醒悟过来——穷乡僻壤的大夫,能住得上这村里最好的房子?她是见识少,可不蠢。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惶惶汗如浆出。 转一个弯,眼前矮矮一间土屋。和之前那些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它的门半开着。嘉敏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一头就扎了进去。她筋疲力尽地想不起要回头把门关上,一张破毡已经兜头兜脸盖了下来。 嘉敏才要一把掀开,就听得脚步声匆匆的,已经到了门外。 登时心绷得紧紧,大气不敢喘,更不敢稍动。奇怪的是,那脚步并不停下,径直就往前追去了。 嘉敏这才舒了口气,口鼻之间,立时涌上来千百种腥臭,嘉敏两世为人,虽然很吃了些苦头,到底是罗绮丛中养大的,哪里见识过这等腌臜之处,想也不想,本能地张嘴,“哇”的一下,吐了个天翻地覆。 偏生这时候,又有脚步在门外停住,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大姑,你屋里来客了?” “大姑”两字入耳,嘉敏心里就是一紧:这屋子的主人,莫非是那两个恶人的亲戚?时人聚族而居,这村子这么小,只怕人人沾亲带故。她在万般惊恐中,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声嘶嘶地回答:“我这里,能有什么人来?” 脚步在门外犹豫片刻,门嘎然一响。嘉敏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那踏进的半只脚却又缩了回去:“大姑,要是有外人来,记 得叫一声。” 屋里人没有作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没有脚步声再过来,惊恐稍去。忽听得耳边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在动的声音,嘉敏小心翼翼掀开盖在头上的破毡,时值正午,这屋中却是极黑。好在嘉敏在破毡下已经适应,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屋中一团一团的黑影,地上,墙上,屋顶上,那些黑影竟然在蠕动! 忽又觉得腿上极痒,定睛看时,却是七八只虫子爬了上来。 登时放声尖叫。 “你再叫,把人都引来了,我可救不了你。”是那个苍老的女声。她一面说,一面从帐子里伸出一样东西,冰凉凉点在嘉敏腿上,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些虫子就纷纷的都朝她爬了过去。 ——大约就是这些虫子,才叫两个恶人不敢进来吧。嘉敏这样想。却见那帐中又伸出一只手来,朝她招了招。 这是……要她过去? 嘉敏实在害怕那些蠕动的虫子。只是这个未曾露面的帐中人救了她两次,想来这世间虽然有大奸大恶,也有人性良善。何况她是个女子,总不能如何加害于她。嘉敏于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挪过去。 “坐!” 嘉敏愕然:这屋中并无坐具。床榻上……床榻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就算、就算她不觉得恶心,也实在坐不下去。这左右为难,也不知帐中人使了什么法子,那床榻之上的虫子竟如潮水一样退了下去,不过眨眼间,竟然空出了一块地儿。嘉敏虽然心里膈应,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了下去。 才一坐定,那帐中忽的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右肩上。 嘉敏的右肩原就受了刀伤,后来又被于樱雪狠狠砸过,当时胡乱包扎起,今儿走了远路,后来心急逃命,又撕裂了伤口。所以当这只手才搭上来的时候,嘉敏只觉火辣辣一阵疼痛钻心,但是只片刻,又凉下去,清凉。 疼痛在慢慢消退。 嘉敏再不懂也知道帐中人是在为她疗伤,一时感激道:“多谢。” “不用谢。”那帐中人声音极低,嘶嘶的,像某种爬行动物:“我替你疗伤,你把……你的耳坠给我。” 嘉敏“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戴着耳坠……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两个恶人才起了歹心吧。一时摘了耳坠在手,掂了掂分量,十分歉意地道:“这对耳坠不过是个玩物,不值什么,待我脱困,定然另有厚报。” “无须你厚报!”帐中人冲口道,一停,又恢复先前有气无力的情状,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就算是报答我了。” 嘉敏想不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登时怔住:“这、这又是为什么?” 帐中人迟疑了片刻,方才说到:“因为你是……乱世之人呐。” “因为你是……乱世之人呐。” 几个字入耳,嘉敏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被碾过一遭。所有她所经历过的,前生后世,宫廷政变,冰天雪地里的跋涉,城墙上血肉横飞,皇帝背信弃义,萧南昏迷中的呓语……所有,都被碾得粉碎。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抖,抖如筛糠。猛地站起,一把扯下帐子,露出里面的人,是个容颜苍老的妇人。 不仅仅苍老,还丑陋,嘉敏第一眼看清楚她的形容,唬得腿都软了:这个妇人面上长了累累的瘤子,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个,五官都被挤得变形。那些原本簇拥她的虫子,因为帐子被扯下,一时都往嘉敏涌过来。 第86章预言 嘉敏却顾不上害怕,颤声只道:“你……你说什么!” “小娘子你……是乱世之人呐。”那妇人道。并没有转头来看她,只挥舞着手中的钩子,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重又聚拢到她身边,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嘉敏只看了一眼,低头干呕起来。 她早上就只嚼了几口干粮,连水都没有喝,这时候全吐了出来,又有虫子近来,争先恐后地吞食呕吐物。 嘉敏捂住嘴,把视线重又聚集到妇人面上:“什么乱世之人,你、你浑说什么!” 妇人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罢了,我也看不了那么远,不过方才小娘子你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血,血流得到处都是……田里是血,地里是血,山上是血,河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嘉敏咬紧牙关。 “我也不知道,”那妇人还是不紧不慢,不凉不热,声音嘶嘶的,“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看不了那么远,我只看到,小娘子你从血里爬出来……” “我、我……” “所以我问你要你的耳坠子,无非是想要保命罢了。乱世就要来了,”妇人说,“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也还想多活几年,平平安安的,所以啊,你走之后,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嘉敏心头一片迷惘。她说她是乱世之人,她说她自血山血海里爬出来,可是她这样一个乱世飘零,连自身都不能保全的人,她要了她的耳坠,能做什么用——嘉敏自然不知道,前世她惨死永平镇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天下。燕朝当时的皇帝,原是周城所立,他也没有想到,萧南竟然会这么迫不及待杀了她。他自知周城回京,定然不会放过他,所以匆匆忙忙,以打猎为名,带了亲近的宗室和御林军连夜入关,投奔宇文氏。 后来周城回京,果然深以为恨,因听说皇帝西奔,曾路过这个村落,村民以麦饭壶浆上献,遂屠村以泄愤。 那时候嘉敏早就死了,自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推测这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大约是开了传说中的天眼。前世的嘉敏不信鬼神,但是重生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便是不信,也多少有了敬畏之心。 理智在慢慢回归,嘉敏松开握紧的拳,说道:“我哥哥……也受了伤,还发热,我是过来请大夫的。” “我知道,”老妇人道,“我这里有药。”停一停,忽又道:“那人……怕不是你的哥哥罢。” 嘉敏没有应话,也不看那些让人作呕的小虫子,把一对耳坠放在妇人手心里:“我不会再来了。” 老妇人给嘉敏指了一条出村的路。嘉敏虽然很担心会被两个恶人逮到,但是到底担忧萧南的伤势,只好问老妇人要了她的破毡子,披在身上,又用烟灰抹了脸,这才照着老妇人的指点出了门。 这回运气却好,一路平安无事。到离开村子,嘉敏就吃不消破毡上的气味,忙忙甩脱了。 这一路回程比来时快,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了。嘉敏心中一喜,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到了,忽然脖子上一紧,回头看时,两下里一个照面,那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娘子。” 正是于谨。 嘉敏被掐得有出气没进气。她心里也知道,于谨恨她恨得厉害。应该的。如果他知道于樱雪死在他手里,只怕还会更恨。但是相比落在之前那两个乡人手中,倒不如落在于谨手里来得痛快。 勉强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么,嘉敏自嘲地想。 “子玉兄……别来无恙?”忽然风里远远送过来一个声音,于谨手下一顿,两人齐齐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萧南,蹒跚走来。 傻眼的不仅仅是于谨。嘉敏手里还捏着自瞎眼妇人那里求来的药。隔得太远,也不知道热退了没有。死一个和死两个的区别——他何必出来送死呢。于谨恨他萧南,可一点都不比恨她元嘉敏少。 她倒是想骂一句蠢货,只是脖子被掐得厉害,话都卡在喉咙里,眼睛被呛出泪来。 而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在风里,在阳光里,逐渐能够看清楚他苍白的面容上不正常的潮红,眉目黑得如描如画。 萧南看住于谨,重复道:“子玉兄……别来无恙?” 竟是个要叙旧寒暄的姿态。于谨开始喘粗气,掐住嘉敏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南失笑:“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子玉兄还问我为什么。” “你、你们……”“私奔”两个字悬在舌尖上,到底没有吐出来。反是萧南笑了:“子玉兄猜得不错,我和三娘……私奔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嘉敏要不是受制于人,这时候已经可以破口大骂。萧南仍然笑得云淡风轻:“所以如今,咱们三个,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于谨嘿然冷笑,“也就是说,如今 我杀了你们,也没人管了。” “子玉兄说得有道理。”萧南声色不动,“子玉兄要是想找死,我和三娘无非就是奉陪,这黄泉路上,有说有笑,也不算寂寞。不过如果子玉兄还想寻条活路,还想复仇,那不妨再斟酌斟酌。” 于谨听得“复仇”两个字,又冷笑起来——他全家被杀,是皇帝的意思,难道他这辈子还能指望弑君? 萧南何等****之人,哪里猜不到于谨所想,登时就笑道:“当初伍子胥也曾一夜白头。子玉兄也是读过书的,难道就当真没有想过南下?” 这个话,嘉敏也曾拿来诓过于樱雪。 但是于谨终究不是于樱雪,他知道此去千里迢迢,可能的无数变数。萧南不过给他画了一张饼。于是笑道:“宋王殿下说得不错,想必萧家老儿看到殿下的头颅,也该赏我个三瓜俩枣。” 萧南微笑道:“我皇叔……哪里舍得杀我。” 拍拍手给于谨看:“我如今手无寸铁,还受了伤,三娘不过一个弱女子,子玉兄,有话可以坐下来说。” 于谨也知道萧南是想救嘉敏的命。他也看得出来,如今萧南是连走路都打晃,决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说的私奔,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如果是这两人正儿八经出门,没千儿八百护卫怎么可能——这样一想,却又不像是说谎了。 他手上略松,另抽了腰刀抵在嘉敏后腰上,喝道:“坐下!” 嘉敏好容易能够自由呼吸,大喘了口气,第一句话就是:“谁说我私奔了!” 于谨脸色一变。 “……明明、明明是我带他去见我阿爹!”嘉敏第二句话又来了,“你、你……你出来做什么,你烧退了么?我、我给你找了药来。”言至尾声,声若哽咽。抬手把药递过去,衣袖稍退,瘦骨伶仃一段皓腕。 萧南看了于谨一眼,于谨不作声。 萧南接过药,柔声道:“今儿出去奔波了一整天,你要是累了,就去车上歇会儿,想必子玉兄,不会不通这个情理。” 于谨还是不说话,嘉敏怯生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小步,于谨没有动刀,嘉敏就在他的注视里一步一步走进马车里去。车帘放下来,连着阳光和风,都一齐挡在车外。嘉敏也觉得,困意上来了。 午后的阳光铺在草木上,金光闪闪。 于谨还握着刀,萧南不在意地笑一笑。 于 谨问:“你要南下?” “不然呢?”萧南反问,“我父亲老死洛阳,难道我也要老死洛阳不成。”这个说辞不奇怪,是在洛阳寄人篱下,还是回金陵身登九五,简直不用选择。萧家父子想回国,从来都不是秘密。 “借南平王的兵?” “不然呢?”萧南再反问一声,又叹了口气,抱怨道,“如今朝中防我,和防贼有什么两样,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后面半句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于谨保证,车里的元三娘子,定然听不到,如果听到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于谨不置可否,又问:“之前……殿下在洛阳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何以突然就仓促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萧南怡然答道,“子玉兄如今消息不灵通了。” 于谨盯住他,目露凶光。 “南平王收拾了乱匪,就要班师回朝。太后没有野心,天子年幼。”萧南以手撑地,缓缓坐下去,对他的杀气恍若不觉:“一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再兴兵,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可惜了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 这话纯属胡扯。就算南平王平定贼乱,只要天下没有一统,就远远不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不过要是等南平王回朝,萧南就算娶了元三娘子,要再拿到兵符,难度就大得不止一星半点。萧南要是为此铤而走险,倒也不奇怪。 第87章尔虞 萧南掰了一块干粮给于谨,瞧着于谨不敢入口,自己先咬了一口。 “宋王殿下端的好计划,”于谨见此,不肯弱了气势,也咬了口干粮,大约是内制,比他这些日子吃的没油没盐没滋味的东西要好上许多,慢慢咽下去,说道:“也不怕南平王翻脸不认?” “怕!怎么不怕。”萧南话这么说,面上并无半分惧意,“不过想这世间做父母的,总拗不过做儿女的。何况古人也说过,富贵险中求。你我落到这步田地,不冒险,难道能指望平流进取,坐致公卿?”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南朝流传的一句话。南朝以九品中正制取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高门弟子,往往起家就得高官,一路只要不出错,妥妥的三公九卿——寒门子弟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说起来萧南与他如今的处境,比寒门子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谨却冷笑道:“殿下富贵险中求,于我能有什么好处,我要南下,少不得还是须得借殿下头颅一用。” “子玉兄真是……”萧南笑着摇头,“此去江南,尚有千里之遥,就算子玉兄身手了得,能避过朝廷耳目,顺利南下,到了南边,子玉兄能找谁,献出这份大礼?子玉兄莫非以为,我那皇叔,有胆量光明正大收这份礼?要果真如此,当初我在他手下,如何能过这么多年?只怕皇叔一见我头颅,大喜之余,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子玉兄,为小弟报仇。” 于谨沉默。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无须多话。萧南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要借元三娘和南平王的关系,把兵符骗到手。但是这小子也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天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也罢,有了他和元三娘在手,至少这一路南下,可保无虞。 至于南下之后,是砍了萧南的头去找南朝萧老儿领功,还是帮着萧南起兵,那就都看萧南的本事了。 于谨又咬了一口干粮,慢慢嚼碎了,方才说道:“三娘子跟了殿下私奔,宫里岂有不找的。” “大约是不会。”萧南想也不想,径直答道,“三娘和王妃怄气,独自归家。这会儿宫里以为她在府里,府里以为她在宫里,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反应不过来。” 瞟了于谨一眼,又道:“至于我,家母尚在府中,一兵一卒未带,就算走失个十天半月,想必也无人在意。” “殿下好算计。”话到这份上,于谨心里也有些佩服,“我听说殿下府中,有个 绝色美人……如今也都丢下不管了吗?”——萧南这一去,能不能成事,谁也说不准,只要他没死,他的母亲虽然留在洛阳,料想无人敢动,倒是那个小美人……以元三娘对他一往情深,多半是不能容了。 “子玉兄英雄气短了。”萧南笑道,“大丈夫但患无权,何患妇人。” 听说那个姓苏的美人是跟着萧南一路北来,出生入死,可想而知。这人真是白瞎了这么好一张人皮。于谨自忖毫无心肝,和萧南一比,好像又还多那么一点点。话说回来,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能成什么事。 于谨吃着干粮,倾耳听时,车中传来悠长缓慢的呼吸,和着风,不由慨叹道:“三娘子对你,倒是放心得很。” 萧南转眸,眸光里浮金跃影,闪烁不定,良久,方才含笑答道:“她对我……自然是放心的。” 嘉敏这一觉,睡到天黑才醒。大约是累得狠了,连梦也无。醒来车厢里漆黑。风从车帘外渗进来,烤肉的香味。这时候脑子还不甚清醒,腹中已经咕咚一响:这整日,就只早上吃了几块干粮,哪里撑得到这时候。 等等……哪里来的烤肉? 掀起车帘探头往外看,萧南和于谨坐在火堆边,火堆上架着树枝,树枝上倒挂一只麂子,正往下滴着油:滋拉——嘉敏觉得自己口水都快下来了。 “……须得刷一层****,和着孜然,还有盐一起烤……”萧南话及于此,略略偏头,就看见车帘后瞪着眼睛的嘉敏,招手道:“你过来!” 嘉敏:…… 要不要这样普天同庆啊!怎么有她一觉醒来整个世界画风又不一样了的感觉呢? 嘉敏整了衣裳,胡乱用手指梳了头,这才下车来,不敢往于谨那边凑,挨着萧南坐下。那火烧得极旺,火舌舔得几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萧南熟练地割一块烤好的麂子肉,用树枝叉给她。 嘉敏没有接,只直愣愣看着他手里的刀——那分明是于谨的腰刀!于谨竟然放心把腰刀交到萧南手上!他不会是喝多了吧……等等!这附近麂子没准还能猎到一只,酒这种东西,怕是挖地三尺也没有。 ——她这样想的时候,却是忘了,萧南身受重伤,刀在他手里,也就能割个麂子肉罢了,于谨自然不惧。 “怎么了?”萧南奇道。 嘉敏指着刀:“你们这是……这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说什么胡话……是没睡醒么 。”萧南苦笑不得,“子玉兄要南下,与我们同行。” 嘉敏“啊”了一声,一旁于谨凉凉地道:“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话我还没请教宋王和三娘子呢。” 那原是举案齐眉的典故,嘉敏这才意识到,孟光与梁鸿原是夫妻,一时红了脸,低头去吃麂子,又被烫了嘴,火急火燎说不出话来,萧南唉声叹气递水,顺气,只差没凑上去吹上几口。 嘉敏心道这位入戏也太深了点吧,面上越发滚烫,红得不像话,更不敢抬头。 于谨冷眼瞧着,倒是又信了三分。 好容易歇停了忙乱,想好好吃上几口麂子,忽然于谨问道:“三娘子在宫里,可有见到我妹子?” 嘉敏心头剧震,树枝从手上掉下去都没有察觉:她当然见过,于樱雪的尸体就在这附近不远,如果人死有灵,看到哥哥与仇人言笑晏晏,没准能再气死一次……也不知道萧南如何和他解释这现场……大约是遇匪,匪徒杀了车夫,又被于谨的箭惊走?总不难解释。 于谨见她反应这么大,却是起了疑心:“怎么,没见过?” 嘉敏低头去捡树枝,萧南拦住她,递了自己的肉块过去:“吃这个。”他这样镇定,嘉敏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接过麂子肉,若无其事说道:“于……于少将军问得好生奇怪,莫非于姑娘如今人还在宫里不成?” 于谨皱眉,正要开口,萧南已然说道:“三娘终究是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知道这些。她就是住在宫里,也是昭阳殿,又怎么会见到令妹?” “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话若安在别个身上,于谨没准还能信上一信,用来说嘉敏,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认的,当下就冷笑道:“好个闺中女子,不闻窗外事,却知道什么叫黄泉见母!” 嘉敏闻言,登时就跳了起来:“那不是我的!我说过那东西不是我的!我是被陷害的!” 于谨冷哼一声。 嘉敏难得理直气壮,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下去:“……我就是怕阿言出事才跟了去,你的妹子要紧,我妹子就不要紧了不成!阿言被人诓了去永巷门,她的婢子求到我屋里来,当时屋里可不止我一个,她要出了事,哪个能饶我!” 萧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按住她的肩柔声道:“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子玉兄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于谨再哼了一声。 萧南好不容易安 抚住嘉敏,转头对于谨说道:“这话却是真的,就算三娘有心骗子玉兄,也万万不会骗我。” 这丫头和萧南也这么说么,于谨暗忖。 “……也就是羽林卫中出了个侠肝义胆的,又赶上南哥哥肯援手,不然、不然……”嘉敏“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这一哭,倒把于谨哭了个手足无措。他素来风光得意,身边哪个女人敢哭给他看,笑还唯恐笑得不够美,能哭这么丑的,也就只有于樱雪了。想到妹妹,于谨心里一软:她如今人在掖庭,也不知道怎样吃苦。 那头萧南柔声细语哄了半天,嘉敏才渐渐地雨散云收。犹自抽泣道:“当初、当初就是他为难我和阿言……”于谨认识的元三娘子铁齿铜牙,胆大包天,这样娇娇弱弱哭哭啼啼,倒叫他凭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子玉兄也是职责所在。”萧南这样说。嘉敏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那、那……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萧南被她问得满头雾水。 “他怎么会在这里?”嘉敏放慢语速,一字一断地说:“怎么这么巧,你约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萧南奇道:“你又糊涂了,我几时约你在这里,不是你约的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住了嘴,同时看向于谨。 第88章变天 萧南道:“三娘说得不错。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如果我是子玉兄,定然不会选择这样荒僻的地方藏身。如果我没有约三娘在这里,三娘也没有约我来这里见她,那该是谁,把我和三娘约到了子玉兄的藏身之处呢?那人对于我们和子玉兄的恩怨,想必是知道得很清楚。” “没准就是永巷门那里栽赃陷害我的人!”嘉敏叫道。 于谨沉默了半晌,方才避重就轻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等阿雪,阿雪没有来,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阿雪自然不会栽赃元三娘。于谨琢磨着,那么那个引他们前来的人,多半就是“她”了,没有她襄助,他不可能从羽林卫的包围圈中逃脱,更不可能伪造死亡现场。多半就是她了。阿雪没能出宫,她就把他的两个仇人送来让他泄愤……也许也是她的仇人?于谨的目光略略扫过嘉敏。 女子心,真如海底针呐。 他这一眼过去,嘉敏像是想到了什么,目色一黯——大约是知道那人是谁了罢,于谨心想。竟隐隐有些怜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萧南还要追问,嘉敏突兀地打断他:“萧哥哥,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于谨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所不知道的是,嘉敏与萧南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在于樱雪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萧南转眸看住嘉敏,在火光里。他忍不住想,元三娘可真是个妙人儿,她能把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她笑得和真的一样,哭得也和真的一样,她到底……几时真,几时假?她对他说的话里,又哪句真、哪句假?有多假,有多真?一时想起文渊阁里的惊慌失措,一时想起画舫上似醉非醉,月夜的木槿树下,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 秋风乍起,他忽然闻到荷香。 到夜色渐深,嘉敏就自回车里歇了。 天明时起,于谨将自己的马套上车。他原本想逼萧南赶车,可惜萧南眼下还半死不活。元三娘倒是活蹦乱跳,不过让她干这个,他还怕她把车赶阴沟里去呢,没奈何,也只能自己上了。 好容易抓了两个人质,还得自己做车夫,于谨这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好在这两个人质,都还算安分守己,一路上也没个声响——其实嘉敏倒是想要有点动静,但是萧南的伤,时有反复,也就顾不上了。 一路走得风平浪 静,日出时行,日落时歇。于樱雪从宫里要来的干粮,七七八八也还能凑合着吃。嘉敏巴望于谨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好换换口味,可惜于谨谨慎,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盯梢事业里。 其实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嘉敏怨念地想——就他们两个伤病号,没有外援,是怎么都跑不掉的。 话说回来,神婆的药还是管用,又过了七八天,萧南伤势渐愈,就换了萧南赶车。有嘉敏在手,于谨也不担心萧南能闹出什么幺蛾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萧南赶得一手好车,四平八稳。 转眼就到中秋,月亮从山后面升起来,团团圆圆。火堆前三个人三个心思。萧南递了干粮给嘉敏,“想家了么?”他问。 嘉敏点点头,又摇头:“我在想,谢姐姐陆姐姐她们这会儿,该都出宫回家了吧。” “大约是。” “阿言应该还在宫里。”嘉敏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萧南叹了口气,他知道嘉敏在说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找他们,也许有,也许是没有找到,但是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大——天上有那么多云,你永远猜不到哪一片会下雨。 胡太后也没猜到。 张仲瑀的上书她看了,估摸着是他家老头子张彝的意思——长子承袭了爵位,又琢磨着要帮扶次子一把——无非老调重弹,恳请上位者选贤才,远小人。唯一出格的大约是提出“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平心而论,也不是没有道理,武人会打仗,可有几个武人会治民?汉初儒生陆贾就这样劝说过汉高祖:“居马上得之,宁可马上治之乎?”——马上得来的天下,难道还能在马上治理? 话这么说,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燕朝起家之初,原非元家一家独大,是许多部落联盟,只以元家为尊,大伙儿上马为军,下马为民,打了胜仗分赃,败仗一起扛。到后来国朝渐渐走上正轨,自明元帝起,就不断设法削弱诸部。 但是藩,从来都不是好削的,虎口夺食的凶险,汉文帝为之郁郁终世,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也不能不小心翼翼,启用推恩令,连借口酎金找碴这样的无赖手段都使过,明元帝使用的是戍边——选诸部武勇之士分建六镇,配以高门子弟为镇将,百官之中,镇将升迁最为得力,当时趋之若鹜。 自迁都洛阳,朝廷重心南移,世风渐渐浮华,六镇沦为谪戍之地,六镇军将形同厮养,非得 罪当世,莫肯为伍。近来中原又无战事,武人空有武力,无上进之阶,原本就是个岌岌可危之局。 何况太后终究只是太后,不是皇帝,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是皇帝,要做这等变革,也不能不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胡太后没有改天换日的野心,当时就抛开了,但是她不当回事,自有人当回事——张仲瑀的上书不知怎的泄露了出去,登时全城哗然,羽林郎虎贲几千人,相约至尚书省诟骂,要求交出张彝的长子尚书郎张始均。尚书省为之闭门,羽林郎就鼓噪而上,以瓦石击打公门,当时上下畏惧,没有人敢站出来。 羽林郎虎贲于是转而明火执仗,直扑张府,将张彝拽于堂下,鞭打捶击,极尽侮辱,又点火烧屋。 张彝年近七十,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当时就奄奄一息,他的两个儿子,张始均和张仲瑀起初越墙而走,后来得知父亲落难,张始均又折转回去,跪求羽林郎放过父亲,张彝因此得以活命。羽林郎转而殴打张始均,将他投入火中,生生烧死。当是时也,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远近看了,莫不叹息扼腕叹息。 叹息的人里就有周城。 嘉敏、嘉言进了宫,他在南平王府无所事事,又生性好热闹。成日在酒肆赌坊间流连。听到外间事起,也兴致勃勃跟去看热闹。他原就与羽林郎相熟,小伙伴相逢之喜,有好事者直接塞了火把给他,拉他同去。周城自小长在军镇,打架闹事最是寻常,也就兴致勃勃同去。待至公门前,心里才忐忑起来。 到尚书省闭门不应,周遭军士济济,周城独木然而立,心里反复想道:国纪堕落至此,天下就要乱了啊。 ——也难怪、难怪三娘子问他,是要留在南平王府,还是回怀朔镇,她说洛阳浅滩窄河,无英雄用武之地。他当时只想,洛阳是个浅滩,那怀朔镇算什么,如今想来,却像字字都有深意,如果天下大乱,六镇就会用兵——大丈夫功名不向马上取,难不成他这辈子还想寻章摘句? 这时候乱世还没有开始,这时候周城还不知道,他的这句叹息,就如始皇出行,项羽叹息过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一样,被记录在青史里,作为一个时代即将终结的标志,而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周城目睹的这一切,是嘉言和嘉敏都不知道的。这时候谢云然、穆秋玉和郑笑薇、李家姐妹,并胡嘉子、陆静华都已经受了赏,各自家去。唯有嘉言和贺兰初袖因为王妃待产,还留在宫里。 一直没 有嘉敏的消息,嘉言几次要去见太后,都被王妃阻拦。嘉言一时急起来,口不择言:“如果被劫走的是我,阿娘也要这样阻拦阿姐么?” 王妃气了个倒仰,恶狠狠道:“即便被劫去的是你,这多事之秋,我也不会放谁去见太后的。” 话这样说,心里也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嘉敏诚然重要,但是她的重要和嘉言的重要不是一回事。如果是嘉言出事,她自然拼了命也要救她回来,但是嘉敏……如今羽林郎闹得这么凶,阿姐正焦头烂额,她怎么好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她? 说到底,嘉敏被劫持,不是她的错,即便是元景浩回来,也不能因此怪罪于她。 第89章同行 嘉言劝说母亲无效,默然良久,忽道:“当初永巷门被闭,阿姐推算表姐境况不妙,我曾经问过阿姐一句话。” “什么?”王妃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什么时候亲近到了这种地步,虽然永巷门这件事上,嘉敏确实有功,但是谁知道她背后什么用心,反正王妃是不信嘉敏会为嘉言舍身冒险的,多半是事有巧合,脱身不得,只好将计就计。她这样猜,其实也不算太离谱,如果嘉敏早知道这么凶险,多半也会三思,而不是只身前去,只是嘉言这个年岁,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母亲不公平,当时郁郁说道:“我问阿姐,如果落到表姐那个地步的是我,她是不是也会这样,袖手旁观。” 南平王妃这时候倒又沉默了,并不追问“她怎么说”,嘉言也不等她这句话,径直道:“阿姐说,不会,你不一样。” “不过说说而已。” “我当初也这么想,阿姐不过说说,哄我欢喜,但是后来我被扣在永巷门,阿姐确实是来了,她没有食言。”嘉言慢慢地说,“如果阿娘执意不肯去求姨母,那么我去——阿娘拦不住我的。” 王妃双手抚在腹部,垂着眼皮不说话,嘉言说的,她都知道,她也反复想过,她对嘉敏,是不是不公平。但是人的心,怎么能不偏。也许嘉言说得对,不管嘉敏当时是存了什么心机,她救了嘉言,她破除了永巷门的危机,那总是真的。只是眼下洛阳风雨飘摇,就算太后肯考虑,只怕也使不动那些大爷。 嘉言久等不到母亲回答,越发灰了心,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虽然也跟着父兄练习过骑射,不过是些花架子,并无半点真功夫,不然她早回了王府,母亲不在,府中侍卫自然唯她马首是瞻……王妃瞧见她面上闪烁不定的暗淡和伤心,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宋王也一同被劫了去……” 听母亲提到萧南,嘉言心里越发焦躁:“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把嘉敏脱身的希望放在同样被劫的萧南身上? 却听王妃缓缓道:“想必……宋王府也急得很,只是彭城长公主一直在宫里没有归家,所以没有得到消息。” 嘉敏愕然:“阿娘的意思是?” 王妃再叹了口气:“我听说当初宋王北来,有个小丫头一直跟着。她当初能跟着他北来,如今他被劫走,多半也肯下死力救人。只有一点,宋王不在,王府的侍卫未必听她使唤,但是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侍卫么。”——其实王妃估计着,宋王府的侍卫,多半还是能听那 个小丫头使唤的,只是宋王府一旦有动,恐怕会惊动朝中,更何况宋王府的侍卫营救嘉敏,自然不及自己人上心。 嘉言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提出这么个折中方案,一时跳起,叫道:“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王妃瞟她一眼,重逾千斤。 “可是、可是……”嘉言眼前浮起苏仲雪的脸,那个牙尖嘴利、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偏还美得惊人的姑娘,如果她救了阿姐,以后阿姐的心愿……不不不,她怎么会救阿姐,她多半会救下宋王,丢下阿姐不管——不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她去会害死阿姐的……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元嘉言!”王妃厉喝,嘉言登时收声。 许久,王妃才又续道:“无论如何,贺统领总是自己人,他不会不管你阿姐……她去最合适,就这么定了吧。” 嘉言看着母亲疲倦的面容,死死咬住唇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我骑射出色,也许母亲就会放心让我去吧。如果我骑射出色,就不必把阿姐的性命交到那个危险的女人手上了吧,如果……一念起,沧海桑田。 无论是嘉敏还是萧南,又或者始作俑者于樱雪,都没有想到,是这次突发事件,成就日后屡次挽狂澜于既倒的娘子军……当然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这时候嘉敏还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已经不可抑止地滑离了原来的轨道,滑向诡不可测的未来,之后……所有,所有人,都再没有回去过。 九月下旬的一天,苏仲雪换了戎装,领着南平王府十八骑在瑟瑟秋风里出了洛阳城。这时候晨光未亮,无论雄伟的永宁寺还是幽静的瑶光寺,都还沉浸在浓雾之中,满地落叶堆积,马蹄踏过,沙沙轻响。 周城也在其中。 转眼又过去十多天,嘉敏虽然不能准确判断身在何处,但是心里盘算着,怕是已经出了河北地界。 起初于谨看见高大的城墙会绕路走,但是到这一日,干粮食尽,于谨就面临着选择:他自然可以啃树皮、吃野草,不过他们三个都算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人,能不能吃这个苦且不说,吃不吃得了才是重点,要到半路上倒了,少不得还是得延医求药,还是须得进城。当然他也可以支使萧南去打猎,但是没有弓箭,能猎到什么东西可想而知,而且这样一来,会多耗去许多无谓的时间。 于谨心里有一笔时间帐,一是南平王班师回朝,二是南平王妃发现嘉敏与萧南私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总 不至于不派人来找。他必须在这两个时间底线之前,带着这两个废物抵达南平王的兵营。 或者抵达南朝——如果是后者,他就真只能借萧南和嘉敏的头颅一用了,有嘉敏的头颅开路,萧南的头颅作后手,他就不信南朝皇帝能不谢他。 如果把弓箭交给萧南去打猎……那自然万万不可;最下策莫过于自己进山打猎……难道他能把嘉敏交给萧南?就算是强迫萧南与他同去也不可能,一旦放任元三娘独处,谁知道萧南会做出什么举动? 就不说元三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了。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萧南意味深长地说,并不苦劝。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元三娘自然是生平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他萧南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离洛阳千里万里,他孤身一人,既无印信,但凭空口,谁认他这个宋王? “……进城罢。”于谨也明白过来,咬牙道。 萧南微微一笑,果然驾车进了城。守门的将士并没有十分为难他们,那也许是因为,萧南塞了银角子过去——那是从衣裳上拆下来的。也亏得于樱雪没有经验,阿朱又成心设套,给的衣物都是上好的蜀锦,衣物上绣花配饰一应俱全,于谨只道是两人私奔所备,倒也没有起疑心。 三人进城。 于谨留意,并没有在街头巷尾看到嘉敏和萧南的画像——虽然他琢磨着南平王妃多半也不会采取这样的下策,但是进城过关,也没见守城的士兵如临大敌,或者对某个年龄层次的人多加盘问。 也不见一路有什么举止奇怪的人,照理说,嘉敏跟着萧南私奔,多半会去找南平王或者南平王世子,就算南平王妃想不到这招,太后身边也应该有人想得到,有了目的地,守住关卡,那就是瓮中捉鳖。 他留意的同时,嘉敏和萧南也在留意,没有在街头巷尾看到于樱雪的画像,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庆幸,还是埋怨朝廷不上心。 三人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 那客栈虽不甚奢华,地方却交通便利——便于跑路。于谨照常扣住嘉敏,把奔走的任务交给萧南——要出手的主要是衣物和车,那车毕竟是宫制,虽然被锉掉印记,改了外形,也还是个祸患。另外还有采买食物和新的马车。 虽然没法拒绝,但是于谨的这个要求还是让嘉敏和萧南齐齐起了疑心——在荒郊野外,于谨支使萧南奔走,拾柴烧火找 水,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走的路偏僻,方圆几里之内都未必有人,就算有人,也不会那么巧,就是官府中人,万一萧南运气好,碰到肯为他通风报信,引官兵前来的普通人——也许是猎户——他们三人也多半已经走远,就算没有走远,萧南和元三娘,特别元三娘,可还是上好的人质呢。 第90章我诈 虽然于谨扣下嘉敏,始终是个大问题,但是城里到处都是人,萧南能做的事,就海了去了。 于谨这样吩咐,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深意,一时嘉敏和萧南心里都转过千百个念头,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路虽然彼此相安无事,但要说萧南已经哄得于谨完全信了他,起码萧南是万万不肯信的。 嘉敏当时目色惊惶。萧南摸摸她的鬓发说:“我很快就回来。”嘉敏犹自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于谨轻咳了一声:“殿下莫非是不信我?” 萧南笑道:“子玉兄说笑了。”扯开嘉敏的手,就出了门。 于谨回头瞧了嘉敏一眼,嘉敏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于谨上前闭了门,慢悠悠踱步过来,忽然笑道:“三娘子像是很怕我?” 嘉敏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含混应道:“之前……于、于少将军对我误解颇深。” “哦?”于谨挑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道,“我误解了些什么,三娘子可以和我说说么?” 嘉敏心道能说的上次都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如今也不能说,他冒着萧南给他使坏的风险放他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并不清楚萧南如何糊弄住于谨——这一路他们也没捞到多少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凭直觉行事——但是也知道,于谨做出南下的决定,多半和萧南脱不了干系。前世萧南最后能够南下成功,是因为在军中有巨大的威望,之所以在军中能够有这样深厚的根基,是因为南平王父子给了他机会。 而南平王父子之所以会给他机会…… 鬼使神差,嘉敏忽然记起前世死前听到苏仲雪说的最后三个字:“因为你……” “三娘子不知道么,”见嘉敏久久不肯开口,于谨忽又道,“宋王殿下也想要南归,三娘子不知道么?” 嘉敏瞧了他一眼,心里有了计较:“挑拨离间这一招,于少将军就不必往我身上使了。” 于谨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是跌坐在床上:“挑拨离间?我先前只道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 嘉敏沉默片刻,等于谨笑完了,方才幽幽地道:“我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如今扮的是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萧南私奔的痴心人,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嘉敏在心里暗暗地想:萧南想南归,不用他来提醒,这普天之下,恐怕都找不到比她更清楚的人了。 于谨被她 这话噎得一呆——他之前也听说过三娘子的笑话,只是后来几次打交道,嘉敏的狡猾都出乎意料,倒教他忘了,那些话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于谨并不觉得气馁,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只要播下这颗种子,她用情越深,到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就痛得越苦,到时候——不怕她不来找他。 只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三娘子也进宋王府做过客。” 嘉敏进宋王府,是被羽林郎追捕的那一夜,闻言不由警惕地道:“于少将军要说什么?” “我在想,”于谨悠然道,“三娘子既然进过宋王府,难道没有见到宋王私下养的那个……绝色美人?” 苏仲雪么,嘉敏面上微微变色。 于谨察言观色,只道得计,要再开口挑拨几句,忽然外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宋大郎、宋大郎!”——入住客栈,于谨与萧南对外假称兄弟,姓宋,宋是萧南的爵号,也算是于谨的恶趣味了。 于谨“当”地抽出腰刀,猫腰走至门后,喝道:“什么人!” “是我,小二!”外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热情得近乎谄媚,“给大郎送水来了!” 送水?于谨心头疑云大起:“我没叫水!” 小二解释说道:“……是二郎叫送的,二郎命小人先给大郎送,待他回来,再送一份,说是连日舟车劳顿,需热水沐浴解乏。” “我……”于谨刚要说“不用”,门外小二又滔滔不绝往下说道:“……二郎已经付过钱了,大郎莫要生气,二郎也是一番好意,体恤大郎一路辛苦,二郎说,万一大郎不喜,就先放着,等他回来用。” 还真是考虑周到,体贴入微。 于谨被这一连串“大郎”、“二郎”、“用”和“不用”的冲得有些头昏,回头瞧了嘉敏一眼,嘉敏眉心深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谨想一想,潜行至窗边。客栈里的窗纸并不太厚,午间日光又透,于谨轻易就能看出来,门外确实只有两个人,挑着热水和浴桶。这两人身量都不高,矮小,瘦弱,战斗力应该不强。 没准还真是小二。 于谨在心里想,萧南虽然也逃过难,到底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世家子,瞧他在洛阳的排场,平日里起居用膳,身边怕没十七八个伺候的,比寻常人讲究也不奇怪。他原是想拒绝,但是自那日逃出皇宫,之后逃出洛阳,于谨已经有近三个月,不曾舒舒服服洗一次热水浴了。 那些富贵时 候寻常的东西,到落难,都成奢望。 所以不提犹自可,一旦想起,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就都痒了起来,痒得全身不得劲,不如……不就是洗个热水浴么,能费什么功夫,横竖、横竖元三娘还在他手里,跑不了。 一念及此,于谨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眼嘉敏,意料之外的,发现嘉敏面上竟大有惊慌之色,触到他的目光,连连摇头,像是唯恐摇头他也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又是摆手,又是作口型道:“不要!” ——即便是沐浴,他也定然不会放她出去,有多尴尬,嘉敏简直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要命!萧南这是什么意思! 于谨也猜到了嘉敏的顾虑,却忽然生出促狭的心思: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把元家姐妹弄回家去,伺候枕席。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逃命要紧。再后来无意中碰到私奔的元三娘和萧南,明知道自己家破人亡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却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心里积郁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时候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舍得不出了心头这口气。一时收了刀,刀尖对外,拢进袖中,笑着开门道:“进来罢。” “不要!”嘉敏几乎是尖叫了。 门外两个小二听得里间有女子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进门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果然是客栈小二装扮,脚步、举止间也没有什么出奇。于谨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指点他们放下浴桶和热水,小二殷勤,嘴里不住问:“……打来还要点什么么?” “不用。”于谨简洁地回答,见两个小二还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不断瞟向已经退到角落的嘉敏,忽然就反应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角子丢过去,喝道:“快走!”两人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客人万福”退了出去。 嘉敏原先也道萧南弄了这么两个人来,多少有些弯弯道道,谁知是如假包换两个真小二,不由大大失望了一回。 于谨关了门,腰刀架在浴桶上,抽了腰带,向嘉敏走过来。 嘉敏吃惊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把话说出口:“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元三娘子猜不出来么?” 于谨笑了起来,扬一扬手里的腰带。嘉敏苍白着面孔,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抓住之前萧南从袖子里递过来的匕首。于樱雪的匕首。心里早把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送浴桶又送热水的萧南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想什么!难不成暗示她行刺于谨?拜托 了,就凭她连于樱雪都打不过的战斗力! “哟,”于谨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呢。” 嘉敏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嘛,”于谨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床铺被——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呢。” 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南使人送来,方才元三娘想必也听清楚了。不管萧南什么意思,于谨想,不管是他考虑不周,没想到嘉敏处境尴尬,还是有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敏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 第91章逃亡 于谨好耐心地把她绑在窗子边上,见嘉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一时恶作剧心起,凑上去亲了一口。嘉敏“啊”的一下睁开眼睛,见这时候于谨已经走到木桶前,正脱下外裳,又赶紧闭了回去。她原本就不及嘉言美貌,又风尘仆仆这么多天,于谨心有所憾地想:要是六娘子就更好了。 水声哗哗的。嘉敏一面在心里画圈圈诅咒萧南,一面悄然把匕首从左手递到右手,开始对付于谨的腰带。 于谨的腰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又硬又韧……没准是牛皮。嘉敏辛辛苦苦割了老半天,还得忍受于谨不断的挑衅:“……不知道三娘子想过没有,一旦宋王殿下回到南边,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南边的臣子,南边的势力,到时候,宋王殿下免不了还须得娶个南边的世家女……” 嘉敏是恨不得跳起来叫他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这辈子她是不会再经历了,但是上辈子……嘉敏不得不承认,于谨说得有道理,若非如此,苏仲雪也不至于这么急着下手,要她死,要她快点死,要她至死……也不能踏进吴国的国土。 她是吴国的皇后,如果她活着,谁也越不过她的名分。 那真是个笑话。 这世间有许多的笑话,只有落在自己头上的那个,才惨烈得格外刻骨铭心。 于谨瞧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元三娘对萧南起了猜忌之心,他于谨拿到兵符的可能性自然大过萧南。到时候,就算萧南成功南归,也不过是在他手下做个傀儡皇帝罢了。 至于元三娘,她大约是不会在乎情郎是个真皇帝还是假皇帝的,只要他是萧南,只要他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丈夫。 这样卑微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称心如意呢? 于谨正想得高兴,忽然门外又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 “谁?”于谨握刀,蓄势待发。 “官府查人!”外头传来男子粗声粗气的回答,然后是小二谦卑的声音:“客官莫怕,只是循例、循例……” 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循例!于谨回头瞧了一眼嘉敏,嘉敏割腰带正割到紧要关头,脸色尤为难看,于谨只当她是害怕,又听得外间敲门不绝,披了衣裳出来,随手移动屏风到嘉敏面前,堪堪挡住人。 然后握刀蹿到门后,心想只要对方有个什么不对,就先一刀劈了再说! 他对 自己的刀法甚为自信,只要不是朝廷出动精锐,又大队人马围攻。丢下元三娘,他要只身以逃总是问题不大。这样想着,左手猛地拉开门栓,门一开,竟是光芒万丈,刺得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 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到底将门出身,打小锤炼的武艺,这一步之间,右手长刀已经本能地迎风斩去,却斩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于谨反应也快,不思伤敌,先顾保命,蹬蹬蹬连退了有三四步,方才看清楚,方才刺到眼睛的,是长长一条火舌——那原是他在洛阳常见的炫目戏,炫目艺人口中含酒,一口喷出去,火烧连绵,能长致七八米,这时候已经快要烧尽了,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水。 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也不见了那个殷勤狡猾的店小二。 于谨略一思索,忙忙奔回屋去,一脚踹开屏风——果然,屏风后也已经空无一人。 半开的窗,被割断的腰带,断口平滑。一截钩在屋里,一截垂在窗外,凹成箭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嘲弄。于谨怒极攻心,胡乱套上衣裳,从窗口跳出去——原就在二楼,元三娘都敢跳的高度,对于谨自然没有难度。 然而客栈外车来车往,人流不息,又哪里有元三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谓度日如年,嘉敏眼下就是这个感觉。她在等,等于谨回来,等于谨再离开。她不敢探头去看外间发生了什么,侧耳听时,悄无声息。萧南之前没有给她打过招呼,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钻进了床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里还紧攥着于樱雪的匕首。 她提醒自己一刻也不可以懈怠,但是连日奔波,连日的提心吊胆,这时候枯燥而无聊的等候,多少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三娘、三娘……”萧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嘉敏觉得自己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我在这里。” 那床甚矮,矮得让人很难想象竟然能够容下一个人。 萧南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弯身去,果然看见嘉敏趴在地上,手足皆贴地,像只大王八。唯有眼睛贼亮,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喜悦也亮晶晶的,从星星里溢出来。一时笑道:“亏得你……我当你会躲在屏风后呢。” 一面说,一面伸手拉她出来。 嘉敏原想说“屏风后哪 里藏得住人”,但见萧南眉目间焦灼之色,也就忍住了。萧南也不与她多话,拉着嘉敏走到门口,先探头去看一眼,然后推开隔壁——那门竟没有上锁,到进了屋,闭了门,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汗流浃背,忍不住相对而笑,萧南说:“总算……总算……” 嘉敏抿嘴一笑。 屋中忽然就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之前总有很多的话要和对方说,而找不到机会。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无话可说了。难不成要问“小二是你安排的么?”当然是。要问“怎么想到的这么古怪的点子?”根本无须解释,没有之前送热水浴桶松懈于谨的警惕心,后来的事,就不可能这么顺理成章。“怎么会想到送热水浴桶?”那更容易解释了,萧南是含着金匙出生,于谨又何尝不是?长途跋涉之后于谨最无法拒绝什么,萧南能猜中,有什么稀奇? 忽听萧南问:“……饿了么?” 嘉敏:…… 之前不觉得,到这句话提醒,才记起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连饥饿都会忘记。 萧南一看嘉敏这神色,连回答都不必等,从怀中掏出一张胡饼。嘉敏是万万想不到,萧南这样的贵公子,会把胡饼藏在怀中,一时怔忪,却听到萧南言语中的歉意:“……已经冷了,小地方,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吃食……” 嘉敏接在手里,尚有余温,忽问:“你吃过了么?” 萧南张了张嘴,没有发声,面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惦记着她没有进食,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之先于谨支开他,留下嘉敏,他明知道不到绝望,于谨绝不敢把嘉敏怎么样,但是心里头的慌乱却是实实在在的。 谁知道于谨会做什么呢,那个疯子,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就没了顾忌……那样危险的一个人物,他怎么可以把嘉敏留给他。 万一…… 万一呢…… 解掉一个万一,又来一个万一,他自忖聪明,放不开这一万个茫然若失。 也许、也许……毕竟是一路同生共死的缘故?他这样想:应该是,自然是,毫无疑问是。 自他受伤,嘉敏为他求药,然后双双落在于谨手里,之后一路的相依为命,他几次高热,昏迷不醒,嘉敏喂他水喝,喂他药喝,半夜里伸手试他鼻息,大约是怕他死。她怕他死 ,他怕她走。 他总觉得没准什么时候,嘉敏会看穿他的真面目,知道之前种种,是他一手设计;没准什么时候,嘉敏会恨死了他;没准什么时候,她会丢下他,他睁开眼睛,全世界都已经弃他而去,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垂垂等死。 他心里,一直一直……都有这样的恐惧。 那大约是……在金陵时候留下的阴影。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为他而死的人也太多,多到足以把年少稚嫩的心磨得老茧重重,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鲜血,背叛,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依稀得见。 你尝过那种感觉么,你总以为会是被抛下被放弃被辜负被背叛的那个,但是不,她在,她一直都在。 第92章相怜 萧南微叹了口气,却见嘉敏“滋拉”一下撕开油纸,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敏把大的那半塞给萧南:“……给你。” 萧南拿了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方才……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你会吗?”嘉敏咬了一口饼,满口焦香,“你才不会。” 漫不经心,但是斩钉截铁。萧南看着她,嘴边散落的胡麻,像猫的须。不由自主的眉目转柔,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天罗地网吧——任你国色天香聪明绝顶君临天下,也逃不过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听人说过认命,从前以为人不可以认命,却从不知,命,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他认。 吃过胡饼,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精神方才好转。 嘉敏和萧南都不敢就出门,天知道于谨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其实如果单只有萧南,倒不怕他,萧南估计,他们武艺也就在伯仲之间,区别在于,于谨手里有趁手的兵器,他没有。更糟糕的是,嘉敏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拿下嘉敏,他就不得不束手了——所以总要等确定于谨走了才好做打算。 光只论速度,带着嘉敏,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于谨的。 嘉敏百无聊赖地瞧着窗,窗自然是紧闭的,也不知道于谨追到哪里去了,要什么时候才醒悟,折返,然后……再追出去。 忽然想起来问萧南:“那些衣裳……都脱手了么?” “自然脱手了,不然拿什么买胡饼。”萧南说。 嘉敏:……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有生以来还能穷到这个地步……想必萧南也没有。真是神奇的体验。 又问:“那车呢?” “也脱手了。” 嘉敏奇道:“怎么做到的,这么快?” 萧南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微微一笑:“不如……你猜?” 嘉敏“哎”了一声,倒真用了心去想:“这么快,自然没有很多买主,那是……有人包圆么?这人马车也要,衣裳也要……我可想不出,哪里有这么豪气的商家。” 萧南似笑非笑,扬一扬眉:“再猜?” “那我可猜不出了,”嘉敏毕竟少入市井,思索再三,犹茫然没有头绪,只得道,“好啦好啦,知道宋王殿下手段 了得了——到底卖给谁了嘛。” 萧南笑道:“你伸手,我写给你看。” 时已入冬,冬天的阳光到下午渐渐乏力,只有淡淡一层,染在人的睫毛上,铺进眸光里,恍然跃动如碎金。 不能直视的容光。嘉敏悄然移开目光。忽然记起他们被于樱雪胁迫的时候,他在车里,写在她手里的字。心里猛地一乱,想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要再与他纠缠,如何又……难道要重蹈覆辙? 她面上阴晴不定,萧南索性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手心里写了个“当”字。 原来是当铺,难怪无所不收。嘉敏疏疏地想,很有些心不在焉。因念及于樱雪,忽又问:“如果当时于姐姐带我们去那里,为的是找于谨,那为着什么缘故,忽然对车夫起了杀心,下那样的狠手?” 这个问题,萧南自然是想过的,只是他也没有想明白,只得猜道:“许是怕车夫碍事?” 车夫碍事,他与嘉敏也碍事,索性一并都杀了,清清静静只等于谨——但是于樱雪这样一个深闺女子,哪里来这么狠的心。 遂又道:“也许是车夫说错话,激怒她了吧。” 嘉敏才要说“于姐姐却不像是容易被激怒的”,忽然萧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嘉敏趋近右边与先前房间相邻的墙,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两人对望一眼,都知道是于谨回来了——他回来得却快,可见不傻。 自然是找不到嘉敏的。隐隐能听到咒骂声,只是声音太快、太低,却是听不分明。 过得一刻钟,脚步又冲了出去。 隔壁重归于静。只不知他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多半是不会了。不过……嘉敏低声问萧南:“那个小二……” “我把买胡饼剩下的钱分成两份,给了一份给他们俩,要是他们答应办完事立刻离开,三天后再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也给他们。”萧南低声答道。 “可是三天后……”嘉敏皱眉。 萧南又笑了起来:“三天后我们自然不在这里了……人不可以太贪心。” 嘉敏:…… 那脚步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嘉敏等得有些不耐烦,探头探脑道:“……我去看看?”被萧南一把拉回来:“把衣服换了!” 嘉敏顺着他目光看去,床头有个布包,打开来,是套月白蓝衫。摸在手里,很有些毛刺刺的。就知道 是寻常百姓寻常所穿。嘉敏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没穿过这么粗的衣料,当时略略犹豫,迎风展开来,只有袖口几朵花。 其实也不算太难看……嘉敏这样安慰自己。 屏风后换过衣裳,走出来还有些怯怯的,不能抬头。 萧南却是眼前一亮。 嘉敏这一路灰头土脸,到如今换了衣裳,方才勉强能看。虽然质朴略过,倒也可怜可爱。心里琢磨着,像是上回,在珍宝斋看到有支柏木簪子,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刚好配嘉敏。 嘉敏被他瞧得不自在。忽听萧南又道:“头发也须得换个样式。” ……那倒是真的。嘉敏从前也听周城说过,要改头换面,最简单莫过于剃掉胡须,换个发式——当然她也没有胡须。不过话说回来,她眼下也没有梳子。正迟疑,萧南变戏法一般,手里就多了一把浅黄色的桃木梳子,看得出,也是民间所用——大约是买衣服时候顺手买的罢,嘉敏想。 “坐!”萧南说。 嘉敏不解地看萧南,萧南晃晃手里的梳子。 “我自己来!”嘉敏说。 萧南忽地趋近,伸手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按了按——她肩上原有伤,虽然得了神婆的药,但是一路也不曾好好护养,行动虽然无碍,举手过头,却仍觉艰涩。被萧南这么一按,登时酸痛难忍,哪里还坚持得住骨气。 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会梳什么头——这种从来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贵公子,他会梳什么头!他能拿得动梳子么?他能梳双环、灵蛇,还是堕马髻?光想想这些可能,都心里一阵发毛。 而萧南已经在动手解她的发。 嘉敏自昭阳宫中被劫,一路辗转,颠沛流离,尘里土里滚过,鲜血溅过,又受过伤,结过痂,半个月风尘仆仆,长发早就板硬成结……一念及此,嘉敏又扭身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别动!”萧南低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停了片刻方又补充道,“你乱动起来,扯痛了我可不管。” 嘉敏:…… 倒真不敢乱动了,腰板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 萧南的手极是灵巧。嘉敏几乎感知不到梳齿在发丝间穿梭。便是如此,嘉敏也自知眼下自己一头发,乱如飞蓬,沉滞如泥泞,纠结如杂草。要是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头就好了,嘉敏无不羞愧地想。其实不仅仅于谨见到热水 和浴桶两眼发光,她当时眼中,也是灼灼迸出火光——她比他们俩还更惨。 简直惨绝人寰。嘉敏十分悲凉地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公主和皇后,能狼狈到她这份上的,大约不多。 “叹什么气?”萧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敏哪里有脸据实说,只胡乱敷衍道:“我在想,不知道于谨找不到咱们,会去哪里。” “他自然会想,咱们脱险之后,会去哪里,然后去那些地方堵咱们,”萧南随口道,“大约是衙门、渡口,或者……” “或者什么?”萧南忽然住口不说,嘉敏久等不到下文,忍不住追问。 “或者……”萧南一向伶俐的口齿忽然迟滞起来,“或者,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么?” “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么?”那也许是她前世的梦,不惜山高路远,路远山高,终于追了上来。 一瞬间的恍惚。嘉敏几乎不能够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前世还是今生。也许她确然已经死了,是魂灵不甘,所以被困在执念当中,所以假造出之后种种……相逢,相守,相依为命。不同于从前的种种。 正怔忪,门口传来一声冷笑:“宋王殿下和三娘子,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第93章救兵 于谨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嘉敏几乎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一次再被于谨逮到,事情可就没这么容易善了了。她袖子里还有于樱雪的匕首。虽然这匕首上未必有记号,也未必能被于谨辨识出来,但是万一呢。 她还在惊恐中,就被塞进一堆东西。而萧南已经拦到了她的面前。嘉敏本能地低头看时,手里多了一堆草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到的。萧南这一趟出门,像是为他们逃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嘉敏很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一路逃亡中,也和萧南建立了足够的默契,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拔脚就往窗边跑——客栈中房子原就不大,三五步到了窗边,麻利地在窗棂上打了个死结,抬脚要跨出去的时候,嘉敏还是没忍住,低头瞧了一眼高度,内心惶惶——如果是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大约会死得很难看吧。 而身后已经传来打斗的声音。嘉敏没有见过萧南出手,只是从他过往的经历,和之后的命运推测,萧南的身手应该不弱。但是萧南没有兵器。嘉敏还记得于谨的腰刀,长达半米,冷冽的寒光。 登时又犹豫起来。 这犹豫的片刻,身后风声一紧。嘉敏回头瞧时,却是于谨不知怎的,竟绕过萧南,向她扑过来——拿下元三娘,就能制住萧南,这个念头在于谨心里,已经想过千百遍,所以这时候行来,倒是当机立断。 于谨快,萧南更快。在嘉敏看来,不过是眼前一花,萧南就到了面前,低喝一声:“下去!”然后她就身不由己,从窗台上掉了下去。从最初的惊恐中醒来,嘉敏紧紧抱住了草绳。天光亮得人眼花。 忽听得头顶“当”的一声脆响,草绳倏的溜下一大截。嘉敏惊恐交加抬头看时,却是于谨一刀斩碎窗棂。 草绳无处着力,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下坠去……风呼呼的,吹散嘉敏一头乱发。说时迟那时快,萧南折腰,反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草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卷,替代窗棂承受她的重量,下坠之势登时止住。 而于谨森然,又举起了刀。 萧南只剩了一只手。 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嘉敏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纠缠的两个人,她只是听到了风声。她不断地听到了擦过耳际的风声。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寂无声息又惊天动地。她觉得眼睛里涌出泪来。 但是“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落在她的眼睛里, 整个世界,天与地,所有人海茫茫,都红得触目惊心。 是血。 嘉敏觉得自己想要尖叫,只是一丝儿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她松了手。这一次,她没有往下看,她不知道自己距离地面还有多高,有多远,底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命运的河流……她松了手。 风在耳边,眨了一下眼睛。 嘉敏觉得自己会摔成一摊烂泥,当然并没有。 她也没有站得很稳。她几乎来不及想这些。她飞奔似的往客栈跑,一面跑一面大声嚷嚷::“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漠然从身边过去,有人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有人嘻嘻笑着指指点点。 忽然一声大喝:“什么人!” 嘉敏被惊得稍稍止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冲撞了一队人马——高头大马,甲胄鲜明的一队人马,也许是仪仗?嘉敏几乎是本能地想:谁的仪仗?这小城里,能用上仪仗的,也就是县官,或者刺史?或者……嘉敏想也不想,伸手拽住马头,哭道:“使君救命!” “跪下!”先前那人又是一声大喝,紧接着飞来一鞭,正正打在嘉敏背上,嘉敏被抽得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屈膝,双腿跪地。以她的出身,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个长辈,这天下能叫她跪的,原也没有几个。 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死拉住辔头,还待说话,忽听得马上人道:“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如愿莫要如此。” 话音入耳,嘉敏放声大哭:“哥哥!” 就算这时候有人指着太阳告诉元昭诩说,太阳是方的,他大概也不会更惊讶了。 这距离洛阳城几千里的中州小镇,却哪里冒出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冲他车驾,竟然还呼他哥哥! 他就两个妹子,都好端端在洛阳城里,招摇撞骗也该有个限度吧,昭诩素来的好性子,也不由多少有些动气,冲口道:“小娘子休得满口胡言,怎么好冒认官亲!” 对于重逢,嘉敏之前想过千百次。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之后,迟早会再看到哥哥,再看到父亲,想过也许是在南平王府,或者洛阳城外,看皇帝郊迎大胜归来、意气风发的父兄。她和元昭诩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狼狈。 但是这时候,又哪里还有功夫来解释。 嘉敏抬头,信手抹一把脸,满手尘土与血泪:“我是三娘……哥哥我是三娘!……于谨要杀我……于谨在杀 萧南……” 几乎是语无伦次。 昭诩与嘉敏素来生疏,又不像嘉敏,因为前世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杀,之后的许多年里,反反复复不敢忘记父兄的音容笑貌,一时竟没有听出嘉敏的声音,到嘉敏擦净了脸,又喊出“三娘”两个字,方才怔住,仔细看时,发现这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小娘子,竟真是自己的妹妹。 昭诩张张嘴,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圈忽然就红了。 他自幼就跟随父亲出征、远行,更狼狈不是没有过。但是那是他、或者是父亲,不是妹妹。他和嘉敏生疏不假,但是再生疏,她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父亲总说三娘像母亲,他总觉得不像,他总觉得母亲应该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子,绝不像三娘这样别扭和尴尬。但是、但是即便如此,这时候看到嘉敏仰面跪在马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眉目,真是像极了亡母。 ——他自小金枝玉叶一样养的妹子,何曾想,竟落到这步田地。 饶是昭诩见惯生死,心里也不由绞痛起来,好半晌才稳住神,嘉敏急得落泪:“哥哥、哥哥!我真是……真是三娘啊!” 昭诩也不应。抬脚从马上跳下来,脱了披风裹住她,“萧南在哪里?”他问。 声音里仍有掩饰不住的颤音。 嘉敏也没有察觉,只扭头指给他看:“那里、就在那里!”隔太远,又正对着日光,她实在看不清那窗边如今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谁在流血……“如愿你去。”昭诩随口吩咐身后那个因为打错了人而手足无措的青年,“把他们俩都给我带下来。” 看到嘉敏这个样子,昭诩连问来龙去脉的心思都没有,满心只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骗出了洛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害到这个地步……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宋王还是羽林卫统领,他都不会放过他! 一念及此,眉梢眼角杀气外泄,嘉敏正抬头,忍不住叫道:“哥哥!” “我们先回营去。”昭诩说。 嘉敏却摇头:“可是萧南他……”她这会儿忘了要装腔作势,连称呼都变了。 “回去!”昭诩声音冰冷。 嘉敏还要再坚持,忽然颈后一痛,人软软倒了下去。 昭诩用袖子再擦了一把嘉敏昏睡中的面孔,焦虑和担忧还纠结在眉睫。这个笨蛋,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要让父亲知道了……父亲素来疼她,但 是这么大的事……这个妹子,怕是天生就是来找他晦气的,怎么就不能像阿言那样天真活泼,或者初袖那样乖巧呢,昭诩叹着气,抱着嘉敏,挥鞭直往军营去了。 第94章兄妹 嘉敏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她一动,身边人立时就有了反应:“娘子醒了!” 嘉敏循声望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只能说干净。面目倒是温婉可亲。低头看自己,衣裳换过了,大约头发也有人帮忙洗过,擦干。再环视四周,火盆、软榻、营帐……是个军营的模样。 嘉敏这才想起,她竟然一头撞进了哥哥的仪仗队里。最狼狈的一面,总是不断被不想被看见的人看见。 不过也算是……绝处逢生吧。 嘉敏叹了口气,就听得那妇人道:“好教娘子知,奴家叫素娘,是元将军吩咐来照顾娘子……” 话音未落,帐外就有脚步匆匆而来,随即帐门一掀,露出昭诩焦急的面孔,看到嘉敏睁着眼睛才松了口气:“总算醒了。可睡了有一天一夜!” 嘉敏心道怪不得精神健旺。这一路来,哪里有机会这么好睡过。身体往往比精神更早一步知道哪里安全,哪个人值得信赖。猛地记起,忧上眉梢,急急问道:“萧家哥哥呢?他、他……人在哪里?” “他自然也在这里。”一醒来就知道问萧南,也不问问自己怎么在这里,不问问父亲怎么不在这里——昭诩这样想的时候,倒没想过,嘉敏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对她都是个意外——昭诩心里腹诽,没好气答道:“还活着呢。” “伤、伤重么?” “皮肉伤,死不了。”昭诩随口说。 其实萧南哪里只是皮肉伤,到如愿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也就只剩半口气了。不过他比嘉敏强,中午就醒了,随军医士看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总须得养上三五个月,对于此,昭诩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 嘉敏倒没想这么多,听说只是皮肉伤,大大松了口气,到底仍有牵挂,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看看!” “看什么!”被昭诩一把按住,声音也严厉起来,“大半夜的,你要去看谁!” 嘉敏:…… “哥哥!”嘉敏分辩道,“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好多次!” 他还和你日夜相对十多天呢,昭诩心里那个愁啊,三娘也不傻,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嘉敏觑着昭诩的脸色,知道他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去见萧南。只得自嘲地想,怎么从前没觉得,哥哥心眼恁的多。她和萧南是同车一路没有错,可还有于谨呢。生死关头,哪个还去想男女大防。 因问道:“那于、于谨呢?” 说到于谨,昭诩倒有些佩服:“让他跑掉了——身手能够胜过如愿,于家那小子,真是长进了——三娘,你还没和哥哥说,到底怎么到的中州呢。” 竟然到中州了么。嘉敏恍惚了一阵。她行走过的地方极为有限,出了洛阳城,认得的就不多了。原来这里就是中州——周城曾和她说过,他初初被父亲重用,就被任命为中州刺史,这是他发迹的地方。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嘉敏定定神,从昭阳宫里被于樱雪劫持开始,说到于樱雪暴起杀心,反过来被她杀死,然后于谨出现,萧南拿言语稳住他,之后一路同行、进城、出逃……她言语平缓,昭诩直听得惊心动魄——虽然在之前已经听萧南说过一遍,但是从萧南嘴里听到,哪里有妹妹亲口说来这么伤心。 “他、他日……我定然要为三娘报这个仇!” 昭诩默默地想,并没有说出来,良久,方才问道:“于家那姑娘,干什么不劫别个,单单只劫你——你从前得罪过她么?” 哥哥就是这样,嘉敏苦恼地想,出了错,总是她的错,哪怕她为之吃了苦头,哪怕他明明心疼得要命,一张嘴,就全是她不爱听的话。罢了,念及哥哥尚小……嘉敏想到这里,心里也直觉好笑。 她知道昭诩心思缜密,多半事后会再问萧南对口供,也不敢胡乱说谎,只得解释道:“之前……永巷门被关了之后,阿言被人哄去永巷门,白蔻求到我跟前,我也不能不管……那次我和阿言出了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于家兄妹就恨我恨得厉害。” 昭诩虽然人不在洛阳,倒也想得出当时情形。听嘉敏推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该感慨三娘傻人有傻福呢,还是后怕差一点就……作为长兄如父,昭诩尽职尽责地教训嘉敏道:“阿言出事,宫里有太后、有母亲,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要不是你之前胆大妄为,又怎么会招来这等无妄之灾!你也不想想,要你有个万一……” 说到“万一”,昭诩想到自小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妹子竟然杀了个人! 要不是恰巧碰到自己,于谨杀了萧南,自然会回头找三娘,三娘带着伤,身体又弱,怎么逃得过?一想到妹子竟然差点真的就死在那个混蛋手里,也许就死在距离自己不过几百里的地方,昭诩又默默发了一回毒誓,定要将那厮千刀万剐——方才说道:“让阿爹日后怎么和阿娘交代!” 这 个“阿娘”自然是生母温氏,而不是南平王妃。嘉敏也是心里一酸,好半晌才应道:“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昭诩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去找个小兵来,抽上两三百鞭泄泄火气。 却听嘉敏问:“对了,哥哥怎么在这里?” ……总算想到了,昭诩真是泪流满面。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军打仗,不就是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个女儿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嘉敏:…… 她不是没见过打仗好不好!只不过、只不过……嘉敏眼巴巴又问:“那爹呢,阿爹如今也在这里么?” 昭诩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要阿爹在这里,你还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 嘉敏实在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的事了,于樱雪劫她,又不是她愿意的,碰上于谨,那更是她倒了八辈子霉,之后又是跳楼又挨鞭子,怎么到哥哥嘴里,就都成了她的错呢。 唉,哥哥的心,海底的针呐。 昭诩雷厉风行发作过,瞧见嘉敏垂了头,心里一软,说道:“阿爹如今还在雷州,我去了信,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总会过来一趟。”其实他估摸着,父亲军务繁忙,未必抽得出空来,但是三娘凭空出现在这里,要让父亲不来,恐怕比教猪上树还难——罢了,父亲怎么决定,轮得到他来操心么。 嘉敏听说父亲不在,也稍稍安心。哥哥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已经够难过了,要让父亲也看到,她简直吃不消。 她虽然不知道仗打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她知道结果,这一仗,父兄是大获全胜。所以倒并不太担心战况。只拉着哥哥问军营中起居,父亲安康。 昭诩不得不敷衍应付,一面心里暗暗诧异,想三娘从前,哪里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诧异之余,不由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也不是三娘不贴心,只是她那么别扭的性格,难得好好说话。 ——他这么想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嘉敏也在心里暗暗腹诽,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会好好说话。 话匣子倒是慢慢打开了。素娘进来剪了一次灯花。嘉敏在灯下看侃侃而谈的昭诩。她是有多久没见过哥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血污里爬出来的恶鬼,那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嘉敏的目光在昭诩的面容上逡巡,照着最后的记忆,那伤在这里、这里、这里——该有多痛?她还记得他当时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大约也知道她害 怕,他说“别怕是我。”他说“快走!” 昭诩正说到打得流匪抱头鼠窜,忽觉不对,定睛看时,却见嘉敏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心里一惊,想道:莫非是我方才说得兴起说漏了,提到了父亲受伤的事?不然三娘怎么这么伤心? 试探着喊了两声:“三娘、三娘!” 嘉敏回过神来,眼泪簌簌。 “哭什么,”昭诩生平最怕女人眼泪,何况还是嘉敏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头疼的妹妹,登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她擦眼泪呢,还是先说几句哄她笑。却听嘉敏低声道:“哥哥!” “嗯?” “我前儿、前儿做了个梦……” 做个梦也值得哭,昭诩心里哀叹,觉得有这么个妹子,怕是前世欠人太多钱。 “我、我……我梦见战况凶险,父亲和哥哥受了伤……”嘉敏伸手去,缓缓抚过昭诩的脸,脸上无形的伤,从眉心一直划到下巴,这么阔,这么深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到白骨森森:“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哀戚,这当口提出的要求,莫说是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昭诩也恨不得满口子全应了。 “无论什么时候,”嘉敏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昭诩是真心觉得,妹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看来什么时候空,须得带她去寺里上几炷香,请沙门给念上几天经——最好,天上的阿娘能够多看顾着点吧,可怜三娘,这次是真吃了不少苦呢。 这真是种异常矛盾的心态,昭诩想,他愿意三娘成熟一点,再成熟一点,但是……又哪里能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的苦。但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 第95章如愿 在昭诩的严防死守下,嘉敏愣是没找到借口去探望萧南。 好容易支开无孔不入的素娘,嘉敏迅速溜了出去——她后来也曾被当做奇货可居,在军营里辗转,又因为周城,随军过不短的时间,虽然不精通扎营技巧,倒也大概能够摸得到方向。几句套话,竟让她摸到了萧南住的营帐。 嘉敏进来的时候萧南正在看书,极是警醒,嘉敏一进门,当时就察觉:“谁!”待看清楚来人,目色中许许惊喜,却合书问:“你怎么来了?” 不等嘉敏作答,又道:“我听说你挨了一鞭,可好些了?”他原本想问,她那日突然放开绳索掉下去,可有摔伤,或者是她那日为什么会突然放手,但是话到嘴边,终于都没有出口,也许是,她与他生死与共的决心,他并不是不明白。 “能有什么事,是阿兄的手下,有分寸的。”嘉敏这样说,不肯提背上敷了好些天药,翻身都困难,昭诩还唯恐她留疤。 “阿兄说你没事,我没亲眼看到,总不放心。”有七八日未见,萧南的胳膊还打着夹板,显然是伤到了骨——亏得哥哥只说皮肉伤。嘉敏在心里很唾弃昭诩的知情不报。精神倒还好,只是瘦了许多,大约伤得着实不轻。 “真没事。”萧南笑着说。 嘉敏瞧着他犹自苍白的唇色,其实她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从于谨的长刀下逃出生天的,不敢想,也不能多问。 只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萧南原本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话。”出口却变成自嘲:“我说实话三娘子莫要笑我,当时……只是想救人一命,并不知道会有这么凶险。早知道这样一波三折……没准当时就不会站出来了。” 话说得既客气又漂亮,嘉敏怔了怔,道:“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做的决定,我应该承担结果。”萧南笑着打断她,“三娘子不必为此自责。” 那也许是真的。 真相与谎言,永远在一线之间。萧南看着低眉的嘉敏,忍不住想。在于谨刀下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谁知道呢,谁知道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原本、原本……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大概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够皇叔笑上许多年。 所以……所以他其实不必问她,如果他南下,她会不会与他同去——那是他志在必得。 嘉敏不解萧南的生疏,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我 阿兄、我阿兄和你说了什么么?” ——以她对昭诩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前世她和萧南订婚之后,昭诩还背着她找过萧南几次,听说还约过架,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不过以萧南眼下的状态,昭诩自然保赢不输。 “三娘!”背后忽然传来昭诩气急败坏的声音,昭诩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拉住她:“你伤还没好呢,到处乱跑什么!” 嘉敏:…… 嘉敏是被昭诩拖回去的,回到帐中才发现有人。嘉敏心中诧异,却听昭诩道:“这是如愿,那****伤了你,今儿是来赔罪的。”又小声埋怨,“三娘你连帷帽都没戴!” 嘉敏:…… 就算她连帷帽都没戴也不会比挨鞭子那日更狼狈。 嘉敏对如愿这个名字有印象。 那时候周城刚刚从元钊手里救下她。也许是因为兵荒马乱,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并没有第一时间送她回洛阳,而是在军营里就地安置。嘉敏之前没有见过周城,虽然周城见面之初,就口称“公主恕罪”,定下君臣名分,但是这时候嘉敏已经知道,世人口中所言,与真正所为,不一定是一回事。 元钊是她嫡嫡亲的堂哥,都不过如此,何况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一介武夫。 她不知道周城会怎样处置她,怎样处置都不过分吧,总不会比远嫁塞外更悲惨——那时候她是这么想的。就和大多数洛阳的贵族女子一样,她听说过的关于柔然的传闻,是广袤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稀稀疏疏的帐篷,穿兽皮的人,身上终年散发着牛羊膻气,以及一生有限的沐浴次数。 她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周城安置她的营帐里,轻易不敢出门一步——谁知道外头是个什么世界,听到脚步声她都会瑟瑟发抖。周城有时来看她,有时不。后来也曾笑话说她当时眼神如受惊的羊羔。 人会把羊羔养大,用它的皮毛裁剪衣裳,用它的血肉抚慰饥寒,而养她这样一个废物,能做什么用呢。那时候嘉敏自嘲地想。 有天周城忽然遣人传话,说会带一个人来见她。谁要见她,见她做什么,嘉敏在忐忑中揣摩、猜测,忧惶。 设了屏风,嘉敏其实不太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极高,身形极是挺拔,也许有一点点局促。他说:“末将如愿,澹台如愿,以前在天柱大将军麾下效力,公主……公主可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嘉敏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柱大 将军说的是哥哥昭诩。 其实这时候距离父兄过世,不过半年,半年的时光,发生太多的变故,多到她总以为已经翻过三生三世。 寻常人三生三世的劫数,都没有这么多。 她有些茫然地想,哥哥的部将——他来做什么?他见她做什么? “公主……要南下么?”良久,澹台如愿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料想是并不知道哥哥麾下有些什么人,只得又自行开口问。 “南、南下?”嘉敏不解地重复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南下?她为什么要南下?他为什么这样问她?也许是、也许是因为萧南已经南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她父兄亡故,世间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下意识屏蔽了王妃和嘉言——但是这真是个荒谬的问题啊。萧南南下,带走了苏仲雪,带走了贺兰初袖,独独没有带她,已经是很明确的态度,而他还问她:要南下么? “公主?”那人又催问一声。 嘉敏摇头:“不、我不南下。”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是坚定。 澹台如愿像是略略有些吃惊,他转头瞧了周城一眼:“大将军可否暂且回避,容我与公主单独说几句?” 隔着屏风,嘉敏也看不到周城的反应,兴许是不太高兴——这终归是他的地盘,却有人要他走开。但是也没有多话,微微躬身道:“我就在门外,公主有事,唤我一声即可。”没等嘉敏回答,掉头就出去了。 嘉敏有一瞬间的惊慌——虽然她也不知道周城对她有什么企图,但是相较之下,这个叫澹台如愿的陌生人,显然更让她觉得危险。她几乎是要抓住衣角才能够制止身体的战栗。大约也是到这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朝夕之间,对一个人生出的依赖。 ——不信任,也会依赖。 “大将军……”澹台如愿斟酌着说辞,然而再怎么斟酌,这话里的意思,也注定不那么动听,“大将军对公主可好?” 嘉敏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涨红了面孔,没有做声。 “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澹台如愿这样说,“我定然会助公主离开。” 嘉敏仍然没有说话,也是无话可说:离开……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她能到哪里去? 澹台如愿等了许久,终于点点头,道:“末将言尽于此……末将告辞。” 抱拳,慢慢退了出去。 如果那时候她喊住他,也许他真会带她离开吧。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的澹台如愿,从屏风后虚晃的人影,变成眼前的年轻将军,青涩,稚气,俊朗。嘉敏忍不住想,原来他真是、原来他真是哥哥的亲信啊。 昭诩见嘉敏两眼发直,心里不由哀叹:是是是,如愿是出了名的美貌没有错,但是三娘你好歹是我妹子,可不可以有点出息啊!先前还口口声声“萧家哥哥”呢——萧南也没比如愿差呀。 私底下扯了嘉敏一把,咳嗽几声:“如愿也不是有意……” 他这边说,澹台如愿越发忐忑,哪里敢去看嘉敏的脸色,直作揖道:“三娘子恕罪,末将、末将……” “你做得对。”嘉敏如梦初醒,赶紧打断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换我在,也少不了一鞭子抽开,谁知道撞上来的是个什么人,哥哥安危要紧。” 昭诩:…… 如愿做得对是没有错,但是妹子你怎么可以说出“换我在”这种话!你是名门淑女啊……淑女啊……女啊!昭诩在哀怨中越发坚定了先前的想法。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妹子本来就已经很不着调了,绝对不可以再养在军营里——那会彻底歪掉的。 昭诩于是对嘉敏说:“我想过了,军中简陋,也不宜你养伤,所以和如愿商量,送你去崔家暂住几日,其余,都等父亲来了再说。” 嘉敏奇道:“崔家?”——澹台如愿也不姓崔呀,为啥要与他商议。 昭诩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点头道:“清河崔家。” 第96章崔家 时有五姓七家。北朝以博陵崔氏为第一,其余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这些家族累世公卿,兴盛已久,树大根深,也就皇室勉强能够压上一压了。 有时候皇室也压不住。 之先入宫的贵女中,谢云然就是陈郡谢氏,郑笑薇出自荥阳郑氏,李家姐妹份数赵郡李。就是这些高门,也不见得就人人都想攀龙附凤——五姓七家是出了名的自矜门第,互为婚姻,若非皇室,能娶到这几家的姑娘,都可以告慰先祖了。 嘉敏前世与这些人家来往不多,苏仲雪倒是和他们有交情,而且是祖上的交情,源远流长。嘉敏后来也想过,人家苏家和这些人家来往的时候,他们元家还在茹冰饮雪呢——也不能怪人家不待见。 如今竟然要被哥哥送到崔家去,要说不惊恐简直不可能。天知道五姓七家有些什么奇怪的规矩,光想想都心里发毛了。她倒是想和昭诩好好说,比如“再不去看萧家哥哥”之类的话,可惜昭诩已经认定了妹子的性子就该叫人磨一磨,根本不与她废话,只同她说:“崔家七娘是如愿的未婚妻。” 那可真不容易,嘉敏抗议无果之后,一个人在行进的车厢里琢磨:澹台不过是个兵头,能娶到崔家姑娘,那完全是祖坟冒青烟的事。 崔家给嘉敏的第一印象是大,足够大。南平王府当然也不小,但是竟然无法与崔家比。望族就是望族,数代积累的财富与名望,化作实体,大约就是这么美轮美奂一处家宅,大喇喇砸进外人的眼睛里,砸得人头昏眼花。 一树一石都有来历,叠着时光的年轮,沧桑。 昭诩带嘉敏拜见过崔家老封君,然后被安置与七娘、九娘、十二娘同住在锦绣园里。几天下来,嘉敏算是摸清楚了,七娘年满十七,近日就将出阁。九娘十五,堪堪及笄,已经订了亲了。十二娘与她年岁相仿,只小些月份,尚是云英未嫁。这样的安置,大约是哥哥的意思,让她多学着点? 嘉敏在进崔家之前也有想过,但是真正面对,还是一场冲击。她是当过公主也做过王妃的,论气势、架势,气势不弱于人,但是仪态、风度,仍有不及——那不是地位的显赫与富贵身家能够补足。 也许只有多活一世的眼光和见识,方才稍稍胜过吧。嘉敏在心里想,在宫里时候,谢云然应是对她多有容让了。 一来客居,二来嘉敏也不愿意让人低看了去,一言一行都守着规矩,素日里不过和崔家 几个小娘子一处,看书,游玩,说说闲话,因七娘即将出阁,又时不时有机会赏看嫁妆——那自然都是好的。 也帮着绣一两只荷包,半是谢礼,半是贺礼。 有时候想想之前,宫里惊心动魄,出宫一路风刀霜剑,这时候的安逸,也未尝不是福气。有时候想起萧南,他还住在营里,长日无聊,嘉敏多少有些矛盾地想:哥哥总不至于亏待他吧。 她总记得那日在客栈里,他推她下去,她仰起头,血光就在眼睛里迸发。当时惊恐,天与地,都被染得鲜红。如果不是凑巧碰到哥哥,就算她能大难不死,他也死定了吧……他会死么? 她前世最恨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他死。 如果他真就这样死了、如果他为她死了……嘉敏泠泠打了个寒战,九娘偏头问:“三娘子觉得冷么?” 嘉敏笑着摇头:“劳姐姐牵挂,三娘不觉得冷。” “洛阳该暖和一些,”十二娘是个圆脸的小姑娘,性情比两个姐姐都活泼,话最多:“我还没去过洛阳呢,元姐姐,洛阳好玩么?” “洛阳……”嘉敏沉吟,前后两辈子,她在洛阳时日不短,自然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只是,该从哪里说起呢,要这两个字沉甸甸挂在舌尖,才惊觉,原来已经离开这么久,这么远……她真有点想洛阳了。 “洛阳是天下之中,汉晋故都,又是京城,当然远远胜过中州。”九娘适时解围。七娘年稍长,多数时候就只微微笑着,开口时少,大约是要端着姐姐的架子。 “洛阳的下元节有咱们中州热闹么!”十二娘颇有些不服气。 嘉敏闻言“啊”了一声:“明儿就是下元节!” “可不是!”十二娘笑着说:“明儿我们要去法云寺还愿,元姐姐和我们一起去罢?” 去佛寺?嘉敏有些意外。下元节原是道家节日,据说是水官解厄之辰,怎么中州的风俗,反倒是去佛寺还愿? 那头崔九娘早羞红了脸:“阿玉嘴馋,明儿家里寒食,就想去外间玩,恰巧今年……”九娘有意无意瞟了七娘一眼,没有细说:“祖母答应我们去法云寺,三娘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去玩玩,法云寺的素斋出名的好。” “还有百戏!”十二娘补充说:“法云寺的沙门最会俗讲,比别家都好!” 嘉敏算是听明白了,即便是名门望族,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七娘即将出阁,出阁之后,可就没这么自在 了,所以老封君应了她们姐妹借这个名目出门,横竖寺里也是素斋,不碍着什么。 自然就笑道:“那真要请几位姐姐妹妹带我去见识一下了——” “怎么了?”九娘心细,看出嘉敏面色有不对,忙问。 “我在想,”嘉敏吞吞吐吐地道:“要不要、要不要让我哥哥派几个人来跟着……这世道,可不太平。” 九娘因笑道:“三娘子真是心细如发。不过这世道虽有不平,我崔家的车出去,还没人敢打主意,就不劳动元将军了。” 七娘听闻妹妹与嘉敏对话,转眸看了嘉敏一眼,想道:南平王的嫡长女何等尊贵,怎么竟小小年纪一个人千里迢迢来中州投奔兄长,莫非是与继母不和?又这样胆怯,怕是路上遇过强人?倒对嘉敏多了三分怜惜。 九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嘉敏也不好再坚持,只是心里仍多少担忧——这次她和萧南,算是把于谨害惨了,要是他畏惧昭诩在,远遁千里也就罢了,万一还留在中州城,可是个不小的隐患。 次日一早,嘉敏就被素娘唤起,梳发,上妆,选的是秋香色上衣,金色长裙,裙上莲纹隐隐,配着墨绿镶边。外罩件半透明纱衣。嘉敏瞧着衣裳也就罢了,那裙色染得极正,光彩夺目,倒有些踌躇,道:“这颜色晃眼。” 素娘捂嘴笑道:“娘子正花儿一般的年纪,穿什么都不为过。到我这把年岁,可不好再穿这么嫩了。” 嘉敏心里道这裙的颜色不是嫩,是闪瞎人眼。 这时候隐隐听到十二娘在廊下笑的声音,到窗边一瞧,安下心来:十二娘穿的是茜红裙,柳黄衣,裙上遍撒金点,细看时,一朵一朵缀着,原是迎春花;九娘是浅灰色窄袖衣,描金团花桃红裙,披白纱帔子,她身量比十二娘略高,更袅娜些;待看到七娘,眼前又是一亮,七娘终究年长几岁,装扮上就含蓄得多,却最经得住看——她穿的是水红上衣,浅蓝腰裙,下面浅米色长裙,风起,恍若凌波的风姿。 真真是个美人,嘉敏心里想:澹台如愿倒是好福气。 十二娘待嘉敏最是亲热,赶上来拉着她坐同一辆车,喈喈咕咕地笑,说法云寺的素斋:“……那时候我还小,跟着阿娘头一次来,往食盒里一瞧,呵,摇头摆尾一条鱼,那鱼极是鲜亮,眼珠子都好像是活动的,我舍不得下箸,就同阿娘说:‘阿娘,我们把鱼带回去养缸里吧……’” 嘉敏听得有趣,笑问:“令堂如何回答?” “阿娘哪里还记得要回答我,就只顾着笑了,引得左右婶子、姐姐都过来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啊。”十二娘“唉”了一声:“后来都拿这个打趣我,连祖母,连外头叔伯还有哥哥们,都拿这个笑话我。” 嘉敏不无羡慕地想:如果母亲在世,也许她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吧。如果母亲在世……这世上的人,总对自己失去的,不曾拥有的,耿耿于怀。然而她如今,不是还有父兄、妹妹么。 她大约是,渐渐就起了不肯知足的心。嘉敏忍不住自嘲——当初死的时候,千想万想,只求重新来过,哪怕难,哪怕苦,哪怕万劫不复。 得陇而望蜀,人心都如是。 第97章赠礼 说笑间马车已经行至法云寺外。 原来中州有下元节赶庙会的习俗,所以这一日果然如十二娘所言格外热闹,耍百戏的,弄管弦的,摆食摊的,算命、卜卦、斗棋、卖字,卖货郎与卖花女……应有尽有,游客接踵摩肩,熙熙攘攘。 嘉敏起先还挂着于谨的事,但是这点子忧虑也很快被热闹冲淡了。她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履足这红尘繁华之处,一时竟看了个眼花缭乱: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红眼睛长耳朵的兔子灯,绣工粗糙、配色却鲜亮的荷包、头绳,柳枝编的小篮子,竹子抠的香盒儿,又有青瓷粉盒……嘉敏只管看,但凡多看几眼,自有人替她买下,从头至尾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各色小物倒买了半车。 庙会走得尽了,就有迎客僧将她们迎进寺中。 外头这般热闹,俗讲那边也是一阵一阵欢呼、唏嘘,寺里却是清幽,幽静得简直像在深宅大院,嘉敏在放生湖边歇一歇脚,十二娘眼巴巴地只想去听俗讲,嘉敏不由笑道:“你自去,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十二娘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一颗石子,“当”地落在嘉敏鞋前。嘉敏盯住石子看了足足有一刻钟,吩咐道:“素娘我渴了,你帮我拿点水来。” 素娘领命去了。 嘉敏瞧着左右无人,回头喝道:“出来!”石柱后头转出玄衣少年,却是澹台如愿。算他机灵,没有穿戎装,嘉敏抚额道:“是阿兄叫你来的么?” 澹台如愿笑一笑,没有作答。嘉敏顷刻间明白过来,这货多半是以公谋私,跑来偷窥未婚妻的。果然,澹台如愿从怀里摸出面镜子递给嘉敏,嘉敏瞪着他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澹台如愿忸怩半晌,方才嗫嚅道:“我瞧着好。” 嘉敏:…… 嘉敏在心里默默为前世的自己掬一把泪,特么好容易出来一个忠臣义士,就这么个德性! 嘉敏小脸一板:“澹台将军,你这是私相授受!” 澹台如愿“哎”了一声,像是比她还惊奇:“三娘子不知道么,再过十天七娘子就要出阁了。” 嘉敏无语:“左右就只剩了十天,就这么等不及……到时候自个儿交给她,不好?” 澹台如愿像是压根就没这么想过,英气的剑眉聚拢了又散开,忽得跳起,几个跟斗,嘉敏只觉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喂喂喂,东西还在呢!嘉敏张张嘴:合着这货是打算上赶 着强买强卖啊。 却听素娘问:“三娘子,在和谁说话呢?” 嘉敏:…… “咦,哪里来的镜子?”素娘瞧见嘉敏手里的菱花镜,一惊,像是无意道:“做工倒好,怕须得百十千个钱。” 嘉敏忍了又忍,方才忍住没爆粗口,只道:“我也觉得好,想送给七娘子……”又从荷包里摸了一个青金石戒指,一只十八子手链出来,说道:“链子给九娘子,戒指送十二娘……素娘觉得如何?” 素娘忍住笑道:“甚好。” 嘉敏歇得够了,就去听俗讲的大堂,七娘、九娘一行人衣裳鲜亮,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嘉敏把戒指给了十二娘,又把手链送给九娘,这两样都精致小巧,九娘也就罢了,十二娘实在爱不释手。 嘉敏又拿出镜子来,一错眼,惊道:“咦?” “怎么了?”九娘问。 “眼花了。”嘉敏迟了片刻才回答。顺手把镜子递给七娘,说道:“方才看见这面镜子,倒想起两句诗。” 嘉敏借住崔家,可从来没有咏过诗作过画,崔家人只道她是不会,她是娇客,自然不去为难,不想这时候忽然冒出这么句话,七娘、九娘一时都奇道:“说来听听。” 嘉敏有意多看了七娘两眼,笑道:“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诗倒寻常,含义却隽永。崔家几个都是聪明人,哪里有听不出的道理。九娘捂嘴只笑,十二娘忙着挤眉弄眼,七娘素手抓住镜子,却咬唇叹了口气。嘉敏这时候早神游天外,想着这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人。 可是再回头,人海茫茫,哪里还有方才的影子。 那日俗讲说的是目连救母,说到目连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惨叫,嚎哭,不得超生,感同身受,而目连又怎样心疼到落泪,怎样百折不挠试图救回母亲,也历历在目。只是嘉敏和崔七娘都有些魂不守舍。 一行人都没有察觉,有人在角落里遥遥看着她们,是一男一女,男子急得跳脚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喊……” 女子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眼下三娘子是自由身呢还是被人劫持!你知道你贸然上前,他们会不会杀了三娘子灭口!我们殿下和三娘子是一起出的京,如今三娘子却孤身一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子被她拿话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默然没有答,心里却想:我出京来又不是为了找你们殿下,南平王 妃的命令管得住南平王府的人,难道还管得到我不成!只要打听得到这一伙人的身份,不就知道三娘子是不是被挟持了,至于宋王……谁管他为什么没和三娘子在一起呢!不在一起才好! 心中另有打算不提。 听完俗讲,嘉敏和崔家姐妹就准备着打道回府,临上车时候,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群淘气小儿,约莫六七岁,男童女童都有。嘉敏差点被撞了个跟头。幸好有素娘扶着,方才幸免于难。 十二娘倒是气得脸色发白,嘉敏安慰了许久才缓和下来。 转眼就到崔七娘出阁的日子,崔家上下有条不紊地忙,怕冷落了嘉敏,专请她陪着七娘。 七娘比嘉敏大上几岁,平日里言行都见风范,嘉敏对她多少有些敬而远之。新娘子一应衣饰,都精美绝伦,乌鸦鸦的发髻上插满了珠玉,光艳照人。崔家虽然累世公卿,七娘的父亲官位却不高,澹台如愿也只有六品,自然比不得当初宋王娶妃。嘉敏的手缓缓抚过嫁衣,柔软如碧水,心神就有些恍惚。 当初她出阁,整个洛阳都为之轰动。 他们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盛事了,他们说,连当初彭城长公主出降,都没有这样的威风,他们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再盛大再完美的开头,也奈何不了日后百孔千疮。嘉敏在许多年以后,还曾听新起的贵妇人闲话,说起当初兰陵公主,满脸钦羡唏嘘。她没见过她。如果她认识她,知道她过的那些年,大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所受过的苦,在大多数时候,都无从诉说,无从证明。 嘉敏微叹了口气,忽听七娘问:“……三娘子在洛阳,可曾听说过金谷园?” 嘉敏一愕。金谷园是前朝富翁石崇所置,据说占地极广,因势高低筑台凿地,楼台亭阁,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又有茂树郁郁,修竹亭亭,百花竞艳。因金谷水萦绕穿流,所以名之为金谷园。 在前朝,金谷春晴为洛阳八景之一。 之后石崇显戮,风流云散,又战乱连年,金谷园的盛景只剩下传说,嘉敏前世曾由周城相陪,去过一次,满目春光,断壁残垣,唯有花树繁茂如昔。 嘉敏不知道七娘何以忽然提起。 石崇是败亡之人,金谷园是败亡之地,七娘大喜之日,实在不宜提这些丧气之物,一时笑道:“姐姐他日得闲,可命澹台将军陪同前去——”然后硬生生转过话题,低笑道:“我 在哥哥军营里时,与澹台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崔七娘妙目流转,示意她往下说。 嘉敏于是继续道:“……澹台将军人很和气,长得也……好看。”在多年之后,嘉敏还曾听周城说过,说如今澹台如愿是洛阳第一美男子了,出门打个猎,风吹偏了帽子,居然被全城效仿。 嘉敏当时失笑。 七娘只默然听着,笑容一直都在,偏生就看不出有多少喜气。大约是忐忑吧,毕竟没见过几面的人,日后要一生一世,生死与共。即便以望族女子的教养,也终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啊。 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话说,七娘又幽幽说道:“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 嘉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崇因绿珠而获罪,绿珠堕楼而死,真是太不吉利了。嘉敏目瞪口呆之际,七娘莞尔一笑:“吓到三娘子了。” 嘉敏:…… 七娘又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她说她曾经是金谷园中人,曾经师从绿珠——三娘子,你会吹笛么?” 嘉敏到:“会的……只是吹不好。” 七娘的手从宽袖下伸手出来,张开,手心里一段短笛,竟是黄金所制,放在嘉敏掌心,沁凉。 七娘说:“三娘子,可不可以请你为我吹一段《子衿》?” 第98章子衿 《子衿》是《诗经》国风中名篇,说的是女子倾慕心上人。嘉敏前世,也曾绣了“青青子衿”四个字在云帕上,希冀能够送到萧南手里……她和萧南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还是件喜气的事。 嘉敏于是一口应下,只笑道:“我吹得不好,姐姐莫要见怪。” 这时候时近黄昏,天色凄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金声清锐,穿破暮霭重重。 变故在间不容发之间发生,嘉敏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散去,就觉眼前一花,一根长鞭卷进来,然后七娘就飞了出去。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动……所有人都傻了——大约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人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崔家小娘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个儿家里,竟然被……抢走了。 足足一刻钟的静默过去,然后才是慌作一团,哭泣,叫喊,奔走,怒骂与喝斥。 到处都是慌慌张张的人。 作为利益无关者,嘉敏在其中,算是最冷静的了。她甚至能想起法云寺里澹台如愿把镜子递给她时候的热切,想起七娘子当时的衣裙,想起方才她唇边浅笑,眼底灰烬,想起她问金谷园,金谷园中的绿珠。 然后她让她吹的那支曲子,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不来找你,你就忍心从此与我断绝音讯么? 嘉敏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烧得整个人苦闷难当——如果七娘不愿意下嫁澹台如愿,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说了也没有人理会,也许……“姑娘要往哪里去?”嘉敏翻身上马,素娘拉住了辔头。 “我……”嘉敏在沉吟中,猛地飞起一鞭,素娘吃痛松手,骏马登时就冲了出去,老远,素娘才听到嘉敏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去找七娘子。” 嘉敏的骑射,比嘉言略强。那须得归功于后来周城的督促。但是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也还是不堪一击。 只是这时候血勇上头,哪里还想得这么周全。 风呼呼地在耳畔响。天色是越来越黑了。嘉敏也没仔细计算过,到底跑了几里路— —中州城小,出城只有一条路,抢匪带着七娘,是定然不敢滞留城里的。否则城门一关,就是插翅难飞。 路渐渐偏荒。寒冬的萧瑟,要带到这荒郊野外才尤为惊心,渐渐就看不到一丝绿色,看不到人,远远有狼嘷,一声,接一声。嘉敏勒住马,四下里都是荒山,树枝光秃秃的,交错纵横,或直挺挺刺向苍穹。 天色由惨青渐渐转为乌蓝。 “兀那小娘子,要往哪里去!”忽的一声粗喝,从高处传来。嘉敏抬头看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量却长,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远瞧着,倒像是只大鸟。也许是秃鹫。 嘉敏定定神,扬声道:“郎君有礼!” 那少年不想嘉敏这般客气,嗤笑一声:“小娘子有礼!” 调子往上扬,却是个调戏的口气。 嘉敏不理会这些,只管问:“敢问郎君,可有看到有人带了新嫁娘,骑马从这里过?” ——嘉敏也有想过,也许劫匪会在半路上让七娘换过衣裳,但是转念一想,她追得仓促,他们逃得也未必从容。七娘的嫁衣样式繁琐,没有婢子帮忙,不是一时半会儿脱得掉的。所以方侥幸有此一问。 那少年瞧着嘉敏年纪甚小,圆溜溜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却是黑白分明的好看。他原是想过,追上来的都是彪形大汉,也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知来了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偏还摆出个知书达理的架势——就算他有心调戏,也还嫌太小。当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磕磕绊绊说道:“此、此路是我开……此树、呔!不管这么多了,反正、反正先留下买路钱!” 顺口溜都念不好也好意思出来打劫!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公子淘气——这少年举止虽然荒唐,衣裳料子却不差,暮色里一口白牙也亮得晃眼,嘉敏虽然说不上多有眼光,还是看得出,这少年不是专业打劫的流匪。 当时一提缰绳,就要从树下过。 “小娘子止步!”那少年猛地扬声一喝,变戏法一般,手里就多了一把弹弓。瞄准马蹄前方寸之地:“小娘子但前行一步,莫怪刀枪无眼!” 嘉敏:…… 嘉敏好想纠正他手里拿的不过是一把打鸟的弹弓!心头却是疑云大起。莫非、莫非他就是劫走崔七娘的人?可是年岁和举止上,怎么看都不像。能得崔七娘倾心的……怎么会是这么个小家伙? 莫非、莫非是同伙? 能从深宅大院里把人劫走,即便是在操办婚礼的兵荒马乱中,也不是个容易的事。何况崔家忙归忙,并没有乱。嘉敏再仔细看了少年一眼,索性松了缰绳,诈那少年道:“七姐姐可没和说我说过,这半道上,还有人等着打劫的。” “什么七姐姐八妹妹的,小娘子这话,我却不懂了。” 少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也不知道这小娘子到底哪里钻出来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见到打劫的,拿刀拿枪的,不该吓得梨花带雨么,怎么这个小娘子,镇定得就和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她叫她“七姐姐”,莫非也是崔家姑娘?看年纪,兴许是十二娘或者十五娘……少年心里估算着,只听嘉敏笑道:“郎君会吹笛子么?” “什么?” “我会吹笛子,郎君要不要听我吹一曲?”嘉敏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金笛来,那金子成色甚好,便是在深灰的暮色里,也还闪闪发光。金笛原是七娘所有,少年一见之下,未免面上踌躇。 嘉敏眼睛盯住他,缓缓将笛子举到唇边,吹出第一个音符。同是一首《子衿》,先前吹得欢快,欢快如山间流泉,这时候吹来,哀怨楚楚。暮云重重,压了过来。风把声音送出去,远远近近,群山应和。 不会太远。嘉敏在心里计算过,兵法上实则虚之。这少年守在这里,正正好伪造一个“阻挡追兵,让七娘有机会走远”的假象。如果她是七娘,是绝不会走的。荒山野外,无水无粮,女子又娇弱,能走多远? 当初她和萧南面对的只是于谨一个威胁,尚且选择留而不是走,就是这个缘故。 那少年终是极机敏之人,亦通音律,听多几句,就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停下、停下!不要再吹了!” 嘉敏果然依言停下,却偏头问:“我吹得不好么?” 就是吹得太好了才麻烦。少年抑制住自己回头看的冲动,也知道这个小娘子多半是看穿了自己身份,索性不与她磨嘴皮子,长眉一敛,凶神恶煞喝斥道:“滚!给我滚远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两人隔了有好几丈之远,嘉敏也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这少年年纪不大,气势倒足。嘉敏也不为己甚,右手抓着金笛,左手一扯缰绳,就要掉头,忽听得背后一声哭喊:“三娘子!” 是崔七娘。 嘉敏竟有片刻的犹豫,犹豫要不要转身,或者回头看她此时的表情。她当然是救不出她的,除非她自愿 同她回去——她会愿意么。嘉敏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管这个闲事,之所以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追了上来,并不是为了带她回去,而是想知道,她会愿意么。 愿意……和那个满心期待满心欢喜的少年在一起么。也许她不爱他。 那像是一个长久以来都折磨着她的问题,即便死过一次也不能够冲淡——七娘的决断,何如当初萧南的选择。 崔家把七娘嫁给澹台如愿,无论是早有婚约,还是看好澹台如愿前程无量,都必然有出自家族的考量。必然是利益大于损失,崔家才会结这门亲。而对当初的萧南,她的下嫁,何尝不是利益所在。 当初萧南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迎娶,七娘如果有再三思索的余地,她会回头么? 第99章赌命 嘉敏这犹疑的瞬间,身后又重归于寂然。想是有人将七娘带走。嘉敏心里叹息一声,一抖缰绳,忽然之间——嘉敏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真切地看到,或者听到,但是那种冰寒从肌肤拂过的痛感,一瞬间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那就仿佛山野中的小兽,面对猛虎的——恐惧,对,就是恐惧。 那是在死亡面前,本能的恐惧,所以乳虎啸谷,百兽惶惶。 然后身子一歪,是有个黑影扑上来。嘉敏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事,人已经落马,然后骨碌骨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尚惊魂未定,又是一滚……连续滚了有七八次,方才听到枝头少年冷笑道:“……好功夫!” 回身看时,地上已经插了七八支羽箭,坐骑连长嘶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已然倒地,血汩汩地从脖颈处流出来,染得坡上鲜红。 嘉敏骇然——她之先也有想过,少年敢一个人拦路,功夫应该不错。但是也没有料到会横强到这个地步。她所熟悉的人,萧南、于谨、周城,都是一时之俊杰,但就是这几个绑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三娘子、三娘子!”有人在耳边低语,是周城。许久不见,嘉敏陡然就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她倒是想问他怎么来的中州,又怎么这么巧,刚刚好救她一命。但是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问话的地方。只勉强挤出个笑容,表示感激。 周城见她无恙,才放了心。 枝头少年闭了一只眼睛,缓缓又举起弓—— “四郎别来无恙?”周城忽然站起,双手高举,笑道。 嘉敏:…… 这货好像认识不少奇怪的人。 嘉敏绞尽脑汁地猜测枝头少年的身份。枝头那少年看清楚周城的面目,却丝毫没有放下弓箭的打算,反是冷冷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个贼!” 嘉敏:…… 其实周城当过贼,一点都不在意料之外。虽然他后来并没有和她提起过。然而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会有人比嘉敏这种出身、这种际遇的人更明白。周城却涨红了脸,几乎要用全部的力气方才按捺得住自己不去看嘉敏的眼睛——她会瞧不起他么——然而这时候,这件事实在已经不重要。 他们俩能活着离开才重要。嘉敏不清楚四郎的实力,他却是知道的。 一念及此,周城收敛了心神,说道:“我瞧见有人欺负小娘子,出来打抱个不平,也没想 到会是四郎你!” 四郎嘿嘿一笑:“是又如何?” “不如何,”周城干脆利落地道:“我就想和四郎你打个赌。” “哦?”四郎终究年少,赌性甚浓,听周城这么一说,兴致盎然,箭尖略略下移,又猛地提上来:“不成!上次你就这么说,和我打赌,然后骗了我的马自个儿溜了,害我被二哥骂了整整三个月!” 嘉敏:…… 看来某人的黑历史还真是不少。 周城又被揭了一次底,脸皮反而厚了,也不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径直只道:“四郎也说是上次了,上次栽了,难道不想找回来?你怕我跑,不给我马不就成了,就算我有马,难道快得过你的紫燕?” 少年一想,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他有马,呸呸呸这小贼哪里来的马,不是偷东家的就是骗西家的,能有什么好马,就算是好马,带着两个人,还跑得多快?当时略略垂下眼皮,多少有些意外地瞟了嘉敏一眼,又想:这货从来贼不走空,无利不起早,到底是什么好处,让他甘冒这个大险出来救人? ……就让他救不成!这少年原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时笑道:“那你说来听听,怎么个赌法?” “以四郎如今所在为中心,方圆百步,给我一刻钟的时间,我赌四郎射不死我——如果四郎射不死我,就须得把紫燕给我,放我们走!” 方圆百步?嘉敏心里有一万匹紫燕在刨地——开什么玩笑,百步的距离,对这个叫四郎的少年,那叫问题吗? 却听四郎“嗷”了一声,叫道:“你这是找死!” 周城冷笑道:“我找死,四郎还这样多般顾虑,我要不找死,四郎岂不是连和我说话的胆气都没有?” 这是激将,嘉敏想,也不知道能激出个什么花样来。 “呸!”少年算是真恼了,垂下箭尖,冷冷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算时间,方圆一里,你带着这个臭娘们,尽管逃,一刻钟之后,我就在这里,射你三箭,三箭射不死你,我周四郎从此不再用箭!” 原来他也姓周,行四。周城也姓周。嘉敏想道:不知道有什么渊源,也许是……汝南周家的人? 周城在萧南面前极力否认自己是汝南周家人,但是看这两人对话,怕是早就见过。嘉敏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周城与这个叫四郎的少年应是甚为熟识,也知他气性,所以才开出这么荒谬的条件,看似宽大,实为 挤兑,或者挑衅。少年果然中计。 偏周城不知死活还要追问:“那紫燕呢?” “紫燕归你!” “以后不许找我们麻烦!”周城一句接一句,完全不给少年余地。 “以后不因为这件事找你们麻烦!”少年也狡黠,应话应得极有节制。 “君子一言!”周城继续道。 “驷马难追!”少年应诺,收了弓箭,盘腿坐在树枝上,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双方都没有提,如果周城输了赌,怎么处置嘉敏。也许是都觉得没有必要。在周四郎眼里,她的生死,不比一只蝼蚁更重;而周城想来,也许是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嘉敏实在看不出,把握在哪里。 方圆一里,计算来,也不过三百余步。比百步略强,也强不到哪里去。就好比她骑射强过嘉言,但是强得有限,也就无用。 说得好听是赌,其实还是送死——原本大可不必。就如同前世,嘉敏不明白父兄是施了什么恩给周城,才让他愿意付出那么大代价前来营救她一样,如今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她送死。 大约就和前世她与萧南的关系一样,就和前世芈氏和周城的关系一样,总是一个人,命里欠了另外一个人。那么再往前算,前世,再前世,萧南一定是积了很多德,或者有很多钱,让这么多人都欠他。 “我们走!”周城说,倒是个胸有成竹的形容。 嘉敏“哎”了一声跟上。 一路都是坦途,坦坦荡荡,连棵能遮碍视野的树都没有,嘉敏走得越发灰心起来:“那个周四郎,是你堂弟么?” 略迟,才听周城道:“……出了五服。” 出了五服,算是远亲了。不过望族就是望族,有的上数十几代都在族谱上。但是嘉敏琢磨着,周四郎既然口口声声喊周城“小贼”了,这个亲,怕是攀不上。也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周城不肯认自己是汝南周家子弟。 也就不提,只道:“之前说话还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就翻脸要杀我。” 周城瞟她一眼,心道三娘子虽然聪明,到底年纪小,在洛阳也就罢了,人人都瞧着太后和南平王的面子,让她三分,她自个儿也知分寸,晓得利害,但是这中州……一时摇头道:“你方才吹的曲子,让崔家七娘子有所动摇,四郎、四郎他大约是想,杀了你,七娘子就没了退路。” 就为了断七娘子的 退路,就不惜杀人! 嘉敏心下暗惊:“他难道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也该猜得到我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她能看出他衣着不凡,他难道看不出她出身富贵?就算猜不到南平王府,也该考虑利益相关,不好得罪至死。 周城“噗嗤”笑了:“三娘子这是以常理度之,可惜我这个……周家这个四郎,从来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且不说他不知道你是谁,就算知道了,大约也没当一回事,天高皇帝远,这中州,就没个他怕的人!” 听周城话里的意思,周家在此地,势力怕是不小。嘉敏前后想一回,却道:“就算天高皇帝远,可是我阿兄眼下领大军在此,他也不忌讳么?” “你阿兄?”周城显然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略略有些吃惊:“南平王也在附近么?” “父王还没有到。”嘉敏简洁地回答,又追问:“不如……我去和他说,如果杀了我,我阿兄势必不与他善罢甘休。” 原来说了这半天,是不想他冒这个险么。 第100章脱险 周城想起方才嘉敏煞白的脸,这场惊吓也不小。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却要去和有霸王之勇的周四郎谈判,要换个人和他说这个话,没准他能笑掉大牙。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里一暖。 只摇头:“不可!以四郎的性子,你不说还好,说了,兴许他就非杀你不可!” “可是……难道他就不为家里着想?”嘉敏问。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昭诩有兵在手,一怒之下,流血漂橹绝非虚言。 周城苦笑:三娘子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即便朝廷大军压境,缓急之间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四郎这样的地头蛇。当时只道:“四郎自恃勇力,家里没有人管得到他……也就二哥说话,十句里他还能听得进一两句——三娘子不妨想想,如果他肯为家里着想,又怎么会劫走崔家七娘子?” 嘉敏:…… 好吧,以汉武帝之能,在清平时节,要拿下游侠郭解,还费了老大功夫呢,何况世道将乱。周四郎这样的人才,谁知道会成就一番怎样的事业——就算不能成事,结局也该远远好过当初的兰陵公主吧。 寻思还要再想法子,就听周城笑道:“怎么,三娘子对我这么没信心?” 嘉敏心道我倒想要有,问题是这玩意儿到底能从哪里挖掘出来?这说话间,周城脚步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河。 一刻钟过去,周四郎睁开了眼睛。 周城这个混蛋会带着那个小娘子往哪里逃,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无非仗着这里有条河。少年嗤笑一声,这里是中州,他的地盘,那个混蛋,难道还能比他更了解,此处的地理水文? 少年挺直了背脊,缓缓举起弓,拉圆,松手,箭尖泛着冷光,嗖的破空而去。 视野里身影一软,直直跌进河里。 奇怪的是,没有听到惨叫声——就算以周四郎的本事,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色下,也很难做到一箭正中咽喉,所以四郎瞄准的是背心。正常情况下,人吃痛,应该是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并没有。 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只有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没有叶子的树枝在风里兀自凌乱着。 四郎因此不能不生出疑惑来:莫非是没中?那怎么可能!他看得真真切切,确实是有人,掉进了河里。 猛然间,视野中有个人影,仓皇往北逃去。 四郎抽出第二支箭,他看得出,那个往北逃的,是嘉 敏。如果周城不死,他射这个小娘子,应该能逼他出手,如果他死了,他射这个小娘子,也不算违约——四郎松手,又一箭,离弦而去。 身影中箭,摇晃几下,往前一扑——仍然没有惨叫声。 四郎越发疑惑起来。如果不是三支箭没有射完,这时候他早跳下树枝,跑去探察了。这时候竖起耳朵,确实没有,他对自己说,而且视野中也没了人影。入冬时节,草木枯萎,也遮不住人。四郎心里算来算去,竟是算不出对方生死,也算不出对方能够藏在哪里——果然贼性难改。 四郎手心里扣住第三箭,竟迟疑起来。 有四种可能的情况,两个都死,或者两个都没死,或者周城死,小娘子生,或者小娘子死,周城仍在生。 如果两个都死了,或者周城死,小娘子在生,那自然无须说,第三箭射不射都不要紧,要是小娘子已死,周城活不活着,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事,那需要他考虑的,就只剩下两个都还在生了……四郎仔细想过,抽回箭,拨了一下空弦,响声铮然。 又等了一会儿,方才悻悻道:“好了,我找不到你们,算你们赢了,紫燕归你,我放你们走!” 没有人应声,也许还在观望。四郎唇边一抹轻笑:周城喜欢马,这个弱点,恐怕他自己也未曾深知。一声呼哨,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凌空而来,得得得直往前奔,才到坡下,就有个人影飞身而上,笑应道:“好!” 话音未落,最后一箭破空。 暮色已浓,半空中瞧得真切,那身影中箭,软软塌下去。 仍然没有惨叫声。 四郎单手握住弓,举目四望。 好半晌,方才有人慢悠悠现身,捡起地上沾灰中箭的中衣,随意披起,开口却道:“四郎诚信君子,我一向是知道的。”说这话的自然是周城,再过得片刻,嘉敏也跟着出来,要细看,外罩纱衣上还有个箭眼。 寒风瑟瑟,周四郎这辈子还从来没觉得风这么冷过。 他年纪虽小,倒还真是个说话算话的,既然应允了要放过他们,也就不啰嗦,咬牙道:“滚!快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周城于是带着嘉敏,很欢快地滚了。 回程路上,并没有走多远,迎面就碰到数骑,烟尘滚滚,擦肩而过之际,嘉敏看得真切,当头那人正是澹台如愿。 嘉敏大叫一声:“澹台将军!” 澹台如愿恍若未闻,马飞快地掠过了他们。 “走吧。”周城催促。 嘉敏怅然前行,才过得片刻,又听到身后马蹄声声,转头看时,却是澹台如愿去而复返:“三娘子!”他面上有焦急之色:“你……看到七娘了么?” 严格说来,她没有看到她,因为她没有回头,嘉敏这样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在哪里?”澹台如愿目中有喜色,有急色,有忧色,更多期盼,他像是急于想要听到她的消息,又害怕得来并非佳信。 暮色爬上他的眼眸,嘉敏避开那伤痛,低眉操纵马上前半步,低声道:“如愿哥哥,你……不要去。” 澹台如愿何等聪敏之人,听嘉敏这几个字,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手底一松,又抓紧,紧紧攥住缰绳,淡青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浮上来,却抿紧了薄唇,没有多一个字,调转马头,匆匆去了。 有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有人是到了黄河,也还不能死心。嘉敏看着澹台如愿的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苍茫,越来越绝望,忽的腥气上涌,一张口,血喷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 整个人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起先是一线光,光影里有人来来往往,有人声呢喃,像是极近,就在耳畔,又像是极远,细细碎碎,怎么都听不清楚。 “……肝失所养,情志不抒……” “是气急攻心……小心调养就好……” 才不是、才不是!嘉敏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反驳:才不是!她才不是情志不抒,她才没有气急攻心!她只是、她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七娘的决断、澹台如愿的选择让她惊心。 就听得有人喜道:“醒了、姑娘醒了!” 是素娘的声音,而后纷纷的脚步,有人三步两步抢过来,嘉敏勉力睁开眼睛,是哥哥昭诩,还有……父亲!嘉敏一惊,挣扎着要起来给元景浩见礼,被元景浩按住:“你歇着、歇着!听话!” 嘉敏拗不过,只得躺着,元景浩眼睛里有血丝,大约是日夜兼程。 虽然早知道父亲会过中州来看她,真见到人,嘉敏心里还是一阵难过。前世兄长好歹见了最后一面,而父亲……后来隐约听说是一刀毙命,她也不知道是该更伤心,还是暗暗庆幸,没有太多痛苦。 人死之后,如果没有知觉,就不会知道他怜爱的儿女在世间受苦,那未 尝不是一种运气。 不过,总算……幸好…… 嘉敏抽了抽鼻子:“阿爹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刚到!”元景浩一口打断昭诩未出口的话,还瞪他一眼,方才小心翼翼问:“三儿你觉得怎么样?” 嘉敏道:“我没事……我真没事!” “好好好,三儿没事,真没事,你们都下去!”元景浩手一挥,有些脚步就纷纷地远去了,昭诩问:“父亲,围住崔府的将士,也都撤了罢?” 嘉敏:…… 嘉敏道:“好端端的,围人家府上做什么,崔家上下对我都好,阿爹要恩将仇报耶?” “撤了撤了都撤了!”元景浩道:“对你好,还害得你吐血,要对你不好,那还了得!” 嘉敏:…… 元景浩问:“好端端的,怎么就吐血了?” 嘉敏哪里解释得清楚这前世今生的,只含混道:“我去找七娘姐姐,碰到流匪劫道,大约是吓到了,幸好……阿城呢?” 元景浩听嘉敏叫周城叫得亲热,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关着呢,说是贺杨手下……也不知道贺杨从哪里收来这么个野小子……” 思及嘉敏被劫,王妃一没给他来信,二没上心找人营救,就过来个贺杨,十余人马,连海捕文书都没发,能顶什么用。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却道:“人家家里丢了女儿,你去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要我家也丢个女儿不成!” “偏那小子也姓周。”元景浩小声嘀咕。 嘉敏知道不能与父亲强顶,只垂下眼帘,乖乖地道:“父亲说得是。” 又解释说:“周城原是羽林郎,于烈父子作乱,关了永巷门,是他救了我和阿言。之后就回不去了,索性我让贺统领收了他——是我自作主张,父亲莫要怪贺统领——这个事情,哥哥也知道的。” 嘉敏看向昭诩,昭诩恍然道:“是他呀。” 元景浩素知昭诩稳重,他应了声,想必是真的。兄妹俩难得一致,做父亲的,总是欢喜多过担忧——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两兄妹和睦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