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再嫁》 第1页 《老女再嫁》作者:catia 文案 二十七岁的年纪,怎样都不算年轻了 经歷了七年之痒,被曾经山盟海誓的夫君以七年无所出的名义休弃, 她心碎欲绝 本以为就这样了此残生,却没发现, 有两道目光,已追随了她经年之久 咳咳,尝试一下种田文~也~ 俺突然发现,不论俺的女主17岁还是27岁,稀罕的都是华丽丽20岁沉稳正太君~ 小正太,俺稀罕小正太~~~ 【 内容标籤:种田文 布衣生活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安晴,裴靖 ┃ 配角:沈庭,百合,魏郢,落梅,丹枫 ┃ 其它 第一章 沈庭将一张纸轻飘飘地搁在沈顾安晴面前。 室内光线不好,安晴要稍皱皱眉头才能看清纸上的蝇头小楷: 立永绝休书:沈门长子沈庭,有妻顾氏,年二十六岁。因七年无所出,更加不孝翁姑,不睦宗族,败坏门风。夫妻反目,惩戒不悛。屡经劝导,毫无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同亲族议定,决意休黜…… 安晴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愈发觉得昏暗。 沈庭轻飘飘地安慰道:“只是母亲教二叔写的份玩意而已。百合的肚子也快显了,沈家子息单薄,总不能任由她流落在外。你同意了,沈家大少奶奶的位子自然还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叫百合早晚向你请安磕头。” 安晴愣愣地坐着,看着休书上“七年无所出”五个大字,愈发觉得胸中郁郁,泫然欲呕。 玩意,还真是份玩意,连签字画押都一应俱全,只差没捉住她拇指生生按下。 沈庭等了片刻,不由有些不耐,起身袖手道:“咱夫妻的情分,难道还经不起一个妾室的考量么?为夫对你真的有些失望。——兴许这休书上,还要加上善妒一条才算妥当!”说罢便迈步向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转头放缓了声音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你若不行,为夫不怪你,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安晴低着头,呵地冷笑一声。 丈夫纳妾,以停妻再娶来要挟,她倒成了得寸进尺的那一个了。 沈庭也恼了,压着火头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你好好考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考虑,她的确是有很多时间来好好考虑。 自什么时候起,沈庭便开始夜不归宿了? 下人脸上带的笑越来越讽刺敷衍,她的话越来越少人听,小姑婆婆倒是时不时便来她这里坐坐,只是话里话外透着股子鄙夷,临走时还要多少顺点什么才甘心…… 不下蛋的母鸡。她知道他们是这么在背后说她的,更难听的话也有,一直以来,她都装作不知。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枕边人也开始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她了? 安晴的眼睛热得厉害,嗓子里似有火苗在烧,她伸手倒茶,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嫂~嫂!”如此阴阳怪气的叫法,自非小姑莫属。 沈娉婷裊裊婷婷地走进房中,一屁股坐在化妆镜前,一边翻弄她首饰一边敷衍道:“哥叫我来劝你。” 劝?呵,笑话。 沈娉婷顺手捞起一支钗往头上比量:“我说,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哥疼你七年,到现在才想起纳妾,嫂~嫂哎~~,你理应惜福才是。”安晴睫毛轻颤,她的那声如唱山歌般的嫂嫂,她是如何都听不习惯。 “说实话,你这样的野丫头,满身铜臭味,没规没矩的,我哥还这样护着你,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替他不值!你出去问问,全沈家堡谁不称赞我哥一声痴情仁义?”又换了一支钗。 “百合比你好多了,又年轻漂亮,对我也好,还给我哥怀了个儿子。我哥只纳她为妾,简直是大大的委屈她了。”手上又换了个镯子。 “要我说,百合虽然出身低些,但我哥为了她停妻再娶,也不是不行。”沈娉婷举着镯子对着阳光眯了眼细看,顺便瞥了一眼呆呆的安晴,“你还不如大度些,换得我哥眷顾,到时再为我沈家添丁,娘和哥的心自然还是偏着你的。” 说完带着一脸仿佛告诉了她天大秘密的骄傲神情,邀功似的将那镯子飞快地在安晴眼前一晃:“这个我喜欢,嫂子,借我戴两天啊!” 呵,借?倒不如直接说要来得干脆慡利。 她的那声“嫂子”,唯有在向安晴要东西时最是情真意切。 安晴此时也懒得跟她计较,眼皮掀了掀,看她拿的不是什么紧要的物事,也就随她去了。 沈娉婷面上才现出点货真价实的笑容:“这才有个嫂子的样儿!你说你天天把东西捂那么紧,又有什么用?有本事把我哥也捂严实了啊?”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咯咯一笑,走了。 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她原本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一家人,总要彼此留些颜面,日后相处也容易些。谁知两只养不熟的白眼狼硬生生逼得她一退再退,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一一“借走”才好。 她冷笑一声,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七年前,洞房那夜的龙凤烛。 红红的烛身上雕着精细的龙凤纹样,如今只剩了一半,上面蒙了层细灰,再精细也如泥鳅土鸡一般,不见当年光彩。 安晴将它们点燃,珍而重之地插在床头,自己爬到床上,躺好。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角泪光闪闪。 她爱他,一直都爱,只是这爱被艰难的时光消磨,再不復七年前那般炽热狂烈。 他们的爱发生在剎那间,仿佛燎原大火,但消逝却是每天发生一点,如钝刀子割肉一般。 她嫁过来伊始,也努力做个好媳妇,做个宽厚如母的长嫂。 可惜婆婆和小姑不太配合,而且,当她鼓起勇气寻求沈庭的支持帮助时,他一句“我知道我母亲和妹妹气量小了些,都是一家人,你且忍忍。”让她没了脾气。 都是一家人,她一直傻傻地把他们当作一家人,可谁又把她当作一家人了? 她多希望沈庭是对他的家人说,“安晴远嫁过来,无依无靠,许多事你们且让让她”。 但他没有。 她嫁过来三年,看到婆婆对她平坦的小腹不断皱眉,听到小姑以“童言无忌”为名,问沈庭,隔壁李家的媳妇过门一年就有了孩子,嫂子什么时候生宝宝? 郎中说,夫人身子康健,可否让我为尊夫号脉? 她偷偷瞒下这事,只日日晚上为沈庭奉上补品一碗。 婆婆冷嘲热讽:“媳妇是嫌为娘亏欠了尊夫?” 当你看一个人错,她连唿吸都是错。 四年调养,统统为他人作嫁。 沈庭不再以温柔目光追随,她受了委屈也不再软语劝慰。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听你这些家长里短,我心疼你,谁来心疼我?” 安晴受惊,愈发小心翼翼,步履维艰。 原以为在姑婆面前受的委屈都可以在他面前烟消云散,到头来不过是平添羞辱。 沈庭亦不愿再对着她日日的强颜欢笑,日復一日,他睡书房的日子越来越多。 一日起夜,她忍不住绕路过去,却见书房空空荡荡,她的夫踪影全无。 婆婆的脸上罕见地多了些笑容,对她也略见温柔慈爱。 可她莫名地知道,这不是为她。 然后便是熟知的戏码。 面前那女人白肤胜雪,端得是青春无敌。 她作势要跪,婆婆一句“使不得,有身孕的女人哪能这般不小心”让她理所应当地与安晴平起平坐。 安晴摇头,沈庭摔了茶碗,那女人怯怯扯着他袖管:“相公,莫要伤了手!” 回过头来,眼底却是笑意一片。 够了,这日子。 那男人既已不爱,何必再死守下去? 她原以为他是她的世界,到头来不过是水中倒影。 男人的温柔回护最是不能依赖,给与不给全在人一念之间。弗一收回,天塌地陷。 烛泪点滴,将她对那男人最后一分爱燃烧殆尽。 第二日,她照旧早起梳洗打扮,穿衣梳头,描眉抹粉,俱是自己动手。 镜中人嘴角轻抿,目光坚定,只一对眼珠通红,眼皮也略有些肿。 安晴回望着自己通红的双眼,轻轻点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突地手下发力,掰断了雕刻精美细緻的牛角梳。 山盟虽在,几年离索,不如归去。 小厨房里,环茵正低声训着丈夫来贵:“说说说,说什么说,我家小姐岂是他们这些俗人能说得的?以后你碰着这些人莫要再辩解,直接拳头说话了事!你家少爷也是个没心肝的,餵条狗餵了七年还会摇尾巴护主呢,他倒好!”
第2页 安晴苦笑,她倒是让很多人看不过去了,真真的亲者痛仇者快。 她推门进去:“环茵。” 环茵忙起身笑脸相迎:“小姐早,早膳马上便好了,老夫人道今日去上香祈福,小姐可放心歇息,不必同老夫人请安。”当然不是为安晴祈福。沈家上下全当她废人一个,上香也自然不会叫上她一道。 安晴扬扬手中的休书:“环茵,是去是留,我不勉强你。” 环茵脸上却闪过一丝喜色:“小姐早该如此!环茵自然是追随小姐。”又转头看了一眼来贵,恨恨,“他若是偏帮自家少爷,难保以后也照猫画虎,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来贵忙忙地当着娇妻表忠心:“小姐莫听她瞎扯,少爷确是做的过了,亲和理都在小姐这边,来贵自然是追随到底!” 安晴再一次苦笑。看看,连她的陪嫁丫鬟也比自己御夫有术,这段婚姻,她真是一败涂地。 “来贵,你把这单子交给李掌柜,就说少爷为了大婚急用,把才入库的那五百匹云锦提出来,上码头装船,要挑甲字号的。环茵,你去把我的嫁妆收拾妥帖,大件的和已经在婆婆小姑屋里的就便宜她们了,务必轻便。我先乘马车去永安号等你,你跟泔水车一道出来,万万不要引人注意。” 环茵脸上颇多惊喜:“小姐!” 安晴一笑:“是啊,我想通了。” 她不是傻子,她一直百般忍耐,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而她一直爱他。 即使是燎原大火,没有可燃之物,也终究会逐渐熄灭。 你若无心我便休,顾安晴不再是沈顾安晴,他们自今日起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只有恨,和厌恶。 回想起沈庭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下个月纳妾,她温柔冷静地、泪流满面地、甚至歇斯底里地求他眷顾夫妻之情,而他只淡漠以对的场面,心尖还是会痛,会喘不过气。 她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离沈家堡,这个连整个县城都以他家来命名的地方,她的伤心之地。 她知道她走得不干不净。虽然有休书,但却留下了携款私逃的恶名。天知道那五百匹云锦尚不及婆婆小姑“借”走的她的嫁妆的一半,更别提她为沈家堡出谋划策所赚的银子。——自然,这一切都成了沈庭的功劳,而她,只是只远嫁来的不会下蛋不安于室的母鸡。 一年后,安晴站在船头望着近在眼前的落霞港,心中莫名有些怯意。 一年前,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那五百匹云锦,逆黑河而上,与大漠的也唐族卖了个好价钱,换了大批的珠宝金器,又下黑河,卖给了青塘的布司。 如此这般买买卖卖,她竟每回都有盈利,或多或少。 之前听沈庭描述生意艰辛,她曾狠是研究了一番黑河周边,只为了博夫君一笑。 现在她亲力亲为。用自己所学,为自己捞回在沈家丢掉的嫁妆。 爹娘给她的最好的嫁妆,其实是令她如男子一般,读书到十八岁! 沈家堡在黑河上游,落霞在入海口。原本顺风顺水,但这般走三步退两步,消磨一年已经算快。 环茵替她拢了拢披风,笑着打趣:“小姐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到了家门口,平日的气焰倒是没了。” 安晴紧张地牵起一边嘴角敷衍地笑笑,搭在船舷上的双手默默攥成了拳头。 爹娘见着自己这个不肖女,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闭门不出,将她拒之门外? 虽然在离开沈家堡时她便修书回家解释,但可以预见的,沈家也绝对会气势汹汹地修书质问,甚至上门要人。她……有没有让爹娘受委屈? 大哥为官在外,鞭长莫及。爹娘本不愿她远嫁,但因她一意孤行,才黯然同意,并准备了丰厚嫁妆,意在令婆家不敢低看她半分。 若他们知道自己连嫁妆都守不住,是否会觉得老脸丢尽? 顺风顺水的船速容不得她再胡思乱想,没留意的功夫,船身一阵震动,竟已经靠岸。安晴拢了拢大毛的领口,由环茵扶着一步一晃地下了船,刚站稳了脚跟,转眼便被人搂进怀里。 “儿啊!”顾夫人老泪纵横,“怎么才捨得回来!”语气不是不嗔怪的,转瞬又破涕为笑,拉了安晴上下打量,又摸脸蛋又替她暖手,怜爱不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晴心头一热,只叫了声“娘!”便再也说不下去,转眼看见顾老爷也站在一旁,捻须不语,安晴哽咽地再叫,“爹!” “哎!回来就好!”顾老爷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以后谁再敢欺负我们家阳儿,爹给你出头!” 话刚出口便被顾夫人一个眼风扫过:“高高兴兴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便拉着安晴向早停在一边的小轿走去,边走边一叠声的问,吃的好不好,冷不冷,回来的一路上可还习惯,安晴只顾着回答都好都好,长的话因为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来。 “今晚咱娘俩睡一起,好好说个痛快。你这臭丫头,竟然在外头玩了一年!” “娘!” “一路上见了什么好玩的,都跟娘说说。” “好。” “怎么不赶回来过年,等出了正月才回,爹娘想死你了!” “年尾时河就冻上了,两大船的货,实在是没办法扔下,娘,我也想您二老!” “回来了,就安心在爹娘身边待着吧,娘捨不得再让你走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开文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回家取钱捧个钱场吧~~~~ \(^o^)/~ 第二章 第二天清早,顾夫人便匆匆叫安晴起床:“阳儿快起,昨个一时激动,忘了和你说,你裴姨惠姨她们听说你回来,早早便约了来见,今日和他们几家一道吃个饭,算是为你接风。” 裴夫人是顾夫人的好姐妹。 顾老爷原是落霞的州判,因家里人丁单薄,在落霞也渐渐住出了感情,便携了家眷定居此地。是以顾家在本地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倒是和以前任上相熟的几户人家时时走动,几十年来处得十分不错。特别是裴家,在落霞称得上是旺户,还曾和顾家开玩笑要亲上加亲,只是裴夫人的肚子不太争气,裴家的独苗晚了顾家七八年。于是这事只得作罢,两家依旧亲厚,裴夫人也把安晴看做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安晴一听忙起身收拾,为省得裴夫人见她憔悴又要伤感,特地调了水粉好生涂抹,又挑了条宝蓝色的裙子,配深色的比甲,连首饰都特地选了点翠的一整套。打扮好了对镜端详,倒也自觉得十分精神。 进了厅堂一看,婢女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小几上摆好了招待的干果蜜饯,堂下炭火烧得旺盛,背风的窗子通通大开,将园子里葱茏的翠柏映进屋内,令人为之精神一振。 离家八年,却一点不见陌生,家中的一糙一木她都分外熟悉。 环茵笑着迎上来:“小姐今儿个气色不错!昨个我叫来贵将带回来的小物件统统搬下了船,今早听闻要宴客,想着小姐需要些回礼的物事,便自作主张地把盛着金果子和琉璃果子的盒子拿了出来,不知道来的小少爷和小姐年岁如何,妥当不妥当。” 环茵说的两盒果子她有印象,是用足金和琉璃做成果蔬的样子,小串葡萄苹果,南瓜茄子等等,十分精緻可爱。 安晴偏头想想,与顾家交好的五六家里,今日能来的除了裴家的独苗便只有各家的小姐了。小姐们都是青春烂漫的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大的也才十七。那两盒小玩意讨喜的很,当做是见面礼也算妥当。于是含笑点头,又嘱咐道:“一个荷包里装上两样,另外,把讨喜的小玩意都拿出来备着吧,省的临时起意要送些什么时,现找起来失礼。” 环茵点头应了,便笑着忙去了。自回了家以后,她的笑容也灿烂许多。安晴含笑坐下,家真是个好地方,什么烦恼都可抛在一边,只当自己还是个孩子。 过了盏茶功夫,只听得顾夫人和裴夫人笑语传来,安晴忙起身迎至门口,行走中不忘理理衣裳鬓角,又拍拍脸颊,尽量做出副精神开朗的样子来。 远远便见了顾夫人及裴夫人被一群下人拥着缓步而来,两人执手而行,不时窃窃私语,安晴看她们神色凝重不由苦笑。 定是她娘亲在嘱咐裴夫人不要提沈家相关! 两人走的近了,安晴便笑意盈盈地见礼,裴夫人忙抢上一步扶住,嘴里不住嗔怪:“怎么几年不见,便如此生分了?还要大礼相见,真是折煞你裴姨了!” 说着拉住安晴双手,上下打量。
第3页 安晴也趁这功夫回望裴夫人。 裴夫人保养有术,这几年没见,倒是没怎么老,只鬓边微有白髮。 她打量安晴片刻,眼现泪光:“阳儿可瘦了,也长大了!”裴夫人与她爹妈一样,从小便叫她辱名阳儿,安晴叫她这么一叫,不由得也想起裴夫人带着她玩耍嬉闹的场景,鼻子也是一酸。 幸好裴夫人及时转过脸去,生生克制住,半晌才回头强笑道:“回来就好,你不知你爹妈有多想你!”说完似也怕气氛再次转悲,忙拉过身边少年向她介绍,“阳儿还记得福官么?你走时他才十二,转眼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安晴经她指点,才有心思打量那少年。丹凤眼狭长有神,鼻樑高直,容貌虽不出挑,但却是令许多少女心生嚮往的那一类型。她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躲在闺房里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时,脑海里拼凑的容貌,大概便与此类似吧。 安晴眨眨眼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与记忆中的小屁孩联繫在一起。眉眼虽然长开了些,但基本的轮廓还在,安晴越看越是欣喜,这可不就是福官么,小时候还嫌福官这小字太土,硬逼着她叫他裴靖,裴郎的小屁孩么! “这是福官?”安晴又惊又喜,“我走时你才这么高!”边说边在自己齐胸的高度比划了一下,“真是长大了!”说着便想像小时候那样去牵他手,伸出去了才觉得不妥,忙掩饰地抬手招唿环茵:“把那个檀木盒子给我拿来。” 环茵会意,片刻便将盒子取了过来。 巴掌大的小盒子散发着檀木的幽香,盖子上雕着祥瑞的连环纹样,做工极为精细,一看便知盒中定非凡品。 “这是我在路上见了,心里喜欢的紧,便买下了。当时还怕白荒废了一块美玉,现在看来,倒像是为福官刻意做的一般!”安晴笑着打开了盖子。 只见盒子里端端正正躺着一块云中鹤的玉佩。玉质通透但颜色并不单一,纯白与墨绿掺杂,单看成色本非上品。妙就妙在匠心独具,将纯白部分雕成了一只仙鹤昂首振翅,墨绿为翅膀,浅绿为青云。青云鹤翅,莫不栩栩如生。其中寓意也是十分巧妙,本朝文官补服为鹤,但云中鹤却又有闲云野鹤的意味,无论佩戴者志在何方都解释得通,委实讨喜得紧。 顾夫人最爱玉器,对其也颇有研究,见之也不由啧啧称奇。 安晴心中默默嘆了口气,真是个要不得的习惯。 自从成亲后,她便也开始关注男人用的物事,见到讨喜的玩意便一定要买下来,回去偷偷为沈庭换上,不动声色地等他发现,然后一脸惊喜地抱着她在房里转上一圈,笑着点点她鼻尖夸她一句“娘子真好”。 这习惯,竟然在被弃后半年还保持着,竟然会鬼使神差地买下这样一块玉佩。 每每想起她都觉得肉痛——不是买不起,而是为自己不值。 与其看着心中再生怨念,不如送给适合它的人。 况且,这块玉也确与裴靖相配得多,并不算埋没辜负。 裴夫人连连咋舌,一个劲推搡:“这可使不得,区区一个见面礼便如此大手笔,这叫你裴姨如何还得起礼来!这一来二去的,倒叫我和你娘因为礼物生分了!” “裴姨这是什么话!”安晴假嗔道,“这可是我预备给福官大婚的贺礼。——侄女日后一心守着爹娘,哪还有出落霞的心思。本地的玩意,裴姨一定是见惯了不稀奇的,因此早早备下贺礼,也算是未雨绸缪了。只是待个一年半载的再将礼物拿出来,多少觉着有些奇怪。侄女偷懒,索性与见面礼并作一处。到福官大婚时,侄女空着手去吃喜酒,裴姨别翻脸将侄女赶出来啊!” 见裴夫人还要推辞,安晴稍低了声音道:“裴姨快收着,我给别家妹妹们预备的见面礼可不及这份丰厚,到时她们见了都问我来讨,就是把我卖了也给不起啊!” 顾夫人也不断帮腔,几句话惹得裴夫人笑得开怀,便也不再扭捏,令身边丫鬟妥帖收好,又将手上一只玉镯脱给安晴戴上:“你从小身子就虚,这一路舟车劳顿,更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才好。可巧我家老爷最近收了些高丽的人参,我看着成色好便都给你娘带来了。这玉镯是佛山普安寺大师开的光,你且贴身带着,防着那些小鬼再近你身!” 安晴知道裴姨性子,收一分要还上三分心里才舒服,便大大方方收了镯子,笑着道谢,又笑着瞥了裴靖一眼,暗示他,小子,你似乎也应该谢谢我。 裴靖从始至终一直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云淡风轻地看三个女人推来推去,好似整件事与他无关一般。见安晴看他,才笑着点点头:“那就多谢阳儿了。” 裴夫人大窘:“这孩子,从小便不肯叫姐,没大没小!” 安晴忙打圆场:“他这样叫我倒心安,从小到大,他哪次叫我姐姐不是有事相求?”说归说,还是转身偷着瞪了裴靖一眼:你小子,长这么高也没个长进! 裴靖仍是回她一个微笑,那笑容,好似无理取闹的是她一样。 安晴气闷,决定忽略他的存在。 顾夫人与裴夫人一左一右执着她手进屋,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好似要把亏欠了几年的话都在今天补上一般,十分热闹。 谈笑间,另外几家也带着家眷来了。安晴没有记错,今日来的四个小姐都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环茵预备的见面礼十分适合。最小的丹枫收了荷包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把玩,兴奋得小脸放光。令其他三位小姐都跃跃欲试,只顾及着身段还不肯造次。 只是这种气氛十分具备感染力,过了一会,稍小一些的莲清和落梅也忍不住“原形毕露”,与丹枫玩作一处,只剩最大的缪真稳重地端坐喝茶,举手投足无不恪守淑女风范。 一时间厅中充斥着银铃般的笑声,令安晴都觉着自己年轻了许多。 四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是惠夫人的小女儿惠莲清,才十四五的年纪便已经顾盼生姿,安晴瞧着裴夫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以帕掩口一笑。 裴靖冲着安晴笑着眨眨眼,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 安晴撇了撇嘴,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客人都来齐了,坐着闲话半晌便到了用膳的时辰,婢女们摆好两桌酒菜,夫人们带着小姐坐一桌,老爷们单独坐一桌。裴夫人不待裴靖自己选择,便硬拉着他将他按在夫人小姐的这一桌,自己却拉着顾夫人远远坐在他对面。 顾夫人与安晴对看一眼,见安晴神色如常,目光中还带着些揶揄,怕她触景伤情的一颗心便也放下,与她相视一笑,便按着裴夫人的意思依次落座。 席间安晴不禁不住偷看裴靖那边动静。 但见裴靖与左右二位小姐相谈甚欢,神情温文,面上维持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热络,逗得莲清与落梅笑得灿烂。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蓦地裴靖抬手,以食指对莲清做了个挑下巴的动作,但两人并没有真正肌肤相亲,只是离着还有几分的距离,动作潇洒流畅地虚划过去。 安晴不禁失笑,一个登徒子的浪荡动作倒叫这小子做出无限风流无限眷顾来,莫说莲清了,她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脸红心跳,平生出几分向往来。 再看莲清,许是情窦未开,虽然脸颊红了几分,但笑容还算坦然。 安晴想,她那份礼,送的倒真是时候。 几家人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题,边吃边聊,等下人撤了桌席送上清茶,竟已是未时。 裴靖知道裴夫人心思,是以接到太君眼风立即起身,含笑带着一群妹妹们离席,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外加培养感情。 安晴毕竟已经嫁过人了,不好再同小孩子凑趣。再者,顶着大太阳戏鲤扑蝶,想想她都觉得头痛。于是心甘情愿地与夫人们坐在一头,含笑听着几人说着些琐碎的家务事,倒是颇有心得。 几人说着,猝不及防最小的丹枫举着一只糙编的蜻蜓满头大汗地撞进冯夫人怀里:“妈妈妈妈,你看,是裴哥哥为我做的小蜻蜓,好看吗?” 冯夫人抱着怀中的小人儿,笑得颇有几分深意:“好看极了。哥哥带你玩的开心吗?” 小丹枫大力点头,十分兴奋:“哥哥说,我的启蒙师傅同他的一样呢,都是李先生!所以他都叫我小师妹!” 冯夫人乐了:“哈,小师妹!” 顾夫人也凑趣:“哟,叫福官一说,我们小丹枫倒成了女侠!”说着便伸手作势去褪腕上的镯子。 安晴一惊,忙塞了个橘子进顾夫人手里:“娘,这橘子可甜着呢,您尝尝鲜!” 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顾夫人看她一眼便已会意,吃完了橘子便笑着告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喝了点水肚子便闹腾了。”
第4页 安晴起身扶着顾夫人,两人趁机离席。 落霞天气一向宜人,出了正月冰雪便已消融,两人从暖意融融的屋里出来,却也不觉得寒气袭人。 安晴一边走一边将席上所见描述了一遍,末了挽着顾夫人手臂微有埋怨:“丹枫最小,待到可以嫁人的年纪,怎么也得三五年的功夫。看裴姨那样子,似是恨不得今年便能抱孙子似的。您这镯子一给,冯姨因着你俩交好,以为是裴姨的意思,但裴姨却未必喜欢,一时下不来台,倒叫两家人心生嫌隙了。” 顾夫人颇惊讶地接口:“是这样?也难怪,兴许福官只是当哄小孩子玩玩罢了。我看这四家小姐中,缪真年纪最好,莲清最是漂亮,论家世是王家的落梅占了上风,这么算下来,却是丹枫最没什么了。是为娘没考虑妥当,还以为……” 安晴笑着安慰:“也不怪娘看错,若没见着福官对莲清的样子,我也会以为他对丹枫有意呢!”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便转身往回,冷不防看着一对璧人比肩而立,女的倒比男的要高出许多。定睛一看,原来是缪真站在小凳上逗鹩哥说话,不时侧头与底下护着的裴靖说笑几句。 裴靖这护花使者做得甚是尽职,一手撑墙,一手虚护在缪真腰间,微笑仍旧宽容大度,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样子,难怪缪真双颊微红,眼波似能滴出水来。 顾夫人与安晴面面相觑,半晌才无奈地摇头: “这孩子,怎么处处留情!” “可不是,不知落霞有多少姑娘将来要为福官落泪了!” 两人再对看一眼,齐齐嘆气:唉,裴夫人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三章 安晴陪顾夫人踱到了房门口,便驻足告假道:“娘,您先进去吧,我去吩咐厨房,为客人们准备的小点心一类吃食可要抓紧做了。看兆头,总还要再顽上一阵的。” 顾夫人含笑答应,心里也知道她坐不住。 她们说的话题大多围绕些张家长李家短,安晴许久不在落霞,自然插不上话,顾夫人陪着众位夫人,也不能总同她解释。这样的鸡同鸭讲,听一个半个时辰还是乐趣,久了可就是折磨了。 “用不用吩咐含夏含秋她们准备牌桌?”安晴细心提醒。顾夫人是不喜欢牌局的,但也能凑上一手。除她之外,其余几位夫人个个见了牌九眼睛便会放光。 “也好,边玩边说,也热闹些。”顾夫人含笑应了,便放安晴离开,“你刚回来,也别累着,乏了就回去歇着,我自会同她们解释。” “娘这可是看低我了,我什么时候身子弱过?”安晴假嗔,却还是笑眯眯地应了,转身向厨房走去。 厨娘大多还是她走时用的老人,在顾府干了这许多年,自然知道应该准备些什么。安晴自不必多说,只约略嘱咐几句夫人们要玩牌,点心千万别上那些个掉渣掉屑,吃起来十分不方便的,又叫一个小丫头去找环茵,叫她把安晴带回来的蜜饯干果盛上一些,端给夫人们尝尝新鲜。 厨娘笑着应了,因是旧人,说话也熟络些:“小姐做事愈发地仔细稳妥了!走前还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现在倒颇有当家主母之风。”话语中满含赞赏。 安晴大大方方一笑,面上波澜不惊:“做得熟了,自然想得便比以前周到些。黄嫂莫要光顾着闲聊,锅子快开了。” 黄嫂忙放下手中其他活计去顾着灶上,安晴就此离开。 刚出了门,她便依稀听见里头人悄声埋怨黄嫂:“嫂子说话也忒直了,怎么还说些走前回来的话,不是徒惹小姐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么?” 安晴不由苦笑。她回来不过一天的功夫,便已觉着有些不自在。顾府上人都将她当块豆腐做的一般,小心翼翼捧手心里护着,吹不得打不得,连说句之前现在的话都担心她听了心里别扭。 要真的在意到这种程度,她从沈庭手里接过休书的那一天,早已羞愤得撞柱而亡,哪还等得到今天,捕风捉影地胡思乱想? 从厨房里出来便觉得甚是没趣。大家都在忙,她甫一回来,不得不当个闲人,和下人说几句话,便发觉他们诚惶诚恐,生怕哪句令她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不光他们别扭,她自己也别扭得要命,索性不回宅子里添乱,信步走到园子里乱逛。 顾府一家都是颇爱青山绿水之人,当初建府时选址在此,有一多半是因为这里本来便环了一眼活水。是以园子虽然不大,但流水曲廊,怪石叠翠,移步换景,处处安排得十分巧妙。每个到顾府做客的人都愿到顾府的园子里转上几遭。顾夫人曾私下骄傲地同安晴道:“咱家园子虽不及那些个王爷侯爵的华丽,但一年四季,一角一隅,都真真如画境一般。” 安晴走了之后,园子又向外扩了三分,移了些翠柏苍松为障,将府外喧嚣一併隔绝。园中花木品种也比以前丰富,只现在还是早春,万物尚未生发,仅数株罗汉松仍是青翠可人,因其年头尚轻,一蓬蓬松针远看也同绿茸一般惹人怜惜。 安晴走走停停,凭着记忆几番兜转,从树后转进了一隅“密境”。 所谓密境,不过是一角空地,地上铺了几块平整的大石做阶,又摆了两个石凳,中间放一方石几,石几正中凹陷,可放炭火温茶煮水。 这地界原本荒着,因其不起眼,谁都没想过要如何填补。还是安晴小时在园里玩闹,因此地午后阳光十分美好,既不晒人也不阴冷,且面前一排松竹,外间轻易看不透里面,十分对她的心思。便千方百计地央了府上短工帮她置备了这一干物事,到了冬日便煮雪烹茶,自觉十分文雅。 安晴想起小时乐事,不由扑哧一笑,随意掏出帕子拂了拂凳上浮土,便理衣坐下。 细看之下,两个凳子式样并不相同。原来安晴之前只将这里当作自己一处秘密花园,并不想与他人分享,谁料裴靖这个小跟屁虫硬是跟到了这里,并在地上撒泼打滚,硬要她再为自己添一处座位,否则便向安晴的爹娘告密。安晴无奈,只得依了他心思,再添一座石凳。 “在想什么?脸上笑得如此古怪?”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安晴抬头看着裴靖,笑道:“在想某个小混蛋,拖着鼻涕在地上大哭大叫,硬要我为他在这里添只石凳,否则便向我爹娘告状!” 裴靖颇尴尬地摸摸鼻子:“还有这事?我还以为这里本来就有两只石凳来着。” “当然,那时你才两三岁吧,连句长句子都说不利索,自然是不记得了。”安晴指点他看两只石凳,“看,这只明显要矮,也比另一只要新。” 裴靖目测一下,遗憾地摇头:“现在我是坐不上了。”索性走过去蹲在她脚边,抬头望着她笑。 安晴被他笑得后背有些发毛:“怎么?” “看看你有什么变化。” “那倒不用看,旁人都已替我总结过。——瘦了,安静了,稳重了,这是好的。自然,说不出口的还有憔悴了,老了,心思深了等等。”安晴笑着打趣,又虚点他,“你若是见了我也做出一脸同情,或是眼泪汪汪,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裴靖一脸吓到的表情:“啧啧,这么泼辣!” “嗯,这是你对我的评语?”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一直很泼辣。” “那我哪里变了?” 裴靖不假思索:“变得更有女人味了。” 安晴为之绝倒:“恩,你也变得会讨女孩子欢心了。”沖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很会讨女孩子欢心!”意指他将四位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裴靖无奈否认:“没有的事,几家交好,逢这种场合,我权当一天孩子王,带着妹妹们玩也是情理之中。” “嘁,此地无银。”安晴甩甩帕子,一脸揶揄。 “好阳儿,饶了我吧,莫开这样的玩笑!”裴靖蹲在地上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活脱京巴的讨好模样。 安晴忍俊不禁:“再给姐姐转个圈,打个滚儿!” 裴靖愁眉苦脸:“呜呜,不给吃的不干!” 安晴喷笑。 裴靖待她笑够了,问她:“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她认真想想:“高了,俊朗了,说话办事都比小时要稳重,也比小时候要滑头了。——福官,你还真是矛盾!” 裴靖含笑注视她:“还有呢?” 安晴为难地:“我才见你这一面!”哄他,“不过,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弟弟!” 裴靖扁嘴:“天啊,叫你一句话,我这八年的个子算是白长了!”又愁眉苦脸地,“明显是敷衍我么,恐怕你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5页 “哪有的事!”安晴忙安慰他,“不是给你带了玉佩?我出嫁时你送我的玉笛我也一直好好收着,哪能忘了你?” “还有呢?”裴靖忍笑逗她。 安晴恍然大悟:“耍我?”于是气他,“玉笛我早丢了,玉佩也是随手买的。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请问是哪家的郎君?” “你就算把我忘了,我可没忘了你。”裴靖指点她看,“扇袋,你绣的,荷包,你绣的。我送你的玉笛,我有一支同样的,一直妥帖收着。”见她发愣,又转口嘆气,“想当年,你的做的女红全送了我。你也太勤奋了,我用到现在,硬是没有用完!” 安晴扑哧一笑,假模假样地安慰他:“那些旧玩意你也该收起来了,很快,便会有巧手的姑娘为你绣新的。” 裴靖看她坏笑的神情,气得:“我这样打岔都没令你忘了开我玩笑!” 安晴得意地扬头:“自然,你那点小九九,哼!” 说着站起身子,催他:“在这里消磨久了也不好,妹妹们找不见你人,该着急了。” “……你还真是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来寻我开心!” “哪里,人生苦短,小女子我自然要笑一切可笑之人。” 裴靖横她一眼:“算你厉害!”挣扎着站起。 蹲得久了难免双腿酸麻,裴靖站起时一个踉跄,就往安晴身侧栽,安晴忙撑住他身子:“乐极生悲了不是?好点没?” 裴靖苦笑:“逗乐子也是份苦差事。”扶着她肩膀站了一会方道,“好了。” 两人从林中转出,迎面正正遇上了缪真。 小姑娘似乎站了有一会了,对上二人时腾地满面通红:“鹩哥刚刚开口说了句裴公子万福,我是来找裴哥哥同看的……”一双妙目不时瞥一眼安晴,双眉微蹙。 安晴权作不知,浅笑道:“那可是个稀奇事了,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才好。” 又推裴靖:“园子曲曲折折的,缪真妹妹找你必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厨房还有事要忙,就不凑热闹了。你小时常来,路熟得很,便替我带妹妹回去吧?” 裴靖看她半晌:“也好。” “天气凉,你也别在外面待太久。” 缪真脸色很不好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疑惑地盯着两人。 安晴微笑以对:“从小你便什么都要管上三分,当自己是长辈一般,真是愁人。”又沖缪真笑着眨眼,“真同老妈子一般!” 缪真如释重负,低声嗫喁:“裴哥哥这样……挺好的。”说着微垂臻首,一双睫毛如蝶翼轻颤。 裴靖也笑着打哈哈:“可不是,我也觉得挺好,可偏就有人不识货!”说着上前一步,侧身柔声向缪真道,“这边走近些,景色也不错,到了夏天百花齐发,才叫好看。” 缪真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安晴笑笑,但愿她能如愿吧。旋即转身,与两人相背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收藏吧~~~mu~~~a~~~~~~~~~↖(^ω^)↗ 第四章 安晴回来几天,一干事宜也慢慢安排妥当:她带回来的两艘大船,其中一艘还是沈家的甲字号船,船速甚快,体积也大,是货船中的佼佼者。另一艘是安晴自买的,虽不如沈家船那般出色,但速度体积也属上乘。她此番回来,自不可能再带船出海,两艘船也就不必再留,便拟将其以一半的价格卖与了裴家。 裴家的船队在落霞当属头一份:船只甚多,艘艘体积庞大,船速惊人。为了防远洋的海盗,有几艘行动灵活的稍小帆船还装了火炮。裴家船队每年都要在远洋走上一遭,带回些新鲜玩意,于黑河上下走动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顾夫人将卖船的意思一说,裴夫人不用回家同夫君商量,便当场拍板:“好说,我们家的船总是风里来浪里去,几年就得换新的。阳儿带回来的船我也见过,九成新,设备也好,还怕你捨不得卖呢,这倒给我家捡了个便宜。”但说什么都不肯只以半价收了。 不得已,安晴只得出面劝她:“裴姨莫再推辞,若觉得这价钱低了,不妨再帮侄女一个忙?侄女除了些杂七杂八的零碎,还带了一船的瓷器回来,恐怕自己找不着合适的买家,委屈了这一船上好的官窑,裴姨可否为我牵线搭桥?” 裴夫人满口答应:“忙是一定要帮的,只是船的价格要按市价的六成,不能再低了。买家之类……我家老爷近日走船未归,福官倒是可以帮得上忙,他近年来帮老爷打理生意,做得似模似样,同落霞有名有姓的老闆混得可熟!”言语间颇为骄傲。 顾夫人笑着接口:“福官是出息了,冯夫人惠夫人几位也都夸他待人有礼……” 安晴微笑退出,两位恐怕又要说到裴靖的婚事上去了,她自然不好在一边碍事,于是退到偏房,环茵与一众媳妇丫鬟歇了活计,正在绣花。 含夏见了安晴连忙起身招唿:“小姐这边坐!”又奉上热茶及手笼脚炉。 安晴手脚发凉,总要到了开春的时候才能有些温度,于是她走到哪都要备着一干取暖的物事。许是最近旅途奔波劳累,亏了身子,她手到现在仍是冰得吓人,所以顾家因她的原因,各个房间都还备着火盆火炭。 安晴坐下,将自己弄得暖和了方含笑问:“在做什么呢?” 含夏羞涩一笑:“做荷包呢。”手里擎的花绷子上,一对鸳鸯已见雏形,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安晴笑问:“好图样,是绣给谁的?” 含夏红了脸低头不语,含秋嬉笑着插嘴:“还能有谁,不就是外间门房的知书?”这几日走得熟了,众人知她并不在乎这些男女情意的话题,便也不再避讳她,因她随和,有什么八卦也乐得说与她知道。 安晴偏头想想,贊道:“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人也老实,含夏好眼光!” 含秋又是快言快语:“含夏姐还做了一身新裙子,打算穿给他看呢,只是没有相配的首饰……”言语间颇多遗憾。 含夏忙打她,同安晴低声解释:“小姐莫听她瞎说,一支钗总要三两银子往上呢!我一个丫鬟,哪里买得起?就算是买了,也不捨得日日戴着,白白浪费了银子!” 安晴笑:“女孩子爱美又不是错,买不起金银,就算是木梳也能好看!”说着抬手摘下她发上簪的木梳,又招含秋去厨房取来浆煳和几片洗净的贝壳。 含夏的木梳是街头常见的篦子,顶上光秃秃,黑乎乎,除了能挽发,别的功能便欠奉了。安晴略想了想,便将指甲大小的贝壳蘸了浆煳,一片片小心贴到篦子厚实的梳背上,不一会便贴就了一大一小两朵杏花,姿态风流活泼,仿佛枝头春意。 她将篦子小心吹干,又递还给含夏:“浆煳可能坚持的时间不长,你若不喜欢,还能扣下来重贴。” 含夏欣喜万分:“小姐真是说笑,我宁愿这浆煳牢些才好!” 于是迫不及待地梳头重新戴上,惹得一群媳妇围着她啧啧称赞:“小姐好巧的心思,戴上了真是雅致,好似含夏头上真插了朵杏花一般!”又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照着小姐做的样子再贴一只篦子。在头上挽一个髻,再用这两只篦子固定,一定教知书看了魂儿都飞出来了!” 含夏羞得直跺脚,啐道:“都是一群不知羞的,当着小姐的面羞臊我,等我将你们的相好的抖出来,看你们还嚼我的舌根不?” 众人闹笑,也都知趣不再闹,转而去央安晴:“小姐,您看我这篦子如何贴花?” 环茵怕她累着,于是佯怒道:“一个个都疯了不成?你们有手有脚,倒要让小姐替你们张罗穿戴?”一句话说得众人一愣,才想起自己确是僭越了,怎好叫东家做这做那?一时气氛便有些僵。 安晴却道不妨:“我也是闲来凑趣,脑子里并没有许多新鲜主意,你们自己好好琢磨,做出来的东西定能胜我百倍,到时便是我央你们替我做东西了?” 众人皆笑,气氛顿时又轻松起来。 一个媳妇子同安晴扯起闲话:“小姐,家里能用的东西总是少。奴家看街头巷尾的,总有提篮卖花的老妈子,也顺带着卖些便宜的珠钗项鍊什么的,只她那里卖的东西又太俗气。”话说到这便有些期期艾艾,“若是能自己买她那些珠子片子来做,定做得比她要好看得多。” 安晴明白她意思:“那些东西确实不贵,只是人家肯不肯卖?” “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婶子曾做过这营生,后来嫌太苦便作罢了,奴问问她来路,应该没什么问题。”
第6页 安晴笑笑:“成,这点东西,便也别走府里帐上了,你待同环茵说,需要多少银子,去支便是。” 那媳妇很是欢喜:“奴先替我婶子谢过小姐了。” 安晴摆摆手,一笑置之。 待转过身来,却偷偷嘱咐环茵:“那个媳妇向你支银子时,你且留一个心眼,她从中扣了几分也就罢了,只当是辛苦费。若是多了,万不可姑息,教人家以为我是大头,谁都能占得上便宜。” 环茵点头应了,十分欣慰:“小姐终于懂得经营了。” 安晴失笑:“小姐我像是傻子么?吃了这样大的亏还不懂得进退?”当初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后来知道了,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现在她既然有了改过的机会,怎会还不懂得如何行事? 环茵一笑,支吾几句就退下了,安晴想了想,又去找顾夫人。 裴夫人早已告辞,顾夫人一人在厅中喝茶,见安晴进门忙招手叫到跟前:“你裴姨说,过得几日便叫管家来同你办文书的过继。船资这数不大也不小,她总要准备一下。瓷器的事也不用发愁,她约略听福官说最近有一批毛子的船到港。你也知道,毛子最是附庸风雅,什么字画啊瓷器啊,总是来者不拒,多少都吞得下去。” “官窑就是皇帝女儿,总不愁嫁的,总要教福官多找几家买主,比对出个高价才肯出手。咱们左右是不急的,瓷器又不是白菜萝蔔,放放就烂了。” 安晴笑着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待顾夫人觉得一切都已交代妥当,方喝了口茶,意犹未尽地问安晴:“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安晴撒娇:“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 “镇日在家总要闲出病来。女儿想在落霞开一间铺子,不论大小,总是份消遣。若是走运,为自己赚些脂粉钱也是好的。”安晴忐忑地开口,生怕顾夫人一口回绝。 安晴未嫁前见家中开店做生意便十分技痒,曾提出过要自己开一家铺子,却被顾老爷一口回绝了,为此父女俩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是以安晴开口时本不抱太大的希望,若是二老反对,她便消了这个心思,安心操持家务便罢。 顾夫人嘆了口气:“就知道你闲不住。你爹早一个月就嘱咐我,说阳儿回来没几天必定又要闹着开铺子,嘱我先替你看着有什么好的店面,省得你自己乱找,耽误时间。” “现今店面我已替你选好了,就在西街。有时间你便同环茵去看看,装修什么的,便要你自己拿主意了。” 安晴未料到爹娘转变如此,足见二老对她的疼爱,因此便愈发觉得以前不懂事,经常冲撞二老,实属不孝。这样想着,鼻子便有些发酸,忙抱着顾夫人手臂撒娇:“还是爹娘疼我!” 顾夫人轻拍她发顶:“你也大了,爹娘总不能管你一辈子,自己心里有了主意,觉得对便去做,爹娘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哥也是。” “……唔。” “想做些什么?心里有了主意没有?” “若是没有,也不敢轻易跟娘说。我想开一间店子,卖卖讨喜的小玩意。” “落霞地方富庶,妇人们手里多有几个钱。我昨日去街上转了一圈,见店里卖的东西大多还是以实用为主,便宜的样子简陋,做工精细的价格又太贵,恐怕不怎么合妇人们的眼缘。我便打算做些样子讨喜,做工又容易的,取个中间的价格来卖,赚妇人们手上的闲钱。娘您看如何?” “除了那一船瓷器和细软,我还多少购置了些小东西,尚能卖上一段时间。待卖得差不多了,我便打算在家里招几个巧手的媳妇子和会木工的管家,自己做一些小玩意去卖。” “女儿也是刚从偏房那边过来,见媳妇们都对这手工十分感兴趣,才敢这样开口……” 顾夫人也是做惯了生意的,只是年纪大了才愈发的不愿动弹,脑子还是活络的。听安晴一说,微一思量便也觉得可行,于是又嘱咐她:“开店之初最是麻烦,更何况你爹娘也是久不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你总要有个人带着才不易吃亏。” 安晴笑:“娘,不过是小本生意,卖的东西又单一,需要联繫的商家又有几个?您放心,我自会小心行事,货比三家再来定夺,您便别操心了。本是解闷子的事情,若您老替我忧心着,累坏了身子,这店倒不如不开。” 顾夫人取笑她:“又在娘这嘴硬,若我改口叫你不开,你心里能放得下才怪!” “娘!……女儿是劳碌命,总要有事琢磨着才自在,您就别取笑自家闺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吧~请收藏吧~ 第五章 安晴在顾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转过身来便犯了难。 诚如顾夫人所说,她刚回落霞,也算是初来乍到,生意场上的事她自然是不熟悉的。虽然她只拟卖些平日用得上的小玩意小摆设,并一些妇人的首饰头面一类,但旁的不说,木料就是一大难事。店铺装修,打造家具这一类一锤子买卖尚且不论,日后她店里的玩意,总要用到许多木材,这可便是细水长流的营生了。 区区一份木料,便可以天差地别。好的木料水洗不坏,经久耐用,做出来的东西也平整好看,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成型。差的容易松动泡烂不说,还难于加工。比如说在食盒上雕个什么花花糙糙的,刀一碰便缺了一大块,之前的功夫便是白费了。 市面上卖的食盒漆盒一类的木料便多不讲究,能做出个规整的型来已经是对木匠极大的考验,更别提是雕花描朵了,因此卖的虽贱,稍讲究些的家里却宁愿买中看不中用的瓷器,也不愿置办出来惹人笑话。 所以说生意没有大小,随便一件事情想得深了都有大学问,安晴想了一上午,惹出了一脑门子的官司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索性将其抛在一边,叫了环茵去看店面。 两人在西街刚转了一圈,安晴便有些感慨,环茵也笑:“老爷夫人真是疼小姐,连这样好的店面都能费心找到!” 可不是么,西街是落霞最繁华的大街,铺子又占了个好地段,既不在街口,也不在街尾。 街口最难做成生意,一般人只拿它做个比对,当成餐前开胃的小菜。 街尾也惨澹,许多人没那么好的体力或是耐性,逛到大半便随便找一家店凑合买了,不肯有始有终。 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是中间偏后一点,一般人认为到此为止,街上的东西大多已见识过,在这里买了,心里不觉得有亏,其实早已忘了街口那家店究竟质量如何。 顾老爷为安晴盘下的店恰好就在这块黄金地段,两人开门进店时,环茵不禁骇笑:“我怎么觉得,两边的商家要生生将我后脑盯出个洞来!” 安晴也笑:“彼此。以后这种目光有的受呢!” 店的位置好,格局也甚是合理。 二层小楼,楼梯宽敞,室内明亮,内院库房,里外分明。 安晴十分满意:“格局不用动,只需稍作粉刷布置就可开张,时间上充裕得很。” 环茵见她首肯便也霁颜:“来贵最近还吵着闲得要命,——他不是在……,他不是做过木工活么,把他叫过来看着,小姐你也放心。”中途生生转了口,不提沈家二字。 安晴强笑:“我倒是忘了这茬。你且回去同他多商量商量,什么样的木料雕花容易,什么样的木料便宜些,却经久耐用,水泡不坏?” 环茵也被问住了:“小姐这可为难我,他做木工活时我总嫌脏,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哪在意这些?小姐若想知道,回头我写张单子记下来,同他问个明白。” 安晴点头:“也好。”又嘱咐,“叫来贵多想想这方面的事情,以后店子里的事少不得他操心。”这便是有意许他负责了。 环茵十分开心:“小姐抬举他了!”来贵虽和环茵跟着安晴回了落霞,但他一是外人初来,二是他原是沈家人,自不可能在顾家有多吃香。还有些顾家的老人因他是沈家来的迁怒,心疼安晴在沈家受辱,而在他面前颇多指桑骂槐之词。来贵本就是个闷罐子,被人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虽郁闷却不好说些什么,但也迫切盼望能做些什么事情,令顾家人对他刮目相看才好。 因此环茵听安晴如此安排,便是真心地替自己相公高兴,嘴上还道:“他若是做得不好,我便替小姐揍他!”说着便撸袖管,十足泼妇模样。 安晴扑哧一笑:“你啊,倒真是有落霞女儿的风范!” 落霞的男子,惧内甚多,纳妾甚少。亏得落霞女子的泼辣,使得落霞“干店”与“坤店”并举,干店做男客生意,坤店反之。有些茶楼一类索性将整店一分为二,半坤半干,夫妇同来便在大堂落座。
第7页 分设干坤店,主要是为了方便未出阁的女儿家上街。少女们面皮薄,出门多带着帏帽,自然也不肯在一家店子里与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摩肩擦踵,唐突了佳人。而嫁了人的妇人们则抛头露面,生冷不忌。因此在干店里经常看到妇人,或是媳妇子做店伴,但坤店却决不许男人踏足。 不可否认,落霞的开明也是她下定决心反出沈家的重要原因。 若落霞也如沈家堡那般的风气,单单一个弃妇的名头便足以令顾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令她终日以泪洗面,恨不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安晴不由想起自己在沈家堡的日子,不过是坐轿出门一趟,也要被婆婆及小姑以不守妇道的名义念上半日。 她不禁冷笑,也顿时失了看铺子的心思。于是又粗略看了一圈,拿纸笔绘出店内基本的构造便要打道回府。途中强打精神嘱咐环茵使人用赤色的油布将店面封上,又在布上写了“晴雨不悟,三月廿日”的字样,遮住内里的装修景象。 三月廿日,是娘为她选的黄道吉日。 晴雨不悟,则是她十六岁时为自己的店设计的名字。 无论风霜雨雪,我仍一往无前。 当初她对那个人如此解释。 当她一脸憧憬地描绘时,他曾深情款款地说,他会为她开一家这样的店。 八年了,这句承诺始终未能兑现。 虽然现在的她,用这样一个名字,未免太过少女,也太过不合时宜。但她坚持,不是坚持这句话,而是坚持她在婚姻的晴雨中悟到的一件事。 万事,不如靠自己。 自己的梦想,更不能假手他人。 感春悲秋这事,毕竟是个力气活,安晴自问没那个决心和毅力,因此只黯然了一路,回去便开始着手忙乎着如何装修店子。亏得她小时琴棋书画一类学得还算用心,操心店面的问题还难不倒她。 来贵也是闲得浑身难受,听了环茵嘱咐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一般,天天琢磨着如何打制木器,才能又是省力又是美观。安晴便也特特吩咐环茵,支些银子购置了点木料交给他实践。 过了几日,还真给他琢磨出来点新花样。 来贵兴沖沖跟着环茵来找安晴时,裴靖正好也在。 他此登门造访,为的自然是裴夫人所託的买卖瓷器一事。 来贵一见有客在便有些赧然:“是小的无礼了,小的过会再来。” 安晴叫住他:“看你这兴奋的样子,我倒是耐不住好奇了。反正福官也是闲着,你也给他开开眼?” 裴靖也在一边笑:“就是,藏了什么宝贝?” 来贵一张黑脸羞得都有些发紫了,忙亮了亮手中的食盒:“就是这个。” 裴靖手快接过来:“我看看。”二层的食盒,大体是规规矩矩的方盒子,上面盖子十分出彩,是一簇藤蔓模样,把手底部开出几朵花来,藤蔓挑出来绕成一个把手的样子,又蜿蜒垂下,分盖了食盒两边。 裴靖不住口夸赞:“好手艺!” 安晴却有些犹豫:“会不会难擦洗了些?” 来贵嘿嘿一笑,大手在把手上一拧,只听啪嗒一声,两朵小花已经掉了下来,来贵手下不停,转眼间食盒已经被他拆分成几块: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一个带了几个洞眼的盖子,还有几朵木雕的小花,一只藤状的长形把手。 “花和叶子用的是榉木,木质硬些,算是胎骨。盒子是水曲柳,价格便宜。可惜做的是食盒,小叶杨微有些味道不能用,不然能够更便宜。”来贵神情颇为得意。 裴靖啧啧称赞:“阳儿,你家何时招了一个这样巧手巧思的管家?” 安晴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亏我们家环茵眼力好!” 环茵再泼辣也红了脸,扯了来贵便走:“小姐嘴巴是越来越刁了,也真只有裴少爷才能以毒攻毒!” 一句话把两人都怨上了,裴靖大唿委屈:“我怎么着了?除了夸你家汉子,我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安晴笑着看他一眼:“行了,人都走了,还装着自己良善呢?” 裴靖仍盯着门口,委委屈屈如小媳妇:“我怎么了?不过是图谋你们家小姐么,还没做什么就被看穿了,你们才讨厌!” “敬谢不敏!”安晴连忙制止,“奴家我消受不起啊!” 裴靖又委屈地转头看她:“小姐可是看不上在下?”幽怨得,手中只差一块帕子绞来绞去,“亏得在下惦记小姐多年……怎堪一片真心……”咿咿呀呀地,险些唱起来。 安晴噁心得,再说她可要撑不住了,忙双手将她的茶碗奉上去,毕恭毕敬地:“小的知错了,先生喝茶。” 演戏演全套,裴靖竟真的就着她手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事……容后再议。”方正了正神色,“毛子的事,你若是信我,我便替你谈了,不需你操心。不过,你似乎是要开店?” 安晴吃惊一笑:“公子果然耳聪目明!” “西街的油布围了有几日,你不是就想要街头巷尾都好奇‘晴雨不悟’是个什么玩意么?” “那你就知道是我开的?” “当我傻的?晴雨不悟,不是你自十六岁起就念叨的店名?” 安晴笑笑,心里有点小小的悲哀。看,连个孩子都记得,沈庭却权当没这回事。漂亮话谁不会说,可她偏偏就拿它当了真。 “看你吩咐来贵这意思,以后定是要寻个稳妥可靠的木材商吧?” 安晴点头,不是不担心的:“价格差了一点,长此以往便差了不知多少。店子本来就打算薄利多销来着,所以价格上不得不计较。” 裴靖探身凑到她身前,颇神秘地:“我帮你?” “你?”安晴骇笑,“你还认识木材商人?” 想想又摇头:“会不会耽误你正事?再说……拿你当小工使,裴姨会杀了我。” 裴靖气笑,逼近她咬牙切齿:“少来欲擒故纵这一套,非得我巴着你哭着喊着说求你了让我帮你吧你才勉强答应?小爷我也是有自尊的!一句话,要,还是不要?” “要!”答得干脆。 “这不就得了?”裴靖站起身来,满意地笑笑,“后日我来接你。小爷办事,你放心。先走了。” 说着转身,干净利落地消失。 安晴独自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怎么同裴靖待在一块,她也越来越像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求收藏,求留言,求包养~~ 第六章 过了两日,裴靖如约来接她。 今儿个因为要见人,他似乎特特打扮了一番,不说不动的话,便还是那副温柔低调的假象,但确实比平日要更加顺眼一些。一件青色布衣,上面密密压了石青的暗纹,腰间束了缎子面的宽腰带,佩的正是她送他的那块云中鹤的玉佩。 没有多奢华抢眼,然而二十岁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觉得精神,更何况裴靖本来皮相就不差,宽肩细腰,青色的一身更显得他挺拔俊朗,英姿勃勃。 他站在马车边,微垂了头静静等着,嵴背挺直。安晴一愣,同送她出来的环茵低声笑道:“一转眼,福官真长成个大人了,瞧瞧这扮相,不知以后要令落霞多少女孩为之倾倒。” 环茵笑,还未等答话,裴靖便抬起头来,佯装怒色:“呀呀,又谁在我背后嚼舌根?害得我耳朵发热,还以为是病了。” 安晴忍笑,这一发疯,倒和小时候有些像了,于是逗他:“你猜是谁?” 裴靖摸摸耳朵:“耳朵热得如此销魂,一定是位美女。”几步蹿到环茵身前,矮着身子满脸的讨好,“环茵姐姐,一定是你吧?” 环茵啐他:“你们俩逗趣,别总扯到我身上!”甩手就往回走,“小姐交到裴公子手上,我也就功成身退了,莫要再开我玩笑!”蹬蹬蹬跑回府里,将大门哐地掩上。 裴靖十分苦恼地搓脸:“我脸上写着登徒子三字?” 安晴笑呵呵地,认认真真地瞅了他面上几眼才玩笑着赞嘆道:“可不是,今天的三字格外浓墨重彩,换了墨汁?” 裴靖恨恨:“可不是,湖州上好的徽墨呢!我说,今天好歹是给你帮忙,小姐你就不能大人大量,给小生几分薄面?” 安晴笑,也知玩笑不好开得太过分,于是住口,也作出一副淑女模样,在裴靖的帮助下上车坐好。 听着马蹄得得,安晴有些好奇:“今日见的是哪位老闆?你们交情如何?” “老闆姓李。说起这位李老闆也是位奇人,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南北,说到木料,李家的生意绝对是头一份。不过其人行事有些直率,若那李老闆言语间有什么令你不自在的地方,若是有意,我定会为你出头,若是无意,你且当作没听见,成么?”
第8页 安晴笑着答应:“直率是好事,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说,好过万事藏着掖着,谈起来费事的紧。”想想又问,“那位李老闆……?” 裴靖偏头问她:“怎么?”马车内压着帘子,光线不佳,行车颠簸间,从车窗fèng隙中透出的一线光将他的侧脸晕染得不似凡人。 安晴一愣,第一次觉得裴靖长大了,之前的疑问经这一晃神也没了心思再问,只得笑道:“没什么。”李是个很平常的姓,哪有这样巧,甫一出门便偶遇了故人? 落霞并不大,走了一会便闻马蹄声渐止,裴靖跳下车,为安晴打帘,又伸手扶她,动作潇洒流畅。 安晴搭着他手下车,同他低语调笑:“真是大了,做派愈发有翩翩君子的样子。” 裴靖目不斜视,满面正色,双唇不动与她低语,说着不相干的浑话:“动心了吧?” 安晴笑:“哟,给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 两人又简单理了下衣摆,回身时,早有李府应门的小厮等在一边,笑道:“裴公子,夫人安好。请这边走,我家夫人已等候多时。”因他不知如何称唿安晴,且看她作一身妇人打扮,索性只含混着道一声夫人,便神色恭谨地将两人往府里让。 裴靖一脸莫大的荣幸,腆着脸同安晴凑趣:“夫人请?” 安晴偷偷啐他:“正经些!” “很紧张?别怕,这家不成还有下家,人家又不是洪水勐兽,或是王孙贵族,掌握我等糙民生死。” 安晴摇头,不是紧张,而是……“怕是这位李老闆,还是一位故人……”安晴锁眉低语,因声音实在太小,裴靖追问一声,见她没有回答,便一笑了之。 小厮将二人引进大门,便见一位妇人昂首立于中庭,四十出头的年纪,双眼烁烁有光,一身蓝色窄袖的长裙,外套深色比甲,头髮也只简单梳了个髻,上插点翠的银钗,足见朴素,却因着气势逼人的缘故而显得英姿勃勃。 安晴苦笑,思绪不觉飞到了她新嫁时的日子。 沈庭同她抱怨:“真是什么人都敢上沈家堡来讨一杯羹了。既然是守寡,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将孩子养大成人,竟也学别人掌柜当家!”言语中轻视意味十足。 农耕人家的优越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屁股下面坐着千顷良田,便觉得自己是皇上一般,等闲不将人看在眼里,何况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安晴柔声劝他:“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若是她家给的价格高一分,百顷良木卖出的价格便不知要多了多少。娘不是昨个还同你抱怨没钱请班子来唱堂会么?何苦跟钱过不去。若是你拉不下脸来同妇人家讨价还价,我替你出面如何?” 沈庭本是不愿,但经不住娇妻软磨硬泡,便点头允了,回身给她列了沈家能接受的最低条件,并再三嘱咐:谈不来就当是逗闷子了,千万莫要让沈家吃亏。 几经商讨之后,李老闆同安晴签了合约,并半是欣赏半是愤恨地道:“幸亏沈家不是一直由你出面谈生意!” 安晴自然十分得意,沈庭也自此对她分外温柔。 可惜这一桩,在婆婆和小姑嘴里,便又成了她牝鸡司晨、不安于室的证据。 因她呆呆地想着往事,裴靖介绍她时,她稍缓了缓才含笑行了礼,道了万安,李老闆却似全没听见一般,只顿了一顿,便又热络地引着裴靖向花厅走,边走边寒暄着问些家里可好,生意可好之类的话,并忙不迭地告罪,说自己这一阵事忙,竟有许久未曾登门裴府拜访。 因她说的热情,裴靖只得一味微笑点头,全插不上话道明来意,又见安晴方才不在状态,便想着等三人坐定之后再向李老闆重新介绍。 进了花厅,丫鬟奉上香茶后便掩门退出,裴靖于是打断李老闆,笑指着安晴介绍:“这位是我家的世交顾家的小姐,顾氏安晴。” “顾家琢磨着开一家店面,卖些小东西补贴家用。生意虽小,却是打的细水长流的主意,还希望李老闆能够多多照拂。” 李老闆掀了掀眼皮,故作惊讶地打量安晴:“顾家的小姐?真是奇怪,这位顾家小姐甚合我眼缘,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安晴一愣,便笑着承认:“李老闆安好,妾正是沈家弃妇,顾安晴。” 裴靖腾地站起身来:“李老闆,莫非是我裴家同李家的合作,不足以令您给予我带来的人以足够的尊重,还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顾安晴,是我裴家带来的人。” 李老闆的双眼一下变得凌厉:“唔,裴家势大,我一个妇道人家,的确惹不起。” 裴靖现在仿佛个热油锅一般,给点火星子便能炸了,听了她这样的话怎能不恼,大步走到安晴身前,扯了她手腕便要走。 安晴苦笑一声,僵着手将裴靖按住:“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我躲了,日后人家便传得更加厉害。倒不如现时把话说个清楚。” 转头又问李老闆:“您对我如此偏见,是否是由于听了沈家对妾的什么污衊,比如,不安于室,不事翁姑,携款私逃?” 李老闆看着她,端茶缓缓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便是默认了。 这位李老闆性子耿直倒是其次,她这般嫉恶如仇的脾气,直把自己当成是除暴安良的侠女一般,在商人里面也算是稀有动物了。李老闆性格如此,还能将李家事业经营得如此出色,连安晴也不得不承认她眼光独到,手段了得。 只是现在因了流言便对她冷眼相待,这也算是财大气粗者的专利了。她这为了一文两文营营苟苟的小小商人,自没有此等骨气。她暗中嘆了口气,面上撑出十足的温婉微笑。 “李老闆,我们之前也算是有过交情,我可像是沈家所说的,不会同人相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 李老闆眼珠转了转,想到沈家上下对她寡妇身份的轻视态度,他们不是不可能因为安晴遭弃而乱泼污水的。于是神色稍缓,但目光中仍有怀疑。 安晴再接再厉:“李老闆定是想着,无风不起浪,人家这样说,妾定有做得不对,令他们加以编排的地方。然而李老闆可曾知晓,便是妾在李老闆这里争取的那几分利,也不能令沈家对我‘牝鸡司晨’的成见改变半分,反而变本加厉。” “安晴并不是向李老闆诉苦,只是我在沈家吃了这许多的亏,如今回了顾家重头再来,并不想教沈家再泼我一身脏水。我一心待沈家如亲人,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图着夫君对我一心一意,白头偕老。可事不遂人愿,沈家家大业大,将我嫁妆占了四五成,这事说出去谁都不信的,但确实如此。现今为尊者讳,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沈庭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把我扫地出门,如此耻辱,只怪我顾安晴识人不清,我认了。唯望李老闆不要相信那些个流言飞语,坏了我的名声。”说到这,安晴觉得鼻头一酸,也不克制,直到眼角泪花闪闪。 如此便愈发的心酸,她顾安晴,竟也沦落到向人诉苦,博人同情的地步。 裴靖冷声道:“我敬李老闆人品,才将安晴带来。原盼着李老闆顾惜她一个弱女子,于生意上照顾她一二,谁料是我看错了人!”说着便又去拉安晴,“就此告辞。” 安晴说完,也懒得计较李老闆究竟信或不信,用帕子按着眼睛轻嗯一声,便起身跟着裴靖向门口走去。 “且慢,”李老闆出声挽留,话刚落地,便快步走到安晴面前,深深一福。 如此大礼,安晴在她面前也算晚辈,怎能坦然消受,连忙伸手去扶:“李老闆这是怎么一说?折煞安晴了!” 李老闆站直了身子,面上无比真诚:“老身偏听偏信,也曾对顾小姐多有腹诽,实在是不该。之前怠慢,都是老身的错,老身在这向两位赔不是了!”又招唿家人换茶,“茶凉了,为两位贵客换上新茶!沖昨天新上的明前!” 安晴失笑,还真是位直慡的婶子,如此明白的认错还真是少见,于是也借坡下驴:“李老闆客气,此种误会谁也不愿。”之前的事就此掠过不提。 许是李老闆心怀愧疚,后来再谈,便在利益上做了些许让步,安晴是同她做过生意的,如此大的折扣她怎会不知?于是连声道谢,李老闆更当场签了三年的合约,还同安晴打趣:“不是老身不肯再签,只是这三年之后,不知妹子你会再嫁到谁家呢。” 裴靖始终都是面无表情。 待出了李府,安晴笑着碰碰他:“好啦,你也说了,李老闆为人直率,再说,后来她不是向我郑重陪不是来着?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在意个什么劲?” 裴靖扶她上车,待两人坐稳了才低声嘆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
第9页 安晴一愣,继而强笑道:“都过去了,没什么的。” 裴靖沉默半晌,拉住她手郑重道:“以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如此受辱。”马车行走间车帘不断扇动,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安晴依稀可见他嘴角紧抿。 见惯了他面带微笑的样子,裴靖难得如此严肃的表情令她心底一突,一种别样复杂的感情一拥而上。 福官长大了。 这样郑重的承诺,让安晴明白她不能再笑着敷衍过去,况且,她也不想如此。 除了爹娘以外,还有一个人记挂她心情如何,是否觉得委屈,这份情谊,她怎能不感动。 安晴于是也认真回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分分~~~留言~~~~~~(俺是个多么功利的yin啊,望天) 第七章 木材谈妥了,其余的便都算是小头,自然不在话下。 “若是需要什么珊瑚珍珠的,只管找我来讨。”裴靖沖安晴拍胸脯。 安晴笑:“那先谢过裴公子了!我事先带了些玩意回来,那些贵重东西一时还用不到,放在家里店里心里头总有记挂,还是等用时再说吧。” 裴靖点头,倒在太师椅里撑着头看她:“反正我最近左右没事,干脆陪你打点店里,待你渐渐上手了我再功成身退。” 安晴歪头一笑,觉得十分有趣:“福官啊福官,你怎么总是这样愿照顾人?” 裴靖笑了,起身走近安晴,俯身与她对视,气势逼人:“福官这个名字,我从小便不喜欢,以后莫要再叫了。” 安晴一愣,下意识地从善如流:“你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帮我?” “你当我乐意?”裴靖笑得十分无奈,“母亲大人发话,小的岂敢不从?” “再说,与你一起玩到大,若你真的被骗,我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裴靖直起身子,以温柔宽厚的表情说着刻薄的话:“你从小便傻傻的任由人欺负,哪次不是由我出头摆平?帮人帮到底,待你生意上路,我也好向娘交差。” 安晴气:“你再说一次?” 裴靖潇洒一笑,转身走了。 把她憋得,有劲没处使,连灌了半壶茶水,突然扑哧一笑:真是的,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她自然没有裴靖说的那样不堪,若她真傻,也不可能从沈家堡出来一年,货物资产全都翻了一番,赚得盆满钵满回家。 只是由裴靖这只地头蛇领着,她自然省了不少心力体力,便也乐得他带着熟门熟路地拜山头砍价钱,建立长期友好合作关系。 几天下来,安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小时候总觉得他贪玩调皮,觉得他油头滑脑,觉得裴姨宠出了个烂桃。没想到烂桃经过八年,摇身一变,竟成了蟠桃宴上的奇葩。 此时奇葩站在二楼冲着内院指指点点:“内院连着一条小巷,从那里开个角门,长工搬货物便可不由西街的侧门入,一旦有个什么特殊情况,你店里的女客也少些惊扰。” 安晴乐了:“你倒细心。” 裴靖头也不回:“天底下就属你最粗心,连照顾自己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晴权当他在放屁。 铺子还在装修,大到店铺色调,小到窗棂图案,安晴样样亲定,每日累得沾着枕头就着,嘴角却一日比一日上扬。 环茵偷偷笑着揶揄她:“小姐就是个劳碌命,非要累得伸出舌头来才觉得心安!”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唯有心头满满,才没有精力去伤春悲秋,触景伤情。 七年的确能培养许多习惯,但终究抵不过一辈子的时间。她相信,终有一天她回想起那个人那段日子时,会云淡风轻,仿佛在听一个故事。 有裴靖为她查缺补漏,铺子装修质量自然更上一层楼。 三月廿日,“晴雨不悟”正式开张。 安晴特特发了许多帖子,除了和顾家交好家中的四位小姐,连李老闆也发了一张。 小店开张,恳祈大驾光临。 店面虽小,胜在不循旧路。原木色的二层小楼,两层中间以红色祥云纹饰做隔断,远观不过是大段红带,与同色的斜屋顶相唿应,即大气又精巧,和周围一水儿的青瓦灰砖相比,自然是鹤立鸡群。 红色祥云拱卫着一块坤店的招牌,晴雨不悟四个大字写得温婉柔美。 店内同样以原木色与红色为基调,深棕色的展台上铺着红色的桌旗,上以金线密密绣着百合、柿子和灵芝组成的百事如意纹,显得简约大方。 裴靖躲在里屋,从窗fèng中向外偷看,活脱登徒子的模样:“没想到你偏爱红色,倒得着这么多同好。” 安晴笑笑:“我也是投其所好。” 暖色的店内装修更能留住客人,因它更显人性十足。大块的颜色拓宽了本来不大的空间,令人觉得敞快透亮。 再者,女人总是偏爱红色,因为那是嫁衣的颜色,她们见了便觉得心中幸福满满。 店里的伙计都是环茵亲自挑的媳妇子,面貌温和,待人有礼,有无限耐心。 安晴特地嘱咐,不必卖力推销,只需在有需要的时候详细说明便好。 一楼是日常用品,二楼则是各类首饰和小摆设。 裴靖曾说,生活用品和首饰一起卖,当心哪个都没人买。 但当他在看了她的存货后便彻底改了观点:“阳儿啊阳儿,你从哪淘换来这许多有趣的玩意?若我钱够多,便把你这店包下,去讨我娘欢心!” 安晴笑:“你若是把这店包圆了,便是先讨我欢心了!” 明明是日常用品,却做得匠心独具,教人看了便爱不释手,且大多颜色鲜亮,环茵发挥管家婆的天才技巧,按不同颜色风格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唬得安晴都大抽一口冷气,愁眉苦脸地埋怨环茵:“天啊,你这样摆设,我都不捨得卖了!” 环茵笑嘻嘻地回她:“小姐穿衣都爱寻同色系的来配,这样来摆,也算是给客人们展示一番,寻齐这样一套摆着是多么诱人!” 的确诱人得可以,再加上价格也十分合理,就连逛惯了菜市的妇人也不好意思再砍价格,一律付钱了事。 二楼的各色首饰,原料都不太贵,多是木质银质,但胜在造型新巧,其中用一片片珍珠贝壳打磨的小片贴成各类花朵状作为装饰的各式发梳,因其花朵在阳光下五彩变换,又莹白剔透如同珍珠,最受女孩青睐。 安晴甚至还独开一角,摆了女儿家专用的文房四宝来卖:笔桿比一般的要细巧,墨块也做成了各色讨喜可爱的样式,梅兰竹ju,蟾宫折桂,玉兔捣药……同样的,价格仍旧不贵。 许多女客只是抱着进来瞧瞧热闹的心思,出门时却多提着一个造型精巧的漆盒。 这是安晴的主意,购足一两银子,送一个三层漆盒,可将所购之物通通收纳进去。 女客们各个喜笑颜开,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李老闆人虽未至,但也命管家带了贺礼和帖子来贺,道生意繁忙,实在无奈,日后定当造访云云。裴靖举着帖子笑:“还道她不会说这些场面话呢。”言语中讽刺意味甚浓。 安晴笑看他一眼:“这口气,你要记到什么时候去?”虽是埋怨,但语气不寻常地柔软。裴靖听了便也一笑,看神情确是打算放下了。 到了接近晌午时,四位小姐也来捧场。 四位小姐都由软轿从后院送入,手上各提了自家大人们送来的几份贺礼。安晴自然不好将她们几人丢在外间与众女客们等同而视,且看她们样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安晴笑眯眯地将四人让进内室,招唿环茵呈上早预留下来了几样精巧首饰,又扯了裴靖来陪:“妹妹们只管放心挑选,今天姐姐新店开张,怎么也该为你们备上份礼物才是。不必客气,都是些小玩意,不过是取巧些罢了,图个新鲜。” 言下之意,颇藏了几分下不为例的语气在里面。 经过前婆婆和前小姑的歷练,若她还不知防备,那便是白吃了这许多暗亏。 缪真欠身推辞:“姐姐这样说的话,我们倒不好再挑了。前些日子刚受了姐姐的见面礼,哪还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讨要些什么。况且来前母亲特特嘱咐过,不可恣意妄为,给姐姐平添麻烦。” 说着又奉上一份锦盒:“这是妹妹为姐姐置办的一点薄礼。祝姐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打开一看,是一对玉质的小巧纸镇,貔貅的造型栩栩如生,安晴乐得笑眼弯弯:“妹妹有心了!” 缪真俏脸一红,偷眼望了望裴靖,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坐下,随意捻起只镯子端详。 丹枫仰着脸十分开心:“大师兄大师兄,我喜欢这只蜻蜓的,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第10页 裴靖笑得尴尬:“我不会啊,要不,叫阳儿姐姐替你簪上如何?” 安晴笑着伸手,作势要接丹枫手里的蜻蜓纹样的簪子:“妹妹好眼力,这簪子样子活泼,和你最配。” 丹枫躲着手不依:“不嘛,我就要大师兄帮我簪!” 一语既出,室内气氛微有些僵。 安晴不以为忤,自然地缩回手,笑着看热闹。 好啊,四女争夫,连十三岁少女都为裴郎倾倒,她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一直没出声的落梅扑哧一声笑了:“裴哥哥尚未娶亲,还不懂得闺房之乐,丹枫,你就饶了他罢!”又转头笑盈盈地示意安晴,“阳儿姐姐,这梅花的发梳我十分喜欢,只是看外头有许多人买了一样的,你这可还有不同的款式?” 安晴抱歉地摇头:“恐怕没有。不过妹妹若真喜欢,姐姐过几天为你独造一套梅花样式的头面如何?” 落梅展颜:“那便多谢姐姐了!” 又推了推眼前的首饰:“这些,缪真姐姐和两位妹妹挑便好了,我不要。” 莲清早已选了一对钗和一只戒指,听她此言不觉有些尴尬,便将自己面前那盘首饰向落梅递过去:“姐姐看看我这边这盘,兴许就有中意的呢!” 落梅笑笑:“别人都喜欢的,我就不凑这些热闹了。万一起了纷争,伤了姐妹情谊,倒是得不偿失了。再说……”她沖安晴微笑,露出半颗虎牙,“姐姐已经许我一套独一份的了,再要就是贪心了。”说完,索性起身观看室内装潢,口中不住称赞,间或向环茵讨教心得,倒也不觉无聊。 安晴笑看一眼裴靖:可惜你小子没福分,娶不到这么聪慧的老婆。 这一来二去,丹枫便被冷落在一边,手上拿着簪子没人接手,小嘴就撅起来了。 安晴颇有不忍,趁着另二女挑得兴起,上前软语道:“妹妹今天头上首饰和这蜻蜓的簪子不太相配,恐怕戴了也显不出什么效果来,不如姐姐先帮你把它包起来,回去再好好试试?” 丹枫虽然心里堵着,但也知道不好乱发脾气的,只得轻声道一句有劳,再选首饰,便有些没精打采。 裴靖似乎只是道会喘气的屏风一般,站在一边眼望窗外,仿佛初春杨柳比室内的佳人如玉更加吸引他。 如此一来,四位小姐都觉着有些无聊,又耽搁了大约盏茶功夫,便要起身告辞。 安晴自然笑脸相送,除落梅空手外,三位小姐都极有分寸地挑了四五样首饰,便不肯再选。安晴令媳妇子将各人选的东西包起来,又每人多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算作回礼。 一时宾主尽欢,连丹枫脸上也重现笑容。 送走四位小姐,安晴笑着揶揄窗边的屏风:“有四位如花美眷为你斗智斗勇,裴公子,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裴靖苦笑:“不过是应付母亲,却为自己招来祸事罢了。” “嘁,得了便宜卖乖。环肥燕瘦,你敢说一个都不喜欢?” 顿了顿又道:“落梅最对我心思,可人家声明退出竞争了,实在是可惜。” 裴靖依旧不出声。 安晴等了等便有些不耐烦:“喂,裴公子,你这样拖拖拉拉可不是厚道之举,早早定了心思回禀裴姨,也让我们这些局外人明确立场,不要站错队,毁了几家的交情啊。” 裴靖转身看她,正正经经地回答:“我不喜欢她们,她们如果对我的行为有什么误会,我会注意,并跟她们说明白。” 安晴虽失望,但仍笑着接话:“那是最好了。你从小就老成,这事自然不用我教。不过,你以后举止也应该注意些,人家姑娘心思单纯,别说她们,就是我和你顾姨都误以为你对人家有意。” 裴靖惭愧:“我当时实没想那么多。” “以后注意吧,我可不愿听人家说,我店里的军师是个玩弄少女的登徒子。” “……原来你嘴巴也挺毒的。” “当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八年,你应该剜目才是。” “……你的笑话,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啧,花心大萝蔔的最高境界,莫非就是心中无妞,手上有妞?╮(╯▽╰)╭ 第八章 开张才第二日,安晴便遇上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她几乎以为是给衙门的银钱未使足,官家特特使人来找她麻烦。 接近晌午时,店里来了位男客,且是位戎装的男客。剑眉虬须,端得是不怒自威。进门后便在一楼大堂正中直愣愣地站着。妇人们还好,年轻的姑娘们都被他这样子吓得花容失色,个个不动声色地向店口挪。一有带头的,剩下人为免惹祸上身,也纷纷脚底抹油。不到盏茶的功夫,店里生生便叫这位军爷给清了场。 有店里当值的媳妇子大着胆子同他打商量,却被他一眼瞪了回来。忙忙带着哭腔上楼找安晴壮胆:“小姐,您快下去看看吧,我们是吃不消了,被他那双眼睛一瞪,我晚上非要做噩梦不可!” 安晴无法,只得下楼现身,陪着笑同那人柔声道:“这位军爷,本店是间坤店,有什么事,咱们移步说话如何?”面上尽量做出番平和的样子,视线除了那人双眼便不敢乱扫,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尊大神。 男人浓眉皱了皱,搭在剑上的手紧了紧。 安晴吓得心跳加速。 “请问……什么是坤店?在下只想在这买一对钗。” 安晴只得向这位外乡人简单解释了坤店与干店的区别,又问:“公子要买钗来送人,还是自用?” 男人低声道:“送一位不曾谋面的女子。” 安晴微笑着引他出门指点:“本店的东西价格低廉,女客们买了只为图个新鲜,送礼却是不合适的。斜对面那家金店做工考究,价钱也合适,公子不妨去那问问。”又指着招牌解释,“红底为干,黑底为坤,金字则是男女都可入内,公子莫要再走错了。” 男人黑脸泛红,抱拳道:“多谢夫人指点。” 安晴脸也是一红,含笑回礼。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安晴又回到里屋细细对帐,女客渐渐再次盈门。午膳时,环茵来为她送饭,顺便带来一个好消息:“夫人叫你今天早些回去,少爷的人大概今天就到了。” 安晴勐地抬头,一脸惊喜:“真的?” 顾家长子顾长青是当朝五品武官,长年驻守边陲,难得回家一趟。屈指算来,只有安晴出阁时他曾告假回来一次,后来安晴嫁了人,顾长青携家眷回家探亲,安晴便无福得见了。就连托人往家里捎东西这样的小事,每年也鲜少超过一回,但他每次托人带来的家书都甚是丰厚,阅之如同亲见其人。因此顾家每逢顾长青遣人回家,都如同顾长青自己回家一般开心。 听了这消息,安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吃了午饭处理完帐务便往家赶,到了家里换身衣服,待一切收拾妥当,正好顾夫人派人来唤她。 安晴一脸喜色,环佩叮噹地往前厅赶,环茵一路紧紧跟着,不住低声提醒:“小姐慢点,莫弄乱了头髮,叫外人看了笑话!” 快到前厅时安晴才勐地慢下步子,假模假样地做出一副淑女的风范,轻移莲步,迈步进门。 抬头一看来人,她先闹了个大红脸。 来人正是上午那位戎装的男客。 早该想到的,外乡人,又是军人,怎么会那么巧? 她心里勐地闪过一个念头:但愿那位“未曾见面的女子”,指的不是她! 男人脸上一副军人独有的刻板,转身向她微微躬身:“见过顾小姐。” 安晴脸上红晕未退,只微低了头福了福身子,并未开口。 顾夫人为她介绍:“这是你哥哥的同僚魏千户,魏郢。魏公子调来做守备,以后常常见得着。” 安晴总算挤出一丝笑来:“魏公子。” 魏郢双手奉上只木匣:“令兄特地嘱咐我,定要亲手将这信匣交给小姐。” 安晴一见失笑,大哥真是谨慎,连家书都生怕被人偷看,硬要在匣子上加一个火漆的封口,搞得好似加急军情。 “哥哥如此小题大做,真是难为魏公子了。”声音终于恢復了正常。 魏郢脸上也有了笑意:“哪里,令兄还曾起意要我带几只北疆的活羊来给老爷夫人尝鲜,现肯将行李控制在死物之内,魏某已是万分感激。” 顾老爷和夫人闻言也笑:“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一出没一出!” 顾夫人接了自己那只信匣,便忙招唿魏郢落座,招唿下人奉茶,将门口大车上的“死物”统统搬下收好,接着便细细询问顾长青现状。
第11页 “喜官还好?”喜官是顾长青独子,安晴还未见过这个小侄子,连老爷夫人也只在襁褓里见过一回。 “好,我走时已经长到与我蹲着一般高,他爹也已开始教他骑马了。小傢伙才上马几天便已骑得很熘,小弓也使得顺手,颇有乃父风范。” 顾长青教子完全是按照北方当地游牧人的传统,三岁开弓五岁骑马,拉弓she箭,一招一式教得认真,丝毫不敢怠慢。顾家二老听着却大感心疼,连连嘆着怎的这般折腾孩子,孩子他娘竟也由得他胡闹? 安晴在一旁听得直笑,她的嫂子自己便是北人,怎会觉得这是折腾?不亲自上场修理爱子便是慈爱了。 眼见顾家二老脸上疼惜之色渐浓,大有立时便要修书教训顾长青这个混小子不把顾家独苗当回事的恶行之意,魏郢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嫂子正在害喜,吐得厉害,根本吃不下东西。这次东西都是顾哥准备的,顾哥说,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您二老只当是没看见便是。” 顾老爷和夫人又惊又喜:“又怀上了?几个月了?” 魏郢黑脸又是一红:“在下不知,但顾哥信中应该有所提及。” 二老这才发觉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强求了,忙忙掩饰地问问北疆风土人情,以及最近有什么新闻。 魏郢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十分恭谨。 原来这男人也不像他外表那般刻板无聊,熟了,他甚至能在桌上说几句北疆的笑话。 虽然很不好笑。 二老对这位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很是感兴趣,听他说话,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安晴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夫人笑眯眯地问:“魏公子远道而来,不知家眷可曾安置?” 安晴背后一凉,来了来了。 魏郢平平以对:“在下四处奔波,尚未娶亲。” 顾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安晴忙为二老布菜,又似随口问起魏郢:“大哥有没有跟公子提过,何时能够回家探亲?毕竟北边苦寒……” 顾夫人被说中了心事:“对对,风儿在北边都待了整十一年了,究竟何时方能调职?” 魏郢一怔,方低声道:“不瞒二老,本来我这个位子,便是顾大哥一力争取的。只半年前边境的情况有些变化,原定接替大哥位子的人出了点岔子,职务便因此交接不上。顾大哥军务比我繁重得多,自不能就此抽身,不得已应了总兵大人的要求,多留些时日交代公事。然而这边上任的日子又不能再拖,才便宜了我这个外乡人。”旁的话便不肯多说。 见二老神色转忧,便又开慰道:“我们总兵为了顾大哥能够安心留下,也是拍胸脯打了不少包票。其中一条就是待嫂子出了月子,定给顾大哥谋一个落霞附近的差事,令他风风光光地回归乡里,到时再与您二老团聚。” 二老这才强笑道:“那感情好!” 顾夫人又嘆:“人老了,便愈发地不愿儿女远行,谁知他这时不回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娘!”安晴埋怨地轻唤她,“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又软言哄她,“相士不是早就说过,您和爹都是长命百岁,福寿绵长的面相?恐怕连喜郎抱孙子您二老都能看得到呢!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罢!魏公子不是也说了么,待嫂子出了月子,大哥便准备回来了。现时嫂子挺着肚子,即便是远行您也不放心不是?一旦动了胎气……” “是是,我怎的没想起来,英儿又要为咱家添丁了呢!”顾夫人转忧为喜,笑看安晴一眼,“臭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不是阳儿会说话,是你一根筋,钻牛角尖!”顾老爷假嗔,为顾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吃菜吃菜,儿女自有儿女的活法,莫要瞎操心!” “就你豁达!”顾夫人瞪他一眼,也笑了。 此事便略过不提。 一顿饭吃得倒还算融洽。初春太阳落得早,魏郢用过饭,再同顾家二老闲聊了几句,天便已经全黑了,于是起身告辞。 顾家二老一再热情挽留,安晴见魏郢神色微有些为难,于是帮腔道:“魏公子既是刚刚到任,定还有许多事未曾办妥,不如待魏公子将一切安顿好了,爹娘再邀魏公子上门做客?” 二老这才作罢,又推安晴去送。 待送到门口,安晴与魏郢又是一番客气,才送走了这位贵客。 安晴大松一口气,转身回房,环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脸笑意地跟上。 “这是魏公子随行的小厮给我的,说满车都是少爷带回来的物事,怕单独拿出来令小姐尴尬。” 一对金钗在她怀中的锦盒里熠熠生辉。 安晴呻吟一声,仰头灌下一杯残茶。 果然是买给她的! 她还指点他去金店……虽然当时理应这样说,但现在想起来,活脱像自己在问他要礼物一般! 环茵忍笑补充:“魏公子还带话说,小姐不必推辞,这钗本就是他欠小姐的,当年多亏小姐良方救命,这谢仪本就轻了,若小姐不收,他便只能铸一座金身送来了。” 安晴经她提醒,才想起当年往事。 那年顾长青十八,刚被挑中参加黑旗军。而她刚满十六。 顾长青这一走,没个十年八年自是回不来的。安晴十分不舍,却羞于说出口,于是翻遍了几乎整个落霞她能找得到的藏书,还问了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整理出了一本小册子,分门别类地记载了各种偏方,另准备了几大盒偏方中所提及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些偏方大哥没有用上,倒是次年来信,大哥将她夸得上了天。道他有一同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连马都爬不上去,人生生瘦了一圈,军医都拿他没辙,多亏了安晴的偏方,那人才转危为安。 顾长青还说,那人病好后知道是一个小姑娘救了他命,先是大唿要以身相许,被顾长青胖揍了一顿,只得不情不愿地改成送她两只金钗作为谢仪。 安晴扑哧一笑,原来就是他。 当时年少脸皮薄,她接了这信还特地写信将顾长青臭骂了一顿,顺带狠是诅咒了这位叫着要以身相许的莽汉,唬得顾长青连连写信赔罪,并保证不再向外人吹嘘自己妹妹如何了得才算完。 过了这将近十年,难为他还记得。 开了信匣,顾长青的信满满地装了一匣子。 开头几封是先写的,估计是才收到安晴被弃的消息,气得将沈庭大骂一通,并反覆强调“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回去收拾他,定打得他娘也不认识!” “还敢派人来家里闹?他家怎么不先把吞的嫁妆吐出来再说?!” 原来他们家还真到家里来闹了,但看顾长青信中得意解气的意思,似乎沈家也没讨到什么好去。 安晴十分内疚,又觉得心中温暖,到底是给自家添麻烦了,但是得亲人回护的感觉,当真感觉不错。 但沈庭那样好面子的人,向来打落牙齿和血吞,又怎会派人来闹? 兴许是婆婆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此下策,可惜碰了一鼻子灰。 安晴想像当时情景,觉得解气非常,不觉偷笑出声。 后面几封,似乎顾长青意气稍平,开始如常讲述自己身边发生何事。 到了最后也是最厚的一封,顾长青似乎突然对媒婆这个职业有了兴趣,交代完送她的东西如何之后便以长篇大论来论证魏郢这人如何靠谱。 “魏郢初来时嘴上还爱讨些便宜,近几年愈发稳重,洁身自好,不沾恶习。你嫂子也说,除了你大哥我之外,就数他最让人放心。” “他一直没意中人,为兄问他,他便说要留着对恩人以身相许,虽然是玩笑话,但你不妨考虑看看。” “放心,他若敢对你不好,我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替你拿马鞭抽他!” 安晴苦笑不已,弃妇这身份还真是种罪过,身边人总觉得若不是拼了命地把单身的适龄男人往她怀里塞,便是对她不住一般。也不问她愿不愿意,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说得好似已经看到她重新穿上那身凤冠霞帔,身边站着他们属意的男子。 顾夫人兴沖沖地跑进安晴闺房,手里也拿着封信,安晴一见头便疼得厉害。 果不其然,顾夫人开始不住口地说起魏郢的好来:“这孩子谈吐不错,他以后便打算在落霞安家了呢。” “他今年二十有八,与你年纪也般配。” 顾夫人两眼放光:“你哥有意让你和魏公子处处看。” 安晴撑着头虚弱地:“我知道,哥也跟我说了。” “你的意思呢?”
第12页 “娘,我才见他一次……” “那就多处处,日后常请他过来坐坐,培养培养感情。”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心上人。” “阳儿……”顾夫人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还想着沈庭那个混蛋? 闻弦音知雅意,何况她母女二人一向贴心,安晴忙否认:“不是。我只是不想那么快而已。” “都快一年半了……”顾夫人喃喃,听语气也并不十分热烈了。 安晴怕扫了她的兴致,又惹得她胡思乱想,忙劝道:“总要认真看看才好,这般急吼吼的,倒要让人觉得我多恨嫁似的,没的丢了面子。” 顾夫人想想,长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兴许你的姻缘在别处呢?” 安晴释然点头:“就是。” “可也不能往外推人家,人家要有这个意思,你得慎重考虑。” 安晴很是头疼:“好。” 好像她仍是闺中待嫁,万千儿郎为她折腰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扒拉扒拉手指头,顾夫人现在不到五十,喜官的孙子要四十多年后……恩,没写错!~o(∩_∩)o 第九章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顾夫人五十大寿,安晴自几日前便留心观察顾夫人,究竟有什么是她心里迫切想要的。 顾老爷也偷偷同她商量:“你娘的寿辰快到了。” 安晴含笑答应:“是,女儿记得。” “我想给你娘一个惊喜。”顾老爷突然有些扭捏,“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什么表示……” 她在爹娘身边二十余载,还从未看过自己父亲如此神态,不由半是感动半是好笑:“那爹想送娘什么?要女儿帮忙么?” “你娘一直嫌咱家的水榭不够好看……”顾老爷摸摸鼻子,“你娘生辰时,正好是月季花开……”老大个人了,竟然几句话就老脸通红,说得吞吞吐吐。 安晴点点头,为难地接口:“这事本身是不难。不过翻修水榭,动静太大……”这么大动静,还怎么称得上是惊喜? “这个你放心,你娘早就念叨着要去佛山烧香,替你祈福。我跟她同去,缠上她一个月,家里就全靠你了。” 安晴满口答应。 “费用就别走家里帐上吧,你娘精明得紧。我这存了一点闲钱,足够你调配了。” 安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并不是多难的事,起码自己的爹娘做到了,不是么? 当晚用膳时,顾老爷便同顾夫人说了拜佛的事,顾夫人眼中颇有疑虑:“你不是总推说没时间、身子不慡利之类的话?” 安晴忙替他打掩护:“果然瞒不过娘,是我撺掇爹说的。娘总念叨着要去还愿,可我新店刚开,没什么时间陪娘,又怕娘自己一个人去太过寂寞,就起了让爹替我的心思。” 顾夫人睨她一眼,神情不是不幽怨的:“现在说出来,娘就不伤心了?” 安晴一听,知道顾夫人心中别扭,便放下筷子凑过去撒娇:“不是仗着娘疼我么?而且那位福缘大师和爹是老交情,爹每次下棋时总要提他。咱娘俩去了,把爹扔家里总是过意不去。再说,爹娘似乎跟上次去佛山已经有几十年了吧?好像娘说……跟爹上次去是新婚时……”故意留个话头。 果然顾夫人没了声响。 上次跟顾老爷去佛山还是刚怀安晴的大哥顾长青的时候,为祈愿母子平安,为顾家一举得男,两人才从落霞启程。其时新婚燕尔,一路上自然旖旎风光无限。安晴几句话,重又让顾夫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她理理头髮,抿嘴一笑:“这臭孩子,为了自己不去,整出这么多花样来。”再不提安晴陪她上香一事,便是默许了。 安晴同顾老爷眨眨眼睛,对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定下上香的日子,自然便要准备妥当。顾家二老年纪都大了,一路上要是出个什么岔子,安晴非得以头抢地不可,是以一份单子都检查了三遍,又吩咐环茵也尽快收拾齐备,一同上路,代她妥善照顾二老。 事无巨细,安晴都务求亲力亲为,连马车都察验几遍,内壁垫了层厚厚的棉絮抗震,靠枕小被一应俱全,连窗子都叫来贵扩了一圈,车帘子换了薄透的纱帐,并一层厚实的布帘,务求令二老旅途中不会太过劳累无趣,也不致被路上过往扰了清净。 如此准备了十日,安晴自觉将一切设想置备妥当,方放心回禀二老。 启程时,顾夫人又抓着安晴的手絮絮嘱咐:“娘看你这几日当家的利落劲,自然放心你独自管家,只是怕你太好强,累坏了身子……我之前同福官说了,他答应不时过来看看。但凡有什么,尽管跟他说。这孩子好歹在落霞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挺吃得开,有他帮忙,你好歹心里安生些。” 安晴一一应了,又嘱咐环茵好生照看二老,方送依依不捨的顾夫人上车。 顾老爷悄声同安晴交代:“你娘说水榭中挂上竹帘铜铃最是雅致,红色的月季她最中意,白色的便不太喜欢了。银票藏在我书房的《大学》和《论语》里,切勿给我漏了行藏。” 安晴一一点头,轻轻同顾老爷击掌为誓:“一言为定。”而后两人如顽童般偷笑不止。 顾夫人等得烦了,掀帘子问二人:“你们两人合计什么呢?” “哼,阳儿嘱咐我别喝酒呢,管起我来了!”顾老爷吹鬍子瞪眼,演得惟妙惟肖。 安晴也配合,皱着眉絮絮地劝:“说您难道不对么,那么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顾夫人不明所以,便也帮腔:“阳儿说得对!老爷,你快上来吧!晚了住店也不方便。”又同安晴道,“放心,路上有我看着他呢,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了。” 谁说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安晴送顾家二老走了几里,叮嘱的话说了一路,最后到了落霞边界才回。 刚回到顾府,便有小丫鬟迎上来通报:“裴公子在花厅等着。” 安晴匆匆回房换了家常的衫子,去见裴靖。 裴靖笑问她:“走了?”安晴点头。 “我已经找了个相熟工头,他为我荐了十几个木工瓦工,都是诚实肯干的,你尽可放心,花苗之类的,待有需要去找施伯便好,他简直可称得上是落霞的花王。” 安晴好奇:“施伯,是城郭别庄的施伯么?” 裴靖点头:“正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年年踏青都少不得去找他一回,他还常念叨你呢。” 安晴一听之下,不由赧然:“不会他年年都要说起我将他的牡丹一把火烧了的事吧?” 当年安晴读书,读到京都王孙奢靡,其中一条罪状便是以炭火催发牡丹,令京城花王一夜尽开,开后齐萎之事。当时她便心生疑惑,道牡丹再如何受热,又怎会一夜尽开?于是刚出了正月便拉着裴靖去施伯处“实践”。两个小孩一时火候没掌握好,很是烧了几本珍惜的牡丹,心疼得施伯直揪鬍子,罚两人为花圃除了半年的虫才算完。 裴靖笑着羞她:“可不是?后来我便缠着施伯说要再试,怕花苗受火失了水气,还特地将几本花株搬到瓦房里试验,你猜怎么着?” 安晴咋舌:“不会真成功了吧?” “自然。靠冬日卖花,施伯才算是把当年咱俩烧的那几本牡丹的老本赚了回来。” 安晴大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若他再拿这事羞臊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说笑半晌,又回忆了几件当年在施伯那干的糗事,直把安晴说得脸红不已:“回想起来,怎的我小时就是个惹祸精,事事都拉着你一起,惹祸了却顾自躲在一边?” 裴靖笑:“可不是。亏得你小时如此捶打我,才使得在下现在心胸开阔,等闲不同人置气。” 安晴羞得,甩手便走:“不同你说了,再说下去,我便是十恶不赦怙恶不悛,非一死不足以谢天下。小命要紧,奴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裴靖哈哈大笑,伸手虚拦她:“好了好了,饶了你便是,晚上给我做顿好的,就算是赔罪了。明天木工便来,可用我帮忙?” 安晴大喜,期期艾艾地半推半就:“你若肯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 “那就行了。你只管每日管饭就好,事先说好,我可要吃小灶。” 安晴自然一口答应:“保证每日不重样。”又笑嘻嘻地,“你放心,待裴夫人大寿时,我自当涌泉报之。”
第13页 裴靖轻哼:“那是自然,还跑得了你?” 隔日,裴靖带着木工来建水榭,只听后院吆喝五六,做工的号子喊得震天。 安晴早早交代丫鬟及媳妇子不得靠近水榭,省得横生枝节,再互有冲撞就不好了。她自己也一上午待在厨房,同媳妇子们一同做饭。 黄嫂不无担忧地问她:“小姐,您不找几个管家去后院看着点?都是外面请的工人……” 安晴笑笑:“来贵和阿风阿亮不是去帮忙了?咱家管家们没一个会木工的,去了还不是添乱,若是不帮手只在一边看着,那工匠们心里还不得生出火来?裴少爷若是需要,自会问我要的,咱们安心坐镇便是。”阿凤阿亮是安晴自开店后新招的木工伙计,因不是家生子,顾家人便都有些礼让三分的意思,并不拿他们当自己人,在他们心里,也只比修建水榭的工匠们熟悉一些而已,这如何看得住?所以黄嫂才有如此一问。 黄嫂口中答应,又颇羡慕地喃喃:“裴少爷对咱们家真是上心,纵是女婿也不过如此了。” 旁边刘婶子忙叫她:“黄嫂,火快灭了,你去抱点柴来!” 黄嫂也自觉失言,赶忙答应着,放下手中活计去了。 刘婶子凑过来,低声同安晴赔不是:“黄嫂说话总是嘴比脑快,小姐您别放在心上。” 安晴笑着表示不碍,又叮嘱她:“你是个明事理的,同家人们好好说说,咱家里私下说点什么,我可以当作玩笑或是没听见,但同咱家交好的几家里面,以后说不定有一家就会同裴家结亲,你们这几句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像什么话?” 刘婶子连连点头称是。 安晴想想又补上:“裴少爷难免小孩子心性,同人爱开几句玩笑,这几日他来咱家频些,环茵不在,你且替我约束着家里头的,莫同他顽笑,也莫往水榭那去,万一生出些是非,咱顾家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刘婶子面上先是一喜,又忙郑重点头答应了,道定不负小姐所託云云。 安晴摆手,放她去干活。 这人也是环茵观察许久的,临走时才郑重荐给安晴,道几个家里的媳妇子里头,数她最是稳重细緻,在媳妇子里面也算是有些个威望,能服得了众。 安晴倚在灶边嘆了口气,环茵不过一日不在,她便同少了只手一般,浑身的不舒服。 裴靖满头大汗地凑过来:“想什么呢?愁容满面的?” 安晴一惊:“已经放了?”忙叫刘婶子叫来几个管家,抬了饭桶去后院水榭开饭。 裴靖点头,接过安晴递来的帕子擦汗:“来贵在看着呢,出不了事。” 安晴不是不埋怨的:“天气还冷就疯得一头汗,万一受风了,裴姨还不来找我拼命?” 裴靖笑出一口小白牙,凑近她耳语:“心疼啦?”怕她发飙,马上又躲远些装可怜,“人家还不是为你分忧,事事亲歷其为,还为你找珊瑚枝,你还来凶人家……” 安晴蹙眉撑墙:“想吐。” 裴靖笑,也摸着肚子皱眉头:“饿了,我的小灶呢?” 安晴也笑着赶他:“少不了你的,快去洗手洗脸,我叫李嫂给你端去。”手下不停地忙乎着收尾,将饭菜盛到盘里摆好,洗净了手之后便也去找裴靖。 偌大个顾府,能上桌的也只有他二人而已,两人又是相识多年,便也不避讳,面对面坐下开饭。 裴靖赞不绝口:“阳儿做的饭就是令人食指大动,色香味俱全,尤其这菜,摆得真是好看。” 安晴但笑不语。 的确,她从学做饭起便一定要将每道菜摆得工整艺术。若是没这样做,便如同这道菜做煳了一样令她别扭。然而这份执着并不是谁都欣赏的,她的前婆婆便曾一再请教她:“是否将凉菜摆成花,便果真有花香袭来?” 她只是低头不语,下次仍是照做不误。 婆婆便摔杯摔碗:“作孽哟,一大家子等着吃饭,还有闲心跟绣花似的磨洋工!” 裴靖为她夹菜到碗里,讨好地:“阳儿最是心灵手巧,以后几日都照这个标准来,好不好?” 安晴思绪被他打断,一愣继而展颜,何必再想那些不开心的?正如裴靖所说,那是别人不开眼,不是她的问题。于是欣然答应:“好啊,明天你想吃什么?” “当然是肉!肉肉肉!” “……怎么好像我亏欠了你似的?” “就是,你可要对人家好哦……” “想吐。” 裴靖笑:“再吐下去,这饭也不必吃了。”随即转了话题,“你要的那许多珊瑚枝是做什么?” 安晴撑着头卖关子:“水榭是爹为我娘造的,我哪敢邀功?自然也要想些法子,另讨我娘欢心。” 裴靖凑过头去:“也算我一份?顾姨大寿,我这个当侄子的也不好空手不是?” “你已够帮忙,怎好……”安晴突然想起黄嫂那句“女婿不过如此”,于是转口道,“有人帮忙,我岂会向外推?”侄子这个名头总比半子要强些,是不是? 裴靖闻言一笑,丹凤眼弯成了两只月牙,煞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收藏,求包养~~~~ (可能是jj抽了的关系吧,俺更了下一章会显示不出来,俺是日更的,所以请看不到的童鞋留一下言,系统就会自动跳转到下一章,或者……把地址的插pterid=9改成插pterid=10……对手指,俺真不是骗留言来着) 第十章 二十日后,水榭顺利完工,油漆粉刷,描粱画栋自不必言说。 待忙得差不多了,裴靖也请了施伯来看。 故人来访,安晴自然盛装打扮,笑脸相迎。 施伯生得五大三粗,紫黑面庞络腮鬍子,笑起来震天响,怎么看都不似爱花莳花的风雅之人,可他偏偏于种花一道心得满满,全落霞都尊他为花王。 施伯一见安晴便哈哈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个小娃娃,小时候那样调皮,长大了也这般亭亭玉立了!” 安晴怕他重提往事,忙做小伏低地央求:“施伯,小时候的事可莫再提了,阳儿面皮薄,可经不住您老人家再说!” 裴靖也笑着打圆场:“施伯,先移步去水榭看看吧。我和阳儿都是门外汉,哪里知道什么地方该植什么样的花。” 施伯大笑着拍他肩膀:“你这小娃儿,还是这样护着她!真是,你施伯又不能吃了她。” 裴靖面色不变:“哪里的话!我是真心想叫施伯指点一二,咱两家的园子,不都是施伯一手操持的?有哪位客人见了,不贊一声好来。甚至还有那些个难缠的,硬要把我家酒宴开到园子里去,真真糟蹋了那许多花。” 一听就是奉承话,但因说得真心实意,叫人不得不信。施伯哈哈大笑:“小娃儿还是那么会说话!走走,去看看!” 安晴偷偷同他做鬼脸:“马屁精,没新意。” “管用就行!”裴靖也回她一个鬼脸,引着施伯向水榭而去。 施伯指指点点:“这里栽上一本鸳鸯并蒂,那里适合栽一片紫气东来,这里光线差些,栽一片铁瓣红,颜色最好。那边虽然离得远了些,但胜在阳光好,移几本千夜千言来,最是妥当。再在水榭底下绕一本百鸟朝凤,待花一开,啊呀呀,美死我了……” 安晴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裴靖运笔如飞,一一记下。 施伯说得差不多了,咂咂嘴:“渴了,丫头,中饭来点竹叶青好不?” 安晴忙笑答:“早就准备好了,知道施伯您最爱喝,哪能不备?午膳也嘱咐厨房放了许多辣子,准合您口味。” 施伯又笑,安晴觉得自己双耳都有些嗡嗡作响:“小娃娃长成大闺女了,心思也细緻了许多!”说着也不待两人反应过来,便自己抽着鼻子走了,“好香好香!” 安晴与裴靖相视一笑,反而跟在他身后向花厅走去。 裴靖展开方才记的册子,边走边同她解释:“紫气东来是一本紫色大花月季,百鸟朝凤是藤本,千夜千言最是奇妙,自开花起便开始变色,由浅黄变橙红,再到大红,最后至暗红,再加其花期甚长,因此被施伯取作千夜千言。其余的比如鸳鸯并蒂、铁瓣红、惊鸿遍地一类,我却是不知道了,大概是施伯养出的新品种,跟你这儿献宝来呢。” 安晴咧嘴笑:“你的字还是那么丑。” 裴靖气得:“哼。”甩袖子走了。 她忙忍笑跟上。 施伯早在花厅坐正了等他二人,不住埋怨:“做得这样好看好吃,你俩人却这么久才来,要馋死你施伯吗?有什么情话,不能等吃完了饭再说?”
第14页 裴靖坏笑,顺着他的话道:“人道秀色可餐,我心急得很,非得一亲芳泽才有心思吃饭。这不,人家还害羞了,道我若是跟您说了,定要矢口否认的。” 安晴被噎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反正一老一小两个不正经的已经觥筹交错的,面上带着一副“不必否认了我们明白”的表情,浑不把她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安晴忍了又忍,终于决定将一切愤怒溺死在食物中。 裴靖替她布菜,赔笑讨好:“别生气别生气。”又低声道,“你也知道施伯这人,见到一男一女便要想法往一块凑,不承认还当你是害羞。不如就顺了他意思,你也不吃亏不是?”说着颇自恋地摸脸,“小爷我皮相不算委屈你吧?” “哪里,是我委屈了公子。”安晴被这两位活宝折腾得没辙,索性破罐子破摔。 “喂喂,吃饭就是吃饭,施伯我不反对你俩说情话,但是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嘛!”施伯满嘴油花,不忘拍桌子揶揄二人。 安晴恨恨,同裴靖咬耳朵:“我认输了,之后几天我都不出面罢,由得你们随意编排,我眼不见心不烦,只别让下人们听见就好!” 余下几天,施伯移花来种,安晴果然便不出现了,午膳时只留他与裴靖两人对面而坐,山南海北地一通闲聊,哄得施伯十分高兴:“你小子,有出息啦!立了业,便可安心同顾家闺女成家了!” 刘婶含笑私下转给安晴听,并再三保证没有别个人听到。安晴无奈扶额:“叫家人们离他们俩远些,我可不愿次日便听得府里传出两人对话的衍生版本来。”想想又吩咐来贵带了几个老实木讷的管家帮忙。施伯毕竟是老了,一些力气活,多点人帮衬总是好的。 后来几日,倒算是相安无事。施伯每日喝得醉醺醺的,正事却丁点没耽误。比安晴预想的还要快上一天交了差:“顾家丫头,来看看施伯整的这园子!” 安晴一见,的的确确惊为幻境。 但见碧水周围大片大片的月季花丛,羞羞答答地顶着朵朵花苞。因刚浇过水,颗颗水珠在花苞上晶莹闪烁,深绿的叶片拱卫着各色花苞,星星点点宛若海中珍珠。水榭竹帘半卷,铜铃叮咚,凌驾于碧水之上的部分绕了施伯所说的“百鸟朝凤”,生得郁郁葱葱,远看仿佛是一丛墨绿色的乌云将水榭凭空托起。看着安晴目瞪口呆的模样,施伯很是得意,摸着鬍子呵呵笑:“待过得几天开花了,便会更加好看啦。” 安晴向着施伯郑重地福了福,真心实意地道谢:“多亏了您,才叫送给家母的这份大礼如此的合心意!”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封红包恭恭敬敬送上,“近日多谢您老费心!” 施伯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了,笑道:“给我小老儿买酒喝!你们两个小娃娃好生处着,我等着喝你俩的喜酒!” 安晴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不觉面上飞霞一片,暗道还好将家人全部赶离水榭附近,才不致失了面子。 裴靖仍是谈笑自若:“一定一定。” 安晴羞得,待送施伯出府后还是满脸通红,也不同裴靖说话,一转身便脚步咚咚地向自己房里走。 裴靖笑嘻嘻地跟上来,软言安慰:“早同你说过,施伯爱开此类玩笑,又没有旁的人听到,何必介意?” 安晴语塞,继而恨恨:“谁生气了?” “唔,不生气。不过我是知道,有一位小姐从小脚步便重,被这位小姐的娘亲教导近半年之久才学会,如何叫做轻移莲步,可惜一生气便露了原型。”裴靖轻轻站在安晴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沖她耳边吹气。 安晴被他吹得耳边麻痒,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消气之余不忘自我安慰道:“施伯也是无意为之,再说,有他帮忙,水榭真是增色不少,我娘定然喜欢……” “好看是好看,只是,还不是你最喜欢的。” “又吹牛了,你怎知道我喜欢什么?”安晴被身后温热烘得有些别扭,只得向侧面让了一步,转去桌边倒茶。 裴靖神秘一笑:“我就是知道。”又如影随形地跟过去,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日后你就知道,我知不知道了。” 安晴忍笑:“嗯,新学的绕口令?”全没当回事。 裴靖静静地看着她,待看得她有些发毛,才又挑眉一笑,兀自走了。 十日后,顾家二老满载而归。 月季们十分给面子,正好在二老回家那天竞相怒放,水榭周围一片奼紫嫣红,顾夫人看了十分惊喜,激动得险些流下泪来:“跟我想像得一般无二!你们真是有心!”转身又低声问顾老爷,“用了一整本《大学》,还是《论语》?” 顾老爷语塞,偷偷同安晴苦笑道:“你娘比我预想的更加精明!” 安晴也笑:“您二老快回房歇着罢,竟然玩了这么久才回,后日就是娘的寿辰了,还真担心您俩赶不会来!后日正好是解宵,客人们总要玩到子时才肯散的。”向含夏含秋使了个眼色,二女会意,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二老。 顾家二老乐呵呵:“好好,闺女最大!”乖乖回房。 行走中,顾老爷伸出手去,将顾夫人手紧紧握着,两人相依相偎,身影甜蜜而温暖。 “不必羡慕,你日后也定会如此。” 突然耳畔这样一句话飞来,安晴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转身埋怨裴靖:“你怎的如同鬼魅一般?!”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你怎么进来的?” “角门,今日看门的是知枫,我便同他说,与你打了个赌,央他行个方便。”裴靖得意洋洋。 安晴没来由的十分气愤:“你最近来的也太频了些,听裴姨说你正着手帮忙家里生意,又哪来的这许多时间?还是多放些心思在生意上好,省得裴姨又要怪你不务正业,连带着我也觉着如芒在背!” 一大串话说完,也不待裴靖解释什么,便脚步匆匆地回房去了。 越走安晴便越觉得鼻子泛酸,忙使了帕子掩住口鼻,一头倒在床上,胸口酸闷不已。 她以后,哪有福分如此呢?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玻璃心一把~~~ 咳咳,继续念咒语:天灵灵地灵灵,留言收藏全都来~~~~~~~~ 奇怪,竟然更不上来……我再试 第十一章 经安晴这一骂,裴靖果真消停了一两天,到得顾夫人大寿之日,又早早登门贺寿。 天色还早,顾府家人便都忙得不可开交。裴靖进府熟门熟路,自不用家人来引,一路但见众家人忙忙碌碌,手托着各种物事,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他一路张望,没见着安晴身影,便猜她一定在厨房忙着,于是先到顾夫人房里拜寿。 裴靖一进门,便见顾夫人正笑呵呵地同顾老爷一道欣赏一扇屏风,见他来,受了他一拜后便忙不迭地要他一同观看。 屏风由檀木做骨,轻薄的素色理石面几可透光,上用红珊瑚片贴出了流云百蝠的喜庆纹样,寓意福寿绵绵。凑近了看,祥云蝠翼莫不栩栩如生,足见用心。裴靖知道这便是安晴准备的寿礼了,不由贊道:“还是阳儿细心,如此精巧的寿礼,难为她用心准备。” 顾夫人频频点头,乐得合不拢嘴:“可不是么,今早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道水榭便是她跟老爷送我的大礼呢,原来这丫头还另备了一份。”又颇赞许地看着裴靖,“这一阵子,多亏了你帮衬着,还同阳儿一道送了我这样一份厚礼!” 裴靖尴尬陪笑:“不瞒顾姨您,我镇日都耗在水榭,这屏风今日我也是头一回见。消磨了这几日,连份像样的礼物都没备下来,又不好随便置办一份敷衍,心里实在歉疚得很。只好先一步赶来拜寿,省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也顺便央求顾姨您大人大量,容我以后补上。” 顾姨笑呵呵:“哟,瞧瞧福官,真成了个大孩子了!还跟你顾姨这般计较!阳儿都同我说了,为了我这个生日你没少费心费力,还同阳儿一起准备了这扇屏风送我。只是阳儿她自觉女孩子心细些,又看你一直忙着,才始终没让你见着。其实你挂这名儿啊,一点都不冤枉。要是你还觉得有愧的话,就在寿宴上替我们家阳儿多挡着点酒。——你叔得注意身子,不能多喝,我和阳儿又是女流之辈,哪能独当一面?” 裴靖满口答应:“顾姨放心,包在我身上。” 从顾夫人那出来,裴靖又径直往厨房里赶。 安晴果然在,站在厨房中间,中气十足地沖忙碌的厨娘喊话:“鸭子醩得差不多了就快拿出来,饼做好了先给管家们开饭。刘婶子,同他们说,多吃些,中午那顿他们不定能不能吃得上呢。再顺便泡几壶麦茶给他们漱口,嘱咐他们莫要喝得多了耽误干活!果子好了就快上,愣在那里做什么?” 她只简单梳了个髻,光着头,穿着家常的衣裳,束着围裙插着腰,哪有个小姐的样子。好在还算唇红齿白,多年的教养令她顾盼生姿,才没叫一群忙碌的丫鬟给比了下去。
第15页 裴靖走过去低声笑道:“当家的,客人都快来了,您打算就这副模样见客?” 安晴一惊,回首不住埋怨:“你每次都非要从后面出现,吓得我六魂出窍么?”因他们上次闹得不愉快,事后反思,她自觉是多想了,并不关裴靖的事。于是不觉有些尴尬,语气也较平常温柔许多。 裴靖向外推她:“这里有环茵和刘婶子坐镇,你回去安心打扮妥当才是正经!再过顶多半个时辰的时间,客人便都要来道贺了,到时衣衫不整,你待如何是好?” 把安晴说得,微红着脸摘了围裙低声道:“做什么非要在媳妇们面前拆我台子。” 裴靖笑:“这么嘈杂,又都忙着,听不到的。快去快去!” 安晴出了厨房,看看天色,时间确实已经差不多了。忙匆匆回房,换上一早就备好的新做衣裳,再由含夏帮着梳了个得体又不张扬的髮髻,插了足金的钗环步摇,描眉调粉之后揽镜自照,确实温雅得体。于是对镜一笑,迈步出了房门。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她刚刚站定,客人便陆续登门。安晴笑意盈盈地接待道谢,寒暄问好,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裴夫人看在眼里,同顾夫人赞不绝口:“阳儿进退有度,又生得落落大方,姐姐你有女如此,真是福气!” 顾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哪里的话!” 落霞虽也按照朝廷的净街令,晚上宵禁净街。但因着山高皇帝远,落霞又向来民风剽悍,外来的县官压不住,不光净街鼓在日落后一个时辰敲,每隔十日还有一天解禁,称为“解宵”,到了子时方敲鼓净街。而按照落霞的风俗,中午是小宴,宾客们多在园子里转转,随意吃些果品小食,到得晚上才是大宴。因此落霞人纷纷赶着解宵那日宴客,而今年顾夫人五十大寿,又正赶上解宵,所以分外热闹。 因着要玩到深夜,客人到齐也差不多是晌午时分。小宴撤下后,便要安排正式的大宴了,此时坐席便有了讲究。 顾家在落霞也算是小有名望,是以来的人不少,熙熙攘攘地安排了十二桌才勉强坐下。裴夫人偷偷将安晴扯到一边:“今日冯家惠家他们来的人不少吧?毕竟我们几家走得近些……” 安晴瞭然,含笑答道:“是,除了四位小姐,冯家归宁的大女儿也来了,还有其余几位公子小姐。我们小辈自当坐在一桌,人多热闹,彼此间也有话说。” 裴夫人满意而去。 裴靖又被强塞进了莺莺燕燕之中。 席间不乏有几位同裴家生意上有来往的客人,被裴靖引来介绍给安晴,又替安晴敬酒。道顾家生意虽小,以后也少不得要互相帮衬。安晴心中感激,又怕裴靖喝多了遭裴夫人怪罪,于是低声道:“这是果酒,不醉人的,我也能勉强喝上几杯。” 裴靖也同她低语:“女孩子家总要注意几分形象,且你一旦开了这头,后面便不好以茶代酒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令人觉得失了面子。如此一晚上下来,你怕是要醉死过去!” 安晴皱皱鼻子,感激一笑,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常常走动,便顾不上与桌上其他人交流。酒过三巡,安晴颇觉有愧,于是重拉裴靖坐下,好教裴夫人放心。然而莲清同落梅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注意到裴靖是否离席。缪真一双妙目水汪汪地看着两人,面上有些不解,但神色好歹还算正常。然而丹枫的脸色便很不好看,抱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丹枫的姐姐,冯家新嫁的丹霞夺了她手中杯子,轻声劝道:“你这又发的哪门子疯?好好的一个寿宴,莫要失了礼数。” 丹枫盯着酒杯恨恨:“又不是我的寿宴。” 丹霞忙左右看看,见没人朝她们这边望来,才又埋怨道:“你这丫头,说的是哪门子浑话?发疯也要看看时候,这一屋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成了笑柄,你以后还怎么做人?娘教我好生看着你,莫要给咱们冯家丢了人!”说着便夺去丹枫手中杯子,不让她再喝。 安晴只当没听见,回头悄声吩咐含夏将一早准备的醒酒汤盛上一碗端来。 丹枫闷了一会,便软声央她姐姐:“姐,我头有些晕,能问娘要些丸药给我含着么?” 丹霞面上掠过一丝紧张,也不细问,点点头便起身离席。 丹枫又偏头去央裴靖:“裴哥哥,我怕是喝酒喝得勐了,噁心得厉害,你能带我出去吹吹风么?” 裴靖不疑有他,一口答应,离席前向安晴看了一眼,安晴微笑表示知道。 二人刚走,含夏便端着醒酒汤回了。安晴本想让她出门去追丹枫,转念一想,这小姑娘上次在店里时便似对她有些怨气,若是含夏巴巴追去了,不知她又要说些什么话出来,怕还是要趁着酒醉发发脾气的。当着下人难免顾忌要少些,到时闹大了,两家怕是面上都过不去。索性自己送去,也藉机劝劝她,省得她整晚郁郁,她这个做主人的脸上也不好看。 她另一重顾虑,便是怕丹枫要与裴靖说些什么,叫旁的人听了徒增麻烦。 于是自己也赔笑告罪,端着醒酒汤离席,又同含夏交待,待丹霞回座后向她简单说明几句。 众位宾客齐聚大厅,园子里自没什么人在,好在灯火通明,照得脚下小径分明,是以安晴虽要分神照顾着手里热汤,却也并不觉难走。 她边走边在心中盘算,丹枫支走丹霞,大概就是要同裴靖说些什么了,她这样贸贸然闯过去,恐怕丹枫将她恨得更深,不如装作不知,任由两人自行处理。她相信,裴靖该是有这等手段。 想通了这一折,便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于是转身便回,却听得前面有人声由远及近,听那少女声音尖脆,颇似丹枫。 为免尴尬,安晴索性一闪身躲进假山,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想着待两人走过后再说。 谁知两人拉拉扯扯,竟到她附近便止步不前了。 丹枫语带哭意:“裴哥哥,你怎的这般不近人情,都不肯同我独处片刻!” 裴靖软语相劝:“你醉了,我招人来送你回府,好不好?” “不要。裴哥哥,你别躲我,咱们说个清楚!” 静了片刻,裴靖才柔声道:“好,你想说些什么?” 丹枫反倒没了声音。 安晴皱着眉默默嘆了口气,良辰美景,花香袭人,少女心思,她又怎会不知?于是盯着面前山石,心中默念非礼勿闻,可惜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就连丹枫轻轻的啜泣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晌,丹枫抽抽鼻子:“大师兄,你送我的糙蜻蜓,我一直珍藏着,我……我还为你绣了只荷包……” 夜风轻柔,糙丛中蟋蟀叫得令人心烦,醒酒汤的热度顺着安晴的指尖传到她脸上,她竟比两位当事人还要觉得尴尬难挨。 良久,裴靖才嘆了口气:“这荷包,我不能收。” “丹枫,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我相信,其实你也一直是把我当哥哥的,只是你现在还太小,不懂得如何区分哥哥和旁的人。过得一段时日,你心中自然会明白的。到时就算我收了这荷包,你也会将它要回去的。丹枫,我不是那个对的人。” “我不小了!再过十四个月,我便及笄了!裴哥哥,你等我好不好?” 裴靖再嘆:“丹枫,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小妹妹,以后也是如此。” “是……是你心里,有了旁的人,是不是?”丹枫声音哽咽,哀戚的尾音被夜风吹散,好似整个园子都感受到了少女的悲伤。 “同别人无关。丹枫,你日后,定会遇到一个一心待你,将你视作珍宝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我是你的哥哥,我也会一样爱护你,但这种感情同你设想的并不相同,且,尚不及夫妻情谊的百分之一。” “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这样见面了吧,对你不好,我也不愿再令你误会。” 丹枫沉默良久。 “裴哥哥,人是会变的,而且,你也许会弄错两份感情,不是么?”她声音里仍带着一份希望。 安晴突然十分佩服她的大胆直率,也许,年轻时总要这样勇敢一次,日后才不会后悔吧? “抱歉。”裴靖长嘆,回答的却是干净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就算是妹妹送给哥哥的礼物,这荷包,你都不能收着么?” “丹枫,我很抱歉。” 裴靖似乎便只会说这两个字了,到了这般田地,饶是丹枫再大胆也毕竟是个面皮薄的小姑娘,只听丹枫突然狠命跺脚:“你好狠的心!” 而后脚步咚咚,似是转身跑了。 安晴等了良久,不闻裴靖的脚步声响起,只得轻嘆一口气,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第16页 裴靖淡淡开口:“都听到了?” 安晴点点头,将醒酒汤递给他:“有些冷了,但还能入口。你且在园子里寻个背风的地方站站,好好醒醒酒,莫要太早回去被灌那些个黄汤了,我去寻她。” “你不怪我?”一丝惊讶从裴靖面上闪过。 “有什么好怪你的?”安晴苦笑,“莫非还要鼓励你对她百般温柔,令她欲罢不能么?那样对她才更残忍。只是看着她哭,我也不能拍着肩膀夸你就是了。”他们少年间的事,她又有什么资格插手,说这说那?更何况,她自己于此道也并不擅长。 只是这大晚上的,一个喝了点酒,且郁结在胸的小姑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安晴心里担忧,同裴靖胡乱点了点头便向一路匆匆寻丹枫去了,留裴靖一人捧着醒酒汤吹风赏月。 还好丹枫也是个泼辣的性子,受了气便要立时撒出来,走了不远,安晴便听见丹枫的声音:“谁管教你们的?这些泼皮奴才,当我是好欺负的么?对本小姐不问不答,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 很明显,这话并不是冲着下人们去的,好在顾家的家人脾气大都平和,被丹枫这样没事找事的乱骂,也没听见有人回嘴。 丹枫便更加生气,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你们都是死的么?问你们话呢!”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听着颇似瓷器四裂。 安晴嘆了口气,忙匆匆赶过去,果然见着丹枫脚边一堆碎瓷,同一些被祸害得惨不忍睹的甜品。安晴不由一阵肉痛,见丹枫还要冲上去寻管家的麻烦,忙从她身后抱住她双臂软声劝:“好妹妹,出什么事了?姐姐帮你出气。”眼睛却先扫过四个无辜受了池鱼之殃的管家,见一名管家半张脸上红了三道,一看便知是女人指甲挠的,于是怜惜丹枫的心意便陡然减了小半。皱着眉看看地上,以目示意为首的福叔回去厨房一趟,叫人寻相配的容器再补一份甜品送去宴席。 福叔会意,垂着手不动神色地向后退了几步,便脚步匆匆地向厨房赶,其余三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想撤离这是非之地。 丹枫大怒,拼命挣扎,指着福叔叫骂:“没教养的东西,谁教你不经主人允许就走的?”又瞪着另三名管家开骂,“冲撞了本小姐,竟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就想走?”吓得三个管家忙垂首肃立,不敢再动。 安晴愈发的不喜欢丹枫,但因今日是顾夫人大寿,闹僵了总是她顾家最是没脸,所以只能不时软言哄着。怕她再对下人失礼,忙忙掰转了她身子,令她面对着自己柔声安慰。 丹枫拼命挣扎,但她总还是个孩子,身量未足,自然是挣不脱的。于是怒视安晴,见她仍是笑对她,一脸温柔,片刻后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都欺负我!”声音之大,安晴直觉得半边脑子嗡的一声,耳鸣阵阵。 小孩子闹脾气,不哭不闹的话最是难哄,待哭出来了,大多软言劝几句便没事了。安晴心下松了口气,抱着丹枫不住柔声劝慰,半个肩头都被她泪水打湿了。不由苦笑,这事闹的,她左右是回不去席上了,待伺候完这位姑奶奶,还得回房换一件衣服才成,宴席那边是顾不上了。 好在厨房有个知道事的福叔照应着,虽然成套的瓷器被丹枫辣手摧花,但他多年经事,总能想出妙招来掩饰。事已如此,安晴便也不再着急,抱着丹枫又是拍又是哄,自觉比小时候带孩子的手艺高超了不止一星半点,丹枫似也被她哄得十分舒坦,哭声渐止,竟就靠着她肩膀睡着了。 安晴知是她酒劲上来了,于是轻声吩咐方才几个无辜挨骂的管家:“今天委屈你们了。只这事传出去,咱顾家和冯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哪有请客把人弄哭的了道理?这事就到此为止罢,回去同环茵支一两银子,只当是辛苦费,日后都知道怎么做了?” 三人听见赏银,面上都是一喜,见安晴神情严肃,便又都点头如捣蒜。 安晴点点头:“叫刘家婶子来这一趟,再去同冯家的大小姐知会一声,道她妹妹不胜酒力,在客房暂歇,叫她不必担心。” 三位管家点头领命,分别去了。 不一会,刘家婶子便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媳妇子来接,安晴这才歇了一口气下来,又指使僕妇们将地上狼藉打扫了,方觉自己腰酸背疼,肩膀都有些发木。再看丹枫,面上犹有泪痕,眉尖轻蹙,似还在怨恨不已。 安晴捏捏肩膀,轻嘆一声,心道裴家有郎如此,不知顾家还要跟着操多少心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v_v…内什么,跟俺说几句话吧,打零分也成啊……蹲墙角画圈圈 第十二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次日,安晴尚在温床软衾中哀嘆自己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磨,只忙了一日便腰酸背疼时,含夏便来催她起床:“小姐,冯夫人上门,同夫人正在厅里说话呢。” 安晴一个机灵,腾地翻身坐起,看含夏大眼珠滴熘熘乱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鬼精灵。”心知她定是注意到昨晚丹枫与裴靖的反常,才觉得冯夫人上门少不了要见她一面。于是笑骂,“日后知书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含夏闻言羞得满面通红,跺脚道:“婢子心里向着小姐,却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以后我还是装傻罢,倒能混得个老实憨厚的名声。” 安晴笑着同她讨饶:“好含夏,是我错了还不成?快替我挑一身衣裳出来,别教你好心都白费了。” 含夏自然知道轻重,听了这话便转身打开衣柜,替她找合适的衣裳。待看了一圈,嘴里又轻声怨道:“这位冯家小姐可真是难缠,好好一件衣裳,才第一天穿便叫她毁了去……”指的是昨晚安晴穿的对襟夹袄。因是为寿宴特地做的,绣工自然走的是精细华丽的路子。单这绣线的染料便金贵得紧,染后便要忙忙地分线绣花,趁着还柔软时绣的样子才最活灵活现。且甫上身时不能沾水,非得穿上一阵子,教阳光晒得稍微退色了,这色才算是附得牢了,此时过水也不会掉色晕染,且洗过后绣品更添光泽。 可惜教丹枫一哭,这件夹袄算是毁了,绣线颜色染得一塌煳涂,乍一看仿佛小儿尿炕一般腌臜。 安晴无奈一笑,下床洗脸漱口:“一件两件我还穿得起,若她三五日便来上这么一遭,我便只能寄帐单去冯家了!”心中却是想的丹枫打碎的那几件瓷器。 不怪她小气,实是那瓷器大有名堂。昨日宴席,满堂十二套,摆的俱是极难寻到的珐瑯彩。十二套分三种主色,制作精美考究,外面用五彩绘制了五福捧寿、喜庆三多、福寿双全等等吉祥的纹样,每套各不相同,端得是工巧精细,富丽堂皇,堪称极品。价格也自然好看得很。这还是安晴走船时看着好,又想着家里总要备齐一套这样富贵典雅的餐具留待这种时候宴客,才狠心咬牙买下的,算下来倒与半船的瓷器差不多价格。因其金贵无比,安晴回了家后一直好好收着,昨天还是第一次使,便让丹枫毁了五套去。 思及此,安晴抚着胸口,又是一阵肉痛。 不成套的瓷器,真是留也不是摆也不是,安晴只得让人将残了的几套擦洗干净,妥帖收着,也不指望什么时候能配齐了,令它们重见天日。 待梳洗穿戴妥当出了房门,含夏突然轻唿一声:“小姐您看,水榭里那人不是裴家少爷?” 安晴驻足,定睛细看,果然是裴靖,半依半靠地坐在水榭之中,两脚搭在围栏上,端得是自在写意。她不由又气又笑,转头吩咐含夏道:“你过去同他说,冯夫人上门找我娘聊天来了,怕是裴府的好事不日将近,让他回去好生做做准备。另外,今天是谁守着角门?你同刘家婶子说一声,道这人本月的例钱减半,放心,他家的裴少爷定不会亏了他!” 含夏忍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安晴也不急着去厅里,只站在原地与裴靖遥遥相望,看他在听了含夏的话之后如火烧屁股一般勐地跳起,匆匆走了,不由心情大好。 小样,小姐我替你擦屁股,你总不好过得太惬意,惹我眼热吧? 又走几步,便见环茵匆匆迎上来,手中擎着一个双层的食盒,面上很是愤愤:“小姐你看,这倒要叫我怎么回礼?” 安晴打量着食盒奇怪道:“这不是咱家自做的漆盒么?” 自安晴店子正式开了张,家里的食盒并一些小玩意便都是自做了。因不用批量生产,样式自然比店里卖的要精巧繁复,所以二者极容易分辨。安晴再细看,确定是自家做的漆盒无疑。 环茵气得轻轻跺脚:“可不是么,不知是什么时候送到冯家的礼,她便这样大喇喇地装了些杂碎,一转身又送回来了!”边说边开了盖子给安晴看,的确是寻常的几样点心,连精巧用心都算不上。
第17页 安晴脸不禁也白了几分,心道不送还好些,这样敷衍,就算是平常走访也觉得有些失礼了,更何况你家闺女昨天在我这儿这样没脸!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还是柔和的态度:“这盒子点心,谁愿意吃便吃吧。回礼时就拿比着这个漆盒高一档次的盛,昨天新做的苏还是有的吧?挑些好看的给装一盒就成。” 谁愿意吃就吃,那不愿意吃怎么办?挑好看的而不是挑好吃的,这里头学问可就深了。环茵懂得她意思,抿着嘴答了声是便要走,安晴又拉住她轻声嘱咐:“好歹是多年的交情,不管别人怎样,咱们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放走了环茵,走到厅口,刘婶子又迎了上来,递给安晴一只玉梳,低声道:“冯家小姐昨日落在客房的。昨晚事忙,媳妇们待到今晨收拾客房时才在枕下发现。” 丹枫还未及笄,平日里用钗是可以的,这样较正式的日子却是不能破例的。安晴眯了眼睛,这玉梳她认得,昨晚丹枫头上最出彩的就是这件首饰,她会忘在厢房,还是枕下? 安晴诧异,这个小妮子,到底想做什么? 因离得花厅太近,她也不好多说,于是只同刘婶子匆匆一笑,接了玉梳将其拢在袖中便进了花厅,笑盈盈地给冯夫人见礼:“冯姨早。” 冯夫人忙喊快起,笑得也算温和:“安晴啊,昨晚丹枫多亏你照顾,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安晴含笑摇头:“是侄女考虑不周,在席上备了果酒。这酒口感香甜,也喝不出多少酒味,但后劲也算了得。丹枫定是贪其味美,喝得太多上了头。不过妹妹十分乖巧,喝醉了只是直嚷头疼,媳妇们将她扶到客房后,挨着枕头便睡了,并不曾惊动旁人。”又掏出那枚玉梳双手奉上,“许是昨晚灯火昏暗,妹妹将玉梳落在了房里,可巧冯姨今天来了,正好当面交还给您。” 冯夫人将那玉梳接过来,低低道了声有劳,便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来,双目微垂,吹了几次茶沫才柔声开口。 “安晴啊,冯姨仗着长辈的面子,想同你打听件事。” 来了来了。安晴面上微笑不变:“冯姨尽管开口,侄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同福官从小便玩在一块,你可知他……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呀,冯姨这可是难为我了。福官同我差了七岁,又是男女有别,他怎可能将心事说给我听?最近他虽来得我家勤些,也是冲着裴姨和我娘的交情居多,为我娘准备寿礼。再者,我和他分开了八年之久,纵是有什么交情,现在也淡了许多,总要慢慢相处,久了才好推测些什么的。现在侄女既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猜什么,实在为难得紧。”安晴说着,向顾夫人看了一眼,顾夫人会意,接过话茬。 “妹妹这么问,是否是为了你家丹枫?” 冯夫人长长地嘆了口气:“我家丹枫从小身子弱些,一家老小便都宠着她,不让她受气,久了,她性格难免骄纵些。我看福官脾气好,说话办事也稳重,更重要的是对丹枫也好,时常送我家丹枫些小玩意,她也都当宝贝似的收着。两个小孩处得,叫我这个长辈看了都觉得羡慕。而且,丹枫这几日也愈发有个大人的样儿了,待人温和有礼,说话也愈发的温柔,我便寻思着,要是两个孩子都有这个意思……” 冯夫人说到这,停顿了半晌,又改口笑道:“不过是我这老人家一厢情愿,姐姐你可千万别同人说,传出去了,叫两个孩子见了面也尴尬。” 顾夫人会意一笑:“这个自然。” 两人又说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之类的闲话,安晴含笑陪坐在一边,晓得冯夫人该敲打的已经敲打完毕,她这个布景便再也没多大用处,于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想着有日子没去店里了,这几日多亏了环茵和来贵轮流照看着,今日午膳过后该去转一趟才好。 如此发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待媳妇又上来换了一道茶后,冯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安晴笑着与顾夫人一道起身相送。 顾夫人喜滋滋的:“我怎不知道丹枫与福官已经好到这般田地了?看来咱家得快些准备贺礼才好!” 安晴无奈:“不是娘您没发现,而是他们本就没到过那般田地。”于是摈退了家人,将昨晚丹枫同裴靖的事简略同顾夫人说了一遍,又轻声道,“经了昨晚,我还道丹枫已经死心了呢,谁知今天冯夫人便又登门了。娘您可千万别趟这浑水。福官也是从小在家说一不二惯了的,我看他那个性,若是遭人这么算计了,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我今天看他在咱家水榭里闲逛,已经赶他回去了,他定会跟裴姨知会一声,您也省得同裴姨说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顾夫人听完便有些生气:“这是把我家当成什么地方了?她家想把女儿往裴家塞是她家的事,怎的还把咱们顾家当成戏台子了?” 安晴只得含笑劝她:“人家女孩子面皮薄,总不好直接登门求娶吧,谁叫您和裴姨是好姐妹呢?再说,不在咱家发生的事,您也不知道不是?只当是免费看了出戏。您大寿,可没请戏班来唱堂会,这不,还多亏人家有心呢。”任谁都听出她话中带刺。 顾夫人笑着推她:“你这丫头,嘴怎的这般刁!我看你也是心中有气吧?” 安晴苦笑:“又被娘看穿了。”于是挽着她手臂将丹枫昨晚大骂管家,今早冯夫人送礼不合宜的事都轻声说了一遍,又道,“说不气那是假的,咱家凭什么惹这许多闲事上身?不过想想福官为您翻修水榭,为我开店牵线搭桥,出了不少的力,您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儿子一般疼着,我这也算是为自个儿的弟弟帮忙出力啦。这样一想,心里便不气了,还生怕自己做得不妥当,给人家又添了麻烦呢。” 顾夫人对那几套珐瑯彩也十分心疼,咂了半天嘴才点头:“是这么个理,以后有什么你可得同娘说一声,省得娘也好心办了坏事。” “可不是,以后有的您烦呢。”安晴笑,将头倚在顾夫人肩上撒娇,“您只当不知便是了,若是裴姨中意了哪家姑娘,您倒是要和我通个气,我也好歹问问福官,看他的意思如何。” 顾夫人含笑答应,又长嘆一声:“这阵仗,倒像是咱家要娶一房媳妇似的。”转眼又含笑看着安晴,“阳儿回家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吧?那位……”转眼话题便又要歪到魏郢身上。 安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忙胡乱打岔道:“娘不说我还不觉得,原来还真有四五个月了,还是在娘身边的日子最是开心,以后日日如此便是最好了!……看时辰也快吃中饭了,今天我下厨,为娘做一道清蒸鲈鱼,娘瞧瞧我手艺!” “阳儿啊,那个不急。” “还真要抓紧了。”安晴头一次抢白顾夫人,“要让鲈鱼入味,非得提前让鱼吐尽了沙子,再用清水蒸上小半个时辰去腥,然后再用鸡汤慢火入味,这一来一去的,怎么不得近一个时辰才得?女儿用过午膳还想去店子里一趟,这几日总有旁的事要忙,环茵替我盯了好一阵子了。” “要不娘跟你一道去厨房帮忙……” “那可使不得,厨房烟火大,娘您前日不还念叨着嗓子里不舒服?” 顾夫人几遭安晴抢白,不由气笑道:“你这孩子,精得跟猴儿似的!”沖安晴推了一把,“去吧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安晴咯咯笑着跑远:“娘啊,您别这么急着把女儿往外推啊,女儿在您身边还没待够呢!” 顾夫人笑:“这傻丫头,还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眉间却隐隐藏着丝忧虑。 阳儿的姻缘,却要什么时候才能到? 作者有话要说:送礼这事儿,送得轻了还不如不送~ 想像一下家里一常常走动的亲戚,给你家带了一袋五香瓜子做为走亲戚的礼物……╮(╯▽╰)╭ 第十三章 往后几日,裴靖倒是常来。 安晴说去店里,他便跟去店里帮忙,说在家,他便也老老实实地待着,找顾夫人聊聊天,陪顾老爷下下棋,到天擦黑时便走。 安晴忍笑赶他:“你家里的生意不用忙?裴叔还没回来吧?你倒是放得下心。” 裴靖苦笑着央她:“好阳儿,你就莫要再看我笑话了。别说你没猜到,我娘现在天天念着丹枫如何如何,好似我始乱终弃似的。再在家待下去,难保我头脑一热,就从了我娘了。你忍心看我因着一时不慎,后半辈子委屈了两个人么?” 安晴羞他;“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敢同我这发誓,你心里没有一丝得意?丹枫长得虽不似莲清那般娇怯可人,但也是婷婷裊裊的一个妙人儿,就算是配了你,也不委屈你吧?”
第18页 裴靖正色:“没有,真没有。我若是中意她,现在开心还来不及,怎可能假惺惺地躲着她?正因为对她半点邪念也没,才觉得对她不住,令她误会,将一片芳心错予。——人总有几分虚荣,盼着全天下人都觉得自己好才好。但她自小与我相熟,我这样令她心中难过,若还不知悔改,兀自沾沾自喜,对她假以辞色,令她误解,我才是真真的畜生不如。” 因他说得郑重,安晴待愣了愣才笑道:“没想到你小子竟是这般正经。” 裴靖对她深情凝视道:“你才晓得?我自小便将一片心意尽数赋予你身上,谁知你却到现在才知晓了这一星半点……” “又开始不正经起来了!”安晴笑着用手中帐本虚掷他,“莫要开我玩笑,我老心老肺的,经不起折腾啦。” “哟,是谁说老呢?虽不说要你彩衣娱亲,起码得做到父母在不言老吧?”顾夫人笑吟吟地迈步进门,身后跟着含秋,她手中托盘上盛着三碗酸梅汤。 近几日天气渐渐热了,虽然早晚还是凉气袭人,但正午的太阳也能照得人发昏。是以顾夫人早早吩咐人将冰窖里存的冰取出来一些,每日做了酸梅汤拿冰镇着,午后最热的时候便喝些解暑。 安晴向来喜欢这一类酸甜的零嘴,见了酸梅汤已笑得眼儿弯弯,一边同顾夫人撒娇打诨:“女儿哪能说这般不孝的话?娘一定是听窗外那只鹩哥瞎学嘴!”一边手已伸向含夏递来的酸梅汤。 裴靖却挡住不让,同顾夫人道:“阳儿自小体虚,不能吃这冰凉的东西,平白损了阳气。”说着又似要证明什么似的,拉着安晴的手向顾夫人手心轻轻一压,“天这般热了,阳儿指尖还是冰凉,虚成这样,哪能再吃冰的?”又转头向着安晴,颇带了几分责怪的意思,“我娘送你的那许多补品,你吃了多少?” 安晴躲闪不及,忙抽手回来,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快吃饭了哈?赶紧喝了汤开胃,下午还要接着看帐本呢。” 但经裴靖这样一说,顾夫人自然是死都不让她喝上这碗酸梅汤了,裴靖勉为其难地喝了两碗,神情倒是十分享受。 如此,顾夫人还生怕安晴阳奉阴违,又郑重吩咐含秋:“同厨房里的媳妇们说一声,以后可不能给小姐冷的东西吃!”活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安晴气得,盯着裴靖上下看,心中想像着不蘸酱切片生吃了他的胜景。 然而,纵是她银牙咬得咯咯响也是无可奈何,谁叫她确实体弱呢?虽说从小到大,她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但比常人容易累,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凉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找不出好的理由说服顾夫人为她解禁,她便也只好眼巴巴看着,兀自生点小闷气。 这点小闷气又不小心延续到了饭桌上。今日顾老爷去寻惠老爷下棋了,午饭便只有顾夫人与安晴裴靖三人。 席间,裴靖再次挑起安晴的毛病来:“阳儿镇日待在屋里,一天左不过去店里一趟,去了之后也是坐着,这样对身子可是大大的不好。” 一席话说得顾夫人直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阳儿也一连看了几天帐本了,料想店里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今天天气也不错,不如用过午膳歇歇之后,我便带她去郊外散散心如何?” “郊外也是我俩自小玩熟了的,就我们俩人,轻车简从,去施伯那转上一遭,也顺便给施伯带点家酿的竹叶青,他最爱喝。” “您放心,路上有我呢,我定不会叫她累着,但也不会令她只坐着不动。” 仿佛顾夫人之前喝的不叫酸梅汤而是迷魂汤,裴靖说一句,她便贊同一句,频频点头如虔诚信徒:“恩,也是,这大好的天气,出去踏青也不错。是,施伯为咱家水榭如此用心,阳儿是该替我去登门道谢的。” 安晴自是不愿,她在家待得骨头都软了,要她现在翻山越岭,她倒宁愿装病,在床上待到地老天荒。 但显然桌上是没她插嘴的份的,顾夫人与裴靖几句话便决定了她下午的行程,手快的含秋已奉了顾夫人法旨,赶着替她打点下午要穿的衣裳。 安晴无奈,却也只敢冲着裴靖瞪眼,无声地责怪他多管闲事。裴靖倒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微扬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 无怪安晴满腹的不乐意,实是施伯的园子位置太偏,建在郊外一处山坳里,路远不说,坐马车走小半个时辰之后,因山路不能走马,还要弃了马车再走上半个时辰才到。 但因今天阳光明媚,日前天气又一直晴朗,土地坚实不cháo湿,所以走着倒也不怎么费力。因此安晴也就没有太过反对,毕竟顾夫人也是为了她好。再者,既然已经被拉出来了,不如就此享受踏青的乐趣,苦着一副脸既坏了自己的兴致也坏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虽然她很是怀疑,裴靖是因他自己想来才拖上她一道的。 将马车存入离山坳最近的驿站,二人便开始一前一后地向山头爬去。 走了不到盏茶功夫,安晴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裴靖停下来等她:“累了么?”——他拎着两罈子酒,伴一个小小的包袱,却仍神色如常,如同闲庭漫步。“别逞强了,我拉着你,你也省力一些。”说着便转身伸手来拉她。 安晴望着他摊开的大手犹犹豫豫:“男女授受不亲。” 裴靖扑哧一笑:“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些了,你我小时候同床共枕了一年有余,怎不见你说什么?”他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当时她十岁,他三岁。 其时裴夫人跟着裴老爷四处走船,裴靖便寄在顾家。他小时十分粘人,却没什么眼光,放着和蔼可亲阳光开朗的大哥哥顾长青不黏,却去粘从始至终皱着眉头嫌恶地看他的安晴,——不给抱就哭,无论走到哪都得牵着她衣角。安晴被哭得没了法子,才纡尊降贵,勉强同意与他睡在一处。 安晴遥想当年,也扇着帕子笑:“怎么没说什么,问题是你那么小,听得懂么?当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等你长大了,我定要在你耳边也这样嚎上几晚,嚎得你耳鸣胸闷,见到我便腿软为止。” 裴靖哈哈一乐,不由分说便扯起她手:“走了走了,和顾姨说好晚膳前回,再这样消磨下去,明早能回去已经是快的了!” 安晴汗津津的小手被他握住,挣了几下没挣开便由他去了。心道确实如此,小时的玩伴长大怎能如此生疏,再者山路难走,何必又跟自己过不去? 裴靖捏着她小拳头笑:“你的手怎么小得跟个孩子似的,好似从十二岁起就没再长过一般!” 安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我爹那一族身材都是如此,身形邤长但手脚却比一般人小,我娘说,这样的体型极难长寿。”所以顾夫人一直限制顾老爷喝酒,并不时延请郎中为他诊脉,以此防微杜渐。 裴靖的手紧了紧:“莫听人瞎说,寿数虽然天定,但人定胜天,若自己平日多加注意,自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自然是不信的。就如同神鬼之论一般,没人证实,也没人证伪,自然是众说纷纭。我还道这般身材如同彭祖般长寿呢,你信么?” 裴靖气笑,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训她:“这种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于你而言,还是信些才好,省得你天天窝在一处,一窝就是一天,对自己身子没好处。” 她其实也只是闲聊逗趣罢了,但见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安晴不禁玩心大起,有意逗他:“那又怎样?要我在清心寡欲地活上八十余载,和任性妄为活过六十年间选择,我倒尤其偏爱后者。人生苦短,我委屈自己八十年,不过是多受二十年的罪,这又是何苦?” “叫你注意身子,倒是害了你了?”裴靖松手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屈指弹她脑门,得手即回,復又握住她的拳头,“你若愿意争这些口舌之快,到了施伯那里我同你辨个痛快。现在还是注意脚下吧!山路崎岖,你又不常走,当心光顾着说话,脚下踏了空。” 话刚出口,便听安晴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裴靖忙眼疾手快地回身,用手臂撑住她身子,哭笑不得:“不用这么配合我吧?” 安晴大半个身子都歪在裴靖怀里,此时自是又羞又恼,忙挣扎着站好:“脚下一滑……”又色厉内荏地瞪他一眼,“知道了,裴哥哥!”讽刺他管得太多。 裴靖摸着脸笑:“像哥哥就好。”又沖她抛媚眼,“知足吧你,把你照顾得这样好,只让你叫声哥哥,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 安晴无奈:“没脸没皮。”碰到这样一个人,骂他当作是夸他,讽刺当作的褒奖,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真的跳着脚指着鼻子骂吧?只能怪自己道行不够,拉不下脸来。
第19页 为了照顾安晴,两人且走且停,比预计慢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山顶。 裴靖突然回身以手臂遮住她双眼。 安晴用帕子弹他手背:“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哎,快放手放手。”一路走来大汗淋漓,山顶风大,安晴能清楚地感觉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贴在她后背,强迫她东走几步,西走几步。那层汗湿的衫子自是起不到什么隔离的作用的,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安晴脸上腾地热了:“放手。” 裴靖在她耳边低语:“你猜,我要让你看些什么?” 安晴也顾不得矜持那一套了,拼命往下扒他的大手:“我怎么知道!” “别急别急,跟我数。” “一。” “二。” “三。” 她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包养~~~~o(∩_∩)o 第十四章 “一。” “二。” “三。” 安晴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满目的金黄色,灿烂得令人见之忘忧。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裴靖,再傻傻地回头看看山谷那一片金黄,突然发足狂奔,向山下跑去。 裴靖在身后笑着叫:“哎哎别急,当心脚下!” 安晴却不理,一路的碎石浅坑硌得脚底生疼她也顾不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花海,生怕一闭眼,它们便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好在这一面通下山的路并不陡峭,安晴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却是有惊无险。 匆匆跑入花海,安晴蹲下细看,面上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萱糙?” 她曾说,她最爱萱糙,因为它另一个名字,忘忧糙。 裴靖曾笑她叶公好龙,说不过就是黄花菜而已,说萱糙花朵小小,没精打采仿佛没娘的孤儿。 可她手中的萱糙分明花朵硕大,仿佛一簇火苗,开得炽烈而骄傲。 安晴看看花,又看看裴靖,神情悲喜莫辨。 裴靖也在她身边有样学样地蹲下,笑着解释:“这自然是施伯的功劳。你也知道,萱糙花期短暂,仅仅一日而已,我还怕你今天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出来,那可是委屈了这片花田了,连个真心欣赏的人也没。” 安晴鼻子泛酸,忙偏头看着萱糙,声音几不可闻:“谢谢。”却是真心诚意的。 裴靖不答,伸手摺了枝开得分外绚烂的,替她簪在发间,轻声嘆道:“忘忧糙忘忧糙,但愿它真的能令你忘忧才好。” 安晴凝视着眼前大朵的花枝,低声强笑:“我能有什么忧愁?”这话却是连她自己都骗不过的,她自然是有忧愁的,只是不愿跟旁的人说。 “何必逞强?这里没有别人,就当是发泄也好,说出来,心里才轻松。”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说我每天其实只是强颜欢笑,实则心中自卑感甚重,不敢想像十年之后自己身在何方,是否就此孤老一生?” “还是要同你诉苦,说我在沈家日子过得艰难,从头到脚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若不是内心还算强大,只怕我现在早就自认夫君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我这个做大房的要心胸开阔,甚至还要亲自为夫君挑选妾室,以全贤惠的名声?” “还是你想听我说,我在听了李老闆对我的想法后内心是有多么不甘,直想化作冤魂厉鬼,将那一干小人的心肝挖出来生吞入肚才觉解恨?” 裴靖紧紧抱住了她。 安晴恍若未觉,口中仍自喃喃:“又或者,你想听我说,此时此刻,我仍不觉想起新婚时与那人的甜蜜时光,也仍然未曾想明白,同一个人,为何仅仅七年时间,便判若两人?此等差距,叫我怎能再心无芥蒂地相信,这世上白首如初的感情能够被我碰到?” “我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遇?” 裴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肺子里的空气全部挤出。 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上一秒还是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突然崩溃大哭,恨不得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有时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有时是别人的一个异样的眼神。有时是因为,别人都当她已不在乎,但有人忽然对她说,我知道你所受的折磨,我关心你,却不会可怜你。 她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脑中嗡嗡响做一团,胸中似有一团恶气,她想大喊大叫,想如牲畜一般撕咬泄愤,又或者用尖利指甲抓烂自己皮肤……怎样都好,她只不愿再像现在这样,装作没事发生。 白天还好,每到午夜梦回,黑洞洞的帐子里总能浮现沈庭的那一双嫌恶的眼,同她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 心力憔悴时,她忍不住问自己,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当年那个对她百般回护的沈庭,现如今弃她如鄙履? 这答案无疑是最能安慰她心的:她没有错,只是阴差阳错,他误会了她。 然而就因为她没有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同明日黄花一般,转瞬即逝了么? 这样脆弱? 这些问题,她一直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钻了牛角尖,一头栽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没错,她一直强装不在意,怕在家人面前失了颜面,怕让爹娘伤心。 所谓伤口,往往越深,越要当场发出来才好。若是一味捂着憋着,经年累月,便生出了丑陋的疮,流着难闻的脓。不看还好,因为不再像以往疼得那样剧烈,反倒以为自己在渐渐痊癒。待知道了,新伤旧患一併发作,再想根除,才发觉已经烂到了骨头,非刮骨疗伤不能治癒。 白天总有事可忙,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令人振奋的事全部鞠躬退场,便留着她自己独自面对自己一次次的怀疑质问。 她一声压抑的呜咽,才惊觉自己已经痛哭出声。 既然已经哭出来,便也不再计较在裴靖面前落泪是否妥当,泪水滚滚如同夏日阵雨,来得汹涌磅礴,不能自持。 这样一哭,胸中恶气似乎稍缓,安晴得了好处,哭得便愈发卖力。裴靖也不劝,只紧紧抱住她轻轻摇晃,好似在哄小孩一般。这样的温柔令她也生出种错觉,好似她现时并不是二十七岁的老女,端庄稳重的弃妇,而是七岁幼童,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来一头栽进亲人怀中痛哭不止,尽情发泄。 她一忍再忍,终于轻咳一声,喉中迸出几声稍响些的呜咽,不再只是默默流泪,费力忍住悲声。 有时安晴晚上做了噩梦,瞪着眼睛心中郁郁,甚至曾迷迷煳煳地想,若自己是寡妇,该有多好? 起码她可以自欺欺人,说那个人还是爱着她的,奈何天意弄人,致使阴阳两隔。 可现在,明明那人活得好好,身旁有娇妻相伴,说不定日前已有娇儿绕膝,而有关于她的所有,仿佛并未在沈家堡存在过。 谁也不是圣人,她伤心黯然如斯,自不会希望那人依旧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然而想过之后,往往也就这样算了,不平归不平,她却再也不愿与沈家扯上任何关系。她跌倒受得伤,她自得自己想办法包扎站起,总不能指望那个推她倒地的人奉上食物药品,顺便摆出一副“嗟,来食”的高尚嘴脸。 哭泣是已于事无补,但却令她心情平静,怨气减半。 哭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亦不再单是沈庭的背弃,在沈家所受的种种委屈,甚至开始有心情胡思乱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在小弟弟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像什么样子! 转念又想到,自己这样放肆,同丹枫又有什么区别?还真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不哭了。 裴靖低头看她:“哭痛快了?” 安晴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将整张脸埋在帕子里:“千万别同人说。” 裴靖失笑:“我岂是那般长舌?”又轻轻拍她后背,嘆道,“以后我会替你挡着,定不让你再受委屈。顶不济,总还有一副肩膀给你靠,给你哭。只莫要再委屈自己,日日强作没事,叫人看着心里便觉得发酸。” 安晴愈发觉得赧然,轻声问:“真的这么明显?”难道她这小半年的努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旁人只是因为同情才未点破? 裴靖笑,虚点她额头:“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已做得够好,只是还未能瞒得过我二郎天君。”说着便扯着自己眼角向鬓边拉扯,强作出一副吊睛神眼的模样来,十足的耍宝招式。 安晴扑哧一笑,嗔怪地推他一把,兀自转头用帕子擦拭泪痕,教他这样一打岔,自然无暇自怨自艾。 两人说笑着理衣整衫,抬头看看天色,竟已日薄西山,裴靖无奈一笑:“得了,现在赶回去,必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走吧,找施伯蹭饭去。”
第20页 说着拉起她手,扶她起来。安晴走得摇摇晃晃,几步后终于告饶:“哭得太用力了,头有些晕。” 裴靖哈哈大笑:“何必,只要你说一声,我这肩膀随时为你预着,做什么搞得跟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似的,非要今天哭个够本?”也不等她答话便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安晴吓了一跳,连忙拒绝:“像什么样子,施伯看到又要拿我开玩笑了,再说……一旦你背不动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 裴靖转头看她,眉眼弯弯:“第一,这里除了咱们没旁的人。第二,这里离施伯的瓦房不远,且我可以提前放下你来。第三,你可是在鄙视我?第四,这第四呢,就是,要么抱你,要么背你,你看着办。” 安晴乖乖趴到他背上。 裴靖笑:“这才乖么,非要我威胁你才动一动,真是不懂,既然结果都一样,做什么还要大家都费事?” 安晴嘟嘟囔囔:“又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都是同理可证的么,以后知道就好,以后我说什么,你只管坚决拥护就是。” “……没听见。” 施伯家的饭菜就如同施伯本人那般豪慡。 “你们两个小娃娃,感情还是那么好!”施伯看着安晴被辣得鼻涕眼泪横流,裴靖揶揄着递上茶水,抚着鬍子大笑。 “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就一直是弟弟照顾姐姐,现在还是如此,一点都没变啊!啧啧,今天来赏花,又交流了不少心里话吧!你这小娃娃啊,心思这个多!” 裴靖不动声色地递上杯清茶:“施伯,你喝多了,改喝茶水好了。” 安晴光顾着擦鼻涕,没注意两人间诡异的互动。 一顿饭,勉强算是宾主尽欢,施伯打着酒嗝站在门口送两人:“晚上山路不好走,你们且从西边绕路吧!牛车尽管去用,到了驿站交给他王二叔就好!嗝,大伯今天……真有点高了,不送了啊!”说罢也不理二人,回身就去里屋躺下。 两人刚在牛车上坐好,屋里便已传来施伯震天响的唿噜声。 两人相视一笑,无奈耸肩。 裴靖不知从哪里变出件披风来:“夜里凉,你多穿些。” 安晴吸着鼻子笼着手笑:“你还真是体贴,我简直可以预见,落霞的万千少女为你心碎的壮观景象!” 裴靖哈哈大笑:“承蒙抬爱!” 路上,安晴犹犹豫豫地再次重复:“除了我哭的事,旁的话也莫要对人说,你也别放在心上,成么?” 裴靖一愣,随即瞭然。 气话往往是藏在心底最深的大实话,忍了许久冲口而出,虽然有夸大的可能,但因为口不择言,无暇修饰伪装,所以可信度颇高。 安晴是怕他将她那些自暴自弃的话或委婉或直接地知会给顾家二老,令他们伤心。 还怕他心里有了这层认识,从此看她便多了一份同情怜悯。 裴靖默然半晌,隔着披风握住她双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你说的并不是事实。但你自己为什么非要将这些贬低你的话记得这样牢?相信我,你绝不会孤独终老。” “想听为什么吗?因为你从小最擅长的,便是吃一堑长一智。” “还记得顾姨总跟母亲讲,说你学女红时,第一件作品糟糕得透顶,先生罚你在那可怜的荷包上重绣补救,你却不依,第二日交给先生一个新的荷包,做工绣活都是上乘。你说,你知道你是怎样错的,但却不想重复。做个新荷包只是证明,你真的知晓如何才是对的。” “我娘因此说,阳儿有大智慧。跌跤不是坏事,阳儿跌倒爬起来之后,必定能够走得更好。” 安晴静静地听着,听别人说自己的事,有一点点陌生,有一点点奇怪,但,心中十分平静安宁。 许久,她真心道谢:“多谢你开导我。” 裴靖笑得十分开心:“你想通就好。” 到了驿站再换两人来时乘的马车,到得顾府正好净街鼓开敲。 顾夫人从厅中迎出来,焦急却并不担心:“玩到这么晚,心都要野了!”又转向裴靖,板起脸来语带嗔怪,“福官,不是顾姨说你。说是晚膳即回,可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再这样,顾姨可就不放心你了!” 安晴忙帮裴靖说话:“娘,是我玩得忘了时间。” 顾夫人脸色稍缓,见安晴确实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开心,心里也觉着欢喜。于是既往不咎,同裴靖客气道别,又催他赶在鼓停快些回去云云。待他出了门,母女二人才自搀扶着慢慢往回。 安晴突然来了少女时的兴致,挽着顾夫人手臂详细地说着一路见闻,只隐去自己丢脸大哭的糗事。 顾夫人脸现忧色:“阳儿,福官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 安晴一愣,随即失笑:“怎么会?他小我那么许多!” 想了想又补充:“娘也不是没见过福官对四位小姐的样子,——他就是这样子,对女子体贴温柔,想多了恐怕只是徒增烦扰。何况前面还有个现成的例子。”指的是丹枫一事。 顾夫人回想裴靖待人的情形,不由也是点头贊同:“说得倒也是……” 自那日以后,裴靖竟仿佛凭空消失了。 顾夫人愈发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迟钝啊……啧啧~~~╮(╯_╰)╭ 第十五章 裴靖连着几日未曾上门,顾夫人不由有些担心:“阳儿,你和福官闹别扭了?” 安晴失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们又会因为什么闹别扭?可能是他自己有事。” “况且,人家肯来店里帮忙几日,我已是万分感激,现在一切已筹备得差不多,他不再插手,许是不想落人话柄。” 顾夫人想想也点头:“倒也是,你那毕竟是间坤店,他不好日日去那消磨的。” 又嘆气:“他不来,家里也不热闹。” 安晴深深觉得自己失宠了。 裴靖不来,裴夫人倒是来了。 一来坐下,安晴便觉得她眼底有些忧郁,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几次张口,终究还是寻个由头让顾夫人挥退了下人问她:“阳儿可曾想过再找户人家?” 安晴想起自己在裴靖怀里大哭的狼狈模样,不由脸上一热:“裴姨若是认识什么合适的人家,处处看也是好的。只是……” 只是不能再远嫁。 只是家里亲戚不要太复杂。 只是,只是她要先一一了解清楚那人的情况,才做决定。 像她这样的女人,想要再嫁,实是不应该再提这样多的要求,只是她再不想委屈自己。 若是再嫁仍是不好,她当初是为了什么出了沈家?若真如此,还不如就维持现状。 裴夫人脸现喜色,拉着安晴的手又絮絮念了几番莫要委屈自己的话,接着和顾夫人说了些体己的话,用了午膳才回。 顾夫人十分欣慰:“你裴姨办事牢靠,有她为你张罗,定能觅得良人!”那神色,好像已看到乘龙快婿站在她面前。 安晴哭笑不得:“娘!” 弃妇再嫁,谈何容易! 虽然落霞民风开明,弃妇觅得良人的例子也并不鲜见,但像她这样不肯低就,相亲一事实属不易。 年龄相当的男子多爱找年龄小些的女子,如花容颜,纵使日日相对也不生腻。 像她这般条件,只能在三十左右,欲寻填房的男人中寻觅。即便是这样,条件稍好些的亦不肯迁就,宁愿去寻出身低些的黄花大闺女。 条件差的,她又不肯。 几经张罗,裴夫人终于给她带了个信。 明日未时,逐溪茶楼,丙字间。 逐溪茶楼在落霞很是有名,它是家专门经营相亲生意的干坤店。最有特色的莫过于内设的干坤间,男客由外街大门入,女客由内院角门入,各走一条走廊,由东西两边分别进入干坤间。每间茶室的正中间都隔有一道纱帐,垂角牢牢钉死在糙垫上,令房间两边不能互通,也教女客安心。 安晴和环茵进到丙字间时,透过纱帘看到对面已然坐了个男人。 男人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迎候。 安晴歉然一笑:“久等了。” “没有,是在下来得太早。” 两边落座,男人先开口:“在下不知媒人如何介绍,但恐怕所言多有不实。敝姓林,单名一个非字,时年三十整。去年丧妻,膝下育有一女,现年五岁。在下在落霞除了一位做买办的表叔之外,再无其他亲人,名下有几百亩薄田和一处商号。不知巴蜀茶庄这个字号,小姐有没有听说过。”
第21页 安晴含笑点头,面上带了适当的讶异敬佩:“竟是公子的店?”多说便嫌着假了,单她的神情便已足够。 环茵也将安晴的条件简略说了。 双方都还算满意。 安晴颇有顾虑:“公子若是属意开枝散叶,儿女成行,妾恐怕会耽误了公子。况且……妾恐怕并无容人之量。”环茵刚刚约略说过,她之前的相公停妻再娶。 林非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已有一女,且视她为掌上明珠。若上天令我命中无子,过继一个便是,何况顾小姐年纪尚轻。况且,在下也自觉没有享齐人之福的勇气。” 她已嫁过一次,他还肯称她小姐。就凭这个称唿,环茵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柔和:“先生的条件,找个年轻的小姐也是可以的。”她心直口快,自要替安晴问个明白。 林非自嘲:“猜人心思,是年轻人的专利。我上次婚姻便不太顺利。——抱歉,在下本不该说亡妻不是。但她的病,与她颇多猜疑,心思沉重关系甚大。我本不是个细心之人,有些事情若不直说,在下并不明白。”点到为止。 怀春少女的心思,本以为天下人都该明白得清清楚楚,于是一再暗示,偏偏碰上个榆木疙瘩,几番试探,良人都半点不知。 于是以为自己所託非人,郁结心中,竟成痼疾。 既然能力所限,不如找个经歷过风雨的,省事,省心。 安晴微笑,这男人并不难看,说话也不惹人厌,想法似乎也正直,应该是个居家过日子的良伴。 只是她看他仍是个陌生人一般,心跳不会过速,双颊不会发热,二人对视时也不会莫名惊惶。 感情这件事,如同买东西,进了五金店的铺子,便不要奢求能够淘到极品景泰蓝。 两人各自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天气,说说落霞最近的变化,说到相关的话题了,一盘一带,问出些对方的状况。 茶已经换过一壶。 “和顾小姐闲聊很是轻松,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林非结过茶钱,又特特补上这一句,大概就是满意了。 安晴微笑:“妾也有间铺子要照顾,还是再约吧。”想了想又有些反悔,于是补上一句,“过了立夏便能闲上一阵,恐怕先生的茶庄也是同理。” 林非也笑了:“是。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回了家,裴夫人竟然也在。 “印象如何?”两位娘亲都很着急,安晴一踏进前厅两人便风风火火地迎上来,说不清谁快谁慢。 安晴忙忙安抚,微笑着将见面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两句,才柔声讲了自己的想法:“不讨厌,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裴夫人松了口气:“那就接着处处看,了解多了说不定就觉着好了,这样更稳妥些。” 安晴心中黯然,是,她的第一桩婚事就是不够了解,所以才这样不稳妥。面上却依旧微笑:“裴姨说的是。” “下次什么时候见?” “总要立夏之后了,之前店里都忙,恐怕见面也没什么心情。” 顾夫人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那倒是。只是还是太久了。” “娘!”安晴笑着挽住她,“他又不是菜,会放着馊掉。若只这么几天就有了变数,您放心我再同他接触?” 顾夫人于是释然:“对,还是稳妥些好。”转头去问裴夫人,“最近裴靖总也不来。” 裴夫人扯出一个笑来:“他啊,跟他二舅去南洋走船了,这一去总要一两个月才回的。” 走船?安晴胡思乱想,不是裴夫人念得太勐,他躲出去避风头了吧?想像了一下这画面,莫名觉得好笑。莫非裴夫人因他走了,才有劲没处使地瞄到她身上来?哎呀,真是罪过罪过,人家一片好心,她却以小人之心度起君子之腹来。 她忙肃了肃面容,听顾夫人同裴夫人抱怨:“走这么久?你倒也放心!这孩子,走之前也不来同我们家安晴说一声,害我还以为两个孩子闹了别扭。” “嗐,这孩子向来有一出没一出的,说风就是雨,不用管他。” 安晴见再不讨论她,便知趣告退,留两位夫人天南海北地闲聊。 次日,环茵一脸笑意地捧来个小罐给安晴看。 安晴纳闷:“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罐晒干的玫瑰,环茵献宝似的:“林公子送的,说是昨日谈天说到你畏寒怕冷,这玫瑰花茶对女人最好,每日饮用必定有所裨益。” 安晴笑笑:“他倒有心。”嘱咐环茵回他一盒自家做的小点心,用家里的精緻食盒装了,又写了封致谢的花笺,一併交予送茶来的小厮带回。 环茵不忘揶揄她:“小姐风采不减当年。” “不过是一罐茶而已,喝得好了,相亲不成,他倒还多个忠实的客户。”安晴淡然一笑,似是全没放在心上。 “小姐莫要妄自菲薄,在环茵看来,小姐比这罐茶要金贵多了!” 再接下去,这话便是无益了。安晴只得瞪她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地转身去看帐本。 环茵已快手快脚地泡上一壶,倒了一杯给她:“小姐尝尝林公子心意。” 心意酸甜可口,安晴十分满意:“给娘分一半拿去,也叫她尝尝新。” 环茵答应了又笑,故意凑到她身边神秘地问:“小姐,要告诉她,这是林公子送的么?” 安晴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岔了气:“天啊,千万别,饶了我吧。” 环茵忍笑退出,刚走到门口便撞上了闻风而动的顾夫人:“听说昨天那位林公子送了东西来?”不待回答便又问,“什么这么香?” 环茵适时出卖了安晴,将茶罐捧到顾夫人眼前,献宝似的举给她看:“那位林公子的心意。” 顾夫人十分惊喜:“看来那位林公子对你很看重!” 安晴笑笑,十分平静:“看不看重我不清楚,现在我只知他礼数十分周到。” 顾夫人笑容满面:“再处处再处处,娘也多托人打听打听,看看这人风评如何。”说着便转头往外走,脚步匆匆,准是立即要托人打听了。环茵紧随其后,不忘扭头沖安晴扮了个鬼脸。 安晴哭笑不得,这么大人了,性子还如此活泼,真是难得。 用完晚膳,安晴陪顾老爷下棋。 顾老爷斟酌着问:“听说……昨日见面的公子对你印象不错?” 安晴失笑,从小起,她讲给母亲听的话,全部能在父亲这里“听说”到。小时还觉得烦,现在只余无限温馨。 她待落下一子才柔声回答:“算是吧,今早送来一罐花茶,我回他了盒家里做的点心。” “不管是不是客套,有这份心也算难得。”顾老爷咂咂嘴,也跟着落下一子,鬍子里藏着个得意的笑容,“算他眼力好!” “……恩。”安晴十分无奈,只得含煳着应过去,做出副一心研究棋局的样子。 顾老爷打蛇随棍上:“总归是落霞的本地人,若是他以后敢欺负你……” “爹!”安晴嗔道,“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顾老爷呵呵笑,提了一小片黑子出去:“其实我瞧着裴家的那孩子也不错。” 安晴被他老爹气乐了:“爹,我跟裴靖差了几岁?” “三……四岁吧,记不清了,女大三抱金砖,再说你们又知根知底的……” “爹!” “哎?我还没说完呢。福官这孩子从小就懂事……” “爹,是七岁,不是三岁!”安晴捻着黑子,皱眉苦笑。 顾老爷十分郁闷:“可我还是觉得裴靖好。” “那您就认他做干儿子吧,我看娘也挺疼他。” 顾老爷扁着嘴半晌:“要不,让你娘跟裴夫人说说?” 安晴又好笑又感动,天下的爹娘都拿自己孩子当宝,我家宝贝天下第一,公主王子算什么东西,哪比得上我家闺女一根寒毛?:“人家裴靖身后跟着大把女孩,裴夫人挑都挑花了眼,我们不去凑这个热闹,好不好?” 顾老爷活似个老小孩,兀自嘟嘟囔囔:“真没眼力,我家多好的闺女!” 安晴无奈,只得顺着他说:“那是我看不上他,他太年轻了,没什么定性,身边又有好几个姑娘围着,以后气都气不过来呢。” “那是你没眼力!” “……”
第22页 “那个林公子,能有裴靖一半好,你就可以嫁他。”顾老爷再提了一大片黑子,吹鬍子瞪眼地,“赢了,听我的!” 安晴深深地觉得,自己彻底失宠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人到情多情转薄”是俺本来想起的章节名,可惜是七个字……俺这个没文化的,只能砍掉俩字……v_v 默默流泪,为毛留言越来越少捏……莫非……挠墙 第十六章 安晴最近很喜欢去店里闲坐。 无他,只因顾夫人最近也染上了裴夫人的毛病,没事便爱扯着她说林公子这个魏公子那个,好似两位公子都已同她山盟海誓,只要她点一点头,不日便可被迎娶过门一般。 她渐渐开始理解裴靖的苦衷:她既不能装作没听见,顾夫人会一遍遍念到她回应为止;也不能反对,啊呀呀,那简直要惹出一场辩论会来。唯有日日寻理由躲出去,图得个耳根清净。 纵是如此,顾夫人也常常打发含夏含秋来寻她,一会要她给林公子带些点心过去,一会要她给魏郢送几件日常用得到的东西,说辞也是千篇一律意味深长:林\魏公子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便多费些心思,也算替娘分担家事了。 把安晴苦得,私下里没少央着媳妇们替她隐瞒她根本没给两人送任何东西一事。 一来二去的,安晴在店里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内院角门有人进出便心悸半晌。 今日店里却迎来位稀客。 一顶青尼小轿停在内院,李老闆被直接引到了里屋奉茶。 安晴热络地同她寒暄:“夫人难得有空,今日拨冗来小店一坐,真是蓬荜生辉。”又亲自为她奉上香茶。 李老闆笑吟吟地坐下:“当日实在有事,不瞒你说,连那帖子我都是几日后才得见。当时走船在外,去了沈家一趟。” 安晴也陪着坐下,听了这话后,面上波澜不惊,一手擎着茶碗盖撇着茶渣,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环茵同媳妇们使了个眼色,悄悄退出了。 李老闆约略猜到她心中所想,忙放软了声音道:“妹子,你别紧张,我不是因为你的事去的,关于你,我什么都没提。其实还真是赶巧,沈家的木材又要拖延,请我去一趟商量个日期和价格。但说实话,我本不必去的这么赶。” 她又慡朗一笑:“不怕你笑话,妹子,我天生就是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驴脾气,当初那样对你,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又实在是气那个负心汉。说实话,人这一辈子,难免行差踏错,或者对不住什么人。要真有这事,大方认了,要么道歉,要么坦然一错到底,我李黄黛月都贊他一句真汉子。可似他家这般,明明是自己做错,却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便觉得意气难平,非得找回这场子才觉得天理昭昭!” 安晴笑:“夫人……” “还是叫婶子吧!” “婶子,我心里自然有恨。但是,我跟他,好歹也有些夫妻情分。——不怕婶子笑话,每当梦到我在沈家受到的那些个委屈的时候,醒来后我都恨不得将他生吃入肚,或令整个沈家痛哭流涕。但这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那七年的时光左右是回不来了。”生命里最好的七年,要怎样才能挽回? 李老闆轻拍她手背:“妹子,你先听我说完。” “那个戏子,进了沈家之后,确实为沈家添了丁,不过那孩子福薄,没出月子就没了。那戏子便指他家有人暗中做法,咒死了沈家独苗,闹得昏天黑地的,我去时他们正在办道场。沈庭也没心思和我说生意上的事,还跟我感嘆妹子你是多么贤惠,说后悔之前不该对你那般冷淡。还说,你若是有心回去,他定上落霞来接你。这些时日,只当是你回了娘家。” 何止是昏天黑地,李老闆去时,沈庭那一房险些要被吵吵嚷嚷的女人们合伙给拆个干净。沈老太太同沈娉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进前厅指着白百合的鼻子便开始跳着脚大骂,全不顾她这个外人还在一边。白百合也不回嘴,只拉着沈庭一个劲地哭,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说出的话却是对沈家姑婆明褒暗贬的,砸到地上能把青石砖蚀出一个坑来。饶是李夫人这样惯于直来直去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不对,但沈庭只是锁着眉,着下人将二位沈氏“请”出大厅,却留着白百合陪在他身边。 沈庭同她说出“回了娘家”这样的话时,李老闆分明看到白百合嘴角轻抿,而后立即挂上一副贤惠的微笑轻声附和道:“夫君说得是,姐姐只是心里转不过来这个弯而已。女儿家讲究个出嫁从夫,为夫家开枝散叶是我们的本分,怎会因为这个就记恨上夫君呢?相公早该将姐姐接回来的,——想必姐姐在娘家,也是对相公思念得紧吧?” 一席话,把顾安晴说得仿佛是无理胡闹,心胸狭窄的悍妇一般。李老闆暗自皱眉,心想若是要她选,她也是宁肯自弃,也不要与这个每时每刻都站在戏台上的戏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她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李老闆嘆了口气:“话我是转告给你了,做何决定,还要妹子你自己看着办。”说着一双眼便在她脸上上下逡巡。 安晴呵地冷笑一声,微垂了头不言语,摆明了不愿接这话茬。 李老闆却误会她动了心,忙忙拉住她手,急道:“妹子,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别让嫂子这心里犯憷啊?” 安晴拗不过她,于是冷声道:“嫂子,您要是真心实意地向着我,就别再拿沈家的事来同我糟心了。他们的想什么做什么,生了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早在一年半前便跟我没了关系。”这便是把话说死了。 他要她走,她悄无声息地走了。现在他觉出她的好来,要她回去,她便要二话不说地滚回去,继续忍气吞声地做她的沈顾安晴? 安晴挑眉一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我顾安晴虽不聪明,但也不笨,掉过的坑,是断不会再掉第二回的。再者,他沈家之前是以七年无所出为由休的我,现在状况并没有任何不同,他沈家若能断了纳妾的心才是笑话!” “这才是婶子的好妹子!”李老闆十分欣喜,抓住她手一阵勐摇,“方才婶子还真怕你想不开,巴巴又要跑回去受气!” 安晴自然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被摇得有些发愣:“婶子?” 李老闆揽过她肩头来,絮絮道:“妹子啊,听婶子说,咱女人虽然自小被教导着以夫为天,但离了男人也未必比之前活得差!那些叫唤着不行不行的,实是自己先觉着不行了,给自己找好了不尽力的藉口,才事事不行,到得最后甘做菟丝子,依附着别人生活,这才叫人给看轻了!” “依我说啊,什么男尊女卑,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他们男人怕咱们,编出来的瞎话!所以我平日就爱待在落霞,舒坦!什么沈家堡啊,南洋啊,一边待着去吧!——实话跟你说了吧,听了他这话,我一碗茶就泼他脚上了!什么叫只当你回了趟娘家啊?合着这一遭还成了他对你天大的包容了?我当时还真想使点坏来着,但被我家大管家劝住了。” “他说啊,我现在是打着妹妹你的旗号去的,若是你有意破镜重圆,我这一闹腾,你们成了以后我便平白做了恶人。就算你没有这意思吧,沈家念你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条,我何苦好心办坏事来着?我一想,也是,所以赶紧回来问问你,要是你真想着跟那个沈庭重新过到一块去,我值当不认识你们。要不是……婶子我倒要跟你提个醒儿。” 李老闆凑近了她耳边低语:“沈庭同我说,至多一两个月,他便要过来落霞一趟,处理一些事宜,到时再来拜会我。我觉着,他总要来见你一面才罢休的。可他纳的那个戏子却不是个善茬,就算那姓沈的顾念着同你多年的夫妻情分,好聚好散,我怕那戏子总也要给你找些事端出来的。”话到此为止,又含笑解释,“婶子也是听着这样的风声,同你透个气,也让你有个准备,好过他一头扎过来,寻你了个措手不及不是?” 安晴强笑道:“让婶子费心了。” 话既已带到,李老闆也不是个愿意闲聊的人,又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便要告辞了,安晴规规矩矩地将她送出小院,看她坐上了软轿才回。 回到里屋,自然越想越是气闷厌烦,看左右媳妇子都在店中帮忙,顾不上她这边动静,不经细想便抓起茶碗向墙边掷去。 啪地一声,薄胎的瓷器被砸得片片飞散,残茶也将墙角画得一片狼藉。安晴被吓了一跳,有些懊悔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承认,解气得很。 怪道女人生气都喜欢砸杯砸碗的,原来这般有效!
第23页 安晴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以手支头,偏着眼瞄着另一只茶碗跃跃欲试。 “呀,好生生的茶碗,怎的非给砸了?是谁惹姐姐生气?妹妹同你一道骂他!” 安晴一惊抬头,见落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条扎染的橙红裙子,配水红色比甲,端得是明艷照人,更胜往昔。安晴忙起身笑着招唿:“妹妹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落梅大大方方坐下,扫一眼未来得及收的茶具,随口问她:“姐姐刚才有客?” “是个生意上的贵客。”安晴说完这句便唤环茵将残茶撤下,另换一套新茶具上来,重新温茶煮盏。 见她明显不愿细谈,落梅便一笑置之,从袖中抽出一张花笺来:“妹妹是特地来给姐姐送帖子的,三日后妹妹办了个茶会,还请阳儿姐姐赏光。” 安晴接了帖子放在桌上笑:“妹妹办的茶会,去的大概都是些未出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跟去凑热闹便不太妥当了。” 落梅十分坚持:“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自小玩的相熟的女孩们一起聚一聚,说说体己话。冯家的丹霞姐姐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位已经嫁人的姐姐,姐姐你定然不会觉得不自在。” 盛情难却,安晴也只得应了下来,并答应着一定早去帮忙照应,又说了几句闲聊的话,落梅便状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顾长青身上:“听讲前些日子,顾家哥哥捎信回来了?” 安晴笑着应她:“可不是么,托人带了许多北疆的特产回来,妹妹可喜欢腊肉?北疆做法与我们这不同,入口虽辛辣些,但十分开胃,切成细丝用于佐餐实是不错。我明日给府上送些去罢!” 落梅似是十分感兴趣,又问还带了什么其他东西,在听说捎的物件足足装了一大车时连连咋舌:“可了不得,人都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顾家哥哥却是千里送千钧,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亏得前来上任的魏守备与家兄是同侪,带的人手又足,又很有几个军爷是做惯了运送辎重的差事的,不然他哪有这样大的面子?”边说边借着喝茶的功夫,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望着落梅,——小丫头究竟想打听什么,竟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打听魏郢?不太像,守备这样大小的官员上任,如王家顾家这样的当地大户,总要备些厚礼登门,想要知道些什么,自可使钱向魏家的门房打听,或是守备麾下的百户等官员,总不会绕远转到她这里。 落梅浑然不觉,听了她的话只频频点头,又迷惑道:“这我倒是不懂了,魏守备单到咱这上任,带些家人便好了,怎的还要带旧部一同来落霞?我那日似也见过,一队黑甲兵士骑着一模一样的黑马扬长而过,足有近二十人,端的是威风凛凛,也吓人得紧。姐姐你可知这些人底细?” 安晴含笑,缓缓道:“魏守备曾是北疆黑旗军的千户,带来的旧部自然也是黑旗军的将士,黑甲黑骑,是黑旗军精锐的打扮,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落梅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一闪而过。 安晴心中瞭然,放下茶碗轻抚她手背柔声道:“可是黑旗军里有什么鲁莽小子唐突了妹妹?” 落梅脸颊唰地通红,微低了头嗔道:“姐姐莫要开我玩笑,不过是同姐姐坐着说些闲话,怎的就扯到这上面去了?”说着微转了身子,不肯正面看她。 安晴故意逗她:“当真不是?” “自然不是的……”落梅底气明显不足,声音轻得仿佛早春杨柳微风。 安晴笑:“那便好,若是真有那唐突佳人的浪荡子,我定要拜託魏守备严查,令那登徒子亲自向妹妹奉茶道歉不可。” 落梅飞快地抬眼看了安晴一眼,似是想恼,又似是想笑,嗫喁着重复道:“姐姐莫要再开我玩笑!” “好好,不开不开。”安晴使坏,说完这句之后便重又慢慢品茶,果真不再追问。把落梅急得,瞟了她一眼又一眼,终于满面通红地扯着她袖子垂首道:“阳儿姐姐……” 安晴放下茶碗,含笑问道:“妹妹可知那人名字?” “说是……叫做柳万言的……”落梅羞得,扯着帕子遮了半边脸,声若蚊蝇,“柳公子与我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妹妹寻他也只是想当面道谢,姐姐千万莫同人说!” 安晴含笑答应:“好好,一定替妹妹将这位柳公子调查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落梅听了这话,脸更是红得如硃砂扑面一般,作势将脸埋在安晴肩头不肯抬头,咬牙呻吟道:“姐姐莫要再说了……” 安晴失笑,一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慰,肚中却颇失望地想着,裴靖啊裴靖,你聪明温柔的好妹妹可是看上别人了,啧啧! 作者有话要说:裴靖还是魅力不够啊~~~~~o(∩_∩)o 继续求留言…… 第十七章 既是答应了落梅要替她打听柳万言的事情,自然便要寻个由头约魏郢过府。安晴从店中回来,便叫含夏用家中漆盒装了一匣子新做的精巧点心,又写了封素笺,规规矩矩地以顾家二老的身份请魏郢明日到顾府用一顿便饭。 顾夫人不知从哪得了风声,蹑手蹑脚地蹩到安晴身后偷看,安晴写好素笺后一回身便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连声埋怨:“娘!怎的进门也不打声招唿,吓得我半死!” 顾夫人板起脸嗔她:“呸呸呸,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又探着身子瞟着那素笺诡异地笑,“明日魏郢过来?” 安晴点头,将落梅今日来找她的事完完本本说了,又十分惋惜道:“四个小姐里头,我最喜欢落梅大方得体,待人接物浑不似十四岁的姑娘,她的沉稳性子配福官的跳脱最是得当,可惜人家心里现下装了别人了……” 顾夫人也啧啧称是,顺嘴评论了几句几位小姐的性格,转念又笑道:“各家的丫头都由各家的娘来操心,你这丫头,娘可得盯紧了!” 安晴看她笑得头皮发麻,忙忙地拉着顾夫人胳膊撒娇:“娘,我跟您说什么来着,总要多处处才能知道合不合适,您别一上来就撮合我跟别人呀!难道……在娘的心里,女儿就是倒贴的命么?”说着微微垂下眼去,似是勾起了伤心事的模样。 顾夫人忙搂着她肩膀柔声地劝:“哪的事!我家阳儿这样漂亮温柔,诗里怎么说来着?‘养在深闺人未识’,——总在家待着,没的叫落霞的男儿愁煞了心肝,总要给他们些机会亲近你不是?嗯,都先处着,觉着好了就往深里说说,觉着不好就远着他们些,咱们不急着嫁!” 安晴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强笑着推着顾夫人向屋外走,转身悄悄吩咐含夏收了素笺漆盒送去魏府,又倚着顾夫人肩膀继续撒娇:“园子里月季开得正艷呢,我给娘铰几支装在瓶里呀?娘最中意哪一本?” 娘俩就此对安晴的终身大事避而不谈,转而说起园中花事来。顾夫人开始还是怕她伤心,只随着安晴的话题说,没说几句自己也勾起兴致来,两人便携着手在园中漫步,间或含笑对一丛花指指点点,全然忘却了人间俗事,端的是一派淡然。 次日快到约好的时辰时,安晴规规矩矩地在门口站立迎候。 不多时,只听得马蹄得得,两抹黑色的身影从西边飞速驰来。 西边是落霞校营所在,安晴猜魏郢是从那边直接过来的,是以一身黑色戎装,只不知那位相随的军爷是什么身份。她不大懂如何从着装配饰看武人的品秩,只遥遥看那人十分年轻,便猜大概是魏郢的亲随一类。 待两骑渐渐近了,也不见二人有何交流便突然齐齐放慢马速,任马儿轻轻走到顾府门前停住,而后利落地翻身下马。 安晴这才看清,那小子二十岁上下,皮肤黝黑双眼晶亮,一手拎着只半人高的兜子,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看着分量似乎不轻。因他一直拎着,是以方才控缰下马都是一手完成,端的是举重若轻。 她正看得稀奇,那小子已先于魏郢几步上前来,笑嘻嘻地同安晴规规矩矩地见礼:“顾家大姐好,在下是魏守备帐下百户柳万言,今日厚着脸皮,跟魏大哥到大姐家叨扰一顿饭来!” 安晴闻言眉毛一挑,他就是柳万言?还真是想打瞌睡送来个枕头。这样想着,面上还是保持一个得体的微笑,欠身还礼后转而看向魏郢。 魏郢走过来笑着解释:“小柳也是顾大哥的旧部,从北疆启程时这小子因军务交接的问题,晚了一天,在下登门拜访时他便没有赶上。今日听说在下要来贵府叨扰,便说什么也要随行,道是要给二老请安。”又含笑瞪了柳万言一眼,假嗔道,“这小子最是没大没小,若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小姐千万别跟他计较,只当他是我家不懂事的下人罢!”
第24页 几句话一说,安晴便知魏郢与他关系亲密,于是笑道:“哪的话,柳公子青年才俊,妾怎能怠慢,公子请!”说着伸手向花厅一比,便要转身前头引路。“青年才俊”用在他身上并不夸张,看他年纪轻轻,竟已是六品的百户,足见功勋赫赫。 柳万言连道不忙,笑着扬扬手中皮兜,朗声道:“小子也知道厚着脸皮上门是失礼了,所以特特带了只小野猪过来,还望顾大姐不要嫌弃!”听他这样一说,门口机灵的小厮已过来两个,伸手要接,到手后才觉吃重,手腕一个不稳,便齐齐将那皮口袋掼到了地上。 “轻些轻些,这肉可是金贵呢!莫要顿烂了,不好吃!”柳万言笑出一排小白牙,又轻轻松松拎起那口袋,问小厮,“厨房在哪?我便直送去吧!”说着便由小厮引着,先走了。 安晴咋舌:“好大的力气!”又想起他方才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控缰,却不见有丝毫摇晃失稳,想来骑术也甚是了得。 魏郢听了笑道:“小姐别看他浑身没四两肉的模样,要是单论比试力气的话,连膀大腰圆的力贝都得甘拜下风。” 安晴驻足等在原地,看他走远了,又含笑同魏郢寒暄:“魏大哥在落霞住得可还习惯?” 魏郢尴尬摇头,苦笑道:“不怕小姐笑话,在军营住得久了,过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现下要在下管上偌大一个府邸,还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几个月下来,府里下人仍是不得力,平时还凑合,一来客便露了怯!没少在同僚面前丢脸。” 安晴理解地笑笑,男人本不是管家的材料,更何况魏郢行伍出身,要他横刀立马自是不在话下,可要他学着别人品茶看帐本,自然是难为人了,于是问他:“魏大哥实是缺一个得力的管家,不若妾先借给大哥三两个管家打理着府上,到时一切上手了,大哥再将人还回来?” 魏郢笑:“那敢情好!”当即向安晴拱手行礼,“魏某先多谢小姐了!” 安晴忙忙侧身躲开,嗔怪道:“魏大哥是家兄的知交,妾自是应当以兄长视之。区区小事,魏大哥却如此郑重行礼,不是折妾的寿么?” 魏郢一再坚持,又转身正对着她行全了礼数,才直起身子笑道:“不是在下有意令小姐尴尬,实是觉着麻烦小姐太多。——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魏郢无奈地看一眼柳万言离开的方向,低声解释道,“我这小兄弟平时只知骑马she箭、寻人比试,这几日却日日去青鸾山乱晃。在下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有一日在山上遇见位崴了脚的姑娘,跟着的丫鬟年小力薄扶不起她,他便好心上前相助。因怕那小姐害怕,还说了自己的身份,却忘了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觉与三姑六婆的行径有些相似,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尴尬,“在下寻思着小姐在落霞定有许多闺中密友,兴许就猜出,小柳中意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说完也自觉是为难安晴了,忙补充道:“在下也只是尽人事而已,小姐若是觉得为难便罢了罢!” 安晴却道不妨,掩口神秘一笑:“还真是巧了,妾倒真知道这位小姐姓甚名谁。” 魏郢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随口一说,原只是指望着她帮忙留心些便罢了,谁知还没说什么细节,便立时得到个肯定的答案,倒是觉得不能相信了。于是瞪着眼睛望了她半晌,看她神色猜测应该不是玩笑,却仍是半信半疑地:“小姐说笑了。” 安晴微笑:“妾的闺中密友实是不多,但公子安知其中没有一位小姐同柳公子有同样的心思?” 魏郢吃惊一笑:“真的?”片刻之后又皱眉道,“万言家里也算是戎马世家,颇贊成好男儿志在四方,是以并没有为他定亲。——这原是件好事,只是以他父母的打算,小柳在落霞必定是待不了多久的,至多两三年的功夫,便要调去南疆的吧。——万言的大哥便是南疆的总军。”有人脉有背景,他八成是要过去的。 安晴也有些犹豫:“这样……”这倒是不好牵线了,然而三两年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现在这小两口互相挂念的样子,想要故作不知,却是于心不忍的。想了想又笑道:“这件事,妾与大哥所想的却是做不得数的,待妾先问问我那妹子,再回大哥罢!” 魏郢也展颜:“确是如此!”说完这句话后,便转头看着园子里的万紫千红,半晌又补充道,“十日后军中与落霞本地的渔民有场水上蹴鞠赛,若小姐得空,那位姑娘也愿意,便赏光来看看罢。”说完又补充,“临海那栋哨楼是专给前来观看的女眷留着的,万言是队长,他赛后也会登楼,到时再请小姐为他二人介绍认识吧。” 安晴笑着点头:“如此是最好了。”之后便再不提此事,又说了些管家帐面之类不相干的事,柳万言才小步跑着回来,不知为何,一脸的意犹未尽。 离二人还差两丈的距离时,他便笑着吆喝:“今日可是有口福了!大姐家的厨子就是巧,做的菜不但香,还跟花儿似的好看,我看了半晌,都不捨得吃了!”说着咂咂嘴,做了个吸口水的动作。 安晴被他逗得直笑,魏郢也笑着骂他:“又偷吃了不少才肯出来吧?这小子,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柳大唿冤枉:“哪有的事!实是做饭的大婶见了野猪吓得要死,不知如何下手,又怕糟蹋了,小子我便只好献丑,将军中烧肉的本领拿出了一小手,待收拾妥当,架上了火我才出来!” “那今日便要尝尝公子的手艺了!请吧!” 安晴将二人引进花厅,柳万言一进厅堂便对着窗外的美景连连赞嘆,安晴察言观色,便将中午的宴席改到了花厅。顾家二老本是有着规避的打算的,但因着半路杀出个柳咬金,便也出席作陪。 柳万言性子活泼,与裴靖有几分相像,却又少了几分文气,多了点军人的豪慡洒脱,因此甚得顾家二老欢心。尤其是顾夫人,直道他与长青年轻时有些相像,连连为他布菜。柳万言也不推辞,给什么吃什么,饭量好得出奇,难得吃相还算文雅,间或还能空出嘴来说说顾长青在北疆的趣事,逗得顾家二老十分开心。 最后一道菜便是柳万言带来的野猪肉,他一见,忙跳起来迎到上菜的管家面前,接过盘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二老面前,含笑道:“顾大哥最爱吃的便是这口野猪肉,在北疆时每月总要带我去林子里转上两三回。他临行前还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给您二老打上一口,让您二老也尝尝鲜!”说着执起盘边放着的银刀,亲自切了两片肉下来夹给二老,笑道,“可巧我昨天上山,正正碰上了一头肥实的小崽。——整头猪身上,最好的就是这两片啦!” 顾老爷与顾夫人乐得,嘴都合不拢,尝了一口便连连称赞,忙叫魏郢与安晴也尝尝。小柳手下不停,又将肉全都切好,捡了好的夹给两人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安晴含笑道了声谢,心道也难怪落梅会中意他了,若是柳万言能够长留落霞,倒不失一段佳缘,可惜……转念又失笑,心道自己真是飞速向三姑六婆的行列靠拢了,竟做起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营生来,人家看对眼了自有人家的打算,她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当下打起精神,顺着柳万言与魏郢的话头聊得热闹,逗得二老眼睛笑成了四道新月,这一顿饭自是吃得畅快无比。 待撤了宴席送上香茶,二人又陪着二老聊了一阵,魏郢便道下午还有公务,与小柳起身告辞。双方道谢挽留的话自不必多说,安晴又亲自将二人送出大门,魏郢催柳万言先上马,又转身同安晴确认十日后的约定:“若是那位姑娘愿意,烦小姐提前给我送个信来,届时在下定亲自来迎。——那日恐怕要早去一些才好,晚了人多,摩肩擦踵的,没的唐突了小姐。便是辰初如何?”见安晴含笑点头,又展颜道,“如此,我便候小姐于朱门。”说罢沖安晴抱拳一礼,快步翻身上马。 柳万言笑着看看魏郢,又看看安晴,挤眉弄眼地沖她招招手,跟在魏郢后头去了。 安晴也笑,待两人身影在街转角隐没,便转身回了中庭,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轻声吩咐:“含秋,装一盒苏来,我去一趟王家。” 身后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问:“小姐,做什么要去王家呀?”明显的男声,似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听着别扭的很。 安晴吃惊地回头,裴靖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见她不说话,又做出副风流的样子来,打着扇子凑近了低头问她:“想我没?”十足的登徒子气概,阵阵热气吹在她脸上,又痒又热,仿佛有只小手轻轻滑过。
第25页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请假两天…… 反正……反正貌似也不会有人催更的哈,四娘状四十五度含泪清纯明媚忧伤望天 【郑重声明】俺没弃坑,绝对没,就是需要点时间理一下思路。俺只是请假两天而已,不要反应过度嘛……(虽然俺有点暗慡的说……)周五,周五俺正式回归!俺保证!!! 第十八章 安晴呀地一声,后退一步,左右瞄瞄,正好看到含夏一闪而逝的裙角。 裴靖轻咳,摆出副正经的面孔:“顾小姐,本少爷一下船,只在家歇了片刻便不辞辛劳地赶来与你相见,你这眼神能不能放在在下身上片刻?” 安晴不答,只惊喜地上下打量他:一身的月牙白,宝蓝色宽腰带束腰,手执一把摺扇,打扮穿着颇有向书生靠拢的意思。只是黑了瘦了,看起来也高了一些,气质也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是以没觉着他文弱,倒平添几分儒将的气质,跟方才告辞的柳万言便有几分相似了。于是笑道:“怎的走了这一趟船,倒像是当了三年将军,衣锦还乡了一般?” 裴靖也笑,同她半真半假地诉苦:“还真是跟个教头差不多了。——你是不知,这帮子船夫个个都是风里浪里惯了的,哪个拉出去不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若不拿出点真本事镇着,还真当我是小孩子呢!好在不才在下,万幸没给裴家丢脸。”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很是得意。 安晴骇笑:“怎的听你这样一说,愈发像是带兵去了似的?”又想起他这一趟确是下南洋去的,南洋群岛上多有海盗盘踞,干些没本钱的生意,莫非他这一遭还真遇上了什么意外?忙又细看了他几眼,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精神也还好,只是稍嫌疲惫。于是犹豫着笑问,“没什么事吧,可有受过什么伤?” 裴靖笑笑,大声道:“有!”不待她反应又低声笑,“起风时脚下一个不稳,手臂磕在船舷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呢!”说罢挽起袖子指给她看,只见他手臂上确有一道长长的疤,只是极窄极浅,粗看仿佛女人用指甲划的一般。 安晴一颗心提上来又摔下去,气得恨恨将帕子甩在他手上:“还道你走一趟船回来便成熟许多,没想到愈发的没个正形了!”瞪他一眼,“有事没?没事就快家去歇着吧!”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那我还真是回来对了,怕是我再晚回来半个月,你便要在正门迎我了!”裴靖啪地打开摺扇,学着深宫怨妇的模样遮了半张脸,丹凤眼眨呀眨,十足的耍宝神态。 安晴哭笑不得,知道反应越大他便越是得意,于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拧了身子自顾向房中走。 裴靖在后面叫:“哎哎,别走啊,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 安晴回头上下打量他,挑了一边眉毛:“唔。” “不在我身上,都堆在角门那,让知秋看着呢!”裴靖笑嘻嘻地拍拍手,“有一样我是带在身上的,不过,现在不给你看!” 安晴跺跺脚:“胡闹,就算要拿东西过来,怎的不直接送到房里去?角门那里常有菜农鱼贩出出进进的,虽是相熟的,难免不小心碰着磕着,到时算你的算我的?”送她的东西怎样都好说,但他既然送了东西来顾府,自然是少不了顾家二老那一份的,若真的残了颳了哪里,倒真是面上过不去了。 裴靖背着手兀自得意地笑:“谁叫你不准我从角门进来着?为了过知秋那关,我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招声东击西的妙计!” 安晴扶着头认真请教他:“敢问这位公子,您今年是二十岁还是十二岁?” “都错,人家芳龄十五,快要及笄了呢!”裴靖嬉皮笑脸地过来拉她,“走走,莫让知秋这小子碰坏了我的宝贝!” 角门那果然叠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锦盒,知秋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客串看门勐犬,见二人来了忙忙地起身相迎:“小姐和裴公子总算来了!——裴公子,您可吓死我了,以后我守角门您就随便进罢,月钱扣光我也认了,只求您千万别再使这一招!也不知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金贵玩意,怕不怕碰。黄婶子家的二毛来看好几次了,我险些拦不住这帮毛小子!”眼角几有泪花闪动。 “是是是,辛苦你啦!”裴靖笑着打发掉知秋便向安晴献宝,搬出最大的那个锦盒打开,得意洋洋:“看看,与你那残了的五套珐瑯彩配不配得上?” 他既然这样问了,自然是有足够把握能够配得上的,安晴翻看了几个便笑眯眯地点头:“你倒是有心!”说着便指使知秋去叫管家来搬。 裴靖却拦着她直道不忙:“你看我这样有心地替你配齐,又寻了许多好玩的物事巴巴过来献宝,刚回家安抚了我娘便往这边赶。你却在门口磨磨唧唧地送人,这会子又搬来搬去的,真是生生磨煞我兴致啊!” 因他说的多少带了些埋怨的意思,安晴虽知自己没错,但也觉得有些歉然,于是也不再坚持,只叫已经赶来的几位管家在一边候着,待他展示一盒便送走一盒,裴靖这才满意,又翻出一盒来给她看:“方才那盒珐瑯彩是我赔给你的,不作数,这盒起才是正儿八经的礼物。”说着便一盒盒地打开,一一指点给她看,“这盒血燕还有这盒金不换是我送给顾姨的,我还同人抄了养生的方子,一併放在盒子里收着,你可记得交给黄嫂,嘱咐她每日按时煎来给顾姨吃。”说着偏头,上下打量她几眼,不情不愿地,“唔,看你身子虚成这样,你也每天跟着一块吃些罢!”又呲牙咧嘴地,“妈呀,心疼死我了,我要每天来与你抢着吃!” 安晴轻哼一声:“谁稀罕!”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也不留给他。嗯,不,就留给他一口。 他又指指另两个扁方的盒子:“这两个盒子里装的是西洋镜,跟咱们用的铜镜不同,照得人影十分清楚,镜框的做工也精细,你和顾姨一人一块。——因它易碎,包得那叫一个密实,我就不拆开来给你看了。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给顾叔的一套棋秤和棋子,还有这盒,是南洋特产的一套茶具。” 安晴忙摆手叫他暂停:“这些我是不怎么懂的,还是把这些搬回屋里,我叫我爹娘亲自来看好不?也省得你对牛弹琴。” 裴靖笑笑,掩口打了个呵欠:“我同你讲好歹随便些,老实说,我足有三日没睡上一个好觉了,累得很,恭敬的话便拜託你来替我说吧。交待完了,我便立即回去补觉。” 安晴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咱两家都这样熟了,你还非得巴巴自己跑来同我说这些?叫个管家来不就得了?” 裴靖听了又是撅嘴又是斜眼:“切,那我岂不是少了许多炫耀的乐趣?” 安晴笑着嘘他:“小孩子心性!”便不再说什么,配合地作出副惊讶赞嘆的表情,不时惊嘆几句,任他将一干锦盒开了个遍,再由管家们分别入库。 待面前锦盒全部清了,安晴便笑问他:“裴少爷,炫耀得可还满意?还有什么稀罕物事,要让小女子开开眼的?” 裴靖袖着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猜?” “若是猜得出来,又怎叫稀罕玩意?裴大少,您还是别吊我胃口了,赶紧拿出来让我瞧个稀奇吧!” “不忙,你先闭上眼睛。” 安晴假嗔:“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样的把戏。”说是这样说,双眼却已乖乖闭上。 “不许偷看,数十下心跳才能睁开眼睛。”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喂,你不会是要趁这功夫偷跑了吧?”没人回答她,她只觉面前似乎又有热气若有若无地、轻轻地吹过来,她皱皱鼻子,笑,“哎,人还在么?我数到八了,——九,——十。” 睁眼,裴靖与她只隔了约莫一步的距离,双手托着个亮晶晶的拳头大的小盒子,献宝似的擎到她面前:“专门寻来给你的,一般人我连看都不给他看呢。美人儿,还不赏脸给爷笑一个?” 小盒活像个小笼子,外面雕了一层镂空的蝶恋花,对着阳光看,里面那层内胆亮晶晶,好似大号的水滴。安晴自小对漂亮的小玩意没有抵抗力,是以这一见便破了功,一声惊唿“哟,这是什么?”,盒子已经到了她手上。 打开一看,盒里一层晶亮的镜面如水,水上有两个纤细的小人,相拥转着圈,盒子中机关弹动,发出叮叮咚咚的乐音,合成一曲悦耳的小调。 原来是个八音盒。安晴第一次见,自是爱不释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瞧得稀奇,眼不错地问裴靖:“哪来的?这么有趣!”
第26页 他笑得无比得意:“走船时遇着个毛子商人,似乎还是个贵族。我见他房中放着这么一个,觉得你一定喜欢,所以好说歹说,又答应他好些条件,他才肯勉强割爱。看我眼光不赖吧?” 裴靖的小白牙闪啊闪的,那叫一个得意。 “不赖不赖,好得不得了!”安晴忙夸他。 “那你用什么来犒劳我?” 她偏头想了想,为难道:“这我可不知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便许我什么?”裴靖jian笑着凑近她,双眸闪动着算计的光芒。 “美的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再说。” “哼,没诚意。”裴靖又打了个呵欠,摆摆手,“你先想着吧,我回去补觉去。”摇摇摆摆地就要转身向角门外走,身子刚转到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沖她挤眉弄眼,“要不,就以身相许算了?” 安晴面色一板,做出副母夜叉的表情来,哼哼着问他:“我若敢许,你当真敢收?” 裴靖笑嘻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又点点自己嘴唇,“要不,我退一步,能够一亲芳泽也不错!” 安晴笑骂:“小登徒子,快滚吧!”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啊奈何!~”裴靖笑呵呵地打起摺扇,一步三摇地向外走,等出了角门又再次回头抛了个媚眼,“美人不妨再考虑一下,小生我可是一直痴情于姑娘的。” 嗵地一声,安晴随身佩的香囊砸在了门板上。 裴靖快手快脚地趁它落地前接住,揣在袖子里哈哈大笑:“小姐美意,在下岂能不受?定情信物我收下啦!”说完也知她必定要恼了,又抛了个媚眼,便忙熘了。 安晴叉着腰,又气又笑地摇摇头,转身慢慢往回走。 快到水榭时,含秋迎上来道:“冯家么小姐方才在北边角门住了住,道说记得有一枚玉梳找不见了,恐怕是夫人寿宴那日落在了客房,问我可否进来找找。” 安晴奇道:“玉梳?不是次日就交还给冯夫人了么?”心里也知道,她过了这么久才来找,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于是接着问她,“可曾迎进来奉茶?现下在何处?” 含秋摇头:“婢子本想将她让花厅的,说的话也客气,——含枫可以为婢子作证。只这位小姐脾气古怪得很,扶着门张望了一会便突然变了脸色,什么也不说便转身走了。婢子想着,许是我有什么没注意的地方,得罪了冯家小姐?”边说边小心打量着安晴脸色,见她面色不变便放松了许多,接着道,“婢子只说,我家小姐现下怕是走不开,小姐若是想找些什么问些什么,不妨先到花厅中坐坐,婢子去请小姐来呀。” 安晴含笑听着,这确实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没什么僭越的地方,若是丹枫仍能从这句话里挑出什么骨头来,她也是无话可说。于是笑道:“许是她想起了玉梳早就还了这回事,觉着不好意思才转身走的吧,女孩子家脸皮薄,一时下不来台匆匆走了也是有的。” 含秋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是婢子多想啦。——夫人在小姐闺房等着,怕是要和小姐聊上许久的知心话呢。听含夏姐姐讲,小姐要去王家呀?现在准备东西吗?”说话时特地将知心话三个字咬得略重,安晴自然知道她意思,不由苦笑。 必定又是要同她讨论魏郢其人了吧!她这时巴巴躲出去,自然省了一时的事,但顾夫人酝酿得久了,怕是说出来的话更加在情在理,难于反驳。安晴长嘆一声,暗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现下应了这劫吧!于是笑着吩咐含秋:“告诉她不必准备了,明日再去罢。”说着便向屋里走。 至于丹枫……安晴笑了笑,北角门和西角门本就挨着,怕是她看到裴靖在西角门同她拉扯,吃了飞醋吧。 她蓦地想起丹枫小时候的样子来,圆滚滚的似个不倒翁,走路嗵嗵有声,跑起来似个小炮弹一般。她五岁时,终于得了只小狗,硬是抱了三日没撒手,连别人看得久了也要怒气沖沖地瞪回来,护食得可以。若是裴靖真与她成了一对儿…… 安晴失笑,那她便真要同裴靖绝交了吧。 她低头看看手中握着的八音盒,拇指婆娑着外壳精细的花纹,浅浅一笑,使袖子揣了,便匆匆向房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裴靖这小子趁着安晴闭眼干了什么捏?哼哼哼 (俺没食言哦,说星期五回来就星期五回来,我好吧?~~~~要亲亲~) 第十九章 次日安晴带了腊肉点心等,由含夏陪着去王府拜会。落梅欣喜地迎出来,引她见过王家二老后便直将她往闺房里让,一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着解释:“姐姐到屋里坐,咱们说说体己的话,莫要教旁的人听去!” 安晴嘴上挂着笑,任由她将自己拉进屋里,两人上了宽榻,落梅便遣退了屋里的丫鬟,亲手温茶烫盏,为她奉上一杯当季的新茶后笑着开口:“还怕姐姐不来呢,明日咱们自家在园子里乐和,本不是个多大的事,可妹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自己张罗着办件事,心里没来由的发虚,姐姐可否帮忙看看我拟的单子?” 安晴却道不忙,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锦盒双手递给她,含笑道:“姐姐先贺你十五岁生辰!”——她回家查了皇历才发现,明日正是落梅闰月的小生日,再有整一个月的功夫,落梅便要行及笄礼,正式成了个大人了。本国的风俗,向来是若碰上闰月,第一个生日是小日子,等闲不过,到得第二个生日才是正经的日子。因碰上十五岁这样的大生日,落梅才要私下庆祝一下,算是提前庆祝自己成人。许是她认为这个理由不好说得太明白,怕人说她想嫁人想疯了才没有明说。也难怪这不年不节的,她却突然起了开茶会的心思。 落梅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下,净了手含笑道谢:“姐姐真是有心了!”说着便当着她面开了锦盒。 只见黑色绒面上整齐码了一套头面,钗簪耳饰步摇不一而足,安晴笑着解释:“姐姐那日许你的那一套头面,前几日才算是得了,正巧赶上了妹妹的大日子,便忙忙拿来献宝。因预备给妹妹平常戴着玩的,是以只用了银,妹妹可莫要嫌弃。” 正如她所说,因为是平常佩戴,所以这一套头面大多简约,钗和簪上头都只有几朵梅花点缀,却仍是巧思非常。花朵摈弃了传统那种中规中矩的五瓣梅花,而是如风吹花落,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只步摇,几丛梅花攀附其上,丛中有极细的银丝垂下,挽着两朵梅花。轻轻摇晃,梅花也随之翻滚,仿佛落梅翩翩,正应了她的名字。 落梅自然是对这只步摇爱不释手,捻在手里不住口地称赞,安晴却道不急,手指在盒边一抬,下面竟还有一层。 下面一层分摆了几只发梳,都是乌木制作,顶上用红珊瑚拼贴了大小几朵梅花,也是取了风吹梅动的姿态,并用银丝勾勒,红黑相配,分外稳重大气,又不失娇俏活泼。这一套发梳竟也有首饰相配,两朵小巧的红梅同样用银丝勾边,便是耳钉了,还有只乌银的项圈,上面照旧点缀了一丛红梅。 落梅惊喜万分,眼中放出无限光芒:“阳儿姐姐!” 安晴微笑,看她样子便是很喜欢了,她的心思好在没有白费:“独一份的首饰,可还配你?” 落梅大力点头,毫不吝啬地展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依过去抱着她手臂撒娇:“喜欢得紧!姐姐真是有心!” 看着落梅如此开心,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于是轻拍她手背:“你喜欢就好。” 落梅再三谢过安晴,才欢欢喜喜地收了,又实在放不下那支银色落梅的步摇,索性直接簪在头上,揽着铜镜看了半晌,仍是喜不自禁的样子。 安晴掩着口笑她:“瞧你,一套首饰就将你收买成这样,若是有那贪恋妹妹美色的野小子拿了金钗来哄你开心,你又待如何?” 落梅撅着嘴不依:“姐姐又来开我玩笑!”又拧着腰得意道,“等闲的金钗哪比得上姐姐巧思巧手,化腐朽为神奇!”心里也知道她将话绕到这方面,定是要说什么关于小柳的事情了,话说完便借着为安晴续水的由头,放开她坐得远了些,位置也偏了许多,不肯与她正面对视。这样一转,两人几乎并排而坐。 安晴微转了身子,笑着捏她微红的脸蛋:“你这张小嘴,由它说出的话,谁听了都得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呀!”说完看看窗外门后,确定没人后便凑近了笑眯眯问她,“那位柳公子……”说着便压低了声音,耳语着将小柳的家事心事简单说了,又刻意强调了下他几年后要离开落霞的可能,说完了轻轻拉住她手,“九日后在江边有一场水上蹴鞠赛,魏守备说,若是妹妹那天没事,我们同去凑个热闹,如何?”话没说得太直白,但她的意思落梅自然是省得的,若是她不想再见小柳,那天便是有天大的事,如何都走不开的。
第27页 落梅跪坐在她身侧,头上似有千钧重一般,半晌都垂着眼不吭声。 安晴看她这样子反而放心,知她有自己的主意,也在慎重考虑两人未来的可能,做出的决定自然理性得多。总好过寻常少女初尝思念的甜蜜,一听得能够得见心上人,便是前面隔着刀山火海,迈出一步后便会万劫不復,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现下甜蜜万分,如胶似漆,两人以后该如何?王家是否愿意将女儿远嫁?若是不肯,落梅该如何自处? 私奔?笑话,她不偏着生养她十余年的父母,倒是肯信才相处了一两载的“旁的人”。就这样罢了?那她现下便不应该开始。一两载的相处,就是件纸里包不住火的烫手官司,落霞虽然民风开放,但就这样算了,也没的让人背地里胡乱猜测,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坏了她的名声。 就算是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她自己捨得远嫁么?安晴不由想起自己来。孤身远嫁,身边又没个亲戚看护着,就算是婆家人厚道回护,她也会思乡思亲的吧。 安晴眼睛看着茶杯,轻声道:“妹妹,虽说现下说这个有些早了,但姐姐希望早早给你提个醒儿,日后你行事什么的,心中也多少有桿秤在。站在我的角度,姐姐是不愿让你迈出这一步的。——姐姐这儿没什么好的经验,教训倒是有一大摞。其中有一条便是,咱们嫁人,不是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一个大家庭。有句不上檯面的话,叫做买猪看圈。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对一个还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时,几乎可以伪装成另一个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人。虽说处得久了便多少能觉出不对来,但你若是一心觉着他好他对,就算是他将错处明明白白地摆在你面前了,你也是察觉不了的。” 她嘆了口气:“姐姐这番话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确实,我看小柳这孩子也觉得他好,人大方,性子活泼,懂得孝敬老人,礼数也周全得体,是个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然而做朋友和做相公的标准总是不同的,大家都觉着好,你觉着别扭,那也是不成的。所以这条路,只能妹妹你自己选、自己走,谁都替你不得。” 落梅听得满面通红,手上一条帕子绞得跟麻花似的,安晴也不知她听没听,听进去多少,于是自嘲道:“姐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端端的事竟说出这许多不妥来。妹妹听着我这话,莫要不信,也莫要全信,遇事多琢磨琢磨,不吃亏。”说完便去剥桌上摆的干果,这话题就此不提。 落梅轻轻嗯了一声,微抬了抬头,斜过去倚着她肩膀轻声道:“姐姐说的话,妹妹都记在心上了。妹妹心里知道,姐姐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妹妹心里就盼着有姐姐这样的人指点我!”话说的真心实意,安晴也知她说得不假。 现在的王夫人其实并不是落梅生母,而是王老爷在落梅三岁那年纳的填房。这位王夫人甚懂得捧杀的道理,对落梅的功课学业俱是不闻不问,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即使小落梅闯了祸也是笑眯眯的,不打不骂。得亏落梅的启蒙先生是个明白人,事事对她严格要求,方才没长歪了去。现在落梅行事说话都是得体得很,王夫人也渐渐以有这样一个继女为荣,只是要娘俩这样掏心掏肺的说话却是不可能的,都生分了这许多年,再做不出其乐融融的假象。 安晴笑笑,轻拍她手臂安慰,心中有种莫名的内疚慢慢滋生,她忍了片刻,终究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于是试探着问落梅:“那九日后,我来接你吧?水上蹴鞠是难得的热闹,不去看看倒是怪可惜的,就当是陪姐姐,凑个热闹如何?”看他们俩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若是不给个机会就这样拆散了,她自觉像是造了孽一般。好在落梅现下心里有个考量,行事便不会太过冲动。 落梅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安晴嘆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便是那个幸运儿,什么厄运都不能近身,或是想着,自己的良人定不会如此等等。当年她也是如此,可惜现实并不给她太长做梦的时间。 她是万分希望落梅不会重走她旧路的,万幸魏郢也算是半个熟人,即使两人进一步擦出火花来,也不致没人看顾着,走得太远。更何况落梅的性子,远比她当年要冷静理智得多,兴许这一桩就是段天赐的良缘呢? 她碰碰落梅,转而说起明日茶会的事来,几句话勾得落梅一颗心又大半落回布置张罗一类的俗事上,拿着自己拟的单子直央安晴替她审视考虑,莫叫她明日没了面子。 两人对着几张单子低声议了半晌,将明日所需准备的东西都一一拟定了,安晴又帮落梅选好了明日所穿的衣裳,才含笑告辞,由落梅陪着向王老爷和夫人请了安便施施然回去。 回了顾府,含夏跟到安晴房中,期期艾艾地直拿眼神示意有话要说。安晴不明所以,寻了个由头叫屋里丫鬟都出去了,含夏才凑过来轻声问她:“小姐明日要去王家吃茶,打算戴什么首饰去?” 安晴一头雾水:“还没想好,总归是要看着衣服配的,怎么?” 含夏吞吞吐吐:“今日在王小姐房中的媳妇子那,婢子听到一点流言……” …… 安晴险些将桌上的花瓶掷了去,想想还是不捨得,转而勐灌了一通茶水,冷笑着吩咐含夏:“你去,问我娘借一下她那只发梳,就是前几日我给她买的那只。” 不是要玩么?她倒要让她看看,她从沈家学的手段来。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问一下大家,大家喜欢什么时候看文捏? 对手指,俺拿不准主意什么时候更文,因为……因为俺很想一更文就能看到新留言的说(这跟你什么时候更没多大关系吧喂!)拜託大家给个意见如何? 要是觉得俺像骗留言的,回復别人的留言也行,能让俺看见就成~~~~谢谢各位啦,群么么~~~~ 第二十章 第二日,安晴一早便起床梳洗打扮,见今日气色还不错,便挑了条天青色的裙子,裙角绣着雅致的兰糙芳菲,配一件淡紫的广袖单衣,梳一个简单的桃心髻。首饰倒让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犹豫半晌,还是选了几样简单大方的首饰,将昨个才从顾夫人那借来的玉梳弃置一边。又戴了条黛色的抹额,调了淡淡的脂粉敷在脸上。妆点完毕后揽镜自照,自觉比往日要精神许多,却也并不抢眼,正合了她的心意。 安晴照了片刻,蓦地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茶会,硬生生叫她给当成鸿门宴来对待,也真是堵心得很了。 她想了想,抬手招来含秋:“今天你陪我去罢。” 含秋眨眨眼:“小姐?”安晴平素出去不是带着环茵就是随着含夏,鲜少有让她跟随的时候,此时这样郑重吩咐,她倒是要问个明白了。 安晴笑笑:“环茵跟我太久,她的话在别人眼里,差不多就同我的话是一样的。含夏性子软,又向来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叫你同我去,是想叫你护着小姐我点,我想说没法说的话,你便替我说,莫叫人家以为我顾安晴是个人人都可捏的软柿子,又不能坏了几家的和气。含秋,几个大点的丫鬟里就数你最机灵泼辣,今儿个这差事,你能替我办了不?” 含秋松了口气,笑道:“听小姐说的,婢子当是多大个事儿呢。小姐放心,若是有人敢欺负了小姐,婢子第一个不放过她!” 安晴展颜:“若是你待会受了什么委屈,我先在这跟你陪个不是了!”说着当真起身,对着含秋轻轻一福。 唬得含秋忙跳到一边,笑道:“小姐这是说得哪门子话?我一个丫鬟,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找我的不自在,我定十倍找回她去。若是哪个小姐……嘻,她哪是欺负我,是当众给自己没脸呢!” 安晴笑着附和:“就是的!” 主僕二人说说笑笑的离府,到王家门口落了轿,便见落梅一身的水红,俏生生地站在门边迎候,见安晴来便笑着招唿:“姐姐来了?快里边去,冯家和惠家的姐姐都到了,迎儿?”说着转头去叫自己丫鬟,又拉着安晴的手略带埋怨道,“姐姐今日怎还穿的这样素?总将自己往成熟里打扮,是有意要显得我们不懂事么?” 安晴笑着刮她脸蛋:“哪儿的话!今日唱角儿的可是大小姐你,姐姐不过是个龙套,怎好抢了寿星的风头?” 落梅微嗔,嘟着嘴低声埋怨:“姐姐又开我玩笑!”父母健在哪能做寿,安晴这样说,自是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嫁人的小心思,因此俏脸微红,推着她向里面道,“姐姐快去罢,我一会儿便来!” 主僕两人便由迎儿引着向园子里走,七拐八弯地转到一处凉亭边。这凉亭极大,约莫着能坐下二十多人的样子,四周挂着素色的纱幔,半片亭子掩在浓荫之中,阳光却仍是很好。亭子是普通的八角式样,特别之处在于亭中有一条约两尺宽的小溪曲折而过,将其一分为二。小溪靠近凉亭的上游还设了只小巧的水车,将水位抬高了许多,将水引入亭中后又叮叮咚咚地落下,再扬长而去,端的是趣味十足,且因活水环绕而凉慡宜人。
第28页 凉亭内已坐了冯家姐妹和惠家的莲清,三人轻声说笑,间或看看亭外景色,神色很有些怡然自得的意思。丹霞先看到了安晴,忙拉着丹枫起身,含笑招唿:“顾家姐姐!” 惠莲清早快步迎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安晴的手不住口地寒暄:“姐姐可算来了,妹妹许久不见你,想你的紧!本有心去府上寻你玩,但费先生严得很,每日恨不得多长三双眼睛看着我,硬是脱不了身!”说着便苦着一张脸,神情煞是娇憨可人。 安晴不由笑出声来,落霞向来好传统,富庶之家的女儿一定要先请男先生教简单的四书五经启蒙,到了九岁左右,差不多懂事的年纪,再延请女先生教授女红、管帐持家一类,等闲要读到及笄才算了事。因此落霞的小姐个个修身齐家,做得相公的好贤内助,里里外外一把手。落梅也是最近完了学业才清闲下来。莲清便不同了,她刚过十四岁生日不久,功课自然还得照做不误。 安晴拍拍她,心有戚戚焉:“费先生威名,我当时也是领教过的。——当年教我的郝先生有事回家了几个月,便找了费先生来代课!” 莲清如同找着了知音一般,挽着安晴手臂便向凉亭里拉,她只抓着机会向冯家姐妹打了个招唿,便被莲清满筐满盆的抱怨给淹没了。安晴一面含笑听着,一面寻着机会便将话题往女红配饰一类大众的话题上引。不过盏茶的功夫,便与丹霞莲清聊得火热。丹枫虽不怎么说话,但也一直偏头含笑听着,神情也还算随和。安晴见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喝茶的功夫给含秋使了个眼色,叫她亭子外面候着。 亭外早三三两两地站了几个小丫头,有几个是王家自家拨来伺候的,还有三个是莲清及冯家姐妹带来的,年岁都不大,最小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含秋同几人一一含笑见礼,便在安晴身后不远寻了个阴凉地站着,离亭口只几步的距离,若是需要什么也是方便得紧。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便渐渐上得差不多了,十来个女孩聚在凉亭中,不觉得有多拥挤,倒是难得的热闹。诚如落梅所说,来的小姐除了缪真莲清等人,其他人也大多是安晴认识的,只是面前裊裊婷婷的女孩在她的印象中尚停留在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模样上。人都道女大十八变,隔了这将近十年的功夫,安晴自然有许多人都是认不大清楚了,于是茶会上第一个节目竟成了让安晴猜谁是谁的把戏,一时间亭中笑语不绝,热闹非凡。 饶是如此,她仍谨守着绿叶的职责,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有人问些什么便答上一两句,不喧闹也不冷淡。 丹枫本跟别人聊得热闹,突然似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似的,凑过来挽着安晴手臂,娇声问:“咦,姐姐头上这玉梳式样好生熟悉,我也有这么一把来着,姐姐一定见过,顾姨寿宴时我还戴过呢!” 安晴含笑点头:“是呀,你还将它落在我家厢房里了呢,亏得冯姨翌日来我家串门子,不然妹妹定要找上一阵的。” 丹枫依旧嬉笑着:“就是的,不过从顾姨寿宴上回来之后,我便不戴啦!不知怎么的,妹妹突然觉得那梳子颜色刺眼得很,还说是难得的美玉呢,我看,便跟地摊货的成色也差不太多!” 因她说得大声,其余小姐们的注意力便都被她吸引了来,各自停止了攀谈,一时凉亭中便显得有些安静。 安晴面上神色不变,依旧柔声道:“妹妹许是有了新鲜玩意,便对旧的首饰看不上眼了吧?” 丹枫扬起头,笑得天真烂漫:“可不是么,我娘还说是花了上百两银子为我置办的呢,真是冤枉,我看着堵心,便送给采香了!”说着扭头沖亭外的小丫鬟招手,“采香采香,快进来给姐姐看看!” 一个圆眼睛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先沖在坐的几位小姐福了福,便将头上插的发梳拔下来,恭恭敬敬地托在手里。 “姐姐你看,这可不是跟地摊货差不多么!”丹枫笑得十分灿烂。 其余小姐们自然也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了。这不是明摆着指摘顾家李代桃僵,吞了她的玉梳么?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将这场子圆回来。——出头说几句什么将这事遮过去倒是容易,但之后怕是不光丹枫因此记恨,说不定安晴也怨她们多事,令她平白背了个吞人细软的名声不得翻身呢。这事还真是不好管……落梅还在门口迎客,主人家不在便没个说话作数的人,众人都不敢吭声,凉亭里静得只听到小溪被水车扬起又落下,叮咚作响。 安晴心中不住冷笑,还真是蠢,看她头上戴了相似,明摆着是有备而来,有心人便应该就此偃旗息鼓才是,她竟还要来这一套! 她这飞醋吃得,可真是有水准啊! 安晴微笑道:“妹妹莫这样说,你若看好姐姐头上戴的首饰,直接向姐姐讨便是了,姐姐自回给你的,何必设个套来?” 丹霞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忙忙走过来拉着丹枫向安晴歉然道:“姐姐莫怪,我这妹妹一直好开这样玩笑捉弄人,止图个乐子罢了,哪是真看上姐姐的首饰了?”又推丹枫道,“你玩得过瘾了吧?看这一亭子的人都叫你给唬过去了,还不快见好就收?”说着忙沖丹枫使眼色,暗示她就此作罢。 然而任是丹霞将眼睛瞪得大了一圈,丹枫仍是不吃她这一套,扬着脸兀自笑得天真:“做什么啊?人家在跟阳儿姐姐聊天而已,干嘛都那么紧张的样子!”说着自己将采香手上托着的梳子捻起来,在众人眼前递了一圈,撅着嘴道,“阳儿姐姐说我喜新厌旧呢,姐姐们看看,我才不是负心汉呢!” 在坐的小姐都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谁梳妆盒子里没十几样值钱的首饰?这样廉价的成色,自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的,众人仍没有说话,看神色都有些疑惑。 莲清转转眼珠,起身推搡她,娇嗔道:“丹枫,你别顽啦!老这么顽都不腻么?前几日你还作势要同我换项圈戴咧。咱俩打打闹闹的不妨事,阳儿姐姐性子大方,要是真把梳子给了你,看你要怎么下台!” 丹枫笑嘻嘻地躲开:“同你是玩笑,阳儿姐姐是长辈,我怎敢同她玩笑呢?”硬是软硬不吃,话里还有暗指安晴太老的意思。莲清本意是缓和气氛,现下不但碰了个钉子,还勾出了一句讽刺,教场面更加僵化,气得撅着嘴甩了手去看水车,把个后背对着大家。 众家小姐自恃不如她们俩关系近,亲姐姐和好朋友都碰了钉子,她们哪好再强出头。可也不知该怎样将这场面遮过去,只好剥干果的剥干果,看鱼的看鱼,喝茶的喝茶,好像都有事忙,又好像都等着谁能开口救场。 安晴笑:“呀,看这架势,妹妹是非要我这头面不可啦!”说着作势去拔,却趁着偏头的当口向外头站着的含秋使了个眼色。 含秋得令,施施然进了亭子,向安晴跪拜道:“小姐,恕婢子直言,小姐应另选一件更值钱的首饰送给冯小姐才是,这件首饰,还求小姐赏赐给婢子吧!” 安晴笑骂:“小姐们说笑谈天,又哪轮得到你这死丫头多嘴?怎么,嫌我戴的首饰贱?那你倒是说说理由!” 含秋朗声道:“不是婢子嫌小姐首饰便宜。而是冯家小姐现下想要小姐的梳子,无非便是觉得自家的梳子被小姐换去了,倒还了只不值钱的发梳给她。可是婢子不巧晓得,冯家小姐寿宴那天喝多了酒,砸了我家五套官窑烧的极品珐瑯彩,又将小姐身上新穿的‘琉璃天’染的比甲给弄脏了。这几样加起来,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若是小姐,也要想方设法让冯小姐赔的。这样算起来,冯小姐丢的那只梳子何止上百两银子,就是上千两银子也是使得的,可小姐今天簪的扁方不过是自家店里卖的便宜货,哪能配得上冯家小姐丢的那只玉梳十分之一?这样的赔礼,没的折煞了冯家小姐,小姐还是赐给婢子吧!” 一席话说得冯家姐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众家小姐好似都一心一意忙着自己的事,心里却都在不住算帐:五套珐瑯彩,加一件“琉璃天”染的比甲,确实是有一二千两银子之多的,若丹枫真的在她家砸了这许多东西她都不计较,又怎会换了人家百两银子的玉梳? 心里合计完了又去看冯家姐妹脸色,丹霞一副茫然疑惑的样子,一脸的将信将疑,怕是她也不太清楚细节的,丹枫的神情就比较有趣了,贝齿咬着下唇,唿吸急促,脸颊也有些红——不像是羞得,倒像是气得。 恼羞成怒? 若实没这事,她怎的还不反驳?便是默认了吧? 在座的有几个去了顾府寿宴的小姐,也蓦地想起那日自己桌上装甜品的碗碟是与其他餐具不配套来着,当时上菜的管家曾解释说用琉璃碗盛着是取其色泽娇美,现下想起来,莫非真是……?
第29页 既然已是真相大白,安晴也不介意作个顺水人情,于是含笑为丹枫铺台阶:“那日实不怪妹妹,是我这个做主人的考虑不当,竟在小姐们的桌上备了果酒,妹妹不胜酒力,便去园子里散心,撞见上菜的管家避让不及,才失手碰翻了盘子的,又怎能怪妹妹不对?” 说着又解下头上首饰:“不过今天姐姐倒是要怪你了,今儿个确实是妹妹看走了眼。——姐姐簪的可不是发梳,而是自家做来耍的扁方。”安晴摊开手,手心里果然摆了一套五枚的扁方,不过是寻常翡翠的材质,只头上那部分剔透些,便同玉的有些相像,方才五枚扁方如同孔雀开屏一般并排插在头上,若不凑近了细看,便同簪了枚玉梳一般无二。 这样一来便愈发显得丹枫没理了,方才话里话外都暗指安晴头上戴的是她的玉梳,原来却是指鹿为马罢了。 离安晴最近的李家小姐瑞惜看得真切,半是真心半是为了圆场,一叠声地赞扬:“姐姐这扁方的样式真是新巧,做工也精细,真是姐姐自家店里卖的?” 众家小姐借了这个由头,都忙不迭地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女孩子自然最爱首饰,不到片刻功夫大家便全被漂亮的首饰吸引,几忘了方才的尴尬事。 冯家两姐妹毕竟不是惯于使坏的人,纵是丹枫也只是一个“情”字迷了心窍,失了分寸罢了。安晴见好就收,特地偏着头同丹霞说笑了几句,以示自己并不将方才那幕放在心上。偏偏丹霞一张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尴尬歉然的神色较丹枫还多,安晴只得同她耳语宽慰道:“我知丹枫妹妹只是性子犟些,咱冯顾两家的交情,怎还经不起咱小辈间的几句玩笑么?妹妹莫要再想啦,再纠结下去,恐怕咱两家情分真就淡了。”心中却道,顾家同冯家的交情本来就比另几家淡些,经这一闹,怕是真不剩什么了。 丹霞同丹枫还真不似亲姐妹,一个性子软得任人捏扁揉圆,一个娇蛮得仿佛天家公主。听她这一说,便就如此信了,于是霁颜,又欠着身子轻声向她道歉:“我这妹子实是太顽劣了,此次玩笑开得过火,我回去定要请家母责罚她的。” 安晴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头同其他小姐说话,此事便就此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嗯……俺以后在下午四五点钟更新如何? 红着脸摊手,要留言,要收藏~~~拜託啦~ 第二十一章 一时间,小姐们都围着安晴的首饰打转,丹枫拉不下脸来,自不好凑过去的。丹霞又气她丢了冯家的脸面,连带着她也脸上无光,于是也将她丢在一边,同别人轻声慢语地说着闲话,不肯理她。 丹枫孤零零地站在众女中间,好似亭中热闹是镜花水月一般,她看得着却摸不到。 安晴自是注意到了,她微抬了头环视四周,正巧莲清也向她这一边看,于是眨眨眼,冲着丹枫的方向努了努嘴。 莲清知道她意思,撇撇嘴,微微做了个苦脸,不肯去贴人家冷屁股。 安晴也同她皱皱鼻子,摆着口型说了个王字,意指这是落梅的小宴,怎能为了姐妹间闹了别扭,就让主人家难堪?莲清果然受教,翻了个白眼,又冲着安晴吐吐舌头,才依到丹枫身边逗她说话。 不多时,丹枫便也勉强挂上几分笑意,同离得近的几位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凑着话。 小姐们都是惯于经歷这些场面的,自然知道要顾及主人家的面子,是以个个都仿佛得了失忆症一般,谈笑招唿俱是亲切得体,亭中復又一片热闹景象。 众女围在安晴身边看了一会儿,又闹着要借了首饰来顽,安晴便也摊着手,任由她们取走细看,又含笑解释道:“不过是家里媳妇们闲着没事做来顽的,又不赶时间,做工自然精细。妹妹们有空便去我家店子里坐坐,我教你们绾几朵珠花来玩呀!” 小姐们都是戴惯了金银珠玉的,甫一听说珠花还能自己来做,纷纷叫着不信,拉着安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恨不得她立即能变出珠子来现场教学才好。 落梅领着最后一位客人进亭子时,迎接她的便是这幅景象,不由惊笑道:“说什么这么开心,怎的我家阳儿姐姐好似突然成了先生一般?” 莲清嘻笑着回她:“可不是么,阳儿姐姐手巧得很,自家做的首饰倒比银楼里卖的要讨喜得多,我们正取经呢!” 落梅掩口一笑:“这是自然,阳儿姐姐自小丹青便是一绝,我家郝先生总拿着阳儿姐姐当做我的榜样,我心里啊,还真是有追山跑死马的感觉咧!” 在座的小姐们大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安晴启蒙时她们都还小,这事自然是不知的,听了这话便又吵着要她现场画出份花样子来给她们解解馋,安晴拗不过,于是佯嗔道:“以后再说罢!妹妹们怎的见了漂亮东西都跟疯魔了似的?有正主儿在这坐镇,倒来闹我这个妇人!莫不是都把我当成教习嬷嬷了?” 众女闹笑,经她提醒,便都转而去闹落梅道:“听我家先生讲,妹妹你的丹青也是一等一的棒,今儿个你小生日,自然得露上一手!” 落梅只一味地躲着,笑道:“有阳儿姐姐在,我哪敢班门弄斧?” 安晴忙忙告饶:“好妹子,你便饶了我吧,嫁人这许多年,姐姐早就满心俗事了,哪敢提当年?现下便只剩下研墨的本事了罢!待会妹妹执笔,我便为妹妹研上砚好墨!” 众姐妹听了便又推她,落梅心道再推便嫌假了,因此抿了嘴,笑眼弯弯:“妹妹竟得了这样大的面子,实是不从也不成了!” 她一答应,自有活泼的小姐去叫外头候着的丫鬟搬来文房四宝。安晴笑吟吟地替她铺开纸笔,一手执了墨块,熟练地点水研墨。 落梅执着笔颇为难地笑:“画些什么好呢?” 缪真柔声道:“我见园子里的景致实是不错,妹妹常在这里逛,心里定有一幅美景吧?” 落梅微一思索,便欣然道:“有了!”说着提笔挥毫,下笔如行云流水。 只见纸上墨迹层叠,一角荷塘淡淡铺展开来,稍近些,在一丛芭蕉的掩映下,几朵小巧的茶花正含苞待放。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 瑞惜啧啧嘆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姐姐只用了茶花三两枝,便让人自夏日中感到一丝清凉宜人,真真是传神得紧!”说着移开镇纸,便要探身去将那画竖起来给大家看个分明。谁知她今日穿的衫子袖子太过繁复,宽大的袖口带过砚台边,一个不留神,竟将旁边搁着的墨块带下了桌子。墨块滚了几滚,在安晴裙上带出一条长长的轨迹,又在她脚边砸出一个墨色的小太阳。 瑞惜愣了一下,赶忙连连道歉,又想使帕子替她抹去,可落梅用的墨是上好的徽墨,吸附力好得很,此时已牢牢附在她裙子上,是怎样都抹不掉的了。墨线贯穿了整条裙子,好似在画上被人随意划了去。这样大的污渍自然是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的,瑞惜急得一个劲地陪着不是,脸颊通红,羞愧不已。 安晴捡起墨块放好,笑着打圆场:“不妨,老天爷是借了瑞惜妹妹的手,送了四君子来给落梅贺喜呢!”说着指点众人来看。 落梅使的墨块上用金线绘着腊梅映雪的图样,安晴裙子上本又绣着兰花,溅上的墨迹正好可看作是修竹傲ju,可不正巧凑齐了梅兰竹ju四君子么。安晴笑道,“单妹妹这梅君子未免孤单了些,老天都看不过眼,要让妹妹团团圆圆地过了这小生日呢!”又展着裙子打趣,“瞧妹妹们方才还闹着说让我涂个样子,这不就画了么?可算是浑然天成?” 当然是浑然天成了,众姐妹顿时笑作一团,落梅也拉着瑞惜的手笑道:“多亏了你啦,我早就看阳儿姐姐这身衣裳不顺眼了,素成这个样子,看上去真是不精神!今儿个借着这个由头,妹妹非得好好地替姐姐改头换面一番不可!”说着招唿小姐们一声,“你们慢聊,我们去去便来!”就拉着安晴往外走,出来亭子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含秋和迎儿跟上,一边走一边同安晴叽叽喳喳地讨论,“姐姐你个头比我稍高半寸,我房里恰有几套新做的裙子还没扦脚,正好给姐姐试试!” 落梅的闺房离着园子不远,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房关上门,迎儿凑过去一边帮落梅找适合安晴穿的衣裳,一边轻声同她说些什么。安晴与含秋二人只道她们主僕之间有什么事不方便说给旁人听,便也只做不知,袖着手去看墙上挂的字画。 落梅突然怒道:“她当真如此?” 安晴一惊回头,见落梅一副气不平的模样,忙笑问她:“怎的突然这样大的火气?” 落梅不答,只不停冷笑:“冯家还真是长脾气了,眼里除了那户姓裴的,不知还有没有别家!”说着冷声吩咐迎儿,“你去,将冯家两位小姐恭恭敬敬地请出府去罢!只说我王家庙小,容不下两位大佛!”
第30页 迎儿弄不准她这句究竟是气话还是当真,是以只是嘴上应着,脚下却磨磨蹭蹭地,眼神犹犹豫豫地看看安晴,又偷看落梅脸色。安晴忙道使不得,着含秋去拦着迎儿,自己快步走过去抱着落梅轻声劝她:“好妹子,你还不知丹枫是为着什么找姐姐的不自在么?不过是裴顾两家一向比别家走的近些,她于情字一事上迷了心窍罢了。只这醋吃得忒没趣些,用的手段也不太高明。再说,她也没真讨着什么便宜去,倒是在座的几位小姐心里对她都八成添了几分不好的印象去。迎儿?” 迎儿忙帮腔道:“就是的,冯三小姐方才被含秋噎得,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呢。在座的小姐都是明白事儿的,冯三小姐闹的这档子事,以后未必便能如雁过无痕。” 这话说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甚浓,但此时说出来确能令落梅消气,顺便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安晴责备地看她一眼,又继续轻声劝她:“今儿个毕竟是妹子自己的小生日,要是妹子不顾她是客,硬给她没脸,不是让人家指摘你不懂礼数么。何苦为了旁的人,将自己的名声也带坏了?况且,方才她已是够下不来台了,妹妹莫不是还要赶尽杀绝?咱这几家大人这许多年来走得这般近实属不易,在咱几个小的这儿闹了矛盾,归根结底竟是为了个男人!若是传出去,丹枫倒是罢了,妹妹可多冤枉呀!” 落梅听了最后一句,不由满面通红,娇嗔着推了她一把:“姐姐怎么又拿我取笑!”叫她这样一打岔,落梅心里的气确实消了一半,只是这样了了实在是觉着不值,于是偏了头低声道,“镇日都借着头疼的由头混日子,怪道手段如此上不得台面呢!怕是人家从小到大,看全的书只得一本《灵异志怪》吧!” 落梅平日说话都是秉着三思而后言的原则,现下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一来是确实气得狠了,二来是心里实没拿安晴当做外人。安晴一笑,也装作没听见,看她扭头叫迎儿把长些的裙子都挑出来摊在床上,拉着安晴来选,再不提丹枫的事。 摊在床上的四五条裙子俱是极鲜艷的颜色,不是鹅黄嫩紫就是水红翠绿,直看得安晴心里发虚,犹豫再三挑了条宝蓝的,又笑着解释:“姐姐早过了穿这些个艷色的年纪,实不敢沾这些跳脱的颜色,没的让人取笑,只这条宝蓝的素净些,不过颜色还是稍显鲜亮了……” 落梅不住埋怨:“姐姐总爱穿素的衣裳,老气横秋的,稍有点亮色还是蓝的绿的,叫人一见,便是盛夏身上也觉着凉了。姐姐何必这样刻薄自己呢,穿得活泼些,自己看着心里也开心不是?” 安晴含笑摇头:“还是不了,毕竟年岁到了,再怎么瞒也是秃头顶上的虱子,若还不守着自己的本分,便只剩叫人笑掉大牙的份了。”说着便要伸手去取那条宝蓝的裙子。 落梅拦着不让,强取了鹅黄的塞给安晴,撒娇道:“姐姐就当是顾着我生日,逗我开心不成么?先换上让我瞧瞧罢!大不了姐姐到时再换么。” 安晴拗不过她,寻思着不过只她们三个人看着,且穿一会便换下来,总是不碍的。于是点头应了,拿了落梅挑的裙子和衫子转到屏风后头换上。穿好后低头看看身上,高腰的鹅黄罗裙,外罩一件长及臀部的嫩紫衫袍。紫衣黄裳,如此跳跃的配色,安晴自觉是年轻的面孔才算相得益彰,她穿着这一身,便唯有扎眼二字方能形容了。于是苦笑着转出屏风,展开双臂沖等着的落梅展示一番,自嘲道:“姐姐我为了妹妹开心,将一张老脸都豁了出去,真有些斑衣娱亲的样子了!” 落梅却一脸惊艷:“姐姐穿上这身真是好看得紧!”偎过来抱着她臂膀继续撒娇,“姐姐便穿着这身出去吧!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姐姐以后都这样穿才好,足似二八佳人一般!” 安晴失笑:“你这张嘴呀,纵是三寸丁都能叫你夸成量天尺去!”表情分明是不信的。 含秋也在一旁帮腔:“王家小姐没说假话,小姐穿这一身真是好看,人也精神许多!”边说边推她到镜前,叫她自己看个究竟。 安晴望向镜中,自己在这闪亮的颜色映衬下,果真脸色好看了许多,人也显得精神,但仍是怎么瞧怎么别扭。就好像平时素面朝天惯了,突然被强按着画了个浓妆在脸上,美则美矣,却是怎么都不习惯的:“还是不妥,今日的主角是妹妹,我怎好穿这样一身?徒惹人笑不说,倒叫落在妹妹身上的目光都不专心了。” 落梅撅着嘴不依:“姐姐怎的对自己这般的看低?不过是身衣服而已,怎的就叫姐姐为难成这样?”又强拉着她向外走,“还是快些出去吧,省得叫其他人等得久了,我这个做主人的失了礼数。” 安晴还待坚持,含秋竟也临阵倒戈,按着她手不让她动作。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半拉半抱着将她推出了房门,另剩一个迎儿前头带路。安晴恼得,低声连叫放手,到底是抹不开面子,生叫两人拉回了凉亭。事已至此,她心中便也抱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思,暗道待会不论人家评价什么只装傻便是,豁出去了罢! 谁知众位小姐倒十分给面子,齐声贊了几句后便转了话题。看神情,是谁都没觉着她这样穿有什么不妥,安晴一颗心便就此放回肚里,又暗道,莫非真是自己太过谨慎了? 也许,以后倒真可以慢慢试着穿穿稍微亮些的颜色? 过不多时,便有媳妇鱼贯而入,撤下瓜果点心,再摆上几道开胃小菜,小宴正式开始。 众小姐们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再没出半点差池。 待到未时谢了宴,安晴帮着落梅送走了各位小姐,自己方带着含秋乘了小轿回府。顾夫人恰在厅里坐着,见着安晴的扮相颇惊讶地笑道:“哟,怎么出去吃了顿茶,就换了个人回来?”说着起身拉着她转了一圈,满意道,“还是这样穿精神,你的衣服都太素了,一点儿都没个年轻人的样子!” 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每个人都对她的穿衣风格不满如斯?安晴使袖子掩了半边脸无奈地:“娘,莫要取笑我!女儿可是累惨了!”她这一天劳心劳力,真比在店里忙上一整天还要累人。实在是没精力再同顾夫人聊天,告了个罪便回屋去了,只把含秋留下,以满足顾夫人无比旺盛的好奇心。 作者有话要说:安晴:哎呀,穿了这么艷的衣服呢,好害羞好害羞~~~【呕 啧啧,所以说苦啥不能苦教育啊,不好好读书,连个坏主意都想得比别人低级~~(俺比迎儿还幸灾乐祸呢……自pia) 那啥……低头用脚尖画圈圈,人家还想要留言…… 第二十二章 次日,冯夫人带了厚礼来顾府赔罪,但这赔罪註定是徒然了。昨个顾夫人听了含秋的描述,心里不知将冯家骂了多少遍,接待冯夫人时面上便总不如平时热络,听着冯夫人说场面话时,好悬没冷笑出声。冯夫人察言观色,面上便也有些讪讪的,坐不多时便寻了个由头,客气起身告辞了。 安晴待冯夫人离府后便柔声劝她娘:“落霞只这么点大,任您再怎么看她不顺眼,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当面给人家没脸,倒显得咱自家小气?” 顾夫人喝着茶冷哼:“有些人啊,就是不能拐弯抹角地迴避着,要不就当你好欺负似的,日日仗着你的礼貌为难你!何苦来的,咱家又不仰仗她家做些什么。最烦这类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做派!若不是想同裴家结了这门亲事,她怎会这样着意结交咱家?要不是她家三闺女太不争气,我倒真被她骗了!” 嘆了口气又道:“丹枫就不必说了,骄纵得不成个样子。冯家大儿同他娘亲一个脾气,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算起来,她们家只一个丹霞秉性好些,偏又是个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不懂得防人。要不怎么在婆家越来越待不住,见天的往娘家跑?这冯曾氏哟,怎么就带不出一个正常点儿的孩子来!” 安晴含笑不语,冯夫人毕竟是长辈,她是不好说什么的,只陪在一边扮笑面哑巴,待顾夫人数落了半日,气差不多消了,才拿水上蹴鞠的事逗她开心:“娘呀,听魏大哥讲,下月初一时军中与咱这儿的渔民有一场水上蹴鞠赛,我已约了落梅去看,您也去吧?只当是散散心如何?” 顾夫人唔了一声,半晌问她:“魏郢替小柳约的落梅?” 安晴含笑点头:“可不是,这两人金童玉女似的,若是小柳能长留落霞便是最好了,现今总要先接触着,才能说下一步的话。” “如此,我倒是不方便去了。”顾夫人转了转眼珠,笑得意味深长。 安晴待愣了一下,才明白顾夫人意有何指:落梅是为了小柳去的,她顾安晴又是冲着谁去?除了柳万言,不就只剩了魏郢一人么。——她娘还真是拉拢人家成瘾了,逮着点蛛丝马迹便能想像出个大千世界来,还真有些像佛偈说的一沙一世界了。她思及此险些失笑,忙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啐道:“娘想得也太多了些!不过,娘既然这样想,保不齐别人也如此考量呢?女儿还是避避嫌,不去了吧!反正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热闹而已,不去也没损失什么。”
第31页 顾夫人自然着了急,忙抱着她笑道:“怎么,咱娘俩间开开玩笑也不成了么?你也知道娘的毛病,看着合眼缘的年轻后生总是忍不住往家里划拉的。又哪能真替你决定了?左右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你这丫头娘还不知么,嘴上总答应着好好好是是是,实则脾气倔得很,谁都作不得你的主!”说完便也明白过来,她那句“不去”不过是堵她的嘴罢了,于是推了安晴一把,嗔道,“得了得了,这蹴鞠一类把戏的本就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我老太婆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也甭给我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心中却想着,安晴不过只认识魏郢一人,她去了之后自然只能同他在一处说话的。没有长辈在场两人自然随便些,这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关系拉近之后,接下来的事情怕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了吧。 安晴自不知道顾夫人肚里的算盘,只道她已放弃拉郎配这一娱乐活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调笑道:“娘还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最爱待在家里,却比谁都好奇外面的事。”其实娘俩都清楚,顾夫人好奇的不是外面的景致,而是人情事故,礼尚往来这一类俗事。 顾夫人也笑:“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愿意听,自然是因为有人愿意说。——说实在的,你出嫁之后,我有好一阵心里都是空落落的,耳边太清净了,每天不知要干什么才好,可愁死我了!” 安晴心里也是一酸,放下茶碗依过去偎着她撒娇,柔声道:“以后您可有的是时间烦呢!中午娘想吃什么,我亲去给您做,好不好?” 提到午饭的事,顾夫人突然想起了黄嫂每天中午炖的补品来:“福官前几日送来几大盒子补品不是?按理说咱也应该回些什么给裴家才对。——熟归熟,这些礼数还是应该注意的。你说,咱该回些什么好?家里倒是新进了些云锦,花色也漂亮,咱挑几匹特别点的给他家送去?” 安晴经她一提醒,也想起这档子事来,偏头想了想才笑道:“他们家的船队是惯常在黑河上下走动的,怕是什么精巧物件都经过手,不若除了云锦之外,我再做几样沈家堡附近有名的点心送去呀?——黑河上游那边是惯于吃面的,做的面食自然较咱们来得独特精巧,我当时很是下功夫学了几样呢,今天就给娘露一手?” 顾夫人微微侧目:“阳儿?” 安晴笑道:“娘,难道我能假装过去七年的事全都忘了么?总这样躲着避着哪是个办法,再说,我现在用那时学到的手艺孝敬您,也算是个收穫不是?您老就放心吧!” “可是……”顾夫人还待再说,安晴却在她之前抢过话头,“娘,吃食就是吃食,您别想别的不开心的,不就得了?” 顾夫人犹豫片刻,又见安晴脸上却是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便也展颜,甚至还同她一起去了厨房,自己也跟着一步一步地学了起来。 娘俩一边做点心一边闲聊,笑语欢声将顾老爷也吸引了过来,站在厨房外高声地笑:“我怎觉得,我像养了两个闺女似的?大妞儿,老爷我今天想吃豆角烧肉,配一点毛子酿的果酒成不?” 顾夫人揪了一个面剂子丢出去,笑骂道:“老不正经!” 安晴也笑,顺着顾老爷的话锋帮腔:“今儿个心情好,姐姐就让爹吃点酒吧!人都道‘小酒怡情’不是?” 顾夫人因她那句“姐姐”大窘,用沾着面粉的手给安晴额头上添了个白点:“老不正经配上小不正经,咱这一家除了我,还有个正经人不?” 顾老爷呵呵地笑,晃悠着走开,嘴里还道:“不正经有不正经的好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教他们这样一闹,厨房里帮忙的媳妇们早都识趣地各自寻了由头躲了出去,顾夫人赶走顾老爷之后举头四顾,又低声埋怨起安晴来:“瞧你们爷俩,这样一闹,把人全都吓跑了!” “走了也好,反正活计剩得不多,咱姐俩便够了,要那么多人手反而觉着乱。”安晴嘻嘻一笑,还刻意加重了“姐俩”二字,顾夫人自然又是一窘,嗔怪着推她一把,转而埋头做事。 这一顿饭,一家人吃得自然是其乐无穷。待饭后收了碗筷,娘俩便亲自到库房捡了几匹云锦,又用家里精细的漆盒装了新做的点心,有说有笑地乘了马车往裴家走。 到了裴家,管家将东西搬下车之后,便见裴靖匆匆迎出来笑道:“可巧了,我正好想去顾府蹭一顿晚饭呢!”按着礼数向顾夫人行礼之后又歉然道,“家父家母今日偏偏都不在府,累得顾姨白跑一趟了。” 顾夫人咦了一声,问他:“你爹见天的不在家我是知道的,你娘又在忙什么?这个时辰不正是她吃茶的时候?”裴夫人自己的规矩,每日午膳后一个半时辰,定要在自家园子里喝上一壶新茶,逢了雨雪天便改在花厅。因她这个习惯,下午便极少出门,就算实在躲不开也要尽量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回来。 裴靖苦笑道:“嗐,别提了,说是曲峡那边来了个极有名的师太,求问姻缘最是拿手,这不,昨个就带了四五个丫鬟去了,怕还有两三日的功夫才肯回来的。” 顾夫人一听之下也动了心:“真有这么灵?” 安晴忙忙阻止:“娘您可别信这个,出家人最不该管的便是这等姻缘俗事,若是问问道士什么的还算是靠点谱,菩萨不是总让人四大皆空么?又怎会甘愿经由自个儿的手让人沾惹上这些尘世烦恼?”说完才觉得不妥,正主儿还在身边听着呢,她倒说起长辈的不是来,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嘴里嗫嚅着,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话圆回来。 裴靖却笑着接道:“我也是这样说的来着,还道一旦被求的佛爷看我不慡了,令我一生姻缘无着,遁入空门也是可能的,可惜我娘偏就信这个。也罢也罢,要是佛祖属意我如此,我便做一个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吧!”说着便将顾氏母女往府里面让。 一席话逗得顾夫人笑个不停,嗔怪道:“这傻孩子,怎还带这样咒自己的?呸呸呸,都是童言无忌,你俩啊,都是命里註定的好姻缘!”又指挥管家将带来的东西送进府去,自己却道,“既然你家大人都不在,我进去便也没什么意思了,都是走得熟的,你也甭拘礼啦,我们娘俩便就此告辞了!” 裴靖摆手让自家的管家上前帮忙,自己腆着脸跟在顾夫人身后,装模作样地哀嘆道:“哎呀,晚上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啧啧,不知怎么的,突然特别想念阳儿做的炖鱼……” 顾夫人回身笑骂:“得了得了,你这猴儿,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又打趣道,“你们裴家的回礼可真够大的,送出去几匹锦缎,回过来个宝贝儿子!” 还正如顾夫人所说,带过来的东西搬空了之后,空出来的位子正好留给他坐。 趁着马蹄声响,裴靖低声问安晴:“下月初一有事么?一道去赶海玩呀?” 安晴惊笑道:“赶海?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了,现在让我挽着裤腿下海捉蟹捞蚌的,像什么样子!再说,我那日有约了。” “谁说赶海便只有那一种方法?”裴靖颇不满意,挑着眉问她,“同谁有约呢,不会又是相亲吧?相亲相来的人哪靠得了谱,一个个功利得可以,怎会有耐心去体会出你的好来?” 一席话说得安晴双颊微红,没好气地推他一把,恨恨道:“就你知道最多!”心知相亲的事定是他从裴夫人那听说的,忙冷着脸警告道,“少拿这事耍嘴!什么相亲,不过是依着长辈的意思去见上一面罢了,怎么就牵扯得这么远了?初一那日我要陪落梅去看水上蹴鞠的,你莫瞎想!” 裴靖听罢缓了神色,低声赔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好阳儿,莫要生气!”过了半晌,又不死心地问,“你当真觉得那水上蹴鞠值得一看?” 安晴笑笑,不说话。 “不过是些莽汉划着名小船玩蹴鞠罢了,你既不喜欢陆上玩的蹴鞠,怎么就会爱看水上蹴鞠了?” 安晴故作正经:“没看过怎么知道。我也不爱吃萝蔔,但是腌萝蔔却是可以入口的。” 裴靖气笑,点她额头道:“那便但愿水上蹴鞠合你胃口吧!” “你们两个小人儿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顾夫人察觉到两人动静,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两人笑问。 “自然是求着阳儿晚上给我开小灶,炖一条鱼来解解馋了!”裴靖的谎话张口就来,说得自然流畅,富含真情实感,“阳儿跟我拿腔呢,道要先问问顾姨您想吃什么才能定下菜单,若是跟我点的菜冲突了,便以顾姨您为主。我自然是同意的,不过我跟阳儿说,顾姨想吃的定是同我差不多的,您说是不?”
第32页 “最近正逢了黄鱼汛,条条大黄鱼都是斤两又足味道又好,炖好之后那叫一个肥美,再配上新下的荔枝,白生生水汪汪,啧啧……” 说得绘声绘色,顾夫人自然动了心,连连笑道:“叫你这猴儿一说,什么都成了美味了!哎呀,我还真被勾起了馋虫!成啊,晚上就照你的口味来吧,还想吃什么?都说给阳儿听!” 安晴笑着答应了,又低声揶揄他:“行啊,裴公子,瞎话张口就来!” 裴靖笑笑,用更低的声音回她:“对别人,我的谎话不会怀着歹意。对你,我从不撒谎。” 安晴一窒,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来,只得转头伸手,将车帘子掀得更开些,仿佛外头的凉风带着魔力,能够吹散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气氛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除了要留言要收藏之外,赶文赶通宵的作者困得不知说啥好……v_v 第二十三章 日子好像是调皮的小鹿,你等着盼着时,她只在远处向你调皮的张望,待你不注意时,她又咚的一声撞到了你怀里。 初一那天,安晴一早便起床梳洗打扮,对于今日穿什么出门很是费了一番脑筋。顾夫人在一旁不住撺掇:“就穿新做的那套嫩紫的罢!看着多鲜亮!”自从安晴穿了落梅的那一套紫衣黄裳回来之后,顾夫人便突然关心起她的着装来,叫家里媳妇挑着颜色鲜亮的料子替她赶了三套夏衣出来,件件都叫她看得一愣,然后心里下意识地抗拒:这是给我穿的?未免太亮了吧! 因此安晴听了顾夫人的建议便连连摇头:“太艷了,今儿个只是看场蹴鞠而已,周围总是年轻后生居多,教人看着我穿成这样出席,没的误会我用意!”她可不愿人家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哟,感情这顾家的弃妇不是瞧热闹来的,倒是瞧汉子来的! 顾夫人听了也觉着有些许不妥,待想了想,才有些不甘地指着另一套道:“那就这套天青的吧!”见安晴还待说什么,忙道,“已经是够素的啦,就这一套罢。含秋快帮小姐穿上!” 含秋答应一声,便不顾安晴百般暗示,替她换上了这一套衣裳。 也不怪她心惊,这条裙子虽然是天青色的,却用宝蓝、孔雀蓝等艷丽的颜色,由裙角而起,自下而上密密绣了藤萝月季的纹样。因绣线是上等的蚕丝做的,是以走动时闪闪照人,且用了一条宝蓝色的宽面缎子束出一把小蛮腰来。上身的广袖短襦刚及腰部,袖口压了同样的月季纹样,端的是明艷非常,曲线玲珑。 安晴红着一张脸不肯出门,连连道:“太抢眼了,哪有个妇人的样子!” 顾夫人却眉开眼笑地推她:“哪里抢眼?我看倒是挺好!休见天做出一副寡妇的模样,那才让人背后笑话咧!”说着不由她再分辨,伙同着身边的几个丫鬟便强将她送出了门。 到了朱门见了落梅,她竟也十分喜欢,拉着安晴的手满意道:“姐姐早这样穿该多好!瞧瞧,这走出去,当得上是落霞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必定有大批的公子偷着打听姐姐是哪家的姑娘!” 安晴窘得,低声啐道:“妹妹说得也太夸张了,若真这么引人注目,我还是不去罢。”说完当真转身要走。 落梅忙忙拉住她笑:“是我错啦,姐姐给我一份薄面,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何?” 两人正闹着,便听马蹄得得,一骑黑马绝尘,载着魏郢飞速驰到二人跟前。魏郢下马拱手:“两位小姐赎罪,魏某来迟!” 安晴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不妨,落梅也款款大方地见礼,笑道:“见过魏守备!” 魏郢知她便是小柳中意的那位姑娘了,特地仔细看了几眼,又同安晴递了个含笑的眼神,似是夸赞小柳眼力不俗。 一路无话,魏郢带着她们由一条僻静的巷子穿上了哨楼。 这哨楼还有个略显寻常的名字:静海楼。取其四海安宁,波澜不起之意。说它是临海哨楼确是不假,然而说它是一座粜酒的饭庄却更合适一些:高七层,宝塔状,平时也真卖些酒食茶饮,供有意临海远眺的外来客看个热闹。只四层往上便有官兵把守,不许外人上楼。 今日这静海楼早就被哨营的兵士们给封了,门口站了两个神色轻松的卫兵,见到魏郢后原地立定举刀示意,虎虎生威的模样教安晴和落梅看了暗自咋舌。 魏郢带着两人到了静海楼四层上,转过屏风后指了一排临窗的位子笑道:“这是为两位小姐预留的,今日来的人杂些,这里角度好,也不担心与人起什么冲突。”再往上就是军中所用的瞭望台了,设施简陋,且不适合两人长坐。 从那排位子正对的窗口望出去,平展的江面海口尽收眼底,岸边已围了几层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不乏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搭了彩幔凉棚,对着江面把酒言欢。相比之下,这里既僻静,视野也开阔,确是一处绝佳的观赏点。安晴自然万分感激,魏郢连道不必,又告罪说要去与比赛的兄弟们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便先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伶俐的小厮为两人奉上茶水果品,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瞧着奼紫嫣红的,十分热闹。 落梅笑看了一眼安晴,只说了句:“魏守备想的真是周到。”便不肯再说。 安晴倒有些奇怪了,心想她平时总要说些拉郎配的玩笑话才肯放过她的,今儿是怎么了?她朝后看了一眼,随即瞭然。今日随安晴来的是家里的含夏,随着落梅的却是名面生的丫头,想必并不是落梅的意思。 含夏见安晴看着那丫头半晌,察言观色,心里也便明白了几分,于是拉着她同安晴笑着告罪道:“这窗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两位小姐看得真切,婢子们站着,便什么都看不着了。小姐能否容婢子们偷个懒,到下面一层瞧瞧热闹?小姐若有什么吩咐,走到门口叫一声便得。” 安晴含笑允了,落梅知她是为自己挡开眼线,转头偷着沖她感激地一笑。 待人走了,两女便也觉自在许多,不断向外举目眺望,以期能得着一星半点的提示,好对这“水上蹴鞠”了解些皮毛。 便见黑河入海口以及稍远的上游处已远远地分别用两排渔船头尾相连地将宽阔的河面拦上,不许船只通过。江面水流平缓,在中心位置泊了两只稍大的渔船,以铁锚固定后一船竖了一支木桿,合力撑起一个牌坊似的门框来,上头嵌着只比陆上蹴鞠用的风流眼略大的一个圆形的洞口。安晴凝神观看半晌,仍不知这所谓的“水上蹴鞠”究竟是怎样的玩法。 “请问两位小姐,可是顾家和王家的千金?”一把客客气气的声音将安晴的视线拉了回来,却见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站了位面貌忠厚的公子,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枚玉簪挽了上半边的头髮,看打扮应是个还未行冠礼的少年。安晴点头,犹豫地问:“公子有事?” 那位公子再次拱手道:“在下是李家次子,李逢时。受裴公子之託,暂且照顾两位小姐。” 裴靖?怎么哪都有他的事?安晴眉毛一挑,突想起面前这人的来歷来,不由惊喜道:“你便是清哥儿吧?长这样大,都认不出来了。可巧,前几日还在落梅妹妹的小宴上见着你妹子来着。”原来这位李逢时,便是李瑞惜的哥哥。 李逢时也十分欣喜:“正是,没想到顾家姐姐竟还能记得我!”他幼时也曾去过几回顾家,其时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安晴却已快及笄,自然懂得礼数人情,对他十分照顾,因此他也对安晴有些模煳的印象。 落梅也同他互相见了礼,两人年岁差得不多,本需避讳,何况王李两家平常又不太走动,因此今天两人才是第一次见。简单寒暄之后,李逢时在安晴这一边隔着一个位子坐下,温言道:“靖哥儿说两位小姐都是初次看这水上蹴鞠的把戏,若是没人讲解的话,怕是看得云里雾里的,失了很多乐趣,因此便让我趁着上半场没事时来同两位小姐解说一二。” 安晴因笑道:“这可巧了,我俩方才还因搞不清楚这把戏要如何玩得起来而懊恼呢,清哥儿来得可真是时候!”顿了顿又问,“裴靖今天也来?” 李逢时腼腆一笑,卖了个关子:“一会儿顾姐姐就知道了。”又问两人,“两位小姐可约略知道陆上蹴鞠是怎样的玩法?” 落梅笑道:“我只知,似乎是两队人争着将球踢入风流眼中,多者为胜。” “正是如此,水上蹴鞠也大致是这样的玩法,进球一方得一分,分高者胜。蹴球者不得以手臂接触球,不得将球落地,——球在哪方落水,哪方便扣一分。不过因风流眼搭在船上,不时随水流波动,所以洞口比陆上用的要大上许多。且陆上蹴鞠每队仅十人,而水上蹴鞠每队却有十条小船,一船四人,两人划船,一人传令,一人蹴球。传令者以旗语同队友联繫,传递队长的号令,间或以自身重量力压船头,使得蹴球者在船尾可以借力跳起蹴球。”
第33页 安晴连连咋舌:“这么说,蹴球者非但要踢得好球,下盘也要扎实稳健,方能玩得起这高难度的游戏!” 李逢时颇骄傲地附和:“确是如此。若要令踢惯了陆上蹴鞠的人来玩这水上蹴球,怕是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要跌到水中十次有余吧!” 说完也觉着显得有些武断了,又笑着解释道:“这水上蹴鞠本就是前朝发明来训练水军的一种法子。别看现在只是一船四人的把戏,到得战场上,大船自有大船的打法,而小船灵活机动,二人控船一人传令,另有三人执长短不一的兵器,远可投掷近可肉搏,连桨的末端都装有利刃,端的是进退自如。且十几艘小船编组之后,便能演化出十数种了不得的阵法,威力了得。” 听他描述,二女赞嘆不已,均道此法实是个令全民皆兵的妙计。 因他说得生动,落梅转转眼珠,含笑问道:“清哥儿待会怕是也要上场露上一两手的吧?不知是做什么位置?”方才他说“趁上半场没事”,那么他便是要踢下半场了。看他斯文腼腆的样子,还真是难以想像这位清哥儿蹴球的场面,可若只是控桨传令,却又稍显委屈了这位公子哥。 李逢时腼腆地笑道:“小子与靖哥儿商量好的,他踢顺风场,我踢逆风场。受魏守备嘱託,我们可要压着水军打,赢个十几二十来分,好好挫挫他们的锐气的。”听话中意思,却是有些许挥斥方遒的意味的。 二女相视诧异一笑,正待细细询问,却听窗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号角,伴着震天的欢唿声,蹴鞠赛开始了。 三人暂停了谈话,一齐望向窗外。 只见双方各发了十艘小船出来,一边驶了寻常的乌船,着青衣青甲,虽样式各异,但颜色还算统一,应该就是当地渔民的一方了。另一边着了黑衣黑甲,军容整齐,驾青色船。两边二十艘船驶到中线风流眼处,船头相碰之后,每船蹴球者趋前而立,举右臂,与对方手臂交叠,同时喊出一句“杀!”来,端的是威风凛凛。 安晴一眼便看见青队中间那艘船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傲然而立,不是裴靖还能是谁?为了同队友们着装统一,他现下穿了一身天青的劲装,束高冠,外罩一件青色的锁子甲。却不知那锁子甲是什么材质,在阳光下反she着点点银光,将他整个人映得仿佛有祥光护体一般,在一群黑面虬须的莽汉里自然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她不由失笑,嗯,像是他的风格。 待她将裴靖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才有功夫去看别人,这才发现,同他手臂相交的不是旁人,正是小柳,一身黑衣黑甲,头上也戴了黑色的冠,同是意气满满的样子。安晴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裴靖笑道:“单看他扮相,实是出彩的紧,只不知他球艺是否也与之相配了。” 李逢时听了,忙笑答道:“靖哥儿哪里是会,就算说出神入化也不嫌过分,这不,上半场便是由他带队的。当初,几位老哥一定下比赛的日期就去找他,谁知他一口回绝,道是不愿出头。不过几天前,他又突然改了主意,练得十分积极,誓要打守军个落花流水呢!”说着自己也摩拳擦掌地,“我自然也不能输他。” 安晴笑笑,心道李逢时这番话必定有夸张的成分,裴靖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到得十三岁上下,虽然玩乐笑闹同一般少年无二,但她从没听说过他曾迷上过什么蹴鞠一类的把戏。如今带队,怕也是渔民担心守军输了面子上过不去,他们一介平民,靠海吃饭的,哪得罪得起横着走的军爷?说不得便要找个身份相当的人顶上这位置,会不会的,倒是在其次了。 她偷瞄一眼落梅,见她只盯着小柳看个不停,脸上红晕开得正盛,满眼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眼角眉梢还带着丝羞涩和喜悦。 安晴心中奇怪,顺着她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小柳着一身滚着银边的黑甲,同其他蹴者全黑的牛皮甲略有不同,想来也是做队长的角色。右臂上扎着条水红的帕子,看着却是女儿家的东西,红黑相称,甚是显眼。安晴瞭然地看了落梅一眼,心中也替她高兴,于是代她开口,状似随意地问李逢时:“不知那边的队长是什么来头,可是个厉害的角色?” 李逢时顿时肃然道:“这位柳千户也是个了不起的角色,我们在练习时也曾与他过过几招。他身手灵活,力大无匹,才刚学蹴鞠便踢得有模有样。难得的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同渔家大哥称兄道弟的,倒把我和靖哥儿给比下去了!” 安晴哦了一声,正待问下去,却见李逢时一脸疑惑:“靖哥儿打得什么主意?怎的到现在还蛰伏不动?” 安晴依言望去,裴靖当真指挥着自己那艘小船退到最后,不动如山,而其余九艘小艇便如同过江之鲫一般,穿梭不休地于阵前走位,轮流将对方she来的球挡回去,虽紧凑却不显凌乱,只是分数却不太好看了,看那计分的板子,这一会儿的时间竟已经打到了七比二的地步。 安晴心中自然偏着裴靖多些的,此时见着如此局面,不由担忧道:“他能成么?”输赢她并不放在心上,她只怕若是他带队输得太多,平时又是同渔家的那伙人混得惯了的,浑没什么架子和气势,若是那些直肠子的渔家汉子末了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说不定动起拳脚来……万一他吃了亏,可如何是好? 李逢时却似乎对裴靖存着一种盲目的信赖:“我虽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但八成是以退为进,在布个什么阵吧?没事,一定会柳暗花明的。” 安晴盯着裴靖,口中下意识地附和道:“希望如此罢!” 裴靖自然感受不到两位对他的担忧,兀自昂首站在船头,肃立不动,好似望着海平面出了神,与身后忙着打旗语的传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边围观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有人开始冲着青队大声喝着倒彩。 裴靖仍是不为所动,小柳在那边似乎笑了一下,脚下突地发力,将球直冲他she了过去。裴靖抬头,眯着眼看着球飞速靠近,突地大喝一声:“起!” 他身后的传令人勐地一跳,落下时将船尾压得一沉,裴靖借势跃起,于半空中一个旋身,将球打入风流眼后,又借着旋转的势头,稳稳地落回船头,起落之间,锁子甲下摆旋成了一朵银色的梨花一般,煞是耀眼。 这一旋身,球速自然比寻常要快上许多,球穿过风流眼后,便飞速she入水中,隔了片刻才慢慢上浮,立即有江边候着的渔人游过去将球捡走,又换上了个干净的新球。 江边人群静了片刻后,才爆发出轰然的叫好声。 安晴也点头笑道:“这才像他的风格。”他向来不做则已,做什么,便要出尽了风头才好,拔不拔头筹的倒在其次了。她还道他年纪大了便转了性,谁知仍是如此,还真应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俗话。 李逢时偏了头看她,笑道:“靖哥儿的球风一向如此,总是走华丽的路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要博个满堂彩才好,可今日蛰伏的是有些久了,叫我也跟着白担心了。” 安晴但笑不语,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落梅,见她神情并没有许多变化,似乎并没把输赢放在心上。 裴靖一球得利之后,整个青队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一般,黑队不论朝着哪个死角打,总是被附近的船只轻松救起,裴靖仍只是站在场地的最后方,等闲不移动位置,但冲着他而来的喝彩声却越来越高。 既然场面不再令人忧心,安晴便也得以分心关心些其他的事情:“既然你和裴靖是分打上下半场,那么……”她虚指一下黑队那边小柳奋力拼杀的身影,“那边也是如此么?” 李逢时点点头:“正是,那位柳千户虽然力大,但也不是铁打的,这样的运动强度,不休息是不可能的,下半场由军中一位熟悉水性的李千户带队,他是老油子了,自然知道魏守备打这场球是什么意思。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本家呢。” 安晴哦了一声,便问起水上蹴鞠的一干规则来,待说得差不多了,又问:“裴靖他们退下时是从哪过?也要到这静海楼来么?——这玩蹴鞠的规矩和门道入门容易,要精通可就难了,你下半场不在,别人我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明着问裴靖,实际上却是问给落梅听的。 李逢时笑道:“在场上踢得一身是水,下来时总要先换一身衣裳才能见人的,换好了便就在咱旁边那幢听风楼里歇着看球,那边也是如此的。”又看看外边摆着的大日晷,沖两女欠身点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便去那边换身上场的衣裳,两位慢看。莫担心,靖哥儿一下场便会往这边赶,统共用不了多长时间。”说着就起身,同二女再做了个揖,待两人也同他还礼后才走了。
第34页 安晴转头,悄声同落梅打着商量:“姐姐头有些晕,似是方才吹多了风,妹妹可否为我寻些药来?” 落梅心领神会地起身,替她将窗上的纱帘放下后,才扭扭捏捏地:“姐姐仔细着莫再吹了风,妹妹去去就回。” 安晴点头,又补充:“带上含夏一起去吧,有什么人她也能替你挡一挡,你那个小丫头看上去是个不经事的,还是留在我身边照顾吧。”说着就稍提高了声音,叫两人进来,又如此吩咐了一遍,才病怏怏地拉着那小丫头的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眼生?” 小丫头待缓了一会,才呆呆地回道:“回小姐话,婢子名叫乞巧,平时是跟着我家夫人的。” 安晴皱了皱眉,不甚满意的模样,扶着头支使她:“这茶太凉了,我受不住,你去问下边要一壶热的回来,再绞一块热毛巾上来。”现在天气已经很热,方才小厮为她们上的也都是用井水镇着的凉茶,现下安晴要热水,摆明了是给乞巧寻些事做,不愿她待在身边。 乞巧仍是呆呆的,哎了一声,也没行礼,转身便走了。 安晴松了口气,心道这孩子并不是个心思玲珑的,倒是给落梅省了许多麻烦。见人都出了屋子,便又转头去看窗外。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青队的比分竟又涨了四五分有余,压着上半场结束的锣响,裴靖再次高高跃起,旋转着将球she入风流眼中,为己方再添一分。 观众唿声雷动,裴靖却摆了个双手下压的姿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人声渐渐低了下来,但仍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他却似乎已对此满意,突然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正正指着静海楼的四层,隔着千山万水,他的目光却似乎直直钉在安晴脸上一般。 这姿势不需任何的解释,人群静了一下,便又爆发出惊天的叫好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请假】 今天下午,竟然做着做着毕设就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现在才醒,勐然惊觉,再不请假俺就shi定了!~~~~(>_<)~~~~ 最晚下周一回归吧,这周末毕设就要交了,再不分个轻重缓急,俺真谋脸见任了(当然,也不排除因为看到评论打了鸡血死也要更文的情况出现,但是……鑑于现在文下的霸王率,这应该是小概率事件吧……望天) 【以下是回復两个把俺折磨得抓心挠肝的问题,鑑于本人最近熬夜太多,头疼欲裂,情绪起伏不定,本人拒不负担下述言论可能引起的种种后果】 【关于男女主角的年龄差】 搞不懂,为啥你们就那么纠结差7岁的问题捏?早几年前前就有口号了,身高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障碍年龄不是差距地域不是藉口物种不是阻隔……*&%¥#@……差七岁也没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地步吧? 感情这东西,发生就发生了,您要说“不知道男主看上女主什么了,女主bb……”,那我接受,咱搬小板凳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但是如果我家男女主之间的爱情发生得顺理成章,咱就别再纠结年龄问题了成不? 我见过35长得像25的女人,我见过好几对女大男8岁过得甜甜蜜蜜,男把女宠到天上的实例,年龄这事,你越大越觉得它不是事儿,真的。 一个人3岁一个人10岁时,你会惊唿,差好多哦,姐姐的要让着小弟弟哦。 一个人33岁一个人40岁时,两人不过是同辈。 一个人73岁另一个人80岁时,都已经是白髮苍苍的年纪,男人搀着女人,在树荫下慢慢地走,男人说,小心脚下,昨夜刚下了雨,滑。 …… 请问,年龄真的重要么? 【关于文名】 我就喜欢老女啊,因为这个“老”字很吸引眼球啊~~你们不是说女主老咩,承认自己的缺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嘛╮(╯_╰)╭ 【以下是闲得蛋疼之后的产物】 本章安晴的衣服~~~木有画脸,因为俺刚睡觉压着眼睛了,看不清细小的东西……(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咳,要是跟大家想像的不一样,就把它当个p,放了吧……(谁要再说让俺把这涂鸦改改的,那……那俺还是自己去找块豆腐撞撞把……) dessz_1.jpg ======================= 俺胡汉三又肥来啦!灭活活~~~ 第二十四章 裴靖身子微侧,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正正指着静海楼的四层,隔着千山万水,他的目光却似乎直直钉在安晴脸上一般。 这姿势不需任何的解释,人群静了一下,便又爆发出惊天的叫好声。 安晴含在嘴里的一口凉茶险些喷了出来。 人群纷纷扭头看着裴靖所指的方向,几千道饱含了八卦热情的灼热目光险些将纱幔烧出个洞来。裴靖似乎笑得很是得意。 她只着慌了片刻便镇定了下来,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不敢动。 窗上挂着一层纱幔,虽然不妨碍她的视线,然而隔了这么远,外面的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到里头的。就算是看到些许颜色形状,也无法分辨出男女胖瘦,她只要不动,任是千里眼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屏风还是真人。 她捏着杯子无可奈何地笑,裴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当众表白,吓,表白给谁看呢?这风头出得可真够大的,只不知他是安的什么心思。 人群张望半晌,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不见有正主儿现身将这部缠绵悱恻的求爱大戏接着演下去,不由此起彼伏地响起失望的嘆息声。心知定是女儿家面皮薄,看了这场面,喜在心里羞在脸上,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出来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的,于是也都陆续地回了头。恰在此时,一早延请的杂耍班子也在江面上开了锣,走起中途休息的过场戏来,众人目光的焦点便又都转了回去。偶尔有一两个不死心的,仍是隔了片刻便沖窗口张望几眼,却始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便作罢,回头安安心心地看起杂耍来。 安晴松了口气,心道待会儿裴靖上来,定要让他领教领教乱出风头的后果的。 又过了约么一盏茶的时辰,她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知道定是那个冤家来了,也不回头,梗着脖子挺着腰,权当没听见。裴靖转过屏风,于她身后弯下腰,侧头笑问她:“球赛还算精彩么?”微风带来一身皂角的香气,想是简单梳洗了一番才上来见她。 安晴偏了头不肯看他,没好气地回道:“再怎么精彩,都不如裴公子最后那个动作出彩!裴公子,您还真是出了大风头了!之前怎的也不跟妾身知会一声,好叫我赶紧离这窗子远些,省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敢乱动!” 裴靖挨着她坐下,脸色先是微微变了变,才又笑眯眯地讨饶:“我的好阳儿,我也是开赛之后才想到的这样一出。——你也知道,我裴靖好歹也是玉树凌风的一朵鲜花,蹴球也只会走华丽的路子,要是经过这一赛不小心撩拨了谁的芳心,平白又多出几个丹枫来,我可要怄死了。倒不如来这么一出,提前灭了人家的想头。再说,别人也看不着主角是谁不是?” 因他说得夸张,安晴忍不住一笑,嘴上仍是气不过地啐他:“不要脸,把自己夸得跟什么似的,也不害臊!” 裴靖闻言苦着脸,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我在你眼里竟如此不堪?” 安晴不答,继续数落他:“好在落梅不在,若是她在此,说不得你还得费心跟谁解释一番!再说,裴家好歹在落霞有些名声,你倒好,平常与人开开玩笑倒也罢了,左不过是相熟的人,知道你为人,并不会放在心上。你今天这样一闹,半个落霞都误会你有个心上人了,桃花全被你挡了出去,仔细裴姨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裴靖先奇道:“又关落梅什么事?”之后便无所谓地耸肩,“我娘便更不用担心了,总之以后给她拐个媳妇回去就是。就算我没这动作,我娘就能饶了我?还不是天天唠叨。”又盯着她双眼认认真真地再问,“你还没回答,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何地位?” “高人一等是有的,但是距人中龙凤还是差得远了。”安晴见当事人都不当回事,自己也懒得再骂,于是喝了口凉茶,如实评价道。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单看裴靖其人已是翩翩公子,更何况方才他显的那手球技,身边又净是莽汉陪衬,有个把怀春的少女因此将一片芳心错予了,倒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只是他那个动作,实在太鲁莽了些…… 再说,有姑娘喜欢,不好么? 裴靖听她评价先是笑,忽又面色一肃,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道:“人家将一片芳心全给了你,你却视若无物。今日打扮的这样漂亮,必不是为了我吧?”
第35页 “你也觉得这裙子艷吧?”安晴颇懊恼地低头压了压短襦下摆,“我也道是如此,只拗不过我娘的意思。她啊,见落梅给我穿了套紫衣黄裳的衣裳,便突然觉得我以前的衣裳都太素了,若不是我坚持,今儿个还要硬给我套上套嫩紫的呢!” 裴靖笑出一排白牙,突然改了态度,连声道:“挺好看的,不错,不错。”说着突然前倾了身子,一手搭着安晴椅背,一手从她身前穿过,颈子轻轻擦着她鼻尖,活脱一个拥抱的姿势。这样近,安晴连他身上清慡的汗味都分辨得出。 她自然慌了神:“你这是干嘛?”身子绷直,丝毫不敢乱动,连说这句话时都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仍觉得自己嘴唇似乎擦到了他的皮肤。 裴靖缩回身子,手里拿了个石榴坏笑:“取石榴吃呀,你以为是什么?” 安晴又羞又气:“以后莫要这样!跟个登徒子似的,像什么样子!”说完便冷着脸不理他,伸手又倒了杯凉茶要喝。 裴靖抢下她手上的杯子:“凉茶是败火的,你又无火可败,莫要喝得太多,伤了身子。” 安晴仍是气哼哼地:“不用你管。” “是我错了还不行?是小的不知分寸,见姑娘打扮得如此好看,便生了轻薄的意思,满心想着如何能够一亲芳泽,一时考虑不周,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则个!”裴靖假模假样地沖她拱手,又摊着手赔笑道,“剥石榴给你吃,好不?” 安晴睨他一眼,冷着脸不说话。 裴靖咧咧嘴:“十个。” “二十个。” “十五个。” “成交!”两人击掌为誓,安晴颇得意地一笑,不气了。 裴靖一边剥石榴,一边颇无奈地摇头:“奴家命苦啊,从小到大,总是要用剥石榴一事来取悦佳人,如今学会了甜言蜜语,却仍不如小时候的手段好使!”还真是如此,裴靖身上那些扇坠荷包一类,确是她做来给先生评判的功课,可裴靖却不是无偿得来的。——一个荷包十个石榴,一件长袍三十个石榴……待到后来,他剥石榴的手艺越来越好,安晴却是非现成的不肯吃了。 她嫁了之后,沈庭也曾为她剥了四年的石榴。 后来,她就再没吃过。 安晴偏头看着裴靖手指翻飞,转眼间手里已落了一小把红润的石榴籽,便老实不客气地伸手取了大半来吃,边吃边取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手艺倒是还没生疏。——可曾有姑娘夸过你心灵手巧?” 裴靖先是挑眉一笑,又故作无奈地摇头嘆气:“唉,怀才不遇啊,偌大一个落霞,竟只有一人是那识得千里马的伯乐!”见安晴将自己手里的一把吃完了,才吓唬她道,“吓,余下的我都吃啦!” “美得你!”安晴忙抢下他手里的石榴籽,想想又觉得不忍,便又分回一小半给他,一手托着其余的慢慢地吃。 这次换了裴靖取笑她:“很久没吃了吧?看你那捨不得的样子。”伸手又取了个石榴,边剥边轻声道,“放心,以后我会继续剥给你吃,直到我老得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石榴还是柿子为止。” 安晴笑笑,眼看着江上復又开始的球赛,不以为意:“你若老成那样,我应该早已入土了罢!莫担心,到时你烧整个的石榴给我就好,我做鬼时应该便能出息点,直接挖了石榴籽来吃吧?” 裴靖无声地长嘆一声,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美得你!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你就算不是万年,也是五百年的道行,哪那么容易就吃上我给你的香火?还是安心吃石榴吧!” 安晴恨恨地看他一眼:“那你就是活上一千年的……” 乞巧此时恰恰不识时务地敲了敲屏风的边框,低声道:“顾小姐,茶和手巾来了。”说着也没等安晴开口叫她进来就直愣愣地走到桌边,将热茶和手巾放下后,便垂手站在桌边,眼睛不时瞟着窗外的热闹景致。 安晴自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损他,乞巧突然进来,她口舌上没占到上风,自然有些不快。又见她那副明目张胆偷看的样子,不由笑道:“想看就去楼下去看吧!别杵在这儿了,我这里一时半会也用不着你。” 乞巧开开心心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安晴眼看她走了,才笑盈盈地跟裴靖低声说了乞巧的来歷,因她方才提到了落梅,便也没想着再瞒他,又笑道:“王夫人还真是奇怪,派人来盯着她的话,怎的也不派个机灵点的。” 裴靖将手上石榴籽倒给安晴,才笑着摇头:“王夫人怕只是当着人面做做样子罢了,其实,她怕是巴不得落梅出点什么岔子呢。——临县霍家一直想为他家的三少爷求娶落梅,人家也是一表人才的浊世佳公子,只性子糯了些,落梅便一直看不上他。可王夫人对这个乘龙快婿可是志在必得,但是不是为了落梅,而是为了自家闺女落英。” 安晴偏着头回忆半晌,才记起王家的落英来,黄瘦的小丫头,被自己娘亲管教得行走做事一板一眼,全没有那个年岁少女应有的灵动活泼。不由讶然一笑:“她好像才十二吧?这么早便着急婚事了?” “霍三现在也不过十七,先定了亲事,心里便踏实许多吧?”裴靖无所谓地笑笑,“别人的事自有他们自己操心,我的姻缘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说着便趴在桌上哀哀嘆气,幽怨得好似深闺怨妇。 安晴喝着热茶取笑他:“方才某人不还自己把桃花往外挡么,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裴靖瞥她一眼,没好气地:“我脑子被门挤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同志还有的好熬呢,哦呵呵~~~(后妈状jian笑) 请不要大意地用留言砸死我吧~~~~ 第二十五章 完了比赛,裴靖那大胆的表白举动自然被裴夫人知道个一清二楚,气得骂了他半日,又将他禁了足。裴靖没办法,也怕硬跑出去叫裴夫人伤了心,于是只得乖乖待在家里,日日在裴夫人面前装乖卖好,讨她欢心,盼着禁足令能够早早解除。 算算日子,却是过了小满了,林公子又送了罐花茶到府上,意在提醒她之前的约定。顾夫人又是兴奋半天,拉着安晴不许她逃,又琢磨着她去见人时应该穿什么才算妥当。安晴自己却是懒懒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把顾夫人气得,又摁着她唠叨了半日才放人。 次日,林公子又送了帖子到府上,道说想请她解宵那晚逛逛夜市,不知顾小姐可否赏光。 安晴看了连连摆手:“又不是多熟悉的人,怎么就逛起夜市来了?叫人碰上了,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顾夫人嗔怪着推她一把:“怎么就不合适了?你带上环茵和含夏,林公子那边也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帮子人,别人就算碰上了又怎样,哪能编排什么闲话?” 环茵也劝她:“小姐,咱们心里坦荡,原不怕那些的。再说,这里又不是那边,两人站得近些都能编出连本的□来,说他个三天三夜还没完!” 安晴想想,觉着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自己怕是前几年被沈家母女说得狠了,心思多少被潜移默化了才会反应如此剧烈。便也不再反对,由着顾夫人顾自兴高采烈地替她张罗穿戴,自己躲进闺房里看起帐本来。 到了约定的日子,顾夫人替安晴打点妥当,便催她带着环茵和含夏早些出门,安晴怕晚上人杂,又点了来贵和知书跟她一道出门,顾夫人自然允了,笑她:“这么一大帮子人,你该不怯场了吧?” 一行人到了夜市口附近时,不早不晚,正好是约定的时辰。然而夜市口却没有林公子的身影,环茵不满道:“约人的是他们,怎的还叫姑娘家等?” 安晴无所谓地摆摆手:“许是走岔了,或是有急事也说不准。再等个两三刻,他若不来,咱们便自己进去逛逛。——以前做姑娘家的时候,还真没来过这等场合。” 环茵不情不愿地点头道:“若他真不出现,这人也就不需在联繫了。” 安晴一笑,不置可否。 正等着,安晴突觉腿边有个小东西撞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裙子。 安晴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腿上竟粘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梳着个总角的髮式,穿了缎子面的衫子,戴着个简单的银质项圈,额头上还点了个小红点,眼睛黑黑大大的,讨喜的很。 安晴心里一软,半蹲了柔声问她:“小姑娘,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娘亲呢?” 那小女孩许是吓着了,一扑钻到她怀里,软软的两只小手抱着她脖子,蹭了半晌才怯怯地开口:“你不是我娘亲……”
第36页 安晴先是被她这一抱抱得失了神,好似一个不为所知的缺口突然被堵上了一般,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舒坦,又被这小姑娘糯糯的话逗得失笑:“我当然不是你娘亲啊,小囡囡,你家人呢?是不是走散了?”说着便抱着她起身,转头沖环茵使了个颜色,环茵会意,拉着来贵四处走动着察看,是否有人一副焦急地寻找什么的样子。 小姑娘仍在自说自话:“我娘亲比你瘦,也没你爱笑,身上比你香,眼睛也比你大。姨姨说,谁都不如娘亲好。” 安晴含笑哄她:“是啊,天下就只自己的娘亲最好。”又诱导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娘亲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凤儿,我娘亲就叫娘亲啊,她头髮这么长,脸这么瘦,眼睛这么大。”小凤儿边说边比划,小孩子还不懂得如何描述才能传神,只选了自己印象深刻的几点描述,自然听得安晴一头雾水,又问她,“你娘亲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身边可还跟了什么人?” 凤儿摇摇头:“娘亲已经一年多没来看我了,我最后一次见娘亲的时候,娘亲睡着了,穿着白色的衣服。” 安晴心下恻然,知道这小姑娘的娘八成已经仙去了,于是轻拍她后背安慰,又柔声问她:“凤儿,阿姨给你买红果儿吃好不好?你姓什么?”她随口一问,心道看这小姑娘穿着,定是家里还算富裕,知道了姓氏,可着落霞一家家问过去,总能找出答案来的。 小女孩奶声奶气:“我姓林。” 安晴一愣,又笑着问她:“你今年五岁了?” 凤儿懵懂地点点头,疑惑地问她:“你怎么知道?” 安晴抬头沖含夏苦笑:“我怕是知道林公子为什么没来了。”又低头细看凤儿,眉毛和鼻子确实有些像林非的,只那双圆眼仿佛点漆一般,将小脸儿上其余的神采全都霸道地压住了。 小凤儿玩着手指,不知安晴为什么突然如此认真地看她,于是又在安晴怀里扭来扭去,糯糯地要求:“顾阿姨,我想吃红果儿。”小丫头竟是认得她。 被这样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贴着,安晴简直魂儿都叫她扭飞了,哪还有心思纠结小姑娘是如何认得她的,只晓得一叠声地答应着:“好好,买红果儿吃。”说完自己也偷笑,心道若是自己以后有福,膝下能得个一儿半女的,也定是个将儿女宠成个烂桃的失败娘亲! 只不知……唉。她神色微黯,转眼间又将全部心思放在了凤儿身上,抱着她便不捨得撒手了,竟就这样自己抱着,带她到夜市口附近去买零食。 有了这一出,她也知道林非是必定要慡约的,又怕带着凤儿在外头盘桓久了,徒惹林家的人着急,好心办了坏事。于是匆匆给凤儿买上点红果、糖炒栗子一类零食,又给她买了个小灯笼在手里提着玩,便往林家的方向走。 往回走的路上,安晴才想起来凤儿唤她的那声“顾阿姨”,于是软了声音问怀里的小人儿:“凤儿,你是怎么认识阿姨的啊?” 凤儿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糖人,听她问话忙空出嘴巴来,奶声奶气地回她:“姨姨抱着我见过你,姨姨说,你有可能到我家来住。” 这个回答把安晴窘得,心知身边跟的四位一定会一边做出一副“我没听见”的样子一边偷笑,便也懒得看他们反应,继续问她:“你姨姨是谁呀?” “姨姨就是姨姨嘛!”果然又是这个答案。 安晴笑笑,便也不再问,转而使出浑身解数逗小凤儿开心。五岁的小女孩说沉不沉,但抱久了也是个要命的差事,安晴固然觉得腰酸,但也捨不得放手,环茵看出她为难,便贴过来柔声劝:“凤儿乖,阿姨抱你一会儿,待会再换顾阿姨抱,好不好?”明着是劝凤儿,实则是劝安晴的。 凤儿竟也喜欢黏着安晴,听了这建议撅着嘴半晌,又蹭了蹭安晴的脸,才向环茵张着小手要抱。 安晴被蹭得一脸黏腻,也不以为忤,笑着让环茵接过去之后才掏出帕子来擦,心里七分甜蜜三分苦涩。 环茵将孩子接过去之后没走几步,便见林府的灯笼在风中轻摇了。安晴心知不好在林非面前和凤儿太过亲近,便也没说再抱凤儿,只抬手摸了摸她小脸,十分不舍。 林府今夜闹腾得可以,安晴一行将近林家大门时,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喊什么的都有。守门的小厮愁眉苦脸地站在门边,双脚如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般没有一刻得闲,见了顾家几人本一脸歉意地迎上来,待看到凤儿时又惊叫一声,只来得及跟安晴说一句“几位稍等”,便匆匆跑进了府门。 过不多时,便见林非一脸焦急地迎出府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子,还是姑娘家打扮,约莫二十岁上下,瓜子脸,双眼仿佛两泓清泉,跟凤儿的一双大眼睛倒有几分相像。她见了凤儿惊叫一声,便奔过去从环茵怀里抱过凤儿紧紧搂住,嘴里不住埋怨:“小祖宗!你出去做什么!磕着碰着还是小事,一旦……”说着便又哽咽了,搂着凤儿沖安晴匆匆福了一福便往内室走。 林非歉然地沖她勉强一笑,解释道:“这是亡妻的胞妹,亡妻故去后,便由她照顾小女。”又连连道歉,“今日出了这档子事,便将和小姐的约定给忘在脑后了,实在抱歉!” 安晴笑道不妨:“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任是谁也会六神无主的,凤儿这么小年纪,能跑去夜市那么远也是异数,下次怕是不会像今天这样有惊无险了,府上还是多注意点为好。”心里多少还是将他看成了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林非苦笑道:“今日实是家里先乱了套,小女才趁了乱子自己跑出去,小姐提点的是,今后家里定会万分注意。” 林府惊魂未定,安晴识趣,自不肯多扰,又嘱咐几句后便转身带着家人往回走,林非送到路口,心里也急着回去看女儿,便也不坚持将她送回家,又告罪几句便回去了。 安晴嘆了口气,心里隐隐约约地觉着不痛快,再去逛夜市便也觉得没那个兴致了,于是简单说了句“咱们也回吧”,便带着家人便往顾府走。 途中路过裴家,只见偌大个裴府安安静静,连灯都只有寥寥数盏,只照得亮高墙四角,同方才的林府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晴放缓了步子,没来由地心情轻松了许多,同环茵低声取笑道:“不知裴靖是否还被禁足?这个时辰,他怕是已经被迫睡了吧?这几日为难他天天卖乖,还真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环茵也笑:“多高的墙也拦不住咱们裴公子啊!他难得乖了这许多日子,倒像是求着别人什么,先卖个好似的。”听听,这话一出口,便听出裴靖的品性在环茵眼里有多不堪了。安晴也点头称是,面上好歹又重现了笑容。 “啧啧,环茵姐,你好歹听说过背后莫说人短这句话吧?怪道我耳朵突然像被火烧了似的呢,原来是你在说我的不是!”声音却是从头顶上传来的。 安晴和环茵面面相觑,含夏扯了扯安晴衣角,指指身旁高墙,她这才看到,裴靖坐在墙头,一腿搭着一腿屈着,手肘搁在膝上,单手撑着头,好似在临海观星一般,说不出的自在闲适。他笑眯眯地沖安晴招手:“美人儿,几日不见,可曾想我?” 随行的四人都不是外人,早习惯了两人间这种不着调的说话方式,于是也都见怪不怪,转身默默走远几步,一边感慨清风朗月,一边将自己的耳朵知趣地关上。 安晴不禁笑骂:“猴子一样,想要爬墙出去玩?” “嘘,轻些。这几日憋在家里,鸡鸣即起日落即眠,闲得我骨头都痒了,今晚好不容易逮着空子,趁人都睡了才敢出来。”说着便手搭着墙头,轻手轻脚跳下来,又冲着安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吵醒了他们。” 她点头,微笑着嘱咐他:“莫玩得忘了时间,也别喝得一身酒气回来,裴姨的鼻子灵得很,你若喝得太多,她明日定能闻得出来。”说完便要走。 裴靖忙拉住她袖子:“别走啊,今儿是解宵,陪我逛逛夜市?”说着看看他们身后来路,不太高兴地,“还是你之前已经逛过了?” 安晴经他提醒,竟又想起那小粉团在怀里的感觉,不觉有些恹恹地回他:“本来还真是有约,不过取消了也好,省得别扭,哪还能真玩得自在。——你自去找乐子罢,我这就回去了。”说着便自顾往顾府的方向走,环茵和来贵连忙跟上,含夏及知书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好像很是懊恼没能去夜市玩。 裴靖奇道:“这是怎么了?”追上几步细看她神色,又不像是受委屈了的模样,于是偏头去看知书,知书无法,只得拉着他避远些后,三两句将方才的事情约略说了,语毕还配了一副茫然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不知她是因什么而失了兴趣。
第37页 裴靖转转眼珠,又凑到安晴身边讨好地笑:“哎哎,就算是没来由的兴致不高,这样憋在心里回去睡下也是伤身子,倒不如去夜市散散心。逛个一两圈,便什么烦恼事都散了。” 安晴嘆了口气:“算了吧,改日再说。”嘴上说着,脚下丝毫不见停滞。 裴靖也有样学样地嘆了口气:“那就是你逼我啦。”说着竟双手挟着她肩膀,强将她往夜市的路上拐。 安晴大急,扭着身子不让他得偿所愿,嘴里也一叠声地骂:“作死么?快放手!”说着说着便真的有些怒了,低喝道,“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放手!” 裴靖嘻皮笑脸:“给你三个选择,一,乖乖跟我走,我陪你散心,定叫你今天玩得痛快。二,我这样挟着你走,我力气比你大,你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只不过让自己没了逛街的力气罢了。三,我抱着你走。” 安晴气得,狠狠踩了他一脚,啐道:“说你无赖便愈发有无赖的样子了!这哪像个有教养的公子哥干出来的事情?你快放手!” 裴靖仍是笑嘻嘻地:“扮有教养的公子哥,面子是有了,你就飞了。我还是不要面子,要里子吧!”说着便转头沖含夏和知书吩咐,“你俩先回去知会一声吧,莫慌,等下次解宵,你俩自己出来玩个痛快。” 含夏听了这话脸先是一红,原本预备圆场解救安晴的话便忘了说了,哎了一声便低着头往回走。知书也笑着答应一声,快走几步赶上含夏,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便有说有笑地走了。 来贵见安晴挣扎的样子,本有心开口,环茵却踩他一脚,又瞪他一眼,警告他别插手。来贵向来惧内,既然老婆大人都表态了,他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默默闪在一旁看戏。 安晴眼见自己已落到孤身奋战的境地,且再往前便靠近夜市了,渐有人声,这样拉拉扯扯实在是不像个样子,于是只得恨声道:“我跟你去还不成么?快放手,祖宗!” 裴靖笑了,松开双手,转而隔着衣袖握着她手腕,腆着脸逗她:“别生气么!要是晚上回去时你还是心情不好,我便任由你打骂,好不好?” 安晴偏了头恨恨:“你以为人都像你似的?” “好啦,你只当陪陪我不成么?”裴靖放软了声音,同她装可怜,“我都闷了七日了,好阳儿!方才我还道我想你想得出了幻觉呢,看在我这么挂着你的份上,便陪我消磨一个时辰,而后马上送你回去,成么?” 安晴被他酸得,搓着胳膊不耐道:“得了,我陪你逛就是了,这些肉麻话,还是省下来同小姑娘们说罢!” 裴靖一副受伤的表情:“信不信由你,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说的。” “不信。”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信算了,哼。”裴靖学着女儿家使小性的模样,也是将头一甩,右手却仍是牢牢抓着她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要是今天的留言和明天的留言不是太悽惨的话,我明天想二更…… (俺等闲不二更的原因就是,二更之后,第一章的留言就太惨烈了呜呜呜) 如果二更的话,大概是中午——晚上八九点这样,如果俺被打击了,就老老实实四五点钟一更结束 汇报完毕,俺闪 第二十六章 两人就这样牵着一前一后地走,环茵夫妇只在身后远远缀着,只维持个能听到他俩高声叫人时的声音便罢了。裴靖因此便更是得意,索性转而托着安晴手肘,半拖半拉地牵着她走路。安晴方才抱着孩子走了差不多一路,实是有些累了,他这样拉着她,她倒是还能省些力气。于是也不挣脱,由着他牵到较光亮处了才叫一声放手,自己整了整衣袖,觉着体力确实恢復得差不多了,心气也顺了许多。 裴靖笑道:“倒是比之前去施伯那时体力好了许多,由此可见黄嫂炖的那些补品一直是按时吃了的。” 安晴瞥他一眼,不由也笑着摇头嘆道:“真是有点不认识你这个人了,小时候你倒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现在呢,复杂得紧!有时候婆婆妈妈得好似奶娘上身,有时候又无赖霸道得像个孩子,人前呢,又装得比谁都正经,不说话时呢,又好像一直藏着心事一般。” 裴靖眉毛一挑,又笑:“阳儿就是厉害,能看出我藏着心事。那你猜,我的心事是什么?” 安晴也被他挑起了玩心:“有什么奖励么?” “那要看你答得对不对了。” “你呀,一定想着……”安晴停下脚步,叉着腰,另一手摸着下巴,做出副为难的表情,挤眉弄眼道,“今晚,去调戏哪家的姑娘呢?”说完自己就先乐了,掐着腰问他,“裴大少,小的猜得可对吧?有什么奖励?” 裴靖气笑:“猜得好,猜得好!”偏头看看后头跟着的二人,环茵早已经使双手捂着脸倒在来贵肩上,肩头不断耸动。来贵也咧着嘴,想笑,又碍着面子拼命把嘴角往下压,一张黑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裴靖威胁地丢过去一个眼风,来贵会意,挟着娇妻转了一个角度,不看这边情形。 裴靖笑,双手握住她两只手腕,欺近她,也学着安晴方才挤眉弄眼的样子,配合着作出副yin邪的神情来:“奖励……打屁股!” 安晴又去踩他脚:“你敢!”看那神色,还真当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女霸王来。 裴靖嘆了口气,彻底服了:“不敢不敢。”低头用额头轻磕她的,苦笑道,“你就欺负我待你好,不捨得欺负还你。” 安晴心里微微一动,嘴上仍是硬气:“怎么,你还敢不让我?” 裴靖笑:“让你让你,让你一辈子。”说着便又拉着她向前,不忘转头对身后两位非礼勿视的“君子”吆喝,“走了走了,小爷我请你们吃好吃的去。” 安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别扭,下意识地甩开他手嗔怪道:“这么多人,还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我又丢不了。”说完看着夜市人头攒动,自己也有些着慌,转头沖环茵夫妇求助地看了一眼,又伸出两指,轻轻拈住裴靖袖管。 环茵及来贵不用安晴吩咐,早预备上前,接了她眼风之后忙抢上一步,挡在二人身前替他们开路。 裴靖沖她一笑:“这里路窄人多,挤挤挨挨的容易出乱子。莫要再逞强了,谁又会着意看咱俩究竟是怎样走法?”不由分说又重新拉住她手,笑道,“待过了这段路,人少些我便放开。” 他难得说的这么君子,安晴倒不好再拒绝了。两人去郊外时也曾这样牵过,只现在人声鼎沸的,她实在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手上是没有挣扎,脸上却是红霞一片。 夜市只前头出入口的地方狭窄,到了里头便分出条条大路来,人自然也就不多了,裴靖果然松手,指着前头较偏的巷子里一家酒肆道:“今晚就请你们尝尝胡人正宗的吃食。” 安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举目远望,却只能看到一串灯笼从巷子深处高高地挑出来,只得头三个灯笼上的字看得清楚——“翰?穆?尔”,下面的就又被前头高楼挡了个严实。她踮着脚看了半晌,不由笑道:“可是酒香巷子深?你倒像是个常来的老饕餮,还有什么乐子,都一一介绍下呀?”这夜市是正儿八经的夜市,白天不开。前几年刚改了净街令时,这里本没这么热闹,夜市也曾被叫做鬼街。因这里的店家白天都有各自的营生,到了解宵这晚才出门赚点外快来贴补家用。慢慢地净街令深入人心了,出来玩的人也多了,这里才改叫夜市,也有了固定的生意。只白天人还是少,便索性白天不开门,到得晚上上灯时才出来赚足一天的花销。如此,安晴才从没踏足过这里。 裴靖呵呵地笑:“有趣的自然不是在楼里,而是在街边。” 刚说完,便听到前头路旁有人吆喝:“文武双全嘞文武双全嘞,谁能过了我的关卡,谁就是文武双全嘞!”吆喝得不伦不类,好像是叫卖瓜果一般,但确实引人注意。摊边不时有人驻足,但丢了几个钱之后不到片刻便摇头走了。 安晴好奇道:“喝,好大的口气,那边是干什么的?” 裴靖无奈地摇头:“那个摊子早就在了,不过是把套圈和灯谜结合了一下,只难度增加,便叫一干人贡献了大把的铜板给他,实不过是骗小孩的把戏。” “哟,过关了有什么奖品么?” “自然是有的,”裴靖拉她凑近了看,“你看,挑着的那几盏琉璃灯就是了。” 那琉璃灯只得拳头大小,里头放的蜡烛也是小巧得可以,然而造型讨喜,烛光被打磨切片的琉璃映出七彩的光芒,煞是好看。安晴一见便迷上了,拉着裴靖道:“我想要那个。”
第38页 那守摊人听了,忙机灵地报话:“十个铜板一次。”实是不贵的价钱,大概是自恃谜题艰深,便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降低了盘口。 裴靖为难道:“套圈不在话下,但she虎就不是我的专长了。” 安晴怂恿他:“玩嘛玩嘛,你来套圈,我负责猜谜。” 守摊人不乐意了:“夫人,这把戏可不是这么玩的,小的考的就是文武双全,哪能搞分摊承包的路数呢?只能一人。” 裴靖哈哈笑着揽住安晴的肩膀:“夫妻本是一体,小哥,要不这样,我和我夫人一起过关,要是输了呢,我们付二十个铜板,就当玩了两次,要是赢了呢,你这琉璃灯给我们,我再额外给你二两银子。”那琉璃灯做工虽精细,但成本也大概便在二两银子上下,再贵也贵不到哪去。这样一来,便跟买下也差不多。 安晴又闹了个大红脸,转头低声啐他道:“无所不用其极。” 裴靖也偏着头低声回她:“乖,配合我一下,你不是想要么。” 守摊人原见他二人没什么亲密的举止,还道是两人骗他上当。此刻见他俩头碰头说得亲热,便再无异议,算算帐,也痛快答应了:“成,先说好,公子你套圈,夫人she虎,这两个环节各自分开,可就不能再找人帮忙了。” “没问题。”裴靖接过十个小圈,摩拳擦掌。小圈个个只得手镯大小,而要套的蜡烛台却是拇指粗细,底也不是很稳,支支看似艰难地立在地头,无风自动的样子,似是非得将小圈直上直下地套进去才不致碰倒蜡台。安晴不由担心道:“能成么?要套几个圈?” 守摊人颇骄傲地回她:“不瞒夫人,自从我开摊以来,就没人能套满十个的,目前最好记录是九个。这位公子只要套得上四个,就能猜谜了。”说着又问裴靖,“公子准备好了没?我要吹灯了。” 裴靖深吸一口气,闭眼默记半晌,才睁眼沖守摊人点头道:“好了。” 守摊人吹熄了灯笼。 竟然还要熄了灯火才套?安晴瞪大了眼睛,想要借着星光看清烛台摆放的位置,然而灯火刚刚熄灭,人眼尚不能适应黑暗,她竟什么也看不清楚,想来裴靖也是一样的。她嘆了口气,颇失望地想,大概是拿不到那盏小灯了。 片刻,裴靖轻声道:“好了,掌灯吧。” 灯火重新亮起,安晴忙去看地上,惊喜地叫了一声:“过了四个了!”叫过之后,才细心去看,套中的圈子竟有九个之多,余下的一个还是使力不均,碰倒了烛台,但圈子确实也套在了烛台之上。 守摊人竖起大拇指贊他:“公子好记性!自我开摊到现在,便唯有公子成绩最佳了!” 安晴兴奋之余,不忘疑惑地问他:“小哥你方才可能看得清他如何套圈的?若是有那不守规矩的,兀自弯身将一个个小圈直接从烛台顶部顺下,也不是不可能的。”距离就这么近,若是人高手长的,虽然够得吃力些,但第一排的四个烛台却一定能套上的。 守摊人还未答话,裴靖先开口笑道:“你方才一直看着地上,所以觉着一明一暗难以适应。而这位小哥方才始终不往脚下光亮处看,连灯笼都是闭着眼睛吹熄的,因此于黑暗中,他的视力是最先恢復的。且不论烛台位置,人影他总能看个大概,监督人是否是丢圈子还是套圈子已尽够了。” 守摊人闻言,对裴靖愈发钦佩:“公子方才忙于记住烛台的位置,还能分心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小子佩服!却不知尊夫人能否she完十虎了。”说着便挑了一长串的灯谜送到安晴眼前,“一到十号,一炷香之内答完,便是过关了。”边说边拈着柱小小的线香在安晴眼前一晃,之后插入土中,身长只一掌。 环茵哼道:“守摊的,你是难为人吧?这么短的香,便是将十个灯笼全读一遍都有困难,何况是猜。” 裴靖笑着摇头:“你可太小看你家小姐了。别说这么短,就是再短上一半也是可以的。” 安晴笑睨了裴靖一眼,似是怪他夸口,才同环茵笑道:“你才看出来么?裴靖他都难为过了,我总不好让他放水。小哥,你且点上吧。”说着便去看第一个灯笼。上头赫然写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she药材一味。 因笑道:“这个是独活。” 忙看下一个:望而生笑。she五言唐诗一句。 安晴皱皱眉:“望……是‘十五始展眉’吧。”[1] 再下一个:夜半新月挂枝,she一字。 这联耽搁的时间便更久,安晴待沉吟片刻才道:“夜半子时,枝梢为木,新月如钩,这个是‘季’字。”说完也怕时间不够,忙移步下盏,好在余下几个的都十分简单,安晴读过之后便能给出答案,到得最后一盏时,那小小的线香竟还剩一个指肚的高度。 最后一题写道:无边落木萧萧下。she一字。[2] 这题便稍显晦涩了,安晴凝眉片刻,竟突然冷下脸,训斥起守摊人来:“你这谜题做得忒也霸道了!灯谜一道,本应如光风霁月,推窗便可得见,取个心有灵犀的彩头,说出之后,便是猜不中的人也可不假解释便恍然大悟,皆大欢喜。你可倒好,这样七转八弯,还真是故意为难别人,心疼你那盏琉璃小灯了!” 守摊人面有得色,沖安晴拱手道:“夫人要是猜不出,现在认输也是好的。” 安晴重又恢復了笑脸:“猜到了,是个曰字。” 守摊人讶然,挑着眉问她:“夫人刚才不是还……请夫人赐教。” “这谜题本有两解,若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以‘萧’字为本,去边去木,再去了落字的糙头,勉强得一个变体的‘聿’字,但却略显得不严谨,和前面九盏灯谜相差甚远,怎样都不像是压轴的水平。而若是按史来讲,宋齐梁陈,齐梁二朝国君都姓萧,萧萧之下便为陈,以‘陈’字为本,去边去木,便得了个曰字。然而这样讲,又太过晦涩,转了无数个弯才能得着个结果。妾方才心里没底,便出言试探,若是小哥听了我那话反驳说并不难,谜底便八成是个聿字,可小哥面有得色,很显然是自恃这谜底艰深,无人能she。于是妾便知道,这谜底究竟是哪个了。” 守摊人听了连声嘆服,亲手摘下挂着的琉璃灯,使袖子擦去浮灰后双手递给安晴,又辞了裴靖递来的银子,拱手道:“公子和夫人琴瑟和鸣,站在一起如金童玉女一般,难得的是心思才智都是一等一的了得,当得上是神仙眷侣一样的人物。小子今日输得心服口服,银钱自然是不敢要的。小子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如新。” 这话一说,安晴又是红了脸,拈着琉璃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低着头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权当没听见他的话。环茵和来贵忙忙背转了身子偷笑,独留裴靖面色不变地笑道:“那就多谢你吉言啦!”说着便挽了安晴的手,柔声道,“娘子,饿了吧?为夫带你去吃烤肉。” 作者有话要说:感动死了,大家听到二更都好热情啊,叫俺不二更都不好意思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厚爱,尤其感谢crystal.feifei大人的长评,俺家老女的首条长评啊!!泪流满面 这二更更得值啊~~~(看俺这打鸡血的样子,没人拦着俺肯定就时常二更了= =) 以下是关于本章中涉及到的灯谜的解释 [1]本句诗出自李白的《长干行》,整句为: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着名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是出自此。全诗请感兴趣的同学自行求教度娘吧~~~望,同十五对仗,因“朔望”正对农历的初一十五。 [2]这个灯谜是出名的“脚趾动”型灯谜,一般灯谜只转一个弯,而此类灯谜却九曲十八弯,因此被称为“脚趾动”,即:是何来由,就像你的脚趾现在在鞋里动了一下,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守摊人大大的狡猾呀!~ 第二十七章 安晴由得他牵离了那摊子,待走得远了,才满面通红地将手抽了回来,双手拈着琉璃灯的手柄,低着头不说话。 裴靖低头笑问她:“好玩么?在那摊子边盘桓了许久,又劳心劳力的,饿了吧?前头就是那胡人的酒肆了,来,咱去尝尝新鲜。”说着引着她到了酒肆门口,冲着守门的胡姬颔首笑道,“阿努尔,收拾个位子出来,四个人,要能看到天井的。”酒肆里头热闹非凡,歌舞笑闹声不绝于耳,四人在门口便听得真切。裴靖要大声喊出来,那胡姬才听清楚他说什么。 阿努尔点点头,左右看看,又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几转方沖他咧嘴一笑:“包你满意!”
第39页 说着叫了另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姑娘引几人上楼,自己先一步走了,想是叫人收拾位子去。 进得酒肆,便见一楼的位子鲜有人坐,客人们都站着,或是坐在桌上,胡人和汉人挤在一处,和着音乐唱歌谈笑,几乎人人手里举着个大个儿的黄铜酒杯,处处酒香扑鼻,肉香四溢。 安晴也抬着头,好奇地四处乱看,心道胡人性子奔放,竟将汉人也带得如此开心,这里还真是个叫人想不起伤心事的好地方。 那姑娘将四人引到二楼的一处长桌边,裴靖与安晴靠着栏杆坐下,又招手示意环茵夫妇不必拘礼。环茵与来贵都是跟了安晴许久的老人,自然懂得如何才是遂他们的性子,于是也不推辞,挨着另一边坐下,只离他们稍远些。 引他们来的姑娘体贴地将桌子四周的竹帘放下,只留着朝向天井的一边视野开阔,待帘子放下,安晴才觉得耳边的歌声小了些,于是问裴靖:“你常来?店里生意这样火爆,都有这么好的位子替你留着,裴公子,你吃得很开嘛。” 裴靖笑:“自然吃得开,我每月都要从这里抽成的。——小爷我可是这儿的二老板,当然要为我留位子了。” 安晴身子向后仰,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骇笑:“裴大少,莫非你的生意遍布落霞?”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裴靖摸摸鼻子,悻悻地,“这是我存了近一年的私房钱啊,肉疼死我了,幸好现在已收回来七成有余,还不致落得个囊中空空的地步。” 安晴笑,也学方才守摊人的样子竖着大拇指夸他:“裴公子眼力甚好,怪不得方才能连中九环!” 裴靖坦然受夸,瞥她一眼后笑得颇有深意:“嗯,还成吧。”说罢起身道,“我下去跟后厨交待一声,你头回吃,香料什么的不能放得太多,恐怕不习惯。”说着便走了。 环茵喝着之前胡姬斟的麦茶,笑得颇有深意。 安晴睨她一眼:“笑什么呢,说来给小姐我听听?” 环茵含笑道:“裴公子真是小姐的克星,以后婢子便知道,小姐生气了之后该去搬哪路的救兵了!” 安晴瞪她一眼:“我哪有那么大的气性?再说,我今儿个原本也只是兴致不高,并不是生气。” 环茵体贴地点头,并不与她争辩:“嗯,是婢子误会了。”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裴靖随着烤肉烤馕一道回了位子。方才引他们进来的那姑娘跟在他身后,手里端了一盘烤羊肉,底下铺着几张烤馕。 裴靖拎着酒壶替几位斟上,笑道:“这是他们自酿的葡萄酒,甘醇可口,也不怎么上头,可以喝上一点的。”却只替安晴斟了半杯,道,“你先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若是觉得沖鼻,我便要他们换甘蔗汁上来。” 安晴喝了一口,便沖那胡姬贊道:“清香甘醇,入口却不觉得甜腻,店家酿得一手好酒。” 胡姬沖她咧嘴一笑:“小姐叫我夏亚就好啦。”一口汉语说得字正腔圆,想是久居于此了。说着低头切肉,将一盘羊肉分成能入口的小块后,再用下面垫的烤馕盛着,分别为四人用盘子盛了,配上黄铜的签子分送到四人面前。 安晴头一次吃,自然觉着新鲜,用签子扎着慢慢品味,但觉烤肉滋味香浓奔放一如胡人的性格,烤馕却绵软又不失嚼劲,烤馕的一面因放着烤肉而沾上了些许肉汁,以及烤出来的丝丝肉油,是以只吃烤馕也觉肉香满口,鲜美无比。烤肉烤馕入口,再配上一口葡萄酒,饭食虽简单,却不令人觉着简陋,反而也被胡人这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情所感染。 天井里适时响起了歌声,一个盛装打扮,用头纱半蒙着面的胡姬和着手鼓胡琴款款跳起胡人的舞蹈来,眼波流转,腰肢扭动得仿佛灵蛇一般,却无法让人产生丝毫猥亵的想法,只觉无限快乐。 楼下众人全围到天井附近,跟着鼓点发出“嘿!嘿!”的喊声,替胡姬助威,另有几名大汉被乐声感染,也举着酒杯下场,随着胡姬舞蹈。那胡姬也不以为忤,反倒好似穿花蝴蝶一般,引着几名大汉,随着他们的舞姿而变换动作。胡汉的舞蹈阳刚味甚浓,又不乏俏皮的小动作,耸脖抖肩间,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安晴也是笑声不绝,一顿饭吃得开心不已。 到肉已半尽,阿努尔走到桌边跪坐下来,怀里抱着个东西,因用布包得严实,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只看她小心的神色猜测应该是个活物。阿努尔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安晴:“小姐,您能收留这个小宝贝么?”包袱展开,里面躺着只小灰猫,四只小爪却似雪球一般,毛髮根根分明,脑袋只拳头点大。甫见了亮光,它黑圆的眼睛先是眯了眯,便瞬也不瞬地盯着安晴看。 安晴心都被它瞧软了,小心翼翼地抱过来,怜惜不已:“这么小的猫,才刚断奶吧?” 阿努尔笑着回答:“前几天刚断的,家里的乌米生了五只,五只全活了。虽然是个好事,但是咱毕竟开的是饭庄,不好养那么多活物的,只好寻思着送人。刚刚裴公子跟我说,小姐是个心善的人,也喜欢小动物,我便斗着胆子来问问,小姐能收养这个小宝贝么?” 安晴柔声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又沖裴靖一笑,颇含了些感激的意味,然后便转头细细询问阿努尔该如何照顾小猫,阿努尔一一答了,又笑道:“小姐真是个细心的人,小宝贝交到小姐手里,我便放心了!”说着将右手放在胸前一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安晴怀里抱着小猫,笑看裴靖:“真是,我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连我自己都没理清楚的,你竟也抢先一步知晓了,真叫我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裴靖笑笑,伸手点点她鼻尖:“我早说过,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安晴又闹了个大红脸,忙偏头去看环茵夫妇,见他二人早被天井的歌舞吸引,依在窗边不错眼地看着楼下,便稍觉着放松了些,轻咳着打岔道:“这小猫还没起名字吧,给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小猫好似通人性一般,听到要给它取名字,便在安晴膝上翻了个身,露出男孩子的特徵来,咪呜咪呜地叫。安晴笑着拿指尖逗它:“还知道表明身份,提醒咱别起错了名字呢!”说罢支着头细想,片刻后询问地看着裴靖,“叫‘洒银’如何?” 裴靖摇着头笑:“这个名字,对咱做生意的可是不吉利。还是换一个吧。” “那……叫沉香。” 裴靖咋舌:“哈,你等着三圣母来寻儿子呢?” 安晴又提了几个,都被裴靖一一给否了,不由泄气道:“我是再想不出来了,不如你来想。” 裴靖又摇头:“我想出来的,你定会出于报復,全都给否了。我才不要做无用功。” “不会不会,你且说罢。” 裴靖还是摇头,安晴千保证万保证,索性道:“不若你说什么,它便叫什么吧!你快说,莫要再推了!” 裴靖邪邪一笑,安晴顿觉自己进了套子,果不其然,他笑着逗逗小猫,下了结论:“就叫青衣吧。” 安晴立马反对:“青衣可是女人!”小猫咪呜咪呜的叫声陡然增大,也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你之前的保证都不作数么?”裴靖当下板起脸来,安晴也没辙,只得抱起小猫蹭蹭它脸上的绒毛:“小青衣呀,我对不起你,实在是某人太霸道,我惹不起他啊,你就从了吧!” 小青衣也回蹭安晴记下,咪呜咪呜地小声叫个不停,十分委屈的模样,逗得裴靖哈哈大笑,安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靖笑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只是暂时的,以后,我们……” 下面实在太吵,安晴听得断断续续的,于是转了头问他:“你说什么?大点声。” 裴靖却直着身子,笑而不语。 安晴还待再问,却听得天井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唿,众人将一位留着八字小胡的中年胡人推到了天井中央,那男人手中拿着一把怪模怪样的小琴,和琵琶有些类似,却比琵琶更小更圆,跟这胡汉魁梧的身材相比,就似小孩玩的玩具一般。 众人不断沖他唿喊,胡语汉语杂在一处,难以听清楚,安晴只约略听出来“老闆”一词,便猜他就是这里的老闆了。 那大汉一手举着琴,一手向下虚按,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大汉方朗声道:“今日唱的歌儿,是特别为了一位难得的客人所唱。祝福我的兄弟们,祝福我的姐妹们,祝你们得真神的保佑!”之后便是一句胡语,围观的胡人也跟着他低声念了同样的一句,声音虔诚,想是与他们的宗教祝祷有关。
第40页 说完之后,那大汉便席地而坐,调了调琴弦,手指一拨,优美灵动的乐声随之响起,若不是亲眼得见,安晴很难想像得出,他那样粗的手指竟是这样灵活。 琴声好似小溪潺潺,曲调半是甜蜜半是忧伤,前奏过后,大汉缓缓开口,声线低沉悦耳,歌词竟然是汉语: 树梢上的月亮照亮村庄 我的心上人儿的脸庞哟,比那月亮还要美丽 百灵鸟的歌声传遍四方 我的心上人儿的笑声哟,比那百灵还要动人 月亮躲在了云彩后面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知晓我忧伤 晨风吹散了朵朵云彩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抚慰我心房 月亮下去又爬上来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旁 大汉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一句歌词,浑厚的歌声蕴着无穷的感染力,渐渐地,楼下过了半数的人都跟着他轻声哼唱:“啊我的心上人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边?”求而不得固然忧伤,却又因满怀爱意而无限温柔。 安晴也听得心里发酸,不由轻轻靠在窗边,听着歌声一遍遍重复,仰望着头顶无限月色,竟也如同痴了一般。 不觉间,裴靖轻轻移过来,用温热的胸膛默默贴着她后背,烘得她身上暖融融的。她觉得不妥,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好在他只是贴着,仿佛也被这歌声陶醉,不发一言。 歌声再唱一遍,裴靖突也开口,在她身后低声和道:“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旁?”声线轻柔却不失磁性,歌声里饱含的深情,仿佛感同身受。 湿热的气息吹在她耳边,她觉得耳朵又麻又痒,心里头的某一块地方,竟然也跟着又麻又痒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以为小裴熬出头的同学,俺要郑重地告诉你们,你们想错啦!!!咧出俺森森白牙jian笑ing 干咳,明天还是四五点的时候更,俺争取隔个两三天再二更一下= = 俺真勤劳呀……╮(╯▽╰)╭ (突然想起来要说明一下)那啥,老闆唱的歌是俺自己编的,所以押韵什么的,大家就当是浮云吧……当然,欢迎油菜花们提供改进版~~~ 第二十八章 安晴打着扇子看着帐册,没精打采的样子。 落梅察言观色,因笑道:“若是姐姐身子乏了,我便改天再来叨扰。”说着将手上单子放在桌上,点了点头便要起身。 安晴忙强打精神,按着落梅双臂笑着道歉:“是姐姐的不是。并不是身子乏,只最近心里头总是没来由的觉着发虚,连带着精神也觉着不慡利。” 落梅转转眼珠,抿着嘴笑道:“如此,妹妹便放心了,姐姐要多注意身体,兴许是最近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姐姐心有所感,才觉着若有所失。” 安晴无奈地瞥她一眼,笑道:“咱还是专心帐册如何?——方才说到哪了?是了,本钱。开店大半年来,我那家店的本钱也回得差不多了,每月得的利钱扣除了分红和给家人的工钱外,大概维持在一千五百两上下。扣去每月留的月钱,再添些我自己攒的体己,这样一来,我这儿便能拿出四千两做本钱。” 安晴今日找落梅来,便是商量与她合开新店的事体。诚如她方才所说,她开的那家晴雨不悟,因人手都是自家的,又许了给做了东西卖得好的媳妇及木工以相应的分成,自然人人争先,干完了顾府的活计便赶着干店里的活计。薄利多销,生意红火得教人眼热。 银子攒得多了,她也不愿憋在手里烂了,便寻思着广开财源,再寻一处买卖来做。然而原先的生意客源差不多已饱和,是不宜再扩大的。且店子开多了,单她一家分出伙计来管怎么说都有些吃力,雇外头的人来做,她又不放心。 可巧落梅也表示了想同她学做生意的心思,只苦于自己云英未嫁的身份,不好独自抛头露面。两人一拍即合,今日安晴便邀落梅来商量起开店的本钱分配来。 安晴方才算的那帐是不假,只是结果有差,本来她能拿出七八千两来,但她想着既然是要合伙,总不能让她一家独大,且落梅是未嫁的小姐,纵使家境富裕,也不好一下拿出太多,若是一个不慎折了一半进去,她便不好做人了。因此刻意将数字说得小些,好叫落梅出个二三千两也就是了。 落梅侧着头想了想,问她:“姐姐可有了初步的打算,新开一家什么样的店?” 安晴笑道:“正要同妹妹说。不过,姐姐先问一句,妹妹跟先生学女红时,可曾觉着有什么不合意的?” 落梅沉吟半晌,为难地笑道:“姐姐莫要再卖关子了,妹妹于女红一道向来弱些,刚学的那阵,常常因用力过勐,生生叫我扯断好几根丝线。” 安晴抚掌笑道:“这就是了,咱这儿卖的线都是上游那边卖不掉的,总是堆在那里占地方,扔了又可惜,才心想着多少赚出个酒钱来,方跟着其他的货品一道运到落霞来的。是以质量自然不敢恭维,不光噼丝[1]是个问题,稍用点力都会断线。这般质量,就是上游巧手的绣娘都难绣出精緻的绣品来。人上游总说咱落霞的姑娘粗鄙,实是个天大的误会。” 落梅眼前一亮:“姐姐莫非是要做绣线的生意?”转瞬又轻蹙了眉尖道,“这生意好是好,但是从上游那边千里迢迢将绣线买来,再卖出去……且不说赔了的事,若是赚了,叫那些常走船的人瞧出甜头来,便也从上游买了绣线回来卖,那可如何是好?咱两家都是不走船的,速度定比不过他们以船为家的莽汉呀。” 安晴神秘一笑:“谁说咱要买他们的绣线来着?”见落梅不解,又低声解释道,“上游的绣线也不见得染得多好,稍鲜艷点的颜色便要教阳光晒上一阵,再过一遍水,掉过一回色后才沾得牢靠,用这线做绣工,也常弄得满手是色,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淑女的样子?再说,这样的绣线,由船运回来,哪敢保证半点水不沾,半点色不掉?且咱落霞这里,四面八方的客商都在这儿歇脚,单原料一项便不用咱们愁。” 落梅疑惑地看着她:“姐姐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来染?”看她那眼神,仿佛安晴突然生了三头六臂,或是刚从嘴巴里拉出个小人儿来一样,片刻方犹犹豫豫地缓声道,“可是,我们都不会碍…落霞也没人做过这个,自己摸索,可是要费尽了心机,也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边说边小心地偷眼看她,似乎生怕打击到她。 安晴自信一笑:“我会。” 落梅这回是真的确定安晴生了三头六臂了,愣了半晌方呆呆一笑,问她:“姐姐怎么什么都晓得?” 安晴待愣了片刻,方苦笑道:“此时因彼时果,沈家堡一向以自给自足为荣,自家染个色织个布希么的,实在是太寻常的事情了。当时以为是苦,现在才知道,付出的努力从没有白费的,终会有所回报,只是早晚而已。” 落梅听得连连咋舌:“自己织布?自己染线?呵,姐姐不是在耍笑我吧?” 安晴嘆了口气,也陪着她笑了几声,心道她一个未出阁女儿家,定是以为全天下的民风都跟落霞差不离的,她当时也以为如此,所以才对父母的劝告置若罔闻。 她边笑,心里边想着,这些事,以后定要提点她一二的。若她真跟小柳成了,以后少不得也要操心这些。只今天她实在提不起劲头说这些婚嫁、男女相处上的事体,于是也便一笑置之,心道来日方长,以后记着便是了。 落梅笑过之后,又想起一事来,忙同安晴商量:“我也能拿出个三四千两的样子,我爹娘总是不知的,数目再大,他们便会觉出来了。咱两人合起来这七八千两,说少不少,说多也实是不多。若是要租个铺子,再划块场地来染线的话,这钱便有些吃紧了。——我知道莲清手里有块地,是她外祖送她的生日礼物,足有百亩之多。只那块地虽在高处,却是盐硷得厉害,不能种田,她家也没有在那盖房的意思,那块地便一直荒着,咱拉了她一起来做,那块地就当她入伙的本钱呀?” 安晴点头笑道:“她肯自然是好的,她若不肯,咱也不能硬拉着她做,不情不愿的便不好了。” “姐姐放心,这等热闹,她自然是肯的,以后你便耳根不得清净喽。”落梅笑嘻嘻地回她,又贊道,“我道姐姐为什么开店半年便会财源滚滚,原来姐姐的眼比平常人都毒,想人之所未想,若是这样都不能日进斗金,妹妹反而觉得奇怪了。”静了一会儿,又实在好奇是如何染线的,缠着安晴要她写些染料的名字出来,她好找些绣线自己在家试着染一染。
第41页 安晴面色一肃,偏着头低声提点她:“写出来当然可以。这染线的法子,姐姐早晚都要交代与你的。但是妹妹,咱也说说成不成的话来:这事要是不成,还是另说,要是成了,这法子便是天大的秘密,不能说谁也不告,但也只能告诉自己最信任的人。莫要叫人偷了方子出去卖,咱白白地为他人做嫁了。” 落梅经她提点,便也马上转过这个弯来,连声道:“姐姐说的是,是妹妹一时兴奋,没想到这一层。” 见她一脸懊恼,安晴便伸手轻拍她手背安慰道:“你初涉及这个,自然有些事还需慢慢适应,才能有这个心思,不急。”还待再说,却见含夏装作取什么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房间,关门后附着安晴耳朵悄声:“小姐,裴少爷又来了。” 安晴拍着落梅手背的手指一僵,才低声道:“还说我去店里了吧。”含夏表示知道,转了一圈之后,手里随便拿了件衣服,又目不斜视地出去,关门落锁。 安晴同落梅苦笑道:“还要麻烦妹妹在这里多陪我待上一会了。”竟连声音都低了许多。 落梅点点头,又暧昧一笑,问她:“姐姐和裴哥哥闹别扭了?”蹴鞠那日裴靖闹得那样大,她若是没有耳闻才奇怪。 安晴忙摇头:“莫瞎说,只最近事多些,他总拉着我出去玩,我抹不开面子次次回绝他罢了。” 落梅摆了个噢的口型,身子边向后靠边缓缓点头,明显是碍着她面子才做出副相信的样子的,又玩心大起:“姐姐既然不愿跟裴哥哥出去玩,便跟我出去玩吧?咱去找莲清说项,若她愿意,顺便就去看看那块地。” 安晴含笑点头:“成,待过了盏茶的功夫,他便会走的,到时咱再从北角门出去。”说完同落梅相视一笑,好似突然时光倒退,两人成了躲着大人跑出去偷玩的小姑娘一般。 两人正偷笑,却听窗口咪呜一声,青衣从窗外跳了进来,落梅惊喜地起身,抱起青衣抚弄半晌,方问道:“姐姐这儿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客人?长得这般可爱。”不光落梅喜欢它,青衣也对落梅恰到好处的瘙痒十分受用,躺在她腿上翻出肚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眯着眼睛,享受得很。 安晴笑道:“几日前才抱回来的,刚刚断奶不久就这么调皮,见天地往园子里跑,真是要命。”语气宠溺得,不见半点要命的意思。 落梅抱着它爱不释手,边用腰上玉佩逗弄它玩边问:“它叫什么名字呀?——起了名字没?” “起了,叫青衣。” 落梅一愣,玉佩上打的流苏便叫青衣扑了个正着,于是也就放手,任由它玩个痛快。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安晴,问:“是裴哥哥给起的名字吧?” 安晴点点头,疑惑地笑道:“妹妹是从哪猜出来的?要依着我的意思,怎么也不能叫它作青衣的,抱回来说给谁听,都说是个母猫的名字。可惜起都起了,也只得这样叫着。” 落梅转转眼珠,笑道:“我倒觉得挺合适的,给公猫作这个名字更合适。” “哦?愿闻其详。” “个中缘由妹妹倒是说不好的,只是觉着合适。”落梅闪烁其词,安晴只道她是开裴靖的玩笑,便也一笑置之,自去换了套出门的衣裳,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叫含夏开门,跟落梅两人带着各自的丫鬟,悄悄地从北角门熘出了府。 今日正好是莲清的先生休息的日子,只无课也不轻松,先生为她布置了足有三日的功课,留她自在府中用功。莲清本不爱学这些女红一类的手艺,因此见落梅和安晴来访便得了由头,高兴得一边一叠声地叫屋里坐,一边叫丫鬟快将屋里头的绷子绣线都收拾干净。 陪着二女进屋的惠夫人很是没面子,一边摇头一边自嘲道:“我怎的生了这样的一个闺女?活脱的假小子气概,若要她坐在那绣一日的花,倒比叫她绝食三天还要难受。” 安晴但笑不语,落梅忙一边挽着惠夫人说着安慰的话,一边使眼色叫莲清收敛些。惠夫人见了更加感慨,连连嘆着两人明明只差一岁,为何落梅如此懂事,而莲清却仍似个小孩子一般。这样一来,两人便都不便说些什么了,只得在一边赔笑,由着惠夫人数落莲清一番后才走。 待惠夫人走了,落梅才将入股之事跟莲清简单说了。莲清一听有热闹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卖的是她最不喜的女红用具也顾不得。乐的当即便跟惠夫人回禀一声,便带着落梅与安晴两人出了府。 莲清手上的那块地地处一处半山台,据附近住的老人说,这里原本是一座小山包,几十年前落霞遭了一场大汛,天火滚雷,生生将这山尖削去了一半,是以这片地处处可见巨大的顽石被黄土掩埋,只露出几多嶙峋的尖角。 三人边走边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将地界逛了个遍,安晴满意道:“这里离黑河入海口不远,取水方便,地界又高,无论下雨还是下雪,都等闲不易被水浸了,存放绣线染料一类却是正好。海边阳光向来比远海的地方烈些,到时染线晒线也方便得紧。只是……”她略皱了皱眉,沉吟道,“海风腥咸,不知对线的质量有没有影响。” 落梅笑道:“不打紧,咱一边先建着屋子,一边看看情况,若是有影响,便再在院里搭个棚子来。这里地方偏僻,环境难得的幽静,等染坊建好了,便再就近开一家店好了。——买绣线的多是未出嫁的姑娘家,若是建在闹市,难免有那些个性子内向的不肯登门。” 莲清也拍手笑道:“那便正好,除了这块地,我手上也正好有一间空着的屋子在附近,只是年久失修,木头什么的应该都已经糟了,怕是要整个推倒重建了。”说着撅起嘴巴,颇失望地喃喃,“真是的,这样拖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起店来啊?” 安晴和落梅相视一笑,一左一右地抱着她安慰:“不打紧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再说,准备工作也很好玩呀?” 莲清眼睛一亮,转瞬又暗下来,道:“两位姐姐就戏耍我吧!不过是卖绣线的勾当,准备工作又怎么会好玩得起来?” 安晴柔声哄她:“妹妹还没上手,怎的能这般肯定?等过几日,姐姐把材料找的差不多了,再寻你们玩一玩这‘准备工作’。” 莲清不明所以,落梅却是知道她是要带她们染一染绣线试试看的,忙忙保证道:“姐姐放心,我们定不同外人说1又推推莲清,问她,“妹妹不会跟家里人说吧?贴身丫鬟也先别说,父母嘛,就更别提这事啦。” 一听说是秘密,莲清兴奋得,小脸闪闪发光,也不问要保密些什么,便忙不迭地点头保证:“好,我谁都不说。” 两女见她这般反应,不由相视一笑,心道,这哪是对准备工作好奇,莲清分明是只对大人不让做的事感兴趣啊! 既然看过了地,安晴也不好让莲清在外面待太久,于是催着两人回去。莲清嘟着嘴不乐意,显是还没玩够,安晴也只得搂着她絮絮地劝:“妹妹头回跟我们出来便玩得那么晚回去,这以后我们要找妹妹出来,哪还容易向惠姨开口?妹妹不若赶紧回家,乖乖听惠姨的话,下次出门时也好商量。” 莲清听得,小脸一会苦一会乐,犹豫半晌才咬牙答应了,由着两人将她送回家。落梅与安晴又商量了半晌购买染料的事,落梅再三保证小心行事,又请教了她些避人耳目的法子,才各自分手回家。 安晴方才从北角门出,便也懒得再走正门回去,于是復又从北角门绕进顾府,进门时偷偷摸摸的,仿佛做贼一般。 刚进了门,便听得身后一声轻快的嘆息:“哈,可抓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1]噼丝 是苏绣(俺只知道苏绣)里分线的手法。一根绣线由12丝拧成,在绣细巧的地方的时候,单是一根线也嫌粗,于是就要噼丝。一般的绣品,最精细的地方大概用三丝左右的粗细,就是用1/4粗细的绣线来绣。最精细的绣品,分1/2丝也是有的,那简直是,唿吸重一点都危险。(俺曾经分到2丝,当时俺即使戴着眼镜也已经很难找到线在哪了,orz) 俺在这树洞一下…… 今天,俺家老女上月榜了…… 本来俺应该兴高采烈放鞭炮庆祝的,但是俺文下的留言被删了二十几条下去 当然,管理员大大删的是正确的,那些留言确实是俺圈养的读者给俺留的(很少有读者会章章留言吧?但是俺认识的几个读者因为熟,所以不好意思霸王俺),俺没啥说的,只是视留言为生命的俺还是因此情绪很低落= =。 说给朋友听,朋友说:你文都被霸王成这样了,还删?看你榜上前后的文,留言还有你这么悽惨的么?
第42页 我无语含泪…… 话说俺攒文时一定会开着作者后台,就是因为看到有新留言的时候,俺的小宇宙就会燃烧,燃烧得俺文思如尿崩 俺在这树洞,并不是想让各位亲看到后替我补分。其实如果每章写一样内容的话,管理员大大还是会删掉的,俺的士气也没有得到多少鼓舞= =。俺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尽可能的与我交流,让我了解大家看文的感受,当然,如果俺写的文让大家实在没有留言的欲望的话,俺也不勉强,俺不会用更不更新来威胁大家滴,那样不厚道。 鞠躬,感谢大家对俺的关注,并忍受俺在文下的树洞~不管你们留不留言,俺都一样爱你们~~ 第二十九章 安晴刚进门,便听得身后一声轻快的嘆息:“哈,可抓着你了。”听声音,不是裴靖还能是谁? 安晴骇了一跳,迅速转身,又防备地后退了三步,瞪着他郑重警告道:“以后莫要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缓了缓又色厉内荏地问他,“你不是方才已经走了?” 裴靖笑嘻嘻的,面上有些疲惫:“若是不走,你又怎能干自己的事去?——为什么躲我?生我气了?”说着走近了细看她脸色,半晌实在看不出答案,只得疑惑地问她,“究竟为了什么?” 安晴见他越靠越近,忙向后又躲了几步,低着眼睛闷声回他:“躲你是因为最近我很忙,没空同你出去消磨时间。——你找我,除了玩还有什么其他事么?” 裴靖睨她一眼,神色喜怒不辨:“有,顾姨说我许久不来,十分挂着我,我晌午来时便要留我吃饭。只我听环茵说落梅曾来找你,也未见她出府,便想着她回去时你总要送送,我在,你定是打死都不愿出来的。虽然不知你因了什么突然躲我,我也只得先避一避。谁料你一出去便出去这么久。白教我在角门这儿守株待兔了大半天,晒得一身暑气。”看他额上确实附了细密的汗珠,夏日正午日头毒辣,北角门附近又没什么可以乘凉的地方,也不知他在这究竟等了多久。 明明是抱怨的话,他却仍是用平平板板的语调说出,叫安晴吃不准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然而这样的语气却叫她愈发觉得内疚,于是忙歉然解释道:“我近几日只是莫名觉着心慌,做什么都没什么兴致,只得一门心思地忙着店里的事。我躲你实是因你最近总找我出门,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又不好总拒绝你,只得避着你些,心道你玩心过了自然也就淡了。” 裴靖哭笑不得:“玩心?你当我是三岁小儿,玩心如此重?” “难道不是?”安晴瞪着眼睛看他,难道不是眼前这人回回找她都是寻了各种由头带她出门? “你总闷在家里,难道就开心快活了,还是日进斗金了?”裴靖失笑,摇头道,“你镇日在家待着,最近连店里也不常去了,今日跟落梅出去活动活动身子骨也好,要不每天都只坐着,就是日日吃着补药也是不顶事的。” 安晴疑惑地看他:“裴少爷,你可是什么时候又去学了医术?” “倒是没,不过顾姨早就嘱咐过我,要我多带着你出去走走,省得你身子寒虚,一年里倒有六七个月的时间手脚冰凉。” “这是老毛病了,又怎是多动多吃补品就能好得了的?”安晴赧然一笑,“我娘实是关心则乱,你怎的也真拿这话当了圣旨?”顿了顿又放软了声音道歉,“这几日躲着你是我不对,但我最近计划着同落梅和莲清新开一家绣线坊,建造装修这些可以托给旁人,然而怎样染线这类的事情总是要自己亲力亲为才觉着妥当。别的不说,单只找齐染料所需的材料一项便需花费大力气,我实没有闲逛的心思。” 裴靖气笑,突地屈指轻弹她光洁的脑门:“小傻蛋,採买一类的事体,不来找我,倒自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合着是把我当外人,还是本就看轻了我?” 安晴不觉脸又红了,抬手捂着额头埋怨道:“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叫旁人看去像什么话?我好歹大你七岁,你平日不肯叫我姐姐倒也罢了,行事也愈发的轻狂,别人看了要怎样想?” 裴靖侧身低头,背着手偏了眼笑看她:“怎么想,自然是想,我中意你呀。” “……莫总开这样的玩笑。”安晴被他弄得没辙,歪着身子离他稍远些才低着眼睛嗔怪地回他。 裴靖呵呵地笑:“我都说这么久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听,怎么,还没习惯?”说着又往她通红的脸颊上吹了口气,笑得十分邪恶,不待她再说什么又双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往房里推,“今晚你拟一张单子,写明需要些什么东西,需要多少,明天交给我。十日之内,我帮你找齐你所要的材料。你呢,现在就去换身家常的衣裳,去厨房给我做一顿可口的晚饭,我呢,就去陪顾姨和顾叔逗逗闷子。——顾姨似乎对你的相亲对象那日没出现很是恼火,后来听含夏说是因为家中有事才怒气稍平,晌午又直同我抱怨。说我要是得了由头,定要劝劝你,好歹再同他联繫一次,看看这人究竟如何,然后呢,是死是活都给个准话儿。这事儿我是透给你了,你心里是什么打算?”说到最后一句时,虽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一双眼却牢牢锁着安晴面庞,多少泄露了他的心思。 安晴听了先是大窘,埋怨的话冲口而出:“我娘嘴上也太没分寸了,怎的能同你说这样的话!”话音刚落便有些后悔,又稍缓了声音道,“我本不太想着这方面的事,然而你娘既然是好意替我介绍,我也不能就这样驳了她面子,所以就随意地见上几面,倒叫我娘添了这个念想了,时不时地便说上一回,搞得我疲于应付。原想着夜市那事过后,我娘便不会再提他了呢,没成想还是想错了。” 裴靖笑道:“顾姨还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他也不愿的,不能就这样把人一棍子打死,总要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安晴颔首,神色略显为难。 话是这么说,自那日林公子慡约之后,他也确实备了道歉的礼物,隔日遣管家送上门来。只是她原就不想与他有多深的发展,因此接了东西之后也便只回了个帖子,道自己并没将那晚的事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并不曾与他再约时间相会。林公子也就因此而误会她余怒未消,每隔几日便寻什么藉口给顾府送些东西,因都是家常的物件,又有正经的理由,叫安晴抹不开面子退回去,又实不知该如何处理,也只得将其与裴靖来访等同对待,一律冷处理着,避而不见了事。 “可……解释之后又该如何了呢?”犹豫不决间,她竟将心里翻腾得最热闹的一句话脱口说了出来,甫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她的姻缘大事,怎能说给个男人听?于是忙打了个哈哈,强打了精神央着裴靖道,“怪道我娘最近对我不冷不热,原是想令我觉着莫名心虚后才设套子,逼我将这事应承下来。这事你插手总是不妥的,不过能拖一日是一日,你若是能哄得我爹娘今日决口不提那事,我便是对你千恩万谢了。” “这事简单,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后都不提也是有可能的。”出乎她意料,裴靖竟一口应承下来,双手负在身后,洋洋得意的神色令安晴对他的保证万分怀疑。 :“莫吹牛了,我娘的韧性可是非同一般,她说要做什么,你又怎能几句话就令她改了主意?” “那就走着瞧吧。”裴靖又来推她,“快去换衣裳吧,我若替你办成这事,晚上一顿好饭,明日一同出门,你总能答应吧?” 安晴被他噎得,不由恨恨:“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若你不能帮我把材料找齐,我还哪有心思随你四处跑?”说完也觉得自己这话威胁的滋味甚浓,于是反过来推他,“好了好了,你快去找我爹娘罢,晚上想吃什么?” 裴靖看着她笑:“只要是你做的,什么我都觉着好吃。” “行了行了!酸死了!”安晴嫌恶地拍他一掌,自己也转身向屋里去。 待换了身衣裳,安晴总觉着心里没底,不知裴靖究竟会说些什么,于是叫了含夏来,低声吩咐她到顾家二老身边伺候着,这才安下心来,慢慢踱到厨房做事。 因这一遭算是她有求于裴靖,又由于她这几日没来由地躲着他,心里总觉着愧疚,于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一顿饭做得跟花一般。一桌子菜四荤四素,配了主食和浓汤,当得上是色香味俱全,令裴靖及二老纷纷大唿美味,食指大动。 饭桌上,顾家二老当真没说一句关于安晴婚嫁的事,教她也颇觉诧异,往日用膳时可是二老集中轰炸的好时机,莫非今儿个真是太阳打南边落了?
第43页 顾夫人见安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吃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含笑开口道:“阳儿……” 安晴一个激灵,果然,人不能太乐观。 谁知顾夫人说的是却另一件事:“你都闷在家里好些天了,多出去走走,对身子也好。福官方才跟我说了,明儿个你俩便出去走走罢!” 安晴低声应了句好,心中疑惑更胜,不由瞥了裴靖一眼,却正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裴大少爷沖她眨了眨眼,又为她碗里夹了筷鱼,凑近她低声笑道:“那么明天……?” “我还能不允么?”安晴瞪他一眼,也低声回他,又偷偷瞥了眼她爹娘,顾家二老恍若未觉,兀自开始讨论顾老爷今日究竟可不可以喝点小酒的问题。 安晴嘆了一口气,觉得这场面虽和谐,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 用过晚饭,便也是日薄西山的钟点了,安晴道怕过了净街鼓的时辰,连连催着裴靖回去,又亲将他送出门口,裴靖站在门口苦笑:“还差着一个时辰有余,便忙忙地赶我走,我怎觉得,你似乎就是不愿同我走得太近?” “没有的事! ”安晴一口回绝,分辨道,“你也出来一天了,裴姨不是刚消了气?莫要再惹得她将你又禁了足! ” “噢!”裴靖拖长声音应了一声,又笑道,“我想也是,怎会突然就使性子呢,我家阳儿最是大度随和了。”语气却令人往相反的意思上联想。 安晴自然也听出来了,却只淡淡一笑,说一句:“快回吧!”便也不等他告辞,转身即往回走。 裴靖站在原地,看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苦笑:“我就那么像登徒子?逃我跟逃什么似的。”又低着头寻思了一阵,突然欣喜地一笑,迳自走了。 回到房中,安晴越琢磨晚饭时桌上的场面越觉着诡异,于是招手唤来含夏细问,裴靖究竟跟顾家二老说了什么,最后得了个什么结果? 含夏想了想,低声回道:“裴公子只说,小姐对于婚姻一事自有自己的主意,老爷和夫人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就这些?再没别的了?”安晴不信,这几句话实是平常得紧,她爹娘又怎会买帐? “没别的了,不过裴公子说的话自然比婢子讲的要高明许多,大意便是这个。后来裴公子便一心陪着老爷下棋,除了同老爷夫人报备明日带小姐出门的事外,便没再提及关于小姐的事了。”含夏眨眨眼睛,答得干脆利落。 安晴復又问了几句,含夏均答得滴水不漏,她心知含夏定然隐瞒了什么,却半点破绽都盘问不出,因此只得摆手放人。心里感慨着,原来王夫人叫乞巧去看着落梅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乞巧编不出这么圆的谎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对俺的安慰和热情的留言,俺会用坚持不懈地更新来回报大家滴! 鞠躬~ 第三十章 翌日清晨,裴靖便又来找她,安晴先将昨日拟的单子递给他问:“你看,找齐这些可是太勉强了?” 还真是功利得紧了,裴靖气笑,接过单子睨了一眼道:“硃砂黄檗这类常见的自然不用费劲,荩糙靛蓝这些虽在别处常见得很,然而在落霞本地却是没有的,我得去施伯那问问才能回你。你每样要多少?” 安晴说了个数,裴靖点点头:“可以。” 安晴自然大喜:“预付的款项我会让福叔交给你家乐叔,到时花费了多少银子,连带着路费统给我列一张单子,我再一併把款子结清。” 裴靖不耐地摆摆手:“这些话,便留给帐房去说可好?咱今天说是要出门散心的,现在可以走了么?” 安晴经他提醒,才觉得歉然:“那是自然,你要去哪里?我这身衣裳可还得体?” 裴靖上下打量她一番,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笑道:“太得体了,咱今日不往人多的地方走,你且去换一件利落不怕脏的衣裳吧,莫叫这么好的料子明珠暗投了。” 安晴本以为他今日还是领着她在集市上随处逛逛也就罢了,听他这样说,好像要做什么体力活一般,不由骇笑道:“哎,不是又要带我翻山越岭吧?” 裴靖摇摇手指,一脸神秘状:“莫问,一问便是泄了天机。” “去你的!”安晴啐他一句,兀自进屋换了衣裳后便随他出了门。 门口早停了座软轿,裴靖将她塞进去,又将轿帘遮得严严实实,不忘嘱咐道:“莫要偷看!” 安晴失笑,落霞只这么点大,她有什么地方没去过?还给她来欲擒故纵这一套。 然而小轿摇摇晃晃,走着走着,安晴便闻到海腥味越来越浓,耳边却仍旧清净,不由奇怪起来。心道落霞如此热闹,凡是近海处必有港口商队,又哪来这么安静的海边? 又晃了半晌,才见轿子停了下来,裴靖打着帘子扶她下轿,笑道:“到地方啦,今个儿,咱自己赶海捡宝贝去。” 赶海?安晴想起水上蹴鞠前几日,裴靖约她赶海的话来,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不答目的誓不罢休,大半个月之前说的事也还一直记着,非得把我骗出来赶上一次才罢休?” 裴靖也笑:“哪里哪里,不过是想着有这么个好玩的勾当,便巴巴地赶来献宝,谁知你一口回绝了,只得再找机会。赶巧环茵昨个跟我说,你店里的珊瑚和珍珠都快告罄了,我寻思着,既然你每回要的都不多,那便自己来找吧!怎么样,这下你心里平和些了吧?好歹有个正当的理由,并不是白白消磨时间。” 安晴听了也笑,道:“恩,确是如此。”笑过之后才想起环顾四周,方知这里为何如此清净。 这里是落霞不多的几处浅滩之一,因这里礁石环生,离海岸几百丈远的地方水深尚不足三米,因此莫说是吃水深重的大型货船,就算是普通渔船在落cháo时也等闲不敢靠近,生怕搁浅了不好处理。是以落霞港口热闹得仿佛开了锅,这里也是鲜有人来。 现下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微风卷着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不慌不忙地向岸边推进,仿佛流云朵朵。海面呈现一种透亮的蓝绿色,泛着波光粼粼,教人看了便心中欢喜,忘却一切俗事,顿觉胸臆开阔。 安晴左右望了望,笑问道:“现在可是涨cháo时吧?你就算要我陪你赶海,也总得挑个落cháo时分才好。——再说,这里真能找着珊瑚珍珠?就凭咱俩?” 裴靖笑睨她一眼,嘆道:“你问题可真多。而且,也忒不信我了。”刚要解释,却听到海岸上传来一声吆喝:“裴兄弟,你们可真准时!”抬头一望,只见一扇小舢板徐徐泊在了岸边,上头盘腿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一脸络腮鬍子,魁梧得仿佛一座小山,相比之下,那舢板便显得小得可怜。 裴靖也吆喝着回他:“李大哥!” 安晴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这大汉十分眼熟。 那大汉也含着笑回看她,待两人走得近些,又一把拉过裴靖,勾着他脖子压低了声音问他:“我说裴兄弟,这是不是就是蹴鞠那日,你指的那姑娘?” 因他声音实在太大,再怎样压低都叫安晴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刚想笑着否认,却被裴靖抢了先:“是啊,人家现在还犹豫着呢,所以小弟我只得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李大哥,你可得帮帮我啊!” 大汉哈哈大笑,声量和施伯的狮子吼有的一拼:“那是一定的!”又转头同安晴真诚地推销裴靖,“姑娘,我这老弟可是个正经人,从不拈花惹糙,对你是一心一意呀!——说起来,我李大还得谢谢你,要不是姑娘起了要看水上蹴鞠的心思,他还不能答应我们踢那一场漂漂亮亮的比赛呢!”原来这大汉本名便是李大。 安晴恍然大悟,这大汉正是那日蹴鞠比赛中的一员,难怪瞧着眼熟得紧,忙笑盈盈地道了个万福,招唿道:“李大哥。” 李大哥也呵呵地笑着回礼:“姑娘有礼。” 因他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她,安晴难免觉着奇怪,刚要纠正,忽想起自己今日梳了个堕马髻的髮式,因髮髻后坠,怕前额的头髮被风吹毛了,特挑了条颇有胡风的鎏金掐丝头面压着额际。为了戴得牢靠,前额便不可能半点头髮都不留。乍看上去,细细的流苏混压着额头正中一点额发,确实是和姑娘家的髮式有些相像。 裴靖似也看出她所想,偏了头同她低声央道:“被人叫姑娘不好么?你若说明了,我少不得还要解释一番,阳儿你就高抬贵口,容我躲个懒吧!” 安晴教他说得也是一笑,心道说不定只同这位李大见这么一次罢了,这误会说大也不大,况且若她真的出言纠正,裴靖除了因解释她弃妇身份而徒费口舌之外,恐怕李大也要跟着应景地安慰她几句,这样几个来回下来还真让人发愁。于是也就这样认了下来,同那大汉笑着点点头,便默不作声地立在一边。
第44页 裴靖同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听李大粗着嗓子吆喝:“莫叫兄弟们等急了,裴兄弟,快扶着姑娘上来罢!” 安晴一听要上舢板便吓得直往后退,裴靖强拉住她,半拉半抱地扶她上了船,又同李大哥笑着解释:“她从小便怕水,李大哥稳着点儿呀,莫吓着她!” 李大满口答应,小船果然划得又快又稳,裴靖双手撑在安晴身侧,见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便柔声安慰道:“没事,你看,有我护着你,李大哥划得也很稳,就算有什么,我水性很好,不会让你呛到一点点水。——这样,还害怕么?” 安晴从牙fèng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别跟我说话,分心!” 裴靖愣了一下,又慌忙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忍笑忍得双肩颤抖,好似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安晴看在眼里气在心上,然而眼下她实在分不出精力说出什么嗔怪的话来,也便只能由得他笑个过瘾。好在裴靖还算克制,笑了一会便抬头,认真道:“咱落霞就算是女孩也没有几个不会水的,更别提是怕水。你以后若是要乘船,千万要我陪着你,省得别人以为你是开玩笑,反倒来戏耍你,白白地让你受了惊。” 安晴百忙之中回头瞪了他一眼,面上惊色未退,是以这一眼丝毫没有任何威慑力,瞪得裴靖又是一乐,含笑道:“不用瞪我,我是好心,并非开你玩笑。” 待划了约有百丈远,便见前头比肩停了三艘稍大的渔船,李大将舢板靠在中间最大的那艘船船尾。待上船时,裴靖几乎是夹着她登了船,为了不叫出声以致失了面子,安晴硬是将嘴唇咬得红肿不堪。 刚一上船安晴便转而抓住船帮,圆圆的指甲在被水浸得湿软的木头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月牙。但好在渔船宽大,因此安晴紧张了一会便也放下心来,脸上也重现了笑容,只一手仍牢牢抓着船帮,不肯松手片刻。 李大单手一搭船舷便也跳了上来,转头问裴靖:“裴兄弟,开始不?” 裴靖含笑点头:“恩,多谢老哥们了!” “得嘞!”李大哥答应一声,回头冲着另外两艘船上打了个唿哨,便听得船上应和的唿哨四起,接着是落水声声,从三艘船上同时跳下去十余个皮肤黝黑的渔工,姿态优美得如同银鱼入水。片刻之后,水面骚动止歇,海面竟是许久不见有人冒头。 安晴疑惑地悄声问裴靖:“他们在干什么?” 裴靖不答,却笑着打着唿哨招唿掌舵的船工:“牛大哥,咱整点曲儿来?” “好嘞!整点儿啥?” “应景儿的就成!” “得嘞!”说着便哎嗨哎嗨地吼了开来,曲中口音太重,安晴听不完整,只听得一句清清楚楚的“哥哥我好想把妹的手儿牵”唱得百转千回。 安晴突然觉得脸有点热。 她本想调侃几句,可又怕欲盖弥彰而显得自己心虚,便也只得继续装傻,浑当做一句歌词都没听懂。偷眼看看裴靖,他笑呵呵地替牛大哥打着拍子,似浑不觉歌词有什么不对一般。安晴失笑,反而怪自己想得太多。 还好水下冒出来的人头迅速转移了她对歌子的注意,那渔工举着一枝红珊瑚,笑得十分得意:“嘿,又是我第一个!”说着便将那珊瑚枝向裴靖抛了过来。 裴靖快手快脚地接住,转而向安晴献宝:“看吧,是不是跟上的货质量相当?我就说过,信我没错!” 安晴笑着接过,一边欣赏一边不住口地夸他:“是是是,你最棒了!” 紧接着又有一枝飞过来。 再一枝。 又一枝。 红艷艷的珊瑚枝带着剔透的水珠,滑出一道道闪闪亮的抛物线,又一枝枝地被裴靖接个正着,再交给安晴妥善收着。渔工们使坏,几人突然一齐冒头,围着渔船将手中的珊瑚枝瞄着安晴同时抛来,一枝枝珊瑚好似花枝一般落了安晴满裙,她也不恼,又笑又叫的十分开心。 裴靖将手圈在嘴边喊话:“还有珍珠吶,这可考校众位大哥的眼力了哈!” 李大一边打着水一边沖他扬了扬拳头:“知道啦老弟,少拿激将法来唬我,让你看看大哥的本事!”说着一个勐子扎下去,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裴靖转头同安晴打赌:“来猜猜珍珠的颜色,输了就得满足赢的人一个愿望!” 安晴睨他一眼:“哪有那么多的珍珠躲在贝里让你来猜!” 裴靖狡黠一笑,斜着眼睛看她,做出一副鄙视的神态来:“你是怀疑渔工大哥们的能力?” 安晴眨眨眼睛:“颜色那么多,要都猜错了呢?” “要是那么容易,谁还同你玩这个?”裴靖显得有些不耐烦,“不过是逗个乐子罢了,莫要搞得这么正经!” 安晴含笑,心道反正也不吃亏,再不答应,未免显得太过无趣了,于是点头应了句好。 过不多时,李大先浮了上来,手里举了只如他巴掌大小的贝,爬上船穿好衣裳后便将那贝伸到两人眼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看看大哥给你找的贝!” 安晴先猜:“橙色。”心道猜颜色这东西不过是赌运气,落霞当地所产的海水珠大多是白中带橙的颜色,猜这个最是稳妥。 裴靖坏笑,也做出一副撞撞运气的表情:“嗯……那我便猜墨绿的罢。” 安晴哈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赢定了,笑看着他揶揄道:“墨绿那么稀有的颜色你都敢猜,裴公子真是好胆识!” 李大哈哈一笑,赤手掰开了那只贝,捡出颗小指肚大小,浑圆墨绿的珠子来。 安晴首战告负,颇觉诧异:“巧了!”忙伸手接过贝壳,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说他作弊却也不像,珍珠都生在肉里,方才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大剖开贝肉捡出的珠子,他怎么做得了假?莫非……安晴狐疑地看了李大一眼,他会幻术? 李大哈哈笑着解释道:“小姑娘,我李大找的珠,不是墨绿就是黑灰,个个都有指肚大小,品质保证,绝无失手!你的情哥哥是在熊你呢!” 安晴一听便傻眼了,感情从贝壳上还真能看出珍珠的颜色来?忙可怜巴巴地央求李大:“李大哥,你可否算做跟我一伙?不然,我要被他欺负死了!”她一心扑在赌约上,竟是漏听了那情哥哥三个字。 李大十分慡快:“成!打赌就要讲究个公平嘛!”又看着裴靖笑道,“裴兄弟,你同意不?” 裴靖抱着膀子笑着点点头:“我哪敢不同意,要是不同意,她能现下便甩手不干了!” 安晴瞪他一眼,愤愤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裴靖哈哈大笑。谈笑间,又一枚贝被送了过来,个头与李大带上来那枚不相上下。 安晴这回学乖了,先扭头请教专业人士:“大哥,你觉得这是什么颜色?” 李大挠着头憨笑:“看样子像是浅颜色的,具体什么色就不太清楚了,总不是偏红的。” “那我猜黄的。” “我猜金色。”裴靖跟着下了结论。 剖开一看,是颗月白色的,个头比李大那颗小上一半,两人都没猜中。 再来一枚,李大看过一眼后便侧着身子将裴靖挡住,偷偷指点安晴:“我觉得是白中带粉的。” 安晴自然没有异议,立即复述了一遍作为结论。 裴靖依然笑嘻嘻,端得是举重若轻:“银白的。” 掰开一找,是一颗银白色的珍珠,对着阳光看,依稀可见一圈粉色弧光。安晴大喜,嚷嚷道:“我们说对了!” 裴靖抱着膀子笑:“我也没说错啊。” 李大忙打圆场,安抚两位:“都对都对,都对哈。” 没办法,只得算做是二比一,安晴仍然落后一局。 接下来的几枚,两人都没猜中。 不知不觉,所有渔工捡来的贝都已被他们掰了个遍,只剩最后一枚握在李大手里尚未启封,安晴有些急眼,向李大讨了来,双手捂着不让裴靖再看,问他:“你猜是什么?” 裴靖忍笑:“我猜是白色,带五彩弧光。”说得笃定无比。 安晴忍不住嘘他:“你当你是神仙?”心中认定他只是说来玩的,于是自己也不再猜,亲自掰开贝壳,竟挖出只小小的佛像来,且真的是白色,带着五彩弧光。 她深深地觉得被玩弄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稀饭赶海~~~╮(╯▽╰)╭珍珠啊,我也想要~~~ 第三十一章 裴靖哈哈一乐,食指轻划过贝壳边缘,解释道:“看,这边上漆着一条黑线呢,是普度寺的沙弥撬开贝壳放进去的,属意祈愿落霞年年风调雨顺,渔工出入平安。”
第45页 李大也嘿嘿地笑,提高了声音吆喝着质问众人:“是哪个不长眼的把老方丈的佛像挖出来的?真是添乱!” 另两艘船上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一个年纪稍轻、皮肤晒得黑黢黢的渔工爬上桅杆,猴子一样挠着后脑沖李大憨笑:“大哥,俺错了,是俺眼神儿不济,两只贝并排生着,俺本想拿另一只来着,结果过了股暗流,俺就……” 李大笑骂:“少来解释这么多虚的,技术不行就说技术不行,罚你晚上洗甲板!”那年轻渔工听了连连哀号,从桅杆上啪嗒一声,呈大字型仰面摔到甲板上,耍宝的意味十足,又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安晴斜眼看了裴靖一眼,撅着嘴赌气。 裴靖坐近些软声哄她:“别气别气,不是想逗你玩么。——当然,那个赌约嘛,还是有效的哈。哎哎,别生气呀!这样,捞上来的珍珠都归你。” “本来就归我,哼。” “那……李大那枚珍珠,我打一副项圈送你,好不好?”裴靖搔搔头,又想了个解决方案。 安晴看他一眼,半信半疑地,裴靖连连保证:“我说话算话。” 安晴犹豫片刻,问他:“你不会藉机让我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吧?” “绝对不会出让你做不到,为难你的事情!”看他那神情正经得,就差赌咒发誓指天为证了。 “这还差不多。”安晴评估了一下裴家少爷在她这里的信誉问题,决定不气了。 李大哈哈大笑,手下不停忙活:“你这妹子,脾气去得倒快!” 安晴将其余的珍珠拭干了水份,统统收进随身带的荷包里,黄的粉的装了鼓鼓囊囊一袋,心情自然也如艷阳高照一般明媚:“我想要的他都允诺了,还有什么可气的,我忘性可是大得很呢。” 李大呵呵地笑:“难得难得!” 说话间,忽然船体剧烈摇晃起来,安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一手抓紧了船帮,一手下意识地抓住裴靖手臂。 裴靖忙反握住她手臂,低声安慰:“莫慌,是渔工大哥们闹着玩呢。” 船体越晃越是厉害,一盪一盪,不过片刻功夫,船帮最高处几乎与海水齐平,安晴吓得脸色煞白,贝齿紧紧咬住嘴唇,打定了主意不再出声。 渔工们在水里兴奋地叫:“裴老弟,趁着天还晴,下来耍两圈罢!” 裴靖笑着摆手:“改天吧,各位大哥莫再晃了,我家这位晕水呢!” 因他说得直白,话音刚落,渔工在水里便又是唿哨又是大笑,还有人怪腔怪调地开唱起来:“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哟~~~”这一开腔,所有渔工便都得了启发,连李大也含笑凑趣着和上一两嗓子:“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哟~~~” 如是唱了三遍有余,船工们才知趣地收手,一边唿哨着,一边像条条泥鳅一般摇头摆尾地游走,各自上了船。 “这句最是有用。”裴靖得意洋洋,不忘轻拍她手背安抚。 安晴被晃得胃中翻腾,待船渐渐平稳下来,才腾出手来连连轻拍胸口,以便压下心中的恐惧和胃中的不适。 李大指挥渔工掉头:“快下雨了,咱赶紧回去。老弟和这位妹子回家是来不及了,不过可以到普度寺避避雨,顺便把这珍珠小佛还给方丈。”说着指着远处的一抹暗色,若不是他指点,安晴几乎将其跟远处的海岛混为一谈。 安晴睁大眼睛,惊嘆道:“这么灵?”才将小佛挖出来便要下雨? 李大笑着回头解释:“这时节常下阵雨,不碍的,过小半个时辰天便又晴了。不过看那云的颜色,这雨怕是极大,到时海上风大浪大的,还是避一避的好。” 一边说着话,手上也不停,此时海面已涨到最高,三艘渔船便也不必借用舢板,一路畅通无阻地径直将船驶到最近的岸边,宛若探囊取物般轻松。 安晴由裴靖帮着走下渔船,站稳了不忘回头称赞:“李大哥划得一手好船!” 李大得意地扬头:“可不是咋的!”胸脯挺得老高,宛若骄傲的将军。 安晴笑得十分灿烂。 挥别众位渔工后,二人便手脚不停地往附近山上的普度寺赶,生怕一个怠慢,被淋成了落汤鸡。 二人刚踏进普度寺大门,豆大的雨点便啪啦啦砸在树上地上,在泥地上争先恐后地打出一个个酒盅大小的水坑。雨急风狂,人人耳边只听得轰轰作响,端的是热闹非凡。 普度寺人丁单薄,沙弥们眼见雨下得厉害,纷纷披上蓑衣,搬了庙中备的沙包去堵着大门,防备山顶上冲下来的泥水污了寺院。鬍鬚花白的方丈便亲自接待两人,笑呵呵地捧上刚沏的大麦茶,招唿道:“庙小简陋,两位施主莫要嫌弃。” 二人连道叨扰,起身恭敬地接了茶,又同方丈寒暄了半晌,裴靖才恭恭敬敬地奉上小佛,道明缘由并连连道歉。 方丈却道不妨,接过小佛后含笑道了谢,又细观两人面相,直看得两人不明所以,正待出言相问时才抢先一步开口道:“两位施主应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想必也听说过大汛小汛的说法。——落霞已经近十年没有大汛了。星象一类,老衲也稍懂些,老衲曾比对了前一次大汛时所绘的星图,实与现在十分相似。怕是就在这一两年之间,落霞便要又遭大汛了罢!” 顿了顿,见裴靖和安晴虽都用心听着,然而目光闪烁,显是在怀疑他这话的可信程度,方丈便又苦笑道:“实不相瞒,每位前来普度寺上香的施主,老衲都免不得要说一番同样的话,只是应者寥寥,大多都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当回事。”说完口宣一句佛号,满目慈悲,垂眼不语,似乎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忽视的准备。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几分相信,于是开口分别细问其中预兆缘由。方丈十分惊喜,一一解释得详尽透彻,称得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不忘嘆息:“落霞日益繁华,老衲本应为之欣喜,只是懂得居安思危者甚少,老衲又不得不为之担忧。” 两人心中自然感激,起身对着方丈恭敬一礼,裴靖又道:“方丈提点我辈,在下十分感激,在下愿捐百两纹银,为佛祖重塑金身。” 方丈再念一声阿弥陀佛,垂目婉拒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皮相一事,何必执着。施主若是有心,可尽一己之力劝诫众人,早日做好准备,待得大汛发生之后,能够独善自身,兼而济助乡人,那么我佛躯壳纵只是泥胎塑得,亦是无憾了。” 二人心中感激,又沖方丈行了一礼之后才转了话题,讨论起落霞近日天气来。 说话间,雨已渐渐止歇,偌大的日头更胜方才,很快将泥泞的小路烘得半干。两人去殿里虔诚地上了香,又捐了许多香火钱,才与方丈告辞。 山路虽不泥泞,却由于被大雨砸得坑坑洼洼,这一路下坡自然难走得很,安晴不得已,只有一手稍提裙摆,一手轻按着裴靖肩头藉以稳住身子。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片刻,终是安晴定力差些,寻了话题先开口:“你觉得,方丈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大汛是肯定要来的,今年夏天已过了大半,应是不太可能了,按着方丈的意思,最迟大后年便是了。你那些渔工朋友可曾说过类似的话?” 裴靖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没有,纵是再娴熟的船工也只能预测到后日的天气罢了,要他们预测近几年的天气,那是不用想的。不过……想是你也听说了,之前教过你的郭先生在你嫁后便到了我家,他自然也教过我些天文星象的皮毛。郭先生曾说过,星移斗转确实对引海水涨落有着极大的影响,但是单凭了星象分布便断定大汛的日期……却不知是否准确了。” 安晴一听同一授业先生这事,不知怎的便想起丹枫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师妹”这一称唿了,本想拿来揶揄他,转念一想却又算了:“你没听方丈说么,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家在南山侧峰半山腰那有一处旧的别院,只是久不使用,不知破成什么样子,大修是免不了的。我打算跟爹娘商量商量,将那块山头的地皮都买下来,再开些梯田,种种高粱玉米什么的,也算条后路。纵是没有大汛,夏天去那避暑也是不错。”说完又有些犹豫,山头土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一家吃下总是有些吃力。 裴靖也觉着可行,回头建议道:“不如咱两家合买一处山头,像引水修渠一类的事体,两家合起来做总是省事些。” “你家?”安晴咋舌,犹豫道,“你家自家便可买下一座山来,何苦跟我们挤在一处。”
第46页 裴靖含笑摇头:“咱大哥不嫌二哥。家里的老人都是呆不住的,没事便要串串门子,要他们以后分住两个山头,这总是上山下山的,不是要他们命么。” “再说,咱两家在落霞都是独枝,就算是算上家人长工自住的房子,又哪能分占一个山头了?咱两家连中秋节都向来是在一道过的,又何苦分开找那些个不自在。” 安晴想想也是,更何况,若是同时有两家买下两座山头,落霞的县太爷也要拦着,生制造些麻烦的。于是也笑道:“你总是有理的,我说不过你。不过咱们两个小辈说了可是不算,回去问问爹娘的意思才是正经。” “不用问,我现在就知道,他们一定是一叠声地说好。”裴靖自信满满。 “嘁,糙皮诸葛!” 裴靖笑笑,并不反驳,突然天外飞仙似的加了一句:“以后,纵是两家合为一家也方便。” 因他说得小声,又是笑着脱口而出的,安晴知他定是在开玩笑,却忍不住又红了脸,放在他肩头的手也如同抓着枝仙人掌一般,扎得她恨不得马上松手,又怕太过明显,招他询问。 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这段路怎的这么长!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今天出去了一趟,比原先计划的晚了四五个小时,所以现在才更新…… 俺的老腿啊,累死了,爬去睡觉也,各位晚安~~~飞吻~~~~ 第三十二章 安晴已经连续几天都耗在店里。 建染坊的事已交给来贵去做,王家和惠家也都出了人,两家大人自然也都知道三家的闺女要合开个什么店。这本不是小姐们该插手的事情,然而鑑于安晴一向的谨慎,两家大人便也都没怎么干涉,由得她们自去鼓捣。只一开始效率并不高,三家的工匠想要通力合作也是件难事,总要花些时间去磨合适应。安晴便也不急,放手让来贵去管,也顺便给环茵放了几天假,属意她帮衬着来贵些。——来贵性子糯,于人手管理上少不得要环茵提点些,心里方能有个谱。 环茵放了假,晴雨不悟便没个人管,安晴心道只这几天的功夫,也不便再指人负责,省得环茵回来后,因了负责或是对帐的事情又徒生事端,索性自己一手管起来。好在环茵平日手底下利落,将店子管得井井有条,她每日也并不觉着累,只是需要时时看顾,得不了闲。 这日,她又在店中闲坐,突见院内角门开合,进来个抱着孩子的女眷,那孩子四五岁上下,梳着总角的髮式,粉团一般可爱。 安晴一愣,定睛细看,那小孩不是凤儿是谁?她自然惊喜万分,看那女眷还在同守着角门的媳妇道明身份,便忙打发身边媳妇请人上来。 那女眷由媳妇引着上了楼,见着安晴便是款款一福:“妾柳氏寄荷,顾小姐万福。”正是那日安晴在林府见着的大眼睛姑娘,林非的小姨子,凤儿口中的姨姨。 安晴起身相迎,也含笑答了礼,连声叫媳妇子奉茶。 凤儿张着小手唤她:“阿姨抱抱!” 安晴笑得跟花儿一般,忙不迭地抱过凤儿哄着:“哎,阿姨抱凤儿!” 凤儿被安晴抱在怀里,两只软软的小手搂着她脖子,用发顶蹭着她脸颊,糯声糯气地同她撒娇:“阿姨,我想吃糖人儿!” 安晴失笑,还未等答话,柳寄荷便凝了眉轻声嗔道:“凤儿,刚吃了饭过来,怎么又要吃糖人?” 凤儿撅着嘴不说话,小眉头皱得煞是可爱,安晴忙笑着哄她:“凤儿乖,吃多了糖牙里就会长虫子,可疼了!凤儿不想牙里长虫子,对不对?”又吓她,“虫子可机灵了,知道凤儿吃了好多糖之后,就会趁着凤儿睡觉的时候偷偷爬啊爬,爬到凤儿嘴里!”边说边自我鄙视,真是幼稚啊,吓小孩子,还是这么可爱的小孩子…… 凤儿拧着眉考虑半晌,又附到安晴耳朵旁,用小手遮着嘴巴悄声道:“阿姨,我偷偷吃,好不好?虫虫看不到的!” 安晴乐得,看了柳寄荷一眼,见她无奈地笑着颔首,便也点头道:“好啊,不过,阿姨要先出题考考你,若是凤儿答上来了,阿姨就给你买一支凤凰的糖人,好不好?” 凤儿含着手指,大眼睛转了几转,方鼓着小腮帮子答应了:“好!——不过阿姨,我要猪猪的糖人,不要凤凰的!” “为什么,凤凰多漂亮啊?” 凤儿復又贴着她耳朵,悄声道:“嘘!——不要告诉别人啊,因为猪猪的糖人糖最多!” 安晴大乐,笑着答应:“好,阿姨谁都不说!”又问柳寄荷,凤儿启蒙了没,已读到什么书了。柳寄荷含笑欠着身子答了,安晴便考她一句《千字文》,凤儿开开心心地答了,又摇头晃脑地解释一番,安晴自然满意,当着她面打发媳妇子去买糖人,特地嘱咐要卖糖人的多放些糖稀。 凤儿十分得意,开开心心地“叭”了安晴一口,道:“谢谢阿姨!” 安晴也笑着回亲她一下:“小机灵鬼!来,跟那个阿姨去看看好玩的小玩意吧,看好什么,阿姨送你!”抬头使了个眼色,一边候着的媳妇子得令,笑着过来拉她手。凤儿一听说有好玩的东西便也动心,但仍规规矩矩地向安晴和柳寄荷行了礼,才迈着小腿,跟着那媳妇子走了。 安晴目送凤儿离开后,方转头含笑看着柳寄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小姨子今日来,总不会是闲逛来的吧? 柳寄荷叫她看得有些羞涩,不自在地打着哈哈:“凤儿自那日跟小姐出去玩了一遭后,便心心念念地要再同小姐玩。今日她爹去店子里了,凤儿又闹,妾拗不过她,便带着她过来了。”说完忙忙道歉,“若是叨扰了小姐,还望小姐海涵。” 安晴含笑摇头:“不妨事,我也喜欢凤儿这孩子,自那日送她回贵府便算是落下了相思病了,今日可算是遂了心愿!” 柳寄荷也陪着她笑了几声,笑过之后又是一脸犹豫胆怯,似是在积攒勇气一般,安晴也不急,由得她在一边纠结,只自顾低眼吹着茶沫,好似全没注意到她这边动静一般。 许是没人注目,柳寄荷那满心的紧张才算是稍缓,轻轻唿吸几次稳定心神之后,方低声道:“妾今次来,实是想做一回说客的。——姐夫那日和小姐的约定,确不是有意慡约,小姐之后却一直都没再同姐夫另约时间,想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姐夫。妾今日便是自作主张地,想来试着解一解小姐的心结。” 话刚刚出口,柳寄荷又忙不迭地解释:“小姐莫要因此误会妾的身份,其实……其实妾跟亡姐并非一母所生。——妾是庶出,在家里实是呆不下去,方投奔了姐姐。姐姐仙去后,姐夫怜我孤苦,不忍将妾送回家,才给妾拨了间院子住下。妾心里实觉着白吃白住过意不去,便将照顾凤儿的活计揽了过来。” 安晴笑着点点头,不发一言。 柳寄荷抬眼飞速瞥了安晴一眼,又吞吞吐吐道:“那日,是妾叫人带着凤儿去的夜市,看到小姐之后才放凤儿过去。” 安晴哦了一声,仍是笑而不语,但眼底藏着的几分鄙薄多少透露了她的情绪。 柳寄荷脸腾的一下红了,忙忙解释道:“妾不是……妾……妾只是看姐夫中意小姐的紧。——姐夫那日见完小姐回来便一个劲地贊小姐大方得体,宜室宜家,只是……只是姐夫怕凤儿认生,又怕小姐不习惯家里突多了个小孩。凤儿……凤儿实是个没心眼的孩子,不知听谁嚼舌根子,说她要新添个娘,便有几日不是十分快活。妾怕姐夫看出来又不喜,便想着这事在妾这解决了罢,于是就带着凤儿来这街上,抽了空子偷偷见了小姐一面,又讲了许多话宽慰凤儿。”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是事无巨细说个不停,安晴也不催,抬手替她续了些茶,便微偏了头含笑听着。 柳寄荷歇了口气,又吞吞吐吐道:“姐夫跟小姐约了出门那日,姐夫的表叔不请自来,在家里吃了晚饭后,不知怎的便说起给姐夫寻一房夫人的事上去了。姐夫道说已有了对象,表叔便摔杯子摔碗的,闹得十分过火。姐夫疲于应付,妾便想着,姐夫今日左右是赴不了约了,不如……不如就趁机让凤儿和小姐多亲近亲近,若是那时表叔还未走,也正好……”说到这实在是觉着难为情,满面通红地低下头,似是愧疚得紧。 安晴展颜一笑,柔声安慰道:“你也是出自好心,好在凤儿也没出什么事,以后莫要拿凤儿冒险就是了。” 柳寄荷强扯出了个笑容,又补充道:“妾的年纪已快过了适婚的年龄,实照顾不了凤儿多久了,姐夫也早已替妾在四处寻靠谱的人家,听说……听说姐夫属意的那家人家十分厚道,家境也殷实。因此……因此待小姐过门时,妾恐怕早已远嫁他人,而这些事情,若不是由妾亲口解释了,小姐怕也是不信的。”明着是说自己嫁娶,实际还是为安晴宽心。她又如何不晓得,只是现下还摸不准这位寄荷小姐的心意,安晴便还是微笑着沉默以对。
第47页 柳寄荷见安晴一直是笑对着她,心里也十分拿不准安晴究竟是何想法,只得再接再厉道:“凤儿跟小姐甚是投缘,定不会再有什么不快的。姐夫的心思,小姐现下知晓了,应该也不会怪责于他了吧?”脸上虽是笑着,眼里却有一抹悲色若隐若现。 安晴当即瞭然,却不急着表态,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含笑道:“嗯,以后凤儿和林公子有我照顾,小姐便可以放心出嫁了。”一双眼却隔着氤氲的茶气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柳寄荷忙笑道:“看小姐说的,妾不过是个外人,只是不肯在林家吃白食才照顾凤儿来着。不怕小姐笑话,妾在林家除了凤儿之外,鲜少见着旁的人,若不是怕人背后说些什么自恃金贵的闲话,妾是连一日三餐都宁可自做的。林家收留妾这几年,若是因了妾担上什么不好的名头,便是妾的罪过了。” 安晴故作惊讶:“小姐莫要这样说。本来么,小姐在林家这许多年,是要有个名分才好的,我以后寻着机会便跟林非说说,若是小姐愿意,收小姐做个偏房也是可以的。——放心,我顾安晴并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况且小姐在先,凤儿又是你一手带大,我看在一大一小的份上也会善待于你。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如何?” 柳寄荷勐地站起身来,俏脸上隐现怒色:“小姐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姐夫是个正直的人,妾寄在林家的这几年里,从来对妾都是本分守礼,连同屋单独说话都尽量避免。妾虽没读过多少书,也是个知道惜福的,林家肯收留妾已是莫大的恩惠,妾又怎会做出挖姐姐墙角这般没品的事来?” 因说得太急,她缓过一口气才续道:“妾知道,妾那晚不该自作主张,把凤儿送去小姐那,让小姐误会妾好似在这个家里起了多大的作用似的。待小姐送回凤儿时,妾已被姐夫训了半晌,是以当时对小姐实是顾不得礼数周全,小姐若是因此对妾存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妾在这里给小姐道一声不是!小姐若是还心存疑惑,便就都怪妾多事吧,左右妾都不会在落霞长待,小姐记恨我也无妨!” 说罢福了一福,又尽量缓了声音唤凤儿:“凤儿,过来姨姨这里!” 她似乎实是气得紧了,语气再怎么放缓都是硬邦邦地,把凤儿吓了一跳,怯怯地跑过来拉着她裙角问:“姨姨,你怎么了?” 安晴弯腰抱起凤儿,笑着逗她:“没事,姨姨方才看凤儿选了好多小玩意,也眼馋的紧呢,想让凤儿也替姨姨挑几件,凤儿,要不要帮姨姨这个忙?” 凤儿皱着眉头考虑片刻,做出副小大人的模样来:“好吧,姨姨喜欢什么,凤儿替你挑。” 柳寄荷看了安晴一眼,方配合着将声音放得尽量柔和:“姨姨喜欢桃木的梳子,凤儿去为姨姨挑一把最漂亮的,好不好?” 桃木梳子,怕是她这店里最便宜的一种物品了,安晴含笑,心里不由对她又高看一辄。 凤儿点点头,伸手牵着跟来的媳妇子,糯声道:“阿姨,能带我去看看桃木梳子么?——什么是桃木呀?” 待凤儿走开了,柳寄荷才又怒目看着安晴,压低了声音冷声问:“小姐还有何吩咐?” 安晴笑着沖她微微一福:“刚才是我冒犯小姐啦,还望小姐不要见怪。” 柳寄荷显是还没转过弯来,待愣了愣才不情不愿道:“小姐说笑了。” 安晴拉着她手,亲亲热热地按她重新坐下,才柔声道:“小姐今天恐怕是白来一趟啦,——我是不会嫁给林非的。” 柳寄荷一脸惊讶:“是否是妾说错了什么?妾并没说谎,姐夫为人正派,小姐若是不信,可去林家附近打听。” 安晴轻轻摇头:“与他本人无关,林公子确实是个好对象,只是我并没有託付终身的意思。” 柳寄荷眨着大眼睛看她,神情十分疑惑。 安晴失笑:“嗯,林公子家业殷实,人品也好,又洁身自好……但我偏偏就不喜欢。” 最后一句把柳寄荷噎得,艰难地消化半晌,方再接再厉地开口:“小姐和姐夫才见了一两面,自然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待小姐嫁过来,处得久了,自然便会觉出姐夫的好来。” 安晴再摇头:“并不是两个适合的人便非要凑到一起的,我敢说,你姐夫也并没有多中意我,他是以理智在挑另一半,而不是感情。” 柳寄荷似懂非懂,安晴只得低声问她:“小姐就没想过把心意说给你姐夫听?” 她一愣,忙忙否认:“没有的事,小姐莫要瞎想!”见安晴一直含笑看着她,一脸笃定,便也只得嘆了口气,“妾寄人篱下,又怎好做这等僭越的事?再说……”她淡然一笑,“妾已经习惯由别人替妾决定这些事了。——大娘将妾送来姐夫家,姐夫替妾打点嫁妆,风光嫁人。都是为了妾着想的,妾又怎能如此不识抬举,枉费人家一片好意?” 说罢起身,冲着安晴又是一福,认真道:“妾希望小姐能再谨慎考虑一下姐夫,他是个值得託付终身的好人。”直了身子后又低声补充,“小姐若是不麻烦,可否不要将今日我拜访的事说出去?” 安晴瞭然,含笑点头应了,又抬手招凤儿过来。 凤儿怀里抱着一堆可心的玩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冲着安晴笑:“阿姨,我喜欢这些!” 柳寄荷忙嗔怪地蹲下抱住凤儿,哄道:“凤儿,姨姨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能随便接受礼物,下一句是什么?” 凤儿撅着小嘴:“大人们给你什么东西要道谢,不能开口要……”说完颇自觉地将怀里东西一样样地排在桌上,只拿了只雕花的桃木梳,转身冲着安晴做了个不太标准的福身,“凤儿谢谢阿姨。” 安晴心里柔得,就要快滴出水来,忙寻了个漂亮的盒子将桌上的小玩意全装了进去,递给凤儿叫她自己抱着:“阿姨给你的,凤儿只管收着!不用跟阿姨客气!” 柳寄荷不由出声提醒:“小姐莫惯坏了她……” “没事。”安晴抬头笑看着她,“我不过是她阿姨,只要凤儿的新娘亲严格要求就好,我只管一心疼小凤儿。”说着紧紧抱了凤儿一下,笑问她,“是不是呀?” 凤儿大力点头,小小的身子都因此而晃来晃去,奶声奶气地附和道:“恩恩,阿姨疼凤儿!” 安晴大笑,再用力抱了抱凤儿,才同一大一小两位美人含笑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呃,留言的亲好少……莫非都去高考去了? 咕~~(╯﹏╰)b那俺在这里祝各位考生超水平发挥,高高跃过龙门~~~~ 俺,在这儿,等着你们回来啊,等着你们回来,看那桃~花~开~~~~~\(≧▽≦)/~ 第三十三章 昨天方送走了柳寄荷和凤儿,今天晴雨不悟便又迎来了正主儿,林非本人。安晴听了媳妇子的传话不由苦笑,心道她最近莫非命里缺木?怎么林家的人个个要找她来一吐衷肠。 然而再怎么腹诽她也晓得,林公子这一遭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的,他又是男眷,不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叫他上楼来叙,于是叫媳妇子招唿他在楼下内院稍坐一坐,待她准备一番再下去见他。媳妇子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安晴又想起来件事,忙叫住她吩咐,道人只在门口守着便好,没有叫,就不用贴身侍候了。 遣走了媳妇子后,安晴对镜理了理头髮,整了整衣裳首饰,自觉还算端正,便也施施然下了楼。 林非见她进屋,忙起身拱手,口中道:“林某这厢有礼了。”安晴也含笑道了声万福,见礼之后,两人重又就坐。 林非开门见山:“昨日柳氏来访的事在下都知道了,若是柳氏有什么冒犯了小姐的地方,在下在此替她陪个不是。” 安晴不明所以地一笑:“公子这是说哪的话?柳小姐知我与凤儿非常投缘,所以昨天才抱了来给我看。凤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五岁就能将千字文解释的头头是道,行事也甚是有礼,可见公子对凤儿的教导是十分上心的。”又抱歉地笑笑,“因我非常喜欢凤儿,所以昨天对她可能太宠了些,若是公子因此责怪凤儿倒是我的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如此。” 因她心里对林非同她之间关系的定义有所改变,是以说话间有些细枝末节便没怎么太注意,林非听了眼睛一亮,安晴方顿悟,方才那番话说得有多么暧昧。 林非嘴角带笑,试探地开口:“若是小姐最近方便的话,林某计划不日登门拜访,小姐意下如何?”这便是要登门求娶的意思了。 落霞当地的风俗,男女之间不讲什么不同席之类授受不亲的那一套,若是相熟的两家,小辈时常串串门子是极平常的事。但相亲男女之间却略有不同,男方是不能轻易上门的,若是上了门拜访,便是对女方满意,有意求娶的意思,不日便可定下日子,风风光光过门了。
第48页 安晴一愣,显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片刻的惊愕之后便想起昨日柳寄荷所说的,林非的表叔突然拜访林家,不知怎的聊起为林非续一房夫人的事情。不由笑了:“林公子,严格来说,我们此次才是第三次见面,你似乎还没完全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非愣了愣,继而笑道:“小姐其人,我已知道的差不多,其余尚且不知的部分,不若放到日后再了解也不迟。” “非也,”安晴笑容不改,“只几日的功夫,总是容易伪装的。兴许我嫁到林家之后,便自作主张,迅速将柳小姐嫁到个刻薄的人家,再宠坏了凤儿,教她在你这失了宠,然后再在你耳边吹风,唆使你远着你家表叔,慢慢把巴蜀茶庄换上顾家的人,最后么……生个姓顾的孩子,教你林非,成了我顾家入赘的郎君。”待说到最后,安晴故意做出一副jian诈的样子,微眯了眼睛,状似高深莫测地看着林非。 林非一愣,继而笑道:“小姐真是爱说笑。——看,在下又多了解了小姐一些。小姐如此蕙质兰心,在下日后定不会无聊。”他哪会如此轻易就当了真,自然是以为安晴心中对柳氏以及自家表叔有些意见,才这样半开玩笑地说出来,图个一时痛快罢了。于是替两人解释道,“我表叔性子是直了些,然而品性还是好的,在生意上没少帮衬我。他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日后还是要我替他养老送终的,是以自然事事都是真心偏着我的。至于柳氏,小姐更不必担心,在下已替她在寻一门稳妥的人家。”言下之意,颇有安晴已答应他求婚的意思。 安晴失笑,片刻之后又正色道:“多谢林公子抬爱了,不过,林公子如此急着见我爹娘,是否是因为,林公子不满意另一桩婚事,继而两害相权取其轻?” 林非眉毛一挑,先是露出了丝惊讶之色,而后浓浓的苦笑便爬了他满脸:“小姐真是耳聪目明,没错,约小姐逛夜市那日,在下的表叔突不请自来,给林某说了一桩不怎么像样的亲事。——据说那家的小姐不过刚刚及笄,双亲都是只知甩手望天的角色,身后又有一家子品性相似的亲戚。据我表叔说,那家之前也算是临县的旺户,他瞧上了人家的名声地位,说什么都想让我结了这门亲事。然而名声地位虽好,但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挡不住坐吃山空,这样败下去,到得现在也不过只剩个空壳子罢了,我又怎敢结这样的亲戚?再说,那家小姐我从未见过,怎好就轻言终身了。” 林非嘆了口气,苦笑不已:“在下是典型的小商人,没有大志,也讲不来那些个虚的,是以事事以利算起,不占别人便宜,却也不敢当这个冤大头。待算帐算个八九不离十,方敢谈些其他的。说实话,既是相亲,林某自然对小姐有过一番了解之后才敢託付些感情进去的。小姐家世虽好,林某却不想染指,若是小姐执意要林某入赘的话,这门亲事倒可作罢了。林某还是偏爱正常的婚姻模式些,做小伏低之类,林某做不来,也看不来别人做。” 安晴也跟着他嘆了口气:“承蒙公子看得起我,不过,我也想问一句,公子想要登门求娶,除了出于这些理性的考虑,公子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的冲动?” 林非目光闪动,但笑不语。 安晴笑道:“若是公子说有,我倒是不肯相信了。”眨眨眼睛,突笑得十分灿烂,“林公子,咱俩既然都是商人,不妨在此把对对方的要求都写个清清楚楚,若是咱俩相互比对之后谈得拢了,妾在家中恭候公子大驾,若是不,那么,劳烦公子另觅佳偶,可好?” 林非垂下眼思索片刻,便含笑答应:“好。” 于是安晴高声唤来媳妇子,拿来文房四宝,二人对坐着,思索片刻便分别奋笔疾书。 盏茶时分之后,林非先将笔管搁下,笑道:“好了。” 又过了半晌,安晴也搁笔含笑道:“我也得了。” 两人交换了纸,安晴展卷一阅,但见白纸上只写了寥寥几条而已: 视凤儿如己出 谨慎持家 相敬如宾 心胸开阔 如若可以,愿如花解语 相比之下,安晴写的便具体繁琐的多: 不将我禁锢在家中琐事之内 每天逗我开心 我见到他会开心 理解我的辛苦 关心我的喜怒哀乐 能够发现我的好 称赞我做的饭好吃 为我剥石榴 即使所有人都说我的不是,依然相信我 对我负有一生的责任 …… 如是种种,始终如一 林非放下纸不自在地笑:“小姐是想让在下知难而退?” 安晴笑着摇摇头:“非也,我这样写,和公子这样写,其实不过是侧重点不同罢了,公子着眼于大处,所看所想都是凭一个大致的感觉。然而于我而言,婚姻并不是只要适合了就是好的,婚姻是由无数件小事累积而成的,而能够日復一日地坚持这些小事,光凭理智是绝对不够的,还要有一颗心。” 因林非上无父母,也并无兄弟姐妹在落霞,安晴也就省了姑婆的那一辄,只侧重于说两人相处的问题。单单是这些已够他觉着难堪,那么可以想像,若是她还有公婆需要侍奉的话,他会如何棘手了。 说实话,她还真是专挑了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为难他的。然而这些为难实也算不了什么,若是两人之间真箇有些感情,做这些事不过是水到渠成,觉不出有丝毫的不妥,若是两人不过是在一起凑合过日子,哎呀,那可是难办得紧了,连对面说话都唯恐拿捏不好分寸,又怎会见了那人就欣喜? 林非凝眉不语,片刻方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真诚道:“小姐所要求的条件,我一时尚无法达到,但请小姐相信我,假以时日,你我二人定会将这单子上的每件事都做得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安晴笑了:“公子何必如此为难,说句实在话,你我二人并没有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若是林公子所要求的真箇只是你所列的单子上这几条,那么恕我乱点鸳鸯谱,你林家就有一位适合的人选,公子可知道?” 林非一愣,继而苦笑:“小姐莫不是因为柳氏,才这般为难我?” 安晴失笑摇头:“林公子,我们的条件虽称得上般配,然而你我二人虽经歷过一次婚姻,对婚姻的印象却仍是截然不同。就算是没有柳氏,就算是你我惺惺相惜,继而产生感情,就这般嫁了娶了,今后,也必定是矛盾重重。” 嘆了口气又道:“公子曾经也说过,公子的亡妻思虑过多。我虽自认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若是一次次不满累加起来,就算是再心胸宽广也拗不过岁月苦多。虽然我知道,人的感情最是不可靠,但我还是想再赌一次,赌我等的那个人,能够始终如一。” 安晴一口气说完,继而望着林非抱歉地笑:“对不住了,林公子,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林非摇头苦笑:“婚姻本就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我看上了小姐,小姐却没有看上我,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又起身含笑道,“已是快到日落时分了,小姐的店也快上门了,不若在下送小姐回去?”说完忙又补充,“只是送小姐到门口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的关系竟因了她的拒绝而变得自然起来,安晴也笑道:“好,那请公子稍等片刻。” 简单收拾了铺子,安晴便和林非一道往顾家的方向走,几个回家的媳妇子在两人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缀着,一路只听到切切的脚步声,竟是无人说话。 林非轻咳一声开口:“欢迎小姐日后常到林家来玩,看得出来,凤儿很喜欢小姐。” 安晴点头,不自觉地软了笑容:“凤儿这孩子乖巧可爱,又不失天真,我也喜欢她得紧。若是……若是林家不嫌弃的话,我能否认凤儿做干闺女?”说完略偏头看了看林非脸色,心里有些惴惴。 林非展颜道:“那感情好,却是我家凤儿有些高攀了。” 安晴假嗔道:“若是林公子替凤儿认了我这干娘,就莫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啦,没的让人听了心里别扭!”说完自己先笑了。 林公子也陪着笑了一会,然颇有些口不对心的意味,似在忧心着什么。 安晴察言观色,便也柔声劝慰道:“公子的那位表叔恐不过是不愿做小辈的顶撞于他,其实未必是非要结这门亲事的,公子不妨另寻个日子,同表叔好好说说,把你的担忧都讲与他听听,他未必就还要坚持结亲了。”说完又笑着补充道,“公子也是一时意气罢,这样贸贸然就另结一门亲事来堵了你表叔的口,不是把你表叔的心和面子都给伤了个透?”
第49页 林非嘆了口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原是想着,若是单这样说,我表叔心里总是先入为主,若是能让他与小姐见上一面……”说到这里便也说不下去了,面上带了十分的惭愧。 安晴摇头笑道:“这事确是公子的不对,不过公子可曾想过,是否有些人,因为太过亲近了,让公子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而忘记考虑她的感受,思索与她在一起的可能?” 林非脚下微滞,看着安晴颇惊异地接口:“小姐怎会如此想?——不可能的,柳氏向来谨言慎行,在下从未对她产生过任何非分的想法,想必柳氏也是如此。” 还待再说,却被安晴抢先截了话头:“是不是,有没有,公子若是不注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同是女人,我却对柳小姐的心思理解得多。若是公子有心,不妨多注意下柳小姐,说实在的,我是真心觉得,公子所希望的那几条,柳小姐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非张着眼睛,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一个得体的微笑,安晴知他是在拼命消化这一重磅消息,不由笑道:“甫一听到这一消息,自然是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公子不妨将此事藏在心里,回去好好琢磨,仔细观察,几日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林非轻蹙眉头,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安晴苦笑,再次抢先开口:“就算是我给公子的一个建议,就算是为了不驳我面子,公子千万莫要现下便说出什么不行不可的话,可好?” 林非无奈,只得点头答应了,笑道:“在下还能说什么呢?” 说话间,不觉顾府已近在眼前,林非于是驻足,向安晴拱手道别,安晴也含笑还礼,道:“待我回去挑个日子,咱两家简单行个认亲礼如何?凤儿我看着喜欢得紧,叫柳小姐常带着她来我家玩呀。” 林非含笑应了,又道:“凤儿还需小姐多看顾着些,我心里时常惶恐,就怕一时疏忽,这孩子便走了歪路。” 安晴摇头笑道:“公子多虑了,管教一事,柳小姐已是做到最好,我这个当干娘的,只需把凤儿捧在手心儿里疼着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林非不知怎的,眼底竟有一抹赧然一闪而过,想是于管教凤儿的问题上有些歉然。安晴权作不知,与他点头道了别,目送他转过巷子口之后,才带着媳妇子进了顾家大门。 刚一进门,便见裴靖如同尊黑脸门神一般,沉默地负手站在影壁前,面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路边社》关于沈庭及裴夫人为啥还不出现的问题对两位当事人进行的无责任採访,如有雷同,或是与剧情走向相悖,纯属作者脑瘫 沈庭:本人虽说了要去落霞,可总要等闲时才去。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堂堂沈家当家人,又怎能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夏忙的大事?不过是个弃妇而已,她守节三年,亦是她的本分,我肯亲去接她回来,既往不咎已是给她面子,要我放下手头急事赶过去?诸位未免太高看她了。 裴夫人:我自然是对这个未来儿媳不满的,但是我能怎么样?我儿子天生倔脾气,本来也许还有些许转圜余地的,我巴巴跳出来反对,说不得促成了他们,到时我抱不上孙子,谁赔我?此事自然要慢慢来,温水煮青蛙。再者,诸位怎知我还没动手。呃,不说了,导演说再说就剧透了,要扣分红的。 以上。 第三十四章 安晴刚进顾府大门,便见裴靖如同尊黑脸门神一般,沉默地负手站在影壁前,面沉如水。 媳妇子见两位都没有个笑模样,心里也知是不好在一旁碍眼的,知趣地向裴靖行了礼之后便不动声色地纷纷散了。 安晴暗暗嘆了口气,内心挣扎半晌,终于还是选择由着性子,目不斜视地绕过裴靖,向自己闺房的方向慢慢挪着步子。 待两人错身之际,裴靖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侧头沉声道:“我有话说,你房间还是院里?” 安晴转头看着他强笑:“我今日有些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好不好?”心里却道,若是他当真答应了,她明日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罢! 如果让她现在来说的话,裴靖无疑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虽然个中缘由她也不大清楚。 裴靖自然看穿了她心思,却没再说什么,依旧还是喜怒莫辨的脸色,握着她手腕的右手却慢慢松了劲。 安晴松了一口气,不由略略加快了脚步。 裴靖却没有如她预料那样转身而去或是立在原地,而是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也不说话,连落足的声音都好似刻意控制了,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到了她房间门口,安晴兀自开门进去,回身想关门时,裴靖突伸手撑住了门,又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着她的双眼,她也抬头看着他,同样的面无表情。 两人如此僵持片刻,安晴终于让步,撤开身子放他进来。 裴靖关上门,转过身子沉声问她:“为什么林家的人会送你回来?” 安晴笑笑,并不马上答话,而是转身走到桌前,顾自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呷了一口。 “他,是不是不日便要上门了?是不是?”裴靖见她不答,又上前一步,贴着她身后急切地问。 许是大热的天气,又被身后的热度烘得难受,安晴莫名地感到心中烦躁,于是闪烁其词,胡乱搪塞道:“我总是要嫁人的,就算不是他,也还有旁的人。” 裴靖强抓着她肩膀迫她转过身来,安晴虽身不由己,却感到他手下仍是有分寸的紧,并没有弄疼她,是以心中略略放松。 他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前几日,你不是才说过,你还没怎么考虑这些事情,不想这样早定下终身?” 安晴笑笑:“此一时彼一时,不得不承认,林公子确实是个合适的人。什么不想太早嫁人的话,不过是碍着面子罢了。别人没表明心意,我总不好巴巴地说些恨嫁的话,徒惹人笑话。现下既然他肯娶,那么早些晚些,又有什么打紧?”她也不知道她怎会将这些话说得这般流利,好像早打过腹稿,就等着这日冲口而出一般。 既然已经开了头,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你也知道,我眨眼便要过二十七的生日了,别人像我这个年纪,即使是在落霞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娘。婚姻一事,拖得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最后拖成了人老珠黄,莫非真教我守着我爹娘过一辈子?就算我甘愿,我爹娘又哪会省心了,没的让他们操心上火。倒不如趁着现在我这一副皮相还勉强能够骗人,就这样沽个好价钱算了。林公子常住落霞,我娘家就在本地,也不怕他家就能欺负于我了。” 说完又赶他:“既没什么别的事,你便就此回吧。我有些乏了,想小睡一下。” 裴靖脸上仿佛罩了个冰冷的面具一般,虽看不出分毫怒色,然而就是让人看了心里不由得发憷。他沉默片刻,忽一手按着安晴肩头,一手抬高了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口中平平板板地问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想要嫁给林非,你说,我立刻就走。” 安晴深吸一口气,也平平板板地复述道:“我想要嫁给林非。” “你说谎。”裴靖苦笑,微垂了眼睛喃喃,“为什么要说谎?是你真的要嫁,还是只是说这些话来骗我?——你就这样不耐烦见到我?” 安晴拍掉他手,转身坐到一边:“你未免自恃太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你这人也真是难伺候得紧了,我不答你你便问个不休,我答了,你却还指我撒谎。如此,你还问我作甚?你想什么便是什么罢!” 裴靖也走到她身边蹲下,抬头看着她,眼里已有了一丝笑意:“噢?那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可好?” 安晴因他眼底的那丝笑意而感到十分不快,好似她之前所说的不过是博他开心的几句戏言而已,于是有些口不择言:“再说几遍不都是一样?我已想开了,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天长日久,纵是山盟海誓,也难保证几年之后不会弃之如敝履。既然这样,不若就此放低了要求罢。只当是大家搭伙过日子,说不定日久生情,那固然是好;也说不定吵吵闹闹一辈子,细想一下,那也不算什么。我年纪大了,也没多少折腾的本钱了,不如就此认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算没有林非,也会有李非赵非,想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伴侣是难,但是要找个踏实过日子的另一半,我的选择未必就少了。如你所说,我并不是个蠢笨的人,既然已栽过跟头,自然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处事,想我再嫁受气,那是不可能的。” 说完低头冲着裴靖微笑:“因此,我并无半点害怕嫁人的意思。因此,现下有了适合的人,我便想着,也是时候再嫁了。——裴公子,我说得可直白?如果已解释清楚,那么请裴公子就回去了吧,我今日确是累得狠了。”话赶着话的,竟然说到如此地步,连她都有些吃惊,然而她心里却隐隐觉着快意,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若是裴靖能就此远了顾家,不再见天的来找她,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第50页 裴靖抬头看着她,轻声问:“是否你一定要嫁,不管对那人有没有感情?” “是。”安晴答得干脆利落。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好像把这些个谎话当了真似的,竟然开始隐隐抽痛。想像着自己以后,莫非真要跟一个面目模煳的男人共度余生?不不,她忙眨眨眼睛,强压下胸口的那股子烦闷,唇角强勾起一抹笑,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笑看着裴靖。 他突然笑了,然后无视安晴的反对,轻轻执起她双手再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抬眼看着她,低声郑重道:“既然你左右都是嫁,可否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容我插个队,将我排在候选人的第一位?” 安晴一愣,下意识地挣扎道:“裴靖!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 裴靖的双眼只一味盯着她,任她怎样挣扎,只管将她两只手牢牢地按在自己胸前。 安晴的指尖感受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 她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他说的那些话,竟然都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双眼,好似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臭小子突然变身为洪水勐兽。像是在做梦,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真的,这的确是真的,她早该清楚的,都怪她自己愚笨。 裴靖苦笑道:“若是换了个人对你说些那般的话,就算开玩笑的语气尤甚,你也早该明白过来了,只不过对象是我,你便一直一笑置之,不拿它当回事,是么?” 安晴只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却想着不相关的事情:多么可笑,还真是现世报了,方才她刚刚跟林非说过,不要因为太过熟悉而忽视。这边厢,裴靖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安晴不说话,裴靖便也不再说话,晶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脸上蕴着真实的哀伤。 她印象中的裴靖一直是笑着的:笑着损她,笑着与她说着不相干的玩笑,笑着带她接触落霞的商户,笑着替她挡酒……她从来没想像过他忧伤的样子,现在见了,她的胸口竟没来由的觉着有一点点的酸。 因了这一丝丝的不适,安晴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狼狈地撇开目光,低声拒绝道:“我们不适合。” “是么?”裴靖挑眉一笑,这一笑因了他脸上的忧伤而显得无比苦涩,“是不是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因为你,一直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一直爱着你的男人?”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沉默着垂下眼睛,不发一言。 他沉默一会,慢慢站起身,又弯下腰贴着她耳朵,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我一直站在你身后,而你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 似有似无的热气吹得她耳边麻痒,半个身子都因此而微微发麻,安晴微微瑟索,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裴靖的目光流连在她唇边,安晴又如何不知他的企图,于是轻轻吸气,头颈微微后收,眼底防备的意味甚浓。 他嘆了口气,终于只是在她眉角印下轻轻的一吻,低声道:“还记得那日在海上,你曾输给我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好好看看我,当我是个普通男人,好好地,仔细地看看我。” 说罢直起身子,又苦笑道:“不用躲我,这几日,我会自觉些的,不会来烦你。你且好好想想,不要急着拒绝我。” 这话,还真是无比熟悉,似乎方才她也是这样跟林非说的?安晴呆坐在竹榻上,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顾夫人轻轻推门而入,又仔细地掩上了门。 顾夫人小心挨着她坐下,低声问:“阳儿……福官跟你说了什么?你……你是怎么想的?” 安晴一愣,又飞速地抬眼看了顾夫人一眼,苦笑着轻声道:“原来那日,他跟您和爹说的,就是这个。” 顾夫人干咳一声,瞬间觉着有些底气不足,忙抱着她哄道:“福官这孩子,我和你爹都十分喜欢,他又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可谓知根知底,两家关系又不错……” “正是因为关系不错,才不能如此。”安晴迅速抢白,又无力一笑,“娘,我很累,若是您有什么话要说,不如等到明日如何?” 顾夫人静默半晌,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又试探道:“若是你也中意他,我跟你爹都是支持的……” “那裴叔和裴姨呢?”安晴尽力想要克制语气中的烦躁,却不太成功。顾夫人果然语塞,尴尬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才最妥当。她不由有些歉疚,于是尽量放缓了声音道,“娘,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事,我无法面面俱到,让我自己把事情理顺了,再去听您和爹的意见可好?” 顾夫人点了点头,亲扶着她上床躺下,又理了理她额前碎发,柔声道:“不管你做何决定,爹娘都支持你,想要爹娘帮你什么,只管开口。” 安晴蓦地觉得双眼酸胀,忙胡乱点点头,转身朝向了另一边,轻轻地深唿吸,压下这股子莫名的激动。 顾夫人轻嘆一声,轻轻开了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探头,今天大家不太热情嘛…… 躲到墙角对手指 第三十五章 自裴靖表白后,他果然未出现过,但安晴觉得,他还不如出现的好。 起码,若是他来拜访,她还可以躲着不见。 环茵一脸笑意地引着个十几岁的小厮进了安晴闺房,安晴呻吟一声,对环茵嗔道:“我这儿有客在,有什么事,你且代劳就好了。”说着眼神瞟向落梅,面露尴尬之色。 落梅同环茵对视一眼,笑道:“哟,这是哪来的贵客?妹妹怎的都没见过。”打趣的语气十足。 安晴认命地偏了头不出声,那小子自个儿机灵地上前一步,拱手笑道:“王小姐安好!小子是裴靖裴少爷的书童,名叫弄墨。因我家少爷惯于单独出门,所以小姐看着小子才觉面生。小子今日来,是按了我家少爷的意思,给顾家小姐送药膳来的。” 安晴闭了闭眼睛,索性起身走到窗前倚着,好似突然发现盛夏浓郁景色的美妙一般。 “噢!”落梅拉长了声音笑,又刻意压着嗓子问他,音量倒是半点没有降低,“你家公子,对我们阳儿姐姐……咳,说了?” 没听着回答,但从落梅那得意的轻笑中可以听得出,这位弄墨定然是点头承认了的。安晴愈发觉得盛夏里热浪袭人,恨不得自己现在化为一道黑影,就此泯然于浓荫之中算了。 弄墨已如此拜访顾家几天了,此时自然是熟门熟路,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小心取出里头妥帖装着的药盅,倒出一满碗浓汤来,又转过身子恭敬地请示安晴:“小姐,您是现在喝,还是待凉一凉再喝?” 安晴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无力地向后摆了摆手:“凉一凉罢。” 弄墨躬身应了声是,又从怀里掏出封信来,笑眯眯地双手拈着放到桌上:“这是我家少爷今日写给小姐的信,小子给小姐放在桌上了。少爷还是那句话,小姐看也罢不看也罢,都由着小姐自己的心意,只他自己觉着不吐不快而已。” 落梅笑得愈发的愉快:“哟,这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弄墨,我可以看么?” 弄墨躬身笑着回道:“这个我家少爷可没说。” “那就是可以咯?”落梅说着便作势伸手要拿。 “不许看!”安晴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来,一手抢过信封背在身后,脸颊红得跟秋天的枫叶一般。 “这是怎么了?”落梅惊笑,明知故问道,“莫非……是裴哥哥写给姐姐的情书?” 安晴的脸愈发的红艷欲滴,下意识地啐道:“小没正经的,净往那些个歪处想,怎么就成了情书了?前些日子我托他帮咱打点染料来着,说不定是他怕弄墨交待不清楚,才刻意写下来给我看的呢?”这样的解释,便是连她都不相信的。日日写信来交代染料的事?他又不是她家的管家。 加上这封,她现下手里已有六封信,但她一封都没看过,她不敢看。 落梅转转眼珠,抿了嘴轻笑:“既然不是情书,又是跟染料有关的,妹妹便也想凑个热闹,看上一看,日后做起染坊的事情来心里也有个底,姐姐看可好?” 环茵也在一边帮腔:“就是的。小姐,这都多少封信了,您一直不看,若是裴少爷真是有什么正事找您,教这一来二去给耽误了可如何是好?” 安晴如何不明白,两人这一唱一和的,纯是拿了她来寻开心,于是转身将信锁到奁箱里,才回身嗔道:“一个两个都是没正形的,好了好了,我认输了还不成么?环茵,把碗端来给我罢!”说着又沖弄墨瞪眼道,“还真是仆随主样了!你小子等着。”
第51页 弄墨听了缩缩脖子,咧着嘴嘻嘻地笑,似是浑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安晴便愈发的恼羞成怒,一叠声地叫环茵:“汤呢汤呢?快拿来我喝,喝完快赶这小子走!”弄墨来的第一天便赌咒发誓,道奉了他家少爷的旨意,若是安晴不肯当着他面将汤水喝个干净,他便撒泼打滚赖在顾家不走。还说,他一个小孩左右没什么面子可言,顾家家教甚严,总不能跟他这个泼皮小子一般见识。安晴长这么大,除了裴靖还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气得牙根痒痒,心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却愣是拿他没辙,总不能乱棍打出去了事吧?是以只能受了他要挟,每日乖乖喝汤,以期快些送走瘟神。 环茵也笑嘻嘻地,然而刚端起碗忽又放下,面上似是为难得紧,而后连个招唿都不打就沖了出去。 安晴疑惑地看看环茵来不及关上的房门,又看看落梅和弄墨,两人都是不明所以的样子,她便也先缓下口气来,招手叫弄墨端来汤,稍吹了吹,便如话本中英雄好汉大口喝酒一般,仰头干了。 落梅咋舌笑道:“是否是裴家的厨子太差?姐姐这般喝法,倒像是喝什么苦药一般,难熬得紧。” 弄墨连连否认:“王小姐别误会,咱家少爷可是对这每日的药膳用尽了心思,今日是辱鸽枸杞汤,前日是荔枝大枣汤,再前日是当归生姜羊肉汤,再再前日是黄芪肉桂四物汤,再再再……” 落梅忙抬手止住他,失笑道:“我算是听明白了,都是些补气血的方子啊!你家少爷……是嫌我家姐姐气血不足,面色惨白?”心道难怪安晴一饮而尽了,这样补的方子,又是这样热的天气,若是慢慢喝,非喝得满身大汗不可。 弄墨摇手苦笑道:“小姐莫要往沟里带我,我家少爷对顾小姐的一片苦心,怎的就变成嫌弃了?小子我只管送汤送信,旁的那些个事情,我家少爷不会对我讲,我也不会问,小子嘴严的很呢!” 落梅笑骂他:“嘴严?就是天底下的唢吶都没了声,你小子也不会跟嘴严这个名头沾边!得了得了,你信也送了汤也送了,就赶紧收拾东西回禀你家少爷吧,别在这边杵着碍事,耽误我们说话。” 弄墨嘻笑着应了一声,收拾了食盒,又向两位小姐做了个团拜,便笑呵呵地走了。 落梅忍着笑叫安晴:“姐姐,人都走了,你也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了吧?” 安晴无奈地睨了她一眼,突抬手掩了双眼轻嘆:“我已是够烦的了,妹妹便不要再耍笑我了吧?” 落梅慌忙摇头:“好,不笑。”静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起身走到安晴身边,探头探脑地小心问道,“那么姐姐你对裴哥哥究竟……?” 安晴沉默半晌,沉默到落梅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方轻声道:“我只当他是弟弟。” 落梅含笑摇头:“我却是觉得,裴哥哥可一直没拿姐姐当做是姐姐。” “那又怎么样呢?并不是他不当我做姐姐,我便不是他姐姐了。我跟他差了七岁,又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 “那……姐姐能否说说看,为什么姐姐和裴哥哥不会有好的结果?”落梅小心发问,又马上补充道,“若是姐姐不愿……” “……他才刚刚二十,还没有定性,现在也许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过几日,恐怕就厌了。”安晴轻声开口,“感情这档子事,难道还能做到个收发自如?到时我们裴顾两家的关系应该如何自处,难道就因为小辈间的这种不甚靠谱的玩笑而就此淡了?” 落梅沉默,半晌轻声道:“我觉着,裴哥哥不像是那样的人……” “沈庭——就是我前夫,我刚认识他时,也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他也曾疼了我四年,事无巨细,都是谨慎妥帖。后来呢,还不是另结了新欢?”安晴嘆了口气,她又何德何能,能令得裴靖对她不离不弃,白首如初?——他是家中独子,而她是因为无子而被夫家休黜的弃妇,何必要走这样辛苦的一条路?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个男人。 落梅语塞,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于男女感情一道,也只得同小柳相处的那点点滴滴,自己尚且彷徨无措不知如何自处,又怎能提出什么有力的论点来为裴靖辩护来着?于是只得嘆了口气,弯腰将躲在阴凉里猫着的青衣抱起来,塞到安晴怀里道:“姐姐怕是现在也没什么心情管染坊的事了,妹妹便改日再来罢。”说完沖安晴略欠了欠身子,又按着她手臂道,“姐姐莫送了。” 说罢便自顾开门出去,待要关门时又抬头,冲着安晴认认真真道:“姐姐就算打定了主意要回绝了裴哥哥,也先看看他给姐姐写了什么吧?如此,也不算辜负了裴哥哥的一番心意,——不管这心意能坚持多久,起码现在妹妹觉着,这心意如同足金一般。” 安晴强笑着点点头,算作回答。 青衣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似乎对打扰它乘凉十分不满。 待她走了有一会儿了,安晴才算是勉强鼓起看信的勇气来,伸手打开妆奁,拿出那六封信,按着时间的顺序排好,先拆开了第一封。 那却是一幅画,线条略嫌生硬,寥寥几笔,俱是用浓墨勾勒。画中有一位严装的女子向着一丛不知名的嫩叶,身形单薄,头略略低着,修长的脖子弯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虽看不到脸,却能清楚分辨出,画中人正是安晴本人无疑。 没有任何题跋,安晴看了片刻,便将那幅小像放在一边。 第二封信,是寥寥几句话:“我不善绘画,却擅长画宫装的仕女图,只不过我笔下的仕女统只长了一张面孔: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她抿唇巧笑的样子,她顾盼生姿的样子……她在我笔下凭着我的想像慢慢成长、成熟。八年来,她一直与我相随,从未远离。然而我最擅画的,却是她的背影,因她一直不肯回头,我只得拼命追赶。” “我一直在你身后,而你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安晴仿佛又听到裴靖这样说道,一字一句,砸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她忙将那画和那解释折起来,莫名地觉着心虚。 第三封信打开,却先滑出一朵压平裱好的金色萱糙来,朱红的芯浅黄的边,如同那日郊外的花田一般热情奔放,开得轰轰烈烈。 裴靖一字一句写道:“若你因我忧愁烦闷,那定非我所愿。愿这朵忘忧糙,能如那日一般,解你心结,慰你忧思。” 安晴拈着那萱糙的书籤,嘴角不觉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第四封信,是一段歌词: 树梢上的月亮照亮村庄 我的心上人儿的脸庞哟,比那月亮还要美丽 百灵鸟的歌声传遍四方 我的心上人儿的笑声哟,比那百灵还要动人 月亮躲在了云彩后面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知晓我忧伤 晨风吹散了朵朵云彩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抚慰我心房 月亮下去又爬上来 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旁 正是那日在胡家酒肆,那胡人老闆唱的那首汉语的民歌。 第五封信,裴靖才解释了那首歌词的由来:“吟诗作对向来不是我的专长。然而当我第一次听翰穆尔唱着这首歌时,我便对他说,我想就着这曲子填一首歌词,等我带我的心上人来到酒肆时,请他务必代我唱给她听。可惜,她还是没有听懂。” 她不由又想起那日裴靖贴在她身后,和着曲子唱的那最后一句:“啊我的心上人儿哟,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旁?” 第六封,裴靖没有写任何的话,满纸只写了大大小小的“阳”字,墨色深浅不一,字体不一,隶书,行书,糙书,篆书…… 安晴直看得面红耳赤,忙将信件一股脑重又锁进妆奁,而后起身开窗。 cháo热的夏风得了空子,纷纷一股脑勐钻进屋里,安晴没想到风突然如此的大,被冷不防吹得眯了眼睛无法视物,却犹自硬撑着窗边不肯放手。 恍惚中,她好似觉着,后头仿佛有具温热的胸膛,在慢慢慢慢贴上来,耳边也似有若有若无的热气,在调皮地吹着她耳廓。 她碰地一声关上窗子。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俺被要挟了……明天打算二更,8过,还是那句话,前提是留言不惨澹的话……= = 俺恨长肉 绝对不再接受要挟了!嚎啕着跑开%>_<% 第三十六章 裴靖和安晴约的十日的日期已到,他也真箇如约将所需的染料送到了顾家的库房。安晴却仍是闭门不出,只遣了环茵替她验了货,又同裴家的管家对了帐,次日便把所需的款项送到了裴家。
第52页 环茵不住嘆气:“小姐现在做得忒也绝情了些,怎么说裴家都和顾家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以后小姐真箇要跟裴少爷老死不相往来?” 安晴笑笑:“自然不会,等他娶媳妇的那天,我还要去裴家蹭一杯水酒呢。” “小姐就这样信不过裴少爷?”环茵忍不住愤愤道,“我倒是觉得,裴少爷比沈庭靠谱千万倍!”竟是连声少爷或是公子都不肯叫,更别提那句理应称唿的“前姑爷”了。 安晴只轻飘飘看她一眼:“我也比当时要老,更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开始一段感情,尤其是如这般从开始便预料到以后会有重重困难的感情,必须要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才敢于用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去参与这一场豪赌。 她自问不够有勇气,也不够蠢,不敢再凭着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做出什么决定。 两人正说着,弄墨又来送汤,环茵忙护着小腹捏着鼻子躲到一边。 那日环茵皱着眉冲出房间,便是对浓腻的热汤起了反应,之后便一直干呕不已,来贵忙忙请了郎中来看,才发觉她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了。是以她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摸着小腹,一脸的幸福甜蜜,教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心生嫉妒。 安晴仍是一口干了,肺子教热汤烫得生疼,她轻拍胸口,将碗交还给弄墨,又示意他将裴靖的信交给环茵。 那些信,她是不敢再看了,就是碰也不敢再碰。 那一封封雪白的信笺仿佛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放在桌上、锁在妆奁里、压在衣箱底下,只要她觉着隐秘的地方,索性统统藏了个遍。但是没用,每一封信都跟圣洁的小恶魔一般,不断挥舞着白色的翅膀向她招手:“来呀,过来呀,快拆开呀!” 于是她索性直接将信交给环茵,扬言是毁了是收着与她再没半点关系。 环茵拈着信含笑,自家小姐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还真是有意思得紧,明明是对人家有些意思的,却避之唯恐不及。再说,裴少爷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够得上个乘龙快婿的标准了。于是重提这几日顾府的热门话题:“小姐这个样子,分明是对裴少爷上了心的,既然老爷和夫人都支持,为什么小姐还是不肯?” 安晴睨她一眼,嗔道:“都是快当娘的人了,少问些八卦,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也乖些。” 环茵笑着回她:“就是有了身子,才想着要促成桩喜事,好为我的孩子积福来着。”又贴近了她坐下,一脸刨根问底的表情,“小姐究竟在顾虑什么?” 安晴苦笑。顾虑什么,怎么谁都来问她这个问题,好似和裴靖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用顾虑似的。环茵如此,含秋含夏如此,落梅如此,她的爹娘便更不用说,就连柳寄荷都劝她好好考虑,她还真落到个孤立无援的境界了。 安晴不由想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柳氏带了凤儿到顾家来,顾家二老果然对凤儿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顾夫人,给了几个小金果子还嫌不够,连手上的玉镯子都当即捋下来给了出去。柳寄荷连道使不得,顾夫人却瞪着眼道,她就缺这么个小外孙女,谁要是拦着她疼自己外孙女,她就跟谁急。柳氏也只得含笑叫凤儿磕了三个头,又奉茶拜了顾家二老,才再由安晴领着到顾家祠堂上了柱香。至此,凤儿这干闺女便算是正式认下了。 出了祠堂,安晴便领着柳寄荷和凤儿到自己房里坐坐,凤儿一见青衣便美得跟什么似的,连声叫着“灰灰!”,扑过去抱着便不撒手了,一人一猫玩得翻天覆地,笑声不绝。 安晴也得以和柳氏说些体己话。 安晴拉着她手,柔声问她最近林非对她的态度是否有变,柳氏红着脸摇头回她:“姐夫最近不知是怎么了,道说店里忙,连晚饭都鲜少在家吃,偶尔中午回来一次,便跑到妾屋里闲坐,也不说话,就看着妾跟凤儿玩,直看得妾心里直发毛。” 安晴转转眼珠,笑道:“那便是要开窍了。” 柳氏羞得满面通红:“小姐说哪的话。” 半晌又询问起安晴的近况,安晴自然道一切都好,然而脸上那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却是藏不住的,柳寄荷察言观色,心道难怪安晴会拒绝了林非,原来早有人捷足先登。 于是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柳氏便招来凤儿说要道别,又怂恿着她跑去跟顾夫人说声再见,才轻声跟安晴道:“妾不知道小姐具体是因为什么而忧心,然而妾知道有一句话,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能在这世上找着个一心人实属不易,若是小姐现下拿捏不定,不妨在夜深人静时,问问小姐自己罢。” 安晴强扯出个笑来点点头,再送柳氏和凤儿出门。 问自己?她问过自己无数遍了,不行,不可以,不成,没有必要。 环茵轻轻摇晃安晴,将她从失神中唤了回来:“小姐?你在我听说话么?——我方才说,裴夫人虽然肯定会有所反对,然而她向来最疼裴少爷,裴少爷又是这么个坚忍的性子,教裴夫人答应只是迟早的事,小姐要有信心。” 安晴失笑摇头:“怎么说得跟我十分中意他似的?你也甭在做这说客了,虽然我是顾及着裴叔裴姨的意思,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不是重点?那么什么是重点?”环茵睁大眼睛看着她,“这几日,我们几个人都把这事跟您掰开揉碎分析了个遍,不敢说所有问题,但至少九成九我们都替您分析到了,您每次都说不是重点,那么,究竟什么是重点?” 安晴想了半晌,依旧摇头:“我也不知道。”说着便起身往外赶她,“好了好了,你也莫在我这伤神了,不是害喜得厉害?快回去歇着去。” 环茵叫她推得没办法,只得护着小腹慢慢往外走,又扒着门框回头做最后的挣扎:“白天人难免心思杂,想得太多,无法抓住重点。小姐不若晚上得了空子,认真问问自己,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安晴苦笑:“好好,我试试。” 既然两个人都建议她试,她便姑且一试罢。 安晴这一晚睡得很不好。 梦中,她坐在一条逼仄的小船上,小船摇摇荡荡,她吓得心跳如鼓,双手拼命抓着船帮,浑身紧绷,寒毛倒竖。 船上空无一人,然而她却听到有渔工们慡朗的歌声不停迴荡:“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哟~~~” 她自然没空去欣赏,不断荡漾的小船以及湿冷的水气都吓得她一味低着眼睛,只敢看眼前那一点方寸之地。 一双靴子出现在她眼前,她勉强抬头,看到沈庭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温柔地对她笑:“做我的妻子罢,我会一辈子回护你,心里只放你一个人。” 她心中万分欣喜,毫不犹豫地一手松了船帮,刚要去拉他,一个白衣的女子却突然出现,挡在他们之间,一脸的焦急担忧,声音柔得好像在唱歌:“相公,莫要伤了手。” 伤了手? 她这才发现,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握了一柄尖刀。刀尖正正冲着沈庭的胸口,随着小船的摇晃而忽远忽近。 沈庭满脸的嫌恶,拥着那白衣女子后退一步,又向她啐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不知足的女人!” “女人,最重要的是要守着自己的本分!”说着便和那女人向船头走,继而消失不见了。 小船晃得更加厉害,不知从哪里起来的浓雾将她的视线遮了个干净,她吓得忙扔了匕首,復又抓紧船舷。 一个小小少年分开浓雾走到她面前蹲下,而后硬掰开她手,又将她双手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正正经经地问她:“阳儿,待我长大后,便娶你做我的媳妇,你愿不愿意?” “小屁孩,你才多大?”她似乎应该这样说,然而任凭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年在她面前迅速长高长大,眨眼间便变成了个眉目温和的青年,样子有七分像是裴靖。他牢牢抓住她的手,强拉她起身,又低头郑重看着她,然而他脸上却像是也被浓雾煳住一般,模煳得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要嫁人了,上次你没有等我,这次,我娶你好不好?” 她这才看清,他胸前戴了一朵硕大的绢花,穿着滚了红边的衣裳,活脱是新郎官的打扮。她十分忐忑,下意识地摇头拒绝道:“你爹娘不会同意。” 青年靠近她,身上的热气烘得她脸上发烫:“你同不同意?” “看着我,你同不同意?” “我?我不知道……” 他说:“我会一辈子回护你,心里只放你一个。” 她吓了一跳,想起之前那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赶忙抽回手来。
第53页 他脸上表情似是悲伤:“我等你那么久,你却一直不看我。” 她有些心疼,想拉着他手说些安慰的话,但他身边迅速出现了几个妙龄的少女将她挤到一边,脸上带着同样心疼的神情:“别伤心,有我们来疼你。” 船晃得更加厉害,船上女子不断增多,俱都往他身边凑,个个温柔似水,娇俏可人:“别伤心,有我们来疼你。” 船工继续欢乐地唱:“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哟~~~” 她已被挤到船边,低头便是深不见底的一汪静水,不由惊恐地唿喊:“裴靖救我!”原来,真的是他。 裴靖听到喊声转过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但视线很快被不断出现的女子挡住,他摇摇头,以为只是自己幻听。 安晴的身子也跟着小船摇摇晃晃,她吓得双手乱抓,却找不到任何救命稻糙。 船工们浮在水面上,拉着船帮,一边同安晴打招唿,一边欢乐地晃着小船:“顾小姐,下来吧,船上已经没有你位置!” 是啊,没有了。 又多了一个女子。 她看着水面,静水无波,绿得近似深黑,似乎很冷。 小船晃来晃去,船舷最低时已与水面齐平。 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她一头栽了下去。 安晴勐地坐起身子,冷汗淋漓,轻薄的中衣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原来是这样,她按着嗵嗵狂跳的胸口悲哀地想,原来是这样。 她疲惫地下床,双脚站上冰凉的地面后才发觉全身的关节都酸痛得要命,好似方才她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绕着落霞跑了一圈似的。她不由苦笑,这就是询问自己内心的下场? 安晴挣扎着走到橱边,自己就着微弱的月光重找了套中衣出来换上,又用屋里备着的水盆绞了块毛巾,简单擦了擦脸和手臂,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 海边的夏夜向来清凉如水,坐了不多一会,她便觉得手脚发冷,便又起身从柜里胡乱抽出件披风来裹着。 然而待那件披风上身才发觉,这衣裳并不是她的。 是那日裴靖带她去郊外看萱糙,回来时他为她披上的那一件,因当时回来时已近净街鼓的时辰,匆忙间安晴便忘了还他,再见时又谁都没想起来,如此耽搁下来,这件披风便一直待在她柜子里。 如今安晴摸着这披风,想着当日两人情形,顿觉面上一片烧热,忙羞赧无比地脱下来,换了套家里常穿的半旧衣裳,将那披风胡乱塞回去后便砰地一声关上柜门。而后又想到明日含秋来收拾,看到披风堆在一边必定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又苦笑着抽出披风妥帖地叠好,期间自然免不了种种回忆,搅得她心乱如麻。 如此折腾一番之后,安晴才发觉弦月渐渐西沉,众多星子也都次第暗淡下去,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她坐到桌前点亮油灯,又从抽屉中抽出帐册打开,一边慢慢翻阅一边拨弄算盘核对,不时取了毛笔在纸上记下几个数字。 现在,也唯有这些繁琐无聊的事情能够令她平静下来了吧? 不觉间已经天亮,含秋睡眼惺忪地敲门进来,见到安晴衣衫整齐地坐在桌前,精神矍铄,自己倒先被吓了一跳:“小姐?” 安晴沖她笑笑:“许是晚上茶喝得浓了,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做事。”站起来示意她,“水。” 含秋忙送上铜盆毛巾,并漱口的青盐柳条。 安晴梳洗完毕,又自己坐到镜前松松挽了个髻,口中吩咐道:“早饭直接拿到我房里吧,我忙着对帐,便不出去同爹娘同吃了。” 含秋答应一声,脚下却半晌没动弹,良久方小心试探地叫:“小姐?” 安晴抬头沖她微笑:“怎么?” 含秋摇头笑道:“没什么,婢子先下去啦。” 安晴便当真在房中对了一上午的帐。 然而这一上午,她却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左手边放着两本帐本,按理说应该是她已经对完了的,但查查糙稿纸,她却并未发现与此相关的数据,倒是纸上两个大大的裴、靖二字,仿佛两只肥硕的毛脚蟹一般,立在纸上沖她张牙舞爪地挥着大螯。 安晴呻吟一声,挫败地将桌上散乱的册子向前一推,一本册子嗵地掉在地上,惊得刚刚回来补眠的青衣咪呜一声窜上了桌子。 安晴忙又伸手去按它,嘴里轻斥道:“青衣,下来!” 青衣自然不管,跳过砚台之后又跳上了她摊在桌上的糙稿纸,在纸上和桌上分别留下几朵墨色的梅花。 安晴抱起它,胡乱扯了张纸为它擦拭爪子上的墨迹,轻声埋怨:“你看你,弄得这般狼狈!”眼睛随意瞟了眼桌上,却突然呆住了。 纸上的裴靖二字分别被青衣的爪印正正遮了半边,变成了一个细瘦一个矮扁的青、衣。 落梅笑着说:“我倒觉得挺合适的,给公猫作这个名字更合适。” 安晴勐地站起身,青衣吓得咪呜一声滚到地上,又在地上留下几朵模煳的梅花。她却已管不了这许多,推开门匆匆往外走。 含夏含秋,还有其他的姑娘媳妇在她身后叫个不停,叫的什么她却是半点听不到,只晓得一味地走,走,走。 直走到她被勐烈的海风吹得回了神。 她茫然抬头,这是哪?细碎的海浪一波波地拍打着星罗棋布的礁石,海鸥在湛蓝的海面上低低地盘旋,间或发出一两声清凉的鸣叫。 “顾小姐?”有人在背后试探地叫她,声音有几分熟悉。 回头,魏郢和几个身穿黑衣的兵士端坐于马上,海风吹过,他们身后泼墨一样的旗帜迎风招展。 作者有话要说:困……上午刚答辩完,谁知道竟然耗了俺这么长时间!暴躁ing 昨天大家都好给面子啊,眯眯眼抚摸~ 第二更大概要接近零点了吧……因为俺习惯写好下一章,再改一下上一章,然后再发(纠结不?) 本文接到通知,即将入v 望天,编编说原定周一入v,但因为编编说,周一就放端午假了,所以要给俺赶个工作日,周日入v 不知道为啥,可能是俺脑子转不过弯来,总觉得好像偷了大家一章的钱钱……所以…… 俺决定周六继续二更,捂脸(这是神马决定啊喂) 关于充值:俺就不多说了,按钮参上 关于反馈积分:据说是单条留言满25个字以上才能给分,这是系统规定的,俺不能决定给大家多少分,所以字数越多积分越多,兑换的积分只能看本篇文章。请需要兑换积分的亲在登录后用尽量醒目的方式(比如中括号等)标明“积分”两个字,俺会尽量满足大家的~ 关于更新频率:入v第一天,也就是周日,按规矩三更,接下来日更,尽量但是不保证二更(不许用长肉来威胁我呜呜呜) 【庄严保证】俺保证不会虎头蛇尾,但如果大家因为钱钱不够的原因来催我快点完结,我……我……o(╯□╰)o (里人格咆哮:小样你不会只充了一块钱吧吧吧吧?)我会当你不存在的……对手指 其他的,俺就没啥可说的了,俺也不太清楚……俺就是个讲故事的,感谢大家捧场,鞠躬~~ 第三十七章 “顾小姐,果然是你?”魏郢在马上同安晴拱手,而后偏头和左右的兵士说了几句什么,兵士齐道一声得令,又沖安晴拱手,便驱着马走了。 魏郢翻身利落下马,一边走一边解去披风,到得安晴面前时,正好将还带着体温的披风递给她:“小姐怎么孤身到这种地方来了?海边风大,小姐先披上。” 安晴吶吶道了声谢,接过来披上,心里不可遏制地又想到另一人的披风来,忙强笑着同魏郢寒暄:“魏大哥怎的也到这里来了?方才看那几个军爷……若是魏大哥还有公事,便先走吧,不用管我。落霞我熟得很,现在又是正午,不妨事的。” 魏郢微笑摇头:“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例行的巡查,有我没我都是一个样子。”又再次关切地问道,“小姐在这里有事?是等人么?这里地方怎么说也算是偏僻了,若是小姐不嫌弃,我便在这同小姐一道等着,若是想去什么地方,我送你去如何?” 安晴含笑摇头,婉拒道:“不怕大哥笑话,我是心里头有些事,觉着闷得慌,所以跑出来散散心,也没什么人要等的。大哥还是先回吧,我自己在这里晃晃,待时辰差不多了,我自会回去的。” 魏郢愣了愣,突刻意放缓了声音道:“魏某问句不该问的,小姐……莫不是因为情之一字而烦心?”听这语调,明显是自己也觉着别扭万分。
第54页 安晴颇惊愕地看了一眼魏郢,笑笑,没说什么。 魏郢沉默一会,又犹豫着问道:“莫非给小姐造成困扰的,正是裴家的少爷,裴靖?” 安晴看他一眼,无奈地笑道:“魏大哥,女儿家的心事原就是难以启齿的,更何况魏大哥既然猜到我所烦扰的事情与情字有关,是否应该恪守一句‘非礼勿言’才算是君子行径?如此推测刺探,未免有失体统。” 魏郢拱手赔罪,又苦笑着解释道:“非是魏某学着人家做那些个长舌妇的行径,实是令兄在魏某来落霞之前还单独交给我一封信,且伴着信另有一嘱咐,若是小姐不嫌拗口,且听魏某说上一遍如何?” 安晴犹疑着看他一眼,口中道:“魏大哥但说无妨。” “令兄曾说,若是魏某来了落霞之后,小姐已经有了中意的对象,那么这封信不用拿出来。若是裴家公子已经订了或是成了亲,那么这封信也不用拿出来。若是小姐和裴公子都还是郎未娶妾未嫁的状态,就请我留着些意,若是裴公子令小姐十分反感,那么这封信还是由我好好收着……” 安晴饶是心头仍然烦闷不已也不由失笑道:“魏大哥,我知我哥托人做些什么时总爱犯这个毛病,事无巨细嘱咐个不停,但我们能不能快些说到正题?” 魏郢也笑:“小姐别急,正题这就来了。若是裴公子对小姐一往情深,且小姐因裴公子而忧愁烦扰,那么,这封信才算是派上了用场。”又欠身道,“信我没带在身上,待我回府后,便遣管家给小姐送去。” 安晴含笑点头:“魏大哥有劳了。” 魏郢连连摆手:“魏某还没谢谢小姐拨给我的那三个管家,三人个个都是治家的能手,将我府上管得井井有条,若是小姐肯割爱,魏某想向顾家讨了来使,成么?” 安晴想想,笑道:“福伯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内人孩子也都在我们家做活,因此怕是不能愿意的。除了福伯以外,大哥只管自己去问,若是他们愿意,我们家是没什么意见的。” 魏郢含笑点头道谢,驻了一会,又低声道:“不瞒小姐说,之前我还想着,这位裴靖究竟是何许人也,我魏某难道就不能……后来居上么。”说到此黑脸微红,见安晴似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忙又抢先道,“后来魏某便明白了。说来惭愧,那日水上蹴鞠赛,下半场时,魏某本已上了楼,走到了屏风后。然而听见小姐与裴公子的说笑声后,魏某为了避讳,便想着待你二人语声稍歇,我再进去也不迟。” “后来,我便走了。”魏郢嘆了口气,笑道,“因为魏某听明白一件事,小姐和裴公子之间,再插不下任何人了。” 安晴脸上腾的一下又烧起一团火来,不由驻足苦笑道:“这心左右是越散越乱了,还是烦请魏大哥送我回去吧!” 安晴回府不久,魏郢果然使管家送来一封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来,厚厚的一沓,捏在手里颇有分量。 打开来,却是另一种娟秀又不失英气的字体: 安晴小姑,见字如面,一切安好! 我是你嫂子,漆雕英。初次见面,咱姑嫂俩便说起这般体己话来,说实话,你嫂子我还真有点忐忑。不过你大哥不惯说这些个细腻的事情,再说,女儿家的事情,还是咱姑嫂间说起来顺熘些,你说是不? 以下是你哥几年前的所见所闻,怕小姑你觉着看着别扭,我就不说名字了,你只拿它当别人的故事来看,也许这样反倒能发现些之前不能发现的事情,是不是? 又及,你哥真是讨厌,我反覆问了他几十遍,才算是给我交待个明明白白了,这个蠢牛! 安晴不由微笑,心里莫名地觉着这位大嫂十分亲近。 她又深唿吸几次,才低眼继续看下面的内容。 傍晚,一间大宅子里仍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语声不绝,一个大汉被人从厅中摇摇晃晃地搀扶出来,手里尚拎着半罈子女儿红,兀自扯着脖子高声嚷嚷:“我没醉我没醉!姓沈的,咱再来拼个二百回合!” 厅里头一阵闹笑:“大舅子这是借酒给新姑爷立威呢!新姑爷以后可得好好待我们新娘子呀,不然,仔细大舅子扒了你的皮!” 搀着大汉那人也笑:“大哥实是醉得很了,怎的就跟新姑爷叫起板来?亏得今日百无禁忌,新姑爷又随和,这才没闹大了去。不然,叫你家妹子如何在夫家处下去?” 安晴瞭然,这日正是他家大宴宾客,为安晴远嫁办了场婚宴。沈庭在落霞迎娶了安晴之后,再逆黑河回到沈家堡,正式办一次婚礼,两人才算是正式结为了夫妇。然而其时落霞的人自然已将沈庭看成了顾家的女婿,满口姑爷姑爷地叫他,沈庭也答应得十分顺口,独安晴一人一直红着脸不吭声。 大汉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一边装晕晃着脑袋一边想,嘁,爷爷我就是想要闹大了去的。爷爷我就是看那厮不顺眼,不给他个下马威,将来我妹子在他家不被他们欺负死才怪!然而心里也知这些话说出去,任谁也是不相信的,于是也便顺水推舟,大着舌头道:“是……是哥哥没考虑清楚,嗝,想着什么就说什么了。” 那人连连咋舌,忙拍着他后心劝:“这可使不得,小弟还道大哥只是说说玩笑话罢了,难道真想着带五百黑旗军去平了他们沈家?”说完也失笑,“嗐,看小弟,怎么跟大哥的醉话较上劲了?” 大汉晃着脑袋赶他:“哥……哥哥我在这儿坐会儿,老弟你先回……回去吧!” 那人想了想便欣然答应:“成,哥哥你便在这儿坐着醒醒酒,我叫人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说完便起身走了。 大汉听他脚步声远了,才忽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拎着酒罈子向园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嘴里仍是愤愤不平地嘟囔:“一个个的,都觉着那姓沈的是人中龙凤了,爷爷我就是看这小子不顺眼!瞧他那副德性!”然而究竟新姑爷是哪里碍着他眼,他也是说不出来个所以然的,所以只得把这奇怪的嫌恶感简单归结于八字不合。 厅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园子里却仍是一派静谧闲适的气氛。大汉熘熘达达地向园子深处走,一路的鸟语花香,然而心里的那股子烦闷仍是无处排解,他不由咧嘴笑骂自己:什么玩意!自家妹子大喜的日子,他倒是先担心起妹子以后会不会在婆家受欺负了!她是他的妹子,谁敢欺负了去?要是那姓沈的真对她不好,他便当真点上五百黑旗军,杀上他沈家堡,让他当面给他妹子下跪谢罪! 如此杀气腾腾地想了一会,他便觉得意气稍平,于是拎着罈子边走边往嘴里灌酒,竟还真感到丝闲适的意味来。 然而这般心境没维持多久,他便发现,他不是唯一一个与厅里的热闹格格不入的怪人。 前头榕树下,一个少年靠着树干歪坐着,脚边地上已经歪七扭八地扔了几个小酒罈子。 顾长青心里奇怪,走过去轻拍他后脑:“小子,你不是跟我妹子感情不错?怎的她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你却躲了到这里来喝闷酒?”闻闻地上泼出的残酒,却是香雪而非花雕。 少年又仰头灌下一口,才闷声道:“她嫁人了,却不是嫁给我,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喝闷酒?” 大汉此时此刻只想大笑三声,不对,是要笑到自己肺子里没了空气,笑到肠子转筋。 太可笑了,这个小孩刚才说了什么?他喜欢他家亲亲妹子? 大汉干咳几声,强忍着笑意拍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咳,小子,天涯何处无芳糙。” 少年阴郁地看他一眼,缓缓道:“我知道你想笑,想笑就笑吧。” 大汉是个粗人,但是不是个傻子,他忙安慰这个小小少年破碎的自尊:“别伤心了,过个一两年,你就会忘了她,然后再过个一两年,你就会看上个比她更好的女孩子,到时你们俩琴瑟和鸣,你就会彻底忘了我妹子是谁了。——也许你还记得,不过你到时候就会幡然醒悟,原来你是把姐弟之间的感情当成了男女之间的爱情。”这一大段话说得他口干舌燥,连他自己听了都忍不住把喝过的酒都给吐出来。不过他听说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最爱这个调调,用这种话安慰人最是管用。但他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他那被酒精麻痹了大半的脑子因要组织这样有难度的措辞而倍感压力,他的太阳穴似乎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少年惨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除了今天,我对谁都没有说过我对她的感情。” 大汉顿时觉得后背有一丝凉意划过,太阳穴跳得更加厉害了。 少年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你觉得我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分辨,才以为我对你妹子产生了爱慕之情,对不对?大哥,你也是从十来岁的年龄过来的,不要总把我当个孩子,好不好?”
第55页 大汉努力回忆,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she御骑猎,每天被师傅折磨到骨头散架,回家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大概便是这样吧,他实在是不觉得十三岁有多成熟。 “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时也不过十三岁,十三岁,已足够让我分得清友情和爱情,我爱阳儿,不是喜欢,就是爱。”少年仰头,又给自己灌下了一大口酒。 大汉搔搔头:“但是,我妹子已经嫁人了啊,不管你是爱啊还是喜欢啊还是什么的,她都已经嫁人了。等你长到可以娶媳妇的年岁,她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心里哼道,虽然他不喜欢那个姓沈的,但是他也不愿意要一个小毛头做妹夫,这简直太胡闹了! 然而这小毛头毕竟是他家世交的孩子,又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他只得嘆口气,接着哄他:“喝完这顿酒,你便把她就此忘了吧,日后你俩便分道扬镳,各自过活。”说着将手中的女儿红递给他,慨然道,“来,喝一口这女儿红,沾沾我妹子的喜气,待你成人后,也娶一房不逊于我妹子的漂亮媳妇!” 少年瞥他一眼,苦笑道:“大哥,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的女儿红,我是不会喝的。” 大汉有些生气,不耐道:“我说臭小子,你是打死都油盐不进是不是?我都说了,我妹子已经嫁人了,你还想怎么样?有种你现在冲进厅里把我妹子带出来啊?” 少年一怔,继而默默流下两行泪来,大汉顿时慌了手脚,忙道歉道:“哎哎,是老哥的不是,你莫哭!”他竟忘了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少年偏头使袖子擦干眼泪,低声道:“大哥莫慌,不是因了你,而是因我自己。——大哥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灌成一滩烂泥?我拼命克制着不往里头闯,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说的任何话别人都不会当真,我只能忍,只能等。”说话间,他又拍碎了个罈子上的泥封,仰头便将酒往自己脸上倒。 大汉很是郁闷:“那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苦笑:“等,等到我二十岁,我亲上一趟沈家堡,去找她。” “你要干嘛?”大汉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要听她亲口对我说,她很幸福,然后我就会正式放弃这段感情,回来落霞,至于和别人谈婚论嫁这件事,我不敢想像。” “然后就完了?”大汉深深地觉得,现在年轻人的思想真是不能理解。 少年含笑摇头:“自然不是,若是她说她不幸福,或是她表现出一点不幸福的样子,我就在沈家堡常住下来,守着她,直到她肯跟我走。至于她的孩子,我会视若己出。” 大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透过这少年的躯壳,一只千年老妖正与他对话,不由请教道:“要是这七八年里,你变心了呢?” “大哥,我说了,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少年苦笑,突又转头问他,“大哥,你总喜欢过谁吧?” 大汉语塞,支支吾吾地这个那个半天,本来被酒糟红的脸现下更红了。 少年笑道:“那就是有啰?那大哥,你现在还会看其他的姑娘么?还会对其他的姑娘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么?” “就算别人有,我也不会有。因为我会不停地比较,她会不会像她一样巧笑倩兮,会不会像她一样蕙质兰心,会不会像她一样爱使小性儿,却是一哄便好,会不会像她一样调皮任性,却总在人前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叫我看了便打心眼儿里欢喜……”少年惨然一笑,问他,“这世上总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对不对?我心里已经装了一个她,再任是天女下凡,于我而言都只是粗劣的赝品而已,我又怎会动心?” 大汉连连摇头:“你现在只是嘴硬罢了,相信我,到得你见识的多了,自然就不会如此坚持了。” 少年淡然一笑:“大哥,若是我就爱吃荔枝,你却一味地告诉我,樱桃更加好吃,樱桃比荔枝更加可口,但我就是不爱。这,算不算固执?” 大汉再次语塞,心道少年少女果然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动物,他明知他说的不对,却硬是说不过他,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尤其是对已经有七八分醉的他来说。 大汉长嘆一声,伸手把少年拎起来,一阵摇晃。 “你干什么!”少年还未说完,便偏头不断呕吐,呕出一股股清水来,接着便软倒在地。 “臭小子,空腹喝这么多,不要命了?”大汉虎着脸训他一句,也不管现在瘫在地上的少年是否能听得见,而后便又伸手将他扛到肩上,打算去找一位少年家的人,将他家小少爷完璧归赵。 虽然他很不喜欢他的新妹夫,但不代表他就能纵容别人在他妹子的婚宴上捣乱,呃,可能捣乱。 摸着良心说,如果这小子长到二十来岁,要是还想做他的妹夫,也不是不能考虑…… 呸呸呸,想什么呢?他这不是咒自己妹子婚姻不幸,还需再嫁?真是煳涂了。 大汉拍拍脑袋,扛着少年走了。 安晴忽地抬起头,心中五味杂陈,静了片刻,重又低下头去。 漆雕英说:你哥说,若是裴靖这么多年还是始终如一,他便也认输了。他还劝你,就从了他罢,这么固执的人,你若是一味等着他爱上别人,还真是要等到你俩都头髮花白了。而且,恐怕最后认输的还是你。 漆雕英又说:小姑子,你就算长了一颗石头心现在也肯定被他给焐得滚烫了。说真的,要不是有你哥,我都想把这小子给抢回来妥帖收着了。所以,你也别再强压着对他的感情了,赶紧投降吧! 再下面,是顾长青的批语:已阅,批准投降。 作者有话要说:漆雕英,这个名字拉轰吧? 其实俺内心中其实更偏爱那些更更拉轰的名字,比如漆雕翠花啊,独孤狗剩啊啥的,可惜这名字等闲用不出来,实在太霸气了…… 含泪望天,不过是说要入v么,你们怎么就都个个离我而去了,留我在寒冷深夜里独自奋战…… 嚎哭,码文的时候看不到有新留言真是一件十分降低士气的事……%>_<% 俺已经预感到这章也要冷清了,嚎啕着跑走~~~~(>_<)~~~~ 指天发誓,要是关注的人不多,俺明天就省得二更了,赶完毕设又为赶文而熬夜的俺容易么…… 第三十八章 安晴慢慢折好信纸,慢慢将信纸重新装进信封里,又慢慢将信锁进妆奁里。 然后铺纸研墨,提笔时先顿了顿,才慢慢写下两个字:“何时?” 弄墨来送汤时,安晴喝了汤之后,便将那字条交给他,缓声道:“交给你家公子。” 弄墨接过纸条后面露喜色,点点头,飞速收拾好食盒走了。 下午弄墨又来,双手呈给安晴一封信。 打开,裴靖写了很多。 那时你十四岁。 我很调皮,在长廊边探出身子抓鱼,没成想脚下一滑,险些便要掉到水里。 然而你却赶过来一把拉住我,向后一甩,自己便因此落了水。 水深虽然只到你胸口,你却怕得厉害,一张脸几乎惨白。但你并不让我靠近,只死死抓着栏杆,慢慢挪到岸边,期间几次险些滑倒。你一直含着两汪泪,双手不住颤抖,却勉强摆出副兇悍的样子,我一打算走近,便被你呵斥开,直到你颤颤巍巍地上岸,而后体力不支,趴在岸边哭个不停。 那便是我第一次感到,你是不同的罢。你肯为我而冒险,但我却再不愿经歷这般景象,因为当时你倒在岸边放声大哭时,我胸口很疼。 后来,许是因为歉疚,我便有意让着你,多多照顾你,而不是反过来让你照顾我。 再后来,这歉疚便变了味。 所以你问我何时,我便只得拿出这件事来说。契机也好,转折也罢,我只知从那天起,你便在我心里扎了根,慢慢扩大。人说日久生情,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每天发生一点,十余年的相处,近十年的回忆,终至现在的不可救药。 安晴折起信,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有心想要现在便做出个了断,然而心中两种声音交战不休,令她心跳如鼓。原先坚定地说不能不许的声音,现在渐渐小下去再小下去,她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了。 恰在此时管家找她商量扩建别苑的事:“这是小的糙拟的图纸,老爷和夫人都已看过,请小姐过目。小姐如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也好早些修改,而后请专门的师傅再拟一份详细的样子来。” 当初裴顾两家说好了要同买一座山头,然而两家小辈既然互不相见,裴家那份自然也就无限期拖下去了。顾家便先自顾买了些地皮,打算将原先的宅子翻新,再在较高的地界新建一处能纳得下全部家人的宅子,待这一切都妥当了再去寻思引水修渠那一套。
第56页 安晴点头,顺势接过图纸展开,看了半晌便以手指点道:“宅子的事我是不太懂的,然而咱家要在山地建宅子,图的便是个稳妥,因此梯田总要留多一些。比如这里,这里要留出来。这里向阳,地势也偏低,最适合种高粱,高一点的地方种玉米,种多少我可没有数。你计算一下,再报给来贵,由他採买种子即可。玉米和高粱都耐旱,水渠边种些果树也好……” 沈家有良田千顷,安晴自然粗略懂得一些农耕的道理。 又看院落的图纸:“外墙垒得高些,山上风大,墙壁一定要厚,山上可有水源?” 管家忙答话:“有两眼甘泉。” “院落依着水源建,再深的我可不懂了,哦对了,山中蛇鼠甚多,还望管家多做打算。” 管家欠着身答应:“是,一切都凭小姐做主。今儿个恰巧约了师傅上山来看,小的定将小姐的意思一一转达。” 安晴含笑点头以示赞许,待管家走了,又转头吩咐含秋:“找身衣服出来,我也去山上看看。” 含秋替她找出套半旧的衣裳来,又建议道:“婢子跟着小姐去呀?那边地界还是挺偏僻的,再说咱家又为了扩建,雇了不少短工做活,一旦冲撞了小姐就不好了。” 安晴点点头:“也成,左右我不过是去那转上一遭,那边离这不远,也别找什么轿子马车了,咱就走过去得了。” 到了山脚,安晴却只让含秋去找来贵,自己独自往山上老宅子的方向去。 山上宅子在安晴在时还是常用,顾家每到盛夏便到这里来避暑。到得安晴嫁出去以后,顾家二老因只有夫妻两人,也便懒得动弹了,不愿搬来搬去的麻烦,这宅子便也就此闲了下来,每年只遣几个长工来除除糙扫扫灰。 几年下来,木头久不补漆,已现破败之象,然而因为底子还算好,是以只需重新刷漆,再将几处被水气蚀得严重的地方更换了去便好,相对而言并不太难,因此大半的工匠都盘桓在高处新宅的地址,打基筑墙,先将那些基础的活计做起来。 安晴一路往宅子的方向走一路心里默记,这里需要加个什么,那里的什么拆了最好,半是为来贵省事,半是让自己心里静些。然而行至半路,却听得另一边做工的号子热火朝天,不由觉着奇怪。——印象中,那边似忽只有一潭静水而已,什么时候爹娘要在那边建什么了?说是要扩个园子,却也不太像,那边新宅旧宅都不挨着,要建什么,总归是个不小的活计,按理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般寻思着,心里便愈发的好奇,于是脚下一拐,便下了小路,摸索着向那边发声处走去。 安晴远远的便已听见工匠们震天的号子响,然而待她走得近些,却听得那号子声反而渐低,想是做得久了,工头招唿大家轮流歇息。 因那地界必定都是男人,安晴也不好走得太近,于是估摸着施工的位置,走到稍高一些的地方,手扶着一棵合抱粗的榕树,将大半个身子都躲在树后头,才放心地探头张望,心里想着,这偷看一事总归是不太光彩的,待她看清了这些人在建些什么,说不定再能看出他们是哪家派来的,便就悄悄原路回去,而后再寻打算。 然而刚刚向池子那边望了一眼,安晴便看到个老熟人。 那一堆木方上坐着的人,不是裴靖是谁? 安晴不由苦笑,这个冤家,还真是走到哪都碰得上了。想要就此走了,却又实在好奇,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究竟要建个什么?于是又向树后缩了缩,暗忖还好今天穿了一身绿色,由身边葱茏的树木掩映着,应该还不算显眼。 裴靖热得大汗淋漓,赤着上身坐在木方上用手扇风。短工们有的在水中打桩,有的在岸上锯着木头,另有几人许是换下来的,坐在离裴靖稍远些的地方,也是精疲力尽的样子。 安晴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来这一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于是心中疑惑更胜,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想要听清几人的对话。 不知方才他们在讲些什么,短工们吹着口哨笑他:“哟,您如此卖力,不会只是为了讨好一个姑娘吧!” “正是如此。”裴靖笑着答话,“我家那口子啊,最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处所在。这可是我送给她的惊喜来的,众位大哥可要多多帮忙啊!”裴靖笑嘻嘻地拱手作揖,活像小丑一般。 安晴突又想起一件旧事来。 正是裴靖方才信中所说的那日,她在岸上哭了半晌之后,勉强积攒了些力气,一步一挨地自己走回房里歇着,迷迷煳煳之间,只觉得裴靖拿了块干毛巾替她擦手擦脸,又搬了一床被子压在她身上,最后自己也钻进被窝,抱着她暖着。 其时尚是初夏,潭水自然还是凉得吓人,安晴冷得浑身发抖,却只敢叫环茵替她偷偷去煮一碗姜汤,自己却再没力气换下身上衣裳。裴靖这般举动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然而还算是见效,安晴如同抱着个大号暖水袋一般抱着小裴靖,方觉身上舒服些,继而昏昏欲睡。 恍惚中,便听得裴靖问她:“若是要你许一个愿望,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她当时还是惊魂未定,回答的自然也跟水有关:“希望于水面上建一处露台,便如水上方舟一般,却永远不会倾覆。” 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竟然还记得。 她正面红耳赤地想着,突听得那边裴靖嘘了一声,短工们立时一静,而后便听他轻声道:“我似乎闻到了我家那位身上的香味……” 安晴心里于是更加烦乱,不及细想转身便往来路上跑,脚下自然再顾不上注意什么碎石断枝,跌跌撞撞得,满心只想着:赶紧离开,快点离开! 工匠们的闹笑声在她身后追逐不休,她觉得她已经跑了很远,然而那笑闹声却似乎仍是近在咫尺一般。安晴愈发顾不得什么,只管低着头一路横冲直撞,猝不及防脚下一歪,险险便要跌倒。 “哎,小心小心!”裴靖不知是什么时候赶到了她前面,褂子也来不及穿好,一抹蜜色的胸膛就那么大喇喇地露着,两只大手挟住她肩膀,正正缓了她落势,又看她脚下似乎还是不稳,便强拉她靠在他身上歇息。 安晴慌忙站稳脚跟,推开他偏过头去,面红耳赤地低声道:“快将褂子穿好,这样袒胸露背的像什么样子!……都快立秋了,仔细伤了风。” 裴靖笑嘻嘻地扣上扣子,问她:“怎么突然想要到山上来了?啧,我辛苦准备的惊喜就这样叫你偷看了个正着。” 安晴红着脸瞪他一眼,声若蚊蝇:“你又怎么想到要到山上的?你爹娘同意在山上买地?” 裴靖笑出一排小白牙来:“这事简单,我爹听我说完,直接拍了板,出头跟县太爷吃了顿饭,又送了点东西,便顺顺噹噹地解决了。怎样,效率高吧?” 安晴胡乱点点头,又走远几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裴靖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直接上前几步,直将她逼得后背抵上了身后大树,又轻舒猿臂撑着树干,两只手臂一左一右地将安晴箍在自己身前,才笑笑地问她:“我的好阳儿,我都已让你考虑了大半个月之久,怎样,现在是否已经考虑出来个结果了?” 安晴低头不敢看他,半晌才闷声道:“你父母不会同意,而且,我们毕竟差了七岁……” 裴靖一笑,眼睛亮亮的:“自我娘将我支开,为你介绍林非后我便与她摊了牌,道说如果你再嫁别人,我便立即去普度寺落髮出家。然而我娘的性子也是十分硬的,再说,她左右是我娘,你嫁给我之后也还要同她相处,我不好总是太强硬,日后让你为难。是以现在我们娘俩正在斗智斗勇,难分伯仲,我爹么,现在立场不明,我正在努力争取中。”说着又偏了头笑,“不管你是现在答应我,还是以后答应我,我都会脚踏实地的,一步步做好迎娶你的准备,做通我爹娘的工作。不知我的这个回答,阳儿满意不?” 安晴偏着头啐道:“谁要嫁给你!” “不嫁?”裴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好似转瞬就要哭出来似的,“不成不成,我就认定你了!你不嫁,咱俩就一直耗着,耗到七老八十,咱俩牙都掉光了的时候。呃,让我想想,到时候你八十一,我七十四,然后我再问你,我的好阳儿啊,你愿意嫁给我不?”故意做出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安晴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裴靖笑眯眯:“要不,咱们省些时间,你现在便答应,好不?” 安晴依旧偏着头不吭声。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午后的阳光正好,浓绿的树叶轻轻摇晃,鸟鸣轻柔,风是那么柔,空气是那么香,裴靖的眼神是那么火热炽烈。
第57页 他慢慢靠近,在她唇角上轻轻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微微垂下眼睛,没有拒绝。 裴靖突然唔地一声,将整张脸埋在她颈上,安晴吓了一跳,忙轻声问他:“怎么了?” 半晌,裴靖方闷声道:“我说我快要哭出来了,你信么?” 她无声地绽出个笑来。 又过了一会,裴靖才算是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直起身子偏头笑问她:“我送你回去?” 安晴低着头轻轻唔了一声。 下山时,裴靖不住想要牵她的手,安晴都是满面通红着躲开了,裴靖只得使出绝招,张牙舞爪地抱住她之后,又强拉了她的手来牵。 安晴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啐他道:“不要脸!我还没说答应你呢!” 裴靖大惊失色,继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地问她:“冤家,你是想吃干抹净以后一走了之么?” 安晴强忍着笑扭着头不看他,低声回道:“嗯,我要再考虑考虑。” 裴靖笑嘻嘻地点头:“恩,好,好好考察!咱不能奢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是?现在你总算是已经不躲我了,进步十分明显,吾甚欣慰!”边说边用指肚不断婆娑她手背,十分留恋的样子。 安晴本想骂他几句,然而因他的动作心里也是一动,竟是不忍再开口了。 下了山安晴便想收回手来,裴靖却硬扒着她耍赖道:“这里还算偏僻,等看到人再放如何?就让我多握一会儿吧,几天未见你,想你得紧!” 安晴心里一软,便也由得他继续握着。 “沈顾安晴!你对得起我!”突听得一句爆喝,两人齐齐抬头,才发觉前头已经站了个人,一个熟人。 沈庭负手站在两人前头,昂首挺胸,一脸怒色,但仍不掩其绰绰风姿。 作者有话要说:唔,俺遵守诺言,今天二更,第二更大概要到九十点钟才成吧,含泪望天 虽然俺仍然不明白,为啥上上一章留言这么少……吮手指头 吶,裴靖就快熬出头啦,沈庭也出场啦,大家随意~~ 继续嚎啕着去存文,明天三更啊三更啊,真是要吾老命了…… 第三十九章 沈庭负手站在两人前头,一脸怒色:“沈顾安晴!你对得起我!” 裴靖忙上前一步,侧身挡住安晴沉声发问:“敢问公子是哪位,跟顾小姐是什么关系?”竟是明知故问,且不动声色地加重了顾小姐三个字。 沈庭挑眉道:“我是她夫君,你又是谁?” “哦?”裴靖也有样学样,挑起一边眉毛道,“我怎么听说,顾小姐是有一位夫君,不过那已是将近两年之前的事情了。公子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沈庭怒目向着裴靖,厉声道:“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情,若是这位公子一定要请教在下,不妨改日约了时间好好探讨。现在还请公子让开,让我们夫妻间好好叙叙旧,如何?”又冲着安晴低声喝道,“沈顾安晴!” 安晴轻轻拍拍裴靖肩膀,悄声道:“没事的,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裴靖不情不愿地让开半步,又侧头低声嘱咐她:“别上前去,就在这里说好了。”活脱把他当成勐兽来防着。 沈庭见两人凑着头低声说话,眉间愤怒更胜,两道剑眉杀气腾腾地竖着,再次低喝道:“沈顾安晴!男女授受不亲,你同人这般狎昵,还有半点为人妇的样子么?” 安晴哭笑不得,问他:“沈庭,我已被你休了将近两年了,换句话说,我早已不是沈家的媳妇,你再用那套为人妇的标准来要求我,难道便不觉得有些牵强么?” 沈庭负手沉声道:“你一朝进了我沈家的大门,就永远是我沈家的媳妇。再者,我并未将你休黜。” 安晴失笑,真是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了,转而同裴靖道:“我们走吧,与他说不出什么理来。” 裴靖点点头,一手护着她向回走,又低声解释道:“莫与他正面冲突了。” 安晴也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待转身之际,沈庭又高声唤道:“安晴?” 安晴转头,平平板板地问他:“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沈庭顿了顿,方尽量缓了声音道:“安晴,我知道我娘和妹妹这几年给了你不少气受,我已同她们说过了,我保证,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拐走锦缎、偷走三千两银票的事,我都当作没这回事。回去以后,就算你仍不能为我开枝散叶,你仍是我的正妻,我会回护你一如往日,定不叫你再受半点委屈。” 安晴挑眉一笑:“哦。”而后转身便走。 “安晴!”沈庭大步赶上两人,刚要伸手,却被裴靖挡了个正着,他愠怒地看了一眼裴靖,强压着怒火提醒道,“这位公子,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事情,任你是何等身份,在沈顾安晴的名头面前,是否应该自觉一些?” 裴靖吊儿郎当地笑:“嘿,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自觉。咱落霞就是个蛮荒之地,你想把你沈家堡的那一套用到落霞来,是否太不合实际了?我想阳儿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她既已被你休黜,便无意跟你回去,公子何必如此死缠烂打?若是要论到自觉的话,公子是不是也应该自觉一些?” 沈庭直直看着裴靖,裴靖也不甘示弱地平静回视,半晌,沈庭方扭头,尽量温和地同安晴道:“是否是因为有这小子在身边,你才不好说些什么?今日我只是随意闲逛而已,实没指望遇上你,是以才令这个开场如此的不甚理想。不过没事,我会寻个日子,正正经经地登门拜访,到时我们两个人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特地强调了一下两个人这个词,又低声道,“休黜你这件事,实是个天大的误会,无论在沈家堡还是在落霞,你都还是我沈庭的正妻。让你等了这么久是我的不是,放心,无论你离开沈家堡时,或是在这两年内做了什么,我都既往不咎。再怎么说,我们总是夫妻不是?” 安晴微笑半晌,方轻声道:“既往不咎?沈庭,沈公子,时至今日,你仍觉得你没有一点错处,对于你停妻再娶一事,我只得一句既往不咎?” “沈公子,我确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一,是我离开沈家时,除了将我嫁妆中的细软物收拾了带走,再就只拿了你家五百匹云锦。什么三千两银票,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公子若是想刨根问底,不妨再去问问公子的娘亲,或是公子的亲妹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拿了,这几年里我在你沈家做的事,你娘亲你妹妹吞我的嫁妆,加在一起,你且扪心自问一句,是否要远远超过三千两银子?” “二,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并未将我休黜,那么我离开的两年里,沈公子莫不是突然被人敲了头,或是无故缠绵病榻两年之久,才一直没发觉自己髮妻失踪,才一直没动了千里迢迢地追来落霞接我回去的意思?竟等了两年之久,那么敢问公子这两年里,是否完全没想起我这个人来?” 安晴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沈庭:“还是公子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比如迎娶小妾进门待产,比如喜获麟儿,比如独子夭折,比如后院起火……一桩桩一件件,公子都忙得不可开交,是以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想起我这个人来。到得现在诸事稍平,才恍然觉着,原来那只不下蛋的母鸡还有这等好处,原来她不是吃干饭的,原来之前沈家的平静无波,竟还有她的功劳!所以,沈公子你才起了接我回去的心?”一字一句,宛若啼血,然而安晴偏偏平静地说出来,仿佛口中说的,不过是平常的寒暄。 沈庭语塞,顿了顿才缓声道:“安晴,你又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之前的休书,也确如我所说,只是个玩意而已。没想到你竟当了真,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我便想着,百合当时身子弱,你若是那时回来,她侍奉你难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本就对她存有偏见,到时再郁结于胸便是不好了。于是我想,你在你娘家散散心也是好的,谁知这一拖便拖了这么久。” “耽误了时间,是我的不对。至于其他的,我娘和我妹子一直便是在沈家大宅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难免小肚鸡肠一些,然而心里还是好的。你向来大度,怎的就为了这个事恨她们至此?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罢!你先跟我回去,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误会都解释清楚,而后便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如何?” 安晴摇头笑道:“沈家人从未把我当成是一家人了,我也不打算再回去沈家。你我的缘分已经在两年前,我离开沈家那日便已经尽了。公子若是还有半点念着我的好,不如就此忘了我吧,好歹我们也曾有过三四年的好日子,再纠缠下去,没的将这些还算甜蜜的回忆全都破坏了个干净。”
第58页 见他似还要张口说些什么,安晴便又苦笑着抢白道:“公子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了。若是公子还不明白我为何会绝情如此,不妨试着站在我的角度,看看我这几年过的日子,可好?”虽然她实没奢望着他能明白,他对她究竟是何想法,她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无论如何,公子都切莫再将沈姓冠到我头上来了。这名号实在太大,我担当不起!”说完便礼貌地点了点头,“若是沈公子允许,我现下想回去了。落霞地方虽小,然而道路曲折,沈公子小心迷路。”又转头按着裴靖的手臂,亲昵地笑道,“我们走吧?莫要叫爹娘等得太久。” 裴靖含笑颔首,与安晴相携而去。 沈庭在二人身后沉声道:“安晴,我知你只是气我而已,你回家好好想想,我会在临安客栈等你的消息。” 待走得远了,裴靖方低声地笑:“我们这是要去见哪个爹娘呀?”看那神情,美得仿佛要飞上天去。 安晴嗔怪地推他一把:“想什么呢,不过是借你挡一下他罢了,怎么就当真了?” 裴靖摇头晃脑:“那也不妨碍我暂且当真一下嘛,早知道当时便叫你娘子了,你也定然不会否认。”捶胸顿首,“可惜了啊,大好的机会!” 安晴实是懒得再拿他这无处不在的玩笑当真,于是只是笑看着他。裴靖难受了一会,见安晴没什么反应便也罢了,口中不住自我安慰:“以后总有大把的时间要叫的,不急,不急。”半晌又问她,“沈庭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做出什么对你有损的事来?” 安晴偏着头想了想,颇犹豫地摇摇头:“应该不会吧,他极爱面子,定不会当面撕破脸的。也向来自恃身份,不肯做出,呃,如他所言,等同于妇道人家的一些事,比如大闹顾家,比如散播谣言中伤我。” 裴靖缓了步子,偏着头看着她,眼神闪烁不定。 安晴失笑:“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半点维护他的意思,也没有半点想往他身上泼什么脏水的意思。沈家便是如此,严格的男主外女主内,相应的,男人负责斗勇耍狠的部分,而女人则负责勾心斗角,使小伎俩伤人的部分。” 裴靖这才笑出来,颇心疼地一把抱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发顶:“你是怎么忍了这许多年的?以后我定不会叫你再受这种委屈了。” 安晴窘得,奋力挣脱他大手之后又红着脸正色道:“少这样搂搂抱抱!活似个登徒子一般!我不喜欢,你以后不要这样。” 裴靖委委屈屈地点头:“知道了。”驻了一会又小声问,“只有咱们俩时也不成?” 安晴瞪他一眼,裴靖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知道了知道了,一定克己復礼!”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顾府角门,裴靖驻足笑道:“哎呀,突然间就怕到你们家去了,莫非这就是丑媳妇怕见公婆的心理?我还是在这里目送你进去吧。回去以后,你只管忙自己的事便好,沈庭的事便交给我处理罢,放心!” 安晴浅浅一笑,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低声道:“他怎样如今已不关我事,你……你要小心些,凡是以自己为先,莫惹得一身骚。” 裴靖立时绽出个灿烂的笑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然而第二日,当安晴想出门时却觉出了困难重重。 含夏拦着她,大眼睛咕噜噜乱转:“小姐,马上就要用午饭了,你要出去做什么?” 安晴看看天色,奇道:“才巳时正而已,我去趟王家,把染料单子给落梅一份,再教一遍如何染线,而后的事情便由得她和莲清自己操心了。——一来一回也用不了一个时辰,尽赶得上午饭的。”说着指使含夏道,“去帮我把那套淡紫的衣裳找出来。” 含夏答应一声,脚下却不动,想了想又道:“夫人说,今日想吃小姐做的清蒸鱼,突然好上了这一口,方才念叨了半天呢。只是觉着小姐这几日太忙了,心疼小姐身子才没有过来明说。小姐下厨给夫人做来吃呀?” 安晴点头笑道:“这倒也行。”想了片刻又摇头,“最近家里没买什么新鲜的鱼,养的活鱼都还不够分量,做出来没的让娘失望,还是不了吧。” 含夏笑道:“可是巧了,今儿早晨裴少爷还送来一条大黄鱼呢,活蹦乱跳的,现在就在后厨盆里养着呢,小姐去看看?” “裴靖今早来,我怎么不知道?”安晴奇道,然而看含夏脸色却是十分坦然,于是更加疑惑,“往日不是裴家什么人来,你们都跟屁股上着火了一般,飞奔着说与我知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含夏笑道:“哪有的事,不过是裴少爷今儿个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天刚亮便来了,其时小姐还没醒,我们自然是不好打扰小姐好睡,专门说些这个给小姐听的。” 安晴点头,又道:“那今日便做清蒸黄鱼给娘尝尝鲜,你把环茵叫来吧,左右染料的事情她都熟,教她替我去一趟王家,也省得两个小的总是惦记着,隔几日便冲过来磨我。” 含夏又笑:“小姐忘性真是大,今早环茵不是就去了店里?她一个有了身子的人,哪还好总是这般奔波,待明后日再教她替小姐去一趟吧!” 安晴一愣,片刻后方又问道:“含秋呢?” “含秋在夫人那伺候着呢,小姐要找她来?”含夏答得依旧利落。 安晴慢慢坐下,道:“嗯,你去把她给我找来,我有事要说。” 含夏答应一声,一熘小跑地走了,没多时又回来,喘着粗气回道:“含秋正帮夫人梳头呢,手里正忙着,小姐是待会再叫她一遍,还是让婢子传话给她?”又不是急事,又哪用得着她跑成这样? 安晴笑笑,看着含夏道:“不用了。你也不必忙了,我今日便留在家里。你且使人跟裴靖说上一声,无论他要做什么,环茵肚子里可是还有个小的,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定教他下半生都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含夏顿时一脸苦相,支支吾吾的,不知该答应还是该继续否认。 安晴看她一眼,淡淡道:“你对裴靖的忠心,倒是比对我的还多些……” 含夏脸上苦相更浓。 作者有话要说:也,二更结束~~~~ 唉,沙猪的心路歷程果然纠结啊,喵的俺一边写一边想上去踩死他 不过捏,各位也不要误会了哈,人家三观的问题,不是天生就这么坏的,人家好歹也疼了安晴四年不是(虽然俺只是写了一句而已……)就跟城市女嫁给凤凰男註定摩擦多多一样滴,三观不同呀!~~~(唉我为神马一定要这么辛苦的给沈庭洗白……) 祝大家看文愉快,明天见~俺继续攒文去,抹泪,还有哪个作者跟俺一样勤奋啊啊啊??我都够得上劳模奖了呜呜呜! 第四十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日早些时候,环茵便带着大队人马堵在了临安客栈门口。除了她和含秋之外,便是清一色的孔武壮丁,因此人数虽不多,说不上浩浩荡荡,但也足以堵住客栈门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也教人看着心里多少生出一丝怯意来。 客栈掌柜的见这架势自然慌了神,忙从柜檯后头点头哈腰地出来,见环茵被众人围在中间,便猜是她牵头了,于是凑过去同她低声商量:“这位大姐,是有什么事要小的代劳?哎哟,您瞧您,说一声就得了呗,还劳烦这么多人来跑一趟,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环茵黑着脸看他一眼,没吭声。知书伶俐地上前搭住掌柜的手,低声笑道:“掌柜的莫要担心,得罪我们的不是您,只是您店里一位外地来的商客而已。——嗐,其实也不是得罪我们,我们也只是气不过自家主子受欺负,来您这儿为我们家主子讨一份公道罢了。不过放心,都是咱落霞的人,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懂礼。我们今日止动动口,您这儿不会有什么损失。您若是愿意帮忙,便替我们拉了人来同骂这负心人罢!”嘴上说着,手上不动声色地推出去块银子。 掌柜的忙将手笼进袖子里,掂掂分量,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有银子铺路,又一边是本地人一边是外地客,掌柜心里的那桿秤自然知道该往哪边斜了。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环茵已经挺着肚子开了腔:“姓沈的你给我听着!”好似平地惊雷一般,将门前走过的路人惊得一跳,脚下也不由慢了下来,纷纷聚拢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环茵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指着二楼窗户,不绝口地骂:“你个死王八羔子,你瞧你做得好事!当初是谁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我家小姐受了你的欺负,不声不响走了,现在将近两年了,你才想起来还有我家小姐那号人,还想着接她回去替你收拾你那妾做下的烂摊子?!我呸!你倒是算得一手好帐!”
第59页 “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摆一摆手,我家小姐就乖乖走了,现在勾一勾手,我家小姐再跟你乖乖回去,继续受你家那烂气?你当你是谁啊,你不就仗着我家小姐中意你,才把你当块材料,现在我家小姐想开了,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了,大家好歹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你以前做下的那些缺德事咱就都一笔勾销,这已经算便宜你了!你倒好,看着接她回去左右是不成了,就想往我家小姐身上泼脏水,污衊她不守妇道?!”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说的好像是沈顾两家的事儿?” “可不是么,昨个儿才听见有人传,说顾家小姐嫁到沈家以后,不事公婆,刁蛮的紧,又生不出孩子,沈家便想纳一房妾室传宗接代。然后那顾家的小姐就跑啦,还卷了沈家好几千两银子呢!后来是怎么着来着,我倒是没听全乎。” “嗐,那顾家小姐就回娘家了呗,听说还勾搭上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面首,两人那个亲密劲哟!啧啧。”说得跟亲眼所见一个样。 “怪不得呢,顾家小姐回来时我刚好在码头,那两大船的东西哟,可是没少拿!” 环茵继续指着窗户骂:“还有脸造谣说我家小姐拿了你家东西?我呸!你一家子里就没一个好东西!那一肚子的坏水,都能生出蛆来!干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剩的废物,就编排人最有一套!我家小姐天生良善任你们欺负,我们可不是善茬!” 又转过头去向着围观众人恨恨道:“大家可都来评评理,有哪家娶了媳妇,就让人负责一大家子的伙食,天天当厨娘似的使唤,等别人都吃完了才能就着吃点剩的?有哪家娶了媳妇,就把人家大好的闺女锁在屋子里,离得二门近了都要被说三道四,跟管家面对面说点事情就要被指责不守妇道?又有哪家正经的人家,不占点小便宜誓不罢休,七年就把偌大的一份嫁妆贪了四五成进肚?” 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声,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真有这种事?” “早就听说上游保守,可没想到真是这样……” “我的天啊,还有个上游的商户想要求娶我家闺女呢,我得赶紧回绝了去!”一个大婶尖声道。 众人忙劝:“说不定只是沈家堡的人这样奇怪呢!不过也不见得,两边都说得跟真的似的,指不定这边只是编的呢?” 众人讨论一阵,便又专心听环茵骂街。 环茵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列位可能还有记得的,我家小姐当初出嫁的时候,嫁妆可是装了满满三大船!布帛瓷器这些不必说了,下船就叫他们姑婆当成见面礼给分了去,咱就当是应尽的礼数,只当她们妇道人家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便算了。可我家小姐的首饰盒,妆奁箱子全都被她们惦记着,一有机会就想着顺一两件走,不给便可着劲的撒泼使脸子,指桑骂槐地骂我家小姐满身铜臭,只知道守着那一点钱帛,连长幼尊卑都忘了个干净!” 环茵悲愤地环顾四周,愤声道:“这就是他沈家堡的长幼尊卑,这就是他黑河上游的克己復礼!大家倒是评评理,有哪家正经人家会去打自家媳妇嫁妆的主意?!”话都是裴靖教给她的,但因为环茵眼见着安晴一路受气,颇有真情实感,骂起来便格外兇狠,越骂眼睛越红。 “我家小姐仁厚,又终是觉着夫妻之间怎能在钱上颇多计较,才每每被你家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吭声,到头来呢?你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我们可不是吃素的!有种你出来,把你污衊我们家小姐的那番屁话再说一次?” 客栈很安静,围观群众很失望。 裴家的家人混在人群里窃窃私语:“被弃妇的家人骂到头上了也不出来,是真的理亏吧?” “嘿,敢说不敢认?” “他倒是出来说个清楚啊,到底哪边说的是真的?” 掌柜的也终于跟上了节奏,凑着热闹一脸神秘地出来,将手指竖在唇边:“嘘,听里面,打起来了。” 众人忙屏住唿吸,侧耳细听,楼上竟真有巴掌声传来,片刻之后,便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落霞百姓被吊足了胃口,继续啧啧讨论不休:“哟,被人骂到头上来了,敢情还有闲心思打女人玩?”落霞当地的大男子主义大多并不是体现在妻妾成群、男尊女卑上,而是好男不跟女斗。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跟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因此听到里头的动静,围观众人的心里便多少添了点鄙视的意味。 “姓沈的,你倒是出来啊?你敢不敢出来和我当面对峙?”环茵继续叉着腰指着窗子骂,身遭被一群孔武的家丁围着,颇有点有恃无恐的样子。 众人继续窃窃私语,有的认为是沈家造谣,顾家看不过去才据理力争,还有的坚持说是顾家反咬一口,沈家自恃身份,不与他们计较才闭门不出。 环茵骂得差不多了,便只是掐着腰气哼哼地在一边站着,怒目瞪着楼上纸窗,似是要把窗纸烧出一个洞来。 含秋适时上前劝慰,清脆的声音亦是传得老远:“姐姐莫要生气,公道自在人心,他沈家如何做,旁的人都看在眼里呢!他为了个戏子做出这般停妻再娶的事情,到得现在家里被那戏子闹得不可开交了,才想起来叫我家小姐回去替他摆平后院波澜,天底下又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说罢也狠狠瞪了一眼二楼窗户,俏生生地揣测,“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现下他不过来了一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家小姐身上泼脏水,他倒还真念旧情!这位前姑爷呀,婢子斗胆请教您,您是来求我家小姐回去跟您好好过日子呢,还是专程带着您那妾过来给我家小姐上眼药呢?” 人群闹笑不已,教含秋这样一分析,大家心里便都偏着顾家了,怎么说都是落霞本地的姑娘,是护短也好,是顾家说得更可信也罢,若是沈家真如同他们所说的这样寒心,纵是谁家的闺女也是受不住的。 方才那位说有一位上游商户求娶她家姑娘的大婶又叫起来:“若是我家闺女想要嫁去上游,我便先把她打死算了罢!也省得日后见天的心疼她!”边说边用手背抹着眼睛,而后摇摇头,嘴里道,“不成,我得马上回家找我家老头子去,定不能让他答应了这亲事!”说着便挤出人群,快步走了。 含秋向着众人团团一福,恳切道:“众位大哥大姐想必也听到那些个说我家小姐的流言了,现下想必心里也都有个公允。我家小姐良善,这种事情,若是传到她耳朵里,不知心里又要难受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做下人的看在眼里,哪能就这样算了?大家若是见了我们家小姐之前回家时那个憔悴神伤的样子,也定不忍她再受此委屈的。还望各位大哥大姐,为我家小姐主持个公道,莫要再让她被那些个小人传的流言再伤一回心!” 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女儿家最大的企盼不过是嫁个好人家,如今所託非人倒也罢了,竟还被人反污了名节,若是任这流言传得满天飞,我家小姐还怎么做人?”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目露怜悯,有人仍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没人察觉到,一顶青尼小轿不动声色地停在人群外围,一名管家悄悄挤上前来,同一位站在里圈的看热闹的大婶打听了几句,又回小轿那里回禀,片刻后,那管家又挤到圈子里头,冲着堵门的几位作了个揖,礼貌地问道:“请问,哪位是管事的?” 环茵同他福了福,问道:“老伯有什么吩咐?” 管家连道不敢当,又朗声道:“我家东家经过于此,看这边热闹得堵了街,便遣我来问问,没想到竟是遇到了故人,因此我家东家也说不得要掺和一两句了!” 又环视四周一圈,缓缓道:“我家东家是木材商李老闆,想必大家多少听说过我家东家的名号。” 众人噢了一声,又忙竖起耳朵,听这位管家究竟要掺和些什么。 “以下是我家东家原话:这沈家最不是个东西!亏待了顾家的闺女也倒罢了,我多少只能说一句他们那里风俗不开化。然而在顾家的闺女被休了之后,因为她胆敢带自己的一部分嫁妆回去,而不是空手而回,便污衊她卷了沈家的财物,真是天大的谎话!我李黄黛月已经上了他家一次当了,这次这老把戏竟然又使将出来,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了,当别人都是傻瓜一样戏耍着,可恶得紧!” 管家平平板板地复述完毕,末了又加一句:“若是众位仍是愿意相信沈家的浑话,而不是相信咱落霞的闺女,那您便是甘愿被人当傻瓜一样戏耍了,我李炳文也无话可说。” 众人一愣,继而群情激奋,裴家的家丁忙趁机帮腔:“姑娘你放心,我们定会将沈家那些浑话驳回去的!我们落霞的好闺女,怎能任由上游的老不休踩在脚底下起伏?”
第60页 众人忙连声称是,俱道定要那些散播流言的长舌妇好看,又沖二楼的窗户叫个不休,要沈家的人快些出来给个交代,其中不乏那些个有劲没处使的毛头小子,已经开始挽胳膊掳袖子的,要趁乱发泄一下骚动的心情。 掌柜的慌忙拦着:“可使不得,小店里还有其他客人,若是因为这个惊扰了别人,诸位不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心里实是害怕他们真闹将起来,打烂了客栈的东西,他可是找谁赔去? 含秋也沖众人施礼道:“多谢各位大哥大姐的回护之心,然而我们今次来,只是想找沈家人说个明白。若真是拿拳头说话,岂不是落人口实,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莫叫人自视清高的沈家人看清了咱们!”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于是又围在客栈外头等了些时候,然而二楼仍是半点动静也无,连原先女人的哭声都听不到了。久了,众人的耐性也便渐渐耗光,趁人不注意,一个个都悄悄熘了,到得最后,只剩那些个闲得没事的泼皮无赖尚蹲在门口,笑呵呵地候着。 含秋早掺着环茵到店里寻了一处阴凉地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二楼闹出什么动静来。然而沈家好歹还有个沈庭这样有脑子的人在,大半日过去了,硬是半点动静也无。顾家众人也便觉得有些没趣,然而好在裴靖交代的主要任务是完成了的,于是也都歇在店里,说说笑笑地吃茶聊天。掌柜的得了银钱自然服侍周到,有那些个在店里打尖歇脚的,见着他们这般举动也觉着好奇,询问起店伴来,店小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将上午的事完完本本描述得有声有色。环茵和含秋听了相视一笑,心道今日这差事完成的可谓漂亮。 到得日薄西山,顾家众人才算是收了工,知书又给掌柜的和店小二分别使了钱,几人接了银子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至此,沈家在落霞的名声算是臭了街。 沈庭站在窗口,看到顾家人走了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百合悄悄挨过来,替他披上件衣裳才柔声道:“夫君,太阳落山后便有些冷了,多加件衣裳罢!” 沈庭哼了一声,没答她话。 百合咬咬嘴唇,又道:“向晚妹妹也是好意……” 沈庭心头火气,回身大步走过去,又沖地上跪着的女人狠狠踹了几脚,那女人吃痛,復又哀号起来,整个人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百合慌忙拦着:“夫君,您再打便要打死她了!” 沈庭喘着粗气:“打死她还算是好的!我沈家没有这般乱嚼舌根子的下人!” 向晚听到“下人”一词,身子又是一震,哭得更加凄凉。 百合也哀哀道:“是了,在夫君眼里,除了顾家小姐,谁都是下人。——我只是个妾,顾小姐回来,是要早晚向她磕头的。向晚妹妹不过只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夫君就是打死她,也不过就是赔些银子了事。我们心里如何对夫君,夫君左右是不顾的,一心只想着顾小姐的好……”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若是福儿还活着,夫君恐怕为了他好,也要让他管顾小姐叫娘,管我这个亲娘叫姨奶奶吧……” 说着又嘆了口气,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总是福儿福薄,错投生到我这个做妾的肚子里,早去了也好。福儿啊,你下回投胎时,千万记着长些眼色,万要投胎到一个穿红的人的肚皮里!” 沈庭回身看着她,尽量缓了声音道:“你看你,怎么几句话不对,又转到福儿身上了?我又没怪你。” 百合仍是泪水涟涟,端的是楚楚动人:“总归是我没有管教好向晚妹妹,教她一颗真心用错了地方……” 沈庭不耐道:“腿长在她身上,你还能拿铁链子拴住她不成?好了,你也别自责了,你不是说最近身子不太慡利?今晚叫厨房给你单做一碗燕窝补补。好了,别哭了,哭得我心烦。” 百合忙拭干眼泪,绽出个笑来:“夫君也莫气了,您都罚向晚妹妹贵了一天了,便让她歇了吧?” 沈庭嫌恶地看了一眼向晚,却是没有反对。 百合忙柔声提醒:“妹妹,还不快起来?” 向晚手脚僵硬地爬起来,颤巍巍地向沈庭福了一福,低声道:“谢少爷。” 沈庭又哼一声:“谢谢百合吧!我可不打算饶你!”说罢便转了身子,竟连看她一眼都嫌烦。 向晚看了一眼百合,眼中瞬间爆发出浓浓的恨意。 第四十一章 安晴倚着窗,悠闲自在地喝着茶,间或状似无意地看一眼含夏。 含夏被她一遍遍看得后背冷汗直冒,于是强笑道:“夫人不是担心小姐得紧?虽然方才劝得不哭了,然而婢子看着,夫人还是有些恹恹的,小姐便再去陪陪夫人罢!” 安晴看她一眼,没吭声。 含夏吃了个瘪,转转眼睛又软声道:“小姐不是上午想去王家?婢子给小姐准备衣裳吧?” 安晴又看她一眼,还是没吭声。 含夏不由汗流浃背,终于忍不住哀求道:“小姐,您让我做什么您直说好了,婢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安晴淡笑道:“哦,是么?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你曾经伙同了裴靖来骗我,今日早些时候,还曾经编了一大串谎话来骗我不要出门……” 含夏连连赔不是,又委屈地低声解释道:“婢子也是为了小姐好……” 安晴又看她一眼,含夏慌得连声道:“小姐但凡有什么吩咐,婢子一定照办!” 安晴点点头:“你自己去也好,叫知书去也罢,明日便守着裴家的门,裴靖一出来,你便跟着他,万不可被他发现。他去了哪里,跟谁说了什么话,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回来一字一句地跟我交待清楚,若是再有隐瞒……”安晴喝了一口茶,闭目半晌道,“那你便去裴家吧。” 含夏忙不迭地点头:“婢子再不敢隐瞒了!”声音已隐隐带着哭腔。 待到傍晚含夏回来时,却是满脸的仰慕之色。 安晴问她:“可是和沈庭会面去了?” 含夏痴痴地点头,不绝口地贊道:“裴少爷好手段!”又似反应过来似的,好奇地问道,“小姐怎么知道?” 安晴轻哼一声:“他又怎会只闹了一顿便收手?要我做,也要永绝后患的。要不,他隔三岔五的来这么一遭,又有谁能受得了?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含夏满脸的敬佩:“小姐和裴少爷果然都是玲珑心思!”在安晴眼神催促下忙又清清嗓子,开始说裴家少爷今日所为。 裴靖向走进来的沈庭点点头:“沈家少爷。”也不起身迎候,连个简单的拱手都欠奉。 被如此怠慢,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沈庭强压着怒火在他对面坐下,沉声道:“昨日传出的关于安晴的流言,确是我家丫鬟闹的事。当然,我管教不严也有责任。所以昨日你派人去我住的地方闹,我一直都没有出面,任你们骂了个痛快。——我在落霞的名声总及不上安晴重要,现在,也算是扯平了。” 裴靖玩味一笑:“也算阳儿与你不枉夫妻一场。” 沈庭听到阳儿这个称唿,眼中怒火更胜,于是仰首先灌下一口凉茶,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才又沉声道:“是否是要先过了你这一关,我才可以接安晴回去?” 裴靖笑道:“你想都别想了。” “你是耍我么?”沈庭忽地站起来,眼中喷出的火好似立刻能将裴靖就地熔了。 裴靖喝着茶,如沐春风的样子:“你也不想想,你那通房的丫鬟都将阳儿说成是偷人养面首的□□了,你还有脸将她带回去?” 沈庭竖着眉毛反问:“经过昨日那一场戏,还有谁会认为安晴是那样的人?” 裴靖仍是笑眯眯地,一边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一边慢慢道:“不瞒你说,我就是不让你带走阳儿。” “你有什么资格?”沈庭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休书虽然有我沈家族长的签字画押,却没在沈家堡的县衙里备过案,顶多算是个私了的合约。若是我当真较真起来闹到公堂上去,便是任谁也得承认,沈顾安晴便还是我沈家的媳妇!”又看着他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着什么心思,看安晴当时的态度我还不明白么?若是我晚来一步,这事情尚不可预料,但很抱歉,你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裴靖挑眉一笑:“也不见得。”伸手将那两张纸展开来给他看,“这是落霞当地县衙为阳儿出具的休黜文书,如假包换,刚出炉的。您摸摸看,说不定还是热乎的呢。”说完这句便又肃了面孔,冷声道,“没错,阳儿在沈家堡的确还是沈家的媳妇,但是在落霞,她已是自由身。有本事,你从我眼皮底下偷走阳儿试试?”
第61页 沈庭復又坐下,认真看着那两份文书,皱着眉头半晌不吭声。 裴靖笑道:“公子慢慢看,看得顺眼了呢,还可以把这份文书带回去收藏一下。——本来么,这是县太爷做好了文书之后留给我的纪念书,但看着沈公子如此中意的样子,我怎么着也得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一下呀,是吧?” 沈庭明显被噎得够呛,抬头瞪了他半晌,沉声道:“你便是不许我带走安晴?” “不许。”裴靖笑嘻嘻地摇头。 沈庭想了想,正色道:“好,我可以不带走她,我可以承认是我沈庭休了她。但是有个条件,她顾安晴,不得再嫁他人。” “凭什么?”裴靖挑着眉问他,目光中已带了森森寒意。 “我会每年划给她一千五百两银子算作一年份的月钱,这笔钱足够她在落霞日常的花销。每到立冬,我也会来看她。若是她自己同意跟我回去,我便带她回去,若我当时已经新娶了夫人,我便让她做我平妻,定不会委屈了她。” “我说,凭什么?”裴靖目光冷冷的,“你觉得她还是顾家,会稀罕你那每年一千五百两银子的零花?” 沈庭倒是有几许愕然:“她是我沈家的媳妇,即便是已经自弃了,入了我沈家门,难道还能嫁为别家妇?更何况她现年已经二十七了,且命里没个一子半女的,就算是我不提这个要求,她也未必嫁得出去。与其委屈自己,配个什么不靠谱的吃软饭的傢伙,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为我守着节,博个好名声,也算是不枉此生了。”说罢目光从裴靖身上一滑而过,似是在暗示,他所说的吃软饭的傢伙便是裴靖本人。 裴靖被气乐了:“若是我不答应呢?” 沈庭面色也是一肃:“我提这个要求也是为了顾家的脸面考虑,若是打起官司来,就算是在落霞,顾家也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去。人都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沈庭便也不怕试试,顾家这个老迈的地头蛇,配你这个辱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究竟能不能从我手下讨得过好去!” 裴靖扶额半晌:“沈庭啊沈庭,你知不知道,你面前这个辱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庭喝着茶轻哼:“我不必知道,我只需知道,你是觊觎我妻子的男人,那便足够了。”缓了缓又道,“我从一早便知道,我令安晴守节这个建议你不会答应,是以方才只是试探罢了。不管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安晴我总归是要带走的,我沈庭向来不看人脸色做事,也不会在意你这毛头小子的想法。再者,我沈家堡的男人也不是吃素的,就算是最后逼不得已亲去顾家抢人,我沈庭也并不是没有能力!况且只要银子使到了,落霞的官员也是管不着我家的家务事的。只不过我不想做得这般难看罢了,毕竟我还需尊称顾家老爷一声泰山。” 又看一眼裴靖,冷冷道:“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罢,另寻一位说得上话的人来跟我提什么条件,才是正道。” 裴靖笑了:“沈公子这次来,主要是想採买布帛金器,以及南洋的珊瑚珍珠,再带到上游去卖吧?” 沈庭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似是十分奇怪为何话题会如此突兀地转了个方向。 裴靖笑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慢道:“也许,沈公子待隔几日揣着现银去採买时,便会发觉,前日还同公子相谈甚欢的商户,不知怎的都纷纷改了面孔,一脸为难的跟公子说,船只在南洋搁了浅,库房着了火,源头的商贩提了价钱……种种原因,不一而足。所要求的无非是,加钱,延期,以次充好,或是三者皆是。” “公子自然不肯就此被敲了竹槓,因此便会更换买家,可是咱落霞的人呢,别的可能都欠了一点,然而一把臭脾气,加一点点侠义之心却是如何都不缺的。再说,得罪个上游坚持以农为本的外来客,总比得罪我这个本地以走船为生的地头蛇要好吧?”裴靖改而单手托着腮,做出一副郁闷的样子,嘆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呢?落霞本地商户里,可有很多都是与我关系不错的叔叔伯伯呢,不光这个,好像……落霞的船工,也都是与我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听说沈公子惯于在落霞租些水手来用,到得沈家堡再就地解散?啧啧,那沈公子这次回家的路上便要小心些了,说不定半夜在船上睡着睡着觉,船底便突然破了个洞也不一定呢?” 沈庭眉毛一挑:“你当我会相信你这个毛头小子的话?” 裴靖索性趴在桌子上嘆气:“我也想是胡说呢。要是胡说的话,我昨日便不用那么累,东奔西跑的把所有落霞粜卖能在上游贩卖的货物的商户都关照了个遍了。啧啧,想必沈公子也是颇有体会吧?不间断地笑一整天,很累的。” 沈庭上下打量了他半晌,似是估摸他说话的可信度,但无论怎样看,都觉着面前这位坐没坐样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威慑力。 裴靖打着哈欠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没关系,待你明天便会知道,我所说的话究竟可不可信了。若是你还是不肯低头,那我实是没办法,谁叫你沈家以农为本呢,你们不是惯说咱们商人都是一身的铜臭味?不过从沈家堡到落霞这一趟来回白白走空,还是很郁闷的吧?——好,你沈家的面子比金子还金贵,那你自可以空着船回去。不过抢媳妇这事呢,恕我奉劝你一句,公子当日在落霞办婚宴时不是被阳儿的大哥威胁过,说是若是公子敢对阳儿有半点亏待,他就点上五百精兵,杀上沈家堡?” 沈庭冷哼:“你不会是想拿他的醉话来威胁我吧?” “当然不是,公子未免太心急了。”裴靖摇头嘆息,又笑道,“公子可知现下落霞的守备是谁?——不用猜了,不是顾大哥,不然当你甫踏上落霞的边境,刚刚睡了一觉,便发觉被剥得□倒挂在落霞城楼上了。不过么,虽不是顾大哥,但也差不多了。现在的魏守备,正是与顾大哥向来要好的同侪,同是黑旗军出身的汉子,与顾家的关系么……自然也是相当不错,听讲他家现在的大管家便是顾府出身。公子你猜,他会不会任由你去顾家抢人?” 沈庭冷哼一声,似仍是不信的样子。 裴靖嘆了口气:“公子果然是个坚忍的性子,不过我却生了副贱人的性子:不整则已,整起谁来,非得将人狠狠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才觉着解气。另外好像……我听说……沈家堡除了种粮食之外,还种了各种树木,借卖木材以增加收入?”说着便连声嘆气,“真是不巧啊,我记得常买沈家木材那位李老闆,昨日刚刚在客栈外面踩了你沈家一通吧?唉,昨儿个晚上,我便趁热打铁,跟这位李老闆商量了一下。李老闆还真是好人,同我保证说,若是公子不放过顾家,她便将收购的价格下压三成。” 裴靖摇头笑道:“木材生意,我左右是不懂的。不过三成这么多,是不是沈家基本就没得赚了?——当然当然,沈公子尽可以找别的买家,但是除了李家之外,又有谁能一次吃下沈家这许多木材?且不论公子对一个寡妇抛头露面如何的不满,李家给出的价格都十分公道,是不是?” 沈庭再次冷哼,强硬道:“我沈家不会为了区区小利便向人低头!” 裴靖笑了:“这话公子自己也知道,只是说说罢了。公子有没有算过,若是沈家的木材有一半卖不出去,沈家一年将损失多少银子?更别提卖不出去的木材还要多拨人手看护,隔段时间便要除虫防害,修枝剪叶,还要定期清理,防止夏火焚林。若是已经砍伐下来了,还要多建库房去存放,否则,沈家地里打下来的金贵粮食便要晾在外头,遭受风吹日晒雨淋了。这样算下来,沈家又要损失多少银子?” 裴靖笑眯眯地点头:“现下是令堂在管家吧?公子可曾认真对过帐,家里库房的东西是否和帐面上相符?我虽没见过沈老夫人,然而若是老夫人连阳儿的嫁妆都忍不住要顺一两样才甘心,公子又怎么放心将沈家的金山交给令堂的?” 沈庭刚要说话,裴靖便又竖起手来笑着制止:“知母莫若儿,令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相信公子心里自有一桿秤。现下沈家略有盈余,还养得起几只硕鼠,若是哪日沈家露了败象,不知其他房的人会怎么反应?”又摇头笑道,“我小门小户的,左右是想不出来那一大家子人是如何生活在一处,又是怎样镇日以勾心斗角为乐的。不过公子一定知道,是不是?” 沈庭满脸的愠色,腰板挺得笔直:“公子自重!我能容忍你满口胡言乱语,口出狂言,但我不能容忍你侮辱家母!” 裴靖托着腮笑:“恩,就算我是胡言乱语,就算我是嘴上没毛,说的都是浑话,公子就那么肯定,我这么多浑话之中,没那么一两句是确有其事?当然,我说的话可不可信,公子现在还是心存疑问的,公子不妨等明天去跟已经联繫好的卖家谈谈,看看他们态度如何?”
第62页 沈庭勐地起身,冷声道:“沈某还有事在身,便不陪公子闲聊了,公子留步!”说罢转身便走。 裴靖也丝毫没有想送他的意思,坐在位子上高声地叫:“公子若是给我个面子,答应‘既往不咎’了,便空着船走吧,我便知道公子的意思了!” 含夏说完了,仍是微仰着头,一脸的仰慕,痴痴道:“婢子还从未见过裴少爷这般将人挤兑得无容身之地过,且面面俱到,真是令人没有半点活路可言,简直太……”太了半天,却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裴靖的整人行径,只得继续用满脸的仰慕代为表达内心的激动。 安晴端着茶杯哼哼几声,对含夏的盲目崇拜表示鄙视。 含夏还没将自己的崇拜情绪收拾好,正主儿便已经驾到了。 裴靖推门进来,用手中的信封敲了敲含夏,笑道:“丫头,今日跟踪我跟踪得还算尽兴?” 含夏呀的一声红了脸,期期艾艾道:“裴少爷进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我去给小姐和少爷换壶热茶!”说着便逃也似的跑了。 安晴哼了一声,看了眼门外:“你的崇拜者刚刚被你吓跑了。” 裴靖弯腰凑近了她研究:“这神情……”又抽抽鼻子,“这味道……好像有点酸啊?” 安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打发掉了沈家公子,我总得来跟顾家小姐报告一声吧?不过好像我来得晚了,小姐似乎刚刚听过详细经过?”裴靖摸摸鼻子,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子暗慡。 “自然,还顺带对公子你的毫不吝啬的表扬。”安晴又瞪他一眼,指指他手里信封,“这是什么?” “你的好妹妹给你的信,我见知枫要给你送来,便顺手接过来了。”裴靖递给她,又问,“一定是什么邀请吧?宴无好宴,既然顾小姐今日已派人跟了我一天,不知我明日可否正大光明地派人,跟着小姐一天?” 安晴拆开信一看,果然是一页素笺,上头只写了寥寥几句,道明日巳时请她于某某楼吃茶。于是笑道:“你是当我顾家没人了?也好,不过咱先说好,不得靠得太近偷听我们说话,若是白百合没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不得吸引我们注意,更不得靠上来做出什么事情,若有需要,我会出声求助的。” 裴靖眨眨眼睛,想了半晌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叫人跟着人家的时候就要求表情声音都要了解,人家发觉了以后还怕盯梢的为难,特地不要包厢,转而包下整个二楼,好教含夏偷听顺利呢!如今倒好,转到人家这里就变成什么都不可以听了,真是不公平呀,呜呜呜。” 安晴喷笑,伸手轻掐他脸颊,笑骂道:“再给我装委屈看看?” “唔,不敢不敢……”裴靖揉脸,哀哀道,“夫纲不振啊……” “什么?” “没什么!” 第四十二章 安晴刻意早来了小半个时辰,坐在包厢里慢慢喝着茶。 她其实是不想来的,对于这个抢了她相公的女人,她实不知道应该以什么面目来面对。怒目而视,冷眼以对?既然沈庭于她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她又为什么要寻她的不自在?还是笑盈盈地告诉她,她现在过得很好,感谢她让她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天啊,这样做作的话,她光是想想就已经够难为情了,若是要她说出来,别说是能否说得流畅了,便是她那副别扭的表情也无法正确传达话里的意思吧? 她一边转着茶杯,一边想像着两人见面的情况,越想越觉着尴尬无比,于是心中逃跑的愿望便愈发的强烈。 正犹豫间,茶博士敲门进来续水,安晴抬头一看,不由笑了出声:竟是弄墨,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粗布衣裳,用一块蓝布手巾包着头,哪还有半点之前那个伶俐小厮的样子! 弄墨也沖安晴咧嘴一笑,低声道:“小姐别怕,小子我给你壮胆!” 安晴忍笑低声回他:“如此,便多谢了!”竟然真的不再害怕,安安心心地坐在原位,等着白百合“妹妹”现身。 离约好的时辰还差一刻钟时,便见包厢门被轻轻推开,白百合裊裊婷婷地走了进来,立在门口盈盈沖安晴一福,温柔地笑道:“妹妹给姐姐道万福了!”而后便如弱柳扶风般走到安晴对面,极其优雅地跪坐在位置上。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红的衣裳,配着大红的比甲,头上插的却是一套银制的头面,银钗银簪,上头镶着小指大小的泪滴状珍珠,做工也还算精巧,应该也算是价格不菲。 然而安晴却是知道,沈家堡的最爱讲那些个老旧规矩,比如妾不能穿红的,不能戴金的,不能上桌吃饭……一件比甲,一套衣服,要做起来自己攒的私房钱尽也够了,然而一套足金的头面,却并不是她自己能够负担得了的。任是沈庭再怎么宠她,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妾的脸面而叫人背后笑他妻妾乱序,笑他竟有意让一个戏子做自己正妻…… 她以为一件大红的比甲便离妻子的位置更近一步了么?不过是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外而已。安晴想到这里,不由一笑。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是菩萨投胎,当然不可能对一个抢了自己男人的女人有什么好感,更别提怜惜了。若是她当时有那个能力,她不敢保证她不会直接将她拖出沈家,杖责四十。 百合自然知道她笑的是什么,于是红着脸忸怩着解释道:“姐姐别误会,这件比甲是老夫人亲叫人做了给我穿的。娘说,我为沈家添了唯一的男丁,一件正红的比甲是尽配的,可惜我的福儿福薄……”说着便眼含热泪,一双点漆的眼睛便因此更加璀璨动人。 安晴失笑道:“沈白氏,我的丈夫便是被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抢走的,你现在再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是想让我怜惜你呢,还是想让我使茶壶把你的美丽的脸砸烂?对我而言,虽然后者噁心了些,然而确实更合我心意。” 百合怔了一下,又强笑道:“姐姐这是说哪的话,妹妹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姐姐不喜欢,我便不说了。”忙使帕子擦净脸上泪痕,精緻的妆容未损毁半分。 安晴似笑非笑:“姐姐妹妹这种称唿,你也不要再叫了,咱俩没这个缘分。你只是沈家的妾,我实不能违心叫你一声夫人,好在你还是姑娘家、没什么名分时便跟了沈庭,我也不用为这一两个称唿而为难了,左右你也是不在乎的。不过呢,虽然夫人一词我不能用来称唿你,但小姐这个称唿,你想必也是喜欢得紧。毕竟若是你有这个身份,在沈家也过得容易点,是不是?” 一席话句句都戳在她痛脚上,百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方调整了面容,挤出一分得体的笑来,道:“顾小姐心里对我有气我是知道的,然而夫君对小姐确是一往情深。要不,夫君也不会在近农忙的时候巴巴来落霞接小姐回去,是不是?我听说前日夫君在小姐这里碰了好大一个钉子,于是我便想着,解铃还需系铃人,小姐的心结,说不定我能解开呢?所以昨日斗胆给小姐送了份帖子,没想到小姐竟十分给我面子。”说罢温婉一笑,总算是没再用姐姐妹妹之类的称唿来噁心她。 安晴仔细端详着她神情,突然一笑:“原来是你。” 百合茫然接口:“什么是我?” “早该想到的,不是沈庭,他还想着我回去替他约束着家人,好教他不再费心管家务事,而且他那样好面子的人,怎可能到处宣扬说,自己的帽子泛了绿光?那么,是谁如此不希望我回去呢?”安晴玩味一笑,颇有内容地看着百合,“白小姐,你还对正妻的位子不死心么?” 百合大惊失色:“小姐怎能如此揣测呢?我此次来,就是为夫君分忧、劝小姐回去的,怎的小姐竟会疑我散播那些个没谱的流言呢?”定了定神又曼声道,“诋毁小姐的流言,实是出自夫君房里头的向晚妹妹,夫君也已经责罚过她了。听夫君的意思,是要回了沈家,便贬她去做烧火丫鬟的……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小姐见到她便知道了,向晚妹妹那眉眼,活脱跟小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安晴抚掌笑道:“白小姐这手一石二鸟使得甚是巧妙。”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百合自然否认,眼里又泛出点点水光来:“小姐于我有偏见我是知道的,可小姐怎能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身上泼脏水?难道百合在小姐眼中,就是这般无恶不作的人么?” 安晴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是呀,你才知道?” 百合这口气憋得可是狠了,垂目咬着嘴唇半晌才又抬起眼睛看着安晴,目露哀戚道:“顾小姐,我们便只说夫君如何?夫君对小姐的一片心意,小姐怎能装作不知呢,一家人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娘也一直惦记着小姐呢,她还时常念叨着说,小姐的手灵巧得紧,又是个温顺的人儿,比我们这些个屋里头的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第63页 安晴笑了,这位沈白氏还真是个戏虫子,情绪收发自如,戏文也编得绝妙:明着劝她回去,实则句句都是往外拦她的。那个顾小姐的称唿便不说了,若是真心劝她回去,怎么着一声夫人也是应当的。说沈氏惦记她手巧,是,她的手是巧,她的巧手全用作了给沈家裁衣做饭上。说她比那些屋里的人强,——沈庭可真是食髓知味了,他屋里现下已经收了几个人? 这个问题甫一冒头,安晴便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笑问道:“听白小姐这意思,沈庭可是收了好几个屋里人?” 百合慌忙摇头:“没有的事!……夫君,夫君确是思念小姐得紧,才出此下策,挑了两三个长相和小姐相似的丫头收在房里,聊以慰藉罢了。” 安晴将手中茶杯在桌子上一磕,笑盈盈地开口:“够了,沈白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纵使你没怂恿那个叫向晚的丫头四处散布我不守妇道的流言,我也是不会回去的。你在我面前的诸般表演,我本可以当做笑话来看,然而我仍是个不够平和的人,看到你这番嘴脸,再想到我在沈家所受的委屈,我就特别想抄起这桌上的紫砂茶壶拍到你脸上。但是何必呢,为了你这个贱人,我又失了面子,落实了我悍妇妒妇的名声,又得赔银子给沈庭,我多不值啊。” 她装模作样地嘆息一声,摇摇手指道:“我的银子跟你的不一样,我既不靠沈庭也不靠沈家,一分一毫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所以我很珍惜,所以我不想为了你这样的人而破财。”安晴笑笑,又道,“现在的沈家于我而言,无益于刀山火海,我又怎么会回去呢?唯有你这样以自己的整个人生作为戏台的人,才会觉得这种在自己家里勾心斗角,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过日子的生活很是其乐无穷吧?” 安晴上身微微前倾,颇好奇地端详着百合,含笑道:“方才我一直在激怒你,你竟然能一直戴着面具,始终以扮好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小白兔为己任。白百合,你可是忘了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情绪?你还是人么?” 百合眼底瞬间爆发出几许恨意,她忙垂下眼帘,端坐着不出声,良久,方轻声道:“顾安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生得好些,就以为有资格向我吆三喝四了?你唯一比我好的地方,不过是投胎的水平比我高一些罢了!你又哪来的这股子优越感,一口一个贱人的叫我?” 安晴笑吟吟地拍手:“总算是有点真正的情绪了。那么,就因为你出身低,就因为你是个红颜薄命的戏子,我就活该被你抢了丈夫还要对你千恩万谢,而我因为生在好人家里,就要唾面自干?——说实话,若是沈娉婷现在坐在这里,我照样一口一个贱人地骂她。教养好并不代表我脾气好,我之前忍着,不过是自忖跳将起来,吃亏的还是我。现在,我是地头蛇,我就是把你废了又能怎么样?”一番话说得蛮横之极,活似街头泼皮一般,安晴也不管,只觉骂得酣畅淋漓,胸中多年的怨气也随之渐消。 百合咬唇不语,目光中愤恨之意甚浓。 安晴又笑:“说起来,不是你命不好,而是你笨,谁叫你巴巴地赶来找骂?你当你如此惺惺作态,沈庭便能高看你一头,继而生出了扶你做正妻的念头?——你跟了他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人最爱的就是他自己的脸面?因为他好面子,他才不能眼睁睁看我在落霞活得自在,才不能任由我坐实了弃妇的身份继而再嫁而让自己额头泛绿,才要巴巴地带我回去。因为好面子,他是宁死不会让一个戏子做正室的,他甚至不会把你抬到平妻的位置。” 百合听了最后一句话,神情突然变得如被电击一般悽惨,安晴倒有些不习惯了,一边打量她一边心里不断揣测着,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突然失去了演戏的能力? 两人愣愣地对视良久,百合才含着泪轻声开口:“顾安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么?” 安晴暗松一口气,继而冷哼:“忘不了,不就是你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沈家那日?” 百合轻轻摇头,颗颗珠泪也随之晃落:“你是记不得了。——六年前,沈家请了白家班唱堂会,我便是那个扮红鸾的青衣。” 安晴挑眉,全不知她要说什么。老天保佑,她千万别拿那些个真爱的说辞来噁心她! 她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那日沈庭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低着头,一心一意地为你剥一只石榴,好像连那石榴长得也比我好看似的。当时我便发誓,总有一天,我也定要这男人也替我剥石榴!” 安晴失笑,多可笑啊,一段婚姻,竟因为一只石榴而让人起了歹意。 百合抬眼,恨恨地盯着她:“你别得意,你的出身再怎么好,也不过是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又已经这么老了,就算现下有人愿意为你剥石榴,也定不能长久了!” 安晴瞭然,看样子,她不光看到了裴靖给她剥石榴,而且,沈庭还一直没为她剥过石榴,两相对比,这才教她的语气这般的酸。于是撑着头笑看她:“啧啧,水平有所下降啊白小姐。这便是你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诅咒了?没错,你能下蛋,但是那个蛋,不一定就是当真姓了沈了。还有,我老倒是没有什么,白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是等你老了之后,又再下不出蛋来,会是怎样一种悽惨景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就算白小姐现在还是明艷照人着,沈庭不也已经收了好几个屋里人了?” 百合勐地挺直了身子,冷声道:“我真没想到,顾小姐竟是这样一个满嘴浑话的人,不知小姐的教养都是学到了谁的肚子里?”说罢起身便是要走。 “教养是给高雅的人用的,白小姐这种纯真率性的人,又怎么看得上这种虚伪的教养?”安晴流利地答道,又沖她背影摆手道别,“不送了,替我祝沈庭妻妾成群,百子千孙!” 百合回头,往门口啐了一口浓痰,走了。 弄墨探头探脑地进来,给安晴续了壶热茶,又问:“小姐和那女人谈得如何?” 安晴撑着头淡笑:“她不过是来装装样子、顺便探探我口风罢了,只我自己好奇她究竟会说些什么,才非来这一趟不可。”又看他一眼,“你家少爷呢,召他进来。” 弄墨立时语塞,黑眼珠子滴熘熘乱转:“啊?少爷他……他不在啊!只有小子自己。” 安晴看他一眼,笑骂道:“别装了,你又不是什么壮汉,裴靖派你来保护我?他又没疯。” 裴靖敲敲门板,苦笑道:“还是被发现了,不知小姐召唤小的有什么吩咐?” 安晴也笑着拍拍身边坐垫:“过来坐。” 裴靖干脆地答应一声,屁颠屁颠走过来挨着她跪坐下来。弄墨识趣,笑嘻嘻地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裴靖回头,关切地问她:“那女人没有出言不逊吧?” 安晴摇头笑道:“没有,倒是我出言很不逊来着,把她气了个半死。”还解开了心结,也多少想通了一些事情。她在心里补充道,然而这些是没有必要说给他听的。她抿嘴一笑,身子向裴靖轻轻靠过去,头也轻轻地倒在了他的肩上。 裴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慢慢将双臂环住她身子,安晴皱了皱眉:“裴靖?” “……啊?”裴靖忙高举双手,以示清白。 安晴忍笑道:“也没别的事,就是,你心跳好吵啊……” “应该的应该的!”裴靖松了口气,笑嘻嘻地回答她,重新抱住怀里的温香软玉,又低了头在她耳边问她,“考察结束?” “……你想得美!” 第四十三章 又过几日,裴靖笑嘻嘻地知会安晴,道沈家当真空着船回去了。那船轻得,连船底水线以下附的海糙贝类都纷纷现了形。且因船上少了压秤的东西,行起船来时摇摇晃晃,码头上不明所以的商客都道,定是沈家的船底漏了,勉强修补好后,恐怕行到半路船货两失,才不敢载重物回去。如此说辞,好歹给沈家留了一分面子。 安晴听了也笑,心道沈家这次面子折成这样,这最后一丝薄面便宛若贴身的小衣一样,穿与不穿不过是丢人多少的分别罢了。于是沈家那事就此揭过,安晴也便得以全心地去忙绣线坊的事体。 这近一个月来,来贵山上染坊的两头跑,还要分几分心思出来关心娇妻的身子,人着实累得黑瘦了一圈,而两边也都得以如期完成,且建得似模似样。 落梅和莲清两个小姐妹甫得了染线的方子,喜得忙指了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媳妇陪着,连日泡在刚建成的染坊里鼓捣个不休。初次试验时因为缺少淡水,两位初生牛犊便直接令人就近提了几桶海水来煮开了,放了染料后便将几捆丝线一股脑倒了进去。结果可想而知,本来两人想染个宝蓝试试手艺,却得了个脏兮兮的黑蓝色。
第64页 按理这事便是到此为止了,谁知两位小姐实在心疼糟蹋了的丝线,便想起惯用的新丝线沾水就掉色的老毛病,于是叫媳妇子新烧了热水淘洗了半天,谁知那脏兮兮的颜色几乎半点没掉。两人这才顿悟无意间撞了大运,忙忙地正色警告几位丫鬟媳妇严守秘密,又许了许多分红的好处安定人心,一群人研究了几日,才发觉用海盐的定色效果最佳,且对原来的颜色几乎没什么影响。 两人自是得意地向安晴邀功,安晴当然也是喜不自禁,对二人大加赞赏,三家全力以赴,十几日之后,对基本颜色的试染终于算是大功告成了。而一种颜色由于漂染次数的关系,又可得到深深浅浅的不同辅色,一时间染坊内万紫千红处处飘扬,悉心找找,竟难找到两捆同色的绣线。 就连莲清也摸着绣线爱不释手道:“我还从没见过着色如此均匀细緻的绣线呢,放在手里怎样磨蹭都不会掉色,单是紫色便有那么十余种可选,呀呀,我觉着我已经爱上女红了!” 安晴同落梅不由相视一笑,心里又对这桩生意多了几分把握。 好在建染坊时店铺便已开始动工,因此待得第一批绣线运到店铺摆放妥当,万事俱备开张营业时,便也只距绣线全部染成过了三日而已。 店铺大体上仍同一般店子的格局相同,二层小楼,一小半隔做库房和里间。不同的是几人为使店内的绣线颜色一如既往地明亮可人,特地沿着屋顶倾斜的势头开了数个天窗,又花了大价钱从南洋购了玻璃镶嵌妥当。为了令阳光得以充斥了整个店子,二楼便造成了个天井的样式,连内墙都全部用浅色的木片贴了一遍,力争无论站在店里的哪个角落都能让人觉着天色喜人,春意盎然。 由于绣线颜色繁多,所有颜色加起来足有五六百种,是以索性每种颜色只挑了几股缠在竹篾上,绑成个一寸见方的小色块,再插在墙上一人高的位置。每种颜色由深到浅一熘排下,几百种颜色聚在一起,便在墙上形成了个上深下浅的五彩环。放眼看过去,便觉彩环色彩鲜艷,而过渡却又柔和无比,便似谁将彩虹偷来,又绕着墙缠了一圈一般,店名也因此取做了“剪虹阁”。 细看过去,每片竹篾上还刻有每种颜色所对应的名号,例如深泓紫,庭深绿等等,这自然也是两位小姑娘的手笔。安晴不得不佩服两人的小脑瓜,竟是怎么想出这五百余个梦幻婉约的名称的。 因绣线并不直接摆出,剪虹阁便也一反晴雨不悟的规矩,实行起了一对一服务。——每一位媳妇子引导一位客人,客人看好了哪种颜色,便由媳妇子记下所要的颜色和数量,待全挑好了再去库房统一取货打包。自然,那些诗意的名称到了库房,便成了“紫九”、“绿八”之类容易索引的名称。 而大堂里除了这彩虹般的色板之外,便只有几处桌椅,供挑选好绣线的客人们坐等取货。另有两名女红出众的媳妇子在店内当堂做着绣书,二楼也挂着几幅成书的软裱,令客人们能够亲眼看到剪虹阁绣线所幻化的奇妙。 不得不承认,这颜色的排列和这诗意的名字确实令以未出阁的小姐为主要客源的剪虹阁生意兴隆。由于店子人手有限,是以剪虹阁将店内客人的人数严格限制在二十人。这样一来,店门口自然排起了长龙,姑娘媳妇们戴着帏帽三三两两地坐在店里提供的长凳上歇息,队列中更不乏轿子和马车。如此胜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三位始作俑者则在楼上里间笑得合不拢嘴,纷纷道幸好选了这样一处较偏僻的所在,不然可便真有那些个面皮薄小姐的经不住路人注目了! 三人合开的店铺开张,自然要发帖子邀请一些平日走得近的小姐来捧场的,缪真等几位小姐甚是懂礼,特地挑了中午人少时赶来道贺。她这次送了一对小巧的玉如意,又笑道:“姐姐的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妹妹心里也眼馋的紧呢,姐姐什么时候再想开一单买卖,记得找妹妹来呀!” 安晴忙笑着答应,缪真和几位小姐又由媳妇子领着去店里逛了一圈,然而只挑了几样红火的颜色便罢手笑道:“姐姐和两位妹妹今日开张大吉,我凑个好彩头,祝你们生意兴隆呀!” 莲清直怨缪真挑得少了,又推荐了几个自己心爱的颜色给她,缪真摇头婉拒道:“挑起颜色来总是嫌少的,若是姐姐荷包里的银子够多,早将这店全部盘下来了,哪还用妹妹送?日后姐姐再来关照妹妹生意的时候必定还多,又哪差这一天半天的?”又冲着安晴和落梅笑道,“若是三位觉着今日没送过瘾,便以后我来时,都给我打个折扣罢!” 三人连道一定,几位小姐又凑在一起说了一番玩笑话,待下午渐渐又上了客,几位小姐识趣,便都起身告辞了。 待到日薄西山的辰光,三人见头日的生意如此兴隆,便都是眉开眼笑,莲清却又突然撅嘴道:“都快打烊了,丹枫恐怕是不来了吧?” 探头看看楼下,此时店里也便只剩下两位小姐在选着绣线,店里做活的媳妇子都是站了一天了,此时见快要歇班,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疲态来。 安晴于是安慰道:“许是她今日身子不慡利呢?待歇个几日,人少些了她再来,你们不也能多说一会子话?现下店里忙得很,像你缪真姐姐那样中午来转了转便走了,你跟她说话也说不痛快不是?” 莲清想了想,这才重露了笑颜,欣喜道:“正是如此,若是她几日都不来,我就带了绣线杀到她家里去,定要她看看我有多厉害才成!” 安晴和落梅都忍笑不已。 三人正说笑着,突有个媳妇子上楼来道:“冯家小姐来了,正在楼下看着线呢。” 安晴于是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走吧,下楼去看看丹枫妹妹去,再给她推荐几种漂亮的颜色。” 那媳妇子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个囫囵的句子来。 落梅见状笑问:“李嫂不是最是心直口快,怎么,今儿个可是累得狠了?”原来这李嫂是她王家出的人。 李嫂为难得看了落梅一眼又一眼,落梅脸色微变,面上仍是笑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李嫂嘆了口气,道:“冯家小姐说,说……便不麻烦顾小姐招唿了。” 莲清奇道:“这是什么话?店子是我们三人开的,阳儿姐姐又是主事,她既然是来道贺,怎的还有不见主事的道理?这岂不是把自己也给看轻了?”又拉着安晴道,“阳儿姐姐,你莫把丹枫的小孩子气当回事,我们一起下去呀?” 安晴却是打心眼里不想去凑合丹枫的小性儿的,于是也笑道:“许是丹枫妹妹想跟你们俩说些什么女儿家的悄悄话呢?我毕竟比她大了许多,可能有我在,她便觉着说了不自在罢!” 莲清连连摇头,秀气的眉毛皱得险些打了个结:“来道贺又有什么心事可讲?她纵有什么心事,我改日专程去她府上听还不成么?姐姐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一起下来呀!” 安晴拗不过她,也只得跟着下去了。 大堂里原先的两位女客也只剩下了一位,由自家丫鬟陪着坐在一边喝着店里提供的香茶,想是已经挑选完毕,只等媳妇子替她包好所要的绣线了。柜檯后的媳妇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除此之外,店内再无其他声音。 丹枫也由自家丫鬟采香陪着,在店里四处的漫看,见三人下来了,便是一声冷哼:“方才那位李嫂呢?我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不想跟一个yin盪的妇人同处在一个屋子里!” 锣鼓听音话语听声,丹枫一开口便不是善茬,那位等线的小姐一听她这口气,忙识趣地交代店伴改日再来取线,而后拉起丫鬟便快步出了店。 三人一听都是脸色微变,莲清几步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拽过丹枫低声责问:“你又发什么疯?想把你冯家的脸都丢尽是不是?”又冲着采香瞪眼道,“你家小姐想是头风又犯了,还不快送她回去!” 丹枫被莲清扭着胳膊,身子仍是左扭又闪的不肯就范,又梗着脖子沖安晴高声道:“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不成?还没被休就迫不及待去勾三搭四了,面上还装得跟白莲花一般,我呸!”说着便往地上啐了一口。 莲清教她这样闹得心里烦躁,不由手下加劲,使双手扭着她胳膊冷声道:“你少信那些个街头流言!再说人沈家不都已经自认了理亏?你还拿他家的浑话来这胡搅蛮缠!冯丹枫,你还真是聪明!” 丹枫于是又回过头指着莲清的鼻子骂:“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这个yin盪的女人胡混,你便也快步她后尘,给自己男人戴绿帽了罢!” 莲清气得浑身发抖,也是她年轻,听到这样的浑话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第65页 安晴只愣了片刻便大步走到她跟前站定,冷着脸问她:“你便将方才那番话再说一遍?”眼神冰冷,脸上全不见一丝笑意。 丹枫被她这气势唬去了大半的气焰,但由于心心念念不能于安晴面前失了气势,于是又梗着脖子指着安晴鼻子怒目道:“说得就是你这个yin盪下贱、不守妇道、不孝翁姑,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贱人!想要我再说一遍?成呀,你是想听你怎么勾人的,还是想听你怎么贪了沈家银钱的?” 安晴懒得跟她废话,突一手抓住她指指点点的手指,一手飞快挥出去,反手,正手。 只听清脆的“啪啪”两声,丹枫削尖的小脸儿上立时浮现出对称的几个红彤彤的指印。她明显是被扇懵了,眼里瞬间涌出大滴的泪珠,人却呆在原地忘了再骂。 安晴暗暗嘆息一声,觉着自己手指也是火辣辣的疼,然而面上仍维持着一副冷冷的表情,沉声喝道:“这第一个耳光,是代替你爹教训你受人邀请而不逊,大闹厅堂,口出狂言,教你冯家的脸都丢尽了!这第二个耳光,是代替你娘教训你小小年纪、还是姑娘家便口出秽言,乱嚼人舌根,跟个泼妇有什么两样?若是你觉着我教训你错了,你自去寻你父母来我顾家为你主持公道,但是现在,我剪虹阁不欢迎你这般没家教的小姐!”说罢手一挥,“送客!但凡冯家怪罪,便算在我顾家的头上罢了!” 媳妇子一听忙利落上前,架的架推的推,都拼了命的把冯家主僕二人往门外赶,丹枫这才反应过来,回过头高声哭骂:“顾安晴!我要被你欺负死了!你满意了?!都是你捣的鬼,我娘要把我立时嫁给临县范家了!没人跟你争裴哥哥了,你称心了?!”说罢便是嚎啕大哭,甩开了推搡她的媳妇子,蹲在店门口哭得天昏地暗,委屈得不行。 安晴嘆息一声,吩咐身边的刘婶子道:“叫顶小轿将她送回去吧,记得简单跟冯老爷解释一通,若是冯夫人有什么话问你,你只当没听到便是了。” 刘婶子应了一声是,走了。 三人復又上楼,落梅抄着手连声冷笑:“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因有下人在场,她也不便说得太多,然语气中鄙薄的意味却是傻子都听得出的。 莲清撅着嘴半晌不吭声,安晴于是凑过去低声哄她:“我看她平常也是个懂礼的姑娘,左不过是如今心里浊气郁结,一时钻了牛角尖才有了这般古怪举动,你也想不到她会如此,对不对?”又去拉她手,关切道,“吓着了吧?方才可有无意蹭到?” 莲清强笑摇头,又歉然道:“阳儿姐姐,都是我不好,知道丹枫与你不对付还硬要请她来……” 安晴忙抱着她安慰:“你方才那般护着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又陪着她说了半晌玩笑,才算是令她转忧为乐,只还有些愤愤的,一个劲道:“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安晴无奈抬头,同落梅相视一笑,心里却开始忧心起自己该如何应对冯家的婚宴来。 第四十四章 安晴今天体会到了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在哪里都不缺以斥候为副业的人。 她今日从店里回来后,匆忙换了身衣服便去找顾夫人,心里合计着同顾夫人知会一声丹枫在店里闹事的事,日后若是冯家找上门来也好提前知道个缘由。 顾夫人看到她来,却先笑道:“是为了丹枫的事吧?” 安晴十分意外:“娘都知道了?” “闹得那么大,又说得那般下作,我便是想不知道也不成呀!”顾夫人撇嘴,又拉着她的手关切道,“那个疯孩子说的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安晴忙笑道:“娘说的哪的话,我这么大个人了,又怎会当真跟她置气?今日不过是给她个教训,教她以后莫要再仗着年纪小便嘴上没个遮拦便罢了。——听讲她要嫁给临县的范家了?怎的这般着急,她不是才行了及笄礼?”落霞的女儿家一般都是要等到十七八才考虑嫁娶一事的,比如缪真,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却也并不着急。这丹枫才满十五,怎的就这般的恨嫁? 顾夫人不急着答话,先向含夏使了个眼色。含夏会意,召唤着媳妇子出了屋,顾夫人这才悄声开口道:“丹枫心大着呢,有次晚上自个一人跑了出去,幸亏路上便被冯老爷撞见了,才没出什么大事。你猜,冯老爷是在哪找着她的?” 安晴转了转眼珠,继而骇笑:“总不会是在裴家附近吧?” 顾夫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事原应是在她家便彻底压下来的,然而冯夫人前两天到咱家来,道说想请咱家留意下临县有没有什么好人家家里有适龄未婚的公子。她手底下的那位花婶子嘴上实没个把门的,咱家刘婶子一套,她就什么都说了。”说着撇嘴道,“这样的丫头,我怎敢轻易插手去说媒?到时候人夫家说一句,这小姐做姑娘的时候不太检点,岂不是把咱家的脸面也给一道丢了?” 安晴也附和着点头:“嫁娶这样的大事,不是实在相熟的人家,娘可千万别掺和了,省得没喝着媒人茶,背地里倒被人戳嵴梁骨。” 顾夫人点头道:“就是的。”又看着她笑,“她家下月便要请定亲酒了,你到时和福官一起去呀?” 安晴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娘呀,您可别折腾我了!丹枫现下都把我恨到了骨头里,您再让我跟裴靖在她定亲酒上一齐出现,难不成您是想唆使她当场把个宴席给掀了?” 顾夫人含笑摇头:“瞧你说的,娘哪能害你?她从定亲到正式嫁到范家还有整半年的时间呢,你这样一直躲着她倒也罢了,只怕她对福官一直不死心。到时她孤注一掷使点什么伎俩,让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裴姨还能当真不迎这个媳妇进门?我看丹枫那小样子也算是水灵,还有你初回来的那天,福官不是和她相处的挺好?若是她软了姿态楚楚可怜一点,福官不定便能守得住……” 安晴大窘,忙低声埋怨顾夫人道:“娘怎么什么都往外说!”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冯夫人是不是已经对裴家死了心,但冯老爷于落霞做了这许多年师爷,怎么也是要些面子的,怎能让自家闺女再做出这等丢人的事来?……再说,裴靖在娘您的寿宴那天便已跟她说了个明明白白,丹枫却是到现在仍是执迷不悟,您能指望我跟裴靖齐齐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突然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顾夫人想想也是,丹枫这个性子,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的。于是点头道:“那便寻个由头,不去便是了吧!这个浑水咱就别去趟了,离她家的人都远着些,你也跟福官说一声,莫要让他不知不觉便着了人家的道。” 安晴满面通红,轻啐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说咧!”说着便腾地起身,迳自回房去了,独留顾夫人在身后笑得开心。 刚出了顾夫人房间没走几步,便听得裴靖在她身后笑着问她:“有什么事要提点我呀?” 安晴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回头嗔道:“你每回都非要躲到我身后吓我么?” 裴靖十分无辜地摊手:“没有的事,我来便想着跟你爹娘请个安再去你那的,这不,我刚从顾叔那过来,他在园子里打棋谱打得入迷,我叫了他几次都没听到,只好先过来跟顾姨打声招唿,没想到又恰巧碰上你们讲体己话。”说着又凑头过来笑问她,“究竟要提点我什么?” 安晴看着他笑容,突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闷气来,当即虎下脸道:“提点你安心做好柳下惠,莫平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说着便往自己屋里走,脚步踏得嗵嗵作响。 裴靖摸着鼻子骇笑,忙跟上去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最近安生得紧呀?不信我待会提了弄墨来给你审。有他作证,我最近乖得很呢,每天不是帮家里联繫买卖就是去码头帮我舅舅对帐,最大的消遣不过就是趁着解宵去翰穆尔那儿跟朋友们聚聚了。——连我抱的猫都是公的!” 安晴扑哧一笑,转过身来却仍是冷着一张脸,吐糟道:“少在这胡说了,裴公子不是向来风流得紧?我刚回来那日便以一人周旋于四位小姐之间,那叫一个游刃有余,那叫一个情场老手!” 裴靖笑嘻嘻地关上门,突一把抱住她,挤眉弄眼道:“若不是这样,顾小姐哪能对我的野心毫不防备,这才一个不提防,教不才在下得了手,成功偷了顾小姐的心?” 安晴听了他这话,先是觉着手臂上一阵苏麻,而后才觉着面上有些发热,于是忙推开他嗔道:“你一天到晚便没个正形!谁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待他开口又抢先道,“行了,你也不必表忠心了!方才我娘是跟我说丹枫的事。她教你最近小心些,道丹枫已经定了亲,但心里头还挂着你,据说冯老爷曾在你家附近发现了她,晚上。”安晴一边说一边将头扭到一边,神情很是别扭。
第66页 裴靖哦了一声,又凑近了看她表情,安晴脸上红晕更胜,低声啐道:“看什么看?” 裴靖咧嘴一笑,眼睛黑亮亮的:“我得好好看清楚了,原来我家阳儿吃醋的表情也是如此漂亮!” 安晴窘得,随手便抱起桌上小睡的青衣朝他扔了过去,青衣吓得咪呜一声,裴靖忙接下来抱着安抚,又笑道:“青衣啊青衣,还好你是只公猫,不然你阳儿姐姐可就坐实了我穿花拂叶的罪名喽!” 安晴没办法,只得跺着脚认输:“好了,莫要再寻我开心!——你来找我有事?” 裴靖放下青衣走过来拉着她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道:“请你鑑定一样东西。” 安晴奇道:“什么东西?”小心打开纸包,里头却是一束绣线。于是愈发的奇怪,问他,“这不就是我们店里卖的绣线?你今儿个去关照我们生意了?” 裴靖一挑眉毛:“哦?你确定?” 因他问得奇怪,安晴便又拈起那线来对着阳光细看,半晌方抬头肯定道:“是我们染坊里出的绣线,只不是最后的成书。”说罢便挑了一段线噼丝后,拈起一丝递到他眼前,“看,外面看是没什么,但噼丝之后线上着的颜色便看出不均匀了,一道深一道浅的掺杂着,便如花纹一般。”又取了段长一些的绣线缠在食指上细看,摇头道,“这是落梅试染的日暮红,但因染线的时间和加料都没控制准确,染出来的线太硬,颜色也不正,一整捆线便就此废了。我记着废线都让媳妇子在染坊空地上就地烧了啊,怎的竟流出去了?” 又抬头问他:“这是在哪里找到的,多少钱一束?” “城东一个提篮卖花的婆子那里。一束只要八个钱。据她说,还有好几个婆子手里有货,若是我要得多她便都给我找来,但是要收一些辛苦钱。”裴靖哭笑不得。 八个钱?安晴不由拧眉:她们店里的绣线一束要十五个钱。原本她们定价时只按成本加了三成,得十二个钱一束,还是安晴一力坚持,道咱这绣线比别家好上太多,若不卖贵些,怎让人心里生出盲目的信任来。如此解释,这才将价格定在了十五钱一束。 而这绣线纵是她们染坊里出的次书,也比现下一般的绣线要好上许多,纵是普通绣线也是五个钱一束,而那婆子竟然只要八个钱? 安晴看他一眼:“那婆子说是从哪得来的么?” “自然是没有了,她嘴倒是严得很,只说有路子能搞到,我再问,她便什么都不肯说了,而后寻了个理由便跑了,想是确实知道这线的来路是不干净的。后来我又找了其他卖线的婆子来问,她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只管那婆子叫‘二姐’,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裴靖摸摸下巴,问她,“若是我向你形容下这婆子的相貌,你能画得出来么?” 安晴一愣,继而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倒是有些难为我了,咱们去园子里就着沙地上画呀?如此,改起来好歹也方便些。”又扬声沖门外叫含夏唤刘婶子过来,再转头同他解释道,“在染坊做工的媳妇都是由刘婶子统一看着的,若是有什么问题,她定然能回想起什么蛛丝马迹来。” 裴靖点头表示知道,又笑问她:“待查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杀一儆百了。”安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这染坊不比我那小店,染线的法子是不外传的,若是罚得轻了,这偷卖的利润又如此高,保不齐别人不会有样学样。如此,便当着众人打一通板子,教她把得的油水都吐出来,再罚一年的月钱,便将她遣回家由她相公看管着罢!隔日我再让福叔去衙门备个案,到时若是方子泄露了,她便是第一个要怀疑的!”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靖,问他:“觉着我这处理结果如何?” 裴靖竟松了一口气:“我还怕你心软,不肯如此处置呢!如今听你如此安排,我倒是放心了。” 安晴失笑,轻推他一把道:“怪了,似乎别人都希望女人笨些善良些,怎的你竟怕我不够狠?” “那是那些个人自卑,怕女人比他们强,继而打心眼里生出轻视他们的心思。我为什么要怕?我本身就很强呀,更何况,我难道像是个喜欢小白兔的男人?”裴靖流利地回答,又表情夸张地摇头嘆道,“我对时时需要保护、蠢到引狼入室、火上浇油的女人没兴趣。” 然而说完又偷看她表情,犹犹豫豫地试探道:“若是阳儿自认为是这样的女人呢,我倒是可以试着喜欢一下……” 安晴看他眼神闪烁,如何不知道这厮又开始开她玩笑,于是笑着使帕子掷他道:“又说浑话!”恰在这时刘婶子过来敲门,两人便也收起了玩笑的面孔,摆出副凝重的脸色同刘婶子一道去了园子。 路上,安晴便开始细声问起这几日染坊的情况来,刘婶子不明所以,含混地答了句一切正常,便又将话题引到今日店铺销量上来,请示安晴道几样主色卖得甚好,是否要叫染坊比原计划多染一些? 安晴只说不急再看看,便也不绕弯子,驻足看着她正色道:“咱之前染废的绣线早几日便流了出去,如今在外头卖到八个钱一束,真真的比白菜还要贱了!若不早些揪出来这个祸害,不知以后会不会直接把咱的染线方子卖出去!” 刘婶子先是一惊,愣了片刻又赔笑道:“不过是几束废线,待奴查出来当众责罚一顿、再扣几个月月钱也就罢了,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安晴冷哼一声:“现下还是废线,待咱的生意上了道,又哪有那么多废线由得她偷出去卖?有句话叫做食髓知味,到时待她偷好线出去卖,又卖得比咱便宜时,你道会对咱生意有什么影响?更何况咱家方子是不外传的,然而在染坊做活的,镇日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事,又怎能不知这染线的法子?待咱赔得狠了才把人揪出来赶出去,她惯吃这份油水了,又怎能不对咱怀恨在心?到时给咱暗地里使个绊子,或是直接将方子卖给长年来咱这走船的几个大户,咱这生意便彻底不做了罢!” 安晴看着刘婶子冷冷道:“再说,这事有一就有二,她偷线的事,若是被别人看在眼里,再有样学样……” 刘婶子这才汗如雨下,忙道:“是奴想得太浅!”想了想又惭愧道,“既是废线,奴便知道是如何出了纰漏了。——奴只看着染缸的情况,对废线而言,奴觉着左右是没人打它主意的,便是谁在旁边没事便让谁拿去烧了,没想到竟出了这般岔子。” 安晴看她一眼,破天荒地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弯腰捡了根细枝,转头问裴靖道:“你说那个婆子是什么样的长相?” 裴靖照实说了,两人便把刘婶子晾在一边,兀自讨论那婆子眼睛多大,脸型如何,直把刘婶子慌得冷汗直冒,却不敢再胡乱开口。 直到裴靖点头说差不多了,安晴才弃了树枝,长出一口气问她:“你看,这婆子你可曾见过?” 刘婶子忙凑近了细看,半晌方道:“恐怕是没有……” “我想也是没的,这人还颇谨慎,知道让婆子转一些绣线给旁的婆子代卖,又怎会让你轻易看到了?你且仔细想想,咱派去的人里有谁是有个这般大年纪的亲戚的?” 刘婶子忙在肚子里将各个媳妇都过了一遍,半晌为难道:“这便深了,单奴知道的便有四五个是家里婆婆健在的,且都愿意出去接点活计来做,若是那婆子是那人稍远些的亲戚,恐怕每个媳妇子都多少有几个这样的亲戚吧?” 安晴点点头,道:“你且不要声张,这几日就只待在染坊看着便好,我会多派些活计给你。你且留着点心眼,把什么颜色线是什么人拿去处理的都记下来,且你自己想个由头,让媳妇们在染坊待上三天,谁也不许出门。你再细心看着,谁在你要人烧线时总在一边,谁又在别人问你何时才能回家时也在一边听着。等三天之后,我亲去清算!” 刘婶子打了个寒战,低低应了声是。 安晴转了眼睛看着她,平静问道:“怎么,婶子有相熟的朋友,想要透个气?” 刘婶子自然连声否认。 安晴于是笑道:“那便好,需知婶子你告了一个,便会有两个三个知道,若今次我抓不出确切的人来,没办法,我便只好拿婶子开刀了。” 刘婶子吓得,连连赌咒发誓绝不走漏半点风声,安晴点点头便摆手让她走了。 看样子刘婶子实是吓得狠了,连走路时肩膀都有些缩。 安晴嘆了口气,轻声问裴靖:“我是不是很不讲理?”
第67页 裴靖摇头笑道:“当家本就要立威,若只一味怀柔又有谁会怕你服你?她既是负责的,又怎能只吆喝而不承担责任?放心罢,就算是为了自己,她也会助你将那人揪出来的。” 第四十五章 安晴喝了一口茶,问落梅和莲清道:“两位妹妹意下如何?” 落梅含笑点头道:“但凭姐姐做主,要是那偷线的贼妇真箇是我王家出的,我便当场将她打一顿轰出去了事,定不能让她再在我面前出现、脏了我的眼了!” 安晴轻轻摇头,低声劝道:“妹妹可是忘了,姐姐方才说那贼妇极有可能已将咱的方子摸得**不离十了?虽说咱三家在落霞合开的作坊,是断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抢咱的生意、与咱寻些不自在的。然而这方子也定然不能在咱三家的手上捂到棺材里,怎么都是要寻个有靠山的买家,再卖个好价钱出去的。若是那妇人想通了这一辄,先咱一步,那莫说方子,就算是咱的生意也未必能再继续了。——妹妹们挑的媳妇不都是家生子?便扣了钱免了工,交给她夫家好生管教着罢!” 落梅寻思半晌,含笑点头道:“还是姐姐想得周详,且这事必然还要广为告知一番,叫家里头的都提防着些,莫让那贼妇再寻了什么空子去。” 安晴笑着点头附和,莲清也表示贊同,是以三人分别从家里叫上五六个粗使的僕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往染坊那头赶。 到了染坊开了门,刘婶子便先迎了上来,借着寒暄的机会塞给安晴一张纸条,安晴心道这便是她所吩咐她留意的清单了。刘婶子因还要直接管理这一干媳妇,是以不肯扮这个灶王爷的角色,令得众人对她的印象变坏。安晴心知肚明,收了纸条后向刘婶子微露了个了解的笑容,刘婶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迅速回了个笑,便垂手退到一边。 安晴带人走到天井站下,又缓声道:“烦劳婶子将染坊里的人都叫到天井来站下,我有话要说。” 刘婶子答应一声,便通知另两家的主事将人都叫出来。不到盏茶功夫,二三十个媳妇子便依着三家的分属三三两两地站齐了,因看三位小姐都是面色凝重,媳妇们便也都不敢做声,微低着头垂着手,静待小姐们发话。 安晴眯着眼站了半晌,方冷哼道:“都给我听了!费嫂子张婶子各带着你们的人,从两头挨间搜过去,无论床铺包裹还是砖头地fèng,都给我搜仔细了,费嫂子搜完的张婶子再搜一遍!李婶子带着人在院里看着,若是有人有什么异动,立即给我按倒捆上!” 看这来头气势汹汹,在站的媳妇们神色瞬间都有一丝慌乱,有意交头接耳地互相询问几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竟惹得三位东家齐齐发了火,然而看着三位小姐脸上那股子狠决的神色,便又都吶吶地住了口,一个个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动弹。 安晴趁这机会掏出袖里藏的纸条狠狠瞅了几眼。 三位领头的僕妇答应一声,便分别带着自家的人手行动起来,费嫂子和张婶子分别带着人从一排矮房的两头搜起,不过片刻便见房门依次大开,一件件铺盖袷衣什么的全都被抖一遍捏一遍再扔出来,还有妇人专门拿了细竹棍将墙砖地砖、以及床铺底下都纷纷划拉一遍,看那架势活似要拆房子一般。媳妇们心中都是惊疑不定,不断偷偷回头张望,看到僕妇们抬头回望又忙不迭地垂头站好。 安晴直直立在台阶上头,眯着眼睛将人一个个看过去。 将媳妇们住的屋子全搜一遍大概用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两队僕妇先后过来復命道,在某某床铺下面发现一个纸包,在某某房哪块砖头后面找到一个油纸包,在某某包裹里找到一个油纸包,一边说一边把找到的油纸包以及砖头包裹皮都呈了出来,排成一排放在地上。 安晴看了一眼便冷冷地问:“床铺、房间和包裹都是谁的?” 有六名媳妇子看了看地上,站了出来依次道:“床铺是奴的。” “房间是奴和张、王、赵嫂子共用的。” “包袱是俺的。” 六人回答时虽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答完了便小心看着三位小姐,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然而也隐隐觉着这事不能善终,因而也都骇得缩了肩膀,腿也有些发软。 安晴冷笑一声,突道:“好呀,原来偷线的贼竟是你们几个!来呀,给我按住捆上!” 六人大惊失色,抬头细声争辩道:“东家,我们犯了什么事?”还未待再有过多反应,李婶子便答应一声,带了人上前,将六个人捆得跟个粽子一般。 落梅看了安晴一眼,没有吭声。莲清轻轻拉拉安晴的袖管,细声叫了一句:“姐姐?”还待再说,落梅忙拉了她手,沖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一名被捆的媳妇子壮起胆子抬头问安晴:“东家,我六人都是本分的人家,您说我们偷了坊里的线,可我们做活本就有分红,又拿这些线做什么?” 安晴冷笑道:“做什么?自然是拿出去卖了!别看这是废线,咱一捆线是八两重,一束线半钱重,现在外头卖咱的线,价格是一束八个钱。你偷出去一捆,便能卖上一两二分银子,算你卖给婆子时价钱稍低些,也将近一两银子的纯利,你那分红一个月不过四两银子顶天,你偷上两回线,不已经平了你当月的分红?” 站着的媳妇听了不由纷纷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似是没有想到原来废线也是这般有油水的。 那媳妇仍然不服:“东家这样说虽是在理,但凭什么就说是我们几人偷了线?” 安晴抱着膀子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干下了这黑心的行当,周围媳妇们跟你们朝夕相处的,便定然会瞧出什么破绽来!你不是不服?我现下便让你心服口服!”说着便顺手指了一人问,“你叫什么,睡在哪里,平常跟她们可熟?” 被指到的那媳妇子先愣了愣,才福身低声回道:“奴夫家姓白,原在惠家做活,奴家的床铺便就跟范家姐姐隔了一个,跟吴家王家等四位姐姐住隔壁,刘家的嫂子近几日刚来,奴同她便不太熟了。平时奴和几位姐姐住得虽近,然几位姐姐和奴分属不同的人家,做活也常不在一处,是以走得并不太近,不过听讲王家姐姐家里最近有些吃紧。”这媳妇嘴里所说的刘家嫂子,便是方才一直同安晴说项,在自己包袱里发现废线的媳妇了。 安晴含笑点头,问她:“怎么个吃紧法?” 王家媳妇方才一直在啜泣,此时突哭喊了起来:“顾家小姐!您千万别听她胡咧!我家最近虽然困难了些,然而奴从小便被爹娘教育,不得拿人一针一线,虽是废线,然管事婶子让我们烧了的,我们又怎会自己私留?小姐定是抓错了人罢!” 白家媳妇小声道:“听说她公公病了……” 安晴笑眯眯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又沖李婶子使了个眼色。 李婶子突然将白家媳妇按住,左右出来两名僕妇,又将她捆个结结实实。 安晴笑着拍拍手,令僕妇们将先前六人的绳子解了,才转头向着白嫂子和颜悦色道:“别浪费口舌了,我便一併告诉你你哪里出了破绽。一,大家都在不知我们究竟要做什么时,你便已经低着头攥着手。而当大家惊惶失措,偷偷回头看抄家的僕妇时,又只你一个人低着头,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二,当我揪出这六个人来,指她们偷了线时,大家都是不明所以的神情,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这六人,独你好似松了一口气,而后便一直偷看我,似是在确定我是否认定了是这六人。三,当我要责罚你同伴时,若你是清白的,按着人之常情,你应多少为她们说几句好话才是,而你却直指王家媳妇有嫌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给她们定罪?” “还有,”安晴又笑着补充,“这一条却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跟她们都有关系。”还有一条却是不方便说了,刘婶子那张小纸条上说得清楚,她在该当烧线的时候便总是在刘婶子面前晃悠,又几次撺掇了人来问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染坊回家。 “奴说了,奴跟刘家嫂子不熟!”白嫂子好似得了破绽似的,慌忙挣扎着分辨。 安晴笑笑:“是呀,她是我安排的。”若不唱这齣双簧,她又怎能这么快相信,安晴已经认定了是这六人偷的线? 于是又唤刘婶子出来问:“最近三天,都由谁负责烧毁废线,你可记录在案?” 刘婶子忙答应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来,将某某日谁烧了什么颜色的线一一念了一遍,白嫂子越听脸上越白,她的名字出现了三遍,而方才六人里,只有刘嫂子的名字出现了一次。
第68页 安晴笑着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说么?”心里却嘆道,是谁家人不好,竟是莲清家里的,不知她能否处理妥当,是否会心软? 白嫂子泪如雨下,当即软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东家!是奴一时财迷了心窍,然实是奴的公公滥赌,奴要不想些这个歪辙,我们家的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呀!” 莲清分开安晴与落梅两人,缓步站到正中,沉声唤道:“魏嫂,我只问你一次,白嫂子家中是否如她所说?” 被她点名的是惠家的主事,魏嫂上前一步后却没答话,先犹豫地看了一眼白嫂子,莲清于是冷笑道:“好呀,咱惠家如实好家教!回我话之前还要先看看别人脸色?” 魏嫂一惊,慌忙回道:“回小姐话,白嫂子的公公老实本分,并没染上什么赌瘾。” 莲清脸色数变,气极反笑:“好,很好!”抬头扬声唤道,“费婶子?给我按着打!”费婶子本就是惠家人,自然最听莲清话。她立即答应一声,两个粗使的僕妇便一头一尾地按住白嫂子,又就地取材,拣了根晾绣线的棍子便打。 白嫂子叫得便跟杀猪一般。 那晾线的棍子有小臂粗细,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只二十下的光景,白嫂子的叫声便有些有气无力。 安晴叫了声停,问她:“你将绣线卖给了谁?卖了多少捆,一束多少钱?” 白嫂子呻吟着低声回道:“是奴远房的一个姨,奴实只卖了一束五个钱的价钱,奴也只偷了两捆出去,近日奴看刘婶子左右不让人进出便慌了神才藏到别人那里去。” 落梅也冷笑道:“看来还是打得少了。” 费婶子会意,又叫了一声打,白嫂子似是缓过劲来了,又一叠声嚎着别打别打我说我说,费婶子便又住手,白嫂子哭道:“前前后后偷了大概五捆出去,都是废线,奴没胆动那些好线,奴实只是财迷了心窍呀!” “你已是够大胆!”莲清瞪着她挤出这几个字来,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又吩咐费婶子道,“打足五十棍!” 那杀猪般的声音便又响彻了染坊。 这白嫂子方才已经挨了近三十棍,安晴实是怕费婶子的人手底下没个分寸,到时候人给打残了再反咬莲清一口,惠家便平白惹了一身骚,于是状似无意似的看了刘婶子一眼。 刘婶子方才便一直提心弔胆地看着安晴,此时见安晴看她,便也知自己该出面了,只得忐忑着上前一步道:“染坊里出了内贼,我这个管事的也实是难辞其咎,请三位小姐责罚,也请小姐们网开一面,莫要闹出人命罢。” 安晴看看莲清和落梅,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便乐得借着台阶下来,嘆气道:“不是我们心狠,实是这事关系重大,才不得不从严惩治。”又看看费婶子,她嘴里已数到十,于是道,“白嫂子杖三十,扣一年月钱,遣回夫家看管,以后便不必再来了。刘婶子,你是三家的总管事,这等大事疏忽至此,不罚不足以立威。手板五十。”看看她又哼道,“打左手。” 刘婶子心领神会,右手记帐写字不能废,这便是不撤她主事位置的意思了,于是欣然领罚,躬身道:“多谢三位小姐。” 莲清又沉声补充:“魏嫂,待明日你去衙门里走一趟,就说我惠家出了个家贼,若是咱的染坊以后传出什么方子被窃的事来,她便是头一个怀疑的!”又盯着魏嫂看,面沉似水,“咱惠家出了这档子事,你这主事该怎么说?” 魏嫂子忙也躬身道:“奴自请手板五十。” 莲清点了点头,又冷着脸看着费婶子。费婶子会意,着人按着魏嫂子和刘婶子的左手,又从帐房里找来木尺,扬着手一下下打下去。 满场便只听得啪啪肉响此起彼伏,白嫂子间或还拉长了声音呻吟几声,魏嫂和刘婶子顾惜着脸面,都咬着牙生忍着,那不时压抑不住的轻哼更令人觉着感同身受,仿佛自己手心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打板子的几个僕妇察言观色,知道东家是要藉此立威的,是以手中的棍子板子都是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听得分明,在站的媳妇们因此都是一脸的惶然。安晴缓声道:“我三家虽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诸位在咱染坊里认真做工,年终便有丰厚的分红可拿,若是胆敢做那些个吃里爬外的勾当,如今的白嫂子便是诸位的榜样!”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落梅和莲清便也跟上,独留着僕妇在院里,一下下打得认真。 莲清一进屋便不住拭泪,安晴忙回身抱着她柔声安慰:“吓着妹妹了吧?放心,经此一事,她们怕再不会起什么外心了。”说着又抬眼,给了落梅一个赞许的眼神,表扬她临危不乱,不露丝毫弱相。落梅回了她一个微笑,似也是刚松了一口气。 莲清一边抹泪一边摇头:“我是觉着,我家家人跟姐姐们的比起来实是太差了,出了这等丢人的贼妇,便连我家主事也想着欺上瞒下这档子事!妹妹觉着在两位姐姐面前实在是没脸的紧!” 安晴失笑,同落梅二人又抱着她安慰半晌才算是勉强哄好了。然而莲清仍是有些不服气,揉着眼睛愤愤道:“以后我当家,定不会如此!” 安晴大乐,同落梅齐道:“好,我们就看妹妹以后如何当家了!” 第四十六章 再过半个月便是中秋了,安晴算着日子差不多,便开始着手拟起中秋小宴的单子。 裴靖却在这时来跟她道别:“我明日要和舅舅去一趟上游。——上游作坊来消息说有一批云锦,是向宫里进贡后剩下的,质量做工自然都是上乘,先到先得,我舅舅也正好将那老闆介绍与我认识。”将没有龙纹等尊贵花样的贡书多做一部分而后倒手卖给沿海的商户,再由他们带出海贩卖,这套程式已经是个不成文的偏财来路,而这些生意也因为这种显而易见的缘由,自然也是不见熟客不做的。 安晴笑着点头,又问他:“中秋时能赶得回来不?咱两家向来一起过中秋,家里人又实是不多,少了你和陈叔,人便看着少太多了。”陈叔便是裴靖唯一的舅舅,裴夫人的亲弟。 裴靖笑着点点她鼻尖:“放心,就算是游我也要游回来的,到时我死皮赖脸地坐你身边,你可不许赶我呀!” 安晴又被他这话闹了个红脸,推他一把嗔道:“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没个正形!” 裴靖嘻嘻一笑,冲着她慢慢做了个亲吻的口型,又晃晃脑袋,笑看安晴反应。 安晴含笑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他的飞吻,又笑着往外推他:“不是明天就要走?快回去准备准备,再好好休息一下吧!你甫上船,同你相熟的船工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说不得又要整夜闹个不停。” 裴靖知她是有些害羞了,于是笑呵呵地被她推出了门,又扒着门回身同她耳语:“等回来了,我定要来个实在的!” 安晴大窘,低头一个劲推他,含混敷衍道:“待你回来再说罢!” 裴靖哈哈一乐:“一言为定!” 不知怎的,自她跟裴靖有了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之后,致使安晴对中秋小宴的期待也不觉多了起来,筹备时脸上也不觉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然而这个她自然是不承认的。 距中秋还有十天时,为了表示尊重,她特地亲自备了点薄礼到裴家下邀请的帖子。 自她和裴靖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定义之后,安晴还是第一次登门裴府,因此心里不免有些慌张,生怕裴夫人直接给她来个闭门羹,或是不轻不重地暗示几句教她心里不是滋味的话。种种可能令她越靠近裴家越觉得心里怯怯的,若不是含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怕是就要不顾面子地转身走了。 然而结果却大出她所料,裴夫人笑盈盈地迎出来接她,又亲亲热热地拉着她手寒暄:“阳儿怎么最近总不来看我?裴姨可想着你呢!” 饶是如此,安晴仍是笑得有些底气不足,微福了福便笑着告罪道:“侄女最近一直忙着与王家惠家开店的事体,没来寻裴姨说话实是我的不对。这不今日,侄女便特特来请裴姨和裴叔中秋过去我家玩呀。” 裴夫人笑容不变:“这可巧了,我方还想着遣管家去你家说一声呢。——你裴叔今年走船时可是得了不少朋友的帮忙,我便寻思着趁着中秋你裴叔难得在家,将人都叫到家里来聚聚,也算作是对人家的答谢了。所以今年的中秋宴便还在我们家罢!你家不是还跟新任的守备相熟?也便一起都请来玩罢!中秋人团圆,咱这些个没多少亲戚的人家,便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安晴待愣了愣才笑道:“裴姨既然已经定了,我们家自然没什么异议,只是辛苦裴姨啦!有什么侄女能帮得上手的地方,裴姨一定说呀!”
第69页 裴夫人也笑,亲亲热热挽着她手臂道:“你这孩子,真是会说话得紧!倒是不用啦,咱家厨子早几日便在计划了,阳儿到时候一定好好尝尝他做的蟹宴呀!” 安晴于是笑道:“如此,侄女便等着一饱口福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安晴也不多坐,含笑告了个罪便带着人走了。 待出了裴府,安晴脸上的笑便消了个无影无踪,双眼也是若有所思地微低着,惹得含夏心里也跟着有些没底起来,等走得稍远了便悄声问她:“小姐之前应是一直忧心裴夫人因了裴少爷的事对您态度有变吧?方才您不是也看到了,裴夫人对您仍是当作闺女来疼的,怎的小姐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安晴强笑着解释道:“这哪是把我当闺女啊,看裴姨那样子,分明是已经拿我当外人了。——知儿莫若母,裴姨知道裴靖性子最倔,若是她对我不好,裴靖说不得反而待我越好……如今她权当不知道我俩的事情,由着裴靖与我继续消磨。只要裴姨一日不表示反对,裴靖便一日不会放弃希望,这般拖下去……”她看了一眼含夏,默默缄口不言。 后面的话自不用她说得太明白,这样拖下去,裴靖总是没什么大碍,便是他二十五六再成亲也不晚,而她却已经三十出头了。 中秋避免两家的小宴,应该就是裴夫人怕顾夫人或是安晴以谈心的名义逼她正视两个小的之间的关系,从而必须做出个明确的表态。 安晴微微苦笑,若她和裴夫人易地而处,怕是她也是要如此行事的。这般冷处理着,于两家的关系没什么影响,于她和裴靖间的母子关系也没什么影响,更不会落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名声,实是一步好棋。 况且,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裴夫人呢?她疼爱自己的儿子,希望儿子找个自己中意的媳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她本就不是个好的人选,——七岁之差,弃妇身份,还有可能……“下不出蛋来”。 这般牵强的一段缘分,裴夫人根本不必插手,只需坐等他们之间的矛盾慢慢显现便好,不是么? 安晴嘆了口气,又郑重警告含夏:“回去后莫向娘说我的想法,只说裴姨请客这事便罢了!” 含夏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又问她:“那小姐打算怎么办?” 安晴笑笑:“顺其自然吧,多做反而多错,若是裴姨心里已经将我看成是抢她儿子的老女人了,那我刻意做什么都是错,倒不如先跟裴靖商量商量,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迟。毕竟对于裴姨的了解,他总是要比我更多些的。” 因她说得举重若轻,含夏又向来对她颇多信任,便也不再追问,回去后也果然没向顾夫人透露半点风声。 安晴却在几日后感了热伤风,镇日都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虽不严重,但说起话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将顾夫人看得心疼不已。 到中秋那日,安晴的伤风还是没好利索,鼻子里仿佛堵了两个木塞一般,顶得她时刻都是红着眼圈,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只兔子一般。 于是她只得在二老打算去裴家时擦着眼泪向顾夫人告假道:“娘,我今日便不去裴家了罢!我这般样子,便同被人家欺负了一个样,教人看了没的又要都问候我一遍。我还是在家里乖乖养着罢,烦劳娘帮我向裴姨告个罪。” 顾夫人心疼得连连答应:“好好,你便在家待着罢,你裴姨知道你病成这个样子也定然不会怪罪你的!”又连声叫丫鬟快去为她熬上药,再千叮咛万嘱咐,好似她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一般,待事无巨细唠叨个遍,再说无可说了,才依依不捨地跟着顾老爷一道出门了。 待人都走了一会了,安晴才吩咐僕妇将她的软榻挪到园子里去。 其时日头刚刚挨着了远山一角,安晴围着夹被喝着热茶,看满园花朵被金黄色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含笑眨眨眼睛,又慢慢闭上,若不是鼻子仍是堵得难受,此刻便仿佛一个美梦一般,闲适宁静得好似幻境。 可惜这般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一股子秋风飘然而过,裴靖悄悄走过来,在她身边轻轻坐下,而后颇心疼地替她将夹被又紧了紧,又侧着头柔声埋怨她:“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竟伤了风?” 安晴微睁了眼笑看他:“来得还真是及时,莫非真是游回来的?有没有先回家看看?” 裴靖气笑着摇头:“不是说今年在你家开宴?我自然是下了船便往这边赶,进了门才觉着怎的这般冷清,而后便听知枫说你病了在园子里歇着。——你还没回答我,怎么竟伤了风?” 安晴恹恹地看他一眼,打了个呵欠道:“你倒不如先问问,为什么今年不是在我家开宴。” “……为什么今年不是在你家开宴?”裴靖心道若不是按着她的思路,怕是蹉跎到天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得认命地重复一遍。 安晴使帕子揩揩鼻涕,将那日去裴府下帖子以及自己的分析约略说了,又苦笑道:“裴姨既然不愿看到我,我自然不能太不识相,大喇喇同你一起跑过去碍眼吧?还好这个时节想要得个无关痛痒的伤风还算容易。——若不是如此,又怎能及时跟你说上几句话?” 裴靖气得,瞪她一眼摇头嘆道:“你还真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又颇不快道,“是否是我的立场表达的还不够清楚明白?我已几次跟我娘说过,我非你不娶,你若是嫁了旁的人,我便立即上山做和尚去。次次都是郑重的很,她怎么就是不信?” 安晴苦笑着看他一眼,道:“若是我,我也是不信的。——就因为说得决绝,才让人觉着你不过是撂狠话而已。就算我现在跟你说什么决绝的话,你是选择相信,还是选择认为我不过是心里没底,才同你讲这些狠话来转移压力?” 裴靖看着她,郑重道:“我一直在努力,我娘若是不肯相信我,我便让她相信。若是她认为我是在撂狠话,我便一遍遍说,跟她说我对你的感情,说你的好,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告诉她,我就是认定你了,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娶。她若是还不相信,我愿做任何事来让她相信。在这个过程中,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行么?” 安晴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笑:“我相信你,你相信我么?” 裴靖无奈点头,又苦笑道:“相信。我也相信,你就要说出什么让我觉着紧张的话了。” 安晴含笑点头,吸了吸鼻子,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胸口道:“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决定了,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若是咱俩的事情仍没个结果,我便决定放弃了。裴靖,你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当然在这一年里,我也会尽我的努力。但是若到今年这个时候,裴姨和裴叔仍没有点头答应我们的事,我希望你能够理智放手,从此只把我当姐姐。” 裴靖愣了愣,问她:“一年?” 安晴点头:“一年,你总不能让我一直无条件地等下去。而且,若是一年的时间仍不能让裴叔和裴姨认可我,那么你认为,他们将来承认我的机率还有多少?” “你是否对我没有足够的信心,才提出这一年的约定?”裴靖静了半晌,又轻声问她。 安晴摇头淡笑:“没有,是我对自己没信心。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让裴叔和裴姨心无芥蒂地接受我。所以我需要一个时限,我需要让自己知道,我不用永远这般努力下去,我需要给自己一个藉口,让我不会到最后因为之前的诺言而让自己无望蹉跎,而心里总想着,也许明天就能有个转折呢?这种心态太可怕了,我有点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 裴靖低头片刻,而后偏头看着她笑,目光坚定而温柔:“其实归根结底,你还是对我没信心罢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建立起对我的信心,而且,让我爹娘接受你这件事,本就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的。”他拉起她的手,强与她做了一个拉钩的手势,又抬头看着她笑,眼睛亮晶晶的,“我答应你,一年。但是我相信用不了一年的时间,你便会风风光光地嫁给我,做我的娘子。” 安晴心里一动,忙吸着鼻子掩饰地笑:“好啊,咱们走着瞧。”说完便勐地偏头打了个大喷嚏,整张脸因此憋得通红。 裴靖看着她无奈地笑:“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可否允许在下将小姐带回房里?太阳快落山了,小姐本就病着,再受了寒便不好了。” 安晴显然没听清楚,揉着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裴靖弯腰靠近她笑:“这样。”而后便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她房间的方向走。
第70页 安晴不由低唿一声,忙伸手拉住他前襟,又觉着这姿势太过狎昵,不禁有些无措,只得小声地叫:“快放我下来!” 裴靖不答,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些,迫使她脸颊完全贴着他胸口,又在她耳边低声笑着威胁:“就算你引来家人我也不会放手的,是叫人来还是乖乖让我抱回去,你自己选择罢。” 安晴只得欲哭无泪地像只蚕宝宝一般被裴靖抱回了屋。 进了屋,裴靖将她妥帖放在床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伸手抚着她额头笑道:“你先睡一会,我回家看看,待晚些再过来看你。” 安晴理解地点头:“快去吧,莫要说你先来了我家。” 裴靖点点她鼻尖,笑道:“知道了,我以后会更加小心,定在我爹娘面前不动声色地替你立一座金字招牌!”又趁她不备,迅速拉出她手背轻咬一口,而后再迅速塞回被子。 安晴面红耳赤,含煳地嗔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裴靖笑,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提醒你,休想这般就轻易将我甩到一边,我是娶定你啦!聪明的,还是乖乖等我好消息罢。”说完又亲亲她耳廓,直起身子笑道,“我去啦,你要乖乖的哦!” 安晴轻轻嗯了一声,含笑闭上眼睛,悠悠坠入了黑甜乡中。 第四十七章 安晴的伤风几日后便去了个透彻,于是重又忙起剪虹阁的生意。自偷线一事之后,店里帮忙的媳妇自然都兢兢业业惨澹经营,不敢有丝毫怠慢,是以生意也很快走上了正轨。落梅和莲清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又是对生意真正有兴趣的,因此只需半个月的时间便算是正式出了徒。三人便说好,平时只留一人在店中坐镇,每十日一换。 近几日正是安晴在店中看顾着,她闲来无事,随便拿起手边的花样子闲看,不时脑子里有零星的念头一闪而过,便用手边纸笔记下几句,留待以后细细研究。正看着,却听得木门轻响,抬头一看,却见落梅低着头匆匆进了门。 安晴忙丢下手中活计迎上去笑问:“妹妹怎么想着来店里了?”刚问完这句便觉着不对,忙又低头细看她脸色,这才发觉落梅眼里笼着两汪清泪,忙拉她坐下,又抱住她絮絮地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妹妹了?快说与姐姐听听,姐姐这便去教训他!” 落梅却不答话,只管怔怔地盯着墙角,两汪眼泪含在眼眶里转啊转,嘴角却倔强地轻抿着,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安晴看她这个样子自然心疼,忙抱着她轻声安慰。但她既然不知道落梅为什么而伤心,自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一味说着些泛泛的话来平缓她心情,又使眼色给闻声进来的含夏,让她看看楼下是否还有什么人一起跟来。 含夏去而復返,用口型向安晴道:柳公子。 安晴瞭然,忙抱着她劝:“两个人在一起便没有永远一帆风顺的时候,总得有些磕磕绊绊,待解决了之后,两人关系才能更好。妹妹现在若是太激动,没那个精力去管旁的事情,姐姐就把小柳先遣走,待你心情平復了,你们再慢慢的谈。若妹妹现下便想听听小柳是什么想法,姐姐便现在叫他进来,你们两人谈个痛快?” 落梅轻轻摇头,两滴泪水终于啪地一声掉在前襟上,她好似才回过神一般,抱着安晴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不关他的事……” 安晴这下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一边小心安抚怀里的泪人,一边沖含夏做口型,叫她去楼下留着小柳一会,待驻一会再叫他上来。 落梅在她怀里哭了一会后情绪便平復得差不多,掏出帕子拭了拭残泪便低声说起缘由。 原来今日小柳约她去郊外游玩,两人刚刚在城门口碰了头,王老爷便虎着脸出现了。三人于是在附近的酒馆要了个包厢,王老爷好歹想着在外人面前给女儿留分面子,是以只要落梅留在包厢与他详谈。小柳不知两人究竟要谈些什么,又怕落梅和王老爷顶撞起来,便一直留在外面没有离去。 谈话时,王老爷态度十分决绝,道落梅绝对不能远嫁,更不能嫁给这个莽夫,更要落梅立即便与小柳断了来往。落梅自然不肯答应,忙细声同王老爷说起小柳的好来,王老爷又哪里肯听,大手一挥便下了最后通牒,道说若是落梅不跟小柳断了联繫,他便就此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落梅一听倔脾气也上来了,丢下一句不认便不认罢,便起身沖了出来。 小柳见她冲出来自然忙跟上问出什么事了,然而当时落梅心乱得很,又哪顾得上解释,且出来后才觉着无处可去,想到此时安晴定然在店里坐着,便一气跑到了这里。 而小柳自不可能也跟着她这样冒冒失失地上楼,再心焦也只得在楼下等着。 安晴听了连连咋舌,先是心疼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柔声问她:“那妹妹现在是什么打算,当真不认爹了,就这样跟小柳私奔?” 落梅连连摇头,声若蚊蝇:“那是气话,做不得数的……” 安晴点点头,又故意问道:“那妹妹是想做个孝女,就此和小柳断了联繫?” 落梅自然又轻轻摇头。 安晴嘆了口气,道:“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妹妹是想着尽量让爹娘转了心思,转而支持这桩亲事吧?” 落梅想了想,满面通红地点点头。 安晴于是正色问她:“妹妹若真想结成这门亲事,姐姐倒想要问问你了,妹妹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和小柳成亲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会遇着什么困难,妹妹又打算如何克服?” 落梅微低着头,吶吶道:“我会跟着他去南疆。南疆湿热,蛇虫鼠蚁繁多,又远离落霞、远离亲友,我自然会有一时的不适应,然而万言他说,他会一直帮我护我……” 安晴嘆了口气,她还就怕这样的回答,以为已经将所有困难考虑到了,以为自己能克服,因此自信满满,到了实际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好像看到书上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觉着很美,然而当自己当真身处大漠时,早已经□燥口渴,以及能将人吹成人干的热风折腾得有气无力。纵使真的吟出这句诗来,怕也只是苦中作乐罢了,又哪会真箇觉得大漠美景壮丽无限? 她轻轻拍了拍落梅后背以示安慰,又起身到门口扬声叫小柳上楼,而后回头道:“婚姻大事总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纵使你现下再怎么觉着难为情,趁着我这个过来人在,你们便将以后可能出现的困难都掰开揉碎分析个透罢!” 说话间,小柳已站在门口尴尬地笑:“顾大姐。”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一双眼睛只顾盯着落梅关切地看,又碍于安晴在,只得将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脉脉秋波。 安晴抿嘴一笑,招唿小柳坐下后便仔细关了门,又取了两份纸笔分别放在二人跟前,做完这一切才开口道:“小柳,落梅,我在你们面前便也算作半个长辈了。想当初你俩还是我跟魏郢撮合的,如今你们俩这么快说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虽然是有些话赶话的原因,然而你俩心里若不是有这个意思,今日落梅也不会跟她爹吵到这般地步了。这话既然已经挑明,你俩也有心要继续走下去,有些话却是不得不事先挑明了的。” 安晴嘆了一口气,道:“我前一段婚姻便是因为远嫁的缘故而颇多阻碍,如今见我这妹子又要重走我的老路,我这心里也是极不捨得的,然而生生拆散你们也是作孽。我便将你们以后可能发生的困难都说一遍罢,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就此作罢,由你们自己决定。” 说着看向落梅道:“你今后要远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到朋友要重新结交、习俗要重新适应,小到饮食气候方言,所有一切对你而言都是陌生的。你除了小柳之外,便再无他人可靠。是以你再坚强,也不可能一臂撑起半边天来,也不得不向他寻求帮助,寻求心理上的支持。而小柳却有自己的事忙,——他要忙着同新的同僚们打好关系,要忙着接手前任所留下来的一干事宜。他忙过一天后回到家里,自然也是疲累不堪,烦躁无比。也许他是想听你诉说你的困难的,但是他太累了,也许他会因为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而感到内疚,进而更加暴躁。——可是实际上,你也许只是想让他安慰你几句罢了。” 她又看着小柳:“这些在你眼里不过是小事,但是女人眼里常常也只看得见这些小事。她又怎么会时常幻想你会在千军万马之前救她于危难之中呢?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要容易得多,但是她辞别父母亲朋,跟着你远走他方,日日所指望的,不过是一个坚定的肩膀、一句温暖的问候罢了。远嫁的女子常常会觉着婚姻不幸,其实并不一定是你不好,而是相较于她的牺牲而言,你还做得不够好。”
第71页 安晴看着两人微笑道:“瞧我,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想说一句,婚姻的确需要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的情分,然而着眼到细微处,也不过便是日復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罢了。你们现在看到的,确是对方身上最闪亮的部分,但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却是要深知对方的缺点并也觉着可以忍受的。我说了这许多,只不过是想让你二人心里有个底,摆在面前的这条路,并不是闪闪发光的康庄大道,而是一条羊肠小径,非得两人紧紧相偎才能走下去。我现在且问你们,你们有这个准备了么?” 见两人似要张口作答,安晴忙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是写下来吧,二位只想想,是否因为对方作伴,便有信心面对日后的一切繁琐?两位都是理智的人,此时并不是感情用事的好时机,也莫要把面子当回事,省得以后要为今日所做的选择而后悔莫及。” 落梅和小柳都是点点头,提笔写了片刻,又先后折好了交给安晴。 安晴打开纸条,小柳只简单写了句“若不,如身在魂灭”,落梅却写道:“他有责任心,荣誉感,肯细心照顾我的需求,他在我眼里是最好的。虽然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也可能有一日马革裹尸,留我孤身一人,但若我现在便放弃,我定会后悔终生。” 安晴笑了,柔声道:“记住你们今日的选择。”说完竟将两人的纸条互换,分交到两人手里道,“妥帖收着罢,以后若是有什么觉着过不去的坎,不妨拿出来看看。” 两人看了对方的纸条,相视一笑,当真掏出自己的荷包将字条妥帖装了进去,又一齐看向安晴。 安晴嘆了口气:“婚姻大事,单靠你们两个黄口小儿自然是不行的,小柳,你近日向魏郢告个假回家一趟,搬救兵来落霞罢!” 小柳目露茫然之色,落梅却是脸上腾地升起一片嫣红,慌忙偏过头去不肯与他对视。安晴笑着解释:“各人的父母各人负责解决,小柳你把父母接来,诚心诚意地跟王家求娶落梅。落梅,你在此时也别闲着,多在你父母面前说说小柳的好话。若是王老爷一时拐不过这个弯来,使点小把戏也是行的,只是不要闹得太过火,教旁的人看了笑话便不好了。” 两人齐齐点头,仿佛虔诚教徒一般。 安晴很是头疼,心知两人今日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又刚被对方的爱情宣言沖昏了头脑,自然对她这个始作俑者言听计从的,但她可是担不起这般大的责任,于是起身道:“你二人今后如何走,还是你二人自己决定为好。我先迴避片刻,若是你们想不出下一步如何行事,不如先考虑考虑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说完又看着两人笑:“你二人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半个生意人,自然知道一句话叫做谋定而后动。莫要光憧憬着以后的美事,还是先把最坏的结果都考虑到了,彼此心里都交个底才好。” 说完便开门出去,又轻轻把门关好,回身时正好撞见门外站着的含夏。 含夏眨眨眼,抿嘴笑道:“小姐劝人倒是很有一套。” 安晴却苦笑连连:“我也不知道此时撮合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心里没底得很。” 含夏想了片刻,轻声开解道:“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他二人此刻因为以后可能的恶果而不去努力,那么今后也必然只有恶果在等着他们。如此,倒不如假装那个恶果并不存在,只一心一意地按着最好的结果去努力,就算以后得不着最好的,兴许因为这十二分的努力,也得着个次好的结果呢?” 安晴待愣了愣方笑道:“你这妮子,倒是有几分智慧的。” 含夏吐吐舌头,看着安晴笑道:“婢子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也应了那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婢子在这里纸上谈兵说得轻巧,实际如何努力争取,还是要靠人家自己的。” 安晴如何不知她意有所指,于是也笑,慢慢道:“嗯,就是这个道理。” 第四十八章 安晴一连几日都猫在房里,明令丫鬟媳妇们只能进到外间,里间非允许不能进。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屏风后头的那一亩三分地竟成了块无人能及的禁区,纵是环茵也只得在她在的情况下在屏风附近看看罢了,若要走近却还是不许。 如此小心谨慎,可见里头定是藏了什么无比金贵的东西的。然而几位见识过宝贝的当事人却都是缄口不言,问得狠了便俱都苦着脸道,若是小姐知道她泄了密,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让她们觉着追悔莫及呢。于是一些秉性八卦的丫鬟媳妇便因此而好奇心更胜,得了闲便凑在一处猜测那屏风后头究竟藏了什么。各种可能频出不穷,大伙议论纷纷,到得最后竟然私下里开起盘口来。 怪事月月有,本月特别多。先不说盘口的事,今日裴靖来找安晴时,竟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突然难得的小心谨慎,在门口站下后,便轻轻敲门问道:“顾小姐,在下可以进来么?” 安晴闻声从屏风后伸出头来,眨了眨眼睛,又忙缩回去,片刻之后方笑着迎出来,边轻揉着后颈边笑道:“怎么突然转了性?我都快习惯你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背后了,如今你忽然这般懂礼,我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裴靖倚着门抱着膀子笑:“刚进门便听知枫警告我说,你房里头藏了个了不起的宝贝,若是没得了允许便轻易闯进来,你可是要翻脸训人的。顾小姐威武,小生又哪敢轻易拂小姐逆鳞?”笑完又凑近她,神秘兮兮地低声问,“究竟是什么宝贝,可否看在咱俩关系不错的份上,赏脸给在下开开眼?” 安晴转转眼珠,偏着头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保证,看的时候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快速走动,若是引得一丝儿风一丝儿灰,我就……我就……”安晴想了半天,索性道,“我就罚你重做一遍。”说完自己先笑了。 裴靖看她笑得狡诈,不由骇笑着问:“究竟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要不……我不看了?” 安晴笑道:“不成,你不想看,我还非让你看不可了。”说罢拉着他手便往屋里走,到得屏风附近便缓了脚步,踮着脚尖仿佛做贼一般。 裴靖还是第一次被她主动拉着手,一时不由有些失神,以至于要安晴轻轻推他了一把才缓过神来,定睛向屏风里头细看。 里头摆着的宝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个绣花绷架罢了,只是尺寸比普通的要大上许多,边上另支了个稍高些的架子,上头依次拉着五颜六色的绣线,花花绿绿地摆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柔和的光。绷架大,上头绷着的底布自然也比一般的要阔上一圈。绣布上头已用笔浅浅勾了幅八仙贺寿的绣图出来,花样繁复得紧,直看得他眼花缭乱。八仙的髮丝已是绣了一大半,那股子无风自动、仙气飘飘的模样,端得是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过来,那何仙姑的额发便会随风轻摆一般。 裴靖连连赞嘆,竟是不敢再上前一步,又端详了片刻忙拉着安晴出来说话,问她:“这宝贝是做给谁的?我看那绣布有些透光,似乎是双面绣所用的样式?这样大的一副绣书……”想了想又去屏风那探头细看,而后埋怨道,“这般正对着阳光,你是不要眼睛了?明日将这窗纱换成绛色的罢!” 安晴连连摇头:“那可不成,你看我用的线,颜色不过是微有差别罢了,我还要噼成二丝才能用了。丝线用得太细,莫说光线太暗我便看不清楚,纵是唿吸重一点,这祖宗也会被吹做一团打了结,那便只得重新噼丝穿针。用一层米色的窗纱已是极限,我哪敢再用旁的颜色干扰?” 裴靖一愣,转向她笑道:“如此小心,究竟是要绣给何方神圣的?我记着顾叔的生日好像不是在最近?”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自然是为了裴姨的五十大寿准备的。” “我娘?”裴靖咋舌,“还有近两个月呢,这么早就准备起来了?” 安晴瞪他一眼却不答话,兀自揉着脖子坐到软榻上喝茶。 裴靖待站了半晌,才慢慢坐到她跟前,轻轻抱住她柔声道:“难为你了。” 安晴教他这样一嘆不由觉着有些难为情,只得含煳着打岔道:“莫要告诉旁人。——其实我也是顺便炫耀一下我们家的绣线有多么好,颜色多么鲜艷,存着多召些客源的心思罢了,我功利得很呢。哎,你莫要感动成这个样子好不好?” 裴靖蹭着她肩膀气笑:“本想表演个脉脉无语的本子,谁知刚培养出点缠绵的气氛来,却偏偏叫你破坏个殆尽。”又按着她脖子道,“一直低着头,脖子酸了吧?我给你揉揉。”按了几下之后,另一只手又放在她腰上,“腰也疼得厉害吧?”
第72页 安晴笑着左躲右闪:“不成不成,你手一搭上来我便紧张得浑身紧绷,又怎可能觉着酸痛稍缓了?你还是住手罢!” 裴靖悻悻地罢了手,转而捏着她十指不断按揉,又轻声道:“驻会我回去,便写张单子叫弄墨送来,你交给含夏或是含秋,叫她们日日帮你照着单子按捏解乏。省得绣书未成,你倒先浑身酸痛,动弹不得了。”一事嘱咐完,又虎着脸问她,“每日的汤水可还按时喝了?我看你脸上才有点血色,莫要因为这个累着,前功尽弃。” 安晴笑着应了,又偏着头仔细看他脸色,而后轻声道:“刚才是与裴姨闹了什么别扭了吧?不急,还有一年的时间呢,慢慢来。” 裴靖一愣,继而笑着嘆道:“阳儿呀,我愈发觉着你之前是装傻了。——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你怎么之前竟一点没看出来我已中意你很久?” 安晴微红了脸,瞪他一眼道:“莫要岔开话题,是否是心里不痛快?你这般强颜欢笑,是当我……不会心疼么……”越说声音越低,待到最后几个字,便跟嘴唇翕动没什么两样了,裴靖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春雷灌耳一般,不由展颜笑道:“有你这句话,便是再大的不痛快,现下也已经是痛痛快快的了!” 说着又欺上来,将头虚枕在她颈间,又两手固着她身子不许她转头看他。 安晴一边觉着这姿势有些太过亲昵了,一边又心疼他强作欢颜,左右为难片刻,也便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两人这样僵持片刻,便听到裴靖喃喃,似乎是说给安晴听的,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其实我与爹娘争执,有时是真的气到不行,气他们怎么就看不到你的好,也气他们,明明是我的婚姻,却为什么一定要做出副牢牢掌握的姿态来。我孝顺他们是天经地义,然而我娶的是谁,又跟我孝不孝顺有什么干系了?有很多时候,我真想便拉着你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待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然而一看到你,那些个冲动的念头便都没了。阳儿,你是我的宝,我又怎能因为怕承担这些许的困难,而让你背一个如此不好听的名声……我定要让全落霞的人都知道,你顾安晴,是我裴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回来的媳妇。为了这个结果,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忍,不能做的?” 安晴挺着背,低着头听他说完,还没待有所回答,裴靖便抬头尴尬笑道:“是不是有些肉麻?抱歉,我……我今天有些……” 安晴笑着摇摇头,一手覆上他手背制止他再说,又轻声回道:“我会陪着你的。” 裴靖忽然呆住,愣愣地看着她,微张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安晴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点他脸颊,又眨眨眼道:“不过,一年的约定还是作数的。” 裴靖笑得十分开心:“我知道我知道。”说着又拉过她手来细细揉捏,边按边嘱咐,“一天莫要坐太长时间了,觉着累了就去园子里走走。——要不,我每天来拉你出去散散步吧?再跟你说说我每日都做了什么。看来你身子实是好多了,都已经九月初了,你指尖还是暖的……”也不管她答不答话,自己只管一径的喋喋不休,脸上的傻笑仍是经久不散。 安晴忍笑唤他:“裴靖。” “哎哎,你说你说。” “……你好啰嗦,早知道,就不说了。” 裴靖突然捏住她手,做出副恶狠狠的表情道:“不准!我好不容易盼来的话,怎么能一句早知道就收回去了?不成,你得跟我说更甜蜜的话来鼓励我才是!” 而后便如川剧变脸一般,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闹她:“好阳儿,再多说几句嘛!” 安晴被折腾得没辙,只得敷衍道:“现下实在是说不出口,待找机会写给你吧!” 这才算是勉强哄好了裴小公子,两人又腻在一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小半个时辰之后,裴靖便起身告辞了,走之前又絮絮嘱咐了一遍注意身子的老话,安晴又是好笑又是觉着贴心,最后只得又推他出去才算了事。 到得晚膳的时候,弄墨便又来“奉旨叨扰”。 安晴笑道:“你家少爷不是才回去二个时辰,怎么这么快便遣你来了?他老人家又有什么指示?” 弄墨也嘻笑着回道:“指示不敢当,我家少爷一踏进家门便忙个不停,刚刚才算是全部得了,这不,便巴巴地遣我来献宝来了!”说着先双手呈给安晴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我家少爷画的简图,他说,虽然粗陋了点,好在还算是浅显易懂,请小姐笑纳。”又举着手中另一个硕大的方盒子探头探脑地问道,“小姐可否允我到屏风后头装个东西?——小姐放心,小子定会十分小心!” 安晴含笑点头。此时已经是日薄西山的光景,现在的光线是无论如何都不足以令她分清各种颜色的,是以整个架子也被用蒙布好好地盖起来,便不怕因他做了什么动作而乱了线、脏了布。 弄墨笑着微微倾身表示谢意,而后便跑进屏风后头一阵丁丁当当,约莫一炷香功夫之后才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回道:“得了,小姐进去看看?” 安晴便也含笑起身道:“是什么新奇的玩意,我还真要开开眼了。” 转过屏风一看,却见原来窗子被框在一个比它宽两倍的竹框中,窗旁多了个约莫等大的竹网一样的东西,细看却是用一根根细细的竹篾横着编在一处。安晴看了半晌,猜它是和窗扇有关的,但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却是不知了,于是笑道:“哟,还真是个稀奇的玩意。” 弄墨跑到窗边,将那竹网推过去正正盖住窗户后方回头解释道:“白天阳光刺眼时,小姐便将这竹网推到窗前挡着。我家少爷用烛火试了,用如此细的竹篾和间距,远了便看不出什么阴影来,然而照进来的阳光却是减半的,小姐以后便不怕伤了眼睛了。但少爷说,纵是如此,小姐也应节制些,切莫镇日只坐在一处。” 安晴笑着答应,突然觉着眼睛有些发酸,忙掩饰地夸了几句,又转向桌边道:“我有张条子要给你家少爷,你替我递一下。” 弄墨自然满口答应。 安晴提笔铺纸,毫不犹豫地写下一行字,而后仔细地折好装入信封,又用浆煳封了才递给他,微红了脸道:“多谢了。” 纸上写着: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后悔。 第四十九章 近两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着实不长,尤其在人有事可忙的时候,时间便仿佛成了个虚幻的摆设,待反应过来时,难免产生“山中方一日,人间已万年”的感觉。 今日是裴夫人的寿辰,落霞各位商户名门自然纷纷到访,可怜裴靖自鸡鸣起便如陀螺般忙个不停,到了顾家一家到府时,他已是面现疲态。 裴靖一手打着轿帘,一手拉着安晴的手扶她下轿,又真心实意地笑贊道:“阳儿今天真是明艷照人。”又低声笑道,“怎么才来,我想死你了!” 安晴站得端庄无比,只趁人不注意偷睨他一眼,小声嗔道:“莫再寻我开心了,我紧张得要死。” 裴靖看她双颊嫣红手指冰凉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所言不虚,于是笑着打岔道:“怕什么,我娘又不能吃了你,更不会当众给你没脸。——哦,我知道了,阳儿定是怕我娘见了你的礼物太过激动,当场便开口唤你一声儿媳妇,对不对?” 安晴气得,甩了他手道:“我便知道你没句正经话!”说着便要绕过他往府里走。 裴靖忙拉住她轻声安抚:“别怕,有我在,又怎会让你出什么岔子?莫自己吓自己,我家阳儿如此端庄秀丽,这种场面还不是跟玩似的轻松。”两人如此争执看似激烈,实则动作极小,因此于外人看来不过是裴顾两家的小辈在一处寒暄几句罢了。 安晴瞪他一眼,气笑道:“裴少爷真是好心性,能把这种场面当作游戏一般。”然而经他这样一闹,倒是当真不怎么心虚了,深唿吸几次之后,便微笑着走到顾夫人身边,挽着她手臂跟在顾老爷身后,三人一齐进了裴家大门。 裴家二老早在厅口迎候,裴顾两位老爷见了面都一叠声地叫着“好久不见”,站着寒暄几句便遁进房里手谈去了。裴夫人也是笑逐颜开地迎向顾家母女,热情道:“姐姐怎的才来?叫我等得这个心焦!”又冲着安晴笑道,“阳儿今日这小样子可真是可人,比刚回来那会子面色是好看多了,姨心里替你高兴得紧!”然而满脸的笑意却没到达眼底,眼神也微有些游移,似乎极不愿跟她有什么目光的交换。
第73页 安晴自然明白个中缘由,也便权做不知,向裴夫人深深一福后含笑祝道:“侄女祝裴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裴夫人点头道了谢,又摇头笑道:“老啦老啦,都是半百的年纪了,想着年年岁岁,却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啦。”边说边看了一眼刚刚进门的裴靖,又半真半假地嘆,“若是我家福官能有阳儿这样乖巧懂事,我便已省了一半的心啦!” 裴靖摸摸鼻子,笑道:“娘说的是,我自然比不上阳儿乖巧的。”边说边趁裴夫人不注意,沖安晴轻轻眨了眨眼睛,而后便又被新进来的客人拉去寒暄。 “瞧裴姨说的,大好的日子怎的说出这般沮丧的话来?”安晴笑容不变,柔声打岔道,“裴姨这话说给谁听都是不信的,方才侄女还听好些客人在那儿小声讨论呢,道说今儿个寿星究竟是哪位呀,看样子应该是堂正中那位穿红衣笑脸迎人的夫人的,但看那夫人面相却是怎么都不像要过五十大寿的模样的,莫不是主人家的妹妹?” 裴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沖顾夫人道:“瞧你家阳儿,这小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顾夫人也笑,道:“阳儿说的确是实话,妹妹保养得当,看着便跟四十来岁的人一个样。” 说话间,顾家家人已将一样盖着红色蒙布的物事搬到了厅堂正中,裴夫人知这便是顾家所送的贺礼了,于是配合地做出副好奇的表情:“咦,这是什么新鲜玩意?” 待揭下了蒙布,裴夫人面上便显出真真切切的赞嘆来,失声贊了一句“妙哉!”便忙凑上前细看,竟将顾家母女忘在了一边。 蒙布下罩的自然便是安晴花费两个月时间绣成的地屏,红木骨架雕着细緻的五福捧寿的连环纹样,然而此时谁也不关心那骨架究竟是红木的还是梨花木的,——不只裴夫人,尚在厅里逗留的客人全都被吸引了过来,在屏风面前围成了一个圈,有心要再靠近些看看,却是怕有什么闪失磕了碰了却是不好。 一时间厅里便有些安静,半晌方有个客人掩饰地轻咳一声,低声贊道:“不知谁家这么大手笔,送了夫人这样一扇精美的绣书?麻姑献寿,好寓意,好心思!” 另一人掩着嘴轻声反驳道:“赵兄怎的这都能看错,明明是八仙赴宴么……”竟是怕自己说话时口沫飞到屏风上,是以一直都用毛边摺扇挡着。这人有心做儒商的打扮,然而在深秋时节看来,怎么都觉着有些怪异。 两人隔着屏风不甘示弱地对瞪半晌,突恍然大悟,连带众位宾客都开始绕着屏风转圈子。 原来这屏风是双面绣不假,但是却是更为少见的双面异形异色绣,即在一张底布上绣出正反两面不同纹样的两幅绣书,正反无论颜色还是形象都互不干扰。安晴便是在屏风正面绣了八仙赴宴,反面则是麻姑献寿。正反两面都是栩栩如生,且不说神态衣饰,便是祥云蟠桃这类点缀的背景都用几种颜色密密套绣而成,斜照的阳光打在屏风上,蚕丝制成的绣线便反出各异的光泽来,端得是巧夺天工。 客人们纷纷赞嘆不已,却又怕高声叫好惊了屏中仙客一般,发出的声音都是低如耳语,个个恍如痴了一般。 还是裴夫人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指了两个做事细緻的僕妇道:“将这扇屏好好地摆在厅堂正中,前头莫忘了摆上我屋里那两只花瓶,省得有那些个看得入迷的,冒冒失失地走近了,白亏了我家阳儿的一番心血!”又拉着安晴的手笑道,“阳儿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倒叫你姨怎生安心呢?今后你姨倒要日日寻思着,怎样来还阳儿这一份大大的人情啦!” 安晴忙笑道:“裴姨说得哪里的话?侄女回来以后便常受到裴家照顾,此时借着裴姨生日的由头着力表现一番,实是好教侄女自个儿心里头好受些罢了,哪是指望裴姨有什么回报!若是裴姨因为这个而心里填了负担,倒是侄女的罪过了。” 裴夫人于是笑道:“阳儿如此贴心,不枉你姨常常记挂着你!”看笑容倒真是轻松了许多。 安晴见她这般表情心中苦笑连连,而后又忙安慰自己道,不急,总要有个过程的,总不能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是?然而眼见自己的心血被自己几句话就给打消了,她心里头确实又有些难过。好在此时有管家领着众人去园子里头吃茶看景,安晴便也得了这个台阶,含笑和裴夫人告罪,而后跟着顾夫人一道离开。 待出了厅堂,顾夫人便轻拍她手安慰道:“你裴姨是个性子倔的,然而心里却最念着别人的好,慢慢来,她心里总会转过这个弯来的。”小辈间的事情她不好插手,于是也只得提点安慰几句,好歹算是尽了为人母的责任。 安晴忙回了她一个笑,轻声回道:“不妨的,我也知不能凭了一副屏风就换得裴姨的欢心,只不过我好歹辛苦了两个月,就这么送出去了,我左右是有些捨不得的……”说着吐吐舌头自嘲道,“您女儿还真是个小气的性子,是不是?” 顾夫人也笑:“莫说是你了,我也是不捨得紧,不过无妨,以后你有的是机会看到的。” 安晴脸腾的红了,低头轻声嗔道:“娘,莫要说得女儿像是多恨嫁似的!” 顾夫人也不说什么,只呵呵地笑,又推她道:“那边不是你那两个小朋友?别赖着我啦,你自去玩去,我也去跟我几个老姐妹叙叙旧。” 安晴顺着顾夫人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落梅和缪真两人相谈甚欢,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一声,迳自去找两人说话。 近几日莲清身子不太舒服,是以今日并没跟着她父母一齐来赴宴。落梅和安晴二人却是多日不见了,今天见了便分外的有话说。安晴本着意想问问小柳的事如何了,王老爷是否还固执己见,然而因为旁边有缪真在场,这话便实是不好问出口。于是也只得同她们坐在一处,只寻了些寻常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缪真不知怎的,突然将话题引到了裴靖身上,说了几句便状似不经意地道:“裴哥哥倒是一副热心肠,听讲阳儿姐姐前些日子被恶人纠缠,也是裴哥哥出面摆平的?” 安晴一愣,不知她是如何讲到这个话题的,她与缪真实是没熟到交心的份上,况且在这般场合将详情都说与她知道也实是有些怪异了。于是只含煳道了声是,又忽想起自家山上别苑的事来,忙跟两人说起山上普度寺方丈说,落霞近年要遭大汛的事情。又轻声提点,道若是家里有建在山上的宅子,不妨修葺一番,多存点粮食什么的,左右是个保障。 落梅现已对安晴建立起了一种盲目崇拜的情绪,听她如此说先信了三分,又详细问起方丈究竟如何解释等等,两人竟将缪真的那个问题给忘到了脑后。 缪真也不恼,含笑听两人说话,间或也问几句关于大汛的事体,而后又笑嘆道:“裴家和姐姐家的关系真是好,就是建宅子都是买的同一个山头。” 安晴也笑,泛泛答道:“我爹娘和裴叔裴姨甚是投缘,几日不见便跟少了什么似的,再说我两家在落霞都没什么亲戚,家人也少,买两座山头反而是荒废。不若合作一处,过几年裴叔裴姨都闲下来了,我爹娘也是有个伴。” 缪真点头笑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还待再说什么,裴靖却是得了空子闻风而来,低头笑问三人道:“说得这般热闹,是讲什么好事呢?” 缪真见他来,忙站起身轻福道:“裴哥哥。”安晴和落梅对他自然不会如此守礼,只坐着点点头便笑答道:“在说普度寺方丈的事情。” 裴靖听了便笑:“嗯,对,那位方丈倒是位奇人,说的话也很有些道理。你二人不妨回家劝劝自家大人,也将山上别苑修葺一番,用作不时之需罢!” 落梅含笑点头,道了声一定,缪真却笑道:“说这么半天,却是有些口渴了,妹妹去拿些茶水来,你们慢聊呀。”站起身点点头,便先走了。 裴靖浑不以为意,顺势坐到安晴身边笑道:“可还紧张?” 安晴摇头气笑:“本来已经不紧张了,你坐在我身边,我便又紧张起来了。” 落梅转转眼珠,扑哧一声笑道:“妹妹我是不介意做这个碍眼的角色,但哥哥姐姐能否注意些影响,莫要叫旁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看过来,好像要将咱们祖宗八辈的八卦都挖出来书味一番似的?” 安晴也是同样的意思,笑着赶他道:“你今日不是东道?怎的竟闲到与我对坐聊天来了,莫偷懒,快去帮裴姨的忙。” 裴靖苦笑连连:“得,我也别在这招人嫌了,还是回去做苦力罢!”说罢又沖落梅笑笑,也便起身走了。
第74页 裴靖前脚刚走,缪真后脚便也端着个托盘迴来了,为二人斟上茶以后笑问道:“裴哥哥怎也不多坐一会?”说得浑似她做东道一般。然而安晴和落梅心里头都还念着大汛一事,只笑着答应一声,也没再细想,便又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下午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开晚宴的时辰,又是裴靖遣来管家引大家一一入席。安晴自然同落梅缪真一起被安排到与其他小姐一桌,顾夫人则与裴夫人亲亲热热的坐在一道,而裴夫人另一边却坐着缪夫人。两人平常也没有多深的交情,然而今天仿佛突然寻着了什么共同的话题,还未开席便不住交头接耳,相谈甚欢,倒是有些冷落了顾夫人。顾夫人浑若不觉,只与桌上其他人不住寒暄,不时也与裴夫人说笑几句,场面上倒还是热闹得很。 不知不觉宴已过半,安晴与同桌的小姐说说笑笑,气氛也还算融洽。然而她心里仍是有些莫名的发虚,于是不时偷扫一眼裴夫人,看她是否谈笑如常。然而安晴五次里却有三次是见她同缪夫人说得热闹,她不由觉着奇怪,这实不像是裴夫人的风格,再说在她寿宴上只一味照顾着一人,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突然这样亲密,难免有些人见了心里会生出什么想法来…… 安晴突然心里一动,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缪真。方才她和落梅谈兴正浓没太注意,现在才发觉,一向大大方方的缪小姐今日倒是沉默了许多,头微低唇微抿,脸上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不时借着各种理由看一眼如穿花蝴蝶一般穿梭于各桌之间的裴靖。 安晴瞭然,突然觉着胸口一疼,忙随便指了个理由,笑着告罪离席。 裴顾两府的园子都是由施伯一手打理,自然布置上也十分相像,安晴虽然久不来裴家却必定不会在园子里迷路。她因为心里不舒服不想撞见人,便一味地低头往园子深处走,不觉走到一处假山旁才站住了脚。现下天黑的早了,园子里早已上了灯,然而点点黄光却不能照遍整个园子。安晴颇自嘲地低下头,寻思着这般景象倒是和她娘大寿那日差不多的,只是今日丹枫被冯家禁了足不曾来,主角也换了人,她心里也再不是坦荡荡。 裴靖的声音不出所料地在她身后响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突然就离了席?” 安晴回头沖他强笑道:“没什么,可能是下午在园子里时着了凉,胸口有些不慡利,我待站一站,吹吹风便回去。” 裴靖走过去揽着她肩膀笑:“你这谎撒得可是不怎么高明,快与我实说了吧,究竟又是谁惹得咱们大小姐不高兴?” 安晴不答反问:“你便没觉着有些不对劲?” 裴靖苦笑道:“咦,要我猜谜?总要有个提示吧,我今天充了一天的应门童子,所有的来客都见了个遍,哪能那么轻易地就看出不对来?” 安晴干脆直接提点他:“缪真。” 裴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茫然道:“没有吧……” 安晴瞪他一眼,刚想讽刺他几句,却突然恍然大悟:“我还道你是个细心的人……” 裴靖摇头苦笑道:“饶了我吧,我那为数不多的细心全用在了你身上,哪还有余力去关注别人?缪真怎么了,不是要我去照顾她吧?我不干。” 安晴哭笑不得,顿时觉得自己这醋吃得全没一点意义,于是缓了声音轻声提点他:“裴姨怕是有意往你怀里塞一房媳妇的。今日是裴姨大寿,你莫要同她争执败了她兴致,待会回去也权装作不知便是了,省得让缪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裴靖愣了片刻,继而靠着假山苦笑道:“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宁愿出去跟人勾心斗角,而不是在家里做同样的勾当。” 安晴安慰地拍拍他手臂:“爹娘听不进旁的话,难道还真能跟同对手过招那般,阴阳怪气威逼利诱?总得使出几招阳奉阴违偷天换日的手段来围魏救赵,哄得他们开心了,你心里也觉着好过不是?实在被说得狠了,就想想你小时候是如何折腾他们的罢!便像你小时候折腾我,现在不也得乖乖地俯首帖耳地还债?” 裴靖气笑,而后做出副邪恶的样子搓着手欺近了她桀桀道:“谁说我俯首帖耳来着?”突矮下身子,抱起她转圈,一边转一边挤眉弄眼地笑问,“是谁俯首帖耳?” 安晴吓得,双手抱紧他脖子小声讨饶:“是我是我,裴大侠,您可快饶了我吧!” 裴靖笑眯眯的,刚要说声这还差不多,却听得身后一抹惊叫传来:“裴哥哥,阳儿姐姐?” 回头,竟是缪真,捏着裙摆扶着树怯生生地站着,好似见了什么人头蛇身的怪物一般,身子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应声倒地。 受这表情影响,裴靖也觉着惊吓万分,险些一松手,将安晴就此扔了出去。 第五十章 裴靖慢慢将安晴放下,又深唿吸一次,方转身沖缪真笑着打招唿:“妹妹怎么也出来了,可是要去什么地方?” 缪真一脸惨澹,五指将三绕膝的华丽曲裾抓得凌乱不堪,微低了头喃喃自语:“原来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裴靖问了一声便反应过来,强拉过安晴的手笑道,“对,我喜欢阳儿,从小就喜欢。除了她之外,我不会娶别人。若是我娘已跟你家说了什么,我在此对你表示歉意。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可以随意开口,我定会全力以赴。” 缪真低着头,许久不说话。 安晴心下恻然,身为女人,她更能明白缪真此时的心情:尴尬愤恨、自怜怨怼。她明明只是寄望于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却稀里煳涂的成了裴家母子间拉锯战的棋子。她嘆了口气,有心想说些什么安慰,然而也深知此时自己身份尴尬,实不好开这个口,只得在裴靖身后默默站着,期望缪真想不起自己来。 然而这个期望明显是不太可能的,片刻之后,缪真抬头强笑,一会看看裴靖一会看看安晴,眼睛里飞速闪过一丝嘲讽,而后轻声问裴靖:“你是当真不知道裴姨有这个打算,还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打算挑个合适的时机做些什么?”言下之意,是问他是否存了与安晴离开落霞的心思,才打定主意与裴夫人虚与委蛇,从而不将他与缪家的婚事放在心上。 裴靖要缓了一会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而后摇头苦笑道:“没有,我是一心想要风风光光把阳儿娶回家的。我也曾多次跟我娘明明白白地表示过我的意思,我只爱阳儿,除了她之外,我谁也不会娶。也许是我的话在她那里的分量不重吧,她竟私下……”裴夫人毕竟是他母亲,纵是有再多不是他也不好当着外人说得太多的,然而三人心里自然都明白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裴夫人怕是想来一招瞒天过海吧?说不定裴靖哪天回家后才发觉,自己家里竟然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婚宴,而自己的房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位羞羞答答的新媳妇,正等着他挑开大红的盖头。 恐怕,裴夫人就是要赌一赌,裴靖是否当真冷硬到将人家大好的闺女穿着嫁衣赶出裴府吧?更何况,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尚有些交情的缪真。 如果裴夫人当真如此打算,那便真是置缪真于一个小玩意的地位了,纵是裴靖不忍心污了她名节,委委屈屈地与她成了亲,她也一辈子要被人指是个送上门的女人。这名头实在是不好听得紧,缪真脸色惨白,不怒反笑道:“裴家当真好家风、好智慧!不光商场上叱咤风云,连平日里都轻易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裴家这是什么意思,欺负我缪家在落霞的势力人脉不如裴家么?!怕是过了几日,裴家就要一纸卖身契,将妾强买了去罢!罢罢,妾便知趣些,这就回家梳洗打扮,明日就来为裴公子做牛做马,任凭处置!” 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将裴家骂得狗血喷头。裴靖自知理亏,心说纵是她当真跳着脚辱没他家祖上他也只得低头受着,更何况现下缪真并未如此。是以他只是微低了眼睛,不发一言。 安晴嘆了口气,男人总以为在女人发火的时候沉默以对便已是极大的让步,实际上女人多半会更加恼火,误认为他甚至不屑与她解释。 安晴眼见缪真眼圈迅速红了,秀气的眉头拧成一团,心道她现下不开口恐怕难以收场,于是只得越过裴靖,缓步走到缪真身旁柔声开口:“妹妹,我知你心里不好受,这事若是落在我身上,怕是要拼得两败俱伤,也要给裴家一个没脸的。” 缪真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然而那个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不甘,愤恨,嫉妒,嫌恶…… 安晴苦笑一声,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道妹妹心里定然将我和裴靖都怪上了,我也知道,现在再说什么情之一字之类的,定然让妹妹心生厌恶。但人有时候,却真跟中邪了差不多:明明知道不对不应该,明明知道结果八成不能尽如人意,可还是就这么飞蛾扑火的一头栽进去了。外人看了,可不是跟傻了疯了差不多?尤其被至亲之人看在眼里,是说不得怎样都要做些什么,来拉一把我们这些痴儿的。”
第75页 说着看了一眼裴靖示意他不要插嘴,又扭头继续道:“所以裴姨也是如此,她眼见自己的宝贝疙瘩被我这个老女人惑了心神,又怎能不作出点努力?但妹妹恐怕也看得出来,裴姨和裴靖都是同样外柔内刚的性子,要让裴姨直接反对,恐怕裴靖早已跳将起来,要么出家落髮,要么远走高飞了。而且他既是为我做了什么,纵是刀山火海,我说不得也得跟着。若真是那样,恐怕妹妹现在看到的也不是这般静水流深的场面了。” 缪真轻轻扭过头去不看安晴,这姿势她读得明明白白:同我说这些,是要我羡慕你们是有多么鹣鲽情深么? 安晴嘆了口气,缓声道:“姐姐说这些,只是想说,恐怕妹妹和裴靖都想错了裴姨了。姐姐实话跟妹妹说罢,裴姨经裴靖这般一遍遍地表明心思,自然早就知道我跟他的事了,然而她现在仍是装作不知,自然是打定主意不同裴靖正面冲突的。妹妹也知道,我们裴顾两家向来交情不错,裴姨又一直把我当女儿疼着,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虽然恨我,却还是顾着旧情,不肯就这般与我家撕破了脸的。若真像妹妹所想的,裴姨当真计划着把妹妹往裴靖怀里一塞了事,莫说我家会如何,单说裴靖,还不是要恨透了裴姨,而后生生把母子的情分全给断送了?裴靖娶了谁,还当真重要过裴靖认不认她这个娘么?——况且,若裴姨当真要来个出其不意,今日席上又怎会对缪姨如此热情,做出这般打糙惊蛇的举动?” 缪真总算是回过头来看她,淡淡道:“那么依姐姐的意思,裴姨究竟是要如何打算?”话语里总是有掩不住的讽刺,然而好在她还省得此事——起码是做主要将她嫁给裴靖一事——是绝对与安晴无关的,是以并没有对她有什么恨意,但是女人间的纠葛,中间又夹了个男人,又怎么能清楚得了。 安晴不禁感激上苍,心说还好缪真是个理智的,若再来个丹枫那样的脾气,她还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她柔声解释:“依姐姐的猜测,裴姨是预备给裴靖多来一个选择的。——今日裴姨如此对缪姨,想来不仅只我一人瞧出个中深意来,厅里在座的又有哪个不是惯于猜人心思的?到时小半个落霞都知道裴缪两家有意结亲,——当然,只是有意而已。于是裴靖之前与我之间有什么的流言不攻自破。而且生意人之间,寒暄时难免要跟裴靖说上几句,比如缪家的闺女蕙质兰心,缪家的闺女亭亭玉立,缪家与裴家门当户对,真是天作之合之类的话。裴靖自不会人人都解释一遍,说裴缪两家并没有这个意思的。有道是三人成虎,且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弃妇,又大了裴靖七岁之多,哪及得上妹妹水灵可爱,大方得体,又对……” 后面的话却是不方便说了,安晴索性只笑了笑:“有个比较,怕是裴靖也会总有那么一天,觉着自己选错了人吧?更何况有妹妹这个妙人儿在旁边比着,我又怎么淡然得起来?到时我和裴靖因为妹妹闹僵了,裴靖一个赌气,当真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安晴说到这里便也住口,只摇头惨笑道,“这样,结局不是更完满些?” 裴靖忙上前一步按着她肩膀,想要说声不会如此,然而毕竟缪真还在,若他当真开口,怕是安晴方才说的那番话也便前功尽弃了。 缪真突笑道:“姐姐当真生了一张利嘴!”话语里却没多少敌意,想是心里已认可安晴的推断。只是她被安晴生生从受害的一方说成了破坏她和裴靖感情的潜在威胁者,这个弯便怎么都转得有些困难。但让她心里舒坦的是,安晴口口声声将她摆在了一个高于安晴自己的位置,说得样样比她强,只她在旁边比着,她就觉着备受威胁。 被自己情敌如此夸奖,她一时竟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对待了。 裴靖此时也斟酌着开口:“我不知这样说妥不妥当,只是……我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并不是说谁比谁更好,我就更喜欢谁的。妹妹可能不知道,从小我就认定了她,十几年来,我都一直等着她。本以为我这辈子註定要和她错过了,但是现在上天又给我一个机会,除了牢牢抓住绝不放手,我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正如阳儿所说的,有时候明知不可理喻,却还是一头栽进去了。旁人觉得不理解又怎样,我们甘之如饴。” 安晴觉着脸上有些烫,心里有些痒、有些疼,这样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肉麻的话,大概无论对裴靖还是对她都是第一次,有一点当众剥光了给人看的尴尬,又觉着有些感动,有些骄傲。 缪真苦笑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了。我不是傻子,纵是你们方才劝我的这短短的时间,也已经够我看出,你们之间已插不下任何人了。你们之间的这种……默契吧,我虽羡慕,但君子不夺人所好,别人穿着好看的衣裳,却不一定是适合我的。除了祝福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着便向两人福了福,转身之后又想起来,回头低声道:“不介意的话,我想把你二人的事告诉我爹娘,可好?本来……我并不反对的,现下总要给个合适的理由才能让我缪家置身事外,是不是?” 安晴和裴靖都点头,又轻声道歉:“抱歉,把你扯了进来。” 缪真笑着摇头:“不知我者问我何求,知我者为我心忧。我祝姐姐与裴哥哥能得着个善果,也教我对婚姻多一些憧憬吧!”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晴轻舒一口气,又推裴靖道:“咱们也回吧,在外头蹉跎这许久,怕是有不少人都觉出不对来了,不知在心里要编排出多少个连本的段子来呢。”说完想到他俩今晚怕是再没什么独处的机会了,于是又抓紧机会嘱咐道,“千万待裴姨开开心心过完这个生日再说旁的,你为人子这许多年,总不能为了个女人便把孝道给忘得一干二净吧?” 裴靖一边同她往回走,一边皱着眉头苦笑着答应:“好,我今日定哄得她开开心心,只是我觉着,怕是我娘也没拿这个生日当成正儿八经的寿辰来过的,要不,也不会跟缪姨……” 安晴瞪他一眼,打断他道:“非得将母子处成仇人,你心里头才好过么?莫要总想这些忤逆的心思,裴姨总是为你好的。” 裴靖皱着眉头看她半晌,摇头嘆道:“你怎么……你不必为了我跟我娘的关系而委屈自己,或是像今天这般,一味在我面前说我娘的好话的。是我没有做好我应做的事,我让你受委屈了。” 安晴笑推他一把:“没做好自己娘亲的工作自然是你的错。但你当真想听我说什么,你娘真讨厌啾啾啾,她为什么会不喜欢我啾啾啾?纵是我拉得下这个脸来说长辈的坏话,我心里便能当真把裴姨之前对我的好一併抹杀,就此拿她当仇人一般看待,全力挑拨你们母子间的关系么?更何况异地处之,我怕是要做得比裴姨还绝的。虽然裴姨现下不愿认我,以后总是有一丝希望的。便连我娘也说,裴姨最是念人的好,以心换心,总有一天她心里头能装下我的。” 说完又叉腰笑道:“再说,你觉着我现在委屈自己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裴大少?” 裴靖失笑,也顺着她意思做出副害怕的样子道:“天啊,莫非我最明智的选择,竟是躲起来,任你俩婆媳过招,斗个痛快?” 安晴大窘,嗔道:“去你的!我替你挡了缪真已是仁至义尽,如何让裴姨改了心思,还是裴少爷你自己操心罢!莫要扯上我!” 裴靖连连点头:“这个自然。”想想又偏着头笑问她,“当真是我去刀山火海,你都跟着么?” 安晴脸腾地红了,踩他一脚恨恨道:“你自己在园子里寻你的刀山火海吧!我先走了!”说着便当真不再理他,自己快步走了。 裴靖在她身后一叠声的叫:“哎,我当真要上刀山下火海去啦!” 安晴笑着扭头回他:“谁理你!” 第五十一章 自寿宴之后第三天,裴夫人突然连个招唿都不打便匆匆去了佛山拜佛。 顾夫人说给安晴听时也颇多困惑:“走得这般急,之前在寿宴上也半点没听她跟谁说起过,哎,是不是和福官闹了什么别扭啊?说起来,最近福官也没来找你……” 安晴虽觉着有些奇怪,嘴上仍笑着安慰道:“哪能啊,裴姨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同自家人吵了几句便赌气出门?怕是早就有此安排了罢。再说,裴叔不是一直在家?他向来跟裴靖像对冤家似的,感情好是真好,但是见了面没说几句便要拌嘴。不是裴靖被他爹逮着,要忙家里的生意吧?我和他又不是非要天天见面才能安心,娘您就别担心了!” 顾夫人经她一劝,也觉着自己有些多心了,于是笑道:“也是,你们小辈间的事情,我多心什么!”便不再过问。
第76页 然而再过了三天,裴靖仍是半步没踏足顾家,安晴也不觉有些心焦。——一连几天没半点消息,确是太不正常了些,若是他自己忙得脱不开身,也总应该遣弄墨或是谁的来给她带个信儿吧? 许是听到了安晴的召唤,这日刚用过晚饭弄墨便登门拜访,含夏一见,连问也顾不上问,忙将他引到安晴面前。 弄墨一见安晴便扑通一声跪下,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安晴一愣,忙俯身搀他起来,嘴里轻声笑道:“快起来说话,这不年不节的便行此大礼,我可没有红包给你呀!”然而她心知弄墨这般动作,定是裴靖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是以明明是调笑的话,语气却虚得很。 弄墨一脸焦急,任是含夏怎么拉也不起,双腿仿佛生在地上一般:“求小姐一定要快去我家看看!少爷被老爷罚跪了三天,再不起来,怕是要落下病了!” 安晴闻言胸口如被锤击,好容易缓过一口气之后忙摆手让含夏替她准备出门的衣裳,又一叠声地问他:“怎么回事?因了什么?——你怎么也不早些来找我!”急得轻轻跺脚,语气中埋怨的意味甚浓。 弄墨连连作揖,苦着脸道:“不是小的不想,小姐且听小子说完。三日前少爷和老爷因为小姐的事吵了一架,具体说了什么小子不知,只知最后老爷拍桌子赶少爷去祠堂跪着反省,一日三餐只让人冷水干馍的伺候着,还道说少爷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来给他跪下认错,这事才算完。老爷还吩咐我们,道裴家上下自少爷想通之前,只许进不许出,连带着生意都停了几日呢。今日府里方管得松了些,我趁着天黑,总算顺利熘出来找小姐帮忙!” 安晴这时才顾得上打量弄墨穿着,现下已是冬月,弄墨身上却只着了一件羊皮坎肩,想是不敢穿得太多惹人怀疑。是以他此时已是冻得口鼻通红,浑身瑟瑟发抖。她忙又让媳妇替他找了件大袄出来穿上,自己也进屋去换出门的衣裳。 待安晴飞速收拾妥当,正听得外头净街鼓响。安晴想了想,吩咐含夏道:“叫知枫和含秋套上衣服与我同去。你跟我娘说一声,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不回来,便不用给我留门了。” 含夏摆手遣了其他的媳妇去说,自己则跺脚埋怨道:“婢子知道小姐担心裴少爷,然而此时净街鼓已响,小姐若打定了主意要冒险,好歹也应多带几个人去呀!” 安晴摇头,又在衣裳外头罩上件褐色的外氅道:“多带人有什么用,我还能当真和巡街的官爷冲突起来?说不得只是壮胆罢了,人多了反而更显眼。”说话间,知枫和含秋两人都穿戴妥当过来,安晴点点头,道一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 顾家和裴家说远不远,说近也实是不近,安晴还真没在晚上走过这段路,弄墨又怕几人叫裴家大门吃了闭门羹,是以尽走小路往角门去。一路上还当真听着几回巡夜的官兵走路时所发出的整齐的切切声。几人隐在暗角待官兵过去了再小心上路,心里不可谓不惊惧焦虑。安晴由含秋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石子路上,一边觉着寒气袭人,足尖指尖都冻得如针扎一般,一边心里头也跟被腊月寒风吹拂一样,冰得吓人。 这一路虽较平日耗的时间要长,然而总算是有惊无险。待远远看见裴府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摆动时,弄墨快走几步,抢在前头轻轻扣开角门,又跟应门的小厮说了几句,忙回头招唿安晴几人进来。 安晴进门后便悄声问那小厮:“你家老爷现在何处?” 那守门的小厮一脸苦相:“小的实在不知,小的自放了弄墨小哥出门之后便提心弔胆,又哪来的心思关心……” “好了。”安晴竖起一只手打断他,又沖弄墨道,“烦你再冒个险,使人找你家老爷最看中的贴身小厮去叫他一声,就说我在你裴家花厅恭候他大驾。”说着便带了知枫含秋率先走了,那股子慡利劲,便如同支使自家下人一般,理所当然又气势十足。 那守门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安晴匆匆走远,回头望了一眼弄墨,怯怯地低声问:“这就是咱家未来少奶奶?”这……这也太生勐了吧?活似个杀伐决断的女将军。 弄墨缩缩脖子,笼着手笑骂道:“不然你以为我要搬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步一跪的来救少爷?你小子别废话,快告诉我听寒在哪?” 裴老爷一脸怒色地走进花厅,轻咳一声之后便自顾大马金刀地坐下,虎目微垂,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不友好气势。 当然不会友好了,谁大晚上的被叫起来,道说一位不速之客已在自家花厅等候,似是为了您宝贝儿子来做说客的。老爷您不去也行,反正净街鼓已经敲过了小的索性去为客人准备一间客房罢。——心里头都不会好受的,尤其对当家人来说,很有一种私人领地被侵犯的感觉。 安晴笑吟吟地转身,同他道了声万福,又为裴老爷斟了杯热茶,而后自顾坐下,微笑地看着他。 裴老爷偏着脸看着她,脸上的不快更浓,不由轻哼一声,出言讽刺道:“多谢阳儿热情款待。” 安晴笑意不改,欠身道:“裴叔说的是哪的话,侄女为您倒茶,是真心为方才擅闯裴家一事道歉呢。烦劳裴叔拨冗接待,实是侄女唐突了。” 裴老爷又哼一声:“咱也别绕弯子了,咱俩都知道你大晚上的跑来是为了什么,要让我放福官出来简单。口说无凭,你写个字据,道说与福官全是逢场作戏,如今经我提点已经完全明白了,心里对福官甚是有愧,是以立此字据,从此以后你俩再无瓜葛。——如此这般,越绝情越好。” 安晴笑眯眯地一口回绝:“我不写。写了裴靖也不会信的,您就别白费力气了。” 裴老爷眉毛都竖起来了:“那你还来干嘛?”大晚上巴巴跑来,不就是为了他儿子来的么?难道是专程来找他这个老头子挑灯夜话来的? “侄女来,自然是给裴叔出主意来的。”安晴笑着微欠了欠身子,缓声道,“裴叔发这么大的火,又闹到让裴靖跪了三天的地步,无非就是想让他对我断了念头,另外新娶一房合您意的媳妇,是吧?” 裴老爷轻哼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安晴权当他默认了:“裴靖是您的儿子,他是如何性格,裴叔您还不知道么?从小到大,他哪次惹了祸不是先找您求情,待您教训他一顿之后,他便再无愧疚之意,再理直气壮地去找裴姨?裴叔您又哪次教训过他之后,不是心里歉疚得紧,反而要您倒过来哄裴靖,他才肯跟您说话?” 她说到这刻意顿了顿,容他回想片刻,才继续道:“其实呢,您今日这一罚,若是刨除了裴靖受苦的因素,侄女倒是挺乐见这结果的。——您想啊,他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在他养伤时,侄女倒是不介意日日表演一下寝食难安和梨花带雨,但是裴叔您呢,您拉得下脸来么?您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他是受了苦,您就不心疼?侄女是能理解您的,不过呢,裴靖就难说了。——到时裴靖对您有了芥蒂,故意跟您对着干,然后呢,他日后再找着机会,同裴姨来这么一下子……” 安晴顿了顿,继续笑得温柔:“反正我家对我们俩的事是挺支持的,到时裴靖从裴家搬出来了,我们大不了自己单过。您裴家要是不认他了,我爹娘便权当多了个儿子。您要是在生意上不给他活路,我便拿嫁妆帮衬他。——大不了,我们就去南洋避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到时我俩领个姓顾的娃儿回来,我想,我爹娘自然是开心的。” 裴老爷气得拍桌子,吹鬍子瞪眼地指着安晴骂:“臭丫头,别以为我之前疼你,你现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放浑话!” 安晴笑得更加灿烂:“我哪敢呀裴叔,我这不是在给您出主意么?但是在出主意之前,我也得先说明您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不是?您先消消气,我慢慢跟您说。” 说着当真倒掉冷茶,又给裴老爷斟上一杯热的,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您也知道,裴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要让他心软,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比如,您现在给他放出来,亲自扶他躺下,在他床边长嘆几声儿子大了有主意了这样的话,说不得再坐下和他一起追忆一下他小时候是多么调皮多么可爱,而后再感慨几声今非昔比这样的话来……您猜,他还会怨您,还会跟您唱反调不?” 裴老爷轻哼一声:“歪门邪道!”然而看神色,却是有些心动的。 安晴笑嘻嘻地摇头:“裴叔,您对生意对手都能和颜悦色,怎的就这么不耐烦和自家的宝贝儿子好好说话?您父子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的,至于回回都非得分出个胜负来么?”
第77页 “你懂什么!”裴老爷瞪她一眼,那气势端得是威严十足,然而安晴却似乎从他眼角眉梢里看出点窘迫来。 她不由忍笑,继而又嘆了口气,继续道:“裴叔,侄女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跟裴靖有个一年的约定,若是一年之后,他仍不能让您和裴姨同意我俩间的事,我便就此放弃,他也得另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所以说,您急什么呢,左右都是拖着最划算,拖够了一年,您和裴靖间的父子情分半点没有损伤,我也再不会在您跟前碍眼了。何苦非要做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裴叔,您生意做得如此得心应手,这笔帐不会算不过来吧?” 裴老爷不怒反笑:“丫头,你从小便爱跟我玩激将法这一套,多年不见,现在使得愈发的炉火纯青了!我且问你,你说了这么多,好似句句是撺掇我拆散你俩的,你就不怕我当真照你说的做了?——你跟我家那臭小子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是煳弄他玩玩的?你就不想做我家媳妇?怎么什么都告诉我!” 安晴脸上微热,又连连苦笑道:“侄女本来就是要您照我说的做的。事到如今,侄女难道还能跟您针尖对麦芒地说,我支持裴靖如此,他把腿跪断了我便照顾他一辈子,他跟您二老决裂我也双手贊成?——他都跪了三天了,您还指望我说什么硬气的话出来?再说,除了实话实说,我还能跟您谈什么条件么?”她现在唯一想达到的目的,不过是把裴靖从祠堂弄出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裴老爷听了点点头,低着头背着手,在花厅里转了几圈,方摆手嘆道:“罢了罢了,你去祠堂扶他出来罢!” “可是……”安晴语塞,祠堂非本家人不能进,她一个顾姓的外人,哪能随便进人家祠堂?这莫不是裴老爷敷衍她的话吧? 裴老爷不耐烦地摆手:“可是什么可是,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安晴恍然大悟,不由又气又羞,忙掩饰地飞快转身出门,又忍不住低声嘆了句:“老狐狸!……” 裴老爷在她身后拍着桌子高叫:“臭丫头,我听到了!” 第五十二章 安晴一出花厅大门便看到弄墨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偷看。 她满面通红地招手叫他过来,低声问他:“你家祠堂在哪?快带我过去。” 弄墨先是一喜,又疑惑地问:“老爷难道没有给小姐什么信物之类的?祠堂可是非裴家人……”正说着,突然露出副醍醐灌顶的表情,半张着嘴呆了半晌,又喜得抓耳挠腮,跟个猴儿似的几步跳到前面引路,嘴里大声道,“小姐这边请,小姐当心脚下!” 安晴哭笑不得,又实在是忧心裴靖,只得快步跟上,边走边虎着脸嗔道:“轻些!快些!”语气虽厉,然而满脸藏不住的红晕却致使这一嗔的威力大大削弱,是以弄墨听了只笑嘻嘻地点点头答应,竟是全不怕她。 不止是弄墨,连她自家的含秋和知枫都是一副偷笑的表情,低着头远远缀在后头,不敢插话,更不敢引她注意。 安晴如此脸红了一路,到得祠堂门口时,弄墨刚要上前和两位守门的家人说话,却见裴老爷身边小厮听寒从斜刺里满面堆笑地插过来,偏着头和两位家人低声说了几句,又转过身来沖安晴点头作揖道:“小姐里边请。我家老爷说,早晚小姐都是要进的,请小姐不必拘礼。” 这话说得直白过了头,几人听了他如此说法便都低头偷笑,安晴刚消下去的红晕也立即变本加厉地返了回来,她心里担心着裴靖,没功夫与他们耍嘴,因此只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便迈步匆匆进了祠堂。 裴家祠堂建得远离其他房间,是以堂内并没有铺设地龙。非但如此,不知是否是裴老爷授意,屋里头连火盆都没起一个。亏得祠堂墙壁厚实,还能勉强挡一挡寒气。然而只靠着厚墙自然也存不住多少暖意,满堂唯一的火星便是炉里插的线香,青烟裊裊,顶得人觉着胸中郁郁,唿吸困难,也衬得祠堂愈发的寒冷孤寂。 屋里昏暗,但安晴仍是一眼便看见裴靖跪坐在堂前的蒲团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屋里常穿的夹袄,弓着背低着头,十分疲累的模样。 她忙抢步上前,小心跪坐在他身后,一手轻搭着他肩膀,另一手按着他胸口令他慢慢倒在自己怀里,又轻声唤他:“裴靖,裴靖?” 裴靖本是闭着眼假寐,听到召唤勉强将眼睛掀开一条小fèng,眯着眼看了她一眼。但那神态却好似没看见她一般,面上仍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只一眼之后便又闭上眼睛,双手撑地,一个用力,身子便又恢復了之前跪坐的姿势。 安晴胸口一酸,眼前立即一片模煳,她忙脱了自己的外氅包住他,再次扳过他身子强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又一手不断轻拍他脸颊,声音微微提高了些:“裴靖,是我!我来了!”见他仍是没反应,只得咬牙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地一声下去,自己的眼泪倒是先被震得四处飞溅。 裴靖仿佛梦游一般抬手摸脸,而后慢慢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之后,双眼总算有了点焦距,突然又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安晴吓得,忙拉住他手埋怨道:“你是疯了么?好好的干嘛打自己!” 裴靖这才算是彻底找回神智来,半躺在她怀里笑得有气无力:“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突然好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睁大眼看着安晴问,“我爹知道么?” 安晴满面通红地点头:“他让我进来的。” 裴靖喜得一个鲤鱼打挺,然而毕竟跪得久了,只挺了一半便又落了回去,一边笑一边咝咝吸着凉气道:“这三天跪得值了!” 安晴忙帮他把腿拉直,又试探着揉了几下,甫一下手便激起裴靖一叠声的惨叫:“疼!疼!啊不是,痒!又疼又痒!好阳儿,你便饶了我罢!” 安晴咬着牙摇头,顺手扯了自己的帕子塞到他嘴里:“都跪了这么久了,不快点活血哪成?你且忍着点,一会就好了!”边说边手下用力,裴靖苦得一个劲摇头,双手握拳不断捶地,几下下去便眼角见泪,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痒得。 安晴手下不停,嘴上也不住骂他:“你死心眼啊?从小到大你受的罚还少么?怎么就这次这般听话,叫你跪你还真中规中矩地跪着!左右祠堂里没人看着,你就不能偷个懒,夜里把腿抻直了歇歇?——你成心的吧?苦肉计很好玩是不是?”边说边不住抹泪,恨恨的表情配上一双红眼圈,像极了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裴靖缓了一会便伸手从嘴里抽出帕子,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有气无力地笑:“旁的事还有可能作假,这种事情……本就有些心诚则灵的意味,我又怎好偷懒?再说我也没白跪不是,跪来个漂亮媳妇儿……啊呀!”安晴气他不过,没等他说完便使力在他腿上一掐。 裴靖痒得不住捶地,又摇头苦笑道:“得,看来我就是个怕老婆的命了。媳妇儿,现在扶我出去成不?这里怪冷的,莫冻着我的宝贝媳妇!”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终于没再忍心下手掐他,替他裹好了大氅之后便扶他起身。 裴靖抬手搭住她肩膀,顺势将一半的外氅裹在她身上,安晴忙按住他嗔道:“这像是什么样子?放心,不过几步路罢了,冻不着我的。” 裴靖笑嘻嘻地,手上反而更裹紧了些:“你都进了我家祠堂了,咱俩裹一个大氅又算得了什么?放心,他们不会说什么的。”边说边倚着她迈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安晴忙咬牙勉力支撑,倒是忘了再跟他理论。 出了祠堂便立即有几名家人接过裴靖,热气腾腾的蔘汤灌下去,大毛的外氅也忙不迭地将人裹了个严实。安晴知趣,默默地退到一边任由他们忙活。然而裴靖被他们这一折腾,提着的一股劲反而有些松懈,身子靠上一名家丁便慢慢地往地上滑。慌得众人忙忙伸手托住,围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蔘汤。好一顿忙活之后,裴靖才总算缓过劲来,刚睁眼便又回头伸手要拉她,安晴忙推他手低声道:“我就在这,你别担心。” 裴靖不答,只两眼直直地看着她,手也是愣愣地举着,泛白的嘴唇轻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端的是孩子气十足。双眼却是有些迷离,想是快支持不住了。 安晴胸口又是一酸,忙上前牢牢抓住他手,裴靖这才乖乖回头,任由家人们将他架回屋里,抬到床上。 安晴见裴靖復又闭上眼睛,便轻轻抽出手来,悄悄走到外间站着,好教家人替他更衣。 一干人等又是换衣又是上药,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人手众多,又似是很有些经验的样子,只花了盏茶的功夫便将裴靖归置妥当,而后鱼贯出屋,只留郎中一人为他不断推拿。
第78页 安晴愣愣地站在外间,这一个多时辰过得实是太过跌宕起伏,此时曲终人散,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恰在此时,又见听寒点头哈腰地进来,走到安晴面前作了个揖便低声道:“我家老爷说,现下早已过了净街的时辰,小姐回去恐怕是太不方便,不如就在这儿住下罢?小子已为小姐收拾了间厢房出来,老爷也遣人去了顾家打了招唿,使的都是稳妥的人,小姐便放心歇着吧!待会儿弄墨来引小姐和含秋姑娘去厢房,小姐带来的那位知枫便跟我们小厮一起睡,小姐不必担心。” 安晴点点头,恰逢郎中从里屋出来,她跟郎中点头道了声谢,又探头进里屋看了一眼裴靖。可巧他此时正好抬头四处乱看,见到安晴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忙招手要她进来。 此时自然是病人的意愿最大,安晴乖乖进屋,坐在床边关切问他:“想要什么?” 裴靖眯着眼睛勾起嘴唇笑笑:“你。” 安晴窘得,点着他额头气笑道:“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又实在担心他腿上,手一边向下滑一边问他,“方在郎中来看是怎么说?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来?” 裴靖忙挡着她手苦笑道:“莫要乱翻。——我身强力壮的,哪有什么事,不过是跪得肿了,现在样子怪吓人罢了。大夫方才已帮我推了半晌,再如此推个几日便差不多了。” 安晴听他一说自然愈发的不放心,忙忙就掀开被子要看。 裴靖眼疾手快地勐然抓住她两手,笑得很是尴尬:“阳儿是现在便要将我看了个干净么……人家可是要让你负责的哦!” 安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郎中为他推拿,自然是嫌亵裤不方便,直接便脱了了事,现下上完了药,又怎会再费劲穿上?她忙讪讪地缩回手来,笑得同样尴尬:“那你歇着吧,我待明天再来看你。” 裴靖抓住她手不让她走,又拉着轻轻摇晃,黑黑的眼睛蒙着层迷离的雾,反而平添几分诱惑。他撅着嘴轻声撒娇道:“好阳儿,就让我抱抱吧,就一会儿……”许是在祠堂里着了凉,他说话时带着丝鼻音,似乎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 安晴此时对他的种种要求全无半点抵抗力,不及细想便被他拉着慢慢躺下,然而双脚仍是踩着床边的脚踏,防备的架势十足。 裴靖自她身后伸手将她环住,头在她背后轻轻地蹭来蹭去。 安晴双手与他交握,沉默良久方低声道:“以后莫要这样折腾自己了,苦肉计使一次便够了。” 裴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愈发的浓:“我实没指望你能来,教你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原想着,待跪得几日,将我爹心里的愧疚跪出来了,他便不能再说我什么了,反而会因着内疚支持我……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哎,你是怎么跟我爹说的?” 安晴一愣,突想起来裴家走船时是惯常走外海的路线的,因为要防备着南洋的海盗,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擅武的家丁。——若不是裴老爷有意,弄墨又怎能轻易跑出来找她?她这样一想,顿觉自己被裴老爷耍了个透彻,于是没好气地答他:“说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反正都是在你爹的计划之内!” 裴靖却没回她,过了一会,他双手渐渐松开,竟是睡着了。安晴失笑,慢慢挣脱他怀抱坐起身来,又替他将手臂放回被子,再掖了掖被角,而后不觉看着他憨憨的睡颜微笑。 他实是累得狠了,眼底浓重的青影和唇上皲裂的白霜都令他显得无比憔悴,但她却觉得,他仍是最英俊的那个臭小子。 臭小子!死心眼的臭小子! 她俯下身子,鬼使神差地在他眼角印下轻轻一吻,而后便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般,忙逃也似的出了屋。 第五十三章 安晴第二日天刚亮便起了,又偷偷去看了一眼裴靖之后,便带着含秋和知枫趁着街上还没人时匆匆回了家。 毕竟在别人家过夜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况且这个“别人”还是有可能成为她未来婆家的人家。因此主僕三人并未走正门,而是遮遮掩掩地从角门进了府。安晴待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身家里常穿的襦裙之后方勉强松了口气,又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寻思着待会若是没事,能再小睡一会才好。 谁知茶刚半尽,便听得含夏敲门道:“小姐,魏守备和柳千户来拜访,夫人正在前厅招待,叫您收拾一下便快过去呀。” 安晴听了忙匆匆回一句:“就来!”心知两人这么早便来拜访,定是为了柳王两家的亲事的。此事断然怠慢不得,于是又匆忙找出身见客的衣裳换上,并多调了些胭脂水分盖住满面的疲态。待迅速收拾妥当,又对镜理了理头髮,觉着不会失礼于人了才疾步出了屋子。 小柳和魏郢一见她进门便忙站起来齐齐拱手,神情都是十分郑重的样子。安晴忙含笑还礼,又笑道:“两位何必如此多礼?落梅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时上门,提前使了管家知会我一声便是了,又哪用得着亲自上门。”顾夫人见状,知道几人定是要说些关于王家亲事的事情的,她作为长辈实不好参与,于是便以为大家张罗早饭为由就此避开了。 小柳待顾夫人走了方歉然开口道:“叨扰大姐一家了!小子原没想着这么早便来麻烦大姐的,实是出了个极大的变数,我跟魏大哥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问问大姐有什么妙招。——昨晚我跟我爹娘到港时,便想着找人知会落梅一声,好教她也有个准备。谁知还是她身边的迎儿先找上了我,说是王老爷早得了消息,听说我回来,便先一步将落梅禁了足。” “禁足?”安晴讶然重复一句,又问他,“你还知道多少?——我前几日方在裴家的寿宴上见过落梅一回,当时还有旁的人在我不便问她,然而看她神色很是有些老神在在的意味的,怎的就突然禁了足?” 小柳抓了抓后脑,十分茫然的样子:“迎儿说王老爷之前的态度十分和顺,落梅一找着机会便跟他说我的事,王老爷都是笑眯眯地听着,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没说什么认可的话,但看神情却也不像反对,是以落梅便一直以为这事还有转机,谁知……落梅昨天又跟他大吵了一架,王老爷扬言说,是绝对不会见我爹娘的。”说着又是苦笑道,“王老爷也实是个人物了,我找来的船工没一个是落霞本地人,中途为了赶路,也没怎么在其他港口落脚,他竟然仍能早一步知道我到港的消息。” 安晴苦笑摇头:“你道王叔是什么人物?他年轻时便跟着朝廷派来的官员做起盐运生意了,虽做不了大头,然而日积月累的,却是积攒了不少人脉,现下王家的雄厚家业也是拜王老爷那时打拼所赐。旁的不敢夸口,但落霞港上近两日有哪些船迎来送往,他是一定清楚的。”说完心里又嘆,落梅还是嫩了些,以为父母相信自己,所以对她所说的一切都不反驳,实际上又怎会如此轻松?有句话叫做嫌货才是买货人,表示不满,大声斥责而后双方各退一步,这才是真正把话给听进去了的表现。王老爷先板着脸说绝无可能,谁也没劝却突在一日后态度大变,这又怎会是个好兆头? 小柳面上虽急,却仍带有一丝希望,问她:“虽然我爹不能在落霞盘桓太久,但我家确是诚心求娶落梅的,连聘礼都已尽数随船带了来。虽然时间仓促了些,然而样样数数都是按照丰厚的标准来的,应也不致委屈了王家。若王家同意,我家愿在落霞摆十天流水席。……这算是给他们家挣了面子了么?” 安晴犹豫半晌,也是颇拿不定主意。须知提亲一事也是门学问,既是两家长辈都已会聚一堂了,若是条件一开始便谈不拢,那求娶的人家面上自然不好看。到时不欢而散,这门亲事也便八成是吹了。更何况王老爷已扬言不与柳家会面,就算是落梅软磨硬泡的央得他接待柳家,那面色也不会好看到哪去。小柳和魏郢两人初来乍到的,自然摸不透王老爷意欲如何、软肋在何处。安晴一边琢磨着,一边觉着自己压力重大。 此时含夏却悄悄进来,递给安晴一张纸条,轻声道:“夫人给的。” 安晴展开一看,继而苦笑道:“得,原来王老爷子还有这等故事,也难怪他如此反对你和落梅了。”说着便将纸条交给小柳和魏郢传阅。 原来王老爷家学渊源,幼年时一心求取功名,考了十来年童生不中,才转而往经商一道钻营。他既有此情节,自然对当兵的“粗人”看不上眼,平常人情往来是不碍的,然而要做自己女婿却是一万个不准。 小柳哭笑不得:“我幼年也是四书五经启蒙过来的,春秋孙子倒背如流,他若要考我学识便让他考罢了,做什么只见了我一面,一顶粗人的大帽子便就此压了下来?”
第79页 安晴摊手苦笑:“老爷子若是一意孤行,谁又能扯着他耳朵说你的好了?——令尊令堂对落梅还满意么?”若是两家都是不情不愿,那这亲事还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小柳微红了脸点头:“落梅特为我挑了带给爹娘的礼物,我又把她送我的绣像给我爹娘看了,我爹娘便对她连声称赞,满意得很。——不然,我爹也不会冒险离任,特特来为我求亲了。” 安晴不禁茫然问道:“令尊是……?” “万言的父亲是戍东总兵,手握重兵,离任便等同是谋反了……”魏郢轻声解释,又道,“好在跟来的都是柳将军的亲随,船工也都不知道柳老爷子的身份。” 安晴连连咋舌,总兵是如假包换的正二书武官,魏郢之前只说小柳家世渊源,没想到竟是名副其实的满门朱紫!她不由又看了一眼柳万言,眼神里不觉带上一丝敬畏,糙民叩见青天大老爷。 小柳苦笑道:“顾大姐,我爹是我爹,跟我没多大关系的。” 安晴好歹克制住自己崇拜的目光,又摇头嘆道:“如此说来,还非得速战速决了。”难难难!小柳一家子都是行伍出身,王老爷之前因为盐运生意又是见惯了二三书的官员的,别说拿书秩压他王老爷会不会买帐,就算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缘由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也难保他不会拼着个鱼死网破,将柳老爷擅自离开属地的事情通过自己的路子上报给朝廷。 安晴扶额苦笑,落霞还真是不缺倔人。 小柳察言观色,忙低声解释道:“大姐,家父看起来并不是个孔武的人,若他穿上儒生的长衫,也还是有点秀才的样子的。” 安晴失笑:“若是王叔闭门不出,令尊还能使出攻城的架势擒他出来么?”说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忙问他,“令尊带了多少亲随?” “二十人左右,连船上的家人便是一百有余了。”小柳见她双目炯炯,不由也燃起几分希望,急问她,“大姐似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安晴转了转眼珠,又嘆气道:“罢了,还是走心诚则灵的老路罢!这法子实是太过歪门邪道,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得连那一点点希望也给抹杀了。” 小柳闻言不由苦笑道:“大姐便直说罢,就算我们家规规矩矩地把所有礼节都做到了,王老爷便能答应我和落梅的事情了么?说不得还是闭门不见罢了,倒不如铤而走险。” 安晴嘆道:“也罢,不过我先说一句,这法子对你家在落霞的名声可是不大好,令尊令堂若是反对,你可不要擅自行事。” 小柳却笑道:“大姐便快说罢。我爹娘最是不拘这些个虚名,况且我家在落霞左右也是呆不长的。” 安晴犹豫片刻,终忐忑着将方才所想的一一说了,完了之后又补充道:“若是我这法子有欠妥当,你二人千万言语一声。” 小柳和魏郢二人都是半晌没说话。 安晴自己也有些心虚,于是讪笑道:“果然是太旁门左道了吧?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罢!” 魏郢忙连声否认:“哪里的话,这法子虽是剑走偏锋,但既然王老爷左右都不愿跟柳家见面的话,倒不如姑且冒险一试。总是没什么太大的损失,也许便能遂了咱们的心意呢?” 小柳也击掌道:“左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便就这么办吧!” 安晴连道不忙:“总要跟落梅妹妹商量一声,若她也觉着可以,再如此行事不迟。” 含秋依了规矩上王家拜访。 王老爷尚未回府,王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问她:“落梅在忙着,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跟她说?还是你或是你家小姐信不过我?” 含秋赔着笑小心答话:“不是婢子冒犯,而是我家小姐说了,店里的帐本定要亲手交给王家小姐过目。我家小姐谨慎,实是怕人家说闲话才如此行事的,夫人照顾我家小姐避嫌的心思,便让婢子去见上王小姐一面罢!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好,耽误不了小姐多少辰光的。” 王夫人撂了茶杯转头问迎儿:“顾家小姐每个月都要如此么?” 迎儿摇头道:“不是,以前小姐都是自己去店里对帐,现下应是小姐忙着,顾小姐才将帐册送来,省得小姐再跑一趟。” 王夫人长嘆一声:“得,闺女都会做生意了,我还能硬拦着人家财路么,去吧去吧。” 含秋笑着道了谢,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方跟在迎儿后头走了。王夫人望着两人背影,嘴角不觉挽起朵意味深长的笑来。 第五十四章 第二日,人们便突然发觉落霞港多了一批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他们自清晨起便排成几排,威风凛凛地站在港口,然而身上却穿了一身皂,腰上都扎了条一尺宽的红布带子,十足迎亲的打扮。 这般冲突的组合自然引起了人们无穷的好奇心,于是有人壮着胆子陪着小心,刚问了句“兄台……”便被瞪了回来,吓得险些尿了裤子,是以至此之后再无人敢去捋虎鬚。 众人一面觉着惊悚无比,一面又都实在好奇如百爪挠心,因此虽然都不敢靠近,却是一直关注着这帮子怪人的动静。 直到日上三竿,领头的一人吼了声吉时到,那群汉子才纷纷上了港口挨排停着的三艘大船,又鱼贯地依次从船上抬出来一只只红绸扎的大木箱子来。汉子们抬着箱子,按规矩绕着落霞大街小巷走了一圈,看样子应是谁家预备的聘礼。下聘本应是件天大喜事,然而一众抬箱子的大汉却仍是横眉立目的样子,活似随时会放下抬槓转而揍人一般。这般新奇的场面自然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观看,又不住打听,究竟是谁要求娶哪家的姑娘。然而众说纷纭猜想频频,却是谁都没个准信。待到晌午过了,那一群汉子才算是将这一大批妆奁送入了间大宅子里。 有那些个好事的忙问应门的小厮,这新搬来的究竟是哪户大户人家。如此的大手笔,是看好了谁家的千金? 那小厮不耐烦地打着哈欠:“什么大户人家,不过是东边做那些个没本钱买卖的,现下赚够了银子金盆洗手,来咱落霞安享晚年来了呗!听讲他家的儿子还在咱落霞的守军里任个千户呢,还跟那王家的大女儿走得甚近,怕是就要求娶他家的闺女了吧,当真是洗得干干净净!”边说边不住抖腿,十分不屑的样子。 他这话刚说完,便见一腰缠红绸的彪形大汉大步流星地从府里出来,拎着他脖子怒目道:“你这厮又在这胡咧什么?!进屋来!”那小厮听了骂忙换上一副笑脸,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跟他进门,然而刚阖上大门便听得里头不住口的惨叫,伴着声声击打声,直听得外头人胆战心惊,生怕那大汉教训完小厮又来教训他们,忙都脚底抹油熘了。 如此一番好戏自然有人马不停蹄地说与王老爷知道,是以王老爷回家时早憋了满肚子的怨气,却偏偏一进门便又听着落梅哭泣声声:“娘!您跟爹说说,叫人家来咱家呀!” 这一下子无异于火上浇油,王老爷怒火攻心,也不顾下人在场便嗷地一嗓子吼了回去:“来什么来!你知道人家什么来歷么?现在外头都传疯了,道说你被个土匪儿子给看上了,明日就要来提亲了!——人家家里是做没本钱生意的横人!这样的人家你也敢结?” 落梅哭得脸颊通红,使袖子掩着脸呜呜哭道:“他就算是做山大王我也嫁!我就是认准他了,我嫁过去是做牛做马还是吃糠喝稀,都是我自己乐意!” 王老爷气得胸口一阵憋闷,又瞪着下人怒吼:“都给我下去!” 家人们见这场面早等着他这句话了,听了吩咐忙不迭地纷纷四散而走。落梅继续呜呜地哭,又拉着王夫人衣角哀哀央道:“娘,您跟我爹求求情呀……” 王夫人嘆了口气,俯身抱着落梅道:“闺女啊,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你从小就懂事,我实是把你当做亲生的来疼的。现下见你执意要往火坑里跳,我这当娘的不紧着拦着,怎么还能往坑里推你呢?现在这里左右没外人,你老实跟娘说,你这般认定了那个姓柳的后生,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吧?” 落梅脸腾地红了,忙又捂着脸嘤嘤哭道:“娘您这是说哪的话,女儿像是那般没分寸的人么?女儿就是认定他了,任他是皇亲国戚还是路边乞儿,我都嫁他!——罢罢罢,若爹娘执意拦我,女儿也担不起这个不孝的名声,便就这么罢了吧!”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跑。 王夫人急得跺脚,忙扬声吩咐迎儿跟着,又转身柔声跟王老爷打着商量:“老爷您消消气。您也知道外头人听风就是雨,嘴上没个准的,说不定便是以讹传讹弄错了呢?再说人家都送来帖子说明日便要登门拜访了,人家若真是那种横人,您要是执意不让人家上门,说不得明日搬了聘礼就来咱家门口堵着,叫人看了又像什么话?还不若好声好气地把人请进来,再说声咱家闺女从小便定了门亲事,因为断了联繫才一直没跟她说,现下人找着了,亲事当然还要履行的。——先把人家哄走了,咱再作打算,您看如何?”
第80页 王老爷看她一眼,轻声哼道:“亏你想得出来!把人家迎进门来,不是送羊入虎口?到时人家要是拿刀逼着咱们嫁女儿,你是嫁还是不嫁?!” 他越想越恨,还待要继续埋怨,却见迎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结结巴巴地喊:“小姐、小姐上吊了!” 这一声仿佛炸雷一般,王家二老赶忙匆匆往落梅的闺房赶,一进门王夫人便合身扑到落梅床前,小心扶起她轻声唤道:“落梅!落梅!”落梅不答,只愣愣看着房梁,王夫人立即慌得哭了出来,“我的祖宗哟,有什么你说呀,做什么非要这般的想不开!你要让爹娘作什么,你说呀!” 落梅刚刚上吊便被救下,是以脖子上只有浅浅一道红痕,伤得自然也不重。她轻咳一声,泪水涟涟地看着王老爷哑声道:“爹,您若是不答应我,我只得和万言做一对鬼鸳鸯了……” 王老爷痛心疾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话没说完便被王夫人给瞪了回去,他跺跺脚,甩袖子恨恨道,“我不管了!你爱嫁谁嫁谁,就算嫁个死刑犯也跟我再没干系!” 落梅神色立松,笑中带泪地谢他:“多谢爹成全,爹明天会见万言的父母吧?” 王老爷沉默半晌,方捱不住王夫人和落梅两人的眼泪攻势吹鬍子瞪眼地答应:“见!见!我倒要看看这个拐走我女儿的土匪崽子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王老爷自恃君子一言,身边又有王夫人和落梅一声声催着,次日王家果真做出一副迎接贵客的模样来,开门洒扫,薰香焚炉。因王老爷寻思着明面上总不能得罪做惯刀头舔血勾当的人家,便想着在文雅贵气上让这帮子粗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贵而不显富而不骄。 是以王家上下虽然心里都存着些看笑话的意味,然而表面上都是落力准备,十足迎接贵客的架势。 到了约定的吉时,小柳一家带着魏郢安晴两位媒人客客气气地投贴拜访来了。 王老爷一边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柳家二老。柳氏一副温婉的大家闺秀派头自不必说,说不得人家是被掠上山的压寨夫人呢,然而柳老爷竟也是满身的书卷气,虽然眉目间透着一股子英气和慡利劲,但若说他是做没本钱生意的土匪,却是怎样都难让人信服的。 王老爷子忙将众人往花厅里让,边让心里边琢磨,难道流言当真是做不得数的?可是那些传闻有板有眼,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王夫人早跟柳夫人挽着手臂话起家常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打量她穿着搭配,比较她语气谈吐,而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柳夫人确是好人家家里出来的,且多年来养尊处优,那双纤纤玉手足以说明一切。 魏郢和安晴只在两家人身后不紧不慢地缀着,边走心里边寻思着,落梅昨日应当是十分落力“规劝”王老爷,才能有今天如此效果的。不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式,她用到了第几招? 小柳却是兀自紧张着,他知王老爷不喜习武之人,今日还特地选了件儒生常穿的长衫,举止也刻意往文雅了靠。如此做派,不光叫看惯了他大大咧咧的魏郢与安晴别扭得紧,他自己也是四肢僵硬,连迈步都要先三思片刻。 各自肚肠的几人分主僕落座,柳老爷先说了几句王家有女初长成,一家有女百家求之类表扬的话,又含蓄地表明了提亲的意思,再双手送上小柳的生辰八字供王家批阅。一席话说得有礼有节,引经据典却又不嫌繁冗,王老爷是识货之人,接了八字后心里愈发的惊疑不定,不由疑问地看了一眼魏郢。魏郢忙为两边介绍身份,又连带着说了些表扬小柳的话撑场面,直把小柳夸得俊脸微红。 王老爷被这个消息砸得晕了头。他原只想着,既然落梅都已经认定了人家,说不得甚至已是当了他家的便宜媳妇了,他便多少难为一番几人,教他们明白王家不是好惹的也便罢了,谁知柳家竟是如此来头! 既是知道了柳老爷身份,王老爷识得大体,当即要起身将主位让给柳总兵,柳老爷忙忙推辞,又掉书袋搬了几个子曰诗说的正大光明的理由,如此几番下来,王老爷自然放下成见,又晕陶陶地同人说起问名纳采的一干安排来。 既然话已至此,这门亲事也便是定下来了,安晴眨眨眼睛,看着依旧紧张的小柳安慰一笑。又坐了半晌后便跟魏郢一同告辞,留两家人继续讨论定亲的详细事宜。 出了王家大门,魏郢突冲着安晴一揖到地,安晴忙闪身躲开,犹豫地笑问道:“魏大哥怎的突行此大礼?可是折煞我了!” 魏郢正正经经地道谢:“这是为小柳多谢小姐的,魏某尚有一个疑问,还望小姐不吝赐教。——小姐既是昨日已属意王家小姐行那无理取闹的把戏来磨得王家老爷同意,那么只需将小柳的家事如实告知便罢了,又为何非要安排昨日那场大戏,非教王家老爷误会柳总兵的身份?” 安晴笑道:“其实不过是个比较的问题,若是王老爷昨日不情不愿地答应落梅之后便已知道实情,怕便怕柳家身份虽好,却敌不过王老爷不喜欢‘当兵的粗人’的执念,今日便必定会对柳家吹毛求疵,这门亲事又怎会结的如此容易?然而昨日落梅已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她就是要嫁给一个土匪了,嫁不成就寻短见。他虽不情愿,也只能在接受一个土匪女婿,和先把土匪哄走以后再防着女儿寻短见之间选择了。但今日王老爷却突然发觉,他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就是将女儿嫁给总兵之子。虽然当兵的他十分不喜,然而这位亲家翁却十分对他胃口,大喜之下,他自然也不会挑剔太多了。——自然,王老爷待日后反应过来之后定会再挑小柳或是落梅的不是,然而到得那时亲也定了,聘礼也下了,全落霞都知道王家的大女儿要嫁给一位姓柳的千户了,他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真悔婚吧。” 魏郢低着头听她说完后便含笑点头,又真心诚意地贊她:“小姐猜人心思如此精到,当真是冰雪聪明。” 安晴摆手笑道:“我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小商人罢了。此次侥倖帮上小柳,也不过是把生意上的伎俩活用到了这里。魏大哥不知道,做买卖时常有在前头路上指人拿了零碎物件兜售,刻意标个高价引人买后头东西的事情。这般伎俩实则不过是瞅准了人的本性:有了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后头碰到的又比前头那个好上太多,一般人便都会失了理智,忙不迭地吃定了后头那个。但这种小把戏用上一次已是极限,日后便是再也不灵了。” “一家精而通百家,小姐又何必自谦。到时魏某若是遇上什么难事,还望小姐不吝赐教。”魏郢又是拱手,虽然有些调笑的因素,然而看样子是真将她划入谋士的行列了。 安晴不由赧然,匆匆敷衍几句便含笑告辞了。 回到家里刚松了口气,顾夫人又神神秘秘地亲自捧了一盒东西来找她,先问几句王家的情况,便迫不及待地将那锦盒推到她眼前,又悄声道:“你裴叔送过来的。” 打开,却是一套龙凤的足金头面,栩栩如生的风翎不住微微晃动,激起一片耀眼的光。 第五十五章 龙凤的头面虽然精緻,却只能在大婚时戴上一次罢了。安晴的嫁妆里便有这么一套,然而其中的步摇和耳坠却早已被沈娉婷不知什么时候抽冷子摸去,另打了两只金钗来戴。 这套头面不论是做工还是分量都比安晴原先那套要好上一分,裴老爷的意思显而易见。她看着看着,脸便红了,忙扣上锦盒低头不语。 顾夫人却推她,轻声提点道:“人家送你了套这般贵重的礼物,不登门道谢又哪像话?你待明日便去裴家一趟吧,回礼什么的却是不用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给未来媳妇的见面礼,又哪用得着回礼? 安晴低声怨了句:“娘!”却是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次日,安晴当真仔细收拾一番,上裴府登门道谢。 裴老爷依旧在花厅里接待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裴老爷老神在在地啜着热茶,慢悠悠地看着她笑。 安晴反被笑得面红耳赤,只得欠欠身子,再次低声谢道:“多谢裴叔的厚礼。” 裴老爷掏掏耳朵,打趣道:“怎么,这次来就变成小媳妇儿样了?上次不还是言笑晏晏,话里带刺么?” 安晴不由赧然,只得低眉顺眼地嗫喁道:“裴叔您若是当真生了侄女的气,侄女便挑个日子,斋戒焚香后,再来给您三跪九叩地敬茶谢罪。” 裴老爷抚掌大笑:“好,对,这才有点落霞女儿的泼辣劲儿!”笑完之后又半真半假地摇头道,“敬茶么是一定的,不过就不一定是因为谢罪啦!” 安晴再一次被他笑得红了脸,只得讪笑着讨饶道:“裴叔,上次是侄女莽撞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再调笑我啦!”
第81页 裴叔又是哈哈大笑,待笑够了,才又嘆道:“得,咱这就说正经的罢!我这半辈子都在船上奔波,顾着家里的时候本来就少,多少年来,这个家便全靠你裴姨辛苦撑着。所以说,我虽是一家之主,有些时候,说的话也不是全做得了数的。——咱也得讲点道理不是?谁都不容易,人家给你做牛做马忙里忙外,你一回来便做了甩手掌柜,又非坚持说一不二的……家里要有个这样的主儿,那是铁定过不上几年舒心日子的!” 安晴赔笑点头,暗地里却很有几分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裴老爷也点点头,似是对自己的话表示肯定,又盯着茶杯木然道:“她就福官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宝贝得不行。实话给你说了吧,你裴姨自福官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操心他的人生大事了。——福官跟哪家丫头说句话,多看哪个姑娘一眼,她都要抽空跟我唠叨半天。一会儿担心人家性格如何,一会儿又担心人家书性是否纯良……你别说,纵是现下天子下旨说要我家这混小子尚公主,她都能担心人家公主是不是太过骄纵,别到时给那混小子气受!”裴老爷拍着桌子笑,又摇头嘆道,“其实啊,福官从小眼光便毒得很,他若是自己拿不定主意,一准儿会找我跟你裴姨请教,但是一旦决定了什么,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啊!” 裴老爷说到这又是苦着脸,捻着鬍子道:“所以我叫福官跪了三天三夜,我当然也心疼他,但是我总得先弄明白了这小子到底是在胡闹还是认真了,才能表明我的态度吧?——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到时这混小子给你什么气受,我就算看着老顾的面子,还不得把福官打断了一条腿去?”裴老爷摇头晃脑,有点得意,又有点感伤,“现在我是放心啦,孩子都大了,我这老头子也该服老啦!” 安晴哼哼着接口:“叔您可不老,您把我和裴靖都耍得团团转呢,我俩加起来都不是您对手!您这要是老了,那您不老的时候得勐成什么样啊?这样一想,您还是承认自己不老吧,好歹我们还有个盼头!” 这话明贬实褒,直把裴老爷美得心里乐开了花,他摸着鬍子呵呵地笑上一阵才道:“趁着你裴姨还没回来我先表达一下我的立场,到时候你裴姨在了,我可就不能明着支持你们啦!——你裴姨和福官这臭小子的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我说要往东,她定要一个劲往西才觉着自己厉害了。没办法啊,我大人大量,都让她半辈子去了,总不能在你们的终身大事上逞威风,坏了一团和气,又教你们承受我老头子倔脾气发作的后果吧?” 安晴笑着点头:“裴叔说的侄女都明白。” “明白就好。你裴姨呀,耳根子硬,但是心软。你态度越软,替她想得越周到,她心里反而就愈发的过意不去。”裴老爷说得高兴了,索性起身在花厅里绕圈,背着手仿佛先生授课,末了又沖她眨了眨眼睛,“经验之谈。” 安晴忍不住笑出声来,忙保证道:“您就放心吧,您侄女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待话出口却又觉着跟长辈讨论这些有些奇怪,不由讪讪地端起茶杯,掩饰地喝了口茶。 裴老爷似是浑然不觉,笑着点了点头,又挥手道:“去看看福官吧,那个混小子,最近见了我就给我挤出个特腻人的笑来,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了。”说是这样说,然而看他满脸笑意,分明是很喜欢去的。 安晴长长地哦了一声,故意道:“裴叔既然不喜欢……我便跟裴靖转达一声,教他莫再这样吓您了,以后还是如往日那般,横眉冷对的好!” 裴老爷忍不住又拍桌子:“臭丫头,还没进门呢就这么刁钻,我得叫福官好好给你立个规矩!” 安晴语塞,只得装作没听见,红着脸又道了个万福便转身出了门。 弄墨见安晴出来,便机灵地迎上来引路,又回头笑道:“少爷见了您一定开心极了,这两天他都只能在床上呆着,可闷坏他了呢!”说着便打开了话匣子,裴靖昨天做了什么,前天又做了什么,问了多少次安晴怎么没来,又闹了多少次说要下床。 安晴一边走一边含笑听着他聒噪,又问他:“你家少爷现在在做什么?” “方才郎中才来看过。——除了为少爷推拿腿上的淤血外,少爷在祠堂里时还受了点风寒,方才应是復了脉也开了方子了,现下少爷大概是在睡觉罢!” 安晴闻言忙又问起裴靖病情和伤势,弄墨自然知无不言。两人边走边说,不觉进了屋子,弄墨于是止步含笑道:“小姐请吧,我家少爷屋里头不喜欢留人,除了他叫,我们等闲都是不进的。——我替您把门关上,若是您或者少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走到门边喊一声,小子就在那边下人房里烤火。”说着便又向安晴作了个揖,伶俐退出去了。 安晴待弄墨走了方悄悄走到里屋门口,轻轻开门探头查看,裴靖果然在床上沉沉睡着,许是不通风,屋里有一丝奇怪的味道,安晴觉着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闻过。 她突玩心大起,于是蹑手蹑脚地进门,而后转身将门小心阖上,再回头看一眼裴靖的睡颜,那微张着嘴的憨傻样子令她忍不住偷笑。安晴轻轻走到床边,伸手便要捏住他口鼻。然而恰巧此时裴靖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唤了声:“阳儿……” 那股味道更浓了。 安晴唰的一下红了脸,突然想起来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她愣愣站在床边片刻才反应过来,此时应该悄悄出去再敲门进来才最妥当。于是忙又匆匆转身,然而心慌意乱的,竟然没留意踢到了脚踏。脚踏是黄铜质地,沉甸甸的很是有分量,安晴这样实打实地踢上去自然是得了个以卵击石的恶果,不但脚踏在地上滑动时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响声惊醒了裴靖,她自己也疼得瞬间蹲下身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靖揉眼起身,一看安晴在地上蹲着,又联想起方才那声巨响,心知她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忙俯身去拉她,嘴里不住关切道:“怎么了?可是碰着了什么?” 安晴疼得连连摇手,许是因为疼得狠了,她最想说的一句话竟如此脱口而出:“我没事,你先换件衣服吧!”声音虽小,但这话甫一出口两人便都是一愣,安晴更是窘得恨不得立时咬掉自己舌头去。裴靖犹犹豫豫地掀开被子看看,也是唰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 安晴自己慢慢起身,背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屏风旁边,拿下挂着的衣服又背着身子递给他。而后便站在屏风旁不敢回头,又低声道:“大概是炉火太旺吧,你出了一身的汗……”这番解释实在是太过蹩脚,然而她一时半刻却也是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裴靖也不说话,只默默接过衣裳自己勉力换上,又将弄脏的衣裳泄愤似的丢到床底下,眼不见为净。 安晴背着身许久也没听到裴靖说话,于是支支吾吾地问他:“要不,我去外间等着?” 裴靖还是不答。 安晴等了片刻,又问了一遍,裴靖却仍是沉默以对。她不由有些着慌,转过身偷偷看了一眼,裴靖穿着里衣趴在床上,脸严严实实地埋在两只手臂之间,似是十分懊恼的模样。 安晴虽仍尴尬着却也不由失笑,于是轻轻坐到床边,试探地拍着他背轻声安慰道:“这没什么的……”刚一出口又是一哂,这般安慰的话实是不该由她嘴里说出来。 裴靖脸仍死死埋在手臂里,闷闷地开口:“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安晴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那你就是觉着我很下流……” “绝对没有!”安晴忙赌咒发誓道,“怎么可能呢,你正值年轻气盛,这事本是常见……”话还未说完,便被裴靖勐地扑倒在床上。 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眼睛亮晶晶地,里头蕴着十分的威胁眼神,抿着唇轻声问她:“嗯?……” 第五十六章 裴靖翻身压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嗯?” 安晴大窘,赌气推他道:“好呀,你竟骗我?快放我起来!我告诉你,本姑奶奶现下手里可是有你的把柄的,莫要太嚣张!” 裴靖难得也腾地红了脸,索性整个身子都压上她,抿着唇瞪着眼耍赖:“阳儿既然这样说,我便更不能放你了,不然我的一世英名不是便就此毁于你手?”边说边将两手交叠,趴在她胸口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只小狗在撒娇,然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jian诈却显示,这是只等待机会的饿狼。
第82页 安晴被他压得有些气闷,连连推他,片刻又恼羞成怒道:“那你想怎样呀?” 裴靖红晕未退,支支吾吾地按着她解释:“那个……自从从祠堂里出来之后,我便整天被困在床上,又被逼着灌了不少的蔘汤鹿茸一类的补物……” 安晴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一直待在床上没怎么走动,又补了太多,所以……”裴靖继续红着脸启发她。 安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都说了是你年轻气盛啊,你还在跟我解释什么?” 裴靖一愣,继而啪地将脸埋在她颈间,不住挫败地哀号:“啊!——你就不能装作没看到?!” 安晴连忙配合地重复:“我没看到,我真的没看到。” “不成!”裴靖又恢復了精神,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你一定会转过身就不认帐的,我才不会轻信了你的许诺,哼!”说着便低头去呵她的痒,因他已用身子压着她不许乱动,腾出的两只大手便可将安晴当成古筝一般,不住在她腰间、颈部来回弹动,拨转轮指,直痒得她左躲右闪,不住咯咯惊笑,却偏偏总躲不开他一双魔爪。 安晴一边觉着瘙痒难耐,一边又觉着心头异样,于是再也坚持不下去,忙举双手讨饶道:“好啦好啦,便当我今日没来过还不成么?求你啦,快放我起来吧!” 裴靖首战告捷,立即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来。虽罢了手却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手捧着她后脑一手于她肩旁撑着身子,将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稍稍卸了一部分去,然而安晴想要脱身却仍是难于上青天。裴靖继续囚着她,似笑非笑地同她讨价还价:“不成,阳儿还得给我些甜头才成。” 安晴拧着眉假嗔他:“这不是要我一溃千里么?不成!”谈判失败,她便又腾出双手来拧着眉毛专心致志推了他半晌,而裴靖却始终维持不动如山的状态,到得最后,他索性支着头,笑呵呵地看着她如蚂蚁撼树般的白费力气。 如是再三,安晴终于宣告放弃,可怜兮兮地同他谈条件:“你究竟想要怎样啊?莫要再作弄我啦!” 裴靖笑笑,轻声道:“这样。”而后突然俯下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又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研究她的表情。 安晴缓缓垂下眼睛,她的胸口因着他的动作莫名地产生一种甜蜜的酸痛,感觉有些奇怪,又很是快乐。好像小孩初次见了火,又好像是第一次醉酒的滋味,有一点害怕有一点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刺激和期待。还要还要,多些多些。这种感觉太过奇妙,她自然无法顾及应该给裴靖个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是正确。她一边体味着胸口的这股子酸甜的奇怪滋味,一边不自觉地挽起一朵微不可查的微笑。 裴靖自然把这反应当做了邀请,他再次俯下身子,轻轻吮着她的嘴唇。 外头很凉,室内很暖。安晴的嘴唇很凉,裴靖的嘴唇很烫。 他的嘴唇在门外盘桓片刻,而后舌尖便试探地挑开渐渐温暖的大门,在她口腔中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动作虽嫌青涩,却仍不失灵巧。 许是刚喝了药的缘故,裴靖的嘴里还残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然而这苦味于她却似清茶一般,只一瞬过后,便慢慢书出丝回甘来。 这股子苦和甜缠绵交错地顺着她喉咙蜿蜒而下,径直击向她胸口。碰地一声,好似烧红的铁器被勐地捶打锻击,瞬间便激出无限闪烁的火花。安晴的胸口愈发的酸痛,似乎是由于这次无形的重击,也似乎是因为,她好像刚刚才发现,她心口那里竟然一直是缺少了一块的,而那缺少的一块便正正在眼前这人的体内。 这股子酸痛立时蔓延了她全身,进而演变成了一种渴,又似乎是胸口那里已变成了个骇人的漩涡,盘旋唿啸着要把所有东西都吞食入肚,比如她的理智。 她压抑地呻吟一声,似是痛苦似是欢愉,她要她的另一半!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要将他按进她的身子里去,但不够,还是不够,即使两人已是紧紧相贴还是不够近,这种心情令人无比沮丧却又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她所失掉的那一半就在这里,就在她眼前,但她够不到,就是够不到。 她现下已顾不上矜持顾不上身份,顾不上男女大防那一套。她只是个女人他只是个男人,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填上胸口的那一个洞。比如拼命地靠近他,多些,再多些。 她愈发用力地抱住他,她开始热情地配合着他的动作。裴靖受到鼓励,动作也愈发的大胆勐烈,富有进攻性。他好似是一只飢饿的食肉动物,所有耐心的等待守候只为了这致命的一击,现如今他终于将他的猎物扑倒在利爪之下,他因经年的飢饿而危险十足,他舔舐啃咬,蠢蠢欲动。 他们已不是在亲吻,而是在互相啃咬,二人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哭喊着饿饿饿要要要,恨不得自行生出无数的手脚来,去热烈地拥抱亲吻,至死方休。 我要将你啃食入肚,从此后生生死死,再不分离。 两个泥人合一起,又把泥人做成双,哥的身上有么妹,妹的身上有小郎。 安晴半闭着眼睛,被动接受又主动回应,她疯狂地吸吮着他,也接受着他疯狂的啃咬。她似乎是睁着眼看着头上纵横交错的沉默的房梁,又似乎是看着幻想中的一片夜空,夜空中不断有烟花飞升爆破,无数闪亮的火星迅速点亮又如流星般交错辉映。她的发顶一阵发麻,从骨子里升出来的痒又令她眩晕无比,干渴无比,满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抓紧他! 如此混乱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安晴只觉胸口一凉,又勐地一热,裴靖的大掌已覆了上去。 安晴身上一震,总算恢復了些许神智,拼命推他道:“裴靖!” 裴靖听她叫喊也是如被电击,片刻的愣怔之后便手脚勐地一撑,迅速滚落到她身旁,趴在床上不动了。 安晴抚着额头掉下的碎发,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而后目光落在了裴靖身上。 裴靖单手握拳,突勐地捶了下床板,似是十分懊恼的模样。 安晴一惊,而后才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应该如何是好。她拢着领口匆匆起身,头上戴的钗环不堪方才如此剧烈的运动早已松动不堪,她这一动,又是叮叮噹噹地掉了一地。 裴靖默默地探身出去,伸手替她捡起放在床上,而后重又恢復方才那个趴伏的姿势。 她取了钗环坐到椅子上,就着裴靖的梳子简单将头髮扎好,又轻声问他:“你的镜子是放在哪的?” 裴靖含混着回她:“桌上中间抽屉里。” 安晴哦了一声,再不说话,只找出镜子将髮簪首饰重新戴好,后头的扁方却是她自己插不正的,于是索性不戴,转而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开了一道小fèng透气。 怎么会这样?她按着仍在砰砰乱跳的心口,惊恐不已。 沈庭自百合出现后已是许久不在她那过夜,她心里被沈家俗事烦扰,便也不觉这是一件多大的事,心里反而略松了一口气。自沈家堡离开后,她又忧思难忘,也没觉着有什么变化。但是为什么今日,她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此疯狂? 她任由冷风忽轻忽重地吹在脸上,迷迷煳煳的想,好像方才那种感觉,在她初嫁时,她是体会过的吧? 有的吧?那么,当时是什么感觉呢?她努力回想,却总是被方才那一幕所打断,裴靖的手是那么烫,裴靖的唇是那么软……裴靖裴靖,好像裴靖于她已成了一句魔咒,只要两个字,她便会立即回忆起裴靖的一切,继而她的身体也开始热烈地回应着这所有的回忆和感觉。 她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好想在这个位置给上自己一拳,以制止这里无休无止的痒。 其实于男女情事上除了讲究个情之所至外,更得以自个儿的身子为基础。安晴虽然身体还算硬实,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病痛的烦扰,然而经年的劳心劳力下来,她本来身子又是偏寒,身子自然是发虚的,当然也鲜少觉着自己有什么需求。但自她回落霞以后,裴靖便着意替她补血养气,令她身子日益康健,这些旁的感觉也自然更加鲜明了些,有今日这一出,实是再正常不过。 然而安晴却是不知的。说来也是难怪,她是姑娘家时,父母自然不会同她说这些,待嫁去了沈家堡后,她的压箱底连见都没见就不知被谁分了去,沈庭也不是个多好为人师的人。她这般一路懵懵懂懂地走下来,虽晓得床笫之事是有一些乐趣的,却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可或缺。 背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是裴靖一瘸一拐地下床,慢慢走到她身后,又极慢极小心地伸手抱住她,似乎生怕她会突然甩开他。 等了一会,裴靖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轻声道歉:“阳儿……对不起,我……我之前从未……所以一时有些把持不住,以后再不会如此唐突了。”
第83页 安晴不吭声,只身子又向窗边移了移,站得离他稍远了些。 裴靖以为她是恼了,忙又跟上一步,低声讨饶道:“是我的错,我以后定当克己守礼,你莫要生气啦!” 安晴还是不吭声,只伸手将窗子又开大了些,阵阵冷风吹到她脸上,令她瞬间觉着清醒不少。 裴靖想了想,只得可怜兮兮地将手臂横在她面前道:“要不,你咬我一口?——只要你消气,要几口都成!” 安晴突紧紧抓住他手,泄气地嘆道:“孤掌难鸣,你莫要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下。”说是这样说,手却不肯放开他的。两人两手紧紧交握,安晴虽明知不该,但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决心松手。 裴靖一喜,竟突然俯身抱起她,再轻轻扔在床上,而后自己也合身扑了上去。 安晴吓得连忙闪开:“你又要做什么?别闹!”又按着脑后髮髻嗔道,“我方重梳了一遍,这样一躺便又毛了,若是弄墨此时敲门该如何是好!” “让你安静一下啊!放心,没我叫,谁也不会来的。”裴靖笑嘻嘻地回答,而后又轻轻抱住她,嘆道,“待我娘回来,咱们也便不会如此逍遥了。我们就这样抱一会,好不好?只一会。” 安晴心里也黯然,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任由他抓着她的手,与她头碰头躺得亲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裴靖突然闭着眼飞速说了一句。安晴没听清楚,待再要问,他却迅速举起两人交握的手,举到唇边轻轻一吻,脸上无限温柔满足。 安晴心中一动,胸口那股子酸痛劲又偷偷蔓延滋生,只不过这次的滋味十分的轻柔细密,令她不由也学着裴靖的样子眯起眼睛,同他静静地躺着,手牵着手,头碰着头。 第五十七章 安晴又在裴靖处盘桓半晌,便重新整理仪容,出门与裴老爷道别后回了家。 顾夫人知她脸皮薄,若是闹着问她细节定是要脸红不依的,于是见她回了家便也不问,只嘱咐她应着手准备起过年的东西来了,竟是绝口不提裴家的事。 安晴心下略松,自是对准备年货一事满口答应,当即着了含夏将刘婶子和福叔叫来,将过年时所需准备的物事与他们粗粗对了一遍,又教两人先去库房里对一遍帐再来回她。 她刚遣走了两人,寻思着靠着软榻歇一会,窗外竟已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众人都是惊喜,前几日入冬时曾有过几场小雪,然而都是存不住,落到地上便化了,今日这鹅毛大雪来得气势汹汹,惹得众家人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檐下袖着手赏雪。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满意的神色,连含夏也扶着窗笑道:“自入冬起就盼着这么一场大雪,今日可算是得着了,来年也定然是个好年!” 落霞虽以商为主,然而家家都也种些口粮留着自吃的,更何况总要先吃饱了肚子,才有闲心思交换些稀罕物来使。有这一场雪保着,来年不说远的,单是附近的地方来落霞跑生意的人便不会少了。因此安晴也倚着窗看得有趣,又想起环茵现下身怀六甲,下雪之后便又要冷上一分,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于是叫含夏收拾几件棉衣大氅出来,又招了几个媳妇子分别抱了,由她带着送到环茵屋里去。 环茵夫妇住的屋子并不大,然而亏得主妇勤快巧手,收拾得干净利索,屋内又是暖意融融,瞧着也觉着敞亮温馨。安晴早几日便免了来贵的工,嘱咐他细心看顾着环茵,是以此时安晴进了屋,便见环茵坐在靠窗的软榻边,一边烤着火一边摆弄着一顶小小的虎头帽。来贵在一旁陪着,手里一把小刀一块木头,不知在刻着什么东西。 两人都是低头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是以安晴掀帘子进门两人都没察觉,安晴于是笑着轻咳一声提醒,又教媳妇们将带来的衣物码到床上放着便先退出去候着。 环茵闻声抬头,见了安晴大喜,忙推来贵倒茶,又从榻上扶着肚子艰难起身,要给安晴见礼。 安晴忙抢上一步扶着她笑道:“有身子的人最大,这见礼便免了吧!等孩子生出来,叫他替你给我磕头!” 环茵也不争,于是又抚着肚子让安晴在炕上坐稳了,自己才復又小心坐下,笑问安晴道:“小姐今日怎的想往我这里来了?已快年关,小姐定是百事缠身呢,婢子现下粗鄙,帮不上小姐什么,若是小姐有什么地方能使得着来贵,您尽管说呀!”此时来贵也端了茶来,他一听忙连连点头,为安晴双手奉上杯热茶之后就袖手站在一边,静听娇妻和安晴的对话。 安晴笑着摇头道:“可是不了,最近来贵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保证你们母子都是健健康康的!”又转头冲着来贵笑,“我已跟刘婶子说了,环茵想吃什么,你尽管去厨房要呀。” 环茵和来贵听了忙又连声道谢,安晴笑道:“再说谢可就假了,咱们主僕这许多年,还用说这些个虚的么?”说着又摸她肚子笑问,“几个月了,平时可老实?” 环茵红着脸答道:“可是正好七个月了,最近便已十分的不老实,经常把我踢醒呢!”正说着,肚里孩子便又应景的一踢,安晴手正正按在上头自然也感到了,两女同时一声哎呦出口,而后又相视而笑,满面喜色。 “孩子生出来以后,定要好好教养着,说不得以后便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呢?若是他有意,考个举人或是金戈铁马都是使得的。”安晴笑了一会又正了正神色,如是同两人嘱咐。环茵夫妇听了都是一喜,安晴这意思便是要将他们孩子当正经人家的孩子来养了,于是都目露感激,几乎立时便要落下泪来。 安晴忙笑着打岔道:“瞧瞧,我一来就要落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都说有身子的人性子乖觉些,今日一见,倒是当真如此的。”又看着来贵笑道,“环茵如此我还不奇怪,你堂堂七尺男儿,怎的也如此感春悲秋起来?” 一席话说完三人都笑,环茵也掩了口笑道:“小姐这副伶俐样子,倒是和裴少爷有些像了!小姐且等等婢子,待小姐开枝散叶时,我给小少爷当奶娘呀!”这句自然是句玩笑话,也便只有环茵约略猜到之前隐情,又跟随她多年,才敢大着胆子开这等玩笑。 安晴也不恼,只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三朝元老?还是专心顾着你肚子里这个罢!我回去便请郎中来为你诊个平安脉,你自己也注意着点呀!” 环茵和来贵又是连连道谢,三人正唠着家常,突听外头门响,然后便是落梅的笑声响起:“阳儿姐姐可是在这儿?” 安晴一慌,忙就拿起一边挂着的大氅往身上穿,又同环茵匆匆道别道:“我去堵着她些,你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呀!” 环茵一面答应了,一面又欠身替她拢了拢下摆,又在榻上与她笑着道了别。 安晴一推门,正正撞上要往里屋走的落梅,唬得忙推她出门方道:“我的小祖宗哟,里头还有个有身子的人呢,你便冒冒失失往里头闯!”这便也是个沈家堡等地的怪风俗,姑娘家是不能见孕妇的,一个是恐怕大姑娘沾染了孕妇的浊气,另一辄便是怕孕妇受了姑娘家纯阴的阴气,胎位不稳,或是直接受感生了个女胎。 环茵和安晴自然都是不信的,然而来贵总是沈家堡土生土长的,常年的耳渎目染,若要他全然抛弃定是困难。安晴将这事小声解释给落梅听,又笑道:“不过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罢了,咱便守着点图个心安,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落梅听了连连咋舌,又点头笑道:“还想着同环茵唠唠家常呢,罢了,便等她坐了月子再说罢!” 安晴也笑着附和一声,这才注意到落梅今日打扮得明艷十分。外罩一件猩猩毛大红外氅,大氅下摆绣着一枝傲雪迎霜的白梅,下头开叉处约略可见里头鹅黄的裙角。红黄相配,端得是娇艷欲滴,也衬得她面若桃花。因要戴帽子,落梅头上便只斜斜挽了个髻,上头也只得一只珠钗点缀,又因那珠子拇指大小,光华流转,便也不嫌太素。 这身打扮跟落梅平常的穿着虽然类似,却多了分成熟的韵致,少了分小女儿的娇怯。安晴拉着她手笑看了一圈,方啧啧笑道:“妹妹这一打扮立时便有股子佳人初成的风韵了,想是好事近了吧?” 落梅立时便红了脸,低头喃喃道:“姐姐怎的一见面就要开我玩笑……” 安晴轻推她一把,笑道:“怎能是玩笑呢,我倒是正经问你,你爹对小柳可还算满意?后来便没再难为他吧?” 落梅摇头,此时雪已停了,她便不急,与安晴并排慢慢往屋里走:“我瞧出来爹心里是不慡利的,但毕竟碍着面子并没有明说,连我家夫人都不是十分的顺意。——也难怪,毕竟她总是向着自家孩子多些,我在她眼里算是攀上了高枝了,因此最近对我是十分的冷淡。”说话间神色略见落寞。
第84页 安晴想想便笑着宽慰她道:“姐姐倒是觉着,她这个样子你是可以放心了的。若是你家夫人现下对你愈发的热络亲切,你难道心里不着慌么?日后你是远嫁,家里总归是顾不太上的。令尊年纪也不小了,你且让着她些。” 几句话说得落梅又添感伤,睫毛轻轻扑动,眼角已见盈盈水光,安晴不由着慌道:“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落梅忙抽出帕子印干了泪水,强笑道:“万言待明年四月便要去南疆了,于是两家大人定下了二月的亲事,说不得过了年便要忙着这事了。” 安晴闻言既惊且喜:“这原是件喜事呀!”嘆过之后又是替她担忧,落梅小小年纪便要远嫁了,落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地,却也实是怪可怜的。她方才落泪,怕也是想着以后等闲见不着爹娘亲人一面了吧。原只想着先定了亲,怎么着也要再过上一两年才会嫁人的,没想到现下竟然这么急。 这样想着,她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怎的这般急?魏守备总也要在落霞待上五年才算任满的,他一个千户,怎的竟比上峰还着急了?” 落梅摇头,低声道:“详细的我也是不知的,只知道万言的大哥在南疆怕是有些任免上的麻烦,万言是他亲兄弟,总要帮衬着些的,所以调令便提前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安晴一听便知又是些派系上的争斗,这些她实不好耳闻,又不能眼见着落梅便这般迈步进去也不提个醒,于是只得抱着她柔声道:“小柳帮着自己家人是天经地义,然他性子直,又极讲义气,这般的性格在某些场合却是极要不得的。你过门之后,也莫要只想着避嫌,应多让他与你说说任上的事,你也好替他拿个主意。就是退一万步讲,也好过他在外头忙自己的,有人想从你这里走后门,你无意间坏了他的事不是?” 落梅听得又是脸上红晕一片,但也心知这些事并不是一句害羞便可避而不谈了的,于是便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安晴轻舒一口气,心道日后还是要找个机会同小柳也这般说上一声,省得他不明所以,再怪上落梅便不好了。主意打定,安晴便又搂着她劝:“莫想这些伤心的了,妹妹总归是得偿所愿了。还是趁着过年好好和家里处着,省得日后遗憾不是?” 落梅闻言也强笑着点头:“确是如此。莫说我爹心里是向着我才如此的不慡快,便说我家夫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坏心眼的。这么多年来她都一心向着家里,不过是于子女一事上无法一碗水端平,却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姐姐说得对,趁着过年,我便好好侍奉爹娘,以尽孝心罢。” 安晴含笑点头,又嘱咐她:“上次同你说的,修葺山上别院的事?” 落梅忙点头道:“已开始动手了,我爹不是很愿意,尽想着理由与我拖着。我便也不管他,自顾拨了人手去做,我爹便很是不痛快的样子。我寻思着,这几天怎么都是要再同他说说的,这事虽小,却关系着咱家的根基,总不能我建好后便就那么空着,不去住吧?” 安晴笑着点头附和道:“是,令尊现下心里必定是想着,闺女大了,当真是由不得爹了呢。”自然又是指她婚事。 落梅脸上又是绯红一片,忙拉着她手软声央道:“姐姐莫再开这等玩笑啦。——要过年了,我给姐姐带来些我们老家酿的果子酒,十分的清甜可口,后劲也不大。姐姐去看一看呀?” 安晴含笑应了,挽着她手臂一同去看,一路说说笑笑真如同自家姐妹一般。 待二人走到后院,便见五六个酒罈都用泥封着放在地上,安晴走近几步已闻到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当真撩拨得人慾罢不能,于是笑贊道:“果然是好酒!”忙叫几个管家使人将酒罈搬去地窖,又拉着她手笑道,“妹妹到了南疆,不妨开个酒坊,也是个赚钱的营生。”话虽有些调笑的成分,然而落梅当真低头思考了片刻。——南疆果木繁盛,原料总是不愁的,又听说南人喜甜,想必也应喜欢这酒的口味。 安晴又补充:“南人酿的酒掌握不了火候,纵是上好的佳酿也难免泛着股子酸味,妹妹去了不妨将这酿酒的方子改进推广,再拉了当地几个大户一同做事。这万事道理都是通的,有了靠山,路子便广多了。” 安晴言尽于此,便也不再多说,又拉着她笑问:“嫁衣可已经开始做了?若是还没,姐姐便替你张罗了吧!定合你心意,也叫咱落霞的人开开眼。” 落梅脸上通红,嗫喁着道了句谢,便捏着袖脚不知该说什么好,安晴却又嘆道:“咱两个缘分是有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便已经尽了。你在剪虹阁投的本钱和分红,待过了年我便一一算给你。这笔钱便算作你的体己,去了南疆之后,你且步步小心时时留意,染线的方子轻易别露了相,待遇着可靠的人家再同人合办才好,莫要自己逞能去独当一面。若是寻不着这样的人便先韬光养晦,要事事以稳妥为主。柳家在南疆虽有些势力,然而军中能插手商家的时候毕竟是少,更何况他柳家的大哥尚且自顾不暇,未必便有精力顾得上你了。” 落梅一一点头应了,安晴想想又道:“若是真遇上什么委屈切忌自个儿忍着,小柳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却并不能事事体察入微了。你且都说与他听,若不然,他哪能体会到你的辛苦?——然而也千万莫随意使性子,有什么,两人坐下来慢慢说个明白透彻才是最好。” 一个说一个听,真如亲姐妹一般谆谆教诲,安晴待说完又苦笑道:“我实是把你当亲妹妹来疼的,见你远嫁,我心里十分的不捨得,不觉便罗嗦了这么许多,妹妹莫要见怪呀!” 落梅听了眼底又现出些水光来,忙使帕子掩着口胡乱答应一声,就倒在她肩膀上半晌不起来。 安晴心里也是一酸,抱着她不住口地软言安慰,方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第五十八章 自那日裴家一别之后,算起来,安晴已有小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看到裴靖了。 这小半个月的时间,裴家却是没得了闲。裴夫人赶在冬至前从佛山回了家,彼时裴靖的腿伤刚刚好利索了,行走动作俱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然而不知是谁嘴快,将裴老爷罚裴靖跪祠堂一事完完本本地抖给了裴夫人听,却不知为何隐去了罚跪的缘由。 裴夫人向来宝贝自己儿子,听了这个消息,裴家自然如炸了锅似的又闹了几天。听说裴夫人跟裴老爷赌气,竟搬到了祠堂附近的别院去住,对外的理由自然是向裴家的列祖列宗祈求裴家新一年能够步步登高。而后裴老爷不知使了什么锦囊妙计,裴夫人“祈福”祈了三天之后,便又笑吟吟地回了房间。 裴家如此热闹,身处风口浪尖的裴靖少不得为自家爹娘居中调停联络,自然也就抽不出空子出来寻她。 安晴心知肚明,然而理解归理解,心里总是有些失落的。更何况已近年关,虽然两家共同守岁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在年前不见上他一面,她总是觉着有些失望。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下去,年关将至,顾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度年守岁的事体,蒸年糕做年货,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独她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顾夫人察言观色,便让她自去找些事忙,若是实在没心思,便索性去歇着罢了。 顾夫人这般一说,她反倒有些内疚惭愧起来,暗道自己何时这般不中用了,竟为了见不见面这等的小事如此的魂不守舍,实是不像她的个性。于是收拾心思,就此全心全意地忙于家事,日子也显然过得快了些,只想到裴靖时心里总还有些莫名的期盼,让她突觉着飞速划过的时光勐然在她身边静止迟滞。 日子便如此磕磕绊绊地、时快时慢地向前跑着,不觉便到了除夕这日。 除夕一早,顾家的家人便兴高采烈地起身梳洗,而后便踏着镇夜的寒气洒扫全府,粘桃符,贴门神,又将早就做好的糕书果点上笼屉蒸熟了,伴着猪头干果一类恭恭敬敬地端至祠堂中,用以供奉顾家先人。 顾家在落霞人丁单薄,往年只虔诚拜拜便罢了。而今年的祭祖,因为多了凤儿才显得热闹些。 今日天刚大亮,柳氏便带着穿戴一新的凤儿前来辞岁,顾家二老及安晴少不得又围着凤儿逗弄一番,才领着她去给顾家祖先上香。 安晴见柳氏眼角眉梢都带着丝笑意,于是趁着没人时低声笑问她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喝上妹妹的喜酒呀?” 柳氏听了这话臊得连忙低头,半晌方轻啐道:“姐姐莫要开我玩笑。”看她这反应,大概已与林非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了。 安晴省得她面皮薄受不得追问,怕她再逼得急了说不得便要转身跑了,于是转而抱着凤儿悄悄问她:“凤儿偷偷告诉干娘,爹爹打算什么时候把姨姨变成凤儿的新娘亲呀?”
第85页 凤儿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用小手遮着嘴巴,附着她耳朵小声回她:“爹爹不让我告诉姨姨,爹爹要给姨姨做一个大灯笼……干娘不要说出去哦!” 安晴展颜,心道林非有这等心思,怕是林家的好事就要近了,于是笑着伸手,同凤儿悄悄拉钩:“恩,一定!” 送走了柳氏和凤儿,安晴又闲了下来,便觉胸口那一点不适逐渐加重,看着家里再没什么事可忙,于是含笑和顾家二老随便指了个理由,便独自避去了园中。 安晴前脚方在亭子里坐下,后脚含夏便送来了木炭和前几日落梅送来的果酒,替她在亭里生了火烫上酒以后方笑道:“夫人说了,小姐最近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空闲下来,又正值过年,便任小姐偷得浮生半日闲罢!天冷,小姐喝些酒暖暖身子呀。” 安晴失笑:“你这丫头,倒是比谁都机灵!” 含夏吐吐舌头道:“这可不关婢子的事,全是夫人授意!小姐放心,园子附近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小姐清净的,只是小姐叫人有些不便了。” 安晴笑道:“我也没什么需要,你便忙你的去吧!” 含夏含笑一福退下,待她走得远了,安晴便转了眼睛,不错眼地看着发红髮亮的炭火发呆,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一会炉火便觉着眼睛酸涩,忙又转转眼睛看向园内。落霞近几日很是下了几场好雪,大家都因着这几场雪乐呵得很,园子里也因此换上一身素服。暗绿的苍松上,晶莹的积雪与深幽的潭水交相辉映,别有一种深沉的气质。而几日前园子里已由家人们挂上了盏盏火红的灯笼。白、黑、红、绿四色互相映衬,端的是打眼得紧。安晴空空地望着园中景色,尝试着放慢唿吸,放空心中所想,顿觉心中好过了许多。 也不知她究竟呆了多久,直到斜侧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唿哨,她才算是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朝着发声处看过去,竟看到裴靖坐在墙头冲着她笑。 安晴忙起身走到近旁抬头看着他,嘴角不由也挽起个自然的弧度,她看看左右,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今日该是你最走不开的时候么?” 裴靖也低声回她:“我找了个傩戏班子来我家,我便趁乱跑出来啦。”说着单手勾着墙头慢慢滑下,安晴恐他跌倒,上前一步要扶他,却被他抢先一步抱住,两人都是站立不稳,双双倒在了雪地上。 裴靖呵呵低笑,率先起身,又伸手将安晴拉起来,俯身替她拍净身上沾的残雪,期间自然又顺手吃了几下嫩豆腐。 安晴被他弄得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发出来,只得轻啐道:“角门不就离这不远?做什么每次总要翻墙才觉着慡利了?” 裴靖嘻嘻地笑:“不是怕打糙惊蛇么?原本我只是想先看看今日守角门的是谁,然而一探身便见着你在这儿独坐着,我哪还有耐心去绕远。再说,翻墙进来不是平添几分幽会的气氛?”说着又将她重推回亭里,两人挨着坐下了,裴靖才贴着她撒娇,“冷。” 安晴失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酒塞到他手里暖着,又问他:“怎么想起要来找我?家里不会有事吧?”这话却是有些明知故问的味道了,然而她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今日陡然成了真,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先找几句废话拿来充数。 裴靖笑眯眯地答她:“咱都有大半个月没见了,你就没想我?我可是想死你啦!再说,今儿个不是除夕么?虽然咱俩人不能一道守岁,但既然要辞旧迎新了,我心里头总觉着,要见上你一面才踏实的。”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她问,“阳儿有什么愿望没有?说出来听听?” 安晴失笑:“有什么愿望,难道你还能替我实现了不成?裴少爷好大的神通!” 裴靖也跟着她笑,之后又认真道:“那就说说,对我有什么期望如何?”说着便将温着的酒壶拎出来,笑道,“三个愿望,三杯酒。一杯酒喝下去,便是我答应了,四方的神明都为我作证,若是今后做不到,便任你惩罚。” 安晴笑着推他:“怎的说的跟赌咒发誓一样,你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又怎好再开口说些什么?若是你一个闪失做不到,我还能当真寻个什么法器的,收了你这个孽障?” 裴靖却是不依,执意将酒壶递到她手里,又笑道:“就算是我嘴馋,变相讨你酒喝罢了,你只说,信不信是你的事,该如何做,却是我的事。” 安晴拗不过他,只得接了酒壶,又将杯中冷了的酒泼了,另倒上一杯新的,缓缓道:“这第一个愿望,便是……要人月两全,岁月静好吧。”说着自己先一步饮了,又倒上一杯,送到裴靖唇边。 裴靖含笑捧着她手,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也是一饮而尽。 安晴缩回手来,再倒上一杯,缓缓喝了才道:“愿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裴靖握着她手倒上一杯,又握着她手将杯子送到嘴边喝了,而后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如何,安晴的脸愈发的红艷,她再倒上一杯,嗫喁着说了一句什么,含煳得紧,裴靖却仍是凭着声调猜出了大概。 她说:“愿神明保佑,开枝散叶,子孙绕膝。” 裴靖笑着转过她握着酒杯的手,直接一口喝下,又扳过她的头,强度给了她一半。果酒温热微甜,裴靖的舌尖却是冰凉,两人唇舌一经交缠便再难分开,裴靖捧着她头噬舔啃咬,时而气势汹汹时而又温柔腼腆,直到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才勉强罢手。 裴靖抵着她额头呵呵低笑,喘着气道:“我想了好久,今日终于是如愿了。” 安晴满面通红地撇过头嗔他:“你那日不是说要克己復礼?原来都是随口说说的么……” 裴靖连声喊冤:“天,自你那日走了以后我便日日想你,都快想出魔怔来了,现下要我只碰碰你的手?好阳儿,你便可怜可怜我,莫要让我直接疯魔了罢!” 安晴叫他说得没辙,又羞又气地低着头半晌不说话,良久才找着个理由,又轻声数落他道:“那杯酒本是我的……” “可你所愿的却是我的责任呀,难道还能让阳儿越俎代庖了不成?放心吧,我一定尽力!”裴靖笑嘻嘻地亲亲她耳垂,又恶作剧似的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温热的气息搔得她半边身子麻痒不堪,而令她更加羞赧的莫过于,他竟然听见了她第三个愿望!她羞得索性扯了帕子盖住他脸,方才找着点严肃的情绪,虎着脸道:“不管怎么说,你方才是太放肆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裴靖吹开帕子,又环着她嬉皮笑脸地撒娇:“好阳儿,大禹治水尚讲究个宜疏不易堵呢,你这般将我当登徒子似的防着,我这心里可是苦得紧呀!” 安晴哭笑不得:“我这是拿你当登徒子防着?”故意低头看看他环着她的手臂,又转头瞄瞄他近在咫尺的一张笑脸,讽刺的意味甚浓。 裴靖也笑,低声道:“发乎情止乎礼这个道理我也省得,只是软玉温香在怀,我便也只能承诺一句止于一亲芳泽罢了。若要当真让我一板一眼地做起柳下惠来,只怕不到一个月,我便……那个火焚身了……唔唔唔……”最后的唔唔声却是安晴气他乱说,直接将帕子塞到了他嘴里。 “早知如此,怕是以后我都要随身携带一方专门堵你嘴的帕子了吧!”安晴看他滑稽的样子不由又笑,兀自斟了一杯酒浅浅呷着,端的是一派闲适。 裴靖抽出帕子,抽冷子又在她脸上迅速亲了一下,方低声道:“我不能出来太久,说话间就要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注意身体,莫要在外头待太久,明日咱们各自拜年,总是没什么时间独处的,待正月十五,我们出去看灯呀!” 安晴点头,又偏着头疑惑地问他:“十五你能出得来么?裴姨难道会不知道?” 裴靖哈哈一乐,点着她鼻子道:“小傻瓜,不是还有我爹么?他明着帮不了我,这个小忙还是帮得上的。——不说啦,你再坐坐便回去罢,你喝了酒,若是出了汗再冻着了便不好了。”说着便站起身,又伸手拉她起来笑道,“送我出门,而后便回去吧?” 安晴含笑点头答应,边走边嘱咐他道:“你腿刚好,应该多养着,莫要到处走动,又冻着累着,落下病可怎么办。” 裴靖捉起她手放在脸上揉搓片刻方含笑道:“好好,都听阳儿的,待元宵见着我时,看着我胖了可别说我呀!” 安晴趁机轻拉他耳朵笑道:“恩,养肥点,蒸着吃。” 裴靖也笑,欺身到她跟前耳语:“吃是一定要吃的,不过这吃法嘛……”趁安晴反应过来之前忙又抓紧时间亲一下她的额头,而后便匆匆开了角门走了。
第86页 安晴待他走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又是气又是羞,然而正主儿已走,她也只得原地跺跺脚,哭笑不得地慢慢往屋里走。 进了屋含夏先迎上来,大眼睛于她脸上咕噜噜转一圈便笑道:“小姐精神好了许多。”又强将她按在桌边开了妆奁箱子道,“晚上阖家闹春,小姐换梳个喜庆的头吧?婢子给小姐寻那套足金的头面来戴呀?” 安晴想了想便含笑应了,又自调了脂粉对着铜镜补妆。 然而一看之下却是闹了个大红脸,她原先唇上本是点了淡淡的胭脂,现下半点全无,露出俏生生水噹噹的肉色来,真箇如四处宣扬着,她方才与人在园中幽会来着。 她忙看了一眼含夏,小丫头机灵得紧,只一味低着头寻她的首饰,好似全不知她这边动静。安晴略略安心,也知她定然是已经知晓了,只是留个面子不与说破罢了,便也自顾低头重新点上胭脂,又刻意调了红艷些的颜色,妆出一个粉面桃花来。 晚上顾家上下不分老幼尊卑地坐在一道,吃着团圆饭守着岁,过了子时,又热热闹闹地放鞭燃炮竹庆贺。安晴挽着自家爹娘笑看着院中的一派红火,心里不觉又重复起她在园中许下的愿望来。 一愿人月两全,岁月静好。 二愿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三愿人丁兴旺……儿女绕膝。 第五十九章 正月初一,按着礼数自然要走亲访友的拜年,安晴清早便起来打点身上,特地选了件烟霞红的缎面小袄,底下配着浅银红的裙子,外头同样搭了一件大红色的猩猩毛外氅,意在取一个红红火火的好兆头。连首饰也特地挑了一对蝙蝠样的金钗,配着蝴蝶式样的大钗拦在前头,额上又戴了条大红压金线的吉庆双福抹额,不可谓不喜气盎然。 刚打扮好出了屋子,便有媳妇来报说林家带了凤儿拜年来了。安晴忙去前厅迎客,和林非互道安好之后,又与柳氏拉着手话了几句家常,待顾家二老到花厅里坐下了,便带着凤儿上前磕头。凤儿在家时定然得了柳氏指点,今日磕头时做得一板一眼,吉祥话也是说得流畅无比。顾家二老喜得连连称善,又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和小金果子给了出去。凤儿还小,见了金闪闪的小玩意自然喜欢得紧,于是又抱着顾夫人腻在一处撒了半天的娇,再由安晴抱着说了几句亲密话,才又交还给柳氏带着。 两家人又拉了几句家常,安晴便和林家三口一齐出了门,又在门口道了别,自己带着人乘了软轿便往裴家去拜年。 没成想走到一半正碰上裴靖的轿子,含秋喊停了轿子,又打着轿帘笑着问她:“小姐,前头就是裴少爷的轿子啦,咱是路边少停一停,还是就直接避一避呀?” 安晴好似没听见一般,只玩着腰上佩的络子微笑,身子却借着掀帘子看外头的功夫微微向一侧偏了偏,恰巧留出个一人宽的空间。含秋于是嘻嘻笑了一声,低声吩咐将轿子靠边停了。刚停下,裴靖便勐地掀起帘子,带着一股子寒气挤了进来。 安晴低唿一声,又埋怨他道:“不是坐了轿子?怎的身上还是这般凉?”边说边伸出手去包着他的大手要为他暖着,触手却发觉他手指依旧温暖,于是讪讪收了手不说话。 裴靖却笑嘻嘻地反拉住她的手握着,又点头满意道:“真好,都是正月了,你的手仍是带着暖意的,不像以前冰得吓人了。”说着挺胸昂首,做出一副斗胜了的公鸡的模样,洋洋得意道,“还是我厉害吧?” 安晴心里虽觉着万分甜蜜,嘴上却轻啐他道:“是,裴公子最是厉害了,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通!” “那可不是!”裴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昂着头洋洋得意,又探过身子轻轻亲吻她耳廓,笑道,“今儿个大年初一,我这个未来的半子自然要着力表现一二的,没成想在路上先碰着了我家亲亲媳妇儿,这倒是老天感我心诚,给我个意外的甜头啦!” 安晴于是轻推他一把笑道:“没个正形!莫总说这些玩笑话,仔细被外头人听去,暗地里又笑话你。” 裴靖笑眯眯地浑不以为意:“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怎还会笑话我?再说了,他们要笑,却要笑我什么?笑我诚心感天动地,抱得美人归么?”说着又揽过她来,探身便要去一亲芳泽。 安晴忙挡下,红着脸低声嗔道:“你还来!昨日你在园子里……我嘴上胭脂全被你吃了去!今日又如此,叫人看去像什么样子……” 裴靖想着她是要往自家去的,若是仪容上叫裴夫人挑出什么错来却是不好了,于是只得悻悻罢了手,只撑着身子笑眯眯看着她,目光不住在她唇边、脸颊边流连,而后又眨眨眼睛,慢慢向下。 安晴轻叱一声,恼得连连使帕子掷他。 裴靖笑得直打跌,又轻轻在她髮际一吻,道:“正月十五,我在你家北角门那候着你,夜里冷,记得穿多些。” 安晴含笑应了,裴靖又留恋地看她半晌,方掀帘子出了轿子。 两列队伍停了半晌,便又各自分道扬镳,然而各人的心情却是不一样了。 到了裴府,安晴规规矩矩地叩头拜年,裴家二老面上自然也都是一片热络,待她起身便拿出预备的一封厚厚的红包给她,又拉着她说了好些亲密的话才放开。安晴察言观色,见裴夫人面上仍是有些僵,便也绝口不提裴靖的事,只说要裴夫人抽空多去顾家坐坐,顾夫人想她得紧云云,裴夫人嘴里道着一定,然而两人心里头都省得,这句话却是白费的。 临行时,裴老爷却对她极不可查的眨眨眼,安晴晓得裴老爷是要寻机会替她说些好话的,心里头顿觉轻松许多。 从裴家出来又去拜会王家惠家等各家大户,一天下来,安晴只觉脚踝生疼,腰间发紧,脸也笑得有些僵硬,到得家里忙就进了屋子躺着去了。因是累得狠了,她后脑刚挨着枕头神思便迷煳起来,顾夫人却仍不让她得闲,听她回来了便喜滋滋地过来拉着她说,裴靖又送来什么什么,说了什么样的话,又是多么合她和顾老爷的心意。 便连青衣都跳到她脚边,一板一眼地坐着沖她喵喵的叫,似也在说裴靖的好话。 安晴于是撑着头苦笑道:“娘,您总跟我说他的好有什么用?并不是我看不上他,而是裴姨看不上我呀!”说完又觉着这话太硬,忙又笑着撒娇道,“娘,我今儿个实是累得狠了,您便让我现在睡下可好?有什么,咱明日再说罢!” 顾夫人一愣,抿着嘴角低声答应一声,住了住又轻声道:“娘其实是想同你说,福官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和你爹都是极看好他的,所以也连带着也希望你多信他几分。然而若是你因他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却是不依的。阳儿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需说与我和你爹知道,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安晴躺在床上撑着头闭着眼,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了,顾夫人于是又坐了半晌,方默默走了。 待一觉醒来,母女俩竟似都忘了这事一般,只一劲闹着今儿个赶庙会、明儿个酬神拜佛。母女俩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处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倒把顾老爷嫉妒得够呛,直揪着鬍子嘆女大远父,叫他一个人被冷在一边,单看着她们母女亲密不断眼热。顾家母女一听自然又都乐做一团,转日便又带着顾老爷一齐去郊外踏雪赏梅,端得是风雅闲适,自然也大大抚慰了顾老爷一颗受伤的心。 如此热热闹闹的,日子一晃便到了正月十五。 这日安晴吃了晚饭便到屋里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外头又搭了一件深玫红色的大氅,因没有绒毛滚边,在夜里穿着便也不甚打眼。都收拾妥当了,安晴便信步走到园子里靠角门的地方闲坐,心里想着怎么当初和他约的时候也不定个准日子,此时说不得便又要等了,只盼今晚老天眷顾,莫要颳风落雪才好。 正低头想着,突然身后有人将她勐地打横抱起,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知这般浪荡的举动除了裴靖也不做第二人想的,于是便也不慌。只死命扳着他手,又推他胸膛,满面怒容地嗔道:“这是做什么?快放手放手!” 裴靖抱着她权作未闻,却是不向角门的方向走,转而将她扛在肩上,搭手翻墙出了院子,又勐地拎她上马令她侧坐于马上,不待她有所反应自己便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而后方伸出两手挽着缰绳笑道:“好玩么?今日我便是要做一晚的採花大盗,劫你出去风流快活的!你怕么?” 安晴自然害怕,不过不是怕他,而是怕胯下的这匹黑马。她一个大家闺秀,又怎会起意去学骑术一类的东西?是以她现在战战兢兢丝毫不敢乱动,见裴靖坐上来之后便不及细想,伸臂便抱住他腰,身子紧紧贴着他,不敢有片刻放松。
第87页 裴靖见状不由忍笑道:“看阳儿这样子,我以后应当频繁带你骑马才是。如此这般,阳儿才会主动投怀送抱,让我软玉温香抱满怀……”说是这样说,他却是腾出一只手来抱紧她腰,只用余下的一只右手控缰。 安晴忙又抱得他更紧些,而后惊魂未定地问他:“你一只手可以么?” 裴靖洋洋得意:“小菜一碟,于奔马上拉弓she箭也是行的。” 安晴这才放下心来,又嘱咐他:“小心些,我有些怕。”话刚说完,裴靖已是策马出发,安晴不由又是低叫一声,忙又紧了紧环着他的两只手臂,胸口不断起伏,仿佛立时要把心肝给吐出来一样。 然而待跑了一会,她便体会出骑马的好处来。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两驹,迈蹄跨步都极有规律,跑得也是平稳得紧。安晴很快便适应了坐骑的律动,也便因此得以分神去感受身外之物。骏马疾驰令得劲风拂面,她身后宽阔的胸膛也为她提供了无限的庇护,渐渐的,有一种莫名的豪情快意自安晴胸臆直传至四肢百骸,她不禁绽出一个笑颜,死死抱着裴靖的双手也渐渐放松了。 裴靖却低声提点:“莫张嘴,仔细吃了冷风,肚子里不舒服。” 安晴不禁失笑,能于这般写意的时刻说出这等煞风景的话来,他也真是个人物了。然而腹诽归腹诽,她仍是乖乖抿紧双唇,又使袖子盖住口鼻以求稳妥。 裴靖见她如此,又在她身后低低轻笑,而后纵马轻跃,带她上了山。 山上为保渔人出海平安,特建了座妈祖庙镇守一方。为方便渔人上山祈福,乡里间曾集资修了一条宽阔的土道,是以裴靖借着皎洁的月光纵马上山倒也没费多少力气。只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一马便已顺利到达山顶。裴靖抱着安晴下马,又指着山下笑问:“好看么?” 安晴依言望去,便见山下点点灯光闪烁,绘成一条金灿灿的银河,同头顶上因为满月而略显稀疏的银河相映成趣,仿佛头上脚下是两面镜子一般,她一时不由痴了。 突然一处光芒大胜,却是山下一处四四方方的院落齐齐升起近百盏孔明灯。这灯不似寻常,竟浮到稍过了房檐后便停住了,平平地飘在空中,组成个硕大的出水芙蓉的形状,百灯齐聚,端得是明艷非凡。安晴不由啧啧惊嘆,又偏了头眨着眼睛笑问裴靖:“裴公子,不会是又你的手笔吧?” 裴靖笑,又做出副惊恐万分的样子来,缩着肩膀回她:“呀,竟被你看出来了!嘘,不要说,这是我特地选了个这样的景致,送给旁的一位名叫阿荷的姑娘的。——呀呀,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若是被我们家母大虫知道了,定要罚我跪洗衣板的!” 安晴也笑,握着他手郑重道:“林公子放心,奴家定不会将你的心意告诉旁人的!”两人竟都已猜出来,这成群的孔明灯是出自林非的手笔。 安晴是因着凤儿之前同她泄了密,道说林非要为柳寄荷做一盏大灯笼才联想到如此。这孔明灯和灯笼相像,又组成了个荷花的形状,两相比较,她这才确定了这景观的归属。然而裴靖又怎么从一朵荷花便想到了林家的?安晴笑过之后,自然疑惑地看着他,裴靖摇头,指着灯海下方的院子笑道:“那一处是林家的茶场,茶场空旷,又离林家甚远,确是个准备‘惊喜’的好地方。再着说了,你既然都认了凤儿做干女儿,我又怎能不好好了解下我家干闺女家里的情况?” 安晴听了自然又啐他:“哪个又成了你干女儿了!”说完便知他下面的话要愈发的不正经起来,忙抬手捂着他嘴,笑道,“看灯呀,莫说话了!” 她的小手不轻不重地盖在他嘴上,裴靖闻着她袖间和手上若有若无的暖香,感受着她手心的柔软温暖,不由心旌神盪,恍恍惚惚捉着她手心连亲了好几下,方又捏着她两只手拢在怀里,拥着她一道看着山下夜景。 安晴早懒得计较他这些小动作,何况她心里也不是当真反感的,于是也只做不知,只笑看着那一片荷花灯海。又过了片刻,那孔明灯毕竟只是薄纸煳的,又经了风吹,便竞相地燃起一簇火苗,纷纷灭了坠下地去。 安晴连连嘆息,心里头暗道一句花无百日红,又确实嘆服方才的胜景,于是侧着头含笑回忆半晌又抬头问裴靖:“你猜,林公子是怎样教几百只孔明灯都同时燃起的?”孔明灯燃放的时间本就不长,这几百盏灯若是慢悠悠的一次放出,单不说场面不够宏大够不上惊喜一词,只怕待最后一盏放出来,第一盏也差不多灭了。 裴靖偏着头想了想便笑道:“今儿个晚上几乎无风,他是占了天时的。在这等条件下,单我现在琢磨着便有好几种。比如将白磷点在烛芯上,再在四周燃起几根火把待它自燃,这般无火自动的场面应有几分神奇的。又比如搓几根引线一一接在灯芯上,到时一併点燃引线,嗤嗤声齐响,却也甚是壮观。——不过么,咱们嘴上说说容易,这位林公子能将这胜景分毫不错地展现在咱们面前,确实可见用心良苦。”边说边笑着负手点头,似是赞嘆这位看起来极重实际的林公子也能起了如此有情致的心思。然而待话说完又状似无意地看着安晴,好像极在乎她是什么反应。 安晴低着头听他说完,便抿着嘴贊他道:“你肚子里的鬼主意倒也真多。” “那是,若论歪门邪道,又有谁能强过我去?”裴靖见她面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又重新抱起她上马,道:“去夜市看看吧,今日那里定是热闹得紧的,我请你吃糖人儿?” 安晴嗯了一声,极自然地抱着他细腰,又将脸贴在他胸膛靠着,柔声道:“下山路难走,慢些呀。” 裴靖忙不迭地答应一声,索性半松了缰绳,熘熘达达地引马下山。 清风朗月,又有软玉温香在怀,裴靖深深唿吸,心底不禁有了个很俗气的愿望。 安晴听着他怦怦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无穷的热力,不由把脸藏在他胸前,偷偷笑了。 第六十章 今日是元宵佳节,夜市的热闹程度自然更胜往日,正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除了满目的琳琅灯饰外,便数街上穿着各式盛装的游人最是引人注意。各式的奼紫嫣红摩肩擦踵,笑语欢声不绝。 上次裴靖和安晴来夜市时还是仲夏,现下转眼间已是半年过去,两人的关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因此两人见着这相似的景色心中便都是感慨万千。裴靖将马寄在路口的客栈后,便牵起安晴的手笑道:“今晚人多,你走在里面,有什么一定要叫我,省得咱俩走散了。” 安晴笑睨他一眼,打趣道:“裴哥哥,我要吃糖人儿!” 裴靖呵呵低笑,迅速伸手捏了捏她脸颊,又挤眉弄眼道:“好呀小妹妹,乖乖跟哥哥走呀,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这等拼脸皮的比试总归是安晴先败下阵来的,只这一句,她便已摇头搓着手臂讨饶道:“已是这么冷了,你便莫要再让我觉着打心眼里一阵阵地发寒罢!” 裴靖听了含羞带怨地瞥她一眼,拧眉低声道:“冤家,点火的是你,还在怪人家烧得不够旺,灭得不够快!”这话加上这语调,便极容易就让人往歪路上拐了,安晴自然也有些不自在,忙低声啐道:“这么多人呢,你玩笑起来怎也不分个场合。” 裴靖笑眯眯地凑近她低语:“莫担心,正是因为人多热闹,才不会有人注意到咱们的。——换了是阳儿你,会注意到现下在那边摊子上合吃一碗馄饨的一对男女么?” 安晴依他描述飞速地看了一眼,便失笑着推他一把,怪他多管闲事,又好奇道:“你莫非是生了一双贼眼么?怎的隔着这许多人你却仍能注意到街对面的动静?”说着又笑,“怕只是蒙的吧?那你说,现下在你左方炸糕摊旁坐着的大娘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 “不是大娘,是个年轻的公子,穿着……”裴靖皱皱眉头,偏着头想想,“青的吧。” 其实是蓝色,但也差不离了。安晴不由惊诧莫名,若不是人多抹不开面子,她此时便定要扳过他脑袋看个究竟了。裴靖被她面上丰富的表情逗得大笑,笑过后又是得意万分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要是风哥来,便连颜色也能分毫不差的。——你没听他说过?这般粗粗一看便将周遭景物记忆于心的本事有个诨名,叫做横扫千军,指的也差不多便是战场上的本领。顾名思义,于战场之上有了这般本事便会制胜于先,届时若是能够临危不乱,便是以一当十也是能的。只这门功夫初练时极苦,不光眼睛遭罪,用心太过,晚上还会做恶梦。那些练功的日子当真是噁心死我了,不过这本事学成了,倒也风光得很。”
第88页 安晴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你上次套圈……?” 裴靖含笑点头,又笑着问她:“怎样,要不要今儿个再去找找他,将上次的琉璃灯凑成一对儿呀?” 安晴听着这建议也颇为心动,然而只一瞬便又泄气,道:“他今日不知来不来呢,便是来了,见着咱二人未必就没有印象了,到时他若是不肯白白又损失一个琉璃灯,执意拦着咱俩岂不是扫兴。还是随缘罢,说不得便能从别处得着那另一只了呢?”说是这样说,然而她当日得着那盏灯之后便已细细看过,那琉璃灯是手工制的,所刻的花样也甚是独特,虽然是梅花的样式,但那股子内蕴傲骨又不失秀丽的风姿,便是安晴自认颇擅丹青也不由暗暗赞嘆,道一句难得。也由此心知,若她不能从那守摊人手里配齐了这一套,说不定便就此永远错过了。 她暗嘆一声可惜,然而转念又觉着she虎一事本是兴之所至,若是当真为了什么赏头却也显得俗气了,于是将这事弃之脑后,任由裴靖拉着自己于人群中穿梭,而她则专负责左顾右盼,享受夜市的热闹美妙。 行走间,安晴蓦地瞥见一对熟悉的身影,忙脚下一顿,拉着裴靖笑道:“卖的这手串很好看,陪我看看呀?” 裴靖依言转头,与安晴笑吟吟地站在摊前把玩着手串,又任由她与货郎讨价还价了半天,磨得人家受不住,便宜了两个铜钱卖给安晴一对檀木珠子串的小串子。安晴玩着串珠喜不自禁,自己在腕上套了一串后,又将裴靖的那一串别在他前襟衣扣上,笑道:“也算是个装饰罢,今儿晚上莫要拆下来呀!” 裴靖捏着串子哭笑不得:“娘子,没必要看着他俩便赏我个这么特别的装饰吧?” 安晴瞪他一眼:“不说话又没人把你当哑巴,非得给捅破了么?再说了,这串子怎么了,别在衣裳上不是挺好看?”喝得裴靖忙做出一副小媳妇状,低着头连连称是。然而待住了一会,又是安晴先憋不住笑道:“他俩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裴靖笑笑:“缪真身边连个丫鬟都没跟着,想是跟家人走散了,魏大哥又离得她那么远,应该只是路上碰上,顺便护送罢了。” 安晴先是点头,又摇头笑道:“你是只观其表了,看缪真那姿势,身子向着魏郢头又稍稍别过去,定是心里对他有一丝好感,又顾着女儿家的矜持才会如此的。然而两人又是何时发展到这一步的?”说完不待裴靖回答便掩口失笑,摇头自嘲道,“唉,果然是岁数到了么,连说话的语气都很有些三姑六婆的风骨了。” 裴靖转头重新握住她手,微笑道:“女人的天性不就是好分析打探这些事?这又关年龄什么事了,你十二三岁的时候便晓得在我耳边说这个姑娘那个妹妹与我如何般配、又在何时的表现是铁定对我有意思了,这样看来,阳儿你还是退步了呢?” 安晴失笑,然而不待她再说什么,裴靖便已拉着她手大步走到一处光亮的地方问她:“怎么指甲断了?这般的不小心!” 安晴低头一看,果然右手小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擦着根部断了大半,只剩一点与指甲下的嫩肉连着。断了的地方因为粘着肉,已渗出丝丝血迹来。许是因为天冷,她倒是不觉着疼,只感到有些麻痒,于是甩了甩手笑道:“不过是断了而已,回去剪掉就是了,左是不碍事的。” 裴靖捏着她指尖瞪她一眼:“不成,跟我过来,在这儿等着!”说着便将她撂在一处店家的门口,自己进去了片刻,便又出来对着一头雾水的安晴虎着脸道,“伸手。” 安晴乖乖伸出手,裴靖从袖里掏出只小巧的剪刀来,将断掉指甲不贴肉的部分仔细剪掉,又摸出个小瓶,将她手简单清洗了一下,直把安晴疼得连连皱眉:“这是酒?”此时她方想起来才抬头看看那家店面的招牌,然而一见之下却是有些失望,不过是间普通的小吃店罢了。趁她愣神的功夫,裴靖又抽出卷细细的纱布将安晴的指尖包成个小棒槌,这才笑道:“好啦,这样妥帖包着,回去以后别碰水,过个几天便长好啦。” 安晴苦笑不已,问他:“酒是做酒酿的,那这纱布呢?莫非是人家垫蒸笼的?” “唔……刚巧有新的,我叫他趁着沸水又给我烫了下再简单甩干才拿出来的,管用就成嘛。”裴靖讪讪一笑,支吾着回答。 安晴闻闻自己被裹成棒槌的指尖取笑道:“我觉着我的手上插了个大号的酒酿圆子。”又看看裴靖忐忑的表情,拉起他手安慰地笑道,“裴少爷也了不起,能瞬间便想出对应的法子,还能顺利寻齐了东西已是不易。由此看来,裴少爷在落霞混实是屈才了呀,应该去做一位横刀立马的将军才是!”这本是句玩笑话,然而当话出口她却也迷煳起来,忙问他,“你小时确是有想去参军的意思么?怎的挽弓she箭骑术眼力都练得炉火纯青?若不是有这个心思,你是断然不必费这个力气的。” 裴靖一愣,手下无意识地婆娑着她手背,面上难得现出几分羞涩来,含混道:“我爹娘望子成龙呗,我是被逼无奈。” “瞎说。”安晴一口否定,“裴叔和裴姨还都盼着你能满腹经纶呢,单教你书法的先生便不知换了多少个,然而你现在那一手字不还是一样的没谱?若不是一笔一划的,哪能上不了台面。” 裴靖支支吾吾:“那不一样,我天生好动,骑she和书法比起来,自然是前者更对我胃口。” “裴大少。”安晴是打定主意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松了他手叉着胳膊笑吟吟地问他,“你要是执意要编谎呢,我也一定奉陪,定样样数数地一个个谎话给你拆过去。我倒是要看看,你小时候的事还有哪件能瞒过我了。”说着又凑近他低笑道,“某人的糗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不知要我从哪件说起?是三岁偷喝酒半夜撒酒疯呢,还是五岁误吃了胭脂搞得……” 裴靖忙捂住她嘴,讨饶道:“我说我说,只有一条,你莫要笑我!” 安晴忙拉开他手赌咒发誓:“绝对不笑。” 裴靖无奈地看她一眼,那神情分明是对她的誓言极不信的,然而眼下形势却由不得他说个不字,待沉默片刻,他才低声道:“我少年时……嗯,想着,若是你答应同我走,被什么无聊的人挡住便不好了,于是狠下了番功夫……没想到那人这么的不开眼!”短短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待到最后,他索性恨恨撇过头去不看她。 安晴一愣,而后便又是苦笑连连:“我何德何能……”竟让你用心至此? 裴靖倒是迅速恢復了常态,又拉起她手嬉皮笑脸道:“冤家,奴可是跟定你啦,你可不许负了人家呀!” 安晴也第一次没有笑,而是看着他一双含笑的丹凤眼,郑重地答应一声:“嗯。” “……什么?”裴靖倒是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便盯着她追问。 安晴摇头浅笑:“没什么。” 裴靖又哪肯这般容易就放过她,连连追问未果之后,他便仗着此处人少,搓着手桀桀坏笑:“阳儿再不说,我便要动手了啊!”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有人热情招唿:“公子、夫人!好巧又在这里碰上两位了,还认得小子么?” 裴靖被晃了这么一招,险些憋闷得吐出一口血来,然而待转身一看,来人却是之前在夜市碰着的那位守摊人,不由心里的郁郁一扫而空,又暗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忙堆起满面的笑来同他寒暄:“原来是小哥你,怎么,趁着元夕再来设上几个迷难为我们一番?” 那守摊人连连摇手笑道:“不啦,小子本是无根之萍,落霞虽好,我却没有长久度日的心思。在这里过了个热闹年之后,小子便寻思着再到别处去看看啦。只这最后一夜还能见着公子与贤伉俪,确实除缘分一词之外,再无别个辞藻可以形容。”说着又沖安晴一笑,“不知夫人对我那盏琉璃灯可还喜欢?” 安晴含笑轻福:“那灯做工精巧,确是不可多得的佳物,妾时常把玩,委实喜欢得紧。” 那守摊人点点头笑道:“这便是最好了。夫人手上那盏琉璃灯原是一对,分为雌雄二灯。当日我将那灯送与夫人之后,回去便有些后悔,直怪自己太过小气了。尊夫妇伉俪情深,小子怎的就做出这等拆散雌雄灯的蠢事来!今日得见两位,小子在落霞的牵挂也算是彻底了了。这盏灯还望公子笑纳,莫让它与雌灯天各一方,动若参商。”说着便从肩上挎着的包裹里拎出个拳头大小的琉璃灯来,上头刻着一只青翅白身的仙鹤,于云间自在振翅翱翔。骄梅傲鹤,端的是天作之合。
第89页 裴靖接过来道了谢,又从袖中摸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到他手里。 这次守摊人没有拒绝,他笑着将那张银票收入怀中,又拱手道:“公子和夫人夫唱妇随,真真是羡煞旁人,小子没这等福分,只好借献灯的机会讨得一杯迟来的喜酒,也算是给小子未来的姻缘沾沾喜气罢!”说罢又沖裴靖和安晴拱手告辞,便就此转身走了。 裴靖拈着小灯沖安晴挑眉一笑:“我们一人一只,恰好是一对。”这话自然有几许调笑的意味。 安晴看了他一眼,也微低着头笑道:“可不就是一对么,连这么小的机率都能撞上,除了嘆一句缘分天定,却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便这般认了罢!” 裴靖一愣,继而大喜过望,抓着她手原地顿足,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安晴于是柔声笑道:“咱出来也是有些时候了,便就此回吧,省得裴叔拦不住裴姨,到时你回家又给你一顿狠的。” 裴靖笑出一排小白牙来,除了点头称是已失去了其他的表情的反应。安晴既如此建议,他便忙忙地带她牵马出来,打道回府。 这股子喜洋洋的傻气到了顾府角门处仍是没被他消磨干净,裴靖抱安晴下马,又站在原地傻笑道:“回去罢,我在这看着你,待你进门了我再走。” 安晴抿嘴一笑,低着头踟蹰半晌,突凑上去在裴靖唇上轻轻一吻,而后便掩面疾走,匆忙进了门。 裴靖嘴角咧得更大,晕晕乎乎、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呆了有一盏茶的时辰,才脚步虚浮地上马,扬鞭回府。他满腔的喜气无人倾诉,却也无处消除,上了马之后便再也忍不住,顿时化作一声声清啸溢出胸臆。 含秋一边给安晴打散头髮一边皱眉抱怨道:“这是谁家的浪荡子?又不是在郊外,学那些个狼嚎做什么?” 安晴抿着嘴低头浅笑,轻轻附和道:“就是的。” 第六十一章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落霞便接连迎来两场热闹的喜事。 首先便是冯家嫁女,范家道说急于求娶丹枫为他家久病的老爷子沖喜,刚过了年便准备着迎娶的事宜。然而因为范家在临县,丹枫也是在临县成亲,落霞众人虽好奇却也只看得到冯家为丹枫准备的嫁妆而已。成批的奁箱浩浩荡荡地在落霞大街小巷穿了个遍,以此来证明冯家对待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并不仓促,然而有心人却发觉,许多奁箱并没将竹槓压得太弯,纵是只是丝绢一类都不致如此,想是里头并没有什么值钱的货色。于是便有那些个多嘴多舌又自认精明的人嚼舌根子,道这些箱子怕也只是抬出来充数罢了,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估计只有范冯两家晓得。 三月十五,是范家为这门亲事订的吉日,宜嫁娶祭祀,移徙安床。 因都是落霞的大户,裴顾惠王等等几家都特特选了合适的礼物去临县观礼,安晴自然也陪着顾家二老千里迢迢地去了。婚礼上范家喜气洋洋,连据说久病的范老爷子都被用胡床抬着出来受了新人一礼,乐得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当真有些痊癒的意思。然而这些安晴都不关注,她一双眼只盯着盖着盖头的丹枫,一身大红嫁衣的她被两个喜娘架着走这里站那里,浑似个牵线傀儡一般,跟身边人高马大的喜娘比起来更显得她娇小无助,满身的孤零同场上的气氛格格不入得紧。安晴看着看着难免产生几分兔死狐悲的情绪来,忙低下眼睛不忍再看。 顾夫人却轻拍她手背,低声道:“阳儿莫要被外头的传言给骗了,瞧瞧那新郎倌的神色呀。” 安晴依言抬眼,看那新郎倌满面红光,嘴角无时无刻不带着抹笑意,眼角眉梢险些就要飞出去了。这神情怎样也不像是奉了媒妁之言,为了沖喜才匆匆娶个不认识的姑娘过门的人该有的,倒像是终于得偿所愿了一般。 安晴心下奇怪,不由咦了一声,顾夫人假意轻咳,同她含笑低语道:“不管实情究竟是怎样,这新郎倌心里怕都是十二万分的愿意的。只要丹枫肯放下过去的心结,她以后未必就过得不好了。你不必替她担心,纵是她日后被婆家排挤、生活艰难也不是你的错。再说,她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总要有人有事好好磨一磨,才能磨出个安心过日子的妇人的。” 安晴听了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仍宽慰自己道,自己是太过操心了,人家的事自有人家的人来担心,又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管这个闲事?于是也便整肃心情,重换上副言笑晏晏的面孔应对众人。 裴夫人似也约略清楚她家那小子和新嫁娘之间的恩怨纠葛,是以这日裴靖没来,裴夫人倒也没什么失望或是怪罪的意思,依旧同各位夫人聊得开心,只顺口解释裴靖忙着接手家里生意走不开便罢了。安晴见她如此安排反而松了一口气:婚礼大概是最易让三姑六婆们动拉郎配心思的场所了,若是裴夫人着力同人探讨谁家的姑娘不错还未找着合适的人家时,裴靖突然拉下脸来……那还真是一场好戏了。 然而这场好戏却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一场劫数。 四月二十日,落梅便也出嫁了。 因柳老爷子仍在任上,且上回为了向王家提亲冒险出了属地,此次却是再也抽不出身了。因柳总兵寻思着左右在柳家或是在落霞都要缺席,倒不如卖个现成的面子,教王家不必绕远,直接在落霞成亲,再回柳家老家祭祖便是,婚礼上便由柳夫人独当一面。如此安排王家自然没有异议,小柳更不会说些什么。许是行伍之人天生将这些个俗礼看得轻些,柳家谁都没觉着在女方家行礼有什么不对,且定下日子之后,小柳在南疆的大哥竟也请了假赶来了。长兄如父,王家自然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两家人喜气洋洋地凑在一处商量着筹办喜事的事宜,竟是越处越满意了,王老爷子甚至还问人打听小柳下头还有什么兄弟没,寻思着将家里头的落英也一併定了终身,并在得着个没有的回答后,还啧啧感嘆了半天。 王家和柳家家里都算雄厚,是以两家沉甸甸的奁箱都教落霞人大开了眼界,也将冯家的嫁妆结结实实地比了下去。许是王家还顾着两家那一点情面,不肯让冯家太过难堪,奁箱的数量倒是跟冯家相差不多。只那箱子外面描金绘朵的,端得是做工精緻,叫有些人不由酸熘熘地嘆一句:银子怕是都花在箱子上了罢!然而却是任谁都知道这话太假,先不说柳家究竟是何身份,以王家的家底,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大女儿是决计不会手软的。 到了婚礼当日,王家又让落霞人大大惊诧一番。 王家作为落霞当地大户,首次嫁女自然宾客云集,安晴和裴靖只能隔着人流遥遥对看一眼便俱都被身旁人分去了心神。——本来便是如此的,王家嫁女,又有几人是存了真心道贺的心思?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各自为政地扩展巩固人脉,顺便看看热闹罢了。于此各家都是心知肚明,忙于奔走却又乐此不疲。 然而这些俗套在新嫁娘进门之后便全部宣告落幕。众人盯着盖着盖头,裊裊婷婷的新娘子俱都微张了嘴巴,目送落梅一步步走到堂前,又在喜娘的搀扶下款款下拜才慢慢缓过神来。而那些个家里有适龄的小子的家里不由都暗嘆一句:如此佳人,怎的就便宜了个外来的小子! 不得不承认,落梅能获得如此惊艷的效果,除了自身条件甚佳之外,安晴为她张罗的嫁衣也起到了不小的助力。——落梅年纪虽轻,然而身量却已长得差不多,再加上薄肩细腰,站得又挺拔,是以向来很有亭亭玉立的意味。因此安晴为她制嫁衣时便也因人而变,特地挑了窄袖紧身的曲裾深衣为款。通身紧窄的衣衫却在绕身三周之后于她身后铺了几尺长的一道后裾,后摆上火红的锦缎上金凤傲然振翅,翩然欲飞,仿佛带着火焰的金色尾羽向上延伸,恰到好处地贴在曲裾边缘,环绕落梅周身,端得是大气又不失妩媚。 柳夫人显然对她也很是满意,在受了落梅一拜之后便忙伸手搀她起身,又连连称赞道:“我家小儿端得是好福气,竟得了个如此宜室宜家的翩翩佳人为妻!” 顾夫人听了也碰碰安晴,低声笑道:“你这嫁衣做得甚妙,若是咱落霞的女儿能求得你这一套,怕是花上百金千两都是愿意的。”话虽是有些夸张,但也足见嫁衣之妙。 安晴摇头笑道:“落梅与我虽然年龄相差不少,然而我却确是将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来疼的。如今她这么早便嫁了,我心里甚是不捨得,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得见,便只得将这一腔惜别的心思寄到这嫁衣上去。别人要我这样做,我却是嫌烦的。”说着说着便又勾起了她心里似喜还悲的离愁别绪,胸口不觉一酸,眼里隐现泪光。于是忙告了个罪,悄悄离了席,走去花园里吹风,寻思等缓过这一节再悄悄回去便是。 然而刚到了园子里,她便见着了一位故人。不是别个,正是新嫁的丹枫。
第90页 许是丹枫开了脸,又梳起了个妇人的髮式,她面上便也因此少了几分张扬,多了一重若有若无的郁郁。此时她独自站在假山旁边,挺着腰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一丛绿叶,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无悲无喜,眼神空洞。 安晴见了她也是一愣,转身欲走,却想着她若是看着自己了,见她便这样走了,心里难免怪罪,于是也只得调出几分笑颜来走过去同她打招唿:“丹枫妹妹。” 丹枫转了转眼珠,看她一眼,面上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麻木表情,略退后一步向安晴轻福:“顾家姐姐。” 安晴心里不由大为奇怪,有心想问几句她嫁后的情况,却又怕她多心,以为自己是暗含讽刺便不好了。然而不说这个,生挑起别的话题却更加奇怪,于是安晴只得挑了几句天气之类的不咸不淡的话题说与她听。这些话本就是强扯来寒暄时说的,自然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但是丹枫竟也不打断她,也不附和她,只微低着头淡淡听着,眼角不时瞥几眼方才望着的那丛绿叶,心思很不在安晴话上的样子。 安晴察言观色,见她如此便也讪讪住了口,丹枫也不问,只默默站着,继续木木地盯着那绿叶,好似世间万物都不如它如此好看。 安晴嘆了口气,也只得与她干站在一处,一人看着绿叶一人看着蓝天,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听得后头脚步轻响,安晴回头,却是范家的二公子、丹枫的相公来寻她了。如此境况,安晴自不好再留下来碍眼,和范家公子互相点头道了声好之后便随便指个理由,慢慢向园子里头走。 谁知没走几步,后头丹枫却突然惊叫一声,安晴不明所以转头回看,却见范家公子不知怎的倒在了地上,丹枫抱着他不住抽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安晴忙转身匆匆回去,按着丹枫急问:“怎么回事?” 丹枫哭得妆都花了:“有蛇!”然后便抽泣连连,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范公子勉强睁眼,拉着丹枫艰难道:“跟我娘说,你只是路过!”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竟大意到让蛇近身!此时已近五月,便是他们不知道别的,也总知五月初五端午摆雄黄酒就是为了防蛇鼠出没吧?他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然而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安晴迅速抽出丹枫插在腰间的帕子,又问她:“咬在哪了?” 丹枫抽噎着将他袖子向上拉了拉,露出一个略有些肿胀的牙印来。 安晴忙将她帕子齐着手臂根部扎上,又按着她肩膀喝道:“别哭!我去找人来帮忙,你要是不想他死,就掐着他手臂!往死里掐!” 丹枫被她一吓,果真止了哭泣用力按住范公子手臂,然而面上仍旧呆呆的,不知是吓得还是心中另有打算。 安晴看她这副样子实在是放不下心来,然而叫她这个样子来叫人她却更不放心,于是只得再按一下她肩膀才匆匆走了。 然而走到一半她突然却被拉进一处假山,裴靖一手抱着她腰一手紧紧捂着她嘴:“嘘!——” 安晴一愣,继而气急败坏,拨开他手压低声音训他:“这是什么好玩的事么!一旦玩出人命可怎么办!快放手!” 裴靖笑着低声解释:“那不是毒蛇,他之所以会晕不过是我找了个朋友来帮忙。——今日王家还真是广纳宾客了,我竟跟他在这儿碰上了,于是说不得叫他帮我个小忙,也算是为我消了个业障罢!” 安晴冷笑着哼了一声:“裴少爷还真是交友广泛,只不过妾还有个问题,丹枫和她夫婿间的问题当真能令你这般胡闹着解决了?丹枫心里一直惦着谁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得她还是不为所动,那范公子也不过是徒惹一场麻烦罢了!” 裴靖笑笑:“我先给你解释,待解释完了你便去找人。——待时间长了,丹枫便会瞧出不对来啦。——你道丹枫为什么喜欢我?她不过是听我叫她一声小师妹,再为她编了个糙编蜻蜓,便就此将一片芳心错与了。说到底,她只是觉着我对她好,我对她应该是有意的,她才会进而瞧出来我的好来。然而她家相公分明是极中意她的,她却视而不见。这次我叫我这朋友帮这个忙,其实只是想个损招,驱蛇咬她一口,叫她病上小半个月,期间她相公必定会百般照顾她,到时不愁她体会不到她家相公的好来。然而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却是更好,那位范公子竟然替她挡了这一下。怕是不用以后,她现在心里头便已经转过这个劲儿来了吧!就算没有,经过这么一折以后,她心中也定然对他心存一丝愧疚,心里也不会全然没他了,以后的事么,就看那位范公子的功力啦!” 安晴低着头想想,再次同他确认:“范公子当真没事?” “当真没事,我那位朋友精于此道,若不是如此,他怎能在参加别人喜宴时也带着自己的宝贝蛇?”裴靖再三保证,只差赌咒发誓。 安晴长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留心旁的问题:“你是何时出来的?——你可是早就存着这个心思了?” “当然没有,我是被我娘拉东扯西的打听别家姑娘烦得够呛,这大喜的日子,我又不能当真同她撕破脸吵起来给落梅个没脸,便也只得随便指了个由头避出来躲着,结果便碰上了丹枫。她站了这么久,自始至终都望着那丛糙,想是在婆家过得很不快活,我也是挺于心不忍的,便想着做点什么。于是便进去又同范家公子说了几句,又教我那朋友帮我这个小忙……” 安晴抓起他手腕恨恨咬上一口,直咬得他呲牙裂嘴才松口道:“这是个教训,再叫你玩这些冒险的把戏!” 裴靖连连讨饶:“不敢不敢,女侠饶命!——若是女侠实在气不过,小的愿以身相许!”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跺跺脚,嘴里骂一句没正形,又道一声我去找人,便转身匆匆走了。留裴靖一人在后头闷笑个不停,又继续看着那慌乱的两人。 这一次,丹枫也该了悟了吧? 第六十二章 裴靖很忙。 他忙得连无奈这种情绪都没有功夫去体会。 落梅嫁了之后,自然与小柳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生活。丹枫也在观礼之后又跟着范家回了临县。由于范家公子经了裴靖的手歷了一次大劫,身体虚弱得很,他们小夫妻二人回程时便一直躲在马车里,不知是方便照顾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裴靖不知自己所作所为后果如何,自然是恼得抓心挠肝的,然而丹枫本就不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再者她身上天大的事于他而言都敌不过一句人各有命,是以裴靖只是恼上一会便忘了。 却是裴夫人怕他闲出旁的心思来让娘俩的面上又再过不去,是以有事无事总催着他去家里的店面上帮忙,张罗着要他接手熟悉生意,又嘱咐自家弟兄做事常带着他些。几番功夫下来,裴靖常常便累得回到家里坐着便睡着了,任由弄墨替他洗漱更衣,端得是雷噼都噼不醒他,更别提睡前的一口热乎水了。 裴靖自也知道是自个儿娘亲是为了不让他说安晴的事而给他找事来忙,但他心里却有着另一番计较。道说如今他跟他娘斗起来总是落下风,无论怎么做裴夫人都有办法无视,这般境况怎么说也是和财政大权挂着点勾的。若是他能把家里的老底儿攥实了,叫他娘晓得他已是个大人了,再将家里外头的有用的人都归拢到自己一边。到时他娘俩儿间再有争吵,裴夫人再做不到一手遮天,便怎么都会退让几分的。便是退一万步说,就算以后和家里闹崩了带着安晴出来自己过活,他也不会委屈了她,叫她平白跟着他过苦日子。 有了这种想法,自然裴靖白日里再怎么受累都甘之如饴,倒是叫裴夫人暗地里生出几分不忍来。陈老爷,也便是裴靖的亲舅舅察言观色,自然也就偷偷给裴靖放些水,叫他能时不时地偷个闲,跑到外头喘几口气,顽上一会。 是以裴靖便特别珍惜这难得的清闲时刻,提前了几日便同安晴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又在这日一早指了个由头,同心知肚明的陈老爷打了招唿,便偷跑去染坊找安晴。 而裴少爷最擅长的会面方式自然就是翻墙。 安晴受了他约,手头上本不会留什么重要的活计来做,因此早上只是站在院里看媳妇们染色,突耳边听得一声熟悉的唿哨,抬头又远远看见一抹月白色,便心知是那位魔王来了。于是忙寻了个由头跑了出来,刚出门便见着裴靖坐在墙头,翘着腿支着头,一派闲适却又流气十足。 安晴走到他近前,跺跺脚笑道:“总用唿哨来叫人,你当我是青衣呢?——裴少爷却是没自己洗过衣裳吧?当真穿什么颜色都生冷不忌,今儿晚上洗衣的丫头又要背后打你的小人了。”
第91页 裴靖跳下来,胡乱拍了拍身上便拉住她手笑道:“不敢不敢,媳妇大人若是青衣,也要被我抱在怀里好好疼惜的,哪能随便唿来喝去?只不过我看你被一群媳妇围着,我贸贸然现身了,怕又惹得她们好一顿笑你。你面皮薄,到时又要脸红半日、责怪我半日了。至于洗衣的丫头们么……无妨,她们大可将这衣服当做是我,随意捶打便是。——跟里头人交代好了?那么,我们便走了?” 裴靖今日找她却是有个正经藉口的,裴顾两家在山上的宅子在前几日已经正式完工了。两人都是在宅子起建时着意盯过几日,后来诸事缠身,裴靖尚记得隔三岔五地去山上看看,安晴却是嫌冬日路难,便将工程全权託付给几个信得过的管家照看便罢了。后来因着过年工程便歇了几日,管家们久不去找安晴请示,她便就此将这事抛诸脑后,忽略得彻底。 是以裴靖前几日捎信来约她去看,她一面暗叫惭愧,一面惊诧宅子比之前预计的要早了多半个月完工,却不知质量如何,当不当得起重难时的一根稻糙? 安晴忧心之下,又有些奇怪若是宅子的事妥了,怎的自家管家不向她復命,于是忙叫了主事的管家安叔来问。 谁知安叔一脸尴尬地躬身回话:“小姐莫怪,咱家的工程其实还早了裴家两天完工,我想着两家同在一座山上动工,又向来走得近,不好先完事撤走的,于是便又拨了些人手去为他家收尾。然而裴家少爷不知从哪听来了咱家完事的消息,巴巴赶过来叫我先不要回小姐的话,也不要跟小姐说任何山上的事情,到时待他家一併完了,再一起说与小姐知道。我想着裴少爷少年心性,心里又向来最有小姐,不会对咱家有什么不对的,于是也就听了,只拨了二十人在山上各处守着。小姐到时去,觉得什么不妥了只管和他们说,要增减什么,小处上他们便能办了的。” 安晴听了也是哭笑不得,然而竟也就这么算了,再不追问,只道待次日上山时便全晓得了,不用急这一日半日的功夫。 其实她也不是对山上工程全然不知。安晴在开春时曾去山上看过一次,当时水渠等等因生怕误了农时,在年前就修好了,开春时又简单规整了一二,便播种了高粱玉米等杂粮谷物。其时山腰上一派农忙景象,再往上的山上却仍堆着大批的木料石方,两家的新宅子外头也都架着如竹篮一般密实的竹竿麻绳等物,工匠们于其上其内忙碌穿梭,压根看不出宅子究竟如何。 安叔是家里的老人了,做事又一向力图稳妥,安晴本应放心才是。然而须知两家建别院并不是为了避暑,而是为了有朝一日避难所用,是以她又生怕安叔一个照顾不到,让匠人们偷了工减了料,到时若是因此伤了人却是不好了。 因此裴靖一问,安晴便马上答一句走吧,面上立现担忧之色,裴靖不由笑道:“若是宅子真有什么毛病,任是咱们俩这半个门外汉看却是看不出来的。放心,我已叫人去请了临县有名的师傅过来帮咱瞧病,估计下午的时候人也就到了。现下离汛期还早,若他查出什么毛病来,再改也是来得及的。咱们今日便只瞧瞧咱能瞧得出来的东西便是。” 安晴想想也是,心里虽然仍然有些忐忑,但也知多想无用,索性权当今日只是来看个热闹罢了。如此想着,她便当真放下心来,与裴靖言笑晏晏地一同往山宅那边去。 裴顾两家因人丁单薄,单宅子的面积都是不大,然而一座山却是物尽其用。 两人刚刚上山,还在近山脚的部分便看到有瓦房错落而立,四周又围了大批低矮的灌木。这是用以警戒旁人,再向上便是私人的属地了。而那些瓦房却也不是住家,只为两家种地的长工及门房守夜时居住罢了。 再往上走却仍是一片荒地,虽然已约略修葺过乱石杂糙,却并没有开垦出来作为农田。这是裴顾两家一同合计出来的一块缓冲地带,因两家都是心知肚明,若是落霞当真遭了大水或是别的什么天灾,百姓们一准儿便是要往山上跑的,到时候人多且杂,又都是惶惶不安,又哪听得进去什么私人公中的话。若是一味地拦着堵着恐怕要出大乱子,倒不如空出一块地界来,留待特殊时候起些缓冲的作用。 待荒地过后,便见一堵厚厚的砖墙高耸,墙上头绕着带刺的藤蔓,若是走近了看便很感到些压抑的气氛,但前头因种了雪松挡着,便也不显得有多狰狞威严,只如普通院墙一样,只是略略高了些罢了。 高墙之后便正式进了两家“有用”的地界。此时山高才至三分之一的位置,安晴却是有些累了,于是搭着裴靖的肩膀借力,再往上走了约莫十丈左右,便见大片的梯田都已经抽芽出穗,远远看过去一片郁郁葱葱,很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安晴心里十分喜欢,于是驻足同裴靖笑着指点道:“高粱和玉米都是好养活的庄稼,不挑地,纵是旱点涝点也一样能成活,又一身都是宝,打下来的粮食也比小麦水稻要多,端得是口粮的一大保证。有了它们,咱们就可以放心一半啦!”落霞从前以渔为生,建了港口之后,人又多去走船,在风口浪尖里讨生活。土里刨食这事,落霞人从没想过,也不愿去做这“没胆识没出息”的营生。是以落霞平常鲜有几乎人家种地,裴顾两家请的这些庄户,也大都是从附近不靠海的地方过来讨口饭吃的。因此关于庄稼作物这些东西,落霞人一概不怎么清楚。 安晴原先也是不知道的,只是沈家堡以农为本,安晴盘桓几年,自然也懂了不少地里的事体。 裴靖看着她笑:“瞧我家阳儿乐的,便跟那地主婆一个样儿。赶明儿我也省得送你什么花儿朵儿的了,便只送你一把麦穗儿,估计便能把你哄高兴了罢!” 安晴笑着使帕子掷他:“你敢!” 两人笑闹一番,再向上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又见着一堵围墙,便知再往上已进了两家的宅院了。裴靖招来两家守宅子的管家,熟门熟路地领她去两家宅子各转了一圈。安晴看得仔细,连仓库都一一看到,又嘱咐自家管家先运些杂粮到山上放着,省得到时搬家时东西太多难拿,或是一下搬了太多,引得宵小惦记。管家一一应了,再请示几句细节的地方,安晴分别做了决定,心里对宅子也还算满意,于是又嘱咐几句便挥手叫他们都散了。 裴靖自始至终只笑眯眯在一边看着,很少插话,安晴打发完管家便也笑看向他:“裴少爷的重头戏可是时候开锣了?” 第六十三章 裴靖笑着应一声,又颇神秘地凑过来,眨眨眼问她:“想看变戏法么?” 安晴一愣,继而也笑问他:“怎么,爷您还会这手本事?那妾今天倒是要开开眼了,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开锣啊?” 两人说的自然都是那日安晴撞见的,裴靖给安晴准备的“惊喜”,水上露台了。因裴家家大,拨来山上的人手本比顾家要多,若不是裴靖要给她准备这份大礼占了人手,裴家宅子的进度是断不会落在顾家之后的。而裴靖又百般要求安叔隐瞒,定然也是为了这份“惊喜”能够名附其实。 安晴对他肚里这些小九九自是心知肚明,只为了配合他故弄玄虚的意思才没有追问,此时正事已了,这最期待的部分当然也应该浓墨重彩地登场了,只不知裴靖究竟折腾出了个什么样的玩意来送她? 然而不是她信不过裴靖,只是能建在水上的建筑本就不多,左脱不出亭台迴廊这些俗套去,况且她之前也与他说了,只希望建一座近水的露台便罢了,这便是把框框又缩小了一圈。能发挥的空间如此之小,她所能期待的惊喜自然也就不多。然她寻思着不论如何,人家的心意总是十成十的,是以裴靖就算是只在水面上为她架个台子,她面上也会做出十分的惊喜感动来,也好慰藉他一番苦心。 是以安晴满脸期待,裴靖倒是老神在在地负手微笑:“你先闭上眼睛,我再带你过去。” 安晴闻言苦着脸同他打商量:“山路难走,这一路上山,纵是有你带着我也难免跌跌撞撞,哪还能闭上眼睛去了?不若咱打个折,快到地界了再闭眼吧?我保证只一心低头看路,绝不东瞄西看。” 裴靖笑眯眯地抽出她帕子,口里敷衍道:“莫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着不待她反应便使帕子蒙了她眼睛,又按着她手不许她碰,再蹲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安晴低叫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脖子,又轻声问他:“我记得那处离这儿还远吧?不若你先放我下来,快到了再如此,也省得你劳累。” 裴靖笑呵呵地香她一口,又贊她道:“阳儿真是长进了,以前我抱着时总是一叠声地叫放手,现在倒知道心疼为夫我了,还主动投怀送抱了呢!吾甚欣慰!”
第92页 安晴被他羞得面红耳赤。——她哪是不愿与他亲近,分明是不肯让旁人看了笑话去。此时左右无人,他们又多日未见了,她原就指望着能与他走得近些,是以见他如此放浪行径虽然觉着不妥,但也决计不肯说一句就此罢了的。然而这等女儿家的小心思又哪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于是她只双手摸索着,恨恨地捏着他耳朵左拧右转,直将他耳朵也捏得发烫才罢手,又得意道:“你这傢伙不知羞为何物,我便只能让你尝尝耳朵热的滋味啦!” 裴靖应景地喊了几声疼,听她如此解释又不由哈哈大笑,而后便凑近她颈子恶意地吹气:“谁说我不知羞来着?有时……我也是很害羞的……”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便微有些沙哑,反而带出一股子别样的气氛来,安晴被他吹得说得身上都是一阵发麻,气焰也便被这口气彻底吹没了。又怕他说出更露骨的话来,又怕他再恶作剧地用气呵她,只得缩着肩抱着他颈子,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不说话,活似个缩脖乌龟一般。 裴靖满意一笑:“这才是我的乖阳儿。”又低头着意看看她难得的小媳妇模样,不由心中一盪,嘴上不觉便熘出一句玩笑来,“你也不怕,我便就近找间房……”话说出口自己也是一愣,忙忙便住口不说了,然而脑子里却禁不住将那句话后头的旖旎风情详细推想下去。 安晴被蒙着眼睛,又听他这话,心里当然也是一震,但此时她接什么话都觉着不妥,于是便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不动如山。但她面上尚能做到波澜不惊,耳朵却不听使唤地开始发热。 裴靖将她身子略向上抬了抬,浑身肌肉紧绷,好似是累了,又好似是有什么旁的东西干扰了他。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片刻之后,裴靖便将安晴放在一处软物上妥帖坐好,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一手搂紧了她腰之后方笑道:“好了。” 安晴忐忑地解开帕子,四周一看,却先倒抽一口冷气,手上下意识地握紧裴靖抱住自己的手臂。 他们是在一处凌空的露台上。 这边山坡陡峭,虽不是悬崖却也足够触目惊心,他二人现下便坐在一处软椅里,从露台上头到下面密林深处绷着两条儿臂粗细的铁索。两人现下还能脚踏实地,但安晴却见软椅上根本没有安装任何脚踏,也就是说,若她猜得不错,待会两人便会真切地体会一把四脚临空的感觉了。 裴靖待她看过一圈了,方抱着她笑问:“阳儿,你愿意跟我一齐飞一次么?” “什么?”安晴显是一惊。 裴靖环着她身子轻啄她嘴唇,又笑眯眯地解释:“既然说了是惊喜,自然便是有惊有喜了,只是不知,你肯信我么?” 安晴坐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一手与他交握,又苦笑道:“既已上了贼船了,索性便信你到底罢!” 裴靖展颜一笑,从软椅上抻出几条带子来,将两人牢牢地扎在椅上,又解释道:“这是防备软椅中途震动叫咱们失了稳。虽说我很信任小爷我的手艺,然而咱们也得力求稳妥,莫要让一场惊喜变成了惊吓不是?” 安晴轻舒一口气,勉强笑着应道:“嗯。” 裴靖将两人捆绑妥当之后,又抬手将软椅顶上的一个销子拔了下来,顿时软椅便在一阵格拉格拉声中缓缓向下移动起来。 安晴无可奈何地被带离地面,紧张得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裴靖的手臂不肯放松,双眼紧闭,不敢下视。 裴靖拍拍她手背笑道:“这段路可是不长,若是阳儿一径这般闭着眼睛,便是大大糟蹋了我这一番心思了。” 因软椅虽随着那格拉声一步一捱地向前移动,然而整体来所还算行得平稳,是以安晴待过了一会儿,适应了脚下生风的感觉之后便也不怕了。于是偷偷睁开眼,正好看到几棵郁郁葱葱的柏树贴着她脚边缓缓掠过,她不由轻唿一声,这次却是欣喜居多。 裴靖伸手刮刮她脸颊,笑问她:“这可算是一份惊喜?” 安晴眼不错地俯视着下方的美景兴奋地点头,连转头来看他一眼都不太捨得。待到后来她胆子渐大了,经过树梢时非但不躲,反而用脚尖去踢枝头的嫩叶,乐得眉眼弯弯。 这段路程若是用一双肉脚丈量,再快也得走上一炷香的时间才使得,然而在这般近似直线的距离之下,这点脚程自然也便不算什么了。是以纵是软椅行得再慢,也是不过片刻便到了尽头,再加之安晴初次乘坐颇觉新鲜,此时快到末尾时却是嫌路短了,于是嘴角微微下坠,十足未尽兴的样子。 铁索末端正是拴在裴靖为她建的水上露台之上,将尽时倾斜的角度难免趋缓,软椅也渐渐慢了下来,到得最后停在露台顶上时,几乎如龟行一般迟缓。 待停下了,安晴却不急着解自己身上带子,只扯着裴靖袖子,双眼晶亮地央他:“我们再来一次吧!……要不,我们再坐着这椅子上去?” 裴靖失笑摇头:“这可是不成了。你看这椅子好似如何神奇,其实不过是利用自身下坠之势,配着固在软椅顶端的齿轮方能在铁索上蠕行罢了。若是要将椅子再弄上去却是费劲,非得要两三个大汉一齐用力才能将这空椅子扯上去,若是带了咱们两人,大概单是那拉绳之人便就将上头那露台给踩踏了罢。若是再从上头滑下来,这短短半日便来了两次,未免就显得无趣了。” 安晴想了想,也只得点头,不情不愿道:“改日你可得再陪我坐一次。” 裴靖笑着连连保证:“一定一定。” 其实裴靖方才解释软椅如何移动,安晴却是没有听懂,自然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软椅能自己下来却不能自行上去。不过她也听出他话里有为难的意味,便从善如流,心道这铁索左右都是在这的,又不能插上翅膀飞了,以后想坐几回都是有机会。 思及此,安晴便也不再不情不愿,自己解了身上的布带,又由裴靖帮着起了身,环视四周。 只见脚下一块四方的平台,高出水面约一丈,光秃秃的地上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搭的,花里胡哨的砖石胡乱拼凑成一个台子模样,连平整都不敢说一句。砖石形状怪模怪样,虽有些透亮的意思,却仍敌不过这几日的雨打风吹,瞧着很是脏兮兮的,没半点讨喜。 安晴心道裴靖再如何都不会将露台造得如此不堪,是以举头四顾,却见这方台子边上围了围栏,又在西边连了道吊桥直通岸边,潭上除了此处,再无旁的建筑,那么所谓的露台,大概便当真是指此处了。 至此安晴再不抱希望自然也颇失望了,她不由侧目看了裴靖一眼,却见他背着手,双眼亮晶晶的,似在等着她夸奖一般。她也只得含笑贊道:“这里看风景倒也开阔……”实是太开阔了些,连个棚顶都欠奉。 裴靖突然大笑,片刻后又弯着腰按着肚子,似是快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安晴恍然大悟,知道他必然还留有后招,不由恼羞成怒,恨恨地伸手直拧了他胳膊几把才微微消气,又鼓着嘴问他:“这是屋顶?” 裴靖笑得满面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按着肚子艰难地点头。 安晴跺跺脚,心说不妨却叫这臭小子耍了一道,于是有心快快离了这尴尬之地。然而她环视一圈却看不出台阶在哪,便只得又面红耳赤地求教这魔王:“如何下去?” 裴靖总算是笑够了,直起身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领着她往吊桥边上走,直走到安晴以为他会紧挨着吊桥掉下去时,她才看到下头原是一圈木质的阶梯,一片片台阶弯成半个优美的弧,靠着露台的方向还安着一圈扶手,扶手虽细却已足以令人扶着安全地下楼。安晴方才没有看见,不过是因为露台高耸,边上又有吊桥做掩护才没有注意。 待脚踏实地地站在露台之上,安晴再回头看自己走下来的台阶才发现,那原是一扇扇种着藤本月季的花墙,只现在还未到花期,花墙上只有葱茏的绿叶罢了。若不是她方才从此下来,又有谁会想到要暴殄天物地将万紫千红踏于足下?安晴不禁由衷佩服他奇思妙想,回头正正经经地贊他:“裴少爷当真好心思。” 裴靖却负着手笑,一派高深莫测的表情,再次问她:“阳儿喜欢看变戏法么?” 安晴吃惊一笑:“莫非刚才的不作数么?” 裴靖依旧背着手,低眼看着地上,微笑道:“那倒要看阳儿是怎么看了。” 安晴不明所以,再问,裴靖却只是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再不说话了。 她心下自然奇怪得紧,不由顺着他目光看向地上,却见地上有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光斑闪动。细看,竟是一尾尾色彩斑斓的小鱼儿绕着露台中心缓慢地游动。安晴掩口低唿,看看地上又看看头上,如是反覆,很是着迷的样子。
第93页 裴靖笑眯眯地扶她坐下,问道:“头上脚下都是水景,这露台许是最近水了的罢?阳儿觉着这戏法可还有趣?”说话间,地上彩光化成的小鱼成群结队,自去欢快地游个不停,只风来时便游得快些,无风时便慢些。 原来这戏法说白了却也简单,只这露台初造时便不用木石做顶,而是用各式厚彩琉璃密密攒成,下头再撑一只镂着种种游鱼形状的风车,风车经风自动,带动鱼儿畅游。风车底下又托一扇竹篾交成的网,挡住其上机关,又不妨碍光线倾泻。——这把戏裴靖原也替安晴玩过一回,只她没想到这方面便是了。——如是三层,又垒得极密实,教人纵是猜出了大概却也等闲想不透究竟是如何做得,于是便将这简单的玩意渲染成了个了不得的戏法,博得佳人一笑。 安晴听裴靖这般问她自是忙不迭地点头,原想趁兴问一句原理如何,但转念一想,又觉着这把戏于她来说本就似个法术一般似梦如幻,若是完完本本地解释透彻了未免无趣。于是住口不提,又真心贊了他几句,便转而依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两人近日所歷的趣事来,一手又使帕子替二人挥去水边生的小虫。 裴靖少年心性,本有意在她面前卖弄一番,赚得几分倾慕。然而心上人此时就依在自己肩头,呵气如兰香气袭人,若要强说些机巧木工之类的话没的糟蹋了这般风光,于是也顺着她话头说起自己近日所做之事。 因两家起这山宅本就是因了普度寺方丈的一番话,两人说着说着,不觉便将话题带到了普度寺上,裴靖便道:“开春时突想起这事,便想着咱家既是修葺宅子,那寺院说不得也要整修扩充一二。纵是到时真有个什么,那位方丈大师也好多纳几位灾民。于是我便使我家管家去,捐了五百两银子出去。” 安晴听了掩口一笑:“咱二人竟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我比你早些,年前便使人去捐了,数字竟也和你一样。”她原也想再多些,或是凑个什么六六六的吉利数字,然而一是觉着这样怕是太矫情了,二来若是再捐得多了,恐怕方丈不收,或是引得贼人惦记,再给寺里添了什么麻烦便是不美了。于是便只先捐了五百,寻思着待日后再多送些药物用具,倒也比银钱显得心诚。 两人对视一眼,话没出口却已都自对方面上看到同样的顾忌,不由又是相视一笑,心里俱都想着,我倒是没有看错了人。 第六十四章 山宅既已建成,裴顾两家便分别张罗起搬家的事体来。 因顾家二老久不问事,每月地里收租也只要管家报帐罢了,并没有太多事情要出门,是以听闻要搬,便也只说几句路途遥远、不易收拾之类话的便罢了。然而安晴却是常要外出走动的,且不说她自家的晴雨不悟,纵是和惠家合开的剪虹阁也不好总是不去照拂,左右都要隔三差五地去看上半日才算是尽了心力。更何况夏季正是落霞港口繁忙的时候,客人多了自然要在近前看顾着才好。 这样一来,她也到山上住却是嫌麻烦了,于是安晴跟顾家二老商量,不若她还是不动,提防着生意忙起来她回不了家,反倒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待过了这段时候再拣日子上山便是了。 顾家二老自然是不太愿意,道说本就是她张罗着要搬去别院消暑的,竟然临行又改了安排,徒留他们两个老的在山上窝着,况且她也说了今年很有可能遭大汛云云。裴靖听闻了竟然也抽空跑来做说客,道他为着自家生意也不得天天上山过夜,说不得也是要在府里多住上一段时间才行的,这般也算是跟安晴做了个伴。如此这般,若是今年当真有什么事,他也能护她尽快上山,定保得她周全。再者说来,今年夏日端的是风和日丽,连大雨都没下几场,怕是有什么灾也应是旱灾罢。 如是种种,各条理由都掰开揉碎了都给顾家二老说了个遍,只差立下军令状让二人安心了。裴靖话已至此,顾家二老又是极信任他的,于是心里纵是还有不舍便也只得点头答应,又嘱咐安晴得了闲便先上山住几天才罢。 于是裴顾两家大人自顾上山,独留了一对小的在山下照顾生意。 裴老爷和他妻弟陈老爷都是闲不住的,道现在家里有裴靖料理自是不必操心,竟双双出海走船去了,独留裴夫人于家中坐镇。她自也知道若是放了裴靖独自居住,他定然又要和安晴混在一处,然而她一则不能把这个理由宣扬出口,二则也不能因着这个便耽误了家里生意,于是只得秉承个眼不见为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去了。 裴夫人鞭长莫及,裴靖自然便如脱缰野马一般,镇日得了空子便与安晴腻在一处。到得最后,竟是连帐本都搬到了剪虹阁或是晴雨不悟,一边守着佳人一边做事,心中端的是快活无比,若不是还要与旁的老闆洽谈买卖,他竟是一步都不想离开安晴的。 安晴教他这般守着,心里半是甜蜜半是无奈,于是有时也强赶他出门会会朋友,省得他总是在屋里陪着她,没的憋坏了这只活猴。 如此这般,两人相处的日子虽然甜蜜,但是待安晴闲下来算算时候,竟离他们的一年之约只剩不到三个月的功夫了。她虽然面上一切如常,心里不由多少生出了几分焦急失望。然而待看裴靖却似乎没觉着有任何焦急的意思,日日仍是与她说话玩笑,时不时的也托人带话来说有事要忙,看样子很不像惜别或是惶恐的样子。 安晴见他虽不说成竹在胸,却怎么也有几分笃定的意思,于是便也稍放下心来。寻思着这事本急不得,况且她也不好摆出一副急吼吼的样子来催他,只待将近一个月时再与他认真谈个一次便罢了。于是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他不说她也便不问,权当没这回事。 这日安晴又早早的起了,梳洗之后由含夏帮着穿戴整齐,只喝了几口粥便要出门。 含夏忙细声地劝:“现下还早,小姐便再吃些罢。今日又是一天好忙,莫要不到中午便饿着了。” 安晴连连摇头:“天太热,却是吃不下了。吴婶那儿不是一直备着果子?再不走,日头升起来却是要热死人的。——你趁着还凉快,使人跟裴靖去说一声,就说今日没事不要寻我来了,他若是有事要出门也待过了晌午再说,仔细中了暑。” 这几日落霞天气反常,连着好几天的大太阳,连丝风都没,走在地里直能把人烤焦了。然而安晴和裴靖却不能得闲,因每年夏季总有商队趁着洋流来落霞买卖,此时最是客似云来的时候,店里没人看顾着却是不行。也正应了那句老话,无利不起早,既是有利,便是前头有刀山火海都要估摸着试试的。 含夏点头应了,又抿嘴笑道:“小姐当真细心体贴。” 安晴也不辩白,只笑着啐她一声,便叫上吴婶,推门匆匆走了。 这日上午时的天气一如前几日那般干热得厉害,安晴坐在背阴的屋里都是禁不住的香汗淋漓,不住喝茶扇风,却仍是觉着燥热难捱。到了快中午时,突不知从哪飘来大堆大堆的乌云,狂风仿佛开闸了的野马一般,哄的一下子便奔腾而出,撞得人险些站不住脚。人们都是热得狠了,经了这狂风俱都欢唿一声,忙开门开窗地放风进来。 因这风来得勐烈,又带着股子清凉的水汽,是以只片刻便将连日积攒的暑气一扫而空。过不多时,又听天边闷雷阵阵,而后便好似有一声令下,哗啦一声便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子砸得人生疼,又将黄土道砸出阵阵灰烟来,端的是霸道之极。 旁的地方不说,单安晴所在的这条街上,家家商铺里上到掌柜下到店伴全都喜得站在屋檐下接着连成线的雨水感嘆,纷纷道这一场雨下得正是及时,前几日还怕井水就此枯了呢。——落霞夏天这般大雨很是常见,大多是瞬息即来,至多半个时辰便去,端的是雷厉风行,好似急行军一般。是以这场雨虽来得突然,但谁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安晴自也不能免俗,她立在窗边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儿雨,待消了汗之后便自去忙了。 然而这场雨註定不同往日,轰轰烈烈地下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之后却仍没有半点转小的意思。安晴面上不由变色,放下手中活计推了窗看着天色,身旁吴婶忙为她披上件绸面的披风,又絮絮道:“小姐仔细淋了雨。——今日雨大,路不好走,奴使人叫马车来接啊?” 安晴不答,兀自探头望着天边,但见东边雨云厚厚地压着,漫天不见半点光透出来,诡异的灰紫色与青黑色交融在一起,仿佛两条恶龙在云上翻滚交缠。 安晴深吸一口气,关了窗推吴婶道:“你去,教媳妇们简单收拾一下便提前关店罢,回去带着家人快去山上!快去!” 因自顾家搬家那日,随安晴留下来的家人便都受了嘱咐,又早早地便同亲戚家人说好,有愿意跟着一起上山的便都在顾府的下人房里住着,是以对此事算是早有准备。此时安晴如此焦急,吴婶心知便是此时了,于是忙点头应了,而后匆匆下去吩咐,过不多时店里便清了场。安晴于楼上亲自将帐册悉数装进小箱里,又踩着凳子把箱子妥当放到房樑上,而后便只带了一把伞下了楼。
第94页 店里按照原先的吩咐,先用早就备好的沙袋垒了半截门口后,方严严实实地上了门板。 吴婶披蓑戴笠地过来拉安晴:“小姐快走罢,再住一会儿街上的水怕是要及膝了,到时恐怕走得就艰难了!” 安晴含笑摇头,只道:“我自有安排。”又推她道,“你领着媳妇们先走罢,莫要管我。” 吴婶虽在安晴身边待的时间不长,然而也知道裴顾两家小辈的交情匪浅,心道她如此老神在在定是有什么凭仗的,于是也不再劝,伸手替安晴系好披风,又强塞给她一只斗笠之后便也匆匆走了。 安晴探头左右看看,心知这般大的风雨单撑着伞也没什么用,于是弃伞戴笠,独站在檐下等着裴靖。 其实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约定,道说若是大汛来了应该如何行事。然而她就是知道,若是此时他们不在一起,他定然会来找她,如果她不在晴雨不悟,他定会到处去找,找到为止,绝不会自己一个人上山。 这般便是徒浪费时间了,她倒不如在这乖乖等着,省得令他平添了危险。安晴抬头看看天色,这一会的功夫乌云竟是压得更低,隐隐可见内里翻滚飘移,新透出股诡异的橙色来。 大雨下得如此猖狂,街上行人自然半个都无,安晴满耳只听得踢踢踏踏的落雨声,间或有一两声雷声加以脚註,端的是霸道之极又凄凉之极。 又过了半晌,才听得远远有马蹄得得,一人一骑自街口处飞快赶来,安晴扬起头,脸上不觉露出一点笑容,而后慢慢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骑马之人当然正是裴靖,他戴着顶斗笠、披着藏青的披风,驰到安晴身边时速度稍缓,歪了身子侧手一捞,安晴便已上马。 裴靖待她坐稳,忙张开身上斗篷裹住她,外头雨下得如此大,他披风的衬里竟还算干慡。裴靖低声道:“抱着我脖子,我双手不得闲。” 安晴忙听话地张手抱着他,又将头枕在他肩上,顿觉外头的雨疾风狂也没什么大不了。 裴靖一边策马,一边低声解释道:“前头路难走,耽搁了。” 安晴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此时街上积水已经有一尺来高,奔马举步维艰,裴靖抿着唇埋下身子一味催马,安晴帮不上忙,也便只得用力抱紧他,好教他不必再分神照顾自己。 路上积水越涨越高,好在道路还算平整,是以虽比平常走得慢些,却也没遇着什么阻碍,待得二人一马上到了半山腰守山瓦房处时,许是踏到了什么兔窝鼠洞一类的凹陷处,那马儿突然前踢一陷,竟生生跪下了。马儿骤止,两人因着冲力不受控制地向前滚落。裴靖一惊,忙蜷着身子护着她在地上滚了几滚方卸了力,而后又突呻吟一声,似是极痛苦的样子。 安晴一愣,忙扶着他起身。两人淋着雨跑来,自然浑身都是水淋淋的,然而裴靖背上却分外黏腻一些,她触手去摸,竟摸出一手淡淡的血色。 裴靖苦笑道:“放心,只是路上被断木扫了一下,皮外伤而已,只现在倒有些脱力……” 那匹坐骑想是头一回经此大劫,自己艰难地拔出前踢之后哀哀一鸣,竟就跑了。 安晴忙用披风将两人裹起,又勉力撑起他身子笑道:“那么,现在便要看我的了。” 裴靖闻言强笑一声,扶着她自顾走了几步,又道:“我没那么没用,不过是肺子里有些难受,腿还是不碍的。”说着便当真按着她肩膀勉力向上。然而想是他身上真的伤着了,裴靖不得不将小半的重量放在安晴身上,且越往上走的越是费力,快到两家高墙时,竟是连脸上那个苦笑都难以维持了。 他轻嘆一声,松了手道:“你先去叫人,再来接我罢,莫要自己逞强。”说着竟泄了力,身子也缓缓地向下滑。 安晴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竟半拖半抱地强拉他起来,又厉声喝道:“裴靖!你须跟我一起!”这句话也不知是为他鼓劲还是为自己鼓劲,她强撑着一口气,拉着他到了墙边,又踹门高叫:“快开门!” 然而里头似乎也在忙,人声嘈杂,加之雷雨阵阵,她那点声音自然是不足以引起注意的。 原来二人却是走错了方向,这门原是为搬家时两家运送物什所用,平常也常走些鱼贩菜贩的,现下经此大雨,人家又哪想着两人会从此过来,自然是将门紧紧关着。另一边却有三个门大开着,只为迎接两人回来。 现下要再转去其他的门却是困难,安晴急得左右看看,又侧耳细听,断定附近应是有人的,便先将裴靖放在一处被风处,又用手抠出地上石子,选那些个拳头大小的,接二连三地往门里扔。 过了大约盏茶时分,安晴几乎要将方圆十丈内的石子都扔遍了,里头才传出一声隐隐约约的唿痛声,而后便有小厮捂着脑袋气急败坏地开门:“谁***手那么欠?!我都问了谁呀谁呀了,还一个劲扔石头!” 安晴心里一松,眼泪便止不住地冲出来:“快点,你家少爷受伤了!” 第六十五章 “快点,你家少爷受伤了!” 那小厮听了这话一愣,忙探头看出来,安晴转身去扶裴靖,又抬头急道:“还等什么?快带人来帮忙!”两人一路摸爬着走来,又被大雨淋了个透,此时自然都是狼狈不堪。安晴髮髻散乱,拉扯裴靖嘶吼的样子教那小厮吓得浑身一颤,忙不迭地点头,留着门便一熘烟地回头叫人去了。 安晴哭笑不得,只得再次咬牙,将裴靖拉起来慢慢往门里挪。 天边先是一道闪,而后便是惊天动地的一道炸雷。裴靖一吓,轻咳一声,总算是有些清醒了,见安晴勉力支撑着他,忙摒着气自己撑着又走了几步,而后便伸手扒着门轻喘。 安晴撑着他不断流泪:“臭小子!混蛋!” 裴靖闭着眼睛苦笑一声,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连串的轻咳不受控制地逸出唇畔。 好在那小厮身手还算利落,片刻便带了大批的人来,撑伞的撑伞,拿毡的拿毡,转瞬便将两人给牢牢包裹起来,又将裴靖肩扛手抬地送去屋里。 安晴裹了裹身上毛毡,心里不受控制地又想到裴靖从祠堂里出来的那晚,不由一阵惶恐,忙忙地跟上众人脚步。 匆忙间,她终于看到一位故人,正是她偷去裴府那晚为她应门的小厮,于是忙拉着他低声道:“你去,跟顾府的人说一声,就说我平安回来了,裴靖有伤,我晚些时候再回去。”那小厮点点头,瞅着空子便戴着斗笠去了。 一行人沿着迴廊走到一间房里,裴夫人早在门口张望等候,看到裴靖如此狼狈地被人抬了进来,自然万分焦急,忙使人请家里养的郎中来看,又一叠声地叫人快将他送到房里妥帖躺下。 安晴刚想迈步跟上,却见裴夫人眼光唰地看过来,不由脚下稍缓。裴夫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又拉着她手柔声道:“阳儿辛苦了,这一路淋雨过来,便快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再去换一身干净衣裳罢,莫在这儿干杵着。你裴兄弟身子一向硬朗,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安晴错觉,裴夫人那“裴兄弟”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明确一些,她心知自己是被裴夫人记恨上了,于是只得讪讪住了脚,接过汤碗来道了谢便慢慢地捧着喝,心想能多留一刻便是一刻罢。 姜汤刚喝到一半,却有丫鬟来,向裴夫人行过礼后便笑着转向安晴轻福道:“婢子寻来了几件小姐的旧衣,小姐待喝过汤之后便随婢子向旁边小正房里换过了吧。这身衣裳左是不能再穿了,仔细着了病,少爷却又要怪罪我们下人了。” 这话说得甚妙,不但告知安晴不必离开这里太远,还向裴夫人挑明了安晴和裴靖的关系,是以裴夫人听得眉毛轻挑,凝眉看了那丫鬟一眼,又终归是顾着面子没说什么。 安晴心里也是奇怪,便也仔细看了那丫鬟一眼,十八岁上下,腕上带着个佛珠串子,喜眉喜颜,眉目间带着股子慡利劲,想是家里十分受重用的大丫鬟。安晴见裴夫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便放下汤碗沖她告了个罪,跟在那丫鬟后头去了。 两人进了小正房转入屏风,那丫鬟又极乖觉地跪在地上替安晴宽衣,安晴再看她一眼,摇头轻声道:“裴靖身边可养不出你这样伶俐自觉的丫头。”弄墨说,裴靖等闲不愿下人进他房里,平时更衣什么的都是由弄墨一手包办。可这丫头却于更衣一道熟练得紧,行事做派也很像个屋里头的,方才顶撞裴夫人那一句也极是有分寸。 那丫鬟笑着抬头看她:“婢子贱名听雪,原是五年前老爷拨到少爷屋里头伺候的。然而因少爷极反感婢子,总不愿婢子待在身边,两三年下来,婢子便跟那屋外头使的粗使丫头差不多了。老爷无法,才又将婢子配给了裴府的管家李费,过得了中秋婢子便要嫁过去啦。”
第95页 安晴点头,原来她是裴老爷的人,原来她是个被裴靖拒之门外的通房丫鬟,原来裴老爷子如此耳聪目明,跟自家儿子的拉锯战在这么早便开始了。 听雪见她微垂双目,知她是听懂自己那一席话了,于是又笑道:“小姐莫怪,老爷本就是这个性子,并不是心里对小姐有什么不满才如此。老爷走前儿也说了,待婢子觉得适合的时候,就跟夫人挑明他知道也同意这事儿了。是以婢子想,现下夫人也应该是琢磨过来了罢。” 安晴垂着眼睛点点头,没错,若听雪是一直站在裴老爷这边的,那么裴夫人应该一早琢磨过来她为什么要当着她面说这番话了。 听雪一边同她说话,一边麻利地替她解衣裳擦身子,又整整齐齐地穿上干净的衣裳,而后又让安晴坐在窗边,替她鬓边留了些碎发后便手下不停地为她挽了个歪髻,又只捡了她头上的一只珠钗挽住,剩下的首饰便用帕子包好,方笑道:“小姐这般打扮真有番我见犹怜的气质。” 安晴知她一番苦心,于是沖她感激一笑,又蹙眉道:“也不知你家少爷……” 听雪忙笑道:“小姐放心,婢子这就使人瞧瞧去。”说罢便转身出门,细声招来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句,便又放走了。 安晴知她此时着意逢迎,一是有裴老爷说的话作保,二便是指望着今后安晴能够高看她一头了。于此两人都是心里如明镜儿一般,是以听雪如此照应着,安晴便也如此受着。而这份情在日后该当如何去还,却不是她现在有心情考虑的了。 过得片刻听雪迴转了,扶着桌子笑着同安晴回话:“少爷现下醒了,闹着要见小姐呢,小姐便快去吧。”说罢便扶安晴起身,又打帘引路,端的是殷勤周到。 重回到裴靖所在房间的外间,安晴进门便见裴夫人似乎一直没挪地方一般,挺着背端坐在太师椅上,见她来便只点了点头,便又垂下眼睛,似乎极疲累的样子。 安晴向她轻轻一福,便自掀帘进了里间。 裴靖裸着背趴在炕上,背后一片血肉模煳,郎中在他旁边擎着手直着身子,十分无可奈何的样子,见安晴来了眼睛一亮,忙迎上一步道:“顾小姐吧?您快来劝劝他罢!您看裴少爷背后这样子,木刺要是不立时挑出来,怕是要化脓的!他又不肯喝麻药,到时候乱动挑坏了,伤了哪根筋络,这到底算是谁的?” 安晴只看了他后背一眼便忙挪开视线,深唿吸几次之后方问那郎中:“请问大夫,他身上可还有什么别的伤?” 郎中摇头又点头:“受了伤又勐跑,还淋了这么大的雨,肺子定然是有些受不住的,待晚些时候可能会发一会子烧,待烧退了便差不多了。裴少爷身子硬朗,倒是不太妨事,只小心伺候着,再别着风便罢。” 安晴点头表示知道,又走过去蹲在裴靖面前轻摇他:“裴靖?” 裴靖睁眼,皱眉含笑道:“唔,你来啦?” 安晴轻捏他脸颊,假嗔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还不吃药?是嫌苦?” 裴靖摇头苦笑:“麻药伤脑,我害怕。” 安晴皱眉,双眼泪光点点:“那,你是打算就这么生受着么?” 裴靖轻轻嗯了一声,又笑道:“所以我才叫你来呀,陪我说说话,转移一下精力。” 安晴点头,想抽出帕子来拭一拭泪,却发觉原先的帕子在衣服里一併叫听雪送回顾府了,听雪只为她准备了衣裳,并没有送来帕子,于是只得就这么晾着,扬声叫婆子们来按住裴靖,好教郎中清理上药。 裴靖伸手点点她脸颊上的泪水,皱眉取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而已,怎么就担心成这样?要是我死了,你还不得哭死过去,直接与我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安晴啐他一口,又忙道:“呸呸呸,百无禁忌!什么死啊死的,难听得很!” 裴靖背上受疼,不由轻哼一声,又勐的伸手抓住身旁管家的手臂,继而又苦着脸笑道:“说正经的呢,要是我这次真箇去了,阳儿当真要追随我而去么?” 安晴一口否认:“不会。”又看了一眼按住他的管家和婆子们,嗫喁片刻,方红着脸低声解释道,“若是你去了,我便替你侍奉裴叔裴姨,为他们养老,到一切事都了了,我再……”最后一句却是说不下去了,于是抿嘴低头,羞得满面通红。 裴靖却是展颜,拉着安晴的手笑道:“我们竟又都想到一起去了。”话刚说完,拉着她的手便又是一紧,裴靖吃痛,不由苦笑呻吟道,“房大夫,我没怪您听壁脚已是厚道了,您为何还要破坏我们小两口的对话?您是不知道,我家阳儿面皮有多薄!若不是趁着我现在样子还算可怜,能勾出她点心里话来,要再听到这样的话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您还真狠得下心来!” 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然而安晴听了还是有一种克制不住的磨牙的冲动,于是愤愤着冷哼道:“我就知道,祸害遗万年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像裴少爷这般人物,不白日飞升做那千年万年的仙人已是可惜了,又怎还会有事?房大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位姓房的郎中忙得额头微汗,无暇顾及其他,也便只得苦笑着听二人你来我往的拿他斗嘴,心道一句女人的威力还真是不可小觑,这位小姐倒当真替他把麻药给省了,至于拿他斗嘴这般区区细枝末节,他便大人大量,不予理会了罢! 待得郎中将裴靖后背包扎妥当,才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又坐到桌边写了两份方子出来交给安晴:“这一份是治少爷风寒,这一份主治跌打,内服,都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喝一次。少爷今儿晚上喝了药怕还是会发烧,小姐使人多看着些,莫要教他受风或是冷着,也莫要教他背后出汗沾水,这天气怪得很,仔细背后伤口生了脓。” 安晴一一记下,轻福谢过郎中后便出屋跟裴夫人详细转述一番,继而又忐忑开口:“裴靖也是因我才受了这份苦,郎中又说晚上怕是不太容易,侄女心里内疚得很,想晚上在这儿守着。不知裴姨可否答应,也好教侄女心里也好过几分?” 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煳涂,什么内疚之类的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裴夫人有心一口回绝,又怕儿子半夜闹将起来当真碰着了背后的伤口,或是更坏些,直接跑出门找她去了,那可是当真把她的里子面子全给丢了。于是思量一番,只得点头道:“这样也好,只你也是担惊受怕了一天了,晚上若再累着,怕是你娘也要说我呢。不若就叫我身边品霜陪着,你也多带个丫头过来,到时她们两人倒着班,你也好歇歇。” 安晴忙欠身道谢,这一垂眼,不知怎的心里汪着的一点残泪便又涌上来些,沾到睫毛上,十分显眼。安晴暗道一声苦,心说手边也没个帕子,用袖子拭也太无礼了些,何况还显着做作了:人家娘都没什么反应,自己在这里哭天抹泪的像什么样子?于是只得低着头,含煳说了句告辞的话便先出来了。 听雪竟还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忙抖开披风为她穿上,又替她系好了颈上带子才笑道:“这雨一直没有个停的样子,小姐就先在别院住下吧?婢子已叫人收拾妥当了,别院跟这儿都有迴廊通着的,小姐便不必冒雨啦。我使人再去跟顾府说一声,叫两位妹妹过来伺候呀?” 安晴看看天色,也便含笑点头,又轻声嘱咐道:“叫我爹娘不必担心,也别把你家少爷的情况悉数说与他们,只道大夫说他感了风寒,怕他晚上发热便是。” 听雪一一点头应了,又笑道:“好,婢子先送小姐过去别院,然后亲去顾府走一趟便是了!” 安晴点头,道了一声“有劳”,便由她扶着往外走。 听雪一边扶着她走一边低声道:“少爷对小姐的一片心意,婢子是看在眼里的。婢子信佛,也信姻缘这东西,老天爷自有定数,若是要强拆了,定是会折了寿数的。婢子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佛家讲究前世因后世果,少爷和小姐几世轮迴换来的姻缘,请小姐务必珍惜呀。” 安晴身心俱疲,不愿多说,是以只含笑点头道:“你有心了。” 听雪嘻嘻一笑,将她送入间房中,又为她倒上杯热茶方道:“小姐先歇会儿,婢子去顾府请妹妹们来。厨房里已经烧上水了,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姐便可沐浴更衣啦。”说罢便又一福,转身出去了。 门扇轻合,发出咔哒一声响,窗外风雨交加,安晴独坐室内,手捧着一杯热茶,蹙眉垂目,心中惴惴。 第六十六章 过不多时便听得敲门声响,安晴道一句请进,便有含秋带着一个婆子,满身风雨地进来笑道:“小姐今日可让婢子好生心焦!”而后便先停在门口脱下蓑衣、抖净了身上水珠,才指使那婆子将带来的干净衣裳妥帖归置整齐。
第96页 安晴知道今日一顿折腾,众人都受了惊,忙问她:“含夏吴婶她们可已到了?” 含秋点头笑道:“正是因为留在府里的人都已经回了,独缺了小姐和裴少爷,这才叫人忧心不止的。然而夫人倒还罢了,老爷却说,裴少爷定会拼得自己不顾也要保小姐周全的,夫人与其担心小姐,倒不如先担忧着裴少爷才好。” 安晴听了却没脸红,只黯然点头道:“他这个性子,倒是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便有小厮送之前烧的水来,于是由那婆子帮着小厮将水放好,安晴再由含秋帮着简单沐浴了一番,又将头髮重新梳理妥当。因是晚上又不再见什么人,安晴便没让含秋帮她调水分妆面。待约略收拾妥当了,便有丫头拎着食盒来敲门,自称是品霜,服侍着安晴吃完之后,自己又和含秋婆子三人避到外间吃了,而后便带着安晴主僕二人去裴靖屋里。 裴靖屋里只弄墨贴身守着,见几人进来便忙上前行礼,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退到了外边耳房。裴靖刚喝了药,已是趴在床上沉沉睡着,两只手就那么抻在外头。安晴不觉失笑,知他是嫌蜷着了手臂难受,便也不强将他手放回被中,只倾身探手摸他额头,却还没见热。 品霜于是劝安晴道:“小姐也是累了一天了,便趁着事情还少,在外间睡上一会儿吧!若是晚上少爷闹起来,怕是小姐就睡不成了。” 安晴教她这一说也觉着身上疲累,然而实在是不敢离了房间,于是便叫含秋将屋里软榻移到裴靖身旁,自己在上头躺了,又拉着裴靖的手才安心睡下,并反覆嘱咐含秋道:“到酉时末的时候,记得叫我呀!” 含秋自然满口答应,然而还不到时辰,安晴便觉睡得不安稳,自己醒了,忙又伸手去摸裴靖额头,但觉额上微热,似是快烧起来了。于是忙叫含秋去外间要两盆凉水并几块帕子,自己亲手将帕子绞了,一块扎在他额上,另外两块分别去抹他手心脚心。如是往復,裴靖身上热度没见着降下来,反倒更加的厉害了。安晴于是只坐在床边守着他,提防着他一旦醒来有什么需要,又担心他整夜都烧着却不曾醒来。如此心情,她倒觉着自己也快病了。 到了夜里亥时左右,裴靖烧得脸颊通红,一时睡一时醒,安晴更不敢须臾离开,只一个劲盯着他,又不停替他擦身敷额。安晴忖他身上热度惊人,怕冷水激着他身子,令他肺里愈发的难受,便吩咐含秋往盆里掺一茶盅的热水,兑成半凉的再用。如此来来去去,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要换过一盆水。半夜下来,安晴但觉自己指尖冰凉,倒比那绞过的帕子更能降火了,于是又捏着他手心不断揉搓为他活血。 裴靖于半梦半醒之间又开始唤她:“阳儿!”安晴答应一声,俯身侧耳,还待他再说什么,他却又已睡去了,过得片刻时候又开口唤:“阳儿!” 安晴便知他又是在说梦话,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趁着品霜睡了,点点他后脑嗔道:“你还当真是我的冤家了!”话音刚落,裴靖又是一声叫唤,安晴只得无可奈何地再答应一声。 到得后半夜,含秋叫醒了品霜接着伺候之后便也打着呵欠睡下。安晴此时双手冰凉,自不知道裴靖热度几何,于是叫品霜伸手去探,品霜试过之后欣喜道:“只微有些热了,小姐不妨先睡下一会儿呀?” 安晴摇头笑道:“只怕他又反覆,你且去换一盆水回来罢,记得倒一茶盅的热水兑一兑,莫要太冷了,激着了他。”边说话边手下不停,揉完了他掌心便又去捋他鼻翼两侧,听讲这样祛热败毒,于发热正是对症。 裴靖又叫:“阳儿!” 安晴只得再答应一声,原以为他便这么继续睡过去了,谁知他又含混接道:“你敢不嫁,我就……”后头几个字却是听不清了。 安晴大窘,又实在好奇,于是俯着身子低声问他:“你就怎样?” 裴靖闭着眼睛咕哝一句,便又睡过去了。 安晴哭笑不得,狠狠捋了他鼻子一把,又恨恨道:“你还能强绑了我不成?”话刚说完,品霜便端着水进屋了,于是安晴重又绞洗帕子,为裴靖擦拭手脚。 后夜无话,裴靖到得丑时正,身上的热也便消得差不多了,安晴怕他临了再烧起来,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又指使品霜将软榻移到他身边,捏着他手臂和衣躺着。裴靖唤她一句,她便答应一声,而后再伸手探探他额头,见没什么便再躺下。如此折腾着,竟就没再睡过。 夏天本是天亮得早,然而外头的雨竟一日没停,风也是更大了,安晴也是估摸着快到天亮的时候,再探一次裴靖额头,见他额上冰凉一片便也放了心。于是靠在软榻上眯了片刻,突觉有些不对,一个激灵又起了身。 裴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在床上半撑着身子,迷迷煳煳地看着她笑。 安晴松了口气,环视一周,见没有品霜的身影,便知她定是向裴夫人復命去了,于是轻捏他耳朵似嗔还喜地骂他:“臭小子,竟这么久才醒!” 裴靖拉着她手放在唇边一吻,沙哑地开口道谢:“辛苦你了。” 安晴眼睛一酸,忙低头笑道:“你快快好过来,就比什么都强了。”又问他,“渴了么?我给你倒杯茶来呀?”见裴靖点头,她便又起身去倒水,再托着他头慢慢餵给他。 裴靖待喝完了水又偏着头笑道:“阳儿今日服侍我的大恩大德,我便只有以身相许才能回报啦!” 安晴捏着杯子又啐他:“刚好些便又说浑话,快趴下,莫要再蹭伤了背后的痂子。” 裴靖于是依言趴下,侧着头看着她笑:“累了你一晚上了,便过来一起躺躺吧?可恨我现下伤到了背,竟不能抱你,真是可惜!” 安晴放下杯子便作势掀帘子出去,又转头同他笑道:“谁同你一样,这般的不正经!早上药差不多该得了,我看看去,一会儿再来寻你。”说着便迈步出门,独留裴靖趴在床上压低了声音叫唤:“喂喂,媳妇儿,你别走啊!为夫错了还不成么?” 安晴一路掩口笑着出来,虽疲累了些然而心情却是不错,含秋在外间听着动静便也醒了,爬起来服侍她穿好斗篷,又去耳房里叫了人来伺候着裴靖。待裴靖身边有人了,一主一仆才放心出门,往厨房那头去。 刚出了门没走几步便见着了裴夫人带着个丫鬟往这边走,安晴于是快走几步,含笑向裴夫人问好:“裴姨早。” 裴夫人笑眯眯地拉着她手,也道了声早,又看了含秋一眼。 含秋知趣,向裴夫人一福,便跟另一名丫鬟一道下去了。 裴夫人于是拉着她手嘆道:“阳儿啊,昨儿个真是辛苦你啦!” 安晴忙敛神静气地低头推辞:“不过是投桃报李,尽了侄女的一番心意罢了,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一颗心却是咚咚跳个不停,不知裴夫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裴夫人捏着她手摆弄半晌,方试探道:“福官对你的心思,我现下也大概清楚了,他是个死心眼的孩子,阳儿你也是我从小看大,知根知底的,虽然年龄上有些不合适……”裴夫人说到此,又将面上笑意加重几分,才缓缓道,“如今要是强拆散了你们,怕是佛爷也要拿我的罪过的。若是阳儿不反对,待你叔回来了,我便让他上你家提亲吧?” 裴夫人这个弯转得实在太大,安晴震惊之余没觉着有什么欣喜的意思,反倒是心里生出一股子莫名的害怕来,于是只得低着眼睛不出声,静待她后话。 裴夫人嘆了口气,悠悠道:“可惜我们裴家子息单薄,到了福官这一辈,便统共只有他,和你叔那边远房的一个表兄了,要是……”裴夫人似乎也自觉自己过分了些,于是讪讪一笑,“要是你俩成亲后待个三五年还没个动静……便在房里头放个人罢!自然,孩子还是管你叫娘的……” 安晴手蓦地变得冰凉,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强笑道:“姨先去看看裴靖吧,侄女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有。”说罢便落荒而逃。 奔走间,她恍惚看到弄墨的身影一闪而过,然而她现下实在没有心思想别的,待走几步想到了却也来不及了。但她心中不觉懊悔,反而有一种快意的感觉:说罢!吵罢!你们母子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到了厨房挥退众人,她的泪水才算是肆无忌惮地奔流而下。好在外头大雨下个不停,她并不需控制声音,只擎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药炉,心里不断重复一句:若我是裴姨,我会如何? 如此反覆几句,她才总算是平静下来,然而胸口总是憋着股子劲不舒服,于是深唿吸几次,又直愣愣地瞪着药罐想着应该怎样和裴靖去说。这样呆看着,待药熬好了,便也想得差不多了。于是灭了火,将药滤出一碗来放于盘中,自己亲自託了慢慢往裴靖屋里去。
第97页 安晴进了房,见外间没人已是心中奇怪,又是刚到门口便听到裴靖声音,便暗忖里头必然只剩了裴家母子了,她倒不好贸贸然闯进去,于是只在门口静等着。 裴靖沉声道:“娘未免对我的婚事管太多了些!今儿个我便跟您说了罢,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爹已经是同意了。我不过是顾着阳儿今后左右都要跟您相处,才一直照顾着您意思,谁知您却对她如此说话!您不是要给我房里头放人么?好呀,我便跟您对着干了罢!看是您手段高些还是我心思沉些!” “除了阳儿,谁我都不会碰的,您要是使什么歪心思如了愿,当真叫谁怀了我的种,我便也不吝使些损招,叫您那宝贝孙子还没见人世便夭折了去!您肯做得,我也是肯做得的!” 裴夫人气得声音发抖:“好啊,我养儿倒是养出仇来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二十年,你倒是还没娶媳妇就忘了娘了!” 裴靖冷冷道:“只要您说一句,我割肉剔骨都是使得。然而阳儿却不是您生养的,她也是被家里捧在手心儿好好疼爱了这么些年,您凭什么又教她为了我委屈自己?若是她肯,她早便在沈家堡忍气吞声地过下去了,哪还轮得到我?到时我真去沈家堡守着她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不娶,您便满意了?” “再说,您操持我婚事,跟**持我那未见面的孩儿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我早便说过了,除了阳儿,我不会娶别人。您既然把我这话当做放屁,一意以您的孝道要求我,我又如何不能道一句,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裴夫人显是说不过他,于是也只得冷下声音道:“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这本是女人的本分。你本就是单传,我既已有心成全了你们,难道你便不能成全了咱裴家么!?” 裴靖半晌无声,而后缓缓道:“单不说阳儿会不会成全,我只想问娘一句,当时爹如果执意要纳小的,娘会不会成全?” 这一句显是戳到了裴夫人的痛脚,她和顾夫人几乎同岁,又如何自己的独生子要比顾家的小女还要小上七岁了?只听里头清脆的一声巴掌,裴夫人又摔下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便摔帘子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安晴忙闪身躲到门后,裴夫人正在气头上,竟是目不斜视地沖了出去,并没有注意有什么不对。安晴松了一口气,默默掀帘子进屋,又默默扶着裴靖帮他把药喝了,而后便抚着他脸颊上突起的几条指印嘆气。她方才所准备的满肚子的话倒是不必再说了,然而得的这般结果却也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裴靖抬头沖她强笑:“没什么,我还有些晕呢,所以不怎么疼的。” 安晴默然,半晌方开口道:“何必闹得这么僵……” “……我娘生我的时候很是费了番力气,又因为我爹常在外头跑,算是独自拉扯我长大。所以我平常再如何淘气,对我娘总算是不曾忤逆过。然而她此次却是太过分了,我虽自认孝顺,却不想愚孝,也不想一辈子都按照她的计划中规中矩地活着,所以不管起因是什么,我总归要惹恼她一次的,——不是你,也总有旁的什么。”裴靖按住她手,抬头笑道,“却是让你徒惹自责了。” 安晴嘆了一口气,又笑道:“母子哪有隔夜仇,待你伤好了同她服个软,也便罢了。” 裴靖却显是不愿再说,又笑着东拉西扯地说些旁的话来逗她。安晴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便也配合着不提,只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闷子,一时间欢声笑语,虽有些刻意,却也是其乐融融的一派景致。 第六十七章 裴靖毕竟身子康健,发过烧之后便没什么大碍了。过得三四日,他背上的伤也开始结上了硬痂。郎中因怕天热,再捂下去反倒不好,于是便拆了绷带,只嘱咐他不得喝酒吃发物,也不得着手去抓便罢。 这几日雨也稍小些了,虽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然而看天色却不如头一两日那般恐怖。安晴于是第二日便带着含秋和那婆子回了家,只每日午饭过后过来陪着裴靖坐一会,说说话逗逗闷子,倒是再没见着裴夫人来。安晴心知母子二人都是个倔脾气,总要冷上几天才能劝得的,况且她怎么说都是外人,若是明着插手反而不妙,于是也不去提这个话茬,只着意说些好玩的来给裴靖开心。 这日她又在裴靖房里闲坐,一边同他说笑一边伸手进他衣裳里,于他背上轻轻替他抓挠解痒,省得他自己没轻没重,抓下了痂却又好不了。二人正说到高兴事时,突听门外一片吵嚷声,弄墨掀了帘子跑进来,满头大汗地匆匆一揖便飞速道:“少爷小姐不好了,夫人厥过去了!” “什么?!”裴靖听了这消息忙从床上跳起来,匆匆穿了鞋子,只着了中衣便直往外沖。安晴忙也起身跟在他身后,伸手从屏风上抢了两人的斗篷出来,又快走几步替裴靖披上,再将自己的穿好,而后扶着他便往裴夫人房里赶。 两人匆匆到得房内,只见裴夫人已靠在床上仰面躺着,身上盖着条夹被,一手搭在外头,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面上好歹还有些血色。屋里丫鬟媳妇们端水的端水,熬药的熬药,独留郎中一人在床边坐着。 裴靖面色凝重,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握着裴夫人的手轻唤:“娘?” 裴夫人闻声微微睁眼,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又立即闭上了眼睛,将头撇向一边,裴靖却已松了口气。 安晴细声问那郎中:“请问先生,我家夫人却是得了什么病?” 那郎中闻言起身行礼答道:“夫人身子本还算硬朗,只这几日天气实属反常,几日燥热之后又是连日阴雨,夫人体内一股子邪火发不出去,今日又遭了大变,急火攻心,这才不防厥过去了。现下夫人气血不行,肝气郁结,需每日好生将养着,再辅以针灸,养上月余方能有起色。” 安晴听罢长出一口气,又问屋里服侍的书霜:“夫人是因何如此?” 书霜忙跪下回话:“今日随老爷和舅老爷出海的船工回来了两个,说是近半个月前咱家的船在海上遭了风暴,船队没了一多半,又遭了没本钱的浑人劫船。咱家损失惨重,老爷和舅老爷此次本是和那岛上自封的土大王交易,货交不出来,老爷和舅老爷就被那土大王给扣住了!” 安晴饶是不信佛也不由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人没事便是最好!那土大王要的无非就是钱物,他可开了什么价码?” 书霜闻言连连摇头:“两位大哥还没说完,夫人就厥过去了,他们此时还在廊下候着呢。” 裴靖闻言便要起身,安晴却向他肩上按了按:“我去罢,两位大哥也是九死一生,此时还不知能否将事说囫囵了呢。你先陪着裴姨待会儿,说会子话教裴姨宽宽心,待过些时候我再来叫你。” 裴靖按着她手,转头看着她强笑:“好。” 安晴沖他安慰一笑便转身掀帘出去,又低声吩咐外屋的婆子:“你且去将你家少爷屋里头床上叠着的外衣拿来,伺候他穿上。他刚好,这一时半会的还使得,长了却要着凉了。” 婆子点头去了,安晴这才使人将候着的两位船工请到边上耳房说话。 那两位船工却是已不能自己走路了。他们本是被那土大王刻意放回来传话的,谁知路上又遇到暴雨狂风,原先的二三十人竟就剩了他们两人。算他二人命大,挣扎着从海上逃了回来,此时也是去了半条命,躺在门板上有气无力的,安晴问两句才能约略回上一句。安晴体谅二人辛苦,忙另寻了郎中来看,又只要他们二人点头或是摇头来回答,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候才将事情给弄清楚了。 她长嘆一口气,站起身子踱到窗边想了片刻,方叫旁边一直听着的管家跟裴靖回个话,又教裴府大管家提前将库中的东西清点起来,自己竟先带着丫鬟回去了。 次日安晴带着来贵又寻裴靖来,见他穿戴整齐地负手立于窗前,便知他主意已定,于是上前抚着他肩膀柔声道:“这便要走了?” 裴靖默默转身,低头看着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满地盛了不舍与担忧,安晴于是笑道:“可是觉着为难了?我昨日回去便寻思着,这一时半会儿的,你家怕是拿不出这许多现钱来,若是因为这个耽误了便不好了。可巧我手上有一笔闲钱,昨日归置了半晌,今天才总算是让我赶上了。加上我这份,赎人是尽够了,待你们回程时说不得还能置办些稀缺的货书回来卖,如此也便算是渡过这一劫了。”说着便叫来贵上前,又笑道,“可惜我带回来的船早卖给了你家,便还要麻烦你家人跟着来贵去做一番苦力啦。” 裴靖心下瞭然,她手上能立时拿出来的大笔闲钱,除了她的嫁妆哪还有其他的?于是连连摇头:“其实阳儿不必如此,我已联繫了买家,把我家在郊外的地尽数卖了,今日便要和他谈出个合适的价钱。现银交易,只这一折银子也便差不多够啦。”
第98页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摆手先叫来贵下去等着,待屋里只剩他二人了才往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嗔道:“你这就把我当外人了么?现下落霞刚遭了灾,谁都没多少现银在身边,纵是你那买家真有能力吃下,说不得还是要狠狠地将价格压到不能再压才罢手的。那又是何苦来哉?再说你带着家里人走这一趟船,风险尚且不说,若是当真空手回来了,后继乏力,以后又该如何是好?——你便听我的,带着人快些走罢!我昨日还特使人去请教了方丈大师,他估摸着落霞连日阴雨便是那海上的飓风引起的,自南洋经落霞,现下怕是已经继续向北了。这顿雨过之后大概还要旱上十天半个月,往后纵是有风雨也是小的。今儿个雨已经停了,你明日趁着天好抓紧时间去了,莫要再因为这些小事耽搁了时间罢!” 说是小事,她将自己嫁妆拿出来给他渡过难关又怎么算是小事了?裴靖伸手揽过她来,动情地低声道:“阳儿这番心意,我无以为报……”说到这里却是声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于是低头与她额头相抵,片刻之后方强笑道,“不知顾叔和顾姨……” “他们不反对。”安晴低低地回他一句,又偏头使劲咬了他肩膀一口,恨恨道,“除了你这个冤家,我的嫁妆还能给谁了?” 除了他,又有谁能与她心意相通,将她所有事都牢牢铭记于心?又有谁能绞尽脑汁地大兴土木,只为了博她一笑?又有谁能够不顾个人安危,与她于危难□进退?又有谁能一意护她,时刻在意她与他家里人相处时的感受? 嫁妆不过也只是银钱罢了,并非是要牢牢攥在手里才是好的。之前沈家处处算计着这点钱,所以她不肯给;现下裴靖时时怕照顾她不到,他有需要,她又怎会吝啬? 安晴嘆了口气,无奈地用额头抵着他肩膀想,她这辈子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她的嫁妆怕是早晚都是要抬进裴家的,若不,她也便干脆了了嫁人的心思,就此孤老一生倒也干净。 裴靖自然明白她话里意思,欣喜之余猿臂一勾,将她死死箍在怀里,又空出一只手来托着她后脑,勐地亲上她双唇,缠吻不休。 两具年轻的身体登时纠缠在一处,便如**一般,片刻之后连屋子里似乎都比原先热了几分。过了盏茶时分,裴靖才恋恋不捨地与气喘吁吁的安晴分开,又不就此捨得松手,于是转而抱着她坐到床上,将她牢牢固在他腿上之后,方枕着她肩膀低声嘆道:“等我回来,咱们立刻成亲罢!我是一会儿都不能再等了。” 安晴好歹经过人事,自然知道他急的是什么,于是轻推他一把,低头不语,嘴角却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裴靖又枕在她肩上低语:“我走了之后,家里就都靠你了!我已跟家里的管家和管事婆子都说过,今日晚些时候他们便会去你那儿回话,家里的印章和钥匙我现在便给你。” 安晴一一点头应了,又道:“这几日之后,各家存的粮食怕都没剩多少了,地里的也大多叫雨水给沖了吧?我寻思着明后日等雨彻底停了,就在山下放个几日的粥……” 裴靖点头道:“都依你,我现下脑子里都被我爹和我舅舅的事给塞得满满的,剩下那一星半点也要忙着想想怎样才能尽快捞回本来,已没什么心思再想旁的了。我信阳儿,只要你觉着是对的,便是你把裴家囫囵卖了也是行的。” 安晴自然又嗔他:“又说浑话!”虽是说笑,但眉目间隐有一丝忧虑。 裴靖知她顾虑什么,又道:“家里几个老人我却是要带走的,一是怕他们托大不服你管,二也是也想就这次走船究竟要带什么货书回来徵求一下他们的意思,你看如何?”这便是要把裴夫人架空了。托大又是托的谁的大?不过是仗着裴夫人连年掌家才如此罢了。 安晴连连摇头,又笑道:“你看谁有用便带去,倒不必为了我带走什么人,那便是累赘了,没的再添了麻烦。再说,若你当真把裴姨倚仗的人都带走了,人家背后要怎么说我,裴姨心里又要如何失望?况且我一个人挑起两个家来本就吃力,若是裴姨有心,肯跟我商量些什么反倒是好了。纵是她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我跟她解释几句便是了,倒不用你背后耍这些小把戏来助我。” 说着又点他额头笑道:“裴公子,对你自己的娘亲有点信心呀!裴姨本就不是那般使小性、不懂权衡、听不进旁人话的人。况且,你既是说了我会为两家打算,裴姨经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下来,她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还是……你看低了我的本事呀?”说着当真撅起嘴来,扬着头轻哼一声,等着他来哄她。 裴靖听了忙抱着她笑道:“是,我家亲亲媳妇儿最是厉害,是相公我多此一举啦!”说着又香了她好几口,再抱着她说了半晌甜蜜话,而后便起身将自己的私章、重要的钥匙帐册等都装在一只小匣子里交给她,方笑道,“咱俩倒算是私定了终身了,现下过了聘礼,我的好媳妇儿,你是想跑也跑不掉啦!” 安晴啐他一口,嗔道:“哪能如此便宜你了?待你平安回来便再说罢!”又推他道,“来贵我便留在你这儿,趁着天亮你便快使人装船罢!再者,你既然不用卖地了,空出来的时间不妨再去跟裴姨好好说说话,裴姨年轻时也是跟着裴叔下过南洋的,胸中定有大谋略,你问问她的意见却是正经。” 裴靖点头应了,又笑道:“好,我定要再好好同她说说,我的好媳妇儿是多么善解人意!” 此话一出,安晴自然又是狠狠瞪他一眼,又含笑起身道:“今天你还有的好忙,我便不打扰了,明儿个几时走,你使人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呀。” 裴靖点头,又伸手拉住她亲亲热热地说了会话,再借着远行之名狠狠吃了几口嫩豆腐,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安晴才含笑辞了他出来,自己往家里走了。 第六十八章 第二日天还没亮时裴靖便带着人,领了五艘船要走,安晴自然也跟去码头上送他。 旁人先都上船,只剩裴靖一人拉着安晴,与她又说了好些肉麻话,再事无巨细地互相嘱咐了许多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船。 安晴送走裴靖,忙又回了山上,进了院门也顾不上歇,先去裴夫人房里坐了片刻,将她计划的事情样样数数都说与她听了一遍。然而裴夫人只躺在床上闭目不语,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安晴暗自苦笑,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 出了屋子,却见听雪已在门外垂手等着,安晴看她一眼,不由笑道:“你这丫头,倒生了十分的眼力见。” 听雪只当是夸奖,含笑低头受了,又扶着她手臂往东边小厅,边走边同她絮絮说起裴夫人平常最是倚重哪些人,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脾性,安晴一一默默记下,待听雪说完了,沉默半晌方拍着她手笑道:“你有心了。怕是我以后这段日子,都要倚仗姑娘你了。” 听雪面上一喜,忙低头笑道:“小姐抬爱了,婢子不过是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罢了,小姐但凡想要婢子做什么,只要说一声便好。在婢子看来,小姐就是正正经经的东家,是早是晚没什么相干。” 安晴看她一眼,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快到小厅时才又吩咐道:“你去,把裴家主管钱粮、府内建造的管家以及媳妇婆子都招来,再使人去叫我家含秋,跟她也说同样的话儿来,我只在这等着。” 听雪应了一声忙掀帘子出去了,片刻便有丫鬟端上来热茶,安晴接过一杯捧在手上,将要办的事情又在心里重头理了一遍,待再抬头时才发觉人已来的差不多了。各人都是屏声静气地肃手站在堂下,安晴于是放了茶碗笑道:“可是都来了?听雪含秋站到我身边来,——这事一多便容易忘,你们两个丫头原是不该来,然而既然来了,便与我拿纸笔将事一桩桩地记下罢!” 两女应一声是,听雪于是又掀帘子招小厮送来文房四宝,安晴这边已开始问起话来:地里庄稼如何,院墙可还牢固,塌了多少,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补,仓库里粮食还剩多少……管事的都是老于此道,见雨有停的意思便已叫人披了蓑衣四处查看,此时自然个个应对如流,便有那一时含煳的也多是细枝末节,并不十分碍事。 安晴待问过一遍,方知两家託了地利,山上树木又葱茏,当真没损失多少,只几处田地泡了水不能用,又加上前几天暴雨冲垮了山上碎石,一就滚下来很是沖毁了几堵围墙,再就只有裴家一处偏僻的耳房塌了半边,这些小损失与暴雨比起来实都是不妨事了。 于是安晴吩咐叫人马上修葺围墙,泡了水的庄稼趁早打下来,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实在不行便烧了了事,别烂在地里耽误了来年。那塌了的耳房若是没什么大用途却不妨缓一缓。又叫管家趁着天好多带些人去两家店里估量下损失,跟柴米油盐等无关的店子不妨先关了了事,不急着整修一新。
第99页 管家们都一一应了,安晴想着再无其他事,便正色道:“现下雨也停了,各位若是下过山心里便也都有数,如今落霞算是遭了灾了,但凡是种了庄稼的地就没有倖免的,平地上的人家也都泡了水,想必家里也没多少存粮了。咱两家实是託了普度寺方丈的福,如今损失才如此的小。然而祸兮福所倚,咱家遭灾遭的小,在旁人眼里便如同拣了个大便宜一般,若是现下不快快放点血做点好事,怕是转眼就要被人盯上,破了大财的。所以我便想着,从明日起,咱们两家在山脚下舍粥。” 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安晴话刚说完,裴家那边便站出来个老管家拱手道:“望小姐恕老奴冒犯。老奴昨日才使人去裴家粮仓里看过,算起来,咱家的粮食不过够我们这些口子吃三五个月的,这还是往多了说。小姐宅心仁厚,放粮舍粥一事本是善举,老奴不该阻拦。然而待话放出去了,全落霞的百姓都到咱这儿来讨一口吃的,这可是如何是好?到时若是不给,反而更引人憎恶,群情激愤之下,少不得要多少都得咬牙给了出去。这一来二去的,咱自家到了冬日反而会无粮度日,那可就要闹内讧了。” 安晴看了一眼听雪,后者忙俯身细声道:“这位是管粮仓的乐叔。” 唔,原是裴姨倚重的。安晴心下琢磨着,面上已堆出十分的温婉笑意,和颜悦色地开口,不答反问:“乐叔可是本地人?” 乐叔拱手恭谨回道:“回小姐话,老奴原是夫人娘家那边人,在落霞待了近三十年,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 安晴颔首笑道:“但是恐怕乐叔仍守着故乡的饮食习惯吧?乐叔有所不知,咱落霞人靠海吃海,平常的老百姓因为有那些个海物顶着,平日里只中午那一顿吃些干粮罢了。是以咱只中午舍上一顿好粥便罢。况且这只是暂时救急罢了,落霞遭此大灾,不出十日,朝廷定要颁诏开仓放粮,到时便没咱什么事了。再者说来,乐叔,纵是咱在临县买不到过冬的口粮,咱地里的高粱玉米可都是实打实的粮食呢,定能过得了这一冬。” 此话一出,除了乐叔及外乡来的几位管家之外,其余人面上俱都闪过几分惊愕的表情。 这确也不怪他们见识浅薄,落霞当地因嫌平地盐硷贫瘠,少有人卖力开垦,离海稍远的那几块不多的良田为求保本,种的多是水稻小麦一类“精贵”的粮食。而远来卖粮的商人们也不会如此不开眼,选那齁贱的高粱玉米来卖,那可真真是连运费都赚不出来了。是以在落霞人眼里,除米面外竟再无旁的粮食。 安晴环视一番众人表情,心知乐叔怕是故意与她找不对付的,看他对高粱玉米作为口粮并无多少惊讶之意,那么前头他又为什么要说那一番粮食不足过冬的话来堵她?然而现在这些小心思她也没工夫理会,只向众人含笑再四解释道:“高粱玉米在沈家堡常用来做成主食上桌待客,同米面相比另有一番风味,众位待秋收之后一试便知。” 然而她再怎么保证,终归敌不过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几位吃惯了米面的管家始终保持着一个半信半疑的神情,她也便只得肃下脸来,正色道:“那便如此罢,待一会散了,乐叔和安叔就分别拿着牌子去领二石米出来;我待会写个帖子,福叔帮我恭恭敬敬地送到衙门里去,由那帮子衙役帮咱宣扬去;而后再顺道去趟校营,问问魏守备明日能否拨冗;李叔再去普度寺一趟,问问方丈大师有没有要与咱一起舍粥或是舍药的意思;冯叔去王家惠家一趟,道说咱两家已经决定舍粥了,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对了,黄嫂和李嫂待会领米过秤,明日寅时正带着媳妇们准时开火。” 乐叔大惊,连连摇头道:“二石米?若是十日后赈灾的粮饷不来,咱家再接着舍下去,怕是我们也要揭不开锅了!” 安晴闻言心中不快,端着茶碗慢慢吹着茶末不说话。 此时一个近三十、白面如玉的管家上前一步,搭着乐叔的肩膀缓声道:“乐叔这便有所不知了。对咱落霞普通百姓来说,米面是个金贵东西,哪能日日吃得?只是这几日颳风下雨的,海水被搅得浑了,渔人又因着风浪不敢下海,是以才捕不到鱼虾贝类果腹,要求助于旁人的。所以咱也不必等赈灾粮饷,只需待海上静下来便是了。——况且,咱也不用拿着白米白面的出去舍粥。仓库里还有好些的地瓜、豆子一类杂粮,混在粥里却也十分的管饱。” 安晴看他一眼,又看向听雪。 听雪红着脸低声道:“他是李费,掌管裴家长短工的。” 安晴哦了一声,转而笑看着李费道:“你倒是机灵,这几日舍粥的人手便由你负责好了。裴顾两家各点二十人由你带着,舍粥抬粥、站岗排队,你都要寻思妥当了,明日清晨我再招你来问话。”说到此处刻意顿上一顿,待李费应了一声是,才又缓缓开口,似是沉吟自语又似是问询众管家的意思,“怕就怕众人心里以为是舍白粥,到时接了粥一看,倒生出几分愤愤的心思来。” 李费忙接口道:“这倒不愁,待小的明日找几个口舌伶俐的,只在众人排队的时候说,东家体恤众人辛苦,刚遭了灾,还没将家里完全清点完毕便忙忙地拾缀出口粮来熬粥。是以粮食种类繁杂,然而东家的心却是一片赤诚的。” 安晴听罢沉吟半晌,方道:“如此言辞,便只是姑且一说姑且一听罢了,你明天教舍粥的伙子们也盛了粥与他们同吃。黄嫂李嫂?” 两位媳妇闻声忙上前一步,安晴继续道:“你二人明日做了粥之后先盛一碗拿与我看,务必做到巾包不洒,插筷不倒,切勿偷工减料。这事若是做得漂亮,事后一人赏五两银子、厨房上下每人一吊钱,若是有任何闪失,扣一个月月钱,赏二十板子。可曾听明白了?” 二人忙连声应是,不敢多言。 安晴轻出一口气,又嘆道:“布施一事最是难做。有句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所以咱这事要做,却不能做满,同时还要秉承一句芝麻开花节节高方能讨喜,你们可听明白了?” 众人脸上多少有些迷茫,又是李费先躬身,响亮地应道:“谨遵东家的话。” 安晴余光看到几位老管家不动声色地撇撇嘴,而后便垂目拱手不语。她于是又笑道:“列位便放心罢,我顾安晴是断做不出来割肉饲鹰的壮举的,总要先保了咱们再去想旁的人的。——若是再没什么事,各位便都去忙罢。管家白日有事自管来找我,若是晚上有事,可说与听雪和含秋,叫这两个丫头来与我传话。” 众人又都应了一声,纷纷退出了。 安晴嘆了一声,喃喃道:“却是又凉了,含秋替我拿件披肩来。”含秋会意地应了一声,便也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听雪和安晴两人,听雪心知她有话要说,便也只垂首等着,并不主动开口。 安晴也不急着说什么,先摊开纸笔写起要交与县丞的书信来,待落款盖章之后,才搁了笔缓缓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管家实是个聪明人,然而自古有曹操因妒杀杨修。我虽不是曹操,却难保旁的人不是。他若是想要挑什么大梁,于藏巧露拙一道却不可不精。平时多请教请教旁人,倒比时时出那些个无谓的风头要强上许多,到时真到了出彩的时候,也不会因此便让旁人记恨上了。” 听雪连连称是,又目露感激,低声道:“李费承蒙小姐抬爱……” 安晴抬手打断她话,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眼道:“我并没有许他什么,日后如何,也要全看他如何行事了。若他当真将这话听了进去,怕到时他这只良禽还要挑个更高的枝儿来歇脚呢。” 听雪忙摇头道:“古语道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小人虽不是名士,然而小姐知遇之恩却是如何都要报的……” 安晴挥手,低声道:“我乏了,你且下去罢,不必贴身伺候了。” 听雪答应一声,盘桓片刻,又恭恭敬敬地向她道了一个深深的万福,这才小心掀帘走了。 含秋片刻后也回来,将披风披肩等物于她妥帖穿了,两人便仔细地拣那干净的小径回了家。 安晴换过衣服之后便寻顾夫人去,摒退了旁人之后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详细跟顾夫人说了,顾夫人沉吟片刻,轻拍她手背贊道:“你做得很是得体。” 安晴听她如此评价才松了一口气,又苦笑道:“女儿也是头一次当两边的家,生怕叫裴家觉着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厚此薄彼一类,那便是不好了。”顿一顿又为难道,“裴姨……” 顾夫人含笑搂着她劝:“你裴姨生就一副掐尖要强的性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她不过是现下抹不开面子罢了。——吶,自家宝贝儿子本是对她言听计从的,现下因了你而再四地顶撞她,若换了是我,我心里也要不痛快的。然而她向来疼你,你又是对福官、对裴家一心一意地好,你只管什么都做到了十分,她到时就会觉着,若是不答应你和福官的婚事,她心里一辈子不安宁呢!”说着便使帕子掩着口笑,“她再别扭下去,不过是闹得自己良心不安,咱们左右是没什么的。”
第100页 安晴教自己娘亲逗得扑哧一笑,也回手搂着她玩笑道:“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我娘最是jian诈狡猾!” 顾夫人也偏着头笑:“那是当然,你娘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女诸葛来着,……谁知还是栽在你爹那块老木头手里!”说着当真咬牙切齿,一副恨恨的表情。 安晴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六十九章 第二日寅时初,安晴便忙起床梳洗。 饶是夏季天亮得早,此时外头也只是刚见着亮而已。含秋摸摸索索地替她穿戴妥当,又低着眼睛,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悄悄侧头,不住克制地打着哈欠。安晴不由笑道:“我走之后大概有一个时辰的空闲,你便趁机补一会眠罢!” 含秋忙打起精神笑道:“瞧小姐说的,婢子哪是那么不中用的人?待住一会儿就好啦!倒是小姐待会下山要小心些呀,莫要被什么莽汉冲撞了才好。” 安晴含笑应了一声,趁她梳头的空当先撑着头闭目歇了一会,而后又匆匆吃了几口粥,便带着含夏去了厨房。 因顾家厨房稍大,安晴又不愿两家来回奔波,便叫裴顾两家的媳妇全都聚到顾家大厨房来做活,裴家厨房则空下来留待自用。因黄嫂和李嫂有心在第一日开个好头,是以按着约好的时间又提前了小半个时辰便召集媳妇姑娘们干活。因此待安晴迈进厨房时,媳妇们正忙得热火朝天,生火的生火,淘米的淘米,锅也已经上了灶。 安晴凑近了看看,又转头问黄嫂:“这是多少米?” 黄嫂擦着手在一边陪着笑回话:“这锅里是六升大米二升糯米,待水开了米半熟再下地瓜。——我瞅着地瓜粥金银相间,卖相极是喜庆,又是甜口的,讨个开门红却是不难。待明日我们再寻思些绿豆粥、黑豆粥这些杂粮粥来做,定叫来喝粥的交口称赞!” 安晴看着着锅里水米的分量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她一句:“这法子是你想的?” 黄嫂子嗐了一声,搓搓手低头小心回话:“是我们大傢伙想的,奴倒是不敢贪功。” 安晴见她眼神飘移,面露心虚,便知定是李费或者听雪为她支招了,于是也不说破,只嘱咐一声:“还不知今天会来多少人,你们且按一半的分量做,待好了先盛一碗过来给我过目。”便迈步出了厨房,就近寻了一间小正房坐下,又招了李费等人来问今日的安排。 如此忙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黄嫂这边便使了个年轻媳妇为安晴捧上碗粥来。安晴拿起小勺来搅一搅,又直直地□粥里,见那小勺待住一会儿才缓缓往下倒,方满意道:“这个厚薄倒是可以的。”又吹凉了之后喝了一口,味道中庸了些,黄嫂又显是怕筷子在粥里站不住,多焖了好一会儿才起锅,却是稍嫌黏腻了。 安晴心知上大锅煮出来的饭本就难掌握火候,她却是不好要求太过严苛,于是稍缓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只挥挥手叫那媳妇下去。 那媳妇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她如此神情便知道安晴对这粥作何评价,于是忙福了福,不声不响地下去了。 李费转转眼珠,看样子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开口。 安晴笑笑,心道昨日听雪定是将她那番话完完本本转告了的,于是只当没看见,又问了他几句人手布置的事宜便也放他下去了。 安晴待他出了门,又喝了口茶缓了缓精神,便也搭着含夏的手出门,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落霞这半个月来的天气像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整的,暴雨之后又是连着两三日的艷阳天。火辣辣的大太阳很快便把地下的积水烤干,转而蒸出股子闷人的热汽来。安晴被这股子闷气熏得头晕脑胀,饶是头顶有伞遮阳,又有含夏亦步亦趋地扶着还是觉着路途艰难,走到半山腰便觉着气力不济,于是只得寻个阴凉地站下,寻思着略歇歇脚再向下走。 含夏收了伞,一边使帕子为自己扇风一边往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走,待张望片刻又忙忙回身,拉着安晴手臂急道:“小姐您快来看呀,可是婢子眼花了?山脚下那些乌泱泱的人头当真都是来领粥的?” 安晴听她如此反问,忙也走到高处向下张望,第一眼却也被骇住了。 只见山脚下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众人形成了条又粗又长的队伍从山脚蜿蜒开来,又直伸向大路。众人因怕旁人插队,竟排得密密实实,两人之间至多只有两尺宽的空隙,更别提有那本就认识的,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团,生怕别个占了先。队列旁不住有人骑马驰过,离得太远看不分明,安晴只能看到马上人均是着黑,想必便是魏郢的手下了。 安晴望了片刻便吩咐含夏道:“咱们先回吧,你待回去便立刻使人去厨房跟黄嫂说一声,教她快些把剩下的米都做上,再分人手出来熬些绿豆汤来,放得稍凉些再端下来给魏守备带来的将士们喝。这大热的天,军爷们穿得又厚,若是当真热晕了几个便是罪过了。” 含夏一一答应。因山下众人实在太过骇人,安晴也不敢多歇,话刚说完便催促含夏上路,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待回了府自然都是气喘吁吁。安晴但觉胸口憋闷,忙寻了个阴凉的屋子进去歇息,待缓了有一盏茶的时候才约略觉着好过了些。 含秋掀帘子一头扎进来,脸上难掩笑意:“小姐呀小姐,婢子可找着你啦!——老宅子那头昨天晚上收到了大少爷的家书,因宵禁了便没及时送来。这不,今儿早上便忙忙地赶来敲门,老爷和夫人已看过一遍了,叫我快快送来给小姐看呢。” 安晴一听是顾长青的信,脸上先勾出抹笑来,忙取过帕子净了手之后方拆开信粗粗一阅,又欣喜地抬头同含秋确认:“算起来,我哥这几日就该回来了?” 含秋抿嘴笑道:“可不是么,按信上的意思,大少爷发信和动身不过是前后脚罢了,算算日子,不过十日,大少爷便要回来啦!” 安晴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又掐着手指头默算他们两兄妹有多少年没见了,自己的小侄子多大了,嫂子为自己新添的小侄女又该多少个月了,乐了一会儿方又想起来问含秋:“王家那边还没动静?”普度寺方丈及惠家都是昨日当面便给了回话,惠家道说一日之内准备不当,至多迟一天便可跟着一起舍粥。普度寺方丈也道自后日起借着裴顾两家的摊子一併舍些防治疫病的汤药,只这药物配的麻烦些,自雨停后便一直分拣却还是没做完,竟教裴顾两家抢了先罢了。 独王家一直没给回音,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连个推搪的理由都没说。 含秋闻言也收了笑意,颇不屑道:“王家夫人当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因着王老爷不在府上便愈发的小家子气了!莫说昨日福叔去了之后,连口茶都是陈的,现下还推三阻四,装聋作哑起来,竟当咱家是要害他们一般!这不,今早上福叔又去了一趟,王家竟就说,王夫人去庙里上香去了!这大热的天气,她倒也不怕暑气侵身!” 安晴嗔怪地看她一眼:“这种泼妇一般的浑话,你只说一次便罢了,以后休要再提。”然而待她想到王夫人脾性,却也摇头嘆道,“王姨何必把咱家当洪水勐兽似的防着……”暗地里却揣测道,王夫人莫不是因着落梅的婚事而认为她是个城府极深、阴险狡诈的人? 她微微垂眼,心道王老爷如今远去南疆送女儿,偌大的王家全由王夫人做主,她不点头却是连块布都拿不出来的。前些日子大雨,王家虽也是由着落梅的意思在山上建了别院,然而因王家大人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把别院当成消暑的山庄罢了,是以这次损失的应该比裴顾两家要大。王夫人此次定是心疼了,才不肯再破财免灾,然而在平头百姓那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话在王夫人那怕是不顶事了,得找人再劝劝她才好……似乎王夫人和裴夫人关系还说得过去? 安晴探头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还没探望裴姨呢,郎中可曾去过了?” 含秋也笑吟吟地回道:“看辰光郎中此时应该正在屋里的,小姐现在去呀?” 安晴悄悄打帘子进屋,只见裴夫人于床上半卧着,手臂上与发顶各扎了几枚银针,郎中端坐在床边,两指尚捏着裴夫人手臂上的一枚银针不住捻动。安晴忙敛声静气地站在一边,等了约有半柱香的时辰才见郎中轻吐一口气,依次将银针都拔了去。 安晴待最后一根银针拔下来方轻出了一口气,走到床边笑问裴夫人:“裴姨今天身上可觉着慡利些了?”话虽是问裴夫人的,眼睛却看着郎中。 郎中忙起身含笑回道:“夫人底子不错,再扎个十日左右身上便不碍了。待明后日,夫人胃口觉着好些时,不妨着人扶着下地走走。近日天气炎热,夫人饮食多偏清淡泻火的食物为好。”
第101页 安晴一一点头记下,又坐在床边,接过书霜递来的手巾为裴夫人仔细地擦手净面:“裴姨身子快些好起来罢!裴家这样大的家,侄女只当了两天便觉着身心疲累,哪有裴姨这般游刃有余、举重若轻?今日听闻王家不肯如咱两家一样舍粥,侄女心里还犯愁呢。心道王家的别院跟咱家离得不远,若是有那些个打着劫富济贫旗号的好汉去做没本钱的买卖,咱两家未必就能倖免了去……” 裴夫人张了张眼,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道:“王老爷子不是最自诩侠义大方?” 安晴大喜,忙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通,又挽着裴夫人手臂软声道:“听讲王姨最佩服的便是您啦,裴姨说什么便是什么,比王叔说话还管用呢!可惜侄女不能把王姨请来咱家,不然侄女现在哪还用愁呀?” 裴夫人又张了张眼睛,轻笑一声道:“你这丫头,几年不见,戴高帽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了。——去寻纸笔来,我说你记,待最后再寻我的章来盖上。答不答应却是不能保准,便看她吃不吃这一套罢!” 安晴连连答应,铺开纸笔按照裴夫人的意思笔走龙蛇地写完,又给裴夫人过目一遍,方要过她私章盖好,而后便立刻又将裴夫人私章还给书霜,竟是连在手里捂热都不曾。 裴夫人状似无意地看她一眼,而后便重又合上眼睛。 安晴又依到裴夫人身边软声商量:“大雨之后又是大旱,怕是落霞不日便要起疫情的,咱两家在山上总是不怎么怕,然而却不得不防。侄女寻思着,待两三日后山下店里收拾妥当了,余富出来的银子便由乐叔带着去临县置办些石灰明矾之类的回来呀?咱两家用上一些,剩下的便再添些价钱,让给官家如何?——咱们今日舍粥,也算是给官家解决了个麻烦,此时他们又正需要这些,定会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裴夫人再看她一眼,闭目半晌方道:“你自看着去办吧,我放心!” 第七十章 安晴知道裴夫人那句话不过是口头上客气罢了,于是心里也没把这句话当真,又说了几句推辞的话便出了屋子,而后着妥帖的人拿着信再去王家。 待人走了之后,安晴想着魏郢尚带着人在外头顶着烈日看顾着,忙催人快些将绿豆汤送出去,又招来弄墨交代道:“你去找魏守备,就说我两家多谢他今日照拂,现今当着大伙儿的面,我两家不便丰厚款待军爷们,等这几日过了,我两家定在校营好好款待众将士,寥表谢意。” 弄墨点头应下,安晴想想又道:“你拣人不在的时候,把王家的事含蓄说与魏守备知道。就说王家小姐好歹与咱们有一分交情,请他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多关照王家,好歹莫要引起什么大乱才是。”说罢又叫弄墨简单复述一遍,见他说得不岔才挥手放他走了。 谁知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变故,是夜子时左右,安晴于睡梦中被含秋含夏两人齐齐摇醒,手下不停地赶着替她梳头穿衣,又轻声解释道:“小姐快起!王家走水了!万幸魏大人今夜特地在王家附近多派了些人手看着,将那纵火的贼人逮个正着,听讲顺了不少东西出来呢!然而那贼人嘴严得紧,魏大人怕他们还有同伙,忙又拨人到咱两家看着来了。现下刘千户正在花厅等着,小姐怎么说都要去见一见的。——已有人去请老爷夫人了!” 顾家二老既已出面,按理是用不着她再去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裴夫人尚在床上瘫着,安晴说不得也只能厚脸皮地代表裴家一回了。 她忙搓搓脸颊,勉强调出几许精气神来,方搭着含夏的手出了屋子。 安晴步入花厅时,顾家二老尚未到场,厅中只有刘千户并他带来的一名长随。两人见安晴进门忙起身相候,刘千户拱手歉然道:“不才夜半打搅,累得小姐亲自相迎,惭愧万分。不才这厢给小姐陪不是了!” 安晴忙上前还礼,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两边才分别落座了。 刘千户待落座后却不急着说话,直待顾家二老都来了,又将方才那番致歉的话说过一遍之后方谨慎问道:“不知裴家……?” 顾老爷于是笑道:“千户莫怪,我们都是久不问事的老骨头了,这几日裴家那边又生了些变故,实在是有心无力,是以两家的事都暂时交由我这闺女做主。千户大人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跟她说,我们只不过是点头附和的份罢了。”这一番话却是在给安晴撑场面。 刘千户忙又向她拱手,连道失敬,安晴便也只得起身同他再次见礼,又说了半天场面话才再次落座。 刘千户欠着身子道:“王家无故走水实是我们失察,不才的同侪现下正在王家帮忙救火,纵火的嫌犯我们也抓着了几个,只是看那些人闭口不言的样子,怕还有同犯,我们说不得也要四处防范一番。往后几日,还望贵府能为我们值夜的小子们提供一间屋子歇脚,若是再能有几杯热茶提神便是再好不过了。” 安晴自然满口答应,当即拨了三间靠外的正房出来,又着两三名伶俐的小厮小心侍候茶水点心,管家引着一干人去看了一遭,刘千户对如此安排大为满意,对巡夜一事便也愈发的上心了。 既然官家已说了不太平,那么两家守夜的也自不能得闲。安晴于是又叫值夜的管家于府内各处小心查看,待一一回禀了无事才算是约略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再睡,只寻了个小正房合衣歪了半晌,到了寅时正又匆匆起身督促媳妇们洗米熬粥,看天光差不多了,便又使人去裴夫人房里知会一声,待书霜亲自来请,安晴才带着刘千户去见。 刘千户热络地拱手行礼,又说了好些个叨扰的话,方笑道:“老夫人您便好好将养着吧,这往后几日不才没的还来麻烦您呢!近日天气折磨人,您自己可要仔细着些,莫要逞强了。左右都有您这世交侄女帮衬着不是?家里您就别操心啦!”接着便贊了安晴几句,虽是寥寥数语却十分的情真意切,裴夫人少不得又代安晴谢过他错爱,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刘千户才起身告辞了。 安晴忙又使眼色叫管家塞给他一封红包,刘千户笑眯眯地使袖子收了,往后几日自是愈发卖力不提。 如此这般过了约有七八日的光景,许是天气闷热的原因,裴夫人的身子虽较之前好了许多,然而仍是坐得久了便头晕气喘,连字都不能细看,安晴只得一直强咬着牙挑着两家的事。也幸好顾夫人尚能替她把顾家的事分担过去一二,然而两家的重头本来就在裴家这边,顾家自安晴手下的两个店子关了之后便没什么可忙的,只每日琐碎的家务事不能离人,况且有些事本就是有顾家必有裴家,分开了倒还嫌麻烦,安晴便也只得勉强一肩挑了,所幸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自舍粥那日起,安晴便指使裴家剩下的三艘惯于内河行走船只于黑河上下穿梭,打个时间差运些官府需要的东西回来,再转手卖给落霞地方。因裴顾两家带头舍粥赈灾,平日又与地方的官员常有往来,县衙感激,便也愿做个顺水人情给裴家,不光之前两家办的东西都照价收了,甚至还约略暗示地方上最近需要些什么东西。有落霞地方撑腰,这般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一两趟的功夫便将裴顾两家舍粥所出、以及在水灾中蚀的本找回来六成,两家帐面上的周转也顿时宽裕了许多。 乐叔看钱银宽松了,便建议安晴多买些米面回来,好让众人心里有个底。安晴却笑道:“乐叔,咱两家自舍粥以来,山下哪日不是人声鼎沸的?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山上运送大米白面,倒叫他们日日吃混粥的人怎么想?如此反倒成仇了。再说,咱山上那么多的高粱玉米,总也能顶上一阵的,实在不成,到了入冬再去购置却也不迟。宁肯贵些,也不能叫咱两家担这个风险不是?” 乐叔诺诺称是。安晴这话是上午说的,下午裴夫人便把她的私章着书霜送了过来,道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脑子也煳涂了,竟忘了将私章送过来。又说,以后顾小姐的话就是她的话,裴家上下全交由顾小姐做主,却是不必再问她了。 安晴心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阖府上下管事的听的,也算是为自己掌管家务扫清了最后一丝障碍。于是只淡淡一笑,又亲自去裴夫人房里道谢,往后却仍是日日去她房里一次,趁着自己为裴夫人擦手净面、或是扶着她下地走走的空当仍将裴府大小事宜说给她听,又在大事上询问几句裴夫人的意见,或是直接请她定夺,决不肯僭越半分。 这样又过了六七日的功夫,安晴每日鸡鸣即起,亥末方休,劳心劳力日日不歇,莫说有一日好好歇息,纵是之前熬夜欠的那几觉都极难补上。这却不单是因为两家事忙,又加近几日天气闷热,莫说白日补眠,便是夜里也常睡得不安慰。可气这一场雨下得,裴顾两家什么都不忘搬到山上,独是家里冰窖无法移动,一场大雨下得地窖渗水一片泽国,硬生生将两家的存冰都报废了去。是以裴夫人热得一直去不了病根,安晴也觉着终日身上不自在,精神一日比一日差。
第102页 安晴白日要操心裴顾两家的生财大计并日常生活,抽空又担心自家大哥路上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怎的说是不过十日的功夫,现下已快二十日了,竟还没有半点动静。如此忧心忡忡,她这几日起床时便愈发觉着身上恹恹,看久了字便头昏脑胀,竟是四肢百骸无一处慡利。 她心知这般的不舒服本无大碍,只需清清静静地睡上一觉,歇息几天便是了,然而现下情状,她又哪敢做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活神仙?于是只得叫含夏偷偷摸摸地去请一位与裴家没什么相干的大夫来,为她煎几副益气固本的方子先顶上,又在午饭后寻一处稍清净的所在,强逼自己躺上一会儿,才觉着身上好过了一些。 这日她午饭之后,仍是寻了一处背阴的屋子靠在床上歪着,朦胧间却听得外头含秋喊了一声谁谁来了,安晴忙睁眼坐起,却见是书霜抱了个香炉从外头掀帘子进来,沖她恭敬福了福。 安晴忙问她:“可是你家夫人要见我?”边说边理鬓整衣,就要站起。 书霜忙笑道:“小姐莫急,夫人只是着婢子送个物件,再传个话儿来罢了,并没有叫小姐过去的意思。夫人还特特嘱咐婢子,切莫叫小姐受累,再跑一趟呢。” 安晴闻言略略安心,又整了整衣领,以眼神示意她开口。 书霜先将那香炉放在床前的案上,又从随身的荷包中用簪子拨了几撮香料填进去点燃,方轻声道:“夫人说,小姐近日为裴家奔波劳累,虽是分内之事,却仍是难为小姐事事周道处处留心了,纵是夫人自己也难做得如此周全。今儿个夫人听说事情少点,便嘱咐婢子来给小姐焚一炉清心静气的香叶,令小姐能够得空好好睡上一觉。事情总是忙不完的,倒不如先顾惜自己的身子要紧。” 安晴一听便知自己教郎中开方子的事情叫裴夫人知道了,于是惭愧道:“多谢你家夫人关心了,却是我身子不够硬朗,才这几日便有些吃不消了。” 书霜忙笑道:“小姐哪的话,夫人可是对小姐青眼有加呢。这不,夫人今早便忙叫我翻出这个香炉来送与小姐呀。” 安晴经她提醒方想起来探身细看,却见那香炉黄铜质地,炉盖与炉身上分别镂着一圈缠枝百合的明文纹样,炉身下部尚有柏叶与莲花的纹样交替拱卫,端的是大气吉祥。 安晴抬眼看看书霜,试探地问她:“你家夫人可有什么话?” 书霜笑道:“夫人说,老爷早就说要将这香炉送与小姐了,只这玩意在外人看来虽不值什么,却是跟了夫人好些年的。现下要是巴巴地送出去,心里自有些不舍,也怕小姐不当它是个正经的东西。然而如今看来,把这蠢物托与小姐却是再放心不过了,还望小姐笑纳。” 安晴深吸一口起,轻轻点头,又微垂着眼睛含混道:“我明白了,请跟你家夫人说,多谢她厚意,我自当妥善保管,侄女改日再去谢她。” 书霜应了一声是,又福了福方转身出去了。 安晴使帕子按着眼睛倒在床上,又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叫含秋将门关好,方捂着脸狠狠地哭了几声,却是喜极而涕。 第七十一章 安晴掩着脸哭了几声,又许是因为心头一件大患已去,倦意便一下子如排山倒海地袭过来,竟就这么迷迷濛蒙地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觉着有人唤了她几声,见她不答便轻手轻脚地替她脱了衣裳摘了首饰,又扶她在床上躺平,再另盖了一条薄被在她身上。 她实想睁眼问一句什么事,然而一双眼皮却仿佛灌铅了一般沉重得紧,便也就这样沉沉睡死过去,待她再睁眼时,却见天已经大亮。 她忙翻身起床叫人,含夏闻声掀了帘子进来,未语先笑:“小姐好睡,给小姐道喜啦!” 安晴闻言腾的一下红了脸,却又强自镇定道:“喜从何来?” 含夏状似无意地将案上的香炉挪到了案边凸起的显眼位置,方把手里托着的衣裳放到案上,又抬头笑道:“小姐今儿个是人逢喜事精神慡,婢子瞅着小姐脸上红润得很,定也是感觉到这喜事临门了!” 安晴听了不由大窘,借着整理衣摆的势头低头啐她道:“小妮子不好好说话,偏要学人打机锋!” 含夏眨眨眼,偏着头笑道:“呀,小姐可是想岔了?婢子在说大少爷的事呢,早上来了个管家,道说大少爷一行就在城外了,因要先去衙门中落职,耽搁一点功夫,不过中午便可到家了呢!” 这话一说,安晴既知含夏是耍笑她了,不由恼得随手拾起枕边的帕子掷到她身上,气笑着嗔道:“臭丫头,瞧我不撕烂你那张嘴!” 含夏忙嬉笑着躲开,又为安晴捧来衣裳,笑道:“夫人一听大少爷要回来便乐得跟什么似的,从清早起便指使着管家忙里忙外、张灯结彩的。裴夫人听了也使人来传话说,这几日辛苦小姐了,顾府大喜,小姐不妨歇个一两天,好好与大少爷叙叙旧,府里的事由她来操心,待遇着什么大事再去请小姐不迟。——小姐可算是能得个闲啦!” 安晴含笑点头,于是起身绕至屏风后头,由含夏帮着穿上衣裳,再用簪子随便绾了个髻,而后便出门回到自己房间,简单喝了几口粥,吃了几口点心之后便再用青盐漱口,清水洁面,接着才坐在镜前将头髮打散之后悉心梳理,着意妆扮。 安晴饶是得了闲心里也静不下来,一忽儿叫含秋打发人去问顾夫人需不需要帮忙,一忽儿又叫含秋亲去屋里找出她从黑河上游带回来的几样东西,含夏不由扑哧一声抿嘴笑道:“小姐当真有几番当家主母的气概了,事事都要想得清楚明白,绝不放过一个疏漏,这可是真真叫婢子们惶恐了!” 安晴听了也笑,自觉是操心操出瘾来了,于是就此作罢。又瞪她一眼假嗔道:“你小姐我也想做个闲云野鹤,这不是当家人还没来么,等人家来啦,我自然要放手的,到时就算你求着我管我也不管啦!” 她说的是自家大哥、顾家长子顾长青,含夏却歪解到了裴靖身上,于是又笑道:“小姐说得对,等人家回来了,确是只有小姐享福的份啦!”一句话加了个“回”字,意思却是截然不同。安晴自也听出来她话里调笑的意思,然而她今儿个确实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慡的俗语,是以只是笑着再瞪她一眼便作罢了。 因安晴自忖时间够用,且她兄妹二人多年不见,她又是头一回与嫂子及外甥、外甥女相见,妆扮务要尽善尽美才好,是以与两丫鬟挑挑拣拣,嫌这只钗素了又嫌那个簪子张扬了,待梳妆完毕却已离午时不远了。 她刚迈出房门便有小厮兴沖冲来报:“大少爷一家已在山脚了!” 喜得主僕三人忙忙地往中庭赶,行走中安晴心里还是没底,于是又悄声问含夏自己妆容如何,身上衣裳配得可还妥当,含秋不由笑着低声插嘴:“小姐也太谨慎了,今儿个是媳妇见公婆,小姐的重头戏却不是今日,还在后头呢!” 安晴忙又低声啐她:“死妮子,再这般胡说,就罚你给夫人抄经文去!”唬得含秋连道不敢,险些赌咒发誓来保证。 这一路说笑着倒让安晴紧张之意稍减。到了中庭,安晴上前几步挽住顾夫人手臂,顾夫人笑看她一眼,低声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妥当?听讲你裴姨为了教你睡得安心,特特送你了只……” 安晴羞得直往顾夫人怀里躲:“娘!亏得女儿还为了迎接哥哥一家着意打扮,这可倒好,您一句话就让我成了那红脸的大马猴子了!到时在嫂子面前丢人,您可要负责呀!” 顾夫人呵呵直笑,连连轻拍她手背安慰:“好好,不说不说。这许多年没见着你嫂子了,就成亲和喜官满月时见过她一面,还总是低着头,不是新妇害羞就是忙着照顾小的,娘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顾老爷在一边轻哼一声,偏过头来沖母女俩挤眉弄眼:“别愁啦,这次就给你见个够!等待会她来了,你就搬个凳子坐在她对面,不错眼地看着她,直到看吐为止。” 顾夫人笑着轻推他一把:“臭老头子,你就知道跟我对着干!” 正说着话,前头小厮又来报:“大少爷一家进了大门了!” 三人听了又忙上前去看,却见从边门那头大步走来个小孩,穿一身骑装,背着只小弓,戴着顶瓜皮小帽。只五六岁的年纪,却因他大步流星、昂首挺胸的姿态而显得十分挺拔,很有一种器宇轩昂的架势。 安晴知这就是自己小外甥了,于是忙出门迎上去,笑呵呵地要牵他手:“呀,这一定就是喜官了吧?” 喜官却退后一步,先向她行了个游牧民的半跪礼,方起身规规矩矩地答道:“顾远随给姑姑问安!”
第103页 安晴喜得连声答应,又拉过他细看,但见这孩子生得剑眉虎目,一张小脸却是极秀气的鹅蛋脸,端的是好相貌,忙就领着他带到顾家二老跟前,顾夫人抱着他一顿勐亲之后方顾得上细细端详,片刻之后喜道:“眉毛眼睛都像你爹,嘴巴却是像你娘亲的。”又问他,“你爹娘和你妹妹呢?” 喜官又补上了个跪礼,方规规矩矩地回答:“爹从衙门中出来后还要去校营述职、递牌子,道过一会儿便和魏叔叔同来。妹妹在路上水土不服,很是遭了一番罪,现下还有些发热呢。娘抱着妹妹走不快,妹妹又只肯让娘抱着,是以不能及时赶来,便使我先来和爷爷奶奶陪个不是了。” 顾夫人喜得连声道:“瞧瞧,跟个小大人儿似的,叫人看着心里就喜欢!”说罢又拉着喜官问长问短,平常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可曾开始认字读书等等诸如此类,事无巨细地都要一一过问一遍。 安晴忙笑着劝她:“娘,这些话他一个孩子哪能说得清楚,待到时候问问跟着他的奶娘丫鬟,不是来得更加清楚明白?” 喜官却摇头道:“姑姑不知道,这次来我爹娘只带了几名管家,女眷一个都没,所以路上妹妹生病,才没能挤出个人来给爷爷奶奶报信。” 顾夫人忙问他:“这是为何?”然而喜官毕竟还小,平常说话流利得体并不代表他什么事都清楚明白,因此只得连连摇头,只道不知。 说话间,漆雕英也终于在媳妇婆子们的簇拥下进了月门,但见她高挑身材,着一身箭袖红衣,腰上扎一条尺把宽的皂底蛇纹腰带。蜜色肌肤,一双浓墨重彩的眉毛显得整个人英气十足。 漆雕英抱着孩子疾步上前,向顾家二老含笑拜道:“儿媳给公公婆婆请安啦,累得公婆挂念,是我的不对!”又看向安晴,含笑点头唤道,“小姑!” 安晴笑盈盈地上前挽着她手叫了声嫂子,便将几人往花厅里让:“快别在外头杵着了,仔细热坏我的小外甥女!屋里凉快些,快进屋来歇歇脚呀!” 一行人便又移往花厅,刚进了门便有丫鬟上来茶水,又进来几人拿了扇子站在众人身后轻轻打扇。 漆雕英笑问:“小姑可否为我准备些水酒来?福儿惧热,我为她擦擦身上,消消汗。” 安晴忙又令人去准备,而后便坐到漆雕英身边逗弄她怀里粉团一样的孩子。小娃娃眯着眼睛,脑门上蒙了一层薄汗,褐色的胎髮也因此打了绺,湿湿地贴在她额上。安晴不由心疼道:“可怜这孩子这么小,便经了这般作孽的天气!”又问她,“孩子多大了,可曾取名字?” 漆雕英接过水酒,使帕子沾了一点,边为福儿擦手擦脚边笑着答道:“刚满六个月,只取了个辱名唤作福儿,待她启蒙之后再起大名。”擦过之后便又抱去给顾家二老逗弄,顾夫人唤来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只金锁项圈分别戴在福儿和喜官颈上,方笑道:“这下好了,我身边有了这两个宝贝疙瘩,心里便美得什么都不想了!” 顾老爷小心翼翼地接过福儿来,这孩子许是缓过那股子热劲了,此时不哭不闹,甚至张开小手去抓顾老爷的鬍子,兴奋得咯咯直笑,左脸上因此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来。顾老爷看得大乐:“好,好!幸亏这孩子长得不像风儿那傻小子,看这双眼睛,倒有几分像阳儿!” 安晴一听便也凑上去看,漆雕英笑道:“若当真如此,福儿倒真是有福了!小姑的眼睛生得最好,福儿若是有一半像她姑姑,便定然是个漂亮孩子!”这话便是明显的夸捧了,安晴忙道哪里,又贊了几句两个孩子聪明可爱之后便招手唤捧着锦盒的丫鬟上前,打开锦盒,拿出一对小巧的足金虾须镯子给福儿腕上分别套上,又笑道:“这镯子分量轻,本不值什么,难得做工还算精巧,便给她戴着顽罢!” 漆雕英忙又道谢,安晴应承几句便笑看向坐着的小男子汉,问他:“喜官可也想要?” 喜官起身摇头道:“妹妹是女孩子,大家疼着她是应该的。我是男子汉了,想要什么自要自己去赚来,却是不能再撒娇了。” 一席话说得在坐几人又是笑,继而连连赞嘆,漆雕英颇自豪地埋怨道:“都是他爹教的,这小子自能开弓上马之后就把自己当个大人了,连我这个当娘的想抱一抱都不成呢!” 安晴眨眨眼,笑着招他过来,拉着他手来柔声道:“那姑姑倒是要考考你了。——看到那边那个花瓶了么?你用这盘里的果子投到花瓶里,投中了,姑姑就奖励你些小玩意,怎么样?” 喜官纵是再装老成也是小孩子心性,一听有奖励便兴奋点头,随手捡了个莲花形状的点心,眯起一只眼来仔细瞄了瞄,抬手一掷便进了瓶子。在坐等人齐齐叫好,安晴于是笑眯眯地招丫鬟过来,打开另一只大个的锦盒,从一众鎏金的小箭中拣了一只郑重交给他,又盖上盒子,示意那丫鬟站到漆雕英身旁,方笑道:“这盒子里总共十二支金羽箭,现今姑姑奖励你一枝,余下的由你娘亲收着,姑姑看喜官什么时候能将这十二支羽箭全都收齐了,如何?” 喜官响亮地答应一声好,又与安晴三击掌,方握着羽箭坐回了位子。 几人坐不多时,顾长青和魏郢便也到了,于是布桌开筵,一家人不分长幼,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说着些久别重逢的话,又回忆些旧时的趣事,一顿饭竟吃到了未时才算是尽兴。 大人还没什么,两个孩子因旅途劳累早就觉着乏了。福儿已在她娘亲怀里睡着,喜官还好些,却也是睡眼迷濛的模样。 安晴一一看在眼里,是以送走魏郢之后,便忙叫人领着顾长青一家去早就收拾好的院子里住下,又估忖着漆雕英身边没个得力的媳妇,于是叫含秋先带着几个媳妇并粗使的婆子去院里帮衬着。如此安排一番,安晴方也放了心,回到自己屋里由含夏帮着除下满头的首饰,又换了家常的衣裳。因众人都觉疲累,晚饭便用食盒装了送进了各人房里自吃,天黑便都睡下了。 一夜无话,安晴自寅时正便醒了,于是洗漱穿衣,又坐在镜前由着含夏梳了个家常的简单髮式。 正忙碌间,只听得门外丫鬟传了一声:“大少奶奶来了。”话音未落,漆雕英已自己掀了帘子,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小姑早呀!” 第七十二章 安晴还没来得及回答漆雕英这一声问好,房里的青衣倒是不甘寂寞地先冲上去,于漆雕英脚下盘桓厮磨,很有几分一见如故的样子。 漆雕英惊喜地将青衣拦身抱起,含笑逗弄道:“哟,小姑这儿还有一位小主人呢?”边说边由含夏引着坐下,又去挠青衣肚皮。 安晴笑道:“不过是之前收的一只惫懒的玩意儿罢了。嫂子别看他生就一副乖巧的样子,实则野得很呢!小时候还好些,现下长得大了,愈发把我这儿只当成个睡觉吃食儿的地方,常常几天都见不着一回,可是白疼他了!” 漆雕英于是笑道:“那便是它长大了,寻思着要找个伴了,却也不怪它,说不得哪日就给小姑领回来一窝小可怜儿呢?”说完放下青衣,起身拉着安晴的手打量一圈,方与她一齐携手坐下,又啧啧贊道,“昨日便想说了,小姑这般风姿气度,当真是大家子里用学问歷练方能养出来的,叫我这个土豹子一见便心生嚮往!” 安晴低头一笑,推搪道:“我不过是读了些死书罢了,嫂子的干练飞扬却当真难得。”又问她,“嫂子一大早就过来了,我哥和我侄子侄女可都起了?” 漆雕英嗐了一声,很是失落的样子:“实话跟你说了罢,咱家里就你嫂子一个是闲人。你侄子日日练功,鸡鸣即起,总要到午时才能歇下。公公婆婆今早便把福儿接走玩去了,便是你哥,也是今日一早就赶去校营忙。——魏大哥待过完年便要迁去边河,做个正正经经的水军都头了,是以他们急于办妥交接事宜,很要忙过一阵才能得闲呢!”说完又笑,“啧,倒是忘了正经事了。我来,是要多谢小姑昨日妥帖安排,几个婆子丫鬟都细緻本分得紧,小姑为我张罗的首饰衣裳也甚合我心意。小姑无论看人还是看物眼光都独到得很,却是我所不及的。” 安晴闻言笑道:“嫂子这点事也要巴巴地来谢却是见外了!我不过是怕嫂子穿惯了北人的衣裳,没准备我们这儿的衣衫,若是赶着待人接物却是麻烦了。可巧府里前几天又做衣裳,我便大胆揣测着嫂子的身材、喜好使人做了几套时令的,寻思着等嫂子来了再做齐了四季的衣裳。我待会儿找张婶子去你那儿一趟,把嫂子和孩子的衣服尺寸好好量一量,再改得贴身些呀。” 漆雕英因而笑道:“那便是多谢小姑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来摊开,解释道,“我这个做嫂子的,第一次见小姑又哪能不准备点见面礼!然而北疆粗野之地,若论繁华自不能和落霞比,除了几支山参之外,便也只剩这几颗东珠还能见人啦。小姑且先收着,日后寻个巧手的匠人打几副首饰来戴,便也算不委屈这几颗珠子了。”
第104页 手帕一层层展开,最后终于露出五颗烟霞粉的珠子。珠子虽都只有小指节大小,却难得的大小一致,颜色相仿,就这样放在桌上却也可见光华流转,当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东西。安晴一见之下,忙推道:“嫂子这般大礼却是太大过了,教我怎生消受得起呀!” 漆雕英便也假嗔道:“嫂子从北疆统共带过来这几样精细物事,小姑不收,我却再没其他东西可送了,总不能把炊饼笤帚什么的包一包送过来吧?——若是小姑觉着礼重了,我便也乐得省下另一份礼来……”说罢抿嘴看着安晴,只一径笑,却不再说话。 含夏察言观色,于是笑道:“哟,瞧婢子蠢得,竟忘了嘱咐厨房把早饭摆到小姐房里来!”说着将摊在桌上的东珠妥帖收进个细巧的锦盒里,又小心放进安晴妆奁,这才转身掀帘出去了。 漆雕英见含夏走了,才拉过安晴手来柔声问道:“听说小姑好事近了?” 安晴不由大窘,于是垂着头低声道:“还是没影的事呢,只不过两家大人现都不反对罢了。” 漆雕英呵呵地笑,又拍着她手笑道:“那便是差不多了。我这位未来的连襟都等了这十几年了,定然难再等下去,说不得回来便要忙忙地拜堂成亲了,然后再尽快地生一个大胖小子……” 安晴羞得忙忙缩回手来,低着头声若蚊蝇:“都说了是没影的事呢,嫂子可莫要再说了……对了,还没问嫂子,怎的此次回来竟一个女眷都没带?”她总算寻着个合适的话题,抬起头来笑看着漆雕英,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忧心忡忡地问她,“可是跟军中有关?” 漆雕英忙连连摇手:“没有的事,小姑莫要担心!——是这样的,我刚刚也说了,你嫂子我是个粗人,北疆生北疆长,要我弯弓she雕是容易,要我管束下人却是为难了。所以我跟你哥在北疆这几年,确实也没养出个把贴心的下人来。更何况……总兵大人在临行前也来劝我,说南北风俗大相迳庭,有些在我们北人看来没什么的事情,在南边恐怕要扣上个伤风败俗的帽子来……” 说完又自嘲一笑,撑着下巴无奈道:“我也知道总兵大人指的是什么。我们北人里干惯了粗活的媳妇,做得热了累了的,便直接把小衣撩上去,露出半个肚皮,或是半截大腿来。这在我们北疆是看惯了的事情,但到了这边,没的让人看笑话。你哥左右是要在落霞做到老的,所以这些方面怎么着都得注意些……可是纵是我也难免一时忘形,又哪能约束她们与我一般无二?更别说叫人家离乡背井地跟着咱,本身就太为难了些,又不是当真离不开了。于是我索性就把家人们都散了,然而要临时招几个贴心的丫鬟婆子却又难办,是以我也只得一路受累些。好在喜官省事自觉,长青又是在军营里惯了的,怎么都能凑合,我倒也不怎么操心。” 安晴听了也是啧啧嘆道:“嫂子为了大哥真是受苦了!——我挑的那几个媳妇丫鬟都是极懂事的,嫂子待用一段时间便挑一两个可心的人交给含秋带着罢,到时也好为嫂子多分担些家事。若是都不顺手,嫂子见我这里谁好,除了含秋含夏之外只管跟我要。” 漆雕英笑呵呵地应了,又弯腰抱起仍在她脚边流连的青衣,偏头看着她笑道:“别怪嫂子贪心,这只猫儿与我投缘得紧,嫂子可否一併要了去?” 安晴迟疑片刻,便也慡快答应:“也好,左右都在一座宅子里,我若想他便过去看看就是,还能跟嫂子说说小话儿呢。” 漆雕英笑着道谢,又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其实也不是我强夺小姑所爱,我们北疆那边母女相传的一些禁忌,其中一条便是关于猫儿的……小姑若是想早早抱上个大胖小子,屋里万万不可放猫,尤其是头两三个月最是要紧。具体是因为什么我却说不上来,跟那些个巫蛊啊习俗啊定然是没什么关系,只听我娘说,猫儿与孩子犯沖,若是有身子的妇人跟猫太过亲近了,轻则会让宝宝有个什么不打紧的缺陷,重则便会伤了小的性命,可不能怠慢了!” 因她说得郑重,安晴便也忘了害羞一事,待她说完便忙欠身低声道谢道:“亏得嫂嫂细心……” 漆雕英摆手笑道:“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我初来乍到的,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了解,还得靠小姑替我周全考虑呀!” 安晴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自然。” 说话间,含夏已带着婆子掀帘子进来,请示一声后便放下食盒摆放各类粥菜点心,而后又为两人布菜,待差不多了才又默默退下。 漆雕英喝着粥笑贊道:“小姑□出来的丫头当真进退得宜,叫我好生羡慕呀!” 安晴抿着嘴笑道:“她们跟我也只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只我原先的陪嫁丫鬟现下刚刚做完月子,又要忙着带自家的孩子,所以一些事没的更倚重她们些。若说这两个丫头如何懂事讨喜,便都是我娘的功劳啦,我可不敢贪功。”说着又为漆雕英夹了些小菜,“嫂子尝尝我家腌的黄瓜,现下正是脆生。” 漆雕英点头谢过,又问她:“小姑似乎前段时间很是劳累?晚睡早起,心思又重,对肾脏可是大大的有害,日后还要多吃些温补的东西,将养段时日才好。” 安晴点头记下,因笑道:“嫂子当真生了一双利眼,我有什么都瞒不过嫂子去,可是家学渊源?” 漆雕英又笑:“嗐,什么家学渊源,不过是我们北疆人口口相传的一点知识罢了,我也是惯于显摆自己有,见着小姑似乎身子有亏,就不管旁的,一併都说出来了,还望小姑见谅呀!我原是希望人好的,只是常不知该如何说话才算妥当,没的总让人误会。” 安晴忙道不妨,又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回谢,方笑道:“我也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身子虽谈不上不好,也不能算是硬朗康健,近年来因着旁人一直看顾着才渐渐好些。承蒙嫂子关心,我是再感激不过的。嫂子日后若有什么不妨就直说了,咱姑嫂之间也犯不着整那些个虚的,嫂子意下如何?” 漆雕英喜得两眼放光:“可恨我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子!今日倒总算是如愿了!” 安晴掩口一笑:“能有个如此慡利的嫂子,我又何尝不觉着荣幸之至?” 两人相谈正欢,含夏却在门外低声通报导:“小姐,裴少爷回来了,正往老爷夫人房里请安呢,估计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要往这里走了。婢子要先同他传些什么话吗?” 安晴既惊且喜:“这么快?我怎的竟事先半点不知?” 第七十三章 漆雕英闻言掩口笑道:“呀,那我却是要赶紧腾地方了。”说着便要起身。 安晴忙拉住她手臂,满面通红地留她道:“总是不急的,嫂子再多坐会儿啊……” “不啦,咱姑嫂俩什么时候不能聊?你们却是这么长时间没见了,这点时间,小姑怎么着也要用来打扮的,嫂子便不打扰啦!”漆雕英转而拉着她手走到门口,掀了帘子又回头笑道,“小姑有空就来找我玩呀!” 安晴连道一定,漆雕英便也不多说,笑笑便自掀帘子走了。 安晴送走了她,便又回身坐到梳妆镜前,有心想要打散了髮髻重梳却又觉着稍嫌做作,然而要她当真蓬头垢面地与裴靖见面,她却又是不愿的。于是捏着发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正踟蹰间,裴靖却已经悄悄掀了帘子进来,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弯腰搂住她双肩调笑道:“阳儿这般‘海棠春睡懒起迟’的样子,倒当真别有一番妩媚风流。” 安晴一惊,手中梳子啪嗒一声便落了地,她忙低头去捡,又埋怨道:“怎的进来也不说一声!——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可同裴姨说过话了?”落霞虽以港口为生,每日迎来送往也不少,然而到了晚上照样城门紧闭,寅时初方再开启。此时不过刚过了寅时,只一个时辰的时间,又要进城上山,又要先回家简单交代几句,裴靖还是刚刚从顾家二老那里来……安晴不禁探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又迷惑道,“现在可是卯时初?” 裴靖依着她挤挤挨挨地坐下,偏头看着她笑道:“我刚见了娘,简单把事情交代完,她便推我过来,道快给你知会一声,省得你担心,见了顾叔和顾姨,他们自然也是一样的话。——阳儿快说,我不在时都发生了什么?怎的我娘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裴靖做惊吓状,西子捧心,梨花带雨地问她,“那个不是我娘?!” 安晴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怪地推他一把,又气笑道:“是啊,你能把我怎么的?”
第105页 裴靖邪笑着搓手:“那我就要严刑逼供,问出阳儿究竟把我的亲娘藏到哪里去啦?”说着便正大光明地饿虎扑食,继而上下其手。 安晴左支右绌,被痒得险些跌到地上,裴靖忙伸手一捞,她自然便半是被迫半是顺势地投入了他久违的怀抱。然而触手所及却并不平坦,安晴不由失笑,推开裴靖为替他整理衣裳,又低声揶揄道:“裴少爷当真就这副样子去见了我爹娘?里衣都穿得皱皱巴巴,少爷的丫鬟可是该打了!” 裴靖笑呵呵地凑头香了她一口:“没有娘子大人点头同意,我又哪敢在房里留什么女眷?——嗯嗯,弄墨当真该打,竟然敢在为本少爷换衣服时分心给我汇报这近一个月来的事情……看吧,都穿拧了不是?” 安晴快手快脚地替他重新整理了衣领,听他如此说便讪讪地收了手,低声问他:“那小子都跟你说什么了?” 裴靖摇头晃脑:“不过是将我的亲亲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是仙女下凡来拯救我这个傻小子罢了!”说着再次揽过安晴,低笑道,“让他们羡慕去。阳儿且偷偷告诉我,到底我娘是怎样突然发现了阳儿的好的?” 安晴自不愿细说,只红着脸低头道:“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尽心持家,悉心服侍她老人家罢了。若是问旁的,我却是再说不出什么了。”又看着他奇道,“只你一人回来了?”方才他一番话里只字没提他爹如何,含夏也没说起裴老爷,莫非他还没回来? 裴靖尴尬笑道:“既然事情已了,我归心似箭,便跟我爹和舅舅知会一声,占了条快船,先回来了。”他其实是怕自己娘亲为难安晴给她小鞋穿,有心快些回来替她挡着,现下却是显得小人之心了。于是忙将话岔开,装出一副高深的样子问她,“阳儿猜猜,我这次遇上了哪位故人?” 安晴于是嗔道:“裴大少便快些说罢,世上人如此多,我又哪能猜得到了!” 裴靖先是嘿嘿地笑:“我最喜欢阳儿叫我裴大少了,叫得我活似个逼迫良家妇女的花花大少一般,很让我过了一番干瘾,吾甚慡之!”继而才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道,“你是定然猜不到的,我见了他也很是吃了一惊。——就是那位设灯谜、又赠咱们琉璃灯的守摊人。” “他?你在哪里遇上了他?莫不是也因为这次风雨,流落于海上了吧?他乡相遇,你能帮得上他便帮一帮……”安晴一惊,继而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待说完了才发现裴靖笑眯眯地盯着她,便知自己是想岔了,于是尴尬一笑,轻推他道,“你快说啊……” “我是在弹丸岛土大王那里见到他的。”裴靖不急着说下文,而是先缓了一会儿,待享受一番安晴惊讶的表情之后才又解释道,“那傢伙自称任天,我琢磨着应该是个假名字,然而当时的情况我也不便追问,便就这么浑叫着了。——任天说,自元宵节和咱们道别之后他便搭了艘船去了南洋,路过弹丸岛时,见那岛虽小,却是十分丰饶,打听之下,也知道岛四周常年的风平浪静,于是起了大干一番的心思。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罢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设的套,又是怎么跟那土大王说的,反正我见那土大王对他是十分的言听计从。他一见我便连道大水沖了龙王庙,而后便请出我爹和我舅来。好在有任天劝着土大王,他们在岛上好吃好喝,并没有受罪。” 安晴忙道一声阿弥陀佛,又问他:“那任天竟说动了土大王,就这么放你们回来了?” “哪能呀!”裴靖苦笑摇头,“不过是熟人相见,能混个友情价罢了,生意还是照谈。唉!敌强我弱,岛上人个个横眉立目的,我此次很是签了许多蚀本的条款,叫我爹气的要死呢!” 安晴掩口轻笑,眼波流转:“若当真是蚀本了,你此刻又怎会这般得意?快别卖关子啦,继续说呀。” 裴靖忍不住再香她一口,又笑道:“我家阳儿就是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任天目光很是长远,只不过碍于那土大王土匪的个性,非得签出几张看起来于他大大有利的条款才好交差的。然而那些毕竟是小头,他后来又与我们签下用自家采的珍珠换布帛器皿等等诸如此类的好买卖,是以只要弹丸岛一直与咱家做生意,这便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大生意。——不过我看呢,这生意做个五六年,便也应该到头了罢!” 如此峰迴路转的一句话,安晴自是不解,忙又问他:“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瞧出什么不对来了?” “不用我瞧,这事是明摆的。现今那土大王虽然正值壮年,可难保他不会因为什么意外突然没了。——我只跟那任天打交道这么几天,便愈发觉他深不可测,若不是我爹和舅舅还在岛上,我是当真不想再见他了!”裴靖摇头嘆气半晌,方接着解释道,“他还问我要了一艘带土炮的小船作为添头,我看,他是想自己摸索着造船,进而做些什么‘大生意’吧?” 安晴也跟着沉默半晌。往好了想,这位任天是想做一回海上霸主,发那无根的横财,若是往坏了说……她后颈一寒,忙拉着裴靖恳切道,“以后你和裴叔还有陈叔,都莫要亲自去走南洋的船了吧?还是尽快将手上生意交给信任的人为好,纵是以后亏了本,也好过人财两失不是?” “这只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裴靖听她如此紧张,不由嗫喁道,然而看安晴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禁心下一软,忙拥着她赌咒发誓道,“好好,都依阳儿。不过这趟线向来是我们家里牢牢握在手上的,纵然是计划寻个妥善的人交出去,也总要带着走几趟才能放心收手的。” 安晴这才重现笑颜,点头道:“就算任天没存什么坏心思,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再者说来,海上危险重重,好比这次……裴叔和陈叔忙了这许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若是你去……”剩下的话却不再说,只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裴靖当真是叫这眼神看得甜到了心里,于是忙抱着她嬉笑道,“不去不去,我守着我家阳儿好好过日子,再生十个八个的小姑娘小小子,多热闹!” 安晴脸腾地红了,于是轻啐道:“谁要跟你……”还没说完便被裴靖封住了嘴,时而轻啃慢咬、时而又如狂风骤雨一般,直收拾得她毫无招架之力,才意犹未尽地饶她一命,又气喘吁吁地用拇指婆娑着她红润的嘴唇,挑眉威胁道:“不要跟我什么?” 安晴只有喘息的份,却再没有斗嘴的力气了,于是只得红着脸推他一把,再不说话。 裴靖逗她几回,见她仍不说话,便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来,又勐地倒转,将荷包里的东西叮叮噹噹地倒了她满襟:“任天占了咱家这许多便宜,自然要给些甜头才能让买卖继续下去的。可巧那弹丸岛上因有几座火山,岛上便很不缺这些宝石,他便挑了成色好的一袋子送我,我便又挑了里头出挑的几颗,巴巴献宝来啦!” 女人天生对亮晶晶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安晴也不例外。她看着满膝的宝石竟有些痴了,不错眼地摆弄了半晌才想起来问他:“可曾给裴姨也挑了差不离的?” “自然是忘不了的,若不是如此,你又怎肯收下?” 安晴这才笑纳,抽出帕子将这些大如鸽卵、小若蚕豆的漂亮宝贝小心包起来,又收在锦盒里,妥帖放好之后方笑道:“今儿个还当真是个好日子了,方才嫂子才送了我五颗东珠,现下竟又收了你八颗宝石,便是财神爷也要嫉妒我啦!” 裴靖笑着点点她鼻尖:“那是因为,老天爷要让你安心做我裴家的媳妇,便先指使财神爷好好的贿赂你一番,省得阳儿半途又变了卦,那可要哭死我啦!” 安晴被他调侃得红晕刚消又涨,裴靖看她这番样子自然是万般喜爱,于是又抱着她以唇舌好好述说了几遍远行的思念,方才抵着她额头低喘着笑道:“船队最慢两日后便会靠港了,我已跟爹说好了,不管是何情况,到港便向你家提亲,连聘礼都已在沿途各港口准备妥当。现下我娘也如此支持,这事自然只有更快的份。——为免时间仓促,阳儿不妨先将嫁衣做起来呀?” 第七十四章 安晴一愣,继而满面通红,于是背过身子,不肯再说话了。 裴靖从背后抱住她,笑嘻嘻地闹她道:“茜素红的料子我早就备好了,做工细緻的绣娘和各式的绣线阳儿这里总是不缺的,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阳儿一定要说啊!莫说是宝石珍珠,就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定给你……找着什么相似的。”
第106页 话已至此,安晴反而不羞了,扭头笑啐他道:“咄,哪有你这般浑缠的!……我是再嫁,喜服本不该弄得太华丽,不然,没的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我不知羞。” “他们指戳他们的,我就是要让全落霞的人都瞧瞧,我的媳妇儿从样貌到书行再到旁的什么的,就没有一样不是好的!再嫁怎么了?谁年轻时没爱上过个把人渣?要不是别人不懂得珍惜,还轮不到我呢!那些说二嫁不该怎样怎样的,不过是恨人有笑人无的可怜可恨之人罢了,阳儿若是总看他们的眼色过活才当真是笑话了。” 裴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然而安晴的注意力却只放在了一句话上,她似笑非笑地一手按住他喉咙,挑了眉问他:“唔,谁年轻的时候都爱上过个把人渣,那裴公子爱上的那个人渣现下在何处啊?” 可怜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裴公子顿时语塞,支吾两句之后便连连咳嗽,忙护着喉咙踉跄地站起来,又捏着兰花指,梨花带雨地同她埋怨:“人家可不是普通人呢,小姐怎能用人家说普通人的话来要挟人家?……唉!实话跟小姐说了罢,人家前世是打虎的武松,因妄造了杀孽,今生才被点化来还债,是以人家一睁眼便知人家的真心人在何处了。这份情谊,又怎么能是凡人能比的呢?”说着还怕戏不够真,又幽幽地嘆了口气,面上神色更加幽怨,“可怜人家上辈子一世英雄,今生却要巴巴地做那个被打的角色啦!” 安晴闻言怒叱一声,顺手拣了针线笸箩里绣了一半的荷包就往他身上摔,又嗔怒道:“好啊你,出息了啊?说我是母大虫?!” 裴靖哈哈大笑,眼疾手快地躲到门帘后头,又隔着帘子柔声道:“娘子,我先走了啊!这几日恐怕按着习俗,咱俩就不得见了,你一定要用力想我,仔细做喜服呀?” 安晴轻哼一声,却没说什么反对的话,背过身来,眉眼里都是笑意。 当天下午裴家便使人送来了大批红色的布料,从绸到缎再到锦,连精细的棉布都扯了十来丈送来,当得上是应有尽有,每样布料都足够直接做出两人的衣裳来。顾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直埋怨道:“福官这傻孩子!先问问你再去置办又能怎样了?这猴急的样子,竟恨不得是将你立即抱回家才好呢!” 安晴被自己娘亲这般直白的话说得面上通红,忙站起身来嗔一句“娘!”便转身回了房。顾夫人于是更加欢快,同漆雕英对了个眼色又呵呵笑道:“哟,还害羞了呢!” 布料既然有了,嫁衣也便开始做起来了。安晴自此每日躲在房里,只准含秋含夏、并几个得力的绣娘进出。顾夫人知她半是害羞半是要忙着做嫁衣,也便不去闹她,只使人每日将饭菜直接送入她房中,又嘱咐她莫要太伤神,得闲了多出去走走便罢了。 两日之后,裴老爷和陈家老爷果然上顾家提亲来了。裴夫人因腿脚还有些不利索,便特央了陈老爷代为出面,因此也不算失礼。然而顾家二老心中却道,定是裴夫人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才推说身子不慡利。不过既然她已是松了口,他们却也不好再计较太多了,于是只作不知。 两家人向来走动得近,都是知根知底的,便也没那些个虚套可讲,见面后只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聊了聊成亲那日的事宜,这门亲事便算就此定下了。 顾夫人因此十分高兴,私下里直跟顾老爷说,定是顾家得了上天的眷顾,正当一家团圆之际,阳儿也终于嫁了个可心的人,真是双喜临门,咱家当真是有些福气的! 顾家二老是满意了,但顾长青作为大哥,妹子的亲事自然是要上一百个心的。因此他抽了空子特将裴靖单独提出去,又将“若有一日负了我妹子,我定点上五百黑骑灭了你”这番话对他重新说了一通。裴靖自是苦笑连连,恳切道:“大哥,若是我哪日当真负了阳儿,便叫老天爷直接降下一道雷,噼死我这个不开眼的了事,却不用脏了你的手。”没成想这句话真真对了他未来大舅哥的脾性,喜得顾长青拍着他膀子连连夸赞,又强拉他去酒肆“联络感情”,到了净街的时辰两人才大醉而归。 这事自然又有那眼长嘴长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安晴,令得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当即又通过弄墨数落了一番裴靖,再向自己的亲亲嫂子告了大哥“胡乱吃酒”一状才算完。 因从现在到定好的吉日满打满算不过近一个月,时间紧迫,于是两家都是全力以赴,将所有人手都调动起来,务求将这一场婚事做到尽善尽美。安晴身为新嫁娘,自然事事不用她忙,只需每日躲在屋里赶制自己与新郎官的喜服便是。然而裴靖虽不能见她,却也不让她得闲。于是裴大少又玩起了老把戏,每日中午都遣弄墨来为她送一碗汤,并一封情信,字字肉麻得叫人一见便觉面红心跳。但两位当事人一个写的自然,一个看的开心,所说的事虽不过是鸡毛蒜皮,于情人眼中却别有一番美妙滋味。 如此各有各的忙,日子便如白驹过隙一般,一转眼便到了成亲这日。 因两家在山上的宅子挨得太近,接新娘一事却是不好办了,于是两家合计一下,提前几天将顾家旧宅打扫一新,张灯结彩后便将安晴以及漆雕英并几十个得力的家人接了过去。成亲当日,安晴更是夜半子时便被拉起来梳洗打扮,净面开脸。 丫鬟媳妇们各有事忙,漆雕英却是闲人一个,于是她趁安晴吃“早饭”时将一串风干的肉珠穿的串子戴到她手上,又朝上捋到肘处方笑道:“小姑藏严实了,饿的时候便揪下一颗来吃,却是方便隐蔽得很。” 安晴好歹也如此走过一次,回忆在沈家堡那夜当真饿得她是肝肠寸断,看什么都想吃,因此对这串肉手串的意义认识得相当清楚明确,当即又将那肉手串妥帖藏了藏,方抬头感激地谢她:“嫂子有心了!” 漆雕英摇手笑道:“你嫂子就是个吃货,旁的不记得,如何吃的顺心却是一定了解的。小姑快妆扮起来吧,裴家的人不是寅时正就要来接了?” 她这一催,帮安晴打扮的几位媳妇便又着急起来,安晴嘴中饭粒还未咽尽便扶她起来一层层地套上喜服,安晴便也只得趁转身的当借着含夏的手吃几口点心,待穿好中衣之后再用青盐净口,而后梳头妆扮,裴老爷送的龙凤大钗并一整套极华丽的头面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因这成亲之时妆扮务求华丽高贵,是以在真头髮里又掺了不少假髻,再戴上足金的各式钗环首饰,分量自然不轻。待这髮髻梳好之后,安晴只觉脖子被压得时时都要绷着,很是费力,恐怕不过几个时辰便要吃不消了。于是端坐着轻声同含夏抱怨:“当真是旁人看着艷羡,自家却是遭罪得紧了。也不知这套头面究竟有多重,我连偏一偏头都不敢!” 含夏掩着口忍笑劝她:“小姐如此妆扮,却是漂亮得紧呢!想来以后再没这般机会了,小姐这个罪却是遭得值了。——趁着人还没来,婢子替小姐捧着些吧。待会还要上珠帘呢,小姐只怕要更累了。”因安晴是再嫁,是以不覆盖头,只在额前上一道珠帘挡着面孔,然而那玩意也很有些实打实的分量的。安晴一听不由再次掩面,撑着头呻吟不止。 漆雕英笑着推她一把,道:“新嫁娘不兴总做这般哭咧咧的表情的,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小姑不如多想想新郎官呀?”说着掩口一笑,眉眼弯弯,似是在暗示什么很了不得的内容。 看她揶揄的神情,安晴也知她是让自己想些什么了,于是轻啐一声,而后却不再言语,任由媳妇们折腾不休。 安晴这边厢刚收拾好,那边厢便听得锣鼓喧天,吹吹打打的热闹至极,众人便知是裴家迎亲队伍来了,于是喜娘忙将安晴扶到床上坐好。过得一会,便有个敦实的婆子来给众人道喜,而后又背了安晴出屋出府。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端坐在马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已被妥帖地背进了八抬大轿。 于是迎亲的队伍又由新郎官领着吹吹打打地在落霞绕了个大圈子,到得巳时方浩浩荡荡地上山。安晴在震天的鞭炮声中又被那婆子背出了轿子,到得裴家堂前方下了地,又有喜娘替她整理衣衫,而后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慢慢进了喜堂。 鼓乐齐鸣,安晴目不斜视缓步向前,双眼却不由不动声色地看向前方那个同样着红的挺拔身影。裴靖站在堂上,眼睛晶亮地看着她。她不由羞涩一笑,款步上前,由他牵起了她手中红绸的另一端。 她和他的喜服不过是最普通的样式,袍子上的暗纹明绣虽精緻却不惊艷。两人周身都用祥云暗纹作饰,云间又用金线压了蝙蝠一类祥瑞的图样,也算是金光闪闪,富丽堂皇。虽然必定耗费了一番心思,然而在效果上却是必定不如绕身的金凤那般火热耀眼的。
第107页 围观中有那些个自负通晓一点内情,又本是抱着瞧新奇的心情来的人此时不觉颇失望地嘆一口气,心道这位顾家小姐当真是太过谨慎了。她为王家小姐做出了那样华丽精美的礼服,却由得自己如此的不出彩。两相比较起来,莫非这亲事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不成? 但这些窃窃私语和神游天外的臆想又怎能阻碍得了如斯喜事?两人并肩站立,在喜娘的“一拜天地”、“再拜高堂”声中相互扶持着双双跪拜,神色虔诚而喜悦。 然而当两人齐拜高堂时,随着两人衣裳的后摆被喜娘妥帖的展开,众人纷纷发出一声低嘆:“哦!” 原来两人的喜服单看不过是普通的流云纹样,然而比肩之后却合成了飞龙娇凤的图案。两人后摆接合处正好是最最要紧的龙首风头交叠的地方,龙凤飞翔的身躯在祥云中若隐若现,翻滚交缠。因为喜服上龙凤的刻画简单抽象,众人心中又对这种纹样有个固定的认识,见到鹿角必定要找蛇鳞,见到雀眼必定再寻火尾,而两套衣裳并不是各绣着龙身凤翅,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以若是单独看去,众人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句实在话,场上观礼的各人心里未必就没有些许瞧热闹的心思的。自两家的亲事在落霞传开之后,众人便是议论纷纷,都道顾家的小姐大了新郎官七岁有余,又是再嫁,裴家怎么就能心甘情愿了?还搞了如此大的排场,当真便和新嫁是一样的重视,纵是皇帝的女儿再嫁为人妇,夫家心中也不可能半年芥蒂没有吧?于是今日听说过没听说过顾家小姐的都竞相要来讨一杯水酒,纵是与裴顾两家相熟的也难免要来看看,这两家的亲事究竟是如何办下去的。 这喜服一展,有那些个心思伶俐的已经服了气。——这可不就是顾家小姐对众人的回答么?你们都觉得我们不适合,你们认为我们不好。没错,我们是不够完美,然而当我们并肩站在一处,便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喜娘继续高声道:“夫妻对拜!” 裴靖拉住安晴双手,与她深深交拜,起身之后又直直望进她眼中,含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因着背景太过喧嚣,这句话听不真切,然而他的表情却是无比认真,无比自信。 安晴一瞬间泪盈于睫,忙又深深唿吸,将满腔的热泪生生压了下去。 众人忙上前连声道贺,那几句“佳偶天成”、“神仙眷属”的恭维话倒是比刚进门时要真诚得多了。 两名喜娘上前扶住她双臂,柔声提醒道:“新娘子该进洞房了。” 裴靖闻言也笑看着她,眨眨眼睛无声道:我就来。 她顿觉双耳发热,不由万分憎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盖头遮掩? 第七十五章 裴靖说是就来,然而满座的宾客又岂能轻易饶过他了? 安晴被喜娘扶进了新房,在床上端正坐好后,喜娘又笑吟吟地塞给她一个苹果,继而在床上撒满了花生莲子红枣一类的喜果,而后便说着吉祥话离开了。 因她经过一次,心知前面不能轻易放了他,待他进房怎么也要天黑之后了。于是也不急,自己透过珠帘时而看看房内装饰,时而欣赏一番衣摆上的纹样,倒有了几分置身事外的错觉来。安晴如此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倒也不觉得等待无聊。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院子里声音嘈杂,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促狭地响起:“裴大哥,要不我们扶你进洞房呀?顺便让我们再瞧瞧嫂子,刚刚在外头,瞧不真切……” 裴靖醉醺醺地大声嚷道:“都给我起开!我的媳妇儿,我还没看够呢!” 又有人上来拉他:“裴大哥,我们几人中只你现下成了亲,你算是拔了头筹啦,原应该受我们轮番敬酒的,你怎能中途偷跑了呢?来来,快与我回去吃酒去。” 裴靖索性扒着门框耍起赖来:“我还要见我家宝贝媳妇儿呢!谁耐烦与你们吃酒!” 众人又是闹笑,有一稍年长的声音打圆场道:“新郎官是醉了,你们也见好就收罢!误了洞房花烛,仔细新娘子转日扒了你们的皮!走,咱到前面接着喝!留这对儿小夫妻自己磨叽去!”说着便指使众人将裴靖扶进外屋,又高声叫了句,“新娘子,新郎官我们给你送来啦!”便带人走了。 只听裴靖自己扑腾扑腾地进了门,见了安晴大叫一声:“媳妇儿!”便扑了过来,将安晴勐地压倒在床上。 安晴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然而待转过脸来一看,裴靖眼中一派清明,又哪有半分醉酒的样子?她不由嗔怪地伸指点点他额头,口中无声道:鬼灵精! 裴靖回她一笑,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也用口型道:外头听房。而后便伸手扇灭了灯火。 室内外一片寂静,裴靖抱着安晴等了半晌,听外头仍没有动静,只得一边把床上的干果扫落在地,一边装出烂醉的口吻哼哼唧唧地开口:“媳妇,媳妇给香一个……唔……”而后便轻轻打起唿来。 这话无异于散场的锣鼓,过不多时,只听窗外依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片刻之后又听得院门轻响,而后便归于无声。又过了一会,不甘寂寞的蟋蟀终于开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 安晴侧耳听听,确定外头没碍事的人了,方拽他起床,低声笑道:“瞧你这一身的酒味,还当你是用酒水洗澡了呢!”说着便替他除下冠帽,打散了头髮,脱了外头的喜服以及中衣,又绞了帕子替他粗粗擦过手脸,这才赶他道,“睡去吧,今儿个也是累了一天了,明早还要早起给公公婆婆敬茶呢。” 裴靖侧卧在床上,撑着头扑哧一笑:“终于在我家媳妇儿嘴里听到了公婆二字了,吾甚欣慰!” 安晴闻言大窘,又伸指点了他额头一下,这才转到屏风后头,借着月光将自己的喜服,并头上珠翠一併卸了下来,又妥帖放好,而后缓步走回床边。 裴靖似是当真醉得狠了,不过这么一会的功夫已摊手摊脚地在床外沿睡下,唿吸均匀,嘴角似还带着一抹笑意。安晴看他这副酣睡的模样不由失笑,有心把他向里推推,莫叫他掉下去,然而这人却如睡死了一般,任她怎么推也不动分毫。安晴轻轻嘆气,只得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轻在床里头睡下。 然而她刚躺平了身子,那边厢裴靖已经一个翻身压到她身上,坏笑着抑扬顿挫地低低吟诗:“廿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朝把试君,可有不平事?”边说边听得衣袂带风之声、布帛落地之声,待一首诗念完,他已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裴靖念完了自家的诗,又去寻摸安晴身上可有佳句,边寻摸边笑道:“本少侠刚刚艺成下山,女侠又怎能不与我比试一二就要去歇息了呢?不才对女侠朝思暮想,现下又岂能入宝山而空手回?” 说话间安晴已是丢盔卸甲,裴靖四肢撑着床板,火热的身躯毫不吝啬地温暖着她,略带着汗意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他又替她将两只手臂从重重衣衫里解放出来,顺势轻轻啃咬着她臂弯,徘徊向上,直到耳际方休。 裴靖在她耳廓处呵出阵阵热气,又低声笑问:“女侠的意思呢?”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酒意,安晴也因此感受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奇妙滋味。 她默默扭头躲开那股子热气,双手却轻轻扶住了他的腰际。 裴靖展颜一笑,索性只撑着上身,一手搂着她颈子,一手缓缓向下,修长的五指轻拢慢捻抹復挑,不疾不徐地弹拨起一曲春江花月夜来。素琴难堪巧手,只几个音符下来安晴已是娇喘细细,双手不自觉地反搂住他脖子,唿吸声渐粗渐重,却始终是不发一言。 裴靖坏坏地伸出舌尖描摹着她形状姣好的耳廓,又顺势向下缓慢游移过她的颈侧。安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身子也因此而变得紧绷,纵火者适时地轻声鼓励道:“叫我……” 安晴不答,转而狠狠地一口咬上他肩头。 裴靖恍若不觉,只安慰地轻吻她脸颊,那只抚琴的手一曲弹罢,便又仿效起徐霞客的闲情逸緻来,时而揽峰远眺徜徉,时而又于平原上驰骋徘徊。安晴但觉浑身燥热,胸口那股子痒便好像一团火苗一般,将她脑中的“理智”与“矜持”四字烧得一干二净。她忍不住低吟一声,双腿主动勾上他腰际,羞涩地邀请他奔赴桃花源。 裴靖略弓起身子,搂着她脖颈的手转而托住她柔软的腰肢,一柄火热的利剑却只在桃花源外辗转踟蹰,烫得她魂驰神盪,却始终未见下一步动作,似乎已将所学的剑招忘了个干净。 安晴忽若醍醐灌顶,纵是在如此情动之下也难免失笑,于是略偏了头,使一臂遮着双眼,另一手摸索着按上他剑柄,柔声道:“少侠请了。”
第108页 裴靖得了门路之后却做出过河拆桥的举动来,他欺下身子,搂住她恶狠狠地威胁:“不许笑!”说着便挺身送剑,惊得安晴低叫一声,忙又搂住他脖子,喘息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裴靖的剑招初时还略显生涩,而后便愈发的熟练,借着酒意将一招一式张弛并用地施展开来,便是连双手也不得闲,十指轮迴地将那曲春江花月夜再奏一遍,弹得尽兴了,不忘低头怜惜地轻吻琴身,令得一把素琴几成焦尾。 然而裴少侠毕竟是初次献艺,几十招下来已近收官,于是也不强求,挺送几下之后便收了势,转而吻上她滚烫的双唇,霸道地攫取掠夺。 片刻之后,安晴气喘吁吁地偏过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少侠竟又开始演练一套新的剑法,手下的曲子也变成了寒鸦戏水。她轻哼一声,转而紧紧地攀住他,十指无意识地在他背上一遍遍抓过,裴靖凑到她耳边,再次低声道:“叫我……” 安晴咬着唇轻轻摇头,喘息声随着他剑招的加快而变得剧烈粗重,却始终不肯发声。 裴靖弹的曲子好似又变作了碧海cháo声曲,剑招与琴声配合,一**浪cháo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她终于耐不住,轻声呻吟了一声,裴靖轻轻咬住她耳垂,第三次要求道:“叫我……” “裴……裴靖!”她终于嘆息着叫了出来,这两个字好似咒语一般,刚一开口,便有如山的浪cháo轰然袭来,打得她短暂失神,而后便仿佛中了邪一般,张口咬在了裴靖膀子上。 裴靖闷哼一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阳儿,我爱你,今生今世,至死方休。”说着同她十指交握,汗湿的面庞与她贴在一处,又郑重否认道,“不,纵是我死了,我的魂儿也会一直缠着你!” 安晴尚在失神之中,却经他如此热烈的表白,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连嗔他一句莫妄言死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从了自己内心的躁动,勾住他脖子勐地吻了上去。 裴靖大喜,于是反守为攻,带着两人厮磨良久,才依依不捨地缓缓分开,他低喘着邪笑道:“这可是阳儿招惹我的!” 安晴闻言不由一惊,转而惊恐地发觉裴少侠竟还欲舞剑,不由低声讨饶道:“今日就算了吧?明天还要……啊!”她低叫一声,忙一手掩口,无暇再说其他。 裴靖蹭着她脸颊坏笑着问:“算了什么?”然而这句话却註定得不着什么回答,只有轻轻浅浅的喘息声逐渐加粗加重。 裴靖因此偏着头促狭地笑:“可不能算了,我不是曾经答应过阳儿三个愿望?其中一条……好像是开枝散叶,子孙绕膝?为夫当然要尽心尽力……”说着便当真继续“尽心尽力”起来。 一室旖旎,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安晴也不知两人究竟到了什么时候才双双睡去,她只知道,她于半梦半醒之间恍惚感觉到了一丝亮光,心下不由一惊,而后下意识地坐起,又低唿一声跌了回去。裴靖便也惊醒,忙搂着她问:“怎么了?” 安晴嘶嘶抽着凉气,低声提醒道:“你压着了我的头髮……” 裴靖忙先起身,俯着身子,一边将两人的头髮细细分开一边低头笑道:“这才是正经的结髮夫妻呢,娘子是现在起了,还是再睡一会儿?” 安晴一脸的难言之隐:“我的腰……” 裴靖一愣,继而呵呵低笑,忙扶着她起身,又坐到她身后,大掌抚上她后腰轻轻按揉。 安晴靠在他身上歇息片刻,又觉着身后那人身子越来越火热,心中暗道一声苦,忙起身强笑道:“不碍的,不过是有些酸罢了,待会叫含夏帮我捶捶就好,却是不用你。”说着又示意他起身,为他穿上里衣。 转身间,安晴不免看到裴靖后背上一道道的红痕,肩上更有几个清晰的牙印,于是大窘,忙低着头期期艾艾地道歉:“抱歉……” “什么?”裴靖一愣随即瞭然,又转身抵着她额头笑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这可是娘子对为夫的肯定呢!”说着舔舔嘴唇,低着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看着她,“要不……趁着时间还早,娘子再多咬我几口?”说着就欺身上来,便要亲她。 安晴忙推他胸膛,面红耳赤地嗔道:“快穿衣裳!待穿好了,我便叫丫鬟们进来。”因他不喜欢旁的女人帮他穿衣,她也便只得自力更生,却也是乐在其中。 她手脚麻利帮他穿好了里衣和中衣,又捧出一早准备好的新衣要他换上。 然而似乎安晴举手投足之间不知是哪处没使对力气,只觉几下之后身上愈发的酸涩起来,不由微蹙眉头。裴靖见状忙笑道:“我自己来便是,你先穿衣裳,待会儿我来帮你呀。” 她又哪敢让这个蠢蠢欲动的饿狼相帮,忙转到屏风身后自去穿衣,待得中衣穿好才出来,坐在镜前轻咬着唇慢慢梳头。 裴靖走过来伸手接过梳子替她慢慢梳头,又低声笑道:“画眉调粉,梳头逗鸟,这些闺房中的乐趣我定要一一试过一遍,不知娘子可否先把嘴上的胭脂递与我吃呀?” 安晴对着镜子嗔怪地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扬声唤道:“听月、含夏?” 两个丫头答应一声,便捧着铜盆手巾等物进来伺候。裴靖碰了个软钉子也不闹,只笑眯眯地自去梳洗,而后坐在一边看含夏帮着安晴穿衣梳头。 待一切收拾妥当了,两人饭也顾不得吃,便先去给裴家二老请安敬茶。 裴老爷笑得很是喜气,就连裴夫人看向安晴时,面上也难得的挂着发自肺腑的笑容。安晴同裴靖跪在软垫上,向裴家二老恭恭敬敬地敬茶磕头,裴老爷很是开心:“快都起来吧,昨儿个忙了一天,定是没有睡好的,待用过了早饭,便回房里去再补个好觉!” 裴靖含笑答应,安晴也跟着站了起来,谁知起身时腰上一疼,腿脚登时一歪。裴靖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搀住她,又笑问:“是被绦子绊住了吧?我就说听月为你结的绦子太长了些。” 安晴含笑摇头道:“却是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裴夫人闻言,借着喝茶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安晴半晌,再放下茶碗时,脸色便有些发沉,然而面上仍笑道:“你们小夫妻就别在这儿杵着啦,快回去歇着罢!” 两人答应一声,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退了出来。 到得自己屋里,安晴将丫鬟们赶去外间,方捏着裴靖的耳朵咬牙切齿:“都是你!你看你做的好事!现在好了,叫娘看出来了不是?!” 裴靖配合着哎呦哎哟地低声喊疼,又偏着脸笑眯眯地问她:“都是我?又关我什么事?” 安晴顿时语塞,索性背着他坐下,不再理他。 裴靖嬉笑着挨过来,揉着她腰低声赔罪:“好啦,是我的错,娘子就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腰便更疼了!” 说话间却有丫鬟提着食盒送来早餐,裴靖待饭摆好后便又挥手令人退下,自己端了粥过来献宝:“好媳妇儿,咱不生气啦,来来,为夫餵你吃粥!” 这般耍宝的模样当真是安晴的一大死穴,她扑哧一声乐了,就着他手吃了一口,有心说他几句,然而这事又实难开口,只得悻悻作罢,再不提了事。 但是到得夜里,安晴却又爱又恨地咬着牙想:明天!明天一定要郑重与他说个分明! 第七十六章 小夫妻俩新婚的那一段日子,本是最为蜜里调油的时刻,然而安晴却是七分甜蜜三分痛苦。好不容易捱到了三朝回门的时候,安晴一大早便由裴靖陪着,与顾家一家大小亲亲热热地见了面。 顾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问,这几日过得还好?在婆家可还习惯?是否孝顺公婆? 安晴一边赔笑答话,一边看了一眼陪坐的漆雕英。 漆雕英自是被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顾夫人已笑容满面地张罗着要下人将裴家送来的金猪分了。趁这个空当,安晴又看了漆雕英一眼。 顾夫人笑眯眯地摆手:“你们几个小辈自去找地乐去,待中午摆饭时再过来就得!” 漆雕英突然福至心灵,起身拉住安晴的手笑呵呵地邀她:“福儿昨日叫了声姑姑呢,小姑随我去房里看看你侄女啊?” 安晴欣然点头答应,又笑道:“人都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我也去瞧瞧,我那小侄女现下又长胖了没?” 裴靖闻言也笑道:“是,那便快去吧,到时照着小侄女的样儿,也与我生一个呀?”这话虽然直白了些,于此情此景之下却也不嫌失礼,顾家二老更是开怀大笑,齐声道正是如此,顾长青也与他勾肩搭背地笑:“没想到妹夫你也喜欢女娃娃!好,好!走,我在后院平了块比武场出来,咱俩去比划比划?”
第109页 安晴忙低声阻止:“大哥!你是沙场上练出来的,裴靖只不过小时候自己练着强身健体罢了,到时候伤着哪了,教我公公婆婆怎么想?” 顾长青哈哈大笑:“哟,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立马就向着自家相公了?放心罢!你大哥手下有数的紧!不过是出出汗罢了,你也太小瞧你家相公了不是?” 漆雕英闻言也笑,拉着她道:“咱别管他们汉子的事了,左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来,去我房里呀?” 安晴于是再不说什么,乖乖由漆雕英拉了进她房内,两人逗了逗福儿,安晴见她没过几日果然又长了不少,于是心里愈发的喜欢,抱过来逗弄良久,福儿也很给面子地鼓着嘴巴,叫了两声姑姑,把安晴乐得,更加地想不起来原本是要央漆雕英什么了。 漆雕英看她真心地喜欢福儿,自己心里自然也是十分受用的,于是笑吟吟道:“小姑却不必着急,只需跟妹夫多多努力,自不愁不三年抱俩。” 安晴听了,面上却现出些微的苦相来,于是将福儿交还给漆雕英,又小声央道:“嫂子,你能否留我在你这儿住一晚呀?” 漆雕英一愣,忙把福儿放到小床上躺好,又跟一旁陪着的奶娘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她走到里间榻上坐下,方低声开口发问:“怎么了?跟妹夫闹别扭了?” 安晴红着脸摇头:“没有的事,不过是想嫂子了,想跟嫂子睡上一晚,咱俩人说说悄悄话。” 漆雕英眨了眨眼睛,继而笑道:“是嘛,我看你俩也不像是吵架,不过你和妹夫正是新婚,我又哪好强留你一晚?要不这样,咱俩现在就说说悄悄话,到了晚上,我再让你大哥送你回去,如何?” 安晴急得连声低叫:“嫂子!你……你就让我在这儿住一晚罢!” “这可是难办……”漆雕英仍是端着副架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噜乱转,半晌方抿嘴笑道,“要是小姑肯把你要留下来的‘隐情’说出来,嫂子倒是可以酌情考虑的。” 安晴被逼得没辙,只得低着头嗫喁道:“那个……我就是想……晚上清静清静……”一句话说完,她脸上已红得能滴下血来。 她之所以不去缠着顾夫人,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太上不得台面,她是打死都不能跟顾夫人说的。然而若是不说,顾夫人又要自己东想西想,没的要她枉担了心,于是只得来求漆雕英。 漆雕英之前看她面色和忸怩的神情,自是早就猜到了几分,现下经她证实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晴不由大窘,低声嗔怪道:“嫂子!”然而漆雕英还是笑个不停,伏在榻上身子不断颤抖。安晴不禁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未及细想便伸手去呵她痒,边呵边笑道,“叫你笑!叫你笑!” 漆雕英经她这一番辣手催笑,更是笑得险些跌到地上,好容易止了笑意,方直起身来使帕子擦着眼泪问她:“只有累坏的牛,哪有耕坏的地,小姑怎就怕成了这样?难道是我那妹夫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懂得一味蛮干,唐突了佳人?” 这话说得实在是露骨之极,安晴脸唰地一下红了,低着头轻声解释道:“不是……实是……太多了些……” 漆雕英又是抿嘴一乐:“那依小姑来看,多少算多,多少又算是少啊?”她心中却道,人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这个小姑看年龄也差不多快到了“求知若渴”的年纪了,配她妹夫二十上下的年纪应是正好才对,怎么还有嫌涝的道理? 安晴自不像漆雕英这般彪悍,听她这么问又哪能答得上来?于是只一味低着头不说话。漆雕英见状,只得换一种方法,稍委婉些问她:“那我之前的那个妹夫……你觉着质量如何?” 安晴一怔,继而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又声若蚊蝇地解释:“跟嫂子之前对裴靖的猜测是差不多的……” 漆雕英转转眼珠,又问她:“那人,一天几次?” 安晴脸上更红,想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那……几天一次?” 安晴窘得几乎要立刻驾鹤西归,只低着头不说话,然而漆雕英明显不打算放过她,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她瞧,大有不回答就看你到死的劲头。安晴无奈,只得在手上写了个数字给她。 漆雕英勐然睁大眼睛,问她:“那个姓沈的多大?” 安晴低声道:“比我大三岁。” “啧啧啧!”漆雕英闻言不住摇头,“怪道小姑现今如此的不开窍,原来之前是由一头瘦牛使蛮力开垦的,纵是大好良田也受不住如此糟践啊!” 安晴自然又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漆雕英感嘆完了,又好奇地看着她:“小姑就没觉着他这样不好,没启发启发他?” 安晴又是摇头,低着头轻声道:“我哪知道这些,他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了,我又哪能启发得了他了?” 漆雕英更加的奇怪:“不是你们这儿,姑娘出嫁时要准备压箱底的好物么?是以虽不像我们那般母女相传来的精准无误,却也差不到哪去。总不致跟小姑一般,几年了还是跟姑娘家时一样,懵懵懂懂的吧?”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无礼了,然而安晴约略知她个性,便也不生气,只一再摇头,红着脸据实相告:“不瞒嫂子说,我带去沈家堡的嫁妆,在他们那里下船时便被人说成是带给沈家的见面礼,一不留神就被人连分带拿地搬走十几个箱子去。嫂嫂说的那般压箱底的物事,大概便是在其中罢!因为旁的东西更贵重些,我便对那个箱子一直没甚在意,也不知是被谁没去了,终究是没讨回来。”这次再嫁,顾夫人只当她万事通透,自然不会再为她费心准备什么压箱底了。 漆雕英嗤地笑了一声,十分鄙夷地撇嘴:“那沈家不是还号称是大家子么?竟是这副见钱眼开的德行!要是在我们北疆,主人好客是一回事,不问而取,便是当场开弓she死了也没什么相干!” 安晴陪笑附和了几声,心道那抢箱子的自然不是沈家的太太小姐们,然而她箱子里的东西却多半是被她们朝夕惦记着的。但是事情毕竟过去这么久了,她也不愿再深谈,是以漆雕英数落沈家,她也便只在一旁听着,并不说什么添油加醋的话。 漆雕英骂几句也便解了气,又笑呵呵地问她:“那现在的妹夫,他那什么什么,你可喜欢?” 安晴当即使帕子掩着面,又声若蚊蝇地央告道:“好嫂嫂,你……哪有你这么问话的!” 漆雕英笑眯眯地去拉她,又笑道:“那便是喜欢喽?这便好办多了,那妹夫究竟多少次,才叫你受不住,要跑到我这里来躲着的?” 安晴低着头使帕子捂着脸呆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在手上写了个数给她看。 漆雕英轻轻推她一把:“傻孩子……”又抱着膀子嘆了口气,笑道,“得,碰上这么一头壮牛,你一时不适应也是情理之中,小姑今儿便在我这儿住下罢!瞧嫂嫂把你哥赶去跟喜官睡!——放心,我不会说与人知道的!”漆雕英见安晴慌张地抬头瞥她一眼,忙又保证道。而后搂着她颇神秘道,“不过,小姑可不能再这般懵懂下去了,晚上我要好好把道理都说与小姑听听!” 她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压箱底的道理了,安晴领会,又情知不能再做小女儿的情态拒而不听,于是只得红着脸低头不语。 漆雕英却当她仍在害羞,于是搂着她腰笑道:“小姑快别害羞了,说这事下流的人本身就不是甚么好鸟,当他们是平白从自个儿娘亲肚子里蹦出来的呢?单不论传宗接代这般的大事,便是夫妻之间因着这个感情不睦也是有的。人家都道这缘由说不出口,也不肯去解决,到头来没的徒生嫌隙。” 安晴被她说得没辙,只得垂着头附和道:“嫂子说的是,我听就是了。” “这才对喽!”漆雕英笑吟吟地放开手,又顺道在安晴后腰上摸了摸,半晌方低声笑道,“我在北疆也替不少媳妇摸过,依我看,小姑的子宫似乎有些后倾,如此一来,受孕怕是比常人要困难些。不过若果真如此也不妨事,待以后行事时,后腰上垫个枕头就好了。” 安晴闻言勐地睁大眼睛,又低着头仔细听完,方红着脸真心道谢道:“多谢嫂嫂指点了!” 漆雕英掩着口笑:“瞧小姑说的,如此见外却是显得不亲热了。哟,现下差不多也快到中午了,咱先去爹娘那边坐着,待晚上咱再细细说呀。” 安晴含笑答应了,于是姑嫂俩相携出屋,半路正好碰上了大汗淋漓的顾长青与裴靖两人,漆雕英一见之下,忙笑着埋怨道:“哎呀,我刚还在小姑面前替你作保,才过了多一会儿的功夫,你便当场给我没脸!——现下天儿已经渐凉了,你们出这么多汗,再教风一吹,着凉了可怎么好!快去回屋好好擦擦身上,再换身干慡的衣服出来。”说着又转向裴靖,笑道,“你大舅子有几身以前的旧衣,妹夫倒是可以将就穿穿的。咱两家虽然离得不远,然而现叫人回去找衣服,没的再把你给凉着了。”
第110页 裴靖含笑答应一声,便跟着顾长青同去屋里头换了。两人都有些武人的臭脾性,竟是谁也不让下人们插手,嘻嘻哈哈地火速换了出来,而后与外头候着的二女同去饭厅。 路上,漆雕英将留宿安晴的打算说了,两位做丈夫的都意料之中的不太高兴,然而因又都有些妻管严的症状,是以顾长青只笑道:“好吧,只怕喜官一个人睡惯了,不欢迎我这个当爹的去叨扰他呢。”这小小的抱怨教漆雕英的潋滟眼波不轻不重地一瞪,便立刻宣告灰飞烟灭。 裴靖也凑到安晴身边低声笑道:“才成亲三天就回了娘家,我怕娘当我欺负了你呢。” 漆雕英闻言笑着插嘴:“哟,你们小夫妻竟是离了一天都不成了?放心罢,嫂子我不吃人肉很多年了,定不会把你家宝贝媳妇儿怎么样的。” 裴靖闻言笑眯眯的摸摸鼻子,于是也没了话说。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上桌吃饭,席间漆雕英又抽了空子将安晴留宿一事说给顾家二老知道。顾夫人对她们姑嫂如此和睦很是开心,连声贊道:“好好,福官你同亲家说一声,就说我想闺女了,明儿个一早就放她回去,给他们二位请早安!” 裴靖忙笑道:“这等小事自不用岳母吩咐,我省得的。” 于是各人再不提这事,吃完饭之后裴靖便先告辞了。顾夫人又留安晴在房中说话,将大事小事仔仔细细问过一遍,又留她在房里用过饭之后才放她去漆雕英屋里。 漆雕英早替二人铺了床,又换了洗净的被褥枕头,只坐在房里做着福儿的小衣裳等她。见安晴来了忙站起来迎接,又笑道:“我这妹夫对你还是真真的上心呢,他回去之后便遣了含夏,带着几件换洗的衣裳并相配的首饰过来侍候。到快晚饭时,又教了一个叫弄墨的小厮来给你送了盒子果子来,说是今天小厨房刚做的,他尝着像是对你胃口的,忙就分了大半送过来了。——啧啧,当真是捧在手上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呢!” 安晴含笑低头,没说什么也没否认什么,只挽着漆雕英笑问福儿睡了没之类的闲话,姑嫂二人说说笑笑地聊了一会,漆雕英便笑道:“含夏跟含秋也是好多日子没见了,现下她们俩在外间唠她们的小话,咱俩在里间,唠咱俩的小话。”说着便拉着安晴上床躺下了。 安晴心里纵是有了准备,听漆雕英将男女间的事掰开揉碎了说与她听仍是不觉面红耳赤,于是虽向着她躺着,大半张脸却都埋在被子里,只时不时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如此说了有一个多时辰,姑嫂两人才觉着累了,于是漆雕英也不勉强,又嘱咐一句:“有什么话尽管再来问我。”便与安晴各自睡下了。 一夜无话,安晴一早便由含夏叫醒,洗漱穿戴妥当之后,又与漆雕英简单吃了几口粥便回了裴家,进了门便打发含夏回屋,自己则先去给裴家二老请安。 今日裴老爷却是一早就出了门,裴夫人受了她一礼后含笑点头,却没像前几日那样就此放她回屋了,而是拉住她手,笑吟吟道:“阳儿且与我一同吃些粥吧,娘有些话要同你说。” 第七十七章 说话间丫鬟已拎着食盒上来摆饭,安晴一愣,继而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因我前夜歇在嫂子那里,今儿早上不陪着她吃几口却是有些失礼的。如今娘再要我吃些,怕是只几口便再吃不下了,却也不是娘这里的粥菜不对胃口。娘只自己吃着便是了,媳妇在旁边陪娘说话呀。” 裴夫人因笑道:“也成,你只自己随意,有可心的便拣好的吃两口罢了。” 安晴含笑答应了,又从书霜手里接过筷子,替裴夫人布了几样小菜,裴夫人忙拉她笑道:“咱家不用这些虚的,阳儿且坐吧,不必忙了。”安晴这才答应一声,侧身在小凳上坐下。 裴夫人吃了几口粥,便笑看着她开口道:“咱家在落霞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大户,家业实是不少,然而在落霞满打满算,却只得福官和他舅家的寿哥儿两个小辈,寿哥儿又是个一心考学的。所以等我和你公公百年之后,这些林林总总的说不得总要交给你们的。娘便想着,与其到时候你们甫一接过来手忙脚乱,倒不如现下便让你管起家来。” 说罢也不问她意思,垂着眼睛又吃了几口粥,才含笑继续道:“好在阳儿也是块管家的好材料,我病的那几日,阳儿的手段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趁我身子还算好,在旁边多指点你些,不出一两个月便能上手啦。把这家业交到阳儿手里啊,我是一万个放心的。”说着用帕子擦擦嘴角,摸出钥匙和私章,就此交到了安晴手里。 安晴忙含笑推辞:“娘这般却是高看我了。之前我只管了半个来月的家,便累得跟什么似的,只心里提着一股子劲强撑着才没倒下。如今落霞基本从那场水里缓过劲来了,我手里的两个店也是时候整肃一番,再开门揖客了。——两个店于媳妇来说已是极限,若是我再来管家,怕是有心无力,没的再闹些笑话出来。” 说话间安晴看裴夫人已放下了碗筷,只专心听她说话,于是身子稍依过去些,将裴夫人刚刚交给她的钥匙私章重又放回她手里,又微撒娇道:“娘身子还硬朗着呢,如今这么早琢磨些不吉利的却是嫌晦气了。若是娘嫌累,不妨使我做些什么跑腿的活计,然而拿主意一类的事情,我却是不敢接手的。” 裴姨接了钥匙,还待再说什么,安晴忙又笑道:“人都说量力而为,我没那么大的魄力,怕还需要再歷练个十几年才有娘这般的眼光和心思,才敢说当得起这么大个家。要是真要像娘这般游刃有余,怕还要更长的日子才行哩!娘便莫要拔苗助长啦,只求娘在想起来的时候多指点我一二,我便心满意足了!” 裴夫人听她如此说,也只得收了东西笑道:“你也不需这般谦虚了,毕竟你当家时的慡利劲,娘也是看在眼里的。——也是,现下你和福官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我拿这些俗事来烦你却是不该的。”说罢又笑着同她聊了几句家常,便打发她回去了。 安晴含笑退出,待出了屋子走入迴廊,经过了两间屋子之后,裴靖才突然从她身后跳出来抱住她笑道:“我的好媳妇,可想死我了!” 他这般从背后吓人的把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以安晴不见半点惊慌,反而转身拉了他的手笑道:“我还在寻思着,你究竟是在哪藏着呢!近了怕娘发觉了,远了又不符合你性子……” 裴靖因而苦笑道:“可不是么,我一听你回来,便知你定然要先上娘那儿去的,我怕巴巴地赶过去惹得娘心里怨我一句娶了媳妇忘了娘,又不捨得离你太远,左右寻思着这么远娘是听不到动静的,才在这儿干等了好久。——是了,怎么这么久?娘同你有话说?” 安晴抿嘴笑道:“却是有一些话的,现在倒没了。”又推他道,“在这儿站着像什么话?快屋里去!” “不啦,我原是要出门的,只是一晚上没得见你,早上再不见一面,心里着实怪想的。现在既然见着了也算是了了心思,我也该走啦。” 安晴这才得了空子打量他身上,见他穿得十分的严谨,便问:“是要去见什么生意上的人?” 裴靖含笑点头:“从南洋带回来的东西也该脱手了,因有些是我採办的,我爹和舅舅不太清楚,所以只得我去了。”说着俯身蹭蹭她双唇,笑道,“中午等我吃饭呀。”这一蹭,他嘴上便也沾了不少胭脂下来。 安晴一边答应着,一边抽出帕子来要替他擦:“瞧你,这般的不小心,沾了一嘴的胭脂,叫人看了要怎么说?” 裴靖却躲着不让她擦,自己伸出舌尖沿着双唇舔过一圈,方笑问道:“还有么?”却是勾引挑逗的意味甚浓。 安晴被他闹得,只得拢了帕子气笑道:“没了,你去罢!” 裴靖答应一声,又嬉笑着俯身抱了抱她,方转身走了。 安晴回房之后却也没得闲,坐在案边写了半晌后方搁了笔叫来含夏,将她糙糙拟的一张单子交给她,又吩咐道:“你且吩咐小厨房,将这张单子上的东西每日挑个一两样的做来与我和少爷吃,每天晚上再炖一盅上头列的汤来。若是他们不会或是不想做,你只管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含夏应一声是,便将单子折了几折,拢在袖里下去了。 安晴又叫来听月,将另两张单子交给她,嘱咐道:“以后房里放的蜜饯干果只照这张单子上的来,另一张单子上的,我不吃,你可看明白了?”她写的两张单子上头都是漆雕英昨晚说与她的十几样补肾益气的食材,而最后一张单子上却是列的各种不养人的小食。漆雕英特地嘱咐她说,平常饮食上注意些,却比见天的喝那些个补药来得实在,身子也容易受补。
第111页 听月接了单子看一遍,便也答应一声,自去更换小食去了。 安晴又查了房中的薰香等物,端的是将漆雕英昨晚教给她的东西雷厉风行地付诸实践,待都忙完了方觉着有些累了,于是歪在床上闭着眼眯上一会。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到门口丫鬟叫说,裴少爷回来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为他换了家常的衣裳,又吩咐丫鬟摆饭,方拉着他坐下,笑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那是当然了。最近因了那场暴雨都不敢走南洋的船,咱家的东西自然是奇货可居,我提了三成的价,他仍是一口答应,生怕我把东西转手卖与了旁人。”裴靖笑容满面,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来交给安晴道,“这是娘子嫁妆生的利钱,我早与爹说好了,不能让你白拿嫁妆冒这份险,他也是同意了的。” 安晴自然不收:“嫁妆都已经还我了,又拿这利钱来噁心我干嘛?你还真当我是放高利贷的不成?” 裴靖转而将银票放入她妆奁中,又笑道:“那就算是为夫给娘子的一点零花钱吧,只这次给得多些,以后便没这么丰厚了。”说着沖她眨眨眼,笑道,“咱小家也总该有点体己吧?你当家不易,有好的料子想做几套衣服时也不致太过心疼不是?” 安晴这才收了,又掩口笑道:“说到当家,我这儿也当真有件事要说给相公听。” 然而此时恰好丫鬟进屋来摆饭,安晴也便住了口,看其中一道鸡油炒的小菜,并一道老鸭汤,都是她方才给含夏的单子上写的。于是十分满意,沖那丫头含笑点了点头,便挥手让她退下了,自与裴靖对坐着吃饭,却不急着说了。 裴靖却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一径地问她究竟是什么事,安晴只为他布菜,又笑道:“先吃饭罢,食不言寝不语。” 裴靖无法,只得依了她。两人饭后又去园子里略略走动消食,而后双双躺在凉榻上歪着,安晴这才将早上与裴夫人的对话说与他听。 裴靖奇道:“这可是好事啊,不是说明娘信任你么?再说你之前也曾管过了,现下接过来不已是熟门熟路?” 安晴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一手伸指点点他额头笑道:“你当那么容易呢?娘身上已大好了,她若说真心让我就此管家,怎的之前不说,偏这时候说来与我?娘不过是怕我想岔了,面上推一推罢了,我若当真接下来才是真真的不识抬举。” “再说了,我本就无意争这个管家的差事,这本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然而我不接,却也不是我偷懒,只娘为咱家操心一辈子,现下叫她突闲下来,什么都不得插手,挑剔我几句还是好的,只怕会闲闷出病来,那却是好心办了坏事了。”另一半话她却是没说出口,怕是裴夫人对她之前在府上管事所培养出来的那些许的威信有些忌惮,这才碍着面子问了她一句,实则也是提点她莫要太早在家里培植自己人的意思。 然而这些捕风捉影的想法自然是不能跟裴靖说的,好在他也没往这边想,听安晴如此说,便笑呵呵地答应:“都听媳妇儿的,咱只先操心自己的小家,再尽快生个福儿那样可爱的宝贝出来,便是不帮爹娘管家他们也开心了。” 安晴又推他,笑道:“傻瓜,福儿是女娃,你不是应该盼着快些来个男娃才是正经?” 裴靖伸臂拢着她香了一口,低声笑道:“女娃男娃我都爱,反正咱有的是时间,生他个十七八个的,男女不就随便了?” 安晴闻言自然不依,笑着打他道:“你当我是猪呀?还十七八个!”又摸摸他身上衣裳,突低着头盘算,“也快入秋了,我叫含夏去量几匹可心的料子,为你做上一两套外头穿的,再多可就是有心无力了,也便只能谋划了出来使人去做。” “阳儿这么说便这么办吧,只别累着自己就好。”裴靖一边答应着,一边伸臂抱住她,蹭着她额头小心发问,“阳儿昨天执意要在嫂嫂那睡下……是不是因为我……?要真是如此,阳儿只管跟我说,我克制些便是了,却不必总是躲着我……” 安晴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挣开他双臂,转而翻身半压在他身上,潋滟的眼波在他脸上不紧不慢地兜了个圈子又滑下来,青葱玉指在他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又似笑非笑地缓缓抬眼,轻声问他:“那相公觉着,我是什么意思呢?” 裴靖顿时觉着口干舌燥起来。 第七十八章 安晴自那日被漆雕英提点开窍了之后,每日自是十分着意调理身子,平日也常在园子里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便是以前不愿意吃的东西,为了身体康健也咬牙权当良药吃了。如此日復一日地坚持下来,没出一个月她便觉出身上较以前轻快了许多,于男女一事上也自然掌握了少许的主动。另一方面,裴靖怜惜她身子弱,便也暗自克制,见安晴稍有倦意便不再强求了。如此的体贴,倒让安晴觉着心中愧疚,于是愈发卖力调养,渐渐的便也能与他琴瑟和鸣。 这般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自然令得安晴面色渐渐红润,身上也慢慢散发出一种少妇特有的韵致风情来。并且这般健康的气色,竟也令得裴夫人面对她时脸上的笑模样越来越真心,这却是安晴所意想不到的了。 如此顺心甜蜜的日子理所当然地令人觉着白驹过隙,不知不觉的,竟又要过中秋节了。 今年的八月十五不同往日,不单两家的人全都齐了,裴顾两家也终于结了亲,真真是人月两团圆。因此两家合计一下,今年便也不分谁家来办,索性两家分工,各自热火朝天地张罗准备。不光安晴早拟了单子送给两家的老人过目,就连一连当了几个月甩手掌柜的漆雕英也被顾夫人单拎出来,叫她带着一众媳妇将家里打扫一新,再每间屋里点缀地摆上时新的几本ju花应节,连几日的果书糕点也全都交给她来张罗。 漆雕英本就不擅长这些,顾夫人一下子又将这么大摊事情交给她来做,她自然是觉着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于是没的总悄声问含秋该如何。含秋也答不上来的,便又偷偷来问安晴该如何处理。安晴自然悉心解释,又寻了个空子亲去顾家,详细教她该如何行事,再举一反三地将几个浅显例子说给她听。漆雕英人虽慡利粗放些,却也不傻不呆,安晴解释几遍便也明白该如何了,只是下回碰到旁的事仍是不知所措。安晴知她所缺的不过是经验罢了,于是总劝她不急慢慢来,实在来不及的,便偷偷嘱咐含夏替她办了。 另一边厢,安晴又嘱咐听雪去黑河中游,挑那些个四五两一只的肥蟹买上五六篓运回家好生养着,只等中秋那天全部蒸了下酒来吃。又挑了小个肥实的买上七八篓,专剔出蟹黄蟹膏入菜。 因这次两家都属意大办,安晴便也不客气,请示了公婆之后便央来施伯,将园子中计划摆宴的那一片全部换上了各式的ju花,一时间各本秋ju在园中争奇斗艳,映着旁边水中畅游的红鲤,鹅黄翠绿、粉白嫣红,如此鲜艷的颜色自然叫人看着便心生喜欢。 这般筹划到中秋这日,万事齐备,两家人自早上便聚到一处,其乐融融地赏花食蟹,端的是闲适之极。 因凤儿已认了干娘,怎么也算是顾家一员,是以一大早柳氏便带着她来府上拜会。上门之后才晓得顾家人都去裴家热闹去了,于是两人便又由管家领着去往裴家园子里。 安晴早一步听了管家禀报,忙从园子里出来,在迴廊里迎着二人笑道:“我刚还寻思着要不要去林家请呢,妹妹这就来了!” 柳氏一见,忙拉着凤儿与她见礼。此时柳氏已做妇人打扮,安晴拉着她手上下打量一回,不由惊讶道:“妹妹什么时候嫁的人,怎都不请我去吃酒?当真是该打!” 柳氏忙轻福告罪,又含笑低声解释道:“因我不过是做个填房罢了,又和姐……和相公原是姐夫小姨子的关系,若是大办没的叫人瞧热闹,再指指点点的就不好了。于是我便央着相公,只阖家请了一顿便是,却是谁也没惊动,实不是没将你这个干娘放在眼里。若姐姐还气,我这里便再向你陪个不是了!” 安晴闻言心里惋惜一通,心说林非竟就这么依了她,难道旁人知道她如此嫁了人,就不会在背后说她的不是了么?然而嘴上却忙道不妨,又笑道:“难为你肯如此委屈地嫁了。” 柳氏摇头笑道:“哪谈得上委屈,不过是不想让众人跟着我为难罢了。” 安晴知她恐怕心里对庶出的身份仍有所顾忌,在为人处世上难免自卑些,这却是旁人帮不上忙的。于是便也不再于这事上纠缠,只低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凤儿:“好些日子没见了,凤儿可又长高了!快让干娘抱抱!”说着便蹲下去伸臂要抱她。
第112页 凤儿自也十分开心,然而她这半年里懂了规矩,也知不能像之前那样总要人抱着了,于是先似模似样地福上一福,方搂着安晴的脖子干娘干娘地叫个不停。这下自然又让安晴对她更添一分怜爱,于是一大一小又抱着腻了半晌,安晴才笑盈盈地起身,牵着凤儿挽着柳氏去园子里见两家的大人。 因中秋本是家宴,本就不打算讲什么规矩,再加之现下也不是放饭的时候,是以裴顾两家并陈家上下都在园子里四散着闲坐,各自聊天赏ju吃酒。安晴只得拉着凤儿一处处走过来,待全拜过一圈也已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因两家里原本只喜官一个小的,平日难免寂寞些,现下看着又来个会走会说话的妹妹自然开心,于是便早早跟在安晴旁边,只等她带着凤儿一一拜过了大人,方上前拉着凤儿的手笑道:“妹妹便与我一起玩吧,我那边桌上还有两屉蟹黄小笼,现下正好不烫了,做得精緻得紧,妹妹定然喜欢的。” 凤儿转头看了看柳氏,见她含笑点头才欣然应允了,走前不忘笑着跟安晴告罪:“干娘,我先去玩呀?” 安晴自然点头,又忙嘱咐道:“蟹黄那东西寒着呢,一定要蘸姜醋吃呀。”说完还是不放心,于是再吩咐个稳妥的婆子在旁边看着,莫叫两个孩子贪嘴多吃了,这才约略放了心。 漆雕英笑吟吟地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自去一边玩,看他俩吃了几个小笼包之后,又折了ju花去逗在奶娘怀里睡着的福儿。两个小孩虽然今天才见,但那股子玩耍时的默契劲,便仿佛是打娘胎里就认识了一般。漆雕英看了一会,又看看同样含笑注视着两个小孩的柳氏,端详片刻之后方偏着头悄声问安晴:“这孩子便是你那干闺女吧?确实是讨喜得很,今年多大了?” 安晴会心一笑,也悄声回道:“整比喜官小了一年半呢,这孩子不光模样好,叫她娘教得也甚是懂礼呢。”因柳氏现已嫁给了林非,安晴便直接介绍她为凤儿的娘,倒也省了许多的口舌。 说是只差了一岁半,然而喜官成日的骑马she箭,个头窜得快,还不到七岁便已有小小少年的风流模样了,凤儿却还没长开,仍是一副瓷娃娃的样子,是以现下看着竟像小了喜官三岁有余一般。 漆雕英闻言笑眯眯地点头,半晌之后又招手唤来喜官和凤儿,含笑问喜官道:“娘且问你,凤儿和福儿,喜官心里偏着哪个多些?” 凤儿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是抢先偏头笑道:“姨这话却是白问了,喜官哥哥自然是偏着他亲妹子多一些的。福儿妹妹就像个粉团一般,可爱的紧,别说是喜官哥哥了,便是等我长大了也要好好疼她的。” 喜官待她说完也笑道:“两个我一样护着,福儿妹妹年纪小,我多护着她些,凤儿妹妹也不会生气的。”凤儿忙在一边附和着点头。 三位大人听了都笑,俱道:“当真是不容小觑了,我们家喜官和凤儿竟都长大了呢!”于是挥手放他们去玩。漆雕英瞧着两个孩子又笑了一阵,方偏头对柳氏笑道:“妹子,按理说咱俩第一次见,原不应说这些话的。只你家闺女太合我心意了,样貌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又难得跟我家这小子只第一次见,便熟络得不得了。要是妹子觉着我家这皮小子还成,且千万莫轻易让凤儿许了别家,给我家那臭小子留个机会呀!” 柳氏忙欠身笑道:“嫂子客气了,喜官是人中龙凤,若是他们俩以后能成,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只不过儿女的事情,还是要等他们大了,再看看他们自己的意思才好。喜官如此优秀,只怕以后看不上我家凤儿呢。”柳氏以为漆雕英这是有意让两个孩子现下便结了亲,这可是桩大事,她自不敢轻易答应。又因为顾长青要在落霞上任的消息已不是什么新闻,于是不得不谨慎作答。 漆雕英闻言也摆手笑道:“正是如此,不忙不忙!我只听说南边有些人家喜欢给孩子从小定下门亲事,我便生怕到嘴的乖儿媳妇飞了,因此便有这么一问罢了!” 柳氏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使帕子掩口笑道:“嫂子的性格当真慡利得紧。” “可不是嘛,为这个,我都让她大哥数落了好几回了!”漆雕英无所谓地笑笑,又拉着柳氏的手说起不相干的闲话来。柳氏一边应着一边忖度着天色,待约莫着快要放饭了,便招来凤儿又去向两家的大人们行礼告辞。安晴知柳氏是自忖两人终是外人,不便凑他们的家宴,便也不强留,又一路将两人送至外头月门处方回了。 因这一上午大多是男女眷分开说话玩耍,安晴便一直没看着裴靖,待摆宴时却突见他手里抱着个娃娃在逗弄,不是福儿又能是谁?可怜福儿的奶妈生怕这位少爷把孩子给摔了,一脸惴惴地盯着他手臂瞧个不休,两手垂在身侧向前虚张着,似是随时准备挽救小小姐于危难一般。 安晴不禁扑哧一乐,忙走过去接过福儿还给奶娘,又偏着含笑问他:“裴少爷怎么想起逗弄福儿来了?看你那一脸欣喜的样子,莫不是把她当成个新鲜的玩意了吧?” 裴靖恋恋不捨地追随那奶娘的背影直到不见了,才颇有兴致地同安晴低声道:“福儿当真是伶俐可爱,才九十个月大吧?我教她说姑父,没两遍她便说得有板有眼的,可爱得紧!” 安晴失笑,感情裴大少是把孩子当成鹦鹉来逗了,于是斜睨他一眼,没说什么便要走。裴靖忙拉住她,低声笑道:“娘子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阳儿啊?我看福儿的眼睛生的跟阳儿特别像,长大也定然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胚子。” “呸,也不看周围有没有别人,就敢开口说这些个浪荡的话!”安晴笑啐他一口,又将他推到桌边笑道,“少想那些个有的没的了,裴少爷也该做做彩衣娱亲的活计了吧?今儿个要是家里头有一人不开心便是你的过错,仔细我回去好好收拾你!”最后一句却是句玩笑话,安晴自不敢说得太大声,只瞪着他,低着头含着笑轻声嗔了这么一句。 裴靖倒是一副无比受用的模样,托着腮眨眨眼睛,做了个欲迎还拒的表情,似乎很期待她要如何“收拾”他一般。 安晴自然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只得再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都道人逢喜事精神慡,裴顾以及陈家的几位大人自不能免俗。众人围坐花间,赏花书蟹,把酒言欢。烧酒就着肥蟹,很快陈老爷便先醉了,他一把拉起裴靖,又冲着另一桌上的安晴遥遥举杯道:“外甥!外甥媳妇!我陈端,敬你们一杯!”说着便仰头先干了,安晴和裴靖无法,便也只得跟着喝完杯中酒。 裴靖放下酒杯便去搀他:“舅舅怕是喝得勐了些,我给您倒杯茶来呀?” 陈老爷搭着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小子……有福气啊!亏得你找着个这样聪慧识大体的媳妇,肯把嫁妆拿出来助你赎我跟你爹这两把老骨头回来,又帮你操持家里……要不是,咱现在哪能有这般的热闹景象?”说着自己从丫鬟手中抢来酒壶斟上,冲着安晴再举杯道,“我陈端,代表我们陈家,谢谢外甥媳妇啦!” 安晴忙道使不得,又赶紧过来柔声地劝:“舅舅这可是折煞我了,您一个长辈,怎好来敬小辈的酒?您要喝多少,喝几杯,只管吩咐裴靖代劳便是,我定也陪着干了,敢留一滴在杯子里,您老只管罚我!”说话间不忘偷眼去看裴夫人表情,见她微低着头,手中转着杯子,竟是一时之间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陈老爷摆手笑道:“这酒怎能让他替了!”说着又颠颠倒倒地倒了两杯酒,分别递给裴靖和安晴,呵呵笑道,“来,再跟舅舅喝一杯,舅舅祝你们早生贵子!” 两人只得又陪着他喝了一杯,这边酒刚入喉,那边书霜已来扶他,又柔声劝道:“舅老爷不胜酒力,还是去偏房坐着歇歇吧,仔细喝了酒又吹着了风,着凉了可不好了。”陈夫人身边丫鬟闻言也急忙来搀,两个丫头便合力扶着陈老爷进屋去了。 因陈老爷起了这个头,两桌的男女便都或间接或直接地问起安晴肚子的动静来,直把裴靖问得目瞪口呆,把安晴问得面红耳赤。 正嘁嘁喳喳地各自热闹着,那边厢裴夫人却笑道:“咱虽都是商人家,但值此佳节,少不得也要附庸风雅一回的。书霜这丫头就是性急,竟已把着子都拿来了,咱就玩几齣酒令图个乐子吧!” 众人自然连声叫好,安晴趁着热闹偷偷打量了一眼裴夫人脸色,却也不见有什么不快的意思,于是也便放下心来,自去和着酒令与众人玩在一处。 第七十九章 陈老爷一家因为家在临县,是以待中午吃过了蟹宴便告辞了。到得晚上,便只有裴顾两家在花厅中再摆小宴。
第113页 因河蟹性凉,到得晚上,席上便再不见半点蟹类的东西,一道桂花鸭之后便净是鸡、羊一类性温补的东西,搭配也甚是讲究。裴夫人于是笑道:“都说我最会调养,现下看来,竟是阳儿更胜一筹了。” 安晴掩口一笑,摇头道:“这事媳妇却不敢贪功,实是嫂子对食补一道颇有研究,有她帮着,媳妇才对各种菜餚如何搭配有了新的认识。” 裴夫人闻言轻推一把顾夫人,喜道:“看,我早说你们家在食补方面太不注重,现下可好,你却是不用再愁了!” 漆雕英被这婆媳俩夸得手足无措,忙欠身推辞着笑道:“不过是一点我们那儿口口相传的方子罢了,哪就当什么学问了?亲家奶奶快别再夸了,晚辈当受不起呀。” 顾夫人也笑道:“得了,我这个儿媳妇最怕别人夸她,瞧她紧张的那个样子,倒比让她上刀山还要为难呢。” 裴靖忙趁机打趣道:“娘,我不怕夸,您夸夸我呀?” “这么大了还没个人样,你瞧,喜官都比你稳重些!”裴夫人气笑着嗔他一句,登时惹得满座笑成一团,裴老爷跟顾老爷却抽空对了个心照不宣的满意眼色,碰杯,干杯。 一顿晚宴因着气氛正好,又吃到了亥初方散,福儿早被奶娘抱回房睡去了,独留着喜官仍是强打精神在席上陪着。顾夫人心疼孙子,因而与顾老爷笑着同裴家二老简单告辞之后便匆匆回了,安晴体谅老人辛苦,忙叫丫鬟扶着公婆先去睡,自己指挥着婆子媳妇们将屋里收拾妥当,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忙完,方由含夏扶着回了屋。 裴靖忙扶她上床,再殷勤地送上茶水,又替她揉肩捏背,口中笑道:“娘子近日可是辛苦啦,为夫须得好好犒劳你一番!” 安晴却是理解错了意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埋怨道:“含夏和听月都还在外头呢,你就这般大声!” 裴靖一愣,继而失笑:“不不,我没想用那种方式。”然而话说完却又看着她邪邪一笑,伸出一指勾松了领口,露出些许锁骨来,舔着嘴唇哑声道,“娘子若是想的话……为夫也不介意效劳的。”说着便慢慢压了上来。 安晴忙笑着推他:“是我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夫君大人有大量,便饶我这一次罢!” 裴靖点点嘴唇,故作高深状:“想让我饶你也简单。” 安晴识趣地啾他一口,又笑问道:“那相公是想用什么方式犒劳我啊?” 裴靖继续维持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勾起唇角沖她眨眨眼睛,忽然用她身下垫着的的被子迅速把她囫囵包住,再勐地将顾氏被褥卷扛到肩上,而后便大步走出房间。 安晴只来得及低叫一声,便被大头冲下地带了出去。待她反应过来时,採花盗裴靖已经将她扛到了外屋,正要推门向外走。安晴忙如蚕宝宝一般艰难地转头,求助地看着含夏和听月。然而这两个小妮子一看便是被裴靖收买了的,听见有动静,只抬头望了他们一眼,便又迅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自去在灯下玩。 安晴眼见求救无望,便也索性算了,只趴在裴靖背上轻声呻吟道:“你这样倒着我,我好头晕呀……” 裴靖闻言立马换成了打横抱着的方式,又笑道:“刚才不是怕你不依,挣扎着跳下来么,我便只好先将你绑出来再说了。” 安晴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来捏他鼻子:“讨厌,仔细让下人们看到,明儿个看你要跟爹娘怎么说!” 裴靖嘿嘿地笑:“放心罢,早打点好了,你相公不是那么粗心的人!” “嘁,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请问细心的相公,咱们是往哪去啊?”安晴收回手来,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裴靖身上:果然十分细心,竟晓得事先换套厚实的衣服,一看便是要出门的,可恨她方才想着已是到了屋里就轻松了,竟一直都没留意。 裴靖低头香了她一口,笑眯眯道:“老地方。之前答应你的,总不能食言吧?” 安晴转了转眼珠也便明白过来,于是乖乖窝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又带到了山顶露台的“老地方”。 安晴这次被彻底捆成了个粽子,虽然飞翔的感觉依旧,她却是少了几分沉醉,多了几分哭笑不得:“裴大少,你不会真正喜欢的是一坨肉吧?怎么这么爱抱着我跑来跑去,再这样下去,你媳妇的腿就彻底没用了。” 两人此时已双双躺在水上露台棚顶上的一张软榻上,自然,他仍是将她抱上了软榻,似是如安晴所言,打算彻底将她的双腿视作无物了。 安晴怕他着凉,于是展开身上的被子将裴靖也包裹了进来,而后方笑问他:“清风朗月,裴少爷端的是好兴致,莫非要同小女子在这里大被同眠?若当真如此,夜深露重,一床被子却是不够的。” 裴靖在被子底下捉住她的手,笑道:“娘子若不是光看着我,向上看看,或许能发现另一种乐趣来。”话里意思,很有一种揶揄她沉迷于过于“世俗”的乐趣的意味。 安晴不禁又气又窘,瞪他一眼以后果真抬头望天。 今夜是八月十五,明晃晃的圆月悠然自得地挂在天上,蟾宫中的玉兔嫦娥也是栩栩如生,清晰可辩。相应的,今天晚上却不是个看星星的好时机,在满月的映衬下,只有半数的亮星还能看见,余下的皆化作或红或紫的亮点,倒也让银河显出了几分别样的风采。 裴靖在她耳边低语:“之前就一直想跟你一起躺着看回星星,只可惜这场面太过香艷了些,你定是不肯与我如此躺在一处的。现下总算好了!”说着又捏捏她手心,威胁道,“别说俗气,我会生气的!” 安晴连忙否认:“哪里的话,我家相公最是超凡脱俗,连看个星星都这样惊天动地,哪是我辈凡人能比的。——只是……在月圆之夜看星星,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嘁,重点都在那句‘只是’上了,夸我的心却是一点都不虔诚。算了,本少爷今晚上心情好,就暂不与你计较啦!”裴靖捏捏她脸颊略施惩罚,便示意她看天上,“还记得么?去年的今天,你跟我有了个一年之约,现下正好是约满。去年说不出来的话,今年我便要说个痛快。——看,那颗是玉衡,那颗是北辰,这两颗星星即使是在月圆夜里也是清晰可见。只要它们不灭,我对你的爱就不变。” 安晴低头讪笑,在被子里蠕动几下之后喃喃道:“咱俩也成亲两个多月了,相公你也不必总用这么肉麻的词儿来哄我了吧?”说是这样说,她却借着方才那几下移动就势朝裴靖的身上倚过去。 裴靖知趣地自她身后抱住她,又笑道:“成,咱不讲虚的,那讲讲阳儿的剪虹阁如何?听讲你新收了一批上游逃荒来的的绣娘,计划另开一家绣坊了?那样的话,帐面上怕是有些吃紧了吧?要不要相公我解囊相助啊?” 安晴气得险些一个倒仰,当即伸手老实不客气地掐了他一把,负气道:“在如此风雅的地方谈那败坏兴致的阿堵物,裴少爷,你倒是转得够快的啊!当真是难以捉摸得紧。” “冤枉啊,说风月娘子说肉麻,说银钱一事娘子又说俗气,那我只好……只动手,不动口了。”裴靖笑眯眯地喊着冤,一边说着,一边大手就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往她衣服里钻了。安晴连忙左按右挡,口中连连讨饶:“别!我错了还不成么!……你要死了!” 小夫妻俩夜夜吟诗练剑,少有得闲的时候,裴靖又十分的勤学好问,自然早已将她身上的佳句摸个一清二楚。此时稍稍挑拨之下,安晴不由恼羞成怒,当即按住他手不让再动,又反手一肘,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顶上一记,而后顺势握住剑柄狠狠一捏,挑眉道:“裴大侠是想路见不平?” 裴靖当即陪笑道:“不是,我哪能让媳妇冒这样的风险?更何况夜深露重,就算是娘子想,我也不能……嗯,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安晴再捏剑柄,听到裴靖吃痛的抽气声才满意地嗔道:“你想的美!”说完也怕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忙接着他方才挑起的话头续道,“钱方面倒是不用你了,我已联繫了李老闆,她似乎对开绣坊也十分的有兴趣。再说了,剪虹阁所用的丝线本来就是由李家帮我们代运,现下她入了股却是正好。” 裴靖手上下意识地紧了紧,低声笑问道:“阳儿是怕我爹娘心里有意见?那却是不用,你相公手上也是有几个私钱的,我用我自己手上店子得的钱帮你入股,可好?” 安晴捏他手一把,摇头道:“并不是我怕因为钱上不清白而让公婆有了意见,而是我本来就不想将我手中的两个店与你家产生任何瓜葛,你的钱就更不行了。”
第114页 裴靖手臂又是一紧,迫使安晴趴在他身上,低声问她:“阳儿莫非是怕我因为赚了赔了的一些事情跟你理论?这你倒是不用担心,生意本是有赚有赔,我始终秉承一句信人不疑,更何况是我的亲亲阳儿呢?要是这样你还不答应,我便只得当作是给阳儿的体己钱了……这样割肉还不答应?” 安晴扑哧一笑,伸指刮刮他脸颊笑道:“我又不是急缺钱救命,哪用得着你这般上心呢?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就是不想让你沾我手上的店。”话刚出口她便忙按着裴靖胸口笑道,“听我解释!你养家养我,……接下来养孩子都是天经地义。但是我手里的这两个店,本来就是我嫁给你之前开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嫁妆了。莫说是你,就算是公公婆婆都不能强要了这店。人贵在自觉,别人不图我的,我也不能仗着你……爱我,就胡用你家的钱来壮我自己的腰包吧?就算别人不知道,不会戳我嵴梁骨,我自己也会觉着腰杆不直的。” 裴靖却明显觉着安晴还是在钱上远着他了,没彻底把他当成自己人。这次当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搞得自己不上不下,裴少爷有些生气,裴少爷决定不说话,用喘气来惩罚她。 安晴见他许久没有说话,于是仰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由对着他故意扁起的嘴巴噗笑出声,于是伸手轻捏他的鸭子嘴道:“这是生什么气呢?你在生意上帮我的还少么?我之前哪次有了困难不是直接找你帮忙的,可曾装腔作势过?——言语上客气一两句自是不能算的。”安晴见他意欲开口,忙又补上一句堵上,方笑着继续道,“怎么,裴少爷莫不是想凭着家资雄厚,直接将我这几家店收购了,而后家里家外地当掌柜、妆太爷吧?” 说着微抬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靖:“大爷,莫非是小女子欺压得您太狠了,这才让大爷有了翻身作主的念头?” 裴靖轻哼一声,摇头嘆息道:“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明明不是我的错,却生生叫你给掰成了我大有野心一般!不理你了,哼!”说罢当真翻了个身,把一大片后背冲着她。 安晴却知他已是消气了,正等着自己给铺台阶呢,于是装模作样地低声嘆气道:“相公若当真有这个意思却是可惜了,人家今晚还打算在上头耀武扬威一把呢……”说着用额头抵着他背,一只小手有样学样地滑进他衣服里,不紧不慢地逡巡过来,再游荡过去。 裴靖深吸一口气,勐地站起身来,再将安晴裹着被褥扛在肩上便匆匆往岸上走。 安晴趴在裴靖背上咯咯笑个不停:“我的好少爷,你这是要带奴家上哪去呀?”边说边挣扎着将两只手从被褥卷里抽出来,一手撑着身子,一手在裴靖腰上暧昧地摸上一把。 裴靖当即浑身绷紧,不由恶向胆边生,抬手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两下,恨声道:“今日是任你求爷爷告奶奶我也不会轻饶了你的,别看你现在嚣张,你给我等着!”若不是顾及着脚下,他怕是现下就要飞奔回屋了。 然后?然后安晴便又体会了一次新婚第一日的尴尬。 她深刻地认识到,勾引自家相公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第八十章 因着小夫妻俩在中秋那夜玩火过度,导致安晴连着两天都窝在家没去店上,好在要与她谈染坊事宜的李老闆最近也不在落霞,因此也便算不得误事。于是她镇日只在屋里描描花样子,翻翻闲书,倒也觉着不错。 然而她不去找事,到得第二日中午,事却来找她了。 这日安晴正照常在屋里描着花样子,突听得外屋里头有窃窃私语的动静,有一把声音很像是含秋,于是扬声问道:“外头可是含秋?快进来罢。” 含秋忙答应一声掀帘子进来,福一福笑问道:“小姐这几天身子可还好?前几日又要筹备中秋家宴又要忙着店里的事,小姐定是忙坏了吧!” 安晴笑看她一眼,使笔尖虚点着她额头假嗔道:“你这妮子,只跟了嫂嫂几天就跟我生分起来了?竟还会与我说这些套话了呢!说罢,究竟是有什么事,可是嫂嫂找我?” 含秋不好意思地低头,赧然道:“也没什么大事,婢子想着在大少奶奶那里待的有段时日了,大少奶奶现今屋里头也不缺得力的人,婢子是不是该回来继续跟着小姐了?” 安晴听她如此要求不由一愣,而后放下笔,拉她过来柔声地问:“可是在少奶奶那受什么委屈了?咱家少奶奶是个直来直去惯了的,她若是急起来说你几句不好听的,未必就是真心不待见你的。” 含秋赶忙摇头:“没有的事,大少奶奶人十分和善,从未给婢子什么脸色瞧,只是……只是婢子心里头还是愿意跟着小姐的。” 安晴转转眼珠,突沉下脸来问她:“你该不会是在少奶奶那里惹了什么祸事,才巴巴地趁未事发之前躲到我这里来寻一个庇护吧?若是当真如此,我也保不了你的。” 含秋一脸委屈:“小姐!婢子虽然嘴快些,可是那样不知进退的人么!” 安晴把描的花样子一推,冷声道:“那就说吧,说清楚了,我再决定如何。” 含秋捏了半天衣角,终于支支吾吾道:“夫人昨天叫我过去,问我……是否有意在大少爷房里长久地待下去。我寻思着夫人的话里像是还有话,便回说,婢子总是要嫁人的……夫人就笑,说嫁人自然是要嫁的,但是嫁给谁还是另说,夫人是定不会委屈婢子的。婢子想……夫人似乎是有把我往大少爷屋里放的意思,又不敢问实了,只好快快地来求小姐,寻思着婢子若是离了顾家,怕夫人也就没这个心思了吧。” 安晴闻言闭目不语,半晌方蹙眉道:“我娘最是不愿男人三妻四妾,再说,我大哥现下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平日又最疼爱嫂子,怎么可能平白添几个屋里人?怕我娘只是有意把你拨给嫂子,令你长久地扶持着她罢了,却没有旁的心思。” 话刚说完,她余光忽觉得窗外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却又没人。她不由大为奇怪,低着眼睛想了想,突又抬眼看着含秋,支颐淡笑道:“你给我哥做妾不好么?咱家虽算不上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想要什么,咬咬牙就能有了的。你若是肯尽心尽力服侍我哥,再为他开枝散叶,便不愁我娘不对你好。至于我嫂嫂么,她左不过是个妇道人家,闹不到哪去的。” 含秋闻言不由大骇着低唿一声:“小姐?”然而看她笑盈盈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接下来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于是只得低声喃喃道,“婢子心里只将大少爷视为东家,从未想过攀什么高枝,再说……”再说什么,却是说不下去了。 安晴冷笑着替她接上:“再说,你心里头已经有人了。”说着扬声唤道,“弄墨,你给我滚进来!” 弄墨在窗外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出口才省得不对,只得讪笑着进来,挡在含秋身前陪笑道:“少奶奶莫怪,小子也是……关心则乱么,嘿嘿。” “关心则乱?”安晴冷哼一声,问他,“你说,我娘跟含秋说的话,哪句是明明白白地要暗示她做妾的?你巴巴地撺掇她来同我说这些,为的不就是引出来你俩的关系?为了这个,你倒是连主僕伦理那一套都顾不得了!” 含秋在他身后刚要说些什么,弄墨却推了她一把,又对着安晴点头哈腰:“少奶奶!您要骂就骂我一个吧!我原也没想着在您这儿把我跟含秋的事儿给捅开的,这不是含秋被您拨到了顾家少奶奶那里么?我跟她总也见不着,也是怪想着的……今日她找我来问这个事,小子也怕顾老夫人万一起了这个心思怎么办?说不得只好撺掇她来您这儿试试,能让她调来服侍您我就心满意足了,确实没想着什么其他不该想的事情。没想到就被您火眼金睛,给发现了不是……” 安晴继续冷笑道:“你还有理了?含秋是顾家的丫头,顾家将她放在哪里自有顾家说了算,纵是我现下也算不得是顾家的人,对她去处只有建议的份罢了,你又存的哪门子心?就算退一万步说,我拼着跟自家大哥撕破脸的可能将含秋要到身边伺候,又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个大小伙子,只知躲在姑娘家身后,像什么样子!” 弄墨被安晴骂得脸色惨白,只低头肃手不敢言语。 安晴骂过一阵,总算是稍稍消了气,捏着额头闭目道:“都给我下去!今天在我跟前说的话,猜测的事,敢跟旁的人透露一个字,我就把你们各打五十板子撵出去,决不姑息!” 两人忙诺诺称是,大气都不敢出地低着头退出去了。
第115页 安晴撑着头无奈地想,发情期的少年少女还真是要不得,平常多冷静聪明的两个人,现下为了这么点事竟然敢跑到她跟前说她娘亲的小话来了!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想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气了一会,便转而忧心起顾家的婆媳问题来。一直以来漆雕英和顾夫人相处还算融洽,但也说不好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嫌隙。漆雕英是真没心眼,然而她娘亲就说不定了,纵使有什么也不会轻易透出来的。安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一趟探探分明。 安晴进屋时,顾夫人正在打一份棋谱,看她来了忙放下本子笑道:“哟,怎么会来了?福官呢?” 安晴笑盈盈地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他早上便被要好的朋友叫出去了,道几个月没见了,要好好说说话呢,怕是晚饭也回不来了。——女儿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裴靖寻思趁着秋日正好,想拉咱两家租艘画舫去湖上游览玩耍一番。这不就特地嘱咐我来,问问爹娘的意思么?大哥哪日得闲呀?”这确是真事,只不过昨晚裴靖才说了这个意思,安晴今日便用它做引子来了。 顾夫人闻言也笑道:“你大哥这几日正要得个闲呢,我晚上再问问他,怕就是两三日之后罢!除了他,我、你爹和你嫂子都是闲人,哪日都可的。” 安晴因而借着由头笑道:“嫂子前几日为着中秋也着实累了好几天,现下已经休息过来了?” “你倒不用担心她,她在北疆开弓骑马的都没累着,现下指挥几个下人还能累着了?倒是你操了不少的心,最近身子可还好?”顾夫人因跟自己闺女说话,言语上难免随意些,这一随意便让安晴听出几许弦外之音来,忙笑问道:“听娘的语气,似乎对嫂子有些不满?” 顾夫人眨眨眼睛,刚想否认,安晴忙又抱着她胳膊笑道:“娘,您跟我还要妆什么吗?且不说我不是个乱嚼舌根子的人,谁远谁近我还分不出来么?” 顾夫人听她如此说,便也嘆了口气,拉过她手低声埋怨道:“你那嫂子是个实诚人,只不过不是什么当家的材料。便如同这次罢,我只教她指使十几个媳妇日日洒扫,她便给我办了个一塌煳涂,若不是有含秋帮着,没的再给我弄出些乱子来!我知道你跟你嫂子投缘,但你也得担心下你哥吧?风儿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你嫂子也这样!风儿还要在落霞为官,今后所经的非富即贵,若是叫人在持家上挑出毛病来了,没得叫人笑话,这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安晴闻言骇笑道:“娘不会真打算给哥纳个小的,再让妾管家吧?” 顾夫人瞪她一眼,嗔道:“说什么呢?瞧你哥对你嫂子言听计从的那个样子,要是我真给他屋里放个人,你嫂子不把咱家掀了才怪!就算她咬牙认下了,她还能容忍个妾爬到她头上,越俎代庖地替她管家?到时咱家可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我是寻思给你嫂子找对儿可靠的管家夫妇,日后就事事帮衬提点着她。这人手可不好找,又要忠心,又要精明能干,非得家生子不可。如今我看含秋不错,你看,咱家男的里头有哪个比较可心?” 安晴听顾夫人如此打算,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她低头寻思半晌,刚要说话却觉着胃中有一股子酸水冲口而出,于是眉头一皱,未及细想便侧头干呕起来。 她使帕子捂着嘴干呕半晌方直起身子,却见顾夫人一脸惊喜地握住她手,低声笑问道:“阳儿可是有喜了?” 安晴一愣,继而失笑道:“还是没影儿的事呢,我中午吃得有些拧着了,方才便觉着喉咙里别扭得很,现下果然就噁心了。——只是吃得不对而已,娘别瞎想了。” 顾夫人自然不信,拉着她嘴都有些合不拢了:“瞎说,胃不舒服直接就吐出来了,哪能干呕呢?定是有喜了,娘找个郎中给你看看吧?” 安晴哭笑不得:“娘,真的只是吃的不对而已,中秋前我还让嫂子帮我把过脉,让她帮我看看我这身子接下来应该如何调理呢,若是我有喜了,她怎么会不说与我听?若是那是我还没身子,现在只隔了几天,我又是害得哪门子喜?” 顾夫人想想也是,有身子这事,若是要看得出来怎么也要一两个月的光景才行的,怕是这次当真是空欢喜一场了,于是热情瞬间降温,强笑着拍拍她手,安慰道:“也不急,你们小夫妻,要有喜总是快的。” 安晴微红着脸含笑点头,低声附和道:“正是如此。”她当然也急,但这事哪是急一急就成了的?总要讲究个缘分二字,能够一年内见着点希望她已是千恩万谢了,又哪敢再奢望什么? 因着这个话题,母女间的气氛难免有一些冷,两人再强拉了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来说了几句,安晴便笑着告辞了。 回到屋里,她莫名地十分想见到裴靖,也不是想做什么,就是想看到他,摸摸他的手,听听他的声音,闻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但是他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第八十一章 因安晴存了等裴靖回来的心思,于是特地吩咐小厨房晚饭做得了之后只拿热水温着,待吩咐了再摆到屋里来。 然而到了饭点时,却有一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小厮来裴府告罪道:“可巧今日贵府少爷的一干朋友都在,众位公子谈得尽兴,我家老闆因此再留裴公子晚饭。裴公子推脱不得,便使我来告诉夫人一声。裴公子说,可巧多年不见的老友今日也见着了,实是难得,是以这个邀请他也推脱不得,他会尽快赶回来的,夫人莫要担心。”这小厮的长相令人一见便知是翰穆尔,也就是那胡人酒家的老闆留他。 安晴闻言心里虽有些失望,然而面上还是笑着道谢,又留那小厮吃了一杯茶才客客气气送走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快净街鼓响,又是那小厮来报,他一脸苦笑地拱手:“夫人莫怪,东家说,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如今凑在一起也不容易,于是很是热闹了一回。因裴公子是新婚,哥们十几个里倒只有两三个赶得及观礼,因此贵府少爷难免被被灌得狠些。这不……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了。我家东家于是留少爷过上一晚,还让小子跟夫人说,夫人且放心,少爷之前没少在他那里过夜,衣服被褥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裴公子的习惯他们也清楚的很,定不会让女眷服侍,我家东家敢拿自己的先人作保。” 这叫什么话?安晴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就燃了起来,然而她自重身份,不肯与这小厮一般见识,于是笑道:“这可是不巧了,我婆婆刚发了话问他怎么还没回来,怕是有要紧事要说的,我却是不敢让他在外头留上一夜。——这样吧,我使几个轿夫同你走一趟,抬他回来如何?”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净街鼓开始敲了起来,那小厮闻声装模作样地回头张望片刻,又转过身来沖她苦笑:“这……” 安晴省得他意思,只得挥挥手低声道:“那便如此罢,劳烦你家老闆替我照顾他一夜了。” 那小厮飞快地应了一声,又鞠躬拱手地行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出了。 含夏送走了那小厮,又回来一脸为难地看看安晴:“小姐,咱们究竟去不去接姑爷?” 安晴苦笑道:“净街鼓都响了,还接什么接?怕是人家就压着这个时间来说与我知道呢!——没听那小厮说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巴巴去接他回来,倒叫别人怎么想他,怎么想我?”在家里,她纵是天天叫裴靖跪搓衣板别人也管不着,但是在外头,裴靖就是他的天,她须得时时刻刻给他留面子,莫要叫旁人徒看了笑话。 含夏闻言更加不知所措了,偷眼看安晴铁青着一张脸,却又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于是犹豫着试探道:“姑爷那些朋友也太过分了些,硬灌姑爷酒也就算了,那边又不是叫不到轿子,就不能使人把姑爷送回来么?偏偏指了个小厮过来说这么一句……” “行了。”安晴皱着眉轻声打断她的数落,捏着茶杯缓缓道,“我知道你向着我,但这事儿,你们只装做不知便是了,莫要因为偏帮我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再疼老婆的男人也是男人,因为这点“小事”无论是数落男人还是数落男人的朋友都是一种十分愚蠢的行为。安晴当然生气,但还没气到失去理智、没了头脑的地步。 含夏看她面上晴雨不定便也不敢再说,只得应了一声是,再轻声问她:“那……小姐现下打算如何?” “给我梳头罢,你们自去睡,不必管我,早上也不必进来伺候了,没我的吩咐,纵是屋里闹翻了天你们也不必理会。”安晴想了半晌,终于如此吩咐道。 “……是。”含夏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只得听她吩咐,为她解了头髮梳理整齐,又伺候她洗漱完毕之后便退了出去。
第116页 安晴穿着中衣半躺在床上,定定看着桌上那一灯如豆,却是半点睡意也无。只得睁着一双眼睛盯着火苗,直到外头响了子时三刻的更鼓声才稍有了些倦意,缓缓闭眼睡着了。 似乎她刚刚睡着,安晴便觉有人替她轻手轻脚地整理被子,于是含煳问道:“你回来啦?——与朋友会得可好?” 裴靖忙小心赔笑道:“还成,只是他们惯在外头耍,都是疯惯了的,难免失了分寸,昨夜未归却是抱歉了。” 安晴揉着眼睛探身看看天色,便睡眼惺忪地起床替他宽衣:“朋友重逢难免如此,你那些个朋友定都是一副豪慡的性子,灌醉个把人却是难免的。——在翰穆尔那里毕竟不如家里舒服吧?若不是,你定然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快躺下补一会儿眠罢。”说着竟不容他再说,竟强按他躺在床上,自己则睡在外头,又眯着眼轻声解释道,“就快天亮了,我待会要给娘请安去,你且睡你的,等我请完了安也回来睡个回笼觉。”说完便沉沉睡去了,可怜裴靖一肚子的解释,竟毫无用武之地,便也只得忐忑地睡下。 过不多时,安晴果然悄悄起身,拢了帐子以后便偷偷叫进含夏来替她梳头穿衣去给裴夫人请安,半个时辰之后转回来,衣服也顾不上换便又睡下了。 两人之中还是裴靖起得早些,但也是直到日上三竿了才轻轻摇醒安晴,又低声唤她:“快醒醒,可别连午饭也一道睡过去,伤身子呢。” 安晴闻言便也揉着眼睛挣扎着起身,这一细看倒给裴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这么大的黑眼圈!可是熬夜了?”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可不就赖你!见天地给我讲那些个灵异志怪的东西,现下没你陪着,我竟不敢睡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里担惊受怕的,点着灯也不是,不点灯也不是,折腾了大半宿才睡。若不是如此,现下也不会这样没精神了!”原来安晴不习惯抱着人睡,裴靖百般央求都毫无效果,于是只得出了这般损招,夜夜讲鬼故事吓人,直把她吓得魂不守舍香汗淋漓。到得后来不用他讲,自己便自动凑过来抱着。这般自觉自然令裴靖大为开心,然而现下倒是收了苦果。 裴靖心疼得连连赔不是,又柔声保证道:“以后定不会轻易做出这般夜不归宿的傻事来了,累得媳妇担惊受怕,确是我的不对。” 安晴自然注意到了他话里的那句“轻易”,然而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只笑道:“昨日出去玩了一天,我却在家闷了一天,你总得给我讲讲你兄弟相聚的趣事吧?就算是闲时给我逗闷子也好。” 娇妻既有如此要求,裴靖又哪能不从,当即使出耍宝的十八般武艺,硬是将三分的笑料扩大到了七分,直逗得安晴乐得前仰后合,险些笑岔了气,半晌方缓过劲来,擦了眼泪笑道:“你那些个朋友倒都是极有趣的。” 裴靖笑眯眯地点头:“那是当然,物以类聚嘛。” “既是如此,何不找个时间请他们到家里来聚聚呀?咱俩虽已成亲了,但你那些个朋友,我统也只见过跟你合开酒家的那位胡人大哥翰穆尔,和蹴鞠赛上的那位李家公子。裴少爷是不是应该也将他们一一介绍与我才对啊?不说别的,单是于情理上来说,我也得与那位翰穆尔大哥见上一面,亲自向他道谢,再请他喝一杯谢媒酒才是呀!” 裴靖一愣,继而捧着她肩膀笑问道:“阳儿是说他为咱们唱情歌一事?对对,确是应该如此。咱成亲那日单只谢了施伯一人,却忘了他……” 安晴轻哼一声,柔声怨道:“你还说与兄弟们如何交好、如何肝胆相照呢,竟连成亲都不叫人来观礼。裴少爷,您是不重视他们呢,还是不重视我呢?” 一席话说得裴靖苦笑连连,忙搂着她解释:“他们都是三教九流的人,平常便是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也多不将这些俗礼放在眼里。不请他们,他们并不会介意;请了他们,他们若是喝醉了吆喝五六起来却也十分的令人头疼。是以我权衡再三,便只请了李逢时一人。我的好媳妇,我当真没有看不起你或是看不起他们的意思啊!” 安晴当然不是为着这个和他生气,这般绕了一圈下来,她才总算笑意盈盈地切入了正题:“瞧你,都是因为这个,你那些兄弟才一直不把你当成个成了亲、家里还有人等着的爷们,还拉你通宵地出去吃酒……如此固然是快活,可是叫那些个有心人看在眼里又要怎么想?是小女子我伺候的爷您不满意,才让您通宵地出去买醉?还是说我这个当媳妇的其实是个悍妇,怕得裴公子宁肯整夜地在酒家里吃酒,也不愿把朋友约回家里相聚呢?” 裴靖听了不由尴尬一笑:“阳儿还是生气啦?” 安晴软软地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生气了,谁家相公只传了个小厮告一声今天在外头过夜了都会心里不自在的。况且理由不是旁的,还是醉得叫不起来!且不说……我自己一个人睡不香甜,我也实在是担心外头的人照顾不好你呢!若是吃酒以后没留神受了凉,我心疼你不说,让娘知道了,暗地里又该怎么怨我?” 裴靖忙嬉皮笑脸地逗她,又解释道:“也没什么的,我未成亲前也常在翰穆尔那过夜,他还特地给我收拾出来一间小厢房呢,方便得紧。” 安晴气笑一声,抬手轻戳他额头:“还嘴硬?我问你,我给你做的外氅呢,哪去了?” 裴靖茫然地偏头想了想:“不知道,可是落在酒肆了?我待会叫弄墨问问去,阳儿放心,定不会丢了的。”说着就招来弄墨,如是吩咐几句便打发他去了。 安晴待弄墨出了屋子方低声嗔道:“你已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哪能再像以前一样无拘无束,总要考虑一下你这样做,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意思吧?” 裴靖点头如捣蒜:“好好,这次是我疏忽了,以后定不会如此了。将朋友邀到家里相聚的事,还是待以后遇着合适的时机再说罢。” 这话也算是最后的结果了,虽然仍不及安晴所想,且话里透着几分敷衍的意思,然而她也知道这事不能逼得太过,于是一笑而过,再不提此事。 两人用过午饭之后弄墨便回来了,也算是天要助她,那件大氅竟就没了。安晴于是得了理由,正大光明地坐在一边生气,裴靖忙不迭地又是赔不是又是扮丑角逗她开心,安晴只是不理,兀自扳着手指算帐:“我统只为你做了两套新衣,单这件大氅我便做了半个月有余,外面上的暗纹,领子上的绣花都是我亲自绣的……你可不知道有多费眼睛了!我以后还是再也不做了罢,反正你也不珍惜,竟吃了趟酒就丢了……”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慌得裴靖忙赌咒发誓再也不在外头过夜了,有事一定提前说与她知道,晚饭不回来吃便叫小厮去陪他省得再被灌醉了回不来等等,各种意外都考虑了个遍,又搂着她好好哄过一回,安晴这才拨云见日,脸上又见了丝笑容。 两人在屋里亲亲我我,外间里,听月偷偷推了贴着门边偷听的含夏一把,用口型问她:“偷听什么呢?” 含夏一脸钦佩,拉着听月出了屋才悄声笑道:“偷师呢!我家小姐当真好手段,笑呵呵地就把一桩麻烦事给解决了,兵不血刃。” 听月听她讲了来龙去脉,不由笑道:“少爷那么疼少奶奶,答应这点小事哪还在话下,少奶奶却不必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吧?” “你还是太嫩啦!”含夏点点她脑门笑道,“搁别的事是没什么,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姑爷之前便常这么干,若是小姐只说自己不愿意不高兴,叫姑爷以后别这样了,姑爷倒是会勉强答应下来,但心里未必就没有什么芥蒂的。——要不,小姐也便不会坚持说要宴请姑爷的朋友了不是?这叫釜底抽薪!” 听月眨眨眼睛,想了一会便也明白了过来,于是点着含夏额头笑道:“当真是仆随主人相了,小诸葛以后可要多提点我些啊?” 含夏轻啐她一口,便笑着自己进屋了。 第八十二章 今日秋高气慡,风和日丽,正是个出外郊游的好天气。 裴顾两家早早便租了两艘画舫游湖,钓鱼嬉戏,赏景观渔,一静一动间皆有无限乐趣,两家的大人孩子全都玩了个尽兴。到得快日暮时,两家的老人带着孩子先上了岸,裴顾两家的两对年轻夫妻却道今日正是解宵,晚间湖上有河灯焰火装饰,定要瞧个热闹才好。两家老人闻言便也不强求,嘱咐几句便先一步带着孩子回去了。 两对小夫妻没了老人孩子在身边,愈发觉着兴之所至,索性向湖中游弋的花舫中点了两个弹琵琶、唱小曲的歌姬来助兴。一时间水面上河灯点点,灯火通明,船头歌姬琵琶叮咚,舱内四人把酒言欢,倒觉出了几分奢靡的味道来。
第117页 四人正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忽听得外头唿哨连连,又有个男子的声音朗声笑道:“不知船里何人,可否行个方便?” 几人闻声诧异地对视一眼,顾长青因此起身向外,半晌回来笑道:“是个游湖的外乡人,因来得晚了,找不着唱得好的歌姬,便问我们可否将这两个歌姬与他们分享,他们画舫大些,有好酒好菜相备。” 安晴闻言笑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左右是喝酒听歌乐一乐罢了,若是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人倒是不好了。” “那人看着十分的风趣健谈,据他说是有功名在身,倒是不像个不好相与的人。” 漆雕英于是笑道:“嗨,我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不就是去坐坐喝喝酒么?难道还怕人家对咱下毒手不成?四海之内皆兄弟,要是实在不合回来便是,至于想这么多么?” 几人闻言都是一笑,俱点头应道:“正是如此。”于是带着歌姬和几个下人登了船。 四人带着僕从歌姬一登船便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主人家迎上来连连拱手,朗声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几位与我万某也是有缘,相逢莫问出处,几位里边请!” 说是相逢莫问出处,然而简单几句介绍还是要的。几句话下来,几人知道了这位外乡人姓万,三十出头,家境殷实。自称是考取了功名前去上任,路过落霞时因久闻此地繁华,是以在此盘桓两日,游玩一番便再上路。 因这万公子生性慡朗大方,几人一番交谈下来顿觉十分投契。正聊着,万公子突笑嘆道:“四位都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叫万某好生羡慕!唉,可嘆我虚活了三十余年,竟没找着一个可以称之为红颜知己的人!” 万公子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一把清丽的女声笑道:“哟,妾不过刚刚回内室哄一下天哥儿,夫君就开始慨嘆没找着个好人了,要是妾不跟着夫君上任,怕是夫君就要哀嘆自己娶了个母大虫吧!” 那声音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而后便从舱后的屏风转了出来。原来是个穿红衣的丽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精明利落。 四人对视一眼便也笑道:“万兄不过是谦虚罢了,嫂子莫要放在心上呀!” 那丽人自顾坐到桌边,笑着看了万公子一眼,假嗔道:“他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都已经娶了一妻一妾,享尽齐人之福了,竟还不知足!听听我夫君说的话就知道了,还要找个红颜知己在身边红袖添香才算是满足呢!”说着便掩着口笑个不停。 那万公子立刻很是不自在的模样,尴尬地为四人介绍道:“这是拙荆,万卓红袖。” 安晴听了不由抿嘴一笑,难怪万卓氏将那句“红袖添香”咬得这么重,原来是讽刺万公子不知足,早有红袖在畔还得陇望蜀,当真是该打了。 漆雕英却笑问:“你还有个妾?能否出来让我们见见啊?说真的,我在北疆时一直听说你们南边有纳妾的风俗,但我一直都没见识过。是不是你们的妾都不许穿红的,不许戴金首饰,早晚都得向大房磕头?” 此话一出口,万氏夫妇都有些尴尬,片刻后还是万卓氏笑着打岔道:“嗨,我家的妾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不懂什么规矩,出来见人时没得冲撞了各位,那样便不好了。再说,她还要帮我照顾天哥儿呢,脱不开身!我们还是听曲赏月喝酒为好……对了,妾预备的酒菜可还合诸位的胃口?若是不够,妾马上再吩咐人去做!” 四人忙说够了,万公子不知为何,听了自家媳妇说的这番话之后,脸上尴尬的意味更浓,再同大家说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 也算是该得要见,酒喝到一半,屏风后便又转出来个人,低着头轻声叫着万卓氏:“姐姐?天哥儿哭醒了,怎么哄都不好,你再去看看罢!” 安晴闻声抬头看向来人,这一看之下不由一惊,失声叫了出来:“沈娉婷?!” 沈娉婷被她一唤也是一愣,而后只做没听见一般看着万卓氏笑道:“姐姐?” 万卓氏连忙告罪起身:“让各位看笑话了,我家天哥儿身子弱,晚上总是哭醒,我去看看呀,你们继续!”说着便推了沈娉婷进屋,嘴里小声说了什么,似乎颇为埋怨。 沈娉婷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安晴的那一声唤。 万公子待两人进了里屋才笑看向安晴,问道:“夫人想是认错了人吧?夫人有位熟人跟我家的妾长得十分相像?叫沈娉婷是么?呵呵,我家妾出身粗野,也并不姓沈,有那个缘分跟夫人的故人长得相像,却也是一种福分。” 安晴闻言强笑道:“天下之大,相似之人怕总是有的,更何况我认识的那位故人还是个姑娘家,断不可能跟你家妾室是一个人的。”说着又端了酒杯歉然道,“方才是妾一时失态,冲撞了公子的内眷,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万公子忙也举杯笑道:“哪里,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安晴却借着喝酒的当口不动声色地看了含夏一眼,含夏轻轻点头,而后趁人不注意便出了船舱。 经过这一出意外,莫说沈娉婷,便是万卓氏也再没出来同他们打招唿,几人知趣,又听了一段曲子便起身告辞了,歌姬也自然留在了万氏的船上。 主僕几人回到船上以后,原先游玩的兴致也消了一半,于是跟船家说了一声,就此靠岸。漆雕英难免有些惴惴:“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在你们这边,是不是问别□妾这样的家事很不礼貌?” 安晴忙安慰道:“没有的事,嫂子也没问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怕是这一家子自己有些什么心虚、见不得人的事,才如此的经不得人问。嫂子没见我不过认错了他们家的妾,他们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怕是他们那个妾来路不正呢!” 漆雕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转眼珠又问她:“小姑认错的是什么人呀?姓沈?……该不会是……” 顾长青忙截住她话头笑道:“嗐,我这妹子走南闯北的,认识的人没有一千怕也够八百了,认识个把姓沈的却也不奇怪。那家混蛋的事你休要再提了,仔细脏了自己的嘴!”顾长青其实也猜她说的定是沈家的什么人,然而裴靖还在跟前,在他面前总不好大喇喇地提什么沈家,于是连使眼色叫漆雕英住口。 漆雕英省得,便也笑着附和几句,再不说了。 裴靖只作不知。 一次游湖,最后竟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这种结果自然叫四人不喜,于是回府的路上四人各使手段,好容易将气氛又炒得火热起来,这才笑意盈盈地告辞,各自回家了。 待回到自己房中之后,安晴才将含夏叫了进来,问她:“可打听到了什么?” 含夏答话前先皱了皱鼻子:“打听到了,他们这一家人的故事还真够精彩的,都够写成话本了!难怪那几个下人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婢子刚表示一点兴趣,他们就争相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与我听了。” “快别说那些个有的没的了,没看你家小姐都快急死了么?快说罢!”见含夏还想再评论几句,裴靖忙笑着截住她话,又瞥了瞥安晴脸色,默默拉过她手来握着。 “是。”含夏忍着笑偷瞄了两人牵着的手一眼,清了清嗓子便说了起来。 “原来小姐看到的人还真是沈家的那个沈娉婷,只不过她不是妾,而是万家正儿八经、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那位穿红衣服的才是妾。” “哟呵,妻妾乱序?那位万公子不还是个候补的官员?他也不怕因此误了他前程!”裴靖评论一句,看安晴恍若未觉的神色便也讪讪住了口。 “沈家小姐过门之前,那位万公子屋里头便放了一个丫鬟,就是这位红袖夫人。因她是家生子,又机灵懂事,长得也不差,因此深得万公子爹娘的喜欢,只是碍于万公子还没有娶妻,便一直没给这位红袖夫人名分,只当是个丫鬟一般养着。” “据说这位红袖夫人之前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只等着新夫人进门,自己安安稳稳抬个姨娘,再为万家添丁,这辈子也便差不多了。谁知道这沈家小姐一进门,听说万公子房里头有人了,便豁出去了似的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不光把这位红袖夫人要强的心性给闹出来了,也闹没了万家公子以及他爹娘回护她的一片心。”含夏说到这特地顿了顿,眼里忍不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来。 裴靖也是兴奋万分:“后来呢?” “据那些个婆子说,这位红袖夫人也不是那种刻意闹腾的人,人家开始只一味忍着,还是万公子的爹娘先忍不住了。也是沈家不厚道,长房的闺女出嫁,要的聘礼比送出去的嫁妆贵了两倍不止!这不是给沈家小姐先穿了一双小鞋么?再加上沈家小姐那个不知进退的个性,被自家公婆不待见是迟早的事!”
第118页 “我说你这妮子,今天这些闲话怎么那么多呢?”裴靖见她又要忿忿不平地评价沈小姐其人,忙又开口笑骂阻止,再次提醒道,“说正题!” “……是!”含夏不情不愿地答应,心里说一句,我不是怕我家小姐一时心软么!才又开口道,“后来,万公子便越来越和那位红袖夫人亲近,没多久红袖夫人就众望所归地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那个天哥儿。有这孩子撑腰,万家自然更加偏着她,也是沈家小姐志大才疏,在管家的事上被这红袖夫人明里暗里地整了好几次。她本身又是那个不讨喜不会做人的个性,又是半路来的,万家的下人自然也不会偏着她。这样几次下来,这位沈小姐才总算是学乖了,本着拉拢人的心思去跟人称姐道妹起来。如此这般,两人关系眼看着又好了起来。可是后来……小姐您猜怎么着?” 安晴撑着头懒懒地开口:“还能怎么着,肯定是沈娉婷又给人家下套了呗。” 含夏兴奋地一捶手:“小姐当真是将她的那层画皮都瞧透了!——可不是么,后来这位沈小姐就在天哥儿的饭里下了药了。好在天哥儿命大,被及时发现救了回来。但因为孩子还小,这回算是落下病了:夜夜惊啼,白天却总是嗜睡,现下虽然一日比一日强了,但还是比别的孩子身子差。万家上下算是把她给恨透了,索性就把她当粗使丫鬟一般使唤,对外只称是妾,实际连万家的大丫鬟都不如。” 裴靖闻言啧啧嘆道:“还真是最毒妇人心了。怎么不把她休了?——闹成这样,那位红袖夫人还肯让她近天哥儿的身?” “哪儿呀!她只是传个话罢了,下人防她跟防贼似的,连天哥儿的尿布都不让她碰,生怕她再使什么坏。——报官、休了她什么的,万家一开始就这样想过了。谁知沈娉婷一听哭得跟泪人似的,说愿在万家做牛做马也不背那个弃妇的名号,若是他们休了她,她就吊死在万家门口,叫他家彻底坏了名声。” 安晴不由轻哼一声,嘆道:“这都是什么烂事!” 含夏悄悄松了一口气,试探地问:“小姐不会一时心软,要拉沈娉婷一把吧?” “你当你家小姐是东郭先生?”安晴瞥她一眼,淡淡道,“下去罢,咱只当没听说过这事,你也别四处跟人说,免得什么走船的人说与了沈家知道,以他们家的那个性子,说不得还会闹到咱家来呢!”沈家现下于她就如同狗屎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轻易招惹? 含夏笑呵呵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裴靖待含夏走了,便一把抱住安晴往床上放,又笑着凑近她道:“就是的,咱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休管旁人家的闲事!”心中却想着,也要管得着才成,万家经了今晚这一吓,怕是早就提前走了,哪还能等在原地等人告他家一个妻妾乱序? 安晴轻哼一声,道:“我才懒得管那些个烂事。再说了,你看沈娉婷见我时的样子就知道,她生怕我因此而嘲笑贬低她,失了她那点面子,至于里子倒是次要的了。”说着又轻点裴靖的额头,玩笑道,“我不管别家如何,你可别有朝一日给我照猫画虎地弄了个麻烦回家啊!” “我哪敢啊!”裴靖连连摇头,愁眉苦脸,“一个我都已经搞不定了,哪还敢贪多!” “哼,谅你也不敢!”安晴斜他一眼,很是得意。 然而这句话还是说的早了。 第八十三章 平静的生活总是需要些波澜来点缀才能显出平静的可贵,夫妻俩过日子,打打闹闹才叫日子。 可是安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遇上这样的事。 距离游湖那日已过去了十多天有余,天气渐渐转冷,山上自然更甚,因此家人们如无必要都在耳房里候着,轻易不出门。 许是天气突然凉下来了的缘故,安晴这几日觉着身上恹恹的,每日早上总想着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好在裴夫人通情理,并没有多为难她,只叫她平时多注意身子、中午补上一觉也就罢了。安晴心中感激,自此对待裴夫人更加尊敬小心。 这日她正在房中小睡,恍惚中却听见外间隐约有人声嘈杂,而后便有含夏偷偷打了帘子进来,走到她身边小心叫唤:“小姐,小姐?” 安晴闭着眼睛懒懒地问她:“怎么回事?” 含夏尴尬地笑:“门外坐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已经坐了有大半日了,任是谁劝都不走,被问得狠了,只说一句她一定要见裴夫人。问她是不是裴家的亲戚,她还说不是……外头的人没什么法子,也不敢直接去惊扰了夫人,便让我先来问问小姐,该当如何呀?” 安晴搓了搓脸颊,嘆息一声:“我去看看吧。”说着便起身,由含夏帮着换上外衣出了门。 那姑娘不到二十岁,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更显得身形单薄。她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把琴,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边上站着无可奈何的小厮。那小厮一见安晴便如临大赦一般迎了上来,愁眉苦脸地拱手,又轻声解释道:“小子都劝了半天了,这姑娘怎么也不走,也不说别的,只说见着裴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子们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来路,是以将她硬生生撵走也是不敢,只得先问问少奶奶的意思,咱是就叫她这么等着啊,还是当真去请夫人?” 安晴看看那姑娘,见她面上无悲无喜,连一丝期待都没有,倒是在眼底能隐约看出一点坚决来。这神色若说是来投奔亲戚的却也不像,说是来寻仇的倒是有些可能。她自然也不敢就这么让人大喇喇地进了府,于是缓步向前,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柔声问道:“姑娘?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来裴家所为何事?” 那姑娘闻声防备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些打量的意思,片刻后又微低了头谨慎答道:“奴家姓花,有事要跟裴夫人说。此事事关重大,奴家的性命也只有裴夫人可以左右,所以请夫人莫怪,恕我不能将事情说给您听。” 安晴听了愈发觉着毛骨悚然,愣了愣之后又讪笑着问她:“姑娘,现在天已晚了,要不然,我先送姑娘些银两,你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待明日再来找我们,如何?——我想想,十两应该够了吧。”说着便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塞给她,又笑道,“拿着罢,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行走总是不易,既是来找我们,必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的。若是明天你能将自己的困难解决了自然好,若是不能,你再来也不迟。不过我裴家也并不是一向如此厚道,姑娘下次来时可要小心些,莫教人误会了。” 这姑娘竟皱了皱眉,将那银票又推了回来,低声道:“夫人误会了,奴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奴确是有要紧事要跟裴夫人说。” 安晴不由气道:“老夫人还在午睡,我不敢通告,那么姑娘请继续等着罢!”说罢甩袖起身,冷着脸吩咐看门的小厮道,“只让她在这等着,她要热茶热水就给她,省得人家说我们慢待了娇客!”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求人办事,却一直端着拿着,好似她是被人求的那一个似的! 安晴深唿吸几次,又以目示意含夏,这才转身回去了。 待过了未时,含夏又悄声来报:“那姓花的姑娘还在外头坐着,茶也不喝一口,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小姐,这样放她在门口坐着可不像个样子啊……” 安晴烦躁地闭了闭眼睛,方轻声道:“你去问问,婆婆现下在做什么?” 含夏答应一声,半晌迴转过来禀报导:“夫人在花厅莳弄几盆兰花,心情还算不错。” 安晴点点头,低声吩咐道:“你去把那姑娘带来,多叫几个谨慎的管家,别让那姑娘走近了,防着她突然做出什么冲撞了婆婆的事。——再嘱咐门房一句,姑爷若是回来了,便请他立刻去花厅。” 含夏点点头,推门出去了。安晴心里埋怨一声:这都是什么事!便带着听月先一步去了花厅,找裴夫人。 裴夫人今日心情当真不错,见安晴来了便笑道:“阳儿来了?快看,今日再晚些时候,这盆兰花怕就要开了,到时候阳儿跟我一同等着呀?” “那是自然。施伯都说了,这种兰花开花不易,非得巧手之人悉心莳弄方有开花的可能。它又是开花时最是楚楚动人,媳妇自然要借着娘的光开一开眼的!”安晴仔细端详那本兰花片刻,又笑着附和几句,才将那位花姓姑娘的事说给裴夫人听了,说完之后便敛眉为难道,“媳妇也知道娘不喜欢见外人,但是这位姑娘怕真是有什么事呢。给她银子也不收,问她什么却也不说,只在门槛上坐等着,媳妇实在没办法了,只得过来劳烦娘拿个主意。”
第119页 裴夫人闻言沉思半晌,迟疑道:“咱家也没有花姓的亲戚啊……” “就是呀,媳妇也是琢磨了半天呢……”安晴看着裴夫人,欲言又止。 裴夫人看她那个为难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我又不是什么等闲不能见的皇亲贵胄,就让人请她进来吧,说不定人家还真有什么难处呢。” 安晴含笑应了一声是,刚要指使听月去叫人,却见裴靖先一步笑着进了花厅:“什么事啊,这么急着叫我来!在屋里说不行……”说到这看到裴夫人也在,忙垂首行礼道,“娘。” 裴夫人点点头,笑看了安晴一眼才道:“你也来了,却是正好。” 安晴早已趁着这个当口示意听月将人带来,又笑问裴靖:“今日一切可还顺利?” “还好,今日查了一天的帐,没什么大事,只是繁琐得厉害。”裴靖边说边在桌边坐下,又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喝上一口,方笑道,“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今天家里迎来位娇客,我怕是你认识的,便也喊上夫君一起了。”安晴边说边走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捏着后颈解乏。 “娇客?既是娇客,我八成是不认识的,除了咱家的人,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女人,又怎么会认识什么娇客呢?”裴靖边说边摇头,脸上一副难掩百无聊赖的样子。 安晴一见不由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裴靖也便反应过来,不由笑着转头看了安晴一眼,似在怪她多心。 安晴赧然一笑,趁裴夫人不注意用指甲轻轻捏了裴靖后颈一下,又安慰性地揉了揉,算是嗔他太聪明,也算是对自己疑神疑鬼的道歉。 不多时,那位花姓的姑娘便被带进了花厅,管家事先得了吩咐,刚进花厅便止步不前了,身子又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前头,就是不让她再上前。 那姑娘也不强求,微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定,又飞快地抬头扫了三人一眼,在看到裴靖时眼底有一丝明显的喜色一闪而过。安晴看得分明,不由又起忧心,于是再柔声问裴靖道:“夫君当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裴靖闻言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姑娘几眼,又摇头笑道:“不认识,看着虽面熟,却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说着又沖那姑娘一笑,歉然道,“是我无礼了,不过……我似乎确实没见过姑娘吧?” 裴靖说完也不待她回答,便转头拉了安晴坐下,又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别吃心,就算我在路上见过她,我也记不住啊!她们又不像阳儿那般时时牵着我的心,平常姑娘家换个髮型换件衣裳,我哪还能认得出来?” 安晴瞪他一眼,又看裴夫人兀自吹着茶末,便猜她没听见裴靖这番调笑,于是只笑笑不说话,心里的石头却也放下了一半。 那姑娘不理两夫妻的悄声对话,只对着裴夫人不声不响地跪下,又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仍是直直地跪着,不说话。 这三个响头着实把三人吓了一跳,裴夫人忙抬手道:“姑娘,你有什么事不妨起来说。”替她做主的话却是不敢轻易说出口。 那姑娘闻言将背上的包袱解下,双手从里面抖出一件外氅来给众人看,又红着脸垂目道:“裴公子半个月前将奴赎了身,奴想着裴公子既是与我赎身,便从此是他的人了,做牛做马还是为奴为婢都没关系。是以裴公子要与奴**一度时,奴便没有拒绝。——那晚裴公子彻夜未归,想必这些事老夫人都是知道的。奴虽家道中落,但也曾被悉心教养,知道一句烈女不侍二夫。但奴眼见裴公子自那晚之后便将奴抛诸脑后,怕是已经忘了奴了,是以这才寻到府上。若是老夫人不能为奴主持个公道,奴便就此撞死在府上,也算是对奴的清白有了个交代了!”语气虽然是无限娇羞,然而从中却透出十分的坚定来。 好一句烈女不侍二夫,好一句**一度,好一句对清白有个交代! 裴靖一听便跳了起来:“什么?!我没有啊!”又转头对着安晴焦急地解释,“我想起她来了,那日我在翰穆尔那里,看到有几个流氓欺负一个卖唱的女子,我一时不忍,就出面略为教训了那几个流氓,又花了些钱给她赎了身,再安慰了她几句,就将她好好送走了啊!什么**一度,我都醉得吐得到处都是,哪还有力气**一度嘛!” 不待安晴反应,那姑娘便又柔声道:“公子当时确是醉得不清,不过……确实还是有力气的……”说着便红了脸,端的是无限娇羞。 安晴盯着那姑娘的脸,姣好的面容,吹弹可破的肌肤……看着看着,这姑娘的相貌却跟脑中另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丽面孔重合起来,是谁来着?……对了,是白百合。那日沈庭带她回来时,她也是这样一副楚楚动人,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之态,行的却是最龌龊之事!她不由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了留下四个深深的月牙。 裴靖看她面色铁青,也知她定然是生气了,忙忙地软声解释:“阳儿信我,我真没有,她瞎说的啊!” “裴公子莫要说了!奴……奴知道了……裴公子跟奴没有任何瓜葛,这件外氅也并不是公子不慎落在奴这里的……”又是那姑娘抢白,说完便垂下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滑下,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裴靖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暴喝:“你闭嘴!” 那姑娘经他一吓,倒是不敢说话了,只是眼泪流得更凶。裴靖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指着她大怒:“哪里来的这个祸害!要不是我不打女人,早已经弄死你了!” 安晴轻轻开口:“含夏。” 含夏忙上前一步。 “把这女人怀里的外氅拿竹竿挑出来,和着竹竿一起烧了!”安晴一字一句,声音冷到了极点。 含夏答应一声,看安晴表情也不敢开口相劝,忙忙就在外头就近寻了根晾衣服的竹竿,毫不客气地用竿头敲开那姑娘的手,将外氅挑出来就往外走。 “莫要碰着那外氅了!仔细脏了手,我将你的手也一併给烧了!”安晴厉声补充,又斜眼看了裴靖一眼,冷冷道,“妾已经处理完妾的东西,剩下的事,就是裴家的家事了,妾一个外人实不好在旁边看着。正好妾的娘亲叫妾回去吃个便饭,那便不打扰了罢!”那一句家事,一句外人,说的都是清楚至极,感伤至极。 说着勐地起身,又恭恭敬敬地给裴夫人和裴靖各行了一个礼,那僵直的嵴背将满腔的讽刺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便连听月和含夏也不叫,就此扬长而去。 相似的伤痛会令人成长,使人处变不惊,也会令人倍感伤痛,彻底失却思考的能力。 第八十四章 安晴孤身一人,脚步匆匆地回了顾家,又一声不吭地沖入了漆雕英房内,将房门勐地关上。 漆雕英目瞪口呆地看着安晴冲进来又沖入内室,砰地关门声将她吓了一跳。她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呆了半晌,茫然地转头问含秋:“你看见了?是小姑?” 含秋忐忑地点了点头,又悄声问她:“少奶奶,要去通知夫人和少爷,小姐回来了么?” 漆雕英忙摇头急道:“千万别,让你家少爷知道他妹子受委屈了,他还不直接去把裴家给掀了?到时候小姑和姑爷想要和好却是难了。小夫妻嘛,难免吵吵闹闹的,让婆婆知道了反而担心。——这样,你去叫奶妈把福儿和喜官带到园子里玩去,我不叫就先别回来,再派人在门口看着点,姑爷要是来找就赶紧请到这边来,千万别惊动了公公婆婆。知道了吗?” 含秋连连点头,又轻声建议道:“虽说大少爷说了今天要晚回来,但他若是提前回了也不好办。婢子再叫门子看着些,若是大少爷回来了提前使人来报呀?” 漆雕英满意地点头,打发走含秋之后便去敲门:“小姑,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都跟嫂嫂说呀,你先开开门,让嫂嫂进来呀!” 屋内一片沉默。 漆雕英嘆了口气:“夫妻间只要有感情在,又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姑爷若是惹你生气了,将他拉到没人的地方打上一顿,打到你解气也就罢了,躲起来又算是个什么事儿呢?小姑总得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还是沉默。 漆雕英隐隐觉着这事怕是深了,一时热血上脑,口不择言地劝道:“小姑,我房里有凳子、有茶壶、有鞭子还有剑。咱家姑爷要是犯的错误不严重,你就拿凳子打他几下算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拿鞭子抽姑爷一顿……也好。不过再怎么样,剑可是万万不能拿来解气的啊!我那柄剑可是锋利无比,出鞘必然见血,要是因为你们间的一点别扭闹了个阴阳两隔的结局,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千万别拿剑啊!”说完才想起来,她这样劝,若是安晴在气头上,当即拿了剑朝裴靖砍过去……
第120页 她当即吓得头皮发麻,忙一叠声道:“小姑!你冷静点,我去找姑爷来给你解释!”说完转身就往外头跑,却不是找裴靖来,而是是起了拦着裴靖的心思的。一边跑一边心底不住道:坏了坏了,姑爷你千万别现在过来啊!小姑要是真的直接拿剑来砍你,我说不得只能拦在前头当肉盾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刚出门便看见裴靖健步如飞地向这边赶来,忙愁眉苦脸地迎上去挡着:“祖宗哟,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了?小姑一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连句话都不肯说!” 裴靖苦笑一声:“我似乎戳到她死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女人是削尖了脑袋要往裴家钻,什么瞎话都往外编的。只她看不出来,只她气得扭头就走。除了一句十年怕井绳,还有什么话能将她的反应解释得如此透彻? 漆雕英闻言更是忙忙挡住他,苦着脸急道:“那你还是迟些再进去吧,我方才似乎说错了话,怕是你现在进去,她便要拿剑砍你呢!” “我的命早给她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砍我我就站着让她砍。”裴靖只丢下这一句,便飞快地绕过她进屋去了。 漆雕英满脸艷羡地指路:“在里屋!” 裴靖回头沖她感激一笑,便大步进了屋子,轻轻叩门:“阳儿,是我,你听我解释啊!我跟那个女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不过是将我当成了只金猪,想要进咱们家门,就此吃喝不愁罢了。什么**一度,都是她躲在店子外头看我早上匆匆离去,又忘了穿外氅,才偷偷摸进店里将我那外氅给偷了,又编出个这么样的故事来罢了。我真的是清白的啊!——我逼问出来原委就把她打出去了,这才过来得晚了些。我那日虽然醉得狠了,但这事我做没做还不知道吗?阳儿你相信我呀!” 屋里仍是没有动静。 倒是漆雕英听了气得踹他一脚:“这都什么烂事!你——”想要说他几句,却硬是觉着说不到点子上,只得又踹他一脚。然而裴靖不说不动,站在那里任由她踢打,漆雕英两脚下去便也心软了,于是又扬声道,“小姑,我替你踹了他两脚了,你说,你还要我再踹他几脚?” 还是沉默。漆雕英听了听,又沖里头喊:“小姑,还是那个女人最可恶,姑爷也是被冤枉的啊,他虽然有错,但是……要不,你出来打他几下吧?” 里头似乎有门闩移动的声音,但移了一半却又没了动静。 裴靖等了半晌,又试着推了推门,试探着问:“阳儿,我进来了啊?” 还是没有回答。 裴靖手下用力,门闩本就只剩一点连着,这样勐力一推自然应手而开。开门后,他刚看清安晴在哪,便见迎头一只瓷枕唿地飞了出来。漆雕英吓得赶忙低头蹲身,裴靖却是不闪不躲,站得笔直地挨了这一下砸。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瓷枕正正打在了裴靖额头上,又反弹出去,砸在墙上,利落地断为两截。 这阵势漆雕英吓得连连默念阿弥陀佛,又绕到裴靖前头去看他伤势,虽然没有见血,却肿了老高的一块,翩翩公子立马变得好似个长歪了头的寿星一般。她哎呦一声惊叫,忙大声问:“姑爷你没事吧?晕不晕?耳鸣吗?能听见我说话不?你等着啊,我去请郎中来!”这话却有一半是说给安晴听的,裴靖省得,便也不回答,只仍维持那个笔直的站姿,双眼一径盯着安晴看个不休。 安晴听漆雕英叫得可怕,不由担心地看他一眼,又硬生生扭过头去。 漆雕英去而復返,风风火火地将一瓶药酒一卷细纱布塞到安晴手里,急急忙忙交代道:“小姑先替姑爷清理一下伤口,我去请郎中,马上回来啊!”说着便要出门,走到裴靖身边时又惊叫,“天啊,怎么这么一会就肿了这么高了?!小姑你快帮忙,我马上就去!”而后脚下加速,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安晴背着身子将满面泪痕随便擦了一把,含煳着低声道:“你过来……” 裴靖大喜,忙蹭过去,掏出帕子来小心替她擦去残泪,又柔声劝道:“阳儿莫伤心了,我实是跟那女人半点关系没有啊!我都有阳儿了,世上女人于我便都是庸脂俗粉,哪还能入得了我眼?这次我还当真是当了回东郭先生了,原想着那女人孤身在外实属不易,我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谁知就帮出这么个祸害来!倒叫我以后不敢再路遇不平,出手相救了!” 安晴突伸手推了他肿起的额头一下,裴靖当即哎哟一声,疼得呲牙裂嘴,丑态百出,也终于逗得安晴扑哧一笑,手中拿着纱布蘸了些药酒替他擦头。 裴靖捏着她手郑重道:“你相信我啊,除了你,我怎么可能跟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亲密的举动?我这次实是好人没好报了!” 安晴闻言不由拧眉,捏着纱布又在他伤处重重一按。 裴靖闷哼一声,药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他眼中当即泛起些微的水花来,忙抽着气问安晴:“我说错什么了?” “好心没好报、好心没好报!你就没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错?”安晴摔了纱布恨恨地问他,“我是相信你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但是我不相信外头的女人!这次是你心里清清楚楚没有那事,但是下次呢?下次你要是在别人的床上醒过来,身边躺着个半裸的女人,你还会这么笃定么?若是这女人后来找上你,说是怀了你的孩子,你又怎么办?你还能当真一脚踹在她肚子上,搞个一尸两命出来?” 裴靖张了张嘴,终于恨声道:“我下不去手,但我总能找到下得去手的人。” 安晴瞪他一眼:“又说傻话了!到时候就算你狠得下心来,我八成也会临阵心软,将孩子抱来养着,但我又绝对不会对那个孩子好!因为看到他,我就会想像你是怎么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裴靖见她气得面色cháo红,忙将手臂横在她面前,软声劝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以后会注意的,阳儿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要不,阳儿咬我一口消消气啊!” 安晴看他一眼,也不客气,抓过他手臂就咬。裴靖轻哼一声,浑身肌肉下意识地勐地绷紧,又怕手臂太硬,伤了宝贝媳妇的贝齿,忙克制地缓缓放松下来,只当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如此这般,裴靖当真疼得是刻骨铭心,胳膊上立刻便见了血。 安晴尝到股子血腥味后便马上松了口,心中又觉着解气,又十分的心疼,只得捏着他胳膊,背着身子权当看不见,恨声道:“我看你是长不了智了!不说远的,单我回来后你惹的桃花债就有多少?丹枫为了你黯然远嫁,缪真也将一片芳心错给了你,这次又来了个卖艺的!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省得,就是你对她们的态度让她们会错了意!”安晴说到激动处,不由又回过身子,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裴靖一边嘶嘶抽着凉气,一边张着眼睛看着她,十分茫然的样子。 安晴无奈,只得耐着性子为他解释:“姑娘家谁不希望觅得个如意郎君?你长得好,家世好,对女孩子又温柔体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只是照顾我成了习惯,但是她们又怎么会知道?十几岁的少女本就爱做梦,在她们的眼里,你就是跟她们一见钟情的乘龙快婿,我就是邪恶阴险,用旁门左道霸着你的老丑大房!她们绝不会觉着自己不道德,而是会将自己想成是拯救你于水深火热的仙女。你们才是真爱,而我就该自觉退出,否则就是阻碍你们,就该下地狱!”安晴不觉越说越激动,说到兴头上又恨恨推了裴靖一下,气得双颊通红。 裴靖叫她说得愈发的心虚,忙抱着她忐忑分辨道:“不……不会吧……” 安晴轻哼一声:“不会?那丹枫是怎么回事,这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裴靖语塞,又看安晴哭得眼皮红肿,不由心疼万分,于是郑重道:“阳儿若说我错了,我便一定是有错的,——起码这样阳儿不喜欢。你总是为我好的,也罢,吃了这样大的一个亏,我也该听媳妇的劝了!以后见着陌生的女人我都绕道走,躲不开的我定会保证有人在场,……这样吧,以后我若出门便带上弄墨,若是我想行侠仗义什么的,就让他帮我去办,我只躲在人后头不出头,这样总不会再有麻烦了吧?” 安晴垂眼想了想,觉着这也差不多了,于是又抹着眼泪跟他算起另一笔帐来:“外氅……” 裴靖痛心疾首:“我都恨不得抽死我自己,我当时实是想着快点回来,但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地忘了穿外氅了?叫这样一个女人捡着了,可不就不能穿了么!可惜了阳儿的一番辛劳!”说完又可怜兮兮地将另一只胳膊也横到安晴面前,讨饶道,“要不,阳儿再咬我一口泄气吧?——咬几口都行,只要阳儿别再生气就好!”
第121页 安晴瞪着他,勐地抓起他胳膊,裴靖忙做好准备,将肌肉放松再放松,脸上不由现出一副准备忍疼的示弱神情来。她不禁心中一动,这一口却是怎么也咬不下去了,于是摔了他胳膊恨恨道:“这次先放过你了,等你再惹了我生气,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这句却明显归于小夫妻打闹的范畴了。 裴靖嘿嘿一乐,伸臂揽住她笑道:“好,若是我再惹出桃花债来,你就是砸了我的骨头,将我挫骨扬灰了我也无怨无悔,那是我活该。”说着便低头香她,边亲边低声道,“你生气难过,我心里比你难过十倍,只要能让你消气,你就是拿剑来刺我我也是甘愿的。但我也怕心疼啊,所以,我定然不会让你再难过的。” 安晴心中十分受用,偏头想了一会,便故作为难地点头表示听到了:“我可是记下了,就看你以后的表现!” 裴靖呵呵低笑,又香了安晴一口,刚要吻上她嘴唇,门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几声敲门声,书霜隔着门轻声问道:“少爷,少奶奶?” 裴靖一脸尴尬:“什么事?”问完便蹬掉靴子缩进床里,放下半截帐子,又轻声嘱咐安晴道,“你将她打发走罢,我这副样子,着实不好见人。”可不是不好见人么,他额头肿了碗口大一个大包,狰狞得将整个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好在他胳膊上的咬痕算是在暗处,不然还当真是不好交代了。 安晴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心疼和内疚来,于是依他所说,微扬了声音道:“进来吧!” 书霜应了声是,推门进来,手中还托着一只木盒。她将那木盒在桌上放下,便转向安晴笑道:“少奶奶今日受惊了!夫人说了,少爷虽然在走前吩咐将那女人乱棍打出,但夫人想,这事情有一必有二,若不杀一儆百,恐怕难除后患。于是将那女人打出府后又扭送去了官衙,告她了一个擅入民宅,又跟县老爷交代了几句,定保证那女人多吃些苦头才能放出来的。——少奶奶放心,夫人说了,裴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以后若再有这种不知羞的女人,却是不用通禀她,直接打出去了事。” 说着又转向帐子里头,笑道:“夫人还有几句话要跟少爷交代。” 裴靖轻哼一声,还是不露面:“有什么话这样说就行了,我听得见。” 书霜也不强求,笑应了一声是便继续道:“夫人说,昨日刚下了场秋雨,路上滑,少爷赶着来找少奶奶,定是摔了不少的跟头才过来的。只不知少爷伤成了什么样,所以叫婢子跌打药和金疮药都准备了些,还请少奶奶受累,看在少爷对您一片痴心的份上,为少爷好生上药。” 安晴含混着应了一声,双耳不觉有些发烫。 书霜好似没看见一般,仍是自顾往下说:“夫人还说,少爷若是跌得太惨,最近便别去见她了罢!夫人便权当少爷最近走船去了,不在家中。省得她见着了心疼,但是想着少爷犯下的蠢事又觉着可气,最后说不得再让少爷原样跌上一回,这便是不好了。” 裴靖饶是躲在帐中,安晴和书霜也能想像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了……你就帮我回说,多谢娘成全……”最后一句却有些咬牙切齿。 书霜忍着笑将那木盒子递到安晴手中,而后便轻福一下,转身走了。 裴靖掀起帐子同安晴苦着脸撒娇:“这下阳儿可放心了吧?娘都说你打我打的有理,要不,阳儿再给我几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安晴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于是又横他一眼,慢声嗔道:“我当然知道娘不会将这女人留下,我也知道你不会跟这女人有什么瓜葛,不然……刚才招唿你的,就不是枕头了。”这自然不是她一开始就想到的,她当时大怒,又怎么有空想到这些。 裴靖一愣,继而嘿嘿地笑,全然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嗯,原来阳儿这么紧张我,这我就放心了!”说着面目狰狞地就要往她身上扑,唬得安晴急忙按住他,低声嗔道:“要死了,这是嫂嫂的房间,你还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漆雕英笑道:“我的房间怎么了?你们小夫妻俩和好了?”她边说边引着郎中进来,回头看着裴靖,却忍不住扑哧一笑,“我的天啊,你们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裴靖当真是狼狈至极,额头又红又肿,将眼睛都压得小了一圈,好似额上突然塞进去了个苹果一般。 漆雕英忙招唿郎中上前为裴靖上药,又指使安晴道:“小姑从后头抱着他些,莫叫他乱动啊!” 裴靖不由失笑:“嫂子也太看轻我了。”他虽这样说,安晴却还是在他身后依言抱住他两臂,郎中这才上前为他清理敷药,又絮絮叨叨地埋怨:“公子这是做什么了?怎的伤成这样……” 裴靖但笑不语,不见半点懊恼的样子,又费力地抬手轻拍安晴手背,半晌方笑道:“唔,摔了一跤。” “……公子说摔的就是摔的吧。”郎中一脸无奈,帮他包扎好额头之后又指指手臂,问他,“公子这里的……‘摔伤’要不要处理一下?”原来方才那一点血迹经了口水的晕染,早透过袖子扩了出来,看着不是不狰狞的。 裴靖俊脸一红:“有劳了。” 郎中也懒得再管小夫妻的家务事,用木盒中的药为他包好之后就不再多留,只嘆一句:“公子多保重,莫要再轻易摔着了!”就摇着头走了。 漆雕英忙开门相送,裴靖忍俊不禁,轻轻摇安晴的手臂道:“阳儿莫听那大夫胡咧,咱该摔还得摔,对不对?” 安晴竟将他的调侃置若罔闻,只抱着他,不言不语。 裴靖不由奇怪,转身问道:“阳儿怎么……”一看不由失笑,安晴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脸蹭在他背上,双眼红肿小嘴微张,睡得像个孩子一样。裴靖笑眯眯地亲了她眼皮一下,又掰开她双手,准备将她放在床上,要她好好休息一会。 然而待他捏着安晴手腕时,突然咦了一声,似惊似喜地将安晴两边的手腕都切了一遍脉,愣了片刻,忙扬声叫外头的漆雕英:“嫂子!嫂子!” 第八十五章 裴靖毕竟只因为练武而学了一点切脉的皮毛,是以他在被狂喜沖昏头脑之前,还记得先拉过漆雕英断个分明。 而经裴靖、漆雕英以及刚刚走出府又被强拉回来的郎中鑑定,安晴确定、肯定是有喜了,刚刚一个月。 消息一经证实,安晴还在睡着,顾府就已经一片欢腾了,顾夫人又忙使人告诉裴夫人一声,道明日一早就送小夫妻俩回去,而后一大家子便依次悄悄进房,对着熟睡的安晴欣赏不休。 顾长青接到了家里的消息便也忙忙赶了回来,排着队观赏了自家妹子半晌之后,却又觉出些不对来,于是将漆雕英扯到外间,低声询问裴靖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漆雕英思忖着两人既然已经将矛盾解了,便也不惮说给他听。于是简单讲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又怕他心疼自家妹子,便着力将裴靖挨打的惨状以及郎中对裴靖的评价详细描述了一番,顾长青这才勉强打消了将裴靖吊起来打一顿的心思。 然而他心中一股邪火实在是消不下去,于是笑呵呵地过去拉着裴靖的手臂,做出一副跟他哥俩好的样子上下摇手,嘴里说着恭喜的话,暗地里则是找准他伤处不住揉捏。看着他眼里暗藏的狠劲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让裴靖再吃些苦头的。 漆雕英寻思着以顾长青的性子,总要出了这口气才能消停的,好在裴靖手臂上伤不算重,只要顾长青不伸手敲裴靖脑袋,她便也懒得管。于是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权当没看见顾长青手上的猫腻,任由这蛮牛自去挑事。 然而裴靖此时却是乐傻了,手臂上疼也顾不得,满脸堆着幸福的傻笑,眼睛也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顾长青见受害者不反抗不喊疼也就失了兴趣,半晌悻悻收手,后退几步对着漆雕英恨恨地低声吐糟:“瞧他乐得,像什么样子!一点没有男子汉的稳重!” 漆雕英掩饰地咳了咳,忍笑道:“夫君在知道我怀上喜官时,好像也乐成了这副傻样子。” “我哪有他那么没出息!”顾长青瞪了她一眼,终是觉着理亏,不说话了。 裴夫人却是等不及了,不顾晚上路黑,特特使人打着灯笼陪她过来看了一回,又嘱咐含秋含夏几句,却没等安晴醒来就又回了裴家。 安晴这一睡竟连晚饭也省了去,直接睡到了快就寝时。裴靖不忍叫醒她,于是跟顾长青夫妇商量一下,将安晴交由漆雕英照顾,自己则去客房将就一夜,而顾长青也因此又去跟喜官凑合着。
第122页 到得次日安晴醒来,方由漆雕英告诉她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顺便揪住她叮嘱了一大堆的不许不能不可,直将安晴讲得再次昏然欲睡才勉强作罢。 裴靖继续傻笑着与安晴以及漆雕英一起回了裴家,然而裴夫人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傻笑变成了苦笑:“从今天起,你跟阳儿就分房睡吧!” 裴靖自不甘心,嗫喁着问自家娘亲:“为什么啊?”又担心地看了安晴一眼,“阳儿刚有了身子,我不放心。”说着便期待地看着安晴,指望她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安晴却仍沉浸在自己即将当娘的喜讯中,双手轻抚着小腹不断微笑,连母子二人争论什么都没听清楚,自然不可能帮他说话了。 漆雕英坚定地站在了裴夫人这边:“姑爷就听亲家奶奶的话吧,小姑刚刚怀上,胎还没稳,头三个月夫妻是不能同房的,容易掉!” 这下不光裴靖,连裴夫人都禁不住脸红,心说虽然是这个理儿,但……你也未免太直白了吧? 裴靖红着脸,兀自挣扎着负隅顽抗:“那个……我跟阳儿一个房间也不是非得……离得远了我不放心啊……” 漆雕英对满屋子尴尬的气氛浑然未觉,抱着手笑呵呵地摇头道:“姑爷说是这么说,我是过来人,最清楚不过了,男人哪那么容易忍得住啊!对了,小姑怀第一胎的年纪有些大了,为了将来母子平安,小姑可不能因为有了身子就敞开了吃,胎儿太大的话,将来也不好出来,以后发育也不好。——从现在到临盆那会子,最多涨三十斤就是极限了,二十五斤左右却是正好。” 裴夫人尴尬地咳了咳,起身笑道:“我去看看给福官安排哪间房比较好,再叫他们赶紧收拾起来。她嫂子,你慢说啊,中午再在这儿吃个饭,顺便替我提点提点家里下人应该如何照顾阳儿吧!你懂这个,我信你!”说罢便往外走,步伐未免显得有些焦急。 漆雕英忙连声答应,又拉着还在傻笑的安晴起身给裴夫人行礼,待裴夫人出了门才又坐下,一边拉着安晴的手一边看着裴靖笑:“姑爷且忍耐忍耐,待小姑胎稳了就可以开荤啦!——大概就是四到七月那时候罢,算算也不长,就两个月的事儿!不过待出了七月却又得忍着啦,那时候再来,小姑可就有早产的危险了!” 这回安晴总算也听到了,她脸腾一下红了,忙去推漆雕英:“嫂子说什么呢!这些事儿……这些事儿你说给我听就好了,我……我再告诉他么!” 漆雕英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裴靖和安晴两张猴屁股脸呵呵地笑:“得,是我考虑不周!我给小姑赔不是啦!”说罢当真将裴靖晾在一边,两人凑着头窸窸窣窣地说了半天悄悄话。漆雕英怕安晴记不周全,于是又叫来含夏和听月仔细吩咐,再教两人将重要的事情一一写下来才算放心。 待交代好了,漆雕英便也不多留,同裴夫人告了别便就回了,任是裴夫人再四挽留也不转念,连说家中福儿最近身子不太好,要早早赶回去照顾着。她既然如此说,裴夫人也不好再留,于是笑道:“两家靠得近实是便宜,阳儿现下又身子重,不好出门,她嫂子得了空常来坐坐,陪阳儿解解闷呀。” 漆雕英这才满口答应,又跟裴夫人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便回了。 到得晚上,裴夫人当真要裴靖跟安晴分房睡。裴靖不捨得,腻在房里跟安晴说了半晚上的话,又亲又抱地缠绵了半晌,待安晴上了床才依依不捨地去了裴夫人就近安排的厢房。 然而安晴却没觉着轻松,半夜里竟然被魇着了,挣扎了半晌才醒,醒了之后却也不敢再睡,只得点着灯睁眼躺到了天明。如此折腾,第二日自然没什么好气色,眼底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惹得裴夫人大为关心。安晴不敢隐瞒,只得将昨晚梦魇的事如实说了,裴夫人安慰半晌,也没觉着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安晴竟连着几日都因为梦魇或是做恶梦而不得不睁眼待天明,裴夫人心下奇怪,安晴也是纳罕万分。眼看着安晴精神越来越差差,前些日子养出的红润面颊现下全不见踪影,近十日下来,别说长肉了,孕吐什么的倒是一日比一日兇勐。裴靖急得夜不能寐,于是趁着众人安睡时,竟从厢房偷偷跑回房间陪她。 说也奇怪,有裴靖陪着,安晴便能安然入睡,但只要他不在,不出三刻的功夫她便会因为噩梦而惊醒。因此裴靖只得整晚待在房中陪她,天亮前再偷偷跑回厢房,免得裴夫人发现后又责怪。如此瞒天过海地过了两三天,安晴脸上才重又见着了点红晕。 裴夫人见安晴气色渐渐好起来,而裴靖眼底却慢慢显出青影来,自然免不得再关心她一回。安晴不敢隐瞒,于是低着头红着脸将裴靖这几日晚归早起的行径悉数说了,又低声恳求:“裴靖也是怕我身子渐渐受不住……说来也奇怪,只要裴靖睡在媳妇身边,媳妇便一回噩梦都没做过。而且……他也是晓得厉害的,几日来从未想过什么不应该的。” 裴夫人听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那么,就叫福官搬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小夫妻俩才总算是解了禁,裴靖又是欣喜又是痛苦。喜的是晚上又能抱着娇妻入睡了,痛苦的则是温香软玉在怀,他除了轻轻亲一亲,柔柔抱一抱之外再不能做别的。把他憋得只得时常抱着安晴蹭一蹭,过过干瘾,却是打死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如此过了一个月,这日,漆雕英又带着福儿和喜官来给安晴解闷。 福儿最近说话的功力堪称一日千里,安晴也越来越爱逗她。这日她突发奇想,拉起福儿的手笑问道:“福儿说,姑姑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呀?” 福儿疑惑地看着安晴:“小妹妹?” 安晴笑容一僵,漆雕英忙笑道:“福儿记性差得很呢,小姑不能这么问。”说着自己也拉着福儿的手笑道,“福儿说,姑姑肚子里是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啊?” 福儿再次疑惑地扭头看着漆雕英:“小弟弟?” 敢情福儿只记得最后那三个字!安晴不由失笑,于是转而拉着喜官的手问:“那喜官是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人都说小孩子有灵性,说是男是女八成都是准的,她今日既然问了这个问题,便豁出去一定要得着个答案了。 喜官偏着头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我希望先有个妹妹,这样,福儿有个年龄相当的姐妹陪着,两人便都不寂寞了。我也可以一样照顾两位妹妹,不会因为弟弟妹妹玩不到一块去而发愁。” 安晴闻言强笑道:“喜官真是天生的一副细緻性子。”再跟漆雕英说什么便都有些心不在焉,漆雕英省得她心事,却也自觉不好劝她,于是说了几句小孩子说话做不得数这样的安慰的话,又与她聊了半晌旁的事便带着孩子告辞了。 安晴独自静静坐了片刻,便招来听月问:“方才我与嫂嫂说什么,你可都听见了?” 听月转转眼珠,摇头低声回道:“婢子忙着给少奶奶准备干果,一会儿专心一会儿做别的,只进了耳朵几句罢了。” 安晴含笑摇摇头:“还是听着了比较好。” 说完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安晴自己倒先呆了半晌,才挥挥手叫听月下去了。 第八十六章 听月也算通透,经了安晴的暗示,略一思索便进了裴夫人房中。 过了午饭,裴夫人果然就来安晴屋里闲坐。 安晴自然知道裴夫人要来,早早便收拾好了在房中等着。她明显已哭过一回,眼皮有些肿,精神也恹恹的,见裴夫人来了便强笑着将她让到炕上,又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她,而后便微垂着一双眼,坐在一旁不说话。 裴夫人简单问了她几句身子如何,可还觉着难受之类,安晴一一低声答了,虽没有怠慢,却也不见热络。裴夫人知她忧心什么,不由嘆了口气,放下茶杯抓着她手笑道:“喜官猜测的话,我都听说了。” 安晴微微点头,飞速地抬眼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又垂下双眼,轻抿着嘴唇,静待她下文。裴夫人毫不费力便从安晴眼底读出了一丝浓浓的惴惴不安和失望。她笑笑,抚着安晴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过是小孩子随口说说罢了,哪就能当得了真,再说了,就算真是女儿也好。孙女儿贴心,可人疼着呢。再说,上头有个姐姐做榜样,以后弟弟也便好管些,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安晴闻言强笑一声,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这些安慰的话,总是上下嘴皮一碰便有了的,可是以常理度之,谁又不想一举得男,将家里头的香火顺利续下去,以后便当真是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裴夫人看她脸色,便知她没有将自己的这番安慰的话当真。她也不恼,只嘆了口气,又柔声道:“阳儿啊,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一是觉着矫情,二也是怕你心里又想多了,是以一直都没开口。不过现下看来,还是早早说开了的好。”
第123页 安晴欠了欠身子,表示愿闻其详,然而指尖却都因此凉了几分。 裴夫人按着她手,含笑道:“阳儿,你是个好孩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尤其是你和福官一直相处得不错,说实在的,若是福官再大个四五岁,我是说什么都要把你拐为自家媳妇的。” 她嘆了口气:“当时你远嫁去沈家堡时,福官低落了好长时间,那时我就有些感觉了,但是我想,你嫁都嫁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后来……后来他便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你,我吊着的一颗心也便就此放下了。其实,我当时真是担心你比较多。——福官他一个男孩子,再怎么闹,对他的影响毕竟也小。但如果他因为一己之私,将你的生活破坏殆尽,我便是有天大的罪过了。……好在他没有。” 安晴低了低头,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后来,你回来了,我便发现有些不对……福官对你的关心,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围,所以……所以我有点害怕,所以我找了林公子……” 裴夫人说到这有些尴尬,安晴于是柔声安慰:“我知道,您也是一番好心。更何况,您也并没有委屈我。我跟林公子虽然没成,但媳妇不得不说,林公子确实比裴靖要更适合我……可惜……”可惜她已经动了心。 裴夫人抬起眼睛沖她感激一笑,而后斟酌着继续道:“福官说什么都要娶你,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说实在的,我是真心希望你之后找着个好人家,今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我……我总得为裴家考虑考虑……当初沈家来人闹事,咱家也曾出面帮忙摆平来着,他们满处地宣扬你……那个,有道是三人成虎,我说不得也信了三四分。更何况就算不是,咱们女人过了三十,生育什么的也不如年轻时顺畅了。——我当年就是如此,福官的头太大,我生了三天三夜才将他生了下来,以后虽然精心调养,然而再想生养却是有心无力了……”裴夫人说到自己的伤心事,难免也喉头哽咽,双目湿润。 安晴也跟着鼻头一酸,翻手反握住裴夫人的手,良久不说话。 她知道,所以这一路走过来,她虽然觉着艰难,却从来没怪过她。裴夫人是将她当成女儿来疼的,但一母同胞尚有亲疏之分,更何况裴靖是裴家的独苗? 裴夫人缓了缓情绪,片刻后方开口继续道:“阳儿别怪娘铁石心肠,裴家就这么一棵苗,我总是怕,裴家的香火在我手里断了……但是我也没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你和福官如何,你是如何,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福官那个倔脾气,我也知他是认定你了,尤其是阳儿你后来又拿了嫁妆,助裴家渡过难关,还强撑着把两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便想,就这样吧,娶妻娶贤,就算你和福官膝下无子,不是还有他舅舅那一枝么,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是抱一个回来,好生教养也是使得的。……但这些话毕竟是丧气了些,我不好直白地说与你听,也不好开口劝你们着力生养,只得将这事一味冷着,避而不言罢了。” 安晴心中震动,她从不知道,裴夫人竟然已经做了这一步的打算。 她突然又想起中秋那日,裴靖的舅舅陈老爷借着酒意祝他们早生贵子时,裴夫人突提议大家行酒令,避过了这个话题。现在想来,安晴才明白了裴夫人的苦心,——她竟是怕自己吃心,以为陈老爷是受了裴夫人的暗示才来说这么一出,或是心中压力过大,伤了夫妻间的和气。 安晴呆了半晌,方强笑道:“似乎媳妇现下说这些有些迟了,但……沈庭,郎中曾借着其他的由头给他把过脉,是他的问题。我偷偷给他煎了几年的药,后来……也不知他身子究竟好些了没,反正……他那个妾就有了。” 裴夫人省得她话里的意思,于是拉着她手宽慰地笑笑:“咱也别去管人家的家事了,如今你有了身子,我便算是放了心啦!你跟福官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次就算不是小子,以后总还有机会。自然,若是阳儿先得了个小子,我便彻底放心了,但人总不能太不知足不是?只要阳儿和福官多多努力,若是以三年抱俩这样的速度,总不愁裴家无后的。” 安晴不觉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蝇地打断她的话:“娘……” 裴夫人展颜:“福儿那小样子,确实可人疼得紧。先来个姐姐也不错,到时候再有个弟弟就热闹了。阳儿便安心养身子吧,莫要想得太多,是男是女都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我却是已经满足了。” 安晴鼻子一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娘!”便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 这一声娘,却是安晴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叫她。 安晴情知不能怪她反对她和裴靖的亲事,然而再怎么说服自己,她心里总还是对她有一丝芥蒂的。因为自己心里不明朗,是以待进了门,她便愈发的谨言慎行,一言一行都愈发的恭敬有礼,生怕令裴夫人觉着她对她有什么情绪。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怎么能是恪守礼数就能近得起来的?更何况安晴小时候,裴夫人没少疼她,现下做了婆媳,关系却反而疏远了起来,这叫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丝别扭来,双方都是有心弥补,却愈发显得貌合神离。 说实在的,安晴这小半年来一直都将裴夫人看做是裴靖的娘亲,自己的婆婆,然而今天,她才真真正正将她重新看做了那个从小疼爱自己,捨不得自己受一点委屈的裴姨。 安晴今天才彻彻底底地感觉到,往日的裴姨,今日的婆婆,当真便是她第二个娘亲了。 这本应该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的,她却愈发觉着胸口酸痛不堪,双眼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裴夫人笑着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埋怨道:“这又是哭什么呢?也是,有身子的人心情总会较往日起落得大些,哭一哭闹一闹却是正常的。以后心里有事,可别憋着啊,都来说给娘听听,要是福官的不是,娘跟你一起骂他,要不,再叫他摔上几跤!” 这却是调侃了,安晴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使帕子拭泪,又难为情地笑道:“让娘看笑话了。裴靖……裴靖他对我很好……” 裴夫人含笑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又好奇地问她,“阳儿之前不都叫他福官的么?怎的现下都是直唿其名?这里头……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安晴尴尬一笑,又抱着她手臂撒娇道:“媳妇也觉着福官顺口些呢,可是裴靖他威胁我……” 裴靖回家进屋时,正看到他生命中又爱又怕的两个女人正眉开眼笑地聊得热火朝天,他不由眨了眨眼睛,又悄悄退出屋子,再掀帘子进去,那热闹的景象始终未变。 裴夫人笑着招唿他:“在门口进进出出的折腾什么呢,快来炕上坐着,裴——靖!” 裴靖听自家娘如此正正经经地叫他,不由打了个激灵,忙求助地看了安晴一眼,谁知他媳妇早已反水,兀自躲在裴夫人身后窃笑不已,就是不给他半点提示。裴靖只得自力更生,谄笑着坐到裴夫人身边,低声下气地问:“娘,您怎么叫上我大名了?可是我惹着您了?您还是给我个痛快话吧,我胆小,不经吓!” 裴夫人笑盈盈地打量他:“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知道,原来我儿一直都不喜欢福官这个名字!……还是,儿你只不喜欢阳儿这般叫你?” 裴靖恍然大悟,心中万分喜欢,面上却配合地苦下脸来:“可不是么,其实我挺喜欢福官这个名字的,可惜阳儿这般叫我时,她便总想着我拖着鼻涕烦她时的模样,这般相处下去,我还怎么给您拐来这个宝贝媳妇啊!娘,这是计策!” “哟,咱家福官还计策上了!唉,孩子啊,就是长得快,昨天还拖着鼻涕呢,转眼就要当爹了!”裴夫人装模作样地摇头慨嘆,转头又摸着安晴的肚子笑道,“这孩子还是像阳儿多些吧,听话,省心!” “娘可不能这么说,人都说,淘气的孩子才聪明呢!孩子还是像裴靖些才好,敢闯荡,心思又细。” 裴靖眨眨眼睛,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 裴夫人见他这样子便也识趣,扭头拉着安晴的手笑道:“咱俩也聊了一下午啦,我先回去,晚上咱们一块吃呀!”说着便起身,又扬声召唤书霜进来。 安晴满口答应,又起身将裴夫人送出了门,这才由裴靖扶着回了屋。 裴靖搂着她笑:“媳妇什么时候跟娘的关系这样好了?啧啧,好像自从阳儿打了我一顿之后,娘就愈发的疼你了?”
第124页 安晴嗔他一眼:“你管呢?”又轻戳他额头,“方才裴少爷似乎对孩子像你这件事挺有意见?” 裴靖看看她:“我说实话,阳儿可不许怪我。” “你先说。” “……其实,我还挺想要个闺女的。像阳儿那便最好了,省得我总对着福儿流口水。”裴靖边说边蹭着她发顶,再开口却有些心虚,“要是生个男孩儿像我,又是头胎,你肯定便将我彻底丢在一边了……” 安晴扑哧一乐,忍不住伸手捏他鼻子:“跟你自己的孩子争宠,你羞不羞啊!” 裴靖恼羞成怒:“不羞!阳儿是我的,谁抢都不行!亲生的也不行!” 安晴怒在脸上,甜在心里:“不行,孩子是我生的,你就得喜欢!” “喜欢是喜欢,最喜欢可不成!” 小夫妻俩笑闹半晌,安晴突又想起来一事,于是揪着他衣襟问:“什么时候招你的朋友来家里坐坐呀?难不成裴少爷还真打算将这顿酒和满月酒合在一道?” 裴靖端的是人逢喜事精神慡,未及细想便乐出了一排小白牙:“好好,就这几天罢!我这就写帖子!” 第八十七章 裴靖果然不曾食言,三日后便招了尚在落霞、以及离落霞不远的各路朋友来家里一叙。 裴家少爷交朋友向来不拘身份地位,因此这日来裴府上的既有佩着剑的游侠,打着扇的书生,也有穿着羊皮袄的樵夫,裹着狐狸毛的冷面富商,总之一句话,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安晴今日也是着意打扮,穿了一身簇新的红地洒金曲裾,髻上顶了支足金蝴蝶大钗,额上还攒了圈白狐毛的抹额,显得热闹又不失贵气。 裴靖望着她舔舔嘴唇,低着头开始扳手指头。 安晴懂他意思,不由红着脸轻拍他一下,娇嗔道:“有什么好算的!你的朋友都快到了吧,还不去花厅陪着?” 裴靖愁眉苦脸:“我说媳妇,四个月怎么还没到啊!为夫真怕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将你囫囵吞了下去……” 安晴脸上红晕更胜,忙往外推他:“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出去陪着!” 裴靖不敢乱动,任她推到门边才转身低语着同她打商量:“要不阳儿晚上……帮我一把?” 回答他的是狠狠摔上的帘子。 裴靖也不恼,只嘻嘻笑着将他的请求定了性:“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哦!”说罢也怕安晴真的生气了,忙又加上一句,“我去啦,你待会来呀!”便熘之大吉。 嘁,这么多年了都没个长进,惹了事便跑!安晴笑了半晌,不由又想起他那句话来,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期待,脸上竟也烧得更加厉害了。她心中一紧,忙深深唿吸,将那股子无名的“火”压了下去,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方在脸上调出个得体的微笑来,而后叫进含夏,搭着她手臂也出了屋子。 花厅中,十几个爷们围着圆桌,挤挤挨挨地坐在一道,桌子中间正正摆了个黄铜的火锅,围着锅子摆了各种鲜亮的涮锅菜,以及时鲜的下酒菜,俱是做得十分可人,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安晴一出现,众位汉子便大声叫嚷起来,又朗声笑道:“嫂子/弟妹可来了,多谢嫂子/弟妹热情款待!”因称唿不一,所以听着嘈杂得很,也听不出各人到底说了什么,但也因此而更觉热闹。 安晴笑盈盈地走到裴靖身边,倒了杯茶团团敬道:“承蒙各位赏光,今日齐聚裴家,令我夫妇能够补上婚宴那日的遗憾。各位是裴靖的兄弟,也便是裴家的座上宾,今日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大哥一杯!”说罢将那热茶一饮而尽。 果然有个莽汉拍着桌子笑道:“妹子既是要补上成亲那日的喜酒,现在又怎的能以茶代酒呢?咱们哥儿几个虽没存着灌你的心思,但是这一杯酒总要赏光吧?” 裴靖毫不顾忌地挽着安晴的腰,嘿嘿笑道:“对不住了,今日我家这口子还就真的一口酒都喝不了了。——我快当爹啦,都快三个月喽!” 举座譁然,众位大汉呆了半晌便又是拍桌子又是敲碗,笑得十分欢腾:“这可好,双喜临门,既补了婚宴,说不得满月酒也要提前请了吧?哈哈老弟,竟是你拔了头筹啦!” 还是那穿狐狸毛、长了一双狐狸眼的商人先反应过来,亲自将椅子搬来笑道:“弟妹快坐!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兴站太久!”待安晴道了谢坐下,那狐狸又从袖中掏出块洁白剔透的鲤鱼形玉佩来,笑道,“今日没想着竟遇上这等喜事,匆忙间,哥哥也准备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来,浑身上下也只有这块玉佩勉强拿得出手。弟妹不要嫌弃,戴在身上,权当是压惊辟邪罢!” 安晴任是对玉一类不甚精通也看得出来,这块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籽料,可不是“勉强”拿得出手的,怕是做大户人家的聘礼都是使得的。忙笑着推辞道:“大哥的心意我领了,然而小孩娇贵不得,更何况现下还没出生,大哥便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折煞他了么!我可不敢收呀!” 那富商闻言狐狸眼一眯,伸着手不快道:“我跟裴靖虽然一年统见不上一面,但我俩间的哥们义气又岂是一块玉能代表得了的!现下他有了娃娃,我送一座玉山都是使得的,弟妹怎么就不敢收了!”竟是转眼就要发火。 裴靖忙推她:“胡哥儿给你你就拿着,只当是给你的不就不会折煞了?”这狐狸眼还当真姓胡了。 裴靖既这样说,安晴便也只得收下,含笑欠身道谢:“多谢胡大哥。”她这一收下,便又有人送上扇坠手串等物,安晴都含笑一一收了。在座的一时拿不出来礼物的也不觉着尴尬,俱都笑道:“妹子别急,待满月时我们再带来大礼捧场。” 安晴忙笑道:“众位哥哥肯来吃一杯水酒已是这孩子莫大的福分了,若众家哥哥日后肯多拉拔这孩子一二,倒比送什么东西都贴心!” 众人轰然叫好,狐狸眼也转怒为喜,呵呵笑道:“我说裴靖,要是弟妹一举得男,莫要找我,要是她生了个女孩儿,像你的话,也莫要找我,像弟妹的话,我便说什么也要来当她干爹!”说着狐狸眼一眯,略带威胁地扫过全桌,“哪个敢跟我争,别怪我胡七不客气!” 众人齐齐大笑,纷纷道:“不争不争,哪个不知道你最喜欢女娃!” 裴靖拍拍他肩膀,颇赞许地点头:“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胡七竟还不领情:“脏手拿开,你一个大男人,做什么同我动手动脚!”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几句话下来,安晴发现裴靖的哥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大家分开时恐怕还都算是克己復礼人五人六,但是凑在一起时就十分的不拘小节,鄙视成规。于是她便也入乡随俗,有什么便说什么,过不多时便与几位打成了一片。 酒过三巡,一位看起来像是渔夫的大汉拍着裴靖的肩笑道:“好!老弟,你的眼光着实不错!”又沖安晴眨眨眼睛,“妹子,要是你受了什么委屈,就使人去九曲桥下永醇酒肆叫我一声,我叫冯开,哥哥来替你收拾他!” 说完扭头沖众人嚷道:“都给我听清楚了,以后都想着些,裴靖已经是有了老婆孩子的人啦,莫要再扯着他去疯!” 大家闻言哈哈大笑,俱答应道:“知道啦,弟妹/嫂子放心,我们定会看着他,不叫他在外头胡来!” 安晴含笑谢过,并不多说什么推诿解释的话,又对着冯开含笑点头致谢。冯开笑着眨眨眼,仰头又灌下一杯酒。别看这汉子生的粗野,竟还有副玲珑心肠! 因大家都慡利的很,这顿饭便也理所当然地宾主尽欢。一边吃着,裴靖一边将在座的十几人一一介绍给了安晴。安晴俱是含笑招唿,又用心记下。待酒菜吃得差不多时,丫鬟们便撤下酒席,再端上香茶暖炉,铜盆毛巾。 安晴笑看了裴靖一眼,裴靖会意,笑道:“我妻舅近日带回家一只新熬的海东青,咱都去看看热闹啊?”众人自然连声说好,纷纷离席向园子里走去。 一位游侠打扮的人落在了后头。 安晴便也不急着过去,待丫鬟下去准备果书后,便含笑招唿:“杨大哥。” 那人转身冷冷地看着她,半晌方开口道:“恭喜。” “不敢。恕我有孕在身,不敢离杨大哥太近。”安晴含笑欠身,又看着他身后的竹筒,意有所指。——这人竹筒里装着蛇,按理说蛇入冬即该冬眠,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那蛇时不时便从竹筒中探出半个脑袋来嘶嘶几声,而后也不用人赶,便又乖乖缩回去,端的是吓人得紧。
第125页 她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猜丹枫的相公那日怕就是拜他所赐,中了“蛇毒”。 那姓杨的点点头,依旧冷冷道:“我祝你和裴靖百子千孙,……以前的事,是我不对。”语气虽然不太情愿,然而安晴却从他僵硬的面容里捕捉到了一丝愧疚。 当真是他! 她早便觉得卖艺那位花姓姑娘来得蹊跷了,就算裴靖那晚将大氅落在了翰穆尔店中,但他们店里又不是没有乖觉的人在,怎会让一个陌生女人从裴靖常住的厢房里拿出半点东西来?说不得还是有人乐见其成,背后推了一把。 方才她在席上便看出他有些不对了,大家听她有喜了,都是满脸的惊喜,只他,震惊之后面上便隐隐透出丝悔恨来。 待到冯开提点众人莫要再缠着裴靖疯闹时,他面上便再次显出点愧疚。愧疚他平白打搅了他们夫妻间的和睦么? 如此想来,这位杨大哥似乎还当真是有一些苦衷的。安晴缓缓摇头:“过去便都过去了,裴靖那边我也不会多说,只盼大哥别再做这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行径,也省得裴靖徒失了一名挚友,惹得他暗地伤心难过。” 他眼中光芒一暗,继而低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说罢转身要走。 “大哥难道不愿解释一二?”安晴挑了挑眉毛,不是为他,她总要寻个理由,好教自己心情平静,省得牵累腹中胎儿。 他顿住脚步:“当哥哥的,任是知道妹子中意了一个多么不该中意的人,说不得也要为她努力一二的。弟妹放心罢,今日我已看得分明,我回去便会劝她灭了这心思,以后再不会令你二人为难。”说完再次迈步,几步便出了门。 安晴轻唿一口气:但愿如此罢。 事情的起因,竟然又是裴靖在外乱惹桃花!只不知这一份孽债究竟是几年前种下的了。 安晴眯着眼微微地笑,啧,应该怎么惩罚这个乱惹桃花债的傢伙呢? 第八十八章 裴靖最近很忙。 他终于熬过了三个月的“素食期”,重新开了荤。也不知自家的宝贝媳妇身上究竟是熏了什么香,或是多日不交流十分想念的关系,总之裴靖头一天晚上便如勐虎出匣一般,急吼吼地将猎物扑倒在地,意欲索要她一晚上。然而安晴却未能让他如愿,连连护着肚子曼声嗔道:“轻些!莫惊动了宝宝!” 但是看她的眼神动作,那自然流露出来的风流韵致,却怎么也不像是不想的样子…… 求而不得的一把火烧得裴靖双目赤红,安晴却好似半点不知的模样,一忽儿说要解手,一忽儿说身下太硌了要多垫些东西。只这样倒也罢了,也不知安晴究竟存了什么心,简单几个动作偏偏做得妩媚之极,教他看着上火,却又不能立刻吃到嘴里,当真是煎熬得紧。因此待裴靖好不容易得手时,只几个回合便把持不住一泄千里。他不由抱着安晴苦笑:“我的好阳儿,为夫可是又哪里惹着你了?” 自然是惹着她了!安晴玩着裴靖的手指巧笑盼兮,但这话又哪能直说给他听,没的显得自己小气。于是只媚眼如丝地横他一眼,嗔道:“自从有了身子之后,咱们还是第一次……我怎么说也要为你的孩儿考虑妥当吧?你性急也就罢了,怎的还怪上我了!” 裴靖搂着她嘿嘿地笑:“不是惹着阳儿了就好。”说着宝剑便又要出鞘,安晴教他顶得也是心头麻痒,又想着“惩罚”不在一时半会,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于是笑吟吟地扶上他腰际,抿嘴笑道:“那……夫君请吧!” 二人终于水□融。 裴靖虽然每天晚上束手束脚的,也不敢如之前那般恣意妄为,然而他却觉得,有了身子的安晴,举手投足见多了股子特别的韵味。这番韵味常常令他在回想时也不自觉地小腹一紧,只得整日忙于克制自己那股“原始的冲动”。 环茵听说自家小姐有了身子之后,便忙忙地将自己的娘亲接来带孩子,而后便赶来照顾安晴。有环茵这个生养过的帮衬着,漆雕英也便松了口气,顾夫人和裴夫人也稍稍放了心。 然而安晴却不这么想,在她眼里,仿佛世上除了一个裴靖便再没旁的人了一般。每日只要见不着他便如同天要塌下来了一样担忧,成日里连个笑模样都没,只待裴靖回了家才重新展颜。 环茵眼见着安晴如此遭罪,便偷偷去劝裴靖:“姑爷也体谅一下小姐,她头回生养,反应又大,怕是心里不知怎么拧着呢,姑爷且常在家待着呀?小姐开心了,对孩子也好不是?” 裴靖自不知安晴白日离了他是怎样的别扭难受,是以听了环茵的话当即点头答应,自此便日日待在家里逗她开心,并嘱咐店中管事的将帐本等等送至府上,他直接在房中做事,以便令安晴能够一抬眼便看到他。 安晴嘴上虽劝他不必如此麻烦,但隐隐也觉着踏实放心了,平时里即使是闲坐着,嘴角上也不觉勾出个微笑来。环茵看了也放心笑道:“还是姑爷能耐,小姐总算有了点为人母的安稳样子!” 安晴但笑不语,一手默默抚上已渐渐突起的小腹,眼里满满的慈爱安详。裴靖见她如此,自然更添爱怜,以后便愈发变着法的哄她开心。 然而日子也并非就是安稳静好的,安晴虽有漆雕英指点、环茵悉心张罗饮食,但现下恰逢冬日,蔬菜瓜果一类的本就少,她又得遵从着郎中和两位母亲的指示,忌吃鱼、羊、牛、狗、鸡、鸭肉,更别提兔子肉和獾子肉这类不常见的野味了。是以扒拉着手指头算下来,安晴现下能吃的便只剩下鸡蛋猪肉,以及萝蔔白菜土豆这类常见的吃食。 但任是厨子再怎么变换口味,也不可能将土豆做出鱼味来,安晴吃了两个多月的特殊餐饮,早腻得食不知味,原本好些的害喜症状便因此又重出江湖,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脸也微微肿了起来。急得裴靖整日里连连问她,究竟想吃些什么? 这日裴靖再问还是得不着什么回答,他竟不顾着环茵在场,捏着她指尖耍起狠来:“阳儿今日若是不说,我便只得遍搜落霞,将所有厨子都请来,把他们的拿手好菜统统做来一遍,撑死阳儿算了。” 安晴先是笑看了环茵一眼,待她识趣地退出房间之后,方含笑捏着自己小腿,向裴靖皱着眉撒娇道:“又觉着有些抽筋似的疼了,相公给我按按腿嘛!” 裴靖瞪她半晌,最终只得脱了靴子上床,捉住她双脚,一边轻轻按揉一边虎着脸逗她:“媳妇儿到底想吃什么呀?快说快说,你现在若是饿着可不是饿你一个,连我的宝贝女儿都给饿着了,那可是大大的作孽!” 安晴先是瞪他:“你怎知道就是个闺女了!要是个小子,教你这么说的也娘气了!”而后便悠悠嘆了口气,“说有什么用啊,现下寒冬腊月的,我便是说了,你能给我弄来么?还不是让你揪心!——行了行了,又不是冬天就不生孩子了,旁的人怎么过来的,你媳妇便一样能过来。要不这样,你跟厨房说一声,今天吃古老肉啊?那肉酸甜口的,倒是比其他的东西下饭一些。” 裴靖听她点了菜,方勉强展颜一笑:“好,媳妇说什么都好。”于是叫来含夏吩咐几句,待人走了之后便又看着她笑道,“吃完了饭,我去施伯那一趟,给你和娘找几本应景的花来可好?” 施伯因跟两家关系都不错,又是看裴靖及安晴长大的,是以向来为家里送花送果的都是亲来,裴顾两家顾念旧情,因此若有事找他都是裴靖亲去,实在抽不开身了才指家里的大管家代劳。 安晴省得裴靖一是当真想为自己换换心情,二也是闷在家里几天,有些呆不住了。于是也不说破,只含笑点头:“好,回来时顺便去街上转转,若是铺子里有好的话梅和花茶不妨买些回来呀。”倒是给了他个多在外头转转的理由。 裴靖失笑,伸手颳了刮她鼻子:“阳儿还是想得太多了。” 安晴撅起嘴巴:“嘁,你才是想太多了呢。倒是有些想吃糖葫芦……”那东西酸酸甜甜的,确是十分开胃。 媳妇又点了东西吃,裴靖自然开心:“好,还有什么?” “糖人儿就算了吧,吃那个怪羞人的,糖炒栗子倒是不错……”安晴本只是说说罢了,然而这一说下去便停不住了,越想越是双眼放光。 裴靖见她小脸都因此而亮堂起来,便知她是真心喜欢,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扑哧一声笑道:“我家阳儿也不知是害的什么喜,人家都是喜欢吃酸的辣的,独你想到要吃甜的便双眼放光。这样也好,看来咱家就要迎来个小甜姐儿了!” 安晴瞪他一眼,自然是气他又笃定自己定要生个闺女,然而现下她也确实说不出闺女有什么不好来,于是只得轻哼一声,转过身子不理他。
第126页 裴靖知她只是闹闹罢了,也便不急,扬声唤来听月要厨房快摆饭,而后才又凑到安晴跟前说说笑笑,几句把人哄得拨云见日之后便扶着她上了桌。 两人相对吃完了饭,又喝过茶消食,环茵便帮着安晴穿上出门的厚衣裳,再由裴靖扶着去园子里转了半晌。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因为古老肉酸些,安晴竟没再觉着反胃噁心,裴靖这才放心出了门。 裴靖走了之后,环茵便陪着安晴在向阳的窗边坐下,安晴看着山海经这类的闲书,环茵则在她身边小凳上坐着,用半旧的衣裳改成孩子贴身的小衣服。两人一个翻书一个穿针引线,端的是闲适非常。 环茵突然扑哧一笑:“姑爷对小姐当真是好得没话说,婢子在旁边看得也是眼热得紧呢,小姐算是苦尽甘来啦!” 安晴闻言放下书微微一笑,轻抚着小腹低声附和一句:“嗯……”再要说什么,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主僕俩相视一笑,环茵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得裴靖在外头笑道:“媳妇儿,媳妇儿你跑哪去了?” 安晴忙答应一声,再由环茵扶着迎他进屋。 裴靖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门,将大氅交给环茵之后便凑到暖炉边上烤火,待手心烤得回暖了才过去抱着安晴笑道:“媳妇儿,看我给你带回什么来啦?” 弄墨伶俐地上前,将手里的水仙花和吊兰摆在桌上,又交给环茵一只食盒。环茵嘴里笑道:“哟,这些是什么呀?”手上已将食盒里的东西统统掏了出来。 只见食盒里装着大大小小的几个纸包,依次打开来,有糖葫芦,有驴打滚,有糖炒栗子,还有奶饽饽,种种小吃不一而足。 安晴翻着纸包笑个不停:“得,夫君是把整个庙会都搬回家了吧?——买了这么多东西,还这么快就回来了,夫君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分身之术?” 裴靖低头顶顶她鼻尖:“哪是我呀,不是怕阳儿等急了么,我便自去施伯那里,叫弄墨去与我那冯开大哥说了一声,这些做小生意的人他最认识,由他帮我去买,当然是事半功倍了!” 安晴闻言又低声埋怨他:“叫我等一下又怎么了,为这点小事平白地麻烦人家冯大哥,就算你们朋友之间关系好,不也是叫人家背后笑你软骨头么……” 弄墨和环茵见他俩越说声音越低,便也知机退下,留小两口继续缠绵。 裴靖捏捏她鼻子,笑道:“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笑话我呢。阳儿莫要乱担心,日后若是冯大哥因为他的心上人而求我帮忙,我也会尽力而为的。如今这些事,却是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也不让她再说,转身又拎了那食盒过来,一脸神秘的微笑,“阳儿猜,我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安晴抽抽鼻子,半晌为难道:“不知道……应该再不是什么吃食了吧?——呀,石榴!”却是裴靖将那食盒底层打开,露出四个浑元饱满的大石榴来,安晴惊喜地掏出来细看,“哪来的?石榴应该早两个月便存不住了吧?” “我拜託施伯存的,因是早就说好了的,所以我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今日才想起来,便忙忙去求他了。”裴靖难得皱皱鼻子,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 安晴欣喜之余不忘问他:“可给爹娘预备了?” 裴靖顿时笑倒:“阳儿果真是有为人媳为人女的觉悟!——放心罢,因咱家里存不住,我才没有带回来许多,不过也够你这小馋猫吃上一阵的了。爹娘他们那边也有,但他们向来不怎么爱石榴,自然吃的也不多。” 说着便拉她坐下,又替她剥起石榴来,边剥边笑:“我倒是为你剥石榴剥上瘾啦,看你吃,就比什么都开心。” 安晴抬手捏捏他耳朵,低声笑道:“裴靖,我很知足。” 裴靖抬眼看她,而后慢慢笑了:“嗯,那就跟我一起慢慢变老,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孩子们再生孙子,然后咱们再对着二三十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猜,老伴儿啊,这是哪个孩子的娃呀?——唉,我也不记得,没事儿,我记得你就行啦!” 安晴被他逗得笑眼弯弯:“好啊,一言为定。” “嗯。” 来年六月,安晴生了。 第八十九章 来年六月,安晴生了。 因为之前养得好,又不缺运动,她生得还算顺利,凌晨宫缩,到得晚上便顺利产下一女。 小孩子皱皱巴巴红彤彤的,被产婆擦洗干净了抱给大汗淋漓的裴靖,再由傻笑不止的裴靖抱给同样大汗淋漓、虚弱不堪的安晴看。 因为之前众人都将安晴肚里的娃当成是个女孩,是以见果真弄瓦,便也没什么失望之情,倒是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嘆一句阿弥陀佛,总算大小平安,而后便围着新生命看个不休。顾夫人从裴靖手里喜气洋洋地接过来,抱着哄了半晌再不情不愿地交给裴夫人。几家老人脸上都是挂着一模一样的喜庆笑容,评价完孩子的狭长眼角便又都啧啧赞嘆,那么小个人儿,哭得却是中气十足,可见是极健康的。 看过一圈后,便有早就找好的奶娘过来,接过孩子抱到一边餵奶。裴靖只守着安晴傻笑,喃喃低语:“是个闺女,可漂亮了,长大后定然像你!” 实际上孩子只那么点儿大,又是皱皱巴巴的一副小样子,哪就能看出来漂亮不漂亮了,归根结底,实是裴少爷爱屋及乌,便是安晴生个蛋也是凤凰蛋,护短护得一塌煳涂。 生了孩子,自然便要坐月子,然而安晴天生不安分的性子,便连坐月子也不闲着,跟裴夫人争取了半日,便夺得了自己奶孩子的“权利”。裴靖拦不住自家娘亲和宝贝媳妇,便只得在一日三餐上勐下功夫,什么鲫鱼汤黑鱼汤燕窝雪蛤,如同不要钱一般,换着花样地给安晴做来吃,又坐在床边不断慨嘆,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 安晴不由笑:“去去,要是憋不出个笑模样来,就别在我们家惠儿身边乱转。”人都说小孩子会随着环境长,若是她的宝贝闺女随着她爹长出一副苦相来,她便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裴靖盯着安晴白嫩丰满的胸脯,眼睛都有些发红了:“本来是我专用的……原以为生个女娃儿你便不会多么宠了,没想到还是有了孩子忘了汉子,为夫很失落。” 安晴脸红了:“又说浑话,都是孩子的爹了……” 裴靖死皮赖脸地凑过来:“我先是阳儿的夫君,再是惠儿的爹。”说着便来亲她,又愁眉苦脸地凑在她耳边低语,“以后咱缓些要孩子吧,可憋死我了!”说罢不等安晴啐他,便急忙解释,“莫担心,惠儿听不见!” 安晴转转眼珠,将孩子交到右手上,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他耳廓,也附耳笑道:“你若是表现得好,我晚上便……”便什么,也不明说,只伸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 裴靖压抑地呻吟一声,而后抱住她细腰恶狠狠地呻吟:“媳妇,我觉着你越来越邪恶了。”又抬起头来,有样学样地轻轻舔了一下她的嘴唇,继而坏笑,“我很喜欢。” 孩子当真是家里的宝,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孩,便如同破土的幼苗一般,每天看都有些不一样,天天都有惊喜。惠儿几天便脱了刚出生时那红通通皱巴巴的不讨喜的样子,被自家娘亲餵养得白嫩嫩水灵灵,就如同是个大号的糯米糰子一般,周身透着股子诱人的奶香,谁见了都忍不住抱过去亲上一两口,便连顾长青家的一双儿女也不例外。 这还是喜官和福儿第一次被自家的娘亲领来见小表妹,喜官小心翼翼地摸着惠儿的脸蛋,一脸惊喜:“小妹妹脸颊好像透明的一般,当真好看得紧!” 安晴在一旁轻轻摇着团扇,神色中带着点克制的骄傲:“喜官莫要当面夸你妹妹,小孩子不经夸的。” 福儿反应得更为直接,手脚并用地挪到惠儿跟前,翻个身子就亲了下去。 惠儿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小手小脚乱动几下,而后也有样学样地抱着福儿亲了一口,说是亲,倒是跟吃奶的动作差不多。 福儿一脸兴奋地抬头:“小妹妹喜欢我!”小傢伙现在说话已经很流利了,只是大概被奶娘抱久了,走路却是有些磕磕绊绊,“我也喜欢小妹妹!小妹妹身上好香!” 乐得安晴与漆雕英,忙一人一个地把掌上明珠分别抱在怀里,安晴又掏出帕子,给两个小人儿擦净一头一脸的口水,笑道:“姑姑也喜欢福儿!” 福儿在漆雕英怀里还不老实,又伸手去够惠儿的小脚,惠儿冷不丁被抓着了也觉着新奇,只她现在还不会笑,于是只得尖叫着踢腾着小脚,用全部身心不遗余力地表达着“我很兴奋”这个意思。
第127页 安晴姑嫂俩看着两个孩子闹成一片,自然笑得眉眼弯弯,喜官也乐呵呵地插嘴:“要是再加上凤儿妹妹,可就当真热闹得紧了!” 漆雕英对这个未来儿媳的一家也是十分上心的,于是轻拍一下安晴,神秘道:“你猜凤儿她娘有什么喜事了?”但那个兴奋的表情,不用猜便表达了个明明白白。 安晴会意一笑:“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都两个月了,之前也没什么反应,只前头受了点热伤风,请郎中时才顺便诊了出来,你说她煳不煳涂!”漆雕英掩着嘴笑个不停。 “嫂子说谁煳涂呢?”正说着,裴靖打着帘子进来了,同漆雕英互相见礼后便坐在床上,一手帮安晴撑着腰,又笑着同漆雕英抱怨,“嫂子可要替我说说阳儿,明知自己腰不得劲还这么斜坐着,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人都说坐月子是养身子的大好时机,她倒好,只贪凉快,瞧瞧,还扇风呢!”说着就将安晴手里的团扇夺了去,一双丹凤眼多少蕴了点不满。 漆雕英忙打圆场:“这么热的天,小姑身上汗少时打打小扇却是不碍的,只仔细别叫外头风吹着就好!”又扭头去数落安晴,“姑爷也是为小姑好,都是当娘的人了,可不兴再由着自己的性子,到时候坐下病了,最心疼的还不是姑爷!” 说着含笑瞥了两人一眼:“姑爷疼小姑疼得,纵是我看着也眼红不已了,小姑可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气,白费了姑爷的一番心意呀!” 一席话把安晴说得脸红不已,好像她才是两人中间年岁小的那个似的,她不由尴尬地低声埋怨:“嫂子!……孩子都在呢!”福儿和惠儿还太小,自然是不碍的,然而喜官一向跟个小大人一般,今年又已经开始学《诗三百》了,再怎么思无邪也知道些个男女有别。让他听了去,日后明白过来,她这个做姑姑的还有什么威严可讲? 喜官笑嘻嘻地雪上加霜:“娘可不能这么说,姑父疼姑姑是天经地义,纵是姑姑面上拧着些,心里还是知道的,爹不也是把娘捧在手里头疼么。”十分淡定以及肯定的语气,仿佛在讨论他的功课一般。 这一回连漆雕英都有些脸红了,她忙笑着推了自己人情过于练达的儿子一把,嗔道:“去,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又尴尬笑道,“哟,看天色却是快放饭了,我得回去准备着。等明天再来陪小姑呀!” 夫妻俩抿着嘴点点头,裴靖起身,一手把喜官夹在腋下,笑道:“来,姑父拎着你回去!” 福儿在一边不甘寂寞地张手:“福儿也要!姑父,福儿也要!” 裴靖大笑:“好,一起!”说罢一手一个,陪着漆雕英一齐出了门。 半晌迴转过来,裴靖又蹭到床上,一边逗着惠儿一边偷眼看着安晴。 安晴忍不住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呀,唔,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裴靖想了片刻:“也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好事……”说到这儿却是沉默了半晌,犹豫再三方继续道,“沈庭出门了,大概三日后就能到落霞了。” 安晴拍着惠儿的手明显顿了顿,继而抬头笑道:“三日后,不是惠儿的满月酒?相公难道想让他闹得翻天覆地?” “当然不会,落霞还是我的地盘。”裴靖颇沉稳地笑笑,黑亮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他不早不晚,竟在这时候过来,定是听了媳妇喜得贵女的消息的,沈家堡离落霞虽远,但若是有心人有意卖弄,他总会知道。” 安晴点点头:“嗯。” “娘子难道不想让他悔得捶胸顿足,顺便一洗之前的委屈?”裴靖接过惠儿,大手轻拍着爱女,含笑开口,“只要阳儿想,我很愿意替你当面折辱他一顿。”说着眼中已开始放光,那样子倒有些像是头睚眦必报的恶狼。 安晴淡淡一笑:“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了。” 裴靖眉毛一挑,又笑道:“听说那个叫百合的妾又怀了,已经快临盆了呢,沈庭这时候来,怕也是要证实一下自己头顶的颜色吧?”依沈庭的性格,怕是要急急赶来确定了,才能决定该如何处置百合和她肚里的那块肉的。 安晴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失笑。 裴靖倒是有些急了:“阳儿到底什么意思?” “沈家并非只有沈庭那一房,三房的老二很有出去行商闯荡的意思,头脑也算精明,只是不讨沈家族长的喜欢,平常也被沈庭打压得厉害。用他的话说,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安晴微低着头看着睡着的惠儿,嘴里却开始说起沈家的家事来。 裴靖也不催她,只一边拍着爱女,一边静静听她说话。 “二房人丁单薄,已被沈庭的那个娘欺负得要死。四房家里有个小孩很会读书,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要考取个功名这样的话,但沈庭的娘很不喜欢他,莫说不给他上京的钱了,就是平常的月钱也尽量剋扣,十分不想让他出头的样子。沈庭那个娘,呵,一辈子看到的就只是庄稼,田地,眼皮子浅得很,白百合倒是能跟她勉强凑成一对。” 裴靖似有所悟,但仍是眼睛晶亮地看着她,并不抢话。 安晴瞟他一眼,突笑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村里有两个庄稼汉,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有一天他们为了三国的事吵了起来。张三说,诸葛亮和孔明是两个人,李四说,诸葛亮字孔明。他们争执不下,便去找村里的教书先生评理,还打了半吊钱的赌注。” “教书先生想也不想便同张三说,你说的对,名字都不一样,怎么能是一个人呢!张三满意地走了。李四可不答应了,揪着先生的衣服问,你怎么能胡说呢?你猜,先生说了什么?” 裴靖含笑问:“说了什么?” “他说,你就知足罢,半吊钱就买了他煳涂一辈子!”安晴说完,自己先笑了,而后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半晌方止了笑意,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笑问,“你说,教书先生聪明不聪明?” 裴靖展颜:“聪明,太聪明了。” 第九十章 摆满月酒时,裴靖那位狐狸眼的朋友胡七又来捧场了。 大热的天气,胡七虽不能穿那身他引以为傲的狐狸皮,但髮髻上仍是攒了一圈白狐狸毛,白衣白扇,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安晴远远见了,不由含笑同裴靖低语:“啧,这么喜欢狐狸毛,我都有些怀疑你这位胡兄弟是狐狸变的了!” 裴靖也偷笑不止:“我当初也怀疑来着,不过只是想想罢了,但李逢时可是当真验证去了……”然后还没等偷看到他究竟有没有多长一条尾巴,李逢时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狐狸今天穿了一身冰绡,上头绣了鹅黄的兰糙图案,很妖异,却不让人反感。 这身打扮虽不对两家大人的胃口,然而却不妨碍两位老夫人喜欢他,也不妨碍惠儿喜欢他。 狐狸将惠儿架着双臂举起来,惠儿看着他那双狐狸眼,竟然咧开嘴,乐了。 裴夫人乐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惠儿果真比别个小孩要聪明,瞧瞧,人家三四个月才能笑得出来,咱家惠儿满月便能笑了!”由此对狐狸更加青眼有加。 狐狸自然更加高兴,当即给小惠儿封了份大大的红包,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玉镯套在惠儿手上,抬头笑道:“四位老人家,之前我跟裴靖有过一句戏言,说若是弟妹这一胎是个漂亮的女孩儿的话,就由我来当她的干爹。在下昭岭胡沁,家中行七,是裴靖的拜把子兄弟。惠儿这孩子我看着喜欢,不知老人家可否同意,让我认了这孩子做干闺女?” 昭岭胡家是大名鼎鼎的玉商,难怪胡七每次出手都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安晴碰碰裴靖,低声骇笑:“相公是从哪结交了这般了不起的哥哥的?” 裴靖嘆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 小夫妻还要再说,那边裴顾两家的大人已忙不迭地同意了,裴老爷朗声笑道:“好好,胡七公子能看上我家惠儿也是缘分,更何况惠儿也十分喜欢你,今天趁着这个好日子,就将这事这么定了吧!” 胡七听了,狐狸眼笑得十分好看,又抱着惠儿向四位老人恭敬行礼,直起身子之后便低头逗弄她:“小可怜儿,以后我是你干爹了哦。” 安晴却觉得有些不对,忧心忡忡地问裴靖:“我怎么觉着,爹那话像是在定亲呢?” 裴靖闻言拍拍她手背,低声笑道:“想什么呢!” 安晴说完也觉着这想法不着调了些,忙笑一声:“说笑的。”心中连连埋怨自己,准是漆雕英说的,女人生完孩子那一阵,倒比揣着孩子时更爱胡思乱想些。
第128页 她话音刚落,便见弄墨蹭过来,跟裴靖耳语了几句,而后又若无其事地退了下去。 安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裴靖。裴靖抓着她手轻笑一声:“没事,昨天不是同你说了,我把沈家的船挡在上游几日,寻思等惠儿满月酒过了再放他进落霞?” 安晴点点头表示记得。 裴靖捏捏眉心:“他自己来了。” 安晴冷哼一声:“他倒是不怕丢脸了?”想想也是,他若是不拼着丢脸过来证实一遭,那家里那个快临盆的倒是当真把他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裴靖起身同她低语:“我去会会他,顶多半个时辰就回,你在爹娘面前替我圆着些呀,就说我有个朋友赶不及上山,我下山同他喝杯水酒。” 安晴点头答应,又从袖中抽出个红包来:“就说是你那朋友给的。”这是她自己早上准备的几封小红包,怕一旦需要回礼,匆忙间准备不周,现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裴靖接了红包灿然一笑:“媳妇还是这么体贴!”说着趁周围人不查,遮遮掩掩地摆口型,传了她一个飞吻,安晴晃晃头抿抿唇表示收到,裴靖这才勾着唇心满意足地离开。 漆雕英在一边低低地乐:“啧啧,甜到骨子里喽!” 安晴直接叫顾长青:“哥,嫂子闺怨了。” 几人离得近,酒席上又热闹得紧,倒是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顾长青因此大大方方地摸着下巴看着娇妻笑:“嗯,看来为夫还要多加努力。” 漆雕英再大方也不惯拿自己的私生活开玩笑,于是在桌子下面勐踩顾长青,耳廓微红:“在你妹妹前说这个!” 安晴只作不知,转身跟柳氏凑着头说起育儿经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裴靖总算回来席上,安晴与他对视一眼,裴靖低声笑着解释:“我说,婚后我带着你求医问药,又是针灸又是药石,这才险险怀上了。不止如此,这次你生惠儿时也很是遭罪,身子到现在还没养好。所以我请他不要再来骚扰咱们,若是你因为他动了肝火再伤了身子,我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沈家堡翻个个儿。” 安晴闻言笑着问他:“我猜,他定是立刻便相信了,而后面露不忍,又约略说了些保重的话便打道回府了?”沈庭那个自信到自负的个性,又怎么会肯真心承认是自己不行呢?现下一旦得了个勉强过得去的理由,更是连求证都不敢就打道回府了。 裴靖点点她鼻尖:“媳妇最聪明了!” 安晴挑眉一笑:“相公才最是聪明,叫人家张三煳涂了一辈子!”却又是把几天前的那个笑话又搬了出来。 裴靖顾着周围人多,不敢与她做什么亲密的举动,只捉住她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心里却颇解气:保佑这次那个姓白的妾一举得男吧,让那个姓沈的给人家养一辈子的儿子。到时别人戳着他的嵴梁骨笑他帽子的颜色不正,他却还是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 裴靖借着转身同人喝酒的功夫低头,偷偷绽了个冷笑出来,姓沈的,你不是最爱面子么?再叫你欺负我家阳儿! 当然,正如安晴所说,那些都是别人家的事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到了惠儿抓周的大日子。 惠儿穿着百家衣戴着百家锁,笑呵呵地坐在安晴怀里。 由于惠儿的“叔叔大爷们”实在太多,早早便热心地替裴家准备好了抓周用的物品,是以抓周用的米筛都比别人家的大了一圈,四周放着笔、书、算盘、小鞋子、尺子、葱、蒜等等,各种寓意,简直将美好的愿望及世间各行全部包罗了进去。安晴初见之下不由暗忖,好在惠儿是女孩,不然怕是东西还要多上一倍。 由于小惠儿有个拿玉不当玩意的干爹,抓周物品十样里有两三样是玉做的,小巧精緻得紧。也因为这个,安晴特特吩咐家人将周围地上都铺了厚厚的褥子,生怕惠儿一个激动,粪土当年万户侯。 都准备好了,惠儿也被好好地放在米筛中央。 安晴拉拉自己宝贝女儿的手,笑道:“惠儿,你长大了,来选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惠儿扭着头看了一圈,然后咯咯笑了一声,继而四脚着地,目标坚定地向一个方向爬了过去。 她路过了鞋,安晴松了口气:还好,不会远走了。 她爬过了算盘,裴靖有一些失望。 惠儿终于抓住了书,然后直起身子,含着手指咯咯笑个不停,小身子在米筛边缘晃来晃去,胡七忙将她抱在怀里。 众人抚掌大笑:“好,小惠儿这是要继承她娘亲的衣钵,做一个女诸葛啊!” 裴靖也十分得意:“我的女儿,看起来就是个读书的料子!好呀,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书本垫肚子,做什么心里都是有底得很!” 小惠儿躲在胡七的怀里咯咯地笑,胡七看着喜欢,用额头轻轻蹭着惠儿的小脸蛋,低声笑道:“闺女喜欢读书?好,以后干爹便知道要送什么啦!” 因为惠儿这周抓得好,众人在其后的酒宴上便又多喝了些,到散席时却已快到申时了。安晴送走了众位宾客,一回头,却不见了裴靖。 含夏抿着嘴笑:“姑爷抱着小小姐回屋了。” 安晴便又转去屋里,掀了帘子却也不急着进去,只靠在门边微笑地看着。 裴靖背着门躺在床上,怀里头抱着惠儿软声地逗:“惠儿呀,这个周抓得好!嗯,人生在世呀,就是要多读些书,别管是正经的四书五经,还是什么旁门野史,都是好的。等你大一大,爹再带你和你娘四处走走、看看。等见识多了,今后的路便是你自己走啦!无论你怎么选择,爹都支持你!”他是有些醉了,惠儿才这么点大,哪能听懂这些话,裴靖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罢了。 裴靖说完又伸指逗惠儿,惠儿伸出软软的小手去抓,兴奋得咯咯直笑,裴靖也低低地笑了:“惠儿,爹爱你,但是抱歉啦,爹最爱你娘,然后才是小惠儿。不过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找着一个跟爹爱你娘一样爱你的人的!” 惠儿不明白,依旧笑得十分开心,裴靖便也跟着她一齐笑了。 安晴也高高勾起嘴角,悄悄掀了帘子退出去了。 斜阳照林,在长廊上投下了一片片摇曳的影子,安晴一边贴着迴廊的墙根慢慢走着,一边眯着眼睛笑着想,今天天气真不错,是个下厨的好日子,她要给屋里头那个惫懒又无赖的傢伙做点什么吃呢? 现下人月两全,岁月静好,那么……白头偕老和子孙绕膝,应该也是可以期待的吧? 安晴站下,遥望着反she阳光的湖面微笑不止。 跟他,她很有信心。 麻烦的是,她要怎么跟那个傢伙说,自己又有了呢?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