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浮云记》 (一)学习者与指导士 人类不知在何时脱离了地球,散布在无尽的太空中。 一艘楔形飞船进入双轮星系,炽亮的赫罗恒星正向着四方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少年站在蚂蚁号飞船的舷窗前,双臂环抱,目视着外面那颗蓝色的旅行星。旅行星是颗类星,类星的概念就是:类似于母星地球那样适合生命体生存的星球。 一个人形金属机器人的全息图像突然出现在少年身后,用着人类化的口气问:“主人,要不要登陆旅行星?” 少年转过身来,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眸,漂亮的俊脸,柔和的声调:“好的,博得。” 博得领命,图像消失。一个飞鼠般外形的生物慢悠悠地漂浮过来,“阿图,你不该现在就去旅行星,到练剑的时候了。” “坤,就这一次。” 坤就是这个生物的名字,它只有手掌般大小,却有个了不得的职业,那就是剑术指导士。 “不行。贪玩的孩子是练不好剑的,也学不会‘能’。”坤用着布道者般的口吻说着,表情就像是别人的爹。 一根极细极窄的剑脊蓦然从光秃秃的剑柄中弹出,一道橘红的光焰环绕在通体银白的剑脊之上。阿图手里陡然间多了把光剑,手腕一抖,拧身挫步刺向坤,快如闪电。 “噗”地一声,一道蓝焰与橘焰相交,顿时光弧大作,眩人眼目。蓝焰随即正正反反地于瞬间连续四搅,橘焰脱手飞出,剑柄在空中自动收回了焰芒,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那几下搅动的暗力绵绵不绝,长剑被短剑沾住了,既脱不出它剑劲的控制,又跟不上它力道变化的速度,少年的双肩几欲脱臼。阿图大怒,向后一个倒跃,落地的时候忽然双臂怒张,大喝一声:“揍它!” 与声同时,手上两个蛋型的东西掷出,在空中爆裂开来,化成几百个各色各样的小点,潮水般向着坤劈头盖脑地袭去。这些小点都是小指甲般大小的机器人,若被它们在加速飞行中撞上,那效果就跟中弹差不多,不玩个重伤就算是老天保佑了。 坤冷笑一声,身形如振荡器一般在空中晃动着,手中光剑象打点器一般击、打、拍、刺,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将这些机器人一一打将出去,撞到天花、舱壁、地面等等四处,发出噼里啪啦雨点般密集的乱响。 顷刻之间,所有的机器人竟然全数被它打飞,一只也穿不透剑幕。蓝焰消失,坤将一个超小的剑柄插入腰间,冷冷地说:“你的剑法太差,就是玩下三滥也不成。” 光剑只是名字叫“光”剑,并非是一把发出激光的剑,其原理是一段可任意变形金属细条,当它发出高能、高磁、高温或低温时则威力无比,但平时练剑都是只是发出一些无害但可以壮声势的炫光。那些机器人被它打飞出去后,因为毫发无损,便一只只地再次飞回来试图执行主人“揍”坤的指令。 “停!”阿图对着这些小机器人一招手。很快,这些机器人便集结成两个卵型,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 太空的规则,剑术学习者如果要向指导士学剑就得签约,指导士所规定的课程学习者不可逃避。有一个例外就是:如果学习者可以打败指导士。明显,阿图的这一次挑战遭到了严重地挫败。 不过这关系,坤是指导士,而他是学习者,因此他若无其事地收起了两个卵型球,天真无邪地眼神中透射出一种极度的崇拜色:“坤,你是真正的大师!” 坤悬在空中并将双臂抱在胸前,作出一副软硬不吃的姿态,“真正的大师也得让你先练剑。” 阿图顺从地点头,然后伸出三根手指,用着极度诱惑的口气许诺:“今天让玛丽给你多做三个火栗糖圈。” 火栗糖圈,这是何等的享受!坤猛然吞了一下口水:“这个。。。也不是不能商量。” “四个。” “你手中不是还剩着一根手指吗?” ※※※ “嗷。。。” 一阵挣扎的嗷叫,一双不甘的巨眼红似滴血,一只巨牛被困在网里,盘旋于空中。一架水滴型的飞行器正在天上慢慢地收网,将巨牛吊起。 网下,灰蓝色的草原上万牛奔腾,它们被飞行器发出的恐怖音波驱赶着向一个方向飞奔。速度极快,体型庞大而强壮,这是就旅行星巨牛群。 每一个秋末,它们都会从遥远的北方越过千里草海,来到中部平原过冬。因沿途水源里含有特别的矿物,所以它们的肤质就因服食这些矿物质而逐渐演变成红色。牛龄越大,饮水越多,颜色越红。 奔牛群里,阿图脚下套着飞行动力器,身后张开一对小小的背翼,在牛只之间穿梭翻飞,蝙蝠一般地灵巧,一次次地避开了巨牛头上刀一般锋利的双角。 一头巨牛打斜里横冲过来,声猛势滔。眼看着就要撞上,他只是于空中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它的头顶。 随即,他滑下并坐住牛颈,双腿使力夹牢,开始举拳向下狠砸。拳上带着力量手套,每一记都是力贯千钧。 牛只疼痛,开始奔离群牛,口中怒吼连连,前后四蹄如鼓点般跳跃,使出浑身解数要甩他下去。他却沉稳如山,惊涛般的颠簸竟然是奈何不得他。 渐渐的,巨牛身形慢了下来,嘴吐白气,直打响鼻。他瞅准时机,双手攀住牛背,身体滑下牛身,一脚踹在牛腿之上。巨牛受不起此踢,轰然倒地。 这时,天空中的飞行器射出一条银线,在接近牛只时忽然化为一张大网,兜住了它。于是,这只牛便落得与被吊起的那只同样的命运。 坤飞了过来,随着他的身影在牛群间穿行起伏。 “怎么样?”阿图灵巧的四肢在空中张舞收放,语气中带着一股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得意劲。 “不怎么样,真正的剑手没有你这身行头也能做到。” 强化服、动力器、力量手套可是阿图捉牛的三法宝,没有了它们自己是个什么水准,他可不知道,反正有没有跟人打过,除了坤。 他蓦地飞起,避开一只尖利的牛角,“如果是‘能师’呢?” “能”是一种存在于星际中的神秘的自然力量,它无所不能。因为至今人类还无法了解这种力量的来源、成因以及奥秘,只好将它笼统地称为“能”。 会使用“能”的人被称为“能师”,他们是星际中所向无敌的战士,也是掌握了某些范畴内宇宙奥秘的奇人。 “他们根本就不屑于捉牛。”坤哈哈大笑,随即也躲开了牛角的一刺。 阿图一提双腿,脚下的飞行器稍稍发力,将他推离牛群并悬浮于空中,瞪着眼问:“为什么学习‘能’得先学剑?” 在这个时代,剑法早就是毫无用处的了。拿着柄毫无威胁力的破剑,走到哪里都只有被人打的份。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练剑可以发掘你身体的潜力,而且这是奥威拉墨定下来的规矩。” 奥威拉墨是能师之祖,他在成为能师之前就是一个剑师,天天躲在深山里练剑,终于有天他发现了“能”的奥妙,然后就出山了。出山后,他就说太空中的某处有条空间隧道,通过那条隧道,人类可以移民去最近的一颗类星。于是,人类就掀开了向太空殖民的篇章。他也给所有想成为他这样“能师”的人定下了规矩,就是:想成为能师,就得练剑。至于练剑和获得“能”有何关系,他可没说过。 这句话是能师的铁律。阿图无法辩驳,只能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说过我拥有‘能’,可它究竟在哪里?” “我的确说过,而且它就在你的身体里。” 这句话怎么听都象是哄小孩子的。阿图愤然举起了拳头,怒道:“它在哪里,我怎么感觉不到?你骗我!” “稍安毋躁。”坤飞上了他的肩头坐下,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着远方,幽哉哉地说:“要能使用‘能’,首先需要有智慧。” 不知是指导士的举动还是语言平抚了他,他渐渐的安静了下来,然后问:“那我算不算有智慧?” 坤根本就不看他,而且还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很明显,它觉得他刚问了一句很白痴的话。 “那你告诉我,如何能获得智慧?” 只有人类与移植人才能拥有智慧,但坤不是,他只是一种叫极星温鼠的低等生命,因为机缘才学得了一身高强莫测的剑术。 人类可分为原型人与强化人。原型人就是与生俱来的人类,没有做任何的身体改装,例如阿图。许多原型人因不满自己孱弱躯壳的生猛指数,而在肉身上安装或者干脆更换成防护皮肤、复合头颅、机甲身躯、智能中枢、隐身系统等等,这样就形成了强化人。 移植人是那种嫌强化人都不够威猛的变态。太空里有很多特种的低等生命,如生命力超强的恐虫,无需呼吸的真空族,行迹飘渺的烟雾兽,打不死的变形怪,躯体巨大的蜉蝣等。于是,这些变态抛弃了自己的身躯,将智能移植到这些生命体上,就形成了恐怖的移植人。移植人再经过强化,又有了极度恐怖的强化移植人。 世界就是这样,变态没尺度,生猛无尽头。 坤不是上述的任何一种人,当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无知,它开口说:“智慧无所不在。。。” “无所不在”便是坤的口头禅。阿图受不了,一个俯冲,催动着飞行器回到了牛群里。 (二)灰星交易 几天后,阿图就来到了灰星上。 灰星是双矮星系中一颗小小的类星。因为它小,又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资源和出产,因此联邦向来都看不上它。但正因为看不上,加上又是地处边疆,渐渐地,这里就成为了走私贩和非法交易者的天堂。 阿图的正式职业是一名走私贩。说得全面点,就是将某个矿石或能源星系的出产走私到那些需要它们的星系,其间避开联邦缉私船的稽查。 他能成为走私贩完全是种偶然,那是由于几年前在落幕星上淘到了一名叫博德的飞行机器人。在博德的记忆中存在着无数条神秘的空间隧道,这种空间隧道扭曲了太空中星系间的直线距离,使得飞船可以于极短的时间内在它们之间跳跃转换。 **星系与双矮星系之间也存在着这么一条空间隧道,前者出产能源且后者需要能源,这使得阿图从前年开始就不断地在两个星系之间来返了。 吧台前,狗脸人懒洋洋地说:“轻能五块,重能三块。” 灰星的惯例,所有的走私交易都是在酒吧里完成,最后要有酒保来签字公证。 怎么还是和上次一样,兹兹阿毛不是说能源短缺吗?阿图心中打了个疑问。 “价钱太低,如今早已不是这个行情了。”阿图说,露出“你也想诈我啊?”的表情。 “现在走私货太多,到处都是能源船,整日不停地飞过来。过几日恐怕连这个价钱都没有了。”狗脸人面上仍是一副死板板的样子。 阿图冷笑一声,要是真有他说的那么多私货,这狗东西早就不耐烦站在这里了,起码表情上也不会这么耐烦。这就是狗脸人种最失败的地方,他们喜欢做生意,但永远都做不好,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摆在脸上。 他站身来,将了猥琐的狗脸人一军:“那好,我那船货就运回去算了。” 果然,不到半分钟,狗脸人终于扛不过自己失败的基因,马上换了付媚笑,说道:“那您说多少?” 很快,阿图就从酒馆里走了出来,这次交易获得了梦幻般的价格,轻能九块,重能五块五。接下来,他就要去兹兹阿毛那里了,把所有捕捉来的速冻活牛都甩给他。 兹兹阿毛是大鼻人,他们的鼻子和一般人不同,是从头顶直接长下来的,占据了大半个脑袋,因此味觉特别丰富,所以他们都是天生的厨师或者是品酒师。 他是家餐厅的老板,阿图所捕捉的红牛肉是他们餐厅的新式招牌菜,售价奇高。 “好好,这下几乎两个月都不用愁了。”兹兹阿毛兴奋地搓着手说。他太胖了,听说至少有一千乔克,因此阿图从来都是看他坐在一个悬浮的椅子上,没起来过。 一团烟雾忽然出现桌边,盘绕几下后逐渐清晰,一名端着盘子的女招待乍现眼前。 “薄叶酒,老板请客。”烟雾强化移植人杜波拉递上酒杯,冷口冷面地说。说完,那身美胴忽然又化成烟雾,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做强化,搞移植是要付钱的,而且贵得离谱。听说杜波拉就是为了这个而背上了一百年的分期摊还债务,所以不得不来餐厅做侍应了。 虽然负债累累,但杜波拉毕竟已经成为了更高等,更令人自豪的强化移植人,所以对于象那图这样的原型人是瞧不上,这点使得少年人在她面前感到极度的自卑。 这时,酒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强化移植蛤蟆人挺着肚子爬走了进来。烟雾再次缭绕,杜波拉带着媚笑迎了上去。 反差太大,阿图实在受不了。于是在和兹兹阿毛随便说了几句诸如“你瘦了”,兹兹阿毛则回答“我打算参加短跑比赛”之类的无聊话就告辞出门。 ※※※ “轰”的一阵轰鸣,阿图的飞船蚂蚁号开始加速行进。进入太空后,便由博德接过了蚂蚁号驾驶的重任。 在离开灰星之前,他还去到那里的跳蚤街上淘了一回宝。灰星的跳蚤街可是大大的有名,每天从太空各个角落涌来的数十万名菜鸟和一小撮真正的识货人便在此地撞大运。 和所有的二手街或者旧货街一样,跳蚤街能够兴旺必须感谢人类数也数不清的历史故事。有了历史,就又了古人,就有了旧货。故事越是离奇,古人越是老朽,旧货便越是值钱,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跳蚤街上藏虫卧猫的,好东西自然是不少。只是阿图年纪还小,刚过十七,因此对于诸如边星第x代皇后穿过的内裤,光头党党魁火化后残留下来的骨珠,眼球人偷摄到的肉体证据之类的物品向来是没什么兴趣,他所感兴趣的是资深的智能生物或者机器人,不过这东西实在难淘。太空里,所有稍微有点志向的少年都好这口,能不能淘到也是那句话-----要看运气。 资深的意思是跟过那些有超级能力的主人。坤就是阿图在跳蚤街上淘到的,当时它坐在一个小店不起眼的角落里,没人会注意这么一个低等的温鼠。但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它突然说:“你有‘能’的潜能。”。于是阿图买下了它,因为它以前或许跟过一个“能师”。博德则是他在落幕星的二手街里淘到的,它原来的主人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阿图转悠了很久,也没看到他心目中的货色。不过一些小玩艺他倒是买了不少,比如一小袋功能各异的奇异石,一包让你贴在脸上任意更改脸部内容的千面纸,一只会根据你问话来不停说笑话的应声虫,几只主要用来做偷窥用途的小蜜蜂,还有一只特别的古董戒指。。。 离开灰星后的第十二个小时,蚂蚁号飞到了这条空间隧道的入口。博得校正了方位后,飞船便进入了这条深黑的隧道。 很快,飞船就穿越了它,进入了**星系。窗外本来看起来似乎静止着的星星,在飞船加速到十节时,便象流星雨一般从船舷窗外掠过。 节是太空飞行的速度单位,每一节是指光速的三十分之一。听说最好的飞船能达到五十八节,而如蚂蚁号这样的老古董只能勉强飞到十二节。 太空的飞行的确是枯燥无味,不过所有太空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点,尤其是象阿图这样的“罗姆人”。罗姆人的意思就是生在飞船之上,也长在飞船之上,不为任何一个星系或者星球所承认星籍的人。 阿图就是在蚂蚁号上出生,也在蚂蚁号上长大的。当然,他能长大完全是因为保姆机器人玛丽的看顾。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给他留下了一段全息的影像,说他们有要事要做,等事情办完就回来,拜托宝贝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然后就和宝贝说再见了。 就这么,他糊里糊涂地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全名叫阿图?安佩儿?佛鲁托纳?渥吉,通过飞船上的学习机也知书认字了,还给自己找到了这么个体面的职业。看来,只要是聪明能干的孩子,没爹没妈也能自己当家。 “阿图,吃饭了。” 屏幕上,一名年轻的女人露出了迷人的笑脸。她有金黄的头发和绿玉石一般的眼睛,还有温柔的眼色,这就是玛丽。 带上坤,走去吃饭。饭厅里,玛丽早已准备好了热腾腾的可口饭菜,并递上一围餐巾。 阿图记得在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玛丽模样是个十来岁不到的小女孩。可随着他逐渐地长大,玛丽的模样也逐渐地成熟,总与他保持着几岁的距离。阿图今年是十七岁,所以玛丽就是二十岁的样子。幼年时的妈姐,童年时的大姐,少年时的甜姐,永远在变就是保姆机器人的功能之一。 “如果玛丽不是一个机器人而是一个真女人的话。。。”阿图暗发感叹,开始享用盘里的香草红牛排。坤坐在他对面吃着九个火栗糖圈,其中五个是受了阿图的贿。 玛丽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她只是坐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等到他吃完一盘烤肉,她就拿过了他的盘子起身去添。当她站起身来向厨案那边走去时,苗条的腰肢下扭动着浑圆的臀部。 第二盘烤肉来了,阿图拿起了刀叉却没下手,而是先对着她说:“玛丽,我想看你昨晚的模样。” 话音刚落,随着全身一道白光滚过,玛丽的皮肤已然变成了浅黄色,头发是黑色,眼珠也是黑色。她咯咯地笑着问:“是这个样子吗?” 阿图连连点头,脸露喜色说:“可不可以再胖一点?” “怎么胖法?” “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再丰满点,比如后面再翘一些。。。” “呵呵,”玛丽伸出手来在他脸上一拧,嘻嘻笑道:“小坏蛋!别以为玛丽是机器人就不懂,你父亲佛鲁托纳从公司把我租回来的时候只和公司签了保姆合同。” “我可以付钱,跟你的公司重签一份合同。” 玛丽低垂了眼神,悠悠叹气说:“每个机器人都是非常专业的,我只是个保姆机器人。如果你想要个玩伴机器人,就得与公司的玩伴机器人签约。总而言之,玛丽就只能做保姆。” 哦!这可实在是想不到。这个问题他已经憋了很久了,今天终于启齿问了出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 这时,餐厅中的大屏亮了,露出了博德那张金属面孔:“主人,请速来驾驶舱!” (三)返古 星空之中,一条面目狰狞的锯条型飞船正尾随着蚂蚁号猛追,船身上还有着个骷髅头的海盗标记。两艘更小更快的蝶型战机也被它放了出来,三艘飞行器在空中摆成个“v”字型,战机在前,飞船随后。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海盗黑锯条,不但越货,还次次撕票。对于这么个强盗,阿图能怎么办,只有逃。 蚂蚁号的发动机激烈的轰鸣着,船身也不住地颤动着。毫无疑问,这艘祖父级的货船已经飞在它的极限速度上了。 博得说,二十分钟内蚂蚁号就会被追上。那么,前路又在哪里?难道只有死亡这一条路吗? “前方发现星雾。” 博德的语音刚落,飞船前方的星空就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云雾般星体,那是由无数颗星和星的碎片也就是巨石所构成的死亡区。 这些星原本是聚集在一颗引力巨大的恒星周围,当恒星的能量耗尽,引力崩塌,体系中的其它星便开始在太空里自由地流浪。它们数目通常以亿计或者更多,总体质量巨大无比,在太空里肆意横行,任何横在它运行轨道上的星,都将会遭受毁灭或受到挟持成为它的一部分。另外,它内部的星与巨石也不是相对静止的,而是做着无规则的运动,当千万颗这样的物体在做无规则运动时,进入到这个星雾里就百分百是死路一条。 “改变航道,沿星雾外围飞行。”阿图下令。 飞行理论上有这样的警告:如遇星雾,不可接近。哪里引力太强,飞船恐怕无法逃逸。不过现在情况危急,直线逃跑是肯定逃不掉的,只盼望着能依着那团星雾来周旋一二。 “是,主人。”博得干脆地回答,并未发出警告。恐怕在它看来,这也是唯一的生机。 海盗开火了,数枚光弹悄无声息地向着蚂蚁号袭来。 蚂蚁号开启了防护盾。这艘旧船唯一的优点就是有一套完整的防御系统,因为在它刚出厂的那个年代,它还是最先进的型号。 “砰!砰”飞船猛的一阵乱晃,飞船尾部四张防护盾中的两面被光弹击中。从屏幕上可以看到,那两艘蝶型战机离蚂蚁号已经是咫尺之遥了。 “开启全船最高能量防护盾!” 船上没有武器,战机挨上来只能是任人鱼肉。他只能冒一次大险,看自己有没有运气能闯过那传说中的死亡区,赌的就是自己有完整的能量防护盾。 “改变航道。目标,切入星雾。” 抢在蝶型战机赶上来之前,蚂蚁号终于钻进了茫茫星雾之中。尾随的战机可没有这样的勇气,在百无聊奈地乱放了一通光弹后,便硬生生地停止了前进。 “嘭!”蚂蚁号的能量盾撞碎了正面飞来的一颗陨石,但两侧的巨石象雨点般地打来,全部都落到了盾上。这里绝对找不到安全的通道。 “轰。。。!” 博德避开一颗巨石,却被另外颗较小的给撞上。 撞击越来越密,声响也越来越大,飞船震动得也越发的厉害。阿图用皮带将自己绑在座位上,否则,人不知早就被震飞到哪里去了。 博德象颗钉子牢牢地钉在椅子上,双手操纵着飞船避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撞击。 这不是艘老古董吗?阿图没法相信,这老式的飞船居然可以承受这么多次、这么大力的撞击。若是一般的货船,船身早就解体了,但蚂蚁号依旧坚实。 不过他没有时间细想,因为。。。 “啊!”阿图大喊一声,眼见窗外一颗微星即将狠狠地撞在飞船的正面。虽然它叫微星,但却比陨石要大上n倍了。如果撞实,绝对是船毁人亡的局面,能量盾也无法抵挡这么巨大的冲击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博德猛拉操纵杆,船身剧烈地一抖,几乎要被一股大力撕裂,但船体还是不可思议地偏了偏方向,避免了毁灭。 “主人,船尾损坏了两处盾。还有,我们的能源要用尽了。”博德转过脸来对着他说。 能量防护盾最耗能源,能维持这么久已经是因为蚂蚁号超大的能源储量。 在星雾中穿梭,没有盾则无疑意味着死亡。阿图没有说话,眼光中流露出了一种迷惘。 这时,在密密麻麻的星与巨石之间出现了一片暗黑无光的区域。 黑洞? 星雾层后,一个黑洞正张开着巨大的吞噬之口。 这并不是个黑洞,起码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黑洞,因为它没有发出那种吞噬一切的霸道力量。虽然它也在散发着引力,但比较温和。 盾的防护区域已经开始明显地萎缩了,这表明飞船的能量储备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阿图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刻,他心中权衡了无数次,摆出了无数种可能的结果。 几秒钟后,他果断地发出命令:“博德,改变航向。目标黑洞。” 黑洞之外,无数的流星和陨石掠过。黑洞之内,死一般的黑寂,只有股引力将蚂蚁号引向黑洞的深处。 “黑洞里有着什么呢?”阿图想不到,其实也不用想,事情如何演变只能听天由命了。 “分析仪表明黑洞内部的引力是越来越强了,飞船开始加速了。”博德继续说着。 飞船里的仪表仪器已经切换成使用备用电能。这和飞船的动力能源是不相关的,备用电能还能用上很长的时间。 “真的,我也觉得飞船开始加速了。”阿图紧缩则眉头,他觉得这个黑洞是越来越神秘了。 慢慢地,受到黑洞内部的引力,飞船不住地加速,而且越来越快。 “天啊,我觉得飞船的速度已接近我们正常飞行的速度了。”看着屏幕上的速度读数,阿图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飞船的速度仍然在不停的增加,而且船身也不住地颤动起来。如果再增加速度,飞船可能就要承受不了,也许会发生解体的。 “船长!前面有成百上千的通道。”博得问。 果然,在蚂蚁号的屏幕上,前方出现了无数条黑黝黝的通道,象人的头发一样密集且交织在一起。这不是物理意义的通道,而是由引力所构成的通道,虽然肉眼不可见,但在蚂蚁号探测器中却显示得明明白白的,每一道引力都会将飞船引去一处未知的地方。 不过蚂蚁号没有选择,它已耗尽了能量,只能听天由命。飞船在众多的引力下,最终进入了一条对它有着最强引力的通道。进入通道后,船速终于没有再增加了,而且还开始慢慢地减少。 过了一会,阿图问:“怎么回事?博德,难道我们穿越了黑洞引力的中心区?” “我想也许。是的,主人。我们穿越了黑洞的中心。” ※※※ 飞船前方左侧星空里正悬挂着颗星球,蓝蓝的是水,白白的是云。绿绿黄黄黑黑的是陆地。毫无疑问,这是颗类星,至少看起来是颗类星。在飞船的另一侧还可以看到一颗恒星,是它提供着无尽的光能给这颗行星。另外这颗行星还有颗卫星在环绕着它运动。 蚂蚁号穿越了那个神秘的通道,飞到了这个陌生的星系中。回望船尾,那里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星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在不远处散发着神秘的力量。 博德凝视着屏幕,并打开了太空信号收集系统,分析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星系。但飞船并没有探测到任何太空信号,显然这个星系还没有发生任何的太空活动。 所有已被发现的星系都会有生命的太空活动,这难道这是一个新的星系?想到这里,阿图心头热血沸腾,猛地站起身来,开始手舞足蹈:“博德。快,记录下坐标,我。。。我要发布公告,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 “主人,我想这不是一个新的星系。”博得平静地说。 “为什么?”阿图转过身来看着它,吃惊地问。 “因为据我观测,这颗行星就是地球,发光的恒星是太阳,卫星是月亮。除地球外,太阳的四周还有另外八颗大型行星。”博德非常扫兴地回答。 竟然是这样,阿图简直难以置信。母星地球位于遥远的边疆,要从**星系去那里几乎得穿越整个已知的太空。 “探测器已经传来了信息。它表明,目前地球上有很多的人类,但它们的文明仍然停留在很古老的年代。”博德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是你错了,博德,难道我们会回到古代吗?”阿图哈哈大笑。 “一定是你错了,博德。”他再次强调。 博德没有反驳,而是开始向阿图展示着一些星球探测器反馈回来的图像。 驾驶舱的主屏幕现在被分割成了若干个小画面。其中有骑军、战马、弓箭、刀枪、骆驼商队、金字塔、海港、帆船、搬运工、水田、农夫、土著、跳舞、贵妇、吻手礼。。。统统乱其八糟。。。 “他们的文字和语言也非常的繁多,足足有有成千上万种。”博德它选取了一系列画面放大后,看其中所包含的文字,听其中人们的对话。。。 “还有他们的礼仪,风俗。。”博德继续将所需要的信息归类,然后再一一演示。 阿图越看越糊,越听越涂,不禁问:“然道我们不但跳跃了空间,还同时穿越了时间?” 博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阿图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从来没听说过有时间穿越这事,而且还同时伴随着空间跳跃。这绝对是太空科学研究探索中,一件里程碑式的发现。它会证明很多学者的猜想,也会推翻很多理论学术。 不过在他能发表这种发现之前,还需要克服一个无法征服的难题,“博得,我们没动能了,怎么办?” “船上有能量转换系统,我们可以打开光帆将太阳能转化为动力能源,不过这需要很长久的时间。”博德说。 博得的话启示了他,只要有足够的能源,蚂蚁号就可以从来时的黑洞穿越回到原来的世界,“这需要多久才能转换到足够的动能?” “飞船按着惯性飞行,两天内可以到达理想的受光位置。至于时间,我认为需要三年的标准间。另外,只要开启光帆,所获取的能源足以制造出所需的饮水和食物。”博德说。 罗姆人的飞船最大好处就是能自给自足,只要有充够的能源。不过三年的标准时太漫长,阿图可不远在这个漂浮的闷罐子里呆上三年。 “我可不愿在这里呆上三年。再说那个地球,”阿图抬眼望向船窗外,眼中满是热切,“来次探险,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对了,你要尽量将动能分配到登陆艇上去,我要在那里开飞艇。” “抱歉,请恕我无法执行主人的命令,因为所存能量只够登陆艇启动一次。船的弹力系统将会把登陆艇弹射出去,然后主人在接近大气层时开启动力并切入。进入大气层后,登陆艇就可以打开机翼滑翔降落,不需要太多的能量。” 博得看了看仪表,继续说:“按现在这个速度,十五分钟后就要到我们最佳的发射时机了,所以请主人赶紧准备。” 既然准备登陆,阿图就赶紧跑去生活仓收拾随行物品。很快,他就收拾好东西,将一个探险背囊装得满满的。在这段时间里,博德则将它监测与扫描地球所获取的信息复制到阿图的学习头盔之上。 收拾好东西,来到登陆舱,玛丽与坤都已经等在了门外。坤是鼠类,它是不可以去地球的,因为可能随时会引起人类的恐慌。但玛丽却不一样,阿图向她伸出了手说:“玛丽,跟我走。” 玛丽紧咬着嘴唇,却坚定地说:“不行,阿图。我的合约只限于这艘飞船,它不允许我跟着你离开船而去到另一个星球,除非这艘船也在那个星球上。” “去它的合约!”阿图发怒了,用手在舱室的墙壁上重重一捶,大声囔道:“这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让它那个合约去见鬼吧。” 眼眶中尽是盈盈的珠泪,玛丽低着头不迈脚步。坤在一旁焦急地阻止着:“阿图,你不能带她去。她走了,谁给我做糖圈?” “时间已到,请主人尽快进入登陆舱。”头顶上传来了博得的声音。 是啊,不能不留下玛丽来照顾坤。阿图终于叹了口气,对坤说:“象往常一样,我允许玛丽每天给你做四个糖圈。” “如果是五个的话,指导士就不可能有更多的追求了。”坤没心没肺地回答着。 “那就五个吧。”阿图回答着,然后张开怀抱向着玛丽:“可以抱一下吗?” 玛丽没有表示,于是他走上两步将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虽然她是机器人,但身体柔软得如同人类。 “等我回来。”他在玛丽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跨入登陆舱,关上舱门。 。。。3、2、1,弹射!随着博德的一声令下,登陆舱瞬间开启。阿图只觉得猛地一抖,眼前白光一片,登陆艇已被弹射到太空之中,向着地球缓缓地飞去。 (一)夜叉花蕊 莽莽群山挟持着一条壑间土路,蜿蜒盘绕,逶迤西去。 坡上,野草杂树漫山遍野,苍翠青郁,葱茏如锦。山体间又有数片枫树丛,层林染霞,在正午的阳光下赤红欲滴。万木皆抓住这金秋的时节,盛放一轮自我的本色。 一轮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打山坳那边传来。少顷,一匹黑色骏马从山壁拐角处转了过来,在这狭窄的土路上狂奔。 马上一名骑士,二十四、五的年纪,白俊英爽,唇上还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只不过此刻他面上神情惶急,头上不见战盔,蓝色皮甲上也带着几块半干的血污。 纵马冲入这条直道才不过半箭之地,他便转头回望。弯道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随即跃入眼帘。马上一名女将,红衣黑甲,脸上却戴着个夜叉面具,手执一杆花枪,正在身后急追。 还好,看样子这娘们并没有怎么追近!骑士暗松一口气,只要再跑十余里,便可以赶到己军的哨卡,到时候就要这泼妇的好看。 “酋木正,是男人的,给姑奶奶停马大战三百合!” 一连串叫阵之声,穿过黑铁制面具上镶着两根獠牙的大嘴,传入酋木正的耳里。只是女将的声音洋洋盈耳,缺少点粗旷,难免感觉威势有限。 声音倒是好听!酋木正转头嬉笑道:“老子饿了,要回家吃饭,不赔你玩。” “放屁!你伤了我军十几人,还想有命吃饭?” 酋木正不答话,只将右手两根手指伸入嘴中,回头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就算是对这娘们的答复。然后伏身马上,只管催马快跑。 女将听到这调笑般的口哨声,将长枪往脚边的搭钩一挂,取弓搭箭。“唰”的一声,羽箭射出,直向酋木正的后心飞去。 眼见得这箭即将射中背心,酋木正好像后背生眼一般,身体于马上一偏,右手一抓便把这箭牢牢地抓住。 适才战阵中被她用枪刺来刺去,几个躲闪再加两个镫里藏身之后,酋木正箭壶里的箭支就丢了个精光,长矛也被她用枪打飞,全身只有一张空弓。此刻,一箭在手,便如同抓着个宝一般。 两马继续驰骋,一前一后,始终拉不开距离。酋木正搭箭上弓,口中喊道:“兀那傅家娘们,老子不想辣手催花,你速速退去,这一箭老子就不射了。” 女将名叫傅莼,乃是傅喆之女,顿别介傅兖之妹,十七岁便随兄长们征战南北,五年来屡屡斩杀松前国大将。一具铁面,一根银鞭,一柄花枪,令人闻之丧胆,见之无胆,勇名四扬。 为了让敌己双方都忽略掉她女将的身份,每上战场她必戴一个刻着夜叉图案的黑铁面具。世人又传她容貌秀美,可比古时的花蕊夫人,所以就得了一个“夜叉花蕊”外号。 夜叉花蕊,叫得忒响!这娘们武艺是没得话说,但要说什么“花蕊”,酋木正可不吃这一套。 女兵女将己军也有,多半就是那种侧面看稍微带点曲线,打正面背面都看着象爷们的女人。有的女将肌肉是练得孔武有力了,可不知怎的,连脸上都练出些黑绒毛来,瞧着跟胡子差不多。估计这个夜叉花蕊也就是不怎么高颧阔鼻,血盆大口而已,被军中的那些饥渴汉子当做了天仙。 “放屁!就凭你!”傅莼大怒,双腿一夹马腹,马被她一催,果然快跑了十几步,但随后还是慢了下来。 双方先是在战场上打了半日,然后再这么追赶了二十来里路,马力早就是不堪重负了。 “看箭!”酋木正大喝一声,只听弓弦一响,发出“砰”的一声。 傅莼听得弦声,把身子一偏却不见箭到,明白他是在骗人,口中再朗骂一声:“猪!” 酋木正在发了四、五记空弦之后,终于瞄准她的胸腹之间射出这根宝贝箭。一点白羽如流星一般飞出,正没入到她腹部,随即就听到她口中发出一声大喊,身体从马上翻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后便一动不动了。 他一箭得手,终于缓过口气来。这婆娘实在厉害,连刺己方好几名武将,可说是所向披靡,连自己也是被她杀得丢盔卸甲加落荒而逃。 女主人落马,那匹红马在多跑了十几步后,也停了下来,随后小跑回主人的身边,用马头蹭着她的头盔,低声哀鸣。 威胁已去,酋木正便想起这娘们的另外一半“花蕊”的外号,心念不禁一动。这么个凶恶娘们大家以前只看过面具,无人见得真颜。今日伤了她,即便是死了,瞧一瞧她的容貌也好。再说,这婆娘是顿别军的都尉,自己杀了她,砍头未免太残忍,却大可带着她的尸身回去请功。 想到这里,他勒转马头缓步跑到她的身前,然后滚鞍落马,俯下身去准备将她翻个身。不料,他刚弯下腰来,就见她身体陡然一动,随即眼前一花,跟着小腹剧痛,一个长大的身子已被她一脚踢翻。 “上当了,臭娘们!”他被她一脚踢出了二丈多远,在地上滚了数滚后便翻身立起,手中摆了个架势防备她的偷袭。这一脚力道着实不小,他一边凝神戒备,一边大口吸气来缓解腹部的淤痛。 傅莼并没如他预想般追过来,站起身后在衣甲上好整似遐地拍了拍尘土,笑道:“你没了马,看如何逃?” 酋木正一瞅自己的黑马,正被她挡在了身后,再看她身上适才自己羽箭所射的位置,却没看到有箭插着。他心下迷惑,难道这婆娘也有空手接箭的本事。 傅莼看他面露不解之色,得意洋洋地说:“姑奶奶的皮甲里面穿了鳞甲,你那破箭哪里射得透。” 再细看她身上,果然是内穿银色的鳞甲,鳞甲之外再套了层黑色的皮甲。两层甲胄叠穿,身形虽然有些鼓囊囊,但却是防护得严严实实的。皮甲的胸腹之处的确有个洞,他的箭显然是没穿透内甲。看到这里,酋木正顿时就气馁了。 “你功夫不错,姑奶奶也不杀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个亲兵吧。”傅莼说,口气就象他是案板上的一块肉。 酋木正大怒,心道自己怎么也算是一名都尉,手下管着一百多人,这娘们居然要自己投降去当一名小兵,当下不怒反笑道:“听说你长得不赖,不如降了,老子讨了你当老婆如何?” “放屁!”傅莼大怒,身形一晃便抢上数步,举起长腿,右脚对准他的脸部踹去。 酋木正大惊,心道:“这娘们的身法好快”,同时左手急挡这一脚。不过傅莼的这一脚乃是虚招,脚尖只是在他面前一晃,然后小腿回收,跟着就向他的腹部踢去。这一下中途急速变招,实在出人意料,酋木正忙用右掌外推,便要用掌去硬碰这一脚。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威猛的一脚居然还是虚招,就在他右掌刚刚发动,她忽然一个腾身,左腿弹出,脚尖重重踢在他的脖子上。 酋木正一阵头昏眼花,再次被她踢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然后一个空翻,起身再斗。这次他有了防备,便多挡了三、四下,但很快还是被她在后腰上猛踹一脚,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暗中调息好几口,偷偷打量她一眼,只见她站在两丈之外,戴着那个丑脸面具,眼神全是轻蔑。 “老子得逃!” 酋木正打定了主意,恶婆娘的威名不是吹出来的。他箭法高明,有“神箭酋木”之称,拳脚与兵器却是稍逊,看来远非她的对手。恶婆娘生着的一双夸张的长腿,舞动起来却如同手臂一般灵活,晃得人眼都花了。 他本来如同条死鱼一般趴在地上,好似奄奄一息,忽然间便象狸猫一样飞身跃起,向着一旁的山坡上狂奔而去。她有马,要逃只能往山上跑。 不想他刚迈开步子,随即又跌了个狗吃屎。从七荤八素里醒转过来,但见一条长鞭绕在自己的双脚之间。原来这娘们不知何时从马鞍旁取下了长鞭,一个抖圈就把自己的脚给绑了。 接着他又感到脚上一紧,长鞭倒扯,整个人被倒拖回十来步,脸在地面的砂石上蹭出了几条血丝。长鞭收回,又听得空气中连续几声暴响,背后就噼哩啪啦地挨了一顿鞭子,打得衣甲都迸裂开来。 酋木正心惊胆战,只道自己今日要归位。少顷,鞭子停了,他躺了半晌,觉得身上也不怎么疼痛,方才明白她手下留情,鞭鞭只打甲衣,并未伤及皮肉。 “再跑,就一箭射死你!” 身后传来了她恶狠狠、冷冰冰的恐吓声。对了,她还有弓,自己是逃不掉的了。于是酋木正慢慢爬起身来,举起双手道:“在下认输,凭姑娘处置。” 傅莼收了长鞭,两道凌厉的眼神穿过面具的眼孔停留在他脸上:“姑奶奶是都尉,你得喊大人。” “是,听凭大人处置。” “光投降也不行,松前国还是会赎你回去的。你伤了姑奶奶的亲兵,得补数,否则一刀砍了你。”说罢,傅莼缓缓抽出了马刀,于空中抖了两下。 (二)三人行 酋木正苦笑,连投降也不行,看来这小兵自己是非当不可了。不过他本就是孤儿,给哪国效力都是混碗饭吃,也没什么所谓,就连连摆手道:“得。我就当都尉大人的亲兵,这总成了吧。” 面具后传来一声轻笑,声若黄莺,傅莼回刀入鞘道:“你发个誓来,免得带你回到了营地,你又哭着喊着说是被逼的。我大哥心一软,就或者允许松前国赎你回去了。” 酋木正无奈,只得指天发誓:“黄天在上,老子。。。我是心甘情愿当大人的亲兵,绝不反口。若违此言,人神共愤。”说罢,心里却想:“人神共愤又如何,老子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适才出言不逊,得先向姑奶奶叩三个头,才准你投降。” 他听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头一昂,凛然道:“你若污辱我,在下宁死不降。” “呛”地一声,傅莼马刀再次出鞘,架在他的颈脖之间喝道:“你不磕头,就砍了你!” 大丈夫临死不屈,酋木正只是冷笑。 傅莼大怒,只将手臂轻轻一拉,已然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条口子,鲜血沿着刀锋流了出来,触目心惊。酋木正丝毫不动,反而闭上了眼睛,做出了一副等死的模样。 面具后“嗯”了一声,傅莼收刀入鞘:“算了,看你也是条好汉的份上,就饶了你。把血止了,跟我回营。”说完,从兜里掏出块手帕往他怀里一扔,转身回走。 酋木正死里逃生,不由呆了半响,也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便用手帕捂住了伤口,跟在了她身后。 待他走回到自己的黑马身前,从马鞍下的挂兜里取出了伤药、绷带,在脖子上打了好几个圈。包扎完毕,再看那块手帕之时,但见上面已然沾满了鲜血,一角之上却绣着一朵蓝色的睡莲状莼花,与红色的血形成了分明的对比,不由愣住了。 在他发怔之间,耳中传来了傅莼的一声喝斥声:“谁?”,抬头一看,只见十几步外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立着一名少年。这少年不仅衣着奇特,身后还背着一个古里古怪的大背囊。 先看这少年面目,但见他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俊美异常,一头墨玉般的长黑发顺直柔软,在脑后挽住,下端散开在身后披撒。再看上下,又见他上身穿着件暗红色的上衣,下身穿着条紧身的白裤子,裤子的下摆塞入了一双淡金色的高腰靴子中,腰间扎着条一指宽的金属腰带,腰带上还斜挎着把短剑。这套衣服上上下下都印着些或明或暗的古怪花纹与图案,合身且得体,显露出匀称与细长的身材。 傅莼也看清了此人形貌,搜寻记忆却丝毫没有印象,便再次发问:“你是谁,为何在此窥视?” 少年听了,冲着她一笑,嘴巴里呱哩呱啦地说了一通怪异的音词,然后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与嘴巴。他的笑容友好,目光清澈,举止间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大大地与众不同。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傅莼大奇,她说的是国语,只要是宋人都应该是听得懂的。 莫非是个蛮人?她又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随即就否定了这个猜想。莫说蛮人不可能有眼前少年这般气质,况且他们都是住在库页岛北方或者更远的冻土深山中,离此地远了去了。再说,蛮人也不会造海船,来不了这虾夷地。 少年听到她这句,走近了几步,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也不知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傅莼与酋木正此刻都是心中了然,这少年果然是听不懂国语的,也自然是不会说。 又见他乃是黑眼珠、黑头发,虽然皮肤白了些,眼窝深了些,鼻梁高了些,面部轮廓硬了些,但还是宋人的模样,绝计不能是异族人。但既然是宋人,那么这万里海域之内,不会说国语的宋人还真没听说过。 想到这节,傅莼与酋木正对视一眼,都是面露异色。 “都尉大人,如何?”酋木正问道。 傅莼沉吟了一下,然后对着那少年指着自己说:“傅莼,”,然后又指向酋木正,口中道:“酋木正。” 那少年居然听懂了,裂开嘴一笑,手指分指二人,鹦鹉学舌般地说:“傅莼,酋木正”,然后再次指着自己说:“阿图。” 两人心中暗自点头,因为他的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十分标准,一点都不象是初学的人,看来这少年还有很有语言天赋的。 少年就自然是从太空里登陆到这个远古地球上的阿图了。 他的登陆艇在穿越大气层后不久,便遇到了一股强飓风。因没有足够的能量,小艇无法维持航向,只能随风起落,最后落于海里,随后被潮流带到虾夷西北沿海。他的背囊里虽然装着套捉牛所用的小型飞行装置,却因怕惊世骇俗而不敢使用,上岸后只好步行在陆上四处走动。 今日清晨,他与一队蓝衫的士兵不期而遇。这帮人拦住了他,口中叽叽歪歪地不知说些什么,还要动手去抢他的背囊。他不肯给,结果这些人口中大喊什么“奸细”,举起刀枪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怒之下就把这些人给全数打倒,但因此也就不敢在那处地方久留,于山中乱跑一通后便来到了这个地方,然后就看到了这场一男一女的打斗。他觉得这两人很有意思,也就没有刻意地藏身,最后果然被傅莼给看见了。 这对男女对他倒是客气,起码比早上的那群兵要好得多,或许跟他们混熟点对自己在这里落脚大有助益。地球是个相当令他满意的地方,这里的气压、空气浓度、含氧量等等都非常理想,无需做任何适应,就完全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尤其是他发现,自己无论是从力量,还是速度,或是体能等等方面都比这个世界的人要强上许多,这使得他比别人具有着先天的优势,尤其是他还拥有一套强化服。 唯一遗憾的是,他并不会说这个世界的语言,无论是飞船的数据库还是他携带着的记忆头盔里,都没有人类远古语言的相关资料。要想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只能是慢慢地在生活中学习了。 不过,语言总是可以慢慢学习的,比如他现在就起码会说“傅莼”与“酋木正”两个人名了。 大家这么就算是认识了。傅莼指了自己,再向着山道的北方指了指,随后又指了指这名叫阿图的少年,说:“我们,去哪里,你去不去?”。 阿图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说:“傅莼、酋木正”,然后指了指北方,然后又说:“阿图”,随后又指了指北方。 傅莼看明白了他的手势,不由莞尔,觉得这少年实在有趣,转头就对酋木正说:“带上他,亲兵队此仗损失不少,姑奶奶要提拔他当亲兵。” 酋木正听得昏头昏脑,看来这位夜叉花蕊有搜集亲兵的嗜好。想到自己好歹是个堂堂正正的都尉,如今被打入了小兵的队伍不说,以后还得与这名连话都不会说的呆小子为伍,心下一阵叹息。不过他可不敢在脸上流露出丝毫不满,因为傅莼的好几名亲兵就是伤在了他的箭下。适才打仗的时候,唯恐射得不准不狠,此时自己投降了,就惟愿这些亲兵不要都被他射死了,即便是死了人,能少死两个也好。 傅莼来到自己马前,原地一个起跳,伸手在马鞍上一搭,就飞身跨上了十六掌高的马背,姿势极为曼妙。再看那少年阿图,但见他对着这边伸出了右手大拇指一个劲的晃荡,脸上带着些马屁嫌疑的傻笑,便估计他定然不是来自于民风淳朴的地方。说话都还没学会,拍马还着实有那么一套。 酋木正上了马,行到少年的身边,对着身后一指,然后把手伸给他示意他上马。阿图却摇了摇手,再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意思就是自己跟着跑就行了。酋木正大奇,心道这人莫非是个傻子,难道真以为可以凭着一双脚就可以跟上快马。 看到两人打的手势,傅莼不禁疑惑,但又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带着一脸自信满满的笑容,便对酋木正说:“也罢,让他跟着,跑慢点。” 说罢,口中轻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红马便泼刺刺地沿着小道向来路跑去,酋木正随即催马跟上。 跑了数十步,酋木正低头一看,只见这少年正不急不徐地跟在马旁,姿态轻松,脚步一跨就是老远,比常人的步伐远了两倍,心头一阵茫然,又暗想这少年莫非是练就了传说中的轻功? 傅莼也注意到了,略一思索,口中吆喝一声,手中鞭子虚击,纵马就往前急速奔去。酋木正明白她的意思,乃是要考较这少年的脚程,也是在马屁股上轻抽一记,口中也喝了一声,身下黑马陡然加速,向前奔去。 这么跑了一段,酋木正再往身旁一看,这少年虽然已经不再象刚才那般从容淡定了,但还是一步不拉地跟在马旁,连喘息声都不怎么听得见。这一下就几乎要把他骇得从马上掉下去,暗道今日自己真是见了鬼。 马匹的短程冲刺比人跑要快上一倍有余,这还是指百步左右的距离,若是再远点,人的体力就根本无法维持这种冲刺的速度了。适才红、黑二马差不多跑了两里路,这人照旧是跟得上,实在是奇事一桩。 傅莼心中也是震惊无比,但她脸上还戴着那个黑铁面具,也看不出神情的变化,只是心下暗想:“此去中川城还有二十来里,难道这小子真能这么一路跟到中川去不成?” (三)狭路相逢 渐渐的,路上便遇到了几拔着蓝衣的敌军溃兵。 这些溃兵或是单兵,或是数人成群,眼见到夜叉花蕊在此,都忙不迭地奔离山道往山上跑,免得她随手花枪一啄,自己胸前就难免要开个大洞。 傅莼今日收了两名亲兵,一名是赫赫有名的“神箭酋木”,一名起码也是个“神行太保”,心下满意,也就不去为难这些小兵。酋木正除了把腰刀就没了武器,便随手从一名小兵手里夺了一根长矛,但没遇上弓兵,抢不到箭枝难免美中不足。又看到两名背着火枪的火枪兵,可象他这种神箭手,火枪对他来说等于是柴棍,也就轻飘飘地放过了。 再行四、五里,前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随即二十数骑蓝衣蓝甲的骑兵出现在前路。 双方不由自主地同时一勒马,隔着五十来步的距离相互打量了起来。 对方当先一将,三十几岁,目光雄沉,虎背熊腰,身披锁甲,手持陌刀一柄,乃是松前国有名的武将,远别校尉哲阳。 北见国与松前国二支大军在中川激战,结果松前军战败,溃兵分几路逃跑,这条路乃是数条可逃道路中的一支。酋木正那队人马兵败得早,所以逃跑也早,傅莼追得也早。哲阳这队人马是杀透了重围才闯了出来,因此就逃得晚了,反而落到了傅莼后面老远。 哲阳此时早就是人困马乏,初见傅莼之时,只道自己被北见军的伏兵堵住了去路,心想自己这次是遭遇了华容道,要死翘翘了。随后再仔细打量她的身后,除了一个酋木正与一名步行的少年之外别无他人。再等多一阵,也是不见一个敌军,心头顿悟,原来不是自己被傅莼堵住了,反而是自己把她的后路给抄了。 想明此节,哲阳口中哈哈大笑,高声喊道:“婆娘,你如今势单力孤,识时务就主动下马投降,免得老子动手。” “放屁!”傅莼抄起花枪,挽了朵枪花道:“要拿姑奶奶,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哲阳名气很大,有虾北快刀之名。傅莼自觉虽不怵他,但对方有十来人,除了肯定会蜂拥而上之外,还打不定要放点暗箭,打记冷枪什么的,算来自己是凶多吉少。但她素来硬气,又因是女将,就更不愿堕了自己的威名,宁死也不会屈服投降。 哲阳冷笑一声,随后扯起喉咙喊道:“酋木正,你跟在这婆娘后作甚,莫不是被她擒了?” 他刚喊完,傅莼便将身躯一侧,对着身后的酋木正冷声说:“姑奶奶护不了你,你要逃,现在就可以滚了。不过只许向后。不许去对面。” “你不杀我?”酋木正讶然。他本来以为傅莼眼见难以冲突出去,定然会先一枪杀了自己这个俘虏,也是暗中戒备,横矛身前,准备用它来格挡她的花枪。 傅莼听了,将身躯一挺,昂昂自若:“算了。姑奶奶今日恐怕要升天,积点德吧。”说完又厉声一喝:“快滚!别污了我的枪。” 被一个女人如此瞧不起!酋木正忽然一阵热血上涌,愤然不顾地说:“老子既然降了,就是你的兵,岂能再当逃兵。” 傅莼身子微震,侧过头来,惊讶地问:“你不要命了?” 酋木正不答,却抬头大声地向着哲阳喊道:“哲校尉,在下降了北见国,唯随傅都尉马首是瞻。” “好!”傅莼见他如此重诺,心头大喜,从箭壶里抽了所余六根羽箭中的三支递给他,道:“接住。” “是!”酋木正接过箭枝后说:“对方那个持狼牙棒的叫栾彪,莽力奇大。那个持矛的叫端木忻,矛法精奇,都尉小心。” 傅莼一看,只见哲阳身边果然有一名大汉,身材又大又肥,满身横肉,这么冷的天气里居然光着两只胳膊,只在胸前挂了副板甲。那个手执长矛的生得瘦瘦精精,倒是不显山露水。 待他接过了羽箭,傅莼指着身后道左一块青苔斑斑的大岩石说:“我们去那里,让他们先攻。如果他们持着火枪上来施射,我们就弃马往山里逃。” 酋木正看了那块岩石一眼,大到足足可令己方三人二马躲藏,石后还有一棵参天古松,密枝繁杈的与大石俨然连为一体,心中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傅莼是要借着对方先攻上来这段时间,先放羽箭,但愿能多杀几个敌兵,减轻己方突围的阻碍,口中答:“遵命!”,然后调转马头,快速向那块岩石后藏去。 他正行动之间,听得身旁的少年口中也囔道:“遵命?遵命!”,随后就是叽里咕噜的一段听不懂的话。心中暗暗好笑,然后便指了指傅莼和自己,再指了指那块石头,最后指了对方,并在脖子上做了个抹的姿势。意思就是告诉他去躲在石头后面,对方要来杀咱们。 阿图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以手做刀临空虚砍几下,口中又是叽里呱啦一阵。 傅莼瞧了他这模样,虽是十万火急之时,却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喊声“阿图”,然后也是伸出双拳相对击打数下,随后向着山上一指,“打不过,山上逃。” 她见了这少年的脚程,若是他要往山上跑,谁又追得上他,因此特地提点他一下。这少年人听了,嘴巴里又开始嘀咕:“打不”、“过”、“山上”、“逃”。。。“打”、“不过”、“山”、“上逃”,接着又将这六个字翻来覆去,前后左右的乱组合,说到后来甚至有:“打上山,逃不过。” 傅莼都听昏了,忙拔出了腰刀向他一扔,喝道:“接住”。跟着就见这少年接下刀,手上摆了几个攻防姿态,倒也端的好看,最紧要的是嘴里就此不罗嗦了,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的二十几骑中有好几名士兵是背着火枪的,但使用火枪的方式都是首先要往枪筒里装药塞弹,然后再用火绳点燃瞄准,步骤慢得要命,估计哲阳没那个功夫去等,而且骑在马上也难得打准。 “叛徒!”哲阳听到酋木正的回话,心中大怒,眼见他们三人即将躲入岩石之后,陌刀一举,口中高声喊:“弟兄们上,活捉傅莼,赏十金!”。说罢,随即一夹马腹,二十三骑蜂涌而上。果然,他只想着仗着人多擒敌,根本就没想到要用傅莼最担心的火枪。 眼望酋木正与傅莼已然弯弓上箭对着这边瞄准,哲阳将手中之刀舞成一团刀影,眼中只盯着羽箭射来的方向。酋木正箭法厉害,傅莼想必也是不弱,能不能挡住他们的箭射,心中殊无把握。但此地非能久留,若不能迅速擒住傅莼,追兵一来就是再也甭想了。好歹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捉了这娘们,也好抵减点自己战败的罪责。 “嘭嘭嘭。。。”连续数声弓弦之声。 一点黑影急速飞来,哲阳挥刀斜挑,但听“当”地一响,一枝箭已然被他磕飞。随即第二点黑影如影随形地射向胸口,他急忙一推刀柄,箭柄相交,羽箭改变方向,直打他头顶掠过。刚挡完第二枝箭,第三支箭已经堪堪来到他的腰际,此时他双臂已半处于外门,急切间收不回来,忙在马上把身子一扭,但觉得腰间一痛,一箭射破甲胄,入肉数寸。 三轮连珠射罢,二十骑已经来到岩石之前,分成两拨,前队十二人从正面攻击,另八人由端木忻带着,绕过岩石松树,从坡上进攻。适才傅莼专射哲阳,三支箭只是伤了他。酋木正与哲阳数将有些情谊,不愿射他们,便专射旁人,三箭便射了三人落马。 “呼。。。啪!”,一根长鞭如灵蛇般在天空中飞舞,几下盘旋之后,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向哲阳袭来。 哲阳纵马杀到,离傅莼还差着两丈左右的模样,忽见漫天的鞭影飞起,忙举刀一格。他肋部中箭,手臂一举便是剧痛,实在是丧失了大半的战力。这当头的一格力道虚浮,虽然扛住了鞭身,但随即头盔上就着了鞭头的重重一击,脑中只发出“嗡”地一阵乱响,即刻就被打懵了。手中一松,陌刀落地。 说是迟,那时快,傅莼不等他放应过来,弃了长鞭,花枪一抖,一枪就猛扎他心口。 哲阳身后的栾彪尚不知他中箭,眼见他一招落败,心中大惊,觉得不可思议。当下也由不得他细想,纵马上前,右手举起狼牙棒盖头就打,来招围魏救赵。他和哲阳、端木忻三人有兄弟情谊,适才冲锋之时,哲阳就是考虑到他的武功套路不适合挡箭,特地让他跟在自己马后,自己却因此受伤。 傅莼只得收回枪头,挺枪戳向他的咽喉。栾彪收棒格挡,枪头却陡然收回,再斜刺哲阳。哲阳刚缓过口气来,心知不好,急忙拨开马头想与傅莼错马而过却是慢了半步,被她一枪戳中背部。虽然他中枪之前急中生智,向马头一扑,卸去了大部份的劲道,但仍然是眼前一黑就趴在了马背上,背后一个窟窿,鲜血直冒。 栾彪急得呱呱大叫,大呼“一起上”,身边的十名军士纷纷绰枪举刀,一起向着傅莼招呼过去。傅莼一夹马腹,红马斜斜地纵出,脱离战圈,似乎要逃,身后十几匹马接连跟上。 此刻,端木忻已绕过了松树,赶到后面,与酋木正斗了起来。酋木正箭法犀利,但兵器拳脚却差得箭法远了,面对着端木忻那根神出鬼没的长矛便只有招架之功。加上身旁还有七名骑兵一起招呼着,不过勉强格挡了十来下就被端木忻挑飞了长矛。 端木忻挑落了他的矛,也不欲取他性命,正准备用矛杆一个横扫打他下马,却忽然眼前一花,一只脚如天外飞仙般杀到,在自己下巴上一踢,就顷刻人事不知。 阿图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真刀真枪的博命厮杀,以往最多也就是同坤胡闹一番,刚才傅莼与酋木正的那几箭就把他给唬呆了。 乖乖!是真的杀人啊!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脑瓜里就处于种空白状态,但酋木正的遇险还是把他给惊醒了,一出手就废了端木忻。 既然已经出了手,那剩下的都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酋木正眼见着端木忻被他踢到,接着一根长矛飞了过来,正是这少年取了端木忻的兵器转扔给他。他伸手一抓。一矛在手,顿时精神大振,再看这少年在马群中一阵乱跳,上马背,踩马头、踢马腿的,把余下的七名军士与坐马一一打倒踢翻,便大喊一声,掉头去支援傅莼。 傅莼引着栾彪与十名骑兵跑了二十余步,忽然一勒马头,“唰唰”两记回马枪就刺了两人下马。余下之人包括栾彪都是大惊,收拢队放慢了追赶。这时,傅莼借机又跑出去了二十余步,回头见酋木正已经解决了那摊人,纵马杀回与剩下的九人斗在一起。酋木正转头杀到,傅莼枪势更是大盛,矫若游龙,式式都向着对方的要害招呼。顷刻之间,又连刺三人落马。 栾彪虽然力大无比,但傅莼一柄枪舞得如同雪花一般,一垂红缨直在面前乱晃,把眼珠都给转花了,想用狼牙棒去砸她的枪杆却哪里碰得到。只得将一根大棒舞动得如同车轮一般,护住全身,再也无还手之力。 他再挥舞几下,眼前枪花陡然消失,再收棒抬头一看,只见傅莼已收回了花枪,一副铁脸毫无表情地面对着自己。往四周一望,但见身边所有的士兵都被打下了马,晕倒在地,生死不知。 “下马投降,饶你不死!”傅莼一抖枪,厉声喝道。 栾彪用目光于地面一阵寻找,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哲阳与端木忻二人,心下一阵冰凉,便扔了手中的狼牙棒,跳下马去查看他们两人的伤势,傅莼与酋木正也不阻拦。 (四)野营地 日落大地,夕霞余映,苍山翠立,层林染金。广揉的原野之上矗立着一座青石城堡,这就是历史上数易其手的中川城。 中川城乃岩石所砌,城墙高三丈半,墙根一丈六,城周五里,位于虾夷北方西海岸内陆三十里处,距虾夷最北部大城稚内约百里。 虾夷北部原本都是北见国的领土。但在五年前,松前国北师都督高见虎率军于海岸登陆,连取远别、天盐与中川三城,在虾夷北方获得了一大片的立足之地。天盐城位于中川西北沿海,远别位于中川西南沿海,三城互为倚角与周边的北见国城池抗衡着,象一根楔子般打入了北见国领地之中,实是其眼中之钉。 高见虎自夺得中川后,便加固了城防,并在此常驻二千人马。这五年来,北见国数攻中川,均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半月前,北见国六千人马前来围城,随后松前国亦有五千援兵自天盐与远别赶来救援。北见军大军绕过中川城,移师与松前援军对阵。于是,双方相约今日会战。 今日清晨,北见军与松前军按约于中川城外展开决战,中川守军也出城夹攻,双方大战于原野。 战到日中,北见国二处伏兵大起。其中一处为八百铁骑,于两军酣战时忽然由侧面杀出,冲破松前国中军,阵斩松前国此次战役主将副都督高潜。松前军大溃,兵败如山;另一只二千人的伏兵趁中川兵出城野战,城内空虚之际,悄然杀到,遏住了中川兵归路并顺势取下城池。 这是宋历二百零四年,西历一五六年四,亦是大宋崇治四年的八月二日,发生在大宋和州省虾夷岛上的一场战事。 前元至正十九年,西历一三六零年,江南义军首领宋王赵拓派军攻克元大都,将元帝驱去东北后,于集庆登基称帝。宋武宗赵拓本为前宋宗室之后,以此次开国乃是延继宋柞复国之故,仍定国号为宋,年号昭武,改集庆之名为南京并于定都。 后人为将今宋与前宋区别,便在将后者称为“前宋”或“旧宋”的同时,将前者称为“大宋”或“新宋”。 武宗参照西方历法,以本朝复国之年为元年制定宋历,并诏令后世沿用此历,与帝年历并用。此宋历与前代历法的二处显著的区别是:一是将一天十二个时辰细分为二十四个小时,每小时分为六十分钟,每分钟分为六十秒。二是以每七日为周,周日为每周起始,周六下午与周日全天定为公众假期,全国上至皇帝,下至黎民均放假休息。 虾夷岛本是蛮荒之地,本朝开国前也算不得是前日本国的领土,只有少许日人在虾夷岛最南端的渡岛半岛建有简陋小城。武宗收日本于版图,改名为和州省,移出半数原日人居民于边疆拓荒,其中数万户被移居到此地。之后、又不断地有大陆与和州人迁移到这里,加上人口繁衍,此时全岛已经拥有二十多万户人家,一百多万人口。 大宋仿效封建古法,分封诸侯,各守边疆。自本朝武宗开始,虾夷前后共曾封五国,不过经过百多年的相互攻伐,目前仅剩松前、北见二国。 两国之间,松前国占据虾夷东南并拥有本州北部陆奥湾一带地域,有民约十五万户,工、商业发达,国力强盛。松前国与北见国一向为敌,但因其不仅在虾夷岛上与北见国长期作战,在本州还要受到来自南方的秋田国和盛冈国的威胁,力量分散,无力一举并吞对手。 北见国与松前国在南部以日高山脉为界,中部在富良野一带相持,北部则于中川一带对恃。它除了拥有虾夷岛上最肥沃富良野之外还有和州最大的纹别金矿,有民十余万户,也是堪堪能抵得住对方。 ※※※ 傍晚的中川城外,除了还有小队的士兵还在打扫战场之外,在临近山林的旷野中,白日的金戈铁马、流血滂滂已然被无尽的帐篷与漫野的篝火所取代。三处人马,来自顿别的傅家私兵和来自枝幸与雄武的兵马合计三千多人,六、七百顶帐篷便要在这城外过一个喜庆胜利的夜晚。 一匹黑色的健马在数名骑兵的呼拥之下,风一般地穿过城南顿别兵的营地,来到这里最大的一顶红色帐篷前。 马上骑士身着金红二色大铠,头戴鹿角金盔,外披黑色天鹅羽大氅,身子在马背之上挺得笔直。他四十左右的年纪,长鼻阔口,面庞微黑,一路紧缩着眉头,来到帐篷前头一抬,目光扬起之际尽露威严。 随后他翻身下马,踏着野草大步迈向营帐。来到门口,把帐帘一掀,便昂首入内。 帐内,一名文士正心神不安地摇动着手里的羽扇,听到响动便起身离座向门口迎来,与来人当面一对喊了声:“大哥。” 这名骑士就是顿别介傅兖,文士乃是他的四弟顿别令傅恒。傅恒今年三十五岁,比傅兖小六岁,生得清峻文雅,白皮细肤。此时,他头戴幞头,身着宽大仕人服,如此秋季手里还拿着羽扇一把,看上去便有几分诸葛孔明般的风度。 大宋的诸侯,按封国大小与民数,划为大公国、公国、侯国、伯国、子国、男国六等,如北见国只是大宋的一个五等子国而已。 诸侯之下也还分封附庸。附庸有大有小,如大公国与公国可分封出来与大宋侯国相比较的附庸,小者也自然有比男国更小得多的。 附庸之中的大者可称为牧,其次为管领,再次为守护,其规模与大宋的候、伯、男国仿佛。比守护更小的附庸,有“守”与“介”两种。“介”乃是受封一乡或一城之地,“守”的封地大过介,但小于守护。另外,附庸还可以分封出更小的封臣,称为“领家”。 傅兖是顿别介,就是北见国顿别乡的一名附庸领主,享有本地的税赋,并有权拥有私人军队。傅恒是顿别令,乃是顿别名义上的政事官。另外,傅兖的三弟傅异是顿别尉,便是顿别名义上的军事官。 当下,傅兖入到帐内,见到傅恒开口便问:“四弟,有没有六妹消息?”。 傅兖口中的六妹就是傅莼,今日战罢之后就一直没见到她,后来他被北见国世孙谢瑨召去了中川城,因此也是一直不知她的下落。父亲傅喆共有三子三女,两名年长的妹妹都已出嫁,唯独这个争勇好强的小妹还待字闺中。 “没有。”傅恒目光一暗,随即又说:“三哥也去找六妹去了。六妹武艺卓绝,加上心思灵活,想来是不会有事,大哥不必多虑。” 武艺再卓绝,遇到大兵交战之时也是没用的。傅兖知道傅恒是在安慰他,只是“嗯”了一声,走到帐中的一张案几后坐下。 他刚落坐,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到帐前嘎然而止。随即又传来下马声,步行声,然后帐门掀开,一名铁塔般的壮汉大步踏入。来人四十不到,满脸黑髭根根入肉,面色凝重间带着些愠怒,浑身杀气腾腾,这就是傅兖的三弟傅异。 “三弟,如何?寻到六妹没有?”傅兖直起身子问。 “娘的!派了六拨探马出去,五拨回来了,都说没找到。” 傅异往傅兖左手边的那张案几后一坐,把头盔往身后一扔,抓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口里倒。不过只倒出了半口残酒,他就把酒壶往案上重重地一顿,然后大声呼道:“拿酒来。” 不一会,帐外走进一名小兵,战战兢兢地走到傅异面前,放了一壶酒在他案上,又取了他面前的空壶,然后飞一般地退下,步子比上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傅异平时虽然对士卒并不苛刻,但他性子太过火爆,若是在心头不快的时候触怒了他,说不定两个耳刮子就上来了。 看到此情,傅兖与傅恒都是想笑,却偏偏笑不出来。 傅异端起酒壶,猛灌数口才放下,正待说话,忽听得帐外高喊一声“报!”“进来!”傅兖高声道。 随即一名小兵进来营帐,行了个军礼后报道:“禀顿别介,钟什长寻到莼小姐行踪,特遣小的先来通报。” 傅异闻言大喜,只将酒壶往桌子上一撂,首先发催促道:“快!快说。” 于是小兵就说,钟什长在中川南面的峡谷小道内十里处发现莼小姐。当时莼小姐与一名叫酋木正的降将和一名少年人,正押解着十八名松前国俘虏前来中川。其中有一位叫哲阳的校尉,另外还有两名分别叫栾彪与端木忻的都尉。 直到小兵汇报完毕退下,帐内三人还愣在座中发呆。面面相觑一番后,傅异带着一脸的错愕自言自语道:“神!真他娘的神!” 傅恒羽扇轻摇,边扇边叹息道:“真不知六妹是如何把酋木正给招降的。这倒也罢了,哲阳可不是脓包,手下也是有几个狠角,没想到这次一并被她捉了,而且一捉就是十八人,六妹好似有三头六臂一般。” “我也是想不到,六妹居然这么能耐了。” 傅兖长嘘一口气,取下了头上的金盔,然后摸了摸头顶上的髻。他适才心中装着事,便一直忘了把头盔取下来,象两只鹿角一般顶了老半天。 得知了傅莼的消息便放松了心情,傅异端起了酒壶灌了几口,然后打趣地说:“大哥,这次六妹立了大功,你是不是该给她升官了?” 傅兖苦笑一声,双手一摊说:“老三,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顿别就这么八百多兵,每个位置都有人,我给她升官,那别人怎么办?” 顿别军共有二营步兵、一营重骑、二营轻骑、一营炮兵、斥候、辎重与亲兵各一屯,每营设正副都尉各一人,屯将官职为副都尉。都尉之下有队正、什长、伍长,编制总人数为八百五十人。傅莼现在的职位是亲兵屯的屯将副都尉。 傅恒眼睛一眯,打趣地说:“要不这样,大哥你干脆把重骑交给小妹算了。” “这个提议不错,我同意。”傅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傅异见这二人这么说,便把眼神往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然后笑道:“你看,你们两个就会来联手欺负我这老实人。” 重骑是傅家的宝贝,一向都是由傅异统领。今日临近中午,便是傅异带着一百二十二骑人马均披重铠的铁甲骑兵,顶着枪击箭射冲破敌中军,阵斩副都督高潜,使得敌军大溃,为北见军立下头功。此战,北见国的八百名铁骑伏兵中便有三百三十名是顿别兵。 傅兖与傅恒一听此话,同时哈哈大笑。三人再说笑几句,傅恒忽然问:“大哥,此去中川城时,世孙如何说?” 傅兖脸色顿时变得黯然:“只是说许我军后日开拔回师顿别。” 傅异一拍桌子,勃然怒道:“打硬仗让咱们顿别兵上,取天盐这种捏软柿子的现成功劳就不分给咱们了。” 松前国在虾夷北部的精兵于今日大战后丧失殆尽,世孙谢瑨已下令几处人马不日前去取天盐城,想来就是马到功成之事。 傅兖的语气倒是不愠不火,“世孙说,取城是步兵的活,免得咱们的骑兵作无谓的损失。” “咦。咱们可是来了六百人,除了四百骑之外,他娘的看不到咱们还有二百步兵吗?” 傅兖只是摇摇头,闷声不语。 “那原拂怎么说,还不还给我们傅家?”傅异再问。 傅家原本受封顿别与原拂二乡,但数十年前,傅家的第二代家主因犯过被削减了原拂的封地,只保留了顿别一乡。因此,这几十年来,傅家一直都将拿回原拂作为家族的最高目标。 傅兖本来就皱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无奈地说:“估计这次不会了。” 傅异听了,也不说话,只是猛往口里灌酒。 傅恒喟然长叹一声:“按我傅家这么多年给国府立下的功劳,早该把原拂还给我们了。若不是三哥临阵斩了高潜,此战又如何能有这般顺利。今日我计过数了,此战我顿别兵伤亡六十八人,其中阵亡二十一人,损失惨重。国府若是没个说法,实是不妥。” 诸侯国惯例,国家打仗,附庸得出兵。出兵规模比照领地大小,人口多少与赋税收入。若是战胜,附庸可分得一部分战利品,若是功劳很大或者累计的功劳很多,便得增封领地。 按顿别乡的规模,户数不过一千五、六百,人口八千余,照理傅家只需派遣三、四百步兵前来即可。但傅家主要是依靠牧场与商号收入赚钱,年入能达到七、八万贯,因此北见国每次征召顿别兵都是六百人,其中四百骑兵、二百步兵,骑兵中更有一百二十余骑虾夷闻名的铁甲骑兵,用做陷阵的主力。除了这六百兵之外,另还有二百名奴隶,作为重骑的仆役兵或用于辎重的运输。 每次大战,顿别军都立功不小,但从来都没有被增封过,因此傅家便人人心中不服。 当下,傅兖长吁一口气,也朝着帐外喊道:“拿酒来!” (五)花蕊真面目 “口令!” “斗兵!” 一问一答。随即打山道两侧的树丛后跑出来数名黑衣黑甲的士兵。看到了傅莼与钟什长,带队的伍长举手一报拳,喊一声“莼小姐回来了”,便举手放行。 既然回到了营地,自然是要首先去见三位兄长,免得他们担心。傅莼便对身旁的钟什长说:“钟什长,叫上几名弟兄,带着担架上的人速去治疗,郎中诊治结果要及时禀告顿别介。其它的俘虏就交给你了,其中有两名都尉,不得怠慢。” 这名寻到傅莼的钟什长个头中等,面色黝黑,浑身上下一副蛮横有力的模样,听到傅莼的吩咐便口中应了一声“是!”,然后就与弟兄们押着俘虏自行离去。 俘虏队中,担架上躺的是哲阳。他被傅莼一箭一枪所伤,虽然不至于要了命,但伤势沉重之下骑不得马,只能做了副担架,让军士们轮流抬着他。端木忻和大部份军士都只是被打晕了,浇了点冷水后就醒了过来,然后连同着栾彪一起被反绑着,只留下要抬担架的小兵,由酋木正与阿图押着一路慢慢走了回来,所以傍晚方才赶到营地。 钟什长带着俘虏走后,傅莼便对着酋木正与阿图说一声:“跟上”,随即打马只向不远处的那顶最大的红帐篷跑去。 “走!”酋木正对着阿图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后也随后催马前行。阿图嘴里也鹦鹉学舌般地说了句“跟上”,然后迈开步子,紧紧地跑在了他的身旁。 看来傅莼在军中的威望不低,路途所遇之人都要对着她行一军礼,口中喊一声“莼小姐”。傅莼却是不停马步,对着大多数人只是一挥手,个别的也只是回个军礼,称呼下对方的官职而已。军礼是右手握拳,前臂横于胸前,拳心向下。 如此很快就跑到了那顶红色的帐篷之前,随即她一个漂亮的翻落,也不栓马,便小跑进了大帐,随即里面便传来了好几下惊喜的叫声。 过了好一会,傅兖三兄弟走了出来,却不见傅莼的身影。 傅兖出得营帐,大步来到两人面前,先对着酋木正一抱拳,口中喜道:“傅兖见过神箭酋木。” 双方交手不是一次两次,即便是傅兖不说,酋木正也是认得他的。当下,酋木正赶紧下拜道:“酋木正拜见顿别介。” 军中本来是不行拜礼的,但酋木正是降将,首次参见新主,这种隆重的大礼是一定要行的。 傅兖等他拜完,然后弯腰伸臂将他扶起,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口中连声说好,又道:“君一诺千金,乃是罕见好男儿。舍妹胡闹,君勿介怀。君在远别是何职位,我顿别虽小,也自有相应席位待君。” 酋木正被他一句“罕见好男儿”说得心头一热,又听说不用做傅莼的小兵,心中大喜,便说:“愿为顿别介效力。”言罢,又施一军礼。 接下来,傅兖就替他介绍身后傅异与傅恒二人。 “见过顿别尉。”酋木正拱手说。其实根本就不用傅兖介绍,双方在战场上就照过了面。即便是没见过面,见到他这副形貌,便猜得到是顿别的那个杀神,傅家老二傅异。 傅异看上去甚是喜欢,一双蒲扇般的手掌拉住了他的胳膊,口中囔道:“听小妹说起你小子宁死不逃之事,老子就好生佩服。他娘的,今晚定要与你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 他口中虽然“小子”、“老子”、“他娘的”的粗话连连,但军中之人多半都是这种粗汉,酋木正不但不觉得不妥,反而备感亲切,便笑道:“顿别尉有令,属下自当遵从。” 傅恒来到酋木正的面前,眯着眼睛连说了几声“好”字,然后也对他大赞了一番,搞得他心头再次热乎了一阵。 待傅家三兄弟与酋木正见过礼后,傅兖就来到了阿图的面前。 “这位壮士,在下傅兖。” 傅兖抱着拳,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看完一遍,不禁有些纳闷,心道:这么个俊俏人儿,看起来都还没怎么长成,难道就是六妹口中的绝世猛将? 阿图眼见面前此人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让人感到几分亲切,便也依葫芦画瓢地照着他举手的模样做了一个抱拳,然后从拳中竖起了一根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阿图。” 这个竖拇指的动作不合礼仪,身旁四人看了都不禁莞尔。傅兖本就听傅莼说过这少年不通国语,眼见果然如此,下面的话就不知该怎么说了,一时气氛便有些僵。 这时,傅恒走了上来,先跟他互行一礼,再相通姓名,之后便蹲下了身子,并笑着示意他也蹲下。 阿图依他的意思蹲了下来,就见这个叫傅恒的捡起根枯枝,在土地上画了一些图形。 傅恒边画他边看,看来看去倒象是副地图,图中包含了一块大陆地和大陆右边的几小块陆地。然后又见他用树枝指了指他本人和自己,再在一块陆地上点了点,便是示意他们此时就是此处了,最后傅恒将树枝交给了他。 这人的意思明显就是要探知自己的来历,可自己应该是什么来历呢?阿图想了会,脑袋里便浮现出蚂蚁号监视地球时,屏幕上曾出现过的一副场景:一处岛屿和那个岛上喜欢赤身跳舞的人。于是,他就在这副图的右边一块空白上也画了块小陆地,再画了条直线指向大陆,又在这条直线下又画了个船形,然后做了个翻覆的手势。 傅恒看了图后楞了一下,然后指着他所画的小岛问了句,想必是问此地的名字。阿图情急之下,猛然想起那些人常说的一个词,张口就说:“阿努阿”。这名字实是他编造出来的,和那里人口中所说的“阿罗哈”有点近音。 傅恒听了这个名字后,有些发呆,随即就摇了摇头,显然是不太信。 这可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是从阿努阿来的人呢? 就在大家众目睽睽之下,他把背包卸了下来,放到了脚边。随后大家就看到他身体像变魔法一般的扭动起来,口中还高呼着:“嘿嘿,呼呼呼。。。哈哈,呼呼呼。。。”的奇怪节奏。 但见他时而瞪大了双眼,两手前伸虚抓,好像是执着一根长矛,边跳边挥;又双掌交叉,模仿着小鸟的翅膀振动;再双臂伸张在身体的两侧,象波浪一般的起伏,柔若无骨;接着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口中怪叫,便活象个大猩猩了。。。这是种很粗旷的舞蹈,充斥着一股原始的韵律,非常怪异,但的确好看。 这些动作都是他从蚂蚁号的屏幕上看到的,是博德监测地球所传回来的影像,他当时觉得有趣,还跟着学了好些个动作。 “呵呵呵。。。” 大帐门口传来一串开怀乐笑。一名着红色军衣,身材修长的女子带着粲然的笑容走了出来,军衣之外还披了件浅桃红的披风。她的肤色雪白晶莹,笑红了的面靥与披风之色相衬,真是人面衣衫相映红了。 酋木正一见此女,一颗心顿时砰砰地猛跳起来。这名女子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又出现在大帐门口,莫非就是那摘下面罩的“夜叉花蕊”。 果然,这女子走到傅恒的面前说道:“四哥,又不是寻女婿,问这么多干嘛?” 此女不是傅莼又能是谁?虽然适才她人还没回营,但亲兵们早将她的帐篷搭好了,就在傅兖大帐一旁。她趁三名兄长出来与酋木正说话之际,从后门溜出去回到自己帐篷里,然后卸下了铠甲,内里只穿军衣,外面则套了件披风。 傅恒听了便站起了身子,拍手笑道:“正是,还是小妹看得开,是四哥拘泥了。” 听着两人的对答,傅兖点头而笑。又见这少年穿得古里古怪,心念一动,便脱了自己的大氅往他身上一披:“壮士救我小妹,又擒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记起此人是听不懂自己说话的,便住口不往下说了,只是将大氅给他披上,然后再给他系好前端的扣索。 阿图很识货,看得出来这件大氅应该比寻常衣服要值钱得多,便一动不动地让他给自己披上了这件毛绒绒的外套。不过,大氅一除,傅兖那身大铠在火把的映照下就更加的金光闪熠,愈发的气象狰狞,心下顿生羡慕,只是朝着他这套盔甲盯来看去。 傅兖看到他这幅举动,便笑道:“若非这身甲是我傅家祖传之物,定当赠与壮士。”话说完,身旁数人都是一阵大笑,傅异还伸出手去在阿图肩头拍了两下。 傅莼带着笑走过来,先在他肩头一推,再举起一根手指在他眼皮前摇了摇,说道:“行了,你可不要贪心。”。 阿图看懂了她的手势,又见傅兖没有脱盔甲的举动,这才心有不甘地收回了目光。 随即,傅莼又对着酋木正说:“便宜了你,看你不逃跑的份上,也不用你当亲兵了。你先带着他去休息,呆会出来吃烤全羊。” 酋木正被她的一双妙目看着,不知怎的却不敢与她眼光相对,山道上喊“婆娘”吹口哨吃豆腐的勇气烟消云散。他低下头来心中腾腾地一阵乱跳,心想:其实当亲兵也挺好。不过,口中却应了一声,与诸人各道声告辞后,拉着阿图就退了下去。 一旁自有亲兵带着他们去到自己的帐篷。 (六)新朋友 那名亲兵带着二人来到不远处的一顶绿帐篷里,掀开帐门让他们进入后便走了。这顶帐篷里空空如也,除了两个大大的行军背包之外别无长物。 酋木正往地上的一堆干草上一坐,拖过其中的一个背包把它打开,将裹在里面的毛巾、盆、碗、筷子、蜡烛等杂物取出之后,剩下的是一张折叠好的草席、一床垫子与一张被子。 接着,他先将草席摊开并在地面铺好,再于草席上铺上垫子,随后就合衣往垫子上一躺,两只眼睛只看着帐篷顶发起了呆来。 原来这个背包是这样用的。看完了酋木正的演示,阿图依着他的步骤,也将草席、垫子、被子铺好,然后也躺在了上面。 两人刚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随即四名军士掀门而入。这四人中,两名手里各拿着一个空脸盆并提一桶热水,两名手里各端着个大竹盘,里面放着军装、皮甲、腰刀等物。 当头的一名军士二十来岁,细眼眉、鹅蛋脸,一副干净俐落的模样,说道:“酋木都尉,这位兄弟,新军服在此。顿别尉请你们更衣,更衣完毕便可去外面用饭。” 四人退出后,酋木正便开始除去身上的旧军服,然后将桶中热水倒了一部份于木盆之中,并拿起毛巾蘸着水在脸上身上擦洗了起来。如此洗完一盆,将盆中之水走到门外去倒掉,然后拿着空盆进来倒水继续擦洗。 他擦洗半天,转眼一看阿图,见他也开始学着样除掉了身上的外衣,露出了里面一套白色紧身的衣服。这套衣服将他身体包得紧紧的,完全紧贴于身体,将每一块凸凹的部份都显露无疑。但见他手臂与双腿极为修长,全身大大小小的肌肉遍布,极有美感,心头暗道:这小子的身材真是生得好,手臂如此之长,用来射箭最好不过。 很快,酋木正擦洗完毕,开始换上崭新的军服。这套军服是黑中稍带灰色,短摆长袖,下着马裤,腰间系有根宽宽的黑皮带,皮带前端的大铜扣闪闪发亮。因为他是都尉,便有一双崭新的黑色高筒马靴,后跟两枝醒目马刺,左肩下的胸前还有一块黄底的盾形绣牌,上有两黑杠,杠上订着颗铜质六角星花。 酋木正的这身军服确实很拉风。阿图再看自己,高腰马靴是没有的,只有黄色的短皮靴一双,圆头圆脑,土不拉几;裤管是大开口的,象两个空布袋在脚边飘荡,还有些短;腰间配的虽然也是根皮带,但却没有铜扣;胸前的牌子上也没有星,只有黄底黑马头一个;然后就是还有两卷灰色的长布条,也不知有什么用。这一套看着真是让人泄气。 酋木正看到他满脸懊恼的表情,暗地好笑,于是就走了过去,教他如何打绑腿。等到绑腿打好,裤子终于显得好看了些。 “不错。”看着阿图换好了军服,酋木正伸出大拇指鼓励了一下。的确,这套小兵的军服穿在他身上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阿图看着他伸出的大拇指,然后再用目光上上下下地在自己身体上看过一遭,自我感觉开始由谷底回升到半山坡。可惜没有镜子,看不出具体的效果如何。 终于,换好了新装,两人就出门去吃烤全羊。 ※※※ 圈中的火苗串得老高,不时地在羊肉的底部贪婪地舔上几口,让里面的油脂渗出,落到篝火之中哔哔作响,发出一股油脂香。 火光映照了人脸,四十来岁的老兵、三十多岁的汉子、二十几岁的后生、十几岁的少年们持着羊骨,端着酒碗,口里喊着酒令,手上划着酒拳,或比着说些腥粗之话,说着喝着就满脸红光。 酋木正是军官,不能与小兵同席,半路便被人截去了另一个地方喝酒吃肉。所来之路上尽是这样的火堆人圈,其中还有两圈红衣的女兵,不少男人都站在外围朝着她们搭讪。这的确很傻,大伙隔着二、三丈这么扯着喉咙说话,也不知道走近点。 天上是弯弯的月亮,地上是厚厚的牧草。火堆前,一名年长的兵正翻动着贯穿羊身的树杈,烤好哪一片就顺手割下,口中唱名分给众人。 阿图所坐的这圈有二十几名军士,招待他的便是那名送军衣来的俐落小兵。 “阿图兄弟。来,喝酒!” 白净小兵举起酒碗说,端起酒碗凑到嘴边,“咕噜”喝了一口,随后就盯着他,眼鼓鼓地看他究竟喝还是不喝。 阿图这短短的半天,已经和傅莼、酋木正、俘虏等人说了不少话,在牢记了一些词汇与分析了他们的话中的语法后,他已经能听懂一些话了。 这句话里,“阿图兄弟”里的“阿图”他是懂得,“来”和“喝酒”这两个词他也懂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羊腿,端起酒碗也喝了一口。 一口酒水下肚,阿图嘴巴咂巴了几下,酸酸甜甜的,成份里面大致含有。。。,其中有种化合物,能引发人体产生一些常规的反应,比如血行加速、身体发热等等。 “酒精,”对了,这种化合物就叫酒精,一种基本的化合药物。在太空里,酒精已经没人用了,但“酒”这个词却是流传了下来,但含义却是指的含有各种刺激性作用的高浓缩饮料。酒阿图倒喝过几次,都是在兹兹阿毛店里打的秋风,都是一些很低度的调合饮品。 眼前这种酒的威力也不大,喝下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他接下来就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今日走了一天的路,也有点渴了,就当是补充水。 俐落小兵见他居然能将满碗的酒一口干下,心中极度满意,右手一把就搭在了他的肩头上说:“我叫钱岩,以后你就叫我岩哥好了。” “屁!”旁边一名长相英俊的小兵笑道:“别上当,喊他小开。”,他生怕阿图听不懂,然后指着俐落小兵重覆一遍:“小开。” “小开”这词发音要顺口得多,阿图眼神一亮,开口便说:“小开。” 小开气结,恶狠狠地盯了英俊青年一眼,报复式地指着他说:“阿晃。”,然后对着阿图一扬眉毛,再次强调:“阿晃。” “阿晃!”阿图脱口而出,便见小开一脸的得意,而阿晃却是苦着脸。 “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叫阿晃吗?”小开看着阿晃,脸上一片挪揄之色。 “闭嘴,再说我也不客气了。”阿晃斗鸡般恐吓一声,又转头笑眯眯地对阿图说:“知道他为什么叫小开吗?” 小开受到了警告,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终说:“算了,反正他也听不懂。” 阿晃也想到了这点,伸手在鼻尖上摸了摸。 这时,打火圈那边走来名小兵。他个子瘦小,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来到阿图的跟前,端起酒碗说:“我叫木吉。” “木吉。”阿图嘴里回味着这个名字,随即露出了笑脸,说:“我叫阿图。” “我叫”这个词的用法他也学会了。 “喝一口。”木吉伸出一根指头,然后自己先端着酒碗喝了一口。 阿图明白了,举碗喝了一口,脑袋里又开始分析“喝一口”这三个字的用法。 “吃。。。”木吉张开嘴巴,作势欲咬手中的羊肉,然后再说一声“肉”,随后啃了一口手中的羊肉。他很聪明,知道他听不懂,便尽量说得简单些,而且分开着说。 “吃。。。肉。”阿图嘴里重覆了一声,高兴地啃了口羊腿。原来肉是用“吃”这个词,酒是用“喝”这个词,这就又学会了两个词的用法。 随即又过来了两人,其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汉子,一件军衣也不穿好,而是耸在肩上,两只空袖边走边晃。 汉子手里端着个酒碗,满脸堆笑:“你是阿图?” 这人身架不小,只是肉不多,颧骨凸得老高,嘴也生得奇大,从正面看,一张嘴直从左脸边缘拉到了右脸边缘。 “是。你是?”这两个词说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他叫大嘴李。”身边同来的一名年青人插口说。 “去去去。兔崽子,跟你李爷爷开玩笑。”大嘴李张嘴就骂。他本名李进,因嘴巴本来就生得大,为人又最是八卦,小道消息日日都挂在嘴边,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 年青人没理他的茬,继续说:“我叫丁一。”他的个子不高,面堂有些黝黑,但浑身精壮。 “阿图。”他回答说。两人相互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来,干!”大嘴李举起碗,对着他晃了晃。 “干?”阿图举起酒碗,有些发愣。刚才都是说“喝”,“干”又是什么意思? 身边的人同时一口气就喝光了一碗,阿图似乎明白了,莫非“干”的意思就是要喝完?不过,无论怎么说,喝一碗酒乃是小意思,随即他就也一口喝光了碗中的酒。 “嗯。不错,够意思。”大嘴李笑道。他不笑还好,一笑之下,眉毛、眼睛和鼻子皱成了一团,倒显出几分猥琐出来。 接着,坐在这堆篝火边的所有人都一一来和他打招呼,并每人跟他喝了一口,有的还竖起了大拇指说了几句,估计意思就是赞他今日跟着傅莼打仗出了彩。 其中便有那名姓钟的什长,他自我介绍说是叫钟信雄,但他一走,旁边的小开就立即说他叫“南蛮”;有一名文文静静的青年,自我介绍是毛悟景,阿晃偷偷说应该喊他“毛松”;有名白白胖胖的小胖子,说自己叫百百顺,可是大家都口里喊着“六顺”;一名身材壮实的大汉,名叫户田桨,但别人又喊他“老桨”。。。 阿图终于明白了,这些人之所以有两个名字是因为其中一个是名字,另一个是绰号。就像木吉,木吉是名字,他的外号又叫做“猴子”;丁一是名字,外号叫“板锤”。在太空的那个世界里,很多人也是有绰号的,比如兹兹阿毛有个绰号叫“大肥肉”,蛇形女卡丽的绰号叫“盘股”。看来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绰号,什么时代都是如此。 (七)对面滚来一桶油 月亮越走越高,逐渐地向夜幕正中移去,星空里繁星点点,象千万只未眠人的眼。野地,篝火遍野,千头万绪,与星月和应。 一名长着大胡子的汉子拉起了胡琴,一根弓子在两根弦间穿梭般地飞动。乐声活泼轻快,一名年轻人应声而歌,歌喉清亮,将野营的气氛引入高潮。 拉完一曲,胡琴汉子与唱歌的年轻人得到了热烈的喝彩,胡琴手与歌者致谢后,继续一奏一唱。这样奏唱了几首后,便有人俯身在胡琴汉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听罢点头允可。当乐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胡琴一旁便有一群军汉们站成一团,对着女兵那边扯着喉咙大声唱将起来: 可爱的一朵花啊, 采茶唱山上。 哥哥我骑着马啊, 打猎走山梁。 妹妹歌声美如霞, 听得哥哥滚落马。 山坡尖尖高又陡啊, 哥哥摔下了山坳头。 碰坏了额头伤了脚, 马儿逃进了山里头。 妹妹妹妹你得赔, 带上荷包来相会。 月儿光光河水淌, 你我相偎在树下。 。。。。。。 既然有人开了头,就有越来越多的军汉们加入到这股吼唱之中,唱完一遍再来一遍。之后又分为两拨,东面的唱单句,西面的唱双句。到了此时,不管是唱歌的人,还是听唱的人,脸上都是泛着红光,眼中就只怕是精光了。 阿图这圈人中有好几个,连同阿晃、小开,都加入到和唱之中。见到身边的人都是如此兴奋,他也站起了身子,踮着脚顺着众人目光朝着女营那边看去。只见那便篝火旁的女兵们也悉数站起了身子,脸上笑着,眼里朝这边望着,低头附耳地说着话儿,说到开心处便是前俯后仰的捂嘴而笑。这些女兵都是傅莼的亲兵,亲兵屯共有四什人,其中一什男兵、三什女兵,每什十人。 过一阵,女兵营里也有了动静。二十来名红装女兵在一名领头女兵指挥下站成两排,纷纷拔出了腰刀,并将刀鞘打横搁在手臂上。 接着,领头女兵将手中刀一举,所有女兵开始用刀面敲响刀鞘,发出“啪啪”有节奏的声响。随即,只见那领头女兵用刀尖向着男兵这边一指,口中大声唱道:“对面滚来一桶油,” 所有女兵放声唱:“一脚踢个满地流,你流你就尽管流,俺回俺家喂黑牛”,唱完这句女兵们都哈哈大笑。 笑声中,领头女兵再次用刀一指男兵,口中笑唱:“对面跳来一只虎,” 所有女兵又齐声唱:“原是下山王老五,不进院来不进屋,只瞧圈中大母猪”,唱完又是一轮猛笑。如此周而复始,全首的歌词就是: 对面滚来一桶油,一脚踢个满地流, 你流你就尽管流,俺回俺家喂黑牛。 对面跳来一只虎,原是下山王老五, 不进院来不进屋,只瞧圈中大母猪。 对面跑来一匹狼,摇头摆尾想吃羊, 喊来一条大黄狗,勿浪勿浪撵过梁。 对面摇来一只鬼,花言花语心杂碎, 半夜窗下唤妹妹,簸箕泼你满头灰。 对面烧来一堆火,干柴你说想老婆, 俺是水来你是火,水火不容没法过。 一首歌唱罢,所有女兵都用着刀身在鞘上一阵拍击,对着这边发出示威般的鼓噪声。她们的和歌整齐划一,还打有节拍,把男兵们一下子就比了下去。 男兵们多半很甘心这种失败,全场响起了络绎不绝的口哨与叫好声。不过仍然是有人不甘心的,有几拨人便围起了圈子,似乎是在商量着怎么应队女兵的和歌。 阿图继续看着热闹,身旁站着小开和木吉,而阿晃早已跑去了别处的人群,想来是想参与对歌。 他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聚集在一起,这种火热的气氛真是生平未尝。太空时代,飞行枯燥无味,尤其是一生旅行着的罗姆人。作为一个被机器人养大的罗姆人,他早就适应了没有玩伴的童年,没有朋友的少年,没有异性的青春期之类的事情。至于乐趣,最多就是进入到虚幻的世界,在那里玩一个畅快淋漓。回到现实的时候,仍然只有空虚。 这里的人对他友好且热情,许多不认识的人都走了过来跟他喝一口或一碗,再说上几句虽然还听不懂的话。不像是在早先的世界,除了象兹兹阿毛这样几个屈指可数的人外,他别无朋友。况且在这里,人人都似乎很重视他。少年人,又有谁能抵挡受人抬爱的滋味呢? 不错,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就在他脑袋里刚蹦出来这个想法时,外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女声:“阿图呢?” “莼小姐,在这里。”木吉在身旁大声地回答。 很快,傅莼带着三个女人来到了阿图面前,旁人纷纷让路,口中“莼小姐”、“佐藤夫人”地喊个不停。 傅莼来到他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点着头说句“这身不错”,然后口中喊一声:“酒来。” 一名穿着黑紫色紧身衣的女子端着个托盘站到了二人面前,盘中放着一个极大的酒壶和好几个酒碗。只见这名女子低着头,脸色苍白得几乎可说是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也是极瘦,站在这黑夜里倒象个幽灵。 另一名女兵的容颜甚好,但个头好矮。当下,这名女兵笑吟吟地端起酒壶将盘中的几个碗都注满了。 傅莼从盘中举起一碗酒,对着他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今日你救我性命,这一碗敬你!说罢,一饮而尽,然后如同适才那帮男人一般翻过了酒碗给他看,意思就是“我喝光了”。 不可否认,女人来这一手,的确是有着独特的帅气,周遭的那些兵爷们都忍不住叫起了“好”来。 既然傅莼喝了,照道理自己也得跟着喝,于是阿图端起酒碗说了声“干”,然后一口喝完。 这碗酒下肚,肚子里顿时一阵热乎,原来傅莼带来的酒竟然比适才大家喝的要浓烈得多。 接着,傅莼身后闪出一美貌的妇人,二十六、七岁的模样,也是身着红色军衣,走到他面前也端起一碗酒,笑道:“我叫佐藤织,你救我小姑,我敬你一碗。”,说罢也是一饮而尽,然后也翻个碗底给他看。 他还没回过神来,举着酒壶的女子已经在他酒碗里再次添满了酒。看看佐藤织,只见她嘴角含笑,面带古怪,眼神闪闪烁烁。这种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他搞不清楚。不过既然佐藤织喝了,他也就自然再次说声“干”。咕噜咕噜地,一碗酒又下了肚。 翻过碗底回敬给佐藤织看后,阿图将酒碗放回盘上,心道:这下该喝完了吧。不想,那名倒酒的女兵再次给他添满酒后,自己端起了一碗酒说:“我叫安安,是亲兵屯的伍长,以后也就是你的上司了。来,干一碗。” 这句话刚说完,四周便是一阵哄堂大笑。阿图再细看这女子,只见她年纪轻轻,眼睛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的模样倒是生得秀气好看,就是个子有点矮,站在傅莼身旁,头顶只到她的肩膀。 阿晃算是男人中长得高的,营地里比他高的男人不多,小开却是算男人里中等偏上,而傅莼的身材在两者之间,在女人中那是鹤立鸡群了。虽然傅莼长得高,但若是身高只到她的肩头,那便算是很矮的了。 两碗烈酒下肚,阿图的肚子里已经有些热乎乎的了,想来就是这些酒精开始起作用了。 “莫非这里的规矩是认识一个人就要喝一碗?那,如果同时认识了一百个人,岂不是要喝一百碗?认识了一千个人,岂不是要喝一千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起这名女子来。虽然她刚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多半的话他是不懂的,但她叫“安安”他是听明白了,要和他干一碗的意思他也是懂了。 安安见他半天不动,一蹩双眉,怒气冲冲地说:“你还不喝?莫非瞧不起本伍长!” “哦。”他眼见她生气了,便一口干掉碗中的酒。 “不错!”安安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又举起了酒碗道:“我喝酒的规矩是,要么不喝,要么连喝三碗,请了!”说罢,便真的连尽两碗。 没办法,又两碗酒下肚,连同刚才的三碗,这般的烈酒他已经喝了五碗了。喝完这两碗酒,周边的士兵们都大声喊起好来,想来是赞这个新兵哥给爷们挣脸,没有被这几个娘们吓倒。 傅莼看着他喝完了这五碗酒仍然是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不禁和佐藤织相互对视了一眼。想不到这小子不但武功厉害,连喝酒也厉害。她带来的酒名叫“麦刀烧”,足有五十度,乃是本地最浓烈的麦酒。 她本是想灌这小子一场,谁叫他那么贪心,得了大哥的天鹅羽大氅还不知足,还得陇望蜀地想要那傅家祖传的大铠,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也好。不过看着小子的神情,想要灌倒他,还得继续努力才行。 正在此时,忽见他身体一阵摇晃,手里的那个酒碗一个拿捏不住,落到地上“啪”地一响。 傅莼大喜,心道这小子看来是差不多了,正待再接再励继续灌,忽听得身后一个霹雳般的声音响起,“哦!六妹、老婆,你们在这里喝上了。” 大家一看来人,便纷纷让开条路。 只见傅异左手抱着两个酒坛,右手拖着醉得东倒西歪象条死狗般的酋木正走了过来,边走边囔:“这酋木正没鸟用,半坛不到就倒了。来来来,那个阿图,老子来和你喝上几坛。” 阿图看到他手里的两个酒坛,酒劲上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八)那一鞭的风情 明阳高升,野地上晨雾已散,打森林中传来一阵火枪的枪响声,随即但听得鸟的哀鸣与翅膀扑腾声,一群斑鸠、山鸡之类的林鸟惶急急地逃窜而出。 这些鸟被人从林子里吓了出来,却不知林外早有一枪正在守候着它们。但见枪头上的望山已经瞄准一只斑鸠,随着扳机的扣动,撞锤落下,火枪发射,发出“砰”地一声巨响。那只斑鸠虽被吓得呱呱只叫,双翅一阵乱拍之后,却还是安然无恙地从猎手头上飞了过去。 此击无功。 “上弹。”猎手喊了一声,随手把枪递给了身旁的一名侍卫。 侍卫接过火枪,从腰间的弹匣中取出一个纸质的弹壳,伸到嘴边用牙咬开,将里面的一部分火药倒进枪管,然后将剩下的火药以及里面的弹丸也塞进枪管,用一根铁通条捅到枪管的尽头,这样就完成了装弹。 等他将装填好的火枪递给猎手,猎手举起火枪再瞄之时,却发现这些惊鸟们早已飞得远了。 猎手失望地垂下了枪头,只是望着手中的枪发呆。他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目颇为清朗,浑身带着股书卷之气,其名叫谢瑨,乃是北见国国主谢虔的世孙,世子谢弁之嫡长子。这次北见国攻略中川城,国主便派了他做了此战的监军。 这杆火枪上,所有铁制构件都被油脂涂抹得发亮,木质的枪托与枪柄上还镶刻着一些好看的花纹,无论是铁件还是木件的表面都光滑异常,毫无糙手之感。看得出来,这是柄做工精致的火枪。 枪是顿别介傅兖所赠送的,说这是大宋最新式的火枪,是日升商号从福建向朝廷的军械厂订购火枪时先得来的样品,一共两杆,特献上一杆赠予世孙。他还说这种新式火枪采用撞锤引发燧石产生火花发射,比原来的火绳式火枪发射速度快了许多。虽说是最新的火枪,可朝廷五、六年前就开始装备自己的军队了,只是最近才开始对诸侯开禁。 日升商号和大宋沿海的商家们都有生意来往,他们的消息要比国府还快,路子也比国府要广,这使得谢瑨暗暗有些妒忌。他得到此枪,心中兴奋不已,昨日忙着处理完了各种政事,今日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来试验这新枪的威力。这杆新式火枪果然如同傅兖所说的有着种种优点,但只是因为撞锤撞击的时候会引发枪身微微震动,用这枪进行瞄准射击的难度就增大了,所以这也就是适才他没打准斑鸠的主要原因。 就在他发愣的这阵,打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抬眼一望,却是一军人马开了过来,俱是黑衣黑甲。再向远望,但见后面人马连绵不绝,逶迤二里。 “顿别军开拔回师了。”他心下明白,便将马头拔于路边,让开道路。 傅家自十七年前,年仅二十四岁的傅兖继承家主以来,家业是蒸蒸日上。如今,傅家的日升商号遍布北见国,甚至将生意做到了北方的库页岛上去了,日升牧场也在原拂、枝幸、雄武、纹别等地开有分号,还与大宋军方签订了长期的供马合约,财力算得上雄厚。 这次中川之战,谢瑨是见识到了有“北见国第一强兵”之称的顿别铁甲重骑,那破阵的声威真是猛若雷霆,势不可挡。与其相比,虽然北见国府也有重骑兵,但却是要差得远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府虽然时常使用顿别兵,但始终不是对傅家太过放心,附庸太强对主家并非一定有利。 顿别军虽强,但人数却少,总兵数不过是八百多,这是由于大宋的诸侯国都是仿效了隋唐的府兵制度,兵源与辖地民数以及耕地、牧地数量是密切相关的。原拂的人口有顿别的五成,地域却是大过顿别,若是应允了傅家的请求将原拂归还给他们,顿别军的规模也因此可扩充许多。 国府的策略一向是即不希望附庸差劲,也不希望他们太强,最好是有些实力却又不得不紧密依靠着国府。傅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顿别军又太强,所以国府一直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将原拂还给他们。可照着傅家这十几年来的功劳,也是该给他们增封了,所以在取天盐城的问题上,谢瑨就拒绝了傅兖出兵的请求,也不好让他们把功劳立得太大。 就在他这番胡思乱想之际,顿别军的前军开到,人人精神抖擞,步伐有力,面上洋溢着一种胜利后的自信。 “不愧是虎狼之师。”谢瑨暗中赞叹一声。 此次大战,北见国一共调集了五处共八千人马,其中傅家的顿别军出兵虽然六百,却俘获对方数名大将与五百多名士兵,斩获最大。尤其是傅异,他带着铁甲骑兵冲破敌中军,阵斩高潜立下头功。还有那个夜叉花蕊,据傅兖所报上的功劳簿上说,也擒获了对方的一名校尉、两名都尉,且说得敌方大名鼎鼎的神箭酋木归降。 除了傅兖之外,傅异与傅恒都来拜见过他了,但那个夜叉花蕊却是从来未曾谋过面。 “真的是如同传说中的花蕊夫人吗?”年青的心总是会不经意地就泛起一片遐想,涌上一股好奇。 一阵马蹄声响起,打远方小跑过来一队女骑,谢瑨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或许这里面就有那个夜叉花蕊也说不定。 “嘚嘚嘚。。。”,这队女骑慢慢地跑近,她们的身影逐也渐的清晰起来。 女骑最前是一名骑着枣红马的红衣银甲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正在和旁边一黄骑上的红衣红甲女子说着什么。两人似乎说到了好笑之处,那名女子不禁笑低了头,待她抬起头来望向这边之时,阳光斜射在她的面庞之上,双颊之间露出两个浅浅的笑靥,犹如百合绽放。。。 看到这里,他的心犹如小鹿乱撞,“砰砰砰”地几乎要跳到了心口之外,头中又象有万千只蜜蜂一起嗡叫,捣得脑子仿佛浆糊一般混乱。 “我要死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意识。 傅莼慢慢收敛了笑容,因为前方的路边正有一个呆子在盯着她死看,这个呆子的身上还穿着套装饰华贵却防御薄弱的铠甲。 防御薄弱的主要缘故是因为要求轻便,所以铠甲的铁片要打得极薄,从侧面看跟一张纸的厚度差不多。正因如此,所以战场之上长矛一捅就破,甚至脱下来时还要求轻放,因为或许一不小心之下,那铁片就弄弯弄折了,其防御效果可能还比不上一件老棉袄。虽然无用,但很多世家子弟都是身单力薄之人,又喜欢摆派头显威风,所以就花了大价钱去买这种没用的装饰性华铠。 如此看来,这个人不但是个呆子,还应该是个纨绔子弟。 两马交错,只听得“啪”的一声鞭响,谢瑨金盔之上的红缨被她一记长鞭削落于地。随即枣红马跑了开去,留下一串玉缶般清亮的笑声。 “大胆!”谢瑨身旁侍卫们大怒,拔刀打马欲追。 “退下!”谢瑨醒过神来,厉声喝道。 “是。”侍卫们纷纷勒马退后。 谢瑨喝退手下,再次望向远处那女子消失的地方,心中暗赞:“那一鞭打得好帅!” ※※※ 经过五日一百九十里路的行军,中途经过了与中川之间相距一百一十里的松音城,第六日,也就是八月十日的下午三时,顿别军回到了昇阳城。 顿别,乃是大宋和州省虾夷岛北部地区的一个乡镇,范围一千六百方里,有一千五百八十户,人口八千余。 虾夷之地,大山连绵,山民不少。这些山民大多是本地土著爱努人,本以渔猎与山林采集为生,后因外来人大量涌入而不得不退居山林。在向移民习得农耕之法后,于山间的平地之处也从事耕作。 虾夷拓殖初期,移民与山民关系不佳。山民因恨土地被占,时不时就会化身山贼,下得山来或偷或掠,令人防不胜防,双方时常冲突,移民便立营寨与之对恃。后来山民与移民之间关系逐渐改善,大多人又从山中来到平原之上与移民同事农牧,互通嫁娶。虽然山贼的威胁已基本不在,但此后诸侯之间又开始了互相攻伐,战事不断,营寨便扩建为城堡,逐步升级。 昇阳城便是这种背景之下的产物。傅家原本姓谢,乃是北见国宗室。八十多年之前,宗室谢栁鸶夜4∠率て皆11虏皇勒焦Γ还鞣庥诙俦稹v詈罟麓笏位适夜呃谑胰羰鞘芊馕接梗氐酶眨虼诵粬更姓为傅,这便是顿别傅家的由来。 顿别的地形是东面临海,由东往西依次是平原、丘陵与群山。丘陵一带牧草生长旺盛,是附近大大小小数十家牧场的放牧区。平原上则是广布麦田与牧草田,几道河川打西面群山流来且在平原上纵横交错,最终向东汇入大海。 此地东北离海不远有一湖,名为野芷。每逢春夏,数百种鸟类从南方飞来,落脚于这片湖区,乃虾夷北部的一处名胜。野芷湖方圆百多方里,由两片湖水组成,相互间由狭窄的水道连接,西南则流出条小河与海相通 昇阳城规模不大,介乎城与堡之间,地处野芷湖西北,与湖相距约四里。城廓东西长二百五十步,南北宽二百二十步,周长二点八里,其地基建于一块稍稍突起的高地之上,与平地有两丈的落差。这一带河道众多,利用了这个特点,建城之时只是挖了几道宽宽的深壕就将几条小河相互联通起来,形成了城堡的天然护城河。 城堡四角凸出,中央内凹,四面各建一门,正门开于南面。 城墙体由土垣筑基,土垣上砌石为墙。土垣高二丈,底厚四丈,顶厚二丈;立墙高五尺,墙上多开射孔;立墙内侧设有走道,走道上建有炮台,十六门火炮被安置于城墙上各处。 (九)入城仪式 风卷旌旗,金鼓不鸣。 大队人马开到城外,先整队列,各就各位站成数个方阵。 接着,二十一辆大车鱼贯开到方阵之前,一字排开。每辆大车上都摆了个白色的尸袋,这二十一个尸袋里所装的就是本次中川大战中顿别军阵亡的将士尸体。 此时,城门口已经等待着大批迎军的亲属,黑白两色的招魂幡,白色花圈、花环与五彩的旌羽旗帜交相混杂,迎军的人群中也是穿素披缟与华服盛装相互映照。 悲与喜,反差竟是如此的鲜明,甚至是交揉在一起。 忽闻城头一声号炮,鞭炮声大作之下,铙锣鼓号唢呐声齐鸣。 一名戴着熊头面具,身披熊皮大氅的巫师手持桃木剑,由城门口高歌狂舞而来。在凄厉哀凉的乐声中,只见他的脚下踏着古怪的步伐,或前或后地交替,忽左忽右地摇摆,如风中飞絮。同时,又口中放歌,右手木剑做砍杀状,左手向外虚扔符咒,仿佛置身于鬼群并与之相搏。 两名穿白戴孝的弟子紧跟在巫师之后,口中吟唱,沿途散洒白色纸钱,身后则是数面幡仗与吹打乐队,然后才是这些尸体的亲属们,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路相互扶携着号哭走来。 这群人行到马车前面,豁然分开。乐队停在外围吹奏,巫师与弟子们在尸车间继续巫歌神舞。那些亲属家眷们则扑向马车,一辆辆地寻找着他们亲人的尸体,寻到后便放声大哭,呼天抢地,气氛惨烈得令人心酸。 “开天辟地到如今,老君是我母舅亲,我是老君外孙亲,手举一把桃木剑,变幻一万八千斤。举起来,动天地;放下去,鬼神惊。天翻地覆,弟子打了二十四处铁栏杆,天翻地覆,弟子打了二十四道铁衣服。开天门、闭地府,留人行,塞鬼路、宰鬼头,杀鬼脚,穿鬼心,破鬼肚,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巫师口中歌声忽然大变,前刻还是哀怨凄厉、悲悲凉凉,此时却变为铿锵有力、抑扬顿,又密集似雨、响彻云霄,配合他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的怪异唱腔,令人惊心动魄,把大众的情绪犹如推波赶浪一般地从低谷一层层地推向高潮。 “上有玉皇张大帝,下有地府十阎君,阎君差我站斩妖精,大金刀,斩邪魔,小金刀,斩邪精,弟子一斩,斩你邪魔化灰尘,斩斩斩,吉星高照灵,太上老君,及及如律令!” 一时间,但听得锣鼓声、铙钹声、唢呐声震耳欲聋;巫歌声、哭喊声、哀鸣声乱成一片,离尸车稍近的人即刻就被这种气氛震憾得一颗心砰砰乱跳,紧张郁塞之气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上。 睹景伤情,一些在城门口观礼的人与部份士兵都忍不住地号啕大哭了起来,配合着场中的巫唱和哭声,真是凄惨一片。 终于,仪式进行到了尾声,巫师带着弟子们蹦蹦跳跳地唱着向城门舞去。随后,被亲属认领了的尸身的五辆马车跟着巫师缓缓向城内行去,剩下的十六具尸体的家属则是住在城外,也纷纷各自扶车离去。 当最后一辆尸车进入城门后,另一声号炮响起。城里城外、城头城下的上千名军士立刻齐声高喊三声“威武”,声宵震天。随后,城门前一队军乐开始奏响凯旋曲,一名中年人扯着嗓子立在门口大喊一声:“入城!”。 于是,城外的顿别军以分成了两股,大部分军士各自回自己城外的家,另一股约一百七、八十人则按着伤者在前,骑兵次之,步兵最后的顺序,排成了一条长队入城。 城门口,傅喆一家站成了几排,早就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们进城。 站在中间的便是他们四兄妹的父亲傅喆与母亲王氏。傅喆今年六十二岁,身形清瘦,龟形鹤骨,一缕花白的长须垂到了肚腹,见到儿女们快步走来,捻须而笑,犹然自得。 “爹,外面风大,您就不必特意出来迎孩儿们了。”傅兖抢到了父亲的身边,扶着他的右臂说,然后再向着王氏喊了一声“娘。” 王氏比傅喆小四岁,身形微胖,一脸的慈眉善目。见到儿女们凯旋回师,早就是满眼喜色,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长子,口里一个劲地说:“好、好。” 傅喆听了他的话,却很不高兴地说:“你是说爹老了?爹走不动了?你又是那只眼睛看到爹走不动了?”,几句话问得傅兖哑口无言,只好陪着笑脸。 傅喆冷哼一声,抬眼却看到了傅异与傅恒身后的傅莼,双眼便眯成了一条缝。 傅异与傅恒见到老爹的目光扫来,赶紧恭恭敬敬地围上来叫了声“爹”。傅喆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伸出右臂在两人身前象扫垃圾一般挥来挥去,口中囔道:“靠边,靠边。。。”意思就是要他们两个让开身子。 傅异与傅恒见老爹手臂扫来,赶紧各自退边一步,侧身让路。路让开了,傅喆左臂一挣,摆脱了扶在臂膀上傅兖的手,然后就笑眯眯地伸出手去对傅莼说道:“来,莼儿,跟爹进城。” “爹。”傅莼娇呼一声,走上前来却是扶住了王氏的胳膊,嘴里说:“妈,女儿想您了。” 听到女儿这句话,王氏自然是眉花眼笑,傅喆却好像有点吃醋。傅莼听见他口中连咳带着鼻子哼哼,便用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说声“爹,女儿也想您”,他这才把脸渐渐地松开。 这时,身旁的傅异、傅恒走上前来各喊一声“娘”,傅博与傅広从他们身后闪出,口里也跟着喊“爷爷、祖母。” 傅喆对着两个孙儿满意地看了几眼,口中道:“好、好,都是好孩子,随爷爷进去吧”,然后便在他们的拥护下与王氏一起入城。王氏刚准备和两个儿子说几句话,却被傅莼拉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里走,只得便走边回头对着两个儿子道:“来,跟娘进城吧。” 傅兖三人受了冷落,只是相对苦笑。不知怎地,傅喆向来都不爱搭理三个儿子,但对三个女儿却是只有溺爱。不过,他们三兄弟从小就是受着这般不公平的待遇,早就习以为常了。 傅博是傅兖的长子,今年十七岁,他生得完全不象是北方人,白皙而文雅。傅広是傅异的长子,他与傅博的外貌完全是两个极端,面上黑里透红,身形敦壮厚实,虽然才十六岁,脸上却已经长了一圈胡渣,看上去倒显得比傅博还大两岁。这次出征,他们两个跟着上了战场,虽然都是干着一些比较安全的活,但总算也是尝过了初阵的滋味。 傅喆与王氏走后,便露出站在他们身后的三家人,乃是傅兖的妻子千叶,十六岁的长女傅萱并十三岁的次子傅冲与七岁的次女傅鸢;傅异的妻子蔡沁与十一岁的次子傅合、九岁的长女傅槿、七岁的三子傅欢;傅恒的妻子曾彤、妾朴爱颐,连同他十四岁的长女傅樱、十二岁的长子傅闻与七岁的次女傅榕,朴爱颐怀中还抱有他一岁的次子傅思。 千叶是网走大族千家的女儿,今年三十七,已经为傅兖生了二子二女,可身材还是保持得非常之好,腰部还是纤细,皮肤仍旧是白皙与光洁。傅兖因为家族与生意的缘故,时常在外奔走,这个家里里外外全是靠千叶一手操持,并且管理得井井有条,家业逐渐壮大,她实在功不可没。也许是为了感激这份辛勤,傅兖没有纳妾,有了千叶他还奢求什么呢。 傅兖打城外的远处就一直盯着自己的妻子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千叶也昂着头,淡描过的柳叶眉下,一双美目望着自己的丈夫向她逐渐走进。。。 不过有两个人破坏了他们相见时的情绪,十三岁的傅冲和七岁的傅鸢口中喊着“爹”冲了上去,拦在了他们之间。傅兖弯下身子搂住两个孩子,口里说着慈父该讲的言语,眼光中却对着妻子传达着歉意。 十六岁的傅萱虽然很有随着弟妹们冲上去的冲动,但她已经是成年少女了,做不得这样的举动,只好呆在了母亲的身旁。她身材与傅莼几乎同出一则,双腿修长合度,是远近出名的美女,不过却有着一副假小子的性情,成天都在腰上挂着一把短刀。 傅樱今日穿了一身樱花般的粉红,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今年才十四岁,肌肤雪白,头上梳着一个双丫髻,象一个可爱的布娃娃。待到两位叔伯与父亲都和家人相见完毕之后,正准备随着父母入城,却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兵正向着这边走来。 他虽是年少,却身材长大,比常人都高上几乎一头,肩头扛着根长矛,身后还背着个古里古怪的大包,身旁的兵在对着他说着些什么,而他却只是一个劲的傻笑。不过他好帅,眉毛又黑又长,鼻梁且直且高,嘴巴的弧度好漂亮,笑起来直让人心里砰砰跳。。。 (十)先吃饭后睡觉 阿图虽然理论上是傅莼的亲兵,应该是归属于亲兵屯,但他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各种军规一条不懂,因此就暂时被分到钟什长的那队步兵里接受训练。这五日,他便是跟着这拨人白日行军,夜间扎营。 顿别的兵制,每十名步兵为一什,每什设什长与伍长各一名。什长是这一什人的长官,伍长不是指管五个人,而是副什长的意思;然后就是三什人为一队,长官叫队正;再就是四队人为一营,长官为都尉。 在钟什长这什人中,阿图与木吉最是投缘,行军时两人并肩而行,晚上睡在一个帐篷里。几日下来,由于木吉很会教人,而阿图也很会学习,因此他已经学会了说不少话。 此时,两人刚走入城门,便听见路边有一个女子叫道:“阿图?” “是!”他抬起头来,爽快地答道。 发话的是名眼睛大大的少女,穿着一套翠绿的衣服,一边向着这边发话,还一边玩着打肩头垂下来的一根长辫子。 或许知道他的底细,见他应了声,她也不多话,只是走上来和木吉说了几句。木吉听了,便接过了阿图手中的长矛,并让他摘下腰刀也拿在自己手上,说:“我帮你入库。” “入库”这两个字阿图可没听懂,不过也猜了个差不多,想来就是要归还兵器,便点了点头。 木吉见他会意,便指着那少女对阿图说:“你跟着她”。见他再度点头应允,眨了眨眼睛后就扛着兵器走了。 少女待木吉走后,一摆手说:“跟我来”,将手里的辫子向身后一甩,转身就向着城内走去,阿图连忙快步跟上。 南门入城,眼前就是一条带着右弧的道路通向北面。走了不远,阿图便看见道左有一个大院,规模不小,院里还有一座四层高的殿楼,楼顶应该是城内的最高处了。 城内的路面是用粘土夯实的,两侧还有地沟,这样就连雨天也不会积水。沿路的道路两旁栽种着绿树,两旁的房屋建筑是诸如饭堂、医堂、仓库、武厅之类的设施,以及车马、铁器、木器、砖石等制所,也有好几处杂货店铺。 “我叫小清,是夫人派我来的。”女子边走边说。 她的话,阿图听明白了前半部份,至于“夫人”是什么意思,还没有搞懂。不过这没关系,知道她叫“小清”就够了,于是说:“我叫阿图。兄弟,咱们去哪?” 小清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出了声来,莼小姐说过这人只会夹缠不清地说几句而已,看来果真是如此,便道:“你说错了。你应该喊我姑娘,不是喊兄弟。” 阿图嘴里“哦”了一声,眼睛眨巴了几下后问:“女的,姑娘;男的,兄弟?” 小清见他掌握了要点,便点点头,然后就听他面带喜色,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雌的,女的;公的,男的;姑娘是雌的,兄弟是公的。” 听罢这句,小清背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姑娘,咱们去哪?”他继续问。 “你的住处。” “住处?” “就是。。。睡觉的地方。” “哦,住处。”阿图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即刻又说:“我还没吃饭。先吃饭,再睡觉。” “饭桶。少啰嗦,跟着就是。” “饭”这个词阿图是懂的,“桶”他也是懂得,于是便问:“我的住处有一桶饭?” 小清听了几乎要笑跌到地上去。 。。。。。。 两人就这样说着走着,很快就来到城北。阿图沿路数了数,大道两侧向左或向右的横街各四条,但前三条都不是直通的,只有第四条是由东到西横贯全城,这主要是因为那个大院太大的缘故,道路的设计得迁就院落的位置。 到了城北,向左拐入第四条横街后,就来到了靠近城墙的一个院子。院子坐南朝北,打南进院就看到一条走道通北面出口,走道两侧是成排的红瓦房。房屋都是红砖砌墙,红瓦覆顶,木制楼梯楼道,呈东西走向的二层排楼结构,共有四排八幢。这些排楼看上去红彤彤一片,每两排之间的地面上都有水井一口,乃是升阳城单身汉的住处。 此时,院内四处,排楼上下走动着不少人,其中和阿图认识的便开口跟他打起了招呼。阿图记性极好,所有和他见过面、通过名的人都是记得,当下便手中抱拳,一一喊出那些人的名字。 就这样,小清带着他来到最后一排的右边排楼,楼的侧面写着个“八”字,便是第八幢的意思了。两人沿着墙边的木梯上了二楼,再顺着长长的楼道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口。在她取出钥匙打开了门后,一间小屋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屋子很小,墙上有一个壁炉,尽头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床,然后就是房正中一张小圆桌与一把椅子,靠墙还有立着个柜子,然后就是一个洗脸架,除此之外,就别无它物了。 小清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住这里。” 阿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这屋子一阵,感觉还不错,就连连点头。然后随手就把背上的包取下,往地上一放,便是宣告“我住下了。” “你看你,一点都不讲个干净,包怎么能随便往地上扔。”小清出口责怪了起来。随即弯下腰去,将那个大背囊一提,想把它放到桌子上。 只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包在小清的一提之下竟然纹丝不动。小清又惊又疑,再次用力上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将这个家伙提起了数寸高。 “这里面到底装着啥啊,这么沉?”小清放弃了,站起身来带着恼怒问。她虽然能勉强把它提起来,却是无力挪动。 “我不懂。”阿图作出副憨头憨脑的模样。其实上句说他不讲卫生的话他是没怎么听明白,但问包里有什么这句话他是明白的。 “算了,”小清也懒得去管他包里到底有什么货色,:“先洗脸,再吃饭。”,见他点头便走到屋门口指着院中的那口水井说:“自己去提水,我等你。” 于是,阿图忙不迭地拿着水桶下楼取水,然后入屋洗脸。 很快,梳洗完毕,阿图穿着一身军衣,外面披了傅兖送给他的大氅,腰里还别了一把从哲阳那里缴获来的佩刀,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了小清的面前。 小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然后就转身下楼,口中说:“走吧,记得锁门。” 昇阳城里无人不识得傅兖的天鹅羽大氅,此时见到他穿了出来,知道内情的人倒没什么,不知道的人都是面露诧异之色。 阿图随着小清回往南走,这次却被她带进了途中所见的那个大院。 ※※※ 大院位于昇阳城中部偏西南的位置,四面开门,内住傅氏一家。 院中正南是一座四层的殿楼,一楼是个大殿,旁设议堂、宴厅,平时的见客就在这一楼;二楼是昇阳城各部的公事房;三楼设会室、茶室、静房各一处,是昇阳城主脑召开内部会议与私下会见重要客人的场地;四楼则全部归了傅喆,这里设有一个神堂。他喜欢求神拜仙,所以需要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来与神仙多多亲近。 殿楼之后用墙隔开多处小院落,分别住傅喆、傅兖、傅异、傅恒与傅莼五家。今晚的接风午宴便是在这大殿的宴厅内进行的。 天近昏黄,两杆铜制吊灯从天花上垂下,各分出十六枝,共三十二盏油灯已全数点燃,连同四角的落地灯、墙壁上的壁灯,将整个宴厅映照得一片堂皇。 厅内靠左摆放着四桌酒席,上坐傅家人与本家的封臣、顿别军将领以及城内一众有职司的首脑;右边则立起了布幔屏风分隔出一处偏厅,也摆下了四桌酒席,乃是为家眷与孩子而备。按规矩,在正式的场合中男女不可同席。 正厅上,傅兖因为是家主,自然是坐了主桌首席。傅喆是他爹,便坐了次席,余人则按各自相应的身份职位依次而坐。 傅喆是嫡长子,毫无争议地继承了家业,虽然他对政事与军事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但自他当了家主后还是做了两件及其正确的事情。第一件就是将自己的兄弟们都赶出了顿别,每个人或分得顿别外的某个牧场商号,或分得一笔现钱,各自另立门户,省得他们呆在昇阳城里给自己添麻烦;其次就是早早地将家业传给了傅兖,这十七年下来,瞎子都看得出,傅兖当家胜过他自己百倍。 因此,如今顿别的傅氏一脉也就只剩下了傅喆一家了。今晚的主桌之上,除了傅喆与傅兖三兄弟之外,便是五姓封臣的家主领家,再加上个日升商号总号理王保甲作陪。 五姓封臣,分别是杨、佐藤、花泽、横山与杜家,其当下的家主分别为杨仓、佐藤取、花泽鹚、横山势、杜袭。其中,杨仓是昇阳城大总管,佐藤取是忍者与斥候首领,花泽鹚是马场主管,横山势与杜袭是顿别军的两名都尉。 其他到宴的还有顿别军的房岳、周洪、芦明泽、西门度、闵英、蔡进封、酋木正等十几名正副都尉,然后就是各处制所、库房、医堂、商号等的正副主管。 偏厅里,自然是以王氏为尊,千叶与几名弟媳招呼着前来吃酒的女宾和孩子。至于傅莼,这种场面她是对付不来的,只坐在傅萱和傅樱之间,跟同桌的几个侄儿侄女说着出征时的种种趣事险情,听得一干后辈时而紧张无比,时而又是哄笑连连。 (十一)庆功宴 酒宴开席,先奠亡灵。 轻骑二营都尉周洪的副手,副都尉张炯被乱枪射死,前三杯就祭奠了他与另外在中川大战中阵亡的将士。祭奠完毕,众人就开始正式吃喝了起来。 如今日这种庆功酒宴也算不得是什么盛事,一来是不请外人,二来是虾夷打仗是常事,三来是顿别军自傅栆岳淳蜕跎偈Ю奔募复虬苷潭己透导颐皇裁垂叵担虼苏獍愕那旃p缇脱荼涑闪艘淮谓衔≈氐木鄄停蠹页猿院群龋邓的帜侄选 酒过三巡,傅兖就端起酒杯对着同桌的五位封臣说:“此次中川大战,幸诸位领家连同家兵用命,我军乃得全胜。为此,傅兖先敬各位一杯。” 说罢,端起酒杯环敬五人后一口饮下。这五人见主家敬酒,个个都站起身来,口中说着“谢顿别介”之类的话,同饮一杯。 看着五人喝了酒,傅兖只把手一压,示意他们坐下后继续道:“此次出兵,本冀望能立下殊功,得回我原拂故封,不想事与愿违,”说道这里,长叹一声:“兖知晓诸位望我傅氏增封已久。何故?主家兴旺,臣亦有得。只怨傅兖无能,愧对各位了。” 领家之于附庸就好比附庸之于诸侯,领家依据主家为生,同时也是主家力量的一部份。如花泽家历代擅长畜牧,傅家的马场就多多依仗其力。佐藤家培养忍者有百年的历史渊源,顿别的谍探与情报就交予其管领。尤其是,与普通的家臣相比,领家乃是一个家族都与主家同进退,而普通家臣只是个人行为。所以,对于每一个附庸来说,领家的忠诚乃是至关重要。 “顿别介哪里话!”同桌中某人一顿酒杯,正容亢色:“此乃国府不公,与主上何干?再说,主上素以仁德待人,赏罚分明,我等只有敬服,又何来嗟怨?” 大家一看,说话之人乃是横山势。他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却样貌雄蛮,满面横肉,铁茬乱须,活脱脱地一个小版的傅异。 当下,杨仓也正色直言道:“我等随着主家已数十年,历经数代,不为一朝一夕之利,但求尽责尽心,主上无需过虑。” 杨仓五十来岁的年纪,身为大总管,管着本城的大小政务,浑身便是一股精明强干之气。杨家最早追随傅氏,位居诸领家之首,封地也是最大,有一百二十余户。 等他说完了这番话,其余的三位领家花泽鹚、佐藤取与杜袭也纷纷其身表态,请傅兖不要为无法给臣下增封而忧虑。 当初傅家被减封原拂,这些封臣们都跟着减了封地的,既然主家无法增封,这些臣子也就增封不了。如今杨、佐藤、花泽、横山、杜家的封地是五个村落,各自为一百二十户,一百户,八十户,六十户与五十户上下,这些封地确实不大,每年所收的赋税也是少得可怜。 傅氏的财力来源于自家的产业,而这些封臣们没有产业,光靠这点赋税根本就无法养家活口。若有战事,这些封臣还要按着所拥有的民户数出兵。如此次中川之战,杨家就出了七十兵。 这五家中,花泽家因为替傅氏牧马,可以从日升牧场的利益里取的一定比例的分红;横山家领地里有个煤矿,每年也有一两千贯的收入;其余三家都是穷得叮当响。尤其是佐藤家,他家唯一的技艺就是培养忍者,除此以外,别无所长,若不是傅兖每年都拨给他一千贯的“养忍金”,恐怕连锅都要揭不开了。 听了他们的话,傅兖虽然很高兴,但总觉得心中惭愧。他是一个很讲公平的人,既然无法给他们增封,那么其它的补偿就肯定是少不了的。 于是,他对着傅恒点了点头。后者领命,边摇着羽扇边说:“顿别介的意思是:这次大战,我顿别军立得头功且俘获敌兵五百二十余人,为此国府赐下奖赏二万五千贯。这笔赏金里,除去每名阵亡将士抚恤二百贯,剩下的一半用来犒劳将士,一半就按你等五家的出兵数目均分。这个章程,大家觉得如何?” 若是按照这样的分法,就等于是领家们可以按每兵四十一贯来领取这笔赏金,杨家出兵最多,一下子就可以领到二千八百多贯,最少的杜家都可以几乎领到一千二百贯,这相当于他们领地年赋的二倍有余。 听了这个章程,五人都是大喜,口中连连致谢。谢完了傅兖,再谢傅喆,对着老爷子也大拍一顿马屁。 说好了奖赏之事,人人是兴高采烈,酒桌上的气氛也就更浓了。再喝一阵,话也是越来越多,从天南海北到海阔天空,开始没完没了。 每每到了这种时刻,傅兖与傅恒只是微笑听着,也不怎么开口。傅异喝了几大碗后却吹嘘了起来,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模样,那口才真是了得,一口唾沫能砸出好几瓣水花,说到精彩之处,尤其是他催动铁骑冲阵之时,没去中川的人听得连眼珠字都要鼓出来了。 傅喆这个人最喜三件事,一是修道,二是面子,三是听人拍马屁。今日傅兖出手大方,他觉得是挣了面子。众人马屁纷纷拍来,那更是爽得沁心。所以是心情大佳,酒也喝了好几杯,捻着胡子乐呵呵地听着傅异猛吹,面上也带着些得色。 “嘿嘿!只见那将,手持一根丈八长矛,对着老子迎面就戳。那个声势,那个威猛,那个狠辣。。。嗯。。。老子先喝口酒。。。咕咕咕。。。嗯。。。刚才说到那个狠辣。老子当时背上就惊出了一身汗,那个汗流得滂滂声,哗啦啦地把老子的裤子都。。。” 酒桌上,傅异正说得抑扬顿挫,忽听得身后傅莼说了一句:“爹,阿图来了。” 转头一看,果然是傅莼从女宾那桌跑来这台,正对着傅喆讲话。再一看门口,见到小清带着那小子正向着这边走来,便停住话头,笑着道一声:“这小子不错。” 原来那日晚上傅异去找阿图喝酒,几轮强灌之下,这少年忽然发了狠,脱了上衣,左手羊腿,右手酒碗就跟他干了起来。两人各喝了一坛之后,阿图终于撑不住了,酣然倒地。 傅异素有“酒猛”之称,整个顿别就没人比他能喝。阿图虽喝不过他,但少年人能有这股狠劲,就是很得傅异这个好酒之人的心喜。 小清带着阿图穿过数桌宴席,所过之处大家都用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么个人,暗道:“就这么个少年人,难道就能轻松地打倒那么些名将名角。” “爹,这就是您要看的阿图。” 傅莼站在傅喆的椅后,趴在椅背之上凑近了老爹的耳朵说着话。说完这句,对着傅异笑道:“三哥,什么时候再把这小子灌一回?” 傅异将腰一挺,嘿然笑道:“六妹,你可是不厚道。咱以大欺小这事干一次也就够了,总不成老去欺负一个孩子吧,是不?” 这桌上,五位领家中的四位都曾经被傅异穷凶极恶地灌翻过,此时听到他这一番的高风亮节说词,个个心头暗想:“你欺负老子的时候为什么都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阿图走到了桌前,听傅莼一指傅喆说:“这是我爹”,便立马按小清在路上教他的招式,抱拳鞠躬说:“见过傅老爷。” 傅喆站起身来,一对老眼仔细地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阵,喜笑颜开道:“小兄弟样貌奇特,好好!” 说罢,他就在身上一摸,摸了两下却没摸出什么东西来,随手除了腕上的一串玉珠递给他说:“这个给你,算是见面礼。” 他的话阿图是基本上没听懂,但见他神态可亲,又给自己东西,便伸手接过珠子。低头一瞧,但见这串珠子共十八颗,粒粒饱满晶莹,碧绿可爱,再次躬身说:“谢谢。” 这副珠子在傅喆手上戴了十几年,一向都是物不离身。傅莼没想到爹一个照面就把这串珠子给了这小子,心里不禁暗暗妒嫉,气呼呼地说:“你也不知走什么运,得了大哥的大氅不说,爹还舍得把这串珠子给你。” 傅喆却一摆手道:“万物都各自有主,这位小兄弟与爹的腕珠有缘,乃是当得的。” 阿图也不清楚他们说什么,只是张着嘴巴,眼珠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 傅喆看了他这副表情,笑道:“老夫与你一见投缘,以后你若有事,可以直接来寻老夫。” “老夫”是什么意思?“一见投缘”又是什么意思?这几个词实在有些难于理解。。。 傅莼看他面露呆傻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对着傅喆道:“爹。他笨着呢,您说的话他多半听不懂。”接着就在阿图肩上一推:“走,去吃饭。” 这句“去吃饭”阿图可是听懂了,便向傅喆拱了拱手,随着傅莼走出了宴厅。 傅莼带着阿图走后,傅恒忽然问父亲:“爹,您适才说这少年样貌奇特。您深研相术,不知这少年。。。” 傅喆听了,白眼一翻,横眉冷目道:“你一心沉迷于兵法纵横之类的末学小技,于阴阳五行、四柱八卦、周易术数此类大道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如今你想得我评语,却是休想。此乃天机,若想得知,自己读书去。” 同桌之人听了这番言语,都是脑中一阵发晕。 (十二)你姐姐我老婆 宴厅的后面就有厨房。厨房外有一间小房,是用来给厨子与帮佣吃饭的。现在虽然是吃饭时间,但大家都在忙成一团做饭递菜的,里面空无一人。 “张婶。” “来咧。”随着傅莼一声喊,打厨房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白白胖胖,带笑的脸一团和气。 傅莼抬起手肘,大拇指向身后反指阿图,说:“有客人。要大块肉,大碗菜,大盆汤,大桶饭。” “哦。”张婶一瞧她身后的阿图,问:“莼小姐,有几位客人?” “不多,就这么一位。”傅莼笑道,随后又补充说:“别小瞧了,他可能吃呢。” 张婶带着怀疑的神态回去了厨房,阿图随着傅莼走进了旁边的小房。小房正中摆着张长桌,她指着桌前的条凳对阿图说了声:“坐吧”。 等阿图坐下,傅莼转到桌子的另一边在他正对面坐好。 “哦?”阿图觉得很奇怪,对面她的一双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难道脸上有什么古怪?”他忍不住地用袖子在脸上搽了搽。 “也不知你怎么这么好运,不光大哥,连爹都把他的宝贝送给了你。爹还说你相貌奇特,我看看。。。”傅莼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轮,觉得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这段话有些长,阿图听得迷糊,不知该怎么回答。 “算了,你慢慢吃吧。” 傅莼站起身来,留给他了个怪里怪气的笑脸,转身离开。 “这女子打起架来凶巴巴的,平时倒是挺和气的。。。嗯,长得也真不错。。。” 不过在太空的时代,无论是人还是类人,或者是其它生命体,外观都是极其次要的,重要的内在。内在主要是指一个生命体所拥有的能力,尤其是有没有异能。至于外观,只要往形体机器内一躺,出来想变成啥样都是可能的。但比较高级的形体变形,如变成强化人,或者更高级的移植人,以及强化移植人就得去转幻星上做升级,这种服务不但要收费,而且价钱巨贵。 目前这个世界,肯定还没有变形这种技术,所有人的模样都是天生的,那么傅莼的漂亮也是天生的。不过这只是他自己觉得她漂亮,但她是不是真的漂亮,就是说地球人是不是觉得她漂亮,这点他还不太拿得准。 “吃饭了。” 张婶端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在他面前放下了一盘切牛肉,一碟蒸腊肉,一碗猪肉炖菘菜,一盆鱼汤、一小桶米饭,一个空碗、一双筷子和一个调羹。这些东西的份量就是傅莼口中的“四大”。 地球上食物的发热量不太够,中午行军途中吃的那顿大饼酱汤早就在他肚子里消化光了。等到香喷喷的饭菜摆上桌子,说了声谢谢之后,他就立马盛上满满的一碗饭,风扫残云般吃了起来。 “慢点,别慌!小心噎着。”张婶规劝了一句便提着托盘走了,外面还忙着呢。 两碗米饭下肚,感觉好多了,饱着的时候就是比饿着强。 这时,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闯了进来,跳上他对面刚才傅莼所坐的地方,象只小鸟一样双脚蹲在凳面上,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自我介绍:“我叫傅冲。” “阿图。”两人齐声说。 “知道知道,都听说了几百次了。”傅冲挥挥手,笑眯眯地说。 “好吃吗?”傅冲问。 “好吃。”阿图干脆地回答,然后反问:“你吃饭?” 傅冲一呆,随即想到他是在问自己吃了饭没有。但这句话说得不太对,少了个“了”字意境就差远了,心下不禁暗暗地鄙视,这人也太没文化了,白生得这么好看,便说:“我吃过了。” “你。。吃。。过了。。”阿图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是漏了“了”这个关键字。为了显示自己已经会使用这个词了,就继续问:“吃饱了?” 傅冲嘴一撇,心道:“这叫什么问题?不吃饱也能叫吃了饭?”不过听说这人很傻,经常需要别人用手语来跟他说话,于是就马上做了个拔饭的动作,然后挺起了肚子,还用手去摸了摸,说声:“饱了。” 阿图点了点头,觉得大有收获,然后又端起那盆鱼汤喝了口,说:“喝鱼?” 傅冲听了简直要笑岔了气,半天才回复过来,竖起手掌在他面前猛摇一阵,然后说:“喝鱼汤,”然后又指了指盆中的鱼肉说:“吃鱼肉”。 阿图在口里念了两遍,回味了一下,就接着扒饭了。 傅冲看他吃了几口,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了几个小银币排到了桌上,这是他二个月的例钱。 “银币,给你。衣服,给我。”傅冲先指了指银币,然后指了指阿图身上的那件天鹅羽大氅。这件大氅总值得一两百贯,若是他肯换,自己就发达了。再说,这是老爹的东西,若是自己能骗回来穿穿,那多有面子啊。 “银币?”阿图认得这是金属银,太空中最贱的金属之一,不过也许是这里的货币。傅冲想用银来跟自己换衣服,这让他觉得无法接受,便断然地摇了摇头。 “银币、刀,给你。衣服,给我。”傅冲一咬牙,解下了腰间的短刀。 这把短刀可不得了,是二叔傅异刚从中川带回给他的礼物,说是松前国一名将领的物品,二尺来长,是用上好的唐国钢精心锻造的,可值好几贯钱。 阿图拔刀一看,转眼又塞了回去,这破刀连红牛皮都切不动,要之何用。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屑,他又从腰间解下了那柄缴获来的刀放在桌面上,说:“刀,我有。” 傅冲一看这把刀,只见是银饰鲨鱼皮刀鞘,刀柄上刻有个银质的虎头。抽出一看,只见青光闪闪,寒气逼人,比自己的刀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他一下子就沮丧到了极点,自己的东西别人一样都看不中,脑袋里转来转去,突然涌上条计策,决定骗一骗这个没学问的人,便贼兮兮地问:“你。。。有没有老婆?” “老婆。。。是什么?”阿图刚吞下一块牛肉,抬起头来鼓着腮帮子问。 傅冲想了想,眼珠一转,然后右臂圈了个半圆,把头转向右边,撅起嘴来向空气中猛亲了几口,发出一串“啧啧。。。”的声音。 阿图一呆,猜到他说的是女人,随即摇了摇头。 傅冲见他摇头,顿时兴奋起来。只见他跳下了椅子,指着阿图的大氅说:“衣服,给我。。。我姐姐给你做老婆。” “姐姐?”阿图更加的吃惊了,这孩子居然要用自己姐姐来跟自己换大氅,就问:“你姐姐?”,又忽然记得这小子刚才是坐在傅莼那一桌上的,于是接着问:“是傅莼?” 傅冲一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连连摇头道:“那是我姑姑,我姐姐叫。。。”,说到这里,向四周环顾了一眼,然后凑到阿图的耳边,小声地说:“叫傅萱。” “傅萱?”阿图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傅冲想了想,感觉真不好表达哪个是傅萱,又不好带他到厅外去指认。他围着桌子走了几圈后,眼神突然一亮,然后在自己胸部做了个大波浪的形状,口中道:“她胸很大,很漂亮,给你做老婆正好。” 哦!胸很大,很漂亮!阿图有点钝化了。。。随口下意识地说:“你姐姐,我老婆?” 傅冲得意地点了点头说:“衣服给我。姐姐,给你做老婆!” “小兔崽子,你作死!”窗外传来一声怒吼,吼声未绝,一个空碗已经直飞向傅冲的门面。 傅冲被这声吼吓得呆了,连躲避的动作都没有。眼见这饭碗就要飞向傅冲的额头,阿图伸手一抓,这只碗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而门口,傅萱正带着满脸的怒气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晚宴之后,傅冲以“妄语”的罪名被傅兖行使了家法。因为尚年幼的缘故,经不起杖责,傅兖让他脱了裤子,用戒尺狠打了二十下。傅兖的手劲何等了得,即便是尽量不打得太重,二十尺下来,傅冲屁股早就是血肉模糊了。 傅萱也受到了严厉的叱责,并扣了三个月的例钱。她抓起窗边碗柜上的空碗扔向傅冲,这是件很危险的举动。如果不是因为阿图抓住了那只饭碗,这碗在傅冲额头上开了花,或许就会刺瞎他的眼睛。作为已成年的姐姐,行事如此鲁莽,不计后果,这样的处罚还是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 不过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阿图却受到了傅家的感谢。在傅家人心里他是无辜的,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无意地被傅冲诱带着说出了一些不得体的话值得原谅,何况他抓住了那只碗,没有发生严重的后果,这点傅家就很欣慰了。 当晚,千叶带着小清来到了他的小屋,不但给他送来了新的被褥与几套衣服,一枚可以凭此在城内庖堂吃饭的铜牌,甚至还有十来个银币、一大串铜钱以表示感谢。 (十三)奇异指纹 这里的日子真好混。 就这么着,不过几天的功夫,而且是地球时间几天的功夫,自己不但交到了许多朋友,还得到了好多礼物。 难道自己是个天生混世界的能人?不过他还是有点自知自明,知道自己以前在太空里可混得不怎么样,可见并非是他多有本事,而是这个世界比较落后,使得他有了相对的优势而已。 千叶和小清走后,阿图这么左思右想了一阵,再发了一段感叹,随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阵叮叮咚咚地敲门声将他吵醒。 他在床上揭开窗帘一看,明晃晃的日头已接近正空。于是立马起身,穿好昨晚千叶送来的新衣新鞋。开门一看,小开与阿晃两人站在门口。 小开穿着一套黑色衫裤,脚套一双长筒鹿皮靴,双手叉在胸前,背靠着走廊的一根柱子上,摆出了一幅很酷的造型。阿晃穿了一套青色的直缀,裁剪合身,显现出几分潇洒感。 开门见友,的确是件开心事。阿图高兴地喊着:“小开,阿晃。” “岩哥”、“淼哥”,两人立马纠正。 “小开,阿晃。” 两人无可奈何地翻着白眼。算了,这小子还不怎么会说话,多半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许他喊绰号,就暂且由他,以后再慢慢调教于他。 小开的本名叫做钱岩,因名字与“钱眼”谐音,又有“见钱眼开”这么个成语,别人就给他起了花名叫“小开”。阿晃的本名叫高淼,因为他游手好闲,专门爱在女人身边晃悠,所以就叫了“阿晃。” 小开在他脸上好一阵打量,满脸严肃地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在干些什么,怎么房间里搞得那么响?” “什么?”这句话实在有难度,阿图没听懂。 “我住楼下,”小开改变了策略,先说出了这四个字,见他点头,然后继续说:“昨晚”,他再次点头,“你的房间很吵!” 阿图总算是听明白了,摸着脑壳想了想,然后说:“。。。干。。。做事。” 他觉得说“干事”不太恰当,还是说“做事”要贴切些。 阿晃听了,眼珠猛地一亮,然后就把脑袋凑了过来小声问:“和谁?” “哦。”阿图短路了,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来了个倒立,给他表演了几个单掌上下撑,左手撑完,再换右掌。 “切,傻瓜。”两人明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今日去领赏金,”阿晃说。见他脸色茫然,就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发这个。” 阿图认得铜钱,这个昨晚千叶也送来过,便说:“我要洗脸。” 小开大刺刺地一拍他肩膀:“快点,别让爷们久等。” 很快,阿图收拾停当,关上门跟着二人下楼。 三人出了大院,向西走了不远便拐入了另一个大院,只见里面排着二十来人的长队。长队通向院中的一间屋子,屋子上有个紧闭的铁门,窗口上了铁栅栏。队伍顶头的那个人就站在铁栅栏前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就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中兴高采烈的离去,走过阿图的身边时,只听到他的口袋里面叮当作响。 半个小时后,轮到了他们三人。 “姓名?”里面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瘦子,鼻子下留着两条老鼠般的八字胡,慢条斯理地问。 “夏帐房好。我叫钱岩。”小开说罢,便递上了那个吃饭的铜牌,铜牌上压制着持有者的年龄、性别、姓名与职位。 夏帐房看了一眼,便在手中的一本账册上翻了阵,找到了他的资料后,用公鸡般的声音说:“出征费三贯,胜利赏四贯,杀敌一人五贯,俘获一人五贯,共十七贯,有疑议没有?” “没有疑议。”小开答道。这很不错,十七贯抵得上他大半年的薪金了。 于是夏帐房身边一人点出了相应的银钱出来,放在桌面上,夏帐房继续说:“一两银折钱一贯八百文,这是九两六钱银币并钱一百二十五文,签名画押。” 小开在账册上签字并按了个手印,喜滋滋地取了银币与一些大大小小的铜钱。 接下来轮到阿晃,他只俘获了一人,没有杀伤,所以只有十二贯,所以就只是拿了六两十钱银币与钱七十五文,也很不错。拿到钱后,也是高高兴兴地站在了小开的身旁,等着阿图领赏。 “姓名。”夏帐房继续问。 “阿图。”他走上去递上自己那个铜牌。铜牌上那四栏分别写着“阿图”,“男”,“不详”,“待定”。他目前就只认识几个旗号上打的字,如“傅”,“房”等,还有“昇阳城”三字,其余的字是不认识的,也不知道上面说了些什么。 夏帐房看了他的牌子,抬起头来凝神向他看了几眼,口中长呼一口气,然后翻到了最后一页,再抬起头来问:“你姓阿?” 不少宋人一般在孩子的名字前加个“阿”字来作为孩子的小名,阿图这个名字怎么看都象是个小名。不过也不排除他姓“阿”,因为大宋复国以来,越来越多的异族加入了大宋子民的行列,不少取了汉姓,这些新的汉姓很多就是千奇百怪的。“阿”姓的如今可是个大族,原来不少姓诸如阿贾尔、阿巴斯、阿尔法等等几十种姓的人现在都改姓了阿。 阿图一呆,不知如何回答,身旁的小开连忙代他说道:“他就叫阿图,还没姓。” 没姓的人不多,除了奴民就是那些山里的土著,不过夏帐房只是嘴里嘀咕了两声也就不理此茬了,口中念道:“阿图,出征费无,胜利赏无。。。” 阿晃一听就急了,连忙凑到窗口说:“夏帐房,这不对。阿图是立了功的,怎么连出征费和胜利赏都没有?” 夏帐房眼珠一翻,道:“他从这里出征了?他是莼小姐半路收来的,既然没出征就没出征费,没出征就没胜利赏。再说,人家都没急,你急个啥?” 阿晃涨红了脸正待再争,却被小开一拉,只听他说道:“算了。先看他怎么说,如果实在是不公平,咱们带着阿图去找夫人说理去。” 小开口中的夫人就是千叶,城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千叶管着的,包括出征的奖赏。阿晃想着也有道理,毕竟如何奖励不是由夏管事能决定的,于是点点头,退了下来。 夏帐房见他不争了,便继续说:“功劳是和莼小姐、酋木都尉二人共享。杀伤四人赏二十贯;俘虏校尉一名,赏一百五十贯;都尉两名,赏一百贯;队正三名,赏六十贯;什长两名,赏二十贯;军士十一名,赏五十五贯。合计四百零五贯,三人均分,阿图得一百三十五贯。另外顿别介额外再赏五十贯,合计得一百八十五贯。” 夏帐房刚刚说完,全院立刻就炸了锅,众人都拿着极度羡慕的眼神望着他,口中相互议论个不停。 “一金折银十八,这里是五两半金币,三两十二钱银币,铜钱五十文。有疑问否?” 小开再次代他答道:“没有。”,然后拿起毛笔让他签字。 阿图提起笔一看笔头,是个圆圆尖尖的刷子,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还真不知道,手里照着适才小开与阿晃写字的姿势拿着笔,就是写不下去。 夏帐房看他这般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如此人才不识字真是可惜,便道:“画个圈,打手印。” 待他画完了圈打了手印,夏帐房拿起账册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口中只囔:“你。。。这位阿图,你的手印怎么会如此怪异,再拿来给我瞧瞧。” 小开与阿晃闻言吃惊,连同身后的几人都跑上来看他的手印。于是他摊开右掌,借着上面蘸满的墨迹,大家看得真接,只见他拇指比常人长好多,上面的指纹却是一个三瓣的花型。 “花纹?”看到如此异象,人人都是有些发昏。 通常人的指纹只有弓、箕、螺三种。弓是指纹线从手指一侧走向另一侧,并向指尖方向耸起成弓或拱形;箕又称簸箕,纹线从一侧开始向指尖方向耸起后又返回原侧;螺又称斗,就是指圈圈。 人的指头每只有且仅有一种纹,要么弓,要么簸箕,要么螺,不想这个怪人的指纹却是不在这三种常见的形态之类。 然后再细看他左手拇指,却是居中一条稍带弯曲的直线,指纹沿着这条线向着两边张开,便如同一根松枝一般。 “松型?” 接着大家又陆续查看其它的八根手指头,又找出来一种云型。云型这种指纹与簸箕型有些相像,但是纹路却是拐来拐去类似云彩的形状。另外他右手的食指与左手的无名指却是常规的螺型。 十根指头的指纹类型,归纳起来就是花、松、云、螺四种类型。 呆了半响,夏帐房终于摇了摇头说:“找个螺形的按手印”,等到他用右手食指按了手印之后,便有气无力地喊道:“下一个。” (十四)打招呼和吹口哨 离开了夏帐房领钱的窗口,阿图就迫不及待地观看起来自己领到的赏钱。 五两半金币,二个二两,一个一两,一个半两;三两十二钱银币,二两、一两、半两、二钱的各一,一钱的两枚;铜钱则是五十文的大钱一个。 二两的金币上每个都是正面一个人像,背面一条飞龙,人像与飞龙的造型不尽相同,阿图猜可能是因为铸造年份不同的原因。小开说这个人像就是如今的大宋皇帝,每个二两的金币背面都是一条龙,俗称“黄龙”。 一两的金币上,正面也是皇帝图像,背面刻有个老虎头,小开说这种金币俗称为“金虎头”。 二两与一两的银币与金币类似,也是正面皇帝像,背面为龙与老虎头,小开又说它们的俗称就是“银龙”与“银虎头”。 接下来是半两八钱的金币和银币,细看背面花纹却是一只翅膀和尾巴都很大的鸟。这次阿晃却抢着说这只鸟是朱雀,又叫凤凰,俗称就是“金凤凰”和“银凤凰。” 然后是二钱的金银币,背面却是乌龟壳上爬一条蛇,名叫“玄武”,俗称是“金武”和“银武”。 最后就是两个一钱的小银币。这种银币与其它银币有所不同,乃是一个椭圆形,正面没有皇帝像,只有一些字,背面刻着鱼一条,俗称“小银鱼”。 那五十文的大钱不象昨天千叶送给他的小铜钱,钱中并无穿孔,钱上图案分别是正面皇帝像,背后老头子像。 小开又拿出几个钱来指着上面的头像说,百文上的老头子是老子,五十文的是孔子,二十文的是庄子、十文的是管子。至于五文、二文与一文钱上面则没有图像,只有文字了。 问起这些钱能买什么,小开叹了口气,无力地说:“我每个月只有两贯半的工钱,你说这些钱能买什么?” 这句话阿图听懂了,也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没想到,打了那么一小会仗,只是放翻了几个人而已,就有这么大的收获。 看来,打仗真是个好职业。 ※※※ 正午的太阳洋溢着热情,将微凉的秋天烤得暖洋洋的,空气中时有轻风掠过,将街道两侧的梧桐摇曳得逍遥。 领完赏金,三人出了院子便直奔位于城东南角的庖堂。领赏钱的院子在城西北角,要去庖堂就得几乎得角对角地斜穿全城。 昇阳城里有许多不愿自己做饭的单身汉,即便是已成亲的年轻夫妇多半也懒得自己麻烦,中饭就随便从城里的大庖堂里打点回来。于是,一路上就看到挎着篮子,拎着盒子,端着盆子往回走的人。 其中女人还好,尤其是那些头上梳个妇人髻的年轻女子,路上看到这三个大摇大把的人,只把头一低,扶住腰间的竹篮,迈着匆匆的小碎步打他们身边“吱溜”一声就过去了。 那些爷们可不一样,腰间腆着个肚子,脚下踱着个步子,左手饭盆子,右手饭勺子,边走边吃。边吃还边和身边走过的、路边蹲着的、屋里呆着的、楼上晒衣服的男女招呼、闲话、吆喝、说笑个三声两句。 打前方走过来一名老者,小开和阿晃连忙停下来,抱拳喊道:“忠伯。” 忠伯看了他俩一眼,点了个头,然后走了过去。忠书走后,小开侧过脸来,认认真真地说:“阿图。忠伯是刘管事的爹,你以后见了可要行礼。” 刘管事是谁?阿图可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开这么说,以后这么做总是没错的。 “阿图,你得学着懂点礼貌。”阿晃语重心长地补充着。 “嗯。”阿图发自肺腑地应了一声,如果自己没礼貌,也不可能收到那么多礼物。 又打前方走过来一名端着吃着的年青人。这次小开却不抱拳了,只是扯着喉咙喊:“吃着呢!” “嗯。”那人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 “啥滋味?” “好吃。”那人含着的饭喷出了好几颗。米粒堕入了尘土,他走了过去。 这段对话又是什么意思?阿图没懂,不是不懂这些词字,而是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这种话说得简直是毫无意义。 “这叫打招呼,”阿晃把脑袋伸过来说,“遇到人,总得扯上几句。懂吗?” 原来如此,对着人总得扯点话说说。阿图的脑袋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么一出情形: 阿晃入厕,看到小开蹲在里面,扯着喉咙就喊:“蹲着呢!” “嗯。”小开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 “啥状况?” “挺顺溜的。”小开那里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废物堕入茅坑,他满足地提起了裤子。 。。。。。。 “哐”的一声,路旁二楼的一扇木窗推开,一名年轻女人正往外伸出一根竹篙,上面挂着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可能因为这篙衣服不轻,这女人的身子晃悠了好一阵,才把竹篙的前端搭上了窗子前面的横竹竿上。 “嘘!”阿晃轻声地对着上面吹了记口哨。 哦!对着女人吹口哨可不是个礼貌的事,起码在外星上是如此的。难道这里例外? 阿图向着那女人看去,只见她往下一看,然后再慌张地向四周瞧了一圈,眼见附近街上无人,便眼角一瞟,向着阿晃丢过来一个水汪汪的眼媚儿。 阿晃对着她又努努了嘴,女人咬了咬唇,然后低低地点了点头。阿晃便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走了过去。 看来阿晃这声口哨的吹得不错,阿图心生羡慕,一拍他的肩头问:“女人,吹口哨?” “要不要也试试?”阿晃哈哈大笑。 “别听他瞎掰。”小开连忙阻止。 这时,三人拐过一道街角,一名穿紫衣的少女走了过来。 “不信,我再吹给你看看,”阿晃说完,嘴里吹出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嘘!” 少女一抬头,看到了阿晃,一张俏脸顿时面泛桃花,回过来两道热烈的眼神。于是,四只眼睛凌空纠缠了好一阵,待到两人错身而过才颓然分开。 不过阿晃并没有罢休,视线还随着她的身影转动着,一直等到她的背影在某一墙角处消失后,才慢慢地收了回来。那少女也是三步一回头,到转角之时,已经回头看了好几次。 小开心中泛起嫉妒的酸水,阿晃可比他招女人爱得多,便没好气地说:“没必要看这么久吧?” “看得不久,岂不是说明她姿色不够。”阿晃带着痞气回答说。 “你可别瞎招惹是非,阿蓝的爹可是张主管,他的大哥还是本地的巡差,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晃听了,头一昂,摆出副无所谓的姿态。不多时,却又低下头来,笑嘻嘻地说:“小开,嫉妒了吧。” “哼!我嫉妒你?小心别被人打断了狗腿才好。。。”小开怒道。 阿晃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不理小开了,小开也撇过了头不理他。 他们的这几句交谈阿图没听明白,不过阿晃的这第二声口哨带来了更好的结果是瞎子也看得出。再回想中川的篝火之夜,那些男兵不也是向着那些对歌的女兵吹口哨么? 于是,阿图问小开:“是不是对女的要。。。”,说罢,嘴里也长嘘了一声口哨。 小开正待回答,阿晃却抢着并有板有眼地说:“是,娘们都吃这一套。”,不过随即他又补充说:“记住,只能对漂亮娘们吹。别瞎吹,否则你受不了,娘们都很缠人。” “吃这一套?” “就是喜欢的意思。” 小开正待说什么,这时,一名中年人走了过来。 阿图一看他们两个手上一动,于是马上跟着抱了一拳,小开与阿晃则同时喊:“杨库司好。” 杨库司点点头,走了过去。阿图这次干得不赖,虽然不知道对方称呼,但起码抱了拳。 一名年轻青人端着饭盆吃着走了过来。 三人同时喊道:“吃着呢!” “嗯。”年青人含糊地回答着。 “啥滋味?” “好、好。”年青人吃的是饺子,半个饺子随着发声在口里一阵打晃转圈,然后人走了过去。阿图这次干得更不赖,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 前面是个转角,三人刚走过转角,就看到前面走来一名真真正正的美女。她穿着鹅黄色的上襦与翠绿色的长裙,一双浅蓝色的绣鞋在裙底若隐若现,仿佛给整条街道带来了春天般的气息。 小开和阿晃只觉眼前一亮,呼吸随之停滞,但即刻又想到了一桩事情,脸色大变。 “嘘!” 果然,身边的阿图发出了一声异常嘹亮的口哨,二人顿时满头大汗。 “神气着呢,吹得挺响的。” 傅莼笑眯眯地站到了他的面前,温言细语,细看她的笑意中分明带着股令人胆寒的狠辣。 看着她的神情,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口哨是不可以随便吹的。有关这点,此地与外星都是一样。阿图只好陪着笑脸,口中遮掩说:“我在学。。。吹口哨。” “哼!不学好!”傅莼骂了一句,然后再狠狠地瞪了小开与阿晃各一眼,这一眼瞪得他们两人心里发毛。 不过傅莼还是放过了他们,并没有什么接下来的惩罚。 望着她离开了背影,三个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阿图忽然想到了一个昨天考虑过的问题,对着阿晃问:“她是不是漂亮娘们?” 两人听到了这个问题,便拿着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小开甚至都要将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了,口中骂道:“你这个笨蛋,真是笨到家了!” (十五)阿努阿的奇异风俗 穿越全城,三人终于来到了庖堂。 庖堂盖得象个长条形的仓库,青黑的木瓦覆盖着屋顶,红砖砌成了壁墙,堂间用原木立成了柱子,四壁开有许多的窗口,天顶上还开有斜阁式天窗,室内空间很高,光线很足也很通风。 堂内,二十几张圆桌四下分布,有大有下。大者做十几人,小者坐六七人,所以这里坐上两百人同时开餐没有问题的。只是现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的尾声,所以在这吃饭的人也并不太多,四十来个而已。 庖堂室内的北面用木板隔出了一长条空间,里面就是厨房,几个师傅正在炉灶前炒着、烧着。木板墙上开有四个打菜的窗口,每个窗口下摆一长条型的矮台,矮台上放着数个大铁盆,铁盆里便装着今日庖堂所提供的菜式。 阿图在由阿晃领着,在庖堂一角的小窗口出示了铜牌,里面的人便让他在一个账本上画圈打手印,然后就领到了一张纸饭牌,纸饭牌正反都印着密密麻麻的格子。阿晃说纸牌每月一张,每天三顿,每顿打了菜后,师傅就会在相应的格子上盖章做上记号,每张饭牌每顿只能打一次菜。 一个光头师傅手持铁勺,胸前围兜,身前的台子上摆着四个装菜的大盆,伸手接过阿图手中的纸饭牌,在上面找到了有关一格,手里拿支笔在上面画了个勾,就表明他今天打过了中菜了。 “什么菜?” 阿图分指四个大盆中的两个。 “笋子炖肉,萝卜丝。”师傅边说边接过他手中的木饭盆,往里面打了两一大勺菜,随即口中喊道:“下一个。” 菜是一肉与一菜,汤和饭是任吃。在庖堂西北角靠墙处摆有几个木桶,里面就装着麦饭或者骨头菜汤,自己随便打。装饭菜的器皿可以自己带来,也可以用庖堂公用的。阿图没有自己的器具,小开与阿晃则是懒得带,就都用了庖堂的公用器具来装。 三人打了饭菜就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吃饭。小开和阿晃才开了个头,阿图就已经哗啦哗啦地扒完了这盆,然后端着饭盆再次去打饭。 打菜的光头师傅记得他来打过,也不看他的饭牌就直接把他的饭盆递还给他,摇头说:“你今天已经打过菜了。要再吃,那边有饭和汤,自己去盛。” 阿图没明白他说什么,眼见饭盆还是空的,便将盆子推了回去,然后指着窗口里摆着的肉菜理直气壮地囔道:“添!” “每人每顿只能打一次菜。”光头师傅再次声明原则。 “添!”阿图仍然固执地坚持着。光头师傅盯了他一阵,再向他身后看看,还好没人,便接过他的饭盆打了满满的一份菜给他,然后说:“下不为例。” “谢谢!”阿图说,端了饭盆转身欲走。 “等等!”光头师傅把脑袋从窗口里伸出来,小声说:“自己买个大饭盆,懂吗?” “大饭盆?” “大饭盆!”光头师傅随手抓起一个饭盆,然后用手比划着做了个扩大的模样。 “大饭盆,嗯。”阿图懂了,然后再次说声谢,端着饭盆去打了饭后回到了座位上。 小开和阿晃看着他满盆的菜有些发呆。 “老广假公济私。”小开又妒嫉了。光头师傅祖籍广东,所以绰号就叫老广。 “可不是。每次给我打菜的时候,他那个手腕一个劲地抖啊抖的,把勺子里的肉都要筛掉了。”阿晃也愤然回应着。 “哦,阿图也在这儿。”这时,大嘴李与毛松端着饭盆走了过来。 毛松的大名叫毛悟景,因“悟景”与“勿紧”音相近,“勿紧”乃是“松”的意思,所以他的外号就是毛松了。 他们俩坐到桌子上,大嘴李从兜里摸出一瓶酒来,对着阿图一笑说:“来点?” 阿图点点头,说:“好。” 大嘴李见他应承,就跑去橱窗边拿了个空碗回来,并给他倒上了半碗微微有些发黄的酒。 酒喝进肚子里,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很舒服。 “你小子有种,敢和顿别尉斗酒。”大嘴里咧嘴一笑,拇指一翘,脸上露出了招牌式的猥琐笑容。 旁边的几人听了,都是呵呵地笑着,也不知道是真佩服他有种,还是笑他自不量力。 “听说你是从阿努阿来的?”毛松凑近来问。他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除了脸上的酒刺多了点外,整体看来还算是有型。 “嗯。”阿图记得自己编了这么个名字。 “那是个什么地方?”毛松又问。 或许大家都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全竖起了耳朵等着他回答。 阿图听了,暗暗发急,心道这个问题可只能胡乱编造一番了。他忽然想起了博德曾经给他看过的那副图画,画中有个美丽的海岛,海岛上有成片的大椰树,男男女女都穿着漂亮的花衣服,跳着优美的舞蹈。 于是他便说:“那里有好多大树,我们在树上。。。”,不过他不会说“摘椰子”这几个字,便只好停了下来。 这几人却是听说他来自于太平洋的某个岛屿,还会跳土著舞,因此小开就接口道:“原来你们都住在树上的。” “哦。”阿图一呆,但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继续说:“我们身上都是花。。。”,说着他用手指在胸前画了个花的形状,然后说“衣服,漂亮”。他本来想说“穿着印满花的衣服”,但这句太难,他不会说。 “原来你们的衣服都是画在身上的。”毛松惊叹道。 听了这句,一滴冷汗不禁沿着阿图的脑勺流了下来。忽然他看到一名少女走了进来,穿着一身洒满了各色花朵的衣裙,便赶紧指着她,对着这四人说:“她身上的花,漂亮。” 大嘴李恍然大悟:“哦,你们那的娘们是身上画花的,都很漂亮。” 阿图大急,赶紧把胸前的衣服往外一扯,然后指着扯出来的衣服说:“这里画花,漂亮。” 阿晃顿时眼冒精光,道:“原来你们那的娘们胸都很大,不光漂亮,而且上面还画花。” 都是些什么人啊!阿图彻底无语了。 一个女子从庖堂大门口走了进来,身穿一套青色的布衫,宽袖窄腿,脚上穿着一双软底的黑步靴,手里端着个黑色漆盒。 阿图认得她,就是那个中川篝火夜里和傅莼、佐藤织、安安一起来灌他酒的女子,不过她可没喝酒,从头到尾都只是端着那个酒盘而已。 如同那日夜里一般,她一直都是低着头,好像自己的脸见不得人一般,走起路来象一张落叶在地上飘,不带一丝人气。此时虽然没有穿那套紫黑色忍服,看上去稍微带了点色彩,但她苍白异常的脸色,加上这种身姿步态,就仿佛是个幽灵出现在白昼里。 果然,她走过来的时候,面对面而行的人纷纷退避,让开一旁。而她却似乎毫无觉察,径自走到光头师傅老广那个窗口打菜。打完了菜,再走去西面墙角盛饭,之后就走出了庖堂。自始至终都没开口说一句话,连打菜都是伸手一指,似乎是惜语如金。 这个女子着实奇怪,在阿图所见过的人里算是个异类。看着她的背影,他小声地问阿晃:“为什么她不要肉?” 他看得很仔细,刚才她手指的菜盆就是两个青菜盆,老广打给她的也就是两个青菜:萝卜丝与烧豆腐。 “她叫柴门纹,是个武忍。武忍是不吃肉的。”阿晃回答着,然后在他脸上一阵扫视,笑嘻嘻地问:“你看上她了?” “看上?” “就是喜欢。” 喜欢?这个问题阿图还从来没想过,不过他倒是暗中喜欢过一个,那就是烟雾强化移植人杜波拉。只是她不喜欢他,因为他既不是强化人,更不是移植人,不够威猛。 “没有。”阿图摇摇头。 听到这个回答,毛松似乎松了口气,把脑袋从桌子那边探过来说:“千万不要和忍者搞在一起,也不要想他们的女人。” “为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毛松先向着四周看了一圈,确定了周围再也没有一名忍者后,白净的脸上带上了一股慎重劲,低声说:“他们住在深山里,每天除了修行就是完成任务。不吃肉,不喝酒,也不跟人说话,而且随时都会死。” 这一大段话太难,阿图好多没怎么听明白,于是问:“什么是忍者?” 这个问题真是不好跟他这种没文化的人解释。四人想了半天,还是大嘴李开口说:“就是你睡觉,他一刀把你杀了”,随后就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暗杀!这个阿图明白了,点点头。 “还有。你在家里,他躲在屋顶或者床下听你说什么?” 谍报!这个他也懂了,也点点头。 见他明白了,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于是,大嘴李咳了两下,正经八板地道:“记住了,最好不要招惹他们。”见他点头,忽然又裂嘴笑道:“顿别的娘们多得很,象兄弟你这样的人才,什么娘们寻不到。什么时候想娘们了,跟哥说一声,哥帮你找上十个、八个的。” 听到这句,另外三人都发出了暧昧的笑声。 哦!十个、八个娘们,这个似乎很夸张。不过,若是真有十个、八个娘们。。。阿图一阵心旷神怡。 (十六)花把与膨胀石 吃完午饭,五人一起走出庖堂。 还没走上几步,前面两个小人儿拦住了去路:“阿图。” “闻少爷,合少爷。”身旁的四人纷纷招呼着。 这两人就是傅恒的长子傅闻与傅异的次子傅合。傅闻今年十二岁,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傅合虽然十一岁了,却比傅闻矮了大半个头,生得瘦瘦小小的,一点都不象他爹。 傅合一副石头下翻出了宝贝似的模样,嘴角丢着哈喇子,两只黑眼珠里放着光,上来就要掰他的手指:“阿图,把你手给我看看。” 阿图从帐房那里出来不过一个多小时,也不知这两个孩子是如何得知的,消息真是传得快。 没办法,他只得摊开了手掌。 “哇!真是花型吔。”两个小屁孩异口同声地惊叹道。 “哦!”大嘴李和毛松可不知道有这茬,也凑过去看,脸上露出了大大的惊讶色。 “三个花,两个松,三个云,两个螺。”傅闻点算出了他指纹的统计结果。随即他又抬起脸来,笑咪咪地问:“阿图,你脚上是不是也是花型的?” “对对对,阿图,你能不能把鞋脱了给我看看?”傅合蹲下了身子,充满着期待的目光直盯着他的脚。 几位大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阿图不由大窘,难道自己真要脱了鞋给他们瞧?如果给他们瞧了,以后走到路上别人都要看怎么办?那自己最好是打赤脚走路算了。 大嘴李耸了耸肩,让欲将下滑的外衫重新回到肩头搭好,附下身,对着两小孩眼眉一挤,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口气说:“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快说,他脚上是不是也是双花的?”两个孩子忙问。 “他脚上倒不是花型,只是。。。”大嘴李一摇头,直起了身子,卖起了关子。 “只是什么?” “他是个花把,你们要不要瞧瞧?”大嘴李一脸正经地说,面皮纹丝不动。 听了这话,小开三人笑得前仰后跌。阿晃脑袋里甚至已经幻想着阿图带着“花把”的奇特模样,这下就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几乎要笑岔了气。 阿图面露茫然之色,“花把”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懂。 傅合心头雀跃,一指他下身,眉飞色舞地催促:“啊!阿图,快脱裤子,快脱裤子。” 傅闻开头满面喜色,随后就变了脸色,一拉傅合:“别听他瞎掰,哪有此事”,说完狠狠地盯着大嘴李,恼他欺自己和傅合年少无知。 傅合也终于回过神来,跳着脚、板着小脸发火:“你骗人!我要去告诉爹,让他揍你。” 大嘴李也自觉说过头了,如此戏弄两个孩子实是有点过份。他寻思着傅异多半不会因为这个来教训自己,但他怕的是千叶。如果这两孩子去千叶那里告一状,兴许她就饶不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身子一转,口里向着阿图等人招呼一声,讪笑着自行走了。 阿图听傅合要他脱裤子,又见大嘴李与傅闻这般模样,情知不是什么好事,便凑在阿晃耳边询问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待到阿晃跟他解释过后,方才明白。这也没什么,太空人“把”的款式很多,花把一点都不稀奇,还有多把、异型把、隐形把、遥控把等等的。不过那都是经过强化后或移植后的“超型人”,自己这种“原型人”是没有那么些花巧的。 不过,他没兴趣跟这两个孩子玩闹,也怕他们再来什么花样,拉了小开等人转身就走。 傅合见他要走,赶紧跑前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说:“傅冲挨打了”,说完就撅起了屁股,傅闻则从地上捡起跟树枝,对着他的屁股恶狠狠的比划了几下。 假打完毕,傅合惨兮兮地说一句“痛死了”,然后倒在傅闻的怀里,手里摸着屁股,嘴里不住地哼哼。 两个孩子的这番动作象是演戏一般。阿图明白了:傅冲被打了,而且还很惨,都走不动路了,于是说:“知道了。” 两小儿见他说了这句后就没了下文,等了半晌,还不见他有何反应。于是,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傅闻指着十几步外的一棵大树说:“走,我们去那里”,随即两人一拖阿图的手就走。 来到了树下,眼见已经离小开等人够远了,傅闻才开口说:“阿图,你真不仗义,你得去看看傅冲。” 不仗义是什么意思?阿图呆呆地问:“看看傅冲?看什么?屁股?” “你懂不懂什么叫礼貌?冲哥因为你挨了打,你竟然不去看他,不像话!”傅合在一旁跳着脚叫喊着。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一点礼貌都不懂?”傅闻嘴里嘟嘟囔囔,然后语调一变,脸上带着兴奋色,神兮兮地小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了大姐?” “哦?喜欢你大姐?”这小屁孩的大姐是谁,阿图还真没搞清楚。 傅兖三兄弟们的孩子不分彼此,在昇阳城人的口里是按年龄与性别来排位的,所以傅博被称为“大少爷”,傅萱称“大小姐”,傅広称“二少爷”,傅樱称“二小姐”。。。如此照推,可阿图哪里知道这种排法。 “哈!这下承认了吧!”傅合与傅闻两个人目光一对,脸上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人家都说,娶老婆得先拍小舅子的马屁。。。”傅合一脸的得意洋洋,小脸上的鼻子、眼睛、嘴巴笑成了一坨。 “马屁?” “对,就是送礼。知道什么要送什么礼吗?。。。嗯,就是好吃的,好玩的。。。” “小舅子?” “就是大姐的弟弟。。。嗯,不光傅冲,我跟傅闻也都是小舅子。。。” 。。。。。。 ※※※ 没办法,即便明知这是一种敲诈,阿图也只得去“看看”傅冲了。 在小开与阿晃的陪同下,阿图买了几大包的糕点、糖果与水果,并用绳子捆成一串拎着,随后又回房去取了件小玩意,便去看望傅冲了。 这次购买让阿图深深体会到了铜钱的价值,这么些东西只是花了六十几文,看来这里的物价的确是便宜得很。 傅冲在阿图到来之前,还是光着屁股躺在床上哼哼着。但当他看到他提着大包、小包进屋之后,又眉开眼笑了。 “这么客气,还送我东西。”傅冲谦虚地客气着,然后示意傅合接过阿图的礼物并堆在他床头,并开始一包包地拆开看。 “只是些杂货店的寻常货色。” 看罢阿图的礼物,傅冲暗暗不满,转眼看到两个弟弟盯着这些东西垂涎欲滴,心中暗暗地鄙视了他们一把:“丢人,没见过世面的小子”。随即把手一挥,“你们吃吧。” 得了此语,傅闻捡起一盒杏仁桃酥,傅合抱起一盒芝麻烘糕,两人就坐到一边开始大吃大嚼。吃了几块,再交换着吃。 看着自己兄弟们如此狼急,傅冲只觉得羞愧。再看看阿图,只见他正看着那两个好吃的货色,脸上带着微笑。 “嗯!他还只是个姑姑捡来的穷小子,能送自己些便宜货色已经不错了。”想到这里,他又高兴了起来:“嗯,这姐夫还是很够意思的。。。” 于是,他开始幻想起家里的母老虎出嫁后,阿图老是揍她,她哭着回娘家的情景,心中自我的精神胜利了一把,口中不由自主地说:“我姐姐做了你老婆后,她要不听话,你就打她屁股,要打得稀烂。。。” 说到这里,他偷偷地看了门口一眼。还好,门外没人,傅闻和傅合正忙着吃,也没听到。要是这种话被人再举报上去,那自己的屁股就算是真废了。“哦,这是什么?”傅冲眼珠蓦地瞪得老大。 他看到阿图从怀里套出了个小布帕,然后将布帕打开,一块墨绿色的石子便呈现在他面前。 “哦,原来他要送我一块石头。”傅冲恍然大悟,不过立即又开始鄙夷起他来,心想:“石头又算是什么好东西,还好意思拿来送人。” 不过他爹常要求他要懂礼貌,不可说别人的东西不好。于是他便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你”。 傅闻与傅合见阿图从怀里掏礼物,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围过来观看,见到居然只是一块石头,也是大大地泄气。 阿图看他们三人满脸不屑一顾的神色,也不着恼。这种奇异石是他最后一次逛淘宝街时淘来的玩艺之一,共有二十来块,件件玩法不同。离开蚂蚁号的时候,他舍不得扔在那里,就统统地装上了背囊。 只见他拿起了那块石子,用手一捏。三个人的眼睛顿时鼓得如铜铃一般,因为他们发现,经过阿图这一捏,这块石子居然变大了一些,而且颜色也从墨绿突然转化成淡黄色。 这块石子接下来的表演就仿佛是魔球一般。随着阿图的手指不断的拿捏,石子的型体就不断地改变,,体积变得越来越大,颜色从墨绿变到淡黄,又变为深蓝、赤红、深褐,翠绿。。。,而且表面色泽也越来越亮。当大小与形状都如同鹅蛋一般的时候,整块石子已隐隐发出一层浅紫色的荧光。 阿图见傅冲呆呆地趴在那里,嘴张得都合不拢了,暗说一句“小子,开眼界了吧”,随后就将这个紫色的鹅蛋放在了他的床头。 傅冲正要伸出手去摸这块石头,却被阿图阻止了。数分钟后,石子的荧光渐渐地黯淡,随后就突然缩小了一圈,并变回到了它上次变大前的颜色与形状;再过一会,又缩小一圈,再变回一个颜色与形状。如此一盏茶后,它就变回复到了它初始的大小、形状和颜色。 戏法变完,阿图转身踱出门,留着傅冲、傅闻与傅合在那里看着石头发呆。这是膨胀石,受力膨胀,变色变形,是太空小孩子最喜欢的玩艺之一。 “啊!”。。。“混蛋!”,他刚走出门不过十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傅冲的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怒骂。然后傅合手里攒着小拳头急冲冲地从他身边跑过,傅闻紧随其后。 原来傅闻与傅合向傅冲要石头玩,傅冲却将石头牢牢地握在手里不给。结果傅闻在傅冲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傅冲吃不过痛,手一松,傅合抢了石头就跑,傅闻又去追傅合要抢他手中的石头。 一时间,但听得前面傅闻吆喝声连连,要傅合站住;再跑七、八步之后,傅闻将傅合扑倒在土地上。不一会,两人滚得浑身上下如同土狗一般。 身后则是傅冲的怒骂一声声传来,句句臭骂他们两个不是东西。 (十七)湖畔偶逢 “咕。咕。咕。” 几声鸣叫之后,随即传来一阵翅膀拍水之声。一只野鸭钻出了白雾茫茫的湖面,身下划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晃悠悠地游向岸边。 “使民无欲,上虽贤,犹不能用。夫无欲者,其视为天子也,与为舆隶同;其视有天下也,与无立锥之地同。” 一阵清朗的读书声从岸边传来,这只野鸭身形陡然一顿,在湖面发了下呆,然后还是巍然不惧地继续向岸边游来。很快,它上了岸,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低着头开始啄食地上草籽。它的头上有一片油光水滑的的绿短毛,光洁亮泽,这是公野鸭的记号,而母鸭就丑多了,头上只是一片褐黄。 一个女子手中持书,口中诵读,正沿着湖边缓缓地漫步走来。所读乃是《吕氏春秋》中的一篇,名为《为欲》。 翠襦白裙,不施粉黛,长发垂于后腰,只用黑带略加束缚。她出现在这片宁静清凉的湖水边,便如同一枝刚从水中走出来的青青芙蓉。 这时,湖边接连又上岸了几只野鸭,摇摇摆摆地聚到先前那只的身旁,也开始低着头啄食草籽。随后,更多的鸭子扭动着屁股上了岸,一盏茶的功夫便布满了这一片湖边的草地。 女子看了便笑了,她弯下腰和那些鸭子们低声说了几句话。可鸭子实在是太忙,没一只有空理她。她感到有点失望,和鸭子们挥手说了声“再见”后,又继续她的晨读了。 “凡治国,令其民争行义也;乱国,令其民争为不义也。强国,令其民争乐用也;弱国,令其民争竞不用也。” 日头高升,明阳辉照,雾气也渐渐地散得多了。然而,湖边清冷依旧,一股寒意袭来,女子微微打了个寒颤。北方的秋冷可不比江南,无论你穿得如何得严实,它总有办法掀开你的衣襟,让一丝丝的冰凉沁入肌肤。 “唰”地一声,一条灰影蓦然从身边掠过,身形带起的风将她的发丝扬起。 “啊!”女子惊得手中之书掉落于地,脚下连退数步。 灰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声,于十数步外嘎然而止,然后又簌簌往回退。 女子手捂胸口细看前方,一名少年人正背着身子反向跑了回来,退跑的速度比常人向前跑都不知快到哪里去了。这个跑法实在很酷,长长的腿腾腾地蹬着地,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给人一股神奇之感。 他停到了她身旁,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那本书,转手交还给她,却因着她的容颜而稍稍地愣了一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润,这使得他想起了玛丽。 “对不起。我在跑步。”他对着她露出歉意的笑容。 如此一个清晨,如此一个少年,又在做着这种晨跑的事,令人感觉到朝气勃勃。 她不知不觉回应给他一个微笑。他长得实在是好看,就像那画上的人儿,毫无瑕疵又有修养,不知不觉就让你顿生好感。不过在这么冷的天,他上身只穿着件无袖短褂,下身一条短裤,看着就让人感觉到冷。 “你是阿图?” 她想起学堂里传说着最近昇阳城里来了这么一名少年,不但模样生得好,而且跑得比马快,在中川的战事里还立下了大功。 “是,你是?”少年问,露出了贝瓷一般的洁白齐整的牙齿。 “我叫苏湄,是日升学堂的老师。” 随即,她便见他脸上似乎浮起了一层迷糊,传说中的阿图是个没文化的,大家都说他既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话。 “老师。”他似乎听懂了这个词,然后说:“学生?” “嗯!”她高兴地回答。他听懂了她的话,这让她很高兴。 “你的学生多大?”他眼神一亮。 她愣了一愣,接着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问她教的都是多大的学生?于是就伸出手去在胸口高低的位置比了比。随后,就看到他眼中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太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你想读书?”苏湄问。 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最后说:“我跑步,你走吧。” 她又是一愣,但同时亦是明白他是想说:“我跑步了,你慢慢散步”,哑然失笑的同时点了点头。 他再看她一眼,目光相对之时裂嘴一笑,拱了拱手后抬腿飞跑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苏湄心中暗想:“这少年好生有趣。” ※※※ 一只鹰盘旋在低空,它的目光凝视着大地,游移不定。 忽然,它似乎打定主意,象贼一般悄无声息地掠下,悄立于湖边的一棵树上,目光直勾勾地盯向湖面。 湖中传来了几声鹤鸣,一群丹顶鹤正在浅水里捕捉鱼儿。 其中的一只探出长长的鹤嘴,只向水中一啄,一条五吋多长的小鱼就叼在了它的嘴尖。它衔着鱼儿,望向四周的同伙,只见大家都还在忙着找食,除了它之外均都是嘴上空空。 它不禁得意起来,昂起了头,扑了几下翅膀,准备将那鱼儿吞下作为自己的早饭。就在此时,停在树梢上的那只鹰如箭一般地直扑过来,射向那嘴上含鱼的鹤。 霎那,鹰已经飞到鹤的身前,张开翅膀往鹤的脑门猛力一扫。鹤早惊得呆了,被鹰一扑,嘴中的鱼再也咬不住,向下落去。鹰嘴却如闪电般地伸出,衔住了那条小鱼,随后翅膀一振,转眼飞上了湖边的另一棵大树。 此时,所有的鹤都清醒过来,纷纷伸出了长颈,愤怒地向那鹰叫唤着,仿佛是在抗议。那鹰却是不闻不理,自顾自地享受着美餐。 想不到,鹰打起劫来,也是如此地顺手。 湖边立着一匹黑马,一名黑衣骑士岩松般地坐在马背之上,看罢湖中的这一幕,不禁洒笑一声。 清晨骑马是傅兖的一个习惯,迎着朝阳,让清新的野气呼入自己心廓,格外地振奋精神。 “顿别介,要不要试下手?” 都尉房岳从身后打马上前问着,并反手从马鞍一侧拔出支长火枪。 房岳今年三十三岁,面白无须,虽然个头并不高大,但双目炯炯有神,浑身充满着彪悍之气。他是六合门弟子,一手六合拳与六合刀技艺不凡。 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动,丹顶鹤们同时扑扑地腾飞起来,形成了一只只活的靶子。 傅兖方待伸手接枪,却看到了在湖另一头,正在边走边诵着书的苏湄。同时,苏湄也正好抬头看到了他。双方都是熟人,便隔着湖水微笑着点头致意。 “既然苏先生在此晨读,那就算了,不要惊吓了她。” 傅兖说完,拨转马头,正欲纵马奔出,却见远处有数名官兵押着几辆马车与十几名步行的流犯沿着东南面的大路慢吞吞的行来。他看到此景,便更改了主意,静立于道边,只等着这拨人走近,房岳也勒住了马,与他并肩而立。 这伙官兵的头是名三十多岁男子,骑着一匹灰马,干瘦的身子,一脸的精明,看到路边这二人,赶紧打马拢近,跑到近处抱拳施礼道:“见过顿别介。” 傅兖也拱手还礼,对着他笑道:“陈二,你升队正了。” “托您的福。”陈二满脸堆笑。 陈二本是顿别人,一直在国府北见城做一名什长,不过看他今日的装束,却是已经升了队正了。他的两名兄弟都是在顿别谋生,本人父母也是住在顿别镇上,都是傅兖治下之民。 按大宋的律制,诸侯国小国之都不得称“都”,只能称“国府”。 傅异和他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就指着他身后的那队流犯问:“你这次押解的是何人?” 原拂在顿别的北方沿海,离此约三十余里,民数有七百多户。其所辖地域大过顿别。但因其山地与丘陵众多,平地反而少于顿别。历史上,原拂曾是傅家的封地,但自从傅家减封,此地收归国府之后,就用作了北见国除千岛群岛之外另一处发配重罪之人流放的地方。既然陈二带着流犯经过顿别向西北方向行,那就一定是押解犯人去原拂了。 陈二回望身后的马车一眼,凑到了他的身前,小声地说了几句。 傅兖听完陈二的话,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下翻身落马,快步走到当前的一辆马车前抱拳道:“傅兖见过严提督。” 等了良久,里面终于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一人掀开车前蓝色布帘下得马车来。只见此人五十来岁的模样,身材不高,面皮生得黝黑,落到地面上对着傅兖抱拳回礼道:“顿别介勿要如此,在下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受不得你的礼。鄙人无颜,本不欲见顿别介的面,出来得迟了,请莫怪罪。” 此人名叫吕毅中,本是北见国根室水师提督。前几个月,根室水师的三艘战舰和三艘海盗船打了场海战,结果吃了个大败仗,举国传为笑柄。国主谢虔震怒之下追究责任,便罢了他的提督官职并将其全家发配去原拂。 吕毅中的事傅兖早就得知,但却没想到他没就近被发配去千岛群岛,反而要去原拂。他们本来并不熟络,只是数面之缘而已。但官场上就是这样,若想要彼此结交,即便只是个眼熟也足够了。 傅兖听他的话中尽是些自暴自弃之意,便诚恳地说:“往日严兄在东,在下在西,交往不多。但近日严兄既然来了顿别,好歹去昇阳城盘桓数日,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吕毅中既然丢了官,傅兖也不方便再称他提督了,就换了“严兄”、“在下”之类的通常称呼,省得他难堪。 官场之上,通常是大权在握之时,门前车水马龙;一旦失势,便被视为毒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象傅兖这样,在他落难之时能请他去自己的城堡住几天,便是极大的人情了。吕毅中此时既感激他的盛情,又想到自己一家已发配了去原拂,原拂离顿别近,而且还是傅氏的故封,以后也许有诸多需他关照地方,不好太拂了他的意思。再看看陈二,只见他缓缓地点头,也就答应了。 对于陈二来说,吕毅中早到晚到几日其实关系不大,卖个情面给傅兖,既能遂了他的心意,又能拿到一笔程仪,乃是两头讨好之事,便也是欣然应允。 (十八)筹建水师 当日中午,傅兖便在大殿的宴厅中为吕毅中一家接风洗尘。吃罢午宴,又给他们安排好了客房休息。 吕毅中有妻妾各一名,二子三女,皆已成年。长子已分家出去,三女已嫁,均不受此次流放牵连,便只剩个幼子吕一鸣陪在身边。 吕一鸣今年也是十七岁,与傅博童年,生得文雅彬彬,一表人才,一来二往地就和傅博投机了起来。 傅博生来性静,不喜欢打打杀杀。但他是傅兖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只得勉强随着父亲与叔父习武上阵,但无论是武技还是兵法都是学得马马虎虎。北疆之地学识之士不多,昇阳城内转来转去多是些粗莽之人,如今见到吕一鸣这种谈吐雅致,举止有度的青年人,便即刻就引为了知己。 接下的数日里,傅博陪着吕一鸣去到四处游玩,赏月登山,吟诗说赋,激昂文字,相交甚欢,直有相见恨晚之感;傅兖则陪着吕毅中骑马爬山、饮酒喝茶,间或下棋两盘;千叶就陪着他的两个老婆说些私房趣事,交换些女红手工技法以及管家的心得。如此,三日就很快地过去了。 到了第四日,陈二终于坐不住了,前来催促吕毅中上路。在傅兖做了明日启程的保证后,又收了一百贯钱,陈二便笑眯眯地答应再多留一日。 吕毅中眼见傅兖这几日除了招待自己,正事不提一句,心下疑惑,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和自己交个朋友如此简单么? 到了这日晚,他也坐不住了。晚饭后,他们两个去到花园散步,在凉亭里坐下来时,吕毅中便开口对傅兖说:“厚堂,愚兄承蒙你数日款待。贤弟之盛情,兄心中自是明寮。若是有何差遣,愚兄当不息余力。” 傅家兄弟三人,厚堂是傅兖的字号,傅异的字号是又谦,傅恒的却是亘卿。他们相处了几日,彼此也甚是投缘,便字号相称,言语里又带上了“兄”、“弟”一类的字眼。 傅兖听罢一笑,道:“弟真的只想交时勉兄这个朋友,莫非兄不信?” “厚堂哪里话,”吕毅中怫然变色,不悦道:“国人谁不知厚堂仁厚。只是贤弟也未免小看了在下,我也不是那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士大夫的义气了,万万不可去怀疑他们的品格。傅兖回想适才自己的言语确实有冒犯的隐意,便起身离凳,行个长揖道:“兄莫怪,是弟失言了。” 见到他赔礼,吕毅中赶紧起身扶住:“厚堂不必如此,你我但彼此知心而已。” 两人互扶着胳膊而望,相对哈哈大笑。 再次入坐,傅兖微一沉吟,然后说:“本来此事弟不欲与时勉兄讲,就怕兄以为兖是那种沽小恩以求重报之人。。。” 听到这里,吕毅中把石桌一拍:“厚堂只管说,你我虽相交不久,但肝胆相映,不必有什么顾虑。” 傅兖一点头,道:“不瞒时勉兄,小弟如今因商号船队规模越来越大,便欲组建一支护航舰队。但我傅家一向都是在陆上养马,对海洋之事一窍不通,望兄能多加指点。” 吕毅中一听,先是一愣,随即正色道:“水师的花费可是个无底洞。若是你真想建一只舰队,愚兄当效全力。” 傅兖大喜,当下便请吕毅中同去大殿二楼的议室说话,吕毅中也慨然应允。 议室内并不太大,但陈设古朴,墙壁四周悬挂着各种字画,墙角放设花瓶、香炉,居中则摆着一张胡桃木的长条形会桌。两人于会桌两侧分坐之后,婢女上了茶,傅兖便把要组建舰队的缘由向吕毅中说了一遍。 傅家的生意有两个,一是经营日升马场,二是日升商号的贸易业务。 日升牧场在顿别、原拂、枝幸、雄武与纹别都设有分号,每年都要向大宋或者北见国军方供应一千匹军马,还要贩运五百匹马去上海卖给那里的马商。 早在武宗时代,为改变南方无好马的历史,先师唐游将原本差劲的晋江马的马种进行了改良,培育出性能兼具蒙古马、阿拉伯马与重型马特征的马匹。因这种马是在太湖一带培育出来的,所以称为“太湖马”。至那以后,大宋才有了与蒙人相抗衡的骑兵。之后,经二百年的培育,大宋逐渐形成了东北马、西北马、奥州马与和州马四大名马系列,四者之间各有优劣,不过和州马里要以虾夷马为佳。 自傅家第一代家主傅柺芊獾蕉俦鹬螅涂甲帕约旱穆沓。甘晗吕粗沼谂嘤隽嗣坼阱堑亩俦鹇怼 顿别马是虾夷马的改良型马种,属于全能型马匹。其负重一百五十斤时能在一个小时左右跑完五十里,并能连续十日,每日八个小时内行走二百五十里。正因为有这样优秀的特性,它不仅能用作冲阵的重骑,也可以用作需要耐力与机动性的游骑,所以它卖给军方的价钱极高,最普通的顿别马每匹作价七十贯。 时下大宋的马市,一匹普通的乘用马作价在二十贯上下,普通的虾夷马时价为四十贯上下,而顿别马的市价不低于七十贯。另外,即便是顿别马也有等级之分,其中最好的马匹称为“陷阵马”。 陷阵马顾名思义,便是专门为重骑兵配置的马匹,其背高要超过十六掌半,体重更在八百五十斤上下,负重二百五十斤时能在一刻钟里跑完十五里路程,因此它的售价也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百二十贯。因此,顿别马是傅家最大的利益来源,也可以说是一棵摇钱树。当然,傅家在北见国各地牧场出产的马匹也都是称作了顿别马。 至于日升商号的贸易业务则主要将虾夷以及北方库页岛收购来皮毛、东珠、人参等物卖去大宋,采购回来这边所需要的生丝、棉纱、棉线、布匹、绸缎、衣物、书籍、茶叶、药材等货物,通过商号在虾夷与库页岛的分号售卖。 如今,傅家因生意壮大,兄弟几人都觉得租用别人的船只既贵又不方便,所以便寻思着自己组建船队。 只是,目前北疆的海域并不平静,这是因为大宋与北美贸易日益兴旺的缘故。 由大宋去北美,商船基本都是北上到北纬三十五度到四十五度区域,借着太平洋黑潮以及常年的西南季风,向东顺利航行到北美。由美洲返回大宋则走的是北纬十五度到二十五度间的区域,借着太平洋顺洋流与常年的东北季风抵达马吕宋与琉球一带。 如今大宋与美洲不单单是两者之间的贸易,欧洲与大宋的贸易额也近乎一半是在通过美洲来进行的。因此,总的算来,流经美洲的贸易总额每年都要在一亿到一亿五千万贯之间。 虾夷正在北纬三十九度与四十六度之间,所以由大陆北方沿海去北美的商船大多都经过这里,好几座海港城镇因此而发展起来,其中就包括北见国的稚内与顿别。同样,琉球群岛上的大港首里与吕宋的马尼拉都是得益于大宋与美洲之间的贸易航路而发展起来的地方。 因此,随着最近数十年大宋与美洲的贸易日益扩大,北方海域的海盗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獗,若是没有舰队护航,商船时时都有被抢的可能。 傅家三兄弟无人懂水师的运作,但这次既然得着了这么个机会,傅兖就要好好地向吕毅中请教一番。 吕毅中听完他的话,低头默想一阵,便说:“海盗多用快帆轻型船。若要对付他们,最理想的战舰便是大宋的春、夏、秋、冬型高速炮舰。以春型舰为例,其排水一百五十吨,配八斤直炮十门,六斤直炮与八斤曲炮各四门,额定人数五十二人。其速度与海盗快帆船相仿,火力要胜过普通海盗船,一打一绰绰有余。以我北见国水师开支计算,一艘春型舰每年开支总得五千多贯。若有战事发生,这个耗费还要翻番。” 吨是本朝引入的西方重量单位,常用于航运上重量的计算。大宋每石折合西方度量为六十六公斤,每吨为一千公斤,折合宋石为十五点一五石,因此这春型舰排水折合宋石约为二千三百石。直炮又名直射炮,在西方叫加农炮,其发射仰角小,弹道平直,但发射初速高。曲炮又名曲射炮,其炮管很短,弹道弯曲,弹丸落角大。火炮的计量标准是:例如八斤火炮是指装弹总量八斤。宋朝的重量单位,每斤约合西洋的重量单位一点四一磅,因此八斤火炮等于西洋十一磅炮。 吕毅中眼见傅兖听着不住地点头,便继续说:“如今北疆海盗实力非往常可比,其中尤以外岛、黑霞、丹古三只海盗最强。他们一般都拥有数百人的精壮海盗与数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至少有数只与春型舰同级的舰只,甚至还有更大的,不可小觑。” “虽然海盗船每每单独出外劫掠,但也不排除会成群结伙出动,”说到这里,吕毅中面上露出苦笑。他的三艘炮舰就是受到了海盗结群的攻击而遭受失败的,而且海盗的战舰还强过了他手下的水师。 “若要求得稳妥,每只商船队最好有两、三只与春型舰相匹敌的战舰护航,这样海盗才不敢来打商船的主意。” 傅兖心头微沉,两艘小型炮舰一年的开支便要一万多贯,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数字。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自建船队与护航舰队,那么再大的开支也的咬着牙拿出来,于是决然说:这舰队我兄弟三人已经决定组建了,时勉兄定要帮我。”说罢,离开座位对着吕毅中再行一深揖。 吕毅中赶紧起身扶助了他,口中道:“厚堂无需如此。愚兄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能帮得上的,定然不遗余力。” 待到两人重新坐下后,吕毅中笑道:“既然舰队这么大的开支都吓不住你,看来传言说你傅家富甲一方却都是真的。” 傅兖笑道:“组建商队乃是有利可图之举。小弟算过了,兴许可以供得起一只小舰队。” 吕毅中点头,然后说:“组建一支舰队并不为难,只要去到稚内或者海参威,甚至去到大宋本土,什么样的旧舰与新舰都能买到,招募水手也并不太难。、纹别、网走与根室一带有许多退役的老兵可用,组建初期宜多用老兵,然后借助老兵带一批新兵出来。如此,数年之内厚堂的舰队就有自己的人可用了。” “那舰队的教官与将官如何延聘?”傅兖问。 吕毅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半晌才说:“愚兄到是有几个人选,不过均是败军之将,如今正闲赋在家,不知厚堂敢用否?” 他口中所说的败军之将便是指原在他手下的,因与海盗交战吃了败仗而被免职的军人。 却不想,傅兖眉头动都没动,只是诚恳地说:“只要是时勉兄推荐的人,小弟敢不倒履相迎?” “好!”吕毅中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顿,大声道:“愚兄定会帮你将这支舰队给组建起来,让那些混蛋们看看,我老吕到底能不能干水师。” 。。。。。。 第二日中午,吕毅中一家便离开了顿别赶去原拂,而傅家的船队与舰队就按着昨夜商量出来的计划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十九)日升学堂 清晨,日头初升,早起的鸟儿刚刚开始找虫子,日升学堂里便传来了朗朗地读书声。 学堂设在野芷湖西北一角,十多间宽敞明亮的瓦房作为了课室。课室后还建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名为松墨院,内建有十几间房屋,是专门供老师居住的。 大门内的课室前有块平整宽阔的草地,草地上设一个蹴鞠场,围绕着蹴鞠场建有跑道,跑道一旁还有沙坑、木杠、秋千等等设施供学生们健体。 学堂四周是高大的白桦、黄杨、青松,将学堂围绕成一片独立、幽静、雅致的读书天地。 本来顿别乡的镇子上有两个北见国的官办学堂,私立的学堂也有两所,较偏的村落中也有几个村办的小学堂,但这些学堂的教学水准实在不高,多少年都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童生。 六年前,傅兖兄弟思考再三后决定自办学堂,目前学堂的山长便是傅兖从大宋以每年五百贯的高价请来的一位举人博学士。 山长名叫杨继擀,字萌泗,今年五十四岁,乃是京都大学经史博学院出身的博学士。杨继擀既来,学堂在他的主持下又在本地招了三位老师,便搭起了这个学堂的班子。初时,学堂只是招收昇阳城、日升马场与商号的内部子弟入学。 前年学堂第一次参加北见国中学毕业统考,便有二人考上大学。北见乃是小国,一年全国也只出二、三十个大学生,但这小小的日升学堂居然出了两个,因此学堂名声大振,不但本乡的,甚至外乡的子弟都纷纷前来要求入学。 傅兖得到了杨继擀的同意,便扩大了学堂的规模,也开始招收外部子弟入学。本来学堂是设在昇阳城内的,但因为这次扩张,杨继擀选定了野芷湖畔这么个地方,傅兖也就依他的意思,将新学堂建在了此处。目前学堂设蒙学、中学两部,老师十四名,学生共一百八十余人。 大宋的教育体制是:由国子监统管全国教育,下分省、府、县三级地方教育机构,分设各级教育官僚,并设蒙学、中学、大学、博学、鸿学五个阶段。 其中,蒙学为六至十二岁的孩童教育,蒙学毕业升中学,中学学制通常为五年,毕业生需参加全省统考,合格者授予童生。 获得童生资格的学生可向各个大学申请入学,大学按其考试成绩酌情录取。大学学业合格者授予秀才学士。 秀才学士可向全国三十几所博学院申请入读。要申请入博学院学士得去到所申请的博学院参加考试,各博学院自定考试与录取标准以及学年长短。博学院学业合格者授予举人博学士。 博学院之上是鸿学院。鸿学院设于京都,乃是大宋最高等的学府机构。进入鸿学院有两种方式:其一,任何有经史博学士学历的人都可以参加每三年一次的鸿学院进士考,这种考试类似于前朝的科举,考中者可入鸿学院鸿儒馆;其二:任何有特别学术贡献的人,只要经过礼部与国子监的认可,便可以参加鸿学院专为此人度身量造的入院考核,考核合格者便可进入鸿学院的鸿理、鸿法与鸿士三馆,无论是以那种方式进入鸿学院的人都称为国家进士。鸿学院便是大宋高级官僚的摇篮。 诸侯国的教育体制是按照自己的国家大小与能力基本照搬大宋的体制。象北见这种小国,不仅地广人稀,也缺乏教育人材,没有能力办一所高质量的大学,其最高的学府便是位于网走的能取学院,算是北见国特色的大学。不过能取学院是不被大宋国子监所承认的,其学历只在北见国内有效。因此,本地的学子中学毕业后要读正规大学者,得去虾夷岛外位于大宋本土或者和州本州的大学申请入读。 此时,杨继擀正在中四班的课堂上讲解着贾谊的“过秦论”。“古文观止”乃是精选的二百篇古文,按难易程度,分别作为蒙学与中学的国学的教材的一部分,“过秦论”正是其中的一篇。 中学从中一到中三,学国学、算学、史学三门课;中四开始再加律学与物学两门课,一共五门正课。每周五天半,从周一到周六,上午上两堂,下午一堂,每堂课分为两节,每节三刻钟,课间休息一刻钟。 国学就是国文、算学是算术与几何、史学是历史与地理、律学是律法、物学是格物,学的是万物的原理。国学、算学、史学、律学与物学都是统考需要考试的内容,因此称为正课。除此之外,还有书画与体操两门副课,都是每周各上一节。 这二百篇《古文观止》杨继擀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见他一边口述原文,一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板书,写出重要的句子,典故张口就来,还穿插着古今名家的注释。很多时候,他会说出一些互相矛盾的名家之说,这时他就要学生们分析,得出自己的观点,并要说出理由。 “秦国兴盛的缘由,贾谊说了是‘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而我大宋复兴的缘由,不知道诸生有何看法。” 杨继擀站在讲台上,目光向面前一扫,只见有几个学生已经举起了手,正跃跃欲试。 “傅広。”杨继擀点了他的名,今天傅広要求发言,这是少有的事情,值得鼓励。傅家的两个子弟傅萱与傅広都是在这个班上。 “前宋之所以亡于蒙元是因为没马,挡不住蒙元的骑兵。而我朝武宗皇帝起兵初期就有了比蒙古马更好的太湖马,这才能与蒙古人的骑兵相抗衡。光复东北之后,马的来源便更多了,百万骑军一路西进,将那西北一十八路烽火,三十六处番蛮杀了个狼奔豕突、灰飞烟灭。有道是:浪淘沙,滚滚。。。”他平生最喜欢两件事,练武与听说书,课堂上一说得兴起,说书的段子也就上来了,眼见老师的颜色不太好看,便讪讪地收住了口。 “嗯,今天傅広说得不错。秦灭六国要归功于商鞅变法之功,先师改良马种也是种变法,变则通,有了骏马才能与蒙元的铁骑抗衡,改良了马种也是大宋复兴的一个重要原因。” 先师唐游是武宗皇帝的授业恩师,他不但为大宋培育了出了太湖马,还改良了诸多的稻、麦、豆等农作物与林木的品种,使得这些农、林作物不但产量大增,还能适应与北疆的寒冷干燥与南疆的炎热潮湿气候。其一生对大宋的贡献无人可比,恩泽万民,其威望甚至要超越了统一天下的武宗皇帝,因此被民间自发地称为“先师”。 杨继擀今天破天荒地表扬了一次傅広,只乐得他嘴巴都要笑歪了。眼见老师挥了挥手,他便坐了下来,但脸上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得意的神色。 “袁重,你来说说。”杨继擀点了一名白白净净地少年的名字。袁重是外来生,是本地一名商户的子弟,也是杨继擀比较看重的学生。 “商鞅变法使得农乐耕、士乐战,国家刑法治国,举国一心,这才使得秦国国力凌驾于六国之上,是秦国一统天下的根本原因。我大宋武宗初期,采用了均田与府兵制度,既鼓励了农耕,又保证了兵源;还发展了商业与海外贸易,使得天下财货流通;又推行了全民教育,使得识字之人从蒙元的百无一二,到目前多数人识字,武宗曾说‘育人乃立国之本。’,民众有了知识,国力才能强盛。”说到这里,他看了杨继擀一眼,见他面含笑容,连连点头,顿时心中大受鼓舞。 只听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满课堂都是他激昂的声调:“废独尊儒术之策,改为百术并重,鼓励学术与思想自由;废除女人缠足,提倡男女平等;制百种法规,使得事无巨细,皆是有法可依;改革币制,许铸币之法百年不变,立货币信用之根基;又于边疆分封诸侯,开疆拓土,使我大宋国土之大举世无双。与秦相比,我朝不仅做到农乐耕、士乐战,还做到了商通财货、工利百器、学术自由,这是我朝复兴的根本原因。” “好!”袁重刚一落音,杨继擀就叫了声好,他满意地看了袁重一眼道:“国,兴有因,亡亦是有因。人,学成有因,学不成亦是有因。今日袁重说得很好,可见他是用了心的,也是经过了思考的。学习不仅是要学如何学好和写好文字,更是要学这文字其中的道理。” 同时,在中三班的一堂算学课上。 “傅樱,你说这位同学的题解对不对?。”堂上的算学老师孔文喆沉着脸问。 他适才让一名同学上前来在黑板上做了道几何题,转眼就发现傅樱在下面看着窗外,魂游万里。傅樱是他最喜爱的弟子之一,她读书很有天分,功课一向都很好,也很用心。但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 “啊!”傅樱蓦然惊醒过来。她适才一直在看着窗外,这堂课上讲的什么,她居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老师这么一喊,大家一起朝她望去,她的脸不由得唰的一下红了。 自从那日相逢于城门口之后,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了。即便是吃饭、睡觉,甚至走路的时候,都好像有那么个人影一直在自己的脑袋里转悠着。 这两天她和他在城内里遇到过两次,两次她都红着脸低下了头,慢慢地走在一边。她心下盼望着这个人能停下来,和她打个招呼,笑一下,说上几句“手语”,但这么个死人居然好象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就这么直挺挺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 窗内,她羞红了脸,为着自己的出神而有些自责。而窗外,几只小鸟正不合时宜地鸣叫着。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嘲笑她的青春*情絮,幻想中带着青涩。 (二十)骑训 昇阳城外西北面二十余里的一处草场之上,一名轻甲骑手骑着一匹黄马疾驰。远处有一道壕沟,壕沟内伸出一面长柄的草靶。 草靶并非是静止的,而是在不停地游动,向北游移一段距离右又忽然折返向南,再一段距离后又忽然向北。 这是顿别轻骑的骑射训练,地点就是日升牧场的第十七牧区。这个牧区都有配备十一人,管着一百四十余匹马的饲养。这九人中有七名是牧场的雇工,其中一名重骑府兵、二名轻骑府兵、二名步府兵,还有两名女牧民,剩下的四人是外籍奴民。 骑兵的训练是每周一、三、五下午,训练时间春夏秋冬各不相同,这是因为虾夷地里位置偏北,夏季日照长,晚上九点可能尚未天黑,而在深冬,兴许下午四点天色就极其昏暗了。现在还是八月,日照仍然长久,所以训练时间便是下午二点到五点。 骑射是轻骑的训练科目之一,所射的目标是一面由黑人奴民手持的草靶,要求骑手在马跑动的两圈四程中射出十二只箭。 这名轻骑跑完三程射完了九枝箭,然后从壕沟的南面绕去另一侧,同时草靶也转了面,让迎箭的那面始终面向他的马头左侧。 轻骑跑入直道,瞅准目标一连射出三箭,有一箭上靶。骑士停下马来,对着壕沟内喊了一声,然后里面跑出来一名黑人奴民,举着靶子跑到他身前给他看,数一数,总共有五箭射中。 十二箭中五箭,虽然不怎么样,但也并不太差。轻骑叹了口气,拔出了草靶上的羽箭上马离去。 然后就轮到了下一名轻骑与下一名奴民出场进行骑射训练,等这名轻骑练完,刚射完箭的这名轻骑再接着练。 草场的另一处,一名重骑正在一名奴民的帮助下穿戴好了两层的盔甲,然后又在他的扶持上,攀上了同样是全身披挂的战马。顿别的每一名重骑都有一名指定的奴民助手,打仗的时候,奴民助手也得一起跟去战场。如果没有了奴民助手,重骑兵就连盔甲都穿不好。 陷阵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马种,人只要往马前一站就会有种错觉,那就是眼前的并非是一匹马,而是一座肉山。当这种马披上重铠,戴上老虎、狮子、怪兽等形状的铁脸罩进行冲刺的时候,任何妄图去阻挡重骑的人马都会被踏成肉泥。 在重骑的远方四百步外有竖立着一长条的十二个草人,他的训练科目之一就是要在一轮冲锋的过程中,至少斩下这十二个草人中六人的头颅。 马开始小步跑,接着缓慢加速,跑到二百步处开始全力加速。重骑伏身于马上,身体保持弓形,双臂平行前伸,两手横持双刃陌刀一柄,刀身与地面平行,刀刃向外向左前方。砍草人的诀窍是利用马的冲刺速度,持刀不动,双腿控制马匹奔跑的方向,让草人的头颅自动地凑到刀刃之上并顺势切掉。 这个很不容易,因为这十二个草人并非是完全在一条直线上的,而是带着一定的弯弯绕绕,所以控马的技术是成功的关键。虽然重骑可以在马上横向地移动陌刀,以调整刀刃与草人的距离,但马只要跑偏了少许,这草人的头颅就基本切不到了。当然,在真正的战场上是很少跑曲线的,都是对着敌方的战阵直线冲击,但训练是训练,还是要练重骑的控马技巧。 不过无论如何,两点一线,第一个与第二个草人是肯定能切掉脑袋的,只要开始对着了这两个草人就成。 果然,重骑高速冲到,顺利的切掉了前两个草脑袋。第三个就要看技术了,因为切完了第二个草人后,第三个草人乃是在马头正前方稍微偏右的位置。也就是说,若是继续照着目前的方向跑,那么跑到第三个草人身前之时,草人是在马头的右侧,也就是陌刀所摆方向的另一侧。 把陌刀掉转个方向?这是绝计不容许的,冲阵之时,陌刀只能摆在马头左侧,除非你有本事能手持两柄陌刀,一左一右。每柄陌刀二十斤,两柄四十斤,手持四十斤的陌刀加上双臂双肩的盔甲重量后再伸臂前举,恐怕没几个人能支持完一轮的冲锋。 当下重骑只好放弃第三个草人,用腿一夹马腹同时用右脚靴子上的马刺给出指令,马匹领会主人意思,绕过了草人后略微向右跑,于是重骑便顺利的切下了第四个草人的头。 如此一轮冲锋下来,重骑共切下七个草人的头颅,也算是马马虎虎了。 ※※※ 酋木正骑着一匹白马,正在城西门外的平地上训练他手下的六十名骑兵。 顿别军下辖步兵二营,每营一百五十人;重骑一营,一百二十五名;轻骑二营,每营一百一十骑;炮兵一营,七十六人,各种火炮十六门;亲兵、辎重、斥候各一屯,每屯四十至五十人。加上辅助人员,合计人数为八百五十人左右。 酋木正是傅兖新任命的轻骑第二营的副都尉,照理说手下有一百一十名骑兵,但因为其中大多数都是在各处牧场里自行训练,每半月才举行一次统训,所以每周三次的训练都是只有在昇阳城内任职的四十几人参与。 重骑营傅家的宝贝,向来都是傅异兼领都尉,副都尉是横山势;轻骑一营都尉是房岳,副都尉花泽繁。轻骑二营的都尉是周洪,副傅都尉是酋木正;步兵一营的正副都尉分别是杜袭与蔡进封。二营正副都尉是芦明泽与西门度;炮兵营的都尉是闵英;亲兵屯的长官是副都尉傅莼,辎重屯是副都尉石田进,斥候屯是副都尉佐藤峻。 顿别的骑兵绝大多数都是牧民出身,打小就和马吃住在一起,马上的功夫自是无需言语,一切都是运转如意。 练完一轮骑射之后,酋木正又指挥着这群骑兵演练了一通鹤翼、长蛇、雁行、锋矢等阵型,只要手中红旗发出指令,这些骑兵们都能迅速地反应过来,按着他的要求布好阵,如臂使指。 “顿别兵比中川兵强了十倍不止。”酋木正心下暗叹。 都是府兵,也都是耕民与牧民,顿别离中川走大路是一百九十里,但若是走山间小道不过百多里,算得上是一方水土,但练出来的兵却是天壤地别。中川的府兵还基本上停留在农民兵的水准,装备也是差劲,而这顿别军却有了职业兵的特色,装备也是与大宋朝廷的职业军队保持一致,在整个虾夷是找不出来第二家了。 摆完最后一个车轮阵,酋木正不由向着北面望了一眼。在那里,傅莼正领着亲兵屯演练马术。 傅莼手下的亲兵屯共分四队,每队十骑,名义上是傅兖的护卫,但实际上都被傅兖用作了战时的预备队。顿别其它的兵种都是着黑色军服,但男亲兵是黑底滚红边,女亲兵却是一身红衣。 最令酋木正纳闷的是,不仅顿别兵远远强国中川兵,连顿别的女兵都比中川的好看多多。虽然顿别女兵也都多是膀阔腰圆之辈,但起码看得出来是个女人,有几名还可以说是有几分姿色的,不像中川那边的女兵,完全无法让人产生一丝有关异性的联想。 北见国的女人也是可以授田的,但数量只有男丁的一半。女人授了田便得服兵役,这就是顿别的女兵的来源。不过大多顿别的女兵都是将从傅家授到的田再交回给傅家打理,从中获取一份土地分红,然后自己却是去到城内做一份工,傅莼的贴身女婢安安就是如此。 远处,傅莼着红装银铠,身下红马宛若蛟龙一般在原野上飞驰,一群男女亲兵护拥在她的身旁,进行着障碍演练,跨过一栏栏的木栅栏,避开一根根障碍旗,然后再驰骋过泥浆水坑之地,最后来到一排箭靶之前散射两轮。 “啪!”从她那边传来一记鞭响,随即又传来几声喝骂。 酋木正听说只要是哪名亲兵训练中不合要求,就定会挨傅莼的鞭子,且男女一视同仁。平日和蔼可亲,战时与训练冷酷无情,一个女人有着这两重的性格,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今日仍然是戴着那个黑铁夜叉面具,转首回头之际有些恐怖。 “不知她有没有意中之人?”他暗自思量着,但随即又叹了口气。理智告诉着他有没有意中之人并非是很重要,即便是傅莼喜欢某人也不一定能嫁给他。大宋最重家世,大族人家的婚姻之事多半不能由自己作主。 “参见世孙!”骑兵一营那边发出一阵整齐的呼喊声。 酋木正转头一看,傅兖的一名传令兵正好奔行到他身前,口中呼道:“顿别介令:骑兵二营整队,全营前去参见世孙。” 他口中应道:“得令”,目光却往一营看去。只见一名身着华铠的年轻人在傅兖与一帮北见国骑兵的陪同下,正在训练场上慢悠悠地骑着马检阅骑兵一营,而一营也列好了队伍向着他举手行礼致敬。 ※※※ 中川之战后,北见国继续攻打天盐。由于天盐城防守严密,北见军猛攻数日不克,加上探马来报说高见虎已经发兵北上前来支援天盐,谢瑨便下令撤兵回中川。 回到中川不几日,谢瑨就接到了国府的令书。令书上任命了原松音校尉置田猛为新的中川校尉,然后还把谢瑨给大大地夸奖了一通,说他在中川督战有功,然后就是要他启程回国府。 由中川回北见城,道路有两条。最合理的一条是南下走名寄,经士别,过旭川,然后再往东回北见城。第二条是走东部沿海道路,便是先从中川去到松音城,然后东南而行到枝幸,然后打枝幸一路沿海而行,在网走转西南方向回北见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瑨决定取道沿海,并在抵达松音城的时候忽然决定要先北上顿别来看看,这就拐了个大弯路。 对于他的突然来访,傅兖摸不着头脑,但世孙是未来国君,他能来到顿别看看,对于象傅家这样的附庸来说无疑是一种荣幸。 谢瑨在顿别呆了三天,傅家盛情以待了他三日,还搞了一次隆重的全军操演。 “世孙是八成看上了咱家的六妹了。” 待他走后,千叶忽然发出了这么个石破天惊的言论。傅莼听了却是恼怒得很,把自己在房间里整整关了两天。她并不是恼千叶,而是这个世孙。 谢瑨在她看来就是一个绣花枕头,虽然外表好看,言谈举止与风度也是不凡,很能唬唬人,但她却是认定了他是个笨蛋。 如果自己嫁了这么个笨蛋,每天都面对着一个可笑的人,而且还要被关在在国府那种高墙大院的鬼地方,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二十一)招风的绿帽子 今天是星期日,傅冲的屁股将养了十几天后,已经全然好了,上个星期还去上学了。 为了感谢阿图送给他膨胀石,傅冲就请他来逛这顿别镇上最繁华的顿别大街,好让这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乡下小子开开眼。 傅合那天抢了他的石头,但傍晚就被傅広给还了回来,还说傅合因此被他爹在脑袋上用指节重重地卯了几下,起了两个小包。 接着,傅闻和傅合天天都跑来“看望”冲哥,却被他关在门外不让进,任凭他们在外面没出息地千求万恳。他知道这两个家伙是想来玩石头,没安着什么好心。 傅冲躺在床上吃了两天独食后,终于可怜起自己的兄弟们来。唉,随叫人心都是肉长的呢,毕竟血浓于水。于是,他就将自己的石头“租”给了他们,每日二十文。傅闻和傅合答应了,放下了二百文的押金,乐颠颠地带走了石头。就这样,几天来他已经赚了一百多文钱。 不过等他起了床,四处一走之后才了解到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傅闻把他的石头转租给了别的孩子,每日五十文,结果反倒比他自己赚得更多。 顿别镇位于野芷湖的东南角,有一条主要大街横贯东西,名叫顿别大街。街的路面是用青砖铺的,干净而清爽。街道两侧都是二层结构的铺面,一层门面上悬挂着各色牌匾,二楼檐角栏杆处多竖招牌彩旗,一眼望去就是热闹一片。 除顿别大街之外,镇上还有七条与它平行的街道,它们名字很好记:向北平行的四条街道,名字分别是北一条、北二条、北三条与北四条;南面也有三条平行的街道,名字也自然是南一条、南二条与南三条。 但并不是说镇子上就这八条横街,还有一些比较狭窄的街巷,两侧都是民居。因为狭窄就不称街,而称巷。它们的命名法正如前者,北面有北一巷到北五巷五条街巷,南面四条。 至于南北向的纵街也有八条,由西到东分别为一坊街到八坊街,这种命名法实在好记。 镇子虽然不大,但商业齐全,有银庄、旅馆、酒屋、饭馆、布匹、成衣、兵器、铁木器、粮油、车马行等等店铺,甚至还有戏院、浴室和赌场各一个。反正只要是你生活所需的,这里还基本都能提供。 虾夷的秋季短暂,下个月就会朔风大起,萧瑟遍地。八月底的空气虽然已经逐渐地转凉,但阳光仍然是明媚的。 大街上,男人们的衣着普遍比较朴实,大多是短衣长裤,颜色是黑、灰、蓝等寥寥数种,质地是棉布或者麻布,鞋子也多半是圆头圆脑的布鞋。有点身份的人多半是穿绸缎或丝质长衫,头戴斯文小帽,怕冷的再披一件无袖的皮外卦或坎肩,脚下穿靴或是木屐。如果是读书人,那一把折扇必不可少,扇子摇摇,步子摇摇,逍逍遥遥。 女人们的花样就多得多,有分为上下两截的襦裙,有从上到下的褙子、比甲、长裙以及袍褂等等。除了身上穿的花色、脸上搽的胭脂、额上画的眼眉、唇上涂的膏红、双颊贴的笑靥各有千秋之外,还挖空了心思在发髻与挂饰的佩戴上大做文章。珠光宝气固然惹眼,平添几分姿色,却不是人人可有的。那些戴不起金杈玉簪的,总还是有根银钗甚至木杈插在头上;挂不起玉环玉佩的,就将那些打磨得滚圆的石头,经过染色,红红蓝蓝地垂在腰下裙边,也是别有一番看头,反正总是能给你一点目不暇给之感。 今天顿别港停了两艘排水八百吨,从大宋北疆的诸侯国去北美洲的商船。 两艘船因为要在港口卸货和补给,需要约半日的时间,因此船上就有不少的水手下船来。这些船员下得船来无非就是两个去处,一是喝酒,二是寻欢。 “嘘。。。”一串串的口哨声响了起来。 穿着满身臭味的衣服,提着半空的酒瓶,带着贼贱的笑容,船员们三三两两地结群,向着路旁行走的小媳妇与少女们吹起了口哨。被嘘的女人们大多脸色一红,嘴里暗骂几句,低头就走,这就使得哄笑与口哨被滋养得越发壮大,淫词小调也肆无忌惮地被放了出来。 船员们的后面远远的跟着一些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人,他们腰间别着短刀,手里拿着短棍,却只是远观,并不靠近。 走进顿别大街,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阿图便指着这些穿制服的问傅冲:“他们是干什么的?” “巡差。”傅冲懒洋洋地回答。 “巡差是干什么的?”阿图又问。 “是不管事的。”傅冲板着脸答着。 “哦。”阿图没怎么听懂他的回答,“不管事”究竟是个什么职业? 不过他没有追问,而是指着那些船员问道:“那这些人呢?” “都是些下流胚。” “下流胚是什么?” 傅冲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回答说:“下流胚是从大洋中的小岛来的,没有文化,不懂规矩。” 这句话有些难于理解,阿图张了张嘴巴,就不出声了。 前方的街角下,一股股浓烟在空气中升腾着,传来了香料与肉食结合的气味,傅冲把他手一拉:“走,去吃烧烤。” 大半个小时后,小摊上烤羊肉串的汉子笑眯眯地伸出了手:“多谢惠顾,一共一百七十二文。” 羊肉串、烤鱿鱼、烤鳗等肉食是三文一串,烤土豆、烤玉米等素食是一文半一串。面前的这两人一共吃了七十五串,他乐得嘴都要笑歪了。 “愣什么啊,给钱呗。”傅冲眼睛一瞪,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拖沓。 阿图依依不舍地打开了钱袋,摸出了一个小银鱼、一个五十文与一个十文的大钱。 “多谢客官,银钱正好。”羊肉串汉子收了钱,从怀里掏出个布荷包将那枚小银鱼与五十文大钱放入,那个十文的铜钱则扔进烤架腿上挂着的一个竹筒里。 “看来物价真是便宜啊,一点银钱就可以吃这么些东西。”阿图暗暗地盘算着,自己所得的那笔赏金若是用来吃烧烤的话,估计多少年都吃不完了。 虽然傅冲说是“请”他来逛街,但账还是由阿图来付。他说阿图大战后的拿了赏金,按本地的规矩,应该归他请客。 吃完了烧烤,他又被傅冲带入了一家衣帽店。出来的时候,两人每人头上多了顶帽子。帽子是由客户自选帽型和布料,现场做好,每顶四十文,自然也是阿图付账。 “他们,为什么老看我?”阿图问道。他觉得奇怪,路过的人老是盯着他看,还有不少小姑娘还捂住了嘴巴直笑。 傅冲看了看他的头上绿帽子,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觉得你帅啊。如果你把头仰得更高,就更招风了啊。” “那什么是招风?”阿图不由将头抬高了几寸,好奇地问。 “招风就是。。。那些小姑娘看见你就想跑过来亲。。。”傅冲蔑视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实在是太没档次了。 “不可能吧?”阿图疑惑地说。至少,他还没见过有男女在公开的场合里亲来亲去。 “怎么不可能,”傅冲冷眼斜视,然后右手食指一指墙角说:“那不是吗?” 阿图望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看到街角有个女人在一名水手打扮的人脸上一亲,再对着他一扬手帕,丢了两个媚眼儿,随后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再接着就搂搂抱抱地走了。 “怎么样,相信了吧!”傅冲得意洋洋地说。 “那个下流胚很帅很招风吗?” 傅冲听了,脸颊笑得抽筋,说:“很帅很招风,不过你比他还要招风。” 刚说完这句,他就看见阿图一把将帽檐压下,将整张脸挡住了大半。向前一看,只喊了声“我的妈”,便赶紧依样学样。 前面,人流涌动的地方,有一只长着朝天鼻与满脸雀斑的女生正快乐地走过来。。。 终于,雀斑妹擦身而过,警报随之解除。 傅冲舒了口气,再转眼看阿图,只见他已然顶起了帽檐,头高高地抬起,昂首阔步。他再向前一看,不由又喊了声“我的妈”,前方一位靓丽的女子正手里提着一串零食纸包走了过来。 她安安闲闲地走来,步履款款,轻盈的腰肢如同荷花在风中摆动。 “阿图。”他伸手拱了拱他的腰。 “什么事?”他打开了傅冲的手。 这是那日清晨湖畔晨读的女子,他记得她叫苏湄,是名老师。她实在是漂亮,街上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地拿眼睛瞅着她。 “那个不行。这是学堂的苏先生。”傅冲提醒着他,表情严肃得象杨山长。 女子已走到了他们的身边,放缓了步子。 她远远就注意到这个戴绿帽子的人,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日晨跑的少年。 绿帽子,傻小子。她觉得这个搭配真是有趣。 她不由笑了,用眼神和他打了个友好的招呼。她也认得傅冲,还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她走了过去。傅冲呆呆地站着,空气里仿佛还存留着她的余香。阿图也呆呆地站着,似乎在等着那传说中的一吻。 就这样,两人在原地立了半晌。阿图忽然埋怨了起来:“你又在胡说,她没有亲我。” “因为她嫌你脏,嘴上都是烤肉的油。”傅冲怒冲冲地说。他这么玷污学堂里全体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孰不可忍。 阿图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看了看后,又再擦了擦。嘴巴上果然残留着一点油。 (二十二)看大戏 “咚隆隆隆咚咚咚,呛唭唭唭呛呛呛。。。” 从南面传来一阵激烈的锣鼓声,傅冲将他一拉,口中兴奋地囔:“走,去看戏”,在街口一拐,快步沿着三坊街向南走去。 穿过了南一巷、南一条、南二巷就来到了南二条。一到南二条上,便见到几个行人打身边匆匆而过,抢入一间大门之中。 戏院的外表看起来像一座庙廊,翘檐拱顶的,大门顶上垂下来一面带着流苏的红蓝二色彩旗,上面写着三个黑色的大字“沙家班”,门前又竖起了一块木招牌,上面贴着红纸海报,书“望江亭”三个大字。 门口三个扎红头巾、穿白褂子与黑裤子的汉子,一个鸣锣,一个打鼓,另一个向着行人吆喝。见到二人,汉子扯起嗓门:“两位小哥,网走沙家班到贵地巡演,机会难逢。。。” 傅冲拉着他走进里面,进门就看见侧面一个卖票的窗口。走到窗口前,里面卖票的说:“桌票和座票都卖完了,只有站票,十五文一位,要不要?” “要。”傅冲越疱代俎地回答,一扯阿图的袖子:“一共三十文,快给钱。” 戏院的门头并不太宽,看起来不甚了了,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却是阔大。进入戏堂,只见前方正中搭着个半人多高的戏台,戏台上悬有刺绣大幕一张,地板上铺着红中夹白的花地毯,两侧的柱子上还贴着对联。 台下摆满了长方形的条桌,分成五列六排,这一块是桌票区。桌票区是数人合坐一张桌子,桌子上有茶杯和瓜果碟,可以一边看戏一边喝茶嗑瓜子吃零食;桌票区之后就是座票区,买座票的就坐在一排排的座椅上,身前并无桌子,自然就无法喝茶,要吃零食也只能拿在手上;最后且最靠近大门的自然是站票区,站票区与座票区之间有一圈半人高的木栏杆隔住,站着看戏的就立在木栏杆之外。 此时,桌票与座票区已经满位,连战票区都是人头满满。傅冲在墙角里找了石鼓就站在了上面,阿图个子高,不用踮脚,目光就足以越过前面人的头顶。当下,两人寻好了位置,就等着好戏上演。 忽然间,各色乐器声响大作,之前菜市场一般吵闹的戏堂即刻安静了下来。 大幕徐徐拉开,露出了舞台正中坐着的一个大佛。大佛座前设一香案,案上摆着各式供品,案前则是摆了套桌椅。这时身前就开始有闲言琐语,有人跟同伴讲解,说这是个尼姑庵。 这段乐声逐渐平复,就从台后传来了一段对白。少顷,一名仆人打扮的少年噌噌噌地由左角侧幕里跑了出来。 初看他似乎跑得很快,可半天还没见跑多远。阿图凝神详查,才发现其中奥妙。原来他跨步的动作虽然很大,但腿主要是向上抬得很高,落下的时候却离原地不远。不过,他好歹还是跑去了舞台右前角,随即回身招手。一招之下,幕内就踱出来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出到前台,一甩长袖,高高地抬起了右脚,似乎要走路。不过他这只脚举了半天,阿图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它落下,心中再默数了好几下,才见它终于落到了地面。但随即他又举起了另外一只脚,又让他等了好久。这总共五、六步的路程,对于等待的人来说,简直形成了一种折磨。 这个人的步伐也很奇怪,他明明是向前走,但双腿却是向两侧迈着,这样走了许久之后,基本上还是在原地踏步。不过,他这个出场,赢得了满堂之人的齐声喝彩,台上台下情绪就立刻调动了起来。 这个男子头顶黑帽,身穿红袍,脚上穿着鞋底很厚的鞋子,也许是这鞋子很不舒服的缘故,他走路的姿势带着很夸张的八字脚。随后,阿图又发现他的帽子也很有特色,两侧各伸出来一把黑黑的小扇子,走起路来,扇子一弹一弹地。如果再做长点,并且翻转过来,岂不是可以一边走路,一边扇扇子。 终于,阿图实在忍不住了,向身旁的傅冲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走得快了,戏就演完了。” 阿图脚一抬,学着台上人的步伐,在原地连走几步:“他为什么这样走路?” “练功练的呗。” 练功练成了慢吞吞的八字脚?阿图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我不信。” “你现在不是已经会走了。多练练,慢慢地就习惯了。”傅冲不耐烦地答着。 这时,黑帽扇兄就开始唱了,吱吱呀呀又含含糊糊,不怎么听得清楚。唱过一阵,旁边的人又讲解说这人“金榜题名”了。 “我怎么听不清楚他唱啥?”阿图迷惑地问。 “因为他嘴里含着一截胡萝卜。”傅冲哈哈直笑。 “不可能!” “不可能?不信,你含上截胡萝卜说说,就这样!” 然后就出来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穿着套灰色的衣服,头上戴了顶灰色的帽子,年轻男人喊这女人叫“姑母”。 再接着就出来了一个哭兮兮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服,脸擦得很白,眼圈上却画了一圈红色,头上戴着很多首饰,边走还边把两只长袖甩来甩去,象在掴空气的耳光。看到这里,阿图再次忍不住地问:“她在干嘛?” 拜托!不要再丢脸了好不好,连水袖都不懂。傅冲暗中嘀咕了两句,恶声恶气地回答:“她被开水烫了。” “你又胡说。” 傅冲白眼一翻:“她疼得手抽筋你没看到啊?” 这时,台上女人甩袖一停,她的身体就陡然地定住,摆了个侧蹲着弯腰望月的造型,于是台下又是一片喝彩之声。 眼见她的袖子就拖在脚下,阿图一阵担心,不知她会不会不小心踩到了上面,然后跌倒。那双袖子也很有用,又长又大,若是蘸上水,一定可以当拖把。 随着戏慢慢地展开,一男一女唱了几回,搂抱了几次,幕也换过好几场之后,身边不少人看客已经沉浸其中,甚至有些女人还掏出了手帕出来擦过了好几次眼泪。。。 不过傅冲可看不下去了,他想看的是武戏,适才不知这《望江亭》的就里才入了来,这种烟不出火不进的文戏看得急死人。再演一幕后,他就死活拽着阿图走出了戏院。 出了戏院,两人沿着南二条向东走去。前方,两条女影出现在人流里,一个水蓝、一个粉红。 “大姐、二姐!” 傅冲倒抽了一口凉气,转身欲逃,却听到身后一声母老虎般的喝声:“站住,小猴子!” 逃不掉了!傅冲调转了头,带着满脸的谄笑,恭恭敬敬地说:“哦!原来是大姐啊”,再对着一旁的傅樱喊一声:“二姐。” 一身水蓝色的傅萱走近,二话不说就伸手在他头顶一个巴掌:“看了大姐我就想跑?” 最近昇阳城里都流行着阿图与傅冲对话的段子,其中那句“你姐姐,我老婆”的话尤为脍炙人口,堂堂大小姐居然被一个海岛来的蛮人给吃了豆腐,这使得傅萱很生气。 “没有,是没看到。不信,阿图可以作证。”虽然被打得一个趔趄,但傅冲还是陪着笑脸。他实在是怕了家里这个母老虎,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简直把自己这个弟弟不当人。 “哼!”傅萱乌黑的眼珠望阿图一瞟,撇着嘴说:“就这个蛮子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还不是跟你同流合污,我看你俩就是一丘之貉。” “不合污,不合污,”傅冲连忙申辩:“阿图是貉,我是你弟弟。” 说自己是貉,可貉是什么?阿图不懂,于是低下头来问傅冲:“喂,什么是貉?” 这种要紧的关头,这没文化的也来打岔!傅冲白眼连翻直翻:“就是帅哥,懂不?” “扑哧”,傅樱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引得三人看向了她。她的目光与阿图一接触,眼睛就止不住地直往脚尖上瞧,连抬头的勇气都没了。 傅冲在她身上一打量,讨好地问:“二姐买了什么好衣服啊?” “不是,是花布。”傅樱低声回答着。她手中的纸包里装着一块本州安芸所出的花布,准备回去给自己做一条百褶裙。做衣服是她闲暇时的最大爱好,她总是将自己的月例花在了这上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什么帅哥不帅哥的,凭这个蛮子也配!小兔崽子,你也别装蒜,说你是貉就是貉。”傅萱怒道,语气生冷。 “是、是,阿图是貉,小弟我也是貉。” “你是貉,至于他嘛。。。是荒蛮地来的蛮子,” “是、是,小弟是貉,阿图是蛮子。” 察言观色,阿图是明白了,这个大小姐口中的“貉”与“蛮子”都不是什么好词,便说:“我叫阿图,不是蛮子。。。”,刚说完这几个字就被傅冲一拉,只听他道:“大姐、二姐,你们吃了午饭没?要不,让阿图请两位姐姐去吃饺子。” 傅萱并不领情,只把手指在他的额头上一戳,将他整个人几乎戳得要翻倒过去,不屑地说:“才不要这臭蛮子请客,他请的饺子都是臭的。” 说罢,她一拉傅樱,说:“我们走”,然后拔腿就走。 傅萱从小就练武,功底不凡。傅樱却是从小就身体孱弱,还是个药罐子,被她一拉,一双粉红的鞋子在原地扑腾了两下就被拖走了。 (二十三)奴民市场 人流涌动,一蓝一红消失其中。 傅萱走了,傅冲终于松了口气,那额头上的一戳还隐隐发疼。他摸着脑袋,忽然发起怒来,冲着阿图囔道:“都怪你,一点用都没有!” “你说什么?”阿图不懂了,这小子在姐姐那里受了气,又关他什么事。 傅冲一挥手,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啊,将来也是个怕老婆的货色。” 怕老婆,为什么要怕老婆,难道做了老婆就很厉害?阿图也怒道:“你再胡说,看我揍你。” “你试试!”傅冲把头一伸,用手指着脑袋耍横道:“那你打啊。” 难道真能出手打这个小屁孩?阿图一阵犹豫。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打南二条东边尽头传来了震天的锣鼓声。听到这阵金鼓锣鸣,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开始快步向着那边赶去。 难道那边也要唱戏?两人对视一眼,暂时抛开了口角上的恩怨,随着人流走到人头聚簇的地方。分开人群挤入一看,只见前方的空地上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木台。 木台一侧,几个人正在奋力地敲锣擂鼓,木台上的右侧站着三十来名男男女女。这些人大多都是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款式质地都是一样,人人都目无表情,年轻的男人还反绑着手。木台上的左侧则是站着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和右侧的那些人一比,显得格外地惹眼。 “这是什么人?”阿图疑惑地问。 “都是奴民。”傅冲随口答道。他对奴民可没兴趣,买回去还要给饭吃,完全是亏本生意。 “什么是奴民?”阿图又问。 因为他已经看到一位男子跳上了台,正掰开台上的一位男人的嘴巴看牙齿。他便觉得这掰牙齿的一定是医生,而被掰的一定是病人,可能之后还要拔牙,所以要捆着。 “奴民就是。。。”傅冲想了想,觉得不好解释。 不过这并不能难住他,只见他举起了右手,口里道:“这是鞭子。”,接着就跺着脚恶狠狠地喊道:“阿图只吃饭,不干活,打!”,跟着嘴巴里就模仿出一阵噼哩啪啦的鞭子声,随后就“啊,啊。。。”地发出一阵惨叫。 他似乎没考虑到自己和阿图乃是站在这人群的前列,众人一愣之下,随即都是一阵哈哈大笑。台子上的那些奴民中不少听见了他说什么,听完脸色都变了。 看了傅冲这一番举动,阿图就明白了什么是奴民。在太空时代,人类都很懒,赚了点钱就一定要买个机器人回来干活,所以机器人买卖业务十分的兴隆。这个世界没有机器人,所以就不得不买些真人回来做事情。太空时代,机器人是不会不听话的,而在这个时代,这些奴民却很有可能不听话,所以要打。 再细细的打量着台上之人,只见他们的年纪普遍都比较年轻,最大的也就是和傅恒相仿,小的则与傅合差不多,有男有女。人种看起来差异也很大,皮肤有白色的、黄色的、麦色的、黑色之分,头发也有黄卷发、黑直发、黑卷发之别。 这段时间已有不少潜在的买家纷纷跳上了台,去查看自己所相中的奴民的身体状况。 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跳上了木台去查看一名黑人的牙齿。 “这位是?”阿图指着这个人向傅冲问道。 这名男人阿图在昇阳城见过,但却不知道姓名。他此时已经看完了这名黑人的牙齿,然后示意黑人做几个诸如弯腰、举臂之类的动作。 “是梁伯,城里的奴民买卖都归他管。”傅冲答道。 “咦,那个人怎么会那样?”阿图诧异道。 只见台上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掀开了一名女奴民的裙子,露出了白晃晃的大腿。那名女奴民正待伸手阻止,却被站在台角的一名大汉用眼珠一瞪就立即缩回了手,任那个男人去看她的大腿。 “看看腿有什么关系,肉又看不掉。”傅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人的大腿,无所谓地说。 看罢数轮,潜在的买家都验完了“货”,纷纷走下了木台。然后就出来了两名彪型大汉,将这些奴民们牵了下去,并在台下一侧排成两列站好。 不久,一位商人模样的男子走到上台子并站到了台中央。 这名男子先发表了一番演说,大意是感谢各位的大驾光临,自己从事这个行业已有十几年,一向都是货真价实,手续齐全,绝不隐瞒所卖奴民的任何缺点,大家若有疑虑,尽可当场询问云云。 随后这名男子打怀中掏出了一卷纸,从中选取了一张,然后就转过头去对着一名卷发的年轻黑人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大汉便立即走过去将那黑人从台下推了上来,让他在台子的中央立定。 接着,商人便对照着那张纸介绍这位黑人奴民的情况。说他是来自于非洲,名叫巴布,今年二十三岁,来此之前乃是在南洋打拉根国为奴,擅长种植水稻,会修园子,还在船上做过缆工,会说流利国语。因主人破产,欠下了债务,所以官府授权转卖,一切手续合法。随即那商人就宣布,今日的拍卖将从这名黑人身上开始,底价是六十五贯。 听到这开价六十五贯,一些潜在的买家们纷纷地摇头并自言自语地说价钱贵了。只有梁伯与另一位买家举手示意要买,两人接着便以一贯为单位向上加价,当梁伯加到七十三贯时,另外那人就放弃了,于是台上的商人便宣布黑人阿布就归梁伯所有了。随后那两名大汉便将阿布带到了台子下面,并将他绑在了一根木柱上。 第二轮拍卖的是一名白皮肤的奴民。商人介绍说这名奴民叫比比洛夫,来自于西伯利亚,是名罗斯人。因在俄国与夏国的交战当了俘虏,便在夏国做苦役。但是他想逃跑而且还失败了,所以就被判为奴民并卖来东方,好让他逃不脱。此名奴民有一特长,就是会做马车。因为有特长,所以底价为七十五贯,手续也是有夏国开出来的判奴书。于是经过数轮交锋之后,梁伯又以八十八贯的价格买了这名奴民。 早先的时候,奴民有奴民与奴隶之分,前者是大宋的子民,虽然是奴,但也是民,受着大宋法律的保护。后者都是些来自异国异族奴隶,只收到法律有限的保护。但后来人们嫌这样分着麻烦,干脆都叫奴民,但宋籍与外籍奴民之间还是有着上述的巨大区别。比如,宋籍奴民的私产是受法律保护的,主人也不可强夺,后者的私产不受保护,主人可随时拿走而不用吃官司。 第三名奴民是名黑发黄肤女子。但她和台上别的女奴民不一样,因为她的手是象男奴民那样被绑住的。她的身材比普通的女人要高,容貌也算是俏丽,只是皮肤稍黑,眉毛比较粗浓,目光里还带着股狠劲,让人觉得不敢接近。 阿图刚刚打量了她几眼,就被她注意到了,恶狠狠地一眼反瞪回来。他觉得有点生气,不甘示弱地与她对瞪了起来。于是两人就象斗鸡一样,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互盯着,直到台边的大汉注意到了这种异常,走到她身边吆喝了两声,她才收回了目光。 “这女人好凶,买回去一定不听话。”他暗自想着。 此时,商人对着抽出来的那纸介绍说这名女子名叫渡岛薰,是长岛海盗渡岛吉的女儿。渡岛吉两个月前已被北洋海军剿灭,其老巢所有海盗的家眷都判为奴民。这名渡岛薰今年十八岁,没嫁过人,奴民手续齐全,拍卖起价为六十贯。 因为渡岛薰来历实在是有些恐怖,所以就只能卖个低价。结果全场只有一人肯出这六十贯钱。最后她便被一名年轻的俊俏男子给买走了。 第四名奴民也是名黑发黄肤的女子,模样甚是端正。那商人介绍说这名女子本是交趾东河国官宦人家小姐,今年十八岁,因家族阴谋叛乱,判为奴民,手续齐全。特长是知书识礼,擅长音律,还是名处女,拍卖起价为一百贯。 商人说到“处女”二字时,周围便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还有个声音高喊:“你敢保证吗?” “在下担保,绝对不敢诓骗诸位大爷。”商人笑眯眯地回答。看得出来,很多人都对这名女子感兴趣。 “什么是处女?”阿图低下头去问傅冲。 傅冲闻言,就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但还是回答说:“处女就是生过很多孩子的意思。” 阿图点了点,觉得这女子这么年轻就可以生很多孩子,实在不简单,于是对着傅冲说:“你妈妈生了一、二、三、四个孩子,是处女。” 傅冲一听,顿时瞠目结舌,嘴巴蠕动着却反驳不出来,只好吃了个闷亏。 “那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叫什么?”阿图又问。中文博大精深,专有名词实在很多。 “淫妇。”傅冲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只听得阿图说:“你长大了,跟淫妇成亲,生很多孩子,她就是处女了。” 傅冲听罢,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果然,这名女子的竞价十分激烈,最后以一百三十贯的价钱被本镇一名酒屋的老板给买走了。 阿图本还待看下去,但傅冲却是实在忍受不了,威胁着说如果再不走,自己就先走了。阿图见他实在不愿看了,自己也见识过了如何卖人,也就随他离开了这拍卖会。 两人又转回镇上,将所有的街道都逛过一遍,又吃了几处小吃,买了点小玩意,才恋恋不舍地回城。 (二十四)多娜 顿别大街和傅冲的这次闲逛提醒了阿图城里存在着多样种族和不同身份的人群。这里的人多半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但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其它的地方,属于不同的人种。 当然,大部份人都是象阿图这样直发黑眼黄种的宋人,但也有不少不太一样的黄种人。 一是本地的土著爱努人,他们虽然也算是黑发黑眼的黄种人,但面部轮廓一看就和宋人不太一样,而且皮肤要白些,毛发要多些,个头稍矮些。 还有些黄种人是来自于一个叫美洲的地方,城里内眷的女仆和厨房的帮佣就有几个这样的女人,马场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头发有点卷,面部轮廓比较硬。 除了黄种人外,最多的是黑人。他们比较一致,都是黑眼珠、黑皮肤与黑卷发。 然后就是白种人,他们的头发有金色、黄色、红色、灰色、黑色等等,眼睛有蓝色、绿色、灰色、黑色等等,不尽相同。 另外还有一种皮肤黄中带黑的人,他们不是黑人,也不是黄种人,到有点象白人,都是黑卷发,黑眼珠,面部轮廓比较分明,阿晃说他们是来自于南亚的印度人。 以上这些除了宋人与爱努人之外的人被称为外族人,他们都是奴民,人数不算少,男男女女在城内的合计差不多二、三十来个。不过小开告诉他,更多的外族奴民都是分住在城外的各个小牧场里,总共有三百多人。 他手里有了一笔钱,就正在盘算着如何将它拿来做生意赚钱,这是他一贯的嗜好。虽然几十年后他得回去太空,在这里即使是赚了再多的金银也是没有意思的,但无论如何,赚钱的过程着实享受。 “买一个奴民,让他去街上卖烤羊肉串?” 他脑袋里跳出了那个羊肉串汉子,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奴民太贵,会烤羊肉串的恐怕要六、七十贯。烤二万五千串羊肉串也只能卖七十五贯,还要扣除成本,奴民还要吃饭住房子,连自己都还是住着别人的房子。 一个会种地的巴布要买七十三贯,做马车的比比洛夫要卖八十八贯,会生孩子的处女要卖一百三十贯,投入不少,但赚不赚钱就难说了。 “阿图。” 一个女声忽然从身边响了起来,把在苦思发财大计的他吓了一跳。 入眼的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珠,神情里面带着些玩味。往上看是一头金色的长发,往下看是一堵凸凹玲珑的身材,打身前一站,生冷的深秋里就涌过来一层热浪。 “多娜好。”阿图很有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多娜是傅异那房的女仆,也就是婢女,好像是二十来岁。每次当她出现的时候,阿晃的双脚就象是被钉子钉在了地面上一样,晃都晃不动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多娜抬起头来,绿眼珠眨巴眨巴的。她的国语说得很流利,但始终都是带着少许的怪腔调,异族人说国语都是这样。 “我在。。。散步。” “在这里过得惯吗?”娜笑眯眯地问。 “很好,一切都很习惯。” “嗯。你的国语现在说得不错了。” “那可不是,而且我会说得越来越好的。”得到了夸奖,他怎么也掩饰不了脸上露出来的得意劲。 “你还年轻,得谦虚点。” “是,我一定不要太骄傲。” 看到他那副挺胸搭肚的样子,多娜也就放弃了劝说,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连莼小姐的豆腐都敢吃,不怕她揍你?” “傅莼?她没有给我吃豆腐啊?”阿图惊讶地说。豆腐是庖堂里常菜,那是常常有得吃的,难道老广把属于傅莼的豆腐打给自己吃了? 多娜笑了,嘴角之处露出了很俏皮的笑纹,“你不是对着她吹口哨吗?” “哦。可是,吹口哨那天,庖堂的菜里并没有豆腐。”他记性奇好,什么事都忘不了。 “笨蛋。”她知道他是有些傻的,所以也就懒得解释了。 “吃不吃红肠?”多娜掀开了手上挎着的一个竹篮。 阿图往里面一看,只见里面有放着两个海碗,分别装了十几条卤水红肠与一堆卤鸡蛋,口水就一下子忍不住地要流出来了。 他吞了吞唾沫,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然后问:“要不要钱?” “嗨!你怎么这么笨。不要钱,你到底吃不吃?” “吃!” “要吃自己拿。只许拿一条红肠,一个鸡蛋,否则会被发现的。” 阿图看了看四周,还好没有人经过,便飞快地从里面取了一条红肠和一个鸡蛋。 “慢慢吃,笨蛋。” 多娜盖上竹篮,转身走了,留下了一串愉快的笑声。 很快,红肠和鸡蛋就落到了肚子里。他满手是卤汁,因为找不到纸,就扯了几片大树叶把手擦干净。 “哦。” 他忽然看到在车马所的门口,那个前两天刚被买来的罗斯奴民比比洛夫蹲在了地上,正在将一个车轮前后左右地摆来摆去,目光上下四周地在查看着这个轮子。 车马所的管事姓王,大家一般都喊他王头。不过今天他不在,其他几个伙计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剩下这么个罗斯人。 这是个独辕车的车轮。独辕车就是一个轮子的独轮推车,这种推车可以用人力推动,也可以在前面套上骡马做牵引。这种车很适用,小小的一个推车就可以装不少货,甚至可以在车上一边装货,另一边坐老婆。 “我叫阿图!”阿图走过去往他身旁一蹲,用友好地口气说。 比比洛夫身材又长又瘦,两腮长着些毛乎乎的短髭,额头上刺着个青印,而脚下还戴着副铁锁链。 青印是奴民或奴民的标记,男的一般都直接刺在额头或者脸庞,对女的还算比较人道,一般刺在肩上。 比比洛夫抬了抬头看了看他,目光萎萎缩缩的,然后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不懂说国语。 这下,阿图可就高兴了起来,他这个没文化的终于遇上了个比自己更没文化的。于是他雄赳赳地再次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的名字叫阿图。” 比比洛夫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面露一丝激动之色说:“比比洛夫。” 看来除了阿图以外,就没人对他感过兴趣。 “在修车轮?”阿图指着他手中的那个轮子和他套着近乎。 每个车轮都差不多有三十几根辐轴,这个轮子上的辐轴好几根已经换上了新的,看来比比洛夫刚才是在修这些损坏的车辐。 “修车轮。”比比洛夫点点头说。 看来他懂得“修车轮”这三个字的意思,若是不懂又怎么能被安排着修轮子。说完这句,他便又继续去摆看那个轮子。 再过一会,比比洛夫似乎觉得这个轮子已经合格了,便将一圈黑色的硬胶皮用力套上了车轮的外圈上,然后将它滚到了推车的旁。不一会,轮子安好,他将推车扶了起来,然后前后推了几推,再转了个圈,运转如意。 阿图见了便伸出了大拇指,口中连说:“好,好。” 比比洛夫得了他夸奖,也面露得意之色,咧开了嘴傻笑起来。 “蛮子,你开始与奴民混在一起了。” 阿图一转头,只见傅萱正走到身前,面露轻蔑之色。 “我叫阿图,不叫蛮子。” “不许驳嘴!说你是蛮子就是蛮子,听到了没有!”傅萱的两条眉毛扬了起来,随即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等他回话,便昂首阔步的走了。阿图目视着她离开,只见两条长腿正迈着大步带着她的背影傲慢地离开,一把黑色短刀在臀部之后一摆一荡的。 挺直的背部、纤细的腰部、圆润的臀部、修长的腿部、摆动着的刀鞘。。。 “哦!”阿图像是受到了启发,眼神一亮。 随后,比比洛夫就看他蹲了下来,手里捡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画了个刀的形状。接着他又在一旁书写起了数字算式与一些看不太懂的符号,好像是在做算学题。 阿图算完了,便起身去车马所门前的一堆木废料里翻看,随后就兴高采烈地捡出了一片薄薄的槐木片。然后他又在比比洛夫的工具箱里翻出了尺、量角器、炭笔等工具,开始在这片木料上画图。 比比洛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也不知道是该去帮帮他还是应该去阻止他乱翻自己的东西。 过一阵,图也画好了,比比洛夫一看,见是把木刀的形状。接着又看见他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来,开始比着图削这片木料。 只见他双手象风车一般地舞动,锋利异常的匕刃推过之处,木屑不断的掉落,把比比洛夫的眼睛都看花了。 (二十五)学徒工 秋已渐深,原野上的大片牧草由青转黄,群山日逐萧瑟,却有枫树不依不饶,将一叶叶映红释放。 昇阳城的西门与北门之外,过了护城河之后,直到远处的群山都是高低起伏的牧草地。这片广阔的草场被分成了二十几个牧区,每个牧区都建有独立的马厩,可容纳一百多匹的马。 除了这些城外的马厩之外,离阿图所住大院不远的城西北还建有一个马厩与一个小型的牛棚。马厩里的马乃是本城日常所用的乘骑,共三十几匹。牛棚里则饲养着几头花花白白的奶牛,挤出的鲜奶供人喝。 牲口房外,卷成了草卷的料草层层摞放起来,形成了好几个一人多高的青黄色大草堆。这是顽童们最爱的地方,爬到草堆的顶上往下一滚,一阵翻腾后,身子底还是有柔软垫着。摔不坏,滚不疼,藏在里面还能躲迷藏。 太阳只在远处的山尖尖留下一丝亮色,深秋的夜色就是来得早。 阿图坐在草堆顶上,手里拿着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正在削着一块薄薄的槐木片,身边放着个极大的饭盆。盆里原本装了大半盆的木须肉、土豆片,还有筷子穿成串的六个馒头,不过现在已经空了。 他得了庖堂光头师傅老广的指点,上次去镇子里的时候,就买了这个特大的饭盆。饭盆的做工可算得上精细,不仅上了黑漆,侧面还画了两只彩色的鸟。今晚端着这个饭盆去找老广打菜的时候,果然打到了比旁人多出了许多的菜。 他沿着木片上事先画好的红线削着削着,然后就看到了小开晃晃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 小开和阿晃都草堆旁的那个马厩里干活,他们即是日升牧场的雇工,也是昇阳城的府兵。 傅家在顿别拥有着日升牧场、日升商号,还有城内的诸如库房、庖堂、医堂以及各处制所等产业,这些产业都有着大量的雇工。这些雇工平时要在傅家的各处产业做事,领取薪俸,其中身为府兵的则需按期服兵役。 大多数的诸侯国都仿效了隋唐的府兵制度,即官府授予百姓耕田或者牧场,接授耕田或牧场之人则需服兵役,成为一名府兵。 府兵平时务农放牧,农闲时操练,还要轮流去城池要塞宿卫,战时则有义务全部出动。府兵驻守本地不发粮饷,服役期间需自备兵器、甲衣等器具与粮草,牧民则还要自备战马一匹。不过,若是大军出征,则有粮饷,立有战功还有赏赐与奖赏。 顿别的授田制度是:每名十八岁的成年男丁可授麦田五十亩,牧场一百亩,成年女子减半,这个标准与北见国的授田制度一致。但顿别还给了这些农户与牧户一个选择,就是既可以自己单干,也可以将土地交还给傅家,成为傅家的一名契约雇工。 作为契约雇工的好处是既可以领到一份工钱,东家还包吃住,年底还有一份土地的分红。雇工的契约一般四年一签,期满可以续签也可以自由离去,并换回一块与自己原本的耕地或牧场相仿的土地。顿别的府兵实际上也就是傅家的私兵,如果成为傅家的雇工,那么作为府兵需配备的装备、马匹与粮草都由傅家统一配发,不用自己掏钱,因此绝大多数的农民与牧民宁可做傅家的雇工也不愿意自己经营。 出了契约雇工之外,昇阳城还有另外两种雇工:自由工与奴工。 自由工是指那些身体不好或者为了逃避兵役而不要授田的雇工,但这种人数量不多。未到十八岁的年龄而不得授田的学徒工,也称自由工。奴工则是卖身为奴的奴民,一切都是要依照主人的吩咐行事。 小开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衣服,短褂长裤,衣袖和裤腿都是直筒的,腰里还扎了根黑布腰带,这是雇工的工作装。 小开说话和做事都有点慢吞吞地味道,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谋定而后动”。果然,阿图就看着他慢吞吞地爬了上来,然后慢吞吞地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后就听到他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干什么?” “看不到吗?削木头。” 小开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调子:“我当然知道是在削木片,可是用来干啥的?” “打出去会飞回来的东西。” “啥?”小开一下子坐起身来。 “做好了的放在了屋里。这把还没做好,等做好了就给你试试。” 小开点点头,随后躺下,也就不追究了。阿图听说他家是住在镇上的,他爹是个皮匠,专门做皮帽、皮包、皮腰带和皮鞋。 “阿图,”木吉打远处走了过来,待他也爬上了草堆,递给他了一个红纸包。 阿图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包着十来块糖果。 “丁宁办喜事,每人都有一包。”木吉道。丁宁是丁一的堂哥,好象是在镇上的当铺里做事 “办喜事?”阿图边问边扔了块糖去到嘴里。糖很甜,还有股水果的香味。 “就是男女成亲。”木吉回答。 小开最喜欢羡慕别人,这次又是用着欣羡的口气说:“丁宁真是好运,有个漂亮媳妇陪着睡觉了。” 听了小开的话,阿图忍不住问:“在这里,是不是成亲了才能一起睡?” 小开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回答了一声“嗯”。 “那没有成亲就不能睡一起了?” “也不一定,”木吉说:“有的男女,如果情投意合的话,成亲前也有住一起的。” “你们那里呢?”小开瞪大了眼睛问。 阿图明白他是指阿努阿,那个地方他哪知道,只得乱编着说:“也要成亲才行。” “哦,那你们哪里要不要送彩礼?”木吉也来了兴趣。 “彩礼?” “就是要娶人家的闺女得事先送一份大礼。” 阿图摇了摇头,想不通娶老婆为什么还要给她家里人送礼。 小开听了,一拍大腿道:“嘿。还是你们阿努阿人朴实,我们这儿没好几十贯彩礼就根本别想娶上老婆。” 阿图只得苦笑,也实在不想和他们在“阿努阿”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转移话题说:“阿晃是不是要娶阿蓝了?” 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小开忙问:“他为什么要娶阿蓝?” “他前天和我说,他跟阿蓝睡觉了。” “啊!”两人再次大吃一惊。 木吉与小开对视一眼后,就把手指放在嘴边一嘘,说:“阿图,这话以后千万不能在外面说,会给阿晃惹祸的。” “为什么?”阿图将信将疑。 “真的。如果传了出去,阿晃就死定了。”小开面色严肃地说。 于是木吉解释说阿蓝的爹张景是昇阳城的大院总管,她大哥是本地的巡差,家里算是有钱有势。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阿蓝被睡了,阿晃至少要被剥一层皮。这个阿晃也是色胆包天,这么棘手的人也敢碰。 阿图虽然还是不太想得通为何睡个觉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但还是明白了此事若是传出去就对阿晃不利,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又问木吉:“你有没有成亲?” “没有。”木吉摇摇头,道:“我要多存些钱才讨得起老婆。” “要多少钱才能讨老婆?”阿图问。 小开接口道:“本地送彩礼起码要五十贯,加上摆酒请客,喜糖红包、添置家居什么的,少说也要七、八十来贯。” 阿图明白了,本地汉子娶个老婆不容易,好像小开说过他每月的工钱只是两贯半。 “不过阿图现在倒是可以娶老婆了,因为你已经很有钱了。”小开笑道 谁都知道阿图得了一百好几十贯的赏钱,现在很富很流油。 阿图尚未回答,木吉却对小开说:“别开玩笑了,阿图还小,哪里谈得上找老婆”,随后又转头对阿图道:“要不,你干脆就先在这里上找个事做吧。大家对你印象都很好,夫人一定会同意你留下来的。” 小开一拍阿图的肩膀,建议说:“我听阿晃说马厩里缺人手,不如我帮你给管事说说,你就在这里先干着?” 就这样,阿图在城内的马厩房里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小开他自己的工作去是砖石所的一名石匠。事情是小开去跟管事说的,管事在征得了千叶的同意后,便聘他做了一名马厩的自由工学徒,包吃包住,月俸八百文,每季有新衣服可领,逢年过节还有赏赐。 阿图很不错,他初来这个世界就有这么个安身的地方,这就很理想的了,何况还有工钱可拿,虽然工钱也实在是不多。 他既是学徒工,那么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岗位,哪里有活就得去哪里。最常干的活是筛土与铡干草。筛土就是用一个悬在木三脚架上的大竹匾筛去混杂在干草里的石头与沙子,这些草在被晒干的时日里混入了杂质,得首先清理出来,要不吃到了牲畜的肚子里会得病。铡干草一般需要两人,一人往铡刀上送干草,另一人切,铡秸杆的工序也是同样如此; 其次就是每天得将马厩与牛棚里的水缸注满,水缸隔段时间还要清洗一次;然后就是把牲畜的粪便清理去棚厩后的粪圈,庄上有专门的粪工定时将庄上人畜的粪便运出城外;夜里还要与马厩内其他的人轮流起床给马上水与夜料;另外,每日奶牛所产的鲜奶也得由他用推车送往城里各处。 这里有种作物叫麦草,小开说是个被称为“先师”的人培育出来的品种,外观上就是青草叶间混杂生长着细小的麦穗。它兼有麦与牧草的特点,营养且高产,种下后可有四年收获期,每年收两茬,每亩年产二千好几百斤。 阿图平日给马喂的饲料就是这种麦草,混合着少量的精料、干草、秸杆喂养牲口,牛马都非常爱吃。 (二十六)训练日 冷风飕飕,昏阴的天空一片暗黄色的浑浊。 下午两点,昇阳城南门外已经站好了整齐的队列。一百二十余人,俱穿黑色军服,排成三条横队。 这是昇阳城府步兵的训练。训练的第一个内容便是围绕着城墙,在城外的石子路面上跑两圈约六里路。 昨天木吉前来通知阿图,说他现在已经是昇阳城的学徒工,虽然还不是府兵,但却是打今日开始就要接受训练了。还说训练是不可以迟到的,一月内若迟到一次就罚跑十圈,二次二十圈,三次打三鞭,四次除名,因此他不敢怠慢,早早地就来到了南门外。 随着一声号令,排在最右手的傅兖与傅异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列。傅兖与傅异虽然已步入了中年,但他们的跑姿仍然是十分的轻快,而且还有意地压着速度好让后面的人跟得上。 阿图被分到了南蛮这什人中跟着训练,这什人里就有阿晃。前后都是呼啦啦地喘息声,只有阿图显得轻松无比,边跑边和身旁的阿晃聊了起来:“顿别介与顿别尉也跑步?” “也不是次次都跑,但常常跟着大家一起练。”阿晃答道。 这段时间,阿图与几个哥们八卦的时候听说了不少有关傅家的背景:他们的祖先原来是武宗皇帝的四大侍卫之一,后被武宗外放出去领军并立了大功,最后封了个男爵。不过,如今的北见国因并吞了几个邻国,已经是子国了。 傅家三兄弟里以傅异的武艺最高,傅兖次之,傅恒则完全不会,他们两个练的都是家传的武艺,叫做什么傅家手、傅家刀与傅家枪。至于傅莼,听说她小时候拜了一位高人为师,学的并非是家传的武技。 “喂,阿晃。我看那些骑兵都很威风,你为什么不去当骑兵?”阿图继续问。 阿晃是个巨没体力的,才跑了半圈,他就已经大口喘着粗气了,“呼呼。。。这个。。。我本来也想当骑兵,但是军官说我个子太高,不要我。。。” “为什么?个子高不好吗?”阿图觉得十分地奇怪。 “呼呼。。。个子高身体就重。。。连盔甲都要大号的,会增加马的负担。。。呼呼。。。军官说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 没想到是这种理由。阿图回想一下,果然那些骑兵都不太高,尤其是那些牛皮哄哄的重骑,虽然练得满身肌肉,但身高却几乎没有超过五尺八寸,多数在五尺三至五尺七寸左右。 “顿别尉很高也很重啊,他还是重骑指挥呢?” “嘿嘿。。。那是因为顿别尉的马好,呼呼。。。听说他只穿单层铠甲。。。” “那木吉呢?他为什么不去当骑兵?”阿图再问。木吉的也很矮,高度大概只有五尺三寸上下。 “他太瘦了,再说他是前年才从本州来顿别的。。。呼呼。。。从小没有骑过马,所以也没要他。。。” “那小开呢?他好像正好五尺七寸。” “呼呼。。。你烦不烦,当不当骑兵关。。。呼呼。。。你什么事!” 跑完第一圈后,一半多的人已经气喘吁吁,看来他们的体力实在是有些问题。不过队伍中也有一些体力好的人开始越过前排的人,加速向前跑去。 “他们要干什么?”阿图诧异地问。 “最后一圈,呼呼。。。不讲队列,只要跑进前十,呼呼。。。明天早饭都有鸡腿吃。”阿晃涨红着脸,气喘如牛般地回答着。 “哦。那我也去。” “跑前三的有两条鸡腿。。。呼呼。。。分我一条。” 阿晃还没说完,只见他已经一溜烟地就向前跑去了。 傅兖与傅异仍然是匀速跑在队伍中,跑了这么久,他们脸上也不见几滴汗,想必是练气练得不错。这时,越来越多的人超越了他们,跑向前方。 “唰”地一声,一个人影象箭一般越过他们二人,然后顷刻间超越了前方所有的人,再眨眼就在前方的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啊。”傅异虽然听傅莼说过这小子跑起来快过马,但此刻亲眼所见之下,还是大吃了一惊,转头对身旁的傅兖道:“人跑怎能如此快法?这小子好生古怪。。。” 傅兖却是面不改色地说:“看着吧,只怕将来还有更多古怪之事。” “我说大哥,咱们也别任这小子在城里胡混了,这可是个万人敌啊。干脆把他交给我,两年内,一定把他调教好。” “这可不成,他是六妹的兵,你跟我说没用。”傅兖笑道。 “嗨!那六妹可也没管人家啊。你瞧,他都来了个把月了,六妹也没个说法。就这么闲着瞎混,我看着都急。”傅异带着不满说。 “我说老三啊,你也别急。他现在不是已经当兵了嘛?就让他这么先干着,咱们再看看。” 傅异斜视了他一眼,心道:都说你是个温吞水,真是一点都不错。 ※※※ “阿图,出列!”什长南蛮高声喊道。 跑步完毕。休息了十分钟后,南门外的校场上,府兵们分成了十人一队,开始了常规的训练。 南蛮本名是钟信熊,因他老家是大陆广西人,为人又是素来蛮横,所以花名就被叫做了南蛮。 “是!”阿图应声出列。 “你是新人。先给大家说说,刀、枪、棒、矛你以前练过哪样?”南蛮问道。 阿图练过徒手搏击,练过光剑,练过机甲,练过射击,他听别人称火枪也叫枪,便道:“练过枪。” “好!”南蛮伸手在兵器架上取过了一杆红缨枪扔给了他,道:“耍几式看看。” 阿图接过红缨枪,顿时傻了眼,便叫道:“不是这个枪?” “他练得是蜡头枪。”下面有人起哄道。随即众人一阵哄笑。 “住口!刚才是谁放屁!站出来!”南蛮怒道。 无人应声,但笑声却是停止了。看来大家都还是有些怕他。 南蛮见大家噤了声,也就不追究了,毕竟这都是帮粗汉,难免有些鄙俗的。 随即他转头向阿图说:“记住了,以后在军中,红缨枪不得叫枪,得叫长枪。” “是。” “既然你刚才说练过枪,莫非你练的是火枪?” “是。” 南蛮点点头,道:“不过发射火枪有定时,火枪排在最后半个钟头。除了火枪,你还练过其它武技没有?” “空手打,还有。。。刀。”阿图答道。他看见兵器架上摆放着单刀,而光刀与光剑相似,也可以说练过刀。 “好。那你跟我练上一回试试。” 南蛮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有点手痒。这小子被傅莼和酋木正吹上天了,什么跳到马头上把人踢下马,世上有跳马头这种功夫吗?没听说过,估计是吹牛。虽然这小子跑得是很快,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崽子。难道他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了? “练一回是什么意思?” “就是打一场。” “有鸡腿吃?” 南蛮一听,哈哈大笑:“你赢了老子,老子请你吃十只鸡腿”。他的功夫很不错,在昇阳城里算是少逢敌手。 不料,他话刚落音,但只见眼前一花,脚下一拌,就摔了个仰八叉,四周围观的人顿时大笑连连。 南蛮大怒,心道哪有这么不讲规矩的,说都不说一声就开打。但他蛮劲上来,也不争辩,蹲了个马步,双掌一前一后地摆了个架势,大声道:“再来。” “十只鸡腿?” “好。”话刚说完,南蛮又是一个仰八叉摔倒在地。 不过他还是不服,又起身挑战,结果又再输了十条鸡腿,这才醒悟自己远远不是这阿图对手,只得作罢。 结果阿图分到了一根长矛,与木吉还有几个长枪兵一起练起了枪兵的基本动作。 就这样,很快就来到了火枪的训练时间,南蛮将一枝火枪塞到了他的手里。 阿图低头一看,只见这只火枪乃是铁管木托,长不到五尺。铁制的枪管与机件上都上了油,黑黝黝地发着暗光,可见保养得很好。木质的枪柄与枪身上还刻着些花纹,显得很漂亮。 他心中一喜,很想尝试一番这种火器的滋味。虽然它实在是很原始,但“啪”地一声巨响,也是怪吓人的。 “卧倒!”南蛮一声大喝,所有的人趴了下来。 “瞄准!”南蛮又大喝一声,所有的人把枪支在一个土墩上,瞄准着前方的草靶。 过了好一阵。阿图终于忍不住了,向身边的木吉问:“我没有弹药,你有没有,分点给我。” 木吉听了嘿嘿只笑,便向阿图解释了一番火枪的训练方法。 原来,火枪训练瞄准是不发弹的,就是瞄啊瞄啊,一直瞄到准为止。如果实在是瞄得很准了怎么办,那就把枪头晃一下,再次重瞄。 除了卧式之外,还有蹲式瞄准与站式瞄准两种训练,反正就是瞄啊瞄,不停地瞄。 “原来火枪是这样的训练法。”阿图长长地泄了一口气。 不过他还是想错了,火枪的训练不止是瞄准,还有射击队列与阵型训练。 其中有个叫“三段击”的,就是三人一组排成一列,第一人射完,然后退到最后装弹,要等到第三人发射完毕退下之前将弹药装好,如此三人一组做到火力连续不断。但即便是这三段击的训练也是不发弹的,大家假模假样的射击与上弹,还要做到一切动作按操典的规范来,谁做得马虎了就要被南蛮大声呵斥。 训练完毕之后,木吉才告诉他,实弹训练是每半月一次,到时候做得不好是要受罚的,所以这些平时的训练还是要认真地做好。 (二十七)飞来飞去与飞鸟 “啪”的一声,凌空一声鞭响。 正在合作铡草的阿图和阿晃举头一看,只见大嘴李正赶着一辆大车缓步行来,手中马鞭挥舞,嘴角之处笑得奸猾,身后车板上的草料堆得山高。阿图听小开说了,马车轮外面包裹着的那层胶皮叫作“橡胶”。这种胶皮不仅可使轮子更耐磨,还能给车身减震,胶皮上的花纹更能使轮子防滑。 “真不叫人活了。”阿晃直起身来,仰天长叹。 马太多,草料也太多,昨日刚铡完一堆,今日又接着运来一堆,似乎是永远铡不完的。 “怎么样?最近还成吧。”大嘴李勒住马头,跳下车来凑近到阿图的耳边问。 这是大嘴李招牌式的说话方式,凑近对方的耳边,小声地说着细碎的言语,眼珠还不停地四处打量,好像他是在八卦着什么大人物的隐私。 “还成。李大哥挂心了。” “那就好!” 大嘴李往阿图肩上一拍,然后对着阿晃用挪揄的口气道:“晃爷,您佬卸货吧。” 不多久,一车干草就卸完了。大嘴李与阿图再说笑了几句,便驾着马车离去。阿图则继续与阿晃切干草,阿晃上干草,阿图切。 突然,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一个布包往干草堆前的大石磨上一扔,然后一屁股就坐在磨盘上囔道:“阿图,给你带的书。” 这是傅冲,他今天下午放学后给阿图带来了蒙学的课本。 “谢谢!”阿图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个感谢的笑容,然后便将手中的铡刀往下一切,随着“咔”地一声响,铡刀下的一大束干草应声而断。 “书给你。你拿什么来换?”有去无回实在不是傅二少爷的风格。 “稍待。”阿图应了一声。书是他向傅冲要的,既然向傅冲要了东西,那么就一定得付出代价。虽然相识还没多久,但他已经很了解这位少爷的性情了。 这时,阿晃又给铡刀上了一抱干草,阿图将手中的铡刀压下,一刀两段。随后他站直起了身子,从一个挂在柱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了把一尺来长的弯月型木刀,上面还用漆涂成花花绿绿的。 只见他手一抖,这把弯刀就“呜”地一声飞了出去,并在空中不停地自转,刀身整体沿着一个圆形的轨迹飞行,最后又飞了回来。他用手凌空地一抓,就漂亮地拿住了刀柄。 “会飞回来的刀!”傅冲象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般地从磨盘上猛跳起来,眨眼间就冲到了阿图的身边,想拿阿图手中的木弯刀。 阿图把手一缩,傅冲抢了个空。 “飞来飞去,换不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冲。 “飞来飞去”这个名字他想了很久,还为此特别请教了小开。 “换,换。”傅冲赶忙答应。 阿图“嗯”了一声,然后就比划着教他如何捏拿住这飞去飞去,如何选择抛离的角度,如何看风向等等。 傅冲掌握了诀窍,使劲一甩,木刀也在空中画了个圆,回到了他身边。只是他还不熟练,没抓到刀柄,刀落到了地上。不过即便是如此,也算是基本成功了,傅冲乐得脸都几乎要笑烂了。 “这玩艺真是不赖。”傅冲捡起飞来飞去,用手刀面上摩挲着,自言自语地说。 阿图没再理他,招呼阿晃继续切草。傅冲则跑到一边,在那里不断地练习。 没多久,又有两条人影出现在附近。 “傅冲,你又在玩什么?” 是傅萱的声音。她和傅樱约着晚饭前出来走走,结果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 “哦。。大姐。。是飞来飞去。”傅冲本来已经把弯刀藏到了身后,但眼见大姐和二姐正径直地朝自己走来,只得老老实实地把东西拿了出来。 在这个家里,只有傅萱是他的克星,拳脚一动,自己哪回不是一头包?他实在是怕了她。 “嗯!又是阿图给你吧?他对你可是真好。”傅萱斜着眼瞟了阿图一眼。 “阿弟,给我玩玩好吗?你不会也收我的钱吧?”傅樱笑吟吟地问。几个弟弟都很会打算盘,最近膨胀石已经把城里一些比较有钱的孩子给全数洗劫了一番。 “哪里,哪里。。。”傅冲将东西交到了傅樱的手上,脸上的表情仿佛交出去的是他的一块肉。 傅樱接过木刀,向外一甩,结果不得法,木刀直接插进了土里。傅萱捡起这把木刀也接连试了两次,结果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阿姐。。不是这么玩的,我来教你。。”傅冲说。 “才不要你这个小猴子教。”傅萱张嘴打断了他的话,随即转过头对这阿图喊:“蛮子你过来一下。” “喂!蛮子,听到没有!”傅萱见他还是自顾自地在那里切草,头都不抬,语调就带上了怒气。 听到这句,阿图才抬起了头,慢悠悠地说:“我叫阿图,不叫蛮子。” “说你是蛮子就是蛮子。还不快点过来!”傅萱一跺脚,脸都有点气红了。在昇阳城里,还没有人敢如此对大小姐不敬的。 阿图斜着眼打量了她一会,然后再看了眼傅冲,后者对着他伸了伸舌头,脸上露出了“我在看热闹”的贼笑。 阿图摸了摸脑袋,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傅萱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心想这一次挑战终究还是自己胜利了。 等他慢吞吞地站到他们三个面前,手里不知何时就多了个小口袋。然后三人便眼睁睁得看着他从口袋里接连不断地掏出了一个接一个、花花绿绿的玩艺,然后将它们连续不断的打出去。 这些玩艺一个接一个地飞向空中,划了个圆,最后又飞回到他的手里,就如同傅萱手里的那把木刀一般。只不过这些玩艺的款式很多,不但有弯月形的,还有八字型、三叶型、十字型甚至有梅花型的。三人见他如八脚鱼一般地手舞足蹈,边取边放,边放边收,不由都瞧得呆了。 等到阿图收回了所有飞出去的玩艺,就凑到了傅萱的面前,满脸堆笑地问道:“大小姐,上好的飞来飞去,一贯一个,要不要?” 结果,傅萱被他气跑了。傅樱没带钱,在承诺明天带钱来之后,选了一把十字型的。这次她终于和阿图说上了话,还被他在递来飞去飞去的同时摸了下小手,被揩了一把油。 “这个蛮子居然对我。。。”傅樱羞得都见不得人了,拿了飞来飞去,转身便跑。 到了晚上,傅闻、傅合闻讯前来,各买了一个走了。第二天下午,傅合带了九名同学前来,结果这九名同学共买了十一个。第三天,阿图又卖出去六个,第四天四个,第五天只卖出去了一个,再以后就没人来了。过两天傅闻前来告诉他,镇子上已经有木匠在卖仿制的飞来飞去了,每个只要二百文,而且他们的漆要比阿图上得好得多,不粘手也不褪色。 阿图很失望,这么好的财路就这么被断掉了。这一单小生意给他带来了二十五贯的收入,材料是在比比洛夫的车马所废料堆里捡的,漆也是比比洛夫给他上的,因此没人找他收钱,成本为零,而利润相当于他三十五个月的工钱,真是门无本万利的好生意,可惜终究还是没了。 ※※※ “飞鸟好不好?”阿图趾高气扬地问着身边的傅冲。两天后,他做出了这个用弹弓弹射出去的木制飞鸟。飞鸟一经射出,可以在天上盘旋好久才落地。 “好!”傅冲很干脆的回答,看得出来,这小子的眼睛都发绿了。 “一贯,要不要?”阿图信心满满地问。 “要。”阿图伸出手去要钱,却见他半天都没去怀里摸钱。 “今天没带,明天再给。” 傅冲眼中流淌着贪婪,脸上写着阴笑,伸出手就要去拿飞鸟。 阿图见了,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小子是个赖子,拿了东西要是不给钱怎么办? “今天有钱,今天拿飞鸟。明天有钱,明天拿飞鸟。”阿图信不过这小子。傅冲也许带着狗脸人的基因,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骗人的,不得不防。 “那我就不要!”傅冲咬着牙回答,说罢就跑开了,他怕自己经受不了的这飞鸟的诱惑。 “噢!”阿图觉得很意外。 ※※※ “同学们,这飞鸟好不好?” 日升学堂的午间时刻,阿图站在了学堂草场上,向着学生们兜售他的玩艺。 “好!”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珠和傅冲一样放着绿光。 “一贯一个,要不要?”阿图又是信心满满地问道。 “要!”只有一个人回答。一个小胖子站了出来,掏出了一个半两的银凤凰并几个大小钱,痛痛快快地买下了一只飞鸟。 “还有谁要?”阿图环顾四周,他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第一个人买,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买。 。。。。。。 “没人再要了?”阿图纳闷地问。 问罢几轮,终于有个看上很老实的学生开口了:“我们等吴明的爹做出了后再买。” “吴明是谁?他爹是做什么的?”阿图疑惑的问。 “吴明就是胖子,他爹是木匠。”那名学生偷看了那小胖子一眼,怯生生地回答。 至此,阿图第一轮的发财大计终告彻底地失败。 (二十八)偷窥 牲口棚里弥漫着股牲口夹杂着牲畜粪便的气味,这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给四头奶牛喂料的是马厩里面的人,挤奶的却是大院的那些仆妇们。她们的本职工作并非这个,但要轮流着来给奶牛挤奶。 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忙,来来去去都是行色匆匆的。不过阿图听说这里的人拿的薪酬虽然和外面的水平一样,但因为吃住与兵役装备的花费都是傅家包了,所以实际上要比外面的薪酬高出了一倍,因此这里的人工作起来都很有积极性,生怕丢了这份活。 象多娜这样的奴民在外面是拿不到工钱的,但在这里却可以,虽然只是自由民的四分之一,但总算是能拿点钱。 此刻多娜正在给一头奶牛挤奶。在她双手灵巧地捏挤之下,白色的牛奶便象两股水枪一样射入了奶牛身下的木桶里。 她金色的头发扎了起来,盘在了头顶,几粒汗珠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当汗珠累积了足够多的水分后,随着手上一用力,身体一动之下便流了下来,滑过了她的脸庞。 “你在看什么?”多娜转过了脸,绿色的眼珠盯着他问。 “看。。。毛孔和。。。汗珠。”他的确是在看这两样东西。 阿图早上已经用推车送了二桶奶,每桶二十斤。等这两桶挤好了送走,早上送奶的活就算干完了。 “笨蛋。”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去继续干她的活,“你要是觉得我漂亮可以直接对我说。” “你的脸长得不错。”他承认道。 多娜笑了,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喜意,说:“岂止是脸,哪儿都长得不错。” “可我就看到了脸。。。嗯,还有手,手也长得不错。” “这就够了,难道你还想看点别的什么?” 阿图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说你啊。如果想泡妞的话,得嘴巴甜点,还得有些文化,说点好听的词。” “哦,比如呢?” 多娜再次转过脸来看他,露出了一股恨其不争的眼神,说:“你这么笨,看来是很难泡到女人了。” “噢。” 棚内的空气陷入了沉闷。 终于,还是阿图打开了话题:“我觉得你和其他的奴民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平时行事都很小心,但是你很随意。” 的确,城里的那些奴民如果看到自由民迎面走来,一定要侧身,做个让位的谦恭姿态;同一间屋子里,如果有自由民站着,奴民就绝对不能坐;自由民说话之时,奴民只能听着,既不能插嘴也不可反驳;连吃饭的庖堂奴民也是单独的,听说那里的伙食要比自由民差了不少。不过多娜却不同,她一向都是挺着胸,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 “那是因为有人罩着我,傻瓜。”她面无表情地说。 “罩着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在这里很有权力,如果你跟他们关系好的话,他们就会照看着你,那样别人就不敢惹你。懂了吗?”她转过头来,对着他一扬下巴,做了个“清楚了吗?”的动作。 “哦。”阿图明白了,于是他凑过头去继续问:“那你和谁关系好?” “死笨!”多娜横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了。 过了一会,阿图又问:“那我应该跟谁搞好关系?” “死笨!” “那我们的关系算不算好?” “死笨!哪有这么直接问人的!不过还算可以,但可以更好。” “怎么样才能更好?” “死笨!” 再次沉默了好一会,他忽然说:“能不能让我试试?” 多娜在他脸瞅了一阵,就站起了身,把位置让给了他。 “哞!”一声大吼,阿图眼前的奶牛对着他怒目而视,原来他手上使力太大,把奶牛捏得痛了。 “说你是笨蛋就是笨蛋,让开。”她把他推开,然后自己坐回到了原位。 多娜挤了一会奶,只觉得身边安静异常,转头望去,见他的目光直钩钩地只盯着自己胸部看。。。 这个小子,看上去憨,原来也是个不老实的。 “啊,不好了,桶里好象掉进了一个虫子。”多娜作出副大惊失色地样子。 “哪里,哪里?”阿图连忙伸头去看,忽见眼前一花,两股白色牛奶喷得他满脸都是,耳中却传来多娜一连串肆意的笑声。 阿图情知上当,却只是用衣襟与袖子擦干了脸上的牛奶,然后坐了下来,继续等着多娜挤奶。 多娜见他这般,也就收敛了笑,继续挤奶。再挤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说:“你的确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是换了别人,兴许就要骂我了,”她顿了顿,然后悠悠地道:“也兴许会乘机想占我便宜。” “哦。占便宜,怎么占?” “唉,”多娜长叹一口气:“你仍然只是个笨蛋而已。” ※※※ “阿图!” 阿图从自己小屋的窗口中伸出头去一看,是小开站在楼下,他就住在阿图房间的正下面。 月光昏昏暗暗的,排屋外挂着一溜风灯。在这隐约模糊的光线下,只见他穿着一身的黑色,还戴了顶黑瓜皮帽,打扮得象个盗贼。 他正朝着这上面准备喊上第二声,见他探出头来,便低声道:“下来。” “干什么?”阿图匆匆地赶到了楼下。 “带你去看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你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小开带路,二人神神秘秘地,一路四处窥探着摸到了傅家大院的外面。 接着,小开爬上了一棵大榆树,阿图也随后爬了上去。这棵树枝叶茂盛,枝干很粗,人在树杈上站得稳稳当当的。 树杈之下就是围墙,离围墙不远就是傅异一家所住楼房的背面。围墙离房屋的墙壁只有两丈左右的距离,之间并无道路,土地上栽种着些矮树与花花草草。 深秋的夜晚,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户,灯火透过了窗纸隐隐约约地将屋里的人影给映照出来。 “我们要看什么?”阿图诧异地问。 “嘿。这里可是我发现的,晚上可以看到女人洗澡。” “哦。。。在哪里?” “等一下,还没出来呢。” “哦。” 等了老半天,小开终于激动地说:“来了。快看。” 一楼的一间原本是灯火昏暗的房间忽然大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窗纸上。 接下来,这个女人慢慢地脱去了衣服,然后半蹲在那里洗了起来。 在这里,除了使用大木桶泡澡之外,洗澡一般都是用木澡盆。既是在地上摆了个澡盆,人就站在盆子里洗,眼前的这个女人想来就是在用澡盆洗澡。 她洗得很仔细,先从脖子开始,然后逐渐地往下洗。。。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时不时地站起来擦身。 在某种情况下,她的脖子、肩膀、腰肢相互间配合着,就让一些重要的部位在窗纸上显现得十分地突出,效果便是份外地撩人。 “这是小霞。”小开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知道?”阿图吃惊地问。这窗户上只有个窗影,小开居然知道是谁。小霞是傅异那院的婢女,生得一头黄毛,又瘦又小。 “她的个头不高,身体也瘦,胸也小。”小开边回答,边指着自己身上同样的部位,只是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子,须臾不舍得离开。 “这样偷看别人洗澡不好吧,我有种做贼的感觉。” 小开嗤笑一声,说:“谁知道你偷看了。再说,看了又怎么样,她又不少点什么。” 阿图“嗯”了一声,然后问:“那她会不会开窗?” “啊。”小开惊讶地转过脸来道:“你疯了,谁会在洗澡的时候开窗。” “哦。。。难道我们只看影子?”阿图推开了一根挡住侧面的枝叶,露出了小开那对冒着绿光的贼眼,难以置信地问。 “是啊,那你以为看什么啊?”小开眼中的绿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要贪心不足好不好”的表情。 过一阵,小霞终于洗好了,消失在窗纸上。 “她走了,我们走吧。”阿图准备下树。 “等下。哦,是多娜,她出来了。”小开抓住了他的胳膊,兴奋地说,绿光又开始闪烁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盛,在月照下熠熠发亮。 “噢。”阿图赶紧全神灌注于窗纸之上。 果然,窗纸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接着她开始脱衣服,然后也洗了起来。 影子显示着,多娜的身体要高得多,也丰满得多,曲线极度的美好,胸也很大。 “这西洋娘们可真不赖。”小开赞叹着,一丝口水挂在了他的嘴角。 “嗯。。。真不赖。”阿图呆呆地附和着。 他记得,多娜今天早上还说过:“岂止是脸,哪儿都长得不错。” 想到“哪儿”这个词,他觉得身体里莫名其妙地就涌上了一股热潮。 “听说她和好几个人有一手。”小开悠悠地说,又展露了他一贯的羡慕神色。 “有一手?是什么意思?”阿图不解地问。汉语中有很多词有着极其特别的含义,光从字面上是理解不了的。 “是。。。嗯,先看,看完再告诉你。” (二十九)第一次握手 夕阳的半身已经被远山所遮掩,象一个金色的圆盘发出着柔和的光。四周层层的云彩被它的光芒所映照,显出云锦般华丽的色泽。 枯黄的茅草覆盖着马厩倾斜的屋顶,阿图躺在上面,从这里可以看到院墙外的一切。 墙外不远就有条小河,小河对面有一片小小的桦树林,树林外环绕着烧过的麦田,灰灰黑黑。河边,白天放养的鹅和鸭正在几个女人的吆喝下被赶回家,空中也正掠过几只鸟雀,发出几声鸣叫,似乎在嘲笑那些生着翅膀却又不会飞的呆鹅与笨鸭。 这个地方有工做,有朋友,可就是没有什么娱乐,闲余的时间的确是非常无聊,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小开、阿晃他们几个凑在一起瞎侃一阵。 “阿图,你在上面干什么啊?”下面一个秀秀气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从屋顶探出了脑袋,来者是傅樱。她今天穿了身粉红的高腰长裙,象个可爱的公主,仰着头向上望着,笑得份外的清甜。 “我在晒太阳。。。嗯。。。你要不要也上来看看?” 面对这么可爱的小女生,又是他玩艺忠实的拥趸,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搞好点关系了。他的弹射飞鸟,除了那个胖子之外,她是唯一的另外那位买家。 “好啊。”傅樱听了他的邀请,就立即答应了。 他还是第一次跟她这么套近乎,哪怕是请她下河游水,她也许都会同意的。 “可我怎么上得来?”她用目光在四周扫了一遍,却没看到有梯子。 话刚落音,阿图就狸猫般地从屋顶落下,一矮身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随即双手分别在她的腰间和腿窝下一托一抛。 “啊!”傅樱一声惊呼,只觉得在一股大力之下,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地飞行在空气之中。 少顷,她的身体落下,但觉落身之处柔软。再看时,却是自己被抛上了屋顶,身下铺的是干草,而他不知什么时候又上了房,躺在了自己的身旁。 傅樱的脸上染上了一层胭脂色,刚才屋檐下的那个动作太过于羞人了。回想起刚才他的双手在自己腰腿间用力的情形,只觉得浑身一阵酸软无力。 “哇,好漂亮。你说是不是?”傅樱回过神来,看着远方的斜阳和云彩,情不自禁地说。当然,赶快开口说话,也可以掩饰一下自己的羞态。 “嗯,嗯。。。又大又圆,跟张婶炕的麦饼好像。” 听他如此形容,她不由笑出了声来。再望夕阳,便果然和麦饼有几分像了。再看了一会远景近物,却一直没听到他的动静。傅樱侧脸一看,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想家了吗?” “嗯!”阿图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只是,他所想的家乃是飞船,这点和傅樱所说的家是截然不同的。 “你想你爹爹和妈妈了吧?” “没有。” “骗人。你离开家那么久了,会不想你的爹爹和妈妈?” “我是姐姐养大的。”或许,在他的心目中,温柔的玛丽象个真正的姐姐吧。 “你见过你的爹爹和娘亲吗?”傅樱侧起身来,用手支撑着腮部,轻声问着。 “只见过他们的画像。”他很酷,一直保持着双手枕在脑后的姿势,眼光也还是一直看着远方。 “那他们去了哪里呢?”她问完这句便后悔了,因为她怕如果得到“已逝”这种答案,那他也许就会感到很伤心。 “他们留了封信给我,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事情做完就回来。可十几年了,他们也没有回来过。我想他们是不想回来了。”他说到这里,眼睛中隐隐有了一层湿润,便急忙将脸侧开,并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来慰平自己的情绪。 傅樱却是看到了。少女的心总是柔软的,她想他还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是,她也才十四岁,更是个孩子。 她很想安慰他,但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将他的手握住。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正式地握过异性的手,只是在那天递飞来飞去给她的时候,偷偷地摸过一下。 虽然这是双很小的手,除了秀气之外,还有些冰冰凉凉的。她长得也很不成熟,与其说是个女人,还不是说是个女娃娃。但即便是这样的一双小手,也足以让他觉得头脑一阵阵地发昏。 于是,两人都不敢说话了,只是握着手躺着那里,傻傻地看夕阳。 逐渐,太阳的上半身也整个地没入到群山以下,天边已经可以看到一个浅浅暗暗的月牙儿。 日落风寒,秋风将一片枯叶吹落到她的衣襟上。 “我得走了。”她低声说着,声几不可闻,手中却抓紧了一下。 “嗯。” 小女孩要回家了,否则爸爸妈妈会出来敲锣的。 阿图放开了她的手,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后在屋下伸出了双臂,示意她也跳下来。 傅樱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就落到了他的怀里,随即就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下次再。。。”她低下了头,眼睛只望向自己的双脚。粉红的裙摆下,露出了一点点绿荷的小鞋尖。 “嗯。” 傅樱走了,望着她纤纤弱弱的背影,他的心情还沉浸在适才那阵长久的握手中。 “嘘!” 一记口哨声传来,阿图转身一看,却是阿晃从马厩中走了出来,贼眼兮兮,满脸诡笑。 阿图顿时脑门一昏,“啊,你刚才。。。”。如果阿晃适才是在马厩里,那么自己刚才与傅樱在屋顶上的举动和说话,这小子岂不是。。。 阿晃望着傅樱远去的背影,欣羡地叹了口气,说:“阿图,她看上你了。” 这就是说,他刚才真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内容。想到这里,阿图就是一头鸡皮疙瘩。 “今晚是你值夜吗?我记得应该是老马。” “别紧张,”阿晃横走两步,将手往他肩头一搭:“老马家有事,跟他换班了。我说阿图啊,这可是件好事,二小姐可是真不错。是不是?” “什么错不错的。别瞎说。。。她还是个孩子呢。”阿图囔囔着。 傅樱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远处的墙角,两人一起收回了目光。 “娘们都是会自己长大的,长起来快得很,一天一个样。再说,她又不要你养。”阿晃用很有经验的口吻说。 “哦。”阿图似乎有所悟。是啊,人的确是会长大的。 “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娶阿蓝啊?” “娶她?”阿晃一皱眉道:“为什么要娶她?” 阿图一呆,然后又说:“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呢?” “谁说我喜欢她?” “啊!那你还跟她睡觉?” “谁说一定要喜欢,才能睡觉?” “你跟人都睡觉了,难道不准备娶人家?” “切!”阿晃一甩头,摆出一副大情圣的模样说:“要是睡过了的女人都要娶,我还不得娶上七、八个老婆。” 阿图无语了。真没想到,原来阿晃并不怎么喜欢阿蓝,所以不准备娶她。不过他口中却常常提起阿蓝,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老挂在口上。看来,要了解人的想法,猜测人的心思是挺难的。 这时,远方又忽然出现了傅萱的身影。她还是那副假小子的打扮,身上还是挂着那把刀。 虽然北方民风彪悍,带刀走路的人不少,但带刀走路的女人却是极其少见,除非是正在值勤的女兵。就算是象傅莼那样的大将,平时也是一身女儿红妆,当然也不会带着把刀。至于带刀走闲路的大小姐,估计她是全虾夷独一个了。 “大小姐是有主的了。”阿晃看着那个背影,口中叹息了一声。 “哦,她要嫁人了?” “还没有,不过都传说顿别介要把她许配给长野盛。” “长野盛是谁?” “二姑爷长野望的儿子。” 阿图再看傅萱,她沿着这条长路一直向城门口走去。他对傅萱可没兴趣,这娘们实在是太凶了,说不定那天就动刀子了。 “大小姐的腿真长。”阿晃赞叹着,口里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阿图再看她的背影。的确,傅萱的腿很长,步子也迈得很大,一路走去,象个大兵。 ※※※ 朔风日隆,吹满一地的枝叶,岸上野草霜黄,湖中芦苇衰败。 一个人儿,穿着件长大的黑色外袄,膝盖下露出半截白裙,沿着湖水边走边读。 “凡遇,合也。时不合,必待合而后行。故比翼之鸟死乎木,比目之鱼死乎海。。。故君子不处幸,不为苟,必审诸己然后任,任然而动。” 一个人影在她身旁嘎然而止。苏湄知道这又是那个叫阿图的少年。最近清晨,每每读书之时就会在路上遇到晨跑的他。 他展露给她一副少年人蓬勃的面容,“先生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她回报一个美好的微笑。 “有个问题想请先生教我。”他神态恭敬,还鞠了个躬。 “哦,别这么客气。不敢言教,你说就是了。”她回答说。 他来顿别不到两个月,据说之前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但奇怪的是,他如今的国语非但说得非常流利,而且发音奇准,丝毫不带虾夷地方口音。 “为何说‘天地人’是三才?” 苏湄一愣,然后笑问:“你读三字经了?” 三字经里有一句“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是。”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这个答案难度很高,他也不一定能理解,所以便只是问:“谁教你的?” “我自己学的。”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本书来,便是蒙学课本三字经。 自学!这种读书的劲头每一名老师见了都是会高兴的。苏湄欣然地点着头,问:“你学到哪里了?” “都学完了。” 三字经有三百七十四句,一千一百二十二字,苏湄丝毫不信他有这种本事,便说:“你背给我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行了。”苏湄打断他的背书,惊讶地问:“你可会写?” “会。” “把‘稻粱菽,麦黍稷’这两句写出来。”这六个字比较难,很多学了一两年三字经的孩童们都不怎么写得明白。 只见他捡起根树枝,在土地上歪歪斜斜地写出了这六个字。她一看,居然一笔不少。 苏湄的头有些发昏,这个阿图不是才来顿别二个月吗?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不会说话、不识字到会背会写全篇的三字经,而且还是自学,这实在是件奇事。 “你是如何学的?” “每个字上有拼音,记住读音和写法后,再问别人意思。” 原来他是这样死记硬背的,那他的记性。。。苏湄无法想像下去,只是指着地上的字问:“这个菽字是什么意思?” “是豆子。” “稷呢?” “是粟。” “稷还有别的意思没有?” 阿图却是回答不出来了,惭愧地说:“他们就告诉我是粟的意思。” 苏湄明白了,这少年是个读书的天才,但天才是需要个好老师的,否则他一辈子都只能局限于“稷”就只是“粟”这种层次。 (三十)那就姓赵吧 中午,马厩外的磨盘上,阿图正坐着吃饭。因为老广每次都照顾他,所以每次他都要尽量地晚点去打菜,而且最好带回来吃,这样才不会被人发现老广徇私。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慢慢地踱了过来,并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袍,身材中等偏瘦,满头花白,面色严肃。 “杨山长。”他赶紧放下手中的饭盆站了起来见礼。 他远远地看过这名学堂的山长几眼,也听说他是个以严厉著称之人,所有的学生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嗯。”杨继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走到磨盘上坐下。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阵,鼻子里再次“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说他看起来听顺眼,道:“你如何想到做飞来飞去和飞鸟的?” 阿图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回答说:“在我的家乡有人做过,我只是学着做了一些。” 杨继擀再次点头,他喜欢上了他的诚实,如果说这两件奇巧的玩艺是阿图自己想出来的,他恐怕就要不信了。 “听说你读完了三字经了?”杨山长以一惯的方式问着话,那就是板着脸。 “是。” “背一遍给我听听。” 等到他流利地背完了全文,杨山长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道:“我说你写。” 于是阿图捡起根树枝,跟着他的话速飞快地写出了“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八句话。 “知道意思吗?”杨山长又问。 “知道。就是说人应该从小读书,否则成不了才,也不懂道理。” 杨山长听了,满意地说:“那你想不想读书?” 原来,今天上午苏湄跑来跟他说了在湖边遇到阿图后发生的事,他一听就来了兴趣,这可是百年难逢的天才学生,于是即刻跑来昇阳城里找他去上学。 “想,可是我每天有活要做。” 他每天都要干活,工作量很大,而且听说日升学堂的学费很贵,每半年的学费是四贯,工钱都不够付学费。 “你每日干的都是什么活?”杨山长继续问。 于是阿图便把自己的工作日程跟他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杨继擀听罢,又是“嗯”了声,然后转身就走了。 第三天,傅冲前来找他,说杨山长让他明天一早去上学。傅兖答应了杨山长,许他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做工,并不减他的工钱。 嗨!有这样的好事,阿图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时来运转了。 ※※※ “梆梆。。。” 一阵清亮的铁钟敲击声响了起来,日升学堂的上午课开始了。 蒙学分三个级,六至七岁的学童读甲班;八至九岁的学童读乙班,十至十一岁的学童读丙班,每班二十来名学生。在比较大的学堂里,蒙学是分一至六级的,每岁分一个年级。但这里因为老师与学生都是太少,做不到分成六个级。 蒙学只有上午课,下午不上课,而中学是需要全日上课的。蒙学的科目也只有国学、算学两门。今日第一堂课是国学,第一节课是给六岁的学童讲课,七岁的学童自己温书或者练字,第二节课才轮到给七岁的学童讲课。 阿图坐在了课堂的最后一排,他进教室的时候,这些学生们都对他行着注目礼。其中有的面露鄙夷,因为这么大的人还要与他们这些孩子一起上课;有的却满眼崇拜,因为这个大哥哥是飞来飞去和飞鸟的发明人,如今顿别甚至周边乡镇的孩子都是人人在玩。 “原来是苏先生教我。”阿图心中一喜。这位先生不光是长得好看,还很随和。 室内暖和,苏湄脱下了那身大黑外袄,露出了里面的翠襦白裙,垂于腰间的长发盘了起来,挽了个随云髻悬于顶后。她是一名在读的博学士,却中途缀学,今年春天从京都前来虾夷当老师的。 甲班的学习内容听起来非常的简单,就是六岁童学三字经,七岁童学三字经和百家姓。不过这二本书,合计一千多个生字都要会写;五百来句话,二千来字要背得滚瓜烂熟,这对于六至七岁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新来的同学,先介绍一下自己吧。”苏湄站上讲台,讲出了这堂课的第一句话。 “我叫阿图。”阿图站起来大声说。 “嗯。那你的姓什么呢?”苏湄问。 她只听说他叫阿图,姓什么则不清楚。本地人有个习惯,喜欢将单名的前面加个“阿”字用作小名,阿图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都象是个小名。 “我姓。。。”阿图一下子卡住了。 夏帐房曾问过这个问题,但被小开支衍着给蒙混了过去。但如今既然上学了,那有个姓还是必要的。渥吉这个姓是百家姓里没有的,也好像不合这个时代人的习惯。 “嗯。。。赵钱孙李,周伍郑王。。。那我就姓赵吧。”阿图刚说完,下面顿时倾堂哄笑。 “哦。。。那你就姓赵吧。。。”苏湄忍不住笑了,随即赶紧用书掩住了鼻梁以下的部位,老师笑学生毕竟不好意思。 “赵图同学,你还读过百家姓?”那日考较过他的三字经后,她就震惊无比了,根本没想到再问问他还读过些别的书没有。可是刚才他取姓的时候,背的分明就是百家姓。 “是。”阿图回答。 他本来想纠正苏湄的错误,既然姓了赵,那么他的名字就因该是赵阿图,而不是赵图。不过他在嘴里飞快地咀嚼了这两个名字各几遍之后,觉得还是赵图这个名字好听些。再说,既然苏先生都理所当然地不叫他赵阿图,兴许这种取名法不妥当。 “能背不?” “赵钱孙李,周伍郑王。。。长孙慕容,司空司徒。”阿图流利地一口气将百家姓背了出来。 据说目前大宋有一万多种姓氏,但根本就不可能编一本《万家姓》来作为蒙学的课本,所以学生们读的仍然是百家姓。 “也能写?” “能” “那你还读过别的什么书?” “千字文。” “赵图,你坐下。放学后留下来,我要给你做个测试” 苏湄发现自己和杨山长都犯了个大错误,那就是收到了这种天才型的学生使得两人感到极度的满意,甚至忘了要给他做一个入学前的综合性测试。 下课后,苏湄便给阿图做了两轮的测试。一轮是算学,一轮是国学。做完了测试后,她放了阿图的学,就赶去了庖堂。此时,其他的老师们都已经开始吃饭了。 松墨院有一对叫刘荣的夫妇,是牧庄派来专门给老师做饭洗衣的帮佣。老师的饭食是每人一个大大的漆盘,内装一肉、一菜、一汤,三位喝酒的老师每人还有一小角酒,饭是个大桶装的,自己盛。学生的饭食是自己带来的,早上交给厨房,中午前由厨房统一蒸热,再发还给大家。当然如果家长自己送来给学生,那也是可以的。 “不可能,五位数的乘除法,只用心算?”听了苏湄测试的结果,算学老师孔文喆几乎是吼出来了这句疑问。 苏湄望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转头对杨继擀说:“赵图的确是个读书的天才。”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给杨继擀讲她刚才测试的结果。 她刚才先测试了阿图的算学,从蒙学逐渐测试到中学,到后来她甚至将大学的算术题还夹杂着物学题也出给了他做。在帮助他弄明白题意的情况下,他得了满分,而且答案只要不涉及画几何图,都是直接写出结果,根本用不着笔算。做完算学测试后,她又让他看了十来首千家诗,解释过一遍意思后,阿图便能背诵与默写了。只是阿图默写的时候,不是用的毛笔,而是只会用铅笔或者用墨水笔书写。 杨继擀和其他六位老师听到这个结果,感觉是难以置信。 苏湄说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阿图虽然会识字、写字,但大多数即便是他会读会写的字,都是不知其意的。要让他完全掌握每个字的意义,这可是个水磨工夫。 “他记性这么好,干脆给本字典他背算了。”另一位国学老师金正釜建议道,随即他自己也摇了摇头。即便是有了字典,那字典上解释的文字他也未必知道其意。 “那苏老师觉得应该使用什么方法?”杨继擀考虑了一阵,觉得还是先问问苏湄,毕竟她才是阿图的老师。 “我想赵图的算学是基本上不用学了,他算学上的问题是不了解题意,这还是因为国文程度的缘故。”苏湄停了停,仿佛是下了个决心,“首先他可以只上蒙甲和蒙乙的国学课,算学课可以不上了。其次既然有这样的良才美质,我倒愿意每天给他进行额外的补习,但听说他下午要做工,那恐怕只能是晚上了。” “不收学费,还要开小灶,这下学堂亏得大了。”杨继擀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正色说:“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但补课的事也不能由你一人担了,我和你一人一半吧。” 说完这句,杨继擀才注意到苏湄面前的饭菜还没动过,连忙说:“苏老师,先吃饭,万事吃了饭再说。” 苏湄一笑,便开始吃自己那份饭菜,边吃边说着阿图给自己取姓的故事,惹得大家一场笑。 大家谈笑中,苏湄又忽然想到个问题:“少年人玩心都很重,恐怕不一定肯天天补习呢。” 不过苏湄所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阿图“玩心”并不重,杨继擀跟他一说,他立即就答应了。 于是,杨继擀和苏湄说好每人一周,每周一到周五晚上给他补习国学。就这样,他的国语与国文开始有了飞速的长进。 (三十一)阿大来访 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终于来了。 一阵寒风之后,顷刻间天地间一片铅黑,鹅毛般的大雪夹杂着暴风,恣意地蹂躏着这片土地,不到两个小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雪不来则罢,一旦开落,便下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夜间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下午三时许,一辆双轮马车在数名骑士的陪同下,踏破雪路,向着昇阳城驶来。 行到城门口,守门的伍长一看当先的一名四十多岁的骑士,口中喜道:“姑爷回来了。” 骑士对着伍长微一点头,也不停马,就带着身后的骑士与马车直接向城内跑去。 这拨人一直行到傅家内院的大门口,当先的骑士才滚鞍落马,抖了抖风衣上挂满了一层的雪花,然后掀开车厢前面的布帘,从里面扶出一名中年美妇出来。 这名骑士名叫长野望,今年四十五岁,乃是傅兖二妹傅芸的夫君,在北见国枝幸城任职校尉守将,统管本城的一所驻兵。 由枝幸来顿别有两条道路,一条山间路,一条是沿海路。山间路曲折起伏,路程一百二十余里,沿海路只八十余里,且平坦易行。长野望带着夫人回娘家,走的自然就是沿海路。一行人天蒙蒙亮就打枝幸出发,因雪地不好走,虽只是八十多里路也走了七个多小时。 此来顿别,乃是探亲,所以长野望身上并未披甲。但见其内着戎装,外批黑色风衣,其身材与傅兖相仿,举手投足之间可见其双臂与身高之比例过于常人,这恐怕就是常言所道的“猿臂善射”了。 他祖籍本州甲信,年轻时曾学艺于纹别宝藏流道场。后离开虾夷去到大宋游历,因机缘拜入温州雁荡山派杜怀远门下,六年武艺大成。回到虾夷后,他的一手怒涛拳,一把九瀑刀便在江湖上闯出了大大的名声,后被北见国国主傅虔看中,募为将领,十几年间便升任了校尉。 傅家是长野家本是打傅柲谴涂加辛私磺椋郊冶舜送唇倌辍8蒂鹩氤ひ巴彩亲杂捉缓茫ご蠛蟾亲隽嘶惶值堋4罄矗ひ巴秩17烁弟浚郊腋乔咨霞忧住8弟拷衲晁氖辏抑信判械诙,嫁给长野望已二十年,为他生了二男一女。 这时,内院二总管郑忠听到家人报信,赶出门一瞧,便赶紧吩咐仆人前去通知老爷、太太与傅兖等人,自己则赶紧迎上去将他们请入院内。 枝幸城离昇阳城并不太远,若不是下雪天,来往甚是容易,傅芸每年都要回几次娘家。进了大门,她对长野望说了一声,便自行入内去寻母亲王氏说话,留下他一人由郑忠带着去到花厅坐下用茶。 不一会,下人端上茶水,郑忠恭恭敬敬地上完了茶便告辞离去。照着规矩,主人尚未出来,郑忠本是不能离开的,这有怠慢客人的嫌疑。但长野望算得上是自家人,大家也就不讲究了。 长野望刚端起茶杯喝茶,便听到堂后一阵脚步,然后便见傅异跑了出来,随后整个花厅都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阿大,怎么大雪天的有空跑来顿别玩?” 他们两家人是数代的交情,从小就是玩在一起,除了傅兖称他为大哥之外,傅家的其余几个兄妹都是喊他“阿大”。 长野望头一抬,目光在他脸上一扫,笑道:“最近手痒。枝幸又找不到对手,所以就赶来和你老弟切磋一下。” 傅异虽神力无双,战阵之上威不可挡,但若是论到单打独斗,仍然要逊长野望不少。虽然武艺不及他,但傅异从来都是乐此不疲,每次见到长野望定要挑战,被揍了后还觉得有意思得很。此时听到他主动挑战,就立即兴高采烈地说:“走,去武厅。” 长野望摆了摆手说:“那也得跟兖弟与四弟照过面才成啊。” “你们哥们哪年不见好几次。见面有啥稀罕,还是打了再说。”傅异说罢,拿目光紧盯着他,只待他起身。 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所动作,傅异气道:“咦,莫非你又是在消遣我?” 长野望闻言哈哈大笑,却看到傅兖与傅恒同时从后堂走了出来,便即刻起身迎去。 “喂!阿大,你哥们也太不仗义了。我进来你动都不动,他们出来你倒迎了好几步,厚此薄彼。”傅异不忿地叫道。 长野望眉毛一扬,笑道:“哥哥我长你五岁,凭什么来迎你。他们俩加起来大我三十岁有余,十岁迎一步总不过份吧。” 傅异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坐到身侧的一张椅子上只生闷气。 长野望先和傅兖来了个熊抱,然后又与傅恒相对各行一揖,口中说着些想念的话。礼罢,三人分头落座。 “大哥,今日如此大雪,怎么会有空前来顿别?”傅兖好奇地问。 长野望微微一笑,道:“来寻你们喝酒切磋啊。至于事情嘛,也是有的,不过芸妹怕我说不好,所以还是让她自己给你们说吧。” 他这番话便说得如同打哑谜一般,傅兖与傅异都是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傅恒先是一愣,随即就笑问:“那让小弟来猜猜阿大此行的来意可好。”“好。”长野望点头。 傅恒便开始说:“隆冬之际,北疆向无战事。阿大是武职,公事一般只关武事,况且阿大又说此行目的得二姐来说,想来就不是公事了。” “不错。”长野望答道。 “此时并非节日,上不粘天,下不着地。阿大和二姐往年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顿别,可见并非寻常的探亲访友。若只是有关你我两家的私事,什么日子不好说,偏偏要在大雪天里赶来。可见此事乃是关系到我傅家的事情,想必阿大是受人之托。。。” 说到这里,傅恒看了长野望一眼,见他连连点头,便正色问道:“阿大最近是否去过北见城?” 傅恒这么一问,傅兖与傅异就有点明白了,不禁都带着惊讶之色看着长野望,等着他的答案。 长野望大拇指一翘,赞道:“没错。前几日,世子召我去了趟北见城。四弟真不愧是诸葛恒,料事必中。” 傅恒生平最钦佩的就是诸葛亮,平时也学着他羽扇纶巾的扮相,因此被大家笑称为“诸葛恒”。 “大哥,莫非有关世孙之事?”傅兖问道,脸色平静如常。 换个人,如果遇到与国府攀亲家这种事,定会喜出望外,但傅兖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越是遇事,越是冷静。再者,傅莼已明确表态了不喜欢世孙,这桩婚事也许并不是太妥当。 长野望却面上露出了笑意,说:“恭喜贤弟,世子让我来问问爹有关六妹。。。” “咳、咳。。。” 从内堂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傅喆转了出来。长野望见岳父大人来了,便赶紧收住话头随着傅兖三人站起身来向堂口迎去。 “拜见岳父!”长野望抢上去行大礼拜见。 傅喆适才在三楼卜神问仙,因此穿着一身前后画着八卦图的道服未更,手里还拿着个拂尘,俨然一副有道之士的模样。 此时,他看到女婿跪在眼前,忽然就倒转拂尘,用柄在他头顶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木头敲头,发出了“咚咚”两声。敲完后,口中骂道:“教你胡乱做媒!”,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坐到了花厅正中的主位上。 刚才郑忠去了三楼向他禀报说姑爷回来了。等他打完坐下得楼来时,正好听见他们几个的对话。 傅兖三人看到父亲的举动,均是吃惊不小,但也有些不以为然。傅莼若是嫁给世孙,也并非坏事。不过,丈人教训女婿天经地义,见他被打了还跪着愣在原地,傅兖便俯下身去将长野望扶起身来。长野望只能苦笑,这个媒人又不是他想当的。世子将他喊去了北见城,说世孙对傅莼有意,令他前来探听下傅家的口气,他又如何能拒绝。再说,傅莼嫁给世孙,就是未来的国后,这怎么说都应该是喜事一件。 同时,世孙娶附庸家女儿也是常例,北见国历代国主中不少都是与附庸结亲。顿别傅家在傅兖的带领下正处于一个上升的势头,兴旺过历代。与傅家结亲,对于世孙也是一种强有力的外援,所以世孙回北见城一说,世子就应允了。 “爹。阿大只是受人之托而已。。。”傅恒劝道。 傅喆又哼了一声后才说:“贫道知道,所以只是敲他两下而已。”,然后对着长野望问道:“你痛了?” 傅喆很有特色,只要穿着道服就一定自称“贫道”,这点傅莼将他学了个十足。那日世孙来到练场,傅莼就是不除面具,还说“甲胄在身,面具就是属下的颜面”,把世孙给冷冷地顶了回去。不过世孙脾气倒是很好,还用着欣赏的目光连连点头称是。 “小婿不痛。”长野望忙答。 “嗯。”傅喆满意他的态度,缓了缓面色道:“贫道知道你皮糙肉厚,打打没关系。” 话说罢,厅上的傅异顿时哈哈地笑出声来,心道今天爹干得好,给自己出了口气。傅兖与傅恒只是暗笑,却忍住了不发声。长野望却是面色古怪,尴尬难言。 (三十二)相面说姻缘 仆人上了茶。傅喆端起茶杯喝茶,然后放下,闭目端坐于椅中并不说话。他既然不开口,另四人也不敢说话,只是枯坐。 半晌,傅喆终于睁开眼睛,再喝了一口茶,便开口问道:“你们知道贫道何故不喜这桩婚事吗?” 傅异大嘴一咧,笑道:“孩儿知道。” “你说。” “俗话说‘佛道不两立’。世孙拜佛,爹崇道,自然水火不容。”傅异说。谢瑨在昇阳城那几日,日日都要关起门来念经诵佛一个小时,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时大宋佛法昌盛,寺院广布,信徒遍地。信仰也是讲潮流的,信佛的人多了,信道的就自然少了。蒙元以后,释迦牟尼生意兴隆,太上老君则门庭冷落。 傅喆一拍座椅靠手,怒道:“胡说。老。。。贫道难道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吗?谁说佛道不两立,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傅异挨了骂,虽然不敢回嘴,但心中却想这个爹每每看到和尚来到城里,都是喊人大棒子给撵了出去,这不是“佛道不两立”又是什么? 傅兖见傅喆发怒,便连忙说:“请父亲示下。” 傅喆并不直接回答,却转而问长野望:“你说。芸儿自入你家门后,你们夫妻相处如何?” 长野望一听,心中诧异,自己与傅芸关系好坏跟傅莼嫁不嫁世孙又有何关系,但还是答道:“芸儿贤淑,上敬父母,下教子女,用心持家,小婿。。。” 傅喆听到这里,不耐烦地摆手说:“别扯那么多,只问你们这二十年相处如何?” “从未起过口舌,称得相敬如宾。” 傅喆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当日向贫道求娶芸儿之时,贫道给你看过相,又算过你们的八字,乃是天合之缘,所以就许了你们。你看,如今是否应验了?” 四人一听,皆是恍然大悟,当时傅喆准许长野望娶傅芸时是说过这番话的,想不到居然如此应验。那也就是说,傅喆一定在谢瑨来顿别的那几日里给他看过相,觉得和傅莼不合,所以不准。 傅异忽然说:“爹,阿大和二姐相敬如宾。我那堂客却日日与我吵闹,家里搞得鸡犬不宁。当年我娶她之时,难道您就没给我算算?” 胡子一吹,傅喆再把眼一瞪,道:“怎么没算。你这小子的命最硬,乃是克妻的命,最是不好找老婆。幸亏你堂客也是个命硬克夫的,你们俩相互一克,她一句吵来,你一个耳刮子扇去,水火交融,阴阳交泰,反倒啥事没有,也是天作之合。”“你如今煞气日重,贫道费了老大的心力,才找到了佐藤织这么个命硬的女煞星给你做妾,来冲你的煞气,还不是为了保你全家安合,你小子居然不识好歹,还敢说贫道不替你上心。”傅喆板着脸继续数落着。 傅异听了,虽挤出了一副苦瓜脸,但口中却不得不连说“多谢爹”,其他三人均是大笑。 笑罢,傅恒问:“那爹是说,六妹与世孙的不合?” “我又没有世孙的八字,怎知道合不合?”傅喆说,然后再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继续道:“这里也都不是外人,爹就照实说了,你们可不得传出去。” “是。”四人一起回答。 傅喆把右手一招,说道:“拢来”。 四人起身,凑到他身前,只听他神秘兮兮地道:“我看过世孙的面相,也暗中注意过他的手相。此人命中多大劫,均是非同小可,劫劫都有性命之忧。” 接着,他长叹一口气后,又道:“在劫难逃啊!你们说,莼儿能去凑这个热闹吗?” 说罢,傅喆便站起身来,晃悠悠地转身走了进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四个人。 ※※※ 傅莼的闺房位于内院最北的那个小院里,这里住过她们姐妹三人。她二岁的时候,大姐傅芸就嫁给了长野望。十四岁的时候,二姐傅荻也嫁去了网走,姐夫是嫂子千叶的弟弟千封。自两个姐姐嫁了之后,这个院子八年来就只是她一人居住了。 闺房一屋三间,拆去了相互间的隔门木墙后彼此联通,份外豁朗。 南面大窗前摆花梨木大案一张,案上笔筒、方砚各一,镇纸下压白纸一叠。案左立一书架,细看架上摆着放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杂志闲书各一排。案右放一落地高腰青铜花觚,觚口白梅盛放。 东面墙上正中悬扇形横字一幅,字云:知止不殆。这四字写得挥洒自然,落笔无悔,再看落款却是“傅六”,便是六小姐莼了。 字幅之下,左边摆着一个十字型木架,架上挂着她那套银色锁甲;右边则从墙里面伸出来数个兵器搁架,放着她的长鞭、腰刀、弓箭、箭壶以及花枪等兵器。 西面靠墙是睡床,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衾褥素淡。床边一个小小妆台,台面上放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儿家物事。东西屋角还各有壁炉一个,内燃煤饼取暖。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傅莼就和傅芸面对面地坐在这里说话。 今日晚饭的饭桌上,傅芸便说要去小妹的闺房坐坐。傅莼听了自然是很高兴,饭后就带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屋子。 傅芸和傅莼不同,她是那种外表看上去很柔弱的女人,说话行事都带着从容的微笑,让人倍感亲近,虽然今年已近四十,但却是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少了四、五岁。 傅莼却是另一种类型,身材与一般长挑的男子相当,浑身带着股英武劲。照道理,这样的女人通常都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但上天却赐予了她一副精致纤巧的骨架,还有一张令人窒息的美貌脸庞,使得她给“美人”这个词增添了另一层含义的诠释。 在拉了几句家常之后,傅芸就有意无意的问:“姐姐我说啊,开年后妹妹你也有二十二了,不知如今可有意中人否?” 傅莼脸一红,却是很快就回复到了从容的表情,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嫌我年纪大了,恨不得早点把我嫁出去,好甩了这个包袱。不过我就是不嫁,吃爹妈和兄长们一辈子。” “瞧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包袱不包袱的。爹娘和兄弟们是如何地疼你,难道你心中没数?只是啊,女人哪有不嫁人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跟姐说说总不打紧吧。” 傅芸大了傅莼十七岁,在她看来,这小妹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傅莼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又转了转眼珠,说:“不瞒二姐,我真是没什么心思,就压根没想过嫁人这事。” “说傻话。姐姐知道这几年来,大哥和三弟、四弟,甚至是五妹都跟你提起过不少的少年俊彦,难道其中竟无一人入得你的法眼不成?” “哦。水开了。”傅莼避而不答,然后跑去将壁炉上烧开的水壶提了过来,冲了满满的一壶茶后,再将水壶放了回去。 “妹妹。那你跟姐姐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儿?生得俊的读书郎?还是那疆场上的好汉?以妹妹你的品貌,什么样的男儿又寻不到。” “二姐,喝茶。”傅莼再次顾左言它,给她倒上了一杯茶。 傅芸看了她这副惫懒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皱起了眉头说:“妹妹,你倒是给姐姐说句瓷实话行不?” 傅莼端起茶杯,先闻了闻茶香,小啜一口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说:“我没有什么想法。就好象这茶,虽然不是什么名茶好茶,可我觉得它好喝就行了。不过若是没有茶,我觉得白水也很好,还有牛奶、米汤、麦汤、咖法都很不错啊。” 说的都是啥啊,乱七八糟的?傅芸听了心中暗暗闷笑,但也明白她的意思就是不强求,一切随意,有没有都成。两人沉默地喝了一阵茶,傅芸终于开口问:“你觉得世孙如何?” 傅莼一呆,随即跳了起来,指着她说:“好啊,怪不得晚饭时大家都是古里古怪的,说话让人听不懂,原来你跟阿大是来当说客的。” “妹妹,你先坐下,先听我说。。。”傅芸看了她这股急样,连忙柔声劝说。 “哼,我才不要。”傅莼囔道:“看他那个傻样,骑着匹连蹶子都尥不起来的破马,穿着一身毫无用处的华铠,讲话只会说‘好啊好’的,令人发笑。” 傅芸听了,心下想:“世孙可精明着,攻天盐都不给顿别军去,就是怕傅家功劳太大不给增封不妥当。说他只会讲‘好啊好’的,恐怕也只是对你如此。” 不过这些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得好言道:“世孙并不是象你所想的那般无用。阿大说过了,世孙在界读大学时,学业有成,而且是读了两个学位,对财货与律法颇有心得,也深得国主的赞许。再者,这次中川大战里,他一直统领着中军坐镇沙场,是个有担当的男儿。且此次大战里采用的伏兵策略也是他与田先生一同策划的,可见世孙乃是文武双全。照姐姐看啊,世孙配你,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 田先生名叫田璞初,是世子府长史,世孙的老师,在北见国素有些名声。 “就他也能算是文武双全?”傅莼掩嘴而笑:“若是说他有文材,反正我也无法求证,就算他是吧。不过就他那个面瓜,能定下中川伏兵之计?这我可不信,定是田先生独自谋划的,给他沾个光而已。” 看来傅莼对世孙的成见很深,傅芸一时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十三)小花招吃颗糖 第二天一早,傅莼就一个人骑着马,在雪天里上了顿别西南面的抱枕山。 抱枕山因其山势象一个横放的长枕头而得名,其最高之处为随阳峰,高约百丈,因早晚见阳而被称为“随阳”。山脚下数十年前曾开掘出过一个小金矿,后来矿脉枯竭了,所挖的坑洞也都尽数地废弃,但仍然会有人时不时能在附近的小溪中寻到点金砂。 随阳峰上有一座小小道观,名为随阳观,内有殿堂茅屋数十间,道家子弟十余人。十八年前,道士张士奇来到此地,说此山有仙气,然后便于随阳峰上结茅传道。后来他跟傅喆成为了至交道友,得其资助,遂建了随阳观,自称神木道人,还收了一帮徒弟。 傅莼上了随阳观,两日没下山,还说要拜神木为师,在观中出家为道修行仙法。 傅家听说此事,原本不大相信,但还是派了傅恒前去接她下山。傅恒来到随阳观,便看到她身着道装,手里拿着个拂尘在大殿的太上老君泥像前装神弄鬼。无论怎么劝说,她都是说要此生贝叶蒲团、青灯神像、长参老君,就是不肯下山。 傅恒说不动她,只得匹马下山。回家给爹娘一禀报,一下子就把大家都给搞慌了,于是全家出动上山去劝说她下山。 这一上山,又是两天时间。所有的人象走马灯一样轮流地去做说客,苦口婆心地劝她放弃出家的主意,随爹娘回家。 最后,在傅兖保证绝对不逼着她嫁人之后,傅莼才勉强同意下山,并泪眼婆娑地说大家毁了她的仙途,实在是罪过,搞得一家人都是哭笑不得。 傅莼回到昇阳城,日子便是照旧地过,只是所有人都再也不敢提让她嫁人的事情了。 再过两天,长野望夫妇见此事终是不成,只得带着傅家的回覆走了。 傅兖说:舍妹性子粗疏,行事唐突,不足以侍奉贵人,深感惶恐。 ※※※ 松墨院苏湄的房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三芯油灯,因此光线有些昏暗。 虾夷房屋大多建有壁炉,一般都依墙而砌,炉内燃烧煤球、煤饼或者煤块,上有烟囱将废气排出。没有壁炉的房子则一定会有个大铁火炉,薄铁皮所卷成的圆烟囱打炉口竖立起来,然后在高空中拐一个弯,最后打窗口上的洞伸出室外。 倘若屋里没有壁炉与火炉,虾夷的冬季是没法过的。 此时,墙角壁炉里的煤火烧得正旺,苏湄把晚饭后洗沐过了的头发盘了起来,用一块白毛巾包着竖在头顶之上,身上则穿了件随意而宽松的白袍。 屋里的陈设异常的简单,只是书柜与衣柜各一个、饭桌、书桌和床各一张而已。 饭桌上摆着那盏油灯,油灯的灯火下,苏湄正在给阿图补习国文。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的意思就是身体发肤都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损毁,这都是属于‘四大’与‘无常’的范畴,不得违背。”苏湄指着千字文上的这一句给他解释着。 阿图看着她白若象牙一般的手指,思绪瓢了瓢,随即连忙收紧心思问:“那什么是四大,什么又是五常?”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谓之四大。仁、义、礼、智、信,谓之五常。这些都是立国立身的根本,也是世间伦理的根基。” “那什么是道?” “道便是万物的原理,以及人行事做事所用的正确方法。其中寓含甚是广阔,你如今不必深究,只需知道上面两点即可。” 阿图认真地点点头,继续说:“那什么是仁?是不是我没饭吃,肚子饿了,坐在街上,别人就扔给我了几个铜钱。” 苏湄语塞,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听了这位弟子的假设,连做老师的都情不自禁地感到害臊。 不过她还是“嗯”了声,然后继续说:“你说得。。。说得不错,不过仁并非这么简单。上古时代,仁为亲善之意,其字为‘人’与‘二’组成,意指二人之间的互爱,亦可泛指多人间的亲善。后来孔子说仁的意思就是‘爱人’,并云:‘泛爱众而亲仁’。这个仁的意思便扩展到君主与臣民间、父母与子女间、先生与弟子间、乡邻间,以至于人人间互相友爱。一部论语中数十次提到‘仁’,仁乃儒家学说的根本,这个待你日后学论语之时再作深究,如今只要知道仁便是‘爱人’之意即可。” “那我猜礼也不是礼貌那么简单。”油灯下,他的眼睛闪亮着。 苏湄喜欢他这种聪明时的表情,很有求知的欲望。他虽然时而会说些傻话,做点傻事,但接受力实在是极强,做他的老师通常来说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你说得不错。礼有两层含义,其中一层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礼貌和礼仪,其次就有了等级与制度的意思。作为第一层意思,礼有‘孝、慈、恭、顺、敬、和、仁、义’,俗话说‘世无完人’,做到这八点极为不易,需要长久的学习与磨练。” “作为第二层意思,礼便是指‘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不同的人的言语、行为得符合他在家族与世间的身份与地位,不同等级、不同身份的人有着不同的标准。夏、殷之时,便有夏礼与殷礼,到了周公制礼之后,礼便发展到十分完备的地步。” “比如天子自称为‘朕’,王称‘孤’,而我等百姓称‘我’;天子乘八马所驾的马车,诸侯可乘四驾到六驾马车,百姓不得乘双驾以上的马车。至于具体之处,本朝有《仪礼》十八篇,你日后可多加参详。你自海外而来,需知我大宋大致有皇室、公卿贵族、士大夫、平民、奴民五个阶层等级,其中每个等级又有诸多的细分之法。若要学得周全,也非是一日之功。” 阿图听了,便问:“先生,那你是属于哪个阶层等级的?” 苏湄故作正色地说:“我是平民中‘学、兵、商、农、工’中的‘学’,而你却是‘工’。所以啊,先生我的等级还是比你要高点。” “哦。”阿图没想到自己的等级是如此之低,仅比奴民要强上一点,一下子心中大为气馁。他这个表情被苏湄看在眼里,心下只是暗暗发笑。 “那如何才能提高自己的阶层呢?”阿图带着满脸的认真问。 “这个。。。子夏曰:学而优则仕。就是说,如果你学得好,便有可能出仕。出仕的意思就是做官,这样你就算是士大夫阶层了。” “那如果当了士大夫,如何能再提高一层呢?” “如果你做了大官或者为国立下大功,皇室封了你高等的爵位,那么你就可算是公卿贵族阶层了。” “那如果当了。。。”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你就要当皇上了。”苏湄大笑,赶紧阻止了他,然后说:“今日便学到此处。你自己将《千字文》诵背一遍后就可以下课了。” 说罢,苏湄离开了饭桌,坐到了书桌前,燃起了另一盏油灯,并拿了本书看了起来。 刚看几行字,她回望了阿图一眼,见他正在那里端坐着背书,便偷偷地从抽屉里摸出颗桂花糖来,然后飞快地放进嘴里。 她最爱吃糖,每个星期都要去镇上买上一小包回来慢慢地吃。刚才是因为教书不好意思,此时却是忍不住地偷吃了一粒。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融四岁,能让梨。。。”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融四岁,能让梨。。。” 。。。。。。。 他在那里背书。听着听着,苏湄就觉得不对了,再仔细一听,果然他每段话后面都加了句《三字经》中的“融四岁,能让梨。” 听了此处,她哑然失笑,同时又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她喊了他一声,扔给了他一粒桂花糖。 随后那句让梨的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含着糖而有些模糊不清的背书声。 (三十四)文宝轩与西洋屋 啸啸的的北风卷着铺天的雪花在空中漫舞着,最终在街道上密密撒下,又或从地上掀起积雪,蓦地吹人一脸。如今,镇里镇外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封覆盖了这块北国的土地,且越积越厚。 这般的天气,镇上的行人便是真正的少了。虽然是周日的中午,但一眼望去,行走在南二条街道上的人屈指可数。 脚下嘎嘎地踩着积雪,阿图离开了南三条上小开他爹所开的皮匠店后便来到了文宝轩。文宝轩是顿别镇上两家卖文房四宝与书籍的店铺之一,阿图是这里的常客,他消耗书籍的本领很高,如果他愿意,平均一日可以看完并背完一本有用的书。 掀开垂下的厚重棉布门帘,他走进店里。堂内天顶上横有几根木梁,上面密密麻麻地垂下来一排排巨型毛笔,大大小小不一,吊得如同倒转过来的森林一般。堂中的案台上放着一本本的新书,右边靠墙的书柜里摆着也是书,左边的的立柜中则摆满了插着毛笔的大笔筒,一摞摞雪白的宣纸,一端端各型烟台与一盒盒的墨锭。 铺内,除了名叫孟冬儿的女子正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扫扫外就别无他人。看到他进来了,孟冬儿放下掸子,客气地招呼道:“这么冷的天,赵图你还赶来还书?” 孟冬儿是名长相甜美的妇人,二十二、三岁的模样。她的夫君张泉原本是顿别军的一名队正,可在前几年的一场战事中被松前兵用的重器击伤了头部,虽然事后得救,但脑袋却留下了后遗症。这使得他时不时地会发疯癫,而且事前毫无征兆。于是他就什么都干不了,既不能从军,也不能受雇于人干一些普通的活,只能在家酿些私酒卖。虽然昇阳城发给了他二百贯的补偿,但年纪轻轻就坐吃山空也不行,因此孟冬儿就出来做一份工来维持家用。 “去南三条那边有点事,顺别就过来换书。”阿图回答着说。他身上穿了城里雇工们配发的冬装,是一件蓝色的厚棉大褂,脚上也蹬上了一双高筒的棉布靴子,腰间还悬着一把宝刀。说完话,便将肩上的布挎包取下,并从中拿出了十几本旧书。 书店里有新书卖,也有一些旧书供出租,租金是每周每本两文至三文,押金每本三十至五十文不等。孟冬儿收了他的书,查看了一下账本便说:“你还要借书吗?如果继续借,押金稍后再算。如果不借了,押金现在就退你。” “当然要借。”阿图笑道,然后走到店铺右墙角的一个大书柜前开始翻阅里面的旧书。店铺中,放在堂间大台上与右侧书柜里的都是新书,但右墙角两个相邻的大书柜里摆放的都是旧书。孟冬儿见他要继续借书,也不多话,便在账本上勾去了他所借的书,然后将它们还回去原来所摆置的地方。 不一会,阿图就选好了另外十本书,在她那里办完了借记手续后,就开始看起了笔墨纸砚来。 孟冬儿跟了上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想买文房用宝?” 阿图点头,说:“想买几只好点的笔和纸回去练字,你说我该怎么买什么样的笔和纸?” 孟冬儿明白了他的要求,便道:“既然你是初练,字嘛就用普通的竹纸好了,三十文一摞。笔就选一盒羊毫湖笔,共九只,从大楷到小楷都全了,每盒二百六十文。” 阿图对这些算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便只有点头同意地份,道:“那就来两摞纸,一盒湖笔。” 接着,孟冬儿又问他所用的墨与砚,听说是最廉价的瓶装墨,便又劝说他买下了一盒松烟墨与一方砚台。这样就一共收了他五百三十文,看来她真是很会做生意。 这时,店门口的布帘掀开了,一阵寒风吹了入来,一名男子走了进来。只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英俊,就是脸色有些苍白,看到阿图望来便对着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挺好看的,从前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此刻他的眼神却有些不太对劲,虽然在笑,却显得空洞,恐怕就是那个疯癫症对精神的损害了。 “这是内子。”孟冬儿说了声,然后就迎了上去。 张泉望着自己的老婆走来,露出了会心地笑容,对着她拍了拍大棉袄的胸口,阿图这才发现他胸口中鼓起了一大块,里面定是藏着些什么。 “有客人。”孟冬儿小声地提醒了一句,然后两人侧过身去背对着阿图。不一会,张泉就从棉衣里取出了一个长圆形的棉布套子放到了柜台上。接着,孟冬儿打开了这个棉套,从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瓷罐出来。原来是张泉给老婆带午饭来了,这种棉布套子的夹层里装有棉花与蒲草,可以保温。 既然是别人夫妻俩的午饭时间,阿图也就不凑热闹了,笑嘻嘻地对着孟冬儿问了声:“阿砸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就推开店铺左后方的一扇小门就走了进去。 小门后有一条五、六步长的通道,通道的侧面开着两扇门,里面就是店铺的库房。穿过通道便是一个工作间,一名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正伏在靠窗的案头上忙着。文宝轩是个长条形的店铺,居中分为了两半,前一半开门做生意,后一半用作了仓库与工作间。 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年轻人回过头来,看清来人后就说一声:“赵图,你来了。” “阿砸,我来看看图样?”阿图回答着说。阿砸姓谈,名中玉,清白的脸蛋上长着一道浓浓的黑眉,身材也看上去带着几分文弱。至于他的小名为什么会叫“阿砸”,这可没人知道,反正他跟店铺的老板屈掌柜数年前从外地搬到这个镇上来的时候就这么叫了。 阿砸点点头,然后去到旁边的一张工作台上翻看了一阵,找出张纸来,然后又操起桌面上的一块印版,统统递给他道:“图样和版样都在这里,你瞧瞧。” 纸上的图样印着一个正在滑冰的小人,姿态优美,正和阿图所给的画稿一样。版样则是一块木头,比小人大不了多少,上面刻着那个小人的图形,到时候夹在活字中间就可以给印出来的文字配画了。印刷是文宝轩的生意之一,日升学堂的试卷、昇阳城里的士兵操典、附近饭馆的菜单等等都是在这里印制的。不过这里只是一间工作室,真正印刷的活是在南三巷的一间民居里干的。 看完图样与版样,阿图赞道:“不错。” 阿砸扬了扬眉毛,说:“那我就继续往下刻了。” “好。”阿图答道。阿砸的手艺不错,收费也不贵,刻这么一张小画板也只是收他三十文而已。 从阿砸的工作间出来回到前面的铺头,张泉已经走了,只看见孟冬儿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就着那个瓷罐吃着午饭。她看到他出来本想起身,却被他用手势阻止了。阿图取了放在柜台笔、墨、砚装在了随身带来的布包里,然后拿起那两摞纸就出了门。 文宝轩的隔壁就是西洋屋,它的老板也是屈掌柜。屈掌柜名叫屈闲,与傅恒年纪相仿,细长眼,招风耳,尖下巴,面白无须。阿图走进西洋屋的时候,他正在柜台上跟着一名伙计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西洋屋是阿图在顿别镇上最爱来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在别的店铺所见不到的东西,比如会跳出来个小鸟进行报时的座钟,镀金或镀银的西洋器皿,象牙或珊瑚制的挂件,宝石戒指与坠子,色彩绚烂的油彩画,铜、木或石雕人像,还有年轻的喜欢的各式千里镜,大马士革刀,西洋刺剑与短剑等等。不过,西洋屋最主要的生意都不是上述那些,而是波斯绒毯与地毯,西洋衣料与西洋酒。 波斯绒毯与地毯有着最好的手工与最华丽的配色,在虾夷这么个寒冷的地方,有钱的人家都喜欢在卧室或厅里的地板上铺一块这样的毯子,即暖和舒适又体面。其次是英国呢子、印度花布、欧洲的蕾丝花边在这里也很好卖,然后就是一些诸如美洲龙舌兰,西班牙的雪莉酒,尼德兰金酒等等在这里也很有拥趸。 西洋屋的堂面就是文宝轩加上后面的工作室那么大,这么小的地方要经营这么多的品种着实有些为难,东西摆放得几乎要堆起来。也正是如此,如此众多的货物色彩斑斓地集杂在一起,就难免给人一种份外热闹之感。 既然屈掌柜还有事,阿图就先不打扰他,开始去看自己所心仪的货色。西面的墙上挂着个金色的面具,它所最独特的一点就是只有左面半张脸。面具是由一个头箍围成,头箍是由精致细碎的花叶纹所缠绕成的,头箍的中间镶着一颗蓝宝石,然后就是垂下来的半张金色的面具,黑黝黝的眼眶外围绕着又一圈花纹。面具之上就燃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将金色的面具映照得给人一种华贵且气派不可一世之感。 “赵图来了。”身后想起了屈闲悠然的声音。 阿图一回头,眼见的就是屈闲那张带着祥和笑容的脸,他虽然魁梧高大,但书卷气很浓,平时说话也是慢声慢气。随手将竹纸往地上一放,阿图摘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他说:“屈掌柜,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这个面具的要价是三十二贯,因为屈闲说它是鎏金的,光鎏金所用的金都值得二、三钱。这个价钱阿图可买不起,但屈闲又说他可以用一些值钱的东西来换,于是他今天就带来了中川之战中缴获来的哲阳的宝刀。 屈闲接过刀,拔出一看,但见眼见一片寒芒,伸指在刀面一弹,发出“嗡、嗡。。。”一阵颤响。他的指力竟然能弹响刀面,可见不凡。再观刀柄,刀鞘的装饰,最后赞道:“好刀!” 阿图见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急忙问道:“屈掌柜,能值多少?” 屈闲微一沉吟,笑问道:“你准备用这刀来换这个面具?”见阿图点头,又说:“如此可是你要略微吃亏些。要不这样,你可再选数件货物,只要总值不超过十贯。” 阿图听了大喜,便立马在店里转了一圈,拿了一个千里镜,一双高筒皮靴,一根皮腰带,一顶皮帽,问道:“正好十贯,成不?” 屈闲看着他手中选出来的东西,含笑点头道:“成。若你下次再有所获,可再来本店换货。” (三十五)滑冰 进入了腊月,离新年就不远了。春节是大宋人最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都基本上从腊月,也就是十二月初,便开始着手准备着新年的庆贺活动了。 按着习俗,腊月便要吃腊八粥。腊八粥又称八宝粥,八宝粥虽称“八宝”,实际上是由白米、糯米、黑米、黄米、红米、小米、薏米、栗子、红豆、大枣、桂圆等主料煮成,配以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仁、松子、葡萄干、红糖等辅料,不管怎么做,主料与辅料的内容一定是超过了八种。 吃完腊八粥后,节日的气氛会逐渐地浓起来,然后就是家家户户忙着写春联,贴春联,办年货。腊月十八开始就有人放爆竹,越近新年,爆竹也燃放得越发密集热闹。 接着又是腊月二十三与二十四两日祭灶神,又俗称过小年。这日各地的鞭炮会放得特别地多,而且家家户户也点燃了过节的喜庆灯笼与花灯,一直要燃到正月十五以后。 自二月二十四日开始,学校、官员与民间个团体、工商业均开始陆陆续续地放假,假日最少会放到正月初十,一般会放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至于学生则是放假到二十五日。 ※※※ 北风凌凌,野芷湖面早就冻得结实,平滑如镜。 一道白色人影急速地冲来,他双腿向后滑动,鞋底闪闪发亮的工字形冰刀推着身子飞驰电闪般地向前滑行。 前方是一座用冰垒成的半弧形斜坡,他奋力冲上,沿着冰坡的弧度来到它的顶峰,在最高处沿切线飞起七、八尺高,随即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 落地漂亮,稳稳当当。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的身体沿着直线一口气滑行了十数步远,随即嘎然而止。 他转过身来,先摆了个很酷的造型,自我陶醉了一番,然后迈开步子优雅地滑了一个半圆,在一名着白裘大氅的丽人面前立定,得意地问:“怎么样?” 傅莼早就被这小子给震得呆了,半晌才会过神来说:“很好。”,然后就盯着他脚上的那双被他称为“冰靴”的玩意说:“这是你想出来的?” 阿图一点头,雄赳赳地回答:“嗯。” 北疆的冬季严寒无比,大雪连连,积雪遍地,顿别的练兵早就停了,一直要等到三月雪化之时放得举行。 傅莼被大家请了回来,为了哄她开心,连日都是大包小包的零食、吃食往她屋里送,餐餐有炖汤,天天吃夜宵。她怕冬天一过就要长身膘出来,因此趁着这两天雪晴,一大早就出来遛马。 天刚亮,她乘马出城之时就看到这小子背着个书包,手里提着一个布口袋跟了出来,唤住他一问,却是得知他要去湖面滑冰。 滑冰是什么?她没听过,就随着他来到这里,看着他脱了大棉袄,只穿着贴身的白色“内衣”在湖面上狂滑一番,鹰飞雁行,末了还给她表演了这么个空中翻。 这小子滑起冰来实在是很酷很拉风,那种派头。。。嗯,傅莼真是想不出词来形容。 此刻,她心中充满了羡慕,只要幻想一下自己在冰上那种御风而行的感觉,就令人激动,于是便道:“脱下来,给我试试。” “不行。靴子太大,你的脚太小,容易摔跤。” “胡说,你怎么知道姑奶奶脚小,你又没有。。。”傅莼刚说到这里,便见他已经蹲下了身子看她的脚。 只见他将手掌伸张开来,然后用拇指与小指在她的脚上虚量了个长度,再往自己的靴子上一比,口中说:“虽然你个子高,但女人的脚本来就小。你看,靴子大了这么多,穿进去会晃荡,站不稳的。” “你看够没有?”她忍住了想一脚把他踢出去的冲动。 女人的脚是不可以随便看的,更不能比划来比划去,当然不包括那些曾经被她踢翻过的人。 既然女人的脚不可以顺便看,照此道理,男人的鞋子女人也是不可以随便穿的,但人多半都有双重标准,对别人总是要严格一些。 “哦。看完了。”他回答说。 “少啰唆,快脱。” 眼见头顶上的女人竖立了柳眉,他只得坐到冰面上,解开鞋带将冰靴除了下来,然后再换上自己的笨棉鞋。 因为积雪太深,现在已然没住了小腿,跑步是不成的了。但野芷湖面已经冻结,冰面平滑且方圆广阔,阿图心念一动之下就想到做双冰靴来玩玩,或许还能靠这种冰靴象飞来飞去与飞鸟一样赚点钱。 既然想到了,他就风风火火地行动了起来。丁一是铁器所的铁匠,小开的爹是镇子上的皮匠,于是冰靴很快就顺利地制成。试滑过两日后,他觉得效果不错,已经在批量制作了。 冰靴的式样十分的漂亮,雪白的鞋面,雪白的鞋绳,脚外侧点缀着一小团黑色火焰,底部冰刀前端还带着个锯齿型刹车,并如同天鹅颈般优雅地高高挑起。。。 傅莼将皮裘除掉扔在冰面上,然后人坐了下来,拿起了这种头部尖尖圆圆的靴子准备更换。 “转过身去。” 女人换鞋,男人也是不可以看的。鞋穿好了,傅莼一摇双脚,果然鞋面在脚背上晃晃当当的,心道:“这小子的脚怎么这么大?”。随后一挺身准备起立,脚下却是一滑,又坐回到冰面上。再试一次,还是如此。 “扶我起来。” 阿图转身一看,只见她坐在冰面上,带着狼狈,脸上却是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样子。他忍住了笑,伸出手去。 在他的扶持下,傅莼终于在冰面上站稳了。 “松手,我要滑了。” “你会滑?” “吓!这有何难,什么功夫姑奶奶我不是一学就会。” 他松手,傅莼学着他刚才滑冰的模样,弯腰屈膝,右腿向后一蹬。不想,右腿刚蹲出去,重心立失,一个一字马就劈到地上。 阿图顿时大笑起来,这位都尉大人、莼小姐真是偏执得可爱。 “不许笑,再笑就揍你!”傅莼怒道,“扶我起来。” 他收住了笑,将她再次扶起。这次傅莼终于不要自己滑了,改而认真地听他讲解。 讲完一遍要点后,阿图说了声“等等”,然后就跑了开去。不多久,他手里提了个椅子回来,然后将椅子往地上一放,人就端坐其中,说道:“你来推我。” “为何要推你?”傅莼奇怪地问。 他摆出副先生般的口气说:“推我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如何在冰上用力,知道了吗?” “你的椅子是哪里来的?” “学堂就在旁边。” 他的手向着西南方一指,傅莼果然看见学堂的某间屋子在覆满了白雪的林梢间露出了尖尖屋角。 推椅子这个办法很好,傅莼很快就领会到了腿脚与腰身该采取怎样的姿势,双腿如何蹬冰能获得最大的动力,身体重心该如何摆动等等诀窍。 她在后面用力,阿图在前面暗自得意,被美人推椅子的感觉着实很帅。 这样练了半个多小时,就听到学堂那方传来一阵云板之声,他立即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我得上课了。” “你去啊。”傅莼一挥手说。 “我的冰靴。” “先放在我这,你得给我也做上一双。啥时候做好了,啥时还你。”傅莼嘿嘿地笑着,俏脸上流露着讹诈。 莫非傅家人都是赖子,个个如同傅冲一般?阿图叹了口气,穿上了棉袄,拿起了书包后,又忽然捡起了她扔在地上的靴子就跑。 傅莼一见,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混蛋,站住!你拿我的靴子干什么?快拿回来!” “你慢慢练,我课间拿回来跟你换。”他边跑边大声回答着,心下却暗笑:“想敲诈我,这可没门。” 他一溜烟就不见了,冰上跌滑竟然对他全无效果,也不知他是怎么跑的。 傅莼呆了好一阵,总不成穿着双男人的冰靴走去学堂找他要自己的靴子吧。 终于,她还是回到了椅子前,开始继续推空椅子。 推着推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倒底是哪里不对?”她暗问自己。 过了一会,她恍然醒悟:刚才阿图坐在椅子上,难免阻力太大,推起来费力,现在推空椅子倒是省力多了,转向什么的也灵活多了。 想到他刚才像个大老爷一般坐在前面,颐使气指地对着自己发出一个又一个的指令,傅莼不禁心头大怒,忍不住直起身子大骂:“这混蛋!” 但她毕竟是初学,加上心神浮躁,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 (三十六)靴子贼 第一节课间敲钟声一响,阿图就迫不及待的冲出了课室。 他带着傅莼的靴子来到湖面,放目四望却并未看到她。再沿着湖面寻找一圈,也没看到她的人影,只有一把椅子孤零零地站在冰面之上。 湖边也没有她的枣红马,想来便是穿着他的冰靴骑着马回去了,结果他只好悻悻地扛着椅子回到了学堂并将其还给了刘荣夫妇。 “难道她不要鞋子了?难道就这么把自己的冰靴给贪了?”他暗暗地纳闷。 第二节课下课了,他清理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去蒙乙班继续上那边的国文课。刚起身,就听见一阵抽泣声从前座上传来,原来是七岁的傅鸢同学突然哭了起来。 “傅鸢,傅鸢。。。怎么了?” 阿图连喊了数声后,傅鸢才渐渐收低了哭声,然后边抽泣着边说:“臭虫。。。呜呜。。。把我的铅笔。。。呜呜。。。弄断了。” “我没有!”傅欢凑过来挺起了胸膛大声说,“是好哭佬自己画不好乌龟,还把铅笔画断了。” 傅欢常常放屁,还不时地在课堂用放屁声打断老师的讲课,所以就被人起了这个绰号。而傅鸢是出了名的爱哭,有事没事都要哭一哭,所以就得了“好哭佬”的花名。 “要不是。。。呜呜。。。你要是不让我帮你画乌龟,铅笔就不会断了。”傅鸢边哭边说。她今年才七岁,圆圆的脸盘与圆圆的大眼,长得可爱。 “哦。”阿图无语。傅鸢的逻辑实在是无法理解,或许小孩子们的想法就是和大人不同吧。 “你这么笨,画个乌龟都会把铅笔画断,连吃饭都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呜呜。。。你才笨,连乌龟也不会画,只会放屁。” “哼。我是懒得画。我左手就能画乌龟。嗯,我连屁股都可以画蝴蝶。” “好啊,你说你会画,那你就画啊,你就会说大话,其实什么都不会。” 傅欢听了就把棉裤一脱,只穿着里面的短裤,然后再往凳椅上一坐,把脸憋得通红,随即还憋了一个响亮的屁出来。 然后,他站起身来,穿上了裤子,指着凳椅上一个热腾腾的屁股印子,得意地说:“看,这就是我屁股画的蝴蝶。” 阿图一看,果然椅子上有个像蝴蝶一样形状的印记,想来他刚才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的时候,就是在憋热气了。 “哼,你不学好,整天就只会跟在冲哥后面学他干坏事。”傅鸢见他屁股真地画出了蝴蝶,心中极其不甘。 “好啊,你敢说冲哥的坏话,我要去告诉他。” 两人开始吵了起来,随即战火逐渐地升级。 “好了,好了,我来帮你削一下铅笔就好了。”阿图受不了,就拿过了傅鸢手中的铅笔说道。她口中所说的铅笔断了,只不过是铅笔头折了而已。 傅鸢见他愿意削铅笔,便忘了和傅欢争吵,只是看着他如何削铅笔。 “唰、唰、唰。。。”一阵轻响,阿图已飞快地将铅笔削好,然后就递给了傅鸢。 傅鸢一看铅笔,只见笔木质的斜面被削得很长,铅芯也很长和尖锐,整支笔看上去便象支锋利的长枪,心中一高兴,就破涕为笑。 “阿图哥哥,再帮我削几支好不好?”傅鸢随后又从包包里拿出了两只铅笔,一支是已经削好了的,只是没阿图削得漂亮。另一支却是崭新的,还没削过。 “这支削好了,不用削。”阿图拿起了那支新的,开始削了起来。 很快,新铅笔削好。当阿图将它递给傅鸢时,她却递过来了那支本来是好好的,但是刚刚被她偷偷折断了笔头的铅笔。 “阿图哥哥,铅笔自己折断了。”傅鸢圆圆的脸上有些红,小孩子刚开始做坏事,说谎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哦。”阿图虽然知道是她搞的鬼,但还是接过了这支铅笔,替她削了起来。 “阿图,我也要削铅笔。”傅欢靠了上来,放下了三支铅笔。 “阿图,我也要。”又有名同学递过来两只铅笔。 “阿图。。。”又放过来三支铅笔。 不到一会,阿图的桌面上就堆放了几十支铅笔。 看来,好人做不得,阿图不禁一屁股瘫坐在凳椅上。 ※※※ 转去了蒙乙班,继续上国文。台上讲课的仍然是苏湄,她是蒙甲与蒙乙的国文老师。 阿图听人说,她和杨山长都是来自大宋最有名望的京都大学。傅兖花了高于本地老师数倍的薪水请了他们两人前来教书,一是为了提高学堂的教学水准,二是为了激励一下本地的学子们。 这个苏湄,听说她是京都大学博学院的在读生,不过却是中途缀学来了虾夷教书,这就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学堂里就这么一名女老师,生得又是这般的模样儿,象傅冲这样半大不大的孩子平时就已经常常把“苏先生”这三个字挂在口里了。 上午上课,晚上补习。不知不觉里,这位女先生就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了。 “这种读书的日子真是不赖。”他望着正在台上从从容容讲解着经史的苏湄,忽然觉得生活十分地美好。 第三节课间,他出恭归来。刚坐回自己的位置,坐在右侧课桌上的傅槿忽然凑过头来,半天真,半认真地问:“阿图,你的袋子里怎么会有莼姑的靴子。” “啊!”阿图大惊,赶紧说:“什么莼姑不莼姑的,不要瞎说。” 傅槿是傅异的女儿,虽然只有九岁,却是个小美人胚子,眨巴了一阵眼睛说:“莼姑的衣服和鞋子上都有莼花的印绣,最好认了。” “你偷看我的东西口袋,先生说过了,这是小贼。”阿图生气地说。 傅槿丝毫不惧,冷哼一声后说:“你偷莼姑的靴子,才是小贼。” 他嘴巴一张,却说不出话来,忽然又听她笑眯眯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莼姑,所以偷她的靴子。” 阿图头脑一昏,心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说什么喜不喜欢的,长大了还了得?”,于是就说:“不要瞎猜,小孩子懂什么?” 傅槿听了“小孩子”三字就不高兴的,把小脸一板说道:“我回去告诉千婶,看她怎么罚你。” 提到千叶,阿图就一身汗,这事若是传了出去,那可是真不好分辨,要是傅莼硬是诬陷自己偷靴子,那该怎么办?自己什么不好偷,要去偷靴子,想起来就丢人。随即暗中又狠狠地啐了几口,心道:自己又没偷靴子,干嘛丢人。 “如果想我不说也可以。”傅槿狡黠得像个小狐狸。 “你想怎么样?” “得送点好东西给我。” “哦,那你想要什么?” 话刚落音,钟声敲响,苏湄站到了台前上课了,两人停止了对话。 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了靴子贼,那前途又将如何?大家又会拿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千叶会不会把自己赶出昇阳城?小开和阿晃一帮朋友会不会鄙视自己?走在路上,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一个人,指着自己大喊:“看啊,这就是靴子贼。”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节就是气节;义就是正义;廉是廉洁;退是谦让;匪在此乃非的意思。这句话就是说,即便是在最穷困,最潦倒的时刻,也不能放弃节义廉退。” 堂上,苏湄的讲课一声声的传来。堂下,他的心里犹如乱麻一般,又想:若是先生误会自己是靴子贼,会不会黯然神伤,会不会大失所望,又会不会珠泪盈盈,还会不会理睬自己。一想到她也许不再理自己了,心里就是一阵空空荡荡地,好象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叶浮萍。 “不行,得让傅槿闭嘴。”他下定决心。 于是,一个纸团扔去了傅槿那里,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只飞鸟?” 很快,纸团飞了回来,上面增添了“不够”二字。 纸团再飞去傅槿那里,下面加上了“飞来飞去”四字。 回条添写了“我有”两字。 一张新纸团再飞过去,上写“你想要什么?” 回条写着:你是君子吗?君子会千金一诺的。 阿图心中大骂,但还是写上:“我很君子。我的诺值两千金。” “好!你得先答应送我件东西。至于什么,我还没想好。”回条狡诈无比。 他闷了一阵,终于在下面写上“成交”,纸团再飞了过去。 。。。。。。 这个特别的早晨终于过去了,最后一节课的钟声响起,苏湄宣布大家放学回家。 这时,学堂外早已停满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在雪地里排成了长龙,凡是昇阳城的子弟在学堂里读蒙学的都可以免费乘车回城。 虽然阿图也是昇阳城的一员,也是读蒙学的,但马车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去跟小孩子挤在一起,所以每天中午放学都是自己走回去。 天上挂着温和的太阳,若有若无地漫射来一丝热量。一阵干冷的寒风吹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让那股清冷之感在心肺扩张开来。 一辆的马车慢吞吞地打身后赶了上来,几乎不比他步行快了多少。在这样的雪地里,车轮胶皮上防滑的花纹就根本不管用了,所以还得在车轮的横向上绑上草绳。但如此一来,车不仅走得更慢,而且还震动得非常厉害。 “哈、哈、哈。。。” “阿图,这么大的雪,是不是很冷,要不要上来啊。。。” “他太大,不好意思上来嘛。。。” “就是,这么大的人还读蒙学,羞不羞。。。” 。。。。 一阵放肆的笑声打身侧传来,几个孩子拉开了车厢厚厚棉布窗帘,对着他大声取笑。 “世上就没有比小孩更讨厌的了,真是狗都嫌!”他愤然地想着。从地上抓起一个雪团扔了过去,那几个讨厌鬼连忙放下帘子。 “扑”地一声。雪团打在帘子上落下,留下一个白色的印迹。 (三十七)滑雪板 十数日后一个周日的中午,天公作美,洒下暖阳,野芷湖冰面之上已经有着三十多人在玩着滑冰这种游戏了。 湖边撑着两根竹杆,上挂一横幅,书写着:“要时髦,冰上飘。滑冰靴,真招摇。” “多谢惠顾,三贯正好!”阿晃乐呵呵地收了一名少年的钱,然后递给他一双尺码合适的男式冰靴并护膝、护肘各一双。少年拿了装备,就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 穿戴完毕,毛松就把他扶到了冰面上。一列人正跟着阿图学习滑冰基本动作,毛松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了最右侧。 人列之前,阿图正在给他们这群多半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讲解着滑冰的要领,身边还放着几十张打学堂里租来的座椅。 “两脚要分开,膝盖弯一点,对就像我这样。。。” “注意你们的冰刀都有内外二刃,双刃都得着实地面。。。” “现在稍微下蹲,不要蹲得太多,象我这样。。。对、对。。。注意保持身体的重心。。。” “好了,现在慢慢地把身体直起来,脚不要动,注意重心,要不就会摔跤。。。” “大家跟着我一起向左跨一步,步子不要迈得太大。。。” 。。。。。。 等他讲解并演示完毕之后,便将一张张的椅子分塞到每个学员的手中。一声令下,这些人就开始使劲地推将起来。 每对冰刀在铁制所订购成本是一百四十文,皮靴是二百四十文,棉手套、棉护膝每套成本三十文,合计成本四百一十文,售价是三贯,纯利二贯五百九十文,的确是暴利了。 冰靴有个好处,就是它的工艺算是比较复杂。 首先是刀刃需要用上好的钢来制作,光这种钢材的选定,阿图就和丁一试过了不少的材料,最后终于得出了一种韧度与硬度都比较理想的钢材。当然,普通的铁也能做冰刀,但那硬度、韧度以及刀刃的锋利度恐怕就要大打折扣,刀身也无法做成那种好看的弧度,否则容易断裂。 其次,将冰刀与靴子合成一体,这也是个技术活。一般的鞋匠是不懂炼铁的,铁匠是不懂制鞋的,就算是鞋匠与铁匠联合起来做冰鞋,要把两件玩艺组合好,也是件费功夫的事情。所以,当阿图的冰靴造出来后,仿造者至少还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拿出比较像样的冰靴来。到那个时候,恐怕春天都要来了。 阿图喊来了小开、阿晃和毛松当他的帮手,每卖一双,分给他们三百文。今天一上午下来就卖了十五双,每人可得一贯半,把他们三个都乐翻了。 冰面上,阿图正神气活现地四处溜着,指导着那些姿式不太对的学员。这些椅子是他从学校里租来的,每日每把五文,让这些初学者们在冰面上推着。 傅家可是阿图的大客户,十几名七岁以上的小字辈每人都向他买了一双,连傅冲这个小气鬼也最终忍不住地掏了钱出来。至于傅槿,阿图说要送她一双冰靴以兑现自己的许诺,结果被她笑嘻嘻地拒绝了,反掏出了真金白银来买他的冰靴。看来,这个小娘皮真是很厉害,心机好深。 “哗”地一声,一个人影滑了个漂亮的半圆后,在阿图面前急停了下来。 傅莼的脸被寒风冻得红扑扑地,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是怪自己赚了她的钱?还是怪自己没还她靴子?不过她也没还自己冰靴,双方好象都不记得了,见了面都装作若无其事。 傅莼今天穿上了蓝色短袄与粟色马裤,配合着高筒冰靴,显得腿更长,姿态更美,满头乌发则是扎成了一个马尾,坠在身后。 她有极好的武学底子,学得最早也最快,现在不仅正面滑得很好,连倒滑、转圈、停步等动作也做得不错,下一步就可以练单腿滑、单腿转圈等花式,还可以拿起棍子来追打阿图,用来强化冰上的起步、停步、转折等技巧。 除了傅莼之外,傅萱学得最快,滑得最好;其次傅広、傅闻也滑得不错;傅博、傅冲刚能在冰上行走,傅樱、傅合、九岁的傅蓉、同为七岁的傅鸢、傅槿与傅欢则要推着一张椅子或凳子,才能在冰上走得稳。 虽然阿图搞不懂她的眼神,但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双手伸出大拇指,边摇边满脸堆笑说:“莼小姐不愧都尉大人,看您这身姿,比大雁都灵活多了,象长了四只翅膀一样。” “不愧是都尉大人”,“四只翅膀”,这都是些什么意思? “你倒是真会拍。。。”傅莼先是一愣,接着冷笑一声,也不细究他的语病,反正万变脱不出马屁的范畴,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练空翻了?” 想练空翻,估计再学个一两年都不见得有门。不过可不能让自己的客户泄气,阿图便老着脸说:“诸如莼小姐这般蕙质兰心之人,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练空翻这种花巧了。” “要过多久?” “这个嘛。。。我正在印本书,练完了上面的花式就可以练空翻了。” 傅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要卖钱的是吗?”他陪着笑脸,掰起来了手指一一算了起来:“是啊,我花了很多时间,还要请人画图,图很多,印制也很麻烦。。。” “得了,你干脆说多少钱吧?” “钱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大家都能滑会滑好是吗?杨山长说过:‘你们有出息,我面子上也有光’,我也就是这么想的。”说完这句,他用着极其快速的语调道:“每册三百文。” “还分册!”傅莼怒道:“一共多少册?” “不多,也就是三册。好象我们读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难度有差异。” 这小子尽想着法门捞钱,她心下极度地鄙视了他一把。不过她可不缺钱,月例与家族生意的份子钱都多得花不完,便抛开这一节,说道:“我前天早晨看到从山上滑下来,滑得好快。” “哦,你怎么看到的?”阿图大吃一惊。 他做滑冰靴的同时还做了对滑雪板,滑雪板可主要是比比洛夫的作品了,性能令阿图极度地满意。不过滑雪板有一点危险性,他可不敢给大家玩。而且他也只是去爽过一次,还是在清早偷偷摸摸地从城西门溜出去的,就是怕被人发现,却没想到又是给她看见了。真是印证了那句俗话:冤家路窄。 上个周日清晨,傅莼看到他手里抱着两块木板偷偷的溜出了城,便暗中跟着他出了城,看着他上了山,随后就看到他从山上滑了下来,那个速度和掉下来差不多。 “你手里抱着两块长板子,那么大,能看不到吗?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怎么能滑得这么快?” “滑雪板。”阿图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给我看看。” “没问题,可是滑雪板很贵的。” 又是钱,这个少年真是掉到钱眼里面去了。傅莼也懒得和他计较了,只是问道:“多少钱?” “十五贯。” “什么?你抢钱啊!” 城里一个正式雇工苦干半年也就这么多薪金,他一对破木板就要这么多钱,傅莼火冒三丈,这人臭小子也太贪了。 ※※※ 次日傍晚,傅莼牵着她的枣红马,马上驮着滑雪板、滑雪杆、雪靴,马鞍侧兜里装着滑雪眼罩,心满意足地从西城门进城。 今天下午,她从马厩里揪了阿图出来,甩给了他几个银币,然后逼着他去到自己屋子里取了那对滑雪板,然后带着她上山去滑雪。 因为有了滑冰的技巧,她对这些冰雪上的玩事有了些心得。今日滑得不错,从一处缓坡上滑下来都有些御风之感,如翱翔翼翼。如果能像他那样从峰顶直冲下山脚,那个爽*劲。。。 滑雪比滑冰更讲技巧,准备也讲究得多。比照滑冰靴的价钱,一套滑雪装备收十五贯也不算贵了。尤其是那副滑雪眼罩,乃是用厚牛皮所制,眼睛前开了两个洞,安上了一对涂上了茶色颜料的玻璃片,也算得上是构思奇巧了。阿图说,这样雪地的反光就不会刺伤眼睛了。 “六妹。” 傅莼一听就知道是傅恒来了,果然他正向着这边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傅樱。 “你马上摆的是什么东西?”傅恒盯着这套装备,表情审重,似乎正在琢磨着这套装备的用途。 傅恒最喜欢奇巧之物,阿图的滑冰靴他也买了一双。可他没有运动的天赋与决心,打小就没练过家传的武艺,也从来没见他干过跑步打拳之类的事,估计那套滑冰靴也是摆在家里干看。 “我猜啊,一定又是阿图鼓捣出来的物事。六姑,你说对吗?”傅樱笑吟吟地说。 “阿樱说得不错。这是滑雪板,在雪地上滑得好快,快逾奔马。”傅莼笑答。 “你说什么?”傅恒目光一闪,急问道:“你再说一遍。” “雪地上快逾奔马。”傅莼重覆一遍,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悟地说:“四哥,莫非你想。。。” “走,去城外,你滑给我看看。”傅恒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城外走。 “爹,天快黑了。”傅樱赶紧在一旁提醒着。 傅恒听了,抬头望天空仔细观察一阵,便笑道:“无碍,今夜月光皎洁,月光加雪地反光便如白昼一般通明,”然后又对着傅莼道:“六妹,我么出城吧。” 他一向沉迷于兵学,对星相颇有心得。 “嗯!”傅莼点头应声。 (三十八)雪地试行军 第二天中午在庖堂里打饭时,阿图就被傅恒与傅莼给逮住了。他们两个说要看他滑雪,就催着他当堂快吃。 等阿图刚刚吃完,便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拖了出去,然后骑着马由西门出城,跑了十几里后来到一个山坳。 这是一片茫茫雪原,四下悄无声息,万籁俱寂,连寒鸦也不见一只。 随行的有五匹马,三人各骑一匹,还有两匹驮着滑雪用具和各种军械。地面积雪厚达二尺有余,直抵马腹,人马俱是行走艰难。 来到了目的地,三人下马。这里是一个山脚,眼前便是一道上坡。坡道完全被雪所覆盖着,蜿蜒着直通往深山处,两侧是密密的树林。大雪覆盖之下,松树透着暗黑夹杂的青色,桦树则是光秃着白惨惨的树干。 “戴上滑雪板,全副装备。” 傅莼对着他这个名义上的亲兵发出了号令。虽说他是她的亲兵,可是从来就没有跟着她训练过,都是在南蛮的那队人里混着。 阿图只得换上了棉军衣、皮甲,将脚套上雪靴并在滑雪板上固定好,然后背上背包,挂上腰刀、水壶,背后还横一杆火枪,这便是一整套的行军装备了。不过,傅莼似乎还显不足,继续零零碎碎地往他身上挂长弓、箭壶、挎包、弹药箱之类的,最后还硬是在他背后顶了口大铁锅。 “行了。”傅恒笑道。眼前的少年已经被傅莼打扮得像一个刺猬一般,隆起的后背又象是一只龟壳。 “爬上这条山道,再沿着山间小路去到东面的那座山头,最后打那里回来。” 傅莼拿出一张地图并在上面指指点点,上面有一条预先设计好的线路。最后,再补充了一句:“沿着路线而行,不许偷懒抄近路!” 这个上坡足有二里,山上道路有十三里,加上那个下坡差不多十八里,上坡和下坡间就这么一条山道,他想偷懒也是不成的。 阿图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们是想利用滑雪装备试验雪地行军,于是问:“多久回来算合格?” “六点以前。”傅恒答道。 这就是说四个小时能赶回来他们就满意了。阿图嬉笑着问:“跑得快有没有奖赏?” “赏你一鞭!少啰嗦,出发!”傅莼喝道。 “是!”他再不多话,抬脚就滑,旋风一般地起步。 等到他滑到坡前,便见他的两条腿象滑冰一般地向后以极快的频率蹬着,身体向前倾斜,手中滑雪杆在地面上撑撑点点,不一会就消失在那道上坡的尽头。傅恒和傅莼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傅恒终于说:“我们错了,应该寻个平常的士卒来做这个试验。” “可是除了他,没人会滑雪。”傅莼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结果不到一刻,他便出现在下坡的雪道上,一个急速滑,象是从空中坠落一般,稳稳当当地停到两人面前,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什却响成一片,叮叮当当。 “怎么样,算不算卓异?”他取下滑雪眼罩,神气活现地问。 傅恒与傅莼对视一眼,既兴奋又带着些失望。 兴奋的是,用这套装备,起码阿图做到了匪夷所思的行军速度。失望的是,这个速度也只有他能达到,至于寻常的士卒能做到哪种地步,还是得训练后再观具体效果。 ※※※ 回到城里,傅恒就解散了阿图,然后和傅莼一起把傅兖和傅异请去大殿二楼的议室。 墙角的香炉里燃起了熏香,墙壁上挂着一副《虾夷北方形势图》,长条形胡桃木会桌上摆着那套滑雪的装备和一对冰靴。 傅兖与傅异围着这套玩意看来看去,手里摆弄着,嘴里啧啧称奇。 看了一阵,傅兖问道:“六妹,真能跑得那么快?不到一刻就跑完了?” 傅莼点头:“没错,的确这么快。” 傅异手里拿着那个眼罩,在头上戴上又取下,取下又戴上,看来他是很中意这件小玩意,听了他们两个对答,便问:“他身上背了多少家伙。” 傅恒拿起张纸,对着念道:“皮甲一套,弓一把,箭一袋五十枝,火枪一支并弹药一箱,腰刀一把,行军背囊一包,空水壶一个,大铁锅一个,干粮五份,加上滑雪的这套装备,合计重量六十八斤。” 听到这个数字,傅兖与傅异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傅异才说:“普通军士可背不了这么多家伙长途行军。” 傅莼点头道:“三哥说的对。四哥说了,可以将负重减到三十斤以下,如此长途行军就没问题了。” “六妹问过赵图,一名普通人若是携带三十斤重物,用这套滑雪板一日可以滑多远。。。”傅恒道。 傅异摆摆手笑道:“这如何可能。除非他以前见过别人用此物行军。” 傅恒也笑了,说:“六妹只是随口一问。你们知道他给六妹说了些什么?”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傅兖与傅异同时向傅莼望去,面带疑问。 傅莼道:“他说以顿别任何一个身长五尺六寸,体重百斤的普通军士来计,若是携带三十斤重物,照着他们跑步时的力量与体能来推算,经过训练,在上坡、下坡与平地各占三分之一的雪道上,每小时当可行八到十里。若是强健之人,经过多年训练,或许速度还能提高数成。不过雪地行军体力消耗很大,普通人很难一日内行军六小时以上。” 傅兖听了,难以置信地道:“如此快法,那冬日雪地行军岂不是反胜过了春、夏、秋三季的常规行军?” 傅恒却摇头说:“他说是推算,兴许他就给推算错了,旁人或许做不到他所说的行军速度。” 傅异开口了,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服:“四弟,你也太看不起旁人了。阿图是人,别人也是人。他能做到一刻钟行军二十里,别人每小时行十里总不成问题吧。” 傅恒待要争辩,却见傅兖把手一摆,于是就收住了口,只听得他说:“具体能达到哪种效果以后再说。即便是达不到每小时十里,只要能做到在雪地里行军就是一个胜利,哪怕是每日三、四十里都算是可以了。” “正是如此,而且旁人也决计料不到。”傅恒连连点头,然后走到那副地图前,指着上面分别用蓝红二色所勾勒出来的两个圈说:“考虑到山道起伏以及其它意外因素,如果假定雪地行军只是每日四十里的话,蓝圈之内便是自顿别出发,雪地行军二日内能到达的地方,红圈是三日。每人携带数日干粮,便可以出其不意地于冬季施展奇袭。” 步兵平常季节在山道中行军的标准就是每日四十里,傅恒所假定的雪地行军速度便是与前者相同。 北疆之地,每到冬季都是息鼓偃旗,干戈不举,大家都在家里窝着过冬睡觉,防备也远较平日稀松。若是在此时有一只军队对敌军敌城施展突然袭击,定然是大大出人意料,成功概率极高。天越冷,雪越大,敌人就越不防范,也就越有把握。 傅异再仔细地看了一阵图,忽然问:“四弟,你画错了吧。中川离顿别有一百九十余里,如何在你的图上乃是在红圈以内?” 傅兖心中也是涌起了这个疑问,只拿着眼睛看着傅恒,看他如何解释。 傅恒得意地一笑,说:“中川离顿别之所以有一百九十几里远,那是因为山间道路曲折且要绕个大圈的缘故。既然是偷袭,就是轻装行军,不必携带辎重。且隆冬时节,山川冻结,往日无路的山间便会形成一条条天然的雪道,正好为我军所用。我大致估算过了,如此取道,到中川恐怕就百里出头的雪地路程。” 傅异恍然大悟,不禁在桌子上猛拍一下,兴奋地说:“好!” 傅兖听罢也是连连颔首,眉目放光,想不到这个诸葛恒已经将虾夷北方遍布的山川河流给考虑进去了,真是神来之笔。 “四哥还算过了,如此去到天盐也只一百三十来里,或略微多点。”傅莼补充说。 沿着山间小路行军,避开敌军的哨探,三日可到天盐城下,来他个暗渡陈仓,想着都令人兴奋。 四人再说一阵,纷纷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和意见。别人的话又启发了自己的思路,更多的建言就被提了出来,傅恒则将它们通通记下,作为以后练兵与作战的参考。 说到最后,傅兖问道:“这套雪上器械是赵图研究出来的,这事四弟你准备如何解决。” “把他的设计买下来,归我傅家独有,并令他严守秘密。”傅恒说。 傅兖点头道:“如此甚好。” 傅莼却问:“四哥,你准备给那小子多少钱?”见到傅恒伸出了一根手指,便下意识地说:“一百贯?” 傅恒哈哈一笑,纠正道:“一千贯。” 傅异似乎觉得这价钱有些贵了,一千贯都可以买十几匹顿别马了,不禁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傅家的生意都是傅兖和傅异做的,傅恒除了成天囔着要买枪买炮买装备之外,从来就没对生意感过兴趣。他现在开出了一千贯的天价,傅异觉得他实在有点外行人说外行话的嫌疑。 傅莼也被这个数字弄得极度地惊讶,不甘地说:“哪要这么多,四哥你也太大方了吧。” 傅恒连连摇头:“虽然我不懂生意,但我听说就这么几天功夫,他便在滑冰靴上赚了一百多贯钱,心气正高。要给得少了,他或许就不干了。再说,若是我们能独占这个秘密,一用出来就是石破天惊,收益又岂止一千贯。” “四弟说得不错,咱们傅家不可小气,否则会寒了人心。这事就照着四弟的意思办吧,不够你还可以加。”傅兖最后拍板。 傅莼把脚一跺,愤恨地说:“这岂不是便宜这小子!”想到他那副贪财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三十九)异能与仙术 过了两日,傅恒找到了阿图并拿出了一份准备好了的契约给他。 契约上写明,傅家出钱一千贯买下他的包括滑雪板、滑雪杆、雪靴与滑雪眼罩的全套设计,先付五百贯,随后的两年内每年各付二百五十贯。条件是阿图今后不得将设计内容告诉另外任何一人,并且自己也不可以再做一套滑雪板出来玩。 滑雪板并不太复杂,也很容易被模仿,阿图本没有拿它赚大钱的打算,而且要赚钱也得等到明年冬天。如今得了这个契约算是个喜出望外,当即就签了字,拿到了五百贯的钱票一张。 接着日升商号的总号理王保甲也找上了门来,说愿意在虾夷与库页岛日升商号的七家铺头里代卖他的滑冰靴。 代卖的意思就是要阿图自己出本钱压货,卖不卖得出去得听天由命,这个他是决计不干的,宁可少要点利润,也要先收钱。于是经过协商,阿图以后就不能再由自己卖滑冰靴了,所有的滑冰靴都得由日升商号来卖,每双加护膝、手套的出货价是一贯四百文,而且要打上日升商号的黄底黑马标记。日升商号的零售价也是三贯,批发价他们就自己看着办。 就这样,第一笔订单是三百双,阿图又赚了三百来贯。不过他自己卖滑冰靴的时候是承诺了整个冬季,每个周日全天都在野芷湖教滑冰的。如今,既然日升商号要把滑冰靴生意推到几乎整个北见国去,那么就需要练一批老师出来。于是双方还有个协议,就是阿图得给日升商号训练一批老师。 至于他自己编的书,王保甲说价钱太贵,一般的闲书在市面上都是十几文一本,经史子集要贵些,也不过是二、三十来文,现时的名家名作也不过四十文上下,所以他的书最多只能卖到三、四十文就算是了不得了,最好是连带着滑冰靴附送,这就打消了他想靠书再大赚一笔的念头。 兜里有了卖滑雪板与滑冰靴的八百贯,加上之前的赏金与卖滑冰靴所赚的钱,他已经有了一千多贯的身家了,走在城里和镇上都是胸脯挺得呱呱叫,步子迈得呱呱响。 没有人跳出来指着他喊:“靴子贼”,反而拿着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背后小声地传扬着他发财的故事。 腊月二十一日,学堂举行了期末测试。第二天结果出来,阿图算学满分,国文优异,于是苏湄告诉他下学期可以跟着蒙丙班上课了。 二十三日开始过小年、祭灶神,鞭炮放得震天的响,日升学堂也于今日开始放假了。 待到二十五日,整个昇阳城,还有牧场、商号也都放起了大假。※※※ 放假的日子,那些小同学们很开心,每日兜里揣着一把鞭炮,手里持着一根长香,三五成群,边走边放,爆鸣与嬉笑声吵成一团。 至于成年人则是忙着办年货,包饺子蛋饺、炸油果丸子、写对联春联。。。至于小开、阿晃等人则纷纷回去镇上或村里的父母家里帮手,只有像木吉与阿图这样没有家的人才无所事事。 阿图觉得这么长的假日实在是很无聊,夜间的补习也暂停,也不是日日都能看到苏湄了。 千里镜内,一个姿影婥约的人儿正缓步行在霜冻着的湖畔,背在身后的双手里捏着一本书。镜头再移到她的面部,只见她紧锁着眉头,似乎并不愉快,嘴巴是紧闭的,也并未背书。 这么个妙人儿自然是苏湄,而站在远方树杈上窥视着她的人正是阿图。 他凭空得了笔横财,便如同往日在太空里那般,每做了次成功的交易总要买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来奖励自己。这次,他给自己在西洋屋里买的就是一把挂着好看的银鞘。他从太空中带来了光剑,光剑是用可任意变形的合金所制且通常是收在剑柄里面的,所以根本是用不着剑鞘的。但在这个时代可不能就在腰后挂上一个光剑柄,那难免会被人视为精神有问题,因此他还是得让光剑将剑脊伸长出来,然后插在买来的镀银剑鞘里。 千里镜对他本来也是毫无用处,剑士服与太空服的目镜均有夜视、透视、望远等等功能。只是有一日,他在顿别的街头看到一名水手拿着个单筒千里镜在街上摆弄着,惹来一大群孩子围观,可见是个时髦的玩意。于是,上次在西洋屋里跟屈掌柜用宝刀换面具的时候,他就顺便拿了副千里镜。 “苏先生不高兴了。”树杈上的他暗自忖道。 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许她是想家了,又或许她有着某种牵挂,想着某个心上的人。 有关她的历史与背景,比如芳龄几许?尊籍何处?婚嫁与否?情路几遭?这一些他统统地不知道。 不过,孔子曾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就是说了解她的人,不如喜欢她的人;又云:多闻阙疑。乃是说要多听话,把疑问搁下;再云:敏于行。便是赶快行动吧。 “先生!” 阿图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把苏湄吓了一跳。 她抚了一下胸口,恨恨地骂一声:“死家伙,会吓死人的。” 说罢,她就有些发呆了,刚才那句话的语气怎么看都是有些问题,一点都不像是师长对学生说的,看来自己师道的修为还是不深。 他把胸一挺,自感身姿挺拔了,然后问:“先生想家了?” “哪有”她矢口否认,心下却纳闷:“他怎么知道?” 阿图不以为意地咧嘴笑笑,又说:“先生自京都来,莫非家也是在京都?” 苏湄摇摇头道:“非也,乃是苏州。” “我听说苏州是地灵人杰之地,怪不得能出先生这般博古通今、倾国倾城的人物。” 苏湄展颜一笑,说:“你的国文虽大有长进,但所用之词还极为不妥。” “如何不妥?” “其一,若要称赞长辈,当在德行上多做文章。先生我虽是女子,但对你来说则只是先生,而不是女子,所以你不可拿‘倾国倾城’之类称颂美女的赞词来拍先生我马屁,明白吗?其二,‘博古通今’这词太过,先生我今年才二十一,能读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如何能当得此语。国文的每个词的用法都是有分寸的,这点你还得多学多练。”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受教了。”阿图惭愧地一揖手,但心中却暗想:你的年龄可被我套出来了,可见‘敏于行’很有道理,也是经验之谈,就不知道孔师母是不是这样泡来的。 “嗯。不过你这么快就能将国文学到如此程度,实在是令先生我心怀甚慰。” “那弟子应该如何赞美先生您呢?” 苏湄大笑,说:“你想拍我马屁啊,让我好好想想。。。”,沉吟稍许后,便道:“若要赞先生我才学,‘才高八斗’这词不错,你先生我十六岁就考取了京都大学经史学院,算得上有才。不过八斗有些过了,三、四斗还是有的。” “嗯,才高四斗。还有吗?” “‘佼佼不群’这词也可以。” “好像还有个‘头角峥嵘’的词,意思也差不多。” 苏湄一掩嘴,嘻嘻笑道:“先生我又不是鹿,哪有头角。” “那若是要赞美先生的‘德’呢?” “‘怀瑾握瑜’这个词很好,先生我也很喜欢。” “我见过一个牌匾,上面写着‘淑贞性成,徽柔道协’,不知此语如何?” “这句多用于已婚妇人身上,先生我云英未嫁,用不得。”苏湄断然摇头。 得了,又探知了一条重要讯息。 “若是要赞先生教弟子读书的恩德呢?”阿图再问。 她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摇头晃脑地说:“可云‘启愚人,化顽石,德被赵生’。” 就在此时,学堂里吃饭的钟声敲响。苏湄道:“我得回学堂了。” 阿图见她要走,连忙说:“我昨天在镇上看到个术士。你猜他会干什么,他竟然会吞剑呢。这么长的一把剑。。。”他用手比了比长度,继续道:“就这么吞了下去。他们说,这叫异能。” “这算什么异能,我要回去了。”苏湄不屑地一挥手,转身欲走。 他心下一急,忽然福至心灵:“我也会异能,先生要不要看看。” “哦。”苏湄不禁停了脚步。 “我能举起大地。” “啊!”苏湄不由被他说得吓退了一步。 “先生请看。” 说罢,他就在雪地上来了个倒立,双手双腿分叉,挺得笔直,口中大声说:“这不,大地被我举起来了。” “咯咯咯。。。” 苏湄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半晌才直起身子,爽笑道:“这种异能我也会。” 阿图象只马骝般翻回了身子,惊讶地问:“哦。先生也能倒。。。不,举起大地?” “不会。但是我会仙术。” “仙术?” “是种召唤仙术。” “哦。召风唤雨?” “倒没那么厉害,我只会召唤笨蛋。适才刚行完仙术,这不,笨蛋就来了。” “哦。”阿图摸着头讪讪一笑,神态尴尬。 看着他的模样,她再一次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不过,笑完之后,她又开始自责了。自己刚才又是没把握好做先生的分寸,一时兴起就跟他开起了玩笑,这实在不是人师之道,便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对他严肃些。 (四十)除夕说理想 阿晃的家位于南四条上,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阿晃父母与妹妹住了正房和东厢,西厢租给了外地来的一对小贩夫妻。 满桌的菜肴,冷四热六,阿晃他妈给他们做了十个菜后便和妹子端着碗去到厨房里吃饭。即便是除夕,但按本地规矩,家里来了客人和男人喝酒,女人一般都是要回避的。 阿晃他爹是一名酿酒师傅,在日升商号所开镇上的酒庄中酿酒。或许是因为长年酿酒、品酒与喝酒的缘故,昏黄眼白四周总带着些红丝,给人老眼的感觉。虽然阿图听说他只有四十七岁,但满脸的皱纹如刀深刻,一笑之下可以看到两粒缺牙,很难将这种外貌与真实的年龄结合起来。 阿晃的妈也是名普普通通的北方健壮大婶,走路嚓嚓地响,说起话来嗓门粗。十五岁的妹子却是生得文静,眼睛往来客一瞟,就脸红红头低低。 虽然只有四个人,乃是阿晃父子、阿图和木吉,但等会小开、丁一和毛松在家里吃完年夜饭后都会前来,所以八仙桌上又摆上个圆台。台面油油黑黑,也不知用了多久,用指甲一抠就能刮下一层油泥,看不出原色。 “来。这红烧猪蹄可是他妈的拿手菜,一个字,‘烂’。阿图你来一个。”阿晃他爹肩头披着件褪色的羊皮袄,夹起一个猪蹄就往他碗里放。 用自己吃过的筷子给人夹菜,这个也太。。。不过阿图早就习惯了,入乡随俗,笑眯眯地说了声谢后,抓起猪蹄就啃。 接着,阿晃他爹又给木吉夹了一个,后者连声道谢。 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跟有出息的人交朋友,如今整个顿别就没有比阿图更有出息的少年了,有关他的故事都是四处传,满天飞,阿晃他爹当然也高兴儿子能有这样的伴,望着他的眼神都是带着由衷的欢喜。 吧嗒吧嗒地,阿晃他爹点起了旱烟,一阵喷云吐雾之后,就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就开始数落起阿晃来了,“我们家高淼心眼好,为人也是瓷实,就是懒,不上进。阿图你得多带着他点,嗯,还有木吉。你们如今在聚一块,以后得相互提携。。。” 阿图正准备说话,阿晃却不高兴了,嘴里嘟囔一声说:“爹。你都说些啥话,我都大阿图好几岁,你让他带着我?” “去去去,能者为大,你懂个啥。”阿晃他爹抬着烟杆指着他的鼻子说。 阿图缺乏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除了点头之外也就能点头了。阿晃没理他爹,端起酒碗,对着阿图和木吉说一声“喝”之后,就一下子喝了半碗下去。阿图端着酒碗对着阿晃他爹说了声:“叔,喝酒。”然后一口喝干。 “好!”阿晃他爹满意地点了点头,饮尽一碗。 木吉虽然也只有十九岁,但他见的场面可比阿图多多了,喝了酒后便对着阿晃他爹说:“叔。咱们这几人在昇阳城里一起干活,一起打仗,都跟亲兄弟似的。若是谁以后有了个出头之日,当然是互相看顾着,您放心就是了。”然后转头对着阿图道:“阿图,你说是不是?” 朋友间自然是要相互照应,阿图张口便说:“子路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大家当然要彼此看顾。” 他跟着苏湄读了两个月的书,说起来话就时不时地学着她引用典故。 阿晃他爹听了他这句话,高兴得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高淼,你听到没有,圣人之言阿图张口就来,你可得学着点。” 阿晃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爹,您喝多了?阿图蒙学都没读完,您儿子可是中五毕业了的。” “龟儿子!”阿晃他爹一气之下,举起烟杆欲往他头上敲。看到儿子不服的眼神,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闷闷地再点了一锅烟抽上了。 “叔,婶!”小开悄悄地进了门,对着阿晃他爹与厨房各唤一声。 “钱岩来了,”阿晃他爹起身,笑眯眯地一指空凳子说:“坐。” 在阿晃所有的朋友中,他跟小开是自小玩大的,感情最好,两家大人之间也一直和和睦睦。 阿晃他娘也从厨房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声“钱岩,你随便啊。”说完,又退了回去。 过了一阵,毛松和丁一也先后进了门,大家坐满一桌。 桌上都是年轻人了,除了阿晃他爹。于是,他站了起来,把椅背上的羊皮袄往身上一披说:“我出去转转,你们兄弟伙慢喝”,便一个人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人到齐,长辈也回避了,气氛就开始热烈了起来,大家相互敬酒喝酒,只是把阿图一个人撇在一边。他太能喝,而且越来越能喝,现在顿别都没人肯跟他喝酒了。 既然没人跟他喝酒,他就埋头猛吃菜拔饭,筷子如雨点穿梭。 丁一有个问题在心中埋藏了几个月,终于忍不住地问:“阿图,你为什么这么能吃?” 阿图抬头看看他,筷子不停,边吃边说:“这里食物发热量不够,所以要多吃。” “那什么是发热量?”木吉问。 “就是。。。我们吃的东西消化后会变成力气,这种力气最正确的说法就是发热量。” “嗯。”他这么一解释,五个人都听懂了。 木吉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国主病重,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在傅兖那院听差,总能够探听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哦”,另外四人听了,便连忙把头围了上去,只有阿图巍然不动地吃喝。 “是昨日网走千家专门派人来通知顿别介的,还送来了一封信。”木吉继续道。千家是千叶的娘家,是网走的大族,族里有人在国里做官,消息很是灵通。 毛松道:“听说国主有七十岁了,年纪也是老了。若是国主走了的话,那么世子就会成为新国主,来过顿别的世孙也就是新世子了。” “听说上次姑爷来城里是为了莼小姐的婚事,世孙有意想娶她,但后来却被她给回绝了。”小开叹了口气。 这件事都在顿别传开了,大家都是或多或少地知道点眉目。 “不知莼小姐为何要拒绝世孙,这可是将来能当国后的。”丁一也惋惜地说,然后向着木吉问:“你知不知道?” 木吉摇头。谢瑨位高人俊,大家都是不理解为何傅莼要拒绝他。不过很快他就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只知道上个月莼小姐上了随阳观,说要在那里出家为道。最后还是顿别介全家都上了山,这才把她给请了下来,还许诺不逼她嫁人。” 这件事其他几人都是不知道的,听完人人都是有点发愣。 终于,阿晃开口说:“就不知道莼小姐究竟是个啥心思,也不知道她想嫁怎样的汉子?” 阿图忽然说:“女道士是个啥样,我倒是还没见过。不过听说道士都不用干活,别人把米啊面啊什么的,还有钱和香油,都给他们送去,当道士也很不错。” 当下,每个人都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小开怒道:“没心没肺,莼小姐那么个神仙般的人儿,去当道士?亏你想得出来。” 这顿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才告完结。阿晃、小开与丁一虽然父母都是住在镇上的,但他们都早早地从那里搬了出来,住去了城里。毛松的父母本来就住在城里,所以六人一起结伴回城。 除夕之夜无月,只有远处的灯火散发着微弱的亮光,路上的行人打着灯笼行走,多少也借给了别人一点光亮。 年少则气盛,踏着积雪咯咯作响。借着酒意,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开始纷纷说起了自己的理想。 “我要当一名好炮手,既然打得快,又要打得准。”丁一首先豪情满溢德抛砖引玉,他本来就是昇阳城的一名炮兵。 “我想以后存些钱,开一家酒馆,顿别的酒馆生意一向很好。”毛松说。他的想法很实际,也很不错。 “我只想多赚钱,娶个漂亮老婆。”阿晃说。他是一贯没出息的,说出这种话来并不令人意外。 “我想。。。你们可别笑话我,我其实想当军官,起码也要是个都尉。”木吉说。虽然他个子小小,但志向远大。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闲书,总觉得里面的故事很神奇,所以想长大了也要写一些有趣的故事出来。不过现在觉得我不是这块料,也就没理想了。”小开的声音说得低沉又无奈,人无法实现理想很痛苦。 最后轮到阿图了,他想了好久,终于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说:“我的理想是学会一种很特别的功夫。” “什么功夫?”木吉大感兴趣。 “一种叫‘能’的。。。功夫。” “有什么用?”毛松问。 “‘能’不但有。。。移山倒海的力量,拥有它的人还可以了解世界的奥秘。” 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五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丁一笑问:“那如果我也会‘能’了,有一头大牯牛站在面前,我伸手一推,它就倒了?” 这个有什么稀奇!能师之祖奥威拉墨曾经用“能”击碎一片将要撞向行星的陨石群,推倒一头牛简直太容易了。阿图简单地回答:“可以。” 五个人放声大笑,觉得这个理想实在是很幽默。 木吉笑问:“那了解‘世界的奥秘’指的是什么,能不能打个比方?” “比如啊。。。嗯。。。这么说吧,如果咱们此时的脚下埋着箱金子,‘能‘就可以看到。” 哦!五人齐齐地停下了脚步,眼睛唰唰地向地上望去,好像脚底下真的埋着金子一般。过了半晌,大家恍过神来,又开始发笑了。毛松打趣地道:“我也不要有能发现金子的本事,只要能看到别人口袋里有几个钱就行。这样我以后开了店,那些没钱想白吃的人,我一眼就看透了。成不?” 这个用处倒是不错。阿图郑重地点头:“可以。” “那娘们心事,不知道你这个‘能’看不看得出来?”阿晃问。大情圣居然还猜不到娘们的心事,旁边的人都拿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瞧着他。 哦,娘们心事?关于这个,阿图就没把握了,奥威拉墨的传记中从没提过有关女人的事,也没听说过他有老婆。不过为了表明“能”是无所不能的,他更加使力地点头,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可以。” 对了,还有个人没发话。他把目光转向小开,只见后者双手握成圈,凑在一起拼成个千里镜的模样,眉飞色舞地对着他动了动眼眉,然后凑在眼睛上,边看边问:“那么,这个呢?” 阿图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是什么意思,脑袋里便是一阵昏胀。。。 。。。。。。 路过野芷湖,阿图远远地朝着那边望了数眼,松墨院内仍然是灯火通明,先生们都在守夜吧。 那么,此时的她又在干着些什么呢?会不会还是在她那间孤单的小屋里,点着孤单的小灯,孤单的一个人读着书呢? 她有没有喝酒?有没有吃糖?有没有想家?。。。或者,有没有偶然地想起自己? 一下子,他的心头就有些发热了,恨不得即刻跑去瞅上两眼,哪怕是窗上的一个灯影都好。这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冲动,来得莫名,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将心中的波潮慢慢地收敛。。。 (四十一)雪地学箭 年初一。早上五点,傅兖带着全家着吉服,在爆竹声中,到正殿神牌前拈香行礼。此处原本供着关公神像,但自傅喆接手家业后就改成了缁衣散发、金甲锦衣、仗剑怒目、光足踩龟踏蛇的威猛真武大帝。 拜完神,一家又去到祠堂祭祖,然后再于昇阳城南门外祭拜天地与历来征战中阵亡的将士亡灵。 早上九点,傅家的附庸、家臣、顿别治下官僚与乡绅们来到正殿向傅兖贺新年并献上贺词。 十点,傅兖在南门外接受百姓贺语。不管何人,城内城外,甚至是外乡过客,只要来到他面前说上一句贺词的便能拿到红包一个,里面装银币一钱。一钱的银币是个椭圆形,背刻鱼一条,俗称“小银鱼”,用作红包便有年年有余之意。 午时,大殿开席,宴请这些来到昇阳城拜年的家臣、官僚与富绅。 初二,乌云当空,铅幕遮天,下了一日泼拉拉的大雪。 初三,长空昏晦去尽,朗日浮云,阿图上午就跑去了松墨院给杨继擀与苏湄送去了年礼。 他一早起身去庖堂,沿路就见到傅家的子弟人人手提一块腊肉奔往城外,一问方知过年送腊肉乃是本地尊师之礼。起初,他依样学样地跑去镇上准备买腊肉,进了店却忽然改了主意,然后换买了别的礼品。理由是:如果学生都送腊肉,那岂不是肉堆成山,先生们又怎么吃得完。 送给杨继擀的是好茶两包,说:“腊肉咸肥,不利养生。清茶两包,稍解腥臊。”。 送给苏湄的是一盒用花纸包得漂漂亮亮的糖果,里面有粽子、姜汁、奶乳、松仁、乌梅、橘子、山楂、薄荷八种糖,说:“先生怀瑾握瑜,愿再啜甘嚼饴。” 两位先生听了均点头称是,说他的礼物不错,含笑收下。 初四、初五又连下两日雪,初六天空再次放晴。 连日糟糕的天气,使得地上积雪更厚。所幸的是,通往昇阳城的道路铲了雪,铺上了煤渣防滑,灰白白地蜿蜒着。道路两旁却是三尺白雪,积厚吃脚,人畜难走。 这日正午,南门外的校场传来叫好声连连。 雪地里,酋木穿着身黑色的厚棉军服,身旁摆着几个箭袋,正演练着箭法,五十步外远的数个鼓形草靶上插满了箭枝。 只见他并不怎么瞄准,也从不低头看腰下的箭袋,随手取箭,肩膀一动便搭箭上弦,身子向后一摆,拉至满弓后侧身松手。随着“啪”地一声弦响,羽箭带着风声正中靶心。 这一手着实漂亮,阿图挤在一群后生里跟着大声叫起好来。 “酋木正,连珠箭!”一个胖胖的后生喊了起来。谁都知道酋木正的连珠箭是大大有名的,他的话随即就蹿嗦了一大帮后生都凑起来哦热闹:“酋木正,来一个!” 酋木正似乎兴致勃高,口中应了,便将右手垂去箭袋,五指分开在箭羽上一顺一钩,三只箭便分别于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之间夹起,然后箭羽朝内,将拇指与食指箭间所夹的羽箭往弦上一搭,拉弓侧身射出。 箭方离弦,随即回身扣上食指与中指间之箭,再次侧身施射。如此三次,双息之间,三枝羽箭全中靶心。 连珠三箭射完,旁观之人更是轰出了震天的叫好。 酋木正射完箭,脸上也没有明显的得色。目光一转,眼角瞟到了人堆里的阿图,便把手一招,喊了声:“赵图。” “酋木都尉。”阿图踏着厚雪,脚高脚低地来到他的身前。 自中川回来之后,这几个月里他们俩打的交道并不多,毕竟一个是都尉,一个是小兵,最多也就是路上碰了面客气地招呼声而已。 酋木正唇上的两撇小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的,“你会不会射箭?” “不会。” “想不想学?” 原来酋木正是要教自己射箭,阿图心下一喜,大声应道:“想。” “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之本领,适才我射箭的动作你看清了嘛?”或许是雪上日光映射太强,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阿图刚才大部份的注意力都在看热闹,细微之处难免模糊,便说:“能不能再射一次?” 酋木正也不答话,只是慢慢地发了一箭,再问:“看清了吗?” 这次他可是看清楚了,在心中默想一遍后答道:“看清了。” “好。”酋木正将弓往他手中一塞,然后把箭袋的锁扣往他腰带上一钩,说道:“射一箭试试”,随即又说:“不可拉得太满,会把弦绷断的。” 他知道的阿图素有神力之称,而这张反曲弓的最大拉力为一石,就怕他力量太大而把弓弦拉断或者把弓身给拉折了。本朝所用弓弩的拉力以石为计量单位,一石又分为十分。 阿图持弓在手,随即向他伸出手掌说:“你手上那个扳弓弦的东西。” “这叫扳指。”酋木正一笑。他本想考较他一下,看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拇指上的扳指,结果阿图的观察还是很仔细的,于是就除下了牛骨扳指给他戴上。 这时,一旁的那些后生眼见这名以神勇闻名的赵图也要射箭,更是来了兴趣,口中发出了阵阵鼓噪之声。 阿图戴上了扳指,也不慌着取箭射箭,而是手持空弓比了几个动作,然后再虚做了几个拔箭与射箭的动作,再将它们身体的摆动组合起来,连成一气做了几遍。 酋木正在一旁看了连连点头,心道这赵图真是个练射箭的天才,无师之下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前所未闻。一旁围观之人这才明白,原来赵图是在学射箭,而不是会射箭,心下都有点泄气了。 阿图却仍然是不急不忙地拉了几次空弓,每次到酋木正说“停”的时候就打住,省得用力过猛。如此数次之后,终于看靶举弓、取箭按弦、推弓开弦、侧身靠弦,滑弦放射,一箭射出。 众人细看,这枝羽箭却是顺着五十步外靶子的右下角滑了出去,只差少许。一射未中,旁边有人笑出声来,有人叫着“可惜”。酋木正却是郑重地连连点头,还向他比了个大拇指说声好。 随即酋木正取了他手中的弓,一边将动作仔细地分解给他看,一边口中讲着要点: “持弓审固之时,左手垂下,大拇指微曲,要松;食指中指着力把持弓箭,余下二指自然垂下,指向左脚面。。。” “把按弦之际,身体俯下微曲,注视目标,左手轮指,用坐腕持弓,箭如怀中吐月之势。。。” 。。。。。。 第二箭施射之前,酋木正给他纠正了几个小缺陷,讲了一些射箭的要点,阿图再调整了一下角度,便射中了靶子,随后便三箭二中,旁观者都大声喊出好来。 这时,酋木正却让他打住,问道:“你学过目测没有?” 阿图摇摇头。随即酋木正就从一旁的后生里喊了两个人出来,让他们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好,再退回到他身边,教他用手来对着这两个人影来做目测距离,然后道:“射出去的箭都不是直线,乃是有一点向下的弧度,所以要根据距离来进行射角调整。另外,今日风力不小,对箭枝中靶也大有影响,瞄准也要据此调整。” 半个小时后,待酋木正再次让他开弓射箭之时,便是五发箭四中。酋木正不禁叹息说:“你今日这几个小时,抵得上我练两年,真不知道你脑袋、身子是如何长的。” 接下去就是熟能生巧的问题了,酋木正便让他自行练习,又讲了些日常训练的法门,然后又告诉了他几本书名,让他自去镇上的书铺买些教练射术的书回来看。据他所说,历史上所有与武学相关的书籍中,以射术书数量最多,洋洋大观。采百家之长,可更进一步。 “酋木都尉,为何肯教我射箭?” “我想你教我滑冰,所以先得投之以桃。”酋木正笑道。 “我每个周日都在湖面教人滑冰,都尉前来便是。” 酋木正却脸色神色古怪地道:“不行,你得单独教我,要学得快,明天就要开始。” “哦。这倒也没问题”阿图回答道,随即又问:“莫非都尉想在冰上开弓射箭?” “非也,非也。”酋木正连连摇头。 阿图做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酋木正吃了一惊。 “有不少女子都在学滑冰,都尉定是想借机与她们亲近亲近。。。”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酋木正却是脸红了,一摆手道:“胡说”,然后将弓箭与箭袋留给他,自行离去了。 他本是孤儿,又是降将,在顿别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往日天天有事干还好,这十来天的假期就可把他憋慌了,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便拿了弓箭出来演练一番,不想临时收了个徒儿。 阿图看着他的萧瑟的背影,结合着他离去时的表情,心中暗暗猜疑:“难道他真是为了泡女人?” 脑袋里把所有正在学滑冰的女子筛选了一遍,从九岁的傅槿到四十岁的大妈,也没觉得谁适合跟他配成一对,便恍然明白,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人还是了解太少,而配对这种事难度太高,不是自己干得了的。 酋木正既走,阿图就拿着他的弓和箭独自练了起来。 也许是受到他们两人的感染,下午三点以后,便有人也带着弓箭出来练箭。渐渐地,来人愈多,二十来人就在这冰天雪地里练习射箭。 (四十二)谁更美 傍晚五点多,傅莼陪着一名道人正往南门外走,迎面撞到了阿图射箭归来。 “见过道长。”阿图对此人不敢失了礼数,上前行礼。 他曾远远瞧过这名道人两次,旁人介绍说是神木道人。神木道人是傅喆的至交好友,也是傅兖座上贵宾,在顿别更是大大的有名,信徒相当地不少。阿图随大军从中川回顿别的那日,在城门口见到的那名戴熊头面具的巫师就是他。只是眼前这位道人样貌岸然,看起来与那个装神扮鬼之人可半点联系不上。 神木道人一身青灰道衣,手中持拂尘一杆,面色红润,胸前拂数缕黑长须,揖手还礼,口称“无量观”后。 双方见完礼,神木道人先上下打量他数眼,才面露微笑道:“旧闻居士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不敢当道长赞语。”阿图谦逊道。 听到神木出言赞许,傅莼可不服了,撇撇嘴说:“他能有什么不凡,不过是个贪财的小鬼而已。” 神木道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目光一直在他脸上转悠着,这么瞧了足有十数息,才颔首道:“若是居士有空,请来随阳观一趟,贫道愿与居士论道。” “论道?”,阿图心中诧异,自己可从没读过老庄,又有何道可论,便说:“道长勿怪,在下不懂道。” 傅莼咯咯地笑了几声:“算你有自知自明。在这等着,待本上司送过道长回来后有话跟你说,”随后对着神木道人说:“道长,我们走吧。” 神木道长轻摆左手,脚步不动,口中言“六小姐稍待”,继续问阿图:“居士可会吃饭、睡觉?” “这有谁不会。”阿图不由得笑了。 “道无所不处,无所不在。既然居士会吃饭、睡觉,那贫道就与居士说说此二者之道。” 阿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双脚不丁不八,身形凝重犹如落地生根;望人之时,目光晶莹深醇,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神力,暗想:“这道人可是个厉害人物,怪不得能有这么大的名声。”就拱手应道:“在下遵命。” 神木道长一点头,揖手告辞,口中再唱一声“无量观”,便与傅莼一起出了城。 不多时,傅莼送完了神木转回,看到他老老实实地呆在一旁,手一招说:“跟我来”,径直向城内走去。 阿图跟着她,一直走进了车马所。里面正在刨木花的比比洛夫见了傅莼,赶紧丢下手中的工具直起身来,口中结结巴巴地说:“见过莼。。。莼小姐。”他没有什么语言天份,到如今也说不上多少国语。不过他现在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不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若不是一惯萎萎缩缩的神情,只怕还有几分帅气。 车马所的王头正在里屋,听到响动走出来一看,见是傅莼,满是皱纹的眼上堆起了笑,巴结地说:“莼小姐来了。” 傅莼对着他点了个头,说:“王管事,我的东西做好了吗?” “好了。”王头说。王头是个本地爱努人,身材粗壮而结实,满头苍发。他们爱努人原来只有名而没有姓,可几十年前全族下山与移民混居,就全取了“王”这个汉姓。 “带我去看看。” “是,莼小姐请。” 王头点头哈腰,将傅莼请去了里屋。阿图正欲和比比洛夫说上几句,却听得里面传来傅莼的声音“阿图”,就只好跟了进去。 走进里屋,便见到靠墙的架子上竖立着几十片滑雪板,密密麻麻地插得如树林一般。只是这些滑雪板都还是白板,离完工还差得老远。当中的桌子上却摆着一副上好了黑漆的板子,旁边还有一双雪靴、两根撑杆并头罩一个。 阿图看了那双雪靴一眼,便心中有数了:那双靴子的尺码明显就是给女人穿的,那么这套装备定是王头特意为傅莼赶制的。 果然,听得王头说:“时间太紧,漆、油和鱼胶都不是自然干的,恐怕只是勉强使得,用久了恐怕会裂。要不莼小姐再等上十几日,到时便会有一批成品出来。” 傅莼似乎没把他这句话听在心上,伸手托起板子,眼睛在上面一阵左移右扫,脸上浮现了满意之色。又试了试雪靴,也是合脚。 “做得不错。”傅莼对着王头夸奖了一句,然后对着阿图道:“赵图,拿上这些,我们走。” “莼小姐慢走。”王头边说边将这套装备往阿图的手上堆。 阿图只得抱上这堆东西,身上还背着弓,挂着箭袋,叮叮当当地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晚饭的时间已到,眼见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从庖堂里打了满盆的饭菜往家里赶,肉菜的香味飘来,阿图忍不住开口道:“莼小姐。。。喂。。。莼小姐,该吃饭了。” “急什么?一顿不吃又饿不死。”她在前面回答着。 傅莼走在前面,骄傲地昂着头,象鹿一般迈着步子,脚下轻灵且带着弹力。他忽然想起了那双扔在了床下的靴子,上面也是各绣着一朵水蓝的莼花。而此时,前方的两朵莼花好象活了起来,随着她的步点上下的跳动着。随着她走进了内院,拐了几下就走到一个小院,进去之后直奔正房,这里便是她的闺房了。 “放在那里。”傅莼向着东墙一指。 东墙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他那套被傅莼买去了的滑雪装备。阿图照着它摆放的式样,将滑雪板、撑杆在架上一一立好,再把雪靴靠着架脚放下,最后将头盔挂在了刀架之上。 看到这小子手麻脚利地,傅莼终于露出了笑脸:“嗯,看来你还真是块当亲兵的料。” 阿图看着她的笑容,心头一动,暗道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她的容貌。细细地瞧了她几眼,觉得她生得实在是好看,和苏湄相比,乃是瑕瑜互见。 不可,先生才是最美的女人!他心中暗生不服,又瞅着她看多了几眼,想找出她不如苏湄漂亮的证据。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理智告诉他,她们差不多。 “看什么看?”傅莼的口气又带上了几分恼怒,这种目光从男人们的眼里见得多了。 “苏先生可比她温柔十倍。不,百倍!”他心下一喜,暗中腹诽一句。 古人云:窈窕淑女。可见“窈窕”和“淑”是同等重要的。她既然“淑”上差了,那自然就不如苏湄了。 既然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心满意足,对她的呵斥也不以为意,只是转看别处。眼见书案旁有个书架,里面摆满了书,一时好奇便指着书架问:“可不可看看?” 傅莼却把眼睛一瞪,说道:“这是本小姐闺房,如何能乱看。” “那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还不成。” “那还有什么事?” 傅莼说:“明日六时,在西门外集合,随我去探路。晚上去庖堂要六日干粮,就说是我吩咐的。另外还要穿上你的军服,戴上全套的行军装备。” “探路?”阿图奇道。 她眉头一扬,说道:“探一条去西海岸的小路。如果可能,还得尽量多探寻一番。” 天盐、远别与羽幌都在西海岸,看来是要打仗了。打仗可是件好事,若是再多抓几个俘虏,或许就能赚更多的钱。 “军械库晚上不开,火枪与弹药取不出来。不过,酋木都尉的弓箭此刻在我手里。”阿图说。 象阿图这样的府兵,平时只能保有军装、皮甲并长枪一杆与腰刀一把,象弓箭与火枪这种远程攻击性武器是必需由军械库保管,训练或战时才能取出来。 傅莼点点头,说:“拿不拿火枪无所谓,只穿上皮甲,带上腰刀与弓箭便成。” 他正待说一声“好”,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小姐”,接着安安手里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放在了八仙桌之上,一小盅炖汤、一尾蒸鱼、一碗栗子白菜、一碟冷盘和一碗白饭摆上了桌子。 “小姐吃饭了。”安安摆好了桌子说。 饭菜的香味升腾了上来,肚子里“咕咕”地叫了几下。他练了一下午的射箭,感觉着实饿得厉害。 “嗯。”傅莼应了一声,然后就坐下来揭开了瓦盅的盖子开始喝汤。 盖子揭开,一阵炖汤的香味传来。阿图就站在桌前不远,眼睁睁地看着她手中捏着兰花指,将一勺乳白色的汤水送到嘴边。吹了两下,在汤面上吹起了两阵波澜,随即两片红唇一吸,一勺汤就喝了下去。 “嗯!蟹汤的味道真不错。”傅莼的笑容里带着满足,转头问安安:“你吃了没有?” 安安笑道:“婢子早吃过了。” 阿图却在一旁心道:“你怎么不来问问我。” 傅莼点点头,又从那碟冷盘里夹了一片火腿放进了嘴里嚼着。看她那模样,这火腿的滋味想来也是不错的。 看人吃饭,这真让人难受,于是忙问:“莼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嗯,我想想。”傅莼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用筷子捣开了那条蒸鱼肉,夹起了一筷鱼肉慢慢地品尝来起来。 天,她倒底要干什么?她在那里吃着,却让自己在这里饿着。 再等了一阵,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说:“莼小姐,我练了一下午的射箭,此时已精疲力竭,腹中辘辘,你看。。。” “扑哧”一声,傅莼笑出了声来,道:“好吧,这次就饶了你。你的那套滑雪板自己取走,明早记得带上。” “是。”阿图应道,然后去到墙边抱起那堆装备,转身欲走。 “慢着。”傅莼喊住了他 “什么事?”他回过头来。 “此事不得和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 “是!”他口里回应着,脚下已然飞快地出了门。 (四十三)探路·第一日 烈风如刀,由北向南,带起扑天盖地的呼啸,将满地的积雪横吹,扑人满脸。 宝姿川发源于顿别西南面的宝姿山间,向东蜿蜒十几里后再横贯顿别入海。在平常的日子里,其河岸两侧俱是山崖峭壁、乱石森林,只有熟路的猎人才能沿着河滩溯流而上,去到它的源头。 进入腊月,宝姿川就冻成了一条冰河,再覆上积雪,便成为了一条严冬才独有的雪道。 虾夷北方,类似宝姿川这样的河道数不胜数。此行就是要由顿别沿着宝姿川向西,先抵达宝姿山,然后再从那里寻找类似的小道并相互串联起来,最终探出一条通向西海岸的道路。 经过两个小时的雪地行军,六十来丈高的宝姿山顶已然历历在目。 受此鼓励,傅莼甩开双腿,迈着被她戏称为“蛤蟆步”的雪地步调,奋力抢在了阿图身前,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山顶。 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雪海,去到长天尽头。雪山延绵,层层垒垒,将山坳遮遮掩掩,也将他们所要寻找的冰河尽藏。 傅莼取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指点着,看上一阵被风雪吹得啪啪作响的图纸,再望一阵前方迷途。 探路的第一程是宝姿山,这段行军业已完成。第二程便是要寻找到紫川的源头之一金霞山。虾夷山间河道太多,山岚丛立,每座山都既不太高,也不太低,要准确地把它们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给区别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大雪漫山的日子里。 “莼小姐,如何?”阿图凑到她身前询问。他身上除了腰刀、弓箭之外,还背了个蒙上油布的硕大竹筐,这是因为傅莼让他准备六日的干粮,也就是等于常人十八日的份量。 这次探路就只有他们两人。傅莼说:这是因为暂时只有一双制成的滑雪板可用,而且别人也不象她起码练过了几天滑雪,所以就只能是他们两人。 “地图多有不准,不能完全依仗,让我再想想。”傅莼皱眉说,随即一阵雪花吹来,眉毛上就是一片斑白。 阿图在她的地图上看了半晌,自告奋勇道:“要不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再回来接你?” 傅莼听他口气里颇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眉头一耸,不高兴地说:“呸!姑奶奶还用你接,别以为自己滑得快就飘上天了。” 阿图也不着恼,只是在地图上点了三处,意思就是自己去看这三个地方,然后脚步一推,人便如同箭矢一般向着山下滑去。 半个小时后,他便转了回来,抢过她手上的笔在地图上画了道蓝线,就是说此路可通。傅莼点头,这正是她适才决定二者取一的道路,随即收好地图,跟着他向山下滑去。 待到他们滑行数里,转了几道弯之后,前途豁然明朗,但见一条窄窄的雪带将两旁群山分开,弯转盘回,平滑如带,形成一条天然的雪道。 “记你小功一次!”傅莼心情大好,向着他高声大囔。滑速太快,带起风生贯耳,若非如此便无法传音。 “小功有何奖赏?”他半开玩笑地问。按照她的性情,奖赏多半就是鞭子。 果然,她大笑:“马鞭一记”,然后脚上催力,俯身加速。 到了中午,他们已经来到了紫川的源头之一的金霞山。到了此处,便已经走了大约三、四成的路程。 山头的一处避风的岩石下,燃点起了一堆篝火,阿图打开了背篓,取出里面的牛肉与馒头串上树杈在火上烤。 烤了一阵,见傅莼坐在那里毫无动静,差异地问:“你不吃?” “你不是正在烤吗?”傅莼扔给他一个白眼。 “这是我的?”他脱口而出。 “你是亲兵,给主将烤肉、烤馒头当是本份。” 阿图无语,只得问:“你的干粮呢?” 傅莼得意地笑道:“让你带六日干粮,四日是你的,二日是我的。” 原来如此,他长叹一口气,将馒头往她手中一塞,恶狠狠地说:“烤好了。” “别以为我不会烤馒头,皮都没烤黄!”傅莼将他手一推说:“继续烤”。 紫川之后,地图上便有十数里的范围内并无川流。若向南而行,便进入中川地界。虽然此时的中川是在自己人手里,但此行是为了探得秘密小道,即便是中川也需瞒着,所以还得另外寻找西去的道路。 这一段路行得颇为艰难,山势复杂,地图上又出现了差错,连阿图探路也错了两次。只到傍晚,两人才走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座百来丈高的山头。 地图上标明,此地附近有应一座三岩山,到了此山便可找到幌北川,然后可以顺着幌北川一直西行到天盐城下。图上有旁注说明:三岩山三峰并立如同笔架,峰顶只有四、五十丈高。这个高度在重山叠叠间并不醒目,寻找起来就难度不小。 “天黑前是看不到天盐了,找个地方宿营吧。”傅莼说。 阿图应了一声,然后便独自滑行离去。过了约么一刻钟,他便转了回来。 “山腰有个洞穴,可以用来过夜。”半山腰果然有一处洞穴。山洞的入口开在西面,进洞后向着东南方有一条数丈长的天然甬道,然后转东北面形成一个内凹的石窟。石窟方圆十来丈,洞壁上数道裂缝天然透光,是再理想不过的夜宿地了。 阿图在洞外从枯树上取柴,耳中闻得远处树根灌木丛中唰唰作响,一转头就看见一只灰扑扑的雪兔正竖立耳朵藏在一段白皑皑的朽木之后。他即刻回洞取箭,出洞之时,雪兔已然不见。 他并不气馁,既然有一只野兔出现,那附近一定还有。于是蹑手蹑脚地跑进前方的一片森林,耳中凝神细听四周的响动。 不多时,只听得“啪”的一声踩断枯枝的声响,一只灰黄的狍子随声窜出。他即刻连发三箭,两箭落空,一箭中后腿,这使得狍子一下子就栽倒在雪地里。他赶了上去,抽出腰刀便结束了它的挣扎。 “看来,今天的收获真不小。”他扛起了狍子便沿着原路返回。 火架上烤着两条狍子的前腿,火暖肉香。冻了一天的脸庞被暖得红扑扑地,傅莼指着狍子腿说:“知不知道,狍子皮能卖个好价钱。” “哦。糟糕。” 他看了看火架下的另外两条狍子腿,都是连皮带肉地砍下来的,这下就不禁有些后悔了,满脸都是懊恼之色。 傅莼见了,哈哈猛笑,骂一声“贪财鬼。” 肉烤好了,阿图将一条腿分给了她,自己则啃起来另外一条腿。狍子肉很香,只是有点过于油腻。傅莼用刀削着肉吃,只吃了七、八片就吃不下去了,剩下的自然都归了阿图。 夜逐渐地深了。 风从西面的洞口灌入,于岩壁上撞击数次从裂缝涌出,啸鸣着鼓在耳边,令人倍感清冷,但火焰跳动在身旁的火堆之上,足以将两个人的铺盖温暖了。 阿图拥被而卧,却怎么都睡不着。 失眠的冷夜勾起了说话的欲望,他忽然轻唤一声:“莼小姐。” “什么事?”火那边传来同样轻声的回问。她闭目盘腿而坐,掌心向天,放在双腿之上,似乎是在练功。 “我猜,这次出来探路是你自己的主意,对不对?” 那边的回答明显带着犹豫:“何以见得?” “因为没人送你出城。若是你受兄长们的所托而来,他们定会送你出城,而且还会叮嘱我要好好保护你。。。” 那边传来声冷笑:“姑奶奶还用得着你保护”,一会儿后,声调却变得温和了,“你说得不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过一阵,她又问:“你是何时想到这点的?” “一开始。”他桀桀地笑着,象只在深夜里自鸣自得的猫头鹰。 傅莼忽然睁开双眼,沉声问:“那你还愿意跟着出来?” “嗯。” “理由?” “你要我出来啊。” “就这么简单?”她不信。 “就这么简单。” 她听罢,又闭上眼睛,声音透着古怪:“你想讨好我?” “是!”他直言答道。 “为何?” “有人告诉我,得和城里有权势的人搞好关系。” “笨蛋!”她狠狠地骂道。 “她也这么说。”他回答。 她哈哈大笑,问:“也是个女人?” “嗯!” “看来你是真笨,所以女人们都会觉得你是笨蛋,你得聪明点,否则会笨死的。” “如果是聪明的人刚才应该怎么说?” “聪明的人会说崇拜我,要跟着我打仗立功,并发誓效忠。” 阿图扰扰头:“崇拜和效忠?” “没错。” “要是说漏了呢?” “这么重要的话也能漏?换了别人,就会让你每仗都去当敢死队,冲锋在前。”她哈哈大笑。 “那你呢?” 她叹了口气:“不会的,我没有这么狠心。” 空气陷入了沉默,好一阵后他才问:“你坐了很久,累不累?” “我在练功,不会累的。” “哦,什么功?”他来了兴趣,一下子坐了起来。 “名叫‘无想’,是种内丹功。好了,不要吵我,我要入境了。”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 (四十四)探路·雪夜遇狼 “啪嗒。” 一声轻响打洞外传来,只是象在咆哮的狂风中打了记轻声的响指,微弱而短促。 阿图一下子坐起身来,侧耳细听。风滚林梢,洞穴呼号,人或畜在洞外的灌木丛带起了数记摩擦声。 取刀在手,他半俯身子连续几个不规则地左右纵跃后,便隐身于洞口处的岩壁后,细观洞外。 月光下,三十几步外是片树林,黑巍巍地带着阴森。树林与洞口之间的那片雪地,几个黑蒙蒙的身影正趴在那只被扔在洞外的狍子残躯之上,啃食着早已冻得僵硬的狍肉。 听到洞口之处传来响动,狼头一抬,数双绿莹莹的眼珠就向着洞口这边探视。 “狼。”傅莼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只灰狼蓦地仰天长嚎,叫声凄厉。不久,远方传来一阵杂乱的狼嚎声,似乎就是在应和着灰狼所发出的讯号。 “不好,狼群要来了。出去捡柴!”傅莼拔出腰刀,身形一晃便掠出洞外。 一头狼低呜一声后,率先发动,身子一蹲一窜,对着傅莼便扑。群狼素来配合默契,四周的另三条狼也在此时同时发动,黑乎乎地身影几乎同时腾身而起,施展攻击。 狼来势汹汹,傅莼于跑动中脚下横移,反手把着腰刀,刀背横于右臂,让过狼爪,臂肘一推便切断了它的咽喉。只听得“啪嗒”一响,这只狼就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得连续几声哀鸣响起,傅莼再看周围,只见四下的地面上已躺下了三匹狼尸,便是赵图在这顷刻之间解决了它们。 “快捡干柴!”傅莼无暇多想,借着弯月的黯光俯身拾捡林中枯枝。 不多时,傅莼便收集了一大堆干枝。 当她站起身来看阿图时,只见他肩头扛着一根粗如人腰、长有数尺的一段木头,正在往洞里搬。她一下子就呆住了,心道:这段木头只怕得有一、两百斤重。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枯枝,只觉得自己是在白费劲。 阿图就这么里里外外地走了三次,便搬了三段这样的木头入洞。 这是自然枯死的老树,也不知在森林里倒塌了多少年,部份木质已然老朽不堪,用手一掰就能掰下一块。这根长朽木本是他白天捡枯枝时就看好了的,只是当时觉得没必要捡这么多柴,所以就放过了它。但此时既然要生火阻止狼群,他便将其剖为数段,分批扛了进来。 眼见这三段木头切口都是齐整,象是被锯开的一般,傅莼问:“你是如何将它们切开的?” “一切就切开了。”他边敷衍着回答,边用手中的一把短剑开始削木头。 只见他俯下了身子,将那把短剑从木头纵面的中部戳进,用力一切,刀锋所过之处朽木立断,如同切豆腐一般顺当。然后再反向一剖,这段木头便纵向地一分为二。如此三次,木头就变成了四根长条,然后再横向着将它们统统切成长一尺半左右的木材,最后再将每根木材纵向地剖成三半,做成一根根燃木。 傅莼跑进洞内,先从铺盖旁的火堆中引燃了两根干枝,然后再走到到洞口点着他切好的燃木,做成一个新的火堆。火堆既然点燃,又有了这么多的干柴,那么至少今夜是不怕群狼来袭击了。 点燃了火堆,她松了口气,随手捡起一根木柴细看一阵,说:“把你的短剑给我看看”。 阿图正准备将短剑递将过去,忽然想起了滑冰靴的命运,心道这次可不能给她看,免得又要抢自己的东西。于是就把背稍微移了移,挡住了手中的短剑,口中说:“你休息吧,我切木头。” 既然他没有做出任何递剑给她的手势,便是不想给她看了。 见他如此推诿,傅莼恼怒了起来,既难堪又颜面无光,便就不再说话,也不去瞧他,只是凝神注意着洞外雪地里的动静。 一阵风雪过后,不远处黑压压的林中出现了二十来条狼的身影,它们看似四下分散,却暗中连着群,于月影树荫之下狼视眈眈着这边。野兽怕火是天性,狼们在等待着时机,只等着篝火一灭,就要蜂拥而上进行攻击。 逐渐地,狼聚集得越来越多,在雪地里或蹲或卧,或缓步走动,傅莼初略一数,约有五十来只。 “切完了。”阿图来到她的身旁,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向外望去。 他靠着她太近,她不由把身子侧了一下,抬头之际正好瞧到他的脸,心中忽然涌上个念头,暗想:其实他长得真是漂亮。不过,他的漂亮乃是带着少年之气,少了些男子汉的阳刚,便又想:不知他过几年会是个什么样子。 阿图本在向着黑暗之处眺望,感觉到目光瞧来,刚低下头,却见她已经偏过头去在看那些切好的木柴。 三段朽木变成了三堆干柴,他的效率着实是高得惊人,她暗自咂舌。 打坐练功之前,傅莼已摘下了头盔,此时也尚未戴上。她的发顶挽了一个髻,横插着的碧簪下摇曳着一枚小小的蓝玉花坠,洞口的热火一烤,将一阵女人的发香送入到他的鼻端。 “取箭来!”傅莼忽然下了命令。既然群狼冲不进来,那么便可以在洞口射杀它们。 这声号令让他收起了心猿意马,回答一声“是”,便跑去取弓箭。 弓箭在握,傅莼连发三箭,射中了三头狼,一只当即毙命,另外两只嚎叫着在雪地里翻滚。群狼一拥而上,扑到那只死狼与两头伤狼身上大嚼,利齿入骨发出咯咯的声响,伴随着未死之狼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同类相噬,果然是畜生。”傅莼冷笑一声,手中之箭连续地射出。 “啪啪啪”,三声弦响,又有三头狼倒在了傅莼的箭下。众狼们即刻身形一顿,暂时放下口边的死狼,瞪着眼珠警觉地注视着洞头。 忽然,一阵震天的狼嚎声从树林中响起,震得积雪簌簌落下,群狼听得这阵嚎叫,纷纷撤离,四下隐身于树林之中。 一头巨大的狼在林间缓慢地走动,脚步之间踩得雪地“噗嚓”作响。这匹狼足有小马大小,体长力健,毛色如雪,它用低矮而茂密的树根与灌木掩藏着自己的身躯,来来回回地移动着,间或抬头向着洞口望上一眼,仿佛是在考虑着能不能展开攻击。 这是一只异常狡猾的狼王,不仅能指挥群狼,令行禁止,还懂得利用周围的环境来保护自己。 傅莼瞧得亲切,见得两棵树缝之间隐隐闪现着一丝狼的毛色,便尽力射出一箭,直取狼腰。 “啪”的一声弦响,那匹狼同时身体一纵,堪堪避开这箭,随即白影在林间一闪,便消失不见。 “会躲避箭支的狼?”傅莼倒抽一口凉气。 远方再传来一声白狼的嚎叫。逐渐地,所有的狼都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子,只听得一连串踏雪的轻响声,渐渐地远去,洞外又恢复了平寂。 “好厉害的狼王!”傅莼叹息着,她为刚才射空的那一箭而惋惜。 “它们走了?”阿图问。 “不一定。狼性狡猾,或许只是为了麻痹我们。”傅莼说。 “要不,我出去看看。”他望着那片黑森森的树林,心下泛起一种不踏实之感。 “你不要命了?”傅莼厉声喝道。 阿图一扬眉毛,若无其事地说:“几匹狼还奈何不得我。” 傅莼冷起了颜面,脸寒如霜地说:“你不懂‘瓦罐井边破,将军阵上亡’的道理?你既然是我的兵,就不许你去无谓地冒险。” 阿图正待再说,却听到她大喝一声:“坐下!” 看着她满目坚毅之色,他只得坐了下来,顺手给火堆加了两根柴。 傅莼也坐了下来,伸出手去烤火。暖和的手可以使感觉敏锐,这对于箭手来说很重要。 过了一阵,阿图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摘下了腰上的短剑递给她。 她却是脸一偏,冷声说:“刚才找你要,你不肯给。现在你主动给我看,我也不要看了。” 阿图听了,只得把短剑重新挂回到腰上,同时又听到她骂一句:“小气鬼。” 看来,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好猜。倒底是应该再次把剑取下来递给她,还是应该就此不理,他一下子就拿不定主意了。 (四十五)探路·救美斗群狼 火堆前,两人就这么呆坐着,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咕噜”地一声响。 这是什么响声?阿图赶忙四下查看,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再一记“咕噜”声之后,但见傅莼面红如霞,娇羞欲滴,原来这两声就是从她腹中发出来的。 “我要出去。”傅莼起身便欲跨过火堆。 他伸手一扯,将她拉回,说:“外面有狼。” “狼又如何?姑奶奶不怵!” “你说过‘瓦罐井边破,将军阵上亡’,我可不能放你出去。” 傅莼一打他的手臂,如击铁铸,纹丝不动,心头发急,口中大囔:“不成,我得出去。” “要去,我也得陪你一起出去。” 那怎么成!自己在雪地里。。。他守在一旁?傅莼连连摇头:“不行!我一个人去,你不许跟出来。” “那可不成。” 傅莼大怒,伸脚要踢,却被他抢先用脚在脚背上一拦,这一脚就发不出去了。她实在是憋不住了,正要挥拳再打,忽然右臂被他一扯,整个人便踉踉跄跄地被他拉着往洞内走。 “放开我,混蛋!”她恼羞成怒地叫喊着,却挣扎不脱他的手。 来到内室,他松开她的手臂,抄起一把铲子就在靠近南面石壁的土地上一阵猛挖,顷刻就挖出个洞来,然后说:“这个够大了吧”。 说完,他转头就走,回去了洞口。 傅莼默然地看了看这个“够大”的坑,想笑又笑不出来。这么大的坑,便是十头牛也够了。思虑之间,肚腹间又是一阵催促,再也顾不上矜持,边解裤带便心中祈祷着他不要借机偷看。 稀里哗啦地一阵声响后,终于轻松了下来。随后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坑在洞穴的南边,但装着手纸的背囊却是搁在洞北的铺盖旁边,这使得她只能一个劲地瞅着那个包发呆。 光着屁股走过去,这可不行!喊他过来取手纸,这更不行!省略掉搽拭就这么穿上裤子,想着就恶心死了! 左难,右难,实在为难!怎么办? 就在她暗中哀叹之际,只听得身前“啪”的一响,原本放在洞口的长鞭落在了面前。傅莼心下大喜,举鞭在身前晃动,摇出波纹,然后蛟龙般地甩出,鞭梢卷住背囊一拉,就将它扯了过来。 所有问题解决完毕。她起身后赶紧用铲子将洞填好,还拍得平平整整的,生怕留下挖过坑的痕迹。 洞内空气被风吹得不住地循环,加上寒冷,没留下什么异味,除了人心理上有点怪怪的感觉之外,一切都好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 “不好。”她陡然间就呆若木鸡。 他如果不看着自己,又如何能把长鞭正好抛到自己身前。想到自己刚才蹲在那里的那副模样,头脑中便是一片空白。接着再想自己蹲着摇鞭子的样子,就恨不得在地上再挖出个坑来钻进去。 她踌躇再三,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将盘好的长鞭递给他,说:“你再抛一次。” 阿图哑然失笑,接过鞭子站起身来行到通道的中间,背对着里面,反手一抛,鞭子就抛在了适才落地之处。 傅莼松了口气,却一下子又羞不可当,轻声说:“谢谢你。” 狼群似乎就如此消失了,整夜未现。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两人安排好轮流守夜,各睡了三个小时。 ※※※ 寒风劲吹,漫天乌云揣着一兜的积雪笼罩当空。 阿图越过两座高山,来到这处最高的峰头,一座笔架型的雪山便跃现脚下。 “三岩山!”他仰天长啸,振奋不已,两日的探路终得正果。 鹅毛大雪再次洒落,被风夹着扑来,劈头盖脸。落于衣甲之上,手一拍便如粉末般落下。 一声狼嚎,穿风透雪的咆哮,打远处传入他的耳中。 “狼王!”阿图面色陡变。他记得这匹狼的嚎声,凄厉中带着雄霸,如炼狱恶鬼。 傅莼差他前来探路,自己却留于昨日那个无名的山头,若是狼王带着群狼袭击于她,后果无法设想。 狼王开始连续地嚎叫,声音时长时短,时高时底,仿佛是指挥着群狼进行着攻击。狼有本能的军事才能,群狼可怖,若是有着狼王的指领,战力就更加令人胆寒。 “不好!” 危情如火。阿图放开脚步,使出平生之力催动着滑雪板向着来途回赶,象一颗黑色流星在雪白的地面上飞掠而过,留下两条长痕。 十五里归途,懊恼与悔恨充塞心胸:明知附近有狼群出没,为何还要撇下她独自一人?若是她有三长两短,自己是就此逃亡还是返回顿别覆命?若是逃跑了,那大家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鄙视自己,会不会轻蔑地说声:原来是个逃兵。。。 群狼的嗷叫声夹杂着哀鸣声继续传来,显示着远方正在进行着打斗,她能扛得过狼群的攻击吗? 如果她失败了呢? 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只打赢了的狼,嘴里叼着傅莼的一只手,咔嗒咔嗒几下就啃了下去; 另一只狼分到了一只脚,哦!她的脚是什么样子?唉,只比过大小,没见过光脚。。。反正狼就是叼着一只脚,也吧唧吧唧地嚼了下去; 还有一只不知是分到了哪块肉,肉嘟嘟、白晃晃的,在嘴巴上甩了两下后,也呼啷呼啷地吞了下去; 一会儿,一只狼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突然幻化成了傅莼恼怒的模样,大声吼道:“死逃兵,吃我一鞭!” 第二只狼也转过头来。。。第三只。。。第四只。。。所有的狼都转过头来,幻化成傅莼的模样,说一句:“打死你,死逃兵!” 。。。。。 一时各种幻像纷踏而来,他忍不住地放声狂吼:住口!!! 终于,攀上了无名山顶,入眼便是一片狼藉,十几只死狼尸身着滚在殷红的雪中,或中箭枝,或被刀割,血红雪白,触目心惊。 没有傅莼,却见竹筐、背包、火枪、弓、箭簇等等行装遍洒一地,连她的一对滑雪板也是分落两处,相距数丈。 风声带来了隐隐的响动,他侧耳倾听,随即一踩雪地,身形猛动。只滑得二十余步,便绕过了南面的一小丛桦林,眼前豁然开阔。 桦林之后是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平台,平台之外是高空悬壁,茫茫风雪;平台之内,尽头有棵青松,树身向外倾斜,几头灰黑色的狼便在这棵树下转悠。三、四十头恶狼本是四散蹲守着,见到有人闯入,齐唰唰地扭头看向这边。同时,那头白色狼王正端坐于一块积雪的岩石,高高在上,惨绿的眼珠只盯着他打量。 阿图一望树上树下,不见有人,口中大喊数声:“傅莼!” “我在这里。”平台之外传来了微弱的回音。 “嗷。。。” 狼王站起身来,仰天长嚎,须毛怒张,全然是狮子一般的雄风。 “嗷、嗷、嗷。。。” 所有的狼尽数立起身子,随着狼王一起昂首狂叫。 傅莼还在! 群狼邀战! 他心中狂喜,抽出腰刀,甩脱脚上雪靴,白袜踏雪,只向着狼群冲去,口中声声大喝,势若凶神恶煞。 群狼蜂拥而上,口中咆叫着奋勇扑击,前仆后继。 铁牙利爪,拳影刀光。 侧身割喉,蹲身捅腹,挥臂砍头,反手刺腰,铜拳碎脸、铁脚裂胸。刀光一闪,必有一死;拳脚一伸,定有一毙。刹那间,但只听得狼群里哀嚎连连。只是盏茶的功夫,三十来只野狼就横尸雪地,残肢断腿四下抛洒。剩下的十几只俱是肝胆俱裂,哀鸣着夹着尾巴仓惶而逃,连同那只狼王也逃得不知去向。 此战速决。环顾四下,再无活狼。 扔掉腰刀,他急忙扑到那棵松树下,只见傅莼的长鞭在树根绕了两圈,还打了个结,鞭柄的一头却是一直拉到悬崖之下。 他趴下到积雪的地面,伸出头向下看去,正好她仰面向上望来。但见她脸上肩头血污一片,双手却牢牢地握住鞭身,双脚悬空,长鞭的另一头则在她的腰间打了个结。 阿图终于长嘘了口气,这法子不错,给她争取到了时间。既然狼推不倒松树,也咬不断内缠金丝的长鞭,更想不到推石头去砸她,那么在她冻成冰人之前还是安全的。 “死东西,还不拉我上来。”她有气无力地喊着,眼中却是一片喜色。 “嗯。抓牢了!”他抓住鞭身就往上拉。 “噗噗噗。。。” 背后异响,那头狼王急速踏雪冲来,风驰电闪。它适才藏身于那块巨岩之后,瞅到了这个自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现身出来要做终极一搏。 五丈。。。四丈。。。三丈。。。二丈。。。 它奔行急速,弹指间便已接近仇人,随即腾空而起,扑向他的背部,森森獠牙准备在后脖之处一口咬下。 “啊!小心!”傅莼刚在悬崖上探出头来,失血的面色更是惊骇得一片惨白。 就在这电石火花之际,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嘘”,又清清白白地看到了他一个好整似暇的眨眼。接着,眼见这个人的腿仿佛是没有骨头一般,一个脚跟后扬,一记就踢在那头狼王的腹部上。 “呜呜呜”,一连串凄厉的悲嚎。 一股大力将狼王身子高高地抛起,在鹅毛大雪里飘悠悠地向着悬崖外的高空飞去,在御风滑行了一程后,便如弹丸一般地坠落。 (四十六)探路·授受不亲 洞外,夜色深暗,大雪继续地落着,覆盖着一切,连同白日惊魂。洞内却是暖烘烘,燃点着三个火堆,洞口一个,洞中两个。 “水。”洞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阿图正坐在洞口为火堆添加着柴火,闻声而起,快步来到傅莼所睡的铺盖旁。铺垫上,她身压两床被子,头上顶着块冷毛巾,双颊因为发烧而通红。 “水。”她再次于迷糊中喊道。 火架旁的小铁锅中还有温水,他倒出半碗,取下她头上的毛巾将她身子扶起,把碗口凑到她的嘴边喂水。 水到嘴边,她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几口喝开,身子往后一仰。他将她身体慢慢放倒,再盖上被子。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弯曲着从眼睑边缘伸张出来,心神忍不住地一阵荡漾,便在她的额头上偷偷地亲了一口,然后带着做贼一般的心虚,坐到了自己的铺垫上。 傅莼白日共受了七处咬伤与抓伤,失血不少。她与狼相斗太久,又在树下吊了那么长的时间,加上身上多处受伤,只是凭着一口气才坚持等到了他回来,被他拖上崖不久就昏迷了。 狼爪与狼牙俱有毒,毒性浸入血脉,使得伤处浮肿,额头犹如烙铁般发烫。虽然服下了退烧药丸与金创药粉,身上的伤口也被他清洗干净并上药包扎,但自她第一次昏迷算来,已经几乎十个小时了。 做这件事着实不易,一个白玉般的身体就摆在自己面前,看着这些从来没见过的凸凹,不发昏已经是很为难的事了。何况还有七处伤口,每处都要清洗,还要用手捏肉,挤出一些黑血瘀血出来,甚至还要用口来吸。干完这些事情,他大汗淋漓,猛灌了数口雪化的冰水才稳住了心神。 适才梦中要水喝,这是个好的迹象,说明她的身体与伤病相抗已然占了上风,这令他松了一口气。若是自己用竹筐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傅莼溜回顿别,估计麻烦就大了。说不定会有个人跳出来说:“吓!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男人如何能替女儿家更衣换药,得赔!”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孟子曰:“礼也。” 淳于髡曰:“嫂溺,则援之与手乎?” 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到时候自己是不是得曰:莼遇狼而图援手,仁也;莼有伤图不救,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莼伤,脱之衣裳,疗之伤口,权也;呜呼,舍一己之虚名而救人于危难,不惧流言蜚语,图乃大丈夫也!又思春秋之时,大夫钟建背了楚王的妹妹季芈逃难。事后,王将嫁季芈,季芈辞曰:“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结果,王以季芈妻钟建,以为乐尹。 会不会某天,傅兖将嫁傅莼与他人,傅莼辞曰:“莼乃女子,既为图所抱过,当嫁之”,傅兖又会不会要以莼妻赵图,以为妹夫乎? 若真是如此,自己当欣然笑纳?还是婉言固辞?委实难决。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苏湄的音容笑貌,心下一热,口中道:当固辞。又一阵,想起时人多三妻四妾,不禁脱口而出:还是笑纳为佳。 如此胡思乱想,渐渐觉得犯困,倒在铺垫上就睡着了。 春梦旖旎。苏湄坐于他左膝之上,娇滴滴地在他嘴里塞了个樱桃,于面颊上一亲之后,喊了声“相公”;右膝上坐着傅莼,笑盈盈地喊声“夫君”,随即拿起一杯美酒就要往他口中倒,不料手势一歪,酒水浇了他满脸,一片冰凉。 他顿然醒转,一睁眼就看到傅莼正蹲在自己身旁,心中一喜,坐起来便说:“你醒了。” 忽觉得脖子上凉唆唆的,眼睛往下一看,一柄钢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再看傅莼,只见她满脸怒色,右手持刀,左手拿着一个空碗。随即又发现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冷水,几缕头发粘在额头,狼狈无比,显然是她用冷水将自己给淋醒了。 但见她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地喝道:“混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钟建负季芈,换得娇妻乐尹,自己抱傅莼,换得钢刀袭颈。看来古书是过时了,诚然糟粕矣。 天已亮,火堆尽数熄灭,日光透过山壁的间隙散射到洞中,昏昏暗暗。阿图望着脖子上的刀刃,忙分辨道:“是我把你从悬崖下拉上来的,你还记得不?” 傅莼闻言一愣,随即把刀口向前压过半寸,紧紧地贴在他的脖肉上,作色道:“若不是因为这个,在你睡觉之时就把你一刀砍了。快说,你到底干过什么?” “治病。”阿图眼珠一翻,没好气地说。自己忙乎了一天,又是救人,又是治人,不但没得到好结果,反而受人威胁,实在是想着来气。 “谁让你脱本小姐的衣服?”傅莼怒道。刚说完,背后便是一痛。 她因为要轻便,所以这次出来没有穿那身银甲,而是穿了一件小兵的背心式皮甲,被狼爪给撕裂开来,背上中了一记。这处伤口正处于左肩胛骨之下,不好包扎,乃是用了绷带在胸前缠了数圈后捆好的。一想到这绷带的包法,那自己的胸前背后的风光他是尽览无遗了。 还有一处伤口乃是伤在右大腿接近根部之处,那里也是同样地羞人。 阿图鼻中一哼,也带上了些怒意:“不除衣服,如何清洗伤口,又怎么打上绷带。” 傅莼见他那副顽冥不化的模样,心头更怒。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才不得不如此,自己也上上下下地检查过并没有遭受污辱,但这小子素来贪心,一定是趁着给自己治伤的时候大占了一番便宜,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便在此时,她忽觉刀刃之处一松,潜意识地就把刀刃往前一推,这是她练武的本能,并不是真地要把他的脑袋给切下来。却不料他的后颈仿佛是没长骨头一般,后脑一下子就翻过去并贴住了背部,傅莼一刀切空,被他在手腕上一抓一拧,腰刀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傅莼本来就是重心已失,双腿都是有伤,行动不便,再被他轻轻一带就仆倒在他的铺垫之上。她刚要挣扎着抬头,立即就感觉到脖后一阵冰凉凉的,这小子用刀架住了她的后颈笑道:“想恩将仇报也不容易吧。”然后又恐吓一声:“再要胡来,就把你砍了。” 她心中大恨,只是这小子武技太强,在崖下听他杀狼的那股劲头简直令人胆寒,自己虽然往日威风凛凛,但在他的手下是没有发挥余地的。 想到这点,她轻笑一声,慢慢地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甜美的笑容,说:“跟你开个玩笑,知道你是彬彬君子,不欺暗室。” 听到这话,阿图不由呆住了,接着就看到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手中不自觉地把刀口一抬,然后就听到她吐气如兰地娇嗔着:“傻子,快扶我起身啊。” (四十七)探路·尔虞我诈 眼前的美女发着娇嗔,眼波流动得一漾一漾的,这叫人如何能抵挡。 阿图心中一阵迷糊加晕乎,莫非这厉害娘们真的对自己服软了?难道男人霸气一出,拳头一晃,拿刀一比,竟然是如此有效? 顽石化了,骨头酥了。 他扔刀于地,抓住她的的手一拉,还在她腰后小心地一扶,生怕把她的伤口给弄痛了。傅莼被她扶得坐起身来,皓齿一笑,犹如雪山白莲盛放,直把他瞧得痴了,随即又听她口中“哎呀”一声,便似伤口迸痛,人只往他怀中倒去。 昨日为她治伤,他就已是心猿意马,按耐不住。眼见这场艳福来得如同及时雨一般,心中骚动,任凭她将自己扑倒在垫子之上。 娇躯入怀,他再深深地吸一口气,让那种异样的香甜感从鼻尖深入到五腑,尔后又游曳于心田,最后托着灵魂直去到太虚漫游。 艳福来了,她也趴压在了他之上,使得两个身体相密无间。不过,她却拔出了他腰间的短剑,对准了他的肚子,恶狠狠地说:“混蛋!想吃姑奶奶的豆腐,也不看看姑奶奶是什么人!” 糟糕,上当了! 他心下大悔,暗骂自己真是没记性,第一天遇到这凶女人时就见她把酋木正给骗了,如今自己也同样是着道翻船。古人亦曾云:红颜祸水;又云:蛇蝎美人,可见女人是需要万分提防的。 “你不是会翻脖子吗,你再翻翻肚子给姑奶奶看看!”傅莼厉喝中带着得意,随后就看到他面如土色地颤声道:“我。。。我不会翻肚子”,心下暗暗鄙视了他一下,“胆小如鼠!” “你怕不怕我。。。”傅莼露出了阴险的笑容,说到中途还把剑尖向前顶上一分,让他的恐惧来得更猛烈一些,笑道:“一剑就这么戳下去。” 果然,身下之人在簌簌发抖,带着巍颤颤的哭腔道:“我。。。我。。。不要杀我啊!”说着居然就真哭了起来,两行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这小子居然哭了,傅莼呆住了,忽觉得剑锋一滑,他的肚皮陡然平移半尺多,让过剑刃,然后身体平平地向上一撞。一阵巨力涌来,她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脑中“嗡”地响了一声后,右手一松,短剑透过铺垫直插入土,整个人却是被他撞去了一边的土地上仰躺着,一时无法动弹。。 “臭娘们!”他坐起身来,随手抓起她的脚一拖,就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恶狠狠地说:“恩将仇报,看我如何。。。”,说到这里,面孔带上了适才她那般的阴笑,“你怕不怕我。。。”然后指了指她的衣服,说:“把你剥个精光。” 傅莼无力地躺在地上,浑身酸软。忽然又咯咯笑了起来,对着他泰然自若地说:“你若是仗着力气比我大就想着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欺侮女人,也只有由你。” “哦。。。”阿图一阵张口结舌,怎么自已在她嘴里就一下子变成歹徒了,就这凶女人也说得出口自己是弱者。 接下来,她又义正言辞地大声道:“身体肌肤受之父母。傅莼既然守不住清白,你就干脆先一剑杀了我,然后再做那禽兽之行也不迟”,言罢便一指那把短剑,然后闭上双目,做出一副待死的模样。 “哦。。。”他只觉得后背冷汗连连,自己一下子又从歹徒升级为禽兽了。 过了半晌,两人均没动静。傅莼睁开眼,摇手道:“不玩了。我口渴,你去倒杯水给我喝。” “哦。。。” 原来适才一直都是在开玩笑!不过这样也好,大家把刚才这些事情搁置开来,就当是没发生过算了。 当下,阿图脸上露出了拍马的笑容,说:“水冷了,要不要先给你热一热?” “嗯。甚好,看来你的亲兵真是当得不错。” “哦,莼小姐的伤好像有些迸裂了。” “是啊,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上乏力啊。嗯,我饿了,要不你去打只兔子来?” “遵命。”阿图站起身来,还行了个军礼,然后说:“都尉大人,要记得红色的内服,绿色的外敷,若是感觉头昏脑热得吃黑色药丸。” “对了,你昨天好象也受伤了吧?昏睡了一天,今日脑子好点没?”傅莼笑吟吟地问。 “还成,就是觉得头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得诚心点。”她提示说。 “真武大帝在上,若是日后有第三人知道这两日之事,叫赵图被你的龟蛇吃了。” “成了。我信得过你,你去吧。”傅莼挥挥手说。她身上的伤口迸裂了数处,刚才一直处于生死关头还不觉得,现在一口气松下来,浑身都是火辣辣地痛。 他走了出去。 “也只能这样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便给自己重新上药并包扎伤口。 所有伤口处理完毕。她坐在垫铺之上,想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只觉如戏一场,细想其中关节,不禁又哑然失笑。 只听得她轻笑一声,然后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对着空气说:“跟你开个玩笑,知道你是彬彬君子,不欺暗室。” 再转了个身,又对着墙壁,吐气如兰地娇嗔道:“傻子,快扶我起身啊。” 作罢这两个戏景,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道:这么肉麻的话,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说出口的。随即,又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再过了三日,两人回到了顿别,带回去了详尽的雪地行军图。 傅莼因为没得到允许就独自行动,虽然得到了好的结果,但还是被傅兖关了半个月不许出门。阿图却是受到了奖赏,傅兖将他调去了亲兵屯并授予他什长衔,意思就是享受什长待遇的小兵,并奖励钱二百贯。另外,他的学徒工契约也改为了正式工契约,而且是只用干半日的正式工。 随后,傅兖交给了他二十五名军官与武忍,让他给他们教习滑雪,其中就包括傅兖他自己与傅异,此外还有酋木正,他们便是未来顿别军的滑雪教官。 新学期开始,他已经被杨继擀安排去了蒙丙班上课,与傅闻、傅合做了同班。说是上蒙丙班的课,其实也就是读蒙乙与蒙丙的国文。虽然升了一级,但因苏湄只教蒙甲与蒙乙,所以只有一半的上课时间里能看到她了,另一半时间就只好面对着一名叫章涵的男先生了。 在那此探路以后,他时常会想起雪夜的那几日几晚所发生的事,又忍不住地将它们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这次探路给他以难以忘怀之感,每每在远处看到那个身影,总会泛起一种奇异的遐思。 读书、干活、练箭、做生意、教授滑冰与滑雪,忙碌的冬季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四十八)朝贡大典一 宋历二百零五年,西历一五六五年,大宋崇治五年的三月八日这天,皇帝赵弘召开朝贡大典,于京都南京皇城的皇极殿内接见属国与诸侯的朝贡。 大宋的例行早朝与前代大为不同,且大为简化。乃是由九时开始,十二时结束,非有专职的五品以下官员无需上朝。凡上朝之官员,还可于朝会后在偏殿领用午餐,名为朝膳。 象今日这等规模的大典已多年不现,一般是新皇登基、皇上大婚、册立太子、外国内附等等隆重的时刻方可举行。六年前,皇帝大婚之时曾进行过一次大典,而今日大典乃是为属国与诸侯前来朝贡所召开。 按大宋属国律与分封法,属国与诸侯每十年进贡朝见一次,以表示对朝廷的臣服与恭顺之意。 近二百年来,以西洋国中的葡萄牙、西班牙为先驱,列国竞相发起大规模的航海探险。至今为止已探明天下共有七洲,乃是亚洲、非洲、欧洲、大洋洲、美洲、北极洲与南极洲,其中美洲又分为北美、南美以及两者之间的中美。 以地域计,大宋与其诸侯国之领土跨亚、美、大洋三洲。 于亚洲,国土东起鲸海,西北至乌拉尔山脉,西至里海,西南抵达阿拉伯海,南面囊括卡契、尼八刺、朋加刺、缅北、南掌、安南以及马来半岛,在东南的南洋领域包含吕宋、浡泥中北部、西里伯斯与其以东的辽阔海域,向北直达北极海洋; 在东方万里海域之外的北美洲则和西班牙、英吉利、尼德兰、法兰西四国为邻,大致占有东经九十五度以西,北纬三十二度以北的广大地域; 南洋以南,更囊括下整个大洋洲。 以人口计,大宋与诸侯国治下之民族多于二百,民数更是超越四亿。 无论是领土还是人口,今日之大宋都是亘古未有之大国,时称“大宋帝国”。 ※※※ 今日,从七时开始,穿着盛装的七品以上的京官与应天府地方官员,连同朝贡使臣俱已侯在午门,并在鸣赞官指挥下,列好队伍。 八时,宫门开启,百官与使臣们在鸣赞官引导下由两掖门入午门,过皇极门就来到皇极殿前的广场,随后再次于殿前广场列队。文官列东面,武官列西面,属国使节队伍列东侧未,诸侯使臣队伍则列西侧末。 诸侯使臣乃是按各国爵位的高低分穿不同品秩的诸侯礼服。 公国使臣代表国主戴镶二粒明珠金冠,身着黑色大袖八蟒五爪蟒袍,大公国使臣冠上再加明珠一颗,袍上再加五爪蟒一条;侯国使臣亦单珠金冠,身着紫色七蟒五爪蟒袍;伯国使臣戴金冠,身着蓝色六蟒五爪蟒袍;子国使臣戴金珠银冠,身着青色五蟒五爪蟒袍;男国使臣戴银冠,身着绿色四蟒五爪蟒袍; 属国使臣则穿戴着形形色色的各国民族服装,虽然也是甚有特色,但与前者一比,无论是华贵还是气派均是远远地不及了。 一切就绪后,皇帝驾到,鸾仪卫官鸣鞭,百官与使臣一起跪迎。待皇帝于殿内宝座上坐好,四品以上官员便按爵位职位高低鱼贯而入,并在赞鸣官的排班之下各自按位立定。待群臣三拜九叩之后,鸿胪寺官员引属国、理藩院官员引诸侯国使臣于殿外就拜次,三拜九叩之后,丹陛乐作,礼毕,乐止,退立如初。 赵弘时年二十五岁,是一个十分英秀的年青人,有着儒雅的风度与修挺的身材,自十二岁登基为帝以来,已历经了十三个寒暑。他今日头戴兖冕,脸前脑后各珍珠十二串,身着黑色兖服,右衽大襟,宽袍阔袖,身前身后团龙十二,均用孔雀羽线缂制。虽然年轻,但十几年的帝王生涯使得他一切举止都暗合皇家的法度。 此刻他于龙椅之上,座南朝北,望着大殿之外的按部就班的群臣与使臣,面上虽波澜不兴,但思绪却难免翩翩起伏。 十年前,他也经历过了一次朝贡大典。那时他十五岁,登基才三年,身后有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按朝典的预定章程,太皇太后坐于珠帘内与他一同接受属国与诸侯的朝贡。 但是,以魏大公、韩大公、唐大公、夏公为首的诸侯国使臣于殿外放言“只朝天子,不朝太皇太后”,若太皇太后不肯撤座,他们就即刻回归藩国。 他记得当时太皇太后扯断帘珠,怒气勃勃从自己身后冲出来的情景,这一幕只把他吓了个半死。不过,太皇太后还是妥协了,撤了珠帘回鸾慈宁宫,临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只让他的心砰砰地跳了几个月才逐渐地平息下来。 诸侯有“拱卫朝廷”之责。因此三年后,待他十八岁时,诸侯们又纷纷上书说皇帝已经成年,当行冠礼并亲政。两年后,太皇太后终于归政于他,让他做了真正的皇帝,虽然一些大事仍然是需要获得她的首肯才好施行。 自那次朝贡事件以后,他对诸侯便是印象大好。七年前的上书事件,更使得他对诸侯的好感达到了顶峰。不过随着年岁渐增与阅历渐长,他逐渐认识到太强势的诸侯势力,连太皇太后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对朝廷未必就是件幸事了。 ※※※ 按属国在前,诸侯于后的惯例,鸿胪寺官员先将属国使臣一一领上殿来,再次三拜九叩之礼后,崇治皇帝赐座上茶。然后外臣进献贡物,并递上国书表达国主臣服仰慕之礼。 这些属国主要来自于西藏、蔵南、南亚、南洋、印度洋地区,甚至还有非洲的某个土著群族,据说还有几百宋人在大洋某岛自立一小国也自称属国并遣使来向大宋朝贡,却被鸿胪寺赶了回去。至于贡物就是佛经、佛像、佛舍利、佛骨等宗教物品,玉石、宝石、真珠、水晶、玛瑙等珠宝玉石,熊胆、麝香、虫草、象牙、宝石、珍珠、玳瑁、香料、香木等等特产,甚至还有大象、狮子、白虎、袋鼠、孔雀等珍奇动物。 “臣暹罗大城国正使、王子宋猜,叩见大宋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 宋猜高声唱出觐见拜词,然后拜伏于地。他二十左右,虽身着暹罗民族服饰,却掩盖不住浑身的书生之气。 “好,好!王子平身,赐坐!”赵弘面上露出和悦之色。他已从鸿胪寺官员处得知,这名宋猜虽为暹罗王族,但此刻却正在大宋京都大学法学院读书。因心慕大宋文化,特按暹罗语己名的发音,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宋猜。 崇治皇帝有个特色,就是十分注重仪表。朝堂之上,样貌生得好的,他便对人和颜悦色一些,爵位与官职也升得容易点。那些生得实在寒碜的,数年都看不到他一个笑脸,识相的最好是申请外放,皇帝看不到他,前途或许更好些。 此时,赵弘见这宋猜虽是外民,但举止之间颇有大宋学子的文雅之风,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特色发作之下,心中暗暗欢喜。 宋猜谢礼入座,抬头仰望赵弘,等待皇帝的询问。他心下十分激动,能见这位帝国皇帝一面,乃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 “大城国国家太平否?国民安康否?国王无恙否?”赵弘面带笑意,连问三个问句。 “我大城与大宋为邻,借陛下声威震慑不轨,国家安定。又托皇上洪福,连年风调雨顺,无饥馑之忧,国民安乐。父王虽六十有二,身体倒是康健,只因国事操劳,时觉头部疼痛难忍。”宋猜答道,说到父王病痛,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浮动。 “朕亦闻国王玉体欠和,也已就此询过太医。此时他们已有章程,待朝见完毕,自有人带王子前去太医院商议。如有必要,太医院当遣专人前去暹罗为大城王诊治。”赵弘道,语气里透着关切之意。大宋最重孝道,宋猜心忧父王健康,语气至诚,便深得他的赞许。 宋猜听了,连忙再次离座下拜,感激涕零:“外臣叩谢圣恩!”。 皇帝的时间不多,又有那么多使臣等着,宋猜再说两句便知趣地拜辞。赵弘笑而许之,并赐予金银,丝绸,瓷器,茶叶等大宋本土之物。在他谢恩后走出大殿之时,只见下一位使臣正等在门口。 大宋的属国数目并不太多,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已全部觐见完毕,开始轮到了诸侯国的使臣。 大宋有诸侯国合计二百余。由北方冻土到南方大洋,东方美洲到西部沙漠,诸侯之国遍及四海,散布八荒。 昔日,武宗皇帝以国家太大,非分封不能治理的原由,大封诸侯于边疆。如今,封国历经二百年的开拓经营,不仅地域扩大,生民增多,异族入侵之祸不再,就连其富庶程度也慢慢追近大宋本土。 武宗于元末乱世举义兵于吴越,十年内称雄江南,遂自立为宋王,建都集庆,国号诛元。诛元四年,宋兵开始北伐。诛元六年攻取元大都,同年复国,光复大宋,改国号昭武。 继取元大都后,武宗遣军平定南方,又亲征北疆,收东北、岭北、鲸海之地;再移师漠北,于北海擒获元帝。以蒙元发掘前宋帝陵,暴骇先皇尸骨之故,以为国仇,车裂元帝于巴尔古津河畔且戳骨扬灰;后又乃驱蒙人于葱岭之外、谦河以西,平定西北;再收高丽、日本、安南、吕宋于版图;琉球、占城、柔佛等先后举国内附。 天下既定,增设岭北、黑龙江、吉林、辽宁、西伯利亚、北海、瀚南、河套、甘肃、青海、新疆、西藏、乐浪、和州、台湾、琼州、交趾、吕宋、马来十九省,疆域之广,前所未有。 (四十九)朝贡大典二 昭武八年,西班牙航海家塞萨率领三艘探险船抵达马来,开启了大宋与西洋列国的交往之门,也因此得知欧罗巴人已经纵横于大西洋之上。大航海时代来临,武宗不甘落于人后,遂遣人在鲸海以东以及南洋以南海域展开勘探。 逾年,大宋航海家于南洋西里伯斯西南海域发现一大岛。此大岛上热带雨林与鸟类繁多,地形狭长,大过内陆一省,取名为南琉球。未几,南琉球以南又发现一大陆洲,此陆洲地域广大,与大宋内陆国土仿佛,其上更有一奇特动物,身躯长大,模样颇似鼠类,以跳代跑,其快如马,腹下更开一口袋,以装幼仔,土人称为袋鼠。因这陆洲之上珍稀鸟兽与花草虫鱼甚多,自然景观又是奇特壮观,奥妙万端,所以便称其为奥洲。又过数年,探测船在奥洲东南发现二相邻岛屿,此二岛大小总和与吕宋相仿,彼此相距仅一线海峡,因其位于大宋最东之海域,最先见到日出,便取名为旦州。因南琉球、奥洲与旦州均在南洋之外的大洋之上,因此世人将这三地连同周边岛屿统称为大洋洲。 至于鲸海以东,武宗所派遣马逾也成功的抵达了美洲大陆,并于大地湾一带设置居民点,然后在北美西岸沿海也逐步建立了殖民所。 不过,美洲的发现是源于葡萄牙航海家恩里克于西历一三二八年抵达巴哈马群岛。此后,西洋列国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英国、尼德兰等便展开了二百多年大规模的美洲殖民。大宋开拓美洲晚于西洋诸国,因此在美洲的地域与势力均不及西洋国。 武宗思东北、北疆、西域、大洋州与美洲均是地广人稀之处,若无人民充实,百年之后恐怕沦于它国之手,决心行使人口迁移之法。于是在随后的二十年内,将内陆人口按户逢六取一,原日本与高丽之民按户二取一,合计五百二十万户人口移去这五处。 其时蒙元残余势力虽退于谦河及葱岭以西,但四大金帐汉国仍在,势力依旧强大,西北边境之地依有侵扰之患。南疆与南洋之地乃是新得,人心尚不稳固。加上帝国疆域太大,道路遥远,民族混杂,风俗各异,政令难通,治理颇难,朝廷苦之。 为定边疆,武宗数度问计于朝堂,惜所对皆空言无用。帝料人性本恶,非其民不知教化抚恤,非其国不思开疆阔土。思边疆非常之事非寻常官吏能治,便欲效仿古人分封之法。不料,诸臣风闻帝有分封之意后,以“裂土封茅,为后世至乱之由”,竞相上书言阻,帝一时颇为踌躇。 昭武十二年,武宗次子赵雍,年二十四。因太子名份已定,继位无望,便试求分封于边疆以为诸侯。武宗曰:边疆苦寒,立国不易。赵雍对曰:宁死于边疆,不做这樊笼之人。武宗又曰:即求为诸侯,需去赵姓,除宗室,退避为臣。赵雍对曰:但封诸侯,无悔,请除宗族。武宗壮其志,封为伯爵,位于在益兰州一带,迁万户之民到此。又谓雍曰:“汝封地之西方乃是沃野千里,资源矿产数之不尽,此天下最佳之善地。若用心经营,可养万万生民。汝名为雍,与吾赵氏先祖赵武灵王同名,朕惟愿汝广开疆域,不堕此名之威。” 赵雍乃取国号为夏,改名为夏雍。之国后,用武宗国策,广建城堡、设置乡县,兴修水利,招民垦荒。凡来投之民皆每户分得上田二十顷,耕牛一头或马一匹,免十年赋税,引民前来定居者则按民数多寡封为官吏。夏国土地广阔肥沃,加之各种物产丰富,逐渐引得中原无地耕民前往安家立户。到后来,西北边疆聚民渐多,土寨堡垒扩大为城,国民富足,对内陆移民的吸引力也是越来越大。 夏国此后又陆续探得金、银、铁、铜、煤、宝石等矿产,冶炼金银,兴办煤矿铁厂,国遂富。立国既成,又制火器兵甲,招募军人,征伐西方,开疆拓土,杀得西方蒙古诸邦纷纷西迁避难。 昭武十七年,武宗见夏雍立国已成,分封之策可行,便大封诸子女与功臣共一百八十人于东北、西北、西南、南洋、大洋州与美洲,大国千里,小国数十里不等。 设封建爵位大公、公、侯、伯、子、男六级,分封爵位世袭不替。又与诸侯立约,凡属诸侯探明的无主之地或侵略异国异族而得之地,均属诸侯自有,与封地等同。 武宗还定宗室分封制度:男、女均可封;分封之宗室须得需去赵姓,除宗室,退避为臣,与诸臣同列。 武宗之子、女共计三十二人,除太子外,俱封为诸侯。 自那以后,分封成为大宋的国策,凡宗室与有绝大勋功者都可以封国。 如此五十年后,随着封国数目日益增多,可封之地日益减少,所封国之地域也日渐狭小。 武宗传文宗,文宗传宣宗,宣宗传熹宗。熹宗于宋历六十九年继位,在位十七年间,亲妄臣,远贤臣,不理朝政,曾有四年不朝之壮举。又亲信外戚、内侍,乱改武宗之分封法度,将祖训不可封之东北三省中黑龙江与吉林胡乱封给诸多的皇亲国戚及宠臣。 待熹宗崩,睿宗继位,即修撰分封之法典,完善分封之之体制,铸武宗之祖训于太庙。至此以后,分封之法日渐苛刻,皇室已经甚少分封异姓。分封主要限于宗室,而且多半封男国,最多也就是子国。 ※※※ 七阶高台之下,唐国使者唐棣已拜服于地,口中呼道:“臣唐棣代父唐城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大公唐城之女唐方乃是赵弘之妻、大宋皇贵妃,其国又是大公国,因此使臣唐棣便被安排在第一位觐见。 唐国的开国之祖赵樾是武宗五子,分封于奥洲东南角墨城一带。赵樾因生平最崇“先师”唐游,便选国姓为唐,更名唐樾。唐游是武宗的老师,平生对大宋的贡献无人可匹,因此世人皆称其为“先师”而不名。 奥洲本非上善之地,其东部是山地,中部是沙漠,西部是高原。内陆雨水缺乏,沙漠广布,只有从北部,经东部到南部这一圈临海地带才适合于农牧。后因唐游培育出了适合于在沙漠中种植的沙树、沙棘、沙灌、沙草、沙麦、沙豆等一系列作物,经过一百八十余年的植树、植木、植草,奥洲治理沙漠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效,一部份沙漠转变为了森林或草场,大量的盐碱之地也变成了良田,连全洲的气候也得到了改良。如今,奥洲的农产非但能养活本地一千五百万人口,每年还要出口大量的农作与牲畜到州外。 自一百四十年前,奥洲开始相继探得大型金、银、宝石矿藏,掀起了人们前去淘金的热潮。这股淘金热不仅发掘了更多的金、银、玉石等矿藏,更探明了多处巨型煤、铁、铜等资源矿,使得大宋的商人纷纷进驻,兴办各种工商。自此以后,奥洲的开发便是一日千里了。 百年之前,诸侯之间开始纷纷内战。唐国于七十年内连并数国,遂成大宋最大的诸侯之一。此时唐国已拥有奥洲最富庶的东南部并同旦州全境,地域过千万方里,民数近二百万户,称雄大洋洲。 赵弘待他坐下后便开口问道:“公子远来,京城可住得惯否?” 唐棣是唐大公之子,乃真正的公子,可不只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敬称。他时年二十三,眉目清雅,举止俊逸,气质风流。 虽唐家已更姓除籍,毕竟也是帝室之后,唐棣又是皇贵妃的兄长,赵弘看到他是十二分地欢喜。又见他身材似乎和自己相仿,本还想下阶去相互比个高矮,但思今日乃是大典,怕此举引起言官的非议,便只得作罢了。 唐棣虽是唐城五子,但却是嫡次子。唐国嫡长子唐裳本是大公之位最有希望的继位人选,只惜其自幼身体孱弱,且双腿不利于行,年近三十尚无子息,因此多半最终不可得唐国大位。除唐裳之外,最有资格的就是这唐棣。唐棣有贤公子之名,因其长兄无子,便将自己的长子过继给之。又因唐国流言四起,说他有谋算世子位之野心,便以读书为藉口前来大宋避嫌。赵弘从理藩院得知此人素行,心亦甚敬之。 “谢陛下关爱。大宋风华物茂,地灵人杰。京都更是八荒争凑,万商咸集,繁华如锦。臣向往已久,恨不得能长住此地,怎会不惯。”唐棣笑道。他生性洒脱,等到行完大礼,在皇帝面前也不是太拘谨。 “好好。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京城宅院一所,公子在京城也算是有个居处了。如今你唐国已是大公国,次次朝贡的礼单亦是最厚。朝廷不图钱财,但重这份孝心。” 皇帝得知这位公子此次前来,一是代父进贡,二是从唐州转学来京都大学读博学士,因此特地赐他京都大学附近宅院一所,也是表示关切之意。 “些陛下关爱。”唐棣于座中拱手谢恩,虽稍有缺礼之嫌疑,但却更显不羁。 赵弘见了,非但不罪,反而更加喜欢,含笑点头,正了正脸色后高声道:“传旨,赐唐大公朱户纳壁,食双俸。” (五十)朝贡大典三 武宗始封诸侯之时,虽无公国,但侯、伯之国不少。原雍受封之时,城不过一座,民不过四千户,便称伯国,唐樾受封时民数更少,仍是封得伯爵之位。因诸侯不断开疆拓土与相互兼并,加上边疆人口增长,大宋诸侯封爵体制也是水高船涨。 宋帝已传九世,武宗传文宗,文宗传宣宗,再传熹宗、睿宗、景宗、敬宗、德宗,直至今日的崇治皇帝。睿宗在位期间,便完善了有关诸侯分封的体制: 公爵之国称公国,侯爵之国称侯国,伯爵之国称伯国,以此类推。 大凡封地一府十县大小,民数约十万户者为伯国;封地一郡三府大小,民数三十万户者为侯国;封地一省大小,民数百万户上下者为公国,公国之上为大公国; 封地一县大小,民数万户者或以下者为男国;封地过于男国,民数三万户以上者为子国; 侯国以上设国号;伯、子、男国以地名为国号;凡封地都由国主自行治理,设最高长官国相,国相品级按封国级别与朝廷总督,巡抚,知府,知县等同级。因西北边疆地广人稀,因此授爵之时,民数常按体制减半。 诸侯国官位、爵位只在本国享受尊荣,大宋认可,但不给薪禄。即便是这唐大公食双俸四万户也是虚的,并不实发。不过,如有哪天唐国给人灭了,国主出奔于大宋,这薪禄才有用。只是那时需得改封建爵位为薪禄爵位,每代还要降爵一级。 大宋诸侯间征战有种的奇特现象,就是“出奔”。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哪怕国主受到了十重的围攻,只要写下降表,对方绝不杀戮,反而任你收拾好一定的财物,恭送你离开封国“出奔”回大宋,让皇帝做冤大头养你一世。与此同时,战胜的诸侯会向大宋皇帝陛下献上礼物与战败者的降表,以表示“臣的国土又扩大了一轮。”皇帝会斟酌一番,如果国土民众都增加了很多,则会封一个更高的爵位来表示祝贺,如果增加不多,勉励一下就算了。 赵弘这么一出口,殿上观礼的官员中见皇上赐了唐城九锡之二,觉得恩赏太过,便立即自发地骚动了一阵。官员们一乱,便立即有赞鸣官出来训斥,并且记下大声喧哗之人的名字,事后追究殿前失仪之过,处罚至少是罚俸半月。 唐棣赶紧离座拜谢,高呼万岁。赵弘则等他叩完头才说平身,并让他再次坐回原位。接着,两人便开始说有关唐国之事。 于是,唐棣说唐国外来移民庞杂,不但有从大宋沿海城市前来之宋人,亦有众多南洋、印度、伊斯兰与非洲,甚至有不少西洋人也自欧洲乘船前来唐国定居。如此一来,唐国须得归化番外之人,教授国语汉文。移民一多,这教授文化之人才便捉襟见肘。 唐棣此次前来肩负着两样使命,一是为了向大宋朝贡,二是恳请皇帝准许在大宋本土招募一批教授前去奥洲,并希望说动大宋知名学校去唐国创设分校,教化人民。另外他还有个私人请求要求拜见皇贵妃,说与其妹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云云。这种要求赵弘是微笑着一一点头照准。 唐国此次进贡之礼极为丰厚,计有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巨型珊瑚数丛,大珍珠一袋,各种香料一车,其它特产数船,还有袋鼠与树熊各一群。 本朝开国初期,金、银、铜的比值约为一两金折八两银,一两银折钱一千文。时至今日,随着本土与诸侯国铜的出产越来越多,以及民间对金、银的需求越来越大,三者的比值已然升到一两金折十八两银,一两银约折铜钱一千八百文上下。 因殿外尚有诸国使臣等候,二人无法长谈。唐棣不久便起身拜辞,赵弘也笑着给予回赐之礼。 ※※※ 接下来便是魏国使臣。魏国也是大公国,其始祖乃是武宗七子赵籍,原封于西疆喀什之地。这魏国历来将才辈出,立国近二百来,屡次西征,皆有所获。此时魏国北拥有新疆喀什、于阗,西越过兴都库什山脉,南沿申河下游两岸到达阿拉伯海,西南包含尼八刺全境,地域近八百万方里,有民二千多万。以民数计,魏国乃是诸侯国中第一。 此次魏国以行人院正卿、外相黄诤为正使前来朝贡,礼单是是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两,极品宝石大玉各数件,其它宝玉石二斛,葡萄美酒二十车,其它特产,手工艺品不计其数,另还有各族美女十名。 赵弘待他们坐下后,寒暄了几句便问道:“朕有一事不明,烦卿为朕解之。” 黄诤四十多岁,模样生得有些干瘦,非皇帝所喜类型。见赵弘有问,黄诤连忙说请陛下发问,自己一定知无不言。 赵弘微微点了点头,问道:“朕闻魏国之民分为五等。一等是我大陆本土宋人,二等是原来和州、新罗、西北各族最先归附之民与印度、呼罗珊贵族,三等是本地平民,四等是贱民,五等是奴民。如此分民之法,其中究竟有何道理。” 黄铮听皇帝这番问词颇有些责难,便拜服于地,磕了个头,然后才起身道:“回皇上问话。不仅是臣国,我西北、西南诸侯多有此般分民之法。其中主要原因便是我西北、西南诸侯国原宋民太少。以臣国为例,原宋民只占半成,连同原先和州、新罗、西北各族早先归附之民也占不到二成,如不提高他们的地位,则无人愿意移居去西北、西南之地。原宋民太少,长久看来终是隐患。” “其次,印度本来的等级划分就颇为森严,其通行种姓制度,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与首陀罗。其中前两者才能为官从政,吠舍只能做些普通营生,那首陀罗便是贱民,如臣国不将其等级区分开来,则婆罗门、刹帝利势必不满,连吠舍也会羞于和首陀罗为伍。至于奴民,既然已卖身为奴,便自然是位于社会底层。如今臣国虽实行了等级制度,看似与前元的等级制度相似,颇有歧视之嫌,但各等级民众并无怨言,反而觉得是天经地义。至于呼罗珊虽不如印度那样等级划分森严,但民众心态则与印人有共通之处。” 赵弘觉得他答得不错,让他回位坐下,继续问:“卿的说词倒是有理。朕亦知尔国中原宋民稀少,当地之人多是信奉伊斯兰教或者印度教。不过,朕却只听闻有印度各邦印人迁往魏国,而不闻魏国印人迁往印度各邦,这又是何故?” 黄诤闻言,起身长揖道:“回皇上问。其中原因以臣看来有五。一是臣国赋税低廉。以农为例,自有之地,田税官府只百中取十,如租用官地也只是五取其一,徭役与人头税全免,凡官府需征用民力,一律按市价给予劳资。印人邦国均是由各地王公贵族把持,视民为奴,赋税超过四成,役民太甚;” “其二,臣国自获入印度以来,任贤选能。虽分民五等,但用人只凭能力与功勋。即便是首陀罗,只要有功有能,臣国亦不惜封之高位,拔为贵族。社会低层民众有了指望,便甘愿为官府效力。印人心中不知有国家,只知种姓与行会。臣国拣拔低层印人,为臣国管理事务,形成了新的社会新贵,印人对此十分欢迎;” “其三,臣国仿效大宋,遍开学校,普及国语汉文,从前这印人识字者百中无一,经此教化,读书识字之人已约有一成半,惠及国民,此举甚得普通大众民心;” “其四,臣国自入印以来,兴施水利,修建道路,改良农具,所做利民之事甚多,不比印度王公或伊斯兰苏丹只知榨取民膏;” “其五,臣国与天朝同气连枝,互市互惠,治下地方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因此这印人皆愿移入。” 这番话说得十分动听,赵弘不由叫好一声,赞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屈其所而众星共之。’,尔国是深得教化万民之法。” 他顿了顿,再深看黄诤一眼,道:“朝廷商议过了,魏国之请朕今日便准了。传旨,封魏国加德满都牧魏纪为释侯,世袭罔替。” 原来魏大公年老,甚爱第四子魏纪。但魏纪乃嫡次子,不得继承国位爵位,便将国家一分为二,将尼八刺这一带领土给魏纪立国,归于朝廷治下,以防日后兄弟阋墙。 黄诤一听,再拜于地,口呼万岁称谢。 赵弘待他起身,便笑问道:“按惯例,魏国一分为二,释侯当变更姓氏,不知是否更姓为释?” 黄诤见所请已准,自己不辱使命,心中甚喜,便恭恭敬敬地道:“皇上圣明,释侯正是欲更姓为释。蒙皇上与朝廷收释国于治下,此刻释侯已更名为释纪。” 赵弘听罢不由哈哈大笑。此时,他心中对黄诤好感已增加不少。 再说几句,黄诤便拜辞出殿。 ※※※ 唐、魏后,便轮到了另一大公国韩国使臣。韩国之始祖名公孙策,乃是武宗同门师弟。先师唐游共收三名弟子,从长到幼分别为武宗、公孙策、叶遁。公孙策封韩国,叶遁封越国。 公孙策原被武宗封国于新疆庭州,前元名为别失八里。经百多年的诸侯征战,大家的地域不断变化,韩国领土逐渐西移到欽察草原之上。在与哈萨克汗国大战百年之后,韩国终于将此地蒙人尽数赶去伏尔加河以西或部份南下乌兹别克,其它游牧民族则归于韩国治下,向其称臣。此时韩国已占有几乎占有整个哈萨克汗国的旧地,地域超过八百万方里,人口一百二十万户,在西北诸侯国之中实力最强。 韩国如同所有西北诸侯国一般,都效仿着唐国来治理沙漠,百多年来都是成效显著,气候与地表大为改善。韩国煤、铁、铜蕴藏极大,每年出产铜、铁极多,又盛产棉花、烟草等作物,这使得韩国的国力位居于西北其他诸侯之首,每年岁入都在一千五百万贯以上。 韩国的贡礼也是不凡,乃是金三万两,银三十万两,珠宝玉器以及其它土特产各若干。 (五十一)朝贡大典四 韩国之后便到了公国。 公国里,如今的夏国算不得最强,但它是最早的诸侯,因此按道理每次都是排列在公国的首位。 夏国是大宋早期最强大的诸侯,原已向西拓展到乌拉尔山脉一带。不料传至四代,国主夏绦引兵越过乌拉尔山西征,两弟趁机私分东部最富庶的鄂毕河一带国土,自立为苏、夔二国。夏公回师讨伐不利,便向朝廷请兵讨逆。 时熹宗失政,不理朝事,朝中大臣也以诸侯太强对朝廷不利为由,竟然不问,夏国便一分为三,至此再也无力向西。夏与苏、夔二国遂成仇国,时有相攻,乃启诸侯互伐之端。 之后,夔国又分裂为夔、菅二国。如今夏、苏、夔均是公国,菅国是侯国。夏国由一国分裂成四国,国力大减。因一恨向朝廷不肯出兵协助其平叛,二恨朝廷后来还接纳叛逆的苏、夔二国为诸侯,因此曾二十年不朝。待第五代夏公薨后,第六代夏公便来朝贡,但每次均只献青茅一车。朝廷遣使斥责,夏公对曰:“古礼,诸侯朝周天子,止用青茅一车。且国土被夺,待下次朝贡,恐青茅亦不得矣。” 朝廷无法,因此向来深厌此国。不过待第七代夏公即位,与朝廷关系便有所改善,遣使来朝之时贡礼虽不丰厚,但仍属中游水准。 此时的夏国已传至八代,国主名叫夏循,冻土之内的国土约四百万方里,民数约五十余万户。 夏国此次使臣正使名夏玄,乃夏国世子。他今年二十五岁,身材挺拔,浓眉长目,直鼻阔口,一身英武之气。赵弘在召见他之前就听说此人与先祖武宗样貌神似,细细打量之下,果然与宫中所藏画像上人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好感大生。 这次朝贡,他除带来二万两黄金之外,还有珍稀宝石三颗,每粒市价当在千金,分别赠与皇帝、皇后与太皇太后。夏国朝贡一向都小气得很,这次礼单不俗,便显示了夏国与朝廷重修旧好的意思,令赵弘大为高兴。 等到正、副使臣落座,赵弘问道:“朕闻夏国近年来与俄国于乌拉尔山脉一带大开战端,此中情形如何?” 俄国于数年间连续灭掉了乌拉尔山脉以西的几个蒙古汗国,国力大增。俄国主名叫伊凡,今年才二十四岁。他七岁继任莫斯科大公,十七岁自称沙皇,号伊凡大帝。 夏玄闻言欠身道:“去年春夏,俄国出兵十万、火炮一百五十门攻打我乌拉尔山下宁远城,后见不克,又添兵四万,火炮七十余门。幸军民用心,经半年苦战,因严冬将至,俄国才不得不退兵。宁远城因此侥幸得保。” 这宁远城保卫战之惨,赵弘是知道的。战后,宁远城中夏国将士死伤七成,达三万人,百姓亦是伤亡三万,而俄国伤亡则超过六万。夏国虽是损失惨重,但俄国以三倍之兵受阻于宁远城了,无论如何,都是败了。他眼见这夏玄只是淡淡地将此事道来,言中既不夸大敌方的优势,也不吹嘘己方的胜利,反而将俄国最终的失利归结于严冬到来,心中暗起敬重之意。 “俄国如何变得此般强大了?”赵弘皱眉道。俄国打一个宁远城就动用了十四万兵,二百多门火炮,管中窥豹,可见其实力强大。 夏玄却闻言起身,拜服于地道:“此事臣国有罪。” 赵弘大感意外,忙道:“夏国何罪之有,世子又何须如此,速速请起。”说罢便向身后的主管太监高拱使了个眼色。 高拱会意,上前搀扶。 夏玄见高拱来扶,便先拜了拜,然后才顺势起身,退回座位上坐定,道:“昔日,我大宋分封诸侯之时,蒙人已分列成数个汗国。这些汗国之间非但不相联合,反而自相攻伐,因此被我诸侯各国一一击破,赶去那乌拉尔山及伏尔加河以西,本已成苟延残喘之势。但自臣国数十年前遭遇国变,便停止了西征。臣国当时乃是诸侯之首,臣国既不再西进,它国也是止步不前。我西北诸侯既停止西征,蒙人又是积弱,便由得俄国人逐渐坐大。” “俄人本是蒙古人的附庸,后逐渐脱离了蒙人的羁绊,最后反倒灭了蒙人。当今沙皇伊凡乃当世豪杰,素有‘雷神’之称。其在近六、七年间连续攻灭蒙人残余势力,如今又窥视我东方。俄国百年来一直向我大宋与西方各国学习,已非往日森林与冻土间的蛮夷之辈,其文化、技艺颇有独到之处。就打火器制法来说,乃是学自于西洋,其火枪、火炮的威力与臣国相较,已是占有优势。” 赵弘见他言语虽然说得似乎危机四伏,但面上却始终带着从容,似并不如何着急,心中一动,便试了他一句:“世子既知俄人之事,想必已然心有良策,速与朕道来。” “陛下圣明,良策臣实不曾有,但臣前来之时,臣父有二事相嘱。” “卿请言之。” “其一,臣国愿与苏、夔二国屏弃前嫌,重修兄弟之好,永止干戈,望朝廷能从中调解。其二,臣国惭愧,虽国内盛产煤、铁、铜等矿产,但冶炼与兵器技术始终不得其法,望朝廷能传授技术,并遣技师能工前往协助。” 夏玄说罢,又一次拜服于地。他今天已是第三次拜皇帝了,执礼极恭。 “夏国既愿与苏、夔二国修好,自是美事,朝廷从中周旋,当是不遗余力。至于这冶炼与兵器之事,乃内阁之职份,朕不能越疱代俎,需得另行计议。” 赵弘觉得这两件事中前一件,朝廷自是有责任代这夏国从中调和,但这苏、夔二国肯不肯,会不会表面应允,暗中趁火打劫就难说;第二件事,夏国求冶炼与兵器之术,实质是求更先进的火器制法。这涉及面就太广,又是内阁份内之事,他可不能大包大揽。思索一番之后,便让他改日再行求见。 夏玄见皇上允诺再次见他,所求之事有望,心中大喜。又自觉已占用朝贡时间太多,四拜之后便告辞出殿。 ※※※ 大宋的公国除夏外还有吴、越、苏、夔、晋、公皋、掸等七国。待最后一名掸国使臣觐见完毕,侯国使臣便改为二国一拨;伯国变为四国一拨;然后那子、男国使臣更改为八国一拨。这样觐见速度就快上了许多。 大宋共有大公国三,公国八,侯爵之国十八,伯爵国二十九,子国四十六,男国则是一百四十三,诸侯总数二百四十七国。 待其中一轮子国使者参见完毕,赵弘留下其中一人,然后让另外七人退下。 “景王可好?”赵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平静,但心中却是有几分凄切。 赵弘父皇子嗣不多,只有姐弟六人,从长到幼,分别为景亲王赵柘、简亲王赵缬、长安长公主赵栩、皇帝赵弘、直亲王赵邃、长乐长公主赵怡。赵栩、赵邃、赵怡都还在京城,而赵柘与赵缬却被太皇太后在他登基后的几年里就分封并遣去了美洲。景王赵柘封的是爱达荷子国,简王封的是明尼阿子国。按睿宗后的新分封制度,他们本人在世可保有亲王的称号,但后代却只能世袭子爵的爵位。 景王的使臣是国相句安,他今年六十二岁,是随着景王之国的老臣,至今已十二年了。他听到赵弘如此问,老泪便一下子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更是拜伏于地,连声痛哭。 “句卿乃忠直之臣,快快请起。”说罢,赵弘对着高拱一摆手。高拱便连忙上前将句安搀扶起来并在椅子上坐好。 “老臣代景王谢过皇上。”句安终于收住了眼泪,恭声说道:“景王一切都好。臣国森林茂密,湖泊众多,物产丰富,景王很是如意。” 景王比赵弘大了七岁,原来在宫中的时候,一向都很照顾他。赵弘登基后第二年的某日,景王来宫中拜别,跪在地上面对着宝座嚎啕大哭的情形,他永远都忘记不了。“景王能如此作想,朕就心安了。不过美洲遥远,万事不比本土。景王有何难处,句卿可直言相告。”赵弘道。 他很想为这个哥哥做点什么,但又似乎做不了什么。没有人不怀念京都的繁华,但景王却是永远回不来了。 句安低头想了阵后,道:“多谢皇上关怀,但景王的确不缺什么。不过如今殖民地各国与英、法两国在边界上冲突日益加剧,臣国与西洋人不接壤,倒也还好,只是简王那里恐怕就。。。” 赵弘听了,不禁心中感动。这个句安真是纯臣,自己都尚且如此,还能想到别人。随即挥了挥手,便有宫人捧来琴一张,递给了句安。 句安接过了琴,只听赵弘道:“景王最喜音律,这‘琼响’之琴,就烦卿转交景王。另外卿侍奉景王有功,就举荐两名少年族人来宫中做御前侍卫吧。”做皇帝的侍卫可是个优差,以后有大把的升迁机会与前途。 句安听了,再此拜倒称谢。如此两人再说几句,句安便拜辞出殿。 ※※※ 待最后一批男国使臣觐见完毕,赵弘终于松了口气,朝贡大典进行到此时已经历时八个小时。历史上,朝廷共分封过四百多名诸侯,到今日却只留下一半,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从其它的诸侯国里分离出来的,如同今日的释国。这么算来,那被灭之国就更加的多了。 诸侯内战,朝廷不干涉,粗看似不可思议,但其中自有缘故。 新历一百零二年,北海宁、成等六国互相攻伐,搅得北疆一片混乱。其时睿宗刚于西南新灭澜沧王国,收其地并入交趾;早先则于美洲海域击败西洋人,夺其军港圣迭戈改名为凯旋港,将美洲西洋人赶去北纬三十二度以南。时人皆以睿宗纵横捭阖,武功直追武宗皇帝。 闻六国相争,睿宗震怒,出兵十八万讨伐北疆,预以此来警戒所有妄图吞食邻国的诸侯野心家。六国诸侯见朝廷来伐,人人心怀恐惧,于是抛弃前嫌,暗中缔结盟约,合力将朝廷大军诱入圈套并困于北海一带,朝廷只好答应与诸侯议和。 六国诸侯特使,僧人知行手持各国与皇室封建立约之抄本,死抠所有封约中都没有“诸侯不得互攻”之类的字眼,在金銮殿上与满堂朝臣大辩两天,终于迫使大理院默认“若无求援,朝廷出兵干涉诸侯互攻为非法。” 自此以后,只要诸侯之间的互斗不越过大宋本土,不断贡道、邮道与航道,朝廷俱置之不理。 此事着实奇怪,赵弘亦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仅仅是武宗的一个疏忽而已么? 可不管他怎么想,诸侯间打仗已成了常态,朝廷根本就管不着。 再看诸侯礼单,则有轻有重,最重的是那唐、魏、韩、夏等大公或公国,最轻的却是吕宋一小岛男国,仅稻米与海产干货共一车,令赵弘啼笑皆非。因知此国实在困难,却也只能含笑纳之。 又思据邸报所言,吕宋一带近日又遭飓风之患,毁良田房屋无数,只怕今年之后的日子更加困难,想到此处,心下恻然,对那一带小国的回赐就格外地丰厚。 (五十二)国主金箭 卷简介:“黄黄梅子忧,欲熟语还羞。此季仍堪采,时过落客头。”这是苏湄远赴京都临前留给阿图的一首小诗。来到这个异世已有一年,少年人将会有如何的演绎呢?请看本卷:顿别笼城,墨剑士的传人,少女之我愿意,先生醉酒,喜欢她抓紧她,暗夜飞魔,赝品达人,海岛寻宝。。。让你目不暇给。 ※※※※※※※※※※※※※※※※※※※※※※※※※※※※※※※※※※※※※※※※※ 冬去春来,白雪消褪,风华重回绿染的大地。山花仍在等待着更浓的暖意,迟迟未放,唯有杜鹃先开,将紫红的云霞遍抹山岚。 野芷湖面虽还是半冰封着,但数千只白鸟已然飞来,在水中扑腾着翅膀,捕食着下面经过了冬季的休生养息后更加肥美的鱼。 一阵嘡嘡哒哒的马蹄声划破清晨的宁静,奔行了一夜的三匹健马驮着三名红衣红甲的军士,带着尘土满身,急驰到昇阳城门口。 “国主金箭!” 马上之人亮出黄澄澄的令箭一枚,略微在门兵面前一晃,便催马入城,直奔内院。 “国主令。征顿别重骑一营,轻骑二营,步兵一营,务必于四月十日前抵达旭川。” 正殿南面台阶之下,傅兖带着两名兄弟垂手而立。北面台阶之上,一名北见国军官右手举着金箭令牌,高声宣读国主傅虔令谕。 “臣傅兖领命!” 傅兖说罢,随即上前接过来者手中的令谕文书。诸侯国惯例,若是调兵令谕,金箭与文书缺一不可。 传令者离去。傅异开口便骂:“他娘的,富良野那边打仗,关顿别什么事,也要我们傅家出兵,还他娘的一征就是全数骑兵!” 的确,北见国打仗一般都是就近征兵。若是虾夷北方有战事,顿别自然是理应出兵,但中部的富良野一带有战事,除非是大的战役,一般都不会来顿别要兵。不过最近傅兖收到消息,说松前国一直向深川屯驻重兵,由都督高见虎统领,欲与北见国在富良野展开决战。因此,北见国也由国尉蔡泽于旭川集合人马,准备迎战。 傅恒也是皱眉说:“富良野那边也就是深川跟旭川开战,两城打了几十年都没什么结果,根本就没什么打头。” 富良野位于虾夷中部,乃是一片肥沃的农野,这里有座属于北见国的坚城,名为旭川。旭川城西面不远有座松前国的大城,名为深川。旭川与深川彼此相距二十几里,之间是一片山区,两国便以这片山区为界。地形如此,两城都是易守难攻,打来打去也就是徒耗国力而已,与事无益。 傅兖摇摇头,也不作答,只是向着台阶上慢步走去,心事重重。 “大哥,我觉得国府是因我傅家回绝了世孙,所以故意给小鞋我们穿。”傅异抢上几步,跟在傅兖的身后说。 “三弟,别瞎说。若是六妹听到了你这话,又该如何自处?”傅兖皱着眉头道。 傅异语塞,说一声“是”,便收住了口。傅恒也跟了上来,在傅兖的身后说:“虽是如此,但我傅家总得要个对策,否则下次即便是南方的日高开仗,或许也要来顿别征兵了。” 日高山脉在虾夷南部,也是北见与松前两国的边界,距离顿别少说也有六、七百里。 傅兖没有回答,快步走入殿中,转到宴厅之中,已经有仆人将热腾腾的早餐摆在了桌子之上。 “吃饭,事情慢慢再说。”傅兖转过头来对两位弟弟说道。 傅异与傅恒都是叹了口气。这位大哥的性子,若是说得好听的话就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难听的话就是“慢郎中”,你急他不急。 傅兖的早餐内容是一碗粥,一个水煮鸡蛋,两张油饼,傅异是汤面加肉夹馍,傅恒则是牛奶配煎蛋蒸糕,各自不同。 今日已经是三月十二日,由顿别到旭川路途四百来里,步兵路上得走十来天。 现在是春耕农忙之际,出兵需要事先动员,这些外出的府兵得妥善安排家里的农活,昇阳城还要准备粮草,所以时间还是十分紧迫的。 另外,大军出征对于附庸来说,在经济上是种沉重的负担,不但要供应粮草、军械与各种补给,还要发放薪饷。以顿别兵为例,步兵与辎重兵的薪饷为每月三贯,炮兵为三贯半,斥候与轻骑为四贯,重骑为五贯,四个营的顿别兵加上斥候、辎重、后勤与奴兵合计七百多人,每个月的薪饷开支就差不多要三千贯。 不过,若是国家向附庸征兵,附庸也可以从国主那里获得一定的补偿。诸侯国通常的做法是,没有战事的年份,附庸需要向国主纳贡。这个比例各国不同,北见国的定例是一成。若是北见国向顿别征兵,则征兵的年份这个“贡”是免除了的。 其次,若是附庸立有大功,国主也会斟酌着给附庸增封,这个是附庸所最期望的奖赏。 其它的补偿就是战利品了。国主在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会按照功劳的大小分给大家,这个战利品可能是实物也可能是人口或者俘虏。按照诸侯国惯例,俘虏是可以由对方赎回的,价格一般都是五十至一百贯左右。若是对方不赎,则俘虏会被当作奴民卖掉。 当然,打了胜仗才有战利品,否则不但得不到战利品,还要掏钱赎人。不过,若是要赎人,这个钱就不用附庸来掏,而是由国府来出。 在去年的中川之战中,顿别军均就俘虏了五百多人,后来松前国以每人六十五贯的价钱来赎,北见国是赚大了。 三人各怀着心事吃了一阵,便听得傅兖说:“要不这次就老三带兵去好了。” “哦。”傅异抬起头来,惊讶地问:“大哥你不去?” “嗯。”傅兖点头。 “那老四呢?” “他也留守。” “这是为何?”傅异再问。 傅恒接口道:“因为大哥估计此次出兵不象去年的中川之战可速战速决,而是会旷时日久。顿别的各项大事都在筹备之中,需要人坐镇,所以就只派三哥一人前去。” 傅异明白了,傅家的生意在扩大,水师也正在建立,的确是不能没有人坐镇,而出兵旭川搞不好三五个月都打不出名堂,于是答应道:“好。那这次兄弟我便一人挂帅了”,说罢哈哈大笑。 另外两人也笑了,傅异等了这个单独领兵的机会很久,终于如愿以偿。过一会,傅兖说:“此次出征,三弟得牢记八字。” “哪八字?”傅异问。 “不求有功,但求无失。”傅兖正色道。 傅异虽然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干脆地答道:“行。” 傅兖见他应了,便点点头,然后继续吃饭。吃了几口,又说:“这次六妹也不要去了。” 对于这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搞不好世孙要去督军。如果两人碰到,大家就彼此尴尬了。 (五十三)光荣舰来港 整天冬季,日升商号卖出去六百双冰靴。 考虑到日升商号只是从正月才开始出售滑冰靴,这个成果就是非常的不俗了。王宝甲很有经营的才干,他在许多的小报上刊登了蛊惑人心的告知,又找了些俊男美女来让阿图没日没夜地教他们滑冰,学会后就穿着惹眼的装束在顿别、枝幸、网走、原拂等地巡回表演并授课,这样就一下子引发了轰动。 虽然引发了轰动,但由于滑冰靴售价不菲,加上每年只能在冬季湖面结冰的时节适用,很多感兴趣的人也只是处于观望的状态。再者,这些“老师”学成满师的时日尚短,技艺还是很有商榷的余地,教授学生的日子就更短,所以在这个冬季,冰靴并没有给日升商号或者阿图带来很壮观的收益。 但即便是如此,滑冰这种新式的娱乐已经成为了北见国、甚至是整个虾夷与库页岛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报纸与刊物上也时不时地有几篇文章来对此品头论足一番。由此可见,其在未来的前景是值得期望的。 不过也有不好的一点,那就是仿冒者开始出现了。大宋是有专利法的,阿图也通过北见国在顿别的乡治所申请了专利。在顿别申请专利的流程是:先向本地的乡治所递交申请,乡治所再将申请转交去位于网走的北见国工院专利署。专利署先初步核定备案,然后再通过与大宋本土每日来往的邮船,将申请递交去位于京都的工部专利司。专利申请费用视类别而定,在十五贯至四十贯之间不等,另外还要交纳年费。 如此下来,没有一年,甚至两年的时间,专利证书是下不来的,加上官府行事一向拖沓,又对仿冒品一向管理疏松,仿冒者有恃无恐。 只是仿冒品的出货出得很晚,基本上刚做出成品来,冰雪就要融了。而且仿冒品的质量无法与日升牌正品相比,很多冰刀在滑行的时候会突然断裂,或者靴子与冰刀发生脱离,使得仿冒品的口碑极差。不过,也许到了明年,这些仿冒品的质量会有所改进吧。 尽管官府对仿冒品禁止不力,但对书籍却是极端重视,盗印有版权的图书是重罪而且时时会有人前来巡查书铺,盗版者不敢乱来。日升商号并不零售滑冰教本,而是随鞋附送。一是为了得到这些教本,二来毕竟日升牌滑冰靴是创始人兼名牌,所以尝新者也就宁可多花点钱买正牌了。 在这个冬季里,日升商号保持了每双三贯的零售价,但王宝甲却认为明年这个价钱是一定会大幅降低的,不过同时销量也会大大地增长。目前,制造一双滑冰靴的成本已然降低到了三百四十文,为了继续降低成本,扩大生意,王保甲又和阿图签了份合约,将冰靴的制作也接手了过去,然后每生产一双靴子付他一百文。 每双冰靴能带来的收益急剧地减少了,但阿图再也不用操心有关滑冰靴的事,年底下雪结冰之时也不用再教课了。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理智地想一想,他也就欣然接受。 令人振奋的是,开春后非但从本州来了不少商人与王保甲商谈着要代卖这种时髦的货品,连松前国的商家也暗中派了人过来,与日升商号探讨合作的事宜。看来,今冬将是冰靴的一个收获年。 自年初探路归来,阿图与傅莼虽然表面无事,但心中隐隐还是藏着尴尬。除了训练场上之外,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即便是路上遇到,大家也是基本上低头各自走人。 苏湄仍然是与杨继擀轮流在夜间给他补课。夜里补习的时候,在她低头转身之际,偷咽几下口水已然成为他听课时的一种常态了。 春既然来了,万物更生,新的一年总会发生许多新的事情。 ※※※ 今日顿别港内、港外人山人海,因为人们都从四处赶来看新造的光荣级巨型战舰到港。 两艘巨舰停泊在顿别港内,它们将在这里做最后一次补给,便将启航前去美洲的殖民地,加入殖民地美洲海军的编制。 这两艘战舰名称分别为“光照”与“光耀”,乃是大宋美洲总督府在海参崴定制的新型战舰,建造期前后一年。 它们排水都是二千吨,船体长十七丈半,包含船首斜桅则长二十三丈,幅宽五丈;甲板上竖有三根高桅,主桅顶部距水面十六丈,共装帆三十面,总面积二万二千方尺;全船有三层贯通全船的火炮甲板,其主炮层有二十二斤直炮二十四门,中炮层有十六斤直炮二十四门,上层甲板有十二斤短直炮二十四门,首楼甲板有八斤短直炮两门,后甲板有八斤直炮八门,合计装有前膛火炮八十二门,战时人员配备六百六十人。 船上所有的帆都已经收起,只有密密麻麻的缆绳象女人的辫子般在桅杆与船体间交错纵横着。 因为受到了军令的约束,这两艘战舰上的水手不得离船,于是他们就穿上了白色的海军礼服,站在甲板之上纷纷向着码头上的人们挥手致意。 港内,镇上的乡治所还找了一帮退伍的老兵组成了一个军乐队在吹奏着,并打出了欢迎光荣舰到港的横幅。 帽徽、肩章与铜质的纽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挺直的军服,铮亮的长靴,宽厚的皮带,白色的手套,还有长官腰间的军刀,显示了他们神气的劲儿,让一些平凡的心被激昂起来,自发地去赞叹他们的威武,或许还带着潜意识的崇拜。 码头上,前来的观礼的人群站得水泄不通,时时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与口哨声,好象是在过节一般。 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眼前的巨舰更能激发出民众的热情。作为一个臣民,即使身处偏远之地,远离繁华,但眼前的这两艘巨舰就仿佛能把帝国的荣耀带给到他们身上似的,由此引发了内心的自豪,并使得大国意识极度地膨胀。 小开、阿晃、丁一、木吉和阿图五个人站在码头外堆起的一垛原木上,随着众人振臂欢呼,阿晃还吹起了他得意的口哨。这堆原木摞得有两人高,站在上面,什么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年轻的心,总是容易被撩动的,几个青年人都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天啊!如此庞然之物,真令人难以置信!” “现在是大舰巨炮的时代,它们是海上无敌的堡垒!” “有这般巨舰,海上还有谁是我大宋的敌手?” “看,这就是二十二斤直炮,三百五十步外就能把敌舰七寸厚的船板射个大洞!” “这些水兵的军服真神气,我都想要上一套。” 。。。。。。 (五十四)看船论炮 为了让大家都看得尽兴,船上平时关闭着的炮口舱门统统地打开了。虽然顿别港外贴着的介绍性告示上已经详尽表明了光荣舰诸如排水量、火炮数目、火炮口径等等数据,但小开还是认真地将一侧的炮全部地数了一遍,然后兴奋地说:“你们看看舰上的火炮,炮口这么粗。城里的炮和它们一比,简直像根筷子一般细。” “胡说。城里的火炮哪里细了?”丁一不高兴了,毕竟他是炮手,对本城的火炮有感情。 “你自己看啊。城里的四斤直炮,炮口也就前臂般粗,八斤曲炮也粗不了多少,舰上的主炮口可是比大腿还粗。”小开反驳道。炮口的粗细是明摆着的,城里的火炮哪里能和眼前的火炮比。 “陆战炮和舰炮是两回事。陆战炮是要移动的,舰炮是随船走的。二十二斤大炮足有四千斤,陆上怎么搬运。别说二十二斤炮,即便是十二斤炮,也要二千五百斤,你要多少匹马才能拉得走。”丁一用着行家般的口气道,脸上的表情摆明就在说着“你不懂”。 小开不高兴了:“我可没说移动不移动,我只是说粗细,这和是陆战炮还是舰炮又有什么关系?” 木吉见他们争了起来,赶紧岔开了话题:“你们也就别争了。我听说现在还有三千吨的昭武级战舰,比这个更大。” “嗯,我也听说了。好像我们大宋也就只有几个地方能造那种巨舰,也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能看到。”丁一斜视了小开一眼,决定还是不和他争一句话的长短,转头和木吉聊起了新话题。 “如果我们大宋一直在美洲与西洋各国打仗的话,那种大舰我想迟早是会开到殖民地去的,这样也许会路过这里。”木吉分析着说。 小开、丁一与木吉一向都热衷于谈兵论武,每每聚在一起都是说些兵事。遇到这种时候,阿晃和阿图都只是把脑袋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摆动着,目光在发言者之间移来移去,只有听他们讲的份。 小开见丁一与木吉说上了,便不甘示弱地找阿晃说起话来:“你见过这么大的船没有?” 阿晃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看了船昏。” 阿晃是个没出息的,只会泡女人。丁一心里暗暗鄙视了他一把,然后转头问阿图:“你呢?见过这么大的船没有?” “哦。这种。。。”阿图本来想说这种小船,但话到嘴边突然改口道:“这种大船没见过。”他在太空里见的大船多了,普通小型货船的个头就超过了它们,有的大型货船甚至比整个顿别还大。如他的蚂蚁号,也比这两条船大了十倍不止。 木吉和丁一交流得正是炽热,言谈之间木吉问:“听说你爹原来是远洋水手?” “是啊。还跑了二十年的船。” “那你为什么不上船当水手?” 丁一叹了口气道:“前年就有艘殖民地的商船红叶号,曾经在镇上托职业所招水手,我本来是想去的。但我爹说当水手虽然能见世面,却很危险,赚钱也不多,还不如守着几十亩地过安稳日子,所以就死活不给我上船。” “木吉,难道你想当水手?”小开在这种事上始终无法跟阿晃、阿图聊到一块,就还是加入了木吉与丁一的话题。 木吉摇了摇头道:“我可没想过要当水手,我只想当陆兵。” “对了。你是打本州来的,为什么不在那里当兵,反而来到了虾夷?”小开问。 “我在尾张去应征,但他们嫌我个头小,又生得瘦,没要我。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那里,来到了顿别。”木吉面色十分地沮丧。 “没关系,你现在不是当兵了嘛?”阿图安慰着木吉。 “可府兵只能算是民兵,还不是正规的国兵。”木吉摇摇头说。丁一与他有同感,也是以不能成为国兵为憾,随即叹了口气,其余三人却没有任何表示。 国兵的含义是:国兵是常备兵,由国家供养,一般用为精锐部队。将领的亲兵、私兵、军营里的军官均是由国兵担任,是职业战士。 阿图觉得府兵很好,有仗打的时候就去打,兴许能捞点奖赏。平时则可以干些别的,要是天天都闷在军营里当职业战士那也太无聊了。 他再呆一阵便觉得有些无聊了,但小开三人似乎还是兴趣不减,仍然是在激烈地讨论着大舰、海战、人生、军人之类的话题,忽觉得腰间有手肘一拱,阿晃把脑袋凑过来说:“莼小姐来了。” 阿图向着阿晃手指的方向一望,果然就看到了傅莼。 只见她穿着一件鹅黄的上衣,雪白的双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衣摆在腰间收得紧紧的,下穿一条褐色的马裤,脚下蹬一双暗红色的长靴,身后跟着傅萱和安安二人,在一片倾倒的眼神中向着码头走来。所到之处,众人不自觉地闪开少许身子,给她们让出道路。 傅莼走到了一个自认为是合适的地方,停下了步子,细观码头中的两条战舰。与此同时,舰上的水兵即刻就步调一致地行起了注目礼,“唰唰唰”地把眼光向着她投射过来,然后就盯住不动了。 她在船下看船,船上之人看她,互成风景。 就这么过了半晌,阿图忽听得身边“呯哩嗙啷”地一阵乱响,只见阿晃正顺着木堆往下滚。刚滚到了木堆的底端,就窜出了一条毛色斑驳且脏兮兮的黑狗对着他一阵狂吠,似乎抗议着打扰了它在木堆下的午憩。 “去去去”,阿晃站起身来,伸脚就踢。只听得“呜”的一声哀鸣,那条破狗遇到恶人,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随即阿晃若无其事地在身上拍了拍尘土,然后攀木而上。 狗叫声将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阿图和傅莼的眼神一碰,随即又各自转开。 “他这个傻子,看到了女人就站不住了。”小开笑嘻嘻地对着阿图说,还是他最了解阿晃。等他上来后,又骂道:“你活该,摔死也是白摔。莼小姐是何身份?又是仙子一般的人物,也是你看得的?” 阿晃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铁青着脸发怒说:“看看总成吧”。 “成!”小开幸灾落祸地说:“只要不再滚下去就成。” 望着傅莼的背影,阿图总觉得自己跟她之间不应该是如此这般的样子,但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也说不上来。 (五十五)消褪的蝴蝶梦 三月二十九日清晨,在昇阳城南门饮过三杯壮行酒后,傅异领着四营步骑加上亲兵、斥候、辎重、后勤与奴兵等七百二十余人誓师出征。 顿别的这次出征行事低调,除了傅异与佐藤织之外,傅家再未派出一人,声势无法与去年的中川之战相比。 丁一因为是炮兵,小开和阿晃属于留守的杜袭那营步兵,阿图则因为还不是府兵,所以没有随军出征,木吉与毛松则是随着傅异去了旭川。 风扬在飘起的发丝间,不知觉中雨丝悄然落下,远处雄兵的背影映照着胸中几分凄淡的孤凉。 这一刻,身着红妆,出来送别哥哥的傅莼感觉自己便是个局外人。忆往昔岁月,银铠花枪、黑面红马的金戈岁月仿佛是昨日的一个梦幻,如一只七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它的季节,终于在清晨醒来之际,蓦然消退。 她这样呆望着远方,直到最后一领黑色的披甲转过了山坳,苍山野地也回复了它的原样,再无一丝杂色掺杂。 “走吧!”身着大铠,立在身旁的傅兖将她从迷思中唤回,目光带着怜惜。 傅兖最体谅人心,家里每个人的心思他都是清清楚楚的。他有一副宽厚的肩头,似乎是天塌下来都能扛。虽然与国府联姻最符合家族的利益,但他并没有逼着自己违背心意,这样的兄长值得敬重,也可以依靠。 “嗯。” 她轻声回答,在转身一刻,却眼角之中扫到一帮道士的背影,他们适才在大军誓师之前又做了一回道场,肩头扛着驱鬼弄神的各种幡旗,正着向东面趾高气扬而去,不由得会心一笑。 神木道人明明道学深厚,武功绝世,胸罗万象,却偏偏喜欢装神弄鬼骗钱,每年少不得要给昇阳城及四周富庶乡邻做上几十回道场,赚上个几百贯钱,用来补贴道观的用度。 待到她全然转过身来,便看到远处一个高高的身影也正在离去。路边的梧桐叶上积了雨水,一路的往下滴着,他便随时伸手向前一拍,抢在雨水落到衣衫上之前将其拍得飞散。她再次失笑,觉得他着实有趣,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个孩子,离象大哥这样的真正男子汉还差得老远。 不过,即便是孩子,也是会长大的。那么,他呢? ※※※ 落霞满天,海风将府门外高杆之上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 留萌港内,松前国留萌水师府的中堂之上,巨烛燃起,将整个大堂照得一片通明。 堂下,一众将领端坐于两旁。 堂上,案牍已撤,一位青年参军正立于一副巨大的地图之前,右手执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一边指点着图,一边讲述着北伐方略。 这是一副用手工放大了绘出的虾夷地图,并用了蓝、红二色将松前与北见国的辖地、城市、港口、军队等区分开来。它比标准的地图大得多,虽不是十分的精细,但用作讲解却是正好, 从图上看,整个虾夷岛大致呈一个上角朝东,下角指南的菱形;东边那个角开了个鱼嘴般的大口,并延伸出一串岛屿,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千岛群岛;左角却好像接上了一条鱼: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尾巴垂于正南,弯曲着鱼背,并把鱼头接到此处。 “今日,我军已完成于留萌港内的集结,国府兵合计十所,共一万二千人”。参军的的木棍指到了地图上那个菱形岛屿的西北沿海,上面有个用蓝笔写出来的“留萌”二字。 留萌港驻有松前国小樽水师一支分舰队,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这是因为松前国在北部的领土多是沿海,陆地纵深不够,所以尤其需要海上的支援与补给。这只舰队担负着支援北部防区的重任,实是北见国稚内水师眼中之钉。只是因为留萌港经过了多年的修筑,沿海建有大型炮台,而且与松前国海上主力,南边石狩湾的小樽水师也相距不远,可以随时得到支持,稚内水师也不能随便前来挑衅。在这次北伐战略里,松前国将以留萌港为基地,用水师来完成军队的运送与登陆,能起到快速和机动的效果。 堂上,那位参军继续说着:“留萌水师将负责运送我陆师分批至远别登陆。陆师登陆之后,伙同当地的驻军以及从陆上赶去的大军合计十九所二万三千人分为左、中、右三路。中路主将为深川都统高见知,统兵三所计三千六百人。右路主将为沼田介、都统梁节,统兵四所计四千八百人。中、右路军合军出远别进军中川。北见国中川守将置田猛已送来人质,归降我军。。。” 他此话刚落音,满堂是一片惊诧之声。 “肃静。”堂下左首首座一将大喝一声,满堂顿时鸦雀无声。此人五十多岁,面目深峻,燕颔知颈,身着一套金色甲胄,便是松前国名将,北师都督、深川守高见虎。 “诸位袍泽。今日只议北征战略,至于置田校尉如何归顺我国之事,就不要在堂上议论了。”他说罢,便转头向那堂上参军使了个眼色。 参军会意,便继续道:“既取中川。两军继续东进松音城。置田猛将为此役前驱,将为我军赚取城门。取得松音之后,中路军取顿别。据探子报,顿别介傅兖日前已派遣其弟带兵前往旭川,此时昇阳城已然是空城一座,实立等可取。” 此次北伐战略的关键有两个,一是中川守将置田雄一的归顺;二是松前国在富良野展开攻击的姿态,诱得北见国把北方人马调往中部。当松前国神不知鬼不觉地由中川出发四处攻城略地之时,北见国根本来不及反应。待到北见大军醒悟过来再回援北方,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既然被高见虎压抑住了好奇心,大家转而用羡慕的眼神瞧向高见知与梁节二人。高见知是高见虎的亲弟弟,今年四十四岁,形貌与其兄甚为相似,也有知兵的名声;梁节今年六十岁,皓首白发,他梁家是高家的世代家臣,受封于深川西北面的沼田,生平经历大小战事三十余阵,经验丰富。 “右路军在取得松音城之后,当沿山间道,转进枝幸。枝幸现有驻兵合计一千五,守将长野望。右路军若能取下此处,当固守枝幸,阻止北见国由东面陆路向稚内派发援兵,中路军则守松音与顿别,与右路军互为倚角;若右路军无法攻克枝幸,中路军当于取下顿别后沿海南进,夹攻枝幸;若中、右路军合军亦不能取枝幸,则退守松音,凭此坚城,八千人马守之当有余。” “左路军由都督亲领,统十二所一万五千主力北进幌延、德满、稚内。待取下德满后,陆军攻打稚内城之时,我国将尽发小樽与留萌水师主力前去与稚内水师决战。此时,稚内遭水陆两处同时进攻,定无力我争胜。。。” “此次北伐最终目标是夺取稚内城与宗谷湾内的水师基地,将稚内水师逐回东南,掌控整个宗谷海峡与北方陆域。” 幌延与德满都在中川的北面,稚内的位置在虾夷最北面的宗谷湾内。 。。。。。。 参军讲述完毕,高见虎起身环视四周,面带微笑,好言问道:“方略既定,诸君有何疑问?” “禀都督,末将并无疑问。”众人起身,躬身答道。 高见虎见众将已然明寮,便走上堂,接过参军手中的木棍,说道:“六年前,我军取得远别、天盐与中川三城,乃是形势大好,可惜未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去年,我军痛失中川。归根结底,中川地处平原,不利防守,乃是处处受攻之地。” 说到这里,将木棍在松音城上一点,继续道:“松音建于山中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可攻,退可守,若得松音为西南面屏障,则中川无忧矣,虾夷北方形胜之处莫过于此。此战幸得置田校尉倒戈,我军定能取下松音。若得此城,北见国旭川一带的军马无法向北方增援,乃是本战事关键所在。取枝幸、顿别甚至原拂是为尔等功名锦上添花,守住松音才是本节,高、梁二位都统须得慎重。” 高、粱二人听了,即刻抱拳道:“请都督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高见虎点头,随即转手将木棍交给参军,却将金盔给脱了下来抱在怀里,走下堂来到众人中间,感怀地说:“六年前本督取中川之时,还是黑发满头,但各位请看,如今已然两鬓斑白。。。” 众人向着他发鬓望去,果然是黑白交织,参参驳驳。再看他人,也是削瘦了不少,还带着几分病容,心下都是一阵嗟叹。 只听得他继续道:“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诸君正是秋华棠叶,风华正茂,大丈夫何不趁此大好光阴赢取马上功名。即便不成,折戟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枉我等来这世上慷慨走上一遭。” 众将听罢,热血沸腾,齐齐振臂高呼:“愿为都督效死!” “好!”高见虎喜道,随即向堂外高呼一声:“酒来”。 数名军士端着圆盘,内置酒爵,走了进来,并将其一一分给众人。 高见虎酒爵在手,环敬众人,“此役已倾我松前北师大军全力,我国国运亦在此一战,请诸君千万小心。饮罢此杯之后,大军即时起征,本督祝各位马到成功。来,请!” (五十六)站左边站右边 “昇阳城东西长二百五十步,南北宽二百二十步,问周长几何?” 蒙甲班上午第四节算学课刚刚开始,数学老师洪刍在黑板上写好例题,转身问诸生:“谁上来做这道题?” 洪刍今年三十岁,生得又瘦又高,他原本是在原拂乡办学堂里教书,后来被杨继擀挖角到了日升学堂。 眼见着学生们纷纷举手要求作答,他便伸出手去,指着一名学生道:“你来。” 那名同学被先生点了出来,离开座位向着讲台走了不过两步,忽听“啪”的一声,教室的门猛地一下被推开。 傅広风一般地冲了进来,目光在室内略一扫视,抢到傅鸢桌前用左手抓起了她,右手又提起了傅欢,象老鹰抓小鸡般提着,转身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站住!”洪刍又惊又怒,大声喝止着追了出去。堂上的学生们眼见发生了这种怪事,都惊得呆住了。 只过了一会,却见洪刍慌慌张张地转了回来,并招呼着学生们马上去操场里集合,准备回家。 放学了?居然会有这种好事!学生们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开始收拾书本、纸笔和书包等学具。 “不要收拾了,赶紧出门!” 洪刍一面喝止学生不要清理书包了,一面抢下了数名不听话学生的手中之物,忙不叠地将他们往外推。等到他将所有的学生都赶到外面时,操场里已经站满了人。 阿图一个人牛高马大地站在一群蒙丙班的小花朵、小土豆、小萝卜头、小讨厌虫之间,显得异常地突兀。又四下一望,竟然没瞧见一名傅家的子弟。 适才傅博来班上敲门,在门口与章涵小声地说了几句后,章涵就让他带走了同班的傅闻与傅合。看来,所有的傅家子弟都是以这种方式被带走了。 “定是发生了要紧的事。”他暗自思量。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这可猜不到。 春风正拂,阳光和熙,院内的樱花树上已打起了一串串的花苞,过不了几日便会是满院的淡紫与粉红挂满枝头。 杨继擀站在一众学生的前面,紧皱着眉头,面色沉穆,比平时还严峻十分。就在一刻之前,他接到了傅兖的传话,说松前国的军队正向着这边行军,让他赶紧疏散学生。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尽量让他们回家。 他还没开口,耳中就听到一阵哭声。几位先生带着他们夫人、孩子们脚高脚低地从松墨院赶了过来,婴儿的号哭声伴随着女人的低泣显得份外地刺耳,且让人感到莫名的惊慌。这几名老师都是学堂从外地聘来的,随身带着家人,平时都是住在松墨院里。家眷里除了他们的夫人外,另有三个学龄前的孩子与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一名怀抱着婴儿的夫人或许知道了什么小道消息,边走边哭,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引得学生们侧目。她的夫君先生在一旁连连低声相劝,也是无济于事。其它的几位夫人要坚强些,不过坚强也是相对的。她们虽然没哭,但苍白的面色与惊慌的表情足以表达了她们此刻的心态。 看到如此的情形,再钝的人也猜了一定有某种特别的事情即将要发生,学生们开始小声议论了起来。 “苏先生。” 一想到她,阿图心中莫名其妙地慌张了起来,随后用眼睛在人群里找到了她。 还好,她正行走在学生群里,给学生们整理着队列,还不时地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安慰。于是他放心了,她没有害怕。 或许是有了某种感应,她忽然转过头来,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便回报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肃静,肃静!城里的学生都站到左边来,其他学生站右边!”杨继擀脸一板,平时的威严更是加码到了十二分的劲头。 杨山长语音刚落,苏湄就立即大声喊道:“赵图去右边!” 阿图本是向左边迈了一步,但听到苏湄这句话,再看她正对着自己打手势示意他去右边,便即刻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杨继擀眼见阿图在苏湄的指使下更换了队列,但并未出声阻止,也是默认了让他站去右边。 很快,学生分成了两个团体。 “城里的子弟先出去,外面有人等着你们!出去后跟他们走。”杨继擀指着左边打头的那名女生说:“一个个地走,不要慌!”。 很快,左边的学生就全数走出了学堂。学堂外,十几辆大车正停在路边等着他们,在二十来名军士的安排下,他们统统都上了车。随后,大车就载着这些子弟们向着昇阳城跑去。 “剩下的同学跟我去镇上。到了镇上,有家的同学各自回家。家不在镇上的同学,跟着本山长。”杨继擀说完就把手一挥,喝道:“出发!” 这批队伍走出了学堂,刚行了不到半里,就听到从远处传来了零散的枪声。一些年龄稍大的同学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 “不许相互说话,违者逐出学堂!”一个学生刚想开口问话,却被杨继擀厉声呵斥了一句。那名学生被他一吓,顿时闭住了嘴巴,不敢再开口,只是随着队伍快走。 阿图也凑到了苏湄的身边,正准备开口询问一声。她用手指在嘴边一竖,口中一嘘,便阻止了他。 学堂离镇子有六七里路。城中来人给学堂留下四辆马车,载着先生们的家眷与一些年龄实在是幼小的学生。马车当头,带领着学生们沿着野芷湖畔大路向着镇子进发。 春风掠过田野,翻动着起伏的麦苗,又在林梢处拨拉出阵阵哗啦啦的响。若是在平日,这真是个郊游的好天气。 大队人马走出两里,十数声枪响便在东南面划破了天空的宁静。顿别镇便是在那个方向,这阵枪声堵住了他们回镇子的路。 杨继擀只得临时更改行程,全部人车转头前往海边。海边距此三里,离日升城与镇子都是五、六里远,若是战事发生,海边应该还算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五十七)兵临城下 蓝衣蓝甲的军人由西南的山间蜂拥而出,绵延数里,人滚势涛。 兵临城下,敌军打破了行军时的静默,展开旌旗,擂起金鼓,人叱马鸣,鼎沸的声音携着无形的压迫直奔城头。 长缨当手,银甲裹体,傅莼立在南门城头。向下放眼望去,但见蓝色的人流在城外的旷野里翻滚,形成一股股人与马的潮流,围向昇阳城,如海浪冲礁。 眼见着一队一百多人的蓝衣骑兵远远避开了火炮的射程,绕了一个圆弧向着东门而去,她暗喊一声“不好!”身形立动,飞一般地顺着城墙赶往西门,猩红的披风在身后扑扑作响。 等她刚刚来到东门,最后一辆运送子弟的马车恰好驶入城门。镶铁的木门“轰当”一声,将入城的学生们与危险暂时隔绝。 城头上的铜钟一直在“咣咣”地敲响着,这是昇阳城面临危机时所发出的征召府兵的急令。大多数府兵已陆陆续续地从城外的镇子、田舍、村庄或者山沟里赶到了城里,但松前军已切断了东门与南门与外界的联络,不知他们会不会继续封锁西门与北门。 门内早就集聚了一群老者与妇人,被几名军士用长枪拦在一旁。见到大门关闭,军士们便收起枪械,让开道路。人群即刻发了呐喊,向着马车蜂拥而上,口中喊着儿女孙的名字。 一张张年幼或年少的脸下得车来,带着惊惶或泪痕奔向亲人的怀抱,破啼为安。 傅樱一个人站在城墙角,目光只在下车的人流中寻觅。她早就入了城,却是不愿就此离去,而要等着看到一个人平安地回城。她的目光由左至右,扫过每一个下车人的脸,却没有见到他。再自右而左,仍是如此。 急切之下,她拦住了一名随着车队入城的队正问:“赵图呢?” “禀二小姐,他跟着杨山长走了。”队正回答。 “哦。”傅樱眼露迷惘,失魂落魄地转身黯然离去。 傅莼在城墙上真切地听着他们的对答,不禁银牙暗咬。这个贪心并狡猾的家伙,一定是感觉了危险将近,就独自逃跑,抛弃了作为一名亲兵的职责。他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勾走了自己侄女的魂,让她为着他牵肠挂肚。 傅恒右手提剑,左手揽起长衫的下角,流着热汗在城上四处奔走。事到危急关头,儒雅的长衫成为了一种负担,逍遥的羽扇也不如铁剑能弹压人心。 “上弹,上弹。每人三枪,均要上弹!” 土垣的兵道上,一名嗓门洪亮的军官正沿着垛口大声喊叫着,随行的一队士兵每人身上都挂着十来枝火枪,并将它们分派给守在墙上的军士。 万幸的是,傅兖向上海商人所订购的一百枝燧发火枪上个月已经到港。燧发火枪的射速超过传统火绳枪一倍,一百名火枪兵抵得上两百人,这是昇阳城目前防守的重要依仗。但仅是这些新式火枪仍然是不够的,他又将所有的库存火绳枪运来墙头,一人三枪,起码敌人在冲锋之时要蒙受泼水般的弹雨。 傅兖站在南门城头,按剑而立,虽面色平静如水,但实际上却是思绪混乱,只觉万策难行。 上午,山中的猎户毛二跌跌撞撞地跑来城里报信,说他亲眼见身着蓝衣的松前国军队正在向着顿别进军。他闻讯大吃一惊,一边让佐藤取派出武忍与探马,一边开始收拢城外的人手安排防御的。 佐藤取是佐藤家家主,封邑在昇阳城北部的山中,领地内有民一百多户,也是佐藤家训练武忍的基地。佐藤家历来管理者顿别的武忍组与探马队,一向都尽职尽责,从无过失。只是这次大军远征旭川,佐藤织奉命带去了部份的武忍与探马。如此一来,中川至松音一带会形成了一个消息的真空地带。 忍者有武忍、秘忍、智忍、阴忍、体忍等多种分类法。佐藤家的忍者主要是武忍,就是指兼备忍术与武技的武士,其本质上更接近于武士。 不到一个小时,佐藤取的武忍就回来禀报,说毛二的消息确实,数千松前军正在向着昇阳城行军。 此时,绝大多的府兵都随着傅异去了旭川,顿别只留有一营步兵与一营炮兵,而且还分散在顿别各处。留在城内的府兵原本通共只有八十来人,后来又赶紧收拢了一些城外的府兵,这才凑足了一百八十人,还有四十来名的府兵或是因为住得离城太远,或者是因为去了外地,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始终没有出现。 唯一的可以临时增加的兵源就是奴兵,这些外籍奴兵都受过良好的训练,虽然其中的一百多人已经随着重骑前去了旭川,但顿别各地还零散分布着另外一百多人。经过数小时地紧急征召,便有六十来名奴民入了城。 这样一来,整个城内可用的府兵与奴兵合计达到了二百四十几人。 目光越过城墙,傅兖看到女医师颜明真正带着几名医馆的男女医师或助手前来。她身上背着个大药箱,其他的人抬着担架,步履匆匆。 颜明真祖辈三代在顿别开堂行医,自小就深受医学熏陶。十七岁那年远去大宋读医学院,只一年就读完了三年的预科。四年后毕业,成为了大医师鲁未己的内弟子,同年嫁给一位年轻的大学先生为妻。三年后,先生因研制炸药而不幸罹难。伤心之下,她一人回到了故乡顿别,在这里开堂行医,黯然独居。 如今,整个顿别,甚至是整个北见国都恐怕没有比她医术更高明之人。有她在此,大战降临之时多少地会有些助益,起码可以安慰人心。 一群奴兵正在几名什长、伍长的带领下上了城头,因为常年牧马或耕田的缘故,个个都是身粗体壮。虽然傅家很小心地不教给他们太多的搏击之术,但火枪他们是有演练的,而且在府兵每两日一练的熏陶下,多少也耳闻目睹地学了点本事。 傅兖自诩凭日待这些奴民相当地宽厚,奴兵身上所着的与府兵们同样的皮甲就是明证。不少附庸也象顿别一样使用奴兵,但肯花钱给他们配上防护的恐怕就傅氏一家了。可即便是如此,在这种危亡的时刻,一点小小的恩惠能依仗吗? 而眼观对手,应该是来了三所的兵马,约计三千五百人以上。 一比十四。暴风雨已然来临,昇阳城能扛过雷霆的怒击吗? (五十八)松前军的试阵 南门外的敌兵已列好阵型。十数门火炮推到阵前,黑森森的炮口朝向着城墙这边。火炮之后便是步兵队列,骑兵队则分列两侧。 十数骑正打阵后绕过步兵队向前方跑来,其中一名骑士手持一面长条形的将旗,青黑的底子上三枚白色铜钱呈品字型排立。 “深川高家?”一个名字忽然就在傅兖的心中一阵突腾:“高见虎?” 黑底三文钱是深川高家的族徽,难道高见虎亲自引兵前来顿别? 俄顷,那队骑兵来到阵前,当先一人身着松前国都统制服的将领,魁梧昂扬。 “不是高见虎。”傅兖暗暗松了口气。只是高见虎的族人,或者是他的弟弟高见知。但不管怎么说,来自深川的高家兵都算得上是松前国的精锐。 “叮”地一声,身旁的傅恒一剑砍在城碟之上,飞溅一串的火星,怒声大喝:“深川兵怎么会来了顿别!” 说罢,伸剑一指,抵住一名黑衣中年男子的胸口,愤然大吼:“佐藤取,你的武忍呢?你的探马呢?他们都死了吗?” 面对着傅恒的责难,佐藤取原本就干瘦苍白的脸更是不带一丝血色,双目却红得几欲流血。 “顿别令,属下该死。。。”佐藤取正要跪倒谢罪,但被傅兖在身旁拉住了胳膊,便拜不下去了。 “四弟,不干他的事。是我将原本派在中川的武忍调去了别处。”傅兖叹息着说。 昇阳城的武忍共有上、下两组,上忍与下忍只是名称,并非指技艺上的差别。顿别的武忍并非一定是留守在顿别,而是被派往去了各个需要的地方。随着傅异率军出旭川,所有上忍组成员均被召回随军出征,但下忍组仍是留在自己的岗位上。令傅恒不明白的是:中川及松音一线,不但有傅家派出的上忍,也有下忍,既然下忍没有撤回,佐藤取不应该对敌军的行动毫无察觉。 “调去了别处?”傅恒大吃一惊。不过他心中明白,此时不是问调去了哪里的时候,傅兖这么做自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 战争突发,不仅城内缺兵少将,就连城外的土地之上,壕沟、竹刺、鹿角等等障碍之物也一应来不及布置。 城墙之上,火炮与火枪兵各就位置,趴在垛雉旁的豁缺之上,调校好了准头,准备随时放射。城内的妇人们也在千叶的领头下,向着城头运送油罐、檑木与石头。 人心可战。只是城外有数千人马,多于己方十数倍,任谁心中仔细思量一下,都会是头皮发麻。 高见知立马在战阵前端,蓝衣金甲,头戴枪盔,两侧铁翅护耳,身边数名将领护拥。 “顿别铁骑!” 他马鞭凌空一记虚击,随即笑出声来。如今的昇阳城上,正门城头只有寥寥兵影,不到百人,探马来报东门亦是如此,至于西北门就根本看不到几个人了。 高见虎,他的哥哥,一个花招就让北见国的那些傻瓜把此地的兵都给调走了,取此城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昨日凌晨,全军便从松音出发,经过昼夜行军,于上午十点抵达顿别,为的就是要打昇阳城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他的两门八斤重炮因为过于沉重还来不及赶到,但他有三千五百将士,十六门六斤与四斤野战炮,当可攻下此城。 “传令。炮队前移,准备攻城。”高见虎发出将令,踌躇满志。 轰隆隆的巨响,南门城墙之上的六门直炮与两门曲炮开始轰鸣,对着敌方前移的炮阵发射实心以及开花弹,在敌阵中掀起阵阵尘土与滚烟。升阳城的十六门炮中有八门四斤直炮、四门八斤曲炮和四门老式射石炮,前两者射程都是三百五十步左右,后者射程只有几十步。南门这边放了五门直炮,两门曲炮,东门放了三门直炮与两门曲炮,其它两门则是各放了两门老式射石炮。 “打中了!” 连续发射两轮后,一阵欢呼声响起,城头鼓噪声一片,三百余步外的敌方炮阵已折炮一门。被打中的火炮被震落车架,滚倒在地,数名炮手横尸当场。 在这个时代,火炮要想打中敌方炮阵,多半是要凭运气。顿别军运气不错,前两轮就摧毁了对方一门四斤炮。敌炮阵并未因为这点挫折而稍稍后挫,仍然是在三百步的距离上布好了一字阵型,开始向着昇阳城发射实心弹,目地就是要摧毁城门与土垣上的立墙。 更加剧烈的轰鸣声开始响起,敌阵十五门炮开始发射。 球形的实心铁弹脱离烟雾的炮口,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嗙”地一声在立墙上撞出震耳欲聋地巨响。 “六妹,小心!”傅兖将傅莼一拉,即刻卧倒。几步外的立墙在实心弹的冲击下,碎裂了一个破口,散射地碎石在两人的身上落下不少。 硝烟过后,傅莼站起,再次傲立城头。傅兖心中感叹:可惜,生错个女儿身! 第一轮齐射,实心弹便在一尺厚的立墙上打了几个深凹,城门也中了一发炮弹,开了道大裂缝,大门一阵“嗡嗡”地摇晃。 第二轮齐射,实心弹又在城门上打了两个裂口,立墙也有一处倒塌。 城头的七门炮不住地轰鸣,由城上往城外开炮的确是占据了优势,可实心弹打中的机会实在渺茫,开花弹还有点想头,但也及不可靠。除非敌军再靠近些,二百步上下就可以发射霰弹了,那样一扫就是一大片。 如此,火炮互射了半个小时,松前军损失了两门火炮,还有两门火炮各被开花弹打死了几名炮手,火炮却没有损失。昇阳城立墙虽然倒塌了数处但威胁不大,毕竟土垣也有两丈之高,加上与平地的两丈落差,就是四丈。城门虽然被射穿了七、八个洞,但仍然是摇摇晃晃地不倒。六斤与四斤火炮的特点就是轻便,后者五百多斤,前者不到千斤,二至四匹马就可以拉着到处跑,但威力有限,对着步骑野战还是不错,用来攻城就有些勉强。 “都统大人,对方火炮虽少,但训练有素,准头也佳。是不是把咱们的火炮撤回来,等重炮到来再。。。”高见知身边的参军小声建议。 高见知点头,道:“传令。炮阵撤回,步兵准备!” “都统大人。。。”参军心下一急,连忙劝阻。敌城门与城墙均是损失不大,此刻强攻虽然最终破城无疑,但会遭受不小的损失。 高见知一抬手,阻止了他说下去,沉声道:“只是试试阵,看看对方的火力。” (五十九)领背三字经 蔚蓝的天和海,清爽宜人的风,海边还有一片小小的绿树林。 杨继擀带着他们进入树林,在几个大树之间的空地上围坐成一个大圈,年幼的坐在内圈,年长的坐在外圈。 “同学们,”杨继擀立到圈心,环视一周,然后高声说道:“今天,我们大家离开学校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北见国和松前国之间发生了战争。” “战争并不可怕。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都很安全,不需要担心。大家在这里呆上一阵之后,你们的父母就会来接你们回家。现在大家都安心地休息吧。” 他刚一说完,远处就突然传来了一阵炮火的轰鸣,如雷声滚滚,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八十来名学生一下子慌了。有的神魂顿失,瘫坐于地;有的惊惶失措,起身就要向外跑;有的抓住了他人的胳膊衣衫,口中狂叫;还有年幼的尿了裤子,哇哇直哭。。。整个场地一片混乱。 十来名老师见大势不好,统统地围在了队伍的外围,将冲出来的学生赶回圈子,口里大声的喝骂,对于不听话者张开巴掌就扇耳光。 如此,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这次骚动。不过,炮声还在继续鸣响着,还加上了炒豆子般的枪声,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些学生们还会再一次地暴走。 杨继擀铁青着脸四下走动着,用大声的喝斥来弹压着这些孩子们,到后来却是因体虚而气喘如牛。此刻,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但陡然间除了拿出师长的威严,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安抚人心。 “山长。。。”苏湄从一旁凑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杨继擀点了点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了一遍后,运足了胸中气息,全力喝道:“上课了!” 他的威信摆在那里,这一声就立刻把大家给镇住了。学生们本就是以读书为天职,被他大喝了一声,不少人都产生了要上课的错觉,那种恐惧的心理一下子就被冲淡了好多,都拿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等他发话。 “赵图,你站出来领背三字经,大声点。” 杨继擀刚才本来想找几个得意弟子出来领背的,不料这几个人包括袁重,个个都是面如土色,惊惶不定。只有赵图在那里“沉思”,神情还算镇定。 城里城外都有让自己记挂的人,任何一边都是难以取舍,但现在既然身在城外,心就早飘去了城中。心里着实是乱得很,只到杨继擀喊了第二遍,阿图才醒过神来,走到圈中开始背诵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的中气很足,居然隐隐地压住了远处的枪炮声。 这股经文清楚地传到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渐渐地安抚了他们紧张的心。每每在关键的时刻,如果有一个领头的人,带着大家做一件共同的事情,那么团体的力量将会把勇气传导给每一个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有不少学生跟着背了起来。初时他们结结巴巴,语音断续。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渐渐的,更多的学生跟着背了起来,他们受到了前者的鼓舞,逐渐地减弱了内心的惶恐。 “曰江河,曰淮济。此四渎,水之纪。。。”又渐渐的,一大半的学生跟着背了起来。这时很多学生已理顺了胸中的气息,将平时熟记的经义用自己的声音大声发了出去。 “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 不知何时,炮声不知不觉地停止了。 天地间恢复了安宁,只回响着学生们诵书的声音。受此鼓舞,所有的学生都加入了背诵的行列,甚至是那些刚才还在啼哭的孩子。 圣贤之说,童稚之声。这股合诵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即便是枪炮声也不能将它掩盖。用信念来压制心中的恐惧,用自己的声音来抵抗外界的威胁,人的精神在被激发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意乎寻常的力量。 阿图站在同学们的面前,口中背诵着,一股感动渐渐地充斥了心胸。今天,他从两位先生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智慧,那就是镇定。 ※※※ 两名蓝色军衣的斥候正骑在马上,立在土路边默默地看着他们这群人。 好些学生开始停止背诵,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杨继擀大怒,挥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一名学生的头上,吓得所有停下来的学生又继续背了起来。 两名斥候见如此情形,便留下了一人继续在原地监视,另一骑则打马折返。 三字经背完,在杨继擀的示意下,阿图继续领背千字文。这时,一队蓝衣骑兵打马呼啸而来,扬起一片尘土。 十来匹健马在林外嘎然而止,一名三十来岁的军官跳下马,身后跟着几个兵,快步走入林子来到众人身前。军官眼光四处略一游移,最后落到杨继擀面上,便展开笑容,上前行过一个军礼后问道:“请问先生,这些学生是否日升学堂的学员?” 杨继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说:“正是。” 军官继续说:“在下村上房家,是这屯骑兵的队正,想必先生就是日升学堂的杨山长了。” 杨继擀摸着颌下黑白斑杂的短须道:“老夫正是杨继擀,请问队正有何指教?” 村上房家一报拳:“不敢。在下奉命来拿昇阳城的子弟学员,请山长行个方便。”。 “哈哈哈。。。”杨继擀仰天长笑,笑得村上房家一阵莫名其妙。半晌,杨继擀方才止住笑声,凛然问:“请便。但假如不是昇阳城的子弟,贵军要不要拿?” “如是本地寻常人家子弟,我军会在镇上贴出告示,让这些学生的家长领其回家。”村上房家听说“请便”二字便是心头一喜。 “好。那我告诉你村上队正,这里一个昇阳城子弟都没有,他们已全部返回了城里。现在就请队正去镇上通知这些学生的父母来接他们回家吧。”杨继擀目光里露出了几分嘲讽。 村上房家一愣之后说:“怎么可能,杨山长不要诳我。” “我杨继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队正要是不信,老夫也是无法。”杨继擀冷笑,然后转过了身子,给他了个不理不睬。 村上房家沉默了一阵,便说:“既然山长如此说法,在下焉能不信。我这就去镇上通知这些学生的家长来接他们回家。” 他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且慢!”杨继擀出声阻止。 “山长有何吩咐?”村上房家转身问。 “我的学生年纪小,恐怕经不起饥渴。” 村上房家心中有些恼火,这名杨山长不但丝毫不给予配合,反而还提要求。但他再看一眼学生,只见里面有些孩子还实是年幼,正拿着可怜巴巴的眼神望过来,心下不禁一叹。这是军队与军队的战争,也许和军属有关,但和平民无关,更和孩子们无关。 于是,他收敛起不快,郑重地说:“山长少安。容在下些许时间准备干粮、食水,一定让山长满意。” “那就有劳队正了。” 于是,村上房家对着杨继擀说声“告辞”,唤过那两名先来的骑兵斥候吩咐了几句后,便带着后来的骑兵队打马走了,而那两名先来的斥候仍是留守在了学生们的身边。 (六十)小狗尿尿 昇阳城那边的枪炮声再也没有响起,也许是城被攻克了,也许是松前国的士兵停止了进攻。 阿图站在树林的边缘,向着昇阳城的方向望着,可惜前方是一片环绕着野芷湖的树林,什么都看不到。 城里有好些他所记挂的人,有他的朋友阿晃、木吉、丁一、比比洛夫等等,还有傅家的那些人。那个叫傅喆的老头对他可真好,得知他饭量大后,就特地让千叶吩咐了管事,每月发放双份饭牌;傅兖容许了他每日只干半天的活,也不扣工钱;过节时,千叶还让小清给他送来了许多的果点零食;那个老爱红脸的傅樱,每每看到他都要羞羞答答说上几句话。。。 对了,还有多娜。她常常会在城中遇到他,一个双关的眼神或一句挑逗的言语往往就惹得他心神荡漾,可每每当他想到应该做点什么的时候,她却哈哈地笑着跑开,扔下一句“傻瓜。” 最后就是那个她,他总会想起在那个风雪的日夜里,她昏迷着闭着双眼,憔悴而无助的模样儿,惹人心疼。来了顿别七、八个月,这些人已然融入了到了他的生活里,不可或缺。 “一定得把他们救出来。”他定下主意,一拳捶到树上,震得树身连连摇晃。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到了树林外的道路上。 车上装了满满的两筐馒头与锅巴,一盆咸菜,还有一大桶酱汤,三十来个空碗。赶车的军士说,这本是士兵的午饭,但队正说了先给学生们送来。 战争若是没有越过道义的底线,便连敌兵也不是那么可恨了,这个村上房家很不错,阿图倒有些喜欢他了。 这里看似安全了,但昇阳城的人们呢? 双拳大小的雪白馒头,焦黄里带着些黑灰色的咸锅巴,撒了葱花的酱汤连同惊惶后的庆幸撩起了大家的食欲,学生与老师们排着队领了吃食后纷纷大嚼起来。 “赵图。”苏湄坐在数步外的一棵树下招了招手。 先生有命,他兜着衣襟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衣襟里,白花花的馒头堆成了山。 “你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在想些什么?”苏湄问。她正在嚼着一块锅巴,雪白的牙齿将脆硬咬碎,象老鼠啃食一般咯吱作响。 “他们抓牧场的子弟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拿来做人质?”他啃着馒头问。 “对。若是城里的军士见亲人被捉,定然无心抵抗。” “先生和山长是不是早就知道留在城外一定没事?” 苏湄点头说:“不错。诸侯打仗只是略地,一般不伤及平民。” “那城里的人呢?” 她放下嘴边的锅巴,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最终说:“我不知道。” “那顿别介一家呢?如果被他们抓到了,会杀了他们吗?”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着,眼眶内一下子就带了些湿润。想到那些城里面的孩子,她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好象要哭了,他感到心疼了,便说:“你不要哭啊,晚上我去救他们就是了。” 这小子,居然这么会吹牛,能从几千敌兵手里救人? 苏湄忍不住笑了,结果这一笑,刚才忍住的眼泪却也流了下来,便慌忙用袖子去擦。 “又哭又笑,小狗尿尿。” 城里的孩子常常这么说,他脱口而出,刚说完就后悔了,毕竟她是自己先生。 “赵图,你这混蛋。”苏湄红着脸狠狠地骂了一声。骂完后又连忙瞧瞧四周,看有没有别人听到。 。。。。。。 吃完了午饭,杨继擀安排大家躺下来休息。大多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小的,走了那么远的路,背了那么久的书,加上紧张的心情松懈了下来,倒头就睡着了。 苏湄背倚着大树准备休憩一下,忽见阿图在她身边一躺,那架势似乎是要跟她睡个头并头,心头不由大急。心想这少年如今在语言上是没什么大问题了,但礼仪还是欠了太多,自己虽然是他的老师,但总还是个年轻女子,他虽然是学生,但毕竟已经是几乎长成了的少年男子了。 她连忙喝止住了他,指着远远的一块地方,示意他去那边睡。阿图愣了一下,才很不情愿的移开了两步,然后倒下就睡,随即便不动了。这两步也似乎有点近,苏湄本想喊他睡远点,但见他似乎已睡着了,也就算了。 她再次躺了下来,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所念及的“年轻女子”、“少年男子”的问题,心里突突地跳了一阵。她今年二十一了,别的女子这个时候早就嫁了人,恐怕连孩子都有几个了,而她却是因为要读书,一直都没肯谈婚论嫁。 她是苏州人,前年从京都大学经史学院毕业后就参加了博学士的考试,准备继续攻读博学士学位。只是家里人认为她年纪渐大,若要继续读书,得先回老家与父母选定的夫婿成婚,并认为她最好是不要再读了,女人相夫教子最好,书读得太多也是没用的。她不从,家里就断绝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以此相逼。 不久,博学士考试的结果下来,她被本校的经史博学院所录取。她靠着一点积蓄勉强读完了第一学期,便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而家里的供给却是半年多前就已经中止了。 经史博学院强手林立,她的成绩虽好,但尚不足申请全额奖学金。又不服自己的人生就这么平淡的收场,正好看到学校贴着张告示说北疆虾夷有个学堂招人,对于京都大学这样顶级名校毕业的老师,包吃包住,肯出每学期八十贯的高薪。 她与学校协商,经过一名校董的担保,校方同意保留她的博学院学籍两年。在获得了这个结果后,她便来了这里任职。她计算好了,自己只要在这里教上两年的书,所获的薪俸省着点用就可以支撑到她读完三年的博学院课程了。 想起往事,她反而睡不着了,转个头却发现赵图正盯着这边看。他不光在看,眼睛还在不停地在她身上游移着,从胸部到腰部再到腿上,然后再退回来,周而复始。 “这死小子,原来是装睡啊!”苏湄心中又气又恼。这还是自己的学生吗?这是学生的尊师之道吗? 苏湄刚待训他,他却猛然醒悟到她已经转过头来,便旋风般地转过身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六十一)大通旅店 阿图装模作样地睡了好一会,没听到苏湄那边有什么响动,估计着她也差不多睡着了。悄无声息地翻过身子去一看,只见两道杀死人的冰冷目光扫了过来,顿时打了了激灵,赶紧又掉转了回去装睡。 这样,几乎一个钟头,他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累得四肢发麻。 到了下午,村上房家又回来了,不过这次他带来了大批的人。村上房家的到来终于把阿图给解救了,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装腔作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斜着眼一瞟苏湄,却见她早已经向着来人迎了过去,留给他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这批人都是学生们的家长,刚来到这里,就开始哭着喊着,“阿三”、“小毛”、“儿啊”地乱叫,有的还带着泪眼婆娑。 中午的时候,松前国士兵在镇子里贴了通告,让学生的家长先在镇子上集中,然后一起去海边领孩子回家。 家长们一拥而上,纷纷跑上前去各自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手中乱翻着孩子身上的衣服,眼里不停的查看孩子身上有无伤痕缺损的,口里嘘寒问暖的说个不住,尽是关切爱抚之词。 临走的时候。这些人还纷纷向村上房家道谢,大赞松前国是仁义之国,松前兵是仁义之兵,把村上房家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这样,下午共来了两拨家长,接走了所有的学生。现在除了老师与家眷,就只剩阿图一个学生了。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没有家长来接?”村上房家对着他厉声喝道,同时将腰间的刀柄拉出数分,更添一层威势。 杨继擀站前来,用单薄的身子将他遮幕,好言道:“他叫赵图,是名孤儿。在学堂里读书,也在学堂里打杂。”再补充一句:“所有昇阳城的子弟都已经回城了,他不是城中之人。” 村上房家盯着阿图上下打量一阵,只见他穿着佣工的衣服,不像其它的学生都穿着学生服,也就信了杨继擀的话。再说,上面所最看重的是傅家的子弟,傅家子弟的特征军中刚才已派人前来告诉他了,这人显然不是。即便他是昇阳城的子弟,就这么一个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哗”的一声,腰刀入鞘,春风又回到了村上房家的脸上:“山长,我军在镇上的客栈租用了几间客房,各位先生与家属们要不就在那里委屈两日吧。” 取下顿别只是时间问题,将来松前国还要于此设置治所,管理土地,象日升学堂的这帮先生们是一定要笼络好的。 既然还要“委屈两日”,就说明昇阳城现在还没被攻下来。 杨继擀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便道:“既然如此,就麻烦贵军了。” 一行人开始缓缓地向着顿别镇出发。阿图看到苏湄手里拧着个布袋,里面装着还没吃完的馒头锅巴,腆着脸要伸手去接过来,却被她冷着脸将手臂一个横移给拒绝了。 讨了个没趣,他只好闷头闷脑地走在她身旁,心中暗思对策:怎么样才能让这位美人儿先生消掉怒气,不要再恼自己了。 大约半个钟头,村上房家便带着他们来到了顿别镇上,耳闻目睹的就是一片的萧落。虽然松前兵并没有在镇上做任何坏事,但总是敌军。敌军一来,大街上就一片空寂,家家店铺都是闭门谢客,镇上的居民也都是守户不出,只有一些蓝衣松前国士兵稀稀落落地沿街站着,总算是聚集了点人气。 松强国已经顺手取下了北见国在顿别象征性的官府乡治所,里面的官僚早就跑得不知去向,只得空院一个。乡治所最重要的职能就是司法,虽然顿别已经分封给了傅家,但司法权却是分立的。顿别的居民,若是有了官司并非是去昇阳城,当然昇阳城也有调节的职责,但归根到底,只有乡治所的裁决才是最终有效的。 顿别镇南面沿海的大路通往枝幸,高见虎在这里放了三百人,修筑了工事,以防南面有援兵前来。 大家要住的客栈就在这顿别大街之上,名叫“大通旅店”。大通旅店没有关门,不知究竟是因为店主的胆大还是因为松前国逼着他们敞开大门做生意。 村上房家带着众人进去后,店小二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随后就给众人安排了房间。给杨继擀和苏湄安排的是后院上房每人一间,其它有家眷的老师是每家一间,无家眷的则是两人一间。阿图既然只是名雇工,就享受不得老师的待遇,村上房家随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前楼的通铺。 安排完了,村上房家告辞,各人自行回房。杨继擀在叮嘱了阿图不要走出客栈之后,也回房休息。他今日忙了一天,也是累得很了。 阿图走进通铺大房,只见房内沿着墙有两排大炕。小二领着他到了其中的一个位置,指着那里告诉他这就是他的铺位。 此时房间内已有了六、七位入住的客人。三位客人正坐在炕头上相互说着话,还有几人正在炕上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得天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汗的味道,还夹杂着酸菜味、旱烟味、臭脚丫味等等不表。 阿图皱了皱眉,伸手拉过那床薄被一抖,只见一只蟑螂从被子里落到了地上,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溜走了。 好在阿图从来不曾歧视过任何一种生物,他对蟑螂事先不经同意就占用了他的被子也毫无异议。于是他除了鞋,上了床,盖上被子就呼呼啦啦地睡了一觉。 这觉一直睡到小二来喊他吃晚饭。晚饭是杨继擀以学堂的经费定的包桌,学堂的人热热闹闹地坐了满满的四个大桌。 店内除了他们,大概还有七、八桌,二十来位客人也在吃饭,听他们说话大多都是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场突来的战事。 菜肴不错,六菜一汤,份量都是大盆海碗的,阿图分到与苏湄同坐一桌。 饭席中,苏湄一直沉默不语,等到他稀里呼噜地吃完三碗时,却忽然道:“赵图,晚饭后照常上课。” (六十二)弟子职 “跪下!” 苏湄的房在后院的二楼。阿图刚推开苏湄的房门,就听到了这声师命。 苏湄这间房和他那个通铺是在是天差地远,算得上窗明几净,墙上还挂了几张不值钱的字画。她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对着门口,一脸寒霜。 这个弟子今天先是用戏虐的言语开她的玩笑;后来她让他睡得远远的,他也装睡不听;接着又是那么肆无忌惮地吃她的豆腐。她觉得阿图没把她当先生看,言行举止里缺少尊师的分寸,因此需要好好地敲打。 “怎么,难道先生的话也不听了。”看到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她心中就更加地气了。 “是!”他应了一声,这个时代的人很尊师重道,老师说的话,学生是万万违背不得的。 阿图终于跪了下去,不过他多余的举动把苏湄气了个半死,因为他在跪下之前拿了另外一张椅子上的软垫铺到了地板上。 苏湄厉声喝问:“你懂尊师之道吗?” 不得了,发威了!心中一阵忐忑,阿图喃喃地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娘。。。”边说边偷偷地眊她一眼,心想:“你也想做我妈?我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 按旅行星的算法,他今年满十七岁了,折合地球上的年纪就是一百七十岁。 苏湄一听这“终身为娘”,心中虽忍俊不禁,但面子上还是忍住。 她其实是很爱笑的,每每一个小小的笑话就可以让她笑个不停,所以她有时会怀疑自己当老师是不是真的有威信。 不过她这回挺住了,仍是板着脸,严厉地说:“你打海外来,自幼不知礼节,我也不来怪你。今天我教你‘弟子职’,从今日起,你要对我紧守这弟子的礼节,不可将我与傅萱、傅樱这样的同学同等看待。需知她们是你的同学,是同辈,而我是你的师长,是长辈。” 她罚他一是因为他今天的无礼,二是因为他往日对她的态度也甚为放肆。这些年纪稍大的男学生正处于则慕少艾的年纪,对于象她这样,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女先生总是多多少少会带着点仰慕的心理。特别是有几名中四、中五班内稍大的学生还给她起了个“天下第一美先生”的绰号。 别的同学还罢了,也就是私下说说而已,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但赵图尤其嚣张,特别是晚上补习的时候,那眼光时而会有点直勾勾的味道,让她觉得心中很不安。 “是,学生记住了。” 回答听起来似乎还算诚恳。“谁让你起来了,跪着学。”眼看着他似乎要站起身来,苏湄开口喝止,说完就伸手递给他一张纸。 阿图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抬头三个字稍大---《弟子职》。 “你先念一遍吧” “是。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温恭自虚,所受是极。见善从之,闻义则服。温柔孝悌。毋骄恃力。。。先生既息,各就其友,相切相磋,各长其仪。周则复始,是谓弟子之纪。” 在请教了几个生字后,阿图读完了这篇文章。 苏湄端坐于椅子上,面沉如水,摆出了杨山长般的威严:“其中意思你可明白?” “懂的很多,不懂的也很多。” 哦!眼前恰好是两处凸起。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正好和她的胸部平行,眼光就情不自禁地在那里一番流连。 “死小鬼!” 苏湄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站起了身子,换到了圆桌旁的凳子上坐着,这下就去到了他的侧面。在这个时候,这小子的目光都要来揩油,她也是服了他,本能地就退让了。 眼见他就要跟着转过身来,她赶紧阻止:“就朝那个方向跪着,不要动。”看他停止了转动,才暗松一口气,说:“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夙兴夜寐,衣带必饬。是什么意思?” “夙是早晨,兴起起床,寐是睡觉,饬是整理。这句话是说早起晚睡,衣服必须保持整齐。” “既拚盥漱,执事有恪,摄衣共盥,先生乃作。这句呢?” “盥是一种洗手的器皿,盥漱指洗漱;恪是谨慎恭敬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起床后,先打扫座位,然后洗漱,做事要谨慎恭敬。备好洗漱用具后,揭开老师的被子,服侍老师起来。。。” 讲到这里,苏湄觉得有些不对,脸上微微一红,说:“这条你不用守了。” 书上说过美人睡觉是“云髻半偏,朦胧惺忪”,又云:“鬓云乱洒,雪胸横舒”,想象着自己伸手揭被,—肌妙肤乍现眼前。。。 他半失望半天真地问:“真的不用守吗?” “不用守了!”苏湄听着他语气似有不甘,不禁怒道。心中同时想这《弟子职》也有些太过时了,自己一位女先生,怎能让男弟子来服侍起床,还揭开被子。如此说来,自己拿《弟子职》来教训他,是不是也是个败笔。 。。。。。。 “三饭二斗,左执虚豆,右执挟匕,周还而贰,这句话呢。。。”“这句话意思是:老师每顿的饭食是三碗饭和二斗酒。弟子左手端着空碗,右手握着箸匙,巡回添加酒饭,用心注意杯碗将空的情况。” “先生的饭量和酒量。。。” 他转头偷看一眼她的腰身,那里很细,小蛮腰盈盈一握,然后就想象着三饭二斗呼啦啦地装了进去。。。于是,肚子就鼓了起来。。。咦,这岂不是象城里那些怀了孩子的妇人。。。呸、呸、呸,先生云英未嫁,怎会怀孩子。哦,但先生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总是会怀孩子的。。。 最重要的问题是:先生会怀谁的孩子?幻想中,他愤怒地拔出了一把刀,守在先生身前,象个大侠般地喝道:“想要。。。得先问问我的刀!” “你运气不错,先生我饭量没那么大,一碗就够了,也不喝酒。所以你不用添饭,也不用添酒,因此这条也不用守了。。。喂!发什么呆?” 。。。。。。 “先生将息,弟子皆起。敬奉枕席,问何所趾。这句呢?” “这句话意思是,老师准备寝息,弟子都应起立服侍。恭敬地捧上枕席,问明老师脚伸何处。” 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闺房逸趣,三处旖旎。。。灯前目与帐中音好理解,但被底足究竟是不是另有它指,难道就那么一只脚,也能算旖旎之一? 既然脚也算是旖旎,那么那些农民下田。。。嗯,这个得再去查查书。。。 苏湄刚解释完便看到他低着头,眼睛在她脚上扫来扫去,便下意识地把长裙角往下一扯,似乎这样就能将脚遮住一样。接着把嘴唇一咬,正待呵斥。 不想他却先开口了,“是不是这条也不用守了?” 她被他抢了话头,那发飙的劲头就忽然消了,只是鼻中“哼”了声,表示认可。 。。。。。。 终于,弟子职解释完了,苏湄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比不得古时,女先生越来越多,这《弟子职》得好好改改,否则太不适用了。 “你记性好,会背了吗?”苏湄对坐在椅子上的阿图问道,讲解到一半,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学生,见他跪了这么久,便饶了他,让他去坐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 “会” 接下来,阿图将弟子职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苏湄满意地点了点,便要说今天的课上完了,让他回去休息。 “今天膝盖跪痛了吧。”临走时,苏湄站在门口带着关切问。 问完这句她心里就后悔了,看来自己还是不太适合做老师,想严厉些都无法持之以恒。 “还好,还好。”阿图咧着嘴傻笑,觉得先生还是很关心自己的。 “嗯。下次再要不守尊师之道,还得跪!” 苏湄说完,气愤地看了看他那张笑脸,心知自己今日的做派只怕要泡汤,便伸手将他推了出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阿图出了苏湄的房门,下到了一楼。当他穿过后院时,发现院子的地上有一堆木工的工具,连同几个还没有做完的柜子、桌子、椅子之类的东西摊了一地。旅店请来了镇上的木匠打制一批家私用具,结果听到了枪响,这些木工连家伙都不要了,一股脑跑回家,闭门不出了。 借着院子内的风灯,他在工具箱里翻看了一阵,找出了个一尺半长的木槌,觉得很符合自己的要求,揣在腰间便走了。 (六十三)傅喆请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由单分双,双变三,三转四,之后越来越密。鼓声领先出场,接着铙、锣、号、唢呐一齐发声。 黄昏入夜的昇阳城,正殿的三楼之上,傅喆开设道坛作法。随阳观的小道们正精神百倍地用力打击着他们的道具,将他们巨大的混响声传送到整个顿别任何一处可以听到的地方。 道场开始,忽然打北面吹来一股怪风,吹得城头黄底黑马大旗啪啦拉地翻腾飞舞,城头的傅兖与傅恒顿时面面相觑,傅莼则喜道:“爹作法请神。这不。神就来了。” 城外的敌兵整个下午未有攻城,而是在东、南两面各立一营,围二阙二。下午三点,神木道人背负双剑,带着一帮武弟子由北门来到城里,说要护着傅喆突围,结果反而被傅喆拉去了开道场请神。 这个爹着实是神得很,平生都没干过什么正经事,除了装神弄鬼,就是画符念咒,屋后还竖了一个大大的炼丹炉,可从来就没练成过任何一种值得一提的丹药。不过也奇怪,傅喆虽然胡闹,平生所行的大事无一不正确,无论是把自己的兄弟们赶跑,还是早早地将家主之位让给傅兖,或是为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选妻妾夫婿,都是准得很,也神得很。 思及至此,傅兖虽然表面上连连摇头,心下却暗暗盼望:“或许爹就真地把神给请来了。” 鼓、钹、铙、锣之声逐渐变得缓和,并且按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敲打,即鼓声先发,半拍之后钹声响起,钹声响起半拍之后铙声又响,再半拍锣声又发。每次只发一声,成“咚-嚓-辄-咣”的步进声律,如此周而复始。 金鼓之中,傅喆公鸭般的声音,带着怪异地腔调,声嘶力竭地传来,城头上的傅兖与傅恒都是寒毛一竖: “东方。九无青天,明星大神。焕照东乡,洞映九门。转烛阳光,扫秽除氛。开明童子,号曰玄卿。备卫我轩,上对帝君。收魔束妖,讨捕凶群。奉承正道,赤书玉文。九天符命,摄龙驿传。普天安镇,我得飞仙。。。”。 夜已降临,傅兖抬头看向远处,只见对方大营燃起了灯火,一片通明,好像是胜利者摆出了一副示威的姿态,这就使他的心情越发地低沉了。 白日,昇阳城击退了对方的一次冲锋,但看得出来,松前军并未出全力,稍稍受挫便后撤,整个下午也没有再次发动进攻。临近黄昏之时,对方运来了两门八斤长管直射炮。八斤长炮重二千四、五百斤,八匹马的炮车才能由山道间拉过来,其射程为两里,比城头火炮射程多出一倍,可以在远处轻而易举地将城门与立墙轰个粉碎。 对方的人数是自己的十倍有余,又有着这般攻城的利器,城真的是没法守了。 傅兖心头沉重。这个家业,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就落在他的肩头。他看松前军布下这两个军营的态势就明白了他们是想堵住自己去枝幸的路,而自己是不是向北逃去原拂,松前军并不在意。这就意味着去原拂一定是条死路,甚至通过原拂北方山道去到稚内也是条死路。再说,自己这城里老老少少的,行军缓慢,敌军轻装追击,众人难免凶多吉少。本来以为借着这高墙火炮将敌军阻挡在外,静观变化,也还算是条生路,但此刻看来,这希望已不存在了。 松前国能打到这里,起码证明了西面中川和松音二城不保。再向下推理,这次松前国入侵这么迅猛,那一定是事先就筹划好了的。或许北方幌延与德满两城,甚至稚内也同时是陷入了战事,连南方的枝幸都也可能受到了攻击。 危机到来,当火速决断! 傅兖转身,面问二人:“四弟,六妹。你们说,怎么办?” 傅恒眉头拧成了“八”字,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打不赢,没得打”。 “六妹,你说呢?” 傅莼脸上带着夜叉面具,看不出表情的变化,但听语气悠悠:“大哥,四哥。我虽舍不得,但觉得还是应该走。” “好!”傅兖挥手一拍墙垛,手掌被炮弹击碎的砖石刺出血来,却是浑然不觉,“既然如此,我们就今夜突围。” “是!”傅恒与傅莼齐声应道。 傅兖向地面一指,问道:“四弟,你适才一直都在地上画图,恐怕就是画这突围的路线吧。” 傅恒脚下的石板上,果然用着白粉笔画了幅简易的地图。图上简单的用白粉笔标出了牧庄、地方营盘、附近的马场、河流、丘陵、山坡,还有远处的原拂牧庄和原拂港。石板上灰蒙蒙的一片,显然是擦过了多次,看来他花了不少时间在这里思考该怎么逃跑。 “是的,大哥。” “那你说说,我们该如何撤走?” 傅恒伸手指天,放声说:“今夜月光不明,城野地雾气也越结越浓,目难及远,正是个撤走的好时机。本来我方最理想的去处是枝幸,在枝幸,事若不济还可以撤去纹别甚至网走。如果撤往北面的原拂,那里并无我国驻兵,也无城池,敌人一攻,我们还是要逃。而且在我看来这北方的稚内等城此刻恐怕也是遭受了攻击,因此这北方不能呆。” “但去东、南二面的道路已被松前国截断,我们又如何能去到南部?”傅莼皱眉问。 傅恒微露笑意,向着傅莼一点头,嘴里“嗯”了一声,然后对转而傅兖说:“敌方既然在东、南二面布下营盘,我方自然是要向西北面撤退。大哥还记得否,我日升商号还有只货船在顿别卸货,另外港口里还有一些渔船。。。” 傅兖一拍大腿,失声道:“糟了!” 他明白傅恒的意思,就是要利用这些船乘去南方。只是松前国如今已控制了除了昇阳城外的整个顿别,顿别港与船只恐怕早就被松前兵给扣了。 不过,当他再看傅恒的表情时,猛然醒悟,喜道:“四弟,你。。。” 果不其然,只听得傅恒得意地说:“我上午就派了人去通知这船开去了原拂港候命。不过我方携带妇孺,行动迟缓。对方也一定与旷野四处布下暗哨,要趁我等离去时追击,因此我们还得布置一番。大哥、六妹请看。。。” (六十四)暗夜狙杀 三人在地图面前蹲了下来,傅恒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一比地图上城外西北面的那些马场说:“我城现有男丁二百八十余人,老弱与妇孺三百左右,马匹只有四十八匹,大车十六乘,因此想到运送这么多人去原拂是不可能的。从沿海大道去原拂港有三十里,但此路被松前军封住,因此我等只能走北边的小道,这样就要多走十里。如果步行,这群老弱与妇孺白天都需得七、八个小时,至于夜间那时间就更长,所以还是得从马场调马过来运人。” “城外最近的几处马场距北门五里,将马场的大车聚集起来,估计还能凑出十几辆,城内与各马场的马具合计还有二百套,因此可调二百多匹马前来城。不过我方一旦从马场调马,就会惊动对方,引发他们的追击,所以我方还得布下两处地点阻击对方的追兵。” “在西门之外去马场这条路上有条河,路河交接处附近有个土坡,利用地形可以在这里埋伏一批枪手与弓手。另外敌方见我等撤退,其东营定会派出人马沿海边大道向原拂方进军,以图合围我出逃人马。在原拂与顿别间的这条大道上有一狭窄之处,东面临海,西面是个高山岗,我等可于道上设置障碍,于岗上埋伏枪手弓手阻击敌人。”傅恒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他的画图上不停地移动着。。。 听完傅恒的讲解,傅兖一看傅莼,见她郑重地朝着自己点头,便痛下决心道:“好,就这么办。” 谋划妥当,唯一剩下的便是分兵的统军人选。傅兖站起身来,在城头上来来回回地踱了数十步,然后停下脚步道:“四弟,东面岗上伏击的那队人就交给你了。” “好!”傅恒当仁不让。 傅兖点头,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说:“六妹与我于西门外阻击敌军。事后,六妹带人速去原拂与四弟会合。。。” 听到这里,两人大惊,齐声问:“大哥,那你呢?” 傅兖立起身来,伸手在披风的下摆拍了拍,拂去上面所粘的尘土,面不改色地说:“领主有守土之责,我是顿别介,所以不能走。要是我一走,这顿别以后恐怕就不姓傅了。” 诸侯国里,若是附庸领主失了领土,多半都会被捋去称号以及领地,即便是日后北见国收复了顿别,也一定不会再还给傅家。 傅莼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来,拉住了傅兖的衣袖,音带呜咽:“那大哥要去哪里?” 傅兖面露微笑,伸手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道:“和佐藤取带上十几个人去山里,只要我不离开顿别,就说明我们傅家还是在这里作战。至于打不赢,那是因为兵被国府调走了,国主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剥夺了我家的领地。” 城头的火把跳动着黄红的火光,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与一张提在手里的黑铁面具,空气静默得可怕。 主殿三楼的道场仍然在进行着,内燃的巨烛放射出的光芒,随着夜的深沉而益发地耀眼,傅喆的跳神声也在金鼓、唢呐声的伴随下一句句地传来,在静空里显得格外地刺耳: “谨请北方大帝君,玉皇钦赐玄天尊。真武明传武当山,九天依界把天门。脚踏龟蛇两八卦,手执宝剑斩妖精。星宝剑常在手,散髮披头拜神君。身受玉皇亲敕令,差来凡间救眾生。弟子一心专拜请,玄天上帝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 。。。。。。 ※※※ 月光昏暗,城外野地上雾气逐渐地集结。 一座土丘之后,两名黑衣人正潜伏在那里,探出半个头来观察着松前军的动静。 这里离昇阳城二里,离松前军营三里,正是最危险的地段,因为对方也会派出斥候来探察己方的行动。 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一队十二人,两两成组后就四下分散开来,在每一个松前军斥候可能出现的地方,都布下了一组人。他们的任务是尽量地格杀对方的暗探,不让对方过于靠近城墙。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左边一蒙面人凝神细听,然后便对着右手那人做了个手势。右手那人转过头来,黯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白皙的面部显得有些惨白,这人便是小开。 他看清了柴门纹的手势,便点了点头,向右连续几个侧滚,翻去了土丘的另一边,不带一点声响。柴门纹是佐藤家培养出来的女武忍,从四岁开始就在山中接受忍术的训练,至今已十四年,其天赋颇高,是佐藤家武忍中的佼佼者。他们这两人一组的行动,小开受命听她的号令。 果然,远处出现了几个模糊的身影,他们以地形为掩护,向着这边猫着腰暗暗地靠近。 对方起码有四个人,黑夜中看不清楚,或许他们身后还有着更多。 小开连吸了几口气,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慌乱,然后从扎紧了的箭袋中抽出了一根弩箭,支到了短弩上。 短弩的最佳射程虽然只有三十五步,但对方离着这边却已经只在二十五步左右了。 “噗、噗”,连续响起了两声弩弓发出的声音。 对面的人影倒下了两个,另外两个立即卧倒。看来,柴门纹的短弓也已命中目标。 黑夜中,只听到一名伤者痛苦但低沉的呻吟,象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伤狼在嚎叫。而另一名被射倒的人了无声息,恐怕就是一箭毙命了。 对方停止了接近,纷纷匿藏于可以躲身的地方。 陷入了僵持。 土丘后,小开踏上了第二根弩箭。初射得手,虽然一颗心仍是在蹦蹦地猛跳,但信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强烈了起来。 雾越来越浓,能见度只在数步之内。 小开再向着柴门纹那边望去,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啪、啪啪。” 传来三声暗沉且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这是柴门纹给他的第二个暗号。 小开深吸一口气,随即抄起身旁的一面圆盾护住侧面,弯着腰奋力朝着数丈外的另一个土丘奔去。 脚步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弩弦声响了,两枚弩箭向着他射了过来。其中一枝射偏,另一枝射在包铁的木圆盾上发出“嗙”地一声。 成功跑到了目的地,小开藏身于土丘后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这时,从对方那边连续地传来了两声哀鸣。接着,敲击声再次响起,节奏却换成了三快两慢。 小开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是柴门纹的第三个暗号,说明她已然解决了对方那两个人。 (六十五)强化服 南门的城墙之上,丁一守在他的炮前。 城上所有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城下每隔着二十来步支起了一支火把,提供着若明若暗的亮光。 他转头看了看离他不远的那个射孔,这是由一个叫比比洛夫的奴民把守的。这个比比洛夫听说是阿图的朋友,虽然他想不通阿图为何要和奴民做朋友,不过此刻他还是对这个奴民产生了不少的好感。因为这个奴民会打火枪,还在白天的战斗中射杀了一名敌兵。 这个奴民正在吃着宵夜,内容是两张麦饼是几个鸡蛋,是厨房刚送上来不久的。 也许是比比洛夫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便停止了啃手中的饼,向着炮台看了过来,于是就看到了一个精悍的小个子。他认识这个小个子,知道他叫丁一,是阿图的朋友。 接着,他看到丁一冲着他笑了,带着真诚的目光,还向着他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比比洛夫也咧起嘴笑了,也回给他一个大拇指。丁一这组人炮打得又快又准,白天他们就打中了敌军的一门炮,恐怕俄军中经过长期训练的炮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这时,几个人影沿着兵道走了过来,比比洛夫赶紧收回了目光,然后将长腿缩回,让出道路。 一个银白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傅莼走了过去,披风在近处的火把光下闪了闪猩红便逐渐地隐成了暗黑。她的身后跟着傅家的几个少男少女,不过他们的名字他可叫不全,只知道其中有个大小姐叫傅萱,大少爷是叫傅博。 这几人跟在傅莼的身后走下了城墙,然后沿着墙根走去了内院,最终消失在大殿的台阶之上。 比比洛夫抬头望向大殿的顶楼,那里仍旧是灯火通明,人乐鼎沸,声振屋瓦。不过他可听不懂他们在说唱什么,只是记住了一个不断重复着的词“急急如律令”。 ※※※ 南营中军帐内,白烛摇动着昏黄的火苗。去了甲胄的高见知正凭案而坐,沉思战事。 今日,松前国北伐中路军在城外扎下了两个大营,东、南各一个。东营由江别校尉,他的妻弟朱应举统领,南营就自然是高见知自领。高见知带来了三所人马,东营放了一所, 顿别镇外放了三百,其余的都摆在了南营。 松前国能打到顿别,这是谁都想象不到。北见国在西北的中川城,有二千驻兵,城池高固,又有幌延、德满、松音三城为援,若不是守备置田猛倒戈,松前国难取此城。 松音城更是建于山中险要之处,城中虽只有八百驻兵,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取这松音只怕是比中川更难。不过置田猛本是原拂人士,借母亲病故回家奔丧之借口,带三十名亲信诈开了松音城。随后松前军一拥而上,拿下此城。城破之后,高见知与梁节留置田猛驻守松音,分带大军取顿别与枝幸。 五十年前松前国名将高要率兵灭石狩国,为松前国打下虾夷最富饶的石狩平原,立下赫赫战功。国主为酬谢其功,便将这深川一带的领土封给高要,让高家世代做这深川守。松前国对高家不薄,而高家为松前国镇守深川边界四十余年,也是忠心耿耿。 高见虎被看做是高家继高要之后的最有将略的家主,这次北伐战役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置田猛的归顺,代价是事成后封置田猛为中川介。 北伐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可说是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中川、松音二城已落入手中,右路军已紧逼枝幸。高见知的中路军也已经几乎掌控了整个顿别,只是除了昇阳城。 白天,城头的火枪打得那么密集,只怕至少也有三百支以上。照此推算,城里的兵丁只怕不下四百人。但从城下却只看到稀稀拉拉的二百来人,这有些令人纳闷。不过这没关系,明天重炮一出,昇阳城便是手到擒来。 不过若是他们夜间逃走,高见知也不阻拦,他只是要夺得昇阳城。反正南面的道路已经封锁,傅家即便是逃亡北方,无论是去原拂还是翻山越岭去稚内,都是死路一条,慢慢地收拾也不迟。 重炮行军缓慢,虽比大军更早出发,但中途却逐渐地落后,后来就远远的拖在后面了。但到了傍晚,两门重炮已经运到。 “明天的大战就要给傅家点颜色看看了。” 他一拳砸在案上,今天光一次冲锋就伤亡了七、八十人,虽然无损大局,但总是让他心里有点耿耿于怀。 一阵金鸣锣鼓声,穿越数里旷野,被夜色柔化掉锐利而变得悠扬,传来他的耳中。 “这帮傻子,居然要请神。老子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百无禁忌。”他大笑,然后起身离案,合衣于卧榻躺下。 他从音松城出发,便是一路昼夜急行军到此。白天先是攻打城池不克,又立军营,实在是累了。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风吹芜草带起细微的哗声。 阿图来到野外,看罢四下无人,便飞快地除下了身上的外衣。他来地球这么多天,贴身始终是穿着他那套*紧身的强化服。强化服是太空里专为那些做不起人体强化,又渴望能让自己本事强一些的穷鬼所设计的一种外表如同普通衣服的装备。 这种强化服穿在身上就象皮肤一样紧贴着人的身体,衣内的温度可自行调节。出汗发热之时,它能降温;寒冷之际,它又会自动升温。更有个好处就是它根本不用换洗,体表的污渍会被自行分解,然后排到衣外。 除此之外,它还提供多种独特的功能,其中包括极强的防护功能,即便是能量稍低的激光武器也不能穿透它。而今天,他就要用它的某些功能去解救城里的人。 立于旷野,双臂平伸,脑波发出了指令。随着一道暗淡的蓝光掠过,贴身的衣服忽然就膨胀并延伸开来,包住了他原本裸露于空气之中的手、脚与头颅,然后再收缩调整为紧贴于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停止了变形之后,蓝光再次闪过,他整个身子便消失在空气里。同时,那个原本躺在地上的木槌却突然跳了起来,在空气里一晃一荡地向松前军的东营飘去。 (六十六)大仙破营 松前军的东营大门,六名手持长矛的士兵分两排站立着,中间站着一名配刀的军官。这六名松前兵穿着蓝色的军衣,其中二人军衣外批有皮甲,另四人没有,他们都是府兵。 身为府兵,所有的装备都是自己掏钱配备的,有钱的能弄身皮甲、棉甲什么的,打起仗来有点防护;没钱的,就只好祈祷弓箭、弹丸、刀剑不要往自己身上递了。 大营门口打着几个胳膊粗的火把,照得眼下一片通明,但月光不明,营门外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黑森森的,近处的树林还传来了一阵阵哗哗的风吹树叶响。 一阵妖风吹过,簌簌凉凉,松前兵甲不由把头往脖子里一缩。他今年二十岁,是来自惠庭的府兵,第一次上战场。这仗打得太轻易了,只是走了几天路,就来到这里。长官说只要打下这个城堡,就算是占领了这块地方,大伙这些府兵每个人都有二贯钱可发。之后再进军别处,奖赏就类比这顿别之战。 中午,高都统发起了一拨进攻,几百人哇哇地向上冲。可对方有火枪,一排排地打过来,一会儿功夫,几十名弟兄就倒了下去,象镰刀收割麦子一般。更可怕的是火炮,炮弹落到人群里,一炸就倒下好几人。伤兵下来的时候,血从窟窿里噗噗地往外冒,还有断手的、断腿的、瞎眼的,那个惨啊! “咕。咕。咕咕咕。。。”一串夜枭的叫声传来,松前兵甲的心突然就跳到了嗓子眼了。 “喂。。。你说。。。他们会不会夜袭?”松前兵乙低声问着松前兵甲,脖子缩在了衣领里。他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平时就象兄弟一般,在军队里也是互相关照。他是读过点书的,从书上也看到些别人是怎么打仗的,夜袭在书里是太常见了。 “夜袭?”松前兵丙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吞了吞唾沫,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要是对方真的来夜袭了,那自己这门口七个人不就是守当其冲了。 “夜袭你个鸟,城里之人早就是瓮中之鳖了。”当值的什长骂道:“你们没看到咱们的长炮傍晚已运到了吗?明天重炮一响,这城池还不是手到擒来。再说,这外面都是咱们的斥候,他们一动,斥候早就发出信号了,怕个鸟!” 松前兵丁哆嗦着喊道:“什。。什。。。什长。” “什么事?”军官转头看来,这名兵居然已经在发抖了。 “有。。。有声音。。。哒哒。。哒哒哒。。。”后面那几声“哒”是他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 “什么声音?”军官刚竖起了耳朵倾听,忽然见到一把木槌迎面飞来。 若是有只手持着这木槌也好,只是这木槌下面空空如也,就那柄木槌浮荡在空气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他一下子愣住了,浑身的血“唰”的一下就变得瓦凉,双腿立即软得像两团棉花。这槌子飘飘忽忽地飞到他面前,突然就一个急速地转折,重重地敲在他的后背上。 什长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六名小兵呆立原地。 槌头从倒下的什长身后慢慢地探将出来,象一个人慢慢地伸长了脖子,又逐渐地拔高,在黑漆漆的夜空颤悠悠地晃着。 空气里响起一阵“嘎嘎嘎。。。咕咕咕。。。咭咭咭。。。”的怪异狂笑,接着又听到一声凄凄切切的低鸣:“我是木槌大仙!” 松前兵乙、丁、戊、己肝胆俱裂,转身就逃,而松前兵甲、丙却是直接就口吐白沫地瘫倒。 “呔!” 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如同耳边鸣鼓。伴随着一声巨响,营门的立柱轰塌。一柄木槌电光般从暗夜中袭来,鬼魅般地舞动,营门内的几名士兵瞬间遭受重击,被打翻在地。 “鬼!”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四下的群兵立即面如土色,象没头的苍蝇一样转身撒腿狂奔。 木槌直奔中军营帐,沿途随手打翻十数人。入帐一兜,没找到主将,便又转了出来,再沿着帐前旗杆飞上半空,发出一阵杀猪般地狂叫。 旗杆下的亲兵人人都觉得浑身发凉、毛骨悚然。然后这柄木槌又慢慢地飘离了旗杆,带着那面刚刚不知何时被它扯下来的军旗,就在数丈的高空中一漂一荡的。 “桀桀桀。。。我不是鬼,我是木槌大仙。。。” 怪音凄神寒骨,犹如地狱幽灵,听着如冰刃刮骨,寒彻心肺。 “轰”地一声,旗杆一折两断,向下压来。与此同时,木槌流星般地坠落,扑向最近的一队军士,闪电般地又连续击倒这十余人。 “你们怕不怕?”木槌厉啸着,如刀剑互磨,刮得人人只觉筋骨酸软,几乎站立不住。 听到这句,所有中军亲兵的脑袋一闷,齐发声喊,四散而逃,唯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木槌很满意这些军士们反应,随即就在营中四处穿梭着,到处恐吓立威,将满营的兵追得乱跑。追着追着,信手捡了床被单披在身上,只露出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远远一望就令人魂飞魄散。 接着,它飞去了马厩,一阵怪叫,惊吓了所有的马匹。群马挣脱了缰绳,夺门而逃,惊慌中撞倒了立柱,碰翻了油灯,引发了熊熊大火。 营北火势大起,木槌转头向南,所过之处众军士纷纷倒地,转眼就将大营由北向南杀了个通透。不知何时,它又跑去了营西,在那里一阵捣鼓,引爆了弹药库。霎时,浓烟滚滚,爆声连连。 营中已然混乱不堪,四处哭喊声、哀嚎声、奔跑声、爆炸声、马嘶声、倒塌声等等不绝于耳,士兵们象没头的苍蝇一般乱窜,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名聪明的小兵找了块盾牌,顶在头上猫着腰往外跑。跑了一段,脚步忽一僵,只听到身边有人自言自语地:“既拚盥漱,执事有恪,摄衣共盥。。。” 又背上一轻,盾牌不翼而飞。举眼一看,如坠冰窟,但见一具人形被单漂在身旁。 被单将头一偏,两个黑窟窿盯着小兵问道:“这一条,吾今当持否?” 这是什么意思?小兵眼白一翻,摇摇欲坠。 “算了,问你也是百搭。”被单无奈的叹气,一槌敲在小兵后背,将其打倒。 若是被敌军夜袭还好,起码是人和人在那里打打杀杀。而此时,一个敌军人影都看不到,先是一柄无主的木槌四处打人,之后是一件幽灵般的被单在天空翻飞,再后又是朱应举的盔甲,内里空空如也,心志稍差的人都已经被吓疯了。 一名军官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力,发疯般地嚎叫起来,拔出了腰刀开始四下乱砍,陷入癫狂。蓦然,只见一副朱红色的盔甲蓦地飞到眼前,空空的头盔上上下下地一阵摆动,似乎是在打量着自己,接着大囔道:“三饭二斗,左执虚豆,右执挟匕,周还而贰。呔!吾师腰盈握,汝腹涨如鼓,该打!” 说罢,一记木槌敲在他头上。 。。。。。。。。 大营崩溃,溃兵们冲出了营门,乱糟糟地向南营跑去,南营是他们的主营,有高都统在那边坐镇。 那个穿着盔甲的槌子则始终跟在他们身旁身后,不停地叨唠着:“先生有命,弟子乃食。以齿相要,坐必尽席。饭必捧擥,羹不以手。亦有据膝,毋有隐肘。。。” 又时不时地击倒一人,象赶鸭子一般地追着他们快跑。 (六十七)再破南营 南营中军帐内,两盏烛灯在跳动着昏黄的火焰。 “什么声音?” 不知多久,高见知从梦中惊醒,猛然翻身而起。 “报!”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是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军情。 “进来!”高见知厉声喝道。 斥候掀帐而抢入,跪地禀告,满脸是汗。“禀都统,右营发生骚乱,似是营霄。” “什么!”高见知大惊,急步出帐。刚走到帐外便踮脚往东北面一瞧,入眼是冲天的火光,映红黑夜。 “完了,东营毁了。”高见知心下一片冰凉。 一匹单马滚着激烈的蹄声来到营外,军规营中不得骑马,一名斥候在营门跳下,口中高呼“报”,飞一般地直奔中军。 斥候来到高见知面前,口中急报:“禀都统,右营乱兵已向我营奔来。” “啊!”高见知反应过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两营间只相隔三、四里,溃兵顷刻便到。想到这里,他连声喝叫:“传令!传令!关闭营门,不许溃兵入营!,长枪手与弓弩手营门内列阵!。” 这时,数骑溃兵已先赶到营门。东营主将、高见知的妻弟朱应举穿着贴身内衣哭着脸闯了进来,身后是他的几名亲兵。 高见知见到他妻弟,一把扯着他的胳膊,怒声喝问:“你这是干什么?又怎会炸了营?” “是。。。”朱应举奔到高见知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声巨响,营门就不知如何突然倒塌了,一群溃兵随即蜂拥而入。长枪兵与弓弩手还没来得急阵列,便被人潮冲散。 大营门口火光通明,朱应举瞧得真切,自己那套朱红色的盔甲在空中鬼魅般地转悠,甲内空空如也,右手腕处还粘着柄木槌,不住的飞舞,每一下都击倒一名在阻挡溃兵的士兵。 “木槌大仙来了!”朱应举凄惨地大叫一声,弹簧般地跳了起来,转身便往后营跑。 就在此时,那副空甲发出一记霹雳般地大喝:“木槌大仙来也!”如金刚怒吼,随即在营中水银泄地般的环绕一圈,打到一大片人。 空甲,木槌,大仙!高见知脑袋中一片空白。 空甲看到了他,掉转了方向,箭一般的向这边冲来,顺手打倒了一批两旁军士。身边亲兵见势不妙,架起主将就要跑。 高见知却清醒了过来,双臂一抖,分开众人,拔出来了一名侍卫的腰刀,大喊:“这是妖人,不要慌,众亲兵迎敌。”再向身边一看,朱应举已不知踪影。 众亲兵听令,纷纷抽出了腰刀,但俱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迎敌法。 那空甲听了高见知的话,却稳住身形,双臂一张,槌指天堂,愤怒地反驳一句:“呸。。。我位列仙班,乃天下槌子之共神,鼠辈何敢妖言惑众!”随后又临空而来,如天外飞仙。 空甲来得好快,转眼就冲到高见知的眼前。 高见知口中大喝,对着它一刀砍去,众亲兵依样学样,也纷纷举刀相砍。却不料,这件朱红的空甲身形犹如鬼魅,众人眼睛一花,它已经转了个圈跑去了高见知的身后,在他背上重重地一击。 高见知哼都没哼,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众亲兵见了,齐齐大叫一声,一哄而散。 ※※※ 昇阳城内,西门与北门之内,各有六十名府兵与奴兵正整装待发,阿晃与比比洛夫都在其中。 他们每人都配了一杆火枪,一把刀,不少射箭的好手还背着张弓与一袋箭。除此之外,每人还扛着捆柴草,手提一小罐煤油或者香油。这些油罐点上火扔到地上碰碎后可以燃烧起来,如果再添些柴草就可以布成火阵,阻挡敌军。还有三门火炮要拖出去布阵,丁一正是其中一门的炮手。 十六辆大车,以小童与老人优先的原则已经坐满,并在北门内集结好了。没有坐上车的妇人与老人则静静地跟在大车的后面,傅兖安排她们于三里外的小河边再乘上从马场那边赶来的大车。因为怕惊动敌营,灯火也不敢多点,昏暗中但见黑压压的一片车马与人影。只待得一声令下,她们就要从这北门出发,赶往原拂。 西门口,火把跳动着闪烁的火焰,照得比比洛夫脸上的青印时明时暗。他脚上的锁链已经除去,这是因为他白天在南门城楼上做为一名枪手,打死了一名松前国的士兵。 傍晚的时候,傅兖就宣布他再也不是终身制的奴民,而是减为了十五年。从今以后他每杀伤或俘虏一名敌兵,都可以获得减免五年的奴民期,而且从今以后都不用戴锁链,还可以拿到一半的薪金。还宣布,只要任何奴民能跟比比洛夫做的一样好,都可以获得同样的待遇。 当话通过传译进入到比比洛夫耳中的时候,他几乎要喜昏了。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他能吃饱,而且有工作,有住处。那些车马所的雇工一个月能拿两、三贯,比他在俄国的日子要强得太多,在那里只不过稍微地强过农奴。这里和夏国也完全不同,那里只有歧视与虐待,而在这里,他交了阿图这个有本事的自由民朋友,适才还有人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只要好好干,总会有出头的一天。”他暗暗地给自己鼓劲。然后又向四周一望,但见那些脸上带着青印的奴民为数不少,个个也是眉目中洋溢着兴奋的喜气。 北门口,阿晃背着杆火绳枪,挎着把刀站在队伍里面。这是杆老式的火枪,因为他枪法实在是糟糕,所以新式枪就轮不到他的头上。又因为他箭法也同样的糟糕,所以弓和箭就省下来配给了别人。 但他毫无怨言,当一个好兵可不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没有问过自己。这个时候,他又偷偷地向身后的那群妇孺中望了一眼。可是阿蓝被人群挡住了,看不到她的身影,只得收回了目光。 “你准备什么时候娶阿蓝?”他忽然想起了那日阿图的这句问话,心中便是一阵苦笑。 是他不愿意娶阿蓝吗?他只不过借着把自己扮成一个情圣,用来掩饰内心的失意。阿蓝家虽算不上是有钱有势,但也绝不是他这种穷小子能高攀得上的。张家一心想攀个高枝,寻个金龟婿,连阿蓝本人都从来没说过要嫁他,或许她本人都不怎么看得上自己。肯跟他好,只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好看一点,而娘们总是会在这个年纪发点浪劲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心中不知哪里涌出来这句励志之言,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不过随即又蔫了下来。看顿别上下,多少汉子就是毁在这句话上,三十来岁了,还讨不到老婆。可见,书上的话是会时常害人的。 (六十八)马王降临 大殿的三楼,道场仍在继续着。 道坛之上,悬挂三清神像,中间元始天尊,左边太上老君,右边灵宝道君。 神像下设香炉烛台,旁挂字幅一面,其上写满了傅喆道术一脉相承的历代祖师的名号。他打年轻之时就崇道,拜过的师傅不少,神木也代师收傅喆为徒,名义上是其师兄,实际是他师傅,这些名字便包含了傅喆历来的老师以及神木的师门历祖。 场中,傅喆身穿九宫八卦法衣,披头散发,赤脚踩着鼓点步踏七星,手持桃木剑左冲右突,口中大放咒语,鸮啼鬼啸:“。。。日来断阳夜断阴,降落凡间救万民。吾奉祖师传法教,手提葫芦定阴阳。有等鬼神不尊勒,斩坎自由不谅情。日在阳间救诸苦,夜在阴间治邪精。葫芦内中变金丹,腾云驾雾到凡间。法门弟子专拜请,阴阳祖师降临来。神兵急急如律令!” 一词唱罢,持剑静立,细听四周有无神来的动静。 锣声敲魂,钹声撕肺,铙声动魄,鼓声震心。傅喆凄厉的喊咒与飘忽的神步,借助着摇摇曳曳的灯火,飘飘荡荡的旗幡,哀哀怨怨的唢呐,快快慢慢的金鼓,形成一股诡异又神秘的氛围,使得满堂旁观的人惊心动魂,甚至颤栗。 神像两侧,随阳宫的一帮师兄弟们抖擞着精神奏着乐响,神木道人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握拂尘,闭目诵词,正在为傅喆的请神增添几分法力。门口则是站着傅家女人和孩子们,都在等待着傅喆行完道法。 “哇!”地一声,七岁的傅蓉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巨压,放声大哭。她的母亲曾彤赶紧将她一把抱起,慌忙出门下楼。只有傅冲与傅合看得眉开眼笑,若不是千叶有言在先,孩子们来到这三楼不许乱说乱动,只怕这两人也要跟着祖父跳神了。 为了劝说傅喆离开,千叶将家里所有的媳妇与孙儿辈都招来到这三楼,就是为了让这固执的老头看在孩子的份上早点把道场做完。 傅莼也已经摘去了面具,扶着母亲站在一旁,凝眉不语。她两个小时前就来到这里,请父亲与师傅下楼。但傅喆说神还没来,得继续请,然后便与神木轮流施法,从太上老君开始一直往下,经过真武大帝、天师钟馗、八仙、济公、关公、王纯阳等等,一直请到金、木、哪三咤,结果神还是没来。 到了后来,千叶带着孙儿辈赶来,与傅喆磋商后,终于达成协议:再请三轮便走。眼下就是这最后的一轮了。 “拜请天庭马元帅,身骑麒麟出天门。腾云驾雾冲天起,五方五帝五雷神。雷火炎炎鬼神惊,凶神恶煞化为尘。不问山神并恶怪,吐出真火烧邪魔。吾是上界大神将,钦赐勒封救万民。吾奉玉皇上帝令,焚香拜请到坛前。法门弟子专拜请,马王元帅降临来。神兵急急如律令!” 唱词刚罢,忽一阵狂风吹来,堂外游廊上所插幡旗一折两段,然后远处一道闷响,盖过堂内金鼓锣钹之声。 狂风断幡旗,远处响霹雳! 异象来得太过突然。傅喆先是一愣,随即大喜,挥手扔下桃木剑,跣足奔上围廊,向东方一望,但见敌营火光冲天,随即双足猛顿,大叫一声:“元帅爷到了!” 满屋的人同时骇然,金鼓乐声嘎然而止,但听楼外打远方传来一片喧嚣,马嘶连连,人嘈不断,夹杂着爆炸身几许,沸反盈天。 傅喆蓦地转身,枯槁的脸上带着一层妖异的红潮,披散的苍发被风灌得怒张,赤红着双目,状若疯魔,口中狂囔:“贫道怎么没想到。我家世代养马,得请马王神!” 说罢,转身五体投地,高声唱:“弟子傅喆恭迎马王神!” 众人一拥而上,抢在他身后远眺东方。看罢数眼,神木首先拜倒,口中喊:“弟子张士奇恭迎马王神!” 接着,所有的人,连同孩子都被大人按着,一一拜倒在地,口中高呼:“恭迎马王神!” 傅莼拜在地上,口中唱词,心下兀自不解:“难道父亲真有如此道行,能请来连神木道长都没请动过的神仙?” ※※※ 南门大开,数十骑狂飙而出,象旋风一般融入夜色向着敌营席卷而去。 骑兵之后,步兵随之涌出,扛着火枪,竖起长矛,举着火把,边跑边怒吼着:“神兵保驾,马王来临!” 天风浩浩,扫尽苍穹。 月亮奋力,挣脱浮云的蔽遮,将光华重洒大地。 倾巢而出,城楼上只剩傅恒这个无武可用之人。望着已军远去的背影,他不禁神情恍惚,背上的夹汗已然遍湿内衣,冥思苦索:“莫非世上真有鬼神?” 如果没有,又怎么解释适才发生的这一幕不可思议之事。某非是爹的虔诚真的感动了上苍,在己家最危急的时刻,马王忽然大施神力。 “马王爷来了!” 几个傅家的小鬼也从大殿中出来,后面跟着千叶、曾彤等女人,边跑便叫嚷着,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摇头叹息着走下城楼,头脑中昏昏胀胀,脚下不知不觉就走入大殿之中。 望望殿中,已空无一人,真武大帝牌位前的香火却燃得正旺,一大簇新点的长香密密麻麻地插在赤黄的铜炉中,显然刚才已有人新上过香了。 一阵朗笑将他惊觉,只听楼梯连响,父亲携着神木落得楼来。 傅恒几步迎到楼梯口,躬身行礼:“爹,道长。” 傅喆一见他,即刻收敛起笑容,挺胸搭肚地指着他道:“贫道说过,你那些兵策之学,乃是微末小技。任你千思万量,机关尽算,神兵一出,便如那虫芥股藓,一扫而空。” 说罢,一拉神木的手说:“走,道兄,我等去给马王神立个龛位。” 走了数步,看到傅恒还是呆立原地,傅喆怒道:“愣着干嘛,还不去取神牌与丹朱画笔!” 傅恒心下一凛,口中连忙应声道:“是”,然后赶紧跟上两人的步伐。 ※※※ 高见知的中军帐内,帷幕之后,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箱子,九大一小。大箱长一尺半,宽一尺,高八寸上下。小箱的大小不到前者的一半。 “啪”地一声,阿图扭断铜锁,小箱开启,入眼全是黄澄澄的金币。 手一掂,比重象金子;牙一咬,硬度是金子;匕首剖开两半,内外色泽一致,的确是金子;双手一捧箱子,足有十几斤,全是金子。 发达了! 阿图定了定神,连喘数口,平复了一下突乎而来幸福感。幸福啊,你慢慢地来,千万不要太快太突然。 再陆续地打开旁边九个大箱,却是七箱白晃晃的银币与两箱黄彤彤的钱币。 随后他又在高见知的枕头下找到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叠纸。 拿起最上面一张,只见上面写着“银票”二字,下面则是竖着一行字“准足色银壹佰俩整”,顶头半圆圈型的横字却是写着“皇家银行海津分行”。第二张上写的分别是“钱票”、“铜钱三百贯整”、“皇家银行福州分行”。后面的票据有钱票,有银票,甚至还有几张金票。可无论是金票、银票,还是钱票,发行人都是皇家银行,且这些票据的用纸比较独特,有着百折不挠之感。 “发了!发肿了!” 利用强化服的隐形与悬浮功能,他扮成木槌大仙,一夜之间大闹两处军营。在打倒了高见知之后,他又去营里闹了小半个小时,再将这营的军士也打成溃兵,统统赶出营外。然后才返回了中军大帐,想顺手牵羊地捞点好处。 没想这中军大帐这么有钱,他居然找到了一盒值钱的票子、一小箱金币与九大箱银币钱币。 票子和金子是一定要带走的,可这么多的银币与钱币怎么办?子曰:欲而不贪。就是说拿还是要拿的,就是不可太贪。 圣人之言,行事之法。阿图本已下定决心只带走票子与金子的,可走到门口时却还是无法抵御贪念的诱惑,终于还是多扛了一箱一百二十来斤的银币,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接下来阿图仍然很忙。他先怀揣着票子,提着金币,扛着银币潜回了自己在城里的小房,将这些黄白之物安放好,然后再潜出城回到野地里的藏衣之处,套上了原来的衣服,这才施施然地回到了镇上。 (六十九)混乱的顿别镇 阿图回到顿别镇,入耳的是人声鼎沸,入眼的是一片嘈杂,一片狼藉。南二条与北三条上已有数间房屋起火,镇民们正敲锣打鼓地运水施救。 一队黑衣的顿别兵正押着二十多名双手反绑的蓝衣溃兵往镇外走。经过他身边时,只见其中一名年长的兵拿着根鞭子,边走边劈头盖脑地往那些溃兵身上打,边打边口里骂骂咧咧地喊着“混蛋”、“猪猡”、“王八羔子”等等字眼。 他再往街内走,便听到四处都传来了吆喝声、呼叫声,甚至夹杂着求饶声、惨嚎声。然后就看见每每有三、两个的顿别兵,或者是手拿兵器的平民押着一、两个蓝衣溃兵从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里走出来。街上的老百姓则在一边戳着脊梁骨骂,有的还跑上去挥拳就打。那些被俘的溃兵则低着头,满脸愧色,任骂任打也不敢还口。 “我让你娘地抢!”一名汉子从远处跑来,在这些溃兵中寻找一番,揪出名溃兵迎面就是几个巴掌,顿时就将他的双颊打出十数个紫黑的指印,还吐出了一枚带血的牙齿。。。 一名女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蓬散着头发,掏出了一把剪刀,对着一名双手反绑的溃兵心窝就捅,边捅边哭,呼天喊地,如疯似狂。旁人并不阻止,只是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惨!阿图心中一寒,也不知道是这溃兵惨,还是女人更惨,加快了脚步往旅店赶。 等他走回到旅店,却看到两名身穿黑色军衣,腰间挂着腰刀,手持火枪的军士正站在门前,其中有一名便是小开。 “小开,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图陡然之间看到他,外号就脱口而出。本来他们都说好了,花名只能私下叫。 “老婆,你跑哪里去了,杨山长都急死了,正四处寻你。”小开先瞪他一眼,之后再作了个鬼脸。 小开当众喊出了他的外号,阿图不由一时气结,忙往四周一看,只见除了旁边那名军士在偷笑外,还好没有其它的人听到。 他的这个外号是来自于他与傅冲对话时的名言,就是那句“你姐姐,我老婆”。这句话流传甚广,一个雇工居然在口头上吃了“凶残”大小姐的豆腐,还没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马厩里的伙伴本来给阿图起的外号是“我老婆”,后来有些嫌复杂,就直接改成了“老婆”。 “你找死啊,欠揍是不?”阿图对着他的肩头擂了一拳。 “你还不是乱喊。”小开咧嘴呲牙地说。尽管阿图这拳收起了九成的力气,但仍然是不好受的。 阿图对着他嘿笑一声,转头问旁边那个兵:“我叫赵图,这位大哥是?” “我叫刘年,是十七场那边的。”刘年回答。他的个子不高,干干瘦瘦的。十七场是指第十七号马场,隔着昇阳城有十来里。 接着阿图问了他们一些情况。原来傅兖见到敌营崩溃,便下令全军出击。追赶中,大部分溃兵向着松音城败走,但有些溃兵却慌不择路,跑错了路来到镇上。守在镇子南面的这三百人遥望大营崩溃,也慌忙逃路,但逃跑时却有人动了心思,想捞一把再跑。 没有了军法的约束,这些胆大之徒就开始抢劫店铺和民宅,甚至还有杀人与强奸的事情发生。 幸好因为这场战争发生得突然,昇阳城来不及征召所有的府兵,镇上没有入城的兵大约还有数十人。眼见溃兵行凶,这些兵便自发穿上军服,拿起武器,走上街头保卫家园。随后从城里赶来了士兵,大家现正汇合在一起,四处缉拿着潜逃的溃兵。 小开本来在城外狙击对方的探子,但他所躲藏的土丘正好处在东营通往南营的道路附近。敌东营崩溃后,溃兵冲来,他跟柴门纹就只能逃命了。 等他们两个回城的时候,正逢出击,于是又随着大部队来到镇上。后来又与刘年一起被傅兖留下来为旅店看门,用来护卫里面的老师们。 想到街上那名疯子一般的女人,阿图心中莫名地一阵颤抖,急问道:“溃兵来过这里没有?” 刘林看他着急,连忙出声安慰说:“来过。不过没事,旅馆里有个府兵,加上几名客人一起挡住了溃兵。大少爷和二少爷现在在里面陪着杨山长呢。” 阿图松了口气,随即话别了他们,走进店里。 旅店大堂的地面和墙上有几处血迹还没有擦去,显然这里发生过打斗,还有人负了伤。 几个人坐在大堂里的椅子上,一人胳膊上和腿上包着白布,另一人的却是包着脖子。阿图认得他们都是那间通铺里面的,其中有一人还冲着他笑了笑。 多亏了他们,否则杨山长与苏先生。。。 想到这里,阿图对着他们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遥行一礼。 “点心来了。”一声吆喝响起,随即一个身着军服的人手里托着个茶盘,快步疾行而来。茶盘子里装着几个碟子,碟子里装着各色糕点。 阿图一愣,再仔细一看,这名兵竟然就是店小二。 “杨山长刚才正寻你。”店小二经过他身边说了一句,然后也不停脚,端着盘子直接走去到大堂内那几名客人跟前。后院里更加的凌乱,这里发生过的战斗一定比前堂更要激烈,地上甚至有一具松前兵的尸体。他心下发紧,赶紧跑去杨继擀的房间。 还没入房,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傅広洪亮的说书声: “只听得木槌大仙大喊一声‘呔,松前小儿留下命来!’,话未落音,真身显露。但见他身高十丈,眼似铜铃,面如锅底,手执一柄摩天巨槌,胯下一匹千里追风马,背生双翼。那四只马蹄足足有西瓜那么大,往地上一跺,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松前小儿们齐声哀嚎‘地震了!’。。。” 阿图一推杨继擀的房门,只见傅広正在屋子当中站着,手中摆着造型,声调激昂地说着书,见他进来便收住了口。几位男老师坐在在圆桌旁的凳子上,傅博站在杨继擀身边,杨继擀与孔文喆则是坐在房间内的两张椅子里。 杨继擀见他进来,面色一沉,当即走了上来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没轻没重的,这种时候到处跑,随时都会丢了小命。臭骂过后,杨继擀面色逐渐好转,最后挥了挥手,让他自行去休息,叮嘱他晚上再也不要出去了。 “回来就好。苏先生适才也急得跟什么似的,你回房前也去她那里一趟吧。”杨继擀最后说道。 阿图听着他的话,话中透着关切,心中感动,应了一声后便告辞掩门而出。 刚出门,就听见屋内傅広继续开讲。他在门口听了几句,不由暗暗地摇头。傅広也太能瞎掰了,即便是马蹄有西瓜那么大,按比例那马背也决计不能有五丈高。十丈高的木槌大仙想必不是骑着马,而是直接站在地面上。 (七十)他比玉树更临风 阿图走上二楼,敲敲门,喊一声:“先生。” “进来吧。”里面传来苏湄的回音。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苏湄正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纤柔的背正对着门这边。 “关上门,你过来。”声音低细,像是梦中的呓语。 “是。”阿图关上了门,放轻了脚步来到了她身旁。 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他的鼻尖正好位于她的发髻之上。一阵混合着发香的女人味升缭上来,直撩得他心神一荡一漾。 他脑中即刻浮现起年初的那个探路的冬夜,那个洞穴口,也是有这么一蓬乌黑的发髻,袅袅芳韵,思绪忽然就飞去了不知哪里:“她呢?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听说了木槌大仙的事。”她的声音仍是那么不喜不怒,空洞且不含有任何感情。 这个不出奇,刚才已经听到傅広在拿着木槌大仙的事说书了。他收回心神,嘴里回答了一声:“嗯。” “在那里。”苏湄用手往外一指。 他顺着她那白玉般的修长食指望去院内某处,心下却是不解,因为那里并没有什么,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时,苏湄却转过身来,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与质问,甚至还有一些期待,好像某种谜底即将要被揭开了一般。 “你说过你晚上要去救他们。你走的时候,我在窗边看到你在那里拿了个木槌。”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油灯的火苗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一闪一跳的,时明时暗,他那漂亮无比的脸蛋猛然之间就笼罩上了铁青色,仿佛还带着几分藏匿于心底的狰狞。 彼此相距不过二尺,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了起来,一种可怕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越来越浓,让她的心突然间就不知觉地加速了跳动,砰砰作响。 一种令人恐怖的味道从他身体里漫延出来,散发出了一股凶意,令人窒息。但她毫不退缩,用目光去坚定地迎接着他的凶恶。一旦退缩,就是失败,也许自己永远都了解不了事情的真相了。 无声的交战,沉默的对恃。如果他不是她的学生,而她又不是他的老师的话,后果或许就很糟糕了。 良久,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了。 虽然他的秘密很重要,但她是他的先生,对于他比那个秘密更加地重要,他能对着她做些什么呢? 无奈地笑着,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放松并竭力向外扩张。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胸有成竹,并已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使得眼前的这位美人儿来接受他的所有的解释,哪怕是不合理的。 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他耸耸肩,故作轻松:“你会信我所说的吗?” “如果你肯说,我会信。”她悄声回答,不缓不急。 “傍晚,我拿了把木槌。噢,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一边背着《弟子职》,一边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镇子外面。。。” “你以为是梦游啊,不知不觉就能游去了外面。后来呢?” 她松了口气,既然这死小子选择了解释,那么他就还是她的学生,她还是他的老师。 他忽然做出一脸的神秘,一指窗外黝黑的天空,用着讲神话故事般的口气说:“这时,天空中忽然漂过来了一道五彩浮云,来到我头顶上方就停了。你猜,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有一个人吔,他一伸脚就从云上面走了下来。。。” 苏湄惊呆了,一伸脚从云中走到地面,那腿的长度??? “他长啥样?”她呆呆地问。 “他长得。。。嗯。。。如果我只是说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那完全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实际上,他比英俊更潇洒,比玉树更临风。。。” 苏湄昏了,这都是什么啊!!! 好一阵,她才缓过气来,继续问:“后来呢。” 只见他瞪圆了眼珠,做出副极度惊讶的表情,“我吃了一惊,忙问他贵姓。唉!你能想象吗?他有一颗高傲的心,像他这么帅的人本来是不屑于回答这种不起劲的小问题。可是,在我情真意切的感动下,他无言泪流。。。” 苏湄的头越听越晕,只听他继续道:“他说他很忙,时间不能花在起名字这种小事上。终有一天,他的崇拜者,也就是大家,觉得老是喊他‘死小子’的实在很失礼,所以就献给他一个无比尊贵的名号--大仙。。。” 听到“死小子”三字,苏湄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看到闪现于她嘴角的笑纹,他受到了鼓励,接着说:“于是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刚跪过老婆,膝盖肿了,要去看郎中。” 听到这里,苏湄鼻子里不由冷哼一声。明显地,他开始拐着弯地吃她的豆腐了。 “我一时好心,就提醒他说现在松前国打了过来,郎中都回家了,不坐堂了,去了也找不到。大仙生气了,说膝盖本来就是每天强撑着干活,一日不治,也许就废了。。。” “扑哧”一声,苏湄听到这“膝盖每天强撑着干活”一段,一下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她这一笑,百媚丛生,他一下子就瞧得呆了。 这个弟子又做出副呆头鹅形,苏湄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呸!你看什么?快说,后面呢?” “是。。。后来大仙生气了。说老婆太厉害,每日一跪,每跪一医,松前兵坏了他的好事,应该受到教训。我拉他没拉住,还被他硬借走了我的木槌。。。” “然后我就在镇子外等他回来还木槌。。。天好冷,夜好黑,血好热。山风那个吹,浮云那个飘。。。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热血都凉了。。。后来,他终于回来了,可木槌被他打丢了。不过,他给了我其它的东西作为补偿。。。” “不要告诉别人。我得了一箱金子,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不好,除非都给我。”苏湄笑嘻嘻地说。臭小子虽然不肯直接承认,瞎编了个故事,还乱吃豆腐,但是她已经知道了真实的答案了。 “张婶总是要我多存点钱,好以后娶老婆。” 阿图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再看了看苏湄,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好又说:“要不,我还得了一箱银子,也分你一半,这下总该差不多了吧。” “我发誓,大仙真的就只给了我这么多真金白银,不骗你。” 他打了个埋伏,只说“真金白银”。显然,金票、银票与钱票不属于其范畴。 “那好,不过这只是条件的一部分。” “还有什么条件啊?” “刚才你又对先生我不敬了。再跪上一个小时,这事就算完。” “天啊。那我不是也要去看医生了。”这次,他可是作茧自缚了。 苏湄先是含着笑,但立即又醒悟到他话中“看医生”的含意,蛾眉倒蹙,正要骂他几句,却听到他说:“不跪行不行?书上说:大丈夫膝下有黄金。” “呸!”她带着怒气啐道:“你还没及冠取字,算不得大丈夫。” “哦。”他一下子就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一人刚走进院子就开口大喊:“大少爷,二少爷!” 楼下杨继擀的房间的门“吱”地一声打开,傅博的声音的传来:“什么事?” 阿图和苏湄对视一眼,打窗口向下看去,只见进来的这个人穿着什长的军衣,低着头在傅博耳边说着什么。匆匆两句说完,就听得傅博“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语气惊惶。 随即就听到傅博对着门里喊道:“二弟”,再喊一声“傅広!”。 傅広出得门来,听了傅博在耳边的几句话,竟然口中大叫一声:“六姑!”声泪迸发,即刻拔腿飞奔,跑出了院子。傅博本想往房里走,似乎想先进屋去跟杨继擀等先生们交代什么,但略一犹豫,还是跟着傅広跑了出去,口中囔道:“二弟,等等!” “不好!傅莼出事了!”阿图心中猛然一沉,也顾不得和苏湄打声招呼,一个飞身从窗口跃下,跟着二人身后就往外跑。 (七十一)去死吧 长路崎岖,山夜难行,野狼与夜枭时而发出一声凄哀的嚎啼。 早上五点,昇阳城收拢了人马,二百五十多人接到了命令,急行军赶往松音。 傅莼重伤的消息象瘟疫一般传遍在夜行的军士间:背后中了一记冷枪,生死难卜。 “老天真不长眼,让莼小姐这样的人儿遭这么大的罪。”前排的一名军士对着身旁的人低声说。 “可不是。要是老子捉了那打黑枪的王八,非剥了他的皮。”身旁的人怒气勃勃。 “住口!不得出声!”远处传来了蔡进封的呵斥声,两人立即噤声。 脚下是一高一低的山道,阿图就跟在这两人的后面,他在昇阳城里被杜袭看到了,令他加入到了出征的队伍。 耳边不时地回响着傅喆的号哭,他在医堂撕裂衣服,在地上打滚,让尘土蒙得满头满脸,捶胸嚎啕:“我可怜的儿,你的命何时改了啊?” 由悲转喜,再转为极哀,傅喆今日便如同在六道中轮回过了,老瘦的残躯无法承受命运的翻脸,两次晕厥。 医堂的女医师颜明真出来说:“莼小姐铅弹入背,深及血脉,若要硬取,恐血流不止,或危及性命。” 傅兖问留弹不取的后果,乃答:“怕是瘫痪,终身无法起行。”又云:“若是吾师在,或许可为。” 她是大医师鲁未已的弟子,整个北见国都恐怕没有比她医术更加高明之人,没人怀疑她的结论。只是她说鲁未已去年已去印度与那边的医师交流医术,至少今年内是不会返回的。于是,整个医堂里又是嚎哭声一片。 阿图就隐身站在医堂内室,看着傅莼趴在医床上昏迷不醒,玉雪般后背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让人胆寒,又极度地心酸。颜明真得了傅兖“保命不取弹”的决定后,才返回内室,给她处理伤口。 。。。。。。 参天的林树,遮天蔽地。黎明,死一般地黑。 为何自己要选择站去右边,而不是留在左边,回到她身旁? 恨人,怨已,后悔,心痛,寒冷透骨。 长路漫漫,风尘仆仆,带着迷惘与心口汩汩的疼,他走得昏天黑地。 ※※※ 松音城下又积聚了一群溃兵,人数有一百来人。 置田猛站在城头一挥手,然后城门开启,由城里走出来一队士兵,对着这些溃兵一一检查,确认了身份后才放入城内。他靠着诈城获取了松音城,对类似的手段有着特别的心理戒备。打清晨开始,置田猛就站在城头看着溃兵一波波地回到城里。这些败兵大多是空手回来的。武器丢了,为了减轻负重,有的甚至把甲衣都脱了扔掉。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落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了。 脚下的这座山城,乃是建在山间一处高地上,从三座城门延伸出去的道路都是蜿蜒向下,弯曲狭窄,处处都是火炮的死角。因此,松音城可谓是个天险,只要千人把守于此,上万人也是莫想攻克。 若不是自己凭着头脑诈开了此城,松前国猴年马月都甭想打得下来。 他是和州人,二十多年前由本州的但马来到虾夷,成为了北见国的一名国兵。从一名小兵做起,最后成为了中川城的校尉守将,北见国对他也算是不薄的了。但这一切都是他这么多年来不计生死,脑袋别在裤带上浴血奋战的结果。 作为中川校尉,统管着一个所的兵力驻守中川城,每年的出息就只有二百贯钱与三百石麦的俸禄。可如果成为了中川介的话,这就意味着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臣民,这是作为一名武人的最高梦想。 中川介是北见国给不出来的,因此他没有选择,也根本用不着选择。 他站在城头看到朱应举狼狈地入了城。可笑的是,这个蠢货还穿着内衣。高见知用人唯亲,朱应举这个废物只因为是他的妻弟,就不知如何当上了一名校尉。自己明明勇略双全,又熟悉本地地理,可高、粱二人怕他抢功,便硬生生的就将他搁在这松音城,只留下了二百人给他看守战俘。 不过正因为朱应举是高见知的妻弟,他自己现在只是一名校尉,还不是中川介,因此面子上还是要做得过去的。 “见过朱校尉!”置田猛下了城楼,在城门口迎接他时,还恭敬地行了个礼。 “噢,是置田大人啊。”朱应举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有气无力地还着礼。 他前日深夜里从大营徒步出逃,一天半走了八十几里的山路。白日尚好,可夜间行走山路,路边树木高大阴森,遮天蔽月的,把那点本不明亮的月光都给挡住了,随身又没带火种,连个火把都做不了。山中还不时传来狼叫,听说还有黑熊出没,使得他担惊受怕了整整两晚。。。 “不知高都统眼下。。。?”置田猛问道。 “不知道,你在这里等等看,兴许也快回来了。” 朱应举在高见知被打晕前就逃跑了,等他奔出了营回头再看,大营早就溃烂了,溃兵蜂拥而出,他哪里寻得到高见知的身影。他现在很累很饿,也很需要休息,因此他只是很随意地给置田猛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看着朱应举离去的背影,置田猛只是冷笑。 。。。。。。 太阳自东方而起,然后上升到顶头当空,又慢慢地向西偏斜,逐渐地已近黄昏。 下午五点已经过了,置田猛的心随着这日头的运行而逐渐向深渊滑去。 高见知还没有回来,这说明他极有可能是被擒了,或者死于了乱军之中。如果是那样,他这个投降的将领会因着这次败局迎来什么样的前途,他完全没有把握。 没有到达预想的战果,他还会是中川介吗?高见知如果能回来的话,事情也许还有转机,可现在。。。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了一阵阵的呼喊声。 “都统大人!” “是都统大人回来了!” 一个城头上的士兵喊了起来,接着几个士兵。再接着,成群的士兵都喊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高见知的身影,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城门走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兵。 一名都尉跑下了城楼去开城门,并没有事先向他请示,因为这个都尉是高见知的兵,而不是他的兵。 渐渐地,高见知越走越近。置田猛看到他的肩头和大腿上都缠着布条,只能在身旁士兵的搀扶下勉强行走,这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晚。 “下去迎接都统大人。”置田猛松了口气。高见知终于回来了,自己的赌博并没有全输。 虽是接近黄昏,但夕阳却是正好,照得春日暖暖,眼前的山花绿树也放轻了身姿,在风中微拂。 他沿着城墙边的楼道向下走了十几级,暗自庆幸。再走几步,忽然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哪里不对?他停下脚步,暗自狐疑。 朱应举。。。 高见知。。。 溃兵。。。 那些兵。。。 他猛然掉头跑上城楼。城门嘎吱嘎吱地响着,正在开启。 是哪里不对?置田猛再细看这十几名欲待入城的士兵数眼,恍然醒悟。 “闭门!闭门!这是北见国的兵,他们是来诈门的!”他猛拍城碟,疯狂地大喊起来。 和原先的溃兵相比,这十几名士兵虽然穿着松前国的军衣,但衣甲齐整,手中武器齐全,而且每人手中还提有一支火枪,尤其是身上并无一丝败兵的颓废。 爆竹般的响声传来,十几支火枪一起开火,门洞内杀声顿起。同时,从城门外的树林里,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士兵正在急速地向城门涌来,边跑边高呼:“木槌大仙来也!” 一条人影手持陌刀,黑龙般地从兵流冲出,奔到城墙近处一个跃身腾空,左脚在前面那兵的肩上一借力,随即右脚在城墙上一点。只一蹭,借势跃上城头,口中绽放一声霹雳:“去死吧!” 刀光一闪,置田猛顿觉浑身一轻。霎那间,整个天地开始不停地旋转翻滚。待到静止时,再观颌下,河山、土地、城池历历在目,城头之上却横卧无头尸身一俱。 尸身?!!! 我是谁? 蓦地,所有的意识都猛然地消逝了。 (七十二)傅异的决断 帐门一掀,傅异虎步迈入。 帐内所有人皆全身披挂,见他进来,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屏声息气地目视着他。 傅异步入中堂坐下,大臂一挥,众人坐下。 “顿别尉,国尉怎么说?”横山势问。他身材不高却是长像雄蛮,满面横肉,铁茬乱须,身穿一副红色的铠甲,便如同小一号的寺庙四大天王般模样。 顿别兵来此处已有十几日,都说这旭川将有大战,但这么多天来,松前兵只是零零散散地跑来威胁一通,待到这边骑兵一出,就逃之夭夭,根本就没怎么接战过。 上午,六百里快马传来消息,说中川校尉置田猛倒戈,松前兵已取下中川、松音,正向着顿别与枝幸挺进。 顿别军扎营于旭川城外石狩川北畔,傅异闻信奋袂而起,直奔城中请求国尉蔡泽发兵救援顿别。 “他娘的,”傅异不怒反笑,忽一拳重重地锤在案上,案几应声而裂。随即又跳将起来,一脚踢飞身前业已破裂的案几,暴跳如雷道:“我日他娘的蔡泽,他回了北见城!” 众人一听,都齐齐露出惊讶之色。房岳急问:“国尉回北见城干嘛?” “我那里知道。”傅异怒气冲天地回答。 “那姚督呢?”佐藤织在一旁好声好气地问。她了解自己的汉子,每逢他盛怒之时,跟他说话如果稍微说得硬了,那就是火上添油,一发不可收拾了。姚督名姚得仁,乃是北见国的旭川都督。 傅异虎目怒睁,嘿然冷笑:“这老不死的说:国尉不回,万事不可自专。” 芦明泽是步兵二营的都尉,今年四十岁,生性谨慎,开口问道:“顿别尉觉得我等应该如何应对?” 傅异不答,却一指西门度问:“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西门度今年才二十九岁,是步兵三营的都尉,浑身带着股英气,却也是有些年轻气盛,当下便毫不犹豫地说:“回师顿别。” “周洪,你说!”傅异点了轻骑二营的都尉周洪的名。周洪在这里年纪最大,今年四十六岁,是原来就跟着傅喆的老人。 周洪听了,微一沉吟,便说:“就我看,此事不可草率。即便我军即刻班师,骑兵急行军也得两日才到松音,步兵须得四日以上。松音险固,万难攻取。即便能取松音,只怕顿别早就。。。” “我们可以不走松音,而是绕道枝幸,由沿海去顿别。” 大家一看,是酋木正发言。只见他眼中红彤彤地,焦虑之色显而易见,心下都是奇怪:这酋木正才降了没几月,怎么对顿别这么有感情。 芦明泽皱眉道:“但据报,说梁节正带兵攻枝幸,只怕此路不通。” “不通也要打得他通。”横山势一拍大腿,愤然道:“难道我们就不管老家了?老子一家老老少少可都在昇阳城里。” 说倒“老家”,帐内一片沉默。都是顿别出来的人,哪能不血脉拴连。 傅异再指房岳,问道:“房岳,此次出征,你是副将。你说,我等究竟该如何?” 房岳迟疑再三才道:“若是顿别尉执意回师,恐怕国府那里会兴师问罪。” 傅异怒道:“我只问你该怎么做,管他鸟国府怎么想。” 房岳苦笑。照道理,顿别兵的确应该回师顿别,即便是留在这里,兵心听说顿别有失也早就乱了。可若是国府追究个临阵脱逃的责任,那傅异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傅异看他苦着脸答不出话,不由心中憋气,猛地站起了身子,大声道:“老子决定了,即刻班师。若是有事,老子一人担着!” ※※※ 黄昏已近,斜阳西沉,苍山透射出一股清冷。 昨天傍晚,顿别军以区区二百五十人就夺下了这个历史上从未因堂堂正正攻城而陷落的松音名城,虽然也是计取,但毕竟是个奇迹。 松音城诸事已定。大多的守军本就是打顿别逃来的溃兵,早就是惊弓之鸟,听到北门的枪声与木槌大仙再次降临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逃跑。逃离不及的守军占据了一些民居固守,大多听了保证不杀降的喊话后就投降了,剩下的顽固份子不多,陆陆续续地也就清理完毕。 置田猛诈开城门之后,杀了原来的校尉守将,将所有的俘虏都关了起来,共有七百多人,其中有还一名叫木谷黎的副校尉与几名都尉。傅兖将这些兵将放了出来,让他们各自带回原来的兵,暂且归到自己统一指挥。这样,他手下就有了上千人,即便是梁节全军前来攻城也是打不动的了。 不过梁节现在正在猛攻枝幸的长野望,一旦得知后路被断是肯定要回师攻城的,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但攻城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他想怎么死,那就看他自己的心情了。虽然有着松音城这个地利,但松音离枝幸毕竟只有二十几里,梁节会随时前来。因此傅兖不敢怠慢,早早就把这些放出来的军官招来商议了一通,安排好了所有的防御事宜,就只等梁节回师来攻城了。 城头城下,一群汉子们正在往城墙上用吊机运火炮,喊着哨子,光着膀子,一身黑红的肌肉上下抖动,热汗直流;楼道之上,单兵们将滚木、擂石、弹药往上抗,蚂蚁般地穿梭不停;空地之处摆着大锅的方阵,里面熬煮着犒军的羊肉牛骨;轮班换下来的兵也歇不住手脚,就着磨刀石给刀矛添锋加利;顿别来的火枪兵还在给燧发枪做油纸弹壳,往里面灌药装弹。。。 松音这些兵前日莫名奇妙地就做了俘虏,虽然只被关了数日,但人人心里都是不服,憋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孬种,干起活来一人能当平时的两个用。城里现在富得流油,高见虎与梁节把这里当了大本营,好东西都存在了这里,库中的火炮和弹药不少。以松音城的地势,大型火炮是用不上的,四斤火炮就足够了,刚才汉子们往城头吊的就是这种炮。 (七十三)招个女婿可好 傅兖与傅恒走在城中四下巡查,适才身边跟着木谷黎这帮校尉、都尉的。只要开口一问,身后就是一连串乱哄哄地答复,说这个炮口是封住哪条路线的,那个箭位、枪口又是封哪个角度的,城中的存粮与弹药放在哪里,笼城时水源如何解决等等。 每当这个时候,傅恒只要做出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扇子一摇,眼睛天上地下瞟两下,鼻子里再带着哼哼,诸葛恒的派头一显,这些军官们就会更加地觉得他神秘莫测、智深如海,心下也就只有叹服了。 夺取松音城是傅恒主意,当时傅莼已然身受重伤,傅兖正焦虑得六神无主。蔡进封抓住了高见知将他送去了傅恒那里,傅恒盘问了他之后就跑来医堂跟傅兖商谈夺城之策。 傅兖初始不仅没听进去,反而臭骂了他一通,说他见利忘义,没把一点心思放在处于性命交关之际的妹子身上。但傅恒不为所动,反复说了几遍之后,傅兖便恍然醒悟,同意了他的谋划。只是两人去向傅喆去辞行的时候,又被老爹骂得体无完肤。 如今看来,傅恒不仅是对的,而且对得无比正确。机会稍纵即逝,过了今日,别说二百五十人,等到梁节得到高见知兵败的消息撤回松音,他的兵马加上溃兵就能达到七千人以上,数万人马都别想打它的主意。只要梁杰占据了此地,扼守四方,顿别就又会陷入危如累卵的境地。 傅兖挥挥手,木谷黎便带着一帮军官各忙各的去了。等他们走散,傅兖带着歉意向傅恒道:“四弟,昨日是大哥无礼了,你不要见怪。” 傅恒摇摇头,苦着脸道:“大哥,咱们兄弟不该说这个。我知道在那个时候提出夺城实在是不合时宜,只怕小妹以后都要怨我这个四哥了。” 傅兖安慰道:“六妹最是通情达理,她不会为此责怪于你的。”又继续说:“四弟,你记不记得昨夜爹的那句话:‘我可怜的儿,你的命何时改了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六妹的命相变了?” “常言道:命运无常。我不懂术数,也不知道爹是什么意思。”傅恒右手拿着收起的折扇在左掌心中敲着,“大哥,你说爹最疼谁?” “自然是六妹,从小到大,只要是六妹说的,爹从来都没有驳过她。”傅兖答道。 “这就是了,爹在六妹小时候就说过她有仙骨道根,所以才会对六妹如此百依百顺。二姐和五妹虽然也是女子,但爹对她们就差多了。” 转过一道弯,一株樱花树忽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满枝的绯红象一道云雾,绕着枝干在晚霞中氤氲蒸腾。女人如花,花如女人,傅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妹子,不禁垂下泪来,哽声道:“六妹这个女儿家,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傅恒同样的面色惨然,想劝两句却始终无法开口。两个人就这么在树前呆站着,看着花枝,心事万重。 半晌,傅兖才轻说一声:“走吧”,傅恒“嗯”了一声,跟上他并肩走着。走了一圈,傅恒用扇子一指:“大哥,看那个猛人。” 傅兖一看,却是赵图正坐在他官邸的台阶之上,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这个傅莼“捡”回来的“猛人”,悲哀之下却是翻出了一股欣慰。这小子居然能从城下空手跳上城楼,不但一刀砍了置田猛,还发疯似地乱刺城楼上的弓兵与火枪兵,赶得一干敌兵四处乱逃。此等神勇,前所未闻,令人惊叹。 两人联袂走到他身前,见他还是坐在那里发呆,傅恒低咳一声,喊一声:“赵图。” 阿图会过神来,见他们两人站在自己眼前,赶紧起身行礼道:“顿别介,顿别令。” “你坐在这里,莫非是寻我有事?”傅兖问。这位少年俊彦,傅兖往日一见就是眉开眼笑,只是今日因为心情着实沉重,脸皮动了两下却是笑不出来了。 “是。我想问问顿别介,我军何时能回师顿别?” “哦。”傅兖与傅恒对视一眼,心道这赵图不懂规矩,哪有小兵可问主将归期的。 不过他实在很猛,立下的功劳也实在很大,所以两人均不愿为了这种小事去责怪他。傅恒不答他问题,却发问:“你今日在城墙之上,为何只伤人而不杀人?” 破城之后,傅恒四下检视,便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这小子杀了置田猛后去阻止城墙上的弓兵枪兵射箭开枪之时,都是用陌刀的刺伤或拍晕了他们,而没有真正伤及到他们的性命。 “其实,我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恨。再说,在顿别的时候,他们先给学堂的先生与学生们送来了午饭,后来还给我们安置住宿。” 傅恒点头道:“那你为何要杀置田猛?” 阿图听到这个名字,眼中射出一股恨意,大声说:“因为他该死!” “为何?”傅兖问。 “如果不是他引狼入室,莼小姐就不会受伤了。” 质朴的情感!以不杀还午饭之德,以杀报亲友受伤之怨,也算是种恩怨分明。傅兖刚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他跟六妹可没什么关系,为何会一心想着给她报仇?于是又再好好地看了他几眼,心道:莫非他象那些军中的汉子一般,也是暗中喜欢上了小妹? 这个念头不禁让他发了下呆,又暗中思量:若非这小子太小,两人倒也是配得过的。不过他快速地摆脱了这个突忽而来的怪异想法,绕回到那个原本的问题:“你为何要急着回顿别,想回学堂上学?” 阿图稍一迟疑,便回答道:“是。” 傅恒知道自己大哥很宠这小子,生怕他就此应承,赶紧抢过话头说:“不行。梁节就要来了,他有四所人马,乃是劲敌。” 敌人大军即将前来笼城,阿图便不好再说要回家了,只是追问:“那打完梁节呢?” 他以为打仗是喝酒吃饭啊,说得这么轻松!傅恒先用不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才说:“我军还得收复中川,所以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回去准备吧,多立几个大功,升个队正甚至都尉都不是难事。” 又是升职。阿图对这个可没兴趣。他如今名义上是什长,但前日行军却是分在一名伍长的手下,可见这军职是没用的。即便是自己当了队正,或者都尉,说不定伍长、什长还是能管自己。 既然傅恒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心中虽然失望无比,但还是得服从军令,随即就行了个军礼告辞。 两个人目送着他离开,傅恒忽然正色道:“要不,我家招他做个女婿可好?” “不可玩笑。”傅兖吃了一惊。 刚下意识地说完这句,傅兖就想到老四向来都不是那种喜欢八卦与玩笑的人,反而是五大三粗的老三喜欢胡闹。老四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再细细地看了一阵这小子英爽挺拔的背影,又觉得老四这话真的是很有道理了。 (七十四)羁绊的云马 松前中路军兵败顿别,傅兖利用做了俘虏的高见知诈开了城门,一轮激战,当场格杀置田猛。城内兵无斗志,闻风弃城而走。 傅兖成功收复松音城,解救了被关押的七百名北见国官兵,堵住了正在攻打枝幸的松前右路军后路。 右路军主将梁节闻知松音城失守,遂回军猛攻松音城,二日不克。第三日,枝幸校尉长野望领追兵一千四百杀到,于山间道路遇班师回顿别的傅异军,双方合军一处,兵势大盛。梁节见前后受敌,只好立营固守,等待援兵。 梁节军中存粮有限,本需依仗松音时时供给。数日粮尽,军心将乱,又见援兵迟迟不来,梁节破釜沉舟,猛攻长野望大营,以期杀出一条血路。 两军大战于山间道,傅兖引兵九百出城夹攻,三方大战一场。松前军双面受敌,兵势越战越衰。下午三时,傅异出动顿别铁骑于东面猛突敌中军,傅兖也派出二百死士于西面呼应。酣战之中,什长赵图披重铠、执双陌刀冲破敌阵,生擒梁节,松前军大溃。 此战,松前军被长野望与傅兖共斩首六百,俘获三千,余者尽弃辎重军器,翻越重山而逃。 至此,松前北伐军的中、右二军全军覆没。高见虎本来率领左路军已攻破幌延,正在攻打德满城,忽闻此信,不敢再攻,引兵撤回幌延。 又过数日,北见国稚内都督蔡铭由北方率兵一万杀到幌延,旭川副都督朴成广亦率兵八千由富良野出兵北上中川,长野望与傅兖合兵二千二百出松音城紧逼中川。 形势恶化。高见虎便弃了幌延,引兵撤回中川。时中川已收拢不少败兵,那些从顿别逃回的溃兵逢人便说木槌大仙之法力,弄得人心惶惶。高见虎追究谣言,连斩几名胡说的败兵,只是为时已晚,整个大营已是心气低落,军心萎靡。 高见虎眼见强敌将至,又思中川城地形不利,便当机立断,壮士断腕,再弃中川,全军撤回远别,同时暗伏精兵于山谷给予了富良野追兵致命一击。 朴成广不防高见虎撤退之时有如此布置,半日战罢,全军崩溃,本人也是死于阵上。 蔡铭收复中川城,高见虎退回远别,两国又回到了战前的态势。 五月十八日,傅兖自中川回师顿别。 ※※※ 几只白鸟鸣叫数声,齐齐飞离斜檐,振翅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飞向远处的苍山。 围廊内的软榻之上,傅莼静静地躺坐着,高枕薄褥,腰部以下毫无知觉。此时的她容颜消瘦,樱唇带紫,眼窝深陷,气色枯伤,但一双眼珠却仍是灵动,一眨不眨地从大殿三楼的高空俯望脚下。 临近黄昏,昇阳城的南门正展开着旌旗,鸣响着金鼓,迎接凯旋的将士们入城。 十一驾灵车,开始鱼贯地入城,更有二十几驾正在城外驶向四面八方,这是本次出征所付出的代价。看到这些挽着白绫的棺木与扶灵痛哭的家属,她的心蓦地收紧了。 往日,每每只想到杀伤几许,俘获多少,又怎么会十分在意战争中所消亡的生灵们。人,不经历过自身的痛苦,便无法体会别家的悲凉。她暗自惭愧。 “啊,他们入城了。”身旁的傅樱兴奋地指着下方说。 果然,城门口,大哥携着三哥、四哥并肩向城里走来,父亲仍然是和母亲立在门口等候着他们。这和往年并无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大哥的步履更加的沉实,三哥更加张扬,四哥还是那么地波澜不兴,但父亲却是明显地疲惫了,背部带着些佝偻。最大的差别是,哥哥们身后还缺了往日的那个小妹。 “夜叉花蕊。” 想到这四个字,四肢百骸之间就突然涌出一股酸楚,她急忙将目光投向天空,让自己强忍着不要落泪。 袅袅云彩在天边如花似绢地张扬着自我,宛如天才画师的卷轴般奔放着奇思。 风卷云舒,一朵浮云正要脱离群体,化成一匹骏马,被夕阳映得赤红。风轻云慢。马尾巴始终是脱离不开大团云的纠缠,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六姑,看大伯。” 傅莼从云那里收回目光,低头下望,远远地瞧见傅兖正伸出了右拳,对着自己这边振臂一举。随后便是傅异与傅恒,然后就是佐藤织与几名都尉。再之后,所有城里城外的士兵都张开了他的右臂对着自己奋力地挥动。 这是鼓励与安慰的挥臂! 没有人抛弃了她! 她忍不住地放声大哭,任泪水肆意地奔流来释放着自己内心的苦闷、孤独、委屈与不甘。 傅樱抓住她的手安慰说:“六姑,别难过。。。”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却呜咽而哭,泣不成声。 终于,傅莼渐渐地收住了泪水,再望下面。 这时,所有的步兵与多半的骑兵都入了城,却有五匹马从队伍后面跑上来抢到前头,也不入城,只是堵在了城门口。 当先的黑马之上便是那个小子,只见他双臂一展,就举起了一个用干草扎起的特大拳头,对着上面就是一阵上上下下地晃动,姿态可笑。随后,他身后的四名骑兵也纷纷扬起了手中的家伙,却是四面平展的箭靶,上面蒙了白纸。四张靶每张分写一字,凑起来读就是“等你回来。” “这小子。”傅莼破涕为笑。 看到这个特大的拳头和那四个字,入了城的人转过头来与没入城的人一起笑着同声鼓噪,齐喊:“等你回来!”,声彻全城。 心中忽然迸放了一股热流,她用手抓起了一方手绢并将之伸出栏外,向着下面用力挥舞,报答着四方的热情。 下面的人得了她的回应,呼声就喊得更加地嘹响。 距离如此之远,她却恍然觉得有道眼神正越过一切,象刀子一般扫荡着自己的七脏六腑。久病的人容易脆弱,她不敢接视,匆匆地收回了目光,心却是跳得急促地慌张。 良久,她收回了手臂,人群也慢慢地散去。再看天边,只见那匹云马不知在何时已然挣脱了云团的束缚,正向着无尽的长空不羁地昂首奋蹄。 (七十五)可怖的疤痕 闺房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混合着熏香的味道,虽然开了许久的门窗,但这难闻的气味仍然是难以除去。 佐藤织、傅萱、傅樱与柴门纹围在傅莼的软榻上陪着她说话解闷。胜师凯旋,哥哥与军官们都带着大包小包的来看望她,堆了满满的一屋。男人们还是太粗旷,除了吃的就是整块的衣料,大多的花色着实不怎么样。只有那个酋木正有点意思,他刻了个木头小人,说是老家的一种神灵,若是常常对着说话,愿望无有不灵。 虽然大家都刻意着回避着敏感的话题,只捡着些傅莼感兴趣的事说,但仍然是免不了说起了她的病情。 “颜医师说过了,等到鲁国手回来,到时咱们一起去京都求诊,妹妹的病就有望了。”佐藤织安慰着说。 傅莼虽然心中也存着这么个想盼,但嘴上仍然道:“恐怕此事不易。一来鲁国手归期难知,二来颜医师也只是说他或许能取出弹丸,减少铅毒长期留存在体内的损害,但却没说鲁国手一定能将小妹这身子治好。” “莼小姐吉人天相。鲁国手总是要回京都的,今年不回,明年也一定回。再说,颜医师的医术这么好,她的师傅一定更加的高明,莼小姐的病他一定能治。” 说话的是柴门纹。她今年十八岁,身材不矮,但却很瘦,象几乎所有的女武忍一样,肤色里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今日她去向佐藤织替禀报公事,佐藤织等她说完后就顺便将她也带了过来。柴门纹在心目中一直把这个夜叉花蕊当成了自己的偶像,此刻便忍不住地插口安慰了偶像一句。 无论如何,柴门纹说得是吉言,傅莼便对着她点点头,报以一个微笑。 女武忍一般都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只知道闷声闷气地练功与执行任务,但佐藤织却是个特例,她跟傅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相处和睦,风头还要盖过傅异的正妻。相对而言,柴门纹说话做事起来就差多了,总带着股生硬的感觉,能说出一些安慰人的话,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我记得书上有个故事,说一名妇人受了寒,十几年都起不得身。有一日家中失火,她忽然就能走了,还独自跑出了屋。说不定哪日六姑也可以似她一般,突然就能走了。” 说话的是傅萱,大家听了她的话都不禁莞尔。 大家笑了几声,佐藤织说:“大家都说妹妹是鸿运之人。去年在中川,不但轻轻松松地就招降了一名大将,还随手就捡了个猛人回来。这次,不但酋木正立功不小,那个猛人更是了不得。” 这次顿别军回师之后,除了傅莼的病情,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赵图了,并私下给他冠了个“猛人”的绰号。他飞上五丈的城墙斩了置田猛,又于千军万马中硬生生地杀开了条血路捉了梁节,可见乃是古之恶来一般的人物。 赵图是傅莼的亲兵,说她的亲兵威猛,傅莼的脸上就挂上了笑,说道:“顿别之围那日,他不知跑去了哪里,整日都不露面。我还以为他逃跑了,心下气得要死。” 傅樱连忙为他分辨:“他那天都陪着杨山长和先生们了,在海边还领着大家背书呢。” 这事傅莼早就知道了,点着头说:“是啊,我也是后来方知。能护得先生们的周全,也是有功劳的。” “哼!那是松前兵根本就没有打算为难先生们,不但给同学们送午餐,还给先生们安排住宿,蛮子可没功劳。我看他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躲在城外不进来。”傅萱说。 傅莼不知道傅萱为何跟赵图不对路,说话从来都是“蛮子、蛮子”的,不过这都是小儿女们的恩怨,自己可管不着,也没必要知道,对她的话也只是微笑不语。不过傅樱的心思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只要那个小子一出现,阿樱的眼光就移不开了。 傅萱一说赵图的不好,傅樱马上就变了脸色,这点被佐藤织看得分明,便笑道:“我听人说,赵图读书可真是厉害,才读了半年,就从蒙甲班升到了蒙丙,大家都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说啊,他的算学和物学都是免学的,恐怕比先生们都要懂得多。” 一听到有人夸奖赵图,傅樱脸上即刻泛起了晕红,每个怀春的少女恐怕都乐于听到有关于自己心上人的好话。傅萱却是鼻子中又“哼”了一声,虽然很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但也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婢女安安来到了傅莼的面前,说一声:“赵图求见小姐。” ※※※ 四个女人鱼贯而出的时候,便看到赵图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他今日有些古怪,头上戴了顶极其宽阔的大檐帽,还将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几乎整张脸。 四个女人虽然都是感到奇怪,但没有人会去揭他的帽子。 当先的佐藤织面露意味深长的笑容,用眼神给他打了招呼就走了过去;接着是傅萱头一偏,鼻子一哼,扬长而去;傅樱是一看到他的人影就慌乱地低下头,脸红红地过去了;柴门纹却一直盯住着他的帽子,直到悄无声息地经过了他; 傅莼坐在榻上,看着他穿着一套挺刮的军服走了进来,黄色的星花在肩头和胸前闪亮着,只是头上的那顶帽子着实奇怪,大得实在夸张。 阿图走到她身前,作揖行礼,带着军人般的干脆利落:“见过莼小姐。” “嗯,坐吧。”傅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她知道他被提拔成了队正,但只是队正衔,和那个什长衔一样,手下一个兵都没有。 他谢了声,然后坐下,却不脱帽子。 傅莼等了半天,见这个赵图还没动静,觉得好笑:“你干嘛在房里还戴着帽子?扮帅啊?” “请莼小姐恕属下无礼。我脸上有道伤疤,狰狞恐怖,怕吓着了你。” 傅莼一愣,没听谁说过赵图受伤啊,便说:“本小姐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了你脸上的伤疤,只管脱了帽子便是。” “是。”阿图摘下帽子捧在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啊!”傅莼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猛地一跳,然后就是心口一阵翻腾。 只见从他的右眉尖一直到右嘴角留着道极为可怕的伤疤,象一条百足蜈蚣爬在脸上,将他那张俊美无双的脸蛋破坏得体无完肤。 怎会有如此可怕与狰狞的伤疤!可是。。。为何前日入城的时候不见他脸上有这道疤痕? 傅莼深吸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惊惶,再细看他的脸,便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条蜈蚣疤的印记并不太深,和肉色接近,或许远看就不那么明显了。但奇怪地是,怎么就没人提起过他这道伤疤。 男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莫非他们都以为脸上长疤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这些大老爷们的心思也着实太难懂了。 (七十六)墨剑士的传人 顿别上上下下有多少女子都暗中喜欢着这个漂亮又有才能的小子,但如今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什么都毁了。 傅莼不禁黯然神伤,心下暗说:“也是个可怜的。” 对于受到伤害的人,最好的安慰就是向他揭示自己的疤痕,表明着这世上的痛苦并不只是他一人受着。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傅莼柔声问,在她的记忆里,用这种方式说话可能是头一遭。她腿上盖着薄薄的被褥,面容憔悴,苍白的肌肤中带着一层病态的暗灰色。 不料,他嘴巴一咧,使得那道伤疤显得更加的难看,用手一指外面说:“原来你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好看,但现在她们个个都比你漂亮。” 他说的是刚走出去的那四个女人。 听了这句实打实地蠢话,傅莼一股恶气霎时从胸腹间升腾起来,用力一拍扶手,恶狠狠地瞪着眼说:“姑奶奶就是再难看,也比你现在要强得多!” 对于她的恶语,阿图却充耳不闻,只是用一双眼珠在她房间里转来转去,然后指着她桌旁的那个高腰青铜花觚问道:“哦,这里换了樱花啊。” 一捧粉白色的樱花铺满着觚口,像是少女在展现着她的容面,青春且生气勃勃。 “关你什么事!”她没好气地说。 他根本不理她的怒气,自顾自地将腰后的佩剑移到身前。“啪”的一声,往上抽出一寸,显露剑脊上寒芒闪亮,说:“这是梁节的宝剑,名为吞日,给你!” 说罢,就将剑从腰间摘了下来,伸手递给她。 傅莼见他要送剑给自己,又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傅家征战而搞成了如此的惨状,不快也就消失了,摆手道:“不要了。我现在要了也没用,倒是你大好前途,留着把宝剑防身总好些。” “哦。”他见她不要,便立即把剑挂回了腰上,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这才是他的本性,不会无缘无故地白送人东西,估计自己不会要,所以才落得大方。想到这里,傅莼银牙暗咬,心中骂一句:“小气鬼”,又暗自后悔没有收下他的剑,起码也可以让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心疼一下。 他坐在对面,看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忽然就露出了怡然自得地神色,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本事很大?” “我看还凑合。”她怒冲冲地回答。哪有这么说话的,宋人都是很谦虚的,十分本事都只说五分。 不过,他的血液里好象既没有谦虚的成份,也没有察言观色地觉悟,继续问:“知道我为何这么有本事吗?” “想说就说,姑奶奶不喜欢转弯抹角。”她脸上的怒意更盛了。 他站起身来,满脸带着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说:“那是因为我是墨剑士的传人,也是一名神圣的墨剑士。” “墨剑士?” “墨剑士是墨家传人中的精芜,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他将头高高地昂起,举起着的双拳加重了言语的份量。 “啊!”傅莼骤听此说,心下吃惊的同时又带着十分地怀疑。墨家倒是大名鼎鼎的,但墨剑士可从来都没听说过。 “我们这些墨剑士不仅有着心忧天下的德操,还拥有惊人的本领,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想像的。”他把胸膛挺得天高,不知深浅地说着。 真是个混蛋!还大言不惭说德操。傅莼反唇相讥:“哦。原来你还是神仙啊,就不知你这位神仙怎么会被‘凡夫俗子’给在脸上斩了一刀。” “不是神仙,是墨剑士。”他大笑,转转眼珠:“这也不是被人斩的,是我脸上自己长出来的。” 脸给自己长伤疤?她不觉有点头昏,说:“你们墨剑士果然厉害,连脸都这么有个性,会自己长伤疤”,说完咯咯直笑。 他大义凛然地立在她面前,巍然不为她的讥笑所动,用一种先知或者布道者般的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说:“我们墨剑士不可杀生,每杀一人,脸上就会长出一个这样的耻辱印记作为警信,使我们得牢记着自己的使命。” “对了,我听说你杀了置田猛。你为何要杀他?” “置田猛卖国求荣,引狼入室,违背我墨剑士的大义。而且。。。” 说到这里,他低下了头,脸上流露出一股椎心泣血般的痛苦:“为此,茫茫冰山失去了它最高贵的雪莲,离离草原枯萎了它最美丽的鲜花,所以他该死!” 两个“最”字让傅莼一阵莫名地感动。这个少年人为了替她报仇,不惜以脸上长出伤疤为代价。不过她心中还是存有怀疑,便问:“那你有什么证据表明自己是墨剑士?” “请看!” 他拔出腰间那把短剑,随手一挥,短剑就幻化为了一柄刀,然后再以一晃,刀化为斧。随即,但见他信手挥来,异象纷呈,手中短剑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形为钩、枪、戟、铲、铳、鞭、锏等等十八般武器。最后,又化成了一把短剑,“唰”的一声入鞘。 “变幻如意剑,便是我们墨剑士的信物。”他意气风发地说。傅莼瞧得呆了,一柄剑居然可以变成如此繁多的兵器,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那种神秘而有大能力的“墨剑士”,那谁又能有如此的宝物,有着这般令人恐惧的身手?她不由得把他的话信了八成。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们不是很神秘吗?你不怕暴露行藏?”她问。 他脸色一变,带上了一往无前的坚毅之色,说:“我们墨剑士还有一种本领。。。” “是什么?” “可以治愈任何人的任何一种伤病,”他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带着神秘的意味,然后又黯然道:“但一生只有一次。” “你是说。。。”傅莼眼神一亮。难道他是说能治好自己的身子?难道老天会如此垂青自己吗? “嗯。”他重重地点头,“我们墨剑士可以施展一种仙术,仙术一出,患者即可痊愈。但。。。” “但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 “唉。。。”他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极度的痛苦,哀声叹气:“还是不说了。。。这都是天意。。。唉!” “什么天意不天意的。你是本小姐的亲兵,本小姐命令你说。” “还是不说了。。。” “说!”她生气了。 “墨剑士都是男子。施了仙术之后,墨剑士有一部分异能会转去受术者的体内。若这名受术者是名纯洁女子的话,又肯在他唇上一吻,那么这名墨剑士过往的罪过就全免了。。。” “你是说那伤疤?” “嗯!”他垂下来头,象个衷心羞愧的罪犯。 傅莼紧咬住了唇,难道自己得去吻这个小子的嘴唇。再看看他的唇,鲜红的色泽带着非常漂亮的弧度。 她沉默不语。他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只是说说,其实长个疤也挺好,起码怪吓人的。” “噗哧”一声,傅莼不禁笑了:“你如果为我施了这一生一次的仙术,岂不是对你不公?” “仙术自待有缘人。既然遇到了你,那就是有缘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施展仙术?”她低声问,声几不可闻。 “今晚如何?” “嗯。” “望莼小姐下午闭门谢客,不要见任何人。静心休息之后再沐浴更衣,晚上要屏退下人,也不要拴紧门窗。九时,我会准点从窗口进来。” “嗯。”她再次低声应道。 “另外我需要一点你的血。” 她惊讶地发出一声:“哦”。随后便见他在自己手指上飞快地用针扎了个小孔,然后再将一滴鲜血吸入到了一根鹅毛管里。 “成了。”他看着鹅毛管里的血,如释重负地说。 (七十七)罗拔与放虫 下午的山野,数百只针形的飞虫正在四下飞舞。 昨日,阿图向罗拔提出要给傅莼治伤。罗拔同意了,但要求去野外放虫。所以从傅莼那里出来后,他就带着它来到了这处抱枕山山间的隐秘之地。 罗拔是一个软金属所制的人形医疗机器人,是蚂蚁号上不可或缺的配置。它的本事很大,不仅可以给人看病,能做一些比较复杂的手术,而且还会配药。医疗机器人对于每一艘探险飞船都是必不可少,尤其是罗姆人,因为在太空里或许你几十年都无法碰到一名医生,这些机器人就是你得病时的唯一依靠。 罗拔的名字来源于它的型号--艾斯米萨吉克罗拔三型,阿图嫌这个名字太啰嗦,就简称它罗拔。它通常都会呆在一个金属制的药箱里休眠着,只要你向它发出指令,药箱就会自动地开启,它便会从里面出来为你效劳。 要治愈傅莼的身体必须依仗罗拔,但n年前的机器人智能就已经很高了,若不给点好处,它们也学就要偷懒或怠工。 罗拔所要放的虫是一些带着翅膀的针形机器飞虫,数量有好几百只。每只虫的身体只有铅笔头大小,可以飞上天,也可以收起翅膀钻入地下。 针形虫主要的本事之一就是在野外采集原药材料,然后收集起来交给罗拔合成药元素,药元素才能最终配成可以治病的成药。每个星球上的生物与矿物都是不同的,而且每个星球不同的地域所生长的生物和所蕴藏的矿物也是不同的,罗拔的虫子并非每次都能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果然,一些发着荧光,身体膨胀了几倍,变色为五彩缤纷的各色虫子飞了回来,伴随着一些黯淡无光,身体也无变化的白色虫子。前者是采到了原料的虫子,后者则是空手而归。 药箱上方竖立着一个大大的蘑菇状银白色金属物体,上面密密麻麻的开了几百个小孔,密集得象蜂巢一样。每种药原料都有一个固定的入药小孔,彩色的虫子便往这些孔里吐出自己采回来的原料。没采到药的虫子则纷纷飞进了药箱,那里有个金属管子是它们休眠的地方。等到采到药的虫子吐完了原料后,它们的身体也就恢复到和原来一般的颜色与大小,也一只只地跟着飞进了了那个金属管。等到最后一只虫子飞进去后,管子关闭起来,这些虫子就开始休眠了。 虫子入管后,大蘑菇自动地收回到了药箱里。不多时,从药箱里伸出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片只有小指甲一半大小的薄薄白色药片。 无论是哪个时代,医生总是很有风度的。瞧,罗拔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细长的胳膊还在胸前一捂,站在药箱旁说:“主人,药配好了。” 它的身体只有一尺来高,但纤细修长的四肢却是可以任意地弯曲、伸长或者缩短,这个特征便于让它做一些较为复杂的手术。它的体表是银白的合金材料,没有覆盖上人造皮肤。它有许多只眼睛,每一只很大,在脑袋上围城一圈,并且每一只都象青蛙一样地鼓了出来。 “这么小,药效够吗?”阿图带着怀疑问道。 他所要的是一片能先给傅莼带来仙术的幻觉,然后又能将她完全地麻醉的药。 药片相对于他所要求的功效,怎么看都是有点小。罗拔有些狡猾,阿图知道它的药箱里还有许多的要元素,这些药元素都不知道可以配多少片这样大小的成药出来,但它还是要求出来放虫。 或许,它和虫子们都觉得闷,想出来散散心吧。智能太高也不好,总会自作聪明地产生一些欲望,就像人一样。虽然罗拔的欲望的确不多,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根据主人带回来的血液基因样本看,地球人的身体结构并不复杂,药的效力已经足够了。”罗拔坚持说。它说话的语气有些慢,像是个真正的医生,还带着点权威感。 既然它这么肯定,阿图也就不再问了,摆摆手,发出了指令:“回药箱去吧。” “遵命。” 罗拔灵巧地跳进了药箱,身体绻成一个小球型。随即药箱的盖子自动合上,体积也逐渐从二尺见方收缩为长宽各六寸,厚三寸的黑色立方体。 药箱复原,阿图捡起了它扔进了身后的背囊中,然后就朝着树林外走去。 穿过荒茂的山林,阿图来到了山道之上。空气清鲜且湿润,青色狭窄的石板路弯曲着向着山下延伸着,两边是青郁的林子,还有条小溪沟打山头流下,潺潺汩汩。 这条小路向上可以去到随阳观,顺道下山,到了山脚就离镇子的南四条街不远了。上随阳观的道路不止一条,山南还有条大道可以骑马,但这处是条小道,最多只容两人并行。 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前方传来了脚步人声。随阳观的香火尚算兴旺,昇阳城里就有不少人常去那里烧香拜仙,有的还在那里做上一份义职。义职就是指义务为人做工而不取报酬。 山道的拐弯处出现了三名道士,戴着竹冠,穿着蓝色的道袍,背上还有个竹篓。 神木道人有十几名弟子,因为是青字辈的,所以道号前面都有个“青”字。这三名道士是随阳观的青阳、青冠与青灯。 青阳是观里的二师兄,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一副斯文模样。青冠与青灯都是二十来岁,前者粗壮,后者则是瘦小,身板与木吉到有几分相似。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在观中排名,阿图可就不知道了。 双方在山道上相遇,三人揖手行礼,口中称“无量观。” 阿图还礼,也道一声“无量观。” 见完礼,青阳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在他身后的大背囊上停留了一阵,问道:“居士适才上山去见过师傅了。” 阿图摇头道:“没有,我只是随处走走而已。” 青阳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青冠走前半步,瓮声瓮气地道:“听说居士在山间道立了大功,还生擒了对方的大将。” “不错。” 三人听了,相互瞧了一眼,青灯笑嘻嘻地说:“我们都久闻居士的勇名,想讨教一番。不知居士肯赐教否?” 神木道人是个武学高手,他的弟子也是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在阿图破营的那夜,神木的弟子们随着昇阳城的步兵一起由南门出击,十一名弟子一共抓了四十几人,因此得了不少的赏金。 会点武技就毛了!小道们的修养也不过如此。 阿图袖手笑道:“我没空和你比武。不过这样,你们三个拦在我面前,若在数五下之内我冲不过去就算我输了。” 这也太狂妄了,即便是神木道人亲来,也决计不可能在数五下之内突破他们联手的防线,五十下都只怕难说。 三人有些气了,也不与他争辩,各自摆了个拦截的架势。青阳沉移肩滑步,沉声道:“来吧” 这的确有点无聊,不为什么就要打上一场。 阿图伸出手指开始数:“一、二。。。” 第二下刚数出来,三人就觉得眼前一花,他竟然鬼魅般地在旁边的树林里绕了半个圈,然后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山道上。 这是什么身法?只令人感到恐怖。 三人呆立于道中,耳中听他哼着曲儿,眼里睁睁地瞧着他得意洋洋往山下走去。 (七十八)那一吻 夜已深。 傅莼合衣躺在床上。她遣退了安安,并且吩咐她无论如何,不得到自己的叫唤都不许入来。 那个小子很快就会前来,将带给她他所许诺的又一次生命。 她可以相信他吗?在如此的深夜里,毫无设防地让一个男人闯入到自己的禁地。 “笃、笃笃。” 窗口轻传来几声扣响。她的心突然地收紧,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 “笃、笃。笃笃、笃。笃。笃。”窗击声再次传来。 这是他和她约定的敲窗暗号,一短一长两短三长。 “进来吧。”她终于发出一声低弱的回音。 窗户打开,如灵猫一般地轻轻落地,随后脚步声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灯火下,他手提一个小箱,穿着一套很窄很紧的黑色衣服,与他的肌肤贴得紧紧的,凸显着他完美的轮廓,让人怦然心跳。只是这套好象衣服有个缺点,就是他下面显得很大,那么大的一团都鼓在那里,羞得羞死人了。 穿成这样,他想干嘛?!! 她猛然地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任凭着一股热血在脑部汹涌着,想发出点声音都是无能为力。 “张开嘴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顺从地睁开眼,张开双唇,只见一道白色的光线飞入自己的嘴里,然后便有着什么东西在津*液间悄然融化,顷刻就不见了。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想,我要行仙术了。”他命令着说。 这种语气忽然让她回想起那个冬日,他坐在那种椅子上,颐使气指地对她发出一个个指令,她在后面可笑地推着他,象个傻瓜。 她看见他在床头的地上坐了下来,闭目手捏剑诀,姿势倒是那么回事,但口中却低声唱起了歌来。 他的歌好怪,没有一个字是她听得懂的,但旋律却是异常地优美,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感,如流经冬日荒原的小河在低声吟唱。 渐渐地,意识开始朦胧。她感到自己开始向着空中升腾,穿过床的帷帐,再穿过楼板与屋顶,升到了半空之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借着夜色悄无声息的滑行到她的身旁,翅膀一掠,就将她驮在了背上,随后振翅翱翔,只上万里皓空。。。 大鸟带着她飞越云海,降到一处深山,黑黑巍巍,怪石嶙嶙。她恍然中记得这个地方,那个狼袭的雪夜,一处风啸的洞穴。不知如何,她身处洞里,燃点着的篝火,烁烁红红,象不熄的记忆。 一个黑影空气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她问:“你是谁?” 他答:“我是灵魂。” 她再问:“什么是灵魂。” 他再答:“就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她扪心自问,然后埋首于灵魂的怀里。 刹那,他们融为了一体,再也没有隔阂。。。 。。。。。。 不知多久,傅莼睁开双眼,入眼的便是他那张精疲力竭的脸,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他的衣服。。。她的心怦怦地猛跳,和梦幻中的那个灵魂是如此相似。她猛然坐起身来,随即又惊得呆住,腰部与腿部都可以用力了,再动动膝盖脚趾,无不运转如意。 她掀开被子,一下子就站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的双腿,眼泪哗哗滚着,带着呜声:“我好了。” “是!”他睁开眼睛,露出了满眼的疲惫。 “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 他强笑着说:“我还好,只是行仙术脱了力。” 她抓住了他的双肩,留下两行清泪:“你不会有事的,是吗?”随即就看到了他身下的一滩水,听说那些“油尽灯枯”的高人、仙人在大限来临之时都是会汗如浆出,犹如现在他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她方寸已乱,只是梨花带雨,泪如涌泉。 “给你,取出来了。”他右手伸开,手掌上放着粒铅弹。 随即他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了适才的旖旎:他除下了她所有的衣裳,遍体雪白地躺在床上,浑圆的肩,丰润地臀,还有那两条笔直且欣长的腿。。。 罗拔给她做了手术,除了取弹之外,还用再生蛋白管将所有断裂的经脉与血管连接起来,并在她的血液里加入了改变机能的因子,让她脱胎换骨。手术后的她,将会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聪明、健康,而且还强有力得多。 她用袖口擦擦泪水,再怔怔地从他手里接过那粒弹丸。看到他闭起了双目,她明白,这是在等待她心甘情愿的一吻,好免了他的罪孽。 她战战兢兢地寻到了他嘴唇的位置,屏气静心,正待闭目吻去。 不对!忽然间,她觉得有些异常。他脸上的这道伤疤好象有些奇怪,在眉头的那一端怎么会从脸部张开出来,难道是伤疤是要自行地脱落么? 不是还没吻吗?伤疤就要自己脱落了?。。。 他闭目等待着,感觉到她的双手扶住了自己的脸庞,然后嘴唇慢慢地凑近。。。凑近。。。再凑近。。。他心中得意,人生的第一吻即将来临了,而且是心上的美人儿主动献吻。那传说中一吻会是怎般的风情呢?。。。 “唰”地一声,他只觉得脸上一凉,接着耳边响起一声怒吼:“混蛋!”。 睁开眼,但见她柳眉倒竖,怒目切齿,手里拿着一条蜈蚣型的假伤疤。 “糟!” 犹如偷窃时被人发现的小偷,他弹簧般跳将起来,提起药箱急急地跑路。 只听得“哐”地一响,窗口已然消失了他的踪影。 “小姐!”门外传来了安安急切的声音。 傅莼稳了稳心神,回答一声:“没事,你去睡吧”。安安听了,便返回去外屋睡下。 她坐在床头,胸口不住地起伏,气得牙痒痒地,这小子差点得手,实在可恶! 一阵口干舌燥,她走下床,来到八仙桌前准备倒杯水喝。端起茶壶,摇一摇,里面空空如也。 “睡下前不是还有半壶茶吗?”她心中疑惑。 快步走回床前,在地上那一滩“油尽灯枯”的积水中摸上一把,放在鼻尖上一闻,心中顿时怒火万丈,再次大骂一声:“狗东西!” (七十九)欺负蛮妹 傍晚的夕阳照得野芷湖面一片的火红,青嫩的芦苇片片簇簇,繁繁茂茂地在浅水里婀婷地摇摆。 这片湖水的鸟儿是越来越多,长得也是越来越肥了。对着岸边吃着草籽的小东西们,阿图吞咽了口水数下。中川回师后的第二天晚上,小开、阿晃就带着他来到这里偷吃了一顿烤野鸭,滋味着实不错,比城里的饭菜要强得太多。这不,没两天他又自己偷偷跑来了。 不过,官府有明文规定,山里的野鸟可以打,但湖中的野鸟是不许打的。理由是如果鸟儿被打光了,或者是被打怕了,春天不再飞回来,那么北虾夷的这处名胜就名不符实了。 苏湄的那份金银,阿图已经给她送去了,她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不过看她的样子倒是份外惊讶,似乎在想居然有这么多,那可值得五千好几百贯铜钱。当她脸上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表情时,阿图觉得很享受,这起码证明了自己是个很有本事的大丈夫。 可是,出征回来后的这几天里,她对他的明显没有以前那么亲切了。除了不苟言笑外,连话也不多说几句,晚上补习也只是纯粹的讲课,这使得他心情低落。暗自揣摩她的心思,越揣摩就越不自信,觉得自己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还有傅莼。一想到她,脑中就飘出来“功败垂成”四个大字。她怎么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假伤疤,难道是因为被茶水打湿后就贴不住肉的缘故? 这些伤疤他还有不少,在灰星的跳蚤街最后一次淘宝时他买了一个小包,里面就装有一整套诸如千面纸、假伤疤之类作弄人的玩艺儿。 唉,造化弄人! 一阵马蹄声从沿湖的小路上传来,奔到附近忽然停止,随后传了傅萱的声音:“蛮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图转过头去,果然便是她了。除了上学的时候,她永远都是那副假小子的装扮,短衣、马裤、靴子、腰带,还有腰上的短刀。 带刀的理由是因为傅大小姐练了十多年的家传武艺,寻常几个兵并肩子上也不是她的对手。假使有机会碰上几个小贼就更好了,如此定能展现一下她的风采: “此山是我开,此地乃我买,欲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三、五个毛贼从草丛里跳出来,哇哇直喊,傅大小姐只是轻蔑一笑。毛贼们觉得尊严受到挑战,纷纷拔刀砍来。 陡然,只见天地间银光一闪,如同流星掠过,毛贼们的胸膛齐齐中刀,然后纷纷向后摔倒,边吐血边忍不住地口中赞叹,“好刀啊,好刀!”。。。。。 阿图转过头去,继续看湖水,虽然湖面上什么都没有,但也并不碍眼,随口答着:“嗯嗯。。。在等天黑呢。” 傅大小姐刚骑着马从镇子上给傅莼买补品回来,在马背上一眼就扫到了坐在湖边的他。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忽然来了兴趣,想跟他说几句话。 六姑的伤突然好了,也把所有人下巴给惊掉了。追问原因,六姑答道:“口渴想喝茶,心中一急就站起来了。” 这个答案让傅大小姐心头格外地爽,暗合了她所讲的那个失火的故事,可见自己的确很有远见,因此这两日心情就好得不得了,连蛮子这样讨厌的人也看起来顺眼了很多。 “等天黑干嘛?然道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傅萱跳下了马,含笑走到他的身边。她要告诉他,六姑正在找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心里先害怕上一阵,等着被挨揍的日子一定是非常地难熬。 这个黑乌鸦,开口就是不中听的话,所以他是哼了一声,懒得理她。 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家将对大小姐居然如此倨傲!傅萱心中怒火直冒,恶声道:“祖父和爹把你当宝,但在本小姐看来,你不过是个连礼貌都不懂的蛮子。” 这个女人实在是讨厌到了极点,阿图回过头去,认真地说:“我马上要脱了裤子在湖里洗澡,你走不走?” “你!”傅萱脸上红了一下,但随即双眉竖起,眼神恼怒。 阿图却笑了,忽然觉得这蛮妞脸红的时候倒是好看,起码象个女人了。本来傅萱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是个漂亮人儿,就是性情实在不敢恭维。 “好。那我倒要看看蛮人的光屁股是什么样子,不脱不是人。”傅萱的蛮劲上来了。这小子老是和自己叫板,自己可不能被他的气焰压住了。 “蛮妞的光屁股啊。。。”他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带着极为享受地表情,手里还做着抚摸的动作,嘴巴里发出啧啧地声响,“嗯,不错!虽然腰有点粗,但屁股。。。嗯。。。还凑合。哦!这腿倒是够长的。。。” “我要杀了你!”傅萱只觉得浑身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 “唰”地一声,她拔出了腰刀,用尽全力向他的脑袋劈了过去,大喝一声“去死!” 刀落了个空! 一阵天昏地转之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已经躺在了地上。不,是夹在了这个蛮人和地面之间,那柄刀已不知去向。 浑身一下子就燥热了起来,因为有只手已经伸去了她的内衣,并在她的胸部上不住的摸捏着。她即刻又惊恐了起来,想反抗,可全身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那个蛮人正眼露“凶”光,嘴角“狞”笑,还挂着一丝口水。 “拿你顶数!”蛮人凶恶地吼着。 她不懂“顶数”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一点:“我被欺负了!” 昏眩之中,她感觉到那个蛮人抱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开始上上下下地跳跃。几个起落后,自己又躺到了地上,而四周都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茅草。 身下的草很厚,软软的,而这个蛮人就压在自己身子上面,在自己的脸上亲着,手却在解着自己的衣带。 就是再迟钝的人现在都已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 傅萱猛然地清醒,挣扎着大喊:“救命啊!” 可她被蛮人压在了下面,胸腔受到挤压,因此叫声并不大。但这声呼叫过后,她便发现身上轻了,而那个蛮人已经坐了起来,在一旁大口地喘着气,脸上的神色古怪。 傅萱慌乱地看了他一眼,爬起来就跑。寻到马跳上马背,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八十)我愿意 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虽然落霞在天边遗留下了一抹红色,但它很快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幕即将来临。 一只绿青蛙跳出水面,在草地上一阵蹦蹦跳跳,来到阿图的面前,鼓着眼珠,昂着脖子“呱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就跳不见了。 他坐在茅草丛中,心里满是自责,自己差点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女人,但从来就没有象刚才那样,欲望如潮水般地涌来,仿佛控制不住。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退化成为了傅莼口中的“禽兽”了,他悄悄地在心中自我衡量了一番,觉得似乎还不至于如此吧。 “阿图!”一个低低弱弱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他回头一看,来的是傅樱。刚才心太乱了,居然没发现她的走近。 她背着光低着头,阿图看不太清她面上的表情,却看到她的影子在地面上微微地抖动着。 “是傅樱啊,你这么会在这里?”他疑惑地问。 自从那天在屋顶上一起看过夕阳后,他们就没怎么单独相处过,连话也说得不多。她太小,他很忙,也没什么兴趣理睬她。 “我看到你向湖边走,就跟着来了。”如同往常一般,傅樱一站到他面前就失去了常态,扭扭捏捏中带着手足无措。 傅兖给了阿图队正的衔,月俸涨到了十二贯,也不用他再去马厩干活了,平时只需要随着顿别军每两日一练即可。这几天,但凡下午没有训练的时候,他都呆在学堂里看书,晚晚地才回到城里。 傅樱下午放学回到城里,得知了傅莼要教训他的消息,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学堂欲向他通个气,好让他暂且回避一下六姑的锋芒。可还没走到学堂,就远远地就看着他出了大门向着湖边走去。 阿图走得很快,她跟不上。来到湖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去到了哪一处。野芷湖实在太大,她在湖边转了好久才看到了他,不过那个时候,傅萱已经在和他说话了。 这么说,她什么都看到了?阿图脑袋中一片“嗡嗡”的声音:“啊!那你看到了。。。” 傅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我看到你刚才。。。欺负阿姐了。” 欺负大小姐,这个罪过可不一般! 阿图只觉得脑袋里犹如搅了浆糊,乱哄哄地一团:她要是回城去跟人说怎么办?如果告诉了傅兖,那又怎么办?如果傅兖把自己赶出了城,自己没得书读,又怎么办? 他脸上装出了轻松的笑容,乱七八糟地解释道:“什么欺不欺负的,我和她开玩笑的。这不,她好好地回去了。小孩子不懂就不要瞎说。。。” “你骗我,我懂的。。。”傅樱眼帘垂得很低,双颊从刚才说话开始就一直红到现在,“城里的小猫、小狗都是象你们刚才那样。。。” “哦,城里的小猫欺负小狗了?”阿图傻兮兮地应道。他骤然听说猫狗论,脑袋里有点短路。 傅樱几乎就笑出声来,她本想解释一下不是小猫欺负小狗,而是。。。不过这种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只是涨红了脸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看到她这个模样儿,阿图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 那个位置正是他刚才欺负傅萱时压平了的一片草地。看到两个人压出来的那个草窝窝,傅樱心中莫名地一阵慌乱。虽然犹豫着,但她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坐到了他的身旁。 “六姑通知了门卫,只要看到你入城,就要去禀告她。” 中午,傅莼跑去了马厩找他,却被阿晃告知说赵图以后都不用来马厩干活了。她又在城里寻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只好通知门卫,让他们一看到他就来向她禀报。 “她找我干嘛?”他心虚地问,这定然不会是好事。幸好他中午学堂放学后去了镇上,在那里大吃大喝一顿后,又逛了许久,然后来到湖畔睡了一觉,没有回城。否则被她捉住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 “六姑说要教训你,一定是你得罪她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这么生气?” “我。。。”他答不出来,也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再看她一眼,只见她垂头红脸地坐在一旁,心下暗道这小妞的良心倒是真好,还特地来给自己通风报信。不过还是得动动脑筋,想点说辞来说服她,好让她不要把今天所看到的事情给捅出去。 “你都看到了,今天可是你姐姐想拿刀砍我,我总要自卫嘛。是不是?” 她低着头小声地应着:“嗯。” “如果我放开她,她还是要砍我,所以我不能放开她。是不是?” “嗯” “如果我不。。。不压住她,她还会用脚踢我。是不是?” “嗯。” “所以。。。”他噎住了。所以要做什么?他一时没想出来。 傅樱的眼睑垂得更加地低了:“所以你就想。。。就想要阿姐。” “哦。”阿图一阵语塞。转眼看看傅樱,她都不敢拿眼睛正视他,慌忙将眼神转去一旁两只手紧张地玩着自己的裙角。 陷入了无语,只有青蛙们不失时机地叫着,填补了这令人尴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那只冰凉的小手颤抖着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然后就听她怯生生地说:“阿姐走了。。。可是。。。我。。。我愿意。” 阿图一呆,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瞧过这个“小孩子”,虽然那天他们还一起躺过屋顶,还握过了手,但她只有十五岁,身体也不是发育得那么成熟,像个布娃娃。。。 可是这个青涩的身体却忽然倒入到他的怀里,闭起了双眼,满脸潮红,身体一边发抖一边说:“阿图,你要女人。。。那就要我吧。。。我愿意。” 。。。。。。 有弯月,有闪星,有浮云,有夜色,有风吹林梢,有芦苇摇摆,有蛙声呱叫,有虫豸低鸣,每一个盛夏的夜都是如此多彩,却又单调不变。 当她恍恍惚惚地融进那月光,星便化为了桂冠,云便化为了霓裳,风便化为了羽衣,夜色便化为了弥漫于心间的情愫,又将往日的梦牵魂绕一一地化为了山颠浪谷间的浮沉。 她低声喃喃:我愿意。 (八十一)贱贱的 期末就要到了,先生和学生们都同样地忙碌着。 每逢夏季这个时候,北见国甚至整个大宋各地都要举行统考,即是中学毕业的统一考试,这关系到毕业生能不能考个好成绩,凭此得到大学的录取。 中午放学,阿图准备再次去镇上大吃一顿,以示庆贺。 庆贺原因有二。其一是,今天再见傅樱的时候,她的脸红扑扑的,看自己的时候含情脉脉的,让自己很有满足感,很有征服感;其二是,原以为今天蛮妞会来撒野,本来心中实在很是忐忑,但她今天看到自己便低头走,显然是怕了自己这恶人。这使他觉得自己很邪恶,很有罪恶感,但同时也很有邪恶快感。 庆贺的内容就是去到李家包子铺,点上四笼汤包、四份生煎包、一次吃个饱。汤包美,煎包香,肉包鲜,菜包爽,李家包子手艺实在好。 唉!人太有名也不好。如今的赵图,在顿别又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吃个包子都能惹来无数崇拜的目光。 喂!那些食客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翻着白眼流口水?您吃的也是包子,难道鄙人的包子更香? 终于,他风扫残云般地吞下了一桌的包子,然后又打包了二十个大包,十个肉包,十个菜包,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李家铺子。 这二十个包子分成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另一半是给比比洛夫的。在出南门袭击敌营那晚,因为他跑得实在不慢,所以俘虏了一名松前国溃兵,这样离他回复自由之身又近了一步,只差两名俘虏,或只需再杀伤两名敌兵。不过他仍然还是奴民身份,没受批准,还是不能随便出城。 今天顿别港又停了两艘去北美洲的八百吨商船。 经过虾夷去美洲商船有两个选择,一是经过虾夷南部的松前海峡,二是通过虾夷北部与库页岛之间的宗谷海峡。一般来说,打大陆海参崴以南来的商船基本上都走松前海峡,打海参崴以北来的的走宗谷海峡。 从乐浪到海参崴以南的大陆东北沿海经济发达,从这里前往美洲的商船数量要多得多,因此走松前海峡的船只也多得多。但由大陆黑龙江沿岸的诸侯国去美洲的商船则是必走宗谷海峡,虽然数量不及前者,但绝对数目也是不少。 走宗谷海峡这条线路的商船从大陆出来后,一般会来到稚内、顿别等虾夷北方港口进行最后一次的补给,然后再开往美洲,沿途再不停留。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虾夷的物价便宜,淡水和食物,甚至酒类都要便宜过大宋本土多多,尤其是肉类、鱼类和活的牲畜就更便宜了;二是,大宋货物,包括黑龙江流域的特产都在这里有不俗的销路,来的时候捎带点货,到港后高价抛出这些货物,低价买入补给,实在是一举两得。 因此,这些来往的货船给顿别带来了不少的生意,本地的居民收入中,与商船相关的业务占了极大的比重。 两艘船因为要在港口卸货和补给,约么需要半日的光景,因此船上便有不少的水手下船来。这些船员下得船来无非就是两个去处,一是喝酒,二是寻欢。不过今日因为只停半日,船员就不怎么喝酒,寻欢之人倒是络绎不绝。北三巷、北四巷里就有不少的勾栏,船员轻车熟路,一下船就往那跑。还有些无聊的,便在大街上公然地调戏女人。 对于船员的这种不检点,本地治所的巡差们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怕得罪这些衣食父母,也不怎么敢管。一时间,但见这街上鸡飞狗跳,女人的惊呼声络绎不绝。 阿晃曾说过:“男人得学会搞点暧昧,娘们就吃这一套。” “暧昧”这个词他当然懂是啥意思,可要将它使出来就并非易事了。听阿晃说这和人的阅历有关,盖泡过的妹妹越多,目光就会变得越深沉,越暧昧。 船员们的眼色四下狼一般地扫荡着,阿图热切地瞧着他们,似有所悟。再仔细地这么一揣摩,片刻间,即自感大有所得。 “赵图。”一名素不相识的巡差无缘无故地向他打起了热情招呼。 唉!人太出名真不好。阿图不由把头一低,羞答答地离开了。 夏日总是最缤纷的时节,不光是那遍地的浓绿与蓬勃的繁花,也不光是那四处鸣叫的鸟语与山野的花香,还有那街上杂荟着多姿多彩的女服。 在这种炎热的日子,街上的女人穿得最多的就是一种叫“深裙”的衣服。深裙类似于深衣,上衣下裳连为一体,但它揉合了传统的深衣与西洋连衣裙的特色,更讲究胸、腰、臀与下摆裁剪的变化,使之更能展现女人的形体。或许是受了西式连衣裙的影响,深裙与深衣另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的着装更加暴露一些,不仅可以裸露出整条的手臂,某些款式还几乎半坦了胸部。 深裙的衣料也变化繁多,从轻薄的纱到柔顺的丝绸,或是寻常的布,再就是丝棉、麻布等等混纺织品,每一种布料都能在深裙的设计中体现它独特的风格。深裙也有长袖与短袖之分,最简单的夏装深裙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布,女人将头从它的下摆中套入,裹上身即可。复杂深裙可以如同传统的孺裙、褙子一般做到极尽奢华,而且无论是长袖还是短袖,高档的深裙都往往是可以替换袖子的,用来搭配出不同的着装效果。一个女人若是拥有两套深裙,那她就基本上会额外买上七、八对不同用料与配色的袖子。袖子的式样也竭尽丰富,有抽褶、系带、紧袖、喇叭口等等 西洋屋的门口,花泽雪正用眼光打量着路过的行人们,似乎是在琢磨着可以把哪些人给拉进来痛宰一番。 她今年只有十八岁,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鼻子与嘴巴都小巧可爱,着一身花色短袖深裙,上撒淡绿的荷花,脸、颈与胳膊等露在外面的肌肤晶莹如雪,真是人如其名。 阿图听说喜欢她的少男们不少,还时常都扮成客人来买东西,为的就是要和她说上几句话。她是顿别花泽家的人,不过因为她爹只是庶子,所以得到家族的照顾极为有限,不得不出来做一份工。 “阿雪。”他走近凑了上去,施展一下刚刚悟到的暧昧,目中放射着电花火击。 “哦,是赵图啊。”她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怎么你的眼神怪怪的?” 怪怪的?这就对了!阿图伸出双指对准了自己双目,神气活现地问:“小妹,知道这种你口中怪怪的眼神叫啥不?” “切,当然知道。” “哦!那叫啥?” “贱贱的。” 悲乎!阿图再次把头一低,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 (八十二)尘来和尚 走过了西洋屋,阿图跑去阿晃他爹的店里买了坛十斤的麦酒后,终于打道回城了。 酒也是帮比比洛夫带的,听说罗斯人都是酒鬼,日日无酒不欢。在立功之前,比比洛夫可不敢喝,否则被王头看到只怕有一顿好打。可现在已不比往日,虽然仍是奴民的身份,但立过功的奴民喝点酒总算是无碍了。 阿图走出了镇子,回想起昨夜与傅樱所发生的事,便兜了个圈沿着野芷湖回城。走到那片草丛附近的时候,还跑进去看了看,仿佛是要回味些什么东西。 “阿弥陀佛。”不远处传来一声佛号。 阿图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个和尚半躺在一棵树下。他穿着僧衣,脏兮兮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脚下的草鞋也是破破烂烂,一个布包与一顶草帽随便地扔在身边的地上。他躺在那里,若不仔细地看,便只会觉得是个乞丐。 和尚唱完佛号,一屁股坐起身,伸手去包袱里摸出个冷馒头啃将起来。 阿图看得眉头直皱,心道这么脏的手拿着馒头也亏他吃得进去。正要走开,那和尚却对着他哈笑两声,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也来个馒头?” 他一阵反胃,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又见这和尚约么二十五六的年纪,脸上虽脏,但模样并不难看,讥笑道:“你这和尚为什么这么脏?” 和尚听了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说:“我法号尘来,身上自然是要脏一点的。” 阿图听他答得有趣,不由对他兴趣大增,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另一颗树下,解开了绳结,打开了自己那份纸包,露出了里面的包子,取了一个吃将起来。其实他已然是吃饱了的,再吃只是解馋而已。 尘来看他吃起了包子,转着眼珠说:“你这小哥好不晓事。我请你吃我的馒头,你为何不请我吃你的包子?”这两句话“你”啊“我”的一大堆,直如同绕口令一般。 和尚开口要化包子,阿图觉得有趣,捡了个菜包,甩手扔了过去。包子去势不慢,可尘来只是伸手一抓便捏到了手里,显然身负武功。 他吃得极快,几口就吞下这只包子,阿图又扔了一个过去,这次包子的速度又快了些,尘来还是伸手接过。这是个肉包子,他只是愣了一下,还是几口就吃完了。 待得他吃完四个,阿图方待再掷,尘来却摆了摆手道:“施主的包子虽好,但贫僧却是接不住了,不如贫僧自己过来取吧。” 包子个头甚大,大过成年人的拳头,阿图本来以为他吃不下了才阻止自己继续扔,没想到却是因为这个原因。 又听他说要自行来取,不由啼笑皆非,玩笑道:“你刚才称我为‘你’,称自己为‘我”,可为何后来又称我为‘施主’,称自己为‘贫僧’呢?” 尘来听了,理直气壮地说:“施主刚才并未施舍贫僧包子,自然就不是‘施主’。贫僧刚才并未接受施主的施舍,虽然是僧,却也算不得‘贫僧’了。” 阿图大笑,便将自己这份所剩的包子连纸一起递了过去,尘来笑嘻嘻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却不再吃了,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包袱里。 “和尚为何不吃了?” “阿弥陀佛,和尚已经吃了四个,再吃就是犯贪念了。” “和尚从何而来,要去哪里?” “和尚云游四方,无所来,亦无所去。” “和尚为何云游?” “佛法在世间,和尚入世云游悟道。” “那和尚悟到什么了?” “和尚悟到了肉包子好吃的道理” 尘来说罢,两人一起哈哈大笑。阿图陡然间遇到这么个有趣的和尚,心里也是大大的开心。 再与尘来胡乱聊了一阵,阿图就站起身来向和尚告辞。尘来也跟着站起了身子,问道:“看施主所去之处的方向,应是昇阳城。” “是,我住在城里。莫非和尚也想去城里化缘?”阿图问。 “非也,非也。贫僧想见顿别介而已。”尘来说罢,还竖起单掌道了声佛号以证明自己不打诳语。 听说和尚在昇阳城里是不受欢迎的,这和尚若是去了难免会被傅喆给赶出来。于是阿图劝道:“我听说傅家老爷只崇道,不信佛,和尚来了都是讨不到钱的。如此你还要去否?” “无碍,佛道本一家。”尘来笑嘻嘻地说 “带你去可以,讨到了钱可是要分我一份的。”阿图笑道。 尘来却摇了摇头道:“和尚非为化缘。贫僧和昇阳城或许有缘,因此要前去。” 很快,昇阳城就走到了。 阿图可不敢带他去见傅兖,如果万一被傅莼看到了,自己逃之夭夭就未免有失大丈夫本色;如果不逃,被她捉住臭骂甚至打一顿就更失大丈夫本色。他跟她在倒是训练场上见过几次,但那里人多,她也没有来当面为难他。 于是,他把和尚交给了守大门的门卫,并说他想见傅兖,请门卫前去通报。门卫看了看这脏兮兮的和尚,犹豫了好一阵,碍不过阿图的面子,最后还是决定进去通报。 门卫去了后,阿图便告辞了和尚,让他在城外等,自己则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城给比比洛夫送去了包子。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阿图见到了这位门卫,顺便就问起他尘来的情况。门卫说傅兖见过这和尚之后,甚是敬重,不仅给他安排了客房,还让人烧了热水给他沐浴更衣。晚上还要开宴席来款待和尚,现在恐怕正在主楼宴厅里给和尚接风洗尘。 阿图觉得十分的意外,和尚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可能还是有些本事的。 过了两日,傅兖正式聘尘来为行人堂执事,专管外交事务。阿图听人说他的来历颇有些不凡,乃是京都万佛寺雪舟大师弟子。 其时大宋佛法昌盛,皇室与朝廷推崇佛法。和尚们往往远洋到美洲、印度、波斯、非洲甚至欧洲去传教。万佛寺在大宋海内外共有总寺、分寺合计一百四十余所,规模乃是天下第一。 万佛寺京都总寺的掌门松明禅师自然是德高望重,声名不凡,他的弟子雪舟大师也是大大地有名。大宋佛门高僧社会地位甚高,民间善男信女若是能请得有道高僧,甚至高僧弟子到家盘桓几日,便视为莫大的荣耀。尘来这位名寺名师的弟子来到顿别这么个小地方,当一名介的执事可能还是有些屈才了。 不如为何,傅喆这次不仅没有拿大棒子赶他出去,偶尔还可见两人笑眯眯的凑在一起谈论些什么。 阿图后来终于知道了,傅喆允许尘来留下来是有条件的,即后者必需每月去随阳观做一日扫地的义职。 让和尚去道观扫地,亏傅喆想得出来。可尘来却满口地答应了,也真是个怪和尚。 (八十三)谢师宴 六月六日,学堂进行了期末的大考,杨继擀与数名老师带着中五的学生去了枝幸参加北见国的统考。 阿图参加了蒙考,两场考试下来,他自信满满。果然,几日后结果出来,他的算学得了满分,国学得了个优。 这样,蒙学就算是毕业了。 “下午五时,野芷湖畔仙人石,学生摆下谢师宴,恳请先生务必光临。弟子赵图。” 学校放了暑假,为期二月。没有了早课,苏湄直到中午才起身,忙完了梳洗,便发现门口的地上有一张红纸,显然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她打开一看,居然是阿图的请帖。 “这死小子又准备搞什么鬼,在湖边摆酒,以为自己是王羲之啊。” 野芷湖中有一块从南面突伸出来的陆地将湖面几乎一分为二,这块陆地从空中看有点象一个鹰头的形状,仙人石就在这个鹰头的嘴缘之下。 她暗皱眉头。这个弟子如今不但立了大功,勇名遍传北见国,而且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蒙学里毕业,总分还排名第一,实在是很令人欣慰。他什么都是好的,就是除了那些直勾勾的眼神。。。 苏湄很不放心,所以这天她分别去了杨继擀与章涵那里转了一遭,转弯抹角地探了探口风。于是,她得到一个结论:这顿谢师宴赵图就只请了她一个。 “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苏湄再三思量,最终还是决定去赴他的宴请,因为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回京都,去继续读她的博学士课程。 京都虾夷,千里迢迢,两地茫茫,或许此生都无缘再见。 傍晚,苏湄来到了湖畔。在相约的地点,她看到了一团篝火。 篝火旁,一人正面向湖水而坐。 “先生来了。”那人转过了头,对着她微笑。 “。。。赵图?”苏湄忽感一阵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赵图,但似乎又不象。因为他看起来大了很多,起码有二十好几,而不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只见这人穿着一套自己从没见过的黑色衣服,脚下还蹬着双黑色长筒马靴,腰间扎了根皮腰带,皮腰带上还挂了把短剑。这身衣服和海军的军服有些相似,但许多地方又有着很大的差别,全身上下裁剪合度,双排的上衣铜扣铮铮发亮,整体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此人穿上此服,当真是个活脱脱的完美衣架,全身充满劲道与英气,散发着一股阳刚的魅力。如果说赵图是个美少年,那么这个人就是个百分百的美男了。 “你到底是谁?”苏湄疑惑地问。虽然他实在是很有魅力,但她心里仍然没有忘记“警觉”二字。 那人开眉一笑,站了起来把双手背在了身后,摆出了一副很酷的造型,用很有磁性的声音说:“在下赵书,是赵图的兄长。” 苏湄只觉得头脑一昏,赵图不是自万里之外的阿努阿小岛试图返宋,又因遭海难而流落至此的吗?哪听说过他有兄长。 只听得他继续道:“赵图正在准备酒宴,先生不如先请坐下,舍弟想必须臾便返。”说完就指了指身边的草地,似乎要请她坐在那里。 “这怎么行。”苏湄一愣,哪有请坐地上的。 赵书见她面露迟疑,便从脚边的一个布袋里翻出一块白布来,铺在了草地上,又弯腰做了个非常潇洒好看的“请坐”的手势。 这还差不多。苏湄一笑,落落大方地坐了下去。 不料,赵书也随后坐了下来,却是和她坐了个并肩。 她不由眉头一皱,心想这人也是太大方了,自己和他又不熟,这么两个年轻男女并坐着成何体统。而且,若是赵图回来,看到他们两个坐在一起。。。 她还没开口,赵书却开始口中念念有词:“这里上有明月,嗯,暂时还没出来。。。呵呵,下有碧水,绿草青青,篝火煌煌,先生佳人,坐水一方。。。” “扑哧!”苏湄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死小子居然这么会装神弄鬼。 “你的酒菜呢?”苏湄瞪圆了眼珠,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噢。。。你。。。先生看出来了。。。至于酒菜嘛,也别急,天黑就有菜了。” 阿图还是没沉住气,很快就露出了原形。他在脸上贴了张千面纸,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做千面纸的材料就是透明的人造皮肤,上面原本光洁无痕,但却可以按你的要求任意增添上面的摺皱,用来模仿人面部的皱纹。如果你贴上摺皱少的千面纸,就会遮盖你原有的脸上的皱纹和岁痕,这样你看起来便年轻了。反之而行,你看起来就老了。这便是太空十几岁的哥哥泡百岁妹妹,百岁的妹妹混在十几岁的小妹妹里装嫩的绝技之一。 千面纸与假伤疤这些哄人的小玩意都是他最后一次在灰星的跳蚤街中淘宝而得来的。 “至于酒嘛,在这里呢。。。” 他忽然将双手向前一伸,就不知道从哪里抓出来了两个酒瓶,一手一支。刚放下酒瓶,右手又是向前一抓,缩回来时,食指与中指以及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居然夹着两个空玻璃杯。 苏湄怀疑这是种幻觉,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当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两个杯子却是实实在在地于他手中夹着。 再看他的嘴角,竟挂着一丝得意洋洋。心中暗忖:这又到底是什么戏法了?不过她不想让他那么得意,便忍住了不问,装出一副淡然的神态。结果反倒看着他脸上渐渐地流露出一轮失望,这次就换到她心里开始得意了。 “你这套衣服是哪来的?” “我自己画好样子,找人做的。料子和工钱都很贵的,好看不?” 苏湄只是“哼”了一下,也不置可否,浑当是毫不在意,让他心中失望去。 “你怎么变老了?” “我贴。。。看过本书,书里是讲教人怎么化装。” “你怎么想到去学化妆?这可是女人干的事情。”她皱了皱眉头。 “哦。我其实一开始是想学着如何把一头红牛化装成一头黑怪兽,结果。。。” “看来你还是学得不好。你应该学学怎么把一头笨牛化妆成一头聪明牛,这样你就不会干傻事了。”她掩嘴而笑。 “嗯。如果是化装成一头会读书的聪明牛,岂不更好?” “还不够好。听说真正的聪明牛是既会打木槌,又会读书的。” “嗯。还有更好的,那就是一头会烤鸭、会化装、会变戏法、会打木槌,又会读书的聪明牛。” 她嗤笑一声:“少吹,这头笨牛没有这么厉害吧。” “它化了装,已经变得很聪明了。” 她听了,忍不住地狂笑了起来,胸怀畅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很开心的。 。。。。。。 (八十四)先生醉酒 天终于黑了,阿图跑了开去。 只听到“扑扑扑”地响了数声,再过了好一会,苏湄便见他手里提着几只拔了毛、开了膛、洗干净了的野鸟回来了。 “原来你的谢师宴就是吃这不要钱的野鸟啊?真没劲。”苏湄昂着脸,仰望着浅浅淡淡的星月,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阿图无视她的贬损,反而神兮兮的一笑:“先生等会就知道,这野鸭的味道比宴席好。” 他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来了四根削尖的树枝,一个盆子,还有几个瓶子罐子,一起都放在火堆旁。然后就从腰间拔出了短剑,象切豆腐般的将每只野鸭切成了四块,扔进了盆子,再取过那些瓶子罐子往肉上加佐料,最后将肉和这些佐料搅拌好。 拌过十几下后,他便说“好了”,并将四块野鸭肉串到了树枝上,递了一根给苏湄,自己则拿着另外的三串肉在火上烤着。 他手法娴熟,边烤边不时地往上洒些盐或者香料什么的。看得出来,他常来偷吃这不要钱的野鸭。 很快,一阵肉香传来。阿图递给她一根树枝,上面的肉已烤得金黄,颜色一致。 苏湄再看自己烤的这块肉,有的地方还没烤到,有的地方却已经烤焦了,显然不是一般的差劲。心中泄气,也就不坚持要吃自己烤的,伸手接过阿图递给她的树枝。 她将树枝横在嘴边,先闻一下味道,只觉得肉香扑鼻,再咬口鸭肉,又鲜又嫩,的确比她吃过的任何肉都要好吃得多。 “嗯,不错。看来这只笨牛还算是有点用的,没让先生我白教一场。”她笑道。 红酒倾满。阿图用双手捧着杯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她:“多谢先生夸奖,弟子终于有机会给先生倒酒了。” “嗯。你《弟子职》学得不错,看来以后都不用再跪了。” “是,学生敬先生。”说完,他先饮为敬,一口干。 “嗯,这酒不错,颜色看着就漂亮。” 第一杯酒,苏湄小尝一口,随即也一饮而尽。 杯中的酒是玫瑰色的,晃荡在透明的玻璃杯了,惹人垂爱。在她印象里,诸如这般的葡萄酒都是没什么后劲的,度数很低,加上口感甚好,味道甜甜,入口芳香,不知不觉的就喝了三大杯。 “这个。。。”阿图看着她喝得太快,刚想劝阻,但忽然就收住了口。 苏湄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问道:“哦,你想说什么?” “没有。来,弟子再给先生倒酒。”酒杯再次注满。 摇动着杯中的红液,苏湄半歪着身子,脸上红得可怕,“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从何处而来?” 她不知道这葡萄酒名为赤霞珠,比普通的葡萄酒浓度要高数倍,价格却是高上了十几倍,乃是山东皇家酒庄特出之物,是阿图从镇上每瓶花了二贯钱买来的。一般人没有喝过,也自然不知道这种红酒的后劲大得出奇。 “天上有个洞,我就是从那洞里钻过来的。”这话估计没人会信。 “哈哈哈。。。你以为自己真是大仙啊?”苏湄一阵大笑,不仅腰笑弯了,连酒都洒出了不少。 “真的,我不骗你。”他正色说。 在这篝火下,他微微泛红的脸显得有着说不出的魅力,如同勾画出来的人儿,只有完美而无半分瑕疵。 她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砰砰作响。想凝神静心,却偏偏做不到,脑中的潮流不断地涌了上来,象是浪推浪一样,无休无止。 “他到底是赵书还是赵图,我是不是糊涂了。。。”她边说着,边狠狠地摇了摇头,然后将杯中的残酒再次一口饮尽。 她扔开了酒杯,歪着头,斜着眼打量着他:“你是赵书?” “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他笑了笑,脸上居然有一层胡渣,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 “我记得你好像没长胡子。”她的眼神越来越恍惚了,还用手指去到他脸上刮了几下。果然,手收回来的时候,上面沾了些黑色的毛状粉末。 “那是马尾巴,我把马尾巴剪了些,然后弄碎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苏湄笑得前俯后仰,但她后仰时没稳住,一下子躺到了到草地上。 她想直起身子,却是没做到,身体晃了晃又倒下了,然后就听见他悠悠地问:“你要回京都去读博学士了?” 篝火下,阿图看着她,心下黯然,他也是刚刚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终还是要走了,这个人儿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嗯。。。你知道了。。。我赚够了学费,所以我要回去。。。”她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蓦然,她坐起了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就是要读博学士,读鸿学士,我不要嫁人,我不甘心。。。”说罢,她好象用尽了力气,再次瘫跌于地。 他沉默半晌,然后横移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坐好,并拂去了她发上的几根枯草。她在他的扶持下坐了起来,还没坐稳就嚷着:“还有酒吗?” 他点了点头,酒很多,口袋里还有好几瓶呢。于是打开了口袋,从里面拿出了还未开封的两瓶酒。 苏湄睁大眼睛盯着酒看了一阵,然后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直看得他心里扑通地跳了一下。 她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说出来的话都是自相矛盾的:“好啊,赵图,我明白了,你是要灌醉我啊,先生我才不上当。。。哈哈。。。来,给先生我倒酒。。。我今天就给你灌醉。。。” “算了,别喝了,我送你回去吧。”阿图叹了口气。看到她这个样子,毕竟心中不忍。 “死小子,给先生我倒酒,听到没有!先生我能三饭二斗。。。”苏湄闻言大怒,黛眉倒竖,还作势要伸手打,一点都不象平时的她了。 酒满,一饮而尽,她却是醉得更加地厉害了。 她甩掉了杯子,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拉近自己,仔仔细细地看了阵,然后吃吃地笑道:“死小子,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上课的时候,看着我的眼光就不怀好意。。。” 他听了,只觉得心慌意乱,被人这样戳穿,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张口结舌地说:“我。。。我。。。” 她翘起了下巴,将一张酡红的脸凑近到他眼前:“我美吗?” 一记“咕噜噜”发声的口水咽下,他连连点头。 “我要你说,不许摇头晃脑!”她怒道。 “很美!” 她却冷哼一声:“用不着你说,本姑娘听过这样话多了。” 他一阵瞠目结舌,不是她非要逼着自己说的吗?女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劲地奉承我,还不是为了想得到我罢了。。。”她说完,又跌回到地面上。 看着她一张腮晕潮红的面颜,他心里砰砰地跳,想伸手去摸摸那里,却又是不敢。但若是真的不去做些什么,等她离开这里去了京都,那自己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他俯视着她,她闭着双眼躺在地上。四处一片地静默,只有树枝在火堆中发出的噼叭声。 再过一会,她终于睁开了眼,把手一伸。他拉她起来,她却带着股戏虐的口气问:“你想要我?” 听到此问,他的喉头狠狠地动了一下,吞下一大股口水后斩钉截铁地说:“想。” 反正已经是大仙了,最多再被罚一次跪老婆罢了。 这个回答好像把苏湄击倒了,她听完便象个空布袋般地再次倒了下去。 (八十五)被底足与如愿 小屋内,油灯下。阿图坐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而她正躺在他的床上。 苏湄醉了,醉得不醒人事,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终于忍住了,让她安安全全地睡到了被子里。只是在帮她盖被子的时候,忽然想到“问何所趾”这句,不禁悄悄地在她的脚上捏了几把。 这一捏,终于让他领悟到了“被底足”的旖旎之处。不过,书上可没说“被底足”究竟是穿还是不穿袜子的,这使得他盯着她的脚看了好久,挣扎了好半天要不要除去她的白袜。最后终究不敢冒犯,将被子给盖实了。 灯火扑扑朔朔,跳动着晕晕沉沉地黄焰,将坐在桌边他的脸照得明暗间半。 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喜欢的第一个人,但她是不会接受他的,因为她是先生,而自己是学生。 她很快就要走了,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难道他喜欢她的结果就是什么都得不到,难道就是也许永远都不再见到?他觉得很不甘心,心里空空荡荡,并很想抓住些可以得到的东西。 可是,如果这样做了,他只是满足了自己的不甘心。而她又得到了什么呢?也许她得到的只是失去,她很可能会后悔,也许会恨自己。 难道自己的不甘心就是那么重要?难道自己的不甘心就不重要了?两个问题在他的心中交织着,象双手互搏,缠绕不休。 看着床上的苏湄,她正背对着这边睡着,长发象瀑布般铺在枕上,丝一般地柔软。想起清晨的那个读书身影,虽孤单却是明朗,静谧的湖水与树林围成一个只属于她自我的天地。 她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过几天再独自地离去。来去孑然无牵挂,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也是她想要的“命运”吧。 唉!自己又何必去破坏这一切,还是让她随着自己的心意好了。 想到此,他深呼吸了一口,决定吹灯睡觉。她睡床,自己睡地上。 不巧,她恰好翻了个身,把脸转了过来。双目紧闭着,双唇鲜红,娇艳欲滴,雪白的颈脖处撩人眼目。 “难道就让别人得到这个身体?而自己却傻看着?”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出奇地愤怒,紧紧地咬牙,咯吱作响地捏起了拳头。 “不管了!” 他实在不甘心,愤然哼了一声,走过去揭开了被子,开始解她的衣服。 正在此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的举动,突然地就似乎清醒了。 他看到她醒了,心中激灵了一下,手势顿时停了下来,刚鼓起来的勇气又一下子消失殆尽。 只是,她不该用一种鄙视的语气冲着他大声囔:“小贼,敢偷偷摸摸地占本姑娘的便宜!” 这句话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愤怒了,一下子就扑在了她的身上。 她推了下他,却没有推动,然后不知怎地就放弃了,任其所为。 。。。。。。 他终于进入了她,得偿所愿。 想到她是学堂男学生心中的女神,而此刻却是被压在自己的身下,这就让他有了一种征服者的自豪,快意异常。 紧闭的眼睑里落下的一串泪珠,她哭了。 “难道她后悔了?”他并不太懂女人的心思,反正即便是即刻退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哭了一会,终于自己止住了泪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的身上动着并快乐。她忽然有个很怪的问题,难道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地,男人就高兴了?女人也高兴了,还能生孩子? “哦。” 一种奇怪的感觉突忽而来,象是全身都麻了一下,她的心随之急速地跳了一阵,然后就等着它继续再来。果然,不久它又来了一下,之后它偶尔还会断断续续地再来一下。 原来自己是这种感觉,但为何他的脸上却是无休止地陶醉?她实在有些妒嫉,觉得这实在是不公平,要不自己也主动点,否则光是让这死小子占便宜了。 。。。。。。 “我觉得很罪恶、很刺激。。。”阿图在她的耳边呼着气。 “我也觉得这样。”她带着极度复杂的表情,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刚才也主动过了,主动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可很快就感到全身无力,败退下来。 “你刚才哭了,后悔了?”他不理解流泪有着多重的含义,不仅是后悔。 “也许。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决定要给你。”她一边笑着,却又流下了眼泪。 她想,如果他没有化妆成那种成熟而有魅力的模样,自己还会不会因为酒后而动情。今夜还会不会如此这般地重演。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她忘了他是自己的学生,也忘了他是个有能力的大仙,特别是忘了一个孤身女人应该防备着些男人。 “是不是因为我的鸭子烤得好?还是。。。”阿图说,刚说完就看到苏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赶紧闭上嘴巴,还是只做不说为好。 “我还会呆上十天,你可以天天这样。。。以后它就不是你的了。” 她开始恨他的幼稚,也恨起了自己的轻率。她只能用言语来反击着他,希望能将他刺痛些,这样自己心里也平衡些。她刚说完,便觉他又是一轮狂风骤雨。果然,他被她刺激得有些狂乱了。 “不是我的?那你要给谁?” “反正不是你!” “难道你要去嫁人?你就是嫁了人,我也要去把你抢出来,然后就象现在这样把你压在床上让你哭。”阿图喘息着说,他开始觉得愤怒了。 她吃吃地笑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诡异:“哈哈,死小子,你吃醋了。当我嫁人的时候,一定是你哭,而不是我哭。” “笑话,我会哭。我只会哈哈大笑。。。啊!” 他刚说到这里,胸前的肉就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大叫一声。 她咬完了,就将他的头掰了下来,在他耳边说着女人的宣言,刺激着他的嫉妒心: “我要嫁给别人,也许还是个老头子,让他来享用我的身子,他会天天都象过节似的。而你,我想我会很快就把你忘记了。” “那我就造个铁房子,没有窗口。天天都把你关在里面,只有我有钥匙。。。” 会有明天吗?她歇斯底里地笑着:“哈哈。。。死东西,你也想铁屋藏娇?” “哈!有办法了。我要让你怀上小阿图,让你嫁不出去。” “呸!就算是那样,先生我也是抢着有人要,才不会跟你。” “不许别人要你!”他心中妒火熊熊焚烧着。 “别人就要,你凭什么不许!” “就不许!” “就许!” 。。。。。。 就这样,他们执拗地斗起嘴来,象两个五岁的孩子。 (八十六)赏爵叙功 昇阳城大殿台阶之下,傅兖带着全家人躬身立于南面,敬听令谕。一名太监立北朝南,手捧着国主的诏令读着: “。。。叙爵赏功,在伸国典。顿别介傅兖端重循良,天姿果勇,智略深沉。盖为附庸之职,能治地方,民庶咸安,使一方乐业。四月之初,贼兵扰境,由是遏敌于城下,破其二营;引奇兵,计取松音;出西路,夹击中川。十日三战,勇过雷霆。报国之心尤为可纪,宜加封顿别守,领顿别、原拂二乡,用酬乃勋。尚勉后图,以期远业。。。” 念罢,傅兖带头喊一声“谢国主!”随即太监手一招,身后几名小太监端来了数个托盘,里面放置着顿别守的金印和冠冕。 “恭喜顿别守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太监尖尖的脸上带着笑容。他五十左右的年纪,生得精瘦,言行举止之间透着太监特有的精练。 “多谢廖公公。”傅兖作揖,随后一张钱票就到了太监的手里。 五百贯!廖公公一看纸上数目,心中暗赞一声:“这个顿别守是识相的”,然后脸上堆笑道:“顿别守如此相待,叫洒家怎受得起”,边说边把那张钱票给拢进了袖子。 失去了数代的原拂终于又回到了傅家的手中,但殿上之人都是一副愁容惨淡,因为廖公公前来宣谕喜讯的同时,随行的队伍中还有一辆空空的囚车,十成是为傅异所备下的。 廖公公是世子府的人。如今国主病重,世子监国,在国尉蔡泽的辅助下统领大局,因此所有政令都名义上出自世子府。既然是监国身边的人前来宣谕,那么就有可能从他这里得到些有用的消息,若知机而早行,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晌午将近,公公何不先用饭。若有事,饭后再行不迟。”傅兖道。 廖公公在殿上诸人脸上扫视了一圈,略一沉吟,便说:“好。顿别守是个爽快人,洒家就卖您这个面子,先用饭,再办事。” 傅兖脸上一喜,伸手说一声“公公请”,便右手虚扶他的胳膊一起向宴厅走去。 宴厅之中只开了一席,满桌的珍馐。入座的却只有两人:傅兖与廖公公。四周还拦起了屏风,以方便二人说话。 对饮一杯,说了两句客套的话后,傅兖便问:“请问公公,国主可好?” 廖公公不温不火地答:“近来国主身体略有好转,但仍离不得病榻。” “监国可好?”傅兖再问。 “好!”廖公公一笑,便取了桌上放着的另一份没有宣读过的令谕递给他,说:“顿别守,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先看看这令谕再说。” 傅兖抱拳正色道:“多谢公公。”然后接过令谕打开一看,匆匆扫了数眼,果然是说傅异不经国尉的许可,私自带兵潜回顿别,按畏敌避战罪论处,带回国府审讯。 “公公明鉴。舍弟并非畏敌之人,也绝对不是避战。因国尉不在旭川,姚督不做主,为了避免贻误战机,加之立功心切,才私自带兵出击并会合了长野望堵住了梁节的归路。舍弟在山间道之战的所立下的功勋,国府应该是清楚的。”傅兖慷慨激昂地申辩着,黑黝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赤红。 廖公公摇摇头,无动于衷地说:“顿别守的说辞再有道理,光是洒家相信,也是没用的。” 傅兖收住情绪,随手再塞过去一张钱票:“请公公多加指点。” 廖公公一看,竟然又是五百贯,带着笑收好了,说道:“以洒家看来,这次监国并未因令弟的过失而迁怒于顿别守,还加了您的封,足以说明监国对您器重。要治令弟罪的也并非监国,这点顿别守可得分别清楚。” 傅兖听罢,心中顿时犹如有一道亮光闪过。既然不是监国本人的意思,那傅异之事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请公公明示。究竟是何人欲对舍弟不利?” 廖公公夹了口菜吃了,然后才悠悠地说:“也不是说有谁存心要对顿别尉不利,只是国尉说国主尚在病中,有些臣子就不体谅国家的危难,反而不遵号令,视国府的权威如无物。眼下是多事之秋,对于这样的臣子得严惩,以禁效尤。” “国尉想如何严惩?”傅兖心中一凛。 廖公公皱了皱眉头,又在他面上细看一阵,然后才说:“监国和国尉说话那阵,洒家就在一旁。也罢,洒家就破例一次,为你担心风险。国尉说啊,令弟之罪。。。”说到这里,他将右手向下一切:“当斩。” 此话入耳,傅兖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数遍,然后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诚惶诚恐地说:“请公公教我。” 廖公公赶紧站起身来,在他臂上虚扶一下说:“顿别守这是做什么,快快坐下,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 傅兖长叹一声说:“兖闻此信,顷刻五内俱焚。望公公救我弟性命,此生不忘恩情。” “好,好。”廖公公连声道,“顿别守先坐下,洒家只要能帮得上的,定然不惜余力。” “谢公公!”傅兖坐下。廖公公沉吟半响,说:“洒家押解令弟回到北见城,是要将其交予国尉的。若是顿别守想救令弟,则千万不可使之落于国尉之手。” “是,请公公继续说。” “北见城离顿别有四百里,顿别守骑快马几日可到北见城?” “昼夜兼程,一日一夜可到。” “好!我就在此地多呆两日,然后带着令弟上路,每日只走它三十里,给你半个月时间。若是你在此之前得到赦书,那顿别尉就有救了。” “多谢公公!”傅兖大喜,随即又问:“不知如何才能求得监国赦书,还请公公再加指点?” 廖公公神秘一笑,道:“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就看顿别守怎么做了。” 这话着实不好理解。于是傅兖再问:“公公可否明示?” 廖公公却是一摆手说:“顿别守去了北见城,见过监国就知道了。其它之事,洒家不方便说。” (八十七)谒见世子 北见城位于网走湖西南面的北见山地之间,这里便是北见国的国府所在。 宋历十五年,谢家的先祖谢庸被武宗分封来了北见山地。一百八十余年后,国土经过了好几轮的扩大,爵位也从男爵升为了子爵,但北见国的国府仍然是留在了此处。 从北见城出发,向东南行六十里可抵达大海,向西行一百六十里山道可达富良野一带。按照地理来说,北见城处于北见山脉之间的一块狭窄的盆地上,虽然这个地势使得它易守难攻,但同时也限制了它本身的扩展。 尤其是在六十年前,北见国打下了肥沃的富良野后,便有人建言说应该将国府迁去那里,否则国府离富良野太远,不利于掌控全局。但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国府始终都没有搬迁。 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北见城在北见国内也只能算是第四大城,落后于旭川、网走与根室,商业甚至还不及沿海的纹别发达,民数也只有四万多。 世子府的大殿之中,正坐着二人。主位上是名戴着东珠银冠冕的中年男人,他近五十岁的年纪,皮肤白皙,身子有些明显得发福,就是北见国的世子谢弁。 傅兖于客位之上正襟而坐,静待世子发话。他于昨晚抵达了国府,经过一夜的休息,早上起来沐浴更衣便来求见世子监国。监国公事繁忙,因此只到接近中午才接见了他。 殿中的四角焚燃着沉香,缭绕着的香烟弥漫在空气里,味道非常地好闻。傅兖是说不出这种香料的名称的,他只知道世子是位很喜欢享受的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与出行的行头均是十分地讲究,并且还有嫔妃十数人。 谢弁看着傅兖,虚浮的脸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道:“后堂啊,你在顿别和松音都打得不错,国府上上下下都在夸你呢。” 有人说世子是个城府深沉之人,也有人说世子是个贪婪昏庸之辈,可不管世子是哪一种人,在他的面前,任何一名附庸都只有深感敬畏。 傅兖躬身道:“这是托国主与监国的鸿福,再加上将士们的用命方侥幸得胜,实非兖的功劳。另舍弟傅异在山间道一战,帅铁骑突破梁节中军,我军才得以全胜,是大大有功的,望监国明察。” “嗯。”谢弁一摆手,冷着脸道:“傅异的事愚家是知道的。他私自将兵马从旭川撤走,违了军令。无论按国法,还是按军法都是得治罪的。” 在武宗时代,所有分封的诸侯都被允许自称为“孤”或者“寡人”。到了睿宗,他将诸侯的自称分上了等级,即侯国以上的国主可称“孤”,伯、子国称“寡人”。对于那些在诸侯中占大多数,地域多半在一县大小的男国国主,他觉得他们不配称孤道寡,因此特地造了一个新词给他们用,那就是“愚家”,即表明这些小国主实在不是很够档次,但又足以将他们从其他的阶层中区别开来。同时,又允许子国以上的国主世子使用这个自称。 北见国是子国,所以谢弁就可以用“愚家”这个词来在下位者面前自称,就好象当官的对着下属或平民自称为“本官”,封爵者自称为“本爵”一样。 “但舍弟确实立有功劳,此点与战之人皆可作证。国法里也是有将功折罪之说,如若不够折罪,兖愿意退回原拂增封,以换得舍弟平安。” 谢弁神色一变,怒道:“功既是功,过即是过。岂有将你之功去抵他人之过的道理,如此行事,岂非荒唐。” 傅兖离座,拜伏于地,涕泪道:“兖与弟近四十年手足之情,平时行军打仗,治理地方,须臾不得相离,望监国成全兖兄弟之情。”说罢,大声痛哭。 谢弁见状,不禁叹了口气,稍露感动之色,说:“你等兄弟如此情深,愚家也是深受感动。若是我等谢家兄弟之间能如你傅家一般,那就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了。起来吧,咱们慢慢说话。” “是。”傅兖应声站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后坐下。 国府的情况傅兖也是了解一些,那就是几名国子,也就是世子的兄弟们各自有一帮支持者,每个人手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兵权。世子尚未正式继位,国主权柄一日未得,总还是有点不安定的因素。 “国府也不是一定要治傅异之罪,毕竟他撤兵是为了救援顿别,并非畏敌避战,这点愚家还是清楚的。而且随后的山间道之战,他也是立了大功。”谢弁见傅兖要说话,便把手一压,阻止了他开口,继续道:“但是他得罪了国尉,损害了国尉的权威。若是不治他的罪,以后国尉之命有谁会听,所以啊。。。这事着实难办。” “着实难办”就说明还是有希望的,傅兖一听这词,心中顿时犹如去了一块大石,连忙道:“请监国救救舍弟,我傅家永感大德,世世不忘。” “哈哈哈。。。”谢弁忽地立起身来,仰天长笑,笑得傅兖一阵毛骨悚然,只听他边笑边怒声道:“永感大德,世世不忘!你傅兖说得好听,愚家让你姐夫去跟你提亲,你居然拒绝了,你还把愚家这个世子监国放在眼里吗?” 说罢,他将手中的描金折扇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发出“呯”地一声脆响。世子发怒,傅兖后背顿时冷汗淋淋。情急之下心念暗动,便跪倒于地并膝行着过去捡起那把折扇,在衣襟上擦了擦后再膝行来到谢弁的面前,双手将扇子高高举起说:“傅兖有罪,请监国责罚!” 谢弁见了他这番举动,上下看了他一阵,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折扇,嘿然道:“嗯。算你明白。这样吧,愚家也此时不和你多讲。你先去见见世孙,返来我们再说话。” 说罢,举手一拍,随即出来名内侍。谢弁指着傅兖对那名内侍道:“带他去见世孙。” 既然世子开口要让他去见世孙,傅兖心中就隐隐有了种预感,那就是解决傅异的事必定要将傅莼给牵扯出来。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惶然,于是躬身告退,随着内侍出了大殿。 内侍带着傅兖在府内一阵穿廊过院,途中又穿过一处花园,这么走了大约两箭之地后,便来到了一处宅院。内侍带着他走到此院正房门前,说一声:“顿别守少待”,然后就独自进了屋子。 不多时,三名女子出来,当前一女子杏脸桃腮,容颜甚好,身后两人却是婢子的打扮。美貌女子出门看到傅兖,先瞧了他一眼,再福了福身,也不说话,即带着婢子飘然离去。 世孙虽然没有娶正妻,却有两名侧室,还有儿女一对,这名女子或许就是某名谢瑨的妻妾。 接着,那名内侍走了出来对着傅兖道:“顿别守,请。” (八十八)世孙的相思病 尚未入门,迎面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傅兖不禁皱起了眉头。入得房中,但见室内陈设文雅,墙上挂着好几幅字画,立柜与桌案上则书籍卷轴摆了不少。 屋子尽头便是一张大床,帷帐半放,一名五十多岁医师模样的人立在床前,见到他进来便躬身行礼。 见了如此情形,傅兖不禁一呆,心道:“莫非世孙病了?” 于是快步走到床前,往帐内一看,但见谢瑨半张半合着眼睛,面露痴笑,只如一个傻子一般。 “啊!”傅兖倒退半步,这模样真是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再仔细看他,却是头上蒙着一圈白巾,形销骨立,眼窝两个大黑圈,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与去年在顿别见他时的那种儒雅风流之态相比就完是两个人了。 “傅兖拜见世孙。”傅兖于床前行揖,半晌也不见他有所反应。 身旁的那名医师叹息道:“顿别守勿要多礼,世孙理会不得。” 傅兖正准备转身询问医师病情,忽然眼光扫到床脚,但见床脚那头的床架之上,谢瑨目光一直呆呆瞧着的地方挂着一副人像。再细辨画上之人,脚下便是一软,飘飘乎几欲摔倒。 画上是一名骑着红马的银甲女子,面带春花秋月般笑容,手持长鞭欲挥。这幅画作得十分地精细,马匹的鬃发细微如丝,女子身上的银甲、红衣等装束与兵器无不细致入微,连面上一丝讥讽的嘲笑也隐隐浮现在嘴角眉梢,惟妙惟肖。不是傅莼,又能是谁? 世孙害了相思病!傅兖浑身冰凉,只觉得一颗心正在沉落,直坠向无尽的深渊。 医师上前一步,凑近他身旁悄声说:“世孙自年前就有些恍惚,虽无痛无热,但寝食无常,说话也是时时没有头绪。。。” “年前?”傅兖记了起来,那正是傅莼拒绝了长野望前来的提亲。 只听得医师继续道:“本来世孙也只是偶尔失魂落魄,身体尚好。但自上个月以来,世孙病症日益沉重,茶饭不思,汤药不进,忧忿滞中,正气壅闭。如此下去,恐怕也拖不得几个月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谢瑨呜呜地哭了两声,傅兖赶紧去看,只见他正张着嘴巴呜咽地哭着,面部颤动得十分的厉害,但因脸上无肉,只有一层皮在那里不停地抽动。他哭了一阵后,逐渐地收住,转而哈哈地傻笑了起来,像是忆起了什么旧事,喊一句:“鞭子,鞭子!傅莼,面具!。。。” 面对着这么一个疯傻的世孙,听着他口中的痴言妄语,傅兖只觉得满脑惊乍,满头嗡嗡作响,想要对他说点什么,却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在此时,从门外传来一阵金铁刮地之声,似乎是有人戴着脚镣快步而走。 门开了,进来一名侍卫。 进来后,这名侍卫便对着那名带他前来的内侍说了几句耳语。内侍听了,便上前对傅兖做了个请的手势:“监国请顿别守出门向来人问话。” “问话?”这是什么意思。监国捉了人犯,干嘛让自己问话? 傅兖压下心中疑团,随着内侍走出门,便见到院中站着名穿着囚衣的男子。 “你是?”傅兖打眼望去,见这囚犯身体强健,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囚犯慌忙道:“小人胡仰,是世孙以前的侍卫,去年曾随着世孙去过顿别,不知顿别守可记得小人?” 他这么一说,傅兖就想了起来。这名胡仰还在顿别的校场上骑了两趟马,射了数轮箭,表扬过骑术与箭术,身手了得。于是点头道:“原来胡侍卫,不知你今日为何这般模样?” 胡仰听了,面上带着局促,向身边的那名侍卫和内侍各看一眼。内侍喝道:“监国说了,让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得隐瞒丝毫。” 胡仰这才低着头说:“这是因为小人上月曾陪着世孙去了趟顿别。” “什么?”傅兖大惊,自己怎么不知道世孙去过顿别,难道是在出征松音的那段时日?随即一摆手道:“你详细说来” “是。”胡仰应了声,然后说:“五月一日那天一大早,世孙就喊上了小的,说要去城外走走。于是小的就陪着他一直向东而行,不想这一走就到了纹别。小的心下怀疑,就问世孙是不是该回转头了,世孙却忽然说莼小姐受了重伤,要去顿别昇阳城探视于她。小的听了大惊,再三劝阻。但世孙执意不从,说若小的不随着他,他便一个人去了。小的不放心世孙独身前往,便只好跟着他去了顿别。” 这个胡仰的说话甚条理,把事情的起因交待得很清楚,也隐隐地给自己有脱罪的意思。傅兖仔细地听着,点头道:“嗯。你继续讲。” “五月四日,小人陪着世孙来到了顿别。当时已是傍晚,世孙不好贸然登门,便唤了小人先去求见千夫人。。。” 听到此处,傅兖心中惊疑,千叶可从来没提过世孙去过昇阳城,也没说过这个胡仰曾经求见过他。 胡仰说:“城卫初时不肯放小的入城,小的情急之下就出示了世子府的腰牌,然后就见到了夫人,道明了世孙的来意。夫人听了小的言语甚为吃惊,本来说是要请世孙入城,可后来又改了主意,带了名叫小清的婢女与两名军士出城在镇上见了世孙。” 傅兖听他说着,手中的拳头不由越捏越紧。看来,这里面还有不少隐秘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只听得胡仰继续说:“世孙恳求夫人让他见莼小姐一面,夫人初时不肯,但后来还是应承了,但只许世孙远观一眼。。。” ” “胡说!”傅兖大怒,怫然作色。千叶怎么会在野地里见世孙,又怎么会让世孙去偷看当时还处于瘫痪的傅莼,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胡仰见他发怒,立即跪倒于地,对天指誓:“小的不敢骗顿别守。发誓句句属实,事情经过的确如此,若有半句虚言,让小的万箭穿心而死。” 傅兖稳了稳心神,想到他能说出“小清”这个名字,又听他发誓,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下面呢?” “第二日正午,小人领着世孙进了城,在内院后门见到了小清。小清带着我们进了内院,然后就在花园里等着。过了约么一个小时,夫人带着名婢女推着轮椅打远处经过。椅子上坐着莼小姐,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世孙见了就要上去近看,却被小清给拉住了,说按约定只能在远处看。。。” “世孙情急,硬是冲了过去,却有两名持刀的军士拦住了去路。后来莼小姐被婢女推走了,夫人走过来责怪了世孙几句,然后就让那两名军士将我们带出了城外。” “回来的路上,世孙便开始时哭时笑的,还没走出顿别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于是,小人只好雇了辆马车,让世孙躺卧于车中。回到北见城之后,监国恼怒于我,便将小人下了牢房。” 说完这番话,胡仰拜伏于地,怆地呼天地哭道:“请顿别守垂怜,救救世孙吧!” (八十九)榆木脑袋想想 离开了世孙所住的宅院,傅兖如同梦游般地回到大殿之上,一路上昏昏沉沉。 千叶操持了这个家近二十年,一向都是谨慎得很,什么事都是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为何这次却如此失策?难道是为了想让世孙见了傅莼残疾的模样,就此死心? 世事变幻,难以预料,不想傅莼能突然痊愈,而世子却因相思而病入膏肓。 老天是如何地作弄着凡人啊!他心中大恨,非是怨天尤人,而是“造化”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世子虽不能公开地指责是傅家害得世孙疯癫,但却可以暗中怀恨,于某个可趁之机洒下雷霆之怒。 而如今,世子借故拿住了傅异。傅异危矣!家族亦危矣!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世子监国的面前,傅兖恍惚之中竟然没有行礼,而是径自地坐回了原位,一言不发。 “见过世孙了?”谢弁在案前用着冰冷地语气问。 傅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离开座榻拜倒于地道:“是。” 谢弁玩弄着手中的折扇,脸色沉得如同黑夜一般:“本世子只此一嫡子,立为世孙,你待如何说法?” “请世子示下。”傅兖不敢抬头。世子共有四子五女,但嫡子就谢瑨一人,而且早早地就立为了世孙。 “你兄弟虽然违反军法,按律当斩,但你还是想救他性命。本监国的儿子虽然不肖,是个没出息的孽障,但他还是愚家的儿子,还是国府的世孙,本监国也不得不救他。”谢弁激烈的语气中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傅兖无法接口,只是低眉垂首地凝神静听。 “啪”地一声,谢弁打开折扇,扇了两下后继续说:“国医说,心病还得人来医。算了,虽然尔妹现在已是残疾,正室是做不了的,但本监国保证善待于她,一切用度比照正室,你就把她送到北见城来吧。” 傅兖听了,一阵张口结舌之后才直起身子道:“禀监国,舍妹已然痊愈,不再是残疾之身了。” “哦。”谢弁呆了半晌,伸手摸了摸脑袋,随后哈哈大笑道:“好,如此更好!那就还是如早先所说的那样,立其为正室吧。” 傅兖再拜于地,求恳道:“但臣下无法替小妹作主,此事须得。。。” “混蛋!”谢弁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身旁,指着他的脊背大骂:“混帐东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国府赐婚,皆是堂堂正正,怎由得她一个女人的意思。愚家看你不过才四十岁,就老糊涂了?” 傅兖满脸大汗,只是俯身于地,不敢答话。 “愚家知道上次的拒婚并非是你的本意,所以也未有怪罪于你,该增封的土地也给了你,国府与本监国对你都是仁至义尽。如今世孙有难,你傅家若是不救。。。”说到这里,谢弁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怒气冲天地道:“用你的榆木脑袋好好想想吧!” 说罢,一甩大袖转身出门,留下傅兖一人跪在殿中。 傅兖跪在地上,背上衣服已全然湿透,只觉得胸中郁塞难疏,又是痛心入骨。三弟?六妹?这两个词象生了翅膀一般地在面前飞舞着,就是不知道该伸手去抓哪一个。 忽地,殿中墙角处帷幕一掀,一名宫装妇人抢了出来,踉跄着奔到他身前,在他面前跪倒,大哭道:“顿别守,你就救救我儿,应允了吧!” 傅兖一看她身上装束,大惊之下,连忙俯身拜道:“世子妃休要如此,傅兖受不起啊!”,说罢,两行热泪脱眶涌出。 ※※※ 临近黄昏,顿别镇南二条一间临街酒馆的二楼,杨继擀正在一个人喝着闷酒。 每逢放假的时候,就是他最难过的日子。不象平时,每日在老师与学生间忙来忙去,虽然累点,但日子还是充实的。 来这间酒馆并坐到这个二楼的位置是他这几年培养的习惯。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几乎整条大街。五花十色的铺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能让他有种被热闹所围绕的感觉。 常言道:老人多情。 他本是京都大学经史学院出来的博学士,才学自然是不凡的,但生平时运不济,三年一考,共考了四次,始终中不得入不得鸿学院。好在他还有官运亨通的同窗的关照,从不入流的小京官做起,十多年后终于熬了个外放九品县主簿的缺。 如果就这么做下去,再熬几任未必不能做到县丞甚至县令的职位。但他不会做官,时常和同僚发生些争执,又有些清高的骨子,不愿去上司那里活动,终于在七年前的官员年终考核时被免了官职。免职之后,他就回到了京城的家中,闲置了下来。 他做官既不贪污,也不行贿受贿,县主簿的俸禄有限,做了两任官也没积下什么余财,京城物价高昂,渐渐地他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了。正好傅兖去到上海贩马,经商会的熟人介绍,得知有这么位人物,便诚心诚意地赶到京城延聘他出来主持学堂。 杨继擀老婆早死,本有个儿子,也是夭于襁褓之中。在京中,时时见到那些飞黄腾达的昔日同窗,携妻带子的旧时好友,心中难免带些不平衡的情绪,又见傅兖执礼甚恭,是个礼贤下士的姿态,便把心一横,才随他来到了这北方的虾夷, 此时的他已经醉到了七分,头也时而不自觉地低垂下去,抬起来的时候就有点费力。人带着点酒意,就特别容易地想起旧事来。他想起了他的亡妻,还有早夭的孩子,那一种寂寞的凄苦,象一把锯子长时间地横在他的心头磨来磨去。 醉眼朦胧中,他看到了一对男女并着肩从街那头走来。那男的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而那女的却是空着手,虽然彼此身子分得老开,却又时不时地相视一眼,仿佛情侣。所过之处,总有男男女女回首张望。的确,他们的外表都太出色了,实在是一对金童玉女。 杨继擀原本是随意地瞟上一眼,可脸上表情却猛然地凝住,因为这对男女竟然是苏湄和赵图。 怎么可能!手中的筷子于悄然不觉中掉落于桌面上。 (九十)黄黄梅子忧 码头边。 扬帆,船启航。 船与岸,人与人,间距逐渐地拉大,船尾的苏湄正奋力地挥着手。 远去的同样是挥舞着手的人群,几乎所有的老师和所有她教过的学生都在那里,只除了一个人之外。 再回首,这段驿途已隔经年累月。曾经地全力以赴,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无愧地离去,含笑地告别。 可当真实地面对着这些诚挚的眼神和舞动的小手,她莫名地满腔愧疚。在他们求学的路上,她没能更远地送上一程。 日光和丽,暖风缓缓。 泪水止不住地滑下,被风吹去一侧,随后旁落,为了她心中的那股含愧,也为着那些小手,还有那个改变了她一切的死小子。 他没有来! 他享受了她十日,却不愿再看她最后一眼,如此对待一个曾经为他何等付出过的人! 手里捏着一块紫红的石头,那是前几天他送给她的。他说这石头叫相思石,是一对,只要相隔在一定的距离里,就会振动。她一块,他一块。 他骗她。一定在沙滩上捡来的! 可是,她能追悔吗?人生是由许多的点点滴滴串接而成。有些淡漠浅薄,几可不计;有些却注定留下了刻痕,深植入心。 当情怀被深深得埋入梦中,便再也挥之不去,又怕幻梦就此远走,寻不着也拥不回那梦中的光景。 “看,那是什么?”船上的人纷纷地惊呼了起来,涌到船舷的两侧向着天空望去。 她抬眼望去,一阵阳光刺眼,只得将手遮盖在额头搭成了凉篷。这才看到,从悬崖的那边忽然飞过来一只大鸟。 澄清清的天穹,这只大鸟跟随着船的航向飞着,悠悠哉哉,鸟身下还吊着一个人形。 “赵图!”她高声喊了起来。他曾做过那种弹射飞鸟,这也定是他做的大鸟。 大鸟飞得更加的近了。她看清楚了,正是他,身上穿着那套神气的衣服,还不住地向着下面招手。 手里的石头开始振动了,一颤一抖,象悸动的心跳。 眼中不知不觉就再一次地涌出了潸泫的泪水,随即被她抹干,然后却又顽固地流了下来。她终于不抹了,由着它去,脸上反而笑了。 她想起了他的话。死小子说过:“我是大仙,你去到哪里,我都看着你呢。” 大鸟飞到了船的上空,开始盘旋。一阵后,便渐渐地飞低了,最后终于掉转了头,向着海岸的方向飞去,一群海鸥也振动着雪白的翅膀尾随在大鸟的身后,发出着咔咔的鸣叫。 蓝色的浪花、黑色的礁石、白色的水线,那只大鸟越过了一切,终于消失在山崖的拐角处。 “来京都吧。我等着你!” 相思石慢慢地停止了振动,她的心却在无声地大喊。 ※※※ “黄黄梅子忧,欲熟语还羞。此季仍堪采,时过落客头。” 一张素笺,一首小诗。 湖之畔,水之湄,青苇苍苍,芦花茫茫。 手持素笺,坐在那日宴师的地方,纷乱的思绪早已飞越了天涯,在云水相接处的烟氲中围绕着那片远去的孤帆飘流徊转。 这是苏湄走之前留给阿图的信。她临走之前交给了杨山长一个黄黄的旧竹箱,并请他转交给他。箱子没有上锁,上面有两个活铜扣,两手同时一掰,活扣便打开了。 箱子的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信封里只有这张便笺,寥寥二十个字。旁边还有一双绿色的鞋子,下面则全部是书了。这些书是她从京都带来的,都留下来送给了他。 另外还有个信封,内装着一叠金、银、钱票,这是他用来跟她兑换真金白银的票子,以方便她离去的时候携带。不想,她却留下了它们,没带走一分一毫。这个举动令人心疼,不知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能不能供她读完博学士课程。 他拿起那双鞋子,这是那晚他亲手脱下的那一双。布质的鞋面,绿色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鞋头绣着的几朵素淡小花也似乎有点褪色了。 风带着清淡的气息从湖那边吹来,四下阒静清幽。他闻了闻这几朵花儿,似乎真的闻到了花香,怔怔地发痴。 她提着自己的行囊,来到这片荒野旷陌,青衣素颜,茕茕孑立。而今,她又是带着她的行囊踏波而去,一袭纤弱,如流云飘走的背影。 拿着这张素笺,他先是发愣,然后领悟,继而不由自主地澎湃起来。 “此季仍堪采,时过落客头。” 她是告诉他,若想重逢,当去京都。否则,她就会如那熟透的梅子,在某一个偶然的时节里遗失,落入到一个偶然路过人的手。 她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就是要读博学士,读鸿学士。。。” 这是她的目标,也是她的命运,所以她一定要离开这里,也一定要去京都。 可是他呢?他能有什么目标呢?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吗?他只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别离。只要一想到永远都再看不到她,彼此相隔无闻,思念如孤幻远景,他的心就会颤抖,好像失去了他最贵重的玩意。 本来以为她一旦离去,就要去过她自己的生活,寻她自己的目标,就不再回来,也不愿再与他瓜葛纠缠。 有道是:京洛出少年。那里有的是才子英杰,风流俊彦,他又能凭什么以为她一定就是他的呢? 这种揣度令他有那样一种无力无助的失落,象个迷途的孩子茫然又失魂站在街口,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向着所往之处而行,唯独他惶然而不知所去。 但她留下了这首诗,如一声来自渺渺远方的召唤,将他的心思从黯然熄灭中再度重燃了起来。 “我也要去京都,也要上大学,也要读博学士,还要娶先生做老婆。。。” 这个想法初始只是一颗火星,慢慢地就燎原成了熊熊地火焰,在他心中燃烧着。他一直没有什么追求,但此刻,这个想法却是象雷一般,从天际猛击下来,将他的脑门劈得发烫。 (九十一)看鞭! 清晨的湖畔,雾气刚散,空气微凉而清新。 以往,那个人儿总是会悄然地现身在某一处,带着她那婀婀婷婷的身影与清清朗朗的诵书声。 一切都是记忆犹新,但伊人已去,只有空空幽幽的小道陪着他奔跑。 思念原来是这般的模样,竟无处不在且随刻随时,仿佛自己的影子忽而在前,悠而于后,大声地喋喋不休,扰人心神。 “看鞭!”一声喝斥传来。 一点银光毒蛇般直向着门面袭来,他停步偏头,让过银镶的鞭头,随后又是漫天的鞭影将他笼罩,带着呼呼的风声,威势惊心。 “我不喜欢跳绳!”他在怒涛般地击打中跳来跳去,纵高纵低,胜似闲庭信步。 “贫嘴!我让你跳绳!”傅莼大怒,使出了吃奶的劲甩着鞭子。 她痊愈以后,不但未觉得身体衰退,反而感到强过往日许多,力量与体力都是以前所无法比拟的,武技也自然是更上一层楼。 不过结果还是让人沮丧,自己还是远非这小子的对手。 “唉,差了半寸,准点好不好?” “哦,手势不错,可力道不足,你没吃早饭?” “喂,能不能打快点,我已经跳得很慢了,再慢就睡着了。” 这小子真是可恶,边跳还边出言相讽,把傅莼的肺都要气爆了。她咬着牙,猛打数鞭后,一个纵身,抬腿就向他那张破嘴踹去。。。可是。。。 她的长腿搁在了他的肩头,腰却被他抱着,这姿势。。。 “放下我!”傅莼怒道。 朝阳是最清亮的,日光落在她肌肤之上,雪白中带着一种只有十几岁少女才拥有的鲜嫩,如欲放未放的花蕾。 “莫非罗拔的药用在这里的人类身上是如此地有效。”他瞧得呆了。 “看什么看!”她厉声喝斥。 他放下了她的腿。 “哎呀!”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身体平平地跌了下去。他赶紧一蹲身,扶住了她的蛮腰。 “啪!” 五个指印上脸,打得他愣了。 她随即跳开,巧笑兮兮地道:“好了,姑奶奶大仇得报。” 他大怒,只骂自己为何不长点记性。凶娘们最会骗人,都上过她的当了,还在这条小河里一再翻船,自己岂不是很笨。 又暗中后悔,那天夜里为何不把她给偷偷地。。。 若是如此,就算今天自己挨了耳光,恩仇账本上,仍然还有盈余。 不象今日,自己帮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完全是亏本生意,赤字连连,亏损累累,触目心惊! 惨,惨,惨! 他站在那里,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变幻个不停,把傅莼看得怔住了,便收敛了笑容,问道:“你怎么了?象是丢了钱似的?” “哼!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这小女子计较!” “哈哈哈。。。”她笑弯了腰,指着他说:“哦,原来你是大丈夫,失敬啊,失敬了。” 听到她的嘲笑,他的更加地怒火中烧,鼻中再次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了,你是大丈夫。大男人的,别鸡肠小肚的。走,请你喝酒,去不去?” 说得轻巧,如果是她脸上按了五个指印,恐怕杀人都有份了。不过她实在是很有魅力,戴着顶浅紫的圆帽,穿一件粉紫的短衫,蓝紫的马裤,还有一双紫黑色的靴子,象一棵淡香的薰衣草。 不知是谁说过:男人都是没记性的。 于是他问:“你请客?” 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小气鬼。姑奶奶请你,成不?” ※※※ 傅莼的请酒很有意思,她在厨房里叫了两个食盒,再从酒庄里拿了四坛酒驮在马背上,然后跟他一起打马向着北山上跑去。 长空万里,湛蓝如洗,沃野千顷,风翻麦浪。眼前是看不尽的开阔,这般的酒宴确实是别有一番荡胸洗臆的味道。 峰顶有一块平整的大石,一半凸出了山崖,一半在岩上生根,看上去有些巍颤颤的,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傅莼的酒席就摆在这块大石之上,掀敞食盒,排开酒碗,拍去泥封,倾酒入碗。 一坛酒十斤,四坛四十斤。阿图向着她那细细的腰一瞟,暗想这里如何能装得下。 傅莼首先端起酒碗,落落大方地说一声“请!”一饮而尽。 “请!”一碗酒落肚,他腹中即刻涌上一股热浪,居然还是高度的麦刀烧。 “麦刀烧”是日升酒庄所酿制的本地名酒,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却分成了很多级,其中最好的品种超过三十度,他们所喝的就是这种高度数的品种。 想到就在半月以前,他在湖边摆下迷魂宴,赤霞珠一出,结果是先生丢盔卸甲,学生立马横。。。 如今,都尉大人在山上摆下了这个大阵仗,麦刀烧一出,不知到底会不会有人也丢盔卸甲,有人也。。。 想到这里,一颗心不禁有些砰砰地跳,然后就听傅莼说:“你饭量是旁人三倍,所以得喝三碗。这四坛酒,大丈夫三,小女子一,可好?” 大丈夫?小女子?凶娘们也讲温柔了。 既然她不做姑奶奶了,自己也当上了大丈夫,大丈夫得当仁不让,否则岂非被小女子低看了。于是他挺起胸膛,大声应道:“好!” 她带着微笑,如琬似琰,轻赞一声:“好,是个大丈夫。” 一句赞语让他有些飘飘然,随即“咕咕咕。。。”地连响数声,额外的两碗下了肚。 喝罢三轮九碗,又听见她说:“我忘了,颜医师说小女子大病初愈,得少喝。你看。。。”,然后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带着祈盼的眼神望着他。 “瞎说,我的仙术早把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任何隐疾都治好了,哪用得着戒酒。”他不以为然地说。 她一下子就发怒了:“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医师的?你是男人不?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哦,怜香惜玉?于是,傅莼的一坛酒又分了半坛归他。 “顿别尉没事吧?”他问。傅异六天前被装在囚车里给带走了,人人都替着他担着一把心思。 傅莼听了神色一黯,双眼之中如同含了层雾气一般,但瞬间又恢复了自然,笑道:“大哥回来了,说国主很快就会赐下赦令,三哥没事的。要不,我还能和你在这儿喝酒?” 原来如此。他喜道:“那得干上三碗。” 说完,就接连喝了三碗。 (九十二)秀色可酒 山外的远处,打东面吹来海风掠过金黄的田野,在片片阡陌中翻滚着麦浪。近处的土丘、坡地与草场上,牧马正埋头啃草,几只牧犬四下转悠着,又相互追逐起来,汪汪地彼此吼上几声。 看着他喝完三碗酒,傅莼笑问:“有美女给你倒酒是不是很爽?” 他向她一望,一串诸如“沉鱼落崖”、“倾国倾城”之类的词顿时就往外冒,于是点头:“是!” “是不是有句话叫‘秀色可餐’?”她问。 “是。”他答。 “可酒否?”她再问。 “可。”他再答。 “我是不是比一般的美女要漂亮得多?”她又问。 “是。”他再次回答。 “既然寻常的秀色都可酒,你得改喝大碗。” 紫色的身影小跑了开去,很快又转了回来。她从马鞍上取回了个大海碗,再给他满上。 这也太野蛮了吧。 不过她又说了:“男人喝酒就要豪气,豪气你懂不懂,越是大碗喝酒越豪气,咱们女人就佩服这样的好汉。” 原来如此,做个男人不容易。 呼啦呼啦地灌了两坛,他实在忍不住了,道声:“我去一下。” 随后就溜去了一个远远的地方放水。两坛酒二十斤,他回来的步伐都在晃了。 “不对!” 阿图刚坐下就喊了起来,只见原来本是倒在地上的两个空坛不知如何又站了起来,上面还盖着泥封。 他一阵张口结舌,指着这两坛酒说:“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这两坛酒不是已经被我喝空了吗?” 她粉脸一寒,生气地说:“没本事就不要充大丈夫。没见过你这样的,还没喝上两碗就吹自己喝了两坛,还有脸皮没有?” “哦!”他跑过去搬起酒坛掂了掂,果然是满满地两坛酒。莫非见鬼了,酒坛会自己长酒。 “你想害我?”他用怀疑的眼光在她身上扫着。 “哼!”她站了起来,粉面凝霜:“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走了”,作势欲行。 他赶紧起身拦住她道:“好,好。是我记错了,是只喝了两碗。” “这还差不多。”她回嗔作喜,坐下来指着海碗说:“你喝得太慢,不象爷们。” 他喘着粗气,端起海碗,又是一阵猛灌。两海碗下肚,实在是有点晕了,却看到她已然给他添上了第三碗酒,口中催促着快喝,只好又拿起了这第三碗。 “这些天来,你和你的小情人过得不错啊。”她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海碗一颤,泼洒了半碗酒。随即又听见她恶狠狠地囔道:“她去了京都就不要你了,那里有的是漂亮少年!” “胡说。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脱口反驳,额头青筋直冒。有道是“京洛出少年”,那里的风流俊士不少,的确是他的一个心病。 话刚落音,就看到她脸上一丝丝地绽放出得意地笑,心中霎那就一片冰凉,他又上了她的当,被她套出了秘密! 自己怎么就这么笨!他狠狠地在石头上捶了一记。 “姑奶奶说过,你得聪明点。”她捂嘴哈哈大笑。 垂头丧气了好一阵,他才闷头闷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怎么猜的。” “我那天在镇上看到你和苏湄了,你们之间那个眼神,一看就不同寻常。你还做了只大鸟巴巴地去送她,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猜到了。” 眼神!大鸟!唉,他们已经很小心了,走路都各分两边,可怎么遮掩还是没瞒过别人的眼睛。 他转而哀求:“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不好。我要去贴布告,说你们师生乱情,不合于礼。”她翻出一片眼白给他看,下巴翘上了天。 自己倒还罢了,可苏湄的名声就要被她毁了,他心中一急:“不许你说。” 她低下眼来,鄙视了他一眼,挑衅地说:“我就要说。谁让你对姑奶奶不敬,如此深仇大恨,岂是一个巴掌就能了结的。” 唉!小女子又变成姑奶奶了。他无奈,只好说:“要不给你打一顿,一定不还手。这样就扯平了好不好?” 她听了却是不知怎么生气了,怒道:“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哪有男人这么不自爱,凑过去给女人打的。” “哦!”他瞠目结舌地说:“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高兴。你得让我高兴了,我才不去贴布告。” “怎么才能让你高兴?” “你这个笨蛋,拜托你不要问这么傻的问题好不好?” 阿图有些火了,恶声恶气地说:“别忘了,我救过你两次命,难道你就不记得我的好处?” 傅莼露给他一记可掬的笑容:“记得啊,救命之恩如何能忘”,随即又一变脸,道:“可是我还是不高兴,怎么办?” “你。。。”他无话可说,女人实在是无法理喻。 “快喝酒!”她又给他倒了满满一海碗,催促着说。 继续喝酒,他咕嘟嘟地灌着,看着她笑面之上带着神气,心中只觉得郁闷难解, “你跟你小情人是何时开始好的?” “哦。什么才算是‘好’?”这个问法有些模糊。 “少装蒜!”她哼哼一声,又神秘秘地凑过来问:“你有没有亲过她?” 他脑中一麻,再对着她那红嫩地双唇看了一眼,才说:“先生之于我如同天山之仙子,幽谷之兰花,只有敬慕之心,仰望之意,又怎会亵渎于她。” 当着一个女人面这么夸另一个女人,乃是大忌。果然,就听到傅莼怒气勃勃地说:“装模作样!你是个什么货色,以为姑奶奶我不知道。” 他本想反击,但还是觉得算了,就只是低头喝酒。过了一阵,抬头看她,却见她正悠悠地望着远方的大海,心中不知再想些什么。 酒劲在脑门上忽悠,他不知不觉地管不住舌头了:“你有没有被人亲过?” 她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没有”,随即又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转过头盯着他问:“你们男人是不是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被别的男人亲过或者抱过,甚至。。。那个了,就不纯洁了,就觉得她不干净?” “那个?”他呆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失笑道:“没错,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混帐!”她怒道,也不知是说他混帐还是书混帐,“照这么说,我都被你抱过了,那别人就可以说我不干净了?” “‘孟子云:事急从权’,再说你也没被我那个。。。”他低头回答,避开了她的眼光。心中却想:别人不要才好,都归我。 “从你个头!”她用着凶恶地目光盯着他说:“你还想对我。。。”,说到这里,脸上毕竟还是红了,“这辈子休想!” (九十三)凤鸣九天与傻龙 听到这句“休想”的话,无疑让人联想到肯定有某个人是“可以想”的。 阿图心中郁闷无比,端起酒碗就喝。冷风吹来,不知不觉地就有点轻飘飘的。 忽然她眼中一亮,一边点头一边得意地说:“不行,得找个给别人亲过抱过,最好还那个了的女人嫁给你当老婆才成。” 他脑中一昏,这都是什么啊!张口笑道:“你不是也被人抱过了,那就你算了。” “混蛋!”她伸手就打,却被他抓住手腕一拉入怀,借着酒意就在她唇上重重一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面颊上又多了五个红红的指印。 他狂笑,猛地站起身来提起酒坛就灌,连喝半坛,再纵声长笑,一洗胸中郁闷之气。笑声止歇,再饮烈酒。 傅莼被他这番举动震得愣了愣,半晌才笑道:“这才象个爷们,别老傻里傻气的。” “你不怨我!”他惊愕,她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强吻而生气。 “算了!”她悠悠地说:“我两次昏晕之际,或许被你亲过多次都难说。” 他闻言又是一阵大笑,坐下再痛饮数大口。她歪着头对他看了一阵,忽然点着手指恍然大悟道:“原来真的被你偷偷亲过,你这混小子!” “哦!”他垂头丧气,又被她看穿了。 她跳了起来,蹲到他身前,抓住了他的衣领怒气冲冲地说:“是爷们,敢作敢当!说,偷亲了几次,亲了哪里?” “我发誓,只亲过一次,是额头。” 她听完就坐回了原地,闷了好一阵,才泄气地说:“我居然这么没有魅力,只被偷亲了一次,还是额头。” 他不禁笑了起来,她与他相对而笑。 “谢谢你!你两次救了我。”她正色道。 “嗯。”他心下涌上了一丝激动,自己对她做了那么多,总算是得了一声谢。 “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真的是用的仙术吗?” “如果你肯告诉我这两坛酒是怎么变出来,我就告诉你。” “很简单。我时常在清晨的时候来这里练功打坐,”她向着身后的山岩一指,继续说:“那里有个小洞,我原先藏了两坛酒在那里,刚才趁你走开就掉了包。” 于是,傅莼带着他去看那个小洞。十几步外的一处山岩上爬满了青藤枝蔓,她拨开它们就露出了一道窄窄的只能侧身而入的小缝。 进到里面,只见洞内空间不小,长宽在一、二丈之间,石缝间隙透了些亮光入来,倒也明亮。洞中用稻草铺了个床形,草床摆了个小几,几上放着茶壶、茶杯。洞中一角之支了个木架,上面吊了个铁罐,下面是熄灭的火堆,洞中另一角就摆着坛坛罐罐,其中就有那两个空酒坛。 看到这么洞穴,他啧啧称奇:“真不错。俗话说‘狡兔三窟’,你还藏了这么个好地方。” “胡说,才不是兔窟,”她口中囔着,随即拍着双臂做出了一个鸟飞的姿势,扑腾了几下后,趾高气昂地说:“姑奶奶是凤凰,翱翔于四海之外,清鸣于九天之上。所以呢,这是凤巢。” “那我是龙,”他用手在额头上比着两只角,脑袋与身子一阵晃动,神色活现地说:“隐伏波涛,升腾宇宙,驾雾乘风,伴凤而舞。” “呸!你哪有那么好。就算是龙,也是条傻龙。”她嗤笑道。 他也不以为意,厚着脸皮说:“即便是条傻龙,那也是龙。” “嗯!那姑奶奶就允许你做一条傻龙。”然后就对着他喊一声:“傻龙。” “哎。”他毫不迟疑地应声。 她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一个没站稳就倒在了那铺干草之上。她今天也喝了不少,好几斤总是有的,眼见得已经红霞满脸,面泛桃花。 “坐过来!”她起不了身,拍着身边说。“嗯。”他坐了过去。 “现在该你说了。”她仰望着他,等着得到这个百思不解的答案。 “不是仙术,是医术。”他轻声说。 她发了阵呆,然后闭上双眼,黯然神伤地道:“我想也是如此。”,然后又睁开双眼:“你说该怎么办,又给你占便宜了。” “不如此,如何能救你?” 她长叹一口气,将头偏过一侧:“算了,不想了。别人在不在乎我才不理呢。” 阿图听了,心下暗道:既然你不在乎,那还不如干脆那个了算了,就拿着眼光上下在她身上游移着。 就在此时,她转头看到他的神态,决然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那是休想”,说罢又面露暧昧,道:“对了,你有没有和你的小情人那个啊?” 阿图连连摇头。她笑道:“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不把人家抓牢点,小心人跑了你就哭了。” “才不会。”他反驳道。 “喂!”她用极端好奇的口吻问:“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哦!是。。。”他陡然收口,“我没有那个过。”说完,汗就流了下来,这也太丢脸了。 她咯咯直笑,骂一声“没用鬼”,然后一本正经地道:“要不,我去找人试试。等我有过后就告诉你,让你长点见识。” 阿图听了几乎晕倒,连忙说:“不用了。你不用去试,我不需要知道。” “反正我又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去试试也没关系。” 他只觉得口感舌燥,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那。。。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人?” “嗯,我想想。”她故作姿态地想了一阵后说:“得找个长得丑的。” “什么?”他吃了一惊,“为什么?” “因为长得丑的难找老婆啊。我反正也就是试试,还不如便宜了他们。” 阿图现在真是一头的汗了,这位莼小姐的想法也是太离奇了,于是说:“其实我很丑,要不你就便宜我好了。” “想得美。”她笑道:“我见过的人就没一个比你俊的。喜欢你的人可多了,这个我知道。” “不行!”他气急败坏地囔着:“我很丑,一点都不俊,也没人喜欢我。” 她一阵疯笑,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真是个呆子,连这种话都信,笑死我了。” 汗颜,又是骗人,再次上当!他恼羞成怒地盯着她。 “把酒菜拿进来,我们在这里喝好不好?” 阿图负气不理,却被她在衣袖上拉了一下,娇声说:“去嘛。小女子走不动了。” 他还是不理,又听得她自言自语地说:“嗯,不喝了。孤零零的一个女儿家,喝醉了可怎么办?还是下山算了。” 话刚说完,他即刻站起身来,说一声“我去”,然后摇摇晃晃地出去了,惹得她躺在草床上直笑。 (九十四)喜欢他抓紧她 酒席重开,再喝数轮之后,傅莼终于连酒都倒不稳了,只是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又时而笑个不停。 “我醉了。”傅莼吐着沉重的酒气说,脸色象一块红布。 阿图躺在了她身边,歪着头看着她的侧面,全身撑成了一个大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不行了。” “你喜欢我?”她忽然转过头来,和他的目光对视。 “嗯!” “那你的小情人呢?” “也喜欢!” “混蛋!”她骂了一声,然后侧过头去不理他。 他大着胆子将手搭上了她的腰,她没有动。他壮了胆子,将身子移过去了紧贴着她的背,正准备去吻她的后脖时,她却蓦地坐了起来,将他一推。 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面无表情且带着严厉说:“不许!” 阿图尴尬地笑着,也就不动了,然后就听到一声命令“手放在腿上,闭上眼睛不许动。” 他虽然诧异,但还是照办了,老实点就老实点吧。 意外降临!一对柔软的双唇落在了自己唇上,他如同雷击。酒气、芬芳、迷乱、欲望接踵而来,伸出双臂想去抱,却被她事先预料着了,用力打落了他的手。 良久,她脱离了他,说:“欠你的,还给你”,然后神情自若地指着酒坛道:“喝酒。快,得象个爷们一样!” 难道只是为了还债?她的表情分明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一吻究竟去了哪里?他喜欢她,可她只是若无其事,好象只把他当成一个那种可以试试的人,让他的自尊倍受打击。 那一吻,他盼了好久,却不是想像中的风情。 “有一首歌,想不想听?”她的声音幽幽,好象是从萧瑟秋末的旷野中传来的。 阿图点头。她说:“想听就要喝酒。”于是,他再饮一碗酒,便听到她那如清泉一般的歌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首歌唱完,她默默地流下泪来。他脑中的酒劲正如潮水般地拍击着,只是发呆,不知道为何一首歌能令人如此伤感。 阿图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眼皮如同挂了铅块一般,口中问:“你哭了?”,然后就感觉到一个身体偎到了自己怀里说:“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小情人。你真丑,也一定没人喜欢。” 他突然悟到了,睁开双眼就问:“真的?” 她还在流泪,却强自笑着:“你不要?” 他大喜,将她压在草床之上,疯狂地亲着,吻印像雨点般落到她的额头、眼角、鼻尖、面颊、红唇、雪颈。。。 。。。 美果初尝,她长吁一口气,从那个高峰上退下来,形神溃散。半晌,才睁开眼睛,失神的目光打量着他,口中轻呼他的名字。 她似乎要说话,阿图把耳朵凑近到她的嘴边问:“怎么样?” “我好喜欢。”她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拉到自己面前,开始狂亲他的脸,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我也喜欢。”他俯下身子用吻来挑逗着那一片粉颈花团,身体再次用力,直把她弄得婴婴娇*喘,气促连连。 。。。。。。 激情消褪,缠绵温婉。她问:“如果我愿意给你一件东西,你要什么?” “你。”回答毫无犹豫。 “除了人。” 他咬着唇沉默着,难道她不愿意跟了自己?但终于说:“你的心。” 她满意地笑了,俯在他的肩头,任泪水从他的胸膛流下,说:“除了心,我还把我的脸留给你。” 她再问:“如果我要一件你的东西,你会给什么?” 还没等他开口,她却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我怕你负担不起。” 他愕然,然后又听她说:“我只要你在每个月圆的夜晚,在心里喊一声我的名字。能吗?” 他沉重地点头。她梨花带雨,吃吃地笑着:“用你的方式来喜欢我吧。” 。。。。。。 不知过了多久,阿图终于醒来。四下一望,洞内空无一人。再看天光,已是夜晚了,洞内一片黑压压的。 她走了。他颓然坐倒在草床上,手边触到一个冰凉,捡起一看,是她的夜叉面具,空洞的双眼在夜色里透着琢磨不透的幽光。 “地面有字!” 他凝神一看,只见六个大字,利刃划出,笔笔深刻入地:喜欢她,抓紧她。 “喜欢她,抓紧她。” 这就是她留给他的话。想着这六个字的含义,他不禁痴了。 ※※※ 天下起了细雨,一连数日,轻轻冷冷地迷茫着天地,带着路人断魂的凄凉。傅莼突然就从昇阳城里消失了,任何一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甚至在第三日夜里,阿图忍不住地偷潜入到她的闺房,见到的也只是寂寥无人的空廓。 夜间,他拿着那个面具在手里摩挲着,看着玩着,还戴在自己的脸上睡觉。她说“我还把我的脸留给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回来了? 没人能告诉他一个缘由。再等两日,他忍不住在白日装模作样地去求见她。傅莼自然是不在,他旁敲侧击地套了许久,安安也只是说莼小姐和顿别守出去了,多余的话一字不吐。 他又一次尝到了失魂落魄的滋味,走在路中,每一处旮旯都可能浮现出她的人影;听到响动,每一声脚步都会被误会成她的到来;每一个身着彩衣的女子都会被他的目光捉住,然后再颓然收回;甚至满树的缤纷,都会幻化为她的面靥笑在枝头。 思念原来又可以是这种味道,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再过了数日,傅异单骑回到了昇阳城,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也不出门。然后大嘴李那里就爆了料出来,说莼小姐眼下在国府,正准备着要和世孙成亲,还偷偷摸摸地告诉他们几个,说傅异是以傅莼嫁世孙为代价而得到了国府的赦令。 如果这是真的,可那日她分明说:“国主很快就会赐下赦令,三哥没事的。要不,我还能和你在这儿喝酒?”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便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人生的结局,却将最完美的留给了他。 她唱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婵娟。” 也说过:“喜欢她,抓紧她。” (九十五)九霄圆月 闪电象蛇妖的发辫在黑幕中闪现狰狞的张狂,连珠的雷声直欲把人的耳膜撕裂,暴雨被狂风吹着“啪”地一声打在窗上,将室内的空气震荡开来,把烛火摇闪得惊心。 在一个飓风的夜晚,黑夜用自己的愤怒颤栗着每一颗人心,自然之威不是人可以抗拒的。 傅莼感到一阵真真实实地恐惧。怕黑夜?怕电闪雷鸣?怕无望的未来?还是怕那个梦牵魂绕?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呆滞地坐在床头,陷入一团莫名其妙的惊惶和烦躁。 已远离了那个带着山野芬芳的故土,远离和和睦睦的家人,远离了那些朴实忠厚的乡亲,远离了那个让人牵肠的小兵,也远离了几乎所有的一切。所爱的过往已然渐行渐远,打心底所憎恨的那个未来却是象一只暗黑的庞然怪兽,带着无法阻止的步伐逐渐走进。 爱与憎,从来就没有象这一刻如此地分明。 女人的一生是这么地不公平,无论她们如何的努力,在世人的眼里,尤其是在权势的眼里,仍然逃脱不了一种被视成为物品的命运。 曾自豪地以为,她做到了成为一名军将,红马花枪,铁面银甲,名传四方。可到了最后的关头,国府却轻而易举地剥下了她的盔甲,扔还给她一套女装,再拿她的肉身做为医治呆傻的药。 难道,自己的一生就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打院子里传来一阵疾走的声响,踏着积水哒哒响,几个人正沿着游廊来到房门前。 “莼小姐!”外面传来了世孙的声音。 她暗中吃惊,谢瑨的身体还虚弱得很,怎么会在这么个暴风雨里穿过半个世子府来到自己的客房门前。 谢瑨已经从疯傻中苏醒了过来,用的是国医的药方:让他穿上那套华铠坐于一条长凳之上,让她穿上银甲骑着红马出现,再用长鞭打落他头上的红缨。随着“啪”的一声响,红缨落地,他猛然大喊一声“鞭子”,病就好了。 过程着实可笑,但作为“药”的人却是笑不出来,只有悲哀。 “何事?”她坐在床头不动,用冰冷的语气回应着。 “我。。。见风暴太大,所以来看看。。。”谢瑨结结巴巴地说。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紧张,雷鸣的间歇里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大口喘息。 “夜已深,相见非礼,恕奴家不开门。世子请回去吧。” 狂风夹着雨水泼一般地打过来,将门拍得“哗”一声响。外面随即传来一片哀嚎,估计谢瑨已经成落汤鸡了,然后就有侍从说:“世孙,风雨太大,咱们回去吧。” “呸、呸”两声,但听得谢瑨吐出口中雨水,说:“莼小姐,我带了两名婢女来,要不让她们陪着你?” “不用了。”她断然拒绝,心下倒是泛起了一丝感动,他毕竟是真心实意的。 “天太黑,风急雨大,我怕打雷闪电惊着小姐,还是让她们进来陪你吧。” 要人陪?看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养在深闺的娇*娘了,难道就忘记了自己曾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夜叉花蕊”? “多谢世孙,奴家不怕。” “你饿不饿?我让厨房。。。”刚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风夹雨席卷上来,将他的后半截话头打落。 “奴家不饿。风雨大,世孙回去吧。” “今夜寒气甚重,不知小姐被褥够不够?” 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傅莼银牙暗咬,胸中怒气直往上冒,但终于还是平心静气地说道:“奴家不冷。” “世孙,回去吧。”外面的侍从纷纷说着,可以想象得到他们那些张哭丧着的脸。 谢瑨终于走了,临走前还罗哩罗嗦地说了一堆好好保重的废话。 傅莼回到床前坐下,再一次发起了呆。这就是自己命中的夫君,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也是如此地肯疼爱自己,但自己却偏偏不喜欢,对他毫无好感。 烛火在一旁摇曳着,吞吐着火苗。 若自己能是那只翩然而舞的凤凰,跳完了人生最美丽的一只舞后,自焚于火,尔后超然,岂非是个最好的结果。 “笃、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有特殊频点的敲门声传来,她的心蓦然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 扣声再起,重复一遍。一短一长两短三长,这是他给她治病那日所约定的暗号。 她发疯似地跑上去,猛地拔下门栓,拉开房门。一个人影伸臂将她拥入怀中,闪入屋内,关上房门栓紧。 是他。穿着那套*紧身的黑衣,背上还有那个初见时的大背囊。四目相交,他捧起她的脸庞,唇齿相接,双舌缠绕,如咂琼浆玉露。 好久,傅莼猛地醒转,一把推开他,颤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灯晖照着脸,他的眼神散发着出奇地狂热,下颚也带着执拗的紧绷,令她迷醉。他一字一句地说:“喜欢你,抓紧你!” 没有女子能抵挡这句咒语,她一下子就燃起了不顾一切的热情,婴咛一声,俯首于他的怀中。。。 灯前烛下,迤逦偎傍,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夜短暂,两人抵死缠绵,不敢有须臾分离。 每一分藏在最深处的欲想都被他填得满满的,她带着极度的倦意问:“这么大的风暴,为何要在今夜来?” 他把她抱得紧紧,象是在守护着自己的财宝:“月亮圆了,我想你。” 暴风雨之夜。月圆?她摇着头,无力地说:“没有月亮,你骗我。” 他说:“若真是月圆了,你就跟我走。” 这个呆子真是傻得可爱。她想笑,只笑出一丝悲哀,“这不可能,你是徒劳的。” “如果真是月圆了,你会跟我走吗?”他的目光越来越亮。 咬着唇,她终于点头,说:“如果真是这样,在可以走的时候就跟你走。” ※※※ 他拉着她的手,身后张开着一对巨大的背翼,象个暗夜的飞魔,在泼一般的大雨中穿梭,躲闪着电击雷鸣,直上九霄。 她穿着套黑色的衣服,由着他牵引着在空中翻飞。他告诉她,这是套太空服,可以于空气中悬浮。 地面繁星般,但又是朦胧微弱的灯火迅速地远去,然后完全地被雨雾掩盖,丝毫不见踪影。随后就是黑茫茫的云层,深浓如雾。 适才那股远离大地、如临深渊的恐惧渐渐地消淡,变成一种惘然如梦的惊叹,让她觉得自己已然是一只真正的凤凰,在身边那条“傻龙”的牵引下,正翱翔于四海之外,清鸣于九天之上。 一旦穿越了云层,便是遍地的云海,翩翩浮浮,绵绵密密。 一轮满月正悬挂当空,皎洁光明。 他回望她,面露得意,指着月亮大声地说着什么。她听不进,只是扑扑的任泪水流淌。 天啊!她终究会是他的,这才是她真正的宿命,也是苍天的旨意。 ※※※ 两天后,阿图一个人回到了顿别。 傅莼说在“可以走”的时候会跟他走。“可以走”是指什么时候,要等多久,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仍然还是要嫁给谢瑨的。世子府迎亲的花轿与装载着彩礼的车舆已经出发了,会在顿别假模假样地迎一番亲。安安将代替傅莼上花轿,然后再于北见城的郊外换成她自己。 一切都将会如常进行。 他很难过,也很悲哀,却不失望。 她终究会是他的。她这么说了,也一定做得到。 (九十六)木吉的大志向 上午下过一场夏日的季雨,将南门外校场黑土地浸透,再经过训练的府兵们一阵折腾,到处都是翻起的泥泞,溅人满腿满身。 虽然眼前的汉子与后生们正在互相地搏打,刀盾枪矛产生交接的金戈声,掺和着破气的吆喝声一阵阵传来,有鼓舞热血之效,但阿图却无法融入到这种蓬勃的气息里,他起码暂时还没能从苏湄与傅莼离开的这两件事中回复过来。 社会太复杂,简单的感情里掺杂了许多的东西。喜欢一个人不容易,还得附加上许多的条件。喜欢苏湄就得前去京都并且要呆在那里,这相对地比较容易。可喜欢傅莼该怎么呢?他不知道,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世间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呢?起码让他所面临的种种抉择能简单一些。这些问题都复杂地来了,且不会简单地走,真期望身边能跳出个高人来,向着遥远处一指,点明未来。 这些事都太过隐秘,说出来有牵累别人的风险,根本就不可以和人探讨,包括阿晃、小开或木吉这样的好朋友。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默默地闷在心里。 校场中,长缨晃动,训练用长枪的木制枪尖招招只在木吉的咽喉处晃动着。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木吉手执一把单刀,全神贯注地破解着刺来的枪头,他的对手是毛松。 毛松的本职是仓库的一名保管,他接受训练已有四年,一把长枪使得灵巧快捷。 府步兵受训的冷兵器主要就是刀或者枪矛,刀法与枪法各有十二招,是简化了傅家刀与傅家枪的招式,使得它们能适合这些普通的士兵在战场上格斗中使用。 木吉选练的是单刀,不过他身体不行,怎么练都是水准有限,也自然不是毛松的敌手。再隔挡了两下,只见毛松一枪刺向他的右臂,他挥刀一格。还未等刀枪相交,毛松算准了刀挥来的方向,一抽一推,避开了他的格挡,一招抽屉刺就戳在了胳膊上。他胳膊一痛,单刀咣当的一声落地,这轮对练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对练输了,木吉弯腰捡起了单刀,心下仍然是一片沮丧。 毛松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木吉,你进步不小,这次多挡了我两刺。” “不错。”南蛮也背着手走过来说,“你小子的刀法最近能看两眼了。” “真的?”木吉眼睛一亮。或许毛松会说些安慰他的话,但南蛮最是直愣,如果不是真的有进步,他是决计不会夸奖的。 “老子骗你干嘛,继续练。”南蛮一挥手,便自行走开了。 “木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木吉抬眼一看,是阿图。只见他今日穿了套淡青色的学子长衫,还带了顶青白色的学子帽,肩头挂了个布书包,整个人显得十分地文雅好看。 二刻以后,训练结束。大家解散,木吉便和阿图一起向城内走去。 傅家已经领有了原拂,便仿效顿别的军制,在那边也招兵买马了起来,还从这边抽调了不少人手去那里,小开与丁一就在其中。这样一来,昇阳城中的熟人面孔一下子就似乎少了很多。 “你要的书给你买来了。”阿图从布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了他。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四个正楷的大字“孙子兵法”。 “多谢。”木吉说,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 他最近很忙,傅兖那院子里本来两个人做的杂活,因为另一人被分派去了原拂,便全数归了他一人做。他日日忙得脚不点地,根本就没有时间去镇上,因此就托了阿图放学后去镇上的书店里给他买来。 雨后的树枝叶青青碧碧的,偶尔还会掉下一连串的水滴,落在人的头顶上。看着他边走边看书的用心劲头,阿图问道:“你买这书干嘛?莫非你以后真的想当将军?” 除夕之夜,木吉就曾说过他起码想当上一名都尉。看来这不是句随口话,而是真的。 木吉合上了书页,呵呵笑道:“那也说不定。也许十年后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木将军。” 在这帮朋友里,阿图如今已是队正了,虽然只是个衔头,手下一个兵都没有,但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其他的诸如小开和丁一都当了伍长,就他跟阿晃还只是小兵。 虽然他很有雄心,但这个理想实在是有些大,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口了,便赶紧解释:“我见顿别守无事时就抱着这本书看,跟着他学,错不了。” 阿图记得过年的时候只是说想当个都尉,但现在却已经将理想上升将军了,便鼓励道:“我相信你今后能当上将军的。” “为什么?”木吉只觉得精神一振,终于有个人承认他有才能,相信他能当上将军了。 “因为你说要当啊。” 木吉原本以为他会说几句称赞自己有潜能之类的好听话,不想却是这个答案,刚涌上来的雄心一下子就泄了下去,苦笑道:“承你吉言。” 阿图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随意,赶紧补充说:“我觉得你做事非常认真,临事又有许多应变的招法,和书上说的那些将才很象。” 的确,阿图最初就是由木吉教会了如何说国语。木吉能在短短数日内将一个基本不会说话的人教成能说上一些话,虽然也是因为阿图的天份,但他教授的方法无疑是得当的,从中可到见其应变之才。 得到这两句评语,木吉一下子就高兴了,都说身边的这个赵图是个神人,他说的话想来是极有道理的。 两人再并肩走上几步,木吉忽然叹了口气,皱眉道:“有件事要跟你讲。” “什么事?” “阿蓝相过亲了,他爹收了人家的彩礼。” “啊!”阿图一下子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盯着木吉。阿蓝不是一直跟阿晃好吗?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 于是木吉说,今天早上镇上的大粮商山崎家送来了彩礼,为他们家的二子山崎峻向阿蓝家下聘礼,阿蓝的爹娘都乐呵呵地收下了。 “那阿晃知道吗?”阿图问。 木吉点头说:“也是我告诉他的。你没看到他今天没来训练吗?估计就是因为这事。” (九十七)三百贯 屋外天色昏昏沉沉,房内也同样如此,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四处弥漫着一种霉味。 阿晃歪在床上,长长的身子将一张小床塞得满满的,满脸俱是颓废,手里还拿着个丝馕,象捏着个宝贝般地贴在胸口。连原本那双老是滴溜溜的,只在小媳妇与大姑娘身上转悠的漂亮眼珠也换上了一番死气,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晃可是阿图的偶像,他常说:“世上女人很多,爷们可不能被娘们给捆住了手脚。”还曾在某一日万分得意地掰着手指边数边告诉阿图,说他自十四岁开始,到如今已经泡过了八个女人了。 对于这么个高人,阿图只有崇拜,还暗中向他请教了许多相关的问题,比如女人喜欢什么东西,女人喜欢去哪里,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等等。所以,当阿图刚才听到阿蓝的那个消息后也并不怎么为阿晃担心,因为他觉得即便是阿蓝嫁给了别人,阿晃也多半会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继续到处吹口哨,遍洒暧昧。 阿晃也一向都很有办法,能同时将那个小媳妇、阿蓝还有其他说不上名字的某某女人哄得死心塌地,谁都以为自己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不过肉眼所见的情形有些失控,也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见过阿蓝了?”阿图问。 “没有。他爹不给见。” 于是他又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是阿蓝的头发。”说罢,阿晃打开了丝馕,里面果然是一缕黝黑的青丝。 “你不是没见到阿蓝吗?” 阿晃略一迟疑,然后说:“是她让小薏转交给我的。” 小薏是谁?阿图可没印象,不过或许是阿蓝的朋友吧。 “那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想着我,给我一个留念。”说罢,他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竟然大哭起来:“阿图,她是喜欢我的,可是她要嫁人了。” 阿晃哭了!这可是更加地出人意料,阿图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领悟道:阿蓝的这缕青丝和傅莼的那个面具都是同样的含义。 想到这里,他即刻涌上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哀,自己的不幸不应再发生在朋友的身上,于是问:“她可以不嫁吗?” 阿晃惨然地摇头说:“阿蓝的爹收了别人三百贯彩礼,能不嫁吗?” “我们也送彩礼,他爹会收吗?” 阿晃双手软绵绵地一摊,凄凉地说:“我哪有三百贯钱。” 按阿晃的口气,好像能送得起三百贯的彩礼就成。如果钱能解决事情,这可就太好了。阿图再问:“如果你也给她爹三百贯钱,那她家能不能把彩礼给退了?” “她爹讥讽我,说只要我这穷小子能拍出三百贯,就立马把彩礼退了,把阿蓝嫁给我。” “好。等我一下。” 说完,阿图离开了他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取了一叠钱票回来交到了他的手上说:“三百贯,不够还有。” 阿晃本来惨白脸一下子就泛起了希望的红光,不过又为难地说:“可我还不起。。。” “慢慢还,不还也不打紧。” “哦。。。这个。。。”阿晃还是迟疑着。 “快去吧,要不阿蓝就真成了别人的老婆了。”他说完,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 “嗯!”阿晃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起身一股脑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阿图心中泛起好一阵的高兴劲儿。 阿晃有了三百贯,就可以让阿蓝的爹退掉彩礼,就可以娶阿蓝,然后就会生很多小阿晃、小阿蓝,他们都会围着他喊“阿图叔叔”。 虽然孩子们多半都很讨厌,但兴许阿晃的孩子会很可爱。于是他就会摸着这些小花朵、小萝卜头的脑袋说:“你们要不要飞来飞去,要不要飞鸟,要不要滑冰靴,叔叔送给你们,不收你们的钱。。。” ※※※ 漆黑的夜,星星和月亮都在云层后躲藏了起来,四野暗淡无光,只有远处城墙上的一圈的灯火指点着回家的方向。 阿图打着个灯笼蹲在河边,灯火照着木吉和毛松,他们两个正扶着阿晃对着小河里吐。野地里的蛙鸣声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不断地传了过来,令人听了头皮发麻。 傍晚,阿晃从阿蓝家回来就说想去喝酒。于是,阿图找了木吉与毛松,三人一起陪着他去了镇上的麦香居。酒桌上,阿晃将酒一杯杯地直往肚子里灌了,象喝水一样。他本来就不太能喝,这么海饮起来,顷刻之间就醉了。 阿晃白天拿了那三百贯去交给了阿蓝的爹张景。张景见了这笔钱只是干笑一声,说若是阿蓝自己同意,他便退了山崎家的彩礼把阿蓝嫁给他。 不久阿蓝就出来,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自己和阿晃毫无瓜葛,还说她是要嫁给山崎峻的,让阿晃死了这条心。 这一下就把阿晃给打懵了,他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小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象个死人一样。 阿图无法理解,若是阿蓝真的对阿晃无心,那为什么还要送头发给他,让他存了一肚子的想念?若是真的有情,为何在阿晃拿出来那三百贯后,还要这般地去伤他的心? 最后,还是毛松道出了原委。他说:阿蓝只是喜欢和阿晃呆在一起,但不愿跟他过日子。 阿图终于想通了。如此说来,在有些女人看来,今天与明日是本分开着的两件事,也就是阿晃常说的发*浪劲和毛松说的过日子是两回事,所以得找不同的人。 这三百贯是个试金石,试出了阿蓝的真意,试出了她的狠心,也断了阿晃的任何想头。 人心竟然是如此地难以揣度,事实又往往是这般的出人意料,变幻无常又令人费解。 假如没有这三百贯,也许阿晃仍然会觉得难过,觉得遗憾,觉得沮丧,觉得无奈,但他起码不会觉得被人抛弃了,还是可以继续地认为自己对娘们很有杀伤力。如此,他的内心还是自豪和幸福的。 甚至等阿晃老了,连牙都老掉了,坐在一棵老树下的老藤椅上,偶然回想起过往,还是会以为年轻的时候曾有个叫阿蓝的女子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他,或许脸上还会带着幸福的傻笑吧。 那么,拿这三百贯出来的阿图,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看来,人还是太复杂,即便是他曾经历过了不少复杂的事情,但人的心思还远远不是他能看得透的。 (九十八)藏宝 周末或周日是西洋屋生意最好的时候,这个周六的下午也不例外,十几名年轻的男男女女就在店铺里转悠着。两名伙计,男的叫高里松,女的是花泽雪,一男一女就环绕在这些客人的身旁做着些介绍或劝买。 看到他进来,花泽雪迎上来招呼一声:“赵图来了。” 阿图手里提着个大包,举起来给她一瞧,道:“来寻屈掌柜,想跟他换点货色。” 包中所装的是上次在松音之战中的缴获,因为苏湄与傅莼的事,阿图一直都没闲心来找屈闲。这几天心情稍微好了些,便全数拿来了,想用这些没用的东西跟他换点有趣好玩的物什。 花泽雪向着他手中的包一瞧,露出了好看的笑容,说:“掌柜在楼上,我给你去喊。” 说完,她就转身上了店内右角的一道楼梯。不多时,她就蹬蹬地下了楼并告诉他:“掌柜喊你上去。” 阿图道了声谢,拎着那个大包走上了楼梯,刚上到楼中的转角处,便看到了屈闲已经站在了楼梯口上等他。 因为西洋屋与文宝轩是相邻的,所以两家店铺的二楼就打通联成了一片,且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等阿图上到了二楼,屈闲说了声“请”,将他带入了第一扇门中的房里。 这是一间书房,东面靠墙处摆着一张大大的书桌,南面临街,开有窗户,并有一扇门通往外面的凉台。西墙与北墙上摆有两个立柜,里面堆放着些卷轴,摆着几个狮、马、佛之类的玉雕,还有盘、瓶、坛之类的陶瓷器。墙面上则挂满了各种字画、西洋油画、水粉画、木雕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挂件,墙角处甚至还放了个半人高的西洋式锡制兵人。 南面靠窗处摆着一圈软椅,软椅前有个茶几。屈闲请他在软椅中坐下,问道:“今日赵队正给在下带来了什么?” 阿图洒笑道:“什么队正不队正的,只是个虚衔而已,掌柜以后还是喊我名字算了。”然后起身打开那个布包,露出了里面的一套黑色盔甲与几柄刀剑,其中就有他从梁节那里缴获来的宝剑吞日,说:“一套大铠与几柄刀剑而已,掌柜先看看货色吧。” 屈闲走出座来,先拿起大铠翻了翻,又将刀剑一一拔出仔细查看,道:“这些东西都不错。” “那值多少?”阿图问道。 屈闲微一沉吟,心中默算,然后说:“一百四十贯。” 刀剑对阿图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这套大铠也是从梁杰身上剥下来的,虽然质地不错但太小,他穿不下也等于是无用,于是答应道:“好。” “那这次你准备拿这一百四十贯来买些什么呢?” 他们两有口头约定,阿图卖给屈闲的东西,作价也只能换成西洋屋里的货物。 阿图向屋内四周一看,问:“不知这间房里的东西,屈掌柜肯不肯卖?” 屈闲哈哈一笑:“本店的东西均可出售,只要买主肯出价钱。” 于是阿图站起身来,在屋中逛了一圈后,指着立柜里面的一个牛角问道:“这个多少钱,可不可以看看?” 这个牛角长有二尺半,尖角与角身上打孔穿环并用银链连接了起来,角口还有个银质的盖子,可以挂在身上做器皿用。角身上雕满了图形,图上所刻的是成群的土著正在干着刀耕火种的活,场面宏大,雕工精细异常。牛角使用了青、黑二色油彩上色,整体显现出一种神秘而深邃的意味。 看到他似乎选中了这个牛角,屈闲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说:“可以。”然后就走到柜前,从里面的黑漆木架上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将出来,递给阿图道:“你先看看,若实在想要,价钱再说。” 揭开银盖,阿图往里面一瞧,只见里面好似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用手掏将出来,将牛角交还给屈闲,打开羊皮一看,原来是一幅地图。 这张羊皮的质地有些发黄,上面还有几个虫蛀的小洞。地图上绘制的乃是一份沿海地图,包括了一部分的陆地与一部分的海域,手工绘制且看上去年代久远,可能还是古物。 看着这副古怪的地图,阿图不禁讶然问道:“这是什么?” “藏宝图。”屈闲波澜不兴地回答着。 “哦。”阿图再仔仔细细地对着图上看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任何出奇之处,图上没有任何印记表明藏宝的地点在哪里。再取过牛角,想在牛角上看出点线索,看了一阵也是没有丝毫的头绪。 “坐。”屈闲一指软椅,然后自己先行坐下。等到阿图也坐下后,便开口说:“六年前,在下在界的一家酒馆里遇到了一名流浪者。他说急等钱用,便将这个牛角与这张图卖给了在下。此人声称牛角与图都是他家的祖传之物,还说这张图中包含着一个秘密,谜底就是一个极大的宝藏,只是他一直无法破解这个秘密,所以就决意干脆转让出去。” 听到这里,阿图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宝藏?” 屈闲点了点头,道:“此人说是前元的大都被攻克前,蒙元皇帝预感气数已尽,便令重臣扩廓贴木儿事先将宫内的金银财宝与各种珍奇文物收刮一空,然后运往漠北。不想,武宗皇帝事先料到此着,派兵绕道封锁了元帝逃亡漠北的道路,扩廓贴木儿去不了西北,只能转往东北。扩廓贴木儿生性奸猾,他故布疑阵,用几个假运宝车队引开了尾随的追兵,然后自己带着这些宝物逃入东北,此后便再无音信。于是,蒙元宫庭中最珍贵的宝物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二百余年也无人知道它们的踪影。” 阿图只觉得难以置信:“难道这份图里就藏着有关扩廓贴木儿宝物所在的秘密?” “不错,卖主就是这么说的。”屈闲似笑非笑地道,又叹了口气:“在下六年前得到了这份图,也研究了六年,可惜始终毫无所获。不过,假若有人肯出二千贯,在下便干脆将它给出手算了。” 两千贯,这个屈闲也是够狠的,不知他自己买来的时候花了多少钱。阿图问:“可如果这图是假的呢?” 屈闲嘿嘿一笑,一对招风耳竖得尖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下可不敢保证这图是真的,或许它确实是假的。” 如果是假图,那么自己的两千贯肯定是打了水漂。如果是真的呢,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自己也发觉不了其中的秘密,两千贯照样打水漂;可如果自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那回报就海了。 藏宝图、藏宝图。。。真的有宝物藏着吗?牛角与图都是那个人的家传宝物,为什么要用牛角来藏图? 阿图再次取过牛角,对着上面的图再仔细地端详了起来。过了片刻,眼神忽然一亮,一拍大腿道:“我买了。” (九十九)骑马火枪兵 从西洋屋出来,已经是接近下午五点了,阿图走进了隔离的文宝轩,准备归还借书并再借上几本。 在店里看生意的仍然是孟冬儿,她穿着一套暗青色的深裙,布料上印着写墨绿的花纹,雪白的两条胳膊露在外面。看到他进来,她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神色,既没有打招呼,还匆匆地把头低下。 阿图并没在意她的态度,因为听说张泉前两日在街上又发了一次病,是路人将他送回家的,或许她此刻的心情是带着些难堪吧。 唉!这对夫妻也真是可怜。听说张泉在得病前还是傅兖最看中的年轻将领,说他有将才,二十三岁就让他做了队正。虽然队正只管三十来人,但早先顿别军统共就八百多人,能这么年轻就当上队正的,在傅兖的手里还是头一个。可惜,一次战事中的受伤就将什么都毁了。 阿图在旧书柜里翻看了一阵,选好了十二本书,然后连同要退回的书一起递给了她。他看书没个准则,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诸子百家,或者是教你如何农林渔牧、开矿冶铁、建房造船等等的实用书,以及八卦闲书都是来者不拒。 孟冬儿很快就给他办好了借记的手续,在他要离开以前忽然问道:“赵图,听说你力气很大。” 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阿图伸出胳膊,做了个鼓肌肉的动作,笑道:“恐怕比你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大。” 孟冬儿好象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说:“家里。。。没米了。等会换工时,我想请你帮我扛袋米回家,可以吗?” 原来是扛米,那简直是小菜一碟。阿图笑嘻嘻地说:“好。可你和张大哥得留我吃晚饭,我一顿要吃四碗。” 孟冬儿见他答应了,欣喜地抬起头来说:“没问题。今晚我就多做八碗饭,让你一次吃个饱。” “大哥喝酒不?”阿图问。 他时常能碰到张泉,大家见了面都是“张大哥”、“赵兄弟”般地叫着,也能说彼此说上几句话了。但无论怎么说,张泉都二十七岁了,和阿图一向交好的小开、阿晃这帮年轻人隔着半代,交往起来还是客气的成分居多。 “医师说他不可喝酒,但他偶尔也偷着喝点。” 阿图点点头,说:“我去去就来。”说完,就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上了一只烧鸭。这时,跟孟冬儿换班的小妹已经来了。很快,孟冬儿跟她交接完,两人一起走出了店铺。 出了门,孟冬儿都埋汰道:“去嫂子家吃顿饭还买什么礼,你也太见外了。再说,你还帮我扛米呢。” “是给张大哥的,你也就别说了。”阿图道,然后问:“大哥这两天怎么样?” 提到张泉,孟冬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的身子越来越弱,病发作的时日也不见稍缓,心情也很不好。” 阿图默然,他其实很想帮帮他们,让罗拔去把张泉的病给治了,可自己又以什么名义呢?自己跟他们算不得交好,又不是医师。假如给张泉治好了病,万一这事传出去了怎么办?那屁股后面还不成天都跟着求医的人,烦都要烦死了。 孟冬儿见他沉思不语,偏过脸来问:“想什么呢?” “没有。”阿图言不由衷地说。 这时,米店到了。转眼功夫,阿图就扛着一石一包的米出来了。本来孟冬儿只准备买半石米,但半石算是零卖,合计要卖三百六十五文,一石一包的只卖六百八十文,一石石地买可以便宜不少,于是阿图就坚持让她买上一石。 手提着烤鸭跟在他后面,孟冬儿看着他的肩上顶着个大米包,不禁赞道:“你的力气真大。” “这有什么,你再买个几石,我也一样可以跟你一次扛回去。”阿图牛皮哄哄地说。 孟冬儿咯咯地一笑:“这我可不信,那有一次可以扛几石米的人。” 阿图停住了脚步,不服道:“不信,回去抗给你看看。我可以跟你打赌,至少能扛这么四包米。” 孟冬儿听了,笑着将他一拉:“信,信,我信了总成吧。走吧,回去还要做饭呢。” 她的家也不远,就在南四巷中。到了门口,孟冬儿将门一推,跨入门槛便喊:“张泉,赵图帮我扛了米回来,你来接一下。” 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北面正房,两侧厢房的格局,都是单层的平房。院中还种着两棵枣树,歪着脖子在暮色中发呆。阿图听小开说过,本来张泉夫妻是住在城里的,但张泉觉得住在城里精神压力太大,就想搬到镇上来住。傅异知道了,就送了这么套宅子给他,市价值得二百多贯,对他算是很有情义的了。 “哦。赵图来了。” 里面传来了张泉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走了出来,他走到了阿图身边,准备去接他肩头的米包。今日的天气炎热,阿图穿着件短袖衫,孟冬儿也穿着件短袖深裙,但张泉却是穿着件灰色的长袖布衫,而且是质地稍厚的那种,衣纽也是全数地扣了起来,可见他的身体着实不怎么样。 阿图见他要来接自己肩头米,赶紧侧身道:“张大哥,不用接,你只告诉我放哪儿就成。” 张泉在受伤以前是傅异训练出来的武将,一身武艺想来也是要得的,可他现在落到这种田地,阿图哪里敢让他胡乱地使力,就怕他一下子又犯颠了。 听他这么说,张泉也不坚持,只是双手托在他的米包上给他省点力,将他带到了西厢房中,指着地面道:“就放这儿吧。” 米包放下后,张泉就带着他进到屋里,请他到厅中的八仙桌前坐下,然后开始收拾桌上铺开着的一些图纸。厅里的陈设简单,堂中正壁上有一副泼彩梅花图,楹联上写着:“年酒迎新绿;梅花送暗香。”画和楹联的下方,设有平头条案,案前摆放八仙桌、太师椅。 阿图伸头看看那些图纸,问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张泉喃喃地应着,手里却卷个不停。图纸一共有五六张,急切间也不可能马上收完。 孟冬儿端着一壶冲好的茶走进来,数落着说:“他啊,成天就在家里画火枪,说要设计出一种适合在马上开枪的短火枪。这不,都是他画的图。” 她这么一说,阿图便来了兴趣,伸出手去问:“张大哥,看看成不?” 张泉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任他取去观看。阿图看了几幅图,问道:“张大哥以前学过设计枪械?” 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他的图已经画得很不错了,枪械的各个部件结构、运动的方式都绘制得很详细,参数也都全数标明了出来。阿图问:“张大哥为何想设计这种火枪?” 既然阿图开始与他谈论火枪,张泉的眼神就开始放光了,说道:“这是因为长枪在马上开枪不方便,手火枪的威力又太小。要适合在马上开枪并换弹,枪身还是需要短一些为好,但也不能太短。” 阿图再细细地比较一下这几张图纸,只见上面的火枪有长有短,口径有大有小,显然他设计了多种风格的短火枪。另外还有数种与火枪相匹配的枪套,每个枪套上可插放三至四支火枪,挂于马腹两侧,便于随取随放。与图相配的还有一叠稿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细细一看,却是讲述如何利用这种火枪行军布阵。 阿图问道:“为什么需要在马上开枪?” 张泉答道:“我顿别军的轻骑都是以弓箭射击为主,这已然完全不适合战事的需要了。” “可我觉得好一个好的弓兵比一名好的火枪手更有用。” 张泉听了,面露微笑道:“这就是了。你说的是‘好的弓兵’,可训练一名好的弓兵太难了,想想我们顿别军中,箭术好的人也真的不多。大宋的军中现在都不怎么配备弓兵了,而是改为了火枪兵,再配以少量的弩兵。” 他说顿别军中好弓手不多是个事实,至于大宋的军队阿图就一无所知了,不过他的话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 阿图再向他望去,只见此时的他一脸的眉飞色舞,完全不是平时那种病泱泱的样子,但他比去年冬天初见之时瘦了不少,只是二十七岁,眼角上都布满了鱼尾纹。 “那张大哥的意思是使用火枪轻骑?” “差不多,但确切的说是骑马火枪兵。可以用作突击,可以游骑,也可以步战。”张泉纠正道,“我顿别人口稀少,兵源也少。可顿别守有财力,也有马,得好好地利用这个优势。” “那具体怎么做?” “一兵配一马,长火枪一只,短火枪四至六只,手火枪两只。马上冲锋之时可以连续不断的进行发射,予敌以最大的杀伤。” 这些短火枪的尺寸只与箭支相仿,手火枪的长度更只有一尺左右,于是阿图想象着一名火枪兵骑在马上,鞍前鞍后与身上到处都插满了火枪,随手取一支就放,放完再另换一支。陷入敌阵中后还可以使用更短的手火枪射击近处敌兵,火枪不断地发射,可说是泼水般的打击。 (一百)饮酒叙话 的确是犀利,不过阿图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重骑呢?” 张泉叹了口气,“重骑现在看似很有用,但实际上是因为松前军的装备与训练都不行。若是我顿别重骑遇上我顿别军,恐怕就占不了什么便宜了。就拿我这种骑马火枪兵来说,对付重骑也绰绰有余。” 阿图此前还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此时仔细一思考,觉得的确是存在着这种可能。听到这里,他不禁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张泉来,觉得傅兖说他有将才的确是有道理的,别人还在苦读诸如《孙子兵法》之类的军学书,他已经在考虑创设新的兵种与新的战法了。 看回那些火枪图纸,阿图问道:“大哥的这些短火枪是各有所用,还是其中选一?” “自然是选一而用。” “那大哥倾向于哪一种?” “这个还不好说,得先做出样枪来,试用过才知道。” 再问他有没有去定制样枪,张泉却是带着满脸褐色说要定制样枪有两个难题,一是定制费用太高,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二是顿别没有像样的兵器所,根本就做不出来这样的火枪。 “听说顿别令最近在建一个兵器所,还从外面挖了两名制兵器的好手。顿别令最喜欢新奇玩意,张大哥的图纸和使用之法可给他看过?”阿图道。 “还没有。过几天等我把它们完成了,就会给顿别令送去看看。”张泉答道。 若没有傅家的财力为后盾,这种新式火枪永远都不可能做出来。寻求傅恒的支持,无疑是条最好的路子。 “收桌子,吃饭。”孟冬儿手里端着两个海碗从厨房走了出来,穿着围裙,脸上红扑扑的。 “哦,对了。你看,我都忘了把带给大哥的东西拿出来。”阿图对着张泉笑道,然后从布包里取出了几包东西,说:“听说大哥是抽烟的,这里是两包烟丝与两包茶叶。” 烟丝与茶叶都是他刚才去买烤鸭的时候顺便买的,都是店里最好的品种。张泉一看纸包的包装,便惊讶地推辞道:“寮烟、武夷岩茶!两包烟、两包茶得三、四贯钱。这怎么成,太贵了。” 阿图见他这么说,忙道:“这是小弟孝敬大哥的,大哥若是不收,便是瞧不起小弟了。” 孟冬儿却不依,拿起那两包烟丝与茶叶就要往阿图的布包里塞,说:“这么贵的东西亏你也舍得去买,明儿趁早去给嫂子我去退了。” 阿图急了,便站起身来道:“如果大哥与嫂子实在不给小弟面子,那小弟这饭也就不吃了。” 他这么说了,夫妻两对看一眼,才点了点头收下了他的东西,孟冬儿口中还叨唠了好几句。 开席吃饭,桌面上摆上了三个凉菜与三个热炒,还有阿图带来的那只烤鸭。照本地规矩,客人来家里吃饭,女主人是不可以上桌子的,因此阿图喊孟冬儿过来一起吃,她就是呆在厨房里不出来,说里面还有锅炖菜要看着。 阿图面前摆了个酒碗,斟上了满满的一碗酒,而张泉的面前却只有个小杯。张泉是医师不允许他喝酒的,但孟冬儿说今天给他破例,允许他喝上三杯。 两人一碰杯,阿图咕嘟嘟地喝了小半碗,张泉浅尝一小口。 喝酒、吃菜,话匣子再次打开。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了火枪上去了。阿图借着点酒意道:“就我看,这个火炮也有改进的必要。现在的火炮射速太慢,一分钟才能打上一发,实心弹的射程也就三百来步,霰弹至少还要减半,这能顶什么事。敌军若是不顾牺牲地亡命来攻,我军也就只能在他们攻上来前打上一轮火炮而已。” “哦。那你觉得如何改进法?”张泉好奇地问。 “我想到一种靠本身装药推进的火箭,其原理和孩童们所放的焰火相似。。。” 阿图开始侃侃而谈,指手画脚地说了十来分钟。张泉听了,口张得老大,连续问了十多个问题后,叹道:“若是这种武器能制出来,那咱们的顿别军岂不是无敌了?” 阿图呵呵大笑:“我也就是这么想想,但做不做得出来也难说。” 这时孟冬儿端上来了一碗蹄花,说:“你们男人呆在一起为什么老要说些打打杀杀的事,说点别的不好吗?” 阿图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开、毛松他们每次跟我喝酒,不是说打仗就是谈女人。难道我能跟大哥谈女人不成?嫂子你还不得把我赶出去。” 这其实是一句及其普通的说笑,可不知为何,孟冬儿的脸却红了,扭头就走。 阿图觉得奇怪,难道自己这话说错了,再细细一想,觉得也根本就没什么。再看张泉,他的脸色也透着些微的古怪,心中就更纳闷了。 幸好只是稍微冷了下场,张泉便举起了酒碗道:“来,喝酒。哥哥在家酿私酒,酒有的是,兄弟你多喝点。” 张泉受伤之后就啥事都干不了,又想找点事做,便在家里的后院搞了个酿酒间,酿点私酒卖给熟人。酿私酒本来是非法的,但一来他酿的数量少,二来大家都知道他的难处,也无人管他。他酿的酒是用麦子配着其它的一些杂粮所制,虽然不怎么好喝,但也绝不差劲。阿图道:“那小弟就不客气了。”说罢就一口干完了碗中的残酒。 “吃菜。”张泉给他再次满上了酒,又夹了个鸭腿给他,问道:“内子说兄弟你每半月至少去她那里借一次书,每次十来本。我就奇怪,你看书怎么看得这么快?” “大哥莫非不信?”阿图呵呵一笑,说:“要不大哥去寻本书来,小弟读给你看看。” 张泉一笑,随即去到屋里取了本薄薄的书出来递给他:“这本成不?” 阿图一看封面,上面写着:“酿酒十法”,便说:“成。”然后打开第一页,开始读将起来:“凡酿酒必资曲药成信。无曲即佳米珍黍,空造不成。。。” 少顷,一篇文千来字的文读完。再读一遍,随后将书还给张泉,口里说:“大哥看我背得对不”,口里就叽里呱啦地就将它们全给背了出来。 一篇文背完,张泉逐字逐句地对照着书本,乃是一字不差,大惊道:“兄弟果真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孟冬儿适才听到他在堂间读书,便也从厨房里伸出了个脑袋来瞧着。 “兄弟的武勇哥哥我早就知了,乃是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想你刚来顿别之时,原本是话不会说,字也不识。先前听说你已从蒙学里毕业了,我本是有些怀疑,但此时见了兄弟的才能,方才不得不信。哥哥我想啊,别说在这顿别,便是放眼天下,象兄弟这般才情的人也少。” 阿图听他这么一本正经的称赞自己,虽然口中谦虚着,但一张嘴已然笑得完全合不拢了。张泉夸了他几句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后却长叹了一声,满脸的萧然之色。 “大哥有何心事?”阿图问。 张泉再次叹息一声,说:“大哥这身子是不成了。” 他突然说起了这种话,阿图正想劝解几句,只见他一摆手,阻止道:“兄弟你也别劝我,我的身子哥哥我自己知道。只可惜了你嫂子这么个好女人,跟着哥哥我受累。” 阿图接口道:“大哥别这么说,书上都说夫妻要相濡以沫,患难相守。不过提到嫂子,我们那些城里的兄弟们没一个不交口称赞的,说嫂子既漂亮又贤惠。” 这是实话,小开、毛松这些人提到他们夫妻,个个都是羡慕张泉有这么个好老婆,不光是长的漂亮,还有情有义。连阿晃这样玩世不恭的人都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一定是前生修过好几世了。 听他这么说,张泉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馨之色,微笑道:“说到你嫂子漂亮,那可不是哥哥我自夸,原来这顿别看中你嫂子的人可不下二、三十个后生。那时她还在镇上的学堂里读书,每天放学的时候必定有好几人等在学堂门口自告奋勇地要送你嫂子回家。。。”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厨房里传来几声咳嗽声,孟冬儿在里面囔道:“看你显摆的,就不怕人家赵图笑话。” 阿图对着里面笑道:“就让大哥说说嘛,要是别人能有嫂子这么个好老婆,只怕要跑到大街上去显摆了。” 这句话说完,里面的孟冬儿就不吱声了。 “嫂子的家住的离学堂很远?”阿图又问。 张泉笑道:“不远,只是百步之遥而已。” 阿图听了,也随之笑了起来。两人这么笑了一阵,张泉的目光却逐渐地黯淡了下去,道:“可现在不成了,自从我受伤之后,一切就都变了。我不想耽误了你嫂子,几次都劝她改嫁。可是她傻,始终都是不肯。。。” 说到这里,他猛然地将杯子的酒干完。放下酒杯之时,双眼隐隐带着些雾蒙蒙之感。阿图最怕看到别人伤心,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不禁涌上了一股悲凉,只听他继续道:“若咱们夫妻有个孩子,就这么将就着过也成,起码也有个盼头。。。” “孩子可以生嘛,大哥和嫂子都这么年轻,以后还不是女儿成群。”阿图劝慰着。 “不成了。”张泉惨然地摇着头,“不瞒兄弟你。三年半了,自哥哥我受伤之后,就一直无法。。。以尽夫道。”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声音几乎都低得听不见了。 (一零一)借种与治病 哦!这可真是悲惨了。阿图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难道能说:“不能夫道也没关系。” “我有个亲哥哥,他有儿女一双,本来是想从他那里过继一个女儿过来。可是人心难测,自我患病之后,他怕给我连累了,绝不登门,这兄弟的情分也就没了。可是我与你嫂子又都想要个孩子。。。” 张泉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但终于一咬牙道:“后来我便与你嫂子计较着寻一个男人,替我跟你嫂子生一个孩子出来。” “啊!” 这岂不就是借种生子!联想到今日孟冬儿的种种奇异神色,便猜他口中所说的“一个男人”恐怕就是指的自己。孟冬儿今日让自己帮她扛米不过是个借口,目的就是想让自己跟她回来听张泉说这番话。 他的心中砰砰乱跳,这个猜想实在令人震惊! 张泉继续说着:“我本来是想着在我那些好友中寻一个出来,可是他们多半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怕牵扯大了。再说,我夫妻俩所知道的人中,就没一人能胜过兄弟的。冬儿的容貌与品性都是不恶,兄弟与。。。冬儿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定是最好的,所以哥哥我今日就冒冒然地向兄弟你开了这个口,望千万应允。” 厅内的灯火摇曳着,照着张泉脸一阵明晦。他一鼓作气地把这番话说了出来,若其中稍有停顿就只怕再也讲不下去了。 “一不偷,二不抢,她相公自愿地将她送入到自己怀里,何乐而不为。” 这种意念于第一时间就跳上了他的心头,想想孟冬儿那种娇滴滴的模样儿,只觉得周身一股燥热感。 “但张泉的病罗拔是可以治的。明明可以帮人而不作为,还要害得人将爱妻拱手相奉。。。这岂不是禽兽之心。。子云:‘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怎么办? 是治病还是笑纳,还是既不治也不纳?脑袋中陡然千头万绪齐来,一片混乱,他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看到他这般的模样,张泉对着厨房唤了声:“冬儿”。孟冬儿红着脸低头出来了,两人并肩站到他面前,张泉行了个深揖,孟冬儿行了个万福,用哆嗦的声音说着:“请兄弟成全。” 情何以堪!阿图猛然醒悟:“大哥、嫂子,不可如此。”一伸手便将张泉扶了起来,再扶孟冬儿,与她的手臂一碰,两人同时如被蝎刺般地向后一缩。 “兄弟答应了?”张泉问。 阿图决然地点头道:“好。” 听到这话,张泉也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同时脸上又泛起了若干苦色。孟冬儿却是脸上一片骤红,转身就逃去了厨房。 见二人误会,阿图急忙解释“我答应的不是这个。”看到张泉皱起眉头,又立马补充:“我是说大哥的病我可以治。” “啊!”张泉与逃去了厨房的孟冬儿同时发出了一声惊诧。 孟冬儿即刻转了出来,扶着门框露出半个身子问:“赵图,你刚才说啥?” “是小弟的过错。大哥的这病小弟能治,只是我先前有所顾忌,所以就一直不曾明言,倒是让大哥多受了许久的苦楚。”阿图尴尬地说着。 张泉半信半疑地问道:“兄弟是说能治我这病?” “能治,但大哥与大嫂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听到这话,孟冬儿身形猛地摇晃了几下,几乎要跌到,却又站稳了,快步走过来说:“只要你能治,别说两条,就是两百条,我也都答应了。” 。。。。。。 ※※※ 夜间一点,卧室的房内打开了。孟冬儿一直坐在厅中的八仙桌旁等着,里面适才传来的每一下声响都牵动着她的心神。 门开了,她心急火忙地迎了上去,首先入眼的就是张泉的一道目光。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其中又饱含着各色的情感,纷纷杂杂。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你好了?” “嗯。”他回答着,噙在眼中的泪花夺眶而出。 夫妻俩拥在一起,放声哭泣。近乎四年的噩梦,终于得到了解脱。 就这么哭抱了好一阵,两人才恍然醒悟到屋里还有一人。张泉慌忙将老婆推开,擦了擦眼泪后牵着她来到阿图的身前。夫妻俩心意相通,齐声说:“谢赵兄弟再造之恩。” 说完就要拜,却被他伸手在两人臂上一挽,这一拜就跪不下去了。 “大哥、大嫂,是兄弟不对。小弟存了个自私的念头,总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能治病,所以就一直没管大哥的事,只要两位不怪兄弟就好。” 阿图给他们夫妻两个开出的治病条件就是此事只能天知,地知,以及他们三人知,其次就是治病期间一切都得听他的吩咐,具体就是得给张泉事先做全身麻醉,孟冬儿也不得于一旁观看。 这些条件两人都答应了,阿图因为要回城去取药箱,所以九点半才转返了来,然后就即刻给张泉医治。二个半小时后,终于大功告成。 听他这么说,张泉还没来得急说话,孟冬儿就抢着道:“你这是哪里话。寻常人家有几两银子都要在藏在箱底,难道能去满街囔囔说家里有银子。再说你又不是医师,不给咱们家张泉看病也是天经地义,嫂子又怎能如此分不清是非。” 张泉也是这么个意思,没想到自己的老婆比自己说得还好,便接口道:“兄弟千万不可如此着想。你能将哥哥我的病治好了,那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哥哥我只有感激。” 阿图刚才一直在为自己的袖手旁观而感到惭愧,听他们两个这么说方才释然,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孟冬儿的目光落在张泉的头上好一阵打量,问道:“赵图,能不能给嫂子说说你是怎么给我家张泉治病的。” “大哥头部受创,颅内积血凝结不散,压迫并刺激脑部经络,引发疯癫。小弟的治法是先在大哥的头上开了三个洞,然后将里面的淤血吸出,让淤血再也不能在脑中为害,大哥的脑子也就康复了。” 其实过程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张泉的脑子已有一小部分组织业已坏死,罗拔将他坏死的组织进行了复制,让新的组织与原来好的组织相连接起来,再取走了坏死的部份。这样,张泉的脑子才不会有后遗症。 这个说法和严明真曾说过的病因类似,只是严明真没本事将他脑中的淤血给吸出来,只能开药吃,但吃来吃去都是吃不好。 这下,两人对阿图的治法可是信了个十足十,不过张泉还是忍不住说:“兄弟说刚才在哥哥我头上开了三个洞,我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 于是阿图让他低下头来,然后掀开他的头发,找到他右半边脑袋上的三处部位给孟冬儿看。孟冬儿顺着他的手势,果然看到了上面有三个半粒般大小的创口,不过口子都已凝结了,不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三个疤实际上是阿图让罗拔故意留下来的,为的就是取信于他们,否则以它的本事,做完手术后根本就不可能留下疤痕。 孟冬儿看完了,叹道:“兄弟的医术真是神乎其神,就这么开了小小的三个洞就把张泉脑中的淤血给吸出来了。” “好了,我走了。”阿图背上了背囊,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大哥的病已完全好了,你们夫妻俩就今晚圆房吧,早点生一群小子闺女出来。” 一句话说得两人脸都红了。想到刚才还想着要向他借种生子,孟冬儿更是羞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一零二)苏湄的第一堂课 京都大学位于南京莫愁湖以南,两者间只隔着一条长安街。其原名集庆书院,大宋开国后才改名为现名,它的历史要长过本朝四年,在武宗还是宋王的时候就建校了。 因为它是所很古老的学校,而且建校时条件有限,所以从一开始就有些先天不足,特别是占地不大这条。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京都逐渐地变得繁华起来的时候,学校就更没有扩展的空间了。无奈之下,京都大学就建了不少分院,散布在京城四处,这些分院加上这本校一起才算是个完整的京都大学。 初时因经费不足,所以当时的集庆书院并没有建围墙。到现在,虽然它每年收到的皇家与朝廷的巨额拨款、学生高额的学费、社会的馈赠,加起来是个令人惊心的数字,但这围墙却是一直未建。 这主要关乎于一种传统,而这种传统基于一种自信。武宗曾云:民心可为城。意指:民心比城墙更值得依仗,若失了民心,城墙也是个无用之物。因此,大宋京都除皇城之外的城墙都拆了盖民居,大学也自然要仿效了。 因此,校舍与民居界限模糊便是它的又一个特色。 如果你沿着京都大学所在的学府街闲逛,偶然看到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又偶然地走了进来,可发现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建筑,然后你又偶然地走进了其中的某幢,就也许会看到在某间房子里有一群学生在上课。那请一定不要惊奇,因为你多半就是正好去到了京都大学某节课的课堂上了。 虽然京都大学的这种风格也许是个大缺点,也从来就没有过别的学校要试图去模仿它,但这却无损于它二百年来作为天下第一名校的声望。 在学子的心中,它永远是那根最高的标竿,立在他们求学的路途上。 ※※※ “梆梆梆。。。” 京都大学的教学区,提醒开课的铁钟声已四处响起,催促着学生们纷纷进入课堂。 经史学院是京都大学最紧要、最有名望的专业,所以它自然也就是位于以南湖为中心的这片京都大学的老校园内。 校园大致分为五区:中区是环湖区,区内有一条著名的沿湖长廊。长廊总长二里,内围了西侧的半个湖面,连接着十八处精巧精致的楼、台、阁、斋、轩、榭、亭;西区是学校正门所在,是教务与教学区;南区西边部份是教学区,东边部份是家属区;东区是学生的校舍住宿区,秦淮河就打此区外流经;北区的西边部份是礼堂、广场与几处学术研究所,东边部份则是运动场。若不是要急急忙忙地从东区赶去西区的课室,苏湄定是会口里含着颗糖果,慢悠悠地晃荡着去上课,沿路上看看湖水、荷叶、树林、小花什么的。 不过,她此时离着那课室还有百来步路程,心中暗暗叫苦,第一天的课就迟到,难免给座师留下个不佳的印象,何况这位座师还是以严厉出名的经史院院长王承璞。 苏湄本来早早就出了宿舍,准备去课室占据一个前排的位置。不想路上却遇到了以前的同窗,如今正在读商学院博学士课程的刘妍。苏湄本在大学时代就与刘妍是同班且是住同一间校舍,一向交好。不过毕业之后,刘妍一直读着博学士,而苏湄却去了虾夷一年半,这样两人的学业便是差了两级。 她刚来到学校没几天,正忙得天昏地暗,也没时间去寻找还在学校读博学士的大学同窗,听说一共有十几人。这日,她上课,刘妍下课,路上陡遇,两人一时百感交集,就把上课的事给耽误了。 “黄仁甲。”王承璞开始点名。点名是他每堂课开课前必行之事,若点名完毕再来的学生一律不准入内,算旷课一堂。一学期旷课三堂,期末考试分数为零,明年重修。 这是间广大的课室,为了增加前后左右的跨度,建造时采用了抬梁式的框架结构。课室的墙壁乃砖石所砌,外表抹上白灰,卷棚顶上开有天窗,地面则是前高后低的阶梯式,可坐一百四十余名学生。 教学区共有课室二百余间,从容纳数十人到四、五百人,大小不等。教学楼有多层楼房,也有单层平房,因为历史遗留的原因,分布得异常零散,新生上课得靠校园图来指引。楼与楼之间则由弯曲小径相互连接,青砖铺路,旁栽绿树繁花,并沿道设有石凳石椅。 “学生在。”一个声音从堂下八十多名的学生群里发了出来,应声之人也随声站了起来。 王承璞这门课名为“夏商以来历朝赏爵体制之变迁”,这门课是经史类博学士的必修课程,却是允许其他学院的博学士选修。因大宋实行诸侯分封制度,所以选修这门课的人数极多,王承璞只得开了两个班,共收了一百六十来名学生。 王承璞见有人答话,也不细看,挥手示意他坐下,继续点名:“郑葵。” “学生在。”另一名瘦瘦高高的青衫学子站起身来。 “谢妮。” “学生在。”应声的是一位金发的女学子,她是一位法兰克商人女儿,自小就在泉州长大。 。。。。。。 “郭士衡。”“学生在。”这次却是一位头发浓密卷曲,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来自魏国印度裔学子。 。。。。。。 “唐棣。” “学生在。”众人闻声回过头去,只见阶梯式课室倒数第二排的一位学生站起来应声回答。 此人长身鹤立,衣白胜雪,面如冠玉,好一副风流倜傥之态。不过大家对他的注目并非是因为他的仪表,而是他的来头,唐国公子的家世毕竟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唐棣本是奥州博物湾大学经史系博学士在读生,读了两级,今年却又申请转校到京都大学的经史系就读博学士。京都大学看过他提交的两年前博学士考试答卷副本,加上理藩院的一份知会,就准了他的申请。不过,他在奥州所读的部份课程京都大学并不认可,在此必须重读二年级。经史博学院的课程为四年,也就是说他还得在这里读上三年。 王承璞点到他的名字,也是抬头细看了他一眼。唐棣的两年前考试策论的抄录他是看过的,笔力、见识、才气均是不凡,因此对他就上了心。 王承璞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又点了下一个名:“苏湄。” “学生在。” 这一声回答却是从门外传来的,大家刚才正在看唐棣,这下子又全部转头望向门口。 此时,唐棣尚刚准备坐下,目光向门口一扫,便觉得心口陡然一震。 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个女子,青襦素裙,眉目含黛,微微红了脸却是落落大方地站在门口静候着师长的发落。待得王承璞示意她就坐,她便含笑扫望了众学子一眼,然后在满堂男生惊艳的眼神中,碎步快走到最后一排,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李真。”无人作答。 王承璞面色一冷,再次叫道:“李真。” “学生在。”唐棣右手前两排的一个学子站了起来,胀*红着脸。他四周的数人却是低着头狂笑,原来他适才分明象个呆头鹅一般死盯着苏湄看,连老师的点名都没听到。 唐棣和这位叫苏湄的女子只相隔了两个空位,他侧过脸去看这女子,正好这女子也看了过来。 “我叫苏湄。”那女子望着他友善地一笑,主动地打了个招呼。 “我叫唐棣。”唐棣说完这句话,直觉得心中居然有点乱。他面对着皇帝陛下都是泰然自若,对着这个女子却倒有点心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胸中平静了许多,再看那苏湄时,她正打开了书本和笔记准备听课。 这漫长的一堂课中,那位叫苏湄的女子再也没向他这边看过一眼,而唐棣却偷看过去了好几次。 (一零三)又见她 下课了,学生们纷纷地散去,不少女同学临走时还纷纷向唐棣这边望上了几眼。的确,无论是外表和家世,京都大学里又有谁能及得上这位唐公子呢? 唐棣平生遭人瞩目已是习惯成自然,遇到这种眼光只是回以谦和的微笑,就更加地撩拨起他人的好感了。 不过那个苏湄临走之时只是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也不等他回礼,便飘然地去了,这让他觉得一阵空虚无力。 半晌,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才注意到那名叫李真的同学也是呆坐在椅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其他的学生都已经走光了,偌大的课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唐棣站起身来,对着李真一抱拳说:“在下唐棣,字元辉,乃经史博学院的二年级学生。” “不敢当公子之礼,在下李真,字恒明,是建造博学院二年级学生。”李真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行礼。他站起身来,也是身材修长,面目白净,只是刚才他那种呆头鹅的神态把人对他的第一印象给弄糟了。 “原来是李兄。说来惭愧,在下生于奥州,这次来大陆求学乃是生平第一次踏出大洋洲之外。这一路目睹我大宋神州之风采,才发觉自己实乃井底之蛙,日后校内诸事望李兄能多加提点。” “不敢。奥州物产丰富,商业繁盛,地灵人杰,比我大宋本土也不见得差了。公子何等尊贵,提点二字在下可不敢当。” 李真风度俊雅,谈吐宜人,唐棣不知不觉地就对他生了好感:“听李兄口音似乎是这江南人。” 大宋以北语为国语,虽人人自幼都讲国语,但这东南西北、海内海外各地讲国语的发音却是差别不小,李真的国语口音就是典型的江南国语。 “公子明见,在下是上海人,五年前来京大求学,转眼便是数年了。”李真答道。 两人就这么边说着边向课室外走去。 出得教室,只见路边停着辆四驾四轮马车,车边站着两名护卫,连同赶车之人俱穿锦衣。李真一看就知这是唐棣的座车,也只有他能有此派头。 宋人所乘坐的车马是有制度的,普通百姓哪怕你身家亿万,也是不可以乘坐双驾以上的马车;拥有从五品下的奉国少将以上爵位者可乘三驾马车;九嫔、男、伯爵可乘四驾马车;八妃、郡王、郡主、公、候爵可乘五驾马车;皇贵妃、亲王、公主、大公可乘六马驾车;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可用七马为驾;皇帝的车驾一般挽马八匹,且无上限。总之,马车用马的数量与爵位挂钩,若你没有爵位,哪怕当了官,也只能享受平民的待遇。 至于车厢的等级也是有制度的,从所用的轮子数目以及上面装饰豪华的尺度都是有规定的。大宋车驾与轿子制度的条款形成了厚厚的一本书,只有专业的车轿制作人才搞得清楚。 唐大公用六马,唐国的国后与世子可用五马,不过唐棣只是公子而非世子,按例照父亲爵位的等级退二等,便可以用四马为驾。 立在马车旁的侍卫见唐棣出得门来,连忙前行几步欲去迎他。唐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那侍卫一见就立即退下。 李真一见这模样便待告辞,话还没出口便听得唐棣说道:“晌午已近,李兄可是要前往那庖堂用饭?” 李真闻言一笑道:“正是。” “棣亦腹中饥饿,不如你我同去如何?” 唐棣今日也是第一天上课,他不象其它的学生住在校内,开学后就在学校内吃住,而是住在皇帝赐给了他的一所宅院里。这所宅子离学校也不远,返学回家都是方便得很。只因听闻这京都大学的庖堂规模乃是大宋第一,便想着要去见识一下。 李真稍一犹豫后还是点了点头,唐棣见状甚喜,两人便一同向那庖堂行去。 京都大学的这片老校区共有师生及校工八千余人,庖堂则有五处。离课室最近的是第三庖堂,唐棣与李真要去的就是那里。 所有的庖堂都是砖木混合结构,采用了前堂后院的格局,即是前堂用作学生吃饭,后院就是厨房。 屋顶是青灰色的硬瓦卷棚顶,这种屋顶坡度较缓,斜面开有天窗并嵌以大片玻璃用来采光。墙壁是用红砖所砌,上开许多窗口。有的窗口带着窗户,有的窗口则直接用木条隔成格子并镶嵌上玻璃通光。 以第三庖堂为例,它的前堂是一个长十三丈,宽八丈的长方形,内摆长方形六人座饭桌六十余张,可供数百人同时进餐。 堂中的顶梁上还悬挂着三盏大吊灯,每盏吊灯上环绕着众多的小灯盏,盏内盛着灯油,夜间或者天色昏暗之时便要靠着这三盏巨灯与周围墙上的壁灯取光。 二人走进庖堂时,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大堂里共有八条长龙排队打饭,每条队伍都有二、三十人。 他们找了条队伍,然后排在了最末站定。 唐棣方待说话,却见李真呆立在自己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个方向。 唐棣随他目光望去,却见苏湄正手捧一个漆盒排在最左边那条长龙的队尾之处。他再看四周,见到不少男学生也是如李真那副作态,盯着她那边猛看。 看到如此情形,他不由得发了好一阵呆。这位叫苏湄的女子虽是极美,但最吸引人的还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身上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韵味,使人心动。 “李兄。”唐棣不得不提醒他一下,因为他的前面已经空出了几尺队伍,而他仍是浑然不觉。 “啊,哦。。。”李真醒过神来,在后排人不满的眼光中,红了脸前行几步,填补了空缺。 移完步子之后,他又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了一阵,来掩饰自己的窘境。可没过一会,当他的目光再次转去左边时,又停止不动了。 唐棣不由暗笑,心道此人真是率真,人如其名。 在唐棣提醒了李真两次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打饭的窗口。 两人都没带器皿,庖堂却是有专门的食盘与碗筷供学生使用。李真点完饭菜,付了钱便站到了一旁,等待着唐棣打饭。 “请师傅照前面那位同学的饭菜来一份。”唐棣没去细看那食牌,想着随便一餐,照李真的标准来就好了。 “十文。”那师傅打好了饭菜,是一肉菜,一汤和一饭。 唐棣从身上摸出个小银鱼,那师傅找了一把大大小小的铜钱就完成了这笔买卖。 待唐棣打好饭离开窗口,只见李真又是呆立不动了。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娉婷的背影在庖堂出口的一角留下了最后一副画面,随后便不见了。 二人坐下来开始吃饭,唐棣问道:“吾观李兄似乎识得那位苏湄姑娘?” 李真笑道:“真早知公子必有此问。但公子有问,真所知必言。” 只要苏湄一走出他的视线,他就立刻变了个人,谈吐和仪态均是大大的不同。 他这么一说,唐棣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只是微微一笑,等着他继续说。 李真接下去道:“真自五年前入大学读书时就识得苏姑娘了,她高真一级。不过只是真认识她,她识不识得真就不一定了。” 唐棣不由“哦”了一声,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和苏湄同校数载,那么暗恋她应非止一日,到如今还不知道对方识不识得他,此人也真是。。。 不过他听出李真话中的疑处,问道:“既然苏姑娘原先高李兄一级,那她应该是读三年级了。” 李真摇头:“非也,乃是贵学院一年级学生。” “这是为何?莫非苏姑娘连留两级?” “这到不是。”李真连连摇头道:“三年级期末,在下得知苏姑娘考上本校博学院,很是高兴了一阵。不过半年后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学校,后经诸般探询,方知她去了虾夷教书。” 随即他将自己如何识得苏湄原来的同学,如何得知了苏湄的消息,她又如何因学费问题去了虾夷教书一一道来。所以,既然如今苏湄回来上课了,那么就还得从一年级读起。 这一席话只听得唐棣目瞪口呆。只觉得这苏姑娘颇有志气,心中的敬慕之情又凭空增添了几分。 (一零四)麻雀岭归来 这一条校东小道逶迤漫长,两侧大树绿荫如盖,夕阳的金色透过了密密的枝叶,零零散散地落到一行人的肩头。 打头是三位女生,苏湄、刘妍和蔡采,身后有七、八位男生跟着。他们这群人都是苏湄大学时的同班,刚刚从麻雀岭的一家小酒馆聚餐出来。聚餐理由是欢迎苏湄回校,由黄崇做东,大家小聚一番。 麻雀岭是条小小的街道,开着数十家低档的铺子,与大学的南门只隔了一条街,专作学校里学生的生意。 它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学生就开始叫这里麻雀岭了,然后就成了这个地方的正式名称。 三字中“麻雀”容易理解,乃是小而全之意。只是这地方乃是一块平地,地表连一丝起伏都无,“岭”字的来由却是让人费解。或许,即便是最便宜的小店,但在一些清贫的学子们看来也是有点高不可攀,这可能是称之为“岭”的缘故吧。难怪每次同学们要去那里的时候,总要说一声:“走,上麻雀岭去。”这个“上”字恐怕就带着几分個中的意味。 大学四年,苏湄不知道和这些人去过多少次麻雀岭。那个时候的人更多,更加的热闹,人也更年少,意气来了的时候,沿途就有人鼓着破喉咙唱着歌,或讲些笑话,惹得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人是长不回去了,心境也回不去了。就好象身后的那个徐暨,大学四年从来都是拿数一数二的名次,一笔字也是写得无比地棒,本来以为他会继续修读经史,可他的博学士却是选读了建造学院。刘质的文章写得最好,经史也读得最熟,开口闭口就是子曰诗云的,但博学院的学业却是如刘妍一般选读了商学,适才饭桌之上也是和黄崇大谈生意经。 看来,人都有着太多太多的变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呢。起码,原来自己的心境是如此自由的,而现在却是有了时时的牵挂。 “苏湄。去年我表兄去东北做一任知县,结果我那表嫂一年没到就跑了回来,说那地方太冷,是打死也不去了。我听她说得凄凉,再看她手上倒是生有不少冻疮。虾夷的气候应该和东北差不了多少,怎么你的肤色、气色反而比在这里还好上几分?” 蔡采容貌颇为娇俏,因此平时注重保养,她边说还边拿过苏湄的手来左右翻看着。 “是哦。我看苏湄倒比去虾夷之前更漂亮了许多。”刘妍偏着头,把苏湄上上下下的再次打量了一番,啧啧称奇道。“喂!苏湄,你是不是在虾夷有了情郎,受了滋润了?” 刘妍从来都是直筒子,说话不经大脑的。而且她在去年就已经成了亲,嫁给了京都的一位商人为妻,说起话来就更没分寸了。果然,她这话一出,不但苏湄、蔡采臊红了脸,连后面的男同学都听不下去了。 果然有两个男生出来说话了。 “刘妍,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大姑娘家的,面皮可比不得你。”徐暨赶上前两步,沉着脸道。 黄崇同时也冲了上来,手握拳头,凶巴巴又结巴巴地说:“刘妍,你胡说什么?苏湄怎么。。。怎么又会有。。。”可说到后来,“情郎”那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黄崇是济南府知府的公子,平时为人最为木讷, 苏湄去虾夷之前,他得知了她的困境,便前来找过她几次。他的银钱宽裕,于是就说要支助苏湄学业,这并非是有条件的。不过他实在是不开窍,加上平时甚少有和苏湄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所以又“顺便”地向苏湄求亲。 结果,听者有意。苏湄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下就恼了他。今天她本来不待见他,只是耐不得刘妍好说歹说,说大家毕竟是同窗一场,众人齐聚,只扔下了他,颜面上殊不好看,这才让他跟了来。结果算账的时候,他抢着买单,大家也就由着他了。 刘妍从小就是被宠惯了的。出嫁之后,先生觉得娶了个才女回来,光耀门庭,也是处处依着她,哪听过这种重话,本待一翻脸就和这两人没完。 不过,当她听完黄崇的话后,反倒觉得好笑了起来,冲着他囔道:“你想得倒美,苏湄凭什么不能有情郎,难道是为了等你这位闷驴啊?” 闷驴是黄崇的外号,只是无人敢象刘妍这么当面就叫,众人一听心中狂笑。黄崇受到一顿抢白,拳头是越捏越紧,脸上都憋得胀气,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刘妍见自己占了上风,心中回怒为喜,笑道:“照我说啊,苏湄的情郎一定是个英俊倜傥的少年,要不怎配得上我们苏湄。你说是不?”她这句话是对着蔡采说的,她有心要气气黄崇,便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蔡采会意,附和道:“那是一定的呢。这少年和苏湄一走出去啊,那就是天生一对的金童玉女,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 她俩在这里一唱一合,好象苏湄有情郎是饶有其事似的,其他的同学看到她们这么说,有的就以为她们有些什么内幕消息,也是将信将疑。 苏湄正待反驳,忽然想起了阿图那日装扮成赵书的模样,之后又好多天里,死小子也时常扮成那种样子和她幽会,迷糊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想到这里,她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又心中暗叹:“若不是因为早早地就把船期给定了,还能与那小子多呆上一段时日。” 她因为去年初从学校缀学,只读了一个学期的博学士课程,所以今年还得从一年级读起。秋季学期开学的规矩是:新生九月份开学,老生八月份开学。这是因为新生是根据统考成绩来进行录取的,这需要花上许多的时间,加上新生来自各地,路途遥远,得宽容他们的报到时限,所以苏湄其实并不需要在八月初就赶来京都。但因为她早早就定好了船期,也和所有的人都辞行过了,怕临时改变引起大家的疑心,所以不得不按时前来京都。 刘妍是过来人,见到她这一副春风含笑的模样儿,不由心中大疑,心道莫非苏湄真的有了情郎,便笑道:“你们看,苏湄想起了她的情郎,嘴角都乐翘了。” “死丫头,又在这里瞎说疯话。”苏湄大窘,伸出手来便在她腰上挠了几下。 这可是刘妍的死穴。大学时,四人住一间校舍,大家疯闹惯了,谁都知道她这个弱点。 果然,苏湄的手指还没有碰到她的腰,她就“咯咯”地笑起来,等到真个挠上之时,她早已经笑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伙人正在疯闹之时,身后却慢跑上来一辆四驾马车,来到众人身侧时就嘎然停住了。 大家一见有人来了,赶紧停止了胡闹,又紧了紧脸色。 马车停下后,原本站立在一侧踏板之上的护卫跳下车来,打开了车门。上面走下来一人,带着从容优雅的气度,正是唐棣。 唐棣下了马车,微笑着对着众人随意地环拱一拳之后,便径直地走到苏湄的面前说:“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一零五)海岛寻宝 天边的海域出现了一丝橘色的光芒,黎明到来。 不久,稍远的海水开始褪去了暗夜赋予它的漆黑色,开始流淌起暗蓝色的光泽。在朝日初升的更远方处,那里已是满海金光粼粼,一个妖娆的海上清晨便喷薄呈现在他的眼前。 阿图穿着太空服飞行着,从天空上鸟瞰着海面,四处搜寻着的目标。在得到藏宝图的第二个周六,他清晨四点就出发了,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来到了这片位于大陆东北鲸海上的海域。 那张羊皮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显示了,藏宝地的大致范围便是北起安州,南至乐浪北部一带的陆海地域,但却没有用任何记号标明着宝藏的具体所在。 阿图怀疑过这份地图中是否有夹层或者用特别墨水所书写的隐言,也曾让罗拔用它那圈可用于医疗透视的眼珠将羊皮图扫描过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夹层或隐藏的文字。 因为他得出了个结论,如果图是真的,那么必定还有与之相关的其它线索,或许多半就与那个牛角有关。 在决定买下这个牛角之前,也就是在屈闲的店里,他已经注意到了牛角侧面的图像外围都雕刻着一圈水纹,所有的雕像都是被包围在数层细细的水纹圈中。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藏宝之处乃是一个被海水或大湖所环绕的岛。 如果是一个岛的话,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岛屿呢?当他再次审视了牛角上的图案后,发现牛角正反两面有关耕种、狩猎、祭祀等等土著活动的图案虽然大相径庭,但两面的水纹却是几乎是完全地一致。这似乎不合常理,艺术品没有必要将两面的水纹都雕得如此对称。于是他再次推理,有没有可能这个岛屿的形状便是与水纹所围成的空间一样呢? 水纹所围成的空间便类似一颗犬牙。如果藏宝地是一处岛屿,那么这个岛屿的形状就是犬牙型。 猜测使他决意冒险一搏,用两千贯钱来买下了屈闲的这份藏宝图。拿回去再仔细地以琢磨,便看出了某些倪端。 这个时代的地图基本上都很潦草,对于大陆的框架都描得不是很精细,更别说是海上的岛屿了。有点名气的大岛不过是标个点,九成九的小岛都是不曾在地图上出现过的,除非是详细的航海图。但航海图也只是对航路上的岛屿与附近水纹进行了标列,范围极其局限。 所以,即便是屈闲发现了牛角上的这个秘密,他也不可能雇上一条船在浩瀚的大海上去寻找一个可能是从来没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的小岛。或者他已经这么尝试过了,但毫无成效。实际上,东北沿海一带的岛屿并不太多,但这只是对知道这个答案的人而言才是如此。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天晓得海上有多少没有被发现的岛屿。 对于阿图则不同,博得早就将地球表面扫描过了一遍,所有的地形都储存在他的记忆头盔之中。经过与头盔中所记录的地形所比较,阿图就锁定了眼前将去的这个岛屿。而且他可以穿着强化服或者太空服,脚套推进器进行飞行,寻找一个既定的岛屿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对于既没有详细地图,又不会飞的人来说,得到这份藏宝图能有什么用呢?或许这个藏宝图除了羊皮地图、牛角之外,还有着第三个甚至第四个线索提示,这些提示也许在其他人的手里,也许已然失落了,这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这并不是阿图准备去考虑问题,他只要能找到宝藏就足够了。 前方的海面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岛屿,一查经纬度,正是他将要去的目标地,从这个小岛再往东南去数十里便是图门江入口。 阿图来到了小岛的上空,先围着它绕行两圈观测地形。 小岛长约四里半,宽约三里多,形如犬牙,与牛角上水纹所围成的空间极其相像,只是牛角上的岛形图有稍许地拉长。岛不大,北宽南窄,其上十分荒凉,到处是四光秃秃的山岩,但山岩之间的山脚却也稀稀拉拉地有着几处树林,也不时有鸟类腾飞起来。岛上最高之处乃是中部的一座花岗岩山峰,高约三、四十丈上下。 阿图在岛的北部一个海湾处落下,然后脱去了外面所穿的太空服,露出了里面所着的强化服。太空服还是有点笨拙,没有强化服那么轻便随意,功能也远不及后者,特别是无法隐身。但它却有一个后者所不及的好处,那就是可以钝化成一层坚硬的流线型外壳,穿着它悬浮在空中便如同躺或卧在一个硬睡袋里,靠着脚上的推进器产生的动力飞行,不仅飞行速度快,也不容易疲劳。不象强化服,虽然也可以悬浮,但要凭借着个人的技巧来维持平衡,在空中的阻力也比前者大得多。 这里的海滩上铺着沙砾,上面散布着黑色的石头,黑凸凸地布满了滩头,海滩上不远就是一片桦树林。在他围绕着小岛盘旋的期间里,并未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除了鸟类,连大型点的野兽也没看见一只。 阿图从背囊里取出牛角,再次仔细地查看,一条条的相关推测跃入脑海。 如果将牛角尖对向西南面,根部便是朝向正北,也是这个犬牙形状的岛屿的大致走向。牛角有两面,只看与岛屿形状相对应的这一面。那么由北开始往南看,牛角上所画的第一个土著群就是在水边钓鱼,第二个土著群在树林中采集野果,第三个土著群在开山挖地,第四个土著群在收割庄稼,第五个土人群在搬运着谷物、野味和鱼之类的收获物,第六个也就是最后一个乃是土人群在载歌载舞了。 如果第一个土著群是意味着海岸,第二个意味着将有片树林,第三与第四个就意味着要在山地里挖掘宝物,第五与第六个可能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在搬运宝藏与庆贺而已。 至今为止,第一与第二幅图都是对的,海岸上确实有一片树林。 (一零六)宝藏急急如律令 树林并不宽阔,也就是一百五十来步深,阿图穿过树林后便来到一座峭壁面前。 这片石壁高十五六丈,并向着两侧各自延伸了一百数十步的宽度,好像是一面屏风从平地立起,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石壁的下端因为常年晒不到太阳而生满了绿色的苔原,厚得如同壁毯一般,上端则是裸露着灰白的山岩,只在石缝间生长着几棵小树。 现在来到了第三幅图,也是对的。这里的确是有个峭壁,峭壁之上就是山地了。现在的问题是:宝藏是藏在山下还是山上,抑或是山中? 略作思考后,阿图便发动了身形,沿着这条陡壁向上攀去,每一处细微的凸起都成为了他手抓脚踩的地方,象一只敏捷的猴子一般,眨眼间就攀上了岩壁的顶端。 岩壁之后则是一向下的缓坡,百来步后又再缓缓向上,继而坡度越走越急一直通向那处最高的山峰。无论是眼前的这道下坡,还是远处的那道上坡都是山岩构成,光秃秃的表面上不生任何杂草。 他放开脚步在这道上下坡上来回奔行了几趟,目光四处搜索着可能的蛛丝马迹,但眼前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于是他坐了下来细想了一下:屈闲说这是扩廓贴木儿所藏的蒙元宝藏,那么它们的数量应该是很大。既然有人选择了这个荒凉的地方藏了巨大数量的宝藏,那么就是应该藏在运送方便的地方。此岛最理想的港湾就是刚才他从空中落脚的那个岛北的海湾,扩廓贴木儿的船也应该是打那儿来,牛角上的图案也是这么暗示着。 于是,他脑袋里浮现出这么一幅图像:数只停泊在海上的大船,十几只小划艇正将一船船的箱子往岸上运。岸上的运输队运着沉重的箱子穿过了树林,然后再往峭壁上吊。。。 这不可能!箱子多半是不会搬上悬崖。想到这里,他即刻启动,象只马猴一般滑下了悬壁。 下了悬崖之后,他沿着这个岩壁由西向东缓步走着,沿途不断地捡起地面上的大小石块往壁上扔,每隔几步就上上下下地敲打几下。这样行走了百来步,终于听到某处岩壁之后传来了“咚”地一声空洞之音。 他心中大喜,连忙上去查看,只见这块岩壁都被大片的厚苔癣遮盖了起来,根本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于是他抽出腰间的光剑,将这些青苔一块块地刮去,便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苔癣之下,岩壁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四尺宽,六尺高的圆顶门。它的表面处理得非常平整,和岩壁赫然一体,门缝之间还抹了灰泥,便是被封死了。他伸手一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于是拔出光剑,学着傅喆的模样左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金子银子常在心,我来山前拜财君。身受玉皇亲敕令,差到凡间来取金。弟子一心专拜请,善财童女齐降临。宝藏急急如律令!” 启动光剑,橘色的剑芒从剑脊上跳跃出来,一下子就插入了岩石之中。接着,他沿着这道门的接缝处用剑芒切割,很快这个石门就被他从岩石上硬生生地切了下来,再伸脚一踢,只听得“轰”地一声,石门已经向内跌落于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就暴露在他的眼前。 扩廓贴木儿的宝藏近在咫尺! 阿图控制住心中的狂喜,伸着鼻子闻了闻,但觉得空气干燥,没有任何的异味,随即从兜里掏出两个透明状的蛋型物体向空中掷去。蛋形物在空中爆裂开来,化成几百个悬浮在空中的小机器人。蓦然,这些机器人通体大放光明,象一只只萤火虫般地向着洞内的深处四散飞去,只是它们发出的光芒要胜过萤火虫千万倍,将整个洞穴照得一片通亮。 一道脑波传出,他对着强化服发出了指令,头罩即时落下。这是为了避免在洞中吸入可能有毒的气体,或者能保护他免遭可能出现的意外。接下来,他就手持光剑,缓步地朝着岩洞内部走去。 岩洞并不太大,最高处约离地三丈,最宽处五、六丈,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后便见到迎面有一堵平平的砌墙。墙面是由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石块砌成,缝隙间也抹以了石灰浆。看来这个洞窟进行了双重的密封,也许是为了避免受潮。 阿图再次拔出光剑将石墙割开一个大门,因为他切割“门”的底部时留了个内高外低的斜坡,所以门便是向外倒下。“啪”的一声,石门在地上摔成几块。 小机器人们蜂拥而入,将这个洞中之洞也随之照亮,一百数十只油了黑漆的箱子就出现在阿图的眼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后的地面上。 幸福到来!他再也无法压抑住沸腾的热血,大喊一声“发达了”,拔腿就向着宝贝们直扑过去。 所有的箱子都是漆了黑漆的铁箱,所有的箱子的接口都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并上挂铜锁一把。 随手割开一只箱子上的铜锁,入眼的就是一箱的字画;再割掉一把铜锁,入眼的就是无数个精致的小盒子,随便捡起一个打开一看,就是一挂绿莹莹的宝石珠链;又再割掉一把铜锁,入眼的却是一锭锭排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有比数钱更快乐的事吗? 有!那就是数更多的钱。经过数个钟头的清点,阿图得出了粗略的估计结果:这些藏宝合计有超过十万两的金锭与金块,五万多两的白银,各种字画、珠宝、古玩等六十来箱。 这么个庞大数字无疑可令任何人激昂不已,他带着满脸的潮红坐在地上规划未来: 首先,这么多宝藏显然是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并靠来来回回的飞行而搬回顿别去,得造一条大大的海船。这条海船得请人手来开,这些人手还得忠心可靠。。。 其次,有了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养老婆是绰绰有余了,苏湄也再也不用为了学费而发愁,甚至还可以在京都买一所大房子,请上几个仆佣。还有傅莼,自己无论如何得把她也带去京都,哪怕是绑走。。。 再次,想做点什么生意都有本钱了。卖点奴民、马匹什么的,烤个羊肉串,开个日升牧庄也不在话下。。。 甚至可以组成一支骑马火枪兵,每人发八只,不,八十只火枪,沿途放着,就和扔炮仗一样。。。 那这些火枪兵用来干什么呢? 用来打仗?他好象还没有仇国。用来揍人?这倒是可以。 他有一帮人多势众的仇人,就是日升学堂里面的那群讨厌虫们。即便现在他已经读上了中学,那些讨厌虫们还是会在每一日放学的路上,掀开车帘对着他大囔:“阿图,我们太想你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和我们一起上课啊,你读蒙学最帅了。。。” 最好让这些火枪兵把他们统统地从马车里揪出来。揪出来后怎么办?枪毙是不行的,但可以排着长队轮流地痛扁一番,每日一扁,直扁到他读上大学为止。。。 。。。。。。 (一零七)草堆与爽劲 月光很亮,在马厩的茅草顶上洒下了一片银色。 心醉,神醉,沉醉,在这么个深深的夜晚,一位刚刚从海岛回来的少年坐在茅草上,让风一般的思绪,梦一般的遐想,任意游荡。 “阿图。”下面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女人声。 阿图伸头一看,入眼的首先是多娜那道份外野性的眼神。奇怪!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借着月光,凭着居高的优点,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停留到了她的胸上。经这银光一洒,那里便显得分外的神秘加上分外的大。忆起了那个窗纸上的人影,他开始心意猿马。 屋檐下,她的金色卷发垂在了腰后,大眼睛灵活得象猫一样,嘴巴也很大,这让阿图想起一个词来,就是“肉感”。不过这肉感说的只是嘴唇,她身上既不多肉也不瘦,腰身很细,腿也很长。 “我知道你晚上常在这里,还来看过几次,可没碰到过你。”她咯咯地低笑几声,再向周围望了望,似乎是怕被人瞧见。 看来,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她深夜来找自己干什么?莫非是想和自己幽会。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他再次将目光集中于她的胸前,喃喃地问:“有事吗?” “你下来,还是我上来?”多娜用舌头在性感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似乎是在给他一种暗示。 “你上来。”他在屋顶上把手伸了出去。她很灵巧,跳上屋檐下的板车,踏着窗台,再被他一提就上了屋顶。 “去那边。”多娜指着屋顶的另一角。那里有棵巨大的黄杨,枝叶繁茂,将月光完全地挡住,留下一片黑。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随着她移了过去。 这个地方不错,黑漆漆地一片,让人打心眼里感觉到安全。 她把胸贴在了他的胳膊上,嘴凑到了他的耳边,并用吹气撩动着他说:“宝贝,想不想爽?” “不可如此!”他暗自警醒。虽然傅莼和苏湄都不在,但身边还有傅樱,自己不能得陇望蜀。。。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的狂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不需要你喜欢,”她的绿眼珠里闪烁着奇异地光彩,“但我可以让你爽,要不要?” 不待他回答,她就勾住了他的头,先给了他一记热吻,然后只是随便的一扯,就拉开了自己的胸前的衣裳。 她拿过了他的手,放入到自己的衣襟里,然后凑到他的耳边带着急促的呼吸声说:“宝贝,摸过女人没有?” “啊。” 阿图的手中有两团大大的软*肉,这使得他瞬间就是一阵晕眩。她很直接,他反应也实在很强烈。 “笨蛋,就知道你没有。”多娜掰过了他的头,然后开始吻他,“你喜欢的那个难道就没让你爽过?” 他没回答,她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她的吻很有技巧,舌头在他的口中不住地扰动着,撩拨着他的欲望,他即刻就忍不住了,手在她衣襟里胡乱地捉虫。 过了一阵,她结束了与他的长吻,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胸前拿出,同时伏下了身子并开始解他的腰间的带子。 “你要?”他张口结舌地问。无论是和苏湄、傅莼,还是傅樱,从来都是他主动。 “笨蛋,让你爽!” 很快,一切都呈现在她的眼前了,坦坦荡荡。他只觉得一阵羞愧,剥人衣服与被人剥衣服,感觉的差异竟是如此之大,让人心慌慌。 “天啊,怎么可以这么大。”她低呼一声,又放*荡地笑了几下,便开始用她的手与舌头。 “啊。”一阵潮水般的快意袭来,他绷紧了双腿,任着这股爽*劲在自己全身游荡。 。。。。。。 “呼!” 他长吁一口气,从天边的极限处将一缕游魂给收了回来,塞入空空荡荡的心腑。没想到这种事还有这般的做法,只叫人魂动神摇。 “爽吧。” 阿图抬起头来,所见到的就是她那双娇艳的红唇更加地娇艳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深长含笑。 这副眼色。。。?俄顷,“暧昧”这个词就跳入他的脑海。 “走。” “去哪?” “去你的房间啊,你不是一个人住吗?你爽了,我也要爽。” 阿图赶紧摇头:“城里有规定,要是带女人回宿舍,被发现了是会被开除的。” 真正的原因是他从那个宝藏洞带回来了金银一包并宝贝若干,全都摊在床上还没收拾,给人瞧见可不好。 “没用鬼。”她骂了一句,没好气地说:“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两人从马厩的茅草顶上下来,多娜脚步不停地把他带到了木器所的后面。这里的地面上堆着三大堆干草,每垛都摞得有个小房子那么高。 “阿图。别过来。”最近的干草堆里发出了一道急切的阻止声。 “啊!”阿图吓了一跳,他听出来是毛松的声音。 他阻止自己过去,莫非他是在草堆中。。。想不到毛松这个平时看起来又斯文又老实的家伙竟然是个闷鸡子,瞒着兄弟们泡女人,平时一句口风头都不曾透露。 他转头去看多娜,只见她并不以这里被人占了为意,反而咯咯地笑出了声来,又将他的手一牵,带去另一个草堆。 “阿图,别过来。”还没走近,便又传来一声含糊的呼叫,这里居然也有人。阿图头都要大了,难道这些草堆是城中的年轻人专门用来那个的场所? 虽然心中已然不抱有什么希望了,但还是来到了第三个草堆前。忽然,草堆中的某处被人掀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小开笑嘻嘻地冲着他说:“我刚完事,让给你吧。” 小开和丁一不是都去了原拂吗?阿图惊得后退半步:“你怎么回来了?” 只见他边从草堆里往外手脚顺溜地爬着,边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回来看看你们这些兄弟啊!” 这个。。。这个说假话的淫*荡货色,看兄弟看到草堆里去了! (一零八)棠棠者华 玄武湖畔,九华山下,京都棋院的大堂的讲台上摆着一副硕大的棋盘,上面布满了碗口大小的黑白棋子。一位中年棋手站在台上,在二百多名棋迷面前,手中不停地摆出各种图形,口中讲解着可能会出现的变化。 这盘棋乃是名人公孙休授二子与六品以下年轻棋手每月一次的例行指导棋。作为名人,公孙休除了大宋最著名的每十年一期的名人战外,只参加四年一度的棋王与国手两大棋战,其余的棋战则从不参加。因此,如果某年没有这三大棋战,那么这每月一局的指导棋则是本年他少之又少的对局,为此他得了个“十二局名人”的绰号,就是说他一年只下十二局指导棋。 公孙休真正的外号是“大道如砥”。这个词出自于《诗经•;小雅•;大东》,上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其意为大道平坦似磨石,笔直像箭杆。这里却是指他的棋素以平和中见韬略,以堂堂正正之师,布下天罗地网,于无形处,设下十面埋伏。 执黑棋,被授二子的对手是一名为叶梦竹的六品女棋手。她有个极美的外号,曰:棠棠者华。 台下十数排的座椅上,密密麻麻坐满了棋迷。每着棋都有专人从二楼的对局室送到台前,台上讲棋的棋手拿到谱后便会立即摆将出来,然后再与自己刚才摆出的各种变化相互比较印证。而每一送来的新着都会引发这些观棋者的拧眉沉思或低声交换意见。 窗外,斜风细雨,淅淅沥沥。大堂内,唐棣依窗而坐,满脸阴霭沉沉。 他本是围棋业余好手,也偶尔来这京都棋院与其它的业余强手相互讨教一番。今天他来的晚了,没想到会逢上公孙休每月一局的指导棋,更没想到这局指导棋的另一方是叶梦竹。 他没见过叶梦竹,只是从妹妹那里听说过她的名字与故事。 她幼年时本是上海棋院的棋手,十二岁便入了品,十六岁就被京都棋院选中为宫庭内的预备女棋官,因而就来了京都,十八岁那年嫁给了京城大族皇甫家的皇甫纠。不料,不到三年皇甫纠就一命归西,她便做了寡妇。然后不知怎的,她居然就成为了自己妹夫、大宋皇帝赵弘的情人。 她在京城里大大的有名,这并非纯粹是因为她的棋力,而多半是因她的美色。 两年前,便有好事者编出了一份京都美人图,上榜者上至大宋长公主赵栩、长乐公主赵怡,下至秦淮河歌女,共十人,她便是其中之一。这幅图他也有一份印制品,画中的叶梦竹坐于竹林之下,目视着身前一盘棋,秀眉微蹩,一粒秋蝉却正惊于她的美貌,从枝头上掉了下来,其人真是美不可方物。 在中盘的战斗中,公孙休接连挑起两处大战,叶梦竹居然毫不示弱,敢与他比力量,结果也并没吃什么亏。这盘棋下到现在,中盘已快结束,适才的剑拔弩张,看得人血脉澎湃的战斗已悄然收场,棋局开始进入官子阶段。 此时,黑子占有三个角,实地领先六、七目左右,全盘并无特别薄弱之处,而且还轮到黑方行棋。白棋因为让二子,中盘战又获利不多,此时实地确实是差了一些。只要小心运转下去,黑棋获胜的还是有望的。 新谱传来,台上讲解的棋手随即摆上一黑子,台下的不少棋迷都发出了“啊”的一声,因为此着的确是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也出乎唐棣的意料。这招并没有去抢左上的那处最大的官子,而是在右边补了一手,官子价值不过三目左右。 “这是步好棋,诸位请看。。。”台上的棋手细想一阵后,便摆出了个变化。公孙休的官子果然了得,他在中盘的时候就在此处设了个后招。若是黑棋不补,此处难免出棋,右边大块虽不至于被杀,但惨遭收刮却是不免。不过此处既然补上了,那么再看黑棋,虽然优势又缩小了一点,但全盘均是厚实,白棋想要翻盘就只能冀望于黑棋自己出昏招了。 结果,黑棋之后的官子完全是滴水不漏,应对得当。棋局结束,裁判宣布黑子胜二目半。场中顿时喝彩声一片,要知道即便是二子局,赢过公孙休的低品棋手也是凤毛麟角。 棋到终局之后,台上讲棋的棋手照例是把整盘棋再摆一遍,补充了一些先前没讲到的地方,楼上对弈的双方也是按惯例在复盘,而台下的棋迷则是在耐心地等着看这位赢了名人的女棋手,京城中有名的大美人。 过了大约大半个小时,只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动,随后名人公孙休首先出现。他三十五、六岁,宽衣长袖,风度翩翩,面含微笑,带着一股从容的气度。 随后,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名极美的女子也跟着走了下来。 唐棣见她出来,心中一阵狂跳,他的第一眼产生了错觉,以为是苏湄走了出来。再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二人虽然极其相似,但还是有着不少的分别。 她们的身材、身形与脸型都几乎同处一辙,只是苏湄的嘴巴稍大些,鼻梁更挺直,而叶梦竹眼睛更大,更有神采,而且皮肤也白得多。不过,就这么陡然一看,真是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尤其是唐棣坐在大堂的一侧,第一眼看到的乃是她的侧面,那就更加的相像了。 这女子年纪与苏湄相仿,身着一身白衣却肤白胜雪,若非是脸上带着些许晕红,肌肤恐怕就和那衣服浑然一体了。 她出得堂来,脸上绽现一丝甜美的笑容,双颊还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用目光向众人面上一扫,眼波流动之际,满堂之人都是心头上陡然地一紧,不由同时想起“人间尤物”这个词来。 只见她婀婀婷婷地走到了公孙休的面前,对他微微躬身致谢,然后再向棋迷们福了一福,随后便转身轻盈地走了出去,像只翩翩的白蝴蝶。 (一零九)灼灼芙蕖出绿波 叶梦竹的出现先让唐棣想到了苏湄,心神激荡,后又让他惊叹于她的风采,不得不承认这真实的美人却是强过那图画上的百倍了。他脑中一阵晕糊,半天方才凝过神来。 他想到了她的外号“棠棠者华”,这一是指她的棋风华美,二却是暗指她的人如花儿一般,正是在盛放的时节。俗话说“棋如其人”,叶梦竹的棋他还是能看出不少名堂的。 她的棋着法严密细腻,被授二子,既不贪地也不贪势,一直都是在是维持局面的均衡,尽力保持着让子的优势。她棋风华丽而柔和,棋型美感十足,却不乏必要的力量,官子也是滴水不漏,次序井然。如此可见,她的智慧与手段实是不同一般,再加上如此的容貌与神采,难怪连皇帝都顾不上她寡妇的身份,忍不住地要做她裙下之臣。 叶梦竹走后,公孙休对着众棋迷抱了下拳,行了个礼,随后也走了出去。主角既走,除了还要在棋院手谈的人之外,前来观战的棋迷便开始纷纷地散去。 唐棣本想来棋院找个人下上两盘,现在却已是意兴消散。他随着众人走出棋院,抬头一看,适才的小雨业已停止。 驾车的侍卫拉开车门,问道:“请公子示下,此去何处?” “京都大学。”见到叶梦竹,他心中的某根铉又被撩动了起来。 上次在路上约苏湄去赴一个茶会,却被她推却,这令他觉得苏湄好象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不过他并不泄气,决定要再尝试一次,便是约她去看一场京城名优慕云生主演的戏剧--《西厢记》。 马蹄声在车前哒哒地踏响着,车厢外的雨又开始濛濛地落下了。 唐棣拉开布帘望向窗外,只见四处烟雨霏霏,湖水与长廊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不知不觉之间,马车已行入到了校园内。 “公子,去哪里?”侍卫在车外再次问道。 “藏书馆。” 此时已是下午四时,这个时间离晚饭尚早,苏湄或许就在藏书室里读书。也只有在那种地方,他才能装做是与她偶遇。 没有一个人曾在唐棣的心中引发过这么大的波澜,从第一堂课的那一眼开始,这个女子的音容笑貌、谈吐举止就象有一支笔在他那从没被撩动过的情愫上作图,一笔笔地抹来勾去,积淡入浓,渐成画作。 他是高高在上的唐公子,而她只是名普通的民间女子,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肯降尊纡贵地向她示好,她便会合乎常理地投入到他的怀抱。 可惜他错了,她一直都在逃避着他。难道她会看不上他,还是她另有别人?唐棣琢磨不透。也正是因为琢磨不透,他也就更加地不甘,那个想得到她的心思也就更加地强烈了。 “停车!” 车夫一勒缰绳,马车嘎然而止,随即唐棣推开车门跳下车来,向着湖前长廊走去。 长廊之内,一名身着翠绿的女子正捧着一本书,面湖而坐,把一个宁静秀美的背影对着这边,身旁一枝垂柳正在细雨中轻摇。 “灼灼芙蕖出绿波。” 一阵清新的风,带着潮润向着他迎面吹来,唐棣脑中忽然就浮上了这句诗。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错了,这么个人儿就仿佛真是一支绿波上的芙蕖,轻舒自我,恬然淡泊,恐怕不会对什么名优的戏感兴趣。 那么,能令她感兴趣的,除了读书之外又会是什么呢? 他悄悄走近到她的身后,正待唤她,又改变了主意。芙蕖灼灼,本就是应该在那里独自芳华,若是真地去喊上一声,就反而为不美了。 读书声隐隐约约又清清朗朗地传来,唐棣地默默地立在她身后不远,神情似乎已全然地痴了。 ※※※ 唐棣的宅邸离京都大学只隔着数里的路程。这是皇帝赐给他的宅院,门上悬一黑底金字大匾,上书“唐公子府”。 这套院落坐北朝南,占地十四亩,前面是个六进的院落,从南向北由倒座房、垂花门、前院、二院、主院与后院组成,后院之后还有个精致小巧的花园。 前院是唐府的会客厅与处理公事的地方,二院是随唐棣前来大宋的家臣住处,唐棣自住主院,幽静的后院安排给了他的师傅慧轮*大师与其诸弟子居住。 后院正房与两侧厢房之间的空地被布置成了一个练武场。此时,唐棣正精赤着上身,手握一把钢刀与一持棍的僧人对练。 他平时看上去并不显魁梧,只是一旦除下了上衫,便可见他肩臂胸腹之间到处都遍布着凸起的肌肉。肌肉大小形状与身型的比例非常地协调,既显示了力量,也甚有美感。不象有的粗汉,肌肉是练得发达了,可一看就感觉死笨。 唐棣所练的刀法名为“斩风刀”,意思是这六十四路刀法一经施展,招招凌厉,式式凶狠,连那风都可斩。而那僧人所练的乃是“霹雳棍”,走的也是刚猛的路子。此时两人对练起来,但见院子里一片刀光棍影,打得甚是热闹。 三十几招过后,唐棣一招刀势使老,被那僧人一棍击中刀身,将刀从他手中打落,便算是输了。唐棣见自己输了,只是一笑,弯腰捡起刀,向那僧人单掌施礼道:“多谢师兄指点!” 那僧人也单掌还礼,却面露些许不悦之色:“师弟近来神思不安,练武不勤,武技有不进反退之虞。” “神思不安,练武不勤,不进反退。”听到僧人的这十二字评语,唐棣心中暗自苦笑。 不知怎么搞的,他最近有心思无法全神凝注之感。无论是读书、听堂还是习武,都是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来,日头所思,夜间所念的均是那袭浅浅的人影儿。只是她对他着实是有些无情,上次请她去看戏又再一次地被她给拒绝了。 想到自己至少是个公子,还可能继承国位,人才与文才也是一再为世人所夸耀,却在一位平民女子的面前撞塌了南墙。这让他既深深地费解,又暗暗地为自己抱屈。为此,他还特地在桌上铺了张纸,以公允之心,拿起笔来左边写优点,右边写缺点。写完一看,左边满满,右边寥寥,可见自己并非是差劲。 僧人眼见他又魂游万里去了,出声喝道:“师弟。” 唐棣一凛,凝神回话:“唐棣知道了,谢师兄提点。” 这名僧人法号虚云,今年二十六岁,是慧轮的弟子,也是唐棣的同门师兄。他受惠轮的指派,有监督唐棣练武之责,所以在他面前小有威严。 此时见唐棣应了声,虚云便点了点头,走过来接了唐棣手中的刀就自行地去了。 (一一零)说行僧 唐棣回到正院的房内,婢女早已打来热水。他擦过身子,穿上衣服再略作整理之后,便行去前院。 前院正北居中是唐府的客厅,平时会客、宴客都在这里。唐府的内史房就设在前院的左厢房中,唐棣最重要的谋士裴黯就在这里处理公务。 裴黯字长孺,祖籍绍兴,现是公子府的右内史。唐棣还有一位重要的谋士名为冯原,是公子府左内史。因国内公子府之事需要人主持,所以冯原就不得不留守奥州,这次并未跟着前来大宋。 裴黯三十来岁,相貌清峻,一身青色儒衫,宽袖皂缘,软巾垂带,显得十分儒雅。他正在房内处理一些文书,见唐棣进来便起身欲行礼。 “长孺,都说过多次了,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多礼。”唐棣摆了摆了手,坐到了侧面的一张椅子上。 裴黯笑了笑,也就坐下了。 此时,下人已经送上了茶水。唐棣喝了口茶便出言问道:“这几日安唐那边有何消息?” 安唐便是唐国的国都,位于奥州东南角沿海博物湾,乃奥州第一大城,有民八万户。 这间厢房西面是几个大窗,靠窗的地方摆有几张桌子,是裴黯和两个手下办公的地方。东面是进门口,南、北两面靠墙之处摆满了书架、书柜,架上柜中所装的均是书籍、文件与卷宗档案之类的东西。 “唐国一切如常。只是冯内史新来的书信中所提一事到是有趣。”说罢,裴黯将几张信纸递给了他。 唐棣伸手接过一看,筛掉了那些例行公事的语句,便发现这封信上只说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冯原为唐棣的公子府延请了一位客卿。这本是一件常事,但不寻常的是这位客卿是名和尚,名叫尘前,乃是京都万佛寺雪舟大师的弟子。 据冯原信中所说,这名和尚周游列国十余年,通晓天文地理,熟知多家诸侯国、南洋、印度、非洲甚至西洋的风土人情,会说六国语言,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之一。信中还提到一点,尘前还有十五名同门师兄弟都在做此类云游天下之事。 这种僧人在本朝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头,那就是“行僧。”行僧的精髓便在于一个“行”字,乃是指跋涉万千长路,体尝千百人情之意。 唐棣看完信,沉吟一阵后便将其归还给他,问道:“以长孺看来,此类行僧究竟如何?” 裴黯道:“想必公子也知道,昔日道知大师的十八弟子云游天下,被世人称为‘行僧’。这十八名弟子中,有四人创建了万佛寺海外分寺,另有四人出仕,其中一人得官国相,后至附庸;一人从武职,得官国尉,后亦至附庸;另两二人也是皆得高位。此后,道知与其弟子之事传为美谈,在民间甚至将他们的故事改编成了传奇。” “道知之后,万佛寺每隔数十年总会出现这么一批行僧。在黯看来,他们名义上是僧人,游历天下,也宣扬佛法,但实质上乃是谋士、纵横家与僧人的结合体。其所学庞杂,日星象纬、占卜八卦、兵法韬略、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又游历多国、广记多闻、通达世间风俗人情。这些僧人又彼此时常联系,所学与见闻上相互沟通,取长补短,其知识之广博、阅历之丰富非寻常学士所能比拟。尔后,世上僧人中多有模仿者,也自称‘行僧’。” 唐棣连连点头,又问道:“道知与其弟子之事我是知道的。但不知这些僧人所求为何?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裴黯摇摇头苦笑:“属下不知,或许是为了成功立业吧。当今天下诸侯繁多,四处用武,正是给了这些僧人表现的舞台。他们往往会出仕于某位诸侯,为其效力,但并不一定会从一而终,若觉得不合便一走了之。例如,越国历来都有用这种僧人为高官的传统,它本是小国,但到如今已拥一省之地,百万户之民,掌控马来海峡与强大的水师,这些僧人的才能在越国坐大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此等行僧多否?”唐棣再问。 “滥竽充数之辈不少,真才实学之僧不多。有不少和尚学了点皮毛,便到处招摇撞骗,想出仕于官家混取功名。公子试想,若要培养一名行僧,首先需要的是一名才具不凡的师僧;其次这些弟子必须是天资聪慧之人,佛教经书与俗世典籍都要精通;最后,还要吃得苦头,能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地四处游历,增长见闻。因此,真正有本事的行僧人也一定是极少的。” “我记得雪舟大师乃是理藩院的僧都,他的弟子若是要求功名,为何不就近去理藩院或鸿胪寺,反而要舍近求远地来我各国诸侯之国谋寻任职?” 因大宋佛教盛行,皇家、朝廷与诸侯、属国之间的往来不少是以佛物为赐礼或贡物,来往使者或使臣有时也有僧人担任。于是自睿宗开始,大宋就在理藩院和鸿胪寺各设置了一个司,名为“僧司”,由僧人来主管,用来处理有关佛物并接待僧侣宾客。僧司的主官名为正四品的“僧主”,其副手称为“僧都” 自理藩院与鸿胪寺设置僧司以来,百来年间,万佛寺与栖霞寺一直就把持着理藩院与鸿胪寺的僧司,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惯例。即是,理藩院僧司的僧官一定是出自万佛寺,而鸿胪寺则是出自栖霞寺。 裴黯似乎被问住了,想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答道:“此事属下不甚明寮,可能是觉得理藩院与鸿胪寺不能让其一展所长。明主求贤才,行僧求明主,或许是两两相寻吧。” 开了裴黯之处,唐棣怀着满腹的心思来到后院慧轮的居所。 门前一灰衣僧人正待行礼,却被他伸手制止。他听见了房内诵经之声,怕此时推门而入会打扰房中人诵经,便立在门口等待。 “阿弥陀佛,进来吧。” 过了好一会,诵经声才停止。一声佛号之后,里面的人便出言让他入内。 “是,师傅。” 唐棣推门而进,只见一个和尚正背对着门,在一个蒲团上面墙而坐。唐棣反手关门,然后便坐在了和尚身后的另一个蒲团之上。 这间屋子虽然已经布成了禅房的格局。可房内却并没有摆放香案佛像。慧轮诵经时便坐于蒲团之上,面对着北面空空的墙壁。 “你近来有些荒废了武技。” 僧人六十多岁,身材枯瘦,两道白眉倒垂,银须悬于胸前,目光开合之间自带威严。 “弟子近日感觉身体略有不适,因此是有些放松了。”唐棣低头,脸含愧色。 (一一一)道佐人主 这名僧人名为慧轮,乃奥州安唐万佛寺掌门慧观大师的师弟。 唐棣的兄长唐裳自幼就是身体孱弱,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身材还只如同别家四、五岁的小儿,到年纪大了后便逐渐发现多处暗疾,到如今还没有子嗣。唐棣年幼时也与他兄长一般,二、三岁的时候连抬头都还是软弱无力。他母后担心他养不活,因笃信佛法,为此不知跑了多少寺院,拜了多少菩萨,后来因机缘终求得这位慧轮*大师收其为俗家弟子。 慧轮收他为弟子的条件便是要在万佛寺中住满八年,因此唐棣三至十一岁的幼年时期实际上是在寺庙中渡过的。那段时日,慧轮日日给他把脉诊治,还常用一种特制药水让他浸泡,又用内家功力为他疏通经脉。待得他稍大之后,慧轮又教他练武强身,十数年来日日勤练不缀,他的身体方才能如今日这般地强实。可最近他心有旁骛,连日不管有课没课都是往外跑,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象原先那样早晚必演练一次武艺了。 慧轮收回了目中的责怪之意,缓缓地说:“非是身体不适,而怕是有了心病吧。” “弟子。。。” “你成年后,身体已是完全地好了。以你的身份,武技本是不必学的,但为师却时常督促你,可知其中究竟?” “师傅说过,弟子生性脱跳,练武可磨练心志。”唐棣说到这里,额上隐隐有汗珠渗出。 慧轮只“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连眼睛都闭上了。 禅房里陷入了沉默。每逢这种时候,唐棣都是守在一边,静心等待师傅开言。 约么一刻光景,慧轮终于睁开了眼睛道:“也罢。你今后或许要继承这唐国大位,所谋乃大,武技也就不必过于勉强了。” 唐棣本来隐隐就有这种的想法,只是迫于师傅的威严,一直都不敢说出来而已。但此时慧轮陡然真的说了出来,他反而被吓了一跳。 “师傅。。。”他刚说出这两个字,却见到慧轮摆了摆手,下面的话便不知觉地咽了回去。 “为师见你今日满腹心思。若有事,直说便是了。”惠轮道。 唐棣拱手道:“弟子听说雪舟大师有十五名行僧弟子,想请师傅解答弟子心中疑虑。” 慧轮面色如古井般波澜不兴,问:“你是如何得知雪舟与其弟子之事的?” 唐棣听他询问,便把适才和裴黯的对话向他大致复述了一遍。 雪舟大师唐棣是见过的。今年三月他回大宋之后,便随着慧轮去了趟京都万佛寺。慧轮幼年是在京都万佛寺出家的,法号松心,算是掌门大师松明的师弟。他二十四岁才随师父去了奥州安唐万佛寺,在那里将法号改成了慧轮。 当日,为了迎接慧轮,京都万佛寺列出了很大的排场,几乎所有职司的僧人都迎出了山门,给足了慧轮与安唐万佛寺的面子。雪舟就在一众迎宾的高僧之中,他是掌门松明的弟子,谈吐恢弘,气度含蓄,令人心生仰慕。唐棣还听说他已五十好几岁了,外形却仿似四十来岁的人,这点使他深感纳闷。 慧轮沉默了一阵,然后盯着他道:“你是嫡次子。你二兄行走不便并身带暗疾,无法生育。唐公之位将来多半是你的,又何必急于培植羽翼,多生事端,徒惹人猜忌。” 唐棣半响不语,最后说:“非是弟子有何妄想,只是兄弟们都多蓄门客,结交强臣。弟子若没有一点实力,恐怕即便是公父传位于弟子,弟子或许也最终不可得国。” 慧轮叹了口气,双掌合什,唱了声佛号后道:“你想知晓何事?” “弟子想问的是,如雪舟大师这等有道高僧培养行僧的目的是什么?” 惠轮道:“弘扬佛法。” 就这么简单?唐棣面露疑虑之色,问道:“请问师傅,弘扬佛法与培养行僧之间有何关系?” 惠轮道:“道佐人主。对于行僧来说,这个‘道’虽然包括了许多的术与谋,但其根本依然是佛法。” “道佐人主”出自《道德经》之言“以道佐人主者,不已兵强天下。”意思就是:凡是以道治理国家的国君,都是不用兵甲强行争夺天下的。今日惠轮居然引用道教始祖之言,这个实在是出乎唐棣的意料。 “行僧的使命并不完全相同,得看行僧本人的际遇。其中之一就是辅佐人主,用佛法去化解人主内心的孽障,使得世间少造无谓的浩劫,并竭力使佛法在人主治下得以传扬。” “请问师傅,行僧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阻止浩劫,还是传扬佛法?”唐棣再问。 惠轮道:“浩劫若来,又岂是行僧所能阻止的。” 。。。。。。 与师傅的一席谈话后,唐棣明白了:行僧做的是一般僧侣无法做到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才学与权谋来辅助人主,为人主谋划,但其根本的目的乃是在人主的治下弘扬佛法。 当他从慧轮那里出来时,心情大好,师父终于解去了他心中的疑惑。 慧轮比裴黯更了解这些行僧。这些行僧在万佛寺也并非是代代都有,但每隔数代,总会出现一名类似道知或者雪舟那样的僧人,然后就培养出来了一批行僧。这些行僧云游天下,目地看似神秘,但其最终一点还是为了弘扬佛法。随着行僧的辈出,万佛寺也是越开越多,甚至遍布北疆、南洋、大洋洲与美洲。且创下了奇功伟业的行僧也时而横空出世,如建立奥州安唐万佛寺的行痴,为唐国取下旦州的韩洐等都是行僧。 “算谋为表,佛学为体。”这便是惠轮对这些行僧的评价。 行僧要传扬佛法就让他们去传扬好了,最关键的是他们无疑是唐棣所需要的那种人才。无论是承国、立国还是谋国,人才总是最重要的。没有一位君主,或者是未来的君主不想吸纳人才,只是英明的君主选择的是俊才,昏庸的君主得到的是蠢才或杀才罢了。 据冯原书信所言,一个尘前的才学就是不凡,何况还有另外十四名行僧,其中未必就没有比尘前更加出色的。据此推测,雪舟的这批弟子不仅才学出众,还通达世俗人情,更熟知天下地理,这正唐棣他所需要的。若有可能,尽量地将他们笼络到麾下。。。 他心中甚有大志,不仅是要承袭国位,治理万民,还要仿效先祖文治武功,一展抱负。。。 (一一二)泡温泉 山顶上有个石窝窝,带着些许硫磺味的温泉从底部涌了出来,扑腾腾地冒着热气。这里是处极为偏僻的山林,约在一百多丈的高处,离最近的上山小道都隔着两里,四周悄无人声,只有葱茏的古树与丛丛的灌木。 因为苏湄与傅莼先后都离开了顿别,见景思情,那个野芷湖就陡然成了个伤心的地方。于是他就改变了往日的习惯,再也不去湖边晨跑了,而是换到了这一带的山间。 山间的树木茂盛而人迹稀少,反正阿图跑了十几天都没见过半个人,大大小小的野兽飞禽倒是见到了许多。此外,他还在密林间发现了一处天然的温泉,水质稍浑但热度适宜。 此时,阿图与傅樱都泡在泉水里面,浑身赤裸着。这是个星期日的早上,他带着她来到这里游玩。这么高的山,他背着她一会就爬了上来,只让她笑说他是前生的猿猴转世而来的。 在他刚才要求和她在这里欢好的时候,傅樱曾经极为地犹豫,这与她平时的教养大相违背。况且,若是被人看到了又怎生了得。可耐不住他好说歹说,还拍着胸脯担保附近绝对无人,又终不愿意逆了他的意思,只得乖乖地从了。 她在水中暗自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脸上还泛着那羞人的潮红。适才的一个多小时令她仙仙欲死,她发现今日所能持续的时间和做过的一些姿势,实在是过去不可想象的。 “这个身子究竟是怎么了?” 阿图给她那个小药丸时,说这药能将她的身体脱胎换骨一番,当时她还将信将疑。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两个月,身体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变化。 首先,她原有的心痛与哮喘消失了;其次她的气力和体能与原来已是天壤之别,特别是在他教给她冥想、柔韧与气息锻炼之法后,她的身体已经可以做出原来不敢想象的动作了;再次,她发现自己聪明了很多,记忆也好了很多,现在背一篇文章的时间几乎只要原来的一半。 傅萱和几个婶母常夸她,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的确,她原本的肤色是极白的,可是其中带了些苍灰色,就显得不那么地健康了,而现在却已经换成了一种晶莹透亮的白。 她看了看阿图,他正坐自己的身旁,脸色沉静,纹丝不动地闭着双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她倚在他的肩头问。 她的问话将他的思绪从北见城中给来了回来。他如今泡上了那个她的侄女,这将来还真不知该怎么收场。每每念到此处,他总是要绞尽脑汁地去想一些说词,但每每又觉得这些说词都不太能令人信服。 傅樱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可爱的娃娃。她总是露出可爱的笑容,一切都听他的吩咐,放佛他就是她的神一样。对于这么个娃娃,只要是男人都只有喜欢的。 最近,他跟多娜学到了不少新的花式,适才都一一在她身上尝试了一遍,觉得既有趣,又有效。她不仅教给他了许多的巧活,还告诉他该怎么样去讨女人的欢心,比如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让你身边的女人在惊喜之余,又会觉得你有奇思妙想。今天带傅樱来这个温泉,就是他对近来所学的一个活用。 “最近,我娘对你印象好得不得了。”她想站起身来,但双腿有些脱力,一下子又坐回到石头上了。 “嗯,为什么会对我印象好?” “娘说你读书是个天才,武艺也那么厉害,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恐怕她已经看中了你做女婿了呢。” 她说到“女婿”这个词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因为阿图从来没向她表示过喜欢她的意思,更没说过要娶她。 他对着她温存地一笑:“乖宝,我想问你件事。” “乖宝”是他给她取的花名,就是“乖乖的宝贝”之意。 “说啊,干嘛吞吞吐吐的。” “你后年就要大考了,你想去哪里读书?” 阿图是注定要去京都的,若是她的打算能跟他一致,就象他自己跟苏湄相一致的话,那也许他们就能继续下去。 傅樱雪白的肌肤被泉水泡的绯红,觉得有些气闷,便站起身来透透气。她刚站起身来,就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胸脯,不禁抱住了双臂,双颊更加的羞红。她的胸还很小,发育得不怎么成熟,这使得她有些自惭。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读书。如果你那里都不去,我就留在这里,不去考大学了。”她红着脸说。 她的回答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就象一个圆心,可以让自己的女人围着转动。于是他问:“如果我要去京都呢?” “你是说想去京都读大学?” 阿图点点头,然后听她又问:“什么时候?” “明年。” “啊。”傅樱吃了一惊。虽然阿图的学业很好,读书也很有天份,但若说明年就能考上京都的大学,这她可不敢相信。 “京都的大学很难考的。。。”她垂下了眼睑,生怕自己的话会被他认为是看他不起,从而感到不高兴。 阿图听了,只是吹了声口哨,淡然说:“没什么难的。我明年一定会考上京都大学。” 哦!他要读的居然还是京都大学。傅樱更觉得有点晕,再看他一眼,但觉得他神态轻松而随意,就好象是在说“我要回家吃饭”一般。 “难道他这么地有把握?”她暗自思量着。过了会,才说:“若是你要去京都,我一定也会努力考取那里的大学。” 她的回答实在令他满意,他抱起了她的身体,继续着自己适才未尽兴的事宜。 傅樱坐在他的腿上扶住他的肩头,任他尽情地摆布。忽然听到他说:“哦,你看。” 她回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一只肥嘟嘟的灰松鼠正从一个两人合抱的松树上溜了下来,蹑手蹑脚地向着另外一棵更粗的松树小跑过去,似乎是要上树。这时,却沿着笔直的树干猛然冲下来另一只黑色的松鼠,对着灰松鼠一阵叫囔,似乎是说这是自己的地盘,不给它上去。 灰松鼠不理它,横移了几步,看似要从黑松鼠的身侧爬上去。黑松鼠生气了,猛地一下子扑过来,趴在它的脖子上就咬。灰松鼠的身子看上去肥肥的,却是灵活异常,闪电般地挪动了半尺,反咬黑松鼠的脖子。 两只松鼠打斗起来实在是很精彩,斗几招,休息一下。彼此瞧瞧,然后再猛扑上去打斗一番。 只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在荒草枯枝间闪、窜、跳、斗,静若处鼠,动如脱鼠,翻转腾挪间实在是有趣。 (一一三)被偷窥 什么声音? 突然,两只松鼠停止了打斗,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便一前一后飞快地爬上了树,也不分是你的还是我的树了。 “嗷!” 一只黑熊忽然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在离这个热泉石窝窝十几步的地方,对着他俩就是一声大嚎。 “啊!。。。。。。” 傅樱顿时一阵狂叫,一下子就扑到他怀里,埋首于他肩头,一个光溜溜的身子簌簌地发抖。 她的叫声实在很大,熊反而被她吓退半步,气焰消退了不少,一双灰眼珠在眼眶里不停地转悠。 “别怕,看我的。”阿图拍拍她的背脊。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欲捉熊,因她死抱着他不肯放手的缘故,只得连她也一并抱了起来。再定睛一看眼前这熊,不禁张嘴大笑。 这只熊他是认识的,往日在林中跑步的时候都见过两回了,每次看到他就掉头跑,实在是个丧胆熊。 于是,他用嘲笑的口吻安慰着自己的布娃娃:“不用怕,不就是一只破熊吗?一只破熊能有什么用,一点点用都没有。” 怎么会?熊可是山林里最可怕的动物。她不信,既不敢回头去看那熊,也不肯须臾松手。 接着,熊象人一般地立起了身子,肥壮的身躯象山一般带着黑压压之感,灰色的眼珠也开始瞪放恶光,又对着这边发出两声惊天的恐吓:“嗷!嗷!” 第二轮吼声越发地大了,傅樱怕得更加厉害了,也将他抱得更加地紧了。 哦!这只熊的眼神怎么如此不济,难道因为没穿衣服,它就认不得自己了? 居然敢吓唬自己的乖宝,阿图对着破熊怒吼道:“喂!你偷看我老婆,看一眼得五文,你这身熊皮能卖几文啊?” 傅樱虽处于极度的惊恐,但嘴上还是骂了一声:“死人!” “哦,十文?” 傅樱这句“死人”说得实在太含糊,简直就像是蚊子嗡嗡,听上去倒有点象“十文”。 “喂!我老婆说了,五文太少,起码得十文,你有钱吗?” “嗷!嗷!嗷!” 黑熊没吓住人,就更加的生气了。于是踏上一步,把两只肥厚并带着利爪的巴掌对着两人一阵猛摇,嘴里发出第三轮吼叫声。 真是个没用熊,只知道干吼。嚎了三轮,连三步都还没走上来。阿图笑骂道:“喂!你已经看了很久了哦。你若是再看,连你熊妈妈、熊爸爸的皮都剥了!” 意识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怕它,熊开始发起呆来。 它在等着他们逃跑,只要他们一跑,就说明他们怕了它,就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那么,这两块肉就是它的口中美食了。 可若是他们不跑呢?那么,谁不是谁的对手就太难说了。。。 也许是因为靠近了些的缘故,熊闻到了一股可怕的气味,隐隐现现地从水中那人的身上传来。这种味道和往日所遇到的那个煞星好相似,实在是很可怕,它的胆不自觉地开始起反应了。 在熊胆分泌了些绿汁后,它掉转了屁股就逃跑,一溜烟地消失在丛林里,沿途将林中的灌木摇撞得呼哧呼哧地作响。 没料到自己的恐吓如此有用,口里说剥皮就把它吓跑了,阿图大笑:“哈哈哈。。。我都说了,这是只没用熊。” “啊!” 熊的威胁虽然去了,但人的威胁却陡然来了,傅樱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十文也不许给人看!”她抗议着说。不过刚才他喊她“老婆”,令她甜在心头。 “是给熊看。” “熊也不许!” 阿图伸手在她粉*臀上一拍,嬉笑道:“那我看总行了吧。” “不行了,腿都软了。”她推搪着说。适才的那阵欢娱也已让她有筋疲力尽之感,加上被熊这么一吓,腿肚子一直都在打摆,此刻都还没复原。 “那可不行,我还有还有好多招式没使呢,接着来。” 。。。。。。 他们两个继续在泉水里温存着,而在不远处丛林里的一枝树梢上,一双眼睛正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在看着这幅活色生香的场面。 作为一个武忍,森林是他们修练的最佳去处,在这里是他们能最好地接近自然,能将自己的精神调整到最佳的状态。所以,每逢不当值的时候,柴门纹都会把这一带的森林当作自己的锻炼忍术与武技的场所。 她本来在林中练功,却被那几声熊嚎引到这里,随后便看到了这一切。这个冲击实在是太大,当她看清楚这两个人的面目时,几乎都要被惊落树去。 她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平日看起来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的二小姐,此刻竟然和赵图在光天化日之下纵情欢爱。 不过,武忍修练的科目是“五道”,其中一道就是“气”,就是精神力的修练。 武忍是指精通忍术与武技的忍者,这样的武忍在这个世上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女忍者多半是不怎么会武,但却要精通谍报、谋杀、刺杀、毒药等等技艺,而且相当众多的女忍者还需要靠出卖色相来完成任务。可佐藤家的女忍者都是武忍,柴门纹便是其中最有前途的一位。 若不是因为眼前两个人的身份太过特殊,柴门纹本也不会如此地张惶失措,但作为佐藤家最有天份的武忍,她还是很快地回复了镇定,开始用她的“气”来驾驭自己的精神与思维。 终于,她定下了心神,端坐于树杈上思考着该如何应对。 该不该将此事向佐藤取或者傅恒禀报?她犹豫不决。 如果不报,自己难免有不忠于主家的嫌疑。如果报了,傅家人最注重的就是名声,眼前这两个偷欢的人必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再望那边,但见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将他们围裹着,两个雪净的身体在其中纠缠婉转,偶或有一记低低的婴婴声传来,将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神又震得如小鹿一般地跳起。 “两情相悦。”这个词蓦然跳入到她的脑海中,平时苍白的脸在此际红得发烫。 。。。。。 最终,柴门纹还是决定隐过不提。虽然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也不干系到主家的安危。既然和主家的安危无关,武忍也不一定就要把此事拿来上报。 但最合理的理由却是:她并没有接到要跟踪两人中任何一人的指令。 (一一四)乌魔马铁胎弓 漫山的红叶,青青的原野,虾夷已入深秋。 一匹黑马刚从矮丘顶上露出个头来,瞬间就跃入了地平线。 风卷起马鬃肆意张狂,洋溢着一股雄狮般的野性。它沿着斜坡奔下,响着鼓点般密集的蹄声,眨眼间就跑下到平地之上。 马上骑手双脚踏在一副短镫之中,身体俯身于马背之上,头与背保持在同一水平,尽量减少气流的阻力。蓦地,他沉身坐实马背,双脚飞快地换踏入一副长镫之内,左手伸手取弓,右手手腕扣上了三支羽箭,瞬间将这弓拉了个满圆。 “唰、唰、唰”,三箭连珠而发,均射中了一百步外的箭靶。 数十步开外,傅恒正立在一处土坡上用千里镜看他骑射,眼见那连珠三箭俱扎在靶心附近,心中暗暗地道一声喝彩。 一行五个箭靶,黑马沿着这条靶道跑了一遭,骑手便射出了十五只箭,每次都是连珠三箭且箭箭射中红心之内。 不多时,骑手拨马转回,跑来傅恒近处。还没等到马停下,骑手一个漂亮地翻身,稳稳地落到他的面前,正是阿图。 学堂开学之后,阿图就升了中学,变成了上下午均需上课,平时的训练也就被傅兖给免了。两周前的那个周末,他去了东北发掘了扩廓贴木儿的藏宝。可是藏宝太多,他无法带回来,只取走了一包金子与若干宝贝。搬走剩下的藏宝须得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有一条大海船,而且还需要一帮靠得住的水手来开。这事可急不得,只能按部就班地慢慢来。 这个周末他跑来练骑射,一马配双镫。短镫用来跑马,长镫用来坐实马背射箭,这便是他的又一次异想天开。 阿图在傅恒面前一向恭敬,见他前来此地就赶紧中止了骑射,跑到他面前下马行礼道:“见过顿别令。” 自家族增封原拂后,傅兖就将它分为了上原拂与下原拂两个部份,一北一南,分别转封给了傅异与傅恒这两名兄弟,让他们各立家业。 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虽然傅异与傅恒都成为了新的领家,但他们却没有去封地独自经营,而是仍旧呆在了昇阳城继续致力于家族共同的前途。 这匹黑马是傅兖而送给阿图的,今年才两岁,身高体健,四腿修长有力,全身毛发乌黑发亮,是日升牧场至今为止培育出来最好的轻骑之一。它原叫黑骥,可阿图嫌不好听,觉得既然傅莼的红马叫“赤魅”,那这马起码应该是“魔”什么的,就给它改了个名字叫“乌魔”。 他所用的弓是一张三石半铁胎弓,也是傅兖听说阿图嫌现成的弓都太软了后,专门为他所定制的。至于用弓,如蛮力最强的傅异也只是开得两石半,而且只有二十射之力。 傅恒见他奔行许久后再开强弓射箭,一发十五,毫无喘息之态,心中甚喜。寻思着此人真是奇才,不过大半年的功夫,马术、箭术就练到如此地步,实是前所未闻。猛人就是猛人,与他人大大地不同。 “我今日前来,一来是观你骑射之术,不想竟精进如斯;二是想与你探讨件事情。”傅恒抚着颌下数缕不长不短的胡须说。 “图能有今日小成,实受顿别守之赐。至于骑射,亦是得多些周都尉与酋木都尉二人的指导。” 阿图的箭术是得了酋木正的亲传,骑术上则是得到了周洪的诸多指点。 傅恒点头赞许道:“你懂得饮水思源,技艺又精进如斯,也不枉他两人教你一场。” 随后,傅恒便差管着此处靶场的场丁自行去收拾那些箭靶,并将两人的坐骑牵回城去,自己就和阿图一起散步回城。 绿绒毯般牧草地铺遍山丘旷野,在秋风的吹拂下高低起伏。时而又传来一声牧马的嘶鸣,撕破这浑然一体的草野荒芒。 沿路之上的道边都建有牧场,牧犬们半卧在围栏外,看到有人经过便陡然地竖起了耳朵,有的甚至还立起身子,远远警惕着他们的举动。 傅恒着一身青衣儒袍,脚下一双浅浅的布履,走在这种地形上难免有些脚高脚低的不便,边走边道:“我听你对张泉说过有种火箭炮,其威力无穷,可有此事?” 张泉被他治好了疯癫后,只在家里呆了一周就肯定了自己的病是完全地好了,然后就带着他的马火枪图纸与骑马火枪兵战法去找傅恒。 傅恒见他的病陡然间就好了,虽然心中欣喜万分,却也有些怀疑。与两位兄弟商量过后,就允许他回到了顿别军中,不过只是暂时干些文书类的活,说要观察一段时间,若他是真的好了便让他继续带兵。 傅恒是个特爱奇技淫巧的,见了张泉画的火枪图,听了他口中描叙的骑马火枪兵战法,觉得大有道理,便吩咐了两名新来的技师平口彻与新田和去购买机械,准备打造样枪。 除了自己的马火枪之外,张泉还把那日阿图在酒桌上有关火箭炮的叙述也一五一十地详细给他说了,这又引发了傅恒的更大兴趣,所以今日他就特地跑来找这小子说说这事。 以张泉对武器的狂热劲,阿图早就断定他一定会和傅兖或傅恒说有关这火箭炮的事,也暗下决心,如果他们真对火箭炮感兴趣,他就花点力气把它给捣鼓出来。 傅家以往对他还是颇为照顾的,阿图对他们也向来都有种感激的心理,总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作为回报,虽然他曾为昇阳城破过敌营,也曾为顿别军立过大功。 阿图和傅家唯一的不痛快就是傅莼为了家族而不得不去了北见城嫁给世孙,但仔细想想后,便觉得还是不好去责怪傅家,毕竟他们也是没有选择。傅异是个豪爽义气之人,如果就这么被国府杀了也实在是可惜可叹。 关于这个问题,在北见城的那几天里,傅莼也是一再地向他剖析解释过了,他也是能理解的。其次,他在世子府里暗暗留了一手,傅莼因此而断然不会吃亏,所以憎恨国府或世孙的那层意思就淡了不少,也就更不会去怪傅家了。 再者,他把眼前这位顿别令的女儿泡了,傅恒或许就是他未来的岳父。既然岳父发话,小婿自然是要听的,马屁也是能拍就一定要拍的。 (一一五)火箭炮的设想 火箭炮来自于那日与张泉喝酒时的临时起意,完全是因为受到了马火枪激发缘故,在此之前阿图可从没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不过是个流浪在太空中的罗姆人,连星籍都没有。对他而言,许多观念都需要培育。 从大的方面来说,他对“国家”和“种族”这两个观念有些含糊。这并非是说他不懂这两个词的概念,而是说他尚没有对大宋或者北见国产生深度的归属感,对于不同人种的划分感也不象身边的人那么强烈。 这就连带着他对诸如阶层、官府、征战、立功、出仕等此类概念也带着同样的模糊。虽然他立了功,还有了个队正的头衔,算是一个芝麻大的小武官了,可这都是出自于他的本能,即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而非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好比这次决定为傅家做出火箭炮来一样,也是来自于那种本能的决定。 想出火箭炮这么个主意出自于加强火炮威力的目的。加强火炮威力的办法有很多种,可以改变火炮的结构,也可以改变火药的制作方法,不过这都很麻烦,也要受这个时代制造工艺的限制。 在这里已然生活了一年有余,也在孟冬儿那里借了大量的书回来读看,加上平日的耳闻目睹,他对于当今的技术水准也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如今的机械都尚处于非常原始的地步,主要是靠人力、畜力或水力来驱动,看报纸上说西洋那边已经出现了很简单的蒸汽机械了,但起码虾夷这边还没见过这种机械。没有合适的机械,能做选择的余地就非常地狭小。其次,格物中的化学也发展得极为缓慢,炸药的威力也着实差劲。因此,想将现有的火炮性能在短时间里来次飞跃般的提升,这非常地不现实。 不过,火箭炮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地弥补传统火炮的不足,用现有的黑火药与简单的器械就能满足制作它的要求,虽然它的打击精度可能要比传统火炮还不如。 听了傅恒的问话,阿图当即答道:“火箭炮的原理和孩童们所放的焰火相似。其所用的火箭分为两部分,前面装爆炸药,后装推进药,点火后自行发射,就省去了普通火炮发射的准备时间,随点随放。火箭用推进药将箭身推射到远方,然后引燃前面的爆炸药。爆炸药中混合着弹片、弹珠,炸开弹壳后,连同弹壳碎片一起四散飞出而杀伤敌兵。它可以做成爆炸型火箭与燃烧型火箭两种,前者爆炸,后者主要是引发大火。” 傅恒听了,默想片刻,眼睛逐渐地亮了起来,问道:“此种火箭炮威力如何,射程多远。” 火箭炮大致威力阿图已经在家里估算了,回答道:“火箭射程和所装推进药的比例相关,总重不变的情形下,推进药装得越多,爆炸的威力就越小。我假想中的是一种八斤的火箭,射程二里左右,爆炸时的碎弹片能覆盖方圆七、八丈范围。火箭炮没有后坐力,发射时炮架不移动,还可以多枚火箭联装成同时发射,落点覆盖一片区域。” “啊!”傅恒一听便晕了。八斤重炮的射程才两里多点,八斤火箭射程与八斤重炮相当,而且能随时发射,还能进行炮火覆盖,威力岂不是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能做否?”傅恒一抓他胳膊,急切地问道,好像生怕他突然跑了似的。 “我没有设计过兵器,不会制铁,也不会做火药,只是有个设想而已,然后能画些结构图,写些算学式出来。至于能不能做出来,如何去把它们做出来,我可是一窍不通。再说,火箭炮究竟采用哪种发射器、火箭的具体轻重、长度、大小、用药量等等需要随时按试验情况进行调整,我一个人可干不了这么多事。” 火箭炮的制作没那么简单,要把这种构想变成现实要做很多的试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没那么多时间,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去一门心思搞研究。 傅恒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天起,城里城外的铁器所与兵器所都听你的,你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你看,这样如何?” 因为增封了原拂,傅家的实力大增,除了向福建水师所购买的两艘旧战舰已经到港,吕毅中和闵劲正忙着练水兵之外,傅恒还把兵器所也给弄起来了,里面有两名他刚从网走的一家兵器制作所里高薪挖过来兵器技师。其中一名擅长枪炮制作,叫作平口彻,另一名擅长机械设计,名叫新田和。 差不多也够了,只是还需要一名既有实战经验,又有设计兵器技能的人,阿图道:“我还要张泉。” 傅恒朝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后问:“你说,张泉的病怎么会突然地好了?” 他心中有个疑团,严明真几年都治不好人就突然好了,病一好就说出了火箭炮的事,此时这小子也开口要张泉来做他的帮手,这说明他们两个人最近走得很近。。。 阿图哪里敢承认是自己所为,把头摇得象打摆子:“我也不知道,他就这么好了。” 傅恒嘿嘿笑了几声,也不追究:“就依你,张泉也归你了。” 既然如此,阿图也就没什么话说了,便点了点头。 傅恒见他应允了了火箭炮研制,顿时放下心来。他一直都在旁观着这位少年,觉得他处处带着奇奥的劲儿,因此曾建议傅兖将傅家把一个女儿嫁给他。当然他没想过傅莼,那么剩下的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儿就是傅萱与傅樱了。 傅萱在傅兖的意思里是准备将其许配给长野盛的,让长野家与傅家亲上加亲,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傅樱了。当然,赵图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傅槿、傅鸢这帮小女孩们也都会逐渐地长大成人,把她们中的某个将来许给他也是可行的。 作为傅恒个人来说,他倒是很满意招这小子做女婿,既然存了这么个心思,那看起他来就是满脸笑眯眯,于是问:“你在这里过得可惯?” “挺好的。”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傅恒又问。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读大学。”阿图实话实说。 整个和州只有界与大坂两个地方有大宋所承认的两所大学,北见国只有一个不入流的小学院。如此说来,眼前的这个小子有将来离开顿别的打算。 虽然傅恒很不乐意听到他有这种念头,但少年人有了理想与目标却是应该鼓励,而不是阻止。 因此,他含笑着说了声“好”,可心中那个想把他留住的念头却是不由自主地更加强烈了。 (一一六)管鲍之义 昇阳城大殿内一角,傅兖与长野望正每人手执一束香在一个神龛前拜了三下,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香插进香炉之内。 这是新供的的三眼马王神像,旁边还设一龛位,里面挂着把木槌,神牌上还写着“恩神木槌大仙之位”。 那天破营之后,阿图为了拿金子银子,便把此木槌随随便便地扔在了高见虎中军帐内的案几上。等城内出击的士兵来到这处大帐时,便得到了这只“神槌”。 傅家所有的人都坚信这是神仙槌。若不是木槌大仙的显灵,昇阳城当时处境可谓是险恶之极,即便是一家上下逃去了原拂港并回到了南边,但因基业丢失所造成的损失必定巨大。更何况后来还因这木槌大仙袭破敌营在先,己方才反败为胜且因祸得福,还被国府赐还了原拂的封地。 同样,若是昇阳城被破,高见知军可沿海岸直奔枝幸。在与梁节军会合之后,松前军的笼城总兵力将达到八千人,而长野望城内只有一千五百人,只怕也是个败亡之局。因此,二人能有今天,木槌大仙可算是他们的恩人。 不过按傅喆的说法,马王神乃是火神,所以才能有火烧敌营之事。傅家世代养马,感动了恩神,在关键的时候显灵相助。而木槌大仙只是马王神派出来的小仙,是用来扰营的,虽然两者都要供上,但还是要以马王神为主,次序主从可不能弄错。 长野望因山间道之战立得大功,被升为了枝幸都统,统管枝幸、松音以及中川的防务。此时他正手执香束,满脸严正,闭目祈祷。 二人上完香,祷告完毕,便去到客厅落座。下人上了茶水后,两人就肩并肩地坐着说话。长野望最近已经将自己辖地内的防务整理妥当,从中川回枝幸时顺便绕了个弯来顿别看看岳父母与几个兄弟。 “二弟,为兄真是妒嫉你。一个中川之战,六妹就给你捡来猛将奇人。顿别之围,有神仙相助。你要筹建水师,老天又把吕毅中给你送来了。你说,人的运道怎么能如此好法?”长野望叹道。 这番话提到了傅莼,傅兖便无法泰然了,也就是勉强地笑笑,口中并不作答。 长野望和他相交数十年,岂能不知他的心思,见他这副模样,劝道:“我说二弟,你怎么就看不开?世孙有什么不好,不仅模样人才都是一等一,对六妹又是如此情深,这等夫君几世修得来。再说,世孙是世子唯一的嫡子,便是未来的国君,六妹将来就是国后,你傅家数代的荣华是逃不脱的。我跟芸儿都暗自为六妹高兴,你和三弟又何必如此记怀。”傅异自回到顿别后,只如换了个人,往日那种挥扬的豪气消失殆尽,每日都板着个脸,在训练场上拿着鞭子把那些兵往死里练,象个凶神恶煞。 长野望说的自然是经世之言,也是一般尺度的常理。但傅兖听了,却只是叹了口气说:“六妹不喜世孙,我怕她会一生寥寥。” “那六妹以往可有意中之人?”长野望微微皱眉道。 “不曾听闻。” “那就是了。芸儿说六妹虽然年纪不小了,可尚算是情窦未开,未曾想过男女两情之事。我想,倒不是她看不上世孙,而是从来没看上过任何男子。或者这次出嫁后,她知道了夫妇之乐,然后就改变了心意也说不定。” 傅兖苦笑,只好说:“大哥说得是。”心中却暗想:“想你这粗汉也未必了解女人心事。” 长野望听他口中称是,虽然语气并非十分由衷,但总算是有点松动,也就满意了,于是问道:“爹、娘对六妹的亲事怎么看?” “娘很满意六妹的婚事。但爹很不赞同,其中原因大哥也是知道的,不过也没有十分地阻拦。” 拂尘敲头的滋味还是犹记于心,生怕再去见傅喆之时又被他给教训一顿,长野望忙问:“那爹的心情好吗?” 若傅喆心情不好,当众再给他来几下拂尘柄可受不了。 见了他这副紧张的表情,傅兖笑道:“初时不太好,但近来爹迷于变魔术,又新收了个徒弟,过得倒也逍遥。” “变魔术?收徒弟?”长野望一呆。不过这个爹神奇得很,玩出什么花样都不出奇。 “说来也不是啥徒弟,就是赵图。他教给爹一种叫魔术的戏法,爹最近就沉迷上这个了,然后就教他道术。” “什么是魔术?”长野望问道。 傅兖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可我猜等会爹给赵图讲完道下得楼来时,是一定会变给阿大看的。” 长野望点头,端起茶杯喝茶。 傅兖见他喝茶,也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问:“大哥,听说你和北方库页岛上的野女真熟识。” “嗯。我倒是认识那边几个部落的首领。怎么,有事?” 长野望年轻的时候,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游侠。他听说野女真人里有几名勇士,便上门去挑战。他从东打到西,再从西打回来,未逢敌手,这样就和一些当时的野女真勇士,现在的首领结下了交情。 “事情是如此的。库页岛上的大泊介薛磐送来封信,信上说库页岛中北部东面沿海一带有一个大煤矿和一个金矿。那里名义上属于丰原国,但实际上却是在野女真的手里。若要开采,就需得这些野女真的同意。但野女真素来和丰原国交恶,因此不许他们进入。薛磐就建议让小弟来出面开采这些矿脉,还说大哥与这些女真有交情,便想请大哥从中调和,到时的份子也算大哥一份。” 北方的库页岛上有一大宋的子国诸侯,国姓为熊,以岛南的大城丰原为国号,乃是从文宗时代就分封在那里了。库页岛面积约三十万方里,比北见国要大,可民数却只有一万七、八千户。历史上,丰原国和一海之隔的北见国时而为友,时而为敌。十四年前,新国主熊奂继位后就寻求与北见国讲和,答应每年象征性地向北见国进点贡。于是,两国讲和,已有十几年没开过仗了。 库页岛的南部有个大海湾,名为“东伏见湾”。大泊城就位于东伏见湾的东南部沿海,是丰原国的世代家臣薛家的封地,有民九百户。薛家目前的家督是大泊介薛磐,他的女儿嫁给了国主熊奂为国后,其外孙也已被立为世子。自十几年前两国停战后,傅兖就瞅准机会和薛磐攀上了交情,尔后又开始与薛家做起了生意,日升商号还在大泊城里设了一个分号。 库页岛名义上是属于丰原国熊家的领地,但熊家的势力却是局限于岛南,岛北是野女真和其它一些土著生活的地方。他们不许丰原国人前往,自己也不来南方,双方一直互不相犯。 “若如此,哥哥我就帮你跑一趟便是,还提这份子干嘛。”长野望不满地说。 长野望可不是那种说一套、想一套、做一套的人,为人处事间还是带着极重的江湖义气。这“义”字对他来说,可比那“利”字要重要得多。 傅兖知道他的性子,笑道:“大哥如果不要这份子,那小弟也不敢让大哥帮手了。咱们兄弟合作干点事情,一起使力,一起赚钱,这可不是那书上的‘管鲍之义’么?” 长野望一听,不由哈哈大笑。 这时忽闻楼上有一阵怪音传来,象是有人念咒。 长野望闻之,只觉得这股声音时高时低,时尖时沉,带着突快突慢的怪异节奏,又似乎暗含着一股魔力,让人的心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它的节拍跳动,胸中顿时慌乱起来,急忙暗运内功才压住了这股蠢动。 “爹教了赵图如何唱咒,他自己改进了一下,说这种唱咒的法子可以杀人。他前几天就唱死了一只羊,此时恐怕就是他在练唱咒。”傅兖哭笑不得地说。 唱咒把羊都唱死了?长野望头脑一阵昏沉,这一对老少可真都是奇人。 (一一七)唱咒之威 过不多久,便听得楼梯上一阵响动。长野望站起身来,就看到傅喆穿着道袍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名俊秀异常的小道。 这小道眼熟得很,仔细一看,乃是赵图。但见他身着灰色的道袍,持一杆拂尘,对着两人出左手曲食指致礼,手势含一气化三清之意,口中念“慈悲”,倒是有模有样。 傅喆看到长野望,面色一喜:“阿望来了?” “爹。”长野望上前躬身行礼,接着对着阿图也点了个头。 “嗯。”傅喆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数眼,吃惊地说:“不好,你脸上有妖气。” 长野望被他说得一慌。这位岳父连马王神都请得动,可说道行深厚,既然他说自己身上有妖气,莫非自己真被妖孽缠身了?忙问:“是什么妖?” 傅喆一摸斑白的长须,先长叹一声,饶尤其事地说:“你在山间道杀气太重,那些亡灵不甘心,于是化为冤魂缠身。” 长野望急问:“那如何是好?” “无碍!”傅喆轻松地一挥手,说:“贫道贴张符在你身上,半日即可驱妖”,然后说一声:“别动”,翻掌就向他门面上按来。 长野望见他两掌空空,心下正诧异为何不见符,忽觉眼前一花,他手上不知如何多了张黄符。随后,但觉印门上一凉,一道符就贴在前额上,冷飕飕的。 这张符老长老长,符脚垂到了下巴之下。口鼻进出气之际,吹吸得黄符一飘一紧,说不出的不自在。 正惊异之间,又听得傅喆道:“来,贫道给你卜上一卦”,随后就被他拉去一张椅子上坐好。接着,见他右手忽然向空中一抓,摊掌一看,却是多了枚铜钱。之后再连续于空中抓了五下,手中就多了五枚铜钱。 长野望心中大惊,暗想不知外父什么时候学了这门神奇的功夫,能凭空变符,凌空取钱。他心念一动,向旁边的傅兖一看,只见他面色忍俊不禁,再看傅喆却是一脸的得色,便悟到原来是外父在借捉妖算卦之名来给自己表演奇技,恐怕就是适才所说的魔术了。 “爹妙手空空,小婿万分佩服。”长野望连忙拍上一声马屁。同时,傅兖忍不住地笑出来了声。 傅喆见他瞅破了自己的用心,也就不再给他卜卦捉妖了,只是捻着胡子得意地笑着。 既然明白了自己乃是受了捉弄,长野望飞快地将脸上贴的黄符给撕了下来,带着一脸的尴尬色。 “阿望,贫道跟你开个玩笑,不恼吧?”傅喆笑眯眯地问。 “小婿岂敢,只要爹开心便成。” “嗯。”傅喆满意地点头。 “爹近来的气色真好,想来内功又有进境。”长野望说。 傅兖朝老父好好地看了几眼,即刻也献上马屁一记:“听说爹所练的这种心法是越练到后来,其效越彰,直至可羽化登仙。我瞧爹连神都请得动,恐怕离得窥天道的境界已不远矣。” 傅喆是练有道家的内丹功,名为“洞真心法”,可水平也只是稀松平常,在傅兖、傅异与傅莼几个厉害的儿女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唯一能欺负的就只有傅恒。虽然他尚算是个自知自明的人,但听到马屁拍来总是觉得悦耳无比,一张老脸当下就乐开了花。 两人吹捧了老爹一阵后,大家便各自落座。长野望向着阿图问:“我听顿别守说你改进了唱咒的方式,还说这种唱法可杀人。我适才在这里听到你的唱咒也是觉得心神不宁,其中有何奥妙,可否相告。” 阿图答道:“老爷曾言:凡唱咒之时,俱要存思行气,以意领气,以气驭声,神与气合,意与情合,方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效。道家六气诀的炼气法与老爷所教的唱咒吐音法若是结合起来,便能形成道场之中的那种震魄人心的效果。” “另外,世上存在的声音各色多样,有霹雷之巨响,有虫鸣之细微。其中有些声音是我等感到悦耳的,有些是我等不悦的,还有很多声音诸如花开花谢是我等所听不见的,山崩地裂则是我等所无法承受的。在下的音域与寻常人相比颇有些天份,若以气诀运声,可发出令人感觉不悦之声,亦可发出令人畜无法承受之音。适才我在楼上唱咒乃是用不悦之音所发,因此长野大人会觉得心神不宁。” 这番话说完,长野望与傅兖皆是愕然,想不到道家的唱咒居然还有此般的妙用。傅喆则是点头微笑,颇有老怀甚慰的味道。 长野望与傅兖对瞧一眼后,向着阿图道:“既然你的唱咒法如此神奇,我倒想试试你适才所说的那种无法承受之音。” 他是傅家的姑爷,阿图可不好把他给整伤了,只是摇头示意不肯。 长野望却不干了,说自己是练有内功的,连佛门的狮子吼都曾扛住过,让他尽管施为便是。 “赵图,你就教训教训他,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傅喆在一旁笑道,然后补充一句:“慢慢来,一点点地加。” 阿图看傅兖,见得他也点了点头,只得说:“若是长野大人觉得不适,做个手势便可。” 于是阿图就坐去到长野望的对面,让傅喆与傅兖退到自己身后,说声“得罪了”,便“呔”地一声发了过去。 长野望早已戒备,默运内功,凝神贯注。可这一声发来,音高如犹如刀裂玉帛,音巨如耳边霹雳,剖开气流直灌印堂,随即脑中一阵嗡嗡作响,面色一片惨白。 傅兖见了他的异样,赶紧跑去他身边问道:“阿大,如何?” 半晌,长野望才缓过一口气来,黯然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碍事。 傅喆适才也是有些担心女婿,怕他真个被阿图给喝伤了。此时见他无事,反而笑道:“阿望,还要不再试试更劲的?” 长野望听了,向着阿图问道:“还能再高再巨否?”见他点头,面色呈现一片死灰色,叹道:“不必试了,若要再高再巨一些,我恐怕就抵受不了。唱咒杀人,果然不虚。” 见这个女婿已然心服口服了,傅喆伸右手食指对着他一点,神气洋洋地说:“算你知趣,没有把自己弄个重伤,你们哥们自己聊吧”,转头对阿图说:“我们出去走走”,便携着他的手一同走了出去。 傅兖目送他们出门,想到此人如此神勇,心中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赵图是自己的家将,有此猛人何愁不能大展拳脚。忧的也正是傅恒所担心的,若是有朝一日他离开了顿别且一去不返,那可就糟了,还是得想个法子留住他。即使是他去了京都读书,也得让他学成后自行回来才好。 (一一八)国学围棋 阿图跟着傅喆走出了大殿,来到了花园里。这是个小巧的花园,占地不过四、五亩。如同所有的庭园一般,园中也挖了个水池,夏季的池水清凉绿幽,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翠色的浮萍。 池水中建有几座假山,峰壑跌宕,曲折通幽。一座小石桥打水上穿过,通往假山之间的一处亭子。环绕着池水的则是鹅卵石所铺成的小径,通过这条小径可以去到傅喆、傅兖等人各自所住的宅院。 阿图与傅喆肩并肩地散着步,口里说着些道家术语并同闲话。还没盏茶功夫,一名家丁就跑上来禀报道:“老爷,神木道长来访。” 年初的时候,神木就邀请过阿图去他的朝阳宫走走,可他一来没功夫,二来也没兴趣,就一直不曾前去。虽然他现在跟着傅喆学道,但这也并非说他对道术感兴趣了,只是为了曾经对傅莼的应许,答应过要多陪陪这老头而已。 听说神木来了,阿图却没有跟他见面的意思,便对着傅喆揖手道:“既然有人前来拜访道长,那小道告退。” 傅喆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互说一声“无量观”,便各自而去。 大院西北角有数棵高大的杨树,树下有一石桌。阿图沿着小径向着大院的北门走去,快来到了北门口时便看到了那个石桌前尘来与傅博相对而坐,似乎是在对弈。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看到这个情形便改变了主意,转而向着石桌那边走去。 走到近处一瞧,只见桌上摆着一盘围棋,上面已然布上了小半盘的黑、白子,双方正在酣战激烈。围棋他虽然没下过,但却是知道的,因为中学的国文教材就有一篇名为《棋经十三篇》的文章。围棋在本朝被视为国粹之一,称为棋学,会者极多。 尘来摆下一子,然后抬起头来,脸上带着那副嘻皮笑脸的神态道:“施主来了。” 和尚现在早就不象当初那么龌龊了,而是一身的光鲜。他现在僧服多得不得了,除了城里给他做了几套像模像样的僧衣之外,附近已经有不少富户来拜访过了他了,每次带来的礼物里是决对少不了僧衣僧鞋的。他现在名气很大,前几天本镇的一个富户嫁千金,还请他去做了趟贵客。 阿图先冲着他挤眉做了鬼脸,又客气地问候一声傅博:“大公子好。” 傅博口中答:“好”。抬头一看,见他身上着的乃是道服,问道:“赵图,你又去陪祖父做法了?”等到他点头说是,只是微微一笑,又低头去看棋了。 虽然阿图深得本家所有长辈人的赞许,但傅博总觉得和他说不到一块去,也许是两人性情差异太大的原因。在傅博心中,感觉自己应该和一些更为风雅,境界更高的人交往,比如眼前的这个和尚。 “请坐。”尘来指了指空出的一张石凳请他坐下,然后又给他倒上了一杯茶。 傅博对他的态度一向都是不冷不热,这点阿图并无意见,总不成人人都把自己当香饽饽吧。再细看二人表情,虽然他不大懂棋,但也看得出来是和尚占了上风,傅博却是面临难局。阿图坐下后,目光向盘中瞧去,见到傅博手捻黑子,那么他自然是执黑。 这盘棋乃一局三子棋,白棋占据了三个角,并打入了黑棋右上唯一的一块大空,目前焦点就是打入的白三子孤棋能否做活,或者是出逃。若白孤棋成活或者出逃,那黑棋的空就一定不够了,黑棋的唯一胜机便是全歼这队打入的白子。 “啪”,傅博考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当头一镇,要将下面白棋全数闷杀。 和尚却面带从容,将一粒白子在镇头的黑棋边上一搭。随后的十来步都是两人事先考虑好了的,下得甚快。 再下得数步后,傅博又开始长考了,良久方才落下一子。 这局棋之后又下了十几着,傅博推枰认输。他杀住了原来的白三子孤棋,但却被尘来借弃子另做了一队人马,不知不觉地杀出了重围,扬长而去。 “改日再寻师傅下过。” 傅博起身先向尘来行了一礼,然后对阿图说了声告辞就转身离去了。 傅博走了,和尚开始将盘中的黑白棋子一一收拾进棋盒。看着他收拾棋子,阿图笑嘻嘻地问道:“和尚怎么也会下围棋?” 虽然他这话问得实在是有些无礼,但尘来却不生气,笑道:“围棋于本朝是国学,僧人多知一二。” 阿图听出了他话中的疑问之处,便问:“那你的意思就是本朝以前不是国学了?” 尘来一愣,接着道:“正是。” “那又是为何?” “围棋暗含天道,至简又至繁,变化万千,纷繁奥妙,一向为世人所喜。不过这围棋尊为国学却是自本朝而开始。说起原因,这恐怕就得提到武宗皇帝了。。。” 他说到“武宗皇帝”之时,除了满脸带着庄正色之外,且双手合十,头部还微微地向前点了一下。 做完这个动作,尘来继续道:“此话甚长,不知施主可愿听?” “愿闻其详。” 于是尘来就给他娓娓道来围棋被本朝尊为国学的缘由。原来本朝围棋能被尊为国学,实乃武宗皇帝一力弘扬的结果。武宗围棋造诣甚高,棋界一般认为其有国手授二子的水准,两名大国手公孙策、叶遁便是他同门的师兄弟。他们三人同拜在先师唐游的门下,除修兵学外,公孙策还擅长理政,叶遁则精通儒、道、佛、医等诸子百家之学。 武宗起兵反元后,两人随军为幕僚。闲暇时,三人便在军中对弈,且下出不少流传后世的好局。摒弃座子,开创围棋自由布局的下法便是他们在军中探讨的结果。武宗爱好围棋,也乐意提拔一些围棋下得好的官员,不少低级官僚因围棋下得好而得以“幸进”。这么一来,天下的士子不仅自己纷纷开始学下围棋,还培养己家的子弟以图在围棋上有所成就,一些棋院、棋社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 昭武九年,武宗创设京都棋院,作为大宋围棋的最高管理机构,职责为:代表大宋与诸侯、属国以及外邦进行围棋交流,组织全国性的围棋大赛,颁发高级棋手的棋力证书,并掌管皇家、贵族与平民的围棋教导等等事宜。 京都棋院的执掌称为“名人”,乃顾名思义的围棋第一人,并享有朝廷封予的一个终身制的伯爵爵位。名人由争棋产生,除第一届名人是所有人相互厮杀得来的外,以后各届名人都是由挑战团队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初赛与本赛以决出最强的团队,最后由最强的团队派出其中的至强者向上一届名人进行十番棋的挑战。胜者获为棋院执掌,得名人称号,败者退位。 昭武十年,第一届争棋开战,不负武宗重望,公孙策与叶遁双入决赛。决赛五番胜负,第五局公孙策以四分之三子的微弱优势击败叶遁折桂。此后,名人战每十年举办一届,最后的挑战改为十番胜负,至今为止已经下完了二十届,五年后将开始第二十一届的争棋。 (一一九)我有秘术学不学 说完了本朝围棋的历史,尘来朝阿图一看,见他听得专注,便继续道:“本朝自武宗以下皇帝,无不注重围棋,围棋之道已深入人心。只要你技艺高绝,那王公贵族、列国诸侯,甚至这京都皇宫亦是无处不可去得。。。” “即便做不了这名人,本朝还有棋王、国手、天元、王位、新人王等等顶级棋赛,这种赛事的魁主也自是非同小可。。。” “因此本朝学子、士人无不会下围棋,而精通围棋之人于学途、仕途、甚至商道更是有莫大的助益。。。” 阿图听他说得如此热闹,忍不住地问:“那是不是所有的和尚都要学下围棋,然后也要学人入仕途当官?” 和尚一拂僧衣,正色道:“非也。当不当和尚与会否下棋并无直接关系,当和尚也并非是为了入仕。今日我大宋僧人为宣扬佛法、渡化世人常遍访列国,云游四海。上北疆,下南洋,走西洋,涉美洲,足迹何止万里,若无技艺傍身,实在是不成。僧人们各有技艺,围棋却正是贫僧傍身技艺之一。” “和尚,你说得这么在行。你自己又是何等水平?” 和尚苦笑道:“贫僧天赋有限,只是京都棋院的业余五段而已。” 时专业棋士共分九品,九品最低,一品最高。除了名人自动成为一品外,其他的棋手都是要参加升品赛才能升品。时下,除了公孙休外并无另一位一品棋手,连二品都没有,三品倒有二人。 而业余棋手则是以段位来衡量水平,却是九段最高,一段最低。京都是大宋围棋文化最昌盛的地方,这里的业余棋手水准也远较其它地方为高。尘来既然是京都棋院认可的五段棋手,那水平也是相当了得的。 阿图眼珠一转,笑道:“既然这围棋这么有用,和尚就做我老师好了。” 尘来听了此言,乃从大袖里摸出把扇子来,对着自己扇了几下,又“啪”地一声合上,然后才勉强地点头道:“既然施主想学,贫僧断无拒绝的道理。” “那就多谢和尚了。” 和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露出副讨好的表情说:“贫僧见施主多有奇思异想之作,甚至那日扔包子的手法都好生了得。施主既然是施主,绝技想来是不少的,不知能否也指点贫僧一二。” 阿图听了心中着恼,这和尚也是忒不讲义气了,请他教个围棋也要来趁机勒索一番,看来跟傅冲是一个德性。 和尚是何货色,阿图自然是清楚的。别看他在人前开口闭口就是“佛祖”、“慈悲”、“三苦”、“六净”,把所有的人都唬成一愣一愣的,还尊称他为“大师父”,实际上不过是个讨肉包子吃的荤和尚。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把嘴巴凑近他说:“我会一门秘术,不知和尚可有兴趣?” “秘术?”尘来耳朵一竖,也把脑袋靠了过来。 阿图用手将嘴巴挡住了一半,悄悄说道:“我会犬语”,边说还边向四周瞟了一眼。 “哦。如此神奇,那可否给贫僧演示一番?” 和尚眼里放光,也不知道他要学这犬语用来干嘛,某非是想向狗狗讲佛传道。 “嗯。没问题,你想学犬语中的那句话?” “这个。。。犬语中的‘南无阿弥陀佛’怎么说?” 和尚果然是和尚,学犬语都不忘本行。不过估计狗狗宁可说:我啃阿弥骨头。 “啊啊呜汪--汪--呜呜汪--,你重复一遍试试。” “啊啊呜汪汪呜呜汪。” 和尚的记性的确很好,这么多怪音节他都一下子记全了,阿图却摇头道:“不对不对,那个‘呜’字发音要短点,‘汪’要长点,再来。” “啊啊呜汪--汪--呜呜汪--。” “嗯,不错。你说得很好。” “那‘多谢施主’怎么说?” 尾巴露出来了,刚说了句“南无阿弥陀佛”就想着找人要布施。 “哦呜呜—啊哦哦—呜汪汪-。” “哦呜呜—啊哦哦—呜汪汪-。” “很好!你天生就是学犬语的,一学就会了。” “多谢施主夸奖。那‘一’字怎么说呢?” “汪” “哦,这么简单。那‘二’呢?” “汪汪。” 尘来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团,便问:“那‘一万’呢?” 阿图叹了口气道:“那恐怕你得叫上一天才数得完。” 尘来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戏弄自己,尴尬地自嘲道:“施主又在捉弄贫僧了。” “呵呵。适才乃是跟和尚开个玩笑。这次我愿用一门魔术与和尚交换围棋之道。”阿图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有力地晃动着,以显示着这门秘术的份量。 尘来大喜,听说阿图已经将这个魔术传给了傅喆,大家都说是精妙无比。不过,他自己却没见过傅喆耍魔术,便说:“好好,不过能否让贫僧先见识见识。” “看好了。”阿图一笑,然后伸出双手给他看。尘来一看,只见他手心手背均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阿图见他面露困惑之色,也不解答,只是先收回双手,右手却忽然凌空一抓,食指与中指之间就夹了枚铜钱。 待他将这枚铜钱放到桌子上之后,又是一凌空虚抓,如此四次,桌上则有了四枚铜钱;然后又换左手抓了四下,也抓下四枚铜钱,一共八枚铜钱分两排摆在桌上。 尘来只看得头昏眼花,心道:这手明明就在我面前,为何我就看不出来这钱是哪里来的。 接着,阿图再次给他看了看空空的双手,然后用右手将右边那排四枚铜钱都抓入手中,左手则抓入左边那四枚铜钱。 钱入手后,他摊开双掌给尘来看这八枚铜钱,问道:“看清楚了吗?” “每边各四枚。”尘来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 阿图点点头,便双手握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等到他再打开手掌时,已经变成了右手五枚铜钱,左手三枚。 “哦。”尘来又是一愣,他还是没看清这左手的某一枚铜钱怎么会去了右手。 阿图再次握拳,然后再次晃了几下,摊开时却变成了右手六枚,左手二枚;再来一次后,就变成了右手七枚,左手仅剩一枚。 于是他将右手上的七枚铜钱在桌上叠成个“钱柱”,双手握拳,在尘来面前晃了几晃。再打开双手时,左手中那唯一的一枚铜钱已然不见。 阿图见他眼睛只在自己手上找来找去,便笑着指了指那个“钱柱”。尘来一数,现在竟然已经是八枚了。 “这样的魔术我还有很多,铜钱、叶子牌、花草、鸡鸭都可以变。怎么样,想不想学?” “学!”尘来喜笑颜开道。 (一二零)赌局 正午阳光在天上晒着,茂盛的杨树将下面的石桌遮出一片的阴凉。石桌上,穿着灰色僧衣的尘来与穿着青色学子衫的阿图正在面对面地摆棋。 阿图围棋的进步很快,尤其是解死活题这种纯靠算路的活可难不住他。今天尘来给他布置了四个死活题,结果不到一刻就全被他解了出来。做完了死活题,按照约定,阿图便从口袋里掏出叶子牌来教了他两个纸牌魔术。 叶子牌是改良过的叶子戏,有五十四张纸牌,一直是大宋民间最流行的游戏。 五十四张牌分为四种花色,分别是黑心桃、红心桃、黑梅花、红方块,每种花色都有从一到十三共十三张牌,另外再加“相”与“将”两张大牌。 从二到十的纸牌都是用阿拉伯数字计数,是几点就在牌面上画几个黑桃、红桃、梅花或方块,然后在斜角上用数字标明牌面的大小。 “一点”的图形是牌正中画一把宽宽的短剑,斜角上也是画着一把短剑,平时出牌就读“剑”。 然后就是穿着盔甲的士兵代表“11”,角上原本是数字的地方印了一个“兵”字;穿着华丽的骑士代表“12”,角上印着“骑”字;一辆威风凛凛的战车代表“13”,角上印着“车”字。 两张独立的大牌,一红一黑。红牌上画的是个文臣,黑牌上画着个武将,乃是牌中最大的两张,通俗地把它们叫做“相”与“将”。 当然,“剑”、“兵”、“骑”、“车”、“将”、“相”的图形有很多其它的表示方法,例如有的牌中用红黑二色小丑取代了“将”和“相”,但阿图手中的这幅牌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尘来在那里练着变牌魔术,阿图突然问道:“和尚,会玩牌不?” 听到“玩牌”二字,和尚耳朵一竖,却带着淡淡的表情说:“只是略懂。” 和尚就是会装,看玩牌的手势就知道他定然是个老手。阿图又问:“我看镇上有人玩五马与二十一点,你会不会?” “看别人玩过。” “要不,咱么玩两局?” “带彩不?”尘来低下了头,语音轻柔得象在说“我悔过”。 “我听说,小注可怡情。不带彩玩起来没劲,咱们就一钱银一注好不好?” “这个。。。唉,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僧就陪施主玩玩五马吧。”尘来苦着脸,好象是被人拿刀逼着破戒一般。 阿图从怀里摸出了个小荷包,两锭金子、数锭银子、二十几枚银币被慢慢地摆在了桌子上。 这么有钱!尘来先是一呆,又暗暗喜道:羊来也! 和尚最近状况很好,银钱的进项也大是不少。尘来伸手入怀也掏出来个荷包,往桌上一倒,只听得桌面一阵叮当作响,里面居然也有两锭金子。 他这十来年常在海上乘船,船上无聊,多有人聚赌。围棋棋理与赌博弈理有共通之处,他是围棋好手,又是极度聪明之人,精心揣摩之下,赌博之术也是逐渐融会贯通,赌桌之上已少有对手。 眼前这少年人会用纸牌变魔术,手法也是端地熟练,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玩牌”。 赌局开始。每人先将一个一分的银币推到桌子中央。 阿图洗牌,然后发牌,每人两张。他洗牌、切牌、发牌的手法十分地干脆与迅速,象个老玩家。 “手法果然不赖。”尘来心道。一看底牌,是一张红桃九、牌面是一张方块车。 再看阿图牌面是红桃十,底牌盖着。他面露喜色,显然是两张好牌,或许便是一对。 阿图迅速地推了个银币上去,叫嚣道:“跟不跟?” 少年人火性不小。尘来摇了摇头,将牌推了出去,示意放弃。 第一局,阿图赢,脸上笑翻了花。尘来叹息: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第二局,尘来洗牌。。。 这样玩了十来个回合,阿图运气很好,居然赢了其中的八把。 阿图忽然说:“和尚,你看这里银子这么多。要这样下去,到天黑也玩不玩,要不咱们加注。” 尘来只轻“哦”了一声,便点了点头。 再玩十来盘,却是阿图输多赢少,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好看了。 “天就快黑了,干脆我们就不要限注了,玩个痛快好不好?” 他目光赤红,完全象个赌徒。尘来再次叹息:小子的赌性终于被撩拨起来了,赌场上就怕你没赌性! 又过了几个回合后,到了这一局。 下注。阿图推上了一个半两的银币,尘来貌似犹豫一下,但还是跟了。 尘来洗牌、发牌。 尘来手里是一对三,牌面是梅花三,底牌是黑桃三。 阿图底牌蒙着,牌面是红桃六。 “我大。”阿图笑了,推上去二两银币。尘来跟,再次发牌。 尘来牌面变成来梅花三,方块六。阿图牌面变成了红桃六,方块兵。 “又是我大。”阿图推上了五两银子。尘来跟。第四轮,牌面是:尘来,梅花三、方块六、红桃三;阿图是红桃六、方块兵、黑桃六。 “运气真好,我的一对比你大。”阿图大笑数声,然后推上所有的银子,几乎二十多两。尘来微微一笑,也跟了。 跟完这把,他看到阿图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点犹豫。 第五轮,尘来又来了张方块三,而阿图则来了张梅花六。 现在尘来的底牌是四条三、一张方块六;阿图牌面是三条六,一张方块兵。 尘来赢定了,阿图无论如何都凑不出四条六出来,第四条六就在尘来的牌面上。不过阿图可能会以为尘来只有三条三,他自己有三条六,仅从牌面上看,还是他大。 “我都压了。”阿图犹犹豫豫地将剩下的两锭金子都压了上去。 两锭金子可是十两,值得三百二十四贯,少年赌得真大。 “我跟”尘来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加了一句,“我再多压五百贯。”说罢,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张五百贯的钱票放在了桌面上。阿图要是醒目,现在认输也就算了。 “啪!”一个声响突然从尘来的背后传来。 尘来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见是一只猫“喵喵”地跑了过去,留下了几片碎瓦砸烂在石子地面上。 若是被别人发现和尚大师傅跟人赌博总是不好,尘来舒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只猫。” 再望向阿图,只见他正慢慢地也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钱票,压在了桌面上,票面正是五百贯整,且用着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跟。” 尘来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看都不看地翻开了底牌。他一直都盯着他的脸看,想瞧瞧这下子气急败坏时的模样。 可是。。。对面的那个小子忽然咧嘴大笑起来,露出了一副狗吃屎般的得意表情。 糟!浑身毛发一寒,尘来低头急看翻出来的底牌,竟然是一张红桃兵,而自己原来的那张底牌黑桃三此时却正捏在阿图的手上。 三条六对三条三,阿图赢。 尘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半天都喘不过气来。自己的这张底牌如何跑去了他的手里? 回想刚才,一定是那只可疑的猫。但这只猫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巧,阿图要换牌的时候它就来了? 尘来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小子收好了所有金银与钱票,转身离去前还潇洒地向他拱了拱手。 眼见得他刚刚行出十几步,忽然就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旁树丛里窜到了他身边,伸着手在向他要着什么东西,而阿图却作势欲踢,让他滚蛋。 “不是猫,是傅合!他是来找阿图讨分成的!” 尘来恍然大悟:多年的积蓄就这么被两个家伙联手骗了。。。 八十岁老娘倒崩了孩儿!他一下子就扑在桌上,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一二一)分成 虽然尘来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但这点钱对此时的阿图来说不算什么,连小财都算不上。 不过,赢钱的滋味实在太爽,尤其是赢这个势利荤和尚的钱,感觉简直就像是在三伏天跳进湖水里去洗个冷水澡一般。 阳光真是灿,心情真是烂,阿图几乎都要爽得唱歌了,只可惜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 傅合追他屁股后面囔着:“阿图,你不讲义气。” 阿图停步,伸手把他脸上的肉一扯,笑道:“小混蛋,什么狗屁义气,我认识你吗?” 傅合被他的翻脸无情给气昏了,举拳大喊:“你说啥?你刚才还让我上房去扔瓦呢,你竟然说不认识我!” “让你做一些小事都唧唧歪歪的。”阿图骂骂咧咧,一挥手:“滚蛋!” 傅合可不甘心,小小的身子往他面前一站,用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你没说过能骗到和尚的钱。我出了力,你就要分我一份。” “屁!什么叫骗,这叫计策。计策你懂不?小屁孩!”阿图骂道,但终究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斜着眼问:“你想要多少?” 一听到这话,傅合吞了吞唾沫,一丝口水在嘴里隐隐发亮,“你赢了好多钱,分我一锭金子就好了。” 混帐!一锭金子足有五两,值得钱一百六十余贯。这小屁孩何德何能,凭什么拿这么多。阿图从身上一摸,掏出个一两的金币,呵斥道:“就一个金币,拿了快滚。等我改了主意,一根毛都没有。” 不想,一个金币竟然满足不了这小屁孩的胃口。只见他将身子往地上一倒,随即在土里打起了滚并大声地干嚎:“大家来看啊,阿图骗我的钱,骗我的金子!” 他这么一哭一闹,路上就有不少行人停住了脚步看起了热闹。 好心地大婶便劝道:“阿图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能欺负小孩呢?”好事地大哥还笑着挑拨一声:“合少爷,阿图敢欺负你,回去让你爹揍他!” 看来,这狗小子长期跟着傅冲混,也混成了个赖子。 远远地又瞧见张泉正朝着这边走来,阿图再摸出一个金币,恶狠狠地道:“再给你一枚,不要就算了!” 看到能多拿个金币,傅合马上停止了嚎叫与打滚,斜着眼瞅了瞅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然后一股脑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取他手中的两枚金币,满头满身的尘土也不管, 等他拿了金币,阿图伸脚将他踢了个趔趄,骂道:“快滚!”傅合得了金子,鼻子眉毛笑得皱成了一坨,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手里攒着一溜烟地逃了。 小家伙跑了,张泉走了过来。 今日的张泉实在是有些狼狈,但见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的,军服上的纽扣也掉了两粒,好像是刚被人揍过一般。 阿图朝着他一看,吃惊道:“大哥脸上这是。。。?” 张泉穿着一套队正的军装,配合着他英挺的身形,本来该是一副英姿飒爽之感,只是脸上的青肿与被撕得有些烂的衣服完全破坏了这个效果。 他来到阿图身前,扯正了身上被弄皱了的军服,苦笑道:“刚给顿别尉揍了一顿。” 别人揍他,或许还能讨个公道,傅异揍他那可是没得话说。顿别的这一批年轻军官的武技大多是学自于傅异,兵法学自傅恒,两人对于他们均有半师的情分。尤其是张泉与花泽繁等几位佼佼者,更是有他们两个内弟子的意味。老师打徒弟,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阿图还是问了一句:“顿别尉为何要这么干?” 张泉叹着气说:“我原来就觉得重骑的用处并非是想象的那么大,骑马火枪兵完全是种比重骑更优的兵种,可一直没敢吱声。可因为兄弟你设计出了火箭炮,我顿别军就注定要朝着大规模使用火器的方向发展。重骑徒费了大量的军饷,却实在是没什么大用,所以我就向顿别令建言要裁撤重骑,省下的钱用来建骑马火枪兵与火箭炮兵。你想啊,骑马火枪兵再带上咱们设计中的那种轻便火箭炮,无论是潜袭还是破阵,那还不是绰绰有余,重骑是没大用了。” “所以顿别尉就把你给打了?” “重骑是顿别守历代先祖成就功名的根本,顿别尉舍不得,一时想不开罢了。” 阿图哈哈一笑,劝道:“没关系,主要是顿别尉还没看到火箭炮与骑马火枪兵威力的缘故。等咱们把这些武器做出来后,给他这么一演示,他就会明白了。” 张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平口彻与新田和他们两个有事要寻你,咱们这就去兵器所吧。” 这个张泉是个兵器痴,为了研究马火枪与火箭炮已经搬到城里来住了,只是每周六与周日才回去镇上的家。 病刚好,也不多陪陪老婆在家生孩子,这个张泉真是有点。。。阿图暗中腹诽了他几句,便跟着他去了兵器所。 昇阳城的兵器所有两处,一处在城里,一处在城北野外。 在平口彻与新田和没来以前,就只有城里的一座小作坊,用来打造一些冷兵器,修补下兵器盔甲、做做纸弹包什么的,通共就二十来人手。 傅恒挖这两人的原本目的是为了铸造火炮,因此兵器所又接连从外面招了好几名技工,又买了许多的机械,所以城里的兵器所既不够大又不方便了。 日升商号在城北外小河对面有处冶铁炼钢的处所,所产的铁与钢除了供城里使用外还在镇上出售,经过了一番改造后就成为了新的兵器所。 河道湾湾,虽然只有两丈多宽,但水量很足,流速不缓慢。河道上游又做了改造,将那边的河床用石头垒填得平缓,来到此处就陡然下坠,形成一个较大的落差,水流加速,把几辆水车叶轮推得旋转起来,带起了连动的水力机械。 顿别这样的小河小川四处遍布,河川道上也是随处可见水车,用来灌溉粮田、牧田或者用来推动水磨、水碾、水碓进行粮食加工。当然也有几处风车,每逢好天气的日子,涂成五颜六色的风车在阳光下悠游又无拘无束地转动着,便成为四乡野色的一道风景 (一二二)新兵器所 新兵器所建在河的北面,十几间砖房与屋棚四下分布着,没有漆过的栅栏稀松地围在四周形成一个大院场。 一条木桥横跨在河道上,连通了小河两岸,可容单辆马车通行。兵器所再外北走就是一片桦树林,桦树林之后是个小山丘,山丘的那一边有横山家的一个煤矿,每天都要出好几车煤。阿图曾经去那个煤矿坑口看过,一条黑黑的坑道通往地下,坑道上铺着两道细铁轨,每当要出煤的时候就用绞盘将装满煤的铁轮木斗车绞出来,至于推动这个绞盘的则是一头牛。 从北面的大门走进了院子,张泉与正赶着煤车准备出去邓老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和阿图径直地走到院内南面临河的一长溜棚子里。 棚子外有两个放入河中的水轮,正随着哗哗地流水声转动着,几辆水力或人力脚踏机械旁都有人在忙个不停。水力冲锤正从吊机上落下,将一块铁胚打得震天响,脚踏切割机也将铁条割得刮骨般刺耳。 西面的棚外还有个两人多高,上微窄下略宽,外形有些象竖立着的酒桶一般的大家伙,由砖石所砌,这就是兵器所炼铁的炉子。离铁炉几丈远的地方还建有个炼钢的小平炉,远看像个扣在地上的黄头盔。 冲锤前,平口彻与新田和正在与两名伙计说着什么,看到他们进来便暂时放下了眼前的事,随口吩咐了伙计两句便向着两人迎来。 双方抱拳见礼,平口彻看到张泉脸上的伤痕只是一怔,却不便多问,只是说一声:“走,去屋里谈。” 四人随即一起走出了工棚,来到院内东面的一所砖房里。 阿图听过这两人的历史,他们原来都在网走的片山兵器所做事,年纪也都是四十出头。他们每人都在那里干了十几年,但东家生意始终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因此收入有限。经王宝甲的介绍,傅恒又看了看两人的手艺,觉得他们还是比较有才能的,便花了双倍的高薪将二人挖了过来。 这个兵器所是以平口彻为头,他长得有些白胖,一对眉毛淡得几乎不怎么看得清。新田和却生得矮小黑瘦,脸上表情也有些木纳,跟他说话时常需要重复,因为他不知不觉就会走神去想一些自己希望去想的问题。 屋子里摆着些粗陋的物什,所有桌椅柜子什么的都是又大又笨。平口彻将张泉与阿图请在一张木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准备给他们倒水却发现没有了,便对着门外喊了一声。不久,门外就进来个年轻伙计,拿着茶壶出去泡茶。 伙计走后,平口彻开门见山地对阿图道:“你上次让做的东西我们商量过了,有的能做,有的做不好,有的是做不出来。” 原来,阿图是想假公济私,想借着傅恒让这些人听自己招呼的由头,让他们给自己干点私活。什么私活呢?就是做辆脚踏车。他觉得老是走路上学、放学很无聊,骑马上学可学堂不许,跑着来回又太突兀,所以就琢磨着做辆前后双轮并用脚力踏动的车子出来。 他的脚踏车分别由车架、前叉、脚蹬、链轮、链条、飞轮、车闸、前后轮、前后轮圈等二十几个部件组成,结构有些复杂。平口彻与新田和看了他的设计图后就吓了一跳,觉得这玩意着实有些异想天开,但细细一想后又觉得的确好用,就是他的要求太高,其中大部份零件都是兵器所做不到的。 “什么东西?”张泉感兴趣了。 虽然是私活,但阿图也不怕让人知道,满不在乎地说:“一辆脚踏车。” 接下来,新田和就摊开了阿图画给他们的十几张设计图,一张张的来跟他说哪些能做,哪些又不能做。 第一张图就是个菱形的车架,新田和指着图说:“比如说你想要无缝的钢管来做车架,这个就办不到。用铁片来弯成铁管然后钎焊接缝倒是可以,但恐怕这辆车就太重了。” 然后就是第二张图,上面详细地画着车轴的各个剖面,新田和又道:“你说的滚珠车轴我们都没听过,不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滚珠的设计能大大地减少摩擦。另外,这个备选的滚柱车轴也能达到差不多的效果。我们试了一下,这个滚柱车轴的效果很好。但用钢来做恐怕无法办到,只能用铁,然后靠淬火来提高强度。。。” 。。。。。。 “依我看,这个车架完全可以用木头来做,甚至可以用竹子来代替某些设计中的钢管。竹子强度大,还可以热弯,应能满足你的要求。车轮的铁圈倒是可以做,可你想要的钢丝得用专门的机械,我们这里还没有。。。辐轴得用铁片来焊上,其实车轮也可以用木头来做。。。” “你说的刹车上用的细钢丝也做不到,但可以用丝麻绳达到同样的功效。。。” “前叉可以用铁来做,这个不难办到。那个笼头的设计跟船舵的原理一个样。。。” 。。。。。。 说了一大通后,平口彻接过话头,笑眯眯地说:“你这个链条与大小飞轮的设计真是好,我们觉得假如把它们搬到我们现有的水力或人畜力机械上会使得力效倍增。” “没错。”新田和补充道,“就打切割车床来说,若用上了你的设计,刀轮的转速快,就能跟快地切割,或切割更厚的铁材。水力锤若进行了改装,能用同样的水力拉起更大的铁锤,就能锻打更重更大的铁胚。”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地这么说着,阿图的脑袋随着两人的说话声左右晃动着,想象中的那辆铮铮发亮的纤巧钢车架就一段段地换成了粗笨的木头,最后无奈地叹气道:“算了。既然这么麻烦,我也就不要了,多谢两位费心。” 张泉坐在阿图的正对面,他们每说完一张图,他就取去看一张。听着阿图口里说着泄气的话,就从图纸上移开目光,笑道:“你不知道,技术和工艺并非能一蹴而就,都是慢慢积累而得来的。今日你能将这个链条与飞轮给设计出来,就是很大的一个进展。说不定过些年,这些东西都能做出来了。要不,你就先做个木头的试试。” 阿图此刻已毫无心情来做这辆木脚踏车了,但既然张泉这么相劝,只得勉强点头道:“那我就让比比洛夫做一辆试试。” 口里尽管是这么说,却也不问平口彻与新田和有关其它配件之事,三人也就明白他已然是没有这个心思了。 (一二三)不得不低头 一个多月后,冬终于来了。一夜的风雪将整个顿别的山川、河流、牧场、农田、城池都湮没于一片茫茫的雪野。 松墨院并没采用砖石或木料来围拢这个大院,而是采用了成排的青松构造了一道外墙。积雪后的树墙半淹在雪沫中,青白参驳,臃肿厚重。 院内错落种植着杨树、榆树、松树以及一些花草灌木,将里面十几处房屋有形无形地隐隐分隔开来,每座屋前还有一坪小小的草地,这使得每座房屋的住户都会错觉自己拥有着一套独立的庭院。 沿着松树墙铺着一条石子小道,环绕整个院子,阿图正扶着杨继擀在这条铲过了雪的小路上缓缓而走。道旁种着几株梅花,白色的骨朵儿在雪枝上盘绕着,微微绽开花萼。 前几日立冬那晚,松墨院内的老师和家眷们过节,昇阳城里派来了厨师做了顿丰盛的酒席。杨继擀趁着高兴多喝了几杯,结果酒席散后,出门被寒风一吹就立即摔倒在雪地里,随即就是神志不清。洪刍等人急忙将他抬入屋内,然后赶紧去城里将女医师杨明真请来诊治。 颜明真诊断的结果是中风。经过一番针灸施治之后,杨继擀才缓缓醒来,但已经是口眼歪斜,无法言语且半身不遂了。 这个消息传去了城里后,阿图、袁重、傅博、傅広等几个年长的弟子便赶来探视,无奈杨继擀已经说不出话来,连目光都是十分涣散。于是,众弟子就决定大家轮流守着杨先生,每人半日,直到他有所好转。 轮到阿图给杨继擀守夜的时候,他带来了罗拔。虽然使用罗拔为人治病是要冒风险的,但杨山长对他恩情岂能不报,便还是照着老套路将他给治好。第二天早上,杨继擀就已经是眼能睁、嘴角不歪,还能开口说话,并一股脑地爬起来说要出去散步。 第二天是袁重接阿图的班,杨继擀要下床的举动把他惊了个半死,死活才劝住了他答应不出门。 等到颜明真闻讯前来一查,结论是病好了。不仅是好了,而且先前把脉时所诊断出来的暗疾也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当时就傻了眼。照她原本的诊治,断定杨继擀痊愈的希望渺茫,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或许可以恢复到生活自理,日升学堂的山长也自然是无法再做下去的了。 杨继擀的病去得怪异,所有的人都不明其中道理,但杨继擀是心知肚明的,病只能是阿图治的。至于他是如何治的,这就不知道了。 石子路上,阿图正扶着杨继擀走得好好的,却听“啪”地一声,杨继擀一掌将他的手打落了下去,沉声道:“我都说过几次了。我身体好得很,不需要扶。” 杨山长发怒的原因是因为阿图拒绝将治病的实情说出来,一直都在那里给他装糊涂。 使用罗拔果然惹出了祸端,阿图心中暗自哀叹。见山长发怒,便先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才腆着脸对他说:“老师,我知道您身体好,一点都没问题。但您大病初愈,我不扶着您,他们见了难免要说我不孝。” “哦。你也知道‘孝’这个字啊。”杨继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先生已经问过你好几次了,你是怎么治我这病的,你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说。老师问话,学生不答,这是‘孝’吗?” 阿图又开始王顾左右而言它了:“这个。。这个。。哦。。老师您看今天这太阳真是好啊,虾夷冬天出这么大的太阳可真少见。。。” “嗯!”杨继擀怒哼一声,转过头来死盯着他,森然道:“还有,你怎么会做那飞来飞去、弹射飞鸟、载人飞鸟?你又是从何而来的?还有。。。你和苏湄那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 杨继擀一说到苏湄,阿图只觉得背后刷下来一层冷汗,难道先生也已经看出自己和苏湄的事了吗?看来自己跟苏湄做得真是不够隐秘,之前被傅莼看出来了,现在连杨山长都知道了。 “她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临走前的那些日子里,这丫头夜夜不归,我难道看不到。留给你的箱子里还放了她的鞋子,你们不是有私情那是什么?还有那首“黄黄梅子忧”是什么意思,那么多的钱票你是从何而来的,苏湄可没这么多钱。。。” 杨继擀连珠炮一般地说了出来,越说越怒,一根食指都几乎戳到了阿图的鼻子上了。 书上有云:君子不欺暗室。杨山长在阿图的心目中无疑是君子中的君子,他决计想不到一向都是道貌岸然的杨先生居然会行偷看之事,估计苏湄也没想到,所以才敢把没上锁的箱子让他转交给自己。 听得此话,阿图都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杨。。。杨山长,您居然。。。居然偷看苏先生留给我的箱子,还有信?” 杨继擀听了,老脸一红,随即怒气又加深了几分,道:“什么叫偷看,这是为你们好,对你们负责!” 杨继擀极度地痛心,本来他是非常地欣赏苏湄的,阿图则是他最喜欢的弟子,这两个他最看中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不伦的事情。可他不想毁了他们,因此选择了隐忍不发。反正苏湄走了,两人从此各自天涯,这段往事就让它过去吧,谁都不知道最好。不过,今日杨继擀的确是很生阿图的气。这个弟子对他所有的疑问全数避而不答,这就越发引起了他的怀疑。怀疑倒还是次要的,最多也就是少知道几桩真相。可阿图治了他的中风,就几乎等同于救了他的一条老命,对他有大恩。 对于这么个弟子,杨继擀更觉得应该对他负责,希望他将来能做个堂堂正正的有用之人,而不愿看到他有所行差踏错,就好象他和苏湄那种为人所忌的私情,这样终究会毁了他的前途。如果这个弟子在来历或者任何方面有何隐情,他也决意要帮他思量,可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又去何去教导他? 怎么办?这一关是过不去了,是坦白投降,还是继续顽抗?阿图低着头,暗自臭骂了杨山长一通,但终于还是想明白了:人在学堂里,不得不低头。 再说,杨山长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恶意,最多是老而八卦一点,更有可能的是真心地关心自己。 既然想通了,便轻声说:“先生,是弟子错了。” 杨继擀见他回答得诚恳,心中怒气稍平,温言问道:“你说,究竟错在何处啊?” “我不应该瞒着先生,先生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不如我们先回房,先生但又疑问,弟子当知无不言。” (一二四)老而弥坚 面对着坐在椅子中的杨山长,阿图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息了因师长的威严而逼出来的加速心跳。 他适才在外面就想好了一顿说词,可能不能取信于他,却还未知。这段说词里的真话是多半,可也参杂了不少虚言。 按他最初的想法是如原来哄傅莼那样说自己是墨剑士,但又想到杨山长精通经史典籍,估计墨家的学说与历史他都是知之甚详,自己恐骗他不过,因此不得不另编言语。 “山长,其实弟子是来自于另一重时空。” 听到这个答案,杨继擀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的诧异,只是反问:“另一重时空?” “就是另一重世界之意,我们那里的时间和空间和这里的不太一样。比如,我们的一年在这里要算十年。” 杨继擀愣了愣,脱口道:“天上一年,地下十年。” 看来杨山长似乎开始顺着自己的话去思想了。阿图点头道:“正是。” “那你是怎么从你那个‘时空’来到这里的?”杨继擀问道。 “一般而言,我们那个时空的人来不了这儿,这儿的人也去不了那里,就好象我们去不了极乐净土一样。弟子本来是开着一条货船做生意,可因为遇上了海盗,不得不逃,因机缘巧合落到了这个世界上。。。” 。。。。。。 接下来,阿图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面前,真假参半地交待了一番自己的来历,然后又将自己来到顿别后所发生的事也大多老老实实地坦诚了出来。 阿图潜意识地觉得杨山长是值得信任的,虽然他偷看了苏湄留给自己的信。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杨山长平素的为人行事都散发着一种浩浩正气,就好象杨山长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可在那个松前国的村上房家欲要对他不利的时候,挺身而出挡在了他的身前。 因此,如果让他在这世上选择某个人去相信,除了苏湄与傅莼之外,那个人无疑就是眼前的这位杨山长。 听了阿图的一番话,杨继擀虽然脸色冷然,心中却无比地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弟子居然是从另一重“时空”乘着会飞的货船来到这里的。 于是他对阿图所来之处提出了诸多的问题,比如天地究竟有多大?象他所来的那种“时空”到底有多少重?有没有神佛?有没有西方极乐世界?有没有四大部洲?有没有和人一样聪明的动物?那里人说什么语言,上什么样的学校,读什么样的书?有没有皇帝?等等一系列问题。对于这些问题,阿图所知道的都一一地回答了,说不清地就坦言不知。 杨继擀完全地相信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人能编造得出来。阿图为了证明自己还给他演示了一番隐身本领,并说他们那重“时空”的人都会这招。 “真想不到那个木槌大仙就是你,干得不错。”杨继擀赞道。 杨继擀很喜欢阿图这种知恩图报的心性,傅家不过只是对他有点小恩惠,他就巴巴地去救了别人一大家,事后也完全不介意自己做无名英雄,很有古人之风。自己患病之时,他是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来救自己的,这份心情尤其难得。 正如每次被杨山长夸奖一样,阿图脸上的笑容象花朵一般地绽放出来,趁着他心情大好的机会,赶紧道:“先生,学生实在是孟浪。不过我是真心喜欢苏先生的。”说着又偷看了他一眼,瞧他的反应。 杨继擀没有接他这话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今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明年就参加统考,然后去京都读大学读书,请先生成全。” 阿图有自己的打算。中学并无规定学生必须要学完几年中学才能参加统考,这一切由学校自行决定。凡中学生参加统考必须得由中学堂推荐并为其报名,决定权在学校手里。至于日升学堂,权力就是在杨继擀手里。 “嗯,你是想去见苏湄吧。”杨继擀嘿然一笑,但笑声中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味。 “是,弟子是有此意。”阿图低眉顺眼地回答着。 眼见杨继擀的杯子空了,阿图顺手给他加满了茶:“山长。颜医师说您大病初愈,最好多喝点热茶,每日至少三大杯。” 这个弟子又有本事又孝顺,杨继擀老怀甚慰。又因为他说了实话,他就再也不责怪他了,反而开始处处为他打算了起来:“其实,这师生之说其实也并非不可通融,毕竟她不是你斟茶磕头拜的座师,但以后还是要尽量地保守秘密,不得到处张扬。以你之能,天下无处不可去,若是寻那富贵,封侯拜相亦是不无可能。因此,这声誉对你而言便十分的重要。” “是,多谢先生指点。”阿图诚心诚意地说。 “按你其它的科目来说,即便是明年参加同考也并无不可。但你国学还不行,这半年的时间还是过于紧迫了。不过你也可以试试,只要你单科的成绩特别突出,国学就算是差一些,应该还是有不少大学愿意通融录取。话说回来,即便是明年考不上,也可以后年再考,学校给你报名就是了。我适才也想过了,这里天地太小,大宋、京都才是你最佳的去处。你下学期就跟着中四、中五一起上课吧。” 说到这里,只见他忙不迭地点头,满眼都是感激之色,不由暗骂句“没出息”。 “以后不要再说是阿努阿那种地方来的。现在别人自然是没有兴趣去考究你到底自何而来,但如果你今后有了出息,象阿努阿这种编造得出来的地方,别人始终有办法能揭穿你的谎言。” “因此,今后若是有人问你来历,你就说是海外遗民,因慕我大宋文化,万里海域之外归国。途遇风暴,因而船只沉没,满船之人仅你一人逃得性命,然后被海浪冲来这虾夷,间中还因头颅受损而失去对往事的记忆。他人无据可查,不信也得信。” “至于你刚才和我说的那番来历,我已经忘了,你今后万万不可和第三人提起。殊不知匹夫无罪,怀璧自罪。如果被人知道了你的来历与异能,那么普天之下都会打你的主意。还有,以后你这些的能力和奇思怪想能不用则不要用,俗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为人处世太过惹眼,终究是会引起世人的怀疑。。。” 杨继擀一边说,阿图一边点头。为人处世之道,他还是浅得很,行事完全是凭着本能与喜好。 等杨山长说完,阿图便行了个深揖:“学生多谢先生的指点,请先生受学生一礼。” 今日杨继擀对他的提点犹如醍醐灌顶,让他明白了许多今后应该注意的地方,不由自禁的满怀感激。 杨继擀点了点头,受了他一礼。 “好了,好了。你也坐吧,老是站着,你累,我也累。”杨继擀指了指旁边的那张椅子,让他坐下。 “是!”阿图依言落座。 杨继擀端起茶杯又喝了几口,忽然想到一事,便不紧不慢地问:“对了。你刚才跟我说,你给我治病的药有很多好处,那到底还有什么效用?” “这药改变了您身体的机能,因此您会比常人长寿得多,力量、体力、精力、智力都会有很大的改进。。。哎呀!” 听到这“哎呀”的一声,杨继擀顿觉心惊肉跳:“有什么不对了?” “这个。。。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许先生您要再续一房师母了。” 这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最近每逢有成熟女人前来探病,自己的目光都要情不自禁地在那些学生妈妈的胸、腰、臀间偷偷流连,而且清晨每每昂扬,夜间常常难寐,即便是坐着不动都思潮暗涌。 难道是“老而弥坚”?定不可能!除非是。。。 思及至此,杨继擀几乎跌倒:“你这个混小子!” (一二五)虾夷来信 京都今年的雪也下得很大,据说是十多年从未见过的大雪。因此,今冬赏雪便成为了一股潮流,只要是节假之日,赏雪的名胜之地的游人都是爆满的。 苏湄今天下课后并没有象往常那样离去,而是呆在课室里静待着其他的同学离开。原因是她早上走出校舍去上课时,门房的大婶交给她了一封信。 信是阿图写来的,上课的路上她只来得及匆匆一览。若只是寻常书信,她定会于课上细读,但正因为这是封情书,她反而羞羞答答地不敢拿出来,就好似别人也能看到一般。所以这堂课,她也没怎么上好,心里总是翻覆着那匆忙间阅到的内容。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她环视了一遍课室,确信再也无人之后,便取出了那封信想仔细地看上一番。 阿图的信是如此写的: 先生, 湄湄, 昨日,我问尘来“南无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 尘来说,阿弥陀佛是个佛,南无是句梵语,意思就是归命。所以南无阿弥陀佛就是向阿弥陀佛归命。 尘来的命是要归给阿弥陀佛了,而我的命一定是归给你了。 我又问尘来,为什么要修行。他说,我们生在世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前世修来的,今世不修,来世就没有吃穿。 我睡到半夜,想到了尘来的话,忽然就流了一床的冷汗。我想,是不是要是今日不修老婆,明日恐怕就没老婆了。我要是今天不修你,明天你是不是也会跟人跑了。所以我赶紧下了床,在油灯下给你修了这封信。 你曾经给过我一首诗,那首《黄黄梅子忧》写的很好,我天天都在读。你是博学士,又是读经史的,自然是要写诗的。 曹子建的诗很不错,他的那首《名都赋》里有云: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妖女多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少年俊才多了,总叫人放心不下,是不? 不过你没说过要嫁给少年,只说过要嫁老头子。曹子建也没说过京洛出老年,这还是让我稍稍地松了口气。否则,我就肯定要吃醋了。 听杨山长说,京都有邀人赏雪的风气,还要喝酒吟诗。赏雪倒是没什么,也就是看水变成的另一种固体的形态。你想,跑那么远,只是为了看看地上的积着一滩水,其实一点都不有趣是不。如果有人请你去赏雪,你一定要问清楚,会不会喝酒吟诗。 喝酒的后果你是知道的了。。。那个赤霞珠。。。嗯。。。我也就不往下说了。至于吟诗,我近来背了不少诗词,得到了一个道理。 诗词写得最好的,恐怕也就是天下最淫贱的。比如曹子建,诗写得再好没有了。可是他成日对着他嫂子写,这就很淫贱了。他这么写了几十年,他哥哥最终还是屈服了,把他嫂子的枕头给了他,可见他写诗的用心是极端阴暗的。还有柳永,填了几十年的词,把青楼的小妹都骗遍了,到处喝酒睡觉还不给钱,可见他比傅冲更加地赖了。 既然这些有名的诗人词人都这么不堪,那些想去吟诗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特别是请美女去吟诗的,无非也就是想学学淫贱罢了。要不,他们为什么不请丑女去。 所以啊,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给这些人骗了!!! 不过,曹子建的那个枕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如果你实在是想我想得睡不着,可以去做一个大枕头用来晚上抱着睡。俗话说“孤枕难眠”,你睡一个,再抱一个。两个枕头就不是“孤枕”了,也就能睡好了。 还有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第一个就是我最近又赚了笔大钱,以后养老婆是绝对没问题了,大仙是不是很厉害?你会不会很佩服?佩服后会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第二个就是杨山长允诺我明年就可以参加统考了。我肯定能考得很好,到时候来京都大学和你一起读书。 第三个就是学堂在新年之际会放一个春假,大约有一个月。听说大学也是放这个假的,所以我准备到时候来京都寻你,来取代那个枕头。 死小子大仙 弟子图 百跪顿首 “这死小子。”看完这封信,苏湄眼中噙着泪花,喃喃低语。 她给了他她的全部,但却心中忐忑,并不知他到底如何是想。她怕他也许只是少年心性,只爱她的美色,得偿所愿之后就会逐渐地将她忘了。 “我的命一定是归给你了。”这是信中让她最令人感动的一句。她反反复复地看着,眼睛逐渐地便潮湿了。 “死小子吃醋了。不过他的信来晚了,雪是已经去赏过了,诗也吟过了,不过却没有酒,茶倒是喝了几杯。噗哧。。。” 一想到阿图对诗人词人“淫贱”的评价,她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是又一次地“小狗尿尿”,赶紧拿手帕去擦。 赏雪会上个月就已经举行过了,是以唐棣的名义办的,因此才得到了雨花台的一个风光极佳的亭子。唐棣私下已经请了苏湄两次,一次是茶会,一次是文会,不过都是被她婉辞了。只是这次赏雪邀请的几乎是经史学院全部的博学士在读生,因此她就不好不去。 她知道唐棣对自己有些意思,她也并非是对他印象不好,相反是很不错的。如果不是她在虾夷遇到了死小子,如果两人间没有发生那么亲密的关系,也许她就会试着和他交往了。她虽然拒绝了他,但心中也并非未曾想过,或许他不会象世人那么在意她的过去。但此时,她却定下了心意,并暗暗为自己以前的那点犹疑感到愧疚。 “死小子说他春假要过来,来往京都与虾夷之间的海船单程要坐一个多月。一个月的假期连单程都不够。嗯,我倒忘了他是大仙。管他怎么来,他总是有办法的。” 她时常会琢磨死小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大仙,她看过他那套神奇的内衣,忽然就变大变长了,把头脚一包就再也看不到人。至于他还有别的什么本事,这可得慢慢地考量。 再看一眼信中所写的枕头,浑身便是一热。这几个月来,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体有着许多的变化。还有,也许是尝过亲密的滋味,加上身体精力好得出奇,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会神游太虚,连梦中也时有那羞人的事情发生。离期末的考试和放假也就只剩二十几天了,到时候这个大枕头。。。 “死丫头!” 苏湄吓了一跳,抬眼便看到刘妍跑进了教室来。她手忙脚乱地赶紧将信折好往信封里塞。结果心急之下,信怎么也筒不进去。 眼见这刘妍已伸手过来抢,心中再一急,便把它往书里一夹,然后将书抱在胸口,是再也不放开了。 不料,她这一慌,信是收好了,可信封比较长,在书外留了一角,被刘妍一抽就抢了过去。 “虾夷,赵图。原来我们苏湄的情郎叫赵图。” 刘妍手里挥舞着信封,象个胜利者一般大声嚷嚷。她今日下课后去苏湄的宿舍找她,但是在半路就碰到了她的同班,那位同学告诉她说下课后还看见苏湄留在教室里没走。她听罢便赶了过来,满以为能在路上碰到她,不料这就一直找到了教室里,方才见到她正坐在那里看着一封信。 她这一喊,慌得苏湄赶紧就去捂她的嘴巴。空空的教室里,就两个人疯在了一起。 疯了好半天,刘妍终于投降了,信封被苏湄抢了过去,她却趴在了课桌上喘着气。 “喂。死丫头,说说你情郎是什么样子。长得帅不?”刘妍边喘着气,边捉弄地笑道。 “不要瞎说。”苏湄情急道,鼻尖上都渗出了一滴汗。她最怕刘妍这个大嘴巴,她要是四处一说,自己这点秘密就算是保不住了。 “什么瞎说。看你刚才看信时,一副口角含笑、春*情盎盎的样子。这个赵图要不是你的情郎才是有鬼了。”刘妍坐起身来,流露出一股不满。 “就你这死丫头,有什么事都藏着掖着。连去虾夷这种大事也不和咱们几个姐妹商量。我当年刚认识家里那位的时候,还拉你们去帮我相郎君。现在你有了情郎,藏着干嘛,难道你怕我们把他抢了啊?” “不是要瞒着你。只是。。。”苏湄眼见抵赖不了,也怕她真的气了,只好承认。只是这事实在难说,总不成说自己把学生变成了情郎吧。 “快说,快说,老实交待。”刘妍见她承认了,不由心花怒放,那股八卦的欲望挠得她心头痒痒。 苏湄想了半晌,只是嘴唇动来动去,就是说不出口,看得刘妍都急了,正待再问,却听她道:“算了,我说不出来。不过他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带给你看看就是了。” 刘妍点点头,但又哈哈笑道:“天啊,你这朵名花有主了,可不知有多少有情人就该偷偷地哭了。” 许多人都暗恋着苏湄,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其中包括原来同班的好几人,其中不仅有黄崇,还有徐暨与张浩,最近还冒出来了一个唐公子。 被刘妍这么一打趣,苏湄顿时腮晕潮红道:“什么哭不哭的,你可别出去瞎说!” (注:本章书信用的是白话文,希望大家能接受,呵呵。) (一二六)万福寺雪斋 如果从天空俯视,京都东郊的紫金山便形如一条盘曲的长龙,因此它有着“钟阜龙盘”之称。不过经历了这个雪冬,它就变成了一条盘曲的雪龙了。 大宋分寺最多,也许也是最著名的万佛寺的总寺便是设在这紫金山上。 万佛寺于宋历十三年由道知和尚所创。道知就是叶遁,他本是绍兴人,出身医家。十二岁时出家为僧,法名道知。十五岁那年,拜得唐游为师,与武宗、公孙策同门学艺,习道家、方术、医学及兵家之学。后武宗于乡里举义兵五百反元,他还俗,与公孙策随武宗从军,一路南征北战。大宋复国之后,以从龙定鼎之功封侯爵。 四十七岁那年,他做了件令天下震惊之事,便是辞去朝廷一切职务,再次出家为僧,法号仍为道知,并创立万佛寺。五十一岁,武宗分封群臣,令他还俗,封其为越侯,封国位于交趾西贡一带。他三度推辞不受,武宗只好将爵位转封给他的长子,自己却仍是在万佛寺里为僧。 道知有渡世之心,曾遣弟子十八人云游天下,遍访列国,宣扬佛法。其中四位弟子在北疆或南洋创建分寺,开创万佛寺遍及四海的基业。如今这万佛寺在大宋本土、诸侯国、南洋、美洲共设有万佛分寺一百四十余处,规模乃大宋第一。 京都万佛寺坐落在紫金山东麓,总体结构分为东院、中院、西院三座院落。中院是全寺的主体,院内中轴线上依次排列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万佛殿、祖师殿、首座寮、维那寮。东院有戒坛、斋堂、学戒堂、引礼寮等建筑。西院由大悲坛、祖堂、法堂、方丈院、退居寮等建筑组成。整个万佛寺占六百亩,楼台殿阁五千余间,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规模宏大。 此时,就在这万佛寺山后的一所禅房内,二人分坐于禅床上木几两侧,正在对弈。右手之人是名中年黄衣僧人,长眼浓眉,方颐阔口,面色森严。对面之人高冠华服,手执折扇,风度不凡,正是名人公孙休。 僧人审视盘面,少顷便推枰认输:“此局乃是贫僧输了。” 公孙休一抬眉,折扇摇摇,微笑道:“局面尚是细微,雪斋或还可一搏。” 虽然他还占着些微弱的优势,但盘上的大官子还有不少,雪斋未必没有机会。这名与他对弈的僧人就是万佛寺掌门松明禅师的弟子、尘来的师叔雪斋。 “贫僧点过了。半目到一目半的差距无可动摇。” “我算路终是逊你一筹,可算不到如此精准的地步。”说完这句,公孙休背手于脑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叹了口气说:“你不来与我抢这个名人,你说是我的运气还是不幸呢?” “总体而言,于棋道贫僧终是逊了一筹。二十几年前师傅就说过,我等这辈人中无人是施主的敌手。再说,贫僧自幼出家,与任何的棋家、棋院都是再无瓜葛了。”雪斋道。 “未必,你如果不做这个和尚,回去你们叶家潜心棋艺。以你的棋才,定不比我差。” 雪斋并不反驳,只是默默地收拾棋子。 公孙休看着他收棋,自己却端起了茶杯喝茶。喝了几口,道:“二十年前,你我俱是年轻之时,我觉得你棋艺虽强,却也只算得上是一流。而为何近几年来,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呢?你原来的算路可没有现在这么快,难道人老了,脑子反而更灵活了?” 他边说边摇头,连连叹气,反正他自己是觉得比以前笨多了,精力也已经有了衰退的迹象,棋力也会在不久以后慢慢地衰退下来,这是所有棋手年长后的悲哀。 雪斋听闻此言,抬头洒笑:“阿弥陀佛。可能佛念多了,佛祖开恩赐了点小聪明给予贫僧。” 公孙休哈哈大笑,一抬腿起了身,然后下床穿上了鞋子。他手持折扇背在身后,走到房内一侧的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一阵寒风入来,霎时将他吹了个激灵,而原本是摆了火盆暖洋洋的禅房也是立刻侵进来了一股寒意。 雪斋侧脸瞧来,见公孙休的脖子已然缩到了衣领中,笑道:“名人身子看来还是不行,这点风寒都经受不了,那吐纳之术想必也未坚持练习吧。” “本名人太忙,一打坐就要睡觉,吐纳之术也就慢慢生疏了。”公孙休边自我解嘲着说着边伸出头去看那窗外的雪景。 他立在窗口,窗外乃是一处悬崖,从这里望向西南,壮观的京城尽收眼中,真是此处风景独好。风景好倒也罢了,奇的是不知哪年,有人在这悬崖边上种了几棵梅树。隆冬时节,梅花盛开,斜插插地将几簇枝头伸到了窗边,让人开窗即见红梅,配以窗外的雪景,真有几分出尘的韵味。 “方丈也真是大方,舍得将这么好的房间让给你住。”公孙休啧啧称奇道。他来过这禅房多次,但每次都会发类似的感概,羡慕雪斋的居所。 雪斋收拾完了棋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道:“名人想住并无不可,只需在本寺出家,贫僧自当将此禅房相让。” 他坐着的时侯尚不太觉得,这一站起来便显示了他几乎要高出常人一头的身材,配上他那副身板相貌,这间小小的禅房立即涌现出一股压迫感来。 不过,随即他又装模作样地抚掌惊道:“哦,贫僧忘了。若是施主出了家,长公主晓得乃是贫僧鼓噪的,定会饶不了和尚吧。” 公孙休除了顺意伯、名人之外,还有个身份,就是大宋驸马、长公主赵栩的夫君。而雪斋除了万佛寺僧人的身份外,还是理藩院的一名七品僧录。 因大宋与诸侯,甚至一些属国与南洋外邦都倡重佛法,如佛舍利、佛像、佛经、佛图、佛书等宗教物品常含于贡品之中,往来使臣也有不少僧人,所以大宋的理藩院与鸿胪寺都设置了僧官,目地就是为了方便于接待这些外来的僧人并彼此交流佛法。理藩院中设有一僧司,名义上的主管便是雪斋的师傅松明禅师,官职是五品僧主,雪斋的师兄雪舟是僧司的六品僧都。 “叶看,你何时也变得如此会说笑了?”公孙休笑道。 旁人多不知雪斋曾有“叶看”这个个俗名,也不知他原本是世家大族叶家的人。若非二人自八岁就开始相识,相交三十余年,公孙休也定是不知他的来历的。雪斋是世家大族叶家的人,叶家则是叶遁的后人,并在叶遁之后分为了两枝。 叶家的其中一枝分封去了交趾,目前不仅领有交趾南端的一块封地,还据有马来半岛的南半部并掌控了马来海峡,虽然地域不大,但人口众多兼经济发达,因为被封为大宋的越公国;另一枝却是一直留在了京都,其家族族领叶陀本是前吏部尚书,现已致休在家,其子叶彧则是目前的吏部右侍郎。 叶家历来有一种传统,就是在宗族里选择子弟出家为僧。雪斋是叶陀的第七子,也是庶子,因此八岁那年就被送到了京都万佛寺来,当了一名和尚。 雪斋收起笑容,唱了个佛号,正色道:“阿弥陀佛,此处只有雪斋,并无叶看。” 公孙休并没在意他说什么,眼望着窗外道:“前几日,我与你叶家旁枝的那个小女娃儿又下过一盘。这次让她二子,却是我输了。” 他说的就是叶梦竹。叶梦竹都二十好几岁了,可在他口中却是小女娃儿。 “哦。”雪斋应了一声,但面上并无任何惊讶之色,仿佛他认为这是个正常的结果。 “这女娃儿可真不错,只是嫁人太早,所历坎坷,倒是可惜了。”公孙休不觉皱了皱眉头,“我和她的对局中出现了一处变化,这个变化只在和你的对局里曾出现过,是你的研究之得。她如今下了出来,是不是你一直都在教她?” “是。”雪斋并不忌讳此事,坦然承认。 “她是有棋才,否则棋院以前也不会将她从上海招来京都。不过说实话,她年纪已大,又是女子,多半终身都无法达到你我的境界。” 公孙休将手里的折扇“啪”的打开,接着又合上,如此数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下棋时若逢难局,他都会如此。而目前他不理解的是:雪斋为什么要在叶梦竹身上浪费时间。 雪斋闻言转头对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贫僧教她棋艺,又不是为了挑战施主。她能不能成为强国手,又有何关系。” “这个。。。”公孙休听了,一脸的错愕。 这时,墙角火炉上的铁壶盖发出了嘭嘭之声,白色的水汽打铁壶嘴喷出冲向空中,发出呜呜的声响。 雪斋离开窗口,走去沏茶。 茶冲好了,雪斋将一个托盘放到禅床的小几上,托盘里有一个褐色的陶土茶壶与两个同种质地的茶杯。随后他上了禅床,端起茶壶倒满了两个茶杯:“施主请用茶。” 公孙休也回到了禅床,端起一杯茶,放在鼻头一闻,摇头道:“茶叶倒是还可以,就是被你糟蹋了,沏茶的用具、次序与手法你都是乱来的。” 雪斋不以为然地道:“名人喝茶有名人的规矩,僧人也自有僧人的规矩。” 公孙休不但精于棋道,亦是精于茶道,他的茶会在京都可是大大的有名,达官贵人都以能受邀参加他的茶会为荣。 “僧人是什么规矩?”公孙休一愣。 “就是有茶喝就可以了。”说完,雪斋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公孙休大笑,然后也将杯中茶一口喝完,说道:“行,那我就陪你牛饮一回。” 喝罢这杯,雪斋又将两个茶杯满上。 “我想你教那女娃子围棋定是另有目的,你才不会做那种徒劳无功之事。” “那你说是什么目的?”雪斋听了,面不改色。 公孙休盯着他面皮看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你是鬼谷门人。你们这种和尚的心思,我哪能明白。” (一二七)勤政帝 今夜,京都皇城乾清宫的暖阁内,大宋皇帝赵弘正坐在御桌前,批阅奏章。 如果用勤奋作为一种标准来评定大宋历朝皇帝,赵弘可归于勤政那类。这并非是因为他绝对地勤奋,而是因为除少数几位皇帝外,本朝先皇在勤政这条上都风评不佳。 本朝自开国以来,有兵患的只是诸侯,而朝廷无忧,二百年来也无什大的战事。国家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作为皇帝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前些日子,主管内务院广帑司的少院梁成文还禀报说内帑总值已经超过了三亿贯,这还不包括两项皇家最重要的资产:其一是大宋皇家银行,拥有大宋唯一的货币铸造,以及金、银、钱票发行的权利;其二是大量无法估算的土地产业,应天府四个县的土地连同台湾、琼州二岛均属于皇家的私产,其上所产生的税收与因土地产生收入都归皇室所有。 应天府四县为:江南的秦淮河以北区域属于上元县,秦淮河以南属于江宁县,江北还有江浦与六合两县。 内帑的收入并不来源于朝廷的税收,而是来自于皇家的产业与土地,每年的国税收入并没有拨给皇室一文钱。皇家的产业有:应天府四县每年所收取的居屋、商屋二税,加上卖地的收入,总有好几百万贯;其次,台湾、琼州每年所产生的赋税与土地收入也都归皇家;再次,大宋本土与诸侯国里诸多的矿山、工厂、商号、船队等工商业里都有内务院广帑司的股份,其中最重要的商号就是东美洲公司;此外,大宋皇家银行每年也能给皇室带来一千多万贯的收入。这些都是内帑的来源。 大宋财赋的征收采取了分税制,将部分农税与市肆税、财屋税、资源税、印契税、官地出让等等收入归给了地方官府,朝廷、省府、地方三级岁入总和每年都在六亿贯上下。诸侯国、殖民地与海外各国的金银、矿产、林木、农作、特产、海产、牲畜等源源不绝地流入大陆,本土的钱币、丝绸、布匹、茶叶、瓷器、衣物、书籍、机械等产成品则输出本土以外。国与民之富,历代未有。 这些都是历朝皇帝懒散的理由。宋帝已传九世,武宗传文宗,文宗传宣宗,再传熹宗、睿宗、景宗、敬宗、德宗,直至今日的赵弘崇治皇帝。其中,被后人评为勤政的皇帝只有三位,便是武宗、文宗与睿宗。 据赵弘看来,武宗算不得勤政,他设了一个内阁,有十二位内阁大臣为其处理国事,他双手一甩,寻常国事基本不管。只因他是开国皇帝,又是武曲下凡,世人眼中的活神,因此史书总得要留下几分面子,断不敢说他懒散。 武宗以后的文宗才算得上是真正勤奋的皇帝。武宗野心太大,从打仗到治国,从研究兵器、制定国学、分封诸侯、探测海陆、完善律法,到吟词赋诗、跑马赏花,那是没有他不感兴趣。这样的结果便是每件事他都只做了个五、六成,把剩下的难题全都留了他的继任者文宗。武宗于新历二十七年退位,将皇位传给了文宗,自己做了十一年的太上皇。 文宗才不及武宗,他辛苦了三十一年,忙碌了整个后半生才大致把武宗留下的半拉子一一收拾完毕。他实在太忙,每日只睡六个小时,可算是宵衣旰食、殚精竭虑。 他还有个外号,叫做“哭皇帝”,因为每当有水患地震之类的灾祸,他都会在长安街皇城承天门上,焚香设案向上天祷告,并祈求平安。这时,他会泪眼汪汪地向城下巡视他的百姓,并向他们挥手以示勉励。每逢此情,朝廷的邸报与民间报纸当天必出号外,宣告“我们的陛下又哭了”,第二天早上走到大街上一看,满街百姓的脸上都充满着幸福感,因为他们的皇帝陛下关心他们。 所以在他崩后的出丧之时,长安街上挤满了自发前来的百姓,大家痛哭着齐声呐喊“想念您!我们的好皇帝。”文宗人生唯一的一次偷懒就是没从棺材里跳出来,向百姓们再哭着感谢一番。 睿宗则是第三位勤政的皇帝。他除了完善分封体制之外,生平还打过四次大战。 一是在美洲与西班牙人打了场大海战,结果击败对手,夺下凯旋港与整个金州及其以东的广大陆地,并将西班人人赶去了北纬三十二度以南; 二是三征西南的澜沧王国,打了八年,终灭其国,并将其并入交趾省; 第三战有些背景,乃是那南洋婆罗洲上的浡尼国与南方强国满者伯夷国交战不利,眼见有灭国之祸,便请求率民举国内附。睿宗纳之,遣南洋海军接收。满者伯夷不服,大军前来争地,结果为宋军击溃,不但没争到浡尼,反而被打下大半个婆罗洲; 第四战便是出兵北疆,讨伐互斗的诸侯,结果失败。睿宗一生四战,三胜后虽有一败,但无损其威名。 如今,虽然是太平盛世,但国家仍是有数处隐忧。一是美洲的殖民地。那里离大宋太远而离西洋诸国较近,大宋与他们在美洲的陆地上时常爆发小规模的冲突,相互洗劫城镇,摞掠人口,彼此有些泥潭深陷之感;二是西北。俄国有兴盛的迹象,几次与诸侯国的战事都占了上风,或许会在西北搞出点名堂;三是缅甸。云贵督师府出兵八万,联合着四国诸侯共十三万人,在那里打了一年,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不过,这都只是些芥藓之患而已,远不足以动摇大宋的根本。 皇帝的公事并不繁忙,所需处理的奏折也不多,这是因为大宋实行了“四院分立”的权力结构。 四院乃是中书、枢密、都察与大理院。其中,中书院有行政之权,枢密院有掌军之权,督察院有监督之权,大理院则有司法之权。 这四院之中,中书院由正一品的丞相领衔,再设一正二品的总领为辅,用来统领文职百官,管理六部,地位最高。其它三院虽级别稍低,其主官分别为从一品的太尉、都御史与正卿,但却是各行其责,也并非前者所能管辖得到的。 在四院与皇帝间还设有一内阁,用来主理军国大事。内阁由丞相领衔,其下十一位内阁大臣分别为枢密院太尉、都察院都御史、中书院总领、六部尚书、理藩院总院、内务院院理。枢密院太尉与都察院都御史又兼任副相。 中书院是内阁与丞相办公的地方。按大宋的体制,内阁分了皇帝很大的一部分权力,朝廷的日常事务的处置都归到那里。每日内阁处理完政务,将需要皇帝御批或亲阅的折子递交给皇帝,其它的奏折便自行处理了。这种呈送给皇帝看的折子叫“奏折”或“奏本”,给内阁的叫“阁折”或“阁本”。官员们必需明白哪些事是要直接奏报皇帝的,那些是要递交给内阁,不可弄错,否则要受到处罚。 因此,大宋的皇帝每日要批的奏折并不多,主要就是内阁转来的需要他批复或要亲阅的重要“阁本”,然后就是有权直接上折的四品以上京官与外官的密奏,还有一些诸如请安、谢恩、大臣间相互攻击之类的琐事折。 (一二八)逃跑的情人 今天赵弘之所以三更还没睡,主要是因为时值春假,宫内日日忙碌,近几日没空看折子,因此积压了一些。另外还有件烦心的事情影响了他的心情,每每令他手执奏折却魂游万里,思绪无法专注。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为他的情人突然失踪而心烦,她不是被绑架了,而是自己偷偷地溜走了。 那日,他去他们往常幽会的地方时,宅院里的帮佣吴妈告诉他说,她带着马管家与婢女盘儿数日前就乘着马车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他闻言有如五雷轰顶,当时就魂不守舍了,连自己是如何回到宫里的都记不起来。 按最通俗的说法,她是一名寡妇,夫君前几年就死了。按不通俗的说法就是一位美人儿兼才女子,因嫁了位绣花枕头而郁郁寡欢。非但如此,那位枕头相公还和无数个类似的故事主角一样,是名风流的短命鬼。于是,此情就更加可悲可叹了。当然,在赵弘看来,此悲此叹无疑当抚掌庆幸。 故事更为有趣的一点是,她还是他一位重臣的儿媳妇,短命鬼自然便是传统的反面角色“衙内”了。 赵弘跟她私下里好了两年,如胶似膝,彼此之间犹如鱼水相得,不可须臾或缺。可她却突然地跑掉了,将他如撇帚一般地扔下,让人想着就觉得心头狂抓不已。 念到前次相会时的口角,他寻思着她多半是怪自己迟迟不肯接她进宫,没给她一个名份罢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他自然是十分愿意接她入宫,也绝对没有嫌弃她寡妇身份的意思。但太皇太后与臣子们却极不情愿,诸多阻扰,横生枝节。按大宋祖制,皇帝册立有品级的妃子,若太后或太皇太后还在,则非要其首肯不可。太后是早就凤銮驭天了,所以只要太皇太后不许,他也是无计可施。 父皇春秋鼎盛之时突然驾崩,事先并未册立太子,皇后无子。皇帝之位本并非轮得到他这个非嫡非长,朝中又毫无根基的第三子继位。是太皇太后行使威望,将时年十二岁的他扶植到这帝位之上,然后垂帘听政八年,待他二十岁时才还政于他。丞相胡长龄便是太皇太后的亲弟,朝廷的高官重臣中多有胡氏子弟,其一族权倾朝野。 太皇太后虽已归政于他,但凡国之大事仍是需要她点头首肯。一则为报答她的扶植之恩,二是畏其手段权威,太皇太后之意赵弘是从来不曾违背的。 赵弘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的情人会因此玩失踪,心中也多多少少地因此而恼怒。但他实在想她,也觉得愧对于她。他已经做出了补救,这是昨晚在慈宁宫前跪了大半夜求得的结果。 不知是天见可怜而感怀于他的至诚,还是他那句‘祖母不允,儿臣便誓死不起’的话起了作用,新年将近,太皇太后怕再闹下去皇家体面受损,经过讨价还价后便准了他一个婕妤。他也已命锦衣卫指挥同知严象去查寻她的去处,以锦衣卫和严象的本事,这点事难得住他们吗?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刚出嫁不到一年,而他也只有二十一岁。那天下午,她正在皇宫的竹园里给未成年的皇弟,皇姐妹以及嫔妃们讲解围棋。 “邵庵老人曰:夫棋之制也,有天地方圆之像,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风雷变化之机,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 她的声音柔美而清晰,却充满了热诚与自信。他站在远处,她站在竹前,身后竹枝正摇曳得逍遥。密密麻麻的枝叶,只放过了零零落落阳光落于她洒满素色碎花的袍衣上,明暗相间得彰。 她捻起一粒棋子轻拍在盘上,发出”叭”的一声,他心中的门便同时被叩响了。。。 “什么事?”赵弘突然注意到总管太监高拱在门边探头探脑。 “禀皇上,锦衣卫指挥同知严象大人有急折连夜递来。见皇上沉思,因此。。。”高拱急忙进来跪下禀报。 “不要罗唆,快递上来。” 赵弘早已经吩咐,只要严象有折,不论何时,立即传报。高拱闻言,快步走入将奏折奉上。 接过折子先略微扫视一番,再逐字细看,赵弘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起身负着手在房内走来走去。 天下再大,莫非王土。以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又如何能逃得出帝王的手指心。再者,他早有先见之明,便料到她或许会返回其在上海的老家旧宅,也已经下令让严象派人前去盯查。 果然,如折中严象所奏,她数日前于上海港落船并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并被上海锦衣卫一小旗发现。当严象发下寻人令之后,这名小旗便即刻派四百里快马将此消息传递入京,目前正在对她实施随身保护。严象折中又云因夜深不能入宫,所以特在宫外等候,请皇帝示下接下来应如何办理。 “不行,一定要好好地责罚她一番,否者朕的威严何在?”他踱着步子,硬着心肠想着。 可如何责罚她呢?这个实在是让他犯难。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最多也就不理她,再就是小小地关她三天,难道还能将她打入大牢么? 皇帝没有关人大牢的权力,所有的司法权在大理院的手里。宫里有个小牢房,是用来关那些惹恼了皇帝的臣子所用的,但最多只能关人三天,超出三天就必须放出去。她如今还有着宫内女棋官的职司,所以皇帝还是可以关她三天的。 可是,他怎么舍得关她呢,又怎么舍得不理她呢。 一想到她的檀唇媚体、音容笑啼,心中便是一轮茫然若失。思来念去,终于还是长叹一口气,然后走回御案前开始写密旨。 写完密旨,赵弘将它连同一份折好的文书一并装入一个密筒内,封好后再盖上火漆。又再拿起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圣旨,连同这个密筒一起交给了高拱,道:“你速去严象那里,将诏书与这个给他,并和他一起前去上海宣旨。” “奴婢领旨。”高拱接过圣旨与密筒,躬身退出。 御案四周,红烛摇影,赵弘白皙而英俊的脸在灯火下泛起一股憧憬之色,口中喃喃地道:“不管如何,只要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一二九)送年礼 天昏地白,大雪絮一般地在风中舞者,将天地越涂越白。 新年就要到了,阿图即将迎来他在这里的第三个年份。 二十六日,千叶正在大殿里指挥着一帮人布置殿堂。按规矩,新年里既要祭祀神佛,又要祭奠祖先。祭奠前准备的活儿可是不少,又繁琐,又啰唆,这几日来她就一直忙着这事。 “这条联再上点。。。再上点。。。停。。。嗯。。。上边再右点。。。好。。。” 梯子上站着一名家丁,正在帖一幅春联,而千叶就在下面校正着它们的方位。这时,婢女小清跑了进来,脸上还带嬉笑,表情可是有些古怪。 “何事如此失态?”千叶皱了皱眉头问。 她素日最讲规矩,见小清这副没正经的样子,便微有些责怪之意。这么大个家都是她一手担着,没了规矩那是早就乱了。 小清眼见主母脸色不豫,忙收敛起了笑脸:“禀夫人,赵图来了。” “他有什么事吗?”千叶问。她很喜欢这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听说是他来了,脸色顿和。 “他说是给夫人拜年来了。” 新年还没到,哪有这么早提前给人拜年的。千叶愣了愣,便道:“嗯。那你让他进来吧。” 只一会,小清就将穿着一身青色棉袍的阿图给带了进来。 千叶朝着他一瞧,只见他肩头却扛着个黑乎乎的巨大异物,既不像猪腿也不似牛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胸间还鼓着大大的一坨,也不知里面装的是啥,心中不禁纳闷。 阿图走到千叶面前,放下肩头之物,笑容可掬地长揖到地,口中唱着贺词:“见过夫人。祝贺顿别守、夫人还有夫人一家,新年风雨顺,五谷笑;事如意,平安罩;亲满堂,欢乐绕;幸运找,吉星照;全无忧,尽逍遥。” 他今日便是来向傅氏一家拜个早年,然后就准备出发前去京都了。 千叶听他的贺词别出心裁,倒是有趣。再看这地上之物,却是个兽腿的形状,这兽腿已经剥了皮,红红的肉早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上面还戴着朵大红花,花下还有沾有几根彩带,显得不伦不类的。 “你有心了。也愿你新年学业有成,事事如意。” 千叶面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便伸手在身上一摸,脸上即刻露出几分尴尬。原来在她往年说出这般话时,都是要摸出个红包来赏人,不过阿图选在这个时候来拜年,红包哪有准备。 急中生智之下,千叶立马就转了个话题,指着地上那兽腿问道:“嗯。。。我说赵图,你送来的究竟是何物啊?” “熊腿。” “啊!”千叶和小清都大吃一惊,同时后退了一步,就好象这只熊腿会暴起伤人一般。 不过,千叶很快就将心神平复了下来,问道:“那这个熊腿你又是从何得来的?” 阿图答道:“前日我在山里滑雪的时候看到了这只熊,它见了我就跑,哪知我穿了滑雪板可比它跑得快。这不,很快就给我追上了。这家伙的脾气不好,对着我撞来撞去,一不小心就掉下山去摔死了。” “我看熊死了,就把它拖到了猎户毛二家里,要他给我做腊肉火腿。可他说做火腿得大半年的时间,最好趁鲜吃,又说虾夷如今这般冻法,就这么放在户外也是整个冬天都不会坏的。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又看到最近镇上的人都在买腊肉、火腿什么的做年货,所以就拿着这只熊腿来给您拜年。” 又见千叶老盯着熊腿上红花看,便继续解释说:“镇上卖的腊猪腿都是戴花挂彩的,上面还盖着章子。我寻思着这熊腿能被顿别守和夫人吃了,那可比被别人吃要光荣多了,所以也应该戴点花什么的是不?” 千叶听了顿觉哭笑不得,腊猪腿按本地习俗乃是女婿上门求亲,或者过年拜岳母丈人才用的,所以要批红挂彩。阿图今日拿这熊腿来当腊猪腿送,岂不是乱来。 想到这少年敢只身捉熊,算是胆大包天,而且还把熊给打死了,心中倒有些赞他的本事了,于是问:“别人一般都是除夕之后才来拜年的,为何你这么早就来了?” 阿图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才摇头晃脑地说:“书中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书是读了几卷了,只是这路还没行过。因春假颇长,便思去游历一番,所以就不得不提前来向夫人拜年。” “你有此想法固然不错,只是虾夷此时隆冬盛*雪的,道路可不好走。” “无碍,小小风雪想来也难不倒学生。哦,对了,这里还有只熊掌。”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了个大红纸包递给了千叶身边的小清。 告辞了千叶后,阿图又给傅异和傅恒每人送去了一只熊腿。 傅恒接到了他的熊腿没说什么,只是含笑收下,不过听到他说要出外游历之后却皱起了眉头。初时他有些不悦,说火箭炮正在研制之中,他此时出外游历实是不太合宜。 不过阿图执意要去,傅恒也就不好逼得他太紧。因为傅兖说过:今后除非万不得已就不要让赵图随军打仗,火箭炮远比一名勇士在战场上效力重要,不想让他受到任何的损伤。其次,只要是赵图所提出的要求,昇阳城上下一定得尽量满足他的愿望。 既然不让他去打仗,火箭炮又不是那么地迫切,最终傅恒还是准了他的请求。 最近傅异的心情好了许多,也开始有说有笑了。时间这个东西真是良药,总能把内心的伤痛治好,而且时间越长,效果越好。 他看到阿图送上的熊腿后却道:“老子女儿才十岁,你小子就看上了?”说完更是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很高兴地收了下来。之后还拉着他问了好一阵如何斗熊的经过,听到酣畅之处,不禁眉飞色舞。 他的女儿就是傅槿,那个心计很深的小家伙。阿图当然记得自己还欠她一件许诺过的礼物,而她却迟迟不肯说要什么,或许这件礼物越到后来就越是非同小可。 (一三零)出发 傅家人中,他最后才去傅喆那里,送给他的却是一对熊掌。傅喆看到他的年礼自然是喜笑颜开,说了好多的亲热话。 阿图极喜欢这个老头儿,也很想把他升级为自己的外父,但这一天何时能来,还得继续等待。二十四日放假当夜,他就跑去了北见城,但只呆了一晚就回来了。作为世孙妃,傅莼在节前非常忙,并且告诉他:时机未到。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转了回来,准备就此去京都先抓紧另外一个再说。 当从傅喆那里出来的时候,他在院子门口碰到了多娜,她正准备进入院子。 “给你。”阿图站在她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上,“代表平安。新年快乐。” 等多娜接过了东西,他便拔腿就走,此话传来时,他已经在两丈开外了。 女人很啰嗦,如果知道了自己要去远游,必定会更加啰嗦地问这问那,还是偷偷摸摸地溜掉为好。 多娜摊开手一看,掌中是个红布包。打开包一看,里面装着块青翠碧绿的玉挂佩,雕着个水瓶的形状。 “天啊。它真漂亮!”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是阿图花了十贯钱从西洋屋里买来的一个玩意儿。她带着心头发热的情绪抬头去看他时,却见他已经走出了院子,背影向左一拐便再也看不到了。她不过是个女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不是那种不值钱的小玩意。 最后一只熊腿和熊掌并同那张熊皮送给了杨继擀,不过当他说出了给傅家人送熊腿的经过后却被他指责了几句。 杨继擀说他把熊腿当春礼送去到没什么,但不该去贴什么花纸的,还拿来和腊猪腿相比较。换了别人家就恐怕不敢收他这礼了,只是傅家知道他的底细,看他年幼无知才能收下的。 听他这么一说,阿图才明白过来傅异说自己女儿年纪小的含义,不禁也觉得好笑起来。 至于其他的老师,他来杨继擀这里之前,已经给每人家里送了一块熊肉,大家收到这种稀罕的野味都是十分地高兴。 昨晚他就去了张泉那里,给他们夫妻也送去了一份熊肉。他走后的这段时间里,研制火箭炮的事就要多多拜托他了。至于那帮朋友们,包括比比洛夫,他也给每家或每人那里送去了一份。平口彻与新田和也都有,送点熊肉能搞好点彼此关系。 杨继擀最近心情大好,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已经去相过亲了,准备等新年一过就娶人家进门。 这事是阿图搞的鬼,他有意无意地和傅恒聊天,说杨山长一个人呆在这里,怪寂寞的,希望能找个填房。傅恒听了未免很感意外,但却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他压根都没想到这其实是阿图自己的主意,杨继擀事先并不知情。 于是,在他的努力下,媒婆很快就找到了个人选,乃是本镇的一个二十九岁的寡妇。她的前夫是条货船的船长,三年前因为海难死在了海上,并无遗下任何子女,守孝期也已经过了。本来向她说媒的人也是有的,只是她觉得杨继擀虽然年纪大些,但毕竟是个斯文人,名气又大,嫁给起码比那些年青些的汉子要可靠得多,因此也就答应了见上一面。 等到傅恒兴冲冲地跑来和杨继擀说相亲的事,倒把他弄了个目瞪口呆,然后就变成了面红耳赤。傅恒这才明白原来是阿图搞的鬼,自己上了个大当,当下就恨得牙痒痒。不过,他既然已经让媒婆去办这事,杨继擀要找填房的事早传遍了顿别,这两人面子上也实在是下不来。 最后经过傅恒的好说歹说,杨继擀终于决定还是去见上一面。结果,他对这次相亲十分地满意,迎她进门之事也就定了下来。可阿图就没那么好运了,在被狠狠地训了一顿后,又罚在屋内跪了一个小时。 “记得要早回,不要错过了开学。”杨继擀一如以往地伴着脸道。 虽然他表面上对他很是严厉,但心中却是喜欢得很,就好象面子上不得不罚他的跪,但暗地里却觉得他那事办得不坏。 “是,弟子定会赶回来喝山长的喜酒。”阿图长揖到地。 ※※※ “乖宝,我得走了。” 他从傅樱的床上坐起身来并要下床。今夜是他的行期,现在出发已经是有点晚了。 “不许走。”傅樱一把将他推到,然后象八爪鱼般地把他压在身下,缠住了他。 “我明天要起早床赶路,得早点回去睡觉。”阿图抚摸着她光溜溜的背脊,好言相劝。 “那就明天不走了,后天再走。” 她实在是舍不得他走,这一走就只怕要有一个月看不到他。即便他们只是偷偷摸摸地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呆在一起,连走路都是要各行两边,但只要眼里能时常出现他的身影,那她的心里也就满足了。 “哦,这可不行。俗话说‘志不强者智不达’,我刚下决心要去游历就改了行期,连这点小事都坚持不了,将来肯定会没出息的。” “那你想有什么样的出息?”傅樱问。 他极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也不像个胸怀大志的人,怎么忽然间就要上进了,这真有些想不通。于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吻他的胸膛,开始挑逗他。 虽然她的手法极度地稚嫩,可对手却是极度的没定力。 以差比差,更差的立马投降。他将她翻了过来并再次进入到她的身体里,用着极为自信的口吻道:“嗯。。。出息就是出来才休息,在里面就要‘强’而‘达’。” 。。。。。。 夜风凛凛,间杂着碎碎的雪花。 今晚的月亮完全被乌云所阻挡着,只有山下的人家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才给这片天地带来一丝生气。但在这山崖之上,除了被风带起的树梢声外,只有黑寂寂的死沉。 阿图迅速地除下身上的衣服,统统地装入背囊,然后在贴身的强化服外套上了太空服,接着又往脚上套入飞行器,又将背囊反背悬于胸前并扣紧。太空服并无隐身功能,因此他必须先走到这个山顶,在无人之处方可起飞。 儿女情长起来,就没完没了,等他从傅樱那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就耽误得太多了。 他大致算过虾夷到京都的距离,估计靠着这套装备需要飞七个多小时,现在才出发时间恐怕是不够了,天亮前多半会赶不到京都。不过他却是不愿再等多一日,期待着这天已经很久了。 “赶一赶,也许还来得急。”他暗暗地安慰自己。 一个脑波传了过去,悬浮功能开启,整个身体随即漂浮了起来且悬于半空之中。一秒之后,脚上的飞行器也开始启动。一层蓝光闪过,整个太空服的外表立即硬化成一个黑色的尖头硬壳,然后“唰”地一声,向着夜空飞射出去。 (一三一)南洋匪患 崇治五年十二月某日,赤道的摩鹿加海面上吹起着西南偏南风。虽是腊月季节,但赤道毕竟是赤道,天空中金阳照耀,虽说不上热浪滚滚,倒也是暖意洋洋。 接近正午,东西里伯斯与南面的唐加岛之间的东唐海峡内炮声隆隆。两艘巡洋舰正追逐着一艘三桅快船,双面夹击且用着侧舷炮猛轰逃船。 这两艘巡洋舰都悬挂着大宋黄龙旗与南洋海军鹰旗,均属于红鹳型轻巡洋舰。这种红鹳级轻巡洋舰一般排水三百五十吨,长十丈,单层火炮甲板,炮甲板装十二斤直炮十六门;首楼甲板装八斤短炮二门,十六斤曲炮二门;后甲板装八斤短炮四门,十六斤曲炮四门,合计炮装二十八门,额定水兵一百零五人。 至于正在逃跑着的属于浪屿级三桅快船,它的排水在二百二十吨上下,长八丈,单层火炮甲板,炮甲板装十二斤直炮十二门,头尾再装六门六斤短炮,总炮装十八门,额定海员八十六人。这种船的三根桅杆上各装一张上缘斜桁帆,船头有支索三角帆,最适合在南洋这种风力与风向变幻频繁的地方使用,尤其受到海盗们的青睐。 这艘浪屿级快船的名字叫金山号,旗杆上悬挂着东来国的国旗。但无论悬挂哪国的国旗其实都只是一种伪装,它真实的身份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海盗船。此时,金山号在两艘正规军舰的夹击下,正狼狈地向着海岸的方向逃亡。 这种逃法是明显的自寻死路,被人堵在外围,船是保不住的了,最多也就是海盗们能从陆地上逃得一条性命而已。 可海盗船别无选择,抛开二打一的劣势不说。就打火炮来讲,同样是十二斤主战炮,海盗的私铸货色和大宋的精制火炮,威力上的差距简直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迎面交战是船毁人亡之局,逃去陆地虽然也是死路一条,但只是船死而人可活。 两害相较,自然是取其轻了。 西里伯斯岛的造型独特,活像一个大章鱼,长着四根粗壮的触角长长的伸去海面。按它们延伸的方向,这四根触角就被命名为北西里伯斯、东西里伯斯、东南西里伯斯与南西里伯斯,至于中间的一块陆地就称作了中西里伯斯。 岛上共有大宋七个诸侯国,其中北西里伯斯的南面部分与东西里伯斯合成一国,名为东来国。东来国的名字来源于东来湾,因北西里伯斯与东西里伯斯的陆地围城了一片深口型海湾,湾口正对着东面的摩鹿加海,所有进湾的船都是打东面进来而得名。 此时,金山号受到了两艘军舰的夹攻,眼见逃之无门,便借着适度的西南风向着东北方满帆前进,看它的航向应该是想进入朗加兰湾。朗加兰湾位于东唐海峡的东北角,是个凹向东北方的豁口,陆上不远便是群山连绵,湾内水深,岸线平直,且能避风,是个适宜建造良港的地方。 朗加兰湾内的陆地是个荒凉且人口稀少的地方,既便是有这么个好海岸,也是利用不上,不过只有一条突伸出海面数丈远的渔场码头而已。这里有个大岩村,村里有二百来户人家。此处的山脉太多,农地不足,有限的平地与可耕种的山地都被利用上了,但还是无法使得日益增加的人口得以糊口。 南洋的天气炎热,人口繁殖得太快,只要有足够的食物,人就像韭菜一样唰唰地就冒了出来。这对于贫瘠的地方来说,确实是种极大的负担。所以,呆在本地是毫无出路的。一代代的人长大后就离开了这里,漂泊到四处谋生。一部份人去了象奥州、南琉球、吕宋、马来,甚至大陆北疆以及美洲这样遥远的地方开荒垦地,另有部份比较有野心并还有些武勇与强悍的人就从事了一种听起来很有前途的职业,那就是海盗。 南洋的大岛、小岛实在繁多,大宋的诸侯国与属国于此林立。 在南洋的西面的苏门答腊岛上有大宋的三个属国,分别为南面的三佛齐,中部的苏门答腊王国与北面的亚齐王国。 南面的爪哇岛上,满者伯夷占据西爪哇与中爪哇,东部则是东爪哇国。 婆罗洲的西部是马来人建立的坤甸王国,南部是一部份离开了爪哇岛的巽它人建立的巽它国,东南角是海外宋人后裔李信所创立的南渤泥国。 另外,马都拉人在东爪哇东北面的马都拉岛上自成一国,西努沙登加拉上有玛塔兰王国;东努沙登加拉上还有数个由原住民或者海外宋人所建立的国家。 至于大宋在南洋的诸侯国则有百来家。如此繁多的国家,彼此间就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又因风土人情的不同、宗教信仰的差异、贸易往来的切身利益,使得国与国的冲突在这一带成为了家常便饭。 南洋与大陆不同,打仗多倚仗水师。但养水师是个无底洞,大多的小国只能买上个几条或十几条值得一提的战舰来充充脸面。如果打起仗来要船要人怎么办,于是便有一些国家开始使用一种“武装私船”。 “武装私船”不同于“武装商船”,后者是指拥有武装力量并合法行商的船只,前者却是指一种私人武装的劫掠船只,也就是“海盗”这个词合法化与美化后的称呼。 这种武装私船属于私人拥有,装上了武器后便谋求得某个宗主国的庇护,在这个国家的港口补给、进行维修、补充水手,每年要向宗主国交税,打仗的时候则要加入宗主国的水师,获得的战利品按贡献大小分配,若军功很大还可以封官授爵。金山号就是这么一条船籍为东来国的武装私船。 在这种武装私船出现之后,无论是海盗还是各宗主国均发现中有利可图,于是这种形势的海盗船便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一夜遍布了整个南洋。 再加上南洋处于大宋与印度洋各国、非洲、西洋、大洋洲各国之间的通商海路上,往来的船只犹如过江之鲫,在这种沃土的滋养下,南洋海盗便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有势力的海盗往往由数条、十几条,甚至数十条、上百条结成一个帮派,自称“水军”,各自划分海域,劫掠过往的船只或向商船发放准许通航的收费许可证,势力嚣张得很。 大宋的南洋海军,以及诸如越、唐这样大诸侯国的水师虽然对海盗也是年年剿、月月剿、日日剿,但一来海盗实在太多,二来海盗消息灵通,大舰队刚出港,他们就能收到风声,然后闻风逃跑。小舰队去了,大海盗不在乎,也打他不动。 所以,尽管南洋剿了百年的匪,可海盗还是越来越多。 (注:西里伯斯即为今日印尼的苏拉威西岛;摩鹿加海即是马鲁古海。) (一三二)海公 海面上的炮声早就吸引了陆上的村民。在湾内大岩村的一座小山头上,一群庄稼汉正对着海面上指指点点。 站在最前面的是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正通过一副破旧的千里镜,用唯一的一只右眼嘹望着这条正在接近着的船。 “不好!”老人忽然喊了出来。身旁众人一听,都是一阵莫名的紧张。 “是阿水的船,后面发炮的是大宋的战舰。”老人接着说。 老人放下了千里镜,只见他左眼上戴了个黑布罩,左眼角到下巴上还画着一条长长的疤痕,这是他年轻时在海上讨生活所负的伤。虽然他现在老了,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出海了,但辉煌过往与伤疤使得他在此地备受年轻人的敬仰,人人都要喊他一声“海公”,并且全村的事物都由得他作主。 梁金水二十年前,于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村子,然后在外面混出了名堂。从六年前开始,他每年都至少要驾着船回到这里一次,每次都要给村里挨家每户地送去诸如铜钱、布麻、稻米之类的礼物,每次走的时候也会或多或少地带走几名后生去闯世界,这使得他赢得了全村人的极大尊敬。 听说远方那条即将遭遇大难的是金山号,身边全体的庄稼汉都齐齐地发出一阵惊呼:“啊!” “海公,怎么办?”一名汉字急忙问道。 海公略作思索,沉声说:“不急。阿水还有大半个小时才冲得上岸。你们去敲钟,让全村的人都到码头边集合。” “都带上家伙。”他随即又补充道。 那名问话的汉子被海公的命令吓得一惊,失声道:“那怎么行,后面是朝廷的官兵。” “啪!”,海公一个大耳刮子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一句骂人的土话怒喝出来:“蓝爬!阿水有难你都不救,狗吃了你的良心啊!” 那汉子被他一耳光扇转了身,随即屁股上又再吃了他一脚,跌了个狗吃屎。真看不出来这六十几岁的海公,打起人来身手还如此地灵活。 “去跟村上说,谁不去,就铲他全家!”海公对着所有的汉子喝道,目光森冷得让人看着恐惧。 轰隆隆,炮声连续地传来,前面的三桅船四周顿时掀起了数条水柱,而且船上还冒起了黑乎乎的烟雾。 海公一顿足,怒骂道:“混帐!还不赶快去。” 众汉子见他发怒,便立马拔腿向山下飞奔而去。 ※※※ 海面上,后面的那两条船逐渐地追近了。它们的船名分别是红杉号与红云号。 红鹳轻巡洋舰是海盗船的克星,它有着极高的航速与灵活的船体,十二斤的精铸炮比海盗的私铸炮能多装三成的发射药,凶猛的火力使得普通的海盗船根本就无法跟它较量。 此时,红杉号的船长、南洋海军都尉叶锐就站在船尾的舵轮区,用着千里镜在注视着正在前方逃窜的海盗船金山号。 叶锐今年二十八岁,身材修挺,穿着一身白色的海军舰长服,帽檐下露出了宽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面部轮廓。久在南洋上航船的人都是肤色黑黝,皮肤粗糙,他也不例外,不过这却使得他带上了一股久经磨砺的男子汉本色,让英俊的外表上更添了一层成熟与坚毅的气质。 金山号是梁金水的船。梁金水虽然在南洋作了不少的案子,但也算不得是大海盗,因为他主要是单干,如此则实力有限。不过他生性狡猾,航海技术高超,这么多年来,抢过的船只共有五十几艘,因此海军开给他的人头悬红是三千贯。 三日前,金山号在棉兰老岛以东的海域打劫过往的商船,被叶锐的红杉号与吴淮的红云号所组成的小舰队逮了正着。经过三天的海上追逐,金山号已经被它们两艘船一东一西地堵在了东唐海峡内,留给它的便只有灭亡的命运了。 两舰平行地追击着金山号,不住地开炮,而后者一直都在奋力地向着海湾内开去。看来,梁金水是准备在那里弃船登陆逃命了。 金山号船身猛然一抖,它借着风力冲上了海岸,滑行了一段距离后便搁浅在沙滩上。十几条缆绳自船上抛了下来,数十名海盗顺着绳子猴子般灵活地溜下船落到浅水里,然后船上又用绳索将一些受伤了的海盗垂放下来。 待得伤者都被先下船的海盗接住后,船上之人再溜下缆绳,每两人抬着名伤者向着陆地狂奔逃命。 按大宋律法,凡海盗被抓住了都要枭首,落到官军手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红杉与红云号虽然距金山号不远,但却是不能象他这样将船搁浅在海滩上,便各自放下了两艘小艇,一共四只,载着四十名水兵准备登陆上岸追击。 岸上,数百名妇孺老幼的村民已等候在沙滩上,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猎弓、铁刀、柴刀、竹枪、粪叉、锄头、木棍之类家伙,连女人与孩子们也不例外,即便是菜刀一把,石块一兜,也多多少少地拿着点东西。 眼见着梁金水在两名汉子的扶持下踉跄走来,海公迎上去问:“阿水,怎么样?” 梁金水是个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身材不高且腿短,赤着的上身鼓起着一块块结实的肌肉,唇下还留了撇黑胡子。他的腿上与腰上都受了伤,行走不便,只能在两名喽罗的搀扶下勉强走得。 “海公。全完了。”梁金水喘着粗气,带着哭腔,沮丧无比地答道。 上岸后可以进山,北面群山连绵,一旦躲进去,再多的官兵都抓他不到。只是这群海盗中多有伤者,行走太慢,而且大家逃命的同时要兼顾伤者,也没怎么带武器。官军却是人人全副武装,最多再有一刻钟就可以上岸,逃不逃得掉还真是个问题。 搁浅在海滩上的船就算是完了。他从海盗船上的跳帮干起,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一条单桅小船,然后是双桅船,最后换到了这艘三桅浪屿船,手下百来个弟兄,前后花了十几年的时间。 海盗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富裕,收入来源不过是抢一些商船的货物变卖后换些钱财,其中还得受到黑市商人的盘剥。 当然,海盗中也有财力雄厚者,但那都是些大海盗或海盗中的大首领。象梁金水这种单帮且出手阔绰的海盗,手里是没有什么余财的,想再购置一条这样的船无疑是痴心妄想。失去船的海盗要么上岸种田,要么再去别的海盗船上干,以他四十几岁的年纪想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了。 海公一捏胡须,沉声问道:“船上有货没有?” “有半船的砂糖和棉布。” “好,你带着弟兄们进山,海公帮你挡住官兵,尽量地把船给保住。” 听了此话,梁金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把身边两人一推,往沙滩上一跪,口中哭道:“多谢海公”,随即就连拜三拜。 “行了,快走!” 海公对着梁金水身后两个喽罗一挥手,两人就扶起他跌跌撞撞地向岸上走去。 (一三三)对峙 海面上,红杉号和红云号已经在浅水处抛锚,船舷的炮门已经打开,露出了黑森森的炮口指向着搁在海滩上的金山号。虽然金山号上的海盗们都貌似也已弃船,但却不能不以防万一,若它一有异动,这些火炮就会给它来个扑天盖地般的狠揍。 这里是诸侯国的领地,大宋的海军照道理是不能上岸捕人的,但南洋海军牛皮惯了,根本不吃这一套,该怎么干照样怎么干。梁金水上了岸,按常规的做法就应该是派出水兵上岸捕人。可当叶锐看过了这片地形后,就打消了此种念头,寻思着将他的船烧了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两艘战舰已经放下了四艘小艇,载着四十名水兵向着金山号划去。 此时的金山号上已经站满了从岸边蜂拥而上的村民,密密麻麻地象巢里的马蜂。船尾还浮荡着几艘小舢舨,每艘舢舨上都坐了数名村民,向着小艇这边大声地囔囔。 初时,叶锐还只是以为这些村民要抢船上的货物,让这些穷乡亲得点财物本来倒也无妨。但看目前这个架势,这些村民似乎是要保护这条海盗船,这个就实在是让人惊诧了。 果然,六只小艇还隔着金山号十来丈的距离,船尾的乡亲就纷纷抛出石块。石块如同雨点一般地落到了水里,虽然打不着这些水兵们,但也阻止了他们的靠近。同时,一些汉子还操起了长竹竿,其作用是可以撑住想靠近海盗船的小艇,让它们无法近到船前。 数名水兵大怒,抄起了火枪就瞄准,却被什长吆喝着打落了枪头,要伤了诸侯国的村民,被他们告到了南洋总督府去,总是麻烦事一件。 这时,红杉号和红云号都打起了旗语,六艘小艇便往回划去,金山号上的村民们一阵欢呼,第一个回合他们赢了。 海公说了,若是护得了此船的周全,船上的货物都归村民均分。若是护不了,有敢取一分一毫者,海公和梁金水会带人铲他全家。这些货不少,对于这些穷惯了又贪心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一笔大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了这批货,什么性命之类的东西都要抛诸脑后了。 “轰隆隆。。。” 红杉号侧舷的火炮一阵漫射,金山号船尾附近碧蓝的海水立即掀起了白色的大水柱。 “开炮了,快跑!” 船上的村民们一阵狂喊,惊叫着一蜂窝地往船下逃。 “不要慌!宋军只是吓唬我们!”海公在船尾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过此时炮声隆隆,他的喊声众人又如何听得到。 这一波对着海面的轰击造成了村民的骚乱,几百人想同时逃离,争先恐后之际也便顾不得乡亲紧邻什么的了。于是人挤人,人踩人,自相践踏着伤了不少。连原本是护在船尾的舢舨们也手忙脚乱地往回划,生恐划慢了炮弹就落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接着,红云号又炮击了一轮。两轮炮击之后,大多的村民已经跑上了岸,留在金山号上的除了海公和几个胆大的汉子外就是些被踏伤的村民了。 海面上,适才划回去好一段距离的六艘小艇又开始向着金山号划去。 海公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船头向着岸上的村民大声地喊着:“乡亲们,宋军只是吓唬我们,大家不要怕!” “乡亲们,我们是东来国的人,不是大宋的。不要怕,他们万万不敢对着我们开炮!” “上船的才有货分!” “现在不上船,等宋军走了就甭想要份子!” “货只有一百份,先上船的才有!”最后,海公抛出了杀手锏。 这些村民一想适才的炮弹掀起的水柱的确是距着船尾老远,又听了这几句先上船才能分货的话,有些胆大的发了声呐喊,再次爬上船头。后面的人受到前者的鼓舞,怕分货时轮不到自己,便一股脑潮水般地向船上涌。 四艘小艇还没划到金山号船尾,石块又纷纷扔来,而且这些村民将刚才自己踏伤了乡亲的怒气都发到了宋军水兵的头上,这一轮的石块就扔得更远了。 小艇再次退回,第二轮炮击开始,不过这次却只是引发了村民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这些人眼见着炮弹激起的水柱隔着自己老远,便有恃无恐地嘲笑起宋军来。 ※※※ 傍晚,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在完全天黑之前,叶锐回到了自己的座舰红杉号上,适才他乘了小艇去到了金山号上和村民们交涉。 他刚从缆梯上得甲板,一直守在船舷边的红云号舰长都尉吴淮便张口问:“如何?” 吴淮今年也是二十八岁,浓眉大眼的一个山东汉子,性情直爽,就是脾气有些暴躁。 “他们说这艘船是村民俘获的海盗船,理应是村子的战利品,不许我们摧毁。”叶锐苦笑着说。 “我操。。。”吴淮破口大骂。 骂完几句粗口,吴淮问:“要不,我们趁夜晚涨潮时放火船?” 叶锐摇了摇头,道:“我下船之时,眼见的他们已经抬了好几根长竹竿搁在了船尾,还有人正在往木桶里装海水,此策恐怕行不通。” “我操。。。”吴淮再次大骂。 “他们有个叫海公的领头,据说是他们的村长,还是本地的里正。说话很有一套,海上的那套他清楚得很,看来不是易与之辈。”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吴淮愕然。 “走,先吃饭。”叶锐在他手臂上轻拍一下,两人便出发去餐厅,“我也没什么办法,这里毕竟是诸侯国,不好把事情搞得太大。” 餐厅里,水兵给两人端来了饭菜,乃是肉、菜、汤与饭各一份,另外还有一大盘切牛肉、一碟炸花生与米酒一罐。 吴淮一拍桌子,越喝越想就越不愤:“他娘的剿什么海匪,我看这些刁民都是匪,都该剿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机会,逮掉了条不大不小的鱼,本来这个功劳与赏金都被看成了囊中之物了,却这么飞了,任谁都不好想。 “别动气,看看再说吧。”叶锐笑着劝道。 就这么,两条巡洋舰抛锚在浅水,观察着搁浅的金山号与岸上的动静。 潮起潮落,金山号上的村民不但没有撤离,还干脆在船上安营扎寨,扶老带幼地生火煮饭了起来。 到了晚上,船尾灯笼高挂,一对男女穿着简陋的戏服在甲板上演起了本地乡戏,吱吱呀呀地唱着,仿佛是在向两艘宋舰示威。 (一三四)连升两级 朝阳与海风掀走岸滩的晨雾,金山号上打起了一条白横幅,上书:卫我村财,与船共存。 叶锐拿着千里镜在海盗船的四周游移着,所见仍然是一副村民们“众志成城”的场面,只得苦笑一声收起千里镜,然后转头回舱室用早饭。 接近中午的时分,打岸边划过来一条小船,海公站在船头对着船上笑眯眯地喊着说要来劳军。 叶锐倒也有些佩服他的胆识,便准许他上船。海公由缆梯上到了船头后,又用缆绳吊上来了两箩新米,说是村民们凑的,用来慰劳大宋海军。 来而不往非礼也,叶锐收下了他的稻米,回赠老酒两坛,还请他吃了一顿船上的午饭。 席间,海公大吐苦水,说村子田少人多,山地又是贫瘠,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出产,村民们家家都穷得叮当响,言下之意就是当海盗才是谋生的好活路。 叶锐懒得用大义去驳斥他,南洋之民众大多教化不足,民智不开,你和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无赖,一切口舌都是白费劲。 见事终不可为,第三天一早,红杉号和红云号便拔锚起航,在轻风中施然而去。 宋舰虽然走了,但海公怕里面有诈,于是派了人爬到山顶去监视它们的去向,直到被派去监视的人回来说两条宋舰确实已走。海公仍不放心,仍领着村民再于船上又多坚守了两日。 第五天中午,海公终于定下心来,将全数的乡民赶下船并齐聚岸滩,然后从中挑选了一批青壮去船上舱底搬货。待得一匹匹的棉布和一包包的砂糖搬上甲板,并按户头数分好后,海公才傲然下令:“分货!” 得闻此语,众人踊跃,排着队按户去到船头接过船上吊下来的货物,然后再赶着自己的黄牛或者装上推车,蚂蚁搬家似地往回运。 辛苦且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村民们家家都大有所得,如此便可以过个好年了。 ※※※ 天空浮云连连,马尼拉有了一个好天气。 在吕宋的马尼拉,好天气不是指那种艳阳高照或者是阴雨霏霏,而是指看不到太阳也不下雨的日子。这样就既不会热得满身大汗,又不会因雨而出不去户外。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少,马尼拉只有两种季节——雨季和夏季。就是说,要么就是热,要么就是雨。 包括马尼拉所在的,吕宋西海岸这一大块陆地在前宋时期原本被称为“蒲哩噜”。 一百九十几年前,当大宋的探险船来此勘探陆域时,一名军官打着手势问当地的土人“这是什么地方”,土人用土语答云:“这是尼拉得”。因土语中的“这是”两字发音与“马”接近,“尼拉得”中的“得”字发音很轻,所以军官就误以为此处叫“马尼拉”。 以诧传诧,阴错阳差之间,这里就叫了“马尼拉”。 巴石河打西面流来于东面入海,把城市分成了南北两个部份。“巴石”这个名称也是来源于土语,乃是“多沙”的意思。 风吹椰树,枝叶哗哗地摇。巴石河南岸沿河有一条宽阔的椰林道,名为“督府街”,红顶的南洋总督府与同为米白色顶的南洋海军督军府、陆军督师府就坐落在这里。 一身白色戎装的叶锐走出了海军督军府,此时他肩头的肩章已经从二级都尉的二杠一星跳越了一级都尉的二杠二星,去到了二级校尉的二杠三星。 担任缉匪任务的战舰海上巡洋期一般为四十五天,离开了东唐海峡以后,叶锐的红杉号因为巡洋期已近,便与吴淮分手独自开回了马尼拉。而吴淮却还有十几天的巡洋期,便将红云号开往东面海域去继续碰碰运气。 回到马尼拉,叶锐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海军督军府交令,禀报此次出洋的经过。这四十七天的出海,他一条海盗船都没捉到,本来以为要在口头上被申斥几句。没想到,从三品的海军副督抚胡文奎亲自接见了他,好言勉慰了一番后,便说枢密院海军部升了他做校尉。 叶锐本是正八品的二级都尉,这样一下子就升去了正七品的二级校尉,跳过了从七品的一级都尉,这种升官速度只有那些在朝堂有背景之人才能做得到。照通常的惯例,南洋的军官是由南洋总督府决定提拔谁,决定之后再备报兵部与枢密院,最终由枢密院核准。 为了表示庆贺,胡文奎还倒了两杯红酒与他共饮,言谈间又含糊暗示这次是枢密院直接升他的官,而且还隐约提到海军枢密副使胡文璞的名字。这可就令人诧异了,胡文璞可是胡文奎的亲哥,难道是胡文璞提拔了自己? 胡文奎是什么人,当朝臣相胡长龄的亲侄子,北洋总督胡冀湘的堂弟,海军枢密副使胡文璞的亲弟弟,三十八岁就做了从三品大员的人,有必要跟他这名从军十年才熬到个小都尉的人扯近乎吗? 叶锐不是傻瓜,虽然明知事出蹊跷,但还是与胡督委以虚蛇,说了几句中听的逢迎之话后才告辞出门。 走出了督军府,叶锐思绪浮想联翩,暗暗揣测到底是谁肯如此提拔自己。 说是胡文璞,这明显不靠谱,胡家外戚势力权倾朝野,自己哪能和他们攀上什么关系;己家虽然是赫赫有名的叶家旁枝,但多少代都不与主家往来,这份人情早就泯灭已久;大哥叶笃只是扬州府的六品通判,又有何能力来帮自己? 小妹叶梦竹虽然嫁入了大族皇甫家,但三年多前夫君就已暴毙了,目前她非但不在皇甫府为亡夫守孝,反而搬离了夫家出府另居,已俨然是与夫家断绝了关连,因此说是皇甫家在自己仕途上使了力也是不可能。 如此说来,这场提拔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令人摸不着头脑。想到自己的妹子,心中又蓦地一疼,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家怎么会嫁了个短命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生性倔犟,与夫家也不知为何闹得不可开交,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生是好。 (一三五)罗蓝 马尼拉的街道纵横交错,小巷更是密密麻麻,分布得杂乱无章,象一团扔在地上随便摊开着的乱发。 除了有限的几条街道与几个富人集聚的区域外,“喧闹”便是马尼拉的最大特色。即便是浓荫如盖的棕榈和椰树,与随处可见的矮枝花丛,以及弯绕曲折的街道本身,都阻止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喧哗声、小贩叫卖声、伙计吆喝声、车轮的轰隆声与马匹的踢踏声。 叶锐胡思乱想着那个提拔的可疑处,脚下按着习惯了的线路走着。离开了督府街往南,经过两条街巷后,再向着右拐入另一条街道,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一处茶铺。 店铺的墙面上横着一块块的隔板,隔板上放着一排排的瓷罐。瓷罐里盛放着茶叶、烟丝和咖发,马尼拉湿热,非如此不能防潮。 “叶哥。” 店铺里一位少女迎了上来,她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活泼,头上结着两个少女才扎的双丫髻。 这声招呼把叶锐从思绪中带了回来,看到少女走过来,忙答道:“燕子好。” 这名叫“燕子”的少女上下这么一打量他,带着满脸顽皮之态,眨着眼笑吟吟地说:“我说叶大哥,这次你是买茶,还是咖发,或是烟。” “都要。” “哦。” “茶要闽茶,烟要寮烟,至于咖发嘛,南美的也就马马虎虎了。”叶锐笑而答着。 “哇!”燕子夸张地惊叹一声,然后凑到他耳边悄声问:“叶哥,发财了?” 叶锐听了此问,即刻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将左肩一低,让那亮闪闪的二杠三星显摆在到她眼前,拍着胸脯道:“嘿嘿!居然瞧不起你叶哥。看看,长见识了吧。” “二杠三星!天啊,叶哥你做校尉了。” 燕子嘴里发出了惊天动地般地一声喊叫,随即就冲入去了内堂,对着里面又是一阵高呼:“姐,快出来,叶哥升官了!” 不多时,店铺内堂传来一句柔和的声音:“叶锐来了”,随即一名女子掀帘而出。 这名女子与叶锐年纪相仿,穿着一件蓝色撒白碎花的短袖上衫,下着一条深蓝色的长裙,步履从容而娉婷。 女子出得帘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面前,先在他脸上看了数眼,然后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全身,露了一个笑容说:“嗨!你真的升官了。” 她的眉目清和而雅致,笑容亲切且温婉,一语一笑都仿佛是春风拂面。在她的面前,叶锐垂下了头,低声说:“是,大嫂。” 女子名叫罗蓝,是叶锐结拜兄弟杨彬生前的老婆。杨彬大叶锐三岁,早在叶锐八年前从长江内河水师调来南洋后就是他的上司,也一直很看顾他。三年前的一次剿匪中,杨彬的轻巡洋舰与三艘海盗船狭路相逢,激战之下被炮火所伤,不幸罹难。 罗蓝与杨彬从小就青梅竹马,五年前嫁给了他时,便从山东莱州跟着他来到了马尼拉。她在这里一露面就被这些军中汉子惊为天人,个个都羡慕杨彬的好福气。三年前杨彬战死,因他只是个二等都尉舰长,所以抚恤只有一千贯。 罗蓝不愿回山东老家,就与妹妹燕子开了这个茶店谋生。好在杨彬生前人缘甚好,那帮旧时的故友也时常来帮衬这个小店,不仅自己日常所用的茶叶、烟丝、咖发都打这里购买,还不断的介绍新人前来。就这样,小店生意也就慢慢地红火了起来。 燕子没有跟姐姐出来,她把这个单独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空气静默无声。罗蓝走到一个隔板前,搬下一个瓷罐放在地上并打开罐盖,然后拿起一个木勺弯下腰去舀里面的茶叶。 叶锐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腰际,裁剪合身的短衫显露出纤细而柔软的腰身,甚至因为弯腰还在衣摆之下隐现了一丝雪白色,这使得他赶紧将目光移开,不敢再看。 她的手势干净利索,一会就包好了茶叶、咖发各一包,然后问:“烟丝要卷吗?” “嗯。”他回答着。脑袋里那丝雪白不断地涌现出来,怎么也挥之不去。看来,人在船上呆得久了,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歪念头。 “卷多少?” “卷多少?”叶锐几乎如同没有意识了一般,连这个最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了,心头一急,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话一出口,叶锐就暗叫不好,只听见空气里“扑”地一响,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那里捂嘴强忍笑意,赶紧补救说:“那就五百只吧。” 她翻了个白眼给他看,咬着唇说:“五百只今天都做不好,起码得明天才有。” “没关系,我后天来拿。要不行。。。哪一天都可以。” 罗蓝用绳子将茶叶和咖发捆成了一串,口中道:“快去隔壁吧。妹子和侄儿、侄女们还等着呢。” 说罢,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他便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出了口门,他才猛然醒悟:自己怎么就出来了。再望店内,她已转过了身子,将一个纤美的背影对着外面。 钱还没付,这没关系,来取卷烟的时候付也可以。话也没说完,可这也没关系,来取卷烟的时候可以继续说话。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走进了旁边的这家鲜花与杂货店铺。他三年前已经取妻,妻子娴且美,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每次返航落船,他都要先来罗蓝的茶店,在这里买上些茶叶烟丝什么的,然后再在隔壁这家店给自己的妻子买束鲜花,给两个孩子买了点糖果零食,最后才乘街边的马车回家。两年以来,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雷打不动。 十分钟后,他从店中出来,叫停了一辆正在路上走的公众马车,然后跳上车回家。 公众马车可用单马,亦可以双马为驾,一般单马乘四至六人,双马乘八到十人。这些马车多半都建有车厢,若是敞蓬的则备有遮阳挡雨的篷子,车厢和顶篷都漆得花花绿绿,引人注目。 每天日出以前就有马车上街,深夜街上还闻蹄声嘀嗒,它们按既定的路线行走,街边随叫随停。 (一三六)初到上海 东方破晓,初来的晨光将黑夜的残余一丝丝地从天幕扫落。 这里不似虾夷,并未下雪,街上也无积雪。虽然清冷的薄雾仍然漫布在空气中,但脚步声渐渐地在四处走响,不少的早点铺头已经开门纳客了。 “请问老伯,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黑色学子服,双肩上却背着个古怪大包的清秀少年,早点摊上的老伯奇怪地反问:“上海,莫非小哥你连这都不知?” “还好,总算是没错了方向。”阿图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雷达,只有凭借星辰来确定方向,而且沿途还要常常观察指南针的指向。因为在傅樱那里耽误了时间,所以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飞到了大陆沿海的长江口上,他本来是准备沿着长江直飞去到京都的。 脚上穿的毕竟是陆地飞行器。这种靴子状的推进器是太空船救生艇的标配,主要是用来在陆地上探险,只能提供有限的推进力。用它来捉牛倒是足够,长距离飞行毕竟因动力不足而导致速度太慢。 因为已经天亮了,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了飞行。降落到江边的地面上之后,他收拾好随身的装备,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天,等到夜间再继续他的飞行计划。 阿图面前的老伯是一个早餐推车的老板,街上的这种推车还有几处,看来这里的人习惯于推车子出来卖早餐。 数声腹鸣从肚子里传来,他就开始四下张望,想寻找个看起来凑合但不要太贵的地方。这点他很有经验,顿别镇酒楼的价钱是按装饰的豪华水准、食器的别致程度和小妹的耐看指数为单位计价的。 这个早点摊子即没有装饰,也没有小妹,食器一律是粗碗大盘,所以这位老伯最可爱。于是他就坐在推车旁边的一个小凳上,等着摊主给他开饭。 两碗牛肉面,一笼热腾腾的蒸包很快便放在了面前的小竹桌上。阿图正欲下箸,忽听旁边有人说:“这位小兄弟请了。” 阿图扭头一看,只见右侧有一人正弓着身子,手中行礼,一副要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便问道:“兄台有什么事吗?” 那人看起来有点难为情,带着一丝尴尬色道:“在下已经整日未曾进食,小兄弟可否请我一餐。” 大清早就有讨饭的,这上海的风俗可真是特异。再细看此人,但见他身材中等,有些偏瘦,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双眼又细又长,身上穿一套蓝布长衫也是整齐,不太象是以乞讨为生之人。 就在这时,摊主老伯板起了脸,开始嚼起舌根:“你这人好不晓事,要讨吃食,只管去大饭馆。我这小摊子哪有剩食,你又何苦扰我生意。” 那人吃了这句抢白,面上一红,也不作答,只是看着阿图静等着他的决定。 不就是请人吃顿早餐,又能破费几多。阿图道:“这是在下荣幸,这位大哥请坐。”说完,他就推了一碗面过去到小桌另一边,随后又对摊主说:“麻烦老伯再来同样一份。” 那人心情愉快地直起身来,伸手掸了掸身上尘土,正了正衣衫后坐到对面小凳上,取了桌上竹筒内筷子开始吃面。他坐到对面去那阵,手里还提着个蒙了雨布的竹箱,应该是名正在路途中的旅客。 摊主见阿图请客,又乐得多做生意,也不再说,煮面蒸包忙个不停。 既然双方都是饿了,便是吃饭最要紧。一阵风扫残云后,一碗面早吃得碗底朝天,一笼蒸包也以中线为界,二人分食完毕。接着,摊主已将后续面条做好端了上来,至于蒸包则尚在锅里,需再等片刻。等这碗面条吃完,那笼蒸包恰恰送上,两人再次分而食之,边吃便聊。 双方互通姓名来历,阿图便得知此人乃复姓海野,单名满,字幸之。 海野满近日从和州乘船前来上海,欲转船去南海的海安港,不料昨日在船上钱袋被盗。他原本想去上海县衙寻求些救助,只因船是昨晚上才到港的,那时县衙早关门了,要办事便得要等到今日白天方可。 他在码头窝了一晚,整晚没睡,因昨日早餐过后便丢了钱,到此时已是饿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从码头出来,于街头流连之际看到阿图。因腹中实在是饥饿难耐,又见他脚边一个大包,也是副旅人的模样,就老起脸来上前求食。 很快,这笼包子也吃完了。阿图便唤摊主结帐。老伯过来道:“四碗面,每碗六文。二笼包子,每笼八文。一共四十文。” 看来,上海的物价比顿别要贵多了。单是那笼包子,若是在李家铺子里吃却只要六文,且两者间的滋味差异不可以道里计。 阿图打开钱袋,里取出枚五十文大钱递给了摊主。 “客官,找你十文。”摊主老伯找回一个十文大钱。 付完帐,两人离开摊车,边走边聊。阿图问:“海野兄,去海安的船何时开航?” “今日下午四时便有一班。”海野满答道。 这个海野满谈吐间甚是文雅,吃饱后也颇有几分气宇,阿图对他所说的遭遇倒是信了八成,便有心资助于他,说道:“海野兄,我和你一见甚是投缘。要不,小弟这多有银两,你取些去,可别误了行程。” 海野满听了,停住了脚步放下手中竹箱,拱手道:“赵兄弟盛情,在下铭感五腑。实不相瞒,在下乘船去海安,乃是要转船去交趾河静国任职的。我箱中有聘任文书,想那上海县衙看在同是为官的份上,总要给几分情面,这点路费总还是要借的吧。” 阿图点点头,既然他坚持要向县衙寻求资助,那也就随便他了。 现在天已大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逐渐有车水马龙的迹象。这时,前面出现了个客栈,大门匾上书“黄浦客栈”四个金字。 “海野兄,小弟欲开个房间休息休息,我等一同进去可好?” 海野满应道:“好。” 入去了客栈。阿图四下看了一阵,觉得还算干净,就开了个单间,房费每日六十文。两人前脚进到房间里,小二后脚送来了茶水。 喝过几杯茶后,海野满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说要去上海县衙。阿图便嘱咐他说,无论成不成都一定要回客栈来,中午一起出外吃饭。海野满笑着答应下来。 等他走后,阿图倒下便睡。 (一三七)说分封赠金裘 这一觉只睡到接近中午,海野满回来敲门时才醒来。他转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沮丧之色,显然今日之事未成。 阿图细问他详情,得知他今天倒是见着了那管事的,只是那管事说若是大宋朝廷官员或者有爵位的贵人遇到这种情形,县里倒是可以救济一二。但海野满只是诸侯国所聘的官员,诸侯国的官员一向不在朝廷薪俸开支之列,县里也并无救济诸侯国官员的先例,需问过县丞才能定夺。不过县丞去了临县,明日能否回来还不一定。 自己肯借或送钱给他,他却不要,非得跑去衙门碰一鼻子灰,完全是自讨苦吃,莫非他觉得官府的钱经用些?阿图肚子里嘀咕了他两句,方才问道:“海野兄,你此去南方,路途需要多少盘缠?” “这个。。。唉。。。数贯即可。” 于是阿图在怀里掏出了两个钱袋,打开一个,从里面摸出了个半两的金币,又打开另一个并从里面又取出了几个银币,连同这枚金币一起递给了海野满。 “哪用得着如此许多。”海野满连忙摆手,这些金币加银币价值有二十好几贯。 书上的所有例子都或明或暗地表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装。 阿图摆出一股视钱财如粪土的气势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分彼此。。。”说到这里,不由暗骂一句:“写这话出来的瘟生也太会装了!”口中却不停,继续说:“海野兄既去北疆赴任,路途遥远,路费一定得充裕才好。”说完,也不待他推辞,一股脑地将金币银币塞在他手里。 海野满心下感动,又觉得惭愧,连叹几声后才拱手道:“赵兄弟赠金之德,在下定永世不忘。” 阿图瞧他这般模样,倒是像个记得人好处的君子,也就说了不少的客气话。两人再闲聊一阵,喝了壶茶后,便一同出去外面吃饭。 因为中午是请海野满吃正餐,也是为他送行,阿图自然就不会专找便宜摊点了。附近的酒馆、饭庄多得是,他就找了个看上去最豪华的馆子坐了进去,点了一桌子的菜。 既然离下午四点还早,时间充裕得很,两个人就边喝着酒边夸夸其谈了起来。经过此番的说话,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又深了一层,阿图便得知他乃是和州中部的上野国人士。 上野只是个小国,地域充其量也就是一县之地,有民三万余户,分为五乡。海野满于界大学毕业后就在本国的沼田乡当了名小官,五、六年间升到了乡丞。不料后来国主薨了,五岁幼子继位,国相今村氏渐渐地夺取了权力,架空了主家,每个乡都遍插亲信,海野满的职位也被他人取代。 失去了官职之后,他在家呆了一年才经人推荐出仕于东面临海的骏河国。骏河国主君表面上敬贤纳士,心下对海野满这种外来人甚有戒心,他干了五、六年的乡丞也始终做不了乡令。海野满见事不可为,正好又接到一位茅姓好友的来信,邀他去交趾的河静国为官。于是他便辞去了这乡丞之位,准备乘船前去海安,然后再由海安转船去河静国。 海野满很是健谈,胸中也是甚有气象,或许因生平不得意,所学与抱负均不得施展的缘故,所以在阿图这个小子面前,也是侃侃而谈,直舒胸襟。 在诸如天下、大势、朝廷、诸侯这样的大话题上,阿图无疑是尚处于蒙学阶段,听他激昂言语,粪土权贵,怒骂权臣,深感他的句句话都是在理无比,最后搞得对他的崇拜是满兜满捧的。 言谈间,阿图问:“海野兄,你们那里打不打仗?” “尚好,不是打得很勤,不过每隔几年总是要来一次。” “那诸侯国之间打仗,朝廷为何不管?” “一则诸侯国太多,管不过来;二者有些诸侯国地域太远,朝廷管不到;三则有些诸侯国国力强大,朝廷管不了;其四便是朝廷原来与诸侯开过仗,结果打败了,照着协定就不能管那几国的事了。既然不管那几国,那么再管别人也就没什么道理了;” “其五,朝廷去管诸侯打不打仗,所费的只是自己的财力军饷,又得不到丝毫利益,所以朝廷现在根本就不管这些诸侯之间打不打仗,所在乎的只是航道与商路,只要诸侯之间的战事不影响到通商,朝廷是不管的。” “其六,我大宋的权力这二百多年以来主要是由皇家与世家分持,这些世家多与诸侯同气连枝。比如皇甫家,追本溯远,其一枝于武宗分封诸侯时去了西疆,就是目前的高车国;另一枝留于京师,便是如今的皇甫世家。还有外戚胡氏,其一枝在东北的长白山东南沿海,国号陈。由此可见,朝廷要过多的干涉诸侯,恐怕朝堂之上就大有阻碍。”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武宗分封诸侯之时是与所有诸侯都有约书的,约书上只写着朝廷与诸侯之间不可相互侵扰,并没有写诸侯之间不得相互侵扰。所以照约书来说,朝廷阻止诸侯交战是不合法的。”海野满最后总结道。 哦!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些道理。这实在是很出乎阿图的意料,他想了想又问:“如果诸侯国越来越强,会不会反而主动找朝廷开仗?” 海野满听到此句,先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眼,然后才低声说:“一定会的,不过不是现在。因为目前的诸侯还没强大到如此的地步,朝廷虽然已不比早先的威望,但也没有衰弱的迹象。” 。。。。。。 “既然海野兄说诸侯是朝廷的一大隐患,那朝廷为何又要分封诸侯,就不怕以后的祸患吗?” “兄弟有所不知,我大宋或占或取,所得的地域太大。倘若这些土地不分封给诸侯,便难于管理,分封之策在目前看来还是有效的。。。” 。。。。。。 阿图与海野满就这么边吃边谈,吃完饭再上茶,直到下午三点才离开了酒楼。 离开了酒楼之后,阿图就陪着他去码头。路上他看到一家皮草店,便说海野满此去做官要穿得体面些,海野满连说南海炎热他也不听,不由分说地给他买了件貂皮大衣披上。 到了码头,阿图另外再掏出钱来买了张票。因为他买的是豪华头等舱,所以花了四贯钱,若是普通舱位就只要四百至八百文不等。 两人在码头上又站着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敲钟声催客上船方才作别。海野满登船不久,水手便放下缆绳,扬帆起航。 慢慢地,船驶离了港口,顺风顺水北去,不久便融入于天地之间,渐成一个小点,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据海野满所言,他那位茅姓好友已被河静国国主授予了国相的权柄,正召集他们这帮同窗故友前去共行大计。 但愿他能得逢明主,从此胸怀大舒,一展抱负,阿图默默地祝祷着。 (一三八)听申曲 送走了海野满,阿图一个人走出了码头。 望着码头外满眼的车水马龙与人来人往,他发了阵呆,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来将这几个钟头的时间给消磨过去。 不知不觉之下,脚步就走去了街道中,汇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流。 上海县以往不过是黄浦江畔的一个小镇,因其处于长江和海洋的交叉口,独得地利,就逐渐成为了大陆沿海的一个主要港口,担当了东西南北、海内海外货物的中转站。 精明的商家利用这种便利,在此地开设工厂,将各地运来的原料制出成品后再销往内陆或海外,获利不菲。就这样,工厂越开越多,外来人口也就不断的涌入,上海也就逐渐由一个小镇发展成为了一个大城。 上海离京都不远,气候宜人,山清水秀,加上南京夏季又素有“火炉”之称,因此不少达官贵人在此购置房产,以为避暑或养老之用。再往后,朝廷开始将那些失国的诸侯逐渐安置到此地,百年下来已有一百多家。这些人虽然再无权势,但却几乎都算得上是富家翁,购买力颇为了得,给此地的发展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这么一来,上海的房价扶摇直上,近年来直逼京城,连御史都上书说这上海房价太贵,安置那失国诸侯的代价太高,冀朝廷考虑其它地方。 上海县城如同京都一样,也是并无城墙,乃是由横十三条,纵十四条的大街构成。街道俱为青石铺就的,宽处可达五丈,容四马车并行。沿路两边树木青青郁郁,路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沿街商铺,酒家,旅店等节比鳞次,充塞东西南北乃至西洋货物,各地奇珍异宝,花草虫鱼,叫卖招客之声此起彼伏,一片热闹繁华景象。 阿图本是无聊,走着走着就留意起这本地的世俗民风起来。行在街上,建筑风格他看,行人衣着装饰他看,小贩叫卖他看,夫妻争吵他也跟着围看。。。渐渐地,也是乐在其中。 就这样,时间便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就又到了黄昏以后了。 此时,其它店铺已经开始关门闭户,但食店酒铺、茶寮饭庄等却是生意正好。更奇特的是,那规模越大,外观越是豪华的饭店,门外所停的车马抬轿就越多,堂中的食客也越是密集。 他边走边看,前面出现一个丁字路口,随便作个选择向右一拐,就来到了这条街上。只见这条街道的两旁三三两两地停着些车轿,一些马夫走卒正手持饭钵蹲在路边吃饭,边吃边等生意。 忽听前面传来一阵金鼓铜锣之声,一些行人在锣鼓声中踱入一间戏院的大门。阿图跟着过去一瞧,只见大门口贴一张大海报,上书“天仙配”三个大字,下面稍小的字写着:夏云,卿卿。 票口中,卖票探着脑袋问:“后排座票四十文,前排桌票送香茗瓜子一百文,二楼包厢五百文,小哥你要。。。?” “桌票一张。” 这座戏厅甚是宽大,分为两层。一楼大堂,二楼是一圈包厢。一楼的前方正中搭着个半人多高的戏台,台下摆满了长方形的条桌,每桌可坐四人,这一块是桌票区。桌票区之后就是座票区,两者之间有一圈半人高的木栏杆隔住,买座票的就坐在木栏杆外一排排的座椅上,身前并无桌子,自然就无法喝茶,要吃零食也只能拿在手上。 此时,桌票区几乎已经满位,座票区更是人头满满。阿图由堂倌领着,坐到座票区最后一排的最右边一张桌边。他只是位散客,来得又晚,能有个靠边的座位就算是不错了。随后堂倌给他上了一壶茶,一碟瓜子。 刚刚落座,便有位卖零食的少女双手捧个大竹匾走了过来。竹匾的一边撑在那少女腰间,另一端系着两道红绳,红绳另一头则挂在她的脖子后,匾里装的是瓜子、花生、炒黄豆、桂花糖、烘糕等十来种零食。 “小哥哥,侬良心好,帮帮忙买点吧。小妹妹卖不完可不能回家吃饭,就要饿肚子了。”那少女半俯身子,圆圆的眼睛传来了哀求,圆圆的嘴巴甜甜地说。 甜甜的少女,甜甜的嘴巴,连可怜的话都说得甜甜的,又叫人又如何能拒绝。小哥哥挥挥手:“好,那就来几包吧。” 价钱很便宜,不过是四、五文一包。几包零食摆上桌,小妹妹又说:“小哥哥啊,雪片糕又软又甜,入口即化,妹妹就给哥哥来一盒吧。” 话刚落音,一盒计划外的香糕就落到哥哥的桌上。 “粽子糖里有松子,入口清香,小哥哥要不要来两包试试。”虽然嘴上问着“要不要”,但妹妹的小小手已然抓起两个纸包放在了他桌上。 “哎呀,妹妹光想到回家吃饭,居然忘了茴香豆五味俱全,嚼劲十足,小哥哥也一定想尝尝。。。” 。。。。。。。 几句话的功夫,哥哥的桌前便堆了十几个小包。 “一共六十二文。小哥哥真好,妹妹这下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小妹妹伸出小手,吐气如兰。小哥哥苦笑点头,掏钱付账。 阿图打开一个松子糖包,里面装着十几粒颜色微黄、半透明的粽子状糖果,扔了颗到嘴里,即刻有股清香的松子味散发出来,口感甚好。零食不错,于是他摊开了所有的纸包,点指兵兵地开吃。 如此埋头苦干不久,一阵悠扬的乐声开始打幕后传来。 开演了。阿图抬头,只见眼前大幕徐徐拉开,一副描有宝殿珠阁、琼台玉宇的布景就乍现眼前,布景之前是一处游廊,廊前摆着假山和花草。乐声里,一队女人鱼贯而出,于台前绕了个半圈后,逐个亮相且唱词一句。 这队女人共有七人,个个霓裳画裙,飘红曳绿,走着金莲碎步,袅袅娉娉。待到第七名女子唱词时,身边就有人小声对同伴道:“这就是夏云。” 这群女人一开唱,阿图就即刻懵了,这些唱词他一句都听不懂。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向同桌的那位讲解问道:“请问兄台,这是哪种戏?” 讲解一摇折扇,笑道:“这是申曲,乃是用本地话说唱。小哥来自外地,自然是听不懂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些唱词叽里呱啦地自己一句不懂。再细听周围,果然有不少人用着与台上人一般的方言讲话,看来这就是这上海人的乡腔了。 既然来了,花了一百文买票,又用了六十二文买零食,断无中途退场的道理。加上现在时辰尚早,出去后也没地方去消磨时间,便只有强看。 同桌的讲解是陪着另一个男人来的,那个男人是个外地人,因此这个讲解就会不时地给他介绍一下剧情什么的。 天仙配的故事阿图是知道的,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思凡,喜欢上了卖身葬父的穷小子董永,两人结下良缘却被天庭拆散的故事,只是在戏文的名字却改成了“掐喜你”和“荡永”。 逐渐的,阿图也慢慢地品出了些看戏的门道。 那就是:如果美女的脚尖一抬,兰花指随着眼神一挑,摆了个我见犹怜的造型,那是要叫好的;如果美女舞起了水袖,翻起一片荡漾袖波,舞动一身涟漪衣裳,那也是要叫好的;如果美女的唱句越拖越长,唱腔越掐越高,最后还仿似在空中放了个炮仗,那决计是要叫好的;如果美女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袖子而摔了一跤。。。还好,这个阿图期待中的场面没出现。。。 至于男角嘛。。。董永乃是美女卿卿反串的,给美女捧场的招数照常可用。不过,每当美女和反串美女抱成一团,唱几下呜呜咽咽的句子,台下的女人就要簌簌泪奔了。。。 有关这叫好声也是有讲究的。何时长,何时短,其中可大有学问。学这个太难,阿图愣是没领悟到其中的关节,戏中喊错了好几次,惹得周边的男女老拿白眼翻他。 戏慢慢地展开,情节也是越来越感人。演到后来,满堂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戏唱得好不好阿图是不懂的,但看着身旁的这些人是如此地投入其中,那感染力却真的是强。 他一面随手吃着零食,一面跟着人起哄,别人叫好他叫好,凑得就是个热闹罢了。 (一三九)厢中人 戏院二楼的正中的一间包厢内,灯光格外的昏暗。包厢中人嫌灯光亮了,便熄灭了灯笼,只借着点从大堂传来的亮光。 从某一个夜晚开始,她就不喜欢了太亮的灯火,那会使她觉得乃是毫无遮掩地被暴露着,这也并非是说她喜欢偷偷摸摸地藏匿于阴暗的角落,而是黑暗能给她一种安全感。 她本生于此地,长大后却是去了京都,近日又偷偷地瞒着别人跑了回来。 在京都的那次小小的口角中,她质问他:“皇上到底想怎么着?” 他居然扭扭捏捏地回答:“朕。。。朕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于是,她愤然而逃,让他的“挺好”去陪着他吧。。。 可一次口角,一次逃跑,并不能改变他对她,或她对他的情义。包厢外就守着他的锦衣卫,也可以预知他将会怎么做。 想到年幼时常常随着父母兄长来此看戏,那个时候的心情是那么地快活,无忧无虑。一入到这个堂子里,满脑子都是那些奇奇妙妙的戏文,又暗中憧憬着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能翻新个更美的结局,比如七仙女和董永最终能战胜天将,又或者能感动天庭,从此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过七、八年的光阴,这里已然有着了太多的变化。不知是地方变了,还是自己的心境变了。往日在戏院里,好似人人都相互识得,而如今却是一人不识。虽然地是故地,曲是旧曲,却是看不出以往的那种味道了。 目光再次落到堂下,那里坐着个极漂亮的少年人。他刚进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他。他实在生得精致,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弄堂口的糖人摊上常见的那种小面人。 冬天的雪后,满街都是一片的白,只有糖人摊上插着五彩缤纷的小人,走进一看,粉粉白白,穿着鲜艳的装束,面露可爱的笑容,让人自心底就发出一股喜欢。 可卖零食的少女使点小计,他就上当中招,被人捉了水鱼。又明显是个不懂戏的,别人叫好他叫好,别人喊完了他还收不住。还有,哪有象他那么吃零食的,这么甜的糖自己一粒都要含上半日,他却一把把地往嘴里扔。 看着他在那里继续地大朵快颐,她觉得这个少年真是有些好玩又有些笨笨的。 两个小时后,戏终于演完了。 。。。。。。 阿图抢在人流之前出了戏院,慢吞吞地跟在人后可不是他的作风。走到街上,吸入一口寒冷,再用鼻子嗅嗅,空气里竟然弥漫着一股肉汤的味道。 “三鲜馄饨”,“蟹粉汤包”,“炒年糕”,“酥油饼”。。。 耳边听到一阵阵叫卖声。原来四周的店铺早已关门,做夜宵的小贩便借着店家的门前地盘将摊子摆了出来,做一晚行人和看戏人的生意。 昏黄的油灯照得大锅里冒出的热气腾腾地惹眼,往炉中再添几个煤球或一铲碎煤,让久熬的骨头汤溢出的香气更浓烈一些,让更多的戏客在这个寒夜里转化为食客。 虽然已经装了一肚子的零食,但这骨头汤的香气很诱人食欲。 阿图走到馄饨老汉的摊前说:“两碗三鲜馄饨。”又对着旁边的汉子道:“两个酥油饼。” 现在时辰尚早,在他的预计里是要于夜深后才出发前去京都。这是因为上海离京都很近,飞上一个多小时也就差不多了,若是去得太早反而会无事可干,毕竟去学校寻人还是要在白天里才方便。 “好咧,三鲜馄饨两碗。” 卖馄饨的老头抓起两把馄饨,眼中一扫个数,便丢进了热腾腾的煮锅里。稍后,旁边卖饼的汉子就已经端着个盘子,将里面装着的两个热得烫手酥油饼递了过来。 不久,一顶蓝色的暖轿打摊前经过,包厢中人掀开点窗帘缝往外观看时,却见他正坐在小桌旁手里拿着个酥油饼啃着,而卖馄饨的的老头也正好将两碗馄饨摆上了他的桌子。 包厢中人暗自一笑:“这少年人真是能吃”。 在几名佩刀护卫的前呼后拥下,轿子慢悠悠地渐行渐远。轿旁,还跟随着一名绿衣小婢。 这几名护卫随从的领头名叫赫山。他的身份并非什么真正的随从,而是一名驻于上海的锦衣卫小旗。锦衣卫最基础的编制是“组”,每组十至十二人,头领是正九品的“小旗”。 赫山去年因在京城犯事,其罪名本最少应该革职除名,却因其宫中当差的堂兄为他使钱用情,方才由京城里的八品典校降职到这上海来做一名小旗。降职不除名,也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数日前,他偶然于上海码头见到这位轿中人落船上岸,不由大惊失色,便令手下之人紧密跟踪并暗中看护。他久在京都锦衣卫里当差,又时常与宫中堂兄闲话间交换些流言蜚语,对此人的实际身份早就是一清二楚。原来在京中时,有严象严同知鞍前马后地为她效劳,哪轮得到他去拍马屁。如今机会来了,便万万不容错过。 只在二日之后,他便收到来自京城的密令,令他于上海搜寻那人踪迹。他当即越过了松江府的本部上司,直接向京都直隶镇抚司汇报了此事。此时,虽然回令尚未到达,但他已经预感京中必有大人物将要前来上海,或许就是要迎她回京,因此对着轿子中这人就越发地在意看护了。 上海巡检朱全瞻手段了得,上任几年,早把那地痞流氓之辈,清理得一干二净。如今,上海四境虽不说是夜不闭户,但典狱之中一年也关不上几个犯事之人却也是事实。赫山带着四个弟兄日夜看护她,无非就是做个样子,等到京城大人一到,这寻人与看护之功便是逃不了的,说不定还能复职回京。 轿中人的老宅便在上海东北面的一条弄堂里,她此次回来便是落脚于故居。但戏院却是在城区东南,须得穿越好几条街,再拐好几个弯才能到。 赫山一心想着奉承,因此也不许这轿夫快行,怕颠着那轿子中人。于是,这路便走的越发得慢了。 (一四零)诡异的刺杀 夜已深,浮云连连,遮挡着月光时明时暗。 街上行人渐少,行到此处,四下空寂,除了这一队人便再无旁人。 打前方街角转来一名更夫,低着头,戴着斗笠,驼着背,左手持着梆子,右手提着灯笼,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向这边行走。赫山行在轿右,正想着立功升职心思,瞟了前方一眼后,也没把来人往心里去。上海一向平安无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三十。。。二十。。。十步。。。 蓦然间,长期做锦衣卫所磨练出的警觉在赫山心头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看地面,猛然醒悟:适才看戏之时,天上是下过阵细雨,可早就停了,连地面都已经干透,那更夫带着斗笠作甚? 浮云恰好移开,一道月光照在青石地面上并反射到更夫的脸上,可依稀看到他嘴角的一丝冷笑。 赫山浑身一个冷战,大喝一声:“刺客!”腰刀即刻出鞘。 却是晚了!只见寒光一闪,那名行走在轿左前方并打着灯笼的护卫哼都没哼一声,当即翻身倒地。那刺客手持软剑,剑尖舞动如同蛇,直刺向轿左后方的那名护卫。那护卫见变故骤起,急忙拔刀,却是慢了一步,眼中但见一点亮光飞来,咽喉便已中剑。 两名轿夫见状忙放下轿子,转身欲逃。那刺客身形好快,抬手刺入一名抬轿人的咽喉。 此时赫山已经扑到轿后,对着那刺客迎头便砍。刺客见他力大招沉,也不跟他纠缠,身形移动下又转回轿前,掀开轿帘便要下手。 那名适才随着赫山走在轿子右前侧的护卫,原本业已跟着赫山转向轿后,他多了个心眼,半途折返,想绕过轿子从前面实行包抄,正好遇到刺客欲杀那轿子中人,便提刀迎头砍下。 刺客喉咙中发出声冷笑,声如夜枭,身子一侧,让开此刀,反手就是一剑又刺他咽喉。他连杀三人,剑剑都是刺在咽喉上。 月光之下,但见他软剑的剑脊上刻着暗红色灵蛇一条,口吐双信,身躯盘曲,在剑身的晃动下不住地抖动,仿佛就要从这剑脊上跃出,择人而噬。 幸好这名护卫在出手时留了几分余力,见状急忙闪开,只是刺客剑招太快,避之不急,肩头中剑。那刺客掀开轿帘作势欲杀本是使计,想凭此法再杀一人。不想被他躲过,微微惊讶,却见此时轿后二人已经杀到,便挺剑迎上。 刺客的斗笠早扔得不知去向,赫山见此人三十左右,眉目阴狠,面色苍白如同白泥一般。心中悟道:他带上斗笠,原是为着这相貌太过显眼之故。 赫山身形高大,双臂力有千钧,本就是锦衣卫中的一把好手,要不以前怎做得了典校。只是他惯使长刀大棍,这把短腰刀原本就是做个样子,使在手里轻飘飘地甚不顺手,只是勉强好过条废柴而已,十成武功最多只能使出个七成。 赫山手下共有十人,每人都有专项才能,而其中会些武功的也就只这四人而已,今日都被他拉出来做了护卫。四名锦衣卫中,两名身手稍强的已被那刺客杀了,剩下二人的武功只是一般而已。 四人斗在一起,不出数招,那刺客早已看出此三人组合缺陷,身法再变,不再和他缠斗,只是专门游走腾挪,招招都要这两名武功稍弱者的性命。这样一来,三人便立处下风。 少顷,只听一声大叫,右后侧那名护卫翻身仆倒,又遭杀手。 这时,赫山的额头背脊上已是冷汗连连,知道自己即使有称手兵器,也绝不是此人对手。但他毫无退路,只能死拼,当下使出了浑身力气,吼声连连,运刀如风,招招只盼着与那人同归于尽。 那名剩余的护卫也是一般的心思,紧贴着赫山的身旁,所使刀法便是那翻来复去几招狠着。那刺客眼见又去一人,心中更定,满脸讥讽之色,身形如电,剑招如风,剑尖如雨点般只在两人上下左右前后要害处闪动。 酣斗中,那刺客闪开赫山一刀横扫,接着侧身避过那护卫一刀直砍,抬手一剑便刺他咽喉。眼见这一剑即将得手,那护卫大骇,只闭目等死。 就在这电花火石之际,忽觉人影闪现,一只手如同突忽而来的手已经牢牢地抓住了那刺客的右臂。刺客手中之剑本离那护卫咽喉不足一寸,却硬是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 心中大惊之下,刺客急*抽右臂,却抽之不动,仿佛是被夹在了山岩中一般。 赫山瞧出便宜,跨步挺刀直捅刺客胸腹。刺客的臂膀被那只手一抓,全身无力,眼见得避之不过,开膛破腹在即。 手的主人似乎吃了一惊,赶忙抓住刺客的臂膀转了半圈,堪堪避开了赫山那要命的一刀。可怜刺客抗拒不得,双脚在地上被拖着画了半个圆圈,后背却是敞露在那名护卫的面前。 幸存的那名护卫心神变化奇快无比,一呼之前尚魂不附体,一吸之后但见他已经扑在那刺客背上,手中之刀已插入他后腰,深至没柄。 刺客身子一挺,就再也没了声息。 最终这刺客还是给人杀了。阿图叹了口气,把手一松,刺客的尸身连同着那名护卫的身体一起跌落于地。 护卫杀了人后,精神从极度紧张到松懈下来,身体不听使唤地趴在刺客背上,口中不停地大口喘息。半晌,他才翻身仰面躺在地面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图所住的客栈与那轿子中人住处相隔不远,回去便是同一条道路。只因他在摊子上吃了两碗馄饨和两个酥油饼,便要落后这队人不少。但轿子本来就行得比空手走路之人慢,加上赫山还特地放慢了速度,就更慢了。 他走到现场,恰好是那刺客杀了轿夫后与三人相斗之时。他没看到刺客杀那名轿夫,因此开始还以为是有人在半夜里私斗,连瞧热闹的心思都有。可随后就看到了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然后就醒悟到大宋是有律法的,当街杀人还了得。 等到刺客杀了第三名护卫后,阿图便出手了。等他赶到三人身前时,正好遇上那刺客刺出了那要命的一剑。他当下就抓住了刺客的胳膊,不让他刺下去。 阿图手上的力量令那刺客无法抗拒,只得由他摆布。可当赫山想杀那刺客之时,他也是下意识地把他挪开个位置,不料身后的那名护卫反应奇快,合身扑上就杀了那名刺客。 (一四一)送轿回府 刺客已死,危机似乎已去。 浮云再次遮住了月光,黑夜逾来逾沉。厚重的夜色,死寂的静谧,散布的尸体,留洒四处的血污,立在路中的孤零小轿,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赫山扶胸大口地喘息,带着脸上的阴晴不定。他见眼前这少年武功惊人,一出手便制住了刺客,才使得己方能趁机杀了他。但又想到他此前曾回护过那刺客,没让自己下成杀手,不由心下踌躇。 此人来历不知,动机不明,是敌是友还是未知。 赫山那副磨磨蹭蹭的眼色阿图早瞧见了,也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又寻思到这里出了人命案,根据在学堂里所学的律例中便已经将自己归到了证人那一类。 作为证人,须得接受查案者的询问,协助其进行案件调查。而且在一定的时间内,若不经允许便不得离开案件发生处的一定范围。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被巡差给盯上了并登录成了一名证人,那起码近几日内自己就甭想去京都了。 救人可以,但要惹出麻烦却非阿图所愿,见了赫山这模样,也乐得就坡下驴,一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本是路过回家。如果无事,便告辞了。”说完,转身欲行。 他这么一说,赫山就立刻清醒了,心道此人如果是敌,要杀自己实是如同割鸡一般,抬手就能把自己杀了,还废口舌干嘛。 又寻思现在己方已死三人,自己连同那名虎口余生的护卫不过二人,如再来刺客,实无再战之力。此人这般武功,若不将他留下来以助上一臂之力,那便是傻子了。 想到这里,赫山正要上前和他说话,忽听到那顶轿子里传来了女人的喊声:“赫山。” 听到那声呼喊,赫山向着阿图拱手道:“公子少待”,立马就向轿子跑去。去到轿子一侧,他半俯下身子,轿窗的布帘掀开一角,里面的女人开始低声地跟他说起了什么。 阿图这才知道里面原来坐的是个女人。同样是被刺杀,可如果受害人是个女子,便似乎更值得人同情一些,心中也隐隐泛起了些可怜她的意思。 很快,赫山就转了回来,向他先施了一礼,然后道:“在下锦衣卫上海小旗赫山,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就在这时,一点寒芒骤起,自远处的树梢向着轿子激射而来。 阿图脚下一挑,地面上的一柄单刀赫然入手,然后奋力一掷。只听得“叮”地一响,一只短短的弩箭随刀落地。 刺客还有同党!赫山大惊,飞快地捡起一把单刀,几步就跑去轿前用身子护住轿身。眼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不动,口中急喊:“公子。” 阿图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笑道:“不用慌,那两人已经逃了。” “两名?”赫山讶然。 “嗯。”阿图点头。当他拦下那枝弩箭后,远处的树梢间就响起了三声金铁敲击的暗号,又清清白白地看到了两个身影从一东一西两处树丛中分别跳落,然后在黑暗中一晃而逝。 这时,那名躺在地上的护卫已经起身,手里也持着把单刀站到了赫山的身旁。赫山默然半晌,问道:“公子肯定?” “当然。”阿图满不在乎地答着,随意地一拱手道:“在下还有事,这就走了。” 赫山心头一沉,急忙扯住了他的胳膊,哀求道:“公子留步,赫山还有话说。” 阿图心道:你有何话可说,还不是想我保护你。 这里已然出了命案,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事。若自己真的被这官司缠上,今天被官府唤去写个供词,明日去做个证人,那自己何时才能去到京都? 想到此节,他一心要走,说道:“刺客已逃,在下走了。”臂膀一抖将赫山的手震落,便要离去。 还有两名刺客,或许就在一旁窥视着。赫山哪敢放他离去,赶紧拦在他面前,陪笑道:“公子救命之恩赫山尚未报答,如此走了,岂非陷赫某于不义?” “扑哧”一声,轿中发出了一声轻笑。赫山闻之,脸上一红,心知轿子中人便是笑他的话说得太过冠冕堂皇。 当下,一个要走,一个要留,相互僵持不下。 那名小婢自打斗开始便跑开了,又不敢走远,只是蹲在路边一棵树下,抱着头扑扑地发抖,这时也回到了轿子旁侧。见到双方争持,一拉阿图的手臂,眼中噙泪如梨花带雨,哭道:“公子别走。” 阿图一见小婢这模样就心软了,再想到那轿中人也是个女人,若要是剩下的两名刺客回转来把她们杀了也怪可怜的,加上那名护卫也上来苦求,便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们要去哪里,我就再送你们一程便是。” 赫山一听大喜,赶紧安排着一行人快走。两名轿夫一死一逃,赫山便要和那名护卫同抬轿子,再请阿图走在轿侧以为护卫。 五人正待出发,却听见前面有数人快跑了过来,原来是巡夜的巡差听到这里的动静也赶到了。 这批全副武装的巡差共有五人,由一巡察带队。赫山出示了锦衣卫腰牌后便征用了这五人,当下分派两人看护现场,一人去向上海县巡检通报并索取援兵,另一名巡差与护卫共抬轿子,自己则和那个巡察在轿前开路。 阿图走在轿侧,那名婢女除了紧紧地跟着他一步不离之外,还用手悄悄地扯住他的衣角。她扯得太紧,都令他几乎不方便走路了。阿图本想让她放手,但转头看到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就不忍心了,便任凭着她扯着。 轿子起行,转过前面的那个街口就看到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名逃跑的轿夫,想来应该是被暗藏着的那两名刺客同党所杀。 在静悄悄的夜路上走了约么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了一所宅院门口。赫山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刺客再来,但刺客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接着,小婢上去敲门,应门的是一位老头,看装束是家中下人。 老头一见来人中有巡差,赫山等人还浑身是血,不由惊慌起来,急忙打开大门让众人进去。护卫与轿夫落下轿子,小婢便赶紧去搀扶主人出轿。 此时,门内又抢出几名仆人仆妇装扮之人,打着灯笼,前来照路。轿子中人低头出来,在灯笼光下,走上三步台阶,裙角一摆,进入门里,没行几步再向左一拐,进入另一道门,随后看就不见了。 阿图本想瞧瞧那女人的样貌,看看究竟是何人值得别人派出好几名杀手来刺杀于她。可天色太暗,灯笼也只管照着脚下,她的脸始终是处于黑暗中瞧不清楚,只是觉得这女人一行一步间都带着风情无限。 跟着其他人进入宅院后,阿图随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拐入左边那道门。门内是个长方形院子,院子右边还有一道二门,而赫山却带着他进入到左手边的一个大客厅内。那名巡察和巡差却是没有进来,留在了院内。 (一四二)巡检朱全瞻 进入厅中,赫山就跑过来亲亲热热地请他坐。那名护卫也过来见礼,此人叫俞亮,二十来岁,虽然模样普通,但举手抬足间透着股聪明利索劲。阿图和他见过礼后,赫山就吩咐俞亮去看后院,他便领命而去。 俞亮走后,赫山因为身上好几道伤口,便找那老头要伤药,那老头只说没有,说要洗伤口只有盐。 赫山不敢发作,还得赔笑,口中连说无碍。好在那软剑虽然锋利,但杀伤力却是不大,只要不伤在要害,入肉也不太深。赫山看了看伤口,觉得也是不怎么太打紧,也就算了,等天亮再请郎中便是。 接着赫山又和阿图闲聊起来,话里想套点他的来历。阿图也不想瞒他,便把杨继擀教给自己如何说来历的话与想去京都的意图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赫山听了,也不怎么在意他的来历,只是满口大拍马屁,说他不忘故土,乃是海外赤子拳拳之心,实是义薄云天云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阿图正想告辞回店,却忽然听得门外院内的巡差喊道:“朱大人。” 来人正是上海巡检朱全瞻,随行的还有一小队巡差。 朱全瞻因为是上海这种上上县的巡检,所以是八品官员,而一般县的巡检是从八品官,下县的巡检便有可能是九品。 作为从九品的小旗,赫山的官阶比朱全瞻要低了一品。照朝廷的规矩,差半品也是下官,也要向上官先行见礼。但锦衣卫一向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何况只差一品,赫山又怎肯向他先行见礼。 朱全瞻倒是很识做,首先抱拳道:“赫兄。” 赫山自是明白,也一抱拳道:“朱兄。” 大家不按官场那套来,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当下赫山便请朱全瞻入内说话。朱全瞻刚进入前堂便看到了阿图,不由微微一愣,想到等会要说紧要之事,这少年在这里可不方便。但他转眼去看赫山,只见他神色如常,显然是并不觉得这少年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心下便有点诧异。 阿图见此人三十几岁的年纪,面白无须,身材中上。虽身着巡检军式制服,但气质却是文雅,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点文人的味道。他心想这人是本地父母官,也是不好怠慢,当下便上去见礼。朱全瞻却甚是客气,扶住了他的手,说道不必。 三人于堂上坐定之后,朱全瞻见阿图居然还不回避,赫山也没有让他走开的意思,便忍不住发起了问话。 他这一问,赫山才会过神来,连忙把阿图如何救人之事添油加醋、连吹带捧地说了一番。他见阿图救了那女子,也许转眼就有场大富贵,因此须得多多结交才是。嘴巴上夸人又不要本钱,能用张嘴巴交到一位可能在将来有用的朋友,这是多合算的事情。 朱全瞻见他开口胡吹,虽然不敢尽信,但这少年救人之事却是无可置疑的了,当下不由再看他一眼,心道:这么个俊人儿,旁人又如何能想到他会身负武功。 他微一沉吟,便道:“适才本人赶往现场之时,发现留守的那二名弟兄均已被杀。”。他说完此话,赫山和阿图都是一愣。 朱全瞻分看了二人一眼,继续道:“本人细观伤口,乃是一人咽喉中镖,另一人的咽喉被匕首之类的凶器切断。而据赫兄遣去通报在下的那名弟兄所言,当时地上应该还有一名更夫模样的尸体,想必是就是那刺客。可当在下赶到之时,却是不见尸体踪影,连那死去弟兄咽喉所中的飞镖也一并被取走了。” 赫山心里越听越惊,失声道:“那两名同党居然敢转返。” 朱全瞻适才听他吹嘘阿图如何救人时就知晓了尚有两名刺客,当下接着说:“赫兄,在下如今现已经增派人手守住现场,也已遣人去请典史。并已令上海所有巡司所派人彻查城内及港区,包括港内所有停泊船只。并封锁上海通往临县之道路。” 上海巡差总衙门称巡检所,长官就是巡检,其下分片衙门为巡司所,长官亦称巡司。每个巡司所中有若干个巡察,每名巡察又带着若干巡差。 说到这里,朱全瞻顿了顿,目光盯住赫山缓缓地道:“不过目前在下急需赫兄告知二事。” 赫山听他此刻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善,不由有些恼怒。不过又转念他的下属是因自己的征用而遭身死,换作任何人都难免有所不满,微觉歉意之下也就不计较了,道:“朱兄,在下当知无不言。” 朱全瞻点了点头,说:“其一,刚才赫兄说了些案发的经过,在下还需赫兄将这案子从头到尾地再详细叙说一遍。其二,在下想知道赫兄所护的究竟是何人?为何有人要刺杀于他?” 赫山料到朱全瞻必定会问这第二个问题。想到刺客还有同谋,也不知数目,甚至可能转眼即来,朱全瞻手中有兵,他是非借助不可的。朱全瞻欲知那人身份本在情理之中,只是她身份暧昧,难以如实说出口,不由心中踌躇。 朱全瞻见他如此模样,还以为他有意不说,便道:“既如此,上海颇大。巡差人手本来就有所不足,请恕在下无法应承这派人保护之事。”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便欲先去安排门外巡差撤岗,再来听赫山关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赫山知道他误会,赶紧道:“朱兄,不是我不说。。。”然后急忙站起身来,赶到他前面拦住了去路。 朱全瞻见他如此,也不硬要出去,只是立在那里沉默不言。赫山终于咬了咬牙,脚一顿,拉着他的手便往厅外走。朱全瞻也不惊讶,随着他走了出去。 阿图见这二人神神秘秘,不禁有些恼火:“要我保护人,还要避我的嫌疑。莫非那女人是金子做的,连说都不能说。” 只一会儿,就见赫山气定神闲地哼着小曲踱了进来,想必朱全瞻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跟着便是听到朱全瞻在外面发号施令,外面巡差依言而行,便有人跑着步子离开,估计就是搬救兵去了。 接着,朱全瞻面无表情地转回到厅中,等他坐入椅中后便请赫山说说案发的经过。 等赫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之后,朱全瞻便恍然大悟。 朱全瞻起先不解的是:为何这刺客明明另有两名同伙,却始终不曾出来?这下便有了答案:这三名刺客暗杀时有所分工,有下手的,有把风的,有救援的。两名同伙各司其职,先前眼见那名下手的刺客能力有余,因此不需出来。后来那刺客遭擒被杀只是瞬间之事,同伙救之不及,又自料不敌,一击不中便悄然遁去。 朱全瞻沉思一阵之后,又再问了赫山几个问题后就告辞出门去执行他的公务,临走时还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了阿图几眼。 过一阵,只听得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有一名巡司带着一队巡差前来。 这队巡差人数要多得多,足有二十来人。那名巡司分派人手,街头、路口、大门、内院、后院、甚至连内院的屋顶上都分别站了好几名巡差。 朱全瞻安排妥贴之后便自行地走了,这么多的人手守在这里,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基本上就算是安全的了。 (一四三)秀肌肉 朱全瞻走后,阿图见已有巡差们前来,便要告辞回店。现在是凌晨一点,虽然时间尚是充裕,但他实在是不想再呆下去了。这种浑水,能避还是早点避开为妙。 赫山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一心求稳,想到外面尚有两名刺客,如果他们联手前来,单靠这些巡差可不一定能防得住,便无论如何不肯放他走,说要走也务必等到天亮后,自己再请县里加派些人手。 阿图不干,情急之下便说自己要赶去京都,实在是耽误不起。 赫山听了哈哈大笑,说哪有人夜间赶路的道理。首先这夜间无船可搭,即便是乘坐车马,但此刻上海道路已封,他又如何走得了。 阿图自然不能和他说自己是打算飞去京都,只好翻来覆去地强调自己要走。 两人又开始了一番口舌争执,忽见那名小婢打后堂走了出来。 “赫山,夫人说过了。若是赵公子要走,你不得阻拦。” 这名胆小的婢子约么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异常的清丽秀美,只是她对赫山表情生冷,言语也并无丝毫的客气。 她刚才奉夫人之命来给阿图送茶点,在门外就听见两人争执,又听阿图说要走,慌得连茶点都没端进来,就跑去禀告了夫人。此次再次前来这大厅,却是又奉了夫人之命。 赫山听了,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好一会才满脸堆笑地道:“是,盘儿姑娘,小的遵命就是。” 盘儿哼了一声,然后便把头转向了阿图这边,只是这次她却是满脸笑容,表情却变得极为可亲可爱,甜美怡人。 阿图不由一呆,心道这盘儿姑娘的脸也变得太快了吧。 盘儿用着清脆悦耳的声音说:“盘儿代夫人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说罢就深深一福。 阿图赶紧伸手将她扶起,谦虚道:“举手之劳,无需如此。” 盘儿被他扶着,抬头与他的眼神相交,脸就唰地一下红了,定了定神才道:“夫人说公子因为救人,衣衫上也沾了不少血渍,已令婢子备下数套衣衫,皆是夫人二兄的旧物。请公子前去更衣,万勿嫌弃。” 阿图一看自己身上,果然是有几小块血迹。俞亮杀那名刺客的时候,乃是将他刺了个对穿,就有一些血喷溅到了他的衣衫之上。 他想换衣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也省得到京都后还要手忙脚乱地去买新衣,便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盘儿见他应了,掉头便走,走到门口时随手取了墙壁上的一盏灯笼在前面为他照路。 赫山见如此情形,心中不由暗暗妒恨,想到自己身上开了好几个大口都没人问一下,想洗下伤口都不得。这小子只是溅了点血,这女子便让他去换衣服,这待遇的反差也实在是太大了。 阿图跟盘儿出了厅后,便进入到一个大院。月光下,只见院内并排种着些两颗树并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这夜里也不怎么看得清。院子的正面便是一座厅房,两侧是东西两处厢房。 盘儿领着他穿过了这个院子,院后还有一进院落。这处院子却是正北主房,两侧厢房的格局,都是二层的结构。她领着他走入了右侧一楼厢房中的一间,房内的灯早已点了起来,里面也没有太多的家具,只有一张大床,几个柜子,屋角摆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几套衣服,衣架旁有个漱洗架,上放着铜盆,架子上挂着毛巾。 “此处有几套衣衫,是夫人兄长旧物。公子先自选一套换上,然后小婢带公子去见夫人。”盘儿道,随即指了指衣架。 她在厅里并没有说夫人要见他,此刻说将出来,阿图倒是有些诧异。但他见这金子夫人如此神秘,心下十分地好奇,去看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便笑着答应下来。 他脱掉了外衫,露出了里面那套贴身的强化服。这套黑色的强化服紧贴着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将他身体的每一分轮廓都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盘儿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热血往上一涌,人便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这人居然穿着如此可怕的衣服站在自己面前,几乎象没穿一样。她心中又羞又怕又有点恼怒,生怕他会再做出什么是非。不过他却没有什么后续的举动,只是背对着她低头洗脸。 好一阵,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的背后。只见这套衣服之下,他型体修长,身材匀称,骨胳虽不粗壮,但全身上下却布满了肌肉,凹凹凸凸,极有美感,不由得发起了呆。 正在此时,只见他忽然转过了身子,双手握拳于腹部,肩胸臂腰腹一起用力,肌肉陡然悉数鼓起,口里问道:“你看我肌肉多不多。” 盘儿再也受不了如此刺激,脸一红,足一顿,羞得转头便跑。 原来他常常会这般地和傅樱开玩笑,适才忽然一时性起,便要给盘儿看肌肉,却不想将她给吓跑了,不由拍了拍脑门,暗责自己冒失。 既然她跑了,阿图洗完脸后,便自己去衣架上选取衣服。 衣架上有蓝,黑,白三套长衫。他挑了套白色的长衫穿上,觉得除了稍微有宽敞外,长短倒是还合适,想来金子夫人的二兄要比自己长得雄壮。他想照照镜子看看,房内却是没有,便脑中想象了一番自己白衣似雪,玉树临风的模样,然后又对着自己竖了几下大拇指。 他在房间内等了一会,也不见盘儿回来。再等一阵,便开始怀疑是不是因自己刚才的冒失,金子夫人就不想见自己了。若真是如此,自行离去也就算了。 他刚走到门口,盘儿却是涨红着脸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个灯笼。见到他,脸更红了,也不说话,只是跺了跺脚,然后把身子一转。 阿图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跟了上去。 盘儿在前面打着灯带路,他跟着转过了正面的正房,进入到正房左侧的一所小院里。 这小院不大,院内栽满了竹子,竹叶的倒影在月光下微微地晃动。他正待在细看这院内的情形,脚步却已经随着她走到了一间屋前。 盘儿在门上敲了敲,也不待里面回答便推开门,然后就侧开身子,示意他进去。 阿图刚跨入门,便听得“吱”地一声,门在身后被带上了。 (一四四)茶一般的女人 这间房不大,室内点着沉香,闻起来很舒服。窗上拉着薄薄的一层纱帘,月光轻柔地穿透了进来,投射到窗前的地面上。室内点燃着几只蜡烛,虽然并不昏暗,但也不亮堂。 屋内正中铺着一张米白色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四方的黑漆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两旁分别摆着两只软垫。一位女人正端坐于软垫上,向这边微微一欠身,道:“公子来了,请坐。” 阿图见了这女人,脑门上直有一股热血冲了上来,猛地前行几步,张开手臂开口就喊:“湄湄。” 可他随即就醒悟了过来,这个女人并不是苏湄,苏湄不可能来到了上海,只是她和苏湄也着实长得太相似了。 “对不起,在下认错了人。”他收住回了双臂,尴尬地说。 女人被他那个要抱的举动惊得花容失色,得知他是认错了,却也不见怪,展颜一笑犹如百花绽放,满屋都是春色。 “请坐。”女人一指对面的软垫,声音既脆且柔。 屋内就那么两张垫子,女人坐了一张,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便摆在她身旁的地毯外,鹘伶纤瘦地并排着。 阿图除了鞋子,陡然发现白袜的右脚大拇指处破了个洞,卖起了生姜,赶紧仓惶地坐到另一张垫子上。坐下后,又暗暗地将那个袜头往上揪了揪,斜眼向下一瞟,感觉上就没那么突兀了。 女人二十几岁,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长袍,并未施妆,也无首饰,只是在脑后的髻上插一根墨绿的玉簪而已。她端坐在那里,虽然微微地颔着首,但身子却挺得笔直,显得有些矜持。只是她的双目清澈如泉,含着笑意,脸颊上还显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又会让人选择忽视她的小小傲慢,而感到和风拂面。 烛光下,她肌肤洁白如乳,只是少于血色。她的鼻子小巧玲珑,也许是因为刚才煮过茶了,屋内水气弥漫的缘故,鼻尖上带了点湿润,有点反光。 女人含笑看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先开口。 “你真漂亮。”阿图由衷地赞道。这女子和苏湄长得有七分的相似,但她更成熟,更有风韵,也似乎更精致一些。 女人眼中秋波微转,含笑道:“这么当面夸妾的,公子倒是第一个。” 阿图故作惊讶道:“不会吧。那究竟是别人没眼光?还是我没眼光?” 那女子听了,不由“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当她再抬起头时,阿图只见她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晕红,带上了点血色,浑身便流淌着一种明艳动人的神彩了。“妾谢过公子救命之恩。”女人于座上盈盈欠身。 “举手之劳,不敢当夫人大礼。”阿图欠身回礼。 互施一礼之后。女人说:“妾叶梦竹。此前曾听赫山说公子尊姓赵,贵名图,不知仙籍何处?” “在下乃海外人士,父母早亡。因家乡百业不兴,便寻思着来大宋谋份生计。不想海程途中遭遇风暴,被海浪冲到虾夷。。。” 叶梦竹听完他的叙话,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是在感概着他的遭遇凄切,柔声道:“妾曾看过报纸,上面介绍说有一位虾夷的少年亦是名叫赵图,不仅制出了孩童们所玩的飞来飞去与飞鸟,还发明了一种可在冰上滑行的神奇靴子,不知公子识得此人否?” 原来自己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名声,连上海的报纸都登载了。阿图暗道自己也算是个名人了,虽然心中的确有些醺醺然,但还是故作谦虚地说:“夫人所言的赵图正是在下,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不值得夸许。” 叶梦竹见他口出谦辞,面上却是十分自得,不禁掩嘴一笑,又道:“妾居于南方,难见冰天雪地,不知这滑冰靴究竟是如何玩法?” 她的声音是软软甜甜的,仿似少女,但其中又含着股说不出来的磁力,使人听起来神思荡漾。 这是美女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可不能放过了。阿图连比带划,详详细细地把滑冰靴的式样和玩法跟她说了一遍。 “公子是说,穿着冰鞋在冰上滑行,实际上是滑行于水面?”叶梦竹眨着眼睛,觉得他这个说法有点超乎想象。 “是。因为人有重量,冰刀刀口压力就很大。冰的溶点随着压力的增大而降低,冰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就迅速地融化成水。。。” 听了他讲述完滑冰靴的原理,叶梦竹叹道:“想不到滑冰之中竟寓含此等道理,冰雪居然还有此等妙用。往日我等见了严冬,都只知道躲在家中,最多也就是去赏赏雪,未免是显得智浅了。” 见他再次露出了一副神气的模样,叶梦竹暗暗点头:“这个少年倒不深沉。”于是问:“公子真是天人,居然能制出这么多神奇之物。不知公子师出何门,所学竟能如此深博,连一身武艺也是如此高明。” 这个问题可答不出来,阿图只好装糊涂:“顿别日升学堂的先生们都是在下的老师。” 听他如此回答师出何门,叶梦竹不禁莞尔。 这时,水刚好烧开,蒸汽将壶盖推得扑扑地响。叶梦竹从一个红色的泥炉上端起一把小小的铁壶,然后将水冲入到一个紫砂壶之中,待茶水冲满,左手小指一勾,便将那原本置于柄上的茶壶盖给坎好了。 接着,她端起了茶壶分茶,将茶水注入杯中,然后将其中一杯送到他面前,道:“公子请用。” 她这套*动作舒展轻柔,如行云流水,仿佛带着音律。阿图忽然想到了“优雅”这个词,觉得用在这个女人身上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香直上灵台,整个头脑心肺都似乎被这股香溢所占了。看着眼前的这位女人,觉得她仿佛也是带着浑身的茶气,于是道:“这茶真香。我喝了你的茶,便觉得你也好像是茶做的了。” 叶梦竹一愣,乃笑道:“如公子这般夸妾茶艺的,妾还是第一次听闻。” 出乎意外,她忽然挺直了身子,头一昂,眉目间陡现一股威严:“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正瞧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真的好看,而且是越看越有韵味,随口答道:“嗯,我不知道。反正你是大人物,这么多人都要保护你呢。” “你看什么?”她的威严软化了下去,脸上又泛起些微的红润。 “看你啊。” 这句话带着些不恭兼调笑的味道,叶梦竹再次严肃了起来:“知道吗,我是皇帝的女人。” 这个答案可真让人吃惊了,毕竟他认识的人中最大的也就是傅兖这个顿别守而已。阿图愕然道:“啊!。。。怪不得他们那么紧张,原来皇帝是你男人。” 一声轻笑,听到“男人”这个词,春风又回到了她的眼中。脸上带着温润的真诚色,叶梦竹问:“你愿不愿意认我做你的姐姐?” “愿意。”他打蛇随棍上,即刻站起来行了个长揖,口中道:“赵图见过姐姐!” 这个女人言谈举止很合自己的胃口,如此地漂亮,长得又跟苏湄那么像,他打心底里就喜欢。 “这可不行,认姐弟得拜的。” 叶梦竹呵呵地一笑,然后起身拉着他来到窗前,对着月亮跪了下来。 “月神在上,小女子叶梦竹愿与赵图结为异性姐弟,以后安乐与共,颠沛相持,富贵不忘,贫贱不弃,如违此誓,愿遭天谴!” “月神在上,小子赵图愿认叶梦竹为姊,以后以后安乐与共,颠沛相持,富贵不忘,贫贱不弃,若是有人敢欺负她。。。” 他中途而止,扭头小心翼翼道:“皇帝欺负你不?” 叶梦竹心头暗笑,却故作幽幽道:“唉!可不是,几日前才被他欺负过。”见他半晌没说出下文,索性逗他一句:“怎么了,怕了?” 意气话说了一半,可不能就此尿了。阿图只好强言道:“才不。哪怕是皇帝,我都要揍他一顿。如违此誓,愿遭天谴!” (一四五)封婕妤 既然认了这么个姐姐,阿图就自然不能把她扔下不管而独自一人去京都了。他决定起码在这里呆倒明晚,反正自己和苏湄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在一起,也不在乎这一、两日。 从叶梦竹房间里出来后,他就回到了厅里。赫山见他不走,心情便是大好,甚至主动倒了杯茶给他喝。 阿图喝了茶,倒头就躺在一张长椅上睡着了,也不想再去理他这个讨厌的。 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挂得老高了。看看四周,一个人不见。厅中的八仙桌上却放着一堆大饼,油条,豆浆之类的早点。 他走出大厅,四处转了一遭。只见院内院外到处都三三两两地站着些巡差,见他走来走去也不阻拦,想必是赫山已经吩咐过了他们。 他转了一圈,仍然回到厅里,因为找不到水,便用茶壶里的残茶漱了口。清洁完毕,就回到厅中的八仙桌上开始用他的早餐。 吃着吃着,他突生一计,便先把油条泡在豆浆里,不待泡软便捞出来吃。这么一吃,顿觉得油条和豆浆都美味不少。受此鼓舞,他又把大饼如法炮制,可效果却很不理想。 正在细究这其中原因时,却见俞亮走了进来。他身上伤口已经换上了专业的纱布条,想来是一早就去看了医师。 俞亮向他道了个早后,便先倒了碗豆浆,再把油条浸入蘸着豆浆吃起来。阿图顿觉异常失望,原来这豆浆泡油条吃法,并非自己的首创。 不到中午,叶梦竹便带着盘儿来到大厅,唤上阿图,让他随着去拜见她的父母。 叶梦竹上有两位兄长,长兄叶笃在扬州府做一名六品通判,次兄叶锐在南洋督军府做一名海军舰长都尉,两人均不在上海。 叶父年纪已过六十,满头白发,精神算得上是矍铄。叶母年近六十,身形微胖,慈眉善目。此二老陡然听叶梦竹说要认阿图为弟,不由俱是惊诧莫名。 但两老平素谨慎谦和,叶梦竹之事他们从来都是管不上也管不了,也只是由着她行事。加上又得知这次是阿图救了自己女儿,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言语间也讨人喜欢,也就点头认可。 当下阿图跪下磕头敬茶,两老喝了,各人封了个红包也就算完成了仪式。 拜过了二老,阿图就和新姐姐走去了右厢房的厅中坐着说话。 “你说你要去京都看你的先生,我怎么听起来觉得不对啊?哪有学生跑到几千里之外去看先生的。你老实招来,到底是意欲何为?这位先生又有什么古怪?”叶梦竹打死也不相信他这种说词的。 “真是去看先生呢,我不骗阿姐。”阿图信誓旦旦。 “好。那你说,你先生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京都哪里教书?” “这个。。。她叫苏湄,年纪。。。今年二十二。没有教书,正在京都大学读博学士呢。” 女子,二十二,博学士。这次轮到叶梦竹吃惊了,这小子居然去会京都大学的博学士。她记得他昨日初见自己的时候,脱口喊出了“湄湄”二字,这“湄湄”想来就是他口中的先生苏湄。而且见他昨日的表情,那名叫苏湄的女子估计还和自己长得很像,这就更有趣了。 “这先生就是你昨日开口闭口的‘湄湄’吧。她是你媳妇儿,或者是你相好?”叶梦竹问道,心中不禁觉得这种猜测有些骇人。 “她可没答应做我媳妇儿,”他叹着气说,又问道:“阿姐,听说京都的少年才俊很多,到底是不是这样啊?” 叶梦竹不知其意,随口答道:“是啊。” 阿图一听,顿感口干舌燥,急问:“那和弟弟相比如何?” 叶梦竹总算明白他的用意,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唉。。。”她长叹一声,眼见对面那小子脸一下子就白了,但继续强忍着道:“差远了,简直是天差地别。” “啊!”他如遭雷击,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里。 叶梦竹顿时笑得弯不起腰来了,花枝乱颤地指着他道:“呆子,你就不会反过来想想。” 阿图顿时满脸红光,站起身举臂狂囔:“原来是他们比我差远了,而不是我。。。” 刚说到这里,忽闻外面街上锣鼓之声大作。 本想着可能是邻居家有什么喜事,他们俩起初都没在意。没想到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进了叶家的院子。两人发现不对,赶紧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前院一瞧,已然到处是人,一帮侍卫、太监与宫女模样的人站在了门口。 打头的有二人,一人身材中等,皮肤白皙,身着太监服饰,手捧圣旨;另一人三十多岁,身形长瘦,眼神锐利,面色冷峻,腰中配剑,穿一套黄色官服,上绣飞鱼一条。 两人左右两侧还各站一排身着红色制服的人,腰间都挂着配刀,显然是那个黄衣人的下属。赫山竟然也换上了红色制服,夹杂其间。 院内,二老并一帮仆妇都呆立当场,眼见如此阵仗,心中慌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叶梦竹走到母亲身边,手里扶住她,口中对着那二人说:“严象、高拱,尔等前来,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如惊吓了老人家,看我饶不饶你们?” 两名来者对视一眼,高拱手捧圣旨不便行礼,严象却上前唱了个肥喏,对着二老行了一长揖,道:“严象见过二位老人家。” 二老闻言更慌,连说“不必”、“岂敢”之类的话。 “阿姐,他们要干什么?”阿图站在叶梦竹身后,疑惑地问。 “皇帝要娶我了。”叶梦竹转头过来,低声答道。 “啊!”阿图大吃一惊。叶梦竹昨晚还跟他说过她目前名义上还是皇甫家的媳妇,怎么皇帝今天就来娶她了。 只见严象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圆筒,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叶梦竹道:“皇上说,要叶姑娘先拆此物,然后才能宣旨。” 他称叶梦竹为“叶姑娘”,叶梦竹自然就知道了此物里究竟是什么,一定是皇甫家的准嫁文书了。她拆开一看,果然便是。书中大致所言,因夫死,三年孝期已过,无子息,且并未带走夫家家产,准许改嫁。 大宋律法并不禁寡妇改嫁,但诸如皇甫这种高门大姓,族规中却是规定不可,因此若无此文书,即便是皇帝也断不敢来硬娶她。 叶梦竹略看数眼后,便向着高拱点头致意。 于是,高拱前行两步,喊道:“跪迎圣旨,摆香案。”话刚落音,满院人都跪倒在地,阿图被俞亮在身后一拉,也赶紧跪倒。 接着,高拱身后一群宫人一涌而上,入到正厅里面行摆设香案之类的事宜。等香案设好,高拱捧着圣旨和严象并肩走入正厅,院中之人也赶紧往里面走,于厅内跪好。 高拱这才在香案后扯着嗓门开始宣读圣旨。 一阵云里雾里之后,阿图听清了其中的这么一段:“叶氏之女,惠柔娴雅、礼端慎恪。。。仰承太皇太后慈谕,选入后*庭,册为承禧殿婕妤。。。” 这就是说,皇帝封了叶梦竹做一个婕妤品秩的妃子。 (一四六)严象 既然严象来了,叶梦竹的安全就没问题了。阿图便由俞亮陪着回到客栈去取了自己的行李,之后便再次返回了叶家。 他刚踏进大门,守门的一名锦衣卫便向他行礼,并告诉他说叶婕妤传下话来,让他回来后去右厢房厅里说话。 当他走进客厅之时,便看见叶梦竹与严象正坐在里面。房间里则摆满了皇帝赐下的纳采,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地,堂中的八仙桌上还有几个大盘,里面摆着衣服首饰之类的物什,想必是叶梦竹当婕妤的行头。不过她此刻并未换装,还是穿着上午那套衣服。 看见他进来,叶梦竹对着他一招手:“阿图,过来。”随后指着他对坐在一侧的严象介绍说:“这是我新认的弟弟,赵图。” 严象站起身来,抱拳道:“在下严象,见过赵公子。” 锦衣卫全名“锦衣亲军卫”,官署名“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是皇帝的亲信侍卫机构。其职责有两个,一是掌管皇帝的侍卫与出行时的仪仗,这部份职能由其下的亲卫司履行;二是拱卫皇权,即宋律赋予了它巡察、缉捕、审讯之权,用来监视、侦查官吏与民间的不轨行为,这部份职能由其下的按察司与镇抚司履行。 锦衣卫下设亲卫司、经历司、按察司与五个镇抚司。亲卫司管侍卫与仪仗;经历司管文书与档案;按察司管缉捕与秘密审讯;镇抚司管监视与侦查。 五大镇抚司为直隶镇抚司与东、西、南、北镇抚司合计五个镇抚司,每个镇抚司都管着一大片地方,在大宋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设有情报网点。 镇抚司的首领称镇抚使,司以下为署、所、部、旗四级,首领分别称虞候、提举、典校与小旗。 锦衣卫的最高首领为指挥使,正三品。指挥使下设指挥使同知三人,正四品;指挥俭事三人,分管亲卫司、经历司与按察司,从四品;镇抚使五人,各人分管一司,正五品;镇抚使之下的虞候、提举、典校、小旗官位分别为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正九品。 严象是指挥使戴礼的分管直隶与北镇抚司的副手,深得皇帝的宠信。 俞亮这人甚是机敏,眼见严象前来封了叶梦竹婕妤,在陪着阿图去客栈的路上就将锦衣卫的一些事情粗略地给他讲了一通。 阿图这才得知锦衣卫是个什么样的机构,知道严象这人的权势很大,赶紧上前与他见礼:“见过严大人。” “据赫山所言,公子单手擒贼,刺客全然抗拒不得,可见武功卓绝,严象甚是佩服。”严象嘴中说得好听,但面皮纹丝不动,冷冰冰的目光只在他双眼间扫来扫去。 虽然是严象主动先与他见礼,但随后却便摆出了一副暗含挑衅的味道,这使得阿图感到很不高兴,也就负气道:“在下这点微末技艺哪能入得严大人法眼。若是大人去了,只要用眼光一扫,恐怕刺客就被吓倒了。” 这两人一见面就对上了眼,叶梦竹挥了挥手道:“好了。阿图,你怎也学会说瞎话。都坐下来说话。”随即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阿图坐下后抬头一看,只见严象正坐在他对面,两人坐了个脸对脸。 “严象天生就如此,一年四季都是这副面孔,好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这不,到现在还讨不着老婆,也是活该。阿图,你不用理他。”叶梦竹笑吟吟地说。今天她气色看起来不错,脸上泛着些喜气。 “阿姐说话的语气似乎和这严象很熟,莫非他们是老朋友,甚至是老相好?”阿图心中暗自猜疑。既然他这么想,就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也不觉得有什么英俊了。 严象见他愣头愣脑地向着自己瞧着,怪眼一翻就跟他对视了起来。他这双眼睛凝起神来便真的如同刀子一般的锋利,这是他多年刑侦与审讯案犯所养成的精、气、神,再配合着一身高明的内功,平常人和他对一眼都受不了。 不想眼前这个少年也把眼皮一睁和他对盯起来,丝毫也不回避。对视数息,只见他仍然是虎视眈眈地睁着一对大眼,虽然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气蕴,却也并不落下风,严象心中暗暗称奇:“这个不知打哪里跑出来的野小子倒也有几分道行。” 叶梦竹刚说完一句话就看见这两人又对上了,便在桌上轻拍一下,嗔道:“好了,别斗鸡了。” 严象见娘娘发话,只得收回了眼神,口中应诺一声“是”。阿图也自收回了目光,也不想再去瞧他了。 “行李取回来了?”叶梦竹向阿图问。 “是。” 叶梦竹点头,“等会姐姐要和严象说说去京都的事,你就呆在这里听听。” “好。”阿图爽快地回答。 叶梦竹见阿图应了,便转而向严象道:“我这弟弟,你什么也不用避他,只管继续说。” “是。”严象在椅子上欠了个身,然后说:“刺客行逆或是早有预谋或是相机行事。若是前者,那么主谋极有可能是在京都就有了计划,探得了娘娘的行程后便派出了刺客尾随着前来。“ “若是后者,娘娘自离开京都至今不过十七日,刨去船上的六日,在此地也不过十一日。这十一日间,娘娘只是于初到之日和昨日看戏之时曾出现在于公众场所两次,其它时间都是闭门不出。这就是说那主谋在这有限的时机内发现了娘娘的行踪,然后便见机派出了刺客。” “臣据赫山所叙,那名更夫刺客擅使软剑,并且身法颇为灵动。刺客同党中还有使飞镖、匕首、短弩之人。江湖之中以软剑为兵刃的人倒也是不少。比如武当的白云道长,青城的飞鸟道人,衡山的玉缶师傅,这些名门正派子弟自然不会去做刺客,因此可以排除。。。” 他对着江湖门派之事知之甚详,见叶梦竹听着不住地点头,便继续说:“赫山武功不错,既然那刺客武功远胜于他,不少其它的小门派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那些既有此能耐,又素来神秘的门派帮会,如四川唐门、湘西排帮、云南百花庄、福建冯家快剑、广西南海剑派等,各忍术门派,然后便是那神秘的杀手组织十二楼。冯家快剑武功虽强,只是人丁稀少,门规甚严,嫌疑最小。至于其它,个个都难免有些嫌疑。” “无论这刺客是哪家哪派,其来头均是不小。那主谋能延请得动这般的刺客,其能耐亦是可想而知。如果主谋是早有预谋的话,这反倒还好解释。如果是临时起意的话,那么这几名刺客一定原本另有任务,那他们来上海有何目的,是不是也是为了刺杀另一个目标,这就值得深究了。” “不过这都是推测,臣已传令各地府县,派出巡司封锁道路,港口,彻查这二百里内一切可藏人之处,那刺客同党携带着尸首,定无法远遁,娘娘只管静候臣音讯便可。”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严象便再次端坐于椅中,面上还是一脸的死人样。 (一四七)演练现场 严象坐下后,叶梦竹秀眉微微蹩起,似乎在寻思着什么。老半天,才抬头对着严象道:“皇上都常常夸你能干,你接手此案,本宫自然是放心得下。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要对本宫下如此狠手?” 这句话严象却没有接口,垂下了眼睑,也不答话。 这时,阿图忽然说:“既然严指挥使熟知天下武功,若亲眼目睹了那刺客的招式,是否可以瞧出些倪端来?” 严象笑道:“若说熟知天下武功,这种人是没有的。不过,若是本同知亲眼见过那刺客的招式,瞧出点名堂来也是不难。” 赫山的武功虽然尚算可用,但直熟大刀长棍之类的粗重兵器,对这些小巧的武技是丝毫不通。至于俞亮,那根本就是武功低微了。刚才严象已经询问过那刺客的招式了,无奈这两人说来说去都是一窍不通。 阿图听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演示一遍那刺客的招法。” “什么?”严象似乎有些吃惊,随即又正色道:“那最好。既然公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严象只有佩服。” 叶梦竹眼波流转,在他脸上一瞧,问道:“你真能重演那刺客的剑法?”见他点头,便站起身来说:“那好,姐姐也看看你如何使剑。” 于是,三人走出屋外。 严象唤了赫山、俞亮和几名锦衣卫过来,让他们抬了当日那天所用的轿子在花园里摆了个暗杀的现场。随后严象唤过了一名随行的锦衣卫,让他把腰里的软剑借给阿图,原来这名锦衣卫也是以软剑为兵器的。 阿图所看到的打斗是从那个刺客杀了轿夫之后开始的,虽然他并未亲眼目睹那轿夫被杀的情形,但听赫山讲解了一遍后也就将当时的过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他戴着斗笠先“杀”了那名扮作轿夫的锦衣卫。赫山在轿后提刀向他砍来,他身形鬼影般地转回到轿前,揭开轿帘就要对轿中人下手。 这时,恰好俞亮从另一侧包抄到了轿前,提刀迎头猛砍,却被他于闪避间刺中了肩头。接着他扔掉了斗笠与剩下的三个人斗了起来,十招不到就“刺死”了另一名锦衣卫,最后又使出了刺向俞亮的那一剑。 他记性极强,刺客的每招每式都是牢记于心,身法动若轻烟,摇似魅影,脚步移动之时诡异又飘忽。这一过程重演出来,看得一旁之人惊心动魄。 赫山、俞亮与那名锦衣卫三人合斗他,用的自然不可能是当天原封不动的招式,因此阿图所使的剑法也是重剑意而不是剑招。因此,与三人合演完毕之后,阿图又一手拿剑,一手持刀,一人扮演数个角色,将他所记得的双方攻防招式一招招地演示出来。比如,赫山这么一刀看来,刺客是怎么躲闪的,又怎么还击,俞亮与锦衣卫又是怎么夹攻等等。一招一式地这么使将出来,分毫不差,看得赫山和俞亮两人连连点头。 半个小时候,演练结束。严象看罢,闭目默想片刻,向着赫山问道:“如何?” 赫山答道:“公子说的这般情形与当日毫无二致。”再问俞亮,也是如此之说。 严象走到叶梦竹面前道:“恭喜娘娘,公子的武学深不可测,即便是大宗师也不过如此了。” 叶梦竹点头微笑,然后对着阿图喊道:“喂。还不来谢过严同知夸赞。” 阿图撇了撇嘴说:“即便是他不赞,弟弟我就不会使剑了?” “你!”叶梦竹正要骂他两句,却听严象说:“请娘娘恕臣不敢当公子谢。此外,臣看了公子适才所使的剑法与身法,大致可以断定是十二楼的杀手所为。” 既然严象这么说了,阿图又不愿意去谢他,叶梦竹也就算了。她看了两人各一眼,只见严象还好,脸上带着些似笑非笑之色,阿图却是臭着个脸不看他,只好说:“适才高拱提到皇上让本宫即日返京,正好阿图也急着要去京都见他的老师。这样吧,咱们回屋去继续说着返京之事。” 回到屋内,三人继续商议起回京之事。 从上海至京都,约么六、七百里路。如乘马车而行,日行约百二十里,需五日。如乘船,三日便可抵达。叶梦竹与严象均是来上海时均是乘船,因此返京仍然如此。 严象此次前来上海,乘坐的是一艘锦衣卫旗下的快船,操船水手也锦衣卫。 至于何时动身,严象建议却是明日清晨。他说如果明早出发,大致可于初一早晨赶到京都。若是今夜就走,一来行色过于匆忙,二来早到京都半日也无甚意义,娘娘不可能在深夜入宫。 初一早晨,皇帝要带着皇后、嫔妃们去给太皇太后、太后、太妃们拜年,也不适合来迎叶梦竹进宫。而选择中午时分进宫比较好,这样下午可以由皇帝带着她单独再去给太皇太后、太后、太妃们拜个年,晚上又可以和宫内众人一起看戏贺新春。再说,他已经查过了黄历,初一是个入宫的吉日。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于是叶梦竹也就同意了,决定于次日清晨出发。 当天深夜,朱全瞻却前来向严象禀告案情,说刺客的二名同党已被他带兵诛杀。 原来朱全瞻以雷霆手段封锁道路,彻查城内,港口与船舶之举,在案发第二天便收到了效果。 刺客另外的两名同伙,杀了看守现场巡差后便携尸而逃。因无马匹车辆,为刺客尸体拖累,逃至上海西面郏店铺时,已被新泾巡司于前方封锁住了道路。 这两名同伙见前去不得,便闯入一间农舍,尽杀一家四口与看门犬,并于院中焚毁了刺客尸身,只待入夜后再行潜逃。 结果傍晚时分,一队巡差与差役沿途查到此地时,只见此家农舍甚是奇怪,并无炊烟升燎。再于外围观察,但见大门紧闭,院内鸡鸭鸣叫,四处乱走,却不闻人犬之音。那带队巡差见事情古怪,便一边暗中监视,一边派人禀报上司。 朱全瞻接到消息后,便立即带兵快马前往。刚刚抵达,那两人感觉到行踪暴露,便开始突围。混战中,刺客同伙不敌,一人当即伏诛。另一人突围不得,恐为巡差所擒,便挥刃自尽,至此三名刺客已全数身死。 严象获知消息,当夜便带人赶往现场查看。直到天亮前才返回叶宅。此时一行人等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就等着他出发了。严象见状便让大家出发,沿途却是向叶梦竹简要地说出案情几处重点。 一是从所获的二名刺客尸首上发现数处疤痕,乃冻疮所致,表明刺客可能长期生活于北方严寒之处,至少也是去过北方;二是刺客所用软剑、匕首、飞镖、飞爪等器械做工用料考究,质地上乘,所用的乃是普通铁厂无法冶炼的上等精钢,并且是由同一器械坊所制;三是这些刺客虽然外衣穿着各异,但内衣全是统一的款式与质地,连毛巾、腰带等个人物品也是同一规格,便象是从某个军事化的组织出来的。 只有十二楼的人,或者是某国诸侯的忍者,才有如此的实力军事化地训练杀手。 至此,严象已基本肯定是十二楼的人所为。于是,他将此事交给了直隶镇抚司办理,自己则陪同叶梦竹回京复命。 (一四八)蛮牛棋路 长江之上并没有什么风浪,船上的日子也是清闲无聊。 这艘锦衣卫的快船乃是转为护送锦衣卫高官所用,因此船尾处建了个船艉楼,几乎囊括整个船尾,叶梦竹就被安排着住在这里。至于阿图与其他所有人等,甚至包括严象与高拱都是住舱底的通铺。 大清早起来,阿图先在船上转悠了一圈,看了看水手们操帆与踏轮桨,觉得这种船的效率实在是不高,而且还因为水手配置过多而不适合于远航。暗自贬了这条船一番后,他便跑去了厨房并在那里吃了饱。 吃完早餐回到甲板上,迎头就看到严象。严象在甲板上巡视着各处,见他上来甲板,刚把手抬起做了半个拱手的动作,却见把头一扭,大大咧咧地就身边走了过去,给自己来了个不理不睬。严象可是久在官场中打滚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暗骂一声“倔小子”而已。 送了个冷屁股给严象后,阿图自觉心情大爽,连昏黄的江水就似乎要看出番旖旎来。可江水毕竟是江水,看多几眼就又变成单调而无趣了,再看看途经的帆船、渔船与岸上的田野、农夫,越看越越是无聊,于是走去叶梦竹的艉舱。 刚进到舱中,便看到叶梦竹正手拿一本棋谱,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摆着棋,像是瞧到了什么新鲜事,远远地就囔了起来:“阿姐,你也会下围棋?” 竟然还有人质疑自己会不会下围棋,叶梦竹抬眉一笑:“算是懂一点。你既然这么说,围棋想必也是下得很好了。” 做人还是低调点好,自己这种高手还是不要在美女面前吹太多。到时候把实力一显,将美女一阵蹂躏,赢得崇拜的目光一波波地蜂拥而至,岂不愉悦。当然,这个新认的姐姐是皇帝的老婆,通吃是没门的,自己最多也只能对着吞吞口水而已。 学起了尘来的口头禅,阿图摇头晃脑地回答:“只是略懂。” 他跟着尘来学了数月的围棋,尘来都几乎不敢跟他下让子了,盘中也尽量避免和他力战。阿图的力量太大,算路从来都是没有错的,招招都下在狠处,他稍有不慎就要弄个崩溃。只是阿图的棋龄太短,大局观实在是不咋地,只要躲过了他的暴力,尘来还是赢面甚大。 他在叶梦竹对面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高拱正伺候在一旁,见娘娘还没开口,这少年就自行坐下,而且坐在了娘娘的对面,实在是不敬。本待出言喝止,但他看看了叶梦竹,见她并无甚反应,想这少年终究还是她弟弟,也就算了。 叶梦竹没有理他,仍然是自顾自地打着一局谱。这是上届名人战十番棋的第五盘,由长安棋院的薛讷挑战名人公孙休。此局由薛讷执黑子,下到这一百八十二手,黑棋面临一个难题,那就是黑棋实地稍微领先,但从左上蔓延到左边的一块黑棋在白棋的压迫下有些吃紧。现在轮黑走,若是在这里补上一手,则当可无恙,不过要亏目数。若是不补,则白棋可能会有不少的手段,不说是收刮欺压,连死活也是不一定。 实战中,薛讷还是补了一手。不过此局最终黑输一目半,也许就是输在这补的一手之上。盘后两人复盘,得出共识,黑棋还是应该补上一手,因为白棋有很严厉的后招,黑棋受不了。不过叶梦竹却觉得不补也许是可以的,只是变化太过复杂,她也正在计算着可能的变化。 叶梦竹见他也在看这盘棋,便笑着问:“你看这里,黑棋要不要补上一手?” 看到他果然低下了头并饶有其事地进行着计算,叶梦竹暗暗好笑。 一会儿,却见他抬起头来,自信满满地说:“黑棋不用补,这棋是活的。” 叶梦竹听他说黑棋不用补,便拍下一子,正是公孙休盘后所说的手段,“那如果白棋下在这里,你将如何应付。” 阿图想也没想便摆上一子,公孙休的这步棋显然就在他的考虑之中。 “啊。”叶梦竹吃了一惊。 他这手棋下在了一路上,乃是反破对方外围边上十几子的眼位,这招乃是个盲点,从来都没人提出过这个变化。不过阿图一下出这步,她是何等棋力,早就看出了此招的厉害。如果白棋为了做活而应了此招,则黑棋便可凭借此着收紧白棋那十几子的外气,安然做出两个眼。 叶梦竹不理会他的破眼,继续攻击黑棋,阿图跟着应招,结果十几步后,阿图弃掉了上面的部分黑棋,以一气之差杀了这十几子白棋,形成转换,反而占了便宜。 “那白棋如果下这招,你又如何应付。”叶梦竹再摆出个变化。她刚摆下棋子,阿图跟着就下出应招,也是步正着,黑棋也死不了。 叶梦竹摆下了四、五个变化,阿图都一一应出。 “你以前打过此谱?怎么会知道这些变化?”叶梦竹呆呆地问。 “没有啊,阿姐你刚才让我算的啊。”阿图心中大是得意。要论计算,十个人同时打算盘也赶他不上。 叶梦竹也没说话,随手扫清了盘面要和他对弈一局。 阿图眼见她要和自己对弈,心中大喜,似乎觉得崇拜的眼神已经从她那双宝石般的美目中流淌出来了一般,当即应诺。 不过结局却是正好相反,叶梦竹大胜,他的一颗脑袋也于盘后低垂了下来。 叶梦竹虽然赢了,但心中的震骇却是无疑言表。 阿图的布局和序盘水准着实差劲,恐怕连业余段位的水平都达不到,叶梦竹轻轻松松地便占了极大的优势。不过一到中盘接触战,他就变得十分地厉害,招招都是暴力,见子就砍,逢断必断,且算路无误。她有块棋存在个小小的缺陷被他抓住后猛攻一通,逼得她不得不弃子,然后再通过在外围获利来弥补此损失。 不过他的棋虽然力大如牛,但只是头蛮牛,这种轻灵的转身、取舍之法他就是睁着眼看不出来。而且他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一子不舍,看着都不怎么行了的孤子,被他胡乱捣腾一番居然还活了。虽然黑子活了棋,可白棋却通过攻击于外围获得了更大的利益,可谓得不偿失。不过到了官子,他又变得异常厉害了,收官时他是一丝不错,缓急、先后、大小的次序井然,叶梦竹的官子素来厉害,但也占不到他什么便宜。 力战与官子的根基便是计算与推理。就算路而言,瞧眼前这小子只怕在这方面已有了一品的棋力,恐怕比名人都不逞多让,也不知道这种棋力是如何练成的,实在让人费解。 叶梦竹从惊叹中清醒过来,瞪圆了双眼问:“是谁教你的围棋?” “是个叫尘来的和尚。” “你学了多久的棋?” 阿图扰扰头:“两、三个月吧。” 综合看来,叶梦竹觉得自己可以让他三子,不过得知他学棋才不过数月而已,这就太让人惊诧了,于是问道:“尘来是谁?” “是个从京都万佛寺跑去了虾夷的和尚,他的师傅叫雪舟,不知阿姐听说过没?” 雪舟的大名在京都知者众多,叶梦竹点了点,然后起身向舱外走去。高拱和阿图跟着起身,想要跟上她,却被她制止了,她说要一个人去吹吹江风,要好好地想件事情。 (一四九)拜姐为师 下午,叶婕妤决意要开门收徒,于是船上就上上下下地忙将了起来。 好在大宋所有船只开船之前都要焚香献祭,以祭江河湖海之神,因此香案和香烛都是常备的。 主舱里摆上了香案,案上香烟缭绕,供品也放了数样。案后的木墙上贴着一副画,画前的案上还有块灵牌,上书“祖师叶遁之位。” 画像上之人乃是名和尚,身着灰色僧衣,头上烫着香疤,眉目十分地清峻,宝相庄严的同时,又似乎带着些飘然出尘之感,乃是道知大师中年时代的画像。 叶梦竹此次前去京都所带的行李中正好有祖师叶遁的画像一幅,此时挂将出来便使得香案声色不少。否则,若是只有一个木牌供在龛位上,未免显得过于粗糙和空廓。 阿图起先见要拜的是个和尚,未免就有些老大的不高兴。尘来的风采他是见识过的,难免就连累了所有的僧人,和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着实是不怎么样。可后来听叶梦竹略说了一番道知的往事后,心下便起了佩服之意,无论如何,一个可以想出开连锁和尚庙这种主意的人的确是有点天才的。 和尚头上要烫疤疤的,画上的和尚头上烫了十二个,可见他甚有硬骨。阿图数过尘来的头顶,上面只有六个,又可见尘来是怕疼的,所以少烫了一半,于是心中便对他更加地鄙夷了。 “阿姐,我要是拜了你当师傅。那不是平白矮了一辈,我想过了,这太吃亏,我不干。”众人都等着看阿图拜师,却没想到他连香都拿着手里了,却忽然来这一句。 叶梦竹正坐在案边的椅子上,等着他行参拜之礼,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笑道:“既然你不愿拜我为师,那我就只得代师傅收你为徒了。” “那阿姐的师傅又是何人?”阿图问。 “我的棋实是自学的,乃是靠打谱与同他人对弈得来。如果硬要有个师傅,也算是有一个,乃是个和尚。” 叶梦竹所说的便是雪斋了。她有一次去京都万佛寺进香,无意之间就遇到了这个和尚。之后他便时常来与她对弈,教授她更高层次的棋道,使得她的棋力飞涨。 “哦,又是个和尚。” 让他拜个和尚为师难免有些为难,还是叶梦竹好,起码她要美得多。反正他以前就拜过苏湄,再认个美女当师傅也没什么大不了。 见他的神色中还透着犹豫,叶梦竹深深地一笑,露出白贝般整洁的牙齿,道:“你拜我为师,只是在这教棋、下棋的时候把我当成师傅即可。其它的时候,你还是我的弟弟,也不用你执弟子之礼。”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的。阿图点头应允,收敛起神色,恭恭敬敬地去到案头拜了三拜,然后将手中的香插到了香炉里。 然后高拱便端过来一个茶盘,上面放有清茶一杯。阿图取过茶杯,走到叶梦竹身前,躬起身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叶梦竹正要接过茶盏,严象却在一旁冷言冷语道:“小子,斟茶拜师是要跪的,还要磕三个响头。” 阿图转头怒视他一眼,几乎就要开口骂这个讨厌的家伙。他自然知道这拜师是要跪的,只是想着蒙混过关,叶梦竹只要不提也就这么算了。不料这人喊了出来,实在是可恶。 “算了,算了。阿图就不用跪了,我们这对师徒只要个名份,其它的也就马马虎虎了。”叶梦竹却是善解人意,知道他不想跪,那也就随他了。 当下,她接过了阿图手中的茶一口喝完,这拜师之礼就算行过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阿图便跟着叶梦竹在舱内学棋了。第一天里,叶梦竹教了他不少棋理,还默写出几篇歌诀让他背诵。 阿图的记性可真是让叶梦竹惊讶,就这么读了一两遍,那些歌诀就被他统统地记了下来。让他背诵时,居然一字不差。 “以你的记性,哪怕只是将围棋中固定的下法和一些名局给统统背下来,棋力便可以长进良多。”叶梦竹道。 第二天他们开始对局,叶梦竹让他三子。 “单论局部的接战,我已经无法胜你。你的算路远在我之上。这世上虽亦有其他算路在我之上的人,但也决计远不及你。不过围棋的棋力只有七成是算路的因素,另外三成因素便是弈理、心理以及对局之人的性格、运气甚至身体状态等等。但这三成便是国手和庸手的根本差别,否则那算学好的人便人人都是国手了。让三子,对我来说,棋盘空间很大。你要越过这关,也不容易。” 叶梦竹侃侃而谈,然后面色一正,深吸一气,同时“啪”地一声,将棋子打到棋盘之上。 “啪!”阿图也放下一子。 初时,他听叶梦竹说下棋要讲究“气合”。棋与心,心与气,三合为一,棋子要拍得有力而清脆,他便拍碎了不少棋子。害得叶梦竹后来连说他现在还不是高手,不讲究“气合”也不要紧,这才保住了剩下棋子的性命。 三十几个来回之后,盘面上叶梦竹的白棋遍布各处,象洒下的白豆子一般。这些白子,粗看象是各自为战,互不相干;但细看之时,却是彼此之间暗含联系,相互呼应。如阿图这种蛮牛,就最怕这种招法了。 眼见对方仿佛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阿图抬起头用很怀疑的眼神来看着她:“你又要骗我了。骗我去吃你这个几个子,然后自己偷偷地去围空,是不是?” “我这是骗着,亦是正着。你应不好,上了当就是骗着。你应好了,也占不到便宜,这招也就是正着。”叶梦竹毫不退避地和他对视着,心道:“小子长进了,知道要吃骗了。” “你的棋太散,有好几块孤子,我不知道应该去吃哪一块才好。不吃你,我就赢不了。吃你恐怕又要上当了。”他一说“吃你”,叶梦竹就白了他一眼,这个词太暧昧了。 “快下,少啰嗦。你不是说自己的脑子比牛还跑得快吗?”叶梦竹恶狠狠地说,心里却是要乐翻了。这小子老吹嘘自己的算路快,说什么比红牛、黑牛的还跑得快。牛能跑多快?看它们在那里慢吞吞地吃草甩尾巴就知道了。 审视了一番棋盘,阿图下定了决心:“吃!不吃也不行了。看着,弟弟我也不是吃素的,我要吃你了。”轻拍一子上去,棋子居然还是碎了。 “喂。你不能轻点吗?又拍破了。” 这日,共下了八盘三子局,阿图四胜四负,大家打了个平手。 到了晚上,阿图便提议要试下一盘二子局,叶梦竹笑着答应了,说如果输了就要还是要退回到三子。 结果这盘二子局却是叶梦竹赢了,阿图又不得不退回到三子。 (一五零)竹图派 第三日,日光不现,江雾霭霭,风中还夹着细微的雨丝,船破开混浊的水流,行驶在广阔的江面上。 舱室中,阿图和叶梦竹下着一盘三子局,此局他占据了不小的优势,赢面颇大。在棋盘上轻拍下一子后,阿图向窗外望了一眼,只见严象仍然是立在船舷,望着远处的江水,身形一动不动,便洒笑道:“严象又在想老婆了。” 严象一个多小时以前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远处,到现在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高拱正好端着一杯茶要送到叶梦竹的桌边,听了这话心想:“这小孩子仗着叶婕妤的宠幸,说话不知轻重。如果这话传到了严象的耳里,锦衣卫指挥同知又岂是好惹的。” 叶梦竹啐道:“你这小家伙,没大没小。严同知位高权重,乃朝廷之臂膀,又岂是你能说得的。” “想老婆又不是坏话,难道位高权重就不想老婆了,连皇帝。。。”说到这里,阿图猛然地住口。 与此同时,叶梦竹呵斥一声:“不得胡说!” 高拱立在一旁,耳听着少年的失言与娘娘的斥责声,又见她的目光微微地瞟过来,早就明寮于心该说些什么,忙道:“其实小公子所言不差,皇上对娘娘的思念之情乃是天日可表。” 叶梦竹轻笑一声,也就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高公公,你出京之时,本届棋王之战进行得如何?” 她是二十天前从京城出来的。为了避免招人耳目,并未去过上海本地棋会,报纸也没有买回来看,所以尚不知棋王赛第五局的结果。 棋王赛乃是除了名人战之外最高级别的赛事,每四年举办一次,九番胜负,显示其格局只比名人战低一等而已。棋王赛乃是由京都棋院与商界名流合办,总奖金为一万贯。 本届棋王也是名人公孙休,而挑战者却是上届名人挑战者薛讷的师弟,长安棋院的四品棋手谢辩,因此这九番棋就格外的引人注目。 棋王之争并非小事,高拱是知道的,便答道:“第五局是谢辩赢了三目半。” 叶梦竹点了点,道:“原来如此。公孙休被称为五十年的棋才,棋艺自然是超凡入圣。想不到谢辩能在前五局里赢下两局,本届棋王胜负看来真是难说。” 谢辩今年二十一岁,外号是”盘上王孙”。这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他面目姣好,俊美雅致;二是指他棋风轻灵洒脱,不拘一格,常有神来之妙手。 高拱道:“奴婢在京城听人说。说西北之地向无国手,不料这最近十来年一出就是好几个,居然赢得了上届的名人与本届的棋王的挑战权,真是难以置信。” 叶梦竹听了却笑道:“自名人创设以来,横空出世之高手也不少了。郑师道,高确,顾南国,还有那连霸二届的井上悦,事先都名不经传,可后来都夺得了名人。围棋新人辈出实是妙事,不能老由着那几大棋家、棋院霸着位置。” 高拱听了,脸带笑容地奉承道:“娘娘所说极是。” 阿图听了二人的对答,便问叶梦竹:“阿姐,名人我倒是听尘来说过。不过他只说好处很多,至于如何多法,我也不知道。棋王却是从未听过,阿姐能不能说说”。 “成。”叶梦竹答道,继而就给他解说名人、棋王、国手等等赛事的来历,怎么选拔,比赛规则又是如何等等常识。 “那当了名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叶梦竹笑着一一说来:“首先名人会被朝廷封为伯爵,这是终身制的,每年有二千多贯薪俸;其次,名人赛的总奖金是五万贯钱,最终的胜者得到其中的三万贯;其三,京都棋院这十年的管理权与收入都是属于名人的;另外,棋手要入品、升品,业余棋手要入段、升段,都需要名人给他们发证书,名人发张证书是要收钱的;还有,如果别人请名人去跟他们下指导棋,每次最少也要上百贯;名人很有名,大户人家请客、娶亲等喜事还以能请他前去为荣,陪吃陪喝也有钱拿。。。你说好处多不多?” 与叶梦竹相处了这么几天,阿图也大致弄清楚了“婕妤”是个什么品秩的妃子,暗地里有些替她抱不平。听她说完名人的诸多好处,略一思索后便道:“阿姐你这么厉害,何不去把那个名人抢来,也弄个伯爵当当,岂不是比你这个‘婕妤’更风光。” 高拱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为难了。其原因是按大宋后宫制度,婕妤只是秩三品的妃子,而伯爵却是一品高爵。若这个叶娘娘真的把名人给抢到手了,那其品秩就不知该怎么算才好。 大宋的后宫以皇后为尊,次为皇贵妃,其下有贤、淑、敬、惠、顺、康、宁、昭八妃,再次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然后才是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等名号的妃子。 这些后妃中,皇后、皇贵妃、八妃与九嫔是十九个定额编制,可有空缺,如崇治皇帝就只有一后、一贵妃、三妃与三嫔。婕妤、美人、才人等称号不设定额,可以随时增减其人数。 其中,皇后为皇帝原配,视与帝等同,皇贵妃只比皇后略低半级,八妃秩一品,九嫔秩二品,婕妤秩三品,美人秩四品,如此类推。这些妃子的日常份例另有制度,但其年俸以及出行的仪仗却是与品秩密切关联的,基本与同品秩的官员相若。如果叶梦竹夺了名人的称号,其出行就应享用一品的待遇,那就得用上八妃的仪仗。如此算不算僭越,高拱就搞不清了。 听了他的这句怂恿,叶梦竹却摆了摆头道:“我下不过公孙休。即便是下得过他,你没听清楚吗?别的棋战还罢了,都是个人赛,只有这名人赛的初赛和本赛却是团体赛,大家都是以棋院或门户的名义参赛,而且起码要有五人才能组成一个团体。我只是一人而已,又能如何?” 名人赛因为争的实际上是京都棋院的管理权,也就是大宋围棋的管理权,所以规则上必须是以棋院或棋家之类的组织为单位前来比赛。初赛和复赛都是每方出五人,作对厮杀,胜三盘者赢。只有那最后的十番棋才是派出最高水品的棋手去向名人单挑。正因为这名人战里寓含了许多其它的利益,并非那么纯粹的棋战。因此,每一届名人战都是惨烈无比,其地位与激烈程度都是远非其它的棋战能比拟的。 “还有小弟我呢。”阿图挺胸道。 “恬不知羞,让你三子都赢不了还要去争棋,也不怕人听了笑话。也罢,即便是算你一个,还差三人,这又待如何?”叶梦竹抢白了他一句。 “这容易,出钱请高手来下就是了啊。” 叶梦竹微微一笑说:“棋坛最注重门户声誉。如果有人肯拿你的钱帮你下棋,那以后便永远为棋坛所耻,再也无人理会于他。你要想做名人,便得自己先拜入一门户并得到这一门的棋手相助,或自己创一门派,培养棋手。方有资格去争那名人位置。” “阿姐,我不是刚拜在你门下了吗,你门下现在共有几人?” “就你这小子一人而已。” 阿图顿觉大失所望,心里却不甘心,又问道:“阿姐不是有个和尚师傅吗,何不请他出山来助阿姐争这个名人?” 见叶梦竹只是笑而不答,便知道此行不通,阿图又道:“阿姐,我听说后宫粉黛三千,都是闲着没事干的。你入宫后就教她们围棋,然后我们开山立派,教几个厉害的出来,过它个十年八年再来与公休孙抢这个名人,你说好不?” “成。那你就给咱们这个门派想个名称吧,响亮点。”叶梦竹戏言道。 “嗯。干脆就在你我的大名中各取一字,叫竹图派如何?” “竹图派,怎么听起来象猪头派啊?”叶梦竹抚掌大笑。 “那就反过来,叫图竹派。” “那不就是屠猪派了吗?”叶梦竹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高拱只是哭笑不得。 看到她那副模样,阿图明白了她只是在说笑而已,或许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不经事故的小弟弟,心中顿生一股不服之感。 细瞅她两眼后,阿图捻起一粒黑子“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上,正点在白棋的薄弱之处,口中叫嚣道:“哼!竟然瞧不起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一五一)抵京 船上的日子虽好,可这短短的三日的水程终于还是走完了。 第三日清晨,天还没亮,船抵达了南京港锦衣卫专用码头。严象与高拱先下了船。三个小时后,二人就带着一队仪仗前来迎接叶梦竹。 望着码头外的车马仪仗,再从窗口看看舱室内的叶梦竹,却见她仍然在坐在八仙桌旁打着棋谱。 照常理度之,换了任何一个女人,在这种皇帝前来迎她入宫的时刻都会喜不自胜,甚至跑去船舷旁翘首以待。阿图觉得这个姐姐非同一般,淡定得有些出人意料。 他走入船舱,来到她身边坐下说:“阿姐,他们回来了。” “嗯。”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摆着棋子,仿佛眼前的这局谱更加地重要。 “皇帝来接你了。”他再次提点。 她终于抬起头来,对着他笑道:“急啥,又不是皇帝亲自前来。”说完,又低下头去,象是在盘算着边上一块黑子的死活问题。 既然她都不急,那自己干嘛要急。阿图取了桌上的茶壶茶杯,给自己倒了壶茶,慢慢地喝着,再看看她盘中的黑白子,随即又来了兴趣,与她研究了起来。 不一会,舱外传来了脚步声,跟着就看到严象与高拱走了进来。 高拱进了舱房,只见叶梦竹还在那里摆棋,小跑着上来,轻声劝道:“娘娘。皇上有旨,让您即刻起驾前往皇城,由北安门入宫。” 皇家的规矩,凡是皇帝纳妃,都是由北门入宫。 “等会。”叶梦竹道,目光再于棋盘上流连了一番,却抬头对着阿图问道:“你说,白棋若要尽杀这团黑棋,下步得走哪里。” 高拱不由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眼前这盘棋比入宫还重要?可这个娘娘是个不听招呼的,不仅自己说的话对她来说便如同放个屁,就连皇帝的话她也是十句听不上几句。与此相反,她说的话皇帝倒是非常愿意听的,甚至可说是从之如流。对于这么个娘娘,除了凡事由着她外,还能怎地? 这盘棋中的对杀极其地激烈,几块黑白子都纠缠在一起,混混沌沌。不过阿图刚才研究了一阵,差不过也算出来了结果,摇头道:“白棋净杀不了黑棋,先下手者反而遭殃。最好的结果就是彼此妥协,大家相安无事。” 看来这小子一觉睡醒后长进了不少,知道妥协了。叶梦竹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严象与高拱两人道:“走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是。”两人齐声回答,随着她走出了船舱,阿图也随即跟上。 天虽然已是大亮,但太阳却是偷藏在深深的云层后,空气中满是一片带着雾霭的清冷味儿。 阿图随他们下了船,又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轿。他和叶梦竹相处多日,已逐渐有了感情,觉得和她一起便真如同亲人一般。又知道皇宫规矩与禁卫森严,外面的人不可随便入去,里面的人也不可随便出来,一年恐怕都难得见上一次,心中更是不舍。 但分别时刻的到来总是免不了的,在他眺望的视线里,叶梦竹所乘的轿子在侍卫、太监与宫女的呼拥下还是一步步地渐行渐远了。 他正在出神之际,忽听得耳边有人在喊:“傻小子,还傻站着干嘛!” 抬眼一看,却是严象打马折返了回来,脸上还是那副死样。他正在魂不守舍,连这么大匹马跑回来都没注意到。心中本来就十分地失落,此时被人嘲讽,更加郁闷。他斜瞅了这死人头一眼,寻思着如果打他一顿会不会是惹场大祸。 严象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露出了难得的一笑,满不在乎地道:“要打,估计我打不过你。走吧,人各自有命。” 说罢,手一摆,抛给他一物道:“这是锦衣卫腰牌,你日后如在京都有难,只管来寻锦衣卫便是。” 阿图接下这腰牌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个恶狠狠的鱼头。再抬眼看严象时,他已经打马走远了。 “公子,走吧。”盘儿掀开了车马前的布帘,伸出头来说道。 这辆车是叶梦竹留下来的,驾车的人便是马老头。叶梦竹昨日就和马管家与盘儿说了,让他们带着阿图去自己在京城的宅居,并将这套院子并同里面所有的物什都送给了他。 阿图强自一笑,对着她做了个怪脸,随后“唰”地一声,电一般地飞射入内,惊得里面的她大叫起来。 马车从码头出发,顺着大道而行。但见这两旁的街道,皆是中高边低,两旁建有排水沟渠,路面以碎石,泥浆,石灰按比例调和后铺成,坚实耐磨。道路两边则广种槐柳,在这深冬里都裹上了雪白的银装。道路之下,则是大宋唯一的城市下水通道,家家户户的污物皆是通过此处排去了长江。 南京素为“七朝烟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历朝历代都是繁华之所。本朝又定都于此,引得那东西南北、各族各国的客商均在此地淘金,开设店铺、会馆、酒楼、旅店、戏院、商社等机构;除那传统的国内货物之外,西域的宝马、宝石,北疆的皮毛、人参,和州的刀剑、漆器,安南的大米、奥州的铜铁、羊毛,缅甸的家私、玉器、美洲的烟草、咖发以及南洋、西洋各国各地的货品尽充斥于此。可谓是,四方辐辏,百货咸集。 京都除了皇城之外并无城墙,且因为人口的增多,对土地的需求增加,连前朝的遗留下来城墙都被一一撤去,腾挪出来的地方早就被用来建造民居了。 城内还有一条秦淮河蜿蜒横贯。贵族世家、名门高户聚居两岸,金粉楼台则鳞次栉比。白天,文人骚客流连于此,留下诗词歌赋与墨迹;夜间,则有画舫凌波,歌女晚唱与浆声灯影相互和应。 马车越往闹市中走,沿途便越是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悬挂着彩旗灯笼,节日的气氛也越来越浓。行走到长安街时,但见一条三十多丈宽的大道乍现眼前,顿觉开阔与气派无比。 此时的京都已经有二百二十万人口,带着六朝历史的遗留,高傲而从容地立在长江之畔,将它的繁华鼎盛与婥约风姿展现给整个世界。 今日是大年初一,街中店铺多半不开。但即便是如此,那些或坐着暖轿,或乘着车马,或者提着礼物步行去拜年的人群仍然是充塞了京城的各处。 更有些小童手执着根长香,揣了一口袋的鞭炮,目光四处寻找着那些看起来胆小的行人。瞅准了目标后,悄悄地溜到身后,扔下个点燃的炮杖,将受害人吓上一大跳。于是这些小童便高兴了,鼓掌唱起一些嘲笑的俚曲来,待得那受惊吓的人去赶,他们又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回家的途中,阿图居然看到了京都大学的校门。他本待即刻跳下马车去寻苏湄,但盘儿却是死活拉住了,说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家,否则认不得路,到时如何回来。 阿图觉得她说得有理,便决意先回家,认准门路后再让马管家送自己前来京都大学。 (一五二)调戏盘儿 过了京都大学,再行了约么二、三里,便来到了目的地。叶梦竹的居处乃是位于秦淮河南面的一条名为胭脂巷的街道上。 胭脂巷内虽偏僻幽静,但走出这条街道便是热闹地段了,所以就是个居住的理想之地。这所宅院占地两亩半,坐北朝南,是个二进的小院落,由前院与正院两个院子组成。 叶梦竹离开北京去上海前,就早已搬离了皇甫家,并在此曾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 管家马叔和小婢盘儿是叶梦竹从娘家带出来的,已跟随她多年。叶梦竹既然这么安排,那阿图便是他们以后的新主人,两人自然要把他当主人来伺候。 宅子里另有一中年仆妇张妈,五十多岁的模样,长的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叶梦竹去上海之时,她就留守在这里看房子。听盘儿介绍说这名少年便是叶梦竹新认的弟弟,也就是未来的新主人,便慌忙前来见礼。 叶梦竹入了宫,就不会再回来住了,她吩咐过了让阿图住原来她住的正院,宅子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宅子本身都也送给了他。 阿图前前后后地将宅子看了一遍后,就说暂时不要动叶梦竹原来所住的正院,反正自己不久以后还是要回去虾夷的,这段时间住在前院也就可以了。 这个前院也是传统的北面正房,两侧厢房的格局,院内种几棵杨柳、槐树,虽不大却整齐,看着让人满意。 三人得了这么个章程,就开始分工干活,马管家与张妈收拾房间房间,盘儿去给他烧热水洗澡。 等热水准备好后,盘儿就过来请他去厢房洗浴。 锦衣卫的快船上可没有洗澡的地方,即便是有,淡水的储备也不足以让人如此挥霍。阿图这是第一次乘坐帆船,对此不由深恶痛绝,总觉得一、两日不洗倒还罢了,若是乘上一、两个月的船,那腌咸肉的滋味是何等地了得。 随着盘儿来到二院的右厢房,只见里屋内已经摆了个大桶,桶内热气蒸腾,满屋都是水汽。房内还摆着个衣架,上面挂着三套衣衫,衣料做工均是华贵精细。 虽大致能猜到这些衣裳的来历,阿图还是问了句:“这衣服是哪里来的?” 盘儿带着些不自然的神色道:“少爷想必都知道了。这些衣衫原本都是皇上的,可夫人说以后都归公子了。少爷的身材与皇上差不太多,估计穿着能合适。” 这个新姐姐真是不错,连皇帝的衣服都贪污了来给自己,可见实在是很照顾弟弟。阿图将这些衣衫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便选了其中一套宝蓝色的。 盘儿看他准备洗澡了,便向门口走去。他见盘儿走开,也开始解身上的扣子,预备待她出门后就脱衣入水,谁知道她栓上了门再折返,而且也开始脱起了衣服。 上次只给她看看肌肉就把她给吓跑了,这次竟然自己主动地脱衣服,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图好奇地问:“你怎么也脱衣服了?” “伺候少爷洗浴是婢子的本份。水会把衣服打湿的,所以。。。”盘儿的脸涨得通红。 “阿姐不是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了吗?你以后就不是奴婢了,也不用来伺候。” “夫人说盘儿可以自行离去,也可以继续服侍少爷。盘儿不走,少爷要盘儿做什么,盘儿就做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盘儿原名容芹,本是徽州人,十岁时就被父母打山里的家乡卖了出来,辗转到了上海后,被叶梦竹的老父买下作为了婢女。这八年来她一直与叶梦竹做伴,两人间着实有些姐妹般的情谊。 叶梦竹在得知将要进宫后就还了她自由,但盘儿早就对把她卖掉的父母没有了情感,是既不想回老家,也是无别处可去,所以还是选择继续留在叶家。叶梦竹见她选择了留下,便问她是想继续留在上海叶宅还是回京都来以后服侍阿图。第二个选择相伴随的意思就是以后找个机会让她能做上阿图的侧室,结果盘儿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后者。 存了这么个心思,盘儿就尽想着要侍候好他,也顾不上心里那点羞涩了。除完衫,走到他身前说:“婢子伺候少爷更衣。” 她并没有如他所期望地那般脱光,而是尚穿着内衣。只见一片鲜红的肚兜围在胸前,雪白的胳膊与颈下的一片肌肤都露了出来,右肩上还有一个奴民的青印尚未洗去。若是转身过来,那后背就几乎是全裸露于外的了。 这个小婢模样生得秀美可人,与他相处的这么多天来都是凡事依着他,是个好*性情的女儿家。见她要为自己脱衣服,阿图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声自己来,然后转过身去把自己脱光并跨入到了木桶里。 看着他自己在那里洗了一会,盘儿拿起打上了胰子的丝瓜瓤子道:“婢子给少爷搓背”,就开始帮他擦起背来。 阿图这才明白伺候自己洗澡是这么个伺候法,他本来还有点想入菲菲,以为鸿鹄将至,盘儿或许会主动地投怀送抱。 “其实我可以自己搓。”他抢过盘儿手上的丝瓜瓤子,开始为自己搓背。 盘儿见他的手臂居然可以象蛇一样在背后四处用力游走,不由大感诧异:“少爷的手臂怎么这么灵活,我和小姐的背上不少地方手都够不着呢。即使够得着,也用不上力,我还以为人人都是如此的。” 阿图得意地道:“这算什么,我还有很多更厉害的招数呢。” 盘儿奇道:“什么厉害招数。” “我的脚可以掰到脖子后面。” “这可算不上厉害,婢子我也可以。” “哦。我的肩头能变两只老鼠出来。” 盘儿愣了愣,笑道:“这婢子可不信。”话刚说完,就见他举起了双臂一鼓劲,肩头上果然出现了两坨小老鼠般形状的肌肉,且随着他力量的一收一放而左右地横移,煞是有趣。 “真好玩。”盘儿笑呵呵地用手指去点了点那两块肌肉。 “我背上还可以变棵树出来。” 这可更加的神奇了。盘儿睁大了眼睛,饶有兴致地说:“婢子看看。”很快,她真地就看到他背肌组成了一个凸起的树形。 接着,他又给她变出了蘑菇云和五花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她看得眼花缭乱之后,他用着神秘兮兮的口气道:“信不信,我还能变条蛇出来。” 盘儿连忙点头道:“信!这个婢子也要看看。”说完,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的背上有蛇出现,便问道:“蛇呢?” “在前面。” “哦。”盘儿正要转去前面看蛇,忽然就醒悟了,直臊得满脸通红,用手再他背上一打:“少爷真坏。” 阿图嘿嘿地笑着:“信不信,我的肩膀不动,但头可以转到脖子后面。” “这点婢子可真不信了。” 话未落音,只见他陡然地转过来头直对着她,一条舌头伸长得几乎要舔到了她的鼻尖上,而双肩果然是没有转动。 “啊!”盘儿大叫一声,向后便倒。听得“哐当”一响,身后放着的一盆水也被她给压翻了。 还好,盘儿只是因为惊吓而跌了一跤而已。只是她上身本来就只穿了个肚兜,被那盆水一浇之下,胸部紧紧地贴在了红布上,身体一动,那儿就颤动一下。 “你没事吧。”阿图嘴里问着话,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她身上乱转,最后盯着那两处颤动着的地方。 “少爷。”盘儿赶紧喊了一声,他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见他好象有那种意思,盘儿羞不自胜想着:“如果他真地要。。。那我到底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结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阿图继续洗澡,洗完后挑了那套宝蓝色的长衫,盘儿便帮他换上。 穿好衣服,他回到了自己的正房。对着镜子上下一瞧,感觉大是满意,便走出了房门,喊上马管家送他去大学见苏湄。 (一五三)颤动的相思石 冬雪已经停了好几日了,虽然没有再下,但积雪却也未化。 这个下午出了太阳,不过懒洋洋的,也不见带来一丝温暖。南湖的湖面上还漂浮着些薄冰,也不见有飞鸟觅食,连小野鸭都不曾见一只。 想到小鸭子,苏湄忽然觉得有些惭愧。那么可爱的小东西,那死小子居然打来吃,还蹿嗦着自己也跟着吃了一次。 还有,他说最近就要来了,可今日都初一了,连人影也没见到。难道他真的是坐船来?想到坐船,她就觉得有些失落,那等他来的日子就实在是太漫长了。 两个多月前,她的双亲找来了学校,他们终于投降了并保证以后凡事都依着她。苏州虽近,但为了等他前来,她早早地就寄去了家信,说这个假期有很多功课要补,实在是无法回家。刘妍的家就在这京都,苏湄昨夜在她那里吃了年饭后,就匆匆地赶了回来,也是怕万一会错过了他的到来。 左思右想,不知不觉中,苏湄就已经沿着了这片校园内的湖水走了一圈了。 她今日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淡绿色的上孺配白色长裙,外面再穿一件极淡的水红色背子。背子上印着大朵的尖叶荷花,荷花红线纹边,花叶是稍深的水红色,花心黄线绣蕊。这一套再配上双鹅黄的绣鞋,发上插一只阿图在顿别买给她的红珊瑚钗,既带着少女的清新韵味,又带着大家闺秀的沉着,色彩的搭配也能令人眼神跳跃。 “苏湄。”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 她抬头一看,居然是黄崇。他手里提着几个纸包,见到她便往这边跑。 “唉,小心。”苏湄眼见他打了个趔趄,忙提醒他得注意点。东区的学生校舍这边是没有沿湖长廊的,地面上不但积着雪,还有冰。 不过他只是晃了几下,脚下终于还是站稳了。等他走到跟前,苏湄见他满脸都是感动之色,又听得他哆哆嗦嗦地说:“谢。。。谢谢你。” 自己对他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这句谢语真是有点莫名奇妙。苏湄对他向来没好感,便用着一惯的冰冷语气道:“谢我什么啊?” “你。。。你刚才。。。提醒我小心。”黄崇面皮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只盯着地下。 原来只是这个原因,苏湄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实在是呆得厉害,便问道:“你喊我有何事?” “送给你。”黄崇的双手举得老高。 “这都是些什么啊?” “年货。上次我见你聚会的时候好像很爱吃这些零食,所以就。。。” 黄崇脸上挤出了讨好的笑容。其实他生得也并不难看,只是性子有点倔又有点憨,因此在同学里面不讨好。 苏湄这才细看他手中所提的东西,果然是瓜子、糖果、松糕之类的零食,心中微微有些感动。想自己也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他却是老记得自己的事情。不过越是这样,他的东西就越不能要。 “我不要。再说我还要散步呢,拿着这大包小包也不方便。” “这不要紧。你慢慢散步就是,我给你拿到门房大婶那里去,你回宿舍的时候自己去取就好了。” “这怎么行,哪能这么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 说罢,他似乎生怕苏湄不要,便一溜烟地跑了。苏湄在他身后连喊了数声,他都不应,反而跑得更快了。 “这倔驴。”苏湄急得一跺脚,也拿他没办法了。 喜欢她的人很多,这点她心中很清楚。曾经的同学里,除了这个黄崇,还有徐暨,另外还有两个没考上博学士但留在了京都的大学同窗,听说她回来后也老是往学校里跑。 每每想到这些事,心中都会不知不觉地感到一种沉重的负担。又会产生一种期望,那就是赶快把自己给嫁出去,免得老是要面对着这种无休止的困扰。 可是,那个小子又能在什么时候长成人呢?又会在什么时候抬来他的花轿,来迎娶她这个新娘呢? 归根到底,她和他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异,年龄、学历,这都是一道道或高或低的坎。虽然他是大仙,本事也大得很,但愿他能在这件事上把本事给显出来。 对了,还有那个唐公子。他这十来天倒没怎么来烦她,算是积了点小功德了。 不料,刚刚想到这里,身后就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苏姑娘。” 苏湄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唐棣来了,他的声音永远都不会把你吓一跳,也总是似乎和你保持着点距离,因为这样会显得比较高贵和优雅。 她转过身来,眼前之人果然是他:“公子,今日没去拜年?” 他今天一改常态,穿了身黑色的劲装,上用金线绣着些花纹,脚下蹬了双长筒靴子,还披了件黑色的披风。他平时显得温文尔雅,难免有点英气不足。但今日这身打扮却是彰显了他身形的强健,配合着他那张冠玉般的脸,真是别有一番英俊的滋味。 “我刚从宫中回来,今日宫庭赐宴。只是宫中的规矩,如我等外戚单独前去拜年,还需再过几日。除宫中的小妹之外,我也没有什么人可拜的了。”唐棣摇着头道,同时又走上前了两步,这样就离她更近了。 “呆在家中也是烦闷,因此来学校看看。”唐棣望着那池湖水道,好象他便真是来观景赏雪似的。 苏湄现在真的有点怕他。因为蔡采告诉她,说校园里传遍了,这唐公子乃是看上了自己。她上学期修了门琴艺课,这门课本是兴趣课,连学分都没有,唐棣却中途跑来选修。他的琴弹得极好,洋洋洒洒的,那还用得着去学这大众课程。但整个学期,他硬是将这门课给学完了,课上课下难免要和自己来交流一番琴艺心得。还有他三番五次地请自己去那茶会、花会、看戏的,明眼人自是一看便知了。 “此刻我经史学院正于礼堂里举办‘联对子’,对得好的有奖。公子若是觉得闷,不碍前去一试。”苏湄虽然面带微笑,心里却在发急,她实在不知该和这个唐棣说什么才好。 “那苏姑娘与棣同去如何?”唐棣望着她笑着,带着他那种独有的潇洒。 看着唐公子那对炽热的目光,苏湄赶紧把头偏开,不敢与其接视。 其实唐棣的人才与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她所认识的人中,除了那个死小子,就不作第二人想了。她也并非是丝毫不为他的热忱所动,还曾在心中暗赞了几句他的风采,但。。。 这里种着的几棵梅树已被积雪压弯了枝头,她一转头,正好便有一根积雪的梅枝横在了她的面前。她心中发闷,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摇了一下。 雪落,露出了嫣红的梅花,俏立枝头。 她楞了一下,然后就去摇另一枝,结果又是一枝寒梅从雪中脱身而出。于是她开始连续不断地去摇这雪枝,摇完一枝,便再换一枝。积雪随着她的摇晃而纷纷落下,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甚至衣颈里。她试着躲开,却躲避不了,反引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多时,整株的树枝都摆脱了雪的重压,伸展开来,露出了成片的红梅,四散于枝头之上。 于是,她开心地笑了,象个孩子般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然后就去摇第二棵树上的雪。唐棣在一旁看着,胸中就忽然有了种感动。他也走上前去,帮着她去摇另一棵树上的雪。 唐棣身高臂长,有他的加入,很快就摇完了附近六棵树上的积雪。二人互望着对方头上、身上的落雪不由相视而笑。 再望向这片梅花,但见它们在这白色覆盖的天地中,张扬着红,份外地惹眼,而适才两人间的那些压迫感也无形中消失殆尽了。“公子。湄有一友近日将自远方来,因此公子的雅意,湄只有心领了。”苏湄舒了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她望向了那丛梅树,目光便再也不肯移开了。 “嗯。”唐棣觉得浑身泛起了一种无力感。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已经有了意中之人,这使得他的脑中一阵迷糊。他很想知道此人是谁,难道他唐棣还比不上他么? 他再次看向她时,却发现一番异样的表情正从她的脸上释放开来。但见她眼中充满着喜悦,脸上飞起了晕红,全身上下都焕发着一种神采,此刻的她是那么的明丽动人。 一阵又一阵,她香囊中的相思石开始颤动。她将它握在手里,感受着它的振动的频率。她紧张,甚至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石头叫相思石,是一对。只要相隔在一定的距离里,就会振动。”他曾这么说。 她小跑着离开,甚至忘了和唐棣说声再见。 苏姑娘如此地失礼,唐公子虽然大惑不解,但还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教养告诉他,如果真的跟在她后面追,那就是完全地颜面尽失了。 这一刻,苏湄想到的就是要首先离开这里,因为他很会吃醋,看到她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或许会很不高兴。其次。。。其实她还没想过着其次,只是直觉推使着她向着宿舍跑去,因为他也许会觉得在那里最容易找到自己。 (一五四)深宫良宵 乾清宫的暖阁里,薰香萼萼袅袅。红帷翠帐之外,几只红烛摇着昏暗的光。 今天是叶婕妤第一日入宫,皇帝自然是翻了她的牌子,宫人们便送她来这里过夜。皇帝知道她不喜欢太刺眼的灯光,因此特地命太监熄灭了其中的大部分灯火。于是,暖阁里和暖昏黄的调子配合着这若隐若现的灯光便颇有点氤氲般的神秘气氛。 经过了热烈的亲密后,赵弘已经瘫软在床上了。休息了片刻后,他便开始玩弄叶梦竹的一对小脚,而叶梦竹则坐在床上和他说话,这是他们一直习惯了的一种的谈话方式。 本朝开国以来便废除了缠足,女人们人人都是天足。但不少男人心里都有玩弄女足的爱好,既然没有后天缠成的小脚,那么小巧和具有美感的先天美足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叶梦竹的脚正是此种,小到不及男子一掌,曲线柔和,趾头浑圆,趾甲薄而微有透明之感,脚上肌肤白中透红,似乎吹弹可破,脚小却不瘦,甚有肉感。 “这三宫六院之中,无一有此足半分之美。”赵弘心里赞道,他极想去亲上一口,但有放不下面子,觉得这么做有损于帝王的形象。 他看着她,总觉得怎么看都是不够。他和她相识六年,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把她变成自己的老婆。可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其中的过程着实艰难,等了无数时日,费了无数心机,方能得偿所愿。想到这里,一阵感怀忽然由胸中翻起,连眼眶都带了点雾朦。 叶梦竹幼时有棋才之称,是叶遁一脉的旁枝,原居于上海。十六岁被京都棋院聘为预备女棋官,于上海迁来京城接受训练。十八岁那年她嫁入了京城世家大族皇甫家,成为了户部左侍郎皇甫讷三子皇甫纠的夫人。同年,名人公孙休任命她为宫中围棋的教授,开始出入宫庭。他一见她便惊为天人,白日失魂落魄,夜间辗转难昧,只恨不能早逢数月,识得伊人于未嫁之时。 严象出生于武勋世家,又是夺锦堂的弟子,深受皇帝的信任。于是赵弘将调查皇甫纠的秘密使命交给了他,然后就络绎不绝地听到了他的回报: “皇甫纠年二十三,好音律,有琴箫双绝之名,人称京城十佳公子之一。唯好男风,与名伶高月私下相交已近一年。”严象跪在地上,低头禀报。他那时只是锦衣卫直隶镇抚司中一名六品虞候。 “据内线禀报。三日前皇甫纠与夫人争吵,半夜出门,至今尚未归家。”半年后,严象仍象上次一样,跪在那里禀报。 “皇甫纠于城北购置私宅,置高月于其中。” “皇甫纠与夫人不合,相互不理已然数月。” 。。。。。。 “前日夜间,皇甫纠宿于城北私宅。夜间暴死于床,已查明为长期服用过量助兴药物所致。此事如今京城内闹得街知巷闻,皇甫家羞愤难当,皆闭门不出。” “据内线报,皇甫夫人于家中守孝,日日郁郁寡欢,几近半年不曾出门。”严象仍是跪在那里,不过他那时已经是从五品的直隶镇府副使了。 不久之后,叶梦竹又开始入宫讲棋。他亦时时去听,且偶尔传她对弈一局。 一年后,夏日的某个下午,叶梦竹讲完了棋,他传她于养心殿对弈。 “臣妾赢五目,又是皇上输了。”她于座上欠身说,声音宛如玉缶般的清雅。 天气闷热,他看到有一粒汗珠沿着那天鹅般曲线的脖子滚入到胸口,她着淡装,那胸口和颈部之间因为天热的缘故有些许发红。他等了数年,今日实是忍不住了。他起身,走到她身旁,弯腰抱起了她的身子。 他想看她的眼睛,但她低着眼帘躲避着他的目光,却并不挣扎。。。 “阿竹,今日入得宫来,感觉如何?”赵弘爱怜地问道,他看着她赤裸的躯体,那里总是会令他无比的迷醉。“阿竹”是他给她起的昵称。 “时日尚短,倒并什么特别感受。但能和皇上一起,阿竹就满足了。”叶梦竹眼波流动,目光也有些迷离,她刚才也到达了高潮。她的高潮来得很快,但可以每晚来上多次。这种生理特点,一方面能满足男人的虚荣,一方面可以很好地满足自己。 “待年底官员大考后,朕便会调你长兄去苏州府做知府。”赵弘道。苏州离京都与上海都很近,无论是回家探望双亲或入京来觐见都很方便。 “谢皇上恩典。”叶梦竹先称谢一声,却接着道:“但也请皇上千万不可只因他是阿竹长兄而重用他。” 叶婕妤的两名兄长,一个在扬州做着六品通判,一个在南洋做着八品都尉,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可她从来就没有为他们向皇帝求过提拔,一切都是赵弘自己的主意,为的就是讨她欢喜。 “阿竹不必多虑,你长兄年年吏部的评语都是上佳,朕简拔于他也并非是任人为亲。”赵弘安慰着她说。 “那阿竹代长兄多谢皇上。”叶梦竹在床上微微欠身颔首,她本想做一个拜伏的动作,无奈赵弘却正是在玩弄着她的脚,便只好是如此了。 叶笃今年三十七岁,比叶锐大九岁,更比叶梦竹大了十四岁。或者是因为长兄若父,他自幼就一直给着叶梦竹一种严厉的印象,而不像叶锐那么亲切。 叶笃是进士出身,毫无背景,自从八品县丞做起,十二年后做到了六品通判。虽说他是有着才能的,但若不是潜心钻营,恐怕绝不能升官这般快法。 她婚前对皇甫纠知之甚少,但却知道他的名声,时常也在棋院里看到他那潇洒的身影,俊美的笑脸。当叶笃带着父母之命从扬州前来京都让她嫁给皇甫纠时,她什么也不懂,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 皇甫纠没有直接向她,或者她的父母提亲,而是直接找上了叶笃。叶笃看上了皇甫家的权势,先是说服父母同意,然后再对着妹子一番说教,大事就这么定了。结果不到一年,她就发现这门婚事实是一场噩梦,心里也就埋怨起这位大哥来。只是他毕竟是她兄长,家族的荣誉毕竟还是重要的,兄长升了官,家里和气,父母高兴了,这比什么都好。 看到她似乎欣然接受了自己对她大哥的提拔,赵弘笑而问之:“阿竹还有个二哥在南洋督军府任职都尉,你说要不要重用他?” 虽然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帝却是很想讨好这名婕妤,以补偿自己多年对她的歉疚,而且他已经这么做了。几个月前,当枢密院要撮升一批官员时,他在给海军副枢密使胡文璞的回折上写了一个名字,就这样叶锐便从南洋海军的一名二级都尉升作了二级校尉。 叶梦竹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那阿竹先说说二兄是个如何的人,皇上自行断定就是。” “哦。阿竹你说,朕洗耳恭听。” “二兄长阿竹五岁。臣妾自十岁便时常去棋院学棋或与人对局,都是二兄接送,每次去棋院总要有下大半日的棋。棋院离家远,二兄每次送臣妾到棋院后,都要等侯臣妾下完棋后再护送臣妾回家。如此数年,从无怨言。” “一次学棋归来,有十来泼皮当街调戏阿竹,二兄隐忍不发,先送臣妾归家。然后一人携棍出门,许久方归,浑身带伤。数日后臣妾方知,二兄是去寻那帮泼皮去了。此后这帮泼皮见阿竹即走,再也不敢招惹于我。”她说到这里,脸上都是温馨之色,眼中充满了一个小妹妹对有本事的大哥哥的崇拜。 “二兄自十九岁从军后,只回家过三次。每次他都会去看望以前的教过他的老师、武师,从不例外。有一武师是二兄少年时的师傅之一,因年老体衰便从镖局致休,生计无着。二兄征得父亲首肯后,请他到家里来做管事,平时礼数却未尝或缺。这武师皇上也是识得的。。。” 想不到马管家是此种来历。赵弘连连点头道:“原来这名武师就是马管家。” “你二兄数年接送你学棋不倦,此乃兄妹之义;一人棒打十数泼皮是勇;打泼皮前先送你归家,免得不敌而殃及于你,则是智;勿忘尊师是礼;善待马管家是仁。真想不到你二兄竟是如此之人。你看人能打实处上看,这也是一种智。” 说罢,赵弘哈哈大笑。叶梦竹也随着他笑了起来,胸前一颤一动的,十分地惹火。 这场谈话好象是越来越有趣了。赵弘只觉得听叶梦竹评判人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又笑着问道:“那名曾在上海救过阿竹的小子,就是你新认的那个弟弟又是何等人物?” 想到阿图这个人,叶梦竹不由脸上露出了笑意。 “阿竹也说不好。此人于危机中救得臣妾性命,徒手擒贼,身手自然是非比寻常,连严象都说他武功深不可测;其次,他还有过目不忘之本事,天份极高,下棋之时算路惊人,非臣妾能比。他学棋不过数月,就能达到阿竹让二子的水准,乃百年罕见的棋才;再次,他弱冠之年,便做出了飞鸟、飞来飞去、滑冰靴,虽俱是玩乐之物,但无不彰显了此人的智慧实是不凡。” “学棋数月便有国手让二子水准,你这弟弟不凡啊。”赵弘叹道。他自己的棋力也不差劲,介乎于叶梦竹让二子与三子之间。以此类推,叶婕妤新弟弟的棋力当与他相仿。 “可他这个人啊,有时精明,有时又很糊涂。当你觉得他精明的时候,他定会犯一犯糊涂病。可当你觉得他糊涂的时候,他忽然又变得无比精明了。所以啊,臣妾尚猜不透他究竟是精明还是糊涂。”叶梦竹笑道,然后又捡了一些阿图的事情说给赵弘听。 听着听着,赵弘不时地会心而笑。到了后来,他听说阿图因为不忿叶梦竹这个婕妤的品秩不高而怂恿她去抢名人之位,便放声大笑了起来:“你这弟弟不错,很会替你这个姐姐考虑。” 说完,突然一把将她推倒在床,随即翻身压上,“这个人挺有趣,朕会寻个空闲见他。不过现在,让朕再来爱惜爱惜阿竹吧。” (一五五)两处良宵 苏湄曾经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飞鸟,让双翅拨动着浮云,在天空中翱翔。而今夜,她便化身成为了一只飞鸟,身躯只按着她的心意,尽情地在这番天地中驰游。 天上的弯月并不明朗,甚至会时常藏匿起来,躲在了云的身后。漫天的星辰也随着月儿的行踪,在天幕上摇疑不定,象是无数颗忽闭忽合的眼睛。 她穿着套黑色的衣服,阿图说那是太空服,可以悬浮在空中,但是没有动力,需要他的牵引。可是太空服有点笨拙,远不及他身上的那套贴身和好看,而且他的背后还有一对真正的翅膀,那正是她所梦想的。 死小子不肯跟她互换衣服,他说她控制不了他这套行头,于是她便有点失望。不过当她飞到夜空之上时,所有的失望都荡然无存了。 他拉着她的手,时而在高空巡游,时而在低空俯冲,又时而盘旋于山岭之上,又时而穿梭于密林之间,又时而掠过河谷之处,甚至连那皇城也是去过了一次。在途中,他有次还恶作剧地放开她的手,吓得她惊叫起来。但她随后又发现自己并没有掉下去,而是按着原来的轨迹飞着,这才终于明白悬浮的意思。 她望向了他,他全身泛着深黝的黑色,巨大的背影扇动着阴影,如同一只来自冥界的幽灵。 他凑到了她的面前,透过薄薄通明的面罩端详着她的脸,仔细的观察着她的表情,还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不喜欢看着他得意,而是喜欢看着他笨笨的样子。于是,她装着打了个哈欠,闭起眼睛扮作意兴阑珊的模样。 不过他却精明了许多,眼见如此便威胁着要带她飞回去睡觉。她不肯,坚决的摇着头,然后就只好看着他得意洋洋了。 ※※※ 天边已现了出一丝亮色,离天亮也就不远了。 盘儿躺在左厢房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作为阿图的贴身小婢,本来应该是睡在他内房之外的小床上的,她跟随叶梦竹这几年来都是如此。 不过这位少爷昨晚半夜回来就大吵大嚷地说要摆香案、点红烛,还要剪“喜字”,说他今晚要娶老婆,还问家里有没有酒。说着说着,她的头就越听越昏了。 他身后跟回来一个大美人,仪态端婉,不象个狐狸精的样子,倒是和夫人长得好像。然后少爷就向马管家、张妈和自己介绍说这是他老婆,也是他以前的先生,叫苏湄。那美人却是笑着拧住了他的耳朵,不许他胡说。 随后,阿图就把她赶了出来,说今后都不用她睡在外房,让她自己找地方搬家。两人便进了屋,闩上了门,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这种男女未婚偷情之事,她也不是没见过,夫人以前还不是如此。只是如这少爷般搞得理直气壮兼大张旗鼓的,也算是头一遭听说了。 还有,她整晚都隐隐地听着那边传来些响动,不禁暗暗地纳闷。念及夫人和皇上幽会的时候,一般都是过不了过久就偃旗息鼓了,哪似他们这样从深夜到现在天都快亮了,还在折腾着。 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有股热流在四肢百骸间游移着。忽然间,她发现自己已经满十八岁了,而夫人在这个年纪都嫁人了。 ※※※ 小小的卧房里点上了六盏灯,照得四处透亮,连旮旯边角都是分分明明。 两人之间的亲热事,本属私秘,按常理都是在黑暗中进行。可阿图非要搞得这么张扬,彼此浑身上下都这么纤毫毕现的,苏湄就未免极不适应。 不过阿图自有他的逻辑,说自己的老婆怎能不仔仔细细地详查一番。如果有一天,有个人来冒充苏湄要做自己的老婆,这一不小心上了当,岂不是吃亏。 苏湄听了大汗,心道哪会有如此之事发生。就算是有如此相像之人要来冒充自己做他老婆,恐怕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不过还没等到她出言反驳,阿图已经“服侍”她更衣得象只白羊一般,然后便只能由得他了。 “呜呜,我要睡觉。。。” 苏湄趴在床头,声音软弱无力,她已经抗议了十七、八次了,可这死小子还是在她身后折腾着。她现在已经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多半的时间里大脑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但说不定阿图猛烈的几下动作,又把她给拉回到现实中来。 “嗯。。。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现在离天亮还早。这么早就睡了,我要亏好多钱呢。”他在她后面嘟嘟嚷嚷地抱怨着。 “死小子,也不知道怜香惜玉。你是大仙,先生我可是经受不起了。。。先生要睡觉。。。你得守《弟子职》那句‘敬奉枕席’,不得再骚扰先生我了。” 苏湄搬出救兵《弟子职》,想摆出点先生的威风来压压他。看如今这姿势,先生正趴在床上颜面“扫”地,而弟子却在她身上趾高气扬,威风凛凛。 “对!你可是我先生啊。你教过我《三字经》不是,里面说‘玉不琢,不成器’。书上又说‘美人如玉’,先生你就是再美不过的美人,也就是再美不过的美玉。我现在就是在怜香惜玉,在琢先生这个器呢。。。” “你。。。你。。。”苏湄被他一句话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句话有这么解释的吗?他话中的意思也太淫邪了。 他在她身上一阵折腾,忽带着沮丧说:“你压根就没有想过我。” “何以见得。”她感到委屈。 “书上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人长胖了,腰上所系衣带才会加宽,才说明是想了人的。你都没胖,还瘦了。”其实,他是在逗她。 “哈哈哈。。。”她一阵猛笑。 “笑什么?” “说你是头笨牛,还学着人掉书袋。先生我再教教你,‘衣带渐宽’是说人瘦了,使得原来的腰带束起来显得宽了。” 她终于亲口承认了自己想他。他立马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那这就是说你想我了!” “才不是。京洛出少年,先生我为何要独独想一个你啊?” 这句话有些不妙。他一听,就紧张兮兮地问:“你。。。没有去喝酒吧?” “没有。” “吟诗呢?” “吟了。” “和谁去的?” “当然是很帅很帅的少年俊彦。” “胡说,阿姐说了,他们和我比差远了。” “没错。单个比你差远了,加起来可比你一个强多了。” “我。。。”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终于愤愤地说:“我生气了。” 臭小子吃醋了!苏湄精神一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恼火的表情,心下暗笑。 他真的生气了,继续在她身上癫狂了起来,似乎是要以此报复那些臆想中的少年俊彦。苏湄再次被他捣鼓得吃不消了,大溃败之下,只好承认自己想他,晚晚都把那个枕头当成他来抱着睡。 (一五六)万佛寺进香 紫金山上,四处香烟缭绕,满山都充满着香烛烟火的味道。 自年三十晚开始,来万佛寺的香客就未曾停过。白天的时候,僧人们甚至要于山下设卡,每隔一段时间才放一批香客上山用来限制山上的人数,以免发生意外。 各个殿堂内外都是香火鼎盛,功德箱都不知道清空了多少次,又换了多少次空箱摆上。 万佛寺与别的寺庙不同,来此进香无须自备香烛,也不用在寺外购买,只需排队上前到那进香之处,旁边自有僧人递上檀香三枝。若是你向僧人索要,还可得红烛,这些香烛都是免费的。上完香后,若你是有心,就自投些钱财于功德箱内,投得多了,那些僧人并不会上来多说几声“阿弥陀佛”或“功德无量”。投得少了,甚至不想布施,那些僧人也绝不多看你一眼,以免让你难受。 大宋第一大寺,真是自有气度。 “呀呀呀呀呀呀。。。呔!” 天王殿内,阿图呲牙咧嘴地照着那持国天王提多罗吒的模样,双腿半支马步,左臂作抱琴状,右臂张开且伸出二指,嗔目呲牙地学着城隍庙戏台上的大花脸一顿怪叫,惹得一旁进香的信徒人人都是怒目而视。 天啊!怎么可以这么丢脸。苏湄与盘儿心生惭愧,背脊冷汗涌出,赶紧用袖子半遮颜面,拉着他就往殿后跑。阿图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丑,面皮一红,任由着她二人拉着疾走。 三人跑出了天王殿,前方就是大雄宝殿了。只见这里进香的信徒更多,密密麻麻地排了几层队伍,等着轮流上香。 今日是大年初四,逛过了几日京城之后,就由苏湄提议来紫金山的万佛寺进香,让佛祖保佑一下阿图的学业,让他在将来的某天也能考来京都上学。 若是考不上怎么办呢?那就请佛祖保佑下姻缘吧。 阿图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今年夏天肯定能考来京都大学读书,但苏湄却是死活不信,说他识字也才一年多,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达到能考上京大的水准。他拗不过她,就只好随着她前来和尚庙,看看这些他所讨厌的和尚们。 马车驶来山下后,马管家留下看车。阿图与苏湄、盘儿上得山来,一路只见香客人头潮涌,到处水泄不通。三人现时已有点后悔来此,但既然是来了,无论如何也得上注香,许个愿再走。 他们在天王殿里排了一个半钟头的队才上到了香。上完香后,苏湄要他布施,他却百般拖沓着不肯给钱,还闹了那个大笑话。 “少爷,夫人常说寺庙是佛神寄托之所,聚脚之地,我等前来进香须得心怀虔诚,适才少爷的举动可大是不妥。”盘儿在一旁规劝道。 阿图刚才遭人耻笑,心下不爽,盘儿话不凑趣,顿时就发恼了,瞪着眼恶狠狠地说道:“行啊。你这么喜欢庙,那本少爷就作主把你嫁给和尚算了。” “少爷,你。。。”盘儿听到这般无情的话,脸色一下子就白了,眼中珠泪欲滴。 苏湄也皱起了眉头责怪道:“阿图你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对盘儿姑娘说这样的话。” 盘儿就是会哭,没什么事都要含着一点水在眼眶里晃来晃去,阿图可懒得理她哭不哭。但既然苏湄发话了,他就换了付笑脸说:“盘儿,我开玩笑的。和尚不能娶老婆,当然不能嫁给他们。不过道士是可以娶老婆的,他们还能吃肉和生孩子。。。” 他越说越不像话。盘儿一听,眼泪就真的流了出来,一跺脚,转身就跑。 “快追。这儿人太多,小心跑不见了。”苏湄急忙道,刚说完人就跟着跑了出去,口里直喊:“盘儿,盘儿。” 阿图只觉得胳膊上一疼,原来是苏湄开跑前在那里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见两个人都跑开了,也只得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盘儿心中委屈。她自十二岁便跟着叶梦竹打上海来到京都。如今叶梦竹进了宫,将她交给了阿图,也说过以后会找个机会让她成为他的一名妻妾。 在她心目中,这名少爷生得好看不说,且颇多技艺,在上海还救了自己一命。虽然他时时有些古古怪怪的,但总的来说还不曾见过另外一位公子比得上这名少爷的,因此一颗心早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不想他今天说出了让她嫁给和尚这种无情的话,虽然多半是一时气话,但也多多少少透露了他并不曾把她放在心上。盘儿心中这么一失落,边跑眼泪就边止不住地往下掉。 “姑娘,姑娘止步。。。”随着一连串的喝声,旁边两个值日僧喊着追了上来。 盘儿转过了几道弯,绕过了两处殿庙,横穿了几条香客长队,只见前面出现了一队人轿,二十来名侍卫拥着两抬大轿正朝着山门的方向走着,前后还打着旗牌。 见她低着头奔跑过来,一名军官越众而出,右臂举于半空,手掌向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口中大喝:“直王与长乐公主仪仗在此,姑娘止步。” 盘儿心中有事,根本无心去查看四周,眼见便要与那军官相撞,这才如梦初醒。心中大骇之下,正要发出声惊呼,忽觉身上一紧,身后一人已经将她拥入怀内,浑身顿时犹如被五花大绑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她抬眼一看,正是阿图,便顺势倒在了他的胸口,埋首就此不肯抬头了。 陡然这么个温香软玉入怀,一时没想到苏湄还跟在后面,阿图泰然自若地用手臂搂着她,口中说着诸如“别怕”、“少爷我来了”之类的安慰话。 “闲杂人等,速速退下,否则休怪本将刀下无情。”那军官手扶刀柄,厉声喝道。 他见眼前这对少男少女的神态,想必是小两口因吵嘴闹别扭后无意冲撞了王爷与公主的仪仗,吆喝两句也就是了。可转念又想到适才这少年是远远地跑在后面的,可眨眼间就把这女子给抱住了,至于他是如何跑上来的,自己却连看得都没看清,心中就一下存上了戒心,暗道:“万一这人要袭击王爷、公主,那自己这些人只怕拦他不住。” (一五七)星辰斗金刚 不多时,苏湄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看眼前这两顶大轿俱各用八名舆夫,一顶银顶黄盖,一顶银顶红盖且饰以翟羽,赶紧一拉阿图,劝道:“这是皇家的仪仗,不好冒犯,我们走吧。” 说完这句,苏湄才看清了两人的模样,忍不住鼻中冷哼一声,暗骂一句“臭小子。”她见阿图先口口声声说要把盘儿送去嫁给和尚,此时又抱得这么的紧,连盘儿也都赖在他怀里不出来,心头一下子就翻起了不少醋意。 “是是。。。先生有命,学生走便是了。”阿图眼见苏湄一双美目只盯着自己怀中的盘儿看,心中一虚,赶紧便把盘儿推开。 “告辞!”他向那军官胡乱抱了一拳,转身欲走。 “施主且慢。” 一名僧人从仪仗间走了出来,来到了三人的身前,单掌施礼,口中喊着佛号:“阿弥陀佛。” 阿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和尚要做什么?” 这名僧人身材极为高大,比阿图都长了约么一寸多,形容古朴,便是雪斋。 雪斋单掌持礼不变,口中说:“无它,只是想跟施主结个缘而已。” 听到和尚说要“结缘”,阿图面上陡然一红,奇道:“和尚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布施?”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个一两的银币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说:“阿弥陀佛,我现在是施主了。” 自上山以来,所见之信徒人人布施,功德箱中更有人成袋地往里面倒钱,看得人目瞪口呆。阿图的信念是:“以有用之银钱济无用之和尚,妄矣。”因此,他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逃避捐钱。俗话中的“心中有鬼”便是他此时心情,听这个和尚说要结缘,就被他认定是来讨钱的了。 此言一处,四周一阵哄堂大笑。苏湄只觉得脸上发烧,头都低得抬不起来了,那羞惭之心更甚那天王殿内之时。盘儿是认得雪斋的,正待上前参见,却被他摇着头用眼神制止了。 雪斋对阿图的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微笑道:“贫僧喊住施主,并非为了钱财。布施乃是自愿,施主无论是否布施钱财,都还是施主。” 又是个会装的和尚,和尘来是一路货色。阿图暗中冷笑一声,接着他的话头道:“如此说来,那是在下孟浪了,小看了大师,这钱我收回来就是。”说罢,他就伸出手去等着和尚把钱还给他。 旁边之人看了又是一阵大笑。 雪斋看了眼他伸出的手掌,笑道:“施主布施小寺,乃是与佛门结了个善缘,贫僧不敢退还,以免亏了施主的功德。”说罢又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掌合什,再施一礼。 那枚银币合就在他双掌之间夹得紧紧的,显然是要不回来了,阿图心下臭骂了他几句,转身招呼二女就走。 “且住!”和尚在身后发出一声大喝。 和尚大喝,阿图再次回转身子。猛然间,他惊奇地发觉自己体内竟有一种异常陌生,却又是异常强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能?” 坤的话突然突现脑海:“你有‘能’的潜能。” 难道这就是自己梦寐已久的“能”? 无暇多想。那股突忽而来的“能”瞬间就切断了他的视听二觉,取而代之的却是“能”自身所抓取的影像与信息,并潮水般地灌入到他的意识里。 大到青山庙宇,小至芥子蝼蚁,整个世界何止清晰了千倍,又何止细微了万倍,这似乎是传说中“能师”的“天眼”——以能为眼,鉴察奥秘。阿图梦寐以求也期待了无数年的“能”,在此刻竟然奇迹般地降临了。 “天眼”大开,但见这和尚双目怒张,暇射神光。又将双臂陡举,平放成十字型,身上袈裟飞起,即刻狂风大作,所过尽皆吹倒。接着,他口中一声大喝,如巨雷鸣响。一喝之威,震得天幕缝裂,粘稠的香油从千疮百孔之中纷纷堕落。 刹那间,天开地陷,适才真实的殿庙、喧嚣的人声、远近的杂沓、和尚的梵唱、香客的祈祷等万物万事均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突忽而来的千重火焰,将整个天地烧得通透。 烈焰之中,百鸟翻飞,万兽奔行,一尊金刚顶天立地,气象狰狞,浑身铜铸,口*含利剑,面目如烈日放光。 “唵嘛呢叭吽呢叭嘛嘛呢咪。。。”梵唱之音于天际弥响,继而声啸骇浪般涌来,无孔不入,摄人心腑。 “能”仿佛受到感应,从浑身每一处毛孔中喷涌而出,凝聚成形,仿佛暗夜黑流。所到之处,如死神之手掠过,那漫天的火焰与其稍一接触便即刻萎缩,直至熄灭。烈火既灭,火中的鸟兽则垂死与哀嚎相伴,逐之消隐。 “能”越来越强,由聚而散,织成漫天的大网,经纬交叉处如有繁星镶嵌般地熠熠闪光,将金刚与一众的幻想尽数笼罩。 突然,一道白光乍射,大网分裂成无数颗星体,如幽灵般悬浮于黑暗四周。其后,如同是在一只无形之手的指挥下,闪烁的星辉列成一条长长的星带,开始围绕着那金刚旋转,越来越快,并形成一条炽烈的光带将那金刚绕在无数个光圈之中。金刚被困,身形逐渐变小,越来越低矮,最终缩成一粒须弥,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 金刚既灭,“能”蓦地缩回到阿图的身体内,一切的幻像均告消褪。 从异象中归来,阿图悄立无语。少顷,对身边二女道一声:“我们走。” 他们这番争斗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雪斋先唤了一声,而阿图应声回望,然后双方对视了一阵。虽然这对视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但也算是平常,谁也不可能想到其中的过程竟然是如此复杂。 苏湄与盘儿还在为他刚才的又一次出丑而羞愧,闻言便赶紧随着他向外走去。 临行前,阿图又回望雪斋一眼,只见他面色死灰,目光涣散,显然已经受伤。他虽然得胜,但心中的惊骇无法言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居然会有个懂得使用“能”的人,起码看起来是“能。” 他离开时的姿势趾高气扬,并不知道身后的那抬红盖大轿之内有两道目光正在盯注着他的背影。 (一五八)六轮书与姓氏由来 不多时,苏湄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看眼前这两顶大轿俱各用八名舆夫,一顶银顶黄盖,一顶银顶红盖且饰以翟羽,赶紧一拉阿图,劝道:“这是皇家的仪仗,不好冒犯,我们走吧。” 说完这句,苏湄才看清了两人的模样,忍不住鼻中冷哼一声,暗骂一句“臭小子。”她见阿图先口口声声说要把盘儿送去嫁给和尚,此时又抱得这么的紧,连盘儿也都赖在他怀里不出来,心头一下子就翻起了不少醋意。 “是是。。。先生有命,学生走便是了。”阿图眼见苏湄一双美目只盯着自己怀中的盘儿看,心中一虚,赶紧便把盘儿推开。 “告辞!”他向那军官胡乱抱了一拳,转身欲走。 “施主且慢。” 一名僧人从仪仗间走了出来,来到了三人的身前,单掌施礼,口中喊着佛号:“阿弥陀佛。” 阿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和尚要做什么?” 这名僧人身材极为高大,比阿图都长了约么一寸多,形容古朴,便是雪斋。 雪斋单掌持礼不变,口中说:“无它,只是想跟施主结个缘而已。” 听到和尚说要“结缘”,阿图面上陡然一红,奇道:“和尚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布施?”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个一两的银币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说:“阿弥陀佛,我现在是施主了。” 自上山以来,所见之信徒人人布施,功德箱中更有人成袋地往里面倒钱,看得人目瞪口呆。阿图的信念是:“以有用之银钱济无用之和尚,妄矣。”因此,他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逃避捐钱。俗话中的“心中有鬼”便是他此时心情,听这个和尚说要结缘,就被他认定是来讨钱的了。 此言一处,四周一阵哄堂大笑。苏湄只觉得脸上发烧,头都低得抬不起来了,那羞惭之心更甚那天王殿内之时。盘儿是认得雪斋的,正待上前参见,却被他摇着头用眼神制止了。 雪斋对阿图的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微笑道:“贫僧喊住施主,并非为了钱财。布施乃是自愿,施主无论是否布施钱财,都还是施主。” 又是个会装的和尚,和尘来是一路货色。阿图暗中冷笑一声,接着他的话头道:“如此说来,那是在下孟浪了,小看了大师,这钱我收回来就是。”说罢,他就伸出手去等着和尚把钱还给他。 旁边之人看了又是一阵大笑。 雪斋看了眼他伸出的手掌,笑道:“施主布施小寺,乃是与佛门结了个善缘,贫僧不敢退还,以免亏了施主的功德。”说罢又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掌合什,再施一礼。 那枚银币合就在他双掌之间夹得紧紧的,显然是要不回来了,阿图心下臭骂了他几句,转身招呼二女就走。 “且住!”和尚在身后发出一声大喝。 和尚大喝,阿图再次回转身子。猛然间,他惊奇地发觉自己体内竟有一种异常陌生,却又是异常强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能?” 坤的话突然突现脑海:“你有‘能’的潜能。” 难道这就是自己梦寐已久的“能”? 无暇多想。那股突忽而来的“能”瞬间就切断了他的视听二觉,取而代之的却是“能”自身所抓取的影像与信息,并潮水般地灌入到他的意识里。 大到青山庙宇,小至芥子蝼蚁,整个世界何止清晰了千倍,又何止细微了万倍,这似乎是传说中“能师”的“天眼”——以能为眼,鉴察奥秘。阿图梦寐以求也期待了无数年的“能”,在此刻竟然奇迹般地降临了。 “天眼”大开,但见这和尚双目怒张,暇射神光。又将双臂陡举,平放成十字型,身上袈裟飞起,即刻狂风大作,所过尽皆吹倒。接着,他口中一声大喝,如巨雷鸣响。一喝之威,震得天幕缝裂,粘稠的香油从千疮百孔之中纷纷堕落。 刹那间,天开地陷,适才真实的殿庙、喧嚣的人声、远近的杂沓、和尚的梵唱、香客的祈祷等万物万事均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突忽而来的千重火焰,将整个天地烧得通透。 烈焰之中,百鸟翻飞,万兽奔行,一尊金刚顶天立地,气象狰狞,浑身铜铸,口*含利剑,面目如烈日放光。 “唵嘛呢叭吽呢叭嘛嘛呢咪。。。”梵唱之音于天际弥响,继而声啸骇浪般涌来,无孔不入,摄人心腑。 “能”仿佛受到感应,从浑身每一处毛孔中喷涌而出,凝聚成形,仿佛暗夜黑流。所到之处,如死神之手掠过,那漫天的火焰与其稍一接触便即刻萎缩,直至熄灭。烈火既灭,火中的鸟兽则垂死与哀嚎相伴,逐之消隐。 “能”越来越强,由聚而散,织成漫天的大网,经纬交叉处如有繁星镶嵌般地熠熠闪光,将金刚与一众的幻想尽数笼罩。 突然,一道白光乍射,大网分裂成无数颗星体,如幽灵般悬浮于黑暗四周。其后,如同是在一只无形之手的指挥下,闪烁的星辉列成一条长长的星带,开始围绕着那金刚旋转,越来越快,并形成一条炽烈的光带将那金刚绕在无数个光圈之中。金刚被困,身形逐渐变小,越来越低矮,最终缩成一粒须弥,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 金刚既灭,“能”蓦地缩回到阿图的身体内,一切的幻像均告消褪。 从异象中归来,阿图悄立无语。少顷,对身边二女道一声:“我们走。” 他们这番争斗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雪斋先唤了一声,而阿图应声回望,然后双方对视了一阵。虽然这对视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但也算是平常,谁也不可能想到其中的过程竟然是如此复杂。 苏湄与盘儿还在为他刚才的又一次出丑而羞愧,闻言便赶紧随着他向外走去。 临行前,阿图又回望雪斋一眼,只见他面色死灰,目光涣散,显然已经受伤。他虽然得胜,但心中的惊骇无法言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居然会有个懂得使用“能”的人,起码看起来是“能。” 他离开时的姿势趾高气扬,并不知道身后的那抬红盖大轿之内有两道目光正在盯注着他的背影。 (一五九)做客谈生意 本来苏湄是与刘妍约好初五领着阿图上他们家去拜年,结果因为他受伤之事便不得不推迟到初九。 初九这日上午,阿图便把自己改装了一番,再次化装成赵书的模样,然后才跟着苏湄,由马管家驾车去刘妍家拜年。 刘妍家在雨花台南面的花神湖一带,是一所三进的宅院,比叶梦竹这套小不了多少。苏湄沿路告诉他,说京都的房价实在太贵,叶梦竹那套虽然占地只有两亩半,但地处闹市,估计现在值得一万三千贯。刘妍这套房是他相公从家业里分出来的,地点虽然差些,但占地有两亩,估计也值四千多贯的样子。 阿图听了只乍舌。张泉家在顿别镇属于不差的地段,大小是叶梦竹这套院子的一半有余,但市价只是二百贯,假使大上一倍也就是四百贯,可见京都的房价或许就是顿别的三十余倍。叶梦竹还说她这套宅院是送给了自己的,那初来京都就小小地发了笔财,而且只是相对于自己是小财,若是对于别人可就是笔大财富了。 马车抵达了刘妍家大门,门是大开着的。于是苏湄就在门口喊了声“刘妍”,也不待里面应声便拉着阿图走了进去。 “哎呀,是苏湄来了!”里面传来了一声兴奋又夸张的声音,八卦的欲望烧了刘妍一个多月,今天终于能看到了苏湄传说中的情郎了。 随后就见刘妍满脸红扑扑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男子,那就是他的郎君陈世锦。 她出到院子,便看到了苏湄身旁站着一名青年男子。 从外形上看,只见他穿着一套类似军服的黑色劲装,脚蹬锃亮的皮靴,腰间宽阔的皮带下垂着一把银晃晃的短剑,身上还披着件名贵无比的天鹅绒大氅,身材修长且挺拔,浑身洋溢着一股英武之气。再细看面貌,但见他脸上五官无一处不是精致到了极点,两腮短短的胡渣让他那张过于俊美的脸带上了些粗旷,飞扬的眼神与微笑的魅力足以杀死成群的少女。 “哇!”刘妍二话不说,先围着阿图转了两圈,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圈,猛然开口说道:“死丫头,真是太帅了,怪不得你会看不上。。。” “不许胡说!”苏湄听了前面的几个字就暗叫不好,连忙跳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巴。 “哦。”刘妍醒悟,赶紧收口,对着阿图讪笑道:“。。。看不上所有的人,呵呵。” “在下陈世锦,字少华,是刘妍的外子。”陈世锦上来抱拳道。老婆举止疯疯癫癫地,把自己晾在一边好久,他就也不等着她来介绍了。阿图见他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中等偏瘦,举止沉着,气质文雅,便赶紧回礼道:“在下赵图,今日得见陈兄,备感荣幸。” 陈世锦天天在家里听着自己老婆八卦,说苏湄为了这个赵图连唐公子都拒绝了,心下早就是十分诧异这赵图是何方神圣,当下一见却是暗赞他样貌生得好,苏湄的选择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当下,陈世锦侧身一让,一伸手说:“赵世兄、苏湄,请。” 于是,四人进入屋内说话。不多时,家仆上来说酒席已经备好,四人便走去了饭厅吃饭。 阿图事先得到了苏湄在礼节上的指点,出门之前又被她勒令先吃下十张煎饼,肚子早就是撑得饱饱的,因此这餐饭倒是吃得妥妥贴贴,一点丑都没出。 吃完饭后,刘妍便把苏湄拉去了厢房审问。苏湄初五前来和她说拜年须得延期的时候,就被她旁敲侧击地套出了口风:苏湄目前是和赵图住在了一起。这道八卦消息可比当初得知苏湄有了情郎还猛,烧得她心头火热,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得好好审讯一番他们闺房之乐的秘史。 两个女人既然离开了,两个男人就只好独自去到偏厅说话。 仆人上了茶,清谈几句后,陈世锦试探着问道:“赵世兄在虾夷做何营生?” 苏湄跟阿图说过,陈家是个大家族,名下产业不少,但陈世锦只是庶子,所以在分了些家业后就独自搬出来自谋生计。好在陈家业大,他这个庶子也颇得父亲喜爱,所以除了这个宅院之外还分给了他好几处产业的股子。另外,他自己还在一家商号做号理,靠着这些足可以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了。 “在下在顿别昇阳城里做一名队正,然后还做了些小玩意,能从商号里每年分得些红利。”阿图答道。 这都是苏湄教他说的。如果说自己的情郎还是名中学堂学生,那面子上如何受得了? “如此说来,赵世兄是有专利在手的,那究竟是什么?” 于是阿图就跟他详细地说了一遍滑冰靴的生意,听得陈世锦连连点头道:“每双冰靴可分得一百文,一万双就是一千贯,我大宋北疆广阔,人口少说也有四、五千万,这生意做大了后可了不得。” “多谢陈兄吉言。”阿图谢道。 “不过苏湄如今在京都读书,似你们这般长期分隔两地也不是个事,不知赵世兄日后有何打算?” “在下打算今年便移居前来京都,倒时还得多需得陈兄提携。” 陈世锦连说“应该的”,然后又问他若来了京都有何打算。阿图自然不能说自己是要来读书,就说自己初来驾到,对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手里有些钱财便想寻个稳妥的地方生息。 陈世锦沉吟了一阵,就问道:“不知赵兄手里有多少资财?” 听问这句,阿图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几百万”,好在临时收口,含含蓄蓄地答道:“总有几万贯可使。” 陈世锦点点头,叹了口气后才说:“兄弟手中有个事不知赵世兄可感兴趣?” “陈兄请说。” 于是陈世锦便说自己手里有一家叫“茂业”零食商号二成的股子,这家商号每年能有税后纯利二千五百贯,其中有三个股东。最大的股东拥有五成的股子,但自从去年下半年这股子的持有人过世后,继承人无心经营产业,想将手中的股子转出去,要价是一万三千贯。另外的三成股子却是在自己兄弟手里,也是有出让的想法。 陈世锦本人六年前就开始在这家商号里做事,两年前更是做了这家商号的号理。茂业商号有着五十余年的历史,所拥有的“金陵”、“皇朝”、“六朝”、“吴越”等等零食品牌在周边几省数十年来都是享受盛名。但是他刚从家族中分出来,手头没有那么多本钱,因此只有望股兴叹。而且,若是这些股子卖给了不好相处的人,恐怕日后商号的经营也会大受影响。 “可有账本?”阿图问。 “有。” 不多时,陈世锦拿来了一叠厚厚的账本。阿图一看,只见这是过往五年的年底汇总帐。 半个小时后,他看完了账册,又问了陈世锦几个问题,然后闭起眼睛思索了阵,便睁开眼说:“陈兄自己想买入几成股子?” 陈世锦苦笑道:“在下手头现钱有限,最多只能买下一成半。” “那好,剩下的六成半我都要。” 阿图从陈世锦那里得知,零食业的平均毛利只有二成,税后纯利只有五、六分,而茂业毛利有三成,税后纯利超过一成,这是因为茂业拥有着较好的品牌,市场上的售价也更高的缘故。他存在顿别银号里的钱,只有三分八的年息,相对于这个微薄出息,茂业是绝对值得买的。 等到苏湄和刘妍疯笑着出来之时,得知两人就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达成了一笔重大的交易,均是感到神奇。 接下来的数日,阿图、苏湄与盘儿三人便日日出去游玩,将这京都名胜之地,诸如夫子庙、秦淮河、栖霞山、玄武湖、雨花台等等一一逛了个遍。阿图算是大开了眼界,想自己早先曾去过的太空诸星,后来的虾夷地均非热闹之处,生平所见过的人加在一起还不如这京都一日所见为多,心中惊讶这京都繁华的同时,也感叹这“七朝金粉”的名号真不是吹出来的。 (一六零)上元烟花 上元节又称元宵节、小正月、元夕或灯节,时间是每年的正月十五。这是大宋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既是灯会,也是情人节,一般都要持续庆贺一整周的时间。 到了这日,京都处处都挂灯结彩,秦淮河上的画舫船家更是艘艘争奇斗艳,皇室、官府、民间团体与个人纷纷出资兴建灯轮、灯塔、灯楼、灯树等大型灯会饰物,用以助兴。除了传统的猜灯谜之外,不少学会、联会、商会更组织了耍龙灯、舞狮子、神鬼巡游、踩高跷、太平鼓等表演,将这全民狂欢的气氛推向高潮。 往年的上元节,皇室一般都是在宫内举办灯会,自娱自乐。可今年却与往昔不同,崇治皇帝年前就下了诏,说正月十五这日将与民同庆,共赏灯会,分享这太平盛世。不过皇室的“与民同庆”并非说皇帝将微服出宫,牵着皇后和诸位嫔妃的小手四处闲逛,而是高坐于皇城承天门的城头,来观看城下的万千民众与灯会盛景。 十五这晚的夜间天公作美,浮云不现,天空一轮皓月圆满无缺。 承天门城楼之上,赵弘坐于摆于正中的龙椅之上,右手坐着他的皇后胡献容与皇贵妃唐方,左手则是太皇太后胡氏,太皇太后身旁坐着她最宠爱的长公主赵栩与长乐公主赵怡。皇帝身后是七位龙子、龙女,再后则是后宫嫔妃们簇拥环绕。 宗室中年长之人与诸位重臣分于城头两侧,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至于那些年轻宗室却是多半不来,自寻其乐去了。对于这点,皇家很宽厚,也并不勉强。一些年长的太皇太妃与皇太妃们也都各有坐席,她们数十年地深闷在宫中,难得能寻着今日这种众人同乐的机会,一双双眼睛便只向着城外欢乐的人群打量着。 赵弘身旁,皇后胡献容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深青色金云纹龙翟衣,领、褾、襈、裾皆用红,腰系青绮玉革带,雍容华贵。她今年二十五岁,国色天生,威仪有度,已为皇帝诞下龙子、龙女一对。所有往日的这般庆典,她都是这么目不斜视地坐着,面带微笑又带神态淡然,仿似一个局外人一般。因为每逢这个时候,主角都不会是她,只有皇帝、太皇太后才是庆典的焦点,甚至长公主都比她更加地重要。 皇贵妃唐方坐在胡献容的身侧,她的衣着与皇后相似,只是头上的凤冠少了二龙一凤,弊膝也比皇后减少一等,少了一对翟鸟与轮花。唐方今年二十三岁,也为皇帝诞下龙子一名。与皇后不同的是,她生就一张可爱的脸庞,活泼好动,一双浑圆的眼珠四处东张西瞧着。 皇室惯例,皇后娶自名门望族,贵妃纳于诸侯。胡献容乃是太皇太后的兄弟胡知绪的孙女,唐方则是唐大公之女,也就是唐棣的妹妹。 赵弘有三子四女,最年长的乃是皇后胡献容所出的长子赵垕,今年六岁。皇贵妃唐方所生的皇次子赵杼排行第三,今年才三岁。 承天门前的长安街乃是大宋最宽的街道,长十里,宽三十六丈,彰显着这大宋第一城的气派与魄力。而此刻,它又象条五色缤纷、流光溢彩的长龙驯服地俯首在皇室的脚下。 承天门越过长安街直到九卿门之间有一大片广场,其东西宽三百二十步,南北长二百八十步,名为“承天门广场”。此时,广场已经清场,四围有士卒把守,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此举非为别的,乃是因为等会皇家要施放礼花,宣告这上元节的狂欢夜正式开始。 赵弘见诸位宫内宫外受邀之人业已到齐,万事就绪,便向着太皇太后问一声,待到她应许后,就向着伺立在一旁的鸣赞官点头示意。 鸣赞官得到皇帝的指示,跑向城墙边向着城下发出个口令,下面待命的一名军官立即挥动手中小旗。随着他的旗号,一百名弩手踏弦上箭,然后举弩朝天,角度并齐划一。随着这名军官手上小旗向左一摇,一百根箭尾部的引子同时点燃,然后小旗向下一挥,百箭齐发,射向天空。不多时,这百箭几乎同时于空中爆炸,施放出一团团的彩花,煞是好看。 紧接着,广场之上列好队阵的军士也按次序点燃了花炮或者焰火。但听得炮声隆隆,起伏不绝,随即天上地下金光银花闪闪,各色焰火造型层出不穷,将整个夜空照射得如同白昼。 这个礼花会是今晚宵庆的重头,无数的百姓早已围绕在广场的四周来观看这焰火盛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焰火的燃放也逐渐进入高潮,造型开始一个比一个复杂,构思也一个比一个精巧。看到精彩之处,人们纷纷地高声叫喊,大声喝彩。这股民众自发的赞美穿过宽阔的广场,从四面八方传到这城楼之上时,在皇家的眼里,着便是民心喜悦的象征了。 “皇帝这数年来勤政操劳,国事兴旺,民心甚悦。皇帝也是有功的。”太皇太后在皇帝身旁偏过脸来,不紧不慢地说着。她今年已七十二岁,由于保养有方,居然也不太显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线,似乎在笑,于是便有点慈祥老太太的味道。 赵弘一听,赶紧侧身低头道:“大宋能有今日的局面,乃是祖母辅佐三代之功。若无祖母,孙儿怎能有今天。祖母实是我大宋的擎天之柱。” 他说得倒是事实,他祖父敬宗晚年,这太皇太后就开始协助敬宗处理朝廷之事。父亲德宗在位年短,身体也不好,国事也是常由太皇太后代劳。到他这代就更不用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了八年,即便是在归政于他之后,朝廷大事多半还是要听听她的意见。 “听说这晚的礼花,皇帝掏了四十万内帑?”太皇太后回过脸去,口气慢慢悠悠,也听不出来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四十万贯的花费。 “孙儿见祖母静养宫中,此等热闹场面平素实难常见。内经云:养生有一动一静。因此孙儿便想将这场面搞得隆重些,若能搏祖母一笑,也有‘一动’之功了。” 太皇太后这话实不好回答,赵弘本意只是让大家出来看场热闹,此时急中生智,就直往养生上说去。 听到皇帝的这个说法,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皇帝的孝心哀家是知道的。” 这位皇上总体来说算是合了太皇太后的心意,不但知行守礼,恭谨用心,而且也算是勤于国政,把皇帝这活干得不错。多年来他日日请安,礼数从来不缺。她的意愿,皇上也基本上从不违背,也没听闻他有何怨言。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皇帝若有何请求,她也是尽量地给予通融,就好比那叶婕妤入宫之事。 城楼上的灯火甚是明亮,太皇太后一转头便见到这叶婕妤正坐在皇贵妃的后面第二排,婕妤的品秩确实不高,座席也离着皇帝这边隔着好几个位置。 叶梦竹今天虽然是化了状,穿上了婕妤的盛服,但仍然是显得淡雅,在一群浓妆重抹的嫔妃里面显得与众不同。她脸上又带着淡定的微笑,稍稍高抬着的头给人一种高贵感,可谓有“母仪”之态,连皇帝都不时地要去看她一眼,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于是,皇后注意到了,在他再次回头的某个时刻重重地咳了一声以示警告。皇帝得到了老婆不满的提醒,再往后来就目不斜视了。 “叶婕妤这个人。。。真是不好说。”想到这里,太皇太后暗暗摇了摇头。她觉得叶婕妤与自己年轻的时候倒是蛮像的,非但美貌与智慧并存,而且还颇有胆识,不怕皇帝的震怒而玩逃跑。结果是皇帝就范了,自己也不得不依了他,这就让她很产生了几分的防备感。 虽然她对自己干涉朝政认为是理所当然,但赵弘的老婆想要如自己这般,却是万万不容的。象胡献容这样的皇后最好,起码是她胡家出来的,虽然稍嫌沉闷,但绝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唐方这样的皇贵妃也不错,无可挑剔的家世,高贵的美貌,没有多少的心机,还有那点小任性的脾气,这都很合她的胃口。而叶婕妤此人,多多少少让人觉得不踏实。 烟花的燃放此时已接近了尾声。随着城楼上下一片的惊讶声中,她抬头一看,只见今夜的压轴戏,金光璀璨的拼字烟花开始在空中绽放。 第一个字是“国”字,这个字实在是复杂,虽然有些地方有少许的模糊,但大家还是认明白了这是个“国”字。不过即便是再模糊,赵弘也准备了后招。那就是找了大批的人冒充着百姓,混在人群中,每放一个字,他们就会把这字大声喊出来。 第二个字是“运”字,第三个是“昌”,第四个字是“盛”。这就凑成了一句话,“国运昌盛”,然后在广场上无数假老百姓的引领下,万民同声大喊“国运昌盛”。 第二句话便是“万民安乐”,广场下又同时大呼“万民安乐”。 第三句话比较长,共有八字,乃是“太皇太后,仙福永享。”当这八个字被数万子民众口一声地呼喊出来,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势涌上城楼的时候,太皇太后只觉得心头一热,心想:“这孙儿真的确实不错。” 同时,城楼上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在心中暗书一大大的“服”字,均想:皇上也太会拍马屁了。 而赵弘也顾不得原配大老婆的不满,再次回望了一眼他的叶婕妤,正好她也在笑盈盈地望向着他。这个主意本就是叶梦竹去年夏天给他出的,想不到竟然收到如此的奇效。他心中忍不住地感叹道:“这老婆真的确实会想。” (一六一)花灯夜市 礼花放完,广场四周的人群逐渐的散去,今晚的重点便转移向那灯花夜市。 辛弃疾有词《青玉案•;;元夕》可为今夜写照,词中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满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时,京都各处早就是一片灯海,街上人头熙熙攘攘,如同潮涌。 卖灯的各家商铺摊点争奇斗艳,做出那飞鸟、走兽、爬虫、花卉、楼阁、日月、人物造型不尽而同,灯球、灯笼、诗牌灯、镜灯、字灯、马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射灯、探灯等款式应有尽有,为的就是吸引人眼球。 还有商家在店铺门口摆下一排排的灯架,吊满各式花色的灯笼,上贴字谜,对联等等,如看中之人,可先付钱二文,然后再于店家处说出谜底或对子,答对便可取走。那不卖灯的商家也是趁此热闹之际,敞开大门,多做生意。一时间,只见这大街之上,人嘲声、叫卖声、询价声、还价声、童稚声、调戏声、惊呼声、喝骂声等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店小二们也纷纷立于店前,鼓动如簧之舌,推销自家的花灯: “各位客官,本店是百年老店,源远流长,质量可靠,实行三包。打武宗北征之时,我家先祖为军中先锋,左手开山大斧,右手巨型灯笼,逢山辟路,遇水搭桥。。。有道是:有灯不怕行夜路,三军一照尽开颜。。。” “这位小哥,我见你手大脚大,想必日后也定然长大。俗话说:今日少年,明日成年;今日乳虎,明日大虎;今日朝阳,明日夕阳;今日小灯笼,明日大灯笼。既然都是要买灯笼,何不手提一盏明日大灯笼,光照前途无限量。。。” “这位大哥,您仪表獐獐,侠气四溢,想来必是夜间惯行于飞墙走壁之上,游走于厅堂内室之间。京都多雨,道路湿滑,何不手握探灯一盏照亮前方,否则失足被拿,盛壮之年吃公饭,悔之晚矣。。。” “这位公子。您面目英俊,气宇轩昂,往街心一站,是玉树临风,鹅立群鸡。只是天色太暗,您的俊朗犹如锦衣夜行,令人扼腕叹息!何不手提明灯一盏于脸前照亮,让普天之下的小娘子都来瞻仰您的风采。。。” “这位妹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奇丑如猪,偏偏自觉风流倜傥,惯用一折扇掩于面前。何不手举射灯一盏,随时探照,以便分辩谁是真的公子,还是那折扇衰人。诗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一射,公子却在灯火阑珊处,。。。” 。。。。。。。 在承天门广场看完烟花后,阿图、苏湄和盘儿三人结伴,就混在这滚滚人潮之中,四下看着热闹。 来到灯市某处,忽听得几声呐喊,人群之间突然四散而开。六七个泼皮一般的家丁口中叫囔着,凶神恶煞般地分开众人,将一名女人团团围住。 一名公子将折扇掩面而出,冲到女人身前,口中唱喏道:“小娘子请了,小生这厢有礼了。”却用扇面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珠在女人身上乱转,手中折扇并不移开。 阿图与两女正在一店前猜着灯谜,踮脚一瞧,眼见即将有调戏妇女这种大戏上演,赶紧抛下她们两个,挤上前排观看。 人群所围成的场地中,美貌娘子脚脚后退,花容失色,折扇公子步步紧逼,眼神狰狞。最后,随着一声“啊呀”的惊呼声,小娘子跌倒在刚挤上前排的阿图怀里。 阿图向下一瞧,入眼的便是一副桃花的颜面,如丝的媚眼,凝脂白肤,灵蛇水腰,正偎在自己身前,双手环抱着自己腰间,口角中颤悠悠地叫道:“坏人来了,公子救救小女子吧。。。” 这如何能成!且不说自己平素不爱打抱不平,特别是不爱打抱调戏女人的不平,更何况苏湄就在附近,怎可在灯火煌煌中与一陌生女子搂搂抱抱,除非是不想活了。 思及至此,阿图正准备规劝她一句:“三分姿色才招狼,七分姿色来群狼。若是当街被调戏,只怪小娘模样强。” 话尚未出口,却见对面的公子抢先发怒了。 “啪”地一声收起折扇,公子火冒三丈,将扇柄在手中一敲,鼻中冷“哼”一声,背手仰天而立。 众人这才有机会仔细将他打量,乃是斗眼、蒜鼻、蛤蟆嘴的人才,却学着才子高人做着傲然不屑之态。 与此同时,公子后面的一名阔口家丁领会了少主的心意,走上前站于他身侧,挺胸搭肚地指着那女人大声道:“这位姑娘,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哪怕你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抗暴,三贞九烈,只要吃了我家公子的销魂散。。。” “啪!”公子越发地大怒,手中折扇猛击他头顶。 扇击之下,家丁顿悟自己用错了台词,忙改口道:“适才说的那是刘家公子。我家公子乃当朝王侍郎之子,王公子是也。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家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宋玉之才,潘安之貌。你从了我家公子,便可锦衣玉食,出入车轿,喝香吃辣。。。” 女人听到这里,马上从阿图怀里直起身来,对那公子福了一福,媚笑道:“哎吆,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衙内。奴家是鳳藻楼的轻红啊,上个月公子还在奴家这里作诗一首,诗云:‘妹妹横陈绽花蕊,哥哥俯身摇朱雀’,莫非这么快就忘了?” 公子一听,再仔细看了那女人一遭,但见果然便是轻红。不禁暗骂自己今日这双对眼再次失职,心中惭愧之下也不搭话,转身便走。一群家丁随之即行,顷刻之间便走了干尽。周围的旁观者眼观大戏,耳听淫诗,发出哄笑连连。 女人见身份暴露,虽不觉得尴尬,但也觉得无趣,便轻笑一声自行地走了。走了几步,却回头向着阿图抖了下手绢,再抛了个媚眼儿,这才柳腰款摆而去。 小娘子走了,热闹也散了。阿图转身欲回去苏湄那边,忽见眼前红光闪闪,几盏射灯同时照来。灯后有几个女子拍手笑道:“这个终于不是折扇衰人了!” (一六二)联谜林 “联谜林”原本是承天门广场西侧一处小树林,占地约么二十亩,间有一小池湖水。林中的小道安着些石凳、石椅,池间摆着些假山、湖石,供人赏玩休憩。 今年上元,上元县和江宁县两处衙门联手在这里举办猜谜联对,免费入场,猜中谜底或联上对子者有奖。 入得林中,但见一串串红、白色灯笼林中高挂,一枝枝大型火把插在落地支架上,树枝与树杈间用红绳连着,上面贴满了一尺来长各色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对联和谜语。若是猜中了谜底或是联上了对子,则可以将写着单联或谜面的彩纸揭下来拿去门口换领奖品。 联谜林今夜通宵开放,此刻的里面早就是人山人海了,四处都塞满了走着、站着、看着、猜着、喜着、呆着、愣着的人群。 从花灯夜市中出来,阿图、苏湄与盘儿就来到了这里。 联对子可是苏湄的强项,就那么一会功夫就被她从红绳上揭下来了十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盘儿也是读过一些书的,揭下了三张纸条,眉梢里也是带着欣喜。三人中,阿图最为不济,只揭下了一张彩条。 眼见着阿图在那里翻着白眼,嘴里念叨着冥思苦想,苏湄往他手中的联条上一瞧,只是个七字的上联:半醉半醒过半夜。便笑道:“相公大人,此联如何啊?” 阿图对着她一看,但见火光之下的俏脸上娇美异常,只是两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笑意里似乎带着些不怀好意。再看一旁的盘儿,也是用打趣的眼神笑望着他,心头激愤之下忽然来了灵感,大声道:“三思三量通三关。” 话刚落音,忽听身后一人赞道:“好联。” 三人回头一看,却是一名书生打扮之人。从穿着看,但见他手持描金折扇,头戴皂条软巾,后垂双带,身穿花罗宽袖长衫,腰间勒锦,脚下花靴,浑身贵哥儿气派。打面貌看,乃是目若悬珠,齿如编贝,粉面朱唇,腰若约束,一副风流好模样。 阿图看其第一眼,只觉是个倜傥男子。再看一眼,便知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了,笑道:“公子谬赞,在下不敢当。” 女子约么二十五、六的年纪,身边还跟着另一名扮男装的女子。身旁女子与前者年岁相仿,也是做儒生装扮,也是生得玉面粉颈,异常地美貌。 听闻阿图口出谦词,女子面露微笑说:“公子之联对得工整,当得一赞。在下唐见之”,又拿折扇一指身边女子:“这位是柳文青,可否问公子高姓大名?” 这两女子报的明明就是假男人名。来而不往非礼也,阿图眼珠一转,嬉笑着拱手说:“在下苏容。”这个名字就是在苏湄与盘儿的姓中各取一字了。 唐见之不疑他会报个假名,当下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苏兄”,然后对着苏湄与盘儿嫣然一笑:“请问这两位姑娘是。。。” “这是拙内。。。赵湄,这是盘儿姑娘。”他本来想说“苏湄”二字,但想到自己已经盗用了她的姓,就只好让她贯以夫姓了。 于是,苏湄、盘儿与这两名女子纷纷见礼。礼毕,唐见之手持折扇,向着四周虚划一圈,道:“既然今日与苏兄及夫人偶遇,大家何不结个伴,共赏花灯夜市,一起联对猜谜如何?” 这个女人的笑容十分治艳,眼珠转动间带着勾魂夺魄的魅力。虽然她是身着男装,但这么地一颦一笑,照样令人魂动神摇,真可谓是美艳不可方物。 乖乖!这恐怕就是书上说的“狐媚子”了。 阿图平生所见的女人就没有这种类别的,就在适才和她说那几句话的功夫里头,心神都在一荡一漾,遐思都在一泛一滥,可见其魅劲非比寻常。再看她身旁的唐文青,虽同样是一副撩人体态,但神情却是收敛得多,顾盼之际嘴角浅浅含笑而已。 听这两位美女说要跟着自己三人一同联对猜谜,阿图不好也不愿拒绝,便点头应允:“能与唐兄、柳兄联游谜林,何其幸也,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见他允诺,唐见之只见将一双顾盼生波的眼眸在他双目中一转,便又扫落了他一魂一窍,轻笑一声后带着唐文青转身先行。 阿图跟了两步,却想起了那张联谜尚未撕下。他实在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这个下联,就这么走了可舍不得,转身走回欲取下那张联纸时,忽觉两肋各有一小团肉剧痛,耳中便听到一左一右两句骂声:“死人”,“坏人”。 五人结伴,在川流游人的挤攘中同行,看看花灯,猜猜字谜,说说笑笑地倒也逐渐地融洽了起来,连苏湄与盘儿也时不时地和她们说上几句话。 唐见之似乎走过很多地方,言谈中透着见闻广博,加上口才又好,妙语连连,只听得阿图眉飞色舞。再瞧瞧她那副迷死人的脸蛋,媚死人的身段,暗暗连吞唾沫。纹青就含蓄了许多,只是偶尔说上几句不轻不痒的话语。 阿图更发现了另一桩特别之处,那就是两女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尤以那个唐见之更为不凡。他曾借着脚下步滑而想去偷偷地摸下她的小手,却被她抢先伸指一弹而无功而返。抛开这种临机的反应不说,光那指上的力道就是又劲又足,若平常人被她这么来一下,少说也得肿个大包,连指骨被弹折都是有可能的。 等到分别之时,唐见之抱拳含笑道:“请问公子雅居何处,小可改日定登门拜访。” 阿图正准备实话实说,腰间却陡然一痒,原来又是被苏湄暗中戳了一记,只好胡乱编了个地址,然后与她悻悻而别。 萍水相逢间能遇上这么个美女,恐怕几率比大海捞针还小。错过了这次机会,多半就是再会无期了。 阿图暗暗叹息一声,走了几步却悄悄地回望一眼,可这一眼又被两女给瞧见了。当下,粉拳与兰花指纷纷而上,连捶带掐地治他个不亦乐乎。 最后,苏湄说:“这两个女子都是舞姬出身,看她们走路的姿势,不徐不急,上身不动,腰肢不摇,便可知道了。” (一六三)神鬼巡游 长安街西角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响,两只金黄色的舞狮踏着鼓点,分开众人,一路摇头晃脑地舞来,眼珠还在眼眶内抖动个不停,甚是灵活有趣。 两只舞狮在前开道,之后便是京城各大商号联合举演的长龙舞。这条长龙共有二百节,长一百五十步,由二百多人一起舞动,堪称是大宋最长的舞龙。 一阵更加响亮的锣鼓之后,但见一名着红衣的精装汉子手执一根长棍,棍顶上定着一颗火红的龙珠。他沿路行来,途中将龙珠棍往空中一抛,身体连续打几个空旋,待得起身之时,棍子便正好落到他的身前,伸手一抄,便稳稳的持在手里。这一手,便获得了震天的叫好声。 耍棍的汉子行过之后,一条金色的巨龙便随后从西面开来,由东面望去,但见十里长街的辉煌灯火之下,那条巨龙的身躯便如同在大浪中搅动一般,此起彼伏,翻江倒海,极为壮观。 长龙渐渐地舞近,只见龙身上钉着金纸银片,闪闪发亮。每隔十来节的龙身一侧便有一人喊着号子,指挥着前后的一拨人舞龙。龙身全长二百节,便有二十名指挥者,在他们的口号下,这条龙不断地舞出令人目不暇给的花样,什么“蛟龙出海”、“游龙戏珠”、“游龙串身”、“悦龙翻肚”等等,热闹非凡,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 伴随在长龙两侧的是数十名小丑,穿着格式滑稽可笑的面具和衣服,或打八叉,或翻跟头,或向着路边的人打招呼,直把气氛推去了高潮。 舞龙队过后,远处又传来一阵紧锣密鼓之声。 “鬼来了!” 随着一阵人群自发的高呼声,打长安街西头开始走来一条长龙般的牛鬼*蛇神队伍,拖拖沓沓的逶迤了数里,这便是上元夜最有特色的神鬼巡游。 神鬼巡游源自于海外,在西方乃是万圣节。大宋人见其有趣,便舶来本国,作为了上元夜里一项传统的庆贺内容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到了上元节这天夜里,参加游行的大人小孩们都穿上各式各样、五彩十色的衣服,戴上奇奇怪怪的面具,手提灯笼,自发的加入到这神鬼的队伍。 既然是神鬼巡游,那么装扮和面具自然是越丑怪越好,越可怕越好。队伍之中比较中庸的就扮玉帝、老君、天王、龙王、天将、蟹将、虾兵等等,比较激进的就扮成魔鬼、夜叉、吸血鬼、死人、僵尸、骷髅、兽人、野兽、蝙蝠等等怪物。女人的扮相大多较为温和,乃是多扮嫦娥、仙女、神女、狐狸精、树精、兔子、南瓜等等可爱造型。孩子们也不甘示弱,也穿起了与大人们相似的衣服,跟着大人或者三五成群地混在人群中,专门瞄着那些路边看似胆小的人吓。若是吓倒了路人,这些孩子们会兴奋地相互击掌,以表庆贺。 从联谜林出来,阿图、苏湄与盘儿在一个摊子上买下了三个面具,便也跑去混杂在了这群妖魔鬼怪之间游行。 在此时巡游的队伍中,阿图戴了个流着红泪的猪头,张开着血盆大口,獠牙森冷又参差不齐。苏湄则是扮了个吊死女鬼,舌头伸得老长,拖在脖子间直晃荡。盘儿则是扮成了一只狐狸精,造型嗲里嗲气,她本来要扮仙女,但阿图不给,硬是要她扮成这幅模样。 他们这段队伍的年轻人比较多,因此扮相也就格外的恐怖,其中有个烧黑了一半脸的魔鬼,半黑半百,眼中与嘴边都流着鲜血,全身罩在一领黑袍里,黑袍上还画了一副白骨森森的骷髅架,让人一看就寒毛直竖。 一路走来,这只黑鬼冲到了路边观礼的人群中好几次,吓哭了不少女人和孩子,这让阿图羡慕得要命。他的猪头酷是酷了,可不够可怕,冲到人群中几次,结果大家都毫无反应,反而争先恐后地去摸他的猪头,这让他大大的气馁了一番。 他很不甘心,结果走到某处时,忽然就看到街边有个小贩的车上挂着一个更加恐怖的面具。他一高兴,让二女继续前进,说自己马上回来,便冲出队伍去买新面具。 这个面具乃是一个满脸绿毛的独眼兽人,单只巨型眼球泛着绿光,嘴里还含着一只带血的人手,与之配套的是一袭绿披风,披风身前背后画着一大堆或睁或闭的恐怖鬼眼,那模样要多恐怖便有多恐怖。 果然,当他回到队伍之后,这面具与披风威力大发,不但连续吓哭女子、孩子多名,连男人也吓跌了好几位,这便使他感到意气风发,格外地得意。 这样冲出去两三次后,恐吓成果已经上升到了两位数。正在他傲睨得志之时,旁边的苏湄却不高兴了,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看把孩子们都吓哭了。” “一年才吓一次,又吓不死。。。哦。。你是谁?”他大吃一惊,这并不是苏湄的声音。再看这名吊死鬼的身旁,却正好也有个狐狸精。可盘儿身上着的是一套绿装,而这名狐狸精穿着一身浅蓝,便肯定不是盘儿了,刚才返回的时候却是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伸手就摘掉那女子的吊死鬼面具,露出了位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只见她身材与苏湄仿佛,也穿了套浅紫色的衣衫,上面的花纹也是大致雷同,戴上了面具便和苏湄难于区别了。 女子被他摘下面具,口中“啊”了一声,随即面露愠色。趁他发愣之时,也一把就摘掉了他的面具。 “是你!”女子陡然惊呼了一声,双颊变得通红。 “莫非姑娘识得在下?”阿图惊讶地问。 女子面含羞色地摇了摇头,红过后的脸上泛出了一层楚楚动人的儿女神态。 阿图无心追究她认不认识自己,出声道歉之后,恭恭敬敬地将面具还给了她:“姑娘,是在下孟浪了,请勿见怪。” 女子接过了自己的面具后,一双妙目骨碌碌地只在他脸上打量,手执两个面具却没有任何要归还的意思。 “姑娘,在下的友人在前方等着我,你看这面具。。。”他急得直跳脚,想即刻去寻苏湄与盘儿,以免大家真的走散了,但又舍不得这个威风四射的面具。 女子见他如此惶急,便笑着指了指他手上的那个猪头。阿图会意过来,把猪头给了她换回了那个绿魔面具,随后转身便跑,去寻二女。 “你叫什么名字?”她跺着脚,在后面喊道。 “赵图。”他随口回答,人却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他没有戴面具,一路向前跑去,不多时就看到苏湄与盘儿,二女也同时看到了他,并向他挥着手。这样,三人又汇合到一起了。 (一六四)画中人 画案上摆着一副快要完成的画像。 画上一位少年,怀抱着个青面獠牙的猪头,满脸笑容可掬。看这少年的眉目,有九成是阿图,一成的差别就是那一丝根本不曾有过的文雅与书卷气,这就显然是作画者自己刻意的加工了。 一位紫衣的少女,左右双手执笔,运腕如飞,进行着最后的填色。待最后一笔填完,她扔下画笔,退开半步,双手背于身后,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终于,她满意地舒了口气,随即眉目间浮起一片娇羞出来。 适才作画的时候,全神贯注着也不觉得什么,但这么松了口气后,一想到自己是在画一名少年的画像,又见画中的他如此笑看着自己,心中一下子便如同鹿撞般砰砰跳了起来,连耳根子都有点红了。 她正是昨晚被阿图掀开面具的那名少女,而那个猪头也正摆在这长长的画案一角。 昨晚玩得太累,她回府后倒头便睡。今日天一亮就起来作画,就是要趁着自己记忆尚是清晰之时来完成这幅画像,生怕时间拖得稍长,就难免有所遗忘了。 前几日她在万佛寺见过他一面,但那次她的位置不佳,只看到了他的侧面,而且距离还有些远,对他的五官的细节并非瞧得那么仔细。第二天想作画时,就觉得印象有些模糊了,只好打消了给他画像的主意。这次她便吸取了教训,昨夜在回家的路上就不停地将他的面目与神情一遍遍地在心头回放,深记于心。 “公主。”一位女婢掀开珠帘,匆匆地跑进来禀报。 “水墨,干嘛这么慌慌张张?”少女眉头一沉。她作画的时候最不喜受人打扰,这是她自定的公主府规矩之一。 “长公主来了。”婢女水墨喘着气说。 她刚说完,就听得门外一声大囔:“长乐,你都快把祖母给急死了。” 话未落音,门口已经出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正是长公主赵栩。只见她身着一件孔雀蓝窄袖褙子,一头青丝挽成桃心髻,发边稍微装饰了几瓣珠花,边走边说,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她们两姐妹中,赵栩的封号是长安长公主,赵怡是长乐长公主,都是长公主。但宫内宫外都习惯将赵栩简称为长公主,而将赵怡简称为长乐公主。 传统的审美观对女人的面部最为重视,因此就有了“三停五眼”、“四高三低”的说法。这种五官的局部美与面部的整体美在这位长公主身上就相互和谐到了极点。单论容貌而言,假若赵栩不是正高首阔步于厅堂,而是杨柳袅袅于河边;不是正瞠目环睛地寻人,而是秋水含烟地远眺,恐怕子建笔下之洛女也不过如此了。 因此许多人都说赵栩是大宋第一美人,可说是有武甄笔下的“绝代色”与“倾城姿”,在她身上你挑不出任何相貌上的缺点,只有惊叹其完美。但也有很多人反对这种说法,美是要包括气质的,她时常都是张牙舞爪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美人的淑女仪态。 作画的少女是长乐公主赵怡。她极擅丹青,造诣不凡,既是八卦中的大宋十大美女之一,又是许多贵介公子所仰慕的对象。她曾试着将自己的几幅画作放去画廊里售卖,结果每幅都被人以五百至一千贯的价钱给买走,不知这究竟是她画作好的原因,还是由于了她公主的身份。 “啊!”长乐大惊失色。赵栩来公主府一向都不用通报,直接登堂入室便可。这在往日自是并无不可,只是此时她刚画完了一副少年的图画。。。 她本能地伸手就去卷画,不过双手刚触到画纸便立即想起这画乃是刚刚做完,墨迹未干,一收便可能毁了。她心中不舍,略一犹豫之下赵栩已冲到了她的身前,再收也是来不及的了。 “哦,这是什么。。。”赵栩一眼就看到她手下面的那副画,便转去桌子的另一边。等站稳于了她的身边时,就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哈哈,原来我们家的长乐也有意中人了。”赵栩原本是一腔怒气地来找她算帐,不料却突然发现了小妹的秘密,这下子心中便乐了。 “天!这是个什么丑东西!” 赵栩自门口走过来时只是看到猪头的后脑壳,并无任何特别。不过,待她站去与长乐并肩而立的时候,却正好看到这个猪头的正面,即刻就把她吓了一跳。花容失色之下,连退两步,后背不知不觉间就退靠在了墙上。 “只是个面具,大姐勿惊。” 长乐笑着将那个猪头捧了起来,放去到墙边的一张椅子上。既然被赵栩看到这幅画了,她心中也就坦然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栩的父皇德宗子嗣不多,仅四男二女。她是长女,是老三。大哥与二哥都被太皇太后遣去了封国,老四赵弘当了皇帝,老五赵邃封直王。太皇太后见如今皇权稳固,也不一定要老五退居藩臣,便由他在京中瞎混。长乐公主赵怡是赵弘一母所生的六妹,母妃死于难产,从小缺乏母爱,因此无论是太皇太后、皇帝还是长公主她自己都可怜这个小妹,平素对她也最是怜惜。 昨日夜里放完礼花,老五便和长乐一起向太皇太后请辞,说是要去街上观灯、猜灯谜。太皇太后心情甚好,也就准了。或许是游人太多的原因,老五与一干微服的侍卫居然把长乐给跟丢了。老五找到子夜都不见其踪影,去公主府上也没见人。便只好一边让侍卫继续寻找,自己则赶回宫去向太皇太后禀报。 太皇太后闻讯大怒,便让他跪在宫门之外。直到凌晨三点,有消息传来说长乐自己回府了,太皇太后才饶了他。今天,太皇太后就派了前去向她问安的赵栩来公主府,问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何事,另外再看看她有什么不妥没有。 “喂。长乐,此少年怀抱面具,莫非是你昨晚甩开五弟自己去会。。。神鬼巡游去了?”赵栩见到画中人怀抱猪头,便把情形猜了个大致。她本来想说长乐是去私会情郎,但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了。 长乐听她口气,似乎怀疑自己有私情,不禁大羞,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将昨日的情形说了出来。她其实两年前就想去玩玩神鬼巡游,但皇家有着规定,此种过于混乱之处皇家子弟是严禁去的,为的就是怕出意外。 她昨日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事先将一切都计划好,于紫衣之外套穿红衣,在街上借着人潮甩开两个随身的侍卫,转到僻街之处后脱下外衣扔掉,然后再戴上买来的面具,大摇大摆地就从皇兄与众侍卫面前走过,居然无人发觉。 神鬼巡游赵栩也是没玩过的。听了妹子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她不禁暗暗佩服,心头涌起一丝向往,“那这神鬼巡游究竟好玩不?” “好玩得紧呢,我昨天就吓着了好几个人。。。” 结果,赵栩的兴师问罪便演变成探讨神鬼巡游好玩处的闲聊了。 两人说了一阵神鬼巡游的热闹后,赵栩再看了那幅画一眼,笑吟吟地问道:“你以前真的不识这少年?恐怕是骗姐姐的吧。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一掀猪头就扯出个俊俏少年来。” 见她眼光里带着狐疑,分明不信。长乐一跺脚,又羞又恼地道:“姐。妹妹这事还能骗你么?” 看着妹子的那副小女儿家模样,赵栩故意地先幽幽一叹,说出来的话可让自己的妹子一阵心惊肉跳:“唉,那真是可惜了。京城这么大,也不知这少年在哪里。过得三、五年后,这少年也许娇妻幼子都一大堆了。” 她素知自己妹子的丹青笔力,眼见这纸上少年如此俊美,想来真人也必是如此,怪不得能使自己妹子春心拂动。说实话,京城虽大,但少年有如此的特征,让锦衣卫搜索一下,多半能找到。只是她想激长乐一下,看其中是否还另有隐情。 长乐一阵神伤,呆了半晌,随即又露出几分喜色,道:“不过他告诉我了名字,他叫赵图。” “啊。是姓赵啊,这麻烦可就大了。”赵栩眉头不由一皱。 同姓之间虽说并非不能嫁娶,但传统中总是会有点忌讳,世家大族中少有与同姓之人联姻的,皇家二百年来也没娶过姓赵的女子,也没嫁给过姓赵的人。 长乐先是一愣,随即又不以为意地说:“那四哥为何娶了唐贵妃,她也是赵家宗室的后代。” “奥州的唐家不是已经姓唐了吗?又不是姓赵。”赵栩提点着她道。 长乐低头细思,稍后就面露喜色道:“那妹子要是封国就藩,不也就改姓了,不就不姓赵了吗。” 赵栩听了这话,立马就瞪了她一眼,骂道:“我看你是不是傻了?这个臭小子何德何能,凭什么让你去更姓之国,赐他个异姓不就得了。”又把脚一跺,笑道:“这都啥跟啥呀,人没找到,八字还没一撇,咱们就在这尽费些冤枉心事。” 长乐被她说得脸红了,只是默不作声,暗道:“姐姐这个赐异姓的办法倒是真好。” “赵图。。。赵图。。。”赵栩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似乎想起了什么。 “姐,可是有了线索。”长乐的眼中一闪一亮。 “得得得。。。别拿这眼神看我,我又不是你情郎。让我好好想想。。。” 她在房内转了数圈后,忽然眼神一亮,道:“有了。” “怎样?” “我听宫中之人嚼舌时说过,叶婕妤来京之前曾遭到过次行刺,结果是一名叫赵图的少年救了她。后来啊,这叶婕妤还收了此人为义弟,听说此人不仅武功厉害得紧,连相貌也是俊俏无比,不同凡人。就不知。。。。”说到这里,赵栩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往下面说了。 “就不知什么?大姐,你倒是说啊?”长乐焦急地问。俗话说,女人一恋爱就变成了傻子,赵栩下面的话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长乐猜不到了。 “小傻瓜。就不知这位赵图会否是你画中之人。”赵栩大笑。 长乐被她笑得银牙乱咬,暗气了一回后,口中喃喃地说:“世上同名同姓的不少,那也要看过才能知道。”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下一百个盼望着那叶婕妤的弟弟就是他。 “此事甚易,唤严象过来一问便知。”赵栩道,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好,让严象在你这儿看到这幅画终是不妥。也罢,还是我走一遭吧。”说罢,她向着长乐伸出了手,“那把你的宝贝画儿借我一用吧。” 长乐“嗯”了一声,便开始卷桌上那副画。卷好后本应该交给赵栩,手却在画轴上摩挲了几遍,似乎有些舍不得。 赵栩一把抢过,取笑道:“又不情郎本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一六五)弱水三千 夜间的城隍庙人头潮涌,叫卖声络绎不绝,四处挂起了花灯,连旮沓角落之处都是分分明明的。 唐棣正流连于街上,这几日他过得不仅是不好,而且还很糟,原因是手下人禀报说她正和一名叫赵图的少年人,还带着几名下人,同住于一所宅院之中。 她在他心中本如仙子一般的纯白,青芙绿莲当为写照,可如今。。。 他不敢,也不愿去想他们究竟是何种的关系,有无肌肤之亲,或者是。。。夫妇之实,这些词实在是很扎心,刺得他一阵阵地疼痛。 “多谢客官,二百文。”杂货店的老板说。 这是一个礼盒,里面装着十六种小零食,满满地叠了三层,做成了一个宝塔型。他知道了她是爱吃零食的,而且这个盒子上画着一对善财龙女,端的可爱,又喜气洋洋,于是他就不知怎么买下了。 买是买了,可是要送吗?能送吗?他不知道。 他付了钱,方待离去,忽见不远处有相拥着的两人在一处摊前选择物件。灯火阑珊之下,那名少年的正从摊子上取了根发簪,笨手笨脚往身旁女子的头发上插,女子赶紧把头往后一让,似乎怕那根发簪把自己扎痛了。 于是,少年面露尴尬,将发簪递给女子让她自己戴上。女子没有接手,反而摇了摇头,将头靠近了过去,再用手指了指上发髻上的一个位置,便是示意他插在这里。 终于,发簪插好了,少年得意地笑了。他头顶之上正好燃着一盏灯笼,泛红的灯火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但见他眉同墨染、目如星辉、鼻似悬胆、唇若涂丹,掬笑之下,棱角分明脸庞也生动了起来,线条转为柔和,使人瞧着亲切,又感到一种逼人的魅力。 女子凑近了他,似乎在听着他说着什么话,又似乎已经陶醉了,最后靠在了他的肩头。 少年笑得更加地自得,手便沿着她的背脊一路抚摸了下去,最后落在了她腰间,并来回地移动着,鼻尖却在她的发端上嗅着,口气又似乎说着什么轻薄的话,惹得那女子满脸娇羞,作势要打。。。 看到此景,唐棣只觉得心头一片地冰凉,那个礼盒不知如何落到了地上,发出“哐当”的一响。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晚,屋内没有点燃一盏油灯,而是让月光透过了窗纸,安洒在这窗前的床上。 朦朦胧胧的月光,与四周的黑暗相互结合起来,便益发凸凹起她那秀榻斜倚着的娇躯轮廓。看着她,他总有一股看不够的感觉,尤其是那幅欢好过后的髻发散洒掩雪胸,眼波横流桃腮红的慵懒之态。 “做我老婆。” “才不。” “那你要做谁的老婆?” “让我先排排队。一、二、三。。。”苏湄伸出了手指,开始一个个地掰着数,随后发现不够用,便开始数起了脚趾。 “天啊,不会有这么多吧。” “别急,慢慢来。哦,找到了,你排在这里呢。”她指着一只小脚趾给他看。 他拿起了她的脚,亲了那个小趾头一口:“能排在这里也不错,起码还在身上。” “傻子,我就你一个呢。”苏湄被他拿住了脚,脚心一阵奇痒,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你刚才还数,不会真有这么多吧?” “骗你的,急急你。”苏湄嫣然一笑,眉目间带着小女孩般的玩劣。 看来,这个老婆是已经被自己给牢牢地抓紧了,也不会去跟别人喝酒吟诗了。虽然如此,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自己还有好大的一堆难题需要去解决。今日已是正月十六,距他离开京都的时日也不远了,一些难于出口的话也不得不说了。 再三地鼓了鼓心中的勇气,阿图道:“《礼仪》中有言‘既嫁从夫’,嫁了人是不是就得听相公的话?” 这种话居然问得如此正儿八经。苏湄心中陡然一沉,警觉性直线提升:“哦。这是自然,三从四德还是要守的。” “那。。。那相公我要纳妾,你也不会反对,是不?”此句说完,适才凝聚起来的勇气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胸中像个瘪了的口袋般空空荡荡,那点剩勇怎么都鼓之不起来。 “唉。男人总不止一个老婆的,只要不是太过份,两、三个还是可以的。”她叹息一声,说的话极度通情达理。月光下,她的秀眉微蹩,却更显出一股冷的美感。 先生就是先生,有才有德。女德中至高的境界就是“去妒”,这需要何等的修养才能练成。面对着苏湄这种海量般的女德,阿图几乎就要被感动得泪奔了,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老婆,我爱死你了。” “相公,那你到底想纳谁呢?说出来,奴家也可帮着你好好准备准备啊。是盘儿吗?”她迎合着他,口中姣喘,眼波迷离,双手也伸去了。。。 傅莼与傅樱之间,先把谁坦白出来,这可是件伤脑筋的事。最终他还是决定先拿小的出来探探路,看看风色再说。“不,是傅樱。让我先亲亲你,你太美了。” “啊!”,他发出阵杀猪般的惨叫。苏湄却一下跪坐了起来,双眉倒竖,目光狠辣,她适才刚给了点颜色他看看。 “死小子,你居然敢瞒着我。。。哼!从现在开始罚跪二个小时,老实坦白。” 要害被袭真是要命!他瘫倒在床,浑身抽搐,无法动弹。半响后,才微颤颤地在床上跪直了身子。 “臭东西。还有什么瞒着先生我的,赶紧交待!” “是,先生。其实‘弱水三千,但取一瓢’一直是学生我毕生的信仰。不,先生你一人就已然比得上弱水三千了,我凭什么那把另外二千九百九十九瓢给别人喝啊,你说是不?” “少啰唆,不要废话,坦白问题。” “是。可那二千二百九十九瓢。。。” “闭嘴!那是先生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 (一六六)名人邀茶会 昨夜,先生老虎发威,弟子寒蝉凄切。 虽然《礼仪》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去妒”,但那只是两个字,无人肯从又奈何?在被折腾了大半夜,又坚守住了“誓死不多招一人”的底线后,阿图最终被赶去了正院的右厢房里睡觉。 右厢房里有一张小床,硬邦邦的,躺在其上,他思绪如潮。多娶老婆这事的难度实在太大,且并不光是苏湄给不给傅莼和傅樱进门的问题,而且还要牵扯到谁做正妻这么个关键。 当然,正妻只能是苏湄或者傅莼中的某一个,可倒底是哪一个呢?让谁做妾都不会心甘情愿,他自己也打心底里不愿让她们中的任一个做小。他思来想去地都没有寻着任何头绪,迷迷糊糊之间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忽感有仙人前来指点未来,便赶紧起身出屋,骑上乌魔马就朝着浓浓迷雾中狂奔而去。过大街,走小巷,来到城外,又穿过旷野,越过沼泽,爬过雪山,跨过沙漠,终于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向右一望,但见一片凄风惨惨,耳中闻得哀怨声声,隐约间又可见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路边立一块牌子,上书“现实国”,牌下还站着名小丑模样的接引使者。于是问:“何为现实国”。使者对曰:“吾国只许取一正妻,所以称现实国。” 怪不得活似地狱,真是可鄙!阿图对着他就是一口唾沫吐去:“呸!” 转而向中,但见道旁立一牌,上书“理想国”,牌下也站着一名农夫模样的使者。往深处望去,却是小桥流水,阡陌田野,遍地绿草繁花,耳中听鸟语,鼻中闻花香,一副好田园风光。于是问:“何为理想国?”使者对曰:“吾国律制,凡男人皆可娶二妻,且皆是正妻,妾则不限。 此国不错,律法定得宅心仁厚,深知男人痛苦。阿图本待驱马前去,忽然又留了个心眼。再向左一看,乃是一处金光大道,四处祥云环绕,云海间疑似有琼台玉阁重立,仿佛又传来歌声笑语连连。看罢木牌上字,便向站在牌子下的美貌女使者问道:“使者姑娘,请问何为梦想国?” 使者笑而对曰:“吾国之法最讲平等,男人可无限娶妻,妻妻之间皆无高低之分。若公子有心,奴家也可侍奉。” 阿图大喜,手中放开缰绳,正待催马快跑,忽听耳边有人高呼:“少爷,少爷。” 醒来一瞧,却是盘儿正在耳边聒噪,便板着脸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严同知来了。”盘儿委委屈屈地答道。 他来干嘛,平白扰了自己的好梦!没办法,只好起身。洗漱完毕走去了前院,便见到院内的槐树下摆着条长凳。凳子上坐着一人,大马金刀,正是严象。 自从上次严象给他锦衣卫腰牌之后,他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这并非是因为这块腰牌,而是因为严象最后说的那句“人各有命”,语气中还是颇有人情味的,也似乎充满了沧桑,这使得他无形中对他的敌意削减了不少。 阿图正待招呼他,却看到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张嘴巴张得几乎可以放进一只茶盏。回头一看,却是苏湄走出了房门,正对着客人礼貌地点头。 严象显然是认错了人,误以为是叶梦竹从房内走出来了。苏湄和叶梦竹本来就长得有七分相像,气质也有些神似,只是苏湄略带着些青涩感,而后者却是象颗熟透了的果实。不过,最近半年来苏湄的女人味也似乎越来越足了,风韵上正在向着叶梦竹急追猛赶。 “湄湄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莫非是受了我这大仙滋润的缘故。。。”他昂然自得又恬不知耻地想着,随即就联想到叶梦竹也在宫中受着滋润,这就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妒意,暗暗连吐几下口水。 “严大人,莫误会,这是贱内苏湄,并非。。。”阿图迎上去解释道。 “胡说,谁是你贱内了。不害臊!”苏湄骂了句,然后身形一转便消失在房门里。昨晚的事,她可没原谅他。 严象终于看明白了,这女子并非是叶梦竹,方才松了口气,又不禁暗暗地妒嫉起来:这小子真是好福气。 虽然被老婆骂了一句,可阿图也不以为意,含笑问严象道:“不知严大人前来有何事指教?”心里却暗想:莫非是阿姐差他前来? 不过他这次却是猜错了。只听得严象说:“恭喜公子,名人、顺意伯公孙休请你明日下午前去伯爵府参加茶会。”说完,便从怀里掏出张红色的纸片递给他,就是公孙休的请帖了。 接过请帖,上下这么一看,果然是公孙休请他赴茶会。阿图暗暗纳闷,他可是从来都不认识这公孙休,还存着心思要抢他的名人之位,赴茶会又是从何谈起。于是摇头道:“我不去。明天我要陪老婆上街买东西。” 他正在和苏湄闹矛盾,而且留给他在京都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不在短时间内与她和好,他走了后苏湄要是偷偷地去喝酒吟诗,那就万事休矣。公孙休虽然有名,但跟自己可没啥关系,他的宴会不去也罢。 带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严象冷然道:“你真的不去?” “不去不去,我和他又没有交情。”阿图斩钉截铁道,怎么说都是陪苏湄重要。 严象斥笑一声,嘴角处带着嘲讽:“小子,你真以为是公孙休请你啊?你以为你有这么大的面子,名人要请你喝茶?” “帖子上不是写着公孙休请客吗?” “实话和你说,这实际上是长公主让你去,长公主就是公孙休的夫人。她不好明请你,就让驸马来代她出面。” “长公主我就更没听说过了,也不去。” “你不去算了。反正请帖我带到了,去不去由你。”严象冷笑道。 说完,严象转身就走,可只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稍一犹豫,最后决定还是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傻子。长公主何许人也,乃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孙女,本朝上下有谁敢得罪她?这小子敢拒去茶会便是落了长公主的面子,得罪了她那可不是好玩的。 “你上元夜去过神鬼巡游是不?” “你怎么知道?” “你还有个猪头的面具是不?” “哦,原来严大人也去了。告诉我,你当时扮了什么?那晚,我看到有只独脚恐龙,一路蹦得好欢。。。” “少跟本大人嘻嘻哈哈,你那猪头面具呢?” “送人了。” “哦,这我倒不知道。送给谁了?”严象只看到了那副画,画上的这小子抱着个猪头。 阿图转头一看,苏湄不在院子里,便低声说:“一个小姑娘。” “长啥模样?” “瓜子脸,梅花脚,柳条细腰。。。” “别犯浑,老实道来。” 。。。。。。 听这小子说完那女子的容貌,严象心头的那几分疑问豁然解开。寻思着这个浑小子不知是走了那门子狗屎运,不但认了皇帝最宠爱的叶婕妤为姊,还赢得了公主的。。。最后瞪了他一眼道:“行了,长公主就是为了这个拿你面具的人请你去茶会,那你还去不?” “。。。。。。” “小子,你大发了,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严象拂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呆立在院子里。 (一六七)秦淮晚唱 公孙休的茶会阿图终究是没去。 苏湄直到现在还闹着情绪,要是去赴这个茶会,被她了解到原因,那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再说,这京都号称“虎踞龙盘”,龙虽然只有那么一条,现在正盘着叶梦竹,但虎狼想必是不少的,保不准打斜里插出匹猛狼来,苏湄也许就要去喝酒吟诗了。 这几天来,阿图不但日日陪着苏湄上街大包小包地蚂蚁搬货,餐餐大摆河鲜山珍,这晚更是包了一条小船,要与她共游秦淮河,看能不能营造出一个能使两人和好的机缘。 秦淮河的冬夜,若非是有着这些五彩十色的灯饰,又借着上元节灯会的气氛,实是难与其它的季节比较。大船上的歌妓比较有名气,船上那花灯也是多半较为出彩,不但繁多,而且花式也翻陈出新,格外的讲究。小船虽比不得大船,但终归也是花了番心思的,好歹总是有那么几盏灯来点缀着船头船尾各处。 这条船的前后四周也都悬挂了彩灯,虽不是那么地炫眼,但也照得四周河面上带着几分的光彩流影,时聚时散,象水中的梦幻。 在幽静的夜里,桨声汩汩的伴奏声中,敞开两侧的船窗,阿图与苏湄并坐于舱内,观看着这一片秦淮夜色。 河上的灯船着实不少,不一会儿,就会有那么几只擦身而过。尔后,歌声自隔船飘来,音量随着距离而逐渐地低去,透过这夜色与水雾,再经波声、桨声的过滤后传入耳中,便有股依稀梦境之感。 一艘彩船打身侧而过,传来歌女悦耳的歌喉,一首昆曲的段子引得船上的客人们纷纷叫好。 “对了,我们也可以点曲。” 阿图对着身旁的苏湄挤出了一脸的讨好,而后者只是斜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公子、夫人,这是曲谱。” 坐在船头的歌妓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有着邻家小妹般的清新甜美。她听见阿图要点歌,就犹犹豫豫地递上了一本歌折。 阿图心头大赞她这声“夫人”喊得好,再转眼看苏湄也并未有何异议,心中甚喜,就翻开了折子点了一曲。 小妹见他点了歌,端起了琵琶就坐在两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边弹边唱了起来。她长得很是不错,可歌喉却实在不怎么出色,而且也似乎并不很熟练。只要有船打身边而过,隔船的歌声唱得嘹亮一点,这小妹必定会跑调无疑。 “奴家上船还不足一月,词曲有所不足,还请公子与夫人多多包涵,不要责怪,否则妈妈又要罚饭了。”小妹深深地福了一福,可怜兮兮地说。 罚饭?小妹妹说得真是好可怜,阿图引恻之心顿生:“没关系,就拿你熟悉的来唱吧。” 小妹得令,坐回原位继续开唱。 不料,即便是她所说的“熟悉”的歌曲,也是时常的跑调。此时,小船逐渐划入一块热闹的去处,四周的船舫络绎不绝。于是这小妹的跑调就更离谱了,到后来实在是唱不下去了,便收了声音,坐在那里满眼是泪。那名租船时和阿图讲价的老鸨见势不妙,更是躲在了船尾不肯露面了。 他租船的时候贪了小便宜,讲了七、八条船,这家的价钱最低。事出有因,这条船之所以便宜,现在看来就是因为这船上的小妹不会唱歌了。他再看苏湄,但见她用袖子掩住了嘴角,在那里偷笑个不停,极有可能是笑他今夜做了回秦淮水鱼。 他见了苏湄这模样,心中又急又恼。本来是想带她出来换下心情,没想到会因为自己贪小便宜而大大地扫兴,看来起码今晚是无法和她重修旧好的了。 急中生智之下,阿图忽然就想到了个补救的办法:“娘子,要不我给你唱一支歌好不好?” 苏湄从未听他唱过歌,好奇的心思也就被引出来了,便点了点头,也忘了反驳他那个“娘子”的用词。 “不过若是唱得好,你可得原谅我。” “行,大仙。你要是出了彩,这次便饶了你。”苏湄眉头先是一皱,可还是松开了。一切都是木已成舟了,不原谅他又能怎么样呢。 “好!”阿图喜滋滋地回答着,随即闭上了眼,坐在椅子里沉思了起来。 苏湄等了他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唱,倒是忍不住了,问道:“喂,你倒是唱啊!” “是。我刚才在翻译它的歌词呢,原来的词你可听不懂。不过现在已经译好了。”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开始扭动着身体。双手互拍,脚踏地面,手脚同时打着节拍之下,一种奇怪的节奏便从他那里发了出来,并低声轻唱道: 死寂的迷航, 我的头昏晕发胀, 芳馨的野麻香, 弥漫在空气里。 我吸入了幻觉, 再将现实吐出, 疲惫更加上了虚弱。 我得找一颗星来过夜, 一个可以放松的理想地。 屏幕传来了诱人的图像, 赤裸着她的大腿与胸膛。 我迷糊着双眼问, 这是地狱还是天堂。她射出了光导航, 指给船一条隐秘的航向。 抛着媚眼,对着画面, 她放*荡地说, 欢迎来到卡里佛星! 如此神迷的地方! 许多可爱的面容! 无数奢华的客房! 任何时候, 你都能找到一间满意的客房。 她的心为金钱所引诱, 她周围充斥了许多魅惑的朋友, 她称之为人兽。 在黑暗的街道中起舞, 酣畅淋漓。 一些舞是为了忘却! 而一些舞是为了回忆! 我坐上吧台, 酒保说,这里不供应烈酒, 只有更烈的酒。 来一杯吧,在胃里燃烧的甘露! 深夜,她们弄醒了你。 说,欢迎加入卡里佛星! 如此神迷的地方! 许多可爱的的面容! 无数奢华的客房! 尽情欢娱, 是你下次再来的藉由。 脖子上悬挂着枷锁, 手里持着粉红的毒酒。 她说,我们是彼此的囚徒, 早在命中注定。 他们在夜里相聚, 爱恋彼此的身体, 又撕咬着,留下血色的痕迹! 我惊恐地逃离, 却被堵在了门口。 她前来伺候, 带着那些漂亮的朋友。 她媚笑着说,放宽心, 一切都如你意。 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但你却永远无法真正离去。 一曲唱罢,苏湄呆坐在椅中,她还沉浸于这首歌诡异的气氛而无法自拔。这首歌极度地奇特,象是来自于另外一种文化,但旋律与节奏又异常的好听,而他打出来的节拍也和这歌相得益彰,尽显歌中韵味。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终于苏醒过来,深吸一口气,问道。 “卡里佛星。我以前开船的时候,感到无聊了,有时会唱一唱。”他伸了伸舌头,语调带着些孩子气。 这时,船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琵琶声,原来是那个不会唱歌的小妹记住了这曲的调子,然后弹了出来。她初始还稍有生疏,然后就渐渐地熟练,最后竟然是将这首曲子中哀伤、迷惘、幽怨、沉沦、无奈、恐惧等种种的情绪尽皆表现了出来。看来,这个小妹虽然不会唱歌,但就弹奏而言,无疑是个天才。 阿图听到这熟悉的调子,头脑一热,便从头再唱一遍。头先那遍,他是低声吟唱,而此次有琵琶的伴奏,便是放开了歌喉。他的嗓音本是清亮,胸中气息又足,开喉一唱,可谓是遏云绕梁。 此曲唱完,小妹放下琵琶,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赐曲,珠儿生平所学之曲,无一比得上公子这首。” 得到这位专业的小妹好评,阿图大为高兴,笑着扶起了她:“姑娘不必如此,若非你曲弹得好,我也不能如此尽兴。” 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逢时,脸上便是一红。 “娘子。我唱得好不好?”阿图坐回了苏湄的身边,揽着她的腰问道。 “嗯。这次就饶了你。这曲真是好,不过这词。。。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怎么如此的。。。”苏湄想着这词的内容,不禁感到脸上有些发烫。而且里面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词,诸如“光导航”、“人兽”什么的。 阿图正待回答,不料船外忽然灯光大作,几道探灯同时射入窗口。向窗外一看,七、八只大花船已围在了这艘小船的四周,而更多的船看样子似乎正朝着这边驶来。 那几只大船的船头不约而同地走出来数名花枝招展、美艳袭人的歌女,朝这边含情脉脉地笑着,异口同声地道:“适才是哪位公子放歌。奴家敬请这位公子上船品茶叙话。” 虽然都是美女,看似也情真意切,可这个时机。。。阿图心下一急,连忙叫出声来:“船家,船家。。。赶紧掉头,上岸!” 注:本章歌词改编自英文歌《加州旅馆》,希望读者们能喜欢。 (一六八)王宝来传召 眼见离归期已近,这次又将是半年的分别。 苏湄已经原谅了他,但离别的愁绪却笼罩在两个人的心头,相聚的每一刻都显得份外地珍贵了起来。 正月十九日的这天,阳光将冬日照得暖洋洋的。一大早,苏湄由马管家赶着车,去了学校选课与交学费。阿图无事可干,便搬了把藤椅在院子里边晒太阳便边读书。 他坐于藤椅中,身边的小桌之上摆了二十几本书叠成了一摞。他边看边笑,甚至几乎要弯腰打跌,显然是觉得书中的内容十分地有趣。 这些书并非经典子集,也非诗歌词赋,而是神话、仙话、志怪、民间寓言、传奇、笑话之类的百姓文学。大宋人受教育的比率虽然极高,但其中大多数恐怕都不会对赋词吟诗感兴趣,因此这些粗野的、不成熟的、新奇的、有想像力的东西便大行其道,日渐兴盛,而传统的高雅文学相较之下,反而显露出一股颓势。 他手中拿着的这本书名叫《三摘梅》,讲的是本朝的一位后生同时看中了一梅姓人家的三位女儿,然后便想方设法地将将她们一一哄骗到手,最后三女共嫁一夫的美满故事。这书印刷虽然粗糙,但配上了不少插图,文字用语诙谐,妙趣横生,插图的画面的构思也着实巧妙,图图都画到了人的心痒之处还兼着含蓄,以免被禁。这本书和旁边摆着的那些都是他从夫子庙买回来的,每本十至二十文不等。 他正笑得七荤八素之际,忽见有人在门外喊道:“赵图赵公子在家吗?”转头一看,便见到一个年轻的太监站在大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阿图见来者居然是名太监,赶紧起身走去门口,手中一揖道:“在下就是赵图,请问这位公公有何事?” 那位太监寻得了自己要找的人,抬腿径自走入院中,找到南北方位后便立定呼道:“叶婕妤传赵图即刻入宫觐见。” 太监好钱财,这似乎是一种共识,连那十本小书中都有拿他们来取笑打趣的,而且统统都是将他们归于了反面的那类人物。眼见这位太监传完旨意后,面上带着一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心中顿然领悟:在向自己要钱了。 于是他一边心中咒骂着,一边盘算的该给多少,终于打定了主意,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一两的金虎头悄悄地塞到他的手中,又学着书中的对白,面上堆笑着问:“这位公公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太监得了金子,脸上的几颗白麻子笑得四分五裂,满心欢喜地回答:“咱家王宝,在承禧殿中当值。既然已见到了赵公子,那咱们这就进宫吧。” 承禧殿是叶梦竹住的地方,那这名叫王宝的太监就应该是她的内侍了。 ※※※ 阿图由王宝带着向北穿过秦淮河,来到长安街后一路东行,到了西皇城根南街拐北,再打西安门从西面进入皇城,然后又经西华门进入紫禁城内。王宝一路出示着令牌,沿途守卫军士见了便纷纷放行。 皇城始于昭武十三年破土兴建,所占基地约二十方里,乃是在武宗登基为帝之前就选定作为日后修建皇城所用的土地。立国初期,因四方征战而导致国库空虚,朝廷无力修建宫室。待得大事初定,兵事稍息后,府库方才有了盈余,武宗便于昭武十三年开始修建皇城。 可昭武十三年又是武宗分封诸侯的起始年份。初始,无论是武宗还是受封之人都有些过于乐观,以为既然天下已归于一统,蒙元势力已被驱去谦河及葱岭以西,当可无忧。这些皇族与臣子们受封之后,便带着家人、族人之国就藩,本以为可以就此守得一方安乐土地,享受一世富贵荣华。 可事实却是,诸侯均分封于西北、西南、南洋以及和州等边疆之地,这些地方民族混杂,风俗各异,加上土地乃是新得,人心也不稳固。诸侯来到封地后,便开始面对着诸如蒙元残余、草原牧民、高原人、林中百姓、土司、南洋山野人、热带土著等等势力的抗拒与侵扰,每一股大大小小的势力都非易于之辈,且多半不愿受诸侯的招抚。 无奈之下,诸侯只得向朝廷请援,求借兵马粮饷以立国。面对难局,武宗痛定思痛,乃下决心行人口迁移之法,将内陆人口按户逢六取一,原日本与高丽之民按户二取一,合计五百二十万户人口移去西北疆各地。又资助这些诸侯,将国家数十万的军队长期分借给他们,并承担其粮饷开支。国库便因此耗尽了财力,本已开工的皇城工程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于是,这个皇城就成了个半拉子工程,连晒了十三年的太阳。昭武二十六年,情形稍有好转,皇城便继续开工,时武宗六十一岁。十三年后,皇城终于完工,时武宗已七十四岁矣,越二年崩。 皇城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占地二十方里。其有四门,正门开于南,名为承天,东门名东安,西门为西安,北门为北安。 皇城内又有宫城一座,这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宫城又称大内,俗称"紫禁城",开有六道门:正南是午门,东南为左掖门,西南为右掖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正北是玄武门。 这座皇城阿图年初一晚曾带着苏湄在空中游览过一番,可由于当时天黑,只留下了皇宫规模宏大的印象。今日白天一路走来,才看清这皇城的精细之处,眼见沿途楼阁林立,殿宇巍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真个气象万千。 王宝应该是受过叶梦竹的事先关照,沿途把宫庭的种种礼仪和需谨慎之处一一说给他听。他说得甚是详细,不但告知他觐见叶梦竹的礼节,连如何参见皇上、嫔妃,甚至是亲王、公主都啰啰唆唆地讲了一遍。若不是阿图的记性好,这番话听下来恐怕就要两眼翻白了。 等到进入紫禁城后,王宝就变得神色凛然,话也不多说了,只是领着他快走。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承禧殿外。 (一六九)宫中觐婕妤 承禧殿门口站着名太监,见王宝带人回来复命,便入内通报。不多时,这名太监走了出来,说叶婕妤传他觐见。阿图跟了太监入内,王宝却站在了门口,并不进来。 皇城、宫城外观均是华美壮观,因此阿图一路暗猜这宫室之内必定是玉石为柱,金砖铺地般的奢华。可进到承禧殿一瞧,却是没甚出奇之处,虽然字画古董不少,单就陈设与装饰而言,恐怕比那日秦淮河上的画舫也好不了多少。见了这如此情景,阿图大失所望,不免暗骂皇帝小气。但转念一想,皇帝有这么多老婆、太监与宫女们要养也真不容易,如果换了旁人,恐怕连饭都是吃不上了。 今日叶梦竹穿了件浅紫色的袄子,下着暗红镶黑边的直裙。头上风髻雾鬓,面上淡扫蛾眉,发、耳、颈、腕之处还挂戴了些金玉之类的首饰,一改往日清汤挂面的形象,显得富贵端庄了许多。她原躺于一张长椅之上,此时却是直起了身子,手上还握着本书。眼见阿图进来,她笑靥自开,一双秋水般的妙目只落在他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移动。 “草民赵图参见婕妤娘娘。”阿图慢吞吞地道。因为适才王宝和他说过,如果那被拜之人免了他的大礼,这就不用跪了。他便寻思着叶梦竹一定也会免了他的大礼,因此这句话就说的特别地慢,只待她说声“免了”,自己就不用跪了。 不料他等了半天,叶梦竹并未发话,再等一阵,还是全无动静。他叹了口气,心知今日是免不了要拜这姐姐一次了,反正自己老婆也跪过好几回,跪跪姐姐也无妨,当下便利索地行了礼。 大宋宫庭礼仪,拜见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皇贵妃均是三跪九叩,拜见八妃九嫔是二跪六叩,拜见其他品秩的妃子是一跪三叩。 “好了。坐吧。”叶梦竹见他拜了,不禁莞尔一笑。适才阿图的那点小心思她早就猜到了,便有意作弄一下他。 “在上海你认我为姊之时,便是该拜。你当日逃过一拜,今日就算是补了上次所欠的。因此,姐姐还是算免了你觐见之礼,你心中可得承情。” 阿图坐到她对面那张八仙桌旁的凳子上,自我解嘲地说:“不多不多。上海到京都六、七百里,欠了这么长的利钱,二百里一个,姐姐算是开恩了呢。” 叶梦竹的眼神浮现起几分捉弄:“嗯,知道自己欠了债就好。你现在这磕头的债算是还完了,可这其它的债还多着呢,咱们这便一一来算。” “啊!弟弟我何时欠下这许多债务,为何我竟不知。”阿图闻言一惊,心道莫非叶梦竹今日要想着法子让自己磕头,那不磕成了虾米。 见他带着满脸的惊疑,叶梦竹心下暗笑,但仍然是摆出了一副正经的模样儿,说道:“其一,你拜入我门下学棋,是我门下首席弟子。我已入宫,万事不便,光大门户之事就落到了你的肩头,你说这是否一债?” 围棋才学了两日,手谈不过十几、二十盘,光大门户的重担便陡然这么大山般地压了下来,实在是有些过份了。 “这。。。弟弟才浅力薄,能耐寻常。这光大门户之事,姐姐还是另收高明为徒,再委任于他才是。” “不用了,我看这至高明的莫过于你。此事非你莫属,你该当仁不让才好。”叶梦竹笑道。 看来是逃不过了。阿图斜着眼瞅了瞅她,然后换上了一副嬉笑色:“好好,为了姐姐,弟弟我两肋插刀,鲜血直流,流血滂滂,血流成河。把那些什么‘人’啊‘王’的都一一拖下马来,再踏上一只脚。往后,这人们就问了:‘此人是何来头,怎忒地厉害’?然后便有人答道:‘此乃叶娘娘的弟子。这叶娘娘又是何来头,你知道不?那叶娘娘啊,乃是那九天的仙女下凡,眼珠只是那么一转,这三十六般计谋,七十二般绝招就使出来了,任你是那大罗神仙也是翻不了盘的。。。’” “哦。不想我眼珠一转,居然便这么厉害。”叶梦竹大笑,还真地把眼珠在眼眶里转了那么几转。 “不好!地震了!”他脸色忽然发白,作势欲跌。 叶梦竹先是一惊,但随即发现哪有地震,地面平静得很,晃都没晃一下,便知道又是他在胡说了,嗔道:“你胡说,哪里地震了?” “姐姐有所不知,弟弟非是说这里地震,而是说天上。姐姐既从天宫下到人间,天上的什么元帅、天将还有天兵们岂不要日夜思凡。适才姐姐一笑,眼珠一转,一轮秀色直冲九霄之上。见此颜色,十万天兵齐倾倒,这天庭岂不是地震了啊。” 这马屁拍得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叶梦竹听了花枝乱颤,眼睛都亮得快滴出水来了。而伺立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均惭愧得背后冷汗淋淋,心道:“都说咱们这些宫人最会拍马屁,却是拍马也赶不上叶婕妤的弟弟。” 叶梦竹笑了一阵,渐渐地收敛起了笑意,“好了好了,阿图你也不要闹了,姐姐也不指望着你来光大咱们‘图竹派’这个门楣。不过话说回来,姐姐收了你入门,你还是得用点心学棋,否则出去老被别人杀个流血滂滂的,姐姐我脸上也无光不是。” “是。弟弟一定好好学棋、下棋。” “咱们就来说这第二条,你打伤了雪斋大师。他可是姐姐的半个师傅,这帐你得怎么说?” “哦。我可没动手打他,可是他喊住了我,然后又变了个金刚出来。弟弟都被他害得两天起不了床,此事盘儿可以作证。” 然后阿图又把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听得叶梦竹两道黛眉拧到了一处。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道:“此事曲折非我能知,想不到雪斋大师的神功竟练到如此境地。他已遣人和我说了,此事就这么算了,也不会再追究于你。大师出家前也是我叶家族人,德高望重,你今后见到要执以师礼。” “是。”阿图再次点头,他可没想到这雪斋居然还是叶梦竹同族的人。 第三条仿佛很为难,只听她幽幽道:“这第三笔债可不是你欠姐姐的,却只怕真的很麻烦。你不去赴长公主的茶会,落了她的面子,她不会轻易饶你。还有,你那个猪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驾到!”门外的传来了一声太监的高呼,然后便听见太监和宫女纷纷向赵栩请安的声音。 (一七零)红鞋子 完了!刚刚叶梦竹还说这婆娘不会饶了自己,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阿图因为得罪了这个长公主,所以这两天就好好地向盘儿问了番有关赵栩的事。往日,皇帝与叶梦竹说闲话的时候大多也不避着她,盘儿肚子里倒装了些宫庭的内幕,当下就一五一十地把所知道的讲给他听了。 另外,京都某些大胆的小报偶尔也写点有关宫闱的风闻,还说上任的应天府府尹吴大用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个长公主而被迁去了贵州做参政,虽然两者都是从三品官,但一个是京都的府尹,一个是偏远落后省份的参政,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可以道理计。 阿图这才知道自己是捅了马蜂窝,开罪了这位以野蛮任性著称的长公主,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叶梦竹的问话尚未来得急回答,一听长公主驾到,阿图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情急之下脑中灵光一闪。 只见他身子一摇,便如同鬼魅般地飘到了门口,然后就佝偻着身子面向室内半跪于地,一眼望去便和太监跪拜请安的模样象了个十足,还抽空向叶梦竹做了个鬼脸。 叶梦竹不禁暗暗称赞他头脑灵活,但这招骗不骗得过赵栩也是难说。 阿图刚摆好姿势,只听得一连串唰唰的脚步声,一名宫装的女子带着一袭香风走了进来,口中囔道:“叶婕妤,我来你这走走。” 赵栩今日正好跟长乐一起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闲聊时听那边的宫人说叶婕妤传了她弟弟入宫觐见。想到他前几日拒赴自己的茶会,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地跑过来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 自跨入房门开始,赵栩的步子就直往里面迈,目光也直往室内深处里寻找。而门口跪着的这人怂头怂脑,一副萎萎缩缩的样子,便被她的想当然地认为是名太监,直接就选择了忽视,尽管阿图的穿着和太监服大大地不同。 “长公主来了,妾未能出迎,恕罪,恕罪。”叶梦竹口中说着客套话,迎上前去。眼睛余光瞟向那小子之时,却见他已经悄悄地溜了出去。 赵栩进来时,阿图嘴里就含糊着说句请安的话,等她刚打身边经过,便赶紧开溜。王宝见他出来,正待说话,却见他使了个眼色,将食指在嘴前一竖,然后手一挥,那便是“别说话”和“赶紧溜”的意思了。王宝见机极快,猜他不愿见到赵栩,于是回应了个眼色,示意让他跟着自己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往外快走,眼见就要走到拐角了,回头一望,赵栩还未跟出来。阿图正暗自庆幸,想今日算是逃过了一劫,否则被这婆娘捉住了,就不知是要打还是骂了,或者又是关牢房。 不想就在此时,前面忽然又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他听了,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挫败感。想要快跑,但走廊两头与廊间都站着侍卫,时刻都在虎视眈眈。无奈之下,只好又祭出拜倒这招绝技,希望能再次蒙混过关。 阿图伏倒在地,余光却瞟向两边,眼见十几双鞋子走了过来,并不停留,便打自己身前走了过去,心中暗喜:“本公子可算是大有急智,这次也混了过去。” 刚自夸两句,却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女声道“且慢。”然后众鞋子陡然停下,一双瘦纤纤的红鞋子却独自走了回来,站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抬起头来!”女声开口。紫色的裙裾下,左边的那个红鞋尖在地上打了两记得意地拍子。 这只鞋子无疑是在向自己挑衅,表明她已经掌控了一切。但这头可轻易抬不得,一抬就或许要被遣送回赵栩那里去了。自己和这个女子无怨无仇,她却非要来坏自己的好事,阿图心下痛斥一声:“小娘皮!” “抬起头来!”小娘皮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右边红鞋子的鞋跟还在地上一跺。 “抬头吧。”却是身边的王宝劝了一句。他抬了头,看到眼前这人实在是惹不得。 没办法,阿图口中嘀咕着:“好男不和女斗。”随后挺身抬头。 “果然是你!”小娘皮笑了,眼中带着股恨怨。她就是那天拿他猪头的那个少女。 竟然是她!记得严象说过长公主就是为了此女而发帖请自己去茶会的,那这个小娘皮是。。。?他挤出了满脸的堆笑,想说点什么却口中无词,情急之下脱口道:“那个猪头好不好玩?” 少女没想到他突问此句,一时错愕,竟然无法接口。 “莫非你就是叶婕妤的弟弟赵图?”年轻的着皇袍者走了过来,带着他帝王的风采,又面含微笑,使人觉得亲切。 王宝曾说过,宫内只有皇上能穿明黄色,那眼前这人就定是崇治皇帝了。阿图向着他稍瞅两眼,最大的印象就是这条龙的确很帅,赶紧大礼拜见:“小民赵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起来吧。”皇帝和颜悦色道。 “谢皇上。” 阿图才拜了一拜,一听这个“免”,赶紧收住了,一挺身便站了起来。他这么一站起来,就和皇帝看了个脸对脸。皇帝的身材也甚高,比阿图只矮稍许,面目清秀,丰神俊朗,配上这身皇袍显得是魅力十足。 他看皇帝的同时,赵弘也正打量着他。既然这位皇帝素有以貌取人的特色,因此当他看清了这位叶婕妤弟弟的模样时,自然是龙心大悦。 婕妤的品秩不高,本是达不到招家人入宫叙话的级别,连出宫都是需要皇上、皇后或者太皇太后的准许方可。叶梦竹这次招阿图进宫实是皇帝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她的名头而已。赵弘招他前来的原因一是要酬他救叶梦竹之功,二便是要看看这位严象折子中所奏的,让长乐公主动了心思,长公主请喝茶又不去的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严象自然不会直说长乐公主看上了谁谁,只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翔实地说了一遍,只要不是傻子,哪能不知其中含义。不过严象又说他目前和一女子同住于叶梦竹旧宅,言语间夫妻相称,可两人间是否真的已成亲却是不明。 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之后,赵弘心下暗赞自家小妹有眼光。只是觉得他的年纪似乎小了点,和长乐差不多,神情举止间也缺了一分稳重。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大宋的公主因为可以封国,金贵过历朝往代,名下又有许多的私产,驸马的能力强不强,能不能养老婆实在一点都不重要。 至于婚配与否,赵弘也不太在意,大不了休了再娶为妾便是,关键是自家小妹是不是真有那个心思,还是只是一时的冲动。据报,这位小妹自上元夜之后便是茶饭不思,在茶会上没看到这小子,更是一夜没睡,一日未食。他心疼这个妹妹,便想让她一切称心。 唯一有点纠结的就是他出身的问题,不仅是平民,而且还是海外遗民,这点确实有些障碍。将公主嫁给这种驸马,皇室的面子上难免不太好看。可大宋公主嫁给平民的先例不少,历史上所有的平民驸马在娶公主之前也都被皇家拣拔为了贵族。再说公主都有封国,夫家家势也是无所谓的,再强也比不上诸侯。 今日散朝后,赵弘得知赵图已去了叶梦竹那里,便就传令摆驾承禧殿去瞧瞧他真人。再说长乐,她本来很生那小子的气,也暗发狠心不欲见他,所以就没跟着赵栩从慈宁宫出来。可等姐姐走后,长乐越想越觉得心思不宁,生怕她在承禧殿闹事,又或者真的把他给怎么了,于是也赶了过来,没想到半路遇上了皇帝哥哥。 “朕刚散朝,正欲去叶婕妤那里。你既然来了就不碍多留一阵,午饭便与朕一道用吧。”赵弘的心情很好,皇帝赐饭可不是等闲的荣耀。 (一七一)巧言令色 每个妃子的寝宫中都设有皇帝的主位。因此承禧殿内,赵弘就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叶梦竹坐于他身侧,赵栩与长乐则坐于客位之上。阿图是叶梦竹的弟弟,所以也赐座,还是坐在八仙桌旁的那张锦凳上。 另外,因为皇帝来到了这里,所以一名专事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也跟了来,在屋子一角的小桌上记写着皇帝与他人的对话。 皇帝在路上就听长乐讲了大致的情形,心中稍稍有些担心自己的姐姐会向叶梦竹吵闹。等到走进了屋子,见她们并未发生争吵,这才放下心来。稍后,又偷偷地询问了叶梦竹,得知了他逃跑的经过,这就更令赵弘兴致盎然了。 刚才让这小子在眼皮底下溜了,还害得自己在屋里白找了一大圈,这面子可是真丢得大了。见他被皇帝给“揪”了回来,赵栩便开始寻思着怎么个去教训他一顿。他是叶梦竹的弟弟,勉强也算得上是皇亲,所以宫里的惩罚制度也马马虎虎能用上。 当然,大的惩罚是不可以的,一来他也没犯什么大事,二来恐怕长乐也舍不得,但诸如关个几天宫牢或打几下板子还是可以的,但这得皇帝、皇后或天皇太后同意。太皇太后可不会允许她这么胡闹,皇帝也多半不会答应,可皇后那里却不难说动。 看他人模狗样地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带着记冷哼,赵栩眼睁眉竖道:“赵图。本公主问你,为何你一见本公主进来便要溜走?” 刚才赵栩进来的时候,阿图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装怂,哪里看得见她长得啥样。可后来进门一瞧,竟是名夭桃浓李般的绝美女人。此时听她满脸怒气地质问自己,暗道:“这泼妇长得真是好看,可不比阿姐差,一对眼睛这么大。”同时又装出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长公主误会。小民适才在门前跪迎公主,却见公主长袖一挥,似要赶小民出门。小民不敢违了公主的意思,只得退出。” “哦!”赵栩一愣,没料到他如此回答,便开始回想自己进门那时倒底挥了袖子没有,可想来想去也记不得了。转眼又看到皇帝和长乐脸上的偷笑,便醒悟这小子是在胡说了。 这小子端的狡猾,赵栩心头怒火更盛,厉声道:“狡辩。那本公主再问你,让你来茶会为何不来。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本公主?” 阿图见她发恼了,赶紧做出了副惶恐地姿态,作势欲跪。在大家都以为他要跪下去的时候,他却身体一晃,又跌坐回凳子上,结结巴巴地说:“小。。。小民岂。。。敢,让小民去喝茶的是公孙休。若是长公主之命,小民岂能不来。”听了这种说词,赵栩虽然心头狂怒,但嘴上却是无话可说。请帖是用公孙休的名义发的,她想严象必定会交代其中关节。但若是眼前此人一口咬定严象未交代清楚,自己却也无法真个唤严象前来当面对质。让大臣来为这种事作证,未免有些儿戏。 看到自己的姐姐嘴都有点气哆嗦了,赵弘出声转圈道:“即使是名人发帖子给你也是件美事。顺意伯名满天下,等闲之人万难喝到他的茶。他请你喝茶,已经是难得的情面了,你又为何不去?” 阿图早就猜到了必有此一问,当下便作出一副尴尬状:“回皇上话,小民不会喝茶,平时只喝白水。”说到中途,丹田一用力,脸上居然憋出股通红来,接下去道:“小民。。。还听说赴贵人的茶会得送茶礼,可小民囊中羞涩,因此。。。无颜前往。” 本朝因承平时久,国民富足,便开始崇尚奢华。宋人爱茶,茶道便也逐渐盛行起来,从贵族与僧人圈一直蔓延到民间,连那等闲的富户也不时搞个茶会,以显示自家的身份与品味。茶会也不是空手能去的,一般总是要送好几贯至几十贯的礼物,甚至是直接送钱,称为“茶礼”。象公孙休的茶会,没有百贯的茶礼,那是根本就拿不出手的。 他说起了茶礼这事,赵栩反倒闹了个脸红,仿佛自己就是个贪钱的,带着羞恼色反驳道:“胡说。谁要你送茶礼了,我赵栩还稀罕你的礼金。” 不过谁都听出来了,长公主的语气已然全无刚才那般地强硬了。 此时,满室的人除了叶梦竹都几乎信了他的话,均想这少年打虾夷而来,又是学生,还是海外遗民,百来贯的茶礼如何出得起。赵栩虽然驳斥了他的话,但心中却隐隐觉得这次自己也有些处理不当。只有叶梦竹了解他,知道这人是绝对不是怕落面子的人,多半是吃了喝了还要带点走,礼金却是休想。不过见他脑子动得如此之快,谎圆得如此完美,再次好瞧了他几眼,觉得自己以前还是有点小看他了。 若是此时赵弘下令卫士们将阿图身上一搜,只怕当场就能搜出许多票子,将他的谎言戳穿。他在虾夷得了许多的金票、银票与钱票,之后还不时地拿金子、银子去镇上的两家银钱号换成票子。因怕引人注意,每次数额都是不大,只是十几、二十两金子,一、二百两银子而已,半年下来倒也换了好七、八千贯钱票。 这次他带了值二万好几千贯各种票子,原本是准备拿给苏媚让她在京都买宅子所用,但叶梦竹已将自己的住宅让给了他,这些钱也就花不出去了。于是就改为想让苏湄在京中购置点高出息的产业,至少得比银号的利息强,却正好遇上了陈世锦的茂业商号要转让股子,两人一拍即合。 但陈世锦正在和那两家股东谈价钱,这些还没花出去的票子此时都是揣在怀里。不过,既然赵弘不会下命令搜他的身,那他的谎话也就不会被戳穿。 长乐自从进了承禧殿后就一直是冷口冷面,此时听他这么回答,便想他并非是有意躲避自己,乃是情不得已。于是,看他的眼光也就逐渐地和缓,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她今日梳了个寒蝉髻,穿了件水红上襦,下着十二幅紫底彩绘缀珍珠裙,高贵间透着清雅。她本是传言中的十大美女之一,虽然有占了皇家公主便宜的嫌疑,又因擅长丹青而给人“才女”的印象而加分,但公正地说来,她容貌虽然比不上叶梦竹与赵栩,但自有一股清秀明丽,也是上上之选了。 春风和暖,长乐望向他的目光尽是温柔。阿图见她收去了满脸的凶巴巴,露出了小儿女的神态,心念一动:“这个长乐公主生得倒也不错,那天夜里却没怎么留意。只是长公主为何要因她而请自己喝茶,莫非是想。。。” 他心里猜想着,眼光在她脸上身上连扫了好几遍。四目一对,长乐不自觉地就把视线给避开了,脸上露出了股浅浅的娇色。 殿中另三人见了这两人的神情,心下均是一片明白:长乐是真瞧上这小子了。 (一七二)封爵 室内各人都忽然不说话了,殿内一片安静,只有起居郎笔头的沙沙声,摆于角落里的火盆也偶尔传来一声炭烧的哔啵响。 阿图悄悄地四下一瞧,只见皇帝正在和叶梦竹互视着,脸上均是带着笑吟吟的会心色;长乐是低着头在那里干坐着,神色倒有点扭捏了起来;至于赵栩,在他目光偷看过去的当口是狠狠地一眼盯来,唬得他赶紧收回眼色,低下头去看自己鞋尖前方的一块青砖。 少顷,忽闻皇帝笑道:“这事其实都怪朕,是朕的不是。赵图是叶婕妤的弟弟,居然没钱去参加茶会,朕的面上无光不说,还惹得姐姐生气了。” 听皇帝这么大包大揽,阿图诚惶道:“小民不敢。” 赵栩却同时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对皇帝给的这个台阶满意了没有,愿不愿玉趾轻移地下来。 赵弘看看赵栩,见她并没有出声搅话的意思,便对着阿图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怀。又把手一招,唤过那名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过来问道:“武骑尉一年薪俸多少?” 众人一听,除了阿图之外都明白了皇帝是要封他爵位了。不过,皇帝居然要事先问过薪俸才决定封何种爵位,也实在是出人意料。 大宋的爵位制度有些复杂,其分为诸侯爵位、士族爵位与民爵三部分。 其中,诸侯爵位就是大公、公、侯、伯、子、男六等。 士族爵位是由皇家授予的,分为八等三十一级。最高的是超品的一、二、三等公爵,公爵之下设七品等级,每品分正从,正从又分上下,所以总共就是三十一级。 公爵之下依次是候、伯、子、男四种高爵,每种高爵细分为一、二、三等。其后便是镇国将军、定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少将、定国少将、辅国少将、奉国少将、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共十六级爵位。 士族爵位是有薪俸的,其中一等公每年可拿到八千七百二十贯的爵位薪俸,最低的是从七品下的武骑尉,每年只能拿到一百二十贯。 民爵分绅士、爵士与世爵三等,分别为八品、七品与六品。其中,前两者是由吏部授予的,后者是皇家授予给那些已经有爵士称号之人的爵位。 起居郎听皇上有问,即刻拱手道:“回皇上话,武骑尉乃从七品下爵位,年俸为一百二十贯整。” 赵弘似乎嫌这钱少了,便摇了摇头问:“那其它骑尉呢?” 起居郎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皇上。云骑尉,从七品上,年俸一百三十贯;飞骑尉,正七品下,年俸一百四十贯。骁骑尉正七品上,年俸一百五十贯。” “好!”赵弘显然是认可了,随即高声道:“传旨。虾夷庶民赵图,急公好义,于上海救叶婕妤于危难之中。朕观其武艺娴熟,才堪大用,授爵骁骑尉。并赐金二百,钱二千,金刀一把,玉带一围。” 赵栩见皇帝不光不罚这小子,反而要厚赏他,心中大是不快,杏眼一瞪,本想说上两句。她自幼便是被太皇太后宠惯了,若是撒起泼来,连赵弘都敢骂两句。可转眼一看长乐,只见她面露喜色,望着那个赵图的目光中全是温情脉脉,便叹了口气,想到只要小妹高兴,那点睚眦也就算了。 叶梦竹听到皇帝金口大开,忙离开了座位,拉着阿图一道向赵弘谢恩:“臣妾(小民)谢陛下恩典!”。 赵弘见叶梦竹跪了下来,赶紧伸手去扶她:“阿竹何需如此。” “陛下,礼不可废。皇上赏赐臣妾的弟弟,臣妾理当拜谢。” “又不是封公封侯,只是封个骁骑尉而已,就不必多礼了。”赵弘口中说着,手中坚持着把她扶回了座位。赵栩与长乐见到此光景,相视笑笑,赵弘对叶梦竹可不是一般地宠爱。 阿图见赵弘免了叶梦竹的跪礼,却没有免他的,也只好独自完成了叩谢的仪式。心中念叨:“我是跪老婆,他是老婆跪他,这条龙可比我猛了十倍。不,百倍。” 等他行完礼,回到椅子上坐好时,长乐开口道:“骁骑尉。你现在有爵位了,以后得改口称‘臣’,不要称‘小民’了。” 阿图见她提点自己,忙回话道:“多谢公主提点,臣不胜感激。” 长乐见他应了,呵呵一笑:“听说你发明了飞来飞去、飞鸟与冰靴,不知还没有什么好玩的玩意?” 阿图一看皇帝与叶梦竹,见他们两个也似乎在等着自己回答,便说:“臣今日前来,本是要送件好玩的物什给婕妤娘娘的。。。” 叶梦竹听说有东西要送给自己,眼神一亮,道:“哦。你还有东西要送给我,那就赶快拿出来吧。” “嗯。”阿图点了点头,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手掌之中给大家观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伸头一看,但见他手中放在一块蓝黑色的石头,只比大拇指稍大,色泽暗淡,不象是值钱的样子,不禁都觉得奇怪。 “这块石子到底有何用处?”叶梦竹问道。虽然这么问,但心中隐隐觉得他能拿出来的东西,必定是有着特异之处。 眼见众人的目光齐集于自己,阿图道:“这是热光石,在火上加热后能发出耀眼的白光,亮度抵得过百只火烛。弟弟见阿姐常常在烛光下打谱,寻思着长此以往会损伤目力,所以便拿了此物来送给阿姐。” 听说亮度可以抵得百只火烛,一旁四人都面露不可思议之色。最后,还是赵弘清咳了一声,道:“骁骑尉真是有心,那卿可不可给朕做个示范?” 阿图点点头,便向宫人要了盏火烛与一双夹煤球用的铁钳,然后便夹着这颗热光石在火烛焰上烤了起来。约么半盏茶的功夫,他将石子从火烛上移开,再等一阵,这颗石子果然开始自放白炽光芒,越来越亮,最后照得满室生辉,亮度果然超过了百只火烛,且与日光的光色一致。 “这枚石子只要加热一次便可持续放光六个小时,一夜只需中途加热一次便可。但因为它的亮度太高,所以最好放在一个悬于半空的丝囊里,如此才不会觉得太亮。”最后,阿图又补充说道。 当阿图在宫中吃完饭回到家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从六品上的上骑都尉了。因为皇帝说他向皇室献宝,这也是功,理应封赏。于是就多赐了金二百,钱两千,还给他加了两级爵位,年俸也达到了二百贯。 回到家中,就听见盘儿来报,说陈世锦上午来拜访过了。陈世锦没见着他,就说明日晚些时候再来。 苏湄中午前就回来了,用完饭后正在屋里睡觉。阿图入去屋内便给她“宽衣”,然后一边快活一边大吹特吹自己今日封爵的经历,言语中对自己从平民升到了士大夫阶层极为自得,听得苏湄都有些怔住了。 (一七三)幸福石 第二日的上午,阿图刚刚醒来,望望身边那具秋花棠月般的躯体,正盘算着要不要来次早春暗渡,忽听得院子的大门被敲得叮叮乱响。 张妈赶紧跑去开门,一开门就看到面前站着名身着彩衣的美貌少女,少女身后跟着两名婢女,门外还停着辆四轮双驾马车。 “赵图呢,快让他出来。”那少女目光越过张妈的头顶,向院内不住地张望。 见少女架子和口气都甚大,张妈不敢怠慢,忙说:“少爷和夫人还没起床。” 那女子一听,立即柳眉倒竖,凶巴巴地道:“不许胡说。那算是什么夫人了。” 张妈见事不妙,想来自己刚才是说错话了,赶紧说:“小姐少待,我这就去唤少爷去。”话罢就转头走去正房喊阿图起床。 好事被扰,实在是可恶!听到张妈在卧房门外的禀报,阿图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披着衣服从房内慢腾腾地向院子里走,边走边口中骂着:“是哪个讨债鬼,这么早就来催命?” “谁是讨债鬼?小心你的脑袋!”一个女声在耳边怒骂。 阿图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长乐来了。他万万没想到她此刻会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来,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居然就被她听到了。 虽然眼前的这位公主一副秀目睁圆,咬牙切齿的模样,但阿图却没有丝毫退让的觉悟,反而两眼翻白道:“喂!你站到我房门口来干嘛?莫非是想偷看,还是想偷听?”他一边说着话,脑袋还点来点去,作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长乐总是天皇贵胄,哪有他想得那么龌龊。只是她听张妈说阿图和什么“夫人”在屋里睡觉,想到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心中醋意大发,便情不自禁地走到门口,等他起来后就要拿他是问。阿图有女人这件事,严象是说过的,她也有心理准备,不过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地要吃醋。 换了别人早就跪下请安了,至少也得作揖行礼,可眼前这小子一点规矩都没有,不仅不陪给笑脸,还敢出言质问。长乐大怒顿足道:“不要脸!你有什么好看的,谁要偷看你了?对了,你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跪?” 对于女人生气这事,阿图逐渐摸索出了一首二十字的真言,那就是:口中说抱歉,心头不悔改;女人不赖磨,朝怒夕不在。 你生气了又能怎么样,黑着脸跺脚又能怎么样?即便是平地一声惊雷,只要不正中头顶要害,也就当是蓝蓝的天空放了个响响的屁!自己可是得罪过傅莼,最近还得罪了苏湄。可结果又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小鸟依人地投入到怀里,自己还是大相公,她们还是小女人。 所以,虽然见她生气了,阿图还是摇着头满不在乎地说:“少来这套。你又不是我老婆,跪你干什么?” 此话刚落音,就听见房内传来“噗哧”一声笑,原来是苏湄透过窗户听到了他的说话。 听他竟然能这么说话,长乐一楞,又听见房内有女子的笑声,也顾不得和他计较,伸出头去就往房里看。可除了一个空空的客厅之外,什么也没看到。苏湄睡在里屋,里屋和厅之间还隔着间婢女睡的外房。 阿图还是有些怕她闯进去与苏湄吵架,赶紧遮幕在她面前道:“不知公主今日光临小臣寒舍,有何见教?” 长乐终于收回了目光,悻悻地说:“你昨日送了块热光石给叶婕妤,你今日也定要送本公主一块同样好玩的。本公主今日就是来取石子了。” “什么?” “你听好了。本公主也要一块石头,你乖乖地交出来就罢,否则。。。”说到这里,长乐把腰一叉,鼻子中还“哼”了一声。 完全是强打恶要!虽然石子很多,还有十几块,但哪有她这么强行索要。阿图不甘示弱,也把腰一叉,瞠目道:“我可没说过要送你。” “哈,你怀有宝物,不思献给本公主便是有罪。到时我奏请皇帝哥哥将你抄家,谅你也保不住那石头。” 长乐先还担心他就那么一块奇异的石头,怕他真的没有了。可此时听他的口气只说不送,倒没说没有,心中却是一喜。 阿图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又暗自埋怨自己一见美貌女子就忘了防备的德性,道:“哼,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大宋律法。律学上说皇家如要强夺民产,那可是要从宗谱中除名的咧。” “本公主不管,你今天可非要送一块石子给我不可,否则本公主日日唤那武骧卫上骑营的骑军来你府上闹。你是上骑都尉,就是上骑军的上司,他们也算是你的兵了,你走到哪里他们都跟着,旁人也无话可说。”长乐笑吟吟地看着他,也不怕他不就范。 上骑都尉是爵号,和皇帝的京卫指挥使司的武骧卫上骑营名称虽一样,但两者间的关系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长乐如此说只是为了吓唬他,谅他也不懂。 阿图果然是不懂,虽然他自己不会去怕那些丘八,但却有点怕自己回虾夷后他们日日来这里吵苏湄。听这公主言语里对石子志在必得,自己不出点血恐怕是过不了这关。想到这里,他就气鼓鼓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都送了个猪头给你。这次你得拿东西来换才行。” “这没问题。那请上骁骑尉开价吧。”长乐昨天就知道了这是个贪财的家伙,皇帝哥哥一赏给他银钱,他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能说出这种话来是一点都不出奇。 “盘儿、张妈,摆藤椅,上。。。上白水!”阿图突然如公鸡般扯起了喉咙大喊,直把身边的长乐吓了一跳。他本想说上茶,说到一半忽想起自己在宫里说过是不喝茶的,赶紧改口。 待双方在院内藤椅上坐定,白水也上了,他便满脸堆笑着问:请问公主,你年俸多少?” “哦,来探本公主家底啊。不怕告诉你,本公主食的是双俸,岁俸银八千两,钱一万二千贯,禄米二万斛。” “这么多。要是谁娶了你当老婆,那不是发了。” “那可不是,也不怕再告诉你多点,本公主还有公主府一处,京城铺面十几家,银号、商号股子若干,总值得一、两百万贯,日后还有封国。如今那想娶本公主的世家子弟都打这京都排去黄浦江出海口了。上骑都尉,你要不要来凑份热闹啊?”长乐长眉扬起,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口气说。 阿图嘿嘿一笑,先伸头先向正屋那边瞄了一眼,然后悄声戏弄道:“想到是想,不过我老婆恐怕不会再让我娶妾了。” “你。”长乐一听,登时气结,大宋公主何时做过别人的小妾。何况听他的意思,连这小妾都恐怕不可得。 “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快把你的石头拿出来吧。”长乐怒骂道,若不是想那那块石头,恐怕就此拂袖而去了。 “慢来。这条件还没说好呢。” “快说。” “第一,你这次拿了石头,以后再不得讹诈于我,不可再要。” “行。” “第二,这石头你自己摸,摸到哪块便是哪块,不得更换。” “这条也如你所愿。” “好。”阿图站起身来,便待去房内拿石头。 “喂,你还没说你要多少钱呢?”长乐赶紧提醒他。 却不料,他这次倒是十分地高风亮节,满脸的正人君子样,义正言辞地道:“公主这么说却是小看赵图了。俗话说‘红粉赠美人’。面对着天下最美丽、最可爱、最高贵、最冰雪聪明、最蕙质兰心的公主,我赵图怎好用那铜臭之气来薰了公主,石头自然是要赠与公主的。” 他说得自己都要吐了,又暗骂前人怎能这么地无耻,编造了如此众多赞美女人的肉麻词语,害得后世的大男人们说起来心存惭愧。至于送她石子这一节是因为他估着单这块石头也不好开价,还是送给她并等着她自己来回礼为好,公主的回礼照说必定不少。 长乐哪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暗暗后悔自己把他想得市侩了,同时又十分高兴自己能在他心目中有那么美好的形象。 不多时,他就手中拿着个小口袋走了回来。坐下后,便示意她伸手进去摸。 长乐探手入内,抽出来时伸掌一看,只见是块玫瑰色的石子。 阿图看到她手中的石子,哈哈一笑道:“恭喜,这是幸福石。”说完赶紧把袋子连同剩下的石子一起放到了怀里。 “小气鬼。”长乐暗骂一句。她本想一把抓几块石头出来赖着不还他,但又想到自己事先应承过的,刚才还受了他一捧,也就饶过了他。 拿着石子在手,长乐翻来覆去地看着,问道:“这石头如何用法?” “你只要将它握在手里,闭上眼睛,这石子自然会让你想着高兴的事情,你就会觉得幸福了。不过不能常用,否则你会非常地依赖它。” 幸福石能分泌一种物质,通过人的肌肤渗透到血液里,从而影响到大脑中幸福基因产生幸福胺的数量。同时,这种物质还会引发人产生幻觉,与幸福胺共同作用下可使人产生幸福的幻觉,带来幸福的心情。 长乐依言将这幸福石握在手中,闭上眼睛。不多时,便见她脸上出现了笑容。 “母妃。”她忽然喊出声来,紧闭的双眼中涌出了泪水,但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 在幸福石的幻觉里,她看到天上,有一位着白衣的女人正从彩云中缓缓地飞来,身后还扇动着一双洁白的翅膀。她面容是那么的美丽,笑容是那么的亲馨,就和画像中的母妃一样。母妃飞到了她身边,然后将她拥入怀内,低声地说着暖心的话。她埋头在母妃的怀里,身边的环绕着七彩的云朵。。。 过了良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擦去了眼中的泪水,长舒了一口气,低声说:“谢谢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然后她站起了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了阿图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直扰头。 随即,苏湄走了出来。见到她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阿图顿时心中一凛,毛发一竖。 果然,只见她眼中虎威汹涌,口中讥讽接连,“官人好生厉害,妾身好生佩服。上元夜里一眨眼的功夫,一个猪头居然换了位公主回来。” (一七四)离别夜 中午时分,宫里来了人,带来了阿图的授爵文书并将所有的赏赐都一一抬了过来。 这次来的是一名叫王德恩的主管太监,三十多岁的模样,白白胖胖,一团的和气。阿图见他是皇帝身边有职司的太监,便递了一个二两的黄龙过去,比给王宝的多了一倍。王德恩瞧了他手里的金币好半晌才勉勉强强地接了过去,似乎是嫌少了。阿图不得已,只得再添了个黄龙,他这才露出了满脸笑容,道了声谢。 接下来,王德恩就跟他讲了好些的亲近话,说皇帝最近好几次都提到了他的名字,想来是对他很上心,上骑都尉以后前程似锦云云。 等这帮宫人走后,陈世锦也来了。当他骤然得知阿图竟然是宫中婕妤的弟弟,并且还刚刚授了爵,这下就是惊异万分。他前来的主要目的是讲那笔有关茂业股子的交易事宜,说那两位股东同意将手上所有的股子卖出,还按阿图的要求在价钱上作了些退让。 要完成这笔交易可没这么快,既要订立契约,又要去衙门备案,还要通过中介交割。阿图是等不及了,便说这些股子都归在苏湄的名下,让苏湄自己和他去办理所有手续。 这笔交易值得一万八千贯。陈世锦见如此一笔财富阿图竟愿意将其归在苏湄名下,不禁暗暗称奇,毕竟他们两人尚未成亲。 陈世锦本来与阿图止相交一面,谈不上有多了解,若不是迫于无奈实在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股子转给他人。作为商人,所见中不缺尔虞我诈,即便是至交亲朋间也常常是彼此防备着。见他肯将这笔巨额股子转给苏湄这为尚未与之成亲的女子,便深深地佩服起他这种气度来,暗思这人或许真是个能做大事的。 二十二日,长乐遣人送来了回礼。礼单中有:她亲手所绘的《青梅图》一幅、钱三千贯,此外还有还有骏马一匹、锦缎十匹、茶叶一担、土产之物若干,阿图自然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幅《青梅图》中画着一株的梅树,枝上青梅正熟,青中带红,一女子正嗅着青梅,半侧着颜面,目光却望向画外。画中女子时值妙龄,眉似新月,齿如含贝,杏眼桃腮,神情娇羞,暗含期待。 眼见这名画中女子分明就是长乐她自己,阿图呆头呆脑地道:“长乐公主莫非想吃梅子了,也不先洗洗。”说完便将画卷起,随手扔在一边不管了。 苏湄明白这画中的意思。长乐分明是借着李清照《点绛唇》中“却把青梅嗅”的句子,欲言“青梅熟了,本公主也熟了,你来摘吧,我等着呢。”的意思。不过她自然不会去帮长乐这个忙,眼见他如此愚钝,也不点破。她却不知,李清照的这首词阿图早背得滚瓜烂熟,其中意思如何能不晓得,只是见她在一边,装作不知罢了。 这次前来京都,阿图总共从皇帝和公主那里得到了几近二万贯的银钱,于是将这些赏赐与长乐的回礼统统地合在了一起,自己又添了一万贯,凑足了值三万贯的票子都交给了苏湄,让她用这些钱去买陈世锦的商号股子,剩下的钱让她收着做家用。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家里仆佣的人数少了。这所宅子不算小,就盘儿、马管家和张妈三个可用着有些捉襟见肘。原来叶梦竹在的时候,因为皇帝常来而需要掩人耳目,下人不好请得太多,而现在这个障碍已不存在了,多请几名仆佣乃是势在必行。 接着,他又唤了盘儿、马管家与张妈分别前来正房,每人赏赐了些银钱,然后叮嘱她们在自己离去后,家里一切都要听苏湄的吩咐。马管家与张妈每人得了相当于半年薪金的赏赐,什么都是满口地答应了。 盘儿这几天十分地失落,眼见这位少爷不但有了位如花似玉的新人,而且还被公主给缠上了,那自己的未来就实在是有些黯淡。又见他要走,心头难免不舍。但转念又想到他半年后即可回来,来日方长,且苏湄这位少奶奶也不是难说话之人,自己也只是想做他的妾,心愿就未必不能达成。既然如此,处好和苏湄的关系当是十分的紧要,于是对他的要求也是没口子地应承。 学堂正月二十五日即将开学。二十三日这晚,阿图想不走也是不行了。 ※※※ 夜色已深,阿图立于郊外一个静悄悄的荒山岗上。今夜风大,但月色明朗,他不敢在京城闹市里起飞,而是先来到这处僻静之地。 山下不远便是繁华的京城,那里依然是万家灯火,秦淮唱晚。 一阵风吹了过来,扰得一丛大树的枝叶簌簌作响,一只夜枭似乎受到了惊吓,突然怪叫了一声,象只中了箭的兔子般急急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夜枭的叫声使得此处显得越发地清冷,也将他的心绪侵染得越发地萧条。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心思,乃是最怕离别。儿时与父母,长大后与玛丽,每一次的离别都似乎是天长地久,仿佛让人心孤零零地悬挂于冷幽的夜空。 京都的一月实是他此生最为欢乐的时光,苏湄象个真正的妻子,而那个小院也象一个真正的家。他即将离开这些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至少是半年。他生怕在他返来的时候,这种幸福就变得与他无关了。不过,该走的时候终归要走。 最后再望一眼这令人牵肠挂肚之地,他终于狠下心来启动了飞行装置,瞬间即腾空而起向着东北方飞去。 与此同时,苏湄却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卸下身上的红妆。 八个巨大的红烛将室内照得一片的通明,连同她身上的吉服,将整间房渲染得喜气洋洋。 今夜,他离开之前定要看她扮成他的新娘。于是她穿上前几日逛街时所买的嫁衣,戴上了凤冠霞帔,梳起了红妆。他还找了两块红布盖住了她的头,还有板有眼地拿根秤杆来挑盖头。 他说:“伏羲娶女娲,是兄娶妹,与礼不合,因此有了盖头。一般人娶老婆是要盖头的,我是学生娶老师,并非太合礼,所以更要盖头,还要盖两层。” 这小子总是要搞出点新奇,玩一点花样,而她喜欢他的新奇,也喜欢他的花样。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泛桃花,娇艳欲滴。想起了他的赞美,他说她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便又舍不得真正地将这妆卸下了。 相逢晨读,晚间授课,大仙罚跪,湖畔篝火,海上送别,京城夜游,秦淮晚唱。。。这一幕幕的情形缓缓地从她脑海里流过,宛如梦幻,她深信世间再无一人可以让她经历这样的人生。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想到这句诗,她不由得痴了。 (一七五)断缘 下午的天色阴沉,还下着些濛濛的小雨。 苏湄正走在校园的路上,因为本周要交一篇作业,所以即便是雨天,她也是打着了一把油布伞从宿舍里走去藏书馆寻些资料。 铁制的马蹄敲得石板地面嘡嘡地作响,错落的马踏声雄健而有力,到了身后近处却逐渐地放缓,苏湄无需回头便可大致猜到是谁来了。果然,马车于她身旁嘎然而止,唐棣撑着把伞从车上下来,然后便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 自年初一的湖畔逃跑后,苏湄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二十多天的时间总算是安安稳稳地过去了,若是被死小子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那还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可学总是要开的,课总是要上的,唐公子要“偶然”地与自己遇上,可又有什么办法? “呼。”苏湄暗自吐了口气,她见到他就深感紧张。 唐棣很奇怪地半天不发一言,黑伞下的脸庞看不出喜忧,眼神也是直愣愣地盯着脚前的路面,好像他从车上下来真是为了散散心,走走路的。 现在是上课的时间,这段路上看不到什么学生。路旁栽种着几棵榕树,也许年代许久的缘故,树冠生得极大,从繁茂的臂枝上垂下了一缕缕长长枯枯的榕树须,时常会擦到行人的头顶。 终于还是苏湄先开口了,不过她实在是找不出来什么话说,只好憋出一句:“唐公子,新年好。” 唐棣侧过头来,望着她微笑:“嗯。苏姑娘也新年好。”他的笑有个特点,那就是会微微地皱起眉头,这使得他的笑容似乎与人格外地不同,带着一种成熟的魅力感。 “我这里还有两颗糖,你吃不吃?”说完心中就大叫后悔,自己居然说出了这么傻的一句话。但既然说了,苏湄也只得从兜里掏出了那两颗糖,摊在手里给他选。 两颗糖,圆不弄东,外包花纸一红一绿,显示着口味上有所区别。唐棣楞了楞,说了声谢后便捡起了那颗绿色的,然后剥了糖纸放进了嘴里。糖粒入口,传来一股薄荷的香味,精神为之一振。 “在夫子庙,我看到你们两个了。”唐棣抬起了头,看着不远处。那里有一颗老槐树,歪着脖子矗在路边。 “啊。。。!”苏湄刚把那颗红纸的糖放进嘴里,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城隍庙的那一晚所见仿佛是历历在目,她的幸福作状,他的肆无忌惮,这一切都几乎要令他吐血,“我不明白。他的年纪好像很小,只像是你的弟弟。” 苏湄最怕别人拿年龄说事,闻言就是脑袋一昏。让那小子带着面纸出去,可他就不听,这下可好,给人抓个正着。可老带着面纸也不是个事,总得想个更为适用的办法来才好。阿图曾半开玩笑地跟她说过自己应该是一百七十岁了,虽然她从来都没信过,但此刻却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强自笑答:“他只是看起来年少点,实际上可是不小了。” 唐棣脸色有些发白,从歪脖子树那里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说:“我知道他叫赵图,是海外归民。他也曾经是你的学生,你还常在晚上给他补课。” “你怎么知道?”苏湄几欲晕倒。他是如何得知阿图曾是她的学生的,还知道补课? 唐棣低下了头,艰难地说:“我不瞒你。第一次见到你后,我就遣了人去虾夷。。。” “你!怎么可以。。。”苏湄惊声道,同时又心中恼怒了起来。 她曾经把他想得太好。可这些贵族总是会这样去在乎一个人的过往,在乎一个人的背景,恨不得能掘地三尺,不象那个小子只会掏心窝子。 “我不懂。”他还是第一次象这样盯着她的眼睛,抛开了儒雅,带着严厉的迫视,进行着质问。可只不过数息,却又萎顿了目光,用着伤感的语调道:“不过,若是你肯离开他,我。。。” 苏湄脸色惨白,一咬嘴唇快走了几步似要逃开,但中途却停住了并转过了头来,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公子懂吗?” 唐棣闻言一呆,苏湄这两句话乃是出自屈原的《天问》,意思是问天地之初的起源问题。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他是没钻研过的,他生平所学所爱的只是致用之道,只得答道:“在下不懂。” “因何生雨,为何起雾?潮起潮落,又是何故?”苏湄面色稍霁,移开了目光,伸出了手去接那伞外的细雨。 “棣不知。”唐棣额头隐隐见汗,他不可能用一些神话传说去解释这些问题。 “兽血为红,树血为绿;少年黑发,老者白头。请问公子能解否?”她摘下了一段榕树须,却发现须茎里渗着的居然是白汁,想到自己刚说过“树血为绿”,便趁他没注意赶紧扔在地上。 “棣还是不知。”唐棣只觉得后背之上已经渗了一层的汗水,想不到这平素温婉含蓄的苏湄一开口就把他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世人不知天地成因,却仍生存其间。不知雨雾成因,却知雨里举伞,雾中探灯。天地之大,奥妙万端。先贤尚无法道尽其理,何况公子乎。缘起缘灭,因循无偿。湄与图因缘而聚,虽不明为何,但却知两情相悦,终生无悔。就算是遭世俗冷眼,也是顾不得了。”苏湄回过脸来再次正视着他,语气坦然且义无反顾。 唐棣渐渐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了头去惭愧地说:“棣明白了。” 这样沉默了一阵后,唐棣终于抬起头来,恢复了他素日的洒脱神态道:“苏姑娘是欲去藏书馆吧。” 一百多步之外,这条弯曲小路上,被榕树遮挡住了的尽头便是藏书馆了。 “嗯。”苏湄点了点头。 “那就让棣再送苏姑娘一程可好?”心中虽然是说不出的痛心,但他素以君子自诩, 死缠烂打可不是他的教养。他是想借着这段小路,来给自己的“缘”做一个了断。 苏湄明白了他的心思,垂下了眼睑,歉然道:“嗯。那湄就多谢公子了。” 一条短短的小路,断了一个人的“缘”,却将另一个的心情放开。 (一七六)史学课 “历史上的地名大多都有种种的来由,或有种种的寓意。譬如长安,最早周朝在此定都,名为镐京。为何取名为‘镐’呢,这是因为‘镐’一有光明之意,二‘镐’又通‘挝’”,挝乃兵杖,长一丈三尺,柄端安放一大拳,拳握一笔,形似斧钺。周将国都命名为‘镐’,是既希望能光明长存,又能威慑天下的缘故。唐以后,此地又该名为‘长安’,乃是取‘长治久安’之意。” 史学老师侯阳在中五的课堂上着美洲历史与地理课。他的课很有趣,因为他很有办法,常常会将一些枯燥的地名转化为一个个有趣故事,这样就很容易记住。 在中学的课目中,历史与地理被合为了一门史学课,而在大学的专业中这两门课都被归去了经史类。当然,也有专业的历史学院或地理学院,比如长安史学院与福州航海地理学院。 阿图上午上了他一堂中四的史学课,下午又跟着他上这节中五的史学课。他的算学和物学是经过学堂豁免不用上的,空出来的时间就可以拿来上其它的三门课,那就是国学、史学与律学。 中五班上有好几位阿图所熟悉的人,那就是傅広、傅萱、袁重,还有复读了一年的大公子傅博。这些人中,他跟傅博一直都不怎么说得上话,傅広是傅博的跟班,也和他不太热乎;袁重倒是可以说上两句,但这个后生有点小清高,因为他次次都是在班上考第一,所以也不怎么看得起旁人;至于傅萱嘛,那在以往就完全是对头了。 “至于美洲的地名也是个个都有来历的,大家请看这图。”侯阳将手中的竹鞭向图上一点,指向北美西海岸一个与大陆非常接近的长条形大岛后,继续说:“这岛是我大宋航海家郑丑受武宗皇帝之命探查美洲时所到达的第一处美洲陆地。开始,郑丑以为这个海岛是大陆的一部份,直到回航之时才发现此地实际上是个与大陆分离的岛屿。他在船上想了很久也起不好地名,终于有天一名水手说:‘既然这岛这么大,就不如叫大地岛’,郑丑觉得很合心意,便将这岛命名为‘大地岛’,所以岛外的海峡与海湾就顺理成章的叫住了大地海峡与大地湾。。。” “嘿嘿,或许大家心中有疑问,这个郑丑又是何人,怎么没听说过。可如果本先生说出他的另一个名字,大家或许就知道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便是郑和。” 果然,当侯阳说出了“郑和”这个名字后,众同学们便恍然大悟。郑和是大宋最伟大的航海家,一生三次考察美洲,前后二十年,带回了大量的海航图与陆上地图,并与美洲的林林立立的土著建立关系,是大宋开拓美洲的先驱。 傅萱举起手来,经侯阳同意之后便站起来提问:“那郑丑为什么又改名叫郑和了?” “那是因为第三次从美洲返回的时候,他已经老了,再也无法继续探险生涯。武宗皇帝召见了他,说道:‘汝一生于国有大功,因此朕要赏你分封,位列于诸侯。又云:‘卿名为丑,丑非善名,朕赐一‘和’字为你新名。和者,谐也,顺也,悦也,以彰卿之素行合乎朕心。’于是武宗赐郑丑新名郑和,封了他男爵之国,国号‘郑’,国土便在大地岛北面的沿海陆地之上,国府也赐名为了‘郑和城’。” 讲完了武宗赐名的轶事,候阳将手中细竹杆在地图上向下移了稍许,指着其上的某处城池道:“同学们再看,这大地湾南端有一城,名为西雅图。西雅图本是当地一名酋长的名字,郑和探测美洲之时,得他助力甚多,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便用了他的名字来命名此城。” “同学们也许会奇怪,这一条北美州南北纵贯的大山脉为何北面叫‘白石山脉’,南面又叫‘黄石山脉’。这是因为郑和当初发现白石山脉时并未想好名称,到后来在南部所见此山脉的土质俱是黄色,又听得当地的土著称它是‘石头山’,便将此山脉命名为‘黄石山脉’。但黄石山脉向北方的延续的土质并非黄色,郑和便灵机一动,想到山上终年覆雪,乃是白色的,就命名为‘白石山脉’。” “同学们应该知道此城为何叫旧金山吧?”侯阳的竹鞭滑向了北美西海岸沿海的一处城镇问道。 有好几位同学都举起了手来,侯阳随即便点了名叫田俪的女生起来回答。 “这里原本叫火炉镇。九十年前,这里因为发现了金山,引来了淘金的人潮,就改了名字叫金山镇,金山镇又逐渐增扩为了金山城。后来这里的金矿采完了,人们又在内陆与墨西哥发现了金矿,在那里出现了好几个叫金山的城镇。为了与那些新的金山镇或者金山城区别,因此这里就改了名字叫旧金山。”田俪起来答道。 看来她对金矿的历史很了解。这也难怪,阿图听说她爹就是本地的一名钱商,在镇上开着一家钱铺,他也有过好几次将他的金子、银子在那里换成现票。金票、银票与钱票因为可当现钱使用,所以官方统称为“现票”,民间却多半称为“票子”。 “说得不错。”侯阳面露笑意,挥了挥手让她坐下后,竹鞭又从旧金山向东南滑行了一段位置后,指着沿海的一座城市说:“这里叫万佛城。此处名字来由很好理解,这是因为五十年前,我大宋最大的寺院万佛寺在此建立了分寺,宣扬佛教,渡化民众,因此这里就也改了原来的名字,叫做了万佛城。” 堂上的候阳继续讲解着,阿图坐在下面漫不经心地听着,脑中还时而浮现起京都之行中的趣事。忽然,一个纸团从前面的傅萱那里抛了过来。课室的座位是按身高来排座的,傅萱的身高比大多的男同学还高,因此就坐了倒数第二排,正在阿图的前面。 阿图捡起了纸团,拆开一看,上面是傅萱的笔迹,写着:“蛮子,放学一起走。” 傅萱这个往日的对头最近有些奇怪,他去年明明在湖边欺负了她,可后来却没什么事。之后两人时有摩擦,也是她屡屡吃亏。但奇怪的是,蛮妞对他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好,完全不象以往那样凶恶了。看来古话没错,恶人还需恶人磨。 很快,傅萱收到了回条,上写:“蛮妞,我约了别人走路。” 然后,他又收到个纸团,上面写:“约了谁?不许喊我那个,我会生气。” 一会,傅萱再次收到回条:“遵命。是和蛮妞妹妹。” 纸团又来,上写:“你和傅樱走路干嘛?难道你们。。。?” 纸团回去,上回:“不关你事,不过你已经承认是蛮妞妹妹的姐姐了。” 看完这个纸条,傅萱嚓嚓地把它扯得粉碎,只气得牙痒痒。 (一七七)收获自信 连续放出了几日的天晴,慵懒的太阳散发着稀薄的暖光。北风不再像厉鬼一般四处咆哮,但仍然会时而哗啦啦地摇动着大树的枝叶,洒下大团大团地积雪落在人的头顶与衣领之上。 新学期开始,学堂开课了,阿图在开学的前一天回到了顿别。本来他以为傅兖会利用他与傅莼探得的雪中小道去袭击天盐,但在他离开的一个月里,顿别除了训练之外并没有出兵。 阿图左思右想其缘故,后来才略有领悟,那就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傅家为了能增封原拂才对远袭天盐有兴趣。可如今傅家已经得到了原拂,即便是再立新功也不可能有所得。突袭天盐或许能成一时之功,但只是徒劳地损伤了顿别子弟,所以还不如按兵不动。 傅恒见他回来得如此之晚,难免就小小地发了顿脾气,言语上也责怪了他好几句。对于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或者是妻兄,阿图作出了副诚惶诚恐态,又唯唯诺诺了一番,便令他火速地消了气,然后又接到了他要求加紧研制火箭炮的命令。 去了京都一趟,让阿图坚定了将来去京都读书与安居的决心。相对于虾夷这个偏僻的地方,京都的繁华,京都的风情,京都的所遇到新奇事让他更感到深深地迷恋。不知不觉之中,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变了很多,至于究竟是哪些变了,哪些没变,他也难以一一说清。 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阿图与傅樱并肩回城。傅萱生气了,放学后连傅樱都没理,一个人走在他们前面,迈着她的长腿,很快就消失在雪路的弯弯角角间。 空气出奇地干冷,冻得傅樱的脸红扑扑的,她穿着件黄白相间的狐裘,戴着顶同样质地的皮毛帽,浑身毛绒绒。 虽然阿图发明了滑冰靴,还教给了她一些魔术,她又教给了傅萱,这使得她们的这个假期比往年要多彩了不少,但一个多月没看到他,她还是给闷坏了。 “今晚你来吗?”她踢着雪问着,冻红的脸蛋上更添了一层酡然。 阿图找她的次数并不是太多,在出去游历之前也就是每十来天才潜入来她的闺房一次。初始的那两个月,傅樱并没觉得这种事有着太多的乐趣,可随着欢好的次数增多,她也逐渐地乐在其中了。这不,一个多月没有与他亲热,她都觉得心中怪痒痒的。 作为一个女儿家,她总觉得主动地去要求有些难为情,因而以往都是静等他说出那个提议,然后自己再首肯。但今日她还是忍不住地把这句话给问了出来,说完后就立即脸红了。 “好。”他应了一声,又带着稍许的不怀好意笑道:“乖宝想了?” 这句话问得太直接,傅樱不好意思地把头垂下,但口中还是吐出了一个低低的“嗯”字。 “我也想乖宝。”他在身旁轻声说着。 她抬头向他望去,只觉得他眼神中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柔和,于是她满意了,心中充满了一种幸福感。 拐过了一条弯道,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长路,傅萱大步流星的背影出现眼前。望着姐姐的身影,傅樱说:“你把大姐给惹生气了。” 这个蛮妹以往讨厌得很,可这两个月倒对他和气了好多,刚才还主动要求约他一起走路回家。但阿图对她没兴趣,只要看看眼前那个雄赳赳的步姿就足以让人倒了胃口,虽然这个蛮妹也的确长得很不错,凡是女人该有的她全有,比傅樱那种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可强多了。 “不理这个讨厌虫。”他无所谓地说。 傅樱“扑哧”地笑了出来,“你啊,其实大姐挺好的。” “怎么好法?” “她是那种没心机的人,不会有害人的心思,只要你能顺着她点。。。” 阿图冷哼一声,不屑一顾地道:“为什么要顺着她,她很了不起吗?我才不高兴呢。” “这么倔,怪不得大姐要喊你蛮子。”傅樱笑道。 他停下步子,故作生气:“不许喊我蛮子。” “就喊,”她不依,然后大喊一声:“蛮子!” 他即刻从地上抓起个雪团,捏紧了装作要打。她见了就远远地跑了开去,边跑边喊着“蛮子”,留下一连串清甜的笑声。 前面走着的傅萱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喧哗声,然后就回头看了一眼。看完这眼后,她似乎是更加地生气了,步子也迈得更大更快了,也就更象个大兵了。 进到了城里,两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阿晃。他刚刚和人一起给菘菜卸完货,穿着灰色棉衣的高高身子在一群雇工里面显得鹤立鸡群。 于是傅樱跟他说了声再见,再向阿晃点了个头就自行离去了。 经历过彩礼那件事后,阿晃就完完全全地象换了个一般,走在城里也不会向着大姑娘们吹口哨了,干活和练武的时候都格外的卖力,还自己找来了很多书读。不过他的底子实在很差,虽然中五毕业了,但估计在学堂里也没怎么好好学,所以很多东西反而还要来向阿图请教。 “嗯。你最近气色不错。”阿图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他的胡子刮得挺干净的,精神也很好,可能是最近练武勤了的缘故,身板也很挺。 “阿图,”阿晃面露苦笑,“我知道自己过去太不成话了,但是即便我如今改过了,大家也还是拿老眼光看我,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谁拿老眼光看你了?” “我感觉得到。” “那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我想跟爹学酿酒算了。他以前老想着我接他的手艺,但我不肯,嫌那活没意思。若是我不想在这里呆了,或许酿酒是条好出路。” “你喜欢酿酒?” 阿晃沉默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那就肯定干不好,那还去做它干嘛。” 听到这句话,阿晃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说得实在很有道理,可很快就又泄气了:“那我到底能干什么?到底又能干好什么呢?” “他怎么这么没自信?”阿图皱了眉头,忽然心底里蹦出了个声音:“自信!” “自信”正是他这次京都之行的最大收获。苏湄并没有和什么少年俊彦去饮酒,而是一直在等着他,这说明他即有吸引力,又能让女人安心地将终身托付。除此之外,他还认了个美女姐姐,封了个爵位,这又表明他在哪里都能混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能”。虽然它只是在万福寺的那日于他身上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又偷偷地藏才起来,悄无踪影且寻之不着,可它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总有一天他能随心所欲地使唤并运用它。 与之相反,阿晃并没有成功过什么,反而是接连不断地失败着,无论是阿蓝的事,还是他在城里的口碑,这可以解释为何他正变得越来越不自信。如果这样地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他可能连妹妹都不会泡了。想到这点,阿图在他肩头一拍,说道:“慢慢找。等你找到了所喜欢的,你就一定能把它做好。” “哦!” 阿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身边的那个毛小子不应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再仔细地看他一眼,觉得这个人似乎成熟了许多,难道出外游历了一番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 (一七八)戏弄蛮妹 积雪覆盖着整个顿别,湖边衰败的芦苇打过膝的雪中艰难地伸出头来,被朔风刷得丝丝作响。 马蹄声在铲过雪的土路上泼刺刺地响着,初闻之时还似乎在远方,可转眼间,一匹黑马就即将打她们身边跑过。 “蛮子!”傅萱一招手,同时高喊了一声。 阿图一勒缰绳,乌魔仿佛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后腿即刻立住,前蹄一抬一落就停了下来。 自去年夏天被他欺负了后,傅萱的那把刀就失落在草丛中,之后既没有捡回来,也没有配新刀,腰后一直是空荡荡的。今日,她仍然是穿着她平素最喜欢的短腰皮夹袄与马裤,脚蹬一双棕色的马靴,一头黑发在脑后挽了个长长的马尾。 见一人一马停在身前,傅萱笑吟吟地就要去摸乌魔的头:“你的骑术不错。” “呼哧!”乌魔打了个响鼻,斜眼一眇,却把头偏开。 “哈哈哈!”阿图骑在马上大笑起来。这个鬼都嫌,连马都不理她。 连匹马都这么不给面子!傅萱恼了,恨恨地骂道:“人是个死东西,连匹马都是个死东西!” 她这句话声音很大,阿图是听到了,但装作没听到,把视线转到了她的身后,对着柴门纹打了个招呼:“好!” 傅萱很有性格,寻常的女儿家她更本就瞧不上眼,觉得那都是小花小草之流,也懒得去跟她们做朋友。她生平最服的一人就是傅莼,然后也很瞧得起佐藤织,现在似乎又对柴门纹感上了兴趣,偶尔也会拉上她陪着自己在城里镇上走走逛逛。 柴门纹每每看到他时,温泉的那一幕,包括两个白晃晃的身子就会立马涌上心头。即便是她的“气”练得再好,也不得不下意识地把头一低,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色,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好。” “你骑在马上干嘛,一点都不懂礼貌。”傅萱瞪了他一眼,又回头问柴门纹:”你说是不是?” 柴门纹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随口迎合道:“是啊。大小姐在这里,你还不下马。” “好!”话刚落音,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站在了面前,笑道:“下来了,大小姐要怎么着?” 傅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套式样新奇的黑衣服,外披傅兖送给他的那件天鹅绒大氅,浑身帅气得很。听他话里对自己毫无恭敬的成份,便没好气地问:“你骑着马跑哪儿去了?” 这个蛮妞,喊住人跟她说话也没个好脸色,前世一定是个讨厌虫,连今生都不讨人喜欢。 她的口气不善,阿图也就翻着白眼,硬邦邦地回答:“原拂。” “去那干嘛?” “你管这么多干嘛?”阿图反问。他去原拂看了小开和丁一,还给他们每人送去了一个从京都带回来的小小手信。 傅萱双臂环抱,神气十足地说:“我爹是顿别守,原拂是他治下之地,也自然能管得到你。” 阿图有些生气了,一叉腰大声道:“那又怎么样?” “吓!你个蛮子,”她用手一指他的鼻子,强词夺理地说:“刚才你去了原拂,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那里干坏事。” “哦。。。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了起来。 傅萱一听,可高兴坏了,满脸红光地追问道:“快说,快说,你干了什么坏事?” “这个。。。” “快说,否则我要去告诉爹爹,让他来大大地罚你。” “嗯,如果我说了,你可得饶我一次。” “少啰嗦,快说。” “今天整个原拂人山人海,都在捉厌虫。。。” “啊。”两个女人都大吃一惊,这个“厌虫”可没听说过。 “我捉来捉去,一个没看住,给放跑了一只。这不,我正在到处找呢?” “哦,厌虫是什么东西?”傅萱忍不住问。 “那是一种极其丑怪的虫,言语上说不清楚。不过它的叫声很特别,一听就知道了。。。” 傅萱把头凑得更近了,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样叫声?” 阿图脸上露出了一股极端神秘的表情,在她耳边低声说:“它一般都呆在路边这么叫。。。” “怎么叫?” “蛮子,蛮子。。。你叫着试试。” 傅萱情不自禁地跟着叫:“蛮子,蛮子。。。” “哈哈。”身边的柴门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傅萱顿时回过神来,大怒道:“死蛮子,你竟敢戏弄本小姐。” 阿图没有理她,反而转头问柴门纹:“小柴刚才去镇上了?” 小柴?柴门纹脑袋一晕,自己是姓“柴门”而不是“柴”。再说,也从来没人称呼过她“小柴门”,更别说“小柴”了。不过,虽然心头纳闷,但还是收住了笑容,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嗯。” 他脸上忽然笑开了花,用着极度肉麻的语调问道:“小柴,走累了吧。要不,你坐我的马,我给你牵着。” “哦。”柴门纹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他不是献殷勤给自己,而是为了气傅萱。但她不善于与男子说笑,只是摇头道:“我不喜欢骑马。” “不要紧,多骑骑就喜欢了。象小柴这么美貌,这么聪明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傅萱鼻子里怒“哼”了一声,一个人大步地向前走了去。 她长着大大的眼睛、纤巧的鼻子与薄薄的双唇,若只看五官,可说是生得相当的标致,就是那个脸色实在是太可怕,好象戏台上涂了白粉演奸贼的人一般。至于身材,则是高矮合度,但却瘦得有些脱形且没什么起伏。综上所述,男人对这样的小妹多半就只有畏惧之心而无喜慕之意。 这几句赞语把柴门纹听呆了,从来都没人称赞过她的容貌,而且她武忍的身份也是一向为少年男子敬而远之的。象今天这么被男人夸,她生平还是第一次。 愣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搭理他,索性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傅萱拔腿离去。 看着她们两个的背影,阿图喜笑颜开。今天总算又把蛮妹给气了一把,小小地报复了一下,然后一夹马腹,催马向着镇上跑去。 (一七九)几时花开 骑着乌魔,阿图神气洋洋地来到南二条上的文宝轩,一个漂亮的翻身落马,将马在门口的柱石上拴好后走进了店里。 店中除了孟冬儿外,还有花泽雪,两人站在柜台前不知商量着些什么。看到他进来,孟冬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赵图,又来借书了。” “是。”阿图点头,同时忍不住地朝着她的肚子瞟了一眼。 那是还是一片纤细的身段,没有一丝起伏。他去年八月份就医好张泉,现在已经是二月份了,这对夫妻竟然半年都毫无成效,看罢不禁摇了摇头。 这悄悄的一眼却被花泽雪给瞧见了,笑道:“怎么,你连嫂子的豆腐都敢吃?” 孟冬儿可没注意到他那一瞧,倒是被花泽雪的话给说得不好意思了,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拧,骂道:“死丫头。” 就是,吃点豆腐又有啥,难道她还怕自己噎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被诬陷说吃豆腐,干脆连她的也吃几口。于是就从花泽雪的头顶开始,目光一直顺延向下,再溯而迴之,周遭几次,瞧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连骂:“死色狼。” 阿图恬不为意地笑笑,吃完豆腐就自行跑去寻书,一会就找了十几本出来。孟冬儿逐一登记,登记完后,问道:“赵图,你最近几个月怎么老借有关航海的书,还有如何造船的,莫非你想去做船员不成?” 店里有关航海的书很多,其中最多的自然是那些与海上探险有关的故事书。这些书里面除了充满了惊险的情节外还有大量的异域风情,所以往往是人们最爱读的。 阿图一挺胸,雄赳赳地答道:“正是,我不但准备去航海,还要造一条新式的海船出来。” 他在那个海岛上发现的藏宝实在太多,光凭着一己之力来回地飞可拿不完,造条船一次性地将它们统统地搬光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因此他最近几个月不但阅读了好些有关造船的书籍,而且还时常跑去码头看过往的船只,冀望能从中得到点启发。 孟冬儿惊讶地问:“你想离开这里?” “是,我想去京都读书。”阿图叹了口气道。虽然他是注定要离开这里的,但顿别的一切都在他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实是弃之不舍。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半晌,花泽雪才悠悠地说:“是啊,有出息的人都抢着要离开这里去大陆,呆在这种小地方又能有什么前途。” 花泽雪的话是有道理的,顿别每代都有人从这里迁去大陆谋生,寄回来的信里也都是把那边夸上了天,仿佛大陆的月亮比虾夷的要圆得多。每每有这种书信的内容传开,都会在年轻人的心中掀起一番涟漪,引发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神不定。 孟冬儿却道:“看你说的,赵图是要去读书,那可是件好事。咱们这里没什么好的学校,好学校都在大陆那边。”然后又对阿图说:“屈掌柜也准备结束这里的生意,说要搬去京都。” 屈闲的生意做得公平,为人又随和,来这里不过几年的功夫就混出了一片好人缘,每每提到“屈掌柜”三字时,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阿图还听说他跟傅恒的关系非同一般,曾有两次亲眼看到他们两个结伴而行,一次在湖边并肩散步,一次是上山去随阳宫,瞧上去很有彼此相投之感。再者,他的生意一向都做得很好,两个店听说都很赚钱,真想不出来他要离开的理由。 这个消息来得过于突然,阿图问道:“那这店怎么办,难道就关门了?” 孟冬儿道:“屈掌柜问我愿不愿意接手下来做。这不,我正和花泽雪在商量这事呢。嫂子我一个人可做不来,得有个象花泽妹妹这样的能干人一起帮着才成。” 问起屈闲出让生意的条件,没想到他竟然肯以按账面的净资财来将店铺转让给孟冬儿,并将所有的生意渠道也一一交接给她。还说若是孟冬儿愿意接受印厂,也是这么个章程。店铺的转让价约是一百三十贯,印刷厂是五十贯,合计一百八十贯。照它们的账册来看,店铺与印厂这几年每年可以纯赚七十来贯。 听孟冬儿讲完后,阿图即刻道:“买啊。这么好的生意还犹豫什么?” 孟冬儿还没来得及回答,花泽雪就眨动着大眼睛问:“赵图,你真的觉得可以?” “当然可以。二、三年就回本的生意可不好找。”阿图说,再补充一句:“若是钱不够,也算我一份。” 这个生意花泽雪是极感兴趣的,但她的积蓄不够,手里就三、四十贯现钱,大头得由孟冬儿来出。张泉曾因伤得了二百贯的补偿,所以孟冬儿手里正好有这么一笔钱。但女人总是比较谨慎,生怕做亏了,心里总是带着犹豫。 听他说得这么地决然,孟冬儿似乎下定了决心,点头道:“那我和花泽妹妹就把生意给接下来。钱是够了,你要去京都读书,也不好让你在里面投钱了。” “那西洋屋呢?”阿图再问。 花泽雪叹了口气说:“西洋屋可真能赚钱,但经营西洋屋的本钱太大,少说得七、八百贯。屈掌柜说波斯绒毯、地毯,西洋衣料与西洋酒这些货物渠道他可以交出来,但那些时髦玩意的货源都是他独家渠道,他的上家只认他本人,别人可拿不到这么些古灵精怪的货物。若是一定要做,他也可以将那些常规的渠道交出来,但赚钱的能力就要打个折。” 屈闲说的是实话,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在顿别都没看到第二家有,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就算了。嫂子与阿雪将文宝轩与印厂接下来,每年赚的钱也就不少了。” 两女听了,都是连连点头。或许是决定了一件大事,脸上开始露出了兴奋之色。阿图见这事说得差不多了,书也借好了,便准备走去西洋屋找屈闲聊聊,刚说声告辞就被孟冬儿给喊住了:“等等。今日是花泽妹妹的生辰,晚上六点半她在‘十千居’请吃,你可一定要来喔。” 十千居是家半酒屋半饭馆的地方,装饰得很有特色,阿图曾和苏湄一起去吃过一回,是个镇上的年轻人都爱去的地方。 “好。”阿图答应了,随后又笑眯眯地问花泽雪:“你多大了?” 花泽雪白了他一眼,说:“你有没有涵养啊?哪有这么直接问女人年纪的。” 哦!得委婉一点。阿图纠正道:“你是属什么的?” “切!你这个笨蛋,得含蓄点。含蓄懂不?有风度的人都很含蓄。” 阿图无奈,只好更加含蓄地道:“女人十三称豆蔻,十五而及笄,十六曰破*瓜,双十云桃李,双十二为花信。你豆蔻早过,定也及笄,想必已破*瓜,却多半未至桃李。请告诉我,几年后你才会开花?” (一八零)赝品达人 西洋屋二楼的画室里面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阿图进来的时候,屈闲正在案前作画。 案前的画架上摆着一副山水画,屈闲在案上画着另外一副山水画,两者完全不同,但仔细看了后,却是觉得彼此间的风格与画韵极为神似。 阿图不禁糊涂了,若是屈闲要画画,何必要对着一副画来画。若是说他在临摹,两幅画看上去却又风牛马不相及。 看了半晌,阿图终于忍不住问道:“屈掌柜,你这是在干嘛?” “画画。”屈闲抬起头来说,看了他的表情后,便笑着加上一句:“伪造前人不曾画过的‘名画’。” 把伪造名画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论理又是这么地不通。阿图脑袋微微有点昏,问道:“既然是前人未曾画过,那你又怎么伪造?” 屈闲不动声色地说:“前人画过多少幅画有谁知道?吴道子、范宽画过多少画,又有谁知道?多少名师的画都已经湮没于历史,这个数量远比我们所知道的名画要多得多。” 阿图恍然大悟:“原来屈掌柜是在模仿前人名家的画韵,画出与其风格类似的作品,再冠以其署名,然后就说是他本人画的。” “不错。”屈闲淡淡一笑,流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阿图往画架上瞅了瞅,指着那幅被模仿的画问道:“这幅是什么画?” “范宽的《关山雪渡图》。”屈闲答道。 天啊!居然是范宽的画。阿图看过一些闲书与报纸,记得上面曾说过,范宽的任何一副山水图都要卖到好几万贯,不假思索地问:“可是真迹?” 屈闲避而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阿图略一思量,摇着头说:“恕在下无礼,只是觉得倘若屈掌柜能有一副范宽的真品,也不会来开店做小生意了。” 屈闲哈哈大笑:“说的也是。”他这么说,毕竟还是没回答这幅图到底是否真品。 阿图又看了一阵那幅《关山雪渡图》,只觉得关山雄浑,雪岭荒寒,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不是真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几乎为空白。随后,又指着那幅尚未完成的图问道:“那掌柜现在画的这幅叫什么名字?” “《雪岭远山图》。”屈闲回答说。 阿图再细瞧那幅假画,只见雪盖崇山,云雾层绕,天地间开阖苍莽,远山雪岭意境浩茫,黑沉浓厚的墨韵中含着一股逼人气势,正与那幅原图意境神似,令人抚掌击节,赞道:“真好画。”言罢,再看看屈闲,就隐隐觉得他真是有点大画师的风范了。 “坐。”屈闲指着书案一侧的椅子道。等他坐下,屈闲笑容可掬地问:“那幅藏宝图,你可看出来点什么名堂没有?” 阿图不直答那个问题,乃贼眉兮兮地道:“若是屈掌柜还有藏宝图,可以考虑也卖给在下。” “哦。”屈闲眉头一扬,觉得有点意外,追问道:“那就是说你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了?” 要是说自己发现了宝藏,那岂不遭人妒忌。阿图只是笑着,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就好象他不肯明说那幅范宽的图是否真迹一样。人嘛,有时是得装一装,越装就越显得有内含,越有深度。若装得好,一包草也能被人看出锦绣来。 见他这副表情,屈闲早猜出了结果,可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羡慕或妒忌的神色,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若你真的发掘了蒙元的宝藏,听说那里面有好多的前代珍宝文物,你倒是可以转卖些给在下,或者是托在下帮你代售。” 阿图既然不肯承认自己发现了宝藏,也就不好去接他这话头,转而言它:“听说屈掌柜要结束这里的生意,搬去京都?” “是。”屈闲承认。 “可是还开西洋屋?”阿图问。 屈闲摆手道:“非也。在下此去京都,是准备要做骨董生意。” 骨董生意,莫非就是卖这些他自己伪造的假画?想到这里,阿图的眼光又朝着书案上瞟去。 屈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也不是全卖赝品,也附带着卖点真货。” 这种回答真是带着股赤*裸*裸的无耻,也真的让阿图汗颜了。不过,屈闲卖赝品跟他可没什么关系。再者,阿图的无耻也与他不逞多让,听他叹道:“掌柜真是奇人,在下要是能有掌柜这本事就好了。” 屈闲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在下要有小哥这般能发掘宝藏的本事,也就不用去辛苦画图了。” 说完,两人均是笑了起来。阿图觉得这个人倒是挺可爱的,行事为人一点都不造作,连伪造名画的事也不瞒他。又想到他以前无论是与自己做交易还是最近将店铺转让给孟冬儿,都是非常的公平合理,甚至还有照顾孟冬儿的意思,突然就涌起股想和他长期做朋友下去的冲动,问道:“掌柜在京都可有地址?” “有,这是我在京都一位友人店铺的地址。若你日后有机会去京都,可以在那里寻到我。”屈闲说完,便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给他。等他接过纸后,继续道:“适才你问我还有没有藏宝图。的确,在下这里还有另一份,不过此种藏宝似乎无益於人。” 这个屈闲真是神奇,自己不过是随口问问,他居然真的还有藏宝图,简直是象开藏宝店的。阿图拱手道:“愿闻其详。” 屈闲顿了顿,理了下思绪后道:“自我大宋开国以来,诸侯遍布四海,国土囊括北疆、大洋洲,抵达南洋、印度与美洲。诸侯们在自己的国土了开得矿产,产出了金银,一般都要运来大宋用作交换钱币或物品。到后来,因为东西方贸易的日渐兴旺,连美洲、非洲西洋人地盘里的金银也流向我大陆本土,用来购买我大宋的货物。” “二百多年来,无数运送金银与财宝的船只或因海难,或因被海盗攻击而永沉海底。五十余年前,有名叫乐遇的人注意到这个事情,便开始收集所有关于历史上沉船的资料,然后整列出了一份运送财宝之沉船的清单。其后,他又自制了一套可潜入水中十几丈的潜水装置,由此打捞出了不少的金银财宝,以成巨富。” “他打捞沉船十几年,最终因一次意外而丧生海里。他死后,那份清单便从此消失了,世人竭力去寻找那份记录着沉船经纬度的资料,以便继续打捞他未曾捞起过的财宝。可惜,始终都没人再见过那份清单。” 听到这里,阿图算是明白了,那份清单一定就是在屈闲的手里,便问道:“请问掌柜,这份清单要卖多少钱?” “慢着,在下还没说完呢。”屈闲伸出右掌做了阻止的举动,继续道:“但事实上,有一伙人得到了这份清单,在随后的十几年里继续暗暗地打捞,已将所有能捞起来的沉船财宝全数地捞了起来,剩下的都是些无法打捞的沉船。所以,在下早先才会说这种藏宝似乎无益於人。如此,你还要买否?” 屈闲口中说的是“一伙人”,那么就是暗示曾有过这么一个打捞沉船的团体,或许他本人就是团体中的一员。不过究竟是不是这样,这点也和阿图没什么关系,只要他有图,图又是真的就好了。阿图正色道:“若是真有沉船,不管捞不捞得起来,在下也愿意买。” 屈闲听了,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才说:“图上虽然有经纬度,但都是大致的范围,并不一定精确。想当年,乐遇也是要在每个沉船点附近大致勘探半年,方能找到一艘沉船的确切位置。” 他虽然说的是“乐遇也是在每个沉船点要大致勘探半年”,但或者就是他们这帮团伙在勘探沉船时的经历。不过,阿图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没关系。” 既然他坚持要买,屈闲便点头道:“最后一点,这份清单是不可卖的。若是你真的想要,一万贯可以让你抄一份。” “好!”阿图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一八一)水晶雪花 皎月高挂在静幽的夜空,星星在空幕中稀稀疏疏地散布着,天地间除了清冷就是寂静。寒风渐紧,路边积雪的林梢间被摇出枝叶抖动之声,使人心中更添一份冷意。 花泽雪住在北四巷的西端,这里已经是顿别镇最北之处,是个偏僻的地方,再远就是森林与野芷湖泊。来参加她生辰会的共有八人,四男四女,其他六人都住在顿别大街以南,只有阿图住在城里,勉强算得上是和她同路,就担当了今晚的护花使者。 他下午从屈闲那里出来后就先骑着乌魔回到了城里并将它送去马厩,取了钱票后再步行回镇上,接着又将屈闲的藏宝清单抄录了一份,之后才去参加她的生辰会,所以并没有马牵在身后。 花泽雪性子外向,平时叽叽喳喳地话不少,但今日却有些反常,沿途都没说上几句话,两个人基本上是闷头闷脑地走路。 终于,还是她开口了:“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阿图的礼物是一枚茶杯口大小的水晶雪花,用一根细银链穿起来作为胸前的挂饰,是在西洋屋里买的,可花了他七贯钱。此时,晶莹的雪花正挂在她的脖子上,在月光下时而反射着微弱却透亮的光。 “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就好。”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件礼物?”花泽雪问。 阿图笑道:“因为你叫阿雪啊,又这么漂亮,和这枚水晶雪花不是很配吗?” 花泽雪侧过头来,漂亮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这枚雪花坠子是两个月前进的货,当时我就喜欢上了。可惜它太贵,我买不起。今天你在高里松手里买下它时,我在一旁看着还伤心了好久呢。” 她边说边将水晶雪花从胸前拿了起来,在眼前好好的看了一阵,又在上面亲了一口,对着它说:“不过现在可好了,那个买妳的大财主把妳送给了我,我晚上也不用想妳想得睡不着了。” 哦!不过是一枚水晶坠子,还值得晚上想得睡不着。阿图打趣道:“幸好你没有喜欢月亮,否则要一辈子睡不着了。” 花泽雪咯咯地娇笑了起来,说:“打不定哪天我就真喜欢上了月亮。” “那可怎办?” “如果是那样,谁能送我月亮,我就嫁给他。”花泽雪说完,出脚对着地面的一个雪团一踢,只听得“啪”地一声,雪团被她踢得四散开来。 阿图摇头叹道:“那你只好做一辈子女光棍了。” “臭小子,你敢咒骂我!”花泽雪骂道,还伸手在他胳膊上轻打了一下。又走了一小段路,花泽雪再次侧过头来说:“你一定很会讨女人们的欢心。” “才不是呢。”阿图否认道。 “店里的帐都是我记的。这半年多来,你在我和高里松手上买了好几件女人用的饰物,都是好贵的品种。” 哦!这可没话说了。打去年夏天开始,他的确是先给苏湄,后来给傅樱买了好些哄她们开心的玩意儿,还有多娜的那个玉佩。 她忽然拦在了他的面前,把腰一叉,几乎是用着审问的语气道:“快说,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阿图脚步一停,赶紧分辨:“没有。” “哼!”花泽雪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漫步了起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着呢。” 阿图一呆,心道:“她知道了什么?”快步跟上去问:“你清楚什么?” “呵呵,紧张了吧。” 阿图无言,或许这只是她们女人常用的伎俩,一惊一诈的,就是想套人的话。接着听她继续说道:“苏先生临走之前,你就陪着她来过咱们店里两次,给她买了两件东西。一条是挂满了海星的银手链,还有一条银颈链,吊坠是个水晶锁,对不?” “这个。。。你记错了吧,我是陪过先生来买东西,可都是先生自己付的钱。” “哼。别以为她自己付钱我就看不出来了,那两件玩意都是你指给她看的,然后她才点头同意买下。在你陪她来咱们店之前,她可从来没在店里买过东西,最多就是看看。还有,你巴巴地想跑去京都读书,是不是准备和她在那里相会啊?” 阿图背上的冷汗都要冒了出来,想不到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八卦得如此犀利,还处心积虑地记下了自己在西洋屋购物的历史。再瞧她神情,却是挂着满脸的奚弄色,便硬声道:“别瞎猜,没那个事。就算是有,也不关你的事。” 花泽雪听了,把脸一沉道:“若你只是送东西给苏先生也无妨,最多就是郎情妾愿。可苏先生已经走了,你还在继续不停地买这些玩艺,一定是送给别的女人的。你用情不专,所以我。。。” “你要如何?”他呆呆地问。 花泽雪向着他鼻尖一指,义正言辞地斥道:“所以我要揭穿你这个花心郎,免得别的女人上了你的当!” 阿图大愤,想不到好心送人礼物,又好心送人回家,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激愤道:“不许胡说,否则。。。” 花泽雪柳眉一轩,挑衅道:“否则如何?”否则如何?这点他可没下文了,想了老半天才喃喃地说:“否则就再也不理你了。” “哈哈哈。。。”花泽雪大笑起来,又揶揄一句:“没辙了,是不?” 这时,北四巷到了,这里沿街两侧都是一溜的二层结构的排屋。打开街边的某扇门,花泽雪回过头来说:“上去坐坐。”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脸一半处于隐约的街光下,一半处于门内的黑暗里,脸颊上的那个小巧鼻头特别地醒目,很有让他去用手指点一点、按一按的欲望。阿图本待应允,却又觉得似乎不妥,推辞道:“不好吧。这么晚了,会打扰你家里人的。” “哪有什么家里人,我前几年就搬出来自己住了。”花泽雪道。 于是阿图点了点头,随着她进到了门里。门里迎面就是一条斜斜长长的楼梯通往二楼,楼梯下分布着三扇紧闭着的房门,还有一扇通往后面小院的门,因该是有三户人家住在一楼。在那条长梯中段的墙上挂着盏极小的油灯,黑铁制灯壳,外面是个玻璃罩,透明的罩子里跳动着一点黯淡的火焰。 “上楼轻点。”花泽雪在他耳边轻声说。 一阵女人的香粉气传到鼻中,“深夜”与“孤男寡女”两个词陡然在他脑海联系到了一块,心神一飘,随即答道:“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二楼上也有三扇门,花泽雪打开临街的一扇门,在门内墙壁上的一个木格里取出个烛台并点上,两人就走了进去。 关上了房门,花泽雪先拿着烛台将房内的两盏油灯一一地点亮起来,然后又在墙角点燃了壁炉。 这是一间二百多方尺的单间房,房内靠墙的一角摆着张不大不小的床,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挂着淡绿色的蚊帐。临街靠窗的地方摆着张书桌,靠墙之处还有两个大柜子,然后就是小小的圆饭桌一张,配着两把椅子,所有陈设都是朴素简洁。 (一八二)说往事 她的家虽然小但布置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净而有条理。墙上还挂着几幅小画,一副山水,一副花草,还有一幅她的炭笔自画像。 “坐。”花泽雪指了指小圆桌前的椅子,“想喝点什么?有茶,还有红酒。” 听说还有酒,阿图诧异道:“难道你平时也喝酒?” 花泽雪在床边坐下,点点头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喝上一小杯,就很快能入睡了。” 红酒的确是有安眠的作用。阿图邪邪地笑道:“那就红酒吧。不过我可警告你,酒能乱性的,你就不怕。。。” “乱你的,还是乱我的?”她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活脱脱的一副女坏蛋模样。 听她的口气似乎很能喝。对了,晚上在十千居她也喝了好几杯红酒,一点事都没有,应该是个喝酒厉害的。阿图转了转眼珠,用着调笑的口气说:“当然是乱我的。我一喝酒就乱,而且还瞎乱。” “呸!”花泽雪斥骂道:“谁不知道你就是一头牛,几坛都喝不倒。要不,我能请你喝酒。” 半满红酒,两人一碰杯,阿图道:“生辰快乐。对了,你到底多大?” 听他又开始纠缠于年龄,花泽雪虽然照旧地横了他一眼,但这次却回答说:“今天满十九,你呢?” “二十。” “胡说,去年还听说你才十八。” “可男的不是讲虚岁吗?” “那是老黄历,现在的人多半都不讲虚岁了。”说完,花泽雪叹了口气:“比我还小。” 阿图不服了,反驳道:“年龄都是虚的,还是得看阅历,我还可说我一百七十岁呢。” “那你在乡治所登记身份的时候,为何不报你一百七十岁了?” “怎么没有。前年小开带我去乡治所上户籍,他们问我多大?我屈指一算说一百七十了,结果被他们骂了一通,然后就把后面减了个零,变成了十七。都怪我那时还不怎么会说话,想分辨都无从说起。” 花泽雪不禁莞尔:“你真好玩。”又问:“说说你以前的事,就是来顿别之前的。” 这么个夜晚,这么个美少女想听他说说过往,阿图直泛起股想聊天的欲望,“我打小就一直生活在船上,是姐姐把我养大的。” 花泽雪听说过他是没有父母的,也听说过他是姐姐养大的,便问:“你一直都住在船上,岸上有没有家?” “没有。”阿图摇头。 “我们这里也有这样过生活的,不过是叫做‘虾民’。”花泽雪叹息道。 虾民是被陆上的人所轻视的一群人,他们在船上生活,以捕鱼或打短工为生,被陆上人视为贱民而从不愿与他们结交,更不愿与之通婚。 她说出了“虾民”这个词,本来有点后悔,但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放下心来,继续问:“那你姐姐呢?有没有嫁人?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是的。她可是天下最漂亮的姐姐,也没有嫁人。”每每想到玛丽,阿图心中就会泛起一股依恋感。可玛丽是个机器人,是嫁不了人的。但如果她是个真人呢?那该有多好! “那你自己一个跑了出来,也不管她了?” 回想着离开蚂蚁号的那最后一幕,阿图黯然神伤,“我想带她出来,可她坚持要留下。”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还要留在家里照顾别人。” “你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阿图端起酒杯喝酒,掩饰道:“只是些。。。远亲而已。”不等她开口问有关远亲之事,主动问道:“你为什么不和父母住一起,要一个人搬出来住?” 听了他的问题,花泽雪猛然地喝了一大口酒,一咬唇道:“我恨我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为什么?”阿图眼睛都快鼓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憎恨自己父亲的。 花泽雪眼露悲恨之色,咬牙切齿地说:“还不是因为他是家里的庶子,没有继承到祖产,所以就一直把气出在我娘、弟弟和我身上。从小他就打我,一直到我十五岁了,他还是打我。我终于忍受不了,就逃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撩开左前额上的黑发,指着上面的一个疤痕道:“那次,他差点把我给打死了。” 果然,那里有一个寸许的疤痕,就在脑门的旁边,若是再歪上个稍许,或许就真把她给打死了。 竟然会有这样的父亲,阿图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听她又桀桀地笑了起来:“你别看我外表光鲜,身上的疤可多着呢。他打人很有一套,尽打些别人看不着的地方。” “那你逃出来之后呢?” 花泽雪将撩起又放下了的头发抹顺了,道:“离家时我还才十六岁,若不是遇到了屈掌柜,我就根本无处可去。屈掌柜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让我在他的店里做工。” “你爹有没有来找过你?” “几天后他就来了,说要领我回家。屈掌柜也跟我说血浓于水的道理,劝我还是跟着他回去。” “那你跟他回去了?” “是。”花泽雪点头,随即再次愤然道:“可不到三天,他又以我逃跑的理由开始打我了,这次都几乎把我的肋骨给打断了。” 阿图不知不觉地朝着她的肋部看去,却被她伸出五指在眼前一挡,骂道:“这里的疤痕难道你还想看不成?” 阿图本来深为她难过,但却被她这句话说逗了,不禁呵呵地一笑,“于是你就又跑去了屈掌柜那里。” “是。” “你爹后来再来找过你没有?” 花泽雪冷笑道:“来了。可他这次不是来领我回去的,而是诬陷说屈掌柜看中了我的姿色,想收我入房,欲籍此向屈掌柜敲诈一笔钱财。” 这种父亲不但对儿女残忍,且道德沦丧,几可与禽兽比肩。象这样的人,阿图原也只在书上见过,现实中还是首次听闻,愕然半晌才问道:“后来呢?” “后来都闹到了乡治所去了。结果乡治所的法判先派人查验了我身上的伤痕,又取了街坊邻居的人证,便断定他是虐待,判他以后不得再纠缠着我,他这才没了办法。” 万幸!她终于逃脱了他父亲的毒手。阿图长嘘了一口气,举杯道:“如果敬你一杯,恭喜你能勇敢地从家里逃出来,不知好不好?” “有何不可!多谢!”花泽雪举杯,与他一碰,然后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他们两人之前的交往并不多,虽然阿图常常都会去西洋屋,但和花泽雪之间也就是客人与伙计之间的普通来往。可是,少年人之间总是很容易就能彼此产生好感,若是男女或许还能擦起点火花。因为刚才说了许多隐藏在心里的私密话语,两人就在不知不觉中感到亲近了许多。 接下来就开始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说着说着,花泽雪笑着问:“告诉我,你买那些玩意究竟是送给哪个女人的?” 阿图眼珠在眶中一阵狂转,看得她眼花缭乱,“我有许多象花泽雪这样的朋友,她们都要过生辰,这样回答行不?”随即站起身来说:“太晚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来,却见她还坐在床边巍然不动,假模假样地骂声:“没礼貌的小姑娘,客人要走都不送。” 也许是刚喝过一杯红酒,花泽雪脸上泛起了醉人的桃红色,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身前,却忽然埋首在他胸前,低声道:“别走,再陪陪我好吗?” (一八三)打赌占便宜 一个温香暖玉纵体入怀,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发了!”而双手也自然而然地搂在了她的纤腰上。 她继续用发颤的声音说:“我喜欢你。”然后踮起脚昂着头,送上香唇。他俯头去吻,双唇相交,怀中人浑身一阵颤栗。 漫长而热切的一吻,嘴里尽是对方的气息,男人的,女人的,互易沉醉。他将她打横地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了小床上,并且开始解她的孺衣。她象一只羔羊般紧闭着双眼,似乎在默默以待。 除去了孺衣,露出了红红的抹胸与雪白的香肩,手又摸上了下裙的绳结,悄然拉开。就在他快要得手的时候,她忽然反悔了,睁开眼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哭涩的声腔说:“不行,我还要嫁人呢。” 一只已经放进了蒸锅里的鸭子居然想飞!阿图几乎是吼着囔道:“嫁啊!”右手轻轻一挣就摆脱了她抓握,伸去了她的抹胸里,并在那片柔软的胸上开始抚*捏了起来。她的胸发育得适中,正够他一握,但当揭开那一块红布的时候,两枚樱桃般的鲜色晃人眼目。 这个俄然而来的变化将她震得呆住了,她终于不再抗拒,软倒在床。就在他刚刚褪去她的下裙时,忽然听她呢喃道:“你想要我,就得娶我。” 这句宣言般的话真正地阻止了他。看着她几乎是全裸的雪白胴*体,虽然艰难,但他还是忍住了,将叠在床上的被子一抖,覆盖于她的身子上,又丧着脸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半晌后,躲在被子里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他恶声恶气地说。 花泽雪将被子拉到了下巴上,笑声却越发地响了:“笑你啊。” “笑我什么?” “笑你傻。” 不光没吃到鸭子,反遭人取笑。不知是该恨自己没用,还是恨她。。。恨她什么呢?小气鬼。。。不仗义。。。没道义。。。有好东西都不肯拿出来分享。。。阿图气道:“我怎么傻了?” “听说男人们都是先用花言巧语把女人的身子骗了再说,偏你这么实沉,一句话就吓成了这样。” “哦。” “你就不会先骗骗我,起码让我今晚开开心心的。” 阿图扰了扰头:“如果我事后不肯娶你,那岂不是会妨碍你嫁人?” 花泽雪呶呶嘴:“我不知道,或许有男人不会这么在意吧。对了,你是在意的,是不?” 女人怎么老喜欢问这种傻问题,这还需要问吗?阿图:“。。。”“就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心里都想娶个纯贞的老婆回来,却都要在外面骗女人的身子。男人和女人比例差不多,哪有那么多处子之身可以给你们骗的。” 阿图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过,或许有男人是不在意的。” “自私!”花泽雪恨恨地骂道,然后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她不理他了,阿图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等了好半天,便拿手在她被子上一捅,道:“喂,那我该干什么,不成就这么傻坐着吧?” 花泽雪转过头来,瞅了他两眼,说:“要不,你也躺上来,咱们继续说话。” “好。”阿图除去了外衣,露出了那套贴身的强化服:“这个用不用脱。” 花泽雪看着他那一身强横的肌肉,不由吃惊道:“原来你这么壮。”接着说:“随便你,就算你脱了也成,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再碰我了。” 见他伸手来揭被子,花泽雪赶紧阻止了他,并指着柜子道:“里面还有一床毛毯,你盖那个。” 阿图取了毛毯,正待上床,又听她道:“把灯吹了。” 灯熄了,两个人头并头地躺在了床上。这张床虽然不大,却正好可以睡下两个人。 “你以前根本就没有注意过我,对不?”花泽雪幽幽地问。 “我是个纯贞男,不会动那些歪心思。” “无耻!”花泽雪恨恨地骂道。 “嗨!我可比你有齿得多。” “胡说!” “我就是比你有齿。不信,我能拿出证据。” “你说。” “要是你输了。。。可得让我亲一下。。。胸口。” “呸!又想占我便宜。” 阿图嘿嘿地笑了两下,便不作声了。 过了一阵,花泽雪用手肘在被子里拱了拱他,问道:“说啊。” “我有三十六颗牙,是不是比你有齿。” 原来他说的是“有齿”,而不是“有耻”,花泽雪笑出声来,又带着些难以置信说:“哪有人有三十六颗牙的,一般都是二十多颗,你又在胡说了。” “不信,那咱们就打那个赌。” “呸!” 最后,还是花泽雪忍不住了:“要是你没有呢?” “随你怎么办。” “那你得每天晚上来店里送我回家,为期一个月。” “成。”说完,阿图就对着她象一只老虎一般张开了大嘴。“看不清。” “用手摸。” “不好,脏死了。” 阿图下床,点燃了油灯,然后拿着灯照着自己的牙齿给她数。 “一、二、三。。。三十六。”数完了,花泽雪泄气了,这个人居然真长着三十六颗牙齿。 “噗”地一声,灯吹灭了。阿图回到了床上,意气风发道:“好了,得你来兑现诺言了。” 花泽雪中了他的圈套,一张脸羞得如同红布一般。好在灯已经熄了,窗帘也拉上了,黑漆漆地彼此看不见,也许正是因为看不见,她终于扭捏地说:“好吧,只许亲一下。” 足足半盏茶,他才从她的胸口抬起头来。那个滋味实在是美妙,他吻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热流如同潮涌,便似乎有一头小鹿在心头乱撞,下面的羞人之处也已经泛滥成河了。 他抬起头来,在朦胧中挺起了身子,道:“信不信,我的舌头能舔到眼皮。” 花泽雪还没从那股羞惭并刺激的味道中回复过来,闻言就是头脑一昏,心道:“自己恐怕又要上当了。” 。。。。。。 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阿图便偷偷摸摸地溜出了花泽雪的家,连蹦带跳地奔回到城内自己的居所。虽然这一夜他始终没有得逞,但跟她疯疯闹闹的感觉也挺不错。 她的坚守是有道理的,她还是要嫁人的,他也没有娶她的想法,甚至还没有很喜欢上她。无疑,她是个很会保护自己的人,无论是从家里出逃,还是昨夜的严守底线,都证明了这点。 过两天再去西洋屋的时候,她似乎回复了原来对他的态度,客气中带着些嬉闹,仿佛这晚的事就没发生过一样。 (一八四)火箭炮的诞生 三月中,虾夷逐渐进入了春季,虽然四处的积雪离完全消融尚早,但阳光已变得和暖,让人感觉春天即将或者是已经来了。 在昇阳城西门外十多里远的一处空地,一行人正在此进行着一次绝密试验。 上午,昇阳城就轰隆隆地开来了一大队车马,卸完了车上的货后,所有的人都再驾着车马回去,只留下了八个人和数辆马车,为的就是保密。 经过半年多不断地测试与调整,阿图、张泉、平口彻与新田和四人终于做出了合乎设计标准的火箭炮,今日他们便请了傅兖、傅异与傅恒三位前来观看他们的成果。 比比洛夫也跟着来了,原因是火箭炮的炮架是他跟阿图一起设计的。这种架子可以拆卸成较小的部件,又可以很方便地安装起来。既可以固定在马车上,也可以安装在船上,的确是简单易用。 西面是群山延绵,群山以东是高低起伏的小丘。这里的温度比昇阳城那边低,所以雪就化得很慢。许多小丘的顶部已经露出了嫩嫩的青色,但走进一看,半坡以下却仍然是被雪所覆盖着。 数十面悬着小红旗的旗杆插在了土里,沿直线排列,每隔百步插上一面,形成一条红旗线,延伸数里。 在南面末端那根旗杆再退后约四百步的一处小坡下,八个人正聚在那里。 忙碌着的五个人是阿图、张泉、平口彻、新田和与比比洛夫,前四人正在给火箭炮做着发射前的最后一轮检查,比比洛夫则是呆在一边等候吩咐。 傅家三兄弟站在稍远处,眼里看着他们忙活,口里在说着些相关的话题,心中则是憧憬着阿图所许诺过的强大武器。 火箭炮的原理并不十分的深奥,阿图所设计的火箭炮构造也并不复杂,难的只是两点:一是要想到去造火箭炮这种类型的武器;二是,做哪种类型的火箭炮。最重要的这两点阿图已经给大家解决了,并且还将设想中各种规格的火箭制成了一张表格。剩下的事情就是对着这张表,不断地去打造火箭、试射、记下结果、修正数据、校正模型、打造火箭。。。,进行一系列的摸索和研究。 实际上,真正的技术活是平口彻与新田和两个人在干着。阿图可不愿在这种事上耗费太多的时间,能推的事都是往外推着,多半就是推到了张泉的头上。张泉有热情,可技术上就比前两人差了老远,但他有个好处,那就是他是带兵打仗过的军官,知道自己军队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武器。就这么搭配着,一切也都进行得顺风顺水。火箭炮的研制在半个月前就大功告成了,在做了几个发射架与一批火箭后,今日他们就请傅兖等人前来检验成果。 第一种要进行试射的是爆炸型火箭。场地中放着辆大型的四轮马车,车上打横立着个铁架,架子上按横四竖三的矩阵分布着十二个圆口铁制的发射筒,每一个发射筒里面都内建一导轨,导轨上都摆了一支火箭,这就是火箭炮的发射架。 火箭的头部有一个圆锥形的尖铁头,名叫弹头,内装炸药。它的身子是由一截长筒形的铁筒构成,名为身筒,内装发射药。身筒的尾部还装着四片两两对称的铁制尾翼,可以稳定火箭在空中飞行时的轨道。火箭通体黑色,俱是铁制,长一尺八寸,筒身横宽二寸三分,重八斤,尾部还各牵一根引信出来,十五根引信纠结在一处。 检查完毕,四人交视一眼,然后每人都伸出了根大拇指,这个暗号是代表各自检验的部份都没问题。于是,阿图转过身去,对着站在几丈外的傅恒举起了右臂,这就是向他示意火箭炮已经可以发射了。 傅恒收到信号,就转头对着另外二人说:“大哥、三哥,你们退到那个坡后去。” 七、八丈外有个小坡,二人只要站在坡后掩着身体,即便是火箭炮发射时出了意外也伤不着他们。傅恒虽然对阿图他们抱着绝对的信心,但还是怕万一出事。如果自己三个兄弟都解决在这里,那这家族大业就算完了。 傅异听了,便指着那个坡子对傅兖道:“大哥,你去那里。”他虽然让傅兖退后,自己却还是站立不动,以示与傅恒共患难。 傅兖晒然一笑,也不迈动脚步,对着阿图一挥手说:“不用退了,开始吧。” 阿图本来就觉得没有后退的必要,听傅兖说不退,就向着傅恒看去。傅恒见大哥坚持,也只得朝着他点了点头,大声道:“那就开始吧。” 得了这句话,阿图便对身旁张泉说了声:“放吧。”张泉就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小火把点燃了引信,然后自己侧身站在了火箭炮车一旁。火箭他已经试射过多次了,从来就没有过问题,今天也当然不会出事。 引信点燃,迅速地烧到了火箭的尾部。尾部里火药点燃,喷出一股猛烈的气雾,将火箭沿着导轨推出发射架。火箭在发射药的推进下,先沿着导轨滑行,继而脱离导轨,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射向远处。 数息之后,十二枚火箭几乎同时在二里左右的一处缓坡上爆炸,落点比较散乱,但爆炸后基本上还是覆盖了一大片的范围。 一时间,但见那处缓坡之上,火光连连,硝烟滚滚,声如霹雳连击,三十几个事先扎好的草人靶子有二十好几个炸得不知去向了。 傅兖兄弟三人事先曾听阿图吹嘘过火箭的厉害,但眼前所见的威力比他们想象要大得多,不禁均是脸色大变,相顾骇然。 第一波发射成功,阿图松了口气,傅恒交给他的活即将完工了。瞧着他们的神色,这件武器定是深得其心,那自己离开这里之前,总算是又做了件好事来报答他们这段时日的看顾之情。 火箭炮比城里的那些破火炮不知要强了多少倍,效果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它也有个缺点,就是精准度不够,落弹点散布大,只能靠增加联装数目来提高命中率,不过传统的火炮在这点上也一样地差劲。 傅家本来只有一个低级的兵器所,连火枪火炮都无法制作,还是平口彻与新田和来了才搭起了一个火器制作的架子。他们到来的时日甚短,各种器械还不全,加上虾夷冬季河水冰封,大型水力机械无法使用,产能严重不足,所以到现在为止也就只做出了几十枚火箭与两组火箭发射架。 接下来,阿图就让平口彻开始放燃烧型火箭弹。这种火箭弹头比前者大些且长一点,似一个卵形,弹壳也要薄一些。弹头分内外两个弹仓,内仓装炸药,外仓装煤油与蔗糖。内仓装药不多,只是将外面两层的弹仓壳炸开并点燃外仓内混合燃烧剂。如火箭在空中爆炸,这燃烧剂就顺着火箭飞行的方向四散开来,燃烧着扑向目标物。如果是在地面爆炸,这些燃烧剂也会在地面引发起火。 燃烧型火箭的规格与爆炸型火箭相同,只是因为弹头要携带更重的燃烧物,射程就不及爆炸型火箭,约为一里半略多。这次的施设目标是一里半左右的一处斜坡,上面摆着数十垛干柴。结果火箭炮一次齐射,十枚落地,二枚在低空爆炸,燃烧剂四散飞射而出,立即引发了滔天的火焰。在低空爆炸的那两枚火箭到达了最理想的效果,但这却是无法强求的,实战中也只能靠碰运气。 最后是单兵式火箭。单兵式火箭用的是单枚发射筒,其筒身比那种十二枚联装发射筒略粗,发射筒下面支一个三角托架,三角托架不用之时可以折叠起来。这种发射器连托架共重十八斤,一个兵就可以扛着走,所用的火箭与前两者完全相同。 新田和与平口彻各自用这种单兵发射器发射了一轮爆炸弹和燃烧弹,也都是毫无问题。至此,今天的试射全数大告功成。 望着远处坡上燃烧着的柴垛与炸的支离破碎的草人,傅兖久久地不能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几乎无法相信己家居然一下子就拥有了这种绝世的武器。 第二天,傅恒便给兵器所传下命令,说暂时停止其它一切武器的生产,专力于火箭炮的制作与改进。 (一八五)水越船厂 虾夷北端与库页岛南端的狭窄海道名为宗谷海峡。海峡南北最窄处宽约九里,水深十至二十丈,是大宋鲸海通往外洋的海上要道。 宗谷海峡南端地势低平,港口冬季不冻,是天然良港,可停泊巨舰,名为宗谷湾。宗谷湾分为西湾与东岸。西湾是北见国稚内水师的母港,从空中鸟瞰乃是个半圆弧形的港湾,西高东低,背山临海。岸上的山脉呈南北走向,形成天然屏障。沿着山脊设有嘹望台,可眺远方,山腰建有巨型炮台,可掌控整个海湾,这也是松前水师从来都不敢前来挑衅的重要原因。 东岸的岸线比较平直,打西湾的尽头开始向东延绵数里,沿岸则是商用与民用码头,稍偏一些的海岸沿海建有船坞与船厂。大宋东北一带最有名的造船之地是吴国的海参崴,这是因为吴国大量出产造船的最佳橡木、杉木与松木等木材,冶铁制炮技术也发达,造船成本之低在大宋不做第二处想。 吴国以北的原、蓟二国也出产木材与煤铁,只是他们地理位置不佳,太过偏北,而且也没有优良的不冻港。因此不少头脑灵活的北地商人来到稚内设厂,用北方运来材料结合本地较为便宜的劳力造船,便分享了吴国的繁荣。 二十多年前,北见国为了刺激造船业,豁免了这个行业相关的一切税收,不但所有需要进口的材料一律免税,而且船厂经营的利益也不需缴税。这样一来,北方的煤与铁矿在这里冶炼成铁,北方大山里的木材在这里弯成龙骨、剖成船板,南方的麻在这里拧成绳索。。。稚内的造船业就日渐兴旺,到如今已有了不小的规模,也抢了海参威的不少生意。 在稚内东面沿海岸线的一家名为“水越”的船厂中,一具双头双尾双船底的怪船龙骨已经在船坞里完成。 这艘船龙骨是由三个部分所结合而成的:两侧是两具狭长船只的龙骨,中间再用一个平底船龙骨将两者连接起来,纵面就类似一个“w”型。 此时,七、八名船工正在龙骨间忙忙碌碌,阿图则随着一名四十几岁的男人行走在船旁。随着那名男人的指指点点,阿图不时地点头或摇头,口里再问上几个问题。问到某个关节,那个男人还把他带进船骨的框架中,指着关键处详加解释。 今日,阿图头戴金色网巾,身着宝珠色水云暗纹大袖袍衫,手持一把金边折扇,脚下走着,嘴里说着,还装模作样的用这把折扇描来点去,指手画脚,一副贵介公子的派头。 俗话说:人靠衣衫马靠鞍。来这种地方雇人干活,不充点门面,不摆点阔气,那可是不成的。 阿图身边的男人叫水越茂尾,是这家水越船厂的老板,生得一身黝黑的皮肤,锅铲般突出的下颌留住一撮驴尾巴般的黑胡子,目光生硬又顽固。他是那种极度执拗的人,如果有一座南墙摆在面前,他一定会考虑用何种办法才能把南墙撞倒,而不是避开。 水越船厂是本艘“蚂蚁号”双体船的承造者,厂东水越茂尾原是名船员,却对造船有着浓厚的兴趣。十一年前,也是他三十四岁的时候,和几位朋友合伙买了下这个频临倒闭的造船厂,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生意总算是逐渐地红火了起来。 去年十月,身旁的这位赵公子就来到稚内,想找人帮他造一条“双体游船”。结果,除了他没人敢接这个生意。这是因为一是从来无人造过双体船;二来图纸是赵公子自己画的,他说是在查阅了若干本书,又在港口看了几天船后自己想出来的;三来这是条小船,利润不多却要大费周折,因此大家都是知难而退。 在这少年最初始的设计中,对技术、工艺以及材料的要求都是极高并且有些想当然,别的造船商听了这个外行的话后都纷纷退避三尺,敬而远之。唯有水越茂尾兴致很高,他倒想看看这种船究竟能不能造,造出来后能不能用,又好不好用。 于是水越茂尾花了两天和他一起修改了设计,取消了不少根本就做不到的部份,增加了一些他能做到,但赵公子没想到的东西,最终完成了设计的初稿。此后,这位赵公子也常常于周末前来船厂与水越茂尾会面,就这样再经过了三次修改,这条怪船的龙骨终于被搭建了出来。 龙骨建造完毕,检验合格,剩下的就是些功夫活了。两个月左右,这船就能被交付使用。 这条船建成之后将长有九丈,宽处四丈半,排水二百吨。与别的船另一大显著的区别是,它将会安装四根主桅,也并非是象别的船那样从前向后一字排开,而是两两并排着竖立在两侧船体上。 前两根桅杆上将设计为悬挂两张宋帆,两根后桅上的悬帆却是水越茂尾和赵公子合伙设计的“猫耳帆。” 宋帆是航海家宋滔首创的并以其姓氏来命名的三角纵帆,它可绕着桅杆的后方转动,与支索三角帆相配合着使用在逆风中表现出的性能比其它所有帆都好。 猫儿帆顾名思义就是外形象猫耳朵一般的风帆,乃是简化了上缘斜桁帆,将其顶桅上的斜桁三角帆与下面的四角斜桁帆合二为一,这样就简化了操作,可以减少控帆人数,而且其纵、横帆性能都并不比原来分开时差多少。从上午十时进了船坞之后,阿图就一直在船的前前后后来回地转悠,四处仔细地查看,口中还罗哩罗嗦地不停提问,几乎就是在盘问着水越茂尾与干着活的技工们了。 看到最后,他将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在空气里扇了两下,向着水越茂尾正色道:“老板,你得保证六月上旬一定能交船。要是误了时日,罚金可是一条船的造价。” “误不了。”水越茂尾将双手往胸前一叉,这是他当水手当出来的习惯动作,信誓旦旦地道:“我造船十几年,什么时候耽误过别人的单子。说六月十日之前交船就一定能交,且只有早,没有拖。” 水越茂尾是个爽快之人,他的活也确实干得不错,阿图对此十分地满意。于是一合折扇,口中说声“好”,便从怀里掏出张钱票递在他手上道:“这是合约上写好的第二笔款,注明龙骨完工后支付,一千贯整。” 水越茂尾接过钱票,略看一眼便往怀里一揣,拱手笑道:“那就多谢了。” (一八六)老奴商 离开了水越船厂,阿图便立马赶去稚内的商业街。 稚内城位于西湾军港的南面,乃是稚内大军的驻地,其统帅就是国尉蔡泽的兄弟稚内都督蔡铭。而稚内的工商业与民居区域却是建在东岸民港的南面,称稚内町。城与町之间界限并不分明,町的最西面离城墙也只是二百步的距离,而商业街就在稚内町里。 因为这一带常驻有五、六千陆军,三千水师,这些官兵的消费带动了本地的经济,支撑了町内长期的繁华,类似顿别大街这样规模的街道是随处可见。 两个月左右蚂蚁号便可交船。海船是有了,但没人会开可不行,所以阿图就要去逛一下稚内的奴民市场,看能不能淘到几个便宜又实用的奴民水手出来。 用奴民有利有弊,有利的是他们要完全地依附于主人,离开了主人便寸步难行,出门住个店都要受到盘查,因此他们都比较听话,去海岛取宝的事或许可以由他们来干;不利的因素是,奴民们因为没有人身自由,在大多的主人手下干好干坏一个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积极性,搞不好还会消极怠工。所以有些开通的主人也会给他们发点工钱,改善下生活水准,尤其是针对那些有手技术活的奴民技工。 稚内的奴民市场不象顿别,乃是常市,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张的意思。而在顿别,只有当奴商带来了奴民时才会在镇上贴几张告示,敲几下锣鼓就开卖了,并不是时常都有人可卖的。 商业街的南面就用木栅栏围起了一个永久性的奴民市场,里面竖着各形各色、大小不一的帐篷,帐篷之外就搭建着卖人的木台。晚上,这些要出售的奴民就睡在帐篷里,白天起床就直接走上前台开卖,实在是很方便。 可正是因为这里有这么多帐篷,又有这么多奴民吃住,所以市场里面的味道的确是不咱地,恐怕比昇阳城里的牲口棚都要难闻几分。 历史上曾有不少的人才都是奴隶出身,比如曾为骑奴的卫青,为五羊皮所赎回的百里奚,还有当了皇帝的石勒。因此,看着台上站着的那些各种肤色、各种美色、各种技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阿图有种预感,那就是此行或许真能淘到几个所需的人才出来。 他的感觉一向灵验。果不其然,当打一个木台前经过时,一名贼眉鼠眼的奴商就跟了上来,脸上带着猥琐的谄笑道:“公子、公子。俺这里正卖着一个惯偷,那个手快您是没瞧见。。。您给买了,每日差他出门去随便拿点啥,小酒小菜可是以后都甭花钱了。。。” 另一名奴商则打斜插了过来,傍在身旁说:“公子、公子。俺那里正卖着个骗子,口舌那个活络,硬是把大庙的高僧都给说还俗了。您买了,带他去池塘边溜一圈,满塘的王八都要抢着跟着您姓了。。。” “公子、公子。俺这台有位壮士,当年可是响当当的刽子手,您是没瞧过他干活,那个干净利落没得说。您给买了,带回去杀个鸡,宰个鸭的,保管杀完还满地走。。。” “公子、公子。俺那台有个采花贼,都被通缉过好几回了。怎么样?买回去给夫人们种个花,插个柳,施个肥啥的,搞园艺那都是绝活。。。” “公子、公子。看您佬这身扮相就是个风流种子,是来买大姑娘的吧!波大的怎么样,我这有几个当过奶妈的,那个圆润,那个光滑。。。” “公子、公子。老夫那有个新来西洋小妹,脸蛋这个鲜润,腰肢那个热辣,且尚是完璧。。。哦!您不信?不怕实话实说,老夫可是三天都没捅破啊!这个完璧可真是完得犀利。。。” 。。。。。。。 汗!可真都是人才。淘个奴民都好似走进了群英会。急切分开众奴商,阿图举臂高呼:“且住!”赶紧表明自己只对水手船员感兴趣。 卖西洋小妹的老奴商闻言大喜,伸出老胳膊将他的手臂一抓,跳着脚大囔道:“公子、公子。实不相瞒,老夫只是偶尔兼营小妹,乃是专营船员之老牌奴商。公子跟我前去,保管您如愿以偿。” 见这名老奴商如此肯定,阿图推开其余的奴商,随着他去到一处偏僻的帐篷前。老奴商在两顶破烂帐篷前一阵吆喝,就有两个壮汉从里面赶出来了二十来个奴民,并让他们都在木台下站好。 接着,老奴商将他们一一点上台,按顺序介绍起他的“货物”来。第一名是个中年汉子,老奴商说他叫牵晃,今年三十四岁,原来是艘远洋海船的火长,因喝酒渎职导致船舱失火,烧毁整条货船。官府除判他三年苦役之外,还罚为奴民,卖得的身价抵给那遭受损失的船东。因他有做船长的资历,所以开价是一百八十贯。 阿图一看此人,乃是细眼塌鼻,高颧尖颚,又干又瘦,心下着实不怎么中意,便板着脸说:“你为何在船上饮酒?” 这名叫牵晃的奴民抬头看了买主一眼,正色答道:“船员都可喝酒,只要不过量,不当值即可。” “哦。那你因喝酒渎职,致使船失火,这又如何说?” 牵晃似乎是想分辨,却只是长叹一声,低下了头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人看来是认命了,阿图也懒得追究其中有没有隐情,继续问:“你原来所在的是条什么样的船?” “八百五十吨鲸海级三桅大货船。” “你能做船长?” “小人有甲类远洋船长证书。” “那你为何没当上船长?” “因为能做船长的人很多,可供人开的大海船却有限。” 这个人说话倒也老实,也不怎么遮着掩着。虽然他长得难看,又犯过为人所忌的渎职罪,但阿图的确是急需人手,略微考量后便对着老奴商说:“一百二十贯我就要了。” 老奴商听到这个出价,一下子就急了,一蹦三尺高,跳着脚囔道:“这如何能成!此人正当壮年,又有远洋资历,一百八十贯的出价都还是开低了的。” 想不到他偌大一把年纪还能这般地蹦跶,阿图心下暗赞他一声老当雀跃,面上却不冷不热地说:“一百三十贯,不卖就算了。” “一百七十贯,再低老夫就不卖了。”老奴商鼓着金鱼眼坚持道。 双方出价差距太大,僵持不下。于是阿图就说再看看其他的奴民,价格留着最后一次性地谈。老奴商答应了,便跟他继续看起其他的奴民来。 (一八七)六奴民 接下来,老奴商就唤了一对高姓的奴民兄弟上台。 这队兄弟叫做高发和高进。高发是哥哥,长的又白又高,虽然不是绝对的白,但在日晒雨淋的海员中算是很白的了。老奴商说他的外号就是把名字的读音前后一反,叫做“发糕”,以衬托他的外形。弟弟高进却是长的矮矮敦敦,又微微有些胖,对比着他哥哥的花名,就叫做了“米泡”。发糕今年二十五,米泡二十三,因他们均有六、七年以上的远海捕鱼经验,所以他们的身价比较高,每人开价都是一百三十贯。 最后是两名年轻的奴民学徒,跟高家兄弟原是一商号的。一名叫从桂,今年十八岁,生得又黑又瘦,在船上做缆工,身价只要八十贯;另一名叫做阿部贰,今年才十七岁,生得清秀,在船上做碇手的活,身价同样是八十贯。 这四个奴民并肩站在台上,阿图打他们身边慢慢走过,逐一细瞧,眼见每个人都露出副低眉顺眼的作态,心下明白:这是奴民做久了后的专业姿态,和昇阳城里的那些差不太多。 看完这几人,阿图心中大致有了个谱,走到牵晃面前问道:“喂。你愿不愿意跟着本公子干?” 一般来说,奴民哪能在“愿不愿”这种事上有发言权。牵晃当即就是一愣,双眼睁大了后鼻子似乎塌得更加地厉害了,答道:“公子想让小人去开何种船只?” “还在本地的船厂里造着呢。”阿图笑着回答,接着问:“给条二百吨的船你,能开得好不?” 牵晃一挺胸道:“只要公子能凑足人手,小人定能将其开动。” 有信心就好,看来这个群英会没白来。阿图暗暗默算了一番,摇了两下扇子,转头轻描淡写地对老奴商说:“五个人,本少爷共出五百贯。肯卖,小爷就掏钱。不肯,小爷抬脚就走。” 那名老奴商还没来得及跳脚,就看他已经向着台下走去,赶紧追下去拽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公子,公子。凡事总有个商量是不?” 阿图笑道:“那你说,如何商量法。” 这五个人的原本开价是六百贯。老奴商伸出右手,五根指头捉虫般地点算了一阵,正经八板地说:“五百八十五贯,再加八十贯,老夫把那个西洋小妹让给您如何?” 这个老家伙,简直是一步不让!阿图不耐烦地挥挥手道:“那个小妹太犀利,小爷我不要。” 老奴商一张橘子皮脸都快让陪笑给撑爆了,巴结道:“公子,公子,请听细说。老夫纵横奴场三十年,以人品保证小妹确是完璧。虽然小妹稍稍有些犀利,可公子青春无敌,金戈铁马,当气吞妹妹如虎。有词云:妹妹雄关真如铁,公子破壁却等闲。却等闲,犀利岁月,只忆往年。”说罢,对着帐篷那边一招手,一名女子就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 阿图一看那名他口中的“西洋小妹”,只觉得一股恶气从脚底伸到头顶。只见那个小妹约么二八光景,全身如碳一般的漆黑,身材倒是前凸后翘得厉害,但呲牙咧嘴的,比歪瓜劣枣还要不如几分,大怒道:“你这老滑头少糊弄本少爷。快、快,喊她回去!” 老奴商见势不妙,赶紧做了个手势阻止了那名西洋小妹,讨好地凑近了他,劝道:“其实我说公子啊,你瞧这小妹,那胸,那大腿,那屁股。。。晚上只要把灯一吹,保管少爷您舒服。” “屁!小爷我就是不要这小妹。” “那不犀利的,老夫这也有。。。” “不犀利更不要。少啰嗦,五百一十贯。若是不卖,少爷真地走了。”说完,抬脚欲行。 老奴商赶紧拉住,连声道:“公子,少爷。这样好不,就五百八十贯,我再送你一个如何?” “你可得诚心点,倘若再糊弄本公子,小爷立马就走人!” 于是,老奴商恭恭敬敬地将他再次带回台上,向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一指:“就是她。” 随后,老奴商就介绍说她叫素娘,十年前是北见国一名官员的妻妾。这名官员因私通松前国而被判斩首,妻妾与儿女没官为奴。她被卖到一家富户,因擅长厨艺,因此成了这富户的婢妾并也兼做厨房之事。后来富户没落,将她转卖到一家贸易商号做厨,在商号做了几年后又上了商号的海船。如今商号被清理,她就被拿来出售,身价七十贯。 说完背景,老奴商附在阿图耳边,用手指对着素娘身上指来点去,面带淫笑道:“您瞧瞧这身姿,这腰段,这风味。虽然年纪大点,但实话跟您说,这叫熟妇,可不是那些黄毛丫头比得上的。您带回去,在船上做做饭,洗洗衣,晚上再暖暖脚。。。这滋味可美得。。。” “熟妇”这个词也曾从阿晃嘴里冒出过,他还说熟妇可要比大姑娘有味道。 想到那个吹口哨家伙的金玉之言,又听老奴商说得如此热闹,阿图便围着素娘转了两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见她虽然已到中年,但风韵犹存,浑身上下还带着股麻利劲儿,就心中默许,笑问道:“你除了会做饭之外,还会干啥?” 他的本意只是想问她会不会其它缝缝补补之类的活。不想适才素娘看到老奴商在他身旁手指自己要害、附耳贱笑的情形,又听他问“还会干啥”,一时会错了意思,只把杏眼一瞪,冷笑一声说:“你买了老娘,就是老娘的主人。老娘陪你睡也成,就怕你这孩儿受不起老娘折腾。” 哦!真是有性格。 老奴商听素娘这么说话,再次把双脚一跳,脸上的老皮抖得如筛糠一般,穷凶极恶地骂道:“贱货,你以为你还是官妇啊。什么货色,老夫不给点颜色你看看,你。。。” “慢!”阿图伸手阻止,又笑眯眯地围着她再次转了两圈,调侃道:“好。那本公子就买了你,看你是如何折腾少爷我的。” 素娘面现怒色,正待驳嘴却被老奴商狠狠地瞪了一眼,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说。 撩拨这个素娘一句后,阿图走到那五人面前,见到这五人都是面带期盼之色,似乎就是想跟着自己这个主人了。心意已定,阿图返回去和老奴商再次谈起了价钱,最后交易达成:五位奴民加上这个素娘一共五百六十贯。 接着,老奴商将这六位奴民待到了守在市场门口的官府差役之处过户。阿图掏出了身符,差役查看后便将这六名奴民一一登记入册,再给他们统统地打上了青印。 身符就是身份证明,乃是一本薄薄的小本子,里面写着着持有人的名字、出生日期、性别、籍贯、民族、身符印发地的治所,还有个编号。阿图的身符中上述栏目里分别填写着:赵图;一百八十七年四月初五;男;海外归民;汉;北见国顿别乡二百零四年制。 打完青印后,阿图就带着他们去到了水越船厂,将他们交给了水越茂尾。按着阿图前去奴民市场之前就和水越茂尾商量好的那样,六名奴民将会一直呆在船厂帮着船工们建造蚂蚁号。等到交船的那日,阿图再将他们一起随船带走。 离开船厂之前,阿图还任命牵晃为这队奴民的主管,并吩咐其他五人一切都要听他的安排。 (一八八)薛奕来访 乌云密布,海面上刮着凌厉的北风,一只渔船正沿着海岸,劈开铅灰色的海浪向着西北方而行。 船身被海浪抛起,随后落了下来,压着海面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响声未尽,又是一层海浪涌来,再次将船身高高的抛起。如此周而复始,这船便在这海浪的波峰与波谷之间不断地高低起伏。 即便是如此的颠簸,船头却站着一人,手扶船舷,巍然不动。此人名为薛奕,三十出头,生得长身猿臂,浓眉虎睛,相貌颇有英气,乃库页岛丰原国的大泊介薛磐之子。 丰原国二月前发生叛乱,国主之弟熊伤暗杀其兄熊奂并其子女,占其妻妾,霸其国位,并扬言攻打不愿臣服于他的各地势力。薛磐是国后薛莹之父,丰原国世子熊稽的外公。他女儿与外孙被杀,此仇不共戴天,于是毁书斩使,誓死不降。 库页岛比虾夷更北,因此冬季更长。北疆冬季极度地严寒,深雪覆盖千里,无法用兵。薛奕乃是半月前离开大泊的,那时已探得熊伤正厉兵秣马,准备开春化雪后攻打大泊。而此时,恐怕大泊业已遭受到了攻击。 大泊城高险固,城头多设炮台,本非易取之城。以前北见国曾三次攻打大泊,均是损兵折将,攻取不下。只是往日大泊钱粮都是从国府丰原城调拨,如今双方已成敌人,粮饷自然是再也不给,加上冬季刚过,城中贮备即将耗尽。 大泊城向南七里之外便是大泊港。在港口解冻之后,数艘丰原国的战舰便日夜监视在港外,封锁了船只进出,断绝了大泊海上的补给。大泊城的北面有一小城喜美内,扼住了它通往北面海洋的咽喉。喜美内城中本来只有一百兵丁,但熊伤夺国之后,为防备薛磐有异心,于冰天雪地的冬季就派来了五百援军,薛磐几次攻打都是无功。如今大泊城已是坐吃山空,恐不出月余便要粮尽。 薛磐见此情形,便决定宁降北见,也不降熊伤,因此遣子薛奕前去北见城商议归降之事,条件便是请北见国为其报仇。 照常理而言,本来北见国想占丰原国已想了数十年,这种机会真是天上掉馅饼,哪有不纳之理。不想屋急偏逢漏雨,国主傅虔自去年大病痊愈后再次病发,目前处于弥留之中。北见国虽已立了世子,但因世道险恶,诸侯国内乱屡见不鲜。因此从世子到诸臣,上下都是一心求稳,对薛奕的来降,除了好言安抚之外,竟是一句落实的话都没有。他在北见城苦等了十日,见事不可为就只好打道回国,便是立意要和家人死在一起了。 北见国的麻木让他心灰意冷,若无外援,这丧亲之仇又如何能报?风再大,浪再急,也压不下他心头澎湃的愤怨。 “战舰。” 薛奕心中忽然涌起股疑问,只见前方西面的顿别港内停泊着两艘小型战舰。此时港内并未停泊商船,那么这两艘战舰就不是护航舰。可如果不是为了护航,这两条船又呆在顿别港里做什么? “千里镜。”他向身后喝道。 “薛都尉,在这里。”一名亲兵扶着船舷,在船身的摇晃中踉跄着走了过来,并递给了他一只千里镜。薛奕的正式官职是大泊城一名都尉。 薛奕接过千里镜向着那两艘战舰望去。千里镜内,两艘战舰桅杆上飘扬着的,除了大宋与北见两面国旗之外,下面还有一面黄底黑马旗,正是傅家的家族徽记。 看到这番景象,薛奕心中吃惊不小,暗思:“顿别傅氏居然自建水师?” 舰队的花费是个无敌洞,光是这两艘船一年的花费恐怕就得一万多贯钱。傅兖竟然能拥有一个舰队,即便是这舰队目前看来只有两艘轻型炮舰,但也不能不让薛奕感到既惊奇又妒忌。 傅兖的日升商号与大泊城有生意往来,和薛家关系也一向交好。大泊城的各种日用物质的供应,日升商号大约占了四成的份额,大泊城本地的土产也是多由日升商号收购,而且两家目前还正合伙着在库页岛的东北部开发矿产。 薛奕今日本是想前来顿别向傅家托付后事,薛家人可以与大泊共存亡,但血脉却不可断绝,几个未成年的孩童总得有个可靠的朋友来担起抚养他们成人的职责。在他心目中,傅家三兄弟,尤其是傅异,无疑是可以托付终身的朋友。 可当他看到这两艘军舰之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振奋感,虽然这个舰队的实力很弱小,但却是给了他一丝希望。 顿别港内有日升商号的仓库。商号不管是从南方的大陆、和州还是北方的库页岛或者北疆大陆运来虾夷的货物,都是先进到顿别港内的仓库,然后再由这里用海船或者走陆路运去到虾夷各地的分号售卖。 港内就有日升商号的一处办事点,这里管着仓库与外来移民的事宜。因为有这个点,任何一名外来的,愿意来虾夷种地或者养马的人,只要打顿别下船就会受到热情的接待。木吉几年前从尾张来到顿别时,就是在这里被管事的人游说去了昇阳城,尔后便成为了顿别的一名府兵。 下午四时,薛奕在顿别港落了船,然后向商号的管事借了匹马独自骑来了昇阳城。他以前曾来顿别好几次,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傅兖三人听闻薛奕来访,连忙迎出城外。薛奕见到他们纳头便拜,嚎啕大哭。 有关丰原国内乱,甚至连薛奕前去北见城请降之事傅兖等都是已经知道了的,当下就赶紧将他扶起一阵好言安慰,然后请入城中。 傍晚,宴厅里又开了酒席,傅兖三兄弟连同总管杨仓以及几名领家、都尉一起为他接风洗尘。酒席之上,众人听他说了一遍丰原国内乱始末,皆对薛家的机遇深表同情,对熊伤则是骂不绝口。 宴后,傅兖便请薛奕先去休息,说今晚自己兄弟们商量一下,明日一早一定给他一个最终的答复。并请他放宽心,薛家有难,傅家一定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八九)谋国之议 殿楼的议室内,傅家兄弟三人正围着长条形的胡桃木的会桌而坐,脸色均带沉重。 顿别距库页岛仅一海之隔,丰原国内乱以及薛奕去北见国求降之事他们前两日就知道了,却万没料到国府因为国主病危的缘故,而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傅兖看了兄弟们一眼,只见傅异皱着眉头,歪坐在椅子里,显得有气无力,傅恒正在端杯喝茶,脸色与举止都是从容不迫。 傅异似乎想好了,坐直了身子开始发言,每次三人开会,都是他抛砖引玉,“薛奕为人豪气,我等每次去大泊之时都是大小宴席地款待,所托之事无有不应。大泊介为人也仗义,是个朋友。如今人家落难,我们可不能见死不救。” “况且我们与薛家正联手在库页岛开矿,若是薛家不保,咱们的商号与矿脉搞不好都会被熊伤收归国有。不过国府不肯出兵,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如果派两只船,让佐藤取的武忍在夜间于大泊东南面沿海接他们一家出来,应该问题不大。商号和矿要是没了,也就算了,人还是要救出来的。” 薛奕离开大泊时,是在大泊东南面的沿海找到条渔船出来的。从大泊城往南直到库页岛的东南角,海岸线一百二、三十里,以丰原国水师之力,想完全封锁住是不可能的。 谈了自己的看法后,傅异对着傅恒问道:“老四,丰原国三沢水师实力究竟如何,你可知晓?” 三沢水师是丰原国水军主力,母港就在大泊西北二十几里处的三沢港。 傅恒抬口就说:“三沢水师有红鹳级轻巡洋舰一艘,白鹄级护卫舰三艘,炮舰七艘。每次封锁大泊港都是两船联袂而出,要么是两艘炮舰,要么是一艘护卫舰加一艘炮舰。” 对于三沢水师的情况,看来傅恒是十分的了解。傅异本来也只是随口问问,也知道己家舰队的实力与一国水师相比乃是不值一提。不过即便是丰原国的这十来条船,也是属于孱弱级的,连巡洋舰都没有,只有条轻巡洋舰充下门面。 傅家向福建水师购买的是两艘旧舰,一艘春级舰,一艘秋级舰。二船的主战炮都是八斤直炮,春级舰装八门,秋级舰装十门。两舰还另外再各装几门六斤直炮与八斤曲炮,总装炮数为前者十八门,后者二十门。至于人员,春级舰配船员六十人,秋级舰配六十八人。两艘战舰来顿别前,曾在福建进行了一次大修。大修之后,据验船师所言,大致还可以再用十多年。它们现已取好了新船名,春级舰叫“春潮”,秋级舰叫“秋雨”,由吕毅中管着练兵的事宜。讲完三沢水师的实力,傅恒笑问:“莫非三哥是想和三沢水师开战?” 傅异苦笑一声,老四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揶揄了老三一句后,傅恒正色道:“三沢水师实力远强过我们,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能打败三沢水师。就算我等今日为大泊打败了三沢水师,替薛磐结了围,但大泊城自身税赋不足,粮饷一向仰仗丰原城,薛磐又能有多少积蓄来不断地购买军粮物资供大泊城所需?不出数月,乃是难逃覆灭。” 老四话中似乎暗藏玄机,傅异听出来了,轻拍着桌子道:“老四。知道你早有谋划,就别卖关子了,快点给你三哥道来。” 傅兖听了二人对答后也是心中透亮,老四定是早就胸有成竹,要不他进来的时候,胳膊下还夹着一个巨大的卷筒,估计就是张地图。 果然,傅恒从脚下拿起了那个卷筒,展开便是副地图。他将这副图挂在了室内那面空置的墙上,然后示意二人上来观看。 傅兖走上去定睛一看,居然是副极其详细的军用库页岛地图。这类型的地图实不容易找到,也不知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四弟,何时弄到这份地图的。”傅异不由啧啧称奇。 “这还是小弟七年前从网走的一个书铺里看到的,可是花了我七、八贯钱。”傅恒轻松地笑着,继续说:“我打见到薛奕时就一直寻思着,能否有一个办法既能解大泊之围,又可夺取那丰原一国之地。” 这话刚说完,傅兖与傅异就齐齐“咦”了一声,这个想法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仅仅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原拂,傅家就不知为国府出了多少次兵,花了多少的力气,流了多少顿别子弟的鲜血,累积了多少功勋,才得到了这么个八百户人家的小地方。听傅恒陡然抛出来了个大馅饼,两人顿时觉得背上发汗,一颗心砰砰直跳。 傅恒可没管二人的感受,自顾自地拿起根细长的木棍,边说边指点这地图上的位置。 “大哥、三哥请看,丰原国号称拥有库页岛全岛,实际上主要是占有着此岛的南半部,北部是野女真人与其它一些小蛮族活动地区域,丰原国管不到他们,双方一向是相安无事。在这南半岛中,虽西部和东部沿海筑有数个小城,但民数甚少,加起来只是丰原国人口的一成多,因此暂可忽略不计。” “至于丰原国另外的八成多民众则居于库页岛南部,以丰原、留多加、大泊三城为中心的居民圈内。三者间数丰原城民数最多,占据六成,有一万一千多户,留多加占一成半,大泊占剩下的一成。” 从图上看,三城间之位置好比一个‘品’字,留多加在左,大泊在右,丰原位于顶上。留多加与大泊之间是个内凹的大海湾,名为“东伏见湾”。三沢港便位于这东伏见湾的东南部。 “丰原城地处东伏见湾正中以北三十里,若要攻击大泊,当有两条路。其一为北部山间小路,由丰原出发沿着北方小道而行,经喜美内,进而再南向大泊行军。这条进攻路线曲曲折折,合计不下八十里,火炮与辎重运输不便。估计熊伤大军不会走这条小路,最多派出一偏师联合喜美内守军夹击大泊城。” “第二条路则从丰原城出发,沿东南方的大道向大泊进军,这条道路共长四十余里,便于大军行动。三沢港到大泊之间,是一条二十里长的滨海大路,南面是海,北面是丘陵地区。若熊伤引大军经过三沢后,突然出现一只强军堵住了他的后路。。。” 傅恒的意思就是先将丰原的大军引入到这二十里狭长沿海道路,然后再联合大泊守军来前后夹击。 听到这里,傅兖与傅异都是眼神一亮,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傅兖再次审视着地图,上面的那些城池、道路与旷野似乎变得鲜活,一些假象中的兵马与阵列开始在地图上散步开来。 “四弟,接续说。”傅异催道。 “好。”傅恒摸了摸颌下的短须,信心十足地继续道:“三沢港外有处高*岗,从地图上看是个理想的阻击地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得派专人前去探查一番。熊伤得国不正,难免有立威之心。此次攻打大泊,他以为是马到功成,因此极有可能亲自引军前来。而我军一到,丰原军全军上下定会以为是北见国前来入侵,而不会想到只是我顿别军而已。” “熊伤见我兵少,便会以为我军只是北见国的先锋部队,后续部队正在赶来。因此,他会自认为有两个选择。一是全力以赴,不计伤亡的突击我军阵地,以期早归丰原城。二是抛弃全数的火炮与辎重,轻军绕北面小道逃回丰原。” “采用后策难免损失太大,我料他多半会选用第一策,第二策恐怕到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用。丰原军若久攻我不下,再受到大泊军的夹击,又担心北见国援军,军心必定溃坏。若我军能在此处破敌,则丰原国之事定矣。” 不错,老四说得有理。傅兖沉吟了起来,开始估算其中的变数,一会儿便问道:“今日薛奕曾言,留多加有守军一千一百人。若其前来支援熊伤,我军岂非前后受敌?”傅兖问。 傅恒将手中木棍点向那留多加城,道:“大哥顾虑得极是。不过薛奕也有言,留多加守将梶原正己为人老成持重,他目前看来既无反抗熊伤之意,也无帮熊伤攻打不服势力的意图,立场大概是观望。我们在堵住熊伤的同时,可遣使前往留多加城,伪造一份北见国国书,告诉那梶原正己,若是归降,其留多加校尉守将之职不改。” 他话刚落音,傅异不禁哈哈大笑,抚掌道:“四弟,你这家伙可真是坏透了。” 傅兖听了这种骗人的招法,也不禁莞尔。 傅恒干笑两声后道:“现在的主要问题便是:其一,我舰队实力远不及三沢水师。要想胜,只能偷袭,如何策划偷袭便是首要的问题;其二,我军偷袭掉三沢港内丰原舰队后,那实行封锁的两舰回援时必将与我两舰开战。我军战舰人员虽已经数月的操练,但能否胜任海战,能否抵得过这正规的水师,还是个疑问;三是,熊伤得国日短,定不放心在丰原城多留人马。如其倾巢而出,则其大军少说也有六千人,所以我军至少需要一只三千人的强军来阻止他回撤丰原城,这只强军我们拿不拿得出来?” 三千人?傅兖一阵沉默,目前整个顿别军只是一千二百余人,这还包括了水师的人数,若是单算陆师,则只有一千一百余人。 三人互视一眼。傅异忽然一拳捶在桌上,震得茶杯一阵乱跳,连茶水都泼出不少,吼道:“他娘的,拿不拿得出来,都要干!” 眼见两名兄弟的眼光齐齐地盯着自己,傅异深吸口气,惨烈道:“这种时时要仰人鼻息的鸟日子,老子是过不下去了。” 看来,傅莼的事给他的刺激太大了,至今老三都在耿耿于怀。若能有这么个机会谋得丰原,自拥一国之地。。。傅兖面色一阵变幻,半晌才说:“即便是我傅家夺取了丰原,可仍然还是国府的附庸。国府还是可以治我等个擅自与邻国开战的罪名,然后再堂而皇之地夺了我家的领地。” 可若夺了库页岛后能被国府改封于此处,虽然还是北见国的附庸,那这等规模的附庸就不是国府能随意对待或处置的了。附庸尽管在大义与名份上是诸侯的臣子,但强的附庸是诸侯所要倚仗的,虽然也同时会遭受忌惮。 傅恒一摇羽扇,脸上露出了极其狡黠的神色:“事在人为。我瞧大哥得先去北见城游说监国出兵丰原。” (一九零)靶场相逢 第二日一早,傅兖就来向薛奕告辞,说请他再于城内呆多两天,自己将往北见城跑上一趟,以探视国主的病情为名向世子进言。 薛奕听了,心中大是感激,说此事不管成是不成,傅家兄弟的情谊自己是永世不忘。 傅兖走后,薛奕一个人呆在房里思来想去了好久,虽然心中尚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冀望着北见国国府真能被傅兖说动从而出兵,但理智还是告诉他此事不易。他越想越是气闷,就干脆走出了客房来到了花园中散心。 此时才是四月,虾夷北方得到四月下旬至五月初才百花始放。薛奕来到花园中的水池假山前一站,往里面一瞧,只见一汪浑水,并无半点青绿。这时,忽闻身后老远传来一声呼唤:“望山。”回头一看,正是傅异那魁伟的身子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几张纸。 “又谦兄。”薛奕对着他一抱拳。又谦是傅异的字号,傅兖的字号是厚堂,傅恒的字号是亘卿,而薛奕的字号正是望山。 傅异回礼之后,递给他一张红纸:“你瞧。” 薛奕接过红纸一看,见这是份征召预备令,上面写着要求所有顿别与原拂的府兵,无论是否处于轮值,都要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望山,我顿别、原拂两地都预先做好准备,只待国府应允出兵,我军便即刻开拔前去解大泊之困。” “多谢又谦兄。”薛奕感激地说,随即又叹了口气。虽然傅家与国府是姻亲,但他对傅兖能不能说动北见国上下,还是抱着很怀疑的态度。 傅异与他相交十多年,每逢有事去找,薛奕都是把胸脯一拍道:“又谦的事兄弟包了。”那种意气乃是何等地飞扬。其人又能饮酒,武艺也能与傅异走上个十来招,两人算是意气相投。听到了他的这声叹气,傅异早知其意,劝道:“此事尚未到完全绝望之时,望山无须过于悲观。” “哦。”薛奕不由看了他一眼,听他的口气,似乎隐隐还有着些其它的变数。 傅异也不能和他说得过于仔细,将他手一握道:“望山但且心安。事若不成,我定然带几条船,将兄弟一家老小都从大泊城内接应出来。打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顿别,住去原拂也成。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性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 薛奕的右手被他那只大熊掌一握,一股有力感随之传来,让人顿生倚重之心,乃感动道:“多谢又谦兄,兄弟醒得。” 傅异听他应了,微微放宽了心。抬头看看天,只见高阳和暖,澄空无云,乃是个难得得好天气,便放开了他的手说:“望山既然无事,何不四下走走。要不,去城外骑马散心也好,此地的风光还是不错的。” 薛奕一想,反正自己再急也急不出来什么名堂,便点头称是。 傅异见他愿意骑马出城走走,就喊来一名城丁带他去马厩挑马,自己则告辞而去。 薛奕随着那名城丁去了马厩,选了匹黄马后就打马向西门外跑去。出了西门,他放马驰骋了一阵,逐渐地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 再看这四周,但见雪已基本消融,露出了山水的清秀本色,便觉得傅异的提议也真是不错,这里的确是个理想的安生之地。只是姐姐与外甥之仇倘若报不成,总觉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枉自身为大丈夫了。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任马自跑,就来到了一处矮丘的背后。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如数名擂手一同鸣鼓。他放眼前望,但见一黑色劲装骑士骑在一匹黑马之上,纵马狂奔,一人一骑居然隐隐带起了旋风般的威势,象一朵黑云卷了过来。 “好!”薛奕忍不住一声赞叹。 少顷,马上骑士忽然放低了身子改为坐姿,并弯弓搭箭开始施射。但见他挽弓满如轮,发箭密似雨,连绵不绝地射向远处的靶子,且箭箭上靶。 薛奕一看这箭靶的距离,目测应在百步开外,面上顿时失色。这骑士好快就射完一袋五十只箭,这时那黑马转头跑回,他又开始从第二个箭袋之中取箭来射。因为马掉了个头,所以这名骑士换成了右手持弓,左手搭箭,这五十箭也是顷刻射完,也是支支上靶。 薛奕见此情形,头脑不禁一阵昏胀。百步的射程,需要何等的强弓才成,而此人于一盏茶的时间就射了一百箭,此等速度、臂力、耐力真是闻所未闻,而且还能双手开弓,左右施射。 骑士射完箭,便纵马前去靶前查看,并抽取上面的箭只塞回箭袋之中。 薛奕平素最喜武勇之士,眼见这骑士神武无比,便存了结交的心思,一夹马腹拢上前去。 那骑士似乎早就瞧见他了,见他跟了过来,转头朝他一笑。薛奕这才看清这骑士只是一名少年,生得俊美异常,心中的惊讶就更甚了,于马上拱手问道:“在下薛奕,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也拱手回礼:“在下赵图,幸会薛兄了。往日不曾见过薛兄,可是本城之客?” “在下昨日才到这里,正是客人。”薛奕说完,一瞧他手中的那张弓,“小兄弟手中这张弓可是铁胎弓?”是否铁胎弓自然是一看便知,哪还用问。薛奕的意思是想借弓一观,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就绕上了个圈子。 阿图听出了他的用意,伸手将弓递给他,笑道:“正是。请薛兄指点。” 薛奕接过弓,口中客气道:“哪里哪里。”双臂用力一开,结果还拉不上半满。他凝神屏气再次用力,也只比前次稍强,方知自己的臂力与这少年相比实在是天差地远。 他红着脸将弓递还给了阿图,道:“赵兄弟之力实令人惊叹,不知此弓的拉力几许?” 阿图伸手将弓接过,答道:“乃是三石半。”他现在已经能做到左右开弓,而且左右手射术不相上下,比年中又是进了一层。 三石半的强弓,听都没听说过。薛奕不由发出一声感概:“我观兄弟之射术与挽力,恐怕古之名射也多半不及。” “薛兄过奖了。”阿图谦虚道,问一句:“可否请问薛兄来顿别有何贵干?” 眼前这人虽然技艺骇人,但只是个少年人而已,薛奕心中的那些大事哪能跟他说,只是遮掩道:“无甚要事,访友而已。” 见他言辞闪烁,阿图也不追问,很快就收完了所有的箭只,说今日已练习完毕,便向薛奕告辞回城。而薛奕仍想再继续骑马看看,于是二人拱手而别。 阿图从京都返回,就忙着做三件事。第一件就是做火箭炮,第二件事就是建造蚂蚁号,第三件便是狠读书为今年的统考做准备。火箭既然已经大告功成,蚂蚁号也无须担心,剩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读书了,这关系到他今年能不能考上京都大学。 他见火箭炮已做成,便借口要读书,赶紧向傅恒请辞这兵器所的活。傅恒犹豫了好几天,也觉得不好强迫,就准了他。 今天乃是周日,阿图这段时间是有些闷得慌了,便出来跑马练箭换换心情。此时,他已经跑了几圈马,射了几轮箭,过足了马瘾箭瘾,就打道回城了。 (一九一)分兵日 骑马打西门入到城里,沿途看到不少人手中拿着一张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半年,昇阳城又招了不少的新人,将整座城堡挤得满满的,若不扩建就会很快住不下了。 这事起源于尘来给傅兖出的一个主意,说宋人太过矜贵,要大量从大陆招人来虾夷开拓成效不佳。大宋本土人贵钱贱,随便雇个人月钱便须得三、四贯,但在而南洋甚至印度海一带,钱贵人贱,每月区区一贯多钱就能请到精壮了。 于是傅兖采用了他的建言,已经从南洋的甘勃智、缅甸、锡兰招来了百来名丁壮,其中有的是只身前来,有的拖家带口,合计便来了三百多人。这些人中有不少原本是宋人后裔,语言自是不成问题,所招的其它族裔之人也要求能多少通晓些国语,如此也就基本上能沟通了。傅兖见事可行,便准备将此事大办起来。 “小开!” 阿图眼尖,在马上远远地就看到了他。只见他穿着身黑色的军官服,人模人样地站在几人前面,连比带划地在讲些什么。说到兴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来挥去地,听得身前的那些人不住地点头晃脑,倒有一番当官的模样。在阿图最早所结交的这批朋友中,小开算是有出息的,他在顿别与松音的两战中都表现得不错,为此还得了傅恒的夸奖,应该是蛮有前途的。 傅兖增封了原拂之后,将其分为上、下原,分别封给傅异与傅恒。虽然两人一直都呆在顿别,但那里已经开始修建两家的居堡了,另外还抽了批人去训练那里的府兵,小开与丁一都是其中之一。 小开听到马蹄声,抬头就看到了骑在乌魔背上的阿图,就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他的讲话。不多会,他讲完了,遣散了旁人就往阿图这边走来。 好长时间没见,一顿仪式总是免不了的。阿图下了马,待他走近,便是一个熊抱。 “啊!”小开惨叫一身,随后身上铁箍般的力道散去,感觉一松,才缓过口气来。 “老婆,你每次不要这么热情好不好,官人我的骨头都要被你抱酥了。” 阿图听他口吐香艳之词,反倒被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半步。再看他时,入眼地却是一脸的贼笑。 “小开你升官了。”阿图赞许地说。只见他皮甲右边肩窝之下钉着枚布质肩章,肩章为盾型,墨绿底之上绣着一黄色斜杠与二枚黄花,显示着小开现在已是什长了。 “是,队正大人。”小开笑道:“丁一可了不得,他现在是春潮号炮舰上的什长,管两门炮呢,水师的什长可比咱陆师强多了。南蛮也是队正了,和你平级,大嘴李和毛松也当了什长。”又往四下一瞧,道:“咦,刚才大嘴李还在这的,这一会跑哪儿去了?” 有关海上军队的定义是,大宋的军队才能称海军,诸侯国称水师,至于水军,则是海盗们专用的自称。因此,若是你是名海军或者水师,而在军营里又不小心地称了自己是“水军”,那么等待你的就是体罚了。 小开用眼睛寻找了一圈,手一指,道:“这不,大嘴李过来了。” 果然,大嘴李伙同着几个人正向着这边走来。只见他一路走来,一路指手画脚地喷个不停,身旁的三人都是神色怪异,想必又是在说什么八卦新闻。 大嘴李有种很神奇的本能,就是特别会筛选消息。许多的闲言碎语,普通人听后都会当成秋风过耳,可他却能将其细细地挖掘一番,再引申成一大段八卦新闻。 这几个都是阿图的熟人,分别是大嘴李、南蛮、老桨与六顺。 虽然阿图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但眼见着这么多原本被派去原拂的人陡然间都回来了,便猜想顿别军定将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行动。 大家聚拢后,阿图便问起缘故,小开解释说他昨晚接到了命令要求今日大早赶来顿别选兵。如今顿别与原拂在进行整军,一部分军官会调去原拂任职,他们这些原来派出去的人则是调了回来。虽然他们几个都升了职,但目前手下一个兵都没有,所以这次回来就要选领自己的兵。 另外,大嘴李还说今日下午就会在南门外进行分兵。具体做法就是顿别所有的府兵都要齐集于南门之外,由傅异主持,每名军官都能分到自己的兵。每名军官还可以预先和一些自己所熟悉的人讲好,将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熟人在分兵前归到自己手下。 因此,大嘴李、小开他们整个白天都没时间,得去说动一些自己原本所看上的人,好让他们能在分兵中可以归给自己。 于是大家约好傍晚在顿别大街的麦香楼酒楼相聚,由阿图做东给大家接风。双方说好了便相互告辞,各忙各的去了。 ※※※ 到了傍晚,阿图出发去镇上的酒楼,走到城门口就看到阿晃一个人正形单影只地往里走。 他的脸色消沉,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不知在想些啥,连阿图这个大个人来到面前都似乎没瞧见。 “咦,你望城里面走干嘛?喝酒去。”阿图顺手在他的胳膊一抓,就将他掉了个头。 阿晃却挣脱开来,低声说:“我不去。” 哪有一大帮朋友聚会而不去之理。阿图提醒着说:“你知道今日跟谁一起喝酒吗?” “知道。小开跟我说了。” “那是为啥?兄弟们今日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哪能不去?” 阿晃没答话,面上的表情极度地沮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晃摇摇头,仍是不答。 看来定是有事情发生,想到今天分兵的事,阿图问道:“刚才选兵,你去了哪一组?” 阿晃沉默半响,才说:“大嘴李那组。” “小开没选你?”阿图一阵惊讶。他以为作为这么好的朋友,小开是一定会先把阿晃收到自己那什人中去的。 “不是。他中午就和说我了,让我去他那什,可我没脸去他那里。”阿晃的语调越发地低沉了,最后补充说:“我是最后几个被挑取的。” 下午挑步兵的程序是:除了那些事先讲好去处的兵外,什长们抽签挑人,按签的顺序挑自己觉得厉害的,那最后被挑取的自然就是那些他们眼里最没用的。 的确,几个原来要好的朋友,丁一、毛松和小开都混出了出息,而阿晃还是在原地踏步。半年多来,阿图陆陆续续地收了几个徒弟,也断断续续地教他们一些武技,这些人分别是傅冲、傅闻、傅合、木吉和阿晃。半年下来,抛开那几个小的不说,木吉的进步很大,已经能和毛松打上好一阵了。阿晃白长了个高个,在木吉手底还走不上六、七招,可算是无能得很。 “这没什么,武技只要勤练就能练好。你以后练好了,他们还不抢着要你。”阿图安慰着他。话虽这么说,可心里也知道自己这套说词着实有些勉强,阿晃在练武上的确没天份,一个简单的架势好几遍都摆不好。 阿晃听了,却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料,我努了力,可怎么也练不好。” 阿图也没办法了,他自己都觉得练不好,那就一定是练不好的。 “谢谢你,阿图。我还是不去了。”阿晃说完,转身就走。 他离去的背影孤单又萧瑟,阿图只觉得一阵难受。阿晃是个好人,虽然浑浑噩噩的,但很可爱,真不希望看着他这么消沉下去。 (一九二)麦香楼聚会 这日晚上,麦香楼二楼的雅间里坐了满满地一桌。 雅间的名称里虽然有个“雅”字,可里面的装饰却普通得很,只是薄薄的木板墙上糊了层白不白、黄不黄的墙纸,头顶上有个竹子弯绕而成的吊灯,四周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而已,若是隔壁雅间说话声大点都能清晰无误地穿透过来。 麦香楼并不是顿别最高档的酒楼,但却是客流最多的酒楼。它的特色是用料新鲜且菜价合理,四、五个人跑来此处喝一顿饱酒也就是七、八百文钱。 昇阳城里的这些汉子们虽算不上富裕,可也算是手头宽裕,毕竟在城里干活是包吃包住,所拿的工钱都是净落,所以时常会于周末来此聚聚餐、打打牙祭。 除了丁一也被小开从船上喊来了之外,大嘴李交游广阔,他又多带了二人前来。这二人都是秋雨号上的船员,其中一人是船上的直库,名叫王简。直库就是货仓的管理,商船管货,战舰管理武器弹药与补给。另一人叫杨发,乃是名张绊,张绊就是缆工的意思,负责船上的索缆。 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逐渐的熟络起来,借着酒意,话题也慢慢地开始增多。 大嘴李端起了酒杯和王简干了一口,笑咪咪地问:“王直库,听说码头里面的那两艘炮船要装上火箭炮,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阿图见他们提着起这火箭炮,赶紧低下头吃菜。火箭炮的事是个秘密,从研制到试验,一直都没公布过。连兵器所与铁器所的雇工也知之不详,平时也只知道按照要求去制作部件,只有最后进行组装的人才知道火箭炮的原貌,至于火箭炮是如何使用,威力多大就更是不知了。 看大嘴李刚才的表情,他是应该知道了不少的消息。这个人的消息最灵,时常都能探听到一些别人所不知的隐情,也不晓得他关于火箭炮的消息是打哪里套来的。 大家忽然听他说起什么火箭炮,这是个之前没听说过的新东西,不由都起了好奇之心,只竖起了耳朵等着听王简的回答。 王简带着惊奇道:“舰上之事,不知李什长是如何得知的?” 大嘴李神秘地一笑:“我自然知道,王直库只说是还是不是嘛。” 王简见大家都等着他的确认,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确有此说,但目前还没正式下令,炮船也只是在港口待命而已。” “是真的。”坐在王简身旁的丁一开口了,“这个火箭炮的发射架今日运上了船,我倒是看到了。” 接着,丁一就把火箭炮发射架的形状给大家描述了一遍。他素来对火炮特感兴趣,也喜欢研究,说出来话都非常地专业与贴切,倒是将火箭发射架的模样描绘得恰如其分。可火箭炮毕竟是个新玩意,连丁一都猜不到这种“炮”该怎么用的,其他人听完就更是云里雾里的,均想这十几个空空的圆筒到底能派上啥用场。 “唉!这次仗恐怕要打得老大,连新武器都要用上了。”身材魁梧的老桨叹道。 老桨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黑脸汉子,之前的正式职业是石器所的一名石匠,拿手活就是刻墓碑。也许是墓碑刻多了的原因,对生老病死之类的事特别敏感,刚才那句想必就是有感而发。因为他有一身蛮力气与好武艺,带兵也不错,所以最近已经被傅兖升为了队正,成了顿别军的一名职业军人。 在顿别军中,队正以上的职位都是由国兵担任的,只要谁能升上这个位置,傅家就会给他一份优厚的职业军人合约,然后就转成一名正式的国兵。 “你怕了?”却是南蛮白眼一翻,冷笑道。他脾气素来如此,说话都是蛮来蛮去的,因此很不讨人喜欢。和老桨一样,他也升了队正,也按着顿别军的规矩成为了一名国兵。 老桨被他呛了一下,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当兵吃粮,打仗就是升官发财,老子怕个鸟!” 其他人见二人说僵了,立即劝解起来,说今日大家和阿图初次喝酒,不要搞得不高兴,扫了他的面子。南蛮与老桨听了,也就碰了一杯喝了,算是揭过了刚才的不快。 其实阿图觉得看看吵架也蛮有趣的,听说这两个人的武艺都差不多,谁都不服谁,常常还在校场上打上一架,刚才的那几句拌嘴想来也是有历史积怨的。可他们不吵了,也就没热闹看了,便转而向大嘴李问:“李大哥,不知这次我们要和谁开仗,是和松前国吧?” “你要听啊。那得先和我喝上三杯再说。” 大嘴李的酒量很大,赶大车的时候都随身带着个酒葫芦,时时抿上一口。三杯干完,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一开口,他就连讲了二刻钟,手舞足蹈加滔滔不绝,从蔡都督上奏报说要取远别谈起,到北见国府诸位大臣之中,何人支持,何人反对,都说得是有板有眼。又说松前国贼心不死,高见虎最近又在窥视北见国的中川城。然后就是国主傅虔身体业已大好,目前已经能起床理事了。因此,世子监国在国主的授意下,决定要和松前国在这北方再打一场,决一雌雄。 一时间,整间房里都是他一个人在慷慨演说,说道酣处,伴随着喝酒声一口。听到酣处,大家的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连连称是,还不时发出“哦”的一声,表示恍然大悟。 听到这里,阿图觉得其中有些不对,便说:“李大哥,既然是要跟松前国打仗,我记得以往咱们和他们都是在陆地上打,那干嘛要在船上装火箭炮?” 这句话可把大嘴李给问住了,好一会都答不出来。小开却一拍阿图的肩头,笑道:“这有啥奇怪,说不定是国府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于是,小开就接过了大嘴李的主讲角色,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照他所揣度的意思,那就是北见国这次使了个诡计,表面上是要跟松前国在陆上打仗一场,实际上是想出动稚内水师去对松前国的留萌水师来次偷袭,顿别军现在有了两艘炮船,也定在被征召之内,所以就要近期在船上装那种称为“火箭炮”的新武器。 阿图觉得小开说得大有道理,再看看旁人,也多半都是拿着欣赏的目光去看着他。丁一还端起酒杯跟小开碰了一下,说若是真能与松前水师开战,他出征回来就要请小开大喝三天酒。 接下来,大家就顺着小开的思路继续推想了下去,说既然打下了留萌,那松前国北方的几个诸如天盐、远别的城池没有海路的支援与补给,就俨然已成为了瓮中之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几时拿就几时拿。说完了松前国北方的这几所城池,话题就开始朝着中、南部进发。不到一盏茶,松前国就又被陆续攻下了砂川、深川、芦别、石狩、札幌等等名城、大城。 在座的多半是军官,手里多多少少地都有那么几个兵,手里一有兵就觉得腰杆子硬,大大小小功劳也仿佛是象蝴蝶一般在眼前飞舞着,只等着用手去抓。大家便开始吹嘘自己在上次顿别之战、松音城之战、山间道之战中的英勇表现,打死了多少敌人,杀伤多少,俘获多少,一一摆将出来。然后便开始相互吹捧,吹一下,便喝一口,捧一下就喝一杯。再后则开始了划拳,觥筹交错,不多时就灌下去了两坛酒。 (一九三)丰原国内乱秘闻 初始之时,尚有人跟阿图干上两杯,划上几拳,可因深知他喝酒厉害,数轮过后便再也无人劝他饮酒,也无人与他猜拳放对。于是,他就自顾自的夹菜吃饭,眼中瞧着熏熏然的红脸,耳中听着牛皮皮的豪言而已。 不知何人开了个头,话题转去了丰原国的内乱。这事居然大嘴李又是知之甚详,他再次连喝了三杯酒后,便将这丰原国内乱的秘闻拨云见雾地道了出来。 在大嘴李的丰原国内乱版本里,被杀的原国主熊奂是个色*情狂,最喜欢勾搭别人的老婆。不管是谁,大臣的夫人、侍卫的妻子、秀才的娘子、商户的内人、平民的老婆、泼皮的浑家,只要被他看上,没有不去勾搭的,算是百无禁忌。 最后,他看上了自己弟弟熊伤的小妾元小怜,借着她有事前来国府的时候来了个霸王硬上弓,且连续几天就不放她回去。熊伤戴了绿帽子后冲冠一怒,暗中勾结了一名也有同样大恨的国府武将,乘熊伤出府在外时合力杀了他,并将其妻儿也都杀得干干净净,斩草除根。 大嘴李刚刚讲完,南蛮即一拍桌子,大声道:“丰原国国主熊奂也真不是东西,连弟媳都不放过,难怪被自己弟弟杀了,真是不冤,杀得好” “那也不是这么说,以臣弑君,总是谋逆。再说熊奂的儿子又没勾引熊伤的老婆,还不是让他都给杀了。我看熊伤也不是完全为了复仇,主要还是为了得国。”老桨刚才被南蛮顶了一下,这下就借机反驳起来。 南蛮虽然蛮横,但并非是不讲理之人,只是生平最恨淫恶之徒,所以便有适才的那番激愤之词。但大义这个东西总是人人心中跨不过去的门槛,熊伤因戴绿帽子而杀兄也就罢了,可灭人全家,夺其国位,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他本想回驳,但仔细一想还是觉得老桨说得有理,也就没有出声。 这时,一直都没怎么出声的六顺开腔了:“熊奂为了个娘们不但赔了国,连命都陪上了。李大哥,你消息灵通,这娘们可是美得很紧么?” 六顺只是他的花名,其本名为百百顺,是个白胖胖的后生。他懂点医术,但学艺不精,只能在颜明真的医馆里打杂,连照方抓药的资格都轮不上,生平却是最好女色,开口闭口就是关于女人的闲话。 大嘴李嘿嘿一笑:“老子就知道你这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露出满脸诡异色,用一种低沉语气说:“听说这娘们今年二十六岁,原本江南的一个歌妓,是熊伤几年前去大陆游玩时买回来的,长得那个风骚,那个勾魂,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跳得一身好歌舞,都说她是北边岛上的第一美人。熊奂早就想得到这婆娘,终有天忍不住了,趁她进宫时强行上了她。熊伤杀了熊奂之后,也不嫌她被熊奂玩过,仍旧带回家搂着日日笙歌,你们说稀奇不稀奇?” 话末的这一问又引发了一个话题,那就是象元小怜这样被别的男人玩过了女人该怎么办?有人说她是身不由己地被人强暴,当无碍;有人却说大丈夫宁死不辱,让这种失节女人呆在身边太扎心,乃是大碍。于是,一桌人围绕着这个话题开始争执了起来,彼此面红耳赤。 这个问题与女人贞洁有关,确实很有内涵。阿图看过《烈女传》,这本书最初是由西汉刘向眼见赵飞燕秽乱宫庭而有感之作,目的是为了劝谏飞燕美女的老公汉成帝。汉成帝看了书不禁嗟叹连连,还对刘向频频褒奖,可就是啥也没做,一顶绿帽子戴了终身。刘向以后,任凭朝代更迭,甚至是在最痛恨汉文化的蒙元时代,这部《烈女传》都毫无例外地受到了每一代当权者的垂青,除了一版再版之外,每朝人都要往上面添几名烈女的典型,增几段有关烈女的事例,一千五百多年来荣宠不衰。 阿图还看过一本闲书,上面先讲了几对街坊夫妇的故事,最后画龙点睛地总结说男女虽处于同一屋檐下,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实际上是天生的敌人,一方的强总是导致另一方的弱,反之亦然。看看身边那些有家室的爷们,大丈夫的娘子多半是依人小鸟,河东狮的相公必定是受气羔羊,阿图对这个观点深感赞同。 既然男女是敌人,社会又是由男权而主宰,那么男人想方设法地将他们的敌人消除在萌芽之中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了。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部《列女传》想必就是男人们活学活用孙子兵法的典范,将女人们洗脑后,任由她们蹦跶也跳不到哪里去。 再看看历史,汉唐时代的女人是飞扬的,仿佛是草原上奔腾的烈马,好骑手都不一定驯服得住。可经过了上千年不断地熏陶,到了前宋时代,北宋稍好,南宋再由朱熹这般的大儒一教导,女人基本上都成了婉约派和幽怨派了,就象是青花瓷,虽然好看却易碎,没什么大用。至于蒙元,近乎百年的历史中,值得一提的女人几乎没有。 本朝开国之后,宋律上宣称了男女平等,又禁止女人缠足,还开放男女同工,男女共学等等。这就造成了本朝的女人起码在律法上是可以自由择婿的,也可以出去读书与做工干活,甚至还可以当官,顿别乡治所的那个法判就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于是,女人们又从雌伏到雄起了不少。但这些有利于女人的政令与与倡导是在本朝初始的数十年间做得多些,可后来就又慢慢地被男权给逐渐地和谐了,且越到后来就越是衰落。 阿图想着这些,心中就又涌起了个问题,那就是:倒底是小鸟好,还是烈马好?可想了好一阵,也觉得难有答案。 这时,桌上的争论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南蛮和老桨眼见就要动手了,众人大惊之下连忙拉住,劝了好一番才令两人平息了下来。 当前的话题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可因为已经说到了女人,凝聚起来了的心思不容易消散,大家就开始深挖掘这个题材起来。 在座的这些人中,王简和杨发是傅家从福建随着炮舰延聘过来的海员,跑过的地方不少,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当即就和这些基本上没出过虾夷的人大吹特吹了起来,言语中主要就是有关各地女人的风情与特色,什么北疆女豪爽,和州女温顺,江南女细腻,南洋女热情等等,只听得人人都是眉飞色舞。 看来,战争与女人是男人口中永远的话题。阿图虽然去过一次京都,但也只是仅限于京都与上海而已,也可算是土鳖一个。见他们说得热闹,他也是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六顺却站起身来到阿图这里,拖过一张墙边的椅子摆在他和小开之间并坐下,然后对着他问:“阿图,晚上有事没?” “没事。六顺兄有何见教?” 六顺眼珠一转,先向四周一瞟,继而凑到了他的耳边鬼兮兮地说:“傍晚来这里之前,我和大嘴李先去兰香坊看过了,那儿新来的娘们个个水灵,你待会和我们一起去。” 顿别是个港口,这里的妓寨不少,兰香坊就是其中名气较大的一家。阿图知道这些人,包括小开都会偶尔去那里流连一番,有时还相互交换心得,说某个姐儿够浪,某个姐儿过瘾等等。 这种地方阿图是决计不会去的,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曾看过好几本书。这些书中的女主角毫无例外地都是天香般的人儿,因种种原因而不幸落入风尘,虽日日以泪洗面,却矢志不渝;虽夜夜献身于恩客,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处子之心;虽周旋于权贵之间,却视名利于粪土;虽屈身于人间最虚伪的地方,却至真至纯。 对于这么些可敬的女人,阿图又怎么能跑去在她们的伤口上撒盐呢。于是,断然拒绝道:“六顺兄,你们自己去吧。我晚上还要温书,就不去了。” 六顺劝道:“你听我说。适才我们去那里的时候,和那些姐们说到今天是你做东。你兄弟如今的名气太大,”他边说边伸出了大拇指比了比,继续道:“那些姐们发话了,说只要你去了,不收钱任你玩。” 不收钱也不能去啊。阿图摇头道:“我不去。” 六顺见他不从,急道:“想想啊,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姐们还说了,只要把你带去了,今晚兄弟也是白玩。” 听完这句,阿图背上都要冒汗了,心道:“这六顺到底是拉自己去找姐儿,还是去做鸭公。” (一九四)国府请援 就在这数日之间,花儿开始陆续地开放。红、白与粉红色的樱花,紫、红与白色的杜鹃,几乎是一夜间便将那还是稀疏的花色点缀到了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每逢春天到来,新的绿色打土壤中冒出个头,新的花芽在枝头打个苞,新的鸟儿从巢中被孵将出来,看到这些新的气息,新的愿望就会在人心中犹然而生。于是,这宁静而略显老旧的北见城也焕发出了一点难得的朝气。 世子府的大殿之中,正坐着谢弁与傅兖二人。 谢弁的身后是一座六扇山水屏风,黑漆硬木为框,彩绘为面,但见画上怪石秋涧,寒藤古松,意境出尘而超脱。 傅兖坐于一侧客位,这是他抵达国府的第二日。昨天他已经将傅恒援救大泊城并试图谋取丰原国的计划几乎全盘地禀报给了谢弁,请国府派出六千陆师联合顿别军登陆库页岛来阻止熊伤出城大军回城,并同时要求水师舰队给予护航。但他同时也留了一手,就是瞒下了火箭炮的细节,这也是傅恒一再要求他保密的。今天,他就再次来拜见世子,并听取他对这个计划的回音。 殿中的四角照旧焚燃着香木,四处香烟袅袅升起,然后散发开来,沁人心肺。 双方坐着沉默了好久之后,谢弁虚浮的脸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道:“后堂啊。你的谋划很好,可惜啊。。。” 如此听来,国府决定不出兵。傅兖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色,说:“监国,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北见国可趁着丰原国内乱一举并下库页岛,机不可失啊。” 百年来,北见国的数代国主都一直想兼并库页岛,可一来因对手无机可趁,二来在南方受到了松前国的牵制,因此数次攻打丰原国都是无功而返。如今这个机会可说是天上掉馅饼,只有脑袋不正常的人才会甘愿放弃。 谢弁先揉揉额头,再把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本监国也知道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可国府实在是派不出兵来,又能如何啊?” 世子并非是不想夺取丰原国,但他的难题有三: 其一是,国内的两名国子,就是世子的两名兄弟各自有一帮支持者。这些支持者们有的是国府的重臣,有的是强大的附庸,每个人手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兵马。而今这个世道,以下逆上,以臣弑君,手足相残之事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此时,国主已处于弥留,随时有薨落的可能,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警惕那些有继位资格的兄弟们,不得不留下兵马以防万一。 其二是,国府几处重兵的调动权在国尉蔡泽手里,世子尚未继位,凡事还要仰仗国尉,若是国尉不肯出兵,他也没有办法。只忠于世子的军队也是有的,但一来是少,二来也不敢调离,就是怕人作乱。 其三是,丰原国的三沢水师虽然实力不强,但毕竟有十几条战舰,要稳操胜券,已方得至少派出二十艘战舰。北见国有两大水师,一是稚内水师,都督便是国尉蔡泽的兄弟蔡铭。二是根室水师,都督是吕毅中的继任者周水贵。无论是稚内或根室水师,只要全师出动,都足以克制对手。但周水贵乃是本国大族周家的人,向来都瞧不上国尉蔡泽,也不买他的帐,世子尚未继位,也指挥不动他。既然根室水师不肯听令,稚内水师也是投鼠忌器,怕其有异心。又担心万一打了败仗,或者是把战事拖得久了,便会给国内那些有野心的人甚至松前国以可趁之机。 综上所述,国尉蔡泽觉得还是维持局面稳定为当前第一要务,至于开疆拓土之事,那就暂不奢望了。 傅兖的面色越发地失望了,沉吟半晌方问道:“那可否派出水师护航?” “昨日国尉说了,稚内水师不可调离。松前国水师随时都可能趁国主患病之际偷袭我军港,所以不可轻动。” 蔡泽是世子谢弁的大舅子,统管着国府上、下二师,他的兄弟蔡铭辖着稚内陆、海二师,这两人手中的军队便是世子最大的倚仗。 说起蔡泽,北见国上到国府重臣,下到地方附庸是没人不痛恨的。按诸侯国的官制,国相杨祜乃是首席大臣,可因为蔡泽的蔡氏一族跋扈异常,使得杨祜的政令在国内四处碰壁。不过,杨氏乃是本国第一名门大族,在十胜平原拥有一大块封地,其家族的资历与声望都超过了蔡氏,不见得就甘受压制。另外,周水贵的周家长期与杨家同气连枝,互为进退,两家联手起来蔡氏也是忌惮得很。 鉴于此,蔡氏在这非常时期不敢擅动,就是怕那些心怀不满的大族借机联手倒蔡,因此也就不敢向外派兵,宁可错失丰原国的那个大好机会。 “那根室水师呢?”傅兖再问。 谢弁听了,却是露出了自嘲地口吻:“根室水师哪会听愚家的调拨。它若是能安守本份,愚家就谢天谢地了。” 千叶的娘家千家是网走的大族,能得知许多不同寻常的消息,也会将其中的某些传递去顿别。傅兖除了通过这条渠道得知了不少关于国府的内幕外,还让佐藤取向着北见城这边派出了人手来打探情报。适才,谢弁的话毫无疑问地表明了他无力掌控全局,这个情况比傅兖所知晓的要更加地糟糕。看来,整个国府都是处于一片的混乱。 傅兖此次前来国府请兵,本就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若国府同意出兵,则与国府联手取丰原。若国府不愿意出兵,傅家便会考虑独自前去对付熊伤的大军。就傅异与傅恒来说,他们更乐意看到后种情形的出现。 虽然并非一定要请到国府的援兵,但傅兖仍然是觉得极度地可悲,难道这些人就不能为了国家而暂时地抛开个人与家族的恩怨吗? 不过他还是最后地做了把努力:“如果监国能给兖二所兵马,加上我顿别军或还是可以一搏。” 大宋的陆军以“卫”为一整体作战单位,其下编制为所、营、曲、屯、什。卫的统官称都统,其下依次为校尉、都尉、百长、队正、什长,每卫编制八千人。“卫”之上为“镇”,统官为提督。镇以上为“军”,军的统帅为督师或督抚。 诸侯国中大者如魏、韩等国也是仿效大宋以“卫”为作战单位,但小者如松前、北见国之类可比不得大宋,只能以“所”为作战单位,其下编制为营、屯、什,取消了“曲”的编制,每所编制约一千二百人。“所”之上为“卫”,统官为都统。“卫”以上是“师”,师的统官是都督。 因此,傅兖所请求的两个所就是二千四百人左右,而如今顿别军的编制刚刚是一个所的兵力。 谢弁长叹一声,摆了摆手道:“愚家手里没有兵。国尉虽然有点兵,但他说了,一来高见虎耻于去年兵败北方,从去年下半年就在整兵秣马,欲要报复,因此各处驻兵都不得轻动。二来你没有水师护航,陆师他是不同意派出去的。” 听了此语,傅兖算是彻底地死心了,忽然就垂下泪来。 谢弁有些吃惊,忙问:“厚堂这又是为何啊?” “薛奕与在下有兄弟之情。如今见到他家遭难,臣下心中难受。”傅兖哽咽着,微黑的脸膛涨得有些发红。他有个极其厉害的本事,那就是想哭就哭,情绪说来就来。 “唉。”谢弁有些感动,面露惭色道:“厚堂真是忠厚之人啊。” 沉默半晌,谢弁最后道:“既然厚堂来了,那就去看看世孙妃吧,你们兄妹俩好好叙叙话。” “是。”傅兖拜辞。 走出大殿之外,但见满院的樱花正含苞欲放,春色盎然,而傅兖的心头却是一片地阴沉。 (一九五)世孙妃 偏殿外,一阵琼佩瑶璠的叮铃声传来之后,傅莼头戴蝴蝶步摇,身着深棕绣金撒花大袖罗衫,拖着曳地的裙裾跨过门槛,款款而入。 虽然是亲兄妹,但在一干宫人内侍的面前,傅兖可不能坏了礼数,当即起身施礼道:“见过世孙妃。” 一个清亮又略显傲慢的声音响起:“免礼。” 傅兖一呆,这是六妹在同自己在说话么?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凤凰般骄傲身影,带着矜持的步子不徐不急地走到主座前,然后再优雅地坐下。 “顿别守,请坐。”傅莼衣袖一挥,带着脸上的一丝微笑,声音也转为了柔和。不过是句简单的请坐的话,却象是在耳边说着一声令人感到温暖的关切之语。 待得傅兖怔怔地坐下后,只见她含眉回首,对着身后说一声:“退下”。这两个字说得不轻不重,但语气里却是充满了一股不容拒绝的权威,让人一听就只想着“遵命”二字。 傅兖呆若木鸡,半年不见,怎么小妹出落成了这般性情,心中又惊又疑。再打眼仔细望她,但见她玉雪般的容颜里流溢着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彩,再加上这浑身的贵气与含蓄的威严,脑中即刻就涌出了“风华绝代”这个词。 宫人尽数退出,掩上殿门。 “嘻嘻”,傅莼吐舌一笑,露出了顽皮的神态:“大哥,如何?象不象母仪天下?” 恍然之间,傅兖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娇憨少女,刚练成了长鞭便拉着自己喂招,边甩着鞭子边叫嚣着:“打断腿,打断腿!” 傅兖长嘘了口气:“六妹你可把大哥我吓坏了。”又说笑道:“如何不象,愚兄以为不止是我北见国,便是母仪整个大宋都是绰绰有余。” 这个六妹自进殿后不过盏茶的功夫,气质神色以及语腔语调却连变了三次,从骄傲且矜持到威严却宽厚,再至顽皮而胡闹,不仅是神态与语气上变化极大,似乎模样中也带着差异,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傅莼听了,顿时笑得俯在案上,好一阵才直起身来说:“还是和大哥说话最为有趣,自家人就是不同。” 傅兖连连点头,陪着她笑了一阵,忽然想到一节,脱口道:“小妹,是不是你的‘上天梯’已有了小成?” 傅莼所练的并非是家传的武功,而是傅喆一名叫李易的友人在傅莼少年时传授给她的,其名称就是“上天梯。” 说起李易就不得不提起神木道人张士奇。张士奇是二十年前来到顿别的,不多久就和傅喆结成了至交好友,还代师傅收了傅喆为徒,传授其道术与道家内丹功。感于此,傅喆便资助了张士奇在随阳峰上建了随阳观,并年年向道观供奉钱五百贯。其后没几年,张士奇一名叫李易的好友来到了顿别,偶然见到少女时代的傅莼便说她有仙骨慧根,说要传授给她一门名为“上天梯”的功夫。傅喆一听这个名字就高兴坏了,“上天梯”明摆着就是要成仙,便当即允诺。 本来,傅家家传的武功走得是大开大阔的路子,比较适合于男人,女人练起来就是事倍功半。就好比傅萱,她用功很勤,可怎么都比傅広要差老大一截。傅莼自练“上天梯”后,其武技的进境赶得上傅家男人练家传功夫的速度,也算是适合于她了。傅兖曾于闲聊时听她说过这门功夫有个奇妙之处,就是练到小成的境界,可“相由心生”,精气神即是精神、气质与面貌会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化。这的确是有些奇妙,回想起傅莼适才的那阵举止,傅兖就立马联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处。 见长兄瞧出了倪端,傅莼微笑道:“大哥猜得真准,小妹自觉这大半年来内功突飞猛进,不知不觉中已将‘上天梯’练到了第三层。” 傅兖再次盯在她脸上好好瞧了一阵,但觉得她的肌肤正透出着一股温润之色,蕴含着珠玉般的光泽,感概道:“六妹真是福缘深厚之人,难怪爹打你小的时候就格外地疼你,说你的机缘远在我等五兄妹之上。” “大哥就别这么说了,呆在这种闷死人的破地方,还机缘深厚呢。。。”说到一半,傅莼陡然意识到此话不妥,便猛地停住了。 傅兖一愣,垂头叹一声:“六妹,是大哥对不起你,让你。。。”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傅莼抢住了他的话头,正色道:“你看,小妹如今也是过得自在得很,府里老老少少都由着我行事。” “哦。”傅兖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那么说世子和世孙对你。。。” “好得很。只要妹妹我说一,小的不敢说二。至于老的,也从来没有管过我,反而时时遣人来问妹妹有何不足。总之呢,这里还不错,大哥你就放心吧。” 明知道她不喜欢世孙,可为了家族以及傅异的性命还是让她嫁去了国府。听到她说一切尚好,又见她似乎过得也蛮自在的,傅兖才暗松了口气。 “大哥,爹娘近来如何?”傅莼问。 于是傅兖便告诉他爹娘都好,还说自马王显灵后,傅喆心情舒畅,日日在家修道变魔术,日子过得逍遥得很。 听他说起阿图如何这般地陪着傅喆胡闹,傅莼顿感欣慰,那个死小子果然没有诳自己,的确是花了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了老父。再看看傅兖,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问道:“大哥此次前来国府,定是有重要公务吧。” “是。” 于是,傅兖便把此行的来容去脉一一道来,包括国府最终不肯出兵,甚至连火箭炮之事也不瞒她。岂不知阿图为了在美人面前表功,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已将这事得意洋洋地跟她说过了。傅莼听了傅兖说起这火箭炮自然是毫不惊奇,搞得傅兖见她无动于衷,还以为是她搞不懂这种新式武器的厉害。不过,傅莼现在已经是世孙妃了,以后也不会去领兵打仗,不明白也就算了。 听他讲完了其中所有的曲折,傅莼仔细思量了一阵后,一扬双眉道:“此仗必打。” 可以想像得到,这一仗若真的要打,则必是凶险万分,因此傅兖直到现在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听她说得这么坚决,傅兖犹豫道:“丰原国可出动至少五千人马去攻打大泊。我虽有战心,可无奈兵力不足,只怕多半不能取胜。” 傅莼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的忧虑,反而不以为然地说:“大哥好好想想,若此战得胜,我傅家就如鸟脱樊笼,从此不必为国府所制了。” 这种口气与傅异当日之言如出一则,看来他们两人都是不甘心啊!傅兖终于斩断立决,一拍大腿,凛然道:“六妹说得好。大哥我这回就与老三、老四来次放手一搏,拼他个鱼死网破!” 兄妹几个在私下给傅兖起了个“温吞水”的花名,意识就是指这人做事慢得惊人,包括决策某事也是考虑再三又再三。可一旦他决定了下来,那就是铁板钉钉,做起来百折不扰,南墙也撞不回。 “嗯!”傅莼赞许地点头,脸上带着一股飞扬的神采说:“请大哥放心,此战我顿别军必胜。” 傅兖深知此战不是她说的那么轻易,非但不易,而且其中的隐忧很大。可既然刚才已下了决战之心,便不愿意让她为战事而忧心,附和道:“不错,此战我军必胜。” 听了他这句明显言不由衷地话,傅莼笑着再重复一句:“对,我军必胜。”她适才已经想好了计较,但却不可于此时说破。 见她满怀信心的模样,傅兖只是暗叹,脑中又涌上一个问题,便问:“妹妹你看,国府这边会不会追究我傅家擅自与邻国开战的罪责。” “国尉自是不愿看到我傅家兴旺,但世子却不一定。国主撑不过多少时日了,世子即将继位。蔡氏权重,世子也然想分其权力,若大哥愿意在得到丰原后退回顿别、原拂二乡领地,再献上重馈,妹妹觉得世子八成会将丰原封给我傅家。” 这次见她,傅兖觉得有了太多的不同,以往的傅莼都是任性而随意,而如今却将诸如国之大事、人心所思这类的事想得分明,诧异道:“妹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国事了?” 傅莼眨眨眼皮,轻飘飘地说:“还不是闷的。反正没事可干,就尽瞎琢磨人的心思罢了。” (一九六)枝幸搬兵 正午的密云遮天盖地,连续多日未曾下雨,一阵怪风刮过,这片被马蹄所踏松了的土场便扬起黑尘一片。 烟尘散尽,一人一骑已经作好了准备。打他前方三十步开始,便是一条由两侧草靶所大致合拢成的跑道,长为百步,每边五靶。他得在跑完这条马道之前用火枪发射十次,打击这十个草靶目标。 胯下之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挂上了十支火枪,六把马火枪,四把手火枪。张泉骑在马背上,右手微微搭在身后的那支火枪把上,眼中耳里留意着身旁传令兵的信号,心中却满带无奈之感。 这六把马火枪都是兵器所打造出来的样枪,身后挂四把,身前挂两把,鞍前两侧再各挂两把手火枪。马火枪的样枪一共只有八把,且有四种规格,口径与所装弹丸不尽相同。样枪完成后,经过试射,傅兖等已肯定其威力,也许诺定要大用,于是张泉就请求造一批马火枪出来,先组建一屯骑马火枪兵。可火箭炮也于同时研制成功了,傅兖等觉得火箭炮的用处更大,并要求兵器所全力以赴地去制作火箭炮。这下,他的马火枪计划就被推后了,要等到能装备给顿别兵还不知要多久,这不得不使他心怀郁闷。 张泉原来只是个队正,但最近却被傅恒任命为了赞军副都尉,职责便是为兵事出谋划策。今日傅恒带着他来到枝幸,目的就是想说服长野望,希望他能允许傅家在这里招募一些不在轮值期的府兵参与即将到来的丰原之战。 这片土场是枝幸城的骑兵校场,场边搭着个一丈多高的木台。台上,满身戎装的长野望与儒衫大袖的傅恒并肩站着,身后是长野家的千里驹长野盛。他们两人手上还各拿着一杆马火枪,式样一模一样,是傅恒适才送给他们的。 场中的枪手正蓄势待发,人雄马烈,如将出而未出之利剑。长野望暗赞一声“好”,随即一挥手。传令兵看到了手势,将手中举高了的红旗往下一压,口中喊:“起!” 口令声刚落,便见那骑开始缓缓启动,跑了二十来步后便维持住了匀速。在将跑到第一对草靶前,枪手只将双手往身后一抓,两把位于最后的马火枪便赫然入手。“啪、啪”的两记枪响之后,两把火枪眨眼间就还插入了枪套,双手顺势一带又取出了稍前的两把火枪,这时马刚好跑到第二对草靶处,又是两枪同放,还枪入套后再取身前的那对。等到这三轮马火枪射击完毕,枪手便连取两轮手火枪,也就连续再发射了两轮。 一人一骑跑完这段一百三十来步长的跑道,耗时不过五、六息,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枪手已经射完了十枪。若非只是他一人,而是一队骑兵,那这番施射便可说是枪林弹雨般地打击了。 少顷,两名骑兵跑了上去,各自查验草靶,检查完毕便用手中的小旗向着这边各发了个信号。长野望一看这信号所带的暗语,便知是十枪全数中靶。 “如何?”身旁的傅恒执扇在手,志得意满地问道。 长野望先看了看手中的马火枪,二尺七、八寸的长短,乌黑的枪管,黄木枪托、枪柄上嵌以铜饰件,做工倒也算得上精良,哈哈大笑道:“这个张泉真是要得。兖弟麾下尽出人才,我这个做哥哥的除了心服,还能有什么话说。”又笑问一句:“老四,你这马火枪不错,也给哥哥来些如何?” 马火枪一共只有八支,六支在张泉那里,两支送给了他们父子俩。且这八支枪两两相同,再要寻多一支与他们手中那两杆一般的可就办不到了。长野望哪能知道其中的猫腻,只以为所有的马火枪都是一样的,张泉隔着那么远放枪,又怎能瞧得清楚他手中的枪和自己手中的枪有何不同。 虽然根本就没枪可送,傅恒却从容不迫地羽扇摇摇,再微微一叹,道:“唉。怪就怪我顿别那个兵器所建起来有些晚,当此时才制成千来只马火枪,加上我顿别军原有的枪支,也只能做到一人三枪。阿大,你看这样好不好,等北方那场仗打完,我亲自送五百支马火枪来你这里。” 在傅家三兄弟间,长野望自是与傅兖最好,其次就是傅异,和这个老四因性子不太对路,平素倒不是太过亲热。此时见他说得豪爽,心中大是满意,又听他提起了北方的那场仗,便问:“我说兖弟去北见城搬救兵的事,老四你觉得如何,能请到兵么?” 傅恒将羽扇横持于手,斩钉截铁道:“决计请不到。” “若如此,你的那条妙计岂不是使不出来?”长野望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惊讶,想来他自己也觉得傅兖很可能请不到援兵。 “不一定,只要阿大肯帮小弟一把。” “没有国府的掉兵令,我也不能给兵你。”长野望一脸的无动于衷。 傅恒洒笑一声:“算了吧,阿大,小弟的心思你哪能猜不到,你就说肯还是不肯。” 长野望瞧瞧场中,只见张泉已经踏着扬尘慢悠悠地向着校场南角跑去。校场南角那边有一丛大树,树下呆着几名傅恒带来的随从,还停着一辆大马车。马车上平放着好几口箱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些啥。 长野望是与傅兖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知道这人虽外表谦和却内含棱角,虽看似淡泊却雄心万丈,一个谋国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位雄才大略的兄弟多半不肯放过。他也当然能猜到傅恒前来的目的,目光不自觉地慎重了起来,正色道:“咱们兄弟间有话都敞开说。你想让哥哥我允许你私募不在轮期内的府兵,这没问题。但人出去了,我不能让他们去送死,你得拿点料来说服哥哥我,表明你能打赢这仗,否则一切免谈。” 傅恒与他凝视,悠然道:“莫非阿大信不过咱们哥们?” 长野望温言道:“老四,不是大哥我不帮你,实是此事关系重大。如果能打胜,愚兄便是两肋插刀也要为你们呐一声喊,助一声威。虽然你三人在往日战事中多有出彩之处,可灭国之战不同以往,当要格外的慎重。若是不成,不仅整个顿别军会万劫不复,国府再追究责任,兖弟的附庸之位是定然保不住的。这一点,不知兖弟与三弟,还有四弟你可曾想清楚了没有?” 他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大实话。可傅恒是要来募那些救命的兵,当不会为几句话所劝,便拿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派头道:“我顿别军有新武器,打赢这场仗没问题。” 长野望一摆手,反驳道:“我知道你给我看你宝贝火枪的目的,可你要打的是阻击熊伤回城的仗。就算你的马火枪再犀利,用于阵地战我瞧着与普通火枪也没甚分别,光靠这个你可说服不了我。” 说到这里,转身对着长野盛道:“小子。你说说看,你四叔有几分胜算啊?” 长野盛今年二十岁,生得豹头环眼,浑身的英气勃发。听到父亲的问话,他先向着傅恒行了一揖,才朗声道:“顿别军只有原来那八百顿别子弟才是精锐,近半年在原拂新募之兵尚未训练成型,战力不佳。若要以一敌五,与熊伤的大军做正面决战,恐怕毫无胜机。” 他话刚说完就被傅恒狠盯了一眼,不由心下发毛。长野望却叹息道:“老四,盛儿说得不错,你的确毫无赢面。”见他面带不豫之色,又补充说:“不说别的,三沢水师有十来条大舰,你能将你的兵安全运上库页岛吗?” 眼前的那个“诸葛恒”却莫名其妙大笑了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路经的风将他脑后的两条幞头脚吹得乱飘,将羽扇向着远处的那辆马车一指,傅恒用着极度自信的语气说:“我不仅有马火枪,还有火箭炮,灭三沢水师和击溃熊伤之军均是不成问题。” (一九七)城门口 傅兖与傅恒直到第四天的上午才回到顿别。回城之后,他们三兄弟就请来了薛奕,四个人在议室里密谈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薛奕便从顿别港乘船回大泊。 薛奕走后,整个顿别与原拂开始了练兵与募兵。傅兖是在顿别与原拂下了征召令,所有不在轮值期的府兵都要报到并参加训练,不过所有的粮草都不用自备,由他来供给,并照国兵的标准发放粮饷。 枝幸那边,傅恒则说服了长野望,经得他的同意后采用了募兵的法子来征召府兵,即是让那些闲赋在家的府兵自己报名参军,待遇比照国兵加倍,并允诺只用他们二个月。除了有正规的粮饷外,战前有双倍出征费,战后还有奖励。 又过了几日,从网走也来了拨人。这些人由千叶的四弟千封领着,多半是千家宗族中人,共有四、五十号。 千叶是家里的长女,下有三弟一妹。二弟千熙继承家业从商;三弟千钧在网走水师的一艘小炮船上做副舰长;四弟千封虽然名义上跟着千熙做生意,但他素有武勇,行事颇有些侠气,因此交游广阔,这些打网走来的人中有七成都是他找来的;至于五妹千诗,则还在读书。 再过数日,长野盛也领着十来名亲兵与一百四十来名府兵赶来了这里,亲兵原本就是他的手下,而府兵则是他在枝幸募来的。大泊那边也来了三十几人,是佐藤取与闵英带着一只快船夜间从大泊东南沿海接应出来的。这些来自大泊的军士都是薛磐所信任的手下,个个都熟悉本地地形,用来为大战中的顿别兵领路。 就这样,顿别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到士兵的身影。 夕阳逐渐沉沦于西边的天际,在浮云的身后遮遮掩掩,又将不屈的光芒穿透云层,火烧般地将天地一线映染如血。 一组箭手背着弓箭,挂着箭袋,沿途说说笑笑地打北门外的旷野而来。看到河中徜徉的鸭子,顽气的年轻人手中比起弯弓搭箭的架势,口中“唰、唰、唰。。。”声不断,假想中的目标就一只只地闷头栽进了水里。 一男一女,并一匹黄马打城门口出来。男的年轻而彪悍,身着军衣皮甲,给人一股雄壮过身旁健马之感。女的则是上穿蓝色短甲,下着黑色马裤,两条奇长的腿筒在土黄色的马靴里。 长野盛带来了一营人,这部府兵的宿营地却是定在了原拂,所以白天来顿别拜见了傅家的一帮长辈,见过一班小辈后,晚上还得赶回去原拂的营地。他的心思大家无人不晓,说是来看长辈与诸如傅博、傅広等几位兄弟的,实际上只是想看看傅萱而已。 傅家与长野家相交数代,长野盛和傅萱从小就玩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两小无猜。小时候,长野盛跟着娘坐着马车来到这里,长大了就自己骑着马前来,每次也都会给傅萱带点这样那样的玩意,比如一把短刀,一根马鞭,一顶软帽什么的,又是顺理成章的青梅竹马。 所以昇阳城里也有很多人知道,长野盛是傅兖心中默定下的女婿,象他爹一样,成为傅家这一代的姑爷也几乎是铁板钉钉之事。 这一队箭手越走越近,城门口的两人依稀说了几句话后,长野盛便翻身上马,最后再向着他的萱妹投望去深情的一眼,然后一夹马腹,踢踏踏地就向着城外跑去。经过那帮箭手队伍时,看到其中有名认识却又算不熟悉的人,便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箭手队伍走到了城门口,傅萱的眼神一亮,高喊一声:“蛮子。” 其他的人继续前行入城,有的甚至还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瞧上他们几眼,阿图止步于她面前,凑上去笑嘻嘻地说:“怎么,你的长野郎来了。”他在山间道之战中出了大彩,因此长野盛是认识他的,刚才的那个招呼也是对着他打的。 “你这个蛮子,嘴巴一张就是浑话。”傅萱骂道,紧接着问:“你也收到了征召令吗?” 这次战事的规模不比寻常,不仅顿别与原拂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动用了,而且傅兖等人还从外面请来了好几批援兵。除此之外,兵器所也接到了军令,要他们日夜地赶活,城里还派了几队稍稍有些技能的军士前来打下手。 虾夷因为地处北疆,冬季的霜冻期长,从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三月河水都是封冻的,兵器所的大型水力机械无法开动,这样就影响了火箭炮的产能。况且,火箭炮是刚研制出来的新武器,大批量生产的流程尚未规划好,合格的技工也不足。因此,即便是平口彻与新田和正在费九牛二虎之力,在可以预见的近期一段时间内,兵器所注定无法拿出傅恒所要求数量的火箭发射架以及火箭出来。 阿图周末刚刚从北见城回来,傅莼已经将傅兖的计划悉数告诉了他,并要求他一定得帮着顿别军打赢这场仗。还说,若是胜了,她离开国府的时机恐怕就到了。 对于这么个天大的馅饼,阿图自然是一口就吞了下去。可眼见着别人都收到了傅恒所签发的征召令,却唯独他没有,便于昨日忍不住地跑去了傅恒那里请战,并在那里和他磨了好久,说愿意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担负起重任。 因傅兖曾有话,说一名搞武器的天才远胜于一名战场上的勇士,所以傅恒原本没有征召他的打算。但此次战事实是干系重大,在听完这名万人敌的拳拳报效之言后,只是稍一犹豫就派给了他两个极其重要的任务。 阿图接了任务后,就开始与这帮箭手们一起训练,彼此相互熟悉,以期在大战中能一锤定音。 听了傅萱之问,阿图伸了伸舌头,摆出了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说:“连傅博与傅広都收到了征召令,像我这样的人才岂能不去。”。 傅家的两位成年小字辈都受到了征召,这显示了傅兖要在这一铺上压下所有的赌注。 傅萱神色一黯,轻声道:“打仗很危险的,你们都要小心才好。” “哦。”阿图听了,心中顿时涌起股“受惊若宠”的感觉,心道蛮妹居然也会关心人了,便拿调笑的眼光看着她:“是啊。莫非你心疼我,怕我被打死了,然后自己做小寡妇?” “你这个臭蛮子。”傅萱恨得咬牙,举手为刀,边虚砍边高声道:“大家请注意了!一个敌兵拿起了一把刀,举刀就砍,唰唰唰。。。就把蛮子砍成了肉片。可真解气啊!本姑娘用筷子夹起了一片一看,怎么这么象鲑鱼肉啊。。。” 阿图没想到蛮妹也可以偶尔幽默一下,笑问:“那你是不是准备吃了?” “呵呵。本小姐本来是要吃着解恨的,可在鼻子上一闻,原来是臭的,赶紧扔到窗外去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闻的是我身上哪块肉啊?” “我闻。。。”傅萱陡然收口,“死蛮子,你真是说不出好话来,我都要被你气死了。” “大家请注意了!一个敌兵张起了一张嘴,开口就骂,哗哗哗。。。就把大小姐给气死了。敌兵赵图饿了,正搬来一口大锅,准备把大小姐煮成肉汤。” “你敢!” “什么敢不敢,肉可已经煮好了。敌兵赵图伸出了筷子,向锅里一捞。大小姐猜猜,捞到什么了?” 傅萱忍不住问:“捞到什么?” “天啊!怎么是只猪蹄!哦。。。看错了,原来是只脚。。。喂,拜托!怎么可以这么臭,赶紧扔了。”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比成一副筷子夹着,伸到鼻子上一闻,忙不跌地往外甩。 “居然说本小姐是臭脚。。。呸!” “这次是猪。。。不!是只手。怎么回事?象咬老牛皮,都是老茧啊。看来大小姐玩刀玩得太多了,唉!咬不动,也扔了。”他脸上做出副极度惋惜的神态,右手向后一挥,示意把那只手给扔了。 “胡说,本小姐手上哪有老茧。”傅萱抗议着,双手却握紧了拳头,因为那里的确是有几个因长期拿刀而磨出来的茧子。 “敌兵赵图再一捞。哦,这回居然是个舌头。咦,这舌头怎么这么长,象面条一样,绕来绕去都绕不完。唉!太长了,也扔了。” “你居然说本小姐是长舌妇!”傅萱对着他猛踢一脚,却被他轻易地避开了。 “嗯。。。大小姐别急啊,敌兵赵图又是一捞。” “你敢再扔!” “咦!怎么是个红圈圈。哇!这次可是大小姐的红唇吔。。。”阿图将手筷凑到自己的眼前,眼珠转来转去,面露欣赏的表情。 不等她有所表示,便在自己的手指上亲了一口“嗯。。。不扔不扔。先亲一下红圈圈再说,波!” “死蛮子,你又欺负我,我和你没完。”傅萱说不过他,气鼓鼓地骂一声,转身入城。 (一九八)丁丑案 寂静的夜里,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风在月光下轻轻地吹着,将沿街的树梢拂起哗哗的轻响。 生辰会的那个夜晚,他们也是在这条路上散着步子,那一夜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足以改变彼此关系的事情,却是使得他们感觉上亲近了好多。 走着走着,阿图偏过头去,望着花泽雪的脸,仿佛带着陶醉的神色说:“你长漂亮了。” “真的?”她露出了一个清甜的笑容,也将头转了过来,笑着说:“常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么说,是你开始喜欢上我了?” “也许吧。”他含糊地说。 可花泽雪不依,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道:“什么叫也许,就不能说你喜欢我吗?” “好,喜欢。”阿图笑道。 “嗯。这才像话。”说完,她向着四周望了一眼,只见到处是静悄悄的,便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咯咯笑道:“奖赏你的。” “哇!”阿图眉飞色舞,“如果我说点更带劲的,会不会更有彩头。” “行,你说吧。” “我每想你一次,神就给我一文钱,结果我成了大财主。” “切!应该是每次神都给你一记大耳光,结果你成了大猪头。不行,再说一个。” 阿图咂咂舌,做出一副满脸深情的模样,凝视道:“佛曰:‘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来一次今生的擦肩。’虽然我只凝眸你了五百年,可万丈红尘,茫茫人海之中,今生让我遇见了你,在你擦肩而过之前,就定要踏前一步,拦住你说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走上前一步,在她的唇上一吻。 这一段热情的话并这一吻让花泽雪呆住了,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流下了两滴清泪。好久,她仍然还是闭着双目,说:“虽然知道你说的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很感动。” 他时常会觉得心中有一股热忱的冲动,且时常都不那么受控,然后就做了出格的事情,那一番话和那一吻就是这种冲动的产物。他暗自为刚才的过份而后悔,但却知道不可退避,否则就要伤她的心了,便说:“谁说假的,真的!” 不过,他语气中的诚恳成份不多,花泽雪听出来了,带着点伤感问:“那段话你一定也常常跟别人说。” “没有。我发誓!”阿图举起掌心道。 花泽雪这下就高兴了起来:“答应我,以后也不许跟别人说。” “好。我保证。” 两人又开始散步了起来,阿图问:“屈掌柜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神神秘秘的?” 说到屈闲,花泽雪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温暖色,道:“别瞎说,屈掌柜为人最是磊落光明,哪有什么神秘了。” “神秘又不是坏话,只是说他高岸深谷的,咱们这些常人难以明白而已。”阿图分辩道。他已经注意到了,那就是屈闲并非一个寻常的商人。寻常商人的行事多半不能有他那种气度,也不可能有两张藏宝图,更不可能画出那么精妙的“名画”来。 “这还差不多。”花泽雪接受了这个解释,露出了笑脸说:“其实啊,我一开始也有疑问。屈掌柜是打京都来咱们这的,可你也知道,一向都是咱们这的人往大陆那些繁华的地方跑。大陆虽然也有人移居来咱们顿别,可多半都是些想授田的农户,象屈掌柜这样又有学问又有钱的人可稀罕着呢。虽然有疑问,可我也不能就这么去问他,就只好去问阿砸。” “他说了?”阿图问。阿砸是屈闲来顿别时就带在身边的,跟着他的年限最长,应该能知道些内幕。 “阿砸开始也不肯说,”说到这里,她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可这么多年下来,也被我套出了不少的实情。” 原来使的是美人计。他仿佛带些醋意问:“没吃亏吧?” “吃你个头!”花泽雪佯怒道,又冁然一笑,“你吃醋了?” “嗯、嗯。”他含含糊糊地答着,“继续说。” 于是,花泽雪就开讲她所知道的屈闲。屈闲原本是在京都的一名大官手下做幕僚,可因为被牵扯进了一桩“丁丑案”而被迫逃离大陆。阿砸是屈闲好友之子,屈闲在逃跑时也将他给带了出来,其后两人一直在北疆各诸侯国间游荡。六年前他们来到了顿别,不知何故屈闲就决定不走了,于是便在此开店定居且一直呆到了今天。 “什么是丁丑案?”阿图问。 “本来我也不知道,可后来偶然间看到一篇文章上有说,才略有知晓。。。” 接着,花泽雪又将自己所知道的丁丑案也说了出来,大致是:宋历一百九十七年,一帮京都左、右两军督军府与禁军的少壮军官为了铲除外戚胡氏势力,集结了五百人,准备于夜间攻打丞相府,杀胡长龄一党,还打算囚禁太皇太后,迫使其不得干政,结果因泄密而败露。锦衣卫与禁军逮捕了有关人等,经大理院审讯,为首者腰斩于市,大多判以绞刑,少数人监禁终生,许多与案之人全家流放边疆。因此案发生在丁丑年,所以又称为“丁丑谋逆”。 原来如此,这些近年所发生的史事是课本上所不曾提及的,所以阿图并不知道。听完这个故事,阿图又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有的是她知道的便答了,不知道的也就坦言不知。眼见再也问不出来什么内幕后,他便嬉笑道:“对了,刚才我的彩头。。。” “呸!都给你亲了,还想怎么着!” “就亲一下,怎么够?” 花泽雪白了他一眼,说:“贪心的家伙,再多的没有了。” 这时,已经走到了北四巷的路口,可她却不转弯继续向前走着。阿图忙问:“怎么,你不回家?” “陪我去湖边走走。” “你不请我上去喝杯酒?” 花泽雪咯咯笑道:“前车之鉴,这次我可不敢了。谁叫你这个傻瓜上次不把握住机会,机会可是稍纵即逝。” 没办法,阿图叹了口气,只得陪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皓月挂在天空,早春的湖水在夜色迷离中烟波浩渺,老芦苇的枯黄身影伫立在湖岸边的浅水中,密实成丛。在蓬勃的春季,它们将不会抽枝发芽,芦花吐蕊,而是会逐渐地枯萎,然后倒伏,继而化为尘土。然而,在它们的根部,新芦苇的嫩芽已经长出,且会步步串高,最终将新绿遍布。 并肩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眼望着面前的湖水,花泽雪感着叹说:“这里真美,可惜会很久都看不到它了。” 他将手伸去了她的腰部,轻轻地搂住,并没有遭到她的拒绝。她的腰轻盈而柔软,这使得他又泛起了一股冲动,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我很快就要跟着屈掌柜去京都了,你会来吗?”她的眼中露出了迷离的神色。 阿图这几日才知道,这个小妹放弃了与孟冬儿合伙开店的主意,而是说服了屈闲带她到京都去,这实在是令人感到意外。他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故作难过状,痛心疾首地道:“顿别令跟我说了,这次大战我得参与。或许,我会战死的。” 花泽雪大惊,一握他的胳膊道:“你不是在读书吗?难道顿别令也让你去上战场。” “敌军太强,象我这样的人才哪能逃得掉。上次的松音之战,不也是征召了我吗?” 花泽雪怔住了,双目隐隐泛出了泪花。又听得他长叹一声:“可惜”,忙问:“可惜什么?”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还没老婆,也没孩子。” 花泽雪明白了他的用意,柔情似水顿时化作了愤怨,在他腰间狠狠地擂了一肘,道:“哼!活该,谁要你那么花心。想用这种话来骗我占我便宜,没门!” “如果我战死了,你会不会偶尔地想起我?” 这句话一下子又将她的柔情给拉了回来,花泽雪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泪水盈盈地道:“不许这么说,你一定要好生生地回来。我等你!” (一九九)多娜的抉择 阿图的小屋里,一盏小灯,晦暗如豆。而在他那张小床上,两个肉体正将它占据得满满的。 蜜白色的肌肤上已经渗出了不少的汗珠,在火光下发出缎子般的色泽,棕色的长发也散开着,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多娜今夜已经到了三次,她正等着他的这一次冲击。 “呼。”一阵高峰过去了,阿图长舒了口气。 多娜每次都让他很尽意,她有着很好的技巧,知道如何让他满足,也很能承受他的疯狂。不过高峰之后,他并没有出来,还保持着着状态。这是他的本事之一,而且下一轮欲望转眼就会又来了。 “你真是个好情人,没人能及得上你的一半。不,一半的一半。”她的眼窝很深,深黑的长眉下闪着猫一般的幽光,这是她动情的标志。她双腿勾住了他的腰部,便是不许他出来的意思,她早就知道他的特点了。 “嗯,你也很棒。每次我都爽呆了。”他俯下脸去,想亲一下她的嘴唇。 不过这一次,多娜却把脸转向了一旁,避开了他这一吻,然后再转了回来,古怪地笑着说:“阿图,我要嫁人了。” “哦。是谁?什么时候?”阿图没吻到她,再听到这话,头在半空中僵住了,这太让他意外了。 “你的朋友,比比洛夫。打完这次仗后就结婚,夫人准了他的求婚。要亲吗?宝贝。”多娜挑逗式地伸出了舌头,舌尖还一勾,便是示意“来吧”。 “啊!”他大吃一惊,赶紧要退出她的身体,却不想她的双腿勾得更紧,反而将她的身体带了起来,悬在半空。 “宝贝。放心,他不知道的。再说,我还不是他老婆。” “骗我。你是开玩笑的。”他盯着她的眼睛,想在她眼神的变化里找到答案。不过,他还是放弃了,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这事是真的。 “你既然要嫁给他,为何还要和我在这里。。。” 他知道比比洛夫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可是多娜也喜欢比比洛夫吗?他可从来没这么感觉过。 “傻瓜,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喜欢你。。。”她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红唇之上,然后用舌头去缓缓地刮着它,这是她常用的挑逗手法,“和我干。” “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比比洛夫?” “因为他爱我,他能让我自由,只要再多杀几名敌兵。”她低下了眼睑,带着股伤感道:“而你只会去娶别人,是不会要我的。” 比比洛夫现在已经是自由民了,这是因为在火箭炮研制成功的过程中,他也有一份功劳,于是傅兖让他自由了,还和他签了新的雇工合约。所以,比比洛夫就能以自由民的身份向千叶申请娶一名女奴。不过即便是结婚了,多娜还是奴民,但比比洛夫可以多立功来将自己的家室赎成自由民。按照宋律,夫妻只需有一方是自由民,生下来的后代就是自由民。 在他们交往的初期,阿图就说过另有喜欢的人,她也说过不需要他喜欢,这使得他没有义务去娶她。可他又想到,自己对傅家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为什么就没想到求傅兖给多娜自由,这就说明了他的确是没有怎么去关心过她。 在感到一阵深度的愧疚的同时,一股欲望又从小腹间升腾了起来,他忍不住又开始动了,“你会对他忠诚吗?” 她感觉到了他突然地顶住了她的最深处,五官不禁皱在了一起,然后再“啊”地一声喊了出来,喘着粗气说:“谁知道呢,宝贝。” “我不管,比比洛夫是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再找你了。” “哈哈。。。”多娜放*荡地笑了起来,然后用着不屑的语气道:“男人都是说得好听。也许你现在是真的这么想,可哪天就或许忍不住来找我了。” 阿图无语,他从来就没有太在意她,就好象是那种天上掉下来的钱,可以随意地花掉一般而不必心疼一般。可真当听到她即将嫁给别人的消息时,他又忽然觉得难过了起来,就好象是属于自己的某个玩意忽然间遗失了。 小床唧唧地响着,房里满是男人与女人欢悦后的气息。带着满足的喜感,她开始自言自语,或者说是跟说起了话来: “知道什么叫梅斯蒂索吗?梅斯蒂索就是白人男人和土著女人的后代。多娜就是个梅斯蒂索,在那里得凭着你的血统来区分你是高贵或者低贱。很不幸,梅斯蒂索并不高贵。” “我七岁那年,镇子上来了一个你这样的帅哥。你猜怎么样?我妈妈居然和他跑了,哈哈。。。真好有趣。傻!别以为妈妈很老,她十五岁就生了多娜。。。” “爸爸后来娶了个继母,她是个穆拉托。知道什么叫穆拉托吗?算了。。。笨蛋,你知道也没用。后来他们就接连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们都长得和我不一样。。。” “我不喜欢这个家,所以十五岁我就跑了。我去了西部,在一间酒吧里找了份工作。工作很累,因为你除了要端酒给客人,你还得常常在桌子上跳舞。宝贝,知道要怎么跳舞吗?让我来告诉你。。。跳舞时,你裙子下面可不能穿东西。。。啊!宝贝,再用点力!呼。。。你真够劲。。。” “有一天,你们宋兵来了。我们和你们老是打仗,镇子本来离你们宋兵还有点远,不知道你们怎么就来了,然后我就被抓了。。。” “后来军营里有个军官看上了我,就带回家,让我做他的女仆,当然他也和我睡觉。。。嗯。。。嗯。是的,我也在和你睡觉,我没忘呢。。。你还想不想听?。。。他很英俊,也很温柔。他常常陪着我,教我你们的语言,还给我讲故事。。。那真是段美好的时光啊。。。” “不过他后来打仗死了。他老婆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送到这虾夷来了。。。嗯。。。宝贝。。。别吃醋,我在这里的情人可不象你想的那么多。。。” “哦,宝贝。。。真的别吃醋,我喜欢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哦。。。能猜到我喜欢你花了多久吗?哈哈。。。笨蛋。告诉你,答案是:‘第一眼’。。。” “宝贝,你应该对我好点。起码该说点好听的。。。哦。。。不会说?就是抱着本书念也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