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你病我娇》 ☆、第1章 重生 建光二十三年,和州知州府。 晴空万里,天上不见半片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古朴的宅院楼台高耸,飞阁流丹。园子里处处栽培着名贵的花卉,假山流水亦别出心裁。 只是这宅院中的人,从主人到洒扫丫鬟,各个凝神屏气,后背一阵发凉。 和州织造大人的嫡女刘月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深埋着头,雪白纤细的脖子露在外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红,似乎下一秒就要焦灼一般。她的膝盖隔着薄如蝉翼的雪纱裙接触滚烫坚硬的地面,可以想象那片柔弱的肌肤已经红紫一片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看见一双金丝攒珠绣鞋,鞋尖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石,轻轻点地,像个高傲的凤凰睥睨着她。 绣鞋的主人就坐在她面前,身后侍女为她撑着伞扇着扇子,还有健硕的侍从捧着西瓜般大小的冰块儿为她散热——她就是故意让自己到这太阳底下跪着的,刘月珊恨恨地想到,这个女人可真是刁钻歹毒。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景隆公主楼音,那个得了皇帝万千宠爱的楼音。 楼音手里拿着一块儿精致松软的栗粉糕,纤细的手指稍一用力,粉糕就粉碎成渣沫落了一地。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尽管迫于楼音的威严,刘月珊还是不知自己为何被罚跪,“臣女不知,还望公主指明。” “你不该觊觎本宫的男人。”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楼音,但眼神却各自不同。整个知州府大抵除了刘月珊,其他人都是惊喜的吧。 “可、可世达他,他是臣女的未婚夫啊!”刘月珊不明白楼音此话何意,知州大人的儿子王世达是她订了亲的未婚夫,她今日带了自己亲手做的栗粉糕来看望王世达,怎就成了觊觎公主的男人? 楼音瞪大了眼睛,“原来你们有婚约在身?哦,那今日起便取消了。” 一声喘息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刘月珊跌坐在地上,竟也感觉不到灼烫,她看向王世达,难道她这几天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吗?自从前几日楼音公主住进知州府,她就开始担心——公主是本朝有名的美人儿,且皇后去世后,她便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而王世达品貌非凡,又有逸群之才,会不会两人一拍即合…… 刘月珊急切地希望王世达给他一个答复,可那清俊男子只是一脸惊喜地望着楼音,眼里饱含着曾经只对她显露的情谊。 那 可是景隆公主啊!不光是王世达惊喜,整个知州府上上下下都快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公主不过在府上住了几日,平日里也不爱出门,可她真的看上了王世达。若是王世达做了楼音公主的驸马,那整个王家岂不是要一飞冲天! 王世达舔了舔干涸地唇角,竟一时不知所措。公主这几日并不怎么搭理他,仅仅是见过几面而已。虽然他也曾奢望过公主的美貌与身份,但却不曾想象过公主会真的倾心于他,并且这样突然的宣告了她的情谊,这当真是王家天大的荣耀! “可、可世达他是臣女的未婚夫,臣女自小便与他定下了婚约,你不可以这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看到了王世达眼里的喜悦,绝望的刘月珊竟吼了起来,似乎想唤醒公主的良知一般。 但比楼音更先发作的竟是王世达,他满脸恼怒地看着刘月珊,呵道:“住口!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吼公主!”罢了似乎还怕楼音不满意他的做法,又叫了家奴来掌刘月珊的嘴。 看着刘月珊的脸颊肿起,楼音慢慢地站了起来,道:“车马已经备好,本宫该启程回京了。王公子也收拾收拾跟着本宫走吧。” 公主从上个月便从江南启程回京,途经和州便在知州府上歇息了几日。幸福来得太突然,还好王知州没有被彻底冲昏了头脑,他弓着腰说道:“犬子承蒙公主厚爱,但事出突然,不如还是先等皇上颁布了圣旨,敲定了大婚事宜,到时候世达他再入京也不迟。” 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楼音突然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王知州:“大婚?谁告诉你本宫要让他做驸马了?不过是带回京都做一个面/首而已。 马车在两天后终于驶出了和州,进入了山林,向着京都前进。 山林路途崎岖难行,车队行驶缓慢,宽大奢华的马车内公主端端坐着,不偏不倚,狭长的凤目闭着,让人看不到那漆黑深沉的眸子。 侍奉在一旁的枝枝手里摇着羽扇,尽管双手酸痛得不行但她还是不敢唤别人进来与她换班。公主向来最宠信她,也不喜爱让别的侍女太监近身,她是唯一与公主亲近的侍女。她怕自己叫了别人进来,让公主不痛快了,又会有一大批人遭殃。 夏季总是多雨,中午都还烈日炎炎,这会儿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枝枝放下羽扇,将车窗关严实了谨防雨点落到车里。楼音在此时慢慢睁开了双眼,枝枝立刻垂首敛目,不敢去看她的双眼。 公主遗传了皇后娘娘的容貌,她们都有着世间最 美的眉眼。青眉如黛,如耸春山。眼睛狭长而灵动,清澈漆黑的眸子明亮似水,如同漩涡一般让人沉溺。 “枝枝,还有多久才能到驿站?” “大概还要行驶一个时辰。” “哦,雨这么大,歇一会儿吧。” 见公主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枝枝这才开口道:“公主,王公子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在这样下去可能会支撑不住。” 王世达被公主带走,就坐在最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八个侍卫看着他,他除了下车解决生理需要,其他时候便只能待在车里。两日来侍女送过去的吃食都原封不动的被送了出来,此时他已经虚弱不堪,再不复前几日那和州贵公子的风采。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无声的抗议公主的行为。 噗,真是天真。 “不吃吗?”楼音语气平淡,像是在与枝枝聊着最平常的家常话一般,“你得想办法让他吃东西,如若他身体坚持不到京都,本宫还怎么将他送给尤家军,以慰将士?” 尤家军是大梁一支及其骁勇的军队,近日才随尤将军回京。尤家军在外令敌人闻风丧胆,在内令大梁谈尤色变。凡是送去慰军的,都能让他们辱得生不如死。 瞧瞧,公主当真是狠。枝枝不敢多言,带着人去了王世达的马车内,掰开他的嘴强行喂他吃了东西。但是枝枝始终没有想明白,公主为何要这样对王世达?她们在和州歇息的这几日,知州王大人竭尽所能地款待她们,王夫人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主,王世达更是搜集了许多奇珍异宝来献给公主。无论如何,枝枝也想不出王世达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公主。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的公主已经重生,就在一个极其平凡的早晨,公主从梦中醒来,便已经是第二世了。 楼音听着车外的雨声,一如前一世的最后一晚,她临死前的那一个夜晚,滴答滴答,充满着死亡的喧嚣。 既然重来一世,她自然是要将前世害过她,在她落魄时踩过她的人一一报复回来,比如王世达。在前一世她锒铛下狱后,王世达一本奏折递上朝堂,斩杀了她摘月宫所有的宫人。 一个时辰后雨总算停了,一行人又出发了。距离京城还有些遥远,路途中难免无趣。楼音吃着香甜的翠玉豆糕,吩咐枝枝:“去给本宫找些乐子。” “……” 枝枝退出马车,一脸无奈。这荒山野岭的,她上哪儿去给公主找乐子? “枝枝姐。”香儿从后面的一辆马车上下来,走到枝枝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你觉不觉得公主最近有些奇怪?” 枝枝先是瞪她一眼,再悄声道:“哪有?” “怎么会没有呢?”香儿心里奇了怪了,枝枝可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怎么会没有发现,“你不觉得公主最近脾气变好了?” “嘶……”一想到王世达的事情,枝枝便哆嗦了一下,“脾气变、变好了?”她指指后面那辆载着王世达的马车,“你确定?” 香儿连忙摇头,“我是说,公主对咱们的脾气好多了,你想想,昨儿琦兰打翻了茶,还溅了公主一身的水,公主都没罚她呢。” “你可闭嘴吧我的姑奶奶,指不定回了京城你就再也见不着琦兰了。” 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剧而至,几十个黑衣人挥舞着刀剑向车队冲来。楼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啧,枝枝越发有本事了,竟找来了这样的乐子。 厮杀声不出所料地响起,随行的侍卫都是大梁宫里的精英,武艺高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黑衣人根本近不得楼音的身,但他们似乎也没有要刺杀楼音的意思。他们都向着王世达所在马车冲过去,显然是想劫走王世达。 几十个黑衣人冲到马车前用刀剑砍落了马车的门,侍卫们主要护住公主,只分过去十个人对付黑衣人。黑衣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与十个侍卫对抗,竟也能一步步逼近马车。王世达从车里爬出来,刀剑无眼,几次在刀光剑影中吓得屁滚尿流。 楼音在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王世达的马车在黑衣人与侍卫的对抗中已经几乎散架,四个车轮摇摇欲坠,但他本人却浑然不知。他看着侍卫杀掉了一个又一个黑衣人,心里的绝望越来越大,随即车身一晃动,脆弱不堪的马车终于轰然倒塌,王世达骤然摔倒,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滚落了山崖。 啧,那可是万丈深渊啊。 楼音叹气,黑衣人与侍卫的厮杀也戛然而止。既然主角已经坠崖,毫无生机,黑衣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撤退。但是本就被杀得还剩三四人,在逃跑关头被侍卫尽数抓住,送到了楼音面前。 黑衣人的动机太明显,只轻轻审问便招得一干二净。大抵是王知州爱子心切,竟失心疯一般想派人劫走自己儿子。他知道自己就算告到御前,以皇帝对大公主的宠爱程度,此事只能搁置,所以还不如冒险一次。 楼音摇头,叹到:“可惜啊可惜,就 这么死了。”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公主的潜台词是可惜王世达死得这么早,她还没开始折磨呢。众人一阵虚汗,王世达死得早也是福气。 “啊,这样!”楼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替本宫传旨到和州,王世达不能就这么白死了,就封他……封他为‘大梁第一面/首’吧!” ☆、第2章 疯子 楼音做了一个梦。 她又回到了那个牢狱,大梁关押死罪犯人的牢狱。潮湿肮脏的地面铺着发霉的稻草,黑黢黢的老鼠四处乱蹿,蟑螂在稻草的缝隙里肆意爬走。楼音趴在地上,昔日艳绝京都的脸蛋浸在地上的污水中,发丝湿腻地贴在脸上,凤目中没有一丝神采。 她的双腿满是伤痕,有的已经可见白骨,不见血肉。蛆虫在她的伤口上蠕动,老鼠从她的颈间蹿来蹿去,可她却一动不动。 才登基的新皇与皇后在门栏外看着她,若不是那一双眼睛还睁着,死死盯住他们,他们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唉,将死之人了还盯着朕看。” 新皇转头吩咐牢狱长,“你们拿出点本事来,可别让长公主死了。” 先皇去世,太子登基,原来的大公主自然升级为长公主。 牢狱长带人来泼了她一身冷水,又往她嘴里灌了一碗苦涩的汁水。就是这个东西,让她求死不能。神志强行清醒了许多,楼音才看见新皇身后还跟着许多人,那些都是曾经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人,曾经满脸赔笑讨她欢心的人。 楼音死死盯住门栏外的新皇,那就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啊。 有人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绑到了木架上。一阵热浪袭来,牢狱长面目狰狞地拿着炮烙缓缓走来。巴掌大的铁烙覆在她的脸上,一阵烧焦的味道立刻充斥了整个牢狱。许是被折磨久了,直到脸上发出一阵“嘶~”楼音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她喊叫,她谩骂,她挣扎,她手脚乱踢乱打。她的表情越狰狞,门外的人就笑得越欢。甚至还有人笑弯了腰,大家闺秀皇后娘娘也难得笑出了声。尤甚的是她那亲哥哥,眼泪都笑出来了。 身旁还有许多人给皇帝出主意怎样折磨楼音,谁想到的招儿越狠越新鲜,谁就得赏。 墙倒众人推,那些将她一步步算计到如此地步的人还不放过她,一本本奏折递到御前,给她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证,让皇帝可以更名正言顺的折磨她,如今还要到牢狱里来亲眼看她的惨状。能讨得新皇的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紧接着有人拿了铁钩来,楼音惨然一笑。这两个月的牢狱生活,楼音至少挨了几百次鞭笞,几百次板子。连她的手指甲也被一个个拔掉,可新皇就是有办法让她活着,让她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如今她总能死了吧? 可是不然,那铁钩只是剐去了她的双眼。 在她最后的光 明里,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那样一群狠毒的人。他们的脸印在她的脑海中,一个也抹不去。 终于有一天,那个曾经让她满心爱恋却弃她而去的少年又回来了。 灭了她楼氏的国。 “阿音,你似乎不开心?你的哥哥害了你,我便杀了他,把他的血肉剁成渣,拌在你的饭菜里,好不好?这个国家负了你,我便灭了这个国家,让天下人的血填满你宫里的池塘。阿音,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楼音从梦中惊醒,见天已经蒙蒙亮,而自己后背却被冷汗湿了一片。 枝枝连忙带人进来伺候楼音梳洗。这些日子公主似乎经常做噩梦,醒来后就深情恍惚,好一阵儿才能恢复。梳洗完毕后侍女传了早膳进来,冰糖百合马蹄羹、枸杞粳米粥、牛乳菱粉香糕、螃蟹小饺儿、藤萝饼,样样精致无比。 “公主,咱们已经到了京都边境,今天下午便能回宫呢。” 楼音神情恍惚,点点头,吩咐道:“叫所有人快马加鞭,咱们要在中午之前赶到赵国公府。” 今日是赵国公尤将军的寿宴,尤将军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的寿宴自然聚集了京都众多权贵。 赵国公府建在乾坤大道,府门向道而开,整个大梁能有此殊荣的人家户屈指可数。府门前车水马龙,来往的都是刻着家徽的马车。楼音下了马车,在门外迎来送往的尤管家半张着嘴巴愣了一会儿才鞠躬行礼:“竟不知公主驾到,老奴有失远迎!” 早有侍从去通知了尤将军,不一会儿,尤将军与楼音二人就在中堂之前相遇了。 “阿音,你怎么来了。”在战场上厮杀了一辈子的男人高大威武,从眉尾到嘴角的一条蜈蚣般的刀疤是他一辈子功勋的象征。若不是那道疤痕,尤将军也曾是大梁朝出名的美男。 楼音扶起了正在行礼的尤将军,道:“舅舅的寿辰,难道侄女儿不该来?” 尤将军尤兆是已故皇后的亲哥哥,楼音的亲舅舅,如今统领着几十万尤家军,是大梁王朝自皇帝之下手握大部分军权的人。楼音此时才明白,皇帝一旦仙逝,舅舅才是自己最强有力的依靠。可惜她前一世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仗着皇帝的宠爱,不重视母族的力量,后来尤将军被奸人所陷害她竟也无能为力。 也难怪尤将军此刻吃惊,楼音最不爱参加宴会,向来都是差人送些奇珍异宝便算了,连皇上的寿宴她都敢躲懒不露面。如今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赵国公府 ,别人竟觉得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尤将军眼神微闪,刚毅的脸上有些许温和,话不多的他领着楼音往中堂去,此时,尤将军的夫人也匆匆赶来,“大公主竟然亲自来了,妾身没有好生迎接,当真是失礼了。” 尤夫人年逾四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风华气度却是随着年轻渐长,穿着素雅却贵气满溢。 按理说女眷到了别人府上都是随女主人去后宅,即便公主也不例外,但尤将军却带着楼音去了中堂,那里全是朝廷重臣与王侯将相。 “阿音,这次你亲自去江南监督运河开凿,辛苦了半年让工程步入正轨,皇上龙颜大悦,你做得很好。”尤将军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此刻脸上也挂着自豪之情,“这运河开凿计划由你提出,又由你监督施工,果然是我的好侄女。” 眼看着走进中堂了,楼音淡淡一笑,“舅舅在外血战沙场,阿音自然也要在内为国分忧。” 话音刚落,中堂内所有人皆起身行礼。每个人心思各异且不说,但此时的场面还是很好看的。楼音凤眼微眯,看着这一室熟人,只觉恍若隔世。有仇人,有恩人,此刻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说起来今日尤国公府上聚集了京都所有权贵,但却没有一个亲王。倒不是尤将军面子不够,而是当今圣上早已将各个王爷发配到了各自封地,且这几个王爷还是当年夺嫡时幸存下来的无所作为的皇子。 楼音心想,自己若有父皇的铁手腕便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了,只怪自己光是性子像极了父皇,却没有父皇的心计与手段。 打量了一圈,楼音问道:“太子没来吗?” 以尤将军的面子,太子该来贺寿的。 “殿下日理万机,臣不敢劳动太子殿下。” 楼音嘴角勾起讥笑,缓缓与尤将军一同落座。 不等楼音喝上一口热茶,就有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听说公主回京途中带走了和州知州大人的儿子,途中遇险王公子不幸坠崖,公主还封了王公子什么‘大梁第一面首’,公主如此羞辱朝廷命臣,令人心寒呀!” 尤将军闻言,眼角一抽。 公主立功归来,人人恭贺还来不及,敢于当面泼冷水的也只有太子少傅商大人了。楼音看也不看他,抿了一口茶扭头对尤将军道:“舅舅府上的茶真香,比本宫在江南喝的茶好多了。” 室内一阵寂静,只听得见楼音的茶杯碰到 桌面的声音。 “商太傅平日里教导太子还不过瘾,竟还要来教导本宫?” 商太傅本就是闲职,不掌朝政实权,他所仰仗的不过是自己是太子恩师,女儿又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他便是将来的国丈爷,以及他在朝中桃李无数,自成党派。 “老臣教导得了太子,自然也是教导得了公主的。”商太傅满面孤傲,浑身上下一股老学究的迂腐之气。 “啧。”楼音摇头,腹诽这个商太傅还是这么讨厌,“商太傅倾其所学教导了几年太子也不见成效,如今换了刘太保做老师,可见商太傅能力一般。怎么,难道商太傅还想祸害父皇的其他儿女吗?” 整个中堂一股暗流涌动起来。 太子资质平平众所周知,但皇帝的几个儿子却个个都不争气,太子已经是矮子里面充高个的。平日里皇子间的比试都是太子拔得头筹,臣子们自然把太子夸上了天,只把太子平庸此事藏在心底,保持缄默。但此刻大公主说这样的话,明面上是说商太傅能力不足教导太子,可暗地里大家都听得出来公主是在说太子资质不足,换了几个老师也不见长进。商太傅不仅是太子老师,也是是太子岳父,此刻面子上到底挂不住。 尤将军头疼,自己这个侄女儿怎么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太子好歹是她哥哥,商太傅又是太子妃的父亲,这下可怎么收场…… 此时,门外一人缓缓走来。 楼音定睛看去,那人两眉入鬓,眼若流星,风姿特秀。踏春光而来,朗朗如日月光,濯濯如春日柳。 他着一身竹青色长袍,黑发只由白玉冠束气,这样普通的打扮,却吸引了中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在下前来为尤将军贺寿,愿公如卫武,百岁尚康强。”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可惜,除了楼音,没人知道那人温和无害的伪装下,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3章 舅舅的宴会 楼音垂眸,掩住眼里的慌乱。 尤将军起身,扶起了那人,“季公子多礼了。” 季翊随尤将军入座,眼睛似不经意扫了楼音一眼。 室内交谈声再次响起,楼音却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再听不清别人在与她说什么,她手指紧紧扣住座椅的把守,后背竟也冒着虚汗。 度日如今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楼音只得称自己想去与尤将军的女儿叙旧,尤将军看了她一眼,道:“阿音你可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许是连夜赶路累着了。” 语毕,楼音便匆匆逃离了现场。 尤夫人在后宅招待各位命妇,楼音听说各家小姐们都在百花园里,便直接去了百花园。 烈日炎炎,小姐们都在湖边亭子里坐着,远远看去,小姑娘们穿红戴绿,比园子里的花还要娇艳。枝枝看楼音径直走过去,便道:“公主,那里人太多了,不如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 在季翊出现之前,公主都好好的,可如今却脸色苍白,枝枝不由得担心。 楼音不说话,脚步停了下来,但却不是因为枝枝的劝说,而是因为那些世家小姐里有她的熟人。 “季公子当真是风流人物,昨日在景平堂画的鸟儿真是栩栩如生,好似要从纸上飞出来似的!” 这是南阳侯府家的嫡小姐,声音娇俏甜美。大梁王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闺中女子谈论男子并算不得什么,连未婚的男女一同出游也被看做美事。 楼音顿了顿,继续听着她们的谈话。 商太傅家的二小姐商瑜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刻薄,因为是太子妃的妹妹,总比别人多几分傲气,“瞧你说的,不就是画了只鸟吗,有什么好稀罕的,不知道你是去看人的还是去看画的。” 南阳侯府家的秦小姐即刻红了脸,但也不愿输上一截儿,“那倒是,商瑜向来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你去了景平堂,定是盯着季公子看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呢。”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战火就要燃起来了,一位妆容清丽的女子缓缓开口道:“瑜儿也别呛秦小姐了,这季公子好是好,但终究只在吟诗作画上出色,写起策论来却差了许多,听说武艺也不精,前儿跟太子去打猎也只勉勉强强射中一只兔子,这样的人不值得咱们争论。” 待战火被平息,小女主人尤暇才发话,她掰开橘子分给了几个小姐, 笑道:“是呀,若有点本事,也不会被周国送来做质子了,胸无大志的人,终究上不得台面。” 商瑜不接她的橘子,尤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去拉商瑜的手,商瑜却一把甩开了她,转过头去。尤暇笑了笑,轻言细语地在商瑜耳边说了许多好话,这才消了她的气。尤暇又连忙去一旁劝说了秦小姐半天,这才算把这一茬说过去了。 尤暇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楼音,她连忙站起来招呼:“公主什么时候来的?也不通知一声,让妹妹好生准备一下。” 楼音慢慢走过去,笑道:“才到府上,想来找你叙旧却碰见你们聊得正欢,也就想着不打断你们了。” 尤暇讪讪地笑了,“姐妹几个私下说些不着边的,倒是让公主见笑了。” 楼音看着自己这个表妹,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巧笑倩兮,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难道本宫就不是暇儿的姐姐了?你们私下说得话我就听不得了?” “姐姐当真玩笑话。”尤暇将座位让给了楼音,其他小姐们纷纷起身行礼,各个垂首敛目,没了刚才的机灵劲儿。毕竟她们刚才在讨论的人是公主爱慕的对象,要是被公主听见了,那可就惨了。 楼音只当没看见几位小姐的拘谨,对尤暇说道:“你不久后就要嫁入东宫了,虽是侧妃,但是你是尤家的女儿,太子妃不敢让你吃亏的。”楼音当着众人说着这话,尤暇也难免脸红。 商家世代清贵,商太傅教导了两任皇帝和现任太子,身份尊贵却并无朝政大权在手,他的女儿做太子妃最合适不过,出身高贵,品行皆为天下女子表率,可以母仪天下却又不用担心外戚掌权。 但说到底,太子妃的娘家没有尤暇的娘家强势。 一旁的商瑜轻哼了一声,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她敢对着尤暇发脾气,是因为知道尤暇素来好脾气,可这位公主她可不敢惹。 楼音在商瑜与尤暇之间坐了下来,一时间众人无话。楼音扫视一眼,端起侍女奉上的茶。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滚烫的沸水冒着热气,楼音只觉杯身烫极了,手一松茶水便尽数泼到了商瑜身上。 “啊!” 一声惊呼,商瑜的侍女立刻围上来,各个吓得脸色苍白。楼音站了起来,按住瑜的肩膀,道:“本宫一时手滑,竟烫着商瑜,真是对不住。” 商瑜来不及应楼音的赔罪,茶水实在是太烫,她眼泪瞬间流了一脸,尤暇也 急得不行,连忙找了人拥簇着商瑜去了最近的客居偏厅,却不想楼音也跟着去了。 公主一时失手烫伤了人,本不是什么大罪,也没有人敢说公主的不是,况且这位公主向来是目中无人惯了的。 但此刻公主一脸担忧地跟着去了偏厅,其他人不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得紧跟着去了。 侍女们在偏厅里给商瑜上药,她的袖子被翻开,雪白的肌肤上着实是被烫红了一大片,楼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侍女上好了药了,这才开口道:“商瑜千娇百宠的,要是留了疤本宫可过意不去,不如请赵国公府上的大夫来瞧一瞧,本宫也放心些。” 果然如楼音所料,商瑜突然变了脸色,连忙说道:“小伤而已,哪里需要劳动大夫,赵国公府的伤药是天下最好的,肯定不会留疤的。” 楼音只是笑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商瑜可不能马虎,定要请大夫来好好瞧瞧。” 商瑜的反应越大,楼音就越肯定心中的答案。 “臣女现在也不觉得痛了,不过就是茶水烫了一烫,何须劳动大夫呢。”商瑜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眼里全是恐惧,“公主的心意臣女心领了。” 楼音眼里的担忧也恰到好处,她回头对女主人尤暇说道:“你且快去请大夫,不能任由商瑜任性。” 商瑜的话全然被楼音当做了空气。楼音语气虽和善,可是此时谁还敢再推脱,说不定这位公主就突然翻了脸。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不愿挪步了,这其中显然有好戏看,何不等着看开场? 不一会儿,大夫便匆匆赶来了。随着大夫来的还有尤夫人,商夫人,以及一些楼音不太分得清的人。但是管他是谁,楼音只盼着人越多越好。 商瑜一看着阵势,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哎呀!”楼音惊叫,“商瑜看来是伤得严重,大夫快来好生瞧一瞧,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宫怎么对得起商太傅!” 大夫连忙上去查看商瑜的情况,商夫人也坐到了床边去,尤夫人以及其他夫人都在和自己女儿窃窃私语。 大约一刻钟后,大夫愁眉苦脸地站了起来。商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大夫左瞅瞅又瞅瞅,半天不说话。 这大夫在这等富贵人家做事,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放在其他时候,他一定保持缄默,宁愿砸了自己招牌也不愿说出商瑜的实情,可偏偏刚才侍女来请他时,只说大公主 吩咐了一定要如实说出商瑜的病情,不得有任何隐瞒。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大公主这么吩咐定是有所动作。 他想到大公主的行事作风,心一横,说道:“商瑜的烫伤并无大碍,也不会留疤。” 听到这里,商夫人心算了放了下来。 “只是,商瑜已经有一个月身孕,此刻怕是动了胎气。” 从偏厅出来,楼音心情大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商家人自然没再出现在尤将军的宴席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出了什么事,自然不会多问。楼音品尝了舅舅家的美食,带着一干人等准备回宫。 但还没走出赵国公府,楼音又看见季翊迎面而来。 季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在楼音眼里,却像冬日的凉风,夏日的烈阳。 他对着楼音施礼,道:“公主万安。” 楼音扬着下颌,没有看他。 “季公子多礼了。” 季翊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公主似乎对我有些冷淡。” “季公子想多了。”楼音伸手拂开额角的发丝,“本宫只是累了。” “公主车马劳累,务必要好生歇息。” 说完,他便退到了一边,躬身送楼音出去,盯着楼音的裙角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坐在马车上,楼音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去了魂儿似的,哪里还有刚才在赵国公席间的风光样。枝枝终于忍不住发问:“公主,您最近和季公子是怎么了?” 楼音公主爱恋周国质子季翊在大梁不是秘密,公主对季翊大胆的追求许多人都有所听闻,是以枝枝不明白公主怎么对季翊冷淡至此,以前她都是没事儿就要去缠着季翊的。 楼音没有说话,她只拿出丝绢轻轻擦掉了手心的虚汗。 死后复生也有许多日子了,楼音心里清清楚楚这一世要怎么活,报仇、报恩,一样都不能少。唯独他,一刀杀了?且不说他是质子,关联两国外交,谁也不能轻易动他,即便他如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楼音也不愿一刀杀了他。 要像前世他那样对待自己一般,先囚禁个十年,让他在灰暗无边的日子里一点点绝望,让他的心性一点点被折磨至无。 总之,就是不能让他痛快的死去。 ☆、第4章 太子 第二日一早,枝枝与款冬姑姑便开始伺候楼音梳妆。今日皇帝亲设接风宴,楼音自然要盛装出席。公主的宫装繁复锁杂,楼音头顶凌云髻,赤金步摇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在发间熠熠生辉。她穿着水影红密织金线长裙,艳赤色纱衣上秀了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枝枝为楼音带上点翠镏金耳坠,凝神看着眼前这个般般入画的女子。像,真是太像皇后了。尤氏一族的女子都天生一双狭长灵动的眸子,不怒自威,不笑而媚,不似别的女子一双或大或圆的杏眼,而是像极了立在枝头的凤凰,仿佛生着这样的眼睛的女人天生就要母仪天下一般。 待梳妆完毕后已经快要到了开席之时。楼音顶着身上沉重的装饰,难掩倦容。枝枝心疼,便道:“公主数月来车马劳顿,昨日该婉拒了皇上的好意,好好休息才是正理。宴席上公主总少不得要劳累的。” 楼音闭目养神,强撑着精神。为什么要谢绝父皇的好意?该她得的荣耀,她一份也不会让。 大梁的制度都是公主出嫁前才赐封号,而她一出生便赐了封号“景隆”,“景”还是皇帝自己的名讳。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尽数送到了摘月宫,她挑选剩下的皇帝再赏赐给别人。就她的宫殿“摘月宫”,也是皇帝亲自命名。这次她立功回来,对于这个最得宠爱的女儿,皇帝已经赏无可赏,便准备了今日的接风宴,排场可攀比皇帝的生辰万寿节。 楼音的宠爱不仅来源于她的天资聪颖,能为皇帝排忧解难,还来源于她的生母,已故的皇后。皇后去世八年,皇帝再未立后,其中情谊可见一斑。 正想着,门外侍从通报太子来了。楼音没有睁眼,双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微颤不止。 “阿音。”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楼音感觉自己面前的光被挡住了。她睁开眼睛,眼里已经平静无波,“哥哥。” 太子着一身明黄锦袍,俊逸的脸上带着淡淡怒气,但言语却温和无比,“我正要去蓬莱岛,途经摘月宫,便先过来看看你,咱们一同去蓬莱岛。” 楼音扶了扶头上的金钗,站了起来,“那就有劳哥哥了。” 蓬莱岛在摘月宫前方,离得不远,加之今日阳光正好,太子提出步行过去。楼音顶着一头金钗,默许了。一路上兄妹二人倒是无话,眼看就要到了蓬莱岛,太子才开口:“阿音可是与商家二小姐有什么过节?” 太子以自己对这个妹妹的了解,知道她一向稳重,怎会犯这样 的低级错误失手烫了商二小姐?烫了人也就罢了,平日里人情淡漠的她却执意要大夫去瞧瞧商二小姐,这实在反常。 楼音却只是愧疚地说道:“我怎会与商二小姐有过节呢?只是我车马劳顿,一时失手伤了商二小姐。想到她是嫂嫂的妹妹便找了大夫来瞧,没想到却……”楼音叹了一声,看着太子说道,“哥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啧啧,真是可怜了二小姐,也不晓得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敢污了二小姐清闺。” 太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喃喃说道:“可怜了商小姐。” 楼音莞尔,朝着蓬莱岛大步走去。 蓬莱岛建于蓬莱湖心,七条大道连接岛屿和陆地,使得整个蓬莱岛地形复杂而又别致。从岛中央延绵而出的大道上铺着金丝红毯,旁边几十个巨型金樽俨然而列。宴席中已经有舞姬翩翩起舞,丝竹声乐充斥了整个蓬莱湖。此时除了皇帝,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蓬莱岛。楼音扫视了一眼,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季翊。 一如当年,在茫茫人海里惊鸿一瞥,那个少年就吹动了她心里的一池春水。 此时纪贵妃正主持着这场宴会。自皇后去世后,纪贵妃一路从贵嫔升到了如今后宫第一尊贵的位置,掌管六宫大权,代行皇后权力。今日的宴会自然也全权交由她打理,她远远看见楼音来了,便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楼音看了一下,太子妃怀着七个月的孩子,竟然也到场了,当真是给她面子呢。 这一次接风宴,除了远在封地的亲王没来,京都的三品以上的官员侯爵可都到齐了,除了商太傅一家。太子妃如今却还挺着大肚子在与身边的人说笑,想必是还不知道自己妹妹的事情。 中书令齐大人是百官之首,他见楼音入座,便端了酒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大公主此番为我大梁开凿运河,疏通大梁与外域的经商水路,又以千金之躯在江南亲自监工,真是让下官惭愧啊。” 齐大人是三朝元老,为了大梁呕心沥血,很受皇帝尊重,如今年纪大了,除了政务外很少外出,但是楼音的事情他一直很热心,因为他与楼音的皇帝爹一样,一心想让楼音当皇帝。 楼音扶起了他,笑容亲切,“齐大人为我大梁呕心沥血,我所作的不过尔尔。运河开凿,水路一通,可容纳巨型商船与战船,以后大梁开疆扩土可就靠着齐大人了。” 齐大人目光一凝,看着楼音久久不说话,仰头饮尽了杯 中清酒。楼音懂他意思,也回敬了一杯酒。只是这番对话让太子听了去,他看向这边,眼睛眯了眯。 “公主胆识过人,难怪皇上宠爱公主。”齐大人胡须飘动起来,心里遗憾着公主为何偏偏投作了女儿身,若她是个男子,那…… “怎的已经这个时辰了,皇上还没有过来。”纪贵妃人未到声先至,打断了楼音和齐大人的谈话,她缓缓走来,握住了楼音的手,“皇上也真是的,这种事情竟然也能忘。” “不可能。”齐大人喝了些酒,说话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分,“皇上忘了什么事也不可能忘记公主的事情。” 楼音扬眉,从纪贵妃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枝枝,去御雄殿请父皇吧。” 枝枝应声而去,刚转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长福便脚步匆忙地过来了。他弓着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个人,眼珠子一转,说道:“商太傅临时进宫寻皇上有要事商量,皇上一时脱不开身,让公主自行开席,皇上一会儿再过来。” 太子一惊,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洒出了几滴酒水。 “既然商太傅有事与父皇商议,自然是政事为重。”楼音转身,掩住眼角的笑意,她端起一杯酒,挥袖举向众宾客,“本宫敬各位大人一杯!” 她的脸上流光溢彩,金钗凤袍,天家威严喷薄而出。 一旁的太子神色慌张,频频看向御雄殿的方向,楼音看了他几眼,说道:“哥哥心不在焉的,可是有要事在身?” “唔……”太子不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不料,半个时辰后长福又来了,一脸沉重,在太子面前站定行礼后,说道:“请太子殿下跟奴才去一趟御雄殿。” 太子猛得退了一步,脸上一阵青白:“为、为何?” 长福抿嘴,低着头说道:“皇上有令,太子殿下请吧。” 楼音看着太子的背影,嗤笑一声。她回头,看见纪贵妃和太子妃亦面色慌张,不知前朝究竟出了何事要中途带走太子。 楼音招来枝枝,轻声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便让她下去了。 不一会儿,太子妃却猛地吐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又胸口一窒,晕了过去。 身怀六甲的太子妃晕倒,现场自然是乱成了一锅粥。楼音看着纪贵妃惊慌失措,着人抬走太子妃,一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其他人也都是人精,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将昨日与 今日之事稍作联系,便猜出了几分,各个询问了几句太子妃的状况后,便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 楼音看着纪贵妃护着太子妃离去,仰头饮尽了杯里的酒。“今日是父皇特地为本宫设的接风宴,各位请尽兴!”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出了这些乱子,公主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宴席到了尾声,楼音面色微红,眼里蕴着酒气。季翊从座位上起身,端着一杯酒走到楼音面前。楼音身旁原本坐的是齐大人,他一看季翊来了,便识趣地想让出公主身旁的座位。 “齐大人,就这么不想坐在本宫身边?”楼音见齐大人想走,便叫住了他。齐大人回头一看,季翊面色平静,公主的语气又不善,他便只能讪讪地坐了回来。 季翊便只能站在楼音面前,问道:“公主去江南之前托臣去寻胡商带进大梁的夜明珠,如今臣已经寻得了一颗成色最好的,一会儿便献给公主,权当为公主接风。” 楼音嗜爱夜明珠,皇帝几乎是搜寻了大梁最好的夜明珠送到摘月宫,可楼音还不满足,她近些日子又迷上了西域产的夜明珠。 “不过是珠子罢了,本宫的兴致也过了,季公子自己留着吧。” “好。”季翊仰头饮尽了手中的酒,伸出均匀细长的食指擦拭嘴角,他看向楼音,楼音却别开了脸,“那臣只能以酒敬公主,祝贺公主又为我朝立功。” ☆、第5章 商家 日近黄昏,楼音靠在罗汉床上,静静等待着御雄殿的消息。 直到用了晚膳,款冬姑姑才回了摘月宫,汇报了她打听到的消息。不久后,东宫将迎娶商瑜为良娣。 楼音笑了笑,商瑜还是嫁进了东宫。可这一次与上一世的风光出嫁十里红妆可不同了,待她出嫁之时,大梁谁人不知她与太子的苟且之事?她在东宫还能不可一世? 前一世商瑜嫁入东宫做了侧妃,早产下一个儿子,只是这早产儿个头却十分大,一点不像早产,东宫的人只称是侧妃怀孕时养得极好。那时楼音便曾经生疑,商家怎么可能让亲姐妹都嫁入东宫,即便是太子。刚诞下皇孙的太子妃又怎会轻易同意自己妹妹嫁进来。 如今,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啧啧,也是难为商太傅了,自己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竟还能做良娣。”楼音摇头,叹服商太傅的口才。 “可不是嘛。”款冬姑姑边喝茶边说道,“听说商太傅在皇上面前跪着哭了几个时辰呢!他曾是皇上的老师,又做过太子的老师,我大梁尊师重道,皇上又怎会不顾商太傅的面子。况且商二小姐怀的,到底是皇家血脉啊。” 但无论如何,她未婚先孕的事情整个京都权贵圈子都知道了。她若是还想嫁入东宫,就必须抖出太子,即便损了名声但也不是不可挽救,就如现在一般,好歹能挣个名分。但她如果不说,那商家这样注重门面的家族可容不下她,大梁民风虽然开放,但未婚先孕依然是极其辱没家门的事情。 这样一来,太子德行有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又失去一大块儿。尤暇自视甚高,定也不会嫁给太子。 突然,枝枝喘着气跑了进来,险些跌了一跤。 “慌慌张张的像个什么样子!”款冬忍不住斥责枝枝,“好歹也是咱们摘月宫的人,怎的如此不稳重。” 被款冬姑姑训斥,枝枝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她顾不了这些,说道:“公主,太子妃她小产了!” “什么!”楼音猛地坐了起来,诧异之余,眼里闪过一丝沉痛,“怎么好端端的就小产了!” 商瑜未婚先孕,皇帝与商太傅、太子在御雄殿密谈之后下旨商瑜嫁入东宫,人们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孩子是谁的了,更何况太子妃,她便是被活生生地气小产的。 在楼音赶去东宫的途中,御雄殿又传出一道圣旨,太子德行有亏,禁足东宫三个月。 此时的东 宫,怕是乱成一锅粥了吧。 楼音赶到东宫时,皇帝、商太傅、商夫人以及纪贵妃都已经到场,唯独不见太子。许是没脸面见这一屋子的人,他不知躲去了哪里。 “父皇。”楼音给皇帝请安,问道,“嫂嫂她怎样了?” 皇帝缓缓回头,眼里尽是悲伤。这个才四十多岁的男人竟已经两鬓斑白,眼角爬满了皱纹,他眼里干涸,没有泪水,嗓音却有些哽咽,“阿音,朕的长孙没了。” 楼音知道,刚才她进东宫的时候已经听说了,是一个成型的男胎。看着皇帝眼底的悲伤,楼音却没有一丝心软。皇家本就是这样残忍不是吗?她刚才问的是嫂嫂如何了,皇帝也只说自己没了孙子,丝毫不提太子妃的身体如何。 “父皇,哥哥还年轻,总会给您生许多孙子,让您承欢膝下的。”楼音看了一眼那卧在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双唇发紫,如同死人一般,“只是可怜了哥哥的孩子和嫂嫂。” 太子妃失去了这个孩子,是在楼音的意料之外。前一世这个孩子顺利生了下来,可是后来商瑜出主意,让太子与太子妃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嫁祸给了楼音。不管哪一世,这个孩子都何其不幸。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她便叫了席沉进来。席沉是她的侍卫长,忠心耿耿,武艺高强,是皇帝从锦衣卫里挑选出来送给她的。 得了楼音的吩咐,席沉应了是便出去了。他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管主子吩咐的差事多么奇怪,他都不会多问一句,只知道按照吩咐做的一丝不苟。 楼音算算日子,下个月就是原定的尤暇嫁入东宫的日子,可如今商瑜也将嫁入东宫,尤暇心里怕是不好受。楼音着了一身杏色绣花锦衣,只束了简单的随云髻便出宫去了。 赵国公府一片祥和,尤将军处理完了军务正好在中堂接待了楼音。 “舅舅,舅母和暇儿呢?”楼音进了赵国公府便只看见尤将军一人。 尤将军脸上难掩愁容,“你舅母带着暇儿去上清寺上香了。” “唔……”楼音点头,也不与尤将军寒暄了,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舅舅可是在为暇儿的事情发愁?” 尤将军看着楼音,眼里的忧思不表自明。如今东宫出了这档子事,尤将军还怎么舍得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堂堂太子,连自己妻子的亲妹妹都下得去手,还搞出了一个孩子,以后尤暇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吗? 他们尤家世代建功立业,尤家女儿自然不必攀龙附凤就已经尊贵无比,他只想自己女儿嫁一个有情郎。当初皇上赐婚,尤将军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可看在尤暇对太子还算满意的份上,他才没有微词。且皇上赐婚也是好意,尤家出过皇帝最心爱的皇后,他自然偏宠尤家。太子娶了尤暇,也就有了尤家军这样庞大的靠山,尤暇日后做了贵妃,也算尤家的荣耀。双方互利的事情,尤将军没必要拒绝。 可如今…… “若是舅舅怕委屈了妹妹,我明日便去求父皇收回旨意,再给妹妹寻一个更好的夫家。”楼音今日就是为这事儿而来,心里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咱们尤家百年望族,手握兵权,表哥又镇守边疆,这大梁的世家儿女,有哪一位是暇儿配不上的?到时候只管暇儿挑选合意的,我便再求父皇赐婚就是了。” 尤将军听了楼音的话,总算是展开一点笑颜了。以楼音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这两道旨意不是难事。作为一家之主,尤将军在家里也是独断惯了的,他立刻拍案说道:“就这么定了,阿音你去求皇上取消了暇儿的婚约,咱们再给暇儿重新挑选好人家。” 得了尤将军的首肯,楼音此行目的算是达到了,也不做多留便离开了。 不想一回摘月宫,席沉便已经等着她了。 “商家那事儿办妥了?”楼音坐下,枝枝端上了碧螺春,清香四溢。 “已经在办了,今日那些人就会有所行动。”席沉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楼音,“这是卑职截获到的周国给季公子送来的书信,请殿下过目。” 楼音接过,展信一看,只是季翊在周国的师父写给他的问候信,全是鸡毛蒜皮的家常事,并没特别。想知道季翊是如何与周国私下通信,这事儿看来比想象中难。 楼音扬手,将书信烧成了灰烬。 席沉退下后,楼音叫来了款冬姑姑,询问今日皇帝的日程。款冬姑姑与御前女官庆祥姑姑最熟,她得知今日皇帝一直与内阁大臣在御雄殿议事,想来是无暇管其他。 楼音点点头,尤暇的婚事便明日再去找父皇吧,这种事情一定要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 次日一早,楼音只简单梳妆一番,枝枝传了早膳进来,不过是简单的枸杞粳米粥、花香藕、奶油松瓤卷酥,楼音却食指大动。 款冬姑姑边布菜边说道:“公主,奴婢今儿一早听说了一件趣事。” “哦?” 楼音喝了一口粥,问道,“何事?” “昨夜呀,商太傅府上竟然进了盗贼。”款冬姑姑摇头叹息,“商家最近可真不省心,奴婢听说这几日商太傅头发都全白了呢。” 枝枝不可置信地盯着款冬,问道:“盗贼?是哪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贼,连太子妃娘家都敢盗?” “许是利益熏心,想到商家这几日不太平便想趁机捞一笔吧。”款冬姑姑又给楼音盛了一碗粥,接着说道,“好在盗贼已经被捉拿归案了,且刚摸进商府就被抓住了,并没有丢失什么。” 楼音听着款冬的话,心情大好,又吃了一碗粥。 “枝枝,把席沉叫来。”楼音擦嘴漱口后,席沉便到了。 屏退了屋子里的其他人,只留枝枝与席沉,楼音吩咐道:“席沉,明日你便去关押那群盗贼的府衙里安排安排,要他们给我狠狠地折磨那群盗贼,但千万不能打死,一定要留一口气。” 饶是沉默寡言如席沉,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这……” 之前公主派他去这群盗贼聚集的地方,找了几个人散播商太傅家戒备松散,这几日正是行窃的好时机的谣言,没想到当天晚上那群盗贼就行动了,自然是被抓了个正着。那群盗贼是没脑子的,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也不想想商太傅府上就算乱成一锅粥,也不会让他们这些小贼有可乘之机。 见席沉不解,楼音没未做解释,只是又吩咐了枝枝几件事。 枝枝和席沉听了都惊得说不出话,公主这是要整得商家从此身败名裂啊! ☆、第6章 流言 是夜,楼音简单梳洗一番便准备去养心殿见皇帝。正打扮着呢,门外侍从突然来报,说是尤小姐进宫了,求见公主。 楼音心里一跳,有些许不安。 “叫她进来。” 尤暇进来后,竟直挺挺向着楼音跪了下来,“公主!” “你这是怎么了?”楼音连忙扶起了她,“谁给你委屈了?你告诉本宫,本宫给你出头去。” “表姐……”尤暇不肯起身,说道,“妹妹听父亲说,表姐要求皇上取消了我和太子的婚约?” 楼音不说话,只看着尤暇。尤暇继续说道:“暇儿既然已经指给了太子,又怎能轻易背弃婚约,再嫁他人。” “嗤。”楼音嗤笑一声,在大梁,女子与丈夫和离后再婚嫁都不是问题,何况尤暇与太子只是有婚约而已,此时取消了婚约,世人也只道是太子德行有亏,谁敢指着尤家的不是?她这个妹妹,理由找得太牵强。 “暇儿。”楼音扶起了尤暇,问道,“你真的决定要嫁给太子?” 尤暇点头,眼里尽是笃定。 楼音不解地看着尤暇,“为何?” “我……”尤暇脸红,声音细小了许多,“妹妹与太子有誓言在先。” “那又如何!”楼音气不打一处来,“如今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难道你还要去遵守那劳什子誓言吗?!” 尤暇眼眶一红,又跪下了,“公主,暇儿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若是取消了与太子的婚约,暇儿宁愿此生与青灯古佛为伴。” “那本宫这就送你到上清寺!” 楼音向来说到做到,尤暇缩了缩,“姐姐……” 看着尤暇眼里的惧怕,楼音眯了眯眼睛,突然问道:“暇儿,告诉本宫,难道你也有了太子的……” 尤暇肩膀微微发抖,连忙摆手道:“没有!妹妹绝对没有!妹妹与太子清清白白!” 天色已经晚了,无论楼音如何劝说,尤暇始终冥顽不灵坚持要嫁给太子,最后姐妹二人不欢而散,尤暇踩着夜色出了宫。 “公主,天色已晚,您还去养心殿吗?”枝枝看楼音被气得不轻,以为她要歇息了,可楼音却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养心殿。 以尤暇今日的情况来看,楼音必须将此事早早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养心殿外重兵把守,长福守在门外,看见楼音来了赶紧行 了礼,“公主来找皇上?” 楼音点头,长福却皱了眉,“不巧了,皇上已经歇下了。”他看了看楼音,继续说道:“公主啊,皇上这些日子是在太累了,太子他又……今儿皇上其实是病倒的,太医来诊治了以后也称皇上是忧思过度,这才开了安神的方子要皇上早早歇息。公主最得皇上欢心,平日里多来陪陪皇上吧。” “父皇他病了?”楼音没空再去想尤暇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长福瞅瞅养心殿的情况,摇头道:“这几日匈奴蠢蠢欲动,平州又地震,伤亡惨重,加之太子不省心,当真是苦了皇上啊……” 问清楚了皇帝的病情,楼音道:“那本宫今日就不打扰父皇休息了,明日再来看望父皇。” 回了摘月宫已是深夜,楼音拆了头发躺上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楼音刚睁眼枝枝便进来了,“公主,昨夜尤小姐自尽了!” 楼音惊坐起,“自尽?!” “公主先别担心。”枝枝安抚着楼音的情绪,“还好被人救了下来,算是有惊无险。只是尤将军派人进宫支会儿公主一声,尤小姐解除婚约之事可能要暂且搁下了。” 楼音恨恨地锤着床板,“糊涂!尤暇是鬼迷心窍了吗!” 枝枝伺候楼音梳洗好,穿了一身湖蓝色湘裙,头上只带着简单的白玉簪子便出了宫。 马车飞速往赵国公府驶去,一路上尘埃飞扬。 昨夜尤暇自尽的事情赵国公府没有透露出去半个字,在外面看来,赵国公府依然一派宁静。楼音坐在尤暇床前,冷冷看着她。 “暇儿,你这么做是在威胁谁?”楼音伸手抚着她的被子,声音如同寒冰。 “公主……”尤暇还很虚弱,一张小脸苍白憔悴,惹人怜惜,“妹妹只是……” “我尤家当真是出了忠义之人,妹妹对太子的一腔爱意可当真是感天动地。”楼音轻摸她的脸颊,鲜红的蔻丹在尤暇的脸上显得冷艳之极。 楼音一番冷嘲热讽,尤将军也在一旁频频叹气,只有尤夫人哭着跪到了楼音面前,“大公主,您就成全暇儿与太子吧……舅妈和舅舅的儿子远在边疆,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膝下就只有暇儿,暇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舅妈也就不活了!” 楼音不语,看向尤将军,“舅舅的意思呢?” 尤将军沉默半晌,终是松了口,“且由她去吧!” “好!”楼音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尤暇,“有朝一日,你可不要后悔。” 若是此刻楼音坚持要取消了尤暇与太子的婚约,反倒显得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如今这情形,她算是明白了,尤暇就是鬼迷心窍了,无论如何都要嫁给太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楼音缓缓走出赵国公府,脚步沉重。 这些日子,京都内流言四起。 那些个盗贼称他们摸进商府时,偷偷瞥见商府有的姨娘小姐与侍卫颠鸾倒凤,他们当晚还玷污了好几个小姐。 再结合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商二小姐未婚先孕的事情,盗贼这话便又多了几分可信度。 “公主,如今京都大街小巷都在传商府的事情。”枝枝拿着帕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打听到的东西,“连小孩子都编了童谣整日传唱呢。说什么‘杨花随水流,红杏贴墙长。宁做青楼婿,不娶商家女。’” “可是……”枝枝瞄了一眼楼音,心里有点怵,接着说道:“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几日,公主吩咐了席沉去府衙,安排了人将那几个盗贼折磨的死去活来,那些个盗贼只当是商太傅派人来的,心想商太傅实在下手太狠,连一个子儿都没偷到竟还如此折磨他们,于是他们便想报复报复商家。恰巧前几日出了商二小姐的事情,他们能联想到的便是商家家风一事,以此作为谣传就有可信度多了。 当然他们传出这些谣言也少不了楼音安排了人去暗示。 原本事情还没有发展得太严重,但枝枝安排人在坊间推波助澜一番,那些盗贼口中的谣言便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甚至越传越难听。 “枝枝,你觉得太子,真的有治理天下的天赋吗?” 枝枝心里一惊,瞬间明白了楼音的意思。 大梁皇室子嗣单薄,除了太子以外便只有两个成年皇子,资质还不如太子,其他的小皇子年龄还小。但是说起来,当今太子并非第一任太子。当年皇后娘娘曾诞下一位皇子,但生产中经历太多波折,一个时辰后母子便一同归了天。当时皇上不顾重臣劝阻,执意立了已逝的小皇子为太子,两年后才又立了当今太子。 皇帝深爱皇后,这是大梁人人皆知的事情。甚至这个江山,皇帝也只想传给他和皇后的孩子,可惜皇后只留下了大公主这一个女儿。而大公主自小被皇上抱在怀里长大的,曾经抱着公主上了三年的早朝。不知是不是 耳濡目染的原因,大公主自小就对政事颇有见解,资质比太子高了不知多少。 去年大公主一举将工部贪官杀的一干二净,手段干净利落让皇上直呼:“阿音为何是个女儿身!” 枝枝细思极恐,眼看公主这几日的作为,难道真的想将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但这只是枝枝的猜想,楼音刚才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如今她可没有心思再去争那储君之位了,只要不是太子最后坐上皇位,皇帝那么多儿子,哪一个坐上去都能给她一世荣安。 如今,她只想着怎么把太子拉下来。 ☆、第7章 月季 皇帝的病好了许多,能上朝听政了。 这一日,楼音在养心殿陪着皇帝用午膳,说起了商家一事。 “京都流言不止,可怜了商太傅,朕瞧着他像是老了许多。”商太傅在大梁德高望重,皇帝并不相信京中流言,可三人成虎,如今京中已经传出了“好男不娶商家女”这样的话,看来商家多年名望就要毁于一旦了。 这流言传播得比瘟疫还快,自然少不了楼音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商太傅也就罢了,倒是可怜了嫂嫂……”楼音欲言又止,亲手给皇帝盛了一碗汤。 “你说完。” 楼音看了看皇帝,正色说道:“我朝皇后的根本便是德行二字,如今商家名声受损,嫂嫂她将来作为皇后,怕是少不了要受非议了。” 皇帝沉默,盯着碗里吃食,半晌才开口,“阿音觉得,京中还有哪家女子担得起太子妃一位?” “这……”楼音本以为,要劝动皇帝废太子妃得废一番口舌,不想皇帝竟果断至此,“父皇的意思是……” “不管京中流言是真是假,商家名声已经受辱。众口铄金,朕难道还要去向天下力证商家的清白不成?不如直接换一个太子妃,省时省力。” 看皇帝脸上不带丝毫犹豫,楼音便道:“儿臣觉得,南阳侯府秦语阳身份高贵,倒是担得起太子妃一位。” “不行。”皇帝直接否决了这个人选,“朕见过南阳侯府家的那位女儿,身份高贵不假,却也过于天真烂漫,哪里有能力母仪天下。” 顿了顿,皇帝又道:“你为何不考虑你的表妹?她下个月就要嫁入东宫了。” 楼音皱眉,看着皇帝道:“父皇,尤家若是再出一位太子妃,那……” “你怕外戚掌权?”皇帝笑了,“当年你母后还在时,她宠冠后宫,尤将军也不曾有二心。” 若说外戚,现如今京都纪家可比尤家炙手可热多了,户部尚书纪令明,辅国将军纪楚,一个握住财政,一个握着部分兵权,更不说散布在朝廷其他各个职位上的纪家人。 只是,皇帝如今确实有能力制住权臣,若是日后太子登基,那就不一定了。 “想来京中也没有适龄女子了。”皇帝叹了一口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自然是十分信任尤将军的。” 楼音不语,低头喝了一口汤。她这个父皇喜爱皇权,但知人善用,敢给予 朝臣极重的权力,除了他的信任以外,也因他对自己御下能力有信心。可如今若要尤家女儿为太子妃,皇帝更大的考虑自然是为了牵制纪家的势力。楼音自然是极不愿尤暇嫁给太子的,但如今看来,尤暇今后的日子不好走呀。 半月后,尤暇风风光光嫁入了东宫,但却是以太子妃身份嫁入。楼音没有出现在婚礼现场,只在皇宫城墙上看着那十里红妆延绵了整个乾坤大道,相比起来,半月之后,商瑜嫁进东宫便寒酸多了。 原来的太子妃被废,成了侧妃,商瑜原本也只能作为良娣,但楼音说服了皇帝依然许商瑜侧妃之位,理由是商家声明受损,已然可怜。但皇帝废了太子妃,相当于坐实了商家的传言。楼音知道,皇帝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商太傅虽无实权,可他在朝中桃李众多,相当一部分结成党羽,以商太傅为首。皇帝最不喜官员结党,且商太傅结党就是太子结党,皇帝岂能容忍。原本此次流言完全不必废太子妃,皇帝只不过借机打散了以商太傅为首的党羽而已,倒是无形中帮了楼音一把。 如今商大小姐商瑾与商瑜平起平坐,以楼音对她俩的了解,不反目成仇才怪,最好她们窝里斗,让东宫不得安宁。而尤暇虽然成了太子妃,但她到底是尤家人。 尤暇大婚一月后,楼音才踏进东宫。尤暇亲自接待了她,如今的尤小姐已经是太子妃,妆容华丽富贵,暗红绣百子图案缎袍衬得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老成。 “太子待你还好吧。”楼音语气始终冷淡,对这个固执的妹妹实在热情不起来,“他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只管……” “姐姐!”尤暇打断了她的话,脸上浮上一丝娇羞,“太子她对妹妹很好。” 楼音看不出尤暇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敢肯定,尤暇是尤家儿女,太子定不会真心对她。 “太子妃……不,现在是侧妃了。”楼音顿了顿,“她怎样?” 提到这个,尤暇眼神也暗淡了许多,“哎……她也是可怜,自己被亲妹妹气得流产,自己亲妹妹却又怀着孩子嫁进来了,她怎么会好过,姐妹二人现在是彻底反目成仇了,不过好在我还有几分威严,不会让她们明面上闹起来。” 这是罪有应得,楼音心里舒坦了许多。这商家二姐妹的心肠可不是一般的歹毒,她多少有些担心自己表妹,“暇儿,你要防着她们姐妹俩。” 尤暇自然知道楼音的意思,商瑾从太子妃陡然变成了侧妃,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商瑜与 太子作的孽。可楼音当初揭开了这样的丑事,她的表妹又抢了自己的太子妃之位,商瑾定是以为这一切都是楼音的局,为了让自己表妹入主东宫。 “商家落败,商太傅三日前离京,任她们姐妹二人如何,也是翻不起风云了。”尤暇说道。 商瑜婚后不久,商太傅终于顶不住纷纷流言,准备带着一家老小告老还乡了。 天色已晚,皇宫一切归于平静,孤月无星,窗外只有寂寥的风声。此时席沉却来了,他面色低沉,比以往更多几分不安。 “怎么了?”楼音甚少见到席沉这个样子,便问道。 席沉皱了皱眉头,说道:“商太傅死了。” 楼音心底一跳,睡意顿时没了,“何时去的?如何去的?” 席沉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一道来,三天前商太傅带着一家老小离京,走得低调,换上了普通的马车,行装精简,仆从也带得少,总共就五六辆马车。在翻越京郊之外的西山时,所有马车皆跌下山崖,无一幸免。 “有人经过山崖才发现的尸体,刚断气儿。奴仆车夫也全部去世了,大抵是当天下了一场大雨,路途泥泞,马车滑了下去。”席沉面色恢复平静,像往常一样禀报,“刚好是居住在西山的刘世子发现的。” “刘勤?”楼音惊诧过后便不再多想,毕竟刘勤与他的母亲长公主住在西山,他发现商太傅一行人的尸体也不足为奇。 楼音的思绪回到商太傅身上,心存疑惑,商家的车夫定是千里挑一的,即便是雨天行驶,也不可能摔下山崖。就算出了意外,也不可能所有马车都摔下去,很明显商家是遭人暗算了。 楼音手指轻扣桌面,正努力寻思着除了自己还有谁想要置商太傅于死地。 “殿下。”席沉忽然递上一封信,“这是今日臣截获了季公子送往周国的信。” 楼音接过后便随意放到了一边,继续想着商太傅之死,连席沉何时退出去的都未曾察觉,直到枝枝进来劝她就寝,她才从思绪中回神。 余光瞟到桌上的信封,枝枝将它拿了起来,“奴婢帮殿下拆了吧。” 一阵细微的纸张撕裂声传来,楼音的鼻尖下飘过一阵月季花香。枝枝边展信边笑,“想不到季公子也爱好用月季花熏过的信纸。” 把展开的信递给楼音后,枝枝瞄了四周一眼,“香儿这个没记性的丫头,奴婢今儿早上才让她去园子摘新鲜的月季花放到殿 下的寝殿。明儿一早奴婢亲自去摘些过来,再好好罚香儿。” 楼音喜欢月季,所以皇帝招揽了大梁最好的花匠,砸了大量的银子才使得摘月宫的月季四季常开,多年来这也成了皇宫里的奇景儿。 楼音看了一眼信,字迹清俊有力,言语间不过是道了些家长里短。将信纸烧了,楼音在枝枝的服侍下洗漱歇息了。 ☆、第8章 验伤 第二日,商太傅坠崖死亡的消息果然不胫而走,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商太傅是帝师,皇帝自然重视,派了刑部尚书亲自查案,楼音自请一同前往,皇帝也没有异议。 刑部尚书岳承志年逾五十,在朝中为人和气,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活,多年来的朝堂重大党派纷争从未涉及他。 此次与楼音一同查案,因楼音素来摄政,与一般公主不同,他便主动把自己身份降到了辅佐一类,万事都听楼音吩咐。 岳承志一早便与楼音到了商太傅坠落的山崖,现场痕迹都还在,一行人看了一圈,确实没有打斗痕迹。 “这条路,是京都通往商太傅故里的必经之路,想必商太傅很熟悉吧。”楼音仔细看着现场,席沉用刀将她面前的杂草全部割倒,“岳大人,您的人有看出什么来?” 岳承志摸着胡子,缓缓说道:“此山崖不算极高,但怪石嶙峋,人若摔下来必定致命。雨天路滑,车夫失手也是常有的事情。”他看着眼前被坠落的马车压倒的痕迹,啧啧称奇,“只是六个车夫一同失手,倒是有些猫腻。” 楼音抬头,四周悬崖峭壁,偶尔有几只鸟飞过,在空中留下几声鸣叫,叫人生寒。 忽然,岳承志的一名手下来报,说是刑部有了线索,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刑部。 几名仵作正围着马儿的尸体窃窃私语,待看到楼音和岳承志来了,才住了声。 “怎么回事?” 一名资历较老的仵作行了礼,说道:“下官们在马的嘴里发现了一些白沫,心里生疑,便把胃里未消化的饲料验了验,果然是被下了药的。” 楼音点了点头,可怎么也想不出整个大梁还有谁要置商太傅一家于死地,“去看看尸体。” 几个车夫的尸体被随意地放在了刑部的一个简陋停尸间里,里面恶臭冲天,岳承志不敢让楼音进去,“公主,这样的地方您可不能踏进去啊,下官代您进去看看就行了。” “无碍。”楼音捂住鼻子,跟着仵作走了进去。 停尸间阴暗却干燥,门窗紧闭,烛火通明,驱散了几分阴气。仵作们正拿着工具仔细地检查着尸体,见了楼音和岳承志,赶紧擦了擦手上前行礼。楼音只瞟了商太傅的尸体一眼,就吓得闭上了眼睛。此时的商太傅,面容已经扭曲变形,若不是身手独有的疤痕和脚上的六根指头,想必是没人认得出来的。更奇怪的是,他的皮就像被人扒了一般,松 松垮垮地附在他的血肉上。 一番询问后,得罪仵作在商太傅脑后发现了一处伤痕,乃是致命之伤。 仵作将商太傅脑后的头发剃去了一小片,楼音和岳承志上前一看,那是一道非常奇怪的方形的伤口,只有半根手指大小,不像刀剑也不像普通暗器,但这道伤口只破了皮,却被灌入了水银。水银比血重,从头皮灌入后让商太傅血肉分离却不流泪不见血,活生生地痛死。可见这凶物不一般,下手的人也不一般。 仵作根据自己的经验,大致描述了一下凶器的形状:“此物轻便,决、绝不是刀剑,伤口血肉模糊,也不可能是暗器,剔除毛发后看见还有完整形状的伤痕,下官大致猜测,是一样精巧的物件,看形状大致……”仵作盯了岳承志好几眼,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大致是像扇柄一样的东西吧。” 此话一出,岳承志背景一僵,脸色和死去的车夫无异。楼音自然也有所思量,回头对岳承志说道:“岳大人,咱们出去谈话?” 刑部书房,岳承志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遣退了所有下人,只剩楼音和两杯茶。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两人都不说话。楼音静静地看着茶杯里的茶叶飘来浮去,而岳承志的额头已经冒了许多细汗,但到底纵横官场几十年,这点镇定还是有的。 像扇子一样的凶器,又能灌注水银,说的不就是他儿子岳云帆那把玉骨扇吗!谁人不知,刑部尚书岳承志的儿子是个武痴,天生神力,又酷爱收集各种兵器,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那把流传了百年的玉骨扇。玉骨扇传说是神兽的骨头制成扇骨,金蚕丝织造扇面,扇骨无坚不摧,扇面刀枪不入,是最锋利的利刃也是最坚硬的盾牌,而最绝的是它的扇柄里可装入□□,打开开关便可喷射而出,这段时间,岳云帆就突发奇想在扇柄里灌入了水银,到处炫耀他的玉骨扇有多么大的杀伤力! 当初岳云帆为了得到这把扇子,偷偷变卖了他娘亲的部分嫁妆,后来被岳承志打得半死,这件事儿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以致于这把扇子也出尽了风头。 楼音不说话,岳承志不敢贸然开口。直到茶杯里的水凉了,楼音才缓缓说道:“岳大人,把您的儿子请出来吧,还有那把扇子。” 岳承志尽管心里忐忑,但也十分冷静。他相信此事与自己儿子无关,可证据确实指向了自己儿子。儿子又没有什么仇家,哪里有人会害他,此刻只要将他带出来对质一番,再验一验玉骨扇便可脱了他的嫌疑。 可等了半天,刑部的人却没有找到岳云帆,岳府的老管家也来了刑部,说今天一早岳云帆出门赴与周国季公子的约,但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两人不知去向。 楼音深深看了岳承志一眼,看得他后背一凉。 “去给我找!”岳承志突然脸涨得通红,唾沫喷了老管家一脸,“今天必须把他给我找出来!” 天色已晚,楼音揉了揉额角。枝枝见她神色恍惚,便为她按摩肩膀,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公主可是为今日的事情烦恼?您放心,岳大人的儿子若是凶手,跑不掉的,就算把整个京都翻个底朝天也会找到他。” 夕阳西下,刑部的人井井有条地点上了灯,岳承志坐在楼音下首,已经喝了四五杯茶。终于,门外有了动静,然而来人却不是岳云帆,而是季翊。 温暖的烛火之光下,他的眉眼冷得像冬日里的冰河。 楼音的额角跳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岳承志见了他,倏地站了起来,“季公子,云帆他人呢?” 季翊先向楼音行了礼,再对岳承志拱手,“岳公子今日与在下一同在西山狩猎,下山之时他说要去东市喝酒便分开行动,在下如今是不知岳公子的去向了。” 岳承志早已派了人去东市西市,可现在也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季翊看向楼音,问道:“公主还有别的事要问臣吗?” 温润的声音像银针一般刺着楼音的耳膜,她看了看季翊,竹青色的袍子端的是斯文贵气,领口绣着精致的纹路,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只有袖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月季花,生硬的出现在男袍上,倒显得别扭。 顺着袖口那朵奇怪的月季花,楼音看见季翊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漆黑光滑的扇柄透着淡淡的红光,两颗绿宝石镶嵌在扇柄上如同一双狰狞地眼睛盯着人看。 楼音拂了拂衣襟,正色道:“无事了。”她站了起来,想飞快离开这里,却又不得不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越是慌张,脚步就越是虚浮,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裙角。 比枝枝还快的,是季翊的手。他迅速扶住了楼音,看着眼前惊慌失色的女子,淡笑道:“公主小心。” 季翊的手冰凉,楼音却像摸到火一般迅速抽离了自己的手,她低着头,唇齿轻颤,手缩到了宽大的袖子里,渗出点点细汗。 “枝枝,我们走。” 而这厢,季翊看着楼音的背影,缓缓垂下了颤抖 着的手,眼角笑意更浓。 “季公子,再仔细与本官说说云帆今日的行迹……” 第二日一早,东宫传来消息,太子病倒,商二侧妃知道商太傅的死讯后,胎气不稳,皇帝知道了,却也只是派了太医去瞧瞧。批完了折子似乎才又想起这个儿子,便叫了楼音去东宫瞧瞧。 算起来,这是太子被禁足东宫后,楼音第一次见他。 他躺在床上,似乎瘦了许多,面色青黑,似乎连呼吸都很费劲。可一看见楼音来了,便强撑起了精神,让太医退了下去,“阿音怎么来了?” 太子的床边围着一群太医,商家姐妹都不在,只有如今的太子妃尤暇陪在太子床边。楼音眼露关切,柔声说道:“哥哥病了,阿音自然要来看望,怎么不见瑾侧妃呢?” 尤暇说道:“瑾侧妃自从小产后身子一直不见好,瑜侧妃前几日又动了胎气,两人都在休养呢。” 楼音看着尤暇和太子紧握在一起的手,觉得尤为刺眼。她别开了头,问太医:“父皇很担心太子,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的回话也无非是忧思过度导致的病情,楼音明白,这是心病。 “阿音,让父皇不必担心,不过是小病罢了。”太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尤暇赶紧递上了一杯参茶。 就在这时,门外侍从通报季翊前来探病。 楼音皱了皱眉,坐到了一边。太子只浅笑道:“快请他进来。” 季翊今日依然着了一声竹青色长袍,但袖口却没有那一朵月季花了。楼音看了他一眼别移开了视线,而季翊却恭恭敬敬地向众人行了礼。 此刻来东宫的人无非就是探病,季翊与太子一直有交情在,也算东宫的熟客。郁差跟在季翊伸手,抱着一个盒子,是从周国带来的补品,特意献给太子的。 听着季翊和太子的寒暄,楼音只觉坐立不安。有季翊在的地方,她就想赶紧逃掉,她匆忙向太子告辞,而太子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应了。只是没走出几步季翊就追了上来。 “公主请留步!”季翊明明是急速赶过来的,偏偏却又一幅闲庭信步的样子,连发丝都没有一缕凌乱。 楼音吸了口气,然后转头,“何事?” 东宫的花开得正盛,季翊的手漫不经心地摸着身旁的一株杜鹃,“岳云帆还是没有下落吗?或许臣可以帮公主……” “不用了。”楼音打断了他 的话,“不过是找一个人而已,还不用劳烦季公子。”说完便转身离去。 季翊低着头,声音低沉:“我怎么舍得不帮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掐下了一朵杜鹃花,凝视良久,将它放进了口中,犹如平常珍馐一般细细嚼着,缓缓下咽。 ☆、第9章 可疑 这几日岳承志没有一晚睡得着。岳云帆一直下落不明,而楼音派了人盯着刑部,岳承志感觉自己头顶上有一把刀随时要落下来。可奇怪的是楼音不管是派人监视刑部,还是派人找岳云帆,都是暗中进行,明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倒让岳承志摸不着头脑了。但不管公主打得什么心思,这样的情势总要好过被明面上盘查。 而楼音却也不比岳承志好过,找不到岳云帆,说明他越是有嫌疑。可如今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踪迹也寻不着。 席沉立在一旁,思索许久后开口道:“殿下,最后见到岳云帆的人是季公子,不如审问他?” 如今,岳云帆这条线索断了,唯一的疑点只有季翊了。 思索一番,楼音让人传季翊到刑部。季翊在刑部等了一个时辰后,楼音终于缓缓而至。 岳承志遣退了刑部所有人,抖抖袖子坐到了楼音的下首。近日来为岳云帆的事情彻夜难眠,此刻他强撑着精神盯着季翊,可只见他垂眸而立,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再转眼看楼音,也只是盯着手里的茶杯不发一言。 他终究是按捺不住了,轻咳了两声,想提醒楼音该审问了。可楼音一回神,只吩咐他退下去。岳承志不敢有微词,他连忙站起来行了礼。但退下去之前,他悄悄瞄了季翊两眼,心想京都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传言季翊已经失了公主的青睐了,可此时公主又单独审问他,倒像是要说些私密话似的。 岳承志不再多做停留,弓着背退了出去。 季翊静静地站在楼音面前,目光清浅,手里握着他的黑漆漆的折扇,像聊家常一般问道:“岳公子的下落还是没找到?” 楼音道:“无可奉告。” 季翊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再抬头,脸上依旧没有波澜,“臣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岳公子与商太傅的闲事。” 见楼音没有说话,季翊便接着说道:“公主怕是不知道,商二小姐原本是与岳公子私定了终生吧?” “什么?”楼音一时惊讶,她从不知道岳云帆与商家还有这一层关系? 季翊继续说道:“商二小姐嫁入东宫后,岳公子伤心欲绝,便找臣痛苦喝了一场,借酒消愁,还说这一切都是商太傅贪图太子富贵,逼着商二小姐嫁过去的,还扬言要找商太傅报仇……” 季翊顿了顿,“当然酒后胡言,不值得当真,岳公子还说商二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呢。” 楼音紧锁眉头,若季翊说的是真的,那岳云帆还真有很大可能是杀商太傅的凶手。她抬眼看着季翊,正好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只是一瞬间,楼音便像逃兵一般看向了别处。 若季翊说的是真的,那岳云帆的嫌疑越发大了。至于为何一直私底下寻找岳云帆,自是有她自己的一番考量。岳大人多年来看起来为人和善,党派之争从不站队,实际上十分会处理朝中人际关系,与许多人交情都不错。比起直接定了岳云帆罪,不如以此要挟岳承志,让他做自己的内应。 楼音托着腮陷入深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面,她身旁的蜡烛摇摇欲坠。 烛火闪烁,映得楼音的脸颊忽明忽暗。她没有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粘在自己脸上,只觉烛光晃眼,窗外的风吹得发丝飘动。 眼看烛台就要倒下来,季翊目光一闪,刹那间伸手去推开烛台。可楼音察觉到一丝异动,她立马警惕地看着刚走上前一步的季翊,“放肆!” 季翊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楼音,随即目光又转向烛台。 枝枝被楼音的斥责声吓了一跳,赶紧去端开了那危险的烛台。 他缩回了手,嘴角带着笑,“公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先退下了。” 楼音心里闪过一阵酸意,只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季翊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他只要眨眨眼,自己就会戒备地竖起全身的刺。 季翊见楼音脸上闪过千万种情绪,却也只是一笑,慢慢退了出去。 楼音来不及思索太多,岳承志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进来了解了解进度,看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楼音心里却越来越放心。若商瑜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岳云帆的,那即便他不是杀害商太傅的凶手,楼音也能将整个刑部紧紧握在手中了。 看着岳承志急切的眼神,楼音倒是笑得越发轻松。 “岳大人久等了。” “不敢不敢。”外面狂风大作,岳承志却满头大汗,“殿下,您刚才可有审问出什么?” 楼音轻笑,“岳大人位高权重,岳家也是百年望族,家风严谨,但我朝民风开放,男女定情也是美事儿,不知岳公子可有意中人?” 楼音说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又笑得意味不明,让岳承志满脑子疑问:“殿下此话何意?犬子明年才及冠,臣最近也在寻思着为他定一门亲事,可……” “岳大人不知道岳公子和商二小姐情 投意合?” 岳承志的脸霎时白得如同墙面,“殿下,您玩笑了,犬子怎么可能与太子侧妃有情谊呢,这……” “岳大人还是好好问问岳公子身边的人吧。”楼音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出了刑部。 回了宫,席沉已经在摘月宫候着,只是依然没有带来任何岳云帆的消息。 “殿下,不如动用锦衣卫?” 席沉带人寻找了五六日,但要瞒着众人,始终没有明面上搜人的效率快。若是出动锦衣卫,想必就算掘地三尺也能找出岳云帆,可楼音似乎并不打算惊动皇帝。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楼音眉头紧蹙,余光瞥见案桌上的一束月季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季翊他曾经提过,可以帮忙寻找…… 楼音捏紧了双手,手心出了点点虚汗。再不找到岳云帆的下落,皇帝可能就要插手此事了,到时候她就少了拿捏整个刑部的权力。可如今,她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找不到岳云帆,但是季翊虽只是区区质子之身。可见识过他能力的楼音却相信,他说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席沉,带季翊入宫,就现在。” 夜色渐渐浓了,天空飘起了大雨,白天沉寂的画舫此刻依然点亮了一盏盏灯,女子的温言细语与红衫绿裙映得龙泽湖格外旖旎,歌舞升平的景象没有因雨消减半分。 季翊衣襟散开,胸口还有几处未干的酒渍,他斜倚在太师椅上,眼光有些迷离。对面坐了三五个公子哥,皆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此刻正摇头晃脑行着酒令。 席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季翊身后,待几人酒令停了后,席沉才开口道:“季公子,请随我走一趟。” 季翊回头看着他,问道:“去哪里?” “噗!”其他几个公子哥儿借着酒劲儿笑出了声,“还能去哪里,自然是摘月宫嘛!” 席沉眼光一沉,那几个人便立刻收了笑,生怕得罪了大公主身边的人。唯有季翊笑意不减,“公主宣我进宫?” “有事。” 季翊起身,拂了拂衣袖,“那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不用,请直接进宫。” 季翊旁边一高瘦少年随手抄起一壶酒,猛灌了自己一大口,此刻听到席沉的话,突然就笑了起来,“哟!公主这么急啊?” 霎时,席间气氛冷了下来。席沉转身看着他,眼神似 乎要放出千万支利箭一般。高瘦少年自知酒后说错了话,脸色由红转白,“我……我……” 席沉看了季翊一眼,见他只笑盈盈地由侍女梳理自己的头发,并未多看这边一眼。席沉手腕一动,腰间的佩剑瞬间弹出,火光电石之间那少年的几颗门牙混着鲜血喷了出来。望着跌坐在地的少年,席沉道:“嘴上若再不干净,公主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 席间,安静得只有季翊整理衣裳的声音。那被打落了牙齿的少年是户部侍郎的外甥,可如今连痛都不敢喊,谁叫这个锦衣卫是大公主身边的人呢,只要不告状告到公主面前就谢天谢地了。其他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这个酒后失言的家伙连累了自己。 “走吧。”季翊像是没感觉到席间的严肃气氛一般,笑盈盈地走了出去。 “公主待你不薄。”席沉跟在季翊身后,脸上一如既往的黑沉,待周围无人之后,他才说道,“他人出言侮辱公主,你竟然无动于衷。” 许久,季翊都没有回应。席沉嗤笑一声,翻身上了马。 二人冒着雨入了宫,宫女太监们纷纷偷瞄着这两人,心里活动万千:公主又跟几个月前一样常常急召季翊入宫,看来两人关系又恢复了。 ☆、第10章 夜明珠 殿内,楼音正端坐于轩窗下,一身锦缎烟霞红提花宫装,映衬得屋子里的花束都失了色。季翊进殿行了礼,抬眼却见她头上金瓒凤钗,像画卷里的金凤凰一般不真实。 “啧……”楼音捂了捂鼻子,“季公子身上好大的酒气。” 季翊往后退了两步,道:“望公主见谅。” 楼音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看着枝枝为季翊奉上了茶水,这才道:“本宫记得,前几日季公子曾说过可以帮忙寻找岳云帆的下落……” 楼音声音越来越小,她盯着季翊,但季翊却只是专心品茶,头都不抬一下,似乎在等楼音的下文。“岳云帆至今下落不明,本宫……”楼音盛装下的威严有些招架不住季翊的淡定了,“可否劳烦季公子帮忙?” 季翊搁了茶杯,面容温润无害,“公主只管吩咐。” 见他答应得爽快,楼音松了一口气,却又不能完全放心,“切忌,莫要让外人知道此事。” 季翊点头,两人便是一阵沉默。他只垂眸不语,温和的样子像一只小猫一般,可越是这样,楼音便越是害怕。 “无事了,季公子请回吧。” “公主,臣可以求些许报酬吗?” 季翊突然开口,让楼音有些失措,“报酬?” “嗯……”季翊环视殿内一圈,指着书桌道:“公主把那个凤桐古砚送给臣如何?” 那摆在书桌上的凤桐古砚,原本是大梁文豪胡大学士的珍爱之物,也是流传了百年的老坑砚台,整个大梁只此一样,胡大学士逝世前将此物献给了皇帝,当时太子求了皇帝好几天也没求到,最后却是送进了摘月宫。 楼音自然也十分喜爱这个砚台,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摆放着做观赏,亦不许宫女太监们轻易触碰它。 枝枝听了季翊的要求,挑了挑眉,静静等着楼音的反应。若是以前,楼音那样迷恋季翊,肯定二话不说将砚台拱手送人,而如今…… 楼音点点头,道:“季公子喜欢便拿去吧,这砚台放在这里几年了,本宫也没有新鲜劲儿了。” 枝枝连忙将砚台装了起来,递给了季翊。季翊接过砚台时,枝枝见他手背青筋暴起,倒了吓了一跳,“季公子,你……” “臣谢公主赏赐。” 第二日傍晚,楼音在养心殿等到批阅完奏折的皇帝,陪着他一同用晚膳。皇帝今年身体渐渐虚弱,饮食便清淡了许多 ,晚膳多是清粥。楼音让布菜的太监退下,亲自给他夹菜,而皇帝显然胃口不错,给他夹的菜都吃得津津有味。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看起来倒像普通人家。 “商太傅的事情怎么样了?”皇帝漱了口,像聊家常一般说道。 自从把此事交给楼音,皇帝便再也没有过问,这也是他一贯对楼音的态度,放权后便不再插手。 “阿音无能。”楼音低着头,沉声说道,“只查出了马被下了药,却再找不到其他线索了。” 皇帝挑眉,抬头看着楼音,“哦?岳承志呢?” “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在是找不到线索了。”楼音面露惭愧,站起来福身,“女儿办事不利,请父皇恕罪。” “唔……”皇帝沉吟一番,说道,“以亲王之礼厚葬商太傅,此事交给你去办,岳承志,就继续审查商太傅的死因吧。” 楼音坐了下来,拿起勺子却又放下了,皇帝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嗯。”楼音点头,“汤里有一股子姜味儿。” 楼音自小最讨厌姜,所以她的吃食里一律不准出现姜。御膳房的人不知道今早楼音会突然来陪皇帝用膳,便只按着皇帝的口味准备了早膳,这鲫鱼汤里定是要放姜才能去腥味儿的。 还未等皇帝发话,他身边的掌事太监已经连忙将那道鲫鱼汤撤了下去,心想今日御膳房值班的人又要倒霉了,不由得摇摇头,可怜可怜那几个同乡。 “是儿臣今日来得突然,也不能怪御厨,罢了,下次注意便是了。” 长福正要去御膳房训斥一番呢,听见楼音这么说,倒是诧异地看着这位公主,没听错吧他? 回了摘月宫,见席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依然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一封信。 “周国那边的信?”楼音看了席沉一眼,见他点头,便接过已经拆好的信看了看,依然是一封家书,并无特别。 “以后不用了。”楼音想了想,反正自己也看不懂季翊与周国来往书信内容的玄机,这样也是浪费时间。 席沉点头,楼音却突然疑虑起来,问道:“你每次截获他的书信,都很顺畅吗?” “属下每次趁送信人歇息时将原件带走,迅速复制后把复制品放回去,从未失手。” “……” 楼音沉吟,突然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原本是想看看季翊 与周国到底是以什么方式在联系,可席沉做了手脚后,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可这么多次席沉的行动依然没有受到阻力,只能说明季翊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阻止席沉,或许季翊根本就准备好了假的书信等着席沉带走。 楼音将手里的书信捏成了团,狠狠扔了出去。近段时间,她总感觉,她像一个戏子在演戏,而季翊却像一个看戏人,眼睁睁看着她表演却假装不知道。粉碎的砚台,每次截获的书信,就像是季翊一次次无言地挑衅。 可楼音不明白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复仇,而季翊又是为了什么? 看楼音陷入了沉思,枝枝以为她又跟以前一样,想着理由去缠一缠季翊,于是说道:“殿下,今儿奴婢还听说了一件事,季公子去官府报案了!” “哦?”楼音突然坐直了,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案子?” “他说他的夜明珠被盗了!” 楼音托着腮,问道:“就是给本宫寻的那颗西域夜明珠?” 枝枝点头道:“嗯!” “殿下,属下昨夜潜入季府时,分明还看见了那颗夜明珠。”席沉平时话少,今日难得多说了几句,“就放在他的床边,深夜里也透着莹白的亮光。” 楼音挑眉,越发有了兴趣,“在他床边居然也能丢?” “很正常呀。”枝枝道,“西域夜明珠这么珍贵,季公子又不好好藏着,他的府邸总共就那么些个侍卫,当然有小贼要去偷呀!” 楼音没再听枝枝说下去,她只觉此事蹊跷得很。谁有那本事能从季翊的床边偷走东西?莫说夜明珠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休想碰到。当然这话楼音不能说出来,毕竟此时季翊在枝枝和席沉眼里只是个武艺平庸的弱国质子。 缓缓往内殿走去,枝枝服饰着楼音去换衣裳,二人进了内殿,却看见床上赫然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楼音疑惑地看了枝枝一眼,枝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刹那间,一阵耀眼的莹白充盈了整个寝殿,灼灼光华,如梦似幻。那盒子里一颗珠子,圆润洁白,从里至外透着盈盈光亮,绚丽却不刺眼,看着枝枝痴痴站在了原地。 ☆、第11章 南阳侯 醉春楼,潇湘阁,丝竹管弦,清酒瓜果,一派雅致。 南阳侯秦晟饮了一杯又一杯,却依然能唱和乐姬的古曲,但他对面的季翊却有些醉意了,歪歪扭扭地倚在桌上,双眼半睁半阖地看着舞女们翩翩起舞。 “都下去!”秦晟突然一声令下,不明所以的歌姬舞姬们都慌张地退了下去,他又对侍从吩咐道,“拿我的剑来!” 季翊睁了睁眼,眸子里还有散不去的迷离,“怎么了?” 秦晟拿着剑,睥睨着季翊,说道:“丝竹悦耳,听多了却是靡靡之音,不如咱们来比试比试剑法?” “这……”季翊往后退了退,“季某剑法难以登大雅之堂。” “少废话!”秦晟将季翊一把拉了起来,扔给他一把剑,不等他站稳便刺向了他。秦晟剑法精妙,才三个回合就将季翊的剑挑落,而季翊酒意未醒,偏偏倒倒地坐了回去。 “你说,公主究竟喜欢你什么?”秦晟俯身向前,拉住了季翊的衣襟,“就凭你这张脸吗?” “侯爷开玩笑了。”季翊挡开了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漫不经心地说道。 秦晟目光凛冽,盯着季翊。而眼前这个武艺不精,谋略平平的男子却像是没感到他的目光一般,自得地喝着酒,让秦晟有气发不出来。整个大梁都知道,秦晟是皇帝内定的大公主驸马人选,他出身清河大族秦家,母亲是老雍王妃,父亲是政绩赫赫的前南阳侯,只不过他父亲英年早逝,这爵位才落到了年纪轻轻的儿子身上。 放眼整个大梁,论身份、才干、样貌,找不出比秦晟更好的世家子弟了,所以皇帝一直青睐于他。老侯爷还在时,皇帝就曾多次提过,等合适的时候,便让秦晟尚了大公主。所以,秦晟至今未定亲,已然是皇家默认的大驸马了。 可是,大公主与周国质子季翊的传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每日他听着那些传闻只觉是一个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却又无处宣泄。 “你,告诉本侯,你和公主有没有肌肤之亲!” 秦晟眼里泛着酒气,浑身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如同站在沙场一般,可眼前的男子却依然像个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纨绔,眼角带笑,发丝凌乱,只是眼里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异动,只有疯狂的平静。 忽然,侍从走了进来,见了屋子内的场景,吓得缩了缩脖子,“侯、侯爷,大公主派人来宣季公子入宫一趟。” 季翊的眼里有 了一丝悸动,他整理了一下发丝,静静看着秦晟。 屋子里的酒味儿久久不散,此刻却像毒气一般令人窒息,许久,秦晟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滚!” 季翊站了起来,背对秦晟,展开折扇,轻轻扇动,吹起了宽大的衣袖,翩翩公子的形象与秦晟的愤怒的模样形成对比,只是眼里的冷意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吓得侍从哆嗦了一下。 宫门已经落锁,来接季翊的侍卫亮出了摘月宫的腰牌便顺利进了宫。此时,楼音的妆容一丝不苟,一身凤纹织锦缎宫裙延绵在脚下,像一朵含包怒放的牡丹,在这深夜,却带着一股妖冶之气。 季翊身上的月白锦袍沾了不少酒渍,头顶的玉冠也有些歪,却丝毫不掩他眉眼间的清俊。两人共处一室,两种气质碰撞在一起,像一捧鲜血喷入清泉,碰撞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楼音使了个眼色,枝枝端着夜明珠走了出来,楼音道:“季公子,这可是你的夜明珠?” 季翊眼了一眼,道:“竟在公主这里。” 他越是冷静,楼音越是摸不清他的想法,心里的烦躁勃然而起,“栽赃陷害本宫的罪名可不小!” 季翊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公主什么意思?” “你今日到大理寺报案夜明珠被窃,它却莫名出现在本宫这里。”楼音宽大的袖子里,手指紧紧握着椅柄,“你究竟什么意思?” 季翊走上前,偏头看了几眼夜明珠,缓缓说道:“臣今早发现夜明珠不见了,便报了大理寺。至于它为什么出现在公主这里,臣不知。” 季翊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任楼音发火,他也不动声色,静静地站着,让楼音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发,“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本宫宫里,本宫会查清楚,想必是个误会,你将它带回去吧。” “原本就是要献给公主的,公主留下吧。” “本宫不要。”楼音道,“本宫说了不想要了就是不想要了,你带走它。” 季翊眼中终于有了一闪而过的异动,但长睫一扇,便掩了过去。他走上前,捧起了盒子,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地化不开。季翊抱着夜明珠的盒子,一步步从摘月宫到了宫门。郁差已经牵了马在宫门外候着,季翊却只是对他挥了挥手,径直走了开。京都的长街不复白日的热闹,寂静地只听得到季翊的脚步声。月光洒在他身上,一声白衣如同谪仙,可他散落的发丝飘起,却 像一个鬼魅漂浮在这夜色中。 夏夜的微风吹起他的袍角,街边嚣张的野猫像极了妖怪,却被他的脚步声吓得跑了开去。不知走了多久,郁差一直牵着马在他身后默默跟着,待走到了季府大门,季翊突然转身,将盒子递给他,“把它磨成粉。” 郁差接过盒子,没有多问。 “殿下,公主的人没有再动书信的心思了。” “嗯。”季翊负手,徐徐踏进大门。郁差接着说道:“昨夜潜进来偷夜明珠的人确实是刘勤。” 季翊不再说话,郁差也闭了嘴。 这刘勤可不是一般的小飞贼,相反,他身份十分高贵,是当朝长公主与驸马平津侯的独子,只是他却有一特殊癖好,喜欢偷窃。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戒备森严的地方,他越是喜欢去偷盗一番,但往往得手之后,他又会将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长公主和皇帝因为他这癖好操碎了心却无可奈何,好在他身份高贵,又从未真的贪恋珍宝,所以一直未得到处置。 只是昨夜他潜进季府,全程郁差都看在眼里,但并未阻止。毕竟刘勤轻功极好,除了皇宫,京都戒备再森严的府邸他都能得手,连东宫他都曾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过,若是在一个质子的府宅被抓了现行,那皇帝倒要怀疑一下季翊到底带了什么人来大梁。 “对了。”季翊关上房门前,郁差又说道,“按殿下的吩咐,今晚岳云帆便会被送回岳府。” 深夜,郁差敲响了岳府的大门,睡眼惺忪的侍从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眼前站着的岳云帆,瞬间醒了神,刚想大叫出来,却又想到了什么了,立刻压低了声音,“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跟着奴才进去见老爷吧!” 岳云帆整理整理衣襟,回头一看,郁差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 “咦?”侍从也抓着脑门,一脸惊讶,探出头去往大街两头看了看,“怎么突然就没人了?” 二人没管太多,连忙进了岳府。 岳承志听到消息时,还未入睡,他看了看身边好不容易睡着的妻子,叹了口气,起身穿衣,“先瞒着夫人,现在把少爷带到书房,任何人不得进出。” 书房内,岳云帆一看见岳承志进来,便激动地冲了进去,“爹!救我!” 岳承志胸腔一口气血涌上来,只觉眼前昏花,还好侍从上前扶住了他并使劲儿掐了他的人中,他的思绪才算转了回来。他看向自己儿子 ,问道:“这几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岳云帆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躲在季翊府邸里……不知他今日着了什么魔,非要把我送回来,我、我害怕啊……” 待岳大人心情平复了,岳云帆才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哆哆嗦嗦的说清楚。 商太傅一行人之死确实是他策划的,他买通了人,在马里下了药,待马车行驶到他事先设计过的山路时,药性发作,山坡上又滚落下许多石头,一行人便这样摔下了山崖。 “你!”烛光下,岳承志目光如炬,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岳云帆,“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 “爹!救我啊!”岳云帆普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他父亲的腿,哭喊道,“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智,才做了这样的事情啊!我以为此时定会交到爹的手上,我说不定能逃过一劫,谁知皇上派了公主来查,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第12章 商瑜 次日,在岳云帆的消息传到摘月宫之前,楼音先得知了长公主的儿子回京都的消息。从养心殿回来,果然便看见了那小子端坐在她的大殿之上,龙眉凤眼,玉冠华服,俨然一副贵公子模样,笑盈盈地喝着款冬姑姑奉上的茶。 “阿音姐姐!”刘勤突然蹦了起来,贵公子模样消失殆尽,活脱脱一只猴子,“弟弟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听到此话,楼音恍然大悟,脸色一沉,说道:“你这次玩过火了。” “咦?”刘勤不明白楼音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姐姐什么意思?” 楼音气极,瞪着刘勤,恨恨道:“谁的府邸你不去偷,偏偏去偷他的府邸,你当真是活腻了。” 刘勤听闻此言,暧昧地笑了起来,“哎呀,我知道季公子是姐姐的心头肉,我不就是闹着玩儿嘛,反正那夜明珠本就是他要送给姐姐的,我就是当个跑腿儿的帮季公子送到摘月宫而已嘛。” 见楼音脸色越来越沉,刘勤耸了耸肩,“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偷他的东西,姐姐当真是有了情人忘了弟弟,我算是明白了。” 楼音知道刘勤误解了她的意思,可此时多说无益,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现在去他府邸说清楚,此事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 “不去!”刘勤别开头,“至于吗?以姐姐和他的关系,他还能介意不成?” “本宫与他没有关系。”楼音气势逼人,“你去给我说清楚!” “不去!”刘勤看出楼音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但此时赌气的他可不愿意向季翊低头,见不得自己堂姐被一个男人吃得死死的样子,虽然他没见过季翊,只听过传闻,但他对季翊的印象已经很不好了,“就不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冷了下来,连枝枝也没见过楼音和刘勤闹得这样僵。 两人正僵持不下,席沉忽然走了进来,在楼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楼音立马收了怒气,说道:“备车,现在就去刑部。” 刘勤一听又来了兴趣,“姐姐去刑部干嘛?带上我呀带上我呀!” 楼音压根没看他,“滚!” “姐姐,就算你不带上我,只要我想跟着你进刑部,没人拦得下!” 楼音没理他,一心想着刑部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席沉却一直低头,蹙着眉头,似乎很是懊恼。 “什么事情啊?”枝枝问道,“怎么眉头皱得这样紧?” 席沉不语。 “怎么了?”楼音从未见过席沉这副模样,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席沉一下收起了表情,目光坚定,“属下去备马车。” 看着席沉走远,枝枝“噗嗤”笑了出来,“殿下,席沉这是不服呢!他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岳公子,而季公子这么快就将人送到了刑部,他这是怀疑自己的能力呢!” “哎!”枝枝又感叹着摇头,“不过说来也怪,季公子不过是个质子,带到大梁的人也不多,找个人竟比锦衣卫出身的席沉还要快,也难怪席沉懊恼了,真是伤自尊啊。” 最终,楼音还是没带刘勤,楼音的马车穿梭在京都,刘勤便飞檐走壁,踏着檐牙楼阁,竟也是一步不落。当楼音的马车停在刑部门口时,刘勤也出现在了刑部。 楼音叹了口气,瞪他一眼,“我有要事,你就带在中堂外面,万万不可进入!” 这一点刘勤还是比较听话,保证不进中堂。 楼音直奔中堂,所有侍卫全守在了门口,楼音只带了席沉和枝枝进去。屋子里灯光灰暗,只有岳承志一人,他佝偻着背,站在背光处,乌纱帽捧在手上,神色严肃。 “殿下。”岳承志把手里的乌纱帽放在一边,躬身行礼。 “为什么昨晚就找到了岳云帆,今早才告知本宫?”楼音转身,坐在他面前,宽大的衣裙带起一阵风,“本宫不是说了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本宫吗?” 岳承志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说道:“昨夜臣连夜审了他。” “哦?”楼音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岳承志。既然昨夜就找到了岳云帆,却没通知她,反而是关起门来自己先审问一番,看来岳尚书果然舐犊情深。 岳承志退了两步,向着楼音直挺挺跪下。 “岳大人这是做什么。”楼音想扶起岳承志,可他却纹丝不动,“岳大人是正三品高官,本宫可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公主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礼是受不得的。”摘下了乌纱帽,岳承志斑白的发丝显露无疑,他说道,“还请公主救犬子一命。” 多年来,六部尚书们倒台的倒台,上位的上位,唯有岳承志屹立不倒,从不陷入党争漩涡,靠得便是他超出常人的洞悉能力。前世,他早早便看出太子与楼音之间的暗流涌动,并私下投靠了太子,保住了一身荣华富贵。 而如今, 他却道“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显然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昨夜找到岳承志,他私自审理了一切,是想利用这一夜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见楼音不说话,他继续道:“这些日子,公主一直压下了所有风声,宫里对此案实情一无所知,臣斗胆猜测一番,公主本就是有心救下犬子。” “啧啧。”楼音忍不住摇头,“难怪岳大人多年来在官场看似默默无闻却步步高升,果然眼光深远。” 许久的沉默,岳承志才道:“证据指向云帆,云帆也承认谋杀商太傅。” 他的面容冷峻,如同在陈诉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案情。 楼音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道:“可是,令公子为何要杀商太傅一家?” 岳承志道:“犬子性格张扬,这些年来也招惹了不少人,当初因为肚子里墨水少,被商太傅当众羞辱过,便一直怀恨在心。此次商家败落,犬子便生了歹意。” 楼音叹了口气,“让岳公子出来见见本宫吧。” 在派人去传岳云帆时,楼音请岳承志坐了下来。屋子里没有下人,她亲自给岳承志倒了一杯茶,“岳大人,请。” 岳承志坦然接过了,猛得喝了一口,像是饮下一杯烈酒一般。 “岳大人,前几日,本宫让你问问岳公子与商二小姐的事情,你问了吗?”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岳承志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了出来。 “公主……”岳承志怔怔地看着她,双唇止不住发抖,哪儿还有一个三品大官的威严,“您知道了什么?” 楼音看岳承志的反应,似乎事态一步步按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在进行,“本宫知道岳公子与商瑜曾私定终身,本宫还知道商瑜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楼家的血脉。” 此刻,门外敲门声响起,刑部的人已经带着岳云帆来了,岳承志却脸色一白,说道:“在外面等着!本官与公主说话,任何人不得进入!” “公主,云帆这个孽障与商瑜有染不假,可云帆本来已打算跟下官坦白一切,然后到商家提亲,谁知那水性杨花的女子却搭上了太子!” 昨日审问岳云帆时,岳云帆已经将所有事情吐露了出来,商瑜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他的,两人私下生了情愫,可没想到商瑜去了一趟东宫便不知怎的和太子勾搭上了。岳云帆深觉被背叛,晚上曾去找过商瑜,不想不仅没见着人,反而被商太傅羞辱一番,这才萌 生了杀意。 “岳大人啊岳大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楼音冷笑,声调提高了许多,生生刺得岳承志一阵恐惧,“明知商瑜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太子的,你们却保持缄默,混淆皇家血脉与欺君之罪诛了你们十个九族都不够!” 岳承志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却开始颤抖:“那个孽障胆小怕事,当时若是将实情告诉下官,下官便是与商家争个鱼死网破也要将实情告知皇上,可下官……下官也是昨晚才知道此事啊!” 岳承志没有得到楼音的回话,却看见她缓缓勾起了浅笑,心中一沉,说道:“下官日后定为公主赴汤蹈火,只求公主能救犬子一命!” 案件发展到现在,岳承志总算明白楼音为何一直私底下行事,或许她早就知道岳云帆与商瑜的事情,等着所有事情被一步步揭发,但报不报上养心殿里,只掌握在她一人手里。抬头看了楼音一眼,岳承志只觉得这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太可怕,自己竟一步步落入她的手掌之中。 “岳大人起身吧。”楼音扶起了岳承志,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既然你看得那么清楚,那想必也懂我的意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本宫不说,难不成商瑜还会把此事捅到皇帝面前吗?” “还请公主殿下明示,要下官做什么。”岳承志拱手行礼,“只要公主保云帆一命,下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 ☆、第13章 尤暇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岳云帆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岳承志将茶壶里最后一点水倒进了楼音的被子里,低声道:“公主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他看了看门外的身影,说道:“公主还见云帆吗?” “不必了。”楼音站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 “那皇上那里……”岳承志低声说道,只是还未等楼音说话,他又说道,“下官会处理好,给皇上和公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出了刑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勤早已不见了踪影。楼音摇摇头,她自小就拿这个堂弟没办法。回了摘月宫,款冬已经带着宵夜侯在了寝殿里,“殿下今天累了吧,用点夜宵,夜里别饿着了。” 款冬姑姑准备的是一碗香杏凝露蜜,这是楼音从小就爱吃的。换下了一身华服,楼音闻着香杏凝露蜜的香味,肚子立刻就不争气地叫了两声。拿起勺子,她只吃了一口,又皱着眉头放下了勺子。 “怎么了?不合胃口?”款冬姑姑担心地问道。 “这香杏凝露蜜有问题。”楼音皱眉,说道,“与往日吃的有几分不同。” “不可能呀。”款冬姑姑端起来闻了一下,说道,“厨子一直没换过,试吃太监也未尝出任何问题,公主觉得是哪里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楼音也说不上来,但如今的她防备心太重,容不得一点差错,“叫太医瞧瞧。” 几个太医带走了那碗香杏凝露蜜,许久都没有回音。楼音却一直没有睡,等着太医院的答话。 月亮爬上了树梢,枝枝靠在桌上打起了盹儿,终于太医院派了人来回话,说是香杏凝露蜜里确实掺杂了其他的东西,但无毒无味,放在黑暗处却会发光,初步判定,应该是夜明珠粉末。 “……” 楼音沉吟半晌,垂在膝间的双手握拳,“今日负责摘月宫守卫的人,全部杖责五十!” 深夜,打更的太监经过摘月宫,只觉安静得诡异,门口的侍卫脸色铁青,吓得太监们赶紧快步走了过去。摘月宫里,楼音坐在大殿门口,月光洒在她一身白色中衣上,莹白的肌肤与月光融为一体,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席沉执型,杖责今日守卫的侍卫。棍子打在人身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却没一人敢喊疼,除此之外,便只有席沉挥动棍子时发出的声响,若闭了眼,真能让人以为这座宫殿一片祥和。 行刑之后,所有人 迅速各司其职,摘月宫又恢复正常的样子,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味儿,已经察觉不到任何异样。楼音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着床尾雕栏上展翅的金凤,像是一只怪兽,在对着她嘶鸣,挑衅。 夜明珠粉末……是季翊吗? 楼音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时期的季翊还在韬光养晦,他与自己也还没有一丁点儿情分,更不说之后的仇恨,何苦做这样的事情来挑衅? 想了一夜,楼音的脑海要炸了一般,第二日立马着手派人去查。可摘月宫的人手本就经过精挑细选的,接触膳食的人更是可靠,而席沉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却依然找不出线索来。 “殿下,臣查过了,人手并不可疑,却也找不到凶手留下的其他证据。”席沉道。 楼音眉头簇成了一团,手指在桌上敲着不规律的声响,“凶手?可没有人想要害我,夜明珠粉无毒无害,本宫倒是想不通这作案者是何意思。” 若要行刺,大可下毒,反正作案者手段如此厉害,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试菜太监定不一定能察觉,指不定便让楼音暴毙身亡。可这番动作,既害不到楼音,又及其费事,作案者难不成是在做恶作剧? 百思不得其解,楼音心里满满开始恐慌起来,有一种敌人在暗她在明的危机感,更可怕的是,她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越是去想便越是陷入困顿,幸好枝枝的声音将她从漩涡中拉了回来。 “公主!” 枝枝人还没出现,声音倒是先传了进来,许是从小习武的原因,她走路步子都迈得比别人大,一点不像步步生莲的宫女儿。 “太子病了,公主要去瞧一瞧吗?” 楼音想也不想就点头,“自然要去。” 太子卧病在床,楼音去的时候他还在昏睡状态,也不便打扰,只问了问太医太子的情况,得知他只是思虑过度后,便与尤暇出去叙旧。 尤暇衣不解带的照顾太子,近日也瘦了一些。她像未出阁一样挽着楼音的手慢慢往园子里走去,“表姐,今日妹妹在东宫园子里的照雪堂与你小酌几杯可好?这几天可累坏我了。” 楼音点头,补充道:“顺便叫上商家姐妹吧。” “嗯?”尤暇不解。 “父皇交代我安葬商太傅,商太傅就只剩这两个女儿了,好歹也要和她们商量商量。”楼音随意地说着,尤暇也不做多想立刻派 人去请了商家二姐妹,只是嘴里却嘀咕着:“表姐着人传她们进宫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顺便来看望你和太子哥哥。” 商大小姐单名一个瑾,二小姐单名一个瑜,可如今两姐妹容貌气色却是担不起这两个字了。小产后的商瑾瘦了许多,面容枯槁蜡黄,一身华服像是架在一具枯骨之上,由侍女搀扶着似乎站也站不稳,哪儿还有几个月前风风光光的太子妃模样。而商瑜怀着身孕,丰满了不少,但商太傅的去世也对她打击不小,现下眼睛都还是肿的。 楼音与尤暇端坐着,看着两人不情不愿的行礼。商家姐妹是恨毒了楼音的,但商家又只是新贵,商太傅一死,商家也就算倒了,商太傅的弟子与党群们更是作鸟兽散,连亲戚也不愿与商家来往了,女眷们更是能撇清关系就瞥清,生怕商家的名声牵连了自己。 若不是商二小姐肚子的皇家血脉,她们在东宫可不就活得像蝼蚁吗? 尤暇和颜悦色地请她们落座,握着商瑾的手,问道:“瑾儿最近脸色不好,可是没有好好养着?缺了什么便尽管来找我,我们自小手帕交的情谊,你别客气。” 面对尤暇热切的关心,商瑜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可偏偏还发作不得,便只能用鼻子“嗯”一声便当是回应了。 商瑜态度如此,尤暇倒也不恼,转身去问商瑜:“瑜儿气色倒是不错,想必腹中的胎儿极其健康,只是眼下尚有淤青,是否还在为商太傅的事情伤心?不管如何,还是要以腹中的胎儿为重啊!” 二人明明厌恶眼前这个东宫新主人,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听着她说话,如今她一提自己父亲,姐妹二人倒是有了点生气,连忙问坐在一旁的楼音:“大公主,我父亲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楼音将杯子里的茶叶吹散了,懒洋洋道:“父皇下旨以亲王之礼厚葬商太傅。” 看着楼音漫不经心地情形,商瑾突然涨红了脸,提高了声音道:“你根本就没想找到凶手,你巴不得我父亲含冤而死!”她边说边流泪,盯着楼音如同盯着刽子手一般,“我们商家如何得罪你了你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许是身体的原因,说完这几句她便喘不上气了,这时尤暇才呵斥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楼音饶有意味地看了尤暇一眼,“妹妹别动气。”又转头对商瑾道,“瑾侧妃,你才小产,可别伤了身子。父皇以亲王之礼安葬商太傅,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 至于商太傅之死,刑部还在查,你耐心等着结果便是。” 商瑾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听见“侧妃”二字,更是刺到她心间上了。如今她的下人都小心翼翼地称呼她为“主子”,前两天有一个丫鬟不小心叫了一声“侧妃娘娘”便生生被她打断了腿。 “姐姐莫着急,杀害父亲的凶手总会被找到的。”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商瑜终于开了口,她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徐徐说道,“咱们现在是要好好为父亲守孝,别的事情莫想了吧。” 楼音看了一眼商瑜的肚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若这孩子真是岳云帆的,待太子养了几年后,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骨肉,不知会不会吐血三升。 “瑜侧妃,近日胎儿还好吧?” 看着楼音的笑,商瑜背后莫名一凉。自从楼音从江南回来,她们商家就遭遇巨变,虽没有明显的证据,可她就是觉得这一切事情的背后推手都是楼音,目的就是为了让尤暇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日后皇后之位又是她们尤家的。 “谢公主关心,一切都好。” “那就好。”楼音笑盈盈地看着她的肚子,“一定要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啊,这可是太子哥哥的长子。” 商瑜只觉楼音的话里似乎带着十万只冷箭,虽是好听的话,却莫名有一股寒气,让人从脚底凉至头顶、商瑜这边思量着楼音的话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总让人感觉不怀好意,而那边商瑾却已经琢磨上了,不就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她才刚刚丢了自己的孩子,这边自己的亲妹妹就怀上了“长子”,这……她只觉心又一阵抽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亭子里顿时乱做一团,侍女们纷纷围了上来,尤暇不好意思地看着楼音,“表姐,你看这……” “你忙吧。”楼音掸了掸衣服,好似根本没看见旁边骚乱的情形,“本宫回去了。” 楼音走后,尤暇摸了摸眉头,放下手时,却已经像另外一个人一般,脸上的恭谦温和尽数消失,换上了一脸严肃,她转身问身边的侍女,“太子醒了吗?” 侍女道:“太子醒了就一直找娘娘呢,只是听说娘娘在陪公主便就作罢了。” 尤暇看了一眼现场,商瑾已经在太医的银针下缓缓转醒,她也便懒得听太医的絮絮叨叨了,叹了口气便要去看太子。 “娘娘!”一直跟在尤暇身边的商瑜突然开了口,“妾身也想一同去看看太子。” 商瑜挺着个大肚子,小心翼翼地问着尤暇 ,双眸垂着,似乎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但此时商瑜双拳却是死死握着,不敢泄露出一丁点儿不甘与愤恨,当初尤暇一句“太子需要静养”便让她嫁进来几个月都难得见到太子一面,偏偏太子还放任尤暇把持着东宫。掌家之权也就罢了,当初她与太子私底下好的时候,太子明明说他厌恶尤家的女儿,只是皇帝指婚他不得不从,可自尤暇嫁进来,太子眼里似乎就再没有她们商家姐妹了,对尤暇宠爱有加,似乎忘了那是尤家的女儿。尤暇可真是比戏子还会演戏,当初大家都还是未出阁的女儿时,她与自己是那么交好,如今嫁入东宫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把太子哄得团团转,还把她们商家两姐妹打压得暗无天日。 “太子病着,你又怀着孩子,还是别去了。” 商瑜睫毛扇了扇,再抬眼时,眼里已经泛红一片,“妾身这几日胎气不稳,骨肉相连,想必是孩子也感受到了……” “行了。”尤暇打断了商瑜的话,将门出身的她最听不了这些酸话,终是带着商瑜去见了太子。 太子寝宫,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商瑜一进去便捂住了鼻子,尤暇回头看她一眼,冷笑道:“若是嫌弃就别强跟着来,回你的寝殿好好养胎。” 商瑜立马将捂着鼻子的手放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说道:“妾身只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妾身哪里敢嫌弃这里的气味,太子病了,妾身心疼还来不及呢,只是许久都无法得见太子,妾身真是……” “瑜侧妃。”尤暇笑着说道,“接下来的话,留着去太子面前说。” 商瑜突然胸口一滞,就连徘徊在眼眶即将奔腾而出的眼泪也突然间挤了回去。 ☆、第14章 梦归处 楼音出了东宫,却在半道上被刘勤拦了下来,这厮今日打扮得格外整齐,玄色镶边宝蓝袍子也趁得他人模人样的,本就清俊的五官此时显得华贵无比。 “姐姐,你该不是准备这就回宫了吧?” 楼音只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便气得刘勤跳脚,“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早就递了帖子到宫里,难不成你又给忘了!” 看着楼音恍然大悟的表情,刘勤翻了个白眼,恨恨得锤了两下身下的骏马,“果然忘了!不成,姐姐今儿必须去长公主府上给我撑个场面!” 楼音掩嘴笑了,“你是什么身份,哪里用得着我去给你撑场面?” 刘勤却是不依,说道:“我不管!我早就放话出去了,今日大公主要来我府上给我庆生,姐姐今日要是不来,我还怎么在京都混?我回西山陪娘吃斋念佛算了!” “那你便回西山吧。” 刘勤顿时瞪大了眼睛,鼻孔一张一张的,就差头顶再冒几缕烟了。楼音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罢了,反正今日无事,我便去你府上一趟吧。” 长公主常年住在西山,平津侯得空也去西山陪长公主,平日里住在侯府,所以刘勤图个没人管,回京后便独自住在长公主府。而今日,府上难得热闹了一会,奴仆们得了赏钱个个洋溢着笑脸,见人就说吉祥话,府上挂上了不少彩色灯笼,显得喜气洋洋。 “啧。”楼音环视一周,说道,“你这是过生辰还是成亲?” 刘勤嬉皮笑脸地说道:“图个喜庆,图个喜庆。” 楼音没有理他,姐弟二人慢慢走着,身后跟着一群侍从,一路穿过垂花门,绕过西厢,走到了正房。正厅里自上而下摆了二十余个席位,宾客们有的坐在自己席位上,有个与友人站在一旁攀谈,还有几个女子坐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再加上每位宾客身后的奴仆,整个正厅倒是热闹非凡。 楼音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就这样草率地办了宴席,还将男女眷安置到一起,像什么话?” 二人已经行至正厅里面,宾客们纷纷上前行礼,楼音一边回礼一边听刘勤说道:“生辰便图个开心,若是办得太正经,还有什么意思?且男女眷安置在一起也不是我开的先河,你看之前辅国将军这样办了,皇上有说过什么吗?” 楼音也不再与刘勤争论,随意看了看今日的宾客,无非也就是刘勤平日里的好友,齐丞相的三个儿子、纪尚书的小儿子、陈侍郎 的儿子以及南阳侯秦晟的妹妹秦语阳和一些其他女眷。 没看到秦晟的身影,楼音倒是有些奇怪,问道:“怎的秦小姐都来了,南阳侯却没来?” “秦大哥这几日不在京都。”说罢又摸了摸鼻子,“姐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秦大哥了?” 楼音懒得理刘勤,带着枝枝与席沉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整理好了衣襟,抬头时却从余光里瞥见最角落的席位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楼音顿时心一紧,立马看向刘勤。而刘勤不知为何楼音用这种有些愤怒有些责怪意味的眼神看他,便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下来解释:“我不是摸进他的府邸过么,怕别人说我们大梁苛待质子,便带了些东西去赔礼,为表诚意,还专门请了他来参加我的宴席。” 又收到一记眼刀,刘勤纳闷极了,明明公主该高兴才对,当初她追季翊追得多紧,怎么现在给她制造机会,她反而不高兴的样子?女人真麻烦。 定了定神,楼音端起食案上的酒,清尝了一口。 “嘶!”楼音低声说道,“这酒真烈。” 枝枝站在楼音身后,说道:“这酒叫做梦归处,京都今日就兴喝这个,连将士们也喝不过三碗,公主您酒量不好,少喝点。” “嗯。” 楼音一边应着枝枝的话,一边却忍不住抿了好几口这“梦归处”,这酒虽烈,喝下去却有一股奇异的清甜味儿,比瓜果儿浓郁一些,含在口里刺激着唇齿,吞下去却又让头皮一丝丝发麻,让人忍不住想喝第二口。 宾客到齐,刘勤便叫了歌姬舞女上来。十来个歌姬坐了一排,乐师们又拿着各自的乐器坐在歌姬身后,再加之十来个舞女在正厅中央翩翩起舞。分明是十分厚实的人墙,却依然没有挡住来自正厅角落的视线。 楼音被这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愿盯回去,便只得埋头喝酒。 一杯又一杯下肚,楼音开始觉得眼前的舞女变成了二十个,胃里也开始火辣辣地疼,便立马停了酒。可酒劲儿偏偏是在停了酒后才冒上头,加之眼前舞女晃来晃去,席间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楼音觉得头都要炸了,便悄悄退了席。 楼音与枝枝沿着公主府的抄手游廊走着,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是了,长公主常年居住在西山,大多数奴仆都带走了,留在公主府的不过是些个负责看守和打扫的奴仆,今日更是全被叫去了前厅伺候宾客,此刻后院自然是没有多余的奴仆了。 公 主府极大,却是清净,楼音随意走着,瞧着园子正中间有一个湖,呈月牙状,湖边开阔干净,没有一株杂草,只有几颗大石头。 楼音走了过去,选了个干净的大石头坐了下来。晚风习习,拂过湖水而来,带着阵阵凉意,楼音拢了拢领口,却还是觉得有些冷,便缩了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湖边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落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因此楼音脑海内更是一阵翁翁声响。 “公主,这里太冷了,奴婢去给您拿一件披风?” “这……”楼音环顾四周一圈,犹豫道,“不用了,这点风不碍事。” “您要是着了风寒,回头皇上会扒了我的皮的。且这是公主府,苍蝇都飞不进来,奴婢快去快回就好。” 楼音想想也是,一时半会儿倒也无碍,况且她怕的根本不是贼子歹徒。 听着枝枝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头,楼音将头埋在了膝间。 大约一刻钟后,楼音感觉肩头一阵温热的触感,她一扭头,便看见身上多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 “枝枝,你的脚步倒是越发快了。”楼音拉扯了一下披风,开始系胸前的缨带,整理好了后,一转身,却看见季翊站在她面前。 “你……”楼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站了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一把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你做什么!” 季翊看着地上的披风,月光透过湖水反射在上面,如同鬼魅一般。他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子将披风捡了起来,放在手里轻轻抚摸了几下,才抬头问道:“为什么?” 楼音感觉自己完全酒醒了,她计算着该与季翊保持多远的距离,又退了一步,这才说道:“什么为什么?” “公主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季翊往前几步,逼近楼音,“躲我如同躲瘟疫。”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一双眸子如古潭深渊,长长的睫毛交织在一起,遮掩住了眼里的失落。夜色里,明明是一张如玉的脸庞,却让楼音感觉寒若腊月雪。 不知不觉中,楼音又退了几步,她紧张地看着季翊,说道:“你想多了,本宫本就不爱与人来往……” “是吗?”季翊噙着笑,说道,“曾经日日宣我进宫的是公主你,制造一切机会与我偶遇的也是公主你,派人守在我府邸门口的也是公主你,怎的突然就不愿与人来往了?” “那便是……”楼音咽了咽口水,连自己声音里带了微 颤都不知道,“那便是本宫年少无知,现在心思不在季公子身上了,季公子请……” 话未说完,只觉得脚下一滑,楼音整个人便跌进了湖里。 秋初的湖水已经冰凉刺骨,楼音落下去后只觉得那浸骨头的寒意瞬间蔓延到了心尖尖上,她扑腾了几下,感觉完全踩不到底,湖水一口一口灌入她的鼻腔,害得她呛得天昏地暗。待她想要呼救时才反应过来,这后院一个奴仆都没有,谁听得见她的呼救? 而岸上,只有季翊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楼音落水也不为所动。 向他求救吗?似乎只能如此了,可是楼音内心却很是挣扎,如此一来,岂不是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楼音感觉到知觉渐渐被寒气侵蚀,嘴里又呛进了几口水,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拼尽全力扑腾了几下,冒出水面,喊道:“救命!救、救命!” 岸上那人却如同雕像一般,岿然不动,就连那双眸子里也没有丝毫的动荡。 是了,前世他能杀了自己,如今又怎么可能救自己呢? 楼音抹了一把脸,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呼救:“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奈何湖水太量,挣扎中又耗散了太多体力,楼音渐渐支撑不住了,感觉身体在明显下沉,水一点点地没过了鼻子。 这时,水波一阵震动,岸边那个白色的身影如同鲛人一般跃进了水里,只一眨眼的功夫,一双手就抚上了楼音的腰,将她带出了水面。 楼音立刻张嘴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浑身无力,靠在了季翊身上,等着他将自己带上岸。可季翊却纹丝不动,就这么扶着楼音浮在水中。 “你……”楼音喘过气来了,不知季翊为何不带着她向岸边游去,正欲开口问道,却感觉腰间突然被收紧,自己的下巴被微微一抬,季翊那冰凉的唇便覆了上来。 楼音心脏狂跳,血液似乎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头上,随之即来的是传遍全身的酥麻。季翊带着酒气的呼吸轻飘飘地拂过她的鼻尖,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情绪。 楼音瞬间僵硬住了,而季翊呼吸也有一瞬间的停滞,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唇齿,滑入口中,缠绕上她清香柔软的舌。他左手上移,潜伏到了楼音的后背,她的后背平摊如薄纸,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肌肤的光滑,冰凉的湖水充斥在两人之前,这奇异的充实感好似两人的躯体完全契合在了一起。 总算反应 过来季翊在做什么,楼音立刻就想挣扎开来,可奈何她一动,整个人就好像要下沉一般,她不得不攀上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他,而他却时不时松一下搂在楼音腰间的手,使得楼音必须伸出修长的腿与他的腿缠绕在一起。 “阿音。”季翊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随着突如其来的起伏,如同傍晚的狂风,在这湖水里拉扯着□□一路飞奔而来。 楼音想退缩,季翊感受到她的反应,反而如骤雨一般入侵她的唇舌、嘴角、耳垂,乃至脖颈。温热的舌头沉闷,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想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烙印,却最终因隔着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单手绕过圆润的肩膀,像抚琴一般在她的锁骨处游走,轻敲、慢揉,每当修长的手指有往下游走的趋势时,她的身体总会一阵颤抖,那双手便又恶作剧般的停止,慢慢溯游回锁骨处。 楼音感觉浑身发热,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想逃离开来,放在自己脑后的手却死死扣住了,强劲有力,楼音不得动弹半分,而那人的吻势,越发疯狂,开始时不时得撕咬她的唇瓣。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湖水已经冻得楼音四肢没有了只觉,只能任由季翊扶住自己浮在水中。季翊似乎也感觉到她呼吸越来越弱了,这才离了她的双唇,将她抱上了岸。 岸边没有杂草,季翊把楼音抱在怀里,拍了几下她的背,待她吐出了胸腔中的积水后才将她放平。楼音就这么平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樱唇冻得发紫,湿漉漉的衣服将她的玲珑曲线尽数展现了出来。 季翊蹲下身子,将地上的月白色披风捡起来盖到她的身上,伸手覆上她的脸颊。 丝滑,柔软,像玉石一般,在夜色下极其诱人。 ☆、第15章 想不出名 楼音醒过来时,刘勤正在床前来回踱步,一边挠头一边低声嘀咕,眉头都快拧成一个“川”字了。最先发现楼音睁眼的是枝枝,她猛得冲到楼音窗前,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扑通跪下,说道:“奴婢罪该万死!” 枝枝跪下的同时,太医们也围了上来,问诊一番后确定楼音已经无碍,大家这才松一口气。刘勤搓着手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姐,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在我家里出了事,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楼音叹了口气,说道:“行了,你一边儿去。” 嗓音嘶哑暗沉,让在场的人俱是一惊。席沉一直跪在一旁,听了楼音的声音,默默磕了三个头,说道:“属下失职,这便去锦衣卫领罚。” “行了行了。”楼音依然晕沉沉的,有气无力地说道,“先回宫再说。” 听到回宫,刘勤抖了一抖,哭丧着个脸说道:“完了完了,舅舅会扒了我的皮,姐姐,求你在舅舅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不想死得太难看,我……” 见楼音闭着眼不理他,他耸了一下鼻子,走向最角落,对着刚换下干净衣服的季翊道了声谢:“这番真是多亏了季公子,若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就要把命交代出去了。”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众人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角落的季翊,他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完,几缕发丝贴着脖子,换了一身玄色衣服,几乎快要去阴暗的角落融为一体,若不是刘勤向他道谢,恐怕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季翊突然抬了抬下颌,脸上慢慢漾起一个笑,漆黑的眸子似乎还蕴着雾气,却在阴暗的角落格外耀眼,一下子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不必道谢,公主也给了报酬的。”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了楼音身上,她气血一下子又冲到了头顶,立马弹坐了起来,回想起水中的强吻,感觉脸都气得发白了,只是她本就落水瘦寒,倒也没人看得出来。 “本宫,多谢季公子的救命之恩。” 这一句话,楼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季翊笑盈盈地看着她,眼里神色越来越亮,好似山中狮子看见矫健的猎物一般。 “咳咳!”刘勤站在一旁,捂嘴咳了一声,“姐姐,我这便派人送你回宫。”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便派了人送了补品到摘月宫,给她的儿子赔罪。皇帝下了早朝也立马赶到了摘月宫,带着一 干太医,仔仔细细把了脉,又盯着楼音喝了一大碗药,这才放心了。 “刘勤这个混账,朕以往当真是放纵他了!” 皇帝这几年老得特别快,四十出头的他两鬓已经斑白,眼角也爬上了细纹,微微发福的身材不服当年的英勇,只是这模样,倒更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父亲。 楼音靠着软枕,说道:“姑母已经好好教训他了,算了。” “算了?这小子这些年在京城不知惹了多少事!哪一次不是朕和他父母给他收拾烂摊子?”皇帝愤愤地锤了一下床沿,说道,“过了秋猎朕就把他送回西山,叫姐姐好生管教他!” 刚说罢,便有侍女通知纪贵妃来看望楼音了,皇帝点点头,叫了她进来。楼音却是皱着眉头,又躺了下去。 楼音落水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东宫,尤暇不急不忙地说道:“这几日前去探望的人多了去了,本宫便过几日再去吧。”说罢,便转身去了太子寝殿,恰巧在门口遇上了来回踱步的商瑜,她挺着个肚子,频频向里面张望。见尤暇来了,连忙撑着腰行礼,“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尤暇感觉这几日商瑜越发不安分,总找着各种理由往太子寝殿跑,尤暇倒也不觉得她能作出什么妖,便带着她进了寝殿。 太子的寝殿门窗紧闭,尤暇一进去便皱了眉头,吩咐下人把窗户打开。她坐到太子床边,见他还半昏睡着,便将杯子掖好,低声询问侍女:“殿下又睡过去了?” 侍女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早晨喝了药便睡过去了。” 尤暇点点头,突然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在回头时,太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醒了?”尤暇摸了一下太子的额头,说道,“怎么还有些发烧?快去传太医。” 太子按住尤暇的手,动了动干涸的嘴角,正想说话,一旁的商瑜却扑了上来,按在太子大腿边上。 “太子,妾身好想你啊……”商瑜兀自伏在床沿上,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自妾身嫁进东宫,难以见上太子一面,就连胎气不稳时,也不能寻太子陪伴一时,妾身……” 太子眼角抽了抽,斜眼去看尤暇的反应,只见她面无表情,端着一碗参汤慢慢地吹气,好似面前没有商瑜这个人一般。 “闭嘴。”太子终于出声打断了商瑜的哭诉,嗓音里还带着嘶哑,“太子妃坐在这里,哪有有你说这些闲话的份。” 商瑜没想到自 己好不容易见了太子一面,竟得到的是这样的回应,她呆呆地看着太子,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对她柔情似水的男子此刻竟会当众训斥她。流到脸颊的泪水顺着下颌留到脖子上,让人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太子却接着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有几个粗使婆子走上来,半扶半挟地将呆若木鸡的商瑜拉了出去。尤暇看着门关上了,这才舀起一勺子参汤,喂到太子嘴边,“太子今日好些了吗?” 太子张开嘴,吞下了一口参汤,温润湿腻的感觉浸慢了喉咙,他说道:“好多了。” “嗯。”尤暇放下碗,伸手摸着太子的额头,柔声道,“太子不过是被禁足而已,可不能就此一蹶不振了,得好好振作起来,否则,偌大的朝堂,何人还配站在父皇下首?” 太子眼睛倏地一亮,抬起手覆在了尤暇的手背上,轻轻按了按。 而这厢,商瑜被赶出太子寝殿后,半晌才回过神来。她顾不得流泪伤心,径直便往自己亲姐姐商瑾的寝殿里走去。 商瑾自小产后身体一直很弱,走几步都喘不过气,此时脸色苍白,发丝也乱着,刚被侍女从床上扶起来坐着。见商瑜来了,也不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了。 商瑜也没心情跟她置气了,冷笑一声便径直坐在了她姐姐面前,“什么时候了,姐姐还在跟我斗气。” 对方还是不理,商瑜继续说道:“咱们都快被别人踩死了,你还在这里跟我窝里斗,当真是想被尤暇一辈子踩在脚下?” 商瑾冰冷的面容有一丝松动,却依然不看她的妹妹。 商瑜简直恨铁不成钢,现在什么形势了姐姐还有心情在这里发小脾气?对,她是私自勾搭了太子,可如今人都嫁进来了,姐姐还能把她赶出去不成?况且商家败落,姐姐的太子妃之位莫名被掳掉,她们两姐妹的身份突然从天上掉到地上。尤暇进了东宫也将她俩打压得暗无天日,太子见商家无用了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火都要烧到头顶了,姐姐还在这里与她置气? “你若还要与我置气,只管在这豆腐大的四方天里窝着吧,到时候怎么被尤暇作践得皮都不剩你都不知道。”商瑜被气笑了,她姐姐这点心性,也是幸亏没有当上皇后,否则定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听了商瑜说这些,商瑾也是有所触动的。她不是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形势,只是如今被困在这四方天,她连手都伸不出去,而尤暇把持着 东宫,娘家又强势,自己拿什么与她斗? “我们……”商瑾舔了舔嘴角,问道,“怎么做?” 商瑜见自己姐姐开窍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眯了眯眼,露出丝丝凶光,“算计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一个,便是那始作俑者楼音。她一回京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商家打落至尘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皇后之位。 楼音与太子不对付她们是知道的,虽说没有抬到明面上,可谁人不知早些年纪贵妃便与已故皇后撕红了眼,皇后过世,太子与楼音长大,皇帝又明显偏爱楼音。宠爱也就罢了,偏偏还让她干政,这可是对太子地位的威胁,两人暗地里不知道较了多少劲儿了。所以楼音定是处心积虑将自己表妹推到太子妃之位,不惜以整个商家为代价。 想到这里,商瑜暗自咬紧了银牙。那尤暇也不是省油的灯,出阁之前装得那样贤良大方,将她们一众人都哄骗了过去,嫁过来后便露出本性了。况且,当初太子出了那样的丑闻,她还死活要嫁过来,可不就是与楼音商量好了要夺这太子妃之位? 商瑜脸色又青又白,一字一句说道:“楼音和尤暇,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呵。”商瑾却笑了出来,“你也太天真了,楼音是谁?尤暇是谁?即便咱们商家鼎盛时,也不可与她们抗衡,何况现在咱们成了破落户。” 说着,她伸出手指着门外,“你且看看,父亲以前的学生,哪个还与我们来往?我递出去的帖子尽数被退了回来!商家本来就族系单薄,此刻旁系的亲戚的都尽数与我们瞥清了关系,试问我们还能怎么报仇!” 商瑾说的话,商瑜都懂,可她不能就这么认了。握紧了拳头,红了双眼,商瑜说道:“即便咱们商家没有人了,难道贵妃娘娘能忍得下这口气?” “你糊涂!”商瑾气极,锤了几下床板,“贵妃娘娘为何忍不下这口气?你且看看太子对尤暇的态度便知,他们可乐意娶尤暇了,尤将军可是握着大梁大部分军权啊!” “可……”商瑜嘴唇发白,说话的声音慢慢小了些,“可尤暇是楼音的表妹啊……” “那又如何?女子嫁人从夫,尤暇嫁给了太子便是太子的人,难不成还会胳膊肘往外拐帮着楼音不成?尤将军难道会毁了自己女儿一生与太子作对?即便是太子与楼音不对付,那也只是楼音仗着现下皇上宠爱她而已,日后嫁了人,便规规矩矩相夫教子,她还能折腾出花儿来吗 ?这天下迟早是太子的,难不成尤将军会弃自己女儿不顾去帮楼音?笑话!” 商瑜觉得自己姐姐说的在理,可她却隐隐觉得其中有地方不对,这储君之位,太子真的就坐稳了吗?大梁不是没有出过女帝,而以皇帝对楼音的宠爱程度,一切还真不可知。但这一切她自然不敢说出口,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姐姐了,便只能孤军作战。 商瑜始终觉得,自己父亲的死没那么简单,与楼音脱不了干系,楼音的野心也一定威胁着太子。姐姐想不明白,不代表纪贵妃想不明白,如今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的,也只有纪贵妃了。 想到这里,商瑜立即决定进宫一趟,找纪贵妃议事,便与尤暇说要进宫看望纪贵妃。尤暇倒也不阻拦,商瑜便派人传话到宫里,可纪贵妃近日忙于安排秋猎事宜,没空见她。 商瑜心里焦灼,在屋子里更是坐不住,便到东宫园子里散心,看着满园秋色,却心生一计。 “秋天,秋猎……”商瑜念叨着,目光突然犀利了起来。 ☆、第16章 想不出名2.0 京都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快,树叶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泛了黄,百花齐放的御花园也不知那哪个时刻,收敛了光芒,唯有秋菊悄悄开始绽放。 而摘月宫的月季,依然盛开着。楼音落水受寒,出不得门,枝枝便一大早去园子里摘了一捧月季,摆到了楼音寝殿里,本想着多放些月季花,楼音的病能好快些,谁料楼音一看见枝枝捧了月季过来,便抓了一把剪子,把那些花儿剪得稀烂。 看着碎落一地的花瓣,枝枝吓得普通一声跪下了。 “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不停摧残着花瓣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楼音握着剪刀,转头看枝枝,“你做错什么了?” “奴、奴婢……”枝枝憋红了脸,不知如何回话,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是她刚把公主最喜欢的月季捧进来,公主就剪烂了这些花,那一定就是她惹公主不高兴了。 “你起来吧,不关你的事。”楼音眯了眯眼,看着被自己剪得光秃秃的花枝和杂碎的花瓣,还是觉得不解气。 “去把摘月宫的月季全都本宫铲了!”楼音刚说完这句就咳了起来,款冬姑姑立马上来给她拍背顺气,这刚喘过气来,楼音又道:“还有御花园,皇宫里所有的月季花全都给本宫铲了!” 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楼音病后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里还爬着血丝,双手竟在止不住得颤抖。 枝枝咽了咽唾沫,不敢问原因,立马爬起来去吩咐了。 款冬姑姑拍着楼音的背,看她情绪稳定了才问道:“公主向来最喜欢月季花,为何突然大发雷霆要铲除所有月季?” 楼音双手握拳,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月季花残体,贝齿咬得紧紧的,并不打算回答款冬姑姑的话。 世人只知道大公主爱月季花如命,却不知这只是爱屋及乌。原是季翊最爱月季,那是百般迷恋季翊的楼音便在这摘月宫种了一园子的月季,皇帝还请了皇宫最得力的花匠来照顾这些花,又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才使得这些月季花四季长开。 重生后的楼音一心只想着如何对付太子和季翊等人,却没大在意摘月宫的月季花。而如今,她一看到月季花便想到那夜落水时,季翊那强势的吻,和那种将她掌控在手里的眼神。 “到底是为什么!”楼音快要咬碎了牙,指甲只深深陷入掌心。故意用假的信来戏耍她的人是季翊,在她的吃食里投放夜明珠粉末的是季翊,一次又 一次无形地挑衅她的是季翊,而跳入水中强吻了她才将她救起的也是季翊! 这一次又一次反常的行为根本不该是这个时期的季翊该有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楼音想得出神,直到外面的宫女进来通报,才拉回了她的思绪。紧接着,和妃带着他十三岁的儿子和一盒子牛乳菱粉香糕,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楼音向来喜欢和妃,她的为人就像她的封号一样,和和气气,从不与人争红脸,也不爱与其他妃子争风吃醋。在宫里不算得宠,但皇帝素来喜欢她的性格,且她又是世家大族的女儿,所以在后宫倒是活得安稳。 而他的儿子便是二皇子楼玄,长得胖乎乎的,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贪吃。资质一般,平日里又不爱读书,少不得被太傅和皇帝教训,但除此之外也算安分,皇帝倒也疼爱这个儿子。 “早就知道公主病了,但想着平日里来探望的人不少,公主又不喜吵闹,所以这时才来探望公主,还望公主见谅。”和妃将牛乳菱粉香糕放到案桌上,说道,“公主不缺补品,想着病中的人总欠缺些味觉,便带了点小糕点来看望公主。” 楼音站起来迎接了和妃,又看了一眼二皇子,惊讶得说道:“不知不觉,二弟已经与我一般高了!” 和妃笑着摸自己儿子的头,说道:“再这么贪吃下去,很快就要比公主高了!” 二皇子噘嘴,坐到一旁去,眼睛在屋子里扫一圈,便看见了楼音摆在食案上的糟香鹌鹑。他咽了咽口水,直溜溜地看着,眼珠子都快落到鹌鹑里了。 楼音见状,一边让枝枝把鹌鹑端过来,一边说道:“我刚才看书时有些饿,便让御膳房送了一道吃食来。而二弟这眼睛,偏偏看不见摆在一旁的《三十六计》,只看见了那糟香鹌鹑。” 二皇子不好意思地摸头,脸上一阵红晕,和妃也假怒说道:“别人像他这么大时,四书五经早就背熟了千儿八百遍,而玄儿呢,且不说别的,就这《三十六计》拿起来五六遍了也没看个通透。” 楼音笑了笑,又与和妃聊了一会儿闲话。母子二人在摘月宫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告辞。出了摘月宫,和妃摸了摸二皇子的头,问道:“几日后秋猎,玄儿就在宫里陪母妃可好?” 二皇子点头,笑着称是。 和妃上了轿撵,二皇子在楼音处吃了许多零嘴,便在一旁跟着轿撵走,权当消食。 到了抄手游廊,路便窄了些,抬轿 撵的宫人放慢了脚步,生怕摔着了贵人,可一转角,却见另外一台轿撵迎面而来。 那台轿撵比和妃的轿撵规格要小一些,装饰也不如和妃的华丽,看样子应当是哪个嫔位的妃子。可走近了才发现,那轿撵上坐的哪里是什么嫔,分明是前些日子才进宫的月美人。 月美人是纪贵妃的族妹,送进宫来直接封了美人,赐了名号,颇为得宠。可今日坐的轿撵,明显是僭越了。 二人相向而行,按位份,应当是月美人退到一边让路,可和妃瞧着月美人的气势,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她生得与纪贵妃有几分相似,豆蔻华年,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眼里却带着一股怒气。 即便这样,生气的佳人也是美艳不可方物。 月美人一开口,清喉娇啭,叫人听了一阵酥麻,“我急着去摘月宫,麻烦姐姐让我先行吧。” 和妃笑了笑,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她点点头,吩咐宫人退到了一边。月美人见状,得意地笑了起来,眼里怒气不减,却更多了几分气势,昂着头过了这个游廊。 看着月美人嚣张得越过了和妃,和妃的侍女越想越不服气,“她坐的轿撵僭越了便罢了,一个小小的美人,竟然在您面前耀武扬威,娘娘您怎么能任由她骑到你头上!” 和妃依然只是笑着,淡淡说道:“她是纪贵妃的族妹,又是皇上新宠,咱们便让她几分。” “新宠又怎样?您可是琅琊王氏的女儿,身居妃位,又育有皇子,她……” 见侍女还不服气,二皇子开口道:“咱们犯不着去蹚这趟浑水。” 此刻的二皇子,哪里还有那憨憨傻傻的样子,他语气淡定,说道:“咱们能忍她,摘月宫那位能忍?” 一听到这话,侍女立马乖乖闭了嘴。 二皇子这才与和妃继续往回走,母子二人虽不说话,心里头却琢磨的是同一件事。这几日朝臣又开始力谏皇帝立纪贵妃为后,后位空悬八年,后印一直在纪贵妃手里,这些年她也一直担当着皇后的角色,且太子是她所出。这么多年一直坐在贵妃的位置上,着实是委屈她了。而皇帝对已故皇后再情深,也快要招架不住来自群臣的压力了。只要纪贵妃这里不出什么岔子,这后位便稳了。 而最不愿意看到纪贵妃坐上后位的,自然是楼音。 ☆、第17章 玉佩 摘月宫外,月美人正与香儿对峙着。 香儿平日里与掌事姑姑款冬一同负责楼音的饮食起居,因此在摘月宫也是说得上话的。她本就生得娇俏,昨日刚得了楼音赏的一身织金锦缎裙,看起来比后宫位份低的妃子还要贵气几分。 “月美人请回吧,奴婢已经说过,过了午时,公主便吃了药歇下了,不再见客。” 月美人未下轿撵,身子歪在靠椅上,双手搭着扶手,说道:“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来与公主理论理论的。” 香儿闻言,却突然笑了起来,“哦?是吗?那奴婢便再帮月美人通传一次。” 从摘月宫走到内殿的途中,再未看见一朵月季花,连那隐隐约约的香味儿也没有了,香儿不得不感慨,枝枝办事效率可真快。 进了内殿,楼音正在服药。枝枝端着一碟蜜饯站在一旁,见楼音一口喝完了药便立马递了蜜饯上去,看见香儿来了,便问道:“怎么了?” 香儿接过枝枝手里的蜜饯,放到了一边,这才说道:“月美人非要闹着见公主,说是要与公主理论理论,气势嚣张得很。” “月美人?”楼音闻言,抬了头,问道,“就是近日很受宠的那个?” 香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最近的皇宫,蹦跶地最欢的就是这个月美人了。几个月前被送进宫,作为纪贵妃的族妹,直接便封了美人赐了名号,颇为受宠。因着身份高贵,又得皇帝欢喜,在后宫惹了不少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纪贵妃一一收拾了。 楼音漱了口,就着香儿递来的丝绢擦了嘴,问道:“与本宫理论?” “刚才公主下旨拔了所有月季花,皇宫里大抵只有摘月宫和御花园大量种植了月季花。”香儿说到这儿,忍俊不禁,“可是月美人也很喜欢月季,这封号便由此而来,她觉得呀,您……” “觉得我针对她?”楼音冷哼,“她是个什么东西,值当我专门针对她么?” 听到楼音这么说,香儿也明白了她的态度,便退了出去。此时月美人在外面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见香儿出来,立马柳眉倒竖,瞪着眼睛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故意晾着我不成?” 香儿气定神闲地说道:“奴婢已经通报了公主,公主今日不见客。” “你!”月美人一气得跺脚,双手又怒砸了一下座椅,整个轿撵便震了一震,吓得月美人花容失色,复又转去骂抬轿撵的太 监们,“没用的废物!你们想摔死我吗!” 趁着月美人骂人的时候,香儿默默退回了摘月宫里,待月美人再回过神时,只余一扇闭得紧紧实实的大门。 月美人怒不可遏,秀美的眉毛拧了起来,眼里尽是熊熊怒火,对跟着的侍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养心殿!” 养心殿内,皇帝下了一盘棋,此时正想着秋猎要赏宗室子弟们哪些东西,月美人就哭哭啼啼地进来了。 一张娇俏的小脸挂着晶莹的泪珠,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肝儿一颤。 “这是怎么了?”皇帝边给她擦泪边问道,“谁欺负你了?” 月美人眼睛哭得红红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一般惹人怜爱,说道:“皇上,臣妾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大公主生气了,她今日竟下旨拔了皇宫所有的月季花!” 皇帝轻笑,拉着月美人的手,说道:“你这小心思呀,想太多了,阿音她无缘无故与你置什么气?” 月美人可不依,转眼就依偎到皇帝怀里,轻轻捶打着皇帝的胸口,“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您赐给臣妾的封号是因为妾身喜欢月季花,公主这样做不就是在打臣妾的脸吗?” 皇帝轻轻拍着她,笑容不变,“你想多了。” 可不管皇帝怎么说,月美人总是不依不饶,非说楼音针对她,皇帝便说道:“其实朕也不喜欢月季花,太过妖艳少了些清纯之态,不如朕在御花园为你杂种月光花,如何?” “月光花?”月美人抬头问道,“月光花是什么?” “月光花别名‘嫦娥奔月’,也只有嫦娥之姿才可与爱妃比肩了。”皇帝手指滑过她的脸颊,说道,“爱妃的美貌如同莹莹月光一般,让人难以忘怀。” “嗯。”月美人往皇帝怀里钻了钻,柔声说道,“臣妾听皇上的。” 窝在皇帝怀里,月美人嘴角止不住上扬。她进宫前,纪贵妃千叮万嘱叫她一定不要与楼音作对,说楼音行事风格跋扈,在皇宫向来横着走,谁都得让她三分,更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皇上的掌上明珠么?现在皇上更宠谁还不一定呢。且早就听说楼音行事作风如何嚣张,可是自楼音从江南回宫以后,也不过如此嘛。今日之事,皇上不也依着自己了吗? 半月后,御花园可热闹了,许多嫔妃都跑去看皇帝专门派人为月美人栽种的月光花,月美人也愈发得意,竟要在御花园举办一个赏花宴,还专门邀 请了楼音。 “噗!”楼音听说这事儿时,眼泪都差点笑出来,“赏花宴?赏月光花?本宫没听错吧?” 楼音真不敢相信,月美人竟然是纪家养出来的女儿,目光短浅得如同乡间丫头一般。月光花说好听点,叫做嫦娥奔月,说难听点,便是那长在角落里的乡野牵牛花,早晨开那么一会儿就败了,连最普通的百姓人家都嫌弃这样的花,连用个土盆儿养一养都不愿意,更别说用作观赏了。可月美人倒好,皇帝变着法儿羞辱她,她却把这当天大的荣耀,还要举办赏花宴呢。 楼音乐不可支,说道:“她还真当那些跑去看花的人是羡慕她?人家都是去看笑话的,她倒好,还举办个什么赏花宴,纪贵妃知道这事儿吗?” 款冬姑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摇着头说道:“纪贵妃若是知道,哪能许她这样丢人现眼?这几日纪贵妃跟着皇上先行一步去了行宫,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个事。说到这个,殿下也要准备准备去行宫了,秋猎就快到了。” 楼音点点头,复又笑了出来,“纪氏好歹是大族,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女儿?” 这时枝枝便开始卖弄她打听到的八卦了,原来月美人是纪氏族女不假,却是个丫鬟生的孩子,从小也没有个正经母亲养着,后来渐渐长成了,纪家人瞧她容貌脱俗,这才将她记到正方名下,打算送进宫为纪贵妃效力的。 可惜,自小缺了教习,即便给了贵女的身份也撑不起这份荣誉。 “那公主去这个‘赏花宴’吗?”枝枝问道。 “去啊!当然要去。” 傍晚,楼音带着人慢悠悠地往御花园走去,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纷杂的女子声音。远远看去,御花园东北角落点着许多灯,还有不少宫女来来往往端着盘子穿梭在御花园。走近了一看,果然摆着十来张桌子,桌子上放慢了瓜果酒水。 而这次赏花宴的主人,正在跟人介绍她的“月光花”。 楼音看了看,桌子空着许多张,显然很多人没有来,出席的只有七公主的母亲淑妃,四皇子的母亲秋嫔,其余的,便是些排不上名号的低位嫔妃了。而在这一群妃子中,有一个人的身影格外显眼,楼音侧头问道:“枝枝,秦小姐怎么来了?” 枝枝笑了笑说道:“月美人不止邀请了宫里的妃子们,还邀请了她进宫前的闺阁友人们,倒也只有这位秦小姐天真烂漫,真的傻乎乎的进宫来看月美人的千牛花了。” 楼音看着 秦语阳的身影,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时,有眼尖的宫女看见楼音,便上前行了礼。人群中的月美人听见了动静,抖了抖宽敞的袖子便迎了上来。 她今日大红色十样锦妆宫装,发髻上三支金步摇在灯火下闪闪发光,本就艳丽的容貌此刻光彩夺人,让身边的妃子都被比了下去。 “公主来了?快坐。”她引着楼音上座,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楼音看了一圈,整个御花园的东北角果然全都种上了月光花,此时华灯初上,一朵朵小百花都开了,煞是好看。但月光花矮小,花匠并未因栽种月光花而移除其他植物,所以只是见缝插针地栽种了月光花。此时秋初,花园里的花开得少,倒是一时被满眼的月光花抢了风头。 “这些花可真漂亮啊。”楼音笑着赞叹了一句,淑妃和秋嫔一听,立马也附和道:“是啊,咱们入宫服侍皇上这些年,可是头一回看到皇上这样对一个妃子用心呀。” 月美人听了,脸上满满地都是自得之色,“大家说我做什么,赶紧赏花吧,这嫦娥奔月娇贵得很,只开这么一会儿便不开了。” 淑妃和秋嫔听了,连连点头。可从楼音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俩人分明是憋笑都快把脖子憋红了。 月美人邀请了六宫所有妃嫔,除了那些懒得搭理她,或者怕得罪纪贵妃的,其他来的都是怀着看笑话的心情,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默契得很,一个接一个的说着奉承话,乐得月美人嘴巴都合不聋。 楼音听得腻味了,便挪了挪位置,与向来话少的秦语阳坐到了一起。 “公主的伤寒好些了吗?哥哥听说后很是担心公主,可惜人不在京都,回来后定来探望公主。”秦语音怯生生地说道。 楼音笑着点点头,“好多了,多想秦小姐和侯爷关心。” 说罢,她一低头,却看见秦语音腰间挂着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玉质通透,碧绿中掺杂着一丝丝血红色,是无价之宝血玉,三年前乌孙献给大梁的宝物中最珍贵的一样。皇帝当时便赏给了楼音,楼音也一直贴身佩戴着。 直到半年前她动身去江南,才将此玉佩送给了季翊。 如今,这玉佩为何会在秦语阳身上? ☆、第18章 秋猎一 楼音看着秦语阳身上的玉佩,捏着葡萄的手突然用了几分力,葡萄浓稠的汁液被挤了出来,眼尖的枝枝递上手帕,楼音接过后,一边擦手,一边笑着问:“秦小姐腰间的玉佩很别致,侯爷送的吗?” 秦语阳低头,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玉佩,脸颊飞上一丝红晕,“不是哥哥送的。” 楼音与秦语阳之间一时无话,两人都心不在焉的,过了许久,秦语阳才两手托着腮说道:“原来宫里的赏花宴这么无聊。” “唔……”楼音不知如何接话,心想咱们皇家平日里举办的宴席不是这样的,不能怪到她们皇家身上去。 这时,忙着周旋在各位客人身边的月美人终于端着一杯酒走到了楼音面前,笑盈盈地说道:“听说公主把摘月宫的月季花也拔了个精光,不如也种上一些月光花,多漂亮呀。” 还未等楼音说话,她又捂嘴笑道:“不过这是皇上专门为我栽种的,想来也不会再种到其他地方去了。” 楼音笑着,没有理她,她却喝了一口酒,看着远处的柳树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来年春天,那边柳树定会飘下许多柳絮,惹得我犯哮喘,干脆也让皇上砍了那边的柳树,为我种上一片月光花。” 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淑妃便变了脸色。她入宫比和妃还要早些,原本是育有一位与楼音差不多大的公主,但后来那位公主得了天花夭折了,十年后才又生下了如今的七公主。旁的入宫不久的嫔妃们不知道内情,但是她可是十分清楚,那边的柳树林是当年皇帝与皇后情谊的见证。 皇后未出阁时,文学造诣便享誉京都,素有咏絮之才,偏她也喜欢柳树,所以时人便称她为柳絮才女。后来皇帝为了讨她欢心,亲手拿着铲子在这御花园种下了一大片柳树林,占地之光令人咋舌,当时这段佳话在京都也广为流传。 可随着皇后的去世,再也没有人敢去提此时了,怕触及皇帝的伤心之处,倒是龙颜大怒,指不定一家人的前途就毁了,所以如今京都里的年轻人大多都不知道这片柳树林的历史。 淑妃不动声色,悄悄去瞧楼音的脸色,却见她神色无异,往后仰了仰,靠在椅子上,双手倏地一挥,交叠放在大腿上,只余蝶翼般的宽大袖子慢慢落了下来。 “月美人近日得宠,怕却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月美人挑眉,问道:“什么?” 楼音嘴角勾起了笑,明亮的眼睛看着月美人,眼 里的嘲讽意味尽数流出:“大梁的江山姓楼,本宫就算拆了这皇宫几座宫殿那也是家事,而你,就算动一棵草木,那都是僭越。” 话音落下,除了月美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以外,其他嫔妃心里也是一惊:大公主这是在提醒月美人,她再得宠也只是嫔妃,往根源说,那边是妾,根本算不得这皇宫里的主子,这皇宫的主子只能是流着楼氏血脉的人以及皇帝的皇后。即便尊贵如纪贵妃,说到底也和她们这些不受宠的妃子一样,只能算是妾室。 可若是,纪贵妃坐上了皇位呢? 楼音看向远方的柳树林,眼神缥缈,许是想起了自己去世的母亲,但却轻描淡写地说道:“月美人就一定能看到明年春天的柳絮吗?” 说完,楼音便扔下气得脸色发紫月美人离开了这御花园,其他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没了兴致,一时散了。 楼音因为病着,所以是最后一个出发前往围场的。秋风萧瑟,吹黄了漫山遍野的树木,褪去了盛夏的炎热,让人觉得异常地舒适。 行宫里一切事宜已经安排妥当,楼音到后只简单梳洗一番便入睡了,只等第二天一早直接入围场。皇帝重骑射,每年秋猎所有宗室子弟以及年轻的官员或都会使出看家本领,为的不是皇帝的赏赐,而是在皇帝面前露个脸;秋猎的成绩将记载入册,日后宗室子弟入仕时的官位,已入仕子弟日后的提拔,都会一定程度上依照秋猎成绩。因此,秋猎可谓是年轻子弟们除了科举武考外最重要的机会。 今年秋猎,太子禁足,二皇子称病没有参加,只来了十二岁的三皇子与十岁的四皇子,还有几个小皇子还是小屁孩儿,便只做观礼。 以往每年秋猎祭祀都是皇帝、太子以及楼音代替皇后参加,而今年形势却有些变了。楼音依然前往祭祀,尤暇代替太子,而纪贵妃却参加了祭祀,是以什么身份去的自然不言而喻。 楼音身着暗红色遍地金妆礼服,头上戴了十足重的礼冠,可抬眼瞧去,纪贵妃头上的礼冠似乎比楼音的还要重上许多,把纪贵妃的额头都压出了红印子。 楼音伸手为纪贵妃正了正礼冠,说道:“贵妃娘娘身娇体贵,不知受不受得住如此沉重的礼冠。” 纪贵妃握住了楼音的手腕,笑盈盈地说道:“本宫既然站到这祭祀台上来了,便一定将这礼冠戴得稳稳的。” 楼音抽出自己的手,笑着说道:“但愿如此。” 礼毕后,便是公布此次秋猎的 组队名单。秋猎实则是为男子而设,前来的女子只为添个兴致,不会真的有人强求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去猎几只鹿回来,所以每年秋猎时,都会由纪贵妃安排两两女子一组,带两个侍卫,在弟子们第一轮狩猎之后前往围场进行狩猎。一般来说,这些公主千金们射中两只兔子便能得赏了,大家也都乐于参加。 楼音回自己的席位坐下,张望了一下今日到场的人,南阳侯带着他的妹妹秦语阳来了,岳云帆竟也与季翊站在一处,还有刘勤和他的一群好友们,以及其他宗室子弟与官员儿女。而东宫太子没来,尤暇作为东宫的代表,竟还带着身怀六甲的商瑜来了。 看着商瑜隆起的小腹,楼音笑着摇了药头。 除此之外,许多世家小姐也来了,各个穿着戎装,与平时的淑女打扮不一样,倒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好看得很。 楼音看着站在纪贵妃身后的摆着张臭脸的月美人,问枝枝:“这次皇上带了几个妃子过来?” 枝枝说道:“只有纪贵妃、淑妃和月美人,本来是要带和妃的,但二皇子身体抱怨,和妃便留在宫里照顾二皇子了。” 楼音点点头,说道:“回头给二皇子送些补品过去。” 枝枝应了,楼音又问道:“纪贵妃知道月美人的赏花宴了吗?” “哪儿能不知道呢!”一说到这个,枝枝便来了兴趣,绘声绘色地讲了昨晚月美人是如何兴致勃勃地去跟纪贵妃讲皇上对她的“宠爱”,纪贵妃又是如何将她骂得狗血淋头,连纪贵妃教训月美人的种种细节都说出来了,就跟在现场见到了似的。 枝枝越说越来劲,直到长福开始宣读此次秋猎的名单。 “殿下,您说您今年会跟谁一组?”枝枝问道,“还会是季公子吗?” 去年秋猎时,楼音早早就求了皇上要将她与季翊安排在一组,皇帝原本不同意,向来都是女子两两一组,哪有与男子一组的,这样其他小姐们岂不是吃亏了。后来楼音说了不参与比赛,只当是玩一玩,皇帝也心知季翊是没有什么竞争力的,这才让纪贵妃改了名单,让楼音与季翊一组。 当时名单出来时,季翊脸都黑透了,全程摆着个臭脸,连话都不愿与楼音说,最终两人一无所获,气得楼音拔出侍卫的剑就像季翊刺去。当然也只是刺伤了手背,留了一点血,可吓得楼音差点儿哭了出来。 想到那时的事儿,楼音无奈地笑了笑,明明就已经过了一生,却好似就是昨天 发生的事情一般。 “不可能了,今年依然是纪贵妃在安排,她恨不得把我与我最讨厌的人安排在一起吧。” 话音刚落,长福绵长的声音从观礼台正前方传来:“第三组乃是,大公主楼音与周国三皇子季翊。” ☆、第19章 秋猎二 分完组后,便是皇帝率先引弓射猎,众宗室子弟作陪。楼音在观礼台等得昏昏欲睡,偷偷看了一眼周围,许多女子都已经悄悄离席,只有纪贵妃坐在主位不得走动,淑妃也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 楼音打算悄悄离去,带着枝枝和席沉,从围场后侧悄悄走了出去。 一路上,楼音都闷不吭声。 枝枝从长福宣布分组后就见楼音脸色不好,此刻只能胡乱猜测她是为什么事儿。 “公主,您要实在不愿跟季公子一组,便让贵妃娘娘改了名单吧,这点要求她不会不依着您的。” 原本以为这样的分组公主会很开心,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枝枝想着这些日子公主对季公子的态度,虽不知原因,但她可以肯定,公主确实对季公子没有兴致了,甚至……还有些故意躲着他。 见楼音不出声,枝枝又道:“反正明天才该到公主,现在去回了贵妃娘娘还来得及。” “不必了。”楼音边走边说道。 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楼音烦躁地扯着手里的丝绢,自己一味地躲他,畏他,他却越来越得寸进尺,而自己到底又在怕他什么?无论前世的他有多可怕,如今他依然还只是个质子,自己才是得势的公主,做什么非要畏惧他? 想到这里,楼音心中有一股豁出去的劲儿。与其千方百计的躲他,想着怎么在背后算计他,还不如正面对上,自己才是多活了一世的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行宫就建在围场旁,并没有多远的路程,楼音坐着轿撵,慢悠悠地往住处去。到了宫殿外,楼音便下了轿撵打算走进去,这时,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娃娃跑到了她面前。 “大姐姐去哪里?”七公主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子,身上穿着一身红色小裙子,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如同剥了壳儿的蛋一般,后面跟着两个侍女。 楼音的脸色顿时温和了,她蹲下来,说道:“阿鸾在这里做什么?” “阿鸾和六哥哥捉迷藏呢,阿鸾找不到六哥哥了,大姐姐帮阿鸾找六……” 七公主话没有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奶娘打断了:“哎哟七公主!您怎么跑这么远,可找死奴婢了!”奶娘再仔细一看,眼前是大公主,便一哆嗦,俯身行礼,“奴、奴婢给公主请安。” 楼音抱起七公主,回头道:“你们下次若再不跟紧点,七公主若出了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谢罪?” 奶娘被楼音一吓,赶紧跪下磕头:“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楼音没有理会奶娘的告罪,抱着七公主径直往前走去,“阿鸾,大姐姐带你去找六哥哥。” 没走几步,枝枝便道:“公主,奴婢来抱七公主吧,小心累着您。” 楼音点了点七公主的鼻子,说道:“听见没,阿鸾,枝枝说你胖呢。” 闻言,七公主噘起嘴,扭着胖乎乎的身子对枝枝做了个鬼脸,“哼!” 枝枝一阵好笑,随着七公主往行宫花园走去。 行至假山处,枝枝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殿下,您快看,前面不就是六皇子吗?” 楼音看去,果然是六皇子楼轲,正躲在假山后的角落里呢,只是背对着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阿鸾,咱们抓住他了。” 楼音抱着七公主往假山走去,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六皇子身边,看着他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塞到一个小角落里,只觉好笑,特意让枝枝和阿鸾不准发声,准备看六皇子要怎么把自己塞进去呢。 突然,假山后响起一阵人声,尖细清晰,一下子抓住了楼音的注意力,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谈论“纪贵妃”? 使了个眼神给枝枝,枝枝绕到假山后看了一眼,回来道:“是月美人。” 楼音“嗯”了一声便打算离开这里,但还没转过身,楼音的脚步便骤然停下,因为她在月美人与宫女的闲话声中听到了“皇后”二字。 别的无所谓,事关自己母亲,楼音便留心了。 此刻,六皇子也发现了楼音和七公主,正想说话,却被枝枝捂了嘴,示意他不用出声。 楼音仔细听着月美人的高谈阔论,一边冷笑,一边叹这纪贵妃时运不济,自己的皇后宝座大概要栽在自己人手里。 月美人身边并无其他人,不过是两个自己的心腹侍女罢了,她便放开了胆子,将这几日自己的得意尽数说了出来:“即便是京都第一美人,那也死了好些年了,还想与活人争吗?笑话,我看皇上呀,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月美人声音尖细,楼音多加留意便听得一清二楚。 “且她唯一的儿子也早就死了,凭什么霸占这后位这么久?” 听到这里,楼音的脸色已经铁青,转身慢慢走向木亭。 月美人对来人毫无知 觉,依旧畅谈着自己对后宫的局势分析,“再看她那个不成器的女儿,蛮横跋扈,不知礼数,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母亲在位时就狐媚皇上,不知廉耻,难道还奢求她女儿是个烈女?作为公主,再得宠可终究要嫁人,这大梁江山迟早是我表侄的,后位也迟早是我表姐的,到时候我才是这后宫第二尊贵的人。” 月美人越想越得意,这几日纪贵妃风头正盛,加之皇帝松口,这皇后宝座啊,铁定是自己表姐的了,以后她即便是皇贵妃也做得的,一想到这里,月美人兴奋得连脸都红了。 侍女不敢与主子一同议论皇后,但脸上始终挂着奉承的笑容,直到她看见了站在月美人身后的楼音…… “奴婢拜见公主!” 月美人的侍女吓得腿一软,纷纷下跪,慌乱得不敢抬头。 月美人一慌,看见自己侍女背都在发抖,这才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楼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见楼音眼神寒如冰窖,月美人便知她定是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既然如此,索性不做解释了,作为纪贵妃的表妹,反正与楼音撕破脸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对立,月美人到底少了底气,不一会儿便脸露怯意,但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跪下。”楼音轻启红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换来月美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是皇帝的心肝宝贝,难道我就不是了?论辈分我是你父亲的女人,你凭什么要求我下跪? 月美人这么想着,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何况楼音身后还跟着二皇子和七公主,若是在小孩子面前丢了人,她以后还怎么在后宫立足? 枝枝长伴楼音身边,对她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上前一步,伸手按住月美人的肩膀同时踢向她的膝盖。月美人想挣扎,却被枝枝这个常年习武的侍女按得动弹不得。她身后的太监宫女吓得失了神,哆哆嗦嗦地想求情,可刚开口就被楼音打断:“你们谁敢动一下,全部乱棍打死。” 宫中一直流传一句话:万事皆有通路,得罪大公主,绝路。月美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他们可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的人,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 见他们全都把头埋到胸口了,楼音走过去坐在了月美人原来坐的地方。 “掌嘴。” 毫无情感波澜的两个字,刺痛了月美人的脸面,她抬头,眼里猩红,龇牙列齿说出两个字:“你敢。” 尾音还未飘散,枝枝一巴掌下去,五个鲜红的手指印便落在了月美人脸上。月美人不敢相信楼音的一个侍女也真的敢打皇帝的宠妃,她愣了一下,直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她才开始尖叫、哭喊、谩骂,可是楼音恍若未闻,白玉般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双凤目中的冰刀刺得人生疼。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枝枝打一下数一下,清脆的声音掩盖了月美人断断续续的哭喊。 “住手!” 纪贵妃闻讯匆匆赶来,见现场一片狼藉,气得差点晕过去。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枝枝有轻微强迫症,直到凑了整数才停止了手中动作。 楼音起身,施施然行了礼,“给纪贵妃请安。” 月美人挣脱了枝枝的手臂奔到纪贵妃身后,脸颊比双眼还红肿,声嘶力竭地哭诉着楼音的罪行,“娘娘!呜呜呜……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不想活了!呜呜呜……让我跳进这湖里死了算了!” 楼音最不喜听女人哭喊,说道:“你再哭,我就把你丢到湖里。” 月美人本已被打得痛不堪言,也算知道了这闻名的公主跋扈到了什么程度,可见纪贵妃赶来,她知道族姐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白白受辱的,更不会让楼音再一步伤害自己。 “贵妃娘娘给妹妹做主啊!” 楼音扶额,对枝枝道:“丢下去。” 月美人笃定纪贵妃会救自己,奈何纪贵妃匆匆赶来,只带了几个宫女和年迈的嬷嬷,根本拦不住枝枝等身强力健的宫女和太监,眼睁睁地看着月美人被扔入湖中,光洁如绸的湖面在月美人的呼喊中碎裂开来,一朵朵巨大的水波在湖中绽放,而在水中扑腾的月美人在偌大的湖面中渺小得像一只蝼蚁。 纪贵妃的人自然第一个跳下去救月美人,楼音面不改色,看着月美人在水中挣扎如同看皮影戏一般,不带任何情感。 “你这蛇蝎心肠的东西!”纪贵妃怒不可遏,一双杏眸布满了血丝,脸上的肌肉不收控制得抽动起来,她只觉头昏眼花,伸手就要朝楼音打去,就在手掌距楼音的脸只有一毫之距时,她的手却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嬷嬷抱住了纪贵妃的手。 没人看清这个老嬷嬷是什么时候冲出来的,她死死抱住纪贵妃的手哭喊道:“打不得,打不得啊娘娘!” 楼音拨开脸上发丝,目光扫过纪贵妃的脸庞,高贵从 容,好似她不过是在踩死一只蚂蚁。纪贵妃怒极反而淡定下来,如今新仇旧怨堆在一起,她在这里与楼音是争不出个什么来了。闭目呼气,纪贵妃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来,“我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祭祀台走去,楼音心里暗骂:蠢货。 ☆、第20章 秋猎三 纪贵妃不问缘由便以为是楼音欺凌月美人,她一定想不到月美人触到了皇帝心里最敏感的防线——皇后。现在去告状,无非是给月美人下催命符罢了。 走出老远,纪贵妃顺了一口气儿,才问道:“你今日怎就招惹上了楼音?你当初进宫之前本宫不就告诫过你不要招惹她,凡事都忍她一步吗?” 月美人气不过,身上衣着*的,即便披上了披风也难以御寒,她愤恨地说:“表姐,今日是她莫名对我发难,不仅让丫鬟打了我,还将我扔进了湖里,已经嚣张得无法无天了,难道咱们还要一味忍让不成?” 看着月美人脸颊还红肿着,身上也完全湿透了,发丝上还夹杂着水草,样子狼狈极了,但这正好能惹了皇帝的怜悯之心,好好治一治那楼音。想到这里,纪贵妃更是加快了前往祭祀台的步伐。 “皇上昨晚还说要赐我夜明珠呢,我到底也是皇上的宠妃,纪家的女儿,她这样折辱我,不仅是将咱们纪家的颜面踩在脚下,更是打了皇上的脸!”月美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眼里的憎恨掩也掩不住,“今儿个皇上要不治她的罪,我可就不活了!” “少说点吧你,把你的委屈留到皇上面前说去。”眼见着到了祭祀台,纪贵妃瞪了月美人一眼,她立马就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眼眶红红地,眼泪说掉就掉。 “哟!怎么了这是?”长福在观礼台外,见纪贵妃带着像刚打完仗的月美人匆匆赶来,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月美人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月美人啜泣着说不出话,纪贵妃便道:“皇上呢?本宫要见皇上。” 长福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月美人,知道事情不小,便说道:“皇上还在猎场,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奴才这就派人去通报一声。” 纪贵妃默许,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月美人,吩咐道:“一会儿你就尽数说你今日如何委屈,楼音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就折辱你。”她抬眼望着祭祀台,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她也嚣张惯了,如今更是无缘无故就发难于你,无非就是念着本宫要登上皇后宝座,她的地位不保了。” 月美人抽泣之余,连忙附和:“是呀,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先皇后霸占后位许多年,总算要轮到表姐您母仪天下了,楼音她便如此发难我,太无法无天了。” “你说什么?”纪贵妃脸色忽然惨白,恨不得一把抓住月美人的领子,“你说你说了什么?” “我、我、”纪贵妃的眼神突然就像要 吃人一般,月美人吓得连连退了两步,“我说先皇后……” “你是不是还背地里嚼了舌根?”纪贵妃再也忍不住,死死捏住月美人得手,不让她再往后退,眼珠快瞪出来了,“是不是说了对皇后不敬的话?” 见纪贵妃如此模样,月美人不得不将自己今日说的话全部抖了出来,这一下,反而是纪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进宫前本宫便警告过你,先皇后是绝对不能提的!” “哟,这又怎么了?”长福回来,却看见纪贵妃扣住月美人的手腕,一幅要吃了她的表情,“贵妃娘娘,月美人娘娘,皇上刚猎了一只野鹿子,这便回行宫,在秦毅殿召见您。” 长福找到楼音时,脸色很难看,月美人在御雄殿哭断了气,不知这次大公主要如何收场。 “公主,皇上请您去一趟秦毅殿。” 楼音怀里抱着七公主,正喂她喝粥呢。 “急吗?不急的话,先让阿鸾再吃点东西,小孩子饿着了就不长个儿了。” 六皇子坐在楼音旁边,嘴里塞着鸡腿,不清不楚地说道:“让我再次一个鸡腿吧。” 长福难为情地鞠了一躬,道:“公主,急着呢,您赶紧去吧。” 秦毅殿内,几个御医围着月美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把脉的把脉,而纪贵妃静静站在皇帝身边,不发一言。 楼音从殿外走进来,逆着光,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纪贵妃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住,后背湿了一片,但面容还算平静。只要月美人抵死不认,事情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阿鸾跟着奶娘坐到一边儿去,轲儿好生看着妹妹,别乱跑。”安置好了两个小娃娃,楼音这才缓缓行礼,“给父皇请安,给纪贵妃请安。” 纪贵妃瞥了六皇子和七公主两眼,不知楼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将两个小孩子带来做什么?” 楼音浅笑,眉眼弯弯,看不出一点慌乱,“这可是我的证人。” 见楼音如此淡定,纪贵妃不禁头皮发麻,总觉她又要耍什么鬼把戏…… “父皇,在儿臣开口之前,不如先听听六弟说说看,他今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如何?” 皇帝本对今日之事尚有疑虑,他的女儿行事风格虽然乖戾了些,倒不至于平白无故伤人,反而月美人平日里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主,今日之事错究竟在谁还不能仅凭月 美人一面之词便断定。 “公主莫找些小孩子来搪塞本宫与皇上。”纪贵妃抢先开了口,一双杏眼直瞪楼音,“你倒是与本宫分说分说,今日月美人不过与你起了口舌之争,你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月美人五十个巴掌,后来不顾本宫的劝阻,将月美人扔下湖,现如今月美人人事不省,你到底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 纪贵妃口舌伶俐,一长串职责之词下来,连长福都皱了皱眉头。 皇帝见月美人在一旁昏睡不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丝,身上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但发丝还没有干透,残留的水渍使得一张小脸狼狈极了。 “纪贵妃说的可属实?” “句句属实。” 御雄殿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旁的太医们也噤若寒蝉,不想楼音回答得如此干脆,纪贵妃倒一时接不上话了。 “阿音,你这次闹过了。” 皇帝叹了口气,楼音终究是太任性了,月美人是纪贵妃族妹,纪氏贵女,楼音如此羞辱她,便了打了整个纪氏一族的脸,纪氏族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月娘娘说皇后娘娘坏话。” 这时,七公主稚嫩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儿臣听到了月娘娘说皇后娘娘坏话,大姐姐才打了月娘娘的。” 七公主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皇帝,有点胆怯又有点懵懂。纪贵妃心一沉,但还算镇定,说道:“这里哪里轮的上小孩子胡言乱语,奶娘呢?赶紧把七公主和六皇帝带走,在这御雄殿上成何体统!” “儿臣也听见了!”六皇子听见纪贵妃要赶他走,连忙说道,“儿臣和阿鸾捉迷藏,躲在假山后面,听见月娘娘说皇后娘娘坏话了!” 皇帝走上前两步,逼近六皇子身前,开口道:“她说了什么?” 二皇子向来怕皇帝,他握紧拳头,像是要上战场一般,挺着胸脯说道:“月娘娘说皇后娘娘狐、狐媚皇上,不知廉耻,还说大姐姐也和皇后娘娘一样……” 见皇帝的眼光渐渐森冷起来,六皇子也开始发抖,“月娘娘还说贵妃娘娘马上就要做皇后了,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 “你胡说!”原在一旁假意昏睡的月美人听到这里终究忍不住,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太医,却不小心跌倒在地,几乎是一路连滚带爬的到了六皇子面前,“谁教你胡说八道的!” 此时在一旁不明白情况的七公 主又补了一句,“儿臣也听到了。” 眼前的景象,是月美人极力的辩解,皇帝依然一言不发,但眼里已经多了许多怒气,而纪贵妃反而安静了,估计在想对策。 楼音此时反而很淡定。两个小孩子的话并算不上铁证,皇帝不会只依凭两个孩子的话就定了月美人的罪,但君王善猜忌,这两个孩子的话足以撩起皇帝对太子以及纪家的忌惮,以及日后的疑心。虽然自己此次少不得挨罚,但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上了一丝丝对太子以及纪家的顾虑,那便值了。 纷杂吵闹中,楼音隐隐约约听到月美人说自己唆使六皇子与七公主诬陷于她,楼音皱了眉头,道:“皇子不过八岁,七公主三岁还未满,我若是要唆使,也得挑个心智成熟的。” 月美人生怕皇帝相信了六皇子的话,连忙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冤,而纪贵妃也再淡定不下去了,“皇上,月美人她万万不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您不可相信啊……” 纪贵妃还未说完,月美人梨花带雨的脸上已经清清白白了,见皇帝始终不为所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便道:“臣妾千不该万不该说了前皇后的闲话,但臣妾绝没有说过天下将是太子的这样的话,臣妾若说了,天打雷劈!” 原本让月美人抵死不认,即便有人作证,但终究是小孩子,皇上信不信还未可知,可不争气地月美人就这样承认了自己说了皇后坏话,如此一来六皇子的话不就可信了吗。纪贵妃恨铁不成钢,赶在皇帝发怒之前,一巴掌打在了月美人脸上,“你果真说了前皇后闲话?当初你进宫时本宫是怎样教导你的?你还不赶紧赔罪!” 月美人被纪贵妃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向谁赔罪,只呆呆地看着纪贵妃。 殿内只剩下纪贵妃和月美人的喘息声,许久,皇帝终究发了话,却是对着纪贵妃说的:“前皇后?朕一日未立新后,宓儿便依旧是朕的皇后。” 出了秦毅殿,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灰暗的云笼罩着行宫,偶尔有几只鸟飞过,叫声凄厉渗人。 到最后,月美人对自己不敬皇后的事情供认不讳,但却死活不认她曾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至于皇帝信不信,没有人知道,到底皇帝只是褫夺了月美人的封号,并合宫申斥。但纪贵妃却是坐立不安,皇帝若是真的听见了月美人的话可怎生是好?那皇帝岂不是要怀疑纪家有狼子野心?越想越不安,纪贵妃便越看月美人这个罪魁祸首越心烦,寻了个理由将她到上 清寺去,只说是到庙里为国祈福。 而楼音,自然也是少不得一阵罚。皇帝只说,明日狩猎之后,便让楼音回宫闭门思过。 虽是许多年来第一次受了这样的罚,但到底是纪贵妃损失更多。以致第二天到达围场时,众人见受了罚的楼音依然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丁点儿萎靡的模样。 楼音今日穿了一身黑色戎装,别于其他女子的粉色,只因这是楼音的母亲生前留下的。楼音抬头看了看观礼台上的皇帝,果然他也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出神。 许是想起那一年皇家围猎,京都第一美人尤宓一身劲装,只驾马走过那个不得势的皇子面前,便让这未来的天子唯有权势的心中,多了几分柔情。 楼音低头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的鞭子,却感觉眼前一抹红色晃过,楼音抬头,看见秦语阳正骑着马经过她,对着她侧身行礼。楼音回以微笑,只觉她腰间的玉佩格外刺眼。 果然,这连城的宝物,在季翊眼里也不值什么,是可以随便送人的。 正想着,楼音便看见远方入口,季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儿缓缓前来。 同样是枣红色的马儿,尤将军有日驰千里的汗血宝马,季翊这匹却是羸弱老迈,瘦弱得似乎跑两步就要倒下。 反倒是马儿身上的人一身劲装,窄腰长腿,英姿勃发,与平日里翩翩公子的形象大为不同。 楼音讥笑,甩着手中的鞭子,说道:“季公子的马倒是与你很配。” 季翊没有说话,只看着楼音,目光一时温柔如水,一时灼热如火,直到把楼音看得浑身不自在了,他才说道:“公主终于主动跟我说话了。” 楼音冷笑,也不看他,依旧抬着下颌,望着远方的围场。 而此时,纪贵妃也在观礼台看着楼音,嘴角浮起得体的笑容。 就是今天,楼音身边只有一个窝囊废季翊,没有那绝世高手席沉,她要楼音再不能活着走出这围场,让她儿子的储位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第21章 秋猎四 秋风吹起地上的片片落叶,随着长福悠长的声音又慢慢坠落。 每年秋猎总是有念不完的祈文,无聊绵长。观礼台上的人们正襟危坐,仔仔细细地听着祭祀台传来的抑扬顿挫的声音,祭祀台前的少男少女们心思早不知飘到了哪儿去。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男子们想着今日定要夺个头彩,获得皇帝的青睐,女子们想着今日皇上赏下来的东西是些什么,是珍贵的首饰多呢,还是漂亮的布匹多? 不知不觉中,长福已经念完了祈文,台上的士兵挥舞了一下旗帜,对面的男子们便像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意气风发。而这一头,女子们也两两一组,带着两个侍卫往丛林深处去了。 楼音勒着马,走在前头。季翊骑着他的弱马,紧紧跟随。两旁的侍卫盔甲在身,不发一言。 耳边不时响起交错的马蹄声,其他人已经纷纷开始寻找狩猎目标,而楼音却不急不缓,似在这丛林里散步一般。她本就不擅骑射,每年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从未夺得头彩,此刻自然也兴致缺缺,只是不知,今年纪贵妃为何又将她与季翊安排在一组?去年也就罢了,那是自己去求的,可今年又是为何? 纪贵妃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只有楼音没有动作,那其他人也便默认纪贵妃是顺着楼音去年的意愿,圆了她的心愿。可若是别人还好,偏偏是纪贵妃,楼音不得不多想几分。 百思不得其解,楼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突然,楼音前方出现一只黑色野兔,躲在一棵树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一脸倦怠的楼音总算觉得有事可做了,便张开了弓,半眯着眼睛瞄了半天才将箭射了出去。 可惜手上力道太小,瞄得又不够准,箭在离兔子还有老远的距离便坠了地,受了惊的兔子立马跑得无影无踪。 楼音叹了口气,似乎听到了身后季翊的一声轻笑。 “与本宫一组,真是委屈了季公子。” “不委屈。” 得到了季翊的回答,楼音一点也不奇怪,她甚至懒得回头去看季翊那虚伪的表情。 两人无言,又继续往前行。 随着丛林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出现的猎物也越来越多。因为季翊那一声轻笑,楼音难得地眼露精光,对骑射来了兴趣。 忽然,楼音感觉西北方向的灌木丛一阵响动,带起落叶间摩擦的悉数声响,楼音骑着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对 犄角在丛中攒动。 从后背摸出一支箭,搭上了弓,瞄准了灌木丛,千钧一发之时,那犄角下棕色的鹿却突然站了起来,飞快地往反方向逃去。 这一变故让楼音猝不及防,她眨了眨眼,扬起鞭子,喊道:“追!” 说着,鞭子落下,矫健的马儿飞奔了起来,两个侍卫也一步不落地跟着,反而是季翊那瘦弱的马明显跟不上前面三个人,渐渐被甩在了后面。 麋鹿矫健,在丛林里的灵活程度高于生在草原的马,一刻钟后,楼音渐渐跟丢了麋鹿,再也找不到它的身影。 “唉……罢了。”楼音收了箭,说道:“去别的地方。” 说罢,便调转马头,往回走去。可走到两个侍卫面前时,他们却没有让开,而是一动不动地挡在了楼音面前。 “你们没有听见本宫说的话?” 楼音语气已经泛了冷意,可两个侍卫依然一动不动,像两座雕像一般。倏地,楼音后背一阵凉气翻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许是着了道了。 待两个侍卫拔出后背的剑时,楼音脑袋轰地一下空白了,但只是片刻的慌张,很快她便用尽全力镇定了下来。 “你们可知,不管今日你们杀不杀得了本宫,你们都将命丧黄泉?” 两个侍卫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下了马,一步步逼近。 “纪贵妃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亦或是,抓住了你们的什么把柄,让你们为她卖命?” 两个人像是聋子一般,对楼音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从左右两边逼近楼音,握着剑,意图两剑要了楼音的命,但他们明显不是杀手混进来的,握着剑的手有些微微发颤,脸色苍白,眼神飘忽不定,很明显,他们在也害怕。 楼音双手已经不受支配地开始颤抖,嘴唇发白,但看见两人的情形,楼音总算有了一丝底气,开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是不是纪贵妃,或是太子?他们抓了你们的家人?” 看到两人的眼神终于有一丝松动,楼音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秋猎制度严格,寻常杀手根本不可能混进进军中,那么这两个人只能是货真价实的禁军。若主谋是纪贵妃,那她将楼音与季翊安排在一起便说得通了,楼音手无缚鸡之力,季翊武艺平平,两个武艺精湛的禁军要想杀了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至于两个侍卫,最后再杀人灭口,也就完了。 可纪贵 妃真就这么有把握皇帝什么都查不出来吗?虽然此次的侍卫是禁军统领王大人安置的,但秋猎事项与纪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真的能将自己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吗?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侍卫已经冲了过来。楼音知道这两个人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杀她,只能再放手一搏,她拿起背后的弓,一边闪躲一边胡乱抵抗他俩的剑,说道:“如果是她挟持了你们的家人,那今天你们杀不杀我,你们的家人都活不了!” 果然,两个人的动作顿了下来。楼音喘了口气,说道:“今日你们若杀了我,你们活不了;若杀不了我,你们的主子也不会让你们活。但你们若到圣上面前供出主谋,我必定能保你们一命。” 两人握着手里的剑,半天不出声,似乎在权衡着利弊,楼音趁机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她紧紧抓着缰绳,发现刚才因为顾着追麋鹿,不知不知走进了丛林深处,此时除了面目的参天大树,再没有可以指示出路的地方,难道今天就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 与其等死,不如再博一下。于是乘着两人走神,楼音突然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径直冲过了两人。 这一下,其中一个侍卫看见立马反应了过来:“别被她骗了!她就是在拖延时间!她手底下死的人还少吗?怎可能放过我们!追!” 说罢,另一个人也如梦初醒一般,两人驾马举剑便追向楼音。 由于楼音骑的是尤将军送她的最名贵的马,倒也把两个侍卫甩在了后面。只是穿出丛林,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楼音才感到骨子里散发的绝望。 前方,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有着滔天的水声,像猛兽一般叫嚣着,嘶吼着,似乎随时都能活吞了这天地。马儿似乎也被这震天声响吓住了,开始躁动不安,好几次马蹄都差点滑到悬崖边。 后面,是已经追上来的两个侍卫。 这一次追上楼音的两人,再不敢听她说一句话,见她勒马立在了悬崖边,两人不作二话,立马举剑刺去。 森寒的剑气像风一般刮到楼音面前,她匆忙闪躲时听到许多石子落下悬崖的声音,那么渺小,顺便就被吞没。慌乱间她往后一看,她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此刻,退无可退了。 而对面两人也知她走投无路了,剑气如虹,飞快刺向她。楼音索性一闭眼,立马感觉到剑的寒气袭上脖子,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痛苦。她睁开眼,一阵风吹过,清清楚楚地看见季翊挡在她的身前,两 只手分别夹住了两个侍卫的刀剑,手腕一转,好似毫不费力就打落了两人的剑。 似乎时间都有一瞬间的静止一般,只听见刀尖落地的声音。楼音胸口猛烈震动,捏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他……来救她了? 眼前的景象像是出现在梦中一般不真实,两个侍卫见季翊从天而降,毁了他们的武器,两人便赤手空拳冲了上去,季翊蓦然抬眸,纵身跃起,带起地面一阵落叶,随之而起的,还有地上的两把剑。季翊两手一张,便将两把剑握在了手里。刀剑迎风挥出,直指两个侍卫的喉咙,可两个禁军也不是吃醋的,脚步一溜,便后退了七尺,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季翊目光一凛,冲天飞起,铁剑化作一道飞虹,刺破秋风,直至两人的胸膛,一人被刺传穿了胸膛,直挺挺地倒地,而另一人只是被刺到了腹部,血水喷涌而出。 只几个回合下来,那幸存的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于是瞪红了双眼,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手托起倒地的同伴,一手抓住马背上的楼音,纵身往悬崖下跳去。 只一瞬间的功夫,楼音甚至来不及看清眼前倒地发生了什么,就被那侍卫抓到了空中,直直往悬崖下落去。 命悬一线之时,她看见季翊飞身而来,一剑击杀了那个抓住她的侍卫。 可偏偏这样,没了侍卫的束缚,楼音坠落地更快,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在极速坠落中伸出手抓住了悬崖上的树枝,整个人猛烈地撞向崖壁,一股锥心地疼痛袭来,可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一丝。 可树枝脆弱,根本难以长时间支撑一个女子的重量。楼音看向崖顶,季翊击杀了侍卫后却退回了崖边,然后慢慢蹲了下来。 “阿音,需要我救你吗?” 那冷漠如冰的声音,好像不是在对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说,而是在和朋友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而楼音此时清楚地感觉到不堪重负的树枝正发出枝干碎裂的声音。 “救、救我。” 季翊调整了蹲下的姿势,使得自己与楼音离得更近,“你还记得上次长公主府吗?我救人,是要报酬的。” 除了枝干碎裂的声音,楼音还听见自己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的声音,每一想起那次落水,便觉得那是此生的屈辱。她越是忍让季翊,季翊便越得寸进尺,如同此刻一般。 可是,活命要紧。 “你要什么报酬?” 季翊伸出手,缓缓递到她嘴边,“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楼音浑身颤抖,分不清是害怕还是被季翊气得,她看着面前那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一股血气冲上大脑,张口便咬了上去。 “嘶……”季翊倒吸了一口冷气,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和血迹,浮上了一丝笑意。 他抬起手,轻轻吻上了自己的手背,双唇就覆在楼音的牙印上。 “好了,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了。” 话音刚落,楼音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肢,三两步就将她带上了悬崖。可对方根本没给她任何喘息的间隙,径直将她放平在地,欺身压了上来。 楼音瞪大了眼睛,眼看着眼前的人吻了上来,自己的双唇被噙住,只一刹那,口齿里便萦绕的全是他的气息。 楼音反应过来时,立马挥着手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抓住,反压在头顶,动弹不得。 他的唇舌如侵略者一般撬开她的牙齿,在她的齿间探索、挑逗,逡巡一番后又撕咬吸允着她的唇瓣,感受到她的颤抖,季翊似乎更兴奋了,双手按住她的手心,慢慢张开与她的十指紧扣在一起。 季翊的吻强势而又霸道,楼音渐渐感觉额头开始冒汗,在快要不能呼吸之时,狠狠咬住了季翊的舌头。 季翊猛得一顿,离开了她的唇瓣,额头与她抵在一起,呼吸拍打在她的鼻尖。 呼吸平静后,季翊突然一扭头,双唇又覆上了她的脖子。 楼音先是一愣,后又感觉脖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居然咬自己! 季翊喘着气,呼吸游离在楼音耳边,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说道:“我的诚意,也请你收下吧。” ☆、第22章 秋猎五 楼音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火辣辣刺痛的脖子,双手止不住发抖。而季翊却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掸落了衣服上的泥土,他回头,对楼音再次伸出手,意图拉楼音起来。可楼音就那样看着他,眼里有愤怒,有恐惧,还有震惊。 这感觉太熟悉了,前世那种种噩梦般的回忆又席卷而来,他暴虐的眼神,他疯狂的吻,还有他温柔却又嘶哑的声音,像咒语一般在楼音脑海里翻腾。是他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楼音想到这里,眼里的恐惧无限放大,她不知不觉地退了一点,双唇开始打颤,散落的发髻随风飘动,荒凉而静寂。此刻的楼音如同猛兽嘴边的猎物一般,被恐惧席卷全身,却又无能为力。 原本绝处逢生的心情在此时消失殆尽,接踵而至的是更无孔不入的绝望,她感觉自己身体每一次都在叫嚣着惧怕,从头顶蔓延至脚底。 季翊伸出的手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他收了回去,说道:“公主受了惊吓,随我回行宫吧。” 身后是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悬崖,眼前是前世的梦魇,楼音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扎着千万支银针一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仅仅是这样,他对自己的杀伤力就已经如此强大了,若等他日后羽翼渐丰,那…… 楼音蓦然抬眼,决绝地看着他黑如深渊的双眼:杀了他!杀了他! 在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诡异沉寂时,一声娇俏的声音打破了这气氛。 “公主?这是怎么了?” 秦语阳与于太傅的孙女于婻骑马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楼音发髻散乱,脸色苍白的坐在悬崖边上,季翊站在她面前,两人眼神相对,却又不发一言。 两位小姐下马行礼,连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季翊道:“刚才公主遇刺了。” 说了这话,秦语阳和于婻身后的两个侍卫立马冲上前来,站在了楼音两侧。秦语阳也是吃惊,四处张望了一番:“遇刺!刺客呢?” 季翊指了指悬崖,说道:“遇刺失败,自杀了。” 于婻被这情况吓得说不出话了,活了十六年还第一次听说真的此刻,但秦语阳却没听进去季翊的话,她的注意力全被季翊手背上的伤口吸引去了,“季公子,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伤得严重不严重!” “小伤。”季翊猛然将手负到背后,说道,“护送公主出去吧。” 早有侍卫快马加鞭出去递消息,所以楼音还未走出丛林,禁军统领与尤将军就带着上百禁军前来接她。 “阿音!你可有事?”尤将军跳下马,冲到楼音面前,眼里担忧满意,“刺客可有伤到你?” 楼音早已拉起衣领遮住了脖子,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禁军统领王大人“扑通”一声跪在楼音马下,说道:“臣救驾来迟,请公主降罪!” 楼音只是看了他一眼,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先出去吧。” 尤将军看着楼音如痴儿般的神态,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道楼音是被此刻吓傻了,却不知楼音是被身旁那默不作声的男子吓的。 出了围场,楼音看见早已急得原地踱步的皇帝张着双手小跑了上来,“阿音!” 楼音下马,沉了沉气,说道:“父皇,儿臣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上上下下打量了楼音一番,确定她没有被刺客伤到,这才说道:“宣太医!” 楼音皱了皱眉头,说道:“父皇,先让儿臣歇息一会儿吧,儿臣……实在是受了惊吓。” “好好好!”皇帝揽住楼音的肩膀,说道:“让所有太医到公主殿前候命!” 一时间,现场的气氛肃穆到无以复加。楼音眼光透过皇帝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纪贵妃。她眼里的担忧不比皇帝少,甚至双唇都有些发白,只是恰巧,手里的丝绢像是要被揉烂一般。 在枝枝的搀扶下,楼音经过纪贵妃身旁,低声说道:“贵妃娘娘不必担心了,我没事儿。” 纪贵妃的呼吸声很重,她握住了楼音的手,说道:“没事就好,否则,此次本宫真是难辞其咎。” 楼音回以一笑,慢慢送开了她的手,然后拿出自己的丝绢为纪贵妃擦去了手心的汗,“瞧瞧,贵妃娘娘急得都出汗了,我真是感动。” 纪贵妃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丝笑,“应该的。” 车马已经备好,枝枝搀扶着楼音上了马车。马车开始慢慢掉头,楼音却突然叫停,伸出半个身子对皇帝说道:“父皇,此次遇刺,多亏了季公子,他武艺超群,一举击退了两个刺客,否则今日儿臣绝不能活着走出围场了。” 现场气氛一度再陷入沉寂,季翊的眉心跳了一下,复而舒展开来,他抬头,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说道:“公主言重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秋猎提前结束, 皇帝让受了惊得楼音先回去歇着,待精神恢复了再与季翊一同细说遇刺经过,而禁军统领王大人不等皇帝说到他,便自行卸了盔甲,先去领了一百板子。 一行人,匆匆回了行宫。 商瑜挺着大肚子跟在尤暇身后,想上前去找纪贵妃,却又怕被有心人看见,只得作罢。她原本以为,收买的两个禁军武艺高超,陪伴楼音的又是那只会吟诗作对的季翊,此次楼音一定没有机会活着走出来了,可谁知……季翊什么时候能击退两个禁军了? 不知不觉,商瑜后背被汗水浸湿了,她打着冷颤想到:幸好,两个禁军任务成功与否都会自尽,不会供出她与纪贵妃来。 突然,尤暇停下了脚步,与刑部尚书岳大人见礼,商瑜慌乱中看见岳大人身后跟着的岳云鹏,连忙躲在尤暇身后,不敢抬头。只听见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寒暄的话,岳氏父子便要告辞,商瑜总是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岳大人走过她身旁时,低声说道:“瑜侧妃身怀六甲,怎么也来了围场,应当在东宫好生休养才对,若是动了胎气,皇上与太子恐怕要怪罪下来。” 商瑜不敢抬头,连忙称是,岳氏父子这才走了。 而这厢,郁差随着季翊出了围场,抱怨道:“殿下怎么……您这样暴露了,不光大梁皇帝会起疑,咱们太子那边……” “郁差。”季翊打断了郁差的话,说道,“你说,人这一世什么才最重要?” “啊?” “算了。”季翊如释重负地一笑,说道,“今晚你准备一下,咱们潜入上清寺。” 上清寺何许地也,乃大梁国寺。除了没有子嗣的太妃会被送到上清寺度晚年,犯了事的妃子也会被送到上清寺,名义上为国祈福,实则上是变相的打入冷宫。 而月美人,正是建光年间第一位被送入上清寺的妃子,还是被自己族姐纪贵妃下令送进去的。她被褫夺封号,现下已经是纪美人,此时在简陋的屋子里,差点哭瞎了眼睛。她将唯一的侍女赶了出去,一人在简陋的房里落泪。 她不明白,自己只说了皇后的坏话,怎就落了这样的下场,明明前些日子皇上还宠她宠得紧。都怪楼音,明明是她动手打人,最后受罚的却是自己! 她不服!明明她有望宠冠后宫,如今却被打入这冷宫! 埋头哭泣时,忽然一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脖子,冰凉粗糙,带着淡淡的香味。纪美人一喜,立马反手握住了那双手,“皇上! 是您吗?!” 可一回头,那双手却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用力便将她摁在桌面上,她一边拼命掰着那人的手,一边踢动脚下的凳子,可那人却像魔鬼一般,笑眯眯地看着她挣扎,一点一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纪美人渐渐无法呼吸,一张脸由红变紫,最后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感觉眼前开始昏花,一阵阵地翻着眼白,意识一点点地消失,那人却突然松开了手。 好不容易能呼吸的纪美人瘫倒在地上剧烈的咳了起来,待气儿顺了,才开口喊道:“救、救命……” 可这屋子在寺庙最偏僻的角落,哪里有人听得见她的呼救。她只见那人慢慢蹲了下来,一张精致得可怕的脸凑近她耳畔,说道:“你这张嘴,骂了我的阿音?” 纪美人一个哆嗦,心里只道是楼音竟还不放过她,居然派了人追到寺庙里来杀她,“你……” “你”字还没说话,那人突然掏出一把刀,明晃晃地,像是一道催命符。 “你竟敢辱骂我的阿音?” 纪美人浑身发颤,双手撑地,双脚蹬着地面想一点点往后退,奈何那人一把擒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嘴。 “我割了你的舌头,用它来给阿音赔罪,你说可好?” ☆、第23章 舌头 楼音精神状态恢复些许后,立马与季翊一同交代了遇刺的细节,一旁的禁军统领脸色惨白,直挺挺地跪下,自请查清缘由,戴罪立功。 皇帝默许,并让刑部参与破案,限三天之内必揪出幕后主使,否则将禁军统领王大人午门斩首。殿内气氛严肃地如同刑审现场,纪贵妃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直到皇帝安排好了一切后,她才说道:“皇上请息怒,此事交给王大人与岳大人,定能给公主一个交代。” 说着,她又看向楼音:“臣妾也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从未见过公主吓成这般模样,皇上便免了公主的禁足吧,这就回宫好生休养着。” “自然是要免!”皇帝十分同意纪贵妃的话,“明日阿音便启程回皇宫,三日后秋猎结束,朕也立马回宫,剩下的事便交给贵妃处理。” 说到此处,皇帝又问道季翊:“此次公主遇刺,多亏了你相救,你只管要赏,朕定竭尽所能满足。” 原本陈诉完遇刺细节后,季翊便退到了角落,此刻突然被皇帝提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他看着皇帝,许久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在思量要讨什么赏赐。 “是呀,此次多亏了季公子。”纪贵妃也补充道,“平日里季公子默默无闻,反而关键时刻却成了公主的救命恩人,周国真是卧虎藏龙啊。” 纪贵妃几句话说得意味不明,所有人的思绪都跟着她这几句话走了。谁不知这位周国三皇子被送到大梁为质,便是因为资质平平,可如今突然露了一手,究竟是周国别有所图,还是他自己心藏不轨? 可既然已经装了这么多年,又为何在此时暴露出来?不解,实在不解。 莫说其他人了,就连皇帝也想不通这是为何,他再次问道:“不如赏季公子黄金万两?” 季翊摇了摇头,说道:“臣在大梁为质,受到大梁上上下下的礼待,已经感激不已,若非要赏赐,那便……” 他转身看向楼音的腰间,说道:“皇上也知,臣平日玩物丧志,不如求公主将那块儿绝世好玉赏给臣如何?” 被季翊点名提到,楼音才如梦初醒,她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玉佩,那是她自小就贴身佩戴的,倒算不得珍贵,只不过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而已。 看楼音神情恍惚,皇帝说道:“那哪里是什么绝世好玉,不过是朕的皇后留给公主的遗物而已,这样吧,朕今晚就下令,赐黄金万两,珍宝千箱,即刻送到季公子府邸。” 皇帝带着众人走后,楼音又陷入恍惚中,蜷缩在贵妃椅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点生气。此时也有不少人前来看望楼音,包括尤将军与尤暇,楼音都一一回绝,闭门谢客。唯有刘勤,吃了个闭门羹后,又送来了一盒点心,他在门口喊道:“姐姐,弟弟知道你受惊了,这是你最爱吃的天香楼的核桃酥,等你好了弟弟再来看你啊!” 枝枝拿了那盒点心进来,问楼音是否要尝一尝,楼音摇头,枝枝便将食盒放在了楼音身旁的案桌上。 “殿下,奴婢看您实在是受了惊吓,不如叫太医开些个安神镇定的方子?”枝枝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皇上曾经遇刺,也连着服用了章太医的安神药半旬呢。” 楼音只是半张着嘴摇头,半晌后,她才说道:“叫席沉进来。” 席沉一直守在门外,进来时,只见楼音脸色苍白,眼里却总算有了些神采,只是这神采,带了些决绝的意味。 此时屋子里只有楼音、席沉、枝枝与款冬四人,鸦雀无声。 楼音道:“本宫要你暗中刺杀季翊,你可能做到?” 席沉一惊,猛然抬头看着楼音,确定他没有听错!公主不是一直爱恋季翊吗?怎么如今要杀了他?虽说公主从江南回来后对季翊的态度便大变了,但也不至于因爱生恨便杀了他呀?再者,就他之前盯着季翊的府邸观察过一段时间,他从周国带来的些许侍卫绝非池中之物,那贴身侍卫郁差武艺更是深不可测,即便是季翊本人,如今也没人知道他的能力究竟是怎样的,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还未可知。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席沉的声音里难得有了起伏,他说道:“公主,季公子乃周国质子,若是杀了他,一旦被查出个蛛丝马迹,轻则破坏两国交好,重则,引起两国恶战啊!” 楼音又何尝不知这些道理,所以她才能寄希望于席沉,希望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季翊。可如今,连席沉都看出来了要杀季翊没那没容易,她更是清楚,要席沉硬碰硬杀掉季翊,几尽不可能。 那么,就任由他这样韬光养晦吗?日后他得势,自己要杀他就更不容易了! 楼音烦躁地说道:“那此事再议。”她心里犹如有一团火在烧,扑不灭浇不熄,只能任由其疯长。 枝枝见缝插针,说道:“公主为何要杀、杀季公子?” 楼音不回话,脸上浮起一阵又一阵冷意,看得枝枝一个寒颤。枝枝拿起了一旁刘 勤送来的点心盒子,说道:“殿下今日一整天都不能进食,不如先吃点世子爷送来的点心,这可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盖子,可这一揭,吓得枝枝惊声尖叫了起来,手一扬便将那食盒打翻,扔出去老远。 她跌坐在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连拍着胸口,像是看到了鬼魅一般。 席沉胆大,去将那盒子连同盒子里的东西捡了过来,递到楼音面前。 那盒子里摆着的哪里是什么糕点,分明是一只人的舌头! 舌头已经暗红,散发着阵阵血腥味儿,舌根处整齐的切痕一看便是一刀割下,尚未的血迹表明这才割下来不久,看起来甚是骇人。 “世子爷太不着调了!”枝枝眼泪都掉了出来,一边叫席沉将那骇人的东西丢掉,一边说道,“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楼音按住胸口,半张着嘴,半晌眼里才聚了神,“不是刘勤,他向来贪玩,却不会做这样的事。” 款冬姑姑也惊魂未定,连着喝了两杯凉茶,拍着胸口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许久,她才想到今儿上午与庆祥姑姑闲聊的话,说道:“殿下,奴婢大胆猜测一番,这可能是前儿不久刚出宫的月美人的舌头?” 今儿一早,庆祥姑姑与款冬姑姑闲聊时曾说,昨夜里上清寺的姑子发现月美人的侍女被人打晕在屋子外,而月美人昏死在房子里,被人割掉了舌头,虽是救活过来了,却是疯疯癫癫的,又不会说话,姑子便连夜给行宫里递了消息。 可这月美人的消息还没传到御前,便被长福拦了下来。一个废妃而已,疯了便疯了,何必再去叨扰皇上,惹皇上心烦? 却不想,今日楼音的寝宫便出现了这么一玩意儿。 “殿下……”枝枝擦了擦泪痕,说道,“这会不会是纪贵妃怀恨在心,报复您呢?” 楼音摇摇头,闭上了眼不再说话,可枝枝和款冬明显看到,她的双手在颤抖,虽是极力控制了,可依然抖得如同癫狂之人。 再睁眼时,楼音的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眸子猩红骇人,她沉声道:“杀了他……杀了他……” 那模样,如同杀人狂魔一般,嘴里不停念叨着,如痴如狂,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得了癔症。款冬姑姑怕她真的走火入魔了,一把将楼音搂入怀里,说道:“公主要杀谁?” “杀了季翊!杀了他!” 款 冬姑姑与枝枝面面相觑,又柔声问道:“公主为何要杀他?莫非今日之事是他做的?” 楼音答非所问,嘴里只是一直念叨着“杀了他……杀了他……” 款冬姑姑无奈,只得道:“枝枝,去请太医吧,公主怕是受惊过度了。” 枝枝撒腿就去,只是还没走出殿门,便被楼音叫了回来,此刻,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平常,说道:“本宫没事,用不着请太医。” 说罢,又看向席沉,“杀了季翊,这是旨意。” ☆、第24章 刺杀 席沉目光坚毅而决绝,沉声说道:“属下领旨。” 说完,便转身而去,为了完成命令,一脸的视死如归。 一旁的款冬姑姑轻叹一声,叫住了他,“奴婢虽不知公主为何定要取季公子项上人头,但奴婢这里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公主请稍等片刻。” 款冬姑姑转身出去了,半刻钟后,才拿着一个木制小盒子进来。 “这里面,是奴婢藏了多年的东西,无香丸。” 枝枝和楼音都不知这无香丸是个什么东西,一脸无解地看着款冬姑姑,只有席沉脸上有些许震撼,说道:“姑姑……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若说这无香丸,大有来头。二十年前,大梁京都出了许多命案,死者个个死因不明,连仵作也只当是死者饮酒过度而亡,查不出任何中毒迹象,但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寻常百姓,一夜之间悄无声息而亡的人数不胜数,刑部与大理寺人满为患,一时之间皇帝大为头疼。 这事件长达半年之久,京都之中人心惶惶,都怕自己也突然之间暴毙,连处伸冤的地儿都没有。随后,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不眠不休三个月,才将这始作俑者还是揪了出来,是京都享有神医之誉的邱老先生。 邱老先生一生不仅沉迷于医术,更是精通下毒之道。他无意中研制的这无香丸,无味无色,化成粉末后被饮过酒之人吸入,能立即毙命,却又无迹可查。 当时匿名向邱老先生求药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这药也炒到了上百金子一万,邱老先生可谓一夜暴富。事迹败露后邱老先生收押入狱,此□□也被禁,京都上下一时无人敢提此事。多年后,随着邱老先生去世,此药再也无人问津。 “款冬姑姑为何会有无香丸?”二十年前,席沉还是幼童,却是听说过此事,对这无香丸也好奇不已,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能再次见到。 款冬姑姑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越发深了,“我这一生啊,一怕疼二怕痛,当年就想着,若是年迈得病,与其每日在痛苦中慢慢消亡,还不如用这无香丸舒舒服服的走了,便藏了好些年。” 语罢,她将这无香丸奉给楼音,“如今奴婢就把这禁药献给公主了。” 楼音伸出拇指与食指,将无香丸拿了起来,放在手里端详半天,问道:“席沉,若用此药,你可有把握?” 席沉再次无言,若只是下毒杀人,他还是有这个把握的,但他的后顾之忧是,杀 了人之后,若是查到摘月宫头上,公主如何担得起这罪名。 楼音此时心里也打着鼓,可她也清楚明白,季翊多活一天,于她,于大梁,都是个隐患。到时候若事情败露,大不了…… “你只管去,万事有我担着。”楼音嗓子嘶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自秋猎楼音遇刺之后,皇帝将大量珍宝抬进了季翊府邸,还附赠了大量侍卫,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季翊倒也不声不吭,每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府邸中饮酒赏花,好不自在。 难得有机会让他出府的,便是今日大公主在西山设宴,邀请众人前往秋月山庄赏菊。 西山上一共就两处山庄,一处绮隆宫,是皇帝赏给长公主休养的地方,一处秋月山庄,是皇后在世时的私宅,其中的花卉堪比皇宫御花园,各种名贵花草数不胜数,要轮最著名的,还是这山庄里的菊花,名品荟萃,美不胜收。 恰逢秋意浓,秋月山庄的菊花开得正盛,楼音便以庆祝自己绝处逢生为由,举办了这赏花宴。 刘勤来得最积极,一早儿便到秋月山庄守着,跟在楼音屁股后面转。 “姐姐,上次我给你的核桃酥怎么样?我把天香楼的厨子拎出来单独给你做的!” “呃……不错。” 刘勤咧嘴一笑,“那改天我还给姐姐送!” “不必了!”楼音捂着脑门,说道,“我想吃的时候,会派人去买的,不必麻烦你了。” “诶嘿?”刘勤一溜烟儿跑到楼音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姐姐你是不是经历了生死搏斗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决定对我这个弟弟好一点?” “……” 楼音张嘴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道:“你到前面去接客吧。” “哈?接客?” “我说让你去接待宾客!” 今日楼音邀请来的人,都是平日里熟悉的,除了季翊外,还邀请了南阳侯兄妹、于太傅的孙女于婻、齐大人的小女儿齐萱与小儿子齐廉等等,公子们风流倜傥,小姐们娇俏美艳,比这秋月山庄的百花还耀眼。 楼音在山庄花园里安置了十来张案桌,上面摆着精致的糕点,时令的新鲜水果,男子案桌上的酒是梦归处,而女子案桌上的酒是时下香甜可口的桂花酿。值得一提的是,眼下已经入秋,这宴席上竟还有新鲜的荔枝,千金小姐们由衷 喜笑颜开,连连称赞楼音贴心。 特别是秦语阳,笑得眼睛弯弯的,“今年南国荔枝本就上供得少,真是托了公主的福,才能在秋天吃到这么新鲜可口的荔枝。” 说着,端起桂花酿敬了楼音一杯。 楼音笑着喝了酒,看着她身姿摇曳着走向季翊,腰间的血玉环配在秋日光芒中熠熠生辉。 秦语阳对着季翊福了福身子,说道:“光是赏花也无趣,季公子学富五车,不如咱们来行酒令如何?” 季翊刚要张口,南阳侯就说道:“酒令不如放在后面,听说季公子此次救驾有功,真不知平日里藏了多深的武艺,不如咱们来比试比试,也好让大家看看季公子到底是否藏龙卧虎?” “是呀是呀!”刘勤在一旁说道,“我也想与季公子切磋切磋。” 丝丝凉风,将季翊额间的发丝吹起一缕,漆黑的眸子藏在发丝后,让人看不清,他声音低沉,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中宛若久酿的美酒,让人耳畔生温,“不过是与刺客拼死搏斗,谈不上武艺高深。” 楼音坐在高处,远远望着他,说道:“这般时刻,季公子再谦虚,那就是不给本宫脸面了。” 不等季翊回话,南阳侯已经递来一把利剑,“点到为止,只当为赏花宴助兴。” “是呀,哥哥他就是爱闹着玩。”秦语阳不知不觉,拉着季翊的袖子摇了两下,说道,“我也想看看季公子的英姿呢。” 季翊突然笑了,眼里的点点眸光如春意一般,大抵所有人看了都会明白为何楼音单单痴迷于他。而此刻,楼音看着他的笑,却觉得冷意凛凛。 接过剑,季翊拂袖擦了擦,“还请侯爷指点。” 说话间,南阳侯已经举剑刺了过来,两人即刻打斗到一起。说是玩乐,可南阳侯招招致命,剑气如猛虎一般,直戳要害,看得旁人心里捏了一把汗。好在季翊身子敏捷,次次都能巧妙地闪躲开来。 南阳侯飞身而起,后腿踢上树干接力,剑锋直至季翊的喉咙,眼看剑光已经快刺入季翊的肉中,他才猛然一后仰,避开了南阳侯的进攻。 如此,季翊始终只躲避不进攻,反而让南阳侯一阵恼怒,下手更很,看得秦语阳惊叫连连:“好了好了!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呀!” 旁人都悄悄看着楼音,想看看这位公主对于这两个人的厮杀是什么反应,毕竟一个是她心心恋恋的情郎,一个是内定的准驸马,可抬眼望 去,那位公主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好似看戏一般。 刘勤咽了咽口水,感觉事态发展不对,南阳侯已经红了眼,再这样下去,万一季翊有个三长两短,场面就不好看了。想着,他从身边侍卫腰间抽了一把剑出来,冲了上去,“秦大哥歇着!让我来会会他!” 被刘勤这么一打岔,南阳侯连连后退了几步,怕刀剑不长眼伤着刘勤,可就是这么一顿,他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冲动,心里竟想着要真的取了季翊的命。幸好刘勤机灵,他才没有酿成大错。 抬头去看楼音,她眼里依然没有波动,似乎在她眼里,他刚才的搏斗与戏台上的戏子无异一般。 刘勤以轻功见长,拳脚上的功夫始终差了一截,没几回合便落下阵来,他一负气,便扔了剑,说道:“不玩儿了不玩儿,季公子果然藏得深,也不知让着我点。”边说边往自己席位上走,还生气地踢了花盆一脚。 季翊拱手道:“承让了。” 至此,席间再无人提比武一事,一行人玩起了行酒令,直至天色暗了下来,楼音才说道:“今日在西山宴请大家,为的就是赏一赏我母后生前最喜欢的花卉,如今天色已晚,西山又在京郊,想来各位回京不便,本宫已经安排了厢房,还请各位将就着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回京,本宫也放心些。” 楼音这么说了,即便是想当天回京的也不好意思走了,否则就是不给楼音面子,于是大家相继应承了,由侍女带着往厢房去。 只有季翊,站在角落,直到众人都走了,他还一动不动。 楼音心里莫名发憷,说道:“季公子,还有事?” 季翊抬起头,慢慢走到楼音面前,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拍打在她脸上。他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此刻伸了出来,摊开手心,里面是一颗洁白鲜嫩的荔枝。 “送给你。” 楼音接过,那荔枝已经有些温热了,不知被他藏在手里捂了多久。 看着楼音呆住的表情,季翊说道:“像你。” 荔枝带着温热,发散着清甜的香味,像一颗夜明珠一般,在楼音的手心发着淡淡光辉。她抬头看了季翊一眼,然后随手将荔枝扔了出去,“哪里像我。” 看着荔枝滚出去老远,洁白的果肉上沾了泥土,而楼音又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季翊突然笑了,露出了几颗牙齿,脸颊有浅浅的酒窝,狭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剑眉也温柔了起来。 楼音有些慌神,两世为人,她好像从来没见季翊这样笑过。 “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季翊走后,楼音走了几步,看着那颗沾满泥土的荔枝,噙着笑,自言自语道,“这首诗,还是以前你教我的呢。” 枝枝无声走了进来,说道:“公主,席沉已经去了,今晚就行动。如今山庄里全是我们的人,除了郁差,季公子身边没有别人了。” 楼音点点头,伸脚踩烂了那颗荔枝,提着裙摆往寝殿走去。 秋夜月正明,楼音坐在窗前,无心睡眠,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以往快,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切断什么。 窗外的落叶声,虫鸣声,侍女放轻了的脚步声,都能引起楼音的一阵慌乱,她此刻心里除了兴奋,更多的是慌乱,害怕明天太阳升起,季翊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完好无损的,笑盈盈的。 忽然,敲门声响起,楼音听到是席沉的声音,猛然站了起来,不顾仪态地冲过去开了门,“怎么样!” 席沉身上带了一丝凉意,说道:“还未动手。” “为何?” “属下……”有些话,席沉是在难以启齿,用了最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属下看到季公子在屋内,与秦小姐缠绵于床榻,属下……不敢误伤秦小姐。” ☆、第25章 刺杀三【修了一下】 秦语阳?楼音咬牙道:“一起杀!” “公主!”枝枝冲到楼音面前跪了下来,此刻的楼音在她眼里如同杀人狂魔一般,“秦小姐是南阳侯嫡妹,杀了她、她......” 她何其无辜啊!枝枝心里想到,却不敢说出来。 但枝枝的求情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楼音看都没有看她,递给席沉一个眼神,他便出去执行任务了。 秦语阳么?她可不无辜,就算今日不杀了她,楼音早晚也要亲手抹了他们兄妹俩的脖子。 不!凌迟处死! 楼音看了一眼枝枝,她还跪在地上,两颊通红。楼音蹲下来,问到:“你觉得我很可怕?” “奴婢不敢!”枝枝猛地磕头,不敢抬眼看楼音。 过了许久,她感受到楼音平稳的呼吸,这才鼓足勇气说到:“奴婢只是、只是觉得公、公主......” “枝枝。”楼音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再说下去,“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好好活着。而我此生若要好好活着,就必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枝枝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到:“奴婢懂了,只要公主需要,奴婢这条命豆可以豁出去。” 看来枝枝误解她的意思了,但偏偏其中的缘由又不能解释给她听,楼音失笑,说到:“哪里需要你做这些。” 说罢,将枝枝扶了起来。可就是这一扶,枝枝紧挨着她,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牙印。 “呀!”枝枝惊恐道,“这是怎么回事!快传太医!” 楼音哪里敢真的让太医过来,连忙拦住了她,说道:“小伤而已,已经见好了,用不着传太医。” 枝枝自然也不敢再说多,她只知道这伤口一定有蹊跷,这几日公主沐浴换衣都没有让人伺候,衣裙也尽寻了搞领的来,铁定就是为了遮这伤口。 沉默许久,枝枝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她瞄几眼楼音,确定她脸色平静后,才说到:“公主,这伤口......是谁咬的?” 楼音眼里突然流露出凶光,咬牙恨恨说道:“狗咬的!” “啊?” 将枝枝遣退出去后,楼音再次独坐在窗前。 夜色浓稠,没有半点星光,常年无人居住的秋月山庄显得萧条落寞。楼音就这样坐在窗前等着,等着席沉给她带来好消息。 屋外突然狂风 大作,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珠一点点溅在楼音身上,她起身关了窗,再也坐不住了,在门边来回踱步。 多事之秋,雨夜总给人不安的预感。 席沉会不会失手?失手后会不会被季翊杀掉?不不不,他现在绝不敢在大梁明目张胆地杀人,那他发现席沉后,会怎样报复自己? 不不不,今晚席沉有万全之策,一定能成功。成功杀了他之后,若是周国来查出了自己,该怎么办?两国再开站? 不,不可能,季翊在周国爹不疼娘不爱的,又被太子视为眼中钉,怎么可能为了他再次与大梁开战。而且哪里那么容易将她查出来,席沉做事她是绝对放心的。 就这么反复想着,楼音不知不觉中已经在门口徘徊了无数次,她手中的汗已经浸湿了丝绢,整个屋子里只能听见她心跳的声音。 突然,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响动,楼音猛然回头,喊道:”谁!” 可她仔细一看,只是烛火落了。金质的灯罩下,烛火忽明忽暗,如同楼音此刻的心一样,忽上忽下。 她走过去挑了灯芯,长嘘一声,自己可真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可笑。 门外的雨一点也没有小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款冬过来问过要不要服饰她歇息,她也只是隔着门回绝。 楼音要等着席沉的消息,她也不愿别人看到她此时的模样,可笑。 长夜漫漫,楼音不知等了多久,还不见席沉归来,此时不得不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去。怎会耽误了这么久?难不成失手了? 越想越担忧,索性到门外去瞧瞧。 但楼音的双手还未摸到门框,就突然听到身后有衣衫响动的声音,她回头仔细瞧了,什么也没有,许是自己又草木皆兵了。 可是刚一转身,她便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拦腰抱起,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发不出一点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人推到墙边,狠狠抵住,动弹不得。 ”唔!”只要她试图发出一点声响,那人就捂得更紧,几乎要断了她的呼吸。 可是挣扎间,楼音已经看清楚了,是季翊!他没死!他居然没死! 看着楼音眼里的惊恐,竟还带着一半的失望,季翊说道:”果然是阿音回来了,我的阿音也回来了。” 他往后一挥手,强劲的掌 风便灭了烛火,随即他又欺身与楼音贴近了些,几乎是凑在她的耳朵边说道:”你想杀我?” 楼音被他压在墙角,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表达情绪。 ”失望?恨?决绝?”季翊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还有什么?阿音你就这么想杀我?” 门窗被风雨吹得吱呀吱呀响,门外换班的侍卫发出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们严谨得交接这任务,守护着这屋子里的人,却不知屋子里的人已经处于危险之中。 楼音怒瞪着眼睛,想发出声音引起门外侍卫的注意,奈何她手脚被束缚,嘴被捂着,除了眼前这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现状。 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楼音不敢想象季翊会做出什么事来,再杀她一次?他完全做得出来。 黑暗中,季翊只看得起楼音明亮的眸子,可惜那双美目里有千万种情绪,就是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一种情绪。 他一抬手,从袖子里弹出一把匕首,抵上来楼音的脖子。 力道不轻不重,不会立刻刺破她的血肉,却能让她感觉到刺痛。 ”你要杀我?”季翊的声音骤然便得激动起来,带着一股楼音听不懂的奇怪情绪,”好啊!那你陪我一起死啊!” 说这,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楼音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划出了血痕,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血腥味儿,那把冰凉的尖刀,随时有可能真的要了她的命。 她吃痛,头脑一热,便张口咬了季翊的手掌。 ”嘶!”季翊送了手,说道:”又咬我。” 黑暗里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楼音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他在笑。 笑?在这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季翊,你今日若敢动我,可知会是什么下场?” 说完这句话,楼音便后悔了。季翊是什么人?既然把刀架到她脖子上了,还会担心下场吗? 果然,季翊轻笑出声,”下场?原本就是多活的一世,我还怕下场不好?” 巨大的恐惧如同这屋子里的黑暗一般向楼音席卷而来,无处可躲,从四面八方刺激着她的神志。 不怕这人是疯子,就怕他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那你要杀了我?好啊,反正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再杀我一次又如何!” 匕首松了一些,季翊俯身,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喘着 粗气。楼音此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心跳声与呼吸声,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敲门声响起,楼音看到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她悬着的心总算沉了一些。刚想出声,谁知季翊的动作比她还快,如同鬼魅一般一个纵身便翻出了窗外。 身体重获自由,楼音蓦然松懈,瘫软在地上。她望着季翊离去的方向,暗自握紧了拳头,鲜红的蔻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 前一世,季翊于她,是爱而不得多珍宝,可那被她视若珍宝的人却囚禁她十年,亲手了结了她的生命。 这一世,季翊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自己却节节败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依然处于下风,今日这么好的机会,竟也变成了自己的命悬于他的手中!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楼音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整理好了衣衫发饰,慢慢开了门。 ”属下失职!未能得手!”席沉一见门打开,看也不看楼音,径直跪了下来。 楼音看着席沉,从风雨中而来,浑身湿透,却依然挺直了背。 ”本宫知道,你起来吧。” 席沉抬头,看见楼音脸上似覆了一层薄冰一般,天生察觉力敏锐的他也一眼看到屋内大打开的窗户,这给力他不小的震动,”难道......” ”没错,他来过了。”楼音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席沉趋步跟上。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席沉主动开□□代了事情的经过。 他再次回去时,藏匿在了屋顶,悄悄揭开一批瓦,准备死机将磨成粉末的无香丸吹进去。他俯身看了进去,秦语阳已经不知所终,只有季翊一人站在床边,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 这正是个好时机,席沉将吹感摸了出来,正往屋内伸去,季翊却突然抬头,直直看向他,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席沉一惊,正要收手,背后便袭来一阵强力,他回头一看,季翊的侍卫郁差追了上来! 席沉立刻飞身而去,郁差也一步不落得追上,两人便在这雨夜中,于秋月山庄追击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听了席沉的描述,楼音反而沉静了下来。 席沉问到:”他来过了?” 楼音点点头,看来季翊,比她前世所了解的还要强大得多,这种摸不清敌人实力的感觉,让楼音不寒而栗。 席沉又道:”那殿下下一步打算如何?” ”我与他,来日方长。” * 季翊回了自己屋子,独自换下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用温水净了手,然后走到床边,看着床角里那个被绳子捆住了双手双脚,嘴里塞着布条的女子,慢慢坐了下来。 他拿着匕首,挑出了秦语阳嘴里的布条,然后用匕首在她的脸上轻轻划动,”你喜欢我的床吗?。” ☆、第26章 秦语阳【修了一下】 秦语阳在床脚挣扎了一番,细嫩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出了血迹,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种苦,她吃疼后放弃挣扎,怒瞪着季翊。 季翊单腿抬上了床,支撑住一只手,说道:“瞪我?你不是千方百计想爬上我的床吗?” 原本打算咬碎牙齿也不说话的秦语音突然惨然一笑,说道:“你以为我的目的是睡你?” 季翊一挑眉,漫不经心地垂眸,手指在刀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这个动作便是在示意秦语音继续说下去。 “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秦语阳一字一句念道,眼里全是怨毒,“季公子才是当得起这首诗的人啊。” “所以……”季翊慢悠悠地转头,问道:“你想做什么?” 你如今还看不出来我用意何在?秦语阳往后一仰,靠在床沿上,望着床顶,说道:“我在帮你啊,帮你远离世界所有的污秽。” “嗯?”季翊眯眼笑着,说道:“秦小姐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竟听不懂。” 秦语阳勾起笑,带着些许嘲讽,道:“你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人,我不忍你沾染上污浊之气,我想帮你远离这些污浊啊。” 是的,在秦语阳眼里,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肮脏的。大公主看起来高贵,说不定还不如她内里干净。而季翊不一样啊,季翊是最干净的人,任何人在他身边,都显得肮脏不堪,包括她自己。她可不想季翊沾染上楼音的满身戾气与利欲熏天的味道,她要帮季翊永远远离这些肮脏的尘埃。 可是,大家怎么就都不明白她的用心呢? 自小,母亲不给她的珠钗,她便偷出来扔到湖里;父亲不为她寻来最金贵的衣裳,她便剪碎侯府里所有庶妹的新衣裳;她从小养到大的猫儿去世了,她便要活埋了全侯府的猫儿。而父母去世后,哥哥当家做主,自是了解她的性子,于是万事都要随了她的愿。大家都只道是她任性跋扈,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可是没有人懂她的用心,分明是那俗气的珠钗玷污了母亲的高贵,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让自己的妹妹们比泥土还要肮脏,那些猫儿更可恶,让整个侯府都充斥了*的叫声! 可是自从季翊出现后,她终于看见了这世上原来有这样干净的人啊。 但是自公主从江南回来后,一切好像都变了。季翊身上也开始沾惹不干净的味道了。特别是今晚,她偷偷藏在殿外,想同季翊一起走时,却看到了那样一幕:季翊将藏 在手里许久的荔枝拿了出来,递给公主,笑得如同孩子一般。 像公主?那洁白鲜嫩的荔枝像公主?所以他心中的珍宝是公主? 至此,季翊的那句话和那个笑诠释了一切,他为何不顾一切去救公主,甚至不惜引起皇帝的怀疑,因为他心中所爱,根本就是公主! 公主那般满身肮脏的人,怎么能够沾染季翊呢。 就算季翊满手血腥,在她眼里,也是最干净无暇的。 季翊依然默不作声,等着秦语阳继续说下去。 可是秦语阳却不再出声,就那样静悄悄地看着季翊。 忽然,他手掌一弹,匕首便飞了出去,从秦语音的耳边飞速擦了过去,匕首直挺挺地插)入了床沿,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差那么一丝,就要刺到秦语阳的肉。 收到了惊吓,秦语阳往床脚缩了缩,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做什么?” 季翊站了起来,说道:“只是想告诉你,我季翊心胸狭隘,不管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现在只想杀了你。” 门外雨已经停了,只剩下*的落叶被风吹起,偶尔飘几篇进来。 秦语阳冷极了,她退到床角最里面,已经不能再退了,可季翊却慢慢逼近她,拔出了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想杀了自己!秦语阳感觉到了季翊的杀意,脖子上的匕首是真的随时可能割破她的喉咙! 她双唇发颤,扯出一个笑,说道:“你倒是杀了我啊,我今日若回不去,定有人会杀了公主。” 很明显,她脖子间的匕首松了松。 “不信?那你大可一试。” 她在赌,赌不赌得赢,全在季翊的一念之间。 “谁要杀阿音?” 果然,就算秦语音说的是真话的可能性机会渺茫如尘埃,但季翊还是不敢大意。 “是谁?我大梁想杀她的人还少吗?你护得住一辈子就护得住一生?”秦语阳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知道自己赌赢的希望很大,“你就权当我是在诓骗你,你只管杀了我就是,几日后便等着去给公主收尸吧。” 半晌,秦语阳脖子上的匕首松开了。季翊垂下手,割断了缚住她的绳子。 秦语阳呼了一口气,总算死里逃生。可下一面,她的手臂便传来一阵惨烈的剧痛,她几乎要痛晕过去,低头一看,季翊竟割掉了她手臂上的 一块儿肉! 血水很快就染红了秦语阳雪白的裙子,她浑身发抖,看着季翊拎着从她身上割下来的手,举到她面前,笑眯眯说道:“赔偿。” 一夜无眠,天还未亮时,楼音便坐了起来,梳着窗外的虫鸣声直到天亮。枝枝端着温水进来,看见楼音眼下一片青黑,赶紧转身出去拿了两个热鸡蛋过来,用丝绢保住,按在楼音眼下搓揉。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却出了太阳,大家说等山路微干再走,否则马车行于泥泞之中,实在危险。可楼音却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在这山庄待下去了,特别是山里来人传递消息,秋猎行刺的幕后真凶被揪了出来,楼音更是一刻也待不住,当下便回了京都。 路上,枝枝既兴奋又忐忑,不停地念叨着她自己的猜想,她认定了是纪贵妃派人刺杀楼音,毕竟纪贵妃与皇后结怨多年,前儿不就公主又得罪了纪氏一族,不是纪贵妃想要杀楼音,还能有谁? 可惜,到了御雄殿外,枝枝没有看到纪贵妃的轿撵,竟然有些失望,“唉,不是纪贵妃啊……” 楼音倒是没有像枝枝一般直肠子,她知道此次行刺与纪贵妃脱不了干系,但更明白纪贵妃是拿准了自己不会被查出来才有胆子这么干。 果然,进了御雄殿,楼音只看到了皇帝、刑部尚书岳大人、禁军统领王大人,以及尤暇与商瑜。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商瑜一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见到楼音进来,皇帝对她招招手,“阿音,你过来看看,便是这个贱)人处心积虑要害你。” 商瑜已经出怀,挺着个大肚子跪在自己面前,着实有些可怜。 楼音问道:“招了?” 王大人抢先答了楼音的话,将商瑜如何挟持了两个禁军的亲人,威胁他们行凶,又是如何安排眼线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嗯。”楼音听了,问道:“瑜侧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商瑜只顾着哭,根本不敢抬头看楼音,更不要说回答她的问题了。 见商瑜不说话,楼音又问:“可有人在背后指示你,若是你供出来,我或许能饶了你。” 商瑜闻言,后背一颤,似是心动了,抬着头看着楼音。可过了半晌,她又将头埋下去,只让人看见一截细长的脖子。 饶了她?鬼才信她的话!楼音要是能饶了她,当初又为何当众揭发了她未婚先孕的丑闻,夺了她姐姐的太子妃之 位还不够,还活活逼死了商家上上下下,这般歹毒心肠,如何能饶了她! “没有,全都是臣妾的主意。” 即便是玉石俱焚,也不能供出纪贵妃,否则那样岂不是如了楼音的愿,让她此后的路更加通顺无阻。 既然得了这样的回答,楼音也不再问下去,索性退到一边儿去。 皇帝黑了连,如同阎王一般,问道:“为何?” “臣妾……” 商瑜不敢说,她知道,在皇帝面前,说得越多就死得越惨。可她不愿说,楼音却帮她说了:“恨我亲手让你们商家从巅峰跌落谷底?” 楼音想起便觉好笑,声音里更是带了无限的讽刺,“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你未婚先孕被我揭发了出来,难不成当初是我将你抬到太子床上去的?” 说到太子的丑闻,除了皇帝,其他人都默默低了头,只当没听见。 商瑜无话可说,只恨完全的计划中杀出了个程咬金。原本纪贵妃答应了她将楼音与季翊安排在一组,一个只会一些拳脚功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到了丛林深处,被两个禁军围攻,还不是眨眼的功夫便要了她的命? 可谁知那季翊怎就将两个禁军杀掉了,还护着楼音安全无恙的走了出来! 只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商瑜心中依然没有求生*,只跪着等待皇帝的审判,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 皇帝还未开口,尤暇倒是满腔气氛,说道:“当真是个毒妇!自己不洁身自好,还怪到公主身上,你这般的人,应当即刻斩首示众才能消除公主心头只恨!” 皇帝沉吟,似乎大有同意之意。 一旁的岳大人眉心一跳,想张口说话却又不敢,只得像楼音投去求救的眼神。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而且是我楼氏血脉,不若等孩子降生后再处置瑜侧妃也不迟。” 楼音这番话一处,皇帝立马赞同,即刻下了旨意将商瑜的住处圈禁起来,待产下孩子后再做打算。 尤暇却脸一红,怯生生地说道:“公主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 楼音还在回味尤暇刚才那番话的意味,从小性子柔和的尤暇,竟也有如此杀伐武断的时候?做了太子妃的人,果然还是有改变的。 她说道:“你也是气急攻心,不过这期间你要好好照顾瑜侧妃,让她顺利产下龙孙。” 尤暇点头应了 ,剩下的事,也便只需交给皇帝安排,一行人退出御雄殿。 殿外,趁着没人,岳大人悄声在楼音身边说道:“臣多谢公主相救?” “嗯?” “多谢公主留住了犬、犬子的血脉。” 哦,原来是这事儿啊。楼音恍然,她还真没打算帮岳大人,她只是想留着孩子,几年后让太子得知自己的长子竟然是别人的血肉,他会是什么反应。但岳大人既然这么理解了,她不放卖他一个人情。 “岳大人客气,你只需记住当初对本宫的承诺便可。” 岳大人鞠了一躬,说道:“只要公主有需要,臣定当万死不辞。” 楼音想了想又说道:“本宫秋猎见岳公子也参加了,怎的他还在京城招摇过市?要本宫说,岳大人还是早早将岳公子送至老家,待此事完全平息了再接他回京城吧。” 顿了一下,楼音又补充道:“岳公子的性子,是该管一管了。” 岳大人点头称是,说立马就安排人将岳云帆送回山东老家,严加看管。将这一茬说了过去,岳大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似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 “你有话就说。” “下官这几日翻了翻商太傅的案子,觉得有些蹊跷之处。” 他曾让自己儿子将整个犯案细节仔细说与他听,然后他再将案子的记录翻出来仔细核对,却发现了一处不对的地方。 仵作验尸后下结论,商太傅的致命伤是头皮上一处伤口,以及之后被灌入的水银。可据岳云帆交代,他只是安排人给马车下毒,再在山头退落石头,使得商太傅一行人坠落山崖,他以为商太傅死定了,便匆匆逃离现场,再也没有回过那山头。 所以,商太傅的致命伤不是岳云帆造成的,是另有他人! 听了岳大人的叙述,楼音的脚步停了下来,“你是说,真正杀害商太傅的,是其他人?” 这件事在岳大人心中萦绕很久了,他不敢断然去查,怕被有心人惦记上,牵扯出他的儿子。思灼良久,他决定还是将此事说与楼音听。 楼音只惊诧了一会儿,心里就浮现出一个人影。 若说以前,她可能还不会怀疑季翊,可如今季翊也重生了,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没有证据,也找不到季翊的动机,可楼音就是觉得此事是季翊做的。他本就是一个疯子,做事哪里会顾忌什么动机不动机的? 若真是这样,一旦找出他杀害商太傅的证据,那岂不是可以给他致命一击?杀害大梁太傅,罪名可不小。 楼音声音里带了几分兴奋,说道:“那你便再好好查一查。” 岳大人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商太傅的尸体早已火化,案子记录也不够臣再去翻案。” 说到这里,岳大人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把此事的疑点告诉别人了呢!万一此事再被翻查出来,那他还怎么保住自己儿子! 岳大人的腿不觉有些轻飘飘的,幸好楼音走得慢,不然他肯定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而楼音也是知道的,此事要再去查,她的全盘计划就可能被打破,到时候失去了岳大人这个棋子不说,自己还有可能被牵连。可恨,怎就偏偏如此不如意! 原来想不通为何重生后总出现莫名其妙的怪异之事,昨夜之后她却是全然明白了。当初她截取季翊的信之所以如此顺畅,原本就是季翊故意的,早就知道她的动作。后来的夜明珠事件,舌头事件,都与季翊脱不了干系,可自己偏偏还毫无反击之力,被他耍得团团转! 岳大人与楼音行至分岔路口,不便再同行,也就分道扬镳。行至宫门口准备上马车时,见到太子妃尤暇也款款而来。 岳大人这边行了个礼,看到另一辆马车上被押上去的商瑜,心里不觉有些担忧。今天看皇帝的态度,分明就不把这个子嗣放在心上,而太子妃那一发言论,哪里是冲动之言,分明是想借此次机会除了这对母子。身为赵国公的嫡女,怎能允许侧妃在她之前刚生下长子? 今日之后商瑜被圈禁,也就是完全落入了太子妃手中,若她想除掉这对母子,简直易如反掌。可不能如此发展下去啊,那水性杨花的女子死了也就算了,自己的孙子可不能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 想到这儿,岳大人只觉自己头发都白了。一大把年纪了,一边要想着保儿子的命,一边还要想着救孙子的命,真真是难呀! 尤暇看着岳大人脸色的表情变幻莫测,只觉莫名其妙,匆匆告别便上了马车。转眼太子禁足三月之期便要到了,这三个月,东宫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子若要重塑旗鼓,少不得她的一番助力。 她撑开马车窗户,看了一眼后面那辆马车,眼神冷若冰霜。 匆匆回到东宫,一路穿行至太子寝殿,只见太子一人独自在屋内,他穿着玄色袍子,一头黑发披散 开来,似乎能隐藏在黑暗中。 尤暇轻叹一声,拿起篦子与太子玉冠,走到他身后为他梳头发。 “今日之事如何了?”太子声音低沉嘶哑,听得人心里一紧,好像他的喉咙随时要破掉一半。 尤暇一边梳头一边说道:“瑜侧妃是不成了,皇上没有怀疑东宫便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太子不再说话,不知再想些什么,尤暇利落地为他带起玉冠,双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但是皇上心系子嗣,特许瑜侧妃将孩子生下后再处置她。”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太子心道,若是她此举真能除了楼音,那还真是遂了他的愿。可惜啊,楼音似乎命太大,几次都死里逃生,实在是老天不公! “太子。”尤暇在他身后,只有温柔的声音传来,“明日就要上朝了,太子定要意气风发,切不可让皇上看到您的颓废之气。” 意气风发?真是可笑。 “全朝廷谁人不知本宫丑闻,人前装得再好,背后也是指指点点,本宫要如何意气风发?” 尤暇手指一紧,却又说不出什么。这人自己心里想不明白,她说再多有何用? 一室内,夫妻俩空余一声叹息。 楼音被刺杀一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主谋瑜侧妃产子之后便伏诛,再无人提此事。人们的注意力倒是回到了太子身上,禁足三个月后初次露面,似乎是萎靡不振,在朝廷上频频走神,引得皇帝一阵不满。 可太子终归是太子,虽说刚失了圣心,可却从其他地方讨了皇帝欢心。 近年来,皇帝痴迷于神丹妙药,宫里养了不少道人。在众人看来,不过是些启蒙拐骗之术,可皇帝沉迷于此,大家也就只能装聋作哑,是不是还得陈赞几句神丹之妙效。可皇帝真的赏了他们神丹,却没人敢吃。 倒也有贤臣谏意皇帝莫因痴迷神丹妙药而耽误了国事,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前儿不就齐丞相就劝了皇帝一会,却挨了一顿臭骂,伺候再无人敢劝。 偏这次,太子不仅不规劝皇帝,反而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个老秃驴,据说是什么青城山上下来的仙人,炼丹已有上百年,是丹药之宗师。 此事倒是得了皇帝欢心,在皇宫里开辟一处宫殿,专供那老秃驴炼丹。 重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却不敢当面指责太子,更不敢说皇帝的不是。瞧这亲儿子都不把皇帝的身体放在心上,他们这些臣子还 敢说什么呢? 只得把希望寄托于大公主身上,可奇怪的是,大公主知道此事后,竟然也不声不响的。 其实不然,楼音早就知道皇帝对炼丹一事的执着,但她并不打算阻止。父皇做了几十年皇帝,这天下都是他的,唯有对自己母亲的那一点点痴念,此生难除。别人都以为他炼丹是为了求长命百岁,其实不然,楼音知道,他炼丹只是轻信了传说中神丹能让他下辈子与皇后再续良缘。 坐拥天下的人此生就这么一点所求,楼音何苦去断了他的念想呢?只要丹药没有严重危及皇帝的健康,楼音都只当不知道。 可太子这次不一样了,那青城山下来的老秃驴,可是太子弑父的重要人物。 ☆、第27章 花灯节一 要说这从青城山里出来的老秃驴,还真不是楼音眼里坑蒙拐骗的臭道士。人家真真是青城山道教浩贞教的掌门妙冠真人,如今年过一百,在道教里算是德高望重。 至于为什么秃了头,楼音一向认为是他鼓捣那些狗皮膏药导致的。 太子在政治才能上失了帝心,但是却从这个门道迎合了皇帝,倒也不枉他四次上青城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妙冠真人请出山来。 能将如此高人请进皇宫为皇帝练丹,皇帝如何不高兴?连忙赐了妙冠真人品级,又翻新了宫殿赐给他居住,以便日后能够常伴帝驾。 至此,大梁又从天而降一位圣前红人,连带太子也沾了不少光。 枝枝对此事可是愤愤不平,她就瞧不起那妙冠真人,“若真是高人,怎可能来侍权贵?我看呀,还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俗人。” 除了枝枝,恐怕许多人也都是这样想的,心底里多少有些瞧不上妙冠真人,但碍于他颇得盛宠,只能表面上恭维。 但款冬姑姑毕竟年龄大一些,知道一点其中的门道:“妙冠真人虽算不上真的脱俗,但也算不上全为了自个儿。枝枝啊你要知道,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江湖,如今我大梁道家派系主分两派,一派是若虚派,一派就是浩贞派。两派暗地里较劲,若要稳定自家派系的根基,那获得朝廷支持是最好不过的了。” 枝枝撇着嘴嘀咕道:“那这么说来他还是为教捐躯咯。” 此时主仆几个正在鲤鱼池旁散步,说曹操曹操到,正巧就撞见了那传说中的妙冠真人。 与话本中的仙人形象不一样,妙冠真人十分矮胖,稀疏的头顶锃亮锃亮的,一百多岁的人满脸皱褶,快挤得无关都看不清了,但活动却灵便得很,穿着一身白色道袍活像一个移动的冬瓜。 妙冠真人身旁跟着几个太监,见了楼音便在妙冠耳边嘀咕几句,便见妙冠上前行礼了。 “贫道拜见公主。” 楼音迟迟没有叫起,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半天,直到那一百多岁老者的老骨头还支持不住了,楼音才亲自扶起了他,“道长多礼了。” 可谁知,妙冠真人抬头看了楼音一眼,便像看见什么鬼怪一般,眼里流露出惊恐,忽地又镇定下来,至于眼角的皱纹在微微颤动。 楼音不明白他眼里的情绪是几个意思,只想着这一世,太子倒是提前把这个武器搬出来了,想来也是急了吧。她望妙冠真人身 后望去,百来个工匠正在涂刷一座宏伟的宫殿,“父皇居然把这金华殿赐给道长居然,道长果然是盛宠优渥啊。” 妙冠真人一大堆话被堵在喉咙,只说到:“不敢不敢。” 这时,一个太监在妙冠真人耳畔催促,太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妙冠真人这才连忙告辞。走出去老远,他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楼音的背影,那抹红色身影已经渐渐隐藏在秋雾之中了。 “人有三魂六魄,她倒奇了,四魂九魄,多了一味命魂与两味灵慧魄,奇了奇了!” 小太监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心道这所谓的仙人果然神神叨叨的,也不敢说话,只得领着他出宫往东宫去了。 时隔几月,东宫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门前停满了奢华的马车。门口的管事太监原本忙得两脚不着地,但看见妙冠真人来了,立马放下手头的事进去回了太子。太子靠着妙冠真人重获圣宠,如今自是把他当恩人一般供着,连忙派了亲信出来迎接。 换了谁,进了东宫都是得步行的,唯有这妙冠真人,太子派了软轿将他抬进了正殿。 “真人来了。”正殿里坐着三两宾客,太子红光满面,犹如看自己亲人一看看着妙冠真人,脸上堆满了笑,“真人快请坐。” 妙冠真人入座后,环视了一圈正殿里的宾客,南阳侯意气风发,果然是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户部侍郎齐钺正直而立之年,带了点其父齐丞相的□□,而最角落那位…… 妙冠真人揉了揉眼睛,心里连连称奇:自己活了一百多年也没遇到传说中的四魂九魄,今儿一次遇到两个! “真人?真人?”太子见妙冠真人盯着季翊发呆,便叫了他几声,“莫非季公子这潘安之貌,连真人也看呆了去?” 到底活了一百多年,即便被人看破窘态,妙冠真人也面不改色,道:“是啊,这位公子之才貌,确实百年难得一见。” 说到此事,南阳侯便不高兴了,他冷哼一声,说道:“莫非真人也如此肤浅,看人只看表面?” 南阳侯这个“也”颇有些耐人寻味,季翊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哦?不知侯爷这个‘也’,指得是谁?” 一下子,殿内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太子低头咳了两声,只装作没听见。 若是以往,大家只道是南阳侯讽刺季翊用美色迷惑了公主,可如今……前些日子在秋月山庄有人看到南阳侯的亲妹妹秦语阳摸进季翊的房间,后 又衣衫完整地连滚带爬地出来,形容十分狼狈,那右边袖子上还带了血迹,这样的情形就不得不引人遐想了。 秦小姐□□季翊不成,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反而被季翊所伤? 在许多流传的版本中,这个是流传最广的。反正南阳侯府对秦语阳的伤势没有追究任何人,那铁定就是秦小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不敢追究。 然而这次,群众们确实把事情猜中了十之*。南阳侯如何敢真的追究季翊伤了他妹妹?到时候季翊把事情说出来,丢了面子还是小事,就怕…… 想到这里,南阳侯不寒而栗,冷着脸起身告辞。回了侯府,便径直走向自己妹妹的闺房。闺房外守着二十来个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关押着什么重犯呢,谁能知道里面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呢。 打开门,秦语阳正坐在窗前绣花,右手垂着,单用了左手,一针一线,慢条斯理,优雅文静。被禁足于此,竟还能怡然自得地绣花,果然是符合他这个妹妹乖张的性格。 见到南阳侯进来,秦语音笑着说道:“哥哥来了?妹妹现在不方便,就不行礼了。” 南阳侯没有说话,眼光落在秦语阳的腰间,那枚血色玉佩真是刺眼,“你为何有这枚玉佩?” 秦语阳笑得更甜了,“半年前与季公子赛诗,他拿了这个玉佩当赌注,恰好被妹妹赢了来。” 可这血玉,皇帝只赏给了公主,怎么会在季翊身上? 只一瞬间,南阳侯便想明白了,他冷笑道:“这价值连城的血玉,公主居然送给了季翊。想来这个季翊也是个不识货的东西,竟然用来做赛诗的赌注。” 公主的玉佩?秦语阳脸色陡然一变,扯掉腰间的玉佩便扔了出去,砸在书桌的脚上,碎成了好几块。 但是南阳侯早已习惯自己妹妹的变脸本事,那可真真是比翻书还快,他不耐烦地说道:“你又怎么了!” “这脏东西我不要了!” 南阳侯心中一股憋屈的怒火陡然升起,他面色一冷,一个向前便掐住了秦语阳的喉咙,“你这个疯子!你这次差点害死整个侯府你知道不知道!” 见秦语音豪不挣扎,只是诡异地笑着,南阳侯更火大了,手里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了几分,“他季翊是什么身份?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咱们南阳侯府就是千古罪人!” 秦语阳的脸慢慢开始涨红,呼吸也渐渐弱了,但她依然扯这一个笑 脸,看着她的哥哥,一言不发,知道双脚也离了地。 “你这个疯子!” 南阳侯最终放开了秦语阳,那是他的亲妹妹,他下不了狠手。南阳侯失魂落魄地跌坐到椅子上,回想起十几年前,妹妹降生时,全府都欢喜得不得了,终于得了个千金宝贝,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随着妹妹越长越大,他们才发现妹妹的行事实在诡异,杀虐无常,先是虐杀府里的猫猫狗狗,后来莫名的杀了她的贴身侍女。老侯爷压下了这些事,又关了妹妹几年,才见好转。这几年来,妹妹在外的形象都是知书达理的千金,所以南阳侯以为她原来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可没想,她又犯病了,所以她根本就是骨子里的恶魔! 季翊与南阳侯同时离开了东宫,回到自己府邸时,随行的郁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府邸外来来往往的百姓中又多了几个脚步轻便,却步步有力的男子。看来,大梁皇帝又安排了不少人监视着他们。 “殿下,丞相来密信了。”郁差说着,捏紧了手里的藏在小竹筒里的纸条。 季翊只是点点头,不用看都知道内容,师父定是斥责他不该暴露,不仅引得大梁皇帝注意,连周国那边也得到消息了。 郁差又道:“还有,大公主的人最近在查商太傅遇害那几日您的行迹。” 闻言,季翊眼底一亮,脸上莫名地露出舒坦的表情,“阿音她……终于查到我头上了。” “……” 郁差如今像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殿下脸上莫名的兴奋是怎么回事?若是公主真查出他才是杀害商太傅的真凶,那这个罪名可不小啊! 季翊突然合眼,耳朵微动,问道:“今天外面怎么这么吵?” 郁差道:“今日是大梁的放灯节。” 放灯节,在大梁是非常重要的节日。正值秋季,百姓们收了庄稼,口袋里有些富足的银子,置办些食物衣裳祈祷下个秋季丰收。后来渐渐演变为百姓的狂欢,每年这个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出门看舞龙,再到淮江河畔放灯,以祈祷来年丰收,家人平安,每年都是万人空巷的场景。 除了这些风俗,年轻人们还会带上精致的面具,在东市闲逛,参加诗赛,抑或其他活动。 整个东市分南北两街,全部挤满了老老少少,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舞龙的队伍刚走到街尾,震天响到锣鼓声还萦绕在耳畔,许多小孩子还紧紧跟随着舞龙队伍,试图再看两眼 表演。各大酒楼已经在门口摆上了擂台,有到设了比武,有的设了诗赛,有的是对对子,当然,最多的是猜灯谜。 每个擂台前都围满了人,一是为了玩乐一番,二是为了赢取丰厚的奖金,也为来年博个好彩头。一时间,京都的才子才女都聚齐了。 楼音便坐在天香楼,看着楼下的热闹景象。面前摆的是梦归处,已经空了一壶。眼看着楼音又要伸手去倒酒,枝枝立刻按住了楼音的手,“殿下,您不能再喝了,您忘了上次喝这个酒,是什么后果吗?” 楼音当然记得,她收了手,说道:”那你去给我寻一只面具来。” 枝枝原本是想劝楼音不要到那样嘈杂的环境中去,却又不敢再多劝,自己今天话已经够多了,别一会儿惹得公主不快那就不好了。 楼下卖面具的小贩比比皆是,枝枝选了最近的一家,扫了一眼,精致的面具上刻着五花八门的纹路,有虫鱼鸟兽,有花草树木,琳琅满目。枝枝看花了眼,觉得都一样好看,于是问道:“有刻着月季花的面具吗?” 老板摆手,道:“哟,不巧,最后一具刻着月季花的被一位公子买走了,要不姑娘您等等,我去隔壁摊位借一具?” 枝枝突然想到,公主不是把皇宫里的月季花都铲了吗!她后怕了一下,幸好没真的买一顶刻着月季花的回去,于是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她指着一顶刻了猫儿的面具说道,“就这个吧。” ☆、第28章 花灯节二 楼音戴着轻巧的面具,穿梭在车水马龙的东市街道上。商户房檐上挂满了精致的花灯,灯面上画着仕女图,五颜六色,艳丽非凡。大一点儿的店家,更是斥重资制作了壮观的花灯,与人齐高,灯面上莫说仕女图了,便是一幅山水图也放得下。街道上的小商贩也挂着自家女人糊的花灯,虽然粗糙简陋,但也给这节日添了几分气氛。 天色已暗,整个京都却灯火通明。 街道上带着面具的都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便只是出来看看热闹,站在街边垫脚张望。楼音的面具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看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枝枝也带了一顶面具,趋布跟着。其他侍卫,一应混在人群中,暗中保护,不敢显露声色。 一路上挑挑选选,楼音买了许多小玩意儿,有糖葫芦、泥人、拨浪鼓,还有许多她见也没见过的东西,不一会儿席沉手里就塞满了。 “公主,不能再买啦。”枝枝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感觉空空如也,开始肉疼,“今天咱们没带多少钱出来。” “啧。”楼音随手从手腕上拔了一只玉镯下来,塞到枝枝怀里,“拿去当。” 枝枝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瞪大了,“殿下,这街上都用铜钱和银子,若把这镯子换成铜钱,十个奴婢也扛不动。” 想来,用这镯子换银票在这里也是用不出去的,主仆几人便作罢,只能看看满街的新奇玩意儿,权当消食。 因着今日是放灯节,不少商贩摆了摊位卖河灯,为了吸引客人,每家都点上那么几盏最好看的河灯,远远地就能勾住姑娘们的目光。就连楼音,也站在一盏孔雀河灯面前走不动了。 不知是哪家娘子的巧手,将彩纸折成了孔雀状,连翅膀、爪子都折得栩栩如生,还用了两个珠子镶嵌在了眼睛上方,楼音只见过用金子铸成如此精美的饰品,还未见过有人能将纸张变为活物一般的东西。 “这好看,比工匠们做的还好看。”楼音想伸手摸一下,又怕触坏了单薄的纸张,收回了手,问道:“店家,我要一盏这个灯。” 店家是个瘦小的男人,双手粗糙,一看便是常做农活的,他笑着说道:“好嘞好嘞,我娘子就是手巧,这已经是最后一盏了,这就给姑娘包起来。” 他拿出竹条编的小框,一边将河灯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边说道:“河灯娇贵得很,一不小心就挤坏了,姑娘要小心拥挤的人流给挤坏了,到时候我可就不卖了,我家娘子就做了这么十盏。 ” 枝枝伸手去接,小篮子半道上却被截了去。 “这盏河灯我要了。” 来人没有戴面具,矮胖的身量还不足枝枝高,浑身丝罗锦绸,脸上的肥肉都快将五官挤得看不见了。他丢了一枚银子给小贩,然后拎起河灯,对着楼音说道:“姑娘,这盏河灯我买了。” “这盏河灯明明是我们先买的!”枝枝是楼音的侍女,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人敢在她们手里抢东西,她扭头问小贩,“店家,你来说说理!” 店家没有收那矮胖男子的银子,也不该回枝枝的话,只盼着大家都看不见他才好!这两波人,一女子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一男一女明显就是下人,这样的女子非富即贵。而那矮胖男子虽然形容差了些,却穿金戴银,又气势嚣张,怕也是来头不小。这两个人,他都惹不起啊! “你!”枝枝见店家不接话,一跺脚便回头对席沉使了个眼神,席沉正欲拔剑,楼音却伸手轻轻挡了一下,拦住了了他。 那男子又说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可不是来抢这河灯的。”他眨着缝一般的眼睛,语气油腻滑稽:“如此精美的河灯,姑娘一人去放可不白白浪费了这良辰美景,不如姑娘跟在下一同去淮河边上放灯?” 他早在一旁闲逛时,便看见了楼音。只见那女子虽带着面具,但一头长发如黑色丝绸一般,露出的一截脖颈洁白无瑕,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只看这身段,就可想象那面具下的脸庞是如何丰神冶丽了。 面具下,楼音的眼睛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如果我说不呢?” 听到这个回答,那男子笑眯眯的神情陡然转冷,脸上的肉都垮了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楼音还真不知道他是谁,宗室皇亲、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王侯将相这些人已经他们的子孙,楼音几乎都见过,对这位气势汹汹的男子还真没一点印象。 “那,不知公子是?” 那男子将双手负到背后,抬起下巴,侧着脸斜着眼睛看楼音,说道:“知道如今谁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吗?” 楼音配合性地点头,说道:“可不就是那青城山来的妙冠真人嘛。” “亏你也知道。”那男子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自得,仿佛妙冠真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一般,“我祖父便是妙冠真人的亲兄弟!” “哦……”楼音拖长了尾音,多看了这男子几眼。原来他 是妙冠真人的亲戚,怪不得如此嚣张。据楼音所知,妙冠真人出身商贾世家,年少时便入了道教,甚少与家人联络。而这家子人想必是见妙冠真人发达了,便上赶着来了京都,想要做那升天的鸡犬。 可惜,京都是一个随意丢块石子都能砸到权贵的地方,还真没人把一个道长的远房亲戚放在眼里。 楼音说道:“那不知公子如今在朝廷担任何职,受封几品?” 一句话噎住了那男子,原本准备好的话被赌在喉咙口,对方明显在讽刺他,也不把妙冠真人放在眼里,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楼音,说道:“你、你是哪家的,我、我让妙冠真人到皇上面前参你们!” “我呀。”楼音说道,“我家就在乾坤大道上,第四座宅子。” 躲在摊位后面的小贩一听楼音的话,双腿便一软,坐到了地上。乾坤大道是什么地方,那是只有皇帝有权赐人居住的地方啊!小贩再掰起手指数了起来,乾坤大道上,第一处宅子是长公主府,第二处宅子是赵国公府,第三处宅子是齐丞相的府邸,第四处宅子是……那不就是天下最大的宅子皇宫吗! 小贩一个哆嗦,皇宫……住在皇宫,又能自行出宫,除了景隆公主,没人有这份殊荣了啊!他原本坐着,现在战战兢兢地跪着,只求公主千万别动怒就砍了他啊! 当然,小贩的躲在摊位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反而是初来京都的矮胖男子分不清乾坤大道、正阳大道这些交错复杂的道路,只骂骂咧咧地说道:“我管你住哪里,我告诉你,你今日不从了爷,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贩在摊位后面听到这话,连连作了几个揖,心道:小祖宗诶你可千万别得罪眼前这个主儿!您要得罪也别在我摊位这儿得罪啊! 说着,那男子就想动手,几个隐藏在人群中的侍卫瞬间出现在他面前,他见这几个男子虽然穿着普通却个个佩戴着刀剑,器宇不凡,于是问道:“你、你们干什……” 话还没说完,那几个侍卫便架着他将他拖走,喧闹的人群很快将他的叫嚷声淹没了。 “且让他去闹吧。”楼音看着他的身影,话却是对席沉说的,“别暴露身份,让他闹去,闹到朝廷人人皆知最好。” 楼音低头,看到那孔雀河灯落在地上,翅膀都掉了一只,还被人踩了一脚。她捡起河灯,在手里摆弄了一下,确认恢复不了原形了,也只得叹息一声,扔了开去。 楼音前脚离开,后 脚便有人跟上,捡起了那被丢下的河灯。此人身形高大,强健的肌肉在单薄的衣服下面透出隐隐约约的形状,似乎随时要撕裂那布料一般。但此人却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河灯,与身形不相配的纤长手指开始灵活翻转,摆弄着手里的孔雀。 男子戴着刻着月季花的面具,看不清他的脸庞。两刻钟后,他总算将河灯恢复原样,轻轻地放进了篮子里。 楼音站在潇湘阁大门的擂台前,几个小二在台上表演茶艺。他们平日里都是用一尺五的长嘴壶为客人斟茶,今日为了表演,竟换上了三尺的长嘴壶,小二们反手将长嘴壶往背上一背,扎一个马步,把壶嘴往天上翘去,手再抖一下,茶水便向被人牵引着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准确地落入小口径的茶杯中,一滴不洒,这一系列表演,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正看得入神,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一男子楼音也未察觉,直到茶艺表演结束,她准备离去时,才发现身边站了个身材异常健壮的男子,手里还提着……一盏孔雀河灯? 这是,潇湘阁的掌柜突然高声喝道:“各位客官,现在我们开始猜灯谜,凡是猜中最多的,我们潇湘阁老板赏百两白银!” 潇湘阁老板出手如此阔绰,一时间人群全涌了过来,这下楼音想出去倒不容易了。 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擂台上挂了满满当当一排花灯,每盏花灯下都悬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便是今日的灯谜。 掌柜又清了一下子嗓子,才说道:“为了维护秩序,咱们今日采取抢答的方式,每答对一题,便可领一枚璎珞,最后手里璎珞最多的人便可赢取今日的百两白银!” 说罢,掌柜便转身摘了第一盏花灯上的灯谜,念道:“孤帆一片日边来……” “旧!” “旧!新旧的旧!” “旧衣服的旧!” 底下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小二把璎珞给了第一个回答的那个女子身上其他人才闭了嘴。 掌柜又念道:“日落香残,洗凡心一点……” “秃子的秃!” “秃头秃!” …… 第二枚璎珞很快送出,后面几个灯谜都很简单,总有许多人能抢答上,直到掌柜念了第七条灯谜:“一钩新月挂西楼……” 这一次,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都挠着脑袋想这是什么字儿呢。 突然,楼音身旁的男 子开口打破了这寂静:“禾,禾苗的禾。” 楼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问:“为何?” 那不相识的男子却低着头,与楼音轻声解释:“一钩新月,形似一撇。西楼,以字体之结构扣‘木’,‘木’在‘娄’西。‘一撇’挂在‘木上’,因此为‘禾’。”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却胜在语气温和,覆盖了那喑哑给人带来的轻微不适。 没想到那人专门向自己解释,楼音点头后便别开了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掌柜高声说道:“这位公子好才气!来,给这位公子璎珞!” 接下来,掌柜又取了一张灯谜,说道:“下面这则谜语可有点难儿,各位听好了啊,‘一入西川水势平’……” 下面又是一阵雅雀无声,楼音身旁的男子说道:“酬,酬劳的酬。” “啊?”楼音又是不解。 那男子原本高声喝了答案,听到楼音的声音,他又低头轻声说道:“‘一’字入‘西’字,便是‘酉’,‘水’字平列入‘川’,便是‘州’,二字合在一起,化作‘酬’。” 至此,那男子已经得了两枚璎珞。 掌柜取了第九张灯谜,说道:“越往下走,这谜底就越难猜了,大家可要听仔细了,‘羊左相交共一心’……” “差!差别的差!” 这次,是楼音第一个抢答了,后面响起一阵叹息之语,“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也想到了的,就是比那姑娘慢了一拍,可惜可惜!” 当小二把璎珞递到楼音手里时,她笑盈盈地接住了,拿起来在身旁的男子面前晃了晃,面具下的脸溢满了骄傲。 虽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但从眼神来看,他也在笑。 掌柜又加重了声音,说道:“下面是最后一题了,大家听好了啊!‘孔明定下空城计,苏秦能说六国平,六郎欲斩亲生子,宗保不舍穆桂英。’,打四个字!” 这一次,楼音和身边的男子几乎同时说道:“巧言令色!” “嗨呀!”掌柜忍不住赞道,“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真是聪慧过人,只是在下却是不知这璎珞该给谁了。” “给姑娘吧。”身旁男子说了一句,小二立马会意,将璎珞给了楼音。 楼音手里有两个璎珞了,她紧紧捏在手里,等着掌柜念下一题,谁知掌柜却说道:“今日灯谜总 共就是个,公子和小姐各猜中了两个,是得了最多璎珞的人,这下在下又不知该把赏金给谁了,您看……” “给姑娘吧。”男子说道,“姑娘聪慧过人,该得这奖金。” 楼音却说道:“奖金便不要了,既然灯谜已经猜完,那掌柜便将这百两白银分给大家了,图个喜庆。” 众人听到了楼音的话,一时间欢呼了起来,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挤着上前领金子。这一两白银可都够平常人家支撑一个月生计了,因此楼音瞬间就被涌上来的人群挤了开去。 她一边笑着,一边在侍卫的护送下退出了人群。 “真没想到,区区一百两白银就能让这些百姓如此高兴。”楼音一边笑,一边说道,“他们可真容易满足。” “可不是嘛。”枝枝说道,“刚才殿下还想当了您手上的玉镯,您是打算买下这条街啊?” 楼音心情大好,继续逛着,却看见刚才那男子也在她前方走着。他似乎感受到了楼音的目光,于是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楼音。 看着他手里的孔雀河灯,楼音觉得两人倒是有缘,于是上前说道:“刚才多写公子相让。” “应该的。”他看见楼音看着自己手里的河灯,于是问道,“喜欢这个河灯吗?” 楼音点头。 “那小姐随我去淮河吧。” “嗯?”楼音懵住了,她以为她说喜欢,那男子就会送给她呢,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这么无耻呢,凭什么要求别人送给她。 那男子解释道:“淮河边上还有许多小贩,小姐兴许能在那里买到心仪的河灯。” “殿……”枝枝看着楼音就这么跟着那陌生男子走了,只得带着侍卫们紧紧跟上。 路上,那男子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说道:“姑娘刚才那个‘差’字,作何解?” 楼音慢慢自得,说道:“‘羊’、‘左’首尾相交,合之可成‘差’字,又因‘差’字之中心一横和一撇是‘羊’、‘左’两字所共有,所以谜面特地用‘共一心’。” “嗯。”那男子点头,念叨了楼音口中最后三个字,“共一心。” 淮河边上已经人山人海了,河里飘着各式各样的河灯,颜色各异,闪闪亮亮,远远看去如星海一般。 可楼音寻便了所有卖河灯的小贩,也没有找到一家有她心意的河灯。 “全都是一水儿的莲花 河灯,一点新意都没有,一放到河里便与其他的混为一体,谁也分别不出来了。”楼音兀自念叨,此时再想起那抢了她河灯的矮胖子,不由得更是一阵恼怒。 “小姐。”那带着面具的男子站在何必朝楼音招手,“来这边放河灯吧。” 楼音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你是说,这个河灯给我放?” “嗯。”他点头,拿出火折子将河灯中央的蜡烛点亮,然后递给了楼音,“小心烫。” 楼音接过,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微弱的烛光映在她眼里,眸子里一簇火光闪动,她慢慢走到河边,蹲了下来,伸手将河灯放进了河里。 孔雀河灯飘入水流中,果然在其他的莲花河灯中异常显眼,楼音感觉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许愿。 再睁开眼时,河灯已经飘远了,但楼音还是一眼看见了她的孔雀河灯。楼音就那样目送着承载着她愿望的河灯慢慢消失,才站起身来。这一动,她发现那男子一直牵着她的裙摆,防止一群被河边的水沾湿了。 “多谢公子。”楼音生平第一次,对着除了皇帝皇后以外的人,福身行礼,“那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见她要走,那男子慌乱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腕,“先别走。” “怎么了?” “稍后有焰火,在淮河边上能一览无余。” 楼音挣脱了他的手,却说道:“好啊,那我就等一等。” 而候在一旁的席沉看到那男子拉住楼音的手腕,差点一拔刀就要冲上去,却被枝枝拦了下来。 席沉有些恼怒,说道:“你干什么?没看到那人抓公主的手吗?” 枝枝瞪了他一眼,“活该你娶不到媳妇!” “我?”席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枝枝拉到一边,不让他再出声。 楼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无聊的把手边的草,而那身材健硕的男子也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送我河灯啊?”楼音轻声问道。 从小到大,她收到过许多人送她的珍宝,堆满了摘月宫,可她知道,那些人都是有所图的。 男子一动不动,说道:“我也不知道。” 楼音却是不信,天下哪儿有平白无故对别人好的,“你有所企图?” 他忽然双手撑地,仰望着头顶的月亮,说道:“确有企图。” 楼音挑眉笑了,果然。 “我想偷走你的羽衣,这样你就不能飞回广寒宫了。” 虽然隔着面具,楼音还是感觉自己脸红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被一个陌生人这么夸过,像是一根羽毛一般,轻轻挠着她的脸颊。 楼音无话可接,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楼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为什么喜欢河灯?” 男子突然这么一提问,缓解了楼音的羞赧,她说道:“因为小时候我爹就答应我陪我放河灯,可到现在也没有实现过。” 顿了一下,她语言突然放沉了,“喜欢的人也说过陪我放河灯,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楼音看着河水,说道:“他,死透了。” 那男子不再说话了,转头看着楼音的侧脸,亦在她发觉之前别开了脸。 “那你是谁啊?”楼音对他越来越好奇,说道,“我总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亲切,或许我们认识?” 那男子却不说话了,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些什么。 楼音不甘心,说道:“那你取了面具,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他还是不说话,楼音便慢慢的伸出手去,想揭开他的面具。手刚触碰到他那冰凉的面具,就被他握住了。 楼音柔若无骨的手被他包在手心里,又热又烫,她却不愿露出羞涩的模样,依然说道:“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也理应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沉默着不说话的样子,突然与另一个人的模样重合,被他握住手的感觉,也像极了季翊曾经带给她的温热,可两人外形实在相差太多,眼前男子壮硕强健,而季翊清瘦,男子声音低沉喑哑,季翊的声音温和如玉。有千般的不同,却又有千般的相似,楼音忍不住问道:“你认识周国季翊吗?” 他的手突然松开了,说道:“不认识。” 楼音也收回了自己的手,被他握住这么久,居然没有意识到这有多逾越,“那你到底是谁?” “你已经问了一个问题了。” 这时,天变突然一阵巨响,绚丽的焰火在黑暗的夜空中绽放,淮河睡眠像一面镜子一般将五彩的焰火映了出来,坐在河边的楼音伸手便可触及那漫天华彩,风流云散的焰火。 面具遮挡了视线,楼音便摘了下来,仰头看着那硕然绽放,五光十色的焰火。 “我从来不知道,烟花竟这么美。” 身旁的男子看着她,绚丽的火光映在她的眸子里,随着睫毛的扇动忽明忽暗,较小挺立的鼻梁下唇色朱樱一点,脸颊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在这黑夜里,她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良久,他才说道:“你比烟花灿烂。” ☆、第29章 焰火已经消退许久,楼音还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直到水中月影越来越清晰,她才站起来,说道:“我要走了。” 身后的男子不动声色,也跟着她站起来。 楼音还想说些什么,枝枝却喘着气跑过来,在楼音耳边说道:“公主,您出来太久了,皇上担心,派了人在京都到处找您呢!” 随着枝枝的话音而至的,是带着一队禁军的南阳侯。夜色中,他长身玉立,腰配玉剑,正阔步走来。 楼音轻声问道:“南阳侯怎么来了?” 枝枝道:“是南阳侯主动请缨,要来护送公主回宫。” 话音刚落,南阳侯已经到了楼音面前,他拱手弯腰,说道:“请公主随下官回宫。” 楼音这便要走过去,身后的男子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劲很大,楼音费了很大力才挣脱他,说道:“我要回家了。”可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得知我的身份,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许是因为,你本就知道我的身份?” 说着,楼音便要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他退得很灵敏,躲过了楼音的手。在楼音迟疑的瞬间,已经转身飞快离去。 楼音对席沉使了个眼色,席沉立马飞身跟上。 而这厢,南阳侯的脸色越发阴沉,幸而夜色将他的眸光都遮掩了去,他再次说道:“请公主即刻回宫。” 马车停在东市入口,楼音与南阳侯一同步行过去。 到了这东市,楼音才知道原来自己在东市呆了这么久,人群早已散去,只余巡逻的卫兵与各家各户打扫的人。整个东市依然灯火通明,但不服喧嚣,只听得见卫兵的步伐声与几处扫动落叶的声音。 楼音慢慢走着,如同散步一般,南阳侯就走在她身旁,不言不语,于是楼音便问道:“听说秦小姐受伤了?” 南阳侯一僵,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严重吗?” “小伤而已。” 楼音作了然状,点点头,又问道:“可本宫听说,当日秦小姐的袖子上,可是流了不少血。” 这一问,南阳侯停在了原地,语气生冷,道:“公主若是好奇,便去问此事的罪魁祸首,恕下官无可奉告。” 若真是去问了那罪魁祸首,不知要问出多少事情来,值当做整个京都半年的饭后闲话了。楼音只是笑道:“本宫只是好 奇,当天发生了什么。整个京都都议论纷纷,可侯爷却像个没事人一般,也不追究伤害秦小姐的凶手。莫非,真像传言所说……” “公主!”南阳侯提高音量,打断了楼音的话,“这是下官家事。” 楼音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良久,南阳侯又说道:“刚才是下官失礼了。” 楼音不吭声,他又继续说道:“语阳向来就与他交好,打闹之间误伤了算不得大事。” 楼音哦了一声,继续走着,两人之间再无话说。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口,南阳侯准备离去时,楼音才开了口,“多谢侯爷专程护送本宫回宫。” 南阳侯的背影松动了些许,他回头,脸色已经温和许多,说道:“市井鱼龙混杂,公主千金之躯,切要多加小心。” 席沉回宫之时,已经下了钥,他摸出腰牌,禁军打开了宫门,放了他进去。漆黑寂静的皇宫好像比外面还要冷,席沉加快了步伐往摘月宫走去。 整个皇宫在这个点还亮着灯的,只有养心殿与摘月宫。路过养心殿时,正巧遇上妙冠真人从里面出来,席沉对他行了礼。 妙冠真人穿着一身道袍,在夜风中衣袂飘飘,倒有那么一点点仙风道骨。 “这么晚了,公主还吩咐差事?” 席沉不说话,妙冠真人自讨没趣,摇晃着脑袋走了。可没走几步,他又回头,席沉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空留远方摘月宫的点点灯火。 他望着那方宫殿的灯火出神,直到一股寒风灌进他的领口,他才打着寒颤走了。 席沉回到摘月宫时,楼音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正等着他回话呢。 “怎么样?” 席沉清亮的眼睛里全是懊恼,他跪下,说道:“属下无能,跟丢了。” “丢了?”楼音一脸的不可置信,“连你也跟丢了他?” 那他到底是谁,能让锦衣卫出身的席沉跟丢? 席沉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紧紧拧着眉头,想到最近自己老是不能完成任务便自责得不行,他说道:“是属下无能,属下……” “行了。”楼音心里一团疑云,说道,“你退下吧。” 那人到底是谁?他似乎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故意接近自己?有什么企图? 抑或他原本就与自己相识,是季翊?不不不,虽然两人感觉相似,但身材声音都相差太 多,且那样亲切的感觉是季翊给不了的。 那又是谁呢? 看楼音脸色的神色变化,枝枝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说道:“管他是谁呢,若是有歹心,一晚上的接触他也不能把殿下怎么样,咱们那么多护卫呢,若是有其他心思,殿下您自个儿在这琢磨也琢磨不出个门道来,不如先歇息吧。” 款冬已经铺好了床,因为已是深秋,夜里越来越凉,她特地加了一床被子。而今晚虽冷,月光却特别柔和,催人缓缓入睡。 同一片月光下,季翊缓缓卸下一身伪装,接过郁差递来的一碗药汁。苦涩的药水流入喉咙,却带来一股细腻的温润感,他咳了两下,声音清亮了些,便将碗搁下。 郁差收了碗,退了出去。门外,一个侍女正冷得瑟瑟发抖,她接过郁差手里的碗,一眼瞄见了他手上的伤口。 “呀,你的手怎么了!” 夜色中,没人看得见郁差耳根后的红晕,他冷冷说道:“放烟火烫伤了。” 那侍女搓热了双手,才去翻看郁差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没、没放过。”郁差此时窘迫极了,一把甩开侍女的手,“你该干嘛干嘛去!” 京都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更早,秋天转眼就被挤走,有钱人家早早就升上了碳火,一室温暖。 宫殿还未修缮好,妙冠真人便住在京都一处二进的园子里。皇帝赐了大量的银炭下来,但妙冠真人一盆也没烧上,反倒是赏给下人取暖去了,他自个儿穿着单薄的衣裳在他的炼丹房里摆弄丹药。 一个婆子敲了几下门,说道:“道长,外面有位公子,自称是您的亲戚,说是要见您。” “我亲戚?”妙冠真人数着手心里的丹药,自言自语道,“我无儿无女的哪里来什么亲戚。” 心里虽有疑问,但还是让下人将外面那人带了进来。那是一个矮胖的年轻男子,看身形外貌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妙冠真人眯着眼睛瞄了他几眼,心里盘算着这是打哪儿来的亲戚。 不料那男子却上来就叫了一声“大伯祖”。 这一叫可把妙冠真人吓得不轻,回想了自己这百来岁数,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大孙子。 见妙冠真人一脸不解,那男子连忙说道:“大伯祖,我是朱庆元啊!你还记得不?” 妙冠真人摇摇头,胡须与眉须随之摆动,活像个拨浪鼓。 朱庆元又道:“我祖父是朱万宝啊,您还记得不?” 这么一说,妙冠真人当然记得了。他原名朱万金,家里世代贩卖茶叶,这朱万宝确实是他父亲一个妾室生的儿子,但妙冠真人当年十六便入了道教,与家人再无联系,如今是连他这个庶弟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更何况这个孙子。 可是,这一家子不是在江南吗,怎么上京都来了? 妙冠真人正了正神色,说道:“记得了,你祖父如今可安好?” 朱庆元张着嘴,没想到妙冠真人当真是不知道一丁点儿朱家的现状了,“祖父他、他去世五十年了。” “那你节哀啊。” “……” 朱庆元愣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大伯祖啊,如今朱家家道中落,您可要救救咱们家啊!” 朱家哪里是家道中落,在江南贩卖茶叶做的风生水起。只是商人在社会上地位最低,好不容易见到家里有人攀龙附凤了,便居家来了京城,想着靠着这个大红人能在京都混个一官半职,抬一抬自家的地位。谁知到了京都,却是连着几日都见不上这个大红人,反而是朱庆元的父亲受不了京都的干冷气候,病倒在床了,于是今日只有朱庆元一人登门拜访。 但妙冠真人却是不知这里面的实情,他一听家里落魄了,便问道:“如何了家里?” “您是不知啊……”朱庆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编造自家所遭遇的事情,一会儿是茶叶被人下了毒,迫害他们关了店,一会儿又是县官徇私,要没收他们家财,总之一句话,就是他们的商人身份被人看不起,因此遭了许多醉。 妙冠真人修道九十多年,确实有些不通人事了,朱庆元话都说到这儿了,他却也只是说道:“真可伶啊。” 朱庆元脸憋红了,不知这大伯祖是不是故意噎他的,但人都来京都了,怎么也要达到目的,于是说道:“大伯祖,您正得皇上器重,又得太子青睐,您看……” “我看什么?” “听说今日朝廷采买织造这一块儿缺了出来,您看,能不能帮孙儿去太子或者皇上面上说点好话,咱们家世代经商,定能干好这差事。” 说到这儿,妙冠真人明白了,原来是想上京都靠自己的地位捞个皇商来做。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到:“那我便与太子说一说吧。” 朱庆元立刻连着鞠了好几个躬,圆胖的身子硬是 弯倒了膝盖。他抬起头来,又堆着笑说道:“大伯祖,您看孙儿这儿都二十了,妾室都在江南,每一个贴心的伺候着,昨儿晚上,孙儿看上了一个良家女子,您看派遣个人上门去打听打听,孙儿也好娶个贴心人回来啊。” “哪家啊?” “就住在乾坤大道第四家。” ☆、第30章 雨灾 “什么?”妙冠真人确定自己不是听错了,又问了几次,“你说哪一家?” 朱庆元以为有戏了,又躬身身子凑近了妙冠真人些许,“姑娘说她住在乾坤大道第四家。” 妙冠真人尚不知晓朱庆元来了京都还没见着他人就打着他的名号招摇过市了,因此此时只当宫里哪位贵人故意戏耍他,“你、你糊涂!” 见朱庆元一副不解的样子,妙冠真人顺了口气,说道:“你以为京都是咱们家里那小地方?” 说着,便让下人拿了一幅京都地图来,亲自指给朱庆元看,“你瞧清楚了,这乾坤大道第四家是什么地方。” 朱庆元伸出粗短的指头,找到偌大的地图上的乾坤大道,一次数了过去,“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四、我的娘诶!” 那地图像是突然着火了一般,烫得朱庆元弹跳开来,“咋、咋是皇宫呢!”这下朱庆元可总算知道自己招惹上大人物了,那皇宫里出来的,还带着侍从,想必不是个女官也是个贵人,一根手指头都能捻死他,他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伸出双手就要去抱住妙冠真人的腿。 妙冠真人虽过了百岁,但身子骨还算灵敏,一转身便让朱庆元扑了个空。 “大伯祖,这可怎么办啊!”朱庆元捏着嗓子带出哭腔,作势就要哭了出来,“咱们朱家现在可就我一个独苗苗了,我……” “行了,好在未酿成大错。”妙冠真人本就对这个突然送上门来的大孙子存着几分疑虑,只想着先打发走他再做打算,“你先回去,我且去打听打听。” 朱庆元心里却想,大伯祖果然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连宫里的贵人都不放在眼里,于是心里怀揣着欣喜,连连道了几声感谢才屁颠屁颠的走了。 待朱庆元走后,妙冠真人便派遣了自己带下山来的弟子去查一查,这朱家人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兄弟之后,毕竟凭这厮一面之词,他还不敢确信。另一边,他也寻思着,到底是宫里哪位贵人戏弄朱庆元,住在宫里的年轻女子,能带着侍卫出宫,在东市闲逛……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摘月宫里住着的那位了。 不日之后,弟子便回来回了话,那朱庆元一家确确实实是妙冠真人亲兄弟的后人,如今来了京都,虽有点小钱,却不足以在寸土寸金的京都置一处房屋,如今正住在西市巷子里。 得知这个消息,妙冠真人也有点恍惚,他的亲弟弟都去世五十年了呀,当年他离家时,弟弟还 是个毛头小子呢,如今孙子都这么大了会惹事了。妙冠真人难免有些惆怅,若家里真的想要在京都挣个前程,他也是应该帮一帮的。想到这,妙冠真人立马整理了衣冠,往东宫去了。 朱庆元父子在朝廷织造采办中混了个差事这事儿,楼音还是从刘勤嘴里听说的。刘勤的父亲,长公主的驸马,已经执掌户部多年,刘勤对此事很不屑,斜着眼睛瞅那金华殿,说道:“我还道是什么圣人呢,不过也是个比俗人还俗的人,净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姐姐,你也看得下去?” 楼音笑了,说道:“你爹都看得下去,我有什么看不下去的,户部尚书是你爹又不是我。” 刘勤依然嘀嘀咕咕的,却又不好意思再多说了,他自己这些年都利用了不少自己的身份去干些混事儿,哪儿又有脸说别人呢? 想想不过是个商人插脚沾了些皇商的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满朝文武大臣都没说什么,他又好说些什么呢? 刘勤觉得没劲儿,便摇着脑袋走了。 虽然户部的事情楼音管不着,但其他事情她还是要管一管的。起身去了养心殿,楼音先是看见太子站着,口若悬河地说着些什么,皇帝闭目听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父皇,不若将此事全权交给儿臣去办,凡是发现有哄抬米价的,全部一律斩首,如此,不出半月,潞州绝无哄抬米价格之人!” 楼音只听到这么一句,便知道太子在说何事了。这个秋天,江南潞州恰逢雨灾,本该丰收的季节几乎颗粒无收,偏生前段时间,平州地震,朝廷花了大力气赈灾,如今国库再无力支撑潞州灾民的温饱了。但凡有灾情,就有发国难财的人,江南一带本就无多余的米粮可售,仅有的那些米商一下子将米价哄抬了上去,百姓叫苦连天。 “儿臣给父皇请安。”楼音笑着行礼,又对太子说道,“给哥哥请安。” 太子只点了点算作回应,又接着说道:“抓一个杀一个,看谁还敢哄抬米价!” 皇帝依然没有发表言论,手里捏着一个金制的太极八卦图把玩,良久,才开口道:“阿音,你怎么看?” 太子将两只手插在袖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楼音,说道:“阿音,你可知如今潞州米价已经多少了?” “自然知道,不就是涨到了2000文一石。” 听楼音这轻松的语气,太子冷哼着笑了出来,“不就是?你可知原本米价才500文一石!” 楼音笑盈盈地走到皇帝身边,说道:“要儿臣说呀,不仅不能斩杀这些哄抬米价的人,咱们还要让传令下去,将潞州米价定到3000文一石呢。” 闻言,太子差点跳脚,他恨不得一把扯住楼音的领口将她揪起来,奈何在皇帝面前,他只敢指着楼音说道:“你身为我大梁公主,平日里挥霍无度也就罢了,百姓疾苦当前,你不仅不想着拯救民生,反而抬高米价,你究竟作何居心!” 楼音还没说话,皇帝就开口了,“吼什么吼?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哪里有点太子的气度!” “儿臣……”太子被骂得满脸通红,恨恨地看着楼音。 楼音双手撑在皇帝的御桌上,像个孩童一般将上半身凑到太子面前,一脸天真笑意,“若真像太子哥哥所说那样去做,恐怕不到半月,潞州灾民便饿死一大半了。” 看太子依然一幅不屑的样子,楼音不免叹气,继而与他解释。 潞州是江南产粮最多的地方,江南的粮食基本都是潞州所出。潞州受灾,整个江南市面上的粮食就紧俏得很。即便是强行将米价按压下去了,米商们愿不愿意出售自己的囤货还是一说,即便全部出售了,也不够维持整个潞州灾民的生计。 反而朝廷下令将米价再翻倍涨了去,除江南以外的米商见有暴利可图,便会纷纷将屯粮运去潞州出售。虽然3000文一石米着实贵了些,但潞州历来富庶,维持过灾年也许会花费掉老百姓多年来的积蓄,不过至少不会饿死街头,实在贫困的百姓,朝廷再出钱救济也就罢了。 如此一来,一旦度过了灾年,潞州百姓从头再来,依然是江南的粮米之乡,还怕百姓富庶不起来? 若真是像太子所说,将哄抬米价的米商全砍了,那哪里还有外地米商愿意将自己的屯粮运去千里迢迢之外的潞州?只凭江南一带市面上的粮食,恐怕还维持不了潞州灾民三天的生计。 太子听了以后,脸色由红变黑又变紫,好看极了。楼音背对着皇帝,眼里的笑意一点不掩饰的露出来,看得太子眼底泛出猩红。 但他此刻却是没有脸面说些什么的,只能咬着牙,回应着楼音挑衅的笑意。 安静的养心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此时皇帝的一声叹息便显得尤为明显和……刺耳。太子此刻恨不得撕烂楼音那张嘴,偏偏楼音却总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皇帝起身,将那枚黄金太极八卦图塞到楼音手里,说道 :“此事,你便去办吧,叫姑父好生指点帮衬你。” 皇帝口中的姑父便是长公主的驸马,如今是户部尚书。 “算了。”皇帝想到了什么,又收回了旨意,“若要你去办此差事,百姓愚昧,不懂你的良苦用心,必定会让你背上骂名,此时还是交给你姑父去办吧。” 楼音握着手里温热的太极八卦图,说道:“身为大梁公主,原就该心怀百姓,背负些骂名又算的了什么,儿臣不怕。” 她楼音背负的骂名还少吗?自从她干政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自己要落得一个好名声。 楼音看了看太子,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皇帝都把话说得这样明显了,太子居然还愣在原地,不知主动请缨去办了这差事。皇帝给不给他这差事是一回事儿,但当着他的面说这话就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头脑不行,至少还能有颗愿意为民牺牲的心。可惜,他连这个机会也错过了。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怕背负上骂名。 天色暗了,皇帝也显得困了,说道:“阿音,陪父皇去和妃宫里用晚膳吧,她做的桂花酿你是最喜欢的。” 父女俩便这样将太子晾在了原地,走到大殿门口时,皇帝突然回头,对太子说道:“辛儿,你若有你妹妹一般的政治才能,朕也就宽慰许多了。” 夕阳下,父女俩一高一矮的身影投射在太子眼里,仿佛他就是个局外人一般。特别是楼音回头那个笑,刺眼到想让人将她千刀万剐。 ☆、第31章 魔怔 皇帝与楼音的轿撵快到和妃宫门口之时,远远看去,和妃穿了驼底团花宫装,虽看不清她的脸,想必现在一定漾着温婉柔和的笑容,她牵着二皇子,端庄地站着,脖子微微前伸,等着丈夫难得的临幸。 “给父皇请安,给皇姐请安。”二皇子似乎像雨后春笋一般,每日都在蹭蹭蹭地长个子,他拘着手请安后,又躲到和妃身后去了。 皇帝很不喜欢二皇子这副怯生生的样子,他冷脸说道:“过了年,老二也该十一岁了,还成天躲在母妃身后像个什么样子!” 和妃只是搂着儿子,不住地说道:“玄儿自小就胆小,再大点会好的。” 皇帝只冷哼了句“慈母多败儿”便往殿里走,其余人都趋步跟上。 走近殿内,温暖的碳火来带一阵暖意,屋子内饭菜飘香四溢,桌上几个菜都是和妃亲自下厨做的,松树猴头蘑、素烩三鲜丸、粟米百合红枣羹、酸梅汤、糖蒸酥酪,全都是皇帝爱吃的。 即便二皇子不得圣心,但和妃这份心意还是让皇帝松了脸色。 席间,楼音见和妃今日脂粉涂得尤其重,她平日都是不施粉黛的,于是问道:“和妃娘娘这几日没歇息好?” 和妃下意识地遮脸,说道:“夜里越来越凉,睡不好是有的。” 原本一直闷头吃饭的二皇子脸米饭都没吞干净,嘀嘀咕咕地说道:“明明是金华殿连夜施工,吵得母妃睡不着。” “闭嘴!”和妃柳眉倒竖,喝道,“食不言寝不语,本宫没教过你吗?” 二皇子很委屈的闭了嘴,连饭也不敢吃了。楼音夹了一个三鲜丸子到他碗里,说道:“咱们一家人吃饭,不用讲究这么多。” 复又看了一眼皇帝,他只是端着碗喝汤,对刚才的事情视而不见。 “父皇,儿臣觉得妙冠真人虽德高望重,但始终是个男人,住在宫里恐怕不大合适。” 这句话,其实是许多人的心声,但也只有楼音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皇帝搁了碗,就着宫女递来的丝帕擦了嘴,大家都在等他的回话,他却依然一言不发。 “父皇?” “真人是圣人!”皇帝说道,“你们怎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圣人?圣人住在宫里,时刻伴架,朕才安心!” 皇帝态度强硬,其他人亦不敢再说什么,最后沉闷地用膳,各自离去。 款冬姑姑知道了此事,不由得担心 ,“殿下,皇上如此宠信妙冠真人,这可不妙呀,妙冠真人可是太子引荐给皇上的,指不定他身后的人就是太子。” 论谁都看得出,妙冠真人是太子用来重夺帝心的武器,可皇帝如今偏偏就痴迷于炼丹,谁也劝不得说不得。 楼音道:“如今我们也拿他没辙。” “那妙冠真人才进京多久?已经把自家人插到皇商里去了,由此看来,妙冠真人野心着实不小啊。” 款冬姑姑苦口婆心的说着,就怕妙冠真人迷惑了皇帝,对楼音不利。楼音却不以为意,说道:“不急,妙冠真人才入宫多久?等他这颗毒瘤长得再深一些,拔起来,太子才更痛,才会流更多血。” 将潞州米价定到3000文一石的消息传下去后,比灾民反应更快的是各地的米商。不到三日,各地米商送给户部尚书刘大人的礼便堆满了整个长公主府。刘大人清点一番后,又带着这几十箱子的礼进宫了。 面圣之前,他先到摘月宫指责了楼音一番。 “你这狡猾虫,骂名让我背了,你倒躲在宫里享福。”他指着天说道,“你且去听听,潞州的百姓都是怎么骂我的!” 楼音堆着笑,说道:“姑父为民鞠躬尽瘁,百姓会记得你的好,父皇也会记得你的好。” “得了吧,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狡猾。”刘大人想着外面还有几十箱珍宝,不由得烦心,“这下百姓骂我也就算了,偏偏皇上还要我收了这些礼,这下我又多一个贪官的名头了。” 皇帝要刘大人收下这些礼,不过是为了补贴到灾民手里,刘大人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不过就是发一发牢骚罢了。 交谈一会儿,楼音又得知此次刘大人要亲自去潞州赈灾,“您亲自去?” 刘大人说是,“此次哄抬米价,百姓本就不满,加之大量米商涌入潞州,我怕地方官招架不住,更怕地方官生了歪心思,到时候功亏一篑。” 楼音一盘算,这一来一去,至少一个月,也就是户部整整一个月没有个当家的。 “您走了,户部怎么办?” “户部就我一个人吗?”刘大人眯着眼看了看楼音,说道,“你现在可别打户部的注意,太子刚出来,你把手伸进户部,太子的脸往哪儿搁?” 顿了顿,他又说道:“即便皇上同意,纪家能同意?” 楼音冷笑,“太子搞了个什么妙冠真人进宫迷惑皇上,怎么不 见纪家人出来反对了?” 刘大人正了神色,说道:“你怎么老想着和太子作对,日后你出嫁了,还是要靠着太子过活的,你看看你姑母,有你父皇撑腰,我敢跟她大声说话吗?你要记住你是个女子,日后还是要依仗你的父兄,不如趁现在,好好讨好太子,上一辈的恩怨就放下吧。” 也不知刘大人是真以为楼音和太子作对是来源于皇后和纪贵妃的恩怨,还是他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刘大人不日启程,楼音亲自出了城去送他,同行的还有刘勤。 他哭丧着个脸,说道:“爹,你此去江南,一定要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还没去过江南呢。” 刘大人冷着脸说道:“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没见过,只求你莫在行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刘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刘勤摸着鼻子,说道:“我早就没做那些事了,现在每天跟着夫子背书呢。” 可惜刚送走了刘大人,刘勤就凑在楼音耳朵边上说道:“姐姐,你知道我昨晚溜进南阳侯府看见了什么吗?” 楼音瞪他一眼,“不是刚刚跟你父亲说每天跟着夫子念书吗?” 刘勤原本嬉皮笑脸的,一提到昨晚的事脸色都变了,他想到昨晚所见,便浑身打了个哆嗦。原本只是闲来无事,飞身穿梭于京都高宅顶上,恰巧听到南阳侯府外一颗百年老树上时,将南阳侯府后院的景象尽收眼底。 夜色浓稠,他只看到南阳侯府里一处小院与别处不同,精巧的布置,花草环绕,应当是闺阁,可偏偏这闺阁外站着几十个侍卫,各个严阵以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牢狱呢。 刘勤觉得好奇,便蹲在树上多看了会儿。夜色下,闺阁高墙上站了一只野猫,行动无声,看着闺阁里有影影绰绰的灯光便飞身扑了过去,垂着尾巴嘶鸣了一声。 野猫到处蹿一蹿没什么奇怪的,但那闺阁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扑在地上按住了那野猫拔了头上的步摇就是一顿猛)插,肥硕的野猫瞬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红的血溅在那白色衣裙上,看起来骇人极了。 这一串的动作让门口的侍卫来不及反应,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野猫被步摇一下一下地插(死,才哆哆嗦嗦地将那女子架回了屋子。 刘勤揉了几次眼睛,确定他没看错,那如同恶魔一般杀死野猫的就是以温柔甜美在京都出名的秦语阳! “吓得我昨晚一 晚上没睡着!”刘勤一边抱着肩膀一般打着哆嗦,“那模样,真是太可怕了。” 刘勤又联想到关于秦语阳的传言,于是说道:“姐姐,你说这秦语阳是不是真的魔怔了啊?我怎么瞧着,季公子也不会无缘无故伤了她,该不会是她先对季翊动手吧?” 楼音点头:“有道理。” 刘勤又道:“原本我爹还想让秦语阳嫁给我呢,还好没真去提亲,不然哪天我惨死在她手里都不知道。” 楼音只吩咐他别把此事说出去,对南阳侯府名声不好,刘勤倒是不以为意,“我自然不会说出去,但是她秦语阳的名声本来也烂了好吗?” 秦语阳背地里真是这样一幅模样?原本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楼音都有点相信她真的是中了魔怔了。 “那秦小姐和季翊倒真是绝配。” 不仅楼音怀疑秦语阳中了魔怔,连南阳侯也怀疑了,他竟还请了妙冠真人去南阳侯府做法事。当然对外人道只是为去世的父母做法事,而后不久,秦家小姐也渐渐出门走动了。这段时间南阳侯府里的门道外人不知,亦不敢当面嚼舌根,只是背地里依然说三道四。只是一开始人们以为秦语阳贪恋季翊美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后来这流言又渐渐转了风向,秦语阳是谁?南阳侯的亲妹子,名门之后,断不会做出那样辱没家门的事。且为何当晚带着伤出来了?再一联系这妙冠真人到南阳侯做法事,人们便觉得铁定是秦小姐着了魔了,指不定是当时季翊发现了什么异常,才出手伤了人鬼难辩的秦小姐。 京都的流言越传越玄乎,好在的是,这样的流言似乎能挽救一些秦语阳的名声。南阳侯心思活络起来,索性再推波助澜一番,自己到时候再出面说几句,这事儿说不定也就朝着好的方向去了。 而秦语阳在法事之后,确实也恢复正常了。南阳侯见她被关久了,也心疼,便带着她出去散散心。 淮河风景秀丽,自是贵女们出游的好地方。在淮河边上布置了帷帐,案桌上瓜果几盘,清酒两盏,点心堆了三碟,可秦语阳却兴致缺缺,百无聊赖地摆弄手边的花草。 “语阳,不如我陪你去河边走走?”南阳侯道。 秦语阳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往,由侍女扶着往河边踱去。 秋风将淮河边上的枫树染成了红色,大片大片地映在河里,好似光滑的红绸。南阳侯边走边说道:“我还从来没有带你来过淮河,明年放灯节,我再带你来吧。河里飘 满了花灯,很是好看。” 秦语阳说好,“哥哥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些女孩子放的花灯了?” 南阳侯说道:“前些日子放灯节,公主也在这里,皇上派我来寻公主回去,当时我也是第一次见花灯。” 他回想了一下当日的场景,漫天彩灯下,楼音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却比烟火还绚丽,“那天很美。” 秦语阳搭在侍女手臂上的手突然用力掐了一下,侍女吃疼,却不敢吭声。 “哥哥说淮河河水清如许,妹妹看来,也不过如此。”她指着清可见底的河底说道,“也不知里面有多少腌臜的东西,成年累月堆积在河底,化作了淤泥,人们便视而不见了。” 她虽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哥哥若是喜欢淮河,那妹妹便派人把河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了,哥哥再来吧。” ☆、第32章 款冬姑姑 楼音出宫去送刘大人,眼看要回宫了,款冬姑姑见天色暗得早,便想楼音一定在宫外吹了冷风,于是打点香儿和琦兰好生在宫里候着公主,自己去御膳房亲自悄悄公主的晚膳准备得如何了。 华灯初上,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忙碌着给各宫传膳,穿梭于长廊小道,目不斜视,生怕耽误了主子的差事。款冬姑姑绕过金华殿,突然遇上了一个小宫女。 “姑姑!”小宫女笑着,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您上哪儿去?” 款冬姑姑认识这宫女,是她的同乡,才入宫两年,如今在庆祥姑姑手底下管教着,人机灵讨喜,庆祥姑姑很喜欢,时常提起她。 “去御膳房悄悄公主的晚膳。”款冬盯着她手里的两个白瓷罐子,鼻子很灵敏地闻到了香味,问道:“你手里这是……槐花蜜水?” “姑姑鼻子真灵!”小宫女献宝似的把白瓷罐子塞给款冬姑姑,说道,“我娘刚托人给我送到宫里来的,今年的蜜水可甜了!” 款冬姑姑的家乡最出名的便是蜜水,汁水浓稠,甘甜可口,清香宜人,她早就闻到了。揭开盖子一看,亮澄澄的汁水荡漾着,还有几粒花粉飘在上面,若是每日早上喝上一口,整天人的心口的甜蜜蜜的。可惜款冬姑姑家里早没人了,她也十几年没喝到家里的蜜水了。 “姑姑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吧?”那小宫女又把白瓷罐子往款冬姑姑怀里塞了塞,说道,“这一罐儿就孝敬姑姑吧,权当感谢姑姑这几年的照顾。” 原本款冬在楼音那里得的赏赐就足够羡煞人眼了,所以底下的宫女太监常常想送些礼求个前程她从不会收,但这家乡的蜜水,她是在是想念得紧。 “你娘辛辛苦苦将这蜜水托人带到宫里,你就给我一罐,这……”款冬姑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罐子还给了她,“我早就忘了这蜜水的味道,不喝也罢。” 小宫女却笑嘻嘻地说道:“一罐蜜水哪里值什么,哪里赶得上姑姑平时对我的照应,这全是小的们一点心意。” 她说着就要走了,“姑姑收着吧,我出来太久了,这就要回去当差了,不然庆祥姑姑得扒了我的皮。” 看着小宫女走远,款冬姑姑把罐子往怀里塞得更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的是公主赏下来的珍宝呢。 这一打岔,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款冬姑姑又加快了脚步御膳房去。 路上宫人越来越少,款冬姑姑的步子也越来越 快。远远看见一抹明黄色身影,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 太子与楼音不对付款冬是知道的,所以平日里也尽量避着这位太子爷。但现在一条路上迎面走来,她想躲开却是不能了,只能迎上去请安。 “奴婢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刚才在养心殿与皇帝谈话,谈到运河开凿劳民伤财,皇帝便勃然大怒,骂他没有远见,政治目光不及楼音万分之一。如今出来了心里正窝火,又看见楼音的乳母,不由得更是一股子气。 “滚开!” 太子把对楼音的怒气转移到款冬姑姑身上,一脚踢开了她。 款冬姑姑本就年迈,哪里经得住这一踢,整个人歪倒在一边,连手里的蜜水罐子都摔了出去。这一摔,一罐子粘稠的蜜水尽数渐到了太子的鞋上。 人不顺心的时候,但凡一点小事都能让心里的怒火彻底爆发。这一下,太子是完全勃然大怒了,他身边的侍卫秦桑看着太子脖子开始涨红,红到了脸上,额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秦桑心思一活络,对着款冬姑姑就是一巴掌,“狗奴才!” 年迈的款冬姑姑哪里经得住身强体壮的侍卫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她顿时头冒金星,连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昏花了起来,喉咙里一股腥甜。 太子看着这老迈乳母的模样,不觉便想到了楼音那可恨的脸,那只会甜言蜜语讨父皇欢心嘴。他将沾着浓稠蜜水的鞋子伸了出去,说道:“舔干净。” 款冬姑姑一惊,她是皇后带进宫的,虽是奴才,但下面的人各个都巴结着她,其他主子也都给她几分薄面。皇后去世后,她做了摘月宫的掌事姑姑,平日里皇上也对她客客气气的,更被说那些想巴结楼音的人了。 她当了几十年奴才,却也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啊…… 但内心再不平静,她也知道自己的尊荣,都是主子给的。如今这位也是主子,别说舔鞋子了,让她做些再下贱的事情,她也不得反抗,即便自己如今也是有品级的宫女,可在主子面前,她始终只是个奴才。 她匍匐着,满满把头凑上去,舔了一口,那充满家乡味道的香甜的蜜水在舌尖化开,却如□□一般,让这几十年来一点点的尊荣消失殆尽。她肩膀颤抖着,屈辱的滋味瞬间在全身蔓延开来,浸入骨头。 太子却突然踢开了她,恨恨骂一句“晦气”便转身走了。 款冬姑姑还匍匐在地上,爬着细纹的眼 睛紧紧闭着,将多年来没流过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才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陶瓷碎片,用手帕包起来扔到了草丛里。 走到御膳房时,她面色已经无异,除了脸上那鲜明的五指印与微红的眼眶。御膳房的人看到款冬姑姑的模样,又不敢开口问,各个面面相觑,恨不得立马下了值好好聊聊谁敢打款冬姑姑,今日公主好像不在宫里,回来会不会大闹一场?怎么挨了打还来了御膳房?不该回去等着公主回来告状吗? 御膳房的人心里已经演绎了无数个版本了,款冬姑姑却像没事人一般,挨个儿看了看给楼音准备的膳食,再吩咐熬一碗姜汤,便回了摘月宫去。 楼音回到摘月宫时,只觉气氛不对,各个儿都屏气凝神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楼音带着一丝狐疑,走进了内殿,款冬姑姑笑着迎上来,接过了她身上的披风。 “今儿天冷,公主先进屋暖暖身子,再喝一碗姜汤。”她打了帘子,说道,“晚膳已经摆好了,都是公主爱吃的。” 楼音停住,看着她的脸,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款冬姑姑伸手捂住掌印,说道:“不碍事,小磕小绊。” “小磕小绊能磕出个手掌印来?”楼音想伸手摸一下,款冬姑姑却躲开了,“都是奴婢的错。” 楼音此刻是饭也没心情吃了,她环顾四周一圈,对香儿说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香儿一得了开口的机会,立马说道:“今日款冬姑姑给太子请安,太子却一脚踢翻了姑姑,姑姑手里的蜜水便砸了,溅了太子一脚,太子身边的侍卫便给了款冬姑姑一巴掌,太子还让姑姑舔了她鞋子上的蜜水!” 香儿一股脑把事情全说了出来,款冬姑姑尴尬地站着,手足无措。 楼音将撤下来的披风又穿上,说道:“带侍卫,跟本宫去一趟东宫。” 款冬姑姑里面跪下来拉住了楼音的裙角,说道:“原本就是奴婢的错,公主犯不着为了奴婢与太子撕破脸。” 楼音冷笑,“与他撕破脸是早晚的事,既然他如今都不愿维持表面的和谐了,本宫还忍他做什么。” 寒风呼啸,秋雨交加,如雕塑般的士兵手握□□立于大梁宫门之外,任凭风雨落于他们的肩头。只有偶尔几辆达官显贵的马车出入这庄严肃穆的宫门,鲜有行人逗留。随着一声马儿嘶鸣打破这宁静,一匹骏马自宫内狂奔而出,马儿身姿矫健,毛发黑得发亮。骏马飞奔,路人只 见一道红影闪过,待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驾马之人一袭红裘披风,扬在风中如战袍一般呼呼作响。红衣黑马,如同一抹浓墨重彩洒在了这肃杀的冬景图中。 楼音驶出宫门许久,宫内才又有几十人马飞奔出来,紧随她的方向。 楼音在乾坤大道最雄伟的一座府邸前勒了马,长身立于马上,英姿飒爽,挥鞭在空中笞出一声巨响,划破了这条大道的肃穆与宁静,鞭子的回声迟迟回旋在上空,让人不寒而栗。 “楼辛,你给我出来!” 她这一喊,引起了行人的一阵阵骚动,纷纷侧目却又不敢停留,这可是东宫啊,他们还不敢在这里看热闹。 东宫门外停了不少奢华的马车,车身上皆雕刻有大梁各个王侯将相的家徽,想来今日东宫之中是聚集了不少权贵的。门外看守的下人早已吓软了腿,屁滚尿流地爬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这东宫的主人太子便出来了,他着靛青色常袍,厚重的披风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很明显他出来得匆忙,连领口都没有系好。他步履急躁,脸上的怒气更是喷薄欲出,青筋暴起,似乎要把楼音生吞活剥了似的。,随着他出来的,还有楼音的堂妹尤暇。 此时,从宫内追出来的人马已经井然有序地立于楼音身后,楼辛身后也出现了一堆达官贵人与下人,大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架势倒像是双方已经对峙上了。 人一旦多了起来,不少行人也有胆子稍作停留看看热闹。太子右手紧握腰间佩剑的剑柄,似要把剑柄捏碎一般,咬牙切齿说道:“楼音,你又发什么疯?!” “我可没发疯。”楼音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我只要你交出秦桑。” 楼音此话一出,太子身后一黑衣男子脸上刹那苍白,一个脚步不稳差点跌倒。太子见状,更是恼羞成怒,挥袖怒指楼音:“你这无法无天的东西!” 楼音似乎很乐意看见太子的震怒,她放下马鞭,反手抽出缠于腰间的软件,动作干净利落,剑锋铮亮锋利,让在场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我再说一次,我只要你交出秦桑。” “姐姐这是做什么。”尤暇站在太子身后,说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有话进屋好好说,在这外面成什么样子。” 尤暇虽“邀请”楼音“进屋”,人却站在太子身后,动也没往前动一点。 二者气氛如此剑拔弩张,行人纷纷缩头走了,太子身后的一些人也想脚底抹油,这兄妹二 人的是非还是少惹一点最好,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谁也走不了。枝枝附于楼音耳边轻声说道:“公主,咱们还是回宫吧,切勿太急躁。” 而楼音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太子身后一人也轻声说道:“太子,秦桑只是一小小侍卫,不如就把他交出去吧。” 太子还未发话,秦桑就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太子的衣角哭求道:“太子救我!我若落到公主手里连个全尸都不能得呀!太子救我啊!” 一个侍卫性命事小,太子整个东宫面子事大,太子此时气急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踢开秦桑,对楼音说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莫要以为我东宫就没人治得了你,赶紧滚回宫去我便不与你计较!” 楼音笑她这哥哥怎么到了这时候还只知道说面子话,她歪头看着太子,“哦?我倒要看看东宫谁能治得了我。是太子你呢?还是你这群只会吃干饭的幕僚?” 太子身后的幕僚不知是被羞辱了气愤难堪还是真的不怕事大,竟悄声念叨:“今日若轻易将秦桑交出去,东宫颜面何成,如何在朝中竖威啊。” 楼音暗骂几句老不死的,挥剑指向太子,问道:“秦桑,你是交也不交?” 太子拂袖,扬着下颌,当了二十年太子的他自然浑身一股王者威严,只是这气势在楼音眼里却只是虚张声势,“不交!” 闻言,楼音便跃身下马,身后跟着的侍女侍卫们也纷纷翻身下马。楼音束着凌云髻,斜插一根白玉小簪,除此之外再无饰品,脑后长发由一根红色丝带束了起来。她步伐迈得大,丝带随风飘了起来,像是猛兽在张牙舞爪,又像骑在老虎头上的狐狸在耀武扬威。待楼音离太子只有两步之遥,太子身后的人却全都默契十足,如避猛虎一般往后退去,原本拥挤的地方变得空荡荡只剩太子,太子妃,与楼音,还有瘫在地上的秦桑。 尤暇这下才堆笑笑脸,拉住了楼音的胳膊,说道:“姐姐,莫意气用事,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误会,何必闹得大家脸面都挂不住。” 楼音没有理尤暇,她抬头看着太子,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红唇轻启,“交不交?” 太子不甘示弱,一字一句道:“不、可……” 只是这“能”字还未出口,在场所有人便听见一声闷哼,感觉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袍角上,再低头时,发现秦桑已经血溅三尺,眼球似乎要瞪出来一般,睁睁看着楼音。似乎只是一刹那的动作,挥剑,封喉,收 剑,楼音便了解了秦桑的性命,太子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 枝枝即刻接住了楼音的剑,用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楼音扫视众人,目光冷峻。尽管血迹溅上他们的袍角,他们也只当没看见,默默再退了一步。太子双手微颤,太阳穴一阵一阵得跳动,眦裂发指,下一秒可能就要将楼音茹毛饮血,可楼音却轻描淡写道:“一个狗奴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就敢动本宫宫里的人。仗着自己有个主子就横行霸道,也不想想肚子里有没有货,不过是草包一个,还敢跟本宫叫嚣,脑子是喂狗了吗?” 语毕便转身而去,带着她的人上了马。太子始终未发一言,站在他后面的人都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太子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风雨欲来啊。 楼音驾马行驶两步又回头说道:“你若不服,大可到父王面前告我一状,否则,就给我憋着。” ☆、33|32.26.026.¥ 楼音骑着马,带领一队侍卫回宫,枝枝跟在她后面,看见她的背影孤傲而决绝。在东宫面前如此放肆,公主怕是应了她的猜想,定要与太子夺一夺储君之位了。可如此一来,也是把自己逼进了死路,若是公主大计失败,那岂不是再无活路? 雄伟而空旷的乾坤大道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楼音顺着排列俨然的梧桐树慢慢前行。忽然,眼前一抹鸦青色身影在漆黑的夜里一闪而过。 即便鸦青与黑夜好像要融为一体,但楼音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身影。那身形体态,她过目难忘。 鞭子在空中扬起,搅动了静默的空气后笞在马儿身上,一声响彻天空的嘶鸣响起,楼音策马直追。枝枝愣了一回,不知楼音这是干什么,席沉早已追上去,枝枝回头对其他侍卫吼道:“快追啊你们!” 深秋的风如冰刀一样挂在楼音脸色,她从乾坤大道一路追到东市口,看着那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楼音立于人来人往的东市口,侍卫迅速分为两列,将人群分开。楼音一眼望去,再看不到那人身影,只叹了口气,看到空中萦绕起一团白雾,便转身回了。 “公主,您找什么?”枝枝问道。 楼音眉头紧蹙,化不开的疑惑凝结在眉心,她疑惑那人是谁,疑惑那人为什么要接近她,又疑惑他带给她的感觉那么奇异。 可那人却像人间消失一般,再也没出现过,直到今天,才看到他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楼音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了宫。摘月宫外,已经站满了人,楼音看了看,皇帝的人,纪贵妃的人。她一进去,便看见皇帝坐在主位上,低着头念叨着什么,而纪贵妃在一旁涨红了脸。 款冬姑姑跪在地方,扭过头来看了楼音一眼,眼里的恐慌还未消除,张嘴说出的话却满溢关怀:“香儿,赶紧给公主拿暖炉来!” 香儿一路小跑着去拿暖炉,楼音掸去了身上的落叶,说道:“父皇和贵妃娘娘好兴致,一同光临我摘月宫,有失远迎了。” 皇帝捏着一块八卦符,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念什么咒语一般,恍若没听到楼音的话。 原本皇帝不开口,纪贵妃是不敢开口的,但此刻皇帝却好似还沉迷在什么咒语中,纪贵妃便先说道:“好兴致?你带人到东宫杀了太子的贴身侍卫,还问皇上和本宫好兴致?” 楼音眉眼里带了不耐烦,说道:“不就是杀了一个奴才,贵妃娘娘至于这么大阵 仗吗?” 这无所谓的态度彻底点燃了纪贵妃心里的火,她愤然起身,长篇大论地斥责楼音的行为会给太子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太子的威严如何扫地。气势如同在朝廷上指点江山的大臣一般口若悬河,列出楼音点点罪状,好似楼音只差一点就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太子乃一国储君,被公主如此羞辱,日后如何在朝臣面前立足,如何在百姓面前立足?” 纪贵妃一口气说完,便跪在了皇帝面前,说道:“公主如此嚣张,若助长风气,日后谁还把太子放在眼里?臣妾恳请皇上严惩公主,以儆效尤!”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八卦符上移开,落到了楼音脸上,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款冬姑姑,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眼神便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贵妃娘娘严重了,我不过是杀了一个奴才而已,没有羞辱皇兄的意思。我们兄妹俩自小打打闹闹惯了,何必就揪着这一回不放?” 楼音轻描淡写地说着,坐在椅子上整理袖口,摸着繁复的花纹,抚平每一丝褶皱。可纪贵妃今日似乎是不给楼音一点颜色看看便不罢休,跪在皇帝面前,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好像眼前的楼音与她有血海深仇一般。 楼音环顾四周,说道:“皇兄怎么没来?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出了事只知道找母妃,自个儿倒躲起来了。” 这一句话把纪贵妃噎住了。从小没人敢惹太子,除了楼音,而偏偏小时候的太子又是个哭包,被楼音气哭了便只会哭着去长春宫找母妃出头,楼音却在旁边咯咯地笑,而皇上不仅不斥责楼音,还反过来说太子没有王者之气,只会找母妃算什么太子。 纪贵妃抬头看了看皇帝,果然,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眼里也捎上的不耐烦。她心里涌上一阵烦躁,只恨太子当时怎就让楼音狠狠打了脸,杀奴才事小,扫了太子颜面事大,可皇帝偏偏却隐隐约约站在楼音那边。太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丢了人却躲在东宫里,说是进宫更是让人看笑话,她这个当娘的便不得不来给自己儿子讨个公道,偏偏楼音却气焰嚣张,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 “太子政务繁忙,在东宫忙得脚不沾地。你莫将话头子移开了去,且就说说,今日之事该如何谢罪?” 这时,楼音却突然跪了下来,说道:“说起来,父皇确实该狠狠惩罚儿臣。” 这下,不光纪贵妃和皇帝,连低着头的款冬都抬头去看着楼音,不知她 为何说了这话。 “若母后在世,见姑姑受了这样的屈辱,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楼音眼里一阵酸意,看向款冬姑姑,说道,“姑姑一辈子呕心沥血照顾母后与儿臣,忠心耿耿。母后生前灯枯油尽时,便是嘱咐儿臣长大后要多照应姑姑几分,可如今,在皇宫里,在儿臣眼皮子底下,却让姑姑受了如此屈辱,儿臣实在有愧母后遗愿,应当受罚。” 说完,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皇帝听到楼音磕头发出的那一声闷响,心疼极了,原本由款冬姑姑身上引起的对皇后的思念被放大到极致,他连忙走下来扶起了她,说道:“阿音这是做什么,朕何曾怪罪过你。” 皇帝又看了一眼款冬姑姑,说道:“你也起来吧。” 款冬姑姑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扶楼音:“奴婢受了皇后恩待,连命都是皇后和公主的,哪里值得公主为奴婢说话,公主快起来吧。” 楼音捏着丝绢,按了按眼角,慢悠悠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纪贵妃,扬了扬眉毛,眼里隐隐约约有泪意,而噙着微笑的嘴角却像是露出了獠牙一般。 现下便只有纪贵妃一人跪着,她脸上由青转白,连脂粉也遮不住,双手快掐烂了大腿侧边的衣裙。 “款冬先是皇后公主掌事宫女,现在又是摘月宫掌事宫女,在朕面前也是有脸面的!太子让款冬跪舔他的鞋子是什么意思?是在打皇后的脸还是朕的脸?” 皇帝被楼音一番话戳到了心里最柔软也是最痛的地方,他似乎能看到皇后伏在床边,因款冬受辱而兀自流泪的场景,让他心肝儿都颤动了起来。 纪贵妃没想到这样的事情楼音也能搬出皇后来,她不是不知道皇后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这比千军万马还来得有杀伤力。她嘴唇发白,颤巍巍地走下来,说道:“太子绝没有这个意思,那奴才将脏东西洒到了太子鞋上,太子教训一个奴才而已,哪里扯得上打皇上和皇后的脸呢?” 楼音立刻接话道:“是呀,我不过是教训一个胆大包天的奴才而已,哪里扯得上打太子的脸呢?” 纪贵妃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楼音,可在皇帝面前,她却只能装作委屈的样子:“这哪里能一样!” “哪里又不一样了?” 楼音反问,纪贵妃却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论品级,款冬姑姑也比那侍卫品级高,更不用说现在款冬身上还系着皇后的遗愿,她又能说什么呢? 门外的 风吹得呼呼地想,长福打了帘子进来,说道:“皇上,妙冠真人带了新炼的仙丹,正在养心殿等候圣驾呢。” 皇帝搓着手里的八卦符,对纪贵妃说道:“你若有功夫在这里为你儿子打抱不平,不若多花点心思教导教导他,如今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连一篇像样的策论也写不出来,政见更是连朕不好意思往折子上写,朕如何放心将这大好河山交给他?” 说完,便出了摘月宫,急着往养心殿去了。 纪贵妃脸色黑青,心跳声连自己都听得见。她双手微颤,不知是被楼音气的还是被皇帝吓的,她合眼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踱到楼音面前。 有千万句斥责的话想说,可临到喉咙,纪贵妃也只是咬着牙齿说了一句“算你厉害”。 自从楼音搬出皇后,纪贵妃便知道,她与太子落了下风。如今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 送走纪贵妃等人,楼音才感觉到浑身似乎要散架一般。款冬给她揉着肩膀,带着哭腔说道:“公主这样为奴婢出头,奴婢怕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公主的恩情了。” 楼音没有说话,却只想好好歇一歇。 席沉走正殿,带了一股冷风,在暖炉前烤散了一身凉意才进来。 “公主,最近季公子的府邸有些不对劲。” 楼音倏地坐了起来,问道:“如何了?” “今日,他的府邸周围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日日在府邸周围徘徊,总注视着里面的情况。” 楼音一直让席沉派人盯着季翊府邸的动向,这几日席沉手底下的人发现了不对劲,便感觉来汇报了情况。 楼音问道:“那父皇的人知道吗?” “想必是知道的。”席沉说道,“但那帮子人只是盯着季翊的府邸,却无下一步动作,所以皇上的人也只是静观其变。” 枝枝说道:“不是咱们的人,那会是谁呢?谁还会盯着季翊不放?” 楼音也毫无头绪,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日日监视着季翊,肯定不怀好意,可又是谁呢? ☆、34|32.26.026.¥ 在东市甩掉楼音后,季翊驾马一路狂奔,绕了一大圈回了住处。他伪装成了壮硕的身形,贴了胡子,穿着麻布衣裳,顺顺当当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郁差在里面等他。 “路上出事了吗?怎么这么晚?” 季翊一边撕去贴在脸上的胡子,一边说道:“遇上公主了,甩开她的追踪花了些时间。” 郁差明了,便说道:“那日后殿下为了防外面那些人,都得这样出去吗?若是被大梁皇帝发现您乔装打扮出行,那可要严查了。” 季翊摆手说道:“外面的人等不了那么久便会动手的。” 放灯节那日,他发现府邸外有许多打扮不显眼的人在四处闲逛,或买一碗茶闲聊,或摆着字画出售,但无一不斜着眼睛盯他府邸的动向,于是换了幅模样出门,那些人没认出他来,便按兵不动。而他只要正常出行的时候,那些人便步步紧跟他,一天十二个时辰紧密跟踪。 季翊手里捏着撕下来的胡子,嘴角忽然浮上笑意,自言自语说道:“这样也挺好的。” 这一日,季翊着一身靓蓝色绫锻袍子,手里把玩着一只成色通透的玉石,带着郁差慢悠悠地走出了府邸。 初冬挤走了深秋,路上行人们对插着袖子,疾步走在路上,恨不得将脖子都缩进衣领里。 季翊悠哉悠哉地走着,好似寒风刮着一点都不能似的。 郁差在他身旁,直视前方,嘴里却说道:“殿下,他们又跟上来了。” “嗯……”季翊说道,“且让他们跟着吧。” 主仆二人好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会儿在书铺看看,一会儿去古玩店坐一坐,直到日晒三竿了才走进了南阳侯府。 侯府内,南阳侯坐在湖边石亭里,煮了一壶青梅酒,壶顶生起袅袅白烟,酒香醉人。下人领了季翊过来,伺候他坐下,便又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南阳侯拿起一只纯净得几尽透明的白瓷酒杯,到了二钱热酒,递给季翊,说道:“难得季公子赏脸,本侯便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青梅酒,希望季公子不要嫌弃。” 季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南阳侯接着也饮了一杯酒,感觉热酒驱散了周围的寒气,也舒爽了许多,他说道:“今日请季公子来府上,实则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想与公子谈一谈。” 季翊只是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本在喉咙上的话,南阳侯却说不出来了。他最恨的便是季翊这一副什么都心知肚明,却等你开口的样子。明明只是一个战败国质子,大梁作为礼仪之邦,优待于他,他反而却时时端着一幅高贵的样子,哪里有身为质子的觉悟。 想到这里,南阳侯语气也没那么好了。 “实不相瞒,舍妹自小是有一些瘾疾在身的,她自小会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每当看见后,便会因为受了惊吓而失常一阵子。” 季翊挑眉,顺着南阳侯的话说下去,“原来前些日子侯爷请妙冠真人来府上做法便是为的此事。” 南阳侯见季翊的眼里依然没有波动,摸不清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自己编造一个理由将此事搪塞过去便罢了,“前一阵的事情,我已经找季公子谈过了,季公子虽答应不外传,但京都的流言却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舍妹的声誉毁于一旦。” 季翊将手中的玉石玩儿暖和了又换到另一只手上,他只低头看着玉石,说道:“侯爷也知道,始作俑着并非我。” 南阳侯觉得心里一股恼意,却又不能发作,他只能再倒了一杯酒,一口咽下去后说道:“如今妙冠真人做了法,舍妹有所好转,但流言却依然在暗地里流传着。” 南阳侯等着季翊接话,季翊却像没听见一般,自个儿伸手去提起酒壶,倒了杯热乎乎的酒,一口饮下去。 “季公子,你初来大梁时,舍妹便待你不薄啊。”季翊这异于常人的淡定,让南阳侯忐忑不安,他不愿放下身段,却不得不带着乞求的语言说道,“还请季公子出面为舍妹澄清一番,舍妹一身的清誉就系在季公子一人身上了!” 闻言,季翊拿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冷笑,说道:“南阳侯的意思是,让我去帮一个意图谋杀我的人洗脱污名?” “语阳她只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南阳侯几乎拍案而起,一想到自己妹妹的声誉系在眼前这人身上,语气又软了下来,“而且季公子已经割去了语阳手臂上一处肉,即便是恢复了也会留下疤痕,这还不够吗?” 其实南阳侯明白,外界传言秦语音夜里摸进季翊的房间是因为贪图季翊的美色,这样的传言已是最好的了,若是让人知道了秦语阳是带着杀意进去的,恐怕他整个南阳侯府都会顷刻覆灭。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季翊没有出面揭穿秦语阳,南阳侯不仅不觉满足,还想让他出面为秦语音洗清冤屈 ,最好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一般。 可季翊的回答却不太如他的意,季翊说道:“恐怕是要让侯爷失望了,我心胸狭隘,断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那若是……”南阳侯放低了声音,说道,“季公子若是答应此事,日后公子若有难处,本后定会尽全力相助。” “侯爷当真如此想?” “当真!” 季翊却笑了起来,慢慢站起来说道:“侯爷若因此与我有了私底下的人情来往,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侯爷愿为秦小姐牺牲至此,可我却不愿陷侯爷于不义之地。” 他扶平了衣衫,说道:“季某就此告辞了。” 季翊这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却是南阳侯在一时冲动说出“尽全力相助”时没有考虑到的,他此时看着季翊离去的背影,心里咒骂了千百遍。硬的不能来,软的他又不吃,那就当真这样便宜了他吗? 想到此,南阳侯不知不觉捏碎了手中的酒杯,碎渣滓刺破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液瞬间随着酒水蔓延到了桌上。 一早便跟着季翊的人,见季翊进了侯府,一部分自然逗留在了侯府外,一部分去了侯府其他出口守着。为首的是一个穿黑衣的高瘦男子,他抱了一架子冰糖葫芦,坐在南阳侯府对面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吆喝着,见季翊这么久不出来,便紧紧盯看对面的样子。 这时,穿着布衣的席沉走到他的架子面前,拿起一串糖葫芦问道:“这糖葫芦可是今日新鲜的?” “早上才做的。”黑衣男子头也不回,随意地搪塞了过去。席沉却追问道:“可我瞧着这里面的山楂果都发黑了,你莫不是拿几日前的糖葫芦出来卖吧?” “说了是今天的就是今天的,爱买不买。”黑衣男子没心思与席沉多话,便站了起来想赶走他,却见席沉与自己齐高,气质倒不似平常百姓,于是便多留了个心眼。 席沉丢了两个铜板儿给他,然后摘下两串糖葫芦,张嘴就咬了一口。 “呸!”席沉一口吐了嘴里的糖葫芦,一把抓住黑衣男子的手腕,说道,“这分明便是今天前的,都涩口了,你还钱!” 黑衣男子挣开席沉的手,从口袋里摸了两个铜板儿还给席沉,说道:“哪家糖葫芦是现做的?事儿多。” 席沉走后,他又嘀咕起来,“没想到看起来像是贵族子弟,却是个斤斤计较的。” 说着 ,眼睛也不忘盯着对面的情景,见季翊出来了,便连忙收摊,跟了上去。 而席沉转身离去后,牵着路旁的马儿,走到了乾坤大道,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丝帕将剩下那串自己没咬过的糖葫芦包了起来,这才上了马往皇宫奔去。 摘月宫内,香儿守在外面,见席沉来了,便说道:“公主在里面呢,要我进去帮你通传吗?” 席沉说道:“不用,我自个儿进去。” 说了这话,却又走得慢吞吞地,不知在磨蹭些什么。香儿不管他了,转身看见地上又飘落了几片枯叶,便对着后边一个小宫女招手说道:“你赶紧去把地上的落叶扫了,怎么眼里看不见差事呢?” 那小宫女说道:“哦哦,好的!” 席沉走得慢,正好经过那宫女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席沉问道。 公主身边的侍卫主动来与她这个洒扫宫女说话,小宫女一时间有些懵,说话都不利索了,“谷、谷莠。” 席沉哦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串包好的糖葫芦,递给谷莠,说道:“喏,今天买多了,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 谷莠愣了一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傻傻地张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席沉又说道,“我每次值夜的时候总看到你在扫地,你就没有其他事情做了吗?你只知道扫地?” 谷莠彻底懵了,她半张嘴着,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啊?” 席沉没理她,转身进了内殿。 席沉急匆匆地走进来,只看了一眼和妃,和妃便知道他有事要禀报,便说道:“玄儿也该练字了,本宫这便去盯着他,不许他偷懒。” 和妃走后,楼音才说道:“如何了?” 席沉道:“属下去搭话,觉得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许是周国人,说话带着周国口音,且臣借机与其中一个博弈了手腕力量,其人力量奇大,定是常年习武之人。” 楼音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她似乎是带着兴奋在问话,“那其他人呢?” “属下派出去的其他手下来报,也均是与属下一样的判断。周国口音,常年习武。” “是了,是他们了。”楼音说道,但其他人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得面面相觑。 楼音现下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她立马叫枝枝备驾,去了养心殿。 往日皇帝用了晚膳也是要看一 会儿折子的,这阵子却总一个人待在养心殿,吃了妙冠真人炼的丹便开始念心经,容不得旁人打扰。 楼音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打道回府,而这一晚上她却是辗转难眠,天一亮便去了御雄殿外候着,待皇帝一下了早朝她便凑了上去。 “父皇!” 皇帝急着往金华殿去,边走边说道:“何事?” 楼音也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说道:“平州地震后,已经开始全面重建了,儿臣却是担心平州知府不得力,想去盯着平州的动向。” 皇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朕自会派人去盯着,你才从江南回来,在宫里好好过个年吧。” “平州灾民如今居无定所,儿臣如何过得好年?”楼音继续道,“如今接近年关了,朝廷各司忙得恨不得手脚并用,哪里还有人能去平州?” 皇帝心里第一个念头本来是太子,可一想到他的政绩,便又作罢了。 思量了许久,皇帝终于松了口,说道:“你去吧,但一个月内须得回宫。” 楼音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儿臣定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说完,楼音见皇帝心情不错的样子,便又说道:“儿臣还想带一个人去。” “谁?” “季翊。” “不行。”皇帝这脸却变得比翻书还快,“他是质子,只能留在京都,哪儿也不能去!” ☆、35|32.26.026.¥ 初冬的风儿才真正是似剪刀,把树木上挂着的枯叶全都剪了下来。路上行人也没几个,个个儿躲在家里热炕头上,除了那些不得不出门谋生的。 季翊府邸门口的小商贩们在这寒天里依然坚持从早守到晚,而他们却是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暗处“黄雀”眼里的“螳螂。” 席沉坐在树上,看着下面这群人的动向,见日头暗了,便飞身下树,回宫复命去了。 “他们依然每日在府外盯着,日夜不歇,季公子出来,他们也会跟着。” 席沉把自己这几日看到的景象一一汇报给楼音听,楼音在窗边来回踱步,脚步略有些焦急,“不行,这次我一定要把他带去平州。” 款冬姑姑将屋子里的碳火烧得更旺了,外面是寒天冻地,屋子内却温暖如春。 枝枝问道:“为什么呀?” “若我没有猜错,那这些日子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周国人是周国大皇子季乾派来的。”楼音双手发凉,便走到路边伸出双手取暖,枝枝与席沉一同跟了过去。 “大皇子?”枝枝不解,问道,“那他派人过来做什么?” “杀季翊。” 楼音吐出三个字,震慑到了屋子里的人。她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她之所以能确定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是季乾派来杀季翊的,是因为她拥有前世的记忆。 “为、为什么?”枝枝打了个哆嗦,立刻凑到楼音身边的炉子前,一同取暖。 因为季翊在周国的处境并不比楼音轻松,楼音好歹还有皇帝老爹和将军舅舅撑腰,而季翊,什么都没有。这些话楼音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心里想着,季翊隐藏了多年的实力,在救他的时候暴露了,季乾得了消息,便想千方百计地除了这个隐患。 款冬姑姑与楼音想到一块儿去了,她说道:“皇家的孩子本来就比普通孩子难存活下来,想必季公子在周国皇宫也是常年韬光隐晦的,只是为了救公主,倒显现出了些不平常,周国大皇子得知了,便能从这小事中摸索出些门道来,如今是要赶尽杀绝了。” “哦!”枝枝恍然大悟,说道,“那公主要带季公子走,是为了救他?” “救?”楼音蓦然一笑,转身坐到了榻上。 那些周国人为何跟踪季翊大半旬却还不动手?原因便是这是在大梁京都,在大梁皇帝眼皮子底下,加之皇帝最近又加派了人生监视季翊,虽是监视,但无形中成了季乾的绊脚石 ,让他的人不敢轻易下手。 也就是说,只要季翊在京都,他的哥哥季乾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平州天高皇帝远,地势险峻,山穷水恶,真是个好地方啊。”楼音往后一仰,整个人歪在弹墨大迎枕里。 楼音话说到了这里,不明白她意思的只有枝枝了。席沉和款冬姑姑面面相觑,脸色变幻了好几回。 “公、公主这是,要将季公子带出京都,给周国人一个机会?”款冬姑姑问道。 “是呀,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只要将他带出京都,再想办法剥离了他身边的侍卫,到时候给了周国人机会,季翊他必定插翅难飞。到时候自己先布下天罗地网,待季翊人头落地了,便将周国刺客拿下,押送至周国。如此一来,既杀了季翊,又能不沾一点儿关系,真是完美。 可惜,事情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唉……”楼音重重地叹气,说道,“可惜他身为质子,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京都的,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楼音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要杀季翊的想法了,款冬姑姑等人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知晓楼音一定有什么不愿道明的理由,便只管为主子想法子。 “要不公主再去求一求皇上?”枝枝说道,“皇上那么疼爱公主,只要再求一求,不可能不答应的。” 楼音摇头否定了枝枝的建议,她了解自己父皇的性格,既然第一次就拒绝了,日后定不会再有回心转意的机会。 “要不……”枝枝眼睛一亮,伸手指着席沉说道,“叫席沉去把季公子打晕,咱们把他塞进马车里带到平州!” 眼瞧着启程去平州日子就要到了,款冬姑姑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还觉得不够,又转身去拿了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让枝枝放在马车里,说是这斗篷最是轻便保暖,一定要时时给公主穿着,完了觉得还不够放心,又拿了宫锦靠枕塞给枝枝,让楼音在马车上小憩的时候能睡得安稳些。 “把这个掐丝珐琅的手炉也带上,路上可千万不能冻着了。”款冬姑姑恨不得把整个摘月宫都让楼音搬走,楼音连忙制止了款冬的搬家行动,“姑姑歇着吧,咱们这次为了防止平州官府戴面具欺上瞒下,特意微服出巡,你这么大阵仗,不是要暴露我的身份吗?” 款冬姑姑撇嘴,放下了手里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 打理好了一切,就等着去与皇帝 辞行了。楼音穿上羽纱面薄氅,坐着软轿往养心殿去了。 宫外,人烟稀少的正阳大道上,一胖一瘦两个身影由远至近,渐渐清晰。 妙冠真人手里拿着个八卦镜子,在正阳大道上一路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年轻的小徒弟快快要跟不上这个百岁老人的步子了。 “师傅,您走慢点!”小徒弟吭哧吭哧地跑上去,不明白这一百多岁的人怎么就这么灵活。 妙冠真人抬头打量了正阳大道一圈,抚着胡子笑道:“甚好,甚好,此地便可改名青龙大道。” 自皇帝沉迷炼丹后,对道教大为推崇,连京都的主要干道都要全部改名,乾坤大道改为朱雀大道,豫章大道改为玄武大道,骤辉大道改为白虎大道,而这正阳大道,妙冠真人便敲定了改为青龙大道。 正说着,季翊从府邸内出来,瞧见妙冠真人拿着个八卦镜子在四处打量,便打算当做没见,各走各的路。可没走两步,妙冠真人倒是撵上来了。 “季公子!” 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让季翊停下了脚步,他拱手道:“道长有事?” 妙冠真人哪里有什么事,他只是自感觉到此人好似多了一缕魂魄后,便总想着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给人这样的感觉。 “没、没事……”秒冠真人盯着季翊,与他随意寒暄了起来,“公子上哪儿去?” 季翊往后移了两步,说道:“闲来无事,去东市书铺看看。” “哦……”妙冠真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眼,漆黑的瞳孔偏有一点细微的白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季翊见妙冠真人只是盯着自己看,亦不说话,便拱拱手算作告辞,绕过他走了。 妙冠真人揣着自己的八卦镜子,摇着头说道:“真是不太平。” 小徒弟哪儿管他在嘀咕什么,连着几声催道:“师傅快点儿吧,皇上宣咱们进宫呢,您可别耽误了。” 说着,叫后面的车夫把马车驶过来,载着妙冠真人进了宫。 可妙冠真人到养心殿时,皇帝还在与楼音说话。皇帝见他来了,连忙将他迎了上去,说道:“真人,快将护身符给公主。” 昨日在宫里,皇帝就为楼音求了护身符,只等着楼音出发之时给她配带上。 楼音接过妙冠真人给她的护身符,随手塞到了荷包里,说道:“谢过真人了。” 妙冠真人鞠躬道:“公主多礼了。” 两人寒暄完,楼音也不再看他,只顾着与皇帝说话,妙冠真人却是在一旁看楼音看得入了神。 “阿音此去可一定要万万小心。”这一次因是微服私访,皇帝担心平州那穷山恶水刁民多,特点增派了锦衣卫中的精英随楼音出行,可临到出发了,还是担心楼音的安全。 “父皇请放心,这几年儿臣也算了天南地北走过了,不过是去平州视察灾情,算不得大事。”她安抚着皇帝的心,让皇帝又骄傲又心疼,心里越发怨怼楼音为何生作了女儿身。 父女二人该说的话也说尽了,楼音不能再耽误行程,与皇帝惜别后便踏上了离京的路程。皇帝跟到了养心殿外,看着楼音车马渐渐远去,他心里却还扑通扑通地跳。 “不知为何,朕这一次总觉得心里不安。” 妙冠真人对插着手,站在皇帝身边,说道:“贫道昨日夜观星象,公主此旬确有血光之灾。” “你!”皇帝顿时急了,连胡子都抖了起来,“你为何刚才不说!” 说罢,立刻叫来长福:“给朕传旨下去,立刻把公主召回来!” “皇上莫急!”妙冠挪到皇帝面前说道,“且听臣把话说完,公主有血光之灾不假,但这凶气自北边儿起,止于南边儿。公主去了位于东边儿的平州,倒是恰好躲过了这次血光之灾。”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顺气,说道:“道长下次说话可要说完,莫要吓唬朕。” 可他看着楼音远去的方向,还是不放心,只觉心里还是上上下下的,他说道:“道长虽这么说,可朕还是放心不下,万一这凶气走岔了可怎生是好啊?” “那皇上便送一个有福之人到公主身边克一克这凶气呗。” 皇帝眼里顿时放光,问道:“谁能可公主的凶气?” 妙冠真人吹了吹胡子,摸着肚子说道:“便是那周国来的季翊。” “他?”皇帝带着疑虑说道,“他怎会克公主的凶气?” “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一者何物也,就是那未发之中,不二之一,即前所谓先天一气是也。这季翊命中之气,偏就克公主的凶气。”妙冠薅了一把胡子,接着说道,“皇上若不信,且想一想,前两次公主身陷险境,是否都是因为有季公子在身边才化险为夷?” 皇帝立马想到了楼音在长公主府落水和秋猎遇刺之时 ,不由得捏紧了拳头,“确是如此。” 妙冠真人鞠躬说道:“到底要如何,全凭皇上做主,贫道只是说出贫道眼里所见。金华殿里炉火已经生起来了,贫道这便去炼丹了。” 离了养心殿,妙冠真人往金华殿的脚步越来越快,小徒弟又快追不上了,小跑着才跟上妙冠真人的脚步。 “师傅,您刚才真是……开始还好,怎么到后面就胡扯了呢?” 妙冠真人瞪他一眼,说道:“我是以善意道出了一番说辞而已,若说实话,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那可是宫中大忌!” ☆、36|32.26.026.¥ 自清晨从皇宫出发,车夫们一刻也不敢耽误,寻着好走的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京都边境的客栈,到底是微服出巡,便不去驿站歇息了,省得遇上来往京都的官员。饶是京都,边境也是人烟稀少,冬日里的傍晚,总显得暗沉沉地,灰黄厚重的空气似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一般。 车夫自去客栈后安置好车马,楼音定下了整个客栈的三楼,除了中间那一间客房,其余客房全留给侍卫住,也算将自己严严实实包围了起来。 京郊的客栈虽比不得客栈豪华,但总是接待着来往京都的富商,环境倒也优渥。客栈老板见这一行人虽打扮朴素,马车也是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但单单看那女主子的相貌与气度以及下人们的动作,便知道这一行人来头不小。 普通人家的下人怎会如此训练有素,进来了一声不吭就护着主子往楼上去了,然后又有几个人自动守在了主子房间门口,其他人则是按一定间隔距离分散开来,站满了整个三楼。此过程中,没有一人发号过命令,全是自动完成的。 客栈老板知道,多半是京都里哪位贵人出来了,只是为何不去驿站反而来了他这客栈呢? 想到对方身份可能不一般,于是老板亲自接过小二手中的茶壶,稳稳当当地提着上楼去了。只是刚走到中间那间房门口,就被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拦了下来,说道:“我送进去就好。” 老板摸了摸脑袋,抱着双臂下楼去了。 小二正忙乎在后院烧炭,老板看他卖力地扇着,那烟子大得呛得人难受,于是踹了他一脚,说道:“别烧了!今日来了贵客,你去把我屋里那盆银炭给三楼七号房送去!” 小二忙不迭烧好了一盆银炭,送上了三楼。枝枝接过小二送来的银炭,找人验过了才放心端进了屋子。此刻楼音穿着一件月白绫缎小袄,露出纤细雪白的脖子,在昏暗的屋子里像是发着盈盈光芒一般。 楼音站到火盆边上,说道:“再去点几盏灯,屋子里太暗了。” 枝枝撇嘴说道:“早去问过了,小二说近日供灯油的商贩没来,已经没灯油了。不如奴婢去其他屋子里拿几盏灯过来吧。” 楼音摆手说不用,反正也要歇息了,便将就着吧。 白天本就够冷了,冬夜里更是寒气刺骨。幸而客栈三楼的上房全都烧着地龙,夜里还算暖和。可枝枝还是不放心,又吩咐人从马车里拿了一床被子来,上好的绒被轻薄保暖,铺在床上看着就暖和。 “你又加一床被子,是想捂得我出一身臭汗吗?” 枝枝一边铺床一边说道:“主子,您可不能小瞧这夜里的寒气,奴婢刚才去后院里走了一圈,差点把手脚都给冻僵了,今晚太冷了,您还是多盖点。回头着凉了,奴婢可有的受了。” 安置好了楼音,枝枝吩咐香儿将用过的热水端出去倒了。正巧碰见客栈老板,老板便赶着上来献了个殷勤,抢着要帮香儿倒水。外面冷得人止不住地哆嗦,香儿也想早早回去捂着被窝,于是将水盆塞给老板便转身回了自个儿屋子里取暖去了。 老板倒了水,又转悠回了前堂。今日客房已经住满了,天气又冷,干脆关上了门算了。于是一扬手便招呼着下面的人来收了门口的招牌,刚要把门关上时,门口又停了一辆平头马车。车上下来一黑衣男子,腰间只缠了软鞭子,容貌冷峻,身材高大挺拔。 他下车后,打起了帘子,车上又下来一名男子,一身素面湖杭夹袍,披了件黑色薄氅,清新俊逸,贵气天成,举手投足间的风流雅致竟把这马车也映衬得亮堂了起来。 客栈老板直叹今日是中了头彩了,客栈里来的都是些不俗的客人,只可惜他这小庙实在地盘有限了。这荒郊野岭的,只他一家客栈,平日里人到不多,只是今日贵客一来就包了整个三楼,哪里还腾得出地儿来。 “哟,客官,不巧了,小店今日已经客满了,还请客官另寻他处吧。” 刚到酉时,枝枝便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香儿等侍女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去打水,一会儿主子该醒了。”在外,枝枝便只称楼音主子。 香儿转身去了,回来的时候端着水,说道:“枝枝,外面下雪了!” 枝枝不信,说道:“这才几月,怎么就下雪了?”说着,便往走廊尽头的床边走去,拿木棍支起了窗子,天还黑着,可透过屋檐的灯光,枝枝果然看见外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银雪!到底才入冬不久,这雪下得也小,只覆盖住了屋顶的瓦片与地上的杂草,指不定天一亮就尽数化了。 “今年可真冷,冻死了。”枝枝抱住肩膀,回了屋子时,发现楼音已经醒了。正伺候着她梳洗时,席沉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了,“主子,宫里来密信了。” 琦兰放下手里的篦子,接了密信,递到了里面去。楼音看了信,脸上闪过惊诧,念叨了一句“这老秃驴又搞什么鬼”,但此事终究是如了愿,楼音便问道:“他何时到 ?” 席沉说道:“昨晚该到了的。” 可是他却没到,楼音撇嘴,抱上一个手炉,说道:“准备启程吧,也不必等他,他自会追上来的。” 枝枝这就下楼去安排人手了,她们的马车安置在后院,临幸前她要再去清点一下行礼。雪还在零星地飘着,枝枝捂紧了斗篷,紧紧抱着怀里的手炉,走到后院挨个清点行李。清点完后便让车夫们把马车驱到前面去,候着楼音出来。 这刚一打算回去,客栈老板便迎上来了,浑身裹着白色的棉袄,像一个移动的雪球,“姑娘,这天才蒙蒙亮呢就要启程了?不如再歇一会儿,我再送点银炭进去,待天大亮了再走也不迟啊。” 外面冷得刺骨,枝枝没心思跟老板闲扯,三言两语便打发他了。刚转身,才瞧见角落里一辆不起眼的平头马车下来一人。黑色薄氅在这雪天里尤其显眼,枝枝一眼就看到了。 “季公子!”这一声儿刚出口,枝枝又想到楼音如今对他的态度,不由得后悔了起来,可这一当口,季翊已经站到她面前了,她只能接着说道:“今儿早上收到信了,季公子什么时候到的?” “昨夜。” 枝枝哦了一声,看他嘴唇发紫,想是连夜赶过来受了冻,于是问道:“怎么不通传一声呢?” “怕打扰了……”瞧见客栈老板也在一旁,季翊顿了一下说道,“怕打扰了小姐。” 枝枝点头,也不知说什么,留了一句“主子一会儿下来,您等会儿吧”就转身上楼了。 客栈老板在一旁瞧着两人对话,心里称奇,这黑氅男子怎么看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昨夜在得知没有空房了以后,硬生生就在这马车里过了一夜。虽说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也没办法,但昨夜那么冷,还飘了雪,连他店里那些皮实的小二都加了几盆炭火才睡得着,这公子倒好,冻了一夜嘴唇都见发紫了,说话倒还利索,当真不像京城里娇养的贵公子。 季翊站在过道口等着楼音,老板见他冻了一夜,便去自己屋里端了一盆碳火来,往他脚下一放,说道:“公子冻坏了吧?赶紧烤烤这碳火,驱一驱寒气。” 不料季翊却猛地退开老远,看这碳火像看恶魔一般,他说道:“不用了,我不冷。” 得,人家不领情!老板没好气儿的收走火盆,嘀咕道:“还看不上我这黑炭呢,上好的银炭全送到三楼了,您有本事倒是上去啊。” 看着老板抱着 火盆走远,季翊才将背在身后的手转了出来。稳稳地把手抬到胸前,手心里一只雪花堆成的小猫,胖乎乎的身材,粗糙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虽然它并没有牙齿。 这是他夜里的杰作。 夜里太冷,他横竖也没有睡意,便坐起来透过马车窗户看着楼上的灯光。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雪,但毕竟是初雪,下得小,季翊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直到楼上传来动静了,他才睁了眼,走下了马车。 女儿家梳洗总是费些时候,季翊站了许久还不见有人出来,正好看见墙角积了一堆雪,便伸手抓了一把。想着捏一只精致的小猫,可手指却被冻得有些僵硬了,也就简简单单捏了这么个五官含糊的小猫出来。捧着雪猫刚坐回马车,就瞧见枝枝下来了。季翊一直将手负在后背与她说话,连客栈老板的碳火他都不敢接近,可季翊抬头看楼上,窗子里人影还在攒动,可就是没有出来的意思。再磨蹭,小猫可就化了! 待一切都打点妥当了,楼音才慢悠悠地走下来,身上裹着毛茸茸的狐毛斗篷,通透雪白,她慵懒地看着下面的人,似乎还没睡醒一样。 季翊见她这副模样,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弧度,她可真像一只雪猫啊。 楼音见季翊站在下面,风吹散了他额间的发丝,偶尔有几片雪花飘到他眉间,也不见他伸手去拍一下,就凭那雪花融化在他脸上,化作点点水光。 站到他面前,楼音一时又不知说什么。问他何时到的?枝枝早告诉她了。为他为何来?密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楼音实在无话可说,便作算了,径直启程吧。 她扭头就走,季翊也径直跟上,只是步子跨得大,与她并排走到了一起。 “给。”季翊伸手,摊在楼音面前。 楼音伸手去接,可一直抱着暖炉的手一碰到那雪人,就像探进了冰河里一般,楼音只觉那东西刺得人生疼,即刻收回了手,那小玩意儿便这么从两人手里滑落,栽到地上散成了一摊雪泥。 楼音虽没看清那是什么,但恍惚也是知道那是有形的,现在落在地上成了泥状,倒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究竟是个什么样了。 “这是什么?” 季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说道:“没什么,一堆雪而已。” ☆、37|11.8| 楼音将手收回斗篷里,紧紧贴着暖炉,以驱散那雪人带来的凉意。跟在她身后的季翊走路虽不出声,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你说这人在想些什么呢?送她这些小玩意又是做什么? 楼音回头撇了他一眼,脑子里的疑问像泡了水的海绵一般迅速膨胀,占满了她所有思绪。这人真是奇怪,若说有意于她,偏偏前世先弃她而去,后又亲手了解了她的性命。若说无意与她,这一世他又时时贴了上来。 莫非是待自己死后他才发现自己心意,继而悔不当初? 楼音勾唇笑了笑,自己想象力当真比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还丰富。 马车已经在客栈外等候多时了,香儿与琦兰打了帘子,车厢内早已安置了暖炉,熏着沁人心脾的香,楼音坐稳后,马车便动了起来,在这荒野的路上颠颠簸簸,很易催人入眠。 再睁眼时,已经日近晌午,马车已经驶出了京都,临近沧州边境。为了能在天黑前住进沧州的客栈,一行人只简单用了干粮便继续赶路,而就在这期间,席沉站在马车外与楼音说话。 “那边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楼音嗯了一声,说道:“咱们只管正常前进,他们是不会跟丢的。” 隔着帘子,席沉看不见楼音的表情,但他总感觉她的语气有莫名的兴奋,于是问道:“那公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席沉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楼音盘算了一下,这沧州紧临京都,有辅国将军镇守着,自然是不能动手的。过了沧州再由水路至平州,到时候便可动手。 “过了沧州……”话未说话,楼音又想到,若是季翊出事,皇帝一定会即刻召回他们,到时候平州也去不成了。季翊虽要除,但也不能耽误了另一件事,平州受灾严重,重建情况不能不巡视一番。 “返京途中吧。”楼音说道。 席沉说道:“但属下担忧,后边跟上的人妄动了,会误伤公主。”毕竟人家才是刺客,想什么时候刺杀是人家的事,可由不得你这局外人说了算。 楼音掀开帘子,一股冷风灌进来,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她往后看了一眼,却是看不到周国刺客的影子,她笑着说道:“他们为何蛰伏如此之久?就是为了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任务,若是大动干戈惊动了咱们皇上,他们的主子也有无尽的麻烦,所以,只有等咱们给他们机会了,他们才会动手。” 席沉领命 ,勒马去前方领队。香儿将脑袋探出去四处看了看,四周的树木全都秃了,只剩枯黄枯黄的树干,看起来就觉得一阵冷意。 她缩回来,搓着手说道:“不知要多久才能到沧州啊?”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席沉勒着马转到楼音马车前说道:“殿下,昨天夜里下过雪,前面山路还有些结冰,不如先停下歇一歇,待下午日头融化了路上的冰再前行吧。” 山路本就险峻,再加之积冰路滑,很容易出事,楼音点头道:“那天黑之前能找到住处吗?” 席沉望着这天色,说道:“冬日里本就暗得早,天黑之前赶到是来不及了。但打着火把走夜路也总比行车在这结冰的山路上安全。” 一行人这边挺了下来,除了马车里的人,其他侍卫们都下马搭了几处柴火取暖。楼音的手炉也凉了,枝枝便捧着下马车去加点碳火。席沉抱着剑盯着周围的情况,反而是季翊坐在火堆旁,一身轻松地拿着树枝挑火堆里的枯叶。 枝枝摊开手帕里包着的银炭,丢进了火堆里,不一会儿那几块儿碳便被烧得红亮红亮的,于是她左右看看,从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去夹火堆里的银炭。树枝是被雪浸湿了的,一时半会儿烧不断,但弯弯曲曲的枝干使不上力,半天也没能夹上一块儿碳来。季翊看了,从火堆里抽出一根长长的树枝,对着银炭一挑,那碳火便带着火星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准确落到了手炉里。 枝枝眨了眨眼睛,她也是从小习武的,怎么就练不出这样的腕力和准头。 又是几块儿银炭接二连三地落进手炉里,季翊将树枝插回火堆里,搅动出一片火星,“回去吧。” 枝枝哦了一声,把手炉紧紧抱到怀里,往马车走去。 帘子被琦兰掀开,枝枝还没上去,便看见楼音探出头来。 “殿下要下车吗?”枝枝一边把手炉递给她,一边说道,“外面冷,仔细冻着了,还是待在马车里吧。” 楼音执意下了马车,在原地伸了伸胳膊腿儿,说道:“坐了这么久马车,再不下来活动活动,骨头都硬了,我如今可是看到马车都要吐了。” 过了晌午,从浓云后冒出一点点头儿的太阳带来了一点点暖意,照在地上,渐渐融化了地上的冰爽。一行人歇也歇够了,火堆也快灭了,便准备接着上路。楼音坐回了马车,歪在隐囊上,马车却半天不见动静。 “怎么还不走?”琦兰撩开帘子,问道,“ 后面在磨蹭什么呢?” 车夫摇头,他也不知道后面怎么回事,这是郁差骑着马上来了,与琦兰说道:“我们的马车怀了,昨晚连夜赶路,把车轮丁卯颠簸松了,如今是不敢用这马车了。” 琦兰听了也头疼,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找其他马车给他们用呀。 “公主?”琦兰转回身,说道,“您看这怎么办?” 楼音整个人歪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马车怀了,就让他骑马呗。” 琦兰有些为难,放低了声音说道:“好歹季公子也是一国皇子,咱们这样对他,传出去了不大好听。” 楼音换了个方向继续歪着,“那怎么办?供人坐的马车就这么一辆,难不成叫他上来与我挤在一处?” 说的也是,琦兰叹口气,正要去回了郁差,楼音突然又说道:“慢着!”她坐了起来,眼波流转,眉梢带着笑意,“好歹也是个皇子,不如请他坐我的马车同行吧。” 枝枝哎了一声,拦住琦兰,说道:“公主,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季翊和自己的流言还少吗?不过是同坐马车而已,还比不得以前自己请他入宫作陪来得刺激。 “也没有别人,咱们的侍卫又不是没见过这等场景。”楼音推了一把琦兰,说道,“快去吧。” 琦兰探出头去,说道:“公主说,请季公子与公主同坐马车。” “啊?”郁差愣了一回,立马去回复自己主子了。再不合适,也得主子定夺,轮不到他来议论。 “殿下。”季翊站在马车前,风将他的袍角吹得扬起,厚重的鹤氅也压不住这风,郁差说道:“公主请您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前往沧州。” 季翊的脸上淡淡的,也看不出情绪,没有接郁差的话,也没有问其他的,径直往楼音的马车走去了。郁差摸摸脑袋,有的时候他家主子即时不说一句话,只从那一举一动中,他也是能感受到情绪所在的,比如刚才,季翊依然没有说话,亦没有表情变幻,可郁差还是觉得周围都散发着一股欣喜的气息。 帘子被人轻轻掀开,一股寒风鼓了进来,楼音把头从毛茸茸的斗篷里抬起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季翊也没二话,坐了过去。 可刚坐稳,衣衫还没理好,枝枝便撩开了帘子,楼音利索地钻了出去。 她骑上了席沉备好的马,回头对马车里的季翊说道:“马车就留给你吧 ,本宫骑马前行。” 风就这样大刺刺地吹进马车,像冰针一样刺进季翊的脸上,他想笑,却发现嘴角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只能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他猛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把扯住了楼音的缰绳。 “怎么?”楼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暗自扯了一下缰绳,根本扯不动,“季公子不愿坐马车?” 两人就这么各自扯着缰绳的一段,谁也不松手。季翊不说话,一双璀粲照人的眸子里透出冰凉的光,比这寒冬里的风还冻人。 “外面冷,你去马车里,我骑马。” 料想中便是这个结果,楼音即刻翻身下马,由枝枝扶着,昂着下巴回了马车。 一行人很快又恢复行路,在这荒郊野岭快速前进,楼音从马车缝隙中看着季翊的身影,他一人伴行马车左右,黑色的鹤氅被风鼓起,扬在身后像旗帜一般,将他映衬得单薄,冬天的风可一点不留情,大刺刺往人脸上招呼,季翊那白玉无瑕的脸顿时发白,似乎也要凝结一层冰霜似的。 “瞧,这样不就没人说闲话了。”楼音去外面晃悠了一圈,便被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回到温暖的马车里,她陷在锦锻的大迎枕内,舒服地长吁一口气,“我请他坐马车了,是他自己要去骑马的。” 枝枝皱眉,咳了两下,不知说什么。香儿和琦兰也面面相觑,很快将头埋着,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不知不觉,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一行人在戌时一刻赶到了沧州,入住了客栈已是深夜,第二日一早郁差便去购置了新的马车,总算没有耽误行程,一行人不在沧州作停留,总算与五日后赶到了平州。 与楼音想象中不同的是,灾后的平州竟也没有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屋依旧倒在一边,但空旷之处已经建了许多供临时居住的房屋,裂开的路也在修复中,不影响马车的行驶,沿路上商铺也支开了门面,各自营生,看起来倒是一幅重整旗鼓的样子。 “天呐,看来平州恢复的不错呀。”枝枝四处张望着,“主子,您这趟可白来了,这里重建正步入正轨,奴婢觉得好得很呢。” 楼音笑着说道:“是呀,可真厉害。” 平州八月地震,沿路上的路都被山坡滑体阻断了,直到九月中旬朝廷的第一批赈灾物资才运送到平州。才不到三个月,竟已经恢复至此,楼音不得不赞叹平州知州的能力。 因着要在平州常驻一段时间,楼音没住客栈,可是租下了 一处二进的院子,足够一行人居住了。枝枝早安排人提前到了平州打点一切,于是楼音到时,便可直接入住。 院子里下人们来来回回打点安顿这,枝枝扶着楼音大致看了一下院子的结构。院子不新,像是有钱人家置的旧宅,但却很大,就正房与厢房之间便隔了老远,要走过去得花好一段时间。 楼音是住在正房的,房屋干净整洁,她很满意。 “季翊呢,他住在何处?”楼音问道。 “西厢房。”枝枝轻声说道,“院子大,西厢房与正房隔得远,也算避了闲。” 楼音没有再说话,枝枝又说道:“刚才我去打点其他人的住处时,听见季公子咳得那叫一个惨哟,快把肺都咳出来了,听那边的人说,他小时候落水便留下了病根子,畏寒得紧,一直没治好过?” 楼音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答枝枝的话还是只是敷衍一下,她便没再说话,只觉得乏了,就回屋歇着去了。 ☆、38|11.8| 第二日一早,楼音特意吩咐香儿给自己梳了个妇人发髻,香儿不解,楼音说道:“女子出门在外,到底是不妥,不如扮作妇人。如今常有商家妇人走南闯北,倒也说得过去。” 妇人发髻比闺阁女子发髻要繁复些,香儿也没梳过,费了好些功夫才梳了出来,以至于楼音出了正房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怎么样?”楼音在席沉面前转了一圈,这妇人打扮还是席沉建议的,楼音想问问他意见,这妇人到底扮得像不像。 没等到席沉的回话,楼音身后倒是传来一声“甚是好看。” 这声音一出,楼音的脸立马就冷了下来,她也不回头,径直带着人穿过内院,往外走去。只是这一到门外,一行人便傻了眼了,十几个官差站在外面,正打算敲门呢。 “官爷们这是做什么?”枝枝上前问道。 那领头的官差先是看了季翊一眼,又看了楼音一眼,两人被下人拥簇着出来,一看就是主子,于是他也不搭理枝枝的话,径直对季翊说道:“本来昨日就该来了的,想到冬夜寒冷,也就没有上门叨扰了。”他转了一圈眼珠子,问道,“几位是?” 楼音说道:“我们是打沧州来的商人,到平州来做生意的。” 官差上下打量着楼音,问道:“到平州做生意?谁人不知平州才发生地震,有什么生意可做?” 楼音笑着说道:“正是因为平州发生了地震,百废待兴,我才有的生意做呀。” “这话说的没错。”官差哈了一口热气搓着手,说道,“可如今平州百姓们都靠着朝廷接济过日子,你的买卖可没人来出钱。” “谁说我的买卖是做给百姓的?”楼音笑得意味不明,“平州百废待兴,一切也要知州大人主持主持才行得通。” 楼音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其实这官差也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昨夜里他们进入平州的时候知州大人便得了消息,商人?来灾后地区做生意?那便只能与他知州做生意才能发一笔国难财,于是便派了几个得力的,一大早便来打探打探情形。 官差这时才笑了起来,开始拉些家常了,说道:“夫人不是独自来的吧?不是令夫来了没?”说着,眼睛还往季翊身上瞟。 楼音噎了噎,正要开口,一个小官衙跑上来耳语几句,便官差便匆匆告辞走了。 “咱们出去走走。”楼音只带了席沉与枝枝,出去也放心,可季翊竟也带着郁差趋步 跟着,楼音确实不愿,巴不得他就留在院子里被刺客杀了才好,“你跟着做什么?” 季翊也不看楼音,声音淡淡地说道:“皇上有命,让我时刻伴公主身边。” 楼音鼻子里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枝枝紧跟着楼音,在她耳边说道:“公主,周国那边儿的人,已经跟上来了,昨儿夜里就盯了咱们院子一整夜呢。” 楼音点了头,也不说话。周国派来的那群人,没找到绝佳的机会,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平州城里,虽有些幸存的商铺也支开了门面,但门可罗雀,商贩们都裹着袄子坐着发呆,这么冷的天,想打个盹儿也睡不着。看见楼音这样穿戴整洁的人经过,个个儿的眼睛都像发了光似的,恨不得用眼神就将这客人吸引过来。 而大范围的,还是倒塌的房屋,一片废墟中总有那么些还矗立着的房屋,但除了谈钱的商贩,其他人是不敢住了。 “其他人都住哪儿去了?”枝枝问道。 “就是咱们刚进城时,看见的那一排排简易搭建的房屋,百姓就是安置在那里的。”楼音回答了枝枝的话,便看见拐角处排着几个人,衣衫褴褛,各个儿手里捧着碗,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呢。 “那是在施粥吗?咱们过去看看!” 枝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迫不及待地就想去看看,正要跨步过去呢,今儿早上那官差的声音又响起在身后。 “老爷,夫人怎么上这儿来了,让小的一阵好找!” 他这句“老爷”,听得楼音脸一黑,重重地咳了一声,可这官差却看不来脸色,笑眯眯地说道,“老爷夫人在这儿闲逛呢?” 他这句话是对着季翊说的,季翊只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官差便觉着这位年轻老爷是个不管事儿的,便又转头去问楼音:“老爷夫人看起来都不过二十,怎么这么年轻就出来做生意了呢?” 这官差长得油头粉面的,楼音看着就不舒服,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家里长辈叫出来历练历练。” 官差哦了一声,又想到昨日这几人进平州时,看着低调,实则早就租下了他们这儿的大宅子,行礼是带了一车又一车,带的下人也各个模样周正,向来家底厚实得很,才干让两个小年轻来这平州发一笔国难财。 “那……”官差搓了搓手,脸上笑得更欢了,可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楼音打断了,“官爷莫不是想把我们拦在这大街上说话吧?” 官差连连说不是,“咱们知州大人这不忙着吗,听说平州来了贵客,早就想见见了,待大人得空,一定请老爷夫人到知州府上一坐!” 官差走后,枝枝满脑子疑问,说道:“这知州大人倒是个好客之人,灾后理应忙得不得了,他到在意着咱们这一群商人,一天都打发两次人来问候了。” “有什么奇怪的?利欲熏心,瞧着有趣的商人比眼珠子还宝贵。”楼音说道,“特别是冲着发国难财来的商人,可不就与知州大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了。” 嗯?枝枝看了楼音一眼,怎么公主就这么肯定这知州大人一定是个贪官呢?莫非公主是先知不成? 被官差一打岔,完了枝枝还想继续去看看施粥的情况,楼音却叫住了她,“别去了,咱们随意看看就行,专门去瞧了施粥的情况没的惹人生疑,一会儿叫席沉悄悄去瞧瞧便罢了。” 说完,便带着一行人回了住处,留席沉暗中观察城中情况。 平州的夜里,如一座死城一般,不复京都的喧嚣繁华,像是孤立在这世间的一座鬼城一般,了无生气。枝枝抱着肩膀,直抱怨这里阴气逼人,比京都还要冷得多。不过枝枝也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凡是死人多的地方,人们总觉得四周都是阴气。 香儿和琦兰又往屋子里加了些碳火,烧得旺旺的,祛除了一室寒冷。香儿一边添火,一边说道:“琦兰,一会儿你也给西厢房那边添些碳火,我看季公子的行李少,也没带取暖的,别冻坏了。” 两个侍女自说自话,唯有枝枝去看了一下楼音的脸上,她脸上淡淡的,手里拿着一只金钗在挑灯芯,好像没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般。 香儿和琦兰将碳火灰堆到盆里,两人一人抱一盆退了出去,刚开门便看见席沉回来,席沉一身黑色素衣,为了行动方便就穿得单薄,光看着她那样,枝枝就觉得冷,赶紧把他拉到火盆便烤了一下,觉得不够,还拉着席沉的臂膀将他翻了个面烘烤了一番。席沉觉得枝枝像是在烤红薯,瞪了她一眼,说道:“殿下,属下下午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施粥棚,发现一奇怪的事儿,施粥的时候,官差们时不时便往地上抓一把泥土,丢进粥里。” 听说过往粥里掺水的,竟还有往粥里掺泥土的? 席沉也是不解,说道:“那粥本就够稀了,掺了泥土,还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楼音挑了灯芯,转回身说道,“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食有限,不是算到了每 个人头上的,若是家里还有富余的人家户也来领一碗粥,那真正吃不上饭的灾民就没得救命的粮食了。” 楼音这么一说,席沉便懂了,这么往粥里掺沙子,倒是吃不死人,也能填饱肚子,就是口感着实差了点。但这么着一来,那些有还有点家底的人便不会来领这一碗救命粮食了。 “如此看来,这知州大人还是个好官。”枝枝下了这么个结论,楼音也没再说话。 “对了。”席沉又说道,“这些日子咱们一直被盯着,公主打算怎么做?” 楼音站到窗下,透过影影绰绰的薄纱看到院子里灯火通明,除了树枝上偶尔飘落两片枯叶,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放火。” 席沉跟随楼音多年,这简单两个字他已经明白意思了。思量半晌,他还是开了口,“属下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这样担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殿下……” 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见楼音背对着他不发一言,恍若雕塑一般矗立着,他自觉多言,低头道:“属下多嘴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来敲了这院子的大门,听通报的人说,又是那官差来了。楼音没见,倒是枝枝与他寒暄了半晌,回来后,枝枝说道:“公主,奴婢把那官差安置在前天候着,他说知州大人今日在知州府设宴,请您过府一趟。” “这吃相可真难看。”楼音冷笑,平州大难刚过,知州大人听到有富商来访,便这么迫不及待想捞一笔油水了,想来这赈灾款,也不知他贪了多少。 楼音收拾收拾,带着人便出门了,那候在前天的官差正坐着喝茶,捧着热气腾腾的碗,一口一口嘬着,他一见楼音来了,连忙搁下茶杯,双手在胯边擦了一下,然后拱手说道:“小的王舟,奉知州大人之命,来请夫人过府一聚。” 楼音仰着下巴,让枝枝为她系上斗篷,她说道:“麻烦官爷了。” 王舟说哪里哪里,一边还瞅着四周,“老爷不去?” 枝枝正勒着斗篷,楼音不便说话,这时季翊突然从耳房跨了出来,说道:“去。” 他穿了一身佛头青刻丝白貂皮袄,玉冠将一头黑发束着,看起来哪里像商人,分明像京都里深宅大院教养出来的贵公子。 王舟堆着笑脸,正要引路,却见楼音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暗暗摇头,看来这夫妻俩感情不好,男人在家里地位不高,指不定还是入赘到这女子家里的,瞧瞧出了门,二人还分坐两辆 马车,当真是貌合神离。 平州知州府外,马车停靠好后,枝枝先跳了下来,扶着楼音走下来。抬头一望,这知州府的气势,啧啧,放到京都去比试一番,也不比那几户侯府逊色。 “知州府可真气派啊。”楼音感慨道。 这王舟不知不觉便带了几分得意,心想商人到底是商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这时,府内走出来一位白发老者,洗得泛白的灰蓝色缎面袄子在他身上空荡荡地,消瘦的身子在这寒风中似乎随时要倒地一般,他看了楼音一眼,冷冷说道:“请吧。” 听王舟说,这人是知州府的管家,近日也不知怎么了,成天甩着个冷脸,对谁都这样,许是年纪上来了,叫楼音不要在意。 楼音如何能不在意,她多看了那管家两眼,沧桑的脸上满是沟壑,对插着袖子也不理人,将楼音带进了前厅便甩手走人了。 这管家可真有意思,楼音给香儿递了个眼色,她便出去了。 ☆、39|11.8|家 趁着知州大人还没来,楼音打量了一番这前厅,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屋子里陈设乍一看不起眼,细细看来确实价值不菲的珍品,就那角落里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便是用了天下一绝的双面绣技艺,非常人不可得。 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季翊身上,他背对着楼,正盯着墙面上一幅画出神。 这几日季翊就像个跟屁虫一样,整日跟在她身后,虽说有皇帝的“口谕”,但也不至于这样吧,莫非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两位便是自沧州来的客人?” 这时,一道浑厚的男声传来,楼音只见一身材高挑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只穿了玄色长袍,外加一件黑色大氅,五官平淡,蓄了一小撮胡子,看起来倒是正气凛然。 “沧州殷氏,叨扰大人了。”季翊这一会倒是抢着说道,瞥了楼音一眼,楼音只勾唇一笑。 “殷先生,殷夫人,请坐。” 知州大人叫人奉了茶,细细打量了楼音与季翊一番,开门见山说道:“听说殷先生和殷夫人是来平州做生意的?想必二位也知道,我平州才经历了地震,此时名不聊生,何来生意给二位做呢?” 这话是对着季翊说的,季翊便自然而然接了过去,“既然知州大人是爽快人,草民也有话直说了,我夫妻二人是做木材家具生意的,上至铁梨木,下至杨木、桐木、南方衫,都有经手,此次便是看准了沧州需要大量重建房屋,才特地来了一趟。” 知州大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可是这重建房屋,朝廷发了补贴下来,每家每户钱财不多,恐怕……” “大人有所不知,杨木、桐木、南方衫等低等木料,油水最是丰厚,草民自然是冲着这个来的。”楼音喝了一口茶,说道,“房屋受害最严重的便是普通百姓,如今他们才是火烧眉毛,需要即刻重建房屋,大人您看……” 知州大人捂着额头,说道:“这……不好办呀,下面还有好几个县令分管着,我一人说了不算,还得与他们商量商量。” 楼音拍拍枝枝的手背,枝枝会意,叫琦兰端了一个彩锦如意六角青玉盒子上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曜变天目玉碗,在漆黑的盒子底座中,此碗的图案有旋转之感,每一颗“天目”都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随着角度不同,光芒的颜色还有所变幻,一看便价值不菲。 “小小见面礼,请大人笑纳。”楼音笑着说道,“若是草民能揽了这平州的生意做,定 还有更丰富的谢礼献上。” 知州大人看着这玉碗,眼睛都要掉进去了,此时表面上的风度也维持不了了,连连说道:“好说好说。” 有了这曜变天目玉碗做见面礼,接下来的商议便顺利多了,知州大人的话匣子被打开了,直到晌午还非要留人用午膳,楼音是千推万辞才,知州大人见留不下,便说道:“那便不强留二位了,待本官与几位县令商议好了,定会通知二位。” 有了珍宝作诱饵,这会面与楼音的想象中一样顺利,知州大人自己便迫不及待摇起了狐狸尾巴,想不抓住都不行。 “王管家,来送送殷先生与殷夫人。” 王管家便是先前那位冷面老者,此时得了令,依然黑着脸来送客。 出了知州府,季翊正要登上马车,楼音却站在他身后说道:“季公子这一声声的‘殷氏’倒是称地得心应手啊。” 季翊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转身说道:“前厅里那副画,出自太子之手。”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楼音愣在了原地,她现在没有心思再计较先前的小事了,问道:“你可确定?” 季翊点头,随即登上了马车。 楼音嘴角带着笑,登上马车,一路往住处去。在马车上,香儿便忍不住话头了,“殿下,您猜怎么着?奴婢去找那王管家要一口水喝,想着趁着这个由头套一套话,可奴婢还没开始下套呢,就看见知州府里一个妇人款款走来,称王管家为爹爹呢!” 香儿的话吸引了车内所有人的兴趣,她长得讨巧,又惯会来事儿,平时里没少在宫里帮楼音打听点密事儿,哪个妃子私底下与纪贵妃走得近,哪个妃子被纪贵妃穿了小鞋,香儿都能从太监宫女们的口里套出点东西来。先前楼音见那王管家有些奇怪,便留了个心眼叫香儿去打听打听。 香儿又接着说道:“看那妇人年龄不大,想必是新妇,与王管家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奴婢在旁边冷眼瞧着,那妇人像是才哭过,眼眶都还是红的呢,而那管家脸上也不好,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直叹气,后来呀,奴婢就与那管家拉家常,你猜怎么着?” 这时候还卖关子?楼音瞪了她一眼,她便一五一十说了,“那妇人是管家的小女儿,因生的娇艳,上个月被知州大人强占了去!” “此话当真?”楼音问道,“那管家真这么说?” “那管家自然不可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奴婢从他话里 话外的意思里这么推断了一番,准没错!” 有点意思,怪不得王管家接人待客是这么副嘴脸,原来是心里怀着怨恨呢。 楼音叫来了席沉,吩咐道:“今夜你去把那管家抓来,他手里一定有不少那狗官的把柄!” “哎?”枝枝吓了一跳,她家公主这是玩儿哪一出啊?“殿下,您怎么就确定那知州贪了?您瞧昨天施粥的事情,奴婢觉得这知州大人或许是个好官呢!” 楼音无法与枝枝解释自己前世记忆里这陈作俞狗官的事迹,她只能耐心解释道:“好官?当初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食,是按平州的灾民人头算了的,不管有钱没钱,都有一口饭吃,怎么到他这儿就是只能饱贫苦人家之腹?” 喝了一口水,楼音接着说道:“再看咱们刚进城时看到的那些临时安置灾民的房屋,虽有好几百户,可一眼望去,户户门外都有个把下人看守,想必这些都是买得起奴仆的人家,那那些买不起奴仆的灾民又身在何处?鬼知道被那狗官赶到哪里去了。你且再想,若是一个好官,咱们只透露了一点要来发国难财的意思,他就迫不及待将咱们请上门,吃相如此难看,不知道平日里坑了百姓多少油水!” 楼音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枝枝一愣一愣的,“奴婢没殿下想得仔细,看来,这却是是个大贪官。” 何止是贪官,想来背后也与太子少不了关系,若是那管家手里真有他把柄,那便省得楼音与他周旋便能办了他。 子时,门外一阵响动,还未歇下的楼音叫枝枝开了门,果然看见席沉抓着那管家出现了。管家被席沉捆成了个粽子,嘴里塞着布条,扔在地上,呜呜呜地叫嚷着,让楼音苦笑不得。 “你把这老人家当犯人了吗?还不快松绑!” 席沉三下五除二松开了绳子,王管家重获自由,连滚带爬地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恐地望着楼音,“你要干什么!” “老人家莫怕。”楼音走到他面前安抚他的情绪,“此次请老人家,是想向老人家打听一些事情。” 这个“请”字,楼音自己都觉得脸红,只得让枝枝扶王管家入座,可王管家只一个劲儿地想逃,只是席沉往他面前一站,就像一堵墙一样,王管家推搡了几把见席沉纹丝不动,只得放弃了挣扎,转身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王管家气性儿大,楼音安抚了好半天才稳住了他的脾气。 “这么说,你们不是商人?”王管家 戒备地看着楼音,问道。 “自然不是。”楼音说道,“咱们是京都来的,受命查看灾情,不得已才伪装成商人。” 王管家依然不信,狐疑地打量楼音,死死守住了自己的嘴。 楼音暗道好笑,白天在香儿面前倒是什么都敢说,如今却像个闷葫芦一样。无奈之下,楼音只得漏了漏自己的腰牌。 那明晃晃的“楼”字一显现出来,王管家先是擦了擦眼睛,待看清楚后,半张着嘴“普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今日迎客时便觉得这女子不像商人,商家女子哪有那样的气质! “青天大老爷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见这番架势,楼音知道此事稳了,便问道:“你且起身,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说来便可。” 王管家不知道楼音究竟是皇家的哪一位主儿,但就凭那腰牌,他便确信,定是朝廷派下来查这陈作俞的,他擦了擦眼角,说道:“这陈作俞就是个狗官!贪污公家,鱼肉百姓,强抢民女简直无恶不作!若不是我大女儿落在他手里,我早就不想在这贪官手底下做事了,没想到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他、他、他连我小女儿也不放过!” 王管家揭发起陈作俞的罪行来,气得浑身发抖,眼里布满了血丝,恨不得现在就活扒了他的皮。 “老人家你且慢慢说。”楼音叫枝枝扶起了他,又说道,“那你手里可有他的罪证?” “有有有!”王管家的头像捣蒜似的,“我早就留了个心眼,每次做账时都复制了一份,就等着有一天能救我女儿出来,可惜……我大女儿是再也等不到今天了。” 王管家想到伤心事,眼泪就刷刷刷地来,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了满脸。 “就此次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食,他便私吞了不少,高价贩卖到潞州,却让平州的灾民活活饿死!” 楼音与枝枝面面相觑,想不到先前儿为潞州出的法子,却让这千里之外的陈作俞钻了空子。不过想来也是,粮食是朝廷发放的,他只需费些力气将粮食运到潞州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还有这临时建筑的房屋,朝廷让每家每户都建上,他却只建三百户,想落个地儿的还得给他送钱,送不起钱的,便全被他赶到山底下去了。天知道这鬼天气,那些灾民活得下来几个啊!” ☆、40| 11.8|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王管家连夜赶回了家,撬开了床下的板砖,抖着双手将一新一旧两本账本拿了出来,吹干净了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席沉在门外等他,王管家的牙齿打着哆嗦,不知是冷成这样的还是吓的。 “官爷……”王管家紧紧护着账本,问道,“您是从皇城里来的,真的可以把那狗官抓走吗?” 席沉转回身,点头。 王管家咽了咽口水,然哆哆嗦嗦地跟着席沉走了。 账本交到楼音手里时,已经丑时一刻了,楼音还不曾有一丝睡意,她翻看着两本账单,王管家在一旁一一解说。 “这本新的全都是这两年的,包括他贪污此次赈灾粮食的钱,还有收百姓的钱才给安排临时住处,都在这儿了。” 他指着那本旧的账本,说道:“这是这几年他与商人勾结,尽做些黑心买卖的帐,还有他收了钱草菅人命乱判官司,每一笔草民都记在账上了。” 楼音合上账本,问道:“他作为知府,如此胆大妄为,身后是不是有靠山?” “这草民就不知道了。”王管家说着,抬眼看了一下楼音,忽然又跪了下来,膝盖“铛”地一身磕在砖上,“草民的大女儿被他强占后,活生生地难产而死,连丧都没有出,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又强占了草民的小女儿,求贵人一定为草民做主啊!” 说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楼音看了一眼枝枝,枝枝便扶起了他,“王管家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咱们此次来平州,就是为了抓这狗官,你放心便是。” “唉。”楼音叹了一口气,这王管家这么多年来都留了个心眼复制账本,可见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今却草率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见是真的病急乱投医了。还好此次来平州的是他,若是别人,轻易两句话就能将这账本骗了去,连王管家的口也得灭了。 “你说,临时安置灾民的房屋只有三百户,那其他灾民在哪里?” 王管家的额头渗着血丝,青黑一片,他抬头说道:“都被他赶到山脚下去了,也不知这么冷的天是如何熬过去的,每日还只能出来领一碗清粥,这两个多月不知冻死饿死多少灾民了!” 见楼音蹙着眉头,他又说道:“您要是不信,明日一早草民可以带您去看看。” 只要去看过那些被安置在山脚下的灾民,再带了王管家与账本回去,交给大理寺一查,这陈作俞便定要落马,只 是她若是去了,恐怕要打草惊蛇。而这陈作俞背后铁定是有靠山的,一来一回,要是陈作俞被灭了口,那可就不好办了。 “席沉,你明日安排人扮作灾民混进去看看情况。”楼音吩咐道,“若真如王管家所说,那咱们便直接抓了陈作俞将他带回京城。” 席沉领命去了,楼音又对王管家说道:“你且先回去,只装作平常的样子,明日完事定了下来,本宫就带着陈作俞即刻返京。” 这一口一个“公主”、“本宫”的,王管家呆呆地看着楼音,这整个大梁,能出宫,能干政的,除了皇帝的大女儿景隆公主还能有谁?半晌,他才反应了过来,又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原来是景隆公主,求公主为平州百姓做主啊!” 原本是打算在平州待上个把月,慢慢抓住了他的把柄才好,却不曾料想碰到这送上门来的王管家,让她几日内便可抓住陈作俞的狐狸尾巴,也算意外之喜了。 一番处理下来,接近寅时楼音才入睡,第二日悠悠转醒时,窗外已经亮得出奇,明晃晃地晃着眼睛。 枝枝端着热水走了进来,问道:“公主醒了?” 楼音捂着眼睛问道:“几时了?外面怎么这么亮?” “这才辰时呢,外面是下雪了才这么亮。”枝枝抿嘴笑道,“平州的百姓也算是沉冤得雪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利索地梳妆起来。席沉在外面等候了半个时辰,直到香儿出来请他进去,此时楼音已经梳妆完毕,坐在窗下喝着眼窝。 她今日梳了抛家髻,正前方只佩戴了一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子,简单却贵气逼人,身着殷红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宫装,足下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平日里她只会在宫里如此打扮,出宫后是绝不如此招摇的。 “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席沉点头,今日他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山脚下灾民的情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吹得他们这就几个锦衣卫都有些受不住,而山底下的灾民们虽穿着从自家废墟里翻出来的棉袄,但住的却是茅草搭建的……连房子都称不上,风一吹便能倒下。小孩子们只能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而他们的娘也不好过,一般都是几个妇女挤在一起取暖,汉子们则去捡一些柴火来生活,可这下过雪的天气,很难找到干的柴火,就算点燃了,也是黑烟漫天,呛得人们喘不过气。但为了不被冻死,再呛人也要挤过去取暖。 楼音早已料想到时这样的场 面,于是问道:“那老人家呢?” 席沉眼里有沉痛划过,顿了一下才说道:“老人家哪里熬得住这样的天气,冻死好些个了,尸体草草掩埋了,有的来不及掩埋的,便用草席盖着,这天气,也发不出异味儿来。” 楼音重重地呼出几口气,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金钗,说道:“走吧。” “去他府上府?”枝枝扶起楼音,问道,“这陈作俞可真不是个东西。” “去州府。”楼音说道,“这平州就是个漏洞,平日里疏于管理,他作威作福这么些年,也该是走到尽头了。” 大梁州郡设州府,辖管县衙,有州郡知府主事。平州州府与其他州府无异,府外设两座兽牙,威武雄伟。州府大门外的伸冤鼓已蒙了灰,一张红布在一旁歪歪扭扭地挂着,风一吹便飘落在地,守在一旁的官差见了,只打了个呵欠又继续打盹儿。 席沉着深色飞鱼官服,带着一众锦衣卫往那门口一站,几个官差顿时清醒了。 “来者何人?”他们先是喝了一声,又仔细看了一眼席沉衣衫上的纹饰与腰间的绣春刀,语气不知不觉缓了下来,“你、你们……” 席沉眼下一冷,只往州府里冲,几个官差想上前拦住,但他们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几个人纷纷被踢倒在地,席沉一脚踢开了州府大门,接着又有十几个官差从里面冲了出来,席沉扫视他们一眼,扯下腰间腰牌往他们面前一放,说道:“锦衣卫千户席沉,奉命捉拿平州知府陈作俞。” 那些个官差从未见过从京都里来的官,只被那腰牌一晃,再听见“锦衣卫千户”二字,便吓得不敢上前了。锦衣卫千户这样的官,谁敢冒充?他们面面相觑,还来来得及反应,就被席沉身后几个锦衣卫推搡到了一旁去。 道路已开,枝枝这时才扶着楼音下了马车。 漆黑的平头马车上,走下着了宫装的楼音,她环顾四周,狭长的眼睛如蝶翼一般慵懒地扇了扇,州府前设有一道照壁,照壁上刻有一四脚兽,谐名为“贪”,警示为官不可贪,楼音从照壁旁的东辕门跨了进去,进了州府大门,再穿过大门旁的仪门,见一大天井,正中立了一牌坊,牌坊上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楼音抬头,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再由牌坊直入大堂。 大堂内空空如也,中央的暖阁正中摆着公案,公案前的桌上砚台、笔架、签筒等一应俱全,当真一幅严肃的官家作风。 楼音径直坐上了公案后的高背椅,把玩着签筒里的竹签。 官差们在暖阁外张望,却又不敢出声,脖子一伸一缩,心里各自打着算盘。 过了好一会儿,陈作俞才从二堂小跑了出来,到了大堂暖阁时,官帽都还歪着。刚才手下急匆匆地跑去通知他,京都里的锦衣卫打上门来了,他便心道不好,直冲冲跑了出来,见楼音已经直挺挺地坐上了高背椅,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 “殷夫人这是做什么?”虽知道楼音带着的人是锦衣卫,但陈作俞还是镇定了下来,黑着脸问道。 楼音也不说话,而是席沉上前道:“见了景隆公主还不行礼?” 席沉这冰凉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扎到陈作俞的耳朵里,怎么昨日还是商人殷氏,今日就成了景隆公主? 可这景隆公主,天下又有谁敢冒充? 陈作俞僵了一下,见楼音垂着眸子,纤长的手把玩着签筒,神态虽慵懒,但气度却十足不像个普通人,与他想象中的皇家之气是一模一样啊! “景、景隆公主?”陈作俞咽了咽口水,强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可别开玩笑了,景隆公主上这儿来做什么?” 楼音依然不说话,看也不看他一眼,这许久的沉默反而让陈作俞沉不住气了,他低着头左右瞅瞅,那些个锦衣卫身上的飞鱼服与绣春刀都是实打实的呀! 干咳两声,陈作俞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下官该死,不知公主大家,怠慢了……” “跪下。” 清亮的两个字传来,陈作俞耳朵一阵发烫。在看到楼音坐在高背椅上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堂堂景隆公主称自己为商人,跑来蒙骗他一番,如今又亮了身份,能有好事吗? 跪下后,陈作俞又说道:“不知下官犯了何事,竟然劳动公主大驾?” 上面许久的沉默,只传来竹签敲动竹筒的声音,“哐当哐当”,清脆响亮。 “来看看陈大人是如何将九百户灾民谎报为一千又五百户,得了一千五百五的赈灾粮食与银子后,又如何将银子吞下,将粮食卖到潞州。” 楼音每说一句,陈作俞的后背就更凉一点,饶是也暖阁里的暖气也驱赶不了楼音语气里的寒意。 “也看看陈大人是如何收了百姓钱财,安置了三百户房屋,又将其六百户赶到山脚下去自生自灭的。” 陈作俞只觉脚底都凉透了,可 不能被楼音这么一吓唬,他就什么都认了,“下官竟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听不懂?”楼音笑道,“那便再说说你今年收了平州金南县令的五百两银子,将县令儿子打死民女的事情按压了下去?或者,再说说你去年收了百灵堂医馆的一千两银子,将医馆卖假药的事情压了下去?” 到了这份儿,陈作俞依然镇定地说道:“公主虽高高在上,可也不能血口喷人啊,凡是得讲个证据,您这样口说无凭,下官实在冤枉啊!” 楼音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本宫要证据?单单是那山脚下的六百户灾民,便可治你个死罪了!” 陈作俞做了这么些年贪官,也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他说道:“公主可是误会下官了,平州余震不断,没有商人愿意进来,买不到木材,便建不起房子,那三百户房屋,已经是下官竭尽所能建造的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然为何公主扮作木材商人来了平州,下官那么急切地见您。好不容易有了木材商人愿意来平州,下官当然欣喜,为的就是早早建好房屋,也省得灾民流离失所啊!” 这时,楼音拿出两本账本来,兀自翻看着,“这账本里有三百一十二条账目,本宫是怎么看也看不懂,那劳烦陈大人再一一与本宫解释解释。” “什、什么账本?”陈作俞道。 “就是陈大人这些年收了哪些贿赂,私吞了朝廷多少银子的账本。”楼音抬起头来,看着陈作俞,说道,“还是陈大人要本宫一一念给你听?” “下官不知道公主手里拿的是谁的账本,下官……” “行了。”楼音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解释的话,你留到大理寺去说吧。” 陈作俞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说道:“大理寺?公主就这么定了下官的罪?下官为官多年,从未见过有这样草率断案的!” “本宫可没有定你的罪。”楼音望着大堂外的牌坊,说道,“本宫只是将你带回京都,交于大理寺审判。” “世间岂有此法!”陈作俞倒是发怒了,嘴边的胡子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跳一跳的,“大梁万事皆有章法,公主岂能说带走朝廷命官就带走?下官身为知府,位居正四品,公主即便是要查,也要先得了大理寺文书,又大理寺派人审查!” “章法?”楼音嘴角浅笑,走到陈作俞面前,低头看着他,说道:“章法是谁定的?章法是天子定的,天子又是谁,天子 是本宫的父皇。” 陈作俞抬起头,冷冷看着楼音,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的意思,是要篡改章法,在这大梁一手遮天吗?” “篡改章法,本宫也不止做过一次两次了,你且拿我如何?” 楼音这话,气得陈作俞牙痒痒,他恨恨地看着楼音,心里知道此次是栽了,但只要没下判书,他就还有希望打通关系。这些年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少不得平日里他往朝廷上上下下打点,这时候便到了那些关系网起作用的时候了。 他低着头盘算了一番,楼音带的侍卫虽不多,可若真的要蛮不讲理地将他带走,他也无法,自己手里虽握着军政大权,可一旦硬来,与公主手里的锦衣卫起了冲突,指不定这公主转身就再赐他一个行刺的罪名,到时候,便是诛九族的罪名了。 且走一步看一步,从平州至京都,还要经过沧州,那里有辅国将军在,指不定能拉他一把! 楼音见他不说话了,便吩咐道:“今日,本宫只得派些人陪一陪陈大人了。” 夜里,雪已经停了,只余寒风吹得呼呼响,连门窗也“吱呀吱呀”地响。枝枝将门窗关紧了,说道:“这宅子也不知多少年了,连门脚下都腐烂了。”说完又将火盆端到了一边,生怕飞出来的火星引燃了这老旧的屋子。 这时,席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枝枝开了门,讲他请了进来。 “殿下。”席沉说道,“陈作俞如今调动不了军队,臣派人把守着他,只等明日便可押送他回京都。” “嗯,比预料中快多了,多亏了王管家,回头少不了他的赏赐。”楼音点头,抱着手炉说道,“今夜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屋子里,席沉的呼吸声显得有些沉重,他声音越发低沉了,“完事具备了。” 闻言,枝枝拿来了乌云豹氅衣,给楼音穿上,“外面冷,公主可别着凉了。” 枝枝的声音,有轻微发颤,楼音看她一眼,说道:“你怕什么怕。” 枝枝垂了头,扶楼音走了出去,绕过东厢房,穿过游廊,走到了倒座房前。当初租这一处宅子,看中的便是它的倒座房边建了一座阁楼,隐于西厢房与倒座房的交错处,又恰好能看到整座院子的景象。 阁楼上已站了两个侍卫,待楼音坐定,席沉说道:“他近日受凉,身体虚弱,属下晚间又送了汤药过去,汤药虽无毒,却能能让人四肢发软,意志消沉,属下是看见他喝 下了的,他唯一的侍卫也用过了下了药的水。一会儿正房燃起火来,属下会调动所有人去救火,到时候盯着咱们的那些周国刺客,定会伺机而动,他……插翅难飞。” 这座院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正房与厢房隔得极远,即便是西厢房内发生了打斗,忙于在正房救火的人依然难以察觉。 “公主,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枝枝不安地说道,“此事风险极大,一旦被查出来,您将面对的,可是……” “别说了。”楼音冷冷地打断枝枝的话。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想着要杀了季翊,如今得知他也回来了,更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否则这一世极可能又要重蹈覆辙。她递给席沉一个眼色,席沉垂眸愣了一刹那,便下去了。 不一会儿,楼音便看见正房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漫天,如恶龙一般飞速蔓延,刹那间便吞噬了整个正房,院子内的人声满满沸了起来,小呼小叫着“走水啦!走水啦!” 顿时,所有人都拿起手边就得着的工具,去后院里打水来扑火,人人飞奔了起来,有的还跑得摔了跤,爬起来又立马去打水。 可那一盆又一盆的水却起不到丝毫作用,火势越来越大,顷刻间吞噬了正房那一排房子,攒动的人影在火光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桶又一桶地水浇上去像是挠痒痒一般,非但不起作用,火势反而有见长的趋势。 楼音见所有人都拼命地救火,于是将目光转向西厢房。果然,两个人影跳上西厢房后面的高墙,观察了一番里面的情况后,对着身后招了招手,接着便有五六个黑衣人跳上了高墙。 楼音为了看得更真切,站起来走到阁楼临窗边,双手攥着栏杆,在这寒冬夜里,她的手心竟然出了细汗。 那七八个黑衣人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况,便跳下高墙,有两个潜伏在西厢房外,从窗户缝里刺探里面的情况,还有几个跳上了房顶,揭开了几片瓦,慢慢往里面放绳索。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房顶上的黑衣人一脚踩破了瓦砾,沿着绳索滑了下去,二西厢房外的几个黑衣人也同时破窗而入,这几道惊破生在一旁的大火中显得细若蚊鸣,根本没人任何人注意到,除了阁楼上的楼音。 楼音的心随着那几个人的进入开始狂跳不已,可是设想中的打斗场面没有出现,几乎是在那几个刺客进入的同时,季翊推开门冲了出来。 那个白色的身影就这么从西厢房冲到了正房 外,从旁人手中抢过一桶水,举到自己头顶,淋了满身,连一点停留的时间都没有,便冲入了那漫天大火中。 在外面救火的席沉显然被这一与意料之中不一样的变故惊到了,他猛然伸出手去拉住季翊,可收回手时,手心里只余一截撕扯下来的*的布料。 席沉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就这么看着季翊瞬间被漫天大火吞噬。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还有阁楼上的楼音,她呆呆地看着下面的景象,攥着栏杆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在袖子中轻微发抖。 楼音看见远处的席沉回头看了她一眼,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可是从他的身影便可以知道,他与楼音一眼惊诧。 正房里的火光好似蔓延至天际,而此时,天空又开始飘雪,零星的小雪,丝毫不能压制火势,直到这大火惊动了官府,几十个官兵冲了进来,连同楼音的侍卫一同救火。 雪越下越大,火势慢慢被压制住了,黑烟笼罩着这一方的天空,所有人累的精疲力尽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整个正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倒塌的柱子纵横交错,像一块块儿巨大的黑炭,席沉放下手里的桶,跨过脚下的残垣,往里走去。 这时,从西厢房脱身的郁差也冲了出来,茫然地站在正房外,知道有人告诉他季翊还在里面,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如同发疯一般冲了进去。 楼音站在阁楼上,只觉浑身上下都冰凉了,她看不清下面的人的表情,只看倒从那断壁残垣中,缓缓走出三个人来。 郁差与席沉架着季翊,从那修罗场里一步一步踏了出来。 季翊现在是什么样子,楼音看不清,她只觉得大脑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似的,她眼里的季翊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她看到他缓缓失力,跪了下来,双手撑住地面猛咳,每咳一下,背就剧烈震动一下,像是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一般。 枝枝看得呆了,她说道:“他、他冲进去做什么呀……” 忽然,季翊似乎是喘过气来了,他猛然抬头,楼音虽看不清,可直接告诉她,他看到她了。如她所料,季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她这个方向走来。越走越快,最后竟飞奔了过来,席沉与郁差紧随其后。 楼音根本来不及反应,季翊便踏着屋檐飞身纵上了阁楼。 像是惊雷一般,猛然落到了楼音面前。 “我都知道。”他 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音看见他的额头上,不知是被什么砸得血肉模糊,血水与脸上的黑烟混在一起,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他的衣服没有一块儿完整的,被火烧得残缺不堪,东一片西一片缺着,小腿那一块儿更是没有遮蔽的地方,健长的左小腿一处被烧得更甚,翻开的血肉还在往外冒血,而周围的皮肉已经烧得发黑了。 楼音不知他带着这么重的伤,是如何走出来的,她说道:“你、知道什么?” “这是你的计。”季翊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楼音,“这是你为了杀我的计,我都知道。” 楼音往后退了几步,脚步有些虚浮,看着季翊的眼睛,心里直发憷。 “可是万一呢?”季翊挺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整张脸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可那明亮的眼睛里却透出彻骨的寒气来,“我想,万一呢?万一你真的在里面呢?即便我看见席沉站在外面没有进去搜救,我还是想着,万一呢?” 季翊看着楼音的眼睛,顿了顿,突然像是在可怜自己,他说道:“我真没用,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黑烟弥漫了整个上空,楼音被熏得有些喘不过气,她捂着胸口,想按下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可双手就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抬不起来。 电光火石间,季翊拔出了一把匕首,亮堂堂的刀刃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席沉眼明手快,立马冲了过去,却被郁差中道截下,厮打在一块儿。 楼音身后的两个侍卫也冲了上来,可楼音还没看清动作,两人便一刀封喉,放倒在地。 “你……”楼音见季翊拿着刀向自己走来,黑夜中眼里阴森如魅,她被逼的一步步往后退,脚步趔趄,站不住的她一直紧紧握着枝枝的手。 “你、你要做什么?”枝枝见形势不妙,可深知自己不是季翊的对手,而席沉又与郁差厮打着脱不开身,她只得挺身出来,“你、你把刀放下!” 季翊看也不看他,只一挥手,一掌将她重重掀倒。这一掌威力十分大,枝枝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碎了一般,再也怕不起来。 楼音退到了角落,再无退路,双手抓着栏杆,眼睁睁地看着季翊将匕首举了起来。可与预想中不一样的是,季翊举起了匕首,却朝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鲜血瞬间冲破皮肉,顺着刀锋的方向流了出来。他看着手腕上的血迹一滴滴落到地上,另一只手猛然钳住楼音的下颌,逼迫她张开了嘴。“ ☆、41|11.8发|表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掩埋了正房的残垣断壁,白皑皑一片,看起来静谧美好,将大火吞噬的一切严严实实遮了起来。西厢房内,灯彻夜亮着,香儿和琦兰端着两盆血水倒了出去又赶紧打了两盆热水进去,连一口气儿都不敢歇,拧了一把毛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床边的大夫。 围在床边的周大夫是平州医术最好的,郁差半夜里闯进人家屋里把老人家用被子一裹便扛了出来。周大夫接过香儿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这才转身说道:“这位公子吸入大量黑烟,额头和小腿被烧成火炭的木头砸中,本就伤势严重,加之胸腔失血过多,这……” 他看了楼音一眼,被她的一身寒气吓得一哆嗦,说道:“若是到了明晚还醒不来,草民、草民实在就回天乏术了。” 楼音冷着脸,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枝枝伸手探了一下季翊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公主,不如咱们将季公子带回京都,京都有太医,太医们……” “万万不可!”周大夫摆着双手说道,“这位公子的伤势,实在经不起长途颠簸了,若是此时带回京都,恐怕见不到京都的城门便一命呜呼了!” 楼音慢慢抬起头,呆滞的眼神总算聚了焦,她看着周大夫,一字一句说道:“救活他。” 毫无起伏的三个字,在周大夫耳朵里荡了一荡,他听出些决绝的意味,这位自京都来的公主虽没说初口,但他总觉得,若是救不活季翊,他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草民能做的都做了……”周大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道,“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位公子的造化,草、草民已经竭尽所能了。” 楼音也不听他的哀求,目光扫到床上的季翊脸上,他的额头被清洗干净后,可清晰地看见那一道被滚烫的木头砸出的伤口。被烧焦的血肉已经被大夫清理掉,如今琦兰正在仔细地包扎,敷好了药后,用棉布仔仔细细地裹住他的额头。 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被棉布遮住后,楼音才沉声说道:“你就待在这里,他没有醒来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 说完,也不管周大夫的脸色,便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下得紧,风从领口灌进来,吹得楼音一阵清醒,对站在一旁的席沉说道:“晚的事情,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出去,谁敢多舌,便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席沉点头,说道:“早已吩咐下去了,绝无一人敢多说一句。” “嗯,你办事本宫很放心。”楼音收紧了领口,问道,“陈作俞那边如何了?” “还软禁在他自己府上呢,殿下要审?” 楼音望着满天的雪,叹气道:“短时间内,本宫是不能回京都了,但是陈作俞的事情不能耽误。” 她不能把季翊丢在这里,更不能带着满身是伤的他回京都,否则有心人定会查出个蛛丝马迹来,谋杀质子,这个罪名足够将她所拥有的一切毁于一旦了。 随着天边透出第一丝光亮,大雪终于停了下来。难得一见的暖阳冒了出来,将地上的积雪融化掉,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们走路更加小心翼翼,在这种天气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琦兰和香儿提着食盒,敲开了西厢房的门。 枝枝接过她们手里的食盒,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关上了门。她将食盒放到桌上,轻声打开,里面是一碗粟米百合红枣羹,一碟吉祥如意卷,还有一碗滚烫的小饺子,一一摆到桌上后,枝枝轻声道:“公主,用早膳吧。” 楼音已经梳妆完毕,却依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双眼半睁半阖着。 她喝了一口粥后,说道:“季翊醒了吗?” 枝枝摇头,说道:“还未转醒,今儿天一亮周大夫就去瞧过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大夫说,若是今晚醒不来,就……” 季翊的情况很严重,枝枝听了大夫的话也不由得心惊肉跳,可如今转述给楼音听,她却专心致志地用着早膳,胃口很好的样子,哪里还有昨晚那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 用了早膳,楼音也没再提季翊,径直去了东厢,席沉已经把陈作俞带了过来。 东厢不似正房与西厢房烧着地龙,冰冷的房间如同冰窖一般,透着发霉的气息,让人一阵作呕。楼音抱着手炉,脚旁有一个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陈作俞穿着石青色袄子,披了一件褐色皮裘,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陈大人很冷么?”楼音喝了一口茶,撇了陈作俞一眼,“不知山脚下的灾民,有没有陈大人皮裘穿?” 陈作俞黑着脸,说道:“公主的账本是从周勤之那老东西手里拿的吧?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这些年养着他,他反而却拿这种假账来倒打我一耙。公主莫要轻信了小人。” “是不是假账,交给大理寺查一查帐便知道了。”楼音搁下茶碗,抬起手,席沉便递了一个卷轴上来,楼音满满展开它,问道:“ 本宫今日请陈大人来,主要是想问问陈大人,这幅画是出自谁人之手?” 此画是一副山水画,画面不繁复,不过是一山一水一帆船,可没有任何印章,也没有落款。 陈作俞眼神闪躲着,说道:“不过是下官闲来无事作画而已,不值当公主注意。” 楼音笑着点头,手指轻轻摸着卷轴,说道:“原来是陈大人的手笔,可这画纸,本宫瞧着像是去年的贡品,总共也就几尺,赏赐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也没听说陈大人得了赏赐,不知陈大人是从哪里得来这画纸的?” 陈作俞确实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楼音问道了这份儿上,他依然咬紧牙关说这画是他自己的,对于那些账本也概不承认,楼音见也问不出个东西来了,便吩咐道:“席沉,你亲自带人将陈大人送到大理寺。”停了一下,她又说道:“绕过沧州走水路吧,快些。” 原本陈作俞还指望着经过沧州时,能求辅国将军救他一把,可如今楼音吩咐绕过沧州,他便也只能到了京都再做打算了。抬头看了楼音一眼,陈作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这知府做了这么多年,由平州到京都一层一层地打点上去了,可这位皇宫里的金枝玉叶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跑到这平州来,活生生地断了他的路,实在可恨! 可是陈作俞愤恨归愤恨,却也只能先认了这次栽,到了京都再求一跳活路。 处理完了陈作俞,楼音走出东厢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枝枝,什么时辰了。”楼音问道。 “戌时三刻了。”枝枝引着楼音往院里去,忐忑地问道,“殿下,一天过去了,西厢那边还没有动静,会不会……” 楼音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转向往西厢走去,她目光沉静,眉梢带着清冷,让枝枝猜不透她此时的想法。 西厢门外由郁差把守着,他见楼音来了,竟一脸戒备地往们中间挪了一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门。 突然收到这样的冷待,楼音竟有些想发笑,她说道:“你放心,如今我比谁都希望他活着。” 郁差眼里满满的戒备,可听了这话,却也想明白了,慢慢挪开了去,将门打开,让楼音进去。屋内,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弥漫着,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时不时地刺激着楼音,逼她回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而床上的季翊,却如同一个死人一般,原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是白得透明,没有一丝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地几乎可以不计 ,连体温也低得如同死人一般。 楼音坐到床边,伸手覆到他的胸口上,感受不到一点心跳的迹象。 “就这么死了么?”楼音笑了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察觉到冰凉刺骨后又立刻收了回来,“你一如既往的厉害,就算要死,也要拖我下水,像你的一贯作风。你可是不知道,一个人的热情和情感是有限的。以前我看不透你还努力去看,现在我依然看不懂你,但早就不想去看了。不管你为我做什么,都像是蚍蜉撼树,隔靴搔痒。” 楼音不明白,为何前世的他像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而这一世,明明还是那个他,却愿意为了自己而死。 可就在这时,季翊那长如羽翼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楼音倏地愣住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去看,他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 “枝枝……”楼音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看到了吗?看到他的睫毛动了吗?” “看到了!奴婢看到了!”其实枝枝深知季翊的生死所关系到的利害关系,此刻表现地比楼音还欣喜,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快叫周大夫!” 郁差见她一脸焦急,心里一沉,冲到周大夫房前一脚踢开了门,把周大夫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这、这是怎么了?”周大夫被郁差吓过一次,此时下意识地往后腿,“又、又怎么了?” 郁差也不说话,径直将他扯了出来,带去了季翊房间。 周大夫进来时,季翊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眼神在屋子里游离一圈,最后定格在了楼音身上。而见到季翊醒来的楼音,反而冷静地坐着,看着季翊,对他微微一笑。 季翊半睁着的眼睛突然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亮了起来,明明脸上的血色还未恢复一丝,他却挣扎要坐起来。但就在这时,楼音却淡淡地转开了视线,低头拂弄着褶皱的衣袖。 “可别乱动。!”周大夫将挣扎着坐起来的季翊按了下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也松了一口气,“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季翊的命暂时保住了,也就等于他的命暂时保住了。 “暂时?”楼音问道,“什么叫暂时?” 周大夫心里又暗暗叫苦,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一尊大佛,“这位公子伤势严重,如今转醒,只是吊住了命。后续害得好生休养,若是太劳累,或是情绪激动,伤势便会复发,到时候……华佗在世也救不 回来了!”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楼音这一问,语气里带着极大的妥协。季翊如今还不能死在她手里,她便要尽全力保住他的命。 周大夫又七七八八地说了许多,楼音一一记下了,这才让他下去开方子。再转头看季翊时,发现他微睁的眸子依然盯着自己,转也不转。 枝枝如今也是高兴得不得了,说道:“殿下,既然季公子醒了,你便去去歇一歇吧,奴婢怕您病倒了,这寒冬腊月的,又在这穷乡僻壤,万一染上个……” 没心思听枝枝唠叨,楼音缓缓走向季翊的床边,因为她看见季翊的双唇轻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可走近了,依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于是楼音坐了下来,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他的呼吸很弱,几乎感觉不到,声音更是比蚊虫声还弱,楼音不得不凑得更近去听。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什么?”楼音心里了然,却故意问道,“你说你记住什么了?” “你说,你什么都答应我。” 楼音点头说道:“你可能疯得还不够彻底吧。”说罢便欲起身,忽然感觉季翊冰凉的唇轻轻抚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酥/痒。 ☆、42|11.8发)表 楼音眉心跳动了一下,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你歇着吧。”俯身为季翊掖好了被子,两人四目相对,楼音的长发从肩头落了下来,拂在了季翊脸上。 季翊艰难地抬起手来,刚刚摸到一缕发丝,楼音便直起了腰,发丝随即抽离了季翊的手心,他看着自己的手,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上面残余的发香,方才将手放下去。楼音见他这模样,只觉得好笑,以前同床共枕的时候也没见他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都是她玩弄他的发丝,恨不得全是都沾染上他的气息。 “香儿留在这里照顾,琦兰跟着周大夫去开方子。”楼音一边吩咐着,一边往外走,门刚一打开,一股寒风便吹了进来,“这西厢房正当着风口,咱们是该换一处宅子了。” 如今正房被烧得一丝不剩,楼音也搬到了西厢房去,可这院子终究是要换的,只是在震后的平州,想要找一处完好且规整的住宅实在不易。 枝枝听了楼音这话,先是开始思量着去哪里找一处住宅,后来才反应过来另外一层意思,她睁大了眼睛,问道:“殿下,您还要在这平州待下去啊?” 楼音嗯了一声,回头看屋内渐渐昏暗下来的灯光,说道:“等他好一些了,才能回京都。难不成带着半死不活的他回去,到时候本宫怎么解释?白白的落人口实,被抓住把柄。” 枝枝点点头,说道:“可是皇上那边怎么说呢?看季公子的伤势,恐怕要在这里耽误许久了。” 这也不是难办的事,楼音当下就回了房间,修书一封,只道是平州如今由知州接受陈作俞原知府的职责,楼音留在此处把持着大局,待平州重建步入正轨后她再回京。 如此一来,皇帝那边也算应付过去了。 是夜,楼音睡得特别沉,屋子里的碳火很旺,热得楼音出了一身汗,跌入沉闷的梦境难以转醒,第二日天大亮了,她才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床上一有动静,枝枝就立刻过来了,“公主醒了?奴婢早上叫了您好几次都没叫醒。”一边说着一边服饰楼音穿衣,“呀!公主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楼音没说话,双眼还迷蒙着,枝枝立刻吩咐人去准备热水,“公主,奴婢服饰您沐浴吧,这浑身是汗的,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洗了澡,换了衣物,再绞干头发梳妆整齐,已经近晌午了,枝枝说道:“公主,周大夫在那边呢,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楼音似乎还 未睡醒一般,枝枝这么一说,她才恍过神儿来,说道:“不急,先用午膳吧。” 琦兰和香儿早已候着了,只等着楼音这句话便去传膳了。小小的八仙桌上摆了一盅人参乌鸡汤,一只三鲜鸭子,还有一碟山珍刺龙芽,楼音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吃了近半个时辰,又就着香儿递来的水漱了口,才问道:“周大夫还在吗?他怎么说?” 香儿一直在照顾季翊,今日是为了来回一声儿情况才顺便伺候着楼音用膳,“周大夫今日交代的与昨日无异,也就是让季公子好生养着,不得劳累,不得激动,药也不能断,让咱们小心注意着他的情绪。” 楼音哦了一声,说道:“那本宫去瞧瞧。” 她进入季翊房间时,周大夫正在给季翊换药,小腿上的药已经换好了,包扎得严严实实,如今在换额头上的伤药。周大夫小心翼翼地取下季翊额头上的棉布,用感觉的毛巾擦掉上面伤口外预留的药渣,那猩红色的伤口就赫然呈现在楼音眼前,一道半指长的扣子,横在发际下一寸处,上面覆着黑色的药膏,看起来格外渗人。 “会留疤吗?”楼音问道。 “这么深的伤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如初。”周大夫一边缠着棉布,一边说道,“草民只能尽力让疤痕减淡。” 楼音没再说话,看着周大夫熟练地将季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然后才行礼说道:“公主,草民这就告退了。” 而此时,季翊依然昏睡着,香儿端了药进来,候在一旁。楼音不喜欢药的味道,掩了掩鼻子,便欲出去,只是刚转身,便听见床上传来一声虚弱的“阿音”。 她回头,看见季翊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看着她,露出微微的笑。这笑看起来倒也纯良,像孩童一般,特别是他此刻脸色苍白,显得他很是无害。但楼音倒宁愿他不笑,或许她心里会少一丝发凉的感觉。 楼音低着头看了他一眼,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郁差见季翊醒了,拿了一个大软枕放到床头,又扶着季翊坐了起来,琦兰这才端着药过来,说道:“季公子,喝药吧。” 用勺子舀了一口,递到季翊嘴边,他却闭着眼别开了头。琦兰为难地转头看楼音,见楼音表情淡淡的,也没有其他情绪,便只能再劝道:“公子,大夫交代了,药不能停,您……” “殿下。”郁差也开始劝道,“您的伤势严重,请喝药吧。” 可任这两人如何劝,季翊也不为所动,只是唇畔带笑,看着楼 音。 楼音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十分明白他这个笑意味着什么,于是静静地走过来,拿了琦兰手里的碗,琦兰有些惊讶,但随即又明白了楼音要做什么,便退到了一旁去。楼音端着药,坐到床边,用勺子翻了翻黑亮的药汁,然后舀了一勺子,放到嘴边吹得不烫了,才递到季翊嘴边,“喝药吧。” 季翊总算收起了笑,张开了苍白的嘴唇,就着嘴边的勺子喝了一口药。楼音一勺接一勺地喂着,直到药汁见了底。她把碗给了琦兰,又往里坐了一点,说道:“好些了吗?” 季翊点点头,说道:“有你在,便好多了。” 楼音顺着他的眼睛看下去,他头发散着,发尾有几缕被烧掉了,看起来十分落魄,楼音扭头吩咐琦兰拿了梳子和剪子来,楼音将季翊的头发全部揽到他胸前,将烧焦的发尾一一剪掉。而季翊也一动不动地坐着,由她摆布。剪了头发,楼音又让他坐到床沿边去,她也侧身坐着,慢条斯理的梳着他的头发。 季翊的头发很黑,用手摸着像丝绸般顺滑,楼音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没有一丝打结处。 “你以前也常为我梳发。”季翊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楼音不疼不痒应了一声。他说得倒是简单,“以前”二字短短带过,但这些实则已是前一世的事情了。那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不知上哪儿听说了女子为男子梳头发是恩爱的表现,一颗心全都放在他的心上。他坐在凉亭里,她便半跪在身旁的凳子上,一丝一丝仰着头努力的梳着。可恨他总是君子端方,半点未为她低下头颅。 “好了。”楼音放下梳子,摸了一下自己的成果,说道,“你歇息吧。”说完,便起身欲离去,季翊见她要走,想伸手抓住她,但连她的裙角都没有抓到,反被惯性带得整个人完全跌落到了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又看向楼音的背影,微微一笑,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他这一摔,动静极大,郁差电光火石间便冲上去扶起了季翊,再回头看看楼音,她听到这么大动静,回头愣了一下,走到季翊面前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季翊也不说话,等楼音走了过来,伸手去攥住了她的衣服,说道:“你别走。” 楼音将他眼中情绪尽收眼底,点了点头:“好,我不走,你好好歇着。” 季翊颔首,这才松开手,躺回床上。 既然说了不走,楼音只好吩咐人把她要处理的东西搬到这里 来。陈作俞被押送回京,平州的事情交给了知州处理,而当务之急自然是安置灾民,目前先要把陈作俞贪污的赈灾银子对账出来,再报回朝廷,但一时间朝廷也拿不出钱再次发给灾民,所以需要知州在集结各个势力筹集银子,过程十分繁复,处理起来也难。 楼音坐在季翊的房间,将这些账目大致看了一遍,便耗费了大半日光景,抬头时,天色已经暗了,她一回头,便撞进季翊的目光。 “我先回去了。”楼音坐在季翊床边,为他掖好被子。她十分想离开这个房间,一面说一面已经站了起来,道,“明日再来看你。” 季翊伸出手,将楼音额间的发丝别到耳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脸庞,一股热流瞬间蔓延了全身。眼见楼音微微皱起了眉头,季翊才满意般的放下手,看着楼音起身,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摸着心口痛苦地闭眼。一抹鲜血沿着嘴角流出,他从枕下摸出一张手帕擦去,漫不经心的又抚了抚自己被剪过的发,笑了。 接下来的三天,楼音例行公事一般,每天都到季翊的房间里待着,处理平州灾民的事情,连知州回话也是叫到了这里,二人低声商议,尽量不打扰到季翊。直到天色晚了,楼音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 若是不提楼音与季翊之间的刀光剑影,这几日的时光还真称得上岁月静好。 几日的功夫,枝枝也找到了新的住处,报与楼音听,楼音只让她安排就是,到时候直接搬过去,不用过问她的意见。 “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平州越来越冷,暖阁一定要够暖。”楼音转头看季翊,他双眼紧闭,看起来是睡着了。楼音于是吩咐道,“其他的你看着办。” 枝枝称是,然后说道:“殿下,到时间了,季公子该喝药了。” 楼音点头,香儿便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令人一闻就觉得很苦的味道。楼音端着碗,坐到季翊床边,吹凉了勺子里的药汁,喂到了他的嘴边。 季翊的双唇依然没有血色,他看着楼音,微微张开嘴。然而喝了一口药后,他却猛然咳了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咳得通红,咳嗽声很是骇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番。楼音放下碗,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可季翊俯身咳着,声音是越来越小了,人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俯身倒在了楼音的膝上。 “你怎么了?”楼音见他俯在自己膝上没了反应,心底一跳,推了他一把,“你究竟怎么了?” 此时的季翊如同死人一般,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很微弱,吓得枝枝连披风也来不及穿便跑去找周大夫。 周大夫这一次又是被郁差拉着飞奔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喘了许久的气儿才上前行礼,楼音焦急地说道:“行了免礼,赶紧去瞧瞧他。” 把了一会儿脉,周大夫皱着眉头说道:“公子伤得如此重,应该好生养着,怎的却严重休息不足?” “怎会休息不足?”楼音说道,“他成日躺着,跟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休息得还不够。” “唔……”枝枝小声说道,“季公子虽然躺着,可他这几日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您,也没好好休息过。” 听了枝枝的话,楼音当真觉得好笑,于是也就生生的笑了出来。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他到底如何了?” 周大夫摸着胡子,皱眉说道:“这一次只是晕了过去,但若再这样不好好休息,这可对伤势不利呀,怕是一年半载也别想缓过来。” 楼音用力拂了宽大的袖子,不耐烦之意全摆在脸上了,“本宫就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贴在我的身上,他大概就能满足了。” “公主莫急,草民这就去给公子扎针。”周大夫说完便去拿自己的箱子,走到床边去,让郁差脱了季翊的上衣,方便他施针。 “公主,要不……”见郁差一件又一件地脱了季翊的上衣,枝枝低声说道,“要不您回避一下?” 楼音倒没有像枝枝一般露出羞赧的神色,她淡淡说道:“不用。” 季翊精瘦的驱赶有着流畅好看的肌肉线条,白皙的皮肤与他的脸颊一样细腻,可与他无瑕的脸庞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痕。新伤,旧疤,长的,短的,纵横交错遍布全身,看起来触目惊心。 “嘶……”枝枝看得倒抽气,说道,“季公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郁差不说话,便没有人能回答枝枝的问题。楼音看着周大夫扎针,一根一根地扎上去,一根一根地取下来,直到他拔下最后一根针,季翊才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眼前的楼音,第一反应却是想伸手将被子拉起来,可是手上没有一丝力气,连被子的边角都抓不住,他妥协的叹了口气,道:“阿音,别看。” 楼音走了过去,为他盖上被子,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又不是没有看过。”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又说道:“你且好生歇息,白日我 便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你别睁着眼睛看我,这样不利于养伤,我不会走的。” 季翊的眼神忽明忽暗,喉咙痒痒的,他心里泛起一股甜腻,这股天气蔓延到眼里,化作眼角的笑意,蔓延到嘴边,化作一抹浅笑,楼音又说道:“我还等着你继续发疯呢。” 季翊的笑却更深了几分。 “发疯?阿音,我很清醒。” 楼音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接着说道:“横竖你发疯是为了我,等你大好了,咱们再算账如何?” ☆、43|第 43 章 听了楼音的话,季翊只是躺了回去,合上了双眼,唇畔依旧带着浅笑。 这时,琦兰从外面进来,说道:“公主,王大人在外面候着了。” 王潜匀是平州知州,陈作俞被收了平州的军政大权后,大小事务全权由他接手。楼音点点头,刚想出去见王潜匀,但一想到床上躺的那个人,便说道:“叫王大人进来吧,你们都出去。” 外面雨雪交加,屋子内温暖如春,王潜匀在外面抖落了一身飞雪,心里忐忑不安。第一次见公主,却不想不在正厅召见,反而来了这西厢房?哦,正厅烧没了。可王潜匀没想到的是,当他走进去时,床上还躺了一个男子,平静地躺着,闭着双眼,呼吸平稳,也不知识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王大人,别看了。”楼音坐在书桌前,说道,“今日有何事?” 注意力放到了正事上,王潜匀便也不再看季翊,楼音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他便拿出了几张单子,放到楼音面前才坐下,“这是这几日下官亲自带人走访平州受灾的几个县,记录的数据。” 平州时大梁最小的州郡之一,一共只有七个县,切全是五百户以下的下县。此次一共三个县受灾,据王潜匀给出的数据,一共还有六百四十八户受灾人家未得到妥善安置,算人头便是近四千人。 “朝廷发下来的粮食与银子已经所剩无几,这四千人的死活着实棘手。”王潜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天越来越冷了,若是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恐怕过了明年,这灾民人数就得减一半了。” 他说的事情也正是楼音所头疼的,陈作俞虽被押到京都去了,但等大理寺审下来,再抄家,也不见得能让他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而审查也需要时间,可载明却是等不得了,且平州本就穷苦,不能用潞州那样的方法去赈灾,只能靠朝廷救济。 “急什么。”楼音理了理单子,说道,“在其位谋其政,你的任务是安置管理灾命,银子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朝廷有六部九卿,这是他们操心的事情。” 看楼音并不着急的样子,王潜匀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始终担心,这四千余人的救济,加之平州的设施重建,动辄好几十万两银子,六部九卿难道还能无中生有? 王潜匀咳了咳,又说道:“听说公主最近在找新的住处?” 楼音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下官家里人口简单,住宅虽不奢华,但却干净 整洁,公主若是不嫌弃,下官便将上房腾了出来,挪给公主住。” 王潜匀说得诚恳,楼音确实也有些心动,这几日派出去找房子的人几乎跑断了腿,却找不到一处合适的住处,有空闲的宅子早就被那些有钱的灾民给买下了,谁愿意去住简陋的安置房?且平州本就贫苦,如此一来更难找住处了。 “如此虽好,但太叨扰王大人了。”楼音说道,“本宫此次来平州,上上下下也带了几十个人,若是住到大人府上,恐怕王大人的家人是住不安生了。” 见楼音拒绝,王潜匀也不再提此事,又与楼音商议了许久关于赈灾与善后的事情才离去。此时天色已晚,外面的雨停了,雪却依然很大,时不时将房檐上的灯笼吹得乱舞,使得屋子内也有飘忽不定的光影。 楼音起身捏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回头看季翊。这一下午他一直没有出声,楼音也没注意过他,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此时正睁着眼睛,看着床头,也不知再看些什么。 “大夫让你好好休息,你这样如何养神?”楼音心里虽有些不耐烦,但语气却温和平缓,“你且睡一睡,待会儿到了喝药的时间,我再叫醒你。” 季翊的手捏着床头帘子上的穗子,玩的兴致盎然,他也不看楼音,只漫不经心地说道:“睡不着。” 楼音想笑着与他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皮笑肉不笑,“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成日里争着双眼睛四处张望,你若是这样下去,怕是神仙也救不活你。” 听了楼音的话,季翊反而笑了起来,依然一脸不在乎地玩着穗子。 楼音走上前去,将穗子从他手里扯了出来,冷冷看着他。季翊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便慢慢放了下来,一把扯出了楼音的腰带。 楼音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于是被他这么一扯,带得她整个人往前一俯,差点扑到他身上去,幸好她反应快,及时用双手撑着了自己的身体。 “恢复得不错嘛。”楼音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手上已经有力气了,但你别太过分,适可而止。” 说完,便直起了腰,往外走去。 平州这雨雪一下便是好几日,本就阴寒的天气掺杂了这雨雪,更是让人心烦意燥。好在枝枝已经找好了新的住处,动作利索麻利,半日便安置了过去。 这新的住处叫做安鹤堂,是平州以为老鸿儒的私宅,因着老先生只有一个 儿子,已经上京赶考了,所以这地方便空了出来。原本是死活不愿卖出去的,毕竟这老宅子是一家人的根,但老先生的儿子在京都赶考时遇到了事儿,急需银子,这才愿意将宅子转置他人。 搬进安鹤堂的这一头,平州也难得放晴了。阳光洒在积雪上,照得整个院子亮堂堂的。文人多爱梅竹,所以安鹤堂的园子里种植了大量梅花,恰逢寒冬,梅花全开了,映衬着古朴的宅子与一地的积雪,如画中之景一般。这梅花开得也不吝啬,大片大片地张开,迎着寒风,红得如烈焰般炽热,让这萧瑟的冬景多了几分艳丽。 楼音穿着大红刺绣斗篷,领子处有一圈雪白的毛领,毛茸茸得,她的脸几乎全陷了进去。她站在游廊上,大红的斗篷似的她与这景色融为一体,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一般。 “难得有艳阳,枝枝,去布置布置,本宫要晒太阳。”楼音心情甚好,一回头,发现枝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摆了一张云龙捧寿坐褥的禅椅在院子里,旁边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面摆了热茶与点心,桌子下还摆着一盆碳火。 楼音笑着点头,说道:“枝枝甚是懂本宫。” 冬日里的艳阳与夏日的凉风一样让人心生缱绻之意,楼音静静地坐着,好像这暖阳能融化她这几日的烦闷一般。 这时,厢房内传来一阵响动,楼音看过去,季翊正在郁差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 经过这几日的疗养,季翊已经能下地了,只是还需人搀扶才能走得了路。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素面薄袄,头发只用一根白色绸带绑在脑后,若不是额间一道显目的疤痕,这副景象可真是一幅病美人的画卷啊。 枝枝也不等楼音吩咐,便又去叫人搬一张椅子过来。楼音手里捧着热茶,看着季翊问道:“外面冷,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侍女搬了椅子过来,季翊双手抓着把手坐了下去,整理好了衣袍,这才说道:“成日里躺着快憋坏了,出来透透气也好。” 此后,两人便不再说话。季翊闭着眼,将头靠在背椅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可以看见一层细细的绒毛,睫毛轻轻扇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当他睁开眼时,这雪天梅花的光景映在他的眸子里,般般入画。 楼音只这么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好笑,这人正常的时候,当真有一副迷惑人的容貌。 忽然,院子上空传来几声动静,楼音抬头去看,却被太阳的光亮恍了眼睛,她连忙抬起手遮了 遮,待短暂的刺激过去后,她才看清,原来是飞来了两只信鸽。一只停在了枝枝的手臂上,一只停在了郁差的手臂上。 枝枝将信鸽脚下绑的东西取下来,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楼音。楼音展开纸条之前先看了季翊一眼,见他也慢悠悠地拿着纸条,一点一点展开。 楼音低头,迅速浏览了纸条上的内容然后随手将它扔到了一旁的火炉里,顿时便被烧为灰烬。她转头去看季翊,季翊也将纸条递给了郁差,而郁差接过纸条,手指发力一捏,那纸条便在他的手里画为了灰烬。 季翊看着院子里的梅花,眼神却像是飘到远处,许久,他才说道:“阿音,你也全都知道了吧?” 若不是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 楼音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站起身来,抱住了手炉,说道:“你莫在外面待太久,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季翊看着她的背影,即时冬日里穿得厚,也能显现出窈窕的身姿,这一抹红色,在雪地里渐渐变淡,最后直至消失,季翊才低头咳了起来。 是夜,当席沉出现在楼音面前时,她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一般,冷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陈作俞呢?” 席沉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向来冷静的他声音竟有些颤抖,“属下无能,陈作俞他、他死了。” “死了?”楼音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们八个锦衣卫押送一个连拳脚功夫都不回的人回京,竟让他死了?” 楼音的声音里,出了惊讶,更多的是不满与斥责旨意,席沉更无脸面抬头了,他将头埋得更深,说道:“在沧州接壤的渝州境内,属下带着陈作俞上了船,可夜里有二十余个黑衣人从水中突袭,欲截走陈作俞,属下等拼死抵抗,他们便放弃截人,直接刺杀了陈作俞。” “可恨!”楼音气极,锤了一下桌子,待顺了气才问道,“伤亡如何?” 席沉说道:“对方逃了十一个,当初死了六个,还剩三个活口,见套路无望后咬破了齿间的□□自杀身亡,尸身已经带回来了,属下手下的锦衣卫伤亡三个。” 楼音此刻想大骂一句“废物”,可想到席沉跟了她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失手,也便忍住了。反而席沉却开口道:“属下失职,这便去领一百军棍。” “行了,要罚也等回了京都。”楼音没好气儿的说道,“那三具尸首可有查出什么 ?” 席沉摇头道:“属下已经检查过了,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他这样说,楼音心里又升起一股烦躁之感。她之所以乱了章程直接命令席沉将陈作俞押送至京都,就是因为怀疑陈作俞背后的人从中作梗,在朝廷之中斡旋一番,到时候不仅揪不出陈作俞背后的人,说不定连陈作俞的罪都能免上几分。本想着让席沉秘密将陈作俞押送回京,再附上证据,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谁知还是被暗地里算计了。 “罢了!”楼音叹了口气,说道,“派人将尸首与证据全交到大理寺去,便由着他们吧。” 如今陈作俞一死,要想揪出他背后的人几乎是不可能了,留着再无其他用处,索□□给大理寺处理罢了。 ☆、44|第 44 章 皇宫内,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捧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冒着大雪往养心殿跑去。长福站在殿外,见小太监来来,接过他手里的小盖盅,用袖子拂干净了上面飘落的雪,这才转身进了养心殿。 殿内地龙烧得旺,长福一进去便感觉胸口有些闷,可皇帝畏寒,常年如此,长福早已习惯了。 “皇上,这是今日的丹药。” 长福说道,皇帝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与太子说话。长福便退到一边,端来了一碗清水,然后拿出了小盖盅里那颗指甲盖大小的丹药,低头奉到皇帝面前。 “那陈作俞得查,不过此事不用你操心,自有大理寺去办。”皇帝停下说话,接过长福手里的丹药,细细地嚼了半天,然后就着水咽下,这才接着说道,“现下,你便想法办去筹集赈灾的银子吧。” 大梁战火才停没两年,国库亏空,发放到平州的粮食与银子又被陈作俞贪了一大半,如今陈作俞一死,赃银不知所踪,要查出来还需一段时间,当务之急自然是再发银子到平州去,可惜如今的国库是在难以再拿出巨额来赈灾了。 “这……”太子低着头,为难地说道,“临近年关了,要突然筹集这么多钱,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皇帝的脸上已经变难看了,太子立马改口说道:“儿臣一定筹集足银子。” 养心殿太热,太子走出去后,后背热出了汗,被外面的风一吹,他又冷得打哆嗦,收紧了斗篷,快步往自个儿的轿撵走去。 回了东宫,寝殿里温暖如春,不似养心殿那边燥热,太子便觉得浑身舒服多了。他脱了斗篷,喝了一杯侍女端上来的热茶,这才看见尤暇从内殿走了出来。 “殿下回来了”尤暇不过十七岁,穿了一身金刺五凤锦裙,显得她有着超过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与端庄,“怎么皱着眉头,可是在父皇那里遇到难处了?” 尤暇一说,太子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他重重地搁下茶杯,说道:“好几十万两银子,这么短时间我上哪儿去筹集?抢钱庄怕是都抢不够!” “殿下莫急。”尤暇坐到他身旁,一边整理他的衣襟,一边说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 “你说说怎么办?”太子拍着桌子,极为烦躁,“增税不能增,拖又不能拖,我还能怎么办?” 尤暇不似太子般急躁,她的声音温柔如水,总有安抚人心的作用,“东宫养了那么多幕僚,也不是吃干饭 了,殿下一会儿便召集他们,总能想到法子的。” 太子嗯了一声,却也忍不住嘀咕道:“也是一群废物,自从三个月前刘老告病归乡后,剩下的人更是成日里只吃饭不做事。” 这事儿尤暇也是知道的,东宫的幕僚确实平庸了些,但人才可遇不可求,待过了年又有大量才子进京,到时候须得再招募些幕僚了。 “嗯。”太子也不想再提这事,转念又想到了其他的,“瑜侧妃如何了?” 尤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甚至太子都来不及发现,她便又恢复了神色,说道:“下个月便要生了,她虽是罪妇,但殿下还是多去看望她几次吧。” 太子点着头,他倒从不曾厌恶商瑜,虽说她生产之后便要因行刺未遂而斩首,但她到底想谋害的是楼音,这一点倒是和了太子的心意,只是这女人太蠢,谋杀不成不说,差一点还牵连了东宫,只是看在她怀着自己的孩子,好歹也去看望一下。 “还有瑾侧妃,殿下有空也去看看她吧。”尤暇补充到,这几近大半年,太子都没有踏进过商瑾的房门半步了。 虽说不曾厌恶商瑜,但太子对商瑾的厌恶当真是到了极点,自从小产后便整日哭哭啼啼的,后来商瑜出了事,商瑾便成日担心自己被牵连,疑神疑鬼的,如今和失心疯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太子只应着,尤暇看他的态度,也知道他是不会去看一眼商瑾的,顶多为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去看一看商瑜。而如今待产的商瑜,唯一的念头也就是指着孩子出生,太子能救她一命,可惜她求了几次,太子都只是敷衍着,并未有过实际活动。而这一天,好不容易盼着太子来了,她心里着急得不得了,太子一进门她便哭着说道:“殿下,您可总算来了!” 如今的商瑜是罪妇,一应的首饰全部摘掉,身上也只穿了素白色棉袄,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让她的脸庞早就失去了神采,昔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早就红肿不看,看起来再无梨花带雨之感。 “行了别哭了,你怎么跟你姐姐一样,成日里只知道哭。” 太子不耐烦地说道,吓得商瑜赶紧收住了眼泪。她再不顾仪态,挺着大肚子跪到了太子面前,“求太子救救嫔妾,嫔妾死不足惜,可孩子他是无辜的,若是有一个罪妇娘亲,他这一辈子也就算毁了!” 眼见着临产的日子就要到了,也就意味着商瑜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了,此刻再也没有将为人母的喜悦,取而代之 的全是死亡的恐惧,她已经急慌了头脑,只想太子早早为她开脱了罪名才好。 可不曾料想本就一肚子窝火的太子此时却发了脾气,他一把扫落了桌上的茶杯,“砰”得一声砸到商瑜面前,吓得她差点倒了下去。 “你们两姐妹就跟两个丧门星似的!成日就知道哭哭哭!本宫的运势早晚被你们两姐妹哭没!”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心里就烦闷,来看看商瑜,她还哭丧着个脸,简直晦气! “妾、妾身……” “你闭嘴”太子指着她怒吼道,“当初你做出那样的事情,父皇没有怀疑是本宫指使的便已经是大幸了,如今你还有脸来求本宫救你?你怎么不早日自刎谢罪!” 说完,便气冲冲得走了出去,留商瑜一人似痴傻一般望着他的背影。 平州,安鹤堂,又是艳阳天,枝枝送走了王潜匀,陪着楼音在梅树下闲散地走着。 “公主呀,皇上已经派人催了几次了,您该回京了。” 楼音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季翊,他的体力只能支撑他缓慢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摘一朵梅花,捏在手里把玩。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如今这副样子,如何回京?” 枝枝说道:“皇上的信里提了季公子的事,皇上是知道的。” “嗯。”楼音倒也不惊讶,她从未想过这些事情能瞒过皇帝,自从上次在狩猎场季翊舍身救了她后,皇帝就格外注意季翊,眼线更是安插了不少,虽说不至于事无巨细都被监视着,但季翊受伤这样的大事皇帝必然也是知道的。但当初季翊来平州,也是秘密进行的,回京之时自然也要瞒过众人,只要他恢复得能一般人看不出来,便能够回京了。 “周大夫怎么说?” 枝枝说道:“周大夫今日才说,季公子恢复得很好,只要好好养着,倒也无大碍了。” 身后的季翊慢慢走了上来,他身上的药味儿越来越近,楼音点头,低声说道:“那便准备回京吧。” “要回去了?”季翊站在楼音身后,轻声说道,“真是舍不得。” 楼音转过身,看见季翊一身素白,漆黑的长发终于用玉冠束了起来,但还是难掩病态之色。她抬手,摘下了一片飘落在季翊头上的梅花,说道:“你若舍不得,留在平州便是了,也没人拦着你。” 说完便又转过身,继续闲散地漫步。 季翊摸了摸自己 的头顶,眼睛里浮现出笑意,趋步跟了上去。 梅花林里有一亭子,常年失修,早就没人进去过了,但前几日枝枝派人将它简单修缮了一番后,楼音便来了兴趣,叫枝枝煮上一壶酒,她能在里面坐上半日。今天天气好,楼音便不知不觉又走了过去。 见楼音坐下,季翊也不见外地坐到了她的对面,两人一时无言,楼音只是盯着他额头上的疤痕,眼里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怎么,很丑?”季翊摸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疤痕,平静地放下手,“很快就会好的。” 楼音移开视线,并未回答季翊的话。 丑与不丑,又有什么关系呢?想想前世,自己便是被他的容貌迷惑了,可仔细想想,他又有什么好的呢?或许自己也是个肤浅的人,连他这个人都不曾深入了解过,便付诸了满腔爱恋,只一心想着要得到他这个人,但到底从未走进过他的心里。甚至与他有了床笫间的缱绻,也没能留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离去。 可再世为人,他偏偏就愿意为自己去死。 楼音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梅花林,直到天空又开始飘雪。这是难得一见的“太阳雪”,暖阳些,朵朵细小的雪花飘在梅花上,像是撒了糖一般。亭子里不挡风,时不时有小片的雪花飘进来。眼前的石桌显得更冰凉了,楼音没了雅兴在这赏梅,趁着雪还没有下大,得赶紧回去。 刚站起来,手划过粗糙的石桌,食指便被划了一道口子,她看着手指上渗出来的淡淡血迹,心里的烦闷便被这一点小事勾了出来。 “殿下,奴婢这就给您拿伤药去。”枝枝拔腿就要走,楼音拦住了她,说道,“不用,一点小伤。” 说完,她将手指放到嘴里吸允了一下。这还是她跟着她母后学的,小时候,她的母后每次为皇帝做鞋子,只要绣针刺破了手指,就会习惯性地放进嘴里。那时候,皇帝与皇后就像普通夫妻一般,见皇后这动作,总笑她像小孩子一样,待她自己吸过了,再拿伤药来亲自为她伤药。 虽然皇后总觉得这是小伤,吸一下就好了,可皇帝却觉得流一点点血都心疼,不止要上伤药,还要用棉布包扎好。 从小见得多了,楼音也染上了这习惯,只要手上受一点小伤,她便习惯性地放进嘴里。 枝枝忍不住笑着说道:“公主,这血有什么好尝的吗?难不成还是甜的?” 因着陈作俞被灭了口,楼音 这几日的心情本就不好,刺破手指这样的小事也能将她的烦闷无限放大,她甩了甩手,说道:“苦的。”、 只是下一秒,她的手却落入一只冰凉的掌心中。季翊牵起她的食指,放入嘴里,轻轻地吸允了一下。柔软滑腻的舌尖拂过她的指尖,季翊说道,“很甜。” 舌尖的温热触感在这冰天雪地中犹如碳火一般灼热,楼音愣了一下,前世他也曾喝过自己的血液这一画面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心里一股闷火陡然升起,明明不算大事,她偏偏却气得发抖,迅速抽回了手,她一气急便推了季翊一把。 毫无防备的季翊就这样从亭子台阶处跌了下去,双腿被石阶重重地磕了两下,整个人也摔进了雪地。楼音还没回过神,直溜溜地看着季翊,直到他的小腿慢慢浸出了血液,染红了身下一大片白雪。 ☆、45|第 45 章 周大夫本已经搬回了家住,今日又突然被郁差扛了过来,他的心整个都悬了起来,以为季翊又生命垂危了,到安鹤堂一看,总算松了口气,他拿着药箱过去熟练地拆掉原来的棉布,检查了一下伤口,说道:“无碍,只是伤口裂开了,原本这个烫伤便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以后断不能再磕着绊着了,伤口愈合得不好,日后会留下疤痕。” 周大夫包扎好季翊的伤口后,又顺势看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额间的伤口倒是恢复得不错,若是有上好的玉容膏时时用着,想必这疤痕也能淡去十之*。” 楼音默默听完了周大夫的话,问道:“三日后启程回京,他的伤势会有影响吗?” “三日后……”周大夫抚须思量了一会儿,说道,“只要少走崎岖的山路,少受一些颠簸,倒也是没有大碍的。” 此时,季翊躺在床上,双眼微合,像是要睡着了一般。楼音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走了出去。 “枝枝,你今日便开始打点一切,三日后启程回京。”楼音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咱们走水路吧。” 平州偏远,崎岖陡峭的山路是免不了的,不如走水路,虽说绕远了些,但却胜在平稳。 枝枝应了,立马就下去安排,三日后的清晨,几辆马车便整整齐齐地排在安鹤堂门口了。 王潜匀亲自来送行,楼音与他也只是交代了一些平州的琐事便上了马车。此次回京,共用了五辆马车,两辆坐人,剩余三两装载行李。 在车上坐稳了,楼音特意问了一句:“这次马车不会在途中坏掉吧?” “呃……”枝枝知道楼音在说来时季翊马车坏掉的事情,她笑了笑,说道,“马车都是王大人找了最好的来,虽相貌朴实,但胜在结实,绝不会出问题,况且咱们今晚就能到达百川河,殿下大可放心。” 楼音嗯了一声,便闭目养神。路上摇摇晃晃,很快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一行人未做停留,只简单用了干粮,便又继续上路。期间,楼音只问过一次季翊那边的情况,枝枝称平安无事,楼音也便不再多过问。一晃眼,天便黑了,一行人已经到了百川河边,侍卫们正有条不紊地将行礼往船上搬。 此次要在船上度过六七日光景,枝枝置办了一条普通内河船,船身不大,分为两层,比京都淮河的画舫还要小上一圈,但容纳楼音一行人却是足够了。 百川河不像淮河那般繁盛,夜色一笼罩 ,便只剩几只停泊的船舶在昏暗的灯光下,只看得清大概轮廓。 只一刻钟功夫,枝枝就将船上的一切打点好了,出来扶楼音上船。 船舱内弥漫着一股榆木特有的气味儿,楼音不是很习惯,想开窗驱散这气味儿,但夜里风大,开窗恐怕会受了寒气,于是只叫枝枝点了熏香进来。 “季翊如今住在哪里?” 楼音漫不经心地问道,枝枝也便点着熏香,一边说道:“就在隔壁呢,自然是把最好的两间船舱留给殿下和季公子了。” 楼音笑了笑,往床上一趟,嘴里轻轻念叨:“也用不着。” 她口中的“用不着”,肯定不是说用不着将最好的船舱留给她,那自然就是说不用刻意把好的船舱留给季翊。枝枝撇着嘴,心里想到,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家公主的心思了。 船缓缓开动了,夜里航行得慢,但楼音甚少坐船,依然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拿了一本闲书靠在床边看着玩儿。船舱不甚隔音,连外面侍女走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楼音皱了一下眉头,枝枝便打开门,让小点声,侍女们立刻将脚步放得不能再轻,几近用脚尖走路了。 “公主,船舱不隔音是有的,您再忍忍,上了岸就好了。”枝枝将门关好,回头说道。 楼音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咱们上船后,周国那群人如何了?” 自从上次大火,周国的刺客行刺失败,但却也没离开,依然潜伏在周围,只是事迹已经败露,再不敢轻易动手了。 “白日也是跟着的,只是他们定没有想到咱们上了船,如今一时半会儿也跟不上来。” 枝枝答了,又问道:“殿下,您说,他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楼音看着书,眼帘也没抬一下,说道:“他们任务已经失败,目前虽跟着我们,却是不敢再动手了。最后要怎么样,且看他们主子的意思,毕竟季翊已经知道了这群人的存在,他们的主子若谨慎些,便回召回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嗯。”枝枝也没再想其他的,这时,有人敲了几下门,枝枝出去与外面的人耳语几句,便回来说道:“殿下,琦兰和香儿晕船了,此时吐得死去活来呢。” 香儿和琦兰甚少出宫,更是从未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船,楼音便点点头,说道:“此次走得隐秘,也没带上个太医,你拿上款冬姑姑准备的药丸去看看她俩。” 枝枝走后,楼音也觉得困了,便放下书躺下睡觉。楼音静静地躺着,周围一丝声响也没有,船舶轻微地晃荡也被无限放大,而且屋子里熏着香,窗户又紧紧闭着,楼音觉得胸口有些闷,便披上斗篷下床去开窗。 刚支开窗户,便有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楼音打了一个寒颤,却有些贪恋这寒风带来的清醒。二楼的船舱紧紧相连,窗户一个挨着一个,她无声地站着,双手撑着窗沿,任寒风灌入她的领口。突然,旁边一扇窗户也被支开,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 不用细看,楼音也知道那是谁。他的声音与气息,楼音再熟悉不过了,她扭过头,看见季翊斜倚着,窗沿直到他的腰间,因此他只稍稍前倾,整个上半身便伸出了窗户外。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风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头发吹得飘散起来。 楼音转回头,直视前方,只有余光里还有他的轮廓。 “天寒地冻的,你要是想死得快点,便在这儿继续站着。” 半晌,季翊才说道,“我若死了,阿音你也不会活得痛快。” 船身忽然一阵晃动,楼音差点被晃倒,她一把抓紧了窗户才站稳,她低着头,双眼却看向窗外,目光冷峻,冷风吹得她牙齿轻颤,“你以为你这疯子的生死,能影响到我的生活?” 风呼呼地挂着,连穿着斗篷的楼音都觉得冷,而只着中衣的季翊却像感受不到这寒气一般,他连声线都不曾有起伏,“疯子?我说过,我向来很清醒,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楼音冷哼一声,挂着一丝笑,“啪”的一声关了窗户,这时,枝枝从外面进来,看见楼音站在窗户边,连忙跑过来将窗户再扣了一下,确保它严严实实的。 “殿下,这么冷,您站着做什么?”枝枝扶着她坐下,然后拿出一张纸条说道,“京里来信了。” 楼音展开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东宫瑜侧妃小产,子存母死。 “她死了?”楼音问道,“怎么好端端就小产了?” 问了相当于白问,这封信就这么短短几个字,亦未说明缘由,谁又能知道商瑜是怎么小产而死的。 “罢了,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还活着就成。” “嗯?”枝枝不解楼音的思路,她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楼音打断了。 “加速航行,咱们早些回京吧。”楼音躺在床上,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最近京都开始不 安生了。还有陈作瑜一事,他府上出现了太子的画,两人必有牵连,若是能将陈作瑜背后的人揪出来,说不定能铲除朝廷的一个毒瘤。 “给刑部递个信儿,让岳承志盯陈作瑜的案子盯紧点。”楼音睡前,最后吩咐了一句。 六日后的晚上,船舶终于靠岸,踏上岸的那一刻,楼音脚步竟有些虚浮,脚踏实地的感觉给了人不真实感,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见季翊也从船舱里走出来了。两人远远站着,季翊看着他,夕阳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但这几日的休养,他已经行动自如,只要没有大动作,没有人能看出他曾受过重伤,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外,与常人并无异处。 翠盖珠缨的华车早已候着,楼音不再看他,踏上了马车。 车身很快隐藏在昏暗的夕阳下,季翊胸口一阵剧痛,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郁差架住他的肩膀,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季翊看着楼音马车的车辙,点头,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丝,站直了身体,往自己的马车上踏去。郁差跟在他身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那日的大火,他越想越不对劲,有八成的可能是楼音知道了跟踪他们的刺客,故意放火,来一招调虎离山,想借刀杀人,他的主人亦不可能不清楚,却纵身火海去救她。楼音分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想下手杀他了,郁差不明白他为何还要舍身救她,这一次她的行为只要被公之于众,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季翊偏偏还为她遮着藏着。 郁差心有不忿,可他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自从季翊为了楼音不惜将自己收敛的羽翼暴露出来时,他便知道季翊没救了,像是病入膏肓一般。 想到这里,郁差的后背更是一阵寒意袭来,事态若是如此发展下去,恐怕他们多年来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他看了看马车,暗自打算着,该把季翊的失常情况告知给丞相大人了。 楼音是夜里到的皇宫,没有告知任何人,悄悄地回了摘月宫,第二日皇帝一下朝便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她,第一件事问的不是陈作瑜的贪污案,而是那日的大火。 “那样大的火,可有伤着?” 看着皇帝满是关怀的目光,楼音笑着说道:“父皇您看,儿臣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都没烧着。” 皇帝自然是知道她平安无恙的,但还是要忍不住问一问才算安心,“那季翊又是怎么回事?” 楼音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看了一眼皇帝身后的妙冠 真人,说道:“他以为儿臣被困在火海里,所以舍身进去救儿臣了。” 这些消息,皇帝早就知道,但从楼音的口中听到,皇帝还是有些愣。 楼音与季翊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京都里传得那么开,他也只当没听见,即便楼音常常召季翊入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女儿要什么他都给,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他的女儿喜欢便由着她,谁又敢多说什么?他的姐姐还未出阁时,便断断续续有过几个情郎,亦没有人敢指指点点,这是作为大梁最尊贵的金枝玉叶的权利。 但楼音终究是要嫁人的,与季翊玩闹便罢了,要是嫁人,季翊第一个便被排除在外。质子身份便不提,即便他是周国受宠的皇子,皇帝也不舍得将楼音嫁得那么远。 可是,季翊已经两次舍身救她了,两人的情谊已经深到了可以不在乎生死的地步吗? “阿音,告诉父皇。”皇帝看着楼音的眼睛,问道,“你与季翊,已经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了吗?” 楼音没想到皇帝这么问她,先是愣了一下,才笑着说道:“父皇,儿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即便再喜欢他,又怎么可能委身下嫁质子?” 楼音的回答,皇帝很满意,他点点头,说道:“阿音明白就好,那正好有一事也要告知你,南阳侯昨日,请旨尚公主。” ☆、46|第 46 章 皇帝说了这句,便等着楼音的回应,却不想楼音脸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说道:“那就嫁呗。” 她的语气玩味,听起来就像闹着玩儿似的,皇帝便冷着脸说道:“阿音,这是终身大事,不许胡闹。” 楼音也正了神色,说道:“儿臣没有胡闹,父皇不是一直中意南阳侯做儿臣的驸马吗?父皇看中的,必定是最好的,儿臣没有异议。” 向来有主见的女儿突然如此乖顺,皇帝反而有些不习惯了,他捂着嘴咳了一下,说道:“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荣辱,父皇这几年来可是好好考察过南阳侯的,确实是个忠肝义胆之人。” 听到“忠肝义胆”四个字,楼音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想笑的冲动,她低着头,说道:“不用考虑了,要考虑,父皇也考虑这么多年了,儿臣没有意见。” 即便是一国公主,心思也与普通女子一样难以捉摸,皇帝原本都盘算了好了如何说服楼音,不管她以什么理由拒绝,他都能有一套说辞,但楼音爽快的答应了,皇帝却一时不知所措。知女莫若父,他总觉得楼音答应得这样爽快有猫腻,于是又问了一遍:“阿音,你可是当真想清楚了?” 楼音抬头,看着皇帝,郑重地点头说道:“儿臣想得很清楚。” 皇帝一时无言,说道:“那好,朕再找南阳侯好好商议一番。” 寻常女子定亲后,少则也要三五个月才能准备齐全嫁妆,更何况作为公主,光是修建公主府便至少得花费大半年时间,若真是要嫁,怎么也得准备一年时间,皇帝心想先派人选址修建公主府,待建成时,楼音也该十八了,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南阳侯年龄却不小了,那时两人大婚,也算了了他多年的夙愿。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楼音却补充道:“不论嫁不嫁人,父皇都是要赐下公主府,新建就不必了,儿臣觉着外祖父留下的那处宅子便很不错,母后便是在那里长大的,儿臣早就念着那处地儿了,父皇以为如何?” “不行。”皇帝义正言辞地拒绝,“大梁公主出嫁,向来都是要新建公主府的,怎能用旧宅委屈了你?” 楼音的盘算是将外祖父旧宅改造成公主府,缩短备嫁时间,在季翊回国前便能出嫁,但她嘴里却说道:“平州潞州接连受灾,又出了陈作俞这么个贪官,国库本就空亏,儿臣怎好意思再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若父皇执意要为儿臣建造公主府,儿臣倒是无颜见天下百姓了。” 作为一国之君,任何事情在民生面前都要让步,楼音这么说,皇帝便找不到法子反驳,一方面为女儿的大义感动,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了女儿,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待国库有了富余,朕定为你建造媲美摘月宫的公主府。” 东宫内,太子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孩子喜笑颜开,即便小儿一直睡着,眼睛都不曾睁开,太子也能看半天。 “虽说早产了一个月,但这个头却是足的,想来日后一定是个文武双全的皇孙。”太子越看越喜,忍不住在那孩子皱巴巴的脸上亲了两口,“明日下朝后,便请父皇给孩子赐名,毕竟是皇长孙,还是得父皇亲自赐名才好。” 尤暇伸手去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软软的,好像一用力就会按伤他一样,“殿下先别急,待孩子百日的时候再提也不迟。” “嗯。”太子听了尤暇的话,才觉得自己是高兴糊涂了,于是点点头同意了尤暇的建议,想来也是,虽是皇长孙,但他的母亲是罪妇,且这个孩子来得不光彩,父皇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也很明显,出生至今也没来瞧一眼,只是打发人送了些东西来,若是此时去求父皇赐名,指不定还挨一顿训,“是我思量不足,那便百日的时候再看看父皇的态度吧。” 尤暇笑着点头,太子想了想,又说道:“瑜侧妃虽已经故去,但罪名始终还在头上,父皇他会不会……” 他是怕皇帝始终不待见这个孩子,那这个皇长孙于他便失去了可利用的意义,但尤暇始终低着头,脸上神色平淡无异,太子也看不出什么,便干咳了两声,说书房还有幕僚等着他便匆匆走了。 尤暇接过太子手里的孩子,以生疏的姿势将他拦在怀里,细细地看了半晌,唇畔慢慢漾起了笑。 “娘娘,公主来了。” 侍女轻声通报,尤暇头也不抬,说道:“还不快去迎公主进来。” 阔别了许多日子,楼音再见到尤暇,觉得她比自己这个做姐姐的看起来还成熟稳重几分,绯红的宫装铺散开来,给这厚重古朴的花厅增添了几分亮色。 分明是十七岁的女子,偏偏就有一股妇人的媚态,见楼音走来,她连忙抱着孩子要站起来行礼。 “如今你是太子妃了,怎么见了我还动不动就行礼?”楼音按住她,让她好好坐着,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这就是瑜侧妃的孩子?” 尤暇笑着点头,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隔着如此厚的襁褓,显得温柔如水。 才出生的孩子都长一个样,看不出来五官的区别,楼音只觉得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何况还是瑜侧妃的孩子,也不知为何尤暇看那孩子的眼神就跟看宝贝疙瘩似的。 楼音问道:“有乳名了吗?” “嗯,就叫玓儿。”尤暇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了怀中的婴儿,“这是瑜侧妃走前,给孩子留的乳名。” “玓儿。”楼音默念了一遍,说道,“好名字。” 也不知是许久不见,还是楼音心里对尤暇有了隔阂,说了这两句话便再也找不到话题说下去,不像以前,尤暇未出阁的时候,姐妹俩能聊上半天。 沉默了许久,还是尤暇先找了话题,“听说陈作俞在回京的途中死了?” 楼音点头,尤暇又问道:“那便是灭口无疑了,姐姐现在有线索了吗?” 楼音不太想在东宫谈这件事,便漫不经心地说道:“大理寺与刑部在查,总会给一个结果的。” 这时,尤暇怀里的孩子突然醒了,大哭了起来,她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柔声说着:“玓儿乖,玓儿不哭,哦~玓儿乖~”可孩子依然哭喊着,无奈之下尤暇只得将孩子交给奶娘,理好了自己的衣襟,这才略带歉意地对楼音说道:“孩子小,又没了娘,总爱哭。” 既然尤暇提到了商瑜,楼音也就开门见山问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瑜侧妃好好的,怎么就小产了?” 尤暇大抵也猜到了楼音今日是来问这个的,便说道:“唉,孕中担惊受怕的,胎气一直便不稳。” 她看了看四周,凑到楼音耳边低声说道:“还有前几日太子对着瑜侧妃发了一顿脾气,瑜侧妃承受不住,吃也吃不下,连安胎药都尽数吐了出来,没几日便小产了。” 楼音哦了一声,还想再问细致一点,尤暇却话锋一转,说道:“听太子说,南阳侯进宫求尚公主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楼音噎了一下,她向来不喜欢与别人讨论自己的私事,平日里也就和尤暇说说,可尤暇嫁进东宫后,她便连尤暇也不愿说了,只敷衍的点点头。 可尤暇却追着问她是个什么想法,楼音只得说道:“一切单凭父皇做主就是了。” 尤暇笑了起来,揶揄道:“别人说这话我信,姐姐你说这话可就没人信了,你若不同意,父皇能强迫你?” “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嫂子’,你也别一口一口‘姐姐’的叫 了。” 楼音答非所问,尤暇却是不放过话头,“习惯了哪里那么容易改过来,咱们不说这个,说你的事,你打算怎么回绝南阳侯?” “嗯?”楼音看着尤暇,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回绝南阳侯?” 这回换尤暇愣住了,她盯着楼音的眼睛看了半晌,确定她不是开玩笑,这才问道:“你真要嫁给南阳侯?” 楼音坐得端端的,十分严肃地说道:“我为什么不嫁他?” 确实,论整个大梁,没有比南阳侯更好的驸马人选了,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出身望族,况且早就是皇帝心里内定的驸马人选了,这是京都世家们心知肚明的事情,因此也没有其他世家有过要尚公主的想法。 但这只是别人的看法,尤暇是楼音最亲密的姐妹,她知道楼音的许多小秘密,如今是不肯相信楼音要嫁给南阳侯的,“姐姐,你当真如此想?那季翊怎么办?” “呵。”楼音往大迎枕上一靠,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棉絮里,她嘴角浮着冷笑,说道,“他与我有何干?” 尤暇瞪着眼睛,万万没想到楼音会这样说。虽然这大半年来,她是感觉到楼音对季翊明显冷淡了的,但她以为这只是楼音在玩欲擒故纵,毕竟楼音去江南之前,还常常与她一同躲在闺房里,说她如何如何倾心于季翊。 那时的楼音,分明是一股非君不嫁的架势,且尤暇了解楼音的强势性格,喜欢的东西不得到是不会罢休的,怎么此刻突然就变成了这样的态度呢? 可看着楼音眼里的冷峻,确实不像是开玩笑。 “姐姐,你当真的?”尤暇上半身不经意地往前伸,问道,“我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你许愿还许的要与季翊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尤暇话音刚落,楼音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扬声笑了出来,却也不说什么。 越是这样,尤暇越是摸不透楼音在想什么,她便只能说道:“姐姐若是决定了要嫁南阳侯,那也是最好的,毕竟季翊只是质子,不久便要回国了,姐姐能认清了现实,也是好的。” 来了一趟东宫没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楼音也不想在这儿多留了,她不接尤暇的话,反而说道:“我觉得,你似乎很喜欢玓儿那孩子?” 尤暇点头,说道:“只要是东宫里的孩子,哪一个又不是我的孩子呢?不过是一视同仁罢了。” 楼音轻轻“嗯”了一声,说道:“那你 便好好照顾那孩子吧,毕竟是皇兄的长子,皇兄一定心疼得不得了。” 身后尤暇在应着她的话,楼音却开始期盼着,一国太子若是发现自己被带了绿帽子,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出了东宫,楼音才发现正是晌午时候,尤暇竟也没留她用膳,连枝枝都有些奇怪,说道:“以往太子妃娘娘一定要留您用膳的,怎么今日却让您出来了。” 楼音也不想说什么,即便今日尤暇留她用膳,她也是不会留下来的。虽说与尤暇有着自小的情谊,但在她执意嫁给太子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姐妹二人最终将走向对立面。 ☆、47|第 47 章 楼音刚走出东宫,尤暇便收到了来自南阳侯府的洒金帖子。 “南阳侯府?”尤暇疑惑地接过帖子,迅速浏览了一下,脸上又恢复了笑意,自言自语说道,“她多久没见过人了,如今怎么还想起了我这号人。” 于是第二日一陪太子用了午膳,便穿着简单的宫装去了南阳侯府。刚绕过影壁,便撞见了一身官服的南阳侯。 “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南阳侯凤表龙姿,长身玉立,拱手向太子妃请安的一举一动也令人赏心悦目。 “侯爷多礼了。”尤暇虚扶一把,悄悄上下打量了南阳侯,说道:“侯爷这是要进宫?” 南阳侯点头,说道:“宫里才传来旨意,皇上召见臣。” 尤暇闻言,与南阳侯寒暄几句便让开了。回首看着他,他在游廊下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又仔细地理了理衣襟才往外走去。 说起来,南阳侯也不过才及弱冠,别的人家早就定了亲事了,即便没定亲,也养了好几房妾室。而南阳侯一没妾室,二没定亲,也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天。 尤暇笑着摇头,继续往侯府深处走去。 打西厢檐下走过,穿过了前院,绕过正房,这才到了后罩房。在大梁,后罩房一般都是未出阁的女眷居住,而南阳侯府只秦语阳这么一个嫡女,因此后罩房便只有她一人居住。 寒冬里,秦语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袄,粉粉嫩嫩的,远远看去像一朵绽放在枯木丛中的娇花。她拿着剪子,正怡然自得地修建院子里依然繁茂的盆栽。 她手里的剪子起起落落,没一会儿几处盆栽的枝叶就齐齐整整的了。尤暇看了一会儿,笑道:“哪有人大冬天的修剪枝叶?也就是你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尤暇与秦语阳是手帕交,自小就知道她的爱好与旁人不同。秦语阳见她来了,放下剪子便要行礼,尤暇一把拉住她,说道:“咱们俩什么交情?你还做这些虚礼做什么。” 秦语阳也不坚持,她叫人将刚才修剪好的盆栽移回了远处,这才带着尤暇往暖阁里去。 暖阁里一股热气迎面而来,尤暇脱掉了银鼠皮披风,又将领子上的一圈毛领摘掉,小声抱怨着:“你看你穿这么单薄在外面吹风,暖阁里却又烧得这样暖,你可真是个怪人。” 秦语阳倒了一杯茶递给尤暇,笑盈盈地看着她,说道:“自打做了太子妃,咱们多久没这样聚过了?如今商瑜去了,商瑾也半疯半 癫了,咱们原来那些个姐妹,如今是聚不齐了。” 说着伤感的事,但脸上却不见一丝伤感。尤暇没想到秦语阳突然提这个,只半垂着眼帘,吹散了茶杯里里漂浮着的茶叶,抿了一小口滚烫的热茶,做出了一幅哀思的模样便算回应了秦语阳的话。 尤暇整日里待在东宫里,这还是嫁人后第一次单独见秦语阳,并且还是秦语阳递了帖子到东宫才请来的她,两人早就有了些生疏,“早就想见见你的,只是前段时间你出了那样的事,南阳侯又是个雷厉风行的,差点要将你送回清河老家,我又如何好上门来见你?” 提到这事,秦语阳依然带着甜甜的笑,两颊的酒窝反而更深了。 “听说妙冠真人来做过法?”尤暇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秦语阳想着,两人是闺中手帕交,要关心早关心了,当初自己快被京都流言淹没时,也没见太子妃娘娘屈尊来关心两句,如今风波都过去了再来关心又有何用?她心里不屑的冷笑,但依然笑着说道:“好多了。” 三个字搪塞了过去,尤暇也知道她不想多提,便问道:“你说今日找我有事,是何事?” “这个月二十八,便是我的生辰,自从娘亲和爹爹走后,我再也没好好过过生辰了,哥哥说这次要给我好好操办操办。”秦语阳说道,语气里还带了些幽怨,“女孩子的生辰又能如何操办呢?不过是邀请些友人们来侯府吃吃酒罢了,刚才也说了,咱们以往交好的,走的走,疯的疯,嫁人的嫁人,到时候冷冷清清的,我这生辰还不如不操办呢。” 秦语阳说了这么些,尤暇也没听出个重点来,问道:“那你想怎么操办?” “原本你身为太子妃,哪儿能屈尊再让你与我们几个小姐妹聚在一起呢?但你若不来,我这生辰过着就更没有意思了。” 秦语阳娇嗔着说了这样一席话,尤暇掩嘴笑了出来,“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这种小事?且不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看以后,咱们也要成为一家人,怎么会连你的生辰也不来呢?” “一家人?”秦语阳眼里有惊讶闪过,她好似不明白尤暇的意思一般,怔怔地望着她。 但尤暇也不用把话说明了,毕竟这是还没有昭告天下的事情,她不好说出来,于是只是对着秦语阳点点头。 秦语阳收起了眼里的惊讶,说道:“那正好了,前儿还想着,若是邀请公主赴宴,怕是公主不肯赏脸呢,如今若是 有了这一层关系,那娘娘你帮我请一请公主,公主是会来的吧?” 这个尤暇还真不好答应,楼音与她们虽是同龄人,但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平日里就算出宫也不会与她们待在一处,除了偶尔在赵国公府,很少去京都里其他府邸。 看着秦语阳期待的目光,尤暇说道:“那今晚我便递个帖子进宫,公主赏脸不赏脸,这我可不敢保证。” 二十八日这一天,楼音出现在了南阳侯府门外。 南阳侯亲自出来迎接,原本两人也是自小就认识,南阳侯也是个大方磊落之人,可自从前些日子皇帝亲口告诉了他楼音的想法后,他此刻见到楼音,反而有些拘束起来了。 “公、公主,里面请。” 看着南阳侯的耳后爬上一丝绯红,楼音扶了一把行礼的他,然后将手收回宽大的斗篷中在腰间蹭干净了,说道:“侯爷多礼了。” 南阳侯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作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趋步跟在楼音身后。 曾经他能坦然与楼音对视,而如今,他却只敢跟在楼音身后,悄悄看她的背影,南阳侯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觉得心里跟猫爪似的,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再像以前那样坦然处之。 绕过了游廊,秦语阳已经在正房耳房旁候着了,南阳侯松开紧握的双拳,说道:“殿下今日赏脸来,是舍妹的荣幸,后院里都是娇客们,我就不过去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然后他咳了咳,逃似的蹿走了。 楼音再转头,看见秦语阳笑盈盈地向她走来。不知怎么,一晃眼看过去,楼音总觉得秦语阳笑起来与季翊有些相似。虽都有如玉的容颜,可笑起来就是让人发凉。 秦语阳端端地行礼,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楼音,“公主能来,真是侯府莫大的荣幸。” 楼音也不多说客套话,随着她往闺阁走去。生辰确实办得简单,不过是摆了几桌席面,搭了个戏台子,但来的却都是些贵人。楼音远远的便看见尤暇了,她如今是当年的同龄女子中嫁得最好的,因此大家都围着她说话,恨不得往她身上挤,反而没几个人在意戏台子上唱戏的角儿。 大致看了几眼,楼音也没几个认识的,但能来南阳侯府的,都是出身高贵的人。 秦语阳咳了几声,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那些个女子个个上来行礼,虽也热情,却不像在尤暇面前那样大方,面对楼音始终有些拘谨。 尤暇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她亲热地拉过楼音的手,两人坐在了一起,侧着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还好你来了为我解围,不然我今天得被她们缠死。” 楼音毫不在意地笑着,“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京都里谁不想巴结你?” 尤暇笑着没接话,侧身仔细看了楼音几眼。她确实没想到楼音今日会来,且不说楼音自身的性格,就秦语阳与季翊曾经传出的那点事儿,楼音多少都会有些芥蒂吧?可如今她来,难道真的完全不在意季翊了? 楼音抱着手炉,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戏台子上唱的一出《李代桃僵》,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尤暇的目光。 “这戏班子是刚来京都的?好像没听过。”楼音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尤暇不爱听戏,也答不出来。 作为女主人,秦语阳说道:“这戏班子多年前也是在京都的,只是这几年大江南北地都去过了,有了些名气,这才回了京都。” 楼音点点头,注意力被几个戏子段给吸引了去。 响遏行云,字正腔圆,听得楼音一阵惊叹,再仔细看戏子们的身段,动作干净洒脱,奔走如飞,却是是难得一见的戏班子。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慢慢转移到戏台子上了,不知不觉,一段完了,大家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所有人都对这出戏很满意,作为女主人,秦语阳也喜不自胜,她连忙叫了几个戏子来领赏。但即便是要领赏,也是要先卸掉脸上的妆容,于是一刻钟后,四个主角便从后面摇摇曳曳地走出来了。 如今唱戏的皆是男子,各个虽身材高挑,但一举一动都比常人多了几分优雅,少了几分男子的粗犷,让这些贵族女子们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唯有最后面那个男子,一出现便吸引了楼音的全部目光。 生着一双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是消瘦的下颌,双唇紧抿着,整张脸乍一看并不惊艳,但眉眼的那一点神态,像足了季翊。 四个戏子挨个儿报了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好听,但楼音只记住了最后那男子,名叫司云。 秦语阳很高兴,赏了几人一大把银子,除了司云外,各个都是喜笑颜开。司云只是伸出手接过银子,嘴里道了一声谢,然后漫不经心地递给了身后的小厮。 “这司云倒是有些傲。”楼音随口说了一句,秦语阳却听到了,说道:“司云如今可是名角儿,多少权贵们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 曲,这长久以来,便有些傲气了。” 这倒不奇怪,戏子们虽卑贱,但极容易讨权贵们的欢心,若是拿捏住了贵人的心,仗着身后有人傲气一些,也有的是人买账。打狗还看主人呢,得罪一个戏子不算什么,但得罪了戏子身后的金主那就得不偿失了。 四个戏子还没离开,戏班子里另外几个戏子又上台接着唱了。楼音叫过枝枝,指了指司云,又指了指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说道:“去,让他坐这里。” ☆、48|暂无 直到茶已经凉透,季翊也没喝下一口茶。楼音起先还与他说话,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两句,楼音索性便下逐客令。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楼音看着窗外,淮河边上种了大量柳树,冬季里只剩光秃秃的纸条,看起来美感全无。 “嗯。”季翊应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陶然居也有大量柳树。” 楼音的外祖父是个文人,除了爱梅竹菊松外,也爱柳树,陶然居的柳树林在京都甚是出名,一到春天,那漫天的柳絮可与冬天的鹅毛大雪媲美。这等景观,对于别人来说是奇景,但对楼音来说,却是要命。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便被几个乳母带着去御花园转悠,那年春天柳絮纷飞,小小的楼音往那柳絮下一站便呼吸不过来,差点因此丧了命,至此之后,皇宫里再也没有柳树,而每年春天,楼音也不会踏进外祖父的陶然居一步。 季翊如此一说,倒仿佛是在关心她似的。 “早就不成活了。”楼音满不在乎地说道。在她外祖父去世后,这些柳树也像是随主人而去一般,每年死上几棵,到了这两年,差不多已经死光了。 “那……”季翊举起手里的茶,说道,“提前以茶代酒,恭贺公主乔迁之喜。” 他嘴角带着笑,一点点蔓延到眼角,到眉梢,看着楼音,一口喝下那已经凉透了的酒。楼音笑着举杯,也喝下被子里的酒。季翊今日找上门,待了这么久,不过就是为了问出这样一个答案。 陶然居是幌子,想印证京都里的传言才是今日的来意。 两人已无话,楼音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思,便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她转身,袖子却被拉住。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隔着厚重的衣衫,楼音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只觉得他的力道大得让自己动弹不得,推也推不开他。 季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拂上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自己胸膛上。低着头,埋入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感觉到颈窝一阵阵□□,楼音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可惜无济于事,她垂下双手,每吸进一口气,都是他身上的药味儿。 “你做什么!”楼音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但季翊却似没感觉到一般,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地拂动,将灼热的呼吸尽数呼在了她的脖颈上。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去做便是,你不用做这样 的事情来吓我。”他的双唇凑到楼音耳边,语气轻柔而缓和,“毕竟前世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 三日后,一道圣旨传了下来,虽是意料之中,但也像是一块重石,砸入了京都这道平静的湖中,激起了一道道波澜。 南阳侯几乎就是内定的景隆驸马,这是人人皆知的,毋庸置疑,即便关于皇帝即将赐婚的流言也传遍了京都,但真的圣旨下来,还是有些惊讶。 而赐婚的圣旨是太子亲自替皇帝拟的,若说整个京都,除了皇帝以外,许是他最为楼音的出嫁感到高兴了。以前总觉得父皇允许她干政,是隐隐威胁着自己的储位,而父皇也常常表露出偏颇的意思,让太子这些年一直惴惴不安。但楼音一旦出嫁,对他的威胁便少了大半。 他松了松领口,看着长福将圣旨拿了出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便去了长春宫。 纪贵妃早就在宫里候着太子了,见他步行而来,匆忙问道:“如何了?” “圣旨是儿子拟的,年后便出嫁。”太子松懈了下来,斜倚在榻上,叫了小宫女来为他捏脚。 纪贵妃见他一脸惬意,不由得皱了眉头,“你以为出嫁了便完了?” 太子有些不耐烦,嘴里“啧”了一声,也没抬眼去看纪贵妃,说道:“嫁人从夫,在夫家眼皮子底下,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但是纪贵妃却没有太子这样好的心态,尤其是这指婚的旨意一下来,她心里更是觉得不对劲,皇帝肯定是问过楼音的意思才赐了婚,而这段时间楼音从未消停过,两只眼睛盯紧了朝廷里的事不放过,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同意出嫁? “你可别小看了她。”纪贵妃推了一把太子,叫他坐直了,“即便是嫁人了,南阳侯背后可是整个清河一族,世家势力不可小觑。” 纪贵妃这么一说,掐灭了太子心里那一点点松懈的苗头,他倏地坐直了,心里又回味儿过来,这些日子他与楼音势同水火,皇帝也是看在眼里的,若真是认定了他这个储君,那皇帝一定会劝楼音收敛,毕竟皇帝不能护她一世。可皇帝没有这么做,他放任了楼音对朝政的干涉和对太子的不敬。但太子原本以为皇帝将楼音嫁给南阳侯是给楼音铺后路,因为楼音自小便与自己不合,性子刚烈的她不可能在这时为了日后的庇护而转变了态度,若是有了整个清河世家做婆家,那太子登基后顾忌世家的势力,也不会把楼音怎样。 可换一个说法,世家可以是楼音 的庇护,也可以是为虎添翼。若是楼音利用了这一把利刃来对付自己,那可比她单枪匹马有力多了。 太子想到这儿,草草将靴子忘脚上一套便要走,也不顾纪贵妃在后面叫他,连披风都忘在了长春宫,就这么冒着寒风登上了轿撵,匆匆回了东宫。 东宫内,尤暇抱着玓儿,正在哄他睡觉,看见太子脸色青白地回来了,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并屏退了所有下人,但她也不急躁,先是将准备好的姜汤吹得不烫了,递给太子,说道:“殿下在外面受寒了,先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太子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喝姜汤,他推开碗,说道:“今日父皇让我帮他拟旨,为南阳侯和楼音赐婚。” 太子在东宫从来都是直呼楼音的名讳的,尤暇早已习惯,她坐到太子身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但太子见她不急不缓的样子,心里有些烦躁,“你不觉得,她若是嫁给南阳侯,有了世家撑腰,野心会更膨胀吗?” 尤暇随手拿了一颗橘子,慢条细理地剥皮,像是聊家常一般说道:“殿下会不会想太多了,女子嫁人后便一心相夫教子,哪里还有其他心思呢?” “她不一样!”太子拍了一下桌子,伸出手抖了抖袖子,脸上莫名地涨红,“且看我大梁历朝历代,和她一样干政的公主,只有德雍圣祖,那可是做了皇帝的公主!” 尤暇将剥下来的橘子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又去撕橘瓣上的经络,懒懒地说道:“德雍圣祖是因为当时天子无后,才立了公主做皇上,殿下您是正统的储君,急什么。” “妇人之见!”太子觉得尤暇头一次不懂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与楼音是表姐妹的原因,“当时天子无后,是那么巧合的事情吗?后宫三千佳丽,年年都有皇子诞生,怎就养不活一个?” 尤暇剥好了橘子,递到太子嘴边,可他却拍开尤暇的手,尤暇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多年前,老侯爷还在世时父皇便表明了要当时的南阳侯世子做驸马,当时殿下怎么不急?前些日子南阳侯请旨尚公主,父皇修建公主府,那时候殿下怎么不急?如今圣旨已经下了,殿下再急又有什么用?” 这话让太子一时语塞,当年皇帝表明这个意向的时候,他都还是个整天跟着太傅背书的小皇子呢,哪里有这心思去琢磨这些利益。而随着年龄增长,他与楼音矛盾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觉得楼音威胁到了他的储君之位,他却开始盼着楼音早点嫁人生子,便没有精力来与他作对了。甚至在今天为皇 帝拟旨时,他都是这么想的,若不是纪贵妃今日的一番话,他还想不到这一层。万一南阳侯贼胆包天,作为楼音的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搓手,看见尤暇一脸淡定,便以为她有了主意,于是问道:“暇儿,你怎么看?” 尤暇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说道:“公主身为女子,早晚都要嫁人。放眼这大梁,还有比南阳侯更合适的驸马人选吗?自然是没有的,那么只要不出意外,公主总是会嫁给南阳侯的。父皇选中南阳侯,除了他身份高贵以外,最重要的是一表人才,人品贵重。若是没有南阳侯,公主的驸马换做了别人,也不会是个小人物,说不定比南阳侯还要更具有威胁力,只不过样貌年龄上不如南阳侯有优势罢了。所以殿下此刻担忧又有什么用?公主即便不嫁南阳侯,难道就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成亲这大半年来,太子越来越听信尤暇的话,经她如此一说,心里确实宽慰了不少,但那股忧虑还是没办法消除,他问道:“那如今如何是好?” 尤暇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殿下究竟在怕什么呢?公主除了父皇的宠爱,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她能拿什么与您争呢?中央军权在王统领手里,边境军权在妾身父亲手里,虎符由父皇握着,而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公主性子顽劣,平日里与您打打闹闹便算了,难不成殿下真以为她有能力与您争储君之位?” 太子张了张口,却难以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与皇帝做了二十年的父子,他自然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思。自从皇帝抱着幼年的楼音上朝的那一天,纪贵妃便开始忌惮楼音了,后来两兄妹慢慢长大,皇帝竟同意让楼音一个公主干政,这时纪贵妃与太子便已经觉得苗头不对了。况且皇帝常常隐隐表达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气急时还骂他毫无治国之才,还不如他的妹妹,这难道还不能说明皇帝的心思吗?且平日里从皇帝的一言一行里,太子也能感觉到,皇帝决不是没有动过其他心思的。说一说也就罢了,大梁可是有公主做皇帝的先例摆在那里的! 看太子眼神里的不安,尤暇正了正神色,宽慰道:“殿下若真是担忧,倒也不用急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始终是占着优势的。储君是国家大事,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父皇是不可能说变动就变动的,您且放宽心。” ☆、49|第 49 章 要说这朱元庆父子进京后,当真过得顺风顺水。在户部谋了个肥差不说,还在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了一处宅子。 但要说不顺心的事儿,便是朱安和不适应这京都的冬天,一刮风下雪的,他就病倒,如此反反复复几回,如今已经卧病不起了。 妙冠真人早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倒也不太在意,生老病死他本就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些,依然在金华殿里炼丹,穿着一身丝绸的道服,被汗水浸得湿透了。 这一日,小弟子进来通报了好几次,妙冠真人都未曾搭理他,只专心致志地围着炉子,把握着火候,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念念有词。 直到万事俱备,将事情交给了他人,他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徒弟,说道:“什么事儿?” 小弟子穿着棉袄,被这炼丹房的火炉蒸得汗水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滴,没一会儿便打湿了一片,好不容易妙冠真人搭理他了,他恨不得把真人拉到宫外去见见那朱庆元,免得他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进来通传。 “师傅,外面那朱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求您一定去见他一面。” 妙冠真人随手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问道:“他可说是什么事?” 小徒弟伸手去帮妙冠真人擦汗,连背上也哼哧哼哧地擦着,并说道:“说是他的父亲病重,想见见您。” “哦。”妙冠真人身上没了汗水,舒爽了,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披上袄子,提腿就往外走去。小徒弟以为他总算要出宫去见见朱庆元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不用往这炼狱一样的炼丹房跑了。 可没想到,妙冠真人却是往养心殿去。 “师傅!”小徒弟脸一下子就耸拉了下来,“您不去看看?” “生死福祸乃人生常事,大可不必太在意。”妙冠真人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况且我去了他的病也不见得会好。” 朱家父子与他流着相同的血脉确实不假,可毕竟多年来从未谋面,朱家父子却打着他的旗号在京都得了许多好处,他不理世事只当做不知道,但也不打算再与他们有更多的牵连。 “师傅您就去瞧瞧吧!”守宫门的禁军见着是妙冠真人的亲戚,于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进来通报,别人不烦,这小徒弟也烦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指不定真的病得很重呢?毕竟是师傅您家里唯一的一脉了,你还是去……” “行了,我这就去。”妙冠真人松了口 ,却不是真想去探病,他只是看到了楼音的轿撵往养心殿去了,想到了近日的平州贪官一案,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他得去敲打敲打朱家父子。 出了宫,看见朱庆元亲自站在风雪里候着,他一眼望向这边,喜出望外,连连挥手,喊道:“伯公!伯公!我在这儿!” 这几日一直飘着小雪,隔着老远妙冠真人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觉得裹着厚衣裳的朱庆元像一只摇摇摆摆的冬瓜,他慢吞吞地走过去,说道:“你父亲如何了?” “外面冷,咱们上马车说话。”朱庆元堆着笑脸,搀扶着妙冠真人坐上了马车。上了马车就暖多了,他搓着手说道:“父亲病重,已经卧病不起半月有余了,一心就念着想见见伯公您啊!” 妙冠真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离家入了道教这么几十年,以前也不见这些亲戚死活要见一见他,如今得了皇帝宠信,这亲情反而浓厚了起来。 不过清楚归清楚,他也不愿去戳破这层纸。活了百来岁,如今心里只有自己一手创立的浩贞教,若能借皇帝之势将浩贞教发扬光大,他此生也就圆满了。 马车驶得飞快,差点将他这架老骨头抖散架,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地到了朱府,跨过了垂花门,进了厢房,还没见着卧病在床的朱安和,朱庆元倒是冷不丁地跪了下来。 极胖的身子跪下去十分吃力,将地板砸出了一声闷响,惊得妙冠真人猛弹开一步,“你做什么?” “伯公救救我们呀!”朱庆元作势要哭,五官就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喜感又别扭,“伯公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呀!” 看朱庆元这副模样,妙冠真人心里便知一定没好事,肯定是他心里的担忧真的出现了,他犹豫了许久,决定还是先听听看究竟是什么事,“你且说说,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卧病在床”的朱安和也披着一件狐皮袄子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了,“叔父,您一定得帮帮我们呀!” 这父子俩一个劲儿地求着,却也不说是什么事,让妙冠真人也有些恼了,“究竟是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朱庆元见妙冠真人连胡子都在抖动,便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一时竟不敢开口了,反而是他的父亲开口说道:“因着平州陈作俞的案子,赃银找不到,灾民受苦受难,所以景隆公主向皇上进言,除了陈作俞一案,还要大力清查大梁其他州郡的官商勾结之事,便先从这京都开始!” 妙冠真人 点点头,说道:“公主干得好啊。” “这可不好啊!”朱安和急了,说道,“京都的官员若是被查到官商勾结,公主定会杀鸡儆猴,做给其他州郡的人看看的!” 妙冠真人抚着胡须,重重点头,“公主确实做了一件好事啊。” “叔父!”朱安和不知妙冠真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不懂吗?朱安和若不是常年风湿膝盖疼,他此时也恨不得跪下来求妙冠真人,“求您去太子殿下那里走动走动,替侄儿侄孙想想办法吧!万一被查出来,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老家啊!” 这下妙冠真人不能打太极了,他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也与盐商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安和低着头,喏喏地说道:“不过是、是在盐引上做了点手脚,原本户部这一块儿已经松泛得很了,多年来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盐引上做点手脚,咱们也不是第一例,谁知公主今年突然就要洗了这官商直接的来往,我、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钱发扬我们朱家么?” 朱安和声情并茂地说了这么多,抬头一看,妙冠真人的表情却平静无异,没有担忧,也没有气氛,好像是在听他聊一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事一般。 “自打我十六岁离家那一年,我与朱家便已全然断绝了关系,此次你们上京都,我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了提,让你们挤进了皇商之列,这本就已经超出了我这些年修道之本了,你们明白吗?”他双手负在背后,也不看朱家父子殷切的眼神,说道,“再后来,你们花钱捐了官儿,此事与我已经无关了,要贪要廉,都是你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关?” 听这意思,朱安和知道妙冠真人是不打算帮他们了,于是再也不顾膝盖的刺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叔父,您就救救我们吧!如今您在皇上面前如此说得上话,只要您动动嘴巴,太子就一定能帮忙遮掩遮掩的,到时候我们一定清廉为官,再也不犯这样的事了!” 朱安和说得倒是诚恳,但却丝毫不能打动妙冠真人,他只摇摇头,抬脚就要往外走,这时朱庆元却急了,他猛地站起来说道:“伯公,不管您帮不帮我们,只要我们被查出来了,您的名声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您的浩贞教名声也会受牵连,帮一帮我们,也是帮您一手创立的浩贞教啊!” 妙冠真人的背影僵了一下,立在了远处,久久不再动弹。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帮衬这父子俩往皇商里挤,只因当初那一点点 善念,如今却好似被绑上了一条贼船! 朱家父子是他的亲戚人人皆知,因为他们父子俩一直打着这个旗号得了不少好处,虽然自己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实际的事情,但一旦他们出事,舆论便会指向他,到时候就变成了有他撑腰,朱家父子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勾当。他的名声受点诋毁不算什么,可他是浩贞教的祖师爷,若因这点小事而连累了整个浩贞教的名声,那可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当初他下山,千里迢迢来了京都侍奉皇帝左右,不就是为了让浩贞教得到朝廷扶持,能传扬天下吗! 想到这儿,妙冠真人更有些不安了,他可不能拿自己一生的心血冒险! 朱家父子见妙冠真人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心里却高兴了起来,就算是生气,也总比无动于衷好多了不是么? 出了朱府,连妙冠真人的小徒弟也忍不住嘀咕了起来:“真没想到他们竟然给咱们浩贞教惹上了这么一桩事儿。那位景隆公主也是,都要嫁人了,还要在朝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 “公主也是你能议论的?”妙冠脚步不停,声音冷冰冰地,吓得小徒弟赶紧闭了嘴。 冬日天总是黑得比较早,回去路上,车夫已经将马车驶得很慢了,加之雨雪天气,再不小心行驶,总容易打滑。妙冠真人坐在马车上,单手撑在耳边,闭着双眼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可常年跟着他的小徒弟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妙冠真人心里愁着呢,在道观里活了几十年,棺材土都埋到眉毛上了,却偏偏惹上这些事儿。他若是开口去求了太子殿下,那他就是实打实地包庇自己的亲戚,这良心实在过不去。若是不求吧,到时候若真是被查了出来,那景隆公主可不会给他面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到时候他的名声也要被朱家父子牵连,还拖了自己的浩贞教下水,更是得不偿失。 一番利益衡量之下,妙冠真人决定还是去东宫找一找太子。 可是没想到的是,今日东宫的来客不知他一个,还有季翊。不过妙冠真人到时,季翊已经准备告辞了,与他寒暄几句,便目送他出了大殿。 季翊不急不缓地走出东宫,回头看了看这气势恢宏的建筑,轻叹了一声,踏上了马车。 马车内烧着碳火,比外面暖多了,可季翊一上马车,却脸色一白,弓腰吐出了一口鲜血。暗红的鲜血低落在他洁白的衣衫上,像是在雪地里绽放的梅花一样,让郁差觉得触目惊心。 “殿下! ”郁差扶住他,问道,“您怎么样了?” 季翊摇摇头,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鲜血,然后看着自己的手背,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郁差心里发憷,说道:“殿下,您何苦呢……” ☆、50|第 50 章 这大雪天,车夫马车行得慢,这大雪天的一个不小心便打滑,这些日子不少出现人仰马翻的事故了,但郁差骑着马一个劲儿地催,车夫也不得不加快行驶速度,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季翊的府邸。 府邸外有下人候着,郁差也不让别人来,小心翼翼地搀扶季翊下马车。这架势,还真把季翊当做病危之人一般。 “你不用管我了,今天丞相应该来信了,你去瞧瞧。” 季翊要让郁差去做正事,但他却不大愿意,“殿下,属下先给您叫大夫。” “用不着。”季翊沉声说道,郁差心里虽放不下,却不敢再多言,往书房去了。质子的府邸不如京都其他侯门大宅奢华,只两进的院子,季翊一个人慢悠悠地也踱到了正房,而郁差已经拿着密信候着了。 信纸用蜡封了一层又一层,季翊拆开看了,映在烛光下的脸庞忽明忽暗,眼神平静得很,像是在看话本一般。他看完,递给郁差看。郁差便不像季翊这样淡定了,拿着信纸的手几乎都在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蹲下将信纸放到火盆里烧掉,再抬头时,眼里的激动几乎要满意出来。 “殿下,咱们……” 季翊一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反而问道:“昨日安排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这一句话,像一盆冷水一般泼在了郁差心里,原本的话头被咽了下去,“殿下,如今的情形您也知道了,咱们不能再去做那样的事了!” 郁差向来是个好侍卫,主子的吩咐二话不说便去做,从不多问,这也是他能长久待在季翊身边的原因。可这一次,他实在不明白了,明明一条崭新的、期待已久,并且为之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光明大道就摆在自家主子面前,可他却要去冒那样一份儿险。若是成了,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不成,几乎是把命给交代在这儿了。 可季翊却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去案桌后,拿着自己的剑仔细地擦拭起来。洁白的丝绸在他的手里游走,看起来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丝毫不觉得那手里的是一把可以瞬间夺人性命的利器。 郁差眼里有疑惑,有担忧,也有一丝不甘,可最后都归为沉寂,他低声说道:“都办妥了。” 季翊点点头,便再无话了。郁差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满腔的话全都被这一刻的宁静给压了下去。他的主子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人可以改变,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走出正房,门外一丫头正在 扫着门前的积雪。脸都冻红了,双手更是红肿红肿的,许是生了冻疮,应该是没了知觉,快握不住扫帚了,用两个手掌夹着扫帚在那儿扫雪,身上又穿着臃肿的棉袄,看起来十分滑稽。 若是往常,郁差一定会站在后面默默地看着,然后最近会偷偷勾起笑来,这丫头是宫里的宫女,自他们来了大梁后,宫里便安排了几个宫女太监出来伺候他们,她便是其中一个,但始终做着最低等的差事。 小宫女一回头,见郁差站在门檐下看她,一时窘迫得不行,一心只想着把那双又丑又肿的手王后背藏着。这一来,扫帚就“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郁差看见这场景,便走了过去,小宫女吓得脸都红了,但脸本来就被冻红了此时也看不出来。她立马就弯腰去捡那扫帚,刚触碰到那冷冰冰的木杆子,郁差就把扫帚从她手里抢了过去,走到一旁开始扫雪。 “大人,使不得!”小宫女站在郁差的身旁开始着急得跺脚,“您的手是拿刀拿剑的,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您快放下,要是管事公公看见了,奴婢又该挨骂了。” 郁差手里也不停下,到底是个侍卫,使刀使剑是他的强行,没想到使起扫帚来倒也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五便把门前的积雪全扫开了,换做这些个小宫女,恐怕要扫上半天。 “你叫映雪是吧?”郁差将扫帚换给她,拍了拍手,抖掉上面的雪,“让你们宫里的人来这质子府到底是委屈了你们。” “大人说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映雪心里惊奇,郁差竟然主动跟他说话了,以往自己看他辛苦,时不时想帮他点小忙,他总是冷着脸拒绝,映雪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是人家身份。虽说是质子的侍卫,但好歹在人家自己的国家,也是皇子的侍卫,看不上她们这些做粗活的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折煞不折煞的。”郁差说着话,呼出的气氲成白色烟雾,在朦胧的灯笼下消散,“等你回了皇宫,也就不用受这累了。” 映雪倒不这么觉得,在皇宫里和在质子府都是当下人,但是至少在质子府不用成天担心伺候不好主子便被摘了脑袋,每晚觉都睡得安稳得多。 她是个自来熟,郁差主动跟她说话,她自然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宫里有什么好啊,奴婢以前在浣衣局,比这冷的天也要在冷水里洗衣服,双手冻得跟萝卜似的,还总是提醒吊胆的,万一弄坏了哪位主子娘娘的衣衫,那这双手可就得剁了。待在质子府多好,每天不用担心掉脑袋,吃饭也吃得下,觉 也睡得香,要是一辈子能待在质子府就好了。” 映雪想着那时候的日子便觉得这质子府简直就是天堂了,但是质子总归是质子,早晚要回人家自己国家的,自个儿想一辈子待在质子府,难不成还要人家周国的三皇子一辈子在大梁做质子不成?映雪觉得自己好笑,郁差肯定也在笑话她吧。但郁差却一直没有出声,她看过去,郁差正在看她的手呢。 这满是冻疮的手简直没法见人!映雪又将双手藏了起来,突然想到一事儿,问道:“大人,你的手好了没啊?奴婢记得您的手被烫了好大一块儿疤呢?如今消了没?没消的话奴婢这儿有一些药膏,您要不嫌弃,一会儿给您送来。” 郁差立马想到上次她伸手来摸自己的伤疤,腾得一下脸又红了,不过背着灯光,也没人看得出来。而且他自小习武,又是做侍卫的,常年打打杀杀,身上不知有多少伤痕,若都去用药膏擦一擦,那他每天岂不是要用药膏泡澡了?男子汉大丈夫,学女人家用药膏擦疤痕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嘛。 “那、那你就送一点儿过来吧。” 近年关了,朝廷上下也忙得脚不沾地,个个儿都想把事情办好了,好好过个年。其他人也就算了,户部、刑部和大理寺还是头疼得很,恐怕今年这年是过不好了。陈作俞的案子没结,这景隆公主又有动作。虽说大梁管理不准当官的经商,但这些年和商人没一点点利益往来的又有多少?若真要洗一洗这底,恐怕整个朝廷都得大换血。所以这问题就来了,要抓肯定是要抓的,但抓几个典型的给公主交差也就得了。但能和当官的有点利益往来的,谁身后又没个撑腰的呢?两难之下,也就抓了些小喽啰上去交差得了。 楼音看了这些名单,轻笑一声,将单子放到一旁,说道:“都察院倒是会做人,抓了这些来给我挠痒痒吗?” 骂的是都察院,但底下坐的却是岳承志。作为刑部尚书,大理寺和都察院执掌的重大案件最后的审查和复核都得由刑部点头,所以岳承志拿了这份名单,便来见楼音了。 “这倒也不能全怪都察院,为官自有为官之道,若真是大洗牌,那朝廷恐怕要乱咯。” 楼音敛了笑,说道:“谁有心思真要去大洗牌,不过是这名单里没有本宫想看到的名字罢了。” 原来是这样,岳承志突然明了,问道:“不知公主想看到的名字是?” 楼音指尖在桌子上有意无意地画着圈儿,说道:“不是有妙冠真人的亲戚不是在户 部谋了个职吗?” “他们呀……”岳承志拖着尾音说道,“公主也知道,他们是妙冠真人的亲戚,谁又不给妙冠真人点薄面呢?况且,前几天太子殿下还给都察院支了声儿,谁还敢动他们呀?”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手脚确实不干净?” 岳承志也没想过要瞒楼音,说道:“商人出身,本来沾边儿了皇商就顶天了,现在父子俩的官儿又是花钱捐来的,手脚能干净吗?” 可那又怎样,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手脚不干净,那也没人敢动他们呀,况且户部里头光是管着食盐这档子事儿的人那么多,可以说各个都刮了油水,要是偏偏就把朱家父子俩抓了出来,这不明摆着和太子还有妙冠真人作对嘛。 这霉头可没人愿意去触。 但其实楼音费了这么多周折一开始也不是为了要把朱家父子抓出来,真是单单要揪他们的小辫子,派人去查就是了,只是这次的行动是皇帝与她一同用膳时提到的,叫她去做这件事。 看楼音不说话了,岳承志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又说道:“倒也不是太子要去惹这事儿,听说妙冠真人专门去东宫求了太子殿下。” “哦?”楼音的眼神亮了些,问道,“这么多年没照过面的亲戚,妙冠真人也愿意为他们惹一身骚?” 别人包庇包庇自己亲戚也就罢了,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妙冠真人不一样,他可是皇帝眼里的“圣人”,竟也脱离不了这样的行当。 岳承志倒是知道里面的缘由,说道:“到底是一个姓儿的亲戚,当初进京都就托了真人的福,这人一沾染上就摆脱不了,主家父子要是出了事儿,那妙冠真人的名声多少也要受损。” 所以呀,即便是多年修道的“圣人”,也是在乎自己名声的,楼音笑道:“看了妙冠真人道行也不是很高嘛。” “公主您就有所不知了。”岳承志说道,“这妙冠真人呀,道行是极高,但就有一点,极其重名声,忍不得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儿,他的浩真教也是这么个教条,德行上不得有半点亏损的。” 楼音点点头,见刑部的人都开始上灯了,便说道:“今儿本宫在刑部也待够久了,这就回宫了。” 岳承志起身送她,楼音只说了句“岳大人留步”便往外面去了。 马车顶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看起来像是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白帽子一般,枝枝把门沿上的血扫开了这才扶着楼音登上了 马车。坐在马车里也听不见外面的响动,这天寒地冻的,青龙大道又是官家所在之地,更是没什么人了。 马车“哒哒哒”地跑着,转入朱雀大道便更是清净了,楼音掀开帘子往外看,刚好就瞧见了正在修葺中的陶然居。 载着砖瓦的马车挺了十来辆在门口,工匠们大冬天的赤着胳膊尽然有序地卸砖瓦,完了往里面搬运,哼哧哼哧地还隐隐流着汗。 “真快,连牌匾都换了。”枝枝感慨道,“悄悄那字儿,行云流水,丰厚雍容,皇上可真是用心,咱们大梁也就殿下独得这恩宠了。” 枝枝说的是陶然居正门上挂着的“景隆公主府”,是皇帝亲笔题字的。这本来算不得什么,历朝历代皇帝亲自题字敕造的府邸也不少,只是到了楼音父皇这一代,他偏就不爱给人题字,所以楼音这恩宠便显得浩荡了。 “再不久就修葺好了,一想到公主出嫁后咱们不住摘月宫了,奴婢还有点舍不得呢。”这公主府一旦修葺好,宫里便要为楼音备嫁了,虽说还得等个大半年,但一晃眼就过了,枝枝似乎已经想到了楼音出嫁后的生活。 “怎么?你还想一辈子待在本宫身边不成?”楼音笑着说道,“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枝枝唉了一声,说道:“奴婢就不想着自己了,只要公主好好的就成了。不过话说回来,南阳侯真真是咱们大梁最好的了,公主嫁过去,一定过得很滋润,最好三年抱俩,那孩子,不知道得多漂亮。” 听她越说越没边儿,楼音嘴角的笑也渐渐隐下去了。枝枝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多了,用手悄悄拍了两下嘴边,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主仆俩人沉默着,不一会儿便也到了宫里。一应儿的红墙上积着雪,显得格外好看,只是楼音却没心思看了,下了马车又上了软轿,一路回了摘月宫。 刚到寝殿内,就看见宽大姑姑坐着在做女工,见楼音回来了,便放下手边的东西给楼音倒上一杯热茶。 热茶一入口,浑身的凉意也就去了,楼音问道:“姑姑在做什么呢?” 款冬姑姑笑着说道:“现在织造局都在给殿下做嫁衣呢,只是这贴身的义务,还是奴婢亲手做吧。殿下娘亲去得早,出嫁了也没娘亲亲手做一身衣裳,奴婢就僭越了,代皇后娘娘为公主做一身衣裳吧。” 楼音的双眼在茶水的烟雾中显得朦朦胧胧,眼眶里的水汽也不知是茶水熏出来的还是想自己娘亲了,她眨了眨眼,笑着 说道:“婚期还早,姑姑别累着自己了,慢慢做便好。” 婚期说早也不早了,琐碎的事情那么多,款冬姑姑都得一一作打算了。坐了回去刚把手里的针线拿起来,款冬姑姑又说道:“今儿庆祥姑姑告诉我,侯爷带着自己嫡妹进宫,跟皇上提了提,说是他的妹妹想亲手为公主做霞帔。” 楼音原本拿着珠钗在挑灯芯,听到款冬姑姑这话着实愣了一下,“秦语阳?” “南阳侯可不就这一位嫡妹嘛,庶妹哪有这个脸面。”款冬姑姑一手放线,一手掐针,说道,“秦小姐说是自小没了父母,公主嫁过去后便是长嫂为母,想为公主尽一份儿心意呢。” 楼音将珠钗放下,问道:“那父皇同意了吗?” “哪儿能不同意呢?殿下您的凤冠霞帔那可不是一般女子出嫁穿的,即便是织造局最老成的织女,也得百十个齐齐上阵绣个三五个月,秦小姐能有这份心,皇上还能拒绝了不成?” 皇上不拒绝,楼音一点也不意外,毕竟这心意说出来确实感人。历来姑嫂之间的斗争不比婆媳之间的少,即便是公主出嫁不用伺候婆媳,但和小姑子相处不来也是有的。而秦语阳这番做法,说出去的确是美谈一桩。 款冬姑姑拿剪子剪掉线头,又继续说道:“所以呀,皇上就允了秦小姐,可以每日入宫,与织造局的织女一同制嫁衣。” 这话听得枝枝都不敢相信了,“堂堂南阳侯府的嫡小姐,要每日入宫与织造局的宫女处在一起?真的假的?” “骗你的!”款冬姑姑瞪了枝枝一眼,又看向楼音说道,“正因为是这样,皇上连连夸了秦小姐好几句呢,说有这样的家人,把公主加进去也放心了。听庆祥姑姑说,当时秦小姐说得那叫一个诚恳,连庆祥姑姑听着都很是感动,敢问大梁哪家的小姑子能为未来的嫂子做到这份儿上啊?” 楼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款冬姑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说道:“公主,您可别怪奴婢多嘴,这指了婚呀,南阳侯就是钦定的准驸马了,您以后和季公子还是少些来往吧,奴婢不知道您和他有什么恩怨,只是既然要嫁人了,南阳侯又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您就放下心里的东西,安安心心过好您的日子,往后啊,日子只会越来越顺当,可千万别为了一时的冲动,与南阳侯生了嫌隙,不值当。” 也不知楼音听没听进去,款冬姑姑见她对着墙发呆呢,也不再多说,收了针线去吩咐宫女进来伺候楼音 梳洗。 枝枝一边服饰着楼音换衣裳,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倒也没怎么见着世子爷来烦您。” 枝枝口中的世子爷自然是刘勤,她这么一说,楼音也想起来确实有一段时间没他的音讯了,“莫不是回西山去陪长公主了?” 按照刘勤的性子,怎么可能这么久不搞出点儿事来,太不像他了,唯一的解释便是被他娘亲看管起来了。款冬姑姑一进来听到这段对话,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回西山了呀,听说是每日在长公主府里驯狗呢?” 这也是款冬从长福嘴里听说的,前些日子皇上赏了刘勤一条杜高犬,桀骜不驯,凶恶如煞神,还不能用绳子绑着它脖子,只要一上绳子它就不吃不喝,刘勤来了兴趣,一心想驯服这只猎犬,又怕没驯服好之前它出门伤人,所以这些日子一心在长公主府里驯狗呢。 “噗。”楼音忍俊不禁,说道,“他如今倒和狗干上了,姑母也是拿他没办法。不过玩儿狗便玩儿狗吧,总比老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强,还总的父皇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款冬姑姑取下了楼音头上的珠钗,一一放到了盒子里。瀑布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被墨染过一般浓稠,让人不舍得用梳子,只想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梳着。 “他那狗那么厉害,什么时候也带来叫本宫开开眼界呀。”楼音困了,半合着眼说道,“别成日里藏在府里,驯好了也带出来遛遛。” 楼音心里想着那狗什么样呢,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第二日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看到枝枝白着脸站在她床前。 “怎么了这是?”楼音揉揉眼睛,说道,“大清早的,出什么事儿了?” 枝枝俯身靠近楼音,说道:“朱安和死了!” “嗯?”朱安和?就是朱庆元的父亲?楼音坐了起来,说道,“死了就死了,你一大早站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事儿?” “这可不是小事!”枝枝说道,“殿下,您快出去瞧瞧吧!” ☆、51|第 51 章 枝枝一挥手,外面候着的宫女便进来楼音梳妆了。此时人多,也不合适说话,楼音便由着她们麻利地给自己梳了简单的发髻,换上了一身千色梅花宫装。 出了寝殿,发现在外面候着的却是曲禄,宫女给他端了一杯茶,他碰都没碰一口,在来回低着头踱来踱去的 楼音看了枝枝一眼,问道:“不是朱安和出事了吗?怎么是曲禄在这儿?” 曲禄是常来摘月宫的,因为他是刘勤的长随。 “公主!”曲禄一见楼音出来了,立马跪下了磕了个头,说道,“您快去帮帮咱们世子爷吧。” 其实当他出现在这儿的时候,楼音已经料到朱安和的死或许与刘勤有关了。但没报到养心殿去,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行了,起来带路吧。” 楼音也来不及吃一点东西,先跟着曲禄出宫去了。 路上,曲禄已经将事情七七八八说清楚了,楼音心里了然,说道:“你们世子爷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就慌乱成这样?” 曲禄无法接话,他们家世子爷平时虽说胆大包天,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但都是仗着自己有个皇帝舅舅和长公主母亲,父皇还是执掌户部的侯爵,都会给他收拾烂摊子,但这十几年来,别说闹出人命了,就是伤害一个平民百姓的事情他也从来没做过啊。 好在楼音嘴里虽这么说着,但是曲禄知道她连早膳都没用就去找刘勤了,那他家世子爷就肯定没事儿了。 今日的雪尤其大,马车在路上驶得很慢,曲禄几次想催一催车夫,都被枝枝拦住了。 “没听见咱们公主说吗?就这么大点事儿,急什么?”她挥手让车夫慢慢走,别着急,“雪天路滑,要是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顶着风雪,马车停靠在了朱府门口。也因为这大雪天,路上行人稀少,长公主府的侍卫包围了朱府的事情才没被传出去,否则等楼音起床听说这事儿时,恐怕整个京都都传遍了。 枝枝撑了大伞,扶着楼音下了马车。一溜儿的侍卫将朱府围得水泄不通,楼音见状笑了笑,“你们世子爷还算有点头脑。” 曲禄跟在身后称是,进了大门后转身将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还上了锁。 朱府是一所三进的院子,楼音边走边瞧,说道:“这朱家父子还真是有钱,在京都能买上一座三进的园子,家底当真了得。” 不论哪个 朝代,国都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且有价无市,这朱府虽坐落在吵闹的民居之间,但两个来自江南的商人,没有京都户籍,且对朝廷毫无建树,却能在这置宅,没动用点关系谁信呢。不过这宅子的确不是朱家父子仗着自己是妙冠真人的亲戚买到的,而是当初妙冠真人第一次为着他们的事去与太子提了提后,太子放在心上了,不仅给安排做了皇商,还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帮忙置了处宅子。 绕过了影壁,穿过长廊,又过了前厅中堂,这才到了事发现场后罩房。 刘勤站在廊下,脖子缩在毛领子里,双手又插在袖子里,看起来哪里还像个世子爷,跟东市里那些斗蛐蛐儿的人似的。 “瞧瞧你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哪儿来的市井流氓呢!” 楼音边走过去边骂道,刘勤见她来了,光顾着高兴,也不管她骂的是什么了,“姐姐!你可算来了!” 他凑上去扶着楼音,紧紧皱着的没有总算舒展了一点儿。有人来给他撑腰了,他也不再缩着,挺直了背,抬头挺胸,贵公子的模样便又出来了。 “您说我这惹上的算是什么事儿呀!真是触霉头!” 刘勤啐了一口,满脸地愤恨,楼音觉得他这样子好笑,说道:“这个世界就想起本宫来了?前些日子怎么也没见你派个人来摘月宫看望看望本宫,如今出事儿了就想起本宫了,本宫在你眼里算个什么?就是给你收拾烂摊子的人?” 别说楼音,就是皇帝,在刘勤那里也是收拾烂摊子的,谁叫他是长公主的独子呢。 “我这不是怕吗?要是告诉了我爹娘,或者是皇舅舅,他们非打断我的腿不可!”皇帝和长公主虽然纵容他,让他胡来,但闹出人命这种事儿他可都是想都不敢想,只有找楼音来帮帮他了。 “你怎么知道本宫不会打断你的腿?” “啊?”听楼音这么说,脸上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刘勤彻底傻了,“不、不会吧,姐姐你可别……” “行了。”楼音不耐烦听他讲,说道,“这事儿错不在你,拿出点儿气度来,吓成这样子像什么?” 刘勤闭了嘴,却始终无法硬气起来。此事责任虽不在他,但总归与他有关系,第一次与人命沾上了边儿,他能不慌吗? 后罩房的门一打开,楼音便被浓浓地血腥味儿熏得犯呕。枝枝叫人大打开了门窗,让满屋子的味儿散去了一大半,这才扶着楼音进去。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油灯燃尽了也没续上。正厅里狼狈不堪,桌子椅子倒了一地,茶壶杯具也砸了不少,碎瓷片遍地都是。 “哟,打仗了这是?”楼音一眼便瞧见了地上那白布遮住的尸体,叫席沉去揭开上面的白布。 “别!”刘勤一下子跳了出来,说道,“姐姐你可被看,看了这几日都睡不着觉!” 楼音瞪他一眼,说道:“你到边儿上待着别说话。” 一股更血腥的味儿袭来,席沉已经揭开那白布了,若不是知道今儿死的是朱安和,恐怕现场没人能认出来这是谁。脸上早已面目全非,脸颊上的肉被撕咬下来悬掉在下颌处,鼻子不知所踪,耳朵还剩半只挂在头上,脖子上更是血肉模糊,整个脖子以上的部位像是被人用椿给捣过一般,白森森的骨头就这么露在外面,血肉像是一摊泥一样糊着,脖子也断开了,只剩一层皮肉将头和躯体连接在一起,若是再惨一点,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幸亏现在是严冬,若是换了夏天,不知还得招惹多少苍蝇呢。 楼音看过了,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处小的白布。席沉去揭开了,又是一处触目惊心的景象。原本通身雪白的狗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色,腹部背部被刀子捅了好几处,连肠子都给扯出来耷拉在一旁了。 原本朱安和的尸体亮出来,刘勤只是捂了捂眼睛,可这只狗的尸体一亮出来,刘勤彻底受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嚎了起来。 “我的心肝宝贝小雪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呐!”他坐在地上嚎着,也不顾形象了,反正今儿一早来看见小雪的尸体时已经在大家会儿面前嚎过了,“我还没把你带出去显摆过呢,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他嚎得伤心又难听,楼音厉声说道:“你给我起来!再扯着嗓子嚎我就把你给扔到养心殿里让你嚎去!” 一听到养心殿,刘勤立马就怂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往楼音身后一站,说道:“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皇舅舅和我娘,我爹也不能说,不然往后我可能要在西山待一辈子了,我还没娶媳妇呢。” 楼音不理他,绕着朱安和的尸体走了一圈,惨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这杜高犬又名“封喉犬”,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椅子后面发出一声窸窣的声响,楼音看过去,黑漆漆地也看不真切,只看到黑色衣物的一角,楼音使了个眼色,枝枝便拿了一盏灯去照。 原来这角落里还有个人呢! 朱庆元缩在 椅子后面,抖得像筛子似的,枝枝把油灯往他面前一照,这才发现他的脸已经白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有人来了,他也晃不过神,呆呆地看着地面,眼神空洞迷茫,双唇不住地抖。 “你还在这儿摊着!”刘勤蹿了出来,一把拎起朱庆元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可见刘勤手上力道之大,“你偷了我的狗,还咬死了人,你还躲在这儿!你今儿不给老子一个交代,老子让你给小雪陪葬!” 说着说着,连粗口都爆了出来,刘勤脸涨得通红,抓着朱庆元衣领的双手关节泛白,恨不得现在就活活撕了他。 但是朱庆元呢,被刘勤提溜着,双脚双手也不着力,就那么垂着,偏着脑袋,若不是眼睛还睁着,此时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楼音叫席沉去提了一桶冷水来。从后面水井里打了水,提到后罩房的这几步路就已经结了冰花,一股脑全泼到朱庆元头上,再恐惧此时也是清醒了。 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看了看楼音,又像痴呆儿一样转眼去看刘勤,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世子爷饶命啊,这、这狗它自己跑到了我家里,我、我……” “去你大爷的!”刘勤一脚踹翻了朱庆元,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京都这么大,它就偏偏跑到了你家里?还穿过大门,穿过影壁,穿过这足足三进的园子,跑到了你这后罩房咬死了人?” 踢了一脚还不解恨,刘勤又是一脚踢在了朱庆元胸口上,痛得刘勤匍匐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早从曲禄那儿楼音就听说了,刘勤这几日觉得狗已经驯化得很听话了,便带出去遛,昨夜里一个不留神便不见了狗的踪影,刘勤一着急,派了人到处去找,整整要把京都给掀过来的架势,倒也不只是因为喜欢这条狗,因着这狗极烈,他也怕伤着了人给他惹事,毕竟是京都,动不动就是个王侯将相。 可惜找了一夜也没见着,后来逮着一个打更的问,说是看见一个胖子用绳子套着一条雪白的狗往朱府跑去了。 刘勤也不管这朱府里是什么人了,带上人就打上门去,打算讨个说法,这整个大梁,只有他偷别人的,还没人能偷他的。敢打他的爱狗的注意,打断他两条腿都不解气! 可一进来就傻眼了,整个朱府人仰马翻的,朱安和已经被小雪咬得半死不活了,小雪也像疯了一般,别人怎么打都不松口,朱庆元见自己父亲就要被一只狗咬断脖子了,也不管其他的,拿着刀 就往小雪身上捅。比角斗场还凶残的场面把刘勤看杀了眼,不过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小雪被捅死了才松口,朱安和也断了气。 要说小雪是自己跑进这朱府的,不说刘勤了,楼音也不信,可此时朱庆元只一个劲儿的说小雪自己跑进来的,楼音便往椅子上一坐,指了指朱府的几个下人,说道:“给我打,打死几个,本宫就不信没人招。” 朱府是商人,不像侯爵家里养着家奴,这些下人都是买来的,为的是糊一口饭,哪里愿意因为这个丢了性命,再加上知道自己主子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不用等侍卫们拿着棍子来打,一个个就争先恐后的招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也算把事情说圆满了。大梁没有宵禁,朱安和在外面喝了花酒坐马车回来,看见一条通身雪白的狗在巷子里跑,身姿矫健,毛色没有杂质,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家伙。 酒壮了贼胆,朱庆元从马车上扯了绳子去套住了这狗,勒住了它的嘴,将它偷回了朱府。等待去了后罩房,连忙叫自己父亲来看,可这是小雪也将绳子咬断了,见着人就扑上去咬着脖子不松口。刘勤一赶过来就刚好看到了这场面。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楼音坐在暗处,朱庆元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比刚才那桶冰水还凉。 楼音双手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眸瞧着朱安和说道:“这条狗,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仅偷了御赐的狗,还杀了它,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楼音丝毫不提朱安和的死,好似死了个朱安和,还比不得死了一条御赐的狗事情严重。 朱庆元早就失了神,一边是被自己害死的父亲,一边是来问罪的世子爷,他还不知道楼音就是他当初在花灯节上调戏过的人呢,他现在大脑一片混沌,只想着怎么给自己开脱罪名。 可人证物证具在,怕是糊弄不了人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脑子一灵光,立马想到了那个御前红人妙冠真人! 只是他还没开口,楼音倒是先帮了他一把,说道:“枝枝,去请妙冠真人来。” ☆、52|第 52 章 楼音这么一说,朱庆元心里便有谱了。去请妙冠真人,不就是得卖这个御前红人一个面子吗?他抹了一把脸,想站起来,可刘勤一看到他动,便瞪了过去,眼神里有刀子似的,吓得朱庆元膝盖一软,又规规矩矩跪好。可心里却是不服气的,等他伯公来了,看他还敢这么吹胡子瞪眼的不?连太子殿下都要给他伯公几分面子,何况一个区区世子? 楼音坐着打量自己的指甲,神情怡然自得,倒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到身边两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也不去看跪在面前的朱庆元,时不时和刘勤搭两句话。 “你说,你好歹也是父皇的亲外甥,遇到这么点儿事就乱了方寸,说出去不得被人笑话死?” 刘勤蹲在他的爱犬尸体面前,心里憋屈着呢,“我这不从来没有摊上过人命嘛。”说着,又去剮了朱庆元一眼,“我这次要挨了罚,小爷我不活剐了你!” 但是刘勤向来是说的厉害,却也从来没见他真的为难过谁。楼音知道他的性子,说道:“这事儿错不在你,顶多骂你几句管束不严罢了。” 狗不是他塞进朱府的,人也不是他弄死的,刘勤这会儿是头脑清醒了,但当时不是一见这架势就慌了么?毕竟是一条人命,怎么说也是他的狗咬死的,到时候那妙冠真人真要闹起来,皇上又那样宠信真人,指不定就给他扔一个罪名下来,这谁也说不准。 刘勤看着自己养了几个月,几乎是同吃同睡的爱犬就这么惨死在自己眼前,心里到底难平,他扭过头问道:“姐姐,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楼音依然在打量自己的指甲,看了左手看右手,觉得昨天新涂的蔻丹很是美艳,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会儿刘勤还在酝酿着呢,那朱元庆听了,心里倒摸不准楼音到底想干嘛了,问刘勤该怎么办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呀?按刘勤的想法,还真的活剐了他。 “光是捅死我的小雪,就该叫他赔命!”刘勤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还敢偷御赐的东西,当真是活腻了?” 但是想到朱庆后背后还有个靠山,他心里又没了底气,说道:“姐姐,你叫妙冠真人来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得保着这孙子?”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股寒风猛得就灌了进来,吹得朱庆元打了个震天的喷嚏,差点掀了这房顶盖。 外面雪大,妙冠真人身上落了不少雪,又穿着一身白道服,看起来像个雪人似的。过了百岁的老 人再精神,脸上也是一脸沧桑,他来得急,进来却是看也不看朱庆元一眼,像楼音和刘勤行了个礼,问道:“公主,世子,这是怎么了?” 朱庆元背后的靠山来了,刘勤不好意思再蹲在地上心疼他的小雪,他站了起来,往楼音下首一坐,端起了派头,冷冷看着妙冠真人,说道:“真人你瞧瞧地上的景象,还不知道吗?” 妙冠真人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也不能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斜着眼睛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眼睛都不眨一下,说道:“公主是个什么看法?” 被妙冠真人忽略,刘勤很不乐意,刚想开口说两句,朱庆元比他还激动,跪着就爬了过去,拉着妙冠真人的袍角说道:“伯公,您得救救我啊!” 妙冠真人脸上不动容,心里却是气得炸毛。这混小子惹了这么大的事儿,又与他何关呢?把他从金华殿里叫出来,合着这是要他来表个态? 表态就表态吧,他本也不是奔着保这孙子来的,“公主秉公处理便是了,贫道人微言轻,为皇上勤勤恳恳炼丹,其他分外事,本就不该过问的。” 朱庆元一听妙冠真人这意思是不愿意保他了,那他不是必死无疑? “伯公,您可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朱家唯一的血脉啊!” 这话说给别人听管用,可妙冠真人是十几岁就离家的人,与家里断了几十年联系,哪里还管这些?且原本他就不打算与这爷俩扯上什么关系,原本帮衬也不过想着是举手之劳,可后来这爷俩倒是打着他的旗子收了别人不少恩惠,虽不是他的意思,可在别人眼里,这怎么着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你犯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是朱家唯一的血脉?”妙冠真人双眼里没有一丝松动,冷冷说道,“且贫道当年离家时,便与朱家断绝了关系,早先帮衬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今犯了事儿,那就认罪吧。” 原来妙冠真人是这么个意思,楼音觉得没劲儿,扬了扬手说道:“那就把犯人带到大理寺去吧。” “嘿!”刘勤急了,睁圆了眼睛,说道,“押去大理寺,那整个京都不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我娘还不得从西山赶回来教训我一顿?” 楼音气得想翻白眼,“你如今这样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像什么样子?不是你的错你倒是慌了起来,以往你犯浑的时候倒是挺直了腰杆,这是打哪儿学的?” 说完又觉得当众训刘勤失了他的脸面,于是放松了语气说道: “你放心,我自会为你说好话,你以后收敛点儿便得了。” 刘勤心里还是不得劲儿,但楼音这么说了,他再闹下去,倒显得他胡搅蛮缠了,于是也松了口气,说道:“大理寺便大理寺吧,光是偷御赐之物的罪名就够他死好几次了。” 妙冠真人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要不是鼻子下的胡须微微飘动,看起来和站着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朱庆元一听楼音要把他送到大理寺去,妙冠真人又不肯为他说话,先前儿的底气一溜烟儿全没了,他抱住了妙冠真人的腿,说道:“伯公,您可不能这样!您一定得救救我,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你这样对得起朱家的在天之灵吗!” 饶是活了百来岁的妙冠真人,此时心里也憋屈起来了,可算知道什么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合着他害死了自己爹,还想脱身? 使劲儿挣了挣也摆脱不了朱庆元缠着他的双手,妙冠真人干脆说道:“你若是让你父亲和世子爷的狗起死回生,倒是还能保住一名,如今算是怎么回事?大梁的法规摆在那里,你以为贫道能越过了大理寺和刑部去?” 楼音也懒得听朱庆元和妙冠真人纠缠,叫了几个侍卫来,说道:“这就把人送到大理寺去吧,好好审,除了此事,其他的案底也给本宫扒出来。” 妙冠真人闻言,瞧瞧了楼音,查其他的案底又是什么意思? 三个侍卫走了进来,架起朱庆元就往外面拖。只会吃喝嫖赌的朱庆元哪里挣脱得了侍卫们的力道,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架出去了,他心里一急,什么也不管就嚷嚷上了,“伯公,您当年为什么离家我可是一清二楚,您要这么绝情,也别怪我把那些破事说出来,污了您的名声不打紧,您的浩真派可就从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嚷得大声,屋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妙冠真人肩头明显一震,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你、你说什么!”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揪住朱庆元的领子,可愣了一下,又退了回来,两眼一闭,说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 楼音没叫停,几个侍卫自然不敢停,继续架住朱庆元往外拖。 “我知道你当年和老祖宗的破事,你不救我,也别怪我不顾祖孙情谊,这就给宣扬出去,看你怎么在世人面前抬头!”他扯着嗓子嚎着,把刘勤都听愣住了,楼音脸上散漫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说道:“慢着。” 出了这后罩房,已经是 晌午了。外面的雪还不见停的趋势,楼音在游廊慢慢走着,刘勤趋步跟在她身后,双手捂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说道:“姐姐,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楼音走得慢,散步似的,“不是关了起来吗?也没说放过他。” 刘勤心里五味陈杂的,既不想就这么便宜了朱庆元,又不想让这事情闹开了去,让他皇舅舅和母亲知道了他也尝不到好果子吃。 “关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刘勤嘀咕着,“我的小雪就白死了?” “不会让你的小雪白死的。”本来处理了此事,楼音心里该是窃喜的,可看着眼前白皑皑的一片,顿时又觉得一切都没劲儿。气候和景色总容易影响人的心境,可这也只是一刹那,楼音很快就缓了过来,可不能这么松懈下去,“留着他是还有用,小雪的死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父皇如今沉迷炼丹,也没心思与你计较,朱安和的死本宫会给刑部交代,你只回去安心做你的混世魔王便得了。” 楼音说他“混世魔王”,他是不乐意的。说他不靠谱他认了,可要说他是个混魔王,他干的事情哪里赶得上楼音分毫?就说打皇上的宠妃和杀太子的侍卫,这事儿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 走下了游廊,枝枝撑了伞,楼音站到伞下,说道:“你回去吧,你既然不愿意让父皇和姑母知道此事,本宫就替你掩了下来,但你也别自个儿守不住嘴捅出去,要是坏了本宫的事,本宫头一个不饶你,倒时你就知道,你这姐姐发起狠来不比你皇舅舅和娘亲弱。” 也不知刘勤听没听真切,只见他摇头晃脑地冒着雪走了。但是她这弟弟做事虽然不着调了点儿,但对她的心却是真真的,只要是不利于她的事情,他定不会说出去半分。 踏着雪走出了朱府,刘勤已经没了人影儿,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她的车马。 楼音站在朱府门口,正要上马车,可余光往旁边的巷子一瞧,一道血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地上积着雪,洁白无瑕,那猩红的血迹便又为显眼,一大滩浸在雪地里,慢慢隐进了巷子转角,一点点变淡,楼音皱了皱眉头,说道:“席沉,你去瞧瞧那边是怎么回事?” 席沉领命去了,顺着那血迹走过去,一拐弯儿,便看见奄奄一息的季翊蜷缩在墙角便,伸手按住了腹部,可那里的血还是像喷泉一般潺潺地往外流。 ☆、53|第 53 章 楼音双手对掖在腹部,垂着眼眸睨了他一眼。霞彩盘锦正红色锦裙的一角垂落在地上,沾上他身旁的血迹,红艳艳的融为一体,在这冰天雪地里像极了一朵梅花,凄美而妖艳。 楼音蹲了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季翊。 原来是他啊,黑色的衣物包裹不住伟岸壮硕的身材,伸手戳了戳,结实坚硬,就跟真的*一般,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做的,填充在了衣物里将人原本的身材掩饰了过去。 这样大相径庭的身材,再带上面具,谁还能认出他原本的样子呢?可惜他今日只用一抹黑布遮了面容,此时受伤倒在地上,黑布也落在一旁,即便是身材变了样,席沉也一眼认出来他。 楼音收回手,端详着他的面容。呼吸很微弱,但胸口尚在起伏,可见还留着一口气。这个人怎么说他好呢,当初伪装成陌生人,在放灯节上陪她放河灯,温柔又清冷,让人心生缱绻的好感。 可绕了这么一圈,原来还是他呀。 楼音本以为自己会发怒,可此时却只想笑。笑自己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却还是在他的手心里打转,也笑自己无能,以为千般地憎恨着他,可他换了一幅面孔,便又让她心里一阵悸动。 冰封千里的京都一角,雪簌簌地落着。季翊纤长的睫毛上沾了白色的雪,楼音用指尖去拂落,却感受到了他睫毛的轻微颤动。 他睁开眼,眼里神色尽市,却有一股别样的纯净之感,若平时他的眼眸想一潭深渊,那么此刻便像是一弯清泉。 “阿音。”他轻唤了一声,语气不像是重伤之人,反而像是男女缠绵于床榻之间的低语,“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 说完,嘴角便映起一丝浅笑。 两人目光对视,枝枝在一旁看着,捉摸不清这两位到底在想什么。楼音突然开口道:“扶上马车去。” 她顿了顿,又说道:“回秋月山庄,再派人去请容太医。” 马车只有一辆,席沉将季翊扶了上去。楼音站在马车旁,看着席沉将他安置妥当了才踏了上去。 车内空间大,可季翊受了重伤,需得躺着,枝枝便不再挤进去了,坐到了车沿上。 季翊的呼吸很弱,可楼音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你是不是去……”她想问他是不是去杀南阳侯了才落得这一身的伤,可想了想,以他的性格,就算决心要置南阳侯于死地,也不会这样孤身冒 险去刺杀。 反正他此时也没有力气解释,索性不问了。 秋月山庄离朱府不算远,在黄昏之前一行人便到了。将季翊安置在了正房后,容太医还没来,席沉便亲自上阵去包扎了他的伤口,不说别的,先止住了血再说。 包扎伤口时,季翊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楼音在暖阁里坐着,像寺庙里的观音像似的一动不动,只要眼里五光十色让人知道她心里定是暗潮汹涌。 枝枝拿着扇子扇盆子里的炉火,见银炭全都旺了,这才站起身来,问道:“公主,咱们今天不回宫了?” “不回了。”楼音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念经一般,“告诉父皇,母后忌日快到了,本宫在秋月山庄祭祀。” 帝后情深,但皇后的忌日向来没有铺排过,每年都是皇帝领着楼音来秋月山庄,父女二人独自祭祀。在这大梁,又人几人是真心待皇后的?与其逼着天下人假惺惺地纪念他的妻子,还不如携了女儿独自怀念。 枝枝嗯了声,出去吩咐了侍卫回宫回信,站在门外,看见容太医裹着一身裘麾,后面两个小药童背着药箱,匆匆进了正房。 “公主,容太医来了。”枝枝回了屋,关好门说道。 楼音听见了,但是没应她,依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入定了似的。 “公主,您为什么要救他啊?”枝枝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可把热茶递到楼音面前,她既不接过枝枝的茶,也不回答枝枝的问题。 “哎。”枝枝将茶杯搁下,小声说道,“殿下您别看奴婢平日里傻乎乎的,可奴婢瞧得可真切了。虽不知道您先前儿为什么想杀他,但后来您又放下身段对他好,这一次还把他带回秋月山庄疗伤,都是因为他对您用处可大了。” 她的声音很小,像自言自语一般,但足够楼音听清楚了。暖阁里有些热,枝枝觉得口干舌燥的,端起刚才倒给楼音的热茶一口喝了下去,“在平州的时候,奴婢就发现了,季公子看着温和,其实内里可疯狂了。但是这样一个疯狂的人,愿意为您去死啊,还有什么是不能为您做的?” 见楼音还是不说话,她索性坐了下来,脚尖翘着,只后跟着地。 “可奴婢觉得,这些日子您从来没有开心过。”她顿了顿,眼睛一眨,说道,“不对,那次放灯节,奴婢看您挺开心的,还想着是哪家的公子那样会讨您欢心,结果还是季公子啊。” 反正楼音不理她,枝枝就当 自说自话,也不顾其他的了,“奴婢是看不懂您和季公子是怎么回事,上赶着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可是到头来啊,说不定谁也制服不了谁。” 说到这,楼音瞪了她一眼,她伸手拍拍嘴,闭嘴不言了。 连枝枝都看出来楼音是想利用季翊了,季翊能看不出来吗?楼音可从不觉得季翊是个傻子,就南阳侯此事,便可以看出季翊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去做了不是吗? 想到南阳侯,楼音立刻说道:“叫席沉去看看南阳侯府是什么情况。” 枝枝哦了一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了出去。 屋子里空无一人了,楼音缓缓站了起来,门外站着侍卫与宫女,她往左边正房看看,沉吟一刻便走了过去。 到底是女子住的地方,香薰的味道掩盖了血腥味儿。容太医已经处理好了伤口,站在一旁开药方子,见楼音来了,搁下笔便要行礼。 楼音拦住他,说道:“容太医不必多礼了,今日之事万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 容太医入宫多年,早些年深陷妃嫔斗争的漩涡中,几次要被人推出来做替罪羔羊,都得了皇后的援手才保住小命,这些年也爬上了太医院副院正的位置,因此对楼音格外忠心。 “下官知道。” 楼音放心了,然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问道:“他怎么样了?” “腹部被刀剑刺入,索性伤口不深,只是失血过多,好好休养便无碍了。” “嗯。”楼音点头,容太医便退下去了,她走到床前,看季翊睁着眼,于是问道,“你把南阳侯怎么样了?” 而季翊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眼神从她脸上飘过,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枝枝。 不等楼音发话,枝枝咳了两声,然后退了出去。 寂静突然就充斥了整个屋子,楼音坐到了床边,放低了声音,问道:“你的伤,是因为南阳侯吗?” 季翊终于开口说话了,但语气淡漠,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原来我在阿音眼里已经弱成这样了。” 意思就是,南阳侯还不足以将他伤成这样?那今天他倒在雪地里那一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楼音抿了抿嘴,还想继续问下去,可门口却突然想起一阵响动,枝枝也不管其他的了,提着裙角走进来说道:“殿下,皇上来了!” “父皇怎么来了?” 楼音心里一骇,原本以为皇帝明日才会来,到时候她提前把季翊送走便是了,可如今人来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要把季翊送出去不容易办到。 “父皇到哪儿了?”楼音也不急躁,站起来往外走去,但刚往门口一站,便看到一抹明黄色身影走来,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内侍。 “皇上直奔正房来了!”枝枝着急地说道,“谁也没料想皇上今日就来了,路上还碰到了回太医院的容太医,问了一句,容太医便说您感了风寒,所以来为您诊治的。” 说完,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季翊,“皇上这马上就进来了,殿下您是定了亲的,皇上要是发现您把人安置在这里,恐怕会不悦吧?” 哪里是恐怕,肯定会不悦,除此之外,楼音也不想皇帝对她与季翊之间的事有太多猜测,于是折返了往床边走去,伸手扯了一下,将束着的床帐扯了下来。里里外外三层妙曼的纱帐,倒是将床上的景象完全遮掩了去,楼音脱了外衣,坐到床边,做出一副刚从床上起来正要下床的样子。 正在这时,皇帝便进来了。 “阿音,你可还好?” 皇帝快步走过来,立到了她面前,“听容太医说你感了风寒?” 楼音单手伸进纱帐内,撑住了自己的上半身,说道:“儿臣只是吹了一会儿风觉得有些头疼罢了,父皇不必担心。” 看她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有大碍,皇帝于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坐到了椅子上。 楼音不敢站起来,怕一动就牵扯到了纱帐,让皇帝看清里面的景象,于是开口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每次一走进这秋月山庄,皇帝脸上总是浮现着无限哀荣,他环视了这闺房一圈,是皇后以前居住的,“想来看看了。” “嗯。”楼音说道,“母后去了快九年了,苦了父皇了。” 皇帝望着窗下的梳妆台,眼神里透出遐想,好似皇后还坐在那里对镜贴花黄一般,他喃喃说道:“朕会与宓儿再相见的……” 此时不是与皇帝一同思念皇后的时候,床里还躺了一个人呢。楼音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年父皇准备在秋月山庄待几天?” 每年忌日,皇帝都会因政事而改动停留在秋月山庄的时间,闲暇时待个五六天也是有的,政事繁忙的时候,只待一天便回宫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总要待个五六天吧,今早周国使臣来了,要接他们 三皇子回国。此事上个月周皇也来信提过,不过朕当时就回绝了,虽说周国与我大梁交战败北后居然日益强盛了,但三皇子为质三年是条约,如今还有半年就想提前把人带回去,朕的颜面何存?” 原来今早周国的使臣进京都了,也就意味着周国的人进入了京都,那季翊身上的伤会不会是周国人造成的? 但周皇想要接季翊回国她是知道的,还在平州时款冬姑姑得了信儿便飞鸽传书说与她听了。 “但使臣已入了京都,父皇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一脸散漫,说道:“使臣来了,朕便好生接待着,只不过到这儿来躲着罢了。只是当时战败的条约不可更改,周三皇子为质未满三年,便绝不能回国。” 除了这一点,皇帝还存有别的心思。他早已发觉季翊这人不一般,这些年来一直在隐藏实力,且周国皇宫早些年的那些事他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便更深信季翊城府深不可测,如今放他回去,保不准变成了放虎归山。 如今周皇已经不行了,周国皇宫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不出半年,周太子定会登基,到时候观察好了形式再放季翊回去,也好让他们自己人先打起来。毕竟季翊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皇帝可不相信他是为了辅佐太子。 “父皇说的是。”楼音的想法与皇帝虽不同,但到底殊途同归,“不能放他回去。” 话音刚落,楼音感到手指被人撬动,然后指尖便传来了一阵温热湿滑,反应过来是什么后,她只觉得一阵酥麻,忍不住颤了一下。 “怎么了?阿音?”皇帝看到了她的神情变化,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 楼音迅速抽出手,对掖在膝盖上,摩擦着衣裙上的金线以消单手指上残留的温热湿滑感。 ☆、54|第 54 章 皇帝说到忧心处,双手搓弄着腰间的太极八卦符,“周国这几年来日益强盛,国相掌握朝政,门生里有出了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怕是臣服不了几年了。南有周国,北又有乌孙虎视眈眈,近日小动作不断,尤将军已经前往驻守了。” “嗯……”楼音心不在焉的应着,搓着手指,眉头稍稍蹙起。 “阿音,你提前与南阳侯完婚吧。” “嗯……”楼音依然应着,突然,她一抬头,问道,“什么?” 皇帝站了起来,负手而立,背对着楼音,“北方有尤将军戍守,朕很放心。南方是小铮驻守,几年来亦相安无事。只是父子俩都被朕派往了边疆去,未免显得朕不近人情。朕思量着,小铮二十四的年华,一去边疆就是两三年,连婚事都耽误了,不如将他召回,娶妻生子,也算对得起你母后了。” 他转过身,看着楼音说道:“朝中武将人才缺缺,而南阳侯戎马世家,也该是出去历练历练了。只是边疆寒苦,这一去少不得又是几年时光,朕不想耽误你们的亲事,不如提前完婚吧。” 楼音心里五味陈杂,小铮是尤将军的儿子尤铮,是个领军奇才,十四岁便跟着尤将军南征北战,人人皆夸大梁出了个少年英雄。大梁与周国之战后,尤铮便留在了边疆戍守,而尤将军回了京都。 如今父亲在北,儿子在南,守护着大梁的安危。可皇帝口中的体谅臣子,让尤铮回京娶妻生子,不过是不放心罢了。当初说十分相信尤将军的忠心,可真到了这种时候,皇帝也不得不多几层疑心。 “父皇说的是。”楼音应着他的话,“如今尤夫人一人在京都,太子妃又不得常常出东宫,叫铮哥哥回来尽孝几年也是应该的。” 这边说着,纱帐内传来细细的摩擦声,一双手慢慢抚上她的背,在背脊处打圈,指尖隔着绸缎,有时用力有时又轻飘飘带过,惹得楼音轻颤了起来。 混蛋!楼音心里怒骂,明知她的背脊最敏感,却偏要在皇帝面前惹她。 “父皇觉得什么时候完婚合适?”楼音稳了心神,说道,“若因政事需要,提前完婚儿臣是没有异议的。” 这句话一出,背后那双手突然从肋骨一路辗转到了腰间,轻轻一掐,楼音顿时像抽筋一般挺了腰,往前一倾,差点坐不住。 “怎么了?”皇帝问道。 “没、没什么。”楼音一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双手不由自主地笼了笼背后的纱 帐。 “那就好,朕这就去竹林逛逛。大婚的事情还需商议,先不急。”皇帝往外踱两步,想到了什么,又回头说道,“你是定了亲的人,也要照拂一下南阳侯的面子,别以为躲在这里就逍遥自在了,这里好歹是你母后的故居。” “啊?”楼音笼好了背后的纱帐,站了起来,说道,“儿臣知晓。” 皇帝点点头,慢悠悠地去了,留下楼音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刚才说那番话,难道他以为自己带了面首来这秋月山庄厮混? 被皇帝误解,心里难免一阵窝火,她猛地掀开纱帐,看见季翊仰躺着,睁着双眼迎上她的目光。 “放肆!” 楼音的声音憋足了火气,恨恨地看着他。 层层纱幔飘在她身后,粉蓝相间,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恍若人间仙境一般,而纱幔前的楼音唇色正红,眉眼狭长,不像天庭的仙子,反而像个妖女一般。 季翊玩味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欣赏着这极具冲击力的美感。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楼音有气无处发,正想着怎么泄愤了,席沉在门外传了话,进来,要见楼音。 楼音想出去见他,可转念一想,季翊躺在这儿呢,要是她一走,回头皇帝进来看见了,不好交代。 “叫他进来吧。”楼音往窗下的榻边走去,离床远远的,问道,“怎么样了?” 与席沉一同进来的还有款冬姑姑,席沉从南阳侯府而来,款冬姑姑从皇宫而来。 “没有任何异动。”席沉说道,“今日南阳侯还与齐大人一同饮酒,属下在侯府外看着他骑马而归,进去后,侯府也没产生任何异动。” 楼音捏住袖子,想到季翊在雪地里那一番话,她以为他把南阳侯怎样了,如今看来是还未得手。 “那你这几日还是派人盯着南阳侯,有什么异动都要回禀上来。”楼音看了一眼纱幔后的床榻,他既然那么说了,那一定就做了什么事。 而款冬姑姑却没有听楼音与席沉的谈话,她看天色暗了,径直往床榻走去,准备铺床服饰楼音安歇。 “呀!”款冬姑姑一揭开床帐,看见里面躺了个大活人,吓得往后一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待仔细去瞧,里面那人不正是季翊吗? 她回过头,声音颤抖,说道:“殿下,皇上还在山庄里呢!”款冬姑姑的眼神里直接流露了责备, 恨不得此刻直接将季翊给丢出去,“您是定了亲的人,可不能再这么胡来了!” 知道款冬姑姑误解了,楼音扶住额头,叹了一声,说道:“席沉,你找机会把他带出去。” 席沉抚着腰间的刀,神色里有为难,“要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把人送出去,这恐怕不容易办到,刚才属下看见季公子的侍卫在山庄外徘徊,也进来不得。” 皇帝来了秋月山庄,好几百号禁军便跟着来了,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眼睛,这个时候要把季翊送出去,除非这些禁军的双眼都瞎了。 这厢楼音为难呢,枝枝走过来说道:“反正刚才皇上也怀疑您待了面首进来,您就光明正大将人送出去吧,皇上也不见得会说什么。” 枝枝往床榻上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况且以往在外过夜,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枝枝这一番话说的整个寝殿鸦雀无声,席沉低着头盯鞋面,款冬姑姑看着楼音摇头,楼音瞪着枝枝,半晌才说道:“如今不同了,本宫与南阳侯定了亲,而这几日周国使臣又在京都,传出去总归不好。” 可如今的情况是,人躺在她的床上,要么一直躺到皇帝离开,要么就去跟皇帝坦白。 “算了。”楼音想着烦闷,扯掉头上沉甸甸的步摇,说道,“京都关于我俩的传言也不少,南阳侯早就有所耳闻,且让他们说去吧。” 席沉听她这意思,就是说现在把人带出去。知晓了命令,他拔腿就往床榻走去。 “等等。”款冬姑姑叫住席沉,说道,“殿下何时变得如此急躁了?皇上明日午间祭祀皇后,要去后山竹林,到时候禁军大部分都要跟过去,到时候再把人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刚才心里一烦,倒是没有思量到这一层,楼音抓了抓鼻子,说道:“就听姑姑的。” 款冬一边往床榻走去,一边嘀咕着:“这么就把人带到这里来了呢?” 虽然席沉下去准备了,明日将季翊带出去,可今晚怎么办?款冬姑姑环视四周,只有一张床,若是睡到别的屋子,难免引起皇帝的怀疑。 她指了指窗边的榻,正是楼音站的地方,说道:“今晚让季公子睡那里?” 楼音比划了一下这小榻,睡一个女子是足够了,可季翊足足比她高出一大截,蜷缩了双腿也不一定睡得下吧。 款冬姑姑看她比划的动作,便知道是不成了,可看着寝殿,也没有其他地儿可歇息了 。 怎么办呢,皇帝的人都在外面守着,也不能转移地方,楼音往榻上一坐,说道:“这点小事儿还犯难了不成?” 如今的楼音可不想杀季翊,那可是愿意为她去死的人啊,留着这么一个心思缜密又身怀绝技的人,稍加利用,比千军万马还有用多了,今日枝枝都将她的心思挑明了,款冬姑姑和席沉也不可能没看出来。 她拍拍身下的软垫,说道:“一夜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情,本宫就在这里将就一晚。” 款冬姑姑心里不大乐意,要公主屈尊睡在这榻上去将就季翊?她撇撇嘴,说道:“这恐怕不妥吧,奴婢留在里面陪公主得了。” “再加一个你,本宫便只能坐一晚了。” 小小的木榻哪里能睡下两个人,款冬姑姑虽不大乐意,但还是认了。没有叫其他人进来服侍楼音,只和枝枝两人伺候她梳洗了,然后关门之前都还说着:“奴婢就在门口,有什么事叫奴婢呀。” 枝枝将她拉了开去,说道:“姑姑您担心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 这话让款冬姑姑没了声,自圣祖皇帝的姐姐崇德长公主开了养面首的先河,大梁历代公主谁没有几件风流事?最典型的便是去世的静贞长公主,一生未嫁,倒是养了好几十个面首,比皇帝的后妃还多。所以楼音其实与季翊有过肌肤之亲,这事不光款冬与枝枝知道,连皇上也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款冬姑姑撇嘴,说道:“但公主终究要嫁人了。” 枝枝看着殿内灯火绰绰,说道:“姑姑在宫里时间待得比我长,您就肯定知道如今住在西山的端和长公主,与刘大人成亲后还与庙里的悟真大师有来往,咱们公主这又算的了什么?” “长公主也是你能议论的?”款冬瞪了枝枝一眼,“当真是公主把你惯坏了!” 两人在屋子外嘀嘀咕咕,楼音坐在窗下全都听见了。她起身,穿过层层纱幔,站到床前,轻咳一声。 季翊应声睁了眼,想坐起来,可腹部的伤口一牵扯到便是锥心的痛,他只得平躺着,与楼音对视。 “你今日在雪地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楼音双手端端地对掖在腹前,此动作端庄优雅,但也充满了疏离。 季翊蹙着眉头,迎上楼音的目光,但就是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楼音坐到了床边,轻声说道,“今日好歹也算我救了你一命,连话都不愿 与我说?” 季翊笑了,嘴角浮起两个浅窝,“你不是恨南阳侯通敌卖国吗?我便替你杀了他,你说好不好?” 他口中的通敌卖国,其实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那时若不是南阳侯与他通气,他哪里能轻易攻入大梁?楼音是恨南阳侯叛变,可这话由季翊口中说出来,倒有几分过河拆桥的意味儿。 ☆、55|番外一 大梁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记忆中前几日好像还是烈日炎炎,下了几场雨后,人们脱下了薄衫,换上了丝绵,家家户户开始筹备炭火,俨然一副过冬的架势。 秋月山庄位于京郊,比京都还要冷一下,正房里已经烧上了地龙,楼音只着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书桌上古铜香炉票着一缕缕青烟,袅罗如舞女身姿,楼音的脸隐藏在青烟之后,手里握着毛笔涂涂画画。 枝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季公子来了。” 楼音放下笔,将手里的纸张拿起来看了一下,蝇头小楷笔酣墨饱,嘴角不自觉噙起了浅笑,说道:“让他进来。” 季翊走进房间,眼前少女单手托腮撑在桌上,衣襟滑到了手臂上摇摇欲坠,将洁白如玉的香肩曲线展露一光。她明明眉眼带笑,却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表情,拿起桌上的纸走向季翊。 “教我读诗。” 季翊接过楼音手里的纸,垂了眸子专心看纸上的内容,而楼音专心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眉同翠羽,星眸如灯,他的眼窝很深,眸色很浅,却像漩涡一般将人的眼光吸了进去。挺鼻如峰,唇线分明。可楼音最爱的,是他眼睛下的泪痣。猩红一点,像藏着许多秘密。 “这是什么鬼画符,根本不是字。” 再抬眼时,眼前的少女已经坐到了案桌上,胸前山峰若隐若现,蜂腰不盈一握,未着鞋履的玉足在案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时不时露出藕节般的小腿,年轻的躯体散发出勾人心魄的诱惑。 “季公子不认识?那我读给你听好了。” 楼音从季翊手中一把抓走自己誊写的诗,一字一句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楼音把玩手中的纸,一不小心没拿稳,任由其飘落在季翊脚下,她直勾勾地看着季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八个字若小珠落玉盘般,伴着楼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季翊的耳里。 少女声音清冷如玉石,可眼神却热烈如火,嘴角噙着的浅笑更是让季翊听出了这诗中别样的意味。 季翊看着楼音,这个女子的母亲——大梁皇后号称大梁第一美人,显然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美貌。细眉长睫,眼若秋波,似乎只有她这样尊贵的人才生得出这样狭长飞扬的眸子,睥睨世间万物。 许是地龙烧得太旺,季翊觉得有些热,“公主请把衣服穿好。” “我穿不穿有 什么区别呢?”楼音伸手,纤细如葱的食指在季翊胸前画圈,“我全身上下哪处是你没看过的?” 季翊沉默不语,绕到楼音背后扫视桌面,竟也真的摆了一本诗集,“公主称有事,难道就是来读诗……”嘴里的话在他随手翻开诗集后戛然而止。 楼音失笑,跳下案桌,眉眼笑意快要溢出来了,“怎么不说话了?” “明知故问。”季翊嘴里暗道一句便把书丢回了桌上,他果然高估了楼音。 “那我再读一首诗给你听好了。”楼音捡起诗集,柔声念道,“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香炉里燃着合欢香,袅袅香烟飘散在闺房的每一个角落,带出一室旖旎。 楼音凤眼流盼,朱唇皓齿,声音慵懒让人骨酥,“退粉收香是什么意思?” 季翊背对楼音不语。 楼音又绕到他面前去,让他的目光无处可避,“季公子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些东西都不懂吧?” 季翊蹙了眉头,背转过身去,“你究竟想怎样?” 楼音挑眉,双手往背后的书桌上一撑,抬头看着季翊说道:“我能想怎样?不过是问你这诗文什么意思罢了,你若不说,我便去问别人,逮着谁问谁,直到有人告诉我为止!” 说着发狠的话,脸上却溢着浅笑,两颊的梨涡浅浅,像是盛了烈酒一般醉人。 “……”季翊相信她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于是说道:“退粉收香不过只借蝴蝶飞蛾交/合过后来喻指夫妻行周公之礼而已。” “这样啊……”楼音笑道,“季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什么都懂呢。” 眼看楼音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季翊蹙眉,倏地侧身闪开,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楼音从他的动作中看到了反感与疏离,那是他再淡漠的表情也掩盖不了的。“你装什么清高?”楼音伸手挥落案桌上的书,笔墨一同洒落了一地,墨汁溅在她的衣裙上像是开了一束墨梅,“你既然那么讨厌我,那你给我滚!” 季翊蹲下捡起了纸,轻轻放到桌上,转身竟真的要走。楼音一急,喝道:“你不准走!” 可是季翊的脚步却没有停下,眼见就要推开门了,楼音也不顾其他的,冲过去拽着他的手,说道:“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去,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季翊回头,将自己的手从楼音手里抽回,但那股温热柔软还久久停留在掌心,随着血液蔓延进心里。 “你!”楼音见他抽回了手,气得踢了一脚桌脚,“你走了就再也别想见到我!” 刚说完,便感觉趾尖传来一阵剧痛,光着的双脚踢到桌脚上那种痛楚真是锥心!楼音脸都痛白了,缓缓蹲下去想揉一揉脚趾,但季翊的手比她自己还快地握住了她的脚。 一股温软瞬间从脚尖传来,男子手心的温热祛除了痛楚,薄茧带来的酥/痒像是猫爪一样撩拨得人心痒难耐。楼音顺势窝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气,说道:“你也不过如此嘛。” 季翊想推开她,可楼音却缠得越紧,双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脖子。季翊低头对上那双秋水翦瞳,双臂一紧,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把楼音放到床上,季翊俯身说道:“叫人进来给你用药,指甲出血了。” “我不。” 季翊想直起身,楼音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扯了两把,她的手却像藤蔓一般死死缠着,“放手。” “不放!”楼音又用力了些,将他扯得更近,耀武扬威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一幅冷漠的样子,可秋月山庄这么远,好不容易将他骗来了,岂能就这么放他走? 季翊抿唇,看着她,眼里好像有隐隐怒气。 他越是这样,楼音便越来劲,双手猛一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身上。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烫,楼音抑制不住笑了出来,“季公子好像站得不太稳呀……” 还想揶他两句,但唇舌已经被堵住,只剩一声吟哦,从齿间溢出,消失在他的口中。 天色渐渐暗了,锦缎棉被乱糟糟地落在地上,楼音身上香汗淋漓,湿腻腻地躺在季翊怀里,腰肢酸痛,双腿垂在床榻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我还以为你是柳下惠呢,结果还是得到你了。” 没得到季翊的回音,楼音自顾自继续说道:“南阳侯又去提亲了,我父皇总催着我表态,真烦。” 楼音懒懒地说道,季翊把玩着她的发丝,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放开,不厌其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自己都要被逼着嫁人了,他还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楼音心里不是滋味,翻了个身背对他说道:“我哪儿那么容易嫁人,要嫁就要嫁这天下最英勇的人。” 身后的人还是没 有反应,却听到一阵衣物的窸窣声,楼音扭头,看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埋头理着衣襟,可丝绸制的衣袍一旦有了折痕,却是很难再抚平了,看着凌乱不堪的衣服,季翊叹了一声,下了床。 “等等。”楼音抓过一件衣衫,随意地披着,根本遮挡不住胸前的美景,她赤着脚下床,拿了一把自己最爱用的梳子,将他推到床上坐着,然后跪坐在他身边,说道,“我给你梳头发。” 说罢,便揽过他的黑发,笨手笨脚地梳了起来。 楼音从来没有给别人梳过头发,把握不好轻重,总扯得季翊频频皱眉,好不容易梳了个马马虎虎地发髻,她觉得比刺绣还累,索性将梳子一扔,又躺回了床上,说道:“就这样吧。” 季翊看了她一眼,许是累了,躺在床上懒懒地合眼,像是要睡着了一般。走出去两步,季翊又退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梳子捡起,藏到袖子里带了出去。 后来是枝枝将楼音叫醒的,看睁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恍然觉得下午的缠绵像梦一般不真人,若不是被子下自己的身体未着丝缕和床榻间他的气息,楼音会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关于季翊的春/梦。 “嗯……”楼音应了一声,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叫你进来。” 枝枝红着脸,知道床上的楼音一定没穿衣服,说道:“那公主快点,天都黑了,再不回宫,皇上该着急了。” 今日是背着皇帝偷偷出宫的,楼音总不答应婚事,最近又与季翊走得太近,平日便也罢了,今日周国与大梁的情势不容乐观,皇帝心生不满,便不许楼音再随意出宫了。 穿好了衣衫,枝枝才再次进来为她梳妆,看着她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印记,枝枝脸上开始发烫,去柜子里找了一件领子高的衣裙,说道:“公主您穿这件回宫吧。” 楼音看了她一眼,季翊的柔情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接过衣衫,点点头,“知道了。” 此次偷偷出宫只带了枝枝和席沉,席沉驾着马车驶得飞快,势必要在皇帝发现之前赶回皇宫。而楼音坐在马车里,丝毫没有抱怨行路的颠簸,嘴角一直映着浅浅的笑。 枝枝咳了两声,说道:“公主,您知道吗,周国皇帝病危,快不行了。” “嗯。”楼音说道,“怎么?” “没什么,奴婢就是觉得,周国太子登基后,季公子也要回国了,您……” “枝枝。”一阵茫然涌上心 头,楼音脸色的笑容褪去,换上一幅哀愁,“你说季翊他喜欢我吗?” “当然了。”枝枝看着楼音,心想,你们都那样了,他还能不喜欢你吗? “可是他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就连平时,也时常是一幅冷淡的样子。” “唔……”枝枝不知该怎么说,她这个旁观者看得清,可当局者也不一定,“公主您也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呀。” 要需要她亲口说吗?整个京都都知道了,难道他还能不知道?楼音别扭地转过头,说道:“他要是与我无意,我自然也就对他无情。” 忽然,马车猛得停下,楼音差点没坐稳,枝枝扶住了她,说道:“席沉,出什么事了?” 没有得到回音,枝枝掀开帘子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外面十几个黑衣人,黑纱罩面,将马车围得滴水不漏,每个人身姿雄健,一看就不是两三招能去对付的,个个握紧了剑,朝着马车便刺了过来。 刀剑相接的声音响起,楼音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发抖,这荒郊野岭的,对方来势汹汹,她怕席沉一个人抵抗不住,到时候她许会把命交代在这儿了。 十几个黑衣人各个出手精准,席沉四面楚歌,却还是拼死抵抗,眼看黑衣人的剑每一次都直击席沉要害,枝枝说道:“公主,千万不要下车!” 说完,便抽出腰间软剑,下车协助席沉去了。 即便枝枝与席沉拼尽了全力,还是一步步落了下风,两个人无法护得马车周全,眼见黑衣人就要逼近车里了,楼音缩到了最角落,却还是躲无可躲,抓起小案桌,准备随时砸像对方。 那黑纱罩面的黑衣人劈开了车门,举剑袭来,楼音一闭眼,勇气搬起案桌,往胸前一遮,只觉耳边闪过一道冷光,没有想象中的刀剑入腹,那行凶之剑只是割掉她一缕头发,便迅速收了回去,一眨眼的功夫连人带剑都消失了。 马车外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楼音探出身子去看,席沉与枝枝没有受伤,而黑衣人也消失无踪。 “公主,您没事吧!”枝枝刚才看见一个刺客进了马车,拼了命想冲过去保护楼音,可自己被两个人缠着脱不开身,一旁的席沉也被围得毫无出手之处,就在枝枝以为楼音死定了的时候,却看见她从马车里探出了头。 “奇怪。”楼音看着自己短了一截的发丝说道,“刚才他明明有机会取本宫姓名,却只是割了头发。” 是夜,质子府灯火绰绰,郁差 地上一封信,交给季翊。 季翊拆开信,迅速看了,脸上依然没有神情波动,与往常一样指尖一捻,信纸便碎成了屑,飘到一旁的火盆中燃为灰烬。 “殿下,你不能再犹豫了。”郁差说道,“如今朝中局势千钧一发,殿下再不做决断,便错失良机了,十几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见季翊还是神情淡淡,郁差又从信封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季翊面前。 那是一缕乌黑的青丝,那是他今天还无比留恋过的温柔。 他的神色里终于有了波动,一股阴狠浮上眼里,“他做了什么!” 郁差见季翊激动,连忙跪了下来,说道:“殿下息怒,丞相没有动她,这只是一个警告。”他不敢看季翊,低着头说道,“这一次是丞相的警告,下一次就可能是太子的威胁了,殿下一定三思!” 鼓足了勇气,郁差匐在地上,说道:“殿下,现下您不能有任何软肋啊!” ☆、56|第 56 章 楼音将屋子里的灯一盏盏吹灭,只剩一盏,照在窗下,映出她消瘦的身姿。 外面枝枝和款冬姑姑也渐渐没了声音,楼音抱了个手炉,往榻上一坐,看到了纱帐内黑影慢慢坐了起来,穿过一层层妙曼,向她走来。 冬夜里难得有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让楼音看得清他的眉眼。 不知是不是月光总是带了些温柔的气息,楼音觉得他的面容越发的柔和,棱角里的锋利都被冲淡了,只是他越走越近,楼音还是生了戒备之心,往角落里缩了缩。 看见她退缩的动作,季翊突然停在了原地,离她只有两尺之遥,眼里好像结了霜,“外面冷,你去床上吧。” 楼音没有理他,抱紧了手里的炉子,又往里缩了缩。 季翊一笑,说道:“怎么,怕我?”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了一丝清脆,像珠玉落进水里,碰撞出一声闷响,“既怕我,又何苦将我带到这山庄来。让我死在那冰天雪地里,岂不如了你的愿?” 楼音咬咬牙,说道:“季翊,你别得寸进尺。” “季翊”两次从她口里说出,好似隔了千百年一般。别人说的恍若隔世,放到他身上还真成了现实,明明最厌恶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却像是含了琼浆一般甘甜。 “我得寸进尺惯了。”他伸手去拉楼音,却被她躲开。索性坐到她身旁,挥手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屋子里最后的灯光消失了,只剩莹白的月光,这下真的只看得到他的影子了。 “你干什么!”楼音有些恼,压低了声音说道。可黑灯瞎火的她找不到火折子,只能在这黑夜里充满戒备地看着他的影子。 “没了光亮,你看不见我,或许就没那么怕我了。”季翊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你根本已经不怕我了,今晚将她们支出去,想做什么?” 黑暗里,楼音勾唇一笑,不回答他的话。 季翊伸手压住自己的腹部,感觉湿腻一片,一阵阵的刺痛牵扯到了全身,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扯碎一般。 “为什么?” 楼音怔了怔,问道:“什么为什么?” 季翊没有说话,但楼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这黑灯瞎火的屋子里,两人一旦沉默,空气便像凝滞了一般,溢着一股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不会嫁给南阳侯。”最终是季翊开 口打破了这寂静,等着楼音的回答。 “我为什么不嫁?”楼音笑道,“你以为我恨南阳侯?恨他通敌卖国?你自以为摸透了我的心思?” 楼音一连串的发问,没有得到季翊的回答,她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道:“可他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从我们三岁相识便注定了他将是陪我走过余生……” “第二次了。”季翊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这是第二次了。” 楼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见他猛地站了起来,单手拽住了楼音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第二次了!” 声音里带着怒气,虽看不见,楼知道此时的季翊眼里一定尽是阴霾。她不说话,也挣脱不开季翊的手,仰着头在黑暗里对上他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 “为什么要在得到我后移情别恋?”他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像是要折断楼音的手腕一般,“为什么!” 楼音呆呆地看着季翊,双唇张张合合,嗓子却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她的脑海里的迷雾像是被大火猛地冲开了一般,火光照亮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透亮却又灼烫。她想不通季翊为什么攻下大梁后却将她囚禁在摘月宫,想不通为何重来一世后却愿为她付出性命,她得不到答案便不再去想,只一心要将自己所受的苦还给他。 可他刚刚这一句话,把一切都说明了了。 一股压抑了两世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一股夹杂着酸涩与释然的泪水冲上眼眶,却生生被她憋了回去。她仰着头,不受控制地无声笑了起来,慢慢地,再憋不住眼泪,随着笑声一起流淌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疯子一般,脸上淌满了泪水,却止不住地想笑,季翊也不说话,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却能感觉到季翊浑身也在颤抖。 楼音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像漂浮在空中一般,她慢慢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盖上,让泪水尽数流进衣衫。她从来没有哭过,今日却因季翊的一句话打开了情绪的闸口,原来接近崩溃的边缘是这样的,脑海里每件事都清晰地浮现,交杂在一起却像要炸裂一般,让她连情绪都控制不了。 她蹲在地上哭,季翊也一动不动站着,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你哭什么?” 楼音突然的情绪爆发似乎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许是哭够了,楼音抬起头,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如 果此时有灯光能看清她的脸,那一定比哭还难看。 “你憋很久了吧?”楼音胸口起伏着,声音颤抖,“原来爱而不得的人不止我一个,原来你比我还可怜。” 说完这话,楼音连肩膀都开始颤抖,她扶着榻沿站了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道:“季翊,你知道吗?我同情你。” 如果此时季翊能看得到她的脸,一定能看出她眼里的释然,可一片漆黑中,季翊忽略了其他的声音,只听见那一句“原来爱而不得的不止我一个。” 他张了张嘴,松开了手,说道:“你说什么?” 楼音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此时回答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她如今脑海里清晰了,却带来一股迷茫,原来她以为以为自己的真心得不到回应且被他取了性命,心里满满都是恨意,而如今,却像是没有了支撑,不知前路该如何走下去。 但这迷茫只是一瞬间的,她一想到自己的性命确实是由他亲手了解的,那股恨意还是无法消散,恨他那么狠,恨他那么绝情。 没有得到楼音的回答,季翊按着伤口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才分散一些疼痛,他有些摇摇欲坠,腾出一只手往一旁的案桌上撑着。屋顶上有轻微的响动,楼音听不到,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楼音还在抽泣,她其实拼了命想忍住,可身体就是不受控制地抽泣着,显得她那么脆弱不堪。 屋顶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季翊看了一眼蜷缩着的楼音,浑身还在轻微战栗着。此时他的情绪不比楼音稳定,那一句“原来爱而不得的人不止我一个”也解开了他这两世心里的结。明明该欣喜,心里却又像漫上厚厚一层迷雾一般,他第一次,产生了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情绪。 如果说这一世活着的信念就是要得到她,为之疯狂,为之执念,而如今听了她说出这样的话,却像是眼睁睁看着希望在自己眼前飞走,抓也抓不住。 “阿音。”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些嘶哑,辗转于心中话在他唤了她一声后,再也说不出来。 直到雪光将屋子里照亮,楼音才悠悠转醒。她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看了周围一圈,身上是柔软的被子,纱帐一层层垂着,身上是柔软的被子,清香中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儿。 也就是这股血腥味将她激清醒了,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跑下了床,屋子内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她怎么会在床上?昨夜她明明坐在了榻 上,而原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又去了哪儿? 楼音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目光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依然没有看到季翊的身影,倒是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 只一张白色的信纸被压在茶杯下,楼音拿了起来,飞快地看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原来季翊说的解决了南阳侯,是以这样的方式,果然还是小看他了! 她伸手将信纸扬入火盆中,眼里五光十色,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昨夜季翊便是听到她依然决定要嫁给南阳侯,才说出了那样一番话,让她的情绪翻天覆地,而她哭累了睡着后,他却无声无息地走了,留下这样一封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枝枝听到了屋子内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径直往床边走去,看到上面空空如也,也是吓了一跳。 “殿下,季公子人呢?” 楼音没有回头看她,直到盆子里的信纸完全化为灰烬,这才说道:“走了。” “走了?”枝枝惊诧地说道,“何时走的?外面这么多禁军呢!” “区区禁军,难得住他?”楼音笑道,“咱们终究太小看他了,白担忧一场。” 枝枝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整理好了床铺后才走出去传唤侍女。 随侍女进来的还有款冬姑姑,她看见屋子里只有楼音了,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就好。”她服饰着楼音梳妆,待侍女们都出去了,她才说道:“今日岳大人递信儿进了山庄,说要求见公主,看样子很急。” 楼音还沉浸在昨夜的情绪里,心不在焉地问道:“可说是什么事?” 款冬姑姑摇头,道:“传信的人没说是为何事,只道是岳大人急着要见您。” 岳承志此刻着急,想必是为了陈作俞的案子,楼音“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再往镜子前一看,双眼还有些红肿,她自个儿抹上了好些脂粉也没任何作用,怕皇帝看出什么来,于是午间陪着皇帝祭祀后便匆匆提前离开了秋月山庄。 皇帝虽然不满,但知道他这个女儿及其有主意,也不再多说什么,由他去了。 楼音出了山庄,直奔刑部,岳承志早候着,等她一来便遣退了所有人,连茶水也来不及奉上,便说道:“陈作俞背后的人,许是露面了。” “谁?”楼音即便还在想着季翊昨夜的话,可听了岳承志的消息,心还是不由得悬了起来,手抓着椅子把手,身 体不由自主往前倾。 岳承志眉头蹙成了“川”字,说道:“这些日子下官暗地里查平州的几个钱庄,已经要摸到苗头了,那人许是坐不住了,来刑部走动了一遭。” 他抬眼看了楼音一眼,说道:“是太子妃。” 楼音的表情与他设想的无异,满满的全是惊诧于不可置信。 “太子妃?”楼音说道,“怎么会是太子妃?” 岳承志也没想到啊,可是来刑部套他口风的人,却是是太子妃啊,还明里暗里暗示他,就此停手,可许他不少好处。 “怎么会是她……”楼音嘴里念叨着,像是呓语一般,眼里的神色又明又暗,怎么会是尤暇呢? 岳承志摸了一把胡子,说道:“下官先前觉得不是太子,可如今太子妃出面了,下官倒是摸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太子的授意了。” 太子妃出面,若不是太子,那只能是尤将军了。不,楼音摇头,尤家世代武将,忠心耿耿,清廉为官,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便是尤暇与太子一心,做了陈作俞贪污案背后的受益者?可尤暇不是那种贪图小利的人,怎会为钱财去做这样的事? 楼音脑子里乱麻一片,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灌入口中,一阵凉意浸入心脾才勉强镇定了些。 ☆、57|第 57 章 从刑部出来时,天色已晚,但接近年关,家家户户门外都挂上了灯笼,还有不少人家户的管事在张罗着挂上对联,处处大红点缀着,因而显得没有那么萧索,但楼音丝毫感受不到辞旧迎新的喜庆,见四处越是喜庆,她心里越是一阵发寒。 席沉站在马车旁,与车夫说着话,见楼音出来了,伸手去扯马车帘子,将上面的雪抖落,然后牵过马来,却不见楼音有任何指示。枝枝一边搀扶楼音上车,一边对席沉使眼色,示意他回宫。 楼音靠着软枕,盯着指尖发呆,枝枝早就有话憋在心头了,此时才得空说出来,“公主,您也别太过于震惊,人说嫁人从夫,太子殿下若有什么指示,太子妃娘娘去做也是也是合理的。” “不对呀……”楼音抬起手,描着发鬓,说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太子妃可是舅舅的女儿,怎么会去涉足贪污之事?” 尤家世代忠良,尤暇虽是女儿,但从小耳融目染,浑身有一股别家女儿的没有的浩气,若是太子贪污,她只会劝阻,又怎么可能做帮手? 枝枝挑眉,别开了脸去,不再说话。她可没楼音想的那么多,人都是会变的,何况太子妃娘娘入主东宫,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人,哪能永远入少女时期一般纯洁无瑕呢。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听着车辙滚动的声音到了皇宫。宫门早就下了钥,席沉下去亮了腰牌,禁军开了大门后,楼音一眼却看见秦语阳往外走来。 大冷的天,又是夜里,秦语阳裹了雪白的素面杭绸鹤氅,一张小脸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几乎只看得见她的眼睛。 楼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问道:“秦小姐这么晚了怎么在宫里?” “给殿下请安。”秦语阳先是从大氅里伸出双手行了礼,这才说道,“殿下的婚期提前了,若不加紧时日,霞帔怕是做不完了。” 她一双纤细的双手露在外面,被冻得通红,指尖有许多针眼,在细嫩地肌肤上尤为明显。 楼音皱了皱眉,说道:“秦小姐是千金之躯,原不用如此屈尊的。” “能为公主殿下亲手做嫁衣,是语阳的荣幸。”她将手收回了大氅里,并掖好了遮得严严实实,看着楼音笑得甜美如梨花,“哥哥能尚公主,是天大的福气,南阳侯府无以为报,便只能由语阳略尽一点薄意了。” 从摘月宫来的太监已经抬着软轿在一旁候着了,楼音微微往旁边侧身,说道:“太晚了,秦小姐早些回 去吧。” 她回头望向宫门外,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也有不少侍卫。 秦语阳对楼音回以一笑,掖了掖耳边垂下来的头发,走了出去。她走得极慢,像是一点也不急着回侯府一般,在雪地里拖曳着裙摆,留下一串串脚印。 楼音还在看她的背影,连又开始落雪了也没察觉到,枝枝撑了伞来,说道:“殿下,咱们走吧。” 摘月宫内灯火通明,款冬姑姑在正院前来回踱步,肩头上落了许多雪也不自知,见楼音回来了,连忙上前说道:“殿下可算回来了!” 楼音身上拍掉了她肩头的雪,又将手炉塞给她,说道:“外面冷,姑姑不用在外面等的。” 款冬姑姑在外面候着这么久,丝毫没有察觉到寒意,反而是楼音回来了,她才觉得外面的寒风简直要将人的脸割出两道口子来,她携着楼音往里走去,说道:“奴婢这不是着急吗?” 楼音在外奔波了一天,累得紧,她笑了笑说道:“姑姑有什么好急的,这不是回来了吗?” 款冬摇了摇头,此刻她可不是担心楼音回来晚了,“今日殿下一大早就出去了,可是没有听说朝堂上的事?” 楼音的脚步顿了顿,看向款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日皇上在早朝大发雷霆,差点又要将太子禁足!” 尽管款冬姑姑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起伏还是让楼音感觉到此事不小,她示意枝枝将其他侍女遣了出去,问道:“怎么回事?” 款冬姑姑连茶也来不及给楼音倒一杯,说道:“可不就是因为平州的事情!皇上不是让太子去筹款吗,谁知太子想了个歪法子,竟卖了不少官儿出去,没出事还好,这几日都察院查了几个户部和兵部几个杂碎出来,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个儿全都是当初从太子那儿买的官!” 她往楼音耳边凑了凑,说道:“连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都遭了牵连,只是皇上考虑到长公主的面子,到底没有把刘大人怎样,但是太子却是将皇上惹急了的。” 太子卖官儿这事儿楼音是知道的,她说道:“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难道父皇没有耳闻?” 款冬姑姑消息灵通,早将这些事儿打听清楚了,“皇上应当是知道一些的,只是这几个月一直沉迷于炼丹,日日都在金华殿,已经疏于政事了,想必对此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 她顿了顿,说道:“只是都察 院将此事捅到了台面上,皇上面子上也下不去,能不斥责太子吗?” 楼音哦了一声,懒懒地往内间走去,“父皇也不是第一次在朝堂上对太子发火了,不足为奇。” 见楼音不在意的样子,款冬姑姑趋步跟上她往内间走,说道:“事情还没完!皇上斥责一番也就罢了,完了还说了一句‘朕如何敢将天下交付与你?你不如当个闲王爷了却此生罢了!’” 楼音突然顿住了,她目光闪了闪,问道:“父皇当真这么说?” “可不是嘛!” 自从皇帝沉迷于炼丹,日渐疏于政事,已经有人开始揣测皇帝将要禅位了,因此不少人开始向太子靠拢。而皇帝不满太子此事从未摆到台面上说过,储位稳与不稳也只有太子和纪贵妃心里掂量着,如今皇帝在早朝说了这样的话,下面那些人只怕心思少不得要活络起来了。 楼音又问:“然后呢?父皇如何处理此事?” 款冬摇摇头,说道:“皇上大发雷霆,气急攻心,一时喘了起来,当时便回了养心殿,传了太医,此事当如何处置还未说呢。” “糊涂!”楼音一听顿时急了起来,说道,“父皇病了为何不早告诉本宫?” 她也来不及听款冬的解释,连鹤氅都未曾穿上就冲出了摘月宫,往养心殿去了。 摘月宫离养心殿不远,楼音心急如焚,恨不得抬着轿子的太监各个儿长了四条腿,好不容易到了养心殿,轿子还未停稳她便跳了下来,往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外,长福耷拉着眼皮站着,面前还立了两个人,分别是一身朝服的太子和脱了簪的纪贵妃,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长福苦着脸,说道:“贵妃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这醒了几回了,没回都不见您二位,奴才再进去通传也是这个结果。皇上急了要砍了奴才脑袋倒是没什么,扰着皇上休息的话那奴才才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谢罪啊!” 长福心里叫苦不迭,今日皇帝被太子气得仰倒,整个太医院都吓得不轻,一连施了两个时辰的针才让皇帝缓了过来,期间纪贵妃和太子一直想进去探望皇帝,可皇帝就是不见。后来和妃带着二皇子来了,皇帝便见了,这态度不是很明了了吗,可纪贵妃一味要长福进去通传,传得皇帝一看见长福就皱眉,连口都不让他开,这还通传什么呢? 纪贵妃还想说些什么,长福一见楼音来了,远远地就鞠了个躬,拉长嗓子喊道:“哟,公主来了,奴才给公主 殿下请安!” 太子猛地回头,见楼音盛装来了,眼里一股怒火难以熄灭。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心血来潮跑去平州,捅了这么个娄子出来,给平州筹集灾银的烫山芋哪里能落到他头上来?又怎么生出这么多事情惹了皇上发怒? 楼音无视他似火的目光,对着长福说道:“父皇醒了吗?” 长福瞅了两眼纪贵妃,又瞅了一眼楼音,摸摸下巴说道:“奴才进去通传一声吧,只是皇上今日心情不佳,若是不见人,公主也别怪罪。” 他转身进去了,养心殿外便只剩楼音与纪贵妃母子二人。她看到纪贵妃穿了一身素衣,脱了一头的金簪,掩嘴笑道:“贵妃娘娘这是刚起床吗?连梳妆都来不及。” 她又瞧了瞧太子身上的朝服,说道:“皇兄还未出宫?平日里也没见皇兄如此勤于政事呀。” 她这一笑,纪贵妃只觉胸口都痛了起来,她咬牙说道:“皇上病了,你还在此处笑意盈盈,当真是个孝子。” 话音刚落,长福便出来了,低着头也不去看纪贵妃和太子,说道:“公主,皇上传您进去。” 楼音拂了拂袖子,上前两步,让纪贵妃和太子只看得见她的背影,“父皇又不是本宫给气病的。” ☆、58|第 58 章 看着楼音走进养心殿,长福命人把门关上,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将寒风的呼啸掩在了外面,只余满室温暖。 皇帝还醒着,王太医跪坐在一旁问诊,搁置在一旁的碗里乘着浓稠的药汁,隐隐冒着热气,发出一阵苦涩的气味儿。 床上的皇帝脸色蜡白,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挣扎着,他沉声说道:“胸口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喘不上气儿。” 王太医点头应着,“皇上这是郁结于心,还需放宽了心。” 皇帝叹了一声,沉重之余,还有一丝无奈,他一斜眼,看见楼音已经进来了,便勉强扯出一丝笑,“阿音,你来了?” 楼音鼻子酸酸的,她走过去,端起一旁的碗,舀起一勺子,说道:“父皇先把药喝了吧。” 皇帝只是别开头,说道:“歇一会儿吧,又是扎针又是喝药,吃不消。” 面对皇帝这样的状态,楼音有些手足无措,她把药碗递给一旁的太监手里,思来想去,说道:“父皇好些了吗?” 入冬以来,皇帝瘦了许多,楼音这时才惊觉,她似乎很久没有关注过自己父亲了,心里梗了一下,一阵泛酸。 “好多了。”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总不让朕省心,这些年来,他做了多少有辱皇威的事情,朕老了,管不了了。” 父女俩说着知心话,王太医便默默退了出去,只留楼音一人服侍在床边。 她思灼许久,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坐着。末了,皇帝又叹一声说道:“阿音,朕此生最痛心的,便是你弟弟的去世,若他在世,一定是国之无双之才。” “嗯……”楼音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弟弟若活着,如今也该和二弟一般大了。” 提起逝去的皇子,皇帝合上双眼,面上平静无波,双手却微微颤抖,“你若是男儿,那也是好的。” “儿臣不是男儿,又有何区别?” 许是没想到楼音会说这样的话,皇帝忽然睁开了眼,双眸盯着楼音,尽是不可置信,他眼里神采变幻,却又像是蒙了一层雾,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许久,那震惊的神色带了一丝丝兴奋,但很快压抑住了,他别过脸,说道:“阿音,你母后会生气的。” 楼音知道皇帝会这样说,从小到大,每当他抱着自己上早朝,皇后总是会嗔怪,说是让金枝玉叶坐到朝廷之上,像什么样子?皇帝总是笑呵呵地 说下次不会了,但禁不住楼音的纠缠,他总会妥协,完了再去哄皇后。 这十几年来,皇后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安喜乐地过一生,而皇帝却希望这天下能交到自己最爱的孩子手里,可事与愿违,如今他与皇后只剩一个女儿,让他的愿想难以实现。 楼音怔怔的,不说话,为皇帝掖了掖被子,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睫毛也不再轻颤,便知道他睡着了,于是悄声退了出去。 此时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黑得如同墨染,点点灯火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纪贵妃和太子还候在外面,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见楼音出来,目光如剑一般刺到了她的身上。 除了纪贵妃和太子外,候在外面的还有妙冠真人,楼音见他穿着单薄的道袍,皱眉道:“真人来探望父皇?这么晚了还是先回去吧,父皇已经歇下了。” 说完,也不看纪贵妃和太子一眼,径直踏上台阶,走了下去。 不曾想,妙冠真人却追了上来。 “真人可是有事?”楼音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望着妙冠真人追上了,眼里的神色一言难尽。 楼音走得慢,妙冠真人也能追上,只是胖乎乎的身子在雪地里踩下深深的印子,让人感到吃力。 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自那日在朱府一别,贫道还未见过公主。” 楼音笑了笑,所以妙冠真人这是找她叙旧来了? 妙冠真人见楼音只是笑,说道:“如今那朱家逆子还关在朱府里,此事无其他人知晓,不知公主的意思?” 楼音望了望天,伸手不见五指,却有一股空旷之感,“本宫在等时机,如今,看来是到时候了。” 她说这话时只是盯着夜空,妙冠真人却懂了他的意思,说道:“贫道若有什么能帮上公主的,定赴汤蹈火。” 楼音侧头看了看妙冠真人,这修道一世的人,得尽了皇帝的宠信,却不想唯一的弱点竟是虚名。也是,“真人”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安上的名头,他到底是凡人一个,总有七情六欲也有心底邪念,若真能心无一物,便也不会进宫来侍奉皇帝了。 楼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轻言细语,如同在说家常事一般,却惊得妙冠真人眼底一闪,他望着楼音,说道:“公主可是当真要这么做?” 楼音只拂着袖口,说道:“完事都由不得我,在这吃人的皇宫,不是我死,就是别人死。” 几人还在游廊里走着,步子都极轻,耳畔只有落雪的声音。 许久,妙冠真人才道:“若是贫道帮公主做成了此事,公主当如何处置朱家逆子?” 楼音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亦不足挂齿,赶出这京城便罢了。” 妙冠真人沉吟了一下,说道:“逆子偷御赐之物,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不死难以见泉下朱家祖先。” 这话一出,连枝枝都忍不住别过头去看妙冠真人了,楼音也是惊了一下,笑道:“那便依真人便是了。” 妙冠真人沉默着不说话,一脸镇定,好似刚才说出那样狠话的不是他一般。楼音心里转了一圈,想到了其他事,问道:“本宫倒是有一事一直想请教真人。” 他伸了伸手,说道:“公主请说。” “当初本宫前往平州之后,真人为何告知父皇,那周国季翊于本宫有福?” 妙冠真人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楼音才提出来,他以为楼音早已忘了此事,便说道:“有福是假,但周国季翊与公主福祸相关却是真。” 见楼音面露疑惑,他又说道:“贫道直言一句,公主怕是与常人有些不同吧?” 楼音嘴上不说,心里却跳了一下,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来?这老秃驴看着像是招摇撞骗的样子,难不成真有通仙的本事?原本她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但自己都能死后重生,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道长只管回答本宫的问题便是了。” 妙冠真人却也卖起了关子,抚弄几把胡须,说道:“贫道只劝公主一句,若想安度一生,前提是周国季翊也能平安无事。” 说完便告辞离去,只留楼音满腹疑问。 直到妙冠真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了,枝枝才啧啧了两声,说道:“奴婢万万没想到,这妙冠真人竟心狠至此,连一条活路也不给自己的子孙。” 然则他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当初便是朱庆元嚷嚷着要说出他早年的那些丑事,这才抓住了他的软肋,妙冠真人如此注重声名,想要斩草除根也不是怪事。 “他早年与自己的继母做了苟且之事,被赶出朱家,想必这是他一辈子都洗不净的污水吧。”楼音平静说着,“只因为这件事,他便愿意为本宫去冒险,可见他有多在乎虚名。也许像他这样的,在众人的尊崇下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才真是受不得自己有一点不堪之处。若是传出 浩真教掌门早年与继母偷/情,且不说世人了,就他那些成日把他当天神一般供着的弟子会如何看待他?因此他要除去朱庆元以绝后患,但却不想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便只能借本宫的手了。” 枝枝想想也是,妙冠真人越是宣扬自己一身正气,许就是越看重虚名, “那公主,您说真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您的一生还牵扯在季公子身上了?” 妙冠真人言尽于此,楼音根本百思不得其解,若换做以前,她只当妙冠真人胡言乱语,可如今她可不觉得这老秃驴是个骗子,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些自己参不透的东西。 什么叫做自己想要安度一生,就要保证季翊平安无事? 楼音突然问道:“季翊那边,是什么情况?” 枝枝还沉浸在妙冠真人的心狠手辣里,被楼音这么冷不丁一问,愣了一回才反应过来,“席沉说,自季公子从秋月山庄回去后,便一直在质子府不曾出门,只是这几日倒是常常请大夫。” 一提到季翊,楼音心底还是会轻颤,她总会想到那晚季翊对她说的话,让她感觉两世为人都像是梦一般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里。 刻意避免去回想那晚,楼音转移了话题,说道:“周国使臣呢?还在大梁?” 枝枝点头道:“还安排在驿站呢,不过即将返回周国,要赶在年关之前回去的。” 楼音点头,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游廊的尽头,软轿在外候着,她呵了一口气,钻进了暖和的轿子里。 第二日一早,楼音就听说夜里皇帝发了高烧,整个太医院都人仰马翻,全在养心殿内候命,楼音心里一急,顾不得仪容,草草梳妆便想往养心殿去。只是还未踏出摘月宫,就听闻一消息传至了后宫。 “太子监国?”楼音问道,“旨意已经下来了?” 款冬姑姑点头称是,“许是一会儿长福公公就该来传旨了。” 说曹操曹操到,款冬姑姑的话音刚落,长福就踏进了摘月宫,带来了圣旨,只是除了“太子监国”以外,还有一句“公主摄政”。 楼音怔怔地看着长福,他叹了一声,说道:“公主,奴才瞧着皇上实在该歇一阵子了,您可要……” 他余下的话,不敢说出口,否则不大不敬之罪,只是眼里的神色却让人明了。 ☆、59|第 59 章 在养心殿外候了一夜,却等来这样的一个结果,太子只觉全身都僵硬了,他双腿迈不动,看着紧闭的养心殿大门,齿间生寒。 “太子监国,公主摄政……”他嘴角浮着诡异的弧度,像呓语一般痴痴念叨着,“好一个太子监国,公主摄政,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他望着大门,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大门一般。纪贵妃嗤笑一声,扶了扶散落的鬓发,转身欲离去,可走了几步,不见太子跟上来,她回头冷笑道:“还愣着干什么?” 太子眼里有不甘,有怨愤,他转过身,可眼神依然停留在那庄严威武的大门上,握了握拳头,拂袖跟上纪贵妃的脚步。 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大雪纷飞的早晨穿过美轮美奂的游廊,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迈像修罗场一般。 “打你的脸?”纪贵妃直视着前方一望无垠的雪景,泛白的嘴唇轻启,“这二十年来,皇上当众扫你的颜面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面容虽平静,语气却是越来越激动,“他眼里只有那个贱/人!只有那个贱人的种才是他的孩子!” 纪贵妃突然转身,怒目而视,若不是顾着威仪,她恨不得上前揪住太子的衣襟,“咱们母子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 似乎是受了纪贵妃情绪的影响,太子双手也颤抖起来,他心里有一股火欲喷薄而出,可涌上心头,却是无力之感,他垂下手,说道:“可我终究是太子,是大梁唯一的储君。” “糊涂!”纪贵妃的双眼突然充了血,她怒视着太子,恨眼前的儿子总是胸无大志,“今天能让公主摄政,明天就能立公主为储!圣德□□当年可就是从摄政公主之位登上的龙椅,你给我想清楚了!” 而纪贵妃说的这些太子不是不清楚,他一生都活在楼音的阴影下,皇帝给予的偏爱早就超乎了一个公主该得到的宠爱,若不是因为楼音是个女子,这储君之位哪里轮得到他来坐?这一道理他和纪贵妃比谁都明白,所幸的是,他身为男儿,终究是胜了楼音一筹。 可随着兄妹二人年龄渐长,连性别的优势都渐渐被皇帝忽略了,任何事情上,楼音总是胜他一截,若长此以往,他的储君之位早晚不保。 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说道:“那……那怎么办?” 与太子的一团乱麻不同,在养心殿外的一夜,纪贵妃早在寒风中想清楚了后路,她摇摇头,“用妙冠真人来得皇上宠信已经到了尽头,咱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了。” 太子的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他问道:“母妃可是有了对策?” 纪贵妃瞥他一眼,“你且先回东宫,即便有楼音摄政,你这监国太子也不能落了下风,且先回去歇着。” 太子心里也没个定数,他便只能先回去等着纪贵妃的消息。 不似纪贵妃的内心涌动,楼音在摘月宫内捧着一束翠竹,一支支地往琉璃花樽里摆放。 碳火发出“噼啪”的响声,是这大殿内唯一的动静,枝枝和款冬坐在一旁绾着针线,时不时看两眼楼音。 “殿下,您说太子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会是什么反应啊?”枝枝想象了一下太子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肯定是耷拉着脑袋等贵妃娘娘的对策。” 楼音把翠竹插好,抱着琉璃花樽放到窗下,说道:“管他什么反应,旨意是父皇下的,他还能抗旨不成?” 款冬姑姑也抿唇笑了笑,“向来只有年幼无法执政的新君才会设立摄政大臣,皇上这次可真是做绝了。” 楼音站在窗下,外面的积雪将殿内照得透亮,她喃喃道:“父皇这次是把他逼到绝路了吧。” 堂堂一国太子,在皇帝病重之时担起监国大任是理所应当,可皇帝再推一个摄政公主到朝堂之上,除了当年的圣德□□,怕是再无他例了。 “奴婢妄自揣测一番,皇上这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观望了。”款冬姑姑说道,“一个监国太子,一个摄政公主,同时立于朝堂之上,高下立现。” 款冬姑姑抬眼看了看楼音,继续说道:“公主也要做好应对之策,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是不会忍得下这口气的。” “应对?”楼音翻开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端起了茶壶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将小小的茶杯握在手里也不喝下,“多年来总是他们给本宫下绊子,这一次,也该本宫主动反击一次了。” 话音刚落,席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与外面的人交谈几句,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楼音将刚才倒的茶水递给他,看着满身风雪的他饮了一杯热茶后,这才说道:“何事?” 席沉嗓子被温热的茶水浸润了,说道:“岳大人递了信儿进来。”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来,蜡封完整,信封上无一字,楼音拆开后,迅速一浏览,眉心跳动,指尖一僵,信纸便从她手中飘了下来。 款冬姑姑蹲下身子捡起 了信纸,眼光一撇,便将内容看了个大概。 “人人皆为利己而活,公主应当看开些。”她转身烧了信纸,说道,“在太子妃娘娘嫁入东宫那一天,公主便该料到会有这一日的。” “我没想到……”楼音呆呆地摇着头,说道,“她要嫁进东宫,我拦不住,我以为她多少会向着我,我以为我与太子不管如何势同水火,她总能记着我是她的表姐。” “亲姐妹尚有反目的,更何况表姐妹?”款冬姑姑知道此话多少有些戳了楼音的心窝子,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公主就是永远将太子妃娘娘当做纯真的小女孩,可您别忘记,她现在是东宫太子妃。” 见楼音目光依然呆滞,款冬姑姑又说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太子妃娘娘为何在得知太子人品后依然执意嫁入东宫?或许为的就是那中宫之位呢?如今公主与太子已经彻底站到了对立面,若是太子稳住储位,她将来就会母仪天下,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日后的下场还未可知,即便公主当她是妹妹,可公主能给她什么呢?能给她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吗?” 见款冬姑姑和楼音说了一大串,枝枝听得云里雾里的,问道:“岳大人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呀?” 款冬姑姑皱了皱眉头,说道:“太子妃私底下游说六部尚书,弹劾公主的摄政之权。” “啊?”枝枝瞪大了眼睛,眼珠子转都不转了,“皇上的旨意上午才下来,太子妃这就去游说六部尚书了?” 是呀,尤暇一天也等不了了。楼音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她坐了下来,手里的暖炉也给不了她暖意,“她这是要我刚得了这摄政之权,就被弹劾下来?” “去金华殿。”楼音定了心神,心知此时不是慌乱的时候,在黄昏的落雪下缓缓去了金华殿。 在这白雪皑皑的皇宫中,金华殿里的弟子各个着了道袍,更添了萧瑟之气。 金华殿外的太监靠着墙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感觉眼前有人影,他一睁眼,看见楼音身着浅色斗篷,只带了席沉一个侍卫站在他面前,吓得双腿一软。 “公、公主……”他正要行礼,就被席沉拦下了,“公主来找真人?奴才给公主领路。” 这是楼音第一次走进金华殿,与他的摘月宫比起来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后宫许多妃嫔的宫殿还要华丽,假山嶙峋,檐牙高啄,倒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修道之人的宫殿。 “真人还在炼丹房里, 公主先到正殿稍作歇息,奴才这就去找真人。”一说完,那小太监逃似的溜走了。 楼音看着他飞奔的身影,说道:“宫里的人当真这么怕我?” 席沉倒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宫外的人也很怕公主。” “……” 楼音不再说话,安静地坐着等候妙冠真人。眼看夜色渐渐降临,连月牙都冒了出来,妙冠真人这才顶着一头热汗走了进来。 他单薄的道袍湿了一片,手里搭着一件大氅却不穿上,见到楼音只是默默行了个礼,说道:“公主有何事?” 楼音也不与他寒暄了,开门见山说道:“想麻烦真人连夜出宫一趟。” 妙冠真人长至耳畔的眉须飘动了一下,他抬眼看着楼音,问道:“为何?” 楼音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说道:“真人可听说了皇上今早的旨意?” 妙冠真人只是笑了笑,整个朝廷还有谁不知道“太子监国,公主摄政”?他沉声说道:“贫道还未恭喜公主。” 楼音也笑了一来,只是眼里带了些寒意,“这摄政公主的名号可真沉,本宫带着嫌重,还请真人连夜游说各言官,弹劾皇上的这一旨意。” “哦?”妙冠真人倒是愣了一回,但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说道,“不过举手之劳,贫道这就出宫。” 楼音抿唇笑了笑,又说道:“真人每日都炼丹到夜里?” “也不尽是。”妙冠真人背过身说道,“只是那日既答应了公主要做到的事情,定然要竭尽全力,不让他人看出破绽来。” ☆、60|第 60 章 卯时一刻了,天黑得静谧深沉,即将迎来透亮的黎明,而楼音依然躺在床上,懒懒地不愿起床,枝枝叫了好几次,见她还是不睁眼,以为她病了,便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公主,您是不是身体不适?” 可一触上她的额头,也不曾感觉有发烫的迹象,脸上也正常,只带了些红晕,这是睡了一觉通常都会有的。 楼音只觉眼皮像是灌了铅似的沉,怎么也睁不开,她犯了个身呢喃道:“头晕。” 枝枝俯身仔细看了看楼音的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来,于是转身让香儿去请太医,这一对话被款冬姑姑听到了,她放下手里的金盆,擦了擦手走过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许是病了。”枝枝摇头,说道,“公主说头晕,是不是昨晚染了风寒?” 款冬姑姑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枝枝说道:“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怎么就让公主染了风寒?” 枝枝撇着嘴,低头看鞋子,款冬姑姑叹了一声又去看楼音,“公主,您除了头晕还难受吗?太医一会儿就来。” 听不到楼音的回答,似乎是睡着了,款冬姑姑掖了掖被子,低声说道:“今日太子上朝了,公主既摄政,也该出现在前朝的,如今病了倒省事。” 她兀自呢喃着,不一会儿容太医便踏着夜色来了,寒气深重的夜里,款冬姑姑先让他在外间坐在火盆前驱散了一身寒气,这才进了寝殿。 楼音昏睡着,直到感觉有人在床前说话才转醒,只听见容太医与款冬姑姑低声说着:“脉象不像是染了风寒,许是这几日累着了,我开些药方,公主先用个几剂。” 后来也不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容太医走时天都大亮了,楼音撑着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才清醒,“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款冬连忙过来摸她的额头,问道,“公主好些了吗?” 楼音捏了捏脖子,想下床洗漱,却发现双腿无力,复又躺了回去,“太子呢?下朝了吗?” 这个时候居然还惦记着前朝,款冬姑姑无奈地说道:“早已下朝了。” 楼音倒是没有太在意,只哦了一声又问道:“今日早朝,太子那边有什么情况?” 前朝的情况时刻有人盯着,早就传回了摘月宫,款冬姑姑只捡了重要的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太子与南阳侯有些不对付。” 楼音点点头,她又继续说道:“今日周国使臣再次提出 要接季公子回国,太子倒是有些松口的迹象了。” “嗯?”楼音的声音高了一度,一把握住了款冬姑姑的手腕。 “公主别急,到底还有齐丞相坐镇呢,皇上都没松口的事儿,岂能由太子说了算?” 楼音拂开额前的头发,满不在意地说道:“我急什么,不过是怕太子又做错事惹父皇不开心罢了。” 款冬姑姑抬眼瞧了她,“奴婢就是说这个呀。” 看到楼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款冬姑姑立马转了话头说道:“周国使臣倒是执着,天天求日日求,非要将季公子带走,当初将他送来做质子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份热忱?” 倒不是周国使臣急了,是周国太子急了,在大梁多次无法下手解决季翊这个心腹大患,还不急着将他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到时候想怎么处置他都有的是办法了。 楼音深深吸气,感觉身上有力气了才下了床,一边梳妆一边问道:“父皇呢?” 款冬姑姑一边为楼音篦头,一边说道:“还是老样子,病情不见好转。” 楼音捏着一支金步摇,轻轻晃着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伴随着她的话音落到款冬姑姑耳朵里,“王院正医术不精,也该退隐了。” 楼音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容太医也说不清楚,没有明显的病症,只得当气血不足来调理,好在几天后楼音完全见好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楼音这一病,根本没有涉足前朝一步,只是每日听款冬姑姑说一说朝廷上的事儿,像听家常事一般。 只是这病刚好,楼音便又要出宫,这让款冬姑姑很不满,楼音便多穿了件衣服,说道:“我要去见一见岳大人,总不能让他一个外男进摘月宫吧?” 款冬姑姑嘴上不说,心里却念叨上了,当初传季翊入宫时也没见介意他是外男呀。 在款冬姑姑的千叮万嘱下,楼音总算出了宫,坐在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听着枝枝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几日的闲事。 “席沉说,昨日王院正的马车在雪地里打了滑,王院正摔伤了,告假回家休养了。” 楼音没有睁眼,懒懒地嗯了一声,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席沉越来越得我心了。” 枝枝也笑着挑眉,从马车帘子的缝中往外看了一眼,“呀,质子府呢。” 楼音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也没睁眼,只听见枝枝自言自语说道:“也是奇怪,这几 日公主卧病在床,听席沉说,季公子也成天请大夫去质子府,连大门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原本枝枝提到质子府,楼音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拂了一下,可听她这么一说,妙冠真人的话又回响在她耳边,她突然坐直了,打开小小的窗子,看见银装素裹的质子府外,只有侍卫挺直了腰站着,没有闲人走动,紧闭的大门前偶尔有几片雪飘过,看起来像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府邸一般。 马车驶得慢,直到质子府在慢慢隐藏在风雪里,楼音才收回了目光,她用双手摸着自己冰凉的脸颊,问道:“周国使臣呢?” “还在大梁呢。”枝枝答到,“皇上病中,太子倒是松了口,但齐丞相与皇上是一个意思,现在正和周国使臣僵持着呢。” 枝枝叹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道季公子是什么意思,愿不愿意回去。” 季翊作为一个质子,回不回国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的意思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周国的使臣还在大梁,楼音心里却也不是滋味,她不想季翊回国,但如今心里的想法却也有些变味,她不知道自己想留下季翊是为了报仇还是别的什么。 车辙在雪地上滚动着,静谧无声,慢慢停了下来,席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提醒楼音到了淮河边了。 接近年关,又是寒冬,连天香楼也显得冷清,岳大人已经在雅阁内候了有一些时辰了楼音才姗姗而来。 雅阁内装潢典雅,新鲜的花束还散发着淡淡清香,岳承志煮着一壶热茶,惬意地合眼养神,听到了动静才起身行礼。 楼音笑道:“岳大人有这闲情逸致煮茶,莫不是请本宫出来喝茶的吧?” 岳承志讪笑着,引着楼音落座了才说道:“下官多年来有个毛病,心里越是没着落,便越爱煮茶。” 他这一说,让楼音提起了心,“什么意思?” “下官这几日从钱庄顺藤摸瓜,查到了赃款的去向。”岳承志用手指蘸了一些茶水,往桌上一划,说道,“从平州,一路往南。” 楼音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平州原本就属于大梁边远之地,再往南,那便是边境了,而南境之地,能拿捏住陈作俞的人,怕是只那一个。” 话说到这里,楼音的心已经开始极速跳动,岳承志的话却停在了嘴边,“公主可知下官的意思了?” 虽然心里有了底了,但楼音还是要岳承志亲口说出来,她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遮住自己脸上 的慌色,说道:“岳大人但说无妨。” 岳承志知道楼音慌了,但是事情查了出来,事实就是事实,她不想承认也无法,“南境常年被外地侵犯,尤铮将军镇守着,几年来相安无事,但尤铮将军也成了南境说一不二的主,天高皇帝远,尤铮将军在南境敛财屯兵也是有可能的。” 楼音的手一抖,连茶水都撒了出来。岳承志不慌不忙的擦了茶水,神色平淡。此事他已经尽可能委婉地说出来了,就他掌握的证据显示,这些年来陈作俞贪下的钱绝大多数确实是落入了尤铮的手里。 尤铮何许人也?尤大将军的独子,年少成年,征战沙场战无不胜,是大梁闻名的少年英雄,当年打败周国后,还自动请缨戍守边疆,让世人对他的尊崇又多了几分。 除了这盛名外,他还是楼音的亲表哥,是楼音自小到大唯一崇拜的人,是她心里战神一般的存在,似乎他从来就与世事的污秽不相关,如今岳承志透露出尤铮才是陈作俞身后的人,楼音竟是如何也不愿相信。 岳承志看了看天,起身说道:“下官不宜出来太久,免得惹了别人生疑,这便走了。” 看楼音神情恍惚的样子,他也不多说,径直走了下去。 来的时候为了避嫌,岳承志叫人将马车停在了别处,此时要回去便免不了要不行一段,他笼紧了大氅,迈步往外走去。刚踏出天香楼,就见季翊迎面走来。 季翊像岳承志见了礼,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问道:“公主在上面?” ☆、61|第 61 章 岳承志走后,季翊站在天香楼楼下,倚靠这画柱,低头转动拇指上的扳指。那是他的师父送给他的,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却很少佩戴,青灰色的玉质有些独特,乍一看像是劣质的货色,那些街边小贩拿来骗人的,但这种玉名为浑山玉,外面清灰的玉层包裹着里面通透的玉心,珍贵无比,为了保留其特性,拥有此玉的人很少将外面的一层玉石打磨掉。 郁差远远站在街边的角落里,手里拿着黑色鹤氅,注视着季翊身边的来往之人,几次想上前把手里的鹤氅交给他,但看到他孤傲清冷的身影还是没能迈出脚步。 不知站了多久,天香楼内华丽的楼梯上终于有了脚步声。几个锦衣卫在前面开路,枝枝领着楼音慢慢走了下来。 楼音身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披了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与这奢华无比的天香楼融为一体,像是一个锦绣牡丹图。 她走得慢,思绪还留在震惊中尚未回神,脚下踩了空也不知道,幸好枝枝眼明手快扶住了她,身边几个侍卫也是吓得不轻,以为周边出现了什么情况,立马警惕地环视四周。 季翊从门外的缝中看到这一幕,突然勾起一丝浅笑,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了下来放进袖口里,负手站在檐下,目光随着飘雪飞向远处。 楼音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噔”了一下,上上下下的,眼神飘忽不定。 可季翊根本不看她,像是入定了一般站着,连雪花飘到他的睫毛上也没有动作。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翊终于有了反应,拂了拂脸上的雪,说道:“躲雪。”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落雪一般飘进雪地便没了踪影,楼音来不及说其他的,枝枝已经撑好了伞,等着她踏上马车。 她没有多做停留,径直上了马车。 枝枝收了伞,动作麻利地登上马车,放下厚重的帘子,将一片雪白的世界隔离在外,她似无意地说道:“奴婢以为公主要和季公子说一会子话呢。” 楼音抱着双臂,瞥了枝枝一眼,“为何?” “奴婢猜测而已。”枝枝用一块儿貂皮包裹好了手炉,塞到楼音怀里,说道,“前些日子一提到季公子,公主总是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骨头的样子,但这几天,好像没那么严重了。” 枝枝在楼音面前随意惯了,这些话也像平时一样只当做聊家常一般,但这一次,楼音却听进了心里。 “我还是恨 他。”楼音自言自语着,也不管枝枝听不听得懂,“我还是恨他那么狠心。” 果然,枝枝没听懂楼音的话,脸上挂着一幅茫然的表情,楼音深吸了两口气,说道:“先不回宫,去赵国公府。” 今日岳承志说出的事情让她一时无法相信,可尤铮远在南境,尤将军又去了北疆,如今整个赵国公府只有尤夫人一人。虽说尤夫人一届女流不会知道什么内情,但如今楼音也只能去她那里探探口风。 “赵国公府?”枝枝说道,“如今赵国公府可是空无一人。” “尤夫人呢?” 枝枝说道:“自尤将军走后,尤夫人便搬去了京郊的庄子里,那里有许多她的老奴,只当是作伴了。” 楼音想也不想便说道:“那就去京郊。” 那处庄子小时候她常常和尤铮尤暇一同去玩,那里有活泼好动的小猫小狗,夏天还有茂密的芦苇荡,曾是她除了皇宫外去的最多的地方。 车夫得了命令,立马调转马车,往京郊驶去。 经过东市时,见张记糕点铺还开着门,楼音便让枝枝去买一些糕点,“尤夫人喜欢张记的糕点,你去买一些翠玉豆糕和玫瑰莲蓉糕,咱们带到庄子上去。” 枝枝应声下去了,楼音依靠在车璧上,透过狭小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景象。临近年关,又天寒地冻的,很多商户都关门闭户的,路上行人也少得可怜,只有几个裹着厚厚棉袄的百姓匆匆走过,像是走在一幅白色的画卷上。 外面冷得很,枝枝买好了糕点几乎是跑着回来的,跳上马车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却看见楼音依然在注视外面。 “公主,怎么了?” 楼音皱着眉头,左右看了一下,说道:“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这样的事情枝枝不敢大意,她又跳下马车叫上席沉一同观察了周遭一圈,确定没有可疑的人以后才又回了马车。 “没有呀。”枝枝疑惑地说道,“席沉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太强烈,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的感觉,挥散不去,楼音总觉得自己被人盯着。 “会不会是……”枝枝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季公子?” 毕竟亲眼目睹过季翊像疯子一般做那样的事,枝枝觉得楼音的感觉完全可能来自于季翊。 但楼音却摇摇头,“我总感觉不止是几个人。 ” 马车依然在行驶着,出了京都城,周遭的行人便更少了,方圆十里也见不着一个,四周寂静得知听得见车辙滚动的声音。 楼音合着眼,宛若睡着了一般,静谧地如同小猫。但是枝枝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的睫毛一直轻颤着,这是她心里极度烦闷的时候才有的表现。 忽然,楼音睁开了眼,说道:“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咱们先回宫,明日传尤夫人进宫便是。” 枝枝不知道楼音心里的不安来自于哪里,许是过于敏感,对于一草一木都报着警惕的心态,她将身子探出去,吩咐车夫调转马车回宫。 “已经出了京都城老远了,眼看着就快要到京郊了。”枝枝盯着身旁的糕点盒子说道,“明日这糕点就不新鲜了。” 楼音嗯了一声,说道:“你想吃便吃吧。” 枝枝像捧着珍宝一般捧起了糕点,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放心口中,香甜可口的粉糕入口即化,她满足地笑着,又伸手去拿另一个盒子里的糕点。 玫瑰莲蓉糕粉粉嫩嫩的,枝枝拿在手里都舍不得下嘴,刚递到嘴边,马车一个闪动,她手里的玫瑰莲蓉糕瞬间掉了下去摔得粉碎。 主仆二人的脸色一下白了,楼音更是眉心一颤,她的预感果然是真的! 枝枝猛地掀开马车帘子,看见外面十几个人围着马车,手里持着刀剑,与锦衣卫目光相接,交战一触即发。 他们都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灰的白的,棉的绸缎的,光看穿着就像行走于京都城中最不起眼的百姓,但各个都用棉布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透出一股凶狠的目光。 怪不得楼音感觉有人盯着她们,却没被发现。 而此时手里拿着刀剑,他们就像煞神一般,棉布麻衣也掩盖不了浑身的杀气。 对方有十几个人,看样子各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而楼音只带了几个锦衣卫,她心里一紧,不由得握紧了双手。 那几个刺客出手狠辣,每一次袭击都直指锦衣卫的命脉,席沉带着人死死抵抗,让他们无法近到马车周围,但对方人多势众,楼音怕席沉等人最终会体力不支。 可这荒郊野岭的,她能像谁求救! 她看了一眼四周,这场景太熟悉了,她清楚地明白这不是出现在梦中的景象,而是她前世真真正正经历过的。那一次,也是在接近京郊出,四下荒无人烟,一群来路不明的刺客突然出现,各个都是训 练有素的死士,绝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能比的。 而这一次,即便席沉多带了几个锦衣卫,与对方相抵抗还是略显吃力。双方谁也没有伤亡,但刺客们却渐渐处于上风,逼退了席沉的进攻,逐渐逼近马车。 枝枝坐立难安,焦急地观望着外面的情景,“这是哪里来的刺客!莫不是太子派来的?” 前世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若真是前世的事情重现了,那么这群人便依然会像前世一般只割去她一缕发丝,而非要了她的命。 枝枝不知楼音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能焦急地看着外面,手抚上腰间的软剑蠢蠢欲动。但是没有楼音的命令,她不敢妄动,直到席沉的腿被三个刺客同时击中,他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腿间的鲜血瞬间使得暗红的衣袍变成了一片青黑。 “公主,奴婢去协助席沉!” 枝枝一个飞身便下去了,楼音来不及阻止她,她本就只是会一些拳脚功夫,如今下去无疑是个锦衣卫们添乱! 可她却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一把拉起了席沉,然后胡乱挥舞着手中的软剑。 几个围攻席沉的此刻被这一变动岔了神,反应过来时席沉已经站稳了将枝枝护在身后,目光凛冽地看着他们。 而马车这边,早已有了此刻瞄准了楼音落空的档子,冲出锦衣卫的刀光剑影,飞身将剑直指楼音。 楼音躲无可躲,她浑身只剩眼珠能动了,她在那刺客的眼里看到了杀意,是□□裸的杀意! 她想错了,这不是同一批人,这些人就是来取她性命的!忽然,腰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大脑内轰地一下嗡嗡作响,只剩一丝意识感觉到腰间一股暖流,鼻尖传来一阵血腥味儿,夹杂着浓浓的死亡的味道。 但那剑却没有继续深入刺穿她的身体,她模糊的双眼看见刺客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一双洁白修长的双手袭上那刺客的双肩,像猛兽的爪牙一般,死死扣住了刺客的肩膀。明明只是一双手,楼音却似乎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此刻是如何一幅凶残的神态。 而比楼音的想象更凶残的是,那双手的关节忽然泛白,扣着刺客的双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将他撕成了两半。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那双手下,竟像走禽一般被撕成了两半! ☆、62|第 62 章 楼音见过午门外的斩首示众,也见过五马分尸的场景,可那些或利用砍刀,或用力马匹,却从未见过这样血腥暴力的场面,季翊苍白的脸上迸发出嗜血的气息,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仅凭双手撕碎了一个个冲向楼音的刺客。 他就像一个煞神一般,眼眸里没有生命的光亮,只像一个躯壳,见人就杀,身上的青灰色袍子被血染得青黑,比刑场上的刽子手还要麻木。 不知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还是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住了,楼音的脑袋浑浑噩噩的,眼前模糊不清,只觉得残缺的断胳膊断腿在她眼前飞来飞去,所有人的轮廓都变得模模糊糊,只有带着杀伐之气的季翊越来越清晰。 即便季翊下手如煞神,那些刺客还是不要命地冲向楼音,而楼音耳力只听得见骨骼断裂的清脆响声和血肉之躯被生生撕裂的闷响,像是从死亡的深渊传来的回音,明明那样清晰却让楼音觉得不真实,直到有刺客的血溅到了她的额头上,顺着眉毛留下,刺激到了她的双眼。 刺客们一个个倒下,死状惨烈,血流成河的场面让楼音一下子想到了书中描绘的修罗场,这情形,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枝枝和席沉停了下来,呆若木鸡地看着季翊。饶是手下人命无数的锦衣卫也愣在了原地。 人说战场杀伐无情,尸骨堆上了天,想必也没有眼前所看到的来的震撼。他们每一次执行任务少不得要沾上人命,可冷兵器下割断的喉咙总显得那样理所当然,收剑离去,渐渐也就习惯了这样速战速决的方式。而眼前的景象是,一个个健步如飞的死士冲向马车,而季翊站在马车前如神邸一般,却伸出他那修长洁白的双手奋力将一个个血肉之躯撕裂。 他的额角青筋暴起,真正的杀人不眨眼。而她身后被保护着的楼音却轻微张着唇,看着季翊的背影入了神。 直到季翊喘着粗气,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尽是血迹,从鼻梁蔓延到下颌,像是血脉浮出了肌肤一样。 楼音愣了一下,右手战栗着抬起,用手指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指尖触及的肌肤细腻却冰凉,每每擦过湿腻的血迹,楼音的呼吸都像停滞了一般,渐渐的,她干脆用手掌覆上他的脸颊,既想擦掉他脸上的血,也想给他的肌肤带去一点点温度。 可擦来擦去,他脸上依然满满是血,楼音的手掌也被染红,季翊突然一把抓住了楼音的手腕,往里一推,本就魂不守舍的楼音一下子跌进了马车内,却还是睁着双眼凝视着 季翊。 枝枝这才一下子回了神,尖叫一声便跳上了马车,用自己的袖子胡乱地擦着楼音脸上的血,一边哭一边说道:“公主您没事吧?都是奴婢不好,不该下车的,害刺客有了可乘之机,呜呜呜……您杀了奴婢把。” 枝枝的哭腔充满了悔意与后怕,可楼音浑然不觉,她只是看着季翊,见他默默转身,然后从死去的车夫身上抽出马鞭,扬空一甩,打在了马车身上,马儿立刻跑了起来,奔着前方的大路驶去。 席沉即刻飞身跳上自己的马,执起缰绳的那一刻突然回头看着季翊,眼神里有不解与疑惑,更多的,却是从眼前的血腥中幻化而来的无奈。 楼音的车马驶远了,季翊看到他从小窗中探出头来回望,可季翊的双眼渐渐模糊,直到看不清车马的身影他才缓缓跪倒于地,用双手撑着地面才维持着自己的身体不倒地。 这时,远山深处飞奔出一匹骏马,骏马身上的人一身黑衣,腰间一把佩剑,踏着白雪奔驰而来。 “吁……”郁差似乎不敢相信他亲眼所见的景象,忘了下马,半阖着嘴唇呆呆望着满地残缺的尸体,猩红的血水将周围的一大片雪地染红,远远看着像是一截一截的尸体飘在血湖里。 “这……”郁差跳下马,目光呆滞地扫视了一圈,说道,“殿下,您把他们全杀了?” 季翊没回答郁差的话,他低头按住自己的腰间,额头上的冷汗流到下颌然后滴到雪地里,顿时与雪化为一体。 郁差知道季翊如今的身体状况,可还未从震惊的状态中回过神的他再次问道:“殿下,您把这些影卫全杀了?” 一个个被生生撕碎,裂开的躯体血肉模糊,这残忍的手法,一看就是季翊的作风而不是楼音的侍卫所做的。 “殿下!”郁差忽然跪了下来,眼里充了血,“这些都是为您卖命的死士啊!” 依然得不到季翊的回应,郁差的双手开始发抖,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这下,要如何与丞相交代?” 季翊终于抬起了头,他的双眼第一次在提到丞相时露出了冷意,“我早已说过,任何人,包括师父,都别想动她一根头发。” 郁差后背一凉,他抬眼看着季翊,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又可怕。当一个人心中多年来的信念被另一个执念代替了,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将他们,推下去。”季翊淡淡开口,指了指身后的悬崖,仿 佛就像在说把几块儿冰凉的木头退下悬崖一般。 郁差还未开动,季翊已经站了起来,拎起地上那些残缺的尸体,一块块丢了万丈深渊。 郁差立在原地,就看着季翊来来回回地毁尸灭迹,直到地面上只剩一滩滩血迹,他没想到丞相会真的想要取楼音的性命。 丞相得知季翊的心境变化后,早已按捺不住,怕季翊沉迷于儿女之情误了大业,三番五次警示过都被季翊无视,可这一次,丞相被逼急了,季翊也被逼急了。这是他在季翊身边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季翊如此决绝地反抗丞相的意思,虽然手段残忍,可郁差却觉得,这才是他大梁未来的国君该有的气魄。 即便丞相对殿下有救命之恩和栽培之恩,但事事对丞相言听计从,日后若真的得登大宝,丞相不肯放权,那季翊岂不是成了傀儡皇帝? 看着季翊趔趄着的脚步,风雪刮在他被血迹抹花了的脸上,袍子上的一大片红色使得他犹如着冰天雪地里的寒梅。 或许,丞相多虑了。郁差这样想着,若是以前,季翊心中单单只有王图霸业,只想登上周国的皇位。可如今他心里有了别的执念,那执念是大梁最璀璨的明珠,要想将这颗名珠捧在手心,他必须是胜者,他必须以一国之君前来佩佳人。 郁差突然勾唇一笑,有些无奈,有些心酸。一个皇子十几年来受的屈辱与折磨,竟还不如一个女子带来的信念强烈。 他趋步跟上季翊,牵着马缓缓走着,“殿下,您的伤势?” 季翊挥手阻止了郁差的发问,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在翻滚又像是在互相撕扯,身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可他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言。 回到摘月宫,一身是血的楼音差点将款冬姑姑吓晕了过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这、这是怎么了!” 拉着楼音来回看了一圈,问道:“哪里受伤了?” 楼音干笑着,说道:“姑姑放心,不是我的血。” “在公主出宫之前奴婢就说了多带点侍卫多带点侍卫,公主怕什么惹人眼目,这京都内有多少人想将您生吞活剥了您不知道吗!”款冬姑姑说着便哭了起来,“任何事情,都不能大意,八个侍卫就敢往京郊去,公主您真是太大意了!” “知道了。”楼音低声说道,“下次一定多带侍卫。” 看着楼音的面容像是累极了,款冬姑姑憋住满腹的话,又瞥了一旁低着 头的枝枝和席沉,说道:“前去洗漱,奴婢给公主准备了热水。” 摘月宫内修建有浴池,其大小可容纳几十余人同时沐浴,当然,这里是楼音一人的浴池,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将头埋在水里憋气,直到呼吸困难头脑发昏才抬起头来。 浸泡在温热的水里能给人虚无感,楼音静静坐着,胸口的水波轻轻荡漾,拍打着她的肌肤。 水里有新鲜的花瓣,殿内点着熏香,可楼音还是觉得入鼻的全是血腥味儿。她只要一闭眼,便全是季翊那种带着血的脸在她眼前晃。她不知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她觉得就像伸出去触摸恶魔一样,可他脸颊上的冰凉却让她舍不得将手拿开,好像她一放下手,他就会坠入地狱一般。 他变得不像个人了。楼音这样想着,以前那个温润而又谦和的少年彻底变成了一个恶魔,或许,他根本就是这样黑暗的人,那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他的伪装,如今他终于露出了自己最原本的模样。 想到这里,楼音捂着脸在浴池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不管是他变得不像个人了,还是他原本就是个恶魔,他好像都是因为自己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一点点地撕去自己赖以生存的面具。 胸口像是被冷箭击中一般,明明泡在温水中,楼音却觉得寒意四起。她总是说季翊像个疯子,可她每次落入险境中,都是季翊像个疯子一般把她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她总是想着要杀季翊报仇,可自己这条性命竟也要靠季翊一次次地挽救。 即便重生为人,她好像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63|第 63 章 没有几日便是除夕了,但因皇帝卧病在床,宫里也不曾有丝毫喜庆的气氛,合宫肃穆萧瑟,比平日还要寂静几分。 楼音在养心殿外低头徘徊着,长福从里边儿出来,鞠了一躬,说道:“公主,皇上传您进去呢。” 楼音嗯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进去,她不急不缓地与长福说道:“父皇昨夜睡得好吗?” 说到这个,长福一张脸尽是愁容,他摇着头叹气,脸上褶子都多了几条,“夜里皇上就说心里闷得慌,打开窗户通气又怕冻着,就这么来回折腾着,御雄殿的钟声响了那会儿才睡着。” 御雄殿的钟声响起便是早朝之时,这么说来,皇帝几乎是一夜未睡了,楼音无声叹气,说道:“想必本宫昨夜遇刺的消息长福公公也知道了,没传到父皇耳朵里吧?” “奴才掂量着,到现在还没说。”长福说着又鞠了一躬,“还望公主见谅,奴才想着怎么也要皇上先睡上一会儿,不然皇上要听说了,不知又该如何担忧。” 楼音双手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往殿内走去。 不知何时起,养心殿已经如同太医院一般被浓厚的药味儿包围着,而合宫的人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味儿,觉得这就是养心殿的常态了。 皇帝穿着明黄色中衣,坐在床边,双脚未着袜缕,看样子是自己坐了起来。楼音提着裙角迈大了步子跨过去,蹲下身子为皇帝穿鞋。 皇帝突然有些局促,“阿音,这些事用不着你做。” 楼音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低着头说道:“即便父皇是天子,女儿该尽的孝道依然要尽。” 说完,她一抬起头便看见倒落在一旁的的牡丹纹瓷瓶,空荡荡的,里面的丹药想必已经吃完了。眨了眨眼,她站了起来,扶皇帝坐到窗边的榻上。 皇帝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移动过去的,楼音慢慢搀扶着,也不催,等他缓缓坐稳了,这才坐到他身旁去。 案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茶壶里没有热茶,皇帝近些天来日日喝药,早不想再去饮茶,但一只空的茶杯却压着一张文书,楼音觉得上面的字迹有些熟悉,便多瞟了几眼。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便伸出手扣了一下桌子,说道:“你且看一看。” 楼音便拿起了那文书,迅速过目,眼神随着眼前的每一行字而变换,时而惊诧,时而阵痛。 阵痛是因为,文书上的内容,正在一点点地印证岳承 志的话。 “表哥他不愿回京?”放下文书,楼音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皇帝抿着唇,嘴角的弧度让人摸不透他现在的心情,“朕只是略提了要他回京,他倒是一片丹心,誓死戍守边疆,可要尤家父子俩都上边关去受苦,即便朕的良心过得去,也愧对你九泉之下的母后。” 他说着,楼音只是低头听着,也不回话。 但到底是抱着对尤家有所猜疑的态度,皇帝话只说到这儿便点到为止,又转了个话头问道:“朕给了你摄政之权,你这几日为何却从不踏进前朝?” 楼音心思还沉浸在尤铮的事情上,皇帝突然这么一问,她先是愣了一下,仔细品味了一下皇帝的话后,说到:“公主摄政,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儿臣是要与太子并肩站在前朝,还是垂帘听政?儿臣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在摘月宫躲懒了。” 她的话让皇帝一噎,可仔细想来,却有别的意味儿,皇帝手指攥着八卦玉符,问道:“阿音,你想不想要这天下?” 在这富丽堂皇的养心殿内,皇帝穿着中衣,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么一句,似乎像是小时候问楼音喜不喜欢他送的糕点一般。 如果他的女儿不想要这天下,他会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他的女儿或许能平淡安稳一生,遗憾的事这天下终究不能交付到他心爱的孩子手里。反之,若他的女儿想要这天下,他依然会高兴,但也会忐忑不安。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楼音穿上一袭龙袍,接受万国朝拜,而梦中画面一转,那龙椅上的人变成了太子,他便觉得这天下落入了他人之手一般,不再是他楼氏的万里山河。 说到底,即便太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可他心里只认定了皇后生的孩子才是他的骨肉。这般冷血,无非也是来自于皇位对他的禁锢。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与自己最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要与别的女人生孩子。 太子是他的长子,但那年太子出生,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皱巴巴的孩子,心里没有丝毫的亲切之感,更没有父子血脉的澎湃。 但正是因为清楚自己心里的情感,皇帝对太子怀揣的感情更多的是愧疚,而不是父爱。虽然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却不知当年刚生产完的纪贵妃看到皇帝冷冰冰的眼神时,便已经心知肚明。 思绪回到楼音的出生那年,他竟产生了初为人父的欣喜,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后来楼音一母同胞的弟弟出生了,他更是 觉得自己的江山后继有人了,当下便立了太子。 可惜事不遂愿,后来的十几年,他都挣扎与要不要仿圣德□□之迹。 但今天,一切都将明了,只要楼音说她想要这天下。 楼音拂了拂衣襟,看着皇帝,说道:“若儿臣想要这天下,父皇当如何安置皇兄?若儿臣不要这天下,皇兄日后当如何安置儿臣?” 皇帝沉默不语,他还在做最后的犹豫,若当下废太子立楼音为储君,虽说不算前无古人,但亦会让朝廷大受动荡。但最棘手的是,太子虽昏庸,却还未真正到丢掉储位的那一部。 但就在父女俩心思各异时,皇帝突然一阵猛咳,楼音立即伸手去轻拍他的背脊为他顺气,可手掌触碰到他的背脊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瘦了许多,骨骼清晰地透过皮肉传达出这具身体的主人如今有多脆弱不堪。 容太医一直侯在殿外,听到咳声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看着皇帝饮下一整碗药汁后,颔首说道:“皇上切勿忧思过度,定要保重龙体。” 这样的话王太医也曾说了千万遍,皇帝早就听到麻木了,他随意地接过侍女递来的丝绢,擦了擦嘴角,又屏退了容太医和其他侍女。 此时养心殿内又仅剩楼音与皇帝二人了,四周都寂静地只能听见窗外寒风呼呼吹过的声音,皇帝靠着大迎枕,半阖着眼,说道:“阿音,正月里便与南阳侯完婚吧。” 楼音心里突然一跳,说道:“为何?” 皇帝脸上波澜不惊,轻声说道:“朕想亲眼看着你嫁人,才算对你母后有个交代。” “儿臣嫁人不急在这一时,父皇……” “朕怕看不到那一天了。”皇帝仰头睁开眼,仰着头望着房梁,说道,“朕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怕撑不到你嫁人生子那一天。急切完婚是委屈了你,但朕的时日不多了。” 皇帝这话让楼音心里愧疚不堪,她突然愤恨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算计自己父皇这一行径,但心里惭愧着,她还是起身半跪了下来,说道:“父皇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父皇会好起来的。” 皇帝摸摸胸口,然后伸手扶起楼音,“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无论如何朕也要先将你安置好了才会放心。” 但是楼音心里闹不明白,皇帝突然急着要她成亲,是放弃了立她为储君的念头,还是想借南阳侯之力为她保驾护航坐上储君之味。 若是前者,她便不得不利用季翊这把隐形的利剑了;若是后者,那南阳侯留着还大有用处。 正月里完婚,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皇帝倒不是不能为她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但仓促之中到底有些委屈了,不过楼音倒是表现得不在意,她说道:“进来父皇龙体欠安,若儿臣大婚能为父皇冲喜,婚礼简陋些儿臣也是不在意的。” 不知为何,如今一提到大婚,楼音脑海里却全是季翊的身影,她在想象季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会疯狂到什么程度。这样想着,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兴奋,还夹杂着一丝期待的感觉。 许是与他一样的疯魔了吧!楼音突然暗自唾弃自己,竟会去期待一个疯子的反应,莫不是与他一样疯了吧! 皇帝见楼音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掩嘴咳了咳,说道:“阿音回摘月宫吧,现下这时刻,妙冠真人该来养心殿了。” 楼音突然想起刚才在皇帝床边看到的牡丹纹瓷瓶,她试探性地问到:“父皇病中还在吃丹药?” 皇帝点头承认,“妙冠真人的丹药无毒无害,若此时断了,怕是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里,皇帝眼里露出一股惊恐的颜色,似乎觉得断了丹药比敌军宾临城下还可怕一般。 楼音看着皇帝的表情,想着妙冠真人幸好没有太大的野心,否则以他蛊惑皇帝的能力,恐怕这天下又要多一个傀儡皇帝了。 “太医可曾说过,丹药对父皇的病情是否有影响?” 皇帝咂摸着嘴说道:“那倒没有,容太医每日例行检查丹药,倒是与病情无害。” 楼音嗯了一声,闪烁着双眼退出了养心殿。 ☆、64|第 64 章 楼音刚走出养心殿,眼前猝不及防地闪出一个人。 妙冠真人生得富态,不成想动作还如此敏捷,他眼角垂着,身上的道袍崭新,脚下动作飞快,嘴里却不急不缓说道:“公主来看望皇上?” 楼音瞟了一眼周围,往角落里挪了两步,妙冠真人也识趣地跟着她去。 “父皇现在认为自己病入膏肓了。” 妙冠真人只是嗯一声,眼睛盯着脚尖,说道:“看来贫道这差事儿办得还不错。” 他此刻还有心情调侃,说明确实是十拿九稳的,楼音便也不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谈论这些了,她呼了一口气,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本宫一直不曾想明白,还请真人明示。” 妙冠真人挑了挑眉毛,示意楼音继续说。 “上一次真人在游廊里对本宫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妙冠真人将那日自己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笑了笑,正欲开口,就见长福走出来,看了一眼楼音,又看了一眼妙冠真人,说道:“真人和公主怎么到这儿来了?可叫奴才一阵好找,皇上正找真人呢。” 妙冠真人拂了拂袖子,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对上楼音探究的目光,终是没有开口。 楼音不满她的故弄玄虚,冷哼一声后往台阶下走去,“这个老秃驴,本宫竟一时听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公主您小心。”枝枝扶住她,说道,“今日公主不是宣赵国公夫人入宫吗?奴婢派人去了,刚回话过来,赵国公夫人病了,说是改日再进宫来。” 楼音抿着唇,好一会儿才说道:“病了?严重吗?” 枝枝摇头,“奴婢不清楚,派去的人也没见到夫人,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回话的。” 主仆二人说着话,慢慢回了摘月宫。 楼音心里装着事儿,独自一人踱进了寝殿,将其他人留在了外间。她今日专门去养心殿的原因,是听到了朝廷的风声。 早在皇帝下旨赋予她摄政之权时,太子妃便开始游说六部九卿上朝弹劾她,而楼音又托了妙冠真人去言官面前走动,那些个谏官自然以为是太子的意思,一纸奏折便弹劾到皇帝面前了。 但今日皇帝见她,很明显已经动了另立储君的心思了,可好似总差那么一点火候,让皇帝下不了决心。 楼音心里烦闷,如今太子监国,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在这关键时刻大气都不敢喘,事 事尽听齐丞相的,虽说没了一个太子该有的决断,但总好过弄出差池来。 可如今抓不到太子的把柄,就无法让皇帝下定决心。 烦闷地扶着额头,正好敲门声响起,枝枝在外面说席沉有事回报。而走进来的席沉,脸上也是愁色难掩。 “公主,属下带着人返回了那日遇袭的地方,尸体已经不止去向,只剩地上残留的血迹。”他皱着眉头,眼里尽是疑惑,“离那地方不远处有一悬崖,下面是奔腾的江流,属下估摸着尸体是被人推了下去,怕是尸骨无存了。” “砰!”得一声,楼音捶了一下桌子,恨恨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让幕后凶手逍遥法外了?” 她冷冷地看了席沉一眼,继续说道:“本宫要你们这群锦衣卫有何用?” 席沉身体一颤,双眼垂了下去。跟在楼音身边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可见是真的失望之极。他目光坚毅地盯着地面,像是要把这砖石凿穿一般,“属下定会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 眼看着他转身就要出去了,楼音叫住了他,“回来,先出宫去一趟质子府,把季翊请来。” 席沉连眼神都不曾闪动一下,径直出了摘月宫,骑上自己的马冒着风雪向质子府飞奔而去。 若说这京城的府邸,大的是权贵之家,小的是富商之家,唯有这质子府显得不伦不类,门外异常冷清。 席沉翻身下马,门外守着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只抱拳行了个礼便放他进去了。因楼音以前常常派他来这质子府请人,他对立面的构造倒是熟悉,熟门熟路地便走到了正房前。 院子里倒是修整得干干净净,下人们也来来往往的,但席沉总觉得这里少了几分人气,像是常年无人居住一般。他看到郁差守在门外,便说道:“奉公主懿旨,前来传季公子入宫。” 郁差脸上冷冷的,负着手挡在了门前,说道:“我家殿下身体不适,怕是进不了宫了。” 席沉眉头一簇,看着郁差,捏紧了手中的剑柄。做侍卫的便有这点不好,稍有不顺心的便想着要动武。 这时,正房的门突然开了,一身玄色衣袍的季翊披着一件鹤氅出现在席沉眼前,他脸上依然没有血色,病态尽显,“稍侯,我换了衣衫便入宫去。” 郁差心里不满,刚想开口说什么,季翊已经关上了门,连背影都没有留给他。 席沉稳稳站着,还在想着为什么季翊 在室内也穿着鹤氅,转念一想他这些日子大伤小伤不断,倒也明白了。 没多久,季翊便出来了,玄色的袍子换成了月牙色的,鹤氅也换成了灰色锦裘皮大氅,原本病态的神色如今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息,席沉算是明白为何楼音如此迷恋这样一张脸了。 季翊乘坐的马车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平头车,郁差与席沉各骑了一匹马走在前头。很明显,郁差很不愿季翊走这一趟,他的脸都快比关公黑了,好像那皇宫是什么阴曹地府一般。 进了宫门,便不能再乘坐马车了,季翊从马车上下来时,席沉才注意到他的脚步虚浮,看样子确实身体不适。可惜季翊还没有资格在皇宫内乘坐软轿,便只能步行至摘月宫了。 宫里各个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匆匆来往,季翊往远处看去,在游廊尽头看见一黄衣女子缓缓走着,走近了才发现,那正是许久不曾在京都露面的秦语阳。 秦语阳停在了季翊面前,笑盈盈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席沉,说道:“又去见公主呀?” 她的语气轻快,笑容娇俏,若不是眼底有一片青黑,仿佛让人又看到了以前那个甜美可人的南阳侯府嫡小姐。 季翊不做声,本想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里,可想起前几日听说她请旨为楼音做嫁衣,如今又是从制造局的方向走来,便没再开口多问。 只是她一双柔嫩的双手上布满了针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季翊终是开口说道:“秦小姐夜以继日地为公主做嫁衣,真是令人动容。” 秦语阳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只是片刻,又恢复了那完美的弧度,季翊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笑着说道:“侯府能有福气尚到公主,我做些小事又算的了什么呢?” 季翊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如今他不想再接话了,便笼了笼大氅的领子,径直往摘月宫去,只留秦语阳站在风雪中看着他的背影,笑容依然映在嘴角久久没有消失。 季翊走到摘月宫时,宫门紧紧闭着,新刷的红漆还透着一股难闻的味儿,宫门多出了许多侍卫,是太子的人。 席沉随便问了一个小太监,“太子来了?” 那小太监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席沉却满脑子疑问。太子平日里是不会主动踏进摘月宫的,除非楼音亲自请了他来。可楼音才让他去传季翊入宫,怎么又把太子叫来了? 带着满腹疑问,席沉叫小太监打开了宫门,刚走到正殿外,便听见里 面一阵争吵声,太子的声音明显盖过了楼音,只听见他一人在那里怒骂。 席沉赶紧加快了脚步飞奔过去,也不管身后的季翊了,见枝枝守在门外,连忙问道:“里面怎么了?” 枝枝努嘴,撇着眼睛说道:“还能怎样,吵起来了呗,太子如今见了公主能和颜悦色吗?” 眼看着席沉就要往里去,枝枝一把拦下他,说道:“你现在闯进去像什么?这些年这场面还见得少吗?太子殿下他又不会动手,你不用……” 枝枝话还没说话,就听见“啪!”的一声,从殿内传了出来,清脆响亮,如惊雷一般。 枝枝惊得合不上嘴,看着席沉说不出话来,席沉瞪她一眼推开门便冲了进去。 看到眼前的场景,连席沉也愣在了原地。 楼音跌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单手捂着自己的脸颊,可她的手怎么也挡不住脸上那一道巴掌印,而嘴角渗出的一丝鲜血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这些年来,太子和公主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可他却从来不敢动手,如今倒是好了,不但动手了,还一巴掌把人拍到了地上。 枝枝几乎是冲过去扶起楼音的,席沉挡在了楼音面前,第一次直视着太子,眼里还带着敌意,好像太子再敢动一下,他手里的剑就不认尊卑了。 可太子也愣住了,他呆若木鸡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看了一下楼音,心里其实已经如寒冬三月了,他似乎瞬间就想到了皇帝震怒的样子,可如今人也打了,他后悔也没得地儿了,于是迅速收起脸上的神色,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楼音,“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拂袖走了。 楼音低着头,盯着他的背影,舔了舔嘴角的血,趔趔趄趄地走到榻边坐着,这才看向一旁的季翊。 从他进来看到眼前的那一幕起,好像是一座雕像一般,脸上没有表情波动,亦没有眼神的变化,就那样站在一旁,连枝枝都没有注意到他何时进来的。 ☆、65|第 65 章 “传太医!”款冬姑姑见到楼音脸上的巴掌印和嘴角的血迹,眼光迅速扫视了楼音周身,“公主您还有哪儿受伤了?” 楼音转过身,用手背擦了嘴角渗出来的血迹,说道:“无碍,用不着传太医。” 款冬姑姑哪儿能依楼音,她伸手去触摸了一下楼音的脸颊,见她“嘶”的一声,便心疼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太子殿下怎么下得了手!这大婚在即,要是留疤了可怎么办。” 说话间,琦兰和香儿已经拿了药膏来,款冬姑姑拿着药膏,一边往楼音脸上擦一边说道:“公主忍着点儿疼,这可前往不能留疤了,这……” 楼音突然按住她的手,说道:“姑姑先出去吧,本宫有话要与季公子说。” 款冬姑姑的手僵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季翊,只见他默然地站在角落里,眼帘低垂,手指有意无意地拂着衣袖,好像完全没看见这宫殿刚才的阵势一般。 “那奴婢与太医在外面候着,公主说完话一定要先让太医瞧瞧。” 连同枝枝与席沉一同退了出去,几人站到了偏殿里。席沉始终注意着里面的情况,许久不见动静,这才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枝枝绞着手指,往杌子上一坐,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就是太子殿下今日进宫,又被皇上训斥了,咱们也知道皇上平时怎么训斥太子殿下的,无非就是拿殿下和咱们公主比,所以太子殿下大抵心里不痛快了,来找公主的不痛快。” 款冬姑姑瞪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了起来:“你这张嘴早晚给自己惹祸,能这么背地里议论太子殿下吗?” 枝枝耸耸肩,转了个身去玩儿腰间的荷包,席沉踱到她面前,蹲下来接着问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太子殿下今日怎么动手了?” 不止是他,连款冬姑姑也很是疑惑。多年来楼音与太子的争执多了去了,也没见太子敢动手,即便是上次楼音杀了他的侍卫,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可这次还是在宫里,就敢掌掴楼音,且太子殿下心里比谁都明白,连皇帝都不舍得动楼音一根寒毛,他这一巴掌,不知道皇上得气成什么样儿。 但是当时在里面伺候着的只有枝枝,于是二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枝枝,她却是一脸懒散地说道:“公主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说话冲了点儿,面对太子殿下的时候嘴下更是不留情,这不,惹急了太子殿下,一巴掌就下来了。” 席沉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站到一边儿去 ,与款冬姑姑对视了一眼。款冬姑姑听了枝枝的话,皱了皱眉头,楼音今日定不止是如同枝枝说的“说话冲了点儿”,不然是不可能激怒得太子动手打人,但看着枝枝的模样,只寻思片刻便明白了,便端了一杯热茶坐到榻上去,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而这厢,楼音的脸颊上抹着药膏,一股凉爽压制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她指了指面前的凳子,说道:“坐。” 季翊看了一眼凳子,蹙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径直走到楼音身旁坐了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楼音往旁边挪了几分,好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用余光瞟了瞟季翊,见他没有看自己,于是又不着痕迹地挪了回去。 “你……”楼音刚说了几个字,便觉得嗓子有些干,于是捧起案桌上的茶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道,“上次那些刺客的尸体,是不是你处理了?” 季翊侧过头,直视着楼音,“不是。” 这是楼音意料之中的答案,她知道季翊会否认,但那日席沉将她护送回宫后立即带人返回案发场地,却只见一滩血水不见尸骨,除了原本就在那里的季翊,谁还会有那样的速度去处理现场的尸骨? 楼音抿唇,许久才又说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 几乎又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楼音心里郁结得很,恨自己无能撬不开他的嘴巴。那日在酒楼下的相遇,楼音本以为是偶然,可在京郊那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却适时出现,那只能说明他早就知道了那天会出事,一直跟着她。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对刺客的身份一无所知? 楼音看了他一眼,他眉眼温润,眼眸里一圈氤氲,像一颗通透的玉石一般,触手却冰凉刺骨。 若那日处理了所有尸骨的人真是他,那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在保护那些刺客身后的人。只有尸骨无存,楼音才无从查起。 他要保护的人……楼音眯了眯眼睛,突然问道:“你的师父身体还好吗?” 盯着季翊的眼睛,却看不见里面有任何波动,他浅浅一笑,说道:“周丞相身体安康,谢公主关心。” “嗯……”楼音低着头喝茶,眼珠随着茶杯里飘动的茶叶转来转去。 季翊沉默了一会儿,不见楼音再开口,于是问道:“公主今天传我进宫就是为了询问这几件事?” 楼音将茶杯放下,擦了擦嘴角。她今日请季翊进宫的目的在他踏进摘月宫的那 一刻就达到了,此时不过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罢了。她笑了笑,问道:“我记得你之前是受了重伤的,还是我把你从雪地里带回了秋月山庄疗伤,如今好些了吗?” 即便心里了然,季翊的眼神还是微亮了一点,他放开按着腹部的手,转身面对楼音说道:“好多了。” 但这一句话刚说出口,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楼音面前的桌上,那桌上放着三本账目,最顶上的一本还未合上,翻到中间,应该是有人看过。 季翊只轻轻一瞟,一目十行便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八支、金丝累凤衔珠钗八支、八宝攥珠飞燕钗八支、碧色透玉扁钗四支、缠丝点翠金步摇四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 只单单看这些字,季翊便知道这三本账目都是楼音的嫁妆中的首饰账目,他眼里的目光骤冷,笑着说道:“我还未祝贺阿音寻得良人之喜,不如阿音大婚之时,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他这么一笑,楼音又一股后背发凉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往后面挪了点儿。 季翊看到她的动作,不怒反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还疼吗?” 明明是笑着的温言细语,楼音却有一股置身冰窖的感觉,她仰着头迎上季翊的目光,说道:“这一巴掌算什么?只怕他现在恨不得扒了我的皮生吞了我的血肉。” 季翊突然凑近了楼音的脖子,呼吸拍打在她的后颈上,听见他喃喃说道:“现在想杀了你吞了你的血肉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的话一下让楼音又想起了前世的恐惧,但此时她却不单单只是惧怕,她像是走在绳索上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平衡,若是走得稳,那便能将季翊那趋近于变态的性情变成一把利剑,若是走得不稳,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便会先摔得粉身碎骨。 “哦?”楼音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指尖缠绕着他的发丝,轻声说道,“又想杀我一次?” 季翊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拉,缓缓收紧双手的力道。 容太医赶到摘月宫时正好碰见季翊从里面出来,他看见季翊向他行礼,于是也低着头回了一礼。只是看着季翊离去的背影,与身后的小药童说道:“他又进宫了。” 小药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傻笑着,容太医摇摇头,说道:“当年那一战,周国虽败,国力却日渐昌盛,如今已经不容小觑,时刻威胁着大梁了。”他回头看着摘月宫,心里更是 疑惑,周国质子即将回国,大梁公主即将出嫁,如今这样又算个什么呢? 容太医心里正想着,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声音,他回头一看,秦语阳带着织造局的掌事姑姑正往摘月宫而来,遇见了季翊便见了个礼。 秦语音穿着毛茸茸的锦氅,笑盈盈地向容太医走来,轻巧地行礼,“容太医也在呢,公主凤体欠安?” 一老一少往摘月宫走着,容太医轻描淡写地说道:“按例问诊罢了。” 秦语阳哦一声,不再说话,到了摘月宫后先是让容太医进去了,自己与制造局掌事姑姑候在了偏厅。 容太医见到楼音时,她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印记,他只看了两眼,便去嘱咐款冬姑姑定时涂抹药膏便不会留疤,想着秦语阳还候在外面,于是急忙告辞。 “公主,秦小姐和制造局的竹蕴姑姑来了。” 楼音靠在大软枕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她们来做什么?” 款冬姑姑说道:“嫁衣的雏形已经做好,是来亲自测量公主的腰身,做最后的修改。” 她刚说完,又自言自语道:“公主脸上的印记还未完全消退,不宜见外人,奴婢这就去回了她们,让她们改日再来。” 说着便要往外面走,楼音叫住了她,“秦小姐还真是事事亲力亲为,本宫着实感动,怎好意思拂了她的好意,叫她进来吧。” “可……”款冬姑姑回头看着楼音的脸,上面虽还有些红印,却只是浅浅的几处,倒是看不出来是被人掌掴过的,于是转身去请秦语阳和织造局的掌事姑姑进来。 竹蕴姑姑已经执掌皇宫制造局二十余年了,在宫里有些威望,她一进来也止不住夸秦语阳,说她如何昼夜不歇地绣嫁衣,连柔嫩地指尖都布满了针眼。 楼音只是笑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秦语阳说道:“南阳侯有秦小姐这样的妹妹,是南阳侯府的一幸,也是本宫的一幸。” “可不是嘛。”竹蕴姑姑拿着尺子说道,“奴婢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心的小姑子呢,连皇上都连连夸赞秦小姐,公主您把外衣脱了吧,奴婢量一下尺寸。” 秦语阳连忙上来帮着竹蕴姑姑一同脱下楼音的外衣,只剩一件单薄轻盈的中衣,她目光一流转,便看见了楼音脖子上那斑驳的印记,再微微一抬头,又看见了楼音脸颊上的红印,顿时,秦语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66|第 66 章 “公主这婚期一提前,咱们织造局把所有事儿都撇开了,就专心给公主做嫁衣。”竹蕴姑姑蹲下来量着楼音的腰身,脸上笑容可掬,“皇上吩咐了,就算是再匆忙,公主您的嫁衣也要是最华丽的。” 她量完腰身起来量胸围,一抬头便望向了楼音的脖子,饶是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她还是老脸一红,咳了两声,“公主转一圈儿。” 楼音依言做了,原地转了一圈儿的时候目光顺便定格在了秦语阳的脸上。她笑的时候嘴角有浅浅梨涡,使得本来就甜美的一张脸像撒了糖一般,她手里拿着楼音的衣裳,亲自递到楼音面前,服饰着楼音穿上了外衣。 “那奴婢这就退下了。”竹蕴姑姑收起了自己带来的尺子,一边笑着行礼一边说道。 秦语阳也笑着福身,然后跟着她出了摘月宫,然后径直往宫外走去。侍女撑着伞走在她身后,快要跟不上她的脚步,只得小跑起来。而秦语阳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急,她只想着赶紧离摘月宫远一点,越远越好。走着走着,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笑了那么久,真僵。 宫门外一辆马车正候着,秦语音远远便瞧着那刻着南阳侯府家徽的马车,一旁还有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马上,正百无聊赖地玩儿这缰绳。 “哥哥!”秦语阳提着裙子跑了过去,短短的一小节路就喘上了气儿,南阳侯看见她跑过来,于是翻身下马,将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披到她身上,“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快上马车去,仔细着凉。” 秦语阳嗯了一声,转身就往马车走去,南阳侯伸出手来扶她,却被她躲了开去。 “怎么了?” 秦语阳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笑着说道:“我的手摸过脏东西。” 说完便自己扶着侍女的臂膀登上了马车,而南阳侯还站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身。 “哥哥?”秦语阳探出头来,巧笑嫣然,“哥哥上来与妹妹一同乘车吧,别骑马了,外面风大。” 南阳侯也不曾多想,迈开步子就踏上了马车。这翠盖珠缨八宝车原本就是给女子造的,他手长腿长地坐上去倒显得狭窄,手脚局促地放着。 秦语阳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条丝巾,狠狠地擦着手,吹弹可破地皮肤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搓揉,很快就开始泛红,像是退了一层皮一般。 “行了。”南阳侯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他抽走了秦语阳手中的丝巾,扔到一边, 有些不耐烦。 秦语阳手中的丝巾没了,看着南阳侯冷冷一笑,“哥哥今日是专程来接我的?” 这一句平常不过的话倒让南阳侯突然愣了一下,他的脸有些微红,像蚊子叫声一般嗯了一声,别过头没有看秦语阳。 秦语阳叹了一口气,说道:“嫁衣还差领子便能绣完了,算下来刚好一个月,到时候,哥哥也能迎娶公主了。” 南阳侯默不作声,旨意是已经传下来里的,正月二十五是个黄道吉日,皇上下旨在那一天将公主嫁出去,且近日皇帝久病欠安,也想趁着此事冲喜,宫里格外重视。 “只是……”秦语阳垂着眸子,似是漫不经心得说道,“若是公主对哥哥不忠,哥哥也愿意无怨无悔地娶公主吗?” 南阳侯的眼神一下子凌厉了起来,他看着秦语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阳侯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秦语阳反而笑了起来,她轻言细语地说道:“哥哥别急,妹妹就是随口一说。”她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这话也就咱们一家人能说了,整个京都谁人不知公主和季翊的关系,原以为如今定亲了两人就能保持距离,可妹妹刚刚去摘月宫见公主,脖子上和脸颊上……” 这话她说不下去了,谁都知道,大婚之后南阳侯便会去边疆接替尤铮的任务,而养尊处优的楼音自然是会留在京都的,到时候夫家远在天边,而情郎近在眼前,谁都会想到那时会是怎样的光景。她抬着头看南阳侯,果不其然,他已经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了可额间的青筋还是浮了起来,双手按在膝盖上狠狠抓着衣服,骨节都已泛白。 此刻,秦语阳能感受到她哥哥的愤怒就像牢笼中的猛兽,嘶吼着叫嚣着即将冲破牢笼,于是往后缩了缩,静静等着他情绪的爆发。 马车依然缓缓行驶着,穿过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半晌都不见南阳侯有其他语言,秦语阳抬起头来,看见南阳侯的双手已经垂下,膝间的衣袍皱巴巴的,他说道:“你别胡乱议论公主,大婚之后便会好了。” 与其说他在说服秦语阳,不如说他在说服自己。 秦语音笑着看他,说道:“嗯,妹妹知道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皇帝身体有了些许起色,依着他的意思,宫里依然张灯结彩,只是皇帝体力大不如前,倒是没有心思大宴群臣,于是只宴请了些个心腹大臣,合宫举办了个家宴。 这怕是皇帝在位的几十年来,最简 朴的一次辞岁宴了。 出席的妃嫔不多,除开纪贵妃以外,便是二皇子的母妃和妃与七公主的母妃淑妃,以及贤妃与良妃。 这些都是宫中的老人,楼音与她们说了几句话后,看向了坐在纪贵妃身旁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远远地楼音瞧不清她的模样,于是低头问和妃,“坐在纪贵妃身旁的是?” 和妃随着楼音的目光看了过去,轻声说道:“可不就是最近才进宫的芈小姐。” 楼音的呼吸突然一滞,心跳莫名加速,她看着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将涌上大脑了。 一个早已出现的妙冠真人,再加上迟迟才露面的芈小姐,太子的人马总算齐了! 和妃自然是不知道楼音此刻在想什么,她见着楼音呆呆地看着芈美人,于是让侍女带着二皇子去外面,自己低声与楼音说起了那芈小姐来,“贵妃娘娘倒也大度,竟让自己父亲认了一个米商的女儿,这边名正言顺地送到皇帝身边来了。” 但是也难怪楼音不知道芈嫆已经进宫,纪贵妃此事没有声张,只是说皇帝多年不再纳妃,于是送了自己的义妹进宫服侍皇帝,兴许皇上见到新鲜面孔也就高兴了。然而芈嫆虽时常去服侍皇帝,却不曾侍寝,至今还未有封号,后宫里知道此事的人都只叫她一声芈小姐。 前几日听款冬姑姑说皇帝身边有新人伺候,楼音算了算前世芈嫆不是此时进宫的,便也没多想。不成想,这一世,一切都提前了。 楼音回过神,对着和妃笑道:“想必芈小姐定是国色天香吧。” 和妃低着头笑了笑,“哪里算得上国色天香呢?后宫里那些孤老一生的妃子哪一个年轻时不必芈小姐貌美?” 她看了一眼楼音,亲言细语地说道:“只是本宫昨日与淑妃妹妹还提起,说这芈小姐与公主的眉眼倒是有几分神似呢,虽比不得公主的姿色一分,但那一颦一笑倒是像极了。” 楼音嗯了一声,明白和妃此话的意思。眉眼有几分像她,不就是有几分像已故的皇后吗?不知后宫里的妃子们看到芈嫆会是怎样的心情,定是不齿纪贵妃明明已经是形同皇后了却还用这种法子来固宠。 只是除了楼音,许是没人知道,纪贵妃的心思可不在皇帝的宠爱上。 辞岁宴上,众人都顾忌着皇帝的身体,不敢频频敬酒,歌舞也撤掉了许多,怕皇帝体力不支,而楼音全程的注意 力都在芈嫆身上,连何事外面开始放焰火了都没注意到。 和妃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还看呢?她哪有外面的焰火好看,眼下皇上要带着大家出去看焰火呢。” 楼音哦了一声,站起来准备与和妃一同往外走,可和妃却往她身后一站,揶揄着笑,往门外看去。 浓稠的黑夜下,南阳侯正站在外面等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在等谁。 毕竟有这么多人瞧着,楼音努力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向南阳侯走去。 与楼音脸上的神色不同,南阳侯眼神复杂,完全不像是看着自己未婚妻的眼神,反而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但这眼神很快便被满脸的柔和掩饰去了,他与楼音都不说话,默契地并肩往外走去。 宽阔雄伟的台阶上站满了人,楼音侧过头正好瞧见芈嫆迈着小碎步挪到了皇帝身边,扭扭捏捏地挽住了皇帝的手臂。 她冷笑一声,将眼神收回,南阳侯却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心里装的全是那日秦语阳说的话。他今日进宫赴宴,一直想找机会问楼音,为何已经与他定亲了却还和季翊那样亲密,既然放不下季翊又为何要嫁给他? 可真的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他怕这个骄傲的金枝玉叶一开口便打碎他所有的自尊。 “上一次与公主站在一起,还是放灯节的时候。” 南阳侯原本是在回忆那少得可怜的与楼音独处的时光,但这一句话却将楼音拉回了那晚的光景,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带着面具的人是季翊,沉浸在焰火的炫美之中,若不是后来在朱府外发现了同样装扮的季翊,也许她会永远怀念那个带给她亲切感和欣喜的男子。 只是绕了一大圈儿,没想到那人依然是季翊。 楼音想到这儿,低头自嘲一笑。但她这一笑,让南阳侯瞧见了,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儿,他仰着头看着夜色中的绚烂焰火,不再去看楼音。 ☆、67|第 67 章 当热闹散去,这偌大的皇城显得尤为孤寂。这是头一次,楼音一个人在摘月宫守岁,没有父皇,没有母后,也没有兄弟姐妹。 她坐在桌前,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款冬姑姑与枝枝各自拿着剪刀在剪纸,一张张精巧可爱的图案摆在楼音面前,她却提不起兴趣,拎起来看了两眼便放到了一边。 手旁摆放的和田白玉茶盏在温暖的灯光下透着光,楼音把玩了一下,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款冬姑姑和枝枝被这声响惊到了,两人面面相觑,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和田白玉茶盏是太子妃送到摘月宫的,饶是见惯了珍宝的二人,也对这和田白玉茶盏赞不绝口,若是拿给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看,也一定能一眼瞧出这玩意儿的价值。可惜就在这和田白玉茶盏送到摘月宫的前一刻,席沉也带来了消息,东宫这几日与尤铮通信及其频繁,且楼音大婚在即,也不见尤铮有返京的意思。 “唉……”楼音站了起来,在窗下来回踱步,看着外面一溜儿的宫女与太监捧着食盒走进来,悄无声息地放在桌上又井井有条地退了出去。 款冬姑姑放下剪子,一一打开了食盒,笑着说道:“公主,这是皇上吩咐御膳房送来的点心,您来尝一下,都是您平日里最喜欢的。” 楼音慢慢走过去,桌上有奶油松瓤卷酥、牛乳菱粉香糕、藕粉桂花糖糕,样样精致香甜,但她却没有丝毫的胃口,“你们吃吧。” 说完便又转身想去窗下站着,可就在这时,她心头一动,转身说道:“今日除夕,想必侄子府也很冷清吧,把这些糕点送去。” “嗯?”枝枝抬头看楼音,她的嘴角带着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一点不像是在关心质子府的情况,反而像是在算计人似的。 枝枝把点心全收起来,左右看看,还是最放心琦兰,就是交代了几句便让她送出宫去。 琦兰得了命令,立马带着几个小太监捧着食盒出宫去了。 一路上,京都像是空城一般,所有商户都关上了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出了几个打更的,虽然知道每一户人家里都温情四溢,但置身于这孤街里,琦兰还是感觉冷清地渗人。 马车一路通行无阻,她到达质子府时,心里也涩了一下。即便一路上了无行人,却也没质子府这样的……琦兰想了想,质子府上下都萦绕着孤单的气息。但这也是情理之中,作为质子,本就是被母国抛弃,孤身 来到异国家乡,一待就是几年。或许“质子”两个字,本就代表了孤单。 琦兰唏嘘一阵,对门口守卫的人表明了来意,即刻便有下人来领她进去。质子府小小窄窄的,与摘月宫不可同日而语,几步便到了正房。 正房外郁差正与一个小侍女说着话,看见琦兰来了,立刻警戒地盯着她。琦兰觉得郁差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她整理了一下发丝,上前行礼说道:“公主命奴婢送些糕点给季公子。” 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除夕这样的日子,郁差也觉得自己这副脸色有点过了,于是讪讪地笑了一下,引着琦兰进了正房。 季翊正在里面下着棋,一手执着白子,一手执着黑子,站在棋盘前皱眉思索着,听见有人进来了也没回头。 “季公子,公子派奴婢送了些糕点来。”琦兰看着小太监们将食盒放下,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季翊闻言,手中的白子迟迟没有落下,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满当当地点心,嗯了一声又将注意力全部放到棋盘上了。 琦兰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至少谢恩的话要说两句吧,但他就这样冷冷的,琦兰也有些尴尬,于是说道:“那奴婢便退下了。” 一旁的季翊动都没有动一下,琦兰撇撇嘴,带着人出去了。 关上门的那一刹,郁差说道:“殿下不喜欢甜食,属下撤下这些糕点吧。” 可是季翊却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坐到了桌前,拿起一块儿奶油松瓤卷酥咬了一小口。 一想到这糕点是楼音送的,郁差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殿下……” 季翊自顾自地吃着糕点,明明不喜欢甜食的他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郁差看在眼里,五脏六腑都像是纠缠在了一块儿似的,“殿下,先前南阳侯的事情,丞相已经动怒了,如今您又打这大梁太子的主意,丞相怕是……” 季翊一道眼刀扫来,说道:“你的主子是丞相?” 若换做平日里,郁差定会跪下认错了,可如今大梁的皇帝心思昭然若揭,他实在不想自己的主子去趟这一趟浑水,“这里是大梁,是她的国,却要利用殿下您帮她除去绊脚石,于情于理,都不值啊!” 郁差越想越来气,那日摘月宫的一场戏,分明就是楼音设计好了做给季翊看的。如今大梁皇帝病危,虽朝中有传言皇帝欲另立储君,但到底没有被坐实,这些日子太子做事规规矩矩,楼音也抓不住把柄。她倒好,竟打主意打 到别国质子头上来了,利用别人帮她除了这绊脚石,自己倒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这些,连郁差都想得到,季翊能想不到吗? 郁差愤愤地拂袖,看着季翊期望他能悬崖勒马,可他只是坐着安静地食用糕点,末了用丝帕擦干净了嘴角,才缓缓说道:“于理,不值;于情,这又算得了什么?” “殿……”郁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憋红了脸转身出去了。 新年的第一天,楼音便被一阵响动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枝枝与款冬姑姑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看见她醒来了,枝枝立马走到床边,蹲下说道:“公主,今日一早,皇上便昏迷不醒,公主去养心殿瞧瞧?” 楼音皱了皱眉头,问道:“容太医可在?” 枝枝点点头,“在呢。” 楼音嗯了一声,起身梳妆,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头饰,就这样往养心殿赶去了。 养心殿外,太子与纪贵妃比她还早到,除此之外,还有候在外面的芈嫆,她穿着一身宝蓝色曳地裙,在寒风中显得楚楚可怜。 纪贵妃和太子刚从里面出来,瞧见楼音来了,如今连场面话也懒得说,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反而是芈嫆忍不住回头看了楼音几眼,泛红的眼眶里神色闪闪躲躲,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纪贵妃走了。 楼音进入养心殿时,皇帝正坐着喝药,容太医垂首立在一旁,看见楼音来了率先行了个礼。 “父皇怎么样了?” “皇上今晨气血不足,一时晕厥,如今已经缓过来了。” 楼音深深地看了容太医一眼,坐到了皇帝身旁,刚想开口,皇帝却挥挥手,让其他人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养心殿内,楼音心里打着鼓,手心都出了细汗。 许久,皇帝才开口说道:“阿音,父皇怕是不成了。” “父皇!”楼音按住他的双手,说道,“你别胡思乱想,容太医都说了您没事儿。” 父女两人此刻心思却是背道而驰,皇帝如今是真以为自己大限快到了,他倒是坦然,笑着说道:“昨晚,朕梦到你母后了,她说她一个人在皇陵很是孤单,希望朕去陪她。” “父皇别胡说,母后希望父皇健健康康的。”楼音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双眼,“父皇还没看到阿音嫁人呢。” 皇帝笑着看着楼音,伸手去抚摸她的发丝,“阿 音要嫁人了,朕也没有好好准备嫁妆,真是愧对你泉下有知的母后。” 他声音低沉而喑哑,伸手在枕边摸了摸,拿出一个锦囊来,塞到楼音手里,“这些日子,朕时常自责,多少年来只知一味的宠着你,却未给你铺上一条光明大道,如今朕老了,后悔却是来不及了,这个你拿着,若是哪一天朕突然走了,它也可护你一世安康。” 楼音拿着锦囊,捏到里面东西的形状,心里立刻有了数,一方面激动着,一方面又觉得愧对皇帝,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但皇帝却以为她是在难过,便强撑着体力安慰她,“阿音别难过,朕会好好看着你嫁人。朕这一辈子于你有愧,只希望最后的关头能好好补偿你。” 楼音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哽咽着,一个字儿也吐不出去,皇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阿音回去吧,要嫁人的姑娘了,可不能成天到处跑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让芈嫆来养心殿伺候着。” 楼音嗯了一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喃喃自语道:“父皇,阿音不会重蹈覆辙,您也会好好活着。” 她握紧了手里的锦囊,菱形虎符的形状在她手心里无比清晰。 一切都提前了,却按照着前世的轨迹一步步走过来,没有一点偏差,好像自己就是做了一个梦一般。 前一世也是这样,皇帝在病危之时终于决定把这江山交给自己最心爱的孩子,或许他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将自己的孩子推向刀山火海,但写下圣旨的那一刻,他却有一股释然。心中纠结多年的决定,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他要在楼音大婚的那一天,将这天下作为嫁妆赠与她。可惜的是,那时的楼音还不知皇帝写下秘旨的消息已走漏到了东宫,为保住储君之位的太子不得不在圣旨传出来之前谋杀了皇帝。 想到前一世的种种,楼音觉得就像是昨日的事情一般历历在目。如今,她又走到了这一天,但是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68|第 68 章 楼音捏着锦囊,双手止不住轻颤,她站在养心殿外,目光沉静,似乎是在等人。 跨入正月里的第一天,大雪便停了,许久不见的暖阳终于开始融化地上的积雪,步行的人总是走得异常慢。 至今,楼音也不知前世是谁走漏的消息,让太子知道皇帝写了秘旨改立储君,以皇帝的性子,知道此事的人或许只有长福一人,但长福一生跟随皇帝,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其他人前往养心殿,反而是得了传召的芈嫆翩然而至。 温顺如小鹿一般的芈嫆走路总是垂着眸子,直到踏上了养心殿的台阶才看到了楼音,一双灵动的眼睛转了两圈,怯怯地行了个礼。 楼音在她脸上看到了惧怕,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这样的情绪,恐怕纪贵妃没在她耳边少说楼音的闲言碎语。 芈嫆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楼音多看了她几眼,问道:“芈小姐进宫多久了?” 芈嫆没想到楼音突然问了这个,瞥了楼音一眼,说道:“半月有余了。” 楼音点头,嗯了一声。既然芈嫆在皇帝下密旨之前就被送进宫了,说明太子与纪贵妃弑君的心思早就有了,而得知密旨的消息,不过是加快了他们弑君的意图。 他们真是容不得这皇位出一点差错啊。 “父皇在里面,好生伺候着。” 说完这话,楼音便笼了笼袖子,带着自己的人离去,没有注意到芈嫆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 引路的宫女举着黄罗伞往摘月宫走去,小太监一路扫着积雪,让楼音不用踩在正在融化的雪水上。 只是还未走到摘月宫,楼音便遇上了牵着二皇子缓缓走来的和妃。 “娘娘带着二弟去看望父皇?”楼音说道,“刚刚芈小姐已经进去了。” 和妃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她只是一笑,说道:“既然芈小姐在伺候皇上,本宫就不去打扰了。” 说完,她又看着楼音,“公主不如去我那里坐一坐?御膳房送来了野菌野鸽汤,冬日里天冷,公主喝了暖暖身子。” 楼音手里拿着锦囊,心思不在这上面,刚想拒绝,和妃又说道:“公主即将大婚,本宫准备了一份大礼,想着不好经别人的手交给公主,还是亲自送给公主放心些。” 二皇子也笑着说道:“皇姐就去陪弟弟一同尝一尝那野菌野鸽汤,否则母妃又要让我 一个人尽数喝光。” 和妃的语气随平常,就像以往邀请楼音前去用膳一般,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楼音却知道她的话里有别的意思。 到了咸福宫,二皇子撒开和妃的手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而楼音则是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正厅里摆着棋盘,干干净净地一个棋子儿都没有,和妃拍拍楼音的手,说道:“公主陪玄儿下一盘棋吧,本宫换一身衣裳。” 楼音心里有疑惑,但却不好说破,便依着和妃的话坐下来陪二皇子下棋。楼音的棋艺是皇帝手把手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教的,虽算不上精湛,但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且是向来不太聪颖的二皇子,倒是绰绰有余了。 但今日不知怎么了,楼音总觉得每一步都十分吃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和妃换了衣衫,笑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侍女捧着三盅野菌野鸽汤放到了桌上。 刚好,二皇子落下最后一个子儿,彻底结束了这一局棋。 “二弟棋艺竟如此精湛。”楼音不由得多看了二皇子几眼,“姐姐平日里真是小瞧了二弟。” 二皇子娇憨地笑了,走过去捧着野菌野鸽汤仰头喝了一大口,和妃一边拿着丝帕给他擦嘴,一边说道:“公主也来尝一尝吧。” 楼音若有所思地看着二皇子,倒是不急着品尝美味,“我倒是更好奇和妃娘娘说的大礼是什么。” 和妃抚摸着二皇子的头顶,说道:“公主既然来了,不如与本宫闲聊一会儿,难得有这样的时光。” 楼音看着她不说话,眼神示意她继续。 “公主下个月便十八了吧。”和妃仰着头笑道,“真快啊,若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的话,该是公主的哥哥,快满二十二了。” 这话不假,和妃入宫二十余载,膝下只有一个十岁的二皇子,但宫中的老人都知道,这大梁的皇长子原本该出自和妃的肚子,只是那小皇子不足一岁便夭折了。 楼音没有插话,等着和妃继续说下去。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非公主的母后入宫,这皇后之位,本宫也是坐得的。” “嗯。”楼音点了点头,她说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和妃确实出自名门之后,当初又育有长子,让她坐上皇后之位也无可厚非,只是她倒是命运多舛,失了皇长子不说,后来母族也一蹶不振,在朝中失了势力,让她此生无缘后悔的宝座。 和妃看二皇子喝完了野菌野鸽汤,便让宫女带他出去了。 “公主刚才也看到了,其实玄儿他不仅不笨,实则天资聪颖。” 这件事,楼音刚才在与二皇子对弈时便想到了。震惊是有的,但想了想,也是常理之中。作为一个失势的后妃,生了一个太聪明的儿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且后宫又有纪贵妃把持了,和妃让二皇子选择藏拙倒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纪贵妃强势,她的手段公主也是清楚的,本宫只想和玄儿安康地过一辈子,日后若能得一块儿封地,坐享齐人之福,本宫便别无所求了。”她说道这里时,语气倒还轻缓,看了一眼楼音后,眼眶开始泛红,“可臣妾万万没想到,我那还未满周岁的孩子竟也是死于她的毒手!” 这一下,楼音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和妃,半晌,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公主不必细问。”和妃擦了擦眼角,将漫延出来的眼泪拭去。此事她早已有所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无力与纪氏一族对抗。 楼音沉吟,和妃若是不愿说原因,她也无法逼问,可和妃今日叫她来咸福宫就是为了说这些? 看到了楼音的疑惑,和妃起身,转身往寝殿走去。许久,她才捧着一个绿地粉彩开光青玉盒子出来。 她将这精致的盒子递到楼音面前,说道:“公主打开看看。” 带着一丝疑虑,楼音打开了那个盒子,入眼了便是明晃晃的一卷圣旨。楼音的心都快跳到喉咙了,她伸出手去拿那卷圣旨,险些抓不住,颤颤巍巍地展开一小部分,只瞥了一点内容,便知道这是那改立储君的圣旨。 皇帝竟然把这圣旨交给她了! 楼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和妃,许久才缓过来。想来也是,皇帝预想改立储君之时他要确保楼音已经嫁给南阳侯,身后有世家作为支撑,到时候若太子有动作,楼音也有夫家帮忙,而如今的皇帝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怕等不到那一天,便将这密旨交给了旁人。 若他能等到楼音出嫁之时,这圣旨便由他亲自拿出来,若等不到那一天,须得有一个可靠之人替他宣读。 想来这宫中最合适的,便是和妃了。 可楼音想不通的是,既然这圣旨是握在和妃手里,那前一世,自然是她将消息透露出去的,为何这一世,她却改变了注意要告诉楼音? 此话楼音自然无法问出口,带着满腔的震惊,说道: “和妃娘娘为何要告知于我?” 和妃定了定神,说道:“东宫那边只怕已经得到了消息,公主要多加小心。” 看着楼音走后,和妃擦了擦眼泪,叫来了侍女,说道:“上月后宫支出的账目呢?本宫要拿去与贵妃娘娘过目。” 自皇后去世后,后宫一切事务由纪贵妃打理,和妃与淑妃协理,每月月初她都要去长春宫与纪贵妃议事。 侍女拿来了早已整理好的账目,跟在和妃身后准备出发去长春宫。而和妃却站在那道圣旨前,微微出神,嘴角似笑非笑。 她斜眼看了一下一旁放凉了的野菌野鸽汤,亲手将它放回了食盒里,然后将那道圣旨一同放了进去。 “走吧。”和妃整理整理仪容,带着人往长春宫走去。 长春宫内,纪贵妃正焦头烂额呢。这几年来她和太子都清楚皇帝心里的储君之位另有人选,真到了皇帝垂危之时,她便越来越担心皇帝会在最后关头真的下了圣旨,到时候…… 纪贵妃根本不敢想到时候的下场,为了早除后患,她与太子不止一次商量过,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了皇帝,让储君之位绝无差错。 毕竟事关皇位,他们母子二人容不得半点意外出现。 芈嫆已经送进宫了,到底要不要弑君,就查一个决定了。可此事风险极大,不到万不得已,纪贵妃与太子也没有胆量去做这样的事情。 “娘娘,和妃娘娘求见。” 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纪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进来。” 纪贵妃看着和妃笑盈盈地走进来,收起了自己的烦躁之色。若说在后宫这么多年,她最得意的便是将这和妃治得服服帖帖。当年大家初入宫时,她是多么得意?仗着自己美貌与家世,在后妃中出尽了风头,还怀上了皇长子,让当时还是个嫔位的纪贵妃恨得红了眼。 可到头来,她还不是要夹起尾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人吗? 纪贵妃端着一脸的威严,说道:“何事?” 和妃笑了笑,转身从侍女手中拿出了账本,递到纪贵妃面前,“这是上月的账目,请贵妃娘娘过目。” 纪贵妃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随手结果账本扔到了一边,“本宫有空再看吧。” 这些年在纪贵妃这里的冷遇受得也不少,和妃一点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又拿过装着野菌野鸽汤和圣旨的食盒,捧到纪贵妃面前,揭开 了食盒盖子,说道:“今日妹妹我还带了一盅野菌野鸽汤来,给贵妃娘娘暖暖身子。” 和妃背对着众人,食盒里的圣旨只有纪贵妃一人能看见,她的双眼一下子亮了,挺直了背想伸手去拿,可顿时有想到周围有人在,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先出去,本宫与和妃有事要谈。” 直到所有宫人都出去了,纪贵妃却没伸手去拿那圣旨,她带着一丝戒备问道:“这是什么?” 和妃抬头,说道:“如贵妃娘娘所见,这是一道还未宣读的圣旨。” 纪贵妃双手抓紧了膝间的一群,继续问道:“什么圣旨?” “贵妃娘娘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纪贵妃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希望千万不要是她想象的那道圣旨,可双手将它展开是,眼里的绝望一览无余。 但终归是盼皇位盼了十几年的女人,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眼里的绝望很快被一抹狠戾驱赶,她沉声说道:“这道圣旨怎么会在你这里?” 和妃慢条斯理地收回圣旨,放进了食盒,然后盖上盖子,“承蒙皇上信任,将圣旨交于了臣妾,并嘱咐臣妾,若是皇上他在公主大婚之前不幸驾崩,便由臣妾宣读此圣旨。” 纪贵妃脑海里轰地一声,差点听不清和妃在说什么。 没想到皇帝在垂危之时,还是决定将皇位传给那个女人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儿! 心里的愤恨与绝望蔓延至全身,她冷冷开口:“你为何瞒着皇上将此事告诉本宫?不怕皇上治罪于你吗?” 和妃心里冷笑一声,但面上却诚恳得很,“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早已经我大梁认定的未来的天子,怎能因皇上的儿女情长毁了太子殿下多年来的地位?且公主再得宠爱,也不过是个女子,即便有圣德□□的先例在前,那也是因为圣德□□并无兄弟。而咱们太子殿下如今还好好的,这皇位哪里能由公主来坐?说出去不是让八方耻笑吗?” 见纪贵妃的脸上还有探究之色,和妃索性屈膝跪了下来,“来日太子得登大宝,只望娘娘记挂妹妹这一次小小的功劳,给玄儿一个大好前程。” 纪贵妃终于有所松动,伸手扶起了和妃,“来日太子登基,定赐给二皇子最富庶的封地。” 和妃低着头,笑得十分动容。 坐收渔翁之利,谁人不会? ☆、69|第 69 章 季翊怕水,特别是在寒冬,他不会走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八岁那一年寒冬,他的哥哥季乾将他推进了湖里,三四个太监跳下水将他的头按在湖水里,不让他冒出来。刺骨的湖水在这寒冬偏偏像是淬了火的银针一般,扎满他的骨肉血水,每动一下,就是锥心的疼。可是他不想死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冒出头去呼吸一口空气,可是那几个太监死死按住他,让他动一下都像在撕裂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季翊感觉体力与意识像流水一般被抽离自己的身体,眼前渐渐发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濒临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后来他不动了,身子慢慢轻了起来,感觉自己像置身云端一般,拼了命想抓住些什么,可四肢却动弹不得。 季乾这才收手,满意地看了看季翊漂浮着的身体,吩咐人抹去四周的痕迹,然后逃离现场。 可季翊却没死,他六十岁的师父,不顾年迈的身体跳下水将他救了起来。那是冷冻坏人骨子的湖水啊,他的师傅当时只是一个文弱的太傅,却生生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后来,季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所有人都以为他回天乏术时,他却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身边没有父皇,没有太医,没有宫女太监,只有一个陪在他身边多年的老嬷嬷和师父。师父也发着高烧,六十岁的人跳下湖水,病得不比他轻,却一直在他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只是他刚醒来,意识都还没有完全恢复,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丝滑的之感传到手心,他这才确信了自己还活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季翊望向王太傅,漂亮的眼睛里期待着这个父亲般的人物给他一丝安慰,可他的师父却冷着脸说道:“皇上赐你名‘翊’,而大皇子却名‘乾’,你还不明白吗,皇上他原本就只属意大皇子为储君,而要你辅佐大皇子啊!” 八岁的季翊听懂了师傅的话,不管他再聪明再有天资,他的母亲也只是一个舞姬,是皇帝的玩物,连位份都没有的女人。而大皇子的母亲是名门之后,是当今皇后,两者的身份毫无可比性, 从此,周国那个天才三皇子消失了,活过来的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三皇子。 可渐渐地,季翊发现坐上丞相之位的师父早已改变了初衷。他不愿让自己安心于辅佐太子,他要季翊夺了这天下。于是近十年来,王丞相背地里花了大力气来培养季翊,培养亲信,在朝中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势力,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只为了那一天能亲眼将季翊推上皇位。 可季乾岂能那么容易相信突然“变傻”的季翊?季翊随时都生活在季乾的监视下,如果他再敢贸动,季乾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在他十六岁的那年,大梁军队步步紧逼周国,周国节节败退,军心涣散。季翊出使大梁,求和失败,正准备返回周国,可季乾却抓住了季翊不在周国这个机会,想要毒害他。 季乾下的毒猛烈无比,季翊几乎要死在大梁京都。楼音却来了,带着解药来救他了。但是两种解药相冲,催男女之情。楼音喂他吃了药,然后关了门。 浑身开始燥热,季翊想要推开楼音,她却说:“你是我认定的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和其他女人欢好?” 季翊说:“即便你救了我,我却不会反馈同样的感情给你,我会报恩。” 楼音只是笑了笑,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一年后,周国终于战败,楼音点名要他去大梁做质子。季乾一开始不同意,他怕季翊出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会翻出花样来,可周国是战败国,面对大梁的施压,他只能乖乖把季翊送去大梁。 即便季翊到了大梁,季乾的眼线也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季翊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自己的行为,他不敢让季乾看出端倪,在太傅为他暗中培养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他还不能与季乾对抗。 可楼音这个霸道而又娇蛮的女人,总是毫无章法的追着他跑,闹得大梁人尽皆知,季乾自然也知晓。据郁差探得,季乾的人在宫外暗中跟踪了楼音好几次。 可即便这样,楼音的一颦一笑,像是那一晚的湖水一般,一点点浸入他的身体里,他想驱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其如同□□一般蔓延自己的全身。 可他哪里敢言爱啊,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背负着夺位大爷,他不能有任何软肋!他亦怕楼音成为击溃他内心防线的利器,让他多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他更怕季乾看出他心里有楼音,便会做出伤害楼音的事情。 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回国了,师父已经做了丞相,在周国培养了大批势力,到时候他定可以一举灭了季乾的势力。那时候,他便能以一国之君之位,倾举国之富,求取大梁那颗最闪亮的名珠。 可是等不到那个时候,楼音好像就变心了,她开始流连于别的男人身边。季翊看着她像亲吻自己一样去亲吻别的男人,看着她对着别的男人笑,甚至,她还说她要嫁给南阳侯,那个皇帝准备 指给她做驸马的男人。 楼音说南阳侯很好,文武双全,得皇帝欢心,又袭了家族的爵位,是大梁最出色的青年,是大梁唯一配得上她的男人,她很满意,她很喜欢。 哦,原来她终究是要嫁给配得上她的男人,原来她真的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季翊回周国那天,走得很慢,他面上冷冷的,期待着楼音能像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景象一般,冲出来拉住他的手。可知道他走出了京都,也没等到楼音出现。在周国的侍卫催促了一遍又一遍后,他回头,看见一袭红衣的楼音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他,身后跟着秦晟。风沙很大,季翊想再看一眼楼音,可是他只看见秦晟温柔地为楼音披上了裘皮斗篷。 那一天,楼音打扮地像是出嫁的新娘子一般。 太傅派来的车马已经等候了许久,季翊背对城门,骑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梁。 回了周国,太傅培养的势力已经成熟,杀掉季乾,逼皇帝退位如囊中取物一般。季翊终于如愿登上了周国的皇位,王丞相也终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得到了当今天子最多的敬重。可季翊登基的同一天,大梁太子也继位了,只是当时的大梁新君弑杀国君,又与尤家军拼杀,已经元气大伤,太傅劝他此时举兵攻打大梁,定能并吞了大梁的国土。 可是季翊不愿意,那是楼音的国啊,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他怎么能灭了她的国? 直到他听说大梁长公主锒铛下狱,被新皇折磨地生不如死。 挥兵杀入大梁京都,季翊像个嗜血狂魔一般斩杀了大梁皇宫的所有人,他将大梁新皇五马分尸,将所有伤害过楼音的人凌迟处死。 可当他将楼音抱出牢狱时,她说她爱上别人了。 季翊登基以来,衰老的速度超过了常人许多。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美男子短短十年便花白了头发,双眼浑浊不堪。更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纳过一个妃子,更别说立后了。世人只知道,皇帝的后宫中关着一个瞎了眼的疯女人,双手被人砍掉了,似乎还是个哑巴一般,从来不说话。但是皇帝却每天都要去她宫里坐一坐。皇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瞎女人,任那个疯女人踢他咬他,他都十年如一日地去看那个女人。 世人都说,那是皇帝养在囚笼的一个疯子。 在季翊登基第十年的一个早朝,群臣强烈要求他立后纳妃,朝臣们情绪激昂,可季翊坐在皇位上频频走神。明明才三十出头的他,却像一个 七旬老人一般,一头银发如雪,眼里失了当年的流连风采。耳朵里听不见群臣的吵闹,他的双眼有些发黑,突然站了起来,徒步去了楼音的宫中。 楼音正在睡觉,她唯一温顺的时候便是此时了,像个刚出生的小鹿一般,呼吸匀静,让季翊产生了岁月静好的错觉。季翊看着静静卧在床上的女子,面容早已憔悴不堪,肤色暗沉黑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只有一头青丝还如当年。 季翊将熟睡的她抱到怀里,将头埋到她的颈窝里。温暖清香,像当年她俯在自己怀里一样。 楼音被惊醒,她想推开季翊,奈何自己没有双手,根本动弹不得。 季翊在她耳边问道:“阿音,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萦绕十年了。 楼音似乎在笑,十年来她终于开口了:“我不爱你,我恨你。” 季翊突然吻了吻楼音的额头,然后双唇顺着眼睛游走到她的双唇,感觉到她的肌肤再也没有当初那细嫩的感觉了。 然后楼音的腹部一阵剧痛,感觉一股热流从小腹流淌了出来,她伸手去摸,一阵阵湿腻。 意识一点点被抽离,楼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季翊,我恨你!” 后宫那个疯女人死了,听说是皇帝亲手杀死的。朝中大臣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终于解决了那个疯子,看来不久后他便能恢复正常,纳妃立后,匡扶国本。 第二天早晨,小太监进入皇帝寝殿,发现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安详地闭着眼,嘴角带着浅笑。叫了几声不见动静,小太监便在床边跪着,壮着胆子去推了皇帝。推了几下,小太监察觉不对劲了,伸手往皇帝鼻子下一探,立刻吓得软了腿。 没人知道皇帝是什么时辰死的,仵作也只道皇帝是心悸而亡。 季翊就像一缕青烟一样,在楼音死的那个夜晚,静悄悄地没了呼吸。 ☆、70|第 70 章 枝枝和款冬姑姑看着静坐着的楼音,面面相觑好久,最后还是款冬姑姑开了口,“公主,您坐了许久了,也没有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楼音抬了抬眼眸,然后拿出锦囊,抽出了里面的虎符。 站立状的虎形金属在百年的传承中早已没了光泽,乍一眼看去像劣质的玩物,枝枝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款冬姑姑显然还在震惊中,她半张着嘴,问道:“这是……虎符?” 楼音点点头,她的心情早已平复下来,将虎符握在手里,沉声说道:“是的,这是御林军虎符。” “呀!”枝枝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看看楼音,又看看款冬姑姑,“虎、虎符?” 楼音站了起来,手里的虎符让她觉得沉重不已。 皇帝为何要赐予她御林军虎符,大抵是预料到了那改立储君的圣旨宣读之时,纪氏一族会作乱吧。 而尤家军的虎符,若是楼音没有猜错,皇帝已经派人送到了尤将军手里。尤将军是楼音的亲舅舅,又是太子妃的父亲,他手里握着这一块儿虎符,能最大力度的确保太子与楼音的平安。 毕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有伤亡。 楼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虎符,心里有万般情绪,积压的两世的仇怨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都将喷薄而出,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时,楼音却陷入了一股彷徨之中。她突然想到,如果真的手刃了仇人,接下来的人生又该如何渡过。 登上皇位做一世的孤家寡人?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却又隐隐有些不甘,至于到底是不甘什么,她也说不清。 思索了许久,楼音挥散掉心里莫名的情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叫了席沉进来。 “这一次,又要你去截取一个人的信件了。” 席沉抬眼,问道:“季?” 楼音摇头,但突然却想起另一件事,南阳侯府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了?季翊曾说过,会替她解决了南阳侯,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见季翊有任何动作,莫非真要等到她大婚那一天? 算一算日子,没几天了。 她倒是想等着看季翊会如何做,毕竟南阳侯如今对她是一块儿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留下他,难解日后心头之恨;杀了他,便少了南阳侯一族的支撑。毕竟大梁世家不旺,能与纪氏一族对抗的便是南阳侯一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的原因,楼音此刻很想见见季翊。 京都的雪化得很快,这么多天堆积的雪似乎在一夜之间化尽了。路上行人见见多了起来,马车都行驶地很慢,生怕一个打滑便摔出去老远。 季翊骑在马上,像是散步一般缓缓往皇宫去了。路上的女子总会有些个悄悄回头偷看季翊两眼的,但得知他的身份后,又摇摇头走了。 周国质子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向来日后没有这样的秀色可观,也是可惜。 宫里的太监宫女看见季翊又往摘月宫走去了,都惊得合不上嘴。这、这也太大胆了吧!公主大婚的日子已经可以掰着手指头算了,连嫁妆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存放着,准备先往陶然居搬一些过去了。而这个时候,公主还敢公然召季翊入宫? 宫女太监们想都不敢想南阳侯的脸色,日后,怕是有的闹了。 无视众人的目光,季翊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摘月宫,笑盈盈地与殿外的款冬姑姑示好,然后才踏进寝殿。 是的,楼音向来都在自己的寝殿召见季翊。 “公主大婚之际,还有心思召见我?”季翊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楼音不知为何觉得他心情很好的样子,疑惑地看了他两眼。 “是啊,本宫要嫁人了,你没有贺礼相送?” 季翊随意地坐了下来,自个儿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与五脏六腑,说道:“我说过,你大婚当日,会有大礼相送。”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是在亲眼看到太子掌掴她那一日,那么南阳侯的事情呢?楼音有些闹不明白。 她故意在季翊面前表现出力不从心的样子,确实是想借他的手打击一番太子。可这些日子过去,却不见他那边有所动静。虽然楼音只他心思缜密,但此时也不得不有些好奇。与其她一个人在这里猜测,不如与他合计合计? 楼音悄悄转着心思,莫名有些想笑,什么时候她居然把自己放在季翊的盟友角度了。 “这样啊……”楼音撇撇嘴,说道,“那你不如告诉我,你要送我什么?” 可楼音明显故意地示软,好像对季翊毫无用处,他自顾自地喝着茶,笑得意味非明。 楼音最怕的,便是他这副样子。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就这样便能让人后背发凉了。 两人就这样静坐着,楼音从他嘴里套不出话,可心里却难耐,索性下了逐 客令。 季翊倒也坦然,他走了两步,回过头说道:“下月二十五,我便回去了。” 楼音哦了一声,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眼睛都不曾抬一下,任由他慢慢走了出去。 而一个侍女匆匆跑了进来,与季翊擦肩而过,在楼音面前低语几句,楼音扯了扯嘴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当季翊走出摘月宫时,发现楼音也跟了上来,难得的,她今日没有坐软轿,对上楼音的视线,他说道:“公主也去东宫?” 楼音点点头,看着季翊说道:“你也知道了?” 不等季翊回答,楼音兀自往前走了。她差点忘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可是在大梁也布有眼线的质子呢。 楼音没带多少人,除了枝枝与席沉外,便只跟了些许侍卫。也不知季翊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总是随着她的脚步走快走慢,一直跟随在她的左右。 在来来往往的宫人看来,公主和质子又同进同出了。 直至宫门外,楼音登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季翊,在思索着他会不会也要去东宫,而季翊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我不会去的。” 临走前,他突然又靠近楼音,在她耳边说道:“希望你喜欢这份大礼。” 季翊骑马绝尘而去,楼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与远处的即将化尽的积雪融为一体,她才转移了视线,“他是不是又瘦了。” 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马车调转了车头便驶向东宫。 东宫外,把守森严,连空气都带着一股肃穆庄严之感。只是东宫的主人确实不欢迎楼音的到来的。 作为太子的妹妹,楼音居然比纪贵妃来得还快,这不得不让太子觉得她是来看戏的。 不过这一次太子猜对了,楼音确实是来看戏的。 “玓儿和太子妃怎么样了?”楼音只当做没看见太子的眼神,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像是女主人一般,“太医怎么说?” 太子的双眼通红,显然是气急攻心。在得知皇帝已经下了改立储君的密旨后再见到楼音,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剐了,“用不着你过问。” 楼音听得出太子已经在极力隐藏声音中的愤怒了,但悲戚却是藏不了的额,她笑了笑,说道:“本宫既然是摄政公主,关心皇嗣是应该的。” 这些天她从未过问政事,这时候好意思说自己是摄政公主了?不过太子又咬咬牙,好 像是他自己阻止了她干涉朝政的。 这时,太医从里面出来了,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儿,他低着头瞅了瞅太子,说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她无恙,但是小皇孙和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楼音倏地抬眼,她只直到今日玓儿跌落池塘,尤暇跳下去救孩子,怎么她肚子里也有孩子? 来不及看太子的脸色,他已经冲进了寝殿,楼音怔怔地站着,随后才跟着太子进了寝殿。 一张宽大的床上,躺着两个人,三条命。楼音一眼望过去,尤暇身旁那个小小的人儿被盖上了白布,只等着太子来看他最后一眼就要挪出去了。 而太子颤抖着双手去揭开了那白布,只瞥了一眼就别开了头,紧紧闭着双眼,鼻头都在耸动。 当宫人把玓儿小小的身躯挪出去时,楼音也看了一眼,溺水身亡的死状不算惨烈,但终究是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连正式的大名都还没有呢。 尤暇悠悠转醒了,她并未看到一旁的楼音,以为只有太子守在床边,她伸出手去拉住太子的手,及其艰难地说道:“殿下,对不起,臣妾没能救下玓儿,还害死了肚子里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傻……”一下子痛失两子的太子差点失声痛哭,若不是楼音在场的话。他努力压抑着哭腔,说道:“你怎能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两人深情又痛苦地说着话,楼音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如今尚在东宫的商瑾已经半疯不癫了,但她依然憎恨自己的妹妹与太子私/通,便指使了奶娘加害玓儿,假意抱着他散步却不小心跌落进池塘。 恰巧,这一幕被东宫的女主人太子妃看见了,太子妃便舍身跳下水救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有了身孕,这一下不仅没救上玓儿,连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 楼音的情绪渐渐由震惊转为疑惑,她看着床上虚弱的尤暇,不由得陷入沉思。 尤暇不知自己有孕?楼音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尤暇的奶娘出生医药世家,从小便教了些把脉的本事,尤暇会不知道自己有孕?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楼音又想到今日出宫之时,季翊对她说的话,希望她喜欢这份大礼。 这一切难道与他也有关? ☆、71|第 71 章 寝殿里的宫人来来去去,小皇孙去世了,所有人都沉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尤暇这时候才看到一旁的楼音,她一惊,说道:“公主怎么来了?” 太子也回头看楼音,眼神里带着几分警告的意思。楼音觉得好笑,不知太子这警告是什么意思,她说道:“父皇尚在病中,本宫理应来东宫帮着照应。” 然而尤暇的气色不好,楼音也不忍心在这里让太子闹心,于是说道:“暇儿好好养着身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切勿因此太过伤心。” 说着,尤暇便应声垂下头,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楼音独自走了出去,站在寝殿的门口,看着几个太监已经开始张罗着在屋檐上挂上丧幡。 幸运如她,能重活一世,而有的人却始终平安地活着。 她回头问了一个管事太监,那个抱着小皇孙失足落水的奶娘在哪儿,管事太监摸着光滑的下巴,又瞅了瞅殿内,犹豫不决:“这……” “本宫是摄政公主,连审问害死皇孙元凶的权利都没有吗?” 管事太监挪了两步,一伸手说道:“公主请吧。” 楼音扬了扬下巴,跟着管事太监往去了。 说起来东宫建成这么些年,楼音来这里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四周,原来东宫有了女主人,还是这么地冷清啊。 东宫很大,走了很久才到关押那奶娘的地方。仅仅是一间破旧的柴房,十几个侍卫守在外面,面无表情,像立着的雕塑一样。 楼音想进去,可最中间的两个侍卫立刻拿起刀柄横在了楼音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未得太子殿下传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楼音挑了挑眉,在这件柴房前面踱了两步,立刻转身走了。 毕竟这里是东宫,太子的地方,也就是对她最有敌意的地方。 管事太监没想到楼音这么轻易地就走了,他以为楼音会强行进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到时候再提心吊胆的。 “奴才给公主引路。” 管事太监的语气冷冷的,像是太子对楼音的一贯态度,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楼音嗯了一声,说道:“我要去见见瑾侧妃。” 这件事,好像不能拒绝。管事太监抿唇,侧过身往相反的方向伸手,“那公主这边请。” 东宫一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完全沉浸在一股低沉的气氛中,没人注意到楼音正当光明地进入了瑾侧妃的寝殿。或者说,瑾侧妃的寝殿压根就没几个人。年迈的老嬷嬷摇着扇子不知在熬些什么,双眼虚着似乎随时要睡着似的,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太监倚着门槛打盹儿,四个侍卫抱着自己的佩剑,时不时地打着哈欠。 楼音问道:“听说瑾侧妃才是幕后主谋,怎么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侍卫看着?” 言下之意,倒是那个奶娘毕竟像主谋。 “一个疯女人,又指望她能有什么本事?”管事太监语气不善,听起来总觉得别有所指。 “有时候别小看了女人,特别是发疯的女人。”楼音回头看着那太监,眼里带笑,“今天能杀了皇孙,明天说不定就能杀了太子。” 管事太监的胸口突然一窒,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音走了进去。 寝殿里黑压压的,一应地摆饰全都撤了出去,一张黑木八仙桌上只有一套缺了角的茶壶,也不知里面有没有热茶。 楼音环视一圈,自言自语道:“太子可真不厚道,瑾侧妃到底还是侧妃,如今的生活竟不如一个下人。” 突然,隔着几层纱帐的床内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楼音定睛看了看,似乎是个人影。 她慢慢走近,一把掀开幔帐,看见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 “商瑾?”楼音有些不可置信,她连着看了好几眼,“你是商瑾?” 床上的女人不说话,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楼音,半晌才长了长嘴,说道:“放肆,见到本宫还不行礼!” 楼音皱着眉头退了两步,商瑾直起了腰,衣裙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把枕头塞了进去,她指着楼音道:“本宫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本宫怀着皇长孙,你们休想觊觎本宫的位置!” 楼音站住不动了,错不了,这就是商瑾。尽管她早已没有了以前的花容月貌,但眼里的神情骗不了人。 楼音突然失声笑了出来,算一算日子,距离她重生回来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那是商瑾还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妃,是商家的骄傲,而如今,她却如同一个蝼蚁一般苟活在东宫。 “即便曾经有尊贵的身份,如今依然落得了这样的下场。”那管事太监无声地走了进来,说道,“如今太子想了解了她的命,简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过是念着往昔地情分,才留她活到现在。” 楼音哦了一声,不回他的话。原本想来商瑾这里套一些话出来,但如今看来,不需要她再多问什么,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了。 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女人,能指示奶娘去谋杀皇孙? 反正楼音是不信的,但是太子信不信,就由不得她了。 楼音转身再次走了出去,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东宫了。管事太监引着路,步子迈得极快,恨不得赶紧送楼音出去。只是半道上,一个宫女跑上来,在那管事太监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又赶紧退了下去。 太监垂着眼帘点点头,又继续引着楼音出去,直到将楼音送出了东宫大门,他才转身回去。 “枝枝,刚才那个小宫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你听见了吗?” 枝枝点点头,她自小习武,虽不见得有高强的武艺,但听力异常灵敏,又会看唇语,刚才她便将那宫女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刚刚那奶娘在柴房里畏罪自杀了。” 楼音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出去。 东宫外,楼音的马车早已候着,席沉站着不动,欲言又止。这时,季翊负着双手从马车后走了出来。 楼音望望天,夕阳西下,今日已经快过去了呢。 “公主,随我去一趟质子府?” 楼音点头,没有拒绝,她想知道季翊所谓的“大礼”到底是什么。 夜□□临,质子府的灯却亮着,特别是正房内的碳火还烧得很旺,像是随时候着客人一般。 季翊带着楼音去了他的卧房。 “带我来这里干嘛?”楼音稍有戒备地停在了门口。 季翊回头,眉梢微微翘起,笑得百花失色,“自然是有机密的东西给公主看。” 说完,他又走近楼音,凑在她耳边说道:“况且,公主不是最喜欢留宿这里吗?” 一句话说得楼音气红了脸,她甩甩宽大的袖子,径直走了进去,然后站在床前说道:“你要给我看什么?” 季翊拿着火折子,站到床边点亮了两盏灯,又慢慢地踱到桌子前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楼音,“外面冷,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楼音一口就喝下了整杯茶,然后重重地搁在了桌上,继续盯着季翊看。 季翊不慌不忙地走向高柜前,打开黑压压地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盒子,抱到了桌 上,然后揭开盖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信。 他把那些信全部取了出来,放到楼音面前,说道:“今晚你可能不能在宫门下钥前回宫了。” 楼音已经听不清季翊在说什么了,她看着那些信封,有的已经陈旧了,纸张泛黄,有的还很新,像是近日才写的一样。 但最吸引楼音目光的,是信封上面的字。 “文远亲启。” 文远,是尤铮的字,而信封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狂放,是尤暇的字迹错不了。 还没有打开信,楼音心里巨大的迷雾已经开始渐渐散开了,相应的,她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她心里好像已经猜到了信里会是什么内容,但依然没有勇气亲手阅读他们。 季翊站了起来,随手从一堆信中挑了一封出来,利落地打开信封,抖了抖信纸,摊开在楼音眼前,上面的内容一览无余。 估摸着楼音看完了,季翊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又打开另外一封信,以同样地姿势展示在楼音面前。 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即便后,楼音终于自己伸手去拿信封了。 “吾兄勿念,京都一切安好……” 楼音念着每封信结尾的一句话,牙齿都在轻颤。 她曾经猜想过尤暇执意嫁给太子的各种理由,最后认定了她是想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原来,她的志向远不止于此。 放下手中的信,楼音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了头顶。将每一封信都看了,她虽然不愿相信,但白纸黑字,张张都诉说着尤铮与尤暇的狼子野心。 而且,在这野心之路上,她也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信?” 季翊一边整理着这些信,一边说道:“尤铮在南疆,接壤周国,我要截获这些东西比你容易得多。” 楼音不说话了,她交叉着双手抱住臂膀,转过身背对季翊。 即便屋子里烧着地龙和碳火,她还是觉得很冷。 这时,背后袭来一阵暖意,她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季翊在她耳鬓厮摩着,说道:“夜里,我会派人将这些信送往东宫。” 楼音一怔,忘记了挣开季翊的怀抱。 他双臂收紧,手掌按在楼音的手背上,下巴蹭着她的脸颊,说道:“怎么谢我?” ☆、72|第 72 章 楼音低下头,将季翊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说道:“这就是你送给我的大礼?” 季翊不可置否,“一旦太子不再信任太子妃,你以为他还能成什么事?” 他的话正中楼音的疑惑,她蹙紧了眉头,说道:“那时,也是这样的?” 季翊自然明白,楼音口中的“那时”,是指她前世下狱之后,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如今能告诉她这些的,只有季翊了。 “正如你在信里所见,陈作俞这些年贪下来的巨款不是尤铮唯一的钱财来源,他的手伸到了各州各府,当然,少不了你的好妹妹帮忙。”季翊的语气很轻,将这一场足以掀起大梁整个朝廷风波的事情说得平淡无奇,“敛财屯兵,野心勃勃。” 楼音虽站着波动,但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内心是如何的波涛汹涌,“那,舅舅的死……” 季翊的脸在烛火后明暗相映,他往窗下走去,说道:“如你所想。” 楼音突然连支撑自己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整个人往墙上靠着,后背贴着冰凉的柱子。 那时,她以为在北疆突然暴毙的尤将军是死于太子之手,如今看来,她倒是冤枉太子了。只是事实的真像更令她难以接受,不过不解释并不代表想不明白,皇帝为何敢将虎符交给尤将军?因为知道他的忠和义。为忠,他不会利用手中的军权谋朝篡位;为义,皇帝却是想,当他驾鹤西去,不管楼音与太子谁落了下风,尤将军都不会坐视不管,至少会护他们平安。 然后他的忠,在尤铮与尤暇眼里却成了极大的绊脚石。若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起兵谋反,光靠尤铮手里在南疆悄悄囤起的兵哪里足够与尤家军对抗?那不如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得到他的虎符,简直如虎添翼。 看着楼音脸色由青转白,季翊便知道她许是想通了所有关节,于是笑道:“怎么样?自己与太子斗了大半辈子,才发现真正的黄雀还在身后?” 即便季翊的话里充满了嘲讽,楼音此时也无法在意了,她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另一件事。 在尤暇写给尤铮的信里,楼音看到,原来今日那去世的两个孩子,一个还未满周岁,一个还未降临到这世上,都是他们兄妹的垫脚石。 尤铮想要得了这江山,自然是不能让太子有任何血脉的,玓儿自然是要牺牲。而尤暇肚子里的孩子,着实是个意外。她这大半年来为了不怀上太子的血脉,一直悄悄喝着药,可惜这个孩子那 么顽强,依然生长在了她的肚子里。 尤铮知道此事后,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吩咐尤暇,这个孩子不能要。 楼音不知道尤暇在安排今天这一出戏时有没有过犹豫,但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这一下,太子两个孩子都没了。 季翊房里的熏香燃着,飘出袅袅的白烟。楼音有些昏昏欲睡,问道:“太子会相信这些信吗?” 季翊站在床边,躬身展开了被子,说道:“信与不信,他自己会去查。” 说完,楼音的眼皮已经跟灌了铅似的睁不开,她用最后一丝意识说道:“你……” “我曾许多个夜晚辗转难眠,所以我的屋子一直熏着安眠香。” 他的话音轻飘飘地落进了楼音耳里,她已经合上了双眼,面容安详。 季翊把楼音抱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刚一转身,郁差就走了进来,将桌上那装着信的盒子抱了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灯始终亮着,枝枝与席沉守在外面,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有些担心,但两人眼神交流了许久,最终决定默默等着。 今夜月色明朗,东宫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纪贵妃离开东宫已经有一些时辰了,太子还沉浸在失子之痛中。不,不仅是失子之痛,还有纪贵妃告诉他皇帝得知皇孙去世时的冷漠态度。 如果是楼音的孩子去世了,他是不是已经心疼地发了狂? 太子不由得想到小时候,他与楼音一同骑马,两人难以拉开差距,于是楼音拔下头上的金钗,□□了马的后臀。吃疼的马儿发了疯一般狂奔起来,与他撞上,两人一同摔下了马。 当时皇帝便冲了过来,只顾着将楼音搂在怀里,急红了眼,直到太医来了,说楼音只是皮外伤,而太子却摔断了腿,这时皇帝才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太子已经数不过来了。有时候他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是一个男儿,这才不会像后宫里其他公主一般,只有逢年过节之时才能见到自己的父皇。 可是现在,父皇连他这个男儿身也不放在眼里了,连皇位都可以传给女儿,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给女儿的? 太子失魂落魄地笑着,端起身旁的酒壶,一饮而尽。 这时,他的长随抱着一个盒子进来了,低声在太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就见他慌张地揭开盒子,将里面的信一封封展开来看。 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利剑一般戳进太子的心。当初得知皇帝写下密旨改立储君之时,他便觉得那就是心如刀割的感觉,那此时,更是万箭穿心。 他的骨节泛白,将手里的信捏成了一团,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带人,去寝宫。” 血腥味儿还未驱散的寝宫很静谧,太子妃正沉沉睡着,刚小产过的女子面色苍白,如同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此时怕只有地动山摇才能叫醒她。于是,当她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而她的丈夫正站在她的床前,面色阴沉。 尤暇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太子身后还站了许多人,各个屏气凝神,还有她的贴身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饶是心里发憷,尤暇面色也很镇定,“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子只是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尤暇看,知道她脸上也出现了慌恐之色,才开口道:“听说太子妃的乳娘是和州杏林堂的后人?” 他这么一说,尤暇感觉眼前突然黑了一般,心里有一道口子慢慢被撕开。 见她不说话,太子又继续问道:“以太子妃的聪颖,从小耳融目染,把脉问诊的本事学了个九成应当不成问题吧?” “殿下,您在说些什么?” 见尤暇还在装傻,太子挥手,立马有太监捧着一堆混着泥土的药渣走上前。 “太子妃要不要请太医来当面鉴定一番,这是安胎药还是堕胎药?” 不等尤暇回答,太子又继续说道:“许是不用了,太子妃跟着乳娘看了几年医术,不会连这些药渣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吧?” 尤暇心一紧,被子掩盖着的双手抓紧了床单,依然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太子。 而此时的太子眼里的阴噬越来越重,他逼近太子妃,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若不是本宫连夜命人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许是还找不到这被扔在角落里的药渣,太子妃娘娘好大的本事啊,一石二鸟,将本宫的两个孩子杀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太子已经知道了,但尤暇仍要拼死挣扎一番,“太子是怀疑妾身杀了两个孩子?虎毒不食子,妾身怎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此毒手?” 说着,豆大的泪珠便掉了下来。 可太子如今不会再因她的泪珠心软了。若说那白纸黑字他不信,但这堕胎药的药渣却由不得尤暇狡辩了。 “是吗?”太子一转身 ,说道,“屋子里有些冷,端一盆碳火进来。” 一盆烧得红火地碳火被端了进来,摆在尤暇面前。太子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女,说道:“说还是不说?” 这侍女是尤暇的陪嫁,自打出生就在尤暇身边伺候了,太子第一个便抓了她来。 侍女哭红了眼,但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殿下冤枉娘娘了!冤枉娘娘了!” 见她嘴硬,太子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两个侍卫立马分别抓住了侍女的两只手,直挺挺地按到了炭火里去。 “嘶……”肉被烧焦的声音,伴随着侍女的哭喊,回荡在整个东宫中,“殿下,您冤枉娘娘了!娘娘冤枉啊!” 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传进了尤暇的鼻子里,她眼底一冷,说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不说话,只等着那侍女受不了酷刑招出尤暇的罪状。可知道她的双手便被烧焦了,整个人奄奄一息,四肢连知觉都失去了,嘴里却依旧喃喃道:“娘娘冤枉啊……” 侍女倒地不起,双手地惨状让所有人都不忍心看,尤暇握紧了双拳,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太子这是又要改立太子妃吗?” 整个寝殿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静中,太子盯着尤暇看了半晌,想到那突然自杀的奶娘,还有搜出来的堕胎药残渣,以及那几十封通往北疆的信,心底寒意升起,缓缓开口道:“太子妃刚小产,你们看好寝殿,一直苍蝇也不许飞进来。若是娘娘出了什么意外,这侍女便是你们的下场。” 他转过身,透过窗户看见天已经大亮了。 楼音转醒时,只觉得许久未睡得这样香甜了,只是一睁眼,却看见自己睡在季翊的房里,这才想起自己睡得如此“香甜”的原因。 她咳了两声,枝枝立马进来了,支支吾吾地说道:“公主,您醒了,咱们赶紧回宫吧。” 楼音沉着脸,说道:“昨夜为何不叫醒我?” 枝枝苦着脸回答:“奴婢叫过您好多次都没叫醒……” 楼音扫视了周围一圈,又问道:“他呢?” “他”自然是指季翊,枝枝低着头说道:“季公子昨夜睡在西厢房了。” 楼音哦了一声,低头看见自己衣衫完整,沉吟半晌,起身随枝枝出去了。 直到她离开质子府,也没看见季翊现身。 而此时的季翊,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喘着气盯着屋顶。郁差 端着一碗药进来,扶起了季翊,说道:“公主已经走了,昨晚睡得很沉,没有醒过。” 季翊点头,一口喝下了整晚药,说道:“安眠香倒是有些奇效,否则不知她熬不熬得过昨晚。” “砰”的一声,郁差将药碗摔在了地上,他嗓音微颤,说道:“殿下,您收手吧!” ☆、73|第 73 章 一走出质子府,难得的艳阳高照,楼音用手背遮住额头望天,这是进入冬日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了吧。 天气晴朗起来,心情也受了感染,枝枝的步子轻快活泼,蹦蹦跳跳地往马车走去。 楼音在后面说道:“好在是在宫外,不然款冬姑姑看到又要教训你了。” 枝枝想回头对楼音做个鬼脸,一转身,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愣了一回,说道:“侯、侯爷。” “唔……”楼音有些无奈,她顺着枝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南阳侯黑着脸站在一旁,难得的是他身边只跟了一个长随。 在质子府外面遇上未来的驸马,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楼音也不愿与他解释什么,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公主在质子府过夜了?” 南阳侯冷冷的声音传来,楼音也没有给他好脸色,“侯爷派人跟踪本宫?” 南阳侯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走向楼音。他没有跟踪,只是她的妹妹回宫时经过质子府,看见楼音进去了便留了个人在外面候着,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夜,直到得了消息的南阳侯来了这里,才看到楼音面色如春地走了出来。 “公主,还有十八天,咱们就成亲了。”南阳侯声音里的怒气像一条深沉的溪流,静默却汹涌。 可楼音只是回以冷笑,说道:“是啊,还有十八天,侯爷想悔婚还来得及。” 南阳侯终于无法再立在原地,他两步上前,想伸手拉住楼音,可看见席沉的目光如箭,他只得作罢,握紧了双拳说道:“公主当真要将我的颜面踩踏在脚下?” 他不信楼音在与季翊频频来往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个未婚夫,但今日终于忍无可忍,以前便也罢了,如今他们已经有了皇帝亲指的婚约,楼音还这样堂而皇之地留宿质子府,当真要他这个未来驸马在京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南阳侯微微低头看着楼音的脸,眼里的轻蔑与不屑呼之欲出,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她确实不曾在意过他的颜面。 楼音不耐烦了,拂了拂袖子,留给南阳侯一句冷漠至极的话:“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抑或是未来,你都限制不了本宫的一举一动。” 即便与楼音不算亲密,但南阳侯也知道她此刻的语气表明她十分生气。看着她的马车逐渐远去,南阳侯低着头,久久不曾动一下。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即便成亲以后,他也不能限制自己的妻子与别人共眠吗? 想着想着,南阳侯面色越来越沉,谁叫他要娶的是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呢?即使她将他的尊严踩到了脚底,他也只能忍。悔婚?笑话,皇帝下的旨意,由得他去反悔吗? 可若,她不是公主,他会悔婚吗?想到这里,南阳侯便自嘲地笑了起来。即便楼音不是皇帝的女儿,他有能力悔婚,他也不会悔婚。 摘月宫内,楼音脱掉了大氅,看见桌上的账目又推得跟一座山似的,她揉了揉眉心,说道:“拿下去。” 款冬姑姑看着几个太监把这些账目拿下去,皱着眉头嘟囔:“好歹也是自个儿的嫁妆,心里没个数又怎么行呢?” 楼音听见了款冬姑姑的嘀咕,却也没当做一会事儿。她的父皇都把这江山赠与她做嫁妆了,她还会在意这些金银珠宝? “把席沉叫进来。” 枝枝出去叫人的时候,看见席沉正在与一个小宫女闲聊,枝枝咳了咳,说道:“哟,席大人竟然也有这闲情逸致了。” 席沉没理枝枝,反而是那小宫女红了脸。 枝枝又咳了两声,说道:“谷莠,你去看看厨房里公主要和的血燕窝炖好了没。”又轻飘飘地看了席沉一眼,“公主叫你进去呢。” 席沉哦了一声,转身进了正殿。与外面的严寒不同,正殿里暖意洋洋,像是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楼音坐着梳头发,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席沉坐下,“上回吩咐你做的事情,不用做了。” “太子妃娘娘的信?”席沉问道。 前几日楼音派他截取太子妃与尤铮来往的家信,他这几日正在部署人马呢。 “嗯。”楼音点了点头。 昨夜太子想必已经收到那些信了,他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儿,但这么多巧合联系在一起,他肯定已经生疑了,所以不用楼音动手,太子自会断了太子妃与尤铮的书信来往。 “但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楼音放下梳子,转身正对着席沉,郑重地说道,“你即日出发,去一趟南境。” 她需要有人去探一探尤铮那边的情况,是否真的囤了几年的兵,若是真的,如今又囤了多少兵,这些都需要打探清楚。 “可是……”席沉第一次对楼音的命令有了二话,“这些日子,宫中不太平。” “你放心。”楼音勾了勾唇,说道,“我手里有御林军的虎符呢。” 席沉应了,转身走出了正殿。谷莠刚从厨房回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燕窝,闻了闻味道以后交给了枝枝,然后又拿起扫把去扫台阶下零星的落叶。 席沉突然想起,南境的燕窝最是出名,他走过谷莠身边,说道:“你从未吃过燕窝吧?” 谷莠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席沉一眼很快又底下了头,心里想到完了完了,一定是刚才贪婪地闻了几下燕窝的味道被席大人看见了,丢脸死了。 她的脸都红到了脖子,用蚊子鸣叫一般大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嗯。”席沉走了。 谷莠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嗯”是什么意思? 从京郊的庄子里回来,专程去东宫看望太子妃的尤夫人憔悴了许多,她看见东宫的寝殿外多了许多侍卫,各个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东宫关押犯人的地方呢。 见到了尤暇,她也郁郁寡欢的,母女俩说了许多体己话,一提到这失去的孩子尤夫人便忍不住落泪,倒是尤暇的眼眶干干的。 尤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可怜的女儿,这几日一定哭干了眼泪吧?” “嗯……”尤暇半阖着眼点头,转移了话题,“哥哥一人在南境多年,娘要多多写信问哥哥好。” 不知尤暇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但倒是提醒了尤夫人她此次回京要办的另一件事,见天色还未暗下来,她立刻进了宫。 刚从养心殿回来的楼音听说尤夫人来了,连忙叫人备上茶招呼她。 “舅母许久不曾露面了。”楼音扶住了正在行礼的尤夫人,说道,“舅舅和表哥进来如何?” “唉。”尤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军他倒是常年南征北战的,习惯了边疆的风沙。倒是铮儿……” 尤夫人抬起头瞧了楼音一眼,见她笑盈盈的,便缓缓说道:“上次皇上不是想让铮儿回来吗?承蒙皇上厚爱,没有直接下旨,只是在信中与铮儿提了一下,但是铮儿却是个不懂事的,非要留在边关想像他父亲一般建功立业。可男子汉应当先成家再立业,皇上的好意他这个榆木脑袋不知道领了,我这做娘的也着急啊。” 楼音抿了一口茶,低头看着尤夫人的眼睛。 她在猜测,尤夫人到底是不是知情人。皇帝当初确实没有直接下旨,否则尤铮现在人已经在京都了。尤夫人这番暗示楼音,也不知道是真想自己的儿子回来成家还是想断 了儿子的非分之想。 “舅母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楼音放下茶杯,说道,“我刚才养心殿回来,还和父皇提及了表哥呢。父皇也说哪有把父子俩都送到边疆去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父皇不体恤功臣呢,舅母不用担心,父皇已经下旨了,让表哥返京,这下可由不得表哥任性了。” 了却了一桩心事,尤夫人匆匆告辞。 摘月宫里没了其他人,楼音放松了许多,传了锦衣卫进来。正想伸手摘掉头上的发簪,想到如今替代席沉的另有其人,便只能作罢了。 齐钰从外面走了进来,席沉不在的日子,由他替代席沉的职责。他比席沉年长一些,但是锦衣卫里出来的人无论年纪都是一样的沉稳,他行了礼,说道:“回公主的话,东宫这几日确实戒备森严,并且断掉了太子妃娘娘与外界的通信来往。” 楼音点点头,又叫了容太医进来。 手上隔着一层丝绢,容太医闲适地号着楼音的脉搏。 “父皇这几日还稳定吗?” 容太医没有睁眼,说道:“一切安好。” 楼音点头,又问道:“芈嫆那边呢?她们下手了吗?” “嗯。”容太医睁开了眼,说道,“公主怎么会知道她们的计划?莫非是有人给公主报信?” 楼音敷衍地点头,说道:“那今晚,行动吧。” 容太医沉着脸,沉吟了半晌,说道:“是,那下官这就去准备。” 走到了门口,他又转身说道:“倒是公主今日的身体有些虚,脉搏很是不稳,公主要注意休养,切莫操心过度。” 楼音心里有事,点点头没再说其他的。 容太医默默地走了出去,但回到太医院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准备今晚的“行动”,而是去翻了翻医书。楼音的身子向来是他在照料,一直健健康康的,偶尔染些风寒。但最近却是不知怎么了。总是四肢无力,且难以入眠,前些日子他以为是操劳过度,便开了许多药膳的方子给楼音。可今日一看,楼音的面色倒是无恙,但脉搏却缥缈虚无,好似病危之人一般。 ☆、74|第 74 章 容太医走后,摘月宫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楼音以为自己会很镇定,但她生出双手去端茶杯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轻颤。 枝枝和款冬姑姑垂首立在一旁,齐钰在楼音面前有条有理地回话。 “今日御林军统领王大人还在宫中巡视,一切无恙。” 楼音只是点点头,不发一言。 这时,琦兰惊慌失措地敲开了门,眼里的慌恐满溢了出来,“公、公主,皇上他驾崩了!” 琦兰的声音像是平地惊雷,楼音仔细一听,整个皇宫都隐隐沸腾了起来,那种压抑而又汹涌的声音,昭示着山雨欲来。 枝枝和款冬姑姑迅速对视一眼,立马瞪大了眼睛,说道:“公主,快去养心殿!” 楼音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展开双手,让枝枝与款冬姑姑为她整理好了衣衫,待跨出摘月宫时,她的眼眶已经泛红。 楼音提着裙子,楼音一路奔向养心殿,与许多宫女太监擦肩而过,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悲凉之气。一代君王驾崩,真正最心悸的是这些命如草芥的宫人吧。 楼音不是第一个到养心殿的,她看见芈嫆跪在皇帝床前,低声轻泣着,羸弱的双肩在颤抖,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一般。 “出去。” 楼音的声音传来,芈嫆回头,梨花带雨的脸庞吓得一阵青一阵白。 “听不懂本宫的话吗?”楼音走了两步,盯着跪在地上的芈嫆说道,“你配跪在这里吗?” 许是芈嫆早已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是齐钰进来将芈嫆拖了出去,刚好,便碰到了闻讯赶来的纪贵妃。 她只是看了芈嫆一眼,便说道:“芈小姐悲痛过度,下去好好歇着,莫再来养心殿了。” 楼音一回头便对上了纪贵妃的目光,“芈小姐进宫不足两月,对父皇倒是情真意切。” 两人的争锋相对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楼音与纪贵妃便双双跪倒在皇帝面前,各自哭泣不已。 长福跪在一旁,老泪纵横,不曾意识到楼音与纪贵妃的怪异。 不久,后妃们带着各自的孩子赶了过来,还在路上便哭倒了几个妃子,如今能稳稳跪在养心殿的,都是有些身份的。 楼音回头看了一眼,和妃带着二皇子,哭得肝肠寸断。低头擦了擦泪,楼音继续哭着。 这满屋子哭泣的场景,楼音只在八年前皇后去世的时候见过,心里勾起那时的回忆,楼音双眼一酸,眼泪更加汹涌,哭声凄婉悲戚,似乎是带动了其他嫔妃,养心殿的哭声顿时大了起来。 连太子什么时候赶到的,楼音都没注意到,她只觉得有人走到了她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皇!”在一群女人的哭声中,太子的声音显得十分浑厚,他喊了一声,不得回应,终于捂着脸哭了起来。 逐渐地,得了消息的朝臣们也连夜进了宫,在养心殿外跪了一片。枝枝趁乱走了进来,在楼音耳边低语几句,楼音点头,让她退了下去。 哭也哭得够久了,纪贵妃擦了擦眼泪,顶着红肿的一双眼睛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养心殿外对众人说道:“皇上驾崩,本宫自会料理后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要紧的是太子当立刻登基,随后再祭凌,顾凌,守凌。” 她的话音落下,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有不少臣子在下面问道,皇帝为何突然驾崩。 纪贵妃沉了沉脸色,说道:“皇上走得太突然,本宫也是得了消息才赶过来,容太医……” 她看向身侧,容太医走了出来,对众臣子拱手说道:“皇上近日病情愈发严重,今夜将喝下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夜里心悸突发,加之……” 他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妙冠真人,说道:“加之皇上今日不听臣与妙冠真人的劝阻,又服下三颗丹药,皇帝的身体本就亏空,经不起这个折腾,便撒手去了。” 容太医的措辞将矛盾一下子引向了妙冠真人,众臣立刻声讨起他来。本来这几个月大家就对皇帝偏宠妙冠真人心生不满,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把弑君之罪安在妙冠真人头上。 妙冠真人却不说话,跪在地上,面色沉静。 见众人只顾着声讨妙冠真人去了,纪贵妃说道:“此时应当让太子出来主持大局。” 尚在养心殿内的楼音,将外面纪贵妃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侧身看去,和妃双手空无一物,已经哭晕倒地,不省人事。 太子已经走了出去,楼音也站起身,走到和妃身旁,冷冷的眼眸看见她的睫毛轻颤。楼音冷哼一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扶和妃娘娘去后面歇着。” 原来,和妃才是这改立储君中最关键的一环。楼音抬了抬下颌,她没想到是和妃在其中作祟,只是幸好,她留了一手。 此时 站在养心殿外的纪贵妃与太子,心里却不似楼音这样镇定。今日,他们才是最措手不及的人。 本想着先灭了和妃的口,让那改立储君的圣旨永不见天日,再杀了那龙椅上的人,让他没有机会亲自将这储君之位送给别人。可计划已经铺排下去了,就待他们动手时,皇帝却突然归天了。 但这总归是好事,太子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随之又握紧,他走到纪贵妃身旁,长身玉立,挡住了身后的楼音。 纪家的人已经开始称太子为新君,其他的朝臣面面相觑,也纷纷改了口。 太子的一颗心总算沉了下来,他看着和妃被人带了下去,自会有他的人灭了和妃的口,又看向楼音,嘴角带出一个挑衅的笑。 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但楼音的眼里不仅没有恐慌,她亦回太子一笑,挑衅意味甚重。 “垂死挣扎。”太子低骂一句,转身看向他的朝臣,他的天下。 乌压压的一片,跪得全是朝臣,太子甚为满意,即便身后是自己父皇的亡灵,他的嘴角依然忍不住浮出一抹笑。 这时,跪倒一片的朝臣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他年迈体弱,须得身旁的人扶着才能站稳。 “慢着!”他的声音虽嘶哑,却中气十足,双手捧着一个布包,颤颤巍巍地走向太子。 夜色里,他脸上的沟壑越发深沉,一脸的正气凛然让太子心底一沉,纪贵妃有预感,这内阁首辅齐丞相将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可心底再不安,她与太子都无法阻止这位三朝元老迈着颤颤巍巍地步子走上台阶。 齐丞相掸了掸衣襟,对太子说道:“老臣这里有先皇遗旨一道,请太子和贵妃娘娘先接旨。” 这句话铿锵有力,若不是纪贵妃握住了太子的手,他几乎要气血攻心倒地。不用看也知道齐丞相手中的圣旨是什么,万万没想到,当初和妃献宝似的送到他们面前的圣旨,不过是一道草拟圣旨! 当时被和妃的圣旨扰乱了心智的纪贵妃,竟然忘了皇帝的圣旨向来是由内阁大臣草拟,皇帝过目之后,内阁再拟定,送与皇帝加盖玉玺。和妃能拿到的,不过是作为备用的草拟圣旨,真正的圣旨,在内阁首辅齐丞相这里! 此时纪贵妃心里像是有一片草原被烧了起来,眼前的场景哄得一下化作苍白,耳边惊雷声乍起,像是坠入了无边冰窖中。 看着失了魂的母子 俩,楼音终于在他们身后说话了,“长福,还不扶着太子?” 说完,她上前,扶着纪贵妃,“贵妃娘娘,我扶您下去接旨。” 楼音伸手扶住了纪贵妃的手臂,感觉她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冰凉。 齐丞相见众人已跪好,也不顾纪贵妃和太子的失魂落魄,展开印满了祥云图案的圣旨,沉声唱到:“诏曰:朕即位二十有四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然,太子辛品性无端,即今日起,废除太子之位分,降为亲王,幽居平州。未经召见,不得进宫。皇长女楼音,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朕欲传大位于皇长女楼音。诸皇子当戮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 话音落下,底下久久没有回应,只余齐丞相的回应飘荡在宫闱之内,连楼音,都愣住不动。 齐丞相合上圣旨,走到楼音面前,缓缓跪下,俯首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稀稀拉拉的,有一两个臣子附和了齐丞相的话,渐渐地,一个带动一个,“万岁”此起彼伏,呼声震天。 楼音接过圣旨,转身看向太子与纪贵妃。 太子终于如愿听到了“万岁”呼声,可是能承受这呼声的却不是他,他眼底一红,猛然起身扼住了楼音的喉咙,“伪造!伪造圣旨!” 下面一下子骚乱起来,齐钰冲出来救楼音,却见太子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狠狠地抵在了楼音的喉咙上。 “你这弑君杀父的逆子,朕这就替父皇杀了你这大逆不道的贼子!” 太子像疯了一般,抬手便要刺下去,齐钰一个飞身向前,双手从楼音肩膀处挥出,挡住了太子的匕首。可刀尖锋利,太子此刻又如同癫狂了一般,楼音的脖子已经见了血。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只有纪贵妃在一旁看着太子挥刀,心里想着:杀了她,杀了她!只要她死了,我儿子依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可侍卫们只是一瞬间的迟疑,立刻冲上去救驾,只是楼音感到了脖子上剧烈的刺痛与潺潺的血流,她怒视着冲上来的侍卫,喝道:“退下!” 她怕侍卫们全冲上来,再次激怒太子,她也许连龙椅都坐不上一会儿就要命丧黄泉了。 如今能护着她的,只能是身后齐钰的一双手。 可武艺高强的 锦衣卫,难抵挡暴怒野兽般的太子,在齐钰越来越力不从心之时,养心殿内的淑妃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扶住柱子说道:“皇上他、他醒过来了!” ☆、75|第 75 章 “死而复生”的皇帝睁开眼,视线所及之景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入眼的第一人是楼音,端端地跪在床前,垂眸看着地面,让人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太子跪在楼音身侧,玉冠歪歪斜斜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头上,脖子上还在潺潺流着汗,双唇苍白发颤,似乎刚从战场上走下来一般。 皇帝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又痒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 长福越过纪贵妃,端来了一碗参汤,楼音看到长福的动作,从他手上接过碗,长福看了楼音一眼,“公……” 不知此时该如何称谓,长福只得作罢,往后退了退。 楼音坐到皇帝床边,侧着身子将汤药喂到皇帝嘴边。他干涸的嘴唇微张,抿了一口参汤,然后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太子。 如此反复,喝一口,看一眼,直到碗里的参汤见了底,太子早已汗流浃背。 楼音拿出自己的丝帕,擦了擦皇帝的嘴,正想站起身来,皇帝却一把拉住了她,“阿音,你的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等了这么久,皇帝才问出来,下面的人包括长福都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而楼音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笑着看向太子,说道:“这个父皇恐怕得问一问皇兄了。” 太子不敢抬头,他看着地面,双膝下的地毯早已被他额头上落下的汗水打湿一片,“儿臣、儿臣……” “皇上,公主与罪臣传统假传圣旨,意在谋朝篡位,千钧一发之刻,太子是为了清君侧!” 纪贵妃一番话说得雄气赳赳,却只换来齐丞相地一声嗤笑,而太子根本没听见齐丞相的声音,他一听到纪贵妃的话便像是得到了启发一般,立刻说道:“对对对!楼音她意图篡位,儿臣是为了……” 话还未说完,太子便听到了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气,让他余下为自己开解的话戛然而止。 那声叹息里,有惋惜,有无奈,有厌恶,太子听到了皇帝对他的所有感情。这些年来,皇帝虽从未亲口说过,但一言一行已经表露无遗,而这当口上的一声叹息,更是像一面棺材盖,盖上了二十年来太子心中所有的肖想。 浑身的力气突然就被抽离了,太子再无法直起背脊,他跌坐了下来,看向楼音,眼睛里有千万把锋利的刀子,“为什么一定是她?” 皇帝看着太子,双眼有些浑浊,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就因为 她是皇后的女儿?” “不。”皇帝一开口,喑哑的声音便回荡在整个养心殿,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因为她是尤宓的女儿。” 皇帝的一句话,最先击溃的是纪贵妃,她突然失了控,放声哭了出来,“又是她!我被她压了一辈子!我的儿子也要被她的女儿压一辈子!又是她!” 纪贵妃突然站了起来,想冲到皇帝面前去,却被长福快一步拦下了。 “为什么?太子不是您的亲生骨肉吗?臣妾不是您的发妻吗?” 往日尊贵的女人此刻终于放弃了维持表面的恩宠,她任由泪水花了脸,也要问出这一个答案来。在皇帝“死而复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儿子的皇帝梦完了,她的太后梦也完了,她们纪氏一族都完了,趁着她还能站在皇帝面前,索性问出心中最后的一个疑问。 但皇帝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如今辛儿,已经不是太子了。” 纪贵妃心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皇帝亲手折断,大张着嘴巴却嚎啕不出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涂着蔻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像足了天牢里临死挣扎的犯人。 长福看不下去了,挥手叫来了几个太监,说道:“扶贵……”他回头看了一眼皇帝,改了口,“扶太妃娘娘下去休息。” “芙儿啊。”皇帝又开口说话,几个太监立刻停了下来,等着皇帝的下话,“辛儿他会荣华富贵一生的。” 楼音没有再看纪贵妃的表情,她只是注意到了皇帝这番话,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父皇,容太医便在外面候着,不如传他进来回话?” 话音刚落,楼音便感觉到了跪在下面的楼辛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站了起来,蹲到楼辛身边,在他耳旁说道:“皇兄,你说父皇他过一会儿还会愿意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吗?” 容太医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太子始终不敢看他一眼。 “皇上。”容太医行了礼,然后放下了手中拿的东西,正要为床上的人把脉,却听他说道:“圣旨已经宣读了下去,万没有收回的道理,新君已立,万不可乱了称谓。” 说完,他又看向所有人,“朕既已禅位,即刻起便退居太上皇之位,明日便宜居到秋月山庄,齐丞相你务必尽心尽力辅佐新君,臣不贤相之过,若是朝堂出了乱子,朕唯你是问。” 太上皇的一番话,既彻底灭了楼辛心中的念想,也给他敲了一记警钟。齐丞相立马就上 前说道:“臣一定为大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上皇点点头,看向容太医,将手腕伸了出来。把了脉之后,楼音问道:“父皇如何了?” 容太医道:“回皇上,太上皇既然醒过来了,便是没有大碍了。” 楼音又问道:“那今日凌晨为何会出现了那样的迹象,复又转醒?” 楼音的问题,每个人都想问,包括楼辛。感觉到了每一道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容太医愈发沉着,“太上皇是遭人毒手,中了致命之毒,才会突然没了呼吸,不过好在太上皇有上天保佑,没有被黑白无常勾了魂魄。而转醒的原因,臣大抵推断,是因为妙冠真人后来送来的丹药,提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药性太猛,单吃许会伤身,与□□相冲反而冲淡了毒性,太上皇这才转而复生。” 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被“致命之毒”吓到,只有楼音知道其中的猫腻,她的父皇根本没有中过毒,她问道:“致命之毒?怎么回事?” 容太医捏了捏袖子,沉着声音说道:“太上皇早已知道中毒之相,只是按下此事暗中查探。” “可查出了什么?” 长福看了一眼太上皇,见他点头,于是说道:“带芈嫆上来。” 这时楼玄终于撑不住了,他颤抖着看向楼音,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芈嫆是纪贵妃送进宫的人,不用多说,众人都知道其中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相信纪贵妃竟然敢对皇帝暗下杀手,直到他们看到芈嫆哭哭啼啼地被带上来,连行礼都忘了时,才真正明白了纪贵妃的手有多毒。 芈嫆哆嗦着,一张惨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从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盯着楼辛,可楼辛却根本顾不上她了。 “芈小姐怎么哭成了个泪人。”楼音声音清亮婉转,却震慑住了芈嫆,连头都不敢抬。楼音拿着手中的丝帕,扔到她面前,“擦一擦泪痕吧,在太上皇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芈嫆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事情败露后第一反应便是一头撞向柱子了解自己,压根不关心事情是如何败露的。可死却没死成,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民女、不知道……”芈嫆支支吾吾地说着,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长福从身后太监手里接过一包东西,扔到芈嫆面前,包裹顿时散开,滚落出一堆瓶瓶罐罐,“回皇上,这是奴才派人从罪 女房中搜出来的东西。太上皇所中之毒就是这个,罪女每日将□□藏在指甲缝里,服饰太上皇用汤药时便将□□渗到碗里,一日复一日才害了太上皇。” 容太医上前打开药瓶子,闻了一闻,点头道:“是此毒没错。” 太上皇并不想听对峙了,合上眼睛别过了头。楼音为他掖好了被子,又转身说道:“谁指使你的?” 芈嫆吐不出一个字儿,只看着楼辛的背影,双手快绞烂了衣袖。 “料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莫不是你的父母被人挟持了?”楼音笑了笑,“你若老实交代,你一家尚有活命的机会,若是不开口,你知道杀君之罪是什么下场吗?” 即便是最无知的老百姓也知道杀君之罪会是什么下场,更何况京都里长大的芈嫆,可她正犹豫之时,却看到楼音对她投来了一道警戒的眼风,她顿时又埋下了头,不发一言。 眼下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楼音眯了眯眼,看向长福。长福挥着手中的拂尘,说道:“带上来。” 说话间,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便被几个太监架着带到了屋内,他们不知如何行礼,见到一屋子明晃晃的大人物,只知道胡乱跪在地上磕头。 芈嫆见到自己的父母,终于崩溃着哭了出来,摸着爬着扑到了老人家怀里。 “你!”楼辛看向楼音,已经震惊地不知道说什么,楼音却散漫地说道,“皇兄莫看朕,朕只是提醒了父皇注意芈嫆。” 楼音一口一个“朕”,戳穿了楼辛的心窝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芈嫆和她的父母,原来这一切他的父皇早就知道,居然到了这时候才发作出来。自以为握住了乾坤,能夺下这天下,没想到父皇却像看猴戏一般默不作声,最后才给他致命一击。 楼辛看着楼音,突然觉得再也没力气去与她争夺什么了。 ☆、76|第 76 章 众人散去,只余楼音与太上皇在养心殿里。夕阳斜着照射进屋子,让冷冷清清的养心殿有了些许暖意。 太上皇许是累了,斜倚在床头,喑哑的声音飘荡在养心殿内。 “阿音,今天是什么日子?” 楼音搅动着手里的参汤,吹散上面的热气,说道:“正月二十五了。” 说完,喂了一口参汤到太上皇嘴边。他张嘴抿了一口,嘴角露出一丝笑,“阿音,你知道吗?昨晚你们都以为朕驾崩了,其实不然,朕见到你母后了。” 他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床帐,好似佳人就在眼前一般,“不是梦里那样的虚无,朕真的看见你母后了,朕伸手能摸到她的脸,暖暖的,和以前没两样。” 楼音低头嗯了一声,放下碗说道:“父皇累了,先歇息吧。” 说完便欲起身,太上皇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眶内蕴着水汽,“阿音,你母后定是想念朕了,朕想去陪她。” “父皇说什么呢?”楼音转过身,说道,“父皇既已决定移居秋月山庄,那便要好好颐养天年。” 一时间,太上皇低着头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时,眼眶里的情趣已经尽数掩去,“阿音,答应父皇,五日后照常大婚。” 楼音的手指轻微颤了一下,然后点头。 皇帝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你哥哥,让他好好活着。” 直到这一刻,楼音才无法维持表面的淡定,她弯下腰直视太上皇,语气急促:“他们母子要父皇您的命啊!” 楼音的反应是在太上皇的意料之中的,他沉了沉脸色,说道:“是朕欠了他的。” 她的父皇明知自己的行为有多偏心却还是一意孤行地这么做了,到了这时候才想要补偿自己的孩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楼音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自己才是这些年来最大的受益者,凭什么要她的父皇再严惩楼辛? 楼音无奈地笑了笑,点头走出了养心殿。 长福一打开门,楼音便看见齐钰低垂着眼眸站在外面,见楼音出来了,开口道:“皇、皇上……” “何事?” 齐钰抿唇,深呼了一口气才说道:“席大人带去的人马在归途中遭遇暗杀,如今席大人生死不明。” 身后传来一声殿门相撞的声音,楼音回头,看见枝枝扶着柱子,半张着嘴看着齐钰,“怎么可能?他可是锦 衣卫席千户!” 说完,又笑了起来,走了两步上前,“你一定是说笑对不对?” 齐钰没去看枝枝,只是垂着头不说话。楼音沉思一会儿,才说道:“即刻派人去搜寻席沉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抬了抬眼,眼里最后一丝温情也随着初春的暖风飘走,直视着眼前宏伟的台阶,说道:“传旨,令尤铮五日之内必须出现在京城!” 五日之后,正好是她大婚之日,她要她从小唯一崇拜的少年将军,身无寸铁地站在她的面前。 齐钰点点头,五日之内,要尤将军从南境赶到京都,除非是日夜兼程,连护卫都不能带太多,否则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京都的。 “奴婢去!”枝枝冲了出来,伸手抓住了楼音的手臂,“奴婢带人去寻找席沉的下落!” 一旁的长福看见这场景,咳了两声,用拂尘扫了扫枝枝的手。可枝枝却好似没感觉到似的,眼巴巴地看着楼音,期待她点头。 “若是席沉遭遇不测,朕怎能让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说完,拂开了枝枝的手,“传令下去,让太子妃,哦不,如今是亲王妃了,传她进宫。” 夜里的风依然刺骨,楼音没有坐上软轿,只是笼紧了领口便一步步走回了摘月宫。款冬姑姑在外面候着,“公……皇上,亲王妃已经在正殿候着您了。” 楼音看了一眼正殿里绰绰的灯光,点点头,却转身往寝殿去了。 “皇上不见见亲王妃?” 楼音叹了口气,说道:“如今的东宫成了亲王府,被朕圈禁了起来。传令下去,朕心疼亲王妃,特地请她到摘月宫小住几日。”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说道:“让齐钰派人看牢了她,若是出了半点差错,让齐钰提头来见朕。” 款冬姑姑点点头,伸手搀扶住楼音,“皇上今天累了,早点歇息吧。” 楼音环视了周围一圈,摘月宫高耸的宫墙让她看不清外面的场景,但她知道,今夜整个皇宫一定无人能安睡。 “等等,差点忘了一个人。”楼音摆摆手,笑道,“摆驾咸福宫。” 咸福宫内,迎接楼音的是往日里眼熟的大宫女春喜,她动作利索地上了茶,说道:“和妃娘娘才醒过来,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楼音未曾坐下,径直往和妃的寝宫走去,“朕去瞧一瞧和妃娘娘。” 咸福宫的 寝宫内,一片安详,和妃未施粉黛,靠在床头,看见楼音来了连忙下地行礼,楼音只是站着看她行礼,也不像往常一样去虚扶她一把。和妃低着头愣了一会儿,才说道:“皇上夜里来咸福宫,可是有事?” 楼音吹开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眼睛也不抬一下,说道:“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来问一问和妃娘娘的意见。” 和妃连忙低头,“皇上言重了,妾身万不敢当。” 楼音笑着说道:“娘娘仅凭一道圣旨,就想搅弄我大梁的风云,还是什么是娘娘不敢当的?” 原本和妃的脸上还有一丝血色,如今是惨白地如同死人,她怔怔地看着楼音,若不是坐着,恐怕已经站不稳了。 “娘娘别紧张。”楼音放下茶杯说道,“朕就是来问一问娘娘,父皇既然已经退位,那娘娘觉得该封二皇子为郡王,还是亲王呢?” 不等和妃开口,楼音又说道:“郡王的爵位委实委屈了二弟,朕不忍心,还是封二弟为亲王吧,这样娘娘也有享不尽的尊荣了。” 和妃低着头,双手握着拳瑟瑟发抖。她蛰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让楼音和楼辛互相残杀,最好的结果便是她的儿子坐收渔翁之利,再不济,他们任何一方获胜,她也能捞到好处。可不曾想楼音和楼辛还未厮杀起来,皇帝却先“驾崩”,这样她的事情不就败露无疑了。 可惜啊可惜,连上天都眷顾楼音。和妃知道她的行事作风,此时怎么可能再送一个亲王的爵位给她的儿子? 果然,楼音又说道:“不过二弟年幼,且对我朝并无建树,得一个亲王的爵位未免招人诟病。这样吧,和妃娘娘向来与朕亲近,朕自然要多给二弟一些机会。不日尤铮将从南境回京,到时候南阳侯会接替他的职务前往南境,朕让二弟跟着去南境,历练一番,为我朝断只胳膊断条腿,这亲王的爵位二弟也担得起了,娘娘觉得如何?” 和妃缓缓抬头,眼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她咬着牙说道:“求皇上放过玄儿,圣旨的事情妾身自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放过?”楼音冷笑一声,拂袖起身,“和妃娘娘处心积虑地,不就是为了给二弟谋一个好前程吗?怎么?看不上亲王的爵位?难道娘娘非要朕把这皇位让给二弟才甘心?” 和妃的双肩有些颤颤发抖,但此刻的她却是无话可说,多年来的奢求顿时落了空,美梦被眼前的女子毫不留情地打破,她连抬头看楼音 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怎么?娘娘还要再晕一次?”楼音说道,“看来娘娘病入膏肓了,早些安歇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走出咸福宫的楼音再一次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想到背后作祟的和妃,想到下落不明的席沉,顷刻间觉得肩膀上的重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本以为扳倒了楼辛便一解自己的心头只恨了,没想到在楼辛的背后,还有这么多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挥舞着爪牙。 一夜无眠,楼音睁眼时,款冬姑姑说养心殿那边也安然无恙,楼辛没有任何动作,纪贵妃病倒在床,南阳侯求见了几次,还有摘月宫的亲王妃也安安分分的。楼音点点头,“这时候他们都省事了。” 款冬姑姑笑着点头,“如今大局已定,他们也只能安分守己了。” 这是,琦兰在外面急促地敲着门,楼音心里一下子升起不好的预感,对款冬姑姑使了个眼色,立马坐了起来。 琦兰进来后,喘了几口气说道:“皇、皇上,昨晚和妃娘娘不幸失足落水,溺亡了!” 楼音哦了一声,又躺了下来,懒懒说道:“派人去瞧瞧,按照礼制安葬了吧,二皇子那边……” 楼音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暂且安置在咸福宫吧。” 好一会儿,楼音才又睁开眼,起身下床,“枝枝呢?” 款冬姑姑也回头看了一圈儿,“这都什么时辰了,也没见着她人,这丫头干什么去了?” 楼音心头突然一凛,猛地清醒了,“她出宫了!快!派人去给朕把她找回来!” 齐钰动作很快,立马就派了人出去,可楼音还是不放心,“连席沉都被人盯上了,她的花拳绣腿能抵什么事?她走不远,赶紧给我找回来!” 宫外,枝枝坐在宽敞的正厅里,怒视着季翊,“季公子还真当这里是周国,连皇上的侍女都敢拿下?” 季翊摆出一贯的模样,冷冷清清地说道:“枝枝姑娘夜里偷摸着出宫,我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把你留下,这是在为皇上分忧。” 枝枝冷哼了一声,别开头说道:“你想做什么?” 季翊走两步打开门,对郁差说道:“差人给宫里递个信儿,说皇上要找的人在我这里,务必请皇上前来。” “呵。”枝枝冷笑着说道,“季公子好大的脸面。” ☆、77|第 77 章 灰蒙蒙的天际透出一丝光亮,照射进重重宫墙。滚动的车辙在青石板上碾出哒哒的响声,皇城守卫推开了厚重的宫门,一股新鲜的气息涌了进来。楼音的马车在宫门处停了下来,琦兰探出头去看了看,说道:“皇上,秦小姐站在外面。” 自皇帝“驾崩”那一刻,御林军便禁止了皇宫里所有人的进出,所以秦语阳一夜不曾出宫,即便到了今日,也不得走出宫门一步。 楼音点点头,说道:“让她回去吧。” 琦兰正要去回话,楼音又说道:“等等,请她上来,朕送她出去。” “啊?”琦兰忽闪着眼睛,点点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楼音听到外面传来秦语阳的说话声:“臣女卑微,怎敢与皇上共撵。臣女就在这里等着侯府的马车便是。” 楼音透过窗户的一条缝看到她,一声翠绿色的衣服在萧条的冬日里像一颗挺拔瘦弱的翠松,“登基大典还未举行,秦小姐不必太见外。” 但秦语阳依然摇摇头,“君臣有别,饶是齐丞相也不敢与太上皇共撵,臣女何德何能获此殊荣,多谢皇上好意。” 楼音哦了一声,她不发声,马车也停止不前。楼音想了想,又探出头去笑着说道:“今日距离正月二十五不过四日了,秦小姐还在宫里?” 琦兰撇撇嘴,这还有几日就大婚了,楼音居然不知道因为她身份的原因,嫁衣要大改,整个织造局都快人仰马翻了。为了能赶上大婚的日子,织造府只得在原来的嫁衣上做修改,尽量合乎规制。 秦语阳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她低着头,眼神闪动,“皇上如今身份不同了,嫁衣的纹饰珠宝都要修改。” “哦。”楼音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事原也用不着你亲力亲为。” 说完也没等着秦语阳回话,马车便径直驶出了宫门。穿过重重御林军的包围,车夫看见南阳侯府的马车已经缓缓驶向皇宫,看见楼音的马车驶来后便退到了一旁去。 到质子府时,天已经大亮,楼音穿着暗灰色银纹饰的锦裙,领子上的厚皮毛裹住了大半张脸,垂着双眼穿过垂花门走近了正厅。 季翊在里面等着她,屋子里烧着一盆碳火,暖意四溢,他端着茶壶,站在桌前斟茶,动作优雅至极,好似置身竹林间的贤者一般。 楼音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枝枝呢?” 季翊没有回话,而是递了一杯茶给她。楼音不接, 他便盯着她笑,直到楼音再无法与他对视下去,才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茶。 “公……皇上,奴婢在这里。”枝枝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不敢去看楼音,低着头绞着袖子站在离楼音三尺外的地方。 “呵。”楼音不怒反笑,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可知知道抗旨不尊该当何罪?” 枝枝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连连磕了两个头说道:“奴婢知错了!” 楼音不再理她,转头去看季翊,“她怎么在你这里?” 季翊回转过身,坐了下来掸了掸袍子,“夜里枝枝姑娘偷跑出宫,直奔京外,孤身一人难免遇到歹徒,臣便顺势请姑娘来府上做客。” 枝枝听了,暗自瞪了季翊一眼,明明是被劫持过来的。 楼音叹了口气,说道:“谢谢。” 轻飘飘的两个字如同巨石一般砸在季翊的胸口,他抬眼,深邃漆黑的眸子亮了亮。 两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楼音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然后转身欲走,枝枝却迟迟不肯起身,她抬头说道:“皇上!奴婢刚才听见这里的人说,席沉是被尤少将军的人扣下了!” 楼音终于迈不动双腿了,她转身看着季翊,问:“你如何知道的?” 这件事只冒了点端倪,楼音也怀疑是尤铮的人扣下了席沉,但终究没有确切证据,能确定的是尤铮确实有了异心,如今她只能一边寻找席沉的下落,一边将尤铮召回。 只是怕,待她找到席沉的下落,已经为时已晚。 “我说过,南境的消息我比你灵通。” 周国的京都靠北,从地理位置来说确实十分靠近大梁的南境,因此周国的大量人马也都聚集在北部,季翊对南境情形的掌握确实要比远在京都的楼音要快得多。 只是他的用词如此不尊,惹得枝枝连连看了他几眼,却不敢再说什么。 楼音低着头,半晌后才抬起头,看着季翊,一字一句道:“你今日究竟有何事?” 枝枝见楼音问着不轻不重的问题,心里的着急快冒出嗓子眼了,她挪了几步上前,伸出手拉着楼音的袖子一角说道:“求您让奴婢跟着齐钰他们去南境吧,奴婢脚程快,不会拖后腿的。” 楼音甩开枝枝的手,依然是冷冷地看着她,“你去了有什么用?一群锦衣卫带着新君的贴身侍女去了南境,你让天下人如何猜测?” 枝枝低着头不说话,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地上。楼音又说道:“你的娘亲是母后的乳娘,你才得以自小陪在朕身边,朕也给了你别人所没有的宠信,但你若要恃宠生娇,朕身边是容不得你这样的人的。” 许是枝枝从未被如此训斥过,她哽咽着说了一句“是”便退到了一边。 季翊看着主仆俩的对话,嘴角始终带着笑,他绕着枝枝踱了两步,说道:“关心则乱。若是枝枝姑娘与席沉大人一同落入歹人之手,不知阿音会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楼音背过身,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季翊。 但季翊也不曾期待着楼音会回答,他自问自答到:“虽然阿音自小一人长大,兄弟姐妹形同虚设,最亲近的表兄妹也站到了对立面,然,阿音这么狠心的一个人,定不会为了两个下人做出任何让步吧。” 季翊似笑非笑地看着枝枝,“即便这两人自小就以性命护着阿音的安危,但阿音也不会把他人之心意放在眼里,对吧?” 楼音冷笑着回头,说道:“你何苦这样阴阳怪气地挖苦我,你今日究竟有何事便直说,宫里还有许多繁杂之事等着我去处理,没有时间与你在这里做无关的周旋。” 季翊张张嘴,哦了一声,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捏着一卷纸条,他看着楼音,将纸条夹在指尖,举到耳畔,说道:“我这里有南境尤少将军的一些消息,阿音听否?” 他的一番话顿时激起了楼音心中一股无名火,但脸上还是淡淡的,“我已经下旨召回尤少将军,若他回来了,一切好说,若他抗旨不尊,自有军法处置。其他的消息,我的人自会去打探。” 眼看着楼音要走,季翊笑了笑,一只手拉住楼音的手腕,一直手将纸条塞进她的掌心中,说道:“你先看看。” 手中的纸条烫手得很,楼音飞快地展开过目,抬眼看了看季翊,问道:“真的?” 季翊点点头,说道:“信与不信,你自可把握。” 在回宫的路上,楼音一直闭着双眼,不发一言。枝枝自知犯了错,不敢说话,直到回了摘月宫,楼音脱下身上的鹤氅,看也不看枝枝一眼,径直坐了下来,对着正在奉茶的款冬姑姑说道:“姑姑,你作为摘月宫的掌事宫女,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情,该当何罪?” 款冬姑姑的手一抖,稳稳放下茶杯后便跪了下来,“奴婢疏于管教,甘愿受罚!” 枝枝一下又慌了,三步并作两步跪到楼音面前, 说道:“不关姑姑的事,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 楼音叹了一声,说道:“禁足三个月,非传召不得踏出摘月宫一步。” 枝枝顿时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垂着头,默默退了出去,快要退到门口时,楼音又叫住了她,枝枝一喜,充满期待地看着楼音,却听见她说道:“顺便叫谷莠御膳房传膳。” 谷莠?枝枝低头想了想,这小宫女向来是负责洒扫的,何事轮到她去传膳了,况且,楼音居然会记得摘月宫一个默默无闻的洒扫宫女? 奇怪归奇怪,枝枝还是去找了谷莠,也不知她在摘月宫的哪个角落里,枝枝找了好半天才在后罩房的便是找到正在扫地的她,“谷莠,你过来。” 谷莠一见是枝枝,立马丢下扫帚,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才跑过来,问道:“枝枝姑娘,叫我有事吗?” “哦,公……皇上让你去御膳房传膳。” “我?”谷莠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不可置信,“传膳?” “嗯。”枝枝点点头,顺手摸了摸谷莠的肩膀,将她伸手的落叶摘掉,“指不定皇上瞧你做事仔细,要把你提拔上去。” 遇到这种事情,默默无闻惯了的谷莠心里只有惶恐,她点着头说道:“那我这就去御膳房。” 脚还没跨出去一步,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席大人这几日是出去办差了吗?怎么好几日不曾出现了。” 枝枝的双手僵了一下,垂了下来,说道:“这些事情不该你问。” 谷莠自知多嘴了,对枝枝福了福身便跑开了,枝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心里的醋盐酱蒜都一同打翻了一般难受。 ☆、78|第 78 章 正月二十三,整个摘月宫忙到天翻地覆,但训练有素的宫人们连跑起来都不会发出声响。婚期近在咫尺,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只有楼音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看着宫人们抬着箱子来来去去。 按太上皇的心愿,这亲事依然是要办的。只是在大婚前新娘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礼制一应都要改。但唯一的先例圣德□□不曾正式婚嫁,礼部没有可参照的事迹,在楼音面前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楼音不耐烦,草草说道:“公主府是不能用了的,大婚在皇宫举行。”这样一来,问题也不少,成婚后南阳侯该做何称谓,又该居住在哪里。众人原以为楼音会和众臣商议,但没想到她只是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便决定了,南阳侯依旧称其爵位,居住于侯府。 为了此事,南阳侯又在宫外求见几次,但都不得见。别说侯府的人了,就连款冬姑姑也觉得楼音这事儿处理得太草率,怎么看都像是把南阳侯置于“外室”的地位。 礼部的人来来去去,楼音好不容易空下来,款冬姑姑立即上前问道:“这事儿真就这么定了?” 楼音懒洋洋地合上双眼,说道:“事出突然,先这么着吧,日后再详议。” “哦。”款冬姑姑点点头,不再多说。 夜色中有点点星光,在摘月宫中还有一处静谧的地方,楼音一个人走了进去,脱下了身上的大氅。 屋子里灯火通明,宫女们站得端端的,大气都不敢出。 楼音看着背对她的那个身影,半晌没有语言。尤暇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也不知是真没注意到楼音进来了还是故意忽视了她。毕竟自小尤暇便是个及其专注的人,一旦看书看入迷了,别人在她耳边敲锣打鼓都扰不了她。 “你们下去吧。”楼音屏退了所有宫人,这时尤暇才回头看她。 “姐姐将我软禁在这里几日了,怎么今日才想起来看看我?”尤暇放下书,摇曳生姿地走向楼音,行了一个大礼。 任由尤暇跪在地上,楼音没有叫她起身,看着她的后颈说道:“妹妹,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尤暇抬起头,眼睛里面明暗变幻,却没有一丝犹豫,“姐姐,东宫已经被圈禁了起来,你赢了,如今还要给妹妹我什么机会呢?” 楼音双手交握,说道:“朕,下旨传尤少将军即刻回京,不得带兵,你说,他会怎么做?” 尤暇埋下了头,说道:“哥哥自然会遵旨。” “是吗?你们甘心吗?”楼音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情绪,她一手按住椅子,一手抓住了尤暇的肩膀,整个人向前倾,推得尤暇也不得不用双手撑地支撑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和铮哥哥不再满足于封侯赏爵?是从铮哥哥主动请缨去南境戍守的那时候吧,对不对?铮哥哥在南境敛财屯兵,而你,嫁给太子入主东宫,一步步操持着太子,待他登基之后,就成了你们兄妹俩的傀儡皇帝,再加以时日,权势滔天的尤少将军便可以弑君夺位,这天下就成了尤家的,对吗?” 尤暇笑着看楼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姐姐在说什么呀?妹妹一个字都听不懂。” 楼音原本也没打算从尤暇嘴里听到真相,她深呼吸一口,望着房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原以为你执意嫁给太子是为了皇后之位,直到那一日,你假借救落水的玓儿之意,杀了自己腹中不该有的孩子,一箭双雕,我那时才知道,终究是小看了我的妹妹,你怎会甘愿屈身与平庸的楼辛身后,你要的,是这天下啊!” 不管楼音的情绪如何变幻,尤暇始终稳如泰山,她伸手握住楼音的双手,说道:“皇上是太累了吧,怎么尽说些胡话,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后天就要大婚了呢。” “嗯。”楼音抽出自己的手,语气转为平淡,“你还不知道吧,你的丈夫在怀疑你与尤铮的野心那天,便断了你与尤铮的书信来往。” 在这一刻,楼音终于看到尤暇的眼中有了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却像是被微风吹过的水波一边稍纵即逝,她抬起头,看着楼音,平静地说着:“妾身真的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尤暇总是这样,看似温柔却绝不妥协,让人拿捏不住她,楼音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只是如今的事态发展已经由不得尤暇做主了,今日楼音来与她说这么多,只是为了一泄自己心中的郁气。 “你和铮哥哥没想到皇位最后落在我的手里吧?”楼音将双手对掖在腹前,一字一句道,“你们铁定以为不管楼辛再如何平庸,他最终也是会登上皇位的,可惜你们押错了棋子。” 尤暇依然一幅迷茫的样子看着上头,楼音也不管不顾,自言自语般说着:“想必太子与纪贵妃密谋弑君,你也是知道的吧,那芈嫆的父母便是被你手下的人抓了起来。若不是楼辛开始怀疑你,与你离心,我又哪里那么容易能救出芈嫆的父母。不放告诉你,芈嫆的毒早就被掉了报,她以为自己用的是剧毒,其实不过是御膳房里的面粉而已。” 尤暇 的背脊有轻微的晃动,但依然露着事不关己的眼神,只听楼音又说道:“父皇也从未真的中毒,不过是妙冠真人的丹药里加了些东西,造成假死之相。对了,你肯定也想不到,你费尽心思找来的妙冠真人,竟倒打你一耙吧?” 依然看不到尤暇的反应,楼音便自顾自继续说道:“父皇在储位上犹豫了十几年,幸亏我用这一招将那密旨宣读出来,否则真的等父皇归天,那时候铮哥哥与楼辛定会给我安上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然后带领你们囤的兵杀进京都。” 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楼音理了理袖子,走了出去。尤暇挂着最得体的笑容,将楼音送了出去,在她背后说道:“姐姐今日说了这么多,妹妹一句都没听懂,只是姐姐如今得登大典,忌惮功臣也是有的,只盼姐姐念着爹爹这些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功劳。” 楼音的背影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只余下尤暇靠着门窗,注视着楼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慢慢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脸,从指缝里传出一阵阵呜咽声。 只是今夜的摘月宫忙着筹备大婚之事,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哭声。 软禁尤暇的地方到楼音的寝殿不过一墙之隔,但楼音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她心里空落落的,最后坐在寝殿外的台阶上,看着宫人们来来往往。 刚才她没有告诉尤暇的是,尤铮已经举兵前往京都了。与尤暇断了联系的尤铮早已按捺不住,且得到京都皇帝驾崩,楼音继位的消息,于尤铮而言更是如同晴天霹雳。只是他只得到了前半部分的消息,却不知太上皇“死而复生”的事情。 如今的他,正满心打算着为楼辛夺回皇位而不惜与楼音兵戎相向。 忽然,楼音感觉背后一阵温暖,她回头看去,是款冬姑姑为她披上了衣裳。 “虽然已经开春了,但是天气还很冷,皇上回去歇着吧。” 楼音点点头,又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她说道:“父皇已经走了吗?” 款冬姑姑说是,“中午便已经到了秋月山庄,如今还在搬运一些剩下的行装。” 楼音不再说话,款冬姑姑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明明整个皇宫的人都在为她的婚事操劳,而她反而却像一局外人一般,从未过问过婚事上的一针一线。 款冬姑姑是看着楼音长大的,再迟钝的人如今也能猜到楼音在想什么了,“皇上,奴婢斗胆猜测,您根本不会嫁 给南阳侯是吗?” 楼音笑了起来,声音中带了几分轻快,“姑姑为何这么说?” 款冬姑姑提着裙子坐到了楼音身旁,说道:“皇上自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嫁人这事儿肯定不会如此随意,您这段时间对婚事漠不关心,难道是有其他的打算?” 楼音低着头,想扯一根脚边的小草,可摸来摸去只有冰凉的砖石,于是她收回了手,说道:“原本答应嫁给南阳侯,是想借世家的势力助我一番,可如今我不需要世家的帮助了,反而要断了世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 款冬姑姑了然地点头,又问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楼音笑了笑,她没打算要做什么,大婚如期举行,有没有这个形式对她而言都一样,她期待的是季翊会做什么。早早他便说了,已经解决了南阳侯的问题,但这么久一直不见动静,楼音只能猜测,他会在大婚当日有所行动。 两人说话间,便见到容太医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楼音正了正神色,站了起来转身回了正殿。 “容太医怎行色匆忙?” 容太医从药童身上拿过药箱,一边翻着东西一边说道:“今日突然被传到长春宫为纪贵妃问诊,耽误了些时候,所以才匆匆赶来。” 他每日都会在固定时辰来摘月宫给楼音请平安脉,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楼音听了他的话,笑道:“纪贵妃如何了?” 容太医摇摇头,“倒没有大病,不过是气急攻心,心病啊,心病啊。” 楼音笑着伸出手,任由容太医把脉,她则百无聊赖地翻看齐丞相今日递到摘月宫里的政务交接明细。 “皇、皇上……” 楼音抬抬眼睛,问道:“怎么了?” 容太医收回了把脉的手,摸着胡子,若有所思道:“皇上这段时间是否常常感觉疲乏无力,夜里辗转难眠?” “你都问过多少次了。”楼音收回手,说道,“这段时间朕若能夜夜安睡,那才不对劲儿。” “嗯。”这段时间,容太医已经绞尽脑汁了,但依然说不出楼音的脉象为何如此虚弱,他只能敷衍着说道,“皇上太过劳心了,要注意休养。” 这话楼音从他嘴中听了太多次,早已不当回事,挥挥手便让他退下了。 大婚之日转眼就到,一如前几日的状态,整个京都都沸反盈天了,而楼音依然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毕竟如今南阳侯娶的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自然没有“亲迎”这一礼。仪仗队、鼓乐队在前开路,送礼官员跟在他们后头,南阳侯自侯府出发,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奔向皇宫。 而此时的楼音,由于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依旧端坐在摘月宫内,等候出嫁。织造局已经送来了嫁衣,由数万根金丝、数百个绣娘不眠不休几个月制成,其纹饰繁复精致,光泽耀眼,与其说是嫁衣,更像是为女皇所准备的龙袍一般。 但新娘子楼音却没有去好好欣赏她的嫁衣,她就像每日清晨一般张开双手,由侍女为她穿上嫁衣,再梳妆打扮,不知不觉已是两个多时辰。而这期间,她的父皇一直坐在她的身后注视她一点点变成了一位夺目的新娘子。 “阿音终于穿上了嫁妆,朕此生再无憾事了。” 太上皇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楼音努力扯出一个充满期待和兴奋的笑容,回头看向太上皇,“父皇,您还要抱好多好多孙子孙女,还要看着您的孙子孙女婚嫁呢。” “嗯。”他点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说道,“朕该去乾清宫正殿了。” 款冬姑姑送走了皇帝,回来是满面笑容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侯爷的使者也到了乾清宫,皇上,咱们出发吧。” 她刚说完,便看见楼音转过身来。作为新娘子的她没有如普通女儿家嫁人时带上凤冠,而是将长发简单束起,戴上了缠丝嵌八□□宝石赤金通天冠,这不是婚嫁的象征,而是皇位的象征。 款冬姑姑有些愣,这、这也太不给南阳侯面子了! 她又往下看了看,幸好暗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嫁衣还是合乎礼制的,“皇上,您带通天冠,是不是不太合适?” 楼音伸手摸了一下触手冰凉的金冠,说道:“他还不配朕一身凤冠霞帔相迎。姑姑你来帮朕看一下,领子这里有些痒。” 款冬姑姑不再说什么,上前去帮楼音整理了一下领子,看见她的脖子上一片泛红,“嫁衣由金丝绣成,皇上身娇体嫩,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再忍忍,一会儿脱了嫁衣再擦点要便好了。” 楼音哦了一声,拂了拂袖子走出了摘月宫。款冬姑姑在后面跟着,怎么看楼音的神态也不觉得她这是去成亲,反而像是去上朝一般。 到了乾清宫正殿之时,楼音看见陈设仪仗设在乾清门外,女乐在乾清宫丹陛上。正殿内,放置了两张桌子,都铺上了 明黄色缎子桌布,左边桌面上放“节”,右边桌面上放“问名”诏书。 鸿胪寺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观礼队伍,在众人面前好不威风。 楼音站在乾清宫正殿外等候南阳侯,大概半刻之后,便见南阳侯带着仪仗队、鼓乐队缓缓走来,他前面领路的是持节的正使和捧着问名诏书的副使。行至楼音面前,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楼音的目光根本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观礼的队伍中寻找着什么。 “在找季翊吗?”南阳侯正视前方,轻声说道,要不是楼音站在他身旁,铁定听不见他这一句话。楼音这才注意到了他,一身玄色礼服,与她的暗红色嫁衣正搭,可是人却不是她心仪的那个人。 随着钦天监的一声“吉时已到!”,楼音和南阳侯在内大臣、侍卫、太监簇拥下和乐曲声中并肩步入乾清宫正殿,共同升座。 楼音看着座下的王公大臣伏地叩拜,高呼万岁,不成想自己大婚之时,下面跪拜的竟没有一个自己的亲人。跪拜完毕后,宣制官一人奉诏书,站在东侧丹陛上,高声宣诏,任命正、副二天使,去南阳侯府纳采,问名。乐曲声中,两位天使奉节、奉诏。至此,便算礼成了。 但使者此时返回南阳侯府,楼音与南阳侯就必须在正殿上候着,直到南阳侯府的掌事者在门口跪接使者,奉旨,接受礼品,谢恩以及举行问名仪式,把写着女儿姓名、简历、生辰八字儿等项内容的“表”,呈交天使。礼毕后还要盛宴招待使者。酒足饭饱后,使者再率队回皇宫。进了午门,在太和门外打住,将“节”和“表”,交给司礼监太监,这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而司礼监太监要持节、表,到乾清宫复“皇命”。待太上皇向王公大臣“诏告”纳采、问名情况,这才算真正礼毕。 可想而知,楼音与南阳侯要在乾清宫等候多久。 好在她不用带着千斤重的凤冠,此时她也眯着眼睛注视着下面观礼的情况,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在人群中发现了一身暗色礼服的季翊。 楼音心里百转千回,目光与他交接,感觉有些灼人,她收回目光,不自觉地伸手挠了一下瘙痒的脖子,眼尖的款冬姑姑看见后立马制止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皇上您现在可不能乱动,你哪里不舒服告诉奴婢就是了。” 说着,她便去翻开楼音的领子,“啊!” 随着款冬姑姑的一声闷叫,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皇、皇上,您的脖子怎么、怎么这样了!” ☆、79|第 79 章 在款冬姑姑的惊呼声中,楼音后知后觉地摸上了自己脖子,在指尖触摸到肌肤的那一刹那她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刺痛,放下手来,只见指尖上有零星的血迹。 她看不到自己脖子上是个什么景象,但款冬姑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细腻洁白的肌肤上有几道极浅的伤口,但伤口边缘早已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发黑的深紫色,且那些紫色还在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像血液一般往完好的肌肤处攀爬。 “这、这是怎么回事!”款冬姑姑一边用袖子挡住别人的目光,一边看向太上皇,“怎么会这样!” 坐在楼音身侧的南阳侯迅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在楼音面前,让底下的人看不清上面的情景,“传太医!马上传太医!” 太上皇也慌了,在长福的搀扶下走到楼音身侧,蹙紧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众人的表情,楼音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一使力就一阵天旋地转,随之而来的是意识的逐渐模糊,视线与听力也渐渐消失。下面人头攒动,南阳侯和她的父皇在说着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有一阵阵嗡嗡嗡的耳鸣声。 她集中了最后的意志力,看向台阶下,模模糊糊的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乱,那个白衣男子几乎与她同时失去了意识与力气,随之不省人事。 容太医几乎是拼了老命一路跑到了养心殿,还没来得及穿上一口气就听见太上皇的一阵呼和,连礼都不让他行就推到了床前。 “嘶!”饶是行医多年的容太医,见了这样的病容也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目光从楼音的脸上巡视到她的肩膀,将每一处□□出来的肌肤都观察了一番,原本艳丽动人的面容已经黑紫一片,而脖子上的几道浅显的伤口已经扩张到了刀口那样深,翻出来的血肉又黑又紫,中间还化着乳白色的浓水。 他扯开自己的袍子匍匐与床前,掰开楼音的眼皮与嘴巴仔细看了看,思索半晌后又回头说道:“上皇,臣可否观看皇上的手臂以及腿部肌肤?” 这个时候太上皇哪里还顾忌得了那么多,不假思索地说道:“你看便是。可知这是什么病情吗?” 容太医摇了摇头,他目前还不能给出决断。翻开楼音的一截袖子和裤子,看了看手腕和脚踝的景象后他又让款冬姑姑去查看一下楼音胸前到大腿的肌肤,一番检查下来,容太医轻轻呼了一口气,“还未蔓延到四肢躯干,暂时能稳住。” 太上皇与南阳侯在一旁候着,屏气凝神,等着容太医下诊断。而容太医此时却苦恼得很,他在脑海里思索了半晌,最后只得问款冬姑姑:“皇上今日吃了什么?” 款冬姑姑向来能将楼音的吃食起居记得清清楚楚,她不用多想便能回答:“皇上昨晚不曾用膳,今日清晨也只用了一碗白粥和一碟栗粉糕,这些都是皇上平日里最爱吃的,试菜太监也用过,并无差错。” 容太医点点头,他本就不觉得这是从嘴里进去的祸害,如今一问只是排除可能而已。那么唯一的可能……他又翻开了楼音的领子,注视着脖子上的伤口久久不言语。 整个养心殿鸦雀无声,容太医的手在楼音的领子上细细摩擦,注视着她面容上的一切细微变化,以及脖子上的伤口还在进一步的恶化。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怔了一下,眼神迅速转移到手中的领子上,“快!将皇上身上的衣服脱了!” 听到号令的款冬姑姑二话不说,立马叫了几个宫女来放下了帘子利索地将楼音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她平日里穿的寝衣。 看着精致华丽的嫁衣堆在地上,南阳侯和太上皇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只见容太医蹲下身子将那衣服仔细翻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问题可是出在这衣服上?”太上皇问道。 “极有可能。”容太医点头,叫另外几个太医拿了一些东西来,“皇上乃是金枝玉叶,肌肤比一般人要娇嫩许多。若是将□□淬在这金线上,一针一针地缝制成衣,便能杀人于无形。” 容太医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这天子的嫁衣一般人接触不到,就算接触到了,也不会与血肉之躯有沾染,毕竟除了身娇体贵的公主之躯,又有谁的肌肤会被金线所伤呢? 长福得了命令端了一盆水上来,容太医只将衣服的一角浸泡了进去,半刻后捞起来,再洒一些药粉进去,只见盆里的清水顷刻间化为一片暗黑色。 太上皇的心都跟着颤了一颤,又见容太医与另外几个太医商议一番后,便起身去为楼音施针,而其他太医则是命人抓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来,一刀刺在兔子的腿上,再用那脱下来的嫁衣一处去摩擦兔子的伤口,不一会儿,便见兔子一个挺身,再不动弹了。 “大胆!”太上皇一气之下,怒火冲上心头,差点站不稳,“反了!反了!朕倒要看看哪个贼胆包天的敢暗害天子!来人!把织造局的人全给朕带过来!” 长福青着 脸去传令了,而太上皇和南阳侯则是围到了床边,紧张地看着容太医施针,“如何?这是什么毒?” 容太医手里的动作不停,一门心思都在楼音身上,无暇回答他们的问题,直到最后一根针扎在了楼音耳后,他才说道:“是什么毒臣暂且无法判断,只是幸亏发现得及时,毒还未蔓延到内脏,臣暂且施针阻止了带毒的血脉流向五脏六腑。” 说完,他便与其他太医一同埋头商议了起来,太上皇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迈着微颤的步子走了出去。 整个内廷织造局一百六十八人已经尽数来到了养心殿,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掌事宫女太监已经尚宫全被侍卫架着带进了内殿,直觉告诉她们,大事不好了! 竹蕴姑姑是这次负责嫁衣制作的掌事宫女,她一个人跪到了最前头,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 饶是太上皇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金线淬毒之事,她连听说都是头一回啊! 后面的掌事太监和织造局尚宫眼睁睁看着竹蕴姑姑被拖了下去,一声声震天的板子声和她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在殿外响起,两人吓得缩紧了脖子,更是不敢抬头去对上太上皇那吃人的目光。 直至天黑,织造局一百六十八人一级又一级地被审问,又挨个儿被关押至天牢,也没能问出个蛛丝马迹。 倒是一个胆子颇大的宫女在被拖下去之前哭着说道:“奴婢从未经手嫁衣,都是竹蕴姑姑和秦小姐在操劳,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这一番话瞬间点亮了太上皇眼里的亮光,他眯了眯眼睛,说道:“带南阳侯府秦氏进宫。” 说完,又回头看向内殿,“今日南阳侯若要出宫,且将他拦下。” 御林军撞开了南阳侯府的大门时,外面站了许多围观的人。张灯结彩的侯府还没来得及清扫残留下的礼炮丝绸,怎的御林军就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侯府? 此时秦语阳正端坐于自己的闺房中刺绣,一针一线极为仔细,手中一方丝帕上的翠竹栩栩如生。侍女们被冲进来的御林军吓得魂飞魄散,四处乱跑,而她却像是置身于桃花源一般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 “各位官爷可知这里是南阳侯府?” 领头的御林军此时心底是佩服秦语阳的镇定的,他挥挥手,身后的人蓄势待发,“卑职奉命请秦小姐进宫一趟。” 秦语阳放下手中的针线,瞥了他们一眼, 说道:“既要进宫,那就请官爷稍等片刻,我梳妆一番就来。” 领头强硬的话被堵在了喉咙,他看着秦语阳这番不慌不忙的模样,心底有些发憷,倒是不敢强行带她走了。 等了一刻钟,秦语阳终于从闺阁内走了出来,妆容精致,身姿娉婷,浅笑盈盈,仿佛面前要带她走的御林军是一群吟诗作对的翩翩公子哥一般。 “这便进宫吧。” 三日后,天刚亮,秦语阳便在天牢中看见了缓缓而来的南阳侯。 在一片漆黑污秽的腌臜之中,她依然清秀可人如星光。 “哥哥来了?” 南阳侯踩着发霉的稻草,鼻尖飘过一阵恶臭,比起怡然自得地秦语阳,他觉得他才是身处天牢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如今我还能站在牢外与你说话,而不是与你一样锒铛入狱吗?” 见秦语音笑而不语,南阳侯继续说道:“因为尤铮谋反,暗自带兵前往京都,朝廷需要我们秦氏一族。” “噢?”秦语阳说道,“尤少将军谋反了呀,真是有趣。” 南阳侯怒极反笑,伸手紧攥住牢狱的铁索,凝视着黑暗之中犹如一朵白莲的胞妹,“弑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你可知道?” 秦语阳翘着指尖捻起衣裙上发霉地稻草,扔到了一边,黑暗之中她看不清自己哥哥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言语之中的寒意,可更令她心寒的,不是哥哥的指责,也不是牢狱之中浸骨的湿寒,而是她费尽心思做的事情居然功亏一篑。“真可惜,她居然没死。” 此时南阳侯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了,他使劲垂着铁索,妄图让里面那人清醒一点,“你知道吗!你差点害死我!你差点害死整个秦氏!若不是出了尤铮的事情,如今整个秦氏一族都要与你一同丧命!” 秦语阳站了起来,被转过身看向大牢里唯一有光亮的窗口,一层清灰洒在她单薄干净的衣裙上,漠然说道:“那也好,省得哥哥你被那肮脏之人玷污。” 支撑自己站着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南阳侯趔趄了几步,苦笑出声,“你就是一个疯子,从小就知道的事实我竟然还妄想你能有所改变。” 他望着秦语阳的背影,声音低沉而哀伤,“阿嫄,你可曾有一丝愧疚之心?秦氏一族即便能免于死罪,也再不能立足于京都了。” 秦语阳的背影岿然不动,南阳侯揉了揉泛酸的双眼,他怎会去奢望 一个疯子能有愧疚之心?在她为了心中所谓的“执念”去处心积虑谋害楼音之时,就已经将秦氏一族的生死抛之脑后了。 楼音转醒之时,已经是五日之后,刚好是原定的举行登基大典的日子。在太上皇的注视下喝下了一大碗药,又听款冬姑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道来,她胸口不由得为之一震,“秦语阳的这份心思,若是用在其他途径上,前途不可限量啊。” 楼音的话让太上皇心里一阵苦涩,他摸着楼音的额头,只觉得还是有些烫,“怎么还没退烧,叫容太医来一趟。” 这间隙,楼音又问道:“那秦语阳全都招了?” 款冬姑姑点头,“人证物证俱在,能不着吗?不过听大理寺的人说,秦语阳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否认,不管那些证据拿不拿得出来,看她那势头,进宫之时就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楼音哦了一声,眼睛转了一圈,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二月初一了。”太上皇说道,“原本今日是登基大典,但且先退后几日,待你恢复了再议。” 楼音仰着头,缓缓闭上双眼。二月初一了,尤铮带领的大军也快要进京了吧?倒是他发现太上皇犹在,楼辛被圈禁,他会作何反应? 太上皇以为楼音累了,说了一声“好好歇息”便悄声退了出去。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关门声,楼音睁开眼,对款冬姑姑说道:“我要见季翊。” 宫门在夜里再一次打开,一辆马车急速驶了进来,没有在角门出换乘软轿,而是径直奔向养心殿。 初春的寒风依然刺骨,郁差骑马行在马车之前,是不是回头看一眼马车,生怕剪刀似的寒风灌入马车。 一行人停在养心殿门口,有太监来迎接。郁差率先下马,打开马车的门钻进去,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殿下,您能行吗?” 季翊随手抓起身旁的鹤氅披在身上,跨了出来,但望着马车与地面不过几尺的距离,还是稍显犹豫,缓了半刻,终究把手递给了郁差。 郁差扶着他下了马车,目送他一步步走进了雄伟的养心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药味儿,是楼音正在服用太医院为她熬制的解药。她看见季翊进来了,便搁下碗,用丝绢擦了擦嘴角,伸手示意他坐下。 楼音刚从床榻之上下来,眼里还带着雾蒙蒙的水汽,脸色青黑的中毒之态还未完全褪去,看着就像一个将死之人一 般。巧的是,季翊也同他一样,脸色青黑,虚弱无态。 “你……”楼音张了张嘴,将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下去,转而说道,“总是这么晚找你来。” 季翊垂着眸子,说道:“习惯了。” 楼音手指轻扣桌面,这是她在犹豫不决时惯有的动作。季翊看了出来,等半晌不等她开口,便说道:“阿音,你有求于我?” 楼音的睫毛颤了颤,原本在心里回转了千百次的托词此刻似乎百无一用了,她转过头,握紧了拳头,说道:“是。” 季翊低下头,在灯光后隐住了表情,让楼音只看得见他嘴角的一抹笑。 “今日内阁大臣来见过我了,他们……” “他们说尤铮依然谋反,带领大军攻向京都,南境失守,怕周国趁虚而入?” 季翊的一番话将楼音想说的都说完了,她抿抿唇,说道:“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与你绕弯子了。我是重活过一世的人,能预见所有,却不能预见尤铮的谋反。他所带领的大军我是不怕的,去去乌合之众,没有当初太子的撑腰,他难成大事,只是南境没了将领,只能临时将南阳侯及其他武将派去南境。” 她接下来的话,不说出来季翊也能明白。当年大梁与周国之战本就战死了许多栋梁之将,如今除了尤家,其他的武将都不成事。而北边的乌孙蠢蠢欲动,尤大将军是不能离了北疆的,如果此时周国与乌孙合纵进攻,大梁将难以抵抗。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楼音看着季翊,心中如擂鼓,“我想让你回国,劝阻周国进攻大梁。” 如预料之中的,季翊笑了起来。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楼音也自嘲地笑了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对一个敌国质子说出这样的话?于情于理,她的立场都不足以撼动周国吞并大梁的野心。这事儿若传出去,恐怕连乌孙百姓都要耻笑她吧。 可是,季翊如今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她能赌的,便是季翊能为她送命的决心,看他能否为他放弃这大梁的山河。 那一晚,季翊给她看了尤铮带兵返京的消息她依然心存疑虑。直到后来探子回报,她才确定了这一消息。想来,前世周国能攻下大梁,也是因为当时的尤铮见时机成熟便带兵返京,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给了周国可趁之机,加之南阳侯与季翊的里应外合,尤铮的军队与楼辛中央军队拼杀中又大失元气,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季翊吞并 大梁简直易如反掌。 每每想到这里,楼音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意。当初她被关在天牢之中,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以为楼辛击败了她便坐稳了这皇位,却不知真正的黄雀已经厮杀进了皇宫。 那一天,嘹亮劲急的号角声震彻宫闱,军队排山倒海般相撞,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她以为这都是周国大军与楼辛的拼杀,不曾想,那确实季翊与已经攻入皇宫的尤铮之战。 如果季翊再晚一刻赶到,如今那一战季翊输了,尤铮占领了京都,那会不会第一时间就杀了她这个皇室的血脉? 楼音想都不敢想,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她的铮哥哥不会允许任何人有继位的可能。 楼音的思绪飞远了,她想到那一日血流成河的皇宫,尸体堆积如山的京都,还想到了那十年暗无天日的囚禁,以及死前的淅淅雨声,许久才又开口说道:“你帮我这一次,我们就两清,如何?” 她口中的两清,自然是前世季翊的夺命之丑。 “好。” “你说什么?”季翊一声轻飘飘地应承,让楼音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季翊,“你刚才说什么?” 季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投在了楼音面前,“我说,我答应你,定不让周国在此时进宫大梁。” 楼音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她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连怎么说话都不知道了。 门外有容太医的声音响起,复诊的时间到了。季翊转身离去,一步步迈向殿外。楼音的大脑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怔怔望着季翊的背影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季翊的背影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飘到了楼音耳边。 “阿音,我的爱是付出,不求回报,但有反噬。” 门打开的一瞬间,容太医也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停留在季翊的脸上一颗,心里蓦然一颤。 ☆、80|第 80 章 容太医头上冒着细汗,进养心殿时草草用袖子擦了擦汗,看楼音没有躺在床上便急得连连鞠躬,“皇上怎么下床了!体内余毒未清,可不能马虎!” 楼音脚步虚浮,得有人搀扶着才能躺到床上去。刚在腰间垫好一个软枕,她看着容太医问道:“怎么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是去了父皇那边?” “唉!”容太医喝了一口热茶,看着药童在一旁利索地摆放东西,他也能歇口气,“可不是吗?皇上昏迷这些日子,上皇茶水不进地守着,如今皇上醒来了,上皇却是累倒了。上皇本就还在病中,这样一来更是加重了病情。” 楼音抓着被子,挺直了腰倾向容太医,“那父皇如何了?” 容太医手里拿着点燃了的艾草,说道:“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按照上皇这身体状态,皇上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刻,楼音内心的千万种想法像是汹涌的浪潮,被容太医的一句话击得粉碎。这一世她计划了很多,从重生的那一天起她便筹谋着这一世要如何走得顺畅,将自己前世的遗憾一一完成,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直至今日,看似大局已定,她只需要思考如何处置尤铮的事情,如何处置楼辛,还有更多的是如何处理与季翊的纠葛。 可直到此时,她才恍然,似乎从未想过好好在父皇身边尽孝,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甚至算计了自己的父皇提前拿了这皇位。 她低下头,揉揉眼睛说道:“你把艾草拿开些,熏着朕了。” “皇上不必太过伤心。”容太医依言放下了艾草,捏了一根针,折射出的灯光晃在了楼音眼睛上,“生死福祸皆由天。” “恩。”楼音点头。即便她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过多得说与容太医听。 施完针后,浓黑的夜色已经被星光点缀得璀璨,楼音有些昏昏欲睡,待容太医调制好外敷的药膏后,又说道:“这几日贵妃娘娘病情很是严重,食不下咽,长此以往怕是有性命之忧。” 楼音还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容太医调制的药膏传来一阵冲鼻的味道,她捏着鼻子连连扭头。 款冬姑姑送走了容太医后,一边给楼音敷药一边说道:“现在贵妃娘娘过得很是凄惨,挂着贵妃的位份却活得不如蝼蚁。宫里的人最会趋炎附势,眼看纪贵妃失势了,连口热饭都不给她。” “有这事?”楼音捏着鼻子,声音变得扭曲而怪异,“吩咐下去,纪贵妃的位份还在,一应起居用 度都按照规制的,不得亏待了她。” “……” 款冬姑姑心里很不是滋味,纪氏一族密谋弑君,太上皇竟然还留住了楼辛的性命,不仅不流放边疆,居然还要赏个亲王的爵位,这到底算哪门子道理啊……连带着纪贵妃,如今也还未定罪,正安稳地住在长春宫呢。 楼音按了按脖子上的伤口,一阵刺痛让她清醒了许多,不再昏昏欲睡,目光逐渐凝聚在了自己的指尖上,“父皇优柔寡断了一辈子,如果他能果断些,如今皇室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了。” 款冬姑姑不敢附和楼音的话,只能点头,转移了话题:“南阳侯已经求见多时了,皇上要见一见吗?” 一提这个楼音就火大,她嘴角咧出阴冷的笑,还带着一丝刻意的抑制,“他的好妹妹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见他做什么?” 说完便觉得一股眩晕蹿上头脑,揉了揉太阳穴,妥协地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终究要见的,让他明日来吧。” 到底是才从鬼门关前走过一趟的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便觉得累极了,眼睛一闭合就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睡就是七八个时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皇上,南阳侯从今日凌晨起便候在外面了,要见他吗?” 楼音烦闷地撇开头,拿了一面镜子来照了一下,顿时吓得将镜子砸了出去,碎成了渣,“我的脸怎么回事!” 款冬姑姑看着楼音的反应,有些无奈,“原来您不知道啊……今天已经好多了,昨天才是黑得跟包公一样呀。” 楼音倏地坐直了,用双手捂住了脸,语气急促又懊恼,“我昨天居然顶着这张脸见人了!不活了!” 原本蹲下身子捡着碎渣的款冬姑姑听着这话突然笑了起来,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楼音有一点小女孩的模样。 于是这一天楼音竟真的没有见外人,除了来问诊的容太医和商议国是的齐丞相,连去看望她的父皇都带上了帷帽。 夜深时,款冬姑姑看着南阳侯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声,“又等了一整天。” 楼音不以为然地瞥了款冬姑姑一眼,“姑姑这还是心疼起他来了?姑姑可别忘了,他的妹妹差点要了我的命。” 款冬姑姑低着头不说话,她倒不是可怜南阳侯,只是觉得可惜了一段好姻缘。原本就快礼成了,却被秦语阳硬生生地毁了这桩婚事,但她当然不知,即便没有秦语阳的这么一出事,楼音 也不会让南阳侯好过。 回头一看,楼音也在低头沉思着,绞着手指,一脸惴惴不安。今日齐丞相来与她议事时,已经得到了明确的消息,尤铮带领的军队在和州之时已经完全得知了京都内的消息,但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依然挺军向前。想来也是,如果此时他退缩了,那倒不是尤铮了。而此刻楼音丝毫不担心他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甚至他根本就不可能攻进京都,只是尤铮离京都越近,就代表事实越来越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她知道一旦尤铮被拿下,她会毫不犹豫地处死,因此她才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她该怎么处理舅舅的立场?株连是不可能的,毕竟她身上也有尤家的血液。她又该如何处理尤氏一族日后在大梁的地位,这是微妙的关系稍有不慎便会引起群臣的意义。她不想尤氏一族今后就此倒下,但无论她如何力挽狂澜都无法避免尤氏今后的衰败。就连他的父皇在提到此事时,眼神都完全暗淡了下来。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父皇今日将另一块虎符——边境大军虎符也交给了她,这意味着,如何处理尤铮的事情,已经完全由她说了算。 在楼音能自己下床走动的这一天,几个消息接踵而至,让她无法再安心躺在床上歇息。 南阳侯与他的伯父兵分两路,一个前往南境戍守,一个前去捉拿叛贼尤铮。 尤兆大将军得知了自己儿女的事情后写下一封血书连同一根断指派人送回了京都,血书字字见泪,一边痛斥自己儿女,一边立誓仍将戍守北疆,待乌孙安分之时再回京请罪。 看着那根血淋淋的断指,楼音的心如同被人揪起来了一般,款冬姑姑让人将带血的东西收了起来,一边感慨尤大将军的大义,一边为他不值,“尤将军一辈子在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功勋便这么被他的儿女毁了。” 见楼音低着头不说话,款冬姑姑又道:“今日南阳侯已经出发前往南境了,留了一封信给您,您要过目一下吗?” 楼音自然是不愿意看的,但款冬姑姑心里始终可惜这份姻缘,便将信放在了楼音面前,说道:“直到今日离开京都,他也没能见上您一面,好歹还是看一看吧,毕竟那件事怪不到他头上去……” “姑姑糊涂了!”楼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秦语阳反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此次绕过南阳侯是因为朝中实在缺人,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姑姑莫要以为他就真的无罪了!” “奴婢知错!”款冬即刻跪了下来,连连磕了 几个头,“奴婢一时妇人之仁了,奴婢这就掌嘴!” 楼音哪里真的舍得让她掌嘴,伸手拉她起来,说道:“罢了,他既然已经出发前往南境了,另一个人也该出发了。” 款冬姑姑脸上还因为刚才的情绪而涨红着,她声音颤颤地发抖,说道:“要奴婢传他进宫一趟吗?” 楼音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镜子里那渗人的模样,说道:“算了吧,不见也罢,替我带一封信出去便是了。” 款冬姑姑抬头问道:“不拟圣旨?” 楼音摇头,“不拟。” 笔尖落下,楼音写得极慢,一个个蝇头小楷落在纸上,赏心悦目。上面的内容极简,“一诺千金,望不负。待事成之日,定如所许,两不相欠。” 她放下笔,看着自己的字迹呼出一口气。不知是大病初愈手头没有劲的原因,还是她的心境原因,这几个字总显得有些力道不足。毕竟,只有她知道,季翊此去,再无返回大梁的理由。若是没有意外,这一次就是诀别。 楼音将信封用蜡封了起来,交给款冬姑姑,“送去吧。” 款冬姑姑接过后,说道:“妙冠真人来了,要见皇上,现在在外面候着呢。” “他来做什么?”楼音侧目,“朕又不用炼丹。” “奴婢不知道,但是看样子还挺急的。” 楼音哦了一声,“那便叫他进来吧。” 款冬姑姑走了出去,一边吩咐人将这封信送到质子府,一边让人领着妙冠真人进去。 隔着帘子,楼音看不真切妙冠真人的神情,但从他的喘息声中确实感觉到了他的着急。 “皇上要停了在大梁各地修建浩贞教道观的工程?” 他一来便开门见山,可见是真的急了。 楼音把玩着自己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前些日子齐丞相来与朕谈到此事,如今乌孙与周国都蠢蠢欲动,一旦发起战争便需要大量的饷银。国库并不富足,一应不紧急的过程全都停了下来,至此朕与齐丞相才做了这个决定,望真人体谅。” 妙冠真人举起胖乎乎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此刻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透过帘子看到楼音的脸,去猜测一番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其实妙冠真人向来知道楼音不喜道教,认为那是歪门邪道,但他自以为和楼音站到了统一战线,日后楼音会和太上皇一样在大梁大肆推崇道教。但他似乎是高看了楼音 的人品,事成之后,楼音不仅没有杀掉朱庆元,反而将他藏了起来,每每想到这里,妙冠真人都觉得像是一把刀子悬在了自己头上。更为令他寒心的是,楼音竟然要一举毁了他所有的心血!若真的按楼音的做法实行下去,要将浩贞教发扬成大梁第一教再也无望! “皇上……”妙冠真人脑海里闪现出一件事,突然镇定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说道,“若贫道告诉皇上一件大事,皇上可否当着贫道的面杀了朱庆元,并且推崇浩贞教为大梁皇教?” 楼音不觉笑了起来,像是看笑话一般看着妙冠真人,“真人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朕答应这些条件?” “皇上二世为人,难道不想知道这一世自己命中的劫数?” 一股暴风雨来临般的静谧瞬间席卷上来,笼罩了整个养心殿,半晌,楼音才低沉地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妙冠真人此时也定了神,他慢慢走向帘子后的楼音,说道:“皇上近日除了被歹人下毒以外,是否也常常感觉自己一身病态,连太医也诊断不出原因?皇上不放拿起手边的镜子照一照,看一下眼珠里是否有一颗不明显的白点。” 楼音半信半疑地拿起身边的镜子,照了一会儿后,缓缓将镜子放下,“这是什么东西?” 妙冠真人越走越近,已经站在了帘子前方,“皇上可曾记得,贫道说过,此生若想平安无事,须得保证周国季翊的平安。” 他话说到这里,楼音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她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里,说道:“你进来说话。”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起,妙冠真人走了进去。 半刻钟后,一道如冰雪般寒冷的声音从养心殿内传来,“款冬,立刻截下刚才送出去的那封信!把季翊给朕带进宫来!” ☆、81|第 81 章 质子府的院子迎来了第一枝抽了绿芽的枝条,这个冷寂了一整个冬天的府邸总算有了一抹亮色。郁差从书房里捧着一摞文书,走在房檐下,突然间一个穿着嫩绿色袄子的姑娘闯进了他的视线。 郁差停下了脚步,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说道:“照雪姑娘,可是有事?” 照雪负着双手,踮起脚瞄了几眼郁差手中的文书,“这是都是朝廷发下来的通牒,大人是要走了吗?” “嗯……”郁差扭头去看正房里的情景,那个清俊的身影应该是在书桌前练字,他便也不着急了,“这是朝廷今日送来的文书,万事俱备,明日就启程。” “还会回来吗?” “自然不会再踏足大梁的国土。” 照雪的眼眶倏地就泛红了,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捂着眼睛,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 郁差想拍拍她的肩膀,无奈双手却腾不出来,他脑子里转了半天,只想到一句依稀记得的诗词,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才不是!”照雪转过身,瞪着泛红的眼睛说道,“奴婢就是一想到要回皇宫了,再也没有舒心日子了。” 这是,廊下换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的声音,他佝偻着肩膀,喘着粗气一路小跑了过来,说道:“圣上有旨,传周国季翊即刻入宫。” 郁差的目光从照雪身上收了回来,在那太监身上巡视了一圈。他总觉得殿下每次进宫就没好事。 然而季翊得到这个消息,虽说面上无波澜,但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直至到了养心殿,季翊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因为他看见众人的面色都阴郁发黑,便知道里面那位大抵是生气了。 有太监为他推开厚重的大门,里面昏昏暗暗的没有点灯,仅有透过窗子射进来的点点日光。原本庄严肃穆的养心殿被昏暗一笼罩,更是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季翊缓缓走进去,立在了一帘之前。他看不清里面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妙曼身姿。 “来了?” 楼音的两个字,季翊细细品味了一番。里面包含了什么呢,震惊?怒气?无奈? 他负着手,嗯了一声,等着里面那人的下文。 楼音深呼吸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平和,“我今日知道了一件事,三皇子真是好毒的心思啊。” 季翊挑挑眉,一 般只有楼音极其生气的时候才会称他为“三皇子”。 “我原以为你所谓的大婚之时给我的大礼便是秦语阳之事,毕竟以你的性子,为了阻止我与南阳侯的婚事而要了我的性命也是可能的。”楼音没说一句话,便要长长地喘息,“可我还是小看你了,你若真要取了我的性命,怎会假借他人之手,你一定会亲自动手。” “嗯。”季翊的声音虽轻,穿透力却极强,“秦语阳之事我确实不知,否则我怎可能让她伤害你。不过她倒是无形中达到了我要的结果,用不着我再费心思了,不是吗?” 实则,季翊在南阳侯一事上却是费了不少心思,动用了大量人力去一步步埋线,请君入瓮,直到大婚那日,原本十拿九稳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也好,省了他的事,郁差见机行事,立刻终止了底下人的行动,只坐看秦语阳的大戏。 楼音腿上无力,否则此时她真想站起来扯住季翊的领子,“不仅如此,我费尽心思筹谋着自己这一世的路,却不曾想生死却掌握在你的手中!” 季翊埋在心里的秘密突然被揭露,他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然,我的生死也掌握在你的手中。” “谁稀罕你的命!”楼音多希望自己此刻眼里有千万支冷箭,射向帘子外的那个人,与他同归于尽,“你费尽心思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大业了?” 季翊总算被楼音的话触动了,他走向前,掀开遮挡的帘子,直面楼音,目光灼灼,如夏日烈阳,“江山?大业?我都拥有过,可那又怎样?我得不到我最想要的。若二世为人依然去追求那些不甚重要的东西,何苦在人间再走一遭?偷得再世的机会,自然要得偿所愿,得到心中挚爱。” 他这一番话突然说得楼音哑口无言,可转念一想,她又忍不住冷笑,“那是你的人生,与我何干?为何要将你的愿望强行加之与我的身上?” 季翊垂着眼眸,沉吟半晌,“此生我唯一的执念便是你,若你不愿,那也只能对不住了。” 楼音合眼,仰起头,长吁出一口气,眼角不知不觉滑下泪光,她原本一团乱麻的思绪被季翊的话炸了开去,像火花乱舞,四面八方飞去,抓不住一丝。 季翊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问道:“你呢?你前世为得到的,此生已经得到了,你快活了吗?” 楼音一扭下巴,躲开了他的手,“我不快活,因 为我不想再被迫与你有牵连,所以,有办法吗?” 季翊怔怔地看着她,眼里的光亮逐渐灭了,随之嘴角浮起笑意,说道:“来不及了,已经开始反噬了,你也感受到了对吗?” 最后的理智终于在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轰然崩塌,楼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来扯住了季翊的领子,与他四目相对,“你真的疯魔了!” 而季翊只是笑,他轻而易举地便掰开了楼音的手,“时辰到了,车马已在宫外侯了许久,我将一去不还,愿阿音此生平安喜乐。” 款冬姑姑亲拿着火折子,一盏盏地点亮了养心殿内的灯,蓦然回首,却发现楼音伏在床沿,将头埋在臂弯里,没有哭声,肩膀却在明显的抖动。 她最怕楼音出现这样的状态,放声大哭还好,这样无言的痛苦真真是让她的心尖尖都痛了起来。 “皇上,枝枝知道您中毒的事,一直吵闹着要来见见您。” 楼音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后抬起头来,闭着眼深呼一口气,“席沉还没有下落,让她出来更糟心,继续关着她吧,磨一磨她的性子。” 款冬姑姑沉默着地上一块热帕子,楼音擦了擦眼睛,正好听见似乎是齐钰在说话,“齐钰来了?快让他进来。” 此时的齐钰穿着一身常服,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靴子底下还有一层黄泥,踏入养心殿一步就是一个脚印。 楼音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不免有些兴奋,“找到席沉了?” 齐钰的眉心抖了一下,轻轻埋头,“还未找到。” 听到了上面一声失望的叹息,齐钰又说道:“臣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上一次在京郊行刺皇上的尸骨被找到了,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锦衣卫日夜不眠,总算找到了一些线索。” “如何?” “这些刺客的鼻骨处被钉上了铁环,寻常是绝不会被发现的,只是坠入山崖后摔得粉身碎骨,鼻骨里的铁环反而露了出来,兄弟们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奔走于四方打听此物,得知……”他抬眼看了一眼楼音,确定她脸色无异后继续说道,“从南境一些从周国迁居而来的老人口中得知,这极有可能是周国现丞相王游天所养的死士。他多年前从边疆处挑选了一大片孤儿,在他们鼻骨里定上铁环,秘密培养成死士。” “可确认?”楼音手心有些出汗,此事怎会牵扯到周国丞相身上,他又为何想要刺杀当时只是一个公主的她? 齐钰点头,“臣找了不少南境的老人来辨认,部分铁环都是出自他们之中的铁匠之手,错不了。” 楼音低头沉思半晌,说道:“甚好,你这就派人将寻找到的尸骨与铁环送一个到周国丞相处,一定要稳当。” “这……”齐钰问道,“皇上不用修书一封?” 楼音摇头,“不用,无言的恐吓更有震慑力,朕倒要看看这一国之相会给朕什么答复。” 齐钰领命去了,楼音捂了捂胸口,一股剧烈的疼痛她压抑了许久,直到齐钰走了她才表现出来,一下子倒在床上,脸上冷汗淋漓,苦不堪言。 “呀!”款冬姑姑吓得不轻,“皇上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来人呀传太医!” 楼音伏在床上,听着外面宫人们匆忙慌乱的脚步声,脑海里回荡的却是季翊临走前的那句话,“我将一去不还”。 若他有命在,定会回来继续与她纠缠,但他说出了这一句话,楼音知道,这就是他口中的“反噬”,他将命不久矣。 楼音想起了今晨妙冠真人与她说的一番话,听起来荒诞可笑,可它真真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妙冠真人曾花了数十年去研究南疆蛊术,恐怕她此时还只把这些巫蛊之术当做话本上的笑谈,一笑了之。 连心蛊,多好听的名字,可却是南疆最毒之蛊。楼音不知季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了此蛊,但从如今反噬的程度来看,极有可能他重生的那一天就开始养了。因此妙冠真人在第一次发现季翊与楼音眼珠里的白点时,那时连心蛊已经开始生效,并且深种二人体内。 当时楼音还不信,自己当初几乎避免与季翊的接触,怎会被下了这样的蛊?妙冠真人只是一笑,连心蛊毒就毒在,季翊只需得到她的一根发丝,便能下了此蛊。 说来此蛊效用也不算奇特,不会有话本里的某些蛊让人意志力不受控制这样的奇效,它只是将受蛊的二人性命连在了一起。其中任何一人有病有痛,甚至死亡,相同的反应都会出现在另一人身上。 楼音这时才明白,为何自己近些时日只觉浑身无力,甚至常常感到莫名的痛楚,却没有太医能诊断出原因。 这倒也罢了,凡是巫蛊,向来不会只如此简单的奇效。特别是连心蛊,就连南疆之地也鲜有人用,是因为它还会反噬。 不管两人是生是死,半年之期一到,此蛊就开始反噬母体,先是五脏的剧痛,再是一点点腐蚀掉人的意志。 楼音很明显的感觉到,连心蛊已经到了反噬五脏这一步了。 可惜的是,妙冠真人钻研了南疆蛊术多年,却不曾在任何文献中看到连心蛊有解法。 楼音突然之间意识到,费尽心思得到了皇位,却命不久矣。 她双腿发软,坐了起来,眼里泛着泪光。到如今,她还没正式坐上锅御雄殿的龙椅呢,真是可笑。 “款冬,吩咐下去,明日便举行登基大典。”楼音擦干了眼睛,笑着说道。 款冬姑姑看着楼音红肿的双眼,又惊又怕,“皇、皇上,不是定了二月十五举行登基大典吗?” 楼音笑着说道:“这皇位,也要有命坐才成。鸿胪寺早已备好了登基大典的事宜,就算提前到明日,也是来得及的。” 款冬姑姑关心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登基大典万事俱备,就算楼音此刻就要登基也来得及,“皇上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容太医说了您已经没有生命之忧,余毒一年之内就能清干净,您可别……” “姑姑,去吧。”楼音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剧痛,但麻木之中倒也不那么清晰了,“今晚,我再去看看父皇。” 坐着软轿到了太上皇的寝宫外,长福第一个迎了上来,“哟,皇上这时候怎么来了?可不巧,上皇刚刚用了安神药,已经歇下了。” “那朕便不去打扰父皇了,明日卯时一刻,请公公务必叫醒父皇,请他参加明日的登基大典。” 在长福的震惊眼神中,楼音又坐上了软轿,她扬起下颌,说道:“去长春宫。” 若是本朝崛起最快的新贵非纪氏一族莫属,而败落最快的也是纪氏。从长春宫如今的景象便能看得出来,曾几何时,长春宫也是后宫内除了摘月宫外最得势的地方,如今长春宫依然是那个长春宫,一应的装置一概不少,但却门可罗雀,与冷宫无异。 得了楼音的命令,长春宫一应吃穿用度不减,纪贵妃依然宝蓝色牡丹纹长袄加身,妆面却只余一支点翠蝴蝶钗。也罢,一夜白头的纪贵妃憔悴不敢,若再带上繁复精致的首饰倒称得滑稽可笑。 她背对着楼音,已是初春,却依然抱着一个暖炉取暖,直到听到了楼音的脚步声才缓缓扭转头,干涸的眼里顿时溢满了愤怒、不甘与仇恨。 眼神里夹杂了太多东西,反而显得更有神,她颤抖着双手,指着楼音说道:“你竟然没死!老天不开眼啊!” 与纪贵妃内心的妒火不同的是,楼音现在只当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了,再不想压抑自己的任何情感,她缓缓走上前,伸手扶正了纪贵妃头上的钗子,说道:“贵妃娘娘怎么素面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朕亏待了贵妃娘娘呢。” 纪贵妃“啪”得一下拍开了楼音的手,猛地站了起来按住楼音的肩膀,“你别得意,老天有眼,他不会让你好过的!” “娘娘在说什么呢?”楼音轻轻拂开纪贵妃的手,笑道,“朕若是死了,贵妃娘娘还怎么做太后?” 看着纪贵妃几乎快眦裂了双目,眼眶里全是红血色,楼音觉得浑身舒爽了不少,连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她缓缓坐了下来,翘起指尖注视自己的指甲,散漫说道:“朕已决定,明日登基大典上尊贵妃娘娘为圣母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五雷轰顶一般,打在纪贵妃头上,她失去了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倒在榻上,用看魔鬼一般的眼神看着楼音。 “贵妃娘娘别着急,这还不够呢。”楼音笑道,“朕年少无知,政事上少不得娘娘的扶持,日后每当朕上朝,都要娘娘垂帘听政,如何?” “你、你好狠的心啊!”纪贵妃的牙齿都在打颤,心胸里所有的血气都冲上了头脑,“你不仅抢了我儿子的江山,还要我日日看你挥斥方遒,你不如杀了我!” 前一刻还笑着的楼音这时已经收了笑意,带着一股冷冽之气看向纪贵妃,“杀了你?你知道死有多痛快吗?我岂会让你这么快解脱?我不仅要你看着我坐稳这江山,我还要你看着我将纪家的人赶尽杀绝,要你看着我如何折辱你的宝贝儿子!” “你大逆不道!”纪贵妃气到吐字不清,想伸手去掐楼音的脖子却被两个太监架了起来,但楼音示意他们不用拖她出去,让她把话说完。纪贵妃被两个太监架着,接近不了楼音,只得挥舞着自己枯瘦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皇上他下了旨要封辛儿为亲王,你若敢对我儿子不利,你……” “笑话!”楼音喝断了纪贵妃的话,“贵妃娘娘不知我楼音是怎样的人?若是真谨遵父皇的旨意善待楼辛,我还叫楼音吗?” 二月初三,辰时一到,盛装的楼音便出现在了圜丘坛,行祭天之礼。礼毕后,校尉设在郊坛前的一把朝南金椅前已经摆好了冕服案。楼音远远看着那身明黄色的冕服,眯了眯眼睛。今时今日,她终于要穿上那一套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服饰了。 这时,齐丞相率领文武百官启奏 道:“告祭礼已经结束,请即皇帝位。” 楼音被百官簇拥着,坐到金椅上,然后退下按照官阶高低排好次序。楼音端端做好,看着远处她的父皇正远目看着来,目光对视后,向她投来了一道包含期待的目光。楼音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此时执事官捧着冕服案和宝案上前,齐丞相等人取了衮服披在楼音身上,又为她戴上冠冕。穿戴完毕后,齐丞相等人加入百官的队伍,礼仪官便扯着嗓子喊道:“排班。” 像是受过训练一般,大臣们迅速排好,然后鞠躬,乐官也算准了时辰开始奏乐。然后,大臣们先下拜三次,起身,音乐随之而停。 紧接着,大臣们又下拜三次,再起身。音乐随着大臣们下拜而再次响起,又随着他们起身而停止。 枯燥的音乐让楼音觉得索然无味,她睁眼便能看见冕冠上的珠子,璀璨炫目,刺得人眼睛生疼。 大臣们看不出楼音的走神,礼仪官齐丞相到皇帝宝座前,跪下并亮出笏板,百官跟着他跪下。捧宝官打开盒子,取出皇帝的玉玺,交给齐丞相。齐丞相捧着玉玺,对楼音说道:“皇帝登大位,臣子们献上御宝。”尚宝卿接过玉玺,收到盒子内。百官在礼仪官的提示下,下拜,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楼音接过玉玺盒子,看着里面的珍宝入了神,完全无视了百官们的繁琐的礼节,礼仪官一连串喊道:“鞠躬、拜兴、拜兴、平身、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山呼万岁、再三呼、跪右膝、出笏”。 待百官们完成所有礼节,已经是正午之时。楼音的头被压得很疼,同时腹腔中又传来一阵剧痛,她的手掌按着自己的腹部,触手是冕服的冰凉之感,身旁的礼官注视到了她的异样,更是加快了送楼音去太庙的进程,回到奉先殿时,百官即刻上表道贺,然后各就各位。 楼音穿着足足几斤重的衮冕在乐声中登上御座,每一步都跨得极其艰难,百官也看出了她身体上的不适,少不了交头接耳。辅国将军代替了尤将军的位子行卷帘之职,尚宝卿即刻将玉玺放在案上,示意拱卫司甩响鞭子,百官也迅速进入拜位中,面向北站立。乐声响起,百官在指引下行三跪九拜之礼。 正在这肃穆之时,却又一御林军驿卒极速骑马奔向大殿,口中高呼着:“秦将军已擒住逆贼尤铮!秦将军已擒住逆贼尤铮!” 楼音一激动,不顾身体的痛楚站了起来,看着远处一队军马卷起的尘埃。 ☆、82|第 82 章 初春阳光的照射下,马蹄与车辙卷起的尘埃在空中颗颗可见,御雄殿前排列着的百官得了礼官的示意,纷纷向两侧退去,辟出一条宽宏的大道来。 远处秦将军立与骏马之上,器宇轩昂,而跟在他身后的笼狱之中,困着大梁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 楼音侧身看了一眼他的父皇,憔悴而沧桑的男人此时闭着双眼,大抵也是愿看到这样的景象。楼音和他一样,做梦也没想过会与尤铮在这一的情景下见面。 秦将军在大殿之外下了马,命人驱赶着困住犯人的笼狱迈向御雄殿。空旷的大殿之中楼音几乎听不清秦将军说了什么,只见他愤慨地念完了手中的诉罪文书才退到了一边去。 楼音顶着沉重的冕冠,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了笼狱面前。 里面的少年抬起头来,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即便身着囚服,头发蓬乱,也掩盖不了他一世英雄的气宇。 他的目光平和而温柔,完全不似一个败寇,甚至看向楼音时,还有小时候一起玩闹时的宠溺眼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音这几日夜夜不得安眠,想过见到尤铮时如何开口,却不曾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群臣皆注视着楼音,看她登基第一天会如何处置这个犯了谋逆大罪的表亲,是对楼音的监视也是一种审判。 而尤铮坐在囚笼里岿然不动,盘着双腿甚至眉眼带笑,他看了周围一圈,问道:“暇儿呢?” 语气轻柔,像一个远游的男子归家后寻找家人的感觉,反而堵住了楼音想要说出口的任何言语。 但楼音理智尚未被迷惑,她又走近两步,冷着脸与尤铮对视,说道:“押入天牢,交与大理寺与刑部审查。” 天黑之时,换下了一身冕服的楼音第一时间便去了天牢。为她引路的是大理寺卿与岳承志,这昏暗漆黑散发着霉臭味儿的天牢楼音再熟悉不过,走到最深处的牢房,门框上挂着一层又一层的锁,磨得锃亮如同侍卫腰间的佩刀一般。 岳承志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低着头退了出去。尤铮坐在牢房正中间,站起来时高大的身躯几乎与牢狱顶部齐平,他慢慢走向楼音,等着楼音开口。 饶是有千万句斥责的话,楼音最想说的,还是缠绕于心中的疑问,她看着面前伟岸的男子,问道:“为什么谋反?” 尤铮在楼音面前踱了两步,不答反问,“皇上,如今南 境情况如何了?若是周国选择此时趁虚而入,秦家那些个愣头青抵挡得住吗?” 楼音抓着铁索,音调拔高了些,“朕问你为何谋反!” 尤铮依然不慌不忙,说道:“父亲呢?还没被皇上抓回来吗?皇上不是该株连整个尤家吗?” 楼音死死抓住铁索,几乎听到了自己骨节磨动的声音,她绷紧了全身神经,再一次重复道:“朕问你,为何谋反!” “唉,皇上还不懂吗?”尤铮脸上的和气随着他的话语渐渐隐退,随之浮动上了一层戾气,那是京都里的纨绔子弟没有的狠劲,是修罗场里历练过的人才有的杀伐之气,“皇上你扪心自问,没了我们尤家人,大梁的江山你坐得稳吗?” 他根本不给楼音再说话的机会,双手扯住镣铐,仿佛他一用力就能轻易扯断这些困住他的枷锁,“所以即便我谋反了,你也不敢把父亲从北疆抓回来,因为你知道没了我父亲,乌孙此时一定回进攻,南边周国亦蠢蠢欲动,两国若同时来犯,皇上你能保住这大梁江山吗?你不能!你心里知道,尤家父子在,则大梁在;尤家父子亡,则大梁亡!” 楼音脚底退了两步,她昂着下颌却垂着眼帘,额角跳动,脸色发白。接下来的话,不用尤铮说她也知道,可尤铮却还是讲余下的话说了出来,“所以为什么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我却要向你俯首称臣?阿音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成堆的尸骨和血流成河的场面吗?为什么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楼氏一族要坐享我们尤家拿命换来的大好河山?因为你们楼氏比尤氏血统高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天下谁人不知,楼氏出身仅仅是草寇,而我尤氏,历代就是王侯将相!” 尤铮双拳一握,果然挣脱了手上的镣铐,逼近楼音。楼音受了惊吓,往后退了一大步,隔着笼狱凝视着里面的尤铮。 “你问我为何谋逆?”尤铮咧出了一个狰狞的笑,看得楼音心底发凉,“我是拿回我自己该得的东西。可惜,怪我沉不住气草率出兵,不过阿音你记住,你们楼氏永远欠我们尤家!” 楼音心里头如擂鼓一般,她看着尤铮,轻启樱唇,“铮哥哥,如果今日登基的是楼辛而不是我,日后你若把持住了朝政,你会杀了我吗?” 这一次轮到尤铮不说话了,在他一双龙眉凤眼的注视下,楼音反而长了气势,“你会杀了我。因为只要我活着,就永远比你更有资格坐上龙椅,所以,如今局势与你设想的相反,但我也会同你一样大义灭亲。你与尤暇会死,舅舅也 会被流放,赵国公府所有人将时代为奴。” 尤铮缓缓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楼音不知他在想什么,欲离开大牢之时,却见尤铮突然跪了下来,“皇上,罪、罪臣罪该万死,但求你看在父亲母亲他们从小对你呵护有加的情谊上,放他们一马。”他抬起头,眼睛发红,“父亲他戎马一身,若是因为我而遗臭万年,我……” “你会比死更难受?”楼音不去看他,怕自己下一秒就心软,“但你在收了第一笔钱开始敛财屯兵之时,就该设想到最坏的下场。” 说完,再也不去听尤铮的祈求,径直走出了大牢。 大牢外明月当空,齐钰在外面候着她,说道:“皇上既然已经出来了,那臣这便进去审问席大人的下落。” 楼音点点头,手腕见传来一阵暖意,是款冬姑姑扶上了她的手,顿时全身都松懈了下来,楼音长呼一口子,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翻涌而出,她迅速用袖子捂住了嘴,待大脑里的眩晕之感褪去后,她放下捂着嘴的手,看见暗红色的袖口被染黑了一片。 “皇……”款冬姑姑真是经不起惊吓了,她看见楼音口齿都被血染红了,差点比楼音还先晕过去,“传太医!” 而楼音注视着袖口上的血迹,咧着满是污血的嘴笑开了,“看来我真是命中没有福分坐着龙椅。” 她望望漆黑的天,沉吟半晌,说道:“只能对不起父皇的愿望了。” 夜半的皇宫,飞速驶出一队人马,朝着前东宫奔去。暗夜无声,没有知道这群人带着什么,也没人知道前东宫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梁京都时,一道消息如平地惊雷一般划破了京都的平静。 当这道消息传遍皇宫时,长春宫内亦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随即归于平静。 而楼音此时跪在太上皇床前,胸口上是被太上皇挥落的药碗中撒出来的药汁。太上皇背对着她,不发一言,但起伏的身体明显昭示着他的怒气。 “父皇。”楼音低着声音说道,“楼辛他意图弑君,却得父皇垂怜不仅没有被诛杀,反而得一亲王爵位,这让世人如何看待父皇?阿音知道父皇对楼辛他心有愧疚,但君就是君,谋逆就是谋逆,阿音来替父皇担上这心狠手辣的名声就是了,但楼辛他必须死!” 过了半晌,床上的人才有了一丝动静,他的声音喑哑无力,听起来疲惫极了,他挥挥手,说道:“罢了,昨夜人已经死了,你走吧,朕想歇一会儿。 ” 楼音嗯了一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这才缓缓走出去。 大殿外,阳光明媚,莺飞燕长,宫女们都脱下了臃肿的袄子,换上了娇俏的锦裙,唯有楼音,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冕服,华丽却沉闷。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由款冬搀扶着坐上了软轿。 轿子四平八稳地,容太医跟在楼音身旁,一路上说了许多这几日太医院几位老太医秘密钻研的成果,“昨日臣与刘太医亲自去西山请教了归田的卢老先生,他倒是对这个连心蛊有所耳闻,只是从未听说过有解法。” 楼音盯着前方的路,许久不出声,待轿子停了下来才说道:“你们继续找方法,朕就不信天下没有解不开的东西。” 她下了软轿,腹部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顿时一股寒颤从胸腔蔓延到了全身。她弓着腰扶住款冬的手,待疼痛减轻了些才抬起头来,眼神绝望却坚毅。 她不想和季翊一块儿死,她想活下去。 “容太医。”楼音放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说会用这个蛊的人,是不是也知道解法?” “这个臣不敢肯定,只是有人会用此蛊,说不定比臣等更了解这些渊源。” 楼音顿了顿,她也在思考此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好。” “皇上,咱们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款冬姑姑望了一眼身旁那阴森的地方,连声音都在颤抖,“这地方阴寒得很,你身上余毒未清,还有那劳什子连心蛊,暂时不要进去了吧。” 楼音也扭头看着这地牢的入口,仿佛守着地牢的士兵都像黑白双煞一般,她点点头,“回去吧。” 若不是体内疼痛实在难耐,她此时一定要下去看一看酷刑之下的楼辛是什么样的表情。 摘月宫内,齐钰已经将席沉的情况简洁明了地说完了,就等着楼音的定夺。 从尤铮口中得知,席沉确实是在去南境打探情况时被他扣下,但短短三日之内席沉便逃了出去,至此下落不明,尤铮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楼音心底的担忧越来越盛,以席沉的能力,即便还活着,那也一定是受了重伤,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会递消息回来的。 “继续找。”楼音吩咐道,“加大人马去找,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给朕找到他!” 齐钰说是,即刻便要去办此时,楼音却又叫住了他,“等等,季翊到了周国了吗?” “昨日便到了。” 楼音点点头,“那周国丞相那天可有回信?” “这个倒是奇怪。”齐钰说道,“东西是送了过去,怎么着那边也该有点表示,可那位丞相却毫无动静,难不成是打算否认此事?” 楼音沉默着,她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非要她正式修书一封向周国讨个说法? 齐钰走后,款冬姑姑再次提到,枝枝哭着求着想出来见见楼音,楼音此时倒也不想刻意关着她了,“席沉如今幸存的可能性极小,若席沉真的遭遇不幸,难不成还关她一辈子?罢了,让她出来吧。” 第二日,楼音依然没收到周国丞相关于刺杀事件的解释,反而收到了来自他的另外一样东西。 呈到她面前的是一个梨木镌花匣子,纹饰简单娟秀,楼音只是看了一眼,心底便是一颤。 这个东西,又来了。 她没有假借他人之手,而是自己亲自打开了这个匣子,与她的想象无误,里面果然是一堆零散的小玩意儿。有切割精细的半圆玉佩,楼音一眼就看得出此半玉佩与季翊身上佩戴的那一半玉佩是一对;还有一把牛骨梳子,朴质粗陋,一看就是外行人雕刻的;亦有一堆同心结,上面有季翊身上的香味。 在这些小物件的下面,还压着一封信,楼音随手拿起来,打开来看,娟秀小楷,笔锋柔和,一看就是女人的字迹: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明明只是一首摘抄下来的小诗,楼音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她将信纸放进匣子里,猛然盖上盖子,双手按在匣子上面若有所思。 款冬姑姑看她眼里水汽氤氲,刚刚也瞥见了匣子里的东西与书信,难为情地开口说道:“这是季公子的……有情人?” 匣子里的东西展示的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嘛?尽是些暧昧旖旎的物件,那封表达思念之情的书信也写着“季翊亲启”,款冬姑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这样的。 款冬姑姑心里居然有些暗自开心,若真是这样,那倒也好,断了楼音的念想省得再与那季翊纠缠不清。 可楼音抬头看她,眼里噙着泪水,说道:“姑姑,你说我怎么这么傻?” 款冬姑姑一看她这副努力憋着泪水的模样便心疼极了,将她搂在怀 里说道:“皇上啊,天下男子皆负心,各个都三心二意的。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您看上皇,那样深爱先皇后,却不得不纳三千后宫。而这季公子,指不定在周国便有情人,与皇上您周旋也是有目的的,您看开点,莫再留恋她。” 楼音起先只是呜呜地哽咽,到后来直接放声大哭,款冬心疼得紧,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着些安慰的话,“南阳侯是不成了,皇上您且瞧瞧京都里其他公子哥?是在不成京都外的也可过眼,咱们大梁不愁没有比不上那周国人的青年才俊。” 楼音哭了许久,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哭了才抬起头来看着手边的匣子,嘴里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傻……我都是活该……” 念叨着念叨着,她突然抱起匣子说道:“快!派人把这东西送到季翊手里!” 款冬姑姑结果匣子,不由得多看了楼音两眼。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那个小女孩,每每提到季翊时总会眉眼里都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 ☆、83|第 83 章 南国之都,早已春暖花开,鸟语花香。郁差一脸阴郁,抱着一个梨木镌花匣子走进了简陋破败的寝殿。 他抬头看看这匾额,不由得撇嘴。周国这几年国力逐渐昌盛,但从未给季翊修缮过宫殿,如今这住的地方还不如在大梁的质子府华丽呢。 他在门槛处蹭着脚底的泥,突然想到,这要是在大梁,一路走来脚上怎么会沾泥呢?质子府扫地的宫女都要比周国的尽心尽力。 “殿下。”郁差叫醒了正在榻上小憩的季翊,“这是从大梁皇帝送来的东西,务必要您亲启。” 季翊点头,以眼神示意他将匣子搁下。 那是个精致漂亮的匣子,季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也就是这几眼他便确定了这梨木应当是周国盛产的黄梨木,而匣子上的纹饰也是周国特有的工艺。 所以楼音是送了一个周国特产给他吗? 季翊嘴角隐隐噙着笑,打开了那个盒子。他拿起那块儿玉,与自己腰间的佩玉比对了一下,眼睛眯了眯,嘴角的笑退了下去。放下那块儿玉后,又拿起里面的牛骨梳,仔细翻看,骨上细致地刻了“翊”字与“娥”字。 季翊将牛骨梳扔回了匣子,再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已经没有兴致再看。同时,他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颗极小的铁环,捏在手上细细端详了许久。 有些事情,他不愿相信,但真相确实在慢慢浮现。 郁差看着此时季翊的模样,着实有些吃不消。他盯着手中铁环的模样看似云淡风轻,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有千头猛兽在奔腾,有万支冷箭在飞射。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季翊现在的眼神可以直接上战场了! “殿下。”郁差咽了咽口水,说道,“您没事吧?” 季翊回了神,将铁环一同放进匣子里,说道:“丞相不是要过来吗?” 郁差说是,正要出去看看丞相可到,便听见外面宫女问安的声音。季翊站起来整理整理衣冠,然后将桌上的梨木镌花匣子放到了床边的柜子里。 再回头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师父。”季翊弯腰行礼,随即便被眼前的老人扶了起来。 “殿下今日不曾去看看病重的皇上?”丞相的声音与他的精神头一样矍铄,他收回扶季翊的手,掀一掀官袍,坐到了主位上。 季翊随之坐于下首,说道:“皇兄日夜侍疾,弟子不便前去 打扰。” 丞相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他闭着眼坐着,脸上的沟壑格外清晰。七十有余的人了,行动说话皆神采奕奕,即便是闭着眼坐在这里也不会像别的老人那样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来。 “殿下。”他睁开眼,稀松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该是时候行动了。” 季翊垂眸拱手,道:“一切都听师父的。” 北国之春,总还少不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而阴冷的地牢里更是如同寒冬腊月一般。楼音裹着严冬最寒冷时才穿的鹤氅,站在狱前,看着奄奄一息的楼辛。 “可别让他死了。”楼音对身旁的狱卒吩咐道,“那什么提神的东西,继续给他灌下去。” 狱卒二话不说,一大碗浓黑的药汁就给楼辛灌了下去。狱卒心里念叨着,这玩意儿厉害了,也不知皇上从哪里寻来的方子,能让受了极刑的人死不掉昏不过去,总之就是比常人还清醒地忍受着痛苦。 一碗浓药下毒,楼音全身传来一阵酥麻,然后每一处地疼痛又被唤醒,叫嚣着撕扯他的每一根神经。 “楼音……”他俯在地上,两手抓着铁索,唯有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可曾真正伤了你一根寒毛?你如此……”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楼音扭头走了,剩下的话再也没力气说出口,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楼音随着地牢外透出的一点光亮走出去,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要极力逃离这个地方一般。 前世,难道我曾真正伤过你一根毫毛? 地牢外,春雨绵绵,枝枝撑着伞在外面等着楼音,搀扶她坐上软轿后慢悠悠地往养心殿走去。 “父皇昨夜可曾发烧?” 枝枝摇头,“今早秋月山庄那边的人回报,昨夜上皇睡得极其安稳,今早精神状态也很好,皇上不必担忧。” 楼音不再说话,闭眼听着雨声。 春天的雨不像夏天那样猛烈,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能扫去大半阴郁的心情。 前方转角处,一个脚程利索的小太监正用尽了全力向楼音跑来。雨势虽小,待他站定在楼音面前时衣服也湿了大半,“皇上!丞相大人以及内阁大臣们正在御雄殿侯着皇上,有急事相议!” 得了命令,抬轿子的太监们也加快了脚步,在湿滑的雨天也安安稳稳地走到了御雄殿。 即便是殿内,也弥漫着一股湿润泥 土的气息,倒让殿内紧张的气氛消散了一点。 “齐大人,莫非是北疆前线出了事?”楼音来不及坐下便问道。 而齐丞相却是抚摸着胡子,眼角都是笑意,“却是是北疆前线出了事,不过却是好事。” “哦?”楼音挑眉,北疆前线出了好事?算一算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狱中,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她还真不知北疆出了什么事。 “乌孙国都三天前突发地震,伤亡惨重,乌孙王命垂一线,皇子们已经将前线大军全部撤回国都了!” 楼音嘴角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说道:“果然是好事!” 众人又在殿中商议了几个时辰,知道天色晚了,齐丞相才说道:“那戍守在北疆的尤将军……” 他看着楼音的脸色,等待着她的回答。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楼音目视御雄大殿正前方的匾额,一字一句道,“尤铮谋逆,作为父亲自然是要诛杀。但念在尤将军多年来对大梁有功,便饶了他的性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与将他流放至南境,终生不得回京。赵国公府上上下下,女眷皆变卖为奴,男子充军,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各位爱卿觉得如何?” 底下几个老臣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发声。 楼音等他们的回复等了半天,最终却是散秩大臣刘大人站了出来,那个一辈子和尤将军政见不和,常常在朝堂之上与尤将军吵起来甚至动粗的人,“这……尤铮逆贼万死不足,但尤将军实则对我朝有功,若是流放,这……” “原本给诛连,朕留他一命已是开恩,刘大人难道有别的看法?” 刘大人搓了搓手,说道:“皇上深明大义是大梁之幸事,只是如今北疆危机虽除,但南边周国不得不防。臣以为与其流放尤将军,不如让他戍守南境,戴罪立功。皇上若不是不放心,大可再派几位监军大臣去便是。” 楼音沉吟半晌,看着下面几个老臣,问道:“你们呢?也是这个意思?” 齐丞相率先表达了自己的赞同之意,其他人也相继附议,楼音自然没得说,“那便按照刘大人的意思办,齐丞相这便去拟旨。” 几个老臣离宫后,又有侍卫冒着雨冲进了御雄殿,这是今天楼音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 “皇上!席大人回来了!” 比楼音反应更大的,是侍立在一旁的枝枝。她刚刚拿到手上的茶壶突 然落地,砸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身却也浑然不知。 “在哪!”楼音难以抑制激动,几乎就差抓着侍卫的领子问了,“在哪里!” “今日刚到京郊驿站,是驿丞派人来报的。” 楼音带人赶到京郊驿站时,驿丞差点吓得屁滚尿流。他今早发现躺在门口的奄奄一息的席沉时,本以为是个流浪汉,谁知他开口就让人去宫里传信,驿丞还以为这人疯魔了。可仔细看看他气质确实不俗,万一真的是哪个大人物呢……抱着侥幸心理,驿丞收留了席沉,并派人去宫里传信,但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当今女皇! 他看着自己这小小驿站外站了一层又一层的御林军,只觉得祖上都冒青烟了。 望着床上那衣衫褴褛,满脸伤痕的男子,楼音鼻尖都酸了,那可是最爱干净最威风的锦衣卫千户席沉啊。 “回来就好。”楼音拍拍他的肩膀,免了他起身行礼,“不知你伤成了这样,早该带太医来的,朕这就带你回宫去。” 席沉摇头,说道:“皇上莫担心,这都是些皮外伤。” 楼音别过头,看见枝枝反而站在墙角不敢走上前。 有人近乡情怯,而有人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却不敢上前说话,只敢远远地看着。 “枝枝。”楼音叫了她几声,才见她回神,“咱们这就回宫。” 而接下来的日子,席沉亦只是默默疗伤,然后再次回到他的岗位,对他此次南境之行的艰难之处闭口不言,刀剑下偷得的性命,大牢囚禁时的绝望,逃出尤铮营帐那时三天三夜没命的奔跑,以及在南境荒野里多少次从野狼口中逃生,都被他咽在了肚子里,好似此次依然只是执行了一个普通的任务。 性格使然,有的人注定不会倾诉情谊,也不会向身边的人露出软弱的一面。 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四月,连宫里的猫都懒得动了,成日躲在屋檐下听雨,时不时藏起来让宫女们好找一番。 楼音每当闲暇下来时,总止不住叹气,又时时张望窗外,像是再等什么似的。 款冬姑姑早就发现她这样的状态了,只是不点破。 “姑姑,周国那边还没有来信吗?” 款冬姑姑摇着头,依旧做着手上的事。 楼音垂下头,看着脚边的小猫,总觉得它把爪子伸到了自己心里在挠似的。 她已经等了两个月了,希望季翊能 给她一封信,证实她的想法。可等了这么久,依然杳无音信。 “姑姑,我要不要修书一封送去周国?” ☆、84|第 84 章 听到楼音的提问,款冬姑姑恍然愣了一下,“哎哟皇上,您每日就一时半会儿能写着,就琢磨这事儿?” 款冬姑姑一面整理着竹篮里的针线一面说道:“这事您该和内阁大臣商议,与奴婢说了没用。就算要修书一封,那也得齐大人草拟呀。” 楼音拖着腮,眼神悠远,“不是政事……” “那是什么?” 楼音别过连,眉心蹙了起来,“姑姑你不知周国的形式。周国太子乃嫡出长子,只是这几年暗结党羽,隐隐有些失了圣心。而季翊他……” 楼音说到一半住了口,“算了。” 有些话实则不便告诉旁人,即便说了也不见得会获得理解。楼音这几日每每午夜梦回时,总会设想,倘若前一世她在收到那个梨木匣子之前也如同今世一样查出了当初派人刺杀她的人是周国丞相,那么会不会就避免了后来的误会? 又或者,当初她能放下一点点的骄傲,去向季翊求证一番,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款冬姑姑见楼音在出神,便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说道:“皇上,大理寺卿在御雄殿等您,现在该过去了。” 楼音依然沉着脸,心里头乱麻一片,走出养心殿时外面几个洒扫宫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退到了一边。楼音只是草草看了他们一眼,全是些陌生的面孔,原来摘月宫的洒扫宫人们都没有被调来养心殿。 “姑姑,朕记得摘月宫有个叫谷莠的宫女?”楼音虽是在与款冬姑姑说话,但眼神却定格在了席沉脸上,“琦兰今年不是要放出宫了吗?把那个叫谷莠的调到朕身边来顶替琦兰的位置。” “这……”款冬姑姑有些诧异,心想谷莠那丫头虽然踏实勤快,但是出身不好,脑子也不够灵光,把她提到御前也太抬举她了吧?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既然楼音喜欢,她日后好生教导教导就是了,“奴婢明白了。” 楼音又不经意地去看了看席沉的脸色,依然像一尊石佛一样,纹丝不动。 原本只是楼音的一时兴起,如今看着席沉的反应,她倒觉得自己猜测错了。罢了,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还去操心别人做什么呢? 御雄殿内,大理寺卿照着文书将尤铮的罪状一条条地念了出来,楼音脸色云淡风轻,心里却有大风刮过。每一条罪状,都是在一点点推翻她年少时心中唯一的崇拜。 “皇上,这边还有亲王妃尤氏的罪状,大理寺 已经整理好,等皇上定夺。” 楼音摇摇头,“你们按章程办好,最后给朕过目就行。” 大理寺卿说是,拂拂袖子准备告辞走人,这时有太监通传齐丞相来了,大理寺卿转身出去时正好与齐丞相打了照面,但这位原来却是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 “皇上!”齐丞相气喘吁吁地,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内阁老臣,“今日得到消息,周国政变了!” 对于这个消息,楼音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还是略有震惊,“最后上位的是周三皇子季翊,是吗?” 殿内气氛一下子凝滞住了,几位老臣眼神里无不传达着惊讶,最后还是齐丞相先问道:“皇上怎么知道?” 楼音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太多,转而说道:“目前正是周国新君巩固国力的时候,南方暂时安稳,齐大人觉得如今戍守在南境的两员大将该如何处置?” 一个是受了儿子牵连的尤将军,一个是受了妹妹牵连的南阳侯。两人的存在着实让人左右不是。 “老臣以为,尤将军尚为大梁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而南阳侯身后的世家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秦氏嫡女弑君未遂该诛全族,但念在秦氏一族对大梁尚且有功,也可效仿赵国公府的方式,从轻发落。否则皇上难免会落得一个偏袒母家的名声。” 楼音抬抬眼,说道:“那便先召回南阳侯吧。” 话音一落,腹中一阵剧痛席卷上来,楼音疼得弓起了身子,脸色霎时青白,她咬紧了牙,好一会儿才说道:“但愿周国新君有命坐稳皇位吧。” 底下几个老臣手忙脚乱的,看着宫女太监们将楼音扶往殿后去,连忙拉住了款冬姑姑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款冬姑姑心里着急,也懒得与他们多说:“皇上这不是余毒未清吗?不碍事的,大人们且放心。” 除了几位老臣,席沉也是第一次见到楼音这副模样,他傻站了一会儿,看着太医院的人来来往往,突然抓住了枝枝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枝枝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才把他拉到一旁,示意他弯腰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她身上有蛊,这是蛊在反噬。” “什么?”席沉木木的,似乎没理解枝枝的话,“蛊?” 枝枝瞥了他一眼,“没听过吧?我之前也没听说过,只有南境那种蛮夷之地才有的歪门邪道,真是可怜 了咱们皇上。” 席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道:“那有的治吗?” 枝枝自然是摇头,“太医院几个太医都焦头烂额了,但是正经学医的太医们哪里懂这些奇门怪术呢?” 席沉点着头,又问道:“皇上怎么会沾上了这种东西?” 枝枝不明说,指指里面的楼音,“被周国那位牵连的。” 席沉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狰狞,立刻就要冲进去看看楼音的情景,一推门,却见里面迎面走来了一个面熟的人。 “席大人快让让!”谷莠端着一盆滚烫的开水,里面放着丝帕,是太医刚刚用过的。 席沉脸上的狰狞之色一下子消失殆尽,他看着谷莠端着开水走得晃晃悠悠的,说道:“她怎么到御前来了?” 枝枝没有看谷莠的背影,而是盯着席沉的眼睛,半晌,她才别开头说道:“琦兰就要放出宫去了,皇上准备将她提到御前来。” 席沉只是哦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石佛般的模样。 “你……”枝枝别过头,看着角落里的灰尘,说道,“你和她很熟?” 席沉已经往里面走了,留下轻飘飘的几句话,“不熟,不过是在摘月宫常年打照面而已。” 楼音在御雄殿便痛晕了过去,醒来时见到几个老太医正盯着她一动不动额头冒汗。 “皇上醒了?”容太医松了一口气,“皇上这是第一次痛晕了过去,是否感觉反噬越来越严重了?” 楼音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她点点头,咬了咬苍白的双唇。 好些日子身体不曾有反应,若不是今天突然来这么一遭,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身体里还有这么个炸弹。同时牵扯出的,还有她对季翊越来越复杂的情感。 当她以为前世乃至今世的一切误会都是他人刻意造成,意在使他们二人再无瓜葛,可身体上的反应又在提醒她,如今她所受的痛苦确实都是季翊刻意造成的。 那个疯子…… 楼音抬头,问容太医:“朕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容太医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臣不敢有所隐瞒,就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楼音闭眼暗骂一声,面对这种情况,她确实束手无策,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季翊身上。就目前来看,她身上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代表着季翊也是同样的状况。不知他是根本就无意去解除此蛊 还是他也找不到办法,楼音不敢确认,但不能放弃一丝希望。 待她能下床之时,第一件事便是修书一封送往周国。 信是有席沉带出去的,他回来时,在楼音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楼音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有话就说,这实在不像你的性子。” 席沉哦了一声,这才缓缓开口:“臣从南境的荒野中逃出来时,曾被一家野户收留,当时听他们说起蛊这种东西,臣以为只是臆想不曾在意,后来却亲自眼见他们用音乐控制有毒的虫子,甚至能控制山中野狼为他们狩猎。” 随着席沉的话语,所有人都渐渐安静下来,等待他的下文。 “臣以为,太医不懂蛊术,说不定可以从山野村夫那里着手,毕竟蛊术起源南境,那些老人家或许从小就学过这些东西。” 楼音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说道:“那边派一队人马出去暗中访问南境,若有人能解此蛊重金悬赏。”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只余款冬姑姑一人时,楼音卸下一身疲惫侧躺在了榻上。 她闭眼半晌,却毫无睡意。款冬姑姑伸手去给她按摩头顶,并说道:“皇上有烦心事?” 楼音不做声,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姑,你说对一个人一定要爱憎分明吗?” 她想到季翊,自己似乎应该是恨他的,恨他前世杀了自己,今世还要用极毒的蛊慢慢耗尽自己的性命。但自己好像又不该恨他,他从一个正常的人慢慢变得疯狂好像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当时看了周国丞相送来的东西便觉得自尊心大受挫,随即不询问缘由就给季翊下了一个负心汉的标签。 他疯狂,他黑暗,但一切都是为了她。 楼音突然有一丝的错觉,她的虚荣心与占有欲似乎迷恋着这种旁人为自己变得不像人的感觉。而这个人,偏偏还是自己曾经以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人。 款冬姑姑不知道楼音心里的活动,她以为楼音是在说尤将军,“奴婢以为,爱恨是完全可以分开的。恨一个人就是恨,爱一个人就是爱。如果有一个人让皇上爱恨两难,那皇上便要好好考虑一旦没了这个人,是不是会觉得心里空了?” 款冬自小看着楼音长大,知道她除了父皇母后以外,最疼爱她的便是尤大将军了。如今尤铮已经伏诛,若是尤将军也被连诛,楼音心里怕也是不好受。 而楼音却想到了另外一头去,她分不清如今的情势下,就算没有连心蛊牵扯 着她与季翊,她是否真的愿意看着季翊消逝在世间。 如果他死了,这世上自己连一个该恨的人都没有了。 ☆、85|第 85 章 半年后。 又是一年盛夏时,楼音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谷莠立刻递上了一杯热茶。 楼音轻轻地皱眉,“这样热的天气,朕能喝得下一杯滚烫的茶?” 谷莠一张小脸顿时就吓得苍白了,她普通一下跪倒,“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去换冷茶!” “……” 楼音不知道说什么,反而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枝枝看不下去了,过来把谷莠领走,“你都来御前伺候一个月了,之前姑姑教你的东西都忘干净了吗?还冷茶,若是换皇上以前的性子,这个时候你已经在浣衣居了!” 谷莠鼻头红了,揉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低着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枝枝身后。 枝枝回头看她那副样子,恨恨地叹气道:“真不知道他喜欢你哪一点。” “啊?”谷莠听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枝枝有什么时候吩咐她。枝枝没好气地回头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姑奶奶你下回要是再犯这种错,你就还是回摘月宫扫地去吧。” “唔……”谷莠捂着额头点头,“下次不会了。” 将堆积的奏折批阅完,楼音揉了揉肩膀,见到鸿胪寺笑盈盈地走来,不由得又揉了揉额头。 “皇上,此次万寿节,所有事宜已经准备好了,皇上过目后若无其他看法,臣这就要着手开始准备了。” 楼音听到这些繁杂的事情便头疼,“这些小事也要朕过问?你且看着办,若是出了差错朕只找你便是。” 鸿胪寺点头称是,楼音又说道:“这大半年来齐丞相已经几位内阁辅臣都为辅佐朕殚精竭虑,趁此次万寿节,朕打算好好赏赐几位老臣,你与内务府一同去拟一些单子,从国库里挑一些极其贵重的珍品出来。” 鸿胪寺不假思索便说道:“如今国库中的珍宝倒都不如皇上曾经居住的摘月宫的库存,不如从摘月宫中挑选一些赏赐出来,既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品,又能表现皇上的诚意,皇上以为如何?” 楼音抬起头,看了鸿胪寺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心底一凉,垂着头等楼音的下文。 “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吧。”楼音继续埋头看奏折,“不过原来父皇赏赐的夜明珠不能送。” “臣遵旨” 这便打发了鸿胪寺下去,楼音见天色已晚,便传人上了晚膳。 太上皇搬到秋月山庄后甚少再进皇 宫,而楼音政事繁忙,几乎没有时间去秋月山庄,如此一来,这大半年楼音全是独自一人用膳。 她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色,毫无食欲,勉强夹了几筷子后只觉味同嚼蜡,她放下筷子,突然说道:“姑姑,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往往便是平日里的一些细节最能让人感到孤独,楼音几乎已经想不起上一次与亲人一同用膳是什么时候了。 款冬姑姑突然就觉得眼睛一酸,“皇上说的是什么话?皇上怎么可能是孤家寡人。奴婢早就劝皇上该看看咱们大梁的青年才俊了,奴婢听说平津侯家的长子今年就弱冠了,刚好比皇上年长一岁,还未定亲呢,平津侯也是世代王族,侯夫人又是江南书香门第,比当年的南阳侯、哦不,现在已经不是侯爷了,总之奴婢现在觉得平津侯家的嫡长子真是顶尖的好,皇上不如……” “打住!”楼音一脸无奈,这女人一旦上了年纪,不过是外面的平头百姓还是宫里的御前女官,最热心的事都是做媒,“朕可是听说平津侯嫡长子弱不禁风的,连弓箭都拉不开。” “皇上嫁人与别人不同,有个人作伴就行了,若真嫁了个将军,常年分居两地,那跟一个人过还有区别吗?” 楼音笑笑不再说话,趁着晚风习习,到御花园里走了一圈。 路上枝枝与款冬随行,主仆三人闲聊着,不知不觉便看见月亮悄悄爬上了枝头。 “皇上,这一个月来,似乎是一次都没有发作过了?” 楼音知道款冬姑姑说的是什么,她点点头,“那几个南境的老猎户还真有些本事,万金赏赐不亏。” 但是她摸着自己的腹部,好像与季翊仅有的联系也一点点消失了。 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一人,自从入夏以来,她还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掉过头往反方向走去,枝枝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去哪里,“皇上!那地方夏日里闷热难耐,皇上还是不去为好。” 但楼音似乎就没听见她的话,脚步不曾停下。 夏日里的地牢,比寒冬更难熬。常年没有阳光射入滋养了满地的蟑螂老鼠,没没走过一处都要提心吊胆地,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上的脏东西。 皇宫里的地牢只关了一个人,楼音一步步走过去,入眼的是百样的刑具,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还有不少苍蝇在飞来飞去。走到唯一有人的那一间狱房前,坐在地上的那人睁开一只眼,另外一只眼已经深深凹陷进去,里面似乎 缺失了什么东西。 他的头发杂乱无章,上面有黑色蟑螂爬过,四肢倒还健全,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与行尸走肉无异。 “怎么,皇上又来了?”楼辛的声音早已没了刚入狱时的愤慨,只剩平静,“几月不见皇上,还以为皇上忘了我这个哥哥呢。” 楼音叹了一口气,摸着栏杆上的铁索不说话。 反而是楼辛沉不住气,说道:“这些日子,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这么恨我?” 楼音冷笑道:“于你曾经加之在朕身上的痛苦,这些算得了什么?” 楼辛猛然站了起来,无奈脚上的镣铐使他无法靠近楼音,他扯着枷锁,嘶吼道:“皇位你得了!父皇的宠爱你也一人得尽了!我又何曾真的赢过你!” 楼音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了。这几个月每每被连心蛊反噬之时,她总是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有时候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可转醒后,觉得一切都很空。她觉得每一次去折磨楼辛,好像根本得不到快感,更没有复仇的感觉。 时间久了,便也想通了。到底是两世为人,前世的仇恨再熟悉,也只如同梦一场。或许是因为舒坦日子过久了,手刃仇人了,心里的伤疤便慢慢消退了。 她转身离去,对身后楼辛的嘶吼充耳不闻,直到走出了地牢,她才长舒一口气,对席沉说道:“赐死吧。” 席沉不作他问,点点头。 楼音想了想,说道:“慈宁宫那位,也一同去了吧。这些日子她日日垂帘听政,想必也受够了。” 八月十五月儿明,那一天恰巧也是楼音的生辰。往年皇帝也会为她大办宴席,但终究比不得如今万寿节的排场。 而这也是第一年,她的父皇不出席她的寿宴。 “上皇的身体……”款冬姑姑欲言又止,“皇上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楼音没说话,她父皇的身体状况以及从太医那里了解得很清楚了。她眼神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奏折若有所思。 “对了,这是内务府送来的单子。”款冬姑姑指着桌上一摞纸张说道,“今日内务府总管来时,皇上正在午睡,就留了一份单子在这里。万寿节马上就到了,与大梁有结交的各国都派使臣送了贺礼来,这是内务府为各国使臣安排的住所,请皇上过目。” “这种小事就不要每次都拿来烦朕了。”楼音不耐烦地说道,眼神却突然定 格在了那纸张上。 “周国?”她又仔细看了看,名单之中确实有周国使臣。 没想到半年来季翊杳无音信,周国却依然派了使臣前来送礼。 款冬姑姑接话说道:“周国皇帝也是有心了……” 楼音笑了笑,款冬姑姑只是御前女官,尚不知道周国的国情。如今周国的皇帝虽是季翊,但整个朝政却是由周国丞相把持着。周国上下几乎人人皆知他们的新皇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而已。 “各国使者何时到?” 款冬姑姑翻开一旁的折子,浏览了一遍说道:“路上没有意外的话,所有使臣都是八月十四到。” 楼音哦一声,突然感觉腹部一阵隐痛。心里立马浮现出一股不好的感觉,她捂着腹部,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冰镇的果子冷饮,不知为什么,看见那些冰块儿感觉腹部更疼了。 “皇上,怎么了?”款冬姑姑扶起她,“莫不是又反噬了?快!快传太医!” 她一面扶着楼音站起来,一面叫人进来,一低头,却看见楼音裙子上一处血迹,“皇上……您莫非是葵水来了?” 楼音一听,也低下头去看,起先还有些愣,但确定了是葵水以后反倒是露出了笑颜,“停了半年的葵水也来了,看来是真的好了。” 款冬姑姑拍着胸口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楼音也心情大好,连连吩咐赏了好些东西给席沉寻来的那户南境猎户。 “还是要容太医来瞧一瞧。”款冬姑姑嘴角禁不住的笑,“皇上受了这么些日子的苦,总算苦尽甘来了!” 闻讯匆匆赶来的容太医连官帽都没整理好,连连询问了楼音许多细致的身体状况,又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总算是下了定论:“皇上脉象平稳,看来确实是大好了!此乃吉象,此乃吉象啊!” ☆、86|第 86 章 八月十四晚,从京都主干街道至皇宫内,处处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画与布匹,整个京都被装饰的绚丽多彩,只等天一亮,大梁新元年将迎来新君的第一个万寿节,到时候全城歌舞升平,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还能看到几百名小孩子组成的庆典队伍,穿红戴绿,色彩斑斓,各个珠圆玉润,戴玉冠,裹巾头,舞剑器,执锦仗,捧着宝盘,跨着雕箭,场面十分热闹壮观,大梁的子民已经好几年没有举行过这样的庆典了。 而皇宫内的楼音,正在最后一次试穿明日万寿节要穿的冕服。宫女们跪在地上给她整理裙边,内务府主管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盯着,不让任何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一点差错。 “各国使臣都安置好了?” 一直沉默着的楼音突然开口,内务府总管胸有成竹地回答:“全部安置得妥妥当当的,皇上只管放一百个心。” “嗯,你办事朕放心。”楼音转过身,面对内务府总管,“周国使臣送来的贺礼是什么?” 饶是万寿节期间,各国使臣、王公百官、各地封疆大吏官员送来的贺礼成千上万,但作为内务府总管几乎能如数家珍一般说出谁谁谁送了什么东西,“周国使臣送了三对景泰蓝镶黑玛瑙如意,十盆珊瑚绿松盆景,五盏鎏金水波纹插屏,百米掐金挖云红香羊皮,以及周国特有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百匹。” 内务府总管啧啧了几声,又说道:“这些东西臣都亲自看过,各个都珍、奇、贵,价值连城,周国皇帝出手不一般呀。” 楼音抬起双手,宫女们开始给她调整宫绦。 “你以为这是周皇送的?”楼音笑着别过头,“周皇如今怕是连拟定贺礼单子的权利都没有吧。” “唉,也是。周皇在大梁时,谁人不知他品味脱俗,若真要送礼,定不会送这些奇珍异宝。”内务府总管交握着手叹气,“周皇命运倒也坎坷,自小在周国不受重视,被送到别国做了几年质子,回国后被推上皇位却为人傀儡,当真是可惜,那样一个如玉般的人物。” 楼音低垂眼眸不做声,他们当真以为季翊会容忍自己一辈子被别人操控?简直是天方夜谭,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周国再次政变的消息。 八月十五,寅时四刻,天还正黑着,御雄殿外已经亮起一盏盏宫灯,有些品阶的太监们引领着入宫上寿的百官文武按位站立,待卯时一到,楼音便已经穿戴好了冠冕坐于御雄殿的龙椅之上接受百官的朝贺以及贡献的贺礼。 下面的人一批批地走上来,献上珍贵的贺礼,说着最具文采的贺词。这些景象楼音早就在她父皇的万寿节上看了多次,早已没了兴趣,况且下面朝贺的群臣离得太远,她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更看不清他们献上的贺礼,只是又内务府的人在一旁登基,然后收入库中。 各国使臣上前献礼时,楼音倒是打起精神注意了一下周国的使臣,各个五大三粗的,倒一点不像南方过度的人。 待到辰时,便是楼音宴请群臣的时候了。所有人移步问月台,每人席前一案桌,桌上已经摆好热菜二十品和汤菜四品,众人等楼音入席后寿宴才正式开始。皇家讲究礼节,一轮一轮地上了新菜,用冷菜二十品换下热菜,再添些鲜果四品,蜜饯二十八品,各式各样总计一百零九品,这才算摆完了寿宴。等到撤下宴桌摆上酒膳时,楼音已经未时二刻,所有人这时才开始放松些,能随意摆摊,交头接耳。 楼音看着眼前摆着的食物,无甚兴趣,而前来敬酒的人一波又一波,楼音不曾歇过一会儿。 酒过三巡,头脑有些晕乎乎的,她看着下面的舞姬乐者,百官文武,眼神迷离而模糊。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停留在周国使臣的身上。楼音看着他们喝酒,看着他们与人交谈,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心里却觉得空了一截。 那几个使臣喝着美酒吃着美食,对楼音的目光浑然不知,唯有其中一个紫衣长髯的男子回头看过楼音一眼。 恰恰就是这一眼,被楼音捕捉到了。她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水,说道:“朕不甚酒力,先行下去歇息,各位爱卿自行方便。” 她的声音虽小,但整个问月台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乐者手中的管弦乐声也戛然而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楼音走出了问月台,却径直往御雄殿走去。 “皇上,您不回养心殿?”枝枝跟在楼音身后问道。 楼音脚步不停,说道:“见使臣,能去养心殿吗?” 她转过头,看着问月台的灯火,说道:“传周国那位紫衣使臣前来御雄殿。” 昏暗的灯光下,楼音一人坐在御雄殿内。重重门外没有一丝动静,戍守的侍卫如同雕像一般站立着,只要没有意外情况,他们便不会发出一点响声。 她让所有宫人全部出去了,不得命令不能踏入正殿,否则此时在这空旷又静谧的大殿内,或许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门突然发出一声响 声,楼音倏地回头,握紧了双拳,却发现只是有风吹过。她继续低垂着头等待,灯光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影子也随之飘荡。终于,一阵风从门外吹来,将□□在外的烛火彻底吹灭,只剩几盏悬挂于高处的灯罩 里的灯还亮着。 门口站了一个人,影子被拉得奇长。楼音站在灯下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而来着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动。 楼音两步上前,一把扯掉了他脸上的胡须,“周皇好兴致,向来喜欢乔装打扮捉弄人吗?” “啧……”季翊摸着自己有些红肿的下巴,用胶粘上去的胡子被人一把薅下来着实有些痛,“大半年不见,阿音还是这么烈性子。” 楼音冷眼看着他,一股闷气在心里憋了许久,此时却不知如何抒发,“我问你的那些事情,你为何从不给个回应?” 季翊把粘上的眉须也给扯了下来,从怀中拿出火折子,背对着楼音点灯,“我在周国的形势你也清楚,你的书信从未到过我的手上。” 楼音一时语塞,原来这半年来季翊一次都没收到过她的信,“那你……” 在看到季翊点亮灯火转过身的那一刻,楼音原本要说出的话咽回了喉咙。他怎么…… 楼音走近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又看着他那伪装出来的高壮身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季翊吹灭火折子,收了起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么?” 楼音眉心轻蹙,很多疑问在心里萦绕了半年之久,“第一个问题,你收到那个梨木匣子了吧?” 季翊低头看着楼音,瘦得深陷的眼窝显得眸子更加深邃,瞳孔里的漩涡就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是,收到了。” 楼音抿着双唇,心底越发忐忑不安,“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的师父想让我离心的小把戏对吗?” 烛火映在季翊眼里,越来越盛,“是。” 楼音蓦然抬起头,望着季翊,“原来都是真的……亏我自诩聪慧,被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之间都不知,真是可笑……” 她慢慢垂下头,不再去看季翊那双能摄人灵魂的眼睛。 “嗯,我都知道了。”季翊想伸手覆上楼音的头顶,但触手却冰凉的冠冕,他垂下手,说道,“阿音,是我错了,你没有始乱终弃,你没有移情别恋,是我错了。” 楼音没有回应,她低着头想着这两世的种种,觉得如梦一般不 真实。前一世的她以为季翊在周国有情人,一气之下转头他人怀抱,才有了后来的种种。而这一世刻意避免重蹈覆辙,却又差点丧命于连心蛊,季翊的存在与她似乎从来就不是幸事。 “但我不会原谅你。”楼音退了两步,看着季翊,眼里的彷徨尽数隐退,“你的执念是强加于我身上的,连心蛊一事,更是冲破了我的底线。我不能原谅你,你不知道那奇怪的蛊术带给了我怎样的痛苦,若不是席沉寻得南境人解开此蛊,说不定我已经命丧黄泉,我不能……” “你以为几个山村野夫能解连心蛊?”季翊上前一步,与楼音面对面的距离不过三寸,“你真以为我们两人体内的连心蛊是你解开的?” 季翊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挣扎也不松动一点,“连心蛊深种入体,一百四十九天我夜夜浸身冰水中,让十六只毒蝎饮我血肉,换掉体内的血液,日日忍受蚀骨的疼痛,你却说那是几个山野村夫解开的?” ☆、87|第 87 章 仅仅听他说这些,楼音都感觉浑身被蝎子在咬噬一般,刺痛之感几乎要从全身的每一股肌肤冒出来,“所以你才瘦了这么多……” 季翊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楼音。 窗外明月当空,歌舞的声音还隐隐约约在飘荡。楼音一下子醒了神,一把推开了季翊,“即便这样,连心蛊也是你一意孤行地加之于我身上,你活着一世可不是为了与你共赴黄泉!” 季翊好似一下无言了,他走到窗前,关上窗,将外面的丝竹声隔绝开。背对着楼音站了半晌,才开口说道:“阿音,你知道我师父有多可怕吗?” 楼音不解,也没想过接话。季翊便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他对权力的奢望几乎入了魔,但他亦要留下千古芳名,所以他做不出谋朝篡位的事情来。” “哼。”楼音冷笑,“好似挟天子以令诸侯就不会遗臭万年吗?” 季翊转过身,再一次与楼音对视,“我几乎是由他养育成人的,但我一直知道我只是他用来偷取周国大权的工具。他花费了近二十年的心血在我身上,他不允许我这颗棋子出一点差错。” “所以呢?”楼音基本能猜到季翊下面将要说什么,但声音声音毫无温度,“周皇是来卖惨的吗?” 许是真的生气了,季翊的眼眸里涌动的暗潮变成了惊天骇浪,他一眯眼,一把将楼音死死搂入怀中,抬起了她的下颌逼迫她与自己对视,“所以他知道你乱我心扰我志,第一时间边想杀了你!京郊的刺杀,一次次的跟踪,都是为了拔掉你这根影响我登基的刺!你以为区区一个秦语阳能拿到十香软筋散这样的密药?他的手都伸到了南阳侯府你不知道吗?” 事实的真像想猛潮一般一波一波袭来,楼音差点无力招架,她看着季翊的眼睛,感觉下一秒就要被他眼里汹涌的浪潮吞没,可震惊只下却说不出话来,双唇开开合合,吐不出一个字。 “还有在从京都跟到平州的刺客,你以为只有当时的周国太子派来的?”季翊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像是暴风雨里的狂风低吼一般,“真正在后的人却是要趁乱刺杀你而已,而你却千方百计想让人杀我。” 楼音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比楼辛更想杀她的人,她双肩止不住发抖,摇着头说道:“所以,你以死相逼是做给他们看的?” “不。”季翊勾唇笑了,呼出的气息有些紊乱,“我并没有逼你,你真那么想要我的性命,我就随了你的愿。” 楼音的胸口与他紧紧相贴,喘息见的起伏使得肌肤的每一寸都紧密相连,“他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你的存在是他计划里最大的差错,他怕总有一天你会影响了我对他的顺从,毁了他的大业。”季翊又收紧了些双臂,几乎能感觉到楼音的心跳,“我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才用了连心蛊。当他知道此蛊的存在,若是想取了你的性命,我也会一起丧命。如此,才能打消了他对你的杀心。” 楼音的身体一点点便僵硬,在一阵颤抖后又慢慢松懈下来,失去力气的她缓缓靠在了季翊胸前,眼里无光,心中却有千言万语在迂回。 而两世的恩怨情仇在今晚的真像中都变得缥缈虚无,抓不住碰不到,只余一声轻叹。 “对不起。”迂回于心中的话,吐露出来却只有这三句,楼音闭上眼,一行清泪留下,叹自己以为活得清醒,却依然是在别人的计谋中求生。 “阿音。”季翊双手捧上她的脸,吻掉她脸庞的泪痕,“你能不能……别恨我。” 楼音闭着眼摇摇头,心中如乱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我不恨你,但是此刻我才明显地感觉到了我与你之间所隔的千山万水,我……我觉得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你有了牵扯。“ 情绪的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时之间如山崩地裂,巨大的心理震荡让楼音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她不敢睁眼去看季翊的眼睛,怕看到那两弯琥珀便会难以决断,“如今你我各自为王,我不会放弃我的皇位,你亦有你的伟业,我们之前难以跨越的岂止是这两世的爱恨,还有身份的鸿沟。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即便我如今只是长公主,也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瓜葛,你……” 话未说完,双唇已经被季翊堵住。。 “想与我划清界限?不可能。” 一句话,让原来的那个疯狂偏执的季翊又清楚地出现她面前。 楼音在季翊的吻中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他因消瘦而更清俊的脸庞,苍白的肤色浮着一丝丝情动的红色,让楼音心里一阵意乱。 楼音知道,季翊只有在极度疯狂的时候,才会这样痴迷着她的口齿间每一处气息。 腰间宫绦被扯下,被庄重严肃的冕服包裹住的肌肤一寸寸展现出来,楼音挣扎着,换来的却是季翊更大的力道,他倾身上前,楼音修长白皙的颈项,一点点游走到胸前,在昏暗的灯光下,楼音的肌肤似乎在散发着莹莹白光。 “你放开……”楼音一惊,明知眼前这个男人由愤怒而激发出来的*有多可怕,可双手却推不开稳如山的他,嘴里的话又被他尽数吞下。时隔许久的再一次真实的肌肤相亲,能瞬间勾起楼音那几乎快深埋心底的前世回忆。那时季翊的眼神那么真切,他的吻那么深情,她为什么就不相信他?为什么为了那可笑的自尊心而去践踏他的尊严? 楼音在悔恨中豁然明白,就算再让她重活一世,她开始逃不出季翊的手掌心。 这到底是幸或不幸? 没人能回答楼音心里的疑惑,烛火下,季翊抬手拨开她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轻吻下去,印在她眼角,脸颊,分分寸寸,直入心底,洒下一片诱惑,令她再无力抵触。 楼音感到季翊的手已经滑入她的裙衫,随之而来的是他用牙齿咬住中衣的绸带向下扯开的声音,楼音瞬间惊觉自己身上已经未着寸缕,而季翊的唇摩挲在她胸前的肌肤上,并狠狠咬了下去。 楼音吃痛,突然说道:“这是在御雄殿!” 季翊只是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头上还带着冠冕,不由得想到她每日上朝在群臣前一本正经指点江山的样子,这个画面忽然就让季翊一阵心痒,于是他一手将楼音抱起,一手挥落了御雄殿案桌上的奏折笔墨,将只着半裙的楼音放了上去,低头就深吻与她身上,动作轻柔又强硬,让她的挣扎百无一用。 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星期月约,幸逢巫峡之缘。 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云鬓压乱,汗珠儿打湿了身下明黄色的丝绸。 楼音香汗沾胸,面上红妆早已褪进。她裹着宽大的冕服,横躺在案桌上,将头靠在季翊的腿上喘气。季翊的手指在她冕服内游走,肆意撩拨,而楼音却再无力气直起腰身。 门外有人影走动,楼音看着她们的身影,心里有些后怕,遂拿起了身下的衣服。可冕服已经被□□得不成样子,裙底上更是污浊不堪,上面的一片片痕迹楼音都不忍看。她蹙着眉头一件件地将衣服穿好,又摸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戳了一季翊一下,“给我戴上冠冕。” 季翊翻身而起,伸手拿起地上的衣衫套在了身上,然后以手指揽起楼音的一头长发。 她的发根已经湿了,梳理起来格外费劲。季翊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她的头发束在头顶,然后将沉重的冠冕戴到了她的头上。 “阿音,你穿冕服比宫裙好看。” 楼音 沉默着,看着皱皱巴巴的冕服苦不堪言。 这时,款冬姑姑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她一边敲门一边说道:“皇上!不好了!” 楼音瞪大了眼睛,还未问出口,门外又响起几个男人的声音,“皇上!不好了边关告急!” “齐大人……”楼音一惊,那是几位内阁大臣的声音,一定是出了大事才会此时赶到御雄殿来。 楼音心一沉,回头将季翊往后退,可她环视一周,空旷的御雄殿根本无处可藏身,看了看自己脚下,一咬牙,将季翊推到了刚才翻云覆雨的案桌之下。 惨不忍睹的桌面已经来不及管了,楼音将季翊的中衣一起塞到了桌下,这才回头说道:“你们进来吧。” ☆、88|第 88 章 齐丞相与几位内阁大臣明显是从酒膳上赶过来的,一身浓浓的酒气与御雄殿内的旖旎之气混合在一起让人难辩难分,而火烧眉头的他们根本无心注意凌乱的案桌和楼音的装束,一个个跟被猛兽追着似的。 “皇上!那西域小国车师尉都国从西南方向攻过来了!” 楼音心想去去西域小国何足挂齿,可看几位大臣的面色明显情形不妙,“情势如何?” 齐丞相额头上冷汗直流,白花花的胡子一飘一飘的,“那车师尉都国原本相安无事,虽一直有异心却无力侵犯朝,即便偶尔有动作也很快被西边戍军压制下去,可刚刚卒子来报,那车师尉都国突然大势来犯我朝,我朝竟出现难以抵挡之势头!” “荒谬!”楼音一下子又惊又气,直指下方,“西南戍边将士居然连车师尉都国也抵抗不了,荒谬!” “皇上息怒!”齐丞相鞠了一躬,声音里都带了恐惧,“那车师尉都国虽人少兵若,可他们居然发明了一种□□,制作的神秘武器如同鬼魅一般,一开火便能远程爆炸,令我朝将士死伤无数!皇上,这、这可大大的不妙啊!” “神秘武器?”楼音带着几丝疑虑,对着未曾听说过的武器持怀疑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丞相喘了几口粗气,他对着武器的了解也不多,仅仅从来报的卒子口中得知,只知道那武器杀伤力十足,敌方只要搬出几十架明目张胆地对着大梁军队开口,这方便毫无招架之力,“那车师尉都国突然造出的武器着实骇人,我朝闻所未闻,好好他们只是武器凶猛,但终究国小人少,我朝还能奋力抵抗,但若有朝一日车师尉都国人马壮大,到时候我朝便无力回天了!” 齐丞相的几句话说得楼音冷汗直冒,而桌子下方还藏着一个人让她更是心烦意乱,她沉吟一时,说道:“各位且先退下,朕立马召集朝中各臣连夜议事。” 几位老臣们面面相觑,耳语几句后退了出去。 楼音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听见一阵窸窣之声,她低下头,看见季翊站了起来。 “让堂堂周皇屈尊藏在桌子底下,真是委屈了。”楼音此时脑海里如同绷着一根弦,说话也不经意又刻薄了起来,“边关将士处于为难之中,朕却在这里……” 她顿住,抬头去看季翊,“车师尉都国处于大梁西南,与周国相距不远,既然来犯大梁,也免不得对周国虎视眈眈。” 说道这里,又想 到一处关键:“这车师尉都国之事,在前一世可有出现,你如何应对的?” 看着楼音满怀希冀的眼神,季翊无奈摇头,“这一世许多轨迹已经发生了转变你不曾发现吗?前一世,乃至我登基后的十年,都不曾发生此事。” 楼音又叹一声,无言以对,“那你还有心思乔装打扮来大梁?” 季翊揉着酸痛的脖子,以一贯淡漠的语气说道:“我在周国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知?” 楼音笑着叹气,“你若真的甘心屈尊于你师父之下,你就不是季翊了。” “是呀。”季翊伸展着双臂,活动开了肢体才说道,“所以我要即刻赶回周国了。” 他回首抚上楼音的脸颊,柔声说道:“阿音,等我。” 楼音看着她,久久不发一语。这一晚似乎与前一世的那几个夜晚无异,只是男女意浓时的结合,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季翊要她等她,似乎是一个结果一般。 “季翊。”楼音很少叫他的名字,每次一叫,都是两人关系达到危险边缘之时,“你可曾真的意识到,我与你之间隔的不只是身份鸿沟,还有千山万水的距离。” 这样的话已经是楼音今晚第二次强调了,季翊他单手撑在楼音面前的案桌上,一手扣着楼音的下颌,“当初是你主动打开我的心扉,如今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重重阻碍,难不成你一开始就是抱着戏耍的态度接近我?” 楼音下意识地摇头,季翊突然笑了,眼里的光芒能照亮这昏暗的御雄殿,“既然你不是抱着戏耍的态度,那我便遇山劈山,遇海填海,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夜半月明,御雄殿里站满了所有中央朝廷大臣,各个互相低语着,对于车师尉都国的神秘武器众说纷纭,却无人能真正说出个所以然来。 楼音已经坐了半晌,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心里怒火蹿起,“那车师尉都国到底使用了什么武器!” 内阁大学士被众人推了出来,扶了扶头上的官帽后说道:“回皇上,臣等都看了边关传回的羽书,上面描绘的武器着实是头一回出现,老臣虽不才,但也博览了古今兵书,从未见过有记载如此武器的。” 御林军统领王大人也站出来补充道:“此武器杀伤力十足,喷射出的东西能炸死将士半百,而我军拿着刀剑根本无法近身,这、着实……” 楼音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意思是,就眼睁睁看着车师尉都国日益壮 大,吞并我大梁吗?” 下面一阵哗然,但确实束手无策,没人能说出个可应对的对策来。 “皇上。”这时,站在楼音身后的席沉走到御前,说道,“那车师尉都国的武器既然如此厉害,那既能为他用,也能为我大梁所用。臣愿带锦衣卫的精锐部队前往车师尉都国,偷取那武器的制作工艺。” 楼音却是摇头,“师夷长技以制夷已经来不及,能不能得到他们的制作工艺还为一说,即便得到了,待大梁制作出来之时,恐怕为时已晚。” 一时间,御雄殿又陷入沉默。中央大臣各个愁眉不展,恨不得立刻变出能压制车师尉都国的东西来。 “罢了。”楼音看夜色实在太晚,再这么僵持下去也没个结果,便说道,“各位都先回府,让府中谋士一同出谋划策,明日再议。” 大臣们尽数离去,最后偌大的御雄殿只剩楼音一人,回了寝宫以后已经申时了,款冬姑姑安排宫女们进来服饰楼音就寝,她在温水盆里洗着手,渐渐就出了神,不知不觉水都凉了。 而银盆似的月亮还挂在树梢,明明该是花好月圆的夜晚,整个京都却笼罩着一股压抑之气。 山雨欲来,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 换了寝衣,楼音在床上坐着,抱膝看着窗外明月,听着呼呼的风声,难以入眠。 她简直不敢想,如果大梁真的毁在她的手里,如何面对楼氏的列祖列宗。可如今面对的难题确实是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天灾能治,而这种*让她只觉无心无力。 车师尉都国是她这一世生命轨迹中最大的偏差,不曾听闻的武器让敌国排山倒海般侵犯而来,超出所有人认知的武器打得大梁一个措手不及,而本就缺乏战将的大梁不知能抗住多久。 一夜无眠,直到酉时一刻款冬姑姑进来时看见楼音依然坐在床头,睁眼到天明。 “皇上……”款冬姑姑心里有千万句宽慰的话想讲,但是看到楼音忧思的面孔,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用,“酉时到了,该上朝了。” 楼音木然点头,连早膳都没用便去了御雄殿。 而群臣商议的结果与昨晚无异,对车师尉都国的武器一无所知,各个一筹莫展。 甚至接连一个月,边关的羽书传得越来越频繁,但京都这样也是无计可施,除了不停加派兵力以外无计可施。 车师尉都国如今国力甚微,大梁还能抵抗住,但一 旦他们将武器的威力放大,楼音不知大梁还能支撑多久。 这些日子唯一的好消息便是车师尉都国同时也在进宫周国。听到这个消息楼音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曾想到车师尉都国目光如此短浅,得了厉害的武器便想着大杀三方。若车师尉都国集中力量攻打大梁或者周国任何一方,三两年之内说不定都能吞下国土,但贪心不足的他们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倒是让楼音和周国双方都有了喘息之气。 面对这样的情形,席沉再次请命前往车师尉都国,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如果能拿到车师尉都国制造武器的秘艺,还有一线希望能与之抵抗。与群臣商议之后,楼音终是同意了让席沉带人潜入车师尉都国。 这是这一次的任务比以前的任何行动都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楼音给席沉挑选了锦衣卫中最精锐的人选,以配合他行动。 临行在即,一向话多的枝枝倒是默默跟在楼音身后,憋红了眼眶也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席沉要上马了,她才扯住席沉的袖子,说道:“你要记住,保住自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平安归来。” 楼音看了枝枝一眼,心里有难以难说的感觉。既然她决意派席沉去完成这项任务,即便她不明说,席沉也明白,要么带着她要的东西回来,要么长眠于车师尉都国。这是国家危难之时一个将士的使命,若每一位上战场的将士都抱着活命回家的心态,国家早已不复存在。 楼音轻拍席沉的肩膀,“你且放心前去,京都里的人,朕会替你照应好。” 作为锦衣卫千户,席沉本就出身于世家大族,家人自是不需要楼音的刻意照拂,所以她此话意在御雄殿里那个不起眼的御前宫女。 席沉领会了楼音的意思,无言其他,勒马前行。 边关战事让楼音接下来的日子一刻也不得放松,整个皇宫都缩减用度来填充军饷以备不时之需,皇帝都这样了,文武百官更是不敢大鱼大肉,且不说花酒了,连东市的酒楼都不敢再踏足。 有些平头百姓知道了风声,只觉朝不保夕,各个都盘算着后头的日子。 这样一来,整个京都都陷入了一种风声鹤唳的气氛中。 若说京都里最安乐的净土,唯有秋月山庄了吧。太上皇这些日子身体越发不好了,楼音刻意隐瞒了这些消息,只让他安心养着身子。 山庄内,太上皇正逗弄着金丝雀,看见楼音来了,提着鸟笼摇摇晃晃地走 向她,“阿音来了?” 楼音替他拿着鸟笼,交给了身后的款冬,抬手去扶住了她的父皇,“父皇近日好些了吗?” “嗯。”太上皇点着头,眼角却依然有掩不去的哀伤,“好多了。” 看着太上皇的神情,楼音突然有些后悔在自己如此心烦意乱之时来了秋月山庄。大半年过去了,她终于意识到她与太上皇之间关于楼辛的那道坎是过不去了。 楼辛的事情虽说是自作孽,但她的父皇少不了责任。而父子俩已经刀剑相见时他却心软了,还对楼音杀了那个儿子耿耿于怀。 明明知道,楼音和楼辛不可能共存于此江山的。 但楼音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她杀了楼辛,太上皇只会心里介怀。如果楼辛杀了她,太上皇一定会让楼辛偿命的。 “这只鸟儿父皇还喜欢吗?”楼音勉强露出笑容,试着以过去的方式与太上皇交流。 “喜欢。”太上皇笑着说道,“阿音送的父皇都喜欢。” 一时间,楼音沉默下来,找不到话说,太上皇也转身去逗弄另一个鸟笼里的鸟,嘴里“嘬嘬”作响。楼音第一次在父女俩之间体验到了尴尬的氛围,她云淡风轻地看着花草茂盛的秋月山庄,却局促地连手怎么放都不知道。 两位主子不说话,下面的宫人们各个更是鸦雀无声。明明是鸟语花香,父慈子孝的场景,却压抑地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时,院子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楼音看了看,说道:“父皇还在吃丹药?” 太上皇头也不回,嗯了一声,“每日与妙冠真人一同,倒能体验些道教的精髓了。” 自从太上皇搬到秋月山庄,妙冠真人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待在金华殿,他回到了自己京都里的宅子,每日只来往与秋月山庄和自己府邸之间。 说起来,楼音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妙冠真人了。 而妙冠真人走近了见楼音在这里,倒是吃了一惊。他先对楼音行礼,再向太上皇问安。 “来了?”太上皇的注意力从鸟儿身上转移到了妙冠真人身上,“今日皇帝来了,你便不用伺候着朕了。” 妙冠真人说是,让身后弟子把今日带来的丹药交给太上皇身边的太监,说道:“那贫道便不多留了。” 楼音没有说话,妙冠真人欲退下,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脚步挪了半天也没挪动两步 。 “真人可是有事与父皇说?”楼音说道,打算避开留他们二人说话,妙冠真人却摇头,“贫道有事与皇上说。” “哦?”楼音看了一眼太上皇,后者笑着点头,“去吧,朕在这里继续与鸟雀为伴儿。” 楼音走下台阶,往山庄假山前的亭子走去,妙冠真人也趋步跟上。 七月流火,秋高气爽,但今日的天气却变幻多端。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乌云密布,日光昏暗,楼音站在亭子里,问道:“真人有何事?” 些许日子不见,妙冠真人的精神头似乎已经下去许多,但却有一些百岁老人该有的模样了。他皱着眉头,说道:“贫道近日也听说了车师尉都国的事情。” 楼音原本是背对他的,听他这么说便转过身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京都里流言纷纷,贫道也去打听了一番车师尉都国那武器的事情,着实厉害,只是听着,却觉得似曾相识……” 楼音一下子来了兴趣,“继续说。” 妙冠真人点头,“贫道也找齐大人打听说,但是齐大人倒是没有什么意愿与贫道多说此时,只是草草描述了一下车师尉都国武器的威力,听说能远程爆炸,瞬间炸死数百将士。贫道不才,这些年来只一心炼丹,但十年前曾因火候把握不当,发生过一件惨案。” 说道这里,许是想到了十年前的惨案,妙冠真人的嘴角都垂了下去,“那时贫道检查了炼丹房后便将守炉子的差事交给了徒儿,独自去山里采药。就在贫道走后不就,整个炼丹房突然爆炸,浩贞教建筑几乎毁于一旦,而贫道的徒儿也死伤数百,这在当时对浩贞教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贫道那时几乎走投无路。” 楼音似乎对此事隐隐约约有些影响,那时她还小,确实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但这几日贫道琢磨着,车师尉都国的武器威力,与那年炼丹房爆炸之相,着实有些相似。”他低着头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楼音双眼里亮起的光芒,“同样是爆炸,能炸毁建筑,杀人于一瞬间,只是比起那年的事故,车师尉都国武器的力量似乎还小了一些。” “真人……”楼音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真人的意思是,车师尉都国的武器,巧合之下,或许与炼丹所用之物是同本同源?” 妙冠真人摇头,“贫道只是有此猜测,却不敢断定,毕竟没有真真切切的见识过。” 楼音的声音立刻拔高的 两度,“那真人可否还原出当年炼丹房的事故?” “这……”妙冠真人的犹豫都摆在脸上了,“贫道后来也琢磨过当时出事的原因,知道大抵是炉火上的材料配比出了问题,后来更加仔细后便再也没有出过事。若要还原此事,太过于危险,稍不注意便能杀人无数,贫道……” “若真人能从当年的事故中提取出研制武器有利的方法,那……”楼音打断了妙冠真人的话,说道,“朝廷将为真人建祠立碑,我大梁将独尊浩贞教为国教。” 只两个条件,就让妙冠真人心动不已。为了这两份荣誉,他甚至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贫道必竭尽全力!” 回到皇宫之时,天色已晚,楼音却歇不下来,立刻着急群臣商议妙冠真人的想法,下面那些臣子虽对妙冠真人的想法持怀疑态度,但死马当做活马医,总比毫无头绪好。 兵部尚书倒是觉得此法有些想头,立即表示愿意全力支持妙冠真人,但同时也表示,如今大梁拥有的只是一个想法,能不能研制成功还是一说,即便成功了,要大批量制造出来送去支援前线也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 “毕竟在制造武器这一方面,大梁势力远不如周国。”兵部尚书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若我大梁有周国的工艺,定能事半功倍。” 楼音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可现在的情况是,即便周国有工艺,不是对车师尉都国也束手无策吗? 结束了此次议事后已经深夜了,款冬姑姑和枝枝带着宫女们伺候着楼音更衣,楼音突然说道:“明日便是纪氏和尤氏处斩的日子了吧?” 因为将楼辛秘密关押在地牢里,所以对外早已称他伏诛,明日斩首的便是他的母妃纪氏,而另一宗案件的主犯尤铮与尤暇,也是在明日斩首。 款冬姑姑说是,“明日午时便一同斩首。” 楼音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款冬姑姑便以为她只是提起此事,却不想第二日巳时,楼音突然提出要前往刑场。 “皇上……”款冬姑姑不解,“皇上要去观刑?” 楼音点头,“手足一场,好歹去送一送他们。” 刑场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了皇帝的到来。 楼音着便装站在人群里,周围全是装作百姓的侍卫。远远的,她甚至看不清行刑台上三个人的人脸,只看得到他们蜷缩着的身躯轮廓。 就在半 年前,这三个人还是大梁的贵妃、太子妃、少年将军,而此刻却穿着囚衣,即将以最不光彩的方式结束这一生。 枝枝盯紧了四周,不让百姓不小心靠近楼音,她低声嘀咕着:“皇上,行刑了就赶紧走吧,这里人多口杂,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楼音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枝枝回头,看见楼音的眼神,感觉到了莫名的酸楚。楼音的眼里,沉静地如同一汪死水,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感,也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好像就是看着几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走上黄泉路,不痛不痒。 远处行刑台上的主刑官说了些什么,楼音听不清楚,只看得三名刽子手抬着半人高的到走上了刑场,往三人身后一站,顿时杀气四溢。 楼音看着他们往额头上绑上了红绸,看着他们举起大刀,看着他们挥刀,这一瞬,楼音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眼。 在闭眼的那一刻,楼音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然后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久久缓不过来。 她睁开眼,入眼是一片猩红色,三人的血液渐渐融合,往百姓站的这一方一点点蔓延,不一会儿,刑台下面便已经血流成河。 胃里一阵翻滚,楼音弯腰干呕了起来,枝枝立马扶住她,低声说道:“皇上,咱们快回去吧,您是不是晕血了?” 枝枝一面轻拍楼音的背,一面吩咐侍卫们开道,扶着楼音走了出去。 回到皇宫后,款冬姑姑第一个抱怨了起来,她不敢说楼音,只能盯着枝枝数落:“那种地方皇上怎么去的?你也不知道劝一劝,再不济也要离远一点,怎么就靠那么近了呢?” 枝枝觉得委屈,低着头不说话,款冬姑姑又自顾自地嘀咕了起来:“说来皇上以前也不晕血,如今倒是胆小了。” 她回头看着脸上苍白的楼音,说道:“皇上先喝一口热茶,容太医马上就到。” 楼音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说道:“姑姑,已经十月十五了,葵水……还没来。” 款冬姑姑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一白,说道:“上个月就没有音信儿,该不会……”她顿时慌了神,“该不会那连心蛊又开始反噬了?” “不……”楼音摇头,这两个月葵水没来,但并没有出现内脏剧痛的现象,不可能是连心蛊的反噬。 她突然想到两个月前的那 晚,整个人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89|第 89 章 秋夜骤雨,梧桐树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砸在屋檐上,整个养心殿安静地只能听见雨水的声音。 容太医的手指搭在楼音手腕上,双目微闭,久久不出声。 仿佛每个人的心跳声都快要赶上外面的雨声了。 “皇上……”容太医睁开眼,想着怎么说明情况,“喜脉”两个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他们皇上都尚未嫁人何来“喜脉”一说,“皇上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早有预感的楼音悬上悬下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她低垂着眼帘不说话,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反而是一旁的款冬姑姑沉不住气了,“身孕?容太医,这、这怎么可能?” 容太医心里也纳闷呢,但行医多年,若是连喜脉都诊错,他项上人头早就不保了,“请问皇上,是要开养胎的方子,还是……” 楼音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容太医立即禁声了,心里却是苦不堪言。皇帝未婚怀孕,谁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怎么知道该开养胎药还是堕胎药啊? “你先下去吧。”楼音懒懒地将双腿放到榻上,侧卧了下来。 容太医看了款冬姑姑一眼,瞧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也不敢多说话直接退了出去。 而款冬姑姑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得了!”楼音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闭目养神,一幅闲适的样子,仿佛孩子是在款冬姑姑肚子里一般。 “皇上!”款冬姑姑蹲下来,双手拍了一下楼音的腿,“您倒是想想招啊!” 楼音睁开眼,问道:“想什么招?” “这、这孩子怎么办?孩子的父亲是谁?” 款冬姑姑问完,又说道:“孩子的父亲是周皇吧?” 楼音点头,款冬姑姑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理这孩子?” 楼音坐了起来,斜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的落叶,眼神有些缥缈,“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了。” “是呀!”款冬姑姑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看着楼音的表情,心突然就“咯噔”一下,“皇上,您该不会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吧?” 楼音想了一会儿,说道:“你给朕想一个不要这个孩子的理由。” 这哪儿还用想啊,款冬姑姑张口就说道:“皇上您尚未真正出嫁,这孩子以后的名分怎么说?拿什么来堵住众大臣的嘴?” 而楼音也是不假思索便回答:“孩子是在朕的肚子里,还有什么比这个名分更正当吗?”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眼神温柔了下来,“且朕,也需要皇嗣继承皇位。” 孩子,是多陌生的两个字啊。两世为人的她都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她突然有了一个孩子,第一反应与款冬姑姑一样的着急,可当太医亲口确认了以后,她反而觉得这个孩子来得十分合适。 一个尚未婚嫁的女皇,还有什么比皇嗣更能稳固她的皇位呢? 款冬姑姑听了楼音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但如今的问题在于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的,用什么来堵住悠悠众口? 楼音倒是一贯的不在意这些,“男子为皇时,有多少皇嗣生下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而朕的孩子,只要是朕的血脉,又如何名不正言不顺了?” 话虽是这么说,款冬姑姑还是希望楼音能先拥有夫婿,再生儿育女,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 “那皇上您打算将此事告诉周皇吗?” 楼音摇头,“再等等吧。” 容太医还是开了养胎药,他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亲自熬药一边叫苦不迭,一不小心又知道了一件皇家秘闻,当真是如坐针毡啊! 谷莠守在炉子边上帮容太医扇火,她右手酸了,便换到了左手,“容大人,皇上今日总是懒懒的,胃口也不好,还老是干呕,是不是病了呀?” 容太医的手一抖,“春乏秋困,皇上有些不适是正常的,我这不就是在给皇上调理身子吗?” 他说了这话,立马又板起了脸,“以后可不能随意在外说这些,皇上的状况可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谷莠立刻诚惶诚恐地点头,端起容太医熬好的养胎药告辞。 一路迈着小步子走进了楼音的寝宫,轻手轻脚地将药放下后便退了出去。楼音看着她低头往外走,头上挂着一片落叶都不知道。 款冬姑姑也在看谷莠头上的落叶,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给楼音扇凉药,一边说道:“谷莠这丫头总是迷迷糊糊的,皇上你为什么把她提到御前来?奴婢看她也就适合做洒扫的差事。” 楼音让给她捶腿的宫女退了出去,这才说道:“谷莠家里是什么情况?” 凡是被提到御前的宫女,款冬都是在内务府仔细翻看了家世的,可以说对御前伺候的人都知根知 底,“她呀,家是江南一个小镇上的,父母务农,家里还有个三十出头还屡试不中的哥哥。” 楼音哦了一声,却被款冬姑姑听了叹气,“皇上怎么叹气了?” “觉得可惜而已。”楼音接过款冬姑姑递来的药碗,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动药汁,“朕觉得席沉像是对她有意思,这才提到御前来让两人能多见见面。但席沉又是个不主动的人,谷莠家世又这么差,看来是没戏了。” 席沉作为锦衣卫千户,家世显赫,前途不可限量,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一个没有来头的宫女,让楼音不免觉得可惜。 款冬姑姑也跟着叹道:“是呀,席沉私底下给谷莠送些小玩意儿,奴婢都见过好几次,倒没有往那方面想,如今皇上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摇着头,语气也带了些惆怅,“席沉的娘亲与奴婢也有些交情,奴婢是知道他娘有多重家世。席沉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没定亲,去年看的户部郎中的嫡长女在京都也是出了名的贤惠,可他娘亲也愣是没看上。说来倒也正常,席沉是什么出身,那可是江陵席氏,母亲又是太原王氏长房嫡女,要看得上谷莠那才奇怪了。” 即便是宫女,也分三六九等。像款冬这样的女官,若是年轻时选择出宫嫁人,那可是大把大把的人排着队求娶。但谷莠这样的宫女,即便得皇帝青睐提到了御前,但家世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攀上席沉这样的人,即便是做妾也是奢求。 两人正在说着话,枝枝突然捧着一束花进来了,一看便是刚在御花园采的绿菊,娇艳鲜嫩,芳香四溢。 她一进来,款冬姑姑和楼音都默契地不再提席沉与谷莠的事情了。 枝枝把绿菊插在琉璃花樽里,再拿一把小剪子修修剪剪,然后再摆到一旁的书桌上去,回头笑盈盈地说道:“皇上,您几天没有出去了,每日不是在御雄殿就是在养心殿看奏折。今日御花园菊花都开了,您出去走一走吧。” 楼音一口饮下手里有些凉的药,伸展了一下有些麻的双腿,“走吧。” 绿菊是新鲜花卉,御花园今年刚栽上,恰逢首次开花,不少人都去御花园看过稀奇了。而楼音因为身孕的原因,反而是最后来御花园的人。 秋日里的御花园虽不如春夏那样万紫千红,但泛黄的落叶铺满了石子路,繁茂的各个品种的菊花大放光彩,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大梁的皇子都同母妃去了各自的封地,只剩几个为及笄 的公主还在宫里。楼音坐在亭子里都能听见小公主们的欢声笑语。 款冬姑姑在煮茶,枝枝剥着最新鲜的柑橘,楼音凭栏赏花,享受着难得地闲适。 远处银铃般的笑声越来越近,七公主扎着总角小辫晃晃悠悠地跑了过来,穿着粉色的小锦裙,头上还带着花环,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金童玉女一般。 她跑得慢,身后的奶娘不紧不慢地跟着,慢慢走近楼音的视线后规规矩矩地行礼,反而是七公主鬼灵精怪地转着眼珠,弯着小短腿行礼后俏生生地看着楼音,问道:“皇姐,阿鸾好久没有看到您了。” 阿鸾长高了不少,将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捧到楼音面前,“送给皇姐!” 楼音接过花环,蹲下来摸了一把阿鸾的头,“阿鸾怎么不去和其他皇姐玩,来这里做什么?” 阿鸾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楼音,“阿鸾喜欢和二哥哥玩,可是阿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二哥哥了。” 楼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就被阿鸾拉住了双手,“皇姐,您把二哥哥放出来好不好?” 自和妃“溺水身亡”后,楼音便禁止了二皇子楼玄踏出咸福宫一步。 她脸上笑容不减,拉着阿鸾的手问道:“阿鸾很喜欢二哥哥?” 阿鸾点头。 “阿鸾为什么喜欢二哥哥?” 阿鸾望天,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说道:“二哥哥最聪明了,捉迷藏总是能找到阿鸾。” 楼音的笑容慢慢褪去,她站了起来,说道:“阿鸾,是二哥哥让你来求朕的,是吗?” 阿鸾稚嫩的脸庞顿时就憋红了,但楼音不再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后的奶娘,“朕曾下旨,任何人不得私自与二皇子有来往。七公主为何会与二皇子说上话,朕是要去问问淑太妃,还是问问你这个奶娘?” 前一秒还温和如春风,下一秒又变成了阎罗王一般的皇帝,奶娘腿一软,立刻就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是咸福宫的宫人说二皇子想见七公主了,正好七公主也十分想念二皇子,奴婢才带着七公主去咸福宫角门悄悄与二皇子说了一会儿话,奴婢知错了!皇上恕罪!奴婢知错了!” 楼音没再听她的解释,冲枝枝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人上来带走了奶娘。 “枝枝,你把七公主送回去,嘱咐淑太妃一定要好生看管着七公主,莫要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否则,皇 陵还缺守陵的宫妃。” 说完,便带着其他宫人走出来了御花园。 坐上了软轿,楼音闭着眼养神。款冬姑姑跟着轿子走着,说道:“皇上对二皇子的打算是什么?在咸福宫也关了大半年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成日在这四方天里关着,也是可怜。” 款冬姑姑的语气里无不透露着自己的恻隐之心,楼音却丝毫不为所动,“过了年便让他去守皇陵,此生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这……”款冬姑姑还想再说两句,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倒是一直觉得,犯错的是和妃,但楼音加之与二皇子身上的惩罚太重了一些。若真是去了皇陵,那等于这一生都费了。 款冬姑姑心里五味陈杂,却不敢多舌。这时,楼音突然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停下!快停下!”款冬姑姑连忙让太监们放下轿子,抬手去轻拍楼音的背。看着她一阵又一阵地干呕,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半,款冬姑姑不禁感叹,楼音害喜的程度和她母妃简直一模一样! 吐了好一会儿,出来几口苦胆水什么也没吐出来,楼音坐回了软轿上,喘了几口气,说道:“回养心殿吧。” 楼音吐得浑身无力,双手摸着腹部,突然说道:“二皇子,让他去南境与,收入舅舅麾下吧。” 想了想,又说道:“不拒是小卒还是别的,无召不得回京。” 款冬姑姑笑了笑,“能收入尤将军麾下,皇上仁慈!” 楼音别过头,心里亦纷杂无章。若说她的性子,和妃做了那样的事情,她是不会放过和妃的儿子的。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却突然在一阵天翻地覆的干呕后心软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而本来强势的女子,在孕育了新生命后,心里也会生出一阵柔软。 楼音摸着自己的小腹,突然觉得前方又有了一条路等着自己去摸索。 一路慢悠悠的,也总算到了养心殿。款冬姑姑一进去便说道:“皇上,眼见着您月份也越来越大了,孕吐也一次比一次厉害。入冬了倒还可以遮一遮肚子,可这孕吐怎么办?若是在早朝之时突然吐了,又如何解释?” 楼音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朕何须解释?” 款冬姑姑撇嘴,又说道:“那皇上打算怎么交代孩子的事情,周国那边知道了此事吗?” 楼音摇头,眼神暗了一些,“他不知道。” “那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周皇?” 楼音望着窗外,说道:“再等等吧。”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款冬姑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说道:“皇上究竟在等什么?” “等他成为周国真正的皇帝。” ☆、90|第 90 章 秋去冬来,大雪再一次包裹了整个京都,一片银装素裹下,皇宫里张灯结彩,人人都准备着迎接元年的春节。 浓厚的喜庆氛围中,也有开心不起来的。 款冬姑姑给楼音按摩了有些浮肿的小腿,眉头都蹙到了一起,“这年一过开春了,肚子越来越大,可就瞒不住了。” 楼音翻了个身,将手里的书信放在桌上,“朕可从来没打算瞒谁。” 款冬姑姑无言以对,瞥了一眼桌上的书信,“这、这是席沉的信?” 楼音点头,“席沉以及他的手下混入了车师尉都国大营中,如今正在全力打探情况。妙冠真人那边也有进展,昨晚又爆炸了一次,但却是在控制之中,想来不久后,妙冠真人便能拿出配方了。” “一转眼,席沉又去了这么久了。”款冬姑姑看着书信,连连称赞,“真是苦了席沉了。” 再一抬头,发现楼音已经露出了困态,于是蹲下将书信丢进火盆里烧得一干二净,这才退了出去。 楼音躺在榻上,看着火盆中渐渐熄灭的火苗,缓缓闭上了眼。但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明明白天日理万机,夜里却始终难以入眠。 收到了席沉的书信,欣喜之余,也想到自八月生辰之后,又一次失去了季翊的消息。几个月来,不知周国的局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然第二日一早天不亮,楼音还是自然地醒了过来。 款冬姑姑和枝枝在给她梳洗的时候提到,最近害喜越来越厉害了,应当好好休息,安心养胎,可楼音政务繁忙,连充足的睡眠都不能抱着,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楼音没有说话,将头上的冠冕扶了扶。 款冬姑姑拿了一件鹤氅来给楼音披上,系好带子后顺便看了一眼她隐藏在厚衣服下的肚子,还是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凸出的小腹,“这才五个月,肚子就这样大,皇上肚子里说不定是两个小皇子呢。” 楼音低头摸了一下肚子,“万一是公主呢?” 说完,楼音突然愣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不知不觉在期待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甚至,每次一想到它,强势的自己也会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款冬姑姑掩嘴笑了笑,搀扶着楼音走出去,“皇上,奴婢去御膳房给您熬汤,您下朝回来了喝上一碗,热乎了身子,不管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都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楼 音回头,看见漆黑的天里,款冬站在灯火下笑着让她回来喝汤,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可以转身,她自己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毕竟,车师尉都国越来越强大,两国交战在所难免。楼音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大梁会因为区区车师尉都国变成惊弓之鸟,每一次得知西边的动向都坐立不安。 此时御雄殿里的大臣们各个愁眉苦脸,大梁战将尤将军早已带领尤家军前往西边御敌,可强悍的尤家军在车师尉都国的武器面前也节节败退,如今只能靠中央不停调兵支援西边才能面前抵抗住车师尉都国的攻势。 可没有人比下面这些老臣们更清楚大梁现在的情况,若不能釜底抽薪,一举击败车师尉都国,大梁早晚会沦陷。 好在妙冠真人的成果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具有同样杀伤力的火药,大梁现在已经能拿出初步的配方了,再钻研一段时间,研制出于车师尉都国一样的甚至更强的武器并非遥不可及。 为此,妙冠真人再一次成为了御前最受器重的人。但这与他上一次的炙手可热不同,若研制武器成功,他可真就能流芳百世了。 唯有兵部尚书此时的眉头难以舒展,在一众大臣为妙冠真人的成果高兴之时,他丧着脸站了出来。 “皇上,如今真人研制出来的火药只能原地爆炸,无法做到像车师尉都国的火药那样远程爆炸。根据前方送回来的草图,要制作出真正能上战场的武器,除了火药,还要有精良的炮身和炮架。而我朝如今的工艺尚制作不出来,除了车师尉都国,便只有善于制造的周国能造出来。” 一下子,众人又沉默了,都看着楼音期待她给出一个法子。 楼音低头想了想,正要开口,胃里突然一阵翻滚,瞬间就呕了起来,侍立在一旁的人立马将楼音重重围住,待她缓过来后,面对下面带着探寻的目光,说道:“此事再议,朕……呕……” 话还没说完又吐了起来,此时早朝是无法再进行的了,众臣纷纷退了出去,而楼音也被搀扶上了软轿回了养心殿。 容太医早已在养心殿候着了,又是施诊又是用药才让楼音缓了过来。容太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道:“皇上,您每日如此操劳,实在不易养胎呀!” 楼音躺在榻上,身上盖了厚重的皮毛,几乎难以动弹,她点点头,“朕会看着办。” 容太医叹气,每次都是看着办看着办,却从来没有真正闲 下来过。日理万机还劳心劳力,即便是太上皇在位时也不过如此了,可太上皇当时还正当壮年,如今这位可是个孕妇啊! 容太医退了出去,款冬姑姑端了一碗热乎乎的乳鸽汤来,楼音却是毫无胃口,她坐了起来,揉着自己的肩膀说道:“车师尉都国虎视眈眈,朕怎么可能安下心来养胎?” 说的也是,款冬姑姑每日看着楼音为车师尉都国的事情操碎了心,却帮不上忙,心里也着急,“妙冠真人不是有了成果了吗?” 楼音长呼了一口气,说道:“但武器的制作工艺大梁没有,只有周国有。” 款冬姑姑点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可周国现在也没有□□的配方呀。” “对,所以如果大梁能与周国联盟,便能共同抵制车师尉都国。” 楼音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陷入了沉思。如今战时迫在眉睫,与周国联盟她是势在必行,但如今周国真正掌权的是丞相而非季翊,她摸不清那丞相是个怎样的人,不知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困难。 第二日早朝,楼音立刻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一阵后才表态。有赞同的,有反对的,各执一词,相争不下,楼音看着这场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要说服反对的那一拨人,任重而道远啊。 接下来的日子,无非就是赞同的一方与反对的一方每日在早朝上唇枪舌战,楼音扶额,冷眼瞧着他们争论。 但没想到的是,大梁朝廷上的争论还没出个结果,周国那边却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皇一朝翻身,从丞相手里夺回了军权,并架空了丞相的势力。 这个消息,让楼音的心放了下来,却依然没能阻止朝臣们的舌战。看着下面的人个个谁也不让谁,每个人的理由都能写满一卷轴后,楼音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突然站了起来,将下面正在吵架的朝臣们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楼音往前走了两步,头顶冠冕上的珠帘轻微晃动。她脱下鹤氅,将自己隆起的肚子露了出来,然后摸着肚子说道:“朕肚子里的孩子是周皇的,各位爱卿觉得这联盟是成还是不成?” 整个御雄殿有一刻的空气凝滞,下面纷杂的吵闹声瞬间消失了,转而是一张张惊呆的面孔看着楼音,静谧地可怕。 楼音挺挺腰,走了。 回到养心殿时,楼音喝了足足一大碗养胎 药,塞了一嘴的蜜饯,一点点嚼烂驱散了嘴里的药味儿,她拍拍胸脯,还没歇够,齐丞相等内阁大臣便已经追到养心殿来了。 楼音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传了他们进来。 几位老臣走进养心殿,差点连行礼都忘了,大胆地直视着楼音的肚子,恨不得能看穿进去瞧一瞧是不是有个孩子。 楼音挺着肚子,问道:“看够了吗?” 几个老臣如梦初醒,纷纷下行礼。 楼音踱了两步,说道:“你们若是来弹劾朕的身孕,那你们现在可以出去了。战事紧急,朕现在只思考政事,其他的事情,即便你们说朕是昏君,朕也不会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掂量着楼音这话里的分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触这个眉头了,于是避开了身孕的事,说道:“那皇上对于联盟一事如何决断?” 楼音挑眉,说道:“修书一封,询问一下周皇的意思。如今他们有工艺,我们有配方。单枪匹马谁也搞不定车师尉都国,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意思了。” 齐丞相立马说道:“那臣为皇上起草。” 楼音点头,这种事情交给齐丞相时最合适不过的了。打发走了几位内阁老臣,楼音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心里突然没了底。 如今的情势,前路与她来说还真是一片迷雾啊。难道真的要自己的孩子出生就没了父亲吗?可如今她与季翊纷纷大权在握,她不会放弃皇位嫁人,也不愿季翊做出让她承受不了的牺牲,所以…… 楼音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迷茫,面对前方的路不知如何是好,也是第一次想将重担完全放在他人身上。 她走到书桌上,提起笔,未做多余的思考便写了一封信。亲自用蜡封好,在信封上写上了“季翊亲启”四个字。 落笔后,心也沉了下来。 这个难题,就交给季翊去决断吧。 ☆、91|第 91 章 除夕当天,楼音窝在养心殿,哪儿也不去。连枝枝都笑她如同懒猫一般,楼音却连话都懒得说,成日里不是埋头于奏折中,就是把自己关在御雄殿里。 即便是除夕,楼音也提不起兴趣来。 皇宫宴请中央大臣,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中,楼音还是挺着个大肚子去了。几年除夕家宴的气氛格外的怪异,下面的人各个都假装无意间瞄着楼音的肚子,但是却没人敢说什么,听说,怀孕的女人脾气不太好。 楼音的席面上只有容太医指定了的菜色,滴酒不沾,宴会就显得更没有意思了。 人们不敢公然对楼音指指点点,便只能将八卦的中心转移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是的,南阳侯回京了。不,如今的他已经削去了爵位,只在军中挂职,人们见着了便称一声秦大人。 秦晟端着酒杯,坐在宴席的最角落里。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曾经那个只差最后一步礼节就成了他的妻子的女人,如今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高高在上,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秦晟手中的酒杯在颤抖,轻微洒了一些出来也没人发现。他的手上青筋暴起,丝竹管弦声在他耳力变成了人们的窃窃私语,舞姬的笑颜在他眼里变成了嘲笑。 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每个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倒不是他空穴来风,自从上个月他回京,京都里就不少流言蜚语了。当初他与楼音成婚,若不是出了秦语阳这事,两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吧?可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楼音肚子里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若让出两人真的成婚了,指不定秦晟要戴多大一顶绿帽子。 毕竟,婚礼前一个月楼音还在夜里召了季翊进宫不是么。 而这些流言在季翊来到大梁京都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止过,那时候秦晟还是堂堂南阳侯,是皇帝内定的驸马,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听到这些流言自然是挂不住面子的,只是他那是以为只要成婚了,楼音便会收心做一个贤妻良母。 毕竟在大梁,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 可是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楼音至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于他走到一起。楼音还是公主时,甚至都不愿意与他亲近,而坐上了龙椅的她,却愿意为季翊生儿育女。 秦晟想到这里,嘴角的愤怒变成了一抹苦笑,他看了看面前的酒,是楼音喜欢的“梦归处”,清香四溢却性烈,十足 像极了季翊。 秦晟抹着脸,端起酒壶一口饮尽。 再抬头时,眼前的十个舞姬变成了二十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楼音走去,手里还提着一壶酒,衣衫上一块块儿的酒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酒楼出来的醉汉。 秦晟就这样一步步走上去,大家都看见了却不敢出声,只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楼音眯了眯眼睛,看着他走向自己,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嘴角的笑意味非明,走到一半突然将手里的酒壶一丢,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楼音无奈,叫了人来,“御前醉成这样,成何体统?将他带下去。” 秦晟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架了出去,楼音看着他的醉态,想到曾经的南阳侯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又是如何成日以酒为乐。 要毁灭一个男人,或许死亡不是最好的办法,尤其是秦晟这样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 他曾经世家显赫,那就让他家族威望毁于一旦。他曾经有着凌云壮志,那就让他困在一方天里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报复。 这是楼音对秦晟的惩罚,对于前世他叛国的惩罚。 但是楼音至今也不明白前一世,秦晟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有世家大族做支撑,即便继位的是楼辛,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反而会因为楼辛看重世家力量而得到更多重视。 但他偏偏叛变了,当初季翊攻大大梁,是秦晟给了他大梁的排兵布阵之术,也是他亲自给季翊打开了京都的城门。 明明他那么恨季翊,恨季翊一次又一次扫了他的颜面。 而且秦晟不可能不知道季翊的政事主张,毕竟当初季翊还在周国时就开始铲除世家在国家里盘踞的巨大力量。 后来的秦晟怎么样了楼音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以季翊的性格,不会让秦晟有好的前程。毕竟他能背叛大梁,就能背叛周国。 疑惑归疑惑,楼音此生都无法得知答案,所以便不再多想。 家宴过后,楼音坐在寝宫里,与枝枝还有款冬姑姑一同守岁。 款冬姑姑手巧,拿着剪刀剪纸,能剪出五花八门的图案,枝枝跟着款冬姑姑学了几年,到现在也只能剪一个最简单的“福”字。 此时的皇宫又和平日里一样,安静地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但因为是除夕,这样安静倒让 人有些不习惯了。 楼音撑着腮说道:“枝枝,你有没有觉得今年除夕特别冷清?” 枝枝忙着剪纸,看也没看楼音,“每年不都是这样么?自从皇后娘娘过世,皇上不许嫔妃在宫里开宴席,皇宫里早就没有真正的热闹过了。” “嗯。”楼音点头,“皇宫里真没意思。” 款冬姑姑听出了楼音声音里的遗憾,心里一惊,放下了剪刀,看着楼音郑重地说道:“皇上,您该不会又想出宫转转吧?这可不行,您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不能出一点差错!” 看着款冬姑姑一副正经的样子,楼音突然笑了出来,“姑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要出去。人哪儿能一辈子那么任性呀,以前有父皇护着,什么都敢做。现在肩上责任重了,反而没了胆子。” 枝枝剪出了一个福字,铺开在桌上,笑着说道:“是呀,现在席沉也不在,去哪儿都不安全。” 说到席沉,枝枝的笑容又突然暗淡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席沉一个人在那边过年,有没有吃上红枣雪蛤汤。” 款冬姑姑宽慰着枝枝,说道:“担心什么?席沉本事那么大,在那边肯定过得好,等他回来之事,就是咱们大梁的功臣了,不知道皇上会赏席沉什么,该不会赏个大将军做吧?” 楼音只是笑了笑,没有接款冬姑姑的话。 昨日收到席沉的来信,说车师尉都国可能已经发觉了他们的不对劲,开始暗中调查他们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楼音却感受到了席沉一行人在那边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稍不注意便会被车师尉都国发现他们的身份,随之而来的事情,楼音甚至都不敢想想。 恐怕这几个月来他们一次安稳觉都没有睡过吧。 但楼音却无法下旨让他们返回大梁,在没有研制出武器的时期,她无法对派出去的亲信心软。 一想到席沉,楼音更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受着宁静安详。她站了起来,说道:“朕不守岁了,先去睡了。” 枝枝发现了楼音的心情变了,于是问道:“皇上怎么了?” 楼音没有说话,转身往寝殿走去,款冬姑姑趋步跟上,说道:“皇上怀着身孕呢,确实不宜晚睡。说到这个……” 款冬姑姑犹豫着问了出来,“周皇那边给了回信了吗?” 楼音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 掀开帘子走进了寝殿。 转眼已经正月里了,下了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百姓家家户户都喜笑颜开。缩减用度的皇宫也在年间发了不少银子,宫女们干起活来都有了力气。 总之,在这国家朝不保夕的档口,人们也能找到一些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 但款冬姑姑却发现楼音有些不对劲,整日里虽不至于唉声叹气,但说话总是走神,或者根本就没有心思说话。 她虽说自己没有心事,但眉眼里掩饰不了的情绪是骗不到人的。款冬姑姑看得出来,她现在正处于失落期中。 “皇上……”犹豫了好几天,款冬姑姑终于开口问道,“您是不是因为,周皇到现在尚未有回信而心情不佳?” 楼音送往周国的信是用专人饲养的信鸽送去了,准头好,绝不会出差错,按理说早就该到了,就算了周皇的回信是派人骑马送来的,这些日子也该到了。 可是现在却杳无音信。 “会不会是周皇没收到?” 楼音摇头,如今丞相势力已经被架空,季翊成了周国真正的主人,不可能没有收到信。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看着窗外,“也罢,他既然没有回音,那朕便独自一人撑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缓缓说道,“孩子即便没有父亲,它也是我大梁的储君。” 款冬姑姑点头,“不过看着皇上的肚子,一点不像才五个多月的样子,该不会……是双生子吧?” 楼音看着自己的肚子沉默了一下,“朕这几日做梦,总梦见小孩子,而且每次都是一男一女,该不是龙凤胎吧?” “哎哟!那准没错!”款冬姑姑开心地就快要跳了起来,“龙凤呈祥,这样的吉兆可是多年难得一遇,大梁一定会平安度过此次危机的!” 楼音终于笑了,点点头,靠在了软枕上。 正月十五,又该是皇宫里宴请群臣的时候。但危机当前,楼音要求一切从简,只宴请了内阁老臣以及中央一些元老。 宴席简单,结束得也早。楼音早早就困了,喝了安胎药便躺到了床上看书。 一页一页地翻着,却没有心思仔细 这时,急促地敲门声突然响起,款冬姑姑去开了门,看见香儿喘着气说道:“皇上,宫外有人求见。” 楼梯突然就坐了起来,睡意瞬间全无。 出现在大梁皇宫外,没有 表明身份就能让御林军通传的,只有季翊一人。原因无他,楼音传他入宫的次数多了,宫门外的御林军便熟了脸。 别的来路不明的人在宫外求见皇帝可能直接被御林军打了出去,但只有季翊,御林军愿意为他跑这一趟。 ☆、92|番外二 自大梁开国以来,京都秦氏,和州王氏,青州崔氏,豫州刘氏四大世家势力日益壮大,盘踞于当地可一手遮天,对政治的影响力几乎与宗室并肩。 有人说,娶公主不若娶世家女。而四大世家也多是相互联姻,多年来势力利益盘根错节,到建光年间,属京都秦氏为世家之首,另外三个根基不在京都的世家到底难以望其项背。 而如今京都秦氏最风光的便是南阳侯府一族。南阳侯秦树光,周国公尤兆,一个戍守大梁北疆,一个戍守大梁南境,战功赫赫,受尽敬仰。 唯一不足的便是南阳侯只有一子一女,但正因如此,上门说亲的人快把南阳侯府的门槛给踏破了。说亲不嫌早,自南阳侯独子秦晟十二岁起,各家的主母们便明里暗里来南阳侯府走动着了。 只是不管是崔氏长房嫡女,还是王氏二房那刚得封县主的长女,都入不了南阳侯的眼,一直不曾松口。饶是别人说破了嘴皮,南阳侯秦树光也只管眯着眼睛笑,让人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三年后,皇帝在家宴上喝了两杯酒,赐了一个银鎏银簪花暖砚盒给年仅十五岁的秦晟。 人们这一下就明白了当初南阳侯为何婉拒了每一个上门说亲的人,因为人家早就和皇帝说好了! 要说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只因那个银鎏银簪花暖砚盒原本是一对,还有一个金的在景隆公主楼音那儿。 果然不出人意外的,皇帝和南阳侯渐渐在家宴上谈起了儿女之事,这便坐实了人们的猜想,隐隐将秦晟当做未来的准驸马人选了。 虽说与公主比起来,世家更愿意相互通婚。可南阳侯的独子不一样,人家要娶的可是皇帝与皇后的独女景隆公主,日后南阳侯府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南阳侯长子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但南阳侯府却不曾清净过一天,因为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呢。 原本上门给南阳侯府嫡女秦语阳说亲的人就多,如今眼看着南阳侯府长子要做驸马了,就更多的人打着秦语阳的主意了。 可惜,对这个小女儿,南阳侯一样不松口。 这些整个京都的人又不得不猜测一番,是不是秦语阳又被皇帝钦定要许给哪位皇子了? 想来二皇子不足六岁,其他小皇子尚在襁褓,那么只有太子还没有正妃了……难道南阳侯府出了一位驸马还要出一位太子妃? 这一下南阳侯府可越发神乎了,在人们的 传言中俨然已经有了压倒宗室的架势了。 不过当事人秦晟却深知父亲不愿将妹妹许配出去的原因,他看着自己脚下的被扒了皮的猫,血淋淋地躺着,染红了一大片青砖,心里一阵寒颤。 那原本是一只西域进攻的猫,通身雪白,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原本是要赏给景隆公主的,只是公主实在不喜欢养猫这才赏给了南阳侯府。 秦晟第一眼见到这只猫就喜欢得不得了,十五岁的少年难得心底一软,将它抱在怀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送到妹妹房里,交给了妹妹的奶娘,打算给妹妹一个惊喜。 可惜惊喜没有,却等来了一个惊吓。 秦晟不忍地别开头,径直走向闺房里的秦语阳。她刚换了一身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两个侍女哆嗦着用棉布给她绞干头发。 染着猫血的鹅黄色锦裙被换下来扔到了一边,散发着一股子腥味儿。 秦语阳看见秦晟来了,便让侍女退下,执起一把扇水墨团扇,笑颜如花,“哥哥来了?” 秦晟心里又气又凉,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秦语阳还能笑盈盈地跟他说话,“你疯了不成?这可是御赐的猫!” 秦语阳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外面的猫,用团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说道:“正因为是御赐的,更脏。” 只要不是南阳侯府的人,谁会相信外面那只白骨可见的猫是死于眼前这个贵气天然,笑颜娇憨的世家嫡女手里? 秦晟双手握着拳,瞪红了双眼,“秦语阳,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秦语阳抬了抬眼,一双美目凝视着秦晟,“哥哥你呀。在妹妹心里,哥哥如山间清泉一般干净,妹妹也不会允许别人玷污了你。” 她抬起手,轻轻抱住了秦晟的手臂,“哥哥真的要娶公主?”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秦晟一下红了脸,他咳了咳,说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 但秦语阳却冷笑一声,说道:“她自小跋扈成性,眼里只有金银珠宝,如此俗气又肮脏的人怎么配得上……” “啪!” 秦语阳话未说完,从天而降的一巴掌便将她打得晕头转向。 看着妹妹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秦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看着突然出现的父亲,说道:“爹,妹妹她只是……” “混账!”南阳侯也不听秦晟的求情,大声喝道,“ 公主乃金枝玉叶,你如此不知好歹,出言不逊,莫非是不要命了?” 南阳侯看着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儿,气得满脸通红,“来人!好好看管着小姐,不得本侯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入瑶光阁!” 得,又被禁足了。 秦晟垂着头随南阳侯走了出去,这些年来自己妹妹被禁足已经见怪不怪了。若是别人家看到南阳侯平日里对这个娇美的女孩又打又骂的,指不定要怪他心狠。但只有南阳侯府自家人知道,当年谁不是对这个千金小姐又爱又宠的?只是这些年来,侯爷夫妻俩为秦语阳这怪气的性子也是操碎了心。 除了打骂和禁足,别无他法。 秦晟派人清理了猫的尸体,又亲自盯着下人将它埋了,这才骑着马出了侯府。 今日是放灯节,齐丞相家的侄子齐钰难得休沐,来找他去淮河边上放灯。秦晟对放灯没什么兴趣,但出去散散心总归是好的。 “钰哥,你在锦衣卫里见多识广,你有没有见过一种人,平时很正常,但私底下却乖张可怕,像是两个人似的?” 秦晟为了秦语音的事情一直闷闷不乐,不得不请教一下小小年纪就进了锦衣卫的齐钰。 齐钰却吊儿郎当惯了,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说道:“爷有什么没见过的?咱们锦衣卫哪一个不是在朝廷像个石佛似的,回了家就抱着丫鬟又亲又啃?” 秦晟叹了一口气,知道没法再跟齐钰交流了,于是甩了一鞭子奔向淮河。 齐钰一不留神就被扔下了,连忙吐了嘴里的狗尾巴草,驾马跟上去。 两人把马系在树边,一人戴了个面具在淮河边上闲逛。 淮河平日里人不多,也只有在放灯节这一天才热闹。齐钰一边四处瞧着,一边说道:“怎么没带你妹妹出来?不出来放个灯,怎么求一段好姻缘?” 秦晟心里愈发烦闷了,他别开头,故作轻松地说道:“她病了,不宜见风。” 突然,秦晟的手被齐钰一把抓着就往一旁拖,直到躲到了一颗大榕树下齐钰才松开了手。 秦晟没好气地说道:“你拉我做什么!” 齐钰挂着坏笑看他,说道:“瞧瞧,你小子今天撞大运了,在这遇见你的未婚妻了。” 秦晟一下子目瞪口呆,看着齐钰不知所措,齐钰抬手往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呆子!看我做甚,看公主呀!” 顺着 齐钰的手看过去,人群中一个穿着曳地望仙裙的女子正拿着一盏花灯,垫脚张望着河畔,寻找最合适放灯的地方。 秦晟手心一热,在腰间的玉佩上蹭了蹭,“你、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公主?” “嘿!你这小子!”齐钰又给了秦晟脑袋一巴掌,“你没见过公主,爷还没见过?你再瞧瞧公主身边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全是咱锦衣卫的兄弟。还有公主身后那一男一女,一个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枝枝,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席大人,爷还能看错不成?” 忽然,远处的女子突然向这边看了过来,齐钰一哆嗦,立马缩回了大树后。 而秦晟,却出了神。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说的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吧? 看着她缓缓走来,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秦晟更是走不动了。 一旁地齐钰一着急,拎着他的领子就把他抓到了树后,“呆子还站着!这位公主脾气可不太好!” 而秦晟似乎是没听见齐钰的话,又把脑袋伸出去看。齐钰这下真急了,拖着秦晟就往回走。 “别看了别看了!以后成婚了你可有的看了!” 见秦晟还不回神,齐钰停下来说道:“也不知道你小子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这景隆公主美则美矣,脾气也太差了点,上次她当众鞭笞礼部侍郎的儿子那件事你听说过吧?” 秦晟点点头,又摇摇头,怔怔地看着齐钰。 “唉,完了完了。”齐钰无奈地转身,负着手做小老头样走开,“又疯了一个。” 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没人知道秦晟心里的暗潮涌动。连齐钰也以为他对景隆公主不伤心,直到三年后那个质子的出现。 彼时的秦晟虽然痛失双亲,但已经袭了爵位,挑起了南阳侯府的大梁。 齐钰从宫里出来直奔南阳侯府,连门都没有过,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 “你听说了那事儿吧?” 三年过去,经历了重大变故的秦晟已经沉稳了许多,而齐钰还是一副纨绔的样子。 秦晟正在写策论,头也不抬地说道:“公主又跑去找那个周国来的了,听说人家不见,她就让人砸开了质子府的大门!” 秦晟的手一顿,字写歪了一个,这篇策论又不能用了。他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说道:“听说了。” 齐钰见秦晟淡淡地模样,简 直不敢相信,“你就不生气?” 秦晟又开始写新的策论,说道:“我有什么好气的?他只是一个质子,在周国没有地位,在大梁更是得夹着尾巴做人,我何必与他置气?” 齐钰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摇着脑袋走了。 结果第二天,他又翻墙而来,神情比之前更着急,“秦晟!秦晟!不好了!” 秦晟正在湖边喂鱼,听见了齐钰的声音也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又怎么了?” 齐钰把周围的下人都赶走了,这才说道:“今早本该千户席大人回锦衣卫向指挥使大人述职,他却没来,直到下午才来述职!” “哦,与我何干?” 齐钰重重地叹了一声气,说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公主昨晚在质子府过夜了!你小子头顶都一片绿还喂鱼!” 秦晟的手一抖,鱼食全撒了下去。 秦晟的人生,可真谓是大起大落。 年仅十六便袭了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轻的万户侯。 四年后,爵位被削不说,还被戴上了大梁最大的一顶绿帽子。曾经的未婚妻每天顶着个大肚子在御雄殿上朝,而他却只能默默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 连齐钰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从宫里出来,径直去了秦晟的府上。 秦晟已经从昔日的南阳侯府搬出来,住了一个不及侯府十分之一大的宅子,连下人都没几个。 齐钰提着酒,闷闷不乐地走到了秦晟房里。 “这些日子可真他娘的难过。”齐钰不等秦晟坐下,就自个儿喝了一大杯,“朝廷上对联治的反对声不断,皇上心情不好,搞得我们这些当差的每日大气都不敢喘。” 秦晟不说话,抱着酒壶就开喝。 “哎!叫你用酒杯!”齐钰抢不下来秦晟手里的酒壶,只得拿起酒罐子开喝,“你倒清闲,现在落魄了,也没人来烦你,倒是有时间跟我好好喝几杯了。” 秦晟还是不说话,只管喝酒,齐钰倒也习惯了,他吃着花生,说道:“要小爷我说啊,来一个反对联治的人,上前顶撞皇上一番,按皇上那脾气,立马赏一百大棍,杀鸡给猴看,看谁还敢反对联治,皇上不就了了一桩心事,能和周皇双宿双飞了,你说是吧?” 秦晟点点头,“是。” 齐钰突然打了自己的嘴,说道:“你别在意啊,我不是故意提这一 茬的。” 秦晟说无碍。 两人喝到半夜,齐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说道:“小爷我先走了,你明早别忘了上朝。” 说完,便打了一个酒嗝儿,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只是齐钰没想到,今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秦晟。 第二日中午,齐钰醒来时,发现齐府格外冷清,他伸了个懒腰,叫了丫鬟进来服饰洗漱,然后步履轻快地往书房走去。 没想到齐丞相也在书房里,看样子脸色甚是沉重。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齐丞相知道他才起床,不过此事也没空跟他发脾气,“今日朝里出事了。” 齐钰瞪了瞪眼睛,“出了什么事?” “秦晟死了。” 秦晟死了,死于皇上的剑下。 主张联治与反对联治的人正在唇枪舌战,而秦晟却醉醺醺地站出来顶撞皇上,激怒了皇上,当场便取了他的性命。 齐丞相说得平淡,齐钰心里却如擂鼓一般,恨不得给一巴掌,如果他昨晚不说那样的话,是不是秦晟今早就不会送命? 齐钰苦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昨晚灯下饮酒,秦晟的心里究竟有怎样一场海啸,而他却只是喝着酒,不发一言。 齐丞相看着自己孙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角还湿润了,说道:“爷爷知道你和秦晟一同长大,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皇上那里不必担心,若是皇上怪罪,爷爷帮你担着。” 齐钰站了起来,抱着一罐子酒走到了秦府门口。 可悲的是,秦晟死在皇上手里,所以没有任何人敢来吊唁。挂着丧幡的秦府门可罗雀,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想了半天,齐钰还是迈不出腿走进去。他怕自己看见秦晟的尸体会失控,会让齐丞相在皇上面前难做。 他退了两步,将酒倒在秦府门口。 爱是成全。 可是秦晟,你用了一辈子来成全楼音,谁来成全你? ☆、93|第 93 章 “传他进来。” 楼音扶着腰,缓缓走到梳妆桌前,对着铜镜独自出神。 “可是……”香儿有些不明所以,“那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万一是乱臣贼子想混进皇宫,皇上就这么轻易传他进来吗?” 枝枝斜瞄了香儿一眼,说道:“若真是来路不明的人,御林军会进来通传吗?”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香儿一同往外走去,“我替你去通传吧。” 茫茫大雪给皇宫盖了一层雪白的棉被,枝枝穿着红色的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两个娇俏的小宫女,在白皑皑的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雪天路滑,枝枝走得慢,待她到了宫门口时,御林军将大门打开,忽然就灌进来一阵猛风,枝枝差点站不住,夹杂着雪花的风让她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这才发现宫门外站了两人两马。 骏马迎风而立,两人如雪中松竹,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显眼。 季翊穿着月牙白的袍子,裹着石青灰的鹤氅,一头黑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站在风力,眼神透亮而犀利。 枝枝远远地看着,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场。枝枝突然觉得,这才是季翊该有的样子。以前在大梁为质子的时候,人们总是夸他温润如玉,可见过他私底下样子的枝枝总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但究竟该是怎样的她也说不上来。 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他天生不该屈与人下,他的眼神里不该有隐忍与克制,就该是现在这样,明明只是站在雪地里,却有傲视天下的眼神。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的皇帝。 “季……周皇这是?”枝枝看着他头发上的雪,以及衣衫上的树枝枯叶,很明显就是连夜赶路而来,奇怪的是眼下虽青黑一片,眼里却没有一丝疲惫。 季翊牵着马,说道:“来与大梁皇帝商议要事。” 枝枝看了一眼季翊的周身,除了郁差,再没跟上别人,“就两个人,两匹马?” 季翊依然面不改色,“人带得多了反而是拖累。” 枝枝屈膝福身,说道:“那请周皇跟奴婢来。” 皇宫的大门再次打开,枝枝手里提的灯灭了,索性便丢了开。后面跟着一个光芒万丈的人还需要什么灯呢。 枝枝走在最前方,季翊身后跟着郁差,两个小宫女低眉顺目地走在最后。 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宫人的侧目,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两年前,那时枝枝也常常带着两个宫女去迎接季翊入宫。 只不过那时季翊是质子,楼音是公主。而现在季翊是皇帝,楼音也是皇帝。 流言总是少不了的,当楼音像天下公布她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季翊时,宫人们倒不是特别惊讶,只是如今看着已经身为皇帝的季翊突然又这么正大光明,毫不掩饰地往大梁皇宫里走来,确实吃了一惊。 很明显,季翊是得了她们皇上的传令才进来的。皇上……还真是一个不顾世人评价的女子。 这条通往养心殿的路,季翊是第一次走。他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许久,才见枝枝停了下来,转身向他一福身,“奴婢先进去通传。” 说完,枝枝便打开了养心殿的大门,往楼音的寝宫走去。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楼音的寝宫里温暖如春。枝枝抖落身上的雪,在火炉前搓了一下双手,然后才走近了内殿,看见楼音正坐在梳妆桌前一笔一划地描眉。 楼音很美,枝枝非常清楚,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楼音亲自动手画眉了,以往都是交给宫女来做。 “皇上,他来了。”枝枝说道。 楼音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眉毛一下子就画出去了些,她拿丝绢沾水擦掉了多余的地方,然后戴上一只云鬓花颜金步摇,说道:“让他进来。” 楼音坐在梳妆桌前,感觉有些胸闷,她将身上穿的狐毛袄子脱了下来,只余鹅黄色的罗裙。然后她听见了门开了声音,轻微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最后定格在了身后。 楼音没有回头,手里把玩着一支白玉小簪,说道:“你怎么来了?” 没有得到身后人的回话,楼音倒是不奇怪,他总是这样,“周国大局还未稳当,你就这样丢下朝政跑来大梁,不怕你的师父又夺了你的大权吗?” “他死了。” 楼音猛然回头,吃惊地说道:“死了?你杀了他?” 季翊没有回话,目光定格到了楼音的肚子上,他眼里初为皇者的犀利之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春日般的温柔,在这严寒里融化了积雪。 他一步步走上前,步伐有些迟疑,神色里有着好奇与探索,“阿音,这……是我的孩子?” 楼音别过头,说道:“先说车师尉都国的事情吧,他们……喂!” 季翊从楼音背后搂住了她 ,将头埋进了楼音的脖子里,鼻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芬芳的气息,“阿音,我好高兴。” 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季翊的心跳几乎一颗间骤停了。他知道楼音怀了他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听不见身边大臣说的话,连他们的身影都变成了双重的。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场景,楼音生孩子时会怎样,孩子是男是女,孩子长得像谁,孩子会喜欢什么,以后孩子婚娶的时候他会不会很舍不得。 一生一世,好像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他丢下正在议事的大臣,带着郁差连行李都没有准备就骑马直奔大梁。 七天七夜,风雨无阻,不曾合眼,穿过野兽出没的树林,趟过结了冰的河流,在漆黑的大漠里抹黑前行,披星戴月,终于出现在了大梁的皇宫前。 他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个女人。 楼音扭了一扭脑袋,感觉季翊的下巴有些扎人,她这才反应过来那是长出来的胡茬。 胡茬……季翊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居然因为赶路长出了胡茬,楼音没有回头,垂着眸子,回想起了这些年来,季翊一次又一次地“突然出现”似乎已经让她习以为常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季翊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却可以维持着这份宁静。 突然,楼音胃里又一阵翻滚,一把推开季翊往一旁的一直备着地金盆吐了出来。 原本早上也没胃口吃东西,现在不过是吐了一些苦胆水,楼音却感觉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季翊站在楼音身后,看着款冬和枝枝冲了进来,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而季翊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 他该做些什么?这就是害喜? 枝枝回头看来一眼手足无措的季翊,说道:“您先等一等。” 一番忙碌下来,楼音终于缓过了气,她坐在季翊对面,对自己刚才孕吐的事情完全不提,说道:“车师尉都国的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周国的境况不比大梁好多少,我信中已经提到,可以连……” “我们联姻吧。”季翊站起来,一步跨到楼音面前,双手环住她的双肩,眼里熠熠生辉,“周国和大梁联姻,岂不比联盟更好?” 枝枝和款冬姑姑愣了一下,忍不住插嘴说道:“可是,大梁没有待嫁的公主和适婚的皇子,如何联 姻?” 到这时候了还这么糊涂,款冬姑姑不禁用手肘戳了枝枝一下,枝枝恍然大悟,捂着嘴瞪着双眼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楼音和季翊。 楼音一时没有说话,她看着季翊的眼睛,想从那深泉一般的眸子里探索出她想要的东西。 他的眸子黑得剔透,楼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的倒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又沦陷在了这双眼眸里?楼音好像想不起来了,她自从重生醒来的那一天,就带着仇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恨太子,杀掉了他。恨纪贵妃,杀掉了她。恨尤铮与尤暇,也杀掉了他们。 可是唯有季翊,明明自己那么恨他,却在每一次的交锋中落了下风,总是狼狈而逃。 而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她发现,季翊好像深爱着她,甚至为她变得不像个人了。见证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同时又沉沦在他曾经的离弃和狠心中无法自拔,楼音感觉那时的自己也快接近疯狂的边缘。 直到去年,她拨开了所有迷雾,解开了一切误会。 可是,真的要嫁给她吗?楼音心中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扪心自问,除了季翊,她还愿意嫁给别人吗?不,甚至连肢体的接触都不愿意。 面对季翊此刻殷切的眼神,楼音垂下了头,说道:“不行。” 像一颗石头,砸碎了季翊心湖里结成的冰面,搅弄了心里暗涌不断的湖水。 季翊的性格,是不会问为什么的。他就那样看着楼音,眼里的热切与温情逐渐冰冻了,他勾起唇角,笑道:“是吗?你确定?” 楼音突然不敢抬头去对上季翊的眼睛,更怕看到他的表情,怕在这寒冬看到更为冰冷的东西。 她退了两步,说道:“是的,我不能嫁给你。” 季翊一把拉起楼音的手腕,触手的温热与细腻让他心底一颤,“那你留着这个孩子做什么?你杀掉它呀。” 楼音还没说话,枝枝和款冬姑姑倒是被吓到了,她们想冲上来阻止季翊,却被他的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如果眼神能杀人,季翊此时可能已经屠城了。 楼音试着挣脱了一下季翊的手,但毫无作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道:“那也不行,我需要孩子来继承我的皇位。” 季翊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说话。 他的冷笑像一 把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凌迟着楼音,她受不了这样冰凉的气氛,继续说道:“我若嫁给了你,我的大梁怎么办?改姓为季吗?这绝对不行。让我屈身于你的后宫一世,为你生儿育女,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寝宫内安静地只听得见季翊的呼吸声,还有楼音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季翊才开口说道:“那么,你是不愿意嫁给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你的皇位?” 本来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楼音却迟疑了很久,在季翊的眼神越来越冷,即将凝结成冰的时候,她才小声说道:“皇位。” 季翊突然闭了眼,嘴角的弧度柔和了下来。他再睁开眼时,仿佛全世界的雪都化了。 枝枝与款冬姑姑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季翊走近了两步,抬手捧着楼音的脸,仔仔细细端详着,像是在看稀世珍宝一般。 楼音与他对视着,眼里有闪躲,有迟疑,有犹豫,可最终全部化在他的吻里。 突然起来的暴风雨般的吻让楼音措手不及,香津浓滑在口齿之间缠绕,楼音还来不及闭眼,她看着季翊轻颤的睫毛,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灼灼情谊。 下一刻季翊温热的手指便拂过了她的眼睛,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季翊感受到了她的专注,冰凉的薄唇开始专注地肆虐,不容反抗地加深了这个吻。 鼻尖和唇舌间萦绕着楼音身上的清香,像摄魂香一般诱人,季翊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不得不念念不舍地退出了楼音的唇间。 即便不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楼音的耳根还是有些发烫,她靠在季翊胸前,重重地喘气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或许两人都在平复心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季翊一手拦着楼音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 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两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动了?”季翊不可置信地摸着楼音的肚子,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楼音怔怔地点头,指了指肚子的左侧,“这里?” 季翊索性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楼音的肚子上,说道:“再动一个看看,怎么不动了?” 他的反应让楼音有些无奈,推了他一把,说道:“你快起来!” 季翊不动,蹲着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最终失望地站了起来,他拉着楼音坐到了 榻上,将软枕垫在她腰间,然后郑重地说道:“阿音,我们联姻吧。我不要你放弃皇位,也不要你困于后宅。你依然是大梁的皇帝,我依然是周国的皇帝。我们迁都西边要塞之处,将兵力集中于西边,合力对抗车师尉都国,好不好?” 楼音觉得,季翊他一定是故意用一个深吻来蛊惑人心的,不知不觉间,她点了头。 楼音再一次站上城门送别季翊时,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看着下面茫茫白雪中那个白色的身影,时而像谪仙,时而像恶魔。楼音觉得可能自己真的中了一种“连心蛊”,明知此人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比任何人还要可怕的内心,可一想到他每一次的疯狂与偏执都只是为了她自己,楼音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占有感。 病了,一定是跟他一样地病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季翊的身影,楼音才转身走下了城门。 在皇宫内等待她的,是一群被震撼到的大臣。 两国合并?疯了不成! 楼音往御雄殿的龙椅上一坐,点头道:“对,你们没听错。” 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伸手抹着一把老泪的,这次倒是全部人统一阵营了,不行,坚决不行! 楼音看着他们,说道:“成,那你们给朕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父皇。” “这……”底下一帮大臣心里连连叫苦,孩子是你怀的,找不到父皇关我们什么事儿啊? 最后还是齐丞相站了出来说道:“皇上,联盟尚可,联姻也行,但合并确实万万不可的。难道要皇上以大梁为嫁妆嫁去周国吗?难道要我大梁国姓改为‘季’吗?这可是楼氏祖先打拼打下的江山,可不能这么拱手送人啊!” 楼音扶额,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爱卿听清楚了,是合并联治,不止是联姻,也不知是联盟,联治可明白?” 平日里聪明绝顶的大臣这一下倒是个个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齐丞相哦了一声,依然说道:“历朝历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那朕就开辟第一道先例。”楼音定了定神,说道,“各位爱卿都知道,战胜车师尉都国迫在眉睫,而火药的配方只有大梁有,制作武器的工艺只有周国有。车师尉都国从西边进攻,而大梁与周国的兵力向来集中在南北边,此次合并联治,将国都迁移到西边要塞,将兵力集中于西边对抗车师尉都国,有何不好?” 下面 的人自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依然还是齐丞相先开口:“联治,皇上的意思是一国两皇?那大梁与周国的朝廷力量如何分配?” “既为联治,自然是一国两皇。周皇为南皇,朕为北皇,大梁与周国的朝廷并存,内阁依然可分设南北,集中国力资源,合理分配,岂不甚好?” 齐丞相没有对楼音的这一番话做出评价,而是问道:“若皇上不在位了呢?皇嗣究竟姓楼还是姓季,未来也延续一国两皇吗?” 他的这一番话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现在两位皇帝能达成共识,合并联治,日后两位皇帝退位了可如何是好,若是皇嗣不愿联治,要吞并另一方,到时候如何是好? 楼音点头,许久后才说道:“这就是分设两内阁的目的之一,若两朝势力能平衡共存,联治之势岂是皇嗣说破就破的?” 言下之意,能不能使周国和大梁长久联治,也要看内阁的能力。 而楼音一开始所说的资源合并优化分配也让几位内阁大臣隐隐有些心动,周国与大梁盘踞南北两地,粮食资源等诧异巨大,当大梁发生旱灾涝灾之时周国粮食富足,而周国地震山崩时大梁国泰民安,这中情况几百年来常有发生,若真能联治,国土顿时扩充两杯,民生的问题也有了更有效的解决方法。 看到几位老臣的眼里有松动的意思,楼音继续说了一番理由,最主要的,还是解决当前车师尉都国的燃眉之急。 “火药配方只是一纸文书,而锻铁工艺却是周国几百年来的优势。若只是联盟,难保周国得了火药配方不会转而攻打大梁,而大梁即便有了锻铁工艺,没有周国丰富的铁矿资源亦是无法造出充足的武器,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下面几个人面面相觑,楼音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合并联治毕竟事关重大,各位爱卿且先多加思量,明日早朝朕会将此消息公之于众,到时候再详议。” 不出楼音所料,此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朝野便炸开了锅,有的人因为朝政势力会重新分配而得到更大的势力因此力挺联治,有的人因为世家势力将被大范围削弱而一致反对。 这一次,比当初楼音提出联盟之时吵得更厉害了。 甚至有人开始在民间煽风点火,意图以舆论压倒楼音的主张。 这个消息自然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太上皇耳里,楼音倒是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父皇表态,但一等就是半个月,也没见秋月山庄有任何动静。 她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动身前往的秋月山庄。 刚开春的秋月山庄美若人间仙境,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比皇宫少了几分庄严,多了几分烟火气。 但楼音无心欣赏美景,她径直去了山庄正房,却看见太上皇在正方外的花丛里挖土。 “阿音来?”太上皇没有放下手里的铲子,背对着楼音说道,“阿音稍等片刻,父皇先把这土给埋好。” 楼音便在院子里默不作声地等了一刻钟,太上皇放下铲子,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才说道:“那几只金丝雀没有挨过冬天,今早去了,朕将它们埋了。” 一转过身,目光停留在楼音的肚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皇……”楼音走上前两步,春衫柔软,随着她的脚步扬起了裙角,六七个月的肚子已经非常出怀,而此刻她的面容分明还是一个少女。 “阿音啊,怎么亲自来了山庄里,是为了这几日的事情?”太上皇转开了眼神,说道,“来问朕的意见?” 楼音点头,“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阿音来询问父皇的意思。” 太上皇点点头,负手一步步往正房里走。 秋月山庄的布置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一张桌子一个茶杯都没有移位,墙上挂满了楼音母亲的画像,置身于此处,总让人感觉佳人还在。 太上皇坐下歇了口气,看着楼音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说道:“阿音,父皇问你,如果周皇不是季翊,你还愿意合并联治吗?” 没想到太上皇一来就问道了最关键的点,楼音在他面前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摇头。 “那就对了。”太上皇一面喝茶,一面说道,“你之所以无法镇压朝廷里反对的声音,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主张带了你的私心,所以你无法理直气壮地驳回他们的反对理由。若你说服了自己,跳出感情的怪圈来处理此事,父皇相信,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 楼音低着头,说道:“那父皇呢?父皇同意这个主张吗?” 太上皇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低沉了,说道:“朕将皇位交给你的那一刻,便仅剩一个愿望了,希望你身为皇帝也能有夫君相伴,养儿育女。可惜秦家没有这个福分。” 他看着楼音的肚子,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婚事上面,你也极有主张。与理,朕不同意你去冒这个险,于情,朕希望你能与相爱之人携手 共度此生。” 太上皇手里攥着一只破旧的茶杯,上面的漆不知是年月久远而自然脱落的还是被他的手抚摸了成千上百次而退了色。 “手握天下大权,却无法将心爱的女人拥入怀中,让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儿生儿育女,许是比凌迟还要锥心,可惜朕偏生太过于贪恋皇权,幡然悔悟之时为时已晚。” 楼音被太上皇勾起了对母亲的思念,眼角泛酸之际又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的动向,心里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升起。 不管她对季翊是爱是恨,有了这个孩子,有了他们血脉的延续,就算是相爱相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父皇,阿音想母后了。” 楼音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这间屋子里带着她母亲的气息,那几乎快要想不起的属于母亲的滋味又回来了。太上皇轻轻拥楼音入怀,说道:“阿音,你母后生前曾说,她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在淮河畔与朕相遇,阿音,你不要后悔,永远不要后悔。” 太上皇这看似棱模两可的话却给楼音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她的父皇都会支持她。 离开了秋月山庄这一片净土,朝堂里依然充满了硝烟味儿。 每日早朝,楼音坐在上方听着下面的人吵得几乎要掀了房梁,只觉头痛欲裂,这些人都不知道心疼一下孕妇给她省些力气么? 两方吵归吵,也总有一些中立派在中间当着和事佬。楼音以为秦晟也是属于中立一派,毕竟他每日醉醺醺地来上朝,从未发表过任何看法,在别人吵得天翻地覆之时他都能站着睡着。 谁知今日,他突然站了出来。 一身官袍上有大片的酒渍,浑身的酒味弥漫着整个御雄殿,摇摇晃晃的青年站到了大殿最中央,抬头直面皇帝。 这阵势,顿时让那些吵得天翻地覆的人噤若寒蝉。 “什么合并联治!什么一国两皇!什么资源优化!都是借口!”秦晟的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挥着宽大的袖子指着楼音,“你不过是想与周国皇帝双宿双飞,又不愿放弃皇位,才想了这个法子,都是借口!” 他虽然一脸醉态,吐字却格外清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但秦晟却是丝毫不受现场氛围的影响,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声呼和,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几句话,“皇帝就可以未婚先孕?皇帝就可以与人苟合?借口!都是借口!我看你就是 ☆、94|第 94 章 话说一朝天子以朝臣,如今楼音手底下的内阁大臣都是当时受了太上皇委任的老臣。 如今楼音主张联治,除了内阁老臣以外,其他人都怕这局势的动荡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 这个时候便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回来主持大局。太上皇身体欠佳,如今在秋月山庄养着是一步也不想动,所以楼音将大长公主请回来了。 大长公主当年移居西山,再也不过问朝政。但即便她隐居多年,朝廷上仍有她的传说。 “若不是看你从小就乖巧贴心,本宫岂会扶持你上位?这个皇位本宫自己坐不得?” 当年太上皇登基之前,当时的长公主如是说。然,太上皇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少不了他皇姐的教导扶持,甚至于为了扶持他上位连嫁人都耽误了。 所以大长公主的独子刘勤今年才十七岁。 这也是不管刘勤在京都闯了什么祸,即便是摸进了东宫偷东西也只是被训了几句就遮掩过去的原因。 从半个月前刘勤从边关赶了回来,楼音便知道她的姑母要动身回京都了。于是连忙着人将公主府仔细打理了一番,就等着迎接长公主回京。 在这间隙里,楼音还抽空去了一趟上清寺。 上清寺是大梁国寺,在浩真教还未取代佛教之前,楼音还是选择去上清寺祈福。除此之外,她的舅母尤夫人也“暂居”于上清寺。 齐钰早就安排了人手去通知主持安排安排,因此楼音前往上清寺时一路上没有闲杂人等出现,顺顺当当地进了上清寺大雄宝殿,听了一上午的诵经,拜了好些个菩萨。 人一旦怀孕,连鬼神之说也开始相信了。 寺庙里准备了斋饭,楼音看着慢慢一桌子的菜,说道:“把尤夫人请来吧。” 任何时候,看到一桌子的菜都没有人会想一个人独自一人享用,即便是皇帝也会想有人陪着,何况楼音今天来上清寺的主要目的就是见尤夫人。 这大半年来,楼音以“为国祈福,代发修行”的名义将尤夫人软禁在这里,而尤夫人也不哭不闹,每日祈福念经,十足像一个出家人。 楼音独自等了一会儿,枝枝便带着尤夫人过来了。 入眼的尤夫人穿着青灰色的衣衫,头发简单束起,没有任何饰品,素面朝天的她连耳坠子都没有戴。 可毕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再朴素的装扮也掩盖不了雍容的 神态,即便是受了寺庙的熏陶,也不过是多了几分沉静而已。 “尤夫人,坐。” 尤夫人惶恐地看了一眼楼音,连连退了好几步,“罪妇不敢。” “舅母……”楼音有些心酸,她是相信尤将军夫妻俩是不知道尤铮的计划的,但是她在群臣的监视下,能保住尤将军的命已经竭尽了全力。她没办法再给他们荣华富贵的生活,甚至不能摘掉他们头上罪臣的帽子,看着自己除了父皇意外最亲近的长辈落到这份田地,楼音的胃口也没了,她搁下筷子,说道,“舅母,你坐下吧。” 看着楼音确实是情真意切的样子,尤夫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但始终不敢抬头。 “舅舅他还在边关,原是为了戴罪立功,但是这几日朕与齐丞相商议过了,下个月就让舅舅回京。” 楼音抬了抬眼,说道:“舅舅征战沙场数十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尤夫人纤长的睫毛掩盖着她有些浑浊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大抵是这些日子悄悄哭得太多了吧。 哪个女人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双儿女不哭得死去活来呢? “那皇上打算如何安置将军?” 楼音深吸一口气,说道:“内阁的意思是,尤将军为大梁打了辈子的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舅舅还是常胜将军,也算将功抵过了。在京都里赋一个闲职,颐养天年。” 尤夫人似乎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盯着楼音看了好久才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跪下去,楼音见状一把拉住了她,问道:“舅母你这是做什么?” 尤夫人双眼红了,却无泪可流,她说道:“皇上的意思罪妇明白,让将军回来就是要软禁他对不对?求皇上开恩,将军他若是过上这种日子,会生不如死的!皇上别让将军回来,就算让他在边关做一个小卒都行!” 楼音扶着尤夫人,感受到了她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楼音无奈道:“舅母,就算朕力排众议,舅舅他也不可能留在边关了,朝廷不放心,舅母能明白吗?即便舅舅是我大梁的功臣,但他的儿女出了这档子事,于舅舅而言就是洗不清的污点。当初朕已经做出了流放的决定,是御林军统领王大人提议让舅舅去边关戴罪立功。而如今朝廷越来越不放心舅舅了,只有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所以这一次,舅舅非回来不可。” 以楼音的性格,能够苦口婆心地说这么多,尤夫人也不敢再多说,她擦了 擦眼角,说道:“但凭皇上吩咐。” 可是一个叱咤沙场的人物,被收回了虎符调回京都过着软禁的生活,难道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可惜这已经是楼音能给尤家最好的结局了。 楼音点点头,看着尤夫人的样子,想来也没有胃口用膳了,于是让她退下了。 从上清寺出来,一路直奔皇宫。 楼音看见青龙大道上向道而开的赵国公府已经被摘掉了匾额,门口的石狮子上盖了陈旧的麻布,有几个乞丐坐在府门口睡觉,脚边还丢了几个又黑又硬的馒头。 楼音叹了一口气,对枝枝说道:“陶然居是外公留下的宅子,如今朕也没机会住进去了,就整理出来给舅舅住吧。一应的不符合规制的东西都撤走,留下简单的生活用品就行。原来赵国公府那些打发走的下人已经发配出去了?那就再去找些可靠的人进陶然居伺候舅舅舅母,人不用多,可靠就行。” 枝枝没有立刻应下来,而是说道:“皇上,这恐怕不太好吧?将军还是戴罪之身呢,您把陶然居赐给他住,不怕朝廷的人多嘴?” 楼音伸直了腿,仰着脖子说道:“随他们去吧……”她这一生受的非议也够多了,再多一些也无所谓了。 三月一过,楼音便进入了待产期,大长公主也在这个时候回了京都。 她拎着刘勤一大早就进了宫,还带来了自己做的小衣裳小鞋子。楼音自己也有试着做过,但荒于女红的她还没做出半只小鞋子就放弃了。 如今大长公主带来了小衣裳,宫里上上下下都在楼音的临盆做准备,原本不紧张的楼音这些日子都不得不紧张起来了。 还好有大长公主坐镇。 楼音虽与大长公主不算亲近,但这个皇室里年纪最大的女人自带的皇家威严总能让人安心,她一来就让楼音安了心待产,政事一律交给内阁,还有拿不定主意的尽管来问她这个大长公主。 “你自小没了母后,待产时每个长辈在身边怎么行?”大长公主斜瞄了刘勤一眼,说道,“咱们皇室子嗣向来不多,等皇上养好了身子,也好给这混小子指个亲事,那姑母也就放心了。” 楼音看着刘勤哭丧着脸,说道:“你先下去吧。” 刘勤一溜烟儿就跑了,只留下大长公主和楼音在养心殿里。 大长公主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于是问道:“皇上,你告诉姑母,你把席沉那小子弄到哪 里去了?他娘亲不好来问您,都上公主府问我几次了,我哪儿知道他在哪儿啊?说是去了边关监军,席家看样子是不大相信,席沉这孩子就没上过战场,怎么会去监军呢?” 楼音的笑一下子就凝滞在了脸上。 派席沉潜入车师尉都国除了内阁几个人知道,这消息没有走漏出去。但作为生他养他的父母,发现不对劲也是正常的。虽然楼音派人模仿席沉的字迹每月给家里“写家书”,但终究不是本人,被父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不出她所料。 “不然还能去哪儿呢?”楼音恢复了神情,说道,“姑母也知道尤将军的事情,朕不派一个亲信过去怎么能放心呢?” 大长公主做出了然的表情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了然,都不敢再有其他的质疑。她话锋一转,摸着楼音的肚子说道:“那肚子里的这个,皇上是如何打算的?” 楼音一时没明白大长公主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说道:“生下来呀,不然怎么办?” 大长公主啧了一声,说道:“生自然是要生,姑母是问孩子的名分怎么着?你要和周国联姻,还要迁都西京,至少都要花个三四年时间,期间怎么办?” 原来是说这个,楼音摸着肚子,说道:“朕的孩子自然就是大梁的皇子,任何人都不能提出异议。至于周皇的事情,朕与他已经商议好了,一面共同抵抗车师尉都国,一面迁都,三年时间总归能办好。” 说到这里,楼音突然想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姑母,这几日妙冠真人最后试验□□,您多操点心。” 大长公主扬眉一笑,拍着楼音的肩膀说道:“你只管放心,万事有我。” 只是大梁虽已经有了火药配方的眉目,周国也有大梁的人力物力准备,但是双方都没有车师尉都国武器机关的精妙之处,这让楼音和季翊很是头疼。 从季翊的来信里得知,周国也曾派人前往车师尉都国,但不到三个月就被车师尉都国的人发现了身份,当场处死。 车师尉都国已经敏感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程度。 楼音不得不为席沉担心起来,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席沉的消息了,随行而去的锦衣卫都失去了联系。日子一天天过去,楼音嘴上虽不说,但是心里却很明白,席沉生还的可能越来越小。 “皇上?”大长公主陪着楼音在御花园散心,发现她出神后叫了她一声,“枝枝在问你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楼音哦了一声,撑着腰动了动脖子,月份越来越大,肚子也越来越沉,每天走不了几步腿就酸得不行。她点点头,说道:“回去吧。” 刚回到养心殿,香儿就在殿前拦下了楼音,“皇上!奴婢正要去御花园找您呢!” 香儿看见周围人多,于是附在楼音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 楼音听了,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只是睫毛下的眼眸闪动了下,“让他进来吧。” 大长公主不明所以,看着楼音,说道:“谁呀?” 楼音轻声说道:“季翊。” “季……”大长公主恍然大悟,“就是周皇!” 她顿时眯了眼,扶着楼音往内殿走去,“姑母今日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位周皇到底有什么本事。”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看了看楼音的肚子,“本事是挺大的。” 楼音:“……” 这一次依然是枝枝带着人去宫门外接的季翊。 几个月不见,隔着宫门,枝枝看见季翊站在远处,长身玉立,墨黑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有了一股飘逸的感觉。 有的人当个皇帝还当出了谪仙的气质。 枝枝笑了笑,迎上去,“奴婢给周皇请安。”她看了看季翊的周围,以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季翊点点头,说道:“是的,又是两人前来。” 枝枝没有问季翊不辞千里来到大梁的原因,这些事情,留给楼音去问。她带着季翊往养心殿走去,一路上花香四溢,枝枝这才注意到,又是一年莺飞草长的初夏了啊。 这一次季翊进入大梁皇宫,发现宫人明显比上一次少了许多。正如楼在信里所说,放出去了许多宫人,节省开支。 这一次不再有人敢抬头看季翊了,对于这种事情她们只敢当做没看见,低着头被转过身让枝枝与季翊走过。 只是季翊没想到他进入养心殿见到的一个人居然是大长公主。 那是一个和楼音一样明艳动人的女人,她有着楼氏标志性般的狭长的眼睛,眼尾高高扬起,如同凤尾一般。长眉如鬓,唇红齿白,虽然眼角的细纹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也能想象她年轻时是如何美名天下。 大长公主身着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坐在养心殿主位上,自季翊一进来就打量着他,一双凤目眯了眯,喃喃自语道:“果然有一副好皮囊。” 季翊勾唇一笑,说道:“谢大长公主夸奖。” 大长公主脸上难掩惊讶,但很快又回以一笑,“听力也甚好。” 季翊不再闲话,环视养心殿一圈,说道:“阿音呢?” 大长公主面露不愉之色,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声音尖细,“怎么,周皇不屑与本宫这个老太婆说话?”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季翊凝神,垂眸说道:“季某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堂堂一国皇帝已经把态度放得这样低,大长公主也不好再为难他,于是说道:“皇上她在里面歇息。” 这一来,站在一旁的枝枝才发现,这两人都未曾像对方行礼,真是……有些惊险。 大长公主清了清嗓子,走下来作势要行礼,季翊一把扶住了她,说道:“既然在大梁,自然以大长公主为尊,该是晚辈行礼。” 看着季翊恭恭敬敬地行礼,大长公主知道自己不该受这个礼,但心里还是舒坦得很,随口问了一句:“周皇如何得知本宫的身份?” 季翊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与他平日里一样,像一块儿会笑的冰块,“如今大梁上下,有身份坐在养心殿主位上的,也只有大长公主一人了。” 大长公主心里更好受了,养了养下巴,说道:“跟本宫来吧。” 内殿,楼音刚换了一身衣衫就听见大长公主和季翊有说有笑的进来了。 大长公主往楼音身旁一坐,指着她的肚子说道:“你快来瞅瞅你儿子。” 她的声音满屋子都听得见,使得楼音尴尬不已。 “你……”楼音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说道,“你怎么来了?” 季翊接过楼音手里的茶杯,放到了一边,说道:“估摸着这个月要生了,想来应该过来陪着。” 大长公主在一旁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小季多好呀,放下政事千里迢迢来了大梁,当年你姑母我生刘勤的时候,你姑父在江南都没能回来,看看小季多好呀!” 款冬姑姑在一旁听着脸都快吓青了,什么“小季”呀,那可是周国的皇帝! 不过季翊倒是没有在意,只是笑着说道:“应该的。” 楼音低着头,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大长公主性子直爽她是明白的,但这样会不会也太…… 她抬眼瞄了一眼季翊,正好对上季翊投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转开 了头。 “站着干什么?坐呀!”大长公主一点都没发现楼音的窘态,指派着枝枝去拿杌子,“你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枝枝一边去拿杌子,一边腹诽:是大长公主您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了吧。 季翊一坐下,大长公主立刻端起茶喝了两口,两眼放光,说道:“小季在家中行几呀?” “父皇只有六子,我是第三子。” 大长公主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珠子转了一圈,说道:“老三也好,但终归还是长子好,那你兄长已经娶妻生子了吧?做弟弟的越过去总归不好的。” 季翊看了楼音一眼,楼音扶额别开了头,季翊只好说道:“兄长都成家了。” 只不过被他杀了。 “甚好。”大长公主拍拍手掌,叫侍女上了一些点心,又接着问道,“那小季,你父皇可……” “哦,是我失言了。”大长公主捂了捂嘴,她虽不知道周国那几个皇子的情况,但周国先皇驾崩的消息她还是知道的。 季翊只是低头笑着,没有接话。 大长公主吃了一块儿点心,又问道:“那小季看看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没个章程,生了孩子也让人指指点点的。” “谁敢!”楼音受不了大长公主的盘问了,截断了她的话,“谁敢指点朕的孩子朕诛了她九族!” 大长公主明显被楼音吓了一跳,手上的半块糕点都顿在了嘴边,没来得及塞进去。 “我们阿音脾气不太好,小季你多担待担待。”大长公主放下糕点,如是说道。 季翊只是笑了,眼睛都眯成了弯月亮。 楼音又羞又愧,真不知季翊给大长公主下了什么*药,这么快就把她拉拢了,而且女人一旦上了年龄就喜欢操心晚辈的婚事,这一点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金枝玉叶都一样,都一样! 楼音怕大长公主再这么说下去可能连民间彩礼那一套都要说出来了,于是连忙叫人传了膳。 “我还没用膳。”楼音几乎不敢用眼睛去看季翊了,她低着头说道,“我饿了。” “对对对!光顾着说话,都忘了传膳!”大长公主把手里的点心一放,扶起了楼音,“这女人怀孕了一定不能饿着了,不然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缺斤少两的,日后用人参都养不回来。” 说完,她还不忘回头对季翊说一句,“是吧?” 季翊点头,“姑母说得对。” 谁……谁是你姑母!楼音整个都颤了一下,大长公主却笑开了话,一下子有了两个皇帝叫自己“姑母”,天底下还有谁有这份殊荣? 席间,楼音只顾着埋头吃饭,布菜宫女的手速都快赶不上楼音吞菜的速度了,而大长公主还乐此不疲地和季翊说话,几乎要把季翊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婶都摸清楚——也就是周国皇室的成员关系。 楼音突然觉得,她把大长公主请回京真是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偏偏两人隔着她还聊得挺起劲,以前也没见季翊有这么多话。 “小季的母妃出自哪一户人家?”大长公主问道。 季翊面不改色,回答道:“母妃只是舞女,无名无姓。” 大长公主噎了一下,讪讪地笑了,“不拘母妃是什么出身,只要是皇室的血脉,本宫向来都一视同仁。” 季翊笑笑不说话。 大长公主又问道:“那小季此次会在大梁待多久?” 季翊看了一眼楼音,说道:“等孩子落地。” 大长公主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楼音,挥挥手让布菜的宫女退了下去,亲自给楼音布菜,“你看你这么瘦,还不多吃点。饿着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楼音都快吃吐了,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食物,叹了声气。 大长公主总算消停下来了,开始低头吃饭。季翊也拿起了筷子,不过却看着楼音问道:“不吃了?” 楼音摇摇头,惜字如金地说道:“撑。” 她怕她再开口就会吐出来。 季翊没有接话,而是将楼音的碗拿了过来,就着她吃剩的饭菜吃了起来。 大长公主话再多,也不会在用膳的时候说话。这一段饭还算吃得安静,看着天色也不早了,大长公主起身告辞,“本宫也该去看看妙冠真人那边的进展了。” 楼音干笑着送走了大长公主,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常年居住在西山,否则京都里的晚辈婚事她都得操劳一遍。 这一空下来,楼音才再一次说道:“你怎么来了?” 季翊站在楼音身后,两人一白一黑,看起来却和谐无比,“我说了,估摸着孩子要落地了,过来陪着。” 楼音哦了一声,凭栏而立,不再说话。 许久,她才又说道:“你怎 么不提前告知一声?” 季翊轻笑,“以你的性格,哪儿会需要人陪?” 说完,季翊便靠近了些,伸手握住了楼音的手,“阿音,以后我会陪着你,任何时候。” 楼音没有动,她低头沉思了半晌,才说道:“季翊,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我和你是一样的人,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处理方法和你一样,所以我想通了,我没资格恨你,但你要明白,我已经不是你以前那个我了。” 她转过身,看着季翊的眼睛,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光下,季翊的肤色格外的白。他的眼里倒影着月亮,还有楼音的身影,“我明白。” 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楼音也会杀了他,是这个意思对吧。 当正好,用生死将两人永远捆在一起,他求之不得。 得到了季翊的答案,楼音转身回了寝宫。今晚月光明媚,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金砖上。 楼音行动不便,只能慢慢地坐到床上,然后躺了下去。足月的身子格外沉,她动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侧卧向里。 忽然,感觉到床塌陷了一方,是季翊躺了上来。他贴着楼音的背,伸手环住了她。 两人都没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在这大梁的皇宫里,相依而眠。 这是很美好的一个夜晚,楼音做了一个很甜的梦,两个小孩子在她怀里笑个不停,原本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楼音都难以撒手,感觉看着它们的笑心都要化了。 只是这个早晨却不是那么的美好,她是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的。 当季翊发现楼音的异象时,她已经满头大汗了,只是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双手揪着被单苦苦呻/吟。 季翊立刻冲了出去,一脚踢开们,喊道:“传太医!” 再回来将楼音抱在怀里问道:“阿音,你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楼音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一阵又一阵地冒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双手抓着季翊的衣服,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 因为进入了待产期,太医们时刻准备着,因此迅速地到了楼音的寝宫。 容太医一看便说道:“要生了要生了!提要半个月了这!” 他不是妇科圣手,换了刘太医上前诊断。这时其他人已经将生产的东西备好了,就等着刘太医一声令下。 ☆、95|【一更】 太上皇一手一个小孙子,喜不自胜,但思绪也在飞快地转动。一刻钟后,他说道:“男孩名‘河清’,女儿名‘海宴’,甚好甚好。” 一言启口,振动乾坤,山河大地,海晏河清。 季翊也点头,十分喜欢这两个名字:“如今硝烟四起,愿江山交到他们手里之时,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天下太平。” 两个男人都对这双儿女的名字很满意,只有楼音皱了皱眉头,说道:“孩子还这么小,不如再各自取一个小名,等他们长大了再唤大名。” 大梁有习俗,孩子小时候叫太大的名字,会压不住命格。 取小名的事情自然交给了楼音,楼音想了想,说道:“哥哥叫‘小言’,妹妹叫‘小念’,可好?” 季翊点头,眼里有抑制不了的笑意。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这是当年他初到大梁时,楼音在大庭广众之下念给他听的几句诗。白马过隙,时光飞逝,当年他还是那个忍辱负重的质子,楼音还是那个得天独厚的公主,他们相爱过相杀过,最后却重活一世才走到了今天。 言念君子,乱我心曲。 楼音说完,脸却红了,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说道:“父皇,阿音累了。” 太上皇抱着孩子,说道:“你不再看看孩子?” 楼音摇摇头。 很奇怪的是,楼音看着两个孩子只觉得陌生极了。不像别人一生下孩子就爱不释手,至少她现在还没有一个作为母亲的觉悟,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除了熟悉的气味以外,没有纠缠于心的感觉。 她现在只觉得,终于生了,浑身都轻便多了。 太上皇抱着孩子,与季翊一同走了出去,将孩子交给奶娘抱到了别处去。身上带着病,他不敢抱太久孩子。 算起来,这是季翊第一次和太上皇私下会面。 以往他作为质子,只能远远在殿前遥望着楼音的父皇,而他等着两人间肩并肩的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周皇何时到的大梁?” 季翊沉声说道:“昨日。” 太上皇又问:“打算何时回到周国?” “明日。” “明日?”这个答案出乎太上皇的意料,他转头看着季翊,眼里满是不解。但一时半刻,季翊平静的神色让他有些明白了 ,千里迢迢,没日没夜的跋涉,或许只是为了临盆那一刻的陪伴。 同为帝王,自己好像从未为皇后做到这份上。 太皇上轻叹了一声,沉默不语。其实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想像平常人家的父亲那样去嘱咐女婿,但是贵为帝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季翊开口化掉了这样尴尬的气氛:“上皇不必担心,我答应过阿音,不会强求她做任何事。大梁依然以楼氏为皇,千古不变。” “我亦不会有三宫六院,不会让阿音陷于后宫之困境。” 他转过头,看着太上皇,眼神灼灼,“上皇可还有什么要吩咐?” 季翊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太上皇只是低头笑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能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这些,也能为了皇位杀了父兄,太上皇还真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季翊确实比他以往看重的女婿人选有魄力得多,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的女儿。如果他当年有季翊的魄力,也不至于让自己的爱妻在后宫终日不得安生,戚戚而终。 太上皇摇摇头,负手走了出去。 而季翊再回到楼音的寝宫内时,她已经睡下了。季翊坐到她的床边,抬手为她掖好了被子,这时,突然看见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像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一般,轻盈跳动。 季翊伸手拂去她额头边的鬓发,然后俯身轻吻她的眼睛。 温香软玉在唇下,让季翊舍不得移开视线。他的双唇一路从眼睛延绵而下途经脸颊,最后停留在了楼音的唇间。 两唇相依,有说不尽的缱绻旖旎,齿间芬芳,让人留恋往返。季翊轻啄她的唇瓣,轻拢慢捻抹复挑,撩起一阵阵春光。 楼音突然咬紧了牙关,防止他进一步深入。 季翊笑了笑,抬起头来,说道:“我有分寸的。” 见楼音闭着双眼不理,他摸了摸楼音的额头,说道:“阿音,我得回去了。” 楼音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季翊站着不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楼音睁眼,于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初春的大梁还有些冷,迎面吹来的一阵寒风让季翊打了个寒颤,郁差早已在外面候着了,见季翊出来了也不多说,迅速去准备了行 装。 月明星稀,又该踏上归程了。 楼音在寝殿内躺着,直到里里外外都没了动静才睁开了眼。枝枝正走了进来,说道:“皇上,周皇已经出发回周国了。” 楼音哦了一声,坐了起来,问道:“孩子呢?” 枝枝指着隔壁,“奶娘看着呢,款冬姑姑也在那边帮忙。” 既然如此,楼音也不多担心了,她看着外面的天色,毫无困意。幸好此时大长公主来了,她穿着一身金丝软烟罗宫装,金海棠珠花步摇叮铃作响,老远就听见了她那爽朗的笑声。 大长公主行了礼,坐到了楼音床边,“听说上皇给小皇子小公主取了名字?河清海宴,真是好名字,上皇当真是给予了厚望啊!” 她说得眉飞色舞,楼音光是看着她的表情都能感觉到喜悦。 “还有一事,今日本宫一直京郊处看御林军们试验火药,那老秃驴可了不得了!” 大长公主口中的老秃驴自然就是妙冠真人,楼音一听就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了?” 大长公主凤目一扬,说道:“那火药好生厉害,只拳头大小的火药就能炸掉一处山丘,要是搬运到战场上,可不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个消息,真是比生了孩子还让楼音高兴,看着她眉开眼笑,大长公主又继续说道:“那老秃驴说了,今晚就连夜试验,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交差了!” 因此,即便楼音刚生完孩子,还是在第二日接见了妙冠真人。而楼音也将履行诺言,在大梁大肆宣扬浩贞教,让其成为大梁的国教。 这点代价,完全值当。 又是一年盛夏时,艳阳高照,虫鸣鸟叫。 楼音搬到了京郊的龙泽苑,那是二十年前太上皇刚继位时修建的行宫,冬暖夏凉,正适合避暑。 当然,这里临近皇陵,方便楼音暗中行事。 周国的工匠已经秘密进入了大梁,被安置在皇陵里。皇陵地处偏僻,风水极好,常年有御林军驻守,是秘密研制武器的好地方。 而大梁的火药也运送到了周国,两方共同行事,事半功倍。 只是如今两国都要从头摸索着制造武器,已经试验了多次也造不出车师尉都国那种能远程发射火药并使其爆炸的武器。 如果能有车师尉都国武器的图纸就好了。 为此楼音头痛不已,她将怀里 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递给款冬姑姑,让她叫奶娘前来哺乳。 大长公主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心疼地说道:“可怜了小言和小念,竟然被娘亲如此嫌弃。” 楼音无奈地摇头,“没有嫌弃,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好看了。” 只是心里烦心事太多,实在无法分心去逗弄孩子。 大长公主心里也揣着烦心事,如今她的儿子每天游手好闲,偶尔调戏个良家妇女,有时又去东市打架斗殴,从来每个正形。 “皇上,您看,什么时候合适给勤儿指个婚?” 楼音虽然已经为人父母了,但是还没有培养起做媒的兴趣,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不还没有合适的人家吗?” 大长公主还想再多说几句,却被突然进来的枝枝打断了话头。 枝枝附在楼音耳边轻言了几句,就见楼音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神里也有了几分悲戚之色。 “怎么了?”大长公主问道。 楼音呼吸加重了些,说道:“舅……尤大人他病了。” 大长公主的脸色也变了,声音沉了下来,问道:“可严重?” 楼音顿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大长公主的话,而是直接站了起来,“朕去看看他。” 尤兆三个月前便被召回京都了,在朝廷挂着一份闲职,然实质却是被软禁了起来,旁人皆不得出入陶然居。 但这一次还是尤兆回京后,楼音第一次去见他。有一张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到了陶然居门口,楼音却迟迟不敢进去,在外面徘徊了半天。 她对舅舅的感情很复杂,是让她最能感到无能为力的人。 尤铮尤暇谋逆是真,她不得不杀。但她也相信尤兆没有参与谋逆,不过她相信是一回事,朝廷相不相信又是另一回事了。一个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将军如何能忍受一顶谋逆的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 但是楼音没有其他办法,她不得不削了尤兆的爵位,并将他软禁起来。 盛夏的陶然居异常安静,除了喋喋不休的蝉鸣声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门可罗雀,人丁稀少。 踌躇了半天,楼音还是走了进去。 陶然居早些时候原本是要给楼音出嫁后居住的,后来虽没排上用场,但也修缮得十分华丽。 如今住进来的是尤兆,一应的不和规制的东西都搬走了,使 得陶然居空有华丽的壳子,内里的装饰却简单朴素,看起来有一种滑稽之感。 正房里,出来见楼音的是尤夫人。 如今她布裙荆钗,素面朝天,看起来还和在上清寺的时候一样,甚至比那个时候更憔悴了。 “夫人,舅舅呢?” 尤夫人低头瞄了楼音一眼,不敢正眼瞧她,“大人他……歇下了。” 楼音眼眸里的神色暗淡了下来,笑着说道:“是舅舅不愿见朕吧?” 尤夫人抖了一下,连忙跪了下来,“皇上切莫怪罪,大人他、他只是无颜面对皇上!” 如今这个舅母,动不动就下跪,倒是让楼音恨无奈,她指了指身后的容太医,说道:“不管舅舅愿不愿意见朕,还是让太医先去给他瞧瞧吧。” 尤夫人这才注意到楼音身后站着的容太医,明白了楼音此番的来意。心里顿时冒出了酸水,却又无处宣泄。 如果,他们只是平常人家,应该会是让众人羡慕的和睦一家人吧。 只恨生在帝王家。 尤夫人站了起来,带着楼音和容太医往房里走去。没经过一处,尤夫人都伸手摸着门窗栏杆,每一步走得特别艰难。 “舅母……”楼音终于看出了异样,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尤夫人敷衍着说道:“上了年纪,眼睛有些不好了。” 楼音看了看周围,伺候着尤兆夫妻的下人没几个,自然是不如以前在赵国公府的锦衣玉食了。 到了尤兆平日歇息的地方,远远得就闻到一股膏药味,楼皱了皱眉头,这一细微的表情被尤夫人看在了眼里,连忙解释道:“大人他在边关落下了不少伤,一到雨天就关节痛。以前在沙场上倒也没在意,回了京都闲下来了这毛病就显现出来了。” 楼音默不作声,推开了门,看见尤兆正坐在床上擦拭着一顶头盔。 那是当年太上皇赏下来的军功。 楼音一眼便看见了尤兆右手上的那根断指,像一根刺一样锥着楼音的心窝。 “舅舅。” 楼音叫了一声,看见尤兆的上半身明显一颤,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双唇都合不上。 “罪、罪臣参加皇上……”他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挣扎着下床下跪,却被楼音拦了下来。 二人一时间无语凝噎,各自垂着眼睛不知道该 说什么。 楼音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不懂在至亲面前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她回头对身后的容太医说道:“先给舅舅诊脉吧。” 其实尤兆在边关就已经染了病,只是靠身体强撑着,直到回了京都才坚持不下去,一直卧床不起。 今日听枝枝说,尤兆早朝已经咳了血,派去的太医束手无策。 楼音这才带了容太医来,可诊了一会儿脉后,容太医也沉着脸说道:“尤大人不必担心,只是染了风寒,下官开几幅方子,每日服用,养个三五个月总能养好。” 容太医福了福身,退了出去,楼音冲枝枝使了个眼神,让跟上去。 而这厢,尤兆依然沉默着。 楼音看着他脸上的疤痕,鬼使神差地说道:“舅舅,你恨我吗?” 尤兆似乎是不敢相信楼音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怔怔地看着楼音,半晌后才说道:“罪、罪臣不敢。” 楼音叹了一声,说道:“舅舅能明白朕的身不由己就好。” 她为尤兆掖了掖被子,知道以他们二人的性格是不会再多说什么的,于是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走了出来。 只要明白她的苦衷就好。 容太医和枝枝侯在外面,楼音径直向容太医走去,问道:“尤大人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容太医低着头,说道:“尤大人常年在外行军打仗,身体早就亏空了,如今已经……” “行了你不用说了。”楼音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从宫里派些个人出来,好生伺候着尤大人。” 她回望着正房,里面灯火昏暗,让人产生一股压抑之感。 “把陶然居外的御林军都撤走,今后京都之内,随尤大人出入。” ☆、96|【二更】 龙泽苑内,小言和小念在榻上吐着泡泡,楼音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们的脸,一不小心下手重了,小言“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楼音不知所措地看着哭得面红耳赤的小婴儿,也不知道去哄一哄,还是大长公主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进来抱起了小言。 “皇上您也真是的,这是您自个儿的儿子就不能下手轻一点?” 楼音还是懵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明白怎么就哭了。她站起身,将桌子上的信收起来,说道:“我在看季翊写的信,一时没有留意到他们俩。” 大长公主可不管楼音的解释,一边哄着怀里的小言,一边说道:“对了,皇上到底什么时候把席沉召回来啊?他爹娘可都要望眼欲穿了!” 楼音的手僵住了,她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说道:“席沉他,回不来了。” 大长公主瞬间愣住了,孩子也不哄了,交给了乳娘,并屏退了所有人。 她握住楼音的手,问道:“皇上,您到底把席沉弄到哪里去了?” 这件事楼音本不想太早公开,但如今大长公主已经提起了,她也满不下去了。 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那天她刚从陶然居出来,遇上了快马加鞭奔往龙泽苑的锦衣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派出去的十个锦衣卫回来了三个,并带回来了车师尉都国武器的图纸。 坏消息是,没回来的七个人里包含了席沉。 楼音看着空无一人地寝殿,说道:“他带着九个锦衣卫去了车师尉都国,去做什么不用朕细说想必姑母也明白。” 大长公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席沉的娘亲和她有些交情,她又很喜欢席沉这孩子,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楼音何尝不是难以接受,但是回来的那三个锦衣卫亲口描述了他们是如何在返回大梁的时候被人发现,又是如何逃了三天三夜,最后体力不支的他们被车师尉都国的人追上,席沉为了把图纸送回来,带着另外六个锦衣卫冲了回去。 最后车师尉都国的人没追上来,而席沉也没回来。 听了楼音的话,大长公主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才念叨着:“这、这该如何与席沉的娘解释啊……” 两人正悲戚着,屏风后传来一阵瓷器碎掉的声音,楼音一下警觉起来,看了过去,半晌才见枝枝顶着惨白的脸挪了出来。 “皇、皇上,您说的是真的?” 楼音没想到她的话被枝枝听到了,这个消息原本故意隐瞒了下来,想等一切都处理好了再公布,但是事已至此,她也无法再否认了。 “是。” 豆大的泪珠突然就从枝枝眼眶里落了下来,晶莹剔透,顺着脸颊滴了下来,“皇上,这不是真的。席沉他可是锦衣卫千户大人,他可是身怀绝艺,怎么可能死在车师尉都国?他日后可是要做大统领的人,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枝枝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楼音的眼眶开始泛红,几乎下一秒就要落泪了。 楼音也忍了很久,她是君王,是皇帝,但心也是肉做的。 席沉十四岁就到了她身边,到如今已经快十年了。那时的楼音才不到十岁,身边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几乎是席沉和枝枝陪着她长大的。 席沉与她而言,是君臣,更胜似亲人。 她早就习惯了有席沉时时保护着的时光,每一次偷偷出宫,都是席沉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每一次艰难而又险阻的任务,都是席沉只身去完成,可如今,二十四岁的锦衣卫千户大人,回不来了。 枝枝摇了摇头,还是不愿相信此事,她连脚底的碎瓷器都来不及收拾就跑了出去。 门外艳阳高照,而此时枝枝的心里却下着倾盆大雨。 提着茶壶的谷莠笑盈盈地走过来,正要给枝枝行礼,一抬头去看见了她的满脸泪水。 “枝枝姑娘,你怎么了?” 枝枝抬起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看着谷莠半晌不说话,只有泪水像奔流的河水一般没有尽头。 谷莠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企图伸出手去给枝枝擦泪,却被她躲了开去,“谷莠,你……” 话还是说不出来,枝枝耸了耸鼻子,转身走了。 谷莠进到殿内时,楼音与大长公主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二人虽沉默着,却看不出一样了。 把手里的茶壶放下,谷莠揪着衣袖,欲言又止。 “你可是有话要说?” 被楼音这么一问,谷莠脸一下红了,她的声音细小如蚊鸣,“奴婢刚才看见枝枝姑娘在哭……” 楼音叹了一声,说道:“且由她去吧,这几日让她休息,她的差事你安排人顶替了便是。” 谷莠说是,又红着脸退了出去。 楼音 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舒缓心里的郁结。 “皇上,席沉他……”大长公主知道楼音和席沉一块儿长大,心里不比她好受,但她又不会安慰人,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席沉他是个好孩子。” “是啊。”楼音睁开眼,眼睛酸涩不堪,“他才二十四岁,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是朕对不住他。” “拿着朝廷俸禄,为朝廷办事,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呢?”大长公主握住楼音的手,说道,“图纸已经送回来了,席沉也算死而无憾,皇上一定好好生嘉奖席沉,他泉下有知,会以此为傲的。” 活着都没享受齐人之福,死了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楼音点点头,说知道了,“姑母,你瞧见刚才那个宫女了吗?” 大长公主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说道:“皇上是说刚才进来那个?怎么了?” “原本是在摘月宫做洒扫的,去年才把她提到御前。” 见大长公主没明白她的意思,楼音又说道:“朕以往瞧着席沉对这丫头不一般,想着成全他俩,所以才把他提到了御前来,如今却是……” “这都是命。”大长公主说道,“不过刚才那丫头一进来本宫就瞧见了,长得倒是清秀,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皇上可能不知道,席沉原本有个妹妹,当时席家那叫一个千娇万宠,可惜那女娃福薄,没活过十二岁便去了,当时席夫人哭了几个月呢。”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楼音当时也才十二三岁,已经记不清楚了。 大长公主又说道:“那女娃叫席如庄,糯米团子一样地可爱,不说席夫人了,本宫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还想着以后留给嫁给勤儿。席沉也疼爱他这个妹妹,每次回家都给他妹妹带冰糖葫芦,可惜……” 可惜席家儿女福薄,竟没一个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楼音问道:“姑母提这个做什么?” 大长公主道:“本宫瞧着刚刚那丫头很像当年的如庄,皇上你可能是做错了媒。” 楼音摇着头苦笑,说道:“是对是错又如何,如今都是一场空了。” 大长公主叹着气,擦了擦眼角,也不好再待下去,以看孩子为借口退了出去,留楼音一人小憩。 漫漫长夜,月明星稀,楼音一夜辗转难眠。听说车师尉都国苦寒,不知席沉在那里的日日夜夜是如何熬下去的。 第二日一早,楼音一睁开眼看到的居然还是枝枝,她有些诧异,半天说不话来。 枝枝倒是和平时无异,除了那双红肿的眼睛。 她扯出一个笑,说道:“皇上该早朝了,奴婢这就去拿冕服。” 看着枝枝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去,楼音忍不住问道:“枝枝,你还好吧?” 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楼音是不会这样□□裸地开口关心人。 枝枝的动作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背对着楼音说道:“席沉他不是说要做锦衣卫指挥使吗?他现在才是千户呢,他肯定会回来的。” 一转身,她已经是笑颜如花了,“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皇上别担心。” 楼音不出声,点了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拿到了车师尉都国武器的图纸,大梁和周国几乎以神速制造出了武器。 短短一年之内,车师尉都国已经不敢再贸然进攻,逡巡在边境久久不得贸动。 楼音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在养心殿里睡个好觉。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季翊,说道:“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周国?” 季翊长臂一伸,把楼音搂入怀里,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说话声变得模糊不清,“不急,等小言和小念抓了周再走。” 楼音嗯了一声,打算继续沉沉睡去。 “让我带小言和小念去周国住几天吧。” “你敢!”楼音一下子弹坐了起来,“你要是敢打他们的注意,休怪朕不客气!” 季翊也坐了起来,揉着额头说道:“他们难道不是朕的孩子?” 楼音扬起下颌,眼神坚定,“他们可是从朕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季翊冷笑一声,“难不成是你一个人生的?” 楼音也不甘示弱,回以冷笑,“你倒是十月怀胎生一个?” 季翊凝视着楼音,嘴角的笑渐渐深了,他抬起手,拂上楼音的脸颊,然后一路向下,伸进了红色的小衣里,说道:“那就再生两个?” 他的手掌有薄薄一层茧子,抚过楼音细腻的肌肤,带起一阵酥麻之感,楼音浑身战栗了起来,按住了他的手,“大中午的……” 余下的话被吞进了季翊的口中,他大掌一翻,把楼音搂紧怀里,一用力就扯下了她上半身的小衣,胸前风光一览无余。 季翊看了一眼,表情极为严肃,“都是女人生了孩子会丰满一些,你倒是一点没长。” 楼音就这么坦荡荡地让他看,说道:“你嫌小?” 季翊点头,“有点。” “呵。”楼音扯出一丝笑,坐直了直面季翊,“朕还没嫌弃你呢?” “你有什么好嫌弃的?”季翊一手揽着楼音的腰,一手按上她胸前的风光。 楼音伸出手,指尖的蔻丹鲜红似雪,她将手伸进季翊的中衣里,描绘着他的肌肉线条,一圈又一圈,“你说呢?” 季翊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没什么好嫌弃的,便将手往下一滑,伸入了楼音的半裙里,在隐秘处揉捏,轻柔而挑逗。 楼音面露潮红,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手指不禁用力起来,在季翊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季翊突然用力,一个翻身将楼音压在身下,把她的双手摁在了头顶双方,眼神里的*之火依然燃了起来,他凝视着楼音,喉结翻动,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楼音睁开眼,问道。 “没什么。”季翊笑了笑,灿若千阳,“就是觉得你在床上的时候最美。” “……” 天色渐晚,款冬姑姑的敲门声骤起,“皇上!小皇子哭着闹着要找您!” 楼音一把推开身上的季翊,在一旁翻找着自己的衣衫,季翊却按住了她的手,丢开了衣衫,说道:“多大的孩子了还找娘?让他自己玩儿去。” 说着,又把楼音按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款冬姑姑的敲门声又响起了,“皇上,小公主也在哭着找您!奴婢哄不住了!” 楼音再一次推开了正在耕耘的季翊,坐起身来从地上捡起了衣衫,皱着眉头说道:“之前还说想带回周国去,就你这样,不得饿死我儿女?” 季翊双手撑着床,喘着粗气,又冷笑了起来,“我真恨不得亲自去喂养孩子。” 他擦了擦胸前的汗水,看着正在穿衣的楼音,说道:“阿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喂过孩子?听说哺乳期过了都会长大……” 季翊的话没说完,就被楼音扔过来的衣衫蒙住了头,待他摘下衣衫穿好后楼音已经走了出去。 孩子都在隔壁,几个男女轮番上前哄,可还是哭个不停,也不让人抱,非要自己跑着去找楼音。 几个奶娘也不敢拦着,只得让 款冬姑姑去找楼音。 可叫了一次没来,半个时辰后又去叫了一次,楼音终于姗姗而来。 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总是满地跑,一看到楼音就扑了上来,一人抱着一只腿不撒手。 楼音正要弯腰将两个孩子抱起来,却被后面的人抢了先,一手一个孩子捞了起来。 “小言,小念,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季翊板着脸说道,“你爹娘政务繁忙,你们就不能自己玩吗?” 小言和小念听不懂季翊在说什么,作势要大哭,季翊又沉了脸说道:“季河清!楼海宴!不许哭!” 楼音看不下去了,从季翊手中抢过了小公主抱在怀里,她以前都不知道季翊的脾气原来这么暴躁,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都是装的。 “姑姑,他们今天中午没睡好吗?怎么哭成这样?” 款冬姑姑看着和季翊大眼瞪小眼的小皇子,说道:“周皇来了后,皇上您就没露面了,小皇子小公主一天没见到您,估摸着是想您了。” 款冬姑姑的话说得楼音双腮一红,连忙转移了话题,“明日抓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款冬姑姑道:“都准备好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内务府总管就提前来回了楼音抓周的具体事宜,去领用了四样玉陈设,四枚玉扇坠,两件金钥,两个银盒,两双犀棒、弧一张、矢一枝、两样文房、两具晬盘、两张果品桌,分成了两份摆在御雄殿,唯有弧和矢没给小公主准备。 季翊看了陈设,眯了眯眼睛,“为何少了一样弧和矢?” 内务府总管低着头说道:“按照皇家惯例,是不用给公主准备弧和矢的。” “不行。”季翊摇头,“叫内务府备上。” 内务府总管立刻领命去了,拿来了弧和矢,又递上折子奏请楼音恩准。 一切准备妥当后款冬姑姑才带来两个孩子出来。 太上皇和大长公主也到了,下面还站着一众大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孩子被放到了桌上,可他们不明白如今是几个意思,嬉闹了半天也不抓一样东西。 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小皇子随手拿了一各文房,小公主也学着自己哥哥的模样,抓了一只矢。 小皇子又爬了两步,抓起了一个玉扇坠,小公主也不甘示弱,一转身又拿起了一个弧。 楼音和季翊的呼吸越来 越重了,这……真的很出乎他们的意料。 小皇子“咯咯”地笑了起来,从腿边抓起一只犀棒,举在手里耀武扬威,而此时,离小公主最近的只有文房了。 所有人都集中了注意力去看小公主,谁知她低着头找了半天,居然什么也没拿,又抓起刚才的弧和矢,学着自己哥哥的样子举了起来。 季翊:“……” 楼音:“……” 太上皇:“……” 大长公主:“……” 抓周结束后,楼音抱着小念,心情有些沉重,而季翊牵着小言跟在她身后,喜笑颜开。 “阿音,你不高兴?” 楼音回头说道:“要是小念以后要上战场打仗怎么办?那多危险。” 季翊伸手揽住楼音的肩头,说道:“抓周本来就是民间的玩意儿,不值得完全当真。就算小念以后要上战场,兄妹两一个文治,一个武治,才能真正的河清海晏,有何不好?” 楼音没再说话,走到养心殿门口,把孩子交给了奶娘。 季翊看着孩子带走了两个孩子,这才牵着楼音进了寝殿,“而且我们的孩子,不管是征战沙场也好,平安喜乐也好,我都会护他们周全。” “噢。”楼音突然停了下来,说道,“你不是要回去了吗?今天不走?” 季翊叹了一声气,把楼音搂入怀里,“明日再走吧。” 楼音靠在他肩头,不发一言,只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声。 “阿音。”季翊突然说道,“万事具备了,我们明年迁都西京吧。” 永和三年,大梁与周国迁都西京,实现合并联治。 迁都原因有三,其一,集中兵力,控制军事,加强对车师尉都国的防范;其二,周国易涝大梁易旱,粮食匮乏问题日益严重,西京农业发达,水路漕运方便,粮食产量能满足军需和都城人口;其三,迁都西京,打破了周国和大梁百年来盘根错节的世家力量,削弱他们对政治的影响力。 两国合并称西宴,而原大梁京都改名为北都,周国京都改名为南都。楼音称北皇,季翊称南皇,朝廷设两内阁,西宴以平州为线,分为南北,分别由两阁管辖。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完。 2017/1/25 ☆、第97章 后记一 西都多雨,清明时节,满城都是春日里泥土的香气,东市里人头攒动,而东市旁的辉天大道却安静得很,只因辉天大道是西宴权贵之家住的地方,一般百姓不会往那里走。 东边豫章侯府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富态的老妈子谄着笑脸走了出来,往门口的马车旁一站,说道:“王夫人来了?快里面请,咱们侯夫人等了许久了。” 马车的帘子动了动,走下来一个清瘦的中年妇女。 珠钗满头,绫罗换身,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只是脸上的细纹和松弛的肌肤有些多了,再一看她的眼睛,提溜儿转着闪露着精光,让人一下明白为何她那么显老。 精于算计的人大多不会青春常驻。 王夫人只是瞥了一眼出来迎接她的老妈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款款走进了豫章侯府。 豫章侯府原在周国时就已经屹立了多年,如今大梁周国联治,两位皇帝两年间铲除了不少世家力量,唯豫章侯府所受影响甚微。 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王夫人边走边瞧,侯府这两年似乎没怎么变样,该有的古董珍品一样不少,不像她们府上,这两年府上的好东西已经撤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哪里还有侯爵之家的样子。 哦,不对,她们王家的爵位已经被削了。 “王夫人,这边请。”老妈子引着王夫人走到了侯府正房,说道,“奴婢就在外面伺候着。” 王夫人点点头,刚要跨步,又回转头说道:“你们别守在门口,到院子里去,我和侯夫人有体己话要说。” 看见下人们全都走远了,王夫人这才抬着下颌走了进去。 侯夫人正在偏厅里等着,看见王夫人来了,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娘怎么今天突然过来了?原本是要去浩贞教上香的,也不得不推辞了。” 听出侯夫人语气里有些不满,王夫人脸上没有一点不快,反而笑得更开了,“突然过来是娘的不对,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去浩贞教上香?” 侯夫人眨眨眼,问道:“娘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叹了叹气,她这个女儿,从小就娇生惯养长大,嫁给豫章侯爷后又过了几十年安逸日子,早已不懂得居安思危了。 “难道侯爷没像你透露过,豫章侯府如今是个什么景象?” 侯夫人哦了一声,眉宇间浮上一丝骄傲, “侯爷说了,皇上想断了豫章侯府在南边的势力,不过不用担心,侯爷是个什么人物,岂会让两个毛……” 侯夫人突然掩口,换了措辞,“两位皇上到底年轻,哪儿能那么容易制住侯爷?” 王夫人却是不同意,她皱了皱眉头,握住了侯夫人丰腴的双手,“你可别忘了,咱们这两位皇上虽然年轻,却都是敢弑兄夺位的狠角色,一旦把他们逼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侯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的娘亲打断了,“再者,北皇手底下有一个齐丞相,南皇手底下的王丞相虽然已经伏诛,但到底传授了皇上不少险诈之计,现在皇上年轻,还不是侯爷的对手,你就能保证过个几年他们还会放过侯爷?” 这么一说,侯夫人也急了,连忙问道:“那我一个后宅妇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呀!” “这你就说错了。”王夫人勾唇一笑,眼里的精光又射了出来,“往往在朝廷局势中,后宅的力量恰能四两拨千斤。” 话说到这儿,侯夫人多少也有些明白了,“娘的意思是,问荷?” 王夫人点点头,侯夫人立马就摆起了手,“使不得使不得!问荷她着实倾心于南皇多年不错,但北皇是个什么人物?以前她在大梁的事迹娘难道没听说过吗?问荷在北皇手底下能有活路吗?再说了,南皇也表示过,有北皇一人足矣,不纳后宫。” 看着自己的女儿吓成这样,王夫人简直恨铁不成钢,直用手指去戳她的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南皇不纳后宫到底是与北皇恩爱还是迫于她的势力?我看南皇只是想借助北皇的势力防御敌国而已,如今不过是与她虚与委蛇罢了。你没听说过吗?以前在大梁的时候,可都是北皇成日追着南皇跑的。” 侯夫人还是摇头,王夫人不得不说道:“就算南皇真看上了北皇的美貌,这感情也持续不了几年的。北皇那么强势,揽着政权不放,哪个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你且看看几年后,待她年老色衰,又不安于家室,到时候南皇再大肆纳妃,哪里还有咱们问荷的位置!” “再看咱们问荷,虽说容色上比北皇略逊一筹,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从小熟读女戒,可不比那位宜家宜室多了?女人嘛,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侯夫人想了想,说道:“可南皇不是说了吗,不纳后妃,现在就算是咱们想把问荷塞过去,也没有门道呀。” 说到这里,终于点到了王夫人今日来侯府的 主要目的,她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说道:“没点把握我敢来吗?昨日你父亲下朝了回来说起,有老臣劝北皇再为皇家开枝散叶,北皇却道,反正她是不想再生孩子了,谁愿意生谁生去。这话里没有猫腻吗?” 侯夫人想了想,硬是没体会出其中的猫腻,看着她疑惑不解的样子,王夫人不得不继续解释:“如今宫里才一位皇子一位公主,这哪里够?而北皇又不愿意生孩子了,还说了那样的话,难道不是私底下已经妥协了,愿意让南皇纳妃?”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点意思,侯夫人点点头,说道:“那咱们怎么办?” 王夫人舒展舒展手臂,压低了声音说道:“依我看,过不了多久南皇就会公开纳妃了,咱们得抢占先机。下个月不是宫里有赏灯会吗?到时候你把问荷带上,在南皇面前好好露个脸,再买通几个宫里的人,给问荷与南皇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就成了大半?” 且不说此方法行不行得通,若问荷真能得到南皇的宠爱,侯夫人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的。如今两皇与世家暗地里势同水火,如果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南皇,还怕以后豫章侯府没落吗?再者,她的女儿问荷多年来一直倾心于南皇,先是等了南皇在大梁为质的三年,如今南皇娶妻生子,问荷依然不肯嫁人。如果问荷嫁给南皇,简直一举两得。 “只是……”侯夫人揪着帕子,犹豫地说道,“北皇性子实在太厉害了些,我怕问荷在她手底下吃苦,且不知问荷愿不愿意……” “我愿意!” 一道柔弱而坚定的女生从屏风后传了出来,侯夫人和王夫人齐齐回头,看着郁问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问荷,你躲在后面听娘和外祖母讲话?” 侯夫人有些生气,王夫人却已经喜笑颜开,连连称赞道:“好好好!既然问荷都这么有志气,即便是你娘也不能打退堂鼓。咱们问荷是堂堂豫章侯府嫡长女,还怕握不住一个男人的心?待日后你成了贵妃,豫章侯府便能建到琦云大道上去了。” 琦云大道乃是西宴皇宫所在的大道上,侯夫人听着她的母亲夸下海口,心里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还是先等侯爷回来再商议吧,我怕……” “侯爷在南境待着,要两个月后才回来,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夫人一手拉过郁问荷,一边说道,“且侯爷一心想把问荷嫁给大长公主的儿子刘勤,他能同意这事儿吗?你堂堂一个侯夫人,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 “娘,我是怕……” 侯夫人还想继续道出自己心里的犹豫,郁问荷却往她面前一站,说道:“娘,您不要担心,反正不嫁给南皇,女儿这辈子也不会嫁给别人了,不如让女儿去赌一把。” 侯夫人看着郁问荷,心里的担心被无限放大。她的女儿原本在周国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只是与北皇对比着实失色了,日后真要与北皇争抢同一个男人,首先在美色上就输了,再者,北皇始终是与南皇势均力敌的人,而郁问荷…… “问荷,要不咱们还是不要走这条路了。”侯夫人自小就是这么个摇摆不定的性子,刚才还被自己母亲说心动了,此刻又后悔了起来,“娘觉得大长公主的儿子也挺好的,你嫁过去就是正妻,宫里的妃子即便做到了贵妃,也始终是个妾,娘不愿你去受那个苦。” “娘,你别担心我。”郁问荷反而比侯夫人坚定多了,她胸有成竹地说道,“如今北皇政事繁忙,哪有时间去伺候南皇?这就正是我趁虚而入的时机。” 王夫人也赶紧附和道:“问荷都比你要看得明白,南皇日理万机,夜里还对着一个悍妇,能不乏味吗?此时若有一个温柔贴心的可人儿伺候着,还能不堕入温柔乡?” 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又把侯夫人说动了,她点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赏灯会转眼就到,才建好不久的西宴皇宫第一次举行这样盛大的宴会,人们热气高涨,从陆陆续续进宫的人的脚步就能看出来。 人群中唯有豫章侯夫人心情不甚忐忑,她自宫门口下马车,到步入景福殿,一路上脚步都有些虚浮,反而是跟在她身后的郁问荷脚下生风,目光坚定。 豫章侯夫人回头,抬手理了理郁问荷的发髻。她今日特意把自己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那一套空雕花的芙蓉玉环拿出来给郁问荷带上,为的就是让她能在南皇面前留下一个经验的印象。可到了宫里了,侯夫人心里又不安起来,“问荷,这事儿能成吗?要是被北皇知道了咱们的心思,她可不得活剥了咱们?” 郁问荷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娘,你别担心,一会儿咱们买通的宫人会把我带到妙音堂去候着,南皇每次饮酒后都会去那里歇息,而北皇这个时候又会去陪皇子公主,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她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眸子里缱绻的情谊和算计的精光交杂在了一起,“再说了,北皇发现了又如何?指不定她乐于如此呢,她不是说了吗,皇嗣她是不想生了,找一个愿意 生的人去生。” 郁问荷见时间不早了,按住侯夫人的双肩,给她下最后一颗定心丸,“娘,这也是保住咱们豫章侯府百年昌盛的唯一办法。” 侯夫人一咬牙,“对,咱们得赌一把。” 母女二人终于在宴会开始前进了景福殿,按身份置坐,豫章侯府的人是坐在非常靠前的位置的。 席面商已经摆满了前菜,大殿上人也坐满了,就只差两位皇帝。郁问荷看着上面两张空着的席位,微微出神。 侯夫人在一旁掩面轻咳了出来,“问荷,做什么出神?莫要在大殿上丢了颜面。” 郁问荷一下子便回了神,她对着侯夫人讪讪一笑,端起杯子遮住了自己的窘态。这时,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郁问荷抬头一看,南皇携着北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郁问荷的目光原本是黏在了南皇身上的,但她不得不承认,北皇一出来,她就几乎挪不开眼睛。 无法想象,那是一个当了娘亲的女人,因为她眼里笑里分明还是一个少女。也无法想象,那是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公主,因为她举手投足之间的王者之气,是这殿上除了南皇谁也无法比拟的。 郁问荷垂下了头,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北皇,但今天遥遥一望,她的自信心又被打得粉碎。 不过很快,北皇便被齐丞相叫走了。军饷上出了岔子,需要她立刻去解决。郁问荷抬起头来,目送着北皇在众人拥簇下走出了景福殿,而南皇也是望着她的背影,眼里却无甚波澜。 郁问荷低头一笑,心里的一团火又燃了起来。外祖母说的没错,没有男人会喜欢北皇这样的女人的。即使她倾国倾城又如何?一个女人,不能安于家事,处理起政务来与丈夫一样的忙碌,甚至不愿再为夫家开枝散叶,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即便她是皇帝,但她的首要身份还是一个人妇。 想到这里,郁问荷被浇灭的自信心又回来了。论伺候好夫家的本事上,她铁定比北皇强多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宴席已经接近了尾声,内务府的人开始带领宾客前往御花园赏灯。 一个肥头大耳的太监不动声色地靠近郁问荷,以眼神示意她可以行动了。 郁问荷抬头,看见南皇双眸微微迷离,用手轻轻扯着胸前的衣襟透气,这模样,表示他今日确实有些喝多了。 事不宜迟,简单交代自己母亲几句话后,郁问荷跟着那太监避过众人的耳目走了出去。 “公公怎么称呼?”郁问荷说道。 那太监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姑娘称奴才福三便是了。” 郁问荷嗯了一声,说道:“福三公公,今日北皇不会去妙音堂吧?” 福三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开什么玩笑,且不说北皇现在政务缠身,就算是空了下来,也是要去陪一陪皇子和公主的,怎么会有功夫来妙音堂?” 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问荷,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姑娘可要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南皇只会到妙音堂更衣,稍歇片刻,留给姑娘的时间可不多。” 郁问荷点头,“我明白。” 福三笑了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把手往后一指,说道:“前面就是妙音堂了,奴才已经找了一个身形与姑娘差不多的宫女在里面候着,一会姑娘低着点儿头随奴才进去,换了那宫女出来,明白吗?” 郁问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跟在福三身后,果然无比轻松地进了妙音堂,随后立马与里面那位宫女换了衣衫,福三便带着那宫女走了出去,留郁问荷一人待在妙音堂。 妙音堂只点了三盏灯,昏暗的光线下郁问荷大着胆子环视了一圈,原来这就是南皇平日里歇息的地方啊。 屋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唯有书桌上的一束新鲜的月季有些扎眼。郁问荷走过去拿起花问了一下,满室的馥郁让人心旷神怡。听说南皇喜欢月季,她今日还特地熏了月季花制成的香。 走到床边,郁问荷坐了下来,摸着丝滑的床面,嘴角抑制不住地浮起笑容。 再不久,她就会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女人。 突然,门外传来宫人们问安的声音,“南皇万岁!” 郁问荷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双腿战栗,又往床里面坐了坐。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时,门外突然没了动静,郁问荷正打算走过去贴着门听一听,却听见宫人们的声音又响起了,“北皇万岁!” 楼音与齐丞相议完政事后,也不打算再去赴宴了。估摸着此刻宴会也该到了尾声,她揉了揉肩膀,带着款冬姑姑往百花园走去。 今日皇宫赏灯,御花园的花灯是给众臣及家眷看的,而百花园的花灯,是季翊造给楼音一人看的。 “皇上去百花园赏灯,不与南皇一同吗?” 款冬姑姑如是问道,楼音却只是一笑,“他一会儿知道自己过来。” 款冬姑姑默了默,说道:“南皇他会自己过来没错,但是皇上您最近实在太忙了,没有闲暇陪伴南皇,若是此时您去妙音堂等一等南皇,与他一同前往百花园,他定会十分欣喜的。” 楼音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走到了百花园外,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灯光了,五光十色,绚丽耀眼。 “朕去妙音堂换一身常服吧。” 楼音走到妙音堂时,看见季翊也刚到,只是宫人都还没注意到她时,季翊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回了头,眼里的笑意能将她溺住。 “北皇万岁!” 宫人们问了安,楼音点点头,走到季翊身边去,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怎么衣衫不整的?” 季翊微醺的脸上有一丝红晕,与他平日里那冷若冰霜的样子有极大反差,他按住楼音的手,伫立了半晌,说道:“热。” 说完便拉着楼音往妙音堂里去。 妙音堂里盛着冰块,比外面要凉爽一些,楼音和季翊没有叫宫人进来,自个儿去拿出火折子点了两盏灯。 季翊脱掉了外衫,随手扔在了床上,说道:“阿音,你是来找我一同去百花园的?” 楼音摇头,“我来换常服,哪有人穿着冕服去赏灯的?” 季翊低着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楼音,在她耳边说道:“那我来帮你换。” 话音一落,不等楼音反应过来,他的双手已经揭开了楼音腰间的宫绦,宽大的冕服随即被剥落,只剩一件软银轻罗百合裙。 楼音一把抓住了季翊那不安分的手,说道:“不去赏灯了?” 季翊手被楼音束缚着,只能用下巴去蹭楼音的额头,“如此倾城之姿在眼前,还看什么灯?” 楼音一笑,手上的力道便松了下来,季翊趁机将她一把抱起,放到床上,俯身压了上去。 楼音伸手抵在他胸膛上,说道:“你最近越来越没有节制了,昨天在云影园里,今日又在妙音堂,你还有没有一点皇帝的规矩了?” 趁着楼音说话的间隙,季翊的双手已经从腰间滑入了楼音的胸前,他低声笑着,“怪你,熏了拂春香么?” 拂春香,是历朝历代的后宫禁香,只因起能令男女情动。 楼音没好气地笑了笑,“我哪儿用熏什么拂春香?” “嗯。”季翊的头已经深埋在楼音脖颈间,含含糊糊地说道,“你的呼吸都堪比拂春香。” 楼音双手搂上季翊的脖子,指尖在他的背脊上轻拂,渐渐沉寂了不说话,却听见季翊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甚至开始溢出撩人的呻/吟。 皇宫已经安静下来了,宾客们没有见到皇帝便自个儿赏了灯然后携带家眷打道回府。楼音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从季翊身上翻身坐了起来,将双腿垂在床边理着自己的长发。 她的双腿晃呀晃地,双眼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发丝上了。 “你今天动作特别大,床都快垮了。” 季翊低着头,从床上拿起中衣,随意地穿上,将楼音的衣物递给她后,靠在了床头,看着楼音整理发丝。 楼音穿上了季翊递过来的衣服,转过身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说道:“此生只我一个女人,似乎是委屈了你的能力。” 季翊胸口衣襟敞开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肌,双腿一曲一伸,闲适地看着楼音,“所以阿音打算与人共侍一夫?” 楼音将长发全撩到脑后,站了起来,说道:“想与朕共侍一夫,还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说完,她便转身坐到床对面的贵妃椅上,冷冷开口,“床底下的,出来!” 顷刻间,妙音堂的烛火都停止了跳动,只有季翊轻微的笑声飘了出来。 半刻钟后,床下终于有了一点点动静。 楼音和季翊耐心地等着,等着床下的那个人慢慢爬出来。 郁问荷大脑一片浑浊,本想就死在床底下算了,可一想到北皇要是找人把自己从床底拖出来,岂不是更丢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正就这么死撑着爬出来了,她下意识地往床脚一缩,跪着哆嗦,头都不敢抬。 郁问荷深深埋着头,楼音只看得见她那一截白皙的颈子,于是说道:“只道有人有听墙角的习惯,不曾想还有人有听床角的习惯,南皇陛下,您的豫章侯府可真是出人才。” 季翊手里甩着楼音的宫绦,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神往郁问荷身上掠过,寒意乍现。 看郁问荷瑟瑟发抖的样子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楼音也没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抬起头来。” 即便已经吓得有些意识不清了,郁问荷还是不敢 不抬头,当她看到楼音身上的香汗以及脸上的红潮时,立马又想到了她躲在床底下那几个时辰所听到的动静和缠绵的话语,真是让人……嫉妒又绝望,将自己的手臂咬出了伤口才抑制住自己的呜咽声。 楼音指着对面的床,说道:“不是想上那张床吗?朕现在给你机会,只要你能躺上去,别说后妃了,皇后你都做得。” “臣女不敢!”郁问荷哆嗦着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说道,“臣女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楼音笑了,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没有这样的心思?那朕赐你这样的心思。想必刚才你已经听到了全程,深知朕真是难以应付南皇的龙马精神,不如你躺上去帮朕分担分担,朕让你做西宴的皇后如何?” 虽然楼音话语里的明朝暗讽几乎快溢了出来,但郁问荷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季翊。 他依然懒懒地靠在床头,手臂搭在自己屈着的一条腿上,指尖够着楼音的宫绦,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他也看着郁问荷,眼里分明是满满地笑意,却让人觉得凛冬将至。 “臣女错了!”郁问荷猛然回头,对着楼音磕了好几个头,瞬间额头就浸出了血迹,“求皇上饶了臣女这一次!” 楼音低着头笑,声音如同妙音堂里的冰块一般,寒气四溢,“原来侯爷的女儿以为朕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巧了,朕与南皇两人最大的缺点便是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 她翘了翘腿,示意郁问荷,“朕命你躺上床去,莫非你还要抗旨不尊?” 郁问荷的头越埋越低,在极致的恐惧中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只是出现在了妙音堂,并没有做其他的事情,最多不过是一个擅闯的罪名,且她爹爹是豫章侯,南皇都要礼让三分,北皇能如何? 想到这里,郁问荷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说道:“皇上许是误会了,臣女不剩酒力,在御花园湿了裙角,正巧遇见了一位公公,请求他带臣女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换衣衫,却不知为何他将臣女带到了这里来,臣女实在无意冒犯。” 季翊听完了郁问荷的话,一边穿外衫一边说道:“那便传那位公公上来审一审为何会将你带到这里来。” 此时的福三正在御花园溜达,所有宾客都走完了,空空荡荡的御花园显得有些冷清,福三一眼就看见了在灯下徘徊的侯夫人。 “哟,这不是豫章侯夫人吗?”福三堆着笑行礼,说道,“怎么还在这御花园等郁小姐呢?”